反派苏而不自知   作者:孰不知   文案:   裴初是个孤魂野鬼,还是失去了生前记忆的那种。   在无尽黑暗里踽踽独行,走了不知多久,一个自称系统的家伙找到了他。   问他愿不愿意做反派,随它穿梭三千世界。   裴初问它为什么找自己?   系统回答:专业对口,你生前就是个大反派,遗臭万年的那种。   裴初:……   裴初觉得它在鬼扯,但他没有记忆。   裴初又问:反派就反派,为什么我一个直男穿的却是基佬位面?   系统一本正经:这是为了防止任务者因戏生情,你一个直男要是在言情位面与女主看对眼,先不说任务能不能完成,保不准还得赔了夫人又折兵。所以直男穿越基佬世界可以保证任务者绝不会对主角攻受动情,保证任务完成质量。   裴初:……   听上去挺有道理,但总觉得哪里不对的样子呢:)   于是裴初从一个没有记忆的孤魂野鬼,变成了一个职业反派。   他穿梭在一个又一个的世界里,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他人人生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   却不知在多少人心里,他留下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忘不掉,擦不去,随着时间流逝非但不褪色,反而越来越清晰。   世界一:校园纯爱·反派是个校霸   世界二:武林风云·江湖有个算命摊   世界三:西幻魔法·大罪之门   世界四:abo·高危残疾元帅   世界五:古穿今娱乐圈·剧情崩了以后   世界六:回穿仙侠·那个反派回来了   世界七:全男世界朝堂·失忆后 我以为我是个路人甲   注:本文无cp 番外第二部出。   注:本文单箭头挺多,然而主角情商感人,一直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招人恨的苦逼反派,而没能和任何人在一起。以及番外会在第二部出。   ***   内容标签:相爱相杀 快穿 穿书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裴初 ┃ 其它:快穿反派   一句话简介:我怎么不知道我成了朱砂痣?   立意:愿你历经千帆,不染岁月风尘。 第1章 校园纯爱·一   三伏天的太阳炙热灼人,蝉鸣隐在树间一声一声喧嚣聒噪。   老槐树的叶子被晒得焉哒哒的,地面掀起的热浪也熏得人头脑昏沉。   在教学楼后的一条暗巷里,阴凉昏暗。   四五个少年堵在这条暗巷,使本就狭小的地方,显得更加拥挤逼仄,此刻他们正围堵着一个蜷缩在墙角里的少年。   少年浑身被水浇透,湿漉漉的发丝黏在脸上,眼圈被水刺得微红,唇瓣却倔犟的抿成一条直线,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他乖巧精致的面容很苍白,身子微微发抖。   这是当然,即使在这样炎热的天气,任谁被人当头浇上两大桶冰水都不会好受。   更何况这个少年还很瘦弱。   裴初一睁眼就看到这样的场景,他的一条腿正踩在墙上,双手插兜,微微俯身,就这样居高临下的将这个少年围堵在腿弯。   上一个位面的魂飞魄散的撕裂感还在,皮肤仿佛都还残留着烈火焚烧的疼痛。   裴初头脑有些发涨,一时间没法理清楚脑子里接踵而来的信息。   他放下了腿。   因为他的动作,角落里的少年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   对方湿漉漉的眼睛让裴初愣了愣,他皱了皱眉,随手脱下外套给少年盖上。   外套落在少年身上,不仅白临愣住了,周围的小弟们也愣住了。   他们张了张嘴想要提问,然而裴初脸上的神情却让他们闭了嘴。   他看上去很疲惫,眼神倦怠而深邃,就像黑夜里深不见底的幽潭。   静谧,却危险。   裴初走到巷子的拐角,曲腿背靠在墙上。   原主大概是有烟瘾,他摩挲着手指下意识的伸手从裤兜里摸出一包软华。   香烟点上,烟雾袅袅,模糊了他脸上的神情。   白临手里拿着外套,不知道刚刚还一脸嚣张恶劣的莫喧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不敢动,只是戒备的盯着那个突然靠墙沉默的人。   周围的小弟们同样不解,然而碍于莫喧平时的暴戾他们也不敢妄动出声。   气氛骤然沉默且凝滞,裴初开始静静的翻起了脑海里的剧情大纲。   也许是上周目的任务太过繁琐,这次系统给他安排的是一个相对轻松的校园纯爱位面,所扮演的反派,是个不学无术的富二代莫喧。   原身杖着家庭优势,在学校里为非作歹,打架斗殴,目无校规,还乱搞男男关系。   有一次出柜被主角受白临撞见,引起了学校通告,因而记恨在心,对其实行校园暴力。   但每一次都被主角攻江寻发现,及时阻止。   江寻与原身是家族世交,二人从小相识,也一直看彼此不顺眼,乃是一对死对头。   在校园里,江寻是那个人人称赞,敬仰的校草学神。   莫喧是那个人憎狗厌,臭名昭著的恶霸,二者之间是天与地的差别。   因为白临,两人之间原本虽是冰点,但还算平静的关系也终于矛盾具现。   一个要整,一个要保。   二者交锋剧烈,但常以莫喧失败告终。   而这过程当中,江寻与白临的关系因莫喧的催化,有了迅速的升温,两人之间进入了甜甜的恋爱时期。   恋爱也伴随着危机,失败多次的莫喧偏激行事,将白临害得重伤。   事情闹大,校方叫来了莫喧与白临的家长,发现白临家人的血与白临并不匹配,而白临的血型与莫家人的血型相同,莫家人献血时又发现,白临的DNA与莫家人相似度奇高,他本是莫家人的孩子,而莫喧的血型则与白家人一致。   莫家人调查发现乃是当年医院,两家人抱错了孩子,白临才是那个真正的莫家少爷,而莫喧窃取了白临的人生,白临经受了本该属于莫暄的不幸,而莫暄却一直在以权势欺压,伤害白临。   真相大白,莫家人激动的认领了自家的孩子,优秀的白临与一事无成,为非作歹的莫喧就像两个极端,也更加能得到莫家人的认同与喜爱,他们都很怜惜这个忍受了那么多苦难却依旧美好坚强的孩子。   也许是报应,这次住院莫喧被查出了脑癌,正是白家人隔代遗传的病史。   病房内,莫喧怔然的看着莫父莫母以及大哥对白临展现他从未得到过的关爱,而白家父母则在与莫家人商量着这些年抚养白临所花费的钱财,向他们索要着报酬。   他自己呆呆的站在一旁,如同一个外人。听着医生告知自己的病情,仅仅只剩两年的生命。   不堪打击的莫喧,即使面临莫家人愿意给他治疗的承诺,最后还是选择了从医院高楼上一跃而下,以此结束自己的生命。   翻完剧情的裴初笑了笑,香烟顺着喉咙呛进肺部,这让他忍不住闷咳出声。   寂静的巷弄里响起低沉微哑的咳嗽声,让陷入僵局的气氛开始渐渐缓和起来。   一个染着黄发的小弟小心的喊了一句,“喧哥?”   “嗯。”   裴初应了一声,漫不经心的摁灭了烟头。   他起身将烟头扔落,转头对着这一伙五颜六色,放荡不羁的小弟们招呼道,“走了。”   周围的小弟们一愣,他们纷纷转头看向仍旧缩在角落里的白临。   白临浑身一僵,不知道他们接下来是否还会继续之前的霸凌。他手里还拿着莫喧的外套,但他不敢扔掉,更不愿意披上。   裴初顺着他们的视线,目光落在角落里的少年身上,那就是主角受啊。   果然是一副纯善可欺的模样。   虽然剧情里基本每一次莫喧欺凌白临时,江寻都会出现阻止,但总会有些意外的时候,况且裴初也不知道现在剧情发展到什么阶段,主角攻有没有开始与反派杠上,从而对主角受实行全方面的保护。   “喧哥,白临怎么办,不教训他了吗?”   又一小弟询问,裴初瞥了主角受一眼,发现他的身边还倒放着两个铁桶,想来是刚刚浇水的铁桶。   墙角是一片潮湿的水迹,湿漉又泥泞,使得少年原本白净的衬衫也染上了脏污的黑痕,衣衫杂乱,形容凄楚。   看来已经走过一波校园霸凌的剧情了,裴初觉得自己可以暂时收工,他走出小巷伸了一个懒腰,懒懒的回应小弟们,“不管他,没心情。”   阳光下,少年的笑容散漫又恣睢,就像夏日里的随风舒卷的云霞。   令人无法想象不久之前,他将两桶冰水浇在另一个少年身上时,是何等的傲慢狂妄,隐藏在眉眼间的戾气,又是怎样的锋锐刺人。   小巷里的不良少年都跟着莫喧走了,只留下一身狼狈的白临。虽然奇怪今天的莫喧怎么会如此简单的放过自己,但白临还是忍不住松了一口气,紧绷的心弦放松,他这才感受到身体的不适来,风吹过身体的冷意让他打了个喷嚏。   接着下意识的用手里的东西捂住鼻腔,等脸上的肌肤感受到干燥柔软的触觉时,白临又忍不住僵硬起来。   他手里拿着的是莫喧的衣服,他还用这人的衣服擦了鼻涕。   白临几乎能想到莫喧知道这件事后,会是如何的暴怒狂躁,到时候恐怕会迎来更多的刁难,甚至是一顿狠揍。   想起莫喧打人时的凶狠白临便忍不住的紧张惧怕,思虑再三,白临还是决定留下衣服,等到洗干净再还给对方。   只希望到时候不会再引起更多的麻烦了。 第2章 校园纯爱·二   从小巷里走出来,裴初这才发现已经到了下午。   太阳已经悬至西边,一点一点的往下掉。   然而依旧是烈日当空,燥热的天气让游荡在学校室外的人员稀少,即使是上体育课的学生也更愿意待在体育场这样凉爽的室内。   裴初搜索起脑子里的记忆,这才想起原身是趁着上体育课的时候将落单的主角受揪到这里教训的。   此刻体育课早已过去,接下来应该是自习。   裴初抬脚就向着教学楼走去,身边的小弟看着他的方向有些奇怪,胆子比较大的黄毛走到他的身边问道:“喧哥你去哪儿,不翻墙了吗?”   黄毛叫施启,跟在原主身边比较久了,一直为他马首是瞻。   可以说是莫喧打人他递棍,莫喧放火他添柴的忠实小弟,团体里的二把手,莫喧的得力干将。   而跟在他后面的还有一个染着奶奶灰的高壮少年,以及一个茶色天然卷娃娃脸的家伙。   分别叫做冯穆与许言谈。   这些人都是为数不多,真心愿意跟在莫喧身边的家伙,平素里围在莫喧身边,逞凶斗狠,尽职尽责。   虽然莫喧其实并不太把这些人当回事。   裴初撇头看了他们一眼,几名小弟都是一脸的殷切期盼,裴初挑了挑眉,问他们:“你们接下来没课?”   施启一脸茫然,“有啊,好像是物理还是化学来着,怎么了?”   “还怎么了。”   裴初抬腿轻轻踹了他一脚,懒散道:“滚回去上课。”   “诶?!!”   三人一脸震惊,许言谈更是直接脱口而出,“上课?喧哥你是发烧了么?”   裴初瞥了他一眼,许言谈立马噤声,耸肩举手表示认错。   冯穆在他脑袋上扇了一巴掌,“臭小子,怎么跟喧哥说话呢?”   接着对裴初讨好的笑了笑,“喧哥别介意,他这个直肠通大脑,说话贼臭的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裴初当然没介意,只是回头耷拉着眼,打了个哈欠,“那就散场,各回各班。”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今天不翻墙了。”   三人看着他,发现他神色恹恹,确实是没什么兴致的样子,便也不再多说,听话的回了自己的班级。   他们与莫喧并不在一个班,虽说三人的家境也不错,但比起莫喧还是差了些。   所以他们被分在学生成绩差但家世好的E班,虽然莫喧成绩更差,常年稳居年级倒数第一,但奈何他有个校董父亲,还有个喜欢死缠烂打哭哭啼啼的母亲,硬是磨着的莫父不合规矩的将莫喧留在要么学习与家世都好,要么就是成绩最顶尖的A班,只为混个资历。   当然,主角攻与主角受也在A班。   之所以说这个校园位面相对轻松,是因为在这里裴初只需要老老实实走剧情就可以了。   不需要像其他世界一样,裴初不仅要继承反派的剧情,还要支撑反派的事业,忙着着布局各种事件,补全各种漏洞。   使主角攻受经历坎坷磨难后,成长得更加强大,足以支撑起一个初生世界平稳的度过衍化。   而在这个世界里,故事线比较简单,世界自身意识也相对成熟,反派的作用只是推动剧情。   所以他要做到的大概有三点,欺凌主角受,与主角攻针锋相对后被打脸,最后保证白临身世大白,成功回归莫家,使主角攻受达成HE结局,毕业后为世界发展添砖加瓦。   嗯,难度不大。   缓缓走在徐徐熏暖的风里,裴初一边思索着剧情和任务,一边找到了教室。   教室里正在上着自习,学生们都在自觉的翻阅着铺在桌上的教辅书,或是各种试卷。   悉悉索索的翻书声,夹杂着小声的交谈声在教室里的回响,却并不显得惹人烦厌。   但当裴初踏进教室的时候,整个班级倏的一静。   翻书声和交谈声停止,基本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或直接或隐蔽的看向那个懒懒散散走进教室里的人。   显然,往日里这个时间并不是他会出现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多多少少的惊奇。   今天的莫喧竟然没有逃课?或者说逃课的莫喧竟然还会回来?   即使在A班,校霸莫喧依旧是个大名鼎鼎的存在,让人轻易不敢招惹。   因为一旦与他发生冲突,对方就会像暴怒的雄狮一般将你紧抓不放。   即使他们之中不少人有家族可以撑腰,可一旦面对莫喧往往没辙,他的家世更好,更何况在向家里告状之前,他们很可能就被莫喧暴揍一顿,躺进医院。   不仅会受一顿苦,还未必可以换来一个公道,更甚者在往后还会被盯上,面临无尽的麻烦,何必?   所有人看着莫喧的目光都带着隐蔽的恐惧与厌恶,亦或是鄙夷。可并没有多少人敢与他对视,甚至他走过的地方,旁边的人都会不由自主的摒住呼吸。   裴初仿若毫无所觉,他在教室里唯二的空位中找到自己的座位,倒头便睡。   他迫切的需要休息来缓解上个世界留下的疲惫。   以及刚进入这个位面时大量的信息冲击,让他的大脑昏涨,倦意渗进了他的毛孔,全身都在叫嚣着睡一觉。   裴初趴在桌上,慢慢的阖上眼皮,没一会儿就进入了昏沉的梦乡。   裴初并不知道,在他睡去后不久,原本陷入寂静的教室,又重新爆发出一阵喧嚣。   满身狼狈的白临出现在了教室门口,他手里还拿着莫喧的外套。   白临是在裴初离开好一会后才离开的小巷,他将自己湿透的衣服拧干,又在烈日下晒了一会儿,使身上恢复几分干燥后,才回了教室。   即使如此,他身上的衣服还是皱巴巴的带着湿气,凌乱又窘迫。   众人刚刚还奇怪为什么好好学生的白临会缺席自习,如今他顶着这副模样与莫喧一前一后回来,众人便明白了。   其实班上已经有不少人知道了莫喧在针对白临,然而并没有人敢出头,纵使往常白临在班上的人缘还算不错,可他一旦招惹了莫喧,所有人都只想远离他。   谁也不想卷入那个漩涡。   只是他为什么还拿着莫喧的外套?   全校不屑穿校服的人很多,可只有莫喧最为张扬,常年一身黑衣酷哥打扮,因而他的外套很好辨认。   而自从白临撞破莫喧出柜后,他的性向在学校早已经算不上秘密了。加上此刻白临一副明显被欺凌过的模样出现,清秀精致的脸庞透着苍白更显柔弱,眼圈还在微微泛红。   纵使二人之间并没有什么,也很难不让正处于青春期躁动他们浮想联翩。   众人的目光在门口的白临与趴在课桌上睡觉的莫喧之间徘徊,教室里响起小声而激烈的讨论,原本还带着几分同情的言语逐渐变得露骨。   正在专心做题的江寻眉头一皱,抬头冷锐的扫了一圈教室,声音冰冷沉肃的喊道:“安静。”   目光所过之处,仿佛寒风吹过冰原,让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连带着盛夏的暑气都消了几分。   教室里渐渐没了声息,又恢复到了先前的沉静。   不同于对莫喧的惧怕,他们对班长江寻有更多的敬畏,就像盛开在凛冽峭壁中的高岭之花那样,众人瞻仰遥望,却永远无法靠近。   对方聪明的大脑,不凡的资质,早已在他们之间划出了一条天才与凡人的界线,可望不可即。   唯一跨过那条界线的,只有白临。   站在教室门口的白临抿了抿唇,他并没有在意众人的打量,只是被趴在课桌上睡觉莫喧吓了一跳,讶异于莫喧会在离开小巷后回到班里的同时,手里的外套也瞬间烫手起来。   然而白临还是走进了教室,回到了自己的课桌,在众人的目光中沉默的将外套塞进了抽屉。   他的同桌正好是江寻。   见他落座后江寻皱了皱眉头,从远超高中生水平的题海中抬头看了他一眼,看见他没有血色的脸,和犹带湿气的衣服,淡淡道:“之后的课我可以给你请假,如果不舒服可以去保健室看看。”   纵使声音冷清,可白临还是从中听出了江寻的关心,自习课将要结束,接下来是班主任的课程,他即将公布上次月考的成绩,他并不想缺席。   所以犹豫过后,白临还是摇了摇头。   江寻低头叹了一口气,敛眸说了一句,“随你。”   没一会儿下课铃声便响了起来,江寻起身离开了位置。   白临抬头看着他的身影,以为他是生了气,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却又不知说些什么。   他下意识的拽紧手里的东西,却发现他手里仍是拽着莫喧的外套。他一呆,怔怔的松了手。   但没过多久江寻就回来了,回来的时候,他手里拿着一身备用的校服。   他将校服递到白临眼前,语气依旧冷淡的说道:“换身衣服,小心感冒。”   模模糊糊中,被课铃吵醒的裴初睁眼看见这一幕。   阳光透进窗户洒进教室里,挺拔冷峻的少年拿着一身崭新的校服,伸手递给了面前柔弱可怜的少年。   少年红着脸,小声的道了一声谢,冷峻的班长面无表情,然而他的眼睛里却透着浅淡的柔和,静静的注视着眼前腼腆羞涩的少年。   临近傍晚的阳光透着红,纤尘浮现在光里,静谧了流年。   困顿的裴初重新闭上了眼,再次陷入沉睡前,他心想,这次的任务应该会很顺利,主角攻和主角受看起来已经互生好感了。   很好,他总算可以偷些懒了。 第3章 校园纯爱·三   自习课后班主任并没有来,似乎因为有事,下午的属于他的最后一节课与晚上的自习进行了对调。   所以裴初从睡梦里堪堪转醒的时候,已是入夜。讲台上,班主任正拿着成绩单,对这一次考试进行着总结。   莫喧的位置靠窗,此时凉爽的晚风拂在他的脸上,吹散了几分他从梦境里挣扎出来的混沌。   他从桌上抬头,撑着脸打了个哈欠,生理泪水从眼角泌出,裴初转头从窗户的倒影中看见了自己现在这张脸。   才十七岁。   不同于他内里早已年迈的灵魂,正是青春稚嫩的时候。   倒影里的少年轮廓锋锐俊朗,看上去十分难以亲近,唯有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目舒展,漾开了眼眸里的深沉幽邃,就像风吹皱湖泊,泛起圈圈涟漪。   好在头发还是黑色的。   想起施启几人色彩艳丽的头发,裴初松了口气,随意的收回视线,看向前面的讲台。   台上的中年男人还在说着话,他语气带着严肃也掩不住的自豪,先是宣布道:“这次考试的年级第一又是我们班的江寻,没什么好说的,全科成绩接近满分,也就是在作文上扣了十分,有些偏科了啊江同学。”   课堂上有人翻了个白眼,他毫不在意,视线继续往下,念出了成绩单上的下一个名字:“白临同学……”   他皱了皱眉,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你这次的成绩掉的有些厉害,年级十一名,虽然生化满分,可总成绩十一名……以你的能力来说,不应该啊……”   白临的脸色依旧苍白,听着班主任宣布的成绩局促的抿了抿唇,微微垂头,有些长了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   江寻偏头看了白临一眼,眉头紧蹙,他微微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话,但也许是因为正在上课的缘故,他很快又沉默了下去。   江寻的视线微微后移,看向了独自坐在后排撑着脸的莫喧。   那人是班上唯一没有同桌的学生,别人不愿意,他也不需要。他的位置就像一座孤悬的岛屿,格格不入的伫立在A班,始终与众人隔着一条海岸。   裴初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可当他看过去的时候,江寻已经回过头去,只留给他一个高冷的背影。   裴初笑了笑也不在意,知道现在的剧情点是江寻发现白临成绩下降的背后,莫喧对他的欺凌,从这里开始,他将展开对主角受全方面的保护,一边与反派交锋,一边与主角受加深感情。   裴初脑子里思索着剧情,台上班主任的说话声逐渐淡去。   班主任捏着成绩单,看着名单上最后的一个名字,有些头疼的揉了揉眉心。   “班上唯一一个拖了后腿的,莫喧……”   “莫喧。”   没人回应,班主任抬头看去,发现那个各种意义上都悬在末尾的少年正在神游,立时气不打一处来,手里的粉笔头以精准的抛物线形式砸了出去。   然而多个世界历练下来的本能,让裴初敏锐的偏了一下头,一颗白色的粉笔头落在了他的桌上,砸出一团白色的粉印后咕噜噜滚落掉地。   裴初回过神,抬头看去,只见中年班主任怒气冲冲的瞪着他,喊道:“莫喧!”   裴初:“……”   裴初反应了一下,这才想起莫喧是在叫自己。   他默然无语,然后懒懒的应了一声:“嗯,在。”   他漫不经心的样子显然是激怒了男人,班主任看上去简直是想把手里的成绩单直接糊在他的脸上。   但他最后还是深呼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放下成绩单搬出班上学生的试卷,自然是他所教课程的化学试卷。   他冷笑道:“在就上来领试卷,你不想看看你自己考了多少分?”   裴初毫不怯场,起身走上讲台。   班主任姓陈,大概是所有老师里最不怵莫喧的一位,据说本身后台就很硬。为人师表,认真负责,对主角受白临很是看好,大概算得上是白临的半个保护伞。   裴初走近,班主任从众多卷子中精准的抽出的莫喧的那一张,崭新的空白试卷,上面孤单单的挂着一个零。   班主任抬眼讽刺道:“画的挺好吧,圆溜溜红彤彤,我特意照着鸡蛋的样子给你画的。”   裴初:“……”   周围人闷闷而笑,裴初视线一扫,那几人瞬间噤声。   班主任见状又瞪他一眼,再次警告他几句,无非是些好好学习少惹事生非的话。   最后,他看了白临一眼,皱眉对裴初强调道:“平日里你爱玩爱闹也就算了,注意分寸,不要打扰妨碍别的同学学习,也不要想着秋后报复什么的。”   他在暗示的是莫喧在学校被发现出柜的事情,大概是在他们高二新开学不久的时候,莫喧交了一名低他一年级的小男友,二人藏在体育馆的器材室里你侬我侬,没想到莫喧门没锁好,导致器材室的门被前来归还体育器材的白临打开。   这下可好,全体育馆的同学都目睹了莫喧压着一名白净少年堵在墙角亲的画面,为莫喧辉煌的履历中再添一笔传奇。   虽然事后学校并没有对外公开,但这件事在内部其实闹得很大,事件里的另一位主人公已经被退了学,而莫喧与莫父大吵了一架,父子关系也出现新的裂缝。   因此莫喧也就记恨起了当时推门的白临,认为他就是一切事端罪魁祸首,从而对他展开了激烈的报复。   裴初的眉角微微抽动,心中对总是为原主背锅,以及作为一个直男被迫被认做基佬这样的事情,有些无奈。   但怎么说也穿越了那么多次,见怪不怪早已习惯。   他敷衍的应了两声,接过班主任手里试卷返回了座位。   讲台下的白临低着头,眼角余光紧张的看着莫喧从自己身边走过。   虽然他明白班主任应该是看出不对想要对他施予帮助,可往常的经历让他觉得,这可能并没有什么用,也许还会激化矛盾。   但他习惯了隐忍,因而也只是抿唇不言。   江寻发现了他的异常,他的笔尖在题海里书写,嘴里却安慰道:“不会有事的,放心。”   他的话让白临愣了愣,紧接着思绪又被其他事情冲散,因为班主任拿着他和江寻的试卷,开始让他们讲起各自的解题思路来。   课堂的主场被老师让给了两个学生,黑板上板书起各种化学方程式以及解题过程。   同一个题目两个学生都有自己一或几种不同的解法,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   江寻的思路往往一针见血,破题巧妙,思维独特。   而白临的见解更加全面,逻辑也十分清晰,比起江寻的单枪直入,更懂得照顾其他同学的思路,让他们理解易懂。   一个冷静孤傲,一个虽然腼腆却也从容,两人相辅相成的站在台上,仿佛天生带着光。   台下的老师满意的点了点头,班上的同学们仿佛也忘记了今日下午发生的那点微妙的不快,认真听着白临讲题。   唯有后排的裴初无聊的撑着脸,呵欠连天。   瞥见这一幕的班主任怒其不争,卷着课本走过去敲了一下裴初的脑袋,裴初没有躲。   男人训斥他:“你还好意思开小差,看看人家做的题,再看看你的空白卷,能不能有点反省,有点羞愧,好好听人讲课。”   他让裴初看向讲台,裴初看过去,白临面对他的目光下意识的躲闪。   江寻皱了皱眉,身体不着痕迹为他稍稍遮掩,挡住裴初的视线,他面无表情的抬头,目光冷漠,冷冷的与裴初对视。   哟,这护妻的小动作还是可以的。   裴初缓缓的弯起一个笑容,在江寻眼中是十足的挑衅。   然而事实上裴初只是简单扫了一眼黑板上的那道化学题,如同一个大学生看小学题一般,顷刻间便得出了答案。   穿梭过那么多世界,该学的不该学的技能裴初都已掌握了不少,只是一门化学测验当然难不倒他,可到底是难以有什么兴致。   他压着桌上的空白试卷,敛眸不再给讲台上的小两口造成压力,依旧心不在焉的发起了呆。   耳边响起班主任气冲冲的哼声,大概是觉得这个学生实在扶不上墙,拧着眉走了。   于是裴初胳膊一松,继续睡起了自己的大觉。 第4章 校园纯爱·四   晚自习结束后,裴初第一个走出教室。   孑然一身,连书包都没有。   才刚走出校门口,他便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飞奔向他跑来。   “喧哥!”   一声朝气蓬勃的呼喊,裴初转头便看见了施启几人兴奋的向他冲了过来。   兴冲冲的问他:“喧哥,咱们今天是去开黑还是吃宵夜?”   “开黑开黑,今晚爷还要大杀四方呢。”   “得了吧,就你那水平,落地就成盒。”   冯穆气急败坏,抬手就用自己的麒麟臂夹住许言谈的脖子,一下一下拍打他的脑袋,“会不会说话,会不会说话!给爷叫爸爸!”   许言谈一张娃娃脸被勒得有点红,他一边扒拉着冯穆手腕,一边梗着脖子不服软,“我跟喧哥是同辈,你说该谁管谁叫爸爸呢。”   冯穆哑然,松开了手。   施启在旁翻了个白眼,转头看裴初,问:“喧哥,你说去哪?”   这是莫喧一伙人的习惯,放学从不会准时回家,旷课逃学是日常,长期混迹各种网吧街巷。   “哪也不去。”裴初听见他的话,散漫的开口:“你喧哥现在只想回家睡觉。”   裴初脑袋仍有些昏沉,好像有点发低烧,哪怕在学校睡了挺久,也半点没缓和他的疲惫反而越睡越累。   施启几人好像也看出了他的状态不好,挠了挠头,不知道该怎么说些关心的话,最后只能干巴巴的开口:“那喧哥回去好好休息。”   “对对。”   “多喝点热水。”   裴初低低的笑了,眉眼弯起,与他们挥了挥手,“好,知道了。”   橘黄朦胧的灯光下,他笑容清浅,眸色沉静柔和,对面的几个少年一呆,突如其来的害羞与别扭让他们迅速的转过头,慌乱又嬉闹的与他招手告别。   一盏又一盏的路灯矗立在校园两旁的路上,暖黄的光晕在深蓝的夜色下显得温柔又静谧。   微风下,玉兰花瓣轻轻摇曳,散发着阵阵馨香。   裴初低头点上一根香烟,眼角余光瞥见校门口,主角受白临正踟躇着站在那里,似乎因为畏惧自己而不敢出门走过他的身边。   裴初收起打火机假装没有发现,抬脚离开了校门。   校门内的白临松了一口气,看着莫喧离开的背影。   晚上十点的夜风已经有点冷了,然而少年没了外套,只着了一件宽大的黑色T恤,风吹起他的衣角勾出他劲瘦的身形,意外的显出几分单薄来。   白临突然紧了紧手中的外套,有一瞬间他冒出了一个荒唐的想法,他想追上去,将手中的外套还给少年。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就让他吓了一跳,他没有忘记外套已经被他弄脏,也没有忘记他与莫喧之间又有多大的隔阂。   他沉默了一会儿,莫喧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他提了提自己的书包,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裴初走出校门口一段路程后,始终没有发现来接他的司机。这才想起,往常莫喧从来不会按点回家,司机也就不怎么会直接来学校接他。   通常是莫喧在外面玩累了,打电话报出在外游荡的地点,叫人来接。   想到了这一点的裴初,拿出了手机打算叫司机来接人。结果却发现手机没电关了机。   裴初:“……”   裴初无奈了,莫喧家位于别墅区,离学校不近,走回去是不可能走回去的。   他懒懒散散的想着今晚要不要去找个酒店将就一下时,后知后觉的发现在这个时代住酒店是要身份证的。   尤其是对他这样的未成年,更是查得严。   裴初:“……”   凉风吹过,吹得他手中的香烟明明灭灭。   裴初一边压着马路走,一边头疼的思考着自己能不能去哪里借个电话。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台黑色的宾利停在了他的身边。   车窗摇下,里面的司机问他:“莫少爷,您的司机没来接您么?要不要我顺路送您一段?”   裴初转头望去,从摇下的车窗里看见了另一个人,正是与他同住一个别墅区的邻居江寻。   裴初顿了顿,笑着点头,“好。”   他扔下没有燃尽的香烟用脚蹍灭,打开车门上了车。   江寻似乎没想到裴初会直接同意,裴初上车时他凛冽的眸子里还有几分意外。   裴初假装没看见,上了车后便与他各坐一端,空出中间的大段距离。   司机重新发动了车子,车身微微震动起来。   裴初摇下车窗,看着窗外开始倒退的景色,他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江寻会开口。   在学校交际为零的死对头突然找到自己,想也知道有事。   而身为主角攻的他来找自己这个反派,为的当然是主角受。   果不其然,江寻开口了,声若含雪:“你最好还是不要再去找白临麻烦。”   “哦?”裴初回头,挑眉看他,笑问道:“为什么?”   他笑容里带着十足的讽刺和不屑,江寻皱了皱眉,“你应该知道,白临作为博喻的特招生,给他提供奖学金和资助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莫伯父和莫大哥。”   他缓慢而冷静的陈述道:“莫伯父和莫大哥看好白临,就是看中他的天赋与未来注定广大的前途,是一笔投资,想为莫家结一份善缘,甚至招揽一名得力干将,你应该不想破坏他们的心血。”   江寻说得没错,在剧情里,莫喧之所以处处针对白临,不仅仅是白临撞破了他出柜的丑闻,还有对莫父莫兄看重白临的嫉妒。   打从高中入学开始,白临这个名字就进入了莫家人的视野,莫家人惊异于这个出身贫困的孩子耀眼的成绩,于是便动了招揽的心思。   不仅资助了白临丰厚的奖学金,在其他各方面也为白临提供很多帮助。白临这个名字时常挂在除莫喧之外的莫家人嘴边,这些白临不知道,可莫喧却每日都在面临家人对另一个少年的赞赏,而留给他的却只是指责。   就好像他才是那个外人,而白临才是他们的孩子。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裴初扯开嘴角笑了,虽然他并不在意这些,但剧情需要,他还是以一种恶劣又挑衅的语气回复了江寻:“不过是莫家培养的一条狗而已,这条废了便换一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江寻的神色更冷了,与之不同的是,他眼里的寒冰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熊熊腾烧的怒火,他扭头怒视裴初。   却看见少年肩膀靠着车窗,双臂环胸坐姿散漫,眼眸半敛似笑非笑。窗外景色倒退,忽明忽暗的光影打在他身上,他整个人融入了其中,好像随时都要消失不见。   江寻心脏莫名一跳,拧着眉又转回了头,“我是不会让你有机会再对白临出手的,身为班长,我有责任也有义务保证班上同学安稳学习。”   他语气平淡却坚定,“像今天这样的事,我绝不允许它再发生。”   “哦~?”裴初漫不经心的拖长尾音,因为低烧声音带着些哑,却不得不按照人设说出中二的言论,“我也不会停手的,你要是有本事阻止的话,就来阻止我试试看啊。”   他嘴里说着嚣张得有些欠揍的话,面上的神色却是倦得似乎马上就要睡去。   没过多久车就到了地方,在莫家门口停下,裴初打开车门下了车,头也不回。   江寻冷着脸让司机将车开走,同样不回头,没有去看那个相背离行的背影一眼。   两人就这样不欢而散。   下车走到门口的时候裴初打了个喷嚏,总算感到了夜风吹拂而过带来的冷意。   他揉了揉鼻子也没有太过在意,路过花园,进入别墅,意外的发现了大堂里坐着一个人。   是原主的大哥莫声。   此刻他正坐在餐桌上,手里拿着一份报纸阅读,手边还放着一杯牛奶。   他听见开门声抬起了头,此刻十点已经过半,正是学校晚自习结束后学生会准时到家的时间。   但往日里莫喧绝不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只有过了十二点之后他才会踏进这个家门。   因而莫声看见出现在门口的裴初时,同样有些意外。   可就算意外他也不关心这个弟弟的反常,他只是下意识厌恶的皱了皱眉。   裴初当然看见了莫声的表情,但他只是毫不在意的耸了耸肩。往日里莫喧回家晚,基本上碰不到这个与他同住一屋檐下的大哥。   今天他提前回家,碰见了也没有想要打招呼的意思。   莫家的家庭关系其实有点复杂,原主的母亲是小三上位,原主也是小三带回来的私生子。   而他的大哥莫声正是原配之子。   莫父在与莫声母亲婚姻延续的期间出了轨,更是在原配病逝没多久,尸骨未寒之际便堂而皇之的娶了小三进门,连带着还有已经七岁的私生子,也就是莫喧。   而当时莫声已经十五岁,早就有了自己独立的思想,对莫父带回来的小三与私生子十分厌恶,与莫父的感情也骤然降温变得十分冷漠。   但莫父却十分看重这个成熟稳重,聪明内敛的长子,已经认定了他是自己的继承人,因而拒绝了他想要搬出去住的意愿,一直将他留在公司和家里。   就这样莫声与莫喧朝夕相处了十年,两人纵有兄弟之名,关系却恶劣得连陌生人都不如,为了不激化矛盾,基本上都是将对方视若无睹。   莫声看着裴初进门,大概实在不想和他呼吸同一片空气。莫声一口气喝完了杯中剩余的牛奶,卷起报纸便起身上楼。   只是在走上楼梯的时候,莫声却看见莫喧走进了厨房,开始为自己热起了的牛奶,他心中总算有了些讶异。   此刻佣人还未休息,更何况对于莫喧来说,哪怕凌晨,连值夜的佣人都已睡下,只要他需要,他也会大张旗鼓的将人叫起,供他使唤,绝不会自己动手做任何事。   然而这点讶异只在他心里一掠而过,半点波澜都不起,很快就上楼进了房间。 第5章 校园纯爱·五   裴初进厨房为自己热了一杯牛奶。   他上个世界经历的是个仙侠位面,修仙之人讲求辟谷,不重口腹之欲。   再加上他在那个世界要从一个执刑司小弟子,一步一步踏上峰顶,掌控宗门,成为搅弄修仙界风云的幕后黑手。   一边要与各路人马勾心斗角,一边还要给主角使绊子,殚精竭虑,不知耗费了多少精力,哪有时间去享受什么美食。   所以他已经很久没尝过人间烟火的滋味了。   看见莫声喝牛奶的时候他有点馋,更重要的是他想起自己在学校睡得太久,错过了晚饭,还没吃什么东西。   身体的疲倦让他忽略了饥饿,但他此刻还是热了一杯牛奶,就着从冰箱翻出来的面包吃了起来。   佣人说要来帮忙的时候,也被他拒绝了,没有去管佣人们惊诧的目光。   裴初靠着厨柜,咬一口面包,喝一口牛奶,慢条斯理的享用着他的晚饭。   厨房里开着一盏小灯,照射不广,大部分的空间都隐于黑暗。   整个大堂就只有他一个主人,莫父莫母并不在家,一个忙于工作,一个忙于侍奉丈夫。   对于莫母来说,她与莫父之间的关系其实并不对等。莫父是她的一切,而她只是莫父找的一个小三,她惶惶不安,没有安全感。   她怕,怕有一天莫父像找她一样另找一女人做情妇,然后再将她抛弃。   所以她总是在尽自己所能的,讨好莫父。   对于莫喧,她当然是宠爱的,甚至可以说是溺爱,但这全都是基于莫喧是莫父孩子的前提下。   孩子是帮助她与莫父关联的一条纽带,当有一天这种关联不在了的时候,那么莫喧对她来说也就没有用了。   就像在剧情里,莫母得知孩子互换的真相后,毫不犹豫的抛弃了他,与莫喧划开界线,转而关心疼爱起让莫父更加刮目相看的白临。   那十七年的母子情,就好像只是一场荒诞虚渺,不切实际的梦。   所以说,原主自杀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声名狼藉,众叛亲离,爹不疼,娘不爱,兄长又是个陌生人,就算活着也看不到半点希望吧。   裴初笑着喝完自己的牛奶,咽下最后一口面包,伸了个懒腰打算回房睡觉。   他没走两步,突然皱紧了眉头。   鼻管里传来些许湿润感,猩红的液体滴落在地板,裴初伸手摸了摸,发现自己流起了鼻血。   原主身患脑癌,在剧情里,他这个时候其实已经出现了各种病症,比如头疼,发烧,突发性失明晕眩,嗜睡,以及流鼻血等等,但他一直没有在意,只以为是普通的上火感冒。   而与莫家人冷漠的关系,也让他们一直没有发现莫喧的不对,直到结尾意外进医院,才被查出绝症,而那时候,莫家人已经认回白临了。   裴初仰着头,从厨房里抽出两张面纸堵住鼻孔。走出去的时候佣人看着他的样子又是一阵惊慌,裴初挥了挥手,只是让她们拿些退烧和止鼻血的药过来。   事实上裴初对着这具身体的状况没打算多管,反正最后他都是要离开的,这个位面并不需要他待太久。   于是吃过了药后,裴初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草草的洗了一个澡就躺在床上,满足的睡了过去。   ***   白临回到家,推开门便看见自己的父母还在打牌。   狭小的出租屋里,四五个大人挤在客厅,噼里啪啦的搓着麻将,间或夹杂着几声粗鲁的吆喝。   老旧发黄的电灯泡,将室内照得并不明亮,反而带着点压抑的低暗,烟草味混合着汗臭味,让人难受昏沉。   白临关上门,轻轻的喊了一声:“我回来了。”   无人应答,依旧只有哗啦啦打麻将的声响。   白临早已习惯。   他走进屋内,首先便去开了窗户。   风从窗外卷进屋内,带走了几分浑浊的空气,留下些许清凉。   白临背着书包回了房间,书包放下,手里却还拿着那件外套。白临看着它,他将这件外套从学校一路抱回了家,打算洗干净后还给它的主人。   外套潮流新颖,质地一看就很昂贵,与这个廉价简陋的房间,格格不入。   白临抿了抿唇,从房间里重新走出,来到了小阳台的洗衣机旁,将外套扔进去转了按钮,老旧的洗衣机开始隆隆的运转起来。   白临没有再回房间。   客厅里的光映进阳台,止步在门口,并没有照透这里的昏暗。反而是天边圆月的月光洒下,落了一地清辉。   白临倚靠在洗衣机旁的栏杆上,听着室内吵吵闹闹的打牌声,脑子里想的却是今天下午莫喧堵他时,突然露出的那个疲惫又无奈的眼神。   ……以及他靠在墙上抽烟的侧影。   小巷里的光照并不充足,斜斜的阳光从低矮的墙上洒下,那人站在拐角,一半身形落在光里,一半身形隐在阴影。   香烟的烟雾从他指间袅袅腾散开来,慢慢的模糊了他的身影,朦胧中显出几分寂寥来。   有一瞬间白临甚至觉得,那个人与他,与他们所有人都不在一个世界。他只是遥遥的站在世界的边缘,如一个过客般注视着世间,漫不经意的,仿佛随时都可以抽身离去。   这实在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白临!”   客厅里传来的呼喝打断了他的思绪,白临抬头,看见他的母亲正在不耐烦的招呼他,“你愣在那里干什么?没看见这么多人在这里,回来了不知道去给长辈们做点宵夜吗?这么大的人了这点礼性都不懂?”   白临一僵,起身听话的去了厨房,给自己的父母及他们的牌友们做宵夜。   牌友们见状纷纷夸赞。   “唉呀,你们家的白临真懂事。”   “学习好,又听话,怎么教的啊?”   白父白母抽着牌,有些得意。   “怎么教的?调教呗。”   “从小就开始调教,不听话,不干活就打。”   “棍棒地下出孝子,不就是这样?”   ……   ***   裴初便被司机送来了学校。   经过一夜的休息,裴初的精神好了许多。   清晨的微风舒爽怡人,日光暖洋洋的照在身上,晒得皮肤微微发烫,却并不灼人。   裴初踏进校门,伸手掩着嘴就要打个懒洋洋的呵欠,突然就看见三个鼻青脸肿的猪头出现在他面前。   裴初的呵欠打了一半,迫不得已的收回了手。   看着眼前出现的三个猪头,奇怪问道:“怎么回事?”   这仨不是别人,正是昨天晚上与他分开去浪的施启三人。   不过一夜未见而已,怎么就成了这样?   裴初可不认为他们是半夜撞了鬼。   一看就是给人揍了。   施启三人恹恹的,捂着脸颊,呲牙咧嘴。   听见裴初问话,几人都显得气愤不已。   施启骂道:“还不是隔壁三立高中的那帮王八蛋,那些狗杂种之前不是跟我们打了一架?没打赢,结果昨天晚上他们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伙人的来堵咱们,靠,一看就是混道上的。”   “更过分的是,”冯穆接着道,“那群龟孙子十几个人围攻咱们三个,我艹TM,简直不要脸。”   许言谈皱着脸揉着鼻子,他的娃娃脸上一只眼圈挂了黑,看起来又惨又可怜,他恶狠狠的咬着牙,“这群孬种,有胆子就跟咱单挑啊,老子肯定一拳撂倒一个,群殴算什么本事。”   三人骂骂咧咧,愤怒又委屈:“真艹TM,那帮孙子下手真的毒,还好哥几个机灵跑得快,要不然喧哥还不得来医院看咱们?”   裴初听着他们的话,当听到三立高中这个名称时,便明白了缘由。   三立和博喻同处一个学区,但是一个是三流公立学校,一个是高端私立学校,两所学校不论是阶级还是成绩都相差巨大,一直相互看对方不顺眼。   博喻学校瞧不起三立那些在垃圾堆里打滚的贫民,三立也看不惯博喻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富家少爷,因而两所学校矛盾时有发生。   尤其是这两所学校的不良学生和校霸,更是一见面就撕,打过无数次架,就在不久前,莫喧还带头将隔壁的校霸狠狠揍了一顿,没想到对方立马找了人来报复。   其实少年人之间打架就打架,裴初觉得很正常。   毕竟年少轻狂,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看不顺眼,有个冲突,打一架没毛病,哪怕打输了被揍了自己也得认。   但打不过就找人帮忙,还是找混道上的家伙帮忙,这就有点过分了。   就像游戏里改装备,买外挂。   不讲武德。   裴初觉得这些人在找事,他决定教教他们做人。   于是他懒洋洋道:“今天下午放学,你们在校门口等我。”   原本还沉浸在愤怒三人抬头看他,面带犹疑的问了一声,“喧哥要去哪?”   “去哪?”   裴初轻笑出声:“当然是去给你们算账。”   他说得很散漫,可半点没让人感到他是在开玩笑。   几人听见他的话愣了愣,不见兴奋,反而有些犹豫。   毕竟是混社会的,他们昨日方才见识过那些人打架的狠辣,他们担心,哪怕是莫喧,也未必应付得来。   更何况,比起他们,那些人显然是更想要针对莫喧,他们怕对方早已下了套子等着莫喧去复仇。   裴初当然看出了他们的担心,也明白他们的顾虑。并不多言,只是笑着伸手在他们脑袋揉了揉,“怕什么,相信你们喧哥。”   少年的掌心温暖,落在他们脑袋上,力道轻柔让人心生依赖。   最后几人没说出规劝的话,反而晕乎乎的走了,伤势的疼痛都仿佛消减了许多。   裴初在原地顿了顿,目送他们离开后,才向着自己的教室走去。 第6章 校园纯爱·六   学生时代的校园生活,大多时候都是平静无波的。   教室里的空调嗡嗡作响,老师在讲台上声音激情的讲着课,学生在底下奋笔疾书做着笔记。   只有裴初双手枕在脑后,浑身疏懒的靠着椅子,脸上还盖着一本漫画书。   周围人对此都已见怪不怪,只要莫喧不在课堂上突然发疯,基本没什么人会去管他。   教室里回响着老师讲解几何算法的声音,裴初掩在漫画书后的脸兴致缺缺。这些课程对他而言太过简单,实在没什么吸引力。   他从脸上拿下漫画书,扭头看着窗外的景色发起了呆。   蓝天白云,岁月宁静。   他经历过很多个世界,少有像现在这样悠闲的时光。   裴初嘴角轻轻弯起,露出一个弧度清浅的笑来。   课堂上有些心不在焉的白临一撇头,正好看见了这个笑。窗外的阳光正好,为那人镀上一层薄光,他的笑融在光里,宛若柳絮清风,吹得人心起涟漪。   白临微微一怔,同桌的江寻发现了他的出神。   “你怎么了?”   江寻轻声问道,他很少看见一向学习认真的白临,会有这样开小差的时候。   “没,没什么。”   白临很快的回过头,小声的回答。   他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属。   江寻皱了皱眉,顺着白临之前的视线望去,看见莫喧手撑着下巴,眼神惺忪将阖未阖,他的眉头的蹙得更紧了些。   他一向是不怎么喜欢这样懒散度日,又恣意妄为的人的。   他想起昨夜那场不欢而散的对话,对方恣意狂妄的话语仍在耳畔。他转头看着桌旁的白临,以为他是受最近莫喧威胁的干扰而心绪不宁。   这也更加坚定了江寻杜绝莫喧接触白临的决心,他素来冷情高傲,生来站在高峰,这世间能得到他认可,让他觉得可以与自己比肩的人并不多,白临便是一个,他很珍惜。   白临确实有些心绪杂乱,却不是江寻以为的那样。他昨夜将外套洗好晾干,本打算今日就还给莫喧,却不知该怎么行动。   一直以来他与莫喧只有欺负与被欺负的关系,从未有过正常的交流。以往那些充满暴力与威胁的场景从他脑中闪过,让他下意识的有些紧张与抗拒。   但是这些场景的最后,画面却定格在了那个倚在小巷里寂寥的身影,以及刚刚那个轻柔缱绻的微笑。   纷杂的心绪骤然一松,他犹豫的握了握笔想,下课后就将外套还给他吧。   然而下课后白临还是没能将外套还回去,因为裴初逃课了。   待在教室里无所事事实在让裴初感到有些无聊,干脆便按照莫喧以往的习惯翘了课,在外面游荡起来。   虽然同样百无聊赖,但好在外面要比教室自由。他没有去让施启几人跟着,而是让他们乖乖的待在教室里上课,等到放学后再来找他。   今天是周五,晚上不需要上自习,放学的时间也要比往日早许多。   裴初坐在树下的石质长椅上乘凉,嘴里还叼着一根吃完了的冰棍木柄。   慢慢的等待着时间的过去。   他并不知道白临想要找他还外套,事实他早已忘记自己还将一件外套扔给了主角受。刚穿过来时浑浑噩噩,一切行事都只是下意识的,等到事后神绪渐渐回拢,之前做过的事便不太想得起来了。   阳光已经西斜,终于在一声悠扬的铃声中,寂静的校园开始沸腾,教学楼处开始传来阵阵喧嚣,陆陆续续的有学生背着书包从楼内走出。   裴初怠惰的眼皮总算掀起,慢悠悠的起身开始向着校门口走去。   闲散了一天,总算可以去松松筋骨了。   只可惜他并没有注意到,从教学楼出来的白临看见裴初的身影,只是稍稍踟躇,便拿着外套跟了上去。   而他的身后,江寻看见白临跟着裴初而去,以为又是莫喧将白临叫走找事,不太放心,也跟着他们出了校门。   ***   与施启几人在校门口汇合,四人一起向着隔壁的三立高中走去。   他们猜测得并没有错,三立高中的那帮家伙的确是下了套子在等他们。   没走多远他们便遇到一人,应该是对方团体的一员,对着施启三人鼻青脸肿的伤势就是一顿嘲笑,对着裴初说话也是相当挑衅。   使劲蹦跶的引着几人就向着一处避开人烟小巷里走去。   裴初也没在意,懒洋洋的一挑眉,便跟了上去。   施启几人看上去有些紧张,眼看着裴初就这样上了钩子,张了张嘴,想劝他回去,或者他们也再去多叫些人。   但看着裴初悠哉游哉走远的背影,他们咬了咬牙,心中一横,想着大不了就跟着喧哥做一回狼牙山五壮士,怕个卵。   也不想想他们四个人,哪来的五壮士。   没多久几人便进了小巷,巷子不宽,两侧堆着很多纸箱和木板之内的杂物,看上已经很久没人整理,破旧又凌乱。   裴初几人被围在其中,慢慢的收紧了包围圈,看上去是想断绝他任何逃跑的机会。   一个头上缠着纱带的三白眼少年站在一堆木板上,手里拎着一根自制狼牙棒指着裴初的鼻子,“莫喧,莫少!没想到你真敢找来啊,哈哈有种!”   他兴奋的看着裴初笑道:“莫喧,莫少!没想到你真敢找来啊,哈哈有种!”   “那可不,”裴初接话挺顺,“没有种怎么能生出你这么大个儿子。”   而周围的小弟们原本在渐渐围拢,将走进小巷里的裴初几人尽数包围进来。手里的武器敲着手,看着裴初,还在打量该卸他那只胳膊。   结果乍一听裴初这话,也没忍住,嗤的一下笑出声。   施启几人也乐了,许言谈冲着那少年大喊道:“嘿,狒狒,怎么还不叫喧哥爸爸。”   那三白眼少年不高,生的又黑又壮,因而被起了一个外号叫黑狒狒。   那少年怒视裴初:“我艹尼玛。”   裴初依旧不紧不慢,“那可不行,□□了不是。”   三白眼少年于是被卡了一下,恶心的不行。   旁边花臂青年也觉得有点不对劲,看莫喧望着自己的眼神有点怪怪的,反应了一下,才发现对方把自己的便宜也占了去,他凭白成了这人的大外甥。   他呵呵冷笑,将他的小表弟推到一边,“莫少嘴挺毒,不知道伺候起男人来怎么样?”   他恶意的咧咧嘴,打量着裴初的目光别有意味,“听说莫少喜欢男人,是不是做的下面那个啊,嗯?”   施启几人的脸色一变,明晃晃感到了对方的侮辱,脸色黑了又红。   裴初倒是没太在意,经历过这么多世界,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骚话没听过?   他捏了捏脖子,觉得这嘴炮打得也差不多了,该到了活动筋骨的时候,于是笑道:“我虽不知道怎么伺候男人,但我知道怎么揍男人,大外甥,过来挨打。”   他微抬着下巴,眼神里满是少年人的桀骜不羁。   周围的小弟们渐渐围拢,将走进小巷里的裴初几人尽数包围进来。   手里的武器轻轻敲打墙面,看着裴初,似乎是在思考怎么让他脑袋开花。   施启几个立时警觉,纷纷向着裴初靠近,想着等会打起来的时候多护着喧哥一点。   谁知裴初半点紧张的意识都没有,随手将他们拨到一边,“用不着,护好自己。”   谁都没有注意到巷子口此刻,又多了两人。   正是一前一后跟着过来的白临与江寻。   白临也没想到自己只是想追上莫喧还了外套,却目睹了这样的一副场景。   他躲在巷子口的墙壁后面,有些无措的看着里面的场景,十几个高壮的青年包围了走进巷子里的莫喧四人,气势汹汹,手持武器,一看就很不好惹。   他心情慌乱,因为他意识到了里面是什么状况。   打群架!   以少敌多,莫喧看上去很危险。   本来与莫喧关系恶劣的白临,不知为何有些担忧,他没有手机,返回学校去找老师也不太来得及。   但他身子还是动了动,下意识的就想要做些什么去阻止。   然后他的肩膀突然被人拉住,他顺着力道被扯了回去。   白临一回头,发现竟然是江寻,他有些错愕的张了张嘴,想问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江寻却竖起手指敛眉示意白临噤声。   他朝着巷子里看了眼,声音轻而冷:“别冲动,先报警。”   江寻是跟着白临来的,本来是防备莫喧继续对白临进行霸凌,没想到看见的却是莫喧将要与人打群架的场面。   原本这没什么稀奇,莫喧这人贯来会惹是生非,架从来没少打,但今日巷子的气氛显然不同寻常,对方那些人身份一看就不是学生,浑身戾气似是些社会厮混的小混混。   虽然平日对莫喧很是厌恶,但两家人到底是世交,江寻不能看着莫喧在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事。   于是他掏出手机,毫不犹豫的拨打了110报警。   白临见到江寻的举动也松了一口气,总算放心些许。   也就在这个时候,巷子里传来了一声巨响。   江寻与白临的心同时一提,没想到这么快就动起了手,对方人多势众,他们有些担心莫喧会不会被人打残。   然而当他们视线再次转入巷子里的时候,却看见原本密不透风的包围圈,被人撕开一道裂口。   一个手持铁棍的青年从巷子里飞出,狠狠的摔落在地。   阴暗幽深的小巷里,少年悠悠然收回踢人的腿,微微抬眼,笑意散淡:“我怕麻烦,一起上?”   整个小巷倏的一静,紧接着爆发一阵更大的混乱。   小混混们一拥而上,铁棍与木棒交替挥砸,誓要将这个嚣张的少年打得头破血流,然而事实上,他们却没有碰到对方的一片衣角。   少年的动作利落又敏捷,仿若传说中风姿卓然的武林侠客,穿梭在混乱的人群之中,以一敌多,轻描淡写。   那边的江寻刚挂断报警电话不久,看到这一幕顿了顿,有些沉默。   少年的黑发飞扬,露出那张轮廓俊朗的脸,恣意又轻狂,落在人眼里,就像落进了一颗璀璨的流星。   整个过程没至五分钟,这群混迹在社会里横行霸道的青年挨了一顿饱揍,呜呼哀哉的躺倒一片。 第7章 校园纯爱·七   这一场架开始得紧张,结束的仓促。   在场的人大概都没想到,原本一场声势浩大的围堵混战,成了裴初单方面的殴打。   小混混们几乎都被按在地上锤。   裴初将花臂青年抵在墙角,依旧是一副闲散的姿态,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怎么样,大外甥,舒不舒服?”   他说的轻快暧昧,却无法再让人生不出任何旖旎心思。   裴初懒懒散散,抵着花臂青年的手臂也是松松垮垮,却一直压制着花臂青年动弹不得。   他伸手一指呆愣愣杵在小巷一旁的施启三人,对着倒在小巷一地的小混混们开了口,“好了,道歉吧。”   原本还沉浸在今天的喧哥怎么格外威武,是不是背着他们偷偷练了的施启几个这会儿回过神,听见裴初的话又是愣了愣。   今天早上喧哥说要给他们几个算账,他们那会儿其实并未多想,只当是喧哥自己想要来与这些人会会。   因为他们都很清楚,他们在莫喧心里的地位,其实并没有多么重要。   哪怕四人齐进齐出,不知打过多少的架,但对莫喧而言,他们只是他生活里的背景板,是几个随时都可以撤换的小弟,他们怎么样,遇到什么麻烦,都和他没关系。   这大概是第一次,喧哥说为他们算账,就真的为他们算账。   怎么办,有点感动。   在这一瞬间,喧哥的形象在他们心中又高大了不少。   裴初可不清楚自己在几人心里是什么形象,见被他按在墙上的花臂青年阴沉着脸不说话。裴初也不急,转头去看旁边那个被他放过一马的三白眼校霸。   对方手上缠着绷带,于裴初而言战斗力实在不入眼,更何况见到今天的莫喧这么猛,更不敢往他跟前凑。   此刻见裴初看了过来,他心惊胆战,一连往后面退了好几步:“干……干嘛?”   “这会儿倒知道怂了。”裴初低笑一声,说话很轻,威慑却很强,“要么道歉,要么一人卸条胳膊。怎样,选一个?”   与之前众人的威吓相比,他说卸人胳膊的话云淡风轻,居高临下的睥睨着倒在巷子的众人,唇角轻佻,反派本派。   巷子口原本对里面反转有些怔愣的江寻与白临见此,纷纷有些默然。   感觉这人比恶霸更像恶霸呢。   江寻看着巷子里莫喧压着人威胁的样子,微微蹙眉,心想这人果然本性难移,仍旧如此暴力粗鄙。   他这么想着,刻意忽略了自己心中那某一瞬间的悸动。   白临怀里还抱着莫喧的那件外套,纠结了一天也找到送还的时机,这会儿时机更是不对。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   毕竟此刻的危机已经解决,江寻也打过电话报警,他再留在这里非但没什么用,要是被莫喧发现,恐怕又是一桩麻烦。   他小心翼翼的站起身准备退场,却不想怀里的衣服勾到巷口的木板,啪嗒一声脆响,打破小巷的沉寂,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巷子里的人目光都朝着巷子口看去,众人这才发现那里还藏着两个人。   裴初原本没有在意,只是随着声响的往那儿一瞥,结果就看见不知怎么就出现在群架现场的主角攻受,不由微微愣神。   也就在这个时候,被他压制在墙壁上的花臂青年突然暴起,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小刀,直刺向裴初面门。   原本还在因自己的失误而懊恼的白临看见这一幕,脸色骤然苍白,森寒的刀刃在阴暗的巷弄里反着光,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冲了过去。   “小心!”   以白临的距离当然就算冲过来也无法挡住刀刃,裴初只是稍一退步便躲过了这一袭击,却也因此松开了对花臂青年的压制,对方一翻身,便重新获得了自由。   而此时,不仅白临,江寻也进了小巷。   在刀刃对准裴初的那一刹那,江寻同样也感到了心慌。   花臂青年挣脱束缚,看着闯进小巷的两人,很自然的将他们归为莫喧的同伙,他咬着牙下令道:“抓住他们!”   小混混们也反应过来,既因花臂突袭裴初挣开压制而士气大振,也皆都以为抓住江寻和白临,便可以用来要挟裴初。   施启几个本来还在心惊花臂青年对裴初卑鄙的偷袭,这会儿看见不知从哪儿冒出的江寻和白临,都很懵逼。   小巷里霎时又乱作一团,一部分小混混围堵了江寻和白临,一部分拦住了施启三人的增援。   花臂青年望着裴初满是戒备,显然充分意识到了他们之间不成正比的武力值,“我劝莫少不要轻举妄动,不然我可不保证你的同伙会不会遭殃。”   裴初轻轻笑了,眼神冲着被围堵在人群中的江寻和白临瞥了一眼,漫不经心的道:“你确定他们有做为人质的价值?”   花臂青年的脸色有点沉,不明白裴初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身边的三白眼校霸很快为他解答了疑惑。   作为临校,三白眼多少清楚些莫喧在博喻的作为与情报,这两人一个是莫喧的死对头,一个是莫喧的霸凌对象,显然并不能对莫喧造成威胁。   裴初点了点头,望着他们唇角轻勾,“本来是这样的,这两人跟我没什么关系,但你这样威胁我的态度让我不爽,得揍。”   他话音刚落,一脚踹出,直接将花臂青年踹得弓成一只虾子缩在墙角。   花臂青年抬头看着裴初,原本他们带着一群人来找莫喧的麻烦,结果麻烦没找到,自己反而被一顿狠揍,这会儿身上带着痛,心里憋着火,眼神更是透着几分恨。   他不信莫喧真的不在乎那俩小子的死活,手中的小刀转了个方向,就冲着不远处的白临冲去。   那边江寻正护着白临,作为一个合格的主角攻,江寻不仅仅成绩优异,运动技能同样点满,自幼学习格斗因而应付起这些小混混不算吃力,但同时要护着白临却是有些勉强。   白临不会打架,但也知道自己不能给江寻拖后腿,因而一直紧跟在江寻身后,却没想他躲得好好的,花臂青年手拿刀子突然冲来过来。   那刀子越逼越近,他若是闪开,必然会伤到身旁的江寻,所以白临咬了咬牙没躲。   而江寻注意到时已经来不及,刀刃泛着寒光,眼看着就要刺进白临胸膛。   一只手突然伸出,挡在了白临面前。   刀锋划过手臂,留下一道猩红的血痕,然而它的主人却是毫不在意,依旧伸着手一推,就将呆愣的白临推进了江寻怀里。   剧情里没有这段,裴初当然不可能让主角攻受莫名其妙的在这里受伤,他挡住刀锋,推开白临,轻而易举的将花臂青年一脚踹飞,撞在了之后冲上来的几个小混混身上。   这一脚的力道有点大,花臂青年弓成了虾子,带血的凶器脱手,掉落在裴初脚边,被裴初一脚踩住,以免再整出些幺蛾子。   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滴下,‘啪嗒’一声微响,混在刀刃落地的当啷声和痛呼的惨叫声中不值一提。   白临却觉得,那滴鲜红很刺目,那道微响也很刺耳。   江寻也没想到莫喧竟然会冲出来挡刀,身后的小混混因为看见裴初过来,下意识的畏惧退避。   他接住白临,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见那人只是淡淡的侧目,目光宛若看待两个毫不相关的陌生人。   他不知道想说什么的话,就这样被堵在嗓子眼里,再也冒不出。   裴初瞥见主角攻受没什么事后便收回了视线,脚尖轻轻撵着那柄刀刃,声音散漫,语调却藏着几分冷,“本来只要道个歉就算了,现在么……”   他用脚尖挑起地上的刀刃接在手里,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   周围的小混混们被他的气势摄到,咽了咽口水想要撤退,然而施启三个早就挡在他们后面,呵呵冷笑:“敢伤我们喧哥?”   “很好,找死。”   “龟孙子,欠揍!”   于是这处偏僻的小巷,响起了比之前更加惨烈的叫声来,此起彼伏。   等到江寻报警叫来的警察赶到时,便看见三个发色放荡不羁的少年将一伙青年逼在墙角一顿狠揍。   两个穿着校服的学生站在一旁,似乎这一幕影响,一个脸色苍白,一个衣着狼狈。   而他们不远处,还有一个少年,穿着一件黑色短袖,胳膊滴着血,手里玩着刀,坐在一个鼻青脸肿的花臂青年身上,于一片哭爹喊娘的背景音中,恶霸本恶。   警察叔叔一拧眉,迅速确定了主犯,冲着裴初大吼一声:“干什么呢臭小子,把刀放下!”   裴初:“……” 第8章 校园纯爱·八   夏日傍晚的空气很闷,乌压压的铅云低垂,仿佛正在孕育着一场暴雨。   莫声踏进派出所的时候,一串不良青年蹲在墙角,各个脸上都挂了彩。   而让他出现在此的罪魁祸首,正吊儿郎当的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撑着下巴阖着眼,另一只手缠着绷带垂在椅背上,雪白的绷带透着鲜艳的血红,瞧着有点触目惊心,他看见莫声走进也只是懒懒的掀了一下眼皮。   因为目睹裴初手持刀刃的场景,警察们便先入为主的以为他便是是此次打架斗殴事件的主犯,此刻正围着这个懒洋洋看着便不可一世的少年,做着笔录。   并且因为事件牵扯到了校外的社会青年,派出所还选择通报了学校。   恰巧今天莫声在博喻亲访,听见校长电话便赶了过来。   他来此当然不是为了那个关系不好,只会闯祸的弟弟。   而是为了白临。   作为博喻高中的校董,莫声自然是认识白临的,认识的很早,因为在去年高中的入学典礼上,给白临颁发奖学金的,不是别人,正是莫声。   所以二人早就见过面,私下里还有着几分联系。   莫声对这个少年的印象很好,怎么也想不通他怎么会牵扯进这样的集体斗殴事件之中,于是便过来了解一下情况。   原本还吊儿郎当站在墙边的施启几个,一见到西装革履的走进派出所的莫声,瞬间就感到一阵心理压力。   他们不怕学校里顶着一张臭脸爱记人过的教导主任,唯独对这个虽为校董不太管事,却有着莫名威严的莫声感到畏惧。   也一直都知道他与莫喧的兄弟关系不和。   想到这里,几人都紧张的看向了裴初与莫声。本以为他们的喧哥会又迎来一顿训斥,却没想到进入派出所的莫声脚步一转,径直向着角落里的白临和江寻走去。   “怎么回事?为什么打架?”   莫声眉头紧锁,低声询问。   “莫先生,我……”   一身博喻高中校服的白临有些紧张,长这么大,他头一次因为参与群殴事件被校领导逮到,还是在派出所。   乖乖少年紧握着手里的那件被他一直抱着的外套,内心忐忑不安,然而他的视线却忍不住向着在做笔录莫喧看去,被那抹绷带上的血红刺了眼。   “对不起,是我……”他习惯性的道歉,为莫喧的受伤。莫声是博喻高中的校董,也是莫喧的哥哥。   一直以来莫声都对他很好,温柔稳重的对他给予资助和照顾。少年心怀感激,也因此对莫喧的霸凌一直忍气吞声。   可现在莫喧因为救他而受了伤,往日的种种欺凌他都没想起,面对是莫喧兄长的莫声,少年只觉愧疚。   他低头捏着那件外套,声音低沉,“莫喧因为我……”   “你没事吧。”   一只温暖的大手压在白临头上,打断了他还未说完的话,“有没有受伤?”   英俊的青年依旧眉头紧蹙,可不难听出他语气里的关切与担忧。   白临一愣,不远处的施启几个也是一愣。   那是他们从来没在莫喧面前见到的莫声,那个向来对莫喧,对他们几个都漠视到极致的莫家兄长,面对白临却仿佛如亲兄弟一般亲切自然。   另一边正在被警察叔叔重点关注做笔录的不良少年裴初抬头,瞧见那边兄友弟恭的场面,轻轻笑了笑。   或许这便是血脉相连的神奇之处。哪怕毫不相干,也能一见如故,而莫喧哪怕挂着莫声弟弟的名义,相处也只如陌生人。   他的视线下落,瞧见白临身边的江寻也正在看他,他一顿,紧接着嘴角一挑,自然而然的露出一个顽劣嚣张的笑来,讽刺意味十足。   一旁做笔录的警察瞧见,毫不客气的拿笔敲在他头上,严厉道:“态度端正点,老实回答问题。”   他收回笔在本子上唰唰的写了几下,又问道:“刀怎么来的?”   “捡的。”   撑着下巴的裴初收回视线,面对警察叔叔的询问,表现得一派配合。   然而人民公仆并不满意,他瞪了一眼眼前的不良少年,“哪儿捡的?”   “地上。”   年纪不大的警察叔叔脸一沉,笔‘啪’的一下往本子上一放,“认真点,同学我告诉你,一旦动刀伤人便是刑事案件,哪怕你未成年也是难逃法律责任的。”   对方认真严肃的表情让裴初有些无奈,他放下撑着下巴的手,朝角落里蹲着的花臂青年努了努嘴,“诺,警察叔叔,刀子他掉的,我只是捡起来而已,什么也没做啊。”   墙角蹲着的花臂青年嘴一扯,抬起一张青青紫紫的脸,他刚想出声辩驳几句,却突然看见了几分裴初眼神里的冷,被踹的肚子瞬间就隐隐的作痛起来。   他脸色难看的又低下了头。   裴初的手臂被刀划伤了一道口子,不深但长,手上的绷带都还是在派出所包扎的,因而警察都知道,做为凶器的小刀不太可能出自这几位高中生之手。   只是一场群架上升到动刀子的地步,都让警察叔叔有些心有余悸以及恨铁不成钢,在他们的预想里,若是再晚来几步,这些年少气盛的少年们极有可能酿成大祸。   近年来这样的事件屡见不鲜,因而面对裴初,警察们更是严厉,叫来莫声转述了他们的笔录后,严肃道:“还希望贵校更加重视对学生的管控和教育,像这样的恶性事件一旦发生,造成的后果不堪设想。”   莫声敛眸看了一眼裴初手上缠上的绷带,鲜血在白色绷带的沁出点点殷红,宛若雪地里盛开的朵朵梅花。   其实从一进门开始,莫声便发现了裴初手上的伤,只是他们兄弟关系素来冷漠,对方手上的伤莫声也以为是他自己与人打架咎由自取得来的。   往日里莫喧在学校行事乖张,每次惹出麻烦都被莫父出面兜底,就像以前少年出柜事件,莫家出了不少力气才将丑闻压下,可是就算如此,少年仍不知收敛,一次又一次的胡作非为,直至像今日这般惹出祸乱。   莫声眼一瞥看向角落里的江寻和白临二人,这次莫喧不仅自己惹事,还变本加厉的险些牵连江家独子和莫家尽心力准备好好培养的白临。   俊秀的青年眉头微蹙,他不在乎莫喧出不出柜,却向来看不惯莫父莫母对莫喧的纵容宠溺,一次次包庇莫喧的为非作歹,因而此时他开口,甚是冷酷无情。   “莫喧结伙斗殴,与校外青年寻衅挑事,情节严重给予大过处分,更是险些连累同学身陷危机,当予严重警告,并于下周一进行通报批评。”   学生时期被记大过和严重警告已是相当严重的惩处,以往莫喧在学校为非作歹,却因背靠身为校董的莫家而次次被人置之不理。   这一次却是莫声亲自下的处分,想来无法像以前一样不了了之了。   只是听到他说险些连累同学身陷危机之时,施启几个看着莫声身后的江寻和白临脸色难看。   本就是他们莫名其妙出现在哪里而被人有机可乘,而且若不是为了保护他们,喧哥也不会受伤,若说连累,也该是他们连累喧哥才是。   就这样喧哥还要被记处分,通报批评?   凭什么?   几人忿忿不平,刚准备开口却被裴初打断了,他没有理会莫声嘴里对他的处罚,只是转头对着身后几个仿佛被踩了尾巴炸毛的小弟挥了挥手,“行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他伸着懒腰打了个呵欠,神色困倦道:“天都快黑了,该洗洗睡了。”   夏日的傍晚黑的晚,然而一番折腾已是临近入夜,虽说如此,现在也远远不到现代人休息的时间,只是裴初话里赶人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施启几个默了默,终还是听话的与裴初告了别。   “喧哥再见。”   走出大门,几人高高的挥手与裴初作别。   临了,还恶狠狠的瞪了眼站在莫声身边的江寻与白临二人一眼。   外面乌云低垂,隐隐有雷鸣响动,一场暴雨即将来袭。施启几个打过电话,没一会儿就被赶来的司机接走。   事件到此已经告一段落,小混混们已经被警察们带往别处,不大的派出所里,眨眼间就只剩下莫声、裴初,与江寻、白临四人。   一时间,有些寂静无声。   “莫先生……”   谁也没想到,一道清澈软和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寂静。白临并没有在意施启几个临走前瞪他的眼神,只是此时他有些拘束。   莫声是莫喧的兄长,这是博喻里人尽皆知的事情,只是他并不知道莫家兄弟关系冷淡,刚才听见莫声的对莫喧的处罚,他觉得有些事情需要他解释一下。   他缓缓的说出他擅自跟踪莫喧到群架现场,然后因自己的失误而再起混乱,以及莫喧为自己挡刀受伤的事情。   说到这里,他心情有些复杂,以往莫喧欺凌他的场景历历在目,可当那一刀冲过来时,那挥手为他挡在前面的也是这人,甚至看不出半点犹豫。   他实在不懂这人。   清秀少年手里搂着外套,低头敛目,仿佛在等待莫家兄弟的发落。   然而他还未等到莫声开口,原本坐在椅子上的裴初已经起身。从进警察局开始,裴初就一直被警察叔叔们逮着坐笔录,此刻做笔录的警察已经走了,他自然也不必一直坐在这里。   他闲闲散散,与莫声几人擦肩而过,从头到尾,目不斜视。   而莫声哪怕听了白临的叙述也依旧神色淡淡。   白临后知后觉的发现,莫声与莫喧之间,关系过于冷淡。   哪怕此时两人面对面的站在一起,彼此之间也没有任何视线交流,从头到尾没有一句交谈。   仿佛两个近在咫尺的陌生人。 第9章 校园纯爱·九   天色愈来愈晚,白炽灯的灯光照亮大厅,于肃静里又带了一种压抑的昏沉。   天空骤然划过一道闪电,倏忽间便下起了一场暴雨。   几人在警察局做完最后的收尾,总算被警察叔叔们大发慈悲的放走。   然而大雨瓢泼,似乎给几人回家的路增加了一点难度。   江寻和莫家兄弟还好,打个电话便有司机来接。   而白临独自一人,又没带伞,想也知道不可能一个人回去。   “我送你。”   屋檐下,莫声与江寻同时开口。   书中的主角攻与男配对视一眼,而反派倚在墙边。   狂风卷起,吹散了几分属于夏日的闷热,带起几分冷。   裴初穿着一件黑色短袖倚在墙边,与身边穿着校服和西装的几位相比,实在有些单薄。   在这个冷冷清清的雨夜,对方一身单薄染着寂寥。就像那日小巷,他被少年浇了两桶冰水瑟缩在墙角,猝不及防的又被少年扔了一件外套。   他看不懂。   就像今日他同样不明白少年义无反顾的冲出,为他抵挡那一刀是为何?   莫喧不是……讨厌他的吗?   鬼使神差的,被问的主角受突然走了两步,将怀里抱着的外套往前一送,轻声道:“还你。”   那件让他纠结许久的外套终于送出,时机正好。   裴初抬眼,看着被递到眼前的黑色外套,缓了半天才想起是自己昨天初到这个世界时,随手扔给主角的。   他无所谓的接过,却并没有穿在自己的身上,外套尤带着主角受的体温,贴在他被冷风吹凉的皮肤上,暖意渐生。   裴初却是轻笑一声,他抬起手臂,将那件他刚刚接过的外套往屋檐外一扔。   与之一同响起的,还有少年那漫不经心,却伤人如刃的话语。   “扔出去的东西,我从来不会捡回来。”   并不怎么明亮的灯光照在少年俊朗锋锐的眉眼间,将他眼里的讥诮与不屑映得如此明显。   白临脸色一白,那件在昨夜被他细心清洗过的外套眨眼间被雨水浸透,变得泥泞脏乱,就像路边一块谁都可以践踏的破布。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亦是让在场的其他两人都是一愣。   莫声总算注意到那件一直被白临抱在怀里的外套,衣服的质地确实不是贫穷少年能够拥有的。   只是他还没弄懂莫喧的外套为什么出现在白临那里,嚣张少年的话便再次响起。   “不过是恰巧挡了一次刀罢了,不会真以为我想和你和解吧。”   少年人的声音低哑,眉眼微垂掩下谁也没察觉的倦,说出的话却是冰冷刻薄。   “你配?”   “莫喧!”   江寻突然出声,他那寒玉般的眸子里燃着火,眼底还带了某些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情绪。   他冷冷出口,警告道:“你别太过分。”   清冷的少年维持着一如往常般矜傲且淡漠的神色,可心里只觉得莫喧刚刚的话不仅刺中了白临,也刺中了自己了一般,无端觉得恼怒。   裴初无所谓的抬手,心里暗暗赞同主角攻护妻护得很是到位,面上却是掩嘴懒懒的打了个呵欠,那右手绷带上的红依旧刺目。   白临沉默片刻,退离了裴初身边。   他的面色已经恢复正常,甚至能够抬头对江寻与莫声安抚的笑笑,仿佛刚才那段令人难堪的羞辱并没有被他放在心上。   雨夜的屋檐下,少年的乖巧与懂事让人心疼,他转头对莫声弯腰鞠了一躬,道谢说:“谢谢莫先生好意,今天本就给您添了麻烦,不能再劳您送我回去。”   又直起身对着江寻道,“今天也谢谢江同学,只是放学很久了,江同学还是早些回去吧。”   他说着转身冲入雨幕,于大雨中一边回头冲两人微笑,一边挥手奔跑,“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好,不用担心,再见。”   他就这样淋着大雨越跑越远,有些瘦弱的身影转瞬间就被雨水浇透,就像那件被扔在雨中再也无人认领的外套一般,狼狈孤独,却又格外引人怜悯。   江寻比莫声先一步踏入淋漓的雨幕之中,追着少年而去。他未发一言,却可以清楚的看出他对少年的关心与呵护。   只是临走前,他眼角余光还是忍不住向着倚靠在墙边的裴初望去一眼,那人的神色是不出所料的漠然。   他抿着唇收回视线,莫名的便生起几分烦躁来。   他大步跨出,头也不回的向着白临追去。   屋檐下转瞬间便只剩下莫声与裴初二人。   雨水顺着屋檐流下,渐渐连成一条条细线,映着远处的霓虹灯,串成一道旖旎梦幻的幕帘。   裴初突然觉得眼前的世界有些发暗,就像老旧电影的画面被突然虚化,连带着镜头也模糊晃动了起来。   他不动声色的捻了一下手指,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来。   抽出一根,低头点上。   烟雾腾腾,呛得他低咳出声。   莫声晚了一步的脚步收回,转头便看见身后的少年抽起了烟,刚刚目睹莫喧羞辱同学的场面还没淡去,这会儿厌恶打心底而起,毫不掩饰。   他冷冷道:“博喻高中并不允许学生抽烟。”   “所以呢?”   裴初轻轻弹掉指间香烟的烟灰,抬头不以为意的看他一眼,“莫校董要扣我学分吗?”   他这样无所谓的态度让莫声眼里的厌恶更深,他收回视线,似乎不想再看他。   裴初也毫不在意的转头,透过那映着灯光色彩斑斓的雨幕,他朦胧的视野里,只能依稀的看见一个身影拉着另一个身影进了一辆车。   裴初不再关心的收回了眼。   莫声显然也看见了远处二人的情形,他松了口气,像悬在心头的一件心事总算放下。   屋檐下,二人谁也没再开口。   一个身形笔直的眺望远处,一个懒懒散散的靠墙抽烟。   寂静在雨中蔓延,等到香烟在裴初手中燃尽,莫家司机才姗姗来迟。   那阵眩晕来的快,去的也快。   裴初面色如常的上了车,没有任何人觉出不对来。   莫声接过司机递来的伞,并没有和裴初上同一辆车。   事实上若不是雨势实在过大,他都不愿意和莫喧同在一个屋檐下待那么久。此时司机送来了伞,他头也不回的向着自己来时的车走去。   裴初自然也不会管他,背靠着车后椅,他闭上眼睛,疲倦的睡去。   ***   就在裴初心无挂碍,陷入沉睡的时候。   剧情的齿轮正在按照它原本的轨迹,有条不紊的运行着。   原书里,江寻在一次白临受到莫喧欺辱后,护送深受打压,心情戚然的他回家。   而在这个大雨倾盆的雨夜里,江寻拉着白临,把他送回了家。   白临原本还有些推拒,然而江寻态度却颇为强硬,恰巧江家司机也已赶到,江寻默不作声只拉着形容狼狈凄惨的少年上了车。   打从入学开始,白临便受到许多对方不着痕迹的照顾,明明是个看着再冷漠不过的人,内心却是极为细腻温暖。   若是平时白临一定会心生感慨,第一时间与人道谢。   只是此时他心绪杂乱,脑中一时闪过莫喧往日种种恶劣欺凌的行迹,又想起对方在小巷里,毫不犹豫的挡刀,艳红的鲜血与骇人的凶器同时落在地上,让人心头一悸。   然而画面却最终定格在莫喧于长廊灯光中,那个嘲弄冷漠的眼神。   车上的白临神情怔愣,慢了半拍,才与将他拉上车避雨的江寻道谢。   而坐在他旁边的江寻亦有些心不在焉,此时望着车窗外倒驰闪过的霓虹灯,轻轻‘嗯’了一声。   一时两人没有再说话,车内的静谧不比警察局门口相立无言的兄弟二人好多少。   ***   老旧的出租屋里,一对中年夫妻正在翻箱倒柜的找些什么。   屋外狂风骤雨,弄得屋内人更是心生烦乱。   男人随手将抽屉里的书本作业倒在地上,不耐道:“那小子到底将东西藏在了哪里,怎么怎么找都找不到。”   衣柜旁的女人亦是在一件件少年人的衣服中翻找,“谁知道呢,小兔崽子贼得很,竟然还防备起爹娘他来了。呸,真是个小白眼狼。”   这对夫妻不是别人,正是白临的父母。此刻俩人在这不大的卧室里,翻得遍地狼藉。   “快点找,老赵那个家伙明天又要来催债。还不上钱,小心我们两个吃不了兜着走。”   “知道了知道了,这不是再找吗。”   女人不耐烦的接着话,转头埋怨的横了自己的丈夫一眼,“就你打的那手烂牌,还跟人家赌什么赌,非要害我们背了一屁股债是不是。”   正在翻找着书桌的男人回头,冷笑道:“你不赌?那欠老朱的一万块钱怎么回事?还整天跟那老小子眉来眼去。呵,贼婆娘,不要让老子发现你给我带帽子,不然腿都给你打断。”   女人脸色一沉,哼了一声,继续在衣柜里翻找起来。   终于在一件衣服的口袋里,被她翻到一张银行卡。   “找到了。”   女人脸色一喜,将银行卡翻出来道。   男人闻言也立刻扔掉手中的抽屉,冲了过来,确定是自己要找的东西后,劈手夺过。   “诶,你干嘛!”   女人眉头一皱,就要伸手去抢,然而却被男人抬手躲过。   “干嘛?当然是去取钱啊。”   男人一边拿着卡往外面走,一边嘴里骂骂咧咧道:“小兔崽子,把钱藏得这么严实,防贼呢?也不看看是谁把他养这么,臭小子,看回来我不揍他。”   说话间人已走到玄关门口,正要打开大门冒着大雨去取钱。   然而大门甫一打开,却突然被门口站着的两个湿漉漉的人影吓了一跳。   这俩人不是别人,正是白临与江寻。   屋内的灯光透过洞开的大门照亮过道,男人看清门口两人的身影,不由开口一声咒骂,“小兔崽子,你还知道回来!”   待看清白临一身湿透又狼狈的行头,若是寻常父母,早就该关心孩子为什么淋得这么凄楚,会不会感冒生病。   而白父现在正刚找到了白临藏起来的银行,正要去取钱的路上,此刻遇见当事人,不由心虚又气急。   于是先发制人,劈头盖脸的一顿责骂:“你怎么搞的弄成这样,这么晚了才回家,是不是又到哪儿去浪了,你这臭小子!”   说着抬手就要如往常一般去揪他的衣领。   然而他的手还没够到人,却被另一个少年拦下。   江寻皱了皱眉头,他原本送白临回家,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大雨还未停歇,白临离住宅又还有一段距离,他本着送人送到底,亲眼看着同学到家他才放心。   于是便从车内拿了伞,一起送白临回来了,没想到却目睹这样衣服场景。   若是刚开始江寻还能告诉自己这是白家人别样的关爱孩子方式,那么接下来的发展就足以让江寻发现,白临在家的处境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好了。   白临从门打开开始,便一眼瞧见了被白父攥在手中的银行卡。   他脸色一白,开口道:“爸,你要去哪儿?”   他的视线白父自然察觉,他拿着银行卡的手下意识躲了一下,转而又觉得的有些没面子,儿子孝敬老子钱本就是天经地义,可这小子还把钱藏起来,真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于是恨恨开口,理直气壮:“去哪里?当然去取钱,你这个没良心的臭小子明明知道家里有困难,在学校拿的那么的奖学金也不知道交给父母补贴补贴,还TM给老子藏起来!”   他越说越气,不顾旁人,抬腿就冲着白临踹了一脚。   江寻猝不及防,没拦下。扶着踉跄一下的白临,眉头越皱越紧。   然而白临沉默了一下,望着白父的眼神清澈洞微,让白父无端觉得恼怒难堪,只听他道:“爸,你又欠赌债了吧。那奖学金的钱已经被你们拿的没剩多少了,你就算去取也去不出多少了。”   江寻这才知道,原来学校给白临的奖学金,竟然尽数被白父拿去换了赌债,根本没什么钱能留在他的手上。   继而又突然回过神,想起他先前说自己打车回来,可本就拮据的少年手上有哪来的余钱,他根本是想淋雨回来。   一场大雨对本就野生野长长大的少年自然没什么,可是江寻看到他的处境,又想起他在学校保持的优异到耀眼的成绩。   忽然就明白少年不容易来。   他这人向来难以生出什么别的情绪,同情亦是。   此时此刻,他只拉起身边少年的手,无视白父青青白白,几乎要吃人的脸色,淡淡道:“看来你今晚不适合在家里呆着,就请白同学先到我家暂住一阵吧。   原著里,江寻正是因为送白临回家发现了白临在家非打即骂,受父母剥削的惨境。   怜惜之下将白临接到了自己家暂住,后来又给白临办了在住宿学校的手续,两人的感情因此更近一步。   而此刻,剧情朝着原定的发展走着,只是在细微之处似乎又有什么悄然的改变。 第10章 校园纯爱·十   周一的升旗仪式上,果然响起了学校对裴初与校外人士打架斗殴,连累同学的处分批评。   全校都知道了他连累了江白二人。   在莫喧本就恶劣的履历上,又添了一笔辉煌的战绩。   然而小弟们却忿忿不平,明明是江白两个擅自跟来露出马脚引起混乱,害得喧哥为他们挡了一刀。   到最后,喧哥被批评,那两小子反成了无辜牵连的受害者。   三个小弟被膈应到不行,撸起袖子就要趁升旗仪式解散的时候逮着江寻和白临揍一顿。   结果却被裴初一手一个拎着衣领子给拽了回来。   那天施启几个走的早,并不知道白临当时和莫声解释了是他自己连累莫喧受伤,也没看见裴初抛出外套讽刺白临的那一幕。   裴初自觉自己给主角们添堵的戏份已经完成,并不想无端增加自己的工作量。   于是他想了想,决定给面前这几个精力过于旺盛,成天想着跟在后面惹事生非的小子们一点事做。   “你们上次月考成绩多少?”   “什么?”   正在蠢蠢欲动,想要去找江白二人麻烦的施启几个闻言有些没反应过来。   裴初便接着问了一遍。   几个人不明所以,最后犹豫的表示自己不记得了,反正就是年级倒数五十名之内吧。   说到这里的时候,施启挺了挺胸膛,因为他的成绩在三人中垫底,而他们也一向以谁成绩最低来分高下的。   当然,这一点谁也比不上莫喧,常年交白卷,稳居年級倒数第一的宝座无人撼动。   是他们的骄傲。   裴初:“……”   他盯着眼前这三人,想起了他们在原著中的结局。   这几个小子,直到最后还跟着莫喧为非作歹,结局自然不会太好。   一个被退学,远送国外。   一个无缘家业,庸庸碌碌过完一生。   一个浑浑噩噩,终日流连花柳,最终被人抓住黑料,身败名裂。   裴初突然勾起嘴角散漫的笑了笑,施启三人无端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种预感很快成真,因为裴初接着说要给他们补习。   按照他的说法就是都已经高二了怎么还能这么荒□□春,上次的群架就当为他们年少轻狂留下纪念,接下来就该脱胎换骨迎向新的人生,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小弟们怀疑人生,最浪费青春的人就在眼前,年级倒数第一最混日子大哥让他们好好学□□让人有些梦幻。   而且喧哥说给他们补习……   怎么想怎么不靠谱好吗!   奈何老大武力碾压,他们不敢反抗,于是几人便过上从逃学上网,到逃学补习的日子。   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事情好像跟他们想的不一样。   他们以为是学渣老大的兴趣扮演,后来才发现是大佬的降级碾压。   从物理化,到历政地再到语数英,无论什么科目,在裴初面前都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   三人:……   三人:???   三人:!!!   就……很不科学!   说好的一起做学渣,结果老大竟然是个学霸?!!   接连几天,小弟们了从震惊到怀疑人生,到慢慢习惯,再到五体投地,接受事实。   然而这时候他们却忍不住心生疑惑。   “喧哥,你明明这么厉害,怎么每次考试还交白卷,考全年级倒数第一啊?”   彼时裴初坐在操场,炎炎烈日里,嘴里咬着一根消暑的冰棍。   听见问话,回答的极其敷衍:“没办法,你们喧哥已经这么厉害了,要是成绩再牛逼些岂不是让别人都没了活路,做人还是不要太嚣张,低调些好。”   小弟们听见这么个凡尔赛本赛的回答,想了想觉得没毛病,纷纷开始了日常吹嘘。   喧哥威武,喧哥牛逼,江寻和白临算个毛!   *   自从开始给小弟们补习以后,裴初就鲜少出现在A班的教室。   似乎是自暴自弃,彻底不学无术,旷课逃学,终日混迹在施启几个的E班。   因此,江寻和白临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碰见过裴初了。   那抹小巷里刺目的红,终究被那场夜雨冲淡了颜色。   等到裴初终于想起要走剧情,还是几个小弟被裴初压着学习生不去死,央着裴初去打场篮球放松一下。   裴初心知劳逸结合,也没拘着,一起身便带着他们去了篮球场。   下午的时候有学生在上体育课,篮球场上人不少,基本上没有空着的篮球框。   然而施启他们是什么人,跟着莫喧横行跋扈,是博喻高中臭名昭著的恶霸团体。   脸一横就要上去赶人。   裴初拉住了摩拳擦掌,凶神恶煞的冯穆。弯腰随手捡起一个滚落到脚边的篮球,懒散道:“只是咱们几个玩不觉得无聊吗?”   那颗篮球被他随便一拍弹到了手上,轻轻一拨,篮球便在他的指尖旋转开来。   他抬头看向场地,笑得漫不经心,“同学,加一组?”   不是正规的篮球赛,学生们只打半场,多是三对三或四对四,看谁先进五个球,输了的下去,换下一组来。   裴初他们来之前,几组轮流换,基本平均,没有谁比谁在场上待的更久。   裴初他们来了之后,篮球场基本被他们霸占,就没人将他们打下去过。   到后来其他球场的人看不下去,依次来找他们挑战,然而有一个算一个,全都铩羽而归。   江寻和白临路过操场的时候,觉得有点吵。   一大群人堵在操场的围栏旁,各个伸头伸脑的往篮球场上瞅。江寻下意识的跟着往那儿看了一眼。   结果就看见朗朗的烈空下,俊朗的少年黑衣墨发,一个帅气的后仰起跳,手中的篮球被抛出,远远的落入的球框,精准又利落。   防守他的男生显然也没想到对方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能进,脸上的神情有些懵。   裴初重新落地,拎起领口擦了擦汗,看见他的表情有些被逗笑,低着嗓音说了一句,“五比零了学弟,认输吗?”   那男生抿着嘴不说话,心态有点崩。   这是第七拨向裴初挑战的人了,高一新生。听闻莫喧恶名,很是不服。   恰巧今天看见裴初来球场打篮球,一连打退几组,张扬瞩目。   他仗着自己篮球队出身,平素里向来看不惯莫喧的作风,年少轻狂,想也不想就来和裴初碰一碰。   结果,输的惨烈。   少年人年轻气盛,不愿认输,却怎么也拿裴初没办法,气得眼眶通红。   恰巧在这时,他抬头一看,看见了球场外的江寻。他霎时精神一振,奋力挥手,“江学长,来帮我们打一场吧。”   裴初闻声回头望去,正好看见球场外站在一起的主角攻和主角受。   自从那个雨夜江寻送白临回家,意外发现对方在家中糟糕的处境后,江寻便给白临办了住宿手续。原著里,江寻为了保护白临再不受莫喧的欺扰,与其形影不离,两人又都是学神,在知识的海洋中进行思想碰撞,越发惺惺相惜起来。   他们便是在这时候情愫渐生,感情突飞猛进。   此时此刻,裴初隔着操场拦网与两人对望,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这里有一段剧情。   因为之前几次找白临麻烦被裴初阻止警告,于是心生怨气,与江寻在篮球场偶然相遇后,提出挑衅要与他一较高下。   可惜,惨遭打脸。   江寻作为这个世界的主角攻,自是个德智体美劳的全面发展的天才大佬,不仅是个学神,运动天赋也同样惊人。   然而他却很少展露这一点,曾经一次偶然在校外帮学校篮球队打过一场比赛,使博喻队反败为胜。让整个篮球队的人都记住了他,多次邀请他加入校队,然而都被他以学业繁重为借口拒绝了。   整个博喻知道江寻会打篮球的不多,莫喧自然也是不知,在他印象里江寻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   然而就算鲜少出现在篮球场上,但有江寻在的比赛基本不会输。   因而出身篮球队,知道江寻势力的小学弟此刻看见江寻,无异于看见救世主降临。   满眼写着希冀恳求。 第11章 校园纯爱·十一   人满为患的球场,裴初突然捡起篮球,举手一投,隔着围栏将球抛向江寻,看见江寻稳稳接住后,他勾起嘴角露出一个轻慢挑衅的笑:“来打一场?”   阳光下,他眉眼微挑,漫不经意的说着台词,“虽然成绩不如你,但打篮球你只有被我打趴的份。”   旁边的施启几个纷纷侧目,一脸你在鬼扯什么的表情。   说什么成绩不如江寻,想想他们书包里的那一堆试题,喧哥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裴初良心会不会痛不知道。   只是球场外,江寻接住篮球,不知怎的从对方那张写满了嚣张锐气的脸上看出了几分萧索和无味来。   之前那股子不知名的躁意又在心口涌现,令他冷下眉眼,垂下眼眸,不发一言的进了球场。   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应战的态度很明显。本就热烈的球场气氛更加高涨。   校园学神VS校园恶霸,这场对决一听就很有看头。   甚至本是半场的场地也为他们清出了全场,看上去仿佛是在进行一场正规的比赛。   高一的学弟们因为江寻的加入士气大振,从4V4变成5V5,裴初也从场上随便找了一个人加入队伍。   这场比赛要比之前的激烈许多,江寻个子高挑,穿着一身文质彬彬的白衬衫校服,打起篮球了却是迅猛又利落。   一转身便晃开防守他的施启,伸手抢断许言谈的篮球,带着篮球迅速回场,还在中场的时候便开始起跳,一个漂亮的远程三分便稳稳的投入篮筐。   夏风吹起他的衣角,露出他精瘦的腰身,谁也没想到,那双修长干净的手拿得起做题的笔,也运得起球场的球。   等他从半空中落地的时候,球场周围先是一静,紧接着便响起一片女孩子的尖叫,同时还夹杂着男生们的狂呼。   裴初站在自己篮球框下,接住了那个被江寻投中落下的篮球,气定神闲的运了两下,对周围的惊呼叫好声充耳不闻。   他明明就身处在鼎沸的人潮里,却又像是游离在世间之外。   操场外的白临并没有跟着进去,他依旧站在球场外,隔着铁网围栏,看着场内激烈的对决。   他站的角度并不好,前面满是围观叫好的人群,人影晃动时不时便会遮挡住他的视线。   所幸他站的地方地势高,就这么俯瞰下去,也能将场上的情形看得七七八八。   他看见了那个已经许久没见过的身影,曾经的少年仿若梦魇一般缠绕在他生活中,让他无处可逃,难以喘息,终日在他的欺凌与压迫下活的惴惴不安。   如今少年却好像要从他的生活中淡去,徒留一抹淡漠疏离的影子,可这影子却不知为何没有随着时间消散,反而如阴影一般,日复一日的笼罩在他心间,不深不浅,只觉惘然。   莫声今日来博喻处理事务,远远的便看见树影下望着球场发呆的白临,正想上前打招呼,脚步却突然一顿。   他转头看见球场上,黑衣黑发的少年俯身弯腰轻描淡写般冲过两层防线,来到篮下一个起跳,转身投篮,篮球在空中划了一条漂亮的弧线后,不偏不倚的落在框中。   太阳刚好,笼在他身上镀了一层薄光。将那整个人映得耀眼又夺目。   莫声突然发现,原来这个一直与他相看两厌的弟弟,竟是有着一副岩岩若孤松的好相貌。   莫喧在博喻劣迹斑斑,是个令人既厌恶又不敢招惹的存在。受他祸害的人不在少数,往日里没有多少人敢和莫喧正面刚。   然而江寻不一样,成绩好,品行佳,身世还与莫喧不相上下,要说学校里谁最有和莫喧交锋的资本,那便非江寻莫属。   两人也确实是一对死对头,只是就算希望江寻有朝一日为民除害,这两人也极少对上。   江家莫家世代交好,纵使莫喧和江寻不和,因为家族的缘故,两人也不会撕破脸皮。   所以像今天这样争锋相对的情况,实属少见。   场上的比赛进行到关键时刻,只差一球便能决出胜负。   周围所有人几乎都是在为江寻加油喝彩,期待着他能打脸莫喧这个校霸,狠狠的为博喻一众师生出口恶气。   场上裴初和江寻对着打,周围几个做帮衬,相互配合。此刻裴初持着球,一个变相突破防守,立定起跳便要投出一个三分。   也就在这时候,他眼前一黑,熟悉的眩晕感再度来袭。   裴初面不改色,就这样在半空中抬手准备将球投出。   原本被他甩在身后的江寻却在这时绕至他身前,一个跃起将球盖断,周围的欢呼声乍起,江寻却莫名觉得有丝不对劲。   他回身看了一眼落在原地裴初,却见他那双点漆般深黑幽邃的眸子仿佛被遮掩了一层薄雾,灰蒙暗淡,然而少年的嘴角却好似习以为常般勾起一抹无奈的笑。   江寻心头一跳,下意识的抬脚就要上前,却被队友一个传球砸回了神,“江学长,快,我们反攻!”   他在队友的催促声中运球,突围,起跳,投篮。篮球穿过篮网的落地声,很快就被全场振奋的欢呼声所淹没。   然而他在众人的簇拥下怔怔回头时,却看见那个少年身形闲散的从球场的另一侧悠悠走过,眼中灰蒙的薄雾散去,重回幽邃。   他的神情散漫无喜无悲。   江寻心中突然就涌起几分愤懑,就像比赛开始之前他看出少年挑衅之下的萧索无趣,整场比赛他都漫不经心,甚至是索然无味。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拉着他陪他上演这一场闹剧。   他穿过簇拥欢呼的人群,来到少年身边,猛地抓住对方手。   “莫喧,你——”   他质问的话冲口而出,却又嘎然止住。   只见那只修长细腻的手臂上,缠着一圈白色的绷带。   那是裴初不久之前为他和白临挡刀留下的,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那日刀刃划过少年手臂落下的那点红。   裴初微微皱眉将手从江寻那里抽出。   手上的绷带未曾被裴初在意,因而也不明白此刻江寻怔愣的原因。他想了想,觉得对方突然追过来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打脸打的不够爽?   裴初:“……”   他这是摸鱼被发现了吗?   不远处的施启几个追过来,看见站在裴初身边发呆的江寻,眉毛一横便将人推搡开:“干什么,不就是赢了一场球吗,有什么了不起。”   “就是,也不看看我们喧哥之前赢了几场,你个后来的不过是占了我们喧哥体力过耗便宜,别得意!”   “喂,你们输了就输了,找什么借口,别说的你们中间没休息过一样!”   那几个高一的学弟见到江寻被推了一把,很是不忿,自发的上前维护起来。   两方人马叽叽喳喳的吵了起来,人高马大的冯穆更是袖子一撸准备干架,被裴初搭着肩膀拦了下来。   他的眉毛轻轻一挑,霎时间便像竖起来满身尖刺,言语锋锐倔强,似要将所有试图接近他的人扎的遍体鳞伤。   裴初心无波澜,尽职尽责的说着反派语录:“江寻,这次算你运气好,但别以为我会善罢甘休。”   话落他意有所指的瞥了眼球场外站着的白临。   自觉走完剧情的裴初转身就走,他此刻倦的厉害,脑子里那阵突发的昏沉还未褪去,只想找个地方好好补一觉。   身后的小弟们愤愤不平,却也还是跟着裴初走了。   转瞬间,球场便只剩下胜利者的欢呼。江寻微微抿唇,撇下兴奋恭维的众人,带着满身清冷离去。   *   裴初走出球场的时候碰见了莫声,两人什么话都没说,仿佛陌生人一般擦肩而过。   莫声抬脚,便向着树影下的白临走去。   他今日来到博喻的目的之一,便是为了白临突然转来住校的事,听江寻透露似乎对方家庭有什么问题。   西装革履的英俊青年来到清秀乖巧的少年身边,如兄如长般温厚的询问少年的近况。   风声过耳,裹挟着只言片语传至裴初的耳畔,“……有什么需要,你可以跟我说。”   裴初掩下双眸,轻轻一笑,漫不经心的想,也难怪最后的莫喧会那么孤立无助的从高楼上一跃而下。   有些东西,就算他替代了对方的人生,也依旧不是他的。   他抬眼看着天边日落西山,霞光弥漫,决定翘了今天的晚自习早点回家睡觉。 第12章 校园纯爱·十二   裴初醒来的时候,还有点愣。   视野模模糊糊的,好半响才看清楚眼前的场景。   卧室的窗户没关,风吹起蓝色的厚窗帘,清冽的月光倾洒一地。   裴初掀开被子坐起身,掌根揉了揉自己的脑袋,眼神惺忪。等到刚睡醒时的那阵昏沉缓过去,他轻瞥一眼床头的闹钟。   已经快凌晨一点了。   他从下午与江寻打完球后便翘课回了莫家别墅,一直睡到现在。说起来,连晚饭都没吃。   腹中传来些许饥饿感,他起身下楼准备去厨房随便找点吃的应付应付。   这是莫家的一处小别墅,不是本家,佣人不多,平日里只会有一个陈姨留宿值夜,恰巧今晚陈姨有事请假,整个别墅里就莫喧一个人在家。   他自己觉得没什么,本就不习惯别人伺候。   从冰箱里翻出面包和牛奶,也懒得加热,准备就这样吃了以后回去接着睡。   恰巧在这时门锁响动,一个醉醺醺的人影晃了进来。   莫声回来有点晚了,下午从博喻出来,晚上便和生意场上的人出去应酬,喝得有点多,带着一身醉意回了家门,一开门便看见厨房门口站了个人影。   因为醉酒看不太清,只下意识喊了一声:“陈姨,帮我倒杯水。”   厨房门口端着牛奶出来裴初动作一顿,眼睁睁看着莫声一步三晃的向着沙发走去。   裴初没打算多管,端着牛奶就要上楼,接着就听到一声巨响,醉醺醺的男人还没走到沙发便绊了一跤,‘呯’的一声摔倒在地。   裴初:“……”   裴初诧异的转回头了。   这是喝了多少?   印象里的男人永远是矜贵又高傲的,就好像一个精英子弟的标杆,从未在任何人前展现过自己的狼狈,更别说是在他这个从来看不上眼的弟弟莫喧面前了。   这要是清醒过来怕是得杀人灭口。   裴初轻笑一声,那边的莫声摔得有些疼了,皱着眉头又喊了一声陈姨,显然是忘了今早对方请假回家的事。   他这一声一声的呼喊到底是牵住了裴初的脚步,本来不打算多管闲事的他从上了一半的楼梯处下来。   今夜陈姨不在,莫父莫母又不经常回这栋别墅,若是今晚上不管他,估计这人就得躺地板上过一夜了。   裴初算不上一个好人,却也不至于对一个醉成一滩烂泥的醉汉视若无睹。   好歹把人弄到沙发上。   高大的男人蜷缩在地板上,眉头紧皱,往日里从来都是一身笔挺的西装此时泛起几分褶皱,少了白日里凛然不可范的禁欲气质,倒徒添了些许引人遐想的旖旎风情。   裴初没想太多,走到男人身边一个弯腰便将人抗起扔到沙发上。   男人被他扔得哼了一声,却仍不忘张嘴提出诉求:“陈姨,给我倒杯水。”   裴初敛眸看着他,心想这真是把自己当成佣人了,却见对方拧着眉头一脸难受的模样,沉默半响,终是叹了一口气,将自己放在桌上的牛奶递到男人面前。   “只有一杯冰牛奶,自己凑合一下。”   男人松开眉头,没说什么,自己接过牛奶喝了起来。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刚才被裴初扛着的时候顶到胃,他一杯牛奶没喝完,便觉得肚里一整翻腾,‘哇’的一下张嘴吐了出来。   裴初:“……!”   男人一身酒味,张嘴吐了第一次,便忍不住接着吐,昂贵的西装被糟蹋的不成样子,毫无形象可言。   他自个估计也觉得自己现在不成样子,吐完之后便起身,扯着领带要去洗澡,嘴里还不忘使唤着,“陈姨,帮我放下热水。”   陈姨是莫家老人了,在莫声还小的时候便在莫家照顾,可以说是看着莫声长大。   莫声母亲去世后,也只有她一直在身边陪伴开导,关怀照顾。要说莫声在莫家最亲近信任的人是谁,绝不会是莫父,而是这位在莫家二十年,宛若第二个母亲般照料他的陈姨。   此时他喝醉要做什么,自然也是下意识的叫陈姨来帮忙。然而他不知道,眼前这人根本不是陈姨。   裴初面色复杂,看着眼前这个醉汉不断作妖,一个劲的想要使唤他。   裴初深吸一口气,转身就想撇下人离开,却不想被身后人牵住衣角。   “陈姨……?”   高大的男人坐在沙发上,疑惑不解的看着似是想要撇开他的“陈姨”,表情茫然的像个无措的孩子。   裴初扯了扯嘴角,心想男人平日矜持稳重的形象算是在他这里碎了个彻底。鼻尖酒气萦绕,男人又揪着他衣角不放。   裴初心知纠缠下去是个麻烦,不想浪费时间的他一言不发再次将男人扛起走上了楼。   十几岁的少年扛着一个比他高壮许多的青年也毫不费力,步履稳健的走上楼梯。   打开浴室的门后,直接将人扔进浴缸,一只手按住挣扎乱动的男人,一只手拧开水龙头,动作粗鲁,毫无温柔可言。   莫声被他抗在背上,一路颠簸难受的要命,此刻被他按在浴缸浇了一身冷水,再深的酒意也清醒过来,一抬头便看见莫喧的脸,更是一个激灵。   “莫喧,你做什么?”   “不是你说的要洗澡。”   橘黄暖灯下的少年睫毛半敛,脸上的神情称得上懒散,见他清醒便收回了手,没什么情绪的回了这么一句。   他们二人关系冷漠的到了极致,哪怕同住一个屋檐下,一年到头也说不上几句话,更别说今晚这么近距离的接触。   少年的额发被莫声挣扎时溅起的水花打湿,软软的贴在一起,水滴顺着他的眉眼滑落鼻梁,‘啪’的一声,滴进水缸,涟漪渐起。   莫声莫名有些仓惶的移开视线,记忆回笼想起他之前醉酒时荒唐狼狈,以及少年将他扛上沙发,要求喝水时递来的牛奶,吐了满身还将带到了楼上洗澡……   所说动作粗鲁说不上体贴,将他扔进浴缸连衣服也没脱,但一时间还是让莫声有些说不出话来。   尴尬……   还有些意外。   就往日相处而言,莫声觉得就算对方任他醉死在客厅也不意外。   本就是同父异母,他从少年进入这个家门开始,便认定对方是个破坏他家庭的卑劣者,他厌恶着对方的母亲,也怨恨着自己的父亲。   对那个七岁之时便他踏入他家门的弟弟,更谈不上欢喜。   只是却也依稀记得对方初来乍到之时,那个怯懦又亲近的眼神,他那时候满腔憎恶,对着这个试图靠近他的小孩自然竖起了所有防备,冷言冷语,伤人无形。   于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孩子也不再向他靠近,只在这个空旷冷清,从来没什么人气的别院里形单影只,一日日长成这般桀骜跋扈,任意妄为的模样。   可少年这样一副脾气背后,竟还藏着一抹意外的柔情。   莫声突然有些怔愣。   裴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见人已经清醒过来后,便打算起身离开。   只是在刚起身的时候,他感觉鼻腔微痒,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鼻管流出,接二连三的滴落进浴缸,不一会儿便晕开一片洇红的颜色。   “莫喧,你……”   莫声脸色一变,抬头惊诧的看着鼻血不止的莫喧,对方此时看上去比他更加狼狈惨烈,鲜血从他鼻腔蔓延,顷刻间便染红了下颔,模样瞧着实在有些让人惊骇恐怖。   然而少年的表情却太过镇定,好似习以为常一般,起身先去洗漱台上一番清洗,紧接着便用纸巾堵住鼻腔止血。   裴初仰头侧眸看了一眼还在浴缸里莫声,没有解释什么,带着他那一身惯常倦和懒,开口一句:“我去睡了。”   话音刚落,人已离开了浴室。   莫声张了张嘴,那句好似要关心询问的话便这样堵在口中,再也没有说出口。   直至多年以后,他都在后悔,若是那个晚上他便拉住少年仔细询问出对方身体的异样,是否就能将一切噩耗扼杀在摇篮中。   可是未来哪有那么多如果,他还没有来得及珍惜,那人便已决绝的离他而去。 第13章 校园纯爱·十三   翌日清晨的时候裴初起得有些早,他绷带下的伤口微微发痒,想来是昨晚将莫声按在水缸的时候沾了水,又没有及时换药换绷带的缘故。   伤口本已经好的差不多了,经过昨天那么一番折腾估计有些发炎。   虽说如此,裴初也没多在意。他起身下楼就打算翻找出医药箱重新包扎一下便是。   此时不过晨曦,还未破晓。   蒙蒙亮的天光将整个大厅照的并不清晰,窗帘被晨风鼓起,寂寥无人的别院,就像一副寂静的蓝白油画,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冷清。   裴初翻出绷带坐在沙发,便成了这幅寂冷油画中唯一的人影。   莫声下楼的时候正好看见少年在缠绷带,他昨夜没睡好,听到少年下楼的声音便已清醒,往日里他根本不会好奇这个弟弟要做什么。   可是昨夜辗转反侧,脑子里光怪陆离闪过的很多画面,最后定格的却是少年一脸平静的擦干鼻端血渍,眸光轻转带着倦,毫无留恋离开的背影。   仿佛只是一个转身,就要别离整个世间。   莫声心里觉得这个想法无稽荒诞,可就是莫名带了几分不安。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跟着少年的动静下了楼。   楼下少年坐在沙发,将亮未亮的天光透过落地的玻璃窗洒进大厅。少年的身影笼在光影里,浸染了一身黎明的冷寂。   莫声看着少年手上的绷带,这才想起那是不久前对方在校外打群架落下的伤,他开始以为是对方的自作自受,到后来白临解释,他才知道那是为了护住他们才受的伤。   他当时觉得意外,可是意外之后并无波澜。   他那时甚至觉得,莫喧护住白临不过对方的无意之举,却被纯善的少年感恩戴德入了心,尤其是在派出所门口,对方在大雨中扔掉外套对白临口出羞辱之后,更让他觉得少年本质恶劣。   可如今想来,却是他错了。   恶劣乖张的背后,少年的本性是不坏的。   莫声下楼走到了裴初身边。   裴初正在缠着绷带,这些事情他历经不同世界做了千百遍,此刻驾轻就熟正要咬着绷带的另一端打结绑紧,眼前却突然蹲下一道身影。   抬头一看便见莫声半跪在地,伸出一张修长的手,似要帮他绑好绷带。   裴初眉头一挑,心里腹诽对方是不是吃错了药,或者酒还没有醒,却不妨碍他微微错开对方的动作,回绝道:“不用。”   莫声伸在半空的手一顿,少年已经咬着绷带,干净利落的为自己打了个结,轻巧熟稔的样子,显然是早已习惯这种事。   也是,毕竟少年从小到大打架斗殴家常便饭,处理伤口这种事自然熟练。   虽说如此,少年的躲避还是让莫声心里一堵。他并非不是不善于向别人示好,事实上只要他愿意,他温润的表象总能骗取大部分人的心。   只是面对这个八百年未曾好好说话的弟弟,心中只觉得尴尬别扭。青年假装自然的起身,没话找话,“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早餐?”   裴初这次实打实惊诧了,认认真真的看了莫声一眼,脸上就差没写着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脑子的话了。   眼看着对方脸色一黑,裴初收敛起取笑的神色,心中其实明白对方这突如其来的示好是怎么回事。虽然他并不把昨晚的事情当回事,但他也不想让青年觉得欠他人情。   毕竟那是件很麻烦的事情。   于是他笑道:“饿啊,你去做早餐吧。”   他说的理所当然,是莫喧一贯的颐指气使。但莫声此时却没想那么多,他面临了一个新的问题。   他……不会做早餐。   此时天色还早,佣人还未来上班,陈姨也还没有回来。然而他话已问出,不准备做些什么有些打脸。   等到厨房里传来‘嘭’的一声响,以及烟雾滚着咳嗽声弥漫到大厅时。裴初才终于知道他做了一个错误选项。   他大步跨出走入厨房,拿着锅盖盖灭了锅中腾腾燃烧的大火,关了燃气才转身看向这位差点被火燎了头发的莫大总裁。   对方拿着锅铲咳嗽不止,显然是呛了不少油烟。他该想到对方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是不会做饭的。   裴初捏了捏眉心,等到火光熄灭,他掀开锅盖一看,看见锅中躺了一堆可怜兮兮看不出原样的食材。   “……是煎鸡蛋。”   莫声默默出声,想要挽回为数不多的体面。   裴初:“……”   裴初抽了抽嘴角,从昨晚到现在没吃什么正经食物的肚子到底有些饿了,他接过莫声手里的锅铲将人赶出厨房。   自己重新刷洗了锅炉,拿出了鸡蛋和面。   没过多久,两碗热气腾腾的清汤鸡蛋便被端出了厨房。   莫声看着这碗泛着热气和清香的面条,看着上面青翠诱人的蔬菜和金灿灿的煎蛋,脸上是明晃晃的惊愕。   也不知道是在惊愕莫喧会做自己的那份,还是在惊愕这个弟弟竟然还会这一手。   从这方面来说,自己作为年长的那个真是输了个彻底。   他尝试的夹起一口面吃进嘴里,普通的家常味道,并不能比的上他所吃过的山珍海味。   可是口齿间清香弥漫,温暖的汤汁滑入腹中,他久违的觉得这个称为家的地方没有了往常的冷清,人间烟火气,也能从他不敢奢望的地方,平平常常的来到这处空旷的别院。   在这个泛着面条的清香与缈缈热气的早晨,莫声抬头看向对面的少年,忽然觉得,若是往后每一个早晨,他都能与对方这样平平淡淡的度过,也是不错。   早餐吃完,莫声主动揽了洗碗的活。裴初看了一眼没说话,事实上就算他们不自己洗,佣人回来也会收拾干净。   然而活了二十几年的大少爷主动要求做家务,裴初没理由拦着。   今日学校放假,裴初可以光明正大的不用去学校。吃完早餐他便把自己缩进沙发,看起了电视。   一时间整个屋子就只有客厅的电视声和厨房里的洗碗声响动,奇异的显出几分寻常人家兄弟相处的和谐氛围。   所以当莫父莫母难得的回到别墅时,被屋里的情形吓了一跳。   屋里放着电视,向来不和的两兄弟一人缩在沙发的一边,虽然隔得远远的,但聚精会神看着电视相互间没有任何硝烟弥漫的迹象。   莫父有些稀奇的重新看了看自己的家门。   自己……不会进错屋了吧。   好在这样的乌龙并没有发生,因为莫声在自己和莫母踏入家门时开始,已经面色冷淡的坐起了身。   他又恢复了那一副精明能干却又疏离淡漠的模样。   莫父没觉得有什么,甚至觉得这样才对。   莫母跟在莫父身后进了屋,起先也被屋里的情形弄得一愣,等到反应过来,看着沙发上的裴初瞬间喜笑颜开。   她已经四十岁了,然而身材娇小,容貌也依然精致明丽,笑起来时还带了几分少女般的娇妍妩媚。而若仔细看去,不难发现对方的五官和白临有着很多肖似之处。   女人快步走到裴初身边,伸出手抱了抱他,嘴里不断念叨:“喧儿,最近在学校过的怎么样?开不开心,有没有缺钱花?”   门口进来的莫父闻言嗤笑一声,“他能缺什么钱花,就他那性子,不给我惹事都算好的。”   莫母横了他一眼,却到底没说什么,拍了拍裴初后走向莫父,替他脱下那一身累赘的外套。   莫父走进屋内,松了松领带看向坐在客厅的莫声,“昨天的生意谈的怎么样,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一切顺利。”   莫声淡淡的回答,除了喝醉了酒确实没什么麻烦。   此时的客厅早已被收拾干净,莫父自然看不出什么。听到莫声的回答他松了一口气,昨晚的生意其实有些重要,他交给他的长子,对方也确实如他所想的完成的十分出色,比起另一个儿子来说,更是优秀的多。   他目光扫过沙发上懒散的裴初,想起隔壁江家那个出了名的天才江寻,心里顿时憋了一口郁气。   莫家如今人才凋零,自己家的孩子又有个不争气的,他只能想尽办法在外招揽人才。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了他在博喻发现的,那个可以说资质与江寻可以说不相上下的特招生白临,带着几分关心的问道:“博喻里的白临怎么样了,他最近可遇到什么困难?”   莫声听到问话一顿,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裴初,却发现对方慵懒的躺在沙发上,一副看电视看得入神的模样。   “白临家庭出了点问题,现在搬出家被安排住校了。”   “出了什么问题?”莫父皱眉询问。   “白家父母爱赌博,背了一堆赌债,每学期发给白临的奖学金基本都被他父母拿去还赌债了,并没有多少留在他手上。”   “啊这……”一旁的莫母听见两人的对话,知道莫父对这个孩子的重视,闻言愤愤皱眉,批判道:“这对父母也太不像话了,这眼里还有自己家孩子的前程吗?”   沙发上的裴初看了他们一眼,笑了笑没说话。   倘若在这里的是真正的莫喧,听到自己的家里人如此关切一个外人的生活学习,却从来不对自己抱有任何期望,心里的怨气怕是要堆压到极致,随时都要爆发。   可是如今来到这里的裴初却是没有所谓,只是根据他们的对话,大概推测剧情发展的进程。   貌似不久之后就会有一场他设计白临的戏码。他看着电视心里有些遗憾,自己能够偷懒的闲暇时光怕是不剩多少了。   那边的莫父又问,“是你安排的白临住校?”   “不是,是江家的江寻。”   莫父瞬间有些哑然,“怎么是那小子。”   “白临在学校和江寻走的很近。”   说到这里莫声又看了一眼裴初,与江寻相反,据他所见莫喧与白临的关系糟糕透顶。   两人一个是莫家的孩子,一个是莫家看重准备培养的人才。   若是以前莫声根本不会在乎前者的心思和想法,可如今他却是希望两人能好好相处的,至少不要闹得太难堪,以免未来莫喧在莫家处境复杂。   莫父这时有了思忖,嘱咐莫声道:“看着点白临,注意别为他人做了嫁衣。他既然已经住校,变为他提供最好的环境与保障,至于他那对父母,就不要让他们来学校打扰他的生活和学习了。”   便是这样,在白临看不到的地方,永远有那么多人为他提供帮助和保护。   这世间的一切,总在为天命之子倾尽所有善意。 第14章 校园纯爱·十四   夏日的时光里透着闲静,教学楼前老槐树长得枝繁叶茂,阳光透过它的树影洒落走廊,落下一地斑斓。   正在上课的教室里传出朗朗悦耳的读书声,覆盖住风吹树叶的簌簌声,断断续续的传入这处潮湿空旷的空间,将这里寂静沉默的气氛衬托的更加明显。   白临退在墙角,怔怔的看着倚靠在洗手台抽烟的少年。他们中间尚且隔了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就在十分钟前,刚刚下课的白临便被施启几个架着拖进了男厕所,熟悉的流程让白临意识到接下来将要面临什么。曾经让他一度想要淡忘的梦魇再次从四肢百骸中侵袭而来,他的身体甚至条件反射般开始微微颤栗。   周围站着不少学生,却没有人站出来阻止。作为博喻高中的校霸,莫喧凶恶跋扈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从前受他欺压的人不在少数,然而自从白临撞破莫喧出柜事件后,他便成了莫喧无聊发怒时,宣泄的首选对象。   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太好,但是因为白临,确实为不少人挡了灾秧。所以当白临一再面对莫喧霸凌的时候,无数人选择袖手旁观。   周围人熟悉的漠视,几乎让白临血液都感到凝固。等到施启几个将他推进男生厕所的时候,他已经是表情苍白,任由摆布了。   他低下头抿紧嘴唇,努力克制自己的惧怕颤抖。   阳光透过小小方窗照在他身上,却怎么也驱散不了他身上的阴冷。   施启几个在兴奋的讨论怎么教训白临,毕竟上次因为群架事件连累莫喧受伤,还因此莫名其妙的被莫声施以处分的事情,仍让他们怀恨在心。   还有上次以多欺少,轮番消耗喧哥的篮球场事件(三人选择性遗忘了裴初主动找事),也被奈何不了江寻的几人记在了白临身上,谁让这两优等生关系好形影不离呢。   白临在一旁听着,脸色愈加苍白。他明白了这不过是他们的迁怒,只是以自己的身世,就算是迁怒他又能拿这几人怎么办呢?   白家父母不卖子求荣就算万幸,更何况他本身还受着莫家的资助。   白临表情木然,十指捲进掌心,微微捏紧。不知不觉,他已经又进入那日暗巷里,被莫喧泼了两桶冷水后,漠然又戒备的状态。   他沉默的听着他们即将到来的审判。   可等了许久,他却只等到莫喧挥手将叽叽喳喳讨论个不停的施启三人赶了出去。   甚至他还以为是幻觉般听到莫喧嘱咐了他们一句:“……好好回去上课。”   然后他便见到少年转身看了他一眼,自顾自的走到洗手台边,点燃了香烟。   那人站在光影的界限里,修长的手指夹着香烟,烟雾缭绕,恍惚间白临又看见了那日少年倚靠在墙边,沉静寂寥的身影。   他张了张嘴,忽然听见抽烟的少年低咳两声,开口说话:“你最好老实站到一边,装的可怜一点。”   他看似威胁,声音里却透着一股散漫。   白临沉默了一会儿,听话的退到了墙角。   裴初没再说什么,曲指弹了弹烟灰。他其实也没打算做什么,像这种原著里一笔带过的剧情,裴初只是打算走走过场也就算了。等到主角攻来的时候,他与对方碰碰面,也就算结束。   裴初想,剧情发展到这里,也差不多是主角受与主角攻感情渐渐升温的时候了。接下来过不了多久,他就该作死退场了。   裴初手指摩挲着烟头,陷入沉思。   白临看着他,目光落在他那一身轻薄的黑色T恤上,宽松的衣型意外的将少年的身形衬得有些瘦弱。他再次无意识的捲了一下手指,想起了那件被他抱了很久,最后归还时却被毫不留情遗弃在雨中的外套。   他敛下了眸,视线下落的时候,看见了一小截白色绷带从少年的袖子里露出。   白临一愣,一股奇异的感觉从他心口涌出,他说不出是埋怨还是什么,只觉得酸酸涨涨,似乎又回到了那日警察局门口,他因少年救了他一命而心怀感激,又因他冷漠讽刺的话语,而感到难堪羞愤。   他仿佛又听见了那句诘问。   “你配?”   怎样才算配呢?   是不是站在和他一样的高度才算?   是不是只有比少年更加强大,才能被他正眼相看呢?   是不是只有那样,他才……   心里最后一个他也没明白是什么的念头还没显现,白临突然听见门口传来一声巨响。   他被吓了一跳,扭头就看见江寻紧皱着眉头,撞门进来。   江寻看上去脸色很不好,看见角落里白临安然无恙时松了一口气,转头又立马看向了洗手台边抽烟的裴初。   “莫喧,我不是说过不准再对白临动手!”   他严厉的质问让裴初抬头,轻笑一声回答:“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听你的?”   许是抽了烟的缘故,他的嗓音微哑,带着一种低沉的磁性。裴初将烟头在墙上按灭,偏过头一脸的不以为意:“我不是说过我不会善罢甘休。”   他说的是上次篮球场最后撂下的那句狠话。   然而江寻的表情却有些奇怪,事实上江寻觉得,上次那场莫名其妙的篮球比赛最后,怎么想怎么有些奇怪。   尤其是莫喧最后的状态,给了他一种不好的预感。   可是此时,江寻觉得他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听到白临被莫喧带走的消息他匆匆赶来,他不敢想象若是自己晚来一会儿莫喧会做什么?   会继续对白临霸凌吗?   裴初其实就是来走走剧情,事实上若不是在补习的时候施启好似无意般提起一句,他们是不是很久都没去找白临麻烦了。   摸鱼摸得起劲的裴初都快忘记了背负在他身上的反派业务,正好上次也跟江寻放了狠话。于是他意思意思,让施启几个大张旗鼓的去把主角受架了过来,这么大的动静,江寻果然没过多久就找了过来。   裴初按灭了手上的烟头,觉得嘴仗也打得差不多了,他没什么兴趣再跟这群小鬼们纠缠,想着怎么找个合适的机会退场。   角落里的白临觉得有些不对劲,莫喧将他拉过来,却没像以往一样直接对他欺凌,反而只是让他站在一边,还将施启几个赶了出去,自己只是默默的等在这里。   他在等江寻。   白临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比起他来说,或许与他旗鼓相当的江寻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力。毕竟江莫两家世代交好,两人又称得上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白临垂下眼眸,听着两人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可能有过的某一场协议。   他心里是感谢江寻的,甚至因为他的多次维护帮助而心怀动容,他把对方当做很好的朋友,只是到底有些不甘,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能不用站到别人身后受人保护呢?   少年默默抿紧了嘴唇。   江寻从小莫喧一起长大,见多了他暴戾的时候,甚至圈子里的好事者,都喜欢那他们进行比较。一个是江家的神童,未来注定可望不可及的天之骄子,一个却是小三所生,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   他们提及江寻时有多赞赏倾羡,提及莫喧时就有多鄙夷嘲讽。也正是因为如此,莫喧从小与他关系便不好,若是见面也多是冷哼一声,相看两厌。   江寻以前从来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可不知为什么,最近总是频频想起那人。   或许是那日篮球场上少年萧索离群的身影太过孤寂,又或许是少年手上的绷带告诉他,少年很坏,却没坏得彻底。   他心底又升起了一股烦躁,那双凛若冰霜的眸子有什么翻涌而出又很快被他压下,恢复成一片平静。   江寻低声道:“莫喧,你不要让莫伯父莫伯母失望。”   这人倒是会抓软肋,莫父莫母确实是压在莫喧身上的一座大山,更何况就在之前莫家还有一场关于保护好白临的讨论。   若是在这里的真是莫喧,江寻的话大概就是在雷区蹦迪,莫父对莫喧从来不报什么希望,可凭什么总是对白临寄予厚望?   他得不到的东西,为什么总被别人轻而易举的获得?   可站在这里的是裴初,他从来不奢望什么莫父期望与关爱。他只是顺着江寻的话微微皱眉,露出一个不悦的神情。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讽刺的开口:“江寻,你也就会打打小报告。”   啊,都怪幼稚的。   和个十几岁的小鬼吵架什么的。   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妖怪裴初有些心累,他不动声色的扔下烟头,打算退场,决定等会找个地方睡个懒觉。   正在上课的教学楼有些安静,除了学生们的读书声,就只余下清风吹动老槐树的树叶留下的簌簌声。   裴初与主角攻擦肩而过,即将离开的时候,芝兰玉树的少年在他耳边留下了一句话,是一句语气极轻的劝诫:“莫喧,你不能总是这样……”   这个身为班长的少年,明明冷得不近人情,却好像有着操不完的心。   背对着他的裴初勾了勾嘴角,却像是没有听见般离开了。 第15章 校园纯爱·十五   博喻高中每个月都一场测验,裴初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除了时不时给主角攻受添点麻烦,走走剧情,其余时间里都在督促自己的几个小弟好好学习。   因而这场测验神奇的,施启几个的成绩都有提升。   至少不再是倒数前五十了。   这让全校师生都有些大跌眼镜,尤其是在他们确定这几人都不是通过作弊取得的这个成绩以后。   三人中,尤以人高马大的冯穆进步更加神速,在全年级三百多个学生里,施启和许言谈坠在两百名里面的末尾,冯穆出乎意料的进了一百五。   “卧槽,凭什么啊!你这个混蛋为什么考得这么好!”施启嘴里咬着一根红豆味的棒棒冰,盯着成绩单的眼神无比气愤。   “就是,太不科学了,你TM不会偷偷找喧哥开小灶了吧!”许言谈亦是忿忿不平,看着眼前的傻大个捏扁了手里的可乐瓶。   冯穆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看上去无比憨厚,说出来的话却是让人手痒痒,“唉,没办法,谁叫老子天赋异禀,你们这些凡人哪里会懂。”   “艹。”   还在走廊里的施启和许言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扑向了还在摸着头发得瑟的冯穆,一个掐着他的脖子,一个夹着他的肩膀。   “得瑟什么,改明儿我就找喧哥给我单独开小灶,卷死你这个混蛋!”   周围人听见他们的打闹,纷纷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朝着那张总成绩单看去,只见那最末尾的那一栏,依旧大喇喇印着莫喧的名字,后面跟着一串零。   众人:“……”   就这成绩开什么小灶?   爱心鸡汤吗?   ***   教师办公室。   江寻正在帮老师们整理试卷,作为学校里里出了名的优等生,江寻总是被老师们拉去打各种下手。   包括这次帮忙给测验考试的学生们阅卷,他当然也看见了施启几个的卷子,虽然在他眼里几人的答题无不显得生疏和拙劣,但较比之前而言,他们的进步真的不是一星半点。   至少有些知识点吃得比大多数学生都透,这让人不禁感叹、是什么让这三个不良少年开了窍,找了名师补习。   有了这三人的突飞猛进,就愈发衬得另一人的无所作为。   所有任课老师看着那几科试卷的零蛋,纷纷感到一阵气短胸闷,连忙将它们拿走眼不见为净。   那几张试卷被辗转到江寻手里,看着那一片崭新的空白,少年俊秀的眉头微微拧起。   ***   时间开始入秋,银杏树的树枝绕过墙头,金扇般的树叶飘飘洒洒,铺满了教学楼和楼前围墙之间的小路。   江寻手里拿着那几张空白试卷,踩在杏叶铺就的金黄小路上,寻找着它们的主人。   到底是他们班的学生。   A班的班长加学神在心里对自己说,如今都已经是高三了,总不能让他一直这么下去,荒废了自己和自己的前途。   哪怕是在莫家,他若继续在这样下去,莫伯父也不会再为他兜底了吧。   少年的思绪七转八转,好像在为他现在找人的行为寻什么借口,然而从表面上看,他还是那个凛然疏离的高岭之花。   路过E班教室的时候,江寻不经意的从走廊窗边看见里面的人影。   裴初嘴里咬着吃剩的冰棍木柄,漫不经心的滋着上面的甜。他懒懒散散的坐在靠窗边的座位上,背部倚着墙,窗外的阳光和树影笼在他身上,好像将他那慵懒惬意的身影,融进了这秋日闲静的时光。   在往后许多年,江寻偶尔想起这一幕,都没有明白,到底是那日的阳光洒落的角度太好,还是那人笼在斑斓树影间的笑容太过温柔明媚,以至于让这个人猝不及防的留在了他的记忆里,惊艳了他整个年少时光。   施启几个围着裴初叽叽喳喳,大概是头一次考得这么好,说话神情里总是流露出几分骄傲得意。   裴初也不说什么打击的话,手一挥就让他们拿出考试的考卷,为他们纠正错题。   几个欺行霸市的少年,围着那个校霸头头,听得认真。   清风在树叶间簌簌流动,卷起了少年们手边的试卷,也卷起了那人清朗若潺水的声音。   教室外的江寻捏着那几张试卷的手紧了紧,那张向来冷静淡漠的脸上,露出些许错愕。   少年对试题讲解思路清晰,深入浅出间便如攻城陷地般轻而易举的破解了一道道难题。   曾经在办公室里让老师们议论纷纷的,哪位名师教导施启几个开窍的人,此时正在眼前。   然而若是让老师们瞧见,估计只会觉得这世间出了什么问题,比如说,太阳已经开始西出东落。   E班这节课是体育课,而现在体育课的时间快要结束,裴初不好多说,只是提笔在几人试卷上写下几道思路和知识点,就起身打算离开。   他也知道要是让别人看见他在给施启几个讲题,会有多大冲击。施启几个见他要走,纷纷放下纸笔,嘻嘻哈哈的拉着他,说要犒劳犒劳喧哥,顺带庆祝一下他们这回扬眉吐气,总算不是学校吊车尾。   许言谈说出吊车尾的时候还被施启捅了一手拐,裴初假装没看见,也知道他们是在避讳自己,对少年们细腻又笨拙的维护,感到好笑,又觉得暖心。   纵使到现在,他们仍对自己诸多不合常理的行为保持着沉默与信任。   不管是突如其来展现的学习天赋,还是有着这样的天赋,却甘心做个吊车尾的。   他大概不知道在施启几个心里,喧哥做什么都是对的,如此低调的做法只是大隐隐于市,真人不露相,跟江寻白临那些所谓爱出风头的天才们,是云泥之别。   几个少年嬉闹的往外走,站在教室外的江寻下意识的闪身躲进拐角,等看着几个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教学楼的阶梯。江寻这才重新现出身影,抿了抿唇,走进E班的教室。   他来到裴初刚才坐的座位上,看着桌上还铺开的试卷,试卷上有两道不同的字迹,一道是试卷本人的,另一道清隽洒脱,一如字迹的主人。   那人在试题上写下自己的答案,附注解析,将复杂的题目解释得深入简出,通俗易懂,让人很容易理解吃透。   这样的能力,已经远远超出高中师生的水平。   江寻紧紧的抿住嘴唇,那双冷清的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不甘以及挫败。   他突然发现,这个他一心想要帮助改变的人,其实远比自己想象的强大优秀。   而自己从小到大,总在不经意间向对方展现的优越感,如今想来,简直可笑至极。   他深深的呼吸一口气,手里紧紧捏着那几张空白试卷,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走在一条孤独的道路上,自己的天赋才能总是让他与身边的同龄人划开一条可望不可及的界限。   直到白临的出现,才让觉得这世间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无聊,至少还有人能与他并肩同行。   可他不知道,原来一直有一个人看着一人独行,明明可以追上来,却不屑与他为伍。   或许因为太过轻易,还在嘲笑他的自命不凡。   ***   裴初回到莫家的时候,天边乌云拢着圆月,漆黑的夜色里不见一点星光。   莫家大厅里还亮着灯,裴初知道那是莫声。   这一个多月也不知怎么回事,往日里莫喧回家总是见不到人影的大哥,在裴初每次回莫家的时候都能看到。   对方坐在客厅里,手里拿着一张报纸看得仔细,裴初开门进来的时候,也没见他转来一个眼神。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陈姨在厨房里忙碌的声音。   裴初晚上回家都习惯吃点夜宵,因而每次快到裴初即将回来的时间点,陈姨便在厨房里开始准备。   今晚的宵夜是两碗面条,一份是裴初的,另一份则是莫声的。   裴初坐上了餐桌,没一会儿莫声便收起了报纸走了过来。一时间,客厅里只有兄弟两人吃面的细响声。   院子里的木芙蓉在风中轻轻打着璇儿,粉白的花瓣簇拥在一起,错落有致的点缀在枝头。   夜空中突然飘起细雨,一点点凉意落在江寻手上。   “少爷。”   江家司机打着伞从车上下来,一边为江寻遮挡住寒风细雨的侵袭,一边在心中奇怪自己少爷站在莫家院门前却不按门铃的举动。   江寻捲了捲手指,最后看了一眼从莫家客厅里散发的灯光,他沉默良久,最后还是转身,自言自语般落下了一句:“算了,见了有什么用。”   裴初不知道在这细雨霏霏的秋夜里,有人来了又去。他吃完自己的宵夜,跑到厨房洗完碗后便上了楼。陈姨初时还会劝阻,后来只觉欣慰,莫家的小少爷到底是个温柔又懂事的孩子。   另一个被她看着长大的孩子仍旧吃得慢条斯理,等裴初上楼后,他才放下筷子问陈姨。   “他今天还在吃药吗?”   自从上次看见裴初流鼻血后,他便问了陈姨小少爷最近的身体情况,得知对方似乎得了流感,时不时便会问陈姨要些退烧降火的药。   “没有了,前天小少爷似乎才退了烧。”上了年纪的陈姨忍不住有些唠叨,“所以说年轻人还是要多注意身体啊,可不能仗着自己年轻力壮就随便折腾,秋日气温变化快,早上出门的时候得多穿件衣裳啊……”   莫声知道裴初退烧至少松了一口气,听见陈姨的唠叨也不觉得烦,好脾气的一一应是,起身端起自己的碗筷准备去厨房自己收拾。   “哎呀,放那我来洗就是了。”陈姨再次拦道。   莫声摇了摇头,“陈姨照顾我们这么多年辛苦了,这种小事哪好意思再劳烦您。”   陈姨看着莫声走进厨房,高大英俊的男人站在洗碗池边,开着水龙头一点一点的清洗自己的碗筷。   陈姨看着看着便笑出了声,明亮柔和的灯光照在那张慈爱沧桑的脸上,微微下陷的眼窝里,一双深褐色的眼眸泛着光。   莫声听见笑声回头,只见陈姨站在厨房边上,脸上的笑意不减,不住的点头喃喃自语。   “这样好,这样好……这样才像个家。”   她在莫家这么多年,终于看见莫家两兄弟像寻常人家一样团聚餐桌,默不作声,却彼此牵挂。 第16章 校园纯爱·十六   博喻高中举办了一场运动会。   这大概是学校的例行活动,每个高中都会搞这一遭。不同的是,博喻高中的运动会是和其他私立高中联合举办。   美名其曰友好交流,实际上也只是不同世家之间的较量比拼。   博喻高中聚集了大量的豪门子弟,但也有一部分并不是很给博喻面子。   每年到这种时候,外校的纨绔子弟与博喻的纨绔子弟,总会有一些明里暗里的争锋相对。   通常以博喻的校霸莫喧首当其冲。   运动会当天艳阳高照,只是到底是入秋的时节,空气里泛起几分冷意。   裴初的运动服外面罩了一件外套,嘴里咬着一支荔枝味的棒棒糖,仰头看着有些萧条的梧桐树上,站着两只晒太阳的小鸟。   那鸟有张白肚皮,正低着头用自己短短的喙捋着羽毛,小脑袋一点一点,有点可爱。   “喧哥!”   不远处响起一声喊,许言谈挥着手冲他招呼道:“5000米长跑就要开始了。”   裴初懒懒的应了一声,抬脚向着那边走去。   莫喧的学习成绩稀烂,班主任让他发挥余热,给他报了不少运动项目,毕竟作为校霸,别的不好说,体力绝对是一流,要不然怎么有那么多精力到处惹事生非,打架斗殴。   以上是班主任的原话,裴初没什么好说的,自然而然的接过了莫喧的传统。   在5000米长跑之前,裴初刚完成了一场立定跳远,没什么悬念的给老班挣了脸,拿了个第一。   不过一起跳的还有一个别校的什么人,个挺高,之前一路高歌猛进,直到遇到裴初才刹了羽。   好像是个体育生。   裴初将嘴里的棒棒糖咬碎,脱了外套扔给了凑在一边的许言谈。走到起跑线的时候,好巧不巧又遇到了之前那个对手。   操场上人很多,加油呐喊混着狠话一起,喧嚷嘈杂。那人似乎对他说了一句什么,裴初没听清,但看见对方的笑容很不友好就是了,眼神里带着阴鸷。   裴初嚼着嘴里的糖渣,没什么精神的半耷拉着眼,心里觉得这年纪的小孩真是麻烦极了。   枪响来得很快,在晴空中‘嘭’的一声,留下一道青烟。参差不齐的内外线上,一群少年窜了出去。有跑的快的一马当先,也有人不急不缓,匀速前行。   裴初悠哉悠哉,而那个外校的少年领在前头,倒也没有因为冲的太狠,后劲不足。   “余少,冲啊!干他博喻丫的!”   人群里传来一声激情洋溢的呐喊,跑道旁还站着一群挥臂热舞的啦啦队,不论气势还是排场,都要比其他学校足了一截。   余家……裴初将人与学校在脑子了搜索了一圈,这才想起来对方应该是泰佰高中的余悸,家世背景并不简单,连莫家也有些不愿招惹,毕竟家族里都是混了黑的。   简而言之,是个黑道少爷,泰佰校霸。   说是这么说,裴初也没几分把人放在心上。那边施启刚比完一场,正跑过来和许言谈一起为他加油。听见泰佰高中的喊话不乐意,也扯着嗓门吼了一句。   “喧哥加油!让泰佰看看谁才是爹!”   裴初听见这话的时候,喉咙里忍不住滚出一声轻笑,也很给面子的点了点头,逐渐加快了速度。   五千米还剩两千米的时候,有些人开始体力不支,渐渐的落在了后头。裴初在开始的时候没什么亮眼,等到一个个的反超过去,众人才发现,他呼吸平稳,体态轻松。   跑了这么久过去,跟刚刚开始跑的时候没多大区别。   裴初很轻易的就追上了前头领先的余悸。   对方微微喘气,速度慢下来了一点,但依旧体力充足。看到追到身边的裴初,偏过头扯起嘴角,带着一个冷笑丢下一句:“呸,垃圾。”   说完,便加快了速度,又与裴初拉开一截。   裴初顿了顿,觉得这小孩有点狂,同样是校霸,谁瞧不起谁?他漫不经心的又追了上去,不管余悸跑的有多快,他始终追在后面,保持着一个随时都可以反超的距离。   看上去,好像是他故意撵着余悸跑似的。   到了最后八百米的时候,裴初还在和他胶着着,身后的其他对手都被他们甩开一大截。两边学校鼓劲加油的声音也越来越大,隐隐有些火药味。   临近终点,裴初打算超过余悸,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同样偏头对着有些气喘不均的余悸扔下一句,“要连输两场了啊,小垃圾。”   裴初说话很慢,带着几分笑,听在人耳朵里酥酥麻麻的,却轻而易举的撩拨起人的火气。   余悸不甘心的咬了咬牙,突然身体一晃,好像没跑稳般朝着裴初就是一撞。   人群里传来一声骂,还带着几句不知是谁让他小心的呼喊。裴初眉头一皱,觉得这小孩手段实在有点脏。他身形一晃转了个圈,从人背后绕了过去,末了按着人肩膀,轻轻一用力,就将人一屁股按在了地上。   他轻笑中带了点嘲,“既然跑不稳,那就坐下来歇会吧。”   他按人的动作很隐秘,别人看着就像是余悸撞人没撞到,自己站不稳摔了一跤。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身为反派的裴初做的十分顺手。完事之后,他不紧不慢的做了最后的冲刺,拿到了五千米的第一。   *   上午的事大概就是一个小插曲,裴初没怎么放在心上,毕竟除了上午的两场比赛,下午的时候裴初都没再和余悸对上。   所以他大概没想到,事情还有后续。   正值休息间隙,那边的老师们已经要转移教师休息处,裴初眼角一撇,正好看见被老师们拉去统计各校奖牌数目的江寻,对方似乎早就注意到他。见裴初看来,那张淡如冷玉的脸对他微微颔首。   裴初一顿,若无其事的转移视线,心里觉得最近的主角攻对他的态度有些奇怪。   他没有多想,剧烈的运动过后让他有些疲惫,拎起水瓶喝了一口水,就着这暖阳和微风,裴初倚靠在树下慢慢闭目养神起来。   班主任老陈不做人,给他报的项目实在有点多。他头顶搭着一块毛巾擦汗,正在思考旷赛的可行性。   只是还没等他真正实行,许言谈便咋咋呼呼的跑了过来。因为前两天熬夜补习感了冒,他们几个人里面就他没报什么项目,跑来跑去到处给他们送水和加油助威。   因而看见许言谈跑过来,裴初下意识的以为对方是来送水的。   然而等他跑近,裴初这才看见对方手上没有水,脸上还带了点肿,“怎么了?”   许言谈气喘吁吁,神色焦急,还没喘匀气就指着搭在操场上围了一堆人的休息棚,喊道:“不好了喧哥,我们学校和泰佰的人干起来。”   裴初顺着他的动作一看,好家伙,人搡人滚了一堆,都快把休息用的棚子弄塌了。 第17章 校园纯爱·十七   之前就说过,每到举行联合运动会的时候,博喻的子弟总会与其他私立高中的学生出现些别苗头的小矛盾。   本来这几年因为博喻出现了莫喧这么个无法无天,暴躁得像只狂狮一样的校霸,让其他学校的学生都收敛了许多。毕竟莫喧疯起来是真的疯,狠也是真狠,动起手来完全不会顾及你的家世背景,反正他们莫家又不是得罪不起。   可是今年泰佰出现了一个余悸,高一新生,□□背景,家世未必比得上莫家,但手段绝不是谁都想要招惹的。就像一条毒蛇,再威猛的狮子被他缠上,也免不了被咬一口。   之前跳远余悸输给了裴初,五千米长跑的时候,又被裴初一只手按得摔在地上,彻底失了面子,这足够让余悸嫉恨得牙痒痒。   在之后的运动项目里余悸没有在对上裴初,于是便将怒火发泄在了博喻其他学生身上。八百米接力赛的时候接连使了阴招,让不少博喻的参赛者受了伤。   受伤最严重的是曾经和裴初打了一场篮球,并且叫了江寻助阵的那个一年级新生,右腿的膝盖被人顶了一下,关节拉伤。   他气不过在比赛结束后去找人理论,举报对方作弊阴人。结果被泰佰反咬一口,说莫喧在之前的五千米长跑的时候不就使了脏招,害得余悸摔跤输了金牌。   虽然平时很看不惯莫喧横行霸道,但五千米的时候有眼睛的都看到是余悸撞人不成反摔了一跤,当即就和人争论起来,甚至还动起了手。   恰好施启几人看到,要知道他们虽然自己在博喻老是欺负人,但外校的人欺负自己学校的人又是另一回事,况且泰佰那群狗日的还在说喧哥坏话,撸起袖子二话不说就冲了上去。连带着周围一群热血上头的博喻学生也上去干了起来。   奈何对方是混黑的,身边围着的那群小弟手段也脏的一批,施启几个被阴的有些招架不住,许言谈看情况不对,连忙溜了出来去找裴初救场。   等裴初到的时候,那边已是一片混战,施启和冯穆脸上跟调色盘一样挂了彩,博喻那群细皮嫩肉的小少爷们也多被压着打。   这时候老师们要不就去休息,要不就去吃饭了,没什么人管,这些人动起手来多少有些无所顾忌。   参与混战的人群里,裴初突然看见了主角受的身影,对方被推搡在人群里挤来挤去,仿佛被挟裹在浪潮里的一只小绵羊般无依无靠。   裴初捏了捏眉心,心想这人到底是怎么卷进去的,果然是主角特有的招惹麻烦的体质吗?   混乱的人群中,白临突然被一把推倒在地,眼看着有人抡起拳头就要冲着他狠狠砸去。   似曾相识的,斜地里却突然伸出一只手,一拽一翻,‘咔嚓’一声,就将那拳头主人的胳膊卸脱臼。   黑发少年逆着光,眉眼里藏着狠戾和锋锐,让人看着便忍不住心生畏缩,然而微风鼓起他的衣角,那人话里透着一点懒。   “喂,好歹是老子的地盘,知不知道打狗还要看主人。”   博喻众人:“……”   不会说话你可以闭嘴的,谢谢。   纵使莫喧说话不好听,但他的到来还是让博喻学生们松了一口气,毕竟博喻里让人闻风丧胆的校霸,这种时候对着外人,总让人有点底气。   裴初将手里这个被他卸了胳膊的倒霉蛋扔到一边,也没看摔在的地上的白临一眼,眸光一瞥,看见很有大佬风范的坐在升旗台上,没有参于混战,一副坐看江山气势的余悸。   “哟,英雄救美啊。”   余悸从看戏的高台上跳下来,勾着嘴角朝着裴初笑得意味不明,“早就听说你喜欢男人了,怎么?看上那小子了?”   裴初听着这话觉得有点耳熟,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那个小巷里被他揍得脸上开花的花臂青年。   余悸伸头打量了一下站起来的白临,评头论足,“长得不赖,看上去文文弱弱的,莫少喜欢这款?”   他重新回头盯着裴初,阴沉沉的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这么喜新厌旧,诺诺知道了可要伤心了。”   裴初:“……”   裴初:“???”   剧情发展好像和他想的有点不一样?   莫喧出柜,这件事虽然人尽皆知,但讳莫如深很少有人会直接提及,一是畏惧莫喧担心被他暴揍,二是身后莫家不断的抹除痕迹,遮掩丑闻。   也正是因为如此,之前莫喧出柜对象的那个少年才会被退学。裴初回想了一下莫喧的记忆,那小少年好像叫……余诺?   裴初:“……”   裴初好像知道之前被花臂围堵,以及余悸找事的真正原因了。   之前花臂说是为自己表弟报仇,但其实一个普通小混混哪来的胆子和身为莫家小少爷的莫喧作对?背后肯定有人指使。裴初早就猜到,只是觉得麻烦并没有追究。现在看来幕后主使已经就在眼前了。   面对原主欠下的债,裴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有些沉默。一旁站起来白临在听见余悸的话时一僵,他抬眼看向裴初,恍惚想起来,莫喧之前是喜欢一个少年的。   他抿了抿唇,指尖不知道为什么捲了起来。   好好的一场群架变成了花边新闻,周围响起一片窃窃私语。虽然平时在博喻几乎没有风声,但在私底下关于莫喧的绯闻从未停止,就老是跟在他身边的施启几个,就被编排不少。   还有和白临甚至江寻的,什么由恨生爱,什么由爱生恨,博喻的少女们致力于为这三大风云人物编造修罗场,连带着男生们也受到不少荼毒。   这些裴初从来不知,事实上他这个直男时常会忘记自己基佬的设定,反正他又不真喜欢男的。   只是他此刻哑巴吃黄连似的沉默,在旁人看来不免有些理亏的意思,那边的余悸嗤笑一声,痞里痞气的点燃一根香烟,“放心,诺诺早就把你忘了。”   他夹起香烟不屑的看着沉默的裴初,以及之前被他护住的白临,嘲讽道:“敢做不当,你可真不是个男人。”   说到这儿,他故作恍若的拍了拍脑袋,对裴初矫揉造作的道了个歉:“对不起,比起男人莫少或许更愿意做个娘们。”   他身后泰佰的少年们配合的大笑起来,不得不说余悸这波嘲讽拉满,嘴实在是毒。   裴初按住又想要冲上去干架的施启几个,抬头看向余悸:“你是余诺的兄弟?” 第18章 校园纯爱·十八   微风徐徐,梧桐树上金黄色的叶子飘落,就像一只漂亮的蝴蝶,在空中旋转,翻飞,飘飘悠悠的铺落在地。   裴初的话问出口,对面的少年却没有回应。他只是吐出一个烟圈,对着裴初吹了一声口哨。   “别想太多了,我只是看你不顺眼。”   他眼光一瞥扫过周围一圈挂了彩的博喻学生,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看你们这些博喻的垃圾,也很不顺眼。”   毫不意外的,他的话再次激起了博喻众人的火气。他却毫不在意,手里的烟头一扔,盯着裴初道:“怎么样?我们来单挑?”   余悸自小在家族里面训练,跟家族里的长辈们打架从小打到大。不管是各种阴招损招,还是正规的打架技巧都学了一个遍,长这么大除了家里人,在外面和人打架就没输过。   纵使莫喧在博喻里面称霸一方,但在余悸看来也不过是个草包一个。   不过之前花臂青年的事,以及五千米长跑时被对方反阴了一招的事情倒让余悸稍稍改观。只是那又如何,到底还是一个薄情忘义的垃圾。   他看着对面那个提起余诺无悲无喜,散漫又无情的家伙,霎时心头火起,挑衅道:“敢不敢?”   莫名奇妙被要求单挑的裴初觉得麻烦极了,他还没有表态,周围的人却像是早就做好准备一般,纷纷利索的腾开场地。   不管之前怎么样,至少在对外的场合博喻众人还是挺愿意给自己这边的人撑场子。   更何况余悸实在太嚣张,他们早就盼望着有人能将他揍一顿,当这个人是莫喧,那么平日里有多害怕,这时候就有多激动。   那个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的一年级新生,振臂一挥,嗷嗷呐喊:“上啊莫喧,使劲揍他个鳖孙。”   裴初抽了抽嘴角,跟着退到一旁的施启看这人喊得起劲,手一伸就挂在他脖子上,勒了勒,“行啊小子,这么快就把之前的仇忘了,嗯?”   那新生看见施启也不怂,甚至出于刚一起打过架的战友情谊贫了一句嘴:“哪有什么仇不仇的,不都一家人。”   施启盯着他,似乎十分折服于这小子的厚脸皮。   裴初自然也是,此时的太阳依旧开始坠西,即使现在已经到秋季的尾巴,那太阳依旧晒得人皮肤发烫。   裴初微微眯眼,心里想着算了,早点打完早点回去补觉,一整天的的运动会将他累的够呛。   对面的余悸向前走了两步,捏着脖子,发出‘咔咔’两声轻响。高挑的个子被太阳照出一个黑压压的影。   走近的时候,裴初才发现对方比自己还高出半个脑袋,这让他看上去压迫性很强。   没有什么罗里吧嗦的狠话环节,在干架的时候,余悸显得尤其干脆利落。   反派死于话多,对方深谙其道。   裴初漫不经心的想,微微侧头躲过了冲着他的鼻梁招呼过来的拳头。发丝飞扬间,只见他手肘一抬,就嗑在了余悸的下巴上。   虽然这么说有些欺负人,但不管余悸打架有多狠,在家族里学到的打架技巧多么牛逼,在裴初面前都只有被压着打的份。   周围人以为能看到一场势均力敌的决斗,但全程都是裴初在虐菜。   裴初并没有下太狠的手,毕竟也没多大仇,而且对方下午还有比赛。他挑准角度,只揍一些容易痛又恢复快的地方,没多大一会儿余悸便只能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   余悸怎么也没想到,从小到大打架没输过的他,怎么也没办法触及到眼前的黑发少年。周围响起了一片惊呼,有博喻的人在欢呼得胜,也有泰佰的人惊惶失措的呼喊,有人匆匆走过来想要扶起他。   阳光下裴初的身影笼罩着余悸,少年垂眸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没有太多的情绪,平静淡漠就好像注视着的是路边一颗无关紧要的小石子,余悸突然不甘的握了一下身侧。   裴初看着泰佰的人赶到余悸身边后便退开,也没打算继续找事,背过身就看向旁边不断向他挥手施启几个,连带着那个受伤的一年级新生也一脸惊奇敬佩。   裴初甚至听见他对旁边的冯穆问,“如果我现在给莫喧做小弟,你说他会不会教我几招?”   冯穆扯了扯嘴角,依仗着身高优势冲他投去鄙夷的一眼,“你在想P吃。”   裴初想笑,喉咙却传来了一阵痒,让他忍不住低头咳嗽起来。也就是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一阵惊呼。   被扶起的余悸一把推开身边的人,手里捏着一块从地上捡起的碎石砖,目眦欲裂的冲着背向他的裴初而去。   操场地面很少翻修,因而有些地方难免有些碎裂,余悸从那里捡来的一块碎石砖,长且尖锐,很难想像若是被他刺中是副怎样的情形。   裴初因为突然剧烈的咳嗽而弯下腰,看起来毫无防备。人群里旁观的白临脸色一白,几乎是下意识的向前。   可是他虽然离裴初不远,余悸却离裴初更近,不过两步的距离,对方已经站在裴初身后,双手握着石块高高举起,眼看着就要扎入裴初的后背。   白临张了张嘴,突然发现自己有一瞬间的失声,心脏处好像骤然被人攥紧,就好像那日小巷,利刃临近心口,他看见有人为他伸手挡下那刀,鲜血溅落,殷红的颜色刺痛了他的眼。   可他却无能为力。   背后的慌乱裴初早已察觉,身后卷起的利风也让他竖起危机,他忍住喉咙里不断溢出来的咳嗽,迅速的一个转身便躲过来那足以使他脊椎瘫痪的一击。   余悸狠辣的攻击让裴初的眼里难得染上了几分凌厉,他几乎不在留情,在转身的刹那以身体为轴,狠狠的扫出一腿。   只听‘咔哒’一声骨折脆响,前一刻还举着石块想要裴初重伤的余悸,后一刻已经惨叫的倒在地上,不断抱着自己的右腿哀嚎。   而另一旁的裴初已经直起身,他喉咙里的咳嗽依旧没停,好半响才缓了过来。他眯了眯眼看着地上惨叫哀嚎的少年,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只是道:“再有下次,废了你。”   他说完就走了,扔下一众混乱的人群,甚至撇下了常带在身边施启三人。   人群里的白临怔怔的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人好像习惯了,习惯了这样来的无声,去的孤烈。   腿脚骨折的余悸被人扶起送往医务室,路过白临的时候突然回头盯着他,扭曲的面容里带着令人恶心的恨意。   “你难道就不会觉得不甘心?”他声音里好像带着鼓动,紧紧盯着眼前面容精致,却乖巧柔弱的少年,“他那么欺凌你,你就不想让他退学。”   乖巧柔顺的少年低着头,发丝遮掩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轻轻开口,带着他一贯的温和无害,他说:“关你何事。” 第19章 校园纯爱·十九   裴初大概有些发烧,他昏昏沉沉的不想让周围人发现,撇下施启几个就摸进了一处室内。   室内有些杂乱,到处堆放着体育器材,昏暗的视线里裴初辨认出这是一间器材室。他没有多在意,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便开始低头平复有些急促的喘息。   汗水大滴大滴的从额上划落,然而裴初的表情却称得上平静,他甚至还有闲心想着,他大概将要待在这个位面的时间不久了,可惜了施启几个成绩还是稀松平常的。   此时已经临近傍晚,夕阳里透着红,斜斜的阳光从窗边洒进,将这个狭小又逼仄的室内分割成明暗两部分。   裴初坐在器材室的椅子上,阳光洒在他的脚边,他整个人却笼在阴影里,染着一身孤单的沉寂。就在他已经平复呼吸,开始适应逐渐模糊的视野时,耳边传来一阵轻缓细微的脚步声。   也许是来归还器材的学生,裴初心想。   他依旧一脸平静,甚至从口袋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点燃,打算安静的等待来人离开。   然而那道脚步声在他不远处停下了,紧接着便是一阵相对无言的沉默。察觉到不对劲的裴初摩挲着手里的烟蒂,抬头看向对面。   模糊的视野里是一道白衣清瘦的少年轮廓,弹了弹手里的烟灰,裴初暗哑的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难得在少年面前展现的散漫和揶揄:“怎么,想来报复?”   白临站在他面前,离他不远,恰巧是在光影分割线的另一面,薄红的夕阳在他身上披上一层暖光。他静静的凝视着对面被烟雾模糊了表情的裴初。   他的手指动了动,垂眸道:“我看见你有些不舒服。”   “呵。”对面的少年笑了一声,带出一声咳,他手指夹着香烟撑着下巴,看着白临的眼神似笑非笑,“竟然跑来关心霸凌你的校霸,你可真是个圣父。”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讽刺,或者说藏着几分无奈。这让白临张了张嘴,想要辩解。   他想说,少年又一次救了他,在混乱的人群里,拉住了那记即将落在他身上的狠拳。   可是他无比清楚就算他说了,少年也只会一脸讽刺的嘲笑,否定,说他只是将他认错成一只路边可怜兮兮的小狗,就像那日遗弃在警察局门口的外套一样,鄙夷不屑。   白临不自觉的咬紧嘴唇,生出几分不甘。   对面的裴初却突然站起,伸手将他堵在了身后的器材柜子之间。香烟掉落在地,弹落几颗火星。属于少年人身上的烟草味猝不及防的萦绕在白临鼻尖。   “老实说,你不是喜欢上我了吧。”   带着灼热的吐息的声音响起在白临耳边,猛地让白临心神一震。   然而裴初心情却是有些诡异和无奈,就在刚才,他脑子里突然想到一段剧情,大概是江寻和白临两人之间互生好感,却还没有确定感情的时间段,被莫喧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情愫。   这让莫喧觉得讽刺可笑,原来所谓的天之骄子,也不过与他一丘之貉。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他们遗恨终身?于是他想要设计白临夺取他的清白,让那个永远高高在上的江寻,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   而故事发生的地点就在器材室。裴初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随便找的一个地方都是触发剧情的重要场所,而且偏偏是在他发病的时候。   好在江寻最后及时赶到,没有真正莫喧得手,反而整件事成了促进江白两人感情的催化剂,让二人彻底明确了自己的心意。   只有莫喧,迎来了无数谩骂,身败名裂被莫父愤怒之下扬言远送国外。   感受到他身前少年的沉默和僵直,已经看不清什么的裴初摸索的伸出手,捏起少年的下巴,他眯着眼,一片模糊的视野里甚至看不清少年的表情,然而这样的情况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   因而他看不见被他捏着下巴的白临,逐渐深沉的眼眸。   裴初还在发着低烧,手指有几分烫人的温度,白临被迫抬起下巴,视线落在对方修长的脖颈与微微凸起的喉结上,白临仓惶的敛眸,却又看见白色的运动服下,少年小麦色的胸膛与精致的锁骨。   一股莫名的燥意开始在少年的心间鼓动,然而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对方的下一句话,却如同曾经当头浇在白临身上的那一桶冷水,凉意瞬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还记得上次在器材室就是因为你坏了我的好事吧。”   他说的是余诺,甚至刚刚他还因此与余悸发生了一场冲突。白临突然想起他与莫喧的交集,也不过是在他无意闯进器材室后,目睹莫喧亲吻余诺的画面。   此后更是对方长达半年的霸凌。   是啊,他一开始就讨厌他,因为他害他出柜的事情曝光。   因为他让他与喜欢的男孩分开。   白临突然冷静下来,他想,他不该有什么期待的。只是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突然反客为主的按着少年的胸膛向后一推。   裴初视野模糊着,猝不及防被白临推倒,一下子摔在椅子上。他以为这是少年意识到他欲图不轨开始反抗,感受到对方的脑袋伸到他脖子上似乎想咬上一口,裴初及时反应过来抓住对方的手一翻身再次将他钳制。   椅子被带倒,两人纠缠在地上地上。在此过程中裴初的下巴还被少年的脑袋顶了一下,微微发疼。   裴初抓住白临的双手举过头顶,心想大概这就是兔子急了会咬人,再怎么柔弱的少年在面对危机时也会拼力反抗。   只是他此刻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压制住少年人声音发哑的喊了一句:“别动。”   也许是刚刚椅子摔在地上的声响太大,惊动了外面寻找的人。器材室的门被打开,明亮的光线照亮了这个昏暗的角落,也显露了地上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少年。   此时此刻,裴初撑在白临身上,钳制住他的双手。两人衣衫凌乱,脸颊发红,微微喘息。站在门口的江寻只感觉喉咙发紧有些说不话来。他紧紧抓住器材室的门把手,让自己的声音冷静下来。   “你们在做什么……莫喧?”   此时此景似曾相识,就像半年前白临骤然撞见莫喧压着余诺出柜的事件一样,此时此刻因为听闻莫喧打伤泰佰余悸而四处寻找的江寻,也看见了器材室里气氛暧昧的两人。   或许裴初并不清楚,可是此时的江寻却清清楚楚的看见紧盯着莫喧的白临,眼眸中确实是在压抑着什么的,那种情绪甚至江寻自己都觉得有几分熟悉。   他知道,那也曾经出现在自己身上。   裴初听见江寻的声音时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这段剧情算是告已段落,他忍着愈发脑袋里那阵昏沉欲吐的不适感,不动声色的起身。   许是光亮的刺激,他的视线开始恢复。他望着江寻,以及他身后开始聚拢的师生们。   “如你所见,江寻。”   裴初垂着眼眸,整理衣衫,他念着江寻的名字,带着他一贯无谓又嚣张的语气开口,“只可惜被你发现得太早了。”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仿佛被坏了好事的不满,江寻捏着门把的越来越紧,他眼神复杂的盯着室内的两人,胸口莫名的被一种酸胀的情绪填满。   ***   后续发展如裴初所料,裴初先是重伤了余悸,泰佰校长震怒说要向博喻讨回一个公道,本来整件事是余悸先做出的挑衅,博喻不是不可以从中斡旋。   但泰佰的事情还没有论出结果,莫喧在器材室里欺凌白临,甚至意图不轨的消息又传到A班班主任的耳边,半年前有关莫喧在器材室里的所作所为还历历在目,转眼他又将魔爪伸到了白临身上,甚至之前还一直对其实行霸凌。   深感这次事件严重的班主任很快通知了莫父。   于是被领回家的裴初很快受到了莫父的训斥。一记巴掌朝裴初迎面扇来却被他偏头躲过。   “你还敢躲?”   莫父震怒,指着裴初的鼻子恨铁不成钢,“你知不知道你这次犯了多大的错?”   裴初没有说话,身旁的莫母扑过来搂住裴初,怯声道:“说话就说话,别打孩子。”   “都是你平时给惯的。”莫父狠狠的横了莫母一眼,气道。   莫母不满,忍不住反驳:“不就是把余家那小子腿打断了么,咱们家又不是赔不起。”   “呵,”莫父冷笑的看着莫母,瞥了眼裴初,“你知不知道余家的背景,俗话说狮子还怕被蛇缠呢。”   “更何况……”莫父咬了咬牙,历声质问裴初,“你和白临是怎么回事?莫喧你说!”   “说什么?”裴初本是跪在地上垂着头,此时抬头看向满身怒火的莫父扯了扯嘴角,笑道:“你儿子什么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   曾经莫喧出柜,莫父便视他为莫家污点,并警告他自持收敛,不要再做让莫家蒙羞之事。那是他们父子之间一条不可逾越的裂痕,也因此莫父对莫喧这个儿子彻底失望,转而想要从外招揽培养莫家下一代得力干将。   可是这一次他却将目光对准在莫父本来看好的目标白临身上,还一直对他进行霸凌,这如何不让莫父羞怒,甚至认为这是莫喧的蓄意报复。   此时此刻莫父怒不可遏,他再次一巴掌挥出,被莫母抱着的裴初动作一慢,结结实实被打在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唤醒了旁边出神的莫声。他看着那个被父亲打到偏过头的少年,鲜红的巴掌印浮现在他脸上,然而少年却淡漠的抿紧嘴唇,垂落的黑发遮掩住了他眼中的情绪。   可莫声却觉得,少年大抵是不在意的,无论是莫父的怒火,还是世人的指责。   他心口突然有几分憋闷,他盯着少年询问出声:“你……是不是,喜欢白临?”   裴初听见问话奇怪的看了这个一开始就站在旁边沉默不语的兄长一眼,却没有说话。此时此刻他并不想再去辩解些什么,头脑的昏涨和身体的疲倦,只想让他快点结束这场的漫长的审讯。   他的沉默被人认作默认,莫声张了张嘴,手指不自觉捏紧。莫父更是冒火,指着裴初不容反驳的就下了论断,“一个月后,你给我滚去国外。”   抱着裴初的莫母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不断抚着儿子的后背细细抽咽。   站在一旁的莫声依旧沉默,他说不出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只是想这样也好,也许出国可以使莫喧淡忘掉对白临的感情。   喜欢男人……到底不是什么好事吧。   他只是,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弟弟,误入歧途。   男人在心底这样告诉自己,只是捏紧的指尖始终没有松开。 第20章 校园纯爱·二十   裴初现在躺在床上,低烧还未褪去,脑子尚有些昏昏沉沉。   他刚刚与施启他们通过电话,那日运动会上的事情果然引起风暴。不仅打断了泰佰余悸的一条腿,还对博喻的特优生白临实行霸凌,并意图不轨。   事情在学校里被传得沸沸扬扬,很难说这背后没有谁的手笔,总归莫喧喜欢男人,觊觎同学霸王硬上弓的传言被落实了下来。   一时如原剧情所发展的那样,反派莫喧身败名裂,为人鄙弃。就好像那日出头阻止泰佰与博喻争端的,不是如今这位人人喊打的校霸一般。   或者说不是不知道,只是莫喧平日里为人太恶劣,让人觉得如果他被退学消失,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窗外在下着雨,裴初被莫父禁足在家,学校的事情还没处理完,莫父也自觉再也丢不起那个人,再加上莫喧本就时常旷课,莫父干脆给他停学,只等一个月后将他送往国外。   就像扔了一件垃圾。   裴初一边低咳,一边心想。   他此时嗓子有些暗哑发疼,正想起身下楼去倒一杯水。卧室的门突然被人打开。   裴初抬头一看,发现是莫声。   俊秀儒雅的青年站在卧室门口,手里端着一个装了药和水的托盘,一副银丝的方框眼镜遮掩住了他眼底的情绪,只有抿直的嘴角一如既往,好像在彰显着对少年的厌恶与不耐。   裴初一边低声咳着,一边诧异的抬头望他,好像在惊奇对方为什么会出现他的卧室门口。   莫声看出来了,这让他不自觉的紧了紧门把手,半响反应过来,“我来给你送药。”   他尽力的将声音放得轻缓自然,将房门轻轻合上后,他端着托盘走向裴初。   随后一双大手探向裴初的额际,莫声摸了摸裴初的额头,眉宇紧皱,“你怎么又发起了烧?”   自从上次裴初在莫声面前流了鼻血,莫声便嘱咐陈姨注意他的身体,只是这被裴初察觉后,就没有在惊动他们了,只自己在卧室里备了点退烧的药。   因而已经有一段时间,莫声没有发现异常。   然而这次病发的却有些突然,莫声探着裴初的额头,眉头紧皱。   裴初往后抬了抬头避开了莫声的手,莫声手中触感霎时一空,不由微微捲了捲手指。   他敛眸盯着床头的少年,对方的脸色微微苍白,因此衬得他右边脸颊上的红印有些明显,那是昨晚莫父打的,还未消肿。   这又让他想到了少年被禁足在家的缘由。   他垂下手放下托盘,一边拆着给少年的退烧药一边开口:“我劝你不要再去招惹白临了,你应该知道父亲因此很生气。”   裴初哑着嗓子滚出一声笑,然后又带出一阵咳,这让他皱紧了眉头,眼里还敛了一层水光。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边咳边笑,却还是说:“如果我偏要招惹他呢?”   他就这样漫不经心的看着莫声,说出的话却是锋锐倔强。莫声看着裴初敛着水光的眼眸,突然意识到莫喧对白临的执着。   纵使被那么多人鄙夷阻挠,他依旧不会对白临放手。这在原剧情里本是出于对白临憎恶,此刻却被莫声曲解了味道。   他突然想起曾经裴初在小巷里帮白临挡的那一刀,在这样的滤镜下,从前那些霸凌的举止也像是青春期不懂表达的男孩子在笨拙的吸引喜欢的人的关注。   这样想着莫声不知为何胸口一闷,手中的药也被他捏得紧了紧。   裴初这会嗓子有些难受,看莫声停住了动作便伸手去够桌上的水。   然而手伸到一半却被人捏住了,裴初抬头一看就看见莫声抓着他的手腕,嘴角抿直。   “不行、不许……”   他不知为何嗓音有些紧涩,就好像在极力压制着什么,他目光严厉的看向莫喧,“白临跟你不一样,他……”   嘴里的话脱口而出,到一半的时候他住了嘴,后知后觉的发现这话其实有些伤人。   他本想说白临和莫喧不一样,白临不喜欢男人,你还是不要喜欢他了,免得伤心。   可这话说出口便好像含了刺,刺得少年眸光微冷。   他笑:“有什么不一样?因为他成绩好?因为他更优秀?因为他受所有人喜爱?”   这话里含有的所有情绪是莫喧的,他敛眸掩下眼里的疲倦,一边低咳一边宣泄着属于另一个少年的不甘愤懑,“就因为这样,我就不如他?我就不配和他相提并论?”   “呵。”裴初挣开莫声的手,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他问:“凭什么呀?”   莫声张了张嘴,他想说他不是这个意思,他想说他没有更喜欢白临,莫喧也没有不如那个少年。他想说他会和他站在一边,因为他是他哥哥,他不想让他走错路。   可是这些没有说出口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他有什么立场说自己是对方哥哥,从前十年的形同陌路,同一屋檐的陌生人,难得就忘了吗?   而且他真的只是因为不想让对方走错路吗?   他心中苦涩说不出话,对面的少年已经下了逐客令。   裴初拿起桌上的药和水吞下,抬头看着眼前怔怔的青年道:“药吃了,我想睡会儿,你回去吧。”   他的话说的很冷硬,但他也是真的累了。莫声闻言默默站了会,终是起身离开了房门。   ***   这两日博喻并没有以往那么平静,运动会已经接近尾声,然而并没有人去在意哪个学校得了多少块金牌。   所有人的话题里,都绕不开这几日被传得沸沸扬扬的名字——莫喧。   每个人提起他或多或少都带着些许厌恶和鄙夷,人传人的谣言里,莫喧已经是一个仗着身世欺男霸凌,无恶不作的形象。   “学校里这些流言绝对是余悸那孙子放出去,泰佰那些老阴比,打架打不过就只会背后传人坏话。”   曾经和裴初打过一场篮球的一年级新生凑在施启几个中间,有理有据的分析道。   施启几个脸一黑,看着眼前这个自顾自凑到他们中间的人脸色不是很好。   “要你说?”   “谁不知道啊?”   “要点脸好吧,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别介啊,都是一个学校的,莫喧揍了那个姓余的,我还想求他教我几招呢。”   “滚!”   几人吵吵闹闹后又是一阵沉默,已经好几天没见到裴初来学校的三人组有点焉。   那个一年级见状又自来熟的凑了过去,面上还闪耀着几分八卦的神色,“那什么,莫喧看上了白临这事,是不是真的啊?”   “怎么可能?有病吧!”   “想也知道是假的。”   “我们喧哥不可能看上那个穷小子!”   施启几人在一年级男生猥琐的笑声中极力否认。   而这几日话题里的另一位主人公却在教室里有些沉默。   *   晚自习刚刚放学,A班教室里的人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两个同桌还在沉默的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整理的,白临拿着两本化学的教辅和作业便打算回寝室。   而就在他离开座位的时候,江寻终于叫住了他。   此刻教室里已经关了灯,一片漆黑的视野里,只有窗外清凌凌的月光洒进课堂。   江寻坐在座位上,白临抱着书走了几步,听见声音回头看他。   他们隔着两个桌椅,月光洒在他们中间。   “白临。”   江寻又唤了一声,他的声音向来是清冷的,就像是初冬的雪。以往他叫白临名字的时候总有几分冬雪融化的痕迹,这次却是如遇到寒夜一般更冷了些。   他顿了顿,才再次开口:“我之前找莫喧说过让他不要再打扰你,但我想我错了。”   少年冷峻的眉眼间泛起一丝褶皱,想起了那日他推开门时所见的旖旎画面,心中再次升起一抹熟悉的烦闷。   月光下白临好像没在意江寻说什么,他立在课桌的过道中间,看着那个悬在教室末尾空荡荡的角落,那人已经很久没来了,听说莫家打算将他送出国外。   他好像很难会再见到他了。   白临垂下眼,举重若轻的回答了江寻的话:“对,你错了。”   他抬头对江寻露出了一个笑,“就算他不在缠着我,我也会去找他的。”   他抱着书本的手微紧,说话的声音却很轻,“我不想放手。”   他这样说着,好像在贫苦的人生里,得到了第一抹月光。   江寻抬头,张了张嘴,半响默默出声,“我曾经好像错过了很久。”   他看着白临也扯出了一个笑,他很少笑,所以当他偶尔露出一个笑容时,便如春日暖阳般让人沉沦。   他也轻声说道——   “所幸现在还不晚。”   月光下,在这片静谧的教室里,两个少年相视而笑,却说出了有关于另一个少年的诺言。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他们知道对方是对手,不管是在学习还是在其他方面,可是这个对手心思清正,让他们彼此都生不出恶感。   他们这里,有一个人察觉到包裹在恶劣欺凌的背后,多次挺身相护的甜。   还有一个,在漫长孤独的路途里,终于在回首间发现有一颗明星闪耀着光芒,等他去追逐,去摘下,去做他的第一个发掘者。 第21章 校园纯爱·二十一   裴初的桌上摆了一张黑色烫金的请帖,是邀请他参加江家独子江寻十八岁的生日宴。   裴初打开一看,有些意外的发现这还是江寻亲笔写给他的邀请贴。他翻的有些漫不经心,脑子里想的是关于这次江寻生日宴上有关的剧情。   经过他之前在学校里的作死,不出意外江寻应该因此认识到白临对于自己的重要性,并在生日宴上对他表白。   将邀请函重新扔回桌上,裴初仰面躺上了床,卧室里的灯光照的人有些眼花,他抬起一只手遮在了眼皮上。   快结束了。   在江寻生日宴后不久,他便将走完剧情,离开这个位面。   这样想着,裴初轻轻呼出一口气,有些放松的沉睡过去。   *   江寻的生日正好在周末,除了江家的合作伙伴,江寻还将博喻A班的同学都邀请了过来。   其中就包括白临。   还有莫喧。   裴初因此得到解禁,毕竟是相互交好的两家人,莫家要悉心捧场。   秋季的傍晚吹来阵阵凉风,院子里的海棠开的正艳,南方多雨,下午刚下过一场小雨,此时嫣红的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细小的水珠。   院子里的人来来往往,多围在江家父母和江寻的身边恭维祝贺。他们刚来,莫家父母正在与江家父母寒暄,莫声自然也跟在他们身后。   唯有裴初从进来之后便退到一边。   江家独子江寻与莫家的小儿子莫喧,仿佛天生就是两个极端。一个是聪颖不凡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一个是纨绔恶劣身世不堪的私生子。   旁人为之对比笑谈,就连他们自己都是相看两厌的死对头。尤其是在关于裴初出柜和欺凌同学欲图不轨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的当下,众人看向莫家小儿子的目光,或多或少都带着些嘲笑鄙夷。   若不是江寻亲笔写下的那封邀请函,怕是裴初现在都不能出门,禁足在家。   莫父不想丢这个人,裴初也不想往人堆里面凑热闹,他无视落在自己身上的那些或隐蔽或刺人的目光,找了个角落自个坐下。桌上放着饮品和点心,他捻起一块悠闲自在的吃了起来。   江寻从裴初进来之后,目光便落在了他身上。只是此刻他身为主角陪在父母身边待客,不好随意走动,他也不想众目睽睽去找莫喧给他带来困扰。   江寻心不在焉的听着旁边人的恭贺夸谈,看着裴初寻得角落坐下吃起了桌上的甜点不由浅浅的露出一个笑容。   看起来最近的事情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烦恼,这人依旧如这傍晚秋风一般恣睢洒脱。   这没什么不好的。   白临是在宴会即将开始的时候将将赶来的,比起宴会上光彩明艳的其他人来说,只着一身白衬衫的他实在有些朴素了,就像一只落入天鹅群里的丑小鸭。   裴初在他进来时抬头看了一眼,少年并无窘迫,气度从容仿佛只是参加一个普通朋友的宴会。江寻亲自过去接待了他,莫家父母也走到了他身边关照闲谈。   这让周围不少人有些刮目相看,能得江莫两家人为其撑腰,总归有些不同寻常的本事,总好过莫家那个不成器反成笑柄的小儿子。   江寻是出于他与白临的友情,以及不想让他趁机去找莫喧的目的亲自前来迎接他的。   而莫家父母走到白临身边有出于对莫喧欺凌对方感到的愧疚,也有试探白临如今对于莫家看法的态度。毕竟他们资助白临这么久,自然担心他会因此疏离莫家,让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所幸白临对莫家表现得并无恶感,反而多有亲近感激之意。这无疑让莫父感到欣慰,甚至对白临更加喜爱看好了些。   莫母不知道说什么,她向来为莫父马首是瞻,更何况她看白临莫名合她眼缘,因此尽管她知道他与自家儿子之间有些龌龊,也一样对他和善可亲。   裴初看着那边慈爱和谐的画面,没什么兴趣的转过头,紧接着便发现自己身边站了一个人。   是莫声。   年轻英俊的男人刚刚推辞了一个生意伙伴的洽谈,来到自己弟弟身边拉开椅子坐下,他身上带着些许酒味,显然刚刚在和人聊天的时候喝了点酒。   不多,却足够让他自然的拿开裴初手边的盛了冰块的饮料,并嘱咐道:“你刚退烧,少喝点凉的。”   裴初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脸颊,和眼镜后带着几分迷离的目光,嘴角抽了抽,没说话。   他以为男人是特地来他身边躲清闲的,盛大的晚宴上只有他的身边廖廖无人。   裴初倒有些奇怪莫声没有向以往一般去到白临身边温润关怀,这点奇怪在青年剥了一只虾放在他盘中的时候消了影。   哦,裴初面无表情的心想,这家伙肯定又喝醉了。   *   等到秋季泛着凉意的晚风吹过大厅的时候,江寻才从一大堆恭维奉承的人群里挣脱出来。   他四周看了看,发现大厅已经没有了裴初的身影,他微微一愣,转而心中有些懊恼,因为他同样没在大厅里发现白临。   裴初正在花园里,江家种着很多花植,一大簇一大簇的美女樱栽种在鹅卵石小路两边,屋檐的半空中的挂着风铃草,粉白的蔷薇爬满花架,院中还种着一株高大的紫薇花树。   月光下,这些花朵静静无言,只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裴初窝在花园的藤椅秋千上,手里捻着一朵掉落在椅面上的紫薇,纤细淡紫的花瓣在他指尖轻轻翻转,他到底有些受不了宴会里热闹,趁着莫声再次被生意场上的伙伴叫走之际,一个人跑到这里躲清闲。   此刻主角攻对主角受的表白应该已经开始了吧,裴初倚靠在藤椅秋千上,他坐着的这个位置很偏僻,正好在院墙与紫薇花树之间,若不是特意绕过来找,旁人发现这里还有个人。   月光下,裴初窝在那里,一边吹着晚风一边昏昏欲睡。   白临好不容易找到他的时候,就看见紫薇树下,少年倚在秋千上,眉目半掩,朦胧的月光柔和了他脸上的轮廓,难得让他那张锋锐俊朗的面容,显出几分恬淡来。   裴初听见脚步声抬起了眼,看见白临时也有些愣。紧接着他又看见,白临身后走廊里,匆匆现身的江寻。   裴初思绪在脑子里绕了一圈,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他该不会,是占了两人表白的地方了吧。   他再次慢慢打量了一下这里——月上柳梢花影情,花间月色最怡情。   有什么比这里更适合谈情说爱吗?   裴初顿了顿,面无表情的起身,打算换个地方走人。   白临却突然拦住了他。   走廊里江寻停住了脚步,他是急着找裴初,可是白临却抢先了一步。想了想,他并没有急着上前打扰。   白临自从那日运动会上,就没有再见到过裴初。裴初才因器材室里的纠缠暧昧被停学,而此时那位被他欲图不轨的另一个主人公却将他拦住。   裴初有些不明所以,他觉得主角受如今应该对他避而远之才对。   “你……要去国外了吗?”   白临站在裴初面前,低着头,听上去有些犹豫的问出了口。   裴初现在虽然已经退了烧,但这会儿晚风吹得还是让他有些昏沉发涨,他眯眼看着主角受没明白他的意思,只是顺嘴答道:“啊,拜你所赐。”   他嘴角一挑,又恢复成了那副盛气凌人惹人厌的样子。   白临突然抬头,直视裴初的眼,他问:“你要去哪儿?”   总是柔弱又乖巧的少年抿了抿唇,对裴初说:“高三的时候有报送国外的考试,我……我想和你考一个学校。”   ‘啪嚓’   裴初撵断了一根树枝,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想和你考一个学校。   这话难道不是应该和你身后的主角攻说的吗?   还是说,你是不好意思面向主角攻,才跑到他这里背对着主角攻表白?   裴初揉着眉心,想也知道不对。他二话不说直接离开,扔下一句:“你找错人了,这话你应该对着江寻说,他就在你身后。”   裴初头也不回的向着走廊走去,他看见江寻一直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两人。   白临听出裴初话里的拒绝之意,脸色一白,有些慌张的跟在他身后,“等等,我没找错,莫喧……”   快走进走廊的时候,白临伸手想去拉裴初衣角,然而变故却在此时突生,高高坠在屋檐下的风铃草花架突然从空中坠落,一米多长的花架直直朝白临砸下。   “小心!”   面对着两人的江寻面色一变,急急惊呼。   裴初突然一转身,将白临拉到了怀里,轰然一声,巨大的花架将两人砸倒在地。   鲜血弥漫染红了鹅卵石边上的美女樱。   第三次了……   被裴初护在身下的白临被花架的碎块砸到了头,一片殷红的视野里,是少年抱着他独自承担了身后花架的身影。   他又护住了他。   可他又拒绝了他……   江寻知道白临会找莫喧表白,可他也知道莫喧不会答应。这是直觉,或者说是出于某种死对头的默契。所以在白临找到莫喧的时候他没有出声打扰。   他知道白临不会成功,而事实也如他所想。   莫喧拒绝了白临,他向着走廊走来,有一瞬间江寻觉得,莫喧正向着自己走来。   应该是这样的,他们才本应该是同路人。可就在他准备也向他靠近时,莫喧却转身了。   不知道多少次了,明明一直欺凌着白临,却又在他真正遇到危险时,不惜一切的护住了他。   所以,他还是错过了他的星星吗? 第22章 校园纯爱·二十二   此时的医院有些肃静。   走廊里,莫家父母拿着手上的亲子鉴定单,有些不敢置信。   “也就是说,其实白临才是我们的孩子?”   莫父沉吟着,率先说出口,久经商场让他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白家父母有些难耐的搓了搓手。   莫喧和白临在江家花园被坠下的花架砸中,失血过多进了医院,医生们紧急给二人安排献血,献血的过程中却发现,莫家人的血型与莫喧并不匹配,反而和白临的血型符合度极高。   医生的一句话引起了莫父的惊疑,等待白家父母赶过来的时候,两人本来不愿献血,却还是被莫父要求抽血做了检验。   白家父母愤愤,却在莫父说出给予补偿时露出谄媚的笑容。他们刚来不清楚,只知道是白临去朋友家玩时出了意外。   他们本来还在埋怨白临这小兔崽子攀附了权贵却忘了爹娘,等到莫父拿到检验结果出来的时候,才把他们也吓了一跳。   紧接着就是调查,当初莫母生孩子的时候还是莫父养在外面的一个小三,条件并不好,与白家父母去了同一家妇产医院,两人刚好在同一天生了孩子。然而护士们不走心,将两家孩子贴错了标签,这就导致两家孩子抱错,过了十七年的错位人生。   白临才是那个真正的莫家少爷。   这个结果出来时直接让两家人震惊,莫父早前便看好白临,更是一直在资助培养他想让他成为莫家下一代的得力干将,如今得知对方本就是他的儿子,心中突然生出一种理所当然只感。   到底是他的血脉,怎么可能差的了呢?只是在之前得知白家父母嗜好赌博,对白临也多有苛刻,拿着孩子的奖学金去还赌债,因而对两人的感官一下子便跌入谷底,已经开始盘算怎样让白临与他们脱离干系,接回莫家。   白家父母显然也很惊喜,因为他们意识到自己好像替莫家养了十几年的孩子,以对方的身家实力,足够让他们敲上大大的一笔竹杠。   一时间,好像没有人想起还躺在重症室的莫喧。   病房的门被打开,一个白衣医生拿着一张病例单从里面出来,他的目光在门口的人群里扫了一下,开口问:“谁是莫喧家长?”   一时间没有人做声,气氛就这样凝滞良久,直到莫声和江寻走了出来。   “我是。”   “莫喧怎么样了?”   莫声皱眉出声,江寻关切的询问,身穿白掛的医生看着眼前的青年与少年,又扫了一眼他们身后那群气氛怪异的大人们,微微凝眉。   “患者莫喧身患脑癌,恶性肿瘤,已是晚期,家属们此前难道没有发现什么迹象?”   医生语气里带着些谴责,“到底怎么回事,直到现在受了外伤才被送来查出病情,已经延误了最佳的治疗时期。”   莫声身形一晃,死死的撑住身旁座椅才没有倒下。江寻脸上也难得出现明显的震惊错愕。   “你说什么,莫喧怎么了?”莫声伸手抓住医生,再次询问。   “脑癌。”医生掀了掀眼皮,扶住莫声,“病情有些严重,你们做好准备。”   做好什么准备?   一旁的江寻张了张嘴,连带着莫家父母和白家父母也难掩惊愕。   莫喧还没有醒,白临已经被转移了病房。   花架掉下来的时候他被莫喧护到了身下,受伤较轻,醒的也早。一醒来就发现自己身边为了一圈人,不仅白家父母,莫家父母也在身边。   甚至莫家父母看他的眼神更加疼惜怜爱。   “孩子,你受苦了。”   莫母伸手,替病床上的白临抚了抚头发,手指轻柔的摩挲着他的脸颊。   要说她此刻心情不乱是不可能的,养了十七年的儿子到头来发现不是自己亲身的,而自己的亲生孩子在那样的家庭里寄人篱下,生活苦难。   莫母仔细抚摸着这张与自己五六分相像的脸庞,可他长得这样优秀,优秀到让莫父早早的就对他刮目相看。   或许比起莫喧,白临更适合做莫家的儿子,他不会让莫父失望,也永远不会让她被莫父感到厌弃。   四十多岁却依旧精致娇小的女人呜咽一声,俯身抱住白临,一边伤心的哭泣,一边死死的抓住床单。   “好了,你这样临儿会难受的。”莫父拍了拍莫母的背,将她拉开。   然后又盯着白临,目光柔和:“接下来你可能会有些震惊,但却是事实,你……其实是我们的孩子。”   紧接着他将两家人当年抱错孩子的事情告诉了白临,心绪不断复杂起伏,他张了张嘴,却还是问出了他此刻最关心的问题。   “莫喧怎么样了?”   一片沉默。   墙角里站着的莫声和江寻捏紧了手。   还能怎么样,医生说不过只剩下两年的生命了。脑癌晚期,就算尽力抢救,也不过徒增医疗的痛苦。   莫声那双藏着镜片后的眼眸慢慢染上悔痛,他早该发现的,对方时常流鼻血发烧的迹象,怎么可能是他嘴里轻描淡写的上火感冒。   他怎么那么轻易的放任对方,三番五次的推脱不去医院。青年紧紧捏着手,指甲嵌进掌心犹不自觉。   怪异的气氛让白临不安的再问了一遍,莫父看着这个之前多次受到莫喧的欺凌,却依旧关心对方的白临感到些许欣慰。   摸着少年的脑袋,莫父安慰他不要担心。   白家父母终于按耐不住,向前与莫父商讨起这些年抚育白临所花费的费用,狮子大开口的问莫家索要补偿。   莫家父母烦不胜烦,混乱中也不知道谁失口说了一句,莫喧身患脑癌,命不久矣,往后的抚养治疗该有谁承担?   白临霎时一僵,不敢置信。   而莫父只是厌烦的看了白家父母一眼,到底是养了多年的儿子,纵使再不出色也有了情谊,他们不至于将身患重病的少年就这样扔给这对不负责任的父母。   “莫喧的医疗费用全由我们莫家承担,一千万,我要你们再也不再打扰白临和莫喧的生活。”   白家父母脸色一变,嗫嚅着就想讨价还价,在他们眼里亲情倒是其次,一个白眼狼,另一个是命不久矣的病秧子,他们谁都不想背负,但若就此断绝,失去了两棵攀附莫家的摇钱树,还是让他们心有不甘。   他们还想要争取两句,莫父已经冷漠的打断了他们:“你们要是做不到,这些年你们参与的赌博加起来,也足够被警察调查判刑了吧。”   这是威胁,这些年白家父母赌博成瘾,欠债无数,早就触犯了法律,若是莫家愿意,使点手段,可以让白家父母一辈子待在牢里不再出来。   白家父母不再说话了,一千万,总还是一笔巨款。   “莫喧为什么会得脑癌?”   等他们吵完,白临终于按耐不住的问询出声。   可这就要说到白家的遗传病史,白家的家族里,几乎每隔一两代就会有人患有癌症肿瘤,多为恶性,本来白家已有两代没有发生病症,看白临身体健康的样子,白父还以为这病已经在不知不觉间从他们家消亡了,却不想应验在了莫喧身上。   而如今已经发现的太晚,医生宣判最多只剩两年的生命。   白临面色一白,他踉踉跄跄的就要起身,去找莫喧。他还记得花架坠下来时,对方护在他身前,沉着又淡然。   江寻当然也记得莫喧是怎么受的伤,进的医院,更是因此被查出绝症。   他看着在莫父莫母的劝阻中执意想要起身的样子,想起那个毅然决然挺身相互对方的少年,心里即痛又沉,冷冷开口:“我想莫喧现在应该是不想见你的。”   无论是身份互换,还是如今身患绝症,以那人嚣张桀骜的性格应该不想别人目睹他的狼狈,江寻到现在还留在这里,也不过是想杜绝所有人,在这样的时刻给他带去打击。   他来到门口,打算开门去看望莫喧是否清醒,然而开门的刹那却看见一个少年倚在门口。   那人身上绑着绷带,左手握着正在输液的移动长杆,右手还夹着一根香烟吸了一口,他眉眼看上去有点疲倦。见江寻打开门,侧眸看了他一眼,嘴角还勾起一抹笑。   无悲无喜。   他起身灭掉烟头,扶着输液杆,一瘸一拐的走回了自己的病房。   长长的白色走廊里,少年的背影看上去是那么的洒脱而又孤寂。   他听见了。   整个病房的人都是一懵,却也明白少年什么都知道了。   无论是他窃取别人的人生,只是个身份低贱的假少爷。   还是时日无多,身患绝症,命不久矣。   他都知道了。   无吵无闹,既不觉得悲哀绝望,也没有故作坚强的维护自尊。只是淡然,好像早已预料,又好像并不在乎生死。   江寻看着那个背影,僵硬的跨出一步,然而身后的莫声早已经追了出去。 第23章 校园纯爱·完   裴初被莫声拉进来了病房,他能感觉到青年握着他手腕的手带着克制的颤抖,还带着某种小心翼翼仿佛怕磕伤他的脆弱。   这让裴初有些不解,事实上他在之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剧情发展到了哪一步,虽然有些偏差,但大抵他与白临身份互换的事情已经被发现,接下来该是莫家认回亲生儿子的戏码。   正如他所猜想的那样,他醒来时发现自己病房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为了验证剧情是否顺利出门,果然在白临病房门口听见了莫家与白家的商谈,连带着自己病情的事也被发觉。   裴初觉得无所谓,反正自己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位面了。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莫声会追着他将他带回病房。   看着眼前青年眼底掩不住的悲伤,裴初心想到底是相处了十来年,就算他们兄弟感情再怎么淡漠,听闻他如今罹患绝症的消息还是会有些难过的吧。   想是这么想,然而裴初还是有些冷漠的从莫声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腕,对着青年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笑容:“我又不是你亲兄弟,你应该感到开心才是。”   过去十年里,他们两人都是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比起他反而对特招生白临更加亲切喜爱一些。   这从前让莫喧感到嫉妒的事,并没有被裴初放在心上,可如今看着莫声的样子,裴初觉得维持着对彼此的厌恶反而会让他们更轻松一些。   可莫声不这么想,他被裴初的话刺了一下,被裴初抽离的手指轻颤着,他盯着少年的眼睛,一字一句的开口问道:“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什么?”   裴初有些没反应过来。   “脑癌。”青年的眼神里逐渐染上痛苦,“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患了绝症,你是不是故意隐瞒住我们不上医院接受治疗。”   这并不是难以发现的事情,从他看到少年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鼻血时,他就觉得少年的表现太过镇定,就好像发生了很多次,而他清楚这些病症之后的结果,可他依旧无动于衷。   医生说脑癌病发是会伴生很多症状,失明、眩晕、鼻血、发烧,可如今莫声仔细回想起来,除了第一次见到莫喧流鼻血和后来发现次数越来越少的低烧外,往日相处里,他甚至察觉不出莫喧任何病发时的症状。   他在隐瞒着,隐瞒着自己度过一次次痛苦黑暗的瞬间。莫声忍不住猜想,这会不会就是莫喧的报复,以自己的消失来换他们对他漠视厌恶的后悔。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镇静,伸手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乖,没事的。我们好好治疗,一定会没事的,莫家不会扔下你的,哪怕父亲放弃,我也……”   莫声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少年的一声喟叹打断,少年的神情好像带着些许遗憾,又好像一种旁观者的凉薄。   他轻轻呢喃着,勾出一抹笑对莫声开口:“可是晚了呀。”   那个他们真正想要弥补挽回的少年,早已不再这个世间,取而代之的,只有一抹流浪异世间的灵魂。   *   裴初和白临被花架砸中的原因查了出来,归根到底还是之前运动会裴初与余悸之间的矛盾引发的报复。   余悸不甘心被裴初打断了一条腿,在江寻生日宴上派人潜进,找到裴初去花园的机会,割断了屋檐下花架的绳索,找准机会砸中裴初,而白临不过是一条被无辜殃及的池鱼。   事情查出后江莫两家皆是震怒,没想到余家竟然这么胆大妄为敢在江家的地盘设计对莫家出手,于是两家联手搜集了许多这些年来余家不干不净的犯罪事实,让余家现在被一大堆官司缠身。   裴初听到这个结果的时候,正在病房里咬着苹果,施启几个叽叽喳喳,跟他说着这些时日外面发生的变化。   他如今正在接受化疗,面色透着苍白,人也仿佛消瘦了一大圈。施启几个小心翼翼的陪着他聊天,有时会忍不住转过头去憋回眼底溢出来的泪。   裴初假装没有看见,从果篮里挑挑拣拣的拿出一扎香蕉给他们一人一根,连带着的还有那个跟着施启他们一起来探病的一年级。   他毫不见外的剥开香蕉吃得津津有味,“莫喧,其实你现在挺好的,至少不要烦恼接下来的期末考试。你都不知道施启他们最近简直疯了一样,整日整夜的复习功课,就为了在期末考试给你看个好成绩。”   因为运动会的事情他已经跟施启他们混的很熟了,然后惊奇的发现这几个平日里在学校横行霸道,不学无术的校霸小弟们在背后竟然如此刻苦学习。   后来得知他们这么做是因为莫喧,沉默之后又毅然决然的加入了他们的小队,如今几人的关系算得上友好。   如今学校里风言风语,人人都知道了白临才是真正的莫家二少爷,而莫喧只是一个窃取了别人人生的,一对滥赌夫妇的儿子。低俗而又粗贱的血脉让他在学校里无恶不作,还一直以欺凌莫家真正的少爷为乐。   人人都知道莫喧完了,尤其是在得知他身患重病时,有些嘴上缺德的家伙还嘲笑他,这就是报应。   这让莫喧的三个小弟在学校里没少跟人打架,而奇怪的是就连江寻和白临也会在学校里有意无意的对那些朝莫喧恶语相向的家伙展露针对。   “呸,假惺惺。”   对此,许言谈撇着嘴发表评价,一旁的施启和冯穆赞同的点头。   “别这样,说不定他们是真心维护莫喧呢。”一年级的篮球少年发表客观评价,“你看连我都已经折服于喧哥的魅力,他们说不定也是呢?”   “他们算了吧?”施启扯着嘴角发出一声冷笑,“你难道不知道白临现在正忙着更改身份信息,随时准备入户莫家好成为真正的莫家少爷……痛!”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冯穆一个拳头砸中头顶,他恨铁不成钢的看了施启一眼,又尴尬的将目光转向裴初。   “喧哥,你……”他不善言辞,憋了半天也只能干巴巴说了一句,“你别想太多,好好休息。”   高壮个子的少年沉默了一会儿,又坚定的点了点头,“对,你好好休息,不管出了什么事都有我们呢。喧哥,我们永远站在你的身边。”   “对,永远站在你身边。”   施启和许言谈同样坚定的说道,他们走过去,握住了裴初的手。四只拳头交握着,三人环成一个圈,抱住了中间的裴初。   “喧哥,你要快点好起来啊。”   ‘啪嗒’一声,有眼泪砸在了交握的拳头上,砸出水花。   裴初从心底发出一声轻叹,反手揽住几人的肩膀。他笑,还是一如既往的恣睢洒脱,“你们几个,可要给我有点出息,别丢脸。”   泪水接二连三的砸下,一年级少年嚼着香蕉的动作慢了下来,看着抱成一团的四人,忍不住也凑了过去,“别这样,加我一个,挤挤?”   “滚。”   几人打打闹闹的,没多久就离开了病房,空旷的房间里再度恢复成了冷清。   其实不用施启说裴初也是知道的,莫父莫母将白临带回莫家,正式认回了白临的身份。而在这期间,除了最开始的那一次,莫父莫母便再也没来医院看望过莫喧。   或许对于这个儿子,他们内心感情实在复杂。   他不够优秀,总是惹事生非,甚至仗着家世,欺压霸凌着与他互换身份的莫家真正少爷白临。好像是为他做过的所有恶事施以惩戒,他患上了不治之症,生命走向了末端。   对于这个相处了十几年的孩子他们不是没有感情,只是这点感情在他与白临的对比,以及对白临的所作所为衬托下,好像又有点微不足道。   相比莫喧,不管是对莫父还是对莫母来说,白临都是那个让他们更加期许怜爱的孩子。   裴初这样漫不经心的想着,起身去穿病床下的鞋。他一身白蓝条纹的病号装,踏着一双拖鞋,就这样打开病房的门,穿过医院人来人往的长廊,走上楼梯,来到了医院的天台。   此时已经傍晚,天边燃着紫红色的晚霞,大片的云彩层层叠叠,泛着金红的边。   现在已经过了深秋开始入冬,天气泛冷。医院里种的梧桐已经开始落叶,枯萎没有生命力的叶子从枝头落下,又在冷风中翻舞,飘飘摇摇的在泥地里铺了厚厚的一层。   只着一件单衣的裴初好像感觉不到冷,他腿一跨就坐上了天台的栏杆。   身后天台的门被人猛地推开发出一声巨响,裴初回头看见一大堆的人挤了进来。   有医生护士,也有挤在最前头的江寻白临,以及莫声。   三人脸色如雪一样白,都小心翼翼的看着坐在天台栏杆上的少年,高空上的风,鼓起了他的衣角,露出他已经瘦出肋骨的腰肢。   往日里他们三个从来不凑在一起过来,然而今天不知为何有些心绪不宁。不约而同的赶在入夜之前来到了医院看望莫喧,三人在医院门口会聚,赶到莫喧病房时,看见病房里空无一人。   等他们问了一圈,才有人说看见莫喧向着天台走去了。一个不妙的预感袭上他们心头,等他们匆忙跑上天台,果然看见了坐在栏杆上岌岌可危的少年。   看着他们三人进来裴初笑了笑,有些遗憾自己想要悄悄离开的想法落了空。   他想了想对他们说道,“其实我没有那么讨厌你们。”   “可是这里的药太苦了,我实在有些受不了。”俊朗的少年仰着头,眼神里带着无奈。   他看了一眼天边的晚霞,又看了一眼紧张恐惧的不断向他靠近的三人。   到底是伸出手向着他们一挥。   “再见。”   他轻声说出这两个字,撑着手臂向下一跃,如一只展翅飞翔的鹰,决然投入苍穹的背影,是他最后的桀骜。   白临伸手向空中一抓,只能徒劳的感受到衣角划过他的手心,他怔怔的看着少年从天台一跃而下的背影,猛然间觉得天地万物的色彩都随他而去,他的世界只徒留一片苍白。   他还没有告诉那人……   他……喜欢他。 第24章 武林风云·一   他叫阿朝。   是个剑客。   为了寻找父亲苦心研创的剑谱,踏入了江湖。   清安城中一间简朴的客栈里,一个白衣背剑的年轻人坐在角落里,正无比专注的吃着眼前的面条。   没有什么一斤白酒,二两牛肉的侠客豪肠。年轻的剑客仔细数了一下自己身上的铜板,毫不犹豫的点了一碗清汤白水的阳春面。   客栈里传来悉悉索索的谈话声,这些身处江湖边缘,却又无比向往武林传奇轶事的小人物们正努力压低声音,却仍是止不住兴奋的小声讨论着。   “嘿,你听说没有。那本传说中的无名剑诀残本,据说落在了饮马川寨主手中了。”   “饮马川啊,如今江湖第一大派,他们寨主本就是刀法无双深不可测,如今再得到无名剑诀,实力岂不是又要增强一大截。”   “就是说啊,听说饮马川都是一群土匪,如今他们实力又涨,江湖上的其他势力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前阵子雁门的人还和他们起了冲突呢?”   “还有啊,漓阳剑派的掌门被人上门踢馆,败在了一个白衣剑客的手下呢。”   “听说那白衣剑客剑法诡谲,杀伐凌厉,好像就是师出那传说中的无名剑诀呢?”   “真的假的?会不会就是饮马川的人?”   “谁知道呢?”   “不过这江湖,怕是又要乱了。”   角落里的白衣剑客放下面碗,擦了擦嘴。他并没有在意旁边那一群人自以为隐秘的讨论,起身便准备结账走人。   他还要赶往下一个剑派踢馆呢。   此时正值晌午,阳光正烈。长街上没什么人,只有客栈门口一棵柳树下,摆着一个破木桌子拼成的算命摊。   摊子旁边还竖着一根蓝布幡子,笔墨橫姿的写着八个大字——   求签解卦,指点迷津。   阿朝匆匆看了一眼,没什么兴趣的就准备抬脚走人。   却不防猛地被人叫住:“少侠留步。”   一道温润清朗的声音响起,阿朝回过头,却发现是那个算命摊上的算命先生叫住了自己。   那算命先生长得实在年轻,模样清俊,穿着一身有些旧了的青色长衫,腰间还挂着两枚蹭亮铜板。好像是被这正午的太阳晒得有点蔫儿,此时正无精打采的用扇子一下一下的扇着风。   他见阿朝回头,稍微提起一点精神开始营业,黝黑深邃的眼睛在阿朝脸上打了个转儿,神神叨叨的开了口,“我看少侠印堂发黑,恐有血光之灾……”   还没等他说完,阿朝便头也不回的转过了身,一边走一边出于礼貌的回了一句,“我没钱。”   所以别想骗我。   年轻的白衣剑客长了一张娃娃脸,看起来单纯又好骗。   在他初出江湖的时候遇到了第一个人,是个不要脸的邋遢酒鬼,在被对方骗了全身钱财买酒喝后,阿朝从此知道了江湖险恶。   阿朝长了教训,并表示自己不会再上当。   这让他身后的裴初有些无奈,裴初伸手摩挲了一下挂在腰间两枚的铜板,想了想再次叫住了他,“红日初升,其道大光。在下掐指一算,少侠可是从东边来,要往南方去?”   阿朝再一次停住了脚步,无他,阿朝的名字就出自那算命先生口中那句‘红日初升,其道大光’。   他那个早死的老爹觉得旭日初升,朝霞遍满大道的景色很美,也希望他未来所走的剑道,也如朝霞红日一般,一路光明。   虽然臭老爹死了,还让自己为了寻找他遗失的剑诀四处奔波。但老爹的话却让他记了很久,而且他确定名字的来意老爹只对自己一个人说过,而自己也不曾告诉他人。   阿朝心里纠结怀疑,回头看着那算命先生的眼神忍不住有些警戒防备,这让他看上去有些冷,就像一把随时准备出鞘的剑。   他认真的打量了一下那看起来身无内力,弱不禁风的算命先生,质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往南方去?”   嗯,他还没傻到直接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吃一堑长一智,被某个酒鬼坑了以后,阿朝觉得自己行走江湖都聪明了很多。   对面的算命先生抬眸看了他一眼,有一瞬间阿朝觉得对方那双幽黑平静的眼眸好像看透他的心。对方却好像并不在意,他悠悠的取下自己身上挂着的那两枚铜板。   “自然是算出来的。”柳树下一身青衣的算命先生微微挽袖,漫不经心的将两枚铜板投掷在那张破木桌子上,然后抬头看他,“此去南边凶险,少侠回头是岸。”   算命先生对着年轻的剑客伸出五个手指,慢悠悠的露出一个唯利是图的笑容,“五两银子,在下便可为少侠化了此煞。”   只用一根木簪潦草束起的黑色短马尾,在空中划出一个凌厉的弧度,年轻剑客在听到‘五两银子’时,已经头也不回的走了。   阿朝很穷,阿朝付不起五两银子。   更何况老爹说过,算命先生都是骗人的。   这么想着的阿朝在离开长街,打算从南边城门出城的时候就后悔了。   因为他碰到了一个酒鬼,还是一个被追杀的酒鬼。   那酒鬼不是别人,正是饮马川的大当家,阿朝初入江湖遇到的第一个人,那个骗了他全部身家买酒喝的混球。   一瞬间阿朝就想起了算命先生的那句——“此去南边凶险。”   *   在长街街口突然混乱,有人一边喊着,“打架啦,救命啊!”一边从他面前跑过去的时候,裴初就知道剧情开始了。   不同于上个世界,裴初在这个武侠世界里已经待了十余年。每当一个世界的剧情发展过于危险复杂的时候,裴初就需要早早的进入位面,开始布局。   这个世界,他的身份是风易楼楼主沈亦安,他花了数年爬上了这个位置,并在不久前搜集到了引发这个世界剧情发展的关键道具——《无名剑诀》。   只有一半,另一半还在这个世界的主角受阿朝身上,也正是因为如此,裴初才在这里假扮算命先生接触对方。   他刚才对阿朝说的那句“南边凶险”并没有错,因为根据剧情,主角受应该在城南遇到了被追杀的主角攻。   而这也是出于反派沈亦安也就是裴初的算计。   如今江湖上有一个人尽皆知的传言,那本传说中天下无双的绝世剑谱《无名剑诀》,落在了江湖第一大派饮马川寨主,也就是这个世界的主角攻归远手中。   这无疑让诸多江湖人士趋之若鹜,在被人数次明里暗里潜入饮马川刺探之后,归远忍无可忍,离开山寨踏入江湖开始寻找流言出处。   而故事也正是从这里开始,被江湖传言藏有一半无名剑诀的归远,遇到了真正的剑诀传人,拥有另一半剑诀的阿朝。   两人相识的时候归远对阿朝坑害调戏毫不手软,却也在无形中教会了初出江湖涉世未深的阿朝很多,在武林中安身立命的本事。   两人因此结成了冤家,并在之后一系列由反派沈亦安策划的阴谋中,数次携手作战,化险为夷。   在一步步揭露引起武林争端的幕后黑手的阴谋,找到失落的《无名剑诀》的过程,感情飞升,成为一对生死相依,逍遥与共的江湖侠侣。   而其中反派沈亦安为了毁灭江湖第一门派的饮马川取而代之,不仅利用杀手与情报组织一体的风易楼,在江湖放出饮马川藏有剑诀的传言,还为了获得完整剑诀披上算命先生的马甲蓄意接近阿朝。   隐藏于江湖风云之外,却运筹帷幄,一步步引导主角攻受踏入自己的陷阱。   并为排除异己杀害诸多武林人士嫁祸归远,使江湖中掀起讨伐饮马川的浪潮,好在最后主角攻受二人识破了阴谋,揭穿了这个一直隐藏在他们身边,搅弄风雨的算命先生马甲。   而这次阿朝之所以遇见被追杀的归远,正是因为不久前与饮马川起了冲突的雁门掌门身死,凶手指向饮马川大当家归远之后,引发的事端。   算命摊前的裴初不紧不慢的收拾好东西,朝着混乱的城南看了一眼后起身,准备暂停歇业回家小憩。   *   而城南此时正在发生一场大战,雁门的弟子们正在围堵归远及其同伙阿朝,誓要将这个杀死他们掌门的凶手斩于剑下。   被围堵在中间的蓝衣刀客左闪右避,上窜下跳却又不好对着这些人动用杀手,只能朝着无辜遭殃的年轻剑客嚷嚷道:“喂,阿朝。快想想办法救救阿兄我啊,阿兄我快撑不住了。”   挡开一记飞镖的阿朝闻言恼恨的朝着归远喊了一句,“什么阿兄,你才不是我阿兄!我们又不熟,不要跟我跟我套近乎!”   左近有一人持刀横刺而来,阿朝抽剑一挥斩断对方武器,游刃有余之间又念念不忘的诘问归远,“还有,你欠我的酒钱什么时候还?”   “哎哟。”一身开襟蓝袍,袒胸露乳,背负双刀,腰间还挂了个酒葫芦的青年,险险躲过迎面而来的一记流星锤后回应,“我的好阿朝,你怎么还记得这事。不是说了那是你请阿兄喝的酒么,哪来的欠酒钱一说。”   “都说了你不是我阿兄,我也没请你喝酒。”阿朝喃喃自语,却也不是真的计较,只是此时围攻的人数众多,身陷重围且被殃及池鱼的阿朝,忍不住疑惑又愤恨的对归远喊道,“你怎么回事?不是说去调查传言了吗?为什么会被追杀?”   阿朝之所以被骗了酒钱,就是因为归远说给他提供无名剑诀的线索,结果一通烂醉之后,只得到一句,“无名剑诀不在我身上。”   就在阿朝忍不住发火拔剑的时候,对方又醉醺醺的说出了自己的身份,“我就是归远啊,饮马川的老大归远。”   这话阿朝是信的,虽然对方吊儿郎当的看上去很不靠谱,然而此人一身内敛的气势和深不可测的刀术都让阿朝看出了他的不寻常。   至于对方否认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说《无名剑诀》在他身上的传言,阿朝也还是信了。   如同剑客的固执,刀客也有自己的骄傲,他们不屑于放弃自己的武学成就,去研习一门与他相背的功法。   而归远是一个真正且相当厉害的刀客,阿朝认同他,也没理由不信他。   于是之后两人分道扬镳,一人依旧寻找流言的出处,一人前往江湖中所有用剑的门派四处踢馆,以此磨砺自己的剑术,并且从中寻找另一半无名剑诀的线索。   直到今日莫名其妙的相遇。   听见阿朝的问话,蓝衣刀客忍不住摸了摸鼻子戚戚然道:“此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阿朝皱着眉头,有点不耐烦。   归远叹了一口气,“有人死了,死在了无名剑诀之下。”   阿朝猛地一怔。 第25章 武林风云·二   裴初拎着酒壶和烧鸡回小院子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的院里种了一棵大枣树,郁郁葱葱,开着青色稚嫩的花蕊。   一阵微风吹拂而过,淡淡的血腥味传入裴初的鼻端。他面不改色,如平常一般合上院门,拎着酒壶和烧鸡就进了厨房。   他刚准备拿个酒碗出来装酒,背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清平酒坊的桑落酒,老板娘酿的,刚好酿足三个月啊。”   酒壶磕碰到陶碗洒出来些许,蓝衣刀客忍不住惊呼出声,“洒了洒了,浪费啊!”   他毫不客气,身形微闪就进了厨房,伸手一抄就端起了那盛了酒的陶碗,脖颈微仰便豪气干云的一饮而尽。   末了,还甚是满足的发出一声长叹:“好酒。”   裴初眉毛一挑,身后又响起了另一个不赞同的年轻嗓音,“喂……你这样不太好吧。”   那嗓音比白天相遇时,更多了一点嘶哑和虚弱。   裴初放下酒壶,好似受到惊吓,又故作冷静的问,“等等,你们什么人?为什么出现在我家中?”   他看上去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一身旧青衣,腰上还挂着两枚铜钱。他戒备的退后两步远离了归远,局促不安的捏了捏自己的袖子。   “我告诉你们,哪怕是江湖人擅闯民宅也是犯法的。”   “是你?”   因为裴初退开的动作,让阿朝看到了他的正脸,微微有些惊讶的发现对方正是白天遇到的那个算命先生。   裴初抬眼看去,发现现在的小剑客有些狼狈,他左手握着已经收鞘的剑,白衣上还染了血,右手捂住胸口,整个人靠在墙上默默调息。   他受了内伤。   而若再仔细看看灶台边的蓝衣刀客,便会发现这人也好不到哪去,一身蓝袍被割的破破烂烂,左手还往下滴血。   看来雁门那些人让他俩吃了不少苦头,毕竟雁门弟子为了寻仇卯足了功夫,而阿朝和归远却多有顾及,无法下死手。   没想到这么巧跑到他这里来避难了。   裴初心里不动声色   而喝完一碗酒又接着去拿裴初放下的酒壶的归远,听见阿朝的话疑问出声。   “嗯?怎么了小阿朝,你认识这家伙?”   他接着倒酒的动作显然是在表示,既然是你认识的人我就不客气了。   阿朝面色古怪,他一时没有纠结归远的称呼,而是轻轻道:“是个算命先生。”   “哦?”   阿朝表情更加纠结,捂着胸口向前走了两步,嘀嘀咕咕,“……他说我今天有血光之灾,不该往南走的,早知道我就听他话了。”   阿朝说着看了归远一眼撇了撇嘴,归远喝酒的动作一顿,目光又重新放在角落里站着的青年身上。   他好像很感兴趣的摩挲了一下下巴,“哦?这算命先生这么准的?”   他笑嘻嘻的放下酒碗,坐在了灶台边的小板凳上,“既然如此先生不如给我也算算?”   他目光一冷,盯着裴初,“如若算得不准,先生可要倒霉了。”   饮马川大当家归远,亦正亦邪,行事向来都是随心所欲,肆无忌惮的。这样的人向来是不相信什么神鬼算命的,既然这人对阿朝说往南边走会遇到危险,那么必定是知道什么。   说不定,还与今天追杀他的那些人是一伙儿。   这么想着归远扯出一个笑,煞气森森。   感觉到来自归远的压迫,裴初微微喘了一口气,额上冒出些许冷汗,即使如此他还是扯了扯衣袖,伸手去摸灶台上归远喝剩下的半壶酒。   他另外掏出一只碗给自己满上,顶着归远那如有刺芒的杀气浅酌一口,好似压了惊般,慢慢开口:   “小人区区一介江湖术士,哪有胆子给饮马川的大当家算命。南边之事,不过今早从城南经过的时候无意中听见了雁门那群老爷们的谈话,知道今天他们会在哪里埋伏大当家罢了。”   他说话虽然紧张却不卑不亢,不急不缓,转头又看着阿朝接着解释道,“至于这位少侠,小人不过听到了您在客栈向掌柜问了一句独山剑派的去处,才猜到你是要往南边走的。”   阿朝一怔,心里觉得还漏了一点,他动了动嘴,迟疑的问:“我的名字……”   裴初一笑,指了指阿朝的剑。那乌黑古朴的剑鞘刻着两个小篆,正是阿朝的名字。   裴初放下酒碗,叹息道:“红日初升,齐道大光。用这句话做孩子名字寓意的父母,并不少见。”   不知不觉间,归远身上的气势又重新敛了起来,他饶有兴趣的看着面前这个明明在他杀气下喘不过气,偏又能保持镇静娓娓道来的算命先生。   虽然是个弱不禁风,不懂武功的家伙,可这份处变不惊的气度倒是让他高看了两分,“你这算命先生倒是有趣。”   裴初捏着悬挂在腰间的那两枚铜板,嘴角勾出一个苦笑,“不过是一些坑蒙拐骗的谋生手段,难登大雅之堂。”   他说着向归远和阿朝拱了拱手,道:“所以两位大侠能否高抬贵手放过小人,区区破院哪里配得上您两位云上般的人物。”   他一口一个小人的,态度恭卑至极,话里话外逐客的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   阿朝是个脸皮薄的,听出裴初下的逐客令后有些忸怩,正准备起身提剑离开,却又被归远拉了回来。   “哎呀,小阿朝你去哪儿。”归远将人拉住,没皮没脸好像没听懂裴初赶客的意思一般,对灶台前的算命先生笑道,“江湖人士不拘小节,同喝过一壶酒就是朋友,先生怎么忍心让朋友露宿街头呢?”   裴初呵呵一笑,板着脸道:“在下不入江湖,并非江湖中人。”   “你刚刚还说你是江湖术士。”   “自吹了,在下就是一个市井骗子。”   “一百两,留我和我朋友在这养伤。”   裴初一顿,转而又十分自然的对归远和阿朝露出一个笑脸,“相逢即是有缘,两位若是不嫌弃,不妨在这里住上些时日。”   两人一来一往,阿朝目不暇接,等看到归远抛出酬金,裴初极速变脸之后,阿朝抱紧手中的剑再次感到了江湖水深。   归远眼含笑意,指了指裴初手边的酒壶与烧鸡,“我再出十两,你的酒和烧鸡也归我了。”   “自然。”   裴初同样笑意盈盈,将酒和烧鸡一并推到归远手边。   归远撕下一个鸡腿,一边吃肉一边喝酒,完后拿着鸡骨头指着裴初,“你这算命先生对我味口,敢问大名?”   “裴初。”   从橱柜里拿出蜡烛点上的裴初,闻言回道,“我叫裴初。”   也不知是不是阿朝的错觉,在烛光点燃的刹那,他听见那人念出自己名字,那双深邃幽黑的眼眸里,仿佛有一瞬间缱眷和温柔,像是冲破了漫长的时光,在这一刻点亮光芒。   *   归远喝完酒,吃完肉,随意的裹了裹身上的伤就去睡了。阿朝也被裴初安排在客房里调养内息。   两人受的伤,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只是如今外面还有雁门的人在追寻他们的踪迹,避免麻烦他们还是躲在裴初的小院里最恰当。   阿朝胸口受了一招雁门的独家绝技落雁掌,伤了内脉。虽说不是很严重,但短期内却是无法过多调使内力的,只能找个地方静养疗伤。   他坐在床上刚调息完,便有些无所事事。开始打量起房间的布局,这实在是一间很简陋的客房,能看出主人家并不富裕。   然后阿朝发现在他的旁边被人放下了一盆清水,还有一件浆洗干净的青色长衫。   阿朝一愣,有些意外主人的照顾周到。毕竟裴初一开始确实有些对他们避之不及的态度。他也知道这样擅闯进来,求人收留会给人带来麻烦。   可即使如此那人还是留下了他们,虽说是出自与归远的交易,但这样细致的体贴却还是让阿朝心生暖意。   他褪下那一身黏在身上让人不舒服的斑驳血衣,用清水洗了身子,再换上裴初准备的衣物。   打开门便想去向主人家道个谢,然而没走两步却发现那人坐在堂屋。   小小的堂屋内并没有点上烛火,可以习武之人的眼力,阿朝还是清楚的看见那个白日里诓骗他的算命先生,正坐在桌子边上,一手撑着下巴,脑袋一点一点的打起了瞌睡。   裴初的院子不大,也就一间主屋和一间客房,连被褥都只有两床。现在归远大摇大摆的进了自己的主屋,而客房又安排给了阿朝。   裴初无处可去,只能将就着在堂屋凑合一宿。所幸如今已经到了入夏时节,裴初就是这样坐一宿也不怕着凉。   只是阿朝看着他这副凄惨委屈的模样,到底有些良心不安,他走进堂屋轻唤一声,“裴先生?”   “嗯?”   裴初睡得不深,听见声音睁开眼,哑着嗓子应了声,一脸困倦的打了个呵欠,“阿朝少侠?唔,你有什么事?”   阿朝还未及冠,长得又是一张俊秀稚嫩的娃娃脸,看上去总像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因而总是喜欢板着一张脸彰显自己的成熟,却不知只是让他看上去更像个可爱沉稳的少年罢了。   此刻他看着裴初,说道:“先生你回屋睡吧,我留在着就行。”   年轻的剑客一本正经,很是沉稳有担当,他劝裴初:“习武之人,粗糙惯了,哪怕不睡床也没事的。”   裴初看着他,即不说话也没动。他想,他倒也不至于没有良心到让一个受了内伤的小孩在堂屋里凑合一晚。   于是裴初摆手赶他,“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归大当家既然出了一百两银子,在下自然是要好好招待二位的。”   裴初将手收回衣袖,对着这个初入江湖涉世未深的少年剑客,微微笑道,“阿朝少侠不必如此,这是交易,也是我们小人物的生存之道。”   阿朝一愣,月光从没有关上的窗户中洒下,他看向眼前这人,好像看见了一个他不曾了解的世界。   不是刀光剑影,壮丽传奇的江湖,而是市井百态中,平凡人里的人情世故。 第26章 武林风云·三   第二天裴初的小院里就少了一个人,昨夜睡在裴初主屋里的归远在大清早的时候就不见了人影,只给阿朝留下了潦潦写下的两句话——   “我去调查雁掌门死因了,既然那算命先生收了我的钱,你就在这安心养伤。”   归远本就是一个行事作风极其随性的人,昨天还没皮没脸的求裴初收留,今日就干脆利落连招呼都不打的离开了。   阿朝看着归远那句让他留在这里安心养伤的话有些别扭,他不是一个喜欢欠人人情的人,归远与裴初谈好了交易那是他的事,而他自己却不能平白无故受人人情。   无论是归远的,还是裴初的。   归远还好,毕竟他欠了自己那么多酒钱。可是裴初与他们不过萍水相逢,无交无故。   阿朝更不想欠他人情,尤其是昨晚上他没有说服裴初,自己回了客房,让对方留宿堂屋。   今天一大早,阿朝打开房门,就看见一袭青衫的青年正在往井里面打水。   清晨里泛着蒙蒙亮的白,带着几分微冷的湿气,太阳还没出来。有些清瘦文弱的青年正在往井里拽着桶,看着有几分吃力。   阿朝顶着那张面无表情的娃娃脸,却是十分自觉的走上前去,轻轻松松的就将水从井里面提了出来。   裴初就这样被人推到了一边,倒也自在,笑呵呵的看着年轻剑客给他提水。   阿朝将水提上,又走到厨房倒入水缸,几次往返将水缸装满后他问裴初:“还有什么要帮忙的?”   他自幼习武力气大,几趟下来气都不带喘的。归远如今离开小院前去调查雁门掌门的死因,他有伤在身不得不留宿在裴初院里,不愿平白受人照顾,便想着帮人做些家务也是好的。   裴初看出了他的意思,便也没有客气,免费上门的劳动力不要白不要,便指挥着阿朝说,“后院里还有些柴,烦请少侠帮忙劈了吧。”   他登鼻子上脸,活脱脱的就是一个喜欢占人便宜的市井小民。阿朝没觉得哪里不对,听话的走去后院给人劈柴。   不大的院落里,两人各司其位,井然有序的忙活了起来。   裴初煮了点粥又炒了一盘青菜作为两人的早饭,他也没问昨晚还在的归远今早去了哪里,只是听见阿朝说他暂时不会回来后点了点头。   裴初现在就是一个算命先生,日子清贫得很。朝食一过,就要出去摆摊。   阿朝看着他欲言又止,毕竟昨天这人还承认了自己不过是一个市井骗子。他出门摆摊不就是要去坑人吗?   阿朝强烈的正义感让他无法认同这样的行为。   “也算不得骗子罢。”从堂屋里翻出他的蓝布幡子,裴初拿着扇子一边往院门走一边漫不经心的笑道,“毕竟昨天在下说的南边凶险,少侠有血光之灾不就是真的吗?”   阿朝站在堂屋口一愣,那边已经走到院门口取下门栓的裴初回头看他。   清俊文弱的青年脸露在他肩上蓝布幡子之后,漫不经心的向着年轻的少侠解释,“不管用什么方式,只要最后能帮人避免掉那个最坏的结果,走向更好的那个方向不就是对的吗?”   他拿扇子敲了敲那幡布上面写的‘指点迷津’四个字,对阿朝笑,“在下做的就是这个。”   他说完就出去了,也没管阿朝留在院子要干什么。   阿朝看着裴初合上的门,面色纠结却又觉得裴初说的好像没什么不对。比起归远,这人的歪道理好像更多,偏偏他又莫名觉得对方是有那个本事帮人‘指点迷津’的。   那人身上,有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阿朝是个直觉很准,看人的感觉也很准的人。凭这样的能力,让他哪怕在初出茅庐之时,也躲过了无数次危机。   阿朝喜欢那人身上给人的感觉,温柔的,坚定的,就好像孤夜里那盏亮着光的烛火。   *   昨日经过一场大战,清安城内的百姓们有些人心惶惶,导致今天出现在大街上的人很少。   裴初从客栈老板那里搬出他那张破木桌子,把蓝布幡子插在一边就开始营业。   他来这里做算命先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客栈老板与他相熟,他那张破木桌子就是从客栈借来的。   白天用来给他摆摊,夜晚收摊的时候又还回去。   恰好今天都没什么生意,客栈的小二坐在门口与他聊天。   “裴师傅,你听说城南昨天有一帮江湖人打起来没有?”   裴初在这一带也算小有名气,找他算过命的都说很准,久而久之大家伙儿便会对他尊称一句‘裴师傅’或者‘裴大师’什么的。   客栈的小二姓王,这会儿正鬼鬼祟祟的凑过来和他说话,“听说打架的人里面有一个白衣剑客,昨天还在我们这里吃过面呢。裴师傅,我还看见你和他说话呢,你是不是算到他什么身份了?给哥们说说呗。”   王小二朝着裴初挤眉弄眼,兴奋的手舞足蹈,“是不是那种绝世大侠?‘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那种?或是那种血不溅衣,飞剑割人首的那种?”   如很多年轻人一样,王小二也有一个仗剑江湖,快意恩仇的大侠梦。只是他天命不佳没遇到个什么隐世高人拜师学艺,只能在客栈里做个小跑堂的。   为此他曾找裴初算过一卦,问自己有生之年能不能拜得一个武功高强的师傅,从而扬名江湖。   对此裴初给出的批语是一句‘身在福中不知福’,可王小二追问他什么福的时候,这个可恶的算命先生又不说话了,只是笑眯眯的看着他。   彼时的王小二不满的在裴初身边嘟嘟囔囔,一边客栈老板的女儿朝他翻了个白眼,拿着手里的算盘敲王小二的头,娇声斥他赶紧干活,不然要挨爹爹的骂。   裴初就这样看着二人,嘴角的笑意很深了。   这会儿王小二问他是不是知道阿朝的身份,裴初只是懒散的躺在椅子上扇扇子,一双眼睛没什么精神的半敛着,打了个呵欠,“你又不是没看见,那少侠没钱让我给他算命,他没钱,我自然什么也算不出来了。”   裴初昨晚到底没睡好,这会子困倦的紧。   身边的王小二翻了个白眼,呸了裴初一声,鄙夷道:“你这算命先生,真真是掉到钱眼子里了,贪财的很。”   裴初低笑,也不客气的拿脚踹他,“你不贪财?你不贪财就别挡我做生意。去去去,再不干活小心阿娇姑娘又拿算盘敲你。”   他两人聊着闲天,不远处几个穿着缁衣短打,腰间跨刀的汉子朝他们走了过来。   那一帮人来到裴初的算命摊前,掏出两幅画像对着裴初和王小二问道:“喂,你们有没有见过这两个人?”   裴初看着那两幅画像,画像抽象的很,只能看出是两个男人,一个背着剑,一个背着双刀。   王小二倒是认出了那个背剑的男子,他眼力好,而且清安城里面往来的江湖人并不多,所以他对昨天的那个年轻的白衣剑客印象很深。   他嗫嚅着嘴想要说话,却被裴初轻轻踩了踩脚。裴初当然认出了画像,也知道眼前这帮人的身份,正是雁门弟子。   可这种事就不是王小二这个二楞子能掺和的了。   裴初指着那个背剑的画像说,“这个昨天见过,在客栈吃了一碗面就走了,是个穷鬼,算命都算不起。”   那个拿着画像的汉子眉头一皱,打量着眼前这个一身旧青衣的算命先生,“那之后呢?之后有没有见过?”   江湖上的骗子有很多,听裴初的话又看出这是个贪财的,因而这几个人不是很看的起他,问话也恶声恶气的。   裴初扯出一个怯懦的笑,将手缩进袖子里,还很害怕的缩了缩脖子,同时回答:“嚯,瞧几位大侠说的话。像您几位这样的江湖人物,小的们见过第一回哪还有幸见第二回呢?”   那几个人看他畏畏缩缩的样子很是不屑,见问不出什么,也就拿着画像走了。   王小二见那帮人走了之后这才的戳了戳裴初的胳膊,“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裴初朝他摇头,“我能知道什么?”   只是把人藏在了院子里而已。   王小二盯着他,见他真的不打算再说,便愤愤的一甩袖,“你也就知道在我这里装装象了,哼。”   他气呼呼的回到店里干活去了。   这时候裴初脑袋顶上的柳树枝头传来一声笑,裴初抬头看去,就见那个一大早上不见人影的蓝衣刀客躺在那粗壮的枝桠间,手里还拿着一酒葫芦喝着酒。   他低头看着裴初,又说出了那句话,“你这个算命先生真是有趣。”   裴初只是轻笑,却并不觉得自己被一个基佬夸作有趣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归远也不管他高不高兴,又喝了一口酒后自顾自说道:“你知道的吧,如果向雁门供出了我和阿朝,那么你得到的只会比一百两更多,不会更少。”   “归大侠是当我不讲信义,还是当我傻呢?”   穿着一身旧青衣的算命先生,一双手依旧笼在袖子里,他抬头与柳树间的归远对视,笑道:“先不说已经收了你的一百两,就说为此得罪饮马川也是不值当的。”   他眼神清澈坦荡,虽说看上去是一副见财眼开,胆小怕事的模样,实际上却是心有沟壑,洞察若微。   归远纵横江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可无论多少次,多会觉得裴初这样的人很有意思,相当有趣。   尤其是昨晚他跟自己讨价还价的时候。   归远合上酒葫芦,跳下树。朝着裴初算命摊上那唯一一张椅子上挤。   这椅子不宽,归远这个大男人挤过来让裴初卡在他与扶手之间难受得很,忍不住伸手推他,“还请归大侠自重,在下不喜欢男人。”   归远一愣,别有深意的看他,“你还知道我喜欢男人?你这算命先生莫非连这个也算的出来?”   裴初面无表情的扯了扯被他压住的袖子,想要从椅子上站起身,却被这人伸出一只手拦住。   他这人看着很不着调,是个吊儿郎当的酒鬼,可偏偏生了一副很是俊美风流的长相,五官深邃精致,狭长的眼眸微眯,眸光流转间就让人惊心动魄。   他一只手将裴初拦在了他与椅子之间,俯过身凑近他,低沉着嗓音问,“走什么,你还没说是不是你算出来的呢?”   裴初仰着脖子,避开这人身上那股清冽的酒香。皮笑肉不笑的对他道:“阁下再这样,那在下可就真要背信弃义,哪怕得罪饮马川也要去追雁门的那几位大侠了。”   归远瞧出了他的笑里藏刀,摸了摸鼻子便也知趣的起了身,他毫不客气的和裴初说雁门坏话,“以多欺少,那些家伙可称不上什么大侠。”   他将酒葫芦挂回腰上,又道,“虽说如此,雁门掌门却是个有点本事的,要杀他并不容易,可他却还是被人杀死了。”   雁门掌门的死还未在江湖上传开,归远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和裴初说了这么一句话后,脚尖一点就飞走了。   只在半空中留下一句,“嘛,我该走了。小阿朝就交给你照顾了。” 第27章 武林风云·四   裴初回到小院的时候,阿朝正在大枣树下练剑。   他待在这里无事可做,便干脆勤练武学。   裴初一眼就看出,他练的是他父亲给他留下的那另一半《无名剑诀》,原因无他,因为还有一半就在裴初手中。   只不过阿朝得到的是前半部,裴初得到的是后半部。后半部的剑法若没有前半部分的基础,修炼起来将十分凶险。   这也是原主沈亦安为什么要想方设法接近阿朝获得他身上另一半《无名剑诀》原因。   只不过这对裴初来说反而无关紧要,他站在过武学之巅,也曾经碾落成泥。兜兜转转历经百态,只觉得人世间的浮名利禄,功法绝色都不如手里提着的这包豌豆黄与芸豆糕实在。   他也没打扰树下练剑的阿朝,提着东西边走进了厨房。   厨房的灶台的燃着余火,锅里也透着温热。裴初打开锅盖一看,里面摆着已经做好了的晚饭。   外面练剑的阿朝这会儿走了进来,看见裴初已经注意到了锅里的晚饭,便将剑收在身后,挠了挠脸。   “我见先生还没回来,便先做好晚饭等着了。”   菜色说不上丰盛,却香味诱人。一碟清炒时蔬,一碟蒜泥白肉,再加上一碗翡翠蛋花汤。   裴初回头看向门口那个沉稳安静的年轻剑客,却没想到对方还有这样一手。   他轻轻一笑,端着饭菜进了堂屋,“走吧,吃饭。”   两人洗干净手在饭桌前坐下,桌上燃着一豆灯火。裴初夹起一筷青菜尝了一口,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   他自己的手艺只算平常,可这个看上去除了剑法武术别无兴趣的年轻侠士,厨艺竟是意外的不错。   算命先生忍不住夸赞出声。   得到裴初夸奖的阿朝有些不好意思,咽下口中的食物解释道,“我自幼长在山中,由一个老伯教导长大,厨艺什么的也是跟着他学的,老伯的手艺比我好多了呢。”   这个裴初自然知道,看过剧情的他知道阿朝五岁时他的父亲便已离世,从此跟着一个老仆隐居山林,老仆教他习武,传他其父留下的《无名剑诀》。   并在寿终时嘱咐阿朝,让他定将其父的所创的另一半剑谱找回来,归于完整,以告其父在天之灵。   至此,阿朝才得以下山,闯荡江湖,寻找那另一半丢失的剑谱。   裴初神色不变,拿出他回来时在街上买的豌豆黄与芸豆糕,“尝尝?”   裴初将油纸包推到阿朝面前。   “唔?”阿朝放下碗筷,看着面前摆放在澄黄油纸上精致细腻的糕点,疑问道:“这是什么?”   他捻起一块尝了尝,眼神倏的一亮,“好吃!”   “没吃过?”裴初看着年轻剑客惊奇喜爱的表情,有些出乎意料。   阿朝摇摇头,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角,“我从没在山上见过这些。”   他顿了顿,有些羞赧,“下山后没什么钱,也从不关注这些。”   裴初没说什么,只是将油纸包放到他面前,“喜欢吃就多吃点吧,没有了明天再买就是。”   他说着伸手揉了揉阿朝那头潦草束起的黑发,笑道:“不算在归大当家的那一百两里面,只是你每天给我做饭的报酬。”   阿朝抬头看他,灯影下青衣先生笑容恬淡又温和。   *   阿朝受了雁门的一记落雁掌,若只是自己调息疗伤不吃药的话恢复的会很慢。   只是如今清安城内雁门到处都在搜查归远和阿朝的下落,他一走出裴初的小院恐怕就会暴露。   他也不想连累裴初,因而只是闷着不吭声,一连几天都只是待在裴初家里用内力养伤。   还是裴初看他练剑之时,几处剑法多有滞涩,才想起这孩子还受着伤。他自己不向裴初提要求,裴初却打算在收摊的时候,前去一趟药铺。   这时他摊前还有这一位客人,是位富贾,找他算命这趟将要前往运的买卖是否顺利。   裴初装模作样的从腰下取下那两枚铜钱,放入龟甲里面摇了摇,摇出一副坎卦。   他提醒这位带着两名随从,心宽体胖的富商,“此去怕是有些风险。”   富商皱了皱眉,低声询问裴初有什么风险,以及化解的法子。裴初笑着让对方伸出手掌,在他手上写了个独字,然后打了个叉。   富商脸色一白,裴初笑道,“范员外何不换个同行之士,这个怕是会让您翻船。”   富商的眼神逐渐深沉,他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清俊的算命先生,不动声色的寻问,“依先生看,我该和什么人同行呢?”   裴初收起铜钱向后一倒,坐地起价的伸出两个手指头,富商也没介意的一摆手,身上的随从心领神会的掏出一个二百两银子的钱袋交给了裴初。   裴初颠了颠重量,露出一副贪财的神色将钱袋收回了衣袖,眯眼笑道,“静待两日,月圆之夜方可解局。”   富商面色沉凝,又坐了片刻,见裴初再无他话,便起身和他作揖道别。   转身之际又被裴初叫住,他心中一突,以为裴初终于要在说点别的嘱咐,却只见他拿起笔在纸上匆匆写下了几个药名,朝他笑道:“还有些事情希望范员外帮个忙,府中可能寻得这几味药?”   富商看了一下,是几味有些昂贵却算不上稀有的药,便收了单子点了点头,“今晚就能给先生送上。”   他张了张嘴,然而到底是在裴初那一副气定神闲的表情中又闭上,只是再次和他作了一个揖后离开。   这世间很多事,太过明说没有好处。   比如对方一个算命先生,是怎么知道他此次生意打算找独山剑派联手,又怎么知道他们之间其实互不信任。   对方说月圆之夜方可解局,而这局又会如何解。这对范员外来说是一桩迷雾重迭,前途未卜事件,对裴初来说却不过是他随手布下的一颗闲子。   他收起桌上的铜钱重新挂在腰上,打算收摊去往药铺。给范员外的那几味倒也不是裴初为了贪便宜省钱特意去打他的秋风。   只是治疗内伤的用药也就那么几味,若是直接这么大咧咧的去药坊抓药,恐怕明天早上雁门的人就得找上他的家门。   裴初不想给自己找这额外的麻烦,便将其中比较显眼的药给了范员外让他帮忙,自己只需去药铺抓几副寻常好似治疗伤寒的药材便可。   裴初悠悠的前往药铺抓了药,晚上回家的时候恰好在门口遇见范府前来送药的小厮,道过谢后送人离开,这才转身进了小院。   进门的时候发现阿朝又在练剑,晚饭照样做好温在灶台。裴初笑了笑,先拿出药罐把药煎上,然后招呼阿朝吃晚饭。   等到晚饭过后阿朝看着被端到他面前的药碗和点心时还有点愣。   “这是?”   阿朝迟疑的问。   门口裴初坐在板凳上扇着扇子,这会晚上有些闷热,估计明天会下雨。听见阿朝的问话头也不回,只云淡风轻的答了一句,“治内伤的。”   阿朝抿了抿唇,他不知道裴初怎么看出他内伤还没好的,又是从哪里弄的药。   只是这猝不及防的关心让他始料未及,他本不想劳烦对方的,却还是青年让为他费了心。   “谢谢。”   他口拙嘴笨觉得这句谢谢还不足表现他心中的感激,于是憋了半响又憋出一句,“下次……下次给你做烤鸭吃。”   阿朝觉得他寥寥无几的技能里,只有这项能够去报答裴初的恩情。那人喜欢吃他做的饭,这让阿朝除了练剑之外,又生出了一种别样的满足感。   门口传来一声轻笑,算命先生有些被年轻剑客的憨直逗乐,一边扇着扇子一边从门口回头看他,悠悠的露出一个散漫的笑:“行,明天我就去买只鸭子。”   院外晚风如许,大枣树的花蕊坠落枝头,落进了深井泛起涟漪。   阿朝喝完药,捏了一块山楂糖放嘴里。忽而觉得心里莫名一暖,好像山楂糖的甜味顺着口腔,弥漫心头。 第28章 武林风云·五   两天之后,月圆之夜,范府的主人有些睡不着。   年近不惑的富商在床上翻来覆去,身边的小妾柔情细语的询问两句,问不出什么便干脆的翻了个身裹着被子自己睡了。   范员外心中焦虑,不知道为什么那日裴初说的解局之法怎么还没有着落,这两日独山剑派那些人催他启程运河越发不耐,眼看着就要撑不住。   他干脆起了身,披着衣服走到了庭院中。   今夜月圆如盘,清辉的月光洒在地上恰如一池清亮的池水,水中树影如荇。   范员外心中烦闷,没什么心思欣赏这幽美的夜景。披着衣服走到院里的石桌前坐下,正想叫醒偏房的小厮去给他拿壶酒。   刚要扯着嗓子喊一声,猝不及防的瞥见院墙上坐了个人影。那人影身姿婀娜,长长的头发扎成马尾,腰间还挎了一把弯刀。   范员外的喊声霎时哑在了嗓门里,转而开始满头大汗。他不怕鬼神,倒更怕这些神出鬼没,杀人不眨眼的江湖人。   他肥胖的身躯一下子从石椅上弹跳起来,好像一个被人狠拍了一下的球,他低声的喝问墙上坐着的人影,“你是什么人?为什么闯入我家中?”   他有些担心是独山剑派派来的人。   万幸并非如此,只见那人影轻飘飘的从墙上落到庭院,落到了范员外的眼前,范员外这才看清楚这人的模样。   这是一个极美的女子,容颜侬妍像那灼烈盛开的红芍花,一身绛红色的对襟云裳裹着她丰满有致的身材,举手投足间都有着勾魂摄魄的魅力。   可她的神情却是极冷的,她的那双美丽的凤眼里像是藏着一把刀,不是勾人的刀,而是杀人的刀。   仿佛只要一眼她就可以用那把刀割了你的首级。   范员外在女子的眼神里心惊胆战,女子却极为平淡的回答了他的问题。   “风易楼苏枋。”   她先回答了第一个,然后才回答第二个,“无意擅闯,只是风易楼想与阁下做生意。”   范员外先是听到风易楼的名字一惊,然而说到做生意时,又有些有所预料,他慢慢放下紧张的心神,问:“不知风易楼想与在下做什么生意?”   苏枋也没在意他的明知故问,只是答道,“从运河下江南一事,将由风易楼为阁下保驾护航。”   风易楼是如今江湖上最神秘的组织,只要你有钱就可以向他们提出任何要求,无论是获取情报,还是雇佣杀人,亦或是充当护卫,他们都可以为你做到,且数十年来从未有过一次失手。   范员外商场打滚多年,并没有轻易应允下来,即使他无比相信风易楼在江湖上的信誉和能力,然而他还是说道:“风易楼也应该知道独山剑派那些人不好得罪,尤其是他们掌门一手独山剑法独步江湖,难有人及。在下若是答应与贵楼的生意,怕是会得罪人。”   不料苏枋听见他的话后只是嗤笑一声,从身后掏出一个小包扔到范员外面前的石桌上,冷笑道:“你若不得罪他们,他们就该让你沉尸江河了。”   范员外拿起桌上的布包,不需要打开他就能闻到里面那股让他胆战心惊的味道。   “火药!”   范员外惊骇出声,转而不敢置信,“郑玉那老贼真要对我下死手?!”   他咬牙切齿,心中寒意顿生。打从发迹开始来一直都与独山剑派有所合作,一般多是求他庇护,和解决生意场上的竞争对手。只是近些年来对方出手越来越狠辣,有些手段连他都觉得过于残忍毒辣。   并且对方的胃口也越来越大,索要的钱财也越来越多。他有心想要与对方中断合作,对方却说好聚好散,两人再做最后一笔生意。   从运河输送一批上好玉器下江南,那批玉器极为贵重,沿途中必有不少匪徒觊觎窥觑,这让他不得不找人护送上路。   然而纵使郑玉表现得再怎么友善宽宏,见过他诸多手段的范员外也不会轻信,但是在不知怎么拒绝摆脱独山剑派这些人,便只好寄希望于老天去找裴初算卦。   然后,在今晚搭上了风易楼这条线。   仿佛清楚范员外此时心中的惊涛骇浪,月光下的苏枋出声安慰,“范员外不必害怕,那独山剑派之后绝对不再有机会能找你麻烦的。”   她说的轻描淡写,但范员外却觉得别有深意。他心中几度思虑比较,终是觉得不能再跟独山剑派打交道,而风易楼无疑是个很好的保护伞。   于是他也不再犹豫,定下了与风易楼的合作。   等到双方诸多详情商议妥当,结下契约。在苏枋临走之时,起身相送的范员外终是忍不住心中好奇,不由问道,“不知那算命的裴先生,是否也是风易楼的……”   他话还没说完,脖颈汗毛突然一炸。只见面前女子如刀的眼神直直割向了他,仿佛下一刻他就将要身首异处。   “规劝范员外一句,不当问的别问。”容色若海棠的女子声音冷凝,含着杀气,左手下意识的摸着腰间弯刀的刀柄,喃喃道,“那人不是你能打探的。”   女子提起那人的时候,如刀的眼神柔和下来,顷刻间化为一汪比月光还要柔情的水。   紧接着她身形一闪,消失在夜色当中。范员外心中骇骇,次日一大早又遣人往裴初小院送去了一批上好药材。   *   裴初收到东西的时候便已知事情落定,掂量了一下手中的药材,裴初回头看向枣树下练剑的阿朝。   这几日服药加内息调养,阿朝伤好的很快。一挥一舞间,枣树落下的叶子还未及阿朝的剑刃,就已被剑气割成两半。   裴初估量了一下,大概还有三副药左右,阿朝便可痊愈。   清风吹起带来几分凉意,厚重的云层拢住了日光。裴初抬头看了看,将药收进厨房后,对阿朝招呼了一声,“我出门了。”   “好。”   枣树下阿朝收了剑,看着裴初扛着算命幡子出了门。他摩挲着剑柄,回到自己房中拿出了一封信。   那是一封战书,是一个月前独山剑派给他下的。也正是之前他前往城南想要出城的目的,只可惜遭归远连累受了伤,不得已拖延了几日,如今却已到了不得不赴约的时间。   虽说他的伤势还未好全,可就他前几次踢馆的经验而言,这江湖上大多数高手他都足以应对,年轻气盛的剑客并不觉得自己会因为这点伤而受拖累。   更何况他可不想让自己落下一个不战而退的名声。他换下裴初的青衣,转而穿上自己之前那件洗干净的白衣,配上一条黑腰带,再将剑背在背上,转而又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年剑客。   等到他走出小院,脚尖一点就踏着屋檐,几个起落间便向着南边城外疾驰而去。   已经从小院巷子里走出来的裴初回头,看着那个渐渐缩小的人影,微微一笑,摆弄了一下布幡便悠哉游哉的向着长街走了。   腰间的铜钱在步伐晃动间,轻轻磕碰发出一声声脆响,而他精心策划的剧情正向它命定的方向发展着。   天空落下一滴小雨,紧接着接二连三,细密的线条连成雨幕,倏忽间变成一场暴雨。   阿朝的剑指着独山剑派掌门的喉咙,对方一身狼狈跌落在雨洼中,满脸恨意夹杂着不敢置信瞪着眼前的少年剑客。   阿朝脸上的表情向来是沉稳内敛的,此刻神情却有些难看。   “你不配用剑。”   他的语气冰冷,稚嫩的娃娃脸上是面无表情的,笔挺的身姿站在雨中,恰如一把寒芒毕露的剑。   他垂眸冷视眼前的中年男子,江湖上颇具盛名的独山剑客,冷冷道:“剑,绝不是用在背后偷袭。”   手中指着对方喉咙的剑往下一落,瞬间就斩断了独山剑派掌门佩带了二十年的百闻剑。随后,他收剑入鞘,转身离开这满是惊惶若恐盯着他的独山剑派。   身后跌落在瓢泼大雨里的独山剑派掌门,看着少年剑客昂扬而去的背影,满目狰狞。   “好好好。”他咬牙切齿连说三个好字,被惶恐的弟子们搀扶起身,“没想到这小子竟是无名剑诀的传人,来人,传信通知雁门。”   二十年前阿朝父亲凭着自己所创的剑法从南打到北,一路挑战了诸多剑术高手,不出两年就获得了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号。   紧接着便消失无踪,只留下一个《无名剑诀》遗落江湖的传说,至今都在让各路武林人士趋之若鹜的寻找着。   而独山剑派掌门二十年前就败在过阿朝父亲手中一次,如今自然认出了阿朝所使用的剑法,再尝败绩让他如何不恼恨。   恰好听说不久前雁门掌门死在了《无名剑诀》之下,现今正在清安城中四处寻找凶手的下落,干脆卖个人情,也正好找机会从那小子手上将剑谱抢夺过来。   他的算盘打的极好,却在当天晚上惨死门中。   不久,独山剑派掌门身死于《无名剑诀》的传闻在江湖上沸沸扬扬的传开。 第29章 武林风云·六   江湖上的风诡云谲好像影响不了小院里的平静。   一连下了几日的雨,裴初都没有出去摆摊。恰逢明日就是端午佳节,裴初便买了些糯米和粽叶在小院里包起了粽子。   江南梅雨,缠缠绵绵。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屋檐滚落,溅在长了青苔的石阶上,绽起朵朵莲花。   裴初坐在厨房门口包粽子,他的手很巧,修长如玉的指节翻飞,三两下一个碧绿饱满的小三角粽就出现了在他手中。   坐在一旁的阿朝看得很稀奇,他将剑横在怀里,坐在小板凳上,身子微微前倾,就这样专注的看着裴初包好一个个粽子。   他从前生活在山里,每日除了练剑就是练剑,将他养大的老伯寒来暑往也没教过他过节什么的,最多只在他生辰那天吃的格外好些。   因此他是头一次听说端午这个节日,也是头一次看见有人包粽子。   裴初包的粽子不是那种过程繁复又材料很多的粽子,只是普通的糯米棕,见阿朝看得认真,也拿了两片粽叶递给他。   “你若觉得有趣就自己包几个。”青年微微笑着,将两片粽叶叠好对折成一个漏斗的形状,又从盆里挖了一勺糯米填了进去,再将两边多出来的叶子往下盖住包好,最后用撕成长条棕榈叶当做绳子将粽子捆住。   阿朝看得入神,拿着裴初给的两片粽叶也有模有样的学了起来,他向来聪明,学什么都快,两三个下来,已经做到和裴初所包的相差无几了。   小院里,雨声渐渐停歇,枣树叶被风雨摧残的七零八落掉了满地,地上也积起一片片水洼。   破败的墙角里突然窜过一条赤练花纹的蛇,裴初眼角余光瞥见,微微皱眉,“阿朝,我好像忘记买雄黄酒了,你能帮我跑趟腿吗?”   “雄黄酒是什么?”包完最后一个粽子,有点缺乏生活常识的阿朝抬头询问。   裴初拎起满满当当挂了一串粽子的棕榈叶,解释道:“雄黄泡的药酒,端午风俗之一,有避妖驱邪之说。不过实际上是用来防蛇虫毒害的,端午前后总容易招来些蛇虫。”   阿朝闻言点点头,抱剑起身就要出门。   “你倒是带把伞。”   现在的雨已经停了,但是梅雨季节里雨水总是反反复复连绵不断,指不定什么时候又会下大。裴初将粽子放下,从堂屋里找出一把油纸伞。   天边绕着青黛色的云雾,时辰马上就要到傍晚,裴初将伞递给阿朝,笑道:“早去早回。”   阿朝点点头,接过伞很快就出了门。   直到巷子里再也听不到阿朝的脚步声,裴初这才转过身重新进了院门。   “进来。”   他声音冷凝,神色淡淡,明明还是一身旧青衣的算命先生打扮,可却莫名的带了点威严和冷漠。   就像苍翠青松染上了白雪。   “楼主。”   苏枋从屋檐上落下现身,她手上缠着一条赤练毒蛇,身后还跟着几名风易楼弟子。   裴初一见是她身上的那点子白雪又被抖了下去,眼里染上些许无奈,就连斥责的话也变得温润起来,“阿枋,我说过暂时不要来打搅我。”   苏枋低下头,这个从来都让人觉得既妩媚又浑身锋芒冷酷的女子,只有在他面前才显得如此乖巧温顺,连带着手腕上缠着的赤练毒蛇也显得无害起来。   她拱手上前恭敬的向裴初回禀道:“不敢擅自打扰楼主安宁,只是……”   “只是什么?”裴初问道,他清楚苏枋的性格,没有大事她不会轻易现身来这个小院里找他的。   苏枋顿了顿,她抬头看向裴初的眼神藏了点担忧,“上次独山剑派的事,好像已经被归远嗅到了些端倪。”   “是吗。”裴初嗓音里带出一声笑,他抚了抚袖子,气定神闲的进了堂屋倒了两杯茶。   他招手让苏枋进来坐,将茶递给她,其他风易楼弟子守在门外。   苏枋接过他的茶,顺从的喝了一口,柳眉微蹙,她行走江湖的时候觉得自己粗茶淡饭没什么,可却有些难以忍受被她放在心尖上的这人也窝缩在这样一个简陋破旧的小院,喝着这么粗贱低等的茶。   裴初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他安之若素的端着自己的茶杯喝着,“归远若是查便让他查吧,不必拦着。”   “可是楼主……”苏枋皱着眉头不赞同的唤了一声。   裴初却只是摇了摇头,他将茶杯放回桌上,又将手笼入了长袖之中,神色平静的望着院外青山,他道:“我自有安排。”   风易楼楼主沈亦安,从十岁起被上任楼主捡回楼中,悉心培养,在十八岁的时候接手风易楼,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也是最有能力的楼主。   他能在这个年纪便能将这个如履薄冰,时刻被人虎视眈眈的风易楼楼主之位坐得如此稳稳当当,又在仅仅六年的时间里,将风易楼规模扩大到原来的三倍,不仅仅只是靠他高深莫测的武功,更是因为他深谋远虑的城府。   如今他既然说他自有安排,本就对他唯命是从的苏枋当然不会在说什么了。   她本已打算告辞离开,却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动乱,院门突然被人撞开,一伙儿穿着缁衣短打,腰间跨刀的江湖人从门外闯了进来。   “听说那天的白衣剑客就是藏在这里,给我……”   为首的那人一个‘搜’字还没说出口,就突然被守在院子里的风易楼弟子骇住。   风易楼的人都是杀手出身,身上的杀气并非寻常江湖人所能企及。这些原本闯入小院想要围堵捉拿阿朝的雁门子弟猝不及防,宛若闯进一片神鬼地狱。   尤其是那个面无表情,手上缠着一条赤练毒蛇,穿着一身绛红衣裳的女子缓缓抽出弯刀走出屋门时,雁门众人皆觉得两股颤颤。   更可怕的是屋内青年端茶浅酌,以最清朗温润的嗓音说了一句:“弄干净些,别脏了院子。”   他们立刻意识到,情报有误,他们不是前来捕猎的猎人,而是自投罗网的蠢笨猎物。   *   天上又开始下雨了,小巷里。   阿朝‘噗通’一声将袭击他的刺客踹飞,打着伞有些焦虑的看着小院方向。   这一次他没有之前在城南那么有耐心,背后长剑出鞘,映出少年剑客略显森冷的眉眼。   “滚开。”   他语气冰寒带着急促,剑若游龙,眨眼间便这群将他围堵在小巷里的江湖人放倒。   雨水洗刷了剑上的血色,阿朝撑着伞,提着那瓶从街上买来的雄黄酒收剑入鞘。   脚尖一点,踩着青砖屋檐急急忙忙的向着裴初的小院赶去。这群江湖人明显有准备,由雁门弟子和独山剑派的弟子组成。   恐怕是他上次踢馆泄露了踪迹,既如此那么很可能收留他在小院里的裴初会有危险。   他越想越焦急,不顾雨水打湿衣衫,收了雨伞,脚下轻功又快上一层。   待进了巷子看见那扇洞开的院门,心中更是一跳。   “裴先生!”   少年宛如一支疾驰的箭射入院子,半点也压不住内心的担忧大喊了一声。   好在情况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糕,阿朝从院子里窜进厨房,正好看见正在灶台前煮粽子的裴初。   好像是被他的呼喊吓了一跳,正在吹火的青年倒吸一口烟灰呛到连连咳嗽。   门口的阿朝手足无措,连忙走过去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怎么了?”喝了水缓过气的裴初看着阿朝,待看见他一身湿泞狼狈的形象时又忍不住皱了皱眉,“怎么跟落汤鸡一眼,不是让你带伞了么。”   “唔。”阿朝将买回来的雄黄酒放上灶台,不善于撒谎他眼神漂移不敢对上裴初的视线,“伞坏了,我淋雨跑回来的。”   “是吗。”   低着头的阿朝只能听见青年温和无奈的声音,“那就先去换身衣服,我给你烧水洗个澡。”   见裴初没有深究的意思让阿朝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便走进了自己的客房。   看来那些围堵他的江湖人并没有找到这里来,这无疑让阿朝放下心里的大石。   他并没有看见厨房里,灶头的火光将裴初脸上的神情映的明明暗暗,这个看上去清瘦文弱的青年伸出一只手,轻轻一抹将灶台边的那抹暗红血迹消除干净。   *   夜色里,归远裹了裹手上的伤露出一个苦笑。   “这下麻烦了啊。”   他摩挲了一下下巴取下腰间的酒壶,仰头喝下一口酒后,陷入了沉思。   “所以,为什么风易楼会摻和进来呢?” 第30章 武林风云·七   熹微的晨光照亮大地,小城与言方里的人家升起袅袅炊烟,宁静的小院里,枣树在风中轻轻摇曳,鸟叫啼鸣,清雅中带着点儿闲适的慵懒。   裴初和阿朝坐在院子里,两人中间放了个小茶几,一边吃着昨日包好的粽子,一边享受凉爽的晨风。   院子还有几处昨日雨后没干彻底的水洼,亮的像镜子一般,倒映着蓝天白云和青瓦屋檐。   阿朝拿着白粽沾着黄糖,吃的很是满足。自从裴初每日回家都给他带一包甜点回来后,他便发现自己很喜欢这类香甜软糯的食物。   裴初坐在他对面,吃着粽子摩挲了一下手指,觉得要是有杯酒就好了。   说起来,裴初这人同样好酒,这并不是像莫喧那样每次穿越原主自带的习惯属性,而是裴初自己本身的爱好,从他第一次做任务起,一直到现在。   除了中间几次穿成未成年的时候,只要有条件他总会整两盏佳酿小酌。   也正因如此,归远初见裴初就遇到他提了一壶酒。可比起归远来说,裴初虽然贪杯却不放纵。   咳……   这绝不是和他酒量不好有关。   裴初拿出昨日阿朝买回来的那壶雄黄酒,拿出两个杯盏为他俩一人斟了一杯,澄黄的酒液就从酒壶里流进瓷白小巧的酒杯中,带着略有些刺鼻的酒香。   “正是端午,喝一杯?”   裴初轻问。   阿朝看着小小杯盏里澄黄液体有些迟疑,他是从没喝过酒的,但看算命先生今日难得有些性致,到底是端起酒盏与他碰了个杯。   辛辣的液体刚刚入嘴还未划过喉咙便将他刺激的一阵咳嗽,阿朝放下酒杯拍了拍胸口,又将杯盏推开连连摇手。   不行,他果然还是喝不惯这玩意。   所以说这玩意有什么好的,他想不明白,还是觉得他的黄糖粽子比较好吃。   裴初看着少年剑客狼狈的样子,勾了勾嘴角,正要说话,头顶的枣树上又传来一阵笑。   这笑声粗迈豪放,个性鲜明,树底下的两人抬头,就见苍翠葱郁的枣树上蹲着一个眼熟的蓝衣刀客,他一手指着阿朝带着毫不客气的嘲笑之意,道:“这小子乳臭未干的,哪里懂得欣赏这酒中滋味。”   他翩翩然从树上跃下,拿起被阿朝推开的酒杯一饮而尽,转头对着裴初笑道:“这良辰佳节,不如我来和裴兄喝几杯?”   他天性放荡不羁,行为举止总是带着几分孟浪,此刻嘴里喝着阿朝刚刚饮过的酒杯,转头对着裴初将‘良辰佳节’硬生生说出了几分‘春宵美景’的滋味。   引得阿朝气红了脸,死死的瞪着他。   裴初把这当做主角攻受之间的调情,并未将其中旖旎往自己身上牵扯。风里来雨里去,在无数大浪里翻过滚游过泳的反派,淡定自持,不见任何羞恼。   一身青衣端雅清闲的算命先生,十分自然的举起酒壶给本是阿朝现在却被归远占据的酒杯重新斟满。   两人酒杯相碰,裴初微微笑道:“荣幸之至。”   树下之人如阳熙山立,面对突兀而至的蓝衣刀客,他既不问他去了哪里,又不问他来做什么,仿佛只当他是个普普通通前来拜访的故人,只与他清酒深杯一来一往,淡然洒脱。   归远觉得这人有趣,越碰触越有趣,让他忍不住就将那数日来萦绕在他心头江湖诡谲丢在脑后,只坐下来当个闲人与他痛饮。   于是一连几个粽子都成了他的下酒菜。   少年剑客坐在一边,皱着眉头瞪着不请自来的蓝衣刀客。全然忘记最初是两人一起闯入裴初院中,半是利诱半是胁迫的与裴初产生牵连。   而后一人匆匆离去,一人留守院中,越来越习惯平淡的生活里潜藏的如蜜般甜软的温情。   此时此刻他看着归远,有点小孩子被迫同人分享自己最喜爱的甜食的不满。   他忍不住伸脚踹了踹自来熟的搬来小板凳与他们坐在一起的归远。   “你到底来做什么的?突然闯来别人的院子大吃大喝,能不能要点脸。”   “哎哟,我的小阿朝。”归远按住他的脚,嘴里鼓嚢囊的塞着他和裴初包的粽子,又喝了一口酒,笑眯眯的与他说:“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付了一百两宿食费的,如今再回来这里整顿整顿不算过分吧?”   阿朝收回自己的脚,转头看向裴初。他想若是裴初不乐意,他就替他把这不要脸的酒鬼扔出去好了。那一百两算在归远欠他的酒钱里面,当做他这些天受裴初照顾和买药买甜食的费用。   少年侠士心里啪啪算着账,把蓝衣刀客的联系抹得一干二净。   不料归远好像猜到了他的打算,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子,豪气干云的拍到裴初面前,笑眯眯道:“若是那一百两还不够,我愿意继续支付自己的住宿费。”   算命先生喝着酒,好像有些微醺,看到被拍到面前的钱袋子,他同样也眯起了眼,“自然自然,在下这里就是归大当家的第二个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他一副财迷样的将钱袋子收进自己的袖子里,心里想着风易楼又有一笔额外的进账,还是来源于自己的敌人。   一旁的阿朝眼看着一笔交易完成,忍不住有些气闷的又踹了眼前这个万恶的资本主义一脚,再次被归远按住。   眯着眼看着面前打闹的两人,裴初只觉得不愧是被命运牵连,注定结成侠侣的两人,打情骂俏,浑然天成。   他心里不忍分散二人,于是低头状似为难道:“只是寒舍简陋,只有两间房怕是……”   “让这酒鬼睡堂屋!”   阿朝抢先回答,然后遭受归远不满的抗议,“喂喂小阿朝,我可是出了钱的。”   阿朝不看他,却发现了裴初好像也有点不赞同,他不想让裴初像上次一样让出自己的屋子,又不愿归远和裴初挤一间房,于是纠结半响,勉为其难的改了口:“那裴先生继续住主屋好了,这酒鬼暂时和我住一间。”   自以为达成一波助攻的裴初笑了。归远却似乎看出了什么,盯着面前的酒杯,挑了挑眉。   等到喝完酒吃完粽子,因为家里又多了一个人,裴初要出门再去添置一床被褥。   阿朝和归远进了客房,青天白日这个不正经的蓝衣刀客衣襟大敞,很是风骚的侧躺在阿朝床上,冲着白衣的年轻剑客笑得很是不怀好意。   “阿朝好像很喜欢那个算命先生?”   阿朝点了点头,直白得让人有些猝不及防,“对,我很喜欢他。”   归远一愣,还没问清楚这个喜欢是哪个喜欢,阿朝已经转移了话题,“你不是说去调查雁门掌门的死因了吗?情况如何?”   归远见状叹了一口气,却也收敛了神色回答,“怎么说呢?不太妙啊。”   阿朝抚摸着手中的剑,脸色微沉,“我昨天遇见了埋伏。”   归远抬头看他,年轻的娃娃脸剑客敛眸回应:“是雁门和独山剑派的人。”   “说起来,最近你是不是去了一趟独山剑派。”   “确实如此,怎么了?”   阿朝皱眉问道,却见归远露出了一个苦笑。   “独山剑派掌门死了。”   “死在无名剑诀之下。”   两句话,足以让阿朝脸色一变,指节紧握。   “看来不是你杀了他。”   归远看了眼阿朝的脸色,平静的接着道,“那么这件事就有些蹊跷了,更蹊跷的是,我发现这后面还有第三方的插手。”   “风易楼。”   不正经的蓝衣刀客少见的露出了凝重的神色,他望着阿朝,“我怀疑风易楼知道些什么,或者说正在谋划些什么。”   归远解下腰间的酒壶,喝了一口酒,喃喃道:“风易楼楼主,世人传言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可为什么却偏偏如此笃定的说无名剑诀在我手中呢?”   “这得什么仇什么怨啊。”蓝衣刀客放下酒壶露出一声嘲,看向阿朝无奈道:“所以啊,遇上这么一个对手,我一个人可搞不定,只能来找阿朝搬救兵了。”   他伸出一只手,往虚空一抓,恶狠狠道:“就让我们狠狠撕下他的真面目吧。”   而被人扬言要撕下自己真面目的裴初此刻正在卖被褥的商铺里打了个喷嚏。   他有些百无聊赖的揉了揉鼻子,在等待成品的时间,坐在角落里打开了刚刚与人擦肩而过时,被塞到手里的纸条。   扫了一眼上面的信息,他漫不经心的露出一个笑,将纸条捏进手心里,再次展开时那纸条已经化作了一撮灰。   灰尘随风散去,裴初倚墙看着蓝天,嘴里哼着不成曲的吴侬小调,心里想的却是满腹杀机。 第31章 武林风云·八   乌云敝月,山林里躺着一片尸体,鲜血汇成小流,汨流而下染红了一片精致的袍角。   一个颀长的身影站在遍地尸骸中间,就像一株独立血池成长的青莲,既妖冶邪魅又清冷无暇。   他抬脚看了看衣袍上染的血,幽幽的叹了一口气,既像在悲悯地上的一地死尸,又像在遗憾自己损失了一件衣服。   归远在这叹息中心头一跳,狠狠的喝了一口酒,问:“你是在叹死的人不够多吗?”   裴初转身,看着蓝衣刀客的身影由隐及现,依旧微微笑道:“不,我是在叹归大当家来的太晚。”   他此刻完全不再是一介清贫的算命先生打扮,锦衣华服,脸上带着一个镂空的金色的面具,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眸,和嘴角似笑非笑的笑意。   他就像那吸食人血长大的莲,既让人觉得分外美丽,又让人觉得十足危险。   他不无遗憾的对归远阐述,“如果归大当家来早一些,或许这些人就不会死了。”   归远是没认出他的,眼前的人与那清静小院里贪财文弱的算命先生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可他却知道他的身份——   风易楼楼主,沈亦安。   那个传说神秘非常,又惊才绝艳的楼主。   很年轻,可就是这么年轻的一个人将如今的风易楼壮大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他甚至凭一己之力就可搅乱江湖这个漩涡。   归远又喝了一口酒,他觉得今晚遇到这人,格外的想喝酒。酒意裹着热血在身体里沸腾,他也看向那人笑道:“这些人死不死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他豪情万丈,说出的话却是分外凉薄,“你总不能指望我会救他们,尤其是从沈楼主这样的人手上救他们?”   “哈。”他笑了一声,又道,“凭什么?”   江湖第一帮派饮马川里面从来都不是些什么正义之士,世人笑他们是一群土匪窝,他们自己做事也跟土匪一样,随心所欲,妄性而为。   这一点在饮马川的大当家身上体现的尤为明显,他就是那个最放荡不羁,亦正亦邪的存在。   他既可以单身赴会闯入戈壁黄沙之中去剿灭那帮残杀妇女孩童的恶鬼魔教,也可以任那些自诩正道豪侠的人士死在脚边,视若无睹,见死不救。   此时天边乌云飘散,清辉的月光照亮这峥嵘的一角。   一身绛红衣裳的女子现身,跃落在锦衣金面的青年身边,身体紧绷,她面无表情的按着弯刀,腕间红蛇翘起了蛇身,嘶嘶吐着蛇信。   “阿枋。”带着金色镂空面具的青年开口,无奈的轻抚女子后脑的头发,宛若安抚一只小猫一般,劝慰道:“放下刀,你打不过他的。”   那红衣女子身子一僵,抿了抿唇,到底是松开了握刀的手,一言不发的站在了青年的身后。   “不过,”那青年安慰的话锋一转,语气里带着宠溺的笑,他缓缓从女子腰间抽出那把弯刀,说:“你要是看他不顺眼的话,我替你教训他就是了。”   归远瞳孔一缩,手中的酒壶一瞬间掷了出去,于半道中被人劈成两半,清冽的酒水在月光中闪着光,青年鬼魅的身影已经袭至眼前。   他一手按住蓝衣刀客那从衣襟里敞开的胸口,带着面具的脸已经凑到他的耳边留下一句笑语:“归大当家的头颅似乎很值钱。”   他这句话有一瞬间让归远联想到了小院里那个见钱眼开的算命先生,然而这想法不过是电光火石,转瞬间就被他抛在脑后。   归远一错身闪开了来自青年的压制,迅速的从背后抽出自己的双刀,兴奋道:“那能不能拿到我的头颅,就要看沈楼主的本事了。”   双方身形晃成虚影,一场巅峰对决在这荒林展开,令苏枋目不暇接,只觉震撼。   等到阿朝赶过来的时候,只见蓝衣刀客一身破败的倒在林中,敞开的胸口上是一道血淋淋的刀伤。   “你输了。”   白衣剑客抱着剑走到归远身边,目光一扫毫无感情的陈述道。   “我的小阿朝诶。”   他这一声哀怨婉转的唤,让阿朝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看向那躺在地上的蓝衣刀客,却见他双眸晶亮并无颓败之意。   阿朝眉头微皱,伸出手将归远拉起了身,问道:“他很强?”   蓝衣刀客被他架在肩膀上,牵扯到胸口的伤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却还是点头回答:“强到可怕。”   见少年剑客脸上露出跃跃欲试之色,归远伸出手在他脑袋上按了了一把,“别想了,你一个人可打不过他。”   阿朝撇头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归远兴奋的哼了哼,眼眸里带着亮光,“不过我下次绝对能赢回来。”   他舔了舔嘴角,无意识的搓了搓手指,心中想着下一次他绝对要揭下那张黄金面具,看看那张脸是不是也如那面具一般精致华美。   *   等到他们回到裴初小院时,夜已经深了。   小院里寂凉如水,主屋里更是一片漆黑。   阿朝背着身受重伤的归远落进庭院,两人动作静悄悄的,本不想惊动已经陷入沉睡的人。   然而天不遂人愿,背了一个受伤的人,到底让他们的动作不再如以往一般轻巧。   隔壁主屋传来‘吱呀’一声门响,紧接着带着些许戒备的声音响起。   “谁在那里?”   清瘦文弱的算命先生披着一件青色的外衫探出了房门。   待看见阿朝背着归远站在客房门口时愣了愣,“你们怎么……”   他刚走近两步就嗅到了一股血腥味,年轻的算命先生沉默了一会儿。   蓝衣刀客忍不住摸了摸鼻子,有些担心自己下一刻就被赶出去。   阿朝架着归远看着被惊醒的裴初有些紧张,他一向不希望让算命先生接触这些江湖血腥的事,却不想还是惊扰到他。   “裴先生……”   他呐呐出言,一时有些不知道说些什么。   然而算命先生只是看了他们一眼,便转身进了卧房。阿朝一愣,以为对方是生了气或者受到了惊吓。   然而对方再次出来时,手里却拿着一瓶伤药和几捆纱带,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淡淡道:“家里面只能找到这些了,我明天在上街买些金创药。”   他看着归远胸口的那道刀伤挑了挑眉,却也只是将外衫穿好转身进了厨房。   “你们进去吧,我去烧些热水。”   漆黑的小院里重新亮起了灯光,归远又摸了摸鼻子,与阿朝对视一眼,忍不住笑出了声,“裴兄这人还是够义气的。”   归远胸口的刀伤虽然看起来严重,但好在未曾伤到骨骼内腑。阿朝在客房与他问起风易楼楼主的武功,归远擦着那道刀伤,缓缓开口,“狠辣诡谲,变幻莫测。”   “不过他好像并不打算要我性命。”   他笑了起来,将染血的帕子扔到水盆里面,手下意识的摸向腰间的酒壶,却发现那里如今空空如也,他这才想起他用那酒壶挡下了对方一记杀招,不由幽幽叹了一口气,“真是可惜了我螺春庭的一壶好酒。”   阿朝白了他一眼,又问:“无名剑诀?”   归远摇了摇头,“他用的是刀,看不出无名剑诀的路数。”   他面色显出几分凝重,“不过今日他杀的那些人,无一不是江湖好手啊。”   归远向后靠着棉被,找了个舒服姿势躺下,“这样一个武功高强又势力强大的人,想做什么呢?而且,你要找的东西有在不在他手中呢?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啊。”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那人并不好对付啊。”   阿朝抿了抿唇没有答话,眉眼中却积起了几抹郁气。   归远不在意的用手撑着下巴倚在床头,透过敞开的窗户,望向亮着火光的厨房,突然忍不住笑道:“唉呀,我的小阿朝,难怪你这么喜欢那个算命先生了。这么有意思的裴兄我也喜欢的紧呢。”   不管初见时多么胆小怕事又贪财,实际上冷静淡然又明彻洒脱。明明看得出是个不喜欢惹麻烦的人,然而还是将他和阿朝收留在了这个小院。   他心中感叹,旁边的阿朝已经开始戒备的盯着他了,“我警告你,不许打裴先生的主意。”   少年手按着自己的剑,看上去就像一只护食的幼狼。   *   厨房里裴初正在给灶台添火,跃动的火光照在他的脸上,映出了他眼底的几分困倦。   在归远和阿朝回来之前,他其实也刚刚进了小院不久。才换好衣服就听见门院的响动,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走了出来。   一边将人打伤,一边留人照顾。裴初觉得自己实在有些闲,他半阖着眼,打了个呵欠。   一瞬间从喉咙涌上的一记腥甜被他咽了下去,他耷拉着眼漫不经心的扇着蒲扇,心想着自己到底还是大意了些,若不是拼着这一记掌伤,恐怕就要被人揭了脸上的面具。   该说不愧是饮马川大当家归远么?   委实难缠了一些啊。   如此想着,裴初不经意的往药罐里又加了几味黄连。 第32章 武林风云·九   不知道为什么清安城里的江湖人正在往外面撤,雁门和独山剑派掌门死在无名剑诀的传言也在江湖上传开,加上之前归远身藏无名剑诀的传言,一时间隐隐有人将矛头指向饮马川。   可这些好像都和小院里的人无关似的。归远受了伤,只能留在裴初小院里疗养。不过他这人向来闲不住,从井里捞出已经冰镇好了的西瓜,用背上那把让无数江湖人闻风丧胆的烈焰刀将西瓜剖开,汁水流了满地,露出里面鲜红诱人的瓤。   阿朝在枣树下练剑,而裴初正在门口与一位来找他的大娘说着什么,大娘看起来对裴初很是感激和尊敬,一个劲的将手中的鸡蛋和李子往裴初怀里塞。   “都是家里生产出来的,不算什么值钱的玩意儿,还请裴先生不要推辞,收了吧。”   大娘脸上带着明显的喜色,精神气十足,她拍了拍裴初的手背,突然又泪眼婆娑,“我儿这次能重新振作,进士及第,还多亏了先生你。”   “哪里,这本就是令公子厚积薄发的结果。”   裴初到底是抵不过大娘的热情,客气的收下了她的礼物,又想请对方进屋里坐会儿吃块西瓜。   结果一回头看着树底蹲着的两个背刀带剑的大男人,归远敞开的衣襟里,还缠了一圈厚厚的绷带,大娘犹豫着还是推辞了。   临走前还小心翼翼,自以为隐蔽的拉着裴初凑到他耳边叮嘱,“裴先生啊,江湖人是非多,你素来好心,可也要小心莫招惹到什么麻烦。”   裴初微笑的应下,只解释的道这两人是来看望他的表兄弟,虽然也闯荡江湖,却也算不上什么人物,招惹不了什么麻烦。   大娘这才不太放心的走了。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裴初和大娘的话当然是被院子里的两人听到了。   阿朝和归远蹲在树下吃西瓜,看见裴初回了院子,归远立马忍不住酸溜溜的道:“裴兄的人缘可真不错,想不到我堂堂饮马川大当家,竟然也有不被当做好人的一天。”   阿朝在一旁吐着西瓜籽,面无表情的拆台,“你确实不是好人。”   归远立马扭头盯着他,恍若一个看着负心汉的小媳妇,幽幽道:“小阿朝啊,你变了,果然是有了新欢忘了旧爱嘛。”   阿朝鸡皮疙瘩一起,险些拔剑。   裴初笑看着两人嬉闹,将大娘送的篮子放到一边,也拿起了一块西瓜啃了起来。   归远毫不见外的翻了翻篮子,见里面放着十几个鸡蛋和两斤新鲜的李子,这搁在普通人家里着实是一份厚礼。   归远望着裴初调笑,“怎么你这算命先生还保佑人家中进士的?人家这是来还愿了?”   裴初啃着西瓜慢条斯理,“算不上我的功劳,那家人的儿子本就是个有才学的,只不过前两年运气不好遇见考官收受贿赂,遭人换了卷,落了榜,自此心灰意冷将自己关在房中,发誓再不入科场。大娘看不下去,便请我去给他儿子化煞。”   “哦?你怎么给人化煞的?”   归远来了兴趣,精神抖擞的问向裴初,连阿朝也竖起了耳朵。   裴初微微一笑,捏了捏腰间的铜钱,“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他要是心里有恨,就去考中进士,进入官场,一步步走到比换了他卷子的考官和士子更高的位置,把心中的痛苦绝望也让他们尝个遍,何必在这里自甘堕落,让亲者恨仇者快。”   他这话说的颇具戾气,听着实在不想是给人化煞,反而像窜嗦人为非作歹的。   归远眼睛一眯,一拍大腿喊了一声‘痛快’。江湖人讲究个快意恩仇,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   阿朝也这么认为,他盯着裴初手中捏着的铜钱,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裴先生为什么总在腰上挂着两枚铜钱,是用来算卦的吗?”   “你说这个?”裴初摩挲了一下手中的铜板,摇了摇头,“故人遗物,装装样子罢了。”   确实是故人遗物,裴初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还是个十岁的小毛孩,家徒四壁,原主的母亲病得要死,全身家当只有十枚铜板,全给了他。   后来原主母亲死后他花了八枚,买了一张草席将人薄葬了。之后便被风易楼的上任楼主捡了回去,那剩下的两枚铜钱便一直没用,所幸挂在腰上留作念想,也能在给人算命的时候充当一些道具。   这些事裴初很少去回想,包括那时他满手黄泥给那病得只剩一身嶙峋细骨的妇人挖坑立碑,大雨淋漓浇得他又重又沉的记忆,也只是在他漫长的时光和岁月里,徒增了一片寂寥与寒凉的薄雪。   阿朝在树影下看了他一眼,只觉得阳光明丽,却照不亮他眼中古井一般的幽深。   归远继续扒拉着篮子,结果从一堆李子里翻出了一小坛酒,眼睛一亮,手指一勾就将那小酒坛勾了出来,还没开封就被他闻到了酒香,惊喜道:“是清平坊的娆春白。”   “归大当家可真是个狗鼻子。”在他要揭开酒坛发封泥之前,裴初就从他手里把酒坛夺了回来。   这一小坛子酒不多,顶多半斤,可清平坊的娆春白是他们家最贵最好的酒。那大娘家里并不富裕,恐怕还是她家小子瞒着他娘亲,用咬牙节食省下来的银钱买来报答裴初的。   如此珍贵,裴初可舍不得归远这个酒鬼喝了去。   归远也知道这是人家的谢礼,不好用强的,只能腆着脸央求裴初,“一口,我愿用十两银子换裴兄这一口酒。”   他向来知道对什么人用什么法子,十两银子换一口酒,这买卖着实不亏。   可裴初却出乎意料的摇了摇头,装模作样的劝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更何况归大当家有伤在身,在下哪能让您再饮酒耽误养伤?”   归远咬了咬牙,摸了摸自己干瘪的钱袋,“三十两,不能再多了。”   “这哪是钱的问题,在下是忧心归大当家的身体啊。”   “五十两行了吧,这次出来,我可真没带多少钱。前两天医药费不还被裴兄挖了一笔去?裴兄总不忍心让我去要饭吧?”   “成交。”   一声低沉悦耳的笑回荡在小院,裴初一挥袖从茶几下面翻出一个小酒杯,掀开酒坛的封泥倒了那么堪堪满了酒杯的一小口。   两人一个敢买一个敢卖,五十两银子不知道能在这小城里买多少坛娆春白,可他们偏偏将眼前这一坛叫到了如此珍贵的地步。   也许这不止止只是一个坚苦卓绝的书生包含心意的一壶酒,也是这二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中培养出来的别具风格的情义。   阿朝吃完了西瓜,在水盆里洗干净自己的手,一个起身又去枣树下练起了剑。   清风如水般流过这小院,时光悠悠暂别了那江湖云诡,浮瓜沉李的悠闲时光,也是让人格外沉湎。 第33章 武林风云·十   过了夏至,天气越来越热,大太阳高悬晴空,晒得让人提不起劲。   裴初扯着自己的算命幡子,临出院门,回头看着那两个悠悠闲闲,把这当成比自己家还要自在的两人,吐出一口浊气,颇有几分家中败儿不知养家难的愁思。   他合上院门,便也离开了。   院子里留下的两人对视一眼。   归远问道:“走?”   阿朝一起身,利落的将剑挂在腰上,点头道:“走。”   他们在小院里休养几日,仿佛与世隔绝一般,对江湖上如今的情形和消息都闭塞的很。加之之前与风易楼楼主的短暂交锋,更让人觉得此人不同寻常,引人不安。   两人有心出去调查探寻几分,又不想让那个生活平静闲散的算命先生牵扯进这些江湖是非当中,一时行事颇有些小心翼翼,鬼鬼祟祟。   阿朝这边正要直接出门走,却又被归远拉了回来,他无奈的看着这个耿直的少年剑客,“你别忘了我们是要去哪儿,被人认出来就麻烦了,总要有点伪装啊小阿朝。”   清安城内有一处风易楼用来互相联络和买卖消息的据点,就在长街角一家赌坊里,裴初每天早晚摆摊回家都会路过。   来来往往,倒也没人认出这个一身清贫的算命先生就风易楼那个神秘莫测,高不可攀的沈楼主。   走到客栈门口取出他那张破木桌子,裴初躲在柳荫下,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风,他一身散漫的青衫长袖,坐在垂垂摇摆的柳树枝条间,真有几分仙风道骨,世外高人的样子。   从长街角里拐出来的几个江湖人,看见他后就向着那个小摊边走去。   两男一女,皆是气息内敛,步履轻盈。   其中一个着粉衣裙带的娇俏少女走近裴初的小摊,捏着头发上下打量了裴初一番,对他莞尔一笑,“小郎君倒是长得英俊,怎么在这里做这招摇撞骗的生意。”   江湖人多是不信命的,要不然哪还能心安理得让手里沾上那么的多血。他们不信命,他们只信自己。   少女身边那个看着文质彬彬,手中还拿着一把折扇轻摇的青年男子闻言凑到少女耳边,自以为小声的厮磨缠笑,“怎么?粉娘子看上这个小白脸了?”   那粉娘子娇羞一笑,却是毫不示弱的拿手中的头发去挠他的脸,“那可不是,有妙笔书生你在身边,奴家哪还会看上别人。”   妙笔书生哈哈笑着去握粉娘子的手,这两人青天白日明目张胆的调情。被他们挡在身后,穿着一身宽大黑袍,相貌清癯的中年汉子却好像看不到也听不到似的。   他一双手笼在袖子里,两步跨过两人,来到裴初面前,他一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盯着裴初,同样将他打量了一番,才道:“我想找你算个命。”   裴初依旧拿着扇子给自己扇风,他不像那个妙笔书生一般将扇子扇得风度翩翩,优雅得体。折扇在他手上跟蒲扇似的,只是用来解暑,却别有一番落拓又洒脱的风情。   粉娘子的眼睛又往他身上瞟了一眼,笑意盈盈,裴初只当没看见,他也没在意这伙人怎么刚说完他招摇撞骗,转头又要来找他算命。   他只是一摆手让这个中年男人坐在他摊前的长板凳上,笑问道:“不知阁下想算什么?”   那中年男子大马金刀的坐上了板凳,一双手依旧没有从袖子里拿出来,他面无表情的淡淡出声,“你既是个算命先生,难道我不说你就算不出我要算什么了吗?”   明摆着的刁难,他身后的粉娘子和妙笔书生看好戏似的露出了笑。   裴初捏了捏腰间的铜板,同样笑容不变,“阁下莫不是来找东西,亦或是……找人的?”   “哦?”他眼皮上翻,好似终于来了点兴趣,从强硬的嘴角边也扯出了一丝笑,“那你说我找的是什么东西,又是什么人呢?”   “你要是能算出他们的下落。”那中年男子将他的手在袖子里抬了抬,盯着裴初的眼神宛若看着一只无关紧要的蚂蚁,“那么,你就为自己赢得了一条命。”   裴初神色依旧不变,他甚至颇为散漫的收拢了自己手中的折扇,指尖还在扇骨上轻轻敲了敲,“算出他们的下落倒是不难,只是我还得劝几位一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他抬头对着几人就是无奈的一笑,“还望几位莫要去惦念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为好,免得平白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三人同时脸色一冷,盯着裴初的眼神宛若在看着一个死人,妙笔书生冷哼道:“恐怕我们的命还没有断送掉,你的命就要没了。”   “小郎君,你说你一个算命的,怎么就那么不会说话呢?”粉娘子摇摇头,望着裴初的眼神尽是怜悯,在她眼里这不过就是一个不会武功,没有半点内力的凡夫俗子。   却偏要嘴硬,不知死活的招惹他们这些杀人不眨眼的人物,这如何不让人怜悯了。   果然那中年男子的手一抖,就要从袖子里伸出来去掐裴初脖子,却半路上被另一只手捏住了。   中年男子的斜侧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他扭头一看却是一个邋里邋遢,满脸络腮胡的大汉。   那大汉捏着他的手让他使不上劲,嘴角却还大咧咧的笑着,“老哥这是要干嘛?莫不是来算命算到媳妇给自己戴了顶帽子,恼羞成怒的要掀了人家算命先生的摊子了?”   那中年男子被他按着手腕按得面色一变,他却尤不自知的还在那大声嚷嚷的喊,“嗐,这种事哪能怪得了人家算命先生,有这闲工夫你还不是去给那对狗男女一人一巴掌。”   他拉着中年男子的手一拽,就给人拽的转了个身,让他直接与他身后的粉娘子和妙笔书生面对着面。   “老毕!”粉娘子神色大惊,怎么也没想到江湖中让人闻者色变的铁砂掌毕吴方竟叫人捏着腕子使不出掌来。   两人打眼一扫这个满脸胡子的邋遢大汉,实在瞧不出这是江湖上的哪一号人物。   他们脸色沉重纷纷去握自己的武器,却不想就在这时一股寒意从他们脊梁骨上冒了出来,只听背后幽灵般响起一个森冷的声音,“要么死,要么滚。”   粉娘子与妙笔书生转头一看,就见他们背后悄无声息的站了一个面色黝黑,平平无奇,却一身剑气,杀意凌然的男子,顿时心中大骇。   粉娘子和妙笔书生岁算不上江湖上的一流高手,却也不是什么籍籍无名的人物,两人的功夫也不算弱,可如今面对着这两人,连毕吴方的铁砂掌都被人按着使不出来,恐怕他们并不是对手。   几人咬了咬牙,收了武器招式,气势汹汹的来,又步履匆匆的走了。   裴初看着几人消失在了长街,这才从椅子上起了身,悠悠然的对着两人作了一个揖,“裴某多谢二位大侠出手相救。”   那面色黝黑的男子没有看他,将眼神撇向了一边。满脸络腮胡的大汉倒饶有兴趣用眼神在裴初身上绕了个圈,“你这个算命先生恁是胆大,你就不怕那几人一生气把你脖子给撅了,嗯?”   他声音粗哑,偏偏还要柔情调戏一般‘嗯’出一声,直叫人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他身后的同伴皱起眉头,好似十分嫌弃的退后两步,裴初却面色自若的直起了身。   他低沉着嗓子发出一声悦耳动听的笑,好似清风拂过柳摆,他笑意盈盈的望着面前的两人,幽叹出声,“怕啊,怎么不怕,我这不是怕的不敢从椅子上起来了么。”   邋遢汉子哼哼嘲笑了一声,黝黑男子手指微紧,可他紧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两人都是一僵。   “可是就算怕我也相信,阿朝和归大当家必不会见死不救的。”   黝黑男子猛地抬头,邋遢大汉笑容微凝。   “不会吧,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归远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扯了扯自己的衣服,他对自己的易容术还是挺有信心的,怎么就这么轻易的被这个算命先生识破了呢?   阿朝亦是十分不解,他们顶着这副尊荣在赌坊那堆满了江湖老油条的地方转了一圈,没有任何人察觉不对,怎就被裴初一语道破。   阿朝忍不住看向归远,黑亮的眼睛里满是对他易容水准的质疑。   归远不服气的申辩,“看什么看,老子易容手法在饮马川能排前三的好吧。”   裴初点了点头,应和着归远的话,“当然,归大当家的易容并没有破绽,只是……”   年轻的算命先生一把展开了折扇,扇面掩住了自己口鼻,只露出一双载着揶揄和春水般盈盈笑意的眼,他声音朗朗,竟是比这夏风还要沁人心脾,他道:“归大当家这一身子酒味,当真是让在下想忘都忘不了。”   归远一愣,又倏的放声一笑,一拍手掌就是一句赞,“裴兄真乃妙人也。”   “归大当家过奖了。”裴初轻轻捏了捏腰间的两枚铜钱,他向来有这个习惯。   和裴初相处久了,无论是阿朝还是归远,只要一见他捏住自己的铜钱,就知道他心中必有这什么正在思虑的事。   果然,下一刻,他们就听到算命先生轻声提问,“那么,两位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为什么那伙江湖人会找上我呢?二位又为什么会扮成这样出现在这里?” 第34章 武林风云·十一   归远知道裴初是个聪明的人,可对方却总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们是跟着毕吴方三人身后从赌坊里出来,那三人在里面似乎和风易楼的人买了什么消息,他们觉得蹊跷便想跟踪看看三人想要做什么。   却没想到一出来就看到那三人围着裴初的算命摊子去了,他们那时没有走近,却能听到他们的话。   那时候裴初应该还没有认出他们,可他还是对那三人说,他们是在找人,或者说是在找什么东西。还劝他们说什么‘命里有时终须有’……   他好像知道这些人是来找他干什么的……   “你怎么知道的?难道是算命算出来的?”归远拿眼睛扫他,笑得不是很怀好意。   裴初坐在柳树下扇风,抬眸漫不经心的点点头,“算是吧,毕竟那伙人明摆着是江湖人,江湖人为的也只可能是江湖事。而最近能让我和江湖事扯上关系的,也只有归大当家和阿朝。”   他说到这里倏的一笑,眉眼间都是对事事了然于心的神采和飞扬,他老神在在的继续推论,“我作为算命先生,每日出来摆摊,对于一些江湖传言还是有所耳闻的。”   “近日来能和归大当家以及阿朝牵扯到的江湖事,左不过是饮马川大当家身负无名剑诀,而独山剑派与雁门掌门又死在无名剑诀之下,且和一个白衣剑客有所牵扯的事。这便可以推测那几人就是为了你们和所谓的无名剑诀而来。”   他推测的有理有据,侃侃而谈,仿若又回到那日他们擅闯小院,面对归远的威胁从容不迫为自己辩得生机的样子。   归远挑了挑眉,上下扫了这个文弱清瘦的算命先生一眼,道:“你既然猜到他们的来意,那怎么还敢说什么让他们不要去惦念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免得送命这样的话?”   他从裴初摊子后面的客栈里面买了一壶酒,此刻坐在裴初面前的板凳上,边喝边嘲笑他。   阿朝靠在柳树边上,手里无聊的转着自己的剑,听到这话也抬头看向裴初,皱着眉头表示对他当时这番举动的不赞同。若是他们没有及时出现,裴初很可能会激怒那些人,造成生命危险。   裴初却不紧不慢,拿过归远面前的酒壶,也给自己到了一碗酒,这才道,“即使你们不出现,他们也不会要了我的性命。”   他浅抿一口酒,微微一笑,“大不了就是捉了我去,当做人质威胁你们,而我想凭借阿朝和归大当家的本事,这几个恐怕还不够你们塞牙缝。”   “所以我哪能不劝他们迷途知返,免得枉送性命呢?”   他这笑得温良无辜,足以间对归远和阿朝的信任,归远一时不知该是感慨,还是可怜那已经走得没影儿的毕吴方三人,只觉得他们被算计至深又尤不自知的样子可怜的紧。   “不过,”裴初放下酒碗,眉头微皱似有些疑惑,“这些人究竟是怎么知道我与你们有所牵扯的呢?总不会是因为李大娘……”   他提到拿给他送鸡蛋和李子的李大娘时几近喃喃,自己又否认的摇了摇头。   好在归远为他解了惑,“应该就是从风易楼那里买的消息,这些人总是能无所不知般掌握着天下的情报。”   而他之前奇怪为什么号称无所不知的风易楼却偏偏要说《无名剑诀》在他身上,于是他也趁今天乔装易容前往赌坊的时候,也向他们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却是得到了一张他们写了阿朝名字的纸条,归远反应过来他们这是说阿朝与归远产生牵扯,那么不也就是等于与阿朝身上那一半的无名剑诀产生了联系了吗?   他们好像早就知道了阿朝是《无名剑诀》的传人,又料定了归远和阿朝必定会相见相遇并且结识。   简直就像……未卜先知的妖怪一般。   归远心中苦笑,想起那个黄金覆面,妖冶华贵的沈楼主,又向风易楼提出了一个问题,如今江湖上那些死在《无名剑诀》下的人,究竟是谁所杀?   而这一次,风易楼却不再给出答案了。   他忍不住想,这世间难道还有风易楼不知道的事?那么做出这事的人又是怎样的妖怪呢?   “你怕不是魔怔了。”   裴初折扇轻轻在桌上一敲,敲散了归远心中的胡思乱想。归远撇头看向他,就见算命先生沉吟缓慢的开了口,“既然暂时没了线索,为什么不从线头查起呢?”   他抬头看向身边的阿朝,“既然阿朝身上有一半的剑诀,那另一半的无名剑诀又在那里呢?当年的剑诀又为什么会遗落一半消失呢?”   当年阿朝父亲一人一剑,挑战江湖所有用剑高手,而后得到了江湖第一剑客的荣誉,紧接着消影无踪连带着剑诀也遗失了一半,这期间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   而阿朝初出江湖想要寻找遗失的那一半《无名剑诀》,也只能重走一遍他父亲当年挑战江湖剑客的路程,到处踢馆,以期能从其中找到什么线索。   只可惜被后来接连有人死在《无名剑诀》的事件打断,暂时在裴初小院修生养息,现在这事被裴初重新提起,倒好似是如今唯一能解决困局的法子了。   归远和阿朝对视一眼,又看向裴初,他忽而打趣道:“裴兄,我很好奇,以你的本事怎么甘心在这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做个默默无闻的算命先生?”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觉得裴初太聪明了。这样的聪明人,哪怕他没有武功,也会混得很好,不管是入江湖,还是进官场。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隐居在这样一个小城里,招摇撞骗的做着自己的算命先生,爱占便宜又贪财,却又淡泊名利,只愿做只闲云野鹤。   若不是这次被麻烦找到面前,怕还是会装聋作哑,对他们的事情不闻不问。   就像之前,不管是归远突兀而来还是受伤而归,他都看在眼里,却不会有任何疑问追究,只当他们是个普通人,而他也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归远瞧着他,阿朝也瞧着他。   只是和归远不同,他觉得裴初就算只做一个算命先生也很好,他只要一直这样简单又随性的生活在这个世上,就是一件极美又极好的事情了。   裴初又喝了一口酒,对着归远的问题只是平淡的回了一句,“人各有志罢了。”   天色将晚,裴初觉得后面应该没有生意了,索性将桌子板凳收回了客栈。对着易容乔装的阿朝和归远道,“我们今天就不会家里做饭了,你们好不容易出趟门不用担心被认出来,我们就去街上逛逛,下个馆子。”   “甚好。”归远闻言迫不及待的起了身,顶着他那副邋遢大汉的尊荣,搓了搓手,“据说宝堂斋的烤鸭一绝,还有清平坊新出的香泉酿也是极好,我们都去尝尝?”   阿朝还有些犹豫,他对那些吃喝玩乐欲望不大,还觉得裴初刚受了一场险,现在应该返回小院才算安全。   却被裴初拉着手扯上了街,那个算命先生回头对他笑,“你这小小年纪怎么老是这么忧虑重重的,小心长不高。走吧,我带你去买芸芳斋的糖炒核仁去。”   夏日的白昼总是很长,哪怕此时已经是过了酉时快到戌时的时辰了,天边依旧泛着白,只有映着霞光的火烧云,层层漫漫,铺满天际。   清安城不禁夜市,有时候晚上比白天还要热闹。晚饭后的人们出来闲逛,街边上还新增不少只要在夜晚才出来摆摊的小贩。   店铺两边挂着灯笼,不甚明亮的灯光将路过的人肩上都染了一片绯红的颜色。   裴初带着归远和阿朝走在街上,人影憧憧中几人好像也只是不起眼的平凡百姓中的一员。   阿朝刚刚还没什么兴趣,这会儿手里捧着裴初给买的糖炒核仁,左顾右盼,嘴里嚼的津津有味,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即使脸上还是那黝黑的易容,也能看出他还是少年心性的可爱。   归远刚在清平坊打了一壶酒,装在新买的酒馕里,边走边喝。就像一个醉生梦死的酒鬼,走路都摇摇晃晃的。   他们刚从宝堂斋吃了一顿烤鸭,这会儿正在散步消食。夜市上人声鼎沸的,让他们身上也混了一身热闹的烟火气。   裴初突然在一个小摊前站定,指着货架前挂着的一个编织精美的青靛色剑穗子问道,“老板,这个多少钱。”   摊主是个有些上了年纪的妇人,眼角上有了些细纹,可依旧有种风韵犹存的温婉秀美,她对裴初笑了笑,道:“十五文钱,公子可要?”   似乎怕他嫌贵,她又添了一句,“这些都是我们自己研究编织出来的花样,只有我们这一家才有,别的家寻不到的。”   裴初笑笑,也不还价的给了她十五文钱,取了那条剑穗子后,他回头招呼了一声阿朝。   本来还蹲在一个小摊前看人家捏糖人的阿朝抬头,不明所以的看向了他。   算命先生走了过来,向他伸出了手,宽厚又细腻的掌间躺着一条青靛色剑穗。   “给我的?”   阿朝问。   算命先生点了点,轻声道:“你的生辰礼。”   阿朝一愣,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之前端午包粽子的时候,他无意间向裴初提起过,他在山上还只是和老伯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没有过节,只会在生辰那天,吃的格外好些。   后来裴初问他的生辰是什么时候,他随口答了一句六月十四,却不想被裴初记在了心里。   今天正是六月十四,他自己都忘了,算命先生却还记得。   老伯死后他以为没人会给他过生日了,算命先生却来了。   难怪他说今天不回家吃饭,要带他们逛街下馆子。   阿朝怔怔的接过那条剑穗,握在手心,抬眸正视眼前算命先生的眼,那双眼眸里此刻盛满了云间晚霞和街边点亮的灯笼烛火。   少年剑客倏尔露出一个笑,他很少笑,因而笑起来时哪怕他此刻顶着一张黝黑又平凡脸,也让人觉得熠熠生辉,目光灼灼的仿佛落了满天辰光。   “谢谢裴先生,我是好好珍惜的。”   他如此说,就像许下了一个承诺。   裴初笑着摇了摇头,归远这时却不合时宜的凑了过来,“什么什么?今天竟然是小阿朝的生日?”   他拎着酒馕大大咧咧,从腰间一摸摸出了一锭银子,“那我岂能没有点表示?喏,给你个红包,想买什么就去买什么去吧。”   他就像对待一个总角孩童一般,将银子放入了阿朝手心,然后拉着裴初的手转身走向了人群攒动的戏台。   “那边好像在上演霸王别姬,裴兄我们去看看?”   集市热闹非凡,天边云霞灿烂,漫漫灯火点缀小城,就好像坠入了一场缠绵缱绻的梦。 第35章 武林风云·十二   裴初暂时将归远和阿朝的目光从风易楼身上转移了开来,引得两人重新去调查起《无名剑诀》遗失的真相。   这其中便牵连起来好几个江湖门派。   裴初坐在自己的卧房里,借着油灯看着被传送到他手上的纸条。他微微一笑,又翻出一张纸落笔写下几个名字,将纸条卷起了塞进了桌案上一条小青蛇的嘴中。   “去吧。”   指腹在小青蛇的脑袋上揉了揉,青蛇扭动着身子又顺着窗棂爬了出去。   今夜小院里独他一人,阿朝和归远都出门前往调查《无名剑诀》的线索,倒给了他与风易楼联络消息的空间。   他撑着下巴倚靠在窗边,手指在木桌上敲了敲,盯着那盏油灯眸色幽幽。   接下来按照剧情,他应该给归远和阿朝多安排一些历练了,一边让他们在患难与共中产生真情,一边也能让他们在发掘真相的过程中更加成长。   尤其是对涉世未深的阿朝来说。   想到这里,裴初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一挥袖熄灭了桌上的烛火。   一连几天,归远和阿朝都没有回来。往日里热闹的小院,一下子就显得清静许多。   这日下雨裴初并没有出门,在屋檐下摆了一盘棋局,又摆了一壶酒,难得有几分闲情逸致的自酌自饮,自己与自己下一盘棋。   檐外雨声绵绵,棋局解至酣处,酒意醺然。一阵轻笑,院中的枣树下便落了两个人影。   裴初转过头去,朦胧雨雾里,蓝衣刀客与少年剑客缓缓走近,如鸟归林般自然而然的走入了小院屋檐。   几日未见,两人身上都带了点风尘,衣袍被雨水打湿,正用内力烘干着。   见裴初在下棋,归远还有模有样捏起一枚黑子,在被白子围困的阵中落下,暂缓了一场危机。   裴初端起酒杯饮尽一口酒,闲闲捻起白子落入盘中,再次使棋阵胶着,这才抬头询问,“如何?”   一边说着,一边给阿朝理了理他被风雨打乱的头发。归远更是毫不见外的拿起裴初喝过的酒杯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喝完后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接着又用黑子绞杀了几颗白棋,一边收着棋子一边唉声叹气,“不太好,好像觉得江湖人心更加险恶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阿朝脸色黑沉如水,右手无意识的按住了剑柄,摩挲着那条挂在剑柄上的青靛色剑穗。   这一次出门他们去了一趟浣花林,那里的浣花剑主陈无铭曾被阿朝父亲挑战过,据说也是他父亲的好友。   只是他们到那里时,这位浣花剑主却是闭门不见,阿朝下帖说想要与他切磋剑道时,陈无铭也是推辞拒绝,只说自己多年前修行出了岔子,如今已是许久不出剑动武了。   要是一般人听到这里也该识趣告退了,可阿朝向来耿直一根筋,况且这关乎他父亲的过往和寻找《无名剑诀》的线索,哪能使他轻言放弃。   不管不顾的踢门挑战,那浣花剑主被他逼急了,气怒之下果然出手,看见阿朝使用的剑招是《无名剑诀》时很是震惊,随后便像发狂一般誓要将阿朝置于死地。   却没想到在阿朝剑招的牵引下,原本使用浣花剑法的浣花剑主,招式渐变竟是《无名剑诀》下半部的招式。只是后半部分剑法凶险霸道,如无前半部分的积累极易走火入魔。   果然对决到一半,浣花剑主已经疯疯癫癫,真气逆流,境界骤然跌损下来,若不是归远及时将人打晕中断,恐怕那浣花剑主还有生命之危。   只是即使如此,那陈无铭也是重伤昏迷,不知几时能醒了。归远和阿朝因此返回,却猛然意识到也许当年阿朝父亲在鼎盛时期退隐,并且剑诀遗失的真相并不是那么简单的。   阿朝父亲是在阿朝诞生之后开始挑战武林剑派,又在阿朝五岁之时逝世。阿朝与父亲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对他也并没那么了解。   印象记得最深的一件事,便是父亲临终前吐着血嘱咐他,勤练剑术,有朝日一日定要将《无名剑诀》寻回来,归于完整,重现江湖。   可他那时候甚至连对他说出《无名剑诀》下落的力气都没有了,亦或者是他也不知道这本引起无数人觊觎争夺的《无名剑诀》究竟落入了谁手中。   及至如今陈无铭出现,才掀开真相的一角。   檐外雨声依旧没停,渐渐下大,打得枣树凋零,花枝树叶,落了满院。   裴初白子叩在棋盘上发出一声轻响,原本占得上风的黑子,顷刻间被他锁住命脉。   他浅抿一口清酒,突然道:“你们都说江湖上的风易楼熟知天下秘辛,对武林世事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为什么不再去那里打探打探,说不定会有线索呢?”   “不是我们不想。”归远总算肯从厨房里另拿了两只酒杯,原本被他抢去的杯盏遭了裴初的嫌弃,踹着他换了个新的。   他给自己倒了杯酒后,有些尴尬的同裴初解释了一句,“只是之前,咳、我们与风易楼楼主有点误会,这等秘辛怕是不会让我们轻易获得。”   岂止是误会,之前在树林遇见沈亦安在缴清异己,他怀疑他与独山剑派和雁门掌门之死有关,与其大打出手,所幸最后对方没有杀他的意思,放了他的性命,只是这人怕是已经得罪了。   裴初用杯盏掩住了嘴角的轻笑,点了点棋盘,归远看着棋盘上黑子已无出路,郁闷的又喝了一杯酒。   裴初这才漫不经意的指点道:“风易楼莫不是做生意的?你上门给钱,难道他们还会不收吗?”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贪财呢?”归远调侃了一句,却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这世上有钱能使鬼推磨,不去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旋即起身,并不客气的将裴初桌上剩下的半壶酒喝了个干净,和阿朝对视了一眼,便又出了门去。   酒壶空了,唯有裴初手边的酒杯里还剩下一点,他将酒喝完,又慢悠悠的收敛棋子,片刻后,也消失在了院中。 第36章 武林风云·十三   这是归远第二次见到风易楼楼主,与上一次一身凌冽妖魅的杀气不同,对方看上去很平和,平和得就像一个普通的雍容华贵的富家公子。   可实际上不管从哪点来说,对方都是不普通的。   他穿的是锦绣坊最好的云罗绸缎,喝得是卢云庄百年才出一坛的琼浆液,怀里搂着的也是江南最美的第一花魁无霜仙子。   归远打量着青年脸上那雕刻精美的黄金面具,莫名觉得那有江湖第一花魁美誉的无霜仙子,可能也不及那面具下的容颜魅惑人心。   青年低头喝过女人送至唇边的一杯酒,抬眸望向来到他面前的两人。他那双从面具里露出来到眼睛又深又黑,带着某种似是而非,洞察人心的笑。   “我还以为归大当家不敢来找我了。”   青年的声音很低沉,低沉却悦耳,就像回响在深渊里水滴穿石的声音,看似无害实则力量绵长又危险。   归远笑笑,同样舒舒服服的倚靠在长椅上,把玩着被送到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酒,豪爽道:“怎会,我是怕沈楼主不想见我罢了。”   阿朝觉得有点不自在,他从见了这个人开始就觉得很不自在,就像一只野兽蓦然遇到自己的天敌,浑身汗毛皆警戒的竖起,让他焦躁的不断抚摸自己的剑柄,摩挲到上边挂着的剑穗才让自己稍觉心安。   裴初撇了阿朝一眼,这一眼让阿朝脊背绷直,他极轻的发出一声笑,弹了一下面前的碧绿酒盏,看着上面漾起的圈圈波纹,漫不经心。   “我知道你们是为什么而来,”他轻轻一叹,似有些失望,“说实话,我以为你们会更早来找我的。”   无霜仙子就像一个普通的不会说话又听不见声音的婢女,满心满眼的仿佛只有眼前这一人,仿佛服侍好他才是她人生里唯一重要的事,葱白细长的手指捏着一枚晶莹去皮的葡萄依偎着送入眼前人口中。   归远看见那人低头将那颗葡萄含住,却又十分知礼知节的未将薄唇碰到那染着豆蔻的指尖。   归远看着好笑,觉得这个沈楼主妖魅却不够浪荡,要是他早就连着那葡萄一起,品尝那玉指葱葱上的甜了。   他喝着酒思维发散,却是接上了眼前这位风易楼楼主的话,“哦?你是希望我们能更早的找你的?为什么?你知道我们是为什么来?”   青年轻轻点头,身形向后一倚,靠在舒软的靠枕上,他嘴角带着很平和的笑,挥了挥手,就有人从侧房出来,手里还捧着一本薄薄的册子。   “不然归大当家以为我为什么会在清安城待这么久?”青年拿起那份薄册,朝着归远和阿朝晃了晃,微微笑道,“不就是想和归大当家做笔生意?”   阿朝的目光已经顺着那本薄册落在了青年的手上,右手按着剑,蓄势待发的好像随时准备动手抢。   他初出江湖不像旁人对风易楼总有那么多的忌惮,还带着一身初出茅庐不怕虎,不畏天高地厚的烈骨与倔强。   可他想了想,又将冲动按下,他忽然发现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了,小院里,还有一个他绝对不想连累的算命先生。   “你打算出什么价?”   少年剑客冷冷的问,这是裴初在小院里绝不会看到的神情和姿态。   小院里的少年总是乖巧懂事,又温厚礼貌的,虽然不爱说话,但鲜少对他流露出这样一副森冷如寒剑般的模样。   裴初叹了一口气,他刚刚说是想要和归远做生意,此时阿朝却越过了归远直接问他出价。   这是因为阿朝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本就是一个极不喜欢欠人人情的少年,说到底归远已经帮了他太多,而关于《无名剑诀》和他父亲,这本就是他自己的事。   他不想让归远帮他再与这个一看就不好相与的风易楼楼主做生意,他也不想再欠他什么了。   归远没说话,他乐呵呵的退到了一边,看阿朝和裴初对峙。   裴初捏着那本薄册,突然轻轻笑了一下。   “阿朝少侠。”   他喊了一声,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直直的注视着少年剑客,“既然如此,那么只要你答应在下一个条件,这本册子,在下便双手奉上,如何?”   “什么条件?”   阿朝一穷二白,虽然知道自己出钱肯定出不起,可对方说的一个条件,也没让他松一口气,或者说更加警惕了。   裴初又喝了一口酒,对着从始至终都警惕的望着他的少年慢悠悠的开了口,“不难,我只要你的剑为我所用一次。”   他微笑着,又强调了一遍,“只要你的剑。”   阿朝一愣,归远抬头。   一般来说,人比剑有用,更何况一个天才般,剑术精绝的少年剑客,他的价值又怎么会比不上一把剑,尤其这把剑虽然珍贵,却远远不是什么世间罕有的绝世宝剑。   阿朝犹豫了一下,虽然有些忐忑,但无论怎么想这个条件对自己都不算亏,况且他确实很需要这人手上的消息。于是思虑再三,到底还是答应了这个奇怪的条件。   “你什么时候要?”   阿朝揉捏着剑柄上的穗子问。   一身散漫的风易楼楼主摇头,嘴角依旧挂着令人琢磨不透的微笑,“不急,还早。等到时候我必向阿朝少侠亲自索取,还望阿朝少侠莫要推脱才好。”   阿朝撇开视线,点了点头,“自然。”   于是裴初将薄册交给无霜仙子,无霜仙子双手接过,又走到阿朝面前恭敬奉上。   绝世美人低眉顺眼的在他面前展现盈盈之恣,阿朝却瞥都不瞥的只拿走了那本薄册。   他将册子打开,之间上面写了一串人名,其中便包含了他前不久寻找的浣花剑主陈无铭。   阿朝抬头看向风易楼楼主,只见戴着黄金面具的青年勾了勾唇角,只是道:“你只要按着这份名单找过去,你想要知道真相必然会水落石出。”   归远凑过去看了看,微微皱眉,只因这上面写着的名字,无一不是如今江湖上享有盛名或树大根深的人物。   *   等两人从风易楼里出来回裴初小院的时候,天已经晴了,雨后的天空清澈湛蓝的如水洗了一般。   推开门,一身青衣的算命先生立在枣树下,抬头凝望枣树上已经开始结出的青涩果实,只是小小的几颗,还没有指甲盖大。   他却好像很是满足,抬手轻轻接住垂下来的枝叶,好像看到了它落满果实的丰收之景。   听到开门声时回头一望,对着进门的两人轻轻露出一个舒散的笑。   好像这六月清风,慵懒如夏,刹那间便驱散了江湖风雨凝聚在他们心间的阴霾。   “回来了?”   算命先生轻轻的笑,放开了手里侍弄的枝叶,拢袖招了招手,如迎故亲好友般自然而然,“我煲了鸡汤,又炒了几个小菜,洗洗手吃饭吧。”   “嗯。”   少年剑客冷然的面容瞬间软化,嘴角不自知的勾出一抹笑,听话的走到井边打出来的水里洗干净手,又去厨房里帮忙端菜。   蓝衣刀客怔怔的立在门口,看了看天,又看了看院子里忙碌的两人,突然提着酒馕又喝了一口酒,喃喃苦笑,“完蛋了,好像真的要败给他了。”   这瞬间流露的情绪被他很快收敛,转而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放浪之恣,嘻嘻哈哈的凑进了厨房,“裴兄亲自下的厨给我们接风吸尘?不得了,不如今晚上我们来个不醉不休?” 第37章 武林风云·十四   阿朝和归远开始频繁外出,有时候一连几天都不会回裴初小院。就算回来,也都是风尘仆仆,一脸疲惫。   裴初也很少过问他们在外面调查到的进程以及收获,他只当自己是个普通人,能为他们做到的也只有在他们偶尔回来之时,为两人提供一桌丰盛的酒菜和休息的床榻。   就这样心照不宣的,这一方小小的院落,仿佛成了他们在波风云诡的江湖中一处修生养息的港湾。   时光就这样在树影间匆匆走过,转眼院中的枣树就结了累累硕果,清脆的枣儿挂满枝头。   归远倚在树枝上摘下一颗尝了尝,脆爽清甜,还带着点微微的涩。   他朝树下望去,阿朝正在练剑,而懒散的算命先生倚在窗前,手边摊着一本周易,身前摆了一张棋盘。   他们这次回来了两日,之前离开却是两月。两月时间已经由夏转秋,江湖也是一场风云涌动。可是只有这里,一如从前,悠闲散漫没有半点变化。   归远哼哼笑了一声,又摘下一颗枣扔进嘴里。   也不是没有变化吧,归远想,只是因为太过在乎,才把一切心事掩在心底,假装平静。   树下阿朝的练剑,到底还是有几分乱了的。   想想也是,毕竟这段时间随着那份名单调查越深,所得到的真相也越来越让人心寒。   归远一个翻身从树上跳下来,毫不见外的窜进了算命先生的房间,看着对方摆弄棋盘抿酒浅酌,一副散漫至极的姿态挑了挑眉。   他撇头向他示意外面沉迷练剑的阿朝,问:“裴兄怎么不去劝劝?”   他摸着下巴调侃,“他再这样练下去,那颗枣树的树叶都要被他的剑气削秃了。”   裴初不为所动的在棋盘上落了一颗闲子,漫不经心道:“他心里不好受,总得让他发泄出来。”   “那你想不想知道他为什么不好受?”   裴初没有说话,归远叹了一口气,凑到他对面的位置,也捡起棋罐里的一颗棋子落下,黑龙点睛,绝处逢生。   归远拨弄着棋子,问向算命先生,“说真的,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好奇我们在外面到底查到了些什么?”   有什么好好奇的呢?你们现在所知道的一切,也不过是他精心引导出来的结果。   裴初指间捻着一枚白石棋子细细摩挲,转头看向窗外枣树下那个面色沉着,唇线紧抿,一招一式都携着凌厉剑风的少年剑客。   他们从风易楼里得到的那封名册,正是十几年前害死阿朝父亲的凶手名单。   当年阿朝父亲挑战诸多剑派之后,各剑派有心人便开始觊觎他手中的《无名剑诀》,于是假意庆贺阿朝父亲获得天下第一剑客的名誉,摆下一桌鸿门宴请他入局。   席中对阿朝父亲下毒,又联合了各派高手重伤于他,逼他不得不交出自己所创的《无名剑诀》。   只可惜阿朝父亲只交出了半本,那半本剑诀威力巨大,但若没有前半部分的引导和基础,便极易走火入魔。   而当初那些从阿朝父亲手中获得剑诀修炼的,如今也无不修为倒退,时时刻刻忍受剑诀反噬之苦,就如同那浣花剑主陈无铭一般。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也算当年阿朝父亲给自己仇人设计的一场报复,着实也让人觉得精彩敬佩。只是十几年后,当年那半本《无名剑诀》却消失无踪,让人再也找不到下落。   归远和阿朝一路按照名册寻找线索,却至今仍是一无所获,当年参与陷害的众人无不伤的伤,疯的疯,不知剑诀的下落。   裴初敲着棋子,在棋盘中与归远一来一往,听见他询问自己的看法时,他正将之前那处闲子连成棋阵,围杀黑龙。   一边拢袖去收被他吃掉的棋子,一边闲闲回他,“这我哪儿知道,归大当家怕不是忘了,在下并非江湖人,只是区区一介招摇撞骗的算命先生而已。”   “这样啊。”   棋子被吃归远也不在意,起身凑到裴初身边,坐到他的椅把手上,一伸手就将算命先生困在中间,这动作颇有些像他曾经在柳树下逼问裴初的动作,只是比那时候更多了些明显的挑逗和暧昧的意味。   他一手圈住裴初,一手撩起裴初的一缕黑发,凑到他耳边半真半假的玩笑道,“那不如裴兄随我去饮马川做个压寨夫人,那你不就算江湖中人了?”   裴初只当他犯病,伸手抵住他的下巴将他推远了些,“在下说过,在下不喜欢男人,还望归大当家自重。”   “所以说啊裴兄,”归远拿下裴初的手,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是怎么知道我喜欢男人的?可是算命算出来的?”   裴初一顿,抬眼看他,“你难道不是喜欢阿朝吗?”   原本贱兮兮笑着的归远一僵,低头仔细看了看被他圈在椅子里的算命先生,看对方神情坦荡,没有半点玩笑之意,又硬着头皮的问了一句,“你不知道阿朝已经有心上人了吗?”   裴初点了点头,归远心中一紧,却见裴初放下手中的棋子,倚靠在椅背与归远拉开距离,“阿朝的心上人不是你吗?”   算命先生莫名笃定道,“你们俩不是两情相悦吗。”   归远捏着裴初头发的动作再也调戏不下去,他看着裴初的表情,又看了看树下练剑一无所知的阿朝,半响起身便是一阵大笑。   裴初不明所以,归远却是笑着笑着又苦涩了下来,他拿起裴初手边的酒壶对嘴喝了一口,这才指着裴初说道,“你这样认为也好,说不定我还有机会。”   他放下酒壶,又拍了拍裴初的肩,“不过我是真希望裴兄能够来饮马川,以你的才能,不该埋没在这种小地方才是。”   蓝衣刀客有凑近裴初耳边调笑他,“就算当不了压寨夫人,来饮马川做个二把手也是好的不是?”   “酒鬼,你在干什么?”   窗边响起一个冷嗖嗖的声音,只见刚刚还在树下练剑的阿朝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裴初的窗前,面色漆黑的盯着归远落趴在裴初耳边的动作。   归远挑了挑眉,几乎是故意般将下巴抵住裴初的肩抱住他,“没什么,这不是和裴兄相谈甚欢,情之所至吗。今天晚上我们还打算来个秉烛夜谈,抵足而眠呢,是不是啊裴兄?”   见他越说越没边,裴初翻了个白眼,伸手抵着他的胸膛将他推远了些,“并无如此打算,归大当家还是莫要鬼扯。”   阿朝原本皱起的眉头因为这句话而松开,他最近心情不太好,说话也没有往常那么客气。   少年提着剑对归远直接道:“酒鬼,出来,我们打一场。”   归远叹了一口气,算命先生已经退回椅子上,老神在在的看起了热闹。想起刚才的话,归远再看看阿朝,忽而有种同病相怜的意思,“也好,走吧,再让我领教一下小阿朝的无名剑法。”   小小的院子里有些施展不开,两人翻墙而出,赶往了郊外。   裴初摸着腰间的铜钱,凝视着面前的棋盘,嘴角那抹温和的笑意渐渐的淡了下去,只剩下一双幽黑的,仿若透不进半点光亮的眸子。   *   夜已经很深了,哪怕是摆夜市的小贩夜也已经收摊回家。打更人刚刚叫过三更,寂静的街巷里便慢慢的走出了几个人影。   一共三人,一身黑袍的毕吴方,着粉色裙裳的粉娘子,以及折扇翩翩的妙笔书生。   他们之前在裴初小摊前找过麻烦,之后却被易容的归远和裴初吓退,只是被吓退之后三人都没再出现,倒不是害怕了打退他们的归远和阿朝。   而是因为他们发现了一个比饮马川大当家和《无名剑诀》传人,更可怕,更惹不起的人物。   那就是风易楼楼主,那个给他们消息让他们去找算命先生麻烦,却不想那个算命先生正是他本人的沈楼主。   他们不怕死的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却原来这一切不过是那人设计的一场局。   如今更是让他们不得不为其所用。   夜很深了,他们站在当初找裴初麻烦的算命摊子前,静静的等着一个人的到来。   华服不知什么时候在月影中显现,戴着黄金面具的青年立在高楼之上,垂首望着柳树下的三人。   “如何了?”   他问,踏着月色款款而至,眨眼间便落在的三人面前,身影恍若鬼魅。   粉娘子和妙笔书生皆是心下紧张,唯有毕吴方稍作镇定,他那双藏在袖子里的手露了出来,双掌宽厚,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黑铁似的色泽,瞧着不像一张人掌,却确实是一张人掌,可断刀兵的人掌。   他上前作揖,对着青年恭敬禀道:“回沈楼主,雁门,独山剑派已经搭上线了,已经告知他们归远和阿朝与无名剑诀的联系以及下落。”   “很好。”   青年唇角露出一个笑,粉娘子看着他,想起曾经见过的那张清俊温润的容颜,配上他如今脸上的笑,莫名的让人觉得心悸澎湃。   她深吸一口气,挂出一个最是柔媚娇俏的笑容,款款上前一步,婉婉唤道:“沈楼主……”   “你们可以走了。”   粉娘子笑容一僵,不止是因为他下了逐客令,还因为他缓缓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   青年唇角那抹笑容不变,说得话也很温柔,却依旧无法掩盖其中凌冽的杀气,“给你们一盏茶,如果你们能逃走,就饶你们一命。”   妙笔书生不敢置信,只觉一股寒意窜上心头,“你要卸磨杀驴!”   “哪里。”青年微微叹气,好似悲悯的佛陀,又似索命的阎王,“只是想着你们往日杀人夺宝的手段实在肮脏,有些脏了我的眼睛了。”   “逃吧,再不逃就晚了。”   青年说着,依旧是算命先生那般温柔的语气。   粉娘子和妙笔书生牙齿打颤,转身逃命。毕吴方不甘心,露出双掌想要为自己博得一线生机。   “好胆气。”   话落,已经是剑抹咽喉。   粉娘子和妙笔书生都是一抖,已经施展轻功加快速度,向着不同放下奔走逃命。   然而一盏茶之后,城镇两处又多了两具尸体。   寒刃滴着血,一个穿着绛红衣裳的女子从角落里走出来,从怀里掏出手帕,半跪着替裴初将软剑上的鲜血擦拭干净。   “何必劳烦楼主亲自动手。”   “阿枋。”裴初伸手轻拂苏枋的发顶,无奈一叹,“你知道的,这世间只有我才会完整的无名剑诀。”   他话语里带着笑意,可苏枋还是听出了里面的无趣和漠然,“也只有我才能下出这盘棋。”   以清安城三具尸体为引线,阿朝和归远调查的名册为轨迹,越来越多的人死在《无名剑诀》之下,其中剑招与阿朝所学一模一样,皆是出自《无名剑诀》的前半部。   一时间武林风云涌动,之前一度被压下的雁门和独山剑派掌门的身死事件再次被翻出明面。   且所有线索皆指向了阿朝,以及与之关系密切的归远身上。江湖人怀疑这是阿朝的复仇,而饮马川大当家助纣为虐,更有嫌疑想借此残害江湖人士,扩大饮马川势力。 第38章 武林风云·十五   阿朝不告而别了。   一连几月,到了深秋时,院中枣树凋零,落了一地灰败的枯叶,阿朝都没有再回来。   虽说如此,另一个人倒是每隔一月就出现一次,带着自己珍藏的佳酿。   “和我回饮马川吧。”   蓝衣刀客神出鬼没的出现在差不多光秃秃的枣树上,看着树下拿着扫帚扫着满院落叶的算命先生喊道。   “你怎么每次来都是这句话。”从青衫换成厚青袍的算命先生抬头,看着倚在树桠上的蓝衣刀客无奈,“而且归大当家这喜欢蹿树的毛病能不能改改?”   “改不了。”   归远一个翻身从树上跃下,跺了跺脚抖掉沾在身上的树叶,这才从怀里掏出一个酒壶,悠悠叹道:“就像你每次不答应我回饮马川,我都怕我下次再来的时候,看见你死在了院里。”   “秦淮春?”裴初将酒接过,闻了闻,勾唇露出一个笑。他倒是没在意归远的话,将扫帚靠在树上,转身带人进了堂屋。   这才漫不经心的回道:“你不是派了饮马川的人暗中看守这里嘛,怎么还怕我死了?”   归远一噎,没想到还是被他发觉了,他倒没有意外,这算命先生远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平凡无趣,相反聪明得紧。   本就没觉得自己会隐瞒多久,见他拆穿,便也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是不知道这江湖中人心有多险恶。”   他神情难得出现几分郁色,翻出桌上的茶杯代替酒碗,打开封泥倒了两杯酒,“若非如此,阿朝又怎会一直不来看你?”   见他提起阿朝,裴初去够酒的动作一顿,叹了一口气。归远见他如此便故意道:“怎么我来找你喝酒,你却还想着别人叹气?亏了亏了,这酒我拿回去算了。”   “可别。”裴初按住他的手,笑眯眯的看着他,“归大当家难得到访一次,怎能不一起多喝几杯,我们不醉不归。”   归远挑了挑眉,反手就将算命先生的手握在掌心,“这可是你说的,可别怕喝醉了被我占便宜。”   掌中的温润很快被抽了回去,归远只见那算命先生面不改色,依旧是一脸不知世故的温和,点了点头,“自然。”   酒过三巡,算命先生那双黑如深潭的眼眸敛上了些许水光,目光朦胧。   喝了这么多次酒,归远其实知道裴初的酒量不太好。然而他却是一个酒品很好,又很会伪装的人。   这人喝醉的时候,不会吵不会闹,安安静静,沉稳淡然。那些埋在他心底的情绪和秘密,也不会因为他喝醉了而露出一星半点来,严丝合缝的甚至让人看不出他已经醉了。   可归远却看得出,这得益于他时常找算命先生拼酒。他自己是个千杯不醉的海量,却喜欢看这人酒醉微醺时,醉眼朦胧的模样。   他总是不遗余力的试探着,希望在算命先生醉酒时,能让他那颗总是裹着厚茧的心松懈一些,让里面的光透出来,亦或是让外面的光照进去。   只可惜,他从没有成功过。   归远将酒杯放下,微微叹了一口气。   “你在叹什么?”   对面的算命先生笑问,他应该也知道自己喝醉了,放下了酒杯,撑着下颔眼神微眯的看着屋外落叶微风。   天色已经入暮,堂屋内点了烛火,灯影下这人笑容浅浅,倒比平时更显得散漫随意些。   “我在叹啊……”   蓝衣刀客曲膝踩在椅子上,身子微微后仰,靠着桌案倒出一杯酒,仰头喝尽。   他话说了一半,那后面半句被合着酒水含糊咽下,于是算命先生再也没有机会,能清楚这个总是恣意又洒脱的蓝衣刀客在叹什么了。   “你是不是该走了?”   屋内酒香盈室,裴初转头问他。   归远手一顿,抬手将最后一杯酒水饮尽,嘟囔道:“你这人,真是半点也不会留我。”   “留你难道就不会走了?”   归远沉默片刻,摇头,“会走,但你要是能留我一下,我会走的更开心一些。”   “说的跟要去赴刑场似的。”   裴初拨弄了一下酒杯,向后倚靠倒在了椅背上,半耷着眼睛对他挥了挥手,“我不会留你,也留不住你,快走吧。”   蓝衣刀客哼笑一声,小声的嘀咕了一句,“你怎么就知道留不住。”   却又利落的起身,两步跨出了屋门。   今夜月色明亮,清辉如水,在离开之际,他到底听到了算命先生轻声叮嘱的一句。   “保重。”   他没有回头,施展轻功跃上枣树,眨眼间消失在夜色里。   因而他没有看见,在他走后,半耷着眼睛的算命先生复又睁眼,里面哪还有半点醉意。   *   碧水山庄庄主是名单里的最后一人,也是现如今唯一一个还没有死在《无名剑诀》下的幸存者。   所以,他知道自己会吸引很多目光,也注定会有人来找他,或许是来杀他。   碧水山庄里戒备森严,庄主院子明里暗里也安排了数十位高手守卫。按理说藏了这么多人的院子,或多或少总会有些响动。   可今夜却是静悄悄的,静的连人的呼吸声都难以听见。   归远和阿朝一踏入院子就觉得不对劲,这里太安静了,静得象一处空院,而他们闯进来的过程也太过顺遂了。   归远和阿朝对视一眼,皆提高了警惕。他们找到了院子的主屋,轻轻的推开了门。   出乎意料的,月光洒进室内,他们看到的并不是此间的主人碧水山庄庄主,而是穿着一身月白长袍,绣着锦绣云纹的男子背影,听见开门声时,他轻轻回头,露出一张雕刻精美的黄金面具。   面具之下,只露出一双幽黑的眼眸和线条优美的下颔,他看见他们,嘴角慢慢的勾出一抹笑。   “好久不见,等候多时了。”   归远眉头迅速一皱,又很快展开,露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笑道:“沈楼主在等我们?这倒是稀奇。”   他环视了一下屋子,看见碧水山庄庄主倒在沈亦安脚下,一副生死不知的样子。   好像注意到了他的视线,青年伸脚将碧水山庄庄主翻了个身,露出他瞪大眼睛一脸惊恐的表情。   “只是被点了穴,没什么大碍。”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却让归远和阿朝都是心下一沉。经过他们多日调查。碧水庄主可能是唯一一个知道《无名剑诀》残本的下落,甚至是唯一一个练成那后半部分剑诀而没有走火入魔的的人。   这样的一个人却轻而易举的被制服住,那么这个制服他的人武功又是怎样的一个程度?而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特意等着他们到来?   阿朝伸手按住腰间的剑,背脊微弓做出了备战的姿态。短短几个月,他就已经成长了不少,身上那股初出茅庐的青涩褪去,沉稳干练,已经隐隐有了一身铅华沉洗的绝代剑客风范。   这段时间他经历了太多,被污蔑,被追杀,被迫分离,与相思之人遥遥不见。   那张俊秀到稚嫩的娃娃脸,也不复曾经的质朴单纯,反而锋芒毕露,被这江湖的严霜与寒雨打磨得更像一柄利剑了。   裴初低头笑了一声,漫不经心的将脚从碧水庄主身上移开,一手负于身后,抬头望向少年,慢条斯理的开口:“阿朝少侠,你还记得答应过在下的一个条件吗?”   阿朝沉默片刻,缓慢的让自己放下戒备,将手从剑上移开,即使如此,他的手还是眷念的勾了一下剑柄上的剑穗。   “记得。”   他慢吞吞的开口,嗓音带着久未说话的嘶哑,“你说你要借我的剑。”   “没错。”裴初点头,笑道,“就在今晚,就在此刻,我需要借阿朝少侠的剑一用。”   归远上前一步,略微将阿朝挡在自己身后,他曾与这人交过手,自忖唯有他和阿朝联手才能胜过此人。   虽然之前在风易楼赌坊确实答应过此人的条件,但此刻状况不明,他们还是更谨慎一些为好。   “不知沈楼主是要用阿朝的剑做什么呢?”   他笑问,语声豪迈,却也有不加遮掩的防备,“不如我们换个条件,饮马川愿用十万两白银抵消之前的承诺,如何?”   他用饮马川的名义而不是用自己,便已是将交易拉到了一个更深的层面。   一起经历了这么多,虽然在某些方面他们一直不太对付,但也称得上是生死之交,归远认阿朝这个朋友,因而他不愿意让阿朝冒险。   裴初低头用脚碾了碾碧水庄主的散开在地上的袍子,蹭出了一道暗红的血迹,在银白的月光下更显森然。   只见他摇了摇头,喟叹道:“要是平时在下肯定会很乐意和归大当家做成这笔生意的,可是这次却不行。”   裴初一脚踢在碧水庄主的胸口,替他解开了穴道,对方立马翻身跃起,呼呼喘着气远离了裴初,嘴中不住惊恐的喊道:“快、快逃!”   归远和阿朝的注意有一瞬间被碧水庄主的动作吸引,再次回过神来时,却见刚刚还在站在屋中的青年,身法鬼魅的出现在两人身后。   仅仅一个呼吸间,归远闻到了那人身上熟悉的酒香——是秦淮春。   他来这之前,特意去找裴初喝得酒。   秦淮春是世间少有的佳酿,他费劲心机辗转也才得到一坛,这酒有一点很特殊,就是喝完之后会在人身上留下淡淡的酒香,哪怕换了衣服,也会经久不散。   只是……   沈亦安身上为什么会有秦淮春的味道?   ……是巧合吗?   来不及细想,他已经被一掌挥开,月光下青年薄唇微挑,有一瞬间露出一个让归远觉得分外熟悉的温和微笑。   他欺身凑近阿朝,伸手握住他腰间长剑的剑柄,青靛色的剑穗随着主人的身影晃荡,打在了青年玉白的指尖上。   几乎是一眨眼,那把原本属于阿朝的剑就落到了裴初手中。   身后的碧水庄主尖叫,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惊恐和颤抖,他看着裴初手中的剑,就好像看到了夺命的死神。   阿朝愣住了,他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被这么轻而易举的夺了剑。   归远也愣住了,他还没有从那令人心悸的熟悉感中回神。   于是,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个鬼魅般的青年,手挽剑花,在碧水庄主奋死的反击中,使出了令两人无比熟悉的剑法。   无名剑诀——   甚至是阿朝都没有掌握的,完整的无名剑诀。   一瞬间曾经想不通的线索在脑中串联了起来,归远手脚冰凉,只觉得身处寒冬腊月间,被人当头泼了一桶冷水。   寒意浸透了四肢百骸。   碧水庄主死了,就像之前所有死的人一样,死在了无名剑诀之中,死在了阿朝的剑下。   原本寂静的庄园又重新恢复了声响,火把在四处亮起,纷纷向碧水庄主的主院聚来,那些都是庄园的仆人侍从,以及为追杀归远和阿朝而来的,那些死在无名剑诀下的受害者门派亲属。   “是你!”   阿朝回神,震惊的盯着那个戴着黄金面具青年,“那些人是你杀的,无名剑诀也在你手上,是你故意给我的名册,想要借此陷害于我!”   “是啊。”   裴初放手,心口插着阿朝长剑的碧水庄主尸体向后软倒下去,他却依旧是一派从容优雅,甚至是温柔的发出一声叹息,“可惜,你们明白的太晚了。”   这句话落,青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小院,取而代之的是纷踏而来,目睹了凶案现场的江湖人。   归远和阿朝呆立院中,碧水庄主尸体正是插着阿朝的长剑。   “人赃并获,你们果然就是凶手。”   “抓住他们!”   “为我们的掌门/师父报仇!”   “先走。”   一片喊打喊杀中,归远总算回过神,他思绪纷乱,纵使千般线索都指向了一个方向,然而情感还是压过了理智。   他甚至自欺欺人的想,还不一定,万一这一切都是巧合呢,那面具下的脸,也许并非他心里的那个人呢?   否则——他怎么肯喝下那壶酒!   看着阿朝拿回了自己的剑,归远深吸一口气,勉强镇定的与阿朝一起,突破重围。 第39章 武林风云·十六   裴初接到属下消息赶来小院的时候,天空中正在落着一场雨。   深秋的雨总是又冷又沉,好似那压在天边的铅云化作一倾倾盆水覆盖而下。   雨雾蒙蒙里,少年的身影蜷缩成一团坐在小院门口。他没有打伞,大雨浇透了他的衣裳,又湿又沉。   他应该是受了伤,有血色从他衣服里渗透出来,被大雨浇成了淡粉色。环抱着双臂,手里还紧紧攥着自己的剑。   本就苍白的面颊在寒雨中更是被冻出一片青紫,即使如此,他还是强撑着沉重的眼皮望着小巷,好像在等着什么人回来。   他似乎是连翻墙的力气都没有了,裴初撑着伞隐在墙边,看着固执的守在小院门口的阿朝,就像一只不小心走丢后,历尽千辛万苦再次找回家门的忠犬。   雨声里,阿朝好像听见了一声沉沉的叹息,那个他等待良久的青衣先生,终于从墙角现出身形,撑着伞一步一步走到他的身边。   当伞面阻挡住那漫天阴雨,阿朝头顶响起一声无奈的问询,“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为什么?   阿朝伸手抓住走到身边的那一袭青色的衣袍,嗫嚅着嘴,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   因为,你在这里啊。   他双眼一沉,意识再也撑不住的昏了过去。朦朦胧胧中,他好像听见了一句回答。   他说,何苦。   裴初抱着阿朝,昨晚那一场围攻到底没有那么好突破的,期间他与归远分散,又强撑着回到小院,此刻已经是精疲力尽了。   裴初叹了一口气,抱起阿朝开了院门走了进去。将人放进客房,摸着他的额头已经是发起了高烧。   “阿枋。”   裴初唤了一声,绛红衣衫的女子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麻烦你去带点伤药和退烧药回来。”   苏枋看了一眼躺在床上还紧攥着裴初衣角的少年,柳眉微蹙,欲言又止。   她其实是想寓for言问裴初,为什么不趁这机会杀了阿朝。   却看见裴初敛眸凝思的模样闭了嘴,只应了一声是。   这让她想起了八年前,她躺在一片死人堆里,一身染血的少年弯下腰,对奄奄一息的自己伸出了手,问她:   “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小女孩,也像现在的阿朝一般,伸出手紧紧的攥住了他。   即使她和她那些死在地上的同伴们,上一刻还在围攻少年想要将他置之死地。   可他还是带走了她,给她养伤,将她留在身边,没有一丝芥蒂的信任她,培养她。   从此以后,这人就成了他的月光和信仰。   她跟随早他的身边,看他一步步披荆斩棘,坐上那春冰虎尾般的风易楼楼主之位。   又看他无趣又漠然的,搅动着这江湖的一摊浑水。   她像追逐月光一般追逐着这一个人,即使如此她还是看不懂他要做什么,他说这一切是为了风易楼能吞并饮马川成为江湖第一,他说他夺取天下第一剑客的武功秘籍。   可他眼里又是那么的沉寂,天下第一也无法让他掀起半点波澜。   苏枋知道他做风易楼楼主是不快乐的,就连做算命先生他虽然轻松却也不是真的快乐。苏枋总是不懂这人到底是在背负着什么,可是他说的,她都愿意去听,也愿意去做。   即使此刻救的是一个可能与他们成为死敌的少年。   苏枋退了下去,裴初拧着一块湿毛巾贴在了阿朝的额头上,经历昨晚那一遭,他原本已经打算舍弃掉这个算命先生的身份,与他们兵戎相见了。   毕竟他在归远面前露出的破绽对方不可能没有察觉,而一旦察觉到这一点端倪,隐藏在背后的狰狞也早晚有一天会露出全貌。   归远迟早会从怀疑到证实他的身份,只是阿朝出乎意料的对算命先生有些过于执着和依赖了。   裴初垂眸凝视着阿朝攥着自己衣袍的手,他伸出手,神色平淡却不容拒绝的将阿朝的手一点一点的扳开。   这种依赖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   *   阿朝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晴了,他不知睡了多久,只记得他昏过去时是下午,醒来时已经变成了早上。   院中积了一片水洼,他看见算命先生蹲在灶房前,用蒲扇一下一下的扇着药炉在煎药。   小院里的布景一如从前,除了院中的那棵枣树已经凋零,一切都和他几个月前离开时,并没有什么两样。   算命先生为他煎药的身影也同曾经他们相识之时,对方为他煎药疗伤的情形一模一样。   这种平凡中带着烟火气的场景,让刚经历了一场困战的阿朝松了一口气。   经过那一夜直面风易楼楼主的栽赃,他才知道一直以来他们都在对方精心密谋的局里,一步一步往里踏。如此深沉的心计与阴毒的手段让他不寒而栗,而这样一个强大的人,又怎么会不知道裴初的存在?   毕竟风易楼还曾向毕吴方三人透露过裴初与他们的联系,他在一片追杀围堵中明白,经此一夜他与归远在江湖上恐怕只会更加人人喊打,举步维艰。   而与他们交好的算命先生又怎会逃得掉?   与归远分散后,他提着一颗心,不顾之前几月的刻意疏离来到了裴初小院,却在最后还是因为身受重伤倒在了院门前,所幸他还是等到了算命先生安然无恙的回了家门,至此才放松下来晕了过去。   对方还安全着,这很好。   可是这处小院到底是不能待下去了。   “裴先生。”   阿朝扶着墙走向裴初,他现在还未退烧,头重脚轻,身体还因为受伤散架般的疼痛,可即使如此他还是伸手去拉住裴初。   “怎么了?”   算命先生在煎药的时候,似乎想着什么出了神,被阿朝突然攥住手腕的动作吓了一跳。   他是那么文弱,可是看着阿朝伤病未愈还是关心的扶住少年并不算轻身体。   “你出来干什么?该好好躺在床上养伤才是。”   “不。”   阿朝挣扎着握着他的手腕,“我们现在就立马离开这里,此地不宜久留。”   “阿朝。”   裴初按住了他的手,止住了他的动作,轻声安抚道:“你现在受伤在身,又加发烧,就算要逃也逃不远,反而会形成拖累,还不如在这里养好再说。”   他没问阿朝为什么要逃?这么久没回来又在外面经历了什么,遇到了什么麻烦?   阿朝习惯了,仿佛算命先生天生就是这样一个通透体贴又沉稳的人,却不知算命先生已经将所有的一切掌握在手中。   他拍着阿朝的手,轻缓道:“你放心,归远在我周围安排了很多饮马川的人,如果有危险,他们应该早就来通知我们了。”   是啊,归远在裴初身边安插了很多饮马川的人手。这些人手原本是担心裴初在他们行走江湖,调查真相的时候,受到牵连。   被那些当他们是用无名剑诀杀害众多江湖名宿的凶手的家伙们,当做复仇或者人质的对象。   可如今归远看着这些人传回来的消息,却是如此的遍体生寒。   太可怕了,归远想。   怎么会有如此可怕的人呢?   他回到饮马川几日了,饮马川作为江湖第一的势力,想要查些什么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他调查着算命的先生的身份,调查着曾经被他忽略的蛛丝马迹。   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那个被他不断推翻,又不断被证实的结果。   那个清安城里看似意外与他们产生交集的算命先生,其实都是风易楼楼主的刻意谋划与接近。   从他被雁门追杀至清安城,到阿朝因为踢馆独山剑派出现在那算命摊前开始,早早地一切他都布好局。   算命先生的出现就像他编织的一场清闲淡雅的美梦,梦里的酒香与烟火都是束缚他们沉迷的蛛丝,柔软的仿佛不带有任何攻击性,却让他们丢盔弃甲,轻而易举的放下防备,一步一步引诱他们走向万劫不复之地。   归远心口忽而一窒,忍不住翻出酒馕喝了一口酒,却因为太急而呛咳出声。   “大当家!”   身边的手下们在焦急的呼喊,归远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   他突然觉得很讽刺,曾经他小心翼翼的试探着,想要奉出一颗真心,他那时以为他不懂,如今想来他怎会不懂,只不过是不屑一顾罢了。   他捏着手里的酒馕,闷闷的又喝下了一口酒。   就像那壶秦淮春,身为广识天下的风易楼楼主,难道当真不知道那壶酒的玄妙?   可即使如此他还是喝了,不仅喝了还在当晚出现在他们面前。他是故意的吗?   还是厌烦了?   厌烦了他们这副无知无觉,被他蒙昧欺骗,还不自知的蠢样,干脆自己来亲手揭开这道谜题。   既然如此,归远看着桌上那几封来自监视在裴初小院的手下们的密信——   他想不通,这人如今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态还能一如既往的与阿朝相处?   他明知道那里有饮马川人手的监视,为什么还能若无其事的做着自己的算命先生待在那里呢?   他究竟……还想要做什么? 第40章 武林风云·十七   阿朝的伤好的很快,或者说少年在逼迫着自己尽快好起来。纵使这几天称得上是风平浪静,可他心里不知为何总是萦绕着一种不安。   因而等到伤势好到能下床以后,阿朝就在谋划着准备带裴初离开小院。裴初不会说什么,只是十分配合他的行动,好像全心全意的在信赖着他,这便更让阿朝觉得自己应该保护好算命先生。   所以等到一切物资准备妥当之时,阿朝就要出门买一辆逃命的马车。   如今外面到处是追捕他和归远的江湖人,按理说由他出门多加不便,可他不放心裴初面对外面可能存在的危险,加上之前几次三番和归远行走江湖,也学到了他几分易容乔装的本事,因而阿朝此刻稍作伪装,就打算出门购买马车。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戴上斗笠,背上长剑,易容的阿朝有些不放心的再次叮嘱裴初,“裴先生记住,我回来之前不要给任何人开门。”   已经临近初冬,天气骤冷,裴初双手拢在袖子里,任由阿朝像叮嘱一个三岁稚童般叮嘱着他,“你放心吧,我知道的。”   他将阿朝送出屋门,临走前也同样嘱咐了他一声,“路上小心。”   阿朝点了点头,施展轻功踩着院中的枣树翻墙出去了。裴初在小院里目送阿朝离开后又站了一会儿,脸上温和的表情一点点的淡了下去,最后转身走进堂屋,对着从暗中现身的人们吩咐道:“动手吧。”   依赖不能让人成长,唯有恨才能。   那么,何不如让他将这些依赖亲手斩断。   天空又开始下雨了,一场冷雨倏忽而下,为这深秋荒败之景更添了几分萧索晦暗的氛围。   正在买马车的阿朝心中莫名泛起一阵慌乱,他匆忙将一锭银子扔给马贩,顾不上对方找钱便翻身驾着马车离开。   空旷的长街上只有他一个人在赶路,马车压过青石板,在雨中溅起一片片水花,迎面而来的冷风灌进肺里,让他整个胸腔都是一片冰冷沉坠。   突然,骏马传来一声嘶鸣,长街两边的屋檐上,数十名黑衣人影现身,为首的女子穿着一身绛红色的衣裳,成了这幅寒冷的水墨画里唯一的亮色。   她刀锋般的眉眼扫过驾着马车的阿朝,声音冷凝带着肃杀,“传楼主令,杀!”   而看着这些人出现的阿朝,心里更沉了,与之相对的是他更加森冷的脸色,那张总是白皙又稚嫩的娃娃脸,在这一刻宛若鬼刹。   他手中利剑出鞘,破开空中水花迎面直上,此时此刻,他只想尽快的赶回算命先生身边。   阿朝是一个很执着的人,执着又单纯,就像山林里不谙世故的狼崽。   初入江湖对世间的一切都抱有着向往和期待,哪怕后来这种期待和向往被江湖人心的算计和贪婪一点点的磨灭,可最初有一盏燃在深夜里的烛火依旧在他心里亮着光。   这盏烛火对阿朝而言并不能说是指引他的方向,却是一只狼崽在凄寒冷夜里唯一的温暖和倚靠,不管在外面经历了什么,只要他回头就能顺着那道光,回到那个小院,找到那个会提着烛火等他回家的人。   所以阿朝近乎执拗的,不想让那盏烛火熄灭,不想让外界的风雨扰乱那个平静小院里的一草一木。   可是,他还是失败了。   当一身破败,长剑染血的少年剑客好不容易突破重重围杀,跌进那个小院时,看见的便是满院的残破与凌乱。   院中枣树的枝桠被折了一半,搭在井口将坠不坠,庭中的茶几被掀翻在地,躺椅被刀刃砍成废墟,堂屋的门半掩着,暗红的血迹从里蔓延出来,染红了屋前的陈木门槛。   阿朝扶着胸口的伤一片呆滞,他几乎是无措又陌生的环视着周遭的一切,当目光触及到那门槛的血迹,这位年少的绝世剑客几乎握不住手里的剑。   他跌跌撞撞,步履踉跄的来到堂屋前,几乎颤抖的推开了那扇屋门。屋内的情景让他瞳孔一缩,他张了张嘴感觉有悲惨的哀嚎要顺着喉咙嘶吼出声,可事实上,他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屋内的情形实在太过惨烈,惨烈得让他几乎记不起,他出门之前算命先生是怎样一副青衫独立的姿态。   青衣依旧是青衣,只是被鲜血侵染成一片黯红的颜色,尸身破碎,身首分离,再也看不出曾经清俊隽雅的模样。   不,不……   不该是这样的,他的算命先生应该永远都是悠闲散漫,喝酒饮茶,闲来弄子,与世无争的。   他还会亲手教他包粽子,每天晚上带回一包香软细腻的甜点。   “裴先生……”   阿朝踉跄的跪倒在地,伸手去握那副残破身躯的手,那双手已是一片冰冷的青白,冷到他心里,把那一盏燃烧着,带着的暖意的烛火给吹灭了。胸腔里只余下一片空荡荡的冷,和漆黑翻滚的滔天恨意。   “风易楼……沈亦安……”   少年喃喃着,怀抱着这具冰冷残破的躯体,紧紧攥住手中的剑,就像一只狼崽呜咽着发出悲伤凶狠的哀嚎。   *   归远来到裴初小院的时候,满目疮痍,萧瑟衰败再也看不出曾经的宁静与闲适。   他埋在裴初小院周边的眼线都被处理了,倒没有人身死,只是皆被重伤打退,让他们给他带回了一个消息。   一个很荒诞的消息。   裴初死了……死在了风易楼,沈亦安的手下。这大概是归远听过的最好笑,也是最离奇的笑话了。   那个人杀死了自己,是啊……他亲手杀死了自己。   沈亦安杀死了裴初。   这好像又没那么不合理了。   归远找到了阿朝,在郊外边野,少年在那里建起了一座新坟,坟墓的主人是裴初。他看着那块墓碑的名字,心情是无尽的荒谬与复杂。   可他觉得心里有些东西,也的确是随着那座墓被一起掩在了坟里的。   “对不起。”   雨还在下,这场秋冬的雨一连下了好几天。好似将整个世间都浇注得如此荒败寂寥。归远撑着伞来到阿朝身边,将阴冷的雨水阻隔在他的头顶。   “对不起。”   他说。   饮马川的归大当家道着歉,他注视着那块墓碑,手骨紧攥着伞柄。他没有选择告诉少年真相,那个人用算命先生的死给这个故事画上了句点。   好像将那场梦也拖进了落幕,他给了他们一个结局,好像从此要与他们分开界限。   只是他不甘心,想他归远一生恣意洒脱,肆意妄为,何至于能甘心的被人如此戏弄,搪塞般塞了这样一个荒诞的结局。   更何况,这个结局或许还并非是为了他自己设下的。   “我要为他报仇。”   少年剑客抚摸着那块墓碑,冷冷的说出这般誓言。蓝衣刀客沉默了片刻,忽而一笑,点头应了一声‘好’。   “我们一起。” 第41章 武林风云·十八   江湖中最近开始人心惶惶,那些掌门或师长死在《无名剑诀》的门派集结在了一起,准备与窝藏了剑诀传人阿朝的饮马川及归远开战。   这其中还混杂了许多其他势力,有想要浑水摸鱼分一杯羹的,也有看不惯饮马川那个土匪窝是江湖第一大派的,当然也不乏混着一些真正想要惩奸除恶的热血愣头青的。   在这样的声势下,风易楼出手杀死一个算命先生的消息好像激不起半点波澜了。   此刻在一个大堂中,各派首领围绕着由谁担任围剿的统帅争论不休。吵着吵着,不知是谁将目光引到了独坐一旁沉默不语的风易楼楼主身上。   “沈楼主,您怎么看?”   即使在一群着装各异的江湖人中,这人也是显得如此格格不入,锦衣华服,黄金面具,浑身上下都萦绕着一种神秘又危险的气息。   他坐在那里,即使只是一言不发的执盏饮茶,也让人不敢小觑。   更何况他还是最先提出饮马川归远与剑诀传人阿朝有联系的人,这当中风易楼对江湖情报的把控,实在让人觉得惊心。   更何况近些年来在这个年轻楼主的带领下,风易楼的势力也一度发展得尤为庞大。若说有谁能够有实力与如今江湖第一势力,麾下拥有二十八寨,且个个都是江湖一流好手的饮马川对抗。   那么也只有这个如雾里看花般让人摸不透深浅的风易楼了。   众人隐隐有推举他做这个联盟盟主的意思,然而年轻的楼主只是浅笑一声,推拒道,“诸位抬爱,晚辈年纪尚浅,恐怕难以服众。”   众人眼色一暗,这联盟盟主自然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劳心劳力不说,还要应付底下潜藏的众多牛鬼蛇神,没有足够的实力是坐不稳这个位置的。而如果沈亦安不愿意坐上这个位置,那他们当中还是谁能压的住风易楼?   当下便有人提道:“沈楼主多虑了,这盟主之位一向是有能者居之,何以年纪定高下。沈楼主年纪轻轻便将风易楼发展到如此规模,实乃当之无愧。”   话说到这个份上,众人纷纷应和,就连一些有其他异议的门派,也在这样的恭维的声音中闭了嘴。   年轻的风易楼楼主依旧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口茶,这才放下茶杯,缓缓说道:“既然如此盛情难却,那在下只有却之不恭了。”   青年黄金面甲下唇角微勾,一双漆黑的眼眸不透半分情绪,却莫名让人觉得这一切其实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哪怕此刻大堂中,风易楼的势力只有他一人,以及始终站在他身后护卫的容色娇艳的红衣女子。可让人的感觉却似乎这满座上下,无一不是他眼中的蝼蚁。   底下众人脸色变了又变,仅仅在一刻间,众人已经感受到了他身为江湖联盟盟主的威压,让人屏住呼吸不敢造次。   *   立冬过后便是一场初雪,薄薄的银霜覆盖了整个大地。枯落衰败,不见半点生机。   饮马川山寨,归远仰头喝了一口酒,又将酒壶递给了身边的阿朝。从前不爱喝酒的少年接过,一言不发的仰头灌下,咚咚咚的将酒壶喝了个见底。   归远看着笑了一下,转开目光,“你现在倒比我更像个酒鬼了。”   少年喝的太急,被酒气呛得咳嗽,俊秀的脸颊染上了一层薄红,衬着白雪相映成辉,然而眼神里却是藏不住的灰暗颓废。他神色淡淡的将酒壶还给归远,擦了擦嘴角的酒液,“我还是不喜欢它。”   “借酒消愁愁更愁。”蓝衣刀客直接点破,接过酒壶哂笑出声,“如此,你又怎么会喜欢。”   “我没你想得开。”阿朝按住剑柄,手指卷着上面青靛色的剑穗,站在山寨哨塔上冷冷道:“他们什么时候来?”   武林势力组织的讨伐饮马川的联盟,这两个月以来,阿朝和归远带领麾下二十八寨一直与他们交战,好几次都是险象环生。   那个担任着联盟盟主的男人,好像猫戏老鼠一般,好几次都在要将他们逼入绝境的时候,又恰似意外的放了他们一马。看上去好像是因为联盟盟众的人心不齐,但其实不过是他想要借此消耗双方力量的手段。   这个人对人心的把控一如既往的可怕,可笑的是那些在他手下甘心充当马前卒的人们,半点不自知的成为了那人手中的棋子。   就像曾经的他和阿朝一样。   靠在哨塔的栏杆上,归远摩挲着手中的酒壶,看着冷漠注视着远方的阿朝,忍不住问出声,“见到了他……你打算怎么做呢?”   至今为止归远都没有告诉阿朝真相,在少年的认知里,沈亦安就是杀害裴初的凶手,是将他最珍视之人从身边夺走的仇人,他现在走在世间的唯一目的,就是杀了沈亦安,他的仇人。   果然,身边的阿朝已经回答了他。少年人的声音冷寒,带着毫不遮掩的杀气,他说,“我发过誓,我要给裴先生报仇。”   可是你要杀的人就是你最珍爱的裴先生啊。   归远又想喝酒了,只是酒壶空空,已经没有什么能缓解他喉中哽咽般的干渴了。于是蓝衣刀客也眺望向远方,等着那地平线上迟早会压至而来的武林大军。还有为首的,注定将要与他们成为敌人的风易楼楼主。   饮马川是归远的家业,这个山寨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其中二十八寨的寨主,或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或是和他一起长的大兄弟。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舍弃掉他的家,以及他的亲友家人。   可要他真的与沈亦安决一死战,他又觉得自己是做不到的,不仅他做不到,阿朝也做不到。   不只是因为对方假做算命先生与他们在小院里同处数月的时光和情谊,更是因为对方是一个很强大的敌人。心计深沉,武功同样也深不可测,归远打不过,没有学会完整的《无名剑诀》的阿朝也打不过。   而想要在这样的绝境中逢生,唯有洗刷掉自己与阿朝身上的污名,证明那些死在《无名剑诀》下的受害者,并非是他与阿朝所杀。   这世间唯一一个会完整的《无名剑法》的人,只有早已得到了剑诀残本的沈亦安,和那数个月在小院里看着阿朝练剑的裴初。   他们是同一个人,证明了这一点,证明了裴初就是沈亦安,那么饮马川才可能在武林联盟的围剿中谋得生机。   所以归远和阿朝去找沈亦安是必然的,归远没有选择告诉阿朝真相,出于这一点的目的其实与裴初不谋而合。   他怕阿朝下不了手,从而无法引出沈亦安使出《无名剑诀》,从而使他们丧失了最后一次生机。   他与裴初都在下一盘棋,一场以阿朝为棋子的关键对弈,就像曾经数次小院里他们边喝酒,边抚弄闲子一般,哪怕他很少在裴初面前赢棋。   *   大雪的时候,裴初率领的武林联盟终于驻扎在了饮马川山寨的山脚下。   这些日子纵使盟里的人心思各异,时常会相互给对方使些绊子,穿些小鞋,可是不约而同的,他们对那个年轻的风易楼楼主愈发敬畏,不只是敬畏还有忌惮。   哪怕身为同盟,他们也深刻意识到了与风易楼楼主为敌的恐怖。   曾经只是隐藏在江湖暗处,让众人琢磨不清的神秘组织,头一次显出了他强大又峥嵘的实力。其楼主诡谲多谋,几次出手,或是智擒,或是武力压制,便攻城掠地一般,将饮马川二十八寨近一半的寨主俘虏帐下。   逼得这个江湖第一大派不得不不断后退,最终只能据守在饮马川山寨的大本营。   此处是个天堑,易守难攻,因而哪怕是人数众多的武林联盟,一时也难以想出办法将它攻下,只能暂时驻扎在山下。   “我觉得风易楼比饮马川可怕。”   驻扎的门派弟子望着主帐,说出了这样的结论。一旁的同伴连忙踹了他一脚,呵斥道:“小声点,你想死吗?”   那弟子立刻噤声,过了会儿,他的同伴幽幽叹了一口气,小声道:“你说的这不是很明显吗?”   他看了一眼离群索居,与其他门派帐篷隔得甚远的主帐,那并不是因为孤立,而是畏惧,哪怕隔得那人太近,看着那人脸上神鬼莫测的黄金面具,众人都觉得十分畏惧。   他的同伴压低声音,说出了这些日子隐藏在所有人心中的担忧,“怕只怕,等攻下了饮马川之后,风易楼会成为比饮马川更可怕,势力更加强大的江湖第一大派了。”   而此刻被人担忧害怕的裴初正无知无觉的在帐篷里烤着火,上好的银丝碳将整个帐篷烘得暖洋洋的。一身黑色暗纹长袍,戴着金甲面具的青年斜倚在长塌之上,玉白的手指拈中一盏碧绿小巧的酒杯。   他仰头喝下酒杯里的酒液,唇角微勾,突然发出一声极轻,极温和的笑。   “不出来吗?”   他放下酒杯,又斟了一杯酒,声音优雅,漫不经心。   “不出来找你仇人报仇吗?”   角落里,紧握长剑,目光森寒的阿朝显出了身形,剑柄上,青靛色的剑穗微微摇晃。 第42章 武林风云·十九   外面的天气似乎在飘着雪,少年的衣服和发丝都沾着点点白色的雪花,没一会儿就被帐篷里的暖意给融化,可少年的表情依旧像覆了一层寒霜。   他看着倚在塌上的面具青年,小院里的种种在他眼前闪现,枣树下的青衣和晚饭后那芸豆糕的甜,都变成了那日残败的院落、破碎的躯体和殷红刺目的血。   曾经的美梦的变成噩梦,在算命先生死后无时无刻的折磨着他。少年紧握着手里的剑,那青靛色的剑穗被他揉进了掌心,他声音暗哑,带着压抑的苦与恨,冷冷的问着眼前的风易楼楼主:   “为什么要杀他?”   “他只不过是个算命先生。”   裴初唇角微勾发出一声叹,他把玩着手里的酒杯,幽黑眼眸里带着几分散漫,“哪有为什么,想杀就杀了。”   “怪只怪,你护不住他。”   酒杯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如玉般的瓷片崩碎开来,青年手指微弹,弹开可擦着他脖颈而过的剑尖。   他将那人的命说的如此轻贱,轻贱得就像地上破碎的酒杯。可他又说的这么准确,准确得令人诛心。   阿朝曾经想过,如果那天他没有离开小院,会不会护住他的算命先生,可无论想过多少次,阿朝都知道自己护不住。甚至有可能正是因为他重新返回小院去见裴初的举动,才给他带去那般的灾祸。   阿朝心里是恨的,既恨沈亦安,又恨他自己。所以他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前来刺杀沈亦安,哪怕与他同归于尽。   少年剑客的招式狠辣,即使只有半部《无名剑诀》,也早已被他练得出神入化。裴初向后一仰躲过对方再次削向脖颈的剑刃,翻身一起离开长塌,从腰间摸出了自己的软剑。   少年每招每式都是置他于死地的杀招,即使是裴初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对,他不能杀了阿朝,却也不能让对方看出他在放水。   帐篷里有些施展不开,两人打斗没一会儿就破开帐篷飞到了帐外。周围驻守的人皆是一惊,看着主帐帐篷破裂,两个人影纠缠,打得你来我往。   周围不少人都认出了阿朝,然而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这些门派首领都按耐住各自的手下,只是作壁上观的看着那边两人的决斗。   这两个月阿朝一直都是在苦练武艺的,或许还受过了寨中高手的指点,加上这段时间不断的和人交战积累下来的经验,阿朝比之曾经,算得上是突飞猛进。   打着打着,众人突然看出点不对劲,这两人的招式在慢慢融合,或者说是沈亦安的剑招被阿朝牵引逼迫,渐渐的两人的招式都变得一模一样起来。   是《无名剑诀》!   两个人都是在用的《无名剑诀》,甚至沈亦安使出来的剑诀要比阿朝的更加完整且强大,也更像杀死那些江湖人士的招式。   江湖里没有笨人,这些发现只是在脑子里面转了一圈,就让这些江湖老油条们想出了真相,顷刻间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没想到,他们竟然是一直在被这个风易楼的年轻楼主牵着鼻子利用,一时间所有人都心中愤愤。然而即使如此,也没有人敢在此刻轻举妄为。   被利用了很愤恨没错,可这段时间积攒下来的畏惧也是真,他们看着面前打斗两人,都在期许他们最后两败俱伤,好让他们以最小的风险,捡到最大的便宜。   周围人人心鬼域,心思起伏。裴初却打得有些漫不经心,眼看着他会《无名剑诀》的事情已经成功泄露出去,裴初便有些想要结束这场战斗了。   他软剑一震便震开了阿朝的长剑,返身一转便一脚踢在了阿朝胸口,将少年从半空中踢了下去。   少年狼狈的跌倒在地,吐出一口血。而与此同时周围的武林人也瞬间戒备起来。   面具青年环视周围,轻笑一声,一步步走向跌倒在地阿朝,“没想到临了临了,还是让你揭穿了我的秘密。”   他声音低沉,说着这样的反派发言,却没见多少恼怒反而有些轻松,周围武林众人心中一沉,只觉得这人并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同时也更加觉得他深不可测。   裴初没想那么多,他抬起手中的剑,想着以怎样的角度刺中阿朝又不至于让他重伤之下无法逃脱。   他心里带着这么久以来任务即将结束的轻松,一时有些松懈。却被阿朝一瞬间抓住了此刻的破绽,手中长剑刺出,就像一匹恶狼的绝地反击,带着一击必杀的孤勇和决意,一剑刺向裴初的咽喉。   裴初眼神一凛,剑气裹挟的杀气刺得他皮肤微疼,脑袋微侧堪堪躲过这一记破釜沉舟的杀招,他心说如今还不到他谢幕的时候,可不能莫名奇妙的死在这里。   却不想剑刃擦过他的脸颊,‘锵’的一声,击落了他脸上的黄金面具,那面具被剑气削成两半,也露出了面具底下那张久不见人的真颜。   熟悉的容貌让阿朝一愣,曾经以为再也见不到的,算命先生的容颜猝不及防的出现在他的眼前,还是一样的清俊温润,嘴角勾起的笑意,与曾经无数次青衣先生在枣树下对他招手微笑的模样重叠。   只是青衣变黑衣,那抹笑意无端的显得冷酷又诡谲起来。   “裴……裴先生?”   少年无措的微微出声,他此刻茫然的表情,仿佛又回到了曾经在小院中单纯又固执的模样。他张开手,想要给失而复得的人一个颤抖的拥抱。   可是他忘了,面前的人不是他的裴先生,而是风易楼的楼主沈亦安。黑衣青年猛地伸出手,掐住少年的脖子将他掼倒在雪地上。   白雪溅起,阿朝被摔得有些懵,迷茫的抬头就看见眼前人面无表情,带着冷漠的脸,“你实在不该揭了我的面具。”   阿朝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明白,他怔怔的看着裴初。   “你怎么就这么好骗呢?”   裴初抚摸着阿朝脖颈的动脉,语气温和,说出的话却是那么绞人肺腑,令人诛心。   “当初我在清安城说给你算命你信了,留你在小院的花招你也信了,利用你的生辰博你好感你又信了,骗你们去风易楼取名册栽赃嫁祸,最后假死离开你还是信了。”   裴初取下那条挂在阿朝剑柄上的剑穗,微笑的轻轻叹道:“你说……你怎么这么好骗呢?”   阿朝在裴初逐渐收紧的指尖中渐渐的感到了窒息,他眼神中依旧带着茫然,然而深处却藏着知晓真相后的痛苦与绝望。   他心里和脑子里都是一片混乱,浑浑噩噩中,他只看到裴初拿着的那条剑穗。于是固执的,自己也没意识到的伸出手,去够他手中的剑穗。   裴初任由阿朝够到那条剑穗握在手中将它拿走,少年将握着剑穗放在了心口,好像用尽了所有力气一般,慢慢的闭上了眼睛,有晶莹的泪水从少年人的眼角划过,坠入了雪中。   他任由裴初的指尖收紧,一片混沌浑噩中,他似乎感受到青年掐着他脖子的手微微颤抖,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他自欺欺人的错觉。只觉得所有反抗的气力都随着青年一字一句揭露的真相消散。   天地万物都变得虚假起来,唯有手中被他攥的温热的剑穗才让他觉得稍微有些实感。可是他的身体冷了,冷得好像与这冰天雪地融为一体,连带着那条让他感觉些许温暖真实的剑穗也变得如此虚幻起来。   朦朦胧胧中,他好像记起之前有谁跟他说了一句,何苦。面前又浮现出算命先生的脸,对方温和散漫的笑着,又轻轻的唤了一声:“阿朝。”   “阿朝!”   耳边响起熟悉的呼唤,阿朝睁开眼,看见蓝衣刀客提刀而来,逼退了裴初掐着他脖颈的动作。   颈间骤然一松,窒息感不在,阿朝猛烈的开始咳嗽起来,一边咳着少年一边去寻找那个记忆里熟悉的人,待看见裴初一身黑衣,长身玉立,漠然执剑站在雪中的身影时。   他又真的觉得方才在归远到来之前,听到的那一身极轻、极无奈的‘阿朝’,真的只是他的幻觉了。   归远提刀站在阿朝面前,此刻他的心情并没有比阿朝好多少,他怀里揣着刚刚从风易楼里面盗出来了那半本《无名剑诀》,看着自那壶秦淮春后再也没见过的脸。   心中只觉得一片沉冷涩然,喉咙的干咽得不到酒水的缓解,于是说出口的话也变得十分冷硬,“收手吧,沈楼主。”   归远说着,这时候他并不是那个小院里吊儿郎当,嬉闹无状的蓝衣刀客,而是江湖第一大派饮马川的当家人。   “这一次,是你输了。”   周围的武林盟众都已进入备战,远处的饮马川山寨的人出寨,对这片山脚下的驻地成一片包围之态。   只是这一次众人围剿的对象从阿朝和归远,变成了风易楼的楼主沈亦安。   之前他对阿朝的嘲讽,无疑是自己揭露了自己的罪行。   即使如此,被重重包围的人依旧是一片淡然自若,微微笑着好像并没有将眼前的危机放在眼里。   “归大当家觉得我输了?”   “那可未必。”青年温和的笑着,站在重重包围之间,与站在小院里那棵枣树下的样子并无区别。可是执剑之恣,到底比那个文弱清雅的算命先生多了些睥睨桀骜之意。   归远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胸腔里那颗心依旧不受控制的为那人跳动着,这让归远觉得挫败荒唐,可偏又压抑不住,他几度张嘴,目光含着哀切的看着裴初。   “收手吧,现在还来得及。”   只要对方愿意收手,他就愿意出手保住他,即使这可能让他和饮马川都付出巨大的代价。   可青年并不听的他劝诫,一挥袖喊了一声:“阿枋!”   一直在一旁警戒的苏枋来到他的身边,这次行动他一直没怎么带着风易楼的人,身边只要一个护卫的阿枋。此举一度被众人以为他在为风易楼保存实力。   而事实上也差不了多少。   “我沈亦安从不会不战而降。”   青年执剑站在雪地之上,温和之中又带着狂傲与偏执的留下一句,“风易楼等着与诸位一战便是。”   话落,裴初拉着苏枋翩然而去,武林数众竟没一人敢拦,也拦不住。 第43章 武林风云·二十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已是深冬,饮马川整个山寨都是一片银装素裹。山下围攻的武林盟众已经开始撤退,白茫茫的大雪覆盖住了那一场战斗的痕迹。   可是年轻的少年剑客,依旧觉得自己心上有一片空洞,他站在饮马川山寨的凭栏前,看着山下那一片皑皑的白雪中,小如蝼蚁般在收拾撤退的人们。   在不久之前,那里还有一个和他的算命先生长得一模一样的风易楼楼主。   他突然觉得有冷风从他心底的空洞呼啸而过,带来一阵彻骨的寒凉与冷意。那条青靛色的剑穗,如救命稻草一般被他紧紧攥在手中。   来看望他的归远一阵沉默,阿朝的伤势不重,只是脖颈上那几条青紫的手印格外明显。归远不知道,如果他晚来一点,那个人会不会真的下手杀了阿朝。   他不敢赌,赌那人心中是不是还有昔日的柔情。   听见阿朝的质问,他仰头喝下一口酒咽下了喉咙里的干涩,这才点头应了一声:   “是。”   阿朝长剑一横,压在了归远胸口,他微微喘息着,眼眶微红,低吼着质问归远,“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骗我……你也骗我……你们都骗我。”   他不是傻子,在看到归远赶来与裴初对峙的时候,双方平静的态度好像早已达成了什么默契。归远早已知道裴初的身份,而裴初也知晓归远识破了自己的身份。   他们互相都知道,可是为什么都将他瞒在鼓里?   凭什么?   归远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嘴角嗫嚅,最终也只能说出一句,“对不起。”   因为你是《无名剑诀》传人,因为……你必须亲手打败他。   归远从怀里掏出了他从风易楼里盗出来的那后半部《无名剑诀》,他将它交到了阿朝手里。   那本他追寻良久的剑诀就这样落到了自己的手中,少年终于完成了父亲的遗愿,可他心里依旧恍恍惚惚,并未觉得有多少喜悦。   心里的那个空洞好像更大了,阿朝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忽然很想回到那个小院里去。   就好像那个小院里,还有一个算命先生等他回家。   就好像那个小院里,他还能等到一个算命先生回家。   什么风易楼楼主,他不认识,也和他无关。他在乎的,喜欢的,都只是那个会给他熬药买糖,温柔的站在枣树底下对他招手微笑的算命先生。   阿朝走了,失魂落魄的走了。他已完成了父亲的遗愿,那么往后的纷争也与他无关了。   归远没有强迫他留下,也没有强迫他一起与他对战风易楼,他没道理强迫一个伤心人,更何况他自己亦是一个伤心人。   归远喝着酒,目送着少年在大雪中远去,如孤狼一般,带着满身伤痕,回去他的心归之处。   雪下得更大了,身后寨中的手下来叫他,各大门派的首领和掌门都在大堂里集合,是来赔罪,也是来与他商议之后怎么对付风易楼。   风易楼与饮马川必有一战,而之前被沈亦安几度戏耍利用,甚至用《无名剑诀》杀害的江湖门派也不会善罢甘休。反击已经开始,这场浩浩荡荡席卷整个武林的风波终究还要继续。   *   这场反扑倒是比裴初预想中的要猛烈,相比之前对抗饮马川,这些武林盟众讨伐风易楼的时候,要更加团结齐心的多。或许他们知道,这次面对的对手,是一个比饮马川更可怕,也更危险的敌人。   沈亦安多智近妖,武功又深不可测,若不能将他一击即杀,等他日后恢复过来,恐怕更难对付。   况且,沈亦安终究是杀了太多人,也终究因为利用得罪了太多人。   这些裴初都不在乎,他正一步一步的在安排自己的落幕。风易楼他打拼多年,纵使这当中大部分都是一些勾心斗角,坏事做尽,巴不得他早点从风易楼楼主之位落下马的老狐狸,可还是有一些心腹,让裴初不忍他们随自己赴死的。   比如一直跟在他身边护卫的苏枋。   这些日子风易楼人心离散,外部危机强大,内部斗争也很激烈,裴初无心制止,反正他也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   可他不得不给苏枋他们安排好退路。   “阿枋。”   夜色深沉,风易楼主楼前火光冲天,厮杀声此起彼伏。在饮马川和武林诸多的势力的夹击之下,风易楼已经是强弩之末。已有不少先遣部队打入楼中。   而年轻的楼主就站在高楼之上,倚着栏杆看着下面的斗争漫不经心。   “你快走吧。”   当青年说出这句话时,苏枋上前一步掀开衣摆跪在地上,坚定道:“我不走,苏枋这条命都是楼主给的,就是死也要和楼主死在一起。”   裴初幽幽发出一声轻叹,回头看向这个坚定的留在他身边的女子,对方眉眼长开,相比他带她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美的惊人,漂亮得比红芍花还灼烈妍丽的女子了。   遥想当初初见她的时候,她还是跟着风易楼一长老的手下前来暗杀他的小姑娘,而当时死在他手里的人那么多,只有这个小姑娘眼睛里有着明晃晃的求生之意,在风易楼那么多行尸走肉的杀手当中显得尤其与众不同。   就好像在雨中燃烧的最后一捧火焰,明亮刺眼,于是他伸出了手,将她带在了身边,他精心呵护着这捧火焰不被熄灭,如今又怎么会让她在自己身边燃成灰烬呢?   裴初伸出了手,像从前很多次那样抚摸着她的头顶,只是他的话语要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冷酷严厉,“这并不是劝诫而是命令,苏枋,你是要违抗我吗?”   他一挥袖子,以内力将地上的女子扶起,冷冷道:“风易楼还远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楼内嫡系都被我遣了出去保存下来,现在只剩下你这个首领,难道你还想让风易楼就此灭绝不成?”   如今留在楼里的都是那些与裴初敌对多年,心思诡暗如淤泥一般长老们,他们和裴初斗了这么久都没把他拉下马,反倒是最后被裴初推出去当了挡箭牌,与那些纠集在武林势力们厮杀起来。   鬼打鬼,狗咬狗,裴初一点也不心疼。   “既然如此,楼主何不与我们一起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苏枋被裴初从地上扶起,看着他无动于衷的样子忍不住急道。   裴初回头继续看着楼下的乱象摇了摇头,“我走了可真就是没完没了,更何况我还在等一个人。”   “楼主!”   苏枋不甘的喊了一声,目光哀切。却见裴初从腰间取下一块令牌扔给了她。   “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微微笑着,温和散漫,好像即将前赴一场有美酒相约,春花共赏的友宴,他望着苏枋,平淡的下达了自己最后的一个命令,“也不要想着为我复仇,你知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苏枋不愿走,于是裴初一手刀敲在了她的脖颈上,唤出暗卫,将人带走了。   阁楼里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只有远处的厮杀声时不时的传上来,这场厮杀不知道会持续多久,不过想来那些楼里的老疯子们与前来围剿的武林盟众都不会那么轻易收手。   裴初悠悠闲闲的在阁楼上摆了一盘棋,又温了一壶酒,就像曾经在小院里一样,饮酒对弈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空旷的阁楼里终于传来了轻缓的脚步声,裴初回头望去,只见澄黄灯影中蓝衣刀客缓缓走近。 第44章 武林风云·完   归远见过裴初很多样子,清闲的、散漫的,偶尔酒醉微醺,会露出恰到好处的迷离。   他也见过曾经带着面具的风易楼楼主,锦衣华服,黄金覆面,站在刚杀完人的月色下,就像一朵绽放在血池里的妖冶青莲。   他曾经那么好奇那张面具下的脸长什么样,可当他真的看到这张脸时,又觉得如果从未见到过,该有多好。   归远从不知道,原来算命先生那张清俊隽雅的脸,也能表现出这么慵懒妖魅的气质。   “楼下打生打死,你却在这里饮酒下棋。”   归远逐渐走近,看着摆在他面前的棋和酒,挑了挑眉:“你可真是悠闲。”   他掀开衣摆坐到裴初对面,拿起桌上的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就像曾经在小院里相处的那样,他毫不见外的将酒喝尽,又侧头问他,“我现在应该叫你沈楼主,还是裴兄?”   夜色将尽,深蓝色的天幕颜色开始变浅。冬末春初之际,残雪随着冰笋滴落。   裴初伸手给自己倒酒,也笑道:“名字而已,归大当家想怎么称呼都行。”   归远沉默片刻,望着酒杯喃喃出声,“可我现在不知道你该是谁。”   是那个红尘打滚,贪财逐利的算命先生?还是那个悠居小院,与世无争的清雅闲人,亦或是那个城府深沉,心狠手辣的风易楼楼主。   哪个是他,还是都不是他?   归远感叹一句,却不指望裴初能回答他,而是点了点棋盘问,“你是在等我?”   “是。”裴初喝了一杯酒,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一定回来。”   归远突然觉得嗓子干哑说不出话来,于是他又喝了一口酒,这酒是裴初这么多年的珍藏,比曾经在小院里喝过的不知要好上多少。   可喝在归远嘴里却怎么也比不上曾经的那一杯端午雄黄,和那五十两银子一口的娆春白。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酒饮过后,蓝衣刀客终于问出了口。而对面那人只是笑,楼下厮杀已经接近尾声,风易楼留得人终究是少了,人心散乱,在人数众多的武林联盟的镇压下,渐渐败下阵来。   可留在楼里的都是一些死了也要从敌人身上咬下一块肉的疯子,武林联盟同样损失惨重。双方的悲伤怨恨堆在心里,都想着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引发这场争端的罪魁祸首沈亦安。   归远其实知道裴初还远没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至少如果他想,趁着这场混乱逃走离开,等到来日东山再起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毕竟他那么聪明,武功也是那么高强。   可他没有走,在兵临城下的时候,就这么洒脱淡然的等在这里,等着他来。   “你莫不是忘了,我其实是一个很贪心的人。”裴初悠悠开口,一边说一边把玩着桌上的棋子,他将如玉般的棋子叩在桌子,一下一下的发出声声轻响。   “作为算命先生的时候,贪求钱财。作为风易楼楼主,我自是贪求的更多。江湖第一的风易楼,天下第一的沈楼主,这难道不是听上去就让人觉得很美妙的东西吗?”   归远捏紧了酒杯,那酒杯在他心情起伏下被生生捏出了裂纹,然而他说出口的声音却是很平静,“你当真如此看重这些东西?”   他问,目光灼灼的盯着面前斜倚桌案,一身华贵锦衣悠闲散漫的青年。归远突然扯了一下嘴角,勾出一抹十分恶劣的笑,好像讽刺又好像认真的说道,“既然如此,那你怎么不和我回饮马川当我的压寨夫人,到时候什么荣华富贵,江湖第一,不就是你的了吗?”   他说得随意,但藏在桌下的手已经握紧了拳头,他不自觉的屏住呼吸,等着对面的人回答。   然而对面的人只是漫不经心的揭了过去,“归大当家真是会开玩笑,我应该说过我不喜欢男人。更何况……”   他放下棋子,突然在桌上某处一按,抽屉里慢悠悠的伸出一个托盘,托盘上的白玉酒盏里盛着两杯洇红色的酒,“归大当家难道真的就以为我输定了?”   他指了指那两杯酒,“这是上好的葡萄酿,一杯有毒一杯无毒。”   归远看着他,裴初勾了一下唇,笑得温和无害,声音轻缓的道:“归大当家既然来了,不如和我赌一把?我做算命先生的时候总是给人算命,倒还没给自己算过。”   他从袖子里掏出之前总是挂在腰上的那两枚铜钱,拿起一枚抛在桌上,“两杯酒哪杯有毒,哪杯无毒我也不知,不如就用掷铜钱的方式决定谁先选?”   “上为你,下为我,如何?”裴初微微笑着,看向归远,“不知归大当家敢不敢和我赌这一把。”   归远望着裴初,望了很久,久到好像要把他的面容刻进心里。然后他也露出了一个笑,豪放不羁,只属于的归远的笑。他伸手去拿桌上那枚铜钱,笑道:“好,我跟你赌一把。”   “只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归远一边拿起桌上的铜钱,一边望向裴初,紧盯着他,“如果我死了,还请沈楼主放饮马川和阿朝一条生路,不要赶尽杀绝。”   “我答应。”裴初点了点头,看上去很是宽容的应许。   归远的笑终于带上了点苦涩,他知道他自己做不到杀了裴初,也无法看裴初死在别人手上,更无法看着裴初一错再错。于是便只有答应这个赌局,将一切命运交于老天决定。   他是在逃避,或许正是因为看出他的逃避,眼前的人才做出了这个赌局。一如既往,这人还是能轻易看透他的心,从而利用他的心。   手中的铜钱被归远弹向半空,翻了几个转,复又‘叮当’一声落在桌上,摆了几个圈后停了下来,文字为上。   裴初见此,伸手示意,“归大当家请。”   归远没有犹豫,随手挑了一个酒杯。等到裴初也拿起剩下的酒杯后,他伸出手笑道,“我们最后再碰一个杯?”   “好。”   眼前人轻应着,同样伸出手,两只酒杯在空中轻碰,然后同时一饮而尽。   “味道倒是不错。”归远放下酒杯,又看着眼前的棋盘,“想来毒发还有一段时间,不如我们再下一盘棋?”   “好。”对面青年无有不应的点了点头,也不知是不是看在他快死了的份上,归远自嘲的勾起一抹笑,照样从棋罐里拈起一颗黑子,就着这盘残棋下了起来。   楼下的厮杀已经进入最后的收尾,然而这处阁楼好像被人遗忘,直到现在还没有其他人出现。   两人下棋不知下了多久,烛台上的蜡烛已经燃尽,鲜红的烛泪滴满烛台。   天边亮起熹微的晨光,夜幕褪去,泛起浅浅的鱼肚白。   “天亮了。”   一滴鲜血落在棋盘上,归远执子的动作一顿,错愕的抬头看去。只见对面的青年温和的笑着,嘴角血迹练成了线,一滴一滴的落在了棋盘上,没一会儿就聚成了一小片殷红。   他却只是毫不在意的拿出手帕擦了擦,眯眼看向天边的冬日凌晨的景色。此刻的他看起来倦极了,轻轻打了个呵欠,放下了棋子。   然后猝不及防的,青年的身子向后软倒了下去,归远心中一跳,下意识的伸手过去接住了他。   两人跌在地上,打翻了棋盘,归远抱着裴初软倒的身体,他动了动嘴角,却怎么也扯不出一个笑来。   “你的那杯酒有毒?”   他喉咙滚动几下,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问,怀里的人却笑了起来,笑得胸腔震颤,然后又咳出了一口血,他勾着唇角嘲笑道:“傻子。”   归远一顿,然后问他:“那两杯酒里都无毒?”   他自己都没察觉他的声音里带了颤抖,裴初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我从不信命。”   归远抱着他,又哭又笑。也不知是在哭最后的最后,这人真的回头是岸,还是在笑他真的如此自尊自傲,宁愿死也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施舍活下去。   他紧紧握住怀里人的手,张了张嘴想喊他的名字,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唤他哪个名字,是风易楼的楼主沈亦安?还是小院里的算命先生裴初?   他真的分不清了。   好像看出了他心里的纠结,怀里的青年有发出一声笑,他倦怠的半阖着眼,轻轻开口,“裴初,我叫裴初,一直都叫裴初。”   最后的最后,也只有这个名字是他一直没有骗他们的。天更亮了,黎明的曙光映出朝霞,像血一般,显出了淡淡的红色。   “我累了,先睡会儿。”   怀里的青年轻声说着,又握了握他的手,“替我和阿朝说声对不起……算了,还是不说了。”   青年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再也听不见,他轻轻阖上了眼,握着归远的手脱力般掉在了地上。   归远又将他握了回来,楼下的人在欢呼胜利,他抱着怀中逐渐冰冷的身体,嗓音嘶哑,却还是故作轻松的笑骂,“说啊,你倒是亲自去和他说啊,这会儿倒知道怕了,你骗他假死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怂。”   “好了,这下阿朝给你建的墓算是有着落了,只可惜不能把你当做压寨夫人抢回去葬了。”   “老子真是被你骗惨了,你要是下了黄泉先给老子等着,等老子过去了,看我不揍死你。”   “裴初……”   *   小院里的枣树长出新芽了,纵使经历了一场破坏,又过去了一个寒冬,到春天的时候,又是万物复苏,一切生命开始了新的生活。   距离那场大战已经过去几个月了,风易楼被摧毁,武林盟众也没落到多少好,元气大伤想要去争抢分食风易楼这块肥肉时,却发现里面早已是一处空楼,财产宝物,包括那些可以动摇整个江湖的情报都已不见了踪影。   一支隐秘的风易楼力量被保留了下来,这既让人气急败坏,也让人不寒而栗,他们永远不知道,那个年轻的风易楼楼主还藏了多少后手,埋了多少算计。   饮马川在那之后也进行了很长时间的休养和整顿,好在相比其他人,他们的损失要小许多,之前被俘虏的二十八寨寨主都被营救了出来,裴初到最后也没有真的为难他们。   春寒过去之后,归远总算抽出时间来到了小院,来找阿朝。少年剑客依旧像从前那样,短马尾,白衣衫,喜欢在枣树下练剑,短短时间他已经完全参透了全部《无名剑诀》,或许过不了多久,江湖上又会多出一名惊世骇俗的剑客。   只是看着枣树上长出的新芽时,阿朝一脸怔愣的轻抚上树干,也不知他是不是在想着他的算命先生还会不会回来。   归远躺在墙头上喝酒,看着这个固执的守在这个小院里的少年,摇了摇头,他终究是说不出什么劝诫的话。   因为他知道,他们都是一样的,从遇到那个算命先生开始,便落入了一个叫裴初的牢笼,终其一生,无法解脱。 第45章 西幻魔法·一   裴初睁开眼的时候就发现有些不太对劲,手腕上沉沉的拷着一副石拷。周围环境也是暗沉沉的,只有墙上插着燃烧的火把,他的面前是一道黑铁栏门。   很明显,他是在一处牢狱。   裴初不露声色的动了动身体,背靠着墙壁,曲起一条腿,将戴着沉重石拷的手放在膝盖上,然后开始接收传达到脑海里的记忆和剧情。   这一次他穿越的是一个西幻魔法世界,一名屠杀了整个村落被捕入狱的精灵族奴隶。   而他现在在的地方,正是关押全魔法界最危险的罪犯的监狱——大罪之门。   而这个世界的主要剧情便是发生在这个大罪之门里,这个世界的主角攻谢里斯是一个古老魔法世家的长子,本是家族合法的继承人。   然而他的身上却拥有着一半龙族血统,在这个注重纯血,尤为歧视其他种族的黑暗魔法时代,谢里斯的存在无异于是一个家族的异端。   只是谢里斯的父亲,上一代希珀莱家族的掌权者出于爱子之心,执意在死后将继承权留给谢里斯,从而引起家族的反对和谢里斯同父异母兄弟的嫉妒,设计陷害谢里斯因为控制不住龙族力量暴走杀害了人类,将他关进了大罪之门。   而在这所监狱里,希珀莱家族还安排了一名杀手,打算对谢里斯斩草除根,让他死在监狱。   这便是穷凶极恶,从拍卖场出逃,将整个村落屠杀得无一生还的精灵族奴隶阿佩尔·罗格。   这样一个嗜血残忍的杀人犯,在面临被捕的时候却极度配合,且因为强大的魔力没有被当场执行死刑,而是被投放进了大罪之门。   羁押至此者,皆是被魔法界遗弃或者忌惮害怕的人物,多是罪大恶极或极度危险之辈。   关押至此的人基本都会被大罪之门的特制石拷限制住魔力,而在牢狱四周更是设有当世以来最强大的禁锢魔法阵,从古至今还没有一人能从大罪之门里逃脱。   而里面更是鱼龙混杂,全世界各个魔法种族的罪犯都关押在这里,弱肉强食相互杀伐,倒是比外面执行死刑更令人恐惧痛苦。   在投狱的过程中,希伯莱家族便与原主做了一个交易,让他接近被冤入狱的谢里斯,并找到机会杀掉他,永绝后患。条件就是为他提供资源和靠山,让他有能力在大罪之门里活下来。   只是原主和谢里斯弟弟们都没想到,在原主设计将谢里斯推入大罪之门里,关押最凶残黑暗魔法生物的禁闭室时,在即将被那些魔法生物吞噬的危急时刻,谢里斯突然冲破了自身的龙族血脉的封印,反杀了那些魔法生物,吞噬了他们的力量,成为了大罪之门里的一代雄主。   并在三年后与同样意外入狱的主角受一起,破解了设在阿拉默周围的强大魔法阵,越狱逃脱,完成了对希伯莱家族的复仇。   至于原主也并不简单,哪怕后来谋杀谢里斯失败,在谢里斯弟弟的扶持下,加上自己的力量,也成了大罪之门里唯一能与谢里斯分庭抗礼的霸主,并参与了之后的逃狱行动,只可惜在最后棋差一招,死在了魔法阵当中。   裴初看到这里便没什么兴趣,只是费力的动了动手上的石拷,尝试性的调动了一波体内的魔力,如石沉大海一般,皆被石拷吸收。   在魔法界不能使用魔力就相当于一个废物,可裴初生存到现在走过这么多世界活下来,也从来不是靠着这些外力的帮助,在大家境遇差不多的情况下,裴初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会被压制住的那个。   刚刚经历一场位面转换,让他的精神有些疲惫,裴初靠着墙微微阖眼,开始闭目养神起来。   *   光线暗沉的甬道上,谢里斯被运押着走进了大罪之门,石壁两边燃烧着火把,明黄色的火光非但没把这里照的更亮,反而更显阴沉。   这是一处由荒岛打造的牢狱,而里面开凿的山洞便是关押魔法界罪犯的场所。这里面关着形形色色的犯人,无一不是罪大恶极。   可谢里斯却是被冤枉的,他走在甬道里,心中还充斥着压抑不住的不安和愤怒。   山洞两侧被隔出了一间间牢房,黑铁栏门背后,亮起无数双眼睛,带着毫不遮掩的恶意打量着被新押送进来的谢里斯。   谢里斯那头灿金色的头发此刻有些暗淡了,一身丝质的只有贵族才穿得起的白色花领衬衫也皱巴巴的沾染了灰尘,可这些都无法损失掉他的俊美。   他有一双出色的蓝眼睛,像深沉的大海,只是此刻里面情绪翻涌,像是原本平静的海面迎来了一场暴风雨。   金发蓝眸,阳光与海,配上他精雕般深刻俊美的容颜,监狱里的恶徒们发出欢呼的口哨。   “哟,又进来了一个小白脸。”   “这次看起来是个贵族,细皮嫩肉的看起来很好吃啊。”   “滚吧,阿曼德,你这个吃人的恶心怪物。”   “小哥要不要给大爷当个暖床的,不然你在大罪之门可是活不下去的哦~”   各种污言秽语充斥在这个山洞里,就像原本沉睡在黑暗中的生物们都被惊醒躁动起来,有人隔着栏门伸出手,想要去抓谢里斯。   谢里斯脸色一白,立刻恶寒的跳开。那只手枯瘦苍蓝,指甲又黑又利,瞧着实在不像人类的手臂。   谢里斯打小被老希珀莱带在身边,精心教养十八年,优雅和礼仪都被刻在了骨子里,他何时听过这么粗鄙的言语,见过这么粗鲁冒犯的行为。   负责押送的管理员用长棍敲了敲栏门以示警告,可是并不管用,囚犯们依旧我行我素,高声发表着粗暴的言论,以此表示他们对新人的瞩目与欢迎。   谢里斯胃里翻滚着恶心与排斥,可是就在这样的一片混乱与肮脏中,他眼睛一瞥,瞥见了一抹纯洁的白。   那抹白在黑暗污秽的监牢中如此明显,明显到格格不入,对方是一个很漂亮的精灵族,尖尖的耳朵,纯白柔软的头发,碧绿的眼睛冷淡又平和。   相比周围那一片叫嚣的囚徒,他是如此安静,安静的靠在墙壁上,与谢里斯同样戴着石拷的手腕就那么懒散的搭在膝盖上,用他那双碧绿的眸子波澜不惊的注视着外面的一场闹剧。   谢里斯突然就站着不动了,他隔着栏门就这么直愣愣的看着这个漂亮得不像话的精灵,他连睫毛都是白色的,眼睑微抬,就好像一只白色的蝴蝶飞掠过了碧绿的湖面。   他看向了他,沉默过后,精灵对他露出了一个极轻极浅,却在这混乱黑暗的大罪之门里唯一一个友善单纯的笑。   那一瞬间,谢里斯原本不安的心好像被什么安抚下来。   谢里斯站着不动,身边的押送者却没有任何催促,反倒是掏出钥匙,打开了这一道铁栏门,将谢里斯推了进去。   “你们两个新来的,分在一个牢房。”   “哈,两个小白脸被分在一起了。”   “这不是很好,等着老子要吃他们的时候,都不用到处找。”   “阿曼德,你不会不知道这两个人都被我看中了吧。”   周围传来纷纷扰扰的说话声,负责关押的管理员将谢里斯推进牢门就走了,留谢里斯无措的站在牢房之中。   谢里斯沉默了一下,看着眼前的精灵自我介绍道:“那个,你好……我是谢里斯,谢里斯·希珀莱。”   说到自己姓氏的时候,谢里斯蓝色的眼眸暗淡了一下,隐忍的握紧了拳头。   裴初看着面前的主角攻,心里知道怕是希伯莱家族特地安排的两人在一个狱房。他不动声色,只是挪了挪位置,回应道:“阿佩尔·罗格。”   他拍了拍身边的草垛,“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坐下来歇会儿。”   谢里斯自然是不介意的,甚至十分自来熟的挨在了裴初身边。   监狱里的环境比不上希珀莱家的锦衣玉食,牢房不大,只有两张草席铺在稻草上面,肮脏狭小,四周还充斥那些囚徒们不堪入耳的言语和调笑。   谢里斯的视线无处着落,只能落在了旁边的精灵身上,凑近了便更直观了,白发绿眸的精灵容貌精致秀美,皮肤带着透明般的苍白,看上去十分脆弱又惹人怜惜。   谢里斯并不相信,这样一个人会是犯下什么大罪的恶徒。出于自己的遭遇,他如今对魔法界的庭审产生了极大的质疑。   于是他斟酌了一下,开口问道:“你也是新进来的?是犯了什么罪,难道也是被冤枉的吗?”   裴初听着他三两句就将自己老底泄露的干净的话,只是微微笑了笑,“怎么,你是被冤入狱的?”   谢里斯那双蓝色的眼眸中立刻露出痛苦愤怒的神色,他抬了抬手中的石拷,不知道第几次讲起自己悲惨的获罪过程。   只是在一次宴会上喝醉了酒,再次醒来时看见的便是一片狼藉的宴会场地,还有躺在他身边,一名被利爪抓伤惨死的贵族少女,而他手上沾染的是粘稠的鲜血。   他浑浑噩噩,还没反应便被神殿骑士包围抓捕,说他体内龙族血脉暴走杀人,要将他以谋杀罪送入庭审。   可只有谢里斯知道,他体内的龙族血脉一直都被他父亲封印着,根本不可能突然觉醒,更何况他能感受到自己身体里也没有一点魔力暴走的痕迹。   他努力申辩,可无济于事,他被压着经历了一系列的庭审,最后被判有罪,关进大罪之门。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突然又有点欣慰,他对裴初说,“不过没关系,我的弟弟——奥里和菲斯一直都相信着我,他们说了一定会找到证据,为我洗刷冤屈的。”   “是吗。”裴初听见他的话只是微微勾了勾嘴角,他说得如此信誓旦旦,却不知道害他入狱的正是他信任的两个弟弟。   “没错。”谢里斯坚定的点了点头,并乐观的看着裴初,“所以你放心,如果你也跟我一样是被冤枉的,那一定有机会可以出去的。”   裴初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并没有对他说原主罪有所得的恶行。   这时候的谢里斯才十八岁,过去一直生活在希珀莱家,锦衣玉食被他父亲保护得很好,又因为继承人的身份被弟弟们表现的尊重爱戴所迷惑。承受过的最大灾难,也只有这一次被陷害冤枉,关进了大罪之门。   一个阳光善良,又积极乐观的贵族少爷,尚还没有领会到世间最深沉的黑暗,他如此单纯的认为眼前的精灵也和他一样,是无害而善良的。   只因为他有一副十分好看,宛若天使般美丽的皮囊。 第46章 西幻魔法·二   世人对长得好看的生物总是会多出几分怜爱和包容,这一点对于颜控的希珀莱家长子来说尤是。   可当一副过分好看的相貌出现在大罪之门,那么这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一件幸事。   裴初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梦里火光冲天,无数哀嚎和谩骂充斥在耳畔,从村镇到教堂,柔弱漂亮的精灵手起刀落,收割了一条又一条的生命,鲜血染红了那头白发。   裴初感受着自己的心急促的跳动着,憎恨和杀戮的情绪盈满了整个胸腔,裴初知道这是原主留下的,这让他感到疲惫又无奈。   于是黑暗中,他只能抚上心口,声音低沉而又温和安抚的说道,“安心走吧,去找她,她很好,她在等你。”   胸腔里那颗躁动不安的心终于平缓下来,裴初靠在墙上没了睡意,外面墙壁上的火光跃动着,却照不破牢房里的昏暗。   一旁的谢里斯翻了个身,似乎醒了,他揉着眼睛看着坐起来的裴初,问道:“怎么了,阿佩尔,你睡不着吗?”   昏暗中的精灵回过头看向了他,绿眸半敛,声音低哑,“没什么,做了一个噩梦,你先睡吧。”   谢里斯想了想,凑到了裴初身边,拍了拍他的背,“你不用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他以为精灵是因为初来乍到感到不安和害怕,这很正常,因为他也同样如此。只是看着身边精灵脆弱又柔美的相貌,他突然升起一种责任感,他想至少保护好精灵不受到大罪之门囚徒里的迫害。   裴初听见他的话微微笑了笑,并不说话。   *   大罪之门里是混乱而没有规矩,进入这里的人能不能活下来,怎么活下来都是看各自的本事。   这里本就是一座被整个魔法界遗弃的罪恶之城,所有的一切也都是建立在弱肉强食的基础上。   大罪之门的管理者对于囚犯也都是散养,每天的食物也只是勉强维持在温饱线上,囚徒们是死是活都与他们无关。   也管不了。   因此对刚进入大罪之门,没有任何根基的裴初和谢里斯而言,无疑是最难熬的。   一个过分漂亮的精灵,和一个不谙世事的贵族少爷,对于这些常年不见天日的囚徒来说,无一不是惹人注目的,无论是作为玩具,还是口粮来说。   来到大罪之门里的第二天,谢里斯和裴初的手铐便被换成了脚铐。   说是脚铐其实也只是一个圈在脚腕上的石质圆环,里面设有禁制,能够很好的禁锢住囚犯体内的魔力。   换好之后,他们会被带到食堂中用餐,只是刚踏出牢门不管是谢里斯还是裴初,都感到了一种如芒在背的恶意。   而当走入食堂的时候,这种恶意就更加明显了。   其中最为招人的两道视线,便是东南方向一个矮小的尖鼻子,披着一件脏污的破旧斗篷的男子。和西南方向身材高挑瘦弱,模样不差,却有着一双蛇一样冰冷的黄色竖瞳的男子。   两人的视线一道露骨贪婪,仿佛看见了顶级的美食,另一道暧昧挑衅,甚至在两人看过去时还扯开嘴角,舔了舔舌头,是蛇一样分叉的舌尖。   那是一个蛇族兽人。   蛇性本淫,对方展露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谢里斯恶寒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然而还是侧转过身,一边为裴初挡住那些恶意的视线,一边吐槽,“这些人长得实在太丑了,你别看了,辣眼睛。”   作为一个颜控来说,此时的希伯莱家大少爷谢里斯急需用精灵的美貌洗洗眼睛。   果然当看见那白色的眼睫轻抬,那双碧绿又柔和的眼眸看向自己时,谢里斯心里刚刚升起的危机和恶寒终于渐渐平复了下去。   他不由自主的将精灵挡的更严实了,小声道:“在这里你别离我太远了,周围那些都不是好人。”   裴初听了他的话,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他眼角一瞥,瞥向了那个西南方向的矮小男子,对方似乎也注意到了裴初的视线,扯开嘴角,露出了那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盯着裴初缓缓的做着口型——   “吃了你。”   裴初唇角一勾,收回视线,跟着谢里斯排队去领取食物。   发霉的黑面包和馊了的玉米,谢里斯领到了自己食物开始脸色就一直不太好看。   “这难道是给人吃的吗?”   谢里斯愤愤不平的质问着,打饭的负责人同样是监狱里的囚徒,他只是看了谢里斯一眼,冷笑的反问道:“你们难道算人吗?”   大罪之门里关押的大多都是混血和非人的魔法种族,在这个时代,这些都是被人类看不起的低等生物。   谢里斯作为希伯莱家的长子和继承人的时候,很少有人当面对着他的血统提出质疑和讽刺,然而在这里,只是一个打饭的囚徒就可以随意触碰他的死穴。   谢里斯的蓝眸里已经染上了愤怒,冲动的伸出手就想要去揪眼前人的衣领,只是当他下意识的想要调转魔力的时候,却是脚下一疼,让他猝不及防的跪倒在了地上。   足腕上的石拷发挥了作用,黑色的灼焰蔓延开来,缓缓燎烧着他的整个小腿。   负责打饭的囚徒只是漠然的看着他,甚至扯开嘴角露出一个恶劣嘲讽的笑,“哈?你以为你是谁?还是什么贵族家的大少爷吗?不,在这里你只是一个任人可欺的囚犯罢了,什么时候死了都不会有人在乎。”   他越说越癫狂,甚至伸出一只苍瘦干枯的手想要去抓谢里斯的头发。   却在半途中被另一个人挡下来了。   “抱歉,我想他没有恶意。”   长像精致又柔弱的精灵低声说着,伸手拉起地上的谢里斯,端着自己的餐盘走了。那名囚徒看了精灵一眼,模样怪异的笑了笑,却是收敛了视线不再找茬,只是谢里斯的那一份早餐掉在了地上,却是没有了的。   脚腕上石拷的黑色灼焰已经消失,谢里斯被拉到餐桌前坐下,他看着精灵闷声道歉道,“对不起,我……”   本就是被冤枉入狱,如今还被人如此侮辱,这对昔日一身傲骨的希伯莱长子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又令人难堪的打击,他紧紧的捏住了自己的拳头。   裴初摇了摇头,撕掉了自己餐盘里黑面包发霉的部分,将他递给了谢里斯,“先吃早饭吧,听说这里的食物不多。”   “噢~你们两个倒是很情深义重嘛。”   一个声音突兀的插话进来,裴初和谢里斯转头看去,就看见原本与他们坐得很远的蛇族兽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们身边。   这声音很是耳熟,正是昨天谢里斯刚进大罪之门时,呵斥‘阿曼德’的声音。   对方不请自来的坐到了他们这桌,手掌拖着下巴,一双黄色的竖瞳来回的打量着两人。   一个是白发绿眸的精灵,漂亮的像绽放在庄园里温柔美丽的白玫瑰。一个是金发蓝眸的贵族少爷,活力满满就像盛夏阳光里辽阔璀璨的海洋。   布德·赛尔特的忍不住眯了眯眼,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间,玩味的看着他们,“怎么样,你们要不要做我收藏啊,我可以保护你们不被阿曼德吃掉哦~”   他说话的嗓音带着蛇类特有的滑腻粘稠,让人感觉到十分的不适,他移开手指指了指,指向了那个西南方向矮小尖鼻子的男人,目光鄙夷,“你们要知道,阿曼德可是大罪之门里最喜欢吃人的魔人了。”   他竖瞳一撇,撇向了裴初,不怀好意的补充了一句,“尤其喜欢吃精灵哦~”   蛇族兽人的眼神太过不怀好意,谢里斯将精灵拉到身边,挡住了布德的视线,皱眉问道:“那你是什么人?你说的收藏是什么意思?”   “我叫布德·赛尔特。”蛇扯开嘴角,欣赏的看着眼前这个帅气的贵族,“收藏就是做我的男宠啊,我在大罪之门里这么多年,真的很少见到你们这样的极品呢~”   他说着说着就凑到了谢里斯的面前,分叉的长舌吐出,就要去舔谢里斯的耳朵,谢里斯反应迅速,蹭的一下站起来,一张俊脸憋的通红,望着布德的眼神充满的恶心与厌恶。   “你做梦!”   他匆匆扔下这三个字,拉着裴初就走了,裴初没有反抗,只是顺手带走了那两块没吃完的黑面包。   布德·赛尔特看两人的背影没有阻拦,只是似笑非笑的开口,“我劝你们还是考虑,不然等到缺了胳膊少了腿之后再来找我,我可是不收的哦~”   大罪之门里分了几个监区,势力也是错综复杂,谢里斯和裴初刚来,所在的监区也比较外围。可就是在这个外围的监区里面,也有两个不是很好招惹的人物。   一个是喜欢收藏美人做宠物的布德·赛尔特,一个是喜欢吃人的阿曼德。   而很不幸的,谢里斯和裴初刚来就被这两个大人物给盯上了,尤其是对作为精灵的裴初来说,一个喜食精灵的魔人对他的威胁无疑是巨大的。 第47章 西幻魔法·三   大罪之门地处荒岛,四周环绕的是一片黑色的海域。牢狱本身占地辽阔,还有一处很大广场,广场之前摆设了一尊高大神像。   那神像雕刻得有些怪异,一半是温和平静的天使,一半是狰狞肃杀的恶魔。   大罪之门里对囚犯的管理很散漫,除了晚上会被要求强制回到各自的牢房,基本里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管。   因为只要你进到这里,就代表着你已经从那个世界消失,你永远也无法逃脱这个罪恶之城,等待你的只有残酷的杀伐或者孤老的死去。   当然,在这里大部分人的命运只有被杀。   大罪之门的周围被设立了魔法阵,好像很少能看到晴天,大部分时候,整个荒岛都是笼罩在一片灰暗的色彩当中。   广场上的人很多,谢里斯和裴初坐在一处走廊里面,并没有走到广场中去。裴初拿出他被谢里斯拉走之前带走的两个黑面包,分了一个递给谢里斯。   “吃点东西吧。”   “嗯。”   谢里斯点了点头,接过裴初的面包道了一声谢。黑面包又糙又硬,吃在嘴里还有些难以下咽的刺嗓子。   谢里斯有些艰难的勉强自己咽下,却看见裴初吃的神色如常好像早已习惯。对方看上去好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高雅精灵,却在某些方面意外的安贫乐道,融于尘世。   谢里斯看着看着,突然也不觉得嘴里的黑面包难以下咽了。   “阿佩尔。”   金发蓝眸的贵族公子突然喊了一声眼前精灵的名字,清晨的光线照下来,那头灿金色的头发好像是着阴霾的天气里唯一的阳光,配上这副精致俊美的样貌,在他对你笑起来的时候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和愉悦。   裴初只听见他有些好奇的问道:“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啊?”   裴初坐在走廊的栏杆上,谢里斯盘腿坐在地上,他听见问话往嘴里送面包的手一顿,低头看着这个等着他回复的贵族。接着继续吃起了自己的面包,漫不经心的回答道,“我是个奴隶。”   “嗯……?”   谢里斯迟疑的发出了一声疑问,这年代血统高贵的精灵都生活在自己的精灵族地里避世不出,活得封闭又与世无争。而那些流落在外的精灵多半都是被用来转手买卖给贵族的奴隶。   而那些贵族对于精灵奴隶,尤其是长得好看的精灵奴隶多半是……   谢里斯的笑容瞬间变得僵硬起来,张了张嘴有些说不出话来。裴初一看就知道谢里斯想歪了,原主虽然说不上冰清玉洁,但有些事的确不是他想的那样。   于是他又解释道,“我只有一位主人,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可是后来她死了,再后来我就来到这里了。”   他轻描淡写的说着,可是谢里斯看见当精灵提到那位很好的女孩子时,那双碧绿的眼眸里漾开了清清浅浅的笑意,就好像一片柔和的,被春风吹皱的湖泊。   谢里斯又愣住了,过了会儿又讷讷的嚼着自己的面包,笑道:“她一定是为很好的主人。”   “是的。”   裴初眼眸转开,视线落在了远处被压成一线的天边,乌云低垂,连山棱也是灰暗的。   那的确是一名善良又美丽的女孩子,带着她的精灵生活在自己领地的一个小山村里,每到周末就会去教堂做一次祷告。   她会教她的精灵写字,也会对她的精灵吟诵游诗。   只可惜女孩死了,然后……她的精灵也死了。   广场上突然发生一阵混乱,一个矮小的身影不知从哪突然窜进人群,紧接着便是一阵血沫横飞,残肢断臂被人啃食进嘴里。   然而周围人却是对这样的一副场景习以为常的样子,只是厌恶的皱了皱眉头便散开了。无论是对那个死了的人,还是正在吃人的人都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   谢里斯这才发现,在这样一副看似闲散平静的清晨活动的场景背后,也掩藏着可怕的危机。   那个正在吃人的怪物正是魔人阿曼德,他正一边嚼着一条死去之人的手臂,一边看向裴初和谢里斯那边。   好像那只是他的甜点,裴初和谢里斯才是他的正餐,尤其是他盯着裴初的视线,简直是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渴望。   谢里斯立马抓住裴初起身,“我们快走。”   “桀桀桀,你们以为你们逃得掉吗?”   原本还在广场中央的魔人,四肢着地,身子一低,紧接着一跃就跳到了谢里斯和裴初的面前,他抱住走廊里的白石廊柱,手里还拿着那只断臂。   张开嘴,满嘴血腥肉沫,既恶心又骇人。   颜控的谢里斯觉得自己的眼睛快瞎了,刚刚吃完的面包在肚子里翻涌着想要吐出来,然而他还是上前一步,挡在裴初面前。   视线落在白石廊柱上的女神浮雕上,尽量不去看阿曼德那张令人恶心的脸。   贵族少爷脸色不好看,说话也是恶狠狠的,“你这个丑八怪,别当我们的路,赶紧滚。”   谢里斯作为魔法界第一魔法世家的继承人,从小活得飞扬跋扈,肆意张狂,虽说现在还很稚嫩,但到底还是有了些不可一世的霸主英姿。   他身姿笔挺的站在裴初面前,像个护卫城池的忠诚骑士。   然而阿曼德却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在大罪之门里待了很多年了,早已比谢里斯懂得这里的生存之道。在这里身份地位都没有用,甚至你想要使用魔力也是痴人说梦。   唯有用自己的身体去厮杀,才能换来你想要的一切,而这恰巧是身体强健的魔人所擅长的。   只是刚来甚至还没适应脚下足拷的谢里斯自然不是他的对手,而精灵的身体没有魔法便十分柔弱,裴初现在的条件也做不到和阿曼德正面对抗,甚至还要注意让自己不要拖谢里斯的后腿。   两人只能在阿曼德的攻击中四处奔逃躲避。   好在谢里斯从小在家族教养里学过了各种不需要魔力也能使用的战斗技巧,护着裴初且战且逃,倒也够用。   两人像游鱼一样在人群里东蹿西蹿躲避阿曼德的击杀,也不知从谁开始的,原本只是漠然围观这一场好戏人群被牵连进去,由单方面的追杀变成一场混战。   裴初和谢里斯则借着混乱的人群成功的甩开了阿曼德。   远处的蛇族兽人半躺在屋顶上看着这一场闹剧,当看见金发贵族牵着白发精灵悄咪咪的从广场中逃走溜进门内之后,黄色竖瞳的眼眸眯起,嘴角也勾出一个愉悦的笑容。   “有趣~”   “主人。”   蛇族兽人身上趴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巫师,他温顺的趴在蛇的膝盖上,任由对方逗猫一般抚摸着自己的下巴,小声的询问道,“您不是看上那两人了嘛,你就不怕还没等到您出手,那两个人就被阿曼德吃了吗?”   “呵呵~”   蛇族兽人听见自己宠物的问话只是轻轻笑了下,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声音听着宠溺却又令人毛骨悚然。   “你懂什么,想要驯服不听话的宠物,自然是要等到他们的利齿折断,再将他们的所有傲气磨灭了才行。只有尝过了做丧家之犬的滋味,才会知道有个主人的庇佑是多么可贵的了。”   他捏着巫师的下巴,似笑非笑,“可不是所有宠物都像宝贝你这么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年轻巫师身体一僵,紧接着又露出一个柔弱又乖巧的笑。蛇族兽人看得有趣,奖励半低头对着巫师落下一吻,娇喘声起,一片绮靡。   谢里斯带着裴初七拐八拐,又拐进了刚刚吃饭的食堂。此时早已过了饭点,按理说食堂里已经不会再有人了,可偏偏偌大的食堂里还坐着一个人。   一个男人。   一个看上去很颓废的男人。   对方有着一头乱糟糟的棕色卷发,刘海遮住了眼睛,下巴上留着胡渣,身上还穿着一件很旧的驼色长风衣。明明是在监狱里,指间却还能夹着一根香烟。   看见有人进来也只是冷漠的瞥过来一个眼神,接着就没什么兴趣的将指间的香烟含在嘴里,低头划了一根火柴点上。   相比那些奇奇怪怪的魔法种族,对方看上去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类,可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人类,却让谢里斯本能的警惕起来,他拉着裴初退后了两步。   食堂的空间很大,两侧都是高大的落地玻璃,红红蓝蓝布置的宛若教堂,屋顶上还有成群的天使浮雕,就连食堂的正前方都挂着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像。   那个男人沉默不语的一边抽烟一边用餐,好像这空荡的宛若教堂的食堂里,他是唯一的教徒,一个叛逆的,不会将神放在眼里的教徒。   裴初跃过谢里斯的肩膀看向了那个男人,眯了眯眼,他大概猜出了这个男人的身份。   安伯·米洛斯,百年以来最天才的炼金术士,当世的魔法阵大师,并且是在日后与主角团一起破坏魔法阵的越狱的重要助力。   还是……反派阿佩尔的好友。   只可惜对方后来背叛了他,投入了主角受的怀抱。   对于这样一个关键的人物,目前的裴初是不好接触的,只能在他陷害谢里斯让他觉醒龙族血脉之后,为求同盟去找男人合作。   因而他只是看了一眼后便移开了视线,却不知那男人似乎察觉到了裴初之前看他的目光,隐藏在乱糟糟的刘海下的眼睛往那边一瞥,却只能看见一个被谢里斯藏在背后的白发身影。   恰巧在这时阿曼德追杀过来,看见裴初和谢里斯的身影兀自兴奋,却又猛地看到了那个坐在食堂里独自用餐的男人的眼神。   他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灰溜溜的溜走了。 第48章 西幻魔法·四   那一日托了安伯·米洛斯的福,谢里斯和裴初并没有再被阿曼德找麻烦,只是这监狱盯上贵族和精灵可不止有阿曼德和布德·赛尔特。   大罪之门里狩猎新人是囚徒们的狂欢和传统,谢里斯和裴初在这里的生活并不好受,狱房反而成为了他们最安全的场所。   谢里斯的胳膊出了血,裴初从自己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为他裹了裹伤。监狱里的资源稀少,更别提他们两个初来乍到的新人,在这种情况下,能活着已是万幸。   至于能活多久,没有人敢保证。   出身希伯莱家的贵族少爷大概头一次这么狼狈,一头灿金色的头发蔫哒哒的垂在脑门上。过去只有他带着仆人们去森林里狩猎魔法生物的份,还没从来没有过被当成猎物玩弄的时候。   是的,玩弄。   在每一次他们被其他囚徒们逼得危在旦夕之时,布德·赛尔特都会恰好出现,施舍般的救他们一命,让他们感到被折磨的同时,又不会被轻易玩死。   只为了在两人都承受不了的时候,求他收留他们做宠物。   只是不管是谢里斯还是裴初都不是那么容易低头的家伙,以谢里斯的骄傲让他去给那个蛇族兽人做男宠还不如让他死了算了。   更何况那家伙还没有精灵的一个眼睫毛好看,想到这里谢里斯向着精灵看去,看着对方借着昏暗的火光为他包扎伤口,白色的头发被染上了一层橘红,眼睫微垂半掩住那双碧绿的眼眸,白皙的脸庞依旧精致秀美。   这不由让谢里斯有些骄傲,因为这些天里每一次遇到危机他都很好的保护住了精灵不受伤害,让这个罪恶之城里唯一一个美好的像天使般的存在,依旧无暇如故。   或许谢里斯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护卫精灵的样子就像捍卫自己财宝的巨龙,已经将对方归入了自己的所有物里面。   而当这件所有物突然有一天不再归他所有时,除了无时无刻的愤怒燃烧着他的理智,还有求而不得的执念和痛苦的侵噬他的灵魂。他只能磨尖利爪,潜藏在黑暗里伺机而动,只为了有朝一日再将这件珍宝夺回身边。   只是这时候的两人都没想那么多,裴初将谢里斯的胳膊包扎好后,便退在了一边靠在了墙上。用一根捡来的木枝在地上横竖划了几道。   “这是什么?”谢里斯凑近身子看了看,“地形图?”   “嗯。”裴初一边画着一边应了一声,“这些天逃跑的时候我有意观察了大罪之门里的几处地形。”   他放下木枝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我们总不能毫无目的的逃跑或战斗,总要想想办法在白天遇到危机时,能躲开那些人来找麻烦。”   听到这里谢里斯有些尴尬的挠了挠脸,他是个天生的战斗系,凡事都喜欢直来直往的正面刚,容易冲动。   然而在监狱里他们受挟太多,甚至寡不敌众好几次遇到危机,在没有布德·赛尔特出现的时候,都是裴初带着他利用地形逃脱的围捕。   裴初用木枝在地形图的几处画了几个圈,点了点,“你有没有发现,这几个地方,哪怕是大罪之门的囚徒们也会很少过去?”   谢里斯顺着木枝看过去,发现那几个点都围绕着监狱里的正中心散开,其中有一处便是安伯·米洛斯的监房。   他是一个人住,或者说他所在的监区周围,都没有其他囚徒,这人性格孤僻又冷漠,然而却是大罪之门里人缘最好,人脉最广的存在。   原因无他,只因为他是大罪之门里唯一一个,哪怕不使用魔力也能用炼金术炼制出魔药的家伙。   没人敢去得罪这样一个人物,因为不知什么时候你就会去找他救命。   因而在他的周围,没人会不长眼的去闹事惹其不快,这也是上次在食堂遇到安伯·米洛斯,阿曼德选择放过裴初两人逃走的原因。   只是这样的机会有一次就难有第二次,裴初的木枝又移开,落在最中央的那一个圈上。   这地方囚徒何止是很少会过去,简直是恨不得退避三舍的远远躲开,因为这里正是大罪之门的禁闭室,里面关押的都是比外面这些,更加残忍嗜血的疯子。   是令整个魔法界都忌惮害怕又无可奈何的危险生物们。   裴初的木枝落在这里,抬头看了一眼谢里斯,昏暗的火光将那双碧绿色的眼眸染上一层诡魅的阴翳,谢里斯被看得心跳加快,忍不住转开目光,咽了咽口水,讪笑道:“怎……怎么了?”   “不,没什么。”   裴初如此说着,只是在想什么时候能将这家伙带到这里面去而已,毕竟现在的谢里斯太弱了。   他将木枝扔下,又用脚将地上的地形图抹去,这才宛若无事的开口:“早点休息吧。”   *   布德·赛尔特以为柔弱的精灵和贵族坚持不了太久,可出乎意料的,这么多天过去,精灵和贵族既没有选择向他妥协,也没有被监狱里这些疯狂的囚徒们杀死。   甚至好几次从阿曼德的嘴下逃脱,这不得不让蛇族兽人感叹两人的坚韧和运气。   然而运气再怎么样也有不好的时候。   大罪之门的食堂是两人不得不来的地方,因为只有在这里才能领取的到食物,而每天的饭点也囚徒齐聚的时候。   当餐盘被打落的时候,好像什么信号被拉响了,囚徒们蜂拥而起,露出獠牙和利爪,冲向了那两只待宰的羔羊。   大罪之门的上空很少会出现好的天气,黑雨倾盆,冷风吹进饭堂,彩窗玻璃被雨水打得啪嗒作响,神像高高在上,冷眼俯瞰人间罪恶的发生。   布德·赛尔特并不厌恶鲜血与残暴,在黑暗里待久了的人总会有些扭曲的小爱好,他尤其喜欢看着象征美好的事物染上鲜血,却依旧不屈不挠的挣扎求生,妄想冲破黑暗的景象。   蛇人坐在彩窗的窗梁上,交叠着双腿,撑着下巴欣赏的看着下方的一场围杀。阿曼德尤其兴奋,他上窜下跳着想要冲破金发贵族少爷的防御,将他长着黑指甲的手抓向那个躲藏在贵族背后的白发精灵。   白发精灵脸色惨白着好像吓坏了,蛇人看见他险些被抓的右手在轻轻的颤抖。布德·赛尔特吹了一声口哨,嘴里哼起一首不知从哪儿听到的田园小调。   他以舒缓惬意的音乐为这一场血腥的厮杀伴着奏,他想,他终于要等到两只宠物向他臣服的那一刻了。   裴初知道这一场混乱早晚要爆发,毕竟大罪之门里从来都是一些没什么耐心的人,他们之前一味避战而逃引起了这些人的不快,也认定了他们只是两个没什么能力的胆小鬼。   在这里不愿依附没有靠山的胆小鬼只有被蚕食的下场。   裴初按下轻轻颤抖的右臂,躲避着阿曼德烦不胜烦的攻击骚扰,或许在别人眼里,精灵比之贵族少爷更加不堪,只是一个空有皮囊靠他人保护的懦夫。   然而只有裴初知道,他无时无刻都不得不压抑着胸腔里弥漫的杀戮与嗜血的欲望,让自己保持冷静。原主的情绪残留在他心里,简直让他恨不得拉着整个大罪之门同归于尽。   他艰难的喘息着,躲开了阿曼德的攻击,眼前浮现着大火、村庄、与十字架上的少女。裴初突然听见一声闷哼,紧接着他手腕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抓住。   是身边的谢里斯,他好像被什么人抓伤了,可也借此将包围拉开一道口子,拉着裴初且战且退。   这些天以来精灵和贵族一直都是彼此支撑,相依为命着,谢里斯从来没有想过松开裴初的手。   身后的恶徒们叫嚣着,有叫精灵离开谢里斯跟着自己做个玩物的,也有叫谢里斯投靠他们,将精灵作为献礼。   总而言之,两人必须得服从他们才能活下去,而前提都是精灵和贵族都必须得背叛另一个。   在这个黑暗扭曲的罪恶之城里,囚徒们总是见不得任何坚固真挚的情义。他们恨不得将目光所及都染成一片漆黑。   而这其中,还夹杂着阿曼德和布德·赛尔特这样,想要将天使和太阳都成双成对的摧毁或是占为己有。   两者之间还真说不准是谁更加无底线,更加疯狂。   谢里斯受的伤有些严重了,鲜血从他的肩膀上滴滴落落,奔跑的时候也踉踉跄跄的。   裴初上前一步将他挂在自己的背上,带着他左拐右拐,一边数着白石廊柱的数目,一边逃命。当数到一百零三根的时候,他带着谢里斯拐进了隐藏在廊柱后面的地下室入口。   这些日子裴初摸透的地形总在危机时刻发挥着作用,裴初带着谢里斯钻进地下室,这里一片阴黑湿冷,外面倾盆大雨,连带着地下室也渗透进了雨滴。   这里是大罪之门里少有的其他囚徒们不敢靠近的监区,围绕着最中心的那个禁闭室,裴初带着谢里斯往里走,可谢里斯的身体越来越重,甚至还发起了高烧。   他那日肩膀上的伤本来就没有好,经历了这一遭,无疑是雪上加霜。   裴初只能找个地方先将他安顿下来,裴初摸着他滚烫的额头,眉心微蹙,“我去给你找点药。”   “你去哪儿找药?”   精灵顿了顿,开口:“这里离安伯·米洛斯的监房很近。”   “不行。”谢里斯下意识的拒绝,他不愿意精灵离开他的身边,“那些人还在追捕我们,尤其是阿曼德,他一定会对你下手。我的伤没事,你不要去,我们再躲几天。奥里和菲斯——我的弟弟们一定在想办法了,再过不久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裴初神色复杂的看着也不知是乐观还是天真的谢里斯,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弟弟们早就买通了精灵,只为了将他送进地狱,万劫不复。 第49章 西幻魔法·五   裴初当然没有听贵族的话留在他身边等待,倒也不是不知道如今对他两人来说,大罪之门的任何地方都是危机重重。   只是安伯·米洛斯那里,裴初是不得不去的。   所以他只说了一句:“你的伤很严重。”便走了,两人从初遇到现在一直都是在一起,从来没有分开过。   裴初一走,谢里斯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心慌。他被裴初安置在一处很隐蔽的监房,这监房四周都没有人,似乎是某一位大佬的势力范围。   只是他在这里并不安心,裴初走后没多久他就摸着墙起身,向着精灵离开的方向走去。   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在作祟,他总是不愿意那个从他来到大罪之门以来,就一直陪伴在身边的精灵离开他的视线。他把这归咎于担忧精灵会遭到阿曼德,或者布德·赛尔特,甚至其他什么囚徒的袭击。   虽说精灵族擅长魔法,还很长寿,然而当魔力被禁锢不能使用的时候,精灵的身体其实比人类还要脆弱。   地下室的地形有些复杂,谢里斯勉强靠着那晚裴初给他看的地形图分辨着路,更多的是靠自己的直觉在走。   然而裴初却很快的找到了安伯·米洛斯的监房,这里很好找,大概没有谁的监房像他一样大,并且在整个监区摆满了魔药架。   比起监房,这里更像一个私人的魔药实验室,他大概是大罪之门里,唯一一个有这样的特权的囚徒。   白发精灵到访的时候,男人正在他的书桌上写着什么。察觉到不速之客气息的安伯·米洛斯一抬头,便望进了一双如碧湖春水般的绿色眼眸。   “我想和米洛斯先生做个交易。”   这就是精灵与他的第一句话。   或许对别人来说,拿到安伯·米洛斯的魔药需要付出相当多的代价。可对裴初而言,这并不是很难的事。   以至于接下来所有事情的发展都在裴初的预料之中,倒不如说是他的刻意为之。   拿到自己想要的魔药后,裴初并没有按照原路返回去寻找谢里斯,而是转头向着监狱的更深处走去。   魔人阿曼德就像一只难缠又贪食的鬣狗,一旦遇到珍贵的猎物就会紧咬不放,他甚至能嗅着裴初的气息找到精灵的方向,被食欲支配的脑子让他不管对方在什么位置都追了过去。   鲜少有人踏足的地下室深处,接二连三的响起脚步声。   阿曼德找到精灵的时候,他正在一处空旷的空地上很悠闲的打量着头顶的天窗。   而他的脚下踩着一个魔法阵,那个魔法阵连接的正是大罪之门里关押怪物们的禁闭室,里面的囚徒是连恶魔见了都要俯首称臣的疯子。   阿曼德原本看见精灵时贪婪又兴奋的笑容顿时一僵,然而转念又一想,在大罪之门里除了监管者,没有魔力的囚徒们是不可能启动得了魔法阵的。   这不过是弱小的精灵,一次可笑的挣扎。   天窗外面在下着雨,黑云低垂酝酿着雷光,闪电划过的时候,会透过天窗将整个地下室照得惨白又透亮。   精灵就这样站在天窗下,沐浴着这凄惨的电光,这一幕会让所有看到的人都觉得震撼,好像目睹了天使堕世,接受神罚。   谢里斯扶着墙走在错综复杂的地下室里,一步步寻找着裴初的踪迹。不料在一个路口看见了矮小的阿曼德,还没等到他感到紧张倒霉,就看见在阿曼德前方沐浴在雷光里的裴初。   谢里斯很少看到裴初的这一面,闪电阴雨之下,将那张平素里总是纯洁柔善面容无端衬得凛冽起来,凛冽得让谢里斯有些陌生。   饥饿的魔人已经按耐不住的伸出利爪,向着他垂涎已久的猎物冲了过去。   他是如此渴望将遗落在这里的精灵撕成碎片。   谢里斯看得心头一跳,不顾伤重昏沉的身体,也紧跟着跨进了那道墙门。   “阿佩尔!”   金发贵族急急呼喊着,害怕精灵遭遇危险。   然而事实上精灵只是身体一侧就退到了一边,大概在这个世界所有人的常识里,精灵被禁锢住了魔力,就等于一个任人摆布的奴隶或者废物。   阿佩尔的这具身体,在进入大罪之门以前,他体内的能量体系就被人以残暴的手段摧毁过一次,所以他从很早以前开始,就不能凝结出魔力。   可失去的魔力还有很多的东西可以替换,比如精灵的精血,比如精灵几乎长寿的命。   所以不过是一个奴隶的精灵却能拍卖场逃脱,屠杀一整个被教廷庇护的村镇,所以在这个几乎都被大罪之门的石拷禁锢住力量的囚徒们当中,希珀莱家族独独选中了阿佩尔。   因为所谓的禁锢魔力的石拷对他来说不过是虚设,只要他想他就有力量将所有大罪之门的囚徒们送入地狱,哪怕长寿的精灵因此变得短命。   阿曼德以为没有魔力便没有人能启动得了,这个被誉为大罪之门禁闭室的魔法阵,却在他冲过去之时,精灵侧身一躲对他勾起了一个笑。   这个笑说不上有什么意味,却让阿曼德下意识的觉得不妙。他发现自己似乎被引到了魔法阵的中央。   底下的魔法阵突然发起了光,精灵脚踩的地方发出震动,原本严丝合缝的密纹开始裂开,露出里面深不见底,暗无天日的深渊。   阿曼德的心里突然升起巨大的恐惧,一股吸力正拉扯着他不断的往下坠,那个不妙的预感几近成真,他疯狂的呐喊着,“不!不要!住手,快住手!你这个疯子,疯子!”   魔人歇斯底里,不断的想要伸出利爪杀死面前这个不知怎么启动了魔法阵的精灵。然而一切只是徒劳,他被那股来自深渊的吸力拖拽着,动弹不得。   一旁的谢里斯面对这个突然启动的魔法阵也有些大脑发懵,一开始的时候,谢里斯并没有认出这里是什么地方。在看到精灵与魔人出现在同一场景中时,他就下意识的以为是阿曼德将精灵逼到了这里。   可如今看来,却好像是精灵将阿曼德刻意引到这里来的,这个在地形图上被裴初圈出,是整个大罪之门关押最危险的生物的禁闭室。   直到现在他还以为,这是精灵为了摆脱觊觎他的魔人特意设出来的陷阱。所以他看见阿曼德不能动弹以后,连忙去拉还在魔法阵里的裴初。   “他动不了,我们快走。”   “走?去哪儿?”   精灵带着笑意的声音,让谢里斯一僵,金发贵族回头望去,却见白发精灵笑意融融,漂亮的好像天使,说出的话却宛若恶魔的低语,“不,你走不了了。”   旁边的魔法阵裂缝更大了,魔人阿曼德绝望的惨叫一声,终是被那股吸力拖拽着,坠入暗沉的深渊。那些潜藏在深渊里的危险生物们好像等待已久,不过片刻就将这个可怜的外来客撕成碎片。   总是吃人的阿曼德终于也有被吃的一天。而谢里斯原本抓着精灵的手被他一拽一推,也失足进了裂缝。   然而谢里斯反应迅速,在将要坠入深渊之前,他的手臂伸出,紧紧的攀住了裂缝的地砖。他不敢置信的看着将他推进深渊的白发精灵。   那双蓝如深海的眼眸明明灭灭,好像海浪在拍打焦岩。   “阿佩尔!”   谢里斯听着自己咬着牙质问,“你为什么这么做!”   他似乎无法接受精灵的背叛,死也想要个原因。一直以来他们都是相依为命的在大罪之门里努力求生,他自认没有对不起精灵的地方。   然而精灵听了他的问题却有些漫不经心,“因为你傻啊!”   精灵微笑着,甚至连笑容都是那么的温柔纯善,还是他第一次见到他时,那让他一见倾心的容貌。   谢里斯总以为精灵阿佩尔是无害的,是和他一样,被昏庸无能的教廷错判入狱的一员。   却不知道,所有进入大罪之门的囚徒,都有着自己黑暗的一面,在这个由黑暗组成的罪恶之城里,天真单纯的人总是活不下去的。   谢里斯听见精灵轻叹一声,慢慢的向吊在裂缝边的谢里斯走去,他抬起脚辗住了那只紧紧攀住裂缝砖沿,想要挣扎出绝境的的手。   “你是不是还以为你的弟弟们正在外面寻找为你脱罪的证据,救你出去?”   “哈!别傻了,你以为陷害你入狱的是谁?正是你亲爱的弟弟们呀,没了你,他们才好争夺希伯莱家的继承权。”   “我为什么要杀你?因为希伯莱家出了很高的价钱啊。”   精灵碾着他的手骨,好像要连他的希望也一起碾碎,他笑得温和又无害,白发纯净,绿眸半敛,好像天使垂眸看人间。   然而说出的话,却是那般残忍恶毒,“你知道吗?”   “只有你死了,我才能活。”   精灵重重一踏,将谢里斯攀附着砖沿的手碾出血,那只手终于支撑不住,一点一点的往下坠。   金发贵族满身狼狈,他原本就因为护着精灵受了伤,还发了烧,精灵说要去给他找药,可结果却是将他引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听着精灵的那些话,心里恨到了极点,恨同为希珀莱家的却陷害他的兄弟们,也恨薄情寡义的精灵,从一开始就是别有目的的接近他。   那些他曾以为真挚热烈的情感,结果都是浮梦幻影,只有他一人当了真。   深蓝色的眼眸暗沉了下来,就好像暗不透光海底深渊,当指尖在地上划出血痕,脱离砖沿坠入深渊时。   这个曾经天真烂漫,总是在心里怀揣着阳光,相信世间一切乐观美好的金发贵族,以最漆黑浓烈的恨意起誓道:“阿佩尔,如果我活下来,我定要将你拉入地狱!” 第50章 西幻魔法·六【倒V结束】   魔法阵的光芒消失,裂缝也在逐渐合上。天窗外依旧在下着雨,谢里斯的话和着雨打天窗的声音,回荡在这寂静地下室空间。   隐藏在暗处,跟踪阿曼德而来,想要趁着阿曼德袭击贵族与精灵之际,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布德·赛尔特目睹了这一幕。   他眼睁睁的看着精灵将贵族推入炼狱。   原本以为是一对情真意切的落难鸳鸯,没想到却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背叛谋杀,布德·赛尔特浑身僵硬。   他退后一步,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这一片寂静当中。曾经以为是长在庄园里只有被人精心呵护才能生长绽放的白玫瑰,实际上却是满身荆棘利刺,一不注意就会将人扎的鲜血淋漓。   那副纯洁又柔美的外表下早已一片漆黑,布德·赛尔特喜欢美人,可是对于这样心思深沉如蛇蝎的美人却是敬而远之,哪怕他自己就是蛇族兽人。   也是他看走了眼,以为柔弱的精灵不适合生存在大罪之门,却不想精灵这样的人,才正是如鱼得水。   或许往后大罪之门的势力,又将重新洗牌。   天窗下的裴初眼角余光收回,对于蛇人的主动离开松了一口气。他自然不知道布德·赛尔特在想些什么,知道也不在意。   他盯着脚底下重新关闭的魔法阵,干脆盘腿坐了下来。暗淡的天光洒在他身上,好像在他单薄的肩上担上了一层深灰色的寂寥。   他的衣角有些破了,因为不久前他才撕下一片衣裳给金发贵族裹了伤。   穿着驼色旧风衣,被一头乱糟糟的棕色卷发遮住眼睛的安伯·米洛斯靠在墙上,看着那个坐在天窗下守着魔法阵的身影,嗤笑一声,悠闲的点上一根香烟。   谢里斯摔进禁闭室的时候,阿曼德被分食得只剩残骸,暗红的血迹铺满一地,谢里斯摔到肩膀上的伤,让他闷哼一声。   这里看上去好像一个很大的广场,暗不透光。可谢里斯却能感觉得到,有无数的目光正在盯着他。   金发贵族的手指颤抖了一下,他被踩的扭曲的指节血肉模糊,半边肩膀更是被血染红。   鲜血的味道刺激着隐藏在暗处的未知生物们,他们蠢蠢欲动,好像都在找准角度,准备对这个可怜茫然的猎物下口。   谢里斯的状态实在不好,重伤高烧加晦暗混杂的恨意堵住了心绪。这让他在这样的情况下是活不久的,可他必须活着,为了向使他陷入这般狼狈绝望境地的凶手们复仇,为了将那个虚假的天使拖入地狱。   于是他轻轻颤抖着,缓缓的支撑起身体站了起来。   黑暗中响起了窃窃私语的声音,好像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来了个新人?”   优雅低沉的声音响起,好像有谁在深沉的夜色下奏响大提琴音。   可这里不是晚风清凉的庄园,也不会有闲情逸致的大提琴手奏乐,只有一个血族从阴影里漫步而来,按耐的抚住自己渴求鲜血滋润的獠牙。   大罪之门的禁闭室里,总是关着各种各样的魔法黑暗生物,他们危险、残忍,是整个魔法界不能为人提起的禁忌。或是罪恶滔天,或是不容于世。   “你的血闻上去很香。”   黑发黑眸的吸血鬼如此说着,谢里斯从逐渐适应的黑暗里,看见他的面容很消瘦,却并不颓废,相反的,举手投足间还有一种世家贵族养出来的优雅高贵。   他夸张的掀开手,好像舞台上热爱表演的戏剧演员,以咏叹的语调朗朗的致辞,“哦,我可怜的小猎物,欢迎来到我们的国度。感谢你即将用自己的生命为我们带来一场欢愉的宴会。”   他摘下自己高高的礼帽,俯身向着沉默狼狈的金发贵族做了一个绅士礼,“那么,我要开动了。”   吸血鬼咧开嘴角露出尖牙,下一刻身如残影,掠向黑暗中孤立无助的谢里斯。以他的动作为号令,黑暗中潜伏的无数生物随之而动,争先恐后唯恐慢人一步只能啃噬残骸。   谢里斯的意识其实很昏沉了,在他凭本能调动体内魔力的时候,石拷上猛然腾烧起黑色的火焰,火焰的灼烧让他脚腕一痛,再次跪倒在地上。   而相比起他,大罪之门禁闭室的囚徒却并没有被石拷之类的禁制禁锢住魔力。虽说如此,这里的生物们却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消散着力量。   魔力每天都在减少,只有通过不断厮杀和吞噬其他生物,才能从他们身上汲取能量,才不至于沦落为其他人口中的食物,或者因为魔力干涸而死亡。   而比起这些囚禁在禁闭室里的魔法生物们,自然是外界的新人魔力更加充盈滋润,因而每当有新人到来时,就是这些黑暗生物们的狂欢宴饮。   在这里,你不够强大,只能死去。   谢里斯的胳膊不知被什么生物咬住了,剧痛让他发出一声嘶吼,他竭力在石拷的禁制下想要调动魔力自保,然而没有用,他越是努力黑色的火焰越是弥漫燎烧着他的全身。   许是嫌他这副样子实在难以下口,吸血鬼安德鲁一掌打在他的中庭,瞬间击散了谢里斯好不容易凝结出来的一点点魔力。   安德鲁已经有一百年没有吸过属于人类的血液了,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一个,他可不想让人自取灭亡的被黑焰给烧死了。   黑色的火焰散去,安德鲁伸出獠牙,一口咬在了对方脆弱的脖颈上。当尖牙刺破血管,谢里斯骤然感到了浑身一阵冰冷,身上的血液在快速的流失着,让他的所有感官都变得迟钝起来。   可是他仍然能感觉得到,有人在咬他的胳膊,撕扯他的大腿,他会死,死无全尸,沦为他人腹中的食物。   安德鲁太久没有吸食鲜血了,贪婪的没有节制,他能感觉得到被他咬住血管的人类生命体征越来越弱,当他吸尽这人体内的最后一滴鲜血时。   他就要死了。   谢里斯的眼神在涣散,目之所及皆是黑暗,死亡离他咫尺之遥,往日的回忆,如走马观花般在他脑海中闪现。   他不是没有察觉到他的弟弟们对他看似尊敬实则疏离的态度,然而他却假装自己迟钝的没有发现,热情洋溢的去与他们接触,去试探,无论如何他们都是血脉相连的兄弟。   可这样想的只有他一个而已,在他们眼里,谢里斯只是一个流着肮脏的异龙血脉的异类,他不配生在希伯莱家,更不配成为希珀莱家族的继承人。   于是他们在宴会上为谢里斯送上一杯酒,接着便是万劫不复的开端。   仔细想来当真是有诸多破绽,他醉倒前的最后一杯酒是奥里送的,最先发现他与那位身死的少女躺在一起的是菲斯,可笑他还一直以为,他们会帮他,帮他找到证据,洗刷冤屈。   他还憧憬着或许可以连同在大罪之门里相识相依的阿佩尔一起,逃出这个炼狱。   可是,身在炼狱的,从来都只有他一人啊。   既然如此,那么,不如将他们都拉入地狱!   耳边忽而响起一声悠扬的龙鸣,人类的血液流尽之后,炽热的龙血冲破了血脉的封印。原本被啃噬着无力挣扎的手臂突然握紧了拳,沉迷宴饮的吸血鬼猝不及防,被金色的岩浆烫中咽喉。   他痛苦嘶哑的发出一声吼叫,极速后退。   残暴混乱,不属于这方空间的魔力突然暴涨,带着吞噬一切的破坏力。原本濒临死亡,即将被禁闭室里的黑暗生物们吞噬殆尽的人类急剧变化。   他痛苦的蜷缩着身体,因为魔力暴涨,禁锢在他脚上的石拷再次燃起了黑色的火焰,比之前更加迅猛,急速,还带着隐隐的畏惧,转瞬间就烧满金发贵族的全身。   此时此刻的金发贵族就像一个漆黑的火球,只是火球当中的人,肉眼可见的开始长出了角和翼。   不属于人类的力量在暴走,用于禁锢魔力的石拷在努力压制,两相角逐间,最后是石拷不堪重负的发出一声破裂声,瞬间湮灭成齑粉。   好像压抑的力量终于得到解放,一声高亢的龙吟声响起,金色的羽翼张开,原本弱小得只能等着被众人蚕食的金发贵族,转眼间变成了一只身形庞大的龙族。   暴动的魔力让整个个大罪之门都为之颤抖。   禁闭室的魔法阵外,天窗破碎,地动屋摇。原本正在追捕搜寻着精灵与贵族的大罪之门的囚徒们,看着那明显来自禁闭室暴动的魔力,皆感到震惊恐惧。   “龙?”   那声高亢的龙吟穿透地底,直达云霄,环绕着整个大罪之门的上空,搅动着那阴雨绵绵的天空都风云涌动了起来。   雷鸣炸响,好像在庆祝着魔龙出世。   已经从地下监牢跑出来的布德·赛尔特回头看了一眼,同样掩饰不住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而倚靠着墙壁抽烟,却被震得满身灰尘的安伯·米洛斯皱了皱眉头,他拍了拍衣袖,看向那个已经从魔法阵上站起来的精灵。   从破碎的天窗浇下来的风雨将那头白发湿透,雨水顺着那张苍白秀美的面容流下,然而精灵的神色却是面无表情的,让人猜不透他的心绪。   安伯·米洛斯吐出一口烟雾,啧了一声。   *   “喂喂,太夸张了吧,竟然是龙?”   吸血鬼安德鲁的脸色夸张的扭曲了一下,最后露出一个苦笑。龙族自古以来就是魔法界最强大神秘的种族,他们数量稀少,力量却凌驾于所有种族之上,从古至今总是有无数人想要去征服他,然而实际上,大都是人只是丧命与他们的龙息与利爪之下。   因为过于强大,反而引起了魔法界众人的忌惮和害怕,这些年来种族间的歧视进行得轰轰烈烈,龙族也一再被人族打压,数量更加稀缺起来。   安德鲁万万没想到,他会在大罪之门的禁闭室里遇见一只龙,还是一只暴走的龙。   谢里斯由人化作龙,原本还在围击吞噬他想要从他身上汲取力量的黑暗生物们瞬间被他踩在脚下。谢里斯的龙族力量刚刚苏醒,然而作为人类时他的身体太过虚弱。   看似魔力暴走迅猛强大,实则体内能量空虚,只是化龙之后他瞬间领悟到了禁闭室里的生存法则,只有通过杀戮和吞噬他人才能汲取到力量活下来。   于是猎人与猎物的立场瞬间转换,利爪微微用力就穿透了脚下那些黑暗魔法生物的身体,些许力量涌入,微微滋润了体内干涸的能量体系,只是远远不够,还需要更多的力量才能缓解他的干渴。   于是那双巨大的,如深海般暗蓝的眼眸微转,冷冷的注视着这些关押在大罪之门的禁闭室里,被整个魔法界忌惮的危险生物们。   安德鲁被那双冰冷的蓝色眼眸注视的一僵,暗道不好,于是站了起来缓缓后退。   他刚刚吸了不少谢里斯的人类血液,此刻体内力量充盈,却也不想和此刻饥渴暴走的龙族硬刚。现在的谢里斯明显丧失了人类的理智,完全倚靠龙族的本能在行事。   他渴望着力量,于是在幽闭的禁闭室里,开始不断的猎杀着周围的魔法生物们,安德鲁不想成为其中的一员,于是借着刚刚转换而来的力量,在龙族暴走的厮杀中,逃走了。   毕竟闹出这么大动静,那个不得了的家伙恐怕得睡醒了。   被安德鲁所想的不得了的家伙,在黑暗中睁开了眼,他的鼻子嗅了嗅,当嗅到空气里浓稠的血腥味,和强大又动荡的魔力时,他扯开嘴角露出了一个笑。   他难耐的舔了舔自己的尖牙,刚刚从沉睡中苏醒的身体一跃而起,没有任何凝滞的冲向了那场混乱中心。   大罪之门的禁闭室里关押的都是一群危险嗜杀的疯子,可要问这里面最疯,最危险的那一个是谁。   毫无疑问,那一定是亚德·艾伦。   不同与其他都是被从外面关押进来的囚徒,亚德·艾伦从出生起就在这个监狱,他就出生在这个大罪之门里的禁闭室。   他从小就与这里的危险生物们厮杀到大,于是到他成人之后,这个禁闭室里就再也没人是他的对手了。   久而久之,对弱者没有兴趣的亚德·艾伦陷入了沉睡,只在力量虚弱之时,才会出来捕食猎物,尤其喜欢以虚弱之身去挑战当时力量的最强者。   他就像一只荒野里特立独行的野兽,却也是大罪之门里整个禁地的王。   如今这只野兽嗅到了龙的气息,当世最强的种族就在他面前,他不仅没有害怕,反而跃跃欲试的冲在最前。   谁不能说,他是一个疯子呢?   亚德·艾伦冲过来的时候,龙族正在没有理性的厮杀着,他的脚边匍匐了一地的尸体,鲜血横流宛若人间炼狱。   龙的吐息焚烧着尸体,烈焰的火光将这片黑暗的禁闭室染成一片鬼魅的红。   成堆的尸山上突然出现一个瘦小的身影,他看上去不过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一头红色的长发随着龙翼扇起的飓风散乱飘荡着,尖牙利爪,兽耳红瞳。   少年对着巨大的龙族咧嘴一笑,愉悦得好像参加了一场盛大的晚宴。谢里斯突然感到一股危机,下一刻那个瘦小的身影已经尸山上一跃而起,五指成爪,宛若野兽一般冲向了体型庞大的巨龙。   刚刚化龙的谢里斯并不稳定,面对亚德·艾伦突然冲出来的厮杀,似乎也激起了龙族好战的本能。   他一记利爪挥使而下,刹那间飞沙走石,将那个不断跳动的瘦小身影按在了爪小。   体型的差距似乎对亚德·艾伦十分不利,巨大的利爪压在他身上,微微收紧就将他挤压得吐出一口鲜血。那血染红了他的唇色,然而他那一双玫红色的眼睛反而亮了,嘴角的笑容也愈发愉悦起来。   他伸出手向着虚空一抓,霎那间巨石浮起,轰隆隆砸向了体型庞大的龙族。龙族被砸得踉跄的退后,松开了对野兽的桎梏,亚德·艾伦一跃而起,抬脚踢向龙族的下巴。   两人肆无忌惮的厮杀着,转眼间就将半个禁闭室打成了废墟,无数囚徒们受到两人的波及,或是葬身在废墟底下,或是被他们随手抓取做了挡箭牌或是补给包,再这样下去,恐怕整个禁闭室的人都要沦为他们的陪葬。   安德鲁倒吊在一处壁岩上暗暗叫苦,然而他的嘴角的笑容却是一只没有落下,如一个忠实的观众,一错不错的看着这一出好戏。   獠牙时隐时现,似乎还想着能不能等两人两败俱伤之时,顺手捡个漏。   亚德·艾伦可以说是数个世纪以来,天赋最好,最变态的一个。面对有着种族压制的龙族,他依旧能打得不落下风,甚至隐隐的还压过了谢里斯一筹。   这样的一个人如果生存在外面,无疑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但他却活在大罪之门,便注定了他只能籍籍无名,不知什么时候,便会被大罪之门汲取掉力量,吞噬消亡。   如同曾经无数璨如流星,又迅速湮灭的强者们一样,被那自私虚伪的教廷掩埋在黑暗。   骄傲的龙族那里能忍受得住野兽的挑衅和压制,两相对峙,浴血死战,很快双方身上皆是鲜血淋漓。   安德鲁难耐的吞咽了一口口水,目光再次克制不住的染上了贪婪。   纵使龙族力量强大,然而谢里斯不过刚刚化龙,正是神志不清,能量更是不稳的时候。只是在凭借龙族本能战斗的他,最后还是被从小与禁闭室的黑暗生物们厮杀到大的亚德悍不畏死的攻击中,昏死过去。   这是一场激战,即使是亚德到最后也是身受重伤,命悬一线。可他依旧胜利了,这对于嗜战的野兽来说,即将给昏死的对手最后一击,将是他无上的殊荣。   于是他踉踉跄跄的站起来,走向倒地的巨龙,手刃抬起,就要收割掉对手的生命。   然而下一刻,禁闭室上方的魔法阵再次发出光芒,一个单薄的身影从逐渐开启的裂缝中跳了下来,几乎是眨眼间,就阻止了野兽想要结果龙族的最后一击。   来人抓住了亚德的手腕,反手又将野兽压制在了地上。   裴初反剪住红发少年的手,用膝盖抵住对方的背。少年挣扎着,从喉咙间发出一阵阵野兽般威胁的低吼。   裴初顿了顿,压制住少年的力道没松,只是懒散半掩的眸中多了几分讶异,“你不会说话?”   少年依旧是以凶狠低吼声做答,甚至还呲开嘴角露出尖利的兽牙,头顶的兽耳也满是警惕的压低下来,同时奋力挣扎着来自裴初的束缚。   裴初本就是趁着少年身受重伤之际,出其不意才将他制服,如今他奋力反抗,力气之大差一点还真就要被他挣脱开来。   裴初知道这个红发的兽耳少年有多强大难缠,因而也不客气,抬起手刀就在他脖颈上重重一敲,将人敲晕了过去。   周遭如今已经是一片狼藉,龙族的吐息化为焰火焚烧着堆积在一起的尸身,鲜血遍地,将裴初的衣角也染了一片脏兮兮的红。   经过这一场混乱,禁闭室里生存的囚徒们已经所剩无几,他们小心翼翼的,都紧盯着这个今天第三个涉足这里的外来客。这一天来的人真的是比过去十年的都多。   而引起的混乱,也是这百年以来最凶残的一次。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是这个凭自己开启禁闭室的魔法阵,将那个混血的龙族推进来的白发精灵。   禁闭室里的黑暗生物们认出了他,毕竟在精灵接连将阿曼德和谢里斯推进来的时候,他一个个的都在深渊地下翘首以盼。   同时也目睹了背叛与分裂的戏码,老实说他们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因为在大罪之门里这样的戏码总是无时无刻都在上演着,人性的复杂和扭曲在这里展现到了极致。   可是他们却被想到,这个罪魁祸首,出演背叛戏剧的另一个主人公,还会明目张胆的再次开启魔法阵,主动进入这个让所有大罪之门的囚徒都退避三舍的恶潭当中。   甚至,还组织了野兽想要击杀龙族的动作。   周围幸存的黑暗生物们都在观察着,想要看看一手促就这副局面的精灵究竟想要干什么。   然后他们就看见精灵从怀里掏出一瓶魔药,喂进了倒地不醒的龙族嘴中。龙族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声,身形渐渐缩小,然后从龙型重新化作了人。   那个不断在他体内冲击暴走的魔力,好像终于被什么牵引平复了下来。然而倒地金发贵族依旧眉峰紧簇,好像陷入了一场挣扎不脱噩梦之中。   裴初伸出手,为他抚平皱成一团的眉峰。当冰冷的指尖落在眉心上,不知梦见什么的金发贵族,从眼角落下一滴泪,好在紧簇的眉峰终于渐渐舒展开来。   “你这么做又有什么用?”   跟在精灵背后跳下来的安伯·米洛斯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他嘲弄道:“他醒了以后还是要弄死你。”   从裴初去找安伯·米洛斯要魔药开始,这个男人就一直跟着他。既不阻止,也不帮忙,只是想看着他从他那里拿走的一瓶能阻止龙族暴走的药究竟会用在什么地方。   然后,他到眼下他有了答案,一个让他觉得可笑且一无是处的答案。   大概就是这个精灵舍不得希伯莱家给予的好处,然后又因为这些日子相伴相依的情谊狠不下心真的动手杀了金发贵族,反而预备了魔药救了他一命。   连坏人都做不彻底,日后只有被报复反杀的份。   若不是看在对方有与他做交易的价值,安伯·米洛斯大概会在这时候转头走人。   可裴初才不理会他的话,他搀扶起接连动荡不省人事的谢里斯,又看向了那个被他敲晕在地上,从小就生长在这个禁闭室里的红发兽耳少年。   “一人带一个,走吧。”   安伯·米洛斯眉头一皱,顺着裴初的目光看向躺在地上的野兽,扯开嘴角冷笑道:“你难道还想把他带走,你就这么不想活了?”   “他有用。”   面对男人的嘲讽,裴初只是半耷拉着眼眸,语气懒散,“如果你不想日后被谢里斯打击报复还没有个打手的话。”。   颓废的男人伸手揉了一把自己那头乱糟糟的天然卷,啧了一声,不是很情愿的用胳膊将地上那个瘦小的少年夹了起来。   一人带着一个,关联禁闭室的魔法阵再次被启动了,他们旁若无人的,在这个无数囚徒都无法突破的禁地里来去自如。   周围的黑暗生物们开始躁动起来,他们虎视眈眈的盯住那被魔法阵的光柱所笼罩的两人,突然意识到这或许是他们唯一可以逃出这个禁地的机会。   于是幸存的黑暗生物开始发起凶猛的进攻,意图冲进光柱逃离这个囚禁他们多年,暗不见光的地方。   然而只有一个人成功,其余的都在靠近光柱时,就被凌厉的风刃绞杀成了碎片。   光柱转瞬即逝,原本留在原地的几人,就这样离开了,只留下大战之后,一片狼藉的惨状。   等他们从禁闭室出来,再次回到破碎的天窗之下时,魔法阵上,又多出了几个人的身影。   精灵、贵族、野兽、人类,以及一个笑嘻嘻的吸血鬼。   “外面下雨了?”   “哦,上帝知道我有多久没见过雨了。”   “你也可能是最后一次见了。”   白发精灵说着,将金发贵族随手放在了天窗下的地板上,懒懒的抬起一双绿眸,看向站在雨中,任由风雨打湿他的礼帽和衣着的吸血鬼。   他说道:“如果你不愿意听从我的条件的话。”   吸血鬼笑嘻嘻的神色一顿,转而又毫无凝涩的重新扬了起来,“当然,作为您愿意带我出来的回报,我很高兴为您效劳。”   *   谢里斯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天窗底下。外面依旧在下着雨,阴雨绵绵的天空,灰沉沉的带着一股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   他愣了好一会儿,感受着雨丝飘落在他脸上,冰凉凉的,好像他眼角流下的泪。   谢里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流泪,只记得他被阿佩尔推进了禁闭室,那些残忍可怖的黑暗生物们将他围击起来,不断撕扯他的躯体,吸食着他的血液。   然后,他的意识混沌起来,好像做了一场晦暗忧伤的噩梦,他有些忘记梦里有什么了,只记得梦里的痛苦如黑色的潮水淹没着他,让他窒息挣扎,却这么也得不到解脱。   可梦境的最后,他好像感受到了一点轻柔的抚摸,没有任何言语,他却仿佛听见了有人对他说,“没事了,你活下来了。”   “嗨喽,你醒了?”   视线里突然闯入一只手,然而是那个咬破他血管吸食他血液的吸血鬼笑嘻嘻的脸,谢里斯原本怔愣的神色,骤然冷冽。   他戒备的伸出手就要去掐他的脖子,从醒来以后他就发现了,除了浑身上下让人难以忍受的剧痛之外,还有如大海般充盈在体内的,庞大的力量,甚至那让他感到束缚的石拷,都已经不在了。   之前让他无力反抗的吸血鬼,现在他轻而易举的杀死。   吸血鬼反应迅速,在谢里斯伸出来的手掐住他脖子之前立马直起了腰,连连后退了的几步后,才带着一种矫揉造作的后怕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真可怕啊,我不过是想叫你醒来而已啊。”   他委屈的撇了撇嘴。   谢里斯不为所动,他面无表情的收回了手。他从前总是带着一副阳光灿烂的笑,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一个无忧无虑,开朗乐观的教养长大的贵族少爷。   可如今当他不笑时,往日让人联想到阳光与海的金发蓝眸,再也不复从前的温暖柔和,只有无尽阳光的酷烈和海底深沉的危险。   他质问道:“我为什么会躺在这里,明明……”   明明被阿佩尔推进了禁闭室,被黑暗生物围击吞噬,险些身死。   想到精灵,他的眸色又是一暗。   那边的吸血鬼已经在慢条斯理的整理起自己刚刚弄乱的衣裳了,听见他的问话,勾起嘴角叹道:“难道你不记得了吗?”   记得什么?   谢里斯看向了吸血鬼,望见他眼底的茫然,吸血鬼的笑意更深了,他悠悠的,用咏叹调的语气说着,“您不记得了真是可惜。”   他望着谢里斯,一字一顿道:“您因为龙族力量暴走,打破了禁闭室的封印,而我托了您的福,一起逃出了那个禁地。”   他缓缓的摘下自己的礼帽,对着解放了力量混血龙族鞠了一个躬,“为了报答您的恩情,往后我愿意听从阁下的任何差遣。” 第51章 西幻魔法·七   安伯·米洛斯的监房在地下室的深围,占地很大,也很僻静,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什么人来打扰。   这种一般情况并没有延续到今天。   夜已经黑了,白日里下了一整天的雨等到晚上终于停了下来,乌云散去,将那轮弯如玉钩的弦月给露了出来。   地下室的墙壁上露出有半个窗户,此刻窗户被关上,只有地面上的草影映在那沾满灰尘黄土的窗户上,如同一个模糊不清,张牙利爪的鬼影。   裴初坐在墙角下,微微弯腰握住那个束缚在脚腕上有些碍眼的石拷,一用力便将它捏成碎石。   咬着烟头正在魔药架前拿魔药的安伯·米洛斯撇头看了一眼,接着又无趣的收回视线。   他西装裤的脚下却也早已没了石拷的束缚。   “只这点程度可破坏不了设在大罪之门周围的魔法阵。”一脸颓废不修边幅的卷发男人如此说着,他自己精通魔药也同样精通魔法阵,早在来到大罪之门的头两年,他就已经破开的石拷的禁制。   虽然没有魔力他也能炼制出魔药,可到底是没有办法炼制出如今占了大半个监区这样的珍稀品。   他是当世罕有天赋卓绝的药阵魔法师,可是面对数个世纪以来以禁锢大罪之门囚徒闻名的魔法阵,直到今日也没有寻到什么好的破解办法。   然后这个精灵找上了他。   与他做了一个交易,拿走了他一瓶平息龙族力量暴走的魔药。   就凭对方在他绘制的魔法阵图纸上寥寥几笔,就解开了他滞涩多年的难题。   即使是安伯·米洛斯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比他更有天赋的魔法阵大师。   若非如此,怎配与他合作?   男人取下魔药扔给了墙角里坐着的精灵,不耐烦的吐出了一个烟圈,“去把屋子里你带回来的那个麻烦解决掉。”   裴初接住那瓶魔药,轻笑了一声,他路过的时候从安伯·米洛斯放在桌上的那包香烟里顺走了一根,然而想了一下却没有点上。   他绕过魔药架隔开的房间,监房里面一张硬板床上正五花大绑的捆着一个兽耳少年。   被裴初打晕后少年醒的很快,才刚被带到安伯·米洛斯的监区少年便睁开了眼,野兽的本能让他对陌生的环境很是警惕,哪怕身上有着刚和巨龙一战落下的重伤,也依旧挣扎着破坏力强大。   哪怕安伯·米洛斯给他喂了能迷晕两头大象的魔药后,少年现在依旧生龙活虎的挣扎着捆缚着他的绳索。   见到裴初的到来,少年压低耳朵,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声低吼,威胁的呲出自己的尖牙。   裴初没有被吓到,走到床边打量着少年,那头红色的长发看起来并不柔软,反倒像动物的鬃毛,红色的瞳孔竖成一条线,呲牙咧嘴的很是凶狠。   与这些完全相反的,是少年长了一张比女人还要艳丽好看的脸。   这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少年,实际上心智还不如一个幼童。既不会说话,行为举止也如同一只野兽。   但这却是在剧情里几次三番差点杀死主角的大佬,被反派诱拐到自己的阵营,与化龙后战力强大的主角攻达成平衡的关键。   而现在,准备诱拐大佬的裴初坐在了床头,伸手去揉对方压低在脑后的飞机耳,“乖,你受伤了,要喝药。”   亚德被他摸耳朵的动作弄得一僵,紧接着张开嘴,狠狠的咬向那只在他头顶大不敬的手。   裴初的反应很快,在他咬过来之前就将手抽开。他摩挲了一下手指,突然从口袋掏出了一颗枫糖。这还是进到大罪之门以前,被原主私藏在衣服里的。   不多,只有五六颗。   在和谢里斯一个监房的时候他都没有拿出来过,现在倒便宜了少年。   他将枫糖塞进了对方呲着尖牙的嘴里,微酸带甜的味道在舌尖里蔓延开来。亚德愣愣的张着嘴,好像被点穴般定住了动作。   这味道对他而言实在是陌生得紧,于过去十几年鲜血与生肉的涩味与苦味都不一样。   他甚至不敢挪动口腔,让这个陌生的味道,和这个味道给他带来的好像很多年前,他还有名为母亲的生物庇护时的感觉弥漫开来。   他这副呆傻的样子让裴初勾了勾嘴角,然后猝不及防的,他将手中那瓶魔药顺着少年张开的嘴巴里灌了进去。魔药苦涩的味道瞬间冲散了枫糖带来的美妙,那颗少年舍不得仔细品味的枫糖就这么被魔药顺进了食道。   亚德红着眼呛咳出声,然后一个跃起,狠狠咬住了裴初灌药的手,“嘶~狗崽子。”   裴初最后还是费了老大劲才把少年敲晕,从他嘴里把手抽出来时,已经是一片鲜血淋漓。   他看了看,毫不在意的翻出安伯·米洛斯的绷带裹了裹伤。安伯·米洛斯是一个很神奇的人,哪怕是在监狱他也能弄到很多这里没有的物资。   连他做的这些魔药,也能被卖到外面去。甚至他手里还有很多来自外界的贵族老爷们的魔药订单,即使他是以研究出被魔法界定义为黑魔法的魔药而被关进大罪之门的。   安伯·米洛斯对于裴初出来时裹着渗着血的绷带毫不关心,裴初也没自讨没趣,走到他炼制魔药的试验桌前,随意挑了挑几棵还没被丢进坩埚里的药草嚼了嚼。   安伯·米洛斯抬头看了一眼,有些遗憾的发现对方竟然没有吃错药。   月光洒不进地下室,在这个阴冷的监房里,只有挂在墙上的煤油灯透出些许暖意。裴初摸出那支顺走的香烟叼在嘴里,却依旧没有点上。   他模模糊糊的想起,其实在某一个世界他有很大的烟瘾,然而现在他却对香烟提不起多少兴趣。   他在夜色深沉中有了困意,瞌睡让清醒的大脑变得混沌起来,他趴在那张魔药桌上,眼皮渐渐沉重。   将睡未睡之际,他听见男人低沉着嗓子问了一句,“以后再遇见那龙,你要怎么做?”   一片寂静中男人听见一声哂笑,原本以为已经睡去精灵带着微哑的声音散漫回道:“还能咋办。”   “再见就是敌人了。”   *   谢里斯大概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回到这处监区,墙上的火把燃烧着明黄色的火光,地上的两张铺在稻草上的草席依旧,谢里斯的眼神暗了暗。   下一刻吸血鬼就毫不客气的占了其中一张草席,他拍了拍这个简陋的休塌之地,啧啧道:“就这地方的条件好像还不如我在禁闭室。”   谢里斯收回视线,冷冷道:“不喜欢就滚。”   一日之间,他的室友便从精灵换成了吸血鬼,这变化的过程大概不会让人有什么好心情。   谢里斯身上还受着伤,他那身白色的衬衫已经不能穿了,现在的这身衣服还是他打劫了一个囚徒换来的。   往日里逼得他和精灵四处逃窜,狼狈至极的囚徒们,在再次面对的谢里斯时,那龙息逸散出来的威压,压得他们瑟瑟发抖。   此时此刻,这个总是充斥着污言秽语,恶意调笑的监区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监牢里每天都有人在消失,而这一次消失的阿曼德和精灵,让囚徒们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   安德鲁并不在意谢里斯的冷言冷语,他的目光四处打量着这处囚牢,然后盯住了墙上的火光。   吸血鬼并不喜欢光,可是在黑暗里待久了的人,对于这种既不喜爱,又难以奢求的东西总是怀有一种别样的,厌恶又欣喜的感情。   他一边盯着那光,一边问,“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谢里斯靠在了墙上,牢门外的火光照不进这里,他舒展着身子,曲起了膝。手掌垂在膝盖上捲了捲,听见吸血鬼的问话不带任何感情,“我会杀了阿佩尔。”   他半敛的眼眸遮住了里面疯狂暗涌的情绪。   一旁的吸血鬼嘴角掀起勾出一个意味不明笑,他戏谑的点了点头道:“我永远跟随您的决定。”   谢里斯眉头一皱,看向了旁边的吸血鬼,因为觉醒了龙族血脉的缘故,比之从前,谢里斯身上总是带着一种威压。   当他用那双深海一般的蓝色眼眸看着你的时候,总让人觉得自己是面对的是一个暴君。   安德鲁的舌头抵了一下自己的尖牙,心里有些苦哈哈的想着自己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越是这样想他就越抑制不住嘴角戏谑的笑意,他迫不及待想要见证精灵和龙族将如悲剧一般纠缠在一起的命运。   那或许是连最好的戏剧大师,都演绎不出来的悲壮的结局。   谢里斯的目光在他的笑容里一沉,他的指尖动了动,下一刻便雷霆般掐住吸血鬼的脖子将他掼在了墙上。他突然爆发的力量很强大,压在吸血鬼背后的墙壁出现了裂纹。   “听说吸血鬼的生命力很强,只要不被银器钉住心脏就很难被杀死。”   混血的龙族收紧了自己的手指,“你最好老实告诉我,我到底是怎么出来的。”   因为龙族力量暴走打破禁闭室的封印,这个说法谢里斯勉强会信。   可要他相信眼前的吸血鬼会因为这份恩情带他一起逃出禁闭室,并从此效忠跟随他,就算是曾经那个不谙世事的贵族少爷,也是一百个不信的。   更何况有阿佩尔的背叛在前,谢里斯觉得自己很难再是从前那个傻得天真的贵族少爷了。   被掐住脖子当然不会让吸血鬼觉得窒息,墙外的火光映在他那双黑色的眼眸上,他笑意不变,攀住了谢里斯掐住他脖子的手臂,叹息道:“不管阁下信不信,我所说的都是事实。”   “是您打破封印后力量耗尽陷入昏迷,为了报答您的恩情,我带您一起逃出的禁闭室。”   他又一遍诉说着在谢里斯醒来后对他说的真相,然后微微笑着看着眼前这个冷酷的混血龙族,“您是不愿相信,还是在期待着……”   “您醒来以后,会看见那个将您推入禁闭室的精灵呢?” 第52章 西幻魔法·八   裴初醒来的时候发现有些冷,荒岛的清晨总是带着湿冷的海风,地下室里的阴凉潮湿也总会让人有些不适。   裴初趴在桌上睡得浑身僵硬,他动了动手臂直起身,发现一件薄外套从他身上滑了下去。那件外套既旧又薄,盖的还很潦草,完全是没有起到御寒作用的敷衍了事。   然而裴初还是笑了笑,将那件外套捡了起来抬头。   煤油灯已经燃尽,清晨的薄光从那脏兮兮的半个窗户里照进来,将整个室内也照的灰蒙蒙的不甚清晰。   那个不修边幅的炼药师不知去了哪里,总归不会像裴初这样潦倒得只能睡一张桌子。他的嗓子被这清晨的冷意弄的有些哑了,干涩得发疼。   他舔了舔起皮的唇,起身想要倒一杯水,不想身子一时有些虚软,失手打碎了一个装着魔药的烧瓶。   要命。   他看着粉碎的玻璃渣落满一地,紫红色的药剂也流满了砖沿缝隙,动了动手指开始想着毁尸灭迹的可能性。   只希望这瓶魔药不是什么珍贵类别。   “很好,你打碎了我一瓶化形剂。”   不知道去哪儿了的炼药师在这个时候出来了,他双手踹在自己风衣的口袋里,卷发下的眼睛扫了一眼地上魔药的残骸,和桌前尴尬僵硬的精灵语气淡淡。   “抱歉。”   裴初嗓子嘶哑的道了一声歉,他又问,“有水吗?”   男人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烟,抽出一根点上后,指了指墙角桌案上的茶壶。看着精灵脚步虚浮的走过去倒了一杯水后,这才开口,“老实说我在考虑,一个残废的精灵是否真有资格做我的合作伙伴。”   “如果你是指想要逃出这个监狱的的话。”   裴初喝了一口水总算缓解了喉咙间的干哑,回道,“那我想没有人比我更合适了。”   精灵不能调用魔力,只能用自己的精血和生命来换取力量,每使用一次身体便会变得更加虚弱,直到耗尽自己的寿命力为止。   可即使如此,当他只是平常的站在那里,好像晨间闲话一般跟你说着这些大言不惭的话的时候,你又能这么清晰的感觉得到他的从容与自信。   宛若那天边的云和海边的风,天大地大,没有一处是禁锢他的牢笼。   安伯·米洛斯隐藏在卷发下的视线像被烫到一般收回,他背靠着魔药架,弹了弹烟灰,“那瓶化形剂价值五百金币,记得赔偿。”   眼看着精灵身体一僵,他心情很好的勾了勾嘴角。   *   谢里斯掉进禁闭室不但没有死反而觉醒了龙族血脉,这个消息若传到希伯莱家,恐怕会引起一片惊怒,转而对办事不利的精灵发来一顿训斥。   可是没有办法,谢里斯入狱的真相已经随着阿佩尔的背叛揭开,希伯莱家族如果不想日后遭到混血龙族的报复,那么只有在大罪之门里和他作对到底,斩草除根。   所以他们不会舍弃掉精灵,反而会对他多加扶持,以期望他达到除掉谢里斯的力量,尤其是在他拉拢了天赋卓绝的炼药师和实力强大到能与龙族一战的兽人亚德·艾伦以后。   裴初知道这时候的谢里斯大概是恨透了自己,那句在坠入禁闭室时狠戾的誓言,至今还回响在他的耳畔。   他无话可说,可也不想送死,于是拐进了那个捆着野兽的监房里去了。   昨日那瓶魔药让少年身上与龙族战斗留下的伤好了一半,此刻已经醒了,正用牙齿撕磨着捆在身上的绳索,看见裴初进来抬了抬眼眸,又加快了啃绳索的动作。   那是特意用来捆缚魔兽的牛筋绳,即使亚德的尖牙再怎么锋锐,啃了半天仍然只是稍有磨损罢了。   裴初走过去坐在了他床边的椅子上,少年看见后一个翻身退到墙角离他远了点,很是警惕的用那双红色的眼眸盯着他,喉咙发出声声低吼。   于是裴初在身上摸了摸,又摸出了一颗枫糖,逗孩子一般逗着少年,“听话,我给你糖吃。”   亚德盯住那颗枫糖,却并没有凑过去。   过了一会儿,裴初干脆将那颗糖放进了自己嘴里。亚德的视线一直顺着他的动作移动着,当看到他将糖纸剥开真的将那颗糖吃了下去时,呆了呆。   下一刻,弓身呲牙,一个头槌就向着裴初攻了过去。   这小孩,自己不吃也不准别人吃。   裴初看着他砸过来的头槌用手抵住,然后反手一压又压住了对方的背,在他嘶声低吼的时候,又重新剥了一颗枫糖塞进他嘴里。   酸酸甜甜的味道一入口,瞬间平复了少年的躁动。他安静下来,仔细品味着那颗糖果。   小心翼翼的,满含珍惜。   裴初看见他的样子好像看见了上个世界的阿朝,心中一涩,便松开了手。   少年也乖巧的没有再挣扎。   “还挺好哄。”   他伸出手轻轻去撸少年的下巴,少年抬起头,舒服的发出一声呼噜声,当真就和动物一般。   裴初看着那双红色的耳朵短短尖尖的,看不出是什么品种,大罪之门的禁闭室里物种混杂,少年出生在那里,谁也不知道究竟混了什么血统在里面。   只不过裴初并不是外面那些喜欢将血统论挂在嘴边的崇高教徒们,他摩挲了一下少年的下巴和脸颊,又拍了拍他的头顶,嘴角笑容恣睢温和,又带着难以言说的霸气,“你乖,跟着我有糖吃。”   亚德看着眼前白发绿眸脸色苍白的精灵,对方看上去很弱,弱得他都没有想要吃掉他的欲望,可他含着嘴里那颗糖,感受着他手掌心的温度,又忍不住想,精灵的血是不是也如此刻嘴里的味道这般美妙。   他仔细回想昨天咬住精灵手时尝到的血,于是舔着嘴唇点了点头。   裴初不知道野兽脑子里凶残的想法,见他点头后便伸手去解开他身上的绳索。   亚德被解开束缚后盘腿坐了起来,他暂时没有动作,好像很听裴初的话,实际上是有着喜欢把好吃的食物,留到最后的习惯。   他们这里称得上其乐融融,大罪之门的食堂此刻却是风雨欲来。   昨日里整个大罪之门的囚徒们都感受到了一股龙的威压,他们有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在今早的食堂发现昨日那个还是任人欺压的金发贵族,今天身边的精灵换成了吸血鬼。   还满身威压正是昨日感受到的龙的气息,囚徒们觉得今天早上是不是他们起床的方式有什么不对。   更要命的是,不管是吸血鬼还是龙族,他们脚下都没有石拷的禁锢,这便意味在两人眼里,他们只是一群毫无还手之力的任宰羔羊。   往日欺凌过谢里斯的囚徒们,大气都不敢喘。   这其中最尴尬的,大概就是曾经想要将精灵和贵族收做男宠,又目睹了精灵将贵族推进禁闭室那一场惨案的布德·赛尔特了。   此刻他臣服的半跪在谢里斯的脚边,“布德·赛尔特愿意尊您为主。”   布德·赛尔特作为大罪之门里一号算得上领头的人物,有时候他的行为就象征着一种风向。   曾经抱着玩弄之心说要将人收做宠物的人,心甘情愿低头认人为主,这便意味着这个大罪之门里出现了新王,所有势力将重新洗牌。   更何况谢里斯现在的力量,难道真有人能做到和他分庭抗礼不成?   答案是有的。   当看见跟在大罪之门里最不能得罪的炼药师身后出来的精灵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精灵身上的气息很弱,几乎让人感受不到他身上的魔力波动。可当看见他脚上同样消失的石拷时,再傻的人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更何况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压迫力几乎龙族不相上下的兽耳少年。   少年的脸孔很陌生,然而他身上的气息却是大罪之门的囚徒们再畏惧不过的,来自禁闭室里最危险的气息。   谢里斯打裴初一出现目光就锁在了他身上,那双蓝色眼眸里的杀意深沉又凛冽,好像是潜藏在深海默默燃烧的冷焰,如果不将他看中的目标烧成灰烬,就永远不会停熄。   这种凝重得毫不掩饰的杀意不管面对谁都会让人喘不过气,好像下一刻就会被巨龙的利爪扼住咽喉。   裴初僵硬的动了动手指,然后扯出了一个笑。   “真没想到。”   他歪头打量了一下被囚徒们隐隐拥簇的谢里斯,那双纯良的绿色眼眸有着恰到好处的意外,“你居然还没死?”   吸血鬼看了一眼隔着大半个食堂与他们对峙的精灵,手指抚上了唇角掩饰住那抹兴致盎然的笑意。   谢里斯看了一眼围在精灵身边的安伯·米洛斯和红发兽耳的少年,那双暗沉的蓝眸颜色更深了,但他语气没什么起伏,既没有暴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冷冽,只是平平淡淡的说着,“我也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了下家。”   “阿佩尔。”   他如此轻柔的唤着他的名字,好像他们还是那个生死相依,彼此支撑的好友一般。   然而下一刻,滔天的蓝色冷焰腾烧而起,毫不留情的袭卷向刚刚踏入食堂门口的精灵,凛冽深沉的杀机里,甚至还能听见对方冷淡的,仿佛随口一问漫不经意的一句诘问,“你会不会后悔背叛我?”   铺天盖地的蓝色冷焰将精灵卷在中间,惨被殃及的囚徒们被焚烧在冷焰里,张大了嘴却只能发出无声的呐喊。   仿佛在上演一场惨烈默然的哑剧,旁观者们眼睁睁的看火焰中的囚徒不过片刻便被烧成枯槁,燃成灰烬,凉意瞬间浸透了他们的四肢百骸。   龙族的狠辣和暴戾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很难说此时此刻在这里的是谢里斯,还是其他什么拥有着谢里斯皮囊和恨意的残暴龙族。   谢里斯是真的想杀了裴初,毫不留情且不顾一切,然而那蓝色的火焰在刚接近精灵时就被一个红色的身影给劈开了。   红色的长发在烈焰的席卷中不断翻飞着,这一幕有点眼熟,但谢里斯却不想起来,化龙的时候他意识不清,因而也不记得他早在禁闭室便和亚德打过一架。   他只是觉得此刻少年挡在精灵面前的样子碍眼极了,仿佛看着曾经坚定不移护在精灵面前的,那个愚蠢的自己。   于是他操纵着冷焰裹挟向了少年。   亚德看见昨天的对手很是兴奋,他手刃一划再次劈开了眼前的焰墙,紧接着发力向着谢里斯冲了过去。   谢里斯眉头一皱,下一刻便是一场混乱的近战肉搏。   谢里斯的体术并不弱,身强体健,又从血脉的获得了龙族的传承,亚德在禁闭室里战斗至今,也几乎头一次遇到能和他匹敌的对手,于是越战越兴奋,两人从食堂推倒了一面墙直打到了外面广场。   魔力纠缠在了一起,变幻了风云。   “哦呀哦呀,真是两个可怕的怪物。”   吸血鬼在战斗开始的时候就退了一边,在禁闭室关了一百年的他当然知道亚德的可怕,可看到能和亚德打得有来有往的谢里斯,也是难掩惊讶。   虽然现在还很勉强,但早晚有一日这个金发贵族也会成长为和亚德一样,或者更可怕的怪物,难道这就是龙族受上天所眷顾的天赋?   可真是……   令人嫉妒。   他大概不知道这世间有一种东西叫主角光环,受这方世界青睐的气运之子成长速度和天赋自然不同寻常。   而那个注定会走向主角对立面的反派正在一片废墟中,和安伯·米洛斯一人端了一个餐盘找了个位置吃起了早餐。   安德鲁朝那边看了一眼,却并没有走过去。老实说比起成长速度非同一般的谢里斯,他还是觉得这个在背后操纵着一切,心机深沉得让人捉摸不透的精灵更可怕一些。   或许是吸血鬼的直觉,他觉得无论如何谢里斯都是玩不过,这个白发绿眸看起来单纯无害的精灵的。   这让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不过被关了区区一百年,外面的年轻人就已经这么可怕了吗? 第53章 西幻魔法·九   谢里斯和亚德昨日才在禁闭室里大打出手过一次,身上的伤并没有好,今日再次交手,无疑又是一次两败俱伤。   当裴初按住一身破败依旧满眼兴奋战意昂然的亚德,带他离开的时候,躺在地上满身是血的谢里斯眼角余光看着与他擦肩而过的精灵,垂在身侧手无意识的握成了拳。   这一场战斗虽没有在禁闭室里那么轰轰烈烈,可到底还是摧毁了大半个广场,满目疮痍中,精灵扶着受伤的兽人越走越远,最终与躺在废墟里的龙族相背离行。   谢里斯感觉眼角有些湿润,好像有什么从那里划走带离了他心底最后一片柔软,谢里斯抬手摸了摸,只有满手鲜红的血。   “哟,你还好吗?”   阴暗灰霾的天空下出现了一张令人讨厌的脸,谢里斯面无表情的坐起身,纵使伤势的疼痛让他的动作有些艰难,他还是笔直的挺起了腰身,“我很好。”   安德鲁不再说什么,他手里提着一根不知从哪里顺来的拐杖,站在他的背后,偏头看了一眼与他们渐行渐远的精灵与兽人。   他没说的是,龙族现在的表情看起来难过极了。   *   一日以前还是形影不离的精灵与贵族分道扬镳成为死对头,纵使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这其中发生了怎样的曲折和经过,但不妨碍他们看懂了一点。   那就是站队。   原本觊觎两人的蛇族兽人布德·赛尔特率先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他选择了站在谢里斯的身边。   用他的说法大概就是,无论皮囊长得有多好看,连自己朋友都能背弃的人,不能要也让他看不起。   与这种人为伍,指不定哪天就会再次遭到背刺。   然而事实上,站在精灵那派的人也不少。原因无他,因为身边有炼药师安伯·米洛斯,还有一个战力比起来完全不输于龙族的兽人亚德。   这两者加起来,就足够给一些弱小或不善战的囚徒们提供庇护。络绎不绝的开始有人去投奔精灵,而裴初几乎来者不拒,只是入他手下的便要遵守他的规矩——不能杀人,不能强迫。   这一点让投靠在谢里斯手下的囚徒们嗤之以鼻,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精灵无聊的伪善和用来拉拢人心的手段。一个会背叛朋友的人,有什么资格去教导他人和平向善。   投靠谢里斯的囚徒们大多都是被他武力征服的,龙族的强大让人敬畏,在这个本就是弱肉强食的罪恶之城里,强者为尊是刻在所有人心中的教条。   相比被精灵的规矩所管辖的胆小鬼们,能够让他们自由的征服与杀伐的谢里斯,更让人忠心耿耿。   等到两大派系彻底形成的时候,大罪之门的天空突然有一日放了晴。   常年笼罩在建筑上空的阴霾散去,破碎的金光从那厚重的云层中洒下来,让不知在大罪之门的灰暗里待了多少岁月的老囚徒们,都怔怔的呆立住了。   大罪之门就像一个被上帝厌恶遗弃的世界,在这里阳光与甘霖都是幻想,连下的雨都带着一种酸苦难言的涩味。   来到这里以后就再也难以奢求的阳光,在这再平凡不过的一天里,猝不及防的照拂进了所有囚徒们的眼里心里。不管他们是憎恶还是欣喜,就这样温和的,又强势得不容人拒绝的,照进了这个晦暗之地。   “你还真是喜欢多管闲事。”   走廊下安伯·米洛斯从地下室里走了出来,看了一眼满广场惊愕呆愣的囚徒们一眼,淡淡的对着那个依靠在白石廊柱上晒太阳的精灵说道。   那精灵半耷着眉眼,眼底青黑有点倦,温暖和煦的阳光照在那头白发上,微微染上一层缱绻柔和的光晕。   安伯·米洛斯慢慢的移开了视线,然后听见精灵一声轻和散漫的笑,“我喜欢有个晒太阳的地方。”   大罪之门因为设在周遭的魔法阵影响,常年都有一片浓厚昏暗,遮天蔽日的雾霭笼罩在天空。在这里蓝天与白云,阳光与月,乃至于连半点星光都看不见。   所有囚徒们都只能生活在一片晦暗当中。   安伯·米洛斯本是与精灵寻找破解掉魔法阵越狱的方法,却没想到对方短短时日,就将那片笼罩在大罪之门上空的阴霾挥散。   原因只是希望他能有个地方晒晒太阳。   安伯低头点了一根烟,嗤笑道:“有这时间你不如想想怎么直接破坏掉这个魔法阵。”   虽说如此,他却依旧在这片阳光中驻足了很久,刺目的光芒让他藏在卷发下的眼睛眯了起来。   看着天空中飘荡的那片自由的白云,他的视线一落,又落到精灵那头白发上。   真碍眼。   男人面无表情的心想,他指间夹着香烟狠狠的吸了一口,碍眼到想让那片白云坠落,化成泥泞的水洼。   长廊对面的龙族视线也往这边看了过来,他的视线很冷淡,好像只是随意的往这边一落。   身边的吸血鬼发出聒噪又夸张的抱怨声,缩在长廊底下的阴影里,“是我被关的太久了吗?久到大罪之门里也会出太阳?上帝是看不惯我出来想要杀了我吗?”   吸血鬼畏惧阳光,在阳光的照耀下他们会感到强烈的灼烧感,道行弱点的吸血鬼很可能会被直接晒死。   安德鲁自然不弱,可他也同样厌恶着阳光。   恭敬的站在一旁,已经混成谢里斯手下最忠实的小弟的蛇族兽人布德·赛尔特也很稀奇,他站在走廊外应着安德鲁的话,“尊敬的安德鲁阁下,显然不是。”   他伸了伸分叉细长的舌头感受弥漫在空气里干燥温暖的气息,疑惑道:“我来大罪之门三十年来,也是头一次见到天晴。”   他开始忍不住的想要舒展自己冰冷的身体,躺在广场中去晒太阳。   谢里斯听见他们的对话只是‘嗯’了一声,他没有和蛇族一样站在阳光下,也没有和安德鲁一样缩在阴影里,他就这样坐在长廊边的扶手上,一半笼在阴影里,一半笼着光。   他那头灿金色的头发,似乎再也融不进阳光的暖意之中。   他与精灵远远的隔着一整个广场,分立两端,就像这些时日里他愈加锋锐冰冷的关系。龙族总是找准机会,想要将精灵吞并。   然而对方聪敏的头脑加上战力强大的兽人亚德,纵使裴初手下人的势力比他弱上不少,他也依旧无法找到对方的破绽一击必杀。   得不到释放的恨意萦绕在他心间压抑沉累,让龙族的性格也变得愈加暴戾且沉默起来。   他暗沉冰冷的蓝眸落在精灵的方向,看着对方牵着红发兽耳的少年走在阳光里,修长的指节骤然握紧。   亚德从小就生活在禁闭室里,所触所及皆是冰冷黑暗,因而对着散发着暖意的光明,本能的有着陌生和抗拒。   裴初拖着他晒太阳的时候,他抵触的想要跑回阴暗的地下室,只是精灵死死拽着他的手不让。   亚德威胁的呲出尖牙,然后被精灵顺手撸了把耳朵,这些日子他越来越得寸进尺,少年也从一开始的抗拒到放纵,只因为托安伯·米洛斯能与外界做买卖的福,为裴初提供了不少能诱哄兽人听话的糖果。   此刻看着抵抗的亚德,裴初从衣兜里又顺出一块糖果,“今天最后一块,吃完就不能再吃了,小心蛀牙。”   亚德的兽耳动了动,原本倔强抵抗的动作缓了下来,张开嘴含住了裴初剥开的牛奶糖,舌尖还在裴初的指腹上舔了舔,裴初反手便用指节敲在了他头上,以此告诫他逾越的动作。   从将兽人带出禁闭室以后,他就一直在教导对方为人的行为举止以及语言。   只可惜收效甚微,毕竟对方已经作为野兽生活十几年,只是少年以后毕竟还是要离开这里踏足人类社会的。   裴初捏着对方头顶的耳朵半垂下眼眸。   到哪时候他可不会陪在少年身边了。   这个世界的主要剧情既然发生在这个魔法界的监狱,那么也代表这个监狱本身并不简单。   设在大罪之门的禁锢魔法阵,和那个潜藏在深处的禁闭室,看似只是为了关押和惩戒魔法界罪人的地方,其实隐藏着整个魔法界最黑暗肮脏的秘密。   整个大罪之门都是教廷为了汲取力量设置的能量泵,不管是周遭的魔法阵、禁闭室还是禁锢着所有囚徒们不能使用魔力的石拷都是特制的。   目的就是为了汲取囚徒身上的魔力,通过魔法阵转化给教廷,以此维持着教廷的强大。这也是为什么教廷这么多年以来,在愈加激烈的种族之战中,始终保持不败之地的原因。   甚至那些关押在禁闭室里的黑暗生物们,也不过是教廷用来养蛊的蛊种,那里面决杀出来的最强者,将被献祭到这个围绕在大罪之门的魔法阵里,以此来充实下一任教皇的神力。   原本下一个献祭该是兽人亚德的,可惜他被裴初带了出来。   而安伯·米洛斯正是因为发觉到了这个魔法阵的危险,才会想尽办法想要逃出大罪之门。毕竟他可不想沦为这些大罪之门里无知无觉,在杀与被杀中成为教廷养料的一份子。   安伯·米洛斯找到了裴初合作,而裴初确实也能破解掉魔法阵的一部分机制,然而能够越狱的关键,却是在三年后才会到来的主角受身上。   而现在,他们只有等。 第54章 西幻魔法·十   三年时光悠悠而过,犹如白驹过隙。   在夏末的雨季将苍松染成深绿,海风混着泥土的腥味吹进大罪之门的时候。   监狱里又来了一批新的囚徒。   这三年里裴初和谢里斯的势力发展得都太过庞大,乃至于那些为数不多看守在大罪之门周围的监管者们,也不敢掠其锋芒。   双方和平共处,反正在这些傲慢的教廷监管者看来,无论囚徒们纠集起来的势力多么厉害,也始终无法突破笼罩着整个大罪之门存在了数个世纪的魔法阵。   更何况,谢里斯和裴初之间势力的争斗也很厉害,两方不断角逐消耗,这些想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监管者们,也很乐见其成。   清晨耀眼的阳光从食堂破碎的彩窗中照了进来,这样的情景三年来大罪之门的囚徒已经习惯。   无论是那道从前不敢想,如今却常常能见到感受的阳光,还是那因为精灵和龙族双方势力的打斗而常年破损的墙壁与玻璃。   一个年轻的囚徒正匍匐跪在精灵的脚边,裴初坐在靠窗边的位置,宁静淡雅的清晨暖阳从窗外洒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照得懒洋洋的,白发却散发着圣洁柔和的光晕。   宛若伫立教堂前纯善温和的天使。   跪在他脚边的囚徒瘦弱狼狈,脸色苍白却也能看出几分秀美的姿色。   这是新入狱的囚徒之一,很显然他遭受过了大罪之门某些囚徒的盛情以待。   “求您……求您收留我,我愿意,愿意为您做牛做马。”新入狱的囚徒磕磕绊绊的说着。他听大罪之门的老囚徒们科普过,想要在大罪之门里好好的生存下去,就不得不依附于精灵或龙族某一方的势力。   而他不善战斗,龙族那方的势力又最喜欢玩弄他这样的可怜兮兮的小白脸,于是唯有寻求在大罪之门里以会收容弱者,有仁善之名的精灵的庇护。   裴初一只手撑着下巴搭在桌上,他昨晚没睡好,此时眉眼藏着困倦,看着匍匐在他脚边的年轻囚徒,他顿了顿,伸出手抬起对方的下巴。   年轻囚徒猝不及防,望进了一双如春水般清浅透彻的绿眸,对方精致秀逸的容颜,让他呼吸一窒。   裴初看了看,仔细确认这人不是主角受后便松开了手,“你今天就去地下室报道吧。”   年轻囚徒一愣,听明白了他话里愿意庇护他的意思,欣喜的亲吻了一下他的脚尖,起身离去。   “呵,伪善。”   在食堂的另一边,目睹了这一幕的谢里斯手下不屑一顾。这些年里谢里斯与裴初之间的那点恩怨已经人尽皆知,一个以背叛朋友换取到今日这般荣华富贵的人,摆出这样一副惺惺作态的善人模样,实在令人恶心。   然而那些受精灵庇护的人,却委实对他拥护得紧,虽然力量上不及谢里斯手下们都是战力刚强之辈,但胜在数量众多且各有所长,三年来的针锋相对,竟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谢里斯坐在一边,三年来他的身子已经抽条长开,比之从前那个纤细的贵族少爷,身材要强壮高挑了许多。他的面容也褪去了过去贵族生活精雕细养的软弱稚嫩,脸部线条更加鲜明深刻,已经是一个非常俊朗而富有魅力的男人了。   此刻他将长腿叠在桌上,背靠着椅子,一副慵懒又恣意的模样,然而一身气势不怒自威,压摄得众人在他身边不敢随意造次。   阳光照样笼在他身上,然而不同于融于暖阳相得益彰的精灵,他的身上似乎总是带着一股阳光照不透的深寒,就像光照不进深海。   谢里斯浅浅抿了一口黄油啤酒——不管在任何地方,你要有能力和权势,你总能过得很好。   那双深蓝色的眸子晦涩不明的看了那边的精灵一眼,这是他的习惯,他总会盯着精灵,留意着他身边任何可能出现的破绽,从而能让他的利爪圈住精灵瘦弱的身躯,再狠狠捏碎。   听见身边手下的话,他不予置评。过去了这么久,他早已看透,或许精灵对于身边的其他人是真的真诚以待。可唯独对他,遗弃背叛,连笑容都是虚伪至极。   就像天使对世人一视同仁,唯独对深渊里的恶龙不肯有半点垂青。   谢里斯看着杯中泛起涟漪的啤酒,嘴角也扯出一个恶劣的笑容,他也不需要天使的垂青,他只需要将天使拉进和他一样的深渊便已足够。   裴初身边的亚德抬了一下头,红色的竖瞳捕捉到恶龙看向这边的视线,嘴角威胁的对他呲出尖牙。   三年来他与谢里斯交手无数,从最初他总是能隐隐压制住谢里斯一筹,到现在两人基本上胜负平均。因此让好战的兽人每次看到龙族都战意昂扬。   当然不是每次他都有机会和龙族打上一场,比如现在他就被裴初按住了脑袋转开视线盯住眼前的餐盘。   裴初当然不可能感受不到谢里斯犹如刀锋般的视线,只不过这么久了他也习惯了,那眼刀子刮在他身上虽然不自在,但也实在影响不了什么。   他都将人推进暗渊,让人差点身死了一次,再加上这么久以来对方想报复又报复不了他,只是承担这点无关紧要的怨恨,裴初还是觉得没什么的。   不过他这边刚把亚德按了下来,那边打饭的队伍里就传来一阵躁动,一个茶色头发的年轻人与另一个身强体健的法师打了起来。   来到这里不能动用魔力,于是不管从前从事什么职业,近战素养都得到了提高。   只是这位法师面对那位茶发少年,却颇受桎梏,对方的体型相比他来要瘦弱不少,然而灵活得却想像一只游鱼一样,滑不溜秋让人抓不住手,几翻打斗下来,法师已经被他一个肘击击中了下巴。   裴初打从人群中看到那抹茶发时便瞳孔一缩,手掌撞到了桌旁端放的饮料,这样的失态却并不是来自他的情绪而是原主。   每个世界碰到那些原主在乎的人事时,裴初的情绪总是或多或少受到影响,而影响到这种程度的,只能说原主离开时留下的执念太深了。   因为裴初看到的是主角受,与阿佩尔的前主人长得一模一样,是那个女孩的孪生弟弟。   惠更斯家族的幼子,也是王权派来大罪之门的卧底,调查教廷与大罪之门关联的真相。同时也是后来谢里斯越狱及帮助他洗刷冤屈的重要助力。   两人在大罪之门堪称珠联璧合,将因为主角受容貌而对他疯狂痴迷的反派阿佩尔玩弄于股掌之间。   裴初的面色有一瞬间的复杂难言,但很快恢复了平静。亚德看着被打翻的杯盏,又看了看那边正在与人争斗的茶发少年,接着又将疑惑的目光放在了裴初脸上。   “没事。”   裴初敛眸揉了揉兽人的耳朵,他该庆幸安伯因为不喜欢人多而一向让他们把食物端回地下室吃的习惯,否则若是他在这里,裴初可不能保证不会被看出什么破绽,从而受到挖苦。   那边的打斗早已引起了食堂里大部分人的注意,谢里斯的目光也往那边落了落,不过他没有错过精灵看见茶发少年时那一瞬间的失态,这让他心生异样。   那个人也会因为别人,而手足无措吗?   他敛下了那双沉冷的蓝眸。   那边的打斗已经愈演愈烈,安德鲁这时候不知从哪里凑过来,兴致勃勃的指着打斗中心的茶发少年对谢里斯说,“我敢说他的血是这儿所有人里最好喝的。”   他单手摩挲的下巴露出迷恋的表情,“他可真像一朵美丽的山茶花。”   而现在那朵美丽的山茶花正被围攻,那个被打了一肘击的法师有些气不顺,转头就叫了两个帮手,几人围攻很快就将这个烈的像野猫一样的少年给压制下来。   两个人一左一右架住了他的胳膊,中间的那个法师一拳打在少年的肚子上,看见少年痛苦的咳了一声,法师露出洋洋得意的笑容,他抓起少年的头发让他抬起了头,“MD,老子看中你是你的福气,你还敢拒绝老子,你是不是不要命了,嗯?”   那少年往旁边啐了一口,扯起一个冷笑,他双脚一抬趁其不备剪住了对方脖子,身子一扭就将束缚他的两人扭开,同时灵活的转了转身子压在了法师的脖子上。   他抬起拳头一拳一拳的狠狠砸在法师的脸上,明明长了一副软乎乎的长相,动起手来却是干脆利落,毫不留情。   末了抓住法师的脑袋往地上狠狠一磕,直磕得对方头破血流后,才笑吟吟的松开了手,语气软而温和道:“我揍你也是你的福气,懂?”   这竟是一个人若犯我,十倍还之的狠角色。只见他直起身后,脚下重重一踏,直接踏到男人□□,在一片哀嚎惨叫声中,所有人□□一凉。   那两个男人的帮手,也被少年的狠辣震慑住,退后两步,灰溜溜的逃走了。   “确实不一般。”   人群外的谢里斯看着,勾了勾嘴角,只是视线落在那头茶发的时候,他眼角余光下意识的去寻找那一抹颜色更浅的白发。 第55章 西幻魔法·十一   主角受的出现预示着剧情的开始,而原剧情里阿佩尔因为主角受与他原主人一模一样的样貌而对他展现出非一般的痴迷,想方设法想要将对方留在自己身边。   结果自然适得其反,甚至主角受因为阿佩尔的偏执与强取豪夺,而对他产生厌恶,转而毫不犹豫的加入了主角攻的阵营。   当然,这也有主角受伊莱幼时遇难受到过一次主角攻的搭救,从而对他一见钟情的缘故,就连答应王权来到大罪之门卧底的原因,也只是想要从大罪之门里救出被冤入狱的谢里斯。   而现在,裴初要做的就是对心有所属的主角受强取豪夺,反向助攻将他推到谢里斯身边。   裴初对这种剧情一向有些胃疼,但如果遇到了也只有硬着头皮的上。   人群里刚刚教训完这个对他意图不轨法师的伊莱,突然感到了一阵如芒在背的视线。   转头望去,只见食堂破碎的窗边,坐着一个白发绿眸的精灵,对方直直盯着他,远远的伊莱都能感受到那股视线带来的危险和压抑。   好像是被一种意想不到和失而复得的沉重感情笼罩着,可那种感情实际上又并不是来源于自己。   伊莱很讨厌这种感觉,因而对给他带来这种感觉的人也没多少好感,他本能的挺直腰背,开始戒备起来。   混乱嘈杂的人群突然变得很安静,因为人群外,窗边的精灵站了起来,并且直直的向着伊莱走了过去。   他走的很慢,但是毫不踟躇。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然而那双绿色眼眸里似乎带着某种复杂又压抑的情绪。   他走到了伊莱的身边,周围的人自觉的为他让出道路。   裴初:“……”   裴初有时候其实并不希望周围的人这么配合。   就好像一个舞台已经为演员们搭好,裴初沉默了一下,压住心中那股诡异又复杂的情绪,缓缓开口,“你以后,能不能待在我身边。”   他缓缓的,带着怔愣的伸出手,迷恋一般要去抚摸伊莱的脸庞。裴初的眼前恍惚了一下,好像看到很久以前有个穿着长裙的小姑娘,在一片白色茶花中冲他回眸,招手甜甜的喊了他一声,“阿佩尔。”   裴初的手还没触及伊莱就被他躲开了,远处的谢里斯脸色难看的放下了腿。周围一片寂静,连安德鲁看着精灵的表情都带了点惊奇和怪异。   亚德原本在嚼着蜂蜜面包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看着那个被精灵注视的男孩,眯了眯眼。   被躲开的裴初捲了捲手指,而伊莱却是以为这又是一个觊觎他容貌的登徒子,冷冷的道了一声,“滚。”   裴初收回了手,半敛的眼眸让他此刻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冷冽和阴翳,他突然闪电般再次伸出手,直接钳住主角受的手腕将他压制在墙上。   伊莱本是有所察觉,但对方的力量实在太快太强,被限制住魔力的他反应一时有些跟不上,慢了一拍后被对方钳住手腕抓过头顶摁在了墙边。   “轮不到你拒绝我。”   裴初一边说着反派霸总的台词,一边将主角受壁咚。转头又听见一声沉怒的,“阿佩尔!”   幽蓝色的冷焰冲天而起,腾烧在裴初与主角受之间,让他不得不放开伊莱。外袍的衣袖被冷焰燎烧,眼看着火舌就要卷住他的手腕吞噬,裴初轻轻抬手一拍,漫不经心的将火焰拍灭。   再抬眼时,是谢里斯挡在了他与主角受的中间,伸出手好像要来掏他的心,又好像要来揪他的衣领。   就目前而言正面刚他不是谢里斯的对手,于是他退后一步轻描淡写的躲开了谢里斯的动作。   同时原本还在餐桌用餐的亚德一个瞬移出现在了裴初身边,伸出一臂护在了裴初身前,露出尖牙警告的对主角攻受两人发出低吼。   “你可真是一只护主的狗。”   谢里斯勾起嘴角讽刺,却也收回了手。   周围人已经有些想逃了,原本以为只是一个新人打架,却接二连三的吸引了几位大佬,按照以往的经验,谢里斯一旦和亚德打起来,那绝对是一场不分敌我的灾难。   伊莱从谢里斯出现就开始愣住了,他看着这人的比幼时宽厚许多的背影,嗫嚅的动了动嘴角。   裴初现在有点尴尬,大概就是那种当着正主的面调戏对方情人被抓到的尴尬,更何况他早已知道主角受心悦主角攻的事实。   然而不得不说,主角攻对主角受的爱护很到位,他才刚刚出手他就来阻止了,不愧是剧情里霸道护妻的典范。   他摩挲着手指冷焰燃烧的灰烬,上前一步拦住要冲上去打架的亚德,揉了揉对方的头顶安抚他此刻莫名的躁意。   亚德的耳朵在裴初轻柔的抚摸头顶的动作中动了动,接着呲牙的神态收敛下来,又恢复成了一个面无表情的冷艳帅哥。   这些年来他的个子同样长高不少,已经越过裴初的肩膀到他下巴了。   裴初按住了亚德,抬头又看向了谢里斯,他顿了顿,对他扯出一个虚伪的笑,带着一种散漫的傲意开口道:“你要跟我抢人?”   这些年来他们俩其实极少有这样面对面说话的时候,谢里斯看着精灵的样子,有些想不起来最初和他相处的那段时间,对方恬淡又宁静的模样了。   可是他却能记起对方面对兽人和炼药师的时候,那种温和闲散带着微微笑意的表情,和眼前这副样子是一种大相径庭的岁月静好。   甚至面对身后这个新来的少年,他的表情都要比面对他来得真情流露。   谢里斯觉得自己心里的戾气又在增长着,无时无刻不在撩拨他的理智,让他恨不得将眼前精灵虚伪的面容撕下,再将他的傲慢揉的粉碎,让他跪在他的身前,听他嘶哑啜泣的对他哭喊。   谢里斯深吸一口气,嘴角的笑容依旧不变,带着讽刺与不屑,“怎么?大罪之门里最纯善温柔的阿佩尔先生,也要违背自己定下的规矩来强取豪夺了吗?”   他微微低头,盯着比他还矮半个头的精灵,那双深蓝色的眼眸望进那双曾经让他沉溺在春水般着迷的绿眸里,一字一顿道,“我伟大而又圣洁的天使大人?”   他这一字一句的反讽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反复碾在唇齿间好像要将这个天使撕咬入腹一般让人不寒而栗。   裴初默了默,觉得这三年来主角攻真的恨他恨入了骨。可他又不能这么走了,于是他也保持着那种虚伪和善的笑容轻声道:“我只是在对这位可怜的先生提供帮助,毕竟他刚才可是在被你的手下围攻。”   “那不过是我对他能力的评估罢了。”谢里斯突然扯过身后的主角受拉进自己的怀里,他像是宣告主权一般,敛眸对裴初说道,“阿佩尔,你来晚了。这个人已经被我看上了。”   伊莱猝不及防被扯进谢里斯怀里,表情一愣,耳朵忍不住泛起了红。此时此刻,完全一副英雄救美的画面,好像多年前的情景重演。   他却没有注意到谢里斯眼眸深处的疏离与淡漠,和他从始至终盯着精灵没有转开的视线。   谢里斯如愿以偿的看见精灵嘴角的笑容一僵,可他突然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有报复的快感,反而像因此证明了少年对精灵的特别后,心中那把漆黑的,以愤怒与恨意燃烧的火焰,烧的更旺了一些。   看啊,他在乎所有人。   可他唯独不在乎你。   谢里斯攥着伊莱手腕的动作紧了紧,让他呼出了一声痛,他疑惑的抬头,却看见谢里斯已经收回了目光,拉着他大步流星的离开了。   伊莱只能一边被他牵着,一边小跑的跟上他的步伐。当天下午,新来的小美人引起监狱两位大佬争风吃醋的八卦新闻就传遍了整个大罪之门。   而此时此刻,安德鲁跟上了谢里斯。   大罪之门因为谢里斯与裴初的势力而划分为两大阵营,阵营的监区也分为了两个,一个是谢里斯所在的山洞,另一个则是裴初和安伯所在的地下室。   谢里斯的监房还是当初和裴初住的那间,只不过如今只有他一个人,安德鲁早就被他赶了出去,只能随便在外面占据了一间监房。   而现在,被谢里斯带回来的主角受就被推到了安德鲁的监房里。   “喂喂,我看你把他从阿佩尔那里抢回来,还以为你看上他了呢。”   安德鲁看热闹不嫌事大,嘴角戏谑的笑容十分明显。谢里斯没有理他,他将伊莱带到这里后就松开了手,靠着墙壁双手环胸,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茶发少年。   对方面容姣好,若不是看见他教训法师时凶戾的模样,看上去倒只是一个乖巧娴静的普通少年。   倒是和当初看着柔弱无害,实则心计狠辣深沉的阿佩尔一个模样。他嘴角扯出一个冷笑,语气也冷冷的问着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伊莱·惠更斯。”   少年抬头望着谢里斯,轻声道,“我来找你了,希伯莱少爷。”   伊莱·惠更斯。   谢里斯动了动手指,从脑海里翻着这个有些耳熟的名字,良久才从遥远的记忆里,翻出一个瘦弱文静,浑身湿漉漉的男孩身影。   他恍然大悟,“原来是你。”   紧接着又蹙起俊眉,“你来找我是什么意思?”   伊莱不急不缓的说出了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谢里斯入狱以后,他的二弟奥里就继承了希伯莱家,而三弟菲斯则成了教廷的神职人员,甚至是下一任主教的候选人。   而这些年不断与教廷争夺权利的王室发现了教廷长盛不衰的力量来源似乎与这个关押魔法界罪恶囚徒的大罪之门有关系,于是派他前往大罪之门做卧底。   当年那个只是一个没落的小贵族,被大贵族少爷们推入河中差点死掉的惠更斯家幼子,如今已经是堂堂王室骑士团里最出色的一名骑士了。   而他来了这里,除了卧底的任务外,也只是想报答,并守护好这个当年那个将他从河里救出来,并为他出头打架的谢里斯少爷罢了。 第56章 西幻魔法·十二   “听说你今早和谢里斯在争一个男人。”   阴暗的地下室里,一身驼色旧风衣咬着烟头正在用烧瓶萃取药剂的炼药师如此问道。   今早食堂的事传得风言风语,就连宅在地下室里不怎么喜欢凑热闹的安伯,也被前来取药的手下说了一耳朵八卦。   那手下信誓旦旦,直言精灵对那新来的少年非比寻常的关注和迷恋,甚至少有的,不惜与谢里斯正面对上的强硬态度。   安伯听到这里时只是嗤笑一声,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看上去温和散漫对任何人都好说话的精灵,实际上再疏离淡薄不过。   他还真想象不出,精灵对一个人表现出迷恋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他捏着已经燃烧将尽的烟头放在烟灰缸里捻灭,回头却看见精灵倚在墙角的旧沙发上不说话,只是望着地下室的那半扇窗户发呆。   兽人趴在他的膝上,低头去舔他的手指才让他回过了神。   “什么?”   他似乎没听到安伯之前的问话,感觉到亚德舔着他的手心湿润微痒的触感,抬起手指就在他额头上教训的一敲,却也没有多用力,只是在他的额头留下一块浅浅的红印。   安伯卷发下的视线收回,淡淡的道:“没什么。”   “只是问你魔法阵破解的怎么样了。”   他下意识的转移了话题。   裴初闻言一顿,“快了。”   他摩挲着兽人的耳朵,嘴角露出一点笑,“很快就可以出去了。”   *   伊莱为谢里斯带来了外界的情报,也带来了这个隐藏在大罪之门里可能关联了整个魔法界命运的秘密。   其实早在三年前被阿佩尔推入禁闭室,生死关头觉醒血脉化龙之时,谢里斯就感应到了大罪之门里魔法阵的不对劲,它在不断汲取着大罪之门里囚徒的力量,去又能让囚徒们自相残杀来补充能量。   这不像是监狱里的禁锢,反而像是邪徒们的献祭。再加上后来一起逃出来的安德鲁的叙述,也让他越来越察觉到隐藏在大罪之门里的危险。   他甚至能看的出,阿佩尔与安伯也一直在研究逃出大罪之门的方法,如今那把可能象征着关键的钥匙,正出乎意料的站在谢里斯面前。   谢里斯心里说不上有什么波动,只是看着面前的茶发少年,想起食堂里阿佩尔目光痴迷的向他伸出手,仿佛如获至宝一般。   他的手指动了动,那双深蓝色的眼眸落在伊莱的身上,“你……认识阿佩尔?”   “阿佩尔?”   伊莱念着这个名字,反应过来这应该是今早向他伸出手的精灵,大罪之门的两大势力,他在进入监狱的时候便被监狱里的老人们科普过。   他微微皱眉,也很疑惑的摇摇头,“不,我并不认识他。”   可他想起精灵看他的眼神,就好像看见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一般,带着小心翼翼的怀恋与珍惜。   说实话,伊莱很讨厌这种感觉,任何人被当做别人承受这种陌生的情感都不会感到高兴。   安德鲁在旁边吹起一声口哨,凑过去捏起伊莱的下巴,轻佻道:“小美人,让我吸一口血吧。”   他露出尖牙,状似要埋入伊莱的脖颈间,下一刻就被少年毫不客气的捏住嘴推开,他睁着那双无辜的眼软乎乎的笑道,“不想死,就离我远点。”   安德鲁被捏着嘴巴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却还是道:“小野猫够烈,我喜欢。”   谢里斯对两人的动作视而不见,只是倚在墙上看着监房外的火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然而伊莱加入谢里斯的阵营却也是事实,安德鲁徒手捏碎了石拷对伊莱的禁锢。   在这三年里,只要投靠了谢里斯和裴初两大阵营的,大多都被从石拷的禁锢中解脱出来。   因而这几年可以说正是大罪之门最混乱黑暗的时期,若不是有魔法阵存在的缘故,恐怕那些监管者和其背后的魔法界人士,不可能会对大罪之门的状况置之不理。   或者也不能说置之不理,至少阿佩尔背后的希伯莱家和遣派卧底过来的王权们,都对大罪之门里的变化虎视眈眈着。   可惜前者,一直都在被裴初糊弄而不自知。   裴初将那封来自希伯莱家,责问他为什么还没有将谢里斯解决的信件扔到了一边,开始琢磨主角受加入主角攻阵营后他要走的剧情。   出于对伊莱与他姐姐一模一样容貌的执着,作为阿佩尔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便是各种给主角攻添堵作死,想方设法将主角受抢到身边。   过程中还会有攻二安德鲁,和前期是敌人后期对正直聪明的主角受逐渐倾心的攻四安伯的各种帮助。   想到这里裴初看了一眼正在盛装药剂的安伯,卷发男人下巴胡子拉扎的,一脸颓废又沧桑,可那双手洁白修长宛若一双优雅的钢琴家的手。   裴初将认识了三年的安伯与剧情里深情隐忍的攻四代入了一下,一时间表情有些微妙。   安伯察觉到了,将装好的药剂塞上木塞扔到他怀里,皱眉道,“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没有。”   裴初撇开眼睛,拿起身上的药瓶道了一声谢。   因为精灵身体的残缺,这些年来裴初每次使用魔力都会耗费不少精血与生命力,可魔法阵不用魔法探索又很难找到破绽,在这样的消耗下,他的身体也在逐渐虚弱。   安伯为了不让他早死,每天都在为他熬制维持生命的药剂。可即使如此,这些年来他的身体也越来越容易感到疲倦了,有时候一整天都在陷入沉睡。   安伯听见他的话只是哼了一声,一如既往的冷嘲热讽,“一声没用道谢可抵消不了我给你炼药的麻烦。”   他敛下眼眸习惯性的去摸衣兜里的香烟,恰巧听见精灵因为窗外的风激出的一声咳,于是又停住了动作。   他被刘海遮住的视线落在刚刚炼完药的药台上,淡淡道:“等出去以后,你再好好报答我吧。”   *   如果说谢里斯与裴初之间,原本还是暗流涌动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那么伊莱到来就是那颗打破水面的石子,霎时间便掀起了一片波澜。   这种波澜泛起的涟漪由管理着外围手下的布德·赛尔特最先感知,原本作风还算平和,很少会选择主动与谢里斯一派挑事的阿佩尔手下,最近开始出现频繁的小动作。   从那个在食堂里与伊莱动手的法师开始,到谢里斯手下一圈喜欢豢养男宠的囚徒都遭到了报复,好几块地盘都被蚕食。   这些人战力明明都比谢里斯手下低上不少,可偏偏人多又难缠,就像啃在大象身上的蚂蚁,让人难受的要命,可就是找不到解决掉他们的方法。   甚至让他们在这些看上去软绵绵无关紧要的攻击中,一步步失城陷地。身为蛇族的布德·赛尔特自认自己已经十分阴险狡诈,可面对精灵他往往只能甘拜下风。   没办法,他只能去请示龙族。   当奉上阿佩尔送过来的纸条时,布德·赛尔特手都是抖的。   那纸条上字迹隽秀的写着一句话,那就是——“交出伊莱。”   字母笔迹微微倾斜,如飘飘落落的雨,好像显示着主人在写出这句话时的漫不经心,可是字句的内容却是简短而又强硬。   谢里斯低头看着那张纸,火光映在他深蓝色的眼眸当中明明灭灭,好像海面上沉浮的霞光。安德鲁刚想凑过去看一眼,他就将纸条捏进手心。   他目光沉冷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淡淡的吩咐手下道,“去告诉他,如果他想要人就让他亲自来要。”   “再去查一下,阿佩尔和伊莱·惠更斯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布德·赛尔特领命离开了,留下的安德鲁看着谢里斯的眼神,嘴角有些玩味,身体却很诚实的溜开了谢里斯的身边。   现在的男人看上去可真像一只被夺走了宝藏而暴怒的恶龙,而这宝藏针对的对象,才是让安德鲁觉得玩味的地方。   他溜出了门,打算去找找那只脾气暴躁的小野猫。   谢里斯回信到的时候被安伯拦了下来,听着谢里斯手下的回报,他看了一眼刚喝完药趴在桌上陷入沉睡的精灵,没有作声。   谢里斯的手下说完口信就去走了,留下安伯和他身边的亚德。他看了一眼身边沉下脸的兽人,轻笑着点了一根烟,“走,我们去看看这么讨精灵喜欢的美人长什么样。”   *   大罪之门里早就没了入夜必须待在自己监房的规矩,如今这座罪恶之城,真真正正成了囚徒们做主的地方。   在这里,他们只会听从两个人的命令,那就是谢里斯和裴初。   今夜的月亮很圆,散发着清冷的光辉,将整个大罪之门的建筑都披上了一层朦胧的月光。   伊莱并没有睡,他沿着大罪之门的边缘走着,意外的发现设在周围的魔法阵有过被改造的痕迹。   他自然不是毫无准备进入的大罪之门,在魔法阵方面他经过了恶补。然而纵使他天资不差,要在短短时间内将魔法阵改造成这样还不被人察觉,他自认自己是做不到的。   那么可以做到的人会是谁?   伊莱还没想出来就被突然冒出的人影吓了一跳,屋脊上,一身黑色礼服的安德鲁跳了下来,对着正在夜色中漫步的少年摘下礼帽鞠了一个躬,“亲爱的小美人,不知我有没有那个荣幸与您一起赏月呢?”   伊莱退后一步,看着眼前的吸血鬼眯了眯眼,“你跟了我多久了。”   “不久。”   安德鲁直起身重新戴回自己的礼帽,笑道,“也就是在您试图接触西南角的那块阵法时来的。”   伊莱藏在背后的手缓缓从袖子露出一把银刀。   安德鲁似乎有所察觉,举起手道,“别冲动,要知道我们可是一边的,况且……”   他的话在舌尖里打了一个转,下一刻吸血鬼的身形化成月下虚影眨眼间就闪到了伊莱的面前,伸出手环住他的腰,按住了他藏在身后的手,轻轻一辦就从他手上将把银色匕首夺了过来。   夜色下黑发黑眸的吸血鬼俊秀逼人,他低沉的嗓音如优美的大提琴,低声笑道,“难道你认为一把银制匕首就能杀死我?被关在大罪之门禁闭室里一百年的吸血鬼,可没你想的那么弱。”   他俯身凑到少年的耳边,轻声道:“我劝你别喜欢谢里斯了,没结果的。考虑考虑我怎么样,小野猫?”   茶发少年扯起一个冷笑,一个肘拐就顶向了吸血鬼的心窝,“猫可是会挠人的,吸血鬼先生。”   茶色的头发在空中划出一个凌厉的弧度,露出那双倔犟而又执着的眼,“更何况我喜欢谁用不着你来置喙。”   安德鲁看着那双眼眸就知道了少年的认真,这让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喃喃道:“我这可是为了你好,真是好人没好报。”   “看样子,我来的不是时候。”   一道略微沙哑的烟嗓响起,带着几分嘲弄与玩笑。两人回头,就看见夜色下缓缓走来的两道身影。   一个沧桑颓废,指尖还夹着一根燃着火星的香烟。一个红发及腰,红色竖瞳里不带常人的感情。   两人渐渐走近,然后在气氛暧昧的两人身前三米的距离停了下来。安德鲁看见两人的时候笑容便收敛了下来,尤其是看到安伯身边的亚德时,曾经不太美妙的记忆复苏,让他下意识的退后两步躲在了阴影当中。   安伯打量了一下月色下茶发少年的容貌,面容姣好得宛若月色清风里靡靡绽放的山茶花。   安伯指尖弹了弹烟灰,点头道,“确实是个美人。”   他抬手将烟头放在嘴里,又看了一眼吸血鬼,“也难怪会被这么多人看中了。”   伊莱被人的眼神看得十分不自在,这种感觉甚至比精灵看他时还要讨厌,不带感情的,好像在看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甚至还会觉得这件商品吸引的目光太多而觉得有些麻烦。   伊莱皱了皱眉,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所了解的大罪之门里的人物信息,“你是……大罪之门里的炼药师,安伯·米洛斯?”   他警惕的盯着这个一脸颓废,卷发遮眼不修边幅的男人,“你是来找我的?” 第57章 西幻魔法·十三   安伯吐出一口烟,那口烟弥弥漫漫,不过片刻就消散在了夜风里。安伯听着伊莱的话,心里想的却是那个还睡在地下室里的精灵。   那个人的身体其实并不怎么好了,也不知在入狱以前受了什么折磨,身体亏空得厉害,就像一个内里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木娃娃,仅维持着表面的光鲜与完整。   相比其他精灵动辄上千年的长寿生命力,这家伙顶多还有几十年,如果他能乖乖喝他的药,或许还能熬个百来年。   百来年已经很好了,到时候他们出去,一百年也足够这家伙带着兽人给他偿还到老。   他想到这里轻笑一声,目光又转到眼前的伊莱身上。这些日子精灵的动作太过频繁,频繁到让所有人都察觉到不对劲。   很难想象往日里看上去无欲无求的精灵,居然真的会对什么人上心在意,甚至为此与一向避其锋芒的谢里斯对上。   清楚的知道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的安伯,对于精灵不惜做到这个地步也想要从谢里斯那里得到的人,怎么不怀有好奇呢?   可是听见伊莱的问话,安伯却并没有回答他,而是转头看向身边一脸冰冷的亚德,“你好像不怎么喜欢他。”   红发兽耳的兽人面无表情,只是一双不带感情的兽瞳紧盯着前方的伊莱,一瞬不瞬的,如同野兽藏在草丛间紧盯着自己的猎物。   于是安伯扔下手中燃尽的烟头,用脚辗灭后对兽人点了点头,“去吧。”   下一刻,伊莱瞳孔一缩,原本还在安伯身边的兽人几乎是呼吸间就来到了他的眼前。   夜风下对方的红发纠缠飞舞,明明是和伊莱差不多的年纪,实力却恐怖得让他如同面对一座巍峨的大山般,将他压迫得喘不过气来。   伊莱咬了咬牙,勉强用魔法凝结成护盾挡在身前,然而却被兽人如抓薄纸一般轻轻划碎。   眼看着对方的手刀就要穿透伊莱的胸膛,身后的吸血鬼及时伸手,抓住少年的衣领跃离了兽人的攻击范围。   他跳到了屋顶放开伊莱,硕大的圆月坠在两人身后,黑衣黑发的吸血鬼摆弄了一下手中的拐杖,盯着下面属于精灵那方势力的两人笑道,“这是什么意思?阿佩尔终于决定要和谢里斯开战了吗?”   他摸着下巴开始自言自语,“也不错啊,我可是期待这场好戏期待了很久了呢。”   安伯抬头看着三年前禁闭室的另一个见证者,卷发下的眼睛眯了眯,嗤笑一声,“要不是他,或许你们也活不到现在。”   “你什么意思?”   今晚的夜注定是不平静的,意外来客接二连三。伊莱看见那个突然出现在月色下的身影,默默的松了一口气。   可谢里斯却没有看他,而是望向了屋檐下的安伯和亚德,嘴角扯出了一个冷笑,“难道我还要感谢他把我推下禁闭室不成?”   他双手环胸靠在走廊的白石廊柱上,亚德看见他后,原本盯着伊莱的目光又盯着他不动了,眼神透亮,满是兴奋的战意。   在单纯的兽人看来,与他斗了这么久不但没死,反而更强了的谢里斯实实在在是一个值得他兴奋的对手。   可谢里斯只是撇了他一眼,冷笑的讽刺了一句,“一条好狗。”   接着目光又落在了安伯身上,“我说过,如果阿佩尔想来要人就让他亲自来,而不是派你们这些杂碎。”   他嘴角勾起,目光冰冷,“还是说他根本不敢来,只能躲在你们这些杂碎身后?”   安伯双手插在风衣衣兜里,心里其实并没有为谢里斯的话生气,在他看来,眼前人的一无所知也是一种可怜。   当然,他并不同情。   伊莱看着底下凝滞的气氛,又看了看身边这个明显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吸血鬼,敏锐的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阿佩尔是不是做了什么?”   才来大罪之门没多久的伊莱,是不知道谢里斯和精灵之间势力摩擦的具体情形的,也不清楚这几天精灵因为他,而与谢里斯之间开启的明争暗斗。   因而此刻听见他们的对话尚有些云里雾里,却是察觉到了今夜接连有人来找到他的原因,或许就是源于那个在食堂里对他表现出异样感情的精灵。   于是,他问向了身边的吸血鬼。   吸血鬼欣赏的看了他一眼,“小野猫不知道自己很抢手吗?”   “阿佩尔可是不惜为了你和谢里斯为敌了呢?”   他这话说得有些微妙,因为大罪之门里所有人都知道,谢里斯和阿佩尔两者本就是敌人。   又怎么是为了伊莱,才和谢里斯为敌的呢?   吸血鬼笑眯眯的,令人不快。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盯上了屋顶上的安德鲁。   裴初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   他来得时候没有说话,安安静静,踩着一地清冷如许的月光,他的影子在月光中缓缓移动着,好像一尾荡游在清水里的鳞鱼。   兽人的耳朵动了动,目光从屋顶落到了身后。谢里斯也在察觉气息的一刹那,靠着廊柱的身影直了起来,微微眯眼紧盯着来人。   唯有安伯皱了皱眉头,他转头看向本应睡在地下室里的家伙,冷道:“你来干什么?”   裴初打了一个呵欠,看上去好像还没睡醒,眼神还带了点困倦,然而他的声音却是十分清楚,“不要伤他。”   这个他指的是谁,在场的人心知肚明。   因为打从精灵出现开始,目光就落在伊莱身上再也没有转开。他这副痴迷的样子很少见,至少从安伯听闻伊莱的名字开始,他还是第一次真正见到精灵这么专注珍惜的望着一个人。   而从他出现开始,他的目光就没有落在谢里斯身上一眼。   和伊莱站在一起直面精灵这种目光的安德鲁觉得很有趣,于是他一个转身,直接将身后的伊莱大喇喇的推到了人前。   伊莱握着拳头,大概是想锤死这个吸血鬼。他站在屋顶上低头与精灵对视,莫名的从他眼底突然看出一点涣散。   裴初这时候是真的没睡醒,身体带着一种沉沉的倦意,脑子还有点迟钝。要不是他突然感受到魔法阵旁边几道熟悉的气息波动,他大概也不会醒来。   裴初实在没想明白为什么他只是睡一觉,这群人就凑在了一起。他隐约记得自己在沉睡之前给谢里斯送去了一张纸条,于是他总算将目光转向了旁边的恶龙。   已经长成青年的谢里斯身姿笔挺,肩宽腿长,站在夜色下的身影凛然而不可犯,裴初顿了顿,敛下眼眸避开对方直视他的视线,道,“把他给我。”   从他来到这里就说了两句话,句句不离伊莱。   安伯放在风衣口袋里的手掌捲了捲,亚德蹙眉呲了呲牙。谢里斯抬头,突然露出一声笑,他向着屋顶上的伊莱招了招手。   伊莱犹豫了一下,听话的从屋顶上跳下去来到了谢里斯的身边,谢里斯伸出手抚开了伊莱额际的头发,露出那张清秀姣好的脸,“你好像很喜欢他?”   伊莱的脸色有些红,这让他本就漂亮得像山茶花一样的面容更加柔美动人,他能感觉到谢里斯带着温润热意的掌心摩挲在他脸上的触感。   谢里斯从小就是一个颜控,可他此刻的目光却并没有停留在手下这朵娇美的山茶花上。   事实上从那个被推入禁闭室的阴雨天开始,他的目光就再也无法从那个长得一张天使般的容颜,心却黑得宛若恶魔般的精灵身上移开。   谢里斯知道自己大概是被上了枷锁,若不将连接这枷锁的另一人毁灭,他大概永远都获不了自由,心里眼里也都再也装不下其他人。   所以他此刻的动作虽然暧昧,却也仅仅只是点到为止,他只是想刺激一下,这个仿佛求而不得的精灵的反应。   或许伊莱也感受到了,他脸上的红晕又一点一点的白了回去,他注视着谢里斯,却发现谢里斯始终只盯着精灵一人。   他忽而察觉,或许求而不得的不只是精灵一人,也不只是谢里斯,他垂在身侧的手,一点一点的握成了拳。   那边望着举止亲昵的两人,精灵那双绿色的眼眸也慢慢冷淡下来,可当他的目光落在伊莱张月光映照下的脸时,又不可控制的颤了颤。   这种隐忍的感情让捕捉到他的人都觉得陌生且突然,他们早就意识到眼前的少年或许对精灵来说意义并不一般,可究竟是哪里不一般,他们却不知道。   但不管怎样,让他们相信精灵对少年一见钟情却是不可能的。   所以谢里斯在派手下查惠更斯家与精灵的联系,而接下来的安伯大概也不会坐以待毙。   月色里的晚风静悄悄的,吹拂在气氛凝滞的几人中间。裴初捲了捲手指,将好像要泄露他情绪的眼眸敛了下来。   他听着谢里斯的问得那句喜欢,却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轻轻的,仿佛怕惊扰到少年一般,说道:“伊莱,你来我身边吧,我会保护你的。”   他好像在说一个曾经来不及说出口的承诺。   伊莱从谢里斯心不在焉的动作里退了出来,却并没有回头看精灵,而是冷冷的道,“我想我不需要你的保护。”   他紧握在身边的拳头没有松开,坚定道:“我是不会离开谢里斯少爷身边的。”   月亮藏到了乌云里,好像在为这一场纠缠在年轻人心间的爱恨情仇落下帷幕,站在人群里的兽人看了看,他突然走过去抱住了那个看起来困极了的精灵。   “回去,睡觉。”   他突然开口,一个单词一个单词的说着话。乍一听,好像是小动物发出的呼噜声。   裴初一愣,弯起眼笑了起来,应道:“好。” 第58章 西幻魔法·十四   “苏珊·惠更斯?”   空旷的地下室里传来脚步声,空气里的潮湿夹杂着魔药苦涩的味道萦绕在鼻间。裴初站在魔药架前拿药的手一顿,回头看向那个卷发遮眼,咬着烟头的男人向他走来。   对方手里还拿着几张情报,裴初眼尖的看见了一张画像,画像上是一个女子,与伊莱·惠更斯的长相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裴初有些沉默,他放在魔药架上的手收了回来,转身面对着炼药师,缓缓开口,“你查到了。”   他语气里藏着几分不悦和恼怒,那是一种不愿他人窥探自己过去的防备。   安伯抵了抵烟头,突然觉得有几分可笑,他还以为这人永远都会是一副淡然闲散的模样呢。   他将手里的资料随手扔在桌案上,那些纸张铺开,林林总总记录着精灵入狱前的事迹,最上面的是那张长发女子的画像,温婉娇妍,美若茶花。   裴初的指尖动了动,伸手去抚摸那张画像。   安伯撇了一眼,取下烟头弹了一下烟灰,“人都死了,你再看着这张画像有什么用?”   他的语气冷淡,却难得的不含嘲讽。   裴初嘴角勾了一下,心里却叹了一口气,他又何尝不知道这些,只是放不下的从来不是他,而是阿佩尔。   阿佩尔对着个贯穿了他半生的女子,怀有着深厚的眷慕与愧疚,所以在大罪之门见到与少女长得一模一样的伊莱后,他几乎在用自己一切在伊莱身上去弥补曾经未曾保护好少女的遗憾。   他将伊莱当做了苏珊的幻影,就像要把月亮在水中的投影掬在手中,他几乎偏执的把这当成了自己的真月亮。   所以在原剧情,看着与谢里斯越走越近的伊莱,他逐渐疯狂到迷失自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想将那捧水月握紧,最后却也只是支离破碎的让他从手中流逝。   裴初没做声,手指从画像中收了回来,目光又落在旁边的几页纸上,薄薄几页承载的却是阿佩尔和少女堪称不幸的过去。   从他自幼被遗弃,到奴隶市场与少女相遇,再到十年的相伴相惜,直至后来一场堪称愚昧的献祭,少女被送上十字架,烈火将她焚烧成枯骨。   然后精灵奋力相救,却被惠更斯家用契约反噬掉一身魔力后,又被卖到了拍卖场,等他不惜以生命换取力量从拍卖场逃出了后,一切已经为时已晚。   少女终是香消玉殒,于是失控的精灵的将十字架的大火蔓延到整个村镇,几百条生命成为了少女的陪葬。   最终精灵堕落成修罗,来到了大罪之门。   裴初将那几张纸略略瞥过,又望向了安伯。   男人倚在魔药架上,香烟上的火星在他指尖明明灭灭,安伯对上精灵的视线,看过一眼后又收回。他藏在卷发下的眼神落在了别处,淡淡道,“我对你的过去没什么兴趣。”   “只是,”他嘴角扯起一个冷笑,卷发下的目光微敛,不知是劝诫还是警告的对精灵开口,“你可别被敌人抓住了把柄。”   安伯能查到的,如今已是大罪之门一方雄主的谢里斯自然也能查到。   此时此刻,谢里斯将手中的资料揉成纸团,接着扔进了照明的火盆。   伊莱站在一旁,只是此刻的脸色比月光还要惨白。安德鲁觉得有趣,挑眉问他,“怎么,你没想到自己有个惨死的姐姐?”   他手指抚摸着下巴,戏谑道,“还是说你没想到你这个惨死的姐姐是阿佩尔的主人。”   伊莱撇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其实是知道自己有个姐姐的,只是他们从小就被分开了,一个养在了乡下,一个被带到了王都。   惠更斯家族是魔法界一支实力不算强大的纯血贵族,一百年前就已经开始走向下坡路。   在王都里,他们只能奋力的巴结那些权高势重的大贵族才能得以生存,哪怕他从小就被那些傲慢的大贵族少爷小姐们欺负,他的父母们也只会将他推过去,让那些少爷小姐们欺负得更开心些。   从小到大,他唯一遇到的光,或许就是那一次他被伯爵家的少爷推下水,谢里斯少爷奋不顾身的跳下来救他,然后替他出头将伯爵家的少爷按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顿的时候。   那时候他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也想成为他那样阳光正直而又强大的人。   所以后来他加入了王室的骑士团,而那一年也正是谢里斯被冤入狱,惠更斯家莫名遭受重创的时候。   伊莱对惠更斯家为什么会遭到重创的原因其实并不清楚,只知道那一年他从小就没见过面的姐姐死了。惠更斯家的父母在这之前赶了回去,然后就再也没有回过王都。   可现在随着谢里斯的调查,他才发现或许他姐姐的死和惠更斯家彻底没落的原因都没有那么简单。更让他没想到的是,那个重创惠更斯家的,就是精灵阿佩尔。   而阿佩尔对他展露出的,那种沉重而又异样的感情,是来于自己的姐姐,那个与阿佩尔在惠更斯家领土的村镇上相依为命的少女,然后惠更斯家又无情的将她从精灵身边夺走了。   伊莱不知自己现在是什么感受,悲伤同情又觉得荒谬。他既震惊自己家族的凉薄与愚蠢,又觉得精灵将他当做姐姐的替身是如此的荒诞。   他痛惜姐姐与精灵的遭遇,可他并不是苏珊,他是伊莱,他并不想去做任何人的替身或幻影,也无法承受那不是源于他的陌生的感情。   他有自己想要追逐的人,即使他意识到他追逐的人,目光从未落到自己身上。   谢里斯并没有管身边的安德鲁和伊莱,他的目光落在燃烧的火盆架上,垂在膝盖上的拳头微微握紧。   他记得很久以前,他和精灵还未决裂的时候,他曾倚在白石廊柱上听精灵说起,他曾有过一个主人,那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精灵提起这位姑娘时,那双碧绿眼眸里漾起的笑意,比四月春风里春水还要缱绻温柔。   那时候谢里斯就知道,那一定是一位对阿佩尔极好,极重要的人。   那时候他还想,虽然精灵失去了那位姑娘,但他以后还会有自己,他会去做另一个对精灵极好,极重要的人。直至精灵完全忘记那个姑娘,往后人生只记得他。   可现在想来是多么可笑,那人宁愿望着一个幻影,也不会望向他。或许他的存在对于精灵来说,仅仅只是他在大罪之门站稳脚跟的一块踏脚石。   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好留恋的,不如就这样将精灵和他的幻影一起捏碎好了。 第59章 西幻魔法·十五   落日的斜阳从斑驳破旧的屋瓦移动到墙角生长的黄花蒿上,葱绿茂密的枝芽在清风中微微打着摆儿。兽人灵敏的鼻子嗅了嗅,对于这种植物散发出来的刺鼻的味道,不适的打了个喷嚏。   裴初笑了一下,放下手中用来教识字的诗歌集,随手揉了揉兽人的耳朵,“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兽人开口说了话,这对裴初来说,是一个惊喜。即使兽人说话是还是一个单词一个单词的往外蹦,但这并不妨碍他教他识字的热忱。   只是松弛有度,学了一下午总归要让兽人放松放松,他从口袋掏出一颗蜂蜜柠檬味的糖果,放在了兽人的手心。   亚德剥开糖纸塞进了嘴,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可一双红色的眼眸享受的眯了起来。那颗糖果在他嘴里左右滑动,脸颊上时不时鼓出一个小包。   他们正在一处高高的废墟上,是当年那座伫立在广场前,后来又在谢里斯与亚德的战斗中被毁成废墟的半天使半恶魔神像。   这尊神像在打斗中被折断,横跨了大半个广场摔成一片废墟,于是这里又成了裴初用来晒太阳睡午觉的地方,半点没有对这片场所出自于他敌人手中的介怀。   此刻夕阳西下,红霞满天,傍晚的微风卷着海水的湿咸飘荡在这个大罪之门里,空旷的广场上没什么人,多半是踩着点去往了食堂就餐。   饭点的食堂总是大罪之门的囚徒们最齐聚的时候,经过那一晚的对峙,裴初暂时不想去直接面对主角攻受。   况且此刻的晚霞之景实在令人心生眷念不舍离去,于是他揉了揉兽人的脑袋,道,“不如你去打点饭过来,咱们在这里吃?”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又笑道,“或许还可以把安伯叫出来。”   亚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天边的晚霞,只是点了点头,却很难看出他会不会听话的叫来炼药师。   兽人顺着神像的石坡滑了下去,眨眼间就从广场消失前往了食堂。裴初看着兽人的身影离去,转头又看向了天边的云霞。   那阵源自身体里的困意来的有些猝不及防,让裴初的眼皮一点一点的耷拉着,终是支撑不住的靠着石像沉沉的睡了过去。   啊……   今天好像忘记喝药了啊。   沉睡前最后一缕清醒的意识让他模模糊糊的想着,却不知石像之下有一个人已经驻足望向了这边。   大罪之门里的人都知道裴初有个习惯,那就是在海风微凉,晴空碧玺的时候,跑到广场前这座已成废墟的雕像头上睡觉晒太阳。   毕竟当时他挥散因魔法阵笼罩在大罪之门上雾霭的主要原因,也只是希望有个地方让他晒晒太阳。   一般这个时候,不会有什么人去打扰他,因为他身边总是形影不离的守着一个兽人。   然而现在,兽人却不在他身边。   而谢里斯也不是刻意来找裴初的,他也只是想有个地方晒晒太阳。   落日余晖将天边的云彩烧得有点红,谢里斯发现那个躺在石雕上的身影时,目光一顿。   谢里斯站在雕像下的长廊上,仰望着那个睡在天使与恶魔雕像上的人影。他看起来毫无防备,身体舒展着,背靠着雕像的发鬓。   于是谢里斯一步一步走近,从长廊出来,踩着雕像走到了沉睡的精灵面前。发现他手里还拿着一本游吟诗人的诗歌集,似乎是因为读书读累了而陷入沉睡。   他只有一个人。   谢里斯的手指动了动,他蹲下身,阳光从他身后洒下,他的阴影覆盖住了精灵。   谢里斯深蓝色的眼眸半敛,目光落在精灵的脸上,从他被夕阳染成一片薄红的白发,到他阖上的眼眸。从他挺翘的鼻子,再到他粉白色的嘴唇。   他还是三年前那副令他初见便着迷的长相,而再往下,白衬衫被解开了两颗扣子,松松散散的衣领露出他纤细脆弱的脖子。   于是谢里斯伸出手,用自己宽厚的手掌覆住了对方脆弱的脖颈。他感受着精灵的脉搏在他掌间一下一下的跳动着,鲜活明快,只要他微微一用力,这条生命便会被他收割走。   然后他会终于实现三年前被这人推下禁闭室时发下的誓言,将这条困住他不得解脱的枷锁彻底斩断。   谢里斯的手指一点点的收紧,似乎感受到了窒息的痛苦,睡梦中的精灵渐渐皱起了眉头。   谢里斯看着看着,在即将彻底扭断精灵脖子的那一刻,突然轻笑一声,松开了手。   他的手从精灵的脖子抚上了对方精致的脸庞,一边细细摩挲着,一边弯下腰凑到对方的耳畔,呢喃道,“我怎么会让你这么容易死去呢?”   他目光from fable落在精灵脸上,暗蓝色的眼眸就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海渊,“我说过我会将你拉下地狱的啊。”   由我所主导的地狱,那里再也不会有你的月亮。你只能凝望着我,就如凝望着一片深渊。   “你现在不杀了他,恐怕以后会后悔。”   废墟之上,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这道声音带着低沉的磁性,沙哑又颓废。   谢里斯转头望去,只见穿着一件驼色旧风衣的炼药师站在神像被折断的手边,他手里提着一瓶药剂,从嘴里漫不经心的吐出一个烟圈。   他这副烟不离手的样子和三年前他们在食堂见面那次很像。只是谁也没想到,当时那个被他小心护在身后的精灵,如今会光明正大站在炼药师身边。   谢里斯眼睛眯了眯,手从精灵的脸上一点点的移开,当指腹顺着精灵的脸庞渐渐脱离,他的声音也愈加显得冰冷,“后悔?不,后悔的从来不应该是我。”   男人听见他的话嗤笑一声,不置可否,他扔下烟头用脚辗灭,然后将药剂揣进了自己的衣兜,一步步走近那边距离近得危险的两人。   “既然你现在不打算杀他,那么可不可以请你从我的人身边离开呢?”   “你的?”   谢里斯听见这话,一双蓝眸更显冰冷,带着不加掩饰的杀意。   然而安伯却是置若罔闻,他走了过去将躺在石像上睡着的精灵打横抱了起来。这人看着高挑,实际上却是轻得很,安伯抱起他时几乎不费什么力气。   他将精灵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对方白皙的脖颈上还带着青紫的手印,瞧着有些触目惊心。安伯抱着人起身,卷发下的眼角瞥向旁边的恶龙。   “没错。”他笑了一声,点头道,“废了我这么多魔药,这家伙后半生已经是我的了。”   “所以,”男人嘴角的笑容收敛了下来,抱着精灵与恶龙擦肩而过,顺着这尊庞大而破败的神像越走越远,只有晚风带来了他的声音,“你今天不杀他,以后就再也夺不走他了。”   谢里斯凝视着炼药师带走精灵的背影,浓稠细密的睫毛遮住他深蓝色的眼睛,他嘴角嘲弄的勾出一个笑,不以为意的心想着,有什么夺不走的呢?   到时候将他身边的人一个个杀掉,那么他不就只能属于我了吗?   安伯带着精灵走下废墟之时,兽人正好端着两个餐盘赶了回来。他兴致勃勃的奔跑着,猛地看见夕阳下抱着精灵回来的炼药师还有些疑惑。   一个纵跃凑近,待看到精灵脖颈上青紫的手印时,红色的眼眸瞳孔一缩。下一刻,餐盘落在地上,兽人两耳竖起,露出尖锐的獠牙,冷艳的面容瞬间显得狰狞起来,他从喉咙里发出低吼,似乎在询问发生了什么。   同时手指怯怯的颤栗着,伸手去探安伯怀里熟睡得好似没有声息的精灵。   “放心,没死。”   安伯转了个身避开了兽人的手指,向着地下室走去,“不过是忘记喝药睡着了。”   兽人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去把精灵从炼药师手里抢回来,就听见那个讨厌的家伙继续说道,“你把晚饭给扔了,是想让这家伙醒了饿死吗?”   兽人看了看地上掉了的餐盘,又看了看已经拐进地下室的炼药师。他的尖牙呲了又呲,最终还是妥协的捡起餐盘重新返回了食堂。   只是炼药师的那份晚饭注定是没有了的。   安伯也没在意,他从阿佩尔的过去里得知了精灵身体残废的病因,自然也能更好的对症下药。   不管精灵对于伊莱的执念是多么愚蠢,总归只有这人活着才对他最有价值。   裴初从沉睡中醒来的时候,觉得嗓子有点疼,轻轻在脖颈上一碰,更疼了。   裴初:……?   他疑惑的转头看向了安伯,然后对方给他扔来了一面镜子,裴初接过之后,看见镜子里的人脖子上多了五个清晰的手指印。   裴初沉默了一会儿,嘶哑着嗓子打趣,“我不过是浪费了你一点魔药,至于想要掐死我吗?”   地下室里的炼药师嗤笑一声,指尖的香烟弥漫着烟雾,从衣兜里掏出一瓶魔药扔给了在床上的精灵,“掐死你对我可没任何好处。”   “以后出门记得喝药,别哪天死在外面都不知道自己被谁杀死的。” 第60章 西幻魔法·十六   男人从衣兜里掏出的药被扔进了裴初怀里,和以往的不太一样,散发着莹蓝色的幽光。   裴初看了看,却也没有多问的拔掉木塞喝了下去,入口依旧是难言的苦涩古怪,然而药剂对身体修复的感觉却是很明显。   他握着药剂瓶的手一顿,抬头看向了安伯,卷发的颓废男人已经从倚靠着的魔药架上起了身,走向了自己的炼药台,他将烟头顺手捻灭在烟灰缸,淡淡道:“只是不想让你死得太早。”   他微微偏头,卷发下他的眼神让人看不真切,仿佛随口一说般道,“出去以后,你就给我偿一辈子的债吧。”   这三年对魔法阵的研究让他们看到了出去的希望,或者说能不能出去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在安伯心里他们迟早有一天会逃出这个限制他们自由的大罪之门,这个‘他们’自然也包括了精灵。   然而安伯的话却迟迟没有得到精灵的回复,他转头看了一眼,只见夜色中精灵背靠着墙,笨重的煤油灯在玻璃罩里缓缓燃烧着,火光暗淡中,精灵张了张嘴,却怎么也应不出一个好字。   安伯在心里啧了一声,转开视线,摩挲了一下空荡荡的没有夹着烟头的指间。   他无端又想起了那游荡在天边悠闲散漫让人琢不透的浮云。   真的很碍眼啊。   他什么时候才能让那云化作一场倾盆大雨,坠落人间呢。   *   伊莱和谢里斯最近走得很近,形影不离的,有几分像当年精灵与贵族初识之际,形影相随的样子。   事实上谢里斯确实是对新入狱的伊莱很照顾,大罪之门传的有板有眼八卦里,都说这是谢里斯最喜爱的一个男宠。   也是这么多年来,谢里斯唯一的一个男宠。   至于三年前那个好像与谢里斯是一对落难鸳鸯的精灵,现在不仅有了死敌的身份,似乎还成了谢里斯的情敌。   精灵的势力对于夺走伊莱的执着并没有消退,他依旧在不遗余力的和谢里斯的势力作对着,好像疯了一般,一下子打破原本还算平静的局面,让大罪之门的局势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可实际上,大概只有当局者们才知道这一场争端的原因,不过是源于精灵对于一个幻影可笑的执念。   或者说是一场虚伪的自我救赎。   然而不管别人怎么想,当裴初对着镜子摸着自己脖颈上的指痕时,不得不感叹自己的命大,差一点这个世界的任务没完成就要领便当了。   只是……主角攻是不是太心慈手软了一些?   还是说他想把自己养肥了再杀?   得知自己颈间指痕的始作俑者之后,裴初就一直在想自己逃过一劫的原因。   当然直到最后他也没想出什么,而现在他正面临着一段重要剧情。   原剧情里主角受到来大罪之门,不仅是作为卧底来调查教廷在这个魔法界最大的监狱里隐藏的秘密,还有伊莱自己本身就是破解监狱魔法阵的关键。   当年教廷为什么要选择献祭苏珊·惠更斯,原因就是惠更斯家族本身就有着不一样的魔法血脉。   虽然惠更斯家现在在魔法界的一众贵族里面并不出众,但是他们却是罕见的光之魔法的继承者,天生便会使用光魔法,是黑暗魔法生物的克星。   惠更斯家在一百年前还算强大,只是在伊莱的父母和爷爷这一辈逐渐走向没落,当然这也和近几个世纪魔法界的种族战争演化的越来越激烈有关。   惠更斯家在战争中死了太多人,而最后生存下来的却是一些蝇营狗苟之辈,原本流淌在他们血脉里强大的光魔法感应也在逐渐变弱。   直到伊莱和他的姐姐苏珊的出生,出乎意料的继承了惠更斯家这几代以来最强的光魔法力量。   可惜惠更斯家父母短浅的目光注定让他们走不长远,苏珊被献祭给了贪婪的觊觎力量的教廷,而伊莱也从小被教导只有巴结好大贵族才能让家族发展。   所幸后来惠更斯家被阿佩尔重创,伊莱也得以挣脱捆在自己身上源自家族的枷锁,凭借自己的意志加入了王权的骑士团,在那里发掘了自己的力量。   从而因为他能力的特殊,被选定为大罪之门的卧底。   大罪之门的魔法阵本就是汲取关在这里的黑暗生物及囚徒们本身的力量所维持,而能驱散这些黑暗力量的,也只有伊莱光之魔法的力量。   谢里斯和伊莱走得越来越近也正是这个原因,不仅是安伯和阿佩尔,他们也同样想逃离这个监狱。   谢里斯对希伯莱家和阿佩尔的仇,当然要一个一个的去报。   伊莱上一次查探大罪之门的魔法阵发现了被人改造过的痕迹,这一次他决定深入查探,研究魔法阵更深层的机制和秘密。   原剧情里是有这一段的,可那时候伊莱进入的魔法阵只是由安伯改造,阿佩尔用精灵力量辅佐的。伊莱也在这一次探查中成功的找到了魔法阵的阵眼,并在后面的剧情里将阵眼破坏越狱。   可现在的魔法阵却是由裴初主导改造得更加彻底周密,可以说牵一发动全身。   魔法阵里的黑暗魔法力量不会再被全部吸收,从而削弱了阵法本身的力量,可同样的里面黑暗魔法四溢,伊莱这个光之魔法的继承人一进入其中,无异于是往油锅里溅入一滴水,顷刻间沸腾炸裂。   所以当裴初感受到来自魔法阵里的波动时,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就沉重下来。如果他不管那么主角受无疑会死在这次魔法阵的探查里面。   于是本在用餐的裴初放下了手中的餐具,踩着破碎的窗梁一跳就消失在了食堂。   这时候亚德并没有跟在他的身边,而是在知道谢里斯趁着裴初睡着时偷袭,险些掐死他后,便一直寻找着机会去找谢里斯干架,在吃饭与睡觉这种容易让人松懈的时间段,尤其频繁。   裴初匆匆赶到的时候,魔法阵因波动的力量过于强大,甚至惊搅了天边的云层,让原本晴朗的天空下起了一场暴雨。   雨水将裴初身上的衣服淋得湿透透的,原本蓬松柔软的白发也湿答答的垂在眼前,水滴顺着他眉眼滑落鼻梁,将这副柔美的皮相也衬得冷冽了几分。   一双绿眸里满是沉肃。   他有些懊恼自己的松懈,没有时刻关注剧情的进展和变化。他沿着魔法阵转了一圈,最终找到一块波动最强的地方走了进去。   大罪之门的魔法阵被裴初改造之后,没有了笼罩在上空晦暗的阴霾,从外面看总是一副风平浪静的景象。   可它毕竟是限制诸多囚徒不得自由的阵法,一旦有人想要跨过这道禁制越狱,等待他的便只有万劫不复的下场。   伊莱从来不会小瞧任何人和事,他的性格里谨慎也占了相当大的一部分。因而进入魔法阵以前,他并不是贸然的没有准备。   只是没想到这其中的凶险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那些黑暗里滋生出来的力量逸散在整个空间,四处飘荡没有章法。   原本彼此间相安无事互不侵扰,可因为伊莱的闯入就好像将一个封闭的房子砸出了一个洞,狂风卷入顷刻间打破一室平静,将整个空间搅动狂躁不安起来。   伊莱甫一见状被知道糟糕了,他几乎下意识就要退后原路返回。可阵法本就是瞬息万变,刚刚还是出路的地方,现在已经变成了死路。   伊莱只能硬着头皮留了下来,他本就不是会坐以待毙的性子,既然退路已经被封死,还不如接着前进,搏一搏生机。   也是他运气好,在一路避免自己使用光魔法的情况下往里走,竟真的被他摸到了阵法的中心。   那里是一块大约十米宽的空地,空地中央立着一个十字架,十字架下是个闭着眼睛的图纹。伊莱看着看着,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好像有谁在他耳边蛊惑着,让他走到十字架上去。   伊莱一边与那道声音拉扯着,一边身体不受控制的接近十字架,在即将走上去的时候,伊莱咬着舌尖让自己清醒过来。   也就在这个时候,十字架下原本闭着眼睛的图纹突然睁开,伊莱身体里被他压抑住的光之魔法开始暴走,和周围本就躁动不安的黑暗力量搅动在一起,两相冲击,强大的力量波动直接使大罪之门上空风云变幻,落下一场暴雨。   原本正在打斗的谢里斯和亚德同时停下动作,看着凝聚在天空上的乌云眯了眯眼。   安伯被天空中突然炸响的惊雷打断了思路,他停下搅拌坩埚的动作,走到地下室的窗边,抬头看着这一出突如其来的大雨。他咬着烟头吐出一口烟雾,突然有些不安的皱起了眉头。   阿佩尔那小子呢?   大雨倾盆中,吸血鬼站在屋檐上,眼睁睁的看着白发精灵毫不犹豫的冲入魔法阵,食指竖在唇边,玩味的露出一个笑。   多么重情重义的人呐,对谢里斯如此,对伊莱·惠更斯同样如此。   可他难道不知道,在戏剧的演绎里,这样的角色一般可都是活不久的呢。 第61章 西幻魔法·十七   经过三年的研究和改造,裴初对这处魔法阵不说了如指掌,但想要探查到伊莱的所在,对他来说却是不难。   事实上他现在可以清晰的感应到所有靠近魔法阵内外的生物气息。所以他在自己踏入魔法阵的一刹那,就将自己转移到最靠近伊莱的地方。   该说主角受不愧是主角受么,在这样的情况下竟然还能被他摸到阵眼在的地方。   这处阵眼是一处祭台,也就是说这里是大罪之门每次献祭最强者给教廷新任主教提供能量的地方。   十字架上死了无数的人,每一个都有着强大而不甘的怨气。伊莱的光之魔法能够化解和净化,可是现在仅凭他自己,可做不到与这么庞大的黑暗力量为敌。   那些黑暗气息将他团团围困,他好不容易安抚住体内暴动的光魔法努力抵挡着,却也只是在相互碰撞间,听见一阵阵腐蚀的声音。   在这里光明只会被黑暗吞没,伊莱脸色惨白着,有些预感到了自己最后的结局。   也就在这个时候,裴初找到了伊莱。彼时伊莱凝聚出来的光魔法护盾已经被黑暗力量蚕食出裂缝,丝丝缕缕的黑气缠绕住他的手臂与脚腕。   “一个人就敢闯进来,你也真是嫌自己命大。”   一个人影逐渐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浑身被雨淋透,衬衣湿漉漉的贴在身上,一头白发还在滴着水。   当伊莱对上那双绿色眼眸里潜藏的无奈时,略微沉默,他皱了皱眉头,开口道:“你怎么在这里?”   “不是谢里斯你很失望?”   精灵虚握着拳头掩在唇边咳嗽了一下,伊莱这才发现,此刻精灵的脸色比起他来并没有好上多少,那张白皙精致的脸是近乎透明的苍白。   “或许谢里斯没告诉你魔法阵现在的改造,正是我的杰作?”   伊莱沉默了一下,移开了视线。   他当然知道,不仅是谢里斯,连安德鲁说起来时都是对精灵魔法阵天赋的一脸赞叹。可也正是因为如此,伊莱才下定决心来魔法阵探查究竟。   他承认自己鲁莽了。   可他不愿意想,自己真的不如精灵,他的……情敌。   更何况,探查出大罪之门的秘密,本来就是他前来卧底的任务。   裴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知道这种情况在大罪之门里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他手中用魔法凝聚出一把弓箭,开弓拉弦,一箭射在了伊莱脚下睁开眼睛的图纹上。   那张图纹似乎缩了缩瞳孔,然后缓缓了的阖上了眼睛。这里不得不感谢一下安伯,这些日子经过他改良后的魔药调养,他的身体可以调动转化的魔力也更多。   如若不然,他还真不敢就这么大喇喇的闯进来。   图纹阖上,伊莱霎时感到身上那股不知名的压力一轻,体内的魔力运转也更加流畅,他腾出手总算将那些缠绕在自己身上腐蚀的黑气扒拉下来,却还是露出一条条灼烧般的伤痕。   “我不会谢你。”   茶发少年半敛住眼眸如此说着,或许他知道能让精灵这么不顾一切来救自己原因,只是源于那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姐姐苏珊。   正是因为清楚,所以他才不会感动。他不想让自己坠入和精灵一样虚假的情谊当中。   裴初不置可否,只是说了一声,“先走。”   阖上眼睛的图纹并没有安抚住那些暴动的黑暗力量,躁动不安的想要吞噬掉擅闯进这里的所有活物,空气里散发着腐朽又阴暗的气息。   伊莱抬头看了一眼,突然脚下一跃冲向裴初,半空中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刀尖对准的好像是裴初的心脏。   然而却在落地的一刹那,他与精灵擦肩而过,一刀划开精灵背后那道伺机而动,想要偷袭的黑雾。   裴初偏头看了一眼,这个刚刚还是不会谢自己的茶发少年甩了甩自己的刀尖,他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是与他背对着背。软和秀美的脸上,是靠谱的沉稳。   裴初心里发出一声喟叹,嘴里却说着,“你真的很像苏珊。”   一样的善良正直且坚韧,这样的人,有谁会不喜欢呢。他弯了弯眼睛,又说了一遍,“我会保护你的。”   “我说了我不需要谁的保护。”   伊莱紧握着匕首面无表情的说道,他强调,“我不是苏珊,我是伊莱。”   裴初没有回话,只是仔细感应了一下魔法阵里的变动,“三点钟方向,我们突围。”   黑暗能量如暴风一般向他便聚集,越来越森冷尖锐,有时还未靠近,它所带起的气息和风刃便能在两人身上个出一道道血口子。   魔法阵外面,不仅是安德鲁,感应到不对的谢里斯和亚德,连带着地下室里出来的安伯也聚在了阵法周围。   “他进去了?”   安伯冷着眉眼问着最先到来目睹一切的安德鲁。   吸血鬼拍了拍自己帽子上的水珠,笑眯眯的点了点头,“是的哦。”   他重新将自己的帽子带了回去,不紧不慢道,“可以说是义无反顾呢。”   安伯啧了一声,烦躁的将自己手中的香烟给捏断了。   狂风暴雨席卷着这一片地域,天空黑沉沉的好像要崩塌下来,他们站在长廊之下,仍能感受到雨水飘荡打在身上的凄冷。   安伯看了一眼一旁的谢里斯,对方面容冷峻,无波无澜,看不出有没有在为谁担心。   而兽人却没有在场的其余几个人那般冷静,他向前一走就想要闯到阵法中去,却被安伯按着肩膀拦了下来,亚德转过头,耳朵低垂,呲牙发出令人感到危险的嘶吼。   安伯并没有发怵,他只是捏着手中断成两截的香烟,敛眸道,“冷静点,你现在进去也只会让情况更遭。”   这个魔法阵本就是以献祭为目的,而亚德的力量太强,原本就是禁闭室里的下一个祭品,如若他一进去,恐怕只会瞬间激发魔法阵的力量,让本来有机会出来的人,愈发困死在里面。   这也是谢里斯没有跟着伊莱一起进去魔法阵探查的原因,而安伯也相信这么多年精灵对魔法阵的研究,不会让他真的困在里面毫无办法,他只是气阿佩尔对伊莱的执着真的能让他这么不顾一切,舍生忘死。   早知道就不该那么早给他服用改良后的魔药。   而现在正与精灵一起并肩突围的伊莱突然发现,若非他们之间的诸多纠葛,注定让他们只能做敌人,那么精灵实在是一个很难得的队友同伴。   冷静果决,洞察若微。   和他在一起,你完全可以将自己的后背托付给他,从而无往不利,奋勇向前。   黑暗中,他们一个以匕首近战开路,一个以弓箭保驾护航,指明方向,配合默契,很快就找到了魔法阵的出口。   魔法阵里瞬息万变,因而抓住出口的机会或许也就只有这么短短的几分钟。然而周围躁动的黑魔法环绕,似乎也是察觉到了他们准备逃离的机会而变得更加狂暴起来。   仿佛被某种意识操控着,整个魔法阵都想要留下这两个外来客作为这黑暗中的一份子。   这份狂暴令守在魔法阵外的几人都有感知,只见狂风卷着暴雨好像无数条鞭子抽打着廊墙石柱,天空黑沉沉的好像要崩塌下来。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们才意识到,这个禁锢住大罪之门数个世纪的魔法阵威力,是多么强大危险而又牢不可破。   谢里斯看着一片动荡的魔法阵,蓝眸眯了眯,转头问向安伯,“你们研究了这么久,难道就没有想出什么克制的方法?”   安伯将已经蹂躏得不成样子的烟卷扔到一边,一只手插进衣兜道,“办法倒是有,就看你们肯不肯合作。”   谢里斯毫不废话,直截了当道,“说。”   安伯抬头望着混乱的天际,这场暴雨下得猝不及防,好像三年前被挥散的那晦暗的阴霾又重新笼罩回来,黑压压的压着人心上,令人烦闷又不快。   安伯不得不承认,这三年的风轻日暖,让他再也无法习惯曾经的凄风苦雨了。   他转身踏进暴雨当中,狂风带起他冷酷的话语:“东南西北各占一角,听我号令,同时破坏掉那里的六芒星。”   只是如此做,恐怕就要惊扰到远在王都里的教廷主教了。   然而他刚刚没走几步,天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当电光穿透阴霾直直击入阵法中后,震耳欲聋的雷鸣声才姗姗来迟。   安伯面色一变,猛地看向魔法阵中间。   魔法阵里,眼看着裴初与伊莱距离阵法出口不过一步之遥,精灵更是一只脚已经跨进出口的时候,阵法里那些诞生自无数黑暗生物,充满怨气和不甘的力量也在做着最后的反击。   裴初还好,他本身就是一个凝聚不了魔力的半废人,对这个以汲取力量为本能的魔法阵没有多少吸引力。   然而作为光魔法载体的伊莱,在这里就仿佛火把一般耀眼,让那些黑暗力量宛若飞蛾扑火一般不断扑向他,一只两只只是玩火自焚,然而面对铺天盖地的一群,再明亮的火把恐怕也只有被吞噬扑灭的下场。   在伊莱和裴初即将一起踏进出口的那一刹那,黑暗力量凝结反扑瞬间将他整个身体都层层包裹住,经过这么久的战斗少年本就有些体力不支,此时被携裹着毫无反抗之力,眼看着就要在即将逃出生天的一刻重新被拉回黑暗。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伊莱的手突然被人握住。他有些费力的低头看去,就见原本已经跨入魔法阵出口的精灵拉住了他,对方一头湿透的白发撂在一起,狼狈又暗淡。   然而一双绿色的眼眸却仿佛盛了阳光的春水,温暖明亮。魔法阵的出口正在他脚下消失,然而他还是紧握着伊莱的手不放。   茶发少年听着眼前的白发精灵对他轻轻的开口,“不要怕。”   对方从那个只差半步就能逃出去的出口中退了出来,伸出双手拥抱住被黑暗力量团团包裹住的他。伊莱的嘴唇颤了下,想要挥开他的手,却被他更紧的握住。   “你……”   不会有人不害怕死亡,也不会有人被围困在黑暗中无法解脱时不感到绝望。在抓住一线生机又被拉回去当然不甘痛苦,可他也不会想到有人会主动放弃这一线生机转回身救他。   不要对我这么好。   我不是她。   魔法阵的出口即将消逝,又一次发生转移。黑暗中裴初拉住伊莱,张开双手面朝着他,嘴唇轻动近乎呢喃的念出一声咒语。   下一刻电闪雷鸣,蓝色的闪电带着万钧之力,狠狠的劈向了魔法阵中,苍白的电光瞬间照破黑暗,连带着将伊莱拉向半空中的黑暗力量也被劈中,雷霆之中坠落的少年被精灵拉着落入他的怀抱。   伊莱抬头去看精灵的脸,只见鲜红的血线从对方苍白的下巴上滑落,对方低头,那双绿色的眼眸微微弯起,映着茶发少年秀美若茶花的脸。   他轻叹道,“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   雷霆重新劈开了阵法的出口,精灵放下少年,拉着他的手,坦然的再次走出了魔法阵。   黑暗终是离他而去,在走出魔法阵的那一刹那,伊莱看着眼前精灵的背影,突然想若是苏珊临死之前,能看见这个不顾一切前来救她的精灵,或许也是他现在这般的心情了。   他突然……有些羡慕他的姐姐了。   走出魔法阵的时候,满天阴沉下着暴雨,雨幕浇注中前方突然走来几道人影,伊莱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来的人是谁,精灵就先一步松开了他的手。   他一怔,低头望着自己被雨水淋湿,空荡荡的掌间。   那边精灵有些慌乱的擦去自己嘴边的血迹,抬头一边对着气势汹汹走过来的炼药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一边揽住冲过来抱住他的腰,好像吓坏了的兽人。   不远处的雨幕里站着谢里斯和吸血鬼缓缓走近,前者走了两步后就驻足在雨中不再动作。   后者来到伊莱身边,笑嘻嘻的打量了一下此时看起来神情怔怔的伊莱,突然的问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伊莱收回了手,凝望着雨中的谢里斯,面无表情道,“没什么。”   他不得不承认,他真的比不上阿佩尔。   阴暗雨幕里,安伯一边听着精灵不太诚恳的讨好和道歉,一边用卷发下的眼睛,打量着站在裴初身后的伊莱。   插在风衣口袋里的手摩挲着里面已经湿透的香烟和火柴,心里嘲讽的想,若是精灵真的这么在乎他的假月亮,那么满足了他的愿望又有何妨。   只要这家伙,不要再如此不顾一切,舍生忘死。 第62章 西幻魔法·十八   魔法阵里最后一场雷霆终究是耗费了裴初太多能量,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养得稍微好点的身子也因此再次虚弱了下去。   等到回去的时候,裴初睡了整整三天。   他醒来时地下室里罕见的空无一人,四周黑漆漆的,只有地下室里的半扇窗户洒进些许微光。   嗓子里传来些干哑的疼痛,裴初起身打算给自己倒一杯水,结果就发现旁边床头柜上放着一瓶魔药以及两颗枫糖。   裴初笑了一下,将魔药喝下后剥开糖纸将一颗枫糖含在嘴中。酸甜的味道冲淡了魔药的怪味与苦涩,嗓子的干哑也得到了些许的缓解。   他朝着地下室的那半扇窗户望去,好像看见了今晚的星辰格外璀璨。裴初其实知道自己现在有些发烧,四肢酸软无力,掌心也在发烫。   可是地下室里静悄悄的,他睡得又太久,便想起身活动一下。又或许这突如其来的寂静,让他少见的有些不习惯。   这片地下室原本是安伯的私人监区,在裴初和亚德来之前,一直都是他一个人住,但在后来裴初与他确定合作之后,这里便成为了三人默认的公共区域。   即使如此安伯的魔药架依旧是这里所占空间最多的,林林总总架立四周,好像在这片地下室里又额外造了一小片迷宫。   因而当裴初转过一个魔药架看见贴着身子正暧昧的站在一起的两人时,脑子还有些懵,他刚睡醒,烧也还没有完全退,大脑一时混沌得没办法处理好眼前的信息。   于是他下意识的敛下眼眸后退了一步,嘴里还道,“你们继续。”   那边的两人已经转头看向了他,是安伯与主角受伊莱。   就这时候裴初脑子里还不着边际的想着,该说不愧是主角受么,这么快就吸引到了攻四,不过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搞在一起的啊?   裴初的思维发散,有些迷茫他沉睡的这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没来得及仔细看贴在魔药架前的那两人,因而也没有发现那两人此刻的神情。   安伯皱着眉,而主角受伊莱的眼神空洞茫然,呆呆愣愣的,像一个任人操纵的木偶娃娃,脸还被安伯捏在手里。   安伯松开了钳制住伊莱的手,另一只手上是一只空掉的魔药试管。   “你在想什么?”   空荡寂静的地下室里,响起炼药师冷淡的询问。   这时候的裴初也察觉到了哪里有些不太对,目光又重新落在了前面的两人身上,当看见安伯手中的试管时,眉头皱了皱。   “你……”   他喉咙一痒,滚出了一阵咳。   安伯走过去想要为他顺顺后背,却被他反手按住了手臂,精灵一边咳着一边抬眸看他,那双柔如春水的绿眸罕见的有些锋锐,“你给他喂了什么?”   安伯低头与那双绿眸对视,卷发下的眼神冷冽,他将精灵按在自己臂上的手拿开,嘲讽的扯了一下唇,“喂了什么?自然是让他听话的魔药。”   他退后一步靠在了魔药架上,从衣兜里拿出火柴和香烟,只是摩挲了一下,却并没有点上。他扭头又看向那边安静痴愣的站在魔药架中间的伊莱,“你不是想让他做你的假月亮?”   他指间夹着烟蒂转了转,淡淡道:“只要将人做成傀儡,你还怕他一辈子不听话的待在你身边吗?”   裴初哑然,原剧情里其实有过这么一遭,攻四安伯对主角受爱而不得,曾经想过用魔药将主角受弄成傀儡永远的带在自己身边,然而因为心里的深情和隐忍到底没将这个想法付出实际,依旧只是在背后默默的陪伴和帮助伊莱。   倒是阿佩尔,在得知安伯有这样的魔药后毫不犹豫的用在了主角受身上,当然最后还是被安伯解开了,两人也因此让他们的合作关系生出了些许嫌隙。   没想到剧情兜兜转转,竟在以这样的方式进行着。   裴初想说些什么,然而喉咙哽咽沙哑又咳了老半天才缓过来,他看了一眼懵懂无知的主角受,又侧过身背靠着魔药架与安伯对视。   昏暗的光线里,他疲惫的垂下眼,嗓子暗哑的开了口,“放了他。”   安伯冷笑的抬头,“你舍得?”   手里的烟头被他捏的变了形,他开口道,“你不是宁愿耗费自己的精血也要孤身闯进魔法阵把人救出来?怎么这个时候又想着把人放回去了?”   “懦夫。”他勾着嘴角嘲笑,“一个假月亮,你还怕他恨你吗?”   裴初起身凑近,猝不及防的从安伯手里抽走了被他捏在手里的香烟和火柴。   他将那根皱巴巴的香烟叼在嘴里,又用火柴点上,黑暗里亮起一点火光,隔着烟雾安伯凝望着那双绿色的,映着明黄色暖光的眼眸。   直到裴初缓缓的将那根燃烧的火柴甩灭,安伯才又听见精灵开口,声音平缓得让人猜不透里面的情绪,“他不是她。”   烟草的味道在两人之间弥漫,白发的精灵偏过了头,静静的注视着不远处那个容颜秀美温婉的茶发少年。   “我知道她回不来了。”   伊人已逝,那个美好又善良的女子不应该被替代,也没有人能够替代。裴初终究不是阿佩尔,他看得清,也没有那么深的执念。   黑暗里安伯望着精灵,香烟上的火星明明灭灭的燃烧着,炼药师突然轻笑一声,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然而他却没有拿出火柴点上,而是低头凑近,借着精灵嘴里的香烟点上自己的。   近距离中,裴初好像看见了那双总是藏着卷发下的眼,色若琥珀,光彩潋滟。   香烟点燃后安伯便起了身退开,黑暗里他低头对着精灵轻笑,“你最好不要忘记你今天说的话。”   裴初撤后一步拉开了距离,香烟的味道呛得他喉咙不太舒服,毕竟这精灵的身子也是第一次抽烟,于是他拿下香烟扔在地上,用脚辗灭火星后走出了地下室。   临走前只道,“把他放回去。”   安伯吐出一个烟圈,看着离开的精灵无有不可的点了点头。既然精灵能够放下,那么傀儡也就没有了价值。   裴初出来的时候,外面星河灿烂,前几天的那一场暴雨,到底没使大罪之门重覆阴霾。   夜色里的神像废墟上,坐着一个红发兽人的身影,他抬头仰望,广阔的星空将兽人的背影映衬得有些单薄寂寥。   夜晚的清风透着点凉,香烟本就将他干哑疼痛的喉咙刺激的更加难受,此刻晚风一抚,让裴初几度压抑都没有压住那几声咳。   于是兽人戒备的回头,看见夜色里站着的精灵时愣了愣,然而少见的没有立刻冲着精灵扑上来,而是踟躇的坐在神像上没有下去。   裴初咳完后抬起了头,他并不是什么娇贵虚弱的人,纵使身体未愈,此刻在他脸上除了觉得脸色有些苍白,并不会让人看出他有任何破绽与不适。   他站在废墟之下,抬头望着神像上的少年,微微笑着,“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亚德没有吭声也没有回话,只是垂下眼眸,双手抓了神像的石壁,指甲锋利的在神像上留下了几道划痕。   裴初好像看出了什么,他踏着神像废墟,一步步走近兽人,兽人随着他的走近下意识的挺直了腰背,好像想要跑又忍住了。   于是裴初顺利的抚上了兽人的头顶,“这不怪你。”他微笑的揉了揉兽人的耳朵,“是我自己要去的。”   兽人咬住了嘴唇,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呜声,裴初又摸了摸兽人的脸,轻叹道,“对不起。”   他从口袋里掏出之前和魔药放在一起的另一颗枫糖,剥开后塞进了兽人的嘴里。   他知道兽人在自责这次魔法阵没有跟着他保护好自己,也在生气他没有通知兽人就擅自的闯入魔法阵,他轻声哄着亚德,张了张嘴,“下次……”   下次什么呢?   下一次再入魔法阵的话,恐怕就是他们一起越狱的时候了吧。想要做出的承诺哽在喉咙里,被裴初化作一声低笑,他毫无滞涩的揉着兽人的脑袋,“下次我让安伯给你带些巧克力。”   亚德皱着眉头从他的手掌下抬起了头,他好像并没有被轻易的糊弄住。然而星空下,精灵还是转移了话题,“说起来亚德也有十八岁了呢。”   他揉着兽人的脑袋欣慰的眯了眯眼,“再过两年,亚德就可以去追自己喜欢的姑娘了。”   原剧情里亚德并没有对主角受,以及身边的几个男子动过心,想来应该是喜欢姑娘的。裴初怀着一颗老父亲的心,好像看到了什么美好的畅想。   “到时候,你就可以带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在舞池里跳舞。”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懊恼的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我忘了你还不会跳舞呢。”   于是满天星河璀璨,精灵从废墟上跳了下去,回身又伸出一只手对着兽人邀请,“那么要不要和我跳一支舞呢?亚德。”   亚德看着他,不明所以的歪了一下头,然而看着精灵伸出的手,他还是起身一跃,跃下了神像,牵住了精灵。   晴朗的夜晚,满天星斗闪烁着光芒,像无数银珠,密密麻麻镶嵌在深黑色的夜幕中。   大罪之门的广场上,精灵带着兽人翩翩起舞,于是漫天繁星也成了他们的点缀。晚风吹起两人的衣角,又拂过两人的发丝,兽人跟着精灵的步伐腾转慢移。   亚德看着裴初,耳边听着他细碎轻缓的教导他所谓舞步的诀窍,他舌尖卷了一下嘴里那颗渐渐融化的枫糖,他凝望着精灵淡粉色的唇,突然踮起脚尖凑了过去。   裴初这些年被兽人各种舔咬,弄出了条件反射,看着兽人微微露出尖牙凑过来的时候,下意识的向后一仰避开了兽人的动作,同时抬手往兽人的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笑道,“说了多少次了,不许咬人。”   他这套动作好像在教训不听话的小孩子,带着宠溺,又带着疏离。   兽人被他拍的低下了头,被精灵牵着引导自己的舞步,半响才闷闷的出了声,“没想……咬人。”   他声音里含着的委屈让裴初不解,而不远处的长廊中,朦胧的月光照出了几道人影。   炼药师倚靠在走廊石柱上,指间的香烟被风吹散了烟雾,他的身后是沉默不语的伊莱。而与他们遥遥对立的,是另一边走廊里出来寻找伊莱的谢里斯与吸血鬼。   在这静谧的夜晚,他们不约而同的驻足,望向了那个温柔教导着兽人跳舞的精灵,白带般的银河,好像自梦里倾泻而来。 第63章 西幻魔法·十九   “你……刮胡子了?”   外面朝阳艳艳,透过地下室里那灰蒙蒙的半扇窗户照进来,在监房的老旧地砖上照出一小块光影。   地下室里的昏暗被这片光影驱散了些,然而依旧带着挥之不散的阴沉与湿冷,就好像这里是一片阳光照不透的阴影。   而往常这片阴影里总是游荡着一个常年穿着驼色旧风衣,卷发遮眼胡子拉扎的男人。对方一身不修边幅的颓废和沧桑,早已和这个装满魔药的阴暗地下室融为一体,裴初从未觉得那里有什么不对。   只是今天早上他窝在沙发上给红发小兽人梳头发时,看着迎面走过来的帅哥有些迟疑的叫了一声,“安伯?”   “嗯。”   炼药师一手插兜,带上了监房洗浴室的门。他依旧是一脸颓废的神情,只是往日里总乱糟糟遮住眼睛的卷发被他用皮绳扎成一个小揪,下巴的胡子也被刮了干净。   这让他那张平日里总是半遮半掩的脸彻底露出了真容,成熟而又沧桑,颓废而富有魅力。那双琥珀色眼睛看人的时候,仿佛总是摻了点深情与温柔在里面。   裴初默了默,视线在他和亚德的头发上扫了扫,心想要不要也给小兽人整个发型。该说不愧是攻四么,只要拾掇起来颜值还是杠杠的。   不过这突然转变形象应该不会没有缘由,他想到昨晚安伯与伊莱的那一遭,所以在他走后安伯还是与主角受看对眼了吧。   安伯走出门后眼角余光就一直在扫视着裴初,见他只是看了自己一眼后就收回视线重新给小兽人梳起了头,不由皱了皱眉头。   “你就不想说些什么?”   说什么?   裴初又抬头看了安伯一眼,“……挺帅的。”   炼药师满意的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收拾的快点,一会儿一起去吃早饭。”   乖巧的盘腿坐在裴初面前让他给自己梳头的兽人抬了一下头,他红色竖瞳映着今天突然转变形象,又反常的要和他们一起去吃早饭的炼药师,嘴里的尖牙呲了呲。   野兽的直觉总是敏锐的,他好像已经察觉到了炼药师变化的原因。   与之相比,裴初就要迟钝多了。他最终放弃了给兽人扎个麻花辫的想法,将这一头红色的长发梳顺后点了点头,“好。”   他以为安伯是想要去见伊莱了,毕竟他与安伯天天在地下室里相见,而伊莱只会在饭点时出现在食堂。昨晚和安伯说明后,他已经不打算去干涉主角受和几个攻们之间的感情线了。   毕竟他就是一个把人当替身的大反派,和他们也算不上情敌。   *   然而大罪之门还算是一片平静的时候,远在王都的教廷却是已经暗流涌动。   裴初三年里对魔法阵的改造或许还可以隐秘周到得不被教廷察觉,然而几天前那一场波动,到底还是让教廷里的老家伙们或多或少感到了些许异样。   希伯莱家如今的当家人奥里,以及加入教廷成为神官的菲斯都站在教廷的主事厅里,都在等待着教廷大主教的命令与吩咐。   毫无疑问,他们对于至今还好端端活在的大罪之门里的谢里斯耿耿于怀。   纵使知道对方不可能逃出那个牢笼,但谢里斯活着本身就是对他们的一个威胁。   “你们确定你们选中的那个精灵是把好刀?”   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神像下站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对方看上去年已过百,可依旧精神矍铄,一脸白色的胡须也让他显得更庄严稳重。   就像一个再让人尊敬不过的神父。   菲斯犹豫了一会儿到底从奥里身边站了出来,抚胸行礼,恭敬的道,“我想暂时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虽然这三年里对方都没有为他们解决掉谢里斯,可他也的确牵制住了谢里斯在监狱里的发展,是那个最接近能够毁灭掉谢里斯的人。   大主教只是似笑非笑的扯了一下唇,这个动作在他茂密的白色胡须遮掩下并不明显,因而他看上去还是那么庄严慈蔼,即使他说出来的话并不友好,“可是菲斯,他从禁闭室里带走了我原本为你准备的祭品——那个兽人。”   菲斯低下了头,这时候奥里又站了出来,为他侧身挡住了大主教看向菲斯的目光。   或许他们对同父异母,身具异族血脉的谢里斯是真的厌恶憎恨,可是对于自己的亲兄弟,他们也是真的做到了相互扶持友爱。   奥里淡漠的道,“虽说如此,可那精灵也说过是要利用兽人牵制住谢里斯。”   他顿了顿,直视大主教,“更何况您也说过,没了兽人,用有龙族血脉的谢里斯来做菲斯的祭品更好。”   希伯莱家的骄傲与实力支撑着他,到底让他无法做到对任何人低头。   大主教看着这个年轻气盛的希伯莱家家主,宽容的笑了笑,“当然,确实如此。”   他走下台阶缓缓抚上两个年轻人的肩膀,笑道,“可是前提时,你们得杀了谢里斯,或者将他引到祭台上。”   “我最近感到魔法阵的能量越来越弱了,绝对是有人做了什么,你们的精灵手下就没有告诉你们什么消息吗?”   他注视着两人的脸色,轻缓的道,“看来你们对他的控制力还不够大,那么得让他抓紧了,毕竟……”   他拍了拍菲斯的肩,“菲斯的继任典礼马上就要举行了呢,到时候没有足够力量,你可对付不了那些虎视眈眈的王权。”   菲斯在大主教的掌下低下了头,眼神晦暗道,“是,我会加强对那边的控制。”   *   大罪之门的上空好像掠过了一只飞鸟,阳光照射下,它的阴影透过破碎的花窗投射在裴初几人的餐桌上。正在食堂用餐的裴初抬了一下头,望向那只飞向远空不知是什么品种的鸟。   大罪之门除了迫不得已被关进来的囚徒们,没有任何生物能够闯进,也没有任何生物能够停留。   理所当然,那应该是一只南渡过冬的候鸟。   “快冬天了。”   裴初眯了眯眼,纵使现在阳光还算明媚,但实际上也已到了十月,空气里还是混了些萧瑟与寒冷。   安伯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淡淡的点了点头,他突然道,“你上次那么大动静,教廷那边不可能没有察觉。”   他说的是精灵为了救伊莱闯入魔法阵,又在最后引出一道天上雷霆的事,纵使他那时也在决定哪怕惊动教廷提前暴露了他们的计划,也要和谢里斯他们合作破坏魔法阵。   裴初端起手边的黄油啤酒喝了一口,不紧不慢的开了口,“他们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不过也确实会引起那边的警觉。”   他叹了口气,“我们大概要有麻烦了。”   安伯睨了他一眼,似乎再说——麻烦也是你自找的。   裴初自知理亏,没有回话,视线在食堂扫了扫,却没有看见谢里斯和伊莱,倒是目光触到角落里的吸血鬼时,对方遥遥举杯与他致了个敬。   他好像有了些许察觉,回头对安伯道,“一会儿,我们再去魔法阵看看。”   餐桌旁的亚德抬了一下眼,牵住了裴初的手,裴初在他脑袋上揉了揉,笑道,“不会丢下你的。”   安伯看了两人一眼,啧了一声,放下叉子点了一根烟。   年纪小确实挺占便宜的。   他望着广场,又想起了昨晚精灵星空下的一舞。或许出去以后,他也能在冬夜的舞池里邀请一下精灵?   细碎的阳光没了卷发的遮挡照进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他的眼里映着白云,可是视线下落,他又忍不住看向那个正在揉着兽人耳朵的白发精灵。   可是真的等冬夜过去的时候,带着兽人站在星空下的安伯,茫然回顾,却再也找不到那个他想要邀请一舞的对象了。 第64章 西幻魔法·二十   黄油啤酒入到口中的味道十分香甜,焦糖和奶油搭配着啤酒的清香在口腔里弥漫。   安德鲁仔细品尝了一番,依旧觉得这味道不如鲜血给吸血鬼带来的愉悦和美妙。   吸血鬼贪求人类的血液和温暖,对待猎物的态度也总是矛盾又暧昧,这一点监狱里的龙族和他很像。   就像这三年里,他都在背后看着谢里斯陷入对精灵越来越深的憎恨当中,可安德鲁也同样知道,这憎恨的背后,更多的是龙族的精灵求而不得的爱。   以及对精灵身边那些被他温和以待的人的嫉妒。   这很有趣,尤其是安德鲁清楚的知道三年前的禁闭室里,谢里斯究竟是怎么出来的之后。   可是他却不打算告诉龙族真相,这无关精灵的约定和威胁,他只是想看看,这场盛大的剧目最后,演员们究竟会有着什么样的结局。   一个看戏人,总不想做一个扫兴的剧透人的。   只是可惜,他是真的喜欢伊莱这个人类,就像身处黑暗里的生物,没有谁是不向往光,哪怕他清楚的知道,光明不会为他停留。   他与精灵遥遥敬酒,心里却并没有为这点遗憾感到忧伤。   不过,他看着身边空荡荡餐桌苦下眉眼,龙族和少年对他这么排挤可真是让人感到难过。   太过分了,明明他才是那个最先加入团队的人呢。   *   裴初带着亚德和安伯来到大罪之门的魔法阵探查的时候,果不其然在那里发现了谢里斯和伊莱。   上次魔法阵探查的发现,伊莱自然会告知谢里斯知晓。关于那座阵法中央令人不安的祭台,谢里斯和伊莱也都有自己的猜想。   或许,那里就是逃脱大罪之门的关键,整个魔法阵的阵眼。   两方人马甫一见面,气氛算不得友好,毕竟怎么说他们也是大罪之门里,最敌对的两方势力。   但要说立马打起来,倒也没有。即使身边的亚德一见谢里斯就蠢蠢欲动,但到底还是被裴初揉着脑袋安抚下来。   那边的谢里斯看见裴初,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后,又看向了走廊外的魔法阵。他半边身子都笼在阴影里,背靠着走廊的石壁。   走廊外伊莱正在描摹阵法,对于突然过来的裴初几人,不知怎么的身体一僵,他的视线落在安伯身上,待要触及裴初的时候,又若无其事的收了回来。   好像有点尴尬。   裴初揉着兽人的脑袋感受到了气氛有些不对劲,他瞥了一眼旁边的安伯,对方却老神在在的点了一根烟。   “我过去看看。”   炼药师说了一声,然后跨出走廊走向了魔法阵以及旁边的伊莱。老实说,真的一点也看不出他才给人下过魔药的心虚和理亏。   裴初只当他这是想和主角受培养感情,因而没说什么。只是拉着兽人站在了一边。   他和谢里斯站的不远,就在斜对面,相隔不过三米。   只是一个罩着满身阴影,一个落了满身阳光。那头白发在阳光的照射下很美,即使谢里斯满头金发更甚朝阳。   曾经天真烂漫的贵族少爷终究长成为一个深沉内敛的男人,“阿佩尔。”   男人唤了一声,这个名字被他咀嚼了太多遍,等到说出口的时候反倒显得平平无奇,他说,“我们合作一场怎么样?”   阴影里的恶龙抬头,深蓝色的眼睛凝望着走廊边的精灵,嘴角的笑意让他看上去还是三年前那个真诚简单的贵族少爷,可是他的话到底还是表现出了他一方雄主的资本和底气,“我想缺少了我们的帮助,你们也很难成功越狱的吧。”   他笑着起身,逐渐逼近,一步步走到阳光下,站在了精灵的面前,低头望他,“你想出去,我也想出去。或许我可以把你的仇先放一放,与奥里和菲斯做了了断后再说。”   他的声音很沉,与他阳光俊朗的长相并不相符,好像来自深渊里的低语,危险得让人毛骨悚然。   亚德好像想起了之前裴初脖颈上的青痕,于是他上前一步挡在裴初和谢里斯的中间,呲牙发出警告的低吼。   谢里斯那双不带感情的蓝眸淡漠的落在兽人身上,“滚开,我在和你主人说话,没兴趣和狗打架。”   “他不是狗。”裴初将亚德拉回了身后,安抚的摸了摸他的耳朵,“他是亚德。”   亚德顺从的蹭了蹭他的手心,那双红色的眼眸瞥了谢里斯一眼,同样没有任何情绪,又好像藏着说不尽的轻蔑。   一旁的谢里斯看着,身侧的手握了握拳。他知道自己在嫉妒,就像在嫉妒那晚星空,兽人与精灵跳的舞。   龙族蓝色的眼眸深了深,然后又笑,“不管他是不是狗,总之你答不答应我的合作?”   裴初挑了挑眉,“你应该知道我和希伯莱家的联系。”   “希伯莱家可不会让你逃出大罪之门。”谢里斯身子一侧,又靠在了裴初身边的石壁上,他与他肩并着肩,一起看向了大罪之门的广场,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曾经初识的岁月。   然而这种恍惚并没有让谢里斯沉浸太久,他通透的点出,“否则你也不会一直与我留手,转而一心研究魔法阵。”   三年时间他都在与精灵相互对峙,不断消耗。然而在伊莱出现以前,阿佩尔大多时候都是只守不攻,明明他背靠着希伯莱家的力量,本身的能力也足够强大,可这三年还是让他这么轻易的一步步壮大。   谢里斯知道,精灵与希伯莱家合作的背后恐怕更多的是自己的小心思,他需要谢里斯当做幌子来获得他那两个傻弟弟的支持,让他有足够的资源和能量来研究破解大罪之门魔法阵的秘密。   既然他与希伯莱家没有表面那么和睦,那么为什么不利用这一点拉拢精灵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至于他们的仇……   恶龙眼眸偏转望着白发精灵的脸,视线微沉,等他重新夺回了希伯莱家的权利,天涯海角,他都让能精灵无处可逃。   裴初不知道身边的恶龙在打什么主意,也没注意到恶龙看自己的视线。其实认真来说,纵使原剧情里阿佩尔真的有自己的小心思,以他的能力来说也真的无法压制住谢里斯的发展,只能勉强与他达到抗衡,直到主角受伊莱到达监狱,才将这种平衡打破。   所以他与希伯莱家才能相互利用达成合作这么久,当然,裴初到来后,这种合作也只是成了他对希伯莱家单方面的糊弄。   而剧情里他们真想要逃出大罪之门,确实也是需要两方人马的合作。   于是裴初点了点头,他回首望着谢里斯与他对视,笑道,“那么接下来怎么合作,你们只能听我的安排。”   那双碧绿的眼眸望进谢里斯的眼里,令他忍不住垂下了眼,他双手环胸摩挲了一下手指,轻笑一声,“好。”   不远处的伊莱和安伯看着这一幕,大罪之门里本该至死方休的两个死对头,很难得的,并肩一起晒着太阳。   伊莱看见谢里斯那抹笑时回过了头,那抹笑实在很轻,轻如暖阳,是伊莱来到大罪之门以后,第一次看见的,让他想起曾经的谢里斯少爷的笑。   他的视线又落在眼前的炼药师身上,对方将头发扎起来之后显得人模狗样,然而伊莱对他却并没有好感,这自是源于对方偷袭他,还给他下了魔药所致。   尤其是……那时候他虽无法动弹,神智却是异常的清楚。   “所以,你听到了吧?”   卷发的炼药师吸了一口烟,看着眼前的茶发少年微微笑道,“他并没有把你当做任何人。”   “你是不是,松了一口气?”   他这话里带了几分戏谑,又带了几分冷。伊莱知道他的心思和目的,却也只是软乎乎的露出一个笑,说出来的话却是毫不留情,“只是你的气是不是松的太早了?”   “你喜欢阿佩尔,可是阿佩尔可不喜欢你。他爱的是苏珊,”他顿了顿,坚定道,“也只有苏珊。”   然而面前的炼药师却并不在意,他弹了弹烟灰,低头笑道,“我又不用他爱我,我只要让他留在我身边就可以了。”   他抬眼望了望走廊里的裴初,琥珀色的眼眸里流转淡然而又温暖的光,他轻喃着,又笃定的开口。   “一辈子。”   伊莱看着他,突然觉得自己其实与他是一类人。就像炼药师师喜欢着精灵,伊莱也依旧爱慕着谢里斯。   这不会改变,因为爱从来不会讲道理。就像月亮美的让人离不开眼,可依旧有人向往阳光。   即使他知道,那个他喜欢的人目光不会落在他身上。即使他知道,有些人美好得无法取代,也让人恨不起来。   可是说到底,他们都只是爱上了一个,不会爱自己的人罢了。   阳光隔着云层照了下来,十月的秋风卷着年轻人的心事飞向了远方。墙角的不知名野草在微微摇晃,长廊边的裴初抬头,天空下的白鸟从他绿湖般的眼底飞掠而过。 第65章 西幻魔法·二十一   教堂高耸的塔尖在阳光下投出长长的阴影,洁白长阔的走廊里,希伯莱家的家主奥里和注定将要继承下一任主教的菲斯并肩走着。   “你也不必在乎那个老头说的话,下一任主教的位置你肯定能坐得稳稳当当。”   奥里身恣笔挺,体态修长,鳄鱼皮的长靴叩在走廊的地板上,每一步走得都如裁量过一般距离精准。他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有些厌恶的用它擦了擦自己被大主教拍过的肩膀。   与他相反,菲斯就要显得朴素得多,一身黑色的修士长袍,只在胸口挂着一个银色的十字架,他伸手握住那枚十字架,神色有些冷酷,“可是哥哥,谢里斯不死,终究是我们的心头大患。”   奥里沉默了一会儿,他将手帕重新叠好放回自己的口袋,语气里同样是毫不留情的狠辣果决,“那就要他死。”   “我们亲眼看着他死。”   *   来自希伯莱家的信件被送过来的时候,裴初刚刚睡醒。   海岛上的气温总是要比其他地方气温下降得快,十月刚过,地下室里就被安伯烧上了壁炉。其实以前没有这玩意儿,但耐不住精灵体虚,又不能持续的使用魔力。   于是在他们相识的第一年,安伯就用自己做魔药攒下的人脉安置出了这么一个壁炉。当时他还在感叹炼药师的体贴,转头就被他拿小本子又记了一笔账。   所有为他耗费的物力、财力以及魔药都被安伯记在了那本黑笔记本里。林林总总三年过去,已经有了满满的一本,男人拿着它,说要让精灵出去以后,给他一件一件的偿还。   一桩一件,怕是还一辈子都不够。   裴初这次醒的有点早,地下室的另外两个还在自己的地盘睡,他是在半夜被渴醒起来喝水的,然后就看见了一封从壁炉里冒出来的信。   是希伯莱家。   能够穿过魔法阵以这种方式给裴初送信的,有且只有希伯莱家。   裴初不紧不慢的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才过去捡起那封掉在地板上的信。他并没有第一时间拆开看,而是先把壁炉点燃。   等到身子被火光烘暖后,他才重新拿起了那封信。   只是甫一打开,那封信里便钻出一只蓝色的小虫,不由分说的顺着裴初的手腕钻进来了他的体内。   裴初没有阻止,缓缓跃动的火光里,他眼睁睁的看着那只蓝色的小虫钻进他的手臂后,这才把目光重新放在那封信上。   信上的内容很简洁,无疑是让他找机会重伤谢里斯,然后将他带去魔法阵。至于信里的那只虫,写信者只写了两句话——   关键时刻它会帮助你,也会帮助我们。   可实际上,这只是一条用来控制精灵的虫子。只要用魔法与他体内的虫子相连,那么就可以通过精灵的眼睛看到他在做什么,也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关键时刻更是可以直接夺取精灵对身体的控制,短暂的主导他的行为。   裴初轻轻的叹了一声,糊弄了这么多年都没什么建树,看来希伯莱家那边也真是急了,或者说他们那边也真的到了不得不和谢里斯动手的地步了。   是什么呢?菲斯要继任大主教了吗?   裴初就这么漫不经心的想着,一点也不担心那只钻入他体内的虫子向他的主人泄露自己的思绪。   他经历了太多,怎么也不至于被一只小虫子控制了思想。估计奥里和菲斯也没想到,他们计划出这一损招的时候,会遇到裴初这么一个Bug。   只是这对裴初来说,也未必不是一个机会。   他窝在壁炉前的沙发,伸手一扔就将那封信扔进了壁炉。看着火舌将信纸蚕食成灰烬,地下室里又响起了另一人的声音。   “谁的信?”   魔药架旁站着穿着睡衣,披着风衣走出来的安伯,对方脸上还带着困倦,好像美梦中断让他眉眼里夹杂了一些烦躁与不愿,他是看见外面的火光后起来的,一出来就看见精灵往壁炉里烧了一封信。   那人淡漠得不见悲喜的神情让他心里无端生起几分不安,于是皱着眉头询问出声。   裴初看着安伯出来顿了顿,然后勾起嘴角笑道,“希伯莱家的。”   安伯瞥了他一眼,走近他的身边,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烟借着壁炉的火点燃后问道,“说了什么?”   信纸的灰烬埋在壁炉里,偶尔落下一角没有烧干净的,字迹也早已模糊,让人看不出半点它曾经的痕迹与信息。   “还能是什么?”裴初靠着沙发的扶手撑着下巴,表情平静还带着几分慵懒的倦,像猫一般打了个呵欠后回答,“就是让我偷袭谢里斯,然后把他扔到魔法阵的祭台上去。”   他终是隐了虫子的那一节没告诉安伯,他撑着下巴的手,也很好的遮掩住了虫子钻进□□留下的伤痕。   于是安伯便没有怀疑,坐到了壁炉前的另一把沙发上,转头看他,“那你打算怎么做?”   他伸手弹了弹烟灰,淡淡道,“如果没记错的话,你应该也与谢里斯达成了合作的协议。”   火光映着精灵的脸,将他的白发也染上了一层橘黄温暖的光,他半耷着眼,白色的眼睫为他绿色的眼眸覆上了一层阴翳,连带嘴角的笑容也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诡谲起来,“嘛,总归与谁合作不是合作呢?”   安伯又收回了眼,他夹着香烟慢慢的抽了一口。他还记得自己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如果坏人都做不彻底,终将受到反噬。   他在烟雾腾袅的中垂下眼眸。   说到底,谢里斯那家伙也是一个令人嫉妒的混蛋呢。   *   十一月初的时候,大罪之门的上空下了一场白雪。鹅毛般的大雪飘飘荡荡,从乌云低垂的天空落了下来,没过多久就将整个大罪之门覆盖了厚厚的一层。   亚德向来是喜欢雪的,从禁闭室里出来的第一年,那年的雪落下的时候,兽人红色的眼眸里满满的都是震惊与稀奇。   那是他第一次见雪,然后被裴初拉着去打了一场雪仗。还在广场中央堆了一个白白胖胖的雪人,虽然第二天就不知道被谁摧毁了,但后来亚德去找一脸莫名的谢里斯打架的时候,他还是很开心的。   以至于后来的每年,当大罪之门的上空下第一场雪的时候,都是红发兽耳的小兽人最开心的时候。   每到这时,兽人总是会兴致勃勃的拉着裴初去玩雪,并且必然会打一场雪仗。   白色的雪握在手中,哪怕隔着皮质的手套也能感觉到凉丝丝的寒意。安伯咬着烟头抓了一把,抬头就看见广场上两人你追我赶,小孩子一般玩得不亦乐乎。   其实大多时候都是裴初迁就着小兽人在玩,当然,亚德因为知道精灵身体的情况,也很好的限制住了自己的力量不会弄伤精灵。   然而裴初借着这一点退让,臭不要脸的没少往精灵身上扔雪球。   大罪之门能这么心宽到无忧无虑玩雪的也就只有他们几个,这里的大部分囚徒,望着这洁白的雪都觉得那里映着自己的黑暗面。常年被限制住自由,看不到未来的他们,大概很难理解精灵和兽人玩雪时,嘴角纯粹的笑意。   当然也有人会加入他们,在过去的某一年,谢里斯和精灵的派系就爆发过一场大规模的雪战,最后以广场上的那尊神像被谢里斯和亚德破坏成废墟做为结束。   打从那以后,两派人都会很冷静的绕过玩雪的兽人,毕竟他不会对谁都像对待精灵那样忍耐温和。   伊莱跟在谢里斯身后,他们站在长廊下的一侧。这边是个拐角,拐角的另一边就是在玩雪的裴初和亚德。而谢里斯只是靠在这个拐角的石壁上,既没有靠近,也没有离开。   他还是他一贯的作风。   永远靠在不远不近的距离里,蓝色的眼眸里始终望着精灵一人。   从前的时候,他大多只是一个人,孤单的,沉默的,所有的爱恨都被他藏在那双深蓝色的眼眸里,就像大海在孤独的伫望着月亮的沉落。   可是现在,他的身旁总是跟着另一个人,茶发的少年,就像一朵开在海边的山茶花,他靠不近他,却愿意守着他。   谢里斯不是不知道,可他从来没有转过身。   安德鲁照样坐在屋檐上,一片寒凉透骨的白雪包围着他,可他感受不到,或许因为他自己本身的体温,就是如这寒雪一般冰冷。   大雪还在下,飘飘摇摇的,好像天边被揉碎的云絮。落在广场上,就好像将广场上的人笼罩在了一个和别人完全不一样的世界里。   裴初和兽人玩得有些累了,他微微喘了一口气,这口气在嘴前凝结出了一片白雾。他身上同样落了不少雪,衣服上,头发上,眼睫上,远远看上去,有些让人分不清他与白雪的颜色。   某一瞬间别人看他的时候,就觉得这人好像就是从雪里走出来的精灵,或许一个错眼他又要融进雪里消失不见。   裴初手里还剩下最后一个雪球,他玩累了,想着扔完这个雪球就休息了。可是也许是力气耗得太过,这个雪球他没能扔得太远,位置也有很大的偏差。   于是它穿过走廊,直直的砸进了谢里斯怀里。   “啊……”   雪球顺着谢里斯的衣服滚了一身,又被谢里斯下意识的接在了手里。   金发蓝眸的龙族抬头,就看见飘落着大雪的雪地里,白发绿眸的精灵看着他轻轻一呼,然后弯起眉眼,对着他说了一声——   “对不起。”   好像穿过了三年的岁月,在那个阴雨绵绵的天窗下,死里逃生的谢里斯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轻抚他的眉心,无声的和他说了一声——“对不起。”   谢里斯的眼睫,突然颤了一颤。 第66章 西幻魔法·二十二   感恩节前夕,远在王都的格雷特教堂正在准备着一场主教的继任典礼。   而新任主教正是希伯莱家的三子菲斯。   希伯莱本就是当今魔法界实力最强大的贵族,如今菲斯又继任了教廷的大主教,可以说风头无两,连王都里的王权都要对他们礼敬三分。   而在这一个即将继任主教的风雪夜里,奥里和菲斯连带着即将卸任的老主教都聚集在格雷特教堂的一个秘密地下室里。   这个地下室潜藏了教廷几个世纪的秘密,一直以来只有寥寥几人才会知晓。   幽蓝色的火焰将这处空间照出几分不符合教廷神圣庄严的诡异气氛,而地下室的中央正刻画着一个繁复又巨大的魔法阵。   老主教看了奥里和菲斯一眼,问道,“那么你们可是准备好了?”   菲斯握着胸口的十字架,点了点头。   *   大罪之门里,原本悠闲的躺在壁炉前的沙发上烤火的裴初突然觉得手腕一痛,微微皱眉。他睁开了眼,环视了一下四周,眼里出现短暂的陌生和冷漠。   被他眨了眨后,又化成了与往常别无一二的柔和春水,他起身走到了地下室的书案上,那里摊开着描绘了整个大罪之门魔法阵阵型的图纸。   他看着看着,突然勾起嘴角呢喃了一声,“那么开始吧。”   月明星稀,白雪映月。月色和雪色,将这个黑暗的罪恶之城都增添了几分朦胧的宁静秀美。   长廊里谢里斯渐渐走近,直到看见驻足在长廊下看雪的精灵,月光罩着那人的背影,如雪的白发也在风中微微飘荡,谢里斯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又若无其事的走上了前。   “你找我?”   恶龙与精灵并肩而立,挑眉看了看在这里等他的精灵。这很少见,大概他也没想到精灵会派人来与他传讯,又一个人等在这里与他相会。   往日里,不总是跟着那兽人与炼药师的嘛?   谢里斯这么想着,眼神很冷,嘴角却挑起一抹笑。   月色下精灵回头,偏转着眼眸看向了走到身边的谢里斯,细碎的白发在他额前飞舞,让他那双绿眸里的情绪被遮得若隐若现。   他轻轻‘嗯’了一声,然后道,“你竟然真的来了。”   谢里斯的眉头突然一皱,他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又说不上来。   然后白发的精灵突然转身,跨出一步凑近了他。他们本就是并肩站着,他转身一跨后,两人的距离便凑得极近。   那双绿眸自下而上的抬头望他,目光一寸寸的,扫视着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这人长得本就精致,这么近距离看人的时候,让人也不得不直视他的容颜。   谢里斯低头,望进那双绿色的眼眸,好像很早以前的那次初见,谢里斯的心还是不由自主的漏跳了一拍。   “这么久不见,你倒变了不少。”   眼前的精灵突然发出一声轻笑,他的话让谢里斯蹙起的眉眼里闪过一丝疑惑,然后一刻,利刃刺入了他的胸口。   谢里斯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炙热的龙血从胸口的伤口不断汨出,不一会儿就染红了精灵的手和谢里斯胸口的衣襟。   精灵依旧是抬头看他,手里的短匕却是更狠的没入了几分。   “你……”   谢里斯咬着开始从喉咙冒血的后牙,伸出手就从后面去攻击精灵的后脑,抬手的动作好像拥抱,却也带着十足的狠厉与恨意。   只是他还没触到精灵的时候,那把短匕又在他血肉里转了一个圈,或许刀刃上还抹了什么东西,让他凝聚在掌间的魔力顷刻间溃散开来,最后又无力的垂下。   谢里斯胸口插着刀刃踉跄的退后,最后跨出长廊的阶梯摔倒在了雪地之上。   鲜红的血染红了身下的一片白雪,谢里斯逐渐模糊的视野里看见穿着长靴的精灵一步步走近他,最后蹲下身,用手擦掉他唇角溢出的鲜血。   “你怎么还是这么蠢。”他说,“这么久了,竟然还在信任着阿佩尔。”   “一击即中,竟是没有半点设防。”   谢里斯突然扯了扯嘴角,他抬手抓住那只放在自己脸上的手,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狠狠一拉,精灵猝不及防向前跌倒。   谢里斯起身,不顾胸口的利刃因为精灵跌到他怀里的动作更深了几分,他圈住精灵,狠狠的在他肩颈上咬了一口。   这一口很深,不到片刻鲜血就染透了精灵的肩头,谢里斯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在彻底陷入昏迷之前,恶龙在他耳边低语道,“阿佩尔,你记住……这是你第二次背叛我了。”   被他圈住的精灵抬头看了看垂在天空中的那一轮圆月,最后伸出手抚了抚谢里斯的头,轻声回道,“我知道,睡吧。”   谢里斯已经陷入昏迷,带着一身透彻心扉的寒冷。   远在教廷里的菲斯双目紧闭,露出了一个疯狂又得意的笑容。   而此刻谢里斯所属的监区里,伊莱不小心打破了一个杯子,他蹲下身去捡的时候,碎片划伤了他的手指。   鲜血滴落,安德鲁控制不住的露出了獠牙。   吸血鬼偏头看了一眼茶发少年,调侃道,“你这是在诱惑我?”   伊莱捲了捲手指,蹙起了眉心,“我突然有点不安。”   他抬头望向吸血鬼,问,“谢里斯少爷呢?”   “不是去见阿佩尔了么。”安德鲁靠在门边,伸手又把自己的獠牙按了回去,“毕竟他已经答应了与我们合作越狱的事。”   “可是……为什么现在还没回来?”   安德鲁回头望着茶发少年,挑了挑眉,“你不明白?旧情复燃,总会有些干柴烈火。”   说到这里他又哀怨的凑近伊莱,深情又委屈的看着他,“所以说,伊莱还是别喜欢那个傻恶龙了,喜欢我多好,既帅气又专情,除了喜欢喝点血,简直就没什么缺点了。”   伊莱已经习惯性无视了他的话,他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愈来愈强烈,最后也放弃收拾地上碎裂的茶杯,起身向着外面走去,“我去找谢里斯少爷。”   安德鲁看着伊莱背影叹了一口气,却也是起身跟在了他身后,嘴里还喋喋不休,“你别冲动啊,你这时候去找他,万一坏了他的好事,可是会沦为戏剧里最不讨喜的恶毒男配的哦~”   安德鲁的话理所当然的又被无视掉了,只是在出了监区临近广场的时候,安德鲁突然皱了皱眉,吸血鬼对血液的敏感让他很快闻到了弥漫在风雪里的那一丝血腥味,熟悉得过了头。   这是大罪之门里唯一一头龙的血。   果然等到两人走到广场的时候,远远的,他们就看见雪地里一片刺目的红,以及站在倒地的谢里斯旁边的精灵。   伊莱瞳孔一缩,猛地冲了过去,“谢里斯少爷!”   啊……   这可真是意想不到的剧情展开呢。   跟在伊莱身后的安德鲁,玩味的挑了挑唇。   两人飞快靠近,都看见了昏迷的谢里斯和他胸口插着的匕首,同时还有精灵手上满手的鲜血。   圆月的月光照下来,映着白雪与精灵,鲜血的衬托下,伊莱第一次看见,精灵那双绿色的眼眸里流露出来的残酷与冷漠。   茶发少年颤抖着手,俯身去抱住雪地里鲜血染红半身逐渐失去体温的谢里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轻轻的问,环抱着谢里斯,看着精灵的眼神带着难以置信的情绪。   他突然发现,往日里认识的以及在魔法阵里奋不顾身前来相救的那个精灵,与此时此刻的阿佩尔是如此的分裂。   “为什么?”   只见月色下的精灵低头,看着雪地里相拥的两人,微笑道,“当然是为了逃出去啊。”   “难道你不想出去吗?”   他微微歪头看着伊莱,他的声音如此的冷,比月比雪,比伊莱过过的所有寒冬都冷。不远处,炼药师和兽人从地下室的监区里走了出来。   他们一步步走近,却都没有望向雪地里重伤昏迷的谢里斯一眼。   安伯走到精灵身边,点了点头,“准备好了,开始吧。”   亚德凑了过去,想要去牵精灵的手却被他不着痕迹的躲开了,兽人愣了愣,他抬头去看精灵的眼睛,却发现对方并没有望向他,而是转身看向站在一旁,好像在欣赏一出好戏的吸血鬼。   精灵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一边慢条斯理的擦拭着手上沾染的鲜血,一边对吸血鬼出声,“我想你应该能明白现在的形势该做什么,吸血鬼先生。”   “自然。”安德鲁摘下帽檐,如同三年前天窗底下那样对精灵鞠了一个躬,“我很高兴为您效劳。”   伊莱不敢置信的回过了头,下一刻吸血鬼闪身出现在他身后,一个手刀毫不留情的就将伊莱打昏过去。   精灵松开那条擦拭鲜血的手帕,任由晚风将它带到了空中飘远。他自己孤身一人向前走着,身后的炼药师,以及抱着伊莱的吸血鬼与抗着谢里斯的亚德跟在了他的身后。   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和血迹,但是又很快被渐渐落大的风雪掩埋。精灵走到魔法阵的边缘,只见他扫视一周后,蹲下身按住了一道不起眼的阵纹。   嘴里轻念了一声咒语后,魔法阵大开,露出了一条没有任何危险直通祭台的宽阔大道。   “走吧。”他起身,带领众人穿过了魔法阵。   *   教廷的地下室里,菲斯睁开了眼,兴奋道,“成功了,我成功了。”   奥里看着他,同样激动的走过去和他拥抱的碰了碰肩,“好样的,菲斯。”   一旁的老主教看着这两兄弟,他手里拿着一本法典,从始至终都是一片镇静,苍老的声音淡淡的开口,“好了好了,我亲爱的菲斯,接下来才是最重要的一步。”   他转身走到魔法阵的前方,张开手法典浮空飘在他的身前。菲斯见状走了过去,俯身跪在了老主教的脚边。   老主教的手摸上菲斯的头,慈爱道,“那么接下来你将宣誓,你就要以坚定不移的忠诚,维护和保卫完美无瑕的荣誉,神的使者——菲斯·希伯莱大主教。”   “是的,我宣誓。”菲斯低头虔诚的应道。   “好,很好。”老主教摸了摸菲斯的头,然后拍了拍他,“那么现在你就去接受由神赐予你的力量吧。”   他吟诵了几句,刹那间,魔法阵光芒大作。   菲斯和奥里的眼睛,也在这样的光芒照耀下熠熠生辉。   菲斯嘴角带着笑容毫不犹豫的踏入了魔法阵,同时他闭上眼睛,再一次让自己的意识沉入阿佩尔的身体当中,主导他的身体准备最后献祭谢里斯。   意识顺着虫子的感应连接到阿佩尔后,他的眼前出现了祭台的十字架和十字架底下那只闭着眼睛的图纹。 第67章 西幻魔法·二十三   魔法阵里的菲斯通过精灵的视角看到了那座祭台,黑暗的空间,这座祭台散发着古老而又神秘的气息,同时不可忽略的,还有它其中蕴含的邪恶。   可是菲斯自然顾及不上这些,或许在他的认知里这些邪恶都是被禁押在大罪之门里的囚徒和黑暗生物们本身自带的罪恶,而他的职责,就是净化这些能量为他所用,代表着神对这些囚徒与恶魔的宽恕。   他理所当然的把自己的兄弟献上了祭台,就像当初他们毫不犹豫的将谢里斯陷害栽赃关进这所监狱。   谋划多年的局,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刻,这让他抑制不住的有些兴奋。   这种兴奋通过精灵的眼睛表露出来,与他平静的表情形成一种诡异的割裂感,所幸他始终背对着众人,并没有看见他此刻的神情。   “将他放上去吧。”   亚德听见精灵对他吩咐道,他抬头想去看对方,可是精灵始终没有回头面对他,红发兽人耳朵耷拉下来,明显的表现出沮丧,却还是听话的走上去,将谢里斯放到了十字架前。   安伯双手放在口袋里掐了掐,眉头紧皱,望着精灵的背影下意识的感觉到了不对。   可是并没有等他深思,就见谢里斯不过刚被放上去,那座十字架就好像有意识一般生出黑色的藤蔓将他绑了上去。   毫无生气的恶龙被缠绕着,金发暗淡,胸口的匕首还在滴落着鲜血。鲜血落下,流向了祭台底下那只闭着眼睛的图纹。   他低垂着脑袋,就好像这个愚昧的时代里,那无数无辜可怜的献祭者的缩影。   伊莱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他心里有事,于是在混沌的黑暗里都始终惦记着要苏醒拯救他的谢里斯少爷。   安德鲁对他的清醒有些惊讶,但这并不妨碍他在第一时间捂住伊莱想要说话的嘴,同时竖起一根食指在自己的唇边轻声道,“别说话,小心没命。”   伊莱扯了扯嘴角,冷笑了一声,“叛徒。”   此时此刻,他的双手正被安德鲁反缚住。听见他的话安德鲁眨了眨眼睛,凑到他耳边轻声对他说了一个秘密,“可是,当初让我去到谢里斯身边的,就是阿佩尔啊。”   伊莱不敢置信的扭头看他,却见对方只是似笑非笑的回望着他,让人分不清他这话到底是真是假。   伊莱咬了咬牙,没什么心思和他去猜这个哑迷,他的视线在这个曾经探查过的祭台上扫视一圈,看见了背对着众人的精灵,以及十字架上,被黑色藤蔓缠绕住的谢里斯。   伊莱的瞳孔颤了颤,张开嘴想要喊出谢里斯的名字,却被安德鲁从后面更加用力的捂住了嘴,吸血鬼戏谑又淡漠的说道,“我警告了哦,小伊莱,不要说话。”   他露出獠牙凑近少年颈间的脉搏,黑色的眼睛泛着冷漠的寒光注视着伊莱,“否则,我很乐意将你转化成我的子嗣。”   吸血鬼能够同化人类成为自己的子嗣,自然也能控制自己的子嗣。   伊莱的眼睛划过身边禁锢住自己的吸血鬼,同时握紧了自己藏在袖子里的银制匕首,魔力凝聚,蓄势待发。   “献祭开始。”   也就在这时,这处黑暗又寂静的空间里,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唱喏,这道声音低沉而又苍老,明明应该是一个很和蔼的老者声音,此刻却让人不寒而栗。   随着他的声音,谢里斯失血越来越多,十字架底下的图纹也在慢慢的睁开眼。   上一次伊莱闯进来时,看见那只眼睛还是毫无生机的石质灰色,然而此刻他被谢里斯的鲜血侵染,变成了一种诡异的红,它在完全睁开后还灵活的转了转,就好像来自深渊的恶魔苏醒,凝视人间。   最后,那只眼睛与站在最前方的精灵产生了对视。   那双绿眸望着这只硕大的红色眼睛,突然勾了勾嘴角,他抬脚开始走近那道图纹。   “等等,不对!”   远在教廷的菲斯身处魔法阵,这处魔法阵荧蓝色的光辉冲刷着他的身体。他突然睁开眼,整个人都有些惊措愕然,他不敢置信的呼喊着,“他要做什么!他为什么走进去?!”   他想控制着精灵的身体倒退,却猛然发现,他不但控制不了精灵的身体,连带着自己的身体也动弹不得了。   而这个时候,献祭已然开始。不只教廷,与此处连接的祭台同样光芒大作,强大的气流冲击,掀起来了在场众人的衣发,同时也让他们不得不退后。   在这种情况下,逆行而上的精灵就显得尤其明显,而十字架上,陷入昏迷的谢里斯发出痛苦的嘶吼,他的身体形态也开始在人族与龙族之间转换不定。   没有人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没有人能理解精灵为什么开始向着那处祭台走去。   然而在这时候,伊莱抓住了众人怔愣的机会,袖中的匕首划出,从下而上刺向安德鲁的下巴。   安德鲁一时不妨,刀锋凛冽下不得不松开了禁锢伊莱的手,同时那把银色匕首划破了吸血鬼的脸,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灼痕伤疤。   银色匕首加上光魔法,对身为黑暗生物的吸血鬼来说,无疑都是克星与致命的伤害。   他摸着脸上的伤痕,看着与他对峙的伊莱认命的叹了一口气,“你真的很讨厌我啊。”   伊莱没有时间与他啰嗦,摆脱吸血鬼后,他就要冲入祭台救出谢里斯,却在这时被安伯伸出一只手拦了下来。   伊莱握紧匕首,望着炼药师说道,“别妨碍我。”   安伯只是瞥了他一眼,抽出一支烟,喊了一声,“亚德。”   原本跟在精灵身后站在祭台边缘的兽人回过了头,看来了安伯和伊莱一眼后,不情不愿的转过身回来制止伊莱。   他原本也是想跟着精灵走进祭台的,可是在踏入祭台之前,他终于看见精灵今天晚上正视着对他说话,“亚德,拦住伊莱。”   那双绿色眼眸一如从前,总算让他感到了安心。   于是他留了下来,即使不是那么情愿还是在安伯唤了他一声后,转身帮忙去拦住伊莱。   同时安伯也在戒备的盯着吸血鬼,安德鲁左右看了看,在安伯的目光中举起手臂,退后一步耸了耸肩。同时心里苦笑,真是两边不讨好啊,他堂堂血族为什么会混的这个地步啊真是的。   亚德的阻拦到底是牵住了伊莱的脚步,对方是战力能够与龙族媲美的兽人,显然以伊莱的实力还无法突破对方的阻挠。   伊莱心里焦急,频频望向的被绑在祭台上痛苦嘶吼的谢里斯,以及一步步走进他不知道要做什么的精灵。   裴初一路走过,那只红色的眼珠便一路盯着他。他嘴角笑容平静,同时在体内用魔力禁锢住那只不断在他身体里扭曲挣扎的虫子。   没人知道,他的耳边正响着一阵阵声嘶力竭的谩骂,“该死的,你做了什么?你一直在演戏骗我是不是,你这个该死的诈骗犯,臭○○!”   “这可不是神父该骂出来的词。”   在菲斯的气急败坏里,精灵显得十分的慢条斯理,他一边走上祭台,一边为菲斯解答,“我也没想到,您竟然反应这么慢,竟真的一直以为,我所做的一切都在您的控制下。”   从在夜色下刺杀谢里斯开始,那都只是裴初为了迎合菲斯的视角做的一场戏,他知道菲斯若是不亲眼目睹便不会轻易的打开魔法阵,也不会毫无防备的开始进行献祭。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整个魔法阵才是最薄弱的时候,是他们能够逃出这里的最好的机会。   既然魔法虫能让菲斯操纵自己的意识,那么反过来让他干扰菲斯的意识也不是不行。可以说这段时间,菲斯通过他的视野看到的一切都是他的捏造。   同时还有今天晚上,他模仿菲斯的思维和举止刺伤谢里斯的行为,也让菲斯误以为,这一切都是他主导着精灵身体所做下的。   他以为他完美的掌控住了精灵,孰不知他才是精灵手下的一枚棋子。   “你!”菲斯还想谩骂,却突然感觉到被裴初用魔力捏住了那只连接了他意识的虫子,他顷刻间汗毛直立,“不,等等,你要做什么?”   “你很快就知道了。”裴初这样应着,这么会儿功夫也靠近了十字架,他伸手握住了那把还插在谢里斯胸口匕首,轻笑着回答,“祝你好运,我亲爱的菲斯大主教。”   匕首被抽出,裴初同时捏死了那只在他体内聒噪的虫子。十字架上的谢里斯痛苦的发出一声吼声,混乱的能量让他的脸呈现出半龙半人的形态,他睁开了眼,混沌的目光望向了将他送入这副境地的精灵。   “我说过要想逃出去必须听我的安排。”裴初微笑着把匕首上的血迹擦在了自己的衣袖上,漫不经心的开口,“即使,是让你‘死’。”   谢里斯深深的望了裴初一眼,胸口上的伤痕开始愈合,同时一股莫名的力量在不断的充盈进他的身体。   然后他又听见眼前的精灵不紧不慢的说,“我想你应该知道要怎么做,是吗?”   谢里斯低头笑了一声,开口应道,“是的,没错。”   远在教廷的菲斯一口鲜血吐出,同时本该向他输送力量的魔法阵,开始反过来汲取他的力量不断反向输送到了谢里斯体内,   他红着眼睛陷入癫狂,“谢里斯!阿佩尔!你们想越狱?休想!休想!” 第68章 西幻魔法·二十四   魔法阵里菲斯眼鼻出血,满面癫狂的状态引起了奥里和老主教的注意,听着他凄厉的大喊,奥里猛地转头看向主持阵法的老主教质问,“怎么回事?菲斯怎么了!”   尚与魔法阵保持着微弱联系的老主教脸色变了变,沉声道,“那些人改动了魔法阵的阵法,想要越狱。”   “改动魔法阵越狱?”奥里像是听到什么可笑又匪夷所思的异闻,神色扭曲成一种奇怪的状态,“这怎么可能?不是说这么久以来都没有人逃出过大罪之门的吗!”   他想到了谢里斯,挥着手对老主教的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快阻止他们!”   老主教皱眉看了奥里一眼,冷哼道,“发生了什么我以为你们知道,你们不是说把那精灵控制的很好?”   “你是说阿佩尔?”奥里同样紧锁眉头,“他做了什么,他不是被菲斯用魔法虫控制了吗?”   “他背叛了我们!”此时魔法阵里菲斯抬起了头,他形容凄惨,被裴初捏死的魔法虫反噬了他的意识,同时抓住这一破绽,谢里斯利用魔法阵的性质反过来汲取他身体里的力量。   此刻他困在阵中,既不得退,又不得出,处境艰险又狼狈。于是愤怒与不甘之下,菲斯决定孤注一掷,他红着眼睛望着大主教,恳求道,“请阁下打开禁闭室!”   “禁闭室?”   奥里眼神错愕,曾经他们买通精灵将谢里斯推进禁闭室,为的就是让他万劫不复。如此,他自然知道,关押在禁闭室里的都是整个魔法界最危险禁忌的魔法生物,一旦放出,后果不堪设想。   老主教望着菲斯,没有说话。菲斯咬了咬牙,鲜血从他的嘴角弥漫而出,让他的神色也更显狰狞。   “老主教你还在犹豫什么,难道你想让那些人成功越狱?让他们向世人散播出有关教廷隐藏多年的秘密,然后被收回权利,取而代之吗?!”   “不能让谢里斯出来!”   奥里同样高声喊道,当年他们为了夺取希伯莱家的继承权陷害谢里斯入狱,如今他还没有死在大罪之门里,要是让他成功逃脱,加上他已经觉醒的龙族力量,那么希伯莱家无疑会多出一个强大的敌人。   老主教看着面前这急躁的两兄弟,苍白的眉毛垂下,让他的面容更显肃穆庄严,他冷道,“这一次你们真是闯了大祸。”   菲斯和奥里无从辩解,谁也没想到他们最后错信了人,他们以为精灵已经为他们所用,谁知自己才是对方手下的工具和棋子。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还请主教打开禁闭室!”菲斯咬紧牙关恨声道,“我必让他们全都为我祭阵!”   这是最后一博,也是一场豪赌。成了,他就能吸收所有阵中人的力量,成为教廷有史以来最强大的主教。   输了,也就是人不人鬼不鬼,与他们同归于尽罢了。   总之,就是死,这些人也别想逃出大罪之门。   大罪之门里响起一声龙啸,紧接着是一片地动山摇,这一天晚上,无数囚徒惊醒,惊疑不定的望着那道冲天而起的黑墙。这是数个世纪以来魔法阵最暴动的一次,也意味着今晚有人在进行中着一场大规模的越狱。   魔法阵里,谢里斯化作巨大的龙形,微微低头,灯笼大蓝色的龙眼凝视着十字架前的裴初。   他伤势已经通过反噬菲斯得来的力量痊愈,甚至比之前的状态更强。   炙热的龙息喷洒在裴初身上,让他忍不住退后一步,却没想到这一步之后,他就被抓在了谢里斯的龙爪之中。   坚硬的利爪如钢铁般箍住他的身体,好像微微一用力他就会被这只恶龙捏的粉碎,那颗峥嵘巨大的龙首低垂下来,凑到了裴初的眼前,“你怕什么?”   那只巨大的蓝眸里映着此刻被他抓在龙爪里的精灵,他如此弱小,此时此刻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下,是他曾经妄想过无数次的场景,于是他低沉的笑道,“你刺了我一刀,难道还不能让我收点利息?”   裴初被他禁锢在爪中有些难受,听见他的话叹了一口气,“我都让你咬了一口了,还想怎样?”   谢里斯的眼眸微转,落在他肩颈上的伤痕上,他的眼神暗了暗却还是笑道,“不,不够。”   他抓着裴初的爪子又紧了紧,他恨不得将这人就这样藏在自己的爪下,占为己有。   谢里斯巨大的龙形撑天立地,魔法阵里的其他人自然也看见了他。   伊莱松了一口气,安伯和亚德看着被谢里斯抓在爪子里的裴初皱了皱眉头,亚德放弃了阻拦伊莱,当机立断冲过去想要营救裴初。   却在这时,魔法阵一阵晃动,那道红眼图纹突然裂开,紧接着冲出无数气息强大的黑暗生物。   在场的人对这些气息都很熟悉,是大罪之门禁闭室里的囚徒。   三年前经过谢里斯和亚德的一场大战,禁闭室里说的上死伤惨重,但要真算起来,那些死得人里也大多是一些实力衰退之辈。   真正的强者都隐在暗处,等着谢里斯和亚德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甚至在后来裴初带走谢里斯和亚德后,不少人借着那些残留的尸体再一次增长了一波实力。   因而这一次这么多黑暗生物从禁闭室出来,无疑是为他们的越狱又增添了一波难度。   裴初心知教廷那边已经被他逼得狗急跳墙,因而他现在看着谢里斯道,“你想杀我?你应该明白,现在还没不是时候。”   他微微勾起唇角,眯眼笑道,“不要忘了,只有我们合作才能出去。”   现在正是魔法阵最薄弱的时候,教廷打开禁闭室,也不过是想拖住他们的脚步罢了。   他花了三年的时间改造了魔法阵,而现在他们能够逃出去的钥匙,也就是伊莱身上的光魔法了。   底下十字架在震动,仍有许多黑暗生物不断从禁闭室里逃出来。安伯和伊莱力有不逮,只有安德鲁和亚德在熟练的厮杀着。   谢里斯看着看着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曾经以为亚德只是裴初在背叛他以后特意在禁闭室外寻来的一个帮手,可是如今他却发现,亚德对那些禁闭室里的黑暗生物应付起来熟悉得有些过分。   他还没来得及深想,裴初一句话又将他拉回了神,“那么现在你愿不愿意和我合作呢?” 第69章 西幻魔法·完   魔法阵里很暗,只有祭台下的红眼图纹散发着诡异的光芒。谢里斯背后的双翼扇了扇,带起一道道幽蓝的冷焰席卷了所有想要靠近他们的黑暗生物。   他早已不再是三年前那个跌入禁闭室任人宰割的弱者了,谢里斯望着裴初,蓝色的眼睛里倒映着精灵气定神闲的脸,白发柔软,绿眸清澈,他笑了一声,问道“那么,你准备怎么合作?”   裴初依旧被谢里斯禁锢在龙爪里,他动弹不得,只能转头看向底下的伊莱,对方身处黑暗生物的重围之中,依旧从容不迫,应对有度,他沉默了一下,开口道,“我需要伊莱做阵眼。”   谢里斯的蓝眸动了一下,似笑非笑的看着裴初,“你舍得?”   曾经的苏珊便是被献祭而死,而阵眼的位置总是存在着极大的危险性。   裴初神色平淡,垂下的发丝遮住了他的眼,他淡淡道,“这个位置只能是他。”   他的侧脸映在谢里斯的眼眸里,就如同三年前一样的冷冽,谢里斯扯了扯嘴角,松开了裴初,“那么你去说服他吧。”   龙爪松开,裴初坠地站稳。巨龙展开双翼飞下祭台,龙息吞吐间,极大缓解了底下众人战斗的压力。   伊莱松了一口气,望着飞在半空中的巨龙唤了一声‘谢里斯少爷’。谢里斯低头看了他一眼,用尾巴替他扫开周围一圈敌人后点了点头。   他的回应让伊莱感到欣喜,看样子对方并没有什么大碍。   “伊莱。”   一声轻柔的唤让他转过了头,只见白发的精灵从十字架的祭台上一跃而下,轻盈的落到了他的身边,他的手里还攥着那把之前插在谢里斯胸口上的匕首。   裴初并没有遮掩,他拿着那把匕首来到伊莱的面前,直接问道,“你愿不愿意信我?”   伊莱握紧了自己手中的武器偏头看着精灵,对方神色坦然平静,问着他愿不愿意信他的时候,与和人餐桌闲谈的语气并无区别,于是他反问道,“你为什么要派安德鲁去到谢里斯少爷身边?”   甚至于今夜安德鲁都愿意听阿佩尔的命令,毫不犹豫的背叛了他与谢里斯。   裴初似乎没有想到他会有这么一问,略微有些愣住,于是沉默片刻后,他轻声回道,“算是弥补吧。”   这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回答,一个敌人安插在身边的吸血鬼,算什么弥补,又是弥补什么?   可是聪慧的少年好像懂了什么,于是他掩下眼眸,问道,“你要让我做什么?”   “我需要你来祭阵。”   “好。”   少年回答得相当干脆且毫不犹豫,裴初又沉默了一会儿,他看着魔法阵里铺天盖地的黑暗,恶魔的嚎叫尖锐又瘆人,空气里鼓动的腥风令人作呕。   如果这世间真有地狱,恐怕也就是这副景象了。   于是裴初告诉少年,“你可能会死。”   “替我照顾好谢里斯少爷。”   茶发秀美的少年没有一句废话,他转了转自己手中的匕首,问清了阵眼所在的方向后,毫不犹豫的踏了进去。   要想突破这座魔法阵并不容易,毕竟它存在了数个世纪,关押无数厉害的人物,可从来都没有人在进入大罪之门后又逃出去的。   裴初研究了这么多年,在知道剧情的情况下,也只想出了一个以阵破阵的法子,而这个法子关键就是拥有光魔法之身的伊莱。   这座魔法阵说到底也是用大罪之门的黑暗力量做为根基,能驱散这些黑暗力量的便只有光魔法,而裴初的阵法,便是帮助伊莱扩大他本身光魔法的力量,在大罪之门打开一个通往外界的出口。   这个法子他都和安伯及亚德说起过,因而此刻看着伊莱踏入阵眼后,他们对视一眼,便走向了先前裴初与他们交代过的阵位。   他们隔着重重的黑潮望向了那个在祭台下的人影,亚德的手刀砍到一个又一个的敌人,凶残且暴虐。   然后他突然抬头,对着裴初露出一个笑。   兽人其实不怎么笑,他会对精灵展现自己的柔软和依赖,可大多时候他都表现得像一只小兽一般依靠在裴初的身边。因而他此刻笑起来,看上去就像一个真正的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成人。   他终是有幸,能够看着兽人长大。   隔着重围亚德好像对裴初喊了什么,一字一顿的,可惜恶魔的嘶吼喧嚣鼎沸,落在裴初耳里,只听清了一个‘糖’的单词。   于是裴初摸着口袋里的枫糖,遥遥的对着兽人点头,应了一声‘好’。   他们的互动被隔得不远的安伯尽收眼底,颓废的炼药师啧了一声,有些不耐烦的抓了下自己掉落在眼前的碎发,他瞥了一眼望着兽人点头的精灵,一脚踏入了自己的阵位。   他什么也没说,因为他想着,来日方长。   剩下的谢里斯和安德鲁也顺着裴初用弓箭指引的方向走向了自己的阵位。   安德鲁用拐杖刺穿了一道黑影,压低帽檐看了拐杖下的尸体一眼,忍不住笑道,“老朋友?久违了。”   他黑色的眼睛里闪过了一道红光,即使在谢里斯和阿佩尔两边都遭嫌弃和排挤,但不可否认,这个吸血鬼也曾经是雄占一方,在禁闭室里关了上百年依旧还活着的强大血族。   他看了眼精灵箭羽指引的方向,又看了看已经就位的其他几人,伊莱已经在阵眼当中做好准备,吸血鬼摩挲着拐杖上的头柄,忍不住想,这到底是戏剧落幕还是开始呢?   谢里斯是看着裴初走进自己的阵位后才落下来的,他收起双翼化作人形,踏入裴初箭羽所在的方向后,黑暗当中,白光乍起。   就好像永无止境的黑暗里乍然沉入一轮烈日,带着熏天赫地光芒与炽热不由分说的照破所有藏在黑暗里不见天日的魑魅魍魉。   这些常年蛰居在深渊的里的恶魔们已是久不见光明,他们大多也厌恶着光明。太阳是他们的天敌,如今日轮出现在黑夜,不是黎明驱散黑暗,就是黑夜拽落日轮。   伊莱身处阵眼,感受着身体里的力量不断被阵法吸收,源源不断,好像贪得无厌怎么也吃不饱的饕兽似的。   力量的流逝和阵法的威压压弯了他的脊梁,他渐渐蜷缩起身体跪倒在地上,汗水大滴大滴的从头额头上滴落,他小小的一团蜷缩在白芒中间。   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让人发现这个明明已经十八岁的少年,似乎有些瘦小得过分了。   伊莱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脑中走马观花一般闪过很多画面。   有幼年时父母谄笑着将他推给那些大贵族的少爷;有浑身湿漉漉却依旧站在他面前揪着伯爵公子的衣领替他出头打架的谢里斯小少爷;又或者是时不时闪现在他记忆里的白发精灵。   但更多的,是在谢里斯望着精灵的时候,他也在不远处凝望着他。   太阳想要与月亮做伴,那么生长海边的山茶花也只有默默的凝望与祝福。   逐渐朦胧的视野里好像出现了一条裂缝,裂缝连通着外界,有黎明日出,白雪覆着山岩,金乌跃出海面。   伊莱眯了眯眼,说不上有什么遗憾和伤感,只是觉得这一世所有爱恋与恩情皆是已报,若有来世他也想像苏珊一样,遇见一个愿意视自己为世间唯一的精灵。   逐渐消散的意识里他好像听见一声叹,有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掌覆上了他的发顶,伊莱费力的抬起了头,只能看见对方的干净白皙的下半张脸,嘴角开合的对他说,“活下去。”   伊莱眨了眨眼角滚下一滴泪,有一瞬间他觉得是苏珊看见了他的阿佩尔。   教廷的魔法阵里菲斯目眦欲裂,他耳鼻眼角都流下血迹,来自大罪之门里的黑暗气息反噬到他的身上,他的面容已显现出一种诡异又狰狞的形态,有点像野兽又似魔鬼。   总之很难让人想象这曾经是那位意气风发,离大主教之位只有一步之遥的菲斯·希伯莱公子了。   他咬着血溢不止唇角,已是一片漆黑的瞳孔里满是扭曲与疯狂,他恨声一遍遍喊着一个名字,“阿佩尔阿佩尔!阿佩尔!”   他如此执念疯狂,就好像如果阿佩尔就站在他面前的话,他一定会一口一口生啖其肉。   于是他秉着玉石俱焚的想法,加大了魔力输出,势必要阻止他们逃出监狱。   阵法里的几人再次感到了一阵强压,已经打开的裂缝又在逐渐缩小,而他们却是好像被什么东西捆绑住一样动弹不得。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突然感觉有人在背后推了他们一把。   谢里斯一声龙啸,率先飞出裂缝化作巨龙。然后是安德鲁,再接着是安伯。   好像有一个人走在长长的时光之廊里,托着他们的后背,将他们送到了自由的彼岸上。   找到亚德的时候,裴初从口袋里掏出那颗枫糖剥开糖纸,好像曾经第一次喂他那样塞到了他嘴里。亚德想回头看他,可是最后却被对方托着后背不由分说的推出了裂缝。   “快走吧,不然来不及了。”   嘴里枫糖的味道在扩散,兽人慌张的回头,可在最后的视野里,只能看见对方被裂缝吹进来的冷风掀起的衣角。   裴初最后找到的是本该祭阵的伊莱,瘦弱的少年蜷缩在地上,好像一朵即将凋零的山茶花,裴初的手抚上他的发顶,轻轻的叹了一句,“活下去。”   连带着那个没来得及在人间绽放的少女的份一起,活下去。   他推着他的背,送走了这最后一人。   然后裂缝闭合,光明一丝丝的被黑暗吞没。落日沉沦,可监狱之外却是黎明。   谢里斯驮着所有从魔法阵里逃出来的人,耳边听见一声如释重负的轻叹,熟悉的声音里带着真心愉悦又令人放松的笑,对他们说,“走吧,我们成功了。”   于是巨龙没有多想,张动双翼,飞离了这所传说从未有人能够越狱成功的大罪之门。   带着足足六人,飞往了自由。   可……   哪里来的六人。   天地苍茫,黎明已出,可昨夜的风雪依旧没停,天边压着铅云,雪花似柳絮般纷纷洒洒,不断飘落。   海水卷着雪花吞没,等到龙背上的几人劫后余生的叹了一口气,互相回望的时候,猛然察觉,本该是六的人数里,少了一个。   那个白发的,绿眼睛的,在最后推着他们的后背送他们出来,和他们说成功了的精灵并没有在他们身边。   亚德含着嘴里的枫糖有些茫然的四处望了望,突然起身就要从龙背上跳下去。下面是茫茫的大海,他就算跳下去也只能游回大罪之门了。   可他最后并没有跳下去,安伯压住了他的肩膀。   兽人愤怒的回头,带着前所未有的凶狠向着颓废的炼药师呲出了尖牙。   炼药师的卷发又放下来了,和从前一样,好像从未扎起来过一般,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眸。   他的驼色风衣沾上了白雪,但他的手重重的捏住了亚德的肩膀。力道很大,好像要将他的肩膀捏碎,可他另一只手夹着香烟,声音也是很平静。   “你去干嘛?去找他?别想了,你找不回来了。”   他想起精灵推着他后背时对他说得一句话,他说,“对不起,安伯,你放在第三层的魔药被我喝了。”   第三层的魔药是禁药,它能最大程度的激发出人体内的能量,这些年来精灵耗费太多的精血,身体亏空得不成样子,他平日里小心翼翼的维护那人的身体,没成想那人最后竟是最不把自己当回事的那个。   他不知道支撑着将大罪之门的魔法阵撕开裂缝要用多强大的力量,他只想回头骂他,“你TM……”   “欠你的债我还不清了,带上亚德吧,他替我还。”   安伯回过头的时候,那双绿色的眼眸已经失去了光彩,就如同一潭死寂的春水,余下一片静谧,却没有了任何生机。   男人的嘴角颤了颤,想要去抓精灵的手,却只是被他推着逃出了裂缝,于是指尖擦着指尖,触到一片非人的寒凉。   你应该知道的。   我活不了多久。   保重。   男人骤然捏紧了指间的香烟,他拦着亚德,说是对方留给他还债用的,可实际上,还是他背上了他的债。   冷风猎猎,吹拂在沉默的几人中间,安德鲁看着坐在龙背苍白着脸不发一言的茶发少年,眨了眨眼睛,无声的为这一场落下帷幕的悲剧献出敬意。   恶龙驮着生还的几人,向着黎明飞跃着,那双蓝色的眼眸比冬日的海洋还要深沉寒冷,他的龙爪抓了抓,好像掌心中还留有着那人温暖的体温。   他曾说过要将这人拽入与深渊,可直到最后留在深渊里的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茫茫沧海与风雪当中,没有人看见,一个虚幻的身影坐在龙尾之上,他晃着双腿看着这几个从黑暗中挣脱桎梏,向着黎明与希望飞跃而去的几人,无声的笑了笑。   惟愿诸君此去,所求皆如愿,所行化坦途。   猎猎冷风里,好像有谁在低语吟诵。 第70章 ABO·一   残垣断壁,硝烟滚着血腥味弥漫在这个已经废灭的都城,这也意味着马其顿王国的落败,萨洛曼帝国终于实现了边境版图的的统一。   而完成这一壮举的,便是如今萨洛曼帝国最年轻有为的Alpha将领——奥斯顿上将。   而原本凭借这一战功,奥斯顿上将返回王都之后当毫无疑问的受到最高嘉奖,再次晋升一级成为萨洛曼有史以来最年轻,也最前途无量的一国元帅。   可之所以说原本,则是因为在这场战役中,奥斯顿身受重伤,双腿落下了无法痊愈的残疾,以至于终身都将无法再次站起。   谁也不知道,这样一个已经残废的将军,是否还有资格担任帝国的元帅,甚至是担任一个平常的将领。   即使他确实是这个国家所有人都难以企及的alpha。   阿尔文打开房门的时候,那个年轻的将领正坐在轮椅上,一身黑色红底的军装依旧将他衬得身姿挺拔,气质凛然,宛若一把带着血腥出鞘的利剑。   此刻他坐在窗边,静静的看着窗外已经沦为一片废墟的王都,以及已经烧了三天三夜依旧还没有完全熄灭的火光与浓烟。   奥斯顿所率领的黑鹰军团打从攻破马其顿王国之后,便放任了手下烧杀抢掠,践踏王城。这也十分符合这位将军睚眦必报的性格。   窗边的男人收回了视线,坐在轮椅上回过了头。他黑发一丝不苟,眉眼深邃锐利,深沉的暗红色眼眸如他人一样美丽瑰艳,却又带着十足的危险与侵略性。   阿尔文脸色不变,在男人的视线中慢慢的扬起唇角,微笑道,“奥斯顿将军,您该换药了。”   一身白衣大褂的医生拎着医药箱走进了房间。   裴初垂了一下眼,轻轻的嗯了一声,看上去十分的漫不经心。这不由让阿尔文又看了男人一眼。   实际上,眼前这个医生同样很年轻,年轻得有些过分,看上去就像哪个医学院刚刚毕业的实习生。   然而对方的医术却很老辣,自告奋勇成为奥斯顿鹰团的随军医生后,便是他一直在照顾着身受重伤,双腿残疾的奥斯顿上将。   他很清楚的记得,奥斯顿刚刚清醒得知自己双腿残疾时那个阴郁的眼神,而现在对方虽然看上去依旧寡言阴鸷,可是当时那种好像要摧毁一切,信息素狂飙的暴虐终究是被他收敛了下来。   该说不愧是有史以来最年轻优秀的上将吗?这么短时间就将自己的心情整顿好了?   在阿尔文这么揣测的时候,裴初也在打量着眼前的医生。   安静俊秀,带着一副银链单片眼睛,看上去文质彬彬还带着点清冷疏离的气质,谁能想到这是这个世界的主角攻,一个自割腺体的狠人,被家族除名的alpha。   隐姓埋名假装成beta潜伏在反派身边做一个私人医生,实际上是在借用奥斯顿的势力,背地里试图研制出扭转ABO性别体质药剂的疯狂科学家。   在最后还和主角受一起辦倒了因为残疾而黑化,野心勃勃试图谋权篡位的反派奥斯顿。   裴初刚接收完剧情,这一次他穿越的时间点是剧情开始的十年前,反派奥斯顿在马其顿战役中身受重伤,双腿残疾,为他本该一帆风顺的政治前途带了毁灭性的打击。   因为心高气傲,偏偏又在最意气风发的时候,骤然跌落神坛,从此他人的怜悯同情惋惜与讽刺的眼神都成了奥斯顿心里的刺,刺激得他在黑暗中逐渐迷失,最终黑化。   于是他使尽手段也要得到那个本该属于他,却因为残疾险些失之交臂的荣誉,萨洛曼帝国的元帅之位,之后更是以此为起点,一步一步成为蚕食帝国政权的政治黑客。   在此过程中,他故意收养了老国王遗落在外的唯一继承人,也就是主角受希尔,明明是个omega却将他培养成自己手下最锋利的一般杀人刀,替他铲除老国王的追随者以及自己的政敌。   他故意隐瞒主角受的身份,却没想到主角受也一直在向反派隐瞒着自己omega的性别,假装成A在他手下做事。   主角受厌恶自己O的身体,也在奥斯顿不断的利用与杀戮中,感到了厌倦,逐渐想要逃离反派的控制。   因此结识了潜伏在反派身边研究ABO性别实验的主角攻,想要与他联手,用药剂改变这个世界ABO的性别缺陷,甚至扭转性别。   过程中发现自己是帝国继承人的真相,继而利用主角攻的药剂抹除了自己omega的腺体继续假装A继承了帝国,并在最后将反派反杀,与主角攻达成HE结局。   窗外的风吹了进来,阿尔文为男人换完药,抬头看去却见对方在撑着下巴凝视窗外,另一只手修长的手指正一下一下的敲击着轮椅的扶手。   微风扬起他黑色的发丝,露出他线条凌厉的下巴,以及嘴角似笑非笑的弧度。   阿尔文的手指顿了顿,然后若无其事的将手下的绷带的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他微笑的,斯文有礼的问,“将军心情很好?”   裴初暗红色的眼眸微微偏移看了主角攻一眼,身上的信息素无意识的释放着,是一种淡淡的清香,却又带着诱人沉沦的味道。   那是罂粟的味道,一种十分罕见却又十足危险的信息素。   一如奥斯顿本人。   阿尔文的笑容微不可察的僵了僵,老实说,他十分讨厌alpha信息素的味道,哪怕摘除腺体扮成了beta,基因的本能依旧让他排斥着同类。   好在裴初并没有打算做什么,他只是停下了敲击扶手的手指,收起了嘴角的弧度,冷淡道,“这不是你应该问的。”   他又是那个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奥斯顿上将了。   年轻的医生敛下眼眸不再多问,换好药后,他又提着医药箱准备的告退了。   临走之前却被男人叫住,窗边的人坐着轮椅,却依旧背脊挺直一身傲骨,仿佛多么沉重的打击与伤势都无法让他失败和狼狈。   阿尔文回头看他,听见男人对他吩咐道,“帮我把查尔斯叫进来。”   医生摩挲了一下医药箱的背带,点头应了一声是。转身出去的时候,男人依旧在凝望着窗外的硝烟,平静的脸色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奥斯顿在战争中伤了脊椎,导致他如今下半身瘫痪,双腿失去知觉,无法站起,无法行走,从此出行只能依靠轮椅。   这对曾经不可一世的奥斯顿上将来说,是足以折毁他自尊心的伤势,可对裴初来说却有些无关紧要了。   在过去的漫漫时光中,他所经历的又何止这些。   查尔斯进来之前还有些忐忑,黑鹰军团是被奥斯顿一手带出来的,四处征战建功无数,更是对奥斯顿上将忠心耿耿。   这一次上将受伤之后,不仅是对他自己,也是对整个黑鹰军团的打击。可不管怎么说,他们都不会背弃上将,只是依上将的骄傲,这次的伤势怕是会成为他心里难以迈过去的坎。   说实话,底下人都有些怕上将原本就不怎么好的性子走向极端。   好在查尔斯推门进来之后,情况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糕,至少奥斯顿上将坐在轮椅上的样子,看上去还是比较心平气和的。   “推我出走走。”   “是。”查尔斯先是下意识的对将军下的命令点头,等反应过来将军说得是什么后又猛地抬头发出了一声,“嗯?!”   查尔斯身高体壮一头黑发,信息素是崖柏木的味道,平日里都是一个很沉稳的人,这一连串的反应却让他显得有点像只憨傻傻的二哈。   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度,冷静下来后又道,“上将,现在外面的局势还没有完全平稳,您现在……现在出去恐怕不太安全。”   他小心翼翼组织着措辞,害怕自己一步小心就揭到将军的伤疤,可确实以奥斯顿现在的伤势,他要想出去随时都会面临危险。   说到底,将军现在的战力与威慑确实不如从前了。查理斯想到这里心中一痛,连忙低下头掩饰住自己发红的眼眶。   旁人尚且觉得惋惜痛苦,奥斯顿上将心中该是有多难熬呢?   奥斯顿心中会有多难熬不知道,可裴初现在却是必须得出去一趟,裴初推着轮椅转过了身,声音冷淡却不含沉痛,只是平静道,“你要是不听我的命令就换威廉过来。”   威廉那小子向来毛毛躁躁,虽然对上将的话唯命是从,可也跳脱鲁莽得很,要是让他陪着上将外出,查尔斯不敢想象会出什么事。   见上将心意已决,查尔斯先是连忙上前帮他推起了轮椅,犹豫了一下后,应道:“属下不敢不听命。”   他小心的拿出一条毛毯替裴初盖在腿上,然后问道,“将军想去哪里?”   裴初看了一眼外面的硝烟与废墟眯了眯眼,“先下令让手下部众停止抢掠,整顿难民,清点俘虏。”   查尔斯的盖毛毯的动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裴初神色后,面露肃容,点头道,“是。” 第71章 ABO·二   要说奥斯顿的黑化从那开始,马其顿王城的屠杀便是第一步。三万俘兵,尽被坑杀,鲜血甚至染黑了城外行刑的土地。   除此之外,在城内对平民的大肆烧杀抢掠,也是奥斯顿刻意的纵容与放任。   奥斯顿的黑鹰军团,从前让人闻风丧胆,却也纪律严明,每每打了胜仗,也没有干过大规模屠杀抢掠的事情。但这一次不一样,哀嚎和血腥,让黑鹰军团变成了一个泄愤的刽子手。   是的,泄愤。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奥斯顿上将心里的愤怒。   所以查尔斯才会担心自己的上将会走向极端,虽然死多少马其顿士兵他并不在乎,这些人害他们的上将身受这样的重伤也确实该死。   可是平民无辜,这样的屠杀抢掠终会留人话柄。更何况马其顿刚刚灭国,民心不稳,放任这样的行径恐怕会为日后埋下隐患。   他们心中担忧想要劝说,可也明白上将现在所受的打击需要发泄,这些日子上将无法控制彪动的信息素,让所有人都感到不安。   仿佛一片无法看见的罂粟,在黑暗中如烈火般不断蔓延绽放。他们不知道,花蔓根茎下将蚕食多少血肉白骨,再引人沉沦。   所以当查尔斯骤然听到裴初下令整顿乱纪的时候,那颗整日忧悬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上将还是上将,纵使身陷泥沼,也能很快脱身冷静下来,洞悉局势。   可他却不知,若没有裴初的到来,这场抢掠屠杀,恐怕还会绵延数日。   *   破败的石壁,焦黑的木梁,街道两边脚步匆忙的走过一队队穿着黑红军装的士兵。   曾经一片安逸繁华的王城,如今只剩下一片废墟,以及弥漫在空气里的硝烟和血腥。   一个小孩蜷缩在混乱的街边,他背靠着一扇橱窗,这里曾经是一家会售卖很好吃的焦糖面包的烤面包店,店主马维叔叔是个很和善的beta。   每次他和母妃出城游玩的时候,马维叔叔总是会赠送他一些刚出炉的焦糖面包作为他郊游的零食。   可现在,面包店被洗劫一空,马维叔叔不知所踪。而母妃……也已经和马其顿国王一起殉国了。   小孩扭头看向街上,让他们国破家亡的萨洛曼士兵在今天停止了抢掠,他们匆匆忙忙,好像是在为迎接什么人做准备。   不少难民和俘虏被他们搜寻驱赶了出来,押解在街道两旁。小孩混在人堆里,并没有什么特别和显眼。   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轮子碾过地面的声音,一个坐着轮椅的男人格格不入的出现在了这个混乱嘈杂的街道上。   他穿着黑红色的军装,戴着一顶有着黑鹰军团军徽的军帽,帽檐遮挡让人看不清他的脸,却能看见他线条凌厉的下颔。   哪怕坐着轮椅,他一身气势依旧凛冽磅礴,所过之处原本还有些喧嚣嘈杂街道渐渐寂静下来,一种来自上位者的alpha气息无形的压制住了底下众人。   小孩突然紧了紧自己怀中的刀。   “殿下,那就是逼死王妃和国王,让我们国破家亡的敌人。”一个男alpha凑到了小孩身边,他是王城的骑士,带着小孩逃出了混乱的王宫,却没有将他带出城。   他按着小孩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教唆,看着小孩的眼里,藏着扭曲的仇恨。   “他现在废了一双腿,只是一个坐轮椅的残废而已,并没有什么威胁。殿下等会儿冲过去,杀了他,为王妃和国王复仇。”   小孩脸色苍白,却毅然决然的握紧了藏在怀里的刀,点了点头。   他已经是孤身一人,没什么好怕的了。   推着轮椅的查尔斯突然抬头,警惕的环视了一下四周。两侧的士兵押解着难民和俘虏正在进行清点,人群里若有若无的恶意视线正在扫视着这边,挡不住的讥讽朝着轮椅中人的双腿落去。   马其顿王国虽然国灭,可作为侵略者萨洛曼帝国最年轻传奇的alpha上将失去了一双腿,他们也不算输的难看。   那些露骨幸祸的目光连旁边的士兵都感到不适,更何况被那些目光讽刺的主人公。   查尔斯握着轮椅的手紧了紧,俯身低头唤了一声,“上将……”   他想劝说人回去,却被对方抬了一下手打断。   带着黑色皮质手套的微微一挥,身后的亲兵立马停了下来。于此同时,原本如羔羊一般安静的人群里,突然冒出几道不和谐的身影。   有人挥舞着利剑,又带出几声枪响,朝着街道上的那道坐着轮椅的身影刺杀而去。   然而不管是身后的查尔斯还是守在街道两边的士兵都是训练有素,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回防护住了他们的将军。同时掏出了军枪和长剑,冷静的反杀了这些垂死挣扎的杂鱼。   只是这刺杀来得仓促又突然,纵使黑鹰军团的士兵很快做出了反应,人群当中还是起了混乱。   有人仓惶逃窜,也有人跟随着刺客一起,向着街道上的萨洛曼士兵发起反抗。他们一个个都想突破包围去刺杀掉那个被护在中间,坐着轮椅的男人,然而却没有一个人能成功。   奥斯顿手下的黑鹰军团作为萨洛曼最精锐的部队,从来都不是吃素,哪怕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动乱,他们依旧训练有素,冷静而从容的一个个击毙那些胆敢反抗的刁民。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逆流而上的人群里,一个小孩夹杂其中,矮小又瘦弱的身子借着身边大人的掩护,如游鱼一般顺着包围的缝隙钻进了敌国将领的保护圈。   他掏出怀里的短刀,头也不抬的朝着那个轮椅上的男人刺了过去。   “上将!”   本来还在举枪作战的查尔斯猛然察觉不对,回过头时一个灰扑扑的小孩已经提着刀刺向了他们的将军。查尔斯瞳孔一缩,刚要转身击毙这个危险的孩子,却被将军突然一个抬手制止了动作。   “慢着。”   那把即将刺进男人腹部的短刀被男人徒手握住了,鲜血顺着黑色的皮手套流了下来,小孩的头顶传来一个轻缓的笑音。   头一次试图杀人的小孩抬起了头,他的面容白皙干净,柔软的浅黄色的头发藏在一顶发旧的贝雷帽里,容颜漂亮精致得宛若一个展放在橱柜里的瓷娃娃。   可他抬头望进的却是一双暗红色调的眼眸,鲜血顺着刀柄濡湿了小孩的双手,他的鼻间突然闻到一股甜腻得让人上瘾的花香,他脑子混混沌沌,却是更加用力的将手中的短刀向着男人刺近了几分。   “报仇,”他喃喃着,“我要给我母妃报仇。”   泪水顺着男孩翡翠色的眼眸滑落,滴在男人的手背上,混进了鲜血里。   男人从胸腔里发出一声轻笑,好似嘲讽又似不屑,他握着刀刃一抽就从男孩手里夺过了那把短刀,反手一剪就提着小孩扭着他的胳膊压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在绝对的实力与年龄面前,这个可能不过十岁的小孩就如同一只送上门的小鸡崽一样轻而易举的便被制伏。男人拿着那把刺杀他的短刀贴在小孩的脖颈上。   凉飕飕的寒光激起了小孩脖颈上的汗毛与鸡皮疙瘩,刀刃上粘腻的鲜血擦在了他的皮肤上,带来一种奇怪的触感,后知后觉的让小孩意识到,自己处在了鬼门关。   小孩嗅着那股令人脑子昏沉的花香,牙齿开始打颤。   他听见头顶男人含笑的问道,“你的母妃?难道……你是戴德王后的儿子?”   小孩双目赤红的扭头盯着男人,他质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母妃名字!不对……我的母妃不是王后。”   纵使马其顿国王对戴德王妃宠爱有加,但终其一生马其顿国王都未给戴德王妃封后。   裴初笑而不语,望着眼前愤恨的男孩。他说的王后当然不是马其顿国王的王后,而是萨洛曼帝国的王后。   戴德王妃是萨洛曼帝国最尊贵美丽的omega,也是萨洛曼国王的王后,可惜后来她的母族在政变中被诬陷谋逆,全族被流放发配,而戴德王后自然也遭受到了贬谪,只是那时候没有人知道戴德王妃已经怀了萨洛曼国王的孩子。   而在这个世界里,omega稀少而珍贵,纵使遭受了贬谪,她依旧是富有价值的,于是她又被当做礼物,送给了马其顿国王,并在那一年,诞下了皇子希尔。   只是马其顿王宫里的众人都知道,希尔并不是马其顿国王的亲生子,然而因为马其顿国王对戴德王妃的宠爱,没有人点破这个秘密。   直到多年以后,萨洛曼国王发现了当年戴德王后母族谋逆是被诬陷的真相,悔痛之下,派遣奥斯顿不惜一切对马其顿发动战争,以期将戴德王后重新夺回身边。   只可惜当奥斯顿攻破马其顿以后,戴德王妃也和马其顿国王一起自尽殉国了。   只是这自尽殉国里面有多少自愿又有多少胁迫,那就不得而知了。   裴初望着这个被自己压在膝盖上眼神愤恨的小孩,笑着收回了手中的刀刃。   “你恨我?”   男人低声问着希尔,希尔抿紧了唇,毫不掩饰自己眼中深刻的恨意。这个男人带兵踏灭了他的国家,屠戮他的人民,逼死了他的父母,这样的血海深仇,国仇家恨,希尔怎么可能不恨。   “眼神不错。”   如今的主角受还是个八岁的小孩,原剧情里的奥斯顿就是在这个时候捡到了主角受,并且识破了他的身份,从而将他带在自己的身边,为的就是将他培养成自己手下一把最锋利的杀人刀,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予他的敌人致命一击。   可以说这个世界主角受的命运,就是从利用开始,用从利用结束,直到有一天,他能学会利用别人,摆脱自己身上的束缚。   而现在,裴初捏着着主角受的脖子问他,“你告诉我,是谁给你的刀,又是谁叫你来杀我的?”   一个小孩的胆子和本事再大,也不会凭借着自己逃出混乱的王宫,并拿着一把刀以卵击石一般前来刺杀一军将领。这背后无疑是有人在唆使,来叫希尔送死。   那么这个人自然知道希尔的真实身份,借着奥斯顿的手杀了萨洛曼老国王的亲生子,以此让奥斯顿与萨洛曼国王之间产生嫌隙,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箭双雕的复仇毒计。   希尔的生命正受着男人的威胁,纵使害怕得牙齿发抖,他却依旧咬紧牙关不发一言。   裴初毫不在意的笑了笑,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来回搜索,此时的动乱已经平息,大部分反抗者被杀,还有一部分被他手下士兵们用刀剑架着脖子,跪押在地。   裴初的视线扫过一个白色骑士服的男人,对方对上裴初的眼神以后,瑟缩了一下,又迅速的低下了头。   于是裴初拎起希尔的衣领,指着那个男人问道,“是不是他?”   小孩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马上又别过视线,故作镇静的回答,“不,不是他。”   “是吗?”轮椅上的男人扯出一个笑,然后对着手下淡淡吩咐道,“杀了。”   刀剑划过脖颈,鲜血飞溅而出,映在希尔翡翠般的瞳孔里犹如慢动作一般,他在这世上最后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也在他眼前离他而去。   “格里老师!”   他张了张嘴,发出哭喊,扭动挣扎着想要挣脱轮椅上男人的束缚,却只是被男人更加不耐烦的按住了动作,低声警告道,“别动。”   希尔猛地扭头,一口咬住了那只抓着他后领的手。犹如一只凶恶的幼兽,在临死之前发出最后的反击。   这一口深得让身后的查尔斯发出该死的咒骂,男人的手腕鲜血弥漫,鲜血的味道混着那不知名的信息素花香充斥在希尔的口腔和鼻间,意外的让他沉迷。   就在查尔斯要将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崽子拖起来就地正法的时候,男人的另一只手覆在了希尔的后脑勺,他似乎并没有感到手腕上的疼痛,只是含笑的开了口。   “小崽子真狠。”   接着,他一个手刀毫不留情的敲晕了这个八岁的主角受。 第72章 ABO·三   奥斯顿出行的时候遇到了行刺,回来的时候带回一个小孩。这本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以狠辣闻名的奥斯顿上将,并没有杀掉这个拿刀行刺他的小孩。   阿尔文提着医药箱再次踏进奥斯顿房门的时候,就看见那个小孩被反绑着双手扔在地上,双目紧闭陷入昏迷。   查尔斯站在裴初身后,一看到阿尔文进来跨出两步将这个斯文俊秀的白大褂医生拉到裴初身前,焦急道,“上将受伤了,你快给看看。”   阿尔文被他拽着手臂也不恼,依旧笑得温和有礼,单片眼镜后的眼睛打量了一下轮椅上的裴初,看见了对方鲜血淋漓的右手。   并不是什么特别重的伤势,没有他想象中的肚子被开了一个洞。阿尔文心里微微遗憾,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对着查尔斯和裴初道,“还请查尔斯上官先松手,让我给将军包扎一下。”   查尔斯反应过来松开了手,推着阿尔文上前。   阿尔文眉头细微的皱了一下,但又很快松开。他放下医药箱蹲到裴初身前去看他的手,并礼貌的微笑道,“我给将军检查一下。”   他这时候还很年轻,二十岁不到,纵使心思深沉,对于情绪的隐藏其实还没有日后那般熟练老辣。   裴初看着他明明很不耐却还要假装温和礼貌的样子有点好笑,但还是在阿尔文伸出手时躲了一下。   “不用。”   面前的奥斯顿上将冷淡的躲过了阿尔文医生检查的手,阿尔文抬头,轮椅上的将军戴着军帽,傍晚泛红的夕阳透过身后的落地窗倾洒而入,在这人的身前和眼前都照出一片阴影。   阴影下,那双暗红色的眼眸并不带什么情绪,可是瑰丽得就好像一片开在黑夜里的罂粟花。   阿尔文伸出去的手顿了一下,指尖微微蜷缩,他正想开口问些什么,却只见那人冲他轻轻抬了抬下巴,冷淡道,“你去给那小孩看看身体有没有什么毛病。”   “上将!”   查尔斯疾呼出声,喊出口之后又觉得有点不稳重,但他叫医生过来是给上将检查身体的,可不是来照顾什么来路不明的野孩子的。   他并不清楚希尔的身份,只觉得这个胆敢拿刀行刺他们上将的臭小子碍眼得紧,要是从前,这样的角色怎么可能近得了上将的身,又怎么可能伤得了他。   查尔斯的眼眶发红,却还是隐忍得咬了咬牙,凑到裴初眼前对他俯身劝道,“上将,还是让医生先给您看看吧,万一旧伤……”   “查尔斯。”查尔斯还没说完就被眼前的将军打断,他抬眼,暗红色的眼眸似笑非笑的睨了眼前的亲兵一眼,微笑道,“我现在看上去很弱?”   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危险的气息一爆发,瞬间压制住了在场的两个同类,罂粟的味道混着血腥味弥漫鼻间。   阿尔文敛了敛眸,查尔斯艰难的滚动了一下喉结,退后一步单膝跪在裴初面前,领罪道,“属下知错。”   “自己去赫伯特那里领罚。”裴初一边漫不经心的从阿尔文的医药箱里自己拿出绷带和药水,一边抬眼看向身前僵住的阿尔文,含笑道,“阿尔文医生怎么还不工作?”   阿尔文单片眼镜后的眼依旧半垂遮掩着,嘴角却习惯性的露出礼貌的笑容应道,“是,将军。”   转身的瞬间,他眸光冷淡,嘴角的笑容却控制不住的越扯越大。奥斯顿是萨洛曼帝国中最强大的alpha,处在顶端压制一切的存在。   他之前以为那样的重伤多少会让这个强大的alpha萎靡不振带来影响,可如今却惊觉,这人的信息素并没有因为受伤而变得薄弱,反而更加厚重危险。   这很好,这才有让他研究的价值。   查尔斯已经出去,阿尔文在给希尔做检查,裴初拿着绷带和药水自己给自己的右手上药捆伤,整个房间除了动作的响动并没有其他声音,倒将这里显得更加沉静了。   阿尔文替小孩检查一番后发现除了有些营养不良并没有什么其他问题,回身的时候正好看见轮椅上的男人正一圈一圈的给自己手腕缠绷带。   阿尔文眼尖的看见那手腕还有一个被绷带缠了一半齿印,不到片刻就被男人全部包扎好,然后单手打了一个不算好看的结。   阿尔文目光收敛又落在地上的小孩脸上,发现对方嘴角残留的血迹后眼神藏了点玩味的笑意。   “怎么样?”   “没什么大碍。”   裴初推着轮椅走近,听见阿尔文的回答后点了点头,他的目光落在地上的小孩身上,声音淡淡的说道,“醒了就别装睡,如果你不怕再也醒不过来的话。”   躺在地上被反捆住双手的小孩眼睫颤了颤,片刻后那双翡翠色的眼眸睁开,他的目光从眼前的医生扫到旁边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身上,瞳孔微颤却还是倔强的抿紧了唇,坐起了身。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小孩大声的喊着,很有着一身宁死不屈的气势。   阿尔文挑了挑眉,站在一旁微微笑着并不言语,他以为奥斯顿会因小孩的冒犯和无礼生气,可是事实上,男人对这个小孩出乎意料的忍耐。   “你想死?”   轮椅上的男人用手支撑着下巴姿态慵懒的望着小孩,军帽下暗红色的眼眸眯了眯,他缠好绷带的手在轮椅上敲了两下,然后扔出一把短刀。   那是小孩袭击他时所用的刀,收在了刀鞘,可刀柄上还沾着干涸的暗红色血迹,让这把本就危险的武器,更显出了几分狰狞和阴森。   铁器撞击地板在这寂静的房间里‘哐啷’一声发出骤响,让本就神经紧绷如惊弓之鸟的小孩下意识的打了颤,可他依旧倔强的咬紧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丢脸的呜咽声。   看见那把短刀时,眼睛一眨无声的滚出一串泪。他本就长得乖巧精致,漂亮得像个瓷娃娃,此刻无声落泪的样子又分外可怜,让人心疼。   可在场的两个人,无论哪个都不是一个会心疼小孩的人。   那把刀落在地上,随即响起的是男人不紧不慢,堪称冷酷的话语,“我给你一个机会。”   “要么你拿着这把刀自杀。”   “要么……”   沉静的气氛中,男人手指敲打轮椅扶手的声音格外清脆又引人不安,他就这样凝视着小孩,轻笑着开口,“你就拿着这把刀再来刺杀我一次,然后被我反杀。”   希尔听见他的话抬头看了一眼男人,清澈的翡翠色眼眸对上那双暗红色的双眸,对方映着小孩单薄身影的瞳孔,就好像在血湖里溺死了一只翠鸟。   他好像并没有在逼迫一个小孩选择死亡的负罪感,声音低沉带着引诱,“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希尔更加用力的抿紧了双唇,他打量了一下房间,发现这里只有一个文弱的医生和轮椅上的男人。   奥斯顿的亲兵并不在身边,查尔斯刚才被裴初赶出去领了军罚,空荡的守卫正是行刺好时机,可是一个小孩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是两个大人的对手。   即使是对上坐轮椅的奥斯顿,他也依旧毫无胜算,就像之前他被轻而易举的阻止俘虏在这里一样。   无论是自杀还是行刺,留给他的结果无疑都是死亡。   可是希尔想起了自己的母妃和马其顿国王,在自己面前眼睁睁被杀死的格里,还有那数万被坑杀的马其顿士兵,以及众多流离失所的难民。   希尔的手轻轻颤抖着,眼泪止不住的从眼眶里留了下来,他一边忍着自己的哭嗝,一边毅然决然的握住了那把掉在地上的短刀。   他把短刀从刀鞘里拔了出来,先是用它割断了反捆住自己双手的粗绳,然后双手握刀站起了身。   小孩握刀的动作并不标准,也很不稳,从刀尖到整个身体都是颤抖的。过去八年他都活得养尊处优,哪有过这种一朝国灭,以命相搏的时候。   这种时候小孩还能拿起刀对准他的敌人,已经足以可见他的心智与勇气。   轮椅上的男人撑着下巴偏了一下头,好像对他的行为露出一点赞赏,然后他又笑,“你想清楚了?其实若是你跪下来求我一声,我也不是不能放过你。”   男人好像示好的话,让小孩举起的刀刃不由放低,他打了一个哭嗝看着男人,“真的?”   男人笑着点了点头,“真的。”   小孩一手放下刀尖,一手用衣袖使尽去擦自己的眼泪,“那我……那我……”   “那我也不想放过你。”   刀尖被重新举起,那双被擦过的眼眸清澈透亮。   小孩这一刻的果断让始终站在一旁看戏的阿尔文都有些措不及防,他伸手想要去捞小孩衣领的动作慢了一步,被对方一下子窜到轮椅旁边,举着就向着对方的腹部刺了过去。   然而那把刀还没落下,就被裴初抓住细小的手腕,轻轻一用力,短刀就从小孩的手上掉了下来,又被裴初接在了手里。   那一刻希尔瞳孔一缩,然后紧闭着双眼,他唇角倔强的抿起,等着男人的反杀,却始终不可能求饶一声。   然后他的耳边落下一声愉悦动听的轻笑,等了半天也没有刀刃划过脖颈或刺穿身体的痛楚。   希尔终于忍不住重新睁开了眼,男人缠着绷带的右手攥住自己的手腕,左手把玩着那柄落在他手上的短刀,军帽下那双看不出深浅的眼眸望着自己,“这样让你死了好像有点太便宜你了。”   那个魔鬼一样的男人俯到自己耳边,希尔听见他微笑着道,“看在你有点价值的份上,我决定把你扔到乞活营。”   乞活营是黑鹰军团收养战乱遗孤的地方,名为乞活自然不是那么好活下来的,那里有着最残酷的训练和最严苛的生存条件。通常也是黑鹰军团培养战士的地方,让希尔一个八岁的孩子去那里,无疑是将他推进了一道人间地狱。   男人抓着希尔的手腕松开,任由对方跌倒在地上。轮椅上的男人居高临下的看着这只弱小的雏鹰,用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眸子俯视着他,冷酷道,“你若还想对我复仇,首先就从那里活下来吧。”   希尔抬头,看着男人的脸狠狠攥紧了自己的拳头,他细幼的指甲掐进了自己的掌心,乖巧精致的小脸上面无表情,“我一定会向你复仇的。”   他说完这句话,就被阿尔文叫来的亲兵带走了,听见裴初要将希尔扔到乞活营时,还惊讶了一下,但是很快,又低头领命的告退了。   等到亲兵带着希尔又退下后,房间里又只剩下裴初和阿尔文。两人在房间里静默无言,然后年轻的医生突然上前,将裴初随意包扎打好结的绷带重新拆开,接着又替他重新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裴初抬头看了这个医生一眼,阿尔文退后一步,摘下了自己的单片眼镜擦了擦,低头礼貌的笑道,“不好意思,我有点强迫症。”   那个随意打得结他盯了很久,等到自己将要告退的时候,终究是没有忍住。   他重新将眼镜戴了回去,然后拎起医药箱准备开溜,在即将出门的时候,他听见轮椅上的男人叫住了他,然而并不是怪罪他的冒犯,而是一句轻描淡写的嘱咐。   “别让那孩子死了。” 第73章 ABO·四   ABO法则是这个世界人类的生存法则,alpha是基因优选出来天生强大的领导者。   beta各方面平庸,生育能力低下,数量众多,是维系社会基层运转的工作者。   而omega因为数量稀少,体质柔弱,生育能力强而格外珍贵,通常只能依附alpha才能更好的生存。   按照剧情,主角受希尔会在十二岁分化成omega,然而他不甘沦为附庸,也为了从反派奥斯顿手里更好的活下来向他复仇而伪装了自己的性别,甚至假装成alpha。   而帮他完成这一伪装的,自然是隐藏在奥斯顿身边,沉迷abo性别研究的疯狂医生阿尔文,这个世界的主角攻。   因而裴初吩咐阿尔文暗中照看希尔,也算是完成了一次主角攻与主角受之间的牵线。   而马其顿王国已灭,战役也到了收尾的阶段,奥斯顿身受重伤,此时返回萨洛曼是他的最好的选择。   既然找到了主角受,裴初也确实没有必要继续逗留在这里了。况且因为奥斯顿这一次受到的重伤,回国之后想必还有不少麻烦等着他处理。   *   返程的时候天空下着阴雨,雨雾绵绵。黑鹰军团除了一部分将士留在马其顿善后,大部分都跟着裴初回了国。   不同于以往,这一次哪怕打败了马其顿王国获得了一场史无前例的胜仗,但军队里的气氛依旧阴气沉沉。   他们都知道,这一次返程之后等待他们的仍旧是一场战争,国王的态度和奥斯顿的政敌便是潜藏在这场战争中的隐患和危机。   但不管怎么样,黑鹰军团永远拥簇他们的奥斯顿将军,荣辱与共,誓死不离。   查尔斯在裴初身后为他推着轮椅撑伞,因为刚受了军罚,此刻脸上还带了点苍白。   淅淅沥沥的雨水被黑色的大伞阻隔,偶而有弹落的雨珠落在扶手上,浸湿裴初的手套带来微凉的冷意。   裴初抬头看了眼查尔斯被雨水淋透半边的衣衫,又看了看他苍白的脸色,“怎么不好好休养一番再过来。”   查尔斯受罚是必要的,在危机重重的当下,奥斯顿不能展现出自己任何的弱点,也不能允许任何人质疑他的权威。   他惩罚查尔斯也不过是在杀鸡儆猴,但这并不代表奥斯顿或者裴初是一个对下属毫不关心的冷漠上司。至少下属有伤在身他不会强迫对方来服侍自己。   当下他就想让查尔斯下去换一个人过来,然而查尔斯却先一步开口拒绝了,“属下并没有大碍。”   英武的男人低着头,神色恭敬抿了抿唇,说道:“属下有些担心将军。”   裴初刚刚抬起想要叫人的手又放了下去,带着黑色手套的手指在轮椅的扶手上敲了两下,他低笑道,“查尔斯,收起你的同情。”   站台上火车的嗡鸣声由远及近,铁轨传来‘哐当哐当’聒噪扰人的声响,遮盖了雨水打在伞面上的声音。   然而奥斯顿上将的话却是穿过所有喧嚣直直敲打在查尔斯的心里,他并没有回头,然而那挺直的背影依旧与以往一次次身先士卒冲在战场最前方指引他们的身影无异。   一把出鞘利剑从未有过弯曲和裂痕,这样一个人,所有的同情和怜悯都是对他的侮辱。   查尔斯面色一白,心中更是凛然,猛然惊觉自己犯了一个大错。   他攥紧雨伞低下头,犹如一直温驯的狼犬,再开口时声音里已经不带犹豫,干脆凛冽是一个军人该有的果决,“是,属下知错。”   “下不为例。”   裴初依旧敲着轮椅的扶手显得漫不经心,可查尔斯毫不怀疑,如果再有下次,他将永远被调离上将的身边。   他天生性子沉稳,有时候沉稳过了头,反倒显出些老妈子似的仁弱来,这在一个alpha身上可不多见。   听见身后的人又应了一声‘是’,裴初也不回头,就在站台上,看着那辆渐渐驶近,返往萨洛曼的火车。   秋季的雨天透着凉,他穿着一身厚重的军装被推着轮椅进了火车,他的双腿并无知觉,可男人依旧悠闲散漫,撑着下巴凝视着窗外随着火车的行驶不断倒退的景色。   他好像并不担心,回到萨洛曼以后将会面临的种种变故和非议。   隔着两个座椅观察男人的阿尔文,也不由自主抬起手指敲了敲手边的医药箱。收敛视线微微低头,遮掩住嘴角饶有兴趣的微笑。   他不得不承认,奥斯顿实在是一个很有趣的男人,一个相当有价值的alpha。   *   萨洛曼帝国一直以来都是由国王领导,贵族掌权。参政的高层也大部分是出身贵族的alpha。   很少有beta能进入政圈的中心,更不用说如菟丝草一般只能依附alpha生存的omega。   奥斯顿曾经是萨洛曼帝国最强大的alpha,从出生起就有着强大的精神力,十二岁分化以后,更是开启了他传奇的一生。   年纪轻轻就晋升为上将,带领着自己一手建立的黑鹰军团,南征北战,从无败绩。   可惜这一次攻打马其顿,他废了一双腿,好像曾经令人仰望不可及的传奇戛然而止,那人终将会从神坛跌落,陨落成一个可怜的凡人,半身残疾,或许还不如一个普通的beta。   曾经萨洛曼最令人骄傲的alpha沦落至此,不免让人惋惜,也……让人兴奋。   从前被奥斯顿的光芒掩盖得黯淡无光的同辈alpha们跃跃欲试,准备趁着这次奥斯顿回程狠狠嘲笑打压一番这个身受重伤的同类。   至于他原本胜利归来该晋升的元帅之位,所有人都清楚,这或许将会落空。   帝国元帅,不可能由一个坐轮椅的残废担任。   但不管怎么说,奥斯顿的返程受到诸多瞩目。在多方人马的密切关注下,奥斯顿的火车抵达了王都。   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看到一个颓废狼狈的奥斯顿,可是当火车停靠站台,那个男人坐着轮椅出现的时候,依旧身姿笔挺如一把带血利剑,容色瑰丽得像一株危险的罂粟。   “他没那么容易被打败。”   萨洛曼帝国除了国王外,手下还有三公,而坎贝尔大公便是国王之下权利最大的一位,也是奥斯顿家族的政敌,   此刻这位年过半百,头发花白却依旧精神矍铄的老人正站在车站贵宾室的落地窗前,俯视着人潮涌动的车站。   黑红军装的士兵,隔开了众多人的窥探靠近,让他们的将军畅通无阻的离开了这块纷杂混乱的是非之地。   老人站在窗前,看着那个跟在奥斯顿身后背着医药箱的白大褂医生眯了眯眼,冷哼一声,“一个只会向敌人摇尾乞怜的废物。”   “您在说谁?”   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在老人身后,他看上去与阿尔文有三四分相像,却比那个疏离礼貌的医生放浪形骸得多。   他一双腿叠在桌子上,背靠着沙发,手里还晃着一杯色泽透澈的葡萄酒,醉醺醺的问向了老人。   坎贝尔大公转过了身,看见自家长子的德性皱了皱眉,冷斥道,“就你这副模样,还怎么和奥斯顿比,他就是坐轮椅都比你体面得多。”   “您都说他做轮椅了。”巴尔德不以为意,晃着酒杯打了个酒嗝,“奥斯顿再怎么厉害都成了一个残废,一个残废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坎贝尔大公手握重权,多年来没有一个政敌可以撼动他的地位,直到奥斯顿的横空出世,年纪轻轻就晋升迅速至使军权在握,一下子便平衡了国王之下,军方与政方的地位。   这小子晋升得太快,年纪又轻,而他们这一辈又已经老了,年轻子弟中又没有能够与奥斯顿匹敌的人。   而国王这些年同样年老体弱,膝下又没有什么继承人。   恐怕如此下去,再过个十几年,真就是奥斯顿一手遮天了,到那时他们这些一直以来都在给奥斯顿使绊子作对的家族岂会有好日子可过?   坎贝尔大公一生要强,然而底下的几个儿子却是一个比一个放浪无能,唯一一个脑子聪明有能力的三儿子,还是一个自割了腺体被家族除名的反骨。   想到那个狗尾巴似的跟在奥斯顿身后的白褂医生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巴尔德在自家老头子的气息压制下也收敛了神色,老实巴交的放下了自己的腿。   “父……父亲?”   Alpha在同类的压制下只有两种反应,一是臣服,二是完全释放自己,哪怕陷入狂暴也要与同类一较高下。   在abo的法则里,人性总能被压在兽性之下,本能总是轻而易举的战胜理性。   当然巴尔德是不敢挑衅自己的父亲的,至少……现在还不敢。   坎贝尔大公捏紧了自己大拇指的扳指转了转,他的目光又落到了那辆载着奥斯顿返程的火车上。   此刻奥斯顿已经离开,留下的只有一些在进行整顿的士兵,以及士兵们带回来的俘虏。   他的目光无意识的落在了一个浅黄色头发的小孩上,但坎贝尔只是看了一眼便转开了视线,他的心思还在怎么将已经残废的奥斯顿再踩一脚,让他永远爬不起来上。   至于那个跟在敌人身边的废物三儿子,说不定还可以利用一下。 第74章 ABO·五   萨洛曼王宫是整个帝国最恢宏的宫殿,雕梁画栋,雄伟壮观。   此刻天边下着雨,天气微寒,将整个萨洛曼宫殿都笼罩在一片湿蒙的雨雾当中。   奥斯顿出征的时候还未入夏,那时年轻的alpha上将站在宫殿的广场上,指令万军,意气风发。   如今回来却已是深秋,轮椅滑过湿漉漉的地面,映出一道漫长凄切的辙痕。谁能想到一年不到,这个曾经整个帝国最前途无量的alpha,竟只能坐在轮椅上。   一路以来遭受过的目光无数,惋惜的,怜悯的,亦或是藏在同情里面幸灾乐祸的嘲讽,都未使轮椅上的男人动摇。   奥斯顿胸口带着数枚军章,那是他这么多年来,为萨洛曼立下的赫赫战功,是谁也无法取代的荣耀。   轮椅穿过巨大的拱门进入宫殿,萨洛曼的国王正等在里面。铺着红毯的宫殿最深处,已经上了年纪的国王正埋首在书案上,那上面摆着的都是重要的军政大事,其中马其顿的情报就摆在上面。   奥斯顿进来的时候,国王抬头看见那个坐在轮椅上的alpha还有些恍惚,随即又露出悲伤的神色,“我很抱歉,我的将军。”   裴初早已让查尔斯退下,此刻他自己操纵着轮椅上前,“不必如此,陛下。”   他的动作熟练自然,悠闲散漫的与从前双腿迈在这处宫殿时闲庭信步的感觉并无不同,他抬头望着国王嘴角噙笑,“我并没有感觉我因此失去了什么?”   国王握着手中的鹅毛笔一顿,随即又放了下来。   宫人早已因为他要单独召见奥斯顿而都被遣了出去,此刻整个殿内只有整个帝国最顶尖的两个alpha。   其中一个已经老了。   国王的双手有了褶皱,眼角也有了细纹,一丝不苟的银灰色头发,掺了几丝花白,他本不该老得这么快,可他确实已经老了。   这位国王起身向着底下年轻的奥斯顿走了过去,亲手为他推起了轮椅。   “当然,我的将军。”   萨洛曼国王对着年轻的alpha上将笑道,“你什么也不会失去。”   轮椅碾过红地毯,走过华丽的落地窗边,来到了那张国王办公的长案前,上面堆着高高的文件,其中有一份摊开的,议政院请求暂时辞去奥斯顿的职务,让他休身养伤的提议。   萨洛曼国王将那份文件拿起来递到裴初面前,笑道:“真是一群世故的家伙不是吗?”   “奥斯顿才刚为了萨洛曼打了一场胜仗回来,这时候辞去了你的职务,岂不是会让我的将军寒心。”   “哦,我可不会做这么蠢的事。”   他离开了裴初的轮椅走到桌边,打开了桌上的一瓶火焰威士忌为他和裴初一人倒了一杯,他将酒推到裴初的手边,那张刻了风霜的脸望着裴初微笑,灰绿色的瞳孔眼神深邃,“即使奥斯顿将军这一次确实有些让我失望了。”   “您是在怪我没带回戴德王后?”   裴初漫不经心的阖上那份文件,接过了国王推到他手边的酒,他浅呡一口,浓烈的酒味扩散到口腔,他这副身体其实不适合喝酒,碰到一点就容易醉。   但他实在很久没尝到好酒的滋味了,此刻忍不住有些馋,他提着酒杯面对国王也并不显得拘谨无措,只是道,“您应该知道,戴德王后是宁愿死也不愿意见您的。”   老国王的手突然颤了一下,酒杯里的威士忌就这样被洒出来了一点,裴初好像没有看到一般,依旧浅尝着杯中的酒液,他毫不留情的戳着国王的心。   “您不要忘了,是您亲手将她送出的国外,也是您亲自下的令,让我领兵攻破了马其顿王国。”   “够了!”   萨洛曼国王突然呵斥出声,一把将桌上那瓶威士忌扫下了桌,他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冷淡看着眼前这个胆敢冒犯他的年轻alpha,身上的信息素泄露出来,是同样浓烈的朗姆酒的味道。   裴初轻咳一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他推着轮椅退后两步,嗅着空气里两种混合在一起的酒香,他低着头抱歉道,“无意冒犯,我的陛下。”   男人低着头的样子说不上有多诚恳,这人嚣张惯了,就像天上驯不服的雄鹰,哪怕折了一双腿,也没办法折断他的翅膀,反倒让他比之从前,更显出几分孤注一掷的狠辣来。   此刻他摘下头上的军帽低头,对着国王说道,“只是戴德王后和马其顿国王有一个儿子。”   他微微抬头露出那双暗红色的眼眸,望着国王笑道,“那孩子如今正在我手下,陛下要处置他吗?”   国王提着手上的酒杯怔住了,望着轮椅上的奥斯顿,微微张嘴,男人好像看出了他要说什么,拿着自己的军帽点了点头,“那孩子长得很像戴德王后,应该也算戴德王后一族唯一的后裔了。”   国王的酒杯再次晃了晃,他好像更老了,那双本来还算精明的灰绿色眼眸蒙上了一层黯淡的光。   他放下酒杯,对着裴初道,“你回去吧。”   裴初点了点头,也不多问,操纵着轮椅转了个身。这轮椅其实用不着他自己推,这个世界的科技发展并不落后,轮椅上按键众多,完全可以自动前行。   只是他刚走出不远,萨洛曼国王又叫住了他。   “奥斯顿。”   裴初回头,看见那个上了年纪的国王背对着他,国王的桌案后是一幅遮着红布的巨大油画,此刻那块红布已经被拉了下来,露出画像中年轻的国王揽着一名美丽的浅黄色头发的女性omega。   国王伸手抚摸着画像中戴德王后的脸,背影佝偻,他只是对裴初说,“好好对他。”   这个他指的是谁其实不用多说。   裴初点头,浅笑的应了一声是,只是转身的瞬间,他眸光冷淡。   只在心里讽刺了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在他看来,活着的时候随意舍弃并不珍惜,失去后再怎么痛苦悔恨,也不过是无济于事的自我感动罢了。   这个alpha从来没有真正的尊重过那个omega。   裴初整了整自己军装的衣袖,将帽子放在膝盖上,头也不回了出了王宫。   天边的秋雨并没有停,似乎要连着下很长一段时间了。   阿尔文接到坎贝尔大公的秘密来信是在傍晚,他展开信纸看了一眼后,毫不犹豫的点燃桌上的酒精灯将它烧掉了。   他的嘴角依旧是礼貌到无害的笑容,温和得就像在淋在风雨里没有脾气的兰草,和这个世界上众多平庸的beta并没有什么区别。   信纸烧成灰烬后,他摘下自己的单片眼镜用手帕擦了擦,双眼微眯藏住了里面冷漠的寒光,他‘啧’一声,“真当我是狗了不成,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重新戴上眼镜,礼貌的笑容半点没变,手无意识的摸上了自己脖颈后的疤痕,那双冷漠的眼里突然掺了点异样的狂热进去,“我的实验可才要开始。”   *   “那孩子怎么样?”   回国几天后,裴初好像突然想起般,向身后的亲兵问起了主角受希尔的近况。   乞活营并不是那么好待的,而裴初对希尔的保护,也仅仅只是让他别死而已。   查尔斯还在给裴初泡热茶,听见裴初的问话后,想了想才道,“还算活得不错,前面几天吃了点亏,后来很快就学会该怎么在那里生存了。”   “嗯。”裴初点了点头,阖上了手中那本ABO宪法,那上面满本讲的都是alpha至高无上,omega是要被豢养和保护的珍稀物种,而beta则是天生臣服于alpha的奉献者。   令人恶心的条例和言论,可是裴初还是面无表情的看完了,一条一条看得仔细。   查尔斯没觉得那里有什么不对,奥斯顿本来也就是ABO法则的拥护者。   这些天他们刚刚回国,议政院那些家伙以上将需要养伤为由暂停了奥斯顿手上的职务,而马其顿胜仗后的封赏也被推迟延后。   国王的态度有些暧昧不清,而以坎贝尔为首的议员也在背后不断搞着小动作。   元帅之位依旧空悬着,没有人敢保证它究竟会不会落到奥斯顿头上。   查尔斯将冒着热气的红茶奉到裴初手中,有些犹豫的张嘴喊了一声,“上将。”   “有什么想问你就问。”   裴初喝着手中的红茶,神色间有些放松,他那双暗红眼眸敛下来的时候,给人的压迫感就会收掩很多。   于是查尔斯壮着胆子问了,“上将为什么要将那小孩送到乞活营?”   乞活营虽然是一个魔鬼一般的训练营,但那里却是奥斯顿用来培养亲信手下的地方,从那里出来的孩子,没有一个不是被调到奥斯顿身边或者身居高位的。   就拿他和威廉来说,也都是从乞活营里出来的。   “那是一个不错的苗子。”   听见查尔斯的问话,裴初摩挲了一下茶杯的手柄,淡淡道。   “可是那个孩子毕竟是想杀了您。”   这也是查尔斯最忧虑的地方,他没办法忘记最初遇到希尔时,对方持着短刀前来暗杀上将的样子。毕竟是从马其顿带回来的,他担心那孩子心中对奥斯顿上将的恨意难以磨灭。   可是裴初却好像并不担忧这点,他将手中精美的瓷器茶杯放了下来,与那本ABO的宪法相邻,他偏头望了一眼查尔斯,手指轻敲着桌案,“我自然有本事让他听话。”   至于恨不恨他,裴初并不在意,甚至觉得对方恨意越深,对他越好。   窗外一只苍鹰突然盘旋着落下,从窗外飞到了室内的鹰架上,腿上绑了一只木筒,里面装了一封信。   查尔斯走上前去将信取了出来,递给了裴初。   将信展开,裴初挑了挑眉,笑道,“这群家伙可真是没有耐心啊。”   奥斯顿的府邸是在王城比较偏的地方,入夜的时候,这附近相较别处总会显得更寂静一些。   墙角的机器人卡卡夫蓝色的眼睛闪了闪,突然拉响了一声警报,“警报,警报!有敌侵,敌侵!”   裴初轮椅转过去,手不轻不重的在它脑袋上拍了一下,警报声停歇,机器人有些呆萌的抬起了头,好像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主人要打断他的警报。   “嘘。”   男人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黑色的皮质手套,将他的唇色映得更红,好像暗夜里开得血腥的花。   罂粟的味道令人沉醉。   “小点声。”裴初手抚着小机器人的脑袋,促狭的笑道,“吓跑了耗子就不好玩了。”   总有人不自量力的想要撩拨虎须,从前这只老虎威武强壮让人不敢轻举妄动,如今这只老虎受了重伤还废了一双腿。在他们想象里,此刻的奥斯应该是病怏怏的,独自舔伤,没有余力。   于是曾经被压下来的胆子又顺着恶意冒了出来,想着趁他病,要他命,不知暗中有多少人就想趁着这个机会来踩他一脚了。   最好,踩得他永远爬不起来。   今晚是个雨夜,连绵了好几日的秋雨在这一晚终于下大,淅淅沥沥的,遮掩住了闯入府邸了脚步声。   天边惊雷炸响,苍白的电光照进了这个华丽冷清的卧房。   桌上那杯红茶已经冷了,靠着那本ABO宪法,不冒一丝热气。查尔斯拔出手枪站在裴初的身后,一脸肃穆严阵以待,却并不见半点紧张。   突然传来吱呀一声门响,一只脚踏入了这个房间。   “咦呀,晦气死了,军装上都沾了血。”   一个穿着黑红军装的年轻alpha走进了房门,他顶着一头毛毛躁躁的金色短发,在推开裴初的房门后,他立马向着里面的人笔直的行了个军礼,“报告上将,已经处理完毕!”   这句话一喊完,他立刻没什么正形的凑到裴初身边,一下子挤开了他身后的查尔斯,推着他的轮椅兴奋道,“上将,我带您出去看看。”   查尔斯被他挤开还没反应过来,一转身就看见那小子带着上将出了门,立马咬牙切齿的吼了出来,“威廉!你TM能不能不要这么毛躁!”   裴初并不介意威廉将他带了出来,外面的雨有些大,还没走出门湿冷的水汽便扑面而来。   威廉看着莽莽撞撞,对待奥斯顿的事情却难得生了几分细心眼,临出门前顺手从旁边扯了块毛毯盖在裴初腿上。   而这会儿身后的查尔斯也追了上了,一把推开威廉打了一把伞。   黑色的雨伞打开,他推着裴初进入了雨幕。   漫天黑雨的夜中,奥斯顿府邸的庭院里,里里外外站满了黑鹰军团的战士,他们围成一个圈,每一个人都端着长枪指着圈内的那数名入侵的暗杀者。   黑雨冲刷下,猩红的血迹被冲淡,而这些军人脸上冷硬的神情,却如雕塑般没有丝毫改变。   在轮椅出现在院中的时候,黑色的大伞缓缓抬起,一张瑰丽的面容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披着内红外黑的军装大衣,身处雨夜院落,所有军人们整齐划一,向着眼前的alpha大喊着,“上将!”   每一个人都在向他行礼,眼里是毫不遮掩的尊敬崇拜,让人意识到,哪怕眼前的男人坐着轮椅,他也依旧是手下领着萨洛曼最精锐的那只黑鹰军团的雄鹰。   黑夜里,男人漫不经心的敲打着轮椅的扶手,暗红的眼眸阴鸷寒冷,唇角的笑意藏着血腥气,罂粟的味道混在雨水里,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回去告诉你们主子,再有下次,黑鹰军团必定拜访各位府中。” 第75章 ABO·六   雨夜里的刺杀并没有掀起什么风浪,就像雨水消散进入江河,沉没得悄无声息。   然而第二天,国王任命奥斯顿成为元帅的旨意,便传达到了奥斯顿府邸。   裴初手里握着的那卷任命状,手指轻轻摩挲,嘴角勾出一抹笑叹道,“老狐狸。”   要是萨洛曼国王不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裴初是不会相信的。   倒不如说国王明明知道一切,却还是放任了这场刺杀和议政院的刁难。国王需要奥斯顿来平衡坎贝尔大公,如今看似平和强盛的萨洛曼,实际上也是一潭浑水。   国王年老力衰,又无子嗣,底下党争激烈,议政院里坎贝尔一家独大,早已危及了皇权。   更何况,当年戴德王后母族政变一案,这背后还隐藏着坎贝尔家族从中作梗的缘故。   老国王想要整治坎贝尔一家却不能自己动手,于是便提拔了奥斯顿,但他要看看,残疾以后的奥斯顿还有没有能力入局与坎贝尔于烟与否大公抗衡。   所幸,裴初并没有让他失望。   封赏的那一天秋高气爽,坐着轮椅的alpha被国王亲自的授予了最高军衔,成了整个帝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元帅。   也是唯一一个,残疾的元帅。   *   晋升元帅后裴初理所当然的忙了起来,因而有一段时间没有去关注主角受的消息。   等到深秋已过,入了寒冬,天边冷雨摻着雪的时候,裴初才听见有人跟他说,主角受病了,病得还挺严重。   钢笔悬在文件上顿了一下,有些疲倦的裴初捏了捏眉心看向了前来禀报的人,他哑声道,“不是派了阿尔文医生看着了吗?”   为什么还能生病?   那前来禀报的人只是一个照料乞活营后勤的小负责人,是一个beta,平日里裴初都让他们关注好乞活营孩子们的情况,尤其是希尔。   此刻这个beta在裴初的眼神中瑟缩了一下,喏喏道,“那孩子性子倔,违抗了军令被罚在寒夜里负重跑圈,什么时候认错什么时候停下来,那孩子一直不肯认错,跑了一整夜后天一亮就病倒了。”   裴初哑然,他放下了笔又问,“他犯了什么错?”   那beta又不说话了,低着头整个肩膀都在发抖,裴初眉头紧皱,冷冷的敲了一下桌面,道,“说。”   “那孩子溜出了乞活营,潜进了元帅营,想……想要……”   “想要刺杀我?”   这人说得磕磕巴巴,然而裴初却自动为他补全了后面的话。他就说前几天到军营巡防的时候怎么有一阵吵闹,也是因为当时并没有闹多久,于是也就没有在意,却不想是主角受闹出的一件大事。   想来在负重体罚之前,那孩子还遭了一顿好打。若不是裴初嘱咐过不能让他死了,恐怕这样的罪名,早就让他万劫不复。   但不过短短几个月这孩子就能从乞活营里溜出来,足以可见他的能力和天赋,只可惜……   “有勇无谋。”   裴初哑着嗓子评价了一句,这几天他操劳过了,议政院不会因为他当了元帅就停止给他使绊子,事实上这些人明里暗里的攻讦只会比之前来的更猛烈,致力于让他在最短的时间内被拉下马。   虽然对他而言应付起来不算难,但难免有些劳心劳力,就连相对沉稳的查尔斯都被他派出去处理军务去了,只留下威廉守在身边照料。   那金色寸发的毛头小子这会儿正在门口探头探脑,贴着耳朵想听清他们正在说得什么。   裴初手撑着桌案揉了揉眉心,端起旁边的热茶喝了一口,片刻后还是将威廉叫了进来,“带我去乞活营看看。”   *   裴初到的时候阿尔文也在,不大的小房间里,年轻的医生正在给床上的小孩看着病。   他拿着手电筒掀起小孩的眼皮照了照,一点反应都没有,想来已经陷入深沉的昏迷。   听见轮椅滚动声时阿尔文转了一下头,看见进来的奥斯顿并不显得惊讶,反而笑着回道,“发了高烧,身上的伤有些严重。”   他也不问因为什么受的伤,在轮椅进来的时候,收起手电筒退到一边。   这房间简陋得很,只有一床一桌窗边还有个小衣柜,多站了几个大人就显得拥挤。   威廉推着裴初进来的时候看了一眼床上的小孩,没什么印象,但听查尔斯提起过,那是元帅从马其顿捡回来的,对其有些意外的看重。   威廉将其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番,也没看出这小子有哪点特别,值得元帅看重的。   然而就对方生病了元帅还要特意来看一眼,只这一点也代表了元帅对他的不同寻常。   裴初也在打量着主角受,相比几个月以前见到的,这孩子瘦了不少,雪白的肤色也染上病态的酡红。   那双翡翠色的眸子闭了起来,好像陷在什么噩梦般眉头紧锁,浅黄色的头发被汗水撂湿,整个人多了几分脆弱和阴郁。   裴初摘下手套,伸出手在小孩额头上摸了摸,额头烫得好像在手心握了一团炙热的火。   裴初掩下了眸,他问,“多久好?”   “难说。”年轻的白大褂医生嘴角挂着礼貌的微笑,不卑不亢的回答道,“本来再晚来一步他就会有性命危险的,这孩子……好像没什么生存意志。”   没什么生存意志……   这一句话就让裴初头疼起来,他收回了放在主角受额上的手,抬头看了医生一眼,这主角攻笑得礼貌又疏离,眼镜后的一双眼睛含着冷淡的光。   半点都不为他以后媳妇的生命安全感到忧心。   虽然他这媳妇现在还只有八岁……   裴初呵了一口气,冬日里那口气在脸前凝成了一片白雾,他按着眉心,抬手挥了挥,“打一盆水进来,然后……你们俩先出去吧。”   威廉眨了眨眼,他虽然毛躁鲁莽,可向来对奥斯顿唯命是从,不同于查尔斯的多思多忧,他很少多嘴去问些什么,元帅这么吩咐了,他便转身去打了一盆热水,道,“那我在门外守着,元帅有事叫我。”   当然在门外探头探脑时刻注意着元帅的安危,也是他一个亲兵的基本职业道德。   阿尔文已经在收拾东西,他留了药和医嘱在旁边,收好药箱后对裴初点了点头也就出门了。   等到两人出去,这个狭小的房间终于空了出来。裴初让威廉出去时关好门窗,于是威廉只能隔着玻璃注意里面人的安全了。   然后他就看见他们元帅亲自从热水盆里拧了帕子盖在了那小子额头上。   威廉:……   MD,酸死了。   威廉收回视线,揉了揉自己的脸。   这时候已经入了夜,白炽灯的灯光将这个简陋空荡的小房间更映射得更加冷清寂静。连帕子挤出来的水落在盆中哗啦啦的响声,都显得有些刺耳了。   裴初将帕子盖在主角受的头上,希尔发烧发得模模糊糊,隐隐约约闻到一股有些熟悉的花香,他微微睁眼,只看见一截白皙的手腕。   然而那股花香让人混沌沉沦,好像能引诱人看见心底最深处的幻想与渴望,于是他伸出手,握住那截手腕,脸颊还在这只手腕的掌心中蹭了蹭。   “妈妈。”   他喃喃着,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个可怕的男alpha,带领军队灭了他的国家。   还把他抓了起来,杀了他最信任的格里老师。然后把他关进了一个很累很苦的地方,进行着很残酷的训练,他想杀了那个男人,可是那个人太强,强到他连他的背影都无法企及就被抓了回来。   小孩的紧闭的眼睛滑下了泪,沾湿了裴初的手,在他瘦小的脸颊里留下了冰凉凉的一片。   这孩子依恋的叫着他的母妃,手里抓着的却是他敌人的手。   裴初垂眸看着这个蹭着他手心的孩子,心里说不上有什么波动,只是微微放松揉了揉小孩的脸,“活下去吧。”   他想起这小孩溜出乞活营的刺杀活动,以及被打被罚也不愿认错的倔强态度,原来不是有勇无谋,而是一心求死了。   这人世间只剩下自己孤独一人,与其在敌人手下遭受磋磨,倒不如死了算了。   可是这世间,永远有比活着或者死了更重要的事啊。   风雪里好像传来了一声遥远稚嫩的哭声,裴初向着窗外望了一下,除了威廉靠着窗户打着呵欠的背影,什么也没有。   可裴初觉得眼前好像出现了一场扑不灭的大火,不知是他哪一世的记忆,又或者是被他遗忘的曾经。   裴初眨了眨眼,突然之间,觉得有些累了。 第76章 ABO·七   希尔再次醒来的时候房间里空荡荡的,他身上的伤有些疼,脑子也因为发烧有些昏沉沉的。   然而心底的阴霾好像被挥散了一些,他昏迷的时候似乎做了一个梦,梦里母亲抚着他的脸,让他活下去。   希尔抿了抿干燥的嘴唇,身子动了动,想要起身。   “醒了?”   身边传来一个清越但疏离的声音,希尔转头望去,白色大褂的年轻医生正站在他的床边为他调整点滴的流速。   见小孩望过来后回头与他对视,那副银链的单片眼镜后藏着饶有兴趣的光,“这么早就醒了,真不枉那人守了你一夜。”   他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使希尔没听清他后面那一句说的是什么,然而这人的目光却让希尔觉得别扭又警惕。   希尔对这个医生并不陌生。曾经在马其顿被奥斯顿俘虏时就见过一次。后来他被扔到乞活营里,这个医生便作为军医驻扎在营地了为乞活营的孤儿们看病。   希尔常和他打交道,因为他是乞活营里受伤最多也是最频繁的小孩。   虽说如此,但要说希尔对他有好感是不可能的,他厌恶着一切奥斯顿阵营里的人。   阿尔文对希尔警惕的目光视而不见,他拿出一个温度计递给小孩,笑得斯文俊秀,“含在嘴里,让我看看你有没有退烧。”   希尔舔了一下嘴唇,他嗓子有些疼,于是并没有接过温度计而是声音沙哑的问道,“为什么我还能醒来?”   “自然是因为有人不让你死。”   按理说试图刺杀已经成了元帅的奥斯顿失败,不管是谁都将被处置,然而奥斯顿对他却总是意外的宽和。   医生笑着说完这句话,然而手上却不怎么怜惜的扳开希尔的嘴将温度计塞进了他的嘴里。   他手上戴着医用手套却还是小心的避开了希尔的口水,看得出来这不仅是个有强迫症,还是个有洁癖的医生。   就连脾气也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好。   “咳。”   门口突然传来一声轻咳,紧接着是一阵轮椅的滚动声,阿尔文收回了手,希尔也忍住了那温度计被强行塞进嘴里的不适。   轮椅从门口被推了进来,一身军装的奥斯顿出现在了两人视野里。   门外应该还在下着雨,男人军装上的衣袖沾了点湿,也不知是不是听见了两人的对话,对方抬起的眸子似笑非笑的睨了他们一眼。   他一只手虚握在在唇边又掩住了一声咳,军帽下那双暗红色眸子抬眼看人的时候,既让人觉得瑰丽美艳,又让人觉得阴鸷危险,就好像一个漩涡吸着人进去,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一旦沉沦,就是万劫不复。   阿尔文身侧的手捲了捲,嘴边又挂起了那个疏离又礼貌的微笑,他好像带了一张面具,用斯文俊秀的表面,遮掩住冷漠又黑暗的内里,于是没有人知道,疯狂的草蔓正试图缠绕那朵有毒的罂粟。   “怎么样?”   阿尔文听见奥斯顿如此问他,他等了一会儿后从希尔嘴里抽出了那只温度计,看了看回答道,“退烧了。”   裴初点了点头,然后挥了挥手再次让威廉和阿尔文出去了。   屋子里又只剩下了裴初和希尔,当然这个‘又’只有裴初单方面能理解,在希尔看来,这是他自马其顿以后第一次再见男人。   对方给他的感觉依旧是危险且富有压迫感的,让他的手无意识的抓紧了手边的床单。   背脊挺直,紧张又戒备。   他这才意识到,无论他有多想杀了这个男人,可当这个男人真的站在自己面前,他又是畏惧和害怕的。   “刺杀我的时候没见紧张,这会儿倒知道怕了?”   那人好像一眼看穿了他心里所想,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倦懒又嘲讽。   他不紧不慢的转过轮椅,在希尔小屋的桌上拎起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那壶水已经冷了,在冷冬里喝下去有一股刺嗓子的冰凉,可他好像没有感觉一般,依旧喝得慢条斯理。   希尔一直在注视着男人,意外的发现对方的眼眸底下染着一点青黑,这让他看上去,显出些许不太明显的憔悴来。   对方手里捏着水杯转了转,黑色的皮质手套将那廉价的瓷白水杯也衬出了几分精美。   希尔听见那个alpha问他,“你想死?”   希尔抿着唇,捏着床单并不说话,事实上,溜出乞活营决定刺杀奥斯顿的时候,他确实没想活。   包括后来意料之中的事败,他被关在小黑屋里遭了一顿毒打,以及寒夜里的体罚,他也都没想过让自己活下来。   在他晕倒之前,他期许着和母妃团聚。   可是在梦里,母妃却让他活下去,活在男人的蹉跎和折磨里,孤身一人,无所牵挂。   这对于一个只有八岁的孩子来说,属实过于残忍了一些。   但他还是醒了过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醒来。   只是觉得梦里母妃的手,柔软得让人眷恋。   小孩眼前又溢出了一层朦胧的水雾,他咬着牙用力的擦了擦,不想让自己在敌人面前丢脸,他恶狠狠的道,“我不想死,在杀死你之前,我绝不会死!”   他好像听见了男人一声低沉的笑,“很好。”   希尔擦干眼里的水雾抬头看过去的时候,却只看见对方那双暗红到危险阴郁的眼眸。   男人放下了手里水杯,抬头与希尔对视,声音好像是奖励又好像是蛊惑,他缓缓道,“为了赞赏你的勇气,我决定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好像半点不为小孩口口声声要杀了自己的话感到生气,反而愉悦道,“或许你会想知道萨洛曼攻打马其顿的真正原因。”   “以及……有关戴德王后的秘密。”   这个世界知道希尔真正身世的人已经很少了,而裴初自然不可能告诉希尔他真正的身世,其实是萨洛曼国王的儿子。   不仅如此,他还要引诱误导。   在原剧情里奥斯顿就是这样欺瞒利用着主角受,成为自己手中的一把刀,而裴初除了这一点,也想给希尔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哪怕这个理由虚假且黑暗。   他缓缓告诉希尔隐藏在马其顿战役后的真相与动机,包括他为什么称马其顿的戴德王妃为王后。   戴德王后和萨洛曼国王算得上青梅竹马,从分化起,她就被选为和萨洛曼国王最匹配的omega,并且在十八岁时就被萨洛曼国王迎娶。   萨洛曼国王对戴德王后宠爱有加,连带着她的母族也水涨船高,戴德王后的父亲更是成为了当时议政院的首相。   但这也引起了其他贵族的嫉妒,九年前的一场政变,戴德王后的母族被冠上了外戚干政,意图谋反的罪名,举族被处以抄家流放。   政局动荡间,这个来自戴德家族的王后自然难以保全。无论戴德王后多么努力辩驳澄清自己的家族的罪名,也都无济于事。   曾经来自这个alpha的宠爱宛如镜花水月,再加上流放过程中,戴德王后家族的船只沉没,全族身死,戴德王后心如死灰,自愿遭受贬谪。   而这时候与萨洛曼打仗打了多年的马其顿以求和为名,要走了被贬的戴德王后,在贵族给予的压力下,萨洛曼国王不得不将这个曾经整个帝国最尊贵荣宠的omega如物品般被交易出去。   直到多年后戴德家族翻案,萨洛曼国王才知道当年那场政变的冤情,他不惜一切命令奥斯顿率领军团攻破马其顿王国,想要重新夺回戴德王后,却不想在国破那日,马其顿国王亲自拉着戴德王后自尽殉国。   很难说这究竟是马其顿国王对萨洛曼国王的报复,还是戴德王后真的不想和萨洛曼国王再复相见。   这个omega一生都是依附在alpha活着,从生到死都不能自己选择,只是可怜了被她遗留在人世的这个年幼的孩子。   而当年诬陷戴德家族的贵族们大多都已被清算,但仍有些幕后黑手遗留下来,坎贝尔家族在当年的棋局中隐藏得太深,而他本身根基牵扯也太大。   哪怕萨洛曼国王知道坎贝尔才是当年那场针对戴德家族阴谋背后最大的黑手,他也依旧无法轻易处决出手。   “所以你最大的敌人不应该是我。”   裴初把玩着桌上的水杯,望着床上的小孩笑得温和,只可惜他这一世的壳子侵略性太强,无论他怎么笑都透着股不怀好意的危险。   他黑色的手套摩挲着水杯的花纹,他隐去了戴德王后在被送到马其顿王国前就怀有了萨洛曼国王身孕,也就是希尔这一节没说,对着希尔下出了结论。   “而应该是下令使马其顿灭国的萨洛曼国王,以及陷害戴德家族却没被惩治坎贝尔大公不是吗?”   希尔接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有些懵,他的母妃从未和他说过自己的过去,他也以为母妃一直就是马其顿国王的omega。   马其顿国王对母妃一直都很宠爱,然而每次马其顿国王离开母妃王宫后他都能看到一个独自垂泪,满身伤痕的omega。   有时母妃会对那些伤痕厌恶自恨,有时又会视若无睹,她会温柔的抚摸着还没有分化的希尔的头,一遍遍对他说,“beta也好,alpha也好,母妃唯独不希望你是个omega。”   说到怔然时,母妃会掐住他的胳膊将他揉进怀里,他看不见母妃的脸,却能听见她话里有着希尔听不懂的悲伤,“希尔千万不要是个omega啊。”   或许那时戴德王后便明白,并非马其顿国王亲子的希尔若分化成一个omega,那么他的一生或许比戴德王后自己还要可悲。   然而如今马其顿王国已灭,希尔不明白戴德王后话里真正的含义,却记住了戴德王后的话。   这个时代,对omega和beta的局限太多,只有alpha才是人上人。   希尔捏紧了拳头,他说,“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眼前这个人是攻破马其顿,将他俘虏到这里的仇人,希尔并没有傻到听信仇人的话毫不怀疑的地步。   “信不信由你。”轮椅上的男人显得很漫不经心,他松开了手里把玩的水杯,推着轮椅靠近了希尔的床边。   希尔强忍着没有后退,于是男人伸出手捏住了希尔的下巴。   小孩的下巴小巧,肤色雪白,他带着黑色手套的手摩挲着希尔的脸颊,让希尔觉得自己和之前被男人把玩在手中的水杯并无不同。   然而他的声音却是带着十足的蛊惑,“我只是在给你一个机会,你以后尽管可以自己去查明这些真相,而如果你想复仇,我也可以帮你。”   明明就是一个很危险的男人,但当他故意对你示好时,你好像很难抵抗。   希尔好像又嗅到那股令人熟悉的花香,隐隐约约似乎在昨天的梦里也出现过,这个味道很淡,却总是让人忍不住深吸着去探索。   他知道这是男人信息素的味道,却不知道这个花香的名字。而等到很多年以后他终于明白这股花香是什么的时候,他已经在无数次的沉迷中上了隐,再也摆脱不了。   可是这个时候希尔还是无知无觉的,他强迫自己清醒的与alpha那双暗红色的眼眸对视,质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帮我,你也是我的敌人。”   “只能说你对很有用。”   男人收回了捏着小孩下巴的手,顺着他的脖颈向下替他整了整衣领,他笑道,“当然,如果你想要杀我,我也会随时恭候。”   “前提是,你得活下来。”   男人说完这句话后,就叫了威廉进来,亲兵推着轮椅带他出门,然而临走前他还是说,“接下来我会撤掉对你的一切看护,如果你再像这次作死,死了就真的死了。”   希尔捏紧了自己的双手,他知道他往后的生活恐怕会比之前更难熬。   但那又如何,他有了一个想要去挖掘的真相,也有一个必须亲手杀死的仇人。   在那之前他会学会臣服,也会学会……活着。 第77章 ABO·八   希尔十二岁的时候从乞活营里出来,被裴初扔到了战场。   十六岁的时候立了军功,又被安排了各种任务,其中就包括了很多肮脏的见不得人的政治暗杀。   连带着当年戴德王后家族被诬政变,又在流放中灭族的真相,也在这一过程中被希尔调查了解了七七八八,证明了当年奥斯顿与他所说的秘密并非虚假。   等到十八岁的时候,希尔被调到了裴初身边。   十年历练下来,当初那个青涩稚嫩的小孩,如今已长成了一棵修长挺拔的松柏。   这些年里他总是被裴初逼迫着成长,好像在打造锤炼一把趁手的刀,每一次的高难度任务,都是拼着将这把刀折断的风险下达的。   但每一次希尔都活了下来,于是任务成了磨刀石,将这把刀磨得越来越锋利。   锋利到露着寒光。   少年的身量颀长,一身黑色军装将他的腰身包裹显得纤细又挺拔。   相比十年前充满稚气的面容,此时的少年已经完全长开。面容是一种乖巧的精致,浅黄色的碎发搭落在他眉眼间,翡翠色的眼眸里坦露着温浅的笑意,嘴角是恰到好处的,看着清浅却又让人觉得颠倒众生的笑容。   任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美丽妖孽的少年,是奥斯顿手下沾染鲜血最多的一把刀,也是近年来元帅身边最锋芒毕露的一个……alpha。   也算是萨洛曼王城里所有见过他的beta和omega的梦中情A。   此时此刻,他正站在奥斯顿元帅的门口,一边把玩着自己的军帽一边等待着里面人的传唤。   偶尔有人从他身边路过时,他都会温和亲切的和那些人点头打着招呼。   温文尔雅,让人如沐春风。   他比之十年前提着一把刀就敢在重军包围的马其顿街头刺杀奥斯顿的,那个充满戾气的小鬼变化实在太大。   查尔斯从元帅办公室禀告完公务出来的时候,看着守在门口的希尔,皱了皱眉。   “见过查尔斯上校。”   十年来查尔斯已经从奥斯顿身边的亲兵晋升为上校,希尔在看见对方的时候便首先行了个挑不出错处的军礼,半点也看不出曾经身为敌人的厌恶针对。   查尔斯对他点点头,淡淡的‘嗯’了一声,然后道,“进去吧,元帅在等你。”   他心里虽然有些疑虑,倒也不至于因为过去的恩怨总是盯着希尔不放。   这些年来希尔所做的成绩和所立的战功都被人看在眼里,军队里有不少人都对这个年轻的alpha刮目相看,同时也都在佩服元帅的驭下手段。   能将狼崽训练成温驯的牧犬,也是元帅的能力。   希尔放下手点了点头,打开办公室的门便走了进去。   进去的时候房间里还有一个人,是这十年来都在为奥斯顿诊治身体的私人医生阿尔文。   这个白大褂医生比之十年前也长高了些许,一身礼貌到疏离的气质也更加清冷,银链的单片眼镜挂在眼前,有些长的黑发被他束成一束垂在身后。   此刻他正拿着一只针管,顺着奥斯顿手腕的静脉打了进去。   希尔并不知道那是什么针,但轮椅上的alpha好像习以为常,在打完针后,阿尔文帮他解开那根束在他手臂上的皮筋,裴初收回手挽下了衣袖。   那右手手腕如今还留着一个牙印的疤痕,希尔知道,那是他小时候马其顿咬了男人一口时留下的。   当时那一口灌注了希尔全身力气与恨意,留下的疤痕自然深。   少年嘴角温和笑意好像深了些,他低下头,单膝跪地向着男人行礼,“见过元帅。”   “嗯。”   裴初先是点了点头,希尔起身,然后见到男人对着医生挥手,“你回去吧。”   他手撑着桌案扶着额,看上去有些累了,眼底染着青黑,看样子又是连忙了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   阿尔文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只是收好医药箱后,给男人倒了一杯水留下一板药,“元帅还是要注意休息。”   那是一板止疼药,他十年前的那一场重伤,除了让他失去了双腿,到底还是给他留下了许多的后遗症。   他做完这些就转身出去了,只是临出门前,他的目光与办公室的希尔触了一下,又很快分开。   两人嘴角都挂着笑,一人温和,一人疏离又礼貌。   裴初喝了那杯水,却没有动那板药。   他将拿药扫进了抽屉,里面积压了一堆,很难看得出他现在身体是否真的有什么病痛和不适。   起码在希尔眼里,男人一如既往的眼神阴鸷而富有压迫感。十年的时间也并没有给他的面容带来什么改变,他一如岁月里的模样,瑰丽英俊带着危险的毒。   “任务完成的怎么样?”   裴初合上抽屉抬眼问道,办公室里少年站在他面前,隔着一张桌案,暖黄的吊灯灯光笼着他,头颅恭敬的低垂着,浅黄色的碎发遮住了少年的眼。   “很顺利。”   少年温和的声音里带着笑,“一百零八人,没有活口。”   轻描淡写的数字里填着血淋淋的人命,他却说得稀松平常。   裴初低沉的笑了一声,然后抬起了手,“希尔,过来。”   希尔顿了一下,然后垂在脑袋走了过去,他听话的走到了男人的身边。   坐着轮椅的男人并没有他高,但是男人伸出手捏住他下巴的时候,希尔仍旧觉得男人还同小时候一样高高在上,令他难以企及他的项背。   裴初伸出手握住了少年的下巴,让那双遮掩在浅黄色碎发下的双眸露了出来,翡翠色的眼眸深到透黑,是不得不低头才能掩藏起来的恨意与杀意。   这与他嘴角温和的笑容极度割裂,带着黑色的皮质手套的手在他脸颊上轻轻摩挲,就像在恶趣味的逗弄一只恶犬。这只恶犬假装温顺,可裴初偏要撕破他的伪装,他笑道,“我说过了希尔,你在我面前不必装的那么假惺惺的。”   “你以为藏住了利牙,我就不知道你随时都想来咬我一口了?”   男人的言语恶劣,希尔眉头一皱,嘴角的笑容顷刻间就收敛了干净,他手一抬就挡开了男人捏住他下巴的手,语气冷冽道,“或许呢?或许有一天您就会露出破绽。”   他嘴角一勾,双眸一眯又露出了一个笑,这个笑不同于之前的温雅,带着十足十的残忍与恶意,倒让他这张干净清纯的脸,更显得魅惑而生动,他说,“到那时候,我一定会用利刃刺进你的心脏。”   裴初低咳的笑了一声,收回了视线,军帽遮掩住了他的目光,只能听到他毫不在意的轻笑,“那我拭目以待。”   又是这样。   希尔的笑意淡了,手指在身侧捲了捲,目光扫过男人的脖颈。   每一次希尔说要杀他,他都是这样不以为意,漫不经心,难道他以为他真的不会得手吗?   这十年来,希尔每一次在险境中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都是靠着男人教给他的仇恨,和总有一天要杀死男人的信念才活下来的。   希尔的手抬了一下,然后他又听见了裴初的话。他这几天工作确实忙的他又困又累,嗓子带着哑,偶尔还会响起两声透着虚弱的咳。   但这并不妨碍他话里的凛冽和权威,即使他连声线都没什么起伏,“你想清楚了,这次刺杀又失败,我就会将你扔到南尼边境。”   他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但希尔却收住了想要动作的手。   这不是希尔第一次冒出想要趁机杀掉奥斯顿的念头,也不是第一次付出行动。   从八岁还在乞活营的时候他就尝试过,到现在为止总共实行过十六次,但没有一次成功,并且每一次都会被裴初收拾得很惨。   希尔沉着眼眸告诉自己时机未到,并向后退了两步。   裴初见此笑了一声,合上了手中的文件,他偏头扫了一眼身边退后两步的少年,“鉴于你这次的念头,等会儿自己去赫伯特那里领罚。”   然后他又将手中的文件交给了少年,并轻声道,“听说菲利普亲王家的小omega对你一见钟情?”   希尔的脸色一沉,抬头看向裴初。   裴初摘下手套,袖口底下的牙痕若隐若现,他端起桌上的玻璃水杯又喝了一口,好似不经意般笑道,“这么凶做什么,你好歹也是个成年的alpha了,有钟意的omega或beta都很正常。”   希尔接过文件翻开,发现是菲利普亲王投来的示好。   如今议政院虽然仍以坎贝尔大公为首,但在军政上却是奥斯顿独揽军权,经过十年的苦心经营,奥斯顿已然成为萨洛曼名副其实最至高无上的帝国元帅。   而坎贝尔大公老了,和裴初争锋相对多年,回过神来却发现,这个年轻的alpha不仅是只桀骜不训的雄鹰,也是条阴险狠辣的毒蛇,不过十年间,就已经将他手下支持他的贵族蚕食分解得七七八八。   奥斯顿的势力也在压着议政院的底线一步步扩张,恐怕等坎贝尔一垮,奥斯真的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而萨洛曼国王手下没有子嗣,最能名正言顺继承皇位的便只有他的亲弟弟菲利普亲王。   菲利普亲王想要顺利登上皇位,便也少不了和奥斯顿打好关系。   奥斯顿手下的希尔经过这么多年的培养算得上是他手下最得力的干将,菲利普亲王也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或者在哪里见过希尔一面。   认定了希尔是最有可能被奥斯顿培养成接班人的一位,于是便将联姻的心思打在他身上。   当然他也不是没想过直接和奥斯顿联姻,但这么多年了,奥斯顿简直是清心寡欲得不像一个alpha,身边无论是omega还是beta都没有一个。   每一次alpha的易感期,也从来没见裴初失态过,于是不知是哪一个好事之人开始传出八卦,说奥斯顿当年重伤伤到了要害之处,不止不良于行,还将无法绵延子嗣。   这些流言风风雨雨传到最后,已经跟真的一样了,但裴初听了却也只是一笑了之,不予理会。   要是真如传说那样,但还给他省了不少麻烦,裴初摩挲了一下自己手腕上的针口,看着旁边希尔望着文件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摇了摇头,也不再逗他,“放心好了,我没有把你推出去联姻的打算。”   他转过轮椅,来到身后的落地窗前。此时已经入了夜,远处是万家灯火点缀着王城,元帅的办公室也亮着灯,可是岑寂庄严的高楼相比远处的灯火,冷清得何止一星半点。   裴初手肘撑在轮椅的扶手上,手掌托着下巴。   他是真的累了,望着底下夜色中的城景,眼皮一点一点往下耷,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像梦中的呓语,“菲利普家那娇纵的omega配不上你。”   希尔抬头看了一下,好像从他话里听出了点我家孩子最好的错觉。   他想要辨清,却也只是看见那人挥了挥手对他说,“你下去吧。”   这人褪下一身锋芒的倦懒样子让他的压迫感少了许多,身上的信息素味道好像在引诱着人靠近,但实际上危险的毒性又在警醒着人远离。   实在太过矛盾。   希尔微微垂眸,放下手中的文件,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个房间。 第78章 ABO·九   “你怎么又惹元帅生气了?”   从赫伯特那里出来希尔领了一身伤,脸色略微苍白的来到了阿尔文这里,听见阿尔文的话也没回。   阿尔文见怪不怪,也不是很在意希尔有没有回答他,从医药箱里拿出绷带和药水,手一抛便扔给了他。   医药箱打开的时候,露出了里面给裴初打了针的针管,他没有扔,反而好好的拿手帕包裹起来收好。   在希尔的视线往这瞥的时候,他又抬手将箱子合上了。   然而希尔还是眼尖的看见了针管,他好似漫不经心的顺口一问,道:“你给奥斯顿打得什么针?”   阿尔文低头一笑,也随口一答,“没什么。”   他的手还覆在医药箱的盖子上,手指轻轻摩挲,眼睛里含了愉悦的光。   这人长得斯文俊秀,一身白大褂搭着内里的衬衫,总是收拾的整洁白净,看上去一表人才。   平日在奥斯顿面前进进出出,在外界眼里也是一个很有作为的beta了。   但希尔却知道这人是个变态,满脑子的疯狂,并有能力付出行动。   就和他一样。   “最近身体感觉怎么样?”   阿尔文突然望着面前的少年笑道,他在一瞬间的声音轻柔极了,好像眼前面对的是他最珍爱的稀世珍宝。   希尔的眉头瞬间皱起,恶心的瞥了阿尔文一眼,对方脸上依旧挂着斯文有礼的笑,很好的遮掩住了他内里隐藏起来的禽兽。   “很好。”浅黄色碎发的少年语气里带着冷,警告道,“你别这么跟我说话。”   “我怕我迟早有一天忍不住杀了你。”   “你不会。”长成青年的医生面对少年的威胁毫不在意,甚至心情很好的用五根手指弹钢琴一般在桌上落了落,“如果我死了,还有谁能藏住你的秘密呢?”   十年时间,希尔从当年那个弱小的没有求生意志还喜欢哭泣的孩童,长成了一个挺拔坚韧,实力强大到在全帝国最精锐的alpha军队——黑鹰军团里都能占据一席之地的少年了。   在所有人眼里,他就是那个被奥斯顿培养了很多年,如今元帅手下最得力,最受重用的下属。   一个……年轻有为的alpha。   十二岁分化那年,阿尔文成为了他的检测医生,也是他确定了希尔的分化性别。   当年阿尔文报告说希尔分化成了一个alpha,然而实际上对方却是个名副其实的omega。   想到这里,阿尔文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眼神里也藏了许多的热切,然而他还是克制的用指甲掐了掐自己的手心,让自己不要陷到越来越深的兴奋与疯狂当中。   对阿尔文来说,希尔实在是他非常喜欢的一个实验品。   他怎么也没想到当初得知自己分化成omega的希尔会要求自己帮他伪装性别,那时候阿尔文的实验正处于瓶颈期,对于送上门的希尔,答应了他的请求。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原本关系不冷不热的希尔和阿尔文开始保持了密切的合作。   阿尔文帮希尔提供药剂让他能由omega伪装成alpha,而希尔则帮阿尔文提供一直以来的身体数据,这六年的合作里,让阿尔文发现,哪怕是被世人认定柔弱的omega也能激发出alpha一样的潜能。   这便更为他的实验提供了价值,如果体能的差异消失,ABO之间,又有什么能划分它的等级?   由信息素主导的,野兽般本能的欲望吗?   阿尔文的目光又转向了医药箱,那里藏着一支针管,来自他另一个实验对象的物品。   啊……他突然觉得当初脱离坎贝尔家,来到黑鹰军团,真的是他再明智不过的选择了。   他的手,无意识的摸向了藏在束起黑色长发之下,脖颈的伤疤。   *   裴初不小心在办公室里打了个盹儿,醒来的时候天蒙蒙亮,他坐在落地窗前,外面的浅浅淡淡的蓝,笼罩着晨曦寂静冷清的王城。   而他办公楼的院子里,除了葱郁的梧桐树飘飘荡荡的往下落叶,偶尔也只是路过几个巡防的士兵。   裴初睡在轮椅上睡得脖子僵硬,因为他吩咐了没有他的允许谁也不能擅闯进来,导致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了。   裴初没多大讲究,端起桌上那杯昨天晚上没喝完的水润了润有些干哑的嗓子,就按响了桌子底下用来叫人的按铃。   他的亲兵又换了一个,查尔斯和威廉这些年都被他派出去立战功,总不能他们都陪在他身边籍籍无名一辈子。   但是早上开门走进来的,还是查尔斯和威廉。   这些年里这两人变化也不小,查尔斯更加沉稳,干练的黑发摸了发胶,深色的蓝眸内敛,当年看着还有点像只哈士奇,如今却成了一匹名副其实的狼。   威廉倒还是大大咧咧的,身量又高又壮,金色的头发短短一茬,嘴角一咧便是两颗虎牙,看着威慑力挺足,也将当初外露的莽撞往骨子里藏了藏。   这两个也是被裴初放了任务刚回来复命的,一大早便守在了门外。   听见铃响就立马推门进来,一看裴初的样子就知道他昨晚又没休息好。   于是一个去拿挂在房间里的毛毯和外套,一个去推裴初的轮椅。   多年来养成的默契和习惯,显得他们的动作也是自然而然。   威廉推着裴初的轮椅走出了办公桌,查尔斯将外套和毛毯披在了裴初的身上和腿上,嘴里还道,“元帅应该留我或者威廉一个的,新来的那些个毛头蛋子哪能服侍好您。”   “就是。”   裴初还在配合着查尔斯的动作,就听见威廉在背后附和道,“您昨晚又没回府不是,老是这样狮子都得累垮。”   裴初不是狮子,也确实有点累。   要是说起来他真不是什么勤奋的人,然而任务所迫,他不得不向生活低头。   十年过去,剧情也到了开始发展的时候了。   他想到这里呼出一口气,听着两人的话回答查尔斯的提议,“放你俩出去自然比待在我身边有用。”   他穿上查尔斯披在自己身上的外套,自己将扣子扣好,问起:“事情办得怎么样?”   “元帅放心。”   威廉一边推着裴初向外一边回话,闲散松快的语调里掺了杀机,“那些家伙蹦跶不了多久的。”   查尔斯从桌上拿了裴初脱下的手套,本打算跟着两人一起出门,结果目光下落,就从裴初没有关严的抽屉缝里看见了一堆止疼药。   他顿了顿,转头看着裴初和威廉一边谈笑说着公务一边坐着轮椅往外走的背影,一下子攥紧了握在手里的手套,他张了张嘴想喊一声元帅,结果喉咙里像哽了一块石头,什么话也冒不出来。   临近出门的时候裴初被威廉推着侧转过身,看着愣在桌旁的查尔斯,看见他手里的手套叹了一声,“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先回去吧。”   查尔斯拿着手套几步跨到他身边,轻轻‘嗯’了一声,替他打开了房门,他喃喃的,不厌其烦的在男人旁边嘱咐,“元帅注意身体。”   轮椅上的alpha一笑,好像对他每一次近乎与老妈子般的操心感到无奈,他又一次回答,“我知道的,我很好。”   战场上的将士或多或少总会在身上留下些暗伤,查尔斯也有,每到阴雨天的时候,那些暗伤都会牵扯得他浑身酸疼,但要真说难以忍受,倒也不至于,只是偶尔还是会让他们抱怨一声皱起眉头。   但是元帅不一样,十年那场重伤可以说摧毁了他半生,但从始至终,查尔斯都没听见喊过一声疼,这么多年过去,也从未见他流露出一丝脆弱与难受。   他即使坐着轮椅也依旧背脊挺直,让人恍惚觉得他还是那个站在万军之前,背影高大坚韧从未有过弯折的alpha将军,他还是那只展翅翱翔在天际的雄鹰,是黑鹰军团的脊梁。   因为他从未展现过的脆弱,才让黑鹰军团依旧紧紧凝聚着,锋锐无匹,一往无前。   可是查尔斯不敢想象,这个永远挺直着自己脊背的alpha,他的内里是否已经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高高在上的元帅之位,从来都不是那么好坐的。   而奥斯顿所走的路,总要比他的前辈们来得更艰辛。他的脚下不仅堆积着别人的鲜血与尸骨,也有着自己掩藏在波澜不惊的表面下,淋漓的鲜血。   这些鲜血灌注成就了一朵罂粟花,花瓣如血,带着剧毒,却也……让人甘愿沉迷,追随。   阿尔文将自己用手帕包裹好的针管放进了抽屉,那里面有一个盒子,一排排摆着的都是裴初用过的针管,那上面用标签标注着日期。   十年来,一共三十二支,并不算多,少得出奇。   他以为那人会对此依赖上瘾,却没想到最后上瘾的却是他自己。   他的手指掠过那些玻璃针管,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本子,他有两个本子,一个红色一个绿色,绿色那个记录着希尔的身体数据,红色记录的是奥斯顿的。   他将本子展开,看着上面一条条记录,起初还是一条条平板客观的数据,越往后记录的越发详细,基乎都成了那人的观察日常。   每一条都让阿尔文着迷。 第79章 ABO·十   坎贝尔大公手下折了一名贵族,是他在执政党中安插的一枚棋子,被查出贪污受贿革了职,而空出来的位置,又被奥斯顿手下的人夺了去。   他与那个残废斗了这么多年,如今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他突然有些后悔,没有趁着十年前那个雨夜一鼓作气弄死奥斯顿,反而被他震慑住,让那个家伙坐着轮椅都能一步步攀爬至今。   他心里这样恨恨的想着,可也知道只凭奥斯顿手下的黑鹰军团,就能没有人轻易的暗杀奥斯顿成功,也没有人敢随意尝试。   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坐在自己的府邸,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毙。   很明显,经过十年发展的奥斯顿,实力越来越大,已经将他这个议政院首相都逼得难以喘息的地步。   而萨洛曼国王更加年老体弱,已经对奥斯顿的越来越放肆的所作所为难以管束。   在这样下去整个帝国的政权怕都将由那一人掌管盘踞。   所以说最了解你的永远是你的敌人,坎贝尔大公清楚的知道,那个坐着轮椅的奥斯顿元帅,绝对不甘心屈服于一人之下的位置。   这么想着坎贝尔大公来到桌前,拿起桌上的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人是一个浅黄色头发的少年,温文尔雅,笑容清浅,与当年的戴德王后长得极为相似。   这个经历了无数萨洛曼风雨的老alpha哼了一声,自以为看透奥斯顿的主意,想借着当年的冤案扳倒他?   做梦!   他奥斯顿倾心培养的一把刀,难道就不能为他所用了?   奥斯顿当年攻灭马其顿,他不信少年心里没有一丝仇恨。   *   仇恨自然是有的,而且还不小。   但希尔喜欢把爱吃的食物留到最后享受,对于奥斯顿的仇他当然也会留到最后,在他最无防备的时候去报。   此时此刻希尔擦干净剑刃上的血,洇红的血渍沾满了指尖,在光线黯淡的黑夜里,就像那人的眼。   希尔伸出舌头舔了舔,他有些沉迷这样的味道,无端让他想起当年一口咬住男人手腕时,闻到的信息素芳香。   他始终觉得,男人的信息素和鲜血最配,尤其是男人自己身上流出来的鲜血。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嘴角的笑容依旧是温和清浅的,站在尸横遍地的暗巷,就和站在熙和暖阳的花园并无不同。   如果那花园里长满了罂粟,或许还会让他更欣喜些。   这是他解决的第三批人,一些贵族豢养的爪牙,没什么本事,手底下却脏得要命,当年戴德王妃家族流放,路程中意外沉了船致使戴德家举族灭亡。   而这其中的意外多多少少,就掺了这些人的手笔。希尔这些年跟在奥斯顿手下将戴德家族的仇报了七七八八,如今剩下的大头只有坎贝尔。   好巧不巧,他今天就收到一封密信,里面正是来自坎贝尔的拉拢。   但要说这里面有多少诚意,希尔是看不出来的,能看到的也只是晓理利诱后面暗藏的杀机,拉拢是假,挑拨他和奥斯顿之间的仇恨是真。   可这个老alpha哪里会知道,他与奥斯顿之间的利用与憎恨从未有过遮掩隐瞒,所有的杀意都摆在明面上,彼此心里都清楚一旦一方露出破绽或者失去价值,那么手里的刀剑与枪口都会毫不犹豫对准对方的心脏。   希尔收起武器用手帕擦干净手指的鲜血,揣着怀里的信件,收拢小队,向着元帅府走去。   一到元帅的房间,就将手里的信拍在了奥斯顿的桌上。   这时候裴初刚洗完澡,正在拿着毛巾擦头发,黑色的发丝往下滴着水,湿答答的垂在额际,中和了一些他平日里的阴鸷凛冽。   希尔嘴角挂着温和的笑,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主动走过去接过了他手中的帕子。   他的动作亲昵自然,而裴初也随他接过毛巾给自己擦头发的动作。   他从桌上拿过信纸,目光一扫就将它读完,嘴里笑道,“不肯服输的老家伙。”   他将手里的信纸一举举到身后的少年面前,一双暗红色的眼眸带着似是而非的笑,“坎贝尔给的条件不错,你怎么不答应?”   希尔给他擦头发的手法很好,每一个指节都按在穴位上。   两人的距离很近,裴初还能闻见对方身上雪松味的alpha信息素,裴初当然知道这不是希尔真实的信息素味道,就像当年他派阿尔文去到希尔身边那样,有意为之。   那封信就举在希尔眼前,少年并没有往那看一眼,而是道,“我不知道原来我在元帅心中是这么没脑子的人?”   他嘴里扯出一个弧度,褪去了所有温雅随和,只余下尖锐和残忍。或许很奇怪,希尔在外人面前可以表现得无懈可击,温和狠辣随意切换。   但只有在裴初面前,他才会展现最真实的自己,阴暗憎恶,他把自己所有的负面情绪都留给了这一人。   裴初也全部接受了。   希尔将给裴初擦了头发的毛巾收好,转过身又到轮椅前给男人理了理他睡衣的衣领,他的动作举止都算得上体贴恭敬,所说的话却是大逆不道。   修长的手指若有若无,擦过男人脖颈,“哪用得着他给条件引诱挑拨,元帅可是说过等着我杀你的。”   那双翡翠色的眼眸,蒙上了深色的阴影。   裴初从嗓子里滚出几声笑,希尔能感受到指下男人震颤的胸腔和有力的心跳,望进了男人那双暗红色的瑰丽却透着危险的眼眸。   那里面也含了笑意,就像艳红的花瓣沾上了露珠。   希尔愣了愣,然后被男人的手按住了脑袋。   “臭小子。”   耳边是男人低沉懒散的笑,头顶上是宽厚温暖带有重量的手,鼻间传来熟悉的花香,希尔脸一黑,一下子挥开男人的手站起身退开两步。   比起恶犬,更像只傲娇炸毛的小猫。   裴初手虚握成拳挡住了嘴角的笑意,手里还捏着那封坎贝尔写给希尔的信。   信上说坎贝尔家族愿意倾尽全力帮助希尔为马其顿复国,只愿和他联手对付他们共同的敌人——野心勃勃的奥斯顿,攻破马其顿王国,压迫希尔这个马其顿王子不得不为其卖命的大魔王。   密信里面只字未提坎贝尔与戴德家族的矛盾,奥斯顿不信坎贝尔不知道希尔是戴德王后的孩子,毕竟坎贝尔桌上的那张照片,都是裴初故意让人泄露出去的。   已经成年的希尔和当年的戴德王后长得那么相似,他要让那些心里有鬼的人都知道,这孩子回来复仇了。   而这一切甚至都是在萨洛曼国王的默许当中,只是这些人都以为希尔是戴德王后和马其顿国王的儿子,却不知他的亲生父亲正是当今年老体弱,膝下无子的萨洛曼国王。   奥斯顿这盘棋,下得比所有人想象中的更狠,更毒,他要出其不意的给所有人捅上一刀,而这把刀的身份还是这个帝国原本该有的继承人。   在原剧情里,奥斯顿还因为希尔伪装成alpha而对他处处提防,害怕有一天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继承帝国,于是被每次使用这把刀都是带着将这把刀折损的狠意。   后来发现希尔其实是个omega后,得意忘形干脆在行将就木的萨洛曼国王面前坦白了希尔的身份,结果被希尔得知,最后联合主角攻与弥留之际的老国王联手,将打算发动政变谋权篡位的奥斯顿反杀。   裴初挡在拳头后面的笑意隐了下去,将手里的信对折重新交给了希尔,“你可以试试给坎贝尔回信,看看这个老头子后面会给你什么好处,如果喜欢就收着。”   他语气淡淡,声音凉薄,“毕竟这也许是他最后的招数了。”   对于裴初来说,这个在萨洛曼呼风唤雨几十年的大公已经是只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能够致他命的损招已经被裴初安排在了路上。   就连他会送出的这封信也在他的掌握之中,希尔早在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一点,这也是他毫不犹豫将信交给男人的原因。   毕竟相处这么多年,他早已明白男人足以玩死敌人的心机,他耳濡目染,学到了一部分,这部分足以让他与坎贝尔周旋从对方身上榨取到最大的好处。   他将信纸重新接过收回了自己胸前的口袋,而后又头也不回的走出了这个房间,他连招呼都不打,一点也不像在外面表现出来的那副恭谨温顺的样子。   只是阖上房门的时候他眼睛还是忍不住的往里面落了落,房间的灯光不算很亮,但暖。   男人坐在桌案后面背靠着轮椅,伸手又去拿那些还没处理完的文件,满室奢华却空旷冷清,独留他一人忙忙碌碌。   希尔微微垂眸,头顶仿佛还残留着男人手掌压下来的重量与温度。   其实说起来他并不陌生,在他过往每一次任务中重伤而归,陷入昏迷的时候,好像都有这样一双手带着温柔和暖意压在他的头顶。   但每一次醒来,他的身边永远是空无一人,又或者只有为他救治的白大褂医生。   那萦绕在梦中似有若无的花香,让他分不清那双手究竟是他的臆想,还是真实。 第80章 ABO·十一   夜已经深了,希尔脸上的神情因为刚刚一瞬间起伏的心绪有些冷清。   他将门阖上,转身的时候正好遇见一个端着托盘走来的女beta。   这是奥斯顿的侍女,对希尔并不陌生,甚至有些好感,在她看来希尔是难得一个对他们beta也会真心实意温柔以待的人。   她刚想上去打个招呼,就看见少年脸上有些冷清的神色。   希尔的容色其实是偏冷的,就和他身上雪松味的信息素一样,有着寒雪的凉,也有青松的孤傲。   但他平时总是笑着的,笑起来的温和与暖意就同他浅黄的发色一样,并不张扬明媚,但就是会让人觉得轻松友好。   可他若是不笑,便会让人觉得难以靠近。   好在希尔看见侍女过来的时候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脸色,嘴角勾起,双眸微弯,便又是那个温文尔雅的alpha了。   然而他刚才的神情还是让侍女想到了什么,他看了看元帅的房门,又看了看门口的希尔,她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少尉又被元帅责难了吗?”   希尔如今在军团里的军级达到了少尉,在他这个年纪已经算是年少有成了,这都是他在一次次险象环生的任务里攒下的军功。   然而底下人都觉得,元帅对少年属实太苛刻了,安排给他的永远都是最艰巨的任务,完成之后也从来不会给一句嘉奖,严苛得有些不近人情,因而总是会让人对温和而又弱势的希尔抱有同情和怜悯。   希尔知道这些人的想法,但他从来不会去辩明什么,反而适应良好的顺着这些人的想法开始了他的表演。   只见浅黄色头发的少年垂下自己翡翠色的眼眸,嘴角勾起露出一个落寞隐忍的笑,“并没有,元帅对我不错的。”   确实不错,他此刻的胸口里面不正装着一封裴初允许的,让他随便敲诈坎贝尔的信吗?   但他知情达理的话语和落寞隐忍的表情显然更让人觉得他有委屈但说不出口,于是心里的同情和怜惜更甚,尤其面对的好是这样一个温和而又漂亮的美少年。   这么多年来,不管私下在裴初面前有多么的大逆不道,至少在外人眼里,希尔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对元帅忠诚而又敬爱的下属的。   这一点连查尔斯和威廉都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因而侍女此刻幽幽的叹了一口气,以她的立场并不能说什么元帅的不是,即使心里真的很同情少年,她还是只能尽自己所能的劝慰少年,以免他与元帅之间生出嫌隙。   “希尔大人也不要埋怨元帅。”她端了端手里的托盘,对希尔柔声劝道,“元帅也不好受的,他最近到了易感期,脾气难免有些暴躁。”   易感期?   希尔愣了愣。   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在这个世界,omega会有发情期,alpha也会有易感期。   每到这个时候ABO性别的不同就会体现出来,beta不会出现A和O那样的丑态,但omega会在发情期时尤其渴望alpha的标记和进入,而alpha在易感期也会信息素紊乱,脾气暴躁,格外想要得到omega的抚慰。   而每当A或O进入这一阶段,出现在他们身边的omega或alpha总会受到影响,变得难以控制自己,会同野兽一般失去理智,只能任凭本能的欲望控制自己的意识。   往往丑态毕露。   可在刚刚,他并没有感受到那个alpha的异常,即使他们离得那样近,他依旧只能闻到奥斯顿身上堪称浅淡的花香。   希尔是一个假装成alpha的omega,他自己清楚,如果遇到一个易感期的alpha,或者在自己发情期的时候暴露在alpha面前,将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危险。   因而他总是随身携带预防自己产生发情期的抑制剂,而就在刚刚,他无知无觉的在一个易感期的alpha面前走过一遭。   这个alpha,还是奥斯顿。   希尔突然就觉得一阵凉意窜到了脊梁骨,手心里也出了冷汗。   但是为什么,奥斯顿的易感期却表现得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甚至连脾气暴躁这一点都没有体现。   希尔的视线落到了侍女手中的托盘上,侍女看着希尔这会儿真情实意苍白的脸色,也只以为他是被元帅易感期时暴动的信息素吓到了而已。   强大的alpha信息素会对同类产生压制,奥斯顿本来就是全帝国最优秀的alpha,吓到希尔也很正常。   她是个beta,对A和O的信息素并不敏感,因而意识不到那些不对的地方。   此刻看着希尔将视线落在自己的托盘,便轻声解释道,“啊……这些都是阿尔文医生给元帅开的药,不过很多时候元帅并不吃呢,这些药吃多了对身体不好的。”   但有时候在裴初控制不住的时候,就不得不让阿尔文给他来上一针,并且开些药。   希尔便也明白那次在元帅办公室阿尔文给奥斯顿打的针是什么了,是抑制剂。   或者还是强效抑制剂,次数多了容易产生依赖,并会给身体留下难以挽回的负担。   希尔面色复杂,以奥斯顿的地位,想要什么样的omega没有?   他却苦苦忍着,哪怕外面谣言四起,他也依旧清心寡欲,十年来冷静自持未有过一次失态,活得完全不像一个alpha。   但要阿尔文来说,裴初何止不像一个alpha,他甚至不像ABO里任何一种类别。   在这个满是野兽的丛林里,他是一个alpha却没有alpha那样可笑的自负和高高在上,他克制自己的欲望,却不像beta那么平庸,他有着比omega还要美丽富有魅力的外表,却哪怕残疾也不柔弱。   他身上有着阿尔文一直都在寻找的东西,在这个充满等级制度,如野兽一般被欲望支配自己行为的世界里,他是唯一一个摆脱了自己身上的野性,展现出自己人性的家伙。   阿尔文割除了自己的腺体,希尔凭借伪装性别才能摆脱的桎梏,这个人就这样隐忍却随意的跳了出来。   对阿尔文来说,那就是他一直在追求的,完美的艺术品,是他当之无愧的缪斯。   所以这些年里,阿尔文由最初只是对奥斯顿有些兴趣到越来越沉迷,他看到了这人身上的与众不同,而这点不同甚至只有他一个人能理解。   这样隐秘的感觉令人欣喜,于是他那个本是只用来记录数据的本子,记录了越来越多这人的生活习惯与日常,抽屉里也收藏了许多的,有关那人的物品。   他就如一个痴汉般的,享受着窥觑那人一切的感觉,直到有一天,他能将这个人也当做他的收藏品。   当然,阿尔文知道这是难以实现的,至少在那人还是元帅的时候,他就无法做出任何冒犯之举。   话又说回来,此时的希尔是不理解变态的心思的,在他眼里奥斯顿拥有一切本无需这样克制自己,对于他的选择也多了点讶异和惊奇。   那个侍女本不该与希尔说这么多的,但奈何平日里对希尔的观感太好,他本人伪装起来的时候也十分擅长卸下他人心里的防备,和人拉近距离。   因而在侍女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多言之后,不安的看了希尔一眼,希尔笑了笑,亲切温雅的对侍女安抚道,“你放心,我不会乱说的。”   他说着让开了一步,让侍女来到门前。   侍女感激的对他笑了笑,推开了门去。   门里裴初打了一个喷嚏,也不知是感冒还是察觉到背后有人对他不怀好意。   希尔藏在走廊的一边,顺着那道开起的门缝又往里面看了一眼,那人还伏在桌案上,侍女低着头并不敢直视他。   对于beta而言,元帅奥斯顿这个整个萨洛曼帝国至高无上的alpha就如同一座悬在他们头上的大山,他们敬仰崇拜,却也发自内心的畏惧。   所以低头的侍女并不能看见轮椅上的奥斯顿摸着鼻子的无奈表情,希尔看着,也没有从他身上感觉到一丝易感期alpha暴躁的脾气。   连带着那信息素也收敛得和平时并无不同,明明是危险的含着剧毒富有侵略性的罂粟,却总是收敛得如一朵纯洁无害的小花。   他美艳诱人,却离群索居,看上去高高在上,实际上又何尝不是在主动远离世人,警醒他们不要沾染上自己的毒。   原来狠毒的娇花的也会有自己的温柔吗?   可是希尔和裴初都没有意识到,正是这在危险中流露出的一点点温柔,才是吸引人千难万险也要走近他身边,至此万劫不复的毒。   侍女放下托盘就走了,裴初也没有看见希尔,房门阖上,他看向放在桌上的托盘。   托盘是用红布挡着的,让人看不见里面装的是什么,裴初将红布拿开,露出了放在其中的药。   小小的蓝色的一颗,看不出有什么出奇。   其实要说起来,裴初每次看到主角攻送来的药都是有些怵的,知道剧情的他心里清楚,那个看似斯文无害的白大褂医生背后有多么的丧心病狂。   就拿原著里他与主角受之间的感情来说,都是在主角受一次次的实验和观察中,因为对方超脱omega的局限展现出alpha般强大的实力才会被他吸引。   对主角受与其说是真爱不如说是病态,他将希尔当做自己最完美的作品迷恋着,直至愿意为他奉献一切。   当然别人的感情怎么样并不是裴初能够去置喙的,说不定这就是主角攻受之间的情趣呢?   此时此刻裴初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将那药辦了一半喝水咽下。这一半的药效并不好,但裴初这么多年来也不是都凭药和抑制剂撑过易感期的。   更多时候,他都是凭借自己的意志力在忍,所幸经历了这么多世界,意志力这方面他已是无人能敌。   感受身体和心理一阵一阵翻涌的热潮和情绪,他面不改色的拿起笔,重新批改起了桌上的文件。 第81章 ABO·十二   年初的时候萨洛曼国王患了一场大病,反反复复总不见好。如今三个月过去了,国王总算从身体衰弱的状态恢复过来一些。   一清醒便要求传见奥斯顿元帅。   人人都说奥斯顿元帅深受国王重用,在国王病重期间,很多重要国家政务都是由他代为处理。   这也是裴初这段时间这么繁忙的原因。   一进入宫殿便被带到了国王的寝宫,虽说身体好转,但也还是卧病在床。裴初到的时候,老国王还在侍女的服侍下刚拔完输送点滴的针管。   见裴初进来后,便将宫人都挥退了。   萨洛曼国王要比十年前看上去更加苍老,发白如雪,那双灰绿色的眼眸也变得越发浑浊黯淡。   但实际上他才五十多岁,要比坎贝尔大公还要年轻些。   都说情深不寿,从当年戴德王后离世后,他确实一日比一日苍老衰弱了。   但若就此把他当做一个病弱糊涂的老头,恐怕要吃亏。   “奥斯顿,你来了。”   萨洛曼国王向裴初招手,态度亲切的唤着他的名字,裴初推着轮椅刚走过去,便被他握住自己的手掌。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他宽厚的将自己的手覆在裴初的手上拍了拍,灰绿色的眼眸里难得露出几许清明。   裴初任由他握着,低头回以轻笑,“哪里,都是臣下应该做的。”   国王握着裴初的手重了重,捏的裴初的虎口有些疼,但裴初面色从容,只听着老国王的话,他说,“我大限将至,打算传位给菲利普亲王,你觉得怎么样?”   “菲利普亲王宅心仁厚,会是个很好的继任者。”   男人回答的滴水不漏,萨洛曼国王打量着他。   奥斯顿长得瑰丽英俊,是那种一看就不好接近的类型,眼眸暗红,笑起来的时候也像掺了点危险的血腥气。   老国王一直以为像他这样的人,往往最沉不住气,骨子带着烈,就算是蛰伏起来,也会像黑暗中的一团火,向着他的目标一路燎烧,威势虽然迅猛,但也不会让人无迹可寻。   但事实上,裴初偏偏很懂得掩藏,他的算计往往深埋地下,一不留神便会让人踩入他的陷阱。   萨洛曼国王老了,他松开握着裴初的手,佝偻着背掩着嘴好一阵咳嗽,裴初伸手给老国王顺气,语含关心,“陛下可还好?”   老国王突然说,“如果我有个继承人就好了。”   当初他委任奥斯顿为萨洛曼帝国的元帅,目的便是为了牵制议政院的坎贝尔大公,如今十年过去,裴初完成得很好,甚至太好了。   坎贝尔大公被他逼得几无退路,如今的萨洛曼大半实权都掌握在了奥斯顿手中。   世人都道他信任并且重用奥斯顿,在病重之前还将国务交予他处理,事实上,却是他不得不对奥斯顿放权。   而菲利普,早已在背后投诚向了奥斯顿,而以他的实力也只会沦为奥斯顿手中的傀儡,到那时候现任国王已经离世,早就没有人能够牵制住奥斯顿。   每每想到此国王便会觉得,如果他有一个继承人就好了,一个年轻的,足以与奥斯顿匹敌的继承人。   他话里的深意裴初自然懂得,但他却只能装作不懂的望着萨洛曼国王笑道,“您是担心菲利普亲王无法继任大权?”   他收回手,笑得漫不经心,甚至慢悠悠的掏出一条手帕擦了擦自己带着手套的手指。   然而他说的话却是十分恭敬的,“陛下不用担心,我会好好辅佐菲利普亲王。”   萨洛曼国王沉默了一会儿,看着眼前的乱臣贼子,反派本派,嘶哑着声音道,“我听说菲利普想将他家的小omega嫁给……希尔?”   裴初并不惊讶国王知道希尔的名字,毕竟当年他就告知过老国王希尔的存在,并且他与戴德王后长得那么像,萨洛曼国王不可能不关注他。   只是他不会想到,他渴望拥有的继承人就在他眼前,可他却不认得,甚至希尔还将他当成了自己的仇人之一。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在老国王面前笑得理所当然,“我并不打算答应这门亲事。”   他将手帕收回口袋,回得也很散漫,“毕竟在我这里,并不需要搞什么政治联姻。”   当年戴德王后与萨洛曼国王也属于政治联姻,结局却是不幸的。   老国王又压抑不住自己的咳嗽了,他突然发现,当奥斯顿不想虚与委蛇的时候,说话真的很气人。   他和奥斯顿之间一开始还算温和的伪装被撕得一点都不剩,图穷匕见已经露出了内里的锋芒。   裴初推着轮椅转过了身,他已经不想再和这人周旋了,听着他的咳嗽便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国王还是好好休息吧,奥斯顿先告退了。”   “慢着!”   国王从咳嗽中抬起了头,他看着男人坐着轮椅向外走的背影,嘶声道,“我想见见那孩子。”   裴初停了一下,转身看着倚在床上身体虚弱的老国王,宫殿奢侈恢宏,满室华丽堆积的却是无尽的空虚和寂寥,这个整个帝国权利最高的掌权者,正向着一个坐轮椅的男人低声请求。   他想在他寿命将尽的时候,见一见他所爱之人在这世上留下的唯一的孩子。   裴初笑了,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将当年见到萨洛曼国王时藏在心里的那句讽刺说出了口。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他在这句话的余音里转过了自己的轮椅,身后又响起了萨洛曼国王的咳,一声一声,撕心裂肺。   然而裴初却有些无动于衷,他转身出去后,提醒宫人进去照顾好萨洛曼国王。   接着,便离开王宫。   出宫殿的时候还在门口遇见了请求进见国王的坎贝尔大公,然而裴初临出宫前只说了一句‘国王病重,不宜见客’后,坎贝尔大公又被宫人们毕恭毕敬的请了回去。   坎贝尔看着那个坐着轮椅嚣张离去的背影,终于意识到奥斯顿如今对这个国家的掌控力,恐怕现在国王都已经在他监管当中。   如今他再想找国王为他做主已是难了,坎贝尔愤愤挥袖,只能不甘的离开了王宫。   *   裴初回到自己府邸的时候发现房间里等着一个人,正是白大褂医生阿尔文。   也不知在这里待了多久,裴初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他站在自己房间的落地窗边,悠悠闲闲的正往外欣赏景色。   从他的神色来看,一点也看不出他对出现在裴初房间有什么见外。   奥斯顿的府邸很大,他手下的一些部属和门客也有自己的住房。阿尔文作为奥斯顿的医生,平日里奥斯顿需要找阿尔文的时候,都会将他安排到自己房间。   一来二去,侍从便也习惯了,有时候阿尔文来找裴初的时候,侍从们也会主动的将他带到裴初的房间等待。   这个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临近傍晚。因为是阴雨天,外面的天光也并不亮,从落地窗照进裴初的房间的时候,透着阴沉和冷清。   那个白大褂医生一身笔挺的站在落地窗前赏雨,与这房间相融,好像生来就是这里的一员似的,莫名有点等待情人回归的味道。   这让跟在裴初后面那个才来不久的亲兵看了又看,浅得透明的心思里藏了点八卦。   而这时候阿尔文已经十分熟稔的走了过来,接过那亲兵的位置来到给裴初推起了轮椅。   他回头礼貌的对着亲兵点了点头,笑道,“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亲兵看了裴初一眼,裴初颔首,于是亲兵退了出去,而阿尔文已经十分自然推着裴初走进了房间。   这样的场景仿佛发生了千百遍般默契,那心思浅的亲兵顿时就觉得自己好像明悟了这么多年来元帅从不在外面沾花惹草的原因,原来家里早就养了一个俊逸出尘的beta。   裴初在这方面并不敏感,没有意识到自己亲兵的八卦和误会,而另一个好像是有意为之,自然而然。   阿尔文推着裴初走进了房间,一边向着沙发前的茶几走去,一边笑道,“今天元帅回来得这么晚,我还以为您忘记了今天是体检的日子呢。”   茶几上放着阿尔文的医药箱,将它打开,里面的东西一应俱全。   裴初脱下自己的手套,将它收回了自己的口袋,配合着阿尔文用听诊器听了自己的心跳,又检查了自己的口腔。   墙角的机器人卡卡夫走了过来,眨巴眨巴自己蓝色的眼睛又给裴初做了个扫描。   这家伙被搭载医疗功能,又包含了警备系统,已经是一个很全能的机器人了,为此它非常人性的感到自豪,自诩奥斯顿身边的第一贴身管家。   平日里有它在裴初也确实不怎么需要传唤旁人。   这时候扫描的X照出来,阿尔文看了看也没什么问题,只是目光落在他的脊椎和腿上时顿了顿。   哪怕以现在的科技,裴初的腿也没有恢复的可能了,当然这些他从来都不会在意就是了。   阿尔文也不会在这点上惹人不快,他将X照收好,又从裴初的指尖上采了一点血,这才好像不经意般问起,“元帅最近好像没怎么吃药。”   他也没说是克制易感期的药,还是堆在裴初办公室里的那一堆止疼药。   裴初垂着眼睫,一边扯着自己军装下的领带松了松,一边发出一声低沉的笑,“我倒还没有弱到需要药物维持自己的身体。”   他的领带是暗红色的,黑色的军装,白色的衬衫,红色翻边的衣袖,深沉又冷艳的色彩堆砌着他这个人。   衬衫的扣子被裴初松领带的时候顺手解了两颗,于是露出了领口下面的锁骨。   凌乱的衣领,精致的锁骨,还有男人说话时上下滚动的喉结。阿尔文捲了捲手指,突然拉着裴初的领带凑了过去。 第82章 ABO·十三   炽热的呼吸打在裴初颈侧的时候让他不适的皱了皱眉,他下意识的伸手挡住阿尔文凑过来的脸。   那只手毫不客气的掐在青年医生的脸上,皱起眉来的神情也让轮椅上的男人显得格外危险阴鸷,他眯了眯眼,语气低沉得不太友好,“你干什么?”   裴初的领带还被阿尔文抓着,然而他却好像没有感受到男人此刻散发的压迫感般,依旧十分自然的继续了自己动作。   他为男人解开了领带,又替他理了理凌乱的衬衫衣领,随后在裴初耳边落下了一声笑,“元帅知道的,我有强迫症,忍不住。”   他将裴初的衣领从后面到前面都理得整整齐齐,扣子并没有给他完全扣上,微微敞开,若隐若现的露出那对精致的锁骨。   连带着那条领带,也整洁的卷起来放到一边,他做完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已经退离了裴初身边,裴初也早就松开了掐住医生脸颊的手。   他刚刚那一下让裴初的信息素无意识的有些暴动,他本就处于易感期,不管再怎么压制,信息素的味道也要比往常浓郁霸道。   阿尔文割除了自己的腺体之后便不会再对alpha和omega的信息素产生应激,但有时还是会对同类产生排斥。   只是这种情况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再包含奥斯顿了,他此刻闻着裴初信息素的味道,下意识的舔了舔嘴角。   阿尔文刚给裴初采完血,指尖上还留着一点血迹,在裴初掐住阿尔文脸的时候,那点血迹就印在了阿尔文的唇边,此刻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刚好就舔到了那点血迹。   那点子血腥味搭着男人身上信息素的味道,意外的和谐。   这在裴初眼里多少有点变态,但要说主角攻的强迫症却并不是假,在过去相处十年里,他也算是有所见识,进门的时候一定会先踏左脚,出门的时候一定会先迈右脚。   医药箱里永远都是规律整齐的,衣着也从来都是一丝不苟,连绑绷带的时候,也一定会打出一个左右对称的蝴蝶结。   无法忍受目之所及一切凌乱不规律的事物。   偶尔有几次对方也会因为强迫症突然做出一些逾矩的举动,但这次委实有些冒犯了,当阿尔文靠近他脖颈的时候,他甚至有一种对方想要在他的腺体上咬一口的错觉。   这也导致了他的信息素下意识的有些应激暴动起来。   裴初皱着眉头拿出帕子将指尖的那点血迹擦干净,声音有点冷,“没有下次,我不喜欢人靠我太近。”   那手帕是纯白色,沾上裴初指尖上的血就像是雪地里落下一朵红梅,或者说罂粟更为贴切。   手帕被裴初用完之后就随手扔在了桌上,他抬头看医生,便见医生又恢复了他斯文有礼的微笑,他微微垂眸,眼神里带着抱歉。   银链的单片眼镜为他增加了些优雅和文弱,带着歉意垂下眼眸的时候也就更显得真诚得礼,“很抱歉给您造成困扰,我的元帅。”   这声元帅说的很恭敬,但莫名让人觉得有些别的意味在里面。   裴初沉默了一会儿,用掌根按了按自己的眉心,他都开始怀疑这主角攻是不是知道他要整顿坎贝尔家后特意过来膈应他了。   虽然在原剧情里阿尔文对坎贝尔家感情淡漠,但指不定还有些留恋,毕竟在坎贝尔危在旦夕的最后时刻,还是这个被逐出家族遗弃的三儿子回来继承挽回的家业。   想到这里裴初突然笑了起来,他低着脑袋,手掌撑着额头,从阿尔文的角度只能看见男人的弯起唇畔。   他的唇色要比常人更深更红一些,因而笑起来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含了点血腥气,“我要对付坎贝尔家了。”   “阿尔文,给我准备些药。”   他在他面前提起坎贝尔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阿尔文捲了捲手指,有一瞬间他怀疑奥斯顿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但要说起来他在坎贝尔家的时候其实很低调,很早的时候就离开家族去外学医,外界对坎贝尔家的第三子知之甚少,甚至连他为什么被家族除名,也是贵族圈至今未解的迷。   若是这种情况他还能被奥斯顿查到自己的真实身世那他除了一句甘拜下风也无话可说。   他对坎贝尔家族的眷恋远比裴初想象的要淡,也不在乎裴初是不是查到了什么,听到裴初要对付坎贝尔家也从善如流的点了点,没有半点勉强的问裴初,“元帅需要什么药?”   天色开始入夜的时候阿尔文就回去了。   裴初端起茶几上的水杯喝了一口,莫名其妙的发现好像丢了什么东西,具体是什么他想不起来,便也没有放在心上,只当是什么不重要的东西。   确实不是很重要。   走在走廊的时候阿尔文突然笑了一声,那声笑和他平时斯文礼貌的笑不同,弧度有点夸张,连带着镜片后的眼睛也沉了点疯狂进去。   一条手帕被他从怀里掏了出来,纯白色的,带了点艳红的血,就像雪地里颓败的罂粟花。   他卷着那条手帕凑到了自己的鼻间,闻了闻那上面的血。   动作轻柔缱绻的就像贵公子提着一支蔷薇在细嗅芬芳,但阿尔文不管装得有多么像人,也绝不是贵公子,说是衣冠禽兽也不为过。   他嗅着这点血舔了舔嘴角,好像在回味之前尝到的那点血腥。   至于后面裴初说到的对付坎贝尔家的事并没有被阿尔文当成重点,在他看来坎贝尔家早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固守着贵族的虚荣,沉浸在ABO法则的优越感当中,却没有发现时代在向前走,迟早有一天他们会被历史淘汰。   阿尔文期待着那一天,或者说他正在试图成为历史推进者中的一员。   他卷着那条手帕将它折好放回了自己胸口的口袋,露出一个小尖,自然得仿佛这本就是他的所有物一般。   元帅,也是。   留在房间里的裴初又打了一个喷嚏,卡卡夫眨了眨眼睛过来想为他再检查一下身体,裴初挥了挥手阻止了它,“我没事。”   大概就是换季的时候有些着凉了吧。   裴初没有多想,推着轮椅转身来到了办公桌前,在办公楼里没有被处理完的文件都被他带回了家,当然也有些不能被外界知晓的机密。   其中有一份关于宪法改革的密案被裴初压在了最底下,与ABO法则靠在一起,看起来并不重要。   而被裴初拿起的,是一则还没被发出去的新闻。   新闻的内容是关于坎贝尔家长子的大瓜,贵族圈里的糜烂是王城里的上流心知肚明的事情,吃喝嫖赌毒,基本上没有几个贵族子弟身上不沾点黑料的。   更何况还是当今大公家的长子。   然而这一次坎贝尔家的长子巴尔德身上的黑料怕是有些难洗清了,明明家里有一个从贵族娶来的omega,还要四处搜集年轻貌美的beta来充盈自己的后院。   不仅对平民beta威逼利诱,强取豪夺,还将自己的原配omega蓄意害死。   这一下子不仅是平民与贵族,alpha与beta之间的阶级对立,连带着连坎贝尔家与其他贵族之间也起了矛盾讨不了好。   这是一个丑闻,也是一把刀子。   但这把刀子并应该由裴初来捅,来自坎贝尔家的二子对长子的背刺才会让这把刀子发出它最大威力。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这份还没有登出来的新闻就坎贝尔家二子的手笔。   当然这其中有多少裴初暗中引导的结果就不值一提,他要做的也只有在明天报纸登出来的时候,煽风点火,默默的为ABO之间对立的矛盾推一把力罢了。   这个世界科技的发展超前,文明却还停留在如此落后的地方,性别平权的开始,还是在主角受除掉反派奥斯顿,在主角攻的帮助下登上的国王之位的时候。   即使如此,他们后来也走得异常艰辛。   一个伪装成alpha才坐上王位的omega,一个割除了自己的腺体在背后默默研究消除ABO之间差距隔阂的疯狂医生。   裴初在这个世界不会待太久,能做到的也只有为这未来的两个历史推进者默默的把路铺的更平坦一些。   当然他所做的一切也最好埋在黑暗里不为世人所知。   裴初将那卷新闻放下,又想起近日希尔与坎贝尔之间的联系也应该差不多了。   等到明天丑闻一登出,在坎贝尔忙着平息,又要应付两个儿子之间家族内斗的时候,便也到了裴初收网的时候。 第83章 ABO·十四   人到老年的时候难免会出现些许疏漏,哪怕这人是老谋深算,在萨洛曼政坛里,屹立不倒三十年的坎贝尔大公。   可坎贝尔没有想到,他会在一个坐轮椅的alpha手下节节败退,这个alpha的年纪比他还小了一半。   这让坎贝尔不禁思考,他在奥斯顿这个年纪的时候,是不是也能做到他那样的地步。   答案是不能的。   他年近四十才逼走戴德坐上了议政院的首相,而奥斯顿二十多岁的时候,攻破马其顿,坐着轮椅回了国,依旧能稳稳当当的上任了帝国元帅之位。   如今十年过去,不仅在议政院把他逼得溃不成军,还牢牢掌控住了大半个国家的权柄,将国王都监管在了自己手中。   这天底下还有比他更心机深沉,狼子野心的人吗?   如果他倒下了,还有谁能与奥斯顿对抗?   所以他不能倒下,他不能看着萨洛曼国家的政权,成为奥斯顿手中的傀儡。   议政院的办公楼,坎贝尔大公一把扫下桌上堆积的文件,双手撑在桌案上,双目赤红,狠狠喘息。   刺鼻的Alpha信息素味道在办公室里面汹涌暴动,让办公室里的另外两名属下忍不住退后一步,苦苦压抑才能克制住自己的信息素不要与眼前人产生对抗。   那被扫到桌子底下的文件里,有一则新闻。   正是坎贝尔家的长子巴尔德谋害原配omega,抢占beta的丑闻,新闻列举,何止是那位贵族omega的性命,被巴尔德强占的beta与他们的家人,也多数不得善终。   新闻遣词造句,理智客观,却明晃晃的扯下了奢侈荒淫的萨洛曼贵族身上的那块遮羞布。   一时间紧随而来的负面新闻满天飞,有针对平民与贵族之间的矛盾的。   也有对alpha凌驾omega和beta之上肆无忌惮,欺压打击的权利产生质疑的。   连带着他的那位半辈子都在他手底下忍气吞声,伏低做小的亲家也突然硬气起来,步步紧逼让坎贝尔家还给他们一个公道。   要说这背后没有谁的撑腰和推波助澜,坎贝尔是不信的。   但令他可气的,还是他一番调查之后,最后查到的源头竟然是在自己二儿子身上。   为了争夺家产继承权,不惜一切算计自己的兄长,最后却蠢到毫不自知的成为他人手中的一把刀。   或许最开始的时候坎贝尔家的二儿子还是只想借着巴尔德的丑闻将他踢下继承人的位置,但无论如何都没料到事情会闹到这么大,甚至发展到阶级与性别种群之间的矛盾对立。   议政院的首相,萨洛曼的坎贝尔大公,是帝国等级最高的贵族,又是ABO法则的拥趸,如今却成了这场矛盾的引火索,顷刻间就成了众矢之的。   那散乱在桌底下的一堆文件里,其中就有不少对他的抨击,以及让他引咎辞职的提议。   他辛辛苦苦大半辈子,若想让他这么仓惶的退幕,如何让他甘心。   坎贝尔家的落败就预示了奥斯顿的一手遮天,这些蠢人又哪里能够明白?   坎贝尔突然从乱成一团的桌面上翻翻找找,找出了一封信,他将这封信紧紧捏在手中,满目阴狠。   *   在关于坎贝尔家的新闻闹得满城风雨的时候,裴初突然病倒了。   这病来得突然,又很迅猛。   也不知道是旧疾复发,还是这段时间的积劳成疾。总之在希尔做完任务回来禀告的时候,意外的被查尔斯和威廉拦在了门外。   “元帅现在不宜见人。”   “可是我有要事禀报。”   浅黄色头发的少年看着拦在自己面前的查尔斯,柔下眉眼,低头轻轻的唤了一声,“查尔斯叔叔。”   查尔斯也算是认识希尔很久了,从当初在马其顿的时候就见证了他在大街上对奥斯顿的刺杀。   后来元帅宽宏大量将这孩子收留在军中,又看他一步步凭着自己走到今天的成就,老实说查尔斯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听希尔叫一声叔叔也并不未过。   他一开始对希尔的偏见,也在现在少了很多。   但是有关元帅的事,不行就是不行。   因而查尔斯被希尔一声‘叔叔’叫得心里发软,但还是态度坚决道,“元帅现在不方便,等他病好了你再来吧。”   希尔手指动了动,清秀的眉毛微蹙,在外人面前他总是一副温雅亲和的样子,别人也从不怀疑他对元帅的忠诚与关心,此刻他有些担忧的问道,“元帅病得很严重?”   他看上去有些不安的握了握自己拳,“是生的什么病?医生有说了什么吗?”   “不严重的话能叫我们回来?”   一旁靠在门边的威廉起了个身,按着希尔的肩膀就将他转回了走廊,拍了拍他的背,“去去去,小孩子别问那么多,等元帅病好了会见你的。”   那双手压着希尔的肩膀拍他的背的时候,让他的身体僵了一下,因为自己隐藏的秘密,他向来很排斥别的alpha的碰触,但奇怪的是每一次奥斯顿与他接触时,他虽然表现得厌恶,但心里并不排斥。   甚至有时候会主动接近奥斯顿的身边,就像他会自然而然的去给洗完澡的奥斯顿擦头发。   但现在并不是想这么多的时候,他向前一步避开了威廉的手,又转回了头,很多时候他并不用多说什么,只用他那双翡翠色的眸子看着人,便让人有些无法招架。   威廉的脾气相比查尔斯来说并不好,但对希尔还算有几分耐心,毕竟说起来他也是看着希尔长大的一份子,而且有几次还见到过元帅对重伤生病的希尔的照料和关心。   虽然这小子一点也不知道,但他却因为这一点酸了十年,虽说如此,但此刻被希尔这双翡翠色的眸子看着,他也生不出什么火气。   于是伸手揉了揉自己头上那茬金色的短发,只是不耐烦的挥手打发希尔,“阿尔文医生来看过了,说是旧伤复发,再加上之前易感期的时候操劳过度,一下子就病倒了。”   他说着叹了一口气,放下手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将军这么忍着干什么?”   听上去并不是很严重,但是威廉和查尔斯回来却让人觉得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   这俩从前是奥斯顿的亲兵,后来被他调出去在军团里又迅速升级成了奥斯顿的亲信,十年来替奥斯顿明里暗里做了不少事,如非必要,是不会把他们俩人叫回来守在身边的。   但威廉都这么说了,他再问下去也只会显得有些不依不饶。于是装作松了一口气,又放不下心的模样,对两人点头道,“那还请两位叔叔看好元帅让他注意休息,我先回去了。”   他对两人微微躬身,礼数周到得一点也看不出在裴初面前的无礼和不逊,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挺直如松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里,走下楼梯的时候,翡翠色的眼眸瞬间阴沉下来,他的手狠狠的在楼梯扶手上锤了一下。   莫名的感到心里烦躁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烦躁什么,只是他从来没有意识到,原来有一天他不能随心所欲去见那人的时候,心底会如此慌张。   就好像沉迷某一样东西上了瘾,拥有他的时候无知无觉,一旦失去了,就会像产生戒断反应一样,空虚暴躁又止不住的心慌。   希尔告诉自己,他是怕那人突然就这么病死了,让他无法完成对他亲手复仇的执念。   这么想着他转过脚步,去找了奥斯顿的私人医生阿尔文。   在他走后查尔斯打开了房间,那个被传言病重的奥斯顿元帅,此刻哪有一点病倒了的样子。   他坐在落地窗前的桌案上,听见开门声抬起了头。   外面清风日暖,璀璨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落在他的背影上镀上了一层金黄的边,然而他的身前和帽檐之下却是一片浓重得化不开的阴影。   此刻他看着进来的查尔斯,放下手中的文书,揉了揉长久工作有些胀痛的眉心,问道,“他走了?”   查尔斯点了点头,走过去动作轻柔的替裴初按摩了一下太阳穴,军帽被取下来放在膝盖上,裴初任由查尔斯替自己按压舒缓。   门口的威廉看了看,撇了撇嘴,但还是贴心的为两人关上房门,继续站守在外面。   “元帅为什么不见见希尔,说不定他真有要事禀告。”   查尔斯有些不明白,平日里以元帅对少年的看重与信任,这次装病的事,为什么不告知希尔一声。   听见查尔斯的话裴初摇了摇头,淡淡道,“我现在最好不要见任何人。”   现在外面闹得风风雨雨,原本就是一滩浑水的局势越发浑浊紧张了起来。这一次坎贝尔家跌了这么大个跟头,有心人总会联想到会不会是他做了手脚。   但无论怎么查,他们只会查到坎贝尔家的两个儿子内斗上。只是如今的坎贝尔已是大厦将倾,底下的牛鬼蛇神都跳了出来想分一杯羹。   于是不少心怀鬼胎的就想找到他这里来,希望借他的手再狠狠扎坎贝尔一刀。   可越是这样越是不能出头,一旦冒进很可能就会将原本大好的局势打翻。   更何况……   裴初低低的笑了一声,修长的手指敲在轮椅的扶手上,漫不经心的说出了后半句话,“希尔现在的要事,可不是来见我。” 第84章 ABO·十五   希尔找到阿尔文的时候他正在实验室刚做完一场手术,医用手套上沾满了艳红的鲜血。   但要说他做的是什么正经手术却并非如此,手术台上面绑着一个alpha,是希尔抓回来提供给他的战俘。   此时此刻,他面朝下正趴在手术台上,斯声力竭的惨叫着,脖颈后面已是一片鲜血淋漓。   “你又割人的腺体了?”   希尔在这副场景中厌恶的退后了一步,这人割人腺体的时候不喜欢用麻药,似乎格外喜欢看人感受力量来源失去时,那种无力挣扎,只能痛苦绝望的样子。   但这过程中爆发出来的信息素浓度倒是给他提供了不少有趣的信息。   阿尔文将自己割下来的腺体放进了试管,脱下沾满血的医用手套和手术服扔进了垃圾桶。   “是啊,我的实验有了新成果。”   他轻轻笑了一声,笑容没有平日故作的斯文谦和,显出了内里的锋芒和冷漠,是与这空旷阴暗的实验室如出一辙的凉薄,又带着沉迷实验的狂热。   他将自己的手用消毒药水一连清洗好几遍后,这才抬头看向希尔问道,“你来找我做什么?”   他的助手机器人已经给手术台上的alpha清理伤口包扎了,动作算不上温柔,但是严谨。   做完这一切后,那机器人便推着alpha进入了一个透明玻璃制成的隔离观察房。   这个实验室里有好几间观察房,基本上每一间都有人,有beta和alpha,也有omega。   整个帝国最珍贵又柔弱omega被这人当做小白鼠一样对待,也不见他有任何怜惜和愧疚,冷漠得好像天生就缺乏同理和共情。   而在实验室的深处还有一个房间,里面的设施和装饰都要比其他观察房精致许多,布置得好像一个金丝笼,也不知是给谁准备的。   希尔对这些不感兴趣,他收回视线,靠在门边,“奥斯顿为什么病了?”   阿尔文手一顿,偏头看向希尔。   浅黄色头发的少年一身黑色的军装,身恣笔挺,他看上去好像只是随口一问,但阿尔文却注意到他环抱着胸口的手握着手臂的动作紧了紧。   阿尔文笑了一声,他用毛巾擦干了自己的手,也背靠着实验桌的桌案看着希尔,“我以为你不会担心他。”   希尔抬了一下头,对上阿尔文饶有兴趣的目光,那人问他,“为什么呢?你不是应该恨他吗?”   希尔的面色并没有因为阿尔文的话产生动摇,他反而扯出了一个笑容,这个笑容浅浅,温柔又魅惑,他轻轻的道,“我们的关系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那双翡翠色的眼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漾开,将原本通透的眸子染成深沉的带着不透光的暗。   阿尔文打量着希尔,对方的笑容和容貌的那么完美,完美的蛊惑人心。   可若仔细看,却总能看出一些不属于这人身上的影子,明明是一颗孤山上的雪松,为什么总能带着一股血腥气。   就好像雪松上的雪,被鲜血染红了一般。   又或者这棵雪松本来就在渴望着另一人的鲜血而活。   真有趣。   阿尔文摘下自己的银链单片眼镜,一边擦拭,一边回答了希尔的问题,“奥斯顿当年留下的旧疾一直没好,加上一直以来都在使用药剂忍耐易感期,老实说,他撑到现在才病倒我已经很佩服了。”   当然,一直在使用药剂是他胡诌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奥斯顿对药物的使用有多克制,更多时候他都是靠着自己的意志忍耐过alpha狂暴的易感期。   连割除腺体前的阿尔文,都不敢说自己能做到他那样的地步。   希尔不清楚这些,但他知道alpha长期使用抑制剂会对身体造成多大的伤害。   他皱了皱眉,问向阿尔文,“很严重?”   “算是吧。”   阿尔文戴上眼镜,又重新换了一身白大褂,他一模一样的衣服有十几套,审美贫乏到无趣的地步。   “只能说他现在应该是他十年来最虚弱的时期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整了整自己的衣袖,突然对着希尔意有所指的提了一句,“要做什么只能趁现在了。”   希尔抬头看了阿尔文一眼,片刻后,一眼不发的离开了实验室。   留下阿尔文笑了笑,拿着自己的笔记走向了观察房,他一路走过,里面的人的表现都或绝望或暴躁,有的感到迷茫,有的却是欣喜若狂。   他看得饶有兴味,时不时就会在笔记上记两笔。   最后他来到观察房的最深处那一间空房面前,记录的笔停了下来,他推开了那扇玻璃门,然后从胸口掏出了一块纯白色的,染着点点血迹的手帕。   他打开观察房里一张桌子的抽屉,将那手帕叠好整整齐齐的放了进去。   若裴初在这里便会发现,这里有很多东西他感到熟悉,都是他曾经不小心丢失或遗弃的东西。   每一样都被完好的收留保存了起来,一点一点布置成了现在的房间。   仔细一看,让人脊背发凉。   将抽屉合上后,阿尔文躺在了床上,他不由得想,若将那个男人关进了这个房间,他看见这一切时的表情,一定很美。   他想着想着,突然用手背挡住了眼,闷闷的笑了起来。   *   希尔在清晨的时候收到了坎贝尔的密信,这也是他去找奥斯顿的原因。   但他没有想到男人在这个时候生了重病。   而坎贝尔来信的内容,则是想要与他里应外合,寻找机会,刺杀掉奥斯顿。   而现在,似乎就是那个很好的机会。   希尔在奥斯顿府邸是有自己的房间的,这房间不大,但很舒适。他不常回来,但他知道,在他这一层的楼上,就是奥斯顿本人的房间。   那人看上去对他真的很信任,谁也看不出,他们是随时都在防备和先要杀死对方的关系。   希尔坐在自己书桌前,坐了很久。   一直到日落西山,他都在仔细聆听楼上的动静,然而他什么也听不到,楼上沉寂得好像没有人一般。   不像以往,他总是能若有若无的,听见楼上轮椅碾过地板的声音。   外面的太阳渐渐沉了下去,如血的残阳从窗外打进了希尔的房间,希尔坐在桌前,黑色的军装披着艳红的夕阳,好像染了一层薄红的血。   希尔笑了一声,突然拿起桌上的纸笔,开始给坎贝尔写出一封回信。   “尊敬的坎贝尔大公:   现在正是我们机会,奥斯顿如今病重虚弱,而就在明天我将会申请担任元帅府的巡防,夜晚十点以后,我会打开元帅府的后门,届时您与您的部下,便可从此处入府,实行我们的大业。   请您勿忘许诺给在下的复国之盟。   希尔。”   而在楼上,此时此刻的裴初望着窗外的残阳,手里捏着一颗来自阿尔文制成的药片。   圆圆的小小的一颗,看不出是用作什么的药。   等到夕阳彻底沉下只余一片黑暗的时候,裴初将那药放进了嘴里,和水咽下。   当晚,元帅府一片大乱,奥斯顿元帅病情加重,昏迷不醒。   希尔挤在一片慌乱的人群里,透过奥斯顿的房门看见里面正在抢救的阿尔文和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面色虚弱苍白的奥斯顿。   浅黄色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而他的嘴边却抿出了一个笑。   温和的,迷人的,带着遗憾的笑。   *   而另一边的坎贝尔家,坎贝尔大公收到了希尔的回信,然而出于谨慎他还是派人前去核实。   得到的结果确实是奥斯顿病重,元帅府一团乱的消息。   即使是这样他依旧不放心,转而对仆人吩咐道,“联系阿尔文,看他怎么说。”   自从当年看见阿尔文跟在奥斯顿身后回来后,他便一直没有放弃他这条暗线。   即使得到的回应冷淡,但偶尔也会得到一些有用的消息,以让他投资阿尔文那些不知所谓的研究,如果这次奥斯顿真的病重,那么这个废物儿子就得换个靠山,不得不回来投靠他了。   而想要回来,总要提供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果然没过多久,仆人便回来汇报了,手里拿着的正是阿尔文提供的奥斯顿病历。   有当年重伤留下的诸多后遗症,还有这么多年来奥斯顿一直使用抑制剂而逐渐亏空的身体。   坎贝尔越翻越激动,他的手微微颤抖着,他没有想到,到了最后绝境,老天爷竟然还让他扳回了一城。   真是天道好轮回,他奥斯顿诡计多端做了这么多,到最后还不是被自己的身体拖垮,反倒给自己赢得一些生机。   本来希尔来信说让他亲自率领部下围攻奥斯顿他还有些犹豫,如今看来,他不得不去了,至少他得亲眼看着这个与他纠缠了这么久,只差一步就可以将他逼死的对手真的咽气。   至于希尔说的复国之盟,坎贝尔扔下病历笑了笑。   马其顿灭国这么久了怎么可能还会让他复国,等奥斯顿一死,整个萨洛曼还有谁能与他为敌?   到时候希尔这个戴德王后与马其顿国王的遗孤,就会是那个被推出来为奥斯顿死亡顶罪的背叛者。   所以说年轻人到底是年轻人,不是每一个年轻人都像奥斯顿那般多智近妖的。 第85章 ABO·十六   到第二天晚上的时候,天下起了一阵小雨,并不大,没过一会儿就停了。   晚风微凉,地面也有些湿润。   希尔拍了拍身上的雨珠,黑色的军装与浓黑的夜色融为一体,细凉的雨丝并没有穿透他的军服。   “希尔。”   身后有人喊了他一声名字,希尔转过身,就见查尔斯从不远处亮着灯光的府楼里走了出来。   他这两天一直都在照顾奥斯顿,此时此刻眼底染着青黑。   希尔冲着查尔斯点了点头,微笑的回应了一声,“晚上好,查尔斯叔叔。”   查尔斯‘嗯’了一声走近了希尔身边,他们两人并肩站在一棵梧桐树下。   这里离大门不远,又能时刻监察到楼里的动静。   自从元帅突然病倒,整个元帅府就好像蒙了一层阴霾一般,顷刻间就变得压抑起来。   一片梧桐叶落在了两人之间。   “听说今天是你主动申请换防的?”   查尔斯比希尔高了一个头,问话的时候却没有看着希尔,他背脊挺直,一直都在注视着府楼上那个亮着的房间。   元帅的房间。   即使是在外面,他也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元帅的安全。   希尔点了点头,他一直维持着他温和的笑脸,他说道:“您和威廉叔叔一直都在照顾元帅,我总得为你们分担一些。”   他偏头看着查尔斯,眨了眨眼,带着年轻人的轻快和调皮,“今晚就交给我吧,您和威廉叔叔放心休息就行。”   查尔斯听见希尔的话总算回头,望向了身边的少年,那双翡翠色的眸子,清澈透亮,带着真诚。   查尔斯微微有些犹豫,他突然问了一句,“希尔,你恨不恨元帅?”   梧桐树下的少年一愣,有些被雨水打湿的发丝垂落,他睫毛一颤,渐渐收敛起了嘴角的笑容,他有些自嘲的开了口,“查尔斯叔叔是不信任我?”   查尔斯有些沉默,哪怕一开始不知情,但随着后来希尔慢慢长大,越来越像戴德王妃的时候,军队里的大部分高层,都已经知道希尔的身世。   也明白了当初元帅执意收养的,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战争孤儿,而是戴德王后与马其顿国王的遗孤。   有着灭国之恨的仇人。   哪怕这么多年,他们看着希尔长大,在军队里一步步打拼至今,凡是和希尔执行过任务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优秀的军人,也是一个值得托付后背的战友。   但事关元帅,总要更加谨慎一些。   即使元帅似乎十分信任少年,可国仇家恨,哪有那么容易被抹平。   和查尔斯并肩站在一起的希尔干脆放松的背靠在身后的梧桐树枝干上,他伸手扯了一片长在低枝上的叶子,微微一笑,这时候他的笑容不像伪装,带着点惆怅和落寞。   他盯着手中这片翠绿的叶子,微微转了转,“或许我应该恨的。”   他的声音很低,却让查尔斯心中一紧,然而下一刻,又听少年说道,“可是您以为我不知道吗?”   “八岁那年我刺杀元帅被发现,在乞活营里被罚得奄奄一息,高烧不退,是元帅照顾了我一夜。”   “十二岁那年我从乞活营里出来,被元帅安排到军队里磨练,摔断了一条腿,那天元帅在我屋外,来看过我。”   “十六岁第一次上战场,回来的时候受了一身伤,军医说救不活了,是元帅押着医生说必须全力抢救,怕我出意外,还不眠不休的守了我三天。”   可每一次醒来,那人都不在自己的身边。   他望着那片梧桐叶,好像望见那人的手,还有时常萦绕在梦里的,若有似无的罂粟花香。   他叹了一口气,还是那句话,“我应该恨他的。”   如果不是靠着恨他,我又怎么活到现在?   可如果他死了,我又靠什么活下去?   这对希尔来说实在是一道难解的悖论,可查尔斯不知道,他听着希尔的话,短暂的沉默后,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好孩子。”   天上好像又在飘雨了,这一次有下大的趋势。   查尔斯看了看黑沉的天,又拍了拍希尔的肩,“去找元帅吧,今晚……就交给你了。”   查尔斯留下这句话就走了,他踏进深夜,也不知道要去干什么。   希尔看着查尔斯的背影,笑了一声,慢慢的将手里的那片梧桐叶揉进手心碾碎,绿色的汁液染上他的手,带着植物的清新。   他嗅了嗅,觉得自己还是更喜欢鲜血搭配罂粟花香的味道,就像多年前在奥斯顿手腕上咬下的那一口。   唇齿的血腥配着那人信息素的花香,至此让他万劫不复。   他将手里的碎叶拍落在地,然后从梧桐树上起身,在雨下大之前,走进了元帅府的大楼。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   十点过后,元帅府的后门被打开,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溜了进来。   又过了十分钟,元帅府的上空燃起一支蓝色的烟花,于是包围在三英里外的巡城军展开行动。   向着孤夜里的元帅府进攻而去。   这是坎贝尔唯一能调到的,不属于奥斯顿管理的一支大军,足有千人,对付起不会超过两百人的元帅府府兵绰绰有余。   更何况,他早已派人切断了所有元帅府能向军营里搬救兵的路线。   雨终于还是下大了起来。   雨珠砸在地上形成了积水,又被车轮和马蹄碾压践踏成破碎的水花。   等到巡城军来到元帅府门口的时候,黑红军装的士兵早已躺倒一地。   鲜血弥漫,染红了梧桐树下的泥土。   坎贝尔从车上走了下来,踏着被雨水打落的梧桐叶,他对满地尸体视而不见,只目光上移看向了此刻黑夜里唯一还亮着的房间。   而楼上,希尔透过窗户看着楼下的情景,笑了一声。   他回过头对着躺在床上的男人说道,“你说你是真病了,还是装的啊,奥斯顿?”   没有回应。   床上的男人依旧处于昏迷状态。   暖黄色的灯光照下来,打在男人的脸上,将他那张轮廓锋利的脸也照出几分朦胧的柔和。   然而他的脸色是虚弱而苍白的,黑色的短发散在枕头上,让他看上去完全没有平时的压迫和强势,那双令人感到危险和阴鸷的暗红眼眸也阖了起来,手背上还插着输液的针管。   这个人看上去前所未有的虚弱,虚弱到令人摆布。   希尔没有在理会楼下,他转身坐到了男人的床边,“那老家伙可就快打上来了,你说我到时候帮谁?”   希尔撑着下巴看着裴初的侧脸。   查尔斯走了,威廉也不在,此时此刻,完全就只有希尔和奥斯顿两个人。   这是他十年以来,最有希望刺杀掉奥斯顿的机会。   希尔的目光打量着床上的男人,从他的眉眼,到他的鼻梁,再到他的咽喉。   少年的手动了动,摸上了腰间的枪。   房门突然被打开,上了年纪的坎贝尔闯了进来。   他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老人惜命得紧,无论何时何地身边都会带上十来个亲兵。   这么一伙儿闯进来,哪怕这个卧室不小,还是会让人觉得逼仄。   坎贝尔看着躺在床上的奥斯顿,又看了看坐在奥斯顿旁边的希尔,笑了笑,“很高兴您提供的帮助,希尔先生。”   希尔站了起来,对老人弯了弯腰,他微笑道,“不客气。”   坎贝尔大公以前从来没有和希尔真正见过面,此刻看着希尔的笑容,不由一阵晃神儿。   二十年前的戴德王后,也是一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微微一笑,便能牵住萨洛曼大半alpha的心神。   而如今,希尔仿佛曾经的戴德王后再世。   他好像有点明白奥斯顿将这么个孩子留在身边的原因了,只是那又如何,再怎么样如今还不是给他做了嫁衣。   在见到奥斯顿以前,坎贝尔还是忐忑的,等到真的看见这个萨洛曼帝国至高无上的元帅虚弱无力的躺在病床上之时。   他那颗忐忑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窗外的雨声有些大,这更衬得整个元帅府此刻如死一般的寂静。   坎贝尔转了转手上的扳指,他突然说,“现在正是你报仇的好机会,孩子。”   “您说的对。”   希尔腰间的枪已经拔了出来,手枪在手上转了一圈,指向了床上的奥斯顿,这男人依旧无知无觉的躺着,仿佛半点也不在乎眼前的危机。   如今这房间里,一个是想置他于死地的政敌,一个是他养大的却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他的仇人。   希尔还是骗了查尔斯,哪怕他知道所有男人在背后对他的照顾,可是他不说,他便也当不知。   他应该恨他的。   他会杀了他。   希尔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开了枪。   枪声响起,鲜血淌出,却没有染红床上的奥斯顿。   另一边的坎贝尔部下有些迷茫的摸了摸胸口,看着手上沾染的血迹有些不敢置信。   他一回头,正是坎贝尔抓着他过来挡了枪,此时此刻,他软倒在地,露出坎贝尔阴沉的眼。   但他似乎对希尔的选择并没有多震惊,只是遗憾道,“没想到你最后还是选择了奥斯顿,你和你的母亲一样,优柔寡断。”   “您提起我的母亲。”希尔依旧微笑着,他不紧不慢的又给自己的枪里填满子弹,慢悠悠的说着,“那您应该知道,你也是我的仇人。”   坎贝尔毫不在意的笑了笑,他的身边的扈从已经全都围了上来将他护在了中间,“我和戴德王妃并没有仇怨。”   “反倒是你孩子,她的灵魂要是知道你如此维护你的灭国仇人,恐怕会流泪。”   希尔垂着眼眸没有说话,连唇角的弧度都没有丝毫改变,温文尔雅,让他看上去不是一个杀手或军人,而是应该站在舞池中无忧无虑长大的小少爷。   他将枪上膛,再次对准了坎贝尔。   “真啰嗦。”   浅黄色头发的少年偏着头,刘海的碎发落在他的眉眼间,稍稍遮住了他翡翠色的眼眸,他嘴角挂着温柔魅惑的笑,道:“反派死于话多,你不知道吗?”   坎贝尔冷笑一声眯了眯眼,现在的优势完全在他这边,一个躺在床上病得起不了身的奥斯顿,一个身单力薄的希尔,怎么也不可能斗得过他   他胜券在握,挥了挥手,身边的扈从迅速举起了枪,十人对两人,怎么看都不会有反转了。   枪声再次响起,不止一声,不止一人。   “你说的对。”   “反派死于话多。”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希尔回过了头。   原本躺在床上的男人起了身,手里举着一把冒烟的手枪。   “果然是装病。”   希尔打量两下后就转过头不再看他,视线往前一落,哪里已经只剩坎贝尔孤零零的一个人,随行的扈从,已经一个不落的尽数倒下。   坎贝尔的脸乌云密布,他看了看床上起身的奥斯顿,又看了看门口冒出来的一队黑鹰军团的战士。   威廉的剑上还沾着血,故作帅气的吹了吹冒烟的枪口。   而楼下,查尔斯已经带着手下的军士开始清剿起跟随着坎贝尔前来攻府的巡城军了。   至于那些一开始就躺在院子里的尸体,也不过是第一批遣进元帅府的炮灰。   “你!”   坎贝尔咬着牙,声音都气得发颤,“奥斯顿,你好诡计!”   “雕虫小计罢了。”   裴初实实在在的躺了两天,身体酸得很,伸手捏了捏脖子,低笑一声,“要不是这样,坎贝尔大公那么胆小的一个怎么敢攻进元帅府。”   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引诱坎贝尔大公坐实谋害同僚的罪名,彻底扳倒这只盘踞在萨洛曼帝国政坛的老虎。   事到如今,坎贝尔还有不明白的,打从他送给希尔的那封信开始,就是他的将计就计。   坎贝尔瞪向希尔,希尔将枪收回了自己腰间,撇了撇嘴,微微笑道,“您可别这样看着我,元帅这次装病也瞒着我呢。”   但或许这就是默契,也是他对奥斯顿足够的了解,才会知道他的一切谋算。   裴初咳了一声,向着门口的威廉撇了撇头,威廉笑嘻嘻的走了上来,押着坎贝尔就准备下去。   然而就在这时候,窗外又响起了一声枪响,是有人在外面安排了一名狙击手,而他的目标却是站在窗边的希尔。   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除了耳边响起警报的裴初。   他子弹即将打破玻璃之前,他一把拉住了站在床边的希尔,少年跌在床上,被裴初用手按住了头,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温热的鲜血就溅在了他的脸上。   子弹穿过玻璃窗,射进了裴初的肩膀。   鲜血的味道混着这个alpha身上的信息素,浓烈的罂粟味花香包裹着他,就好像跌进了一片用血腥滋润的罂粟花田。   他的心脏咚咚的跳了起来,恍惚间他好像明白了,自己早就陷进了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 第86章 ABO·十七   夜色已经过半的时候,坎贝尔和他所带领的巡城军已经被元帅府里的部下们一顿收拾给拖了下去。   可以说坎贝尔进攻元帅府的举动,足以坐实他谋害同僚的罪名将他投入大狱。   扎根在议政院里多年的大树,终于被裴初扳倒。   从此整个萨洛曼再也无人能与奥斯顿为敌。   出来的时候威廉大咧咧的拍了一下希尔的肩膀,赞许的夸道,“干得不错,这次多亏了你引这老狐狸出洞。”   他以为这个巴掌能被这个小alpha接住,结果希尔却被他拍了一个踉跄。   希尔回过头,面色惨白。   威廉不明所以的拉了他一把,看着他的惨白的脸色奇怪道,“怎么了你,受伤了?”   他检查了一下希尔并没有发现什么伤,又顺着希尔刚刚的视线看过去,只见裴初卧室里,阿尔文正在帮裴初裹着肩膀上的枪伤。   奥斯顿的房间的主调是暗沉的红与墨色的绿,深沉而又阴郁,就好像他这个人。   但房间里的灯光是暖黄色的,好像暗夜里燃烧的火光,温暖的吸引着人靠近,仿佛是这人藏在骨子里的温柔。   哪怕希尔明明知道这一点点温柔也是毒。   裴初的伤并不是很重,穿过肩膀却并没有伤到要害。阿尔文为他裹绷带的时候,他露着上半身。   他的皮肤并不白,是小麦色的,身上是曾经纵横战场留下的伤疤。虽然瘦却并不虚弱,肩膀和腹部都有肌肉,一寸一寸恰到好处。   但希尔的关注并不在这里,而是那绷带上的一抹红,就像雪地里不被期许的一朵花。   又好像那朵花早在不知哪个时候就在他心里落下了种子,然后在这一刻突然绽放,突然得让他猝不及防。   少年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的,威廉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顺着他的视线也只以为他是被裴初受伤吓到了,虽然元帅这次受伤是为了护住希尔,但实际上这也怪罪不了他。   因为元帅本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这样想着也这么说了,伸出手掌在希尔头上揉了一把,安慰道,“你也别自责,元帅就是这样,明明我们才是下属,但不管是谁身边有难他总会去拉一把,好像习惯了站在所有人的面前。”   是啊,他习惯了。   不管是谁。   所有希尔为什么要觉得动摇呢?   那是他的仇人啊。   楼下收拾残军的查尔斯上来了,看着客厅里的威廉和希尔,顿了顿,却只对威廉使了使眼色让他带着人跟自己下去。   等到阿尔文为裴初包扎好伤也退出去的时候,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阿尔文临走前看了希尔一眼,笑了一声,轻轻的把门关上了。   他走在空旷的走廊里,皮鞋敲打着地面,雨过天晴的月色从一旁的窗户中落了进来。   医生背着医药箱,突然驻足在一扇窗前,暗色的木梁将窗子格开,他透过玻璃看向窗外皎洁的圆月,白大褂上渡了一层冷清的光。   他垂落的黑发遮掩住了脖子后面丑陋的伤疤,忍不住让他想起满手鲜血淋漓离开大公府的那个晚上,他的父亲望着他,满眼恐惧和厌恶。   他的父亲将他视作废物和耻辱,可是现在他好像找到了自己憧憬的归宿。   他重新迈开了脚步,脚踩着长廊,‘哒哒’的脚步声响,好像是在月色里奏了一曲孤寂又华丽的乐章。   *   人走后房间里只剩裴初和希尔,一个在卧房一个在客厅。   裴初动了动胳膊,肩膀的疼痛让他的眉心皱起一道褶痕,但又很快被他抚平下来,他若无其事的拿起床头的那件衬衫穿上。   他的腿不方便行走,因而没有起身,靠着床扣着扣子。   这时候的希尔也反应过来这里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他看了卧室里面的裴初一眼,却没有走进去,而是转身想要离开。   手触到门把手的时候,希尔听见里面的人喊了一声,“你进来。”   希尔的手颤了一下,他遏制住自己此刻莫名想要逃避的心态,浅黄色的碎发遮住翡翠色的眼,抿出一个温雅的笑后又走了回去。   卧室里的裴初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衬衫的扣子已经被裴初扣好,剩下的衣领的两颗没系,散开着露出里面的锁骨和肩膀上的绷带,让他看上去有些散漫和不羁。   他靠在床上,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袖一边对进来的希尔说道,“这一次你做的很好。”   他并没有提起自己的伤,好像并没有被他放在心上。   “老实说,我以为你会趁着这次机会杀了我。”   男人挽着袖子漫不经心,回头望着走至门口的少年,笑道:“你明明有机会。”   希尔抬起了头。   这卧室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光线被调暗,客厅里的明亮衬得卧室里的暖光有些昏沉,窗外是带着月色的夜,窗户打开透进来的风稍微带走了些刚刚在这里弥散的血腥味。   希尔站在门口,这里的血腥味尤其重,隐约还带着点罂粟的花香。   男人的话让他嘴角温雅的笑又变了,变得有些冷,他道,“是啊,我有机会杀了你。”   “但幸好我没有动手不是么?”   他偏了一下头,走近了男人的身边。信息素的味道随着希尔的走近越来越浓,不知道这是不是希尔的错觉。   因为在他的印象里,男人的信息素虽然危险但并不浓郁,他并不需要张扬自己的信息素,很多时候他只要坐在那里就能压制住所有alpha向他低头。   “你在被子底下藏了枪,又让威廉埋伏在外,我只要想动手就会被你击毙。”   他走到裴初的床前看着他,他背对着窗户,那窗户上还有外面狙击手留下的弹痕。   “可是你为什么又要救我呢?”   他望了望男人暗红色的眼眸,又望了望他衬衫底下被遮掩住的伤,他声音喃喃有些低,微微发紧,好像心里有个问题压抑了他好久,他想问又怕知道答案,那个答案不是来自对方口里的,而是自己心里的。   不仅这一次,还有以往许多年藏在背后的帮助与陪伴,这人不说的时候,他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心安理得的恨他。   可是这一次直面危险,他还是义无反顾的为他挡下了。   威廉说他对所有人都这样,是啊,哪怕他们是仇人他也能站在他面前,那他为什么还要觉得自己特殊呢?   他为什么就不能心安理得的继续恨他了呢?   裴初知道这一次救了希尔会让他心里对自己的情感产生纠结,这种情况在他这么久的任务以来不止遇到过一次,老实说,他应付起来并不生疏,所以他道,“你还有用,你不能死。”   床上的alpha回答得轻描淡写,希尔抬了一下头,两双眼眸对视,对方的笑里一如既往藏着凉薄和霸道,“你的刀锋还很锋利。”   希尔望着他,望着望着就笑了。   希尔总是会在他面前展现最真实的自己,憎恶桀骜,竖起满身的利刺,与外人眼中那个温文尔雅,讨人喜欢,优秀得好像无懈可击的希尔不同,他满心仇恨,疯狂而又压抑。   他突然凑近裴初,凑近他的肩膀,舔了舔他肩头渗出的血,笑容温和,却像是一个渴望鲜血的吸血鬼。   “奥斯顿,我是你的刀。”   “如果你死了,也只能死在我手里。”   少年很早就陷进了一个梦,梦里有着战争,战争流淌了很多鲜血,鲜血滋润着一片罂粟花,少年躺在罂粟花里,再也走不来了。   *   阿拉默是萨洛曼一所关押重犯的监狱,关在这里的多是一些政治斗争中犯下大错的囚犯。   曾经在萨洛曼帝国首屈一指的坎贝尔大公已经被监押在这里好几天了,今天终于有了人来看他。   来看他的人穿着一身白大褂,过肩的黑发半束着垂在身后,脸上带着一副单框的银链眼镜,斯文俊秀,彬彬有礼。   看上去就是一个人模狗样,功成名就的beta。   狱警在他身后将门阖上,此刻监牢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白大褂医生双手插兜,观光似的四处看了看,最后点评道,“还不错,这一处还有采光,冬暖夏凉,对坎贝尔大公的风湿有好处。”   他转过头望向被关在牢房里面的坎贝尔笑道,“看来是元帅特意给您留下的监房。”   “阿尔文!”   坎贝尔气的用力拍了一下牢门,特制的玻璃牢门被他砸的‘哐哐’作响,“你竟然帮着外人来对付我!”   阿尔文偏了一下头好像有些不解,“您不是早就把我逐出家族了吗?家谱都将我除名了。”   白大褂医生摘下眼镜,掏出胸口的手帕擦了擦,说话慢条斯理,“在您眼里,我这个废物儿子本就个外人不是吗?”   坎贝尔看着眼前的青年,比起长子巴尔德和儿子罗尔克,其实他才是自己足下最聪明的孩子,天资奇高却不似常人,从小就表现出异样的冷漠。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他还离经叛道,明明是个alpha却要割除自己的腺体,去做他那天方夜谭的实验。   他们本就是alpha,是站在这个世界金字塔顶端的那一群人,阿尔文却想着动摇这个世界的根基。   更可怕的是坎贝尔比谁都清楚,阿尔文还有着这个实力,哪怕他从来都是不愿承认的。   六十多岁的老人好像更加苍老了,他放下手,看着监牢外的三子,“现在的坎贝尔家怎么样?”   “啊……”   阿尔文重新戴上眼镜,看着牢房里的老人,并不保守的回答,“树倒猢狲散,手底下的人个个落井下石,撇清干系,巴尔德和罗尔克也在为了家产争得不死不休,看起来也放弃捞您出狱了呢。”   毕竟这次进攻元帅府人赃并获,再想翻身已是难了。只是依巴尔德和罗尔克的能力,他想要在坎贝尔倒台之后还想保住坎贝尔家怕是痴人说梦。   坎贝尔退了一步坐在牢房的地板上,他回想起自己一生走过的种种,又想起最后遇到的奥斯顿和希尔,突然笑了。   他透过玻璃门看着面前的阿尔文,突然问道:“我的孩子,你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第87章 ABO·十八   萨洛曼的波谲云诡也挡不住贵族们奢靡享受的心情,或者说就是因为最近暗潮涌动发生的事情太多,才需要一场宴会来做调剂。   菲利普亲王家的小omega就要成年了,亲王将要为他举办一场成年礼,萨洛曼有名有姓的贵族们都要参加,奥斯顿自然也不例外。   收到请柬的时候,裴初将它与刚调查到的,那晚埋伏在外偷袭的狙击手情报放在一起,手指敲击着轮椅笑了笑。   那晚袭击的对象不是奥斯顿而是希尔,这也就意味着,或许有人知道了什么,比如希尔的真正身世。   但这背后的人手脚很干净,哪怕以他们的实力查了半天,也揪不出什么线索,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那人并非坎贝尔的安排。   但裴初并不着急,他转而看向桌上的那份请柬,他很清楚,菲利普亲王醉翁之意不在酒。   坎贝尔的倒台也就意味着他这一系政斗的落败,菲利普亲王要想顺利在萨洛曼国王逝后继承王位少不得巴结好如今他这位权势滔天的奥斯顿元帅。   上一次联姻的请求没有收到答复,这一次便送来了幼子成年宴会的请柬。   称得上是锲而不舍了,又或者那亲王家的小omega真的对希尔情有独钟。   据说这小omega是在一次外出的时候被刚巧在那执行任务的希尔救了一命,从此对他一见钟情。   想来这次送到元帅府的请柬也不止他这一份了。   裴初对这些来自主角们之间的感情纠葛并没有多在意,只是有些头疼上次希尔在他肩头舔血的动作,让他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不小心将主角受养歪了。   他想到这里瞥了一眼身边的正牌主角攻,模样俊秀又斯文的主角攻正在给他换药,拆下来的绷带带着血,被他扔到了银色的托盘里。   面对工作的时候一本正经,嘴角的笑容礼貌又亲和,看上去就像一株温和又端方的兰草,实际上下面长了一片荆棘。   裴初越看越觉得,这两人实在很有夫妻相。   而裴初也清楚,在坎贝尔被投入狱后,阿尔文去看过了他的父亲,在那之后,坎贝尔家的一部分势力被暗中收拢转移。   看上去已经平静的萨洛曼水面,实际上搅起了更深的漩涡。   “元帅。”   阿尔文不知道裴初在想些什么,只是看着对方陷入沉思的模样,暗红色眼眸里透着深。   阿尔文大概也没有什么背着现任雇主去联系前家族的愧疚感,在裴初回望过来的时候,他的神色一如既往。   拆了绷带上了药,便要重新缠上绷带,裴初本想自己动手,却被拉住了动作,“元帅难道要抢了我的工作?”   裴初的伤在肩背,自己想要缠绷带的话还是有些麻烦。他想了想便也收回了手。   绷带一圈一圈缠在身上,阿尔文的动作也算是克制有礼。知道裴初不喜欢与人靠得太近,也和他恰当的保持了距离。   只有他们两人的房间一时陷入沉静,沉静而又默契。   罂粟花的味道混着点点血腥,阿尔文低头便看见轮椅上的alpha半敛的睫毛秾密纤长。   阿尔文想起十年前遇到这人,那时候他才刚离开坎贝尔家不久,一心想着借这人的手下的势力遮掩研究自己的实验。   他初遇这人,以为他和这世间的所有alpha一样,狂妄而又充满征服欲,实际上内心空洞不堪一击。   但后来这人身受重伤坐了轮椅,非但没有一蹶不振,反而让他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这个位置。   这人远比他想象的坚韧,并不想他实验室里那些被割除了腺体后阴沉绝望的alpha。   事实上,相处十年,阿尔文一直以医生的身份留在奥斯顿的陪伴观察,他越来越觉得,奥斯顿不像一个alpha,或者说,他并不像这个世界的任何人。   这个人活得比他还格格不入。   这世间是丛林,所有人都是野兽,阿尔文披着伪装的人皮潜藏在丛林里,看着这世间唯一一个人怡然散漫的从丛林中走过。   他不属于这里,他迟早要离开的。   但阿尔文想将他留下,哪怕以樊笼困缚,他也想将这唯一的‘人’留下。   他想着想着笑了一声,裴初不明所以的抬头,绷带已经绑好,漂亮的蝴蝶结就在肩头。   阿尔文嘴角带着礼貌的笑,临走前执起裴初放在轮椅手,微微弯腰,虔诚的在他手背上落下一个吻,“我会竭尽全力留您驻足世间,我的元帅。”   这一幕在外人看来总会透着几分暧昧旖旎,好像一个beta在面对喜欢的alpha时,情不自禁却又不得不隐忍压抑的感情,连带着话尾那句‘我的元帅’也轻柔的好像在表白。   但裴初知道,阿尔文是一个被摘除腺体的alpha,一个alpha又怎么会对另一个alpha生出爱慕。   裴初面无表情的收回手,他并不明白主角攻在抽什么风,但这不妨碍他恶寒得脊背发凉。   并且一回头,还看见了门都没敲就直接闯进来的主角受。   裴初:“……”   莫名有点被捉奸的感觉。   这个怪异的想法在裴初心里一闪而过,而始作俑者阿尔文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门口驻足的浅黄发色的少年看着他,突然扯出一个笑,温和道:“我送送您。”   阿尔文没有拒绝。   房间里又只剩下裴初一人,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背,眉头一点点的蹙紧,最后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拿出手帕擦了擦手,目光又落在了桌上那张菲利普亲王送来的请柬上。他知道,就在明天的宴会上,希尔会暴露自己omega的身份,并与主角攻确定感情,两人也由此联手将会与奥斯顿彻底走向决裂。   可是此刻,裴初却生出了些许不安。   他的不安并不是没有来由的,走廊里阿尔文和希尔并肩走着。走廊的一边是一格格的玻璃窗,此时已经到了傍晚,夕阳里透着红。   光线打进长廊,被分割成一片又一片平行交替的光影。   “你刚刚在做什么?”   浅黄发色的少年依旧温和,一双翡翠色眼眸注视着旁边的医生,声色却是微寒。   白大褂医生背着医药箱,他不紧不慢的走在走廊里,明暗交替的光线打在他的身上,他的笑容逐渐深邃。   “如你所见。”他伸出手掌,夕阳落在他手中,他轻轻一握,却是一片虚无,这让他叹了一口气,“我一直在做实验,想要创造一个脱离野性的人,可是我现在遇见了一个,我不想让他逃走罢了。”   希尔听着医生的话好像明白了什么,他停下了脚步,医生在他前面走了两步,也停了下来。   两人站在夕阳的光里,隔着一道阴影对视。希尔想起了阿尔文实验室里那间空着的观察房,少年笑得温和,透着嘲讽,“难道你以为你能困住他?”   “阿尔文,他和你那些实验品不一样。”   “你不也是我的实验品?”阿尔文先是反驳了一句,看着希尔逐渐变冷的笑容,低笑一声点头道,“确实是不一样的,他本就是一件完美的成品。”   可是阿尔文是个变态,一个变态看见完美的东西不是想占有就是想破坏。不幸的是,这两种情感在都有归结在奥斯顿身上,这让阿尔文矛盾,他既想占有这件成品又想破坏他,分裂的让阿尔文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更不幸的事,阿尔文没有实力去占有也没有实力去破坏他,奥斯顿很强,强到让人忽视了他只是一个坐着轮椅的残疾人,心智手腕都很老辣,这样一个人,阿尔文留不住。   若想要达成所愿,他就得竭尽全力,哪怕让他走进他从不屑一顾的漩涡与争斗当中。   他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看着希尔,他的另一个实验品,“或许我们可以合作。”   “你不是也想打败他吗?”   院子里的梧桐树叶子在傍晚凉爽的风中打着摆儿,黑色军装的少年身形挺拔,他背着双手站在如血的夕阳当中,影子被拉长投入黑暗。   听着医生的话,少年微微一笑,“我和你也是不一样的。”   *   翌日。   裴初带着希尔走进了菲利普亲王的府邸,菲利普亲王为他家最小的omega举行的成年礼十分隆重盛大,整个萨洛曼有权有势的基乎都在场。   然而奥斯顿的到来还是让在场的诸位有权有势的贵族们静了一瞬,紧接着便开始骚动起来。   原本围着菲利普一家转的官员贵族们开始转移阵线,向着新到的奥斯顿走去。   当然他们再怎么利索也利索不过菲利普亲王本人,在裴初刚到的时候他已经迎了上去。   他是这场宴会的主办,又是亲王,他上去接奥斯顿之后别人也不好跟着,只能暂且驻足。   菲利普亲王是个有些胖的中年人,四十多岁,穿着一身华丽的宫廷礼服,肚子丰腴得好像一个球。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有些羞涩的年轻人,看上去应该就是这场成人礼的主人公,菲利普家最小的omega。   菲利普亲王走到裴初面前与他握了握手,对方笑容可掬,“噢~亲爱的奥斯顿,我很高兴你能来赴会。”   “您能邀请我是我的荣幸。”   双方客套的寒暄两句,菲利普走到裴初身后想要亲自为他推轮椅送他进去,没想到却被跟在身后推着裴初轮椅的希尔给拒绝了。   希尔今天脱下了那套黑色严肃的军装,换上了衬衫马甲,他本就年轻,模样又俊美,这一下子更将他衬得清俊不凡。   菲利普走过来想要替代他给裴初的推轮椅的时候,他微笑道,“不麻烦亲王了,元帅习惯了我们在他背后服侍。”   希尔只要想往往总能凭借他那温文尔雅的表象,总能表现得不卑不亢又博人好感。   他的笑容也总是非常魅惑而具有欺骗力的,因而菲利普亲王虽然被希尔挡开了想要去推奥斯顿轮椅的动作,但也并没有因为希尔的拒绝而生气。   反而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是我僭越了。”   他收回手,转而站在两人身前替他们引路,裴初偏头看了希尔一眼,也没说什么,任由希尔推着他跟在了菲利普亲王的身后。   这一路热热闹闹的,菲利普家的蔷薇院子里都站满了人。四面八方的视线都开始向着轮椅上的裴初身上落,菲利普亲王也知道这样的场合,于是将两人引到了一处开阔又僻静的地方。   白色的蔷薇花丛将这里围成了一道美丽的拱门,几人停步,裴初让希尔拿出了送给成年礼主人公的礼物。   那个年轻的omega红着脸从希尔手里接过了,对方容貌姣好,留着一头红棕色的卷发,嘴角有酒窝,笑起来乖巧又羞涩,接过礼物的时候眼神还忍不住在希尔身上流连了一圈。   看起来完全是一副坠入情网中的样子。   菲利普亲王咳了咳,提醒自己的幼子,“杰曼,你应该道谢的。”   小omega似乎才反应过来,红着脸向着裴初弯了弯腰,“多谢奥斯顿元帅。”   他直起身又向着希尔点点头,“也……希尔少尉。”   希尔依旧保持着温和微笑,让人看不出他此刻想法,然而他的视线却并没有怎么落在眼前的杰曼少爷身上的。   这不由让omega有点泄气。   其实要说起来菲利普家的这个小omega看着羞涩实际上却是个胆大奔放的,他与希尔相识也并不是在一次外出时意外被出任务的希尔所救。   而是很久以前,杰曼就看上了骑着白马带着军队游街回城的希尔。   银鞍白马渡春风,只需一笑便入了杰曼的心。于是连带着后来的英雄救美也成了杰曼知道希尔有任务而跑过去刻意安排的桥段。   只可惜收效甚微,连带着之后几次安排的拜访偶遇,都是被对方不温不火的回绝躲避了,像父亲请求的联姻也是没了后续。   而今日就是他的成人礼,也是他指定未婚夫的日子,不管怎样,杰曼都是决定要拿下希尔的。   他这边心思七绕八绕的,裴初与菲利普亲王这边也没闲着,对方话语里一个劲的试探,想要知道奥斯顿会不会拥立他登基。   想也知道,坎贝尔倒台,奥斯顿一家独大又军权在握,这样一个人在自己身边他总要担心自己是不是真的用能力掌握住他。   裴初低低一笑,没有多说,只是道,“最近国王陛下的身子越来越不好了,亲王应该多去看看他的。”   菲利普一顿,点了点头,“你说的对,我是应该多去陪陪兄长。”   可萨洛曼高层谁不知道,如今连萨洛曼国王都已经被监管在手中了呢。   菲利普不知道奥斯顿这话究竟藏着什么含义,也只能顺着他的话风应了下来。   抬头又看向他身边的希尔,少年长得一表人才,容貌也像极了当年的戴德王后。   这大概是裴初第一次带着希尔公开露面,因而明里暗里的打量并不会少,也有许多因为希尔的容貌而在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的人。   他们意识到,原来早在很久以前,奥斯顿就开始布下了局,而如今他让希尔正式走入众人的眼前,就不知道这场局是刚开始还是已经走向落幕。   菲利普心里的不安也正是由于这一点,他的视线又落到自己的孩子身上,看着对方一副情根深种的模样,更感头疼。   这时候的杰曼已经开始向希尔搭话了,他走近希尔两步,一副娇羞又忍不住期盼的神色望着希尔道:“希尔少尉,等会儿开场舞我能邀请您挑第一支舞吗?”   成年礼上的主人公的第一支开场舞一般都是邀请自己喜欢的人跳的,此刻他这样说,无异于已经在向希尔表明自己的心意了。   希尔嘴角的笑容依旧温雅,听着杰曼的话已经露出点抱歉的意思了,刚要开口回绝,就听见轮椅上的奥斯顿开了口,“你去吧,希尔。”   希尔的唇角有一瞬间拉了下来,他低头望着男人,却见轮椅上的男人抬起暗红色的眼眸,笑吟吟的开了口,“去吧,老是陪在我身边有什么意思。”   翡翠色的眼眸与他对视,眼神深得透黑。旁边的omega已经发出雀跃的欢呼声响,向着轮椅上的alpha道谢,“多谢元帅。”   希尔望着裴初,又重新的拉起了嘴角,他的笑更加温和,温和到有了些令人沉醉的味道,他低下头,应了一声‘好’。   浅黄色的碎发落了下来,遮住了他那双越发深邃的翡翠色眼眸。   *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成年礼的舞会也正式开始。富丽堂皇的大厅上,吊着精巧的琉璃大宫灯,柔和绚丽的灯光铺洒下来。   伴随着优美动听的华尔兹乐章,成双成对的少女们开始走入舞池。   希尔当然也走了进去,他不可能不听从奥斯顿元帅的命令的。   清俊温雅的少年挽着羞涩娇美的omega跳着舞,穿梭在形形色色的人群里,酣歌妙舞,香风弥漫。   灯光逐渐黯淡,抒情悠扬的音乐流淌在舞池当中,希尔浅黄色的头发与朦胧温柔的光线融合,omega的心跳不已,他忍不住说,“希尔,希尔……你愿意与我订婚吗?”   出身亲王家的omega再怎么羞涩也无法藏住来自骨子里的傲慢和娇纵。   在他心里,他父亲是亲王,或许未来还会继承萨洛曼国家的王位,他身份尊贵,又是个omega,只要他想,应该是没有任何人会拒绝与他订婚的。   即使如此,他还是询问了一下他心上人,他想从对方口中听见那一声愿意。   希尔低笑一声,在omega期盼的眼神中低下了头,在杰曼的视线里温文尔雅的少年慢慢低头,凑近了他的耳边,对方嘴角的笑容很美,就好像百花盛开吸引着蝴蝶。   声音也很动听,犹如空谷清凌凌流动的灵泉,但他说的话却不并怎么委婉,“我不愿意呢,杰曼少爷。”   “能请你不要缠着我了吗?我不喜欢你。”   一曲舞毕,希尔头也不会的离开了舞池,就好像完成了一个麻烦的任务。   他隔着重重人海寻觅,看见了角落里的坐着轮椅的裴初,觥筹交错,人声鼎沸,那个男人散漫的应酬着身边人,一抬眸,暗红色的眼眸与那双绿翡翠对上,希尔抬步向着那人走去。   灯影绰绰,舞池里的杰曼看着少年毫无留恋离去的背影,不甘的用指甲掐了掐掌心。 第88章 ABO·十九   裴初是喝了一点酒的,但也说过了,他这副身体酒量不好,一杯酒浅浅的尝,还没喝完就有些微醺。   他也就单纯过过酒瘾,喝得有些醉的时候就将酒杯放下了。   以他的地位他若不想再喝也没人敢劝,但裴初喝醉酒的时候其实不太爱说话,熟人在的时候他还会开开玩笑,当身边都是些牛鬼蛇神心怀鬼胎之辈时,他连应和一声都觉得麻烦。   他眼眸半眯,手肘撑着轮椅,掌根托着下巴,周围人絮絮叨叨巴结奉承的话语他没怎么听,‘嗡嗡嗡’的混着大厅里的音乐声让他有些头疼。   目光放远,恰巧就看见了从舞池中完成任务般走下来的希尔,他的视线其实因为醉酒有些模糊,这副身体的酒量可以说是他穿越这么多个世界以来最差的一个。   裴初不记得自己还没变成孤魂野鬼的时候酒量如何,但在醉酒的时候装没醉几乎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本能。   他咬了咬舌尖,清醒了一些。   希尔看见裴初的时候也和周围人一样,并没有觉得裴初已经醉了。毕竟奥斯顿长得就是一张千杯不醉的脸,谁能想到他酒量这么差。   他正要走过去,然而四周闹哄哄的,人影憧憧,裴初坐在轮椅上,旁边桌子还放着他喝剩下的大半杯葡萄酒,不知被谁撞了一下,那大半杯酒一倒全部洒在了裴初身上。   他身上穿的依旧是黑色红底的军服,酒倒在身上的时候看不太出,但不管怎么说还是湿了半边。   裴初眉头微微皱起,这让他看上去脸色有些阴沉。   周围人有些被他吓到,原本哄闹的氛围霎时安静下来,大气都不敢喘。   这时候碰倒酒杯的人走出来道歉,是一位女omega,看上去应该是在场某位贵族的妻子。   裴初这时候感官是有点迟钝的,听着那位omega轻声细语,瑟瑟缩缩道歉的时候没怎么理会,等希尔已经走到他身边,唤了一声‘元帅’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   裴初挥了挥手,让那个看上去已经要吓晕的omega回去,示意自己没有怪罪,手指捏着眉心缓了一下,才道,“我去换身衣服。”   菲利普亲王也在这时走了过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那么让我带人给您找个房间换身衣服?”   他说着招手叫了一个随从过来,让他带着裴初去客房换身衣服。   希尔本来打算跟着裴初一起走的,裴初却叫他留了下来。虽然因为喝了一点酒有些头疼和醉意,但裴初还记得这里有一段剧情。   希尔会因为发情期被暗地里以坎贝尔家族的身份来参加宴会的阿尔文英雄救美,希尔选择让阿尔文暂时标记,之后便与他确定感情。   这段剧情还挺重要,裴初当然不会让希尔因为陪着自己错过。他带来的亲兵不止希尔一个,让希尔留下后,他便让另一人带自己前往客房,并打算在客房多停留一会儿让自己醒醒酒。   希尔看着裴初带着另一个亲兵离开而将自己留在这里,心里沉了沉。人声鼎沸里,他好像就是对方的一个工具,想用的时候就用,不想用的时候就丢下。   他的心情不怎么好,偏偏这个时候成年礼的主人公杰曼又凑了过来。   “对不起,刚才是我冒犯了。”   小omega一上来就道歉,对方是亲王之子,大庭广众之下希尔也不好一再下人面子,他压下心里的烦躁,嘴角又挂起一个温雅舒缓的笑容。   “没关系。”他说,“只是希望杰曼少爷能明白我的意思。”   杰曼顿了顿,有些委屈,他望着眼前的少年,温文尔雅好似松风明月,轩然霞举。在众多alpha当中,他温和独立的气质尤为与众不同,让人倾心。   可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一个人拒绝自己却是毫不留情,他忍不住问:“为什么?希尔少尉是有喜欢的人了吗?”   他这话一说出口对面人的脸色就有些变了,并不是说他变得不温和了,而是他嘴角的笑容更深也更魅了,少年的长相俊秀典雅,笑起来的时候却是一魅众生。   “并不是喜不喜欢这样的关系。”希尔伸手拿过旁边的酒瓶倒了一杯酒,他笑,“杰曼少爷或许不明白,世上有一种感情比喜欢更让人深刻。”   他端起酒杯敬了敬面前的小omega,少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而后叹道,“那就是你明明恨着他,却不得不承认你爱着他。”   先有恨,再有爱。   爱意在恨中滋生,伴随着业火,就连希尔都不知道,到最后这捧火是会熄灭,还是将所有的一切焚烧。   他说完这句话放下了酒杯就走了,走出宴会的时候发现身后还跟着杰曼,他这时候才发现不对劲,身子有些发软,热潮一阵又一阵的涌上来,冲击他的理智。   杰曼这时候去搀扶希尔,omega身上甜腻的味道缠绕着他,就好像一条条蛇要将他拉入□□的深渊。   不对劲。   希尔用力握住杰曼搀过来的手,翡翠色的眼眸阴沉沉的看着眼前的omega,“你做了什么?”   希尔可以确定自己喝的酒是没问题的,那瓶酒被人开过,他看见人喝了他才拿过来倒的,酒杯也是自己从酒侍那里拿的未曾借过他人手。   而且在他眼皮子底下杰曼也不可能下药,但这个omega绝对对他做了什么。   这个时候杰曼也没有想过掩饰,他笑了笑低头凑到希尔耳边,“是香哦,喝了酒才会起作用的香。”   从跳舞开始到后来谈话,希尔一直能闻到omega身上的香味,他以为那是对方信息素的味道,却没想到是陷阱。   他和希尔近距离相处那么久,那香早就不知不觉的深入希尔的体内了,配合着酒水一起,很容易就能勾起人的情欲。   贵族里这样的手段并不少,杰曼也算是从小耳濡目染,用起来十分顺手,大概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给希尔拒绝的机会。   等生米煮成熟饭,他是亲王之子,希尔迫于压力也不可能不娶他。   想是这么想,但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希尔是个假装alpha的omega,而这香味勾起人的情欲来,可不管是A还是O。   等到希尔腺体的信息素开始弥散的时候,杰曼脸色僵了僵,他看着希尔的眼神变得震惊而又不敢置信,“你……你……”   一个发情的omega。   更要命的是,整个宴会不知道有多少alpha在这里,当alpha闻到发情期的omega的信息素,无不例外都将陷入疯狂。   希尔面色潮红,他一个手刀敲晕了身边的杰曼,将他扔到了会场外的草丛里面。   接着一边远离会场的人群,一边搜寻着身上的抑制剂。然而奇怪的是,平时随身都会携带的抑制剂这时候并不在自己身上。   有人动了手脚,希尔瞬间意识到,想要坑他的不止亲王府的小少爷一人,或许连杰曼都是遭人利用才对他出的手。   他刚想到这一点,身后就窜出了一个人。   *   裴初这时候正在换衣服,跟过来的亲兵被裴初安排着守在了外面。   他的生活一向自理,就算坐着轮椅也不需要别人的服侍,手下人都习惯了,也向来听从他的安排。   客房里也就只有裴初一人,酒液沾在衣服上的感觉并不好受,他也是等了会儿才等到手下人将他车里的备用军装取过来。   这么点时间他那点子酒意还没醒透,脑子里依旧有些沉,他一边唾弃着自己就不该贪这个瘾,一边解着扣子准备换衣服。   房间里就亮着一盏台灯,橘色的暖光将房间照得昏暗朦胧,裴初扣子才解了一半,客房的门突然被打开,一个跌跌撞撞的人影被推了进来。   一瞬间,整个房间都盈满了发情期的omega浓郁的信息素芬香。   裴初:“……”   裴初解扣子的手抖了抖,有汗水从他的脸颊上滴落。发情期的omega信息素能刺激任何alpha,裴初当然也不例外。   尤其是他十年来都在压抑自己的易感期,老处男表示自己从来就没受过这么大刺激。   也就在这个时候被推进来的人影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浅黄色的头发,翡翠色的眼眸,毫无疑问是希尔。   这时候裴初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为什么希尔不是跟在阿尔文身边,而是跑到自己这里来。   Alpha和发情期的omega信息素一撞,燃烧的不止是希尔的理智,还有自己的。   危险在两人面前滋生,希尔抬起了头。他的眼神已经很迷离了,翡翠色的眼眸带着朦胧的水光,死死咬着下唇想让自己保持清醒,呼吸却越来越沉重。   他看见房间里的裴初时,也有些惊愣。   他是被人推进了的,门口的亲兵被人解决,连房门都被人上了锁,显然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有人早有预谋的。   裴初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才越发感到头疼。   Omega信息素的味道争先恐后的窜入裴初的鼻腔,假扮alpha的时候希尔的信息素是雪松,omega的性别暴露后,雪松的味道并没有消失,而是在这一层基础当中,又混合了清酒的味道。   好死不死,奥斯顿的身体是那种碰一点酒就容易醉的,之前的酒意还没下去,新一轮的燥热又冲上了头。   裴初:“……”   要命。 第89章 ABO·二十   希尔面色潮红,身体里的燥热一阵汹涌过一阵,信息素不受控制,引诱着面前的alpha。   希尔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在奥斯顿面前暴露自己omega的身份,也从来没有想过,在自己最狼狈的发情期时遇到奥斯顿该怎么办。   在这人面前他总是竭力避免自己的脆弱,他永远是他手下最锋利的一把刀。   可是现在,一直以为是个alpha的手下其实是个omega,还在发情时诱惑自己的上司,也是自己的敌人。   希尔心底觉得狼狈,不堪,可是内心深处他无法忽视的是,他在渴望眼前的alpha,他的敌人,他的上司。   他内心隐秘不断滋生而又不敢直视的欲望。   少年的唇角被他咬出血,他避开轮椅上alpha的目光,身体在地上蜷缩着,双手握拳。   鼻间却不可避免的闻到了对方的信息素,罂粟的味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烈,象征着危险,也意味着蛊惑和沉迷。   希尔闭上了眼睛,唇角的血腥味充斥着口腔,他嗅着罂粟的味道,整个人突然变得恍惚起来。   裴初现在也不好受,他伸手想去推窗,又想到现在发情期的omega最好待在一个封闭的环境才算安全,否则外面不知又多少参加宴会的alpha,一旦暴动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希尔身上的信息素让他整个人晕乎乎的,好像喝醉了酒,今昔颠倒,如在梦中。又好像沉溺在了一片海浪当中,四面八方的清酒混着雪松的味道拍打他的理智,要将他淹没。   裴初迷迷糊糊的,下意识推着轮椅向前滚了两圈。   裴初:“……”   Alpha的本能真的很要命。   这房间临时找的,并不大,裴初滚了两圈轮椅就已经到了希尔的身边。   房间里的光线黯淡柔和,窗外亮着灯光,宴会上的音乐声和喧嚣鼎沸的人语若有若无的传了过来,让人难感真切。   房内一片静谧,alpha与omega的信息素缠绕在一起,暧昧旖旎的芬香盈了满室。   裴初操纵着轮椅想要再次退离希尔的身边,却在这时被人抓住了裤脚。低头看去,地上原本闭着眼睛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翡翠色的眼眸亮晶晶的,脸上的神色却是一片恍惚。   少年顺着他的裤脚攀上了他的膝盖,又将他堵在了轮椅上。双腿残疾的alpha被限制了动作,看上去好像只能任由omega的摆布。   “希尔……”   裴初的声音暗哑,似乎喝多了酒,带着些低沉,但他话语里的呵斥却很明显,“退下。”   希尔笑了一声,他低头与裴初对视,双手撑在轮椅扶手上,将人困在了中间。   “奥斯顿。”   光线暗淡昏黄,希尔低着头望进那双暗红阴鸷的眼眸,他轻轻唤了一声,喃喃道,“其实只要你死了就不会出事了。”   希尔在裴初面前从来都是不恭敬的。   杀死奥斯顿,这是他坚持活到现在的目标。   可是不知从什么什么时候开始,这个目标产生了动摇,这么多年了,他真的没有一次机会能杀死他吗?   不,不是的。   这个男人再强也不是神,有很多次机会对方都露出了破绽,可是希尔都没有下手,他总是骗自己,时机未到。   但在设计坎贝尔的那一天晚上,希尔知道自己是有机会动手的,大不了他可以和奥斯顿同归于尽,奥斯顿死了,坎贝尔倒台,马其顿的仇报了,戴德家的恩怨也了了。   他这一生的目标和任务都将完成,也不会有什么遗憾。   可是希尔没有下手,他骗自己,任务还没有完成,时机还没有到。   萨洛曼国王还活着,那才是灭亡马其顿王国的真正凶手。   他在找借口,就像现在,他也在找借口奥斯顿不是灭亡马其顿的真凶,给他下令萨洛曼国王才是。   或许他可以不用那么恨他。   或许他可以不用杀死他。   或许……   希尔抬起了撑着轮椅的手抚上了alpha的胸口,隔着衣襟他能感觉到对方胸腔里那颗心脏有力的跳动着。   希尔笑了,他猛地一推,将裴初推到背后的床上。   裴初:“……”   哦,对。   这房间的布局是中间还摆了一张床。   上一刻还听主角受的意思想杀了自己,下一刻就被推到在床上的裴初很懵逼。   轮椅被带翻,裴初摔在床上,主角受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人也爬过来骑在了自己的腰上。   残疾带动着他的身体不便,希尔欺身又而至,两臂撑在了自己的耳边,两人面对着面,炽热的呼吸纠缠在了一起。   这种情况也不知谁才是A,这一摔倒是给裴初摔清醒了些,希尔一直伪装成alpha,又经过了这么多年的训练力气大的很。   这人撑在自己身上,眼神看上去却不是很清明。裴初小心的呼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他哑着声音开了口,“希尔,下去,不然你会后悔的。”   希尔闻言勾出一抹笑,笑里好像褪去了棱角,少年从未在他面前展现过柔和,而此时此刻他好像褪去了所有坚硬和防备,露出了内心深处的柔软和脆弱。   希尔只要是想总能轻轻松松用温和魅惑的笑容骗到任何人,可是现在他并没有想骗裴初,他所有的动作都是跟随着自己的心在走。   “后悔?或许我是该后悔的,奥斯顿。”   少年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解开了裴初的衣襟,裴初愣住了,不止是因为少年的动作,还因为少年的眼泪。   翡翠色的眼眸盈满了泪,少年的眼眶红红的,泪水一滴一滴从他的眼角滚落,落到了裴初的颈间,从炙热变得冰凉。   裴初之前本来就在换衣服,扣子解了一半,此刻没几下就被希尔解了领带,敞开了衣领,露出里面的绷带。   他之前肩膀因为救受了伤,还没好全。这时候希尔看见裴初上的绷带,顿了一下,手抚上了裴初肩膀上的伤。   少年的泪水决堤了,他哭的并不好看,肉眼可见的纠结痛苦,他放下了自己所有的高傲和自尊,低下头,手抚着裴初的肩膀,用额头抵住了裴初的胸口。   “奥斯顿。”少年开口,他说,“你标记我吧。”   少年将脆弱的脖颈露在了裴初眼前,好像在向眼前的alpha展现自己的臣服,是真正的臣服。   向他的仇人。   他好像被自己心中对奥斯顿的情感折弯了脊梁,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恨着奥斯顿又忍不住爱他,就好像吸食了罂粟花一样,明知有毒危险,却总是一遍又一遍的放任自己沉迷沦陷。   他渴望着奥斯顿,因为知道暴露性别以后不能再成为一把刀留在他的身边,所以他想成为对方的omega。   哪怕往前一步,就是让他粉身碎骨的万丈深渊。   裴初听着他的话沉默一会儿,少年的眼泪渗透了缠绕在自己胸口的绷带,这在裴初看来,都是少年因为发情期不得不对他展露的妥协。   他心里应该是不愿的,没有人会愿意对他憎恨的敌人低头,也没有人希望会被自己的仇人标记,从此成为他的附庸。   裴初对这种ABO之间被信息素催生出来的情欲一向很反感,在他看来,任何违背人意愿的情欲都是违反常理的。   他不愿意让少年后悔,所以他推开了他。   伸手抓住少年后颈的衣领,他感觉到少年的身体颤了一下,这好像也印证了裴初心里的想法。他叹了一口气,拿下了希尔落在自己肩上的手,顺势翻了一个身。   从下到上,姿势反转,裴初将希尔的手腕抓在一起,高举过头。少年抬头看他,翡翠色的眼眸好像被水洗过一般,漂亮得惊人。   他好像因为发情期变得格外敏感,肌肤碰触就让他浑身滚烫发出一声嘤咛,这让他忍不住抽了抽胳膊。   “别动。”   裴初的手有些颤抖,抓着希尔手腕的动作其实不太稳,对方腺体的信息素味道近距离撩拨着裴初的理智,让他咬着舌根才能保持住自己的清醒,汗水不断从他额间渗出。   他抽出自己脖子挂着的领带,反手捆住希尔的手腕,然后将他绑在了床头,万幸这张床是有栏杆的。   希尔一开始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见他绑住自己后愣了愣。他转头去看裴初,这时候的alpha明显被omega的信息素刺激,好像只差一步就会化身丧失理智的野兽,被情欲所控制。   但他总是能想尽办法刹住着最后一步,舌根被他咬出血,从口腔里弥漫出来,裴初没有管,依旧紧紧咬着,他哆哆嗦嗦的去翻自己先前脱在一边的军装外套,翻了半天终于从里面翻出一记针管。   是抑制剂。   Alpha的抑制剂,裴初总是习惯做准备,哪怕很多时候他都在避免用打针来抑制自己,但出行在外总怕遇到些难以预测的情况。   事实证明他想的没错。   这抑制剂是阿尔文特制的,强效,但并不知道能不能作用于omega。裴初也不敢乱试,他将抑制剂掏出来打在了自己的胳膊上。   空气里罂粟味的信息素很快退散收敛,变得微不可闻,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希尔的压力,但也让他意识到——   他被拒绝了。   他弯曲了脊梁却没有换来男人的垂青,这一刻屈辱和难堪吞没了他。   少年的手被领带绑在床头,他弯着身子,也不知道是发情期的窘态使他佝偻,还是因为自己用尽所有的勇气表露的真心被抛弃让他不堪重负。   他突然开始厌恶,为什么自己一定要是个omega呢?   这样想着的时候,房门再次被打开,白大褂医生看着房里的两人眯了眯眼,“看来,我来的还算及时?” 第90章 ABO·二十一   裴初看见阿尔文的时候松了一口气,空气里omega信息素的味道依旧在紧逼着他,他手里的针管摔在地上,取而代之的是蚀骨的疼痛。   这是alpha的抑制剂,能使陷入狂暴的alpha瞬间恢复理智,当然代价是疼痛,裴初抽屉里的那一堆止疼药从来都不是白来的,即使很少用。   阿尔文看见了,他倚在门口,只亮着一盏橘色暖灯的房间是昏暗的,昏暗而又暧昧,空气里的味道更是透着一份旖旎。房间里的两人形容狼狈,原本A与O之间难以控制的场面却并没有出现。   阿尔文笑了一下,他走进房内反手关门,从怀里掏出一支omega的抑制剂给被捆住手腕的希尔打上。   他自己割了腺体,因而面对发情期的omega可以自如的保持理智,但另一个可要比他难挨得多。   可是这么难挨都没有发狂,男人的克制里简直到了阿尔文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步。   那令人昏沉的雪松清酒味渐渐褪去,裴初倚靠在床尾,看向了被解开双手的希尔。   强效抑制剂带来的反噬从他身上看不出体现,和从前一样,他面色平淡,甚至是有些冷酷。   “希尔欺上瞒下,犯上作乱,停职,禁闭一月。”   希尔突然发现,那双暗红色眼眸明明看着他,却似乎不再有自己的身影了。   翡翠色的眼眸沉了沉,指尖嵌进掌心,沁出了鲜血,他低头,应了一声,“是。”   终究有什么,不一样了。   *   这一次的事故不是一人引导出来的结果,事后调查的结果出来的时候,裴初正坐在办公桌后,揉着隐隐作痛的额头。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希尔身世的曝光裴初早有预料,上次坎贝尔进攻元帅府的时候狙击希尔的凶手,裴初心中也一直有猜测的人选。   菲利普亲王。   这个看上去和他紧绑在一条船上,巴结又戒备他的家伙。当年送戴德王妃出国的随从里有一名就是他的故交。   多年以后见到与戴德王妃长相如此相像的希尔便顺着这条线查了下去,结果便得知了希尔实际上是萨洛曼国王的血脉。   萨洛曼国王若是膝下无子,国王之位当然就是由他这个亲王继承。但如果萨洛曼国王有后,这个子嗣还是戴德王后所生,那么国王的位置想也知道不可能还会落到他头上了。   再加上他以为希尔是个alpha,还是奥斯顿的手下,他想要奥斯顿帮助他登上王位,就不可能让他有扶立二主的机会。   于是趁着坎贝尔引发的动乱,想要趁机杀掉希尔却没有成功。后来请他参加宴会,有意无意般撮合着杰曼和希尔,想来也是察觉了杰曼的小动作。   原本他该是想要以希尔妄图玷污亲王之子的罪名将他除掉的。   但是没想到撺掇他儿子给希尔下药的,是已经入狱的坎贝尔。之前希尔与坎贝尔将计就计暗中联络,是双方的一场博弈,虽然这场博弈一直都是希尔占据上风,但坎贝尔这么多年叱咤政坛的老狐狸,手里不可能没有希尔的一点把柄。   他早已察觉到,希尔和他的三子阿尔文走得很近。而阿尔文在做什么,坎贝尔也很清楚,因而有所调查之后,便查到了希尔实际上是个omega的身份。   更是在输棋以后,反坑了希尔一把,也想因此折掉奥斯顿的一条手臂。于是他暗中派人教唆亲王幼子杰曼给希尔下药,又被菲利普察觉得知了希尔omega的身份,他看奥斯顿被瞒在鼓里,于是干脆将中药发情的希尔推进了裴初的房间。   如此使希尔omega的身份在奥斯顿面前泄露,让他放弃可能存在的想要扶立希尔为王的打算,也能抓到一个他隐瞒王室遗孤的身份还与其通奸的把柄。   所有人都各怀鬼胎打得一手好算盘,而希尔便是他们手中的棋子,就连阿尔文出现在那个宴会上,也证明了他将要走到奥斯顿的对立面,以坎贝尔继承者的身份,加入这盘棋。   想来上次他去监狱看望坎贝尔的时候应该与他达成了什么协议,而最后阿尔文能找到他们,应该也是察觉到了坎贝尔背后的动作,意识到了希尔的身份已经暴露。   这些事情并不难查,裴初这一次翻船,也只是以为按照剧情的走向主角受应该会在危机是遇到主角攻才是,却不想被菲利普阴差阳错推到自己身边。   原来剧情有时候也不是那么可靠的,想想也对,如果剧情真的能如原本一般发展,那也不需要他走过这么多世界去做任务了。   裴初将所有线索归拢,也知道这一次的任务将要走向收尾。   他揉着眉头吐出一口浊气,合上桌上的文件笑了一声,靠在了轮椅的椅背上。   房间里就他一个人,往日他身边总会时不时出现会希尔或者来给他检查身体的阿尔文,亦或是查尔斯和威廉。   可是现在,裴初知道,无论是谁他都不能留在身边了。   他心中没什么惆怅,在满室寂静里,他一步步谋算着之后的布局。   菲利普亲王以为奥斯顿收留希尔在手下是想扶立他,实际上奥斯顿的野心又何止于此,整个萨洛曼或许只有那位国王能看出来,奥斯顿不会甘心于一个帝国的元帅位置,他不会屈居任何人之下。   从双腿残疾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决定要站在比任何人都高的位置上,让人将对他的同情和遗憾,全都转为对他的畏惧和敬仰。   奥斯顿的心早就黑了,他将所有入局的人都当做了自己的棋子,而希尔则是其中最关键,也是最微不足道的一颗。   从暴露omega身份以后,他对奥斯顿而言彻底变成了一把刀,而且是一把即将废弃的刀,从前因为希尔alpha的身份他还会故意隐瞒希尔是萨洛曼国王血脉的事实。   而现在因为omega不能继承王位,希尔原本对他潜在的威胁已经没有了,菲利普亲王心思虽多实力却不足,只要他想,篡夺萨洛曼帝国的王位,或许已经是信手拈来了。   这最后一步,就是让希尔刺杀萨洛曼帝王,以他们的父子相残,为这场棋局收尾。   想是这么想,裴初也知道,做为反派的自己,最终都会倒在成功之前的最后一步。   房间里没有亮灯,只有墙角机器人卡卡夫的蓝色眼睛闪着幽光,裴初靠在轮椅上撑着下巴,转过身看着落地窗外天边悬挂起的那一轮新月。   脑中想起少年伏在自己胸口哭泣的模样,他握着轮椅扶手的指尖颤了颤,最终叹了一口气。   *   宴会以后希尔就被关了禁闭,他在奥斯顿军团的职位被停,没有人知道原因。   这么多年了,他在军中积累的威望不小,很多人都来看望他,也有很多人替他向元帅求情。   但来看望的人都没见到希尔,替希尔求情的人也一律被元帅施以惩处,就连查尔斯和威廉也不例外。   元帅这一次的冷酷,好像预示着对希尔的厌弃,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能在元帅耳边提起希尔的名字。   阿尔文来看希尔的时候,少年正坐在那个小小的禁闭室里,面向着一扇天窗,天窗外面是新月,月光照进禁闭室,却好像照不散少年眼里的阴郁。   阿尔文大概是唯一一个能见到希尔不用担心被挡回去的人了,谁让他通晓所有的内情呢。   白大褂医生靠在铁门门口,与禁闭室里面希尔恰好背对着背,他突然问道,“怎么样,你后悔了吗?”   白大褂医生没有听见少年的回答,禁闭室里少年盘了一下腿,他的动作带起身上的铁链串起一阵响。   与其说是被关禁闭,倒不如说他好像是个犯人一般被看管着。但快一个月了,奥斯顿始终对他都是不闻不问的。   这让他在奥斯顿面前的低头叫好像一场笑话,他倾尽全力摈弃自尊的献媚换来的是那人的不屑一顾。   他横在心中曾经想要放弃的仇恨似乎也在讽刺他的自作多情。   那人不想占有他,那人不在乎他。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他心里这样想着,哑着嗓子对外面的人回了一句。   他很久没说话了,饮食也因心情很少,这使他声音沙哑,虚弱而又难听。   “不,我没有这样想。”   门外的医生笑了一声,幽幽的叹了一口气,“我只是突然意识到了,我们的奥斯顿元帅当真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可怕的意志力,可怕的野心,可怕的谋算。   阿尔文觉得从实验室里走出来,想要去征服这样一个可怕的alpha的自己,一定也是疯了。   可他从来都是疯的,不是吗?   “我的实验有了成果,希尔。”白大褂医生柔声请求,“我需要你的帮助。”   *   等到一个月满的时候,希尔被放了出来。   一个月没见的奥斯顿元帅给他下了新的命令——刺杀萨洛曼国王,并嫁祸给菲利普。   “将功抵过吧,希尔。”   办公桌前的元帅头也不抬,漫不经心的翻阅着手中的一份文件。   刚从禁闭室里出来的希尔一身狼狈,翡翠色的眼眸执着的望着眼前的alpha,听见他的话后,抿了抿唇。   最后,少年单膝下跪,接受了这一份任务。   至少,他依旧是他手上的一把刀。 第91章 ABO·二十二   坎贝尔死在了监狱,据说是畏罪自杀,当然这个畏罪自杀只是官方的说法,真实情况犹未可知。   而坎贝尔一死,曾经鼎盛一时的坎贝尔大公家也迅速衰败下来,其长子和二子因为争夺家产两败俱伤,却没有意识到,坎贝尔家真正的实权已经开始转移。   而另一边,菲利普也渐渐意识到了不对,奥斯顿与自己的联络开始变得怠慢,他似乎总算察觉到对方想要将王位取而代之的野心。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在秋风肃杀的时节,基乎所有人都能感觉得到,萨洛曼王城的形势变得越来越紧张起来。   有什么在暗潮涌动。   而在裴初给希尔下达过刺杀萨洛曼国王的命令后,他就再也没接见过他了。   因为想要嫁祸给菲利普,这次的任务需要慢慢筹划。   裴初将希尔在军中的职位恢复,甚至还给他升了两级,但是与之相应的,他的任务也越来越危险。   每一次几乎都是以命换命得来的军功,奥斯顿好像已经并不在意名为希尔的这把刀会不会被磨损折断了。   而最后一次用他,或许就是在刺杀萨洛曼国王的时候。   天气有些阴,裴初的轮椅驶进了帝国王宫,再一次见到了老国王。与上一次相比,他这次的气色倒是恢复了不少,病容褪去,却依旧可见体弱衰败。   国王的寝宫很是宽大,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窗户微阖,窗外的风将金织的窗帘吹得微微飘动,窗前还隔着一道人物油画的屏风。   裴初笑了一声,将轮椅慢慢推近,来到了老国王的床前。   老国王看上去已经行将就木,但他这副虚弱的模样很久了,就是没见他真的咽气,也不知道是在拼着一股什么样的执念。   或许就是不甘心看着奥斯顿这么轻易的夺取掉萨洛曼帝国的皇权。其实他们俩没什么话好说了,总归是一个狼子野心,一个心知肚明。   裴初的轮椅驶近的时候萨洛曼国王看着他,神情有些恍惚,“我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十二岁,齐腰高,骑在小白马上,神骏的拿着□□打下一只鹰。”   “那时候我就说,奥斯顿绝对会成为整个帝国最厉害的将军。”   裴初一边推着轮椅一边听着他说的话,笑了笑,“陛下并没有看错人。”   “你那时也是这么回答的。”   老国王已经黯淡的灰绿色的眼眸看向了裴初,这个时候便会发现,即使希尔与戴德王后长得十分相似,一些地方还是像萨洛曼国王的,比如说他们的眼睛。   又比如说他们同是酒类的信息素,以及某些方面可以说偏执的性格。   奥斯顿穿着军装,肩衔表彰着他的军功,他所过半生确实是为萨洛曼帝国立下了很多汗马功劳,甚至搭上了他的一双腿。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当年那个白马意气,一心为国的少年将军,变成如今这个野心勃勃,搅弄权术的厚黑元帅了呢?   萨洛曼国王用丝绢掩着嘴咳了咳,目光又落到男人的腿上,他目光复杂,最终也只是叹了一声,“或许我不应该让你去马其顿的。”   “哪有那么多或许呢?”裴初的手指落在轮椅上敲了敲,嘴角勾起的弧度散漫,暗红色的眼眸微眯,望着这个躺在病床上的老人笑道,“陛下召我过来,总不会是想和我忆往昔吧。”   萨洛曼国王又咳了两声,他看上去确实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掩嘴的丝绢拿开,上面还印着鲜红的血,裴初瞥见了,也没说什么,只是从床头给他倒了一杯水。   老国王看着他的动作,突然问,“坎贝尔死了,下一个会是谁呢?”   裴初没有答话,只是将水杯递给他,萨洛曼国王接过,看着玻璃杯上倒映着自己的脸,笑了笑,他喝了一口水,叹道:“伟大的奥斯顿元帅是希望我这个老人如何死去呢?”   他握紧水杯,突然用力的向着裴初一砸,浑身颤抖的发问,“是父子相残吗!”   那杯水并没有砸到裴初身上,被裴初偏头一躲,擦着他的耳边过去,但杯中的水还是淋湿他的脸庞和胸口。   裴初面容不变,拿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水,他的黑发也因此湿了半截,胸口同样洇湿了一片。但他看上去并没有生气,反倒有些浅笑嫣然,一边低头收拾自己,一边道,“原来您已经知道了。”   “也是,菲利普亲王都知道的事,陛下不可能不知道。”   将自己重新收拾好后他将手帕一扔,暗红色的眼眸重新直视国王,微湿的黑发垂落,好像蒙在他眼中的阴影,若隐若现,让人生惧,他似乎也没什么隐瞒的意思,干脆坦白道,“没错,希尔其实就是陛下与戴德王后的血脉。”   “只可惜是个omega。”   他嘴里说着可惜,神情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暗红色的眼眸阴郁,就好像映了两潭血池,嘴角的笑意也越来越深,瑰丽美艳,暗含剧毒,“不然还能继承您的王位。”   老国王的身体抖了抖,捏紧了床单,他质问,“你明知他的身份却收养了他这么多年,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哈?想要做什么您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轮椅上的alpha一声嗤笑,他身形向后靠在了背后的轮椅上,此时此刻,他完全放下了自己的伪装,好像一朵罂粟完全绽放,肆无忌惮,散发他阴险又致命的毒。   他好像忍不住般撑着下巴掩嘴嘲笑,“您都不知道他这些年为我杀了多少人,我的政敌,您的追随者,可笑他还以为这是在为他的母亲戴德王后报仇,却不知被我利用了个彻底。”   他说着说着肩膀抖了起来,笑声也越来越大,像是想到了什么令他肚子发疼笑话,“他做了这么多,成长的令我都感到惊讶,我原以为这是因为他是一个和我一样格外强大优秀的alpha,却没想到他竟然是个omega。”   “这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啊。”   他笑着笑着放下了手,感叹了一声,好像真的在为这个出乎他意料的omega感到惊叹,但下一刻话锋一转,他又笑道,“不过这也是天助我也吧,omega不能继承王位,我原本以为他是个alpha一直都在防备他来着。”   “但如今既然知道他是个omega……罢了,他这把刀虽然好用,但也该折断了。”   他望着萨洛曼国王,眼眸弯弯,“我是打算让他来刺杀陛下您的,还以为您不知道他的身份,到时候无论是希尔杀掉了陛下,还是陛下反杀了希尔,都是一出好戏,也是最适合他的结局。”   老国王听着他的阐述震惊无比,他喘着粗气,喉头几经哽咽,最后才嘶哑的问出声,“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希尔,他在你手下这么多年,为你做了这多事,难道你就对他没有一丝感情吗?”   屋外好像要下雨了,秋风更大,带着凉意,吹进了室内,又被屏风遮挡,只能看见窗帘飘舞,层层叠叠,就好像是谁无法平静的内心。   室内,只有奥斯顿的声音在回荡,和着秋风,凄清又凉薄。   “感情?”他咀嚼着这两个字,再次不屑的嗤笑一声,“我为什么要对他有感情呢?”   “您忘了我的腿是如何残了的吗?”alpha转着轮椅,和床上的老国王距离拉近,他拽住老国王的衣领,冷道,“是因为您要我去攻打马其顿,为了您的私欲,为了戴德王后。希尔既然生在马其顿,又是您和戴德王后儿子,他难道不该为此还债吗?”   他的眼神阴森,神色扭曲,揪着老国王衣领的指节发白,最后却只是轻轻呢喃一句,“您知道,我有多久没有站起来了吗?”   曾经骑马猎鹰的意气少年,终究只能与轮椅为伴了啊。   老国王被奥斯顿揪住衣领,被迫与他对视,他从他那双暗红色的眼眸里只能看到一片扭曲的疯狂与恨意,萨洛曼国王知道,这人早就已经困在了一片黑暗里,再也看不见旁人的痛苦和感情了。   所以他不在乎希尔,可以说,他恨希尔,就好像他让希尔恨他一样,他希望这孩子与他一样感受到痛苦。   老国王的腰好像更弯了。   而裴初说了这一句,又松开了手,抚平了国王衣服上的褶皱。他突然又将自己所有的情绪收敛,微微笑道,“很抱歉,请原谅我的失礼,陛下。”   他推着轮椅退后,望着佝偻着腰坐在床上的老人,偏了偏头,好像在观赏老人的痛苦,半响才道,“您上次不是说想见希尔一面吗?”   “放心,你们很快就会见的。介时我一定会让你们父子团聚,再也不分开了。”   他笑容里含着血腥的杀气,瑰丽旖旎,却又让人心生畏惧。而说完这句话,他便转过轮椅,头也不回的离开王宫。   走在走廊里的时候,裴初松了松领带,眼神里突然落入几分倦,临走前他向着寝宫望了一眼,最终勾出了一抹笑。   奥斯顿走后,隔在窗前的屏风后面突然伸出一双手将窗户阖上了。   片刻后,又从屏风后拐出一个人,黑衣军装,黄发翠眸,正是希尔。   希尔怎么到这里的,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已经很久没见到过奥斯顿了,他给他下达了刺杀萨洛曼国王的任务,但似乎并不关心他要以什么方式完成,又能否成功。   所以奥斯顿并不知道,菲利普因为察觉到了奥斯顿的危险性而找到了希尔,并且告知了他的真实身份。   因为希尔是个omega,对他继承王位并没有威胁,索性他也不介意在希尔面前扮演一个好叔叔的角色。这个消息对希尔来说是有冲击的,然而更冲击的是,这个事实被那个人亲自血淋淋的揭开。   希尔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他望着奥斯顿离开的寝宫门口,就好像望见了那人在走廊之上,转过头的一次回眸。 第92章 ABO·二十三   萨洛曼国王的寝宫里,此时父子相认的场面有些沉默。萨洛曼国王以为希尔会因为奥斯顿的大受打击,但他看上去却出奇的冷静。   越是冷静,越是让人不安。   希尔看着模样十分肖似戴德王后,可萨洛曼国王知道,这孩子的性格其实更像自己。   那双翡翠色的眼眸里确实在压抑着什么,浓郁的颜色沉淀在眼底,是他那被压抑到极致的的感情。   可他面上依旧是笑着的,温文尔雅,看上去就是一个令人觉得端庄又优秀的孩子。   奥斯顿确实把他教导得很好,这样的人无论是omega还是alpha,都难以掩饰他骨子里的锋芒。   “所以,其实您才是我的父亲?”   希尔微笑着问,这是他第一次见萨洛曼国王,在以往的认知里,奥斯顿告诉他的是,萨洛曼国王是他的敌人,是害他母亲流落马其顿,又将马其顿亡国的罪魁祸首。   是他必须亲手杀死的对象。   然后,今日在屏风后面,少年又听见他亲口承认,萨洛曼国王才是他的亲生父亲,他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一场让他们父子相残的局。   原来从马其顿街头相遇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注定成为他的棋子,成为他野心勃勃谋算里的一部分。   希尔和奥斯顿之间本就是一场欺骗和利用,而如今他才知道,他在这场欺骗和利用当中,输的彻底。   连带着自己的心动和挣扎都像一场笑话。   希尔弯了弯眼,眼里的翠色透着黑。   而萨洛曼国王已经红了眼眶,他看着眼前的少年,听着他的话,唇角微颤,半响才努力平复下来,“是的,我的孩子。希尔,你是我的孩子。”   他好像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从被子上抬起了手。   希尔看着床上风烛残年的老人,看着他向他升过来的,那只干枯又瘦弱的手,他顿了顿,缓步上前,握住了他。   “您就不怕我欲图不轨?”   他握着这只手,却没有再凑近,而是望着床上的老人微笑的问道。   在他的记忆里,马其顿国王虽然对他不是很亲近,但也不是很差,或者说,他的母亲将他保护得很好。   可是不管怎么样,所有的一切都被床上的老人给毁了,也可以说,他悲惨的身世命运皆由萨洛曼国王而起。   从这一点来看,他听从奥斯顿的话恨他也不足为奇。   萨洛曼国王仔细的打量着眼前的少年,握紧了他的手,摇了摇头,“你不会的,你已经不愿意再听从奥斯顿的摆布不是吗?”   “希尔,你是一个不会输于任何alpha的omega,你很优秀。”   “你有资格继承我的王位。”   他是他期许多年唯一的血脉,是他戴德王后的亲生子,只凭这一点,无论希尔是A是O还是B,他都会让他继承萨洛曼的王位。   他是唯一有资格的人。   希尔笑了,他摸了摸自己脖子后面的腺体,眸色深深。   *   查尔斯和威廉早前因为给停职禁闭的希尔求情被裴初外派了出去,现在他身边的好像出现了一定的空挡。   从王宫里回来的裴初松掉领带换了一身衣服,他一边想着王宫里此时应该在相认的父子,一边想着自己接下来的布局。   裴初并不想给自己的收尾安排得如何轰轰烈烈,事实上,在原剧情里奥斯顿的结局残酷而讽刺。   他是一个军事天才,一生打过无数胜仗,掌握着萨洛曼帝国最高的军权,但他在他人生中最后也是重要的一场战役中,却是失败了。   奥斯顿这人即骄傲又自大,他自认为掌控住了一切,没有人能够打败他。他将希尔养在手下,从始至终也只是将他当做一个工具,一颗棋子,从未将这个少年摆在能与自己抗争的位置上。   还有一直在他身边的阿尔文,这个白大褂医生总是在奥斯顿身边隐藏得很好,未曾展露过自己一丝的破绽。   以至于直到最后奥斯顿才知道他其实是坎贝尔家的第三子,在坎贝尔死后接管了坎贝尔家的大权。   并且在最后还帮助主角受掩藏住自己omega的身份,成功登上了王位。   而奥斯顿却死在了与菲利普的斗争上。   菲利普是明面上被推出来与奥斯顿对弈的炮灰,他对王位野心勃勃,萨洛曼国王想让自己的亲子希尔登基自然也不会容他。   而恰巧不管是奥斯顿还是菲利普都没有将仅是omega的希尔放在眼里,他们互相都只将对方视作竞争对手,暗中却是被主角攻受阿尔文和希尔,以及萨洛曼国王添油拱火,推波助澜。   做为在奥斯顿身边潜伏了这么久的医生和手下,阿尔文和希尔对元帅府以及黑鹰军团的情报当然有一定的了解。   希尔还早已在军队里积累了一定声望,所以他们在加剧菲利普和奥斯顿的矛盾的时候,也早已筹划好了打败奥斯顿的手段。   菲利普即使一块挡箭牌,也是用来背锅的。   他要为奥斯顿的死亡背锅,而以奥斯顿在军中和帝国的声望,哪怕国王和希尔几人都知道奥斯顿狼子野心,心怀不轨,也不能够让他的死背负骂名。   他只能够在一片赞誉中死去,他精心培养国王的血脉,萨洛曼的继承人希尔成才,却被得知真相的菲利普嫉恨。   因为想要顺利以亲王的身份继承萨洛曼国家的帝权,于是打算谋杀老国王唯一的血脉,而奥斯顿为了保护这位王子,他倾心呵护培养的国家继承人,牺牲在了与菲利普的战争当中。   这确实是一个感人的故事,等到动乱结束,萨洛曼国王正式宣布希尔为他的继承人之后,他们也能够凭借希尔军中的声望和奥斯顿的护持,很好的笼络住由奥斯顿一手带出来的黑鹰军团。   希尔也会借助黑鹰军团和阿尔文所继承的坎贝尔家的支持,稳定住他的帝位。   一个美满的剧终,也是裴初一心想要促成的结局。为此,他做足了一切准备。   包括他最后死时的一场大火。   奥斯顿是死在一场火里的,在菲利普进攻元帅府被他打败以后,在他以为他铲除掉所有障碍,总算要将整个萨洛曼帝国收入囊中的时候,他被一场大火打败了。   身边的亲兵侍卫被解决,查尔斯和威廉不在身边。奥斯顿身负残疾坐着轮椅,凭他自己怎样都无法逃出那一场大火。   都说骄兵必败,做为元帅的奥斯顿最后也死在了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中,死在了他深恶痛绝的残疾下,绝望,残酷,又讽刺。   而这也将是希尔的复仇。   裴初坐在轮椅上深吸一口气,管家机器人卡卡夫这时候给他倒了一杯水。裴初看着那双蓝色的大眼睛笑了笑,指节在它的圆顶中一敲,突然道,“还是送你去维修吧。”   卡卡夫宕了一会儿机,随即想起一连串电子音,“卡卡夫没有问题!卡卡夫不需要维修!不需要!”   空荡的只有裴初一人的房间,好像因为机器人吵闹不满的抗议声有了点人气。坐在窗边的男人看着它,低头的嘴角勾起了一个笑。   温柔沉静,藏在卡卡夫眼里,成了那难以追寻的回忆。   *   实验室里,一声脆响,伏在桌案上的阿尔文不小心碰倒了一剂试管。   试管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里面红色的液体就像鲜红的血液一般蔓延开来。   阿尔文看着微微皱眉,他少有这么不小心的时候,心里莫名有些烦躁,他将这归结于连日来的实验所带来的疲惫。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后,他叫来助手机器人将地上打扫干净。   虽然有些可惜这管试剂,但掉在地上的东西也不好再给那人使用。   他的实验室空荡了很多,观察房被阿尔文清空,只留下最里的那一间空室。他的实验进展了十年总算有了成果,于是观察房里的其他残次品也就没有了价值。   阿尔文将这里交给机器人,自己走向了那间空荡的玻璃房。   他没有进去,而是隔着玻璃打量着里面的一切,他很喜欢这种感觉,过往的十年里,他就是这样站在这间小小的实验室里,观察这一个一个被他拘禁再次的实验体。   也是在这里,他创造出了足以使这个世界颠覆的成果。   阿尔文笑了一声,他身子靠后靠在了背后的墙上,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看着玻璃房里的摆设微微出神。   他有些不记得最初决定想要研究abo性别实验的目的是什么了,总归不是所谓的想要促进abo性别之间的平权,阿尔文没这么无聊,也没这么伟大。   或许,他只是想看看一辈子都犹如野兽般被划分等级生活的家伙们,突然被颠覆了这个等级了该怎么办。   Alpha失去了特权是会无助还是恐慌?omega和beta突然拥有了掌握自己人生的权利,是会欣喜若狂,还是无措茫然?   阿尔文做过很多次实验,甚至在很多年前就在自己身上开过刀。次数多了有时候阿尔文自己都不知道,他做的到底是实验,还是在研究的人性。   在一次次的观察里,能让他感到惊喜的意外寥寥无几,唯有的两个,一个omega一个alpha。   一个和他一样有着痴心妄想的疯狂,是他成果的结晶。   一个比任何人都强大,又比任何人都隐忍,是他想要破坏,又想要占有的,人。   阿尔文深吸一口气,肩头轻颤忍不住笑了起来,放在兜里的手微微握紧。他忍不住想,若将那个高高在上的存在拥抱在自己的怀里,他会看到怎样的神情呢? 第93章 ABO·完   如裴初所预料的那样,在这场棋局的最后,到底是被明里暗里,步步紧逼的菲利普最先沉不住气。   在裴初正式派希尔刺杀萨洛曼国王的那一天晚上,一场即将改变萨洛曼帝国未来走向的内乱,也终于拉开了序幕。   月影澄澄,子夜点缀着繁星。这是一个很晴朗的夜晚,但元帅府的楼下,却是一片肃杀。   这也不知道是元帅府第几次经历的腥风血雨。   就好像这么多年,他坐在帝国元帅的位置上,看着光鲜亮丽,轮椅下碾过的,却是累累白骨铺就的路。   菲利普大概真的是孤注一掷,不知从哪儿调来的兵力围攻了元帅府。而元帅府的守卫虽然不算多,但都训练有素,对付起突袭的入侵者,总是显得游刃有余。   裴初推着轮椅坐在落地窗前,看着楼下一片喊打喊杀,枪火弹药的蹿起来的硝烟,有些让人触目惊心。   敲着轮椅一点一点的数着时间,当数到一百的时候,忽然一声炸响,不知是被哪颗流弹击中了大楼,冲天的火光蹿起,顷刻间吞噬了元帅府。   元帅府里,被人浇了汽油。   显然大楼里有敌人的内应,只是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厮杀还在继续,但元帅府的士兵们似乎有些乱了,元帅还在楼上,他们却被敌兵牵住了手脚,原本还在元帅府的形势,突然有了逆转的倾向。   菲利普的手下们拼死也要阻止元帅府的士兵们冲进大楼。   危急时刻,又有一支小队突然出现。   黑色的军装,矫健的身形,黄发翠眸,原本应该在王宫里刺杀萨洛曼国王的希尔,突然带着自己的小队出现。   将眼前的入侵者一刀斩杀,刀光血影当中,希尔看了一眼那被熊熊火光缠绕的元帅府。   “希尔上尉!”   此前裴初给希尔升了两级军衔,从原来的少尉成了上尉,而他的骁勇善战也令黑鹰军团的战士们臣服。此刻看见前来支援的希尔纷纷感到惊喜。   然而火光照耀在少年脸上,莫名的让人有些不敢靠近。冲天的火势还在蚕噬着大楼,希尔砍到一个又一个挡在眼前的入侵者,最终一步跨入大火之中。   裴初这个时候已经是准备脱离这个世界了的,他并不担心楼下的形势,之后的发展他也早已做好了铺垫,他只需要按部就班,丧生在这场大火中即可。   他没想到希尔会来。   大火烧断了元帅府的电路,整栋大楼都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有火光和浓烟从下而上渐渐包围了这里。   希尔找到裴初的时候,alpha正坐在落地窗前,他透过窗外俯瞰着楼下的厮杀,哪怕大火吞至眼前也是镇定自若的没有丝毫的惊慌。   好像连这场大火也在他的预料之中,却唯独对来到这里的希尔微微皱眉。   好像他是他谋划里的一场意外。   是啊,按照他的谋算,希尔此时应该是在萨洛曼王宫里刺杀国王的,他还派人跟踪了他,以确保他与国王一起死在这场政变的前夕。   他是被奥斯顿舍弃的一把刀。   这么想着的时候,希尔已经走到了裴初面前。   这时候的火势已经很凶了,浓烟散到奥斯顿的房间,窗外的火舌也在不断向着这层楼逼近蔓延。   裴初被烟呛得低咳,握着拳头微掩住嘴,他看着走到面前的希尔,眉头皱得很紧,看样子是真的对出现在这里的希尔看到震惊和恼怒。   “你很生气?”   希尔刚刚在底下砍了几个人,黑色的军装沾着血,浅黄的碎发也染上几缕深红,他却似乎并不在意,嘴角勾起一抹温和的弧度,翡翠色的眸子望着裴初,问,“你为什么生气?”   “是因为我没有按照你的想法去刺杀萨洛曼国王,我的父亲。还是……”   少年微微俯身,一只手禁锢着轮椅,一只手落在裴初的脸上。   裴初这时候才看见,那翡翠色的眸子是有些深的,仿佛沉浸在暗夜里的翡翠,再不见半点清澈盎然。   那只手在裴初脸上轻轻摩挲着,亲昵温柔的,仿若情人间的爱抚,但他慢慢开口,却是一点一点揭掉温柔旖旎的假面,露出鲜血狰狞的内里。   “还是你觉得我不应该在这里出现,我破坏了你的计划,一颗废弃的棋子扰乱了整个棋局。”   裴初伸手挡开了少年落在自己脸上的手,听着少年的话,慢慢勾起了唇角,嘲笑而讽刺,“看来你都知道了。”   “所以呢?”军帽下抬起,alpha望着眼前的少年,深沉的暗红色眼眸美丽瑰艳,深邃而又危险。   像一朵罂粟。   希尔望着奥斯顿的眼睛,听着他用低醇的嗓音在他耳边嘲弄的反问,“你是来找我同归于尽的?”   希尔被挡开的手捲了捲,他微微笑了笑,突然凑近了裴初,将他推倒在了地上。   轮椅被带倒落到地上震痛了他的后背,下一刻又被少年按着胸口抽走了轮椅,少年的两腿跨在了裴初的腰间,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你逃不了了,奥斯顿。”   没有轮椅,双腿残疾的裴初却是逃不了,可他也没想过要逃。   此时两人之间的姿势莫名有些熟悉,少年嘴角还挂着温雅随和的笑,眸色却深不见底。   外面的厮杀动荡还在继续,喧闹的声响透过窗户从楼下传到楼上,火势蔓延,橙红的火光就燃烧在落地窗外,明明灭灭,照耀着少年笑若哭泣的脸。   裴初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少年按住了他的胸口,掌下的心脏强而有力的跳动着,一下一下,咚咚作响。   可这颗心脏的跳动又是如此冷漠,无论是面对大火围困,还是坐在他面前的希尔,他都不见一丝慌乱,好像这颗心脏的跳动只是证明他活着,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感情。   凉薄得高高在上,冷漠得无喜无悲。   罂粟花的味道在两人中间蔓延,夹杂着些许的血腥味。裴初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并不是他身上信息素的味道。   裴初的视线微抬,落在了眼前的少年身上,他仔细辨认了一下,确认了这是来自alpha同类的信息素。   “你……”   他刚想问出声,然而下一刻,裴初怔住了,胸口传来锐利的疼痛,一把尖刀刺进了自己的胸口,精准无误的穿透了自己的心脏。   一滴眼泪落了下来,滴在了裴初了脸颊上,温热滚烫,顷刻间又转化为冰凉。   裴初抬头,面前的少年还是笑着的,好像那滴眼泪仅仅只是他的错觉。   “奥斯顿。”   浅黄发色的少年轻轻呢喃,他双手握着插进心口短刀的刀柄,笑容温柔,眼神却是绝望而空洞的,“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的,不是吗?”   鲜血从裴初的嘴角溢了出来,这一刀刺得精准又狠厉,没一会儿就让他感到生命的流逝。   裴初知道自己会死,他以为自己会死在这一场大火里,却没想到会被希尔亲手杀死。   但有什么想不到的呢,正如少年所说的那样,他一直都是恨他的呀。   熊熊火焰肆无忌惮的燃烧着,蹿上了高楼,也落进了房间,楼下的动乱好像逐渐平息,似乎有新的救援来临,他们张惶呼喊着,动员扑灭这场大火。   裴初心里叹了一口气,有些费力的抬起了手,落在少年的脸上,替他擦掉了眼角含着的那一点泪。   裴初的眼皮逐渐沉重,在即将脱离位面的最后一刻,他嘴角翕动,也只是说了一句,“……快走吧,活下去。”   希尔的眼睫颤了一下,模模糊糊的,他又想起小时候一次高烧,他神志不清倒在床上,做了一个梦,梦里母亲抚着他的脸颊,告诉他,“活下去。”   而梦里萦绕的,一直都是罂粟的味道。   那只手最后无力的滑落在地。   希尔的手仍旧握着刀柄,那把刀插在奥斯顿的胸口,鲜血源源不断的流了出来,染红了希尔的手。   在裴初阖上眼的那一刻,希尔突然低下头,在男人溢满鲜血的唇上落下一个吻,血腥味浓烈,混着罂粟的花香,意外的让人沉迷。   呐……如果我无法让你活着爱我。   那么可不可以让你死后被我拥有呢?   阿尔文赶到的时候看到就是这一幕。   漫天的火光里,那个至高无上的alpha倒在地上,胸口插着刀刃,而少年伏在他的胸口,近乎虔诚而又绝望的落下了一个吻。   阿尔文放在口袋里的试剂,握紧又松开,最后也只是遗憾的叹了一口气。   阿尔文将希尔由omega变成了alpha,但他最想的,还是让那个高高在上的alpha变成只属于他一人的omega。   可他来晚了。   只这一步,天人永隔。   *   元帅府的大火最终还是被熄灭了,查尔斯和威廉带着救援赶到。   但最终也只是在被大火烧的残败的元帅府里,看见被少年拥抱在怀里的,元帅的尸体。   查尔斯什么也没说,只是走了过去将元帅的尸体接了过来,威廉跟在他的身后,高大的金发青年没有了大大咧咧模样。   两人的身后停着一副灵柩,好像早就意料到了奥斯顿的死亡。   希尔愣住了。   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他看着那副灵柩,无端觉得荒谬起来,只能逃避般的向后退了两步。   然而这个时候,查尔斯和威廉已经带领着身后的士兵们跪在了希尔面前。   在菲利普攻打元帅府的时候,黑鹰军团上下都接到一则军令,萨洛曼国王的亲子希尔,帝国唯一合法的继承人,黑鹰军团将举全军之力,以助希尔登上王位,誓死效忠。   这条军令的监督便是查尔斯和威廉,而他们的离开也是裴初早有的安排,在菲利普进攻元帅的同时,黑鹰军团也包围了亲王府。   直到这一刻希尔才发现,原来奥斯顿早已为他铺平了所有道路,可是他最终却是亲手杀死了他。 第94章 古穿今娱乐圈·一   利刃贯穿心脏的疼痛感有些尖锐,意识消失的前一刻,裴初隐约看见浅黄发色的少年缓缓向他俯下身。   微凉的触感混着血腥味,裴初再睁眼时,一切都仿佛成了错觉。   大火与黑夜倏忽褪去,眼前人景转换,从肃杀混乱的元帅府,到大厦马路,人影憧憧。   有人拽着他的手腕,微微发紧。   裴初有些疲倦的转眸望去,却见一西装革履的青年人正拉着他,唇角抿直,容色俊丽,如桃花一般的眼形带着点隐忍的红。   他沉默半响,将眼神里的痛苦和无措一点点的收回去,转而又变成了那副风度翩翩,精金美玉般的模样,声音轻颤的说了一句。   “我不同意。”   裴初看着他,黑玉般的眼眸隐在帽檐的阴影下,如古井一般让人看不出波澜。   苏台心里突然有点慌,攥着他手腕的力道不由更紧。裴初轻笑一声,一点一点的抽出自己的手腕。   “陆闲!”   西装青年终于忍不住将他的名字低呼出声,裴初眼睫一颤,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纷至沓来,与这个世界的剧情一起,接二连三冲的他头脑发昏。   裴初还没有来得及理清,就突然看见在男子的身后,一辆失控的汽车直直向着两人冲了过来。   在汽车撞过来的前一刻,苏台也听到了的汽车的轰鸣声和周围人的惊呼声,他下意识的回过头,也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在他身边推了一把。   莽撞的汽车擦着他的身子将他带倒,让他一脑袋撞到旁边的路灯杆上昏了过去,失去意识以前他还想回头看一下刚刚还站在他身边的陆闲,视线里却已经没有了人。   当然没有了人,这个时候的裴初已经被汽车撞得滚了两圈摔了出去。   *   裴初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纯白的天花板映入眼帘,让他愣了片刻,随之而来疼痛让他思绪回拢,紧接着微微垂眸便看见了自己打着石膏被吊起来的一条腿。   裴初:“……”   裴初后知后觉,这才开始整理之前被塞到脑子里没有来得及理清的剧情,翻完以后裴初陷入了沉默。   这场车祸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撞到人之前司机应该也踩了急刹车,并没有酿成太严重的后果。   但问题错在错在,这本是一场关系到这个世界接下来整个剧情发展的车祸。   裴初这次穿越的时机很不巧妙,一来就是与主角受分手的现场。   没错,一开始站在马路边上说不同意的就是主角受了。   而这个世界的主要剧情都是围绕着娱乐圈,主角受苏台是国内数一数二的亚华娱乐公司的总裁,娱乐圈的资本两巨头之一   而原主陆闲本来是个三四线的小明星,为了自己的事业,哪怕自己明明是个直男却还是假装基佬勾引主角受与他交往。   在享受完主角受给他的资源,大红大紫以后,就打算和人分手跳槽的渣男前男友。   之前原主因为有所图谋而对主角受甜言蜜语,关怀备至,以自己绝佳的演技扮演完美男友,哄得看着是个霸总,实际上却是个纯情傻白甜的主角受一度以为陆闲就是自己的真爱。   结果,在他刚把陆闲捧成新晋影帝以后,对方转头就和苏台提出了分手,并在暗地里早已跳槽签约到亚华的对家公司启皇娱乐,可以说是直接让苏台人财两空。   陆闲和苏台提分手的时候,对方不愿相信两人在一起的所有甜蜜的时光都是对方编织出来的镜花水月,追着陆闲到马路边想要挽留。   接着便出了一场车祸。   按照原本的剧情发展,苏台会在马路边被疲劳驾驶的司机撞到,车祸受伤。而在一旁的陆闲躲了过去,非但没救他,还因为怕有人拍他与苏台的牵扯传出绯闻,直接在危机时刻弃他而去。   主角受也因此认清现实,对渣男彻底死心。   车祸受伤外加情伤的双重打击下,主角受暂时从公司里停职回家休养,并在这时候遇到了他真正的真命天子主角攻,一个从古代穿越到现代的亡国将军。   两人雨夜相逢,主角受把初到异世,无家可归的主角攻捡回来家,这个时候主角受还以为对方只是因为拍戏的时候受伤失了忆,而因为入戏太深误以为自己是个古代将军。   直到后来才发现,对方真的是穿越过来的,而这过程中,主角受还因为对方外型佳,戏感足,干脆秉持着不要白不要的奸商心态哄着主角攻进入了自己的娱乐公司。   而主角攻也凭借着自己独树一帜的古人气场,一步一步在娱乐圈里走红。过程中当然少不了磕磕绊绊的磨合,但在磨合之中,两人逐渐了解,日久生情。   再然后就是他们再遇已经在启皇成为一线大咖的陆闲,夫夫联手打脸虐渣的戏码。   总得来说,这就是一个主打甜爽恋爱的任务世界,基本没什么技术含量,裴初如果老老实实按照剧情走,基本可以当一个度假世界过了。   但这个老老实实按剧情走偏偏死在了第一步,因为刚穿越过来的浑浑噩噩,裴初下意识的在车祸来临之时推了主角受一把,直接导致剧情出现了偏差。   本该直接走掉,让主角受对陆闲死心的他,现在躺进了医院。   外面是阴天,下着细雨,凉风透过半开的窗户吹了进来,稍稍吹散了医院里有些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   裴初缓缓的吐出一口气,伸手捏了捏眉心,目光落在自己打着石膏的腿上有些自嘲。   上个世界他坐了十年轮椅,本以为换个世界会稍微好过些却没想到还是断了腿。   他刚刚穿越过来,思绪仍旧有些混沌,这个世界剧情出现偏差,让他想起上个世界的结局。   其实原本按照剧情的发展希尔完全可以袖手旁观的看着他葬身于火海之中,既不被怀疑又会料定他身死,却没想到希尔还是选择亲自动手,一剑穿心。   裴初觉得自己大概实在是很招人恨了,这么想着他轻笑一声,慢慢的放下了手。   裴初被车撞倒的时候就昏了过去,他现在是在一间单人病房,却不知道是谁把他送进医院的,而和他一起出车祸的主角受有是什么情况。   因为在汽车撞过来之前被裴初推了一把,裴初可以确定的是主角受应该不会在像原剧情里一般受那样重的伤。   怕只怕伤的不重的主角受要来见陆闲,以为陆闲对他余情未了怀抱希望。   要是这样,裴初来说无疑是有些麻烦的。   他正这样想着,房门在这时候被打开了,好在进来的不是主角受,而是一个穿着秀丽长裙,端庄华贵的贵妇人。   对方看着四十上下,乌黑卷曲的头发拢在肩头,气质优雅,仪态万千。抬眸看过来的一双桃花眼与苏台有些相似,微挑的红唇看上去却是不好相与。   裴初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亚华娱乐的董事长,也是主角受苏台的母亲。   说起来主角受一家子背景都很硬,父亲是一名退休的政坛领袖,母亲是国内巨头娱乐公司的创始人,姐姐跟随父亲脚步成了一名政治外交官,而主角受则是被苏母寄予厚望的公司继承人。   看见苏母的出现,裴初也知道了是谁给这场车祸善的后。老实说,这不由让他松了一口气,至少如果是苏母出手他也不用担心一觉醒来就看见什么新晋影帝与亚华总裁当街拉扯,双双车祸的新闻了。   这么想着,裴初勾起一个笑,望着走进病房的苏母率先打了个招呼,“董事长好。”   苏母一进来的时候也在打量着裴初,这时候裴初躺在病床上,一只腿被打着石膏吊着,看着有些狼狈憔悴,神情却是平静适然的。   加上原主陆闲长了一张翩翩君子的俊脸,待在空旷简洁的病房里,与窗外凉风秋雨的景象一衬,倒真有几分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意思。   也难怪把她家那个傻儿子迷的神魂颠倒的。   老实说苏母觉得自家儿子喜欢男人不是什么大问题,恋爱自由尊重孩子的性取向,他们家一向都是很明主的,但也不是什么牛鬼蛇神都能往她家孩子身边凑。   根据苏母调查的陆闲资料,可以直到这人是个直男,心机深沉,善于伪装,接近他们家苏台纯粹是想借着资源上位,欺骗苏台的感情。   如今资源到手成了影帝,便迫不及待的想要与苏台斩断联系,转而跳槽到对家的公司。   本来要是对方真的这么干干净净与她家傻儿子分了手也还算好,至少能让苏台死心,吃了这个亏长点记性。   等苏台放下以后,他们一家子有的是机会慢慢给孩子找回场子。   结果令苏母没想到的是,这两人说分手是竟然遭遇了车祸,并且在车祸的时候陆闲竟然甘愿自己受伤挺身推开了苏台。   这下子什么意思?   对苏台余情未了还是心有愧疚?   苏母想到自己调查到的关于陆闲的那些资料,怎么想怎么觉得陆闲不是这么一个人。   光他能毫不犹豫,踹开亚华投入他们对家启皇的举动就能知道这人的薄情和寡幸。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陆闲都不是适合苏台的良人。而就像裴初担心的那样,苏母也担心因为这一场车祸裴初无意间救了苏台的举动,二让他死心眼的觉得陆闲对自己还有感情,先要复合了。   苏母对自家孩子死心眼的执着是有些了解的,所以她当机立断,见到裴初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给你一千万,离开我儿子。”   裴初:“……” 第95章 古穿今娱乐圈·二   老实说,裴初穿越这么多世界,确实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也能遇到这种‘我给你一千万,离开我儿子’的剧情。   但苏母这样的态度反而让裴初安下心来,至少可以确定苏母也是不希望苏台再与自己有什么牵扯的。   苏母说着这话的时候已经向裴初甩过来了一张支票,这张支票飘飘荡荡的落在裴初病床的被单上。   裴初用手指捻起,看着上面的金额突然觉得已经有些崩掉的剧情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于是他低头笑了一声,放松姿态用手肘向后撑了一下,斜倚着床头看向一旁的苏母,虽然被吊着一条腿的样子有些滑稽,但也足以见他的无礼和傲慢。   他指间捏着那张支票晃了晃,对苏母笑道,“一千万好像不太够,不如换成美金如何?”   苏母:“……?”   完全没有预料的讨价还价还价让苏母皱着眉头愣了愣。   裴初手里拿着那张支票,看着站在他床头的苏母,开始狮子大开口,“一千万美金,外加两年的影视资源,我保证离开您儿子,再也不打扰。”   他曲起手指一弹,那张支票在他手中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微笑的样子也像暴露本性,贪得无厌,虚伪又傲慢。   苏母有些咬牙。   她早就知道陆闲是个贪慕虚荣,虚伪又险诈的人,但没想到他真敢登鼻子上脸和她讲起条件来。   但她虽然生气,面上却依旧云淡风轻,她驰骋商场这么多年,与这样的人打交道的经历从来不少,她也最知道怎么应付这样的人。   妇人不紧不慢的在裴初病房里的沙发坐了下来,与病床上的年轻人对视着,笑道,“如果让苏台看见你这嘴脸,或许不需要我给什么,他就会和你划清界限。”   “您不会。”   苏母话音刚落裴初就笃定的开了口,他躺在病床上,一双深黑的眼眸望着苏母,好像洞悉了她内心所有的想法。   他知道她不会再让苏台见陆闲,至少是现在的陆闲。很难保证对方不会因为陆闲的救命之恩而对他余情未了。   苏母看着裴初,陆闲的外型是很不错的,就好像松下清风与山间明竹。苏母没见到本人以前还觉得这姓陆的小子有几分浮躁,也就能骗骗她家那看着聪明实际上是个没什么心机的傻儿子。   可如今见了,倒也觉得怨不得傻儿子被骗得团团转,这人带着一身伤,不说话时的一敛眸,就好像清风休止,明竹折落无端让人觉得惆怅和怜惜起来。   好像能感同身受他身上的痛和心上的苦一般。   苏母:“……”   苏母觉得牙帮子已经开始痛了。   她握着陆闲的把柄,而对方又何尝不是在拿捏她的命脉。端庄优雅的贵妇人心中憋闷,与这么一个年轻人谈话,莫名有一种在和修炼成精的老狐狸交锋之感。   这小子果然是个心机深沉,难对付的,这无疑更坚定了她想要苏台与其分开的想法。   她垂眸佯装沉思,半响才决绝道,“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但你要保证以后不再见苏台,也不能以这次车祸要挟苏台,与他再有什么牵扯,从此你们一别两宽,是为路人。”   “可以。”   裴初轻巧的应下了,回答的毫无留恋,苏母看着他,当真为自己家那傻小子感到不值。   说到底,像陆闲这样的人,心里最重要的永远只有自己。   *   苏台醒过来的时候还有点懵,他粗略的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是在医院。   他再想了想,想起自己之前在和陆闲说分手,然后……就被车撞了。   这车撞得有点不及时,但这好像不是重点。   苏台摸了一下自己有没有缺胳膊少腿,接着发现自己好像除了脑袋有点疼外没什么大毛病,而且他脑袋疼好像是因为之前磕在路灯杆上了。   但要说他怎么磕到的路灯杆,似乎是因为在车撞过来之前他被人推了一把?   谁推的他?当时他身边也就只有陆闲而已。   陆闲……   苏台眼睫一颤,一个起身掀开被子就准备下床,这么一起就看见他妈从病房的洗手间出来对他投来了死亡凝视。   苏台手一拐,差点没被吓到摔地上。   “妈……”   地主家的傻儿子心虚的叫了一声,重新坐回了病床,他问,“陆闲怎么样了?”   苏母简直被他气笑了,苏台和裴初不是一家医院,苏母也不可能将他们安排在一起。他的病房也要比裴初的更大更奢华一些,至少没有那么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   中间一张病床,不远还有一扇落地窗,这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窗帘被拉上,室里开了灯。   苏台在灯下的俊脸苍白虚弱,头上还缠了绷带,虽然没有裴初那么惨,但从小到大苏母也没怎么让他受过这样的罪。   结果刚醒来第一件事不为别的,一开口就是问的陆闲。   “呵。”苏母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一声冷哼,“你心里就只有那男人是吧。”   苏台一听他妈这语气就觉得要完,还没开口,苏母已经走到他身边一把揪住他耳朵使劲拧了个圈,苏台立刻眼冒泪花,连声高喊求饶,“轻点轻点!妈!”   苏母没管他,继续拧,但手底下的力道到底是松了些,她低头看着病床上的儿子。苏台平日里在公司也算是光风霁月,备受瞩目的一名总裁,一本正经的样子也很能唬人,可偏偏就是不长脑子。   人家是吃一堑长一智,可他每一次被人骗的时候,就没长过记性。   她想起陆闲跟她讨价还价的时候就是咬牙切齿,看着自己的儿子更是恨铁不成钢。她松开了手,顺便在她儿子脑袋上附送了一巴掌。   不重,但足够让苏台受了伤的脑子疼得呲牙咧嘴。   “你记挂着人家,人家可没记挂着你。”   苏母冷哼一声,眼角微抬,满是讥诮,“你自己出了车祸躺在这里,但你知不知道你出车祸的时候陆闲可没管你死活,你被车撞昏倒,陆闲管都没管,怕被狗仔拍到,第一时间就离开了现场。”   苏台眉头紧皱,抬头看向苏母,但苏母一脸认真,不像半点说谎的样子,苏台嘴角动了动,没什么底气的说了一句,“可是,在被车撞之前,我好像被他推开了。”   苏母双手环胸,眼一横,斜睨着他:“哦?是吗?你怎么确定是陆闲推的你?你看见了?”   可那时身边就只有陆闲啊……   苏台刚要反驳,又听苏母接着道,“苏台,你仔细想想,陆闲是那种人吗?他在你身边那么久,我就不信你没看出一点的不对。”   苏台没看出来吗?苏台当然看出来了。   苏母一直嫌弃自己有个傻儿子,但他如果真的傻,她又怎会那么放心的把亚华娱乐交给他。   陆闲和他交往的时候,刻意躲避的亲密举动,连牵手都会下意识表现出的不自在,纵使陆闲演技出众,但苏台还是知道,陆闲可能并不像他说的那样喜欢男人。   可是苏台还是愿意付出,愿意对他好。   这么说来,他确实是傻的。   但是苏台母胎单身二十三年,这是他第一个交往的男朋友。他甚至到去年,才敢跟家里人坦白说出自己的性取向,虽然引起了一番争议和谴责,但直到最后,他家里人还是支持他的。   就连他那个一向毒舌的姐姐,也只是说只要他不嫁出去就好。   他放下全部重担谈的第一个感情对象,他自然是用了十二分的心思和感情去对待,而在这段关系里,陆闲也一直都是表现得温柔体贴,知情识趣又不作闹的。   现在想来,哪里是不作闹,分明是喜欢的不够深,他也不是真的不争不抢,而是知道他想要什么,苏台都会给。   直到他将陆闲从不温不火的三四线明星捧成影帝,他真的提出与他结束这段关系,或许还会对他终于摆脱苏台这个同性恋人而松了一口气。   苏台不甘的抓了抓床单,他还是说,“我想再见陆闲一面,问问清楚。”   问清楚什么?有什么好问清楚的?   苏母又怎么可能还会让苏台再见陆闲一面,她刚刚还在跟苏台抹黑陆闲的冷漠无情,见死不救,这会儿要是让他见到瘸了一只腿惨兮兮病恹恹的陆闲那还了得?   她这个儿子一向心软,凭借陆闲那副深沉的心机,还不把苏台拿捏得死死的?   哦!已经拿捏得死死的了。   虽然与苏台达成了两千万的协议,但苏母还是不放心自己儿子见到陆闲,至少不能让苏台知道陆闲因为他瘸了一只腿。   想起陆闲的贪婪和狡诈,苏母心中忌惮,决定绝不再让苏台见到陆闲吃亏,于是不容拒绝的冷下声音,“你还想见陆闲?你是真被他鬼迷了心窍是吧。”   “就你这样子还怎么管理亚华?趁着受伤干脆给我停职去国外反省反省,什么时候忘了陆闲,什么时候给我回来!”   苏台都被她惊呆了,坐在病床上愣愣的喊了一句,“妈……?”   “没得商量。”   苏母向来雷厉风行,做出这个决定以后,当天晚上就把苏台打包送往了国外,美名其曰修生养息,实际上就是让他醒醒脑子。   而本来以为与苏母对了剧本,可以成功将剧情拉回正轨的裴初,第二天就接到了来自经纪人的消息——   亚华娱乐的总裁苏台因为车祸,出国养病去了。   裴初:“……嗯?” 第96章 古穿今娱乐圈·三   这个经纪人来自启皇,名叫周谊。是陆闲跳槽不久安排下来的,两人之间还不算很熟悉。   周谊带来这个消息的时候,有些复杂的看了躺在病床上打着石膏吊着腿的裴初一眼。   他也知道陆闲和亚华总裁苏台之间的那点子事,本来昨天还好端端的去和人说分手,没想到今天再一见却是一个瘸腿住了院,一个受伤出了国。   周谊忍不住问,“你们俩是不是打了一架?”   车祸的事情被苏母压下来了,除了相关的几个人,没有其他人知道亚华总裁和新晋影帝陆闲一起在马路边上出了车祸,更没有人清楚,陆闲是为了救苏台而瘸了一条腿。   于是理所当然的,周谊便以为是俩人昨天分手没谈拢,爆发冲突打了一架。   他不知道苏台的伤势怎么样,但看见裴初断了一条腿的样子,就觉得这场架应该打的挺凶残的。   原来不管对象是男是女分手的时候都容易不理性,尤其是在碰到一个渣男的情况下。   娱乐圈里鱼龙混杂,诸如此类的事情并不少,周谊也从来不会对艺人的私德有什么太大的要求,但他至少希望对方能够听话。   因而他看着裴初被吊起来的一条腿,语气有点重,“你这次也太鲁莽了,先不说和亚华总裁发生冲突会怎么样,就你这样伤了一条腿,至少三个月不能接到片约。”   虽然启皇和亚华是对头,但双方相见还是会保留三分薄面,而如果陆闲将亚华得罪狠了,恐怕他以后的路也并不好走。   哪怕陆闲新晋影帝,事业处于上升期,但这养伤期间空闲的几个月容易出现的变故太多,若因为得罪亚华再遭针对,恐怕这个刚刚起步的上升期也会‘啪’的一下,又给摔下来。   到了现在,周谊都不知道启皇签下陆闲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了。   这个圈子就是这么现实,当你能够创造价值的时候所有人都会来追捧你,而当你失去价值时,任何人都可以对你落井下石。   当然这时候周谊还不知道裴初与苏母达成的一千万美金和两年影视资源的协议。   而现在裴初也不关心这些,他只是头疼,为什么主角受会选择出国,他只能问给他带来消息的周谊,“苏台什么时候出的国?”   周谊看了裴初一眼,对方手指捏着眉心,不知道是不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他眼底有些青黑,轻风细雨一般带着病怏怏的倦,不管陆闲的人品怎么样,他这副皮囊实在是无可挑剔。   “昨晚连夜出的国。”他轻轻回答了裴初的话,而后又忍不住追问,“陆闲,你们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   裴初也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主角受连夜出国,导致他原本以为有所回转的剧情再次崩了个彻底。   裴初微微皱眉没有说话,而这也被周谊当成他对公司的隐瞒,当然根据与苏母达成的协议,裴初的确也不能向别人透露出他受伤的实情。   两人的气氛有些凝滞,周谊面对这个刚刚签约的就惹出麻烦的艺人也很头疼,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劝道:“陆闲,你现在是启皇的人了,你的天资不差,演技也有,公司愿意栽培你,但同时你最好也要做到坦诚,不要给自己,还有公司惹到麻烦,明白吗?”   公司与艺人之间就像一条船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到了不得已的时候,艺人对公司而言也是容易舍去的存在。   纵使陆闲刚刚签约,这个时候抛弃他对启皇来说也是一个很大的损失,但也好过对方因为得罪亚华自寻死路。   毕竟不管是亚华的苏台还是苏母,都不是一个好惹的存在。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表明启皇对陆闲有些微妙的态度了,毕竟是做商人的,及时止损,追求利益才是他们的风标。   裴初没什么好说的,在这件事上他也没法与启皇做到坦诚,于是他只是笑了笑,道:“我明白,麻烦我自然不会给启皇带去,反正我腿也受了伤,不如先允许我休养几个月?”   他这话说的其实有些委婉,这几个月的空置期其实也是留做启皇对他的观望,若是亚华不找他的麻烦,启皇自然会对他施以厚望,但如果他在这期间受到了什么亚华的报复,严重的话,启皇当然也会舍弃他。   裴初对这样的情况也算有所预料,否则他也不会向苏母开口,去要什么两年的影视资源了。不管如何,在这两年间,裴初都要保住陆闲影帝的位置。   即使如今的剧情已经崩坏。   周谊没坐多久就走了,他们心知肚明,这几个月间,启皇决定对陆闲进行放养。   空荡荡的病房又只剩下裴初一个,他开始想主角受出了国的话,那么接下来要从古代穿越过来的主角攻该怎么办?   *   要说这个世界的主角攻聂淮舜是个什么人?   裴初只能说是个倒霉鬼,至少这人穿越到现代以前,运气一直都很低迷。   年少时出身贫寒,不得已的参的军,在军队里磨练多年,从一个底层的士兵一步步走到大将军的位置,二十出头,战功累累。在家国动乱之际,还能凭借着自己的一己之力,守卫着边城迟迟不被敌军攻破。   只可惜遇到一个昏庸愚昧的君主,到最后还被君主出卖而死了。只因为敌人说出一句交出聂淮舜头颅便可议和的鬼话,便把聂淮舜推出去,逼他自尽了。   也是那时大军压境,京都里的皇帝被吓破了胆,但也不想想,若没有聂淮舜,敌人怎么会到现在还无法攻破边城。   只是说这些没有用,在看重门阀制度的当朝,聂淮舜出身寒微没有根基,自然也没有人能够为他求情。于是君王的一纸圣书下来,聂淮舜不得不到城门口去自尽。   当然,老天不可能就这么让聂淮舜死去的,聂淮舜走向城墙,在敌军和边城士兵百姓的瞩目中将要举剑自刎的时候,天空突然降下一道巨雷劈中了他,直接把人给劈到了现代来。   劈过来的地点还正好是影视城附近,刚好就被在从那里探班回来的主角受遇见给捡了回去。   但是现在主角受出了国,那么刚从古代穿越过来的主角攻该怎么办?   大雨滂沱的雨夜里,做为导致剧情开始崩坏的罪魁祸首裴初,瘸着腿出了院。   本来他在上个世界坐了十年轮椅,已经很久没有过脚踏实地的感觉了,结果刚到这个世界还没来得及适应,他就又被撞断了一条腿,裴初真说不准自己和聂淮舜哪个更倒霉一点。   但好在住院一周,也足够让裴初熟练的使用拐杖走路了。   雨大风急,夜色深沉,周围行人了了,两旁的路灯散发着昏黄幽暗的光,灯下是一片细密如织的雨幕。   裴初从医院出来便打车来到影视城的附近,自己都不知道会不会遇见主角攻,毕竟剧情里也只是简单的交代了一句,主角受捡到主角攻的时候,是在一个雨夜。   秋季多雨,而这也只是裴初来到这个世界以后遇到的第一个雨夜。   他撑着一把黑伞,雨水滴落在伞面,左手胳肢窝下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走在深黑的雨夜。   裴初原本并没有觉得自己今夜就一定会遇到主角攻的,但他走了没多久,就看见了一个在巷子的墙角下蹲着的黑影。   对方背靠着墙,一身黑衣薄甲被雨水淋得湿透,被随意束起长发也湿漉漉的黏在脸颊上,他本是长腿微屈坐于地,因为听见拐杖拄地的声音回过了头,恰好与裴初对视。   两人一个现代休闲的衬衫黑裤,一个古色古香的玄衣薄甲,隔着一道雨幕就好像隔着两个截然不同的时空。   来自古代的将军生得眉目清朗,轩霞若举,看见裴初的时候还对他点了点头,然后问,“汝可是来接引在下前往阎罗殿的勾魂使者?”   他的视线在裴初身上轻轻的扫了一圈,在看到他打着石膏拄着拐杖的腿时顿了顿,然后又若无其事的转了开。   “淮舜在此已是等候多时,此处地府所建实在陌生,淮舜不敢乱走,只能等待使者引渡,然使者现在似乎有伤在身,如若不便,使者指明幽途,淮舜自行前往亦可。”   年少有为的大将军聂淮舜,性子沉稳爱读书,出口能成章,上马能杀人,尊师爱友懂礼貌。一朝穿越异世,以为自己是被雷劈到了地府。   裴初听着聂淮舜这番文绉绉却称得上是周到体贴的话语默了默,手里的黑伞抬起了些,看着眼前这人。   这时候的聂淮舜已经从地上站起来了,裴初这才发现,对方生得高大并且气势凌人,站起来的时候比裴初还高了半个脑袋。   要知道原主陆闲一米八五,也是算高的了,而眼前这个估计已经突破一米九,名副其实的八尺男儿。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雨伞下的裴初敛了一下眸,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是陆闲,哪怕他确确实实是来找聂淮舜的,也不能表现出什么。   他嘴角勾着笑,回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陌生和疑惑,“先生可是在附近拍戏的?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吗?”   聂淮舜愣了一下,他听着对方口中听不懂词汇,又听见对方话语里的那个‘家’。   一瞬间那些被压下去凄怆悲凉都涌上了心头,聂淮舜沉默片刻,半响才哑着嗓子回了一句,“抱歉,淮舜已经没有家了。” 第97章 古穿今娱乐圈·四   裴初其实明白他的意思,聂淮舜自幼长在边城,对他来说,边城就是他的家。   然而从被皇帝要求自尽殉国以后,他就已经没有家了,想也知道没有了聂淮舜的边城迟早都会被敌军攻破,而他的国家也因此走向了灭亡。   聂淮舜是个名副其实的亡国将军,但这时候陆闲怎么会知道这些?   眼前这个一米九的大男人淋着雨,眼眶微红,声音沙哑的说着自己没有家的样子确实有些可怜,宛若一只无家可归的大狼狗。   裴初手中的黑色的大雨伞偏了偏,伞面遮住了聂淮舜,倾泻而下的雨势被阻隔在外,只有雨水打在伞面的声音略显喧嚣。   街道两旁的路灯有些暗,路上静无他人,裴初拄着拐杖上前一步,如今主角受出了国,裴初也不可能就这样放任主角攻流落街头无人收留。他只好担起责任,声音里莫名带了点诱哄,“你若是无处可去,要不要先跟我走?”   他视线下落,踢了踢自己打着石膏的腿,语意轻嘲,“正好我也缺个帮我跑腿的。”   昏黄的灯线笼在裴初的眉眼,聂淮舜看着他,风声雨声和着他的话,聂淮舜顿了一下,点了点头,“我既已入幽冥,自然会好好跟随着使者,使者若不嫌弃,淮舜也愿意听候使者差遣。只是,淮舜有个不情之请……”   “能否请使者再让淮舜见一见故去的袁大将军,以及……那些曾经战死沙场的弟兄们。”   裴初:“……”   这人到现在一直觉得自己被雷劈到了幽冥地府呢。   裴初抬头,看着眼前的主角攻一脸肃穆认真,裴初略有些失语,正常人在这时候应该会骂一句神经病,然而裴初话到嘴边,突然又变成了一句,“既已是故去之人,自然早已投胎转世,你又何必放不下?”   他这一话说出口自己先愣住了,略微皱眉,移开视线撑着拐杖转过身,对聂淮舜道,“走吧,雨大,别感冒了。”   聂淮舜看着这人的侧影听着他的话,略微察觉到哪里有些不对,但他没有多想,只是听到裴初话里所说的故人已经转世投胎有些失落。   袁老将军对聂淮舜而言如师如父,恩重如山,而那些战死沙场的兄弟也一直是他心里放不下的伤,本以为死后可以与他们重聚,却没想到仍是错过。   但转念又一想,故人们如果能投胎转世,再次为人也是一件好事,以他们的品行功德,来世一定可以过个美满安定的人生。   这么想的聂淮舜笼罩在心里的阴霾散了些,看着裴初打着伞拄着拐杖的样子实在不好走路,于是便主动伸手替他接过了雨伞。   “使者既然来接引淮舜,淮舜怎敢再劳烦使者为我挡雨?”他将雨伞接过来,大半个伞面撑向裴初,自己却又半个肩膀淋在外面。   他拿过这伞的时候其实很奇怪这与过去所见油纸糊成的伞面完全不同的样式,但聂淮舜大部分时候都不是个很多话的人,心里奇怪却并没有问出声。   就像他看见裴初受伤的腿和奇怪衣着,以及这个与他的世界处处不同充满违和感的地方,都只是在心里认定这个地方就是阴曹地府了。   这也难怪,聂淮舜准备自刎的时候还是青天白日,万里无云,哪曾想晴天一道大雷给他劈到了现代,大晚上的还下着雨,阴沉沉凉飕飕,自然也就以为他是死了以后来到了地府。   某种程度来说,聂淮舜实在是一个很天然的人,比如他现在莫名其妙就很认定裴初一定是来接引他的勾魂使者。   两人来到马路边上,裴初拿出手机叫了个滴滴准备打车回家。聂淮舜在一旁看着,只见使者拿着发光的类似玉牒的东西摆弄了几下,没一会儿就看见一只钢铁巨兽赶了过来,顿时觉得十分神奇。   司机到了裴初定位的时候也有点懵,大晚上的下着雨,影视基地这种地方一般都建的偏,这会儿路上又都没什么人,只有裴初和聂淮舜两个站在马路边上。   一个瘸着腿,一个一身古装长发,神情冷淡又肃穆,怎么看怎么觉得诡异。   “刚拍完戏,没换戏服。”   裴初打开车门的时候看见司机诡异的眼神便解释了一句,他弯下腰放下拐杖,又挪着腿有些别扭的上了车,转头就去看聂淮舜。   这会儿聂淮舜撑着大黑伞仰着头看着伞面,似乎在思索怎么把伞收起来,他抬起手试探的将伞骨往下拉了拉,发现能拉动后便打算就这样收起来。   但裴初拿的这把伞是折叠的,伞骨往下拉的时候弯了起来,聂淮舜看不懂,以为自己把伞弄坏了,有些无措的把手一松,结果那伞勾着他散在脑后的长发又弹了回去,扯的聂淮舜头皮一痛,皱了皱眉。   “噗!”   前座的司机看着聂淮舜的一系列动作没忍住笑出了声,裴初也觉得有些好笑,他嘴角弯了弯,又探出半身子朝聂淮舜招了招手,“把伞给我。”   聂淮舜沉默的将伞递给他,裴初接过,按着伞柄上的按钮就将伞收起来了。   “原来是有机关的。”   聂淮舜感叹了一声,然后又被裴初拉着上了车。车门合上,汽车发动向前行驶,聂淮舜正襟危坐的坐在车椅上,他透过车窗看着外面倒驰而过的景色,又些怔愣的喃喃,“地府当真神奇,不仅坐骑肚内有乾坤,还可风驰电掣,日行千里也。”   裴初:“……”   “小伙子还没出戏呢?”   司机师傅是个善谈的,平日里在影视城这边也接过不少单,偶尔也会拉一些跑跑龙套,没有专车接送的演员,虽然一开始见到两人的时候有点懵,但这会儿适应良好。   “你们拍的是什么戏?现代志异?小伙子长得还挺帅,是主演吗?”   聂淮舜没有答话,听着对方嘴里一系列陌生的词汇默不作声,他的眉头微微拢起,一瞬间他面容里的冷峻便将他身上那种充满威慑的气势给带了出来,连带着车内的气氛也变得有几分冷凝。   司机的声音弱了下去,透过后视镜看了看,莫名觉得后面那个穿着古装面无表情的的男子有点吓人。   就好像真的是一个从古代穿越过来,征战沙场的铁血将军似的。   与他相比,旁边坐着的裴初就要温和得多,他好像并不受聂淮舜身上的气势影响,姿态闲适,肩倚着车窗,黯淡的灯光笼在他身上,他看了聂淮舜一眼,转而懒散的接了司机的话,“师傅,走景华路吧,近一点。”   他这一句将话题岔开,车内凝结的尴尬也随之化了化,只是接下来一路都不再有人说话。裴初乐得安静,怀里抱着拐杖靠着车窗,看着外面倒掠的景象,神情有些疲倦。   其实说起来,初到这个异世的又何止聂淮舜一人,裴初自己也不过刚从上个世界脱离不久。   只是这种不断穿梭转换不同世界的日子他已经习惯,偶尔生起的一点点惆怅也会被他压在心里,不显痕迹。   裴初从医院一路过来,在这深夜时分里,不由产生了几分困意。眼皮子正往下耷拉的时候,他突然听见旁边沉默许久的聂淮舜嘀咕一句,“……不太对,死人怎么会感觉到痛呢?”   只一句话让裴初又睁开了眼。   原来他刚刚带出来的气势并不是无意识的,而是后知后觉,或者说原本压在心里的种种疑惑不安,感到违和怪异的地方突然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之前他被雨伞扯到头发的时候,明显感觉头皮一痛。可是人死了之后便是魂体,又怎么会感觉到痛呢?   阴间的雨,也会让人一身淋湿,感到如此的冷吗?   聂淮舜伸出手,汽车里装了氛围灯,光线很暗,但也能看见灯光照耀下,他若隐若现的影子。   手掌握了握,虽然淋了雨一身冰凉,但是身体的体温还是缓慢的传了上来。   这里不是阴间,他也不是鬼。   那他为什么在这里?这里又是什么地方?身边这些又是什么人?   聂淮舜的眼神瞬间凌厉了起来,他到底是个浴血沙场的武将,一身杀气爆发出来的时候,让人如芒刺背,心生仓惶。   前座的是司机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车内的气温骤降,刚刚还缓和了一点气氛瞬间又凝重起来,充满了压迫感,让他心底无端生起一阵慌乱,透过后视镜,只觉得那个穿着一身古装的年轻人越发可怕起来。   ……不会真是鬼吧?还是杀人犯?   裴初就坐在聂淮舜身边,自然更能感受到他气势的变化,如果是这人刚刚还是一只温顺谦和的犬,那么现在就是一匹凶猛善战的狼。   裴初突兀的在雨夜出现,被他当做勾魂使者,把他带走,理所当然成了聂淮舜最首要的怀疑和戒备对象。聂淮舜手一转,就要去掐裴初的脖子将他擒住。   然而裴初这么多个世界走下来,应对危机几乎成了本能,他脑袋一偏,躲过了聂淮舜攻过来的手,提起怀里的拐杖将他隔开。眼皮一抬,故作惊讶,“怎么?你其实是劫匪?”   司机:“……”   劫……劫匪?!   汽车猛地一个急刹,前座的司机将车停了下来,聂淮舜没系安全带,被汽车急停的惯性晃了一下,原本压制裴初身上的他,一下子撞到了前排车座的椅背上。   裴初趁势起身,用拐杖禁锢住了他的动作。但这也只是一时,不管怎么说对方也是个武力高强,身经百战的大将军。   裴初只是个瘸了一只腿,每天运动量还没有两公里的现代废柴青年。   前排的司机看着一眼不合就动起手来的两人已经懵了,见裴初暂时将聂淮舜压制住,他哆哆嗦嗦问,“……要,要不要报警?”   裴初没吭声,视线下落看着被拐杖横住胸口的聂淮舜,聂淮舜当然没有把眼前的拐杖放在眼里。   他撑起身子,扫了眼前排的司机,又将目光放在了裴初身上,沉声道,“汝不要血口喷人,吾乃戍守边城的镇北大将军,怎会是劫匪。倒是尔等为何将吾带来此处?此处处处怪异,究竟何地?尔等又是何人,莫不是北俞国师请来的妖道,施实的妖法?”   想起自己将要自刎时经历的那一道晴天大雷,眉头紧皱,越想越觉得诡异,也就越发认为他是被北俞妖道陷害到此地。   但他这话一说出口,前排的司机反而淡定了下来,他看着一本正经的聂淮舜,目光怪异,欲言又止。   最后他将视线转到了裴初身上,“……你这朋友,是不是入戏入的太深,这……”   司机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委婉的开了口,“……出了问题?”   又是北俞又是将军又是国师又是妖道的,明显病得不轻啊,他改了口,热心道,“要不我改道送你们去精神病院?”   裴初:“……”   聂淮舜:“……?” 第98章 古穿今娱乐圈·五   “这不是我朋友。”   随着聂淮舜起身的动作,裴初手里的拐杖也失去了抵御作用。老实说,就他瘸了一条腿的状况,他和司机加起来,都不够聂淮舜一个人宰的。   即使如此裴初也并不慌张,他将拐杖重新抱回怀里,慢吞吞的开了口,“这就是路上随便捡的一人,看他脑子有点毛病,还说没家了,怪可怜的。”   ……不是,脑子有毛病你也敢乱捡?而且他说没家你就信?   司机真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两个都在想些什么,胆子也忒大了点。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你身份证呢?”   做为这里唯一个上了年纪的大人,司机叔叔觉得自己得靠点谱,于是向着聂淮舜问道。   聂淮舜坐在一旁听着两人一言一语,却没有再次动手,他并不是一个鲁莽的人,此地处处透着诡异,他决定先静观其变。   听见司机的问话,聂淮舜抬了一下眼眸,他一身气势浑然天成,充满震慑力,司机在他的眼神中肩膀一颤,咽了咽口水。   他是真怕他载了一个精神病。   聂淮舜倒是回答了他的问题,“……吾名淮舜,姓聂,字伯言,身份证……又是何物?”   聂淮舜眉峰微蹙,语气生硬,似乎在一次次忍耐着他们绕着圈子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一再问些他听不懂的话。   裴初这会儿也被司机问的问题给顿了一下,他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正常人面对主角攻这情况,应该也是如司机这一般的反应,会第一时间询问聂淮舜的身份信息以及身份证。   但他因为知道剧情,便忽略了这些,现在想来之前和聂淮舜的交流不免出现了许多疏漏。   整个车里就司机一人是货真价实的现代土著,这会儿司机被聂淮舜身上的气势一压,有些害怕得说不出话来。   裴初顿了一下后,解答了聂淮舜的疑问,“就是身份证明,能证明你是谁的东西。”   裴初敛下眼眸,从裤兜掏出一个钱包,从里面取出陆闲的身份证指给聂淮舜,“就是这个,你有吗?”   当然没有。   聂淮舜看着裴初手里的那张蓝白色的,印着陆闲人像的小卡片,心里还在惊奇此地人们画技的精湛,但他面上却是不露声色的。   他从腰上取下自己腰牌,同样举到裴初眼前,“……虽无汝等所说的身份证,但此乃吾的将军令牌,见令牌者如见吾,可号令全军。”   “……哦。”   有用吗?   并没用。   即使裴初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但这里不是他的时代,也没有他的镇北军,这玩意连司机都号令不了。   “……是道具吧。”果然,驾驶座上的司机看了一眼,不信道,“做的还挺逼真。”   聂淮舜:“……”   聂淮舜眉头一皱,自诩靠谱的司机在他的压迫下再次噤了声。而与他相比,裴初就显得淡定多了。   他将身份证收起,看见司机瑟缩害怕的模样,知道现在这情况,不管对哪一方来说都处处透着诡异。   原本是该将主角攻带到警察局才是正常,但现在的主角攻就相当与一个黑户,凭空出现,没有任何人能证明他的身份和信息。   这种情况要是被有心人发现,保不准就要被抓起来立案调查,要不直接送进精神病院。   在原剧情里,主角受也是在后来真的确定主角攻是从古代穿越过来的人以后,才用自己的人脉和手段给主角攻伪造了一份身世资料,这才给他办理好了身份证,让他得以有正常的身份在现代社会中行走。   而现在,这个问题对裴初来说,无疑是有些麻烦的。   裴初思绪千回百转,十分后悔自己刚来就把剧情崩坏的举止,但面上他却是云淡风轻的对司机说道,“师傅,先送我们到林苑。”   司机惊奇的看了裴初一眼,迟疑道:“真的……不先去精神病院?”   “您也看到了。”裴初耐心的解释,准确来说是在忽悠,“他连身份证都不肯拿出来,去医院人家也不收啊。”   “估计就是入戏入的太深,还没走出来,演员或多或少都有点这样的毛病,唔,睡一觉就好了。”   裴初挂着温和的笑容,尽量让自己显得和蔼可亲,温和可信。   而这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聂淮舜也没再开口说话,从摔到在车座下的位置爬了起来,又重新坐回了裴初身边。   他一身衣服都被雨淋湿,黑色长发有些散落,湿哒哒的黏在没什么血色的脸上,确实有些裴初说的可怜模样。   司机没再说什么,重新坐回驾驶座发动了汽车。   接下来便是一路的沉默,整个车里的气氛都有些令人胆战心惊的味道。   好在陆闲的住所距离影视基地并不算远,没过多久便到了地方,裴初先打开车门让聂淮舜下车,对方也十分顺从的下去了。   车外还在下着大雨,聂淮舜拿着那把雨伞,按了一下裴初先前按过的按钮就将伞撑开了。   他就这样一身黑衣薄甲站在雨中,路灯昏黄,将他衬得跟个古战场遗留下来的千年厉鬼似的,既沉郁又凶猛的那种。   裴初留在车里给司机转账,临走之前司机还有些不放心,“年轻人你虽然好心,但要是有什么不对可千万要报警啊。”   “我知道的,多谢师傅。”裴初低头一笑,车费转得多了些,司机看到有些惊讶。   “这……”   “您今晚也受了惊吓,这么晚了,早点下班吧。”   他笑得温和,说话也体贴,司机心里有点感动,觉得他当真是一个社会少有人帅心善的好青年,从后视镜多看了两眼,越发觉得他眼熟起来。   “你……你是陆闲吧?”他有些激动道,“那个新晋的影帝?”   “我女儿可喜欢看你演的戏了。”他手指搓了搓,突然有些局促起来,“那个……我能帮我女儿问你要个签名吗?”   “啊,当然可以。”   裴初应下了,签的时候他状似无意的提了一句,“因为是公众人物,今天的行程您能给我保密吗?”   “这个当然没问题。”拿到了签名,又获得了一笔远超这两日收入的车费,司机想也没想便答应了下来。   宾主尽欢。   裴初下车的时候,聂淮舜还守在车门口。   他拄着拐杖一落地,雨伞就偏了过来,挡在了他的头上,但聂淮舜本人却没有靠近,他人站在伞外,并不在意自己淋在雨中。   等到司机车一开走,聂淮舜便望着拄着拐杖的裴初笃定的开了口,“汝认识吾。”   裴初一顿,撑着拐杖往前走了两步,毫不犹豫的回答道,“不,我不认识。”   “汝知道吾是谁,来自何处。”   聂淮舜没有因为裴初的否决而动摇,他撑着伞跟着裴初的步伐,替他遮着雨,却依旧不靠近,肯定道,“汝,是特地来寻吾的。”   “我只是路过。”   “汝让吾跟汝走,吾说起故人时,汝所接之话别有深意。”   “……我只是以为你在对戏,我是演员,职业病而已。”   两人各说各的,谁也不让,聂淮舜声音一沉,直接道,“此地究竟是何处,汝将吾带到这里,究竟有何目的?”   裴初在他一连串绕口又复古的称谓停下了脚步,抬头看了聂淮舜一眼,似笑非笑,“你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你自己都不知道,我又怎么知道?”   他伸手接过聂淮舜手里的雨伞,背对着他,一瘸一拐的向着陆闲的家走去,听不出什么起伏的声音从他嘴里传了出来,“我只能告诉你,这里是现代。我带你回来也没什么目的,就是腿脚不方便想聘个跑腿的,你要是不愿意,也可以不必跟着我。”   聂淮舜驻足在雨中,看着裴初拄着拐杖一步步走远,动作别扭,速度却不算慢,眼看着就要消失在这一条林荫马路的尽头。   聂淮舜沉默半响,到底还是迈开脚步跟了过去。   他在这里举目无亲,所见所闻皆是陌生,唯有在裴初身上才感觉到一丝微妙的熟悉感。   聂淮舜一直都是一个直觉很准的人,这种直觉帮助他在战场上躲避了许多次危机,而如今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在雨夜里出现在他面前的人,或许是唯一一个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中的人。   即使对方不愿承认,并一直在敷衍他。   聂淮舜步履稳健,腿又长,没过多久已经追在了裴初的后面,裴初这时候已经走到陆闲家。   陆闲家是在市五环的一所独立小苑,不大,地方也偏,但胜在清静。   这是陆闲当演员几年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家当。   陆闲本人是一个孤儿,高中就辍了学,在社会中摸爬打滚了一段时间,因为一张脸被选进了娱乐圈。   没资源,没背景,在圈子里费尽全力拼搏了好几年,也只能爬到个三四线直到后来陆闲傍上了苏台,才算真正的走向了飞黄腾达。   本来按照剧情正常的发展,陆闲签约启皇以后片约不断,没过多久就搬离了这里,混成了一线大咖。   但是现在,哪怕裴初身上有着苏母给的两千万美金,却暂时没有搬离的打算。   他用钥匙打开了门,按亮了玄关门口的灯,回过头便看见聂淮舜已经不声不响的走到了他的身后。   玄关的灯光披在两人身上,聂淮舜扫了一眼眼前造型奇异的府邸,又将目光转在裴初的身上。   他站在雨夜里一身狼狈,面容却是坚毅冷峻,一双眼眸深黑透亮,“汝明知吾无处可去,又何必使用激将法。” 第99章 古穿今娱乐圈·六   聂淮舜到底还是和裴初进了家门,他浑身湿透,连头发丝都在滴水。裴初看了一眼,很干脆的将人打发进浴室。   现代装修和古代建筑差异巨大,聂淮舜一路所见皆是光怪陆离,此刻倒没有了太大的震撼。   他目光望着裴初,对方一瘸一拐,此刻正在放着热水。   一楼浴室装的是淋浴,裴初将花洒打开调好温度,然后对着聂淮舜说道:“你站在这里洗澡就行。”   他指了指一旁换洗的浴衣和旁边的洗衣篓子,“这是给你洗完澡穿的衣服,你换下来的那身等会儿扔进那个篓子里。”   最后裴初示范的按了一下壁角的洗发沐浴一起的洗浴露说道:“你可以用这个来洗头发和身体。”   聂淮舜一言不发的听着,裴初看了一眼,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交代的清楚便走了出去。   他将浴室门轻轻关上,浴室里就剩下聂淮舜一人,他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没等到什么异常后才走近放了热水的花洒。   手心掬出一捧热水,聂淮舜微微皱眉。   引水自来,温水为汤,看得出来是个富贵人家。   聂淮舜行军打仗多年常是风餐露宿,但也不代表他缺少见识,往日回京述职,也曾见过京中显贵人家的酒池肉林。   只是不管京中人家多富贵,也绝对不可能造出这么一个地方。聂淮舜透过浴室的小窗看向外面的风吹雨淋,深黑的夜里,路灯朦胧,隐隐约约照出远处耸然有序的高楼大厦。   偶尔有汽车驶过,突兀的响起两声鸣笛。   聂淮舜感受着掌间热水从指缝缓缓流泻,左近的洗手池镜子在水雾朦胧中,依旧清晰的照出他的侧影。   想起裴初之前提起的‘现代’一词,那个一直被他压抑在心里不敢相信,却越来越真切的念头冒了出来。   他想……   他真的还在他原来的世界当中吗?   *   纵使聂淮舜觉得诡谲惊疑,也不敢确定自己心中那个太过荒诞的猜想。   更何况对将他带回来的裴初,他也始终未放下自己心中的疑虑。   裴初将聂淮舜扔进浴室里后就没太管,他脚上打着石膏,到底是淋了雨,石膏有些软化,沾在腿上又痒又硬还带着点疼。   他从浴室里出来带了吹风机,这会儿认命的坐在沙发上用吹风机吹着腿上的石膏。   这个世界出师不利,本该舒舒服服跳槽到启皇,做为新晋影帝展开他忙碌又充实的演艺事业,等到时机成熟再跳出来给主角攻受添堵。   现在倒好,主角受直接出国,自己瘸了腿,还要将无家可归的主角攻捡回来,剧情如脱缰的野马般一去不返,裴初心里忍不住叹气,偏偏无可奈何。   墙上的石英表落到十点过,屋子里除了吹风机的喧嚣,也就只能听到外面风急雨骤的杂音。   等到石膏吹干,裴初关了吹风机正打算拔下插头,猝不及防听见浴室里传来一声响,紧接着整个屋子都陷入了一片黑暗。   裴初准备拔插头的手一顿,收回手捏了捏眉心。   两分钟以后裴初打着手机的手电筒,再次来到了浴室门口,看见了脑袋上顶着一团泡沫睁不开眼的聂淮舜。   “你陷害我?”   裴初:“……”   聂淮舜衣着狼狈,依旧裹着他之前的那件黑袍,微微皱着眉,表情有些黑。   裴初沉默半响有些忍俊不禁,轻咳一声压住滚在喉咙里的笑意,道:“我没有陷害你。”   他先是解释一句,又透过的他身后看见一片狼藉的浴室,淋浴的花洒落了下来,强而有力的水柱正倔强的向上喷洒这,热水器的插座沾着水迹直接被烧焦了一片。   聂淮舜眼睫一颤,似乎被亮光晃了一下,强忍着刺痛睁开了眼,裴初拄着拐杖站在他身前,手电筒微弱的灯光照在两人之间。   裴初绕过他走进浴室,小心避开喷水的花洒关掉热水器后,这才重新捡起花洒站在了洗手池旁边。   “是泡沫刺激了眼睛,”裴初指了指聂淮舜头顶的泡沫,“我帮你冲干净就行了。”   聂淮舜这会儿眼睛其实有些能够适应的睁得更开了些,虽然仍有些不是,却并非难以忍受。   他望着站在洗手池边的裴初沉默了一会儿,裴初也不催促,耐心的等着聂淮舜是否进来,又是否相信他。   片刻后,聂淮舜走了进去。   裴初笑了笑,将手机放在旁边的置物架上打着光,让聂淮舜站在洗手池旁弯腰。   将他的长发捋到一边后,重新开了热水一点一点的替他冲洗掉头发上的泡沫。   温热的水流顺着聂淮舜的耳鬓流过,对方修长的手指穿插在发间。聂淮舜敛了一下眼眸,突然开口:这里不是我的世界。”   他顿了一下,又问,“边城如何了?”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佛家都有言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所在的世界大相径庭,纵使北俞的妖道本领通天,也不能凭空造出这么一个离奇古怪闻所未闻的地方,仅仅只是为了困住他一个聂淮舜。   聂淮舜在边城墙上自刎的时候就知道大势已去,朝廷守不了久,只能希望看在他自刎的情况下,大渝的军队能够善待边城百姓,减少屠戮生灵,或许还可以为他手下的那些军士们谋得一线生机。   聂淮舜其实很清楚,北俞不会因为自己的死而放过入侵边城,一统天下的机会。   他的死,更像是是朝廷投降北俞的献礼。   裴初听见聂淮舜这么问的时候挑了挑眉,有些意外聂淮舜的反应和接受能力。   虽然这样想着,但他还是故作奇怪的笑道,“什么边城?你是不是还没出戏?以为自己还在扮演什么镇北大将军,然后穿越了?”   聂淮舜弯着腰,因为裴初话里的敷衍和不信任皱了一下眉,他不悦道,“何为穿越?何为出戏?吾本就是吾国镇北大将军,汝又何必不信?”   “是是是。”   裴初一边随口应承他的话,一边从一旁抽了块毛巾帮他擦干头发。   然后再点开手机搜索出一部穿越剧点开播放,指着里面的画面和剧情告诉他,“你看了这个就知道什么是穿越了。”   现在外面下着雨,电路被烧坏,裴初瘸着腿也不能自己去修,只能等待明天找物业过来。   拿着从屋里翻出来的手电筒,裴初看着坐在沙发上捧着手机正在聚精会神从电视剧里领悟穿越之谜的聂淮舜,默了默,走进了厨房。   原主有些胃病,过了饭点如果没吃东西就会开始胃疼,裴初今天晚上为了不错过时间去找主角攻,还没吃晚饭便从医院里跑了出来。   这会儿胃里微微有些抽搐。   好在厨房里用的是煤气灶,裴初挂着手电筒,一路瘸着腿给自己做了碗清汤面。当然,也没少了聂淮舜的那一份。   等着裴初端着面碗出来的时候,聂淮舜一集电视剧还没看完,他盯着手机屏幕,神情严肃认真,却又感觉魂不守舍,好像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击当中。   裴初也没管,他端着自己的那一碗面坐在了餐桌上,默不作声的吃了起来。   等到手机里开始播放片尾曲的时候,聂淮舜才回过神,看见了在餐桌旁吃面的裴初。   这时候裴初碗里的面已经吃完,他喝了两口汤,在聂淮舜的目光中淡定道,“你的那份在厨房,想吃的话自己去端。”   聂淮舜听着裴初的话并没有动作,而是看着他,愣愣的开口道,“吾穿越了?”   聂淮舜穿越了,边城墙头上自刎的时候,被一个巨雷劈到了现代。并在这个雨夜里遇到了裴初,莫名其妙的被他捡回了家。   当然本来该捡他回来的是主角受,但现在主角受出了国,在他回来以前,裴初总不好让他流落街头,亦或被送进精神病院。   但此时此刻,聂淮舜与他说自己穿越了时,裴初其实不太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只能默默的喝着面汤。   墙上的石英表已经快到十二点,屋外雨轻风急,漆黑的夜里就只有聂淮舜手上的手机和裴初立在桌上的手电筒亮着光。   聂淮舜说完那一句话后反而平静下来,毕竟他先前就已经察觉自己可能不是在他原来的世界了,但真的被证实还是难免震惊。   山中一日月,世上已千年。   谁能想到他上一个还在边城自刎,下一刻就身穿现代呢。   聂淮舜看着手机里的电视剧,巧合的是这部穿越剧的主演还是陆闲,剧情正是一个古代的小刺客穿越现代,与身为警察的女主角破案擒凶,顺便谈恋爱的故事。   一瞬间,聂淮舜便将之前在裴初身上感觉到的种种古怪和熟悉感串联起来,把他当成了穿越界的前辈。   于是态度也重新变得恭谨起来,从沙发上起身,对他抱了一个拳,“此前是淮舜失礼,多有冒犯之处,还请顾九阁下见谅。”   顾九是陆闲在戏里的名字,此刻被聂淮舜当真叫了出来,   裴初又喝了一口面汤,纠正道,“叫我陆闲。”   聂淮舜露出些许疑惑的表情,但却并未多问,只当这是他行走江湖或现代社会的化名。   毕竟对刺客而言,改名换姓乃是常有之事。   他从前对刺客一流其实并无好感,毕竟在成为将军的那几年没少遭受过暗杀,但此刻他乡遇故知,难免有些亲切。   况且对方愿意在他初到异世居无定所之时,收留于他,只这份恩情已经让聂淮舜铭感于心了。   于是他顺从的改了口,“陆闲阁下怎会知淮舜会在今日穿越到此界,莫非阁下已经掌握了穿梭世界的法门,那是否已知吾等回去的方法?”   某种程度来说,聂淮舜也算是歪打正着道出了裴初的秘密。但即使是这样,裴初也只是放下了面碗,不紧不慢的回答了他的第一个问题,“我就只是路过而已。”   不管聂淮舜怎么以为,此时此刻,他都只是陆闲,一个欺骗过主角受感情的渣男影帝,未来也注定会和主角攻分道扬镳,互相为敌。   他这么想着端起碗筷收进了厨房,厨房里还有给他聂淮舜做的那碗面,已经有些坨了。   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时候,聂淮舜刚好跟在他身后,于是他指着那碗面问他,“这面你吃不吃?”   聂淮舜看了一眼,并没有嫌弃,点头道了一声,“多谢。”   但在端面碗之前,聂淮舜看着他受伤的腿,有些犹豫的问,“阁下可是在执行任务时受的伤?”   他电视剧才看完第一集,里面讲得正是顾九刺杀失败被人追杀,受伤穿越到现代进了医院。   聂淮舜本来并不是一个喜欢探究他人隐私和秘密的人,因此也一直没有对裴初受伤的腿多加询问,然而此刻将裴初认作是老乡,不免有几分关心。   即使在顾九穿越之前刺杀的人是个皇帝,这在聂淮舜被教导的忠君观念里乃是大逆不道。   但因为顾九刺杀的那个是个无道昏君,聂淮舜心里不赞同,可也觉得顾九这人是个有胆有识,有情有义之辈,值得结交。   “我这是因为车祸。”   裴初打断了聂淮舜的脑补,有些无奈。现在是晚上十一点过,他吃完面困的很,想着明天还要找物业来维修电路便想早点睡。   于是拄着拐杖一边往房间里走一边道,“你吃面吧,手机留给你看电视,睡觉的话你去楼上右边那间房。”   别墅的房间都在二楼,裴初瘸着腿,虽然麻烦些但也能顺利的自己走上去。   漆黑的屋子里又只剩下聂淮舜一人,他自己倒也没介意,端着面碗上了餐桌,再次用手机看起了之前的电视剧。   他将电视当做了现实,将裴初当做了同类,初来异世的亡国将军恍惚从漂泊不定的风雨中来到了一处港湾,在这里遇见了一个与他一样,孤舟前行的旅人。 第100章 古穿今娱乐圈·七   第二天物业来的很早,看见一片狼藉的浴室啧啧称奇。怎么也想不通到底该怎么使用才将水呲到电插座上。   故意烧着玩吗?   而罪魁祸首聂淮舜则站在物业的身后,有些好奇的看着物业维修。   他穿着一件蓝色的日式浴衣,双手拢在宽袖里,长发披在身后,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也很沉稳。   就是存在感很强,带着一身与现代人格格不入的的气势,让在他的注视下维修电路的物业小哥有点心里发毛。   聂淮舜昨晚一夜没睡,手机看到凌晨三点的时候就没了电,好在经过电视的洗礼让他多少明白些状况没有惊慌。   他在没有电的房子站了一晚,一点一点观察着这个对他而言过于陌生的世界。   裴初醒来的时候就看见聂淮舜一个人站在落地窗边思考人生,他打了个呵欠没管,将没电的手机插上充电宝,叫来了物业。   于是就有了现在这一幕。   物业与这一带的业主基本相识,自然知道这所房子的主人就是如今当红的影帝陆闲,只是没想到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聂淮舜。   看着对方穿着浴衣大摇大摆的到处乱走,显然两人是在同居。孤男寡男共处一室,好在物业小哥是个直男没想太多,否则换成八卦的狗仔,指不定闹出怎样的绯闻。   物业顶着聂淮舜视线的压力总算修好了电路,看着严重却并未花费多少时间,好在热水器也没有被烧坏。   物业走后屋子重新通了电,裴初拿出遥控器打开了空调。   如今已到了秋末临冬,温度已经开始骤降。陆闲的身体也就是现代普通人的水准,昨晚风吹雨淋的,今早起来的时候还有点感冒。   比不得聂淮舜这个昨晚淋雨淋了一夜,还能穿着浴衣大摇大摆到处乱晃的古代将军。   现代人和古代人的体质果然还是有些悬殊的。   裴初将空调遥控器放下,声音有点沙,问向聂淮舜道:“早餐想吃点什么?”   聂淮舜初来乍到,对这里的一切都有些不太适应,看着空调开启被放下的扇片,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此刻听见裴初的问话,他顿了一下,道:“客随主便,淮舜听顾、阁下安排便可。”   大概是昨晚电视荼毒有点深,他真的完全把裴初当成了和他一样穿越到这个世界的顾九。   他本就是无家可归之人,然而想到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有个同乡,聂淮舜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了一点安定之感。   聂淮舜顿了一下以后敏感的察觉到了裴初嗓音里的不对劲,他抬头看着裴初,有些关心的问道:“阁下可是身体不适?”   “叫我陆闲。”裴初纠正了一声,然后道,“感冒而已。”   看着聂淮舜迷茫的眼神,裴初无奈的补充了一句,“也就是风寒。”   聂淮舜恍然,他微微抿唇,想来也是想起了昨夜的那一场风雨,有些惭愧,他走进裴初伸出手想要去给他诊一下腕脉。   “淮舜略通医理,或许可以给阁下看诊一番。”   他的手刚伸出去就被裴初拦住了,他指了指聂淮舜被衣服遮住的胸口,笑了一声,“比起我,先管管你自己吧。”   “身上还有伤不是吗?”   昨夜天黑,聂淮舜穿了一身黑衣,身上的血腥味又被大雨遮蔽,裴初一时没有发现,后来浴室停电,裴初给聂淮舜冲泡沫也被他发现自己是穿越的事实转移了注意没有察觉。   加上这人身上哪怕带着一身伤表现的太过正常,看不出异样。直到今早他靠近裴初才闻到他身上那丝浅淡血腥味。   裴初从电视柜下面找到了医药箱,从里面拿出了消炎药,伤药和绷带。裴初也没说要自己给他上,只是告诉他用法后便将东西扔给他让他自己去浴室上药。   这些东西稀奇古怪,如果不是出于信任大概很难往自己身上招呼。   而聂淮舜身上的伤其实有些日子了,边城战事吃紧,在他自刎之前,还打了一场仗,那场杖说不上胜负,却在他结束之后,迎来了朝廷令他自刎殉国的诏书。   北俞的军队没有打败他,却让他死在了自己效忠的君令当中。或许北俞是想用这种方法离间他与朝廷,要么让他死,要么让他归降。   可见惯生死的聂淮舜其实无所谓自己会不会死,但他知道,教导他行军打仗,忠君为民的袁大将军绝不愿看见他降,所以他拿着剑走上了城墙,他身上带着为国效命的伤,城墙下却是拿着圣旨等他自刎的天子信臣。   往里是他守护的百姓与忠心他的将士,往外是大军压境,绵延数里,却与他遥遥敬酒一杯的敌军。   他心中没什么怨怼和不忿,只是平静的横剑于颈,想着童年时父母为他做的一碗羹饭,夕阳余晖下结伴归营的战友,和曾经出征之前,站在军前振臂而呼,面容沧桑却顶天立地的袁大将军。   他在边城的一生走向尽头,没有后悔也无愧于心,他尽之所能的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一切,将死之时也只想见见自己曾经故去的亲人战友。   结果自己最后竟没有死成,晴天霹雳当头而下,他以为他会去地府,没想来到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异世。   或者初见裴初把他当成勾魂使者的时候聂淮舜心里还有些期待,只可惜事与愿违。   聂淮舜被裴初打发进浴室上药,顺便给他拿出了一套新的洗漱工具。他就像教导一个三岁小孩一样一步步带领聂淮舜熟悉现代的生活。   所幸聂淮舜本人也是个从小兵走到大将军,主角开挂的人物,学习能力和观察力惊人,一早上下来已经有所适应。   这样的人只要抱心守性,不管在哪儿总能大展光芒。   裴初安排好聂淮舜自己又吃了感冒药,走进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只能找出些速冻食品和鸡蛋。   原主并不是一个喜欢做饭的,再加上裴初之前住院,原本一些还能吃的生鲜蔬菜也不剩什么了。   裴初只能随便煮了点水饺和汤圆,两人就这样简单的用了一顿早饭。   因为家里来了电,裴初便干脆用电视机给聂淮舜继续播放昨天他没看完的电视剧。   他闲着无聊,便也跟着一起看了起来。   拍这部戏的时候陆闲已经成功勾搭上了苏台,苏台为了捧红他,剧组班底和演员阵容都选的最好的,剧本也是。   再加上陆闲还算争气,凭着不错的演技,上演男一号也没被其他几位成名的老演员给压过去,让这部剧拍完刚一播放,便是一炮而红。   连带着陆闲也逐渐被更多人熟知。   只是拍这部戏的时候陆闲与女主演之间还传了点绯闻,当时苏台为此起过疑心,但最后都被陆闲以炒cp给电视剧增热度为由给忽悠了过去。   然后这位在其他事情上精明能干,却感情上一窍不通的霸道总裁就这么给骗了。   还因为自己怀疑陆闲而又给他补偿了一大笔好处。   也不知现在和他分了手的苏大总裁有没有因为想起这些而对他垂足唾弃。   裴初看着这部剧思索的是陆闲的人生,而聂淮舜则是抱着一种观摩和了解顾九这个同他一样穿越到现代前辈去看的。   当他看到女主角因为顾九为救自己受伤而对他生出情愫亲吻他的时候,他奇怪的问了一句,“那位可是阁下的夫人?为何没有在府邸见到过。”   裴初抬眼一看,电视里播放的正是顾九躺在病床上,身为警察的女主角看着他,明白自己的心意后,霸气的在顾九脸上落下一吻,将身为古代人思维传统的顾九调戏的满脸通红。   女主演叫明露,生得也是明艳大气,演起警察的时候也是英英飒飒,正气凛然又不失霸道。实际上对方在现实里也的确是这样一个人,陆闲心里挺喜欢他,但当时对方却没看上陆闲。   圈子里知道苏台和陆闲关系的人不多,恰好明露就是一个。明露是演艺圈的一姐,凭着自己的本事和实力一步步爬到这个位置上的人,最看不起也就是陆闲这种走后台,潜规则的。   于是拒绝得那叫一个不留情面,她和陆闲的绯闻刚出来没多久,转头就让工作室发了辟谣和律师函警告,都用不着苏台出手去给陆闲压。   裴初想着这些没什么感觉,心无波澜的就好像只是在看一场无聊又俗套的电视剧,听着聂淮舜的话随口一答,“合作过的同事罢了,你要说是我夫人人家可是不乐意的。”   说不定会立刻暴走起来就是给你脑袋上来一记手锤。   他想着想着笑了起来,嘴角弯弯,眼眸里漾起温柔的光。他这个样子其实和顾九对女主角动情的样子大相径庭。   可是落在聂淮舜眼里,却觉得比起顾九隐忍又压抑的爱,眼前人眼里的温柔才是对那女孩最坦诚真切的喜欢。   聂淮舜抿了抿唇,转过了头。   日子就这么安顿下来。   毕竟他们两人,一个是枕戈寝甲戍守边城数年,最后却被逼的不得不自刎殉国的倒霉将军;一个是穿梭各个世界,殚精竭虑布局谋划的倒霉反派。   像这样闲散平静的日子,于他们来说已然是一个难得的喘息。   裴初在网上给聂淮舜买了几套现代的常服,又带着他到小区外面的理发店将那头长发剪了剪。   一番拾掇下来,至少让他在外型上已经与现代的普通青年没有太大的差别。   顶多就是容貌出众,气质特别些。加之神情冷峻又不怎么爱说话,让人看着就觉得一名酷哥。   裴初这段日子基本龟缩在家,闲来无事,便只有进一步教导聂淮舜的适应现代生活。   这人学得快,加上电视看得多。一个月下来,对于现代社会的基本常识已经都有了解。   裴初其实记得自己刚刚做反派的时候穿越的世界也是一个现代社会,似乎与聂淮舜一样,初来乍到对他所触及的一切都倍感新奇。   他不记得自己生前的事了,在遇到系统之前,他就已是行走在无尽黑暗中的一抹孤魂。   瑀瑀独行,不知岁月流逝。   或许就像系统说的,裴初觉得自己生前大概的确是恶事做尽,导致阎王不愿收他,让孟婆只是给了他一碗孟婆汤后,就将他流放进黑渊。   只是这个系统实在是神出鬼没,每每都是丢下任务就跑,裴初孤身一人走过一个又一个的世界,依旧觉得自己活的像个野鬼。   但不管怎么说,活着的野鬼也比死去的孤魂强。 第101章 古穿今娱乐圈·八   南方的冬天不比北方,雪下的很少,伴着凄风冷雨,带出一片萧瑟的寒意。   骨裂的腿伤在冬天要显得更加难挨一些,腿上的石膏笨重,出行不便,还不方便保暖。   好在过了一个多月裴初腿上的石膏已经可以自己拆了。   石膏拆了以后骨折的地方差不多已经固定,只是依旧无法正常的走,不仅要戴上护具且仍需拄着拐杖。   如今这么休养起来,还是需要耗费些时日的。   好在裴初本就是一个散漫的人,再加上这些日子聂淮舜逐渐对现代生活熟悉以后,更是主动包揽了家中大事小事的一应家务。   虽然这期间损坏了裴初不少电器,但好歹如今也能熟练使用现代工具。   没事做的裴初在家闲着无聊,便只能以睡觉打发时间。   渐渐的聂淮舜便也发现了他懒散的性子,平日里总在睡觉,就算睡醒了也是一副疲惫的样子。   好像倦到了极致,便不想醒来了。   当然裴初只是把这称作冬眠,天冷了犯困很正常,再者他前面几个世界弯弯绕绕,需要操心操力的事情太多,如今来到这么个剧情简单的世界,当然想要偷偷懒。   甚至如果主角攻不是在自己身边的话,他偷懒能偷的更安心些。   现在是十一月,天气越来越冷。   裴初刚从午睡中醒来,睡眼朦胧的打着呵欠拉开窗帘,一眼便看见后院里聂淮舜正在练武。   上午下了一场细雨,地面有点湿。聂淮舜手里拿着一杆表演枪——那是裴初看他拿着晾衣杆练武后给他买的,只是表演用的假枪,比不上真的。   然而在他手上挥舞起来时,却是气势如虹,卷着枯叶草木,带着强劲又凌厉的枪风。   聂淮舜的枪法一绝,上阵杀敌,无往不胜。可如今,已经没有他需要打仗的地方了。   裴初靠在窗台边上,手掌撑着脸颊,看着下面聂淮舜收起最后一个枪势。他身量颀长,手持长枪,一身飒飒,是与现代人们截然不同的凌厉与气质。   裴初轻轻一笑,赞许出声:“好枪法。”   聂淮舜抬头,肃肃冷风吹起白色的纱窗帘,隽雅的青年懒洋洋的倚在窗边,轻轻歪着头,抬手对他露出一个笑。   浮云流散,朔风微寒。   青年笑容清浅,像是春波绿水里,被柳叶漾开的涟漪。   聂淮舜怔怔,随后将目光移开,“阁下武艺非凡,淮舜只是献丑罢了。”   聂淮舜这话说的实属谦虚,裴初瘸着一只腿哪能看出什么武艺,只不过受电视剧的影响,一直把他当成那个武艺高强,轻功卓绝的刺客顾九罢了。   而实际上这个世界可不像武侠世界那般有什么凌波微步,踏雪无痕的轻功,聂淮舜显然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吊威亚。   裴初听见他的话笑了笑,起身从楼上下来。聂淮舜也将手中的那一杆表演枪放回了院子的墙角。   两个人住在一起的生活气息很重,裴初一觉睡到傍晚,现在差不多是将要准备晚饭的时候了。   于是,聂淮舜看着下楼的裴初,问:“晚上吃什么?”   “清蒸鲈鱼,杏鲍菇,和萝卜汤?”   他们在家无事,一日三餐都是自己解决。当然买菜也是自己去。   聂淮舜点了点头,跑到玄关就打算换鞋出门,裴初看了一眼外面的天气,从挂衣架上拿起一件风衣扔给他,“天冷,好歹注意点。”   聂淮舜接过衣服点点头,低声应了一句,“我很快回来。”   这样的场景好像上演了很多遍,聂淮舜走出门,回头看了一眼那家两层的小楼别墅。   这一带住户之间隔得远,三三两两,并不成行。   路道两边种着四季常青的松柏,到了冬天叶子显得更加苍翠。冬日萧条,冷风弥漫,却吹不散身上带来的暖。   这个世界很太平,太平得让从前在硝烟里打滚,见惯了浮尸饿殍,血流成河的聂淮舜不敢想象。   他在边城一生奋战都未曾见过盛世的影子,却没想到历经自刎殉国以后,来到了一个他从未奢想过的世界。   聂淮舜融在菜市人群里,蔬菜摊的阿姨看着他热情的露出了一个笑,还额外的送了他一颗白菜,聂淮舜低头道了一声谢,该给的钱还是不少。   如今他对于这个时代的交易已经熟悉,不再需要开始时裴初全副武装的陪同出门。   他本是因为影帝的身份不好被人认出,却被聂淮舜当做这是刺客的职业素养,每次出门都要做一番伪装。   也是裴初穿越的时空多了,对各种技能都有掌握,这才让他几次出门都未被群众认出。   当然,这也让聂淮舜更加确定的把他当成顾九。   赶回去的时候裴初已经在煮饭,听见开门声从厨房里探出半边身子,与推门而入亡国将军恰好相视。   青年眉眼清俊微微一笑,很平常的说了一句,“你回来了。”   话语散漫看不出几分关心,可内里似乎又藏着一点暖,隔着风和雨,隔着边城的城墙,和营角连天的夕阳。   聂淮舜手指捲了捲,关门换鞋,走进屋内,也很平常的应了一声,“我回来了。”   历经塞北风霜,失去边城以后,聂淮舜在这个异世中,恍惚又有了一个归处。   *   这一边勉强还算是岁月静好,另一边却有些风雨欲来。苏母把苏台遣送到国外,原因是什么苏家人都是知道的。   苏父做为一个政治家,虽然已经退了休,单单挂了一个荣誉称号,但影响力还是在的。   只是苏父对苏母的公司,以及对娱乐圈里的弯弯绕绕,不会太过干预。不如说正是考虑他这一层影响,亚华的风气一直都是娱乐圈里最正的存在,藏污纳垢的艺人很少。   结果千防万防,也没有防到自家儿子一颗大好的白菜被猪拱了。   但要说陆闲这人渣,偏偏在危急的时候还能主动挺身出来护住苏台一命。而如果说他不渣,诓起金钱和资源来,又毫不手软。   反复无常,琢磨不定。   苏母这会儿选着答应给陆闲的那两年影视资源来也是烦的慌,尤其是想起自己给的那一千万美金更是觉得憋屈。   扔支票的时候爽是爽,但事后想起来还是觉得草率了。   苏母心里憋闷,想着自家那小子实在太不争气,二十几岁了还被人欺骗感情,如今被扔到国外还狗狗祟祟不安分,不断想耍小手段溜回国。   苏母心中冷笑,毫不留情的断了苏台的资金链,端足了一副要棒打鸳鸯的恶婆婆姿态。   一旁的苏父将手中的报纸往下一折,无奈的看了苏母一眼,“你这又是何必,你越是逼他,他越是心心念念想要反抗。总归那陆闲收了钱又与你达成了协议,是个什么样的德行已经暴露,你儿子不至于真蠢到被他一骗再骗。”   苏母沉默了一会儿,或许是出于女人的直觉,又或者是之前与陆闲相见的一面看出了这人的不简单,她总觉得自己儿子以后会在他身上栽一个大跟头。因而下意识的,她一而再而三的去阻止苏台与陆闲见面的机会。   哪成想这小子一点儿也不领情,半点不知道她的良苦用心。   手里筛选这那些可以分算出去的资源,正气着的苏母听着苏父的话,直接怼了一句,“你懂个P。”   “是是是,我懂个P。”   在外叱咤风云的苏父这会儿好脾气的应着,放下报纸拿起苏母桌上的资料看了看,随意的一笑。   “你答应那小子说要将这些给他就给呗,越顶级越好,免得被人说我们苏家小气,苏家儿子也不值钱。偿还恩情的事,总要好好报答,以免日后纠算不清。”   “至于这下子能不能吞得下,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到底是混迹了官场多年的老狐狸,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藏着危机四伏。不太涉及娱乐圈事物的苏父,嘴里说着对孩子放宽心,护起犊子来也是毫不手软。   这姓陆的要是知情识趣离他家小子远点也就罢了,若再要招惹,显然就不太聪明了。   苏家姐姐坐在阳台,红唇咬着一根香烟,手指取下,悠悠的吐出一个烟圈,嘲笑的勾了勾嘴角,“这个没眼光的傻弟弟诶。”   *   远在国外的苏台打了一个喷嚏,待在陆家别墅的裴初也不知道来自另一边主角受家族势力对他极不友好的态度和讨论。   吃完晚饭后裴初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散步做康复训练,聂淮舜在里面洗碗。   这个在战场上杀伐果断不近人情大将军,做起家务和照顾起人来出乎意料的细心体贴,或许是从小吃苦长大,反而更能体贴他人苦处,也难怪在边城时那么受人爱戴。   电话响起的时候裴初没听见,聂淮舜从厨房里洗完碗出来,发现响的是座机。   陆闲在家装的,平时不怎么用,基本联系的都是小区物业之类人员,聂淮舜在屋里一时没看见裴初,便自己接起了电话。   将电话放到耳畔,却没有出声,他至今都对这个来自现代世界的顺风耳感到神奇和敬意。   那边的人对这手机这边没有说话也不在意,自顾自的开了口,“陆影帝,上次你让我们办的事情已经办妥了,你看尾款是不是给结一下。”   聂淮舜没说话,皱了皱眉。   那边的陈哥没听到回应,也有些不耐,“陆闲,你什么意思?老子辛辛苦苦给办的户口不要了是吧。”   聂淮舜听到这里的时候有些不悦,他顿了顿,说了一句,“稍等。”   电话那头听见一声陌生的男声也有点愣,在电话里嘀咕了两句。他说什么聂淮舜并没有听清,扭头打算去找裴初的时候发现对方已经进了屋。   “有人找你。”   座机是无线的,话筒可以拿开,聂淮舜将电话递了过去,裴初看了一眼话筒的号码已经知道是谁。   从他手里接过电话,裴初刚刚开口喂了一声,电话那边就传来一声嗤笑。裴初没有在意,转身又出了落地窗,他倚靠着缘廊的木柱,聊起了这通电话。   冷夜幽寂,室内的灯光洒到走廊,在黑暗中分割出一片光影。   他侧对着光,笼在朦胧夜色里的眉眼淡淡只是寻常,然而电话那头却是涉及各种放贷造假非正常营业的黑。   陆闲之前在社会中摸爬滚打,结识了不少三教九流,若不是陆闲后来进入娱乐圈,或许他自己也会是当中的一份子。   陆闲没资源,没背景却能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地位,算起来也是草根逆袭了。   然而这个逆袭并不光明,也不正大,就像他可以为了资源假装弯的去勾搭苏台一样,他所走过的一路也充满了算计和阴暗。   虽然成名以后陆闲想极力与这些人撇清关系,但有的时候这些人手里的渠道也可以给他提供便利。   就好像现在,不方便出门又不像苏台那样有什么正当的资源的裴初,要想解决聂淮舜这个凭空出现的黑户身份问题,只能利用一下陆闲身上这些不正经的人脉。   这样的事情他们还算精通,说不上多良心,但也还算有信用。他只需要他们提供一个干净的户口和籍地信息,拿着这些去给聂淮舜落个户,便能正式给他营造出一个能在这个社会行走的新身份。   他做的干净利落,也不怕花钱,就算日后被人查起来也不怕任何人察觉不对。   他这样的手段连那边的陈哥都有些惊叹,不由得调侃道,“陆闲,你以后要是在娱乐圈混不下去了,不如来我们这边怎么样?”   裴初笑了笑,只说了一句,“别咒我啊,陈哥。” 第102章 古穿今娱乐圈·九   裴初的腿伤在慢慢恢复,通过平日里在家做的训练,渐渐的已经能够脱离拐杖走上几步。   只是仍有些一瘸一拐。   这些都在预料当中,毕竟骨折没那么容易痊愈,不像聂淮舜那么身强体健,战场上落下的伤也只需要养上几天就能恢复得七七八八。   陆闲的身子有些体弱,容易着凉。裴初先前就得了一场感冒,他吃了两天感冒药便没怎么放在心上,后来也不太严重,只在冬季天冷时反反复复一直没有好全。   拖到这几天,已经有点发烧。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睡觉睡得太多让免疫力下降的缘故,裴初心里嘀咕,却也老老实实的按时吃药。   聂淮舜自觉监督,每到时间都会从医药箱里找出感冒药给裴初送去。   在裴初的教导下他对现代的字体已经识得了大概,毕竟简体字是由楷书转化而来,万变不离其宗,辨认起来并不困难。   晚上裴初在泡澡,二楼主卧的浴室里有浴缸,从裴初腿上打着石膏开始就是在这里洗的澡。   而现在裴初感冒,泡泡澡也容易出汗。   他的生活很规律,一般在洗完澡九点多的时候就准备上床睡觉,聂淮舜会在睡前替他将药和水拿上来。   这次聂淮舜上来的时候裴初刚洗完澡,浴室里传来放水的声音。裴初穿着一身宽松的浴袍从浴室里走了出来,一眼就看等在房间里的聂淮舜。   他刚洗完澡,身上带着热气,拿着一块毛巾擦着头顶湿漉漉的头发,水珠顺着发尖坠下,偶尔流过他的眉间鼻梁,顺着他的下颔划落,隐入锁骨。   风姿隽爽,湛然若神。   在边城糙生糙养长大的聂淮舜很少见到这样雅致的人物,他移开目光,莫名的觉得耳朵有些发烫。   裴初看着给他送药上来的聂淮舜,对他说了一声谢,因为感冒,浓重的鼻音让他的声音带了些沙哑和软。   这是他平日里很难露出的模样。   聂淮舜低头应了一声,“不必客气。”便打算将药和水放到床头柜上离开。   裴初这会儿没拄拐杖,挪着腿一瘸一拐的向着床头走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刚洗完澡脚下有点打滑。   临近床边的时候,裴初一个踉跄没战稳,身体向前摔去。   裴初眉头一跳,伸出手想要去撑,不想旁边人反应比他更快了一步。   聂淮舜看见裴初摔到的时候下意识的心中紧张伸手去扶,只是这一下猝不及防,两人都没有站稳,聂淮舜刚刚接住裴初,自己也被惯性带退两步撞到床脚,两人一起摔在了床上。   刹那间裴初带着热气的身子砸进聂淮舜怀里,好像有什么在他心头敲了一下,咚咚作响。   聂淮舜抬头看着摔在身侧的裴初,对方眉心微蹙,睫毛纤长,微一抬眼,他便蓦然望进一双的清凌凌的眼眸,霎那间便犹如坠入了一汪幽潭。   聂淮舜突然觉得呼吸一窒,从前面对千军万马,九死一生都能镇定自若的大将军,此刻突然手足无措起来。   床被的柔软让他如坠云端,怀中人沉在手臂的力道也让他生出眷念。   脑子里一瞬间冒出些孟浪想法的古代将军耳朵发烫,他猛地抽回手起身。   “你伤未好全,走路小心。”聂淮舜顿了顿,他不敢看裴初,只能强作镇定般道,“早点休息,淮舜告退。”   话落,便落荒而逃。   只是这一场意外不过片刻,裴初并没有放在心上。   却不知另一边,有人冷夜吹风,心跳如鼓。   *   周谊再来找裴初的时候已经是十二月底,临近元旦,马上就要翻到新年了。   这段时间启皇对陆闲的态度有些微妙,本来陆闲是一块璞玉,启皇签下他也是想好好打磨,将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为公司的摇钱树。   却不想一朝和苏台闹僵,璞玉成了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于是启皇在裴初养伤期间对他放养,也想看看苏家对陆闲的态度。却没想到素来以小心眼,护犊子著称的苏家,面对这个从亚华跳槽,又欺骗他儿子感情的小影帝陆闲竟然变得一番常态。   非但没有报复,与陆闲解约都解得和和气气,半点没有艺人与东家闹翻之类白眼狼的传闻流出。   如此也就算了,可当周谊收到苏母送来的那一份可以说是为陆闲独家打造的两年影视资源时,整个启皇的人都觉得有些魔幻。   ……这是怎么了?   陆闲给苏家那一大家子喂了迷魂汤了?   虽然难以想通,但白给的资源不要白不要。于是冷落了陆闲快三个月的启皇,终于再一次找上了裴初。   当然之前也不是没有联系,做为陆闲的经纪人,周谊每隔几天都会给裴初打电话慰问一番。   然而他手下不止陆闲一个艺人,加上年关将近,各种工作也忙碌起来,于是便一直没什么时间抽空过来看望一下。   当然对方也很懂事的说让他先忙工作,不用操心自己。   这不由让周谊生出点愧疚出来,于是开车来看望的时候,除了苏家送来的那份合同,周谊还顺便带了两瓶高档红酒。   开车来到陆家小区,门铃刚按响,他以为会见到瘸着腿一脸散漫的陆闲,没想到来开门的,却是一个身量高挺,气质冷峻的陌生青年。   这人身高超过一米九,周谊只到人家的肩膀,他退后一步,才看清对方的脸。   也就二十岁上下的模样,一头挺随意的短发,穿着也是很普通的毛衣马甲,但生得洵直清正,萧疏轩朗,就算放在娱乐圈里的一众帅气美貌的男明星当中,也有着独具一格的吸引力。   周谊先是以职业的眼光评估了一番面前人的长相,脑子里在圈内排查了一番有没有这么一号人,发现是真的不认识后才笑道,“你好,我来找陆闲。”   周谊这时候心里其实已经觉得有点怪异,毕竟陆闲的资料里不一直都是孤儿独居的吗?   给他开门的人没有说话,往屋内扫了一眼,房门也因此更开了些,周谊一眼便可以看见屋子里的情形,裴初刚从楼上下来,睡眼惺忪。   然后周谊眼尖的发现裴初身上穿的毛衣与聂淮舜身上的是同一款,一浅一深,宛若情侣装。   于是周谊嘴角的笑容僵了。   裴初倒是没有多想,看见周谊后抬了抬手,让聂淮舜将人带进来。   现在是清晨,周谊一大早就来陆闲家拜访,想着给对方一个惊喜,没想到却是对方先给了他一个惊吓。   不过是三个月没见,陆闲身边怎么就有人了?   还是同居?   还是个男人???   周谊心里惊疑不定,一进屋就将裴初拉到一边。两人到了院外,周谊指了指在客厅里的聂淮舜,问道,“那是谁?你的新欢?”   他的语气并不好,带着责问,“陆闲,你和苏台分手不会就是因为他吧?你其实也喜欢男人?”   这怪不得周谊心中顾虑脑洞大,毕竟娱乐圈里这样那样的惊天大瓜总是不少。虽然陆闲号称自己是个直男,但凭借他和苏台交往过的经历,哪怕说是为了骗取资源,也没那么可信。   保不准和苏台处着处着就弯了呢?   毕竟在这行干久了就知道艺人间的性取向各种各样,但这其实也不是什么问题,问题是娱乐圈里明星传出恋情是大事,更何况还是与同性的恋情。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外界的舆论足以使一个当红明星跌落谷底,再也爬不起来。   周谊刚刚拿到苏家送来的资源,陆闲的大好前程可以说是近在眼前。   可如果陆闲被爆出与同性恋人同居,可以想象他后面会摔得有多惨,对启皇来说,也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裴初知道周谊在担心什么,也并不对他严厉感到生气。他在院子里的缘廊边坐了下来,如今他腿伤也算好的差不多,已经不再需要拐杖了。   他悬着腿在廊外晃了晃,声音浅浅,漫不经心,“那不是我的新欢,我也不喜欢男人。”   “只是腿伤请的监护,你不用担心。”   他抬起眉眼看向周谊,这会儿阳光正好出来,金灿灿的洒了一片,带起些微的暖。   他说的随性淡然,轻描淡写的好像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仅仅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误会罢了。   因为说的是真话,反而不在乎别人的揣度。   周谊心里略微宽心,他又问了裴初一遍,“当真不是?”   “当真不是。”   他回答的如此笃定,周谊便也暂且信了。   这时候聂淮舜在厨房里准备早餐,他想着这段时间裴初的感冒还没好,便又煮了一碗雪梨汤。   在这几个月的时间,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个世界的生活,也一直没有怀疑,陆闲就是同他一样穿越过来的顾九。   没有人知道,能够在漆黑寒夜里遇见这颗孤星,对聂淮舜而言,是多么重要。   聂淮舜把周谊当做顾九在这个世界认识的友人,就像电视剧里那些一开始并不信任后来却与他出生入死的警察朋友一样。   他心里多有敬重,也有着好奇,他自以为对顾九的过去有所了解,可他却从来没有在电视上看见过周谊。   当然,他也无意打扰两人的对话。   那边周谊放下了心,裴初便问他今天来找自己是为了什么事。   说起这个周谊眼睛发亮,从包里拿出那份两年影视资源的合同递给裴初,“苏家送过来的,你看看。”   这是一份很细致也很慷慨的合同,一线导演,顶级IP,每部戏几乎都是男主角,并且不管是团队阵容还是后面的资本运作都是无可挑剔,可以保证陆闲在接下来的两年里绝对大红大紫。   当然这些行程紧密,工作地点不是在国外就是绝对封闭隐秘的拍摄基地,也几乎没什么私人时间,让他喘气。   可以看得出来苏家有多么杜绝他与苏台接触了。   而当这份合同送到裴初手中,裴初便也知道,主角受要回国了。   这是苏家给他提的醒,不要忘记他们之间的协议。 第103章 古穿今娱乐圈·十   裴初签合同的时候没什么犹豫,毕竟等了这么久,他终于等到了将剧情圆回来的机会。   周谊虽然好奇苏家人为什么对陆闲这么大方却没有多问,毕竟这对启皇来说,也是白捡无害的资源。   两人并没有谈多久,周谊在裴初签下合同之后便打算离开。这时候聂淮舜从厨房里端了早餐出来,看向周谊问道:“这位先生可要留下用餐?”   周谊不知道怎么觉得别扭了一下,他抬头看着聂淮舜,然而聂淮舜的目光却透过他看向了自己身后的裴初。   裴初这些天感冒,说话的时候喉咙有些痒,不时溢出几声咳。咳嗽声刚刚响起,聂淮舜便拿出熬好的雪梨汤走了过去。   这位被陆闲说是监护的男人话并不多,但可以看出是个沉稳体贴之人,可这种体贴落在周谊眼里却有些细心过了头。   从第一眼看到聂淮舜的时候,周谊就觉得他身上的气质似乎与这个世界都隔了一层,唯有目光转到裴初时,那道看不见的壁垒才会松上一些,无形的将眼前人容纳进去。   很奇怪,但这两人之间确实有一种不一样,却又莫名相似的气场。   周谊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他并没有留下吃早餐。那份合同项目安排紧凑,最近的一部戏就在元旦以后开拍,陆闲可以说是天降男主角,进剧组之前怕是要有许多准备。   他赶着回公司安排工作,临走之前还是不放心的和陆闲说了一句,“陆闲,你前程大好,但也要洁身自好,不要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黑历史毁了自己。”   裴初笑了笑,他看着周谊点头,“你放心,我一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还有两天就是元旦,周谊急匆匆的来,又急匆匆的走了。他来时除了那份合同,还给裴初送了两瓶高档红酒。   他如今腿已经好的差不多,拿起酒瓶看向聂淮舜,“快过节了,喝点?”   聂淮舜不知道周谊走之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看着裴初手中的瓶子也认出了是酒,他顿了顿,微微皱眉,“你骨伤不过刚好,不宜饮酒。”   “喝一点儿还是可以的。”裴初摩挲酒瓶,轻笑叹道,“就一点儿,不醉人的。”   聂淮舜虽然长在民风豪迈的边关,但自身酒量并不好,通常在边关将士酣畅尽饮的时候,他自己默不作声的坐在一旁,闻着酒气就已经有些昏昏然。   但他好面子,不愿服输。少时第一次被军中战友诓着喝酒的时候咚咚咚的灌了一整坛,然后这位内敛的将军骑着一匹马,提着一杆枪,孤身一人深夜出了军营。   身后战友们在追,他便带着十几个人突袭敌军侧锋,以一敌十,再一把火烧了敌人的粮仓。   黎明归来时,全员幸存,他自己马上还挂了十来颗敌军人头。   那一战,打响了少年战□□声,只是从此以后,袁将军便勒令不准他再喝酒了。   等到袁将军死后,聂淮舜成了大将军,身边熟悉的人越来越少,身上的责任与禁锢越来越多,他也不怎么会去喝酒。   然而逢年过节总是有点特别的。   元旦的前一晚,裴初带着聂淮舜坐在院子廊边倒了两杯酒。今天天上没有月亮,城市里到处都是彻夜长明的霓虹灯,让天上的星星也只能零星的看见三两颗。   乌云浮卷,夜风冷寂。   头顶的夜灯黯淡,院外的路灯昏黄。   裴初拔下酒塞,在两人的高脚杯里一人倒上浅浅的一层。殷红的酒液撞在透明的酒杯中,泛出酒香。   葡萄酒在边关并不少见,却也很珍贵。但不管珍贵不珍贵,军营里的人一般不会把酒送到聂淮舜面前糟蹋。   聂淮舜按着酒杯的杯底,神情有些沉默。   他抬头看向眼前的裴初,朦胧黯淡的灯光笼在他的眉眼,就好像他们第一次初见之时,那个风雨交加的雨夜。   聂淮舜有时候会想如果他来到这里遇见的不是顾九会怎样,漂泊异界,对他而言其实与那死后四处游荡,无处可依的亡魂并无区别。   聂淮舜会觉得,他不会再有家了。   流落异世,更是谈不上归属。   可最后……他遇见了顾九。   当一缕孤独彷徨的幽魂遇到另一个相似的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种被老天眷顾的幸运?   聂淮舜低头笑了,他来到这里很少笑,边城战事渐紧他亦是肃穆以待很少展露笑颜。   然而此时此刻,他一笑,好像塞北风霜拂开明月,关山冰雪融成春水。他举起酒杯,与裴初郑重敬道:“淮舜一生所失众多,所得无几,牵爱之人皆已离去,幸得遇君……”   他眉眼轻弯,低头注视,眸中深处藏起一点温柔。他想起了那一夜怀中的重量,以及在冷风里不断鼓动喧嚣的心跳。   他好像还没喝酒就已经醉了,将军轻声说道:“吾心有寄。”   他低头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耳尖似乎弥漫上了薄红。   裴初提起酒杯的手一顿,看着眼前一口气就将酒杯喝空的将军。他不紧不慢的拿起酒瓶,又给他倒了一点。   裴初声音平淡的问他,“我是谁?”   聂淮舜似乎有些醉了,他顿了一下,反应道:“顾九。”   裴初轻声笑,摇头,“我不是顾九。”   “那……”聂淮舜又喝了一杯,打了个嗝儿,“陆闲。”   裴初还是笑,晃着手中的酒杯也是一口饮尽,他依旧摇头,“我也不是陆闲。”   聂淮舜醉眼朦胧中已是带着一点疑惑,他怔怔的看着裴初,“那你是谁呢?”   裴初放下酒杯,仰头看着天边黑云,冷夜无边,他唇角动了动,无声的笑道:   “裴初,一个反派。”   “一个骗子。”   聂淮舜已经看不清裴初在说什么了,他很快就醉了过去。他没喝多少,只是两个杯底,这便足够让他倒在走廊上陷入沉睡。   睡梦里,他微微皱起眉头。   裴初给他盖了一件外套,他独坐廊边,自饮自酌,将一瓶红酒喝了个见底。   喝完以后他轻轻一叹,也是有些醉了。   *   聂淮舜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是在沙发上,客厅空调开了一夜,他身上盖着一张毛毯,身上有着酒味。   他起身环视了一下,天才蒙蒙亮,泛着熹微又冷清的光。脑袋带着些醉酒的昏沉,聂淮舜不适的皱了皱眉,起身到浴室洗了一把脸。   他还记得昨晚的事,记得与裴初喝酒,也记得与裴初说的话,更记得醉酒之前,他与裴初表明心意。   他其实知道有些不合时宜,因为顾九是有爱人的,那位电视里看到的女警察。对方陪在顾九身边,不离不弃,生死相依,即使聂淮舜不知道为什么在顾九养伤这段期间一直没见到她。   但聂淮舜知道,顾九心有所属。   然而他只是想告诉他罢了,告诉他,遇见顾九,与他相识,是对一无所有的聂淮舜而言,难得可贵的幸运。   他唯愿倾尽一生,护其周全。   想到这里聂淮舜关掉水龙头,他没有见到裴初,以为他已经上楼睡觉。   他也没有怪罪裴初把他扔到沙发,毕竟对方腿伤也才刚刚痊愈。   聂淮舜放松心情,像平常一样想去厨房准备早餐,才刚走近才发现餐桌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压着一张方形的小卡片,是对方曾经提起过的身份证之物。   这是裴初通过陈哥给聂淮舜办理的,而纸条上寥寥数语,写的却是——   “聂淮舜,我有的路要走,就此分道扬镳吧。”   “房子是你跑腿的酬劳。”   除了这些,边上还放了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叠不薄不厚的现金。   聂淮舜指尖一颤,瞳孔略缩。他拿着纸条上楼,推开主卧,里面空无一人,整洁的床面也没有人睡过的痕迹,唯有半扇窗户洞开,冷风吹起白色的纱窗帘。   聂淮舜眸光幽深,手中攥着纸条又下楼,他将整栋房子里里外外找了一遍,都没有找到那人的身影。   他就这样走了,猝不及防,没有招呼。   好像真就是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刺客。   聂淮舜突然觉得呼吸有些凝滞,他想是不是自己唐突的心意让他觉得冒犯了。   是吧,大概没有多少人会觉得被断袖之癖发生在自己身上,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男人的眼眶泛出一点红,看着纸条上写的那句分道扬镳,心中蓦然苦涩起来。   待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他突然发现本以为已经开始熟悉的世界,又变得无比陌生起来。他好像又回到那个初来乍到的雨夜,孤身一人,凄然彷徨,怅然若失。   就在这人门铃突然响起,聂淮舜一愣,以为是那人去而复返,一向稳重的大将军近乎慌乱的前去开门,他想和他认错。   然而大门打开,出现在门口的却是一个陌生男子。   对方穿着一身英伦式的西装,外面套着一件长风衣,目若桃花,骨秀神清。   正是从国外归来的苏台。   他按响门铃之前本是有些紧张,确认自己一身装扮精致整洁之后等着屋里人开门。   他以为出来的会是陆闲,准备好的开场白刚说了一个‘你’字就愣住了。   他与聂淮舜一照面,两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不好看。   苏台现在的心情大概和周谊是很像的,他被苏母断了资金链,费了好大劲才从国外偷跑回来,一回来就来找陆闲。   他是知道他家的,同样也知道他是独居。   结果这才几个月没见对方家里就冒出个男的?虽然他们已经分手,但他这找下家的速度是不是有点快。   苏台的心情微妙至极,但常年维持的霸道总裁人设让他稳住了,他容色冷淡的对面前的聂淮舜点了点头,道:“我找陆闲。”   聂淮舜垂眸望他,他身量高,压迫感足,苏台笼罩在他的气势中有些不舒服,却又不想认输,抬起眼眸与他对视。   仔细打量一番后,没在对方外貌上找到什么缺点,便只能在心里评了一句,“帅是帅,但肯定没我有钱。”   苏台这会儿心中忐忑,他不知道自己再来找陆闲对不对,只是车祸以后他妈把他送到国外绝对是有事瞒着他,她越不想让自己知道,他就越想弄清楚。   聂淮舜望着眼前说是要找陆闲的男人,他不认识他,也没在电视或裴初身边见过这人,于是他问,“你是谁?”   “我是他的,”苏台闻言顿了顿,抿唇道,“前男友。”   聂淮舜:“……”   聂淮舜有些惊愕,他之前尚觉得自己的心意唐突了顾九将他吓跑,这会儿冒出个前男友让他觉得有些荒唐。   他哑然道:“顾九有女朋友。”   突如其来的跳跃让苏台不明所以,“什么顾九?”   聂淮舜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顾九不就是陆闲?”   “是陆闲,也不是。”苏台揉了揉眉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陆闲家门口和不认识的人讨论这种问题,“那只是陆闲演的一部电视剧而已。”   他放下手,再次问:“陆闲在家吗?”   聂淮舜有些木然的松开了房门,他顿了顿,让苏台进屋。时隔三个月,这位来自古代的将军终于向人问道:“电视剧……是什么?” 第104章 古穿今娱乐圈·十一   苏台跟着聂淮舜进了屋,这栋房子不算大,却很整洁干净,不少细致末节都充满了两个人一起生活的痕迹。   苏台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番,然后又看向了身边问他问题的聂淮舜,他没什么心思回答对方电视剧是什么,而是心情沉痛的问:“你和陆闲在同居?”   天可怜见的,他和陆闲交往了一年都没有过同居。   聂淮舜闻言将手中的纸条揉进掌心,敛眸道,“只是被聘请过来照顾陆闲养伤的跑腿而已。”   “养伤。”苏台抓住关键词,忍不住追问,“他受的什么伤?什么时候,怎么受的?”   他心里砰砰跳,隐隐好像知道了事情的答案。   当初苏母和他说陆闲在他发生车祸的时候,就对他弃之不顾,一走了之。可苏台清楚的记得当时在车撞过来之前有人推了他一把。   他一直觉得那人是陆闲,正因如此他才在母亲的压制下想尽办法从国外回来弄清楚。   然而聂淮舜面对苏台的追问却是有些不悦,他面容冷峻,眸色幽沉的注视苏台,“先生还未回答淮舜的问题。”   两人见面莫名有种情敌见面分外眼红的氛围。   苏台顿了顿,聂淮舜温良恭谨,然而除了这一面聂淮舜也是一个很沉冷果断的人。   一匹凶猛善战的狼永远不会因为性情温顺就被当做一只懦弱的犬,但苏台身为掌管大半个娱乐圈天下的亚华总裁,虽然有时不太着调只想摆烂做条咸鱼,正正经经谈个恋爱外,对外亦是说一不二。   他在屋子里扫了一圈,又从聂淮舜的态度推断,陆闲这会儿大概是不在家的。   苏台不知道该遗憾还是松一口气,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陆闲还会回来,于是便想在这里等他。顺便解答一下聂淮舜之前在门口问的那些有点可笑的问题。   有时候真相就是这么荒谬且猝不及防,聂淮舜从来没想到,他从边城来到这里的三个月时光,竟是一直生活在一个谎言里面。   所谓的电视剧只是一个个虚构的故事。   这个世界没有顾九,也没有一个和聂淮舜一样穿越到现代的同类,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有的只是一个叫做陆闲的演员。   苏台看着听了他讲述而陷入沉默的聂淮舜愣了愣,气氛变得有些沉重和尴尬。   苏台莫名觉得眼前的男人有些悲哀和难过,他不知道因为什么,只能转移话题道,“那什么……陆闲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   聂淮舜沉默了很久,就在苏台尴尬的想要用脚趾头抠地板的时候,这人终于又开了口,声音微哑,“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他不会回来了。”   苏台觉得有些不对,“他家不是在这儿,他不回来能去哪儿?”   聂淮舜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递给了他那张被他捏在手心里的纸条。   已经很皱了,但还是能看到上面陆闲写的话。   房子只是房子,并不是家。   他说着这是给聂淮舜跑腿的报酬,或许这对一无所有的聂淮舜而言,已然是一笔酬劳不菲的奖励。   三个月的朝夕相顾,一栋房子便已两清。   看上去更像是一笔分手费。   苏台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他看着聂淮舜问,“你现在可以告诉我陆闲受的什么伤,怎么受的了吧。”   聂淮舜信守承诺,“他说是车祸,伤了腿,养了三个月。”   苏台听到这里心中一跳,他将纸条重新塞给聂淮舜后,就想要离开了陆家,然而刚转身就被聂淮舜按住肩膀,他垂眸看着苏台,问:“你知道陆闲为什么出的车祸?”   他顿了顿,又道:“前男友是什么意思?”   *   回到苏家的时候,苏台还是觉得肩膀有些疼,虽然有些吐槽对方的力气,但苏台这会儿显然没心思计较这个。   他急匆匆的赶回苏家推开了自己家的大门。   今日元旦,苏家一家子都在。   他们看到跑回来的苏台也没意外,毕竟从他在国外消失在他们视野以后,苏家人就知道他一定会回国,并且一定会去见陆闲。   所以苏母才会提前给陆闲送去那份合同。   果然听见苏台回来以后就问,为什么要瞒着他陆闲因为救他被车撞到骨折的事情,并且还将他送出国。   苏母是早有准备的,在听见他问的时候就将那份两年影视资源的合同以及一千万美金的汇款记录拍到了苏台的面前。   苏台看着愣了愣,没忍住吐槽道:“妈,你是狗血豪门剧看多了吗?这是什么我给你一千万你离开我儿子的恶婆婆戏码。”   苏母:“……”   苏母反手一巴掌拍在自家儿子脑门上,虽然这臭小子说的是事实可为什么这么气人。   苏母不想承认当初她拿着支票去找陆闲让他和自己儿子分手,并被对方来了一个狮子大开口的事情。   她拧着自己儿子的耳朵开始恨铁不成钢,“这还不是你不争气,否则你妈我用的着破财免灾吗!”   苏台觉得自己很无辜,老实说他回来从聂淮舜那里知道陆闲因为自己车祸受伤的真相以后心里还是有些高兴的,他至少能认为在陆闲心里,他们之间交往的那一段经历,不全是虚情与假意。   可当苏母拿出这份合同时,他心里有些沉,恍惚觉得自己好像乱入了什么因为误会和家长阻挠开展的虐恋情深戏码。   苏家姐姐苏楠一眼就看穿了自己弟弟心里的弯弯绕绕,在边上凉凉的说道,“你想多了,这些可不是咱妈主动给的,而是你的心肝宝贝自己开口要的。”   “两年的影视合同和一千万的美金,咱妈再傻也不至于这么上赶着败家。”   苏母脸一沉,转身毫不客气的又给了自己闺女后脑勺一巴掌,然后横了苏父一眼,气道,“这就是你老苏家嘴巴缺德的优良基因?”   “小崽子们心直口快,心直口快。”   无辜遭殃的苏父连忙拉着苏母的手哄了起来,“手打疼了没有啊,我的老婆最聪明,谁能傻的过你呀。”   苏母在自家老公的温柔哄骗当中没上当,熟练的抬手拧上他的耳朵,“老不死的,就你最缺德。”   老夫老妻的打情骂俏,苏台已经见怪不怪,他看向自家姐姐,“什么意思。”   苏楠勾了勾嘴角,他们姐弟长得五六分相似,但要说苏台是清艳俊丽的桃花,苏楠便是招摇灼丽的牡丹。   红得带黑的那种。   “什么意思。”苏楠慢悠悠的歪了歪头,“挟恩求报的意思啊。”   “怎么,不信啊?”她看见苏台不说话的样子笑了笑,转头喊她妈,苏母白了一眼,打开手机放了一段录音。   里面清楚的录下了从陆闲要一千万美金和两年影视资源开始,到他答应苏母再也不见苏台的所有事情。   她当时没在第一时间把这段录音放出来也只是不想让苏台知道陆闲为他腿瘸受伤,承了人情。而如今苏台回国,对方签了合同收了所有好处,腿伤也好,正是将所有真相揭开的好时候。   苏母到底是一个纵横商场的商人,从来不做亏本的生意,她既然想让苏台与陆闲断了,自然就要断个清楚。   也不想因为这样一个陆闲,就让他们母子生了嫌隙。   所有的事实和真相被完整的揭开,直白而有残忍的告诉苏台陆闲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苏台。”   苏母看着自己面前怔愣的儿子,轻声开口,“或许陆闲当初车祸的时候是真想救你,出于愧疚也好,生了真心也罢。”   “可这些在利益面前,从来都是不值一提。”   “无论是和你在一起,还是拿着车祸的恩情交换资源,你应该知道,你在他面前从来没有他眼中的前途重要。”   “他从来没有真心爱过你。”   这些话虽然扎心,却也是事实。   苏母知道,就算流血流脓也总要有个人拿着一把刀去将苏台心里的那颗毒疮挖掉,这样他的伤口才会好,才会让苏台认清楚,什么是值得真正爱的人。   苏台心里一片沉涩说不出话来,他捏着手里的那一份合同,上面属于陆闲的签名那么清晰爽快。苏台突然觉得自己和陆家别墅里被留下一张纸条抛弃的聂淮舜并无区别。   他们都是一样栽到了一个坑里,同病相怜。   可是苏台又想起,在他离开陆家之前,那个男人拉着他问了许多陆闲从前的事情,他知道了陆闲养伤的原因和那些不算磊落的过去。   陆闲一直在骗他。   可最后,聂淮舜还是拉着苏台,问他:“淮舜不才,能否请先生引我进入娱乐圈?”   仅一句话,苏台便知道了理由。   而这一刻,剧情的齿轮好像终于回到正轨,开始转动。 第105章 古穿今娱乐圈·十二   两年以后,正值槐夏。   清阳曜灵,和风容与。   从两年前签下苏母给的那份资源合同开始,裴初如今差不多是站在娱乐圈的顶端。陆闲的名字不说家喻户晓,但也称得上是声名大噪。   当然他这一路走来也不能说是全然顺利,苏母分给陆闲的那些影视资源里,每一部配置可以说都是顶级,不管是导演,编剧还是搭档的演员们,无一不是精英或大佬。   如果陆闲本身的实力和演技不够,在这样的阵容里面无疑会被压制的很惨。在花团锦簇当中暗藏危机,苏家人出手越是大方,里面便越是藏着大坑引着敌人往里跳。   毕竟是一家子的老狐狸,没道理被人蹬鼻子上脸的踩到面前,还要真的和和气气,没有脾性。更何况他还是这么个薄情寡幸渣了自家儿子的负心汉。   只可惜苏家人绵里藏针的算计到底还是没有实现,谁能想到在一群神仙大佬当中,身为资历和年纪最小的陆闲担任主角,非但没有被压制,反而因为他的存在让几部作品变得更加出彩。   两部电影,一部电视剧,几乎让陆闲霸榜了这两年的影视票房和收视率。   也让一开始骂他走后门才获得资源的粉丝,以及对他被苏母强塞进剧组而不满的导演和演员与他合作的态度大变。   从不看好到期待合作的转变不过一年时间,各个剧组都在夸赞起苏母的道义和眼光,是他们一开始有眼不识泰山了。   当然这几部戏亚华都有投资,两年的红利翻下来,至少在金钱方面亚华是没有吃亏的,但听着这些对陆闲的赞美,还是让苏母觉得有些如鲠在喉。   好在这些年陆闲因为拍戏辗转各地,成功杜绝了他与苏台接触的机会。   而因为两年前那些揭露的真相,苏台似乎也确实看清了陆闲对他死心。   他如今的工作重心放在了他两年前签下的一个素人聂淮舜身上,对方资质不错,不过短短两年就从一个什么都不会的新人,变成了现在的当红小生。   出演的所有作品角色都极其亮眼让观众记忆犹新,哪怕是两年前刚出道时演的一个小侍卫至今仍让人觉得惊艳不已,一眼万年。   他从出道到成名的速度远比当年的陆闲要快,可以说是如今娱乐圈里一匹不可小觑的黑马。   而这匹黑马就在今年以出道不过两年的新人身份杀进了这届电影节百桦奖影帝的提名。   这个奖项含金量很高,他能杀进候选人提名里面可见实力不俗。   而周谊这会儿正在和裴初分析今年竞争者的局势,裴初却在一旁听得兴致缺缺。   他坐在沙发上极其懒散的打了个呵欠,看样子是非常想要再回床上睡个回笼觉的。   周谊拉着他不准,拿着聂淮舜的照片怼在他面前,“陆闲,这是不是两年前你请的那个监护,他怎么就进入娱乐圈,还刚好被亚华签到旗下了呢?”   “怎么,后悔自己眼拙了?”   裴初一双长腿放在沙发前的靠脚凳上,拿起一个抱枕搁在怀里,懒洋洋的看着周谊。   周谊看了他一眼,小声的嘀咕了一声,“看你们当时相处的样子我就算能慧眼识珠也不敢把人签到启皇来啊,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他皱了皱眉,察觉到了点危机,“陆闲,亚华这些年这么捧他,不会是想培养他和你打擂台吧。”   两年的合同已经到期,陆闲与亚华的联系也彻底断绝,苏家的人本来就看陆闲不顺眼,当然想要培养一个强而有力的竞争者将现在风头无两的陆闲压下去。   再加上启皇和亚华本就是对家关系,这样的猜测在外界也从来不少。尤其是今年,陆闲和聂淮舜都同时进入百桦奖影帝的提名当中。   当然陆闲能进入提名并不稀奇,事实上从过去两年开始,加上陆闲新晋影帝的那一年,陆闲已经是蝉联三届的百桦奖影帝了,这在娱乐圈里众多天赋异禀的演员的当中,也是百里挑一了。   因而周谊对陆闲面对百桦电影节如此散漫的态度也是见怪不怪,毕竟算是经历多了。   但正是因为蝉联的次数太多,加上今年又杀出聂淮舜这么个实力强大的新人,这一届影帝落属还会不会是陆闲,这还真不好说。   周谊觉得这一届影帝的评选悬念很大,但裴初自己却并不在意,从沙发起身往外走,周谊看着他的背影奇怪喊道,“你去哪儿?”   裴初脚步不停,跑到自己房间门口开门,开口一句漫不经心,“睡觉。”   周谊一愣,随即立马起身去抓人,“睡什么,晚上就是颁奖典礼了,你不换衣服准备准备?”   *   聂淮舜坐在颁奖典礼的嘉宾席上,两年的时间让他变化很大,一身西装让他的气度更是沉稳,已经没有了当初刚到这个世界时,仿佛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隔阂感。   他就坐在那里,面对所有与他打招呼的人,无论是否认识,他都应对的从容有度。   这不免让苏台觉得有些放心,毕竟刚认识这人那会儿,这人身上时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举止和莫名匮乏的常识。   聂淮舜跟着裴初一起生活了三个月,虽然对方教导了不少,但总归时间有限,加上他们在别墅几乎不怎么出门,聂淮舜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远还不够清晰。   而如今他身处人群当中好像已经与这个已经与这个世界的芸芸众生并没有什么区别了。   席上坐的都是各个公司的演员,他和亚华的艺人坐在一起,旁边就是亚华的一姐明露。   这人曾经和陆闲出演过顾九的那部穿越剧,被聂淮舜当做是他的伴侣。而如今聂淮舜与她结识,也彻底明白了曾经认定的现实不过一场无稽又虚伪的骗局。   明露倒是对身边这个后辈很欣赏,她性子直,身在娱乐圈里也是看不惯那些喜欢在暗地里勾心斗角,弯弯绕绕的艺人。对于聂淮舜这种话不多,却沉稳坦荡,不屑阴私的性格一拍即合,很是喜欢。   平日里也是多有提携照拂,聂淮舜的第一部戏,就是在她的剧里饰演的一个忠心护主的小侍卫,当时也是有不少观众在聂淮舜刚出道时就磕上了这对大小姐与小侍卫的CP。   只可惜小侍卫最后护主而死,结局be了。   “怎么现在还没看到陆闲?我还想找他要签名。”   嘉宾席里不知道哪个小迷妹这么提了一句,一直保持着两腿交叠端正坐姿的聂淮舜眼神终于动了动,他目光微抬,向着人山人海的嘉宾席上扫了几眼。   “找什么呢?”   旁边的明露察觉到他的动作笑了,“苏台今天有事,大概等庆功宴才会过来。”   明露是知道苏台喜欢男人的,她和苏家关系不差,对苏台也像弟弟一般,这两年看苏台与聂淮舜关系走的近,苏台也一直在竭力捧他,便以为这两人是一对。   老实说,她觉得这次苏台的眼光比上次他找陆闲时好上不少。当初她和陆闲搭档顾九那部戏时就知道那是个朝三暮四的,绝不是适合苏台。   然而苏台那会儿正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加上陆闲太会伪装,看不出他的真面目。   等到后来两人分手,明露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内幕,但从她做为外人的角度来看,觉得苏台和苏家实在太过仁慈,竟然就这么干脆爽快的放过陆闲离开亚华。   而如今对方去了启皇,这两年可谓是大红大紫风靡一时,知道他当初那点儿破烂事的明露也是越发看这人不爽。她更不会将这两年看上去几乎与陆闲没有任何交际的聂淮舜与陆闲身上联系,所以并不知道聂淮舜找的其实并不是苏台。   聂淮舜手掌握成拳放在膝盖上,他并没有回答明露的话,明露也对他的沉默寡言见怪不怪。   这会儿颁奖典礼已经开始,主持人正在公布获奖名单。说到影后的获奖者时明露站了起来,一身酒红长裙,风华绝代。   这是她第二次获得影后,亚华一姐的实力当然不是被人吹出来的,然而这几年也有不少人在把她和陆闲相比。   明露就不明白了,这有什么好比的,那家伙根本就是有才无德好吗?老娘品德能甩他二十条街。   在一片雷动的掌声之中,明露面色如常走上颁奖台,谦逊又不失自信的的说了一番获奖感言后,从容优雅的下了台。   下一个颁奖的就是影帝,明露回去的一路念叨的都是聂淮舜的名字,简直比她自己听影后获奖名单时还要紧张。   总之陆闲已经蝉联了三届,她实在看不下去他再蝉联第四届了。   然而结果还是与她希望的那样事与愿违,当她听到这一届的影帝获奖名单又是陆闲以后,她实在没忍住的骂了一声:“艹——”   聂淮舜看了她一眼,明露面无表情的抚了抚裙摆,并优雅的冲着台下评委翻了一个白眼,“那些评委选陆闲没选你绝对是因为他们眼瞎。”   聂淮舜心里对自己会不会获奖一直都没有在意,他费劲心思进入提名来到这场典礼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这么一个奖项。   他的目光很快又转到了颁奖台上。   就好像很多人等的那样,聂淮舜从一开始也是在等,等着那个人的出现,可是从开幕到颁奖开始,聂淮舜一直都没有看到那人的身影。   此时此刻,他觉得至少在领奖的时候那个人会出现,或许他会从席上的某个角落站起来,走到那个颁奖台前,聚光灯下。   然后时隔两年,聂淮舜会终于抓住那个让他决定进入娱乐圈的目标,他会问他——   为什么抛下自己。   为什么……要骗他。   然而这个目标终究是没有出现,在台上主持人念了三遍陆闲的名字以后,走上台的却是陆闲的经纪人周谊一脸抱歉的对台下嘉宾说道:“实在抱歉啊各位,今天我们家陆闲身体不适没有来参加典礼,只能由我替劳帮他把这个奖项拿回家了。”   “是吗?”台上的主持人闻言打趣,“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陆影帝拿奖的次数太多已经不稀罕再上台领奖了呢。”   “哪里的话,奖多不压身,好歹是我们家陆闲辛苦得来的荣誉啊。”   周谊在台上与主持人一唱一和打圆场,台下嘉宾们是不是真信不好说,但还是有着不少唏嘘声。   估计今天以后,陆闲身上难免会背上得奖过多已经看不上百桦奖诸如此类耍大牌的传闻。   聂淮舜一怔,一直紧握的拳头松了松,一双幽深的眼眸里让人看不出什么情绪。 第106章 古穿今娱乐圈·十三   聂淮舜虽然没有获得影帝,但却获得了今年的最具潜力新人奖。   从他出道不过两年的情况来看,获得这个奖项已经是对他实力和人气的认可,晚上庆功宴的时候不少人都来对他表示祝贺。   这场庆功宴是业界人员一年一度相互交际应酬的大会,得奖的没得奖的都会参加,摩肩接踵,觥筹交错。   聂淮舜身处酒席之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却始终没有看见那个他寻觅良久的身影,心情不免生出几分郁闷。   他一边客气的辞谢了几位前来恭贺的明星,一边打算找机会离开这个过于热闹的酒会。他性格看着有些孤僻,虽是长得轩然霞举,风姿落落,气质却过于冷峻。   明明看着是一个很年轻的人,却莫名有着一身让人凛然不敢犯的气势。   ”   而就在聂淮舜准备离开这个宴会的时候,那边从公司忙完来参加晚宴祝贺自家得奖演员的苏台走了过来,他的身边还带着一个留着光头,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子。   即使在这样的场合里对方依旧不拘小节的穿着一件深绿色的工装马甲,带着一副有些土气的黑框眼镜。   然而他和苏台谈笑风声当中非但没有半点不自然,态度还很熟络的似乎在面对自家小辈。   而苏台的态度也很亲切,走到聂淮舜面前替他引荐道:“这就是聂淮舜了,您想跟他聊什么直接说就行儿。”   “哦,小舜啊。”   对方也丝毫没有见外,一上来就双手抓住聂淮舜的手掌用力的晃了晃,“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小伙子长得真是龙章凤姿,一表人才啊。”   “我最近有部新戏要开拍你要不要过来试试啊。”   如果不是确定是在这么个业内人员群英荟萃的场合,对方这一来就直奔主题,且过于热烈的态度简直像极了在坑人入伙搞传销。   聂淮舜的眉头跳了跳,要不是带他过来的人是苏台,对方一上来就抓住他虎口的动作差点没让聂淮舜反击。   不动声色的收回手,聂淮舜对眼前人点了点头,“不知先生是?”   “哦,我啊。”   半点不知道自己差点挨打的中年男人揉了一把自己的光头,自我介绍道:“我管鹤,是个导演。”   管鹤的名字在圈内也算如雷贯耳,一是因为他过人的才华和导演水平,二是因为他出了名的严苛和挑剔。   他对于自己作品的态度向来精益求精,若不是没有彻底打磨好剧本或是做好充足的准备总是很少开工。   如果说其他导演能够一年拍一部,或者两年拍一部戏的话,管鹤的创作周期大概就是三五年一部。   慢是慢了点,但他打磨出来的每一部戏都是精品,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是业界风标,几乎没有过口碑下滑时刻。   他的作品永远都是一部比一部出彩。   不过这两年他创作的速度似乎有所提升,因为他上一部作品就是苏母给陆闲影视资源里的第一部电影《鸦声》。   当时管鹤对苏母硬塞进来的天降男主陆闲还很不满,因为那是一部悬疑剧,男主还是个哑巴,没有台词全靠情绪和动作带动表演,无疑是很考验演技。   虽然当时的陆闲已经是个新晋影帝,但在业内大佬眼中他依旧有些欠缺,仍需磨练。   那时候管鹤本是铁了心要刁难陆闲让他知难而退,趁走滚蛋不要误了他口碑的,却没想到对方一上镜,乖乖的神,这简直演艺圈的天降紫微星。   以至于那次合作以后,管鹤一直将他缠在剧组不让走,直至让他答应出演他下一部戏的男主角。   而如今,他在筹备正是这部新戏,他打磨了八年的剧本,准备将它拍成电视剧。   而聂淮舜就是他寻寻觅觅看中的另一个男主演。   “我说小舜啊,我这个戏的角色很适合你的,是主演戏份很重,你要不就来试试呀。”   “哦,这是我们剧本《双将》,你看看吧,看看就想来演了。”   大导演一点都没有架子的拉着小演员推销似的给他说戏,聂淮舜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剧本。   剧本的设定是双男主,两个不同国家阵营里的少年将军,志同道合,惺惺相惜,却因为各自的国家立场不得不背道而驰,走向决裂的故事。   两位男主里,一个沉稳冷酷,一个玩世不恭,但是他们各自成长,终究成为那个时代里最为璀璨的光芒,而就是这样的两颗将星,却各自对立,不得不陨落其中一个,使世人皆感悲壮扼腕。   管鹤给聂淮舜指的角色就是律国那位年纪轻轻便威震一方,杀伐果断的大将军季修瑾。   “我第一眼看到小舜你啊就觉得非常适合这个角色。”   管鹤揉着光头开始絮叨,“好像从骨子里就是一个天生的将才,看似温良如玉不争不抢,实则沉冷果断善杀伐,战功赫赫,一身傲骨如枪,可惜啊终究是被尘世所累,折戟沉沙铁未销啊。”   聂淮舜怔了怔,抬眸看了一眼身边的管鹤。   管鹤犹不自觉,仍旧沉浸在自己对剧情人物的唏嘘当中,他指了指剧本当中的另一个主角,道:“还有萧穆,多么自由洒脱的一人啊,看似玩世不恭,实则再明净旷达不过,可最后偏偏就是这个最通透的人陷在最难两全的忠义当中,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   “这么纠结复杂的本性,我找了这么久,也就看中个陆闲而已。”   “陆闲?”   “对,陆闲。”   管鹤说到这里有些高兴,他放下揉着光头的手,两掌搓了搓,笑容得意眼睛发亮,“还好当初我早就跟他定下了,不然如今这小子档期这么满,还真不知道能不能请到人。”   说着他又抬头看着聂淮舜,“小舜啊,你考虑的怎么样?季修谨这个角色你演了肯定大火啊。”   聂淮舜顿了一下,看着手中的剧本,眉目微垂,掩住了眼底那一片晦涩的幽深,半响,他轻声应道:“承蒙厚爱,此淮舜之幸。”   “那你这是答应了?”管鹤闻言高兴得想要去揽聂淮舜的肩膀,却却发现对方身量实在太高揽不住,于是抓着他的手就走到一边。   “好好,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爽快,来,我们去那边说说戏,过了这个月我们就准备开拍了。”   就这么被两人晾在一边的苏台摸了摸鼻子,看着聂淮舜的背影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聂淮舜是一定会答应下来的,因为有他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在。   这大概是他们这两年以来,最有把握接触得到陆闲的机会了,老实说,苏台心情有些复杂。   过去了这么久,苏台觉得自己对曾经的陆闲感情早已不剩什么了。尤其是在得知对方哪怕救了他,却依旧毫不犹豫的选择用他来换那两年影视资源的事以后。   他觉得自己一颗热切的心在这人一次又一次的选择与抛弃中逐渐冷却。   要说如今还剩下些什么,大抵也只有些不甘心罢了。   而今他又看见了一个为了陆闲踏进娱乐圈的聂淮舜,他不知道聂淮舜和那人相处的三个月时光里到底经历了什么,让他如此执着。   苏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帮他,或许只是惺惺相惜,又或许只是同病相怜,亦或是在他身上好像看见了什么自己也没有的勇气。   这时候明露也走了过来,她手上同样拿着一份管鹤给的剧本,正好又看见了被管鹤拉走的聂淮舜。   “老管这是跑来打猎了?”   电影节庆功宴上,一个影后一个最佳新人都被他拉着入伙,再加上早就确定好的一个影帝陆闲,这样的阵容,连明露都忍不住啧了一声。   苏台看了她一眼,好奇的问,“那你演不演?”   明露不喜欢陆闲,自从顾九那部戏以后两人就一直都没再合作过,而如今这部剧,管鹤说有陆闲参演时她就想拒绝的。   但……   “老管给的实在太多了。”   明露一脸沉痛的点点头,而且剧本确实不错,她的角色是律国皇后,季修谨的义姐,与陆闲的角色也没什么对手戏,不必与他搭档。   并且……   明露斜眼看了一眼苏台,“我进剧组也好看着点,免得你又偷偷摸摸与陆闲勾搭在一起,你姐要知道,肯定打断你的腿。”   苏台抽了抽嘴角,哼了一声,小声吐槽道:“我才不会那么没骨气好吧。”   *   电影节的庆功晚宴办的热热闹闹,可那个本该在今天万众瞩目走上领奖台的百桦奖影帝却不在当中。   这人不仅没去参加领奖,也没有像周谊说的那样身体不适,而是相当随性妄为的跑去了KTV喝酒。   和他喝酒的,还是他最新一届的绯闻女友,知名小花旦木清。   而之所以说是最新一届,那便是这两年陆闲身上传的绯闻实在太多,男男女女不拘一格,基本这两年合作的演员,模特,甚至乐坛小生都和他传过一段情。   在圈子里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浪荡多情。   因此哪怕如今陆闲是功成名就,蝉联四届百桦奖的天王影帝,他身上值得诟病的地方也实在不少,粉丝红黑掺半,骂他的捧他的都有不少。   活的极其任性分裂。   也只有他的演技,从未得到过诋毁和否认。   这会儿木清拿着话筒在唱歌,她长相清纯,但身姿曼妙,是一种纯和欲相互揉杂的美感,很容易让男人把持不住。   而此时刻,她和陆闲独处一个包间,歌声低沉婉转,绚丽的灯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游走在她窈窕婀娜的身形上,酒气熏染中,无端勾起几分暧昧。   木清唱的大大方方,声音动听悦耳,眼角余光瞥见被她喊过来的陆闲,却见他躺在沙发上,拿着剧本盖着脸,顿时气得闭麦。   她拿起话筒砸了过去,还没落到那人身上就被他抬手轻而易举的接住。   “怎么还生气了?”   他拉下盖在脸上的剧本,眼神惺忪,声音里藏着一点笑,也藏着一点含糊的困意,说明他刚才是真的在闭目小憩。   就这样睡觉情况下还能接住她扔过去的麦,这人还真是无论什么时候都无懈可击。   也不知是怎么养成的毛病。   木清对着沙发上的男人翻白眼,“你说我为什么生气,我叫你来喝酒唱歌,你却在睡大觉。”   “我记得你叫我来是说聊剧本。”   木清闻言挑了挑眉,“我叫你聊剧本你就真聊剧本啊。”   她走过去在沙发上坐下,抬起男人的脑袋枕在自己的大腿上,在昏暗的的灯光下看着这人,当真是醉玉颓山,郎艳独绝。   木清忍不住用手指划他的胸口,低声诱惑,“你想不想干点别的?”   裴初握住了那只作乱的手,眉眼轻弯从她身上坐了起来,手肘一撑便姿态闲散的倒在另一边与她拉开距离,笑道:“这个时候干点别的我怕上热搜周谊会杀了我。”   “怕什么。”见陆闲不愿趴在自己身上,她干脆就倒在陆闲身上枕着他的膝,同时拿着自己的头发去挠他,“你都愿意翘了颁奖典礼来陪我了,多么情真意切啊。”   “再说了。”木清拿起了被裴初扔到一旁的《双将》剧本,“这部戏里我们也是一对,到时候cp出来,我们就是官配。”   裴初轻笑,不置可否。   木清就这样躺在他身上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觉得有些没意思,就起了身,“陆闲,你真无情。”   她和陆闲上一部戏就有了合作,那一部戏里面她们也是官配,而后不久两人就传出了绯闻,两人现在cp热度正高。也就是因为这样,在裴初推荐木清给管鹤做女主角的时候,对方欣然同意了。   木清的咖位不算高,如果没有陆闲,或许再过十年她都未必会搭上管鹤导演的大船。   而如今她只和陆闲合作过一部戏,恍惚中自己好像有了一把红火的感觉。   她靠在裴初的身边,一边玩着自己的头发,一边微微笑道:“也不知道,这么多绯闻里,有没有哪个是你真动过情的。” 第107章 古穿今娱乐圈·十四   临近仲夏,天气开始变热,《双将》开拍。   在准备开机仪式那天,所有演员开始进组。   聂淮舜做为后辈,来的很早,在正式开机的前一天就进了剧组。明露和他同一个公司,干脆也陪着他提前住进了酒店。   所以在开机仪式的这天早上,他们到的很早。十点钟的开机仪式,木清也提前一个小时到了现场。   说起来木清与明露之间也有些小龃龉,当初有一部戏的女主角本来定的是木清,后来投资方临时撤换换成了明露,只因为对方牌位更大更火。   要说木清不嫉恨是不可能,那部戏里木清从女主成了女二,但有意无意的都在和明露抢戏压戏,背地里也在放些明露带资进组的黑料。   木清看着像朵小白花似的,实际上颇有手段,即使是处处高她一头的明露,在那段时间也吃了不少亏,两人从此便也接下了梁子。   木清这段时间和陆闲的绯闻正盛,她又是裴初推荐进组的女主角,外界对他们关系的揣测已经甚嚣尘上,纷纷都在揣测这一次的木清是不是陆闲的真爱,又或者他们的关系能维持多久。   毕竟在传闻里,陆闲这两年已经交往过十几二十个对象,基本每个月都会换个新的,有时还能脚踏N条船。   反正这位浪荡影帝的花边新闻永远都是娱乐圈里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明露看见木清的时候哼了一声,不是很想跟她打交道的跑到了一边,要不是管鹤给的实在太多,加上这个剧本她也真的喜欢,否则就这个演员配置,她是真不想来。   当然,这仅仅只是明露个人的成见,要知道管鹤自编自导的剧本,加上一个影帝,一个影后,以及今年最佳新人奖的获得者聂淮舜,和一个与陆闲CP热度正高的知名小花旦。   就这么个阵容和热度,宣传刚刚放出去,已经有一大批的粉丝嗷嗷叫着等开播,成为今年最受期待的电视剧,没有之一。   明露没有理自己木清也不是很在意,她走到聂淮舜面前,与这位不过出道两年就已经红透半边天的小演员打起了招呼。   毕竟她在戏里,与对方也有那么几场对手戏。   木清在《双将》里面饰演的是两个国家休战期间,云国送到律国的和亲公主,她与云国的萧穆是青梅竹马,送去和亲时被律国的大将军季修谨护送,不想两人在路途中遭遇刺杀,和亲公主挡箭救了季修谨一命,于是季修谨对这位公主动了心。   当然公主喜欢的还是她青梅竹马的萧穆哥哥,二人两情相悦。   唔,比较狗血的三角恋故事,也让两位男主角之间史诗级的较量,更增添了一点荡气回肠。   “你好,我是云窈。”   云窈便是剧里和亲公主的名字,木清如此介绍也是有意拉进两人距离,她善于交际,长得又是清纯无害的那挂,除了个别家伙,在娱乐圈里人缘还是很好的。   聂淮舜看了她一眼,与她点点头,并没有去握对方伸到面前的手掌,只是轻声道,“聂淮舜。”   木清挑了挑眉,收回了手,大概早已听说过对方在圈里古板又孤僻的性格。   “你在等人?”   两人站在一棵木兰树下,茂郁的枝叶遮住了初夏开始有些热烈的阳光,她从一来就看见聂淮舜站在这里,望着那条进组人员必经的大道。   好像每一次来人对方都要注视一会儿,直到看见保姆车上下来的人不是自己相见的人后,又转开目光接着看向路口。   跟块望夫石似的。   聂淮舜轻轻“嗯”了一声,没再多话。   他这个样子实在无趣,木清跟着站了没一会儿,也离开了。   独留聂淮舜还站在树下等,他一只手背在身后,握紧了拳。   他在等陆闲。   他因为对方接了这个剧本,两年以来不遗余力的追逐,终于走到了今天,这个离他最近的位置。   他不再需要隔着一道荧幕去了解他,关注他的动向,以及去听那些永远似是而非的八卦。   这一次,他终于有机会去抓住他,抓住那个与他相识三月,却始终欺骗他的——   骗子。   *   陆闲很晚才到场,这时候离开机仪式只有十分钟,管鹤电话打了好几个,属于陆闲的保姆车才珊珊来迟。   所有演员和工作人员都已经站在放着香案祭品的祭台前就位了,聂淮舜也被从树下拉了过来,人手拿着三支香,纷纷望眼欲穿的看着那个慢悠悠才从车上下来的影帝陆闲。   这人脸上带着一副墨镜,穿着一身白色的文衫短袖,搭着黑裤。下车的时候头发还有点乱,好像刚从床上被人扒拉起来。   即使如此,这人看上去依旧是个长身玉立,风姿挺秀的模样。   周谊看着满剧组都在等着他们了有些难为情,连忙一路小跑拉着裴初过来,和众人致歉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陆闲之前在忙工作,这会儿才下飞机就赶过来了。”   “嘁。”明露在人群里翻了个白眼,半点不给面子,“不就是耍大牌嘛,找什么借口。”   周谊有些尴尬,管鹤倒是没怎么放在心上,看见陆闲过来了连忙上前拉他,“不要紧不要紧,能来就好。”   他和颜悦色的将他拉到身边,说等会儿让他来主持说拜词。看得出来他对陆闲这个演员是真的看重喜爱,裴初在一旁笑眯眯的应着,也没有对管鹤的要求说什么推辞。   开机仪式准时开始,众人拜了四方,又上了香以后,管鹤兴致勃勃的拉着裴初去介绍自己的演员。   “我跟你讲啊小闲,我终于找到了一个能不被你压下去的对手了。”   这次的演员大部分都是熟人,所以管鹤把他推到了从未合作过的聂淮舜面前,“你看看,这是不是季修谨。”   夏风微暖,人声喧杂。   裴初被管鹤推到那位高大挺拔,洵直清正的青年面前,对方眉眼微垂,一双幽黑深邃的眼眸隔着墨镜与面前的男子对视。   聂淮舜眼睫轻颤,动了动唇角。   裴初在这时摘下墨镜,眉眼轻弯含着笑意,像极了在陆家别墅里,对方从厨房探身,与对着采买归来的聂淮舜相视着,轻道一句“你回来了”的模样。   聂淮舜心中不由怔了一下,下意识的抬起来手,他看上去想怀抱住眼前的人。   然而对方却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充满礼节而又陌生的说道,“我是陆闲,初次见面,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聂淮舜一下子变得僵硬起来,时值夏日,他好像被人当头浇了一桶冰水,一颗心冷冷的坠了下去。   聂淮舜直视眼前的人,扯了扯嘴角,声若寒冰,“你不认识我?”   “唔。”对方骤然收紧的力道捏得裴初手掌有些发麻,但是他神情不变,依旧疏离的笑道,“不好意思,我不怎么关注外行。”   一句话,让现场的气氛瞬间变得冷硬无比。   聂淮舜做为新人在影帝面前那句“你不认识我”,有些自视过高。   而陆闲那句“不怎么关注外行”也是毫不留情。   周围原本在各忙各的工作人员和演员都不由自主的停了一下动作,看着那边好像充满了火药味的两人。   管鹤也没想到自己欢天喜地找来的两位最符合剧中人物特质的主演,第一次见面竟然是这么个情况,立刻走上来打圆场,“不认识合作一下就认识了,慢慢来不着急。”   他走上前想分开聂淮舜和陆闲,却发现聂淮舜拉着陆闲的手握的很紧,他顿了顿,抬头看了一眼聂淮舜阴沉的脸色,小心的喊了一句,“小舜?”   对方冷下脸来的样子实在吓人,平日里收敛的气势一下子压了下来,让人惴惴不安,好像面对的真的就是一个征战沙场的浴血将军。   管鹤一边感叹自己看人眼光之犀利,一边胆战心惊真怕他翻脸,再一转头,就看见直面聂淮舜气压的陆闲依旧一脸云淡风轻,他不急不缓的将自己的手从对方的掌心中抽出,随意的活动了一下手指缓解被这人捏到发麻的疼痛。   管鹤看着他轻描淡写的样子眉头跳了跳,心情甚是激动,简直像看见剧本里的季修谨和萧穆已经活生生的走出来了一样。   这就是煊赫凶猛的大将军和张扬不羁小武将,开始争锋相对的场景啊。   一个中年老爷们在两个年轻小生之间,满脸通红,一眼迷醉,那画面实在是让人不忍直视,原本还在关注这边的人纷纷转开视线,继续开始忙活各自的工作。   “咳。”管鹤到底没忘记自己是来打圆场的,也觉得陆闲可能真的不认识聂淮舜,毕竟双方从来没有合作过,而且聂淮舜也近一年才名声大火的。   于是他指着聂淮舜给陆闲介绍道,“这位是聂淮舜,你前东家亚华的艺人,很有潜力的一个小伙儿,很受苏家小子的器重呢。”   管鹤不知道他和苏台的事,也一直以为陆闲和亚华是和平分手,毕竟陆闲离开亚华以后,不是还一直享受了亚华两年的影视资源吗?   这样的待遇,让外人一度以为陆闲和亚华关系融洽,直到对方捧出个聂淮舜,隐隐有和陆闲争擂的意思。   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两人的见面才这么不和谐。   裴初点了点头,仅仅只是说了一句“合作愉快”就走了。端的是一副与他毫不相识的态度,恰好这时木清来找他一起去拍定妆照,两人在剧里是官配,又是绯闻情侣。   此刻裴初低头浅笑听她说的样子,像极了一对金童玉女。   聂淮舜看着两人逐渐走远的背影,目光晦涩不明,垂下手掌再次握紧。   明露这时走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走远的陆闲,有些莫明其妙,刚才两人不太友好的互动明露是看在了眼里的,她走过去在他眼前挥了挥手,问道:“你是不是也不喜欢他?”   明露肯定的点点头,“不喜欢就对了。”   “陆闲压根就不是个好人。”   话落,便也带着聂淮舜前去定妆。 第108章 古穿今娱乐圈·十五   裴初来的晚,在剧组其他演员基本已经为开拍早早做好准备的时候,他才慢条斯理的收拾好东西放入酒店,然后才到化妆间里去定妆。   这时候化妆间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一名化妆师在苦苦的等着他。   到了他这个咖位,基本已经是可以为所欲为,就算他再怎么磨叽,也没有人敢有什么怨言。   这个圈子里的名人或多或少都有那么点怪癖,更何况还是陆闲这个在蝉联四届百桦奖影帝后,连颁奖典礼都敢翘了的主。   对方耍大牌的事迹就跟他身上的绯闻一样,多到令人不胜枚举。   但与他那些傲慢自大的传闻相比,这人相处起来其实是一个很随性温和的人。至少他在面对久等的化妆师时会歉意的笑笑,然后自觉的坐在化妆镜前任化妆师摆弄。   陆闲外型本就不错,化妆的时候几乎不需要如何修饰,保留他原本的棱角姿色便已足够赏心悦目。   他也不像其他明星一样对于化妆师们的技艺,或者他们携带的化妆品有什么挑剔讲究,极大缓减了化妆师面对大牌时承受的心理压力。   因为陆闲本身优越的外在条件和他的配合,化妆师给他的定妆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很快就做好造型开始换戏服。   他习惯了自己整理,轻车熟路的就换好了剧组给萧穆这个角色设计好的戏服长袍。   只是在穿铠甲的时候遇到了点麻烦,身后的腰带有些扣不上,而这时他并没有注意到先前还留在化妆间里的化妆师已经被其他艺人叫出去帮忙补妆了。   此刻,化妆间里就只剩下裴初一人。   聂淮舜是最先开始拍完定妆照的那一批,等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裴初独自站在墙角的换衣间旁,有些费力的整理戏服铠甲的腰带。   铠甲笨重,一个人穿起来总有些累赘。聂淮舜敛了敛眸,悄无声息的走过去帮裴初将坠在铠甲后面的腰带扣好。   裴初整理了半响终于穿戴整齐,他以为在后面帮他的是那位化妆师,正想转过身去与对方道声谢的时候,猝不及防的与聂淮舜撞了个面对面。   两人的距离极近,聂淮舜的身高比陆闲尚且高了半个脑袋,对方垂眸看他的时候,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好像他整个人都处在了聂淮舜的笼罩当中。   对方刚拍完定妆照回来,黑衣玄甲,一头长发高束,看着与裴初当年在雨夜,刚将他捡回来时的样子极像。   只是与那时的落魄凄惶相比,如今的聂淮舜戎装焕发,气度从容,也越发像剧本当中那个英姿飒爽,壮志凌云的大将军了。   不得不说,管鹤的眼光确实犀利,一眼就能找到那个最真实的古代将军。   裴初的身后是墙,他只能勉强退开半步与聂淮舜拉开距离,抬头看着眼前人微笑的道了一声,“多谢。”   陆闲天生生了一双笑眼,看人的时候总好似含着三分恰似春风的笑意,藏着脉脉温情。   可现在这眼里的温情却好似冷雾一般让人觉得虚伪又冰寒,聂淮舜喉咙哽了哽,他垂眸锁住眼前的人,注视半响才哑声问道:“为什么要说不认识我?”   萧穆的造型与季修谨相反,白衣银甲,衣角还绣了金花,看着不像是去上战场的,反倒是不知谁家公子偷溜出来春游打猎,一身恣睢懒散。   裴初闻言歪了歪头,还是笑道:“我应该认识?”   聂淮舜突然上前攥紧他的手腕,将他堵在墙角,他低头望进这人的黑眸里,沉声道:“为何要不告而别?”   他顿了顿,又问,“你当初……又何故骗我?”   堵在心口徘徊了两年的疑问,终于在这一刻被他抓住眼前人人,问出了口。   然而对方的反应却是表现得十分漫不经心,他似乎十分不解,歪头看他,疑惑道:“我骗你什么了?”   聂淮舜深锁眉头,紧盯着他,“你实非顾九。”   “你是说这个啊?”对方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看着聂淮舜的眼神有些好笑,“我好像没有骗你吧。”   “我从头到尾都没说自己是顾九,我一直说我叫陆闲,不是吗?”   “是你一厢情愿的以为顾九真的吧,还说自己是个穿越的。”他眸光里的笑意更加明显,打量聂淮舜的目光也露骨的像是在看一个古怪的精神病人:“我当时看着你这个脑子有病的样子实在有意思,正好一个人在家养伤闲的无聊,捡你回来逗个趣儿。”   “没想到。”   青年的目光渐冷,慢条斯理一点点的掰开聂淮舜钳箍住自己手腕的手指,声音散漫带着锥心的嘲讽,“我是真的没想到啊,当初像个笑话一样的傻子,竟然有朝一日能站在这里,妄想与我比肩了呢。”   聂淮舜的心好像猝不及防的被刺了一下,他在对方的掰扯中怔怔的松开手,他听着眼前人的话,好像突然觉得自己再也不认识他了一般。   两年前那个温雅散漫,宛若阳春白雪一样的青年,似乎开始从他的记忆里褪了色。   聂淮舜站在换衣间的角落里,堵在陆闲的面前,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喉咙里好像哽了一块石头一样,始终无法再说出话来。   他两年来固执的想找对方要一个答案,到头来竟然只是自取其辱。   他曾经以为自己在风雨里遇见的港湾,竟也只是海市蜃楼,昙花一现。   聂淮舜觉得他在边城自刎时没被压弯的脊梁,突然有些不堪重负。   “你们在干什么呢?”   化妆间里又走进了两人,是明露和木清,她们两个此时一人是端雅高贵,风华明艳的大律皇后,一个是娇美柔弱,闭月羞花的云国公主。   他们本来是来叫剧中的两位男主角准备好去拍四人合照的海报,结果没想到突然就撞见这气氛怪异躲在换衣间不知道说了什么的两人,明露瞬间惊疑不定的问道。   裴初面色如常,他眼中那讽刺轻慢的冷意几乎霎那间就融化消散,他那从旁边衣架拿起一件披风递给聂淮舜道,“你是不是在找个?”   聂淮舜看着他变脸的速度,僵硬的点了点头,接过裴初手里的披风退后两步,然后头也不回的快步走出了化妆间。   明露看了一眼仓惶离开的聂淮舜,又看了一眼从换衣间角落里慢慢走出来的陆闲,秀眉紧蹙,低声警告了一句,“陆闲,我和亚华罩的人,你注意点儿。”   她脸色难看的甩出这句话,然后同样头也不回的走出去了。   木清倒是留在原地,在裴初走出来以后便凑了过去。她一身淡粉色的华衣裹身,外披白色纱衣,清纯娇俏又不失妩媚,与一身白袍秀金花的银甲将军站在一起,看上去十分登对。   她趴在裴初肩头,对着他的耳朵吐气如兰,轻声问道,“怎么了,你这是又瞧上那位小新人了?”   看样子她是很懂明露那句让陆闲注意点的警告是什么意思了,没办法,谁让陆闲现在就是这么个绯闻如云,花花公子,还男女不忌的名声。   他要是又在哪部戏里勾搭上谁,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瞧上什么?”裴初轻声低笑,然后从胸腔里沉沉的叹出一口气,“我啊,躲他还来不及。”   可在剧情里,他是没法躲的。   其实在原剧情里聂淮舜对陆闲也有过这么一段期望破灭的过程,那时候聂淮舜刚刚穿越,恰好便也看到了当年陆闲主演的那部穿越剧,他理所当然的把顾九当成了和他一样穿越的同类。   后来苏台忽悠他进入娱乐圈,便也是用的可以让聂淮舜在娱乐圈里见到陆闲的借口,那时候苏台已经对陆闲这个渣男彻底死心了。   心里打着的是将聂淮舜捧红成为亚华的台柱子,与跳槽到启皇的陆闲打擂台的主意,想要借此报复一下渣男。   而聂淮舜则一心想找到一个穿越者同类,并不清楚陆闲是个怎么样的人品。等到聂淮舜一步步成名,终于走到同样的高度与陆闲搭档同一部戏《双将》的时候。   才发现他以为的侠肝义胆,高风亮节的刺客顾九,实际上只是傲慢自大,嫉贤妒能的渣男小人。   陆闲根本不是顾九,这世上也没有一个与他一样的穿越者同类,幻想骤然破灭,对他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而也正因为如此,才终于让他认清现实,开始真正的融入这个世界。也在聂淮舜知道苏台与陆闲的往事后吃醋,确认了自己对主角受的感情。   再然后,便是喜闻乐见的夫夫联手打脸虐渣的戏码了。   陆闲一路作死,绯闻和黑料早就堆了满身,再加上他离开苏台以后,看着对方又关怀备至的捧了一个新人,心里莫名其妙的开始嫉妒,故意添堵刁难两人。   可想而知,早就看他不满的主角攻受雷霆出手开始整治陆闲,《双将》这部电视剧一播完,陆闲在这段期间不断作死的黑料就被放了出来。   再加上他之前耍大牌闹绯闻的事情一叠加,如洪水冲泄一般,陆闲迅速塌房,从前高高在上的影帝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而聂淮舜则凭借这一部好像为他量身打造,再现前世经历的电视剧《双将》大火,而后一年更是借此成了娱乐圈视帝,同时也成功获得苏家人的认可与主角受达成了HE结局。   崩坏的剧情兜兜转转,似乎在现在终于被裴初圆了回来,他心情略有些轻松,挪开趴在他身上的木清,同样抬脚踏出了化妆间。   至于曾经留在陆家别墅里的那些往事,谁都知道,那仅仅只是一个虚假的骗局,不是吗? 第109章 古穿今娱乐圈·十六   苏台来探班的时候,《双将》剧组已经开拍有一段时间了。   仲夏风轻,阳光艳艳。   他带着一堆下午茶前来慰问,毕竟是旗下两大艺人都参与的制作,且亚华还做了不小的投资,他身为亚华的总裁过来视察一下进度也是合情合理。   他确实也没太有什么其他想法,毕竟随着时间的淡化,曾经那些并不怎么真诚的感情终究会被磨去棱角,他自认没有聂淮舜那样执着。   他来的时候剧组正在停顿休息准备下一场戏,因而还算有时间让他去分发那些用来犒劳剧组成员的下午茶,顶着炎热的天气高强度工作的人们瞬间对霸总送来的慰问感恩戴德。   苏台在家里地位低,父母姐姐都嫌弃他傻。但实际上,凤凰窝里又怎么会出现丑小鸭。   至少在外面,他这个亚华总裁一向撑得起排面,处事果决,人情通达,无论是投资眼光还是驾驭手下艺人的手段都是高明。   长得还是容色俊丽,气度不凡,一身西装修饰得他腰细腿长,哪怕是在争奇斗艳的娱乐圈也能做到艳压群芳。   所谓霸总本总,是娱乐圈里谁都想抱,但不是谁都抱得到的大腿。否则也不会让当年陆闲那么费劲心思跑去勾搭,成为苏台的男朋友。   苏台来的时候与聂淮舜打了一个照面,那家伙看上去兴致并不是很高,只是与苏台点点头打了个招呼,就坐在大堂门口前的小马扎上发呆。   还没等他去问什么,明露已经拉着他走到一边咬起了耳朵,一如既往的都是一些骂陆闲的坏话。   按照她的情报,在剧组开拍的第一天,陆闲不知道对聂淮舜说了些什么,反正从那以后聂淮舜就一直木呆呆的。除了拍戏的时候秉持着敬业精神没有掉链子,其他的时候一直不在状态,好像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了一些。   这几天他和陆闲没有对手戏,两人在剧组也没再有什么其他交道。而就算两人在剧组不得不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们也没和对方有过客气之外的一句话。   因而现在剧组都在传言,聂淮舜与陆闲之间不和。   这也难怪,毕竟他们从在剧组的第一次见面开始,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气氛怪异的争锋相对。   这也让本就光头的管鹤更感头秃,有些担心两人能不能演好接下来的对手戏。   明明都是他一眼相中,最适合出演萧穆和季修谨角色的两个演员,谁能想到私底下关系竟如此的不堪。   苏台心里对这样的情况并不感到意外,也知道是因为什么。   好像从两年前知道陆闲虽然在车祸中救了自己,却以车祸的恩情胁迫苏家给他两年的影视资源,让他走到今天的地位以后,苏台就彻底认清了陆闲的为人,对他死了心。   可在他被明露拉着分析陆闲是不是对聂淮舜做了什么的时候,他目光一扫,扫到了寨墙边的玉兰树下,穿着一身蓝掛长袍站在那里的陆闲。   仲夏的午后,烈艳的阳光被树影分割,零零落落的笼在他的周身。   他独自一人,不知是在等待拍摄还是在庇荫遮阳,倚在墙边,带着一身的闲散落拓。   苏台愣了愣,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已经有两年没见这人了,上一次见面,还是这人在马路边上与他说分手,他拉着他的手腕不同意。   那人当时垂眸看了他一眼,倦怠而又疲惫,然后轻笑着,从他手里抽出了自己的手腕。   苏台那时候很慌,不知道怎的就好像看见了一个背着满身伤痕的落魄孤魂,轻描淡写的来到他面前,又云淡风轻的想要转身离去。   苏台的心口窒了窒,好像有一块巨石猝不及防的从高空落下砸入他的心湖,砸出水花万千,泛起涟漪阵阵。   苏台没出息的发现,自己看见前男友有些走不动道了。   明露本来是在拉着他走的,看见他突然停了下来自然觉得奇怪,又顺着他的视线往前一看,不由扯了扯嘴角。   她心里喊了一声造孽,又忍不住啐了一声陆闲真是个祸害。   正想拽着苏台赶快走人的时候,管鹤又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他拍了拍苏台的肩,指了指远处的陆闲对两人感叹道:“那就是萧穆啊。”   《双将》的故事的背景类似于古代南北朝时期的乱世。   云、律两国征战不止,然而因为律国出现了一位天才将领季修瑾,年纪轻轻却杀伐果断,用兵如神,在他的带领下,与云国的几次交战都是胜多败少,最终不得不迫使云国停战讲和。   也因此,互相攻打了多年的云、律两国进入了短暂的和平时期,开始修生养息。   剧里的萧穆是个纨绔公子,他爱花前月下,爱饮酒寻欢,就是不喜欢打仗。   然而他自己本身却是出自云国的武将世家,父兄皆是战场名将,在父兄的期望里,他的将来也是用上阵杀敌来换取建功立业。   可也正是因为从小见过了太多动乱和杀戮,他打心底里厌恶战争,渴望和平。他用玩世不恭,放荡不羁的态度来对自己的命运做出反抗。   结果就是被萧父恨铁不成钢的赶出萧家,他乐得自在直接离家出走,游历四方,从云国来到律国,机缘巧合之下投进了律国将军季修谨的军中。   后来两人一见如故,彼此欣赏志同道合,季修谨还提拔萧穆做了自己的亲兵对他信任有加。   也就在这时候云国发现了萧穆潜入敌军的消息,以家族威胁让他做云国安插在季修谨身边的暗桩间谍,本是知己好友的两人,在这一刻已是注定走向歧途。   而那个明净旷达,本一心想要反抗自己命运的少年小将,最终却还是陷在了人世间最难做出选择的忠孝情义当中,被命运所裹挟。   管鹤之所以选择陆闲做为萧穆这一角色的饰演者,正也是看中了他与萧穆的相似,萧穆看似胸无大志,玩世不恭,而陆闲也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浪荡影帝。   然而在这份浪荡不恭之下,他们内里却是看透一切的洒脱,正因为如明镜一样的旷达,才不在乎俗世眼光和虚名,随心所欲。   管鹤选了陆闲演萧穆,又选了聂淮舜演季修谨,这本是再合适不过的选角,哪想到这些日子他看两人的关系竟然是这么冷硬尴尬。   等会儿马上就要拍萧穆和季修谨初见的那场戏,管鹤有些担心出岔子,想着苏台是陆闲的前东家和聂淮舜的现东家,他的面子应该不错。于是推着苏台想让他上去说说情,以此缓和一下陆聂两人的关系。   明露还没有反应过来,苏台就已经被管鹤拉走了。   裴初在寨墙底下躲太阳,顺便等着开拍。他是知道苏台来了的,带着一堆下午茶,工作人员都去分食,他没有跟着去凑热闹,于是身边便也空了下来。   他乐的清静,靠着墙面站了一会儿,然后面前就多了两条人影,等他掀起眼皮一看,就看见管鹤带着主角受走到了他面前,不由愣了一下。   说起来,裴初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与主角受还仅仅只是有过一面之缘,然而那一面之缘,就险些让剧情崩坏。   因而裴初对苏台的印象还是挺深的,他从靠着墙面的动作站了起来,对着两人点了点头。   “好……好久不见。”   苏台原本以为自己对陆闲已经是一潭死水的心,好像突然又活了过来,走到陆闲面前忍不住心跳加快,脸颊泛红,说话还有些磕磕巴巴。   苏台连忙尴尬的转移视线,然而眼角余光看见陆闲笼在阳光树影下的清俊脸庞,还是忍不住的意乱情迷,见色起意。   恍惚觉得当初和明露吐槽才不会那么没骨气的自己脸有点疼。   苏台目光游离不敢去看他,耳边却听见那人声音低沉的发出一声轻笑,然后充满客气而又疏离的与他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   “苏总裁。”   苏台那颗本来发烫的脑袋突然就冷静了下来,他回过了头,一双桃花目微侧的看着眼前的人。   从他的眼里,他只能看见毫不掩饰的陌生和冷淡,仿佛他们仅仅只是两个互不相干的陌生人,亦或是除了已经离职的艺人和前任东家总裁,他们便再也没有了其他关系。   是啊,他们早就没有关系了。   从他答应苏母的协议开始,他们不就注定再不相干,是为路人了吗?   苏台觉得心口突然有点堵,好像明白了聂淮舜眼里的木然。   简单的两句招呼,气氛霎然又凝滞了下来,管鹤摸着脑袋不明所以,他还想着让苏台来缓和一下陆闲和聂淮舜两人之间的关系的。   他实在不知道曾经陆闲和苏台还有过一段情,毕竟那时候他们是秘密交往,而后这些消息又被苏母封锁压的严,圈子里知道的人本就极少。   好在明露很快赶了过来,警觉的分开两人,又对管鹤说是不是该准备开工了,管鹤这才拍着光头连忙应是,让陆闲做好准备,又去喊聂淮舜过来。   苏台抿着唇走开,明露临走前看着陆闲一眼,压低声音对他警告道:“陆闲,我劝你别再打苏台的主意。”   她冷哼一声,微微昂首冲裴初示意了一下不远处与苏台迎面走来,擦肩而过打着招呼的聂淮舜,“你看见了没,苏台现在有喜欢的人了,他和淮舜才是一对!”   “是吗。”   站在寨墙边的树影下,听着明露警告的裴初闻言微微一笑,话里有些放松的欣慰,“他们很般配。”   明露:……?   好像……感觉有点不对。   聂淮舜与陆闲关系冷硬尴尬,明露其实一直以为他们是因为苏台的关系,毕竟一个前任一个现任,怎么都会有些互相看不顺眼的。   更何况陆闲这个小心眼的,看见如今的聂淮舜这么受苏台关照宠爱说不定就会觉得嫉妒。   可如今这人一脸欣慰的说两人很般配什么意思?   反话?   她还没弄明白,管鹤已经准备开拍了,明露只好走开。   这一场戏是萧穆与季修谨的初见,萧穆离家出走从云国来到了律国,意外被季家军当做流寇抓了起来。   萧穆巧舌如簧,说自己仰慕季大将军的威名想要参军,弃暗投明投入季家军麾下做个小兵。   军中百夫长看他聪颖机敏,又有几分本事便将他留了下来。   而萧穆也确实是好奇这位以一己之力促使云、律两国休战,又被他父亲耳提面命视做云国强敌的律国大将军季修谨长什么样了。   于是在一次偷偷摸摸喝醉酒后,他意气上头,就翻上了将军营寨的寨墙,他本想看一眼这位传奇将军就走,趁早离开军寨。却不想还没落地,就与正在练枪的季修谨撞了个正着。   寨墙之上,穿着一身律国小兵蓝衣短卦的萧穆眉眼飒飒,些许凌乱的碎发落在他的脸庞。   他猝然看见墙下练枪的青年似乎有些愣,反应过来后打了个酒嗝,提着酒壶的右手伸出一根食指竖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   然后弯起眉眼笑赞道:“好枪法。”   时间好像回到了两年前的冬日,刚刚睡醒的青年趴在阳台上,撑着脸颊看着后院练枪的人,悠然与他笑叹。   然而此时此刻,摄影机围绕着两人,假戏真情,难辨虚实,墙下的将军与墙上的小兵对视。   萧穆清亮的双眸染着点点醉意,像一只慵懒的猫一样,趴在营寨的墙头,笑眯眯的伸出手,用手里的酒壶向着墙底下的人行贿。   “这位兄弟。”   “我请你喝酒,你帮我保密,好不好?”   墙角下的季修谨收了枪势,一身黑衣俊秀挺拔,他抬头看着这个不知上下,胆敢翻墙的小兵,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仲夏清风卷起两人的袍角,发丝微动,遮掩了眼底的那一片幽暗,将军到底是伸出手,接住了那人从墙头垂下来的酒壶。   谁也没想到两位主角注定走向悲剧命运的开端,是发生在这样一个阳光艳丽的午后。 第110章 古穿今娱乐圈·十七   管鹤很欣慰,陆闲和聂淮舜私底下不和睦的关系到底没有带到荧屏前。   在剧里,萧穆翻墙看到季修谨的第一眼其实就已经认出了这位律国大将军的身份。   他谎称自己喝醉酒迷路,假装自己不知道对方身份一般与他相交。而季修谨也没有传闻中的凶神恶煞,杀人如麻,他对这位胆敢翻墙入寨,用酒对他行贿要求保密的小兵,也只说自己是一个普通军士。   两个互相隐瞒的人却一见如故,交谈相处间极为投缘,萧穆看似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实际上却有着相当出色敏锐的军事才能。   他本被萧父寄予厚望,希望将他培养成一个能胜过季修谨的将才,却不想他叛逆的性格直接离家出走,又遇到了这位律国的季将军。   两人算得上是当世的奇才,在交流中谈到许多了治军打仗的理念,虽然偶有冲突和碰撞,但也让他们对彼此的才能本事心中敬佩。   季修谨看中了萧穆的军事才能,一再提拔他成为自己麾下的左膀右臂,然而萧穆清楚自己的身份,他本不愿在律国久留的。   却没想到云国得知了他在律国的动向,以及与季修谨的交往,便命令他留在季修谨身边做间谍,如有违令他就将落得个通敌叛国的罪名,连累全族。   就这样萧穆留在了律国成了季修谨身边的暗桩,却被他信任有加,视若手足知交。   不管在戏下的关系怎么样,在戏里萧穆和季修谨之间确实有一种仿若相识已久,一见如旧的感觉。   彼此配合之间有一种微妙的熟稔和默契,仿佛真的就是一对认识许久的故友一般。   即使在戏下,两人的关系依旧不远不近。   而剧里萧穆在律国除了与季修谨交好,还认识了一位在律国军寨外开着一家小酒馆的小酒娘。小酒娘古灵精怪无忧无虑,每次萧穆陷在忠孝与信义的选择中煎熬苦闷时,都会来这里喝上一壶酒。   而饰演小酒娘的演员也是一个新人,她的戏份不多,只是乱世之中万千平民百姓的一种象征,渴望安稳,不懂什么权利倾轧,大国野心。   只是会对那个每次来和闷酒的小将军好奇不解,然后想尽办法希望他展开眉头,逗他开心。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很是喜欢这个时常光顾她生意,又潇洒俊逸的小将军。   这位饰演小酒娘的演员叫阳沫沫和另一位饰演律国皇帝的演员齐鸿都是新进组的。   她性格有些羞涩胆小,在一众大牌里面不太敢说话,和陆闲坐在一起听管鹤讲戏的时候,脸还有些红。   身为如今站在娱乐圈神坛的影帝,阳沫沫自然是知道这位的大名的,虽然他的名声在娱乐圈里好坏掺半,但不可否认他依旧是许多人在演艺圈里的目标和向往。   此时此刻,和这位大名鼎鼎的陆影帝坐在剧里小酒馆的门槛前,阳沫沫还有些晕乎乎的。   “小丫头,你说是梨花春好,还是烧刀子好?”   身边人低声问询的声音让阳沫沫回过了神,她转头望去才发现给他们讲戏的管鹤已经走开。此时此刻,陆闲正在问着她剧里的台词。   好像是管鹤走之前让他们再对一下戏。   “都、都好。”   阳沫沫反应过来,连忙接了下去。   陆闲哑着声音发出一声笑,好像真的喝了酒一般,声音醉人,他又问她,“那如果让你以后只能选择酿一种酒呢?”   “为什么只能酿一种酒?”阳沫沫抬起了头,像是剧里以酿酒为生的小酒娘一样疑惑不解,她苦恼的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的数,“我以后还想酿青梅,酿葡萄,酿女儿红……酿好多好多酒,这太难选了。”   “是啊……太难选了。”   旁边人低声喃喃,在这一刻,阳沫沫觉得这人就是剧里陷在忠与义的泥潭里不知如何选择的萧穆,他手边应该有一坛苦酒,在下一刻被他喝下。   但他身边没有酒,只有一盒黄澄澄的枇杷,他从旁边摸了两颗,伸出手掌递给了旁边的小姑娘,笑吟吟道:“枇杷酿酒好像也不错。”   阳沫沫愣了愣,脸色突然羞红起来,娇美的面容好似粉霞飞映。她心想,怪不得陆闲身上的绯闻那么多,要是做他的绯闻女友能被他这样天天看着的话,换她,她也行!   不远处的聂淮舜垂下目光,明露在旁边翻了个白眼,木清走了过去,从他手里捡起一颗枇杷,璇身在他脚边坐下,仰头笑道:“萧穆哥哥这么会沾花惹草,云窈可要吃醋了。”   她说得柔软调侃,话里似乎又真藏了一点小女儿家想对心上人的耍的小性子。   “又不是不给你吃。”   裴初笑了一声,将剩下的那颗枇杷放进小丫头的手里,又从旁边拿出果盒摆在了几人中间,“醋什么?”   陆闲在剧组的地位和人缘是不可能低的,待遇也很从优,追捧他的,巴结他的总是不少。因而身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导演都没有他这般的福利。   他身边总是花团锦簇,好像谁来到他身边都能与他生出些模糊不清的暧昧,花心浪荡的样子被他端了个十足,却唯独对聂淮舜和最近时不时来探班的苏台冷淡至极。   树荫底下和监制组坐在一起的苏台,看着酒馆门口可以说是左拥右抱的陆闲,不由有些心不在焉。   他这段时间来剧组确实有些勤了,打着的要么是给明露和聂淮舜探班的名号,要么是做为金主爸爸来视察进度,搞得摄制组以为他对这部剧着实看重,无形中也给管鹤都造成了不少压力。   然而表面借口找了那么多,可苏台终究是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剧组。   他是来看陆闲。   自从第一次探班见到陆闲之后,他好像又一头栽进了这个坑里,明明对方骗了他那么多次,与他已是和聂淮舜一样疏离到形同陌路的态度,可他自己偏偏就放不下。   辗转反侧,茶饭不思。   连苏台自己都唾弃自己。   可他现在好像又回到了两年前,他与陆闲分手后被母亲强制送到国外,与他再不相见的那几个月。   纵使那时候母亲不告诉自己,他还是知道,陆闲在车祸的时候是救了他的。他并非像母亲说的那样铁石心肠,见死不救。   那三个月里他总是想尽办法回国,每天满脑子想的都是分手时那人垂头看他的那一眼,让他魂不守舍,心思煎熬。如今想来,那竟是他与陆闲交往一年,感情最热烈真挚的时候。   从前他们相处之时总还是有些距离和冷淡,他身为亚华总裁忙忙碌碌,对自己的男友也做不到什么嘘寒问暖,周到体贴。他最多的付出就是尽力给陆闲想要的资源,为他的前程铺平道路,而那时的陆闲,也是极为受用的。   这段感情在如今想来,无论如何都算不上真诚的。苏台自己都不知道,那时候和陆闲在一起,到底是因为喜欢他,还是在他放下枷锁,坦然自己的性取向以后,对爱情的向往和尝试。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等到后来确定自己真的动心了的时候,回来得到的却是这人拿自己做交易的结果。   那时他拿着那份签着陆闲名字的合同,听着录音里他和母亲的讨价还价,无端端觉得是如此的讽刺,这人根本不在乎自己,从始至终对他只有利用。   这会儿陆闲依旧与两位女演员坐在一起谈笑风生,言笑晏晏,原本在和剧组制片交谈的苏台顿了一下,心里不合时宜的开始冒出了一点酸。   前男友辜负自己,还绯闻缠身不知自重,当着自己面前调戏小姑娘。   霸道总裁能忍吗?   霸道总裁不能忍。   他踹了踹讲完戏跑过来跟他们商议播放形制的管鹤凳子,道:“不如叫陆影帝也来商量商量?”   管鹤扭头疑惑道:“叫陆闲过来干嘛?他又没参与投资。”   苏台面不改色,应对自如,“如果采取边拍边播的方式,前期让陆闲帮忙做好宣传不是更好?”   这部剧里,因为请了太多大牌,加上又是场景恢宏的大制作,前期投入的资金有些大,导致后面经费有些紧张,为了回本,监制组决定先拍好前面的二十集开始上平台周播,后面二十集也采取边拍边播的形式。   这样既能维持热度,也能使资金回笼继续做好后面拍摄。   而在拍摄之前,宣传当然是越多越好,更何况还是陆闲这个影帝亲自出头宣传。   管鹤想想没毛病,于是在树荫底下喊了一声陆闲,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裴初回头看见树荫底下坐着的那一堆人,也没说什么,从两个姑娘中间起身站了起来,向着监制组走去。   剧组给萧穆准备的戏服有着好几套,现在他身上穿的就是一件月白的素雅长袍,宽肩窄袖,一双黑靴踏着阳光缓缓走来,好像真就是剧里那个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在怀的萧穆公子走了出来似的。   苏台看着看着脸上忍不住有些发热,控制不住的为色所迷,心生旖念。他本想移开目光缓一缓,但又觉得这样有些掉底气。   想他陆闲再怎么样也只是一个小演员,他苏台掌管着娱乐圈的半壁江山,用得着对这家伙认怂吗?   他应该像所有霸道总裁面对辜负自己的前任一样,报复他,羞辱他,强制他做各种酱酱酿酿的事情。   然后问他一句,男人,你认不认错,后不后悔。   苏台觉得,自己不是不可以走一个霸道总裁虐恋情深剧本。   他心里想得热血澎湃,已经脑补出陆闲梨花带雨的和他认错,再在昏暗的灯光下,对方一双长腿缠在自己腰上……   苏台:……   感到鼻子有些发热的苏台,连忙伸手擦了擦。在发现没有流鼻血后抬头,便看见陆闲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一双笑眼好像含着似笑非笑的笑意,漫不经心的睨了自己一眼。   苏台一瞬间热气上头,磕磕巴巴:“监……监制,有、有话对你说。”   监制:……?   不是苏总你叫人过来的吗??? 第111章 古穿今娱乐圈·十八   因为要赶着拍完前二十集播出,剧组拍摄时间很紧,演员们一天到头几乎都是泡在片场。   而《双将》的剧情发展到了和亲公主进入律国的时间点,在剧情里两国休战,云国送出云窈来与律国皇帝和亲。   然而这时的律国已经被皇后,也就是季修谨的义姐掌握了政权,她架空皇帝,想要破坏这场联姻。   于是派人暗杀云窈,而后打算诬告云国和亲公主意图行刺律国大将军的名义,破坏两国的停战协议重新开战。   却不想季修谨在护送和亲公主的过程中,对这个温柔良善的女孩已经心生好感,更是因为对方在遭遇行刺的混乱中为他挡了一箭,而情根深种。   好在后来千钧一发之际,萧穆及时赶到,救下了被围困的季修谨和云窈。而萧穆也才发现被送来和亲的竟然是自己青梅竹马的心上人。   而他自己也成为了云国安插在律国的间谍。   这时候几人并不知道,这场刺杀的背后除了律国皇后的阴谋和野心,同样有着云国的推波助澜。   云国同样想要与律国开战,他们在将云窈送到律国那一刻开始,就没想过要让云窈活着,云国的和亲公主不明不白的死在了律国,这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开战理由。   云窈做为一颗棋子,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命运。而做为两国各自的武器,季修谨和萧穆也是那样的渴望和平。   只是在国家意志和掌权者们的野心下,他们的渴望又是那么的渺小如浮萍。萧穆在发现云窈其实是一颗被牺牲的棋子后,便想救她离开这个漩涡,为此不惜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季修谨发现自己视若手足的好兄弟竟然是云国安插在自己身边的间谍,并且还要从他身边带走律国的和亲公主。   这时候的季修谨已经是对云窈心生爱慕,面对背叛自己还要带走自己心上人的萧穆,心情极其复杂,但他并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他本该杀了萧穆这个叛徒的。   正因为把他当做知己,没有人比季修谨更清楚萧穆这人的才能和本事,他也更明白将他放虎归山的危害。   可因为云窈的舍身维护,季修谨最后还是心软了,他割袍断义,与萧穆恩断义绝,直言日后战场相见,他必定斩草除根绝不留情。   他放走了云窈和萧穆,两人千辛万苦回到云国,却因为和亲被毁两国交战,季修谨在战场上斩杀了萧穆的父兄。   从前那个纨绔不恭,一心只想逃脱自己命运的萧家小公子,到最后却不得不以遗孤的身份,披甲上阵。与律国,与季修谨这位亦敌亦友的将军为敌。   他们是当世两颗最耀眼最具天赋的将星,是曾经彼此欣赏互相敬佩的知交,也是他们在战场中所遇的最棘手的敌人。   他们是最有可能结束乱世的人,也是最有可能杀死对方的人,两人后期在战场上棋逢对手的争锋相对,是《双将》这部剧里最热血的高潮。   但现在,剧情尚且只发展到前半部分,木清和聂淮舜正在拍他们的对手戏。   要说聂淮舜为什么会在短短两年的时间就如此大火,以至于在今年出乎意料的进入百桦奖的影帝提名,虽然最后因为陆闲而与这个奖项失之交臂,却仍获得了最具潜力新人奖。   这背后除了亚华对他的看重和培养外,他本人同样出色,不仅是他的颜值与一身和现代人截然不同的飒然沉稳的古感气质。   还有聂淮舜是一个很擅长学习和模仿的人,从贩夫走卒到达官显贵,只要他观察得当总能模仿到精髓,在他入行以前,亚华还给他报了不少有关表演的课程,精进演技。   所以这两年以来,不管他演什么角色都能让观众印象深刻,更何况《双将》这部剧里的季修谨,称得上是聂淮舜的本色出演。   黑衣战袍,马尾长发。   一杆长枪挽在身后,萧萧肃肃,爽朗清举,龙章凤姿,天质自然。说他就是一位从古代战场走出来的大将军也有人信。   当然,这确实是一个从古代穿越过来的大将军。   片场的另一头,裴初和阳沫沫也在准备他们的最后一场戏。从进组以后阳沫沫对陆闲其实有点黏人,她是个新人,刚入行不久,演技并不算出色。   演戏的时候总有些瑕疵和瓶颈,之前有好几场戏,她都被管鹤卡着挑了一堆毛病。   管鹤平时看起来脾气好没架子,但在拍摄的时候却是出了名的严苛和挑剔,不管身份不看男女,骂起人来简直是毫不留情。   阳沫沫被他骂了几次,都被吓出心理阴影,每次拍摄都很紧张,然而越是紧张越是拍不好,挨得骂也越多,让本就胆小羞涩的她委屈害怕的掉过好几次的眼泪。   裴初看不下去,于是主动将她带在身边讲戏。他教阳沫沫如何去把握和塑造人物,怎么去了解人物心理,又怎么去融入角色。   其实并不需要他如何教,只需要他带着她对戏,阳沫沫总是很快就能沉浸到角色里了的。   几次下来,管鹤对她的态度总算有了转变,而她自己好像也变成了那个军寨酒馆外,对那个总是来喝闷酒的小将军,心生爱慕而不自知的小酒娘了。   她没忍住伸出手,像戏里的小酒娘一样牵了牵萧穆的衣角。正在看剧本的裴初抬头,看见面前一脸期期艾艾的小姑娘笑了笑,   他抬手从头顶的石榴树上摘下一朵漂亮的石榴花别在了小姑娘的发鬓上,微微低头,对着穿着一身淡青色的短褂荷藕裙的小酒娘笑道,“小丫头好好酿酒,等到入秋,说不定我还能喝到你一壶石榴酿。”   他说的是戏里的台词,此时此刻,他笑容里盛着骄阳,为她摘花插鬓,温柔的好像梦里的情郎。   小酒娘心里甜蜜蜜的想,到了入秋之时,她一定酿一壶最甜最好的石榴酿送给他。   可她并不知道,入秋的时候,他已经要带着他的和亲公主,回到云国了。   她从夏天开始等待酿好的石榴酒到底是没送出去,后来两国发动战争,这座小酒馆也终究是湮没在了乱世的战火当中。   就这么想着想着,阳沫沫忍不住红了眼眶。   裴初‘诶’了一声,拍着小姑娘的发顶有些好笑,“怎么对戏对的好好的就哭了起来,剧本里可没说小丫头会掉眼泪啊。”   阳沫沫顿了一下,抬头看着揉着她头发的陆闲,明明就是那一身月白长袍的小将军,可还是能够让人一眼看出,现在这个不是等着喝她石榴酿的萧穆,而是和她对戏的影帝陆闲。   阳沫沫吸了吸鼻子,松开了捏着他衣角的手,声音闷闷道:“没什么,就是……入戏了。”   刚刚下戏的木清和聂淮舜走过来刚好看见这一幕。还是穿着一身和亲公主嫁裙的木清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石榴树下的两人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你看吧,和他拍戏就是这样,一不小心,你就陷进去了。”   “要不说,陆闲身上这么多绯闻是怎么来的呢。”她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和身边刚合作完的聂淮舜发牢骚。   这几天阳沫沫黏在陆闲身边的架势,很容易就让人揣测她会不会是陆闲的下一任绯闻女友。   但木清知道,阳沫沫只是陷在戏里了而已。和陆闲搭戏的时候,不论演技不管是谁,总是很容易入戏的。   可是当他们这些人还陷在角色,沉浸在故事里出不来的时候,陆闲自己偏偏跟个没事人一样,总是很快的就能从戏里抽身,干净利落,游离戏外,半点也让人抓不住痕迹。   “陆闲的演技确实是出神入化。”木清有些像讽刺又有些像感概,她提着裙摆与聂淮舜往休息区走去,“他自己在演戏,却总累得旁人都当了真。”   因而每次一部戏结束总有那么几个人想和他假戏真做,传出许多绯闻,然而他自己却撇的干净,从不当真。   简直就是——让人又爱又恨。   木清走着走着,发现聂淮舜并没有跟来,回头看去,却是见他伫立在廊檐下,看着酒馆院中的两位戏中人不动了。   那副模样,倒是和木清第一次在剧组的玉兰树下看见这人时一样,像块望夫石。   木清顺着他的目光瞥过去,微微一笑,就是她不知道,那个让这位实力强劲的新人小生化作是望夫石的人,到底是那位影帝,还是那位小姑娘了。   若是前者的话……那她可要当心了。   木清转过头提着裙摆继续走,她做为陆闲这么多绯闻女友中的一个,却是最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的,比起那虚无缥缈的感情,陆闲能给她带来的利益和资源才让她最动心。   她在演艺圈里沉浮了十来年,却一直不温不火。   她不像明露那样有后台有性格,也不像聂淮舜那样有资质有运气,更没有陆闲这样的天赋和实力,她仅仅只是这个圈子里大多数演员的一种常态。   演技平庸,运气一般,资历都是靠积累和打磨。她若想站在这个圈子繁华的高处,总免不了靠一些旁的手段。   仅仅只是和陆闲的绯闻就能让她站在《双将》的剧组,陆闲对她来说,已然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机缘了。   这样一个机缘,木清可不会让人轻易抢走。   她走到演员休息处的时候,明露正在和苏台在一起。这位苏大总裁最近老是跑来《双将》剧组,一开始众人还以为他是关心这部剧的进度。   后来却是明白了应该是为了某个人。   毕竟是国内最大娱乐公司的总裁,每年投资的影视作品那么多,哪用得着为了某一部作品三不五时的跑来视察。   虽然有的时候这位日理万机的总裁待的时间并不长,但他能让他这么执着的来剧组打卡,也很说明事情了。   至于让苏总裁这么执着打卡探班的人究竟是谁,剧组里面众说纷纭,基本都是在聂淮舜和明露两个猜测之间徘徊。   毕竟都是亚华捧出来的人,每次来探班基本也是和这两位一起,想让人不多想都很难。   至于为什么没人猜测陆闲,那当然是这两人在剧组里的交集实在太少。哪怕在剧组里面碰到一起,顶多也就是说两句客套话。   熟稔程度还不如裴初和道具组美工的小姑娘,哪怕他们曾经在同一家公司,苏台还是陆闲的前老板。   这也一度让剧组的工作人员们以为,陆闲与亚华关系不和。即使他在低调离职亚华的两年时间里,似乎仍一直与亚华保持着合作。但就娱乐圈里的弯弯绕绕而言,很难说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隐情。   再者,陆闲身边莺莺燕燕的绯闻对象太多,大概不会有哪个金主能忍受他花心。   明露对剧组里这些漫无边际的八卦也不是不知道,她也更清楚苏台和陆闲之间的旧情,但她还是觉得苏台是来看聂淮舜的。   她总以为这两人是一对,并且一直堤防陆闲那个渣男影响到苏台和聂淮舜的感情。有事没事的时候,她总喜欢撮合苏台和聂淮舜走在一起,还会自觉的替他们在剧组打掩护。   当然为了防止明露对苏家打什么小报告,苏台一般都是顺着她的意思和聂淮舜待在一起,使得明露和苏家人都以为苏台已经走出两年前陆闲给他带来的情伤,和聂淮舜凑成了一对。   却不知他俩的心思都不在对方身上,还都是被陆闲这个辜负他们的渣男牵引了心魂。   简直造孽。   苏台从休息处里走出来的时候能够看到廊檐下的聂淮舜,这个时候裴初和阳沫沫的戏份也已经在开拍了,于是便也站在一旁旁观。   陆闲演戏的时候总是说不出的自然,好像戏里的人真就是他的人生,又好像他习惯了去做这样一个戏中人。   可是在别人当真的时候,他又总能在眨眼间游离于戏外,徒留戏里的人久久不能脱身。   就算看他百般不顺眼的明露,也不得不承认,“陆闲的确是一个难得的演员。”   苏台回头看了明露一眼,屋子里开了空调,她穿着一身累赘宫装倒也不显闷热,但走出门时,手里还是拿着一把迷你电风扇。   她倚在门口一边吹风一边指着正在和阳沫沫拍戏的陆闲,陆闲的戏总是很容易过,基本一遍两遍的就能顺利走下来,无需反复的N机重拍。   “我现在倒觉得你以前能被他骗到不是没有道理。”她倚在门边,雪白的胳膊露出一截,和她这一身宫装的气质极为不达,但也不掩明艳大气。   她难得为陆闲说了两句好话,然而话锋又很快转开,推着苏台的肩膀让他去找聂淮舜,道:“就是陆闲这样的人花花肠子太多,你把握不住,还是淮舜好,淮舜一看就是那种老实专情的。”   老实专情是老实专情,可那老实专情的对象又不是他。   要真说起来,聂淮舜还是他情敌。   虽然这情敌也算与他同病相怜。   苏台一直很好奇在陆闲那养伤的三个月里,他与聂淮舜到底是怎么相处的,那或许是一个很不一样的陆闲。   以至于让聂淮舜,这个与沉默寡言的好像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人,如一杆刺入迷雾的长枪一般,这么执着且无畏踏入一个对他而言过于陌生的领域,只为寻找那一抹落在旧日时光里,分不清真假的温情。 第112章 古穿今娱乐圈·十九   夏日的天色黑的晚,七点过了天边晚霞才渐渐淡去,夜色一点一点的笼了上来。   晚上还有着两场戏,是季修谨护送和亲公主遭遇刺杀,以及萧穆赶来救援的戏份。   聂淮舜和木清被叫过去等待天色完全黑下来后开拍,萧穆的角色出场晚,因而裴初便在酒馆的石榴树下乘凉。   他们刚吃完盒饭,因为苏总裁的友情资助,《双将》剧组的伙食一向很好。   裴初晚饭吃的饱,这会儿站在树下懒洋洋的不想动。剧组的人要么在准备拍摄,要么待在休息室里吹空调,他们进入剧组已经有了两个多月,从仲夏到处暑,正是天气正热的时候。   然而裴初向来不喜欢和人多的地方挤在一块儿,他自己跑到石榴树下纳凉,旁边立着一台风扇,和着夏夜清风,也算悠闲自在。   周围廊下都透出灯光,照着小院里朦胧的夜色,人来人往的片场,将石榴树下悠闲的人影衬得像只闲云野鹤。   苏台这会儿还没有走,他看见了石榴树下好像有些昏昏欲睡的陆闲。对方侧对着他,一身月白的束袖长袍站在石榴树下,于艳艳花影之中,散漫的抬起手打了个呵欠。   剑气萧心,郎绝艳艳,不外如是。   也不知是不是饱暖思□□,刚留在剧组和演员们一起吃过晚饭的苏台这会儿看着陆闲脑子里又漫不着调的冒出许多不合时宜的画面。   他看着对方被腰带束起来的腰身,想着对方要是脱下那身戏服,露出衣下的身材绝对很有料。   苏台有些后悔在以前和陆闲交往的时候故作矜持没有多占些便宜。怪自己以前太不开窍,要是那时将陆闲吃干抹净,也不至于到了现在只能眼馋。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眼神太过热烈,打呵欠打了一半裴初停了下来,眸光一转便看见了不远处的苏台。   他顿了一下,放下手和对方点了一下头。   这会儿聂淮舜和木清在拍戏,没有戏份的明露回了酒店休息,苏台身边难得的只剩下他一个人。   苏台本来满脑子的黄色废料在陆闲看过来时瞬间自燃,烧得他脸皮发烫,耳朵发红,他清咳一声,故作镇定的走了过去。   “晚……晚上好啊。”   苏台又一次唾弃自己,堂堂霸总竟然面对前男友说话总是忍不住的结巴,这让他总裁的颜面何在。   但实际上苏台的霸总人设依旧很稳,夜色里他穿着灰衬衫搭着西装裤,手臂上挂着一件西装外套向裴初走来的身影步履稳健,一本正经的样子很难看出他的色厉内荏。   夜色掩盖了他泛红的耳尖,裴初也不知道自己最近似乎成了这人脑子里十八禁的主角。   裴初在苏台走过来并向他打招呼时,有些稀奇的挑了挑眉。要知道他们在剧组关系冷淡到一度被人猜测不和,而且事实上也并没有错。   他们两人是分了手的前任,纵使如今很少有人知道他们曾经的关系,可他们自己都很清楚,当年两人闹的结局并不好看。   平日里就算他与苏台目光相撞,苏台也是很快瞥开,裴初一直觉得苏台对自己也是厌恨的。   加上剧情和明露的警告,以为苏台和聂淮舜已经挑破窗户纸在一起了的裴初也在主动避嫌。   他们几乎从来没有独处过。   当然,现在也算不上独处,石榴树下虽然只有他和走过来的苏台,但周围依旧有着不少进进出出忙碌的人影。   他俩站在树下,顶多就是闲来无事搭伴子乘凉,亦或是离职员工与前老板的叙旧。   旧日情侣的影子,并不能在他们身上找到痕迹。   即使苏台脑子里霸道总裁的剧本脑补了一出又一出,总想着要对当年拿着资源和支票离开自己的陆闲打击报复,虐身再虐心。   但强取豪夺的画面上演了无数次,真要走到这人面前,他又是下不去手的。每次耳朵尖冒起的热气都在阻止他的行动,因为怕对方发现自己的心虚他连话都不敢多说。   有色心没色胆的苏总裁拒绝承认自己的怂包,但他依旧坚持不懈的跑来剧组,常常不远不近的看着陆闲演戏。   次数多了,很容易察觉到什么。   “陆闲。”石榴树花影下,两人并肩而立,苏台捏了捏自己手臂上的西装外套,突然开口,时隔两年,问出了那个他以为再也不会问出的问题。   “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开?”   裴初抱着手臂靠在树边吹风,莫名其妙听见主角受的提问,笑了一声,回答他:“我以为你已经很清楚,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他回答的坦然又漫不经心,好些并不为自己当初做的事感到羞愧和后悔。   苏台沉默了一下,转过头看向陆闲,一双桃花似的眼眸敛着光,认真起来的时候,他面对他说话难得没什么结巴,他摇了摇头说:“我不清楚。”   “陆闲,以你的能力,两年前哪怕没有苏家给你的资源,你一样能走到今天这样的位置,不是吗?”   他这些年来算是第一次直面陆闲的演技,与两年前相比,陆闲的进步可以说是突飞猛进,他展现的才能和天赋让人惊艳,而以他这样的能力,两年前即使没有苏家的资源,他依旧能走到今天的顶端。   苏家的资源于他,或许可以说是锦上添花,但绝不会是雪中送炭。   裴初只是笑,穿着戏服微阖着眼站在树下,好像凉风秋月里出来买醉的公子,一如既往的撩拨着苏台的心弦。   然而裴初听着苏台的话仅仅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你错了啊,苏总。”   他抬起手摘下一朵石榴花捻在手中打着旋,漫不经心的开了口,“若没有这些年苏家藏在资源里那些明里暗里的刁难,我又怎么能开了窍,走到今天的地位?”   他话里含着淡淡的讽刺,苏台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苏台不是不知道,苏母那些资源里藏着的陷阱和危机,毕竟苏家人不是软柿子,苏台也知道他们是想给自己出气。   可也正因为如此,陆闲如果没有真本事,他也不会在苏家人的针对中走到今天。蝉联四届的百桦奖影帝,若不是本身的真才实学,又怎能做到一朝开窍,进步神速。   可苏台同样分不清他话里的真假,毕竟现在的他与自己曾经认识的陆闲变化太多,亦或是自己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人。   他本想拿着这一点违和去试探陆闲当年离开的真相,想着在他一次次冷酷无情的抉择和转身中,会不会也潜藏着一点真心和温情,就像当初他救了自己,就像他收留了聂淮舜。   可这人的话却是在打破他的幻想,他将自己藏得太深,掩得太好。好像心上裹着一层冰土,苏台想将他撬开,可没有人知道,里面藏着的到底是柔软春水,还是万丈深渊。   外面拍摄的剧组突然变得嘈杂起来,有人在喊着陆闲叫他出场,裴初应了一声,抬步从树下走了出去。   苏台站在树下看他掀开花枝走远,背对着自己融入夜色走进喧哗。发套的马尾在他的背后轻轻晃出细小的弧度,一瞬间他又成了戏中人,可戏中人看他时,他好像一直独身与戏外。   带着满身风尘和沧桑,历经了人生无数孤独。   苏台皱了皱眉,心里突然有些闷。他在树下站了一会儿又走出去,走出了片场的酒馆,正好看见陆闲牵着马绳一跃翻身上了马,无需威亚,依旧流畅潇洒。   他提剑纵入战场,于混乱中击杀刺向和亲公主的杀手,弯腰将胸口插了一只箭的和云窈提向马背揽入怀中,身后季修谨上了另一匹马,两人一边反杀一边突围。   不管是陆闲还是聂淮舜,二人的打戏一直以来都是看客们的一种享受。尤其是聂淮舜一杆长枪飘若游云,矫若惊龙,行云流水曾经让很多武替武指都想要拜他为师。   因而这一场戏拍下来,几乎没费什么功夫。   天色更黑的时候,旁边的导演和武指有些意犹未尽,其他人也都在准备收工。裴初反手将剑收在身后,低头看着倒在自己怀里的木清,微微笑道,“怎么,真受伤了?不想起来?”   木清胸口插着箭羽,衣襟和手上都是一片殷红的血迹,唇色被化的很淡,看上去真有些奄奄一息,惹人怜爱的味道。   她还保持着刚与裴初拍完对手戏时的动作,一双柔荑揽着裴初的脖子。听着裴初的话,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得寸进尺的凑近了他的脖子。   她的下巴蹭了蹭他颈窝,温香软玉带着诱惑,旁若无人的在他耳边慢语撩拨,“萧穆哥哥。”   “云窈起不来。”   她声音酥软的叫着哥哥,一句起不来亦是遐思万千,没骨头似的挂在裴初身上。他们这对绯闻情侣在片场秀恩爱的暧昧从来不少,周围见这腻歪的场面也是见怪不怪。   此时录音收了起来,没有人能听见他们在耳语什么。   于是木清就这么趴在裴初怀里,继续对着他的耳边吐气,“姓聂的在看你呢,哦……苏总也在看。”   本来要拉开她的裴初手一顿,微微垂眸,便看见怀里的木清清纯无害的向他眨了眨眼睛,“你说……他们是不是在吃醋。”   裴初不语,他先是翻身下马,然后再将马上的木清抱下来,不以为意道:“能吃什么醋?”   剧组都在收工,本来打着的几盏灯光也渐渐暗下来,木清被裴初抱下马背,站在了他的身前,余光瞥着仍在马背上望着这边的聂淮舜,卷着发尾笑了一声,“那可说不准。”   想起第一天进剧组在化妆室里见到的那一幕,木清眼神微暗,走上前亲昵的搂住裴初的手臂,“等回酒店,我们再聊一下剧本?”   不远处的聂淮舜紧了紧马缰,很明显的看到木清挽着裴初,冲这边露出了一个挑衅又妩媚的微笑。   苏台站的远没看清,然而夜色里两人挽在一起的手落在他眼里却是分外碍眼的,他抿了抿唇,手里的外套紧了又松,突然有些泄气。   形同陌路,似乎连让人在乎的底气都没有。   可……凭什么呢? 第113章 古穿今娱乐圈·二十   等到剧组全部收工,演员们卸完妆回到酒店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夏日天气热,裴初回到酒店就洗了个澡,刚从浴室里出来就听见有人敲他的房门,他身上穿着浴衣,将擦着头发的毛巾往旁边一扔便走去开门。   不出意料的看见木清笑吟吟的倚在门口等他,先前说是聊剧本,她手上却拿着一瓶金酒和两个酒杯,身材穿着的还是一件黑色清凉的蕾丝裙睡衣。   裴初顿了一下,眼眸微垂轻笑道,“你还真不怕被拍到。”   “和你一起我怕什么?”木清轻声细语,大大方方的从裴初打开的门缝里走了进去,将酒杯摆到茶几上,侧眸看见裴初关好房门,便拔开酒塞给两人酒杯倒了点酒,“松子酿的,喝点?”   “不是说要聊剧本?”   裴初慢悠悠的走近,木清闻言笑了笑,抬手将头发挽在耳后,露出自己纤细白皙的脖颈,语调悠悠,遐思无限,“急什么,夜还很长不是吗?”   裴初轻声一笑,走过去端起酒杯一口饮尽,“我真怕你把我吃了。”   木清也笑,她一身黑色的丝裙将她身上的曲线勾的窈窕暧昧,若隐若现,连带着她清纯的容色也变得妩媚起来。   她拿着酒杯上前勾住裴初的脖子,女人身上木质花调的香水瞬间裹挟而来,无端使气氛更多了几分缱绻和旖旎。   她环住裴初的脖子喝完了酒,另一只手的指尖,又顺着他的脖颈划过他的胸口,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也可以……吃了我啊。”   她突然一用力,将男人一把推倒在身后的沙发上,脚一跨就坐在了他的腰间。   室内的灯光被调得很暗,昏暗又朦胧,木清抬起指尖居高临下的挑起裴初的下巴,香肩半露,红唇启合,笑意吟吟,“陆闲,这次你不会真的只想和我聊剧本吧。”   上次KTV叫他聊剧本,这人却带着剧本阖眼睡了半宿。这次她的表现的这么明显,她就不信他不明白她的意图。   她的手从他的下巴摸到他的喉结,这人身上好像无一处不是精致的。暗淡里光影里,对方发出一声低笑,指下的喉结轻轻震颤,震得木清指尖发麻,好像电流一般激到了心里。   一直保持着主动的木清后知后觉的感到羞涩起来,轻轻锤了一下裴初的胸口,嗔道:“你笑什么?”   裴初轻轻笑了两声,然后又叹了一口气,他拉下木清放在自己胸口上的手,眉眼平静,一双黑眸无波无澜,“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名声,何必?”   木清手一顿,看着他的眼睛,半响又挑起嘴唇笑了,“陆闲,我只是想当你女朋友,至于你以后做什么,我都不会管你。”   她坐在裴初的大腿上,神色同样平静的慢慢解开自己的外套,露出里面的吊带,风情万种。   她再次揽上裴初的脖子,亲吻他的耳垂,“我们把绯闻坐实,各取所需,怎么样?”   她到底是一个冷静的女人,所做的一切都在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这样的木清与剧情里的陆闲本质上是一类人,为了能够站向顶端,不惜一切。   只不过陆闲曾经攀附的途径是苏台,而木清的对象成了自己。   女人在他身上撩拨,手指拉着他的衣领,扯开了他胸口的衣服。   裴初心里叹了一口气,正要按着木清的肩将她推开,结果被木清扔在沙发上的酒杯被碰到地上,玻璃粉碎的声音响起,一同响起的还有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你们……在干什么?”   低沉的嗓音听不出什么情绪,黯淡的室内被走廊透出一片光影,光影之中又有一道人影被拉得很长。   抱着裴初的木清身体一僵,侧过头看向门口的聂淮舜,聂淮舜顿了一下,走进门后又将房门关拢,抬眸看向室内两个衣衫不整缠绵在一起的男女。   眉眼沉沉的抿了抿唇。   木清眨了眨眼睛,回头又锤了一下裴初的胸口,佯怒道:“你怎么没锁门。”   裴初微敛着眸只是笑,本来要推开木清的动作停了下来,捏住了她锤向自己的手,叹气道:“忘了。”   木清暗自白了裴初一眼,也不管他是真忘还是假忘,看见聂淮舜进来,她也没有起身的意思,反而得寸进尺的环着他,俨然一副被人打扰好事的样子,对着聂淮舜微微笑道:“不知聂老师大晚上的来找陆闲什么事?”   聂淮舜没理她,抬步从门口走到沙发边,眉目微垂望着裴初,一点眼神也没向着衣着暴露的木清瞥去,只说了三个字,“聊剧本。”   “这么巧啊~”   木清巧笑嫣然,与裴初距离拉近将下巴靠在裴初的肩膀上,侧脸看着聂淮舜,“我也是来找聊剧本,先来后到,不如聂老师先回避一下?”   两双眼睛对视,木清突然从聂淮舜的眼眸看出一点压抑的冷,黑沉沉的,就像塞北边城肃杀的寒夜,某一瞬间,她好像真觉得是季修谨的站在眼前。   一身凛冽,号领万军。   木清不自觉的抖了一下,却已经顽强的与聂淮舜对视。   还挺好强。   感受到木清肩膀轻颤的裴初心里笑了笑,聂淮舜身上沉冷凌厉的气势即使他背对着对方,也能感受到。他抬手按下木清的头,让她避开了聂淮舜的视线,又从一边的沙发捡起木清的外套替她穿上,轻声道:“回去吧。”   木清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旁边站着的聂淮舜,不知想到了什么,垂下眼眸,轻声一笑,侧头在裴初脸上印了一个唇印,这才慢悠悠的起了身,“下次继续。”   再临走关门前她又回身看了一眼在昏暗中好像在对峙,却莫名有着一种熟稔感的两人,摸着唇角笑了笑。   看来她察觉的没错,这两人本就相识,并且关系不浅。   她垂下眼睑关门离开,心里忍不住嗤笑,“怕不是,又是你的风流债。”   也就这么半小时,房门被开合了三次,屋里进出了两个人,风流影帝的名声在他这里也是名不虚传。   裴初坐在沙发上,身上浴衣的领口被木清扯开,松松垮垮的露出胸膛和锁骨,他也没有遮掩的意思,从耳垂到脸颊,再到脖颈都有木清的口红印,在这昏黄黯淡的灯光中显得尤为放荡旖迷。   聂淮舜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然后又垂下视线,身侧的手指蜷了又松,半响才哑声开口,“你们不是在聊剧本。”   裴初笑了一声,从茶几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地上碎裂的玻璃渣他暂时没管,只是低头抿了一口酒。   “这不是很明显?”   他声音散漫,一口气将杯中酒水喝完,然后从沙发上起身放下酒杯。他随意的将身上的衣服一拉,就打算上床睡觉,从始至终也没怎么看过身边的聂淮舜,“想来你也不是来和我聊剧本的,那就请回吧,天晚了早点睡。”   他这副散漫怠惰的样子看起来根本没把今天晚上的事放在心上,亦或是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事。   聂淮舜在裴初要从他面前走过的时候突然伸手攥住了他手腕,有些大的力道捏的裴初眉头微皱,转回了头。   然后下一刻又被人按在了沙发上。   裴初:“……”   裴初抬眼看着面前按着他手腕和肩膀的聂淮舜,对方脸上面无表情,一双眼眸却是黑沉沉的盯着他。   两年前的时候这人在他面前总是一副温顺恭谨,又无害的样子,除了在一开始刚穿越时怀疑他身份所带出的冷冽,往后几乎没展现过什么攻击性。   然而此时此刻,对方俯身将他困在沙发,身上的气势很沉,带着浓浓的逼迫感。   他就这样低头看着裴初的眼睛,问他:“这两年,你一直如此?”   他的声音算得上平静,可似乎又压抑着什么危险。   裴初眯了眯眼,靠在沙发上与垂目凝视着他的聂淮舜面对着面,微扬着脑袋与他笑道,“明知故问什么?你又不是没听过我的绯闻。”   他抬手挡开聂淮舜按着自己肩膀的手,又从他掌心中抽出自己的手腕,交叠着双腿坐在沙发上转了转手踝,漫不经心又镇定自若,“聂淮舜,我们素不相关,你没必要死缠烂打。”   “素不相关?”   聂淮舜喃喃的反问一句,他想起两年前被这人捡回家的那个风雨夜,又想起了那三个月里的朝夕相处,他曾在夜里与这人坦白心意的一杯酒,然后在第二天,对方留下一张纸条与他分道扬镳。   时隔两年后,他终于与他再次相见,换来的却是他故作不识,如同陌路。   聂淮舜的胸口起伏了一下,被裴初挣脱的手掌隐忍的握成了拳,喉咙微微滚动,他再次垂眸问他:“从前种种,于你而言又算什么?”   裴初这会儿简直头疼,本来这连日来的拍摄就惹人劳累,他从傍晚的时候就开始犯困,却没想到晚上的麻烦事还一桩接着一桩。   这会儿听聂淮舜话里的意思果然还是对当初他因为剧情崩坏,主角受出国,将他捡回去的三个月耿耿于怀。   裴初有心切断这份关系,于是听着聂淮舜的话依旧不以为意,转开手腕的疼痛后,将手肘靠在沙发,眉眼上挑,抬头看他,笑得讽刺又轻慢,“算什么?”   “闲来无事的消遣而已,说到底你也和我现在这多的绯闻对象也没什么区别。”   他想着如今主角受和主角攻的关系,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嘲讽,“就像你现在和苏台,不也是走了我当初的路?”   聂淮舜对后面裴初的那句话其实已经也没有在听了,虽然他也知道陆闲和苏台前男友的关系,为了骗取资源和苏台交往,又在成为影帝后和他分开。   直至后来车祸,裴初在养伤时捡回了自己,又与苏母达成协议,在苏台回来以后,抛弃了他,也抛弃了苏台。   如此种种形迹恶劣,说他是个渣男半点也不过分。   可偏偏,这人就是让人如此放不下。或者说他玩弄和欺骗他人感情的手段实在高超。即使知道他不是一个好人,即使知道他与自己曾以为的风光霁月截然不同,也难以让人在心底磨灭他的痕迹。   曾经在化妆室里的对峙打碎过聂淮舜的幻想,可是这两个月以来的萧穆好似又让他看到了从前。   真真假假聂淮舜分辨不清,可他知道他不想放过这人。   “你既然说我与你那些绯闻对象没什么区别。”聂淮舜眸色暗沉的伸出手,轻轻擦掉裴初脸颊上的口红,神色平静,话里却似隐着点疯狂,以至于他开口的音色都显得十分暗哑,“那陆闲,站在你身边的,为什么不能是我。”   裴初:……   裴初:……?   裴初觉得他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原以为行走正常的齿轮,突然打了个瓢儿。 第114章 古穿今娱乐圈·二十一   《双将》的剧情紧凑,在八月底的时候已经在平台首播,一经上映反应良好,毕竟这部剧里的演员大咖有着好几位,演技颜值均在线的组合,一度让观众翘首以盼。   尤其是启皇的影帝陆闲和亚华的黑马聂淮舜之间的对手戏一出来,观众们便已经开始磕起了这对‘双将’CP,毕竟两人前期的互动真的很甜,加上双方的立场,似乎又为这段关系的虐点埋下了伏笔。   相爱相杀什么的,一直都很吃香,尤其两人在戏外似乎也一直是互为对手的关系。   只是这对对手在最近的氛围有些奇怪,原本一直觉得聂陆两人不和的剧组成员们忽然发现,最近聂淮舜对陆闲有点黏人。   ‘黏人’或许还有点委婉,因为聂淮舜寸步不离跟着陆闲的样子就像一只沉默寡言却很护食的恶犬,尤其排斥别人对陆闲的靠近。   这个排斥对象在针对木清这个陆闲的现任绯闻情侣时尤为明显,只要她靠近陆闲三步以内聂淮舜就会挡在他们面前,话不多,却很冷,从内而外都散发着“离他远点”的气息。   木清几次都觉得好笑,弄的她好像是插足别人感情的‘小三’似的,问题是他聂淮舜也并非陆闲的‘原配’不是吗?   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她离开后两人发生了什么,总之从第二天开始。聂淮舜就彻底打破了与陆闲互不相识,形同陌路的氛围,毫不避讳的接近陆闲,一言一行,都透着他对陆闲的熟悉与占有欲,真的丝毫不怕外人的揣测与流言。   或许,那也正是他想要的,成为陆闲的绯闻对象。   可是,和他相反的是,陆闲一直在避着他。裴初不知道剧情到底是从哪里开始不对劲,亦或是一开始的崩坏造就后来的扭曲。总之在他发觉聂淮舜对自己产生不该有的情感后,他的头疼就没有缓减过。   他把这当成雏鸟情节,因为一开始的剧情错乱,让本该被苏台捡回去的聂淮舜遇到了自己,这才让聂苏两人的感情线偏离了轨道。   亏他还以为明露说苏台喜欢聂淮舜的时候,剧情的发展很顺利呢,结果现在还只是苏台单恋聂淮舜?   这么一想,裴初的眉心跳的更厉害了。   这一段时间苏台倒是没有出现在剧组,或许是被公司的事务牵绊住了脚步,毕竟怎么说也是一个总裁,不可能时时刻刻都能摸鱼偷闲。   这也一度让想重新撮合主角攻受的裴初陷入苦恼,毕竟他在剧组难以外出,而聂淮舜真的很固执。   “聂淮舜,你当真想毁了我?”   一场戏结束,在聂淮舜又凑过来的时候裴初盯着剧本头也不抬的说了一句。   聂淮舜脚步一顿,抿了抿唇,仍是走到了裴初身边。这时候他们休息区的伞棚下,下午时分外面下着蒙蒙细雨,裴初坐在休息区的椅子上,聂淮舜站在他身边。   两人都穿着戏服,一黑一白,一肃穆,一闲散。   聂淮舜听着裴初的话摇摇头,负在身后的手掌捲了捲,半响才低声道:“我从未如此想过。”   “呵。”裴初冷笑一声,将手中的剧本放到一边,坐在椅子上抬头看他,“你没想,可是你却做了。”   “聂淮舜,我不信你不知道一个影帝和一个男人传出绯闻会是什么后果?”   “我亦不知,你如此看重名声。”   聂淮舜在听见裴初裴初的话后声音一沉,也低头看他。   两人视线交汇,裴初轻声一笑,将脚靠在面前的矮凳上然后笼着衣袖躺在了休息区的睡椅上。明明只是在一个简陋的伞棚底下,却莫名的像是一个清贵公子,闲卧在静雅精致的庭宅。   便是如此,聂淮舜从前才一直觉得他身上有着一种和这个世界不一样的熟悉感,好像他们都是来自一个地方。   可如今聂淮舜不知道,这种感觉究竟是真实的,还是仅仅只是他入了戏。   “聂淮舜,我不看重名声,但不代表我不看重我现在的前程,否则你以为我当初为什么会和苏台分手?”   “和女人在一起是风流,和男人同居交往,在这个圈子里是自寻死路。”   裴初勾着嘴角,掀起眼皮看向聂淮舜,凉薄而又讥诮,“还是你觉得,当年随便捡的一个小跑腿,能让我抛下一切?”   聂淮舜背在身后的手骤然捏紧,他的话直白得几乎不给他留下一点儿颜面和余地。   他一遍又一遍的用冷漠的话语刺穿他的心,打破他的幻想,曾经陆家别墅里的一点温情,在如今好像早已是千疮百孔,破碎不堪。   聂淮舜的眸色里沉淀出一片不透光的黑,沉默良久,他突然也发出一声轻笑,好像在自嘲,“在你心里,淮舜终究不过是一芥子浮萍。”   对陆闲来说,无论什么都比不上他的眼中利益与前程,这一点在两年前,无论是他还是苏台,都已看清。   可他若想就此和他们分道扬镳,未免太不公平。   *   晚上的时候剧组仍旧没有收工,这段时间夜戏多,剧情也进展到了萧穆为救云窈身份暴露,与季修谨决裂的那场戏。   片场的军寨中四处都被点燃了烛火,灯火通明。下午的那一场细雨断断续续,下到晚上依旧没停。只是从细雨变成淋漓小雨,在这深夜中敲打着屋梁宸宇,更添了几分萧瑟肃杀之气。   也将大堂里三人的气氛,衬得更加沉肃冷凝。   季修谨慢慢从主座上走了下来,他一身黑衣萧然轩举,身长挺拔如一杆肃立的长枪,一步一步走向大堂之下,身受重伤满身破败又狼狈的萧穆。   他的身边,还有始终对他不离不弃牵着他手的云窈。   那是季修谨心生爱慕的和亲公主,而就在今天晚上,因为给他挡箭受伤,而被他带回军寨休养的和亲公主再次遭遇暗杀。   而云国的和亲使节团非但弃自己的和亲公主不顾,反而图穷匕见的行刺季修谨,萧穆在混乱中本想救云窈离开,却不想被刺杀失败的和亲使节暴露身份,只能挟持季修谨想要让他放他们离开。   却不想之前因为在救云窈的打斗中身受重伤,萧穆最终还是在季修谨的手下败下阵来。   做为叛徒被俘,眨眼间便成阶下之囚。   此刻他被押至大堂,身边都是对他背刺将军愤恨不已,怒目而视的往日同僚。他们都曾将他当做好友兄弟,却不想他却是一个心怀不轨,吃里扒外的叛徒。   纷纷请求季修谨将他处决。   这一场戏里,季修谨面对自己当做知己亲信最终却选择了背叛他的萧穆,确实生出了杀心。   清楚萧穆才能的季修谨不可能放虎归山。   然而他心中与萧穆也不是没有兄弟之情,这是一场极为细腻又暗流涌动的对手戏。   在开拍之前管鹤拉着两人讲了许久,只是当时两人看着和睦实则冷凝的气氛让管鹤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将剧本交给两人后,唉声叹气的离开。   管鹤实际对这场戏是忧心的,然而在剧组众人的注视中,却看见季修谨踏着烛影一步步走到受伤不起的萧穆面前。   季修谨向来是个温良又沉默的人,然而此刻他一身气势却是如渊渟岳峙,压的人心头沉沉。等他负手在萧穆眼前停下脚步,众人以为他会生气,会质问,亦或是伤心失望。   可在幽幽烛火,和部下们的注视中,他却是很平静的伸出脚,从用脚尖轻轻勾起了倒在地上的萧穆下巴,迫使他抬头看向自己。   裴初愣住了,周围人和导演管鹤也愣住了,在剧本设计中,本没有这个动作的,因为平时克己复礼,温润宽厚的季修谨,几乎不可能这么刻薄又轻慢的对待一个人。   而且还是那个他视若知己,把酒言欢当做兄弟的人。   可是这个人一直被他当做兄弟的人却背叛了他,这么一想,又觉得他的刻薄没有错了。   因为从未想过他的背叛,才会在他背叛之时如此疼痛,以至于痛到了极致,会让一个原本温厚的人,也无端变得冷酷起来。   然而裴初看着此刻眼前人的眼睛,却知道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季修谨而是聂淮舜。   他的脚抵着他的胸口,脚尖抬起他的下巴,目光很沉,黑的好似一团洇不开的浓墨,又好似边关没有月亮的子夜。   “你会后悔吗?”   他开口问他,声音平静却带着压抑,好像他负在身后攥紧的手掌。旁人以为他问的是萧穆会不会后悔背叛了季修谨,而裴初却知他问的是会不会后悔他在自己与影帝前程之间舍取。   裴初掩眸一笑,神色坦然,“立场不同,犹死不悔。”   聂淮舜略微沉默之后,一声轻笑,放下了自己的脚尖。拍摄总归还在继续,在季修谨移开动作以后,萧穆松开了身边云窈的手,推着女孩的背将她送到了季修谨面前。   云窈茫然的回头去望,想要重新回到自己的心上人身边,却被季修谨拽着手腕拉到了一旁。   萧穆嘴角笑容更灿烂了一些,他捂着胸口的伤笑道,“季将军,萧穆死不足惜,唯有云窈从始至终都是一颗无辜的棋子,你若真心待她,便替我护好他。”   这一刻,他眉眼弯弯,好像间谍身份暴露了以后,他终于不用辗转在家国与情义的困顿中不得解脱,他在最后终于抛却了枷锁,又变成了那个洒脱明净的纨绔公子。   若再有一杯石榴酒,也算此生无憾。 第115章 古穿今娱乐圈·二十二   这一场戏,最终以云窈为萧穆求情,季修谨与萧穆割袍断义放他一马做为结束。   说不清他放走萧穆是对自己心爱之人云窈的成全,还是念及与萧穆的往日情分,亦或是这位理智的将军在心中也隐藏了一点自负。   他清楚萧穆的才能或许是放虎归山,但他即将他视为对手,自然也期待与他战场上相见,并且他自信不会输给他。   两位知交终是走向了对立,而两国之间的狼烟也再次燃起。   这场戏拍完收工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演员们大多已经换好衣服卸妆回到酒店休息。   裴初的妆卸的比较晚,毕竟他今晚是个战损状态,跑去漱掉嘴里血浆包的味道,再回来卸完妆时,化妆室里已经没有了几个人。   他卸完妆以后便叫化妆师下班了,自己换下一身戏服后,便从化妆桌下面的柜子取了一瓶跌打酒出来。   今天晚上和聂淮舜有着两场打戏,两人都没怎么收着力,周围人看得入神一时也没有叫停,等他们打完的时候,身上其实都有几处挂彩。   聂淮舜倒还好,身强体健又抗揍。但陆闲这具身体不说娇生惯养,但也算得上是细皮嫩肉,他又不好过多在聂淮舜这个古人面前暴露什么,打斗起来多少有点受了压制。   这会儿肩膀上有块淤青,他拿跌打酒准备将它揉开。只是他刚把身上的外衣脱了只剩下里面的内衫,打算上药的时候,眼前的镜子里面就走进来一道人影。   夜色僻静,片场的人基本也已经收工,裴初本以为这会儿化妆室里没走的只有他一个,没想到还有一个聂淮舜。   这人下戏比他早,还以为他收拾好已经回去,却不想一直等在这里。   裴初隔着镜子看了他一眼,心里叹了一口气后,若无其事的又将跌打酒放了回去,他从化妆桌前站起身,转开椅子便打算先回酒店。   然而身后的人又将他按了回去,没按在椅子上,而是按在化妆桌上。桌上零碎的东西掉了一地,裴初背靠着镜子闷哼一声,差点没忍住和他动手。   这人的手按在他肩膀上,两人面对着面,一个坐在化妆桌上,一个欺身挡在他面前。聂淮舜的个子一米九多,此刻居高临下将他困在桌前,在只亮着几盏小灯泡的化妆室里,在他身上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也不说话,就这样目光沉沉的去拉裴初肩膀上的衣服,裴初戏服里面穿的是一件短袖,领口很大,轻轻一拉就能露出肩膀。   这会儿聂淮舜的动作让他皱紧了眉头,伸手攀住聂淮舜的手腕止住了他的动作,他声音很低,带着冷,好似秋夜里的凉风略过聂淮舜的耳畔。   “聂淮舜,”他喊着他的名字,然后说,“你别太过分。”   聂淮舜神色不变,好像没听出裴初话里的冷漠和威胁。他在今晚和裴初拍打戏的时候确实没怎么收着力,或许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他也只能在和陆闲交手时畅快的过几招。   他会武。   在聂淮舜被他捡回来那一夜,于出租车上短暂交手时,聂淮舜便有所察觉,可他时至今日依旧不知道陆闲真正的身手如何。   这人总是将自己秘密藏得太深。   聂淮舜不想去挖掘,他只要想办法将他困住,让这个总是三心二意,沾花惹草的家伙身边只有自己一个人,便已是极好的了。   他肩膀上的淤青有些明显,聂淮舜松开手,去拿被裴初放回抽屉的跌打酒。   他倒了点酒,帮他按压肩膀上的淤青。有些微凉的药酒落在肩上,然后又被对方掌心的热度化开,聂淮舜的力度并不小,也只有这样才能将淤青揉散。   只是两人现在的姿势实在有些暧昧,裴初坐在化妆桌上,聂淮舜挡在他的身前,对方按着他的肩膀给他上药,在昏暗朦胧的灯光下,只有镜子倒映着他们的身影。   聂淮舜俯身给裴初上药的时候,若有若无的在他身上嗅到一点木质花调的香水味。   那是木清身上的味道,两人今夜刚拍完了一场对手戏抱在一起。在聂淮舜撞见裴初与木清衣衫不整的那一晚上,也从他身上闻到这种香水的味道。   聂淮舜掩了掩眸,气氛略有些尴尬,裴初有些担心被人看见,在聂淮舜再一次倒药酒的时候格开了他的手,聂淮舜手中的酒瓶因他的动作被洒出来几滴,落在镜子和桌上留下暗色的液迹。   聂淮舜抬头看他,裴初一言不发拉上衣领就准备走,容色之间时显而易见的冷漠。   但他仍是被聂淮舜给堵住了,对方双臂撑在裴初身体两侧的桌沿将他困住,居高临下,却没有看裴初,而是看着他镜子里面的背影,这样姿势在镜子里看来好像是他将他抱在了怀里。   聂淮舜动了动嘴角,音色很低,像是在喃喃自语,“陆闲,别逼我。”   药酒的味道覆盖住了他身上香水的味道,可聂淮舜黑沉的眼眸里依旧在隐忍什么,即使他看上去还是那个冷静又理智的将军。   镜子里的陆闲背对着他,然后懒懒的发出一声嗤笑,两人明明面对着面,可终究是看不见彼此的表情。裴初眼神里藏着倦,可说出的话却是带着冷,“聂淮舜,离我远点吧。”   聂淮舜扣在桌沿的手指渐紧,正在这个时候化妆室外突然传来些许杂音,好像是工作人员在往这边收器材。   聂淮舜顿了一下,微微掩眸到底还是从裴初身边退开,垂眸看他时,好像错觉般从他眉眼里看见点清寂,好像有一抹看不见的雪落在了他的眸底。   聂淮舜的手指动了动,有点想去拂开他藏在眉心里的冷寂。然而这种感觉只在一瞬,因为几乎只是一眨眼那点冷寂就变成他熟悉的冷漠,拒他于千里,寒凉刺骨。   裴初一伸腿就从桌上下来,手掌撑着桌子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化妆室。   聂淮舜看着他的背影融入外面的夜色,迈着腿也跟了出去。   *   等到九月由夏转秋,苏台已经有一个月没去《双将》剧组。一是他的工作最近确实有些忙,二是好像苏家几位察觉了他频繁探班《双将》剧组的原因,最近盯他盯得紧。   苏母更是打着电话训了一通,让他别在‘狗改不了吃屎’,这话骂的有够难听,好像知道了他姐的毒舌是遗传了谁。   在苏台瞎扯他是去看聂淮舜以后,苏家那边的脸色才将信将疑的好了些,毕竟这两年来,苏家一直以为聂淮舜是苏台的新欢。   就对方那一身老干部似的正义凛然又靠谱的气质,无疑是和很容易得到苏家人的认可和喜欢的。   尤其是对比陆闲起来,那真是云泥之别。   当然这并不妨碍苏家再去阻止苏台探班《双将》剧组和陆闲接触,苏母给苏台的工作量简直翻了个倍,而且都是关于聂淮舜日后的艺途规划,势必让他碾压陆闲,成为新一代的巨星,足以可见苏家人对聂淮舜的看重和喜爱。   他们觉得苏台做这些工作应该也是有动力的,实际上苏总裁却是生不如死。   要知道他小时候的梦想仅仅只是做一只咸鱼富二代,偏偏姐姐从了政,家里又有公司要继承。   而且苏家的态度很明显,是不希望他与陆闲再扯上关系的,可即使苏台拉聂淮舜出来做了大旗,苏台自己心里也很清楚,他放不下的人,正是陆闲。   这么想来,确实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家人反对,正主不爱,虐恋情深的要素占了两个,再加上他们分手的前情,苏总觉得自己不黑化都天理难容。   苏台放下手中的项目文件,手指无意识的划开手机相册,从里面翻出了一张陆闲的照片。   从前和陆闲交往时拍下的照片都被他删了个干净,手机里唯有的这一张,还是他在剧组偷拍的。那时候陆闲在睡觉,他隔得远远的,照了这么一张他在木兰树躺椅下小憩的照片。   不算清晰,放大了也还带着点模糊,可他难得睡的这么恬静,半点也没有他清醒时,对他们的冷淡和疏离。   苏台划着这人照片上的脸,隐隐可以看见他在睡梦中不自觉蹙起的眉心,他手指拂了上去,半响又松开,褶皱仍旧是在的。   他叹了一口气,总感觉这人无端就让人觉得隔的很远。   远的像天边的流云。   他被自己这个比喻逗笑了,只是笑容里似乎掺了点苦。《双将》剧组预计在十月底杀青,这次合作结束后,很难说他们与陆闲会不会还有下一次合作。   他若想躲着他们的话总会有办法的,就像他们之前一直没有相见的两年。   苏台捏着手机,沉默良久终是扔下工作,拿着外套走出了公司。有时候想见一个人的感情就是这么突如其来,更何况他已经有一个月没见他了。   加上之前的两年,他与他错过了太多日日夜夜,   他与他相遇相识,终究不甘心,对他再次放手。 第116章 古穿今娱乐圈·二十三   虽然已经入秋,但如今的天气依旧透着炎热。苏台时隔良久再次来到《双将》剧组探班的时候,发现片场酒馆的那棵石榴树花已经败了。   这树开花开的晚,也不结果。花谢以后只剩下一片翠绿的枝叶,瞧着有些单调。   苏台来的时候剧组还在拍摄,他照例订了一堆下午茶等在一边。《双将》的剧情进展到后半段,两位主人公之间斗智斗勇,争锋相对的戏份不少,节奏紧张而又激烈。   当然这之中纠葛的情仇爱恨也有不少,例如萧穆父兄牺牲在战场被季修谨所杀,例如季修谨与律国皇后,他的义姐之间也有着一条暗藏的感情线。   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因为权谋利益嫁入宫中,不得不与从小被季家收养让她暗自倾心的义弟分离。   入主中宫以后,她一心掌控权利,架空帝王又发动对云国的战争,为的也就是想让季修谨立下一统天下的功劳,暗中打算借此拥护对方篡位登基,等两人站在权利的顶端后再续前缘。   只可惜她没想到她的义弟竟然爱上了云国的和亲公主,还曾与云国的将领萧穆相交甚笃,最后还将他们放虎归山。   在剧里,明露饰演的律国皇后是一个极具野心又命运可悲的女人,为权利牺牲幸福后又掌控了权利,为爱情谋划却偏偏爱而不得。   这样的角色让她在片中一直很出彩,也让曾经不少磕明露和聂淮舜cp的粉丝,再次磕上了这对将后cp。   只不过不管戏外的cp粉们磕的有多欢,明露最近在剧组却是有些怀疑人生的。因为她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仅仅只是一夜之间,她一直以为高冷正直的聂淮舜突然成了陆闲的跟屁虫。   明明两人之前在戏下看着就是一副很不熟的样子,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剧组里最多也只是相互客套的打个招呼。   陆闲身边时常围满了莺莺燕燕,聂淮舜身边却是干干净净,这两人瞧着就不是会凑在一起的样子。   可现在……   明露不理解为什么两个关系看着就很冷漠的人,偏偏杵在一起,聂淮舜站在陆闲身边,就像一个在时刻警惕陆闲周围狂蜂浪蝶的护花使者。   没看见这段时间木清都很少往陆闲身边凑了吗?这两人之间的氛围在外人眼里莫名有一种像是在闹别扭的小情侣的感觉。   明露几次欲言又止,拉着聂淮舜质问也只能得到他的沉默,直到今天看见苏台过来,总觉得他脑袋上有点冒绿光。   总裁的现任和前任好像存在着什么奸情,这真是想想都让人觉得虐心。   她下戏以后拉着苏台,问他:“聂淮舜以前是不是跟陆闲认识?”   《双将》剧组分了两个拍摄班,明露这边拍摄结束的早,苏台本来是坐在片场外面的折叠椅上,这会儿被她拉到一旁,听见她这么问的时候愣了一下。   他虽然没说话,但明露还是从他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   其实也不用苏台给答案,因为这段时间,聂淮舜几乎不再掩饰他对陆闲的熟稔,有时候助理给陆闲送了什么过于冰凉的饮品都会被聂淮舜拿走,因为他知道陆闲有胃病,吃不得什么太凉的东西。   这种有些隐私的毛病和细微的关心,如果不是亲近的人不会清楚,聂淮舜张口就来,很明显他们之前就曾相识。   明露与聂淮舜同一个公司,这两年几时看见他对谁这么关注过?连苏台都没这待遇。   明露觉得自己磕的cp可能要被拆,心里顿时涌现出点焦虑。毕竟她一直觉得陆闲就是个浪迹娱乐圈的渣男,实在不想因为他折了这聂苏这对金玉良缘,更何况陆闲这小子以前就祸祸过苏台,难道还能让他再祸祸个聂淮舜?   这会儿明露拉着苏台正想要说些什么,然而苏台的视线已经不再这边,裴初也下戏了。他的拍摄班是在A班,在拍完季萧决裂的那场戏后,他与聂淮舜再在一起同屏的对手戏其实已经不太多。   现在明露和裴初都下戏的时候聂淮舜仍在拍摄自己的戏份,而裴初穿着戏服越过人群,已经向着自己的保姆车走去。   明露说他想要再祸祸个聂淮舜实在有些片面了,因为这段时间,很明显的裴初都在避着聂淮舜,除了有时候被拉着讲戏时不得不在一起,裴初如今连化妆换装都是在自己的车上了。   即使聂淮舜对陆闲的态度有所改变,但陆闲对他的态度,依旧是一如既往的疏离和冷淡。   也因此明露更加恨铁不成钢,不明白聂淮舜这小子干嘛要这么去热脸贴冷屁股。但等到明露发现苏台的视线不对看过去,结果又发现裴初的时候,明露抽了抽嘴角。   事到如今,她突然反应过来,苏台第一次来剧组看见陆闲的时候,也是现在这样目不转睛。而后数次,虽然与陆闲也没什么交集,但每次他拍戏,苏台总会在旁边围观。   明露张了张嘴,有些艰难道:“苏台,你不会也……”   “露姐,我有事,等会儿再和你说。”   苏台扔下这句话就走了,向着裴初和他的保姆车而去,留下明露站在原地,看着他向着陆闲走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远处一身白袍银甲,哪怕在鼎沸的人群依旧显得茕茕孑立的裴初。   诚然,这确实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子,这样一个男人身边总是不缺乏爱慕者,只是这些年他在娱乐圈里绯闻这么多,半点也不洁身自好,可又有哪个是他动过真情的?   明露不明白为什么这一个两个的都要对陆闲这么个渣男放不下,聂淮舜她不清楚,可苏台又不是没吃过这人亏,即使如此,依旧还要飞蛾扑火。   明露做为一个旁观者,在看见满剧组围着陆闲迷迷瞪瞪的时候,突然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感。   她心里叹了一口气,想了想还是给苏楠去了一个电话,她在手机里把苏台的事一说,那边静默良久,然后发出一声优雅的冷笑,再应了一声‘知道了’以后,就挂断了电话。   这姐们是个弟控,明露是和她一起长大的,亲眼看见这女人平时对她弟怼得有多狠,暗地里就有多护犊子,即使她对苏台的保护从来没有让苏台知道过。   *   剧组拍摄的片场在郊区,裴初的车停在一片林荫下,在临上车前,他眼角余光瞥见苏台走过来的身影,裴初顿了一下,和对方打了个招呼。   “苏总。”   “陆……陆闲。”苏台的舌头又一次打了个结,心里尴尬的想要抠地板,在外叱咤风云的总裁在面对眼前人时,总是没法第一时间理清自己想要说什么。   好在裴初并没有在意,打开车门对他发出邀请,“上来坐坐?”   “啊,好。”苏台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裴初会邀请他上车,但他答应的很快。   裴初的房车很简洁,没什么特别累赘的布置,只有一张用来休息的床占了比较大的面积。   苏台上来的时候往那张床上瞥了一眼,但很快又心虚的转移了目光,耳朵有点发烫。   裴初的助理给他们倒了两杯咖啡后就下车了,这个空间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周谊并不常跟在裴初身边,因为他本就不是一个容易让人操心的人,比起跟在他身边鞍前马后,还不如在外面给他多给他谈几个资源项目更加实际。   尤其是与苏家的合约项目断了以后,启皇更要给陆闲寻找优秀的片约资源。按照陆闲如今四届影帝的地位和口碑,这本不是什么难事。   奈何苏家最近好像不太想要陆闲好过,又或者觉得陆闲拿了好处却似乎没太遵守他们的承诺。   在苏台没来剧组的这一个月里,苏家给陆闲这边的压力其实也不小。苏母早就出手,从启皇手里抢走了好几个本该是给陆闲谈好的片源。   而这些被抢走的片源落属,大部分也落在了聂淮舜的身上,明目张胆的在给聂淮舜的艺途铺路。如此差别的待遇,是很直白在告诉陆闲,他们把聂淮舜当做这几人,而陆闲从始至终都只是个外人,甚至是敌人。   周谊为此打电话和他谈了好几次,苏家的报复终于开始反扑。虽然暂时对陆闲造不成太大的影响和损害,但终究是有些膈应的。   这些项目都是经过苏台手里的,他当然也知道苏母在背后给他们的施压,可是有些感情越是压抑越是容易爆发。   就像现在,他终归是不希望这次《双将》杀青以后,他与陆闲再次重归陌路,两不相见。   因为在明知苏母的排挤下,他还是来向陆闲抛出橄榄枝,想要在以后与他再有合作。   “那、那个,我来找你是最近……”苏台手指挠了挠脸,看着裴初把话说完,“最近手里有几个电影,你、你要不要看看?”   苏台说完喝了一口咖啡,实际上尴尬的想要抽脸,他以前不是没有主动给过陆闲资源,那时候他一身霸总的气场还有两米八。能够直接告诉他,给他选了什么项目,确定了什么角色,让他做好准备等到开拍直接进组就行了。   因为他自信给了陆闲最好的,也根本不会去想他的拒绝。   可是现在,哪怕苏台知道自己选出的这几个电影都不会差,他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的心生紧张,或许他知道,眼前人的拒绝于他而言已是家常便饭。   他不自觉的摩挲着咖啡杯的杯壁,却不想听见裴初的一声轻笑。   裴初端着咖啡喝了一口,他很懒散的靠在沙发背上,双腿交叠,手肘挂在一边,并不是什么优雅的姿势,恣睢散漫,穿着一身白袍银甲,端着咖啡却像是在提着一个酒壶。   他脑袋仰在沙发上看了一眼车窗外被秋风吹动婆娑的树影,斑杂的阳光洒在了他的头发和脸上,又在他的喉结镀上一层光晕。他眯了眯眼,轻笑着道,“苏台,我以为你很清楚你母亲最近的意思。”   他低下了头,放下了咖啡,阳光和树影落在了他的身后,他微微掩眸,勾唇露出一声嗤笑,“我又不是忘了我当初答应了什么。”   或许苏家会认可聂淮舜和苏台在一起,但绝对不会接受陆闲,这段时间的动作,他们也是在借此警告陆闲,遵守协议,离苏台远点。   苏台抬头看着他,意识到这好像是陆闲第一次和他谈起,当初他答应与苏母的协议。   裴初从沙发上坐起身,手肘撑着桌上托着下巴,手指弹了弹桌上已经喝了一半的咖啡杯,闲散的好像就是一次普通的午后闲谈。   马尾的长发从他肩头垂在桌上,偏头落在苏台身上的眼神,也十分的漫不经心,只是眸光半掩,出口凉薄,“苏台,我一直觉得我当初和你在一起算不上交往,顶多只是各取所需。”   苏台抿唇,有些仓惶的低下眉眼,再次喝了一口咖啡,有些苦涩的味道从他的舌尖蔓延,又被他轻轻咽下,他感觉自己的手指有些发颤,但他还是保持了镇定,声音平静的问他,“那么分手那天的车祸?”   “嗯?”裴初眸光微抬,也喝了一口咖啡,“算是两不相欠吧,你捧我做了影帝,我救了你一命。”   “当然,至于后来你母亲送来的协议,我不利用一番实在可惜。”   他说的坦然,带着毫不掩饰的狡诈,好像在他眼里利用真情交换利益实在是一件在正常不过的事了。   他一直都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聪明又自私。   所以他放下杯子,又对苏台说道:“你们想为聂淮舜怎么铺路我管不着,但别踩着我上位。”   苏台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他大概是觉得自己这次来找说合作,是想让他在垫脚石去捧聂淮舜上位吧。   是啊,像他这么自私的人,又怎么会相信自己真心想来找他呢?   苏台的手指紧了紧杯柄,终是在那一层冰土之下,掘出了一道万丈深渊。脑子里走的虐恋情深戏码再多,也终究比不过这人在现实里一句利用让人痛心。   原来这场戏里,从始至终都只是他一人在唱独角戏。   可凭什么输的就是自己呢? 第117章 古穿今娱乐圈·二十四   《双将》剧组拍摄到了尾声,也就只有最后一集便能杀青。裴初穿越走过那么多世界,几乎没怎么享受过主角活到最后的待遇,来到这个世界倒是在戏里体验了几遭。   《双将》做为一个双男主剧,主角萧穆与季修谨棋逢对手,相知相杀,然而家国立场不同,他们只能从知己变成的敌人,直到最后赢的人也只能有一个。   而在戏里,终究是萧穆打败了季修谨,那个厌恶战争,只爱饮酒寻欢的萧家公子终究成了战场上的一把染血刀,而那个一身如枪傲骨,战功赫赫的季大将军也终是折戟沉沙。   城破国亡,大军入境,萧穆来到兵败的季修谨面前,翻身下马。面对昔日挚友,以及对方曾经放过自己一命的恩情,萧穆本想保住他的。正是因为惺惺相惜,他才不忍季修谨这颗将星陨落。   “季修谨,我可以让你活下来。”   他孤身一人走到国破家亡,身受重伤只用一杆长枪支撑的季修谨面前,两人的战甲上,都已沾了血。   曾经的阳光和酒香终是远去,只有战火与硝烟的味道充斥鼻端。   季修谨抬头看他,亦或是聂淮舜在抬头看他。   这一刻,戏里的季修谨又何尝不是曾经的聂淮舜。   戏里的一桩桩,一幕幕何曾不是在回溯聂淮舜的前半生。他命运的轨迹好似在戏里交集重叠,连戏里遇见萧穆的季修谨,也像是沦落异世以后遇见裴初的聂淮舜。   曾经的聂淮舜在边城为国自刎,而山河破碎的季修谨,又怎会甘为俘虏,亦或独活。   镜头里,萧穆与季修谨来了最后一场决战,就好像曾经他们还是挚友时,一起演武打斗,把臂相惜,如今的结局却是萧穆的剑斩断了季修谨的枪,长剑压在了季修谨的肩颈。   他还是败了,可没人会觉得他败的屈辱,也没人会觉得萧穆赢得欣喜。命运好像在为两人哭泣,阴云密布的天空下起了雨。   季修谨突然拉住萧穆的手,平静的用他手里的长剑割破了自己的脖颈。萧穆的剑染上了故人的血,季修谨最终还是选择了殉国,但他死在了萧穆怀里。   就好像让聂淮舜选,他不会后悔当初在边城自刎,也不会后悔后来遇见了裴初。   他视线里看见被片场的雨水打湿,神色感伤落魄的萧穆,笑了笑在衣袍的遮掩下握住了陆闲的手。   他好像把命运握在了手中,又好像把命运交给了他。   既然被他抓住了,那么能不能别再离开呢?   *   《双将》剧组正式杀青,明露演的皇后在季修谨死后亦是自尽,云国统一天下。做为功臣,云国君主给萧穆和云窈赐了婚。   活到最后的主角好似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可实际上留下来的人往往比死去的人更加苦痛,因为他们将用一生去缅怀一个回忆。   曾经纨绔旷达的公子成长为一代名将,可他虽不负国,却负了家,负了自己,也负了曾经一位知己挚友。   杀青宴是在影视基地附近的酒馆举办的,剧组包了个场,所有成员都会参加。   管鹤喝的有点高,拉着聂淮舜和裴初很兴奋,在他看来,这两人演得萧穆和季修谨,好像让两个本是虚构故事里的人物活了过来,有血有肉,爱恨纠葛。   甚至有时候让他这个创造故事的人都分不清站在他面前的是戏里的两位将军,还是戏外的两个演员。   他如此自豪于自己的眼光,选中这两人参演《双将》。   “闲,淮舜,你们这部戏拍完有什么打算,咱们要不要考虑再合作一部戏?”   光头导演手里拿着一瓶二锅头,满面通红兴致勃勃,已经开始盘算着怎么再把这两人拉上自己的大船,虽然现在他下一部剧要拍什么压根还没有着落。   裴初抿了一口酒,十月底的天气已经有点冷了,然而两杯酒下肚身子却是开始变暖。他撑着下巴,又将酒杯倒满,随口答道:“没什么打算,先休息一阵子吧。”   他已经和周谊请了假,明天一早就飞国外的机票,《双将》杀青。他在这个世界的剧情线其实也快结束,就是主角攻受之间的感情问题有些麻烦,他打算暂时避开,留出点空间看能不能等他们自行修复。   他自认这段时间自己的渣男本色暴露无疑,不至于还会让人念念不忘。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聂淮舜竟然被管鹤拉着灌了两杯酒,不由微微抽了抽嘴角。   他放下酒瓶,想了想,开始起身。   这会儿已经到了后半夜,参加杀青宴的人群已经走了不少,留下的不到一半。   他们几位主演的被管鹤和制片拉着不让走,硬是被拖着陪到了现在,木清和明露两个女孩子倒是已经回去了。   这一桌便只剩下了他们几个喝高了的大老爷们,本来聂淮舜先前是没喝酒的,只拿着瓶果汁格格不入的坐在一旁。这会儿一桌子人都有些醉,憋坏儿的导演将聂淮舜的果汁换成了烈酒,就这么给他灌下了。   也算清楚聂淮舜酒量的裴初,不是很想和接下来的几个醉鬼扯上麻烦,他看了眼时间后就将手机揣进兜里,“我先走了,你们继续。”   “诶,别介啊,小闲。”管鹤喝的舌头都打结了还想拦着裴初,“再喝两杯。”   “太晚了,明天还有事。”   管鹤没拉住裴初,看着他往外走的背影有些恋恋不舍。酒馆这会儿其实还是挺热闹的,有些玩得嗨的在吧台上唱歌,醉言醉语,唱的却是婉转浪漫的情歌。   店里的灯光烘人暖,他却是带着一身单薄的孤寂,逆着人群,离群索居。   管鹤叹了一口气,抱着酒瓶,“陆闲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冷了,你说是不是啊,小舜?”   管鹤扭头寻找知音,却发现原本坐在他左侧位置的聂淮舜也没了个人影,他眨了眨眼睛,不由委屈巴巴的‘靠’了一声。   只能拉着快栽到桌子底下去的制片和总摄像一醉方休。   *   裴初这会儿其实也是有些醉了的,一身酒气很沉,头重脚轻,只是他哪怕喝醉了的时候也少能让人看出什么,内里潜藏的情绪和秘密不会露出了一点儿,好像无论如何都与平常无异。   走出酒馆以后的夜风将裴初吹醒了些,他拿出电话便想打个车直接去机场,兜里的护照和签证却被衣袖带着掉了出来,裴初缓了一下,弯腰去捡。   然而已经有人比他快了一步,聂淮舜捡起签证看了看,然后望向了裴初。   “你要走?”   他声音平静的听不出什么起伏,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他一双眼睛幽黑透亮,像是一只藏在黑夜里伺机而动的野狼。   裴初从他手里拿回签证和护照,闲散的‘嗯’了一声,只说了一句,“显而易见。”   他拿着手机准备继续打车,聂淮舜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然后低声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裴初嗤声发出一声笑,偏头看他,“与你何干呢?”   “你不打算回来了,是吗?”   聂淮舜像是没听见,他凑近一步,逼近裴初,抓着他的手腕举过头,将他按在了墙角。本来已经定好位就要叫车的手机猝不及防掉在了地上,手机的荧光屏幕摔出了裂痕。   聂淮舜一手制住裴初的手腕,一手捏起他的下巴,就这么迫使他抬头看着自己。   两双黑眸相望,聂淮舜低语喃喃,“你又要走了。”   “就像两年前一样。”   或者说已经快过去三年了,当年夜下裴初找他喝酒,然后一觉醒来,聂淮舜便再也找不到他的人影,只留下一张纸条分道扬镳。   聂淮舜当时喝醉了,如今的他也喝醉了。   两人身上都盈着酒气,聂淮舜的指尖摩挲着裴初的下巴。裴初望着他一片混沌的眼底默了默,突然想起这人在喝醉时除了睡觉,也曾有过孤夜袭营,全胜而归的事迹。   浅酌沉眠,深醉如狂。   裴初动了动手腕,发现对方抓住他手腕的力道就好像铁钳一般让人无法动弹。他深吸一口气,心里生出点不太妙的预感,皱眉喊了一声,“聂……”   话还没说完,裴初突然脖颈一痛,紧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   等裴初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曾经陆家别墅的主卧。   他正躺在床上,此时外面大概已经天亮,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透进一条光线,但整个房间除了窗帘透进来的那点光都显得很暗。   裴初后脖酸痛,还带着点宿醉的头疼。等回忆起昨晚的杀青宴后,裴初皱了皱眉头,有些懊恼的坐起身。   随着他的动作突然听见一串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他低头看去,便看见自己赤足的脚腕上还栓着一条细长的银链,链条延伸到床底下的地板,锁在了铁扣上。   裴初:“……”   裴初扯了扯银链确定了它的牢固程度后气笑了,他竟然不知道分开两年,聂淮舜这个看上去老实巴交,正人君子的家伙竟然还会买这些东西了。   玩得还挺花。   他正这么想的时候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他以为是聂淮舜,侧眸看过去的时候却发现是端着早餐盘进来的苏台。   苏台依旧是一身人模狗样的衬衫西裤,看上去就是个一本正经的总裁。他站在门口看了看裴初,又看了看他脚上的银链,视线有一瞬间的飘忽,然后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关上房门走向裴初。   “我刚做了早餐,一起吃吧。”   裴初:“……”   裴初眉心跳了跳,反应过来,这竟然是团伙作案。 第118章 古穿今娱乐圈·二十五   苏台其实也没想到聂淮舜会将陆闲绑回来,虽然这样的念头一直徘徊在苏台脑子里脑补过很多遍,但奈何一直有贼心没贼胆。   昨晚《双将》杀青宴的时候,苏台其实还在和他妈吵了一架,苏母质问他是不是一直在拿聂淮舜做幌子,心里其实还没有放下过陆闲,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内心苦闷烦躁,他想说自己没有放不下,可也知道,那是欺骗和撒谎。   他可以一次次骗说家人自己早就不在乎了,毕竟陆闲是个从始至终都没有喜欢和在乎过自己,对他仅仅只是利用的渣男,这样的人,自己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可越是这么说,心中的郁火便烧得更盛,以至于后来再遭受家人质问时,他心中堆积着烦闷,却怎么也开不了口说自己真的放下,他再也不会自取其辱般与那个冷漠无情的男人有什么纠缠。   好在他和苏母吵到一半,聂淮舜来了电话,说《双将》剧组的杀青宴已经结束,问他能不能去接他。   虽然苏台也不知道聂淮舜为什么打电话要自己去接而不是叫助理,但苏台还是过去了,或许他还可笑的抱了点会不会见到陆闲念想。   但苏母并不知道,或许觉得聂淮舜半夜喝醉打电话叫自己儿子过去接他的举动,应该是属于关系亲密的人之间才会有的互动,之前还以为他们两人只是在打幌子做戏的疑虑消了些。   于是大发慈悲的将苏台放走了。   然而等苏台开车过去看见被聂淮舜打晕的陆闲时,却是有些惊住了。大概也不需要交流什么,两人相视的一刹那便已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聂淮舜为主力做了苏台之前一直在想,却不敢付出行动的事情。而苏台用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熟悉和手段为聂淮舜的行为进行了掩护和善后。   在拿着陆闲的护照和签证成功制造出他出国的假象时,苏台对自己的冷静和熟练都感到惊讶。   虽说如此,两人却是默契的完成了一次团伙作案,完美的让陆闲消失在众人的眼前,使他被困在这里,一个只有他们才能的看到的地方。   苏台心里的郁火,好像因此被浇灭了一些。   裴初这会儿脑子有点沉,他坐在床上,手里扯着那条拴在脚腕上的银链,发现扯不动后便干脆松了手,看着苏台端着早餐走进屋来。   屋子里因为被窗帘挡住了光而显得很暗,苏台进来以后走过去将窗帘拉开,等到强光照进了这处屋内,裴初才发现日头高升,看着已经到了上午。   灿烂到有些耀目的阳光刺得裴初眼睛有些痛,他偏开视线,抬手按了按眉心。   他现在整个人都带着点懒散的颓,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皱巴巴的带着刚起床的凌乱,屈膝盘着长腿的坐在黑色的床褥之间,脚腕上还拴着一根银链,一直延伸垂落到床底。   秋日的阳光照进来一半,在整个房间里打出一条斜斜的光影分割线。他半身笼在光里,像一只被禁足的金丝雀。   苏台转身看着这一幕,心口不受控制的撞了撞,转而又有点酸。与裴初对上视线,没等他说什么就去拿先前放在一边的早餐。   “你刚醒来,吃点东西吧,我做了三明治,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还有蜂蜜水,你昨晚喝了酒,喝点蜂蜜水正好解解酒。”   他说的平常而又絮叨,从头到尾却没有半点提及裴初怎么被关在这里,并且脚上还多了一条银链子的原因。   他好像无视了裴初现在明显不合常理的状态,如同对待一个普通的早晨,细致体贴为他准备了早餐和解酒的蜂蜜水。   裴初听着他的话,目光看着他的动作,半响突然笑了一声。他垂着眼眸从床上起身,向着苏台走了过去。   陆闲的卧室是布置简洁的黑色系,卧室里没有沙发,只在飘窗阳台上铺了毛毯和坐垫,再放了一张矮桌做成一个榻榻米。   裴初赤着脚踩在暗色的木地板上,裤脚下若隐若现的银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又零碎的声响,一步一动荡人心魂。   偏他自己还没有察觉,走到苏台面前后斜倚着墙,用一双黑玉般的眼眸低头笑看着他,嗓音微哑的开了口,“非法拘禁三年起步,我想苏总不至于不知道这些。”   苏台的手一顿,目光划过他的眼睛,又落在他的足腕上,心跳得很快也很慌,但开口却是很镇静,他说:“陆闲。”   “不会有人知道你在这里的,不是吗?”   这栋别墅当初被裴初过了户,早就不在陆闲名下,而聂淮舜这些年进入了娱乐圈,也很少回来住。   这栋房子和曾经那些好像对他而言无足轻重的过往一样,蒙上了旧尘,无人问津。   而在外人眼里已经出国的陆闲,也不会有人想到他回了这里。   至少在短时间以内,外界是不可能发现陆闲失踪的,而如果苏台和聂淮舜真的铁了心,让他就这么永远消失在公众视野也不是不能。   只是裴初有些不明白,他或许能够清楚聂淮舜将他打晕带回这里的理由,但他却是想不通苏台参与进来的原因。   毕竟他之前还以为,苏台单恋聂淮舜,他想哪怕主角攻的感情线已经崩得一塌糊涂,至少还有个苏台,只要他出国避开,说不定聂淮舜回头就会发现那段属于自己真正的良缘。   然而如今,裴初就算再傻也能够察觉苏台对他的态度不对劲了。   他甚至不清楚这种不对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毕竟他与苏台的交集不算多,在他面前所维持的,也一直都是自己那见利忘义,自私无情的渣男形象。   裴初从靠墙上的动作起身,大概也清楚了苏台不会放自己离开的态度,干脆顺其自然的在榻榻米上坐下,抬脚的时候银链再次碰撞出一声轻响,裴初低头看了一眼,有些似笑非笑的开口:“苏总的链子买的挺别致。”   裴初原本以为这东西是聂淮舜买的,但打苏台进来的时候下意识瞥了瞥他的脚链以后,他便知道这是这位苏总的手笔。   看起来为了防止他逃跑也是煞费苦心了。   苏台听着裴初的话脸有点红,轻咳一声后,一本正经的回了他一句,“你喜欢就好。”   裴初:“……”   并没有在夸你啊。   裴初拿起桌上的三明治,抬眼看了看眼前的苏台,突然发现他和陆闲记忆里的那个亚华总裁有些不太一样。   在陆闲的印象里,苏台永远都是一个清贵矜傲,精金美玉般的模样,仿佛一个上天的宠儿,无论想要什么都轻而易举。   站在这样的人面前,原本的陆闲总是有些自惭形秽,他用自己的温和与伪装去讨好接近这个金主,在和苏台交往的那段时间,竭尽全力的扮演对方喜欢的模样。   这样的关系当然算不上真正的交往,陆闲心里总是敏感自卑又嫉妒,所以在苏台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以后,便一脚踹开了苏台。   他对苏台没有感情,可后来看见光明正大的站在苏台身边聂淮舜时,他心里的阴暗又在增长,他莫名其妙的对苏台生出了占有欲,嫉恨被那个高高在上的娱乐圈总裁,一路呵护捧爱的聂淮舜。   他离开了苏台,又不希望苏台对别人好,因而在后面才会一路与两人作对,或许也是希望这个曾经被他毫不犹豫离弃的人,能再将目光注视在自己身上。   矛盾阴暗又扭曲的心理。   真正的陆闲,从来没有认识过真正的苏台。   而如今站在他面前的苏台,大抵也是把他当做了曾经的陆闲。裴初垂着眼睫,一口一口将苏台准备的三明治吃完,闲散淡定的样子倒是像回了自己家一般自然。   虽然这里曾经的确是他的家。   苏台坐在裴初对面,一边用餐一边观察着他。他其实一直做好了被陆闲质问或者迎接他冷脸亦或怒气的准备,但直到现在陆闲表现的都过于平静了。   除了开始问了两句话后,便貌似很洒脱的就接受了自己的处境,两人一起和谐的吃了一顿早饭。   相比他们重逢以来一直保持的疏离冷漠又带着点锋锐矛盾的态度,今天上午的这次相处简直和煦的不可思议。   苏台心里隐隐有点不安,倒是因为醉酒睡到下午才起来的聂淮舜挺淡定,他半点没有违法乱纪将人非法囚禁起来的心虚和理亏,大抵在他那个时代,身居高位的他这么做也算不得违法。   所谓的强取豪夺被他做的理所当然,让做了二十多年遵纪守法公民的苏总裁极为敬佩感叹。   便是这样,三人一起在这栋别墅里住了下来。虽说彼此间的关系都有些微妙和诡异,但却莫名的达成了平衡。   苏台和聂淮舜,一个被陆闲欺骗利用的前男友,一个被陆闲捡回来消遣又抛弃的同居人,虽然彼此算得上情敌,但也是犯罪合伙人。   他们互相策划了一下,别墅的卧室就两个,为了防止陆闲逃跑,也为了自己有个睡处,每天晚上大概都会有一个人轮流在陆闲房间了看守。   一人一夜基本互不干扰,他们说这话的时候裴初就在楼梯间,拴在他脚上的银链子还挺长,并不怎么限制他的行动,极限能到楼梯口,却没办法让他下楼。   于是他在栏杆处撑着下巴,笑眯眯的看着楼下两人谈论分配来他屋里看人的时间安排,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聂淮舜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收回视线,他大抵并不后悔自己将裴初绑回来的举动。他曾一次次的隐忍,终是不再克制自己的内心,将他留在了身边。   或许裴初并不知道,当年雨夜里的亡魂遇见了持伞而来勾魂使者,朦胧灯影中隔着雨幕的对视,便已经是划破时空的一眼万年。   寒夜得遇孤星,一个游魂遇见了另一个游魂。 第119章 古穿今娱乐圈·二十六   被关在别墅的裴初,如今对外界的了解并不多,然而根据世界剧情的发展和他前期的铺垫,基本也能够猜到一些。   《双将》的剧集如今已经播到了一半,不出所料的大受好评,在网上观众为剧里几对cp磕生磕死的时候,也有人在猜测陆闲这一次的绯闻对象会是谁。   毕竟一部剧一个绯闻对象对这位浪荡影帝来说几乎是传统,但这一次不管粉丝们如何猜测,陆闲这边基本都没什么动静。   只是他这边虽然没动静却并不妨碍其他演员们的炒热度,借着《双将》的东风,几位主演都更加广为人知的红了一把。   尤其是这两年本就备受期待和瞩目的聂淮舜,季大将军这一角色一出来简直就是为他量身而定一般。哪怕与影帝陆闲对戏也依旧没有被压制的气场令人沉浸。   而比起剧里季修谨对云窈的感情线,季修谨与萧穆的对手戏反而更让人印象深刻,本是知己的两人在家国立场和命运的推动下不得不反目成仇,相爱相杀。   在剧里播放到萧季两人决裂,季修谨一改自己的内敛温润,用脚尖挑起萧穆的下巴问他后不后悔的时候,观众们恍惚看见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忠犬将军,因求而不得默默黑化的过程,仿佛真有什么不可抑制的情感在他与萧穆之间流淌着。   于是戏外观众在陆闲这一次绯闻对象依旧除了木清以外还没有什么其他苗头的时候,已经擅自的将他俩拉到一起。只是在cp粉们都喊着要将这俩人锁死的时候,偶尔也会冒出几个不和谐的声音。   两位主演剧组不合,互有龃龉的消息时不时便在某些知情人口中爆料。虽然总是很快就被压下,但仍旧不时有传言出来冒个头。   有什么风雨似乎正在悄然酝酿,但如今的陆家别墅却还算平静和谐,哪怕这种平静仅仅只是暂时的伪装。   在《双将》热播红红火火的时候,粉丝大概不会想到,他们以为出国休假的陆影帝,正在被剧里那位季大将军和亚华娱乐的苏总裁禁锢在小小的别墅里与世隔绝。   什么由爱生恨,相爱相杀貌似也在真实的上演。虽然裴初好像并没有身在狗血虐恋情感剧里成为主角的自觉。   甚至如果不是脚上多了一条限制他行动的小银链子,裴初回到陆家别墅的生活其实和他当年宅在这里养伤日子并没有什么区别。   而裴初脚上的链子也只有在他洗澡的时候才会取下来一段时间,这期间必然是有一个人待在外面守着他的。   今晚留下来的便是聂淮舜,苏台还在上班,为了不表现出异常这两人总会保持着一定的频率出现在外界。   而苏台做为一个总裁,有时候工作时间并不比手底下的艺人宽松。这段时间相比因为《双将》刚刚杀青,而申请调整休假推了许多通告的聂淮舜,他算得上是一个早出晚归的社畜忙人。   裴初擦着头发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守在卧室的聂淮舜,这副场景其实有些像几年前他生病时聂淮舜每天晚上拿着药来等他的情景。   那时他们同在一屋檐相处还算和谐,如今却是一人被禁,一人看顾如恶犬。   窗户被开了一条缝,夜风从外面吹进来鼓起了窗帘。今晚的风有点大,带着点深秋凉夜的冷,刚洗完澡的裴初被吹得打了一个喷嚏。   聂淮舜抬头看了他一眼,起身走过去将窗户阖上。凉风被阻,室内的气温却并没有多少回暖。聂淮舜回身的时候,将链子重新栓回了裴初脚踝。   银链带着金属质感的冰冷,落在他刚洗完澡带着温热的皮肤上,激起一阵冰凉。聂淮舜的手指动了动,指尖划过他足上的脚环,然后又握住了裴初的脚腕。   聂淮舜习武,掌心带着点厚茧,轻轻摩挲在裴初脚腕时带起些微痒的粗糙,手心间的炙热也在灼烧着裴初的皮肤。   裴初这会儿正坐在床上,略感不适的想要抽出自己的脚踝,却没想到被聂淮舜握的更紧。聂淮舜的手掌修长宽大,一张手便能捉住裴初的整个足腕。   裴初的动作顿住,他屈膝坐在床中间,抬了抬眼。聂淮舜这人给人的印象一直都是守己克礼的,内心深处是一片赤子丹心,这样的人眼里,本不该出现什么偏执。   然而如今的聂淮舜目光幽沉,深邃的瞳孔映着裴初的影子,就好像一只在紧盯着自己猎物的恶狼。   裴初眨了眨眼,轻声发出一声笑,还在擦头发的手垂下搭在膝上,看着坐他床边的聂淮舜笑道,“聂将军总不会想霸王硬上弓。”   他说的闲散,也很温和。与曾经在剧组里故作不识,或者争锋相对的冷漠相比,好像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或者说现在的陆闲更像是曾经和聂淮舜住在一起的那个陆闲,那个更让他熟悉和眷恋的陆闲。   可他越是如此,越是让人琢磨不透。   聂淮舜听见裴初口中的那句‘聂将军’愣了一下,他一手按住裴初的脚腕,另一只手抬起替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湿润的发丝纠缠在掌间,聂淮舜眼睫微垂,看着裴初的脸。   “我以为你并不信我。”   他说的是陈述句,毕竟对陆闲来说,曾经在他面前自称是从古代穿越过来的边城将军,还将他当成同类的自己,就好像一个笑话。   裴初脑袋一偏侧开了聂淮舜的手,他最后用毛巾再将自己的后脑发尾擦了擦后,就将毛巾扔到了聂淮舜怀里。   其实用不着裴初如何解释,聂淮舜认为他只是在将他喊作戏里的那位‘季将军’。而现在聂淮舜接住被裴初扔来的毛巾,顿了一下后起身将它重新放回了浴室。   两人生活就像曾经在别墅同处时一般自然,只是到底有些不一样的。   聂淮舜回来的时候熄了灯,然后毫不见外的爬到裴初床上将他揽在了怀里。银链因为两人的动作发出一声碎响,在这黑暗寂静的空间里显得突兀又动听。   但时至今日,不管是苏台还是聂淮舜,都没有对裴初做出什么逾矩的举止,否则裴初也不会还老老实实的待在这里。   他留在这里并不是没有能力和机会逃脱,他只是知道逃避并不是解决事情的办法。就像本来计划出国的他,却落得了这副田地一般。   剧情崩坏造就的心结,他终是要想办法解开。   毕竟在原剧情里,聂淮舜本该在穿越过来以后遇见苏台,在这个长安盛世里渐渐放下来自边城的负累,与同样纯情仁善的苏台一起结成良缘,共度美满的一生。   却没想到他之前刚穿越过来的举动,造成了后面一系列的剧情崩坏。在裴初看来,仍旧觉得如今聂淮舜对他的感情大抵是出自雏鸟情节,亦或是他走了主角受的剧情以后造就的恶果。   可此时此刻,聂淮舜感受着怀中人带来的温度与沉在手臂间的力道,想到的却是当年他接住差点摔倒的裴初的那一个夜晚。   这人坠入自己怀里,带着心动和万劫不复。   那一晚他脸红心颤,慌忙而逃,吹了一晚上的风,从此心里埋下了一颗情种。他小心翼翼的包裹着自己的心意,不愿表现自己的唐突和孟浪,也曾想就这么默不作声的守在他身边,在他心里占据一席地便心满意足。   然而故事的发展总是不如人意,仅仅只是一个喝醉的夜晚这人就毫不犹豫的弃他而去。   他将视作自己成名路上的累赘,仅仅只是一个闲时留在身边,无用时便可任意抛弃,哪怕再次相见,也能故作不识的小厮跑腿。   可心中那颗情种依旧带着累累伤痕,长成了一棵斫不掉的参天大树。   从前在边城二十来年,聂淮舜都未曾有过什么执念,直到来到这个异世,遇见一个喜欢的人,聂淮舜想要困住他一生。   聂淮舜将裴初按在怀里,抱得更紧了一些。来自古代的将军用不再纯粹的爱意禁锢住自己的心上人,曾经无数次幻想与他相拥而眠的场景,好像终于在现在达成了期望。   夜色寂静里,裴初睁眼看了一眼抱住他的聂淮舜,终是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   等到苏台下班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半夜,卧室里的两个人已经陷入了沉睡。   苏台悄悄打开房门看见睡在同一张床上相拥而眠的两人时,略微的沉默。这段时间苏台早出晚归,工作繁忙,虽然三人住在了一起,还制定了一人一夜轮流陪着裴初的计划。   但实际上苏台这几天因为工作原因已经轮空了好几天没有和裴初待在一起,这些天看守的都是聂淮舜,这又是两人曾经住一起房子,苏台莫名有了一种自己好像被排挤的危机感。   而且他是三人里面唯一一个在赚钱养家的人,回来还要看见自己喜欢的人躺在自己情敌怀里,苏台沉默良久,心里的醋坛子终于被打翻。   他轻手轻脚的走进卧室,脱了领带和外套,也跟着挤上床,拉着裴初的手睡在了他的肩膀上。   于是等裴初再次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胳膊上一左一右的都躺了一个人,而在清晨光绪里,他的肩膀早已酸得抬不起来。   裴初:……? 第120章 古穿今娱乐圈·二十七   今年的南方少见的落了一场雪,薄薄的残雪覆盖在墙角草地,在萧瑟冷清的季节里,斑杂的留下几块白。   算起来,裴初被留在陆家别墅的日子也快两个月了,连《双将》的播放也到了尾声。大结局出来的时候,哭瞎了不少粉丝。   既哭那个一生战功赫赫,英姿纵横的季大将军在山河破碎中,自刎殉国。也哭那个原本明净旷达,通透洒脱的萧家公子,终是披着铁甲血染剑霜,与曾经自己期望的模样愈行愈远。   这乱世中的两颗将星,相遇相知,又注定对立,比起既生瑜何生亮的悲哀,更让人惋惜心痛的是他们明明志同道合,却不得不在对弈中由一个陨落另一个。   而谁又能说,活下来的那个是幸运的呢?   这部剧里每个人的角色都是鲜活饱满又令人哀叹沉思的,两位主演对季萧两个角色的演绎更是深刻入骨,令人难忘。   以至于让《双将》成功入选了今年最火爆好评度最高的热播剧。但所谓树大招风,人红是非多,这在娱乐圈这个鱼龙混杂的深潭里是很常见的。   尤其是在你站得越来越高的时候,便总有人想将你拉下来,看你从顶端跌落,粉身碎骨。而陆闲这些年的风头无两,便已经是这片秀林里最突出的那株秀木,更何况他本身也不是那么洁身自好。   前段时间里一直被下压着的,有关陆闲的负面新闻终于在一个猝不及防的时候骤然反弹。   一开始还是两位男主演之间关系不合的八卦,又或是陆闲在剧组沾花惹草的绯闻。这本来也没什么,毕竟陆闲在圈子里花心浪荡的人设一直端得很稳,粉丝们也对他的各种花边新闻习以为常。   直到一段监控视频流了出来,在深夜剧组的酒店里,先是穿着睡衣的木清拿着酒走进了陆闲房门,不到十分钟聂淮舜又进去找了陆闲,视频断在这里已经让人想入非非。   好在木清反应迅速,公关公司很快发了完整的视频,表示他们只是去找陆闲聊剧本,没过多久不管是木清还是聂淮舜都相继出了陆闲房间。   如果事情到了这里还能勉强被圆回来的话,那么接下来的事件却是在向着一个不可挽回的地步发酵着。   因为不知道是谁在网上发出了一张聂淮舜将陆闲在堵在化妆室的照片,角度巧妙,举止暧昧,一看就觉得两人关系不正常。   这时候的周谊已经在疯狂联系陆闲,然而被关在陆家别墅基本与外界断了联系的裴初又怎么能收到周谊的消息,好在后来聂淮舜的公关发文澄清,聂淮舜只是在帮拍戏受伤的陆闲上药而已。   可紧接着便又有人整合了陆闲和聂淮舜在剧组的关系变化,整个《双将》剧组大概都知道两人在一开始的关系并不友好,举止陌生而又疏离。   但自深夜聊剧本事件以后聂淮舜便对陆闲一反常态的亲近起来,哪怕陆闲从始至终对聂淮舜都是一副冷漠以待的态度,也依旧让人觉得不同寻常。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就有人扒出了聂淮舜还未出道时便与陆闲相识并同居的事情,结合陆闲一直以来的作风,以及聂淮舜对陆闲的态度,和从网上流传出来的那张化妆室里的照片。   不难让人脑补出一场始乱终弃的戏码,聂淮舜大概就是那个被抛弃,又为爱踏进娱乐圈却被翻脸不认人的糟糠之妻。故事发展到这里已经是一场为人津津乐道的大戏。   可是网友没想到后续竟然还有反转,不知是谁又扒出了几年前陆闲和苏台交往,而后在成为影帝以后又与苏台分手,并离开亚华签约了启皇的事情。   经过细扒整理,还能够发现陆闲前两年之所以大红大紫,连拿影帝,在资源上依旧与亚华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一出纠葛又狗血的三角恋好像渐渐浮出水面,涉及亚华总裁,当红小生,和实力影帝的绯闻八卦在网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已经开始酝酿起了风暴。   这一环接一环的黑料爆出,要说还没有人在背后故意引导策划是不可能的。   但最厌恨陆闲的苏家纵使想毁了陆闲也不会牵扯进苏台和自己旗下的艺人,更何况苏家都不知道聂淮舜和陆闲竟然还有所牵扯。   可要说这背后究竟是谁在从中作梗,一时之间还真很难找出个人来。   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的严重性足以毁了陆闲后半生的前程。就连如今陷进这场风波里的苏台和聂淮舜都未必能落下什么好。   也因此苏台和聂淮舜在这段时间的工作都变得异常繁忙,早出晚归不说,两人中还经常会有一个隔几天不见人影,当然不管怎样繁忙都会有一个人留在别墅守着裴初。   好似一如平常般的和他相处着,可是不管是聂淮舜还是苏台都很清楚,他们关不了陆闲多长时间的。随着外界舆论的爆发,总会有人发现陆闲的不见踪影,就连周谊都已经对陆闲手机发了几次消息,催他回国。   可事到如今,就算陆闲出面,面对的也只有滑铁卢。   苏台锁着眉头,按着手机发了几条信息,这才沉沉的叹了一口气。他在楼下调整了一下表情,接着才拿着刚泡好的柠檬红茶和自己在外面买回了的芝士蛋糕上了楼。   苏台习惯每次回到别墅都会带点什么,有时候是零食,有时候是一本书,这些东西很好的打发了裴初宅在这里无聊又乏淡的时间。   不得不说苏总裁对裴初确实是十足的细致体贴,哪怕对方就是那个将他锁在这里的罪魁祸首之一。   苏台上来的时候裴初正坐在窗台上看书,屋子里装了地暖,温度适宜并不寒冷。   他穿着一件灰黑色的浴衣,撑着下巴侧坐在矮桌边,闲散的垂着一只脚,脚踝上的银链坠落,蜿蜒在地板禁锢着他的行动。   老实说……有点涩。   苏台的目光下意识的顺着地板垂落的银链挪到裴初脚踝,再到那藏在浴衣下的长腿,腰身,以及露出一小片肌肤的胸口,脑子里忍不住闪过一幕又一幕的十八禁场面。   等目光移到陆闲线条优雅的下颔,一抬眼便对上那人似笑非笑的双眸时,苏台脑子里的画面这才一顿,‘轰’的一下热气冲上头顶。   苏台:“……”   苏台迅速的将视线瞥开一瞬,又面不改色的收了回来,如果不看他通红的耳根,大概很难瞧出他的心虚和羞赧。   他手里端着蛋糕和红茶,脱了西装外套,只穿了衬衫马甲,领口的暗蓝色领带还没来得及取下来。从外表上看,苏台沅芷澧兰,风清神秀,绝对当得上是光风霁月的总裁一枚。   又有几个人能认识到他一本正经的表象下,内里的道貌岸然呢?   苏台顶着裴初的目光走进屋,凑近了才发现陆闲坐在矮桌上撑着下巴看着的不是书,而是他的手机。   苏台一愣,耳根的血色褪去,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陆闲的手机被他放在了楼下,而他自己的手机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了。   屏保的密码不知被裴初怎么解开的,总之现在亮起的屏幕里显示他正在看着最近的娱乐新闻。   有关陆闲在网上被愈传愈烈的丑闻,无关乎他见利忘义,始乱终弃,脚踏两船的,品德低劣实属渣男的谩骂声。   苏台脸色一白,捲了捲手指,将手中的茶盘放下后,低头看他,“你要走了?”   静默在两人中间蔓延,裴初划着手机,看着网上对他过去所作所为的陈述,老实说并不算偏颇,因为他所扮演的陆闲从始至终,都不是什么好人。   实际上就连这些事的导火索,都是他自己埋下的,《双将》剧组那位出演大律皇帝的演员齐鸿与他同是启皇的艺人。出道和签约都比陆闲早一些,算是前辈。   他本来,是暗恋阳沫沫的。然而裴初在剧组对阳沫沫照顾引起了齐鸿的嫉妒,或者说齐鸿对他的嫉妒不仅如此,自从陆闲来到启皇以后,公司的资源和追捧都在向他倾斜,而他确实也有这个才华,让他在演艺圈里连拿四届影帝,大红大紫。   再加上他平时为人也并不低调,绯闻众多,勾三搭四,自然也容易得罪人,他故意对阳沫沫展现的亲近便是勾起了齐鸿报复的怒火。   只是他大概没想到,事情还会把聂淮舜和苏台拉下水。裴初没想到,苏家姐姐也没想到,因为最开始给齐鸿推波助澜,传言陆闲对后辈耍大牌,与聂淮舜的不合的,便是之前接到明露电话,打算给陆闲一点教训的苏家姐姐苏楠。   然而纵使事情失控,苏家依旧是不慌的,当年的事虽然不太光彩,但理亏的从来不是他们这一方,操纵舆论对亚华来说从来也不算难。   或许在这个档口去镇压有关苏台、聂淮舜与陆闲的绯闻并不合适。但将群众的视线转移一下,还是可以的,反正陆闲这几年的绯闻也不止苏台和聂淮舜这么两人。   一旦陆闲开始失势,就会有无数人想要落井下石。   这些事情,苏台和聂淮舜当然也不会想不到,就连启皇在事态一步一步不可挽回的时候,都已经在思考起了弃车保帅的可能。   而齐鸿之所以知道这么多,大抵也是从周谊那里套取出来的消息。他这座堡垒的墙角早已被蚁虫蛀得千疮百孔,塌房仅仅只在一瞬之间。   岌岌可危之中,苏台抓住了裴初的手。   “陆闲。”   冬夜很黑,房间里的灯光却是很暖,苏台单膝蹲在裴初面前,牵着裴初的手,声音低沉的开了口,“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留在我身边,好吗?”   这大抵是他说的最认真最走心的霸总语录了,当然也是第一次,他这么坦白自然的对这人将自己的心声说出了口。   桃花眼里敛着光,他小心翼翼的看着眼前的人,藏着紧张与忐忑。   苏台在这一刻想了很多,他想,他日后大抵也要做一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昏君了。   他知道他的父母家人大概率是不会同意他和陆闲在一起的,可人的一生里,真的难得遇到一个自己打内心喜欢,并且不想放手的人。   他到底想要去争一争,争一争穿过这人内心里如同深渊一般的黑暗,能否见到隐藏在深处的一抹星光,柔和的,温暖的,带着孤独和寂寥,偶尔惊鸿一现,便让人再也移不开眼。   苏台攥紧了裴初的手,他为此甚至做好了反抗家人的准备,在一片沸荡的污声和绯闻里,他完全可以承认与陆闲的恋情,以此止住舆论,在一定程度上依旧可以洗白陆闲,挽回损失。   至于这横在中间的聂淮舜,故人也好,朋友也好,总之安排个与恋人并不相关的名分,将他剔除在外。原本就是情敌,能先下手为强苏台自然不会手软。   前提是,裴初答应他的话。   苏台的承诺对如今深陷舆论风波的陆闲而言,说是救命稻草也不为过。若是一直以来贪名逐利,自私虚荣的陆闲,当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可是现在的裴初只是抽回了手。   掌心突然一空,苏台的心里也变得一空,他抬头怔怔的看着裴初。对方笑眼弯弯,瞳孔深处却是一片摸不透的黑。   “苏总想看着我摇尾乞怜,再去做那个对你言听计从的小白脸?”   男人偏着头低笑一声,既傲慢又偏执,“我现在的位置都是我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你们凭什么说毁就毁,想要我再次跌进泥尘里去?”   “陆闲!”   苏台脸色越来越白,起身又攥住了裴初的手腕,他低头看着他,眉目有些悲哀。他的喉头有些难以忍受的滚了滚,开口带着哽涩的疼,“我没想毁你。”   “你为什么就不能信我?”   “哪怕一点点。”   裴初轻笑,晃了晃脚上的银链,清脆的响动回荡在这处空间,“栓狗一样,很好听,不是吗?”   苏台攥着裴初手腕的指尖紧了紧,看着榻榻米上的裴初,他穿着浴衣,闲散温和。   这段时间和他们待在别墅相处的日子也一直都是淡然乖顺的,以至于苏台有时候都快忘记他们之间存在的那些矛盾和隔阂。   陆闲从来都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或许他会因为自己的一时弱势的境地低头,就像曾经与他交往时带着面具欺骗他一样,但他绝不是一只会被甘心驯化的犬。   苏台曾经不止一次想过将他圈禁起来,报复他,羞辱他,让这人为他欺骗和利用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他想要他折服认错。可苏台也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强势又心狠的人。   他软弱到纵使将这人关在了身边,也依旧不敢强迫和欺辱他,苏台自己都嘲笑自己的懦弱。   可是现在,苏台心里的燥火让他眼尾通红,他向着裴初低下了头,裴初在他凑过来的时候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他将脑袋偏开想要避开苏台的动作。   然而苏大总裁这辈子大概是头一次发应这么快,在裴初要将脑袋偏开的时候他抬起另一只手,扣住裴初的后脑勺吻了下去。   嘴角擦着嘴角,裴初愣了一下,苏台伸出舌头舔了舔,空气无端变得燥热起来。   房门突然响动,聂淮舜刚从外面回来,看见屋里贴在一起的两个人身体一僵。   裴初:……   苏台:……   聂淮舜:……   聂淮舜差点没把门把手给掰下来。 第121章 古穿今娱乐圈·完   裴初最后提溜着苏台的后衣领子将他拉开了,气氛因为后面进来的聂淮舜略有些尴尬,莫名有种再次被捉奸的既视感。   之所以说再次,当然是指他与木清被聂淮舜撞见的那一次。裴初面对这种场面有些习以为常,他伸出手指擦了擦自己的嘴角,阖着眼眸遮掩住了自己的思绪。   他直到现在一直觉得苏台对自己的感情来自陆闲,或许是因为当初在剧情伊始的车祸中,他无意中救了苏台一次,以至于到现在都没有让苏台彻底斩断对陆闲的情根。   就如同聂淮舜一样,裴初将他们的感情都归咎于剧情崩坏结成的恶果。他如此冷静的分析着,以至于让室内的温度都降到了冰点。   没有人知道裴初在想的是什么,唯有他的表情太冷太淡,不含半点柔情。苏台看着他,突然觉得哪怕此刻地暖将房间烘托得温暖如春。   自己的心仍旧像是被扔在了冬夜里,凉霜结了一层又一层,连带着他的心跳都变得迟缓起来。   一下一下,冷如刀割。   门口的聂淮舜站了会儿,瞧出了苏台神情里的狼狈。偏偏那个被强吻的对象淡薄至极,无动于衷。   他不以为意到似乎已经习惯,毕竟在外界传言里,陆闲本就是一个再花心浪荡不过的影帝,就好像聂淮舜曾经撞见过的木清,这人流连于花丛,却似乎从未对谁真正动过情。   聂淮舜握着门把手的动作松了松,最后却是把苏台叫了出来。要说心里不酸是不可能的,可聂淮舜同样清楚,苏台与他一样,是个飞蛾扑火的可怜人。   而如今两个可怜人聚在一起,莫名其妙被传言成了正在同居的情侣。   他们几个最近本就处在风口浪尖,因为与陆闲的前尘旧事,苏台与聂淮舜一直被狗仔密切关注着。   纵使他们平日里出行都十分注意小心,可千日防贼终有一疏,他们还是被人拍摄到了共同出入同一个小区的场景。   而苏家大抵也不想隐瞒苏台的性取向,加上本来就有意撮合这一对,在苏聂两人同居交往的舆论一出来的时候,亚华并没有制止,而是干脆开始借着这一次机会操纵舆论的导向,洗白苏聂二人。   当然,在洗白的同时他们也很乐意再踩一踩陆闲,毕竟如今的陆闲越是万劫不复翻不了身,苏台和聂淮舜也就越有可能在舆论中脱身。   剧情兜兜转转,好像依旧在向着一个既定的方向前行着。   苏台和聂淮舜被传绯闻,陆闲至今没有出面,有无数脏水都可以往他身上泼。而事到如今,若再被人发现陆闲被他们囚禁的事实,很难保证三人之间的局面不会更糟。   并且现在就算他们将陆闲放走了,他出去面对的也只有无尽的流言蜚语与谩骂。   事情发展到这里,好像陷入了什么让人进退两难的困局,可对裴初而言,这好像才是故事该有的原点。   *   在原剧情里,陆闲因为不甘苏台对他的放手,以及对一步步走红,与苏台并肩而行,并被整个苏家认可捧护的聂淮舜的嫉妒。   他一路作死,将聂苏两人的爱意当做丑闻,造谣诽谤聂淮舜傍金主,走后门不择手段。   他不遗余力的让聂淮舜与苏台陷入绯闻风波,将自己曾经之所以与苏台在一起的恶意揣度在了聂淮舜身上。   却不知他只是更加证实了自己的虚伪,以衬得聂苏二人之间感情的真挚纯粹。最终在苏家对他的厌弃和报复中,陆闲遭到了反噬。   这位影帝终究是高估了自己,更何况原剧情里的陆闲还不曾如裴初一样,在连拿了四届影帝的传奇当中,站在了演艺圈的神坛。   原剧情里的陆闲没资源没背景,他能一步一步在娱乐圈里站稳脚跟,也像他当初利用苏台一样,他所走过的一路充满了不少阴暗和算计。   以至于苏家拿着他这些所作所为的黑料,轻而易举的就可以掀翻他的大船。   然而如今裴初身上的黑料依旧不少,真真假假,难以辨别,毕竟这几年里,他一直为人诟病的便是他的风流浪荡,男男女女里,身上的绯闻背得数不清。   以至于到现在,在网友们看见曾经不少与陆闲传过绯闻的对象往他身上抹黑料,泼脏水时,都能调侃一句,得不到就毁掉的因爱生恨。   至于事情的真相,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曾经的影帝从神坛跌落,在看着聂淮舜与苏台终成眷侣,功成名就的时候,他在无尽的网暴与奚落中,选择了自我了断。   他曾经不择手段在娱乐圈追逐的荣誉与繁华终究成了一场空,比谁都高傲,也比谁都自卑,以至于最后终是自食恶果,在默默无闻中死去。   这便是故事的结局。   哪怕裴初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剧情的发展一直都不能算是按部就班的。   陆闲从前有个失眠的毛病,所以总是习惯在自己床头柜里放上一瓶安眠药。   聂淮舜一直都将这栋别墅维持着原样,基本没怎么动过陆闲卧室里的物什,所以时至今日,那瓶安眠药都还是在的。   而在原剧情里,陆闲便是吞安眠药自杀。只是那时候,他是好好的待在自己住宅里的。   而如今的裴初被苏台和聂淮舜关在了陆家别墅,在外界陆闲塌房轰轰烈烈,苏台和聂淮舜的绯闻也传的沸沸扬扬的时候,裴初自己一人待在了别墅的卧房。   聂淮舜和苏台这几日都在为怎么澄清绯闻的事奔波着,有时白天的一段时间,并不会留在别墅里。   裴初翻出了那瓶安眠药,他坐在窗台边,将药片倒在矮桌上,还剩下大半瓶,基本是够他吃了的。   他一粒粒数着,像磕糖豆一样将药片送进了嘴里,这会儿外面出了太阳,金灿灿的一片,将整个冬日照得风轻日暖,一片静谧祥和。   裴初的身上笼了一层光,照得他暖洋洋的开始犯困,于是他停下了吃药的动作。室内空荡,他脚上拴着一条银链,搭着膝背靠着墙坐在窗台的榻榻米上。   他想了想,还是掏出了他之前又从聂淮舜身上摸走的手机,登上陆闲自己的微博账号后,将桌上的安眠药拍了个照片,然后发了一条遗言。   “再见,晚安。”   这算是他陷入舆论以后,第一次由本人出现公众面前的发声,没做什么澄清或辩解,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便已是他盖棺定论的一生。   他好像默认了自己身上如今背负的所有罪行,却潇洒的做出了毫不在乎的告别。   裴初将这条微博发出后就将它关了屏,他这么做的原因也只是希望主角攻受在他离开以后,不要与他的死亡牵扯到什么责任,毕竟如果被人发现他们非法拘禁就已经是一条百口莫辩的丑闻。   苏台和聂淮舜还在对陆闲的感情中陷入拉扯与困顿,而裴初却早已为他们做出了选择。哪怕到了现在,裴初在想的依旧是将剧情拉回正轨。   可有些错误,很难说他到底是不是真的错误。也不是所有感情,都能按照剧情发展的那般归因结果。   在裴初放下手机陷入沉睡的时候,大概不会想到,有人发了疯一般向他奔来。也不会知道,有人轻颤着指尖,按着支离破碎的屏幕,然而无论如何都打不通那一道电话。   聂淮舜推开房门进来的时候,裴初还坐在窗台,他背靠在墙上,侧着肩,脑袋轻轻的抵在玻璃上。   窗户被开了一小条缝,轻风吹起了薄薄的纱窗帘,他整个人笼在阳光里,就好像聂淮舜曾经见到过很多次的那样,他只是疲惫的陷入了午睡。   然而他搭在膝上的手腕已经坠在了一旁,手机来电一遍又一遍的响着,却没有人接听,桌上凌乱的散落着白色的药片。   聂淮舜在门口站了很久,然后才轻手轻脚的走了进去,好像怕打扰窗台上睡着的青年的美梦。   直到走到他面前,聂淮舜才伸手慢慢摩挲着他的脸,待触到他脖颈已经没有跳动的脉搏时,这才轻笑了一声。   将军的眼神黑沉沉的,好像落了一场暴风雨,漆黑沉冷的不透光,就好像他初到这个世界时,遇见裴初的那个雨夜。   这人来如风雨,去似微尘。他带着他与这个世界构建连接和归属,却总是一次次的不告而别,弃他而去。   或许裴初从来不知道,聂淮舜与他同居时的那三个月是这位历经战争,却被国家舍弃的将军一生中难得的安稳时光。   他们就像风雨夜里,两个历经动荡与漂泊的旅人,因为命运的意外聚在同一处港湾停歇休憩。不同的是,聂淮舜上了岸,而裴初还需继续漂泊。   但是啊,有裴初停靠的港湾,才是聂淮舜真正想要留下的港湾。 第122章 回穿仙侠·一   裴初难得只身安静的从一个世界脱离,好像经过了一场冗长的梦境,裴初再次醒来的时候,还空落落的带着满身的倦。   他静静的坐了一会儿,然后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现在的处境好像不太妙。   他被关在一个黑暗又逼仄的铁笼子里,手脚都被沉重的铁链束缚着,他微微抬了抬,却发现自己浑身疼痛,五脏內腑,四肢百骸,皆受损伤。   裴初停下了动作,干脆放松身体开始接收起这个世界的剧情和属于原主的记忆。片刻之后,如同骤然跌进一个晦涩扭曲的噩梦里,如海水一般令人窒息又无力反抗的压迫感裹挟着他。   裴初捲了捲手指,好半响才遏制住心里那股想要玉石俱焚的冲动,被原主那歇斯底里,又充满怨恨的记忆冲得身心俱疲。   耳膜里鼓噪着喧嚣声,裴初背靠着铁笼舔了舔自己有些干裂的嘴唇,突然的意识到自己如今好像已经成了一块待宰的鱼肉。   原主修为半废,金丹已毁,自从前那个天赋卓绝,修行速度一日千里的天之骄子,沦为了一个凡人都比他幸运的……炉鼎。   还是一个,即将面临被拍卖的炉鼎。   这个世界里,反派莫惊春的一生称得上是惨烈而又不幸的,他从一个家生子的奴仆,被送到修真界风青门成为内门子弟,莫惊春以为是自己主家的眷顾让他得已踏入仙途。   可实际上,这仅仅只是将他推入火坑的开始,莫惊春是修真界极其罕见的纯阴体质,这种体质难得一遇,却极其适合成为修士采阴补阳的炉鼎。   莫惊春的主家燕家是凡人界的名门望族,为了与仙门交换利益,将莫惊春当做工具一般献给了风青门。   而莫惊春在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是纯阴之体的。也不知道入了风青门以后,师门对他所谓的培养,实际只是在淬炼他的体质,巩固他体内的元阴之气,以便日后他们更好利用他采阴补阳提升自己的修为。   整个风青门都从未将莫惊春当做是一个人,仅仅只是一个用来修炼的工具。直到莫惊春突破金丹,才逐渐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   莫惊春这才意识到他心里感恩戴德将他引入仙门的主家,到底是将他推入了一个怎样充满恶意的深渊。   然而面对师门的逼迫,莫惊春不堪受辱,拼着自爆金丹,修为被毁的代价,最终从风青门里逃了出来。   但他却没想到自己才刚出虎穴,又入狼口,重伤昏迷之际,自己又被无双阁的拍卖场捡了回来。   无双阁看出了莫惊春的纯阴之体,哪怕他如今修为被毁已经是个废人,然而他被淬炼和滋养了多年的纯阴体质依旧有着很好的价值。   所谓奇货可居,无双阁向来没什么道德只看中利益,他们会将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送上拍卖场。至于他的来历和去路,无双阁也从来不会在乎。   也就是从这里开始,莫惊春的人生陷入了地狱。   当然此时此刻身在这里的已经不是莫惊春了,而是换了他芯子的裴初。裴初对自己接下来会遭遇什么已经有所预料,即使如此,他也依旧气定神闲,没有多大担忧和波动。   大抵是这样的困境,他也早已历经无数。   他在被黑布围起来的铁笼里盘腿而坐,铁链压着他的胳膊抬不起来,他便也不再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是靠着铁笼栏杆,开始闭目养神。   *   楼相见踏入拍卖场的时候只觉得吵闹,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来过这种地方了。   事实上这几百年间,他除了搜集淬刀的材料,他连魔界都很少外出。如今山河锦绣,四界安宁,仙魔之间也早不如六百年前那么剑拔弩张,势不两立。   虽然偶有摩擦,但在两方魁首的带领和压制下,难得的维持着和平。毕竟如今的现任魔尊与正道魁首是乃是师出同门的师兄弟,相传他们乃是生死之交,情同手足,感情深厚。   狗屁的感情深厚。   楼相见用兜帽遮掩住自己的身形相貌,收敛自己身上魔气佯装成普通修士的模样,在侍者的带领下踏进了自己的包厢。   他随便打量了一下这处被设置在荆幽城地底的拍卖场,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自己腰间的佩刀。   其实楼相见用的不是刀,是剑。而他的剑法,便是承自他以前的师兄,如今的正道魁首亲自传授的。   然而他们已经有六百年没见过面了。   从那个家伙,魂飞魄散以后。   楼相见扯了扯嘴角,最终却只是神色冷峻的掩下了眼眸。他闲散的在阁楼的窗边坐了下来,拿起桌上的灵茶浅啜一口后又放下,有些无聊的等待这场拍卖会的开拍。   这一次据说会被用来当做压轴的赤髓金石,便是楼相见出现在这里的目的。   他在修复他腰间的这把刀,一把碎裂了六百年的残刀。是楼相见从他曾经的那位死敌身上,斩获的战利品,即使这仅仅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刀。   不过在世人眼里,楼相见这把从他敌人身上获取的佩刀,大抵是一把极其罕见的神兵利器,否则又怎会让堂堂魔尊不惜耗费六百年的时光,随身携带并且不遗余力的在修真界各处搜集异宝,只为将它修复。   毕竟,那可是六百年前就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尊。而那把刀的上一位主人,曾经以一己之力,算计了整个修真界,掀起一场惊心动魄的仙魔大战。   哪怕六百年前他便已经身死魂灭,可时至今日再提起他时依旧让人觉得讳莫如深,既痛恨又恐惧。   当然,如今已经没有什么人,会说起他的名字了。   楼相见坐在包厢,修长如玉的手指雨打般敲击着窗棂,看着下面拍卖场拍卖着一件又一件的物品。   从奇珍异宝,到稀缺的修炼资源,拍卖场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竞拍,气氛炒得很热,楼相见却看得兴致缺缺。   他站在魔尊这个位置太久,久到他早已经忘记他少年时,为了争取一件修炼法宝或着资源,是怎么与人势同水火般争斗的了。   又或许,他只是刻意遗忘了自己曾经的那段荒诞虚渺的少年时光。楼相见垂着眼眸,兜帽的底下他眉心火焰一般的天魔印,流光溢彩。   他等了很久,拍卖会才终于临近尾声,只剩下最后几件物品。越往后的东西越是珍贵难得,这一次被推出来的,是一个围着黑布的铁笼。   一般而言,被这么用铁笼推出来的,不是什么妖物就是什么奇兽了,只要是从那个被封闭了千余年的妖界流落出来的东西,都是可遇不可求。   然而当那块黑布被揭下来时,整个拍卖场的人还是愣了一下。因为笼子里装着的,既不是妖物也不是奇兽。   而是一个人,一个被铁链束缚,却依旧闲散淡然,无动于衷的人。这人一身红衣,伤痕累累,满身都好似是被蹂躏过的痕迹。   他坐在铁笼里,被铁链困住手脚,带着一种如同雪地残梅一般,令人想要更加凌虐他的破碎感。   这是一个炉鼎。   在台上司仪说出他的价值的时候,许多人眼里都流露出贪婪又惊艳的神色。   一个纯阴体质的炉鼎,在修真界是难得一遇的。然而他被送到拍卖场,他满身的伤痕已经证明了他的暇疵,得知他修为被废的时候,拍卖场的众人都有些惋惜。   炉鼎是一个消耗品,而修为被废的炉鼎,大概也只能够被消耗那么一次了。   然而只这么一次,对某些修士而言,也是一个采补阴元,增进修为,突破瓶颈的契机。   所以司仪话落以后,底下争相竞价的人亦有不少。裴初坐在笼子里,听着外面的人对自己叫价,从一千中品灵石竞拍到一百上品灵石,并且还在持续往上飙升。   老实说,裴初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这么值钱。   裴初其实还记得自己曾经也穿越过一个仙侠世界,只不过那个世界里,他的身份只是一个外门弟子,资源匮乏,常常为了每月几百块的下品灵石,就在繁琐无休止任务里来回奔波。   一穷二白不说,还要常常忍受那些高高在上,所谓内门弟子的使唤和白眼。   那些人具体的模样裴初已经记不清了,只隐约有些模糊的影子,恐惧又畏缩的匍匐在他脚下,拿着无数稀世的珍宝,从颐指气使到谄媚逢迎。   裴初觉得有些没意思,穿越这么多世界构筑了他无数庞杂的记忆,来来去去见过的许多人里,能够给他留下印象的寥寥无几。   很多人的面孔都消失在他记忆的瀚海,亦或是被他封存在某个不会轻易翻动的角落里,蒙上了一层层厚重的灰尘。   楼相见自然也看见了那个被锁在铁笼拍卖的炉鼎,他对此并没有多少兴趣,毕竟他来到这里的目的,仅仅只是为了那颗最后才会被拍卖的赤髓金石。   只是那个一身红衣,被关在笼子内炉鼎的表情还是吸引了他。他太过淡定了,明明修为被废深陷绝境,不可能不知道自己一旦被拍卖走会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   可他的表情依旧是散漫自若的,楼相见甚至还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他对底下竞拍自己的众人有种戏谑的淡漠,好像此时此刻任人鱼肉的不是自己。   或者哪怕面对的是自己注定悲剧的命运,依旧宛若一个看戏的旁观者。   倒算是个有意思的人。   楼相见坐在阁楼里喝了一口茶,脑子里闪过了一个人的影子,如果不刻意去想的,他根本已经记不起那人的模样。   然而仅仅只是这个影子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都让他下意识的捏紧了腰间的刀柄,原本已经修复得七七八八的刀刃,在他魔气的震荡下差一点再次崩碎。   他移开视线,很熟练的将脑海里出现的那个人影挥散。等他再次回过神来时,楼下的那个炉鼎已经被人用八百块上品灵石买走了。   买走那个炉鼎的是个带着黑色帷帽,长袍遮身的修士,到了楼相见的这个境界很多伪装在他眼里都是不堪一击的,所以楼相见很轻易的就能辨别出,那名修士是个邪修。   拍卖场鱼龙混杂,被邪修混进来也是理所当然,他自己同样是一名魔修,对邪修这类修士虽然嗤之以鼻,不以为谋,但也不会像那些正道修士一样上赶着除暴安良,替天行道。   楼相见只是有点可惜那名炉鼎大概率是活不下来了,这点可惜稍纵即逝,在楼相见以高价力压众人竞拍到了那颗赤髓金石以后,他便离开了拍卖场。   他漠不关心的将那名尚且觉得有点意思的炉鼎抛之脑后,魔尊摩挲着自己腰间的那把鸣雁刀,想着融入这颗赤髓金石以后,他大抵能将这把碎了六百年的破刀修复到从前九成了的模样。   哪怕,它依旧是一把残刀。 第123章 回穿仙侠·二   裴初其实知道在拍卖场上将他买走的是一名邪修,或者正是因为这名邪修的出现,造就了莫惊春人生的转折,让他从此堕入万劫不复的幽渊。   他被邪修带回洞府的时候,连身上铁链都未解便被扔入了阵法当中。这是一个用来炼鬼阵法,在修真界普遍垂涎纯阴之体想要将他做为炉鼎提升自己修为的时候,并没有多少人认识到他真正的价值。   那是用万鬼熔炼鬼王必不可缺的容器和祭品,纯阴之体所滋养蕴含的阴气,乃是世间最纯粹天然也是最弥足珍贵的鬼道饲场。   邪修游历修真界数百年,手下冤魂无数,早就收集到了十万恶鬼想要炼出一个鬼王,然而做为容器和祭品的纯阴之体却是千载难逢,直到今天遇见了一个莫惊春。   在修真界翻身称霸的机会就在眼前,邪修怎么可能放过?   裴初被摔入阵法中时,闷哼了一声,金丹被毁,修为已废,全身都是散架般的疼痛,他现在这副状态连强弩之末都算不上,也只能任人宰割。   即使如此,他还是艰难的捲了捲手指,在这个火光幽暗的洞府中抬了抬头。阵法的阵纹是被鲜血描绘的,四周累积了许多骷髅白骨,空气里是阵阵透着寒意的阴气,偶尔能听到几声怨鬼的哀嚎。   邪修为了这一刻早已准备多年,所有的东西都是现成,连这个阵法都被他摆了上百年,此刻他站在台阶之上,俯视着祭坛里那个如蝼蚁一般,蜷缩在阵法中心的纯阴之体。   他如此弱不禁风,一无是处的模样自然不会被邪修放在眼里。邪修几乎全黑的眼眸里藏着兴奋的光,有些难耐的舔了舔嘴角,迫不及待的放出了自己那收集豢养多年的十万恶鬼。   恶鬼入阵,邪修毫不犹豫的激活了阵法,不需要任何指挥和引导,在恶鬼入阵的那一刻开始,十万鬼魂已是争先恐后向着阵中的纯阴之体汇聚。   如潮海般凝聚起来的怨鬼阴气转瞬间便将阵中的红衣少年吞没了身影,汩汩鲜血不断流出,渗进阵纹里,刹时间使整个阵法变得更加猩红恐怖起来。   阵中丑恶的鬼魂在翻涌厮杀着,凄厉的尖嚎遍布洞府,邪修站在高台之上,看着这么一副诡异残忍的景象,忍不住扯开了嘴角,露出一个亢奋又扭曲的笑。   这对身处阵中的人来说,确实是一场生不如死的折磨。要想用纯阴之体做为鬼王的容器,那么邪修自然是不可能让原本的莫惊春还活着的。   他的灵魂会成为恶鬼的祭品,被吞噬殆尽之后,留下一个没有意识躯壳,最后变成邪修纵横修真界的工具和傀儡。   在原剧情里,莫惊春若不是凭着自己一腔恨意与想要复仇的信念支撑着,恐怕活不到最后。当然,他能活下来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没有人比他自己更能掌握和熟悉这具身体。   纵使不是被当做炉鼎遭人垂涎,就是被当做工具遭人献祭利用,也不能否认纯阴体质者是世间难得的钟爱。若不是太容易遭人觊觎夭折,以他们的资质天赋,往往比许多人更能成为天之骄子,一代大能。   而和莫惊春同样是纯阴体质的,还有这个世界主角受,莫惊春主家的小少爷燕黎。甚至一开始被燕家选中要送入风青门的,便是燕黎。   只是在燕家打算将燕黎当做交易的物品送入风青门的时候,燕黎却被另一个不世出的仙门带走收作弟子了。   这个仙门本已闭门了几百年,在剧情里着墨不多,却是个难得的名门正派,他们将要被当做炉鼎送走燕黎带走,并非觊觎他的纯阴体质,反而一直为他遮掩体质,教他修习道法,庇护他修为大成。   而燕家在燕黎被带走后也不敢得罪风青门,四处搜寻,最终意外在自己奴仆里发现了与燕黎同样体质的莫惊春,将其顶替了燕黎送了过去。   两个同样体质的人,却是因此走向了不同的命运。莫惊春在成为了鬼王,开始一步步向那些曾经欺辱利用过自己的人展开报复以后,遇见了因燕家灭门而下山寻凶的主角受。   同样是纯阴之体,对方却活得好似清风霁月般干净,自己却被世间恶意伤害得体无完肤,要说莫惊春不嫉恨是不可能的,   他不甘心命运与他开的玩笑,哪怕造成这一切悲剧的来源,皆是那个贪心不足的燕家。   于是鬼王降世,一边放纵恶鬼为祸,致使人间生灵涂炭,怨鬼横生,掀起了整个修真界的大乱时,一边暗中针对报复着主角受。   他想看着这个被幸运眷顾成长得阳光恣意的少年,遭受自己曾经经历的痛苦与绝望。甚至想将主角受同化成和自己一样的鬼王,与他共同承担着万鬼怨气,成为他的同类。   好在主角受身边一直跟着这个世界的主角攻谷风,一个看着平平无奇,性格木讷的蓝衣书生。表面好似一个修为低下甚至没有任何修为的散修,却偏偏能克制世间一切阴气,尤为擅长对付阴物恶鬼。   谷风是莫惊春的克星,也正是因为他的存在,主角受才能在莫惊春一次次引导陷害中化险为夷,哪怕见过无数人间惨案与修士的觊觎恶意,也依旧能保持着本心光明。   两人结伴同游,一边四处历险降伏恶鬼净化人间,一边寻找真凶。在故事的结尾莫惊春因作恶多端,因承受不住十万恶鬼的滋生的怨气反噬神智混沌,引起修真界浩劫,最终被主角攻受连同众道围剿至死。   而此刻这颗上天注定的祸星正躺在阵法当中,七窍流血,整个肉身都被恶鬼侵蚀撕咬的体无完肤。裴初咳嗽一声,闭了闭眼,魂体出窍的那一刻,整个阵法之内鬼魂,都不由自主的凝滞了瞬间。   邪修想利用纯阴之体炼出一个鬼王做为自己的傀儡,可他显然没想过自己能否驾驭住这个集天地至阴,万鬼怨气化作的恶鬼之主。   更何况,如今被他扔到阵法中心的,还是一个历经千百世轮回,最是无畏且强盛的灵魂。   裴初穿梭过这么多个世界,能以魂体现身的时刻不多,上一次还是他在烈焰焚身里,差点被烧得魂飞魄散的时候。   再往前,便是在他一个孤魂野鬼穿梭在无穷黑暗之时。而现在在这个以万鬼为蛊,相互厮杀的修罗场里,大抵没有魂魄能比裴初更胜一筹。   邪风肆虐,各种凄厉又刺耳的鬼泣尖嚎充斥着洞府,鬼气与血煞味也越来越浓,沉在空气里的阴气几乎凝为能实体,割的人皮肤发疼。   邪修站在洞府的高台上,看着已经被荡成一片漆黑阵法,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十万恶鬼相互吞噬,本该是一个此消彼长的过程。可是现在,好像有一个更加强大的灵魂横空出世,一经出现便已将这些恶鬼压制,正在以一己之力反噬这数万冤魂。   而这个灵魂,原本并不在邪修收集的十万恶鬼当中。一个恐怖的念头冒了出来,这让邪修浑身发冷的同时,又变得无比激越起来。   一个鬼王的出世往往能引起整个修真界的浩劫与动荡,而现在邪修突然意识到似乎有一个比他原本预想的,更加强大的鬼王正在阵法中诞生。他按耐不住的伸出手抓住护栏,目不转睛的盯着鬼气浓郁聚集成一片混沌的阵法。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苍白的手从黑暗里伸了出来,他的指甲鲜红,皓腕上还坠着一条被扯断的沉重铁链。   叮噹晃动间,一个墨发垂腰的清挑少年撕开了那片混沌,从阵法的虚空中走了出来。红衣媚骨,带着满身的血煞之气,如同一株开在黄泉岸边的曼珠沙华。   邪修看痴了,他在沉迷中依旧感受到了这位鬼王气势磅礴的威压,鬼道之上,唯此一人。   邪修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浑身战栗的伸出手,似乎想要尝试着去操控这位鬼王,好像以为他身上既然带着满身的铁链枷锁,就依旧是个能令人操控的傀儡。   然而他的举动只是换来对方的一声轻笑,虚空之中,少年微微抬手,下一刻,一直漆黑狰狞的鬼手就落在了邪修身上。还没等邪修反应过来时,他轻轻一捏,原本还在做着利用鬼王称霸修真界美梦的邪修,猝不及防碾成一摊血肉。   腥臭的血腥味弥散在空中,黑暗里似乎有无数怨鬼叫嚣着,几乎是眨眼间就扑上去将邪修脱体而出想要逃窜的元魂,分食殆尽。   邪修杀人无数,手底下数万冤魂都被他炼做了恶鬼,既无来世,也无今生,如今他又落得个被这些恶鬼蚕食的下场,可以说是罪有应得。   裴初背负着十万恶鬼,在杀死邪修之后兴奋与嗜杀的声音依旧鼓噪在他的耳边,这些恶鬼凝聚出来的怨气与绝望,显然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   就像原剧情里莫惊春虽然在最后活了下来,可也算不上是一个清醒的生人了,成为鬼王以后,他的神魂依旧时时刻刻在遭受着万鬼的侵扰,稍不留神就会遭到反噬。   然而裴初的灵魂强度到底要胜过莫惊春,想要暂时压制住这些恶鬼,倒也不难。他踏过虚空缓缓落地,漫不经心的将坠在手腕和脚上的铁链化作齑粉,赤足踩过变成一滩血水的邪修,脚底被染出一片猩红。   他一步一步走出洞府,留下一串鲜红的脚印。在踏出洞府以后,裴初突然嗓音沙哑的发出一声轻斥,“闭嘴。”   霎那间,耳边刺耳躁动的喧嚣连同身上缠绕的鬼气如潮水般倏忽褪去。   他一令既出,万鬼臣服。   *   而魔界当中,从拍卖场上花了近一条灵脉买回赤髓金石的楼相见,正在修刀。   赤髓金石被融成液金浇筑在如蛛网般密密麻麻遍布裂纹的刀身上,楼相见举锤一下又一下的敲打着,却不敢太用力。   赤髓金石虽然是极品的炼器材料,将其融入灵器,往往能够很大程度的提升灵器品阶,然而这把鸣雁刀在曾经却是碎得太过彻底。   楼相见甚至花了六百年时间,才将这把支离破碎的残刀碎片一片片寻回修复,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楼相见对此并不想深究,也不愿去细想,总归他是在给自己找点事做,以此逃离曾经那些过于晦涩沉重的回忆。   亦或者他只是想嘲笑嘲笑他从前的那位敌人,毕竟那家伙已经死了,而活下来的是他楼相见。那人曾经最为珍视值钱的一把破刀,还成了他的战利品,也只有靠他才能勉强修复。   仔细想想,这对那个心高气傲的家伙来说,是一件多么讽刺的事情啊。   楼相见嗤笑一声,垂下眼眸,火光映照下他脸上的表情很淡,带着几分不以为意的闲雅,面容俊美得好似天神雕塑,一双修目顾盼有神,额间的天魔印也流光溢彩,不怒自威,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单衣长袍,在刀刃上落下最后一锤,也就在这个时候,沉寂数百年如同一把凡铁一般的残刀突然发出了一声颤鸣。   楼相见顿了一下,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这把布满了裂纹的残刀。三尺长的刀身,两指宽的刀刃,这把刀在被炼制出来的时候,受他当时那位主人年少时的困窘所致,从来都不是什么神兵利器。   然而那人向来是个被低估的天才,哪怕在极其有限条件下,也能将这把刀炼得极具灵性。只是后来的那一场决战,这把刀随着他主人的身死魂灭失去了灵气,成了一把连凡铁都不如的破刀。   哪怕楼相见融入了赤髓金石,也从来没指望将其恢复如初,只是想将它刀刃上的裂纹淬炼得更加弥合坚固些,却不想此时却见鸣雁刀重现灵光。   虽然灵光微弱,它还是一下一下的发出了颤鸣,恍若死而复生,眷恋初醒。   楼相见摩挲着刀柄上那个重新亮起的名字,手指不受控制一般,轻轻颤抖了一下。   与此同时,一个正在深山赶着夜路的蓝衣书生抬了一下头,在硕大清冷的圆月下,他表情木讷的看向了一个方向。   “鬼王?”   他低语喃喃着,声音有些飘渺,明明嘴巴在动,他的神情却仍旧是呆板没有生气的,哪怕他的声音悦耳动听得好像山林里,蛊惑人心的风声。   “有趣。”   这道声音笑了两声,含着几分醉意,然而即使说着有趣他也很快的低下头,事不关己的重新赶起了夜路。   书生身后背着一个书篓,里面没有任何书籍,仅仅只是放着几瓶来自凡间界不甚稀奇的酒水。   然而他的身上,分明没有沾染任何酒气。 第124章 回穿仙侠·三   裴初再次来到风青门的时候,天空下着细雨。冬末春初,天空是一片浓稠的阴云,将山间笼了一层晦暗,如同一幅单调冷清的水墨画。   裴初走在山门,穿着一件单薄的红衣,胸口微微敞开,有些不羁,又有些放荡妖娆,却是这副水墨画里,唯一一抹让人移不开眼的色彩。   风青门的弟子堵在山门口切断了少年的退路,围成一圈将他包围了起来,他们看着这个离而复返的少年,目光或隐蔽或露骨的,都带了点轻篾淫邪之意。   “莫惊春,你个欺师灭祖的逆徒,没想到还敢回来?”   一个穿着靛青色门派服的弟子站在最前,看着一身红衣似血,被团团包围住的莫惊春,忍不住弯眼嘲笑起来。   “难道是因为出了风青门活不下去,腆着脸回来求收留了,莫惊春的骨气呢?你要是成了个破烂,可就不值从前那个价了。”   莫惊春年少筑基,不到而立便已步入金丹,在修真界动不动就几百上千岁的修士里,算得上还是个稚子少年。   更何况,他一直都是有着一副让人惊艳的好皮囊的。还是风青门弟子时,他便已经遭受过许多轻慢和调戏。   如今想来,大抵是师门很多人都清楚,身为纯阴之体被燕家送来的莫惊春,注定是一个会沦为炉鼎的玩物。   如果不是少年的性格实在刚烈,宁愿自爆金丹也不堪受辱,或许现在他还不知道要忍受多少人的狎玩,直到最后灵气枯竭,被人弃之敝履。   裴初轻笑一声,从腰间取下酒葫芦,喝了一口酒后抬头,无视他周围已经虎视眈眈,蓄势待发随时准备捉拿他的风青门弟子。   裴初开口笑道:“段师兄这话说的风青门好像并非修行的仙门,而是勾栏瓦舍一般?”   他身上带着点湿,肤色如瓷玉一般苍白得不见血色,一头如墨的长发随意的披散着,只在发尾缠了一根红绸。   莫惊春上次离开师门,自爆金丹仓促而逃,犹如一只丧家之犬。如今回来,一身风骨却好似更胜从前,伫立在这山间雨色里,好似一株艳艳花开的丹梅。   之前风青门众人没想到他会自爆金丹,强大的威力下风青门损失惨重,伤了不少人。   如今他回来,风青门的大师兄段意看着眼前少年如此一副纤弱落拓的模样,自然下意识的以为他修为尽毁已经是一个废物。   只是这个废物尚有点用处和姿色,莫惊春完好时段意还不敢和掌门以及师尊争夺,现在倒也不是没有机会和师门讨个赏了。   段意心思回转间看见放下酒壶的莫惊春,眯了眯眼,声音放低,带着轻慢与诱哄道:“莫师弟还是不要在这跟我逞口舌之快了,你若真心认错想要回来,不如求求段师兄我,说不定还能在掌门那里给你求个宽恕。”   “求?”   山门口的少年浅笑晏晏,合上酒葫芦,抬眼间风流婉转,“段师兄莫不是在说梦话?”   他话音刚落,围在山门的弟子们突然脸色一变,站在最前的段意不由目露惊恐,原本就晦暗阴沉的天气,霎时间变得更加天昏地暗犹如暗夜的降临。   而阴风肆虐,死气沉沉的天地间站着一袭红衣,他提着酒壶,姿态闲雅轻狂,开口却是阴森淡漠得令人毛骨悚然,“段师兄以为求,就能让你们活命吗?”   裴初衣袖下的手指轻轻一指,数万鬼魂翻涌而出,凄厉的哀嚎声瞬间响彻山门。站在众弟子之前的段意连连后退,在厉鬼袭击中不断推着其他弟子挡在他身前。   有一个算一个,只要暴露在厉鬼前的弟子们,尽被厉鬼吸食了精气血肉,死状凄惨的变成枯骨。这样的恐怖的景象无疑让人更觉惊骇惶恐,段意抽刀去砍这些鬼魂,然而以他金丹后期的修为却依旧无济于事。   就算能将这些厉鬼劈开,也会有更厉害的鬼魂吞噬掉被劈散的厉鬼,从而变成实力更加强劲的恶鬼,如同炼蛊一般的同类相残,而这万鬼之间的那袭红衣,便是这其中最厉害的蛊王。   段意几乎没过多久就抵抗不住被恶鬼掐住了脖子,精气和修为都被吸食的时候,山门里原本在围捕莫惊春的弟子已经死了大半。   等恶鬼将变成枯骨的段意扔到一旁,他的尸体几乎一触地就摔成粉末。一片鬼哭狼嚎中,裴初并不怎么在意的摇了摇酒葫芦。   他占据了莫惊春的身体,总要给人了了恩怨。风青门在修真界里从来算不上是什么正派清流,藏污纳垢的手段不少,只要能够在修真界立足,也从来不在乎使用什么声名道义。   如此门风下,被燕家送进风青门的莫惊春,自然不是那么好受的。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受师门待见的人,起初排挤和瞧不起算是轻的,后来在段意的默认下,门下众多师兄弟开始对他也多有欺凌。   莫惊春原本以为这只是因为他凡人界奴仆之子的出身,于是更加努力修炼想要得到师门的认可与刮目相看,却不知道他越努力,只是越让自己被当做炉鼎的时机更近一步。   师门背后的所有人,都只是将他看做一个工具,一个笑话,嘲笑意淫的话有不少,就连师门给他的功法,都从来不是什么正经的修行功法,只是为了滋养巩固他体内的元阴之气罢了。   然而莫惊春在这样的情况下依旧能短短几年便步入金丹,不得不说,他确实天赋卓绝到令人眼红又嫉妒。越是嫉妒,他们霸凌的手段越是残酷,在莫惊春步入金丹以后,不知道有多少在期待着这个天才的堕落。   裴初一边喝酒一边放任着恶鬼厮杀,整个风青门上下都被覆盖的暗无天日,他漫不经心的走着,那些曾经欺辱过莫惊春的人,一个个皆以成了他手下亡魂。   等他穿过山门,走到风青门正殿时,原本得知莫惊春回来正等着弟子将其捉拿带见的风青门掌门以及一众长老也已经便成了一堆殊形怪状的漆黑枯骨。   裴初被酒气呛得溢出两声轻咳,醉眼朦胧的抬了抬头,看着正殿大门上,‘正德华育’的牌匾轻笑一声,抬了抬手,霎时间一只鬼手将牌匾捏成木渣。   风青门上下,连同那株庭院里的梧桐,与清池里常年不败的荷花都在他走过后凋零衰败,失去了生机。   死亡笼罩了整个山门,恶鬼屠戮下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活口。之所以说是几乎,是因为裴初还留下了一人。   一个穿着风青门弟子服的青年正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门外鬼气肆虐,不见天日,遍地残尸,他缩在倒塌屋梁之下,骇然惊恐的看着那个站在庭中捏碎门匾的红衣身影。   “惊……惊……惊春。”男子被吓出了眼泪,他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张了几次嘴都说不利索。   即使站在庭中的少年依旧是一副美艳得不可方物的模样,可在这厉鬼翻飞的漆黑里,再怎么美丽的人都是索命的阎王。   他吓得抖如筛糠。   裴初提着葫芦的酒绳又喝了一口酒后,擦了擦嘴角,这才转眸看向男子,他低声一笑,带着点酒醉的轻狂,他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男子。   “我不杀你。”   他说完这句后就收回手合上了酒壶,眯了眯眼看着天上的万鬼,慢悠悠的开始转身下山。   那名男子于莫惊春曾有一药之恩,是风青门所有对他含有恶意的人里,唯一一个对他稍微散发了点善意的人。   纵使在段意的带领下,他不敢与那些欺凌侮辱莫惊春的人忤逆对抗,可好歹在他遭受欺凌以后,给浑身是伤的莫惊春留下了一瓶伤药。   这一瓶伤药,让今天的莫惊春在屠灭风青门整个山门时,给他留下了一个活口。   那一身红衣渐渐远去,满山黑暗跟随着他,如同一株墨色枯木上,开了一朵孤单的红梅。   *   燕家是凡人界的名门望族,据说几百年前也出过一个惊世骇俗的修道者,可惜自那修道者陨落之后,燕家几百年里就再也没出过一个有资质踏入仙途的修行人。   可即使如此,身在凡人界的燕家,依旧与修真界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受到仙门庇护。四处搜集人才,为修真界仙门提供生源子弟。   这样的燕家如同交际花一般,游走在各大仙门之间攀附巴结,蝇营狗苟数百年,靠着与风青门之类仙门的利益往来,硬是数百年间都维持着家族的富贵不衰,族内子弟多有长寿。   可这样的百年大族不管多么富贵辉煌,也在这样盘根节错利益网,早就已经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在燕家眼里只要能维持家族荣耀,不管什么都是可以牺牲的。   哪怕是像燕黎这样的族中子弟,更何况在他们眼里燕黎还仅仅只是一个旁支妾室之子。   如此,就更不用说只是一个家生子的奴仆了。   或许在燕家,莫惊春的名字都是没什么人记得的。   可现在站在这里,将这个享受了数百年荣华富贵的燕家灭了满族的,也正是这么一个没什么人记得名字的奴仆。   莫惊春在燕家将他举荐进风青门,走上仙途的时候心生感念,想过报其恩情,如今得知真相竟然是一场将他推入火坑的交易以后,他当然也是要报仇的。   凡人的生命摧残起来要比修士容易得多,裴初坐在这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高门大院墙头,盘着一条腿用掌根托着下巴看着下面在一刻钟以内就已经生机衰褪的府邸。   鬼气将这偌大的宅院侵染得阴气森森,裴初晃了晃腿,这才懒散跳下了墙头。   他落在燕家祠堂院里,正对着祠堂的大门,良好的视力让他看见了一幅悬挂在燕家祠堂正殿里的画像,裴初顿了顿,觉得有些眼熟。   画像已经有些褪色变得黯淡昏黄,然而画面中却是很清晰的站着一个黑衣男子的背影,英秀挺拔,虽然看不见对方的正脸,但也能感觉得到画中人的意气风发,他的腰间还悬着一把细窄的长刀。   这是燕家的祖宗。   在裴初收回视线离开后,这幅祠堂的画像也随着这个在人间盘踞数百年,根深蒂固到有些腐朽的豪门大族,于大火中被付之一炬。 第125章 回穿仙侠·四   燕家被灭门的消息传到九华仙宗的时候,陆无溪正在和他师兄下棋。   寒山之上,一片萧条冷瑟,本是宗门弟子犯罪重罚之地,如今却好像成了江送雪独有的闭关之所。   江送雪一身冷峻的白衣,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然而他的一双眼眸却是银灰色的,映着这满山的雪色,冰冷的不含一丝人情。   事实上很久以前,江送雪的眼睛却并非这个颜色,他的眼睛曾经受过伤。那时候的江送雪,修为跌落,双目受损,从九华仙宗的首席弟子,最受人敬仰爱戴的天之骄子大师兄,骤然跌下神坛,被人冠以通魔护敌的罪名,幽禁寒山数十年。   若不是后来魔尊楼相见将其救出,又寻得一株妖界的含光草,使其双目复明,恐怕江送雪的人生从此都将是黑暗落魄的。   而险些将其毁于一旦的人,便是曾经那位朝阳峰峰主。一个从外门执刑司的小弟子,一步步爬上顶端,将整个九华仙宗做为棋子,掀起修真界仙魔大战的……狂悖之徒。   陆无溪时至今日再想起那人时,都觉得那一身黑衣掩藏在心底的城府与隐忍,太过深沉令人恐惧。   而现在的燕家,也曾是那人的俗家。   已经是九华仙宗现任掌门的陆无溪在接到燕家灭族消息时,有些猝不及防。他皱了皱眉,下意识的朝棋盘对面的人看了一眼。   江送雪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本就是冰灵根,修的还是太上忘情。然而,陆无溪清楚太上忘情并非无情,如若不然,现在已是正道魁首大师兄何至于幽居寒山六百年,好似仍未从当年场惩处中走出来一般。   明明所有人都知道,当年那人将他诬陷进寒山的罪名都是莫须有的。   将手中传讯的金色飞鸟挥散,陆无溪看着对面的江送雪有些踟躇。九华仙宗与燕家的牵扯不浅不深,六百年前燕家还是一个修真界的小世家。   只是在那人出乎意料的站在修真界顶峰之后,借着他的名号,本来还只是小透明的燕家一度变得门庭煊赫,狐假虎威跻身名门。   然而也因他们在那人纵容下处世太过嚣张跋扈,导致在那人死后,燕家迅速衰落,大战之后差点就被某些遭那人坑害利用心怀怨恨的修士报复。   若不是后来九华仙宗出手庇护,恐怕六百年前的燕家便已经遭其牵连灭门了。只是从那时起,原本还算修真界世家的燕家,也彻底沦为了凡人之流,几百年来都没再出过一个有修行资质的后人。   然而这些年燕家蝇营狗苟,为了维持家族的富贵与荣耀,四处巴结仙门,做了不少悖德之事。以至于后来燕家好不容易出现一个有修仙资质的纯阴之体,都差点被燕家送出去当做炉鼎。   未免这个好苗子的夭折,九华仙宗隔了几百年出山,将原本要被送去风青门的燕黎带了回来,又被陆无溪收作亲传弟子。   却没想到,这竟然是如今燕家唯一存活下来的后人。六百年前被九华仙宗保下来的燕家,六百年后还是被灭。   那个曾经在修真界搅云弄雨,引得无数强者不得不对其折拜臣服的家伙,最终人走茶凉,落得这么个身死魂灭,家族衰败的结局,难免让人有些唏嘘。   但要说起来,九华仙宗对其已经是仁至义尽。或许若没有江送雪的情面,在更早以前宗门里也不会有多少人对燕家出手相助。   毕竟就像曾经受那人牵连差点被灭门的燕家一样,九华仙宗做为那个罪魁祸首的师门,在那场大战以后,哪怕同样是个受害者,也依旧在修真界受到了不少连累和排挤。   若不是有如今已是正道魁首的仙尊江送雪坐镇,恐怕九华仙宗早已跌出第一仙门的宝座。即使如此,为了避嫌也为了自省,九华仙宗已经关山闭门,遁世无争,低调谦逊的过了几百年了。   陆无溪正不知该怎么开口,就看见对面的人捲了一下手指,在金色飞鸟传讯之后,将原本要落入棋盘中的白玉棋子收了回来,淡淡的开口,“我知道了。”   江送雪神色冷淡,好像并未对燕家灭族的事有什么波动,他将手中的棋子重新收入棋罐当中,掩眸道:“人各有命,燕家祸其根本,早有此劫,该是如何,便当如何。”   寒山冷雾里,他声音清寂如雪,一如既往的是那个淡漠洵直的清冷仙尊。   陆无溪顿了一下,还是应道:“能在朝夕间尽灭一族凡人者,因是修士所为,修士滥杀凡人乃是大忌,祸因为何,九华仙宗也是该查一下的。”   陆无溪说得没错,凡人界一族满门尽数被杀之事,若是与修士相关到底非同小可。他说完便向江送雪起身告辞,转身乘鹤离开寒山,打算去想想怎么处理此事。   陆无溪走后,江送雪对着棋盘凝神许久。寒山树影间,有一道黑影不知不觉的出现在他身后,起初还有些虚幻,但却在慢慢的凝成实体。   他亲昵的揽在江送雪背上,伸出手捡起之前被江送雪收入棋罐的棋子重新落入棋盘。   “师兄……”   那道黑影侧脸靠在白衣仙尊的肩头,呵气如兰般在他耳边轻声唤道。见他不为所动,黑影也不甚在意,在白子落下以后,他收回手,指尖暧昧的从江送雪的脖颈喉结划到他胸口,点了点他的心房。   “你的心……好冷啊。”   江送雪敛眸,轻轻振袖,他背上那道黑影须臾间便被打散。然而不到片刻,黑影又重新凝聚,坐在了他棋盘对面原本陆无溪的位置上。   那是个英挺秀拨,神俊非凡的男子,一身黑衣敛袖的执刑司弟子服。明明该是一副很干练的打扮,可穿在黑影身上却无端显出几分邪魅浪荡。   他束着高马尾,额前散漫的落着两缕青丝,嘴角也噙着一抹放荡不拘的微笑。   江送雪看着他的脸,银灰色的眼眸一暗,无意识的在棋罐中捏住几枚棋子。半响,他声若寒川的轻斥道:“回去。”   “回哪儿?”那道黑影好像并没有被他凛冽的声音吓到,他掌根托着下巴,斜斜的靠在桌案上,肆无忌惮的又捻起一枚黑子落入棋盘。   “师兄。”   一黑一白的两人面对面而坐,黑影轻声一唤,声音低沉悦耳,婉转多情,连带着那张棱角有些锋锐的俊脸,也柔和了线条。他抬起一双幽黑的眼眸望进让那双银灰色的瞳孔,笑意吟吟,恍若深情。   “你明明……很想我啊。”   江送雪眼睫一颤,手掌在棋罐中捏着棋子的动作更紧了一些。片刻后,又若无其事的松开。   白衣仙尊神色淡淡,在黑影落子后,也放入了一颗白子,平淡道:“你不是他。”   对面黑影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笑声里含着酥,语意醉人,他漫不经心的拨弄了一下棋子,“我当然不是他,他已经死了不是吗?”   江送雪眉头一皱,对面黑影突然抚着他的脸颊对他贴近,眼前出现那日的朝阳峰的焦土,他恍惚间又被带入了心魔幻境,“江送雪,是你杀了他。”   黑影的话犹如恶魔低语,他神形变幻,一会儿是那人青年时的冷峻,一会儿又是少年时的仰慕,有时是那人桀骜张扬的微笑,有时又是那人受伤时轻不可察的蹙眉……   一句一句的熟悉的话语从他心间回响到他的耳畔——   “我很仰慕江师兄,请江师兄收我做师弟。”   “师兄,你为什么不选我?”   “大师兄,你怎会是我的大师兄啊?”   “反正江师兄眼里从来看不见我的,便是瞎了才是最好。”   “回头?江送雪,我早已无路回头了。”   烈焰焚身,魂飞魄散有多痛?   江送雪不知道,他只记得那时烈火炎炎,那人眉眼倦极,却还是一刀挥开了他想要去拉他的手。   从此他身死魂灭,人间不复。   江送雪走在心魔幻境里,白衣如雪,指尖却缠绕着黑。他银灰色的瞳孔印着心魔的脸,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他目光所落,心有所属,却不敢认,不敢说的时光。   他修忘情,却不懂情,心动而不自知,等到幡然醒悟却为时已晚。可天地之间都已无处再能寻他的身影,他日思夜想,终被心魔所困。   人间已去六百年,江送雪如今却只能在心魔里才能一睹相思。   山雪寂静,白衣仙尊一挥衣袖,终是从前尘往事中回到了现实,心魔轻笑着退散。   江送雪独立于寒山之上,寒风中他衣袂翻飞,乌发染雪,那双冷淡的银灰色瞳孔好似藏起一潭死寂的哀伤。   *   燕黎得知燕家被灭门的消息时,还在朝阳峰偷懒。   这地方荒僻,平日里没什么人来,峰顶在很多年前一场大战里被夷为平地,时至今日依旧能看出满目疮痍。   这里也是九华仙宗二十三座灵峰里,唯一一座没有峰主的孤峰。燕黎却很喜欢这里,因为在被削平的峰顶上,能看到许多萤火虫。   他有时修行累了就地一趟,看着漫天萤火也可以睡一个没有人打搅的好觉。   即使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掌门师尊,为什么每次在看见他跑来朝阳峰时都要在沉默后发出一声叹息。   从朝阳峰回来他就看见他师尊愁眉苦脸的坐在大堂里叹气,他向着燕黎招了招手,将他唤到身畔揉了揉少年的发顶。   等嗅到他身上那股只属于朝阳峰松竹香时,陆无溪愣了半响,又叹出了一口气,“终究只剩下你一人了。”   陆无溪这一脉传承的是道法,座下弟子一溜烟儿的都是灰衣白袍小道士。其中最水嫩青葱的就是他几年前从燕家带回来的小弟子燕黎。   哪怕当初收燕黎入宗是因为江送雪对燕深后人照顾的一点情面,将燕黎收作亲传弟子却是陆无溪自己的意愿。   这孩子生的是一副纯阴之体,性格倒是率性爽朗的,陆无溪能看出他的聪明与伶俐,天赋不俗。   他与曾经的燕深并不相像,年纪不大的少年,一身灰衣也没将他压出几分老成。反而更衬得他白净俊秀,眉目飞扬,所谓秋水为神玉为骨,放在少年身上再合适不过。   被陆无溪拉着的燕黎有些莫名奇妙,纵使知道如今燕家死的就只剩下他一人,但实际上他心里却并没有太多的感触和悲伤。   这倒也不是他冷漠,而是他属实没在燕家感受过什么亲情的温暖。他母亲只是一个外室,后来是燕家因为发现自己修行的资质才被领回去做了个妾,结果连福都没享多久就病死了。   父亲是燕家的旁支,因为他的存在得到了重视,却也没对他有多好,说要将他送去风青门时,还挺高兴。   当然那时候的在燕家的洗脑下,燕黎也高高兴兴的以为是燕家是要送他去修仙。后来被带到九华仙宗,他才知道自己的体质是要被送去做炉鼎的。   燕黎:“……”   老实说,他就没见过燕家这么坑孩子的。   这会儿听到燕家被灭,燕黎心里没什么遗憾和意外,但觑着他师尊样子,燕黎面上还是作出了一副沉痛哀悼的神色。   没办法,这世间讲孝道,他要是知道自己被人杀了全家还无动于衷,指不定就要被人戳脊梁骨。   陆无溪看着他红红的眼眶又是叹出一口气,最后不知想到什么,温柔的抚着少年的头顶,对他说:“你是个好孩子。”   “你若是想回去看看,就下山吧。”   燕黎:“……”   其实……也没那个必要。   当然燕黎最后还是被他师尊派下山了,大抵是觉得燕家需要有人收尸,又或者需要他顺便查一下,屠灭燕家凶手的线索。   临走前,陆无溪还在燕黎身上加上了一道禁制,以此遮掩住他身上的纯阴之气。   只是没想到燕黎下山不久,风青门被灭的消息才姗姗来迟的传到了修真界。   一个凡间大族,一个修仙山门接连被灭,陆无溪听闻消息时眼皮跳了跳。他一甩拂尘,忍不住拿起卦盘算了又算,一连几卦都有些扑朔迷离。   卦象阴煞,有大凶之意,可峰回路转中牵连的,竟然还有六百年前的因果。 第126章 回穿仙侠·五   莫惊春一生的不幸皆是因为自己的纯阴体质,在成为鬼王后他性情阴狠嗜杀,自然不会放过任何曾经糟践利用过自己的仇人。   先是风青门,再是燕家,最后当然还有趁他重伤将他捡了回去,拍卖给邪修的无双阁。裴初一身红衣踏出荆幽城的时候,这个盘踞在地下存在了不知多少年的拍卖场,轰然坍陷。   艳艳烈火烧红了半边青天,无双阁的修士死伤了大半,坐镇拍卖场的大能,也被裴初一旗刺穿胸口,钉在了拍卖台上化作了枯骨。   一片火光与残桓断壁中,厉鬼翻飞几乎遮蔽了荆幽城的整个上空。那袭红衣踽踽独步,晃着酒壶,走得并不是很稳,好像受了伤,又好像喝醉了酒。   然而没有人在乎,因为每个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都是惊恐又畏惧的。纵使那身红衣美的几乎让人移不开眼,然而那满身的血煞与阴气,还是让人觉得那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恶鬼修罗。   整个荆幽城的人都在害怕,他会像摧毁无双阁一样,再屠了荆幽城满城。在原剧情里,杀红了眼的莫惊春也确实这样做了。   毕竟鬼王是靠杀戮来增强自己实力的,手上的杀孽越多,恶鬼的力量越强,人间越是民不聊生,厉鬼肆横,鬼王越是实力强大,唯我独尊。   然而裴初却很清楚随着鬼王杀戮越多,与之增长的怨气也在无时无刻的反噬鬼王的神魂。   若是饲主魂体不够强大,意志不够坚定,恐怕稍不留神就会落得个被万鬼侵蚀神智,沦为戾鬼的下场。原剧情里莫惊春毫无节制的杀戮,其实也是在自取灭亡。   裴初终究还是想理智的走完这次任务,于是满城恶鬼最终只是不甘的贴着这些人的身体,随着那个一身单薄的红衣身影,越走越远。   一个小孩抽噎着打了个嗝儿,他四处张望,看着自己缩在墙角侥幸逃过一劫的黑狗阿财,连忙喜极而泣的挣扎开母亲的怀抱跑了过去。   烧焦的房梁在这时落了下来,黑狗叫了一声,母亲也发出了一声凄厉呼喊,焦黑的带着火星的房梁转眼间就要砸在这个稚童身上,远处却传来一声咳。   半空中出现一只鬼手,挡下了房梁,母亲惊惶的将孩子拉开,黑狗也蹿进了稚子的怀抱,小孩的眼泪停了片刻,那只鬼手晃悠悠的散成黑雾消失不见。   *   给燕家收尸倒是不怎么麻烦,就地掩埋住枯骨。曾经钟鸣鼎食,骄奢淫逸的豪门世族化作一片废墟焦土,几百年的富贵繁华,最后也只是落得个黄土坟堆。   费尽心机,攀结仙门,到头来给燕家收尸的还是从九华仙宗回来,差点就被当做燕家一颗废子的燕黎。燕黎心里没什么嘲笑也没什么感慨,他对燕家的感情本就淡漠。   然而全族上下死得只剩下自己一人,到底是自己本姓家族,哪怕意思意思,燕黎都要找到那个灭了燕家满族的凶手。   虽说如此,在刚给燕家收完尸不久,还不知道去哪儿找凶手的燕黎就遇到了一场暴雨。骑着一头青驴的小道士暗叹倒霉,在荒野山林里寻到一处破庙避雨。   春晓雨急,阴云压着山色,燕黎牵着青驴避在这荒野破庙里,等了半响,也没等到这场骤雨有暂停的趋势。   虽说修士不畏寒暑,但燕黎显然也没有在暴雨天里赶路的兴趣,他望着这破庙四处打量了一下,墙角堆积着残瓦,朱红的梁柱也早已斑驳掉漆。   庙里供奉着不知是哪个仙门的宗祖,神像模糊破碎,爬满了青苔。灰衣白袍的小道士与自己的青驴相互依偎着坐下,在残瓦堆积的破庙,有些无聊的数起了地缝里的青苔。   数了半响雨势依旧没见停,暮色却已更深。没办法,燕黎烧起一个火堆,就打算盘腿打坐与青驴度过这一夜寒宵。   只是这火堆刚烧起来,天边就落下一道闷雷,闪电刺目,如利剑般划破苍穹。   背靠着青驴拨弄着火堆的小道士突然眉头一跳,再一抬头就看见苍白的电光中,破庙跌进一身瑰丽的红衣。   雨夜的破庙,明丽的火光,好像奇异话本里凄厉的艳鬼与初出茅庐的小道士相遇,彼此间都有些猝不及防。   裴初提着酒葫芦,握拳掩住喉咙里滚出的几声低咳,有些意外的认出了坐在破庙火堆前的小道士,就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受燕黎。他垂了垂眼眸,然后若无其事的接着走进了破庙。   在这个风雨凄凄的夜里,他当然也不想流宿在外。更何况裴初现在的状况也称不上很好,白天在荆幽城里他才刚找无双阁复完仇。   一场激战,杀戮不少,以至于缠绕在身上的恶鬼戾气也越来越重,厉鬼反噬下,裴初此刻的神魂状态并不是特别安稳。   他劳神颓丧的抵御着恶鬼怨气的滋扰,却是面不改色的走到破庙的另一端,靠着朱漆凋落的红柱旁坐下,一口一口的喝着酒葫芦里的酒。   他一身气息不似凡人,带着浓重的阴煞之气,初出茅庐的小道士有所察觉,身畔的青驴也不安的拱了拱燕黎的手心,燕黎安抚的揉了揉青驴的耳朵。   看着平平无奇的青驴是他师尊后院里的一头灵兽,性格胆小,跑路很快,对于危险总是格外敏觉。燕黎一边安抚着躁动不安的青驴,一边也在悄悄打量着那个和他各守破庙两侧的少年。   对方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大,一头墨发垂在腰间,身上的衣服红得妖冶,如同流动的血光,更衬得他裸露的皮肤格外白皙,犹如寒梅夜色下清冷的白雪。   是个姿貌美艳到几乎雌雄莫辨的少年,燕黎在心里给对方打上了一个美人但似乎有些危险的标签,然后笑嘻嘻的抬头对着红柱边的裴初笑道:“道友?我看你脸色不太好,要不要过来烤个火?”   身畔的青驴在他开口后一僵,啃着他的袖子恨不得马上带他逃命,在灵兽的感知里,对面坐着的根本不是个红衣美少年,而是个泡在血池里满身黑气的凶煞恶鬼。   修士不畏寒暑,燕黎已是金丹期修为,即使生起一个火堆对他其实也没多大作用,仅仅只是凡人时带来的习惯,亦或者这些东西本身的存在便是让人心安。   他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对面的红衣少年的回答,顿了一下,还是自来熟的开了口,“就算不烤火也能热热酒,这寒风夜雨的,比起冷酒,一壶温酒不是更慰人心?”   小道士话多,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心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气,孜孜不倦的同那位红衣艳鬼搭话。他半点也不想考虑修士会不会自己热酒,一个恶鬼又是不是还有人心。   火堆前小道士灰色的外袍上画着墨梅,内衬白衣,束着莲花冠,腰上还佩戴着一枚云山玉珏。一双眼睛盛着暖光,如同子夜里划破黑暗,给人带来温暖的存在。   这样的存在一经出现,就会刺痛已经跌入泥沼,满身血腥污秽的莫惊春的心。   裴初晃了晃葫芦,又喝了一口酒,压下心里冒出来的嫉妒,与耳边恶鬼的谗言惑语。喧杂的声音在他脑海叫嚣着,被裴初一口灵酒入喉,又瞬间震荡开来。   他懒懒的掀了一下眼皮,哑着声音回了青驴小道士一声笑,“防人之心不可无,小道士难道不知道?”   “是我失礼了。”燕黎像是没听懂裴初话里真实含义,略微思索后便自顾自的指了指自己和青驴介绍起来,“我叫燕黎,它叫二毛,第一次下山游历,不知道友怎么称呼?”   火堆‘哔拨’的爆出火星,小道士身后的青驴有些不安的发出一声嘶鸣,燕黎安抚的摸了摸青驴的耳朵。   裴初望着尤为主动报出姓名的小道士低头笑了一声,他背靠着朱木,阖上酒壶,到底还是应道,“莫惊春,一个散修。”   燕黎下意识的将莫惊春这个名字在心里打了一个转儿,隐约有些熟悉,却并没有什么印象,但这并不妨碍他口出赞美,“莫惊春,很好听的名字。”   裴初闻言点了点头,也闲散的笑了一声:“是啊,很好听的名字。”   许是雨夜寒风滚着春雷太过喧嚣吵闹,燕黎借着火光瞥向倚在驳杂朱木上的低声轻笑的少年,对方艳丽的眉眼莫名让人心慌,可他却并没有移开目光,而是趁热打铁道,“那么莫道友,要不要过来热热酒?”   裴初瞥他一眼,却没再拒绝的走了过去,递酒的时候燕黎的手指不经意碰到对方的指尖,凉的出奇的体温让小道士的手眨了眨眼。   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拿出了自己的长剑,挂上了少年的酒葫芦,火舌舔砥却始终碰不到壶底,跳动的火光在两人之间明明灭灭。   屋外夜雨打着蕉叶,寒风挟着春雷格外喧嚣,青驴蹭了蹭燕黎的手心,留宿破庙躲雨的两个少年,围着篝火,相继无言的静守一夜。   等到夜雨停后天空泛明之际,燕黎牵着青驴跟在裴初身后,在裴初回头时,才笑吟吟的与他道,“我下山游历不知何处可去,能否与道友同行一段?”   裴初喝着酒,从袖内乾坤里掏出一个斗笠戴在了头上,闻言侧眸看了身边的小道士一眼,心里其实很清楚燕黎此次下山的目的,却没有答话。   他按着斗笠遮住有些倦懒的眉眼,自顾自的走出了破庙,小道士很自然跟在了他的身后。   昨夜才下了一场大雨,山间弥漫着水雾,俊秀昳丽的小道士骑着青驴,跟在一身红衣艳若寒梅的鬼王身后,毫不自知的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阎罗道。   *   荆幽城里路过了一个背着书篓,戴着儒巾的蓝衣书生。书生表情木讷,走在经历一场大战劫后余生的荆幽城民众中,脸上的表情却看不出任何同情或怜悯。   一种近乎冷漠的呆傻,让他与周遭哀嚎痛哭庆幸自己死里逃生的众人格格不入。   不久前那场燃烧在荆幽城漫天的大火熄灭,无双阁被毁成一片废墟。   废墟之下形状恐怖诡异的尸体让人触目惊心,然而那些藏在无双阁的稀世珍宝却没有人带走,谷风路过的时候还不小心踢到一块做工罕见的照妖镜。   谷风低下头,精致的铜镜镜面略过一截树影,书生愣了愣,然后踩着镜子走了过去。旁边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因为谷风再抬起脚时,那面价值连城的照妖镜已经被踩得稀碎。   木讷的蓝衣书生回了一下头,看着那个满脸写着心疼的中年修士张了张嘴,有些呆愣无措的道了一声,“对……对不起。”   他听上去已经很久没说话了,语调平坦没什么起伏和生气,带着点磕巴。中年修士是荆幽城里一家灵器铺的掌柜,他看这蓝衣书生虽然一身风尘仆仆,平平无奇得好似是一个没有任何修为的凡人。   可就对方轻描淡写的一脚踩碎那块照妖镜的情形,中年修士便不敢小看。才刚刚经历了一场大劫的荆幽城惹不起另一个深藏不露的修士,他谦谨的拱了拱手,示意对方不必在意。   然后开始不着痕迹的打听对方在大战之后来到荆幽城的目的,谷风似乎听了许久才听明白对方的话。   他提了提背上的书篓,书篓里的酒壶哐当作响,他的回答也呆愣愣的,一板一眼,“我只是路过,替人看看,这人间山河。”   一只黑狗追着小孩,从谷风的身边跑过。   站在树影之下,谷风能感受到荆幽城里残留着浓重的鬼气,其中有一缕魂息,带着点隐约又模糊的熟悉感,牵引着走过千山万水,从来没有目的地的蓝衣书生,好似找到了旅途的归路。 第127章 回穿仙侠·六   春雨时节,清风带着微寒,青驴小道士跟着红衣艳鬼同行两日,总算从青山荒野入了城池。   只是暴雨无常,停了又下,两个少年走在半路只能匆匆找了个酒馆的廊檐避雨,裴初的酒葫芦也正巧在这时候见了底。   裴初的酒葫芦只是普通的酒葫芦,里面装不了多少灵酒,在裴初时不时喝两口的情况下撑不了多久,他提着酒葫芦晃了晃,目光转向酒馆内一瞥。   酒馆这会儿生意不错,里面坐了不少人,几乎都是有修为的,哪怕是个倒酒的店小二也是个筑基期。   裴初头上戴着斗笠,没摘,压得低低的只露出一个下巴,即使如此他依旧能感觉到店里面有人的目光一下一下的扫过他。   好在在城里是不允许修士动用神识的,没有人能够一下子看出那张藏在斗笠下的真容。裴初的手指动了动,一旁的小道士在这时候安顿好了青驴,侧过身子走近他的身边。   不知是有意无意,燕黎很自然的替他挡掉了那暗中窥探的目光,裴初抬头,小道士笑眯眯的冲他眨了眨眼。   酒馆里没什么座位,两人站在廊檐下等了一会儿,在店小二不忙的时候,裴初抬了一下手。   “小二,沽一斤灵酒。”裴初前两天的状态并没怎么恢复,声音仍旧带着点哑,和他年轻的样貌不符,从内到外都透着一股子颓废的丧。   他伸手在袖子里摸了半响,也就掏出了两块下品灵石。他将灵石和酒葫芦一起递给小二,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懒懒的嘱咐道:“便宜点的就行。”   店小二瞅了他两眼,又看了看他身边的燕黎,也没说什么,接了钱拿着酒葫芦就进了店。   酒馆这时候传来一声笑,店里有修士冲他们招了招手,拍了拍身旁仅剩的空位,“小美人没钱啊?那不如来和我坐一桌?”   这话很明显有些冒昧和唐突,然而那名修士却紧盯着裴初不放,指着身旁的座位笑道,“我在此地设座良久,莫道友可不能不赏脸啊。”   这人一句话道出裴初身份,酒馆里的气氛也猛然一变。   珠玉般的水珠接二连三没入池缸,涟漪泛泛,倒映着红衣少年的脸。那张隐在斗笠下的面容有些苍白,微微抬眸漫不经心的露出一个笑。   莫惊春有着一张绝艳风流的脸,唇红齿白,雌雄莫辨,一身红衣却总是有些冷,好像身上沾的血不是热血,而是被黄泉岸上被阴魂浸得幽寒的彼岸花。   裴初缓缓的摘下斗笠,酒馆里的修士挑了一下眉,合手一拍兴高采烈道,“好一个魅惑众生的炉鼎。”   “炉鼎”一词的出口,让本来站在裴初身边的燕黎身体一僵,有一瞬间以为是自己暴露了身份。但很快反应过来下山之前陆无溪在他身上设下了禁制,禁制不破他的纯阴之体也就不会暴露。   小道士脑子是转得快的,可正因为念头转开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原本习惯性见人三分笑的嘴角抿直,眉头轻蹙的瞥了身畔的红衣一眼。   站在酒馆门口的裴初闻言轻声一笑,酒还没来,他摩挲着手指,被风吹得他喉咙有些痒,但他忍了下来,没话找话:“无双阁的人?”   “还是赏金杀手?”   裴初抬起头,一双幽潭似的黑眸凉凉的望着酒馆里的人,嘴角却勾着笑说,“不想送死的话,就趁早滚。”   气焰嚣张的话让酒馆里一半的人都摸上了自己的武器,突如其来的杀机笼罩住了这个酒馆,屋外的雨慢了下来,蓦然升起的结界隔绝了所有的出路。   被燕黎用缰绳系在廊檐下的青驴焦躁的踢着驴蹄,‘咴咴’的朝着他惊恐的嘶鸣。   青驴子二毛虽是灵兽,性格却胆小的要命,感应危机的直觉很敏锐,一察觉不对就想跑路,要不是这会儿被缰绳困着,恐怕早就咬着燕黎的袖子跑了。   可燕黎没看见比起酒馆里一众气势汹汹的修士,二毛看他身边裴初的眼神更叫惊悚害怕,这两日跟着裴初,二毛从来没有接近过红衣少年三步远。   即使裴初收敛的很好,在灵兽眼里,那一身红衣依旧是个泡在血池里满身鬼气的凶煞恶鬼。   酒馆里的修士尚且气定神闲,他从桌上倒了碗酒与裴初敬了一杯,“莫道友若是愿意和我们走便能安然无恙,若是不肯,可知道现在有多少想要取美人的命?”   一张无双阁的通缉令被修士从怀里掏了出来,到底是在修真界经营这么多年,无双阁背后自然有着自己的势力。在荆幽城拍卖场被毁后,无双阁第一时间发出了对凶手的通缉。   倚在门口的裴初没再应话,酒馆里的修士也放下了酒碗,所有的腥风血雨,几乎只发生在一瞬之间,一朵又一朵血红的花开在了炼狱。   荆幽城以后,裴初原本一直在克制自己身上的鬼魂,和那源源不断滋生出来的戾气与杀意。过度的杀伐并不利于自己保持清醒,可有时候总有人想要置他于死地。   绝望喧嚣里传出一声叹息,伴着一阵低咳,燕黎在回过神时,便见酒铺内外,已经不剩什么活口了。   红衣墨发的少年掌心还掐着一具尸体,艳红的鲜血染在他苍白如玉的指节上,如同他指尖的豆蔻。   燕黎其实一直都清楚名为莫惊春的少年,不是一个简单的修士。   荒野月色下,从对方毫不留情的反杀掉那些对他劫色的修士就可以看出,这个落魄美艳的散修,并不是一个单纯柔善的人。   此时此地燕黎抬头,正巧与遍地横尸间的少年对上视线。对方的目光始终是没有波澜的,一身红衣在杀伐过后阴气很重,散发着无法遮掩的血煞腥气,他就好像沉浮在血海里的恶鬼,却有着一副足以惑乱众生的长相。   美丽,危险,却带着一种犹不自知的脆弱。他低头掩唇一声一声的闷咳,如同在压抑着什么一样佝着腰。   燕黎本能的感受到了什么无法预知的危险,却还是僵硬的迈开脚向着处在一片血海中的红衣少年走了过去。   一开始领头的修士伤重未死,在一片尸身中突然暴起,举刀就朝着裴初后背砍去。   “当心!”本就向着裴初走去的燕黎脚步加快,他一纸符文捏在掌中却突然顿住。   因为他眼睁睁的看着红衣少年的身后突兀的凝聚出一只漆黑的鬼手,毫不留情的穿透了修士的身体,捏碎了对方的元婴,再生吞了对方的精气元魂。   修士的身体转眼之间变成了一具枯骨,熟悉的死状无疑让他想起了燕家满门被灭的尸骸。等到枯骨落地,燕黎这才看见了之前被修士拍在桌上的那张通缉令。   被鲜血染得斑驳得红衣少年画像下,是他罄竹难书的罪行。   ——屠灭师门,残杀无辜。   结界随着人死而破碎,料峭的春风吹进这片肃杀的酒馆,吹得燕黎遍体生寒。他捏着符纸看着那张通缉令上风青门被灭的消息,突然有些说不话来。   风青门于燕黎而言并不陌生,曾经的燕家便与其牵扯甚深,燕黎当年还差点被燕家当成炉鼎送去了风青门。   然而现在,燕家被灭,风青门亦被灭。   燕黎望着眼前的美艳又危险的红衣少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世间唯二的纯阴之体面对面的站在一起。   一人灰衣白袍,仙风道骨犹如清风明月,一人红衣墨发,身处血海,肩挑着凶魂万千。   有时候人世间的命运因果就是如此荒谬可笑,风青门和燕家——原本该是燕黎被他血脉相连的家族当做炉鼎送去的师门,却没想到在他被九华仙宗带走以后,由另一个少年顶替了自己。   一样的年纪,一样的体质,谁又能说现在的莫惊春不是那个没有进入九华仙宗的燕黎。   燕黎心情复杂,他突然想到对方可能早在之前互道姓名时,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和下山的目的,渊源颇深的两人就这样好似恰逢其会般纠缠在了一起。   小道士沉默良久,然后若无其事的将手里的符纸收回了袖子里,裴初这会儿直起腰,那只漆黑的鬼手在他身后消散,他抬头看了眼身前与他相隔不过两步远的小道士。   小道士笑容晏晏,对满地尸身视若无睹。   “惊春。”小道士莫名叫了他一声名字,然后兴致勃勃的建议道,“我请你喝酒吧。”   裴初眉头一跳,看着灰袍小道士的笑脸,突然意识到这竟是一个白切黑的主角受。   *   楼相见再次离开魔界的时候,人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有关红衣邪修的通缉令遍布整个修真界,燕家被灭门的消息他也后知后觉的得知。   那张通缉令上有些熟悉的画像被楼相见略过了两眼,想了半天才想起这是曾经在拍卖场上见过的一个炉鼎。虽然有些意外当初以为被邪修带走的炉鼎竟然活了下来,并在修真界掀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却没多少在意。   只是在看见燕家被灭的消息时,过于久远的记忆被挖出,他这才记起那人曾经确实有一个惯会狐假虎威,趋炎附势的俗家。   年少时的燕深,也是这样在外门攀附着内门弟子生存,那人假装做着别人的走狗,处处咬着他不放。如今想来那人实在是一只善于伪装的恶狼,唯一真切的大概就是他对自己着实是憎恶至极。   楼相见轻笑一声,不以为意的将这张通缉令揉成团抛在了脑后,他按着腰间佩刀的刀柄,刀柄上的名字有些模糊了,从魔尊的指缝中露出来,隐约能看出两个字,曰:“燕深。”   在不久前,这个楼相见以为将永远沉寂灰暗的名字,再一次的亮起了微光。   残刀的颤鸣,好像好像在呼唤着某一个让他恨之入骨的亡魂。 第128章 回穿仙侠·七   寒山山石嶙峋,常年覆着一层霜雪,雪雾弥漫,可谓一片苦窑之地。除却江送雪在这里静修,寒山几乎不见人影。   在这冰天雪地里,那一身白衣,总是格外孤寂。江送雪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闭关。他很少做梦,毕竟于修士而言睡眠都是可有可无的。   虽说如此,白衣仙尊实际上却很熟悉自己的梦境,当他发现自己从寒山孤雪的白茫天地,坐在一片茂密的榕树枝头时,江送雪就已经知道自己入梦了。   夜色寂静,皓月当空,他看见了六百年前还未被毁于一旦的朝阳峰。这里曾经是那人做为外门弟子时所在的执刑司,也是后来他成为一峰之主的地方。   江送雪出现在后山的落玉湖边,他隐藏着身形坐在榕树上,白洁的发袍垂在浓密的树影间,漆黑的夜色里,没有人能注意到他。   山影月色,水波粼粼,落玉湖平静的湖面的突然被扰乱,一身黑衣在银洁的月色中破水而出,伴随‘哗哗’的流水声,荡漾在夜色里温柔恬静。   白衣仙尊的手指颤了颤,几乎有些仓惶的垂下眉眼,如同六百年前一样,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曾经的江送雪只是无意中撞见这副景象,却不知多少次让这副景色入得梦中。   水汽弥漫间,那一身黑衣如一尾月下的人鱼,长发披散,面容俊美,一身湿透衣物薄薄的勾勒着他单薄的腰身。   江送雪几乎不用抬眼就能脑海里勾勒出那人在水中的形象,月色与水雾相融,水珠会顺着他的眼睫滚落,敞开的黑衣露出他身上几道暗红的伤痕,在瓷白细腻的肌肤上,突兀的令人心疼。   他呼吸渐沉,银灰色的瞳孔眸色深深,等到开口时声音冷沉却多了几分暗哑。   “出来。”   梦境里传来一声轻笑,榕树枝上,白衣身畔凝聚出一道黑影。黑影放浪不羁,一副出浴完的模样,衣袍凌乱松垮的坐在仙尊的膝头。   “师兄唤我何事?”黑影扯出一个微笑,坐在江送雪怀里抚着他的脸颊凑近,狎昵的靠近他的耳鬓。   白衣仙尊眉头紧皱,拽着心魔的衣领将他拉开,目光冰冷的看他,警告道:“莫做多余之事。”   “哈?”心魔的衣服是松垮的,江送雪将他扯开时衣襟敞落,露出他肩颈的猩红伤痕和精致的锁骨。曾经的燕深总是受伤,有时候是出任务,有时候是和楼相见斗法时留下的伤。   拽着心魔后领的手不自觉的抚上他的伤疤,江送雪突然想起那年登仙梯上,少年的燕深求着代师收徒的江送雪收自己做师弟,一双黑沉沉的眼眸里,还有着无法遮掩的仰慕。   当年的江送雪还是那个修道忘情,清冷洵直的大师兄。登仙梯前,众目之下,江送雪望着这个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却是轻描淡写的回绝:“你戾气太重。”   江送雪没有选择燕深,而选了当时还只是垫底,并无一人看好的楼相见做了师弟。   他不是没有看见那年燕深煞白的脸色和屈辱的握拳,许是那句‘戾气太重’给他定了性,江送雪之后,也没有人将三灵根资质还算不错的燕深收作内门弟子。   而等他后来再见到燕深时,燕深已经身处外门成了执刑司长老的门徒。那位长老向来是严酷狠厉的,可燕深却在他手下混得很好。   好到以权谋私,处处与楼相见争锋相对的迫害。从年少起燕深和楼相见便是死对头,因两人一同入了宗门,楼相见资质奇差却被江送雪亲自选中入了内门,燕深拜求无果还被遗弃在外门遭受蹉跎。   江送雪知道燕深是在公报私仇嫉恨楼相见,他性格冷漠,大师兄的职责让他持正不阿,燕深对楼相见每一次的针对几乎都被他挡了下来。   江送雪护住了自己的亲传师弟,可是对于燕深,他却是出乎意料的严苛。   燕深心术不正,戾气太重,可在后来一次次接触里,江送雪同样看出了他的天赋卓绝。哪怕身在外门,只是三灵根,但他自身的才能依旧让他锋芒毕露。   他本应在修真一途走得很远,不会输于他江送雪,也不会输于任何人,可对于楼相见被他选入内门之事耿耿于怀的嫉恨与善妒并不利于他的修行。   江送雪一次次的纠正,一次次的苛责约束,他想将少年引入正途,希望他勿要再争强好胜,专注修行。那本不是自己的嫡支师弟,可江送雪在不知不觉,却将越来越多的关注与目光投在了燕深身上。   等到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在落玉湖畔,望着月色之下那一身黑衣出水落荒而逃,向来清心寡欲的大师兄,头一次做了个不可言说的荒唐梦。   “师兄~”心魔勾了勾嘴角,肆无忌惮的贴近白衣仙尊颈间,蛊惑的声音好似缓缓道破了他心中最深的痴念,“你难道不想他这么对你?”   心魔是燕深的模样,锋锐俊朗,黑衣飒飒,原本的燕深看着桀骜张扬,眉眼恣意,总是藏着几分疏朗,可是心魔却不同。   他模样与燕深极像,然而眉眼里的疏朗不见,只剩下邪肆放浪的魅惑,他总在无时无刻引诱着这个看似清心寡欲的仙尊堕落,他勾着江送雪的衣带轻笑,“还是说我做的不够?”   江送雪突然身形一僵,再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身处在了落玉湖中,黑色的身影纠缠着他,湖水波荡流过两人的身边,好像黑暗里涌动的情潮。   江送雪眸光一凝,伸手就要将心魔推开,然而在接近那一刹那,黑影抬头,滴水的发梢下,他一双幽若深渊的眼眸望着他。那人不言不语只是轻轻一笑,霎那间猩红染透了黑衣。   幽湖变成了血渊,那人一身染血,逐渐沉溺在湖底,他的身后好像有无数戾鬼在拉扯着他。白衣仙尊突然怔住,伸出去的手掌一变,下意识的想要像六百年一样将他拉出绝境。   可就如同那场他无法挽回的烈火,他伸出的手终究还是与他想要拯救的人错过。绝望和痛苦又一次将他吞没,有那么一瞬间心魔差点抓住仙尊的破绽将他取代。   可那双银灰色眼眸里酝酿的疯狂还是转瞬间被他压制下去,江送雪再次睁眼时意识到这是一场梦。   寒山的冷风呼啸,白雪覆盖着山石,一身白衣的江送雪孤身盘坐在枯树下,几乎与这苍白的天地融为一体。   修至仙尊的修士很少做梦,一旦入梦往往是一场天下大乱的预知。   *   裴初醒来是还有些困顿,已至仲春,海棠花开得正艳,绯红的花瓣萧萧簌簌,落在了裴初的满身。   裴初刚刚睡醒,躺在树杈之上,望着从花影间漏下来的微光眯了眯眼,有些头疼的揉了揉额角。他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怨鬼侵扰下,做了一个漫长又芜杂的噩梦。   日落西山,余霞成绮,裴初从腰间取下酒壶喝了一口酒,枕着手臂躺在树上,懒洋洋的不想起身。直到听到一声凄惨的驴叫声,裴初才转过了头。   灰衣小道士牵着不情不愿的青驴二毛踏着夕光向他走来,燕黎是看裴初睡着后才离开的,带着青驴去喝了点水,又从山下的小镇买了一只烧鸡。   无双阁对莫惊春的通缉遍布了整个修真界,追杀裴初的人很多。有的是对莫惊春的炉鼎体质抱有企图,也有的是纯粹想对这个杀人无数的红衣邪修除暴安良。   可直到现在几乎还没有人意识到,这个众人以为成为邪修的炉鼎,实际上是一个更加危险的鬼王。   这些日子燕黎和裴初同行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一路上遇到过不少麻烦和追杀,可从始至终燕黎都跟着他。出身正派的小道士与一个杀家灭门的仇人一起厮混为伍,颠沛流离,确实可以算得上离经叛道了。   艳如霞火的海棠树上垂下一截红衣,燕黎牵着青驴走近,在三米远的距离时,青驴二毛便停住了步子无论如何也不愿靠近。   感知敏锐的灵兽在红衣鬼王的慑压下瑟瑟发抖,想要逃跑却受制于燕黎手中的缰绳,无奈之下只能低着头假装啃草降低存在。   燕黎牵了两下牵不动,也不勉强这位胆小的伙伴,将它拴在原地后,自己走近海棠树下。从镇里买来的烧鸡被他伸手递了过去,“诺,给你买的下酒菜。”   虽然都已辟谷,但他们两人却都是个戒不了口腹之欲的,一路奔波逃亡,燕黎跟着裴初已经有些习惯了给他买酒带食的生活。五谷轮回,恰似尘间凡人。   灰衣白袍,宽衣大袖,裴初倚在花影间看着树底下这个笑起来明净柔和犹如山间暖阳的的小道士,接过烧鸡放在一旁,饮酒轻哂:“燕少爷报仇的方式倒是曲折。”   燕黎眼睫一眨,笑眯眯的收回手看着树枝上的人,“我没觉得惊春做错了什么。”   燕黎和燕家的关系,从来不算得多好的,若不是出于忠孝道德的束缚,燕黎或许不会下山。   因而哪怕世人都说眼前人是个邪修,从一个炉鼎堕落至万劫不复,残忍恶毒,杀人无数。但在燕黎眼里,这只是对方在为自己复仇罢了。   因果循环,善恶有报,不管是风青门还是燕家,也不过是在种恶因得恶果。   可不知是身为同类的惺惺相惜,还是于心不忍。燕黎看着这一身颓丧旖丽的红衣,确实有些不舍他孤身坠落于黑暗。   然而对于莫惊春而言,莫惊春是嫉恨燕黎的,嫉恨他的运气让他避过了风青门这一污秽阴险的火坑。   嫉恨他不必忍受那么多羞辱和利用,就能光明正大的走上仙途,出身名门正派,担着满肩的光风与明月。   嫉恨他一路都有人庇护,不光有人为他撑伞还有人为他挡雨。他有着莫惊春从未有过的好运,是莫惊春无比向往却求而不得的另一面,是美好的让莫惊春想毁了的半身。   很难说如果没有燕黎,身为纯阴体质的莫惊春是否就不会遭受这些,世道的不公本就不该归咎于某一个人。可在莫惊春看来,燕黎的幸运于他本就是一种残忍。   海棠花树上,裴初突然轻笑一声,花影里他风骨清清,一身红衣虽艳不俗,眼睫微垂着,带着点酒意轻颓的倦懒,有些漫不经心笑道,“小道士,别跟着我了,我可不是一个好人。”   那人垂下手腕,携着满袖花香,用指尖推开了少年的眉心,如露般的清凉让燕黎抬了一下头——   风影簌簌,霞光如血,有一美人,醉卧花间。 第129章 回穿仙侠·八   天色将黑的时候,平平无奇的山城小镇来了不少人,大部分凡人和修仙者都存在着壁垒。一群人形色匆匆而高高在上俯瞰蝼蚁的眼神,弄得城里的大多百姓们不由关紧门窗有些人心惶惶。   今夜的小镇显得格寂静,往日繁华阑珊如星河遗落的灯火,直到现在也没有一盏亮起。   裴初一句话本已经打算和主角受分道扬镳,可效果却没他想象的那么好。树底下的小道士仰着头,眸光深处映着树影、晚霞和那袭红衣,如同一把遗落在目光中的火。   “惊春是在担心我?”小道士不着五六的闲心说笑,心里其实清楚一直跟着莫惊春的话,不是总有一天会暴露自己相同的体质,便是会被当做邪修的同党。   可是这会儿被裴初推着额头赶走却是让他有些意外。花香混着酒香萦绕在燕黎鼻端,好像在他心里浇灌了一颗什么种子,痒痒的宛如要发芽似的破土而出。   燕黎忍不住伸手拽住了眼前人垂下来的衣袖,哪怕对方身上沾染的血腥味那么明显,背负着满身阴煞鬼气被认作邪道,在世人眼里他也早就劣迹斑斑杀人无数。   可就这段时日的相处,燕黎其实看出来了莫惊春并不是传说中的那么凶狠恶毒,嗜杀成性。只是他被逼得太紧了,遍布整个修真界的通缉令让无数势力都注意到了他,一个邪修亦是一个炉鼎。   短短时间,燕黎已经充分认识到这个修真界对于一个纯阴之体的恶意。而他们两个是世间唯二的同类,燕黎并不想站在这人的背面。   他看着树上提着酒壶的少年,脸上是一贯嬉皮笑脸的神色,眼底却露出几分认真,“别担心,我会保护好你的。”   裴初喝了一口酒没说话,眼眸里带着笑,和燕黎琢磨不清的神色,透着点令人心悸的冷清和危险。燕黎突然察觉到什么,回过了头。   天边的晚霞不知什么时候被黑云压在了山下,本该是一个清朗的夜晚,却有些风雨欲来,山下的小镇黑漆漆的显出一股不太寻常的平静。   裴初慢慢将自己的衣袖从燕黎手中抽了回来,从树上稍稍起身,也没落地,就这样挺闲散的倚着树干悬着一只腿,漫不经心的晃了两晃。   “鬼鬼祟祟,偷鸡摸狗,诸位正道仙门的做派当真是让鄙人大开眼界。”   风过海棠,寂静无声。只有青驴不安的用蹄子刨着地,焦躁的发出两声嘶鸣,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看向燕黎,好像在控诉他没事干嘛带它下山。   它无比想念曾经跟着陆无溪混吃混喝,不用担惊受怕的生活。小道士掐了一个法诀,拴着二毛的缰绳便松开。   一人一驴除此之外没再有其他动作,倒不是二毛不想跑路,而是逐渐黑沉的夜色里,突然出现一圈又一圈的人将他们包围。   一个须发皆白的长者脚踏虚空站在众人之前,与树上恣意懒散还提着酒壶在喝酒的红衣少年相互对峙。   长者一身紫衣法袍,鹤发童颜,道骨仙风,听着裴初的话也没有生气,而是捻着胡须缓缓道:“小友所言差矣,邪魔歪道正在眼前,吾等自该小心行事。”   来的人修为大概是在化神期以上,声如洪钟,说出的每个字都自含威压压着底下的人,还只是金丹修为的燕黎被震得识海翻腾,头脑眩晕,暗道不妙。   他不由自主的召唤出自己的灵剑和符纸,树上的裴初却还是一派轻松。燕黎从来不知他的修为在什么程度,差不多的年纪,对方每每遇到险境都能轻而易举的化解,面对化神期修士也能镇定自若。   这份从容的背后是否经历过怎样的惨痛燕黎不得而知,只是现在情况与前几次追杀围攻相比,明显要危险得多。   除了悬在虚空的化神修士,周围百来号人也里里外外的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好似这些人打算一鼓作气,将这个近来搅得修真界动荡不安的邪修斩草除根。   其实说的好听,这里面大部分人目前为止也仅仅只是受无双阁所雇,来干些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活计,人心不齐,数量来凑。   裴初看出其中根节,也没打算废话,他合上酒壶从树上折下几朵花枝,指尖微弹就向着四周射去。   柔弱的花骨朵在半空中化作半透明的人形,皆是红衣娇媚,笑若银铃,却手持刀枪剑戟,杀意凛然。   裴初很轻易的将包围圈撕出一个口子,本打算先将燕黎和他的青驴送出去两人从此各奔东西,再见便是仇敌。却没想到他刚从树上下来,漆黑的天空中突然布满紫电,猛地落下一道惊雷。   那道惊雷如恶龙般猝不及防的咬向裴初和燕黎,裴初眼疾手快的拽住小道士的衣领将他甩了出去,自己一个旋身,险险的避开雷光擦过他身体,只烧焦了他的衣袖。   红衣身上逸散出黑气,灵海里有恶鬼发出了哀嚎,对于阴物鬼魅而言,雷法算是他们的克星,满天巨雷之下,几乎没有鬼物能逃出制裁。   裴初眉头一皱,脸色这时才有些阴沉,他稳稳抬头看着半空中的化神期修士。   夜空中黑云下压,紫色的闪电如利剑般划破苍穹。海棠树上的花瓣纷纷洒洒的被风吹落,一场细密的花雨落下,迎着漫天雷光,在黑夜里惊心动魄,又极具柔情。   燕黎不知怎的突然就想到了朝阳峰上的萤火虫,在满目疮痍的荒芜里,孤寂的散发着微光,在漫长的岁月里,被整个宗门的人排挤遗忘。   面对满天惊雷与众人的围攻,花树下的莫惊春就如同朝阳峰那在夜里亮成星河,却无人认同欣赏的萤火虫。可他明明是那么的惊才绝艳,让人移不开眼。   雨丝飘飘浮浮的从空中落下,花瓣化作的人形被雷光劈散,撕破的裂口又重新合拢,密密麻麻的包围变得更加紧凑起来,虎视眈眈的如同在狩猎一只注定插翅难逃的困兽。   半空中的化神修士气定神闲的抚着长须,胜券在握般盯着包围圈里的红衣少年,“雕虫小技可逃不过天网恢恢,莫惊春,你欺师灭祖,滥杀无辜,时至今日,你可认罪?”   年长的修士一番高调说得义正言辞,好像真站在了什么正义与道德的顶端。裴初听得好笑,面对围杀,一身红衣依旧懒散从容。   “天雷诛邪阵。”   他提着酒壶喃喃自语,目光从山脚下的镇子望到这些高高在上的修仙人,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也不知是讥诮还是意外,“我倒没想到,这么个破阵法,有一天也能用在我身上。”   六百年前的一场仙魔大战,有人曾自创过一个威力惊人的阵法,在那一场掀起众生大乱的大战中,诛杀了无数从魔界深渊里突破封印出来的上古邪魔,也曾差一点令当时为首的魔尊身死道消。   只是这个阵法只用过一次便已成禁忌,只因它的使用并不人道,需要有生命献祭才能发挥威力。当年有不少仙门修士遭其算计,几乎以同归于尽的方式与魔族对抗。   双方阵营死伤惨重,而那位阵法之主,便是以此为契机,成功掌控了整个仙盟,进一步站在了修真界的顶端。   这个阵法本在当年就被它的主人亲手销毁,如今却不知为何流传了下来。山脚下的小镇死一般的寂静,半空中的修士却在正义凛然的让他伏罪。   少年一声短促的轻笑在修士眼里显得极为的讽刺,紫衣长者抚着胡须的手顿了顿,看着对方那双黑沉幽邃的眼眸,不知怎的突然生出了点不妙的预感。   这个阵法出自六百年前那位九华仙宗的朝阳峰峰主,那位掀起仙魔大战的侩子手。   那人曾一身黑衣飒飒,孤身站在阵法之外便能运筹帷幄,将整个修真界玩弄于鼓掌。苍生在他眼中皆为蝼蚁,举手间便令人战栗。   纵使那人早已魂飞魄散,但曾经那人给修真界蒙上的阴翳与恐惧,在那些参战过的修士心里,并没有随着时间推移而淡去。   那人确实是天赋卓绝,若不是后来魔尊与仙尊联手将其打败,很难想象那人会给修真界带来的影响。只是一个流传并不完整的天雷诛邪阵,就足以使世间大部分邪道妖魔闻风丧胆。   与之相比,一个小镇的凡人性命亦算不得如何珍贵。   雷光大作,狂风不止。红衣墨发的少年提着酒葫芦,从花瓣凋零的海棠树上取下那包油纸裹着的烧鸡。   “镇里买的?”裴初一问,先前被他甩到一边的燕黎拍了拍土起身点了点头。   “福华记的荷叶鸡,听说味道很不错呢。”   “是嘛。”裴初闻言将烧鸡收进自己的衣袖,提着酒壶喝了一口酒,天雷压在云层蓄势待发,红衣鬼王泰然自若。   化神修士皱了一下眉,手中掐诀当机立断打算启阵。忽闻风雨里,传来一声极其散漫的轻叹,“既承此一只烧鸡,便救尔等一城性命。”   忘川炼狱,修罗恶鬼,幽冥道上,红衣为王。 第130章 回穿仙侠·九   铺天盖地的恶鬼笼罩过来的时候,众人才察觉,不久前还是一个孱弱落魄只能在拍卖场被众人估价买卖的炉鼎,早已有了超脱三界的实力。   一个纯阴之体的人纵然成了邪修,也不过是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之鼠。而一个纯阴之体的鬼王,则是威胁到整个修真界的一场浩劫。   惊雷之下,万鬼既出,恶鬼厉嚎声,让人毛森骨立。   裴初在成为鬼王以后都在有意克制着自己身上的凶魂,没有太过放纵。这也是修真界至今只当莫惊春是一个邪修,而没有猜测他成为了鬼王的原因。   而现在,猎人和猎物的立场似乎突然有了反转。化神期修士镇了镇神,虽然意外对方竟然是个鬼王却没有太过惊慌,甚至有些庆幸自己今天布下的这个天雷诛邪阵。   一个上古邪魔都能抹杀的阵法,当年的魔尊都是九死一生。仅是一个刚刚出世的鬼王,按理来说也无法逃过灰飞烟灭的下场。   按理来说本该如此,可是此时此刻,克制一切邪祟的雷阵,却突然在恶鬼的袭击中溃不成军。   井然有序的破阵让花了上百年才将这个阵法学得七七八八的化神期修士愕然不已,一只鬼手直冲山下小镇,于一片紫电雷光中生生捏碎了阵法的阵眼。   “不……”突如其来的反噬让半空中的化神期修士晃了晃身形,然而这都比不上他心中的惊骇。   天雷诛邪阵诡谲灵活,当年的魔族和被无知无觉牺牲的仙道修士都在这个阵法里吃了大亏,除了设阵的本人几乎没有人能够一眼看出这个阵法的阵眼所在。   也就是六百年前天命加身的楼相见,大概是过于了解他的敌人,才在最后时刻找到阵眼,逃出死劫。而眼前的莫惊春不可能是楼相见,也并非摆阵人。   那他是谁?   万千鬼魂肆虐里,难道真有一缕本该魂飞魄散,了无痕迹的幽魂夹杂其中?   可那红衣昭昭,浅笑轻狂的弱骨少年,与那一身肃穆冷峻的黑衣,分明无半点相像。   阵法被破,情势骤然逆转,原本是从各地聚来围剿莫惊春的修士,在万鬼包围中,突然已看不见出路。本以为只是一场除魔卫道,或是来看看传说中的炉鼎能否分得一杯羹,却没想到,竟是入了一场死局。   幽冥晦暗的夜里,鬼气森森,所有人都以为必死无疑,可在这时候,突然又出现了一道磅礴的威压,犹如泰山压顶般席卷了这片山丘。   半空中的化神期修士终于支撑不住坠落,他摔在地上跪伏着,在这沉重的威压中惊惧的颤抖了一下手指。   红衣鬼王好像遇见了什么劲敌,遍布山丘的阴风鬼影慢了下来,低低呜嚎着聚在一起,鬼火狐鸣紧盯着一个方向。   风吹落叶,寂静无声,被浓重的阴气凝出一片云雾的山野里,缓缓走出一个人来。   一身暗纹锦绣的黑衣,腰悬一把漆黑细窄的长刀,眉心处那道火焰般的天魔印在黑暗中显得极具压迫感。来人风流俊美,一双漆黑的双眸落在那身红衣上。   他们见过的,在无双阁的拍卖场。那时高高在上的魔尊,未曾对这个一身红衣破碎的炉鼎有过多加留意,可是现在,魔尊慵懒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你能活下来,我很意外。”   他轻轻说着,好似若无其事的寒暄,对当初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年,道出迟来的问候。   莫惊春是不认识楼相见的,裴初的手指摩挲着酒葫芦,看着缓缓走过来的人,不知隔了几世久远的记忆,那些磨砂般模糊的人像又逐渐清晰了起来。   他漫不经心的喝了一口酒,蒙了灰尘的过去纵使猝不及防的被拂落了尘埃,好像依然不足以让他生出波澜。红衣少年微微侧首,他黑眸映着魔尊的脸,眼里却只有满是陌生的笑意。   “阁下是?”   魔尊轻声笑了一下,他手掌按着刀柄,上面突然亮起的名字灼得他掌心发烫。这让他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捂住脸,笑声也越来越大,肩膀一抖一抖的,好像听到了什么让他忍俊不禁的笑话。   可是事实上,魔尊很少笑得这么不知体统。在世人印象里,楼相见永远都是沉稳闲雅,又狠辣冷峻的。散漫温雅,似笑非笑好像是贴在他脸上的面具。   只要他想,下一秒他就可以戴着这副面具毫不留情的削掉你的首级。六百年以来几乎没人能打破他的面具,掀起他面上的波澜。无论是喜怒还是哀乐,他永远都能掩藏在那张风平浪静的面具底下。   可是如今这份平静被打破了,黑夜里只能听见他隐忍又疯狂的笑声,在这雾惨云昏,弥漫着森森鬼气的夜色里,突兀得令人毛骨悚然。以至于身处在这里的众人,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活不过今晚。   “你能活下来,我很意外。”   他又说了一遍这话,从指缝里露出一双野兽般幽沉的眼眸,眸底深处透着一点猩红,他慢慢的放下手,轻轻咀嚼出一个久远的名字——   “燕深。”   魔气毫无预兆的荡开,没有留一丝余地,离他最近的几个修士还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七窍流血,识海丹田皆被魔气入侵,暴体而亡。   楼相见一步步的走近那人,每一步都好像压抑着六百年都无法磨灭的恨意。   裴初眼睫一颤,慢慢的放下了酒壶。裴初其实很早以前就察觉到了这个世界有些熟悉,燕家祠堂的那副画像,也曾勾起过他些许模糊的回忆。只是太过模糊了,所以也没被他放在心上。   直到今晚的阵法才让他终于想起了这到底是哪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与曾经的主角攻是相互憎恨的死敌。   本以为已成云烟的往事,又突然在他眼前铺陈开来,挟裹着那些难以理清的恩怨纠葛。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重回自己任务世界的裴初,有些头疼的揉了揉额角。   他不知过去了多久,但曾经做为这个世界支撑的主角攻,实力早已站在了当世顶端。而一个新出世的鬼王,骤然面对魔界至尊,裴初眉眼微沉的将酒壶别回了自己腰间。   短短时间内,鬼王和魔尊相继爆发,小小山丘在两方实力的冲击下,形成一个诡异的磁场。周围的修士自保已是很难,没有人敢抬头再去观看两人的斗法。   燕黎的修为在这个场面下几乎没有存在感,勉力结出一个结界护住自己和跑到身畔的青驴,心中还是忍不住担忧的去看向那一身红衣。   漫山阴气鬼影与凶暴的魔气震荡,一红一黑的身影相互交织,每一次出手都是熟悉的至死方休。可是现在的裴初,远要比曾经意气风发的朝阳峰峰主颓废落魄。   背负着万千恶鬼凶魂的少年红衣如血,突如其来的决斗几乎让他压不住那些如海般漆黑翻滚的怨魂戾气。   鬼气与魔气相互纠缠吞噬,楼相见好像意识到什么,看向那一身面色如常的红衣,少年眼眸深处看似清醒,实则已经一片混沌。   魔尊突然伸出手,轻而易举的抚上那张冷寒苍白的面颊。少年皱了皱眉头,下一刻魔尊掐着少年的脖颈,猛地将他压制在那棵海棠花树下。   “融魂……燕深,你竟也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他轻声说着,指尖细细的摩挲着少年的脸,嘴角勾起的笑容好似嘲笑,又好似悲哀。   裴初眨了眨眼,眼里的混沌好似错觉般被他压了下去,没有人能够看出他在忍受着什么恶鬼缠身,神魂被侵蚀的痛楚。他掰着楼相见掐在他脖子上让他有些窒息的手。   生死之间,鬼王身上的鬼气已经愈加阴浓,少年却嗓音暗哑的有些说不出话来。   一个鬼王的诞生纵然强大但并不是什么容易的过程,万鬼为蛊,相互滋融,很难说一个鬼王成长到最后他还会不会是原本的那个神魂了。   裴初垂着眸,有些费力的打算挣脱楼相见的束缚,就在这时候斜地里突然射出数张黄符,那些符纸围绕在楼相见身边,相连成阵,‘砰’得一声便猛然炸开。   这个变故正好让裴初从中脱身,他脚下落了地,却不想还没闪身离开,胸口却兀的一痛,一把长刀连同着刀鞘从他身后刺穿了他的心胸。   海棠树下,少年身体颓唐的跪伏于地,鲜血从他的嘴角和胸口淋漓落下,裴初低着头,实在没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脏的。   艹,真狠啊。   裴初痛得直皱眉,身后楼相见还在按着刀柄往前送,刀鞘在体内摩擦着血肉,抵住了地面。楼相见这才悠悠的开了口,他的嗓音低沉,拖着慵懒的尾音,却是十分冷冽残忍的语调。   “还记得这把刀吗?燕深。”   “你当年就是用它杀死的我。”   魔尊胸口留着一条长疤,几百年来从未淡去,狰狞的疤痕每每都在提醒着当年划破他胸口,使他坠入幽魔渊的那一刀,有多么的痛彻心扉。   “燕深……”   楼相见将刀抽了出来,裴初侧眸,看见满是碎裂密纹的刀刃,亮堂堂的倒映出的楼相见的脸,流光溢彩的天魔印下,是一双凝聚着暴风雨般幽邃深沉的眼眸——   “你欠我的,我总归要让你还回来。” 第131章 回穿仙侠·十   天空倏的落下一场暴雨,大雨如注浇得人难以喘息。   裴初胸口殷红的鲜血不断顺着刀鞘汨出,与地上残落的花瓣一起,凄清又绝艳。   燕黎手上的黄符已经用完,他摩挲着手指,只能握紧了手中的灵剑,一旁的青驴蜷缩着身子已经生不出逃跑的心。   事情的急转而下砸得人分不清状况,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魔族,成了今晚最大的威胁。   小道士压着眉头,还是露出了一个笑:“前辈,得饶人处且饶人,放过我这朋友一命可好?”   楼相见不以为意的抬头看了他一眼,对小家伙嘴里‘朋友’两个字嗤之以鼻。先前的几张黄符确实用得不错,但这会儿魔尊没有想找他算账的心思。   他转着手里的刀柄,漫不经心的又将它重新收进刀鞘,然后将那贯穿鬼王胸口的武器再次拔了出来。鲜血飞溅而出,坠在魔尊的脸上。   这血液却是比这场夜雨还要冰凉,魔尊俯下身,轻轻伸手擦过那人嘴角的血迹,然后不容拒绝的将人揽在了怀里,他在黑夜里抓住了这支残破的艳梅,准备将他禁在幽潭里养起来。   裴初的黑发被雨水浇湿,贴在他瓷玉般苍白的脸上,眼睫微垂着,眸光轻转看了小道士一眼。   楼相见的神色突然就冷了下来,他有些不悦伸手的遮住了燕深的眼睛,正打算将人带走,一旁的小道士又不怕死的拦了过来。   惯常嬉笑无畏的神色被他收起,燕黎的嘴角的弧度轻抿着,手上握着剑,在绝对实力的压制下,努力克制着指尖的颤抖。   他喘了一口气,隔着大雨,看着楼相见怀里的那身红衣,“还请前辈将惊春留下。”   “呵。”   楼相见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面对着这个一无所知,叫着惊春这个名字的小道士,魔尊神色玩味,语气却是寒冷至极,“本座便是不留,你又能如何?”   他轻轻抬手,一道毫不留情的杀意,便向着这个不知死活的小道士碾压而去。裴初袖下的指尖微动,森森鬼气骤然而起,怨魂厉鬼凝成巨大的实体,咆哮的攀咬住魔尊的身躯。   楼相见的手一顿,任由恶鬼的尖牙利爪穿透自己的肩胛手臂,也没有将怀里的人放开丝毫。他浑身都笼罩在漆黑的鬼影中,而鬼王却被他禁锢在怀里。   楼相见轻轻侧头躲过避开杀机后,燕黎突袭过来的灵剑。振袖一挥,那个不自量力的灰衣身影便如断线的风筝般被他打了出去。   就像一个破碎的布偶娃娃,燕黎毫无反抗之力的被砸进了泥坑。他太弱了,在站在一界顶端的实力面前,犹如一只面对巨象的蝼蚁。   燕黎口鼻流血,颅内充斥着激烈的耳鸣,在这风潇雨晦的夜里,他抬起模糊不清的视线,去看向那身与魔尊的对峙的红衣。   “……你想护住他?”   他隐约能听见楼相见轻慢的询问,他不知道那是在问谁,但燕黎知道,自己是想护住少年的。   他说了,他会保护好他。   楼相见毫不意外的得到了燕深的回答,即使这个回答只是对方极其不显眼的勾了勾嘴角,但对燕深了解至深的楼相见还是看出了他的冷漠自私与置若罔闻。   他并不在乎那个小道士的性命,他的反击只是想让自己放手让他逃脱而已,这人所有的打算从来只会在乎自己。   楼相见反手抽出刀刃劈散了咬在他身上的怨魂,他没有再看泥坑里的燕黎一眼。没什么同情或怜悯,楼相见对世间毫不自知被利用的蠢人总是嗤之以鼻。   只是他刚迈出一步,一道熟悉的剑意却乍然阻住了他,犹如朔风带雪,明月藏锋,森寒拙朴的剑意让楼相见心神一凛,转身横刀。   燕黎捏碎了那块腰间的玉珏,来自仙尊的倾力一剑,霎然间使周围数里化作冰川。楼相见脸色难看,被这一剑相撞猛地倒退了几米,才一刀斩断了寒芒。   “大师兄……”   楼相见低声喃语,感受到了裴初在剑意出现时一瞬间的僵硬,他看着怀里人似乎无动于衷,却忍不住轻蹙着的眉宇突然就笑了。   是啊……就如同很多年以前,这人只有在江送雪面前才会忍不住露出局促。那是他们的大师兄,是燕深仰慕至深,却不可碰触的凛傲白雪。   是燕深恨他,妒他产生的鸿沟。   银霜遍地,暴雨淋漓,陈年往事引人发笑,楼相见手中的力道渐紧,勒得裴初有些喘不过气,两人身上都有彼此出手狠辣留下的伤。   血腥味相互纠缠着,就如两只互相嘶咬,谁也不肯认输放手,只能用利爪嵌进对方身体来相拥的野兽。   裴初本来还在意外这次任务的主角受与他之前任务师门之间的关系,这会儿又被楼相见的笑声弄得有些发毛。   他有心想逃却因为胸口的重伤,与神魂的反噬有些疲惫。楼相见也不想再浪费时间,多生枝节,他看了一眼坑底狼狈的小道士。   燕黎没想到来自正道魁首的一击竟然也没将眼前的魔族打倒,心里震惊对方身份之余也有些绝望。   他迅速的看了一眼楼相见怀里的少年,那身艳丽的红衣比他见到的任何时候都要萎靡颓废,连带着腰间的酒葫芦都溅着点点血斑。   小道士心里猝不及防的有些疼痛和惶恐,他曾经总是在猜想在没遇到自己之前,和他一样身为纯阴之体却没有任何庇护的少年到底经受过怎样的苦楚,他不愿意让那些痛苦折磨再让他承受一遍。   燕黎跌跌撞撞的从泥坑里爬起来,脑子已经有些混沌,模糊的视线里只能看见那抹海棠花一般旖艳的鲜红,他突然感到额间又有点凉。   还没反应过来,他便感到身上一寒,下山前师尊为他设下的禁制突然被打破,浓郁的阴气从他身体里泄了出来。   楼相见将手中举起的刀又收了回去,看着眼前这个禁制被破,被鬼王吸食滋补的小道士,饶有兴趣的微微笑道,“又是一个纯阴之体?”   一只漆黑的鬼手按在小道士的额头,裴初垂着眼眸看了燕黎一眼,那一眼深若古井,倦懒无波。   燕黎最后的意识里,只能听见少年熟悉的嗓音沙哑的轻笑道:“我可告诉过你……我不是一个好人啊。”   *   深夜山雨重,风打枝叶落下一片残花凋零。燕黎被青驴舔着脸醒来,二毛瑟缩的伏在他的身边。   身体的虚寒和被车撵一般的疼痛,让他大脑有些迟钝,再次眨眼时,视线里的驴脸变成了一个木讷的书生。   燕黎:“……”   燕黎:“二毛你什么时候化形了?”   书生嘴角没动,可他分明听见了熟悉的驴叫,燕黎扯了扯嘴角想笑,眼泪却先流了出来。小道士好似毫无所觉,还是用他一贯的玩笑语气开口道:“二毛,你化形了怎么还不会说人话。”   直到青驴在他身侧啃了他手指一口,他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眼前的蓝衣书生并非青驴化形。   他垂下视线,不知是难过还是遗憾的摸了一把二毛的驴脸,青驴安慰的舔了舔他的掌心。   蓝衣书生这个时候才开始说话,他语调平仄没有起伏,一板一眼显得十分怪异平淡,“你见过他了。”   燕黎的手一顿,他微微抬头看着这个格格不入出现在这里的人,对方身上没有任何灵力的波动,看上去好似就是个没有修为的普通凡人。   然而普通凡人又怎么能够出现在这么个鬼气浓郁又肆虐着魔气的战场。燕黎慢慢从地上坐起身,用衣袖抹过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什么流下的湿痕。   他脸上又带起了笑,嬉笑无状眸色却很深,笑眯眯的问向书生,“你说的是谁?”   书生顿了一下,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回忆,他背上背着的书篓被他取下来放在了手边,里面零零落落的放着好几个酒坛,他的手按在上面,良久才缓慢的眨了一下眼睛。   “一个……酒鬼?”   确实是一个鬼的,还是一个鬼王,一个本以为魂飞魄散再不复生,却又突然重现人间的……恶鬼。   此刻山丘上依旧汇聚着不少修士,因为一场突如其来又莫明其妙的魔尊与鬼王的战斗波及,保持清醒的人不多,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的扫向了海棠树下的青驴小道士。   藏着点贪婪与探究的窥视让人如芒在背,燕黎身上的禁制被破,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世间还有第二个纯阴之体。   只是先前燕黎捏碎玉珏,让人意识到这个小道士师出那位仙尊坐镇的九华仙宗,这会儿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当然,鬼王出世的消息比起世间又多了一个纯阴之体更能引起修真界的浩荡。只是与在场这些年轻的,没有经历过六百年那场仙魔大战的修士相比。   一直在一旁调息不语的化神期修士,更能明白那位魔尊出现时,嘴里呢喃的那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燕深——   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场劫难。 第132章 回穿仙侠·十一   幽魔谷深处,楼相见的魔宫,一身红衣如血的少年被粗重的铁链束缚着手脚,颓废的被禁锢在魔宫内殿。   这地方在六百年前被划分为魔界,实际上在更早以前,这里还只是修真界幽禁魔族的深谷。   裴初对这地方其实并不陌生,这里也是楼相见坠入幽魔渊以后,获得上古传承之地。楼相见曾在这里经历过一段生不如死的惨烈时光。   身上缠着的铁链有些沉重,裴初微垂着眉眼,有些口渴的解下了腰间的酒葫芦喝酒。   他胸口还带着伤,酒气呛得他有些咳嗽,脊背轻抖着,晃动着身上的铁链在这寂静冷清的魔宫里啷当作响。   楼相见就倚在门口看着他,看他红衣染血,落魄颓丧,清瘦的少年之躯比之从前更加单薄。看他毫不在意的擦掉了嘴角溢出来的猩红,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有几分像从前那个一身恣意桀骜的燕深。   在拍卖场的时候楼相见并没有认出他来,没有人能意料到那个被锁在笼中随人买卖的孱弱炉鼎,就是他曾以为永世都不会复生的人。   楼相见轻声一笑,手掌习惯性的抚上腰间的刀柄,摩挲着上面刻着名字的划痕。   裴初放下酒壶后抬头便看见,黑衣魔尊姿态闲散的把玩着手中的长刀,那把刀裴初很熟悉,是他曾经的佩刀。   当年的裴初身在外门穷得很,为了炼出一把趁手的武器,独自一人前往了妖界寻找材料,后来遇见一只槐树妖,用两瓶酒和他换了两片树叶。   槐树连接阴魂,他将两片树叶融进铸刀的材料里,使这把品阶不高的灵刀,也能达到和他神魂相通,得心应手的地步。只是后来他离开这个世界,这把刀也在他烈焰焚身之时,支离破碎。   却没想到,它最后又落到楼相见手中,被他一点点的拼凑复原,直到如今再次感应到裴初的神魂重现生机。   裴初并不意外楼相见对他恨之刻骨,但他有些意外楼相见会修复这把刀。   就像楼相见自己说的,裴初曾经用这把刀杀死过他。   还是人族的他。   楼相见是半魔之体,少年时期因此资质不显,被检测为是杂灵根,他与当年的燕深一同拜入的九华仙宗。   但登仙梯上,比起毛遂自荐请求代师收徒的江送雪收自己做师弟的燕深,江送雪更看中虽是杂灵根,但心性坚韧,独具悟性又不失仁义的楼相见。   燕深被江送雪拒绝了,以一句‘戾气太重’。江送雪确实也说的没错,在他被楼相见比下去以后,他就已经对楼相见怀恨在心。   后来三灵根资质还不算太差的燕深被遗弃在外门,而杂灵根的楼相见却被江送雪亲自选入内门,成为自己的嫡系师弟时,燕深的嫉妒更是达到了顶峰。   他是仰慕江送雪的,仰慕那个如人间白雪,凛傲强大,高不可攀的大师兄,可惜江送雪从来没有看上过他。   出于内心的嫉恨,师门时期燕深便一直与楼相见作对,后来被执刑司长老看中成为执刑司弟子后,便一直利用职务之便,去找楼相见的麻烦。   但江送雪每次都会护住楼相见,对找他麻烦的燕深一次次的严厉苛责,清正不阿的大师兄总是希望他不要一错再错,叛逆不驯,争强好胜。   可他每一次对楼相见的维护,都只会增加燕深的嫉妒将他越推越远。最后察觉到楼相见魔族血统,对他憎恶至极的燕深,在秘境之中设计楼相见魔气暴走,打伤了同门。   那次事故若不是有江送雪出手,恐怕当时的楼相见在魔气逆行失控下,就要与燕深同归于尽。   江送雪在阻止楼相见的过程中身受重伤,但后来燕深却利用楼相见的身份,诬陷大师兄明知楼相见半魔身份却知情不报,包庇纵容。   更是栽赃楼相见受着大师兄包庇,却还是本性难移,魔族凶性爆发,出手伤害了大师兄,致使大师兄修为跌落,双目失明。   在这一场燕深主导的变故中,楼相见金丹被废,逐出师门,而江送雪因对楼相见求情,拖着重伤之躯被幽禁寒山。   而在楼相见被逐出师门以后,燕深依旧没有放过他,以清除魔族残孽为由,对楼相见紧追不舍的展开了追杀,最终将他一刀斩落幽魔渊。   金丹被废,重伤濒死的楼相见坠入这幽魔之地,注定必死无疑。若不是怀揣着对燕深的恨意,楼相见或许不会在幽魔渊的厮杀中活下来。   也不会找到这处遗落的魔宫,获得其中属于魔界的上古传承。然而即使如此,为了从这个幽禁魔族的深谷中打破封印出去,楼相见依旧在幽魔渊暗无天日,腥风血雨的耗费了几十年。   如今,当年的罪魁祸首就被他幽囚在了这个使两人不共戴天的地方。墨发垂腰,艳丽清癯的少年被垂落的五条的困仙锁束缚在魔宫内殿,宛若一支被摧折的病梅。   与这相比,上个世界聂淮舜和苏台的小银链子,实在已经算是仁慈。裴初扯着手上那条粗壮的铁链,漫不经心的又喝一口酒。   楼相见一步步的走了过来,饶有兴致的勾住了那根拴在鬼王脖颈上的锁链用力一扯。   原本在喝酒的裴初被迫仰头,玄铁摩擦着他的喉结,让他有些梗痛,手里酒壶也因为没拿稳而洒了出来,落在他的衣襟上。   裴初眉目一沉,深吸一口气,抬手拽住了那根被楼相见绷紧的铁链,挑唇道,“你就算要我死,也得等我喝完这壶酒吧。”   少年将链子缠了回来,哪怕掌心被铁链摩擦得沁出了血,他的身子依旧一动不动。一双幽深平静的黑眸,仿佛隔着很多年的时光,又重叠成了那个与楼相见争锋相对的燕深。   楼相见笑了起来,笑得极其散漫缱绻,他嘴角有一颗小痣,这使他笑容里的戾气不由自主的便被中和了三分,显得温和闲雅起来。   他低着头,原本的黑眸早就被渗进了血光,映着红衣少年苍白的脸,和如墨的发,如同把一只恶鬼溺在了血色的池渊。   “燕深。”   他轻声呢喃着他的名字,扯着锁链,抬起他的下巴,似笑非笑道:“你难道不懂?生不如死才是最痛苦的。”   就如同他当年在幽魔渊的经历的苦难,他说过要让这人把欠他的一件件还回来。六百年前的那场大战落幕,楼相见已经向燕深索过一条性命。   可是事实上,燕深欠他的又何止是一条命便能偿还,在他死后的六百年,那些积沉在心里让他难以喘息的恩怨,又有哪一天使楼相见受到了解脱?   裴初扯了扯嘴角,闷哼的发出一声嗤笑,打开了楼相见捏着他下巴的手。他阖上酒壶,像是漫不经意的问了一句,“江送雪倒是肯放你出来咬人了?”   他话一出口,气氛突然一沉。裴初偏头躲过楼相见突然袭击,五指成爪掐过来的手掌,却还是被楼相见扯着锁链踉跄的摔倒在地。   酒葫芦摔了出去,裴初被这一下勒得又不住的咳嗽起来。他匍匐在地,勾着腰,然后又被楼相见扯着手腕子翻了过来,对方期身而上,一跨腿就拦在了他的腰间。   楼相见低着腰,将缠绕着裴初被两条锁链锁着的手腕举过头顶,与他面对着面,裴初有些狼狈的抬头,望着楼相见那双肃杀嗜血,危险十足的眼眸。   他有些搞不懂这人突然发什么疯。   六百年前的楼相见并不像现在这么喜怒无常,甚至在裴初现在的印象里,有时候还是会闪过当年师门时期,一身蓝色水纹弟子校服的楼相见倔强又温厚的笑颜。   那时候的楼相见极擅隐忍,裴初每次去找麻烦,就算将他踩在泥地里打也没见他发过什么脾气失控,裴初有时候都会觉得这小子克制得过了头。   若不是有江送雪时常出手阻拦和教训燕深,楼相见只怕会在他面前一次次被欺负的惨无人状。裴初理所当然的认为,江送雪便是楼相见人生里一道救赎的光。   就像剧情里两人坎坷又温情的感情线,在燕深这个反派不断兴风作浪的折腾下,千帆历经,遍经冷暖,终是彼此护持的相守一生。   他不知道离他上次离开这个世界过去多久了,但总归在故事的结局里,楼相见和江送雪在仙魔大战中平定有功。在化解了人族与魔族的矛盾以后,两位神仙眷侣,该是珠联璧合,喜结连理了的。   然而楼相见接下来的回话却让裴初一愣,楼相见勾着唇,居高临下的俯瞰着裴初,一只手掌压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牵着他脖颈上的锁链。   就像在打量着自家不讨喜的恶宠,魔尊的声音低沉而又凛冽,“寒山上的孤雪……早就黑成一片了。”   “燕深,现在在你面前的,是我。”   黑衣覆盖着红衣,裴初眨着眼睛忽然回忆起来,曾经的楼相见其实并不爱穿这个颜色。   从幽魔渊里逃出生天的楼相见憎恨着有关燕深的一切,燕深那一身黑色的执刑司弟子服,该是楼相见少年时期最厌恨的颜色。   可是现在,看着一身锦绣黑衣配着那把鸣雁刀的楼相见,裴初不由有些恍惚。 第133章 回穿仙侠·十二   楼相见在少年时期的日子并不好过,即使他被江送雪看中,出乎意料的被选入了内门。   可以杂灵根的资质占据在内门里,还是做为九华仙宗首席剑峰的亲嫡弟子,当时全宗门对此无疑非议诸多。   就连江送雪的师尊对此也很惊奇,然而江送雪师尊常年闭关,座下弟子几十年也都由江送雪亲自教导,因而对他收下楼相见的举动虽然不解,但也随他而去了。   江送雪看重楼相见的心性认为他是练剑的英才,可在师门的其他弟子眼里,这仅仅只是一个被大师兄眷顾才有幸踏入的仙门的杂灵根废柴。   或许历经百年修行到达筑基,再寿终正寝已经是他的极限。没有人会觉得楼相见能登大道。   过于低劣的资质让他在内门一众天才里格格不入,楼相见也时常受到了欺压和排挤。   也因为江送雪对他的青睐,使师门里许多人都对这个幸运的杂灵根少年心生嫉妒。   楼相见理所当然的成为了九华仙宗的众矢之的,被裹挟在无尽鄙薄嘲讽的眼神当中。   其实还有一个人的处境是和他的差不多的,那就是想求江送雪收他入门,却被拒绝的燕深。   因为他的自不量力,与江送雪的一句‘戾气太重’,以及最后被身为杂灵根的楼相见比下去沦落外门的事迹,亦使他成为了很多人的笑柄。   可燕深从来要比楼相见心狠,哪怕身处到外门他也依旧能不择手段的往上爬,一身被江送雪所不喜的戾气反而让他入了朝阳峰执刑司长老的眼。   他成了执刑司的门徒,那一身黑衣在九华仙宗里处决了许多见不得光的黑暗,可他自己亦成了黑夜里的暗影。   九华仙宗的内门弟子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无论是对于杂灵根而羞于为伍的楼相见,还是对于做了无数肮脏事,奴颜婢膝的燕深。   他们不想冒着得罪江送雪的风险针对楼相见,于是拿起了燕深这把身在执刑司里的刀,所有人都知道在登仙梯上燕深与楼相见结下的恩怨。   而那时候也有意巴结内门弟子对他们卑躬屈膝的燕深,便顺理成章的成了内门弟子们选中的出头鸟。   一把专找楼相见麻烦的刀。   在那些年里,燕深与楼相见是九华仙宗里人尽皆知的死对头。身在执刑司利用职务之便,假公济私的燕深,也着实使楼相见吃了不少苦头和挟制。   他在他面前,从来都像一只败家之犬。   可没人知道,在整个师门漠然藐视的目光里,楼相见却只有在他的死对头眼里才看到了正视。   一直与他针锋相对的燕深,看他的目光却从来都是平等认真的,没有任何轻视与瞧不起。   这是即使在江送雪面前他也没有感受过的,大师兄当然不会看不起自己是个杂灵根。江送雪信奉天道酬勤,一个人的天赋不会被资质所限制。   可他对楼相见若有若无的宽容和维护,何尝又不是下意识的将楼相见当做了一个弱者。   正因为没有太高的期待,所以才会格外的宽容。   可是与他处处作对的燕深,实际上却总是那个最先察觉到楼相见每一次进步的人,他能在每一次斗法中看到自己实力的增进。   整个师门里,燕深竟是唯一一个清楚和认可,这个杂灵根弟子的真正实力和潜能的人。   而楼相见也同样了解,这个身在外门摧眉折腰,处理着九华仙宗里最龌龊肮脏事务的弟子,实际上却远要比那些所谓的内门才能出众,天赋异禀。   他们彼此争斗,如同互相追逐着一同成长。不管明面上他们看上去有多么的势同水火,暗地却也最为敬佩着对方。   对楼相见而言,那时候的燕深亦敌亦友,是霸占了楼相见整个少年时期的人。   那一身黑衣,也终是成了他回忆里最深刻的色彩。   直到……   燕深一次次的将他置之死地。   幽魔渊里不见天光,魔宫内殿的壁架上,只有千年不灭的人鱼烛在掉着泪。凄艳的红烛与摇曳的火光,都在沉默的注视着,那对相互覆盖,彼此纠缠的影子。   楼相见俯身桎梏住裴初,眸光半敛的勾起了嘴角。锁链晃动,伶仃碎响飘荡在幽宫,裴初从楼相见掌心挣脱出了自己的手腕,从对方话里隐约生了出点不好的预感。   本只是一句试探,按照他上次任务离开以后的剧情线,主角攻受应该在不断阻碍他们的反派身死之后修成正果,魔尊和仙尊鹣鲽情深,琴瑟和鸣的传奇和佳话,整个修真界不会不知道。   可他想起之前被燕黎捏碎的玉珏,如果在这样的背景下,藏着江送雪剑意的玉珏,不应该会被拿出来对付楼相见。   经年隔世,没想到会再次回来的裴初,不是很能理解现在的状况。   *   燕黎被鬼王打破禁制,掠夺汲取了小道士身上大量的阴气以滋补平复他身上的戾魂。   世上的第二个纯阴之体,就这么猝不及防暴露在众人面前。要不是忌惮那道玉珏展现出的威力,和小道士九华仙宗弟子的身份,燕黎这会儿恐怕很难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那片人人目光中充满觊觎和探究的山丘。   即使如此燕黎身后还是跟了一个人,一个背着书篓,神情木讷,让人看不出底细和修为的蓝衣书生。   两人从山丘回到小镇,暂时有着同一个目的地——魔界。   自称谷风的蓝衣书生不爱说话,就算开口的声音也是平淡得没什么生气。   但他似乎对小道士被鬼王背刺利用,以至于纯阴之体暴露危机四伏,却依旧想要前往魔界救人的行为,十分感兴趣。   即使他把话问出口时,依旧呆板的不带任何情绪。   燕黎牵着青驴,一场夜雨已经过去,天边却阴沉沉的依旧没有放晴。小镇上是一片湿濛的水汽,镇民们有条不紊的展开了新一天的生活。   没人知道昨晚因为一只烧鸡,这些人从一场险些被祭阵的危机中死里逃生。   灰衣小道士身上还有些狼狈,脸色苍白虚弱的有些可怕,可他还是习惯性的笑着,嘴角有个不明显的梨涡。   他没有回答书生的话,而是回头笑吟吟的反问了一句,“那么阁下又是为何要去寻的惊春?”   “……惊春?”   背着满书篓酒坛的蓝衣书生愣了一下,喃喃自语的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半响,他缓缓的摇了摇头。   他并没有多说什么,燕黎甚至等待了良久,才听见他从嘴里一板一眼,甚是木讷平淡的吐出一句,“有人,在等一壶酒。”   “已等六百载。”   蓝衣书生风尘仆仆,跋山涉水,浪迹江湖看遍数百年人间繁华,好像也只是为了向谁讨到这一壶酒。   可是六百载的时光,又与一个该和他同龄的红衣少年有什么关系呢?   燕黎不自觉的收紧了牵着青驴缰绳的指尖,转过了头。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对于那个他世间唯一的同类,远没有自己的想象中的那么了解。   和这个漫长的度量相比,他与那人相伴的时日,实在有些微不足道。   两人相伴同行本已打算离开小镇,却在这时候遇见了一只拦路虎。那个带头围杀鬼王的化神期修士再次出现,拦住了小道士与书生的道路。   紫衣长者捻着白须,打量着燕黎的目光虽不似其他修士觊觎纯阴之体般阴邪露骨,却有什么更加深沉隐晦的算计让人心生警惕。   “小友不必紧张。”   紫衣长者挡在小镇路上的牌坊前,说话斯文客气并没有昨夜那副盛气凌人的姿态,却依旧强势的释放着威压,让小道士动弹不得。   “前辈如此盛情,晚辈很难不紧张啊。”   燕黎眨了眨眼,笑嘻嘻的,望着这么片刻时间便突然出现,将他团团包围起来的数名修士。   昨晚魔尊和鬼王突然的较量波及到不少人,存留下来还没有受伤的修士不多,然而这十几名围攻的修士,再加上一个化神期长者,也是现在身体虚弱的燕黎难以应付的了。   他歪着头抚摸着身畔低鸣的青驴,木愣呆板的书生四处看了看,好像不太明白现在的状况。他的气息太过薄弱,如同没有修为的普通凡人,大部分修士也没将他放在眼里。   他们针对的目标在青驴小道士。   紫衣长者抚着长须,还是客气道,“老夫没有恶意,只是有些事希望小友与吾等回去交代一下。”   “交代什么?”   “交代一下九华仙宗的正道弟子,为何与鬼王厮混为伍。”   围攻的紫衣长者如此回答,却在须臾之间又察觉不对。春风中弥漫了几许料峭的寒,如同人间仲春倒回到了寒冬腊月。   在这朴素平凡的山野小镇里,一身风雪凝成的白衣,姗姗而来。仙姿玉骨,冰魂雪魄,一双银灰色的眼眸不含任何情感,清冷淡漠得如同沉积了人间所有雪色。   在那双眼睛下,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的打了一个冷颤。   白衣仙尊,缓步而至,慢慢走近围攻的人群,紫衣长者面色错愕捻断了一根胡须,青白难看的神色在他脸上几经变幻。半响,他自认倒霉的俯身请罪。   “无双阁董桥,无意冒犯,还请尊者宽恕。”   形势峰回路转,燕黎也难以置信,在自己师尊面前都敢嬉皮笑脸的小道士,在看见来人时也只敢正色恭谨的行礼。   “燕黎见过大师伯。”   实际上燕黎只见过江送雪一次,在他刚进宗门的时候,他的师尊便带他去了寒山,见过了那一身孤寂的在风雪里驻守了六百年的白衣仙尊。   江送雪性格冷漠,独居寒山的时候从来不喜欢有人去打扰。九华仙宗大部分弟子,对于他们这位身为正道魁首的大师伯,也从来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那是活在传说里高不可攀的谪仙,六百年来很少有人能见到他,而燕黎便是这少数中的一个,最平平无奇,也最特别的一个。性子孤冷的江送雪,会给每一个入门的师侄赠送一枚含着自己剑意的玉珏护身。   可只有燕黎的玉珏,是江送雪亲自送到他手里。他的师尊摸着他的头,特意带他前去的寒山与江送雪见一面。直到后来燕黎才知道,这一份殊荣只有自己才有的。   而他之所以被从风青门带到九华仙宗,似乎也是缘于这位不问世事的大师伯。   而现在,这位避世六百年未曾踏出寒山的仙尊突然出关,对着行礼的师侄微微点头,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你的玉珏破了。”   楼相见将玉珏打破,远在寒山中的江送雪有所感应,燕黎身子一僵,却不确定江送雪是不是因此特意赶来。   白衣仙尊在燕黎的沉默中话锋一转,突然又问向一边的董桥,“汝等言之的鬼王,为谁?” 第134章 回穿仙侠·十三   魔尊的魔宫并不奢靡,相反的格外空旷冷清。   曾经还没有打破幽魔渊封印的时候,这里仅仅只是楼相见每次在外战斗厮杀后,用来养伤的地方。   而后几百年里,纵使有无数人对这个俊雅强大的魔尊心存旖念,也从来没有什么谁能踏进魔尊的后宫。   毕竟从仙魔大战结束后,楼相见除了修复一把破刀外,便闲散的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薄情寡欲得简直不像一个逞性妄为,恣情纵欲的魔族。   但没有人会质疑魔尊的强大,楼相见能从一个混血的半魔,登上如今的魔尊之位,无疑是经过一场腥风血雨的厮杀。   当年幽魔渊里累积在楼相见脚下的白骨不计其数,无魔不敢臣服。   更何况,楼相见还是自古以来,第一个从幽魔渊里打破封印,带领众魔逃出生天,在修真界开辟出一个新天地的魔尊。   整个魔界对他的尊重和推崇无疑是狂热的。   但幽魔渊里的魔族们最近发现,楼相见带回一个清艳弱骨的红衣少年。   而楼相见对于这个少年的态度,也着实让人琢磨不透。   *   楼相见向来了解燕深是一个能屈能伸的人,即使被幽囚在魔宫,五条困仙锁压制着他的力量又禁锢着他的行动。   他依旧能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烧鸡,配着半壶灵酒悠然自得。烧鸡是燕黎从小镇里买来的荷叶鸡,因为后来的一系列事情,被裴初放在袖子里差点忘记。   这会儿的烧鸡无疑已经是凉透了的,但乾坤袖里,物质的时间流速缓慢,裴初倒不担心烧鸡变坏。   修士讲究辟谷,在楼相见印象里,每日兢兢业业,不是在焚膏继晷的修行做任务,就是在找自己麻烦的燕深,也并不是一个贪求口腹之欲的家伙。   魔尊刚从魔宫里找了药回来,对着满屋子的余香皱了皱眉。他看着那个没有半点阶下囚自觉的家伙,低声讽笑,“堂堂朝阳峰峰主,竟也会屑于这凡间的残羹冷炙?”   他缓缓走近,半响,又摇了摇头,眸光望着那个红衣艳鬼,慢条斯理的轻言道,“错了,从前的修仙正道,如今也不过是一个人人喊打的落魄鬼修。”   魔尊讽刺的嘲笑着裴初,裴初喝着酒咽下嘴里的烧鸡,无动于衷的掀了掀眼皮,“人生在世,总要懂得及时行乐。”   他好像有些喝醉了,放下酒壶擦了擦嘴角,眸光潋滟带着清透的水光,以至于说话的声音都透着魔尊难得一见的温和。   楼相见脚步一顿,突然忆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场夜雨。   在楼相见与燕深纠缠半生的恩怨里,他们极少有和平共处的时刻。即使是在少年时期,他们的相处的模式,大多时候仍是刀剑相撞碰出的火花。   唯有一次山洞避雨,在外修行的楼相见遇见了做完任务的燕深。   那时夏夜,黑鸦掠过丛林,叶脉滚着雨珠,喧嚣的雷声和突如其来的暴雨打断了楼相见的修行,少年躲进山洞避雨,捡起洞内的杂草与木柴生了一个火堆。   夜深雨重,狂风呼啸。楼相见等待良久,没等到雨势驱停,反而在一片漆黑的雨幕里,等来了一条湿漉漉的人影。   那人发梢滴着水,看样子好像刚执行完任务回来,楼相见愣愣的看见他时,还眼尖的撇见他衣角上被雨水冲刷出来的血迹。   燕深身上总是带着血迹的,大多是源自别人,当然也有楼相见的。   裴初抓着石壁走近洞口的时候,也没想到会遇见主角攻,按照往常的惯例,他这时候必定要冷嘲热讽的挑衅一番,再拔刀相向大打出手。   只是他刚刚才斩杀了一条血灵蟒,精疲力尽,四下又无他人,他也实在懒得再走剧情。   洞腹内楼相见拨弄着火堆,裴初抱着刀走进洞内,却也只靠在了堪堪能避开风雨的洞口。   楼相见望着洞口那人平静的侧影,难得的有些意外。他们上次见面的时候还起过一场争执,争执的原因已经不重要了,总不过是燕深惯常的寻找楼相见麻烦。   众目睽睽之下,楼相见被燕深踩着胸口踹进了泥坑,迄今为止,楼相见仍是没有一次在斗法中战胜过他。   周围人看他杂灵根输的理所应当,可只有亲自与楼相见交手的燕深才知道,那一脚他踹不开楼相见,就会被他手中的灵剑割破手臂。   他的剑术总是在精进着,哪怕灵气不足,在同阶级下,依旧没有敌手。这是个怪物,只可惜他遇见了一个更像怪物的燕深,因而在众人眼里,他才会一直显得那么庸碌无能。   楼相见一直想打败他,倒不是为了扬眉吐气,他只是想站在这个宗门里唯一一个会真正正视自己的人身边,而不是每次都被他俯视在泥坑。   山洞外电闪雷鸣,大雨打得树叶沙沙作响,而洞内火光摇曳,两个形单影只的人聚在一起,一个是内门弟子的蓝衣云纹服,一个是外门执刑司的黑衣敛袖。   截然不同,又处处相似。   这时候楼相见心里,他将燕深当做了对手,却从未讨厌过对方,他下意识的想要去靠近和了解他的敌人,甚至觉得终有一日,他们能够化敌为友,相交成知己。   为此楼相见一直苦练修行,只为在即将到来的宗门大比上,在他们堂堂正正站在擂台上的时候,全力以赴的至少能够战胜他的对手一次,或许那一次之后,他会与他靠得更近。   可是这时候的楼相见并不知道,等他终于在宗门大比上打败对方的时候,却才是他们背道而驰的开始。秘境之中,这人设计揭露自己的魔族血统,指认他在宗门大比中使用魔气作弊。   使楼相见金丹被废,逐出师门以后,又锲而不舍的提刀追杀了自己七天七夜。在落入幽魔渊的时候楼相见才明白,他以为亦敌亦友的燕深,是真的一直憎恨着自己。   可那一夜里,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楼相见,只记得山洞偶遇,少有的没有争锋相对,没有剑拔弩张的两个少年,一个静立洞口,一个守着火光,相伴无言,却默契温馨的听了一夜的雨。 第135章 回穿仙侠·十四   灯光幽暗,烛火摇曳,楼相见摩挲着手里的药瓶,从胸腔里哼出一声笑。红衣沾染着酒香,楼相见扯开少年的衣领,按着他肩膀将他压在塌上。   裴初一时不妨,如墨的发丝铺陈在身下,敞开的衣襟露出胸口那道被楼相见一刀贯穿的伤痕。   事实上裴初胸口的伤已经开始好转了,一个鬼王并不在意□□上的伤害,更何况从燕黎身上汲取的阴气就足以帮他修复大半伤势。   只是十万恶鬼背负于身,怨戾的鬼气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鬼王的神魂,因他体质的阴气还在不断的滋养壮大。   若不是裴初本身的神魂足够强大,说不定就会像原剧情里这时候的莫惊春一样,因为杀戮过多而陷入无法转圜的余地,鬼气侵噬,神智半丧,最终沦为一个非人非鬼,非妖非魔的下场。   楼相见玩弄着手中的锁链,垂眸望着裴初低声嘲笑,“燕深,你曾经可想过自己也会落到这般的境地?”   裴初抬了抬眼,少年的身躯不如男人强壮,被楼相见压制着肩膀的裴初整个人都笼罩在魔尊的阴影下。他从下而上的视线里,也看见了楼相见黑衣下,露出一角的旧伤——   “一个半魔之体,也配得到大师兄的眷顾?”   当年幽魔渊上,楼相见看着那一身步步紧逼的黑衣,听着他话里的厌恶和嫉恨,第一次意识到这人是真的想要杀死他。   而如今穿成莫惊春的裴初同样金丹被废,因为纯阴体质被炼化成鬼王,在之前山丘上,被人围剿追杀。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现在的裴初又何尝不是重陷了楼相见当年的处境。   鬼王和魔尊,终究成了一类人。   楼相见微微勾唇,注意到了裴初看着自己的视线,大方的也拉开了自己的衣襟,那道横长的刀疤露了出来,狰狞丑陋,划过楼相见的整个胸膛。   “你可能不知道,当年你这一刀杀死了两个人。”魔尊修长的手指轻轻扫过胸口的刀疤,笑音散漫,眸光幽沉。   裴初撇开了魔尊按着自己肩头的手,撑着手肘从塌上坐起,靠着身后的石壁屈膝后仰。他半身笼着朦胧的烛光,半身罩在楼相见的阴影里。   裴初目光从楼相见胸口的伤疤上瞥过,又望着楼相见的眼睛,轻轻笑着,胸腔颤动:“怎么,事到如今,你难道还要问我后不后悔?”   如墨的长发散落在肩,一身红衣的少年偏着头,不以为意的握着自己腕间的锁链,姿态懒散回答却很坚定。   “楼相见,你该知道的。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不管是幽魔渊上的那一刀,还是后来的大战,我从不后悔。”   楼相见捲了捲自己被撇开的手掌,半膝落地蹲在裴初的面前,一双幽暗猩红的眼眸望着他。   半响,忍耐的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嗤笑,“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   楼相见哑着嗓子重复了一遍,笑得不是很在乎,只是伸出手去捧住少年的脸。魔尊眉目闲散,低头凑近,他看着那双深若古井的眼睛,两人垂落的发丝相互纠缠在了一起。   楼相见知道,从他将自己斩落幽魔渊的那一刀开始,到后来他九死一生打破幽魔渊封印后闯上九华仙宗时的死斗,再到仙魔大战,他用在自己身上的天雷诛邪阵。   每一次交锋,他都是对他赶尽杀绝。   楼相见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不会后悔,可楼相见也知道,从很早以前就知道——   自己喜欢着燕深。   年少慕艾,那一身恣睢张扬的黑衣,终究成了他心里不可替换的色彩。伴随着血腥与争斗,每一次刀剑翁鸣都好像藏着少年无法言说的情事。   可也正因为如此,楼相见才更恨他。   恨他几次三番置自己于死地,亦恨自己面对如此决绝狠辣的燕深,却依旧放不下的喜欢他。   更恨……这个残酷无情的燕深,到底杀死了曾经那个与他是敌,亦是友的燕深。   楼相见指尖摩挲着裴初的脸,掌心下滑又扣住少年的喉结,魔尊的嗓音慵懒且沉。   “可我后悔了燕深。”   裴初喉咙哽动,被迫仰头,望见那双猩红眼眸里,翻滚着的他不甚明晰的情愫。裴初身体一僵,正想要脱离这个动作却被对方先一步抓住手掌,与他十指相扣。   风流俊雅的魔尊笑意悠悠,俯身凑近裴初耳畔,炙热的气息喷洒在裴初的脖颈。裴初看着他眼尾逐渐浮现的红痕心有些沉,可这会儿楼相见却桎梏着他说不出话。   于是他只能听见魔尊在他耳边一字一顿道,“当年,我不该选择杀死你的。”   当年仙魔大战持续百年,到最后陷入疯魔的燕深还想要拉着整个仙盟的人下水,与楼相见所带领的魔族同归于尽。   可惜最后计划败露,在被楼相见从寒山救出来的江送雪的促成中,仙魔两道停战修和。而死心不改,依旧想引战的燕深被仙魔两道联合围攻于朝阳峰。   最后在与江送雪和楼相见的打斗中,被逼至死阵,烈焰焚身,魂飞魄散。   他们争斗百年不死不休,早已注定是这个结局。楼相见本以为燕深身死魂灭,那些纠缠在两人之间难以喘息的爱恨也会随之消散。   可在他以为这人魂飞魄散的六百年里,楼相见麻木的修着一把破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执念着什么。   直到裴初死而复生,楼相见再次抓住他时,终究明白,自己从来不想失去他。   被魔尊扣住脖颈的裴初眼睫轻颤,楼相见拿过自己带来的药瓶,掰开裴初的嘴给他喂了进去。裴初下意识的想要吐出,却被楼相见低头堵住了嘴。   有什么东西被楼相见用舌尖推着划过了自己的喉咙,紧接着楼相见又毫不顾忌的在他嘴里扫了一圈。裴初眉心蹙起,抬手欲拍,却被楼相见抓住锁链,用力的咬破了他的唇角。   血腥味霎时在两人唇齿间弥漫,楼相见抬着少年的下巴,碾着他的唇一点点的加深着这个吻。   霸道狠戾,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好像要将那纠缠的两世的爱恨都揉碎了化进骨血。   裴初呼吸困难,同时感觉到楼相见一缕神识入侵到自己的识海。裴初的后背立即冒出了冷汗,发现楼相见的神识直抵自己的魂体,烙进了自己的元魂。   好像有什么在灼烧着他,裴初身体发烫,一朵黑莲在他的胸口开始蔓延盛开。   “你给我喂了什么。”   裴初在识海里出声质问,楼相见将他困在墙角,捻着他的唇轻笑出声,漫不经心的在识海里回答了他,“魔尊的契血而已。”   裴初眉头一跳,楼相见与他额头相抵,天魔印下,他目光晦暗深邃,露出偏执的红。两人掌心相叠,黑莲自魂体滋生,被魔尊以血灌养,通过两人紧握的双手又在魔尊胸膛盛开。   双生并蒂,妖娆摇曳,最终在两人身上形成一道道侣契印。   裴初:“……”   裴初唇角流血,微微抬眸,墙上的烛台爆出火星,火苗跳动,好像骤然打破了裴初一直以来的自欺欺人,他望着眼前的黑衣魔尊,竟一时有些失语。   楼相见擦着他嘴角的殷红,如同点上胭脂,“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他低声说着情话,却好像是在诅咒,隐忍着疯狂的眸光落在少年身上,阴沉的声线里藏着一丝颤抖。   魔尊与鬼王强制缔结成了道侣,魔界特有的双生并蒂莲,契约了灵魂。   死而复生不管在哪个世界都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没有人知道燕深到底是怎么从当年那场能将人烧得神魂覆灭的烈火中活下来的。   也没什么人知道,在他消失不见的六百年里,这人又去了哪里。   楼相见对这些并不想去追究,哪怕这人现在只是一个破旧不堪,被无数厉鬼啃噬得千疮百孔的亡魂,楼相见也只想把他牢牢攥在手中。   鬼王神魂不稳,他便用自己的神魂牵住对方的神魂,只要一方未死,另一方神魂不灭,从此上天碧落下黄泉,只要燕深还在这个世界上,楼相见都能找到他。   可天地之大,楼相见并不知道,有一个孤魂,始终无以为家。   裴初挣脱了楼相见的掌心,抚着胸口的那朵黑莲,沉默半响,终究只是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第136章 回穿仙侠·十五   燕黎向来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人,即使他面对的是一座冰山,也能从对方冷若冰霜的表情中,察觉到些许违和的波澜。   然而燕黎并不确定这点违和来自哪里,在他面前的是公认的正道魁首,修仙界的第一仙尊,九华仙宗人人景仰的大师伯。   “他现在何处?”   “……魔界?”   江送雪垂下眼眸,那双银灰色的瞳孔被收敛起来,让燕黎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   他半膝跪地,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弟子自知有错,师尊派我下山寻凶,可……”   燕黎另一只膝盖也跪了下来,正色的向江送雪禀道,“莫惊春虽为鬼王,却非传言那般恶贯满盈,罪不容诛,所做一切善恶有报,未曾残杀无辜。”   “弟子……望师伯明察。”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其实并没有多少说服力,燕黎奉命下山,追查灭燕家满门的凶手。稀里糊涂的撞上元凶后,却未曾上报师门,反而不以为意的与其厮混结交,这已然是不敬不孝不忠。   在其鬼王身份暴露,又被其背刺一手,暴露了纯阴之体的当下,却依然替其袒护求情,也称得上是执迷不悟,不知悔改了。   身为正道弟子却如此大逆不道,纵使被人讨伐围攻,也是自己毫不占理。   江送雪静默不语,心魔的嘲笑却见缝插针的响在了仙尊的耳畔,“这小子看着是个乖巧的,不曾想却是和那人一样骨子里的离经叛道。”   “该说,不愧是他燕深的后人?”   江送雪面色不动,轻轻振了振衣袖。   一旁的谷风稍稍抬头,不到片刻又低下头去,如同一个普通的没有存在感的书生,背着书篓,一言不发。   江送雪的目光在他身上稍作停留,似乎看出了他的来历,此刻却无心计较。他召剑凌空,在离开前只对燕黎留下一句,“自回师门领罚。”   话落已化作流星,飞驰而去。   燕黎愣了一下,缓缓的从地上起身。无双阁董桥一行早已离去,只是他纯阴体质骤然暴露,游荡在外依旧存在危险,这时候让他回宗门其实已经是最好的保护。   可莫惊春被俘魔界,他也难以琢磨身为正道魁首的江送雪对鬼王的态度,他没办法忘记在江送雪和董桥密谈后,那个幽邃至深的眼神。   银灰色眼眸里藏着的寂静风雪,好像在顷刻间化作了幽渊寒潭,深不见底,翻滚着不可言说的妄念。   *   幽魔渊里挂满了红绸,独身了几百年的魔尊突然昭告自己缔结了道侣,对象便是他从修真界里带回来的红衣少年。   传闻曾经是个炉鼎,却突然得到了魔尊的垂青,即使众魔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却依旧遵循了魔尊的嘱咐,开始筹办起了道侣仪式。   幽暗苍凉的魔渊,难得迎来了一片喜庆。   如今驻守在幽魔渊里的魔族,大多是在楼相见还没有打破封印时,便臣服于他的。当年被燕深一刀斩落幽魔渊时,身负重伤,濒临垂死的楼相见几度差点沦为其他邪魔的补品。   直到后来获得了魔宫传承,才逐渐在幽魔渊厮杀出一片立足之地,同时迎来了许多魔的帮助与投诚。   当然也有一些心高气傲上古魔族,在打破封印逃出幽魔渊以后,只是顺势跟随了楼相见参与了六百前的那一场仙魔大战,态度嚣张的为祸一方。   然后……其中泰半都死在了那位朝阳峰峰主的算计当中。   如今想来,都不得不承认,当年那位心思诡谲狠辣的朝阳峰峰主,实在是魔界的一生之敌。   而现在,这位曾经的峰主正坐在镜前,耷拉着眼皮任人摆弄身上的红衣。他偏头躲过姑娘往他鬓角簪花的动作,取下身上的酒壶,“别费这些事了,小丫头可否给在下取些酒来?”   被他称作小丫头的姑娘抬了抬眼皮,实际上并不是魔宫的侍女,与楼相见结识多年,是当年幽魔渊里最早给楼相见提供助力的一批。   她捻着被裴初躲过的那朵簪花,眸光睨着和她讨酒喝的少年,微微抿唇带着点妖娆的魅,笑道:“小家伙叫谁丫头呢?姑奶奶可是能做你祖宗。”   她用簪花的尖头挑起少年的下巴,细细打量着他,“纯阴之体,又生的一身媚骨,也难怪会被魔尊看上。”   珞盈是被楼相见硬拉过来的梳洗使,很早以前就对这男人动过心,在还没出幽魔渊里的时候就有意与他双修结成道侣。   只可惜那时候的楼相见犹如一只孤身残杀的野兽,一边舔砥着自己伤口,一边磨砺着自己的利爪,一心只想着从幽魔渊里出去找燕深复仇。   后来百年的仙魔大战,她也旁观了楼相见与那位之间的纠葛,看明白了对楼相见而言,他对燕深恨是真,爱也是真,如同被枷锁圈住的野兽,越想挣扎越是被束缚的得不到解脱。   后来那人死了,魂飞魄散,楼相见看着不在意,实际上早已无人能走进他的内心。   珞盈一开始还觉得自己有希望,可是时间过去的越久,她便越是知道,她无法等到一具空壳回头。直到楼相见将这个叫做莫惊春的少年带回来,珞盈察觉到楼相见眼中终究有什么东西,在死灰复燃。   令人熟悉的炽烈,原本曾经只会落在一人身上。   珞盈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红衣清艳,孱弱落拓的少年,嗅着他身上的鬼气微微挑眉,“一个融了十万恶鬼便炼化出来的鬼王,怎么?楼相见是在你身上看到了什么?”   她这话其实也只是随口一说,毕竟当年那人魂飞魄散,神魂早已烧得不留痕迹,就算万幸留下一缕残魂,无意中被鬼王吸收,这人也早已不是当年的人。   楼相见不会落魄到抓住一个假象执念不休,不把融了那缕残魂的鬼王扬了都算不错。可现在也说不准,毕竟楼相见是真把人带回来结了道侣契。   珞盈心里思忖不定,裴初已经按下她的簪花笑了起来,他叹道:“我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楼相见的狗鼻子还是这么灵。”   珞盈身子一僵,背脊一下子就绷直了起来,她原本还是带着点调戏的姿态坐在裴初面前,这会儿吓得细腰磕在桌角上,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燕深?!”   “不、不可能。”   她很快自我否定,看着眼前这个与那位锋锐冷峻的黑衣峰主,半点不相像的少年,她很难想象那个罗刹能笑得这么弱不禁风。   但她背后的汗毛已经竖起,熟悉的恐惧感笼罩在了她全身,她忆起曾经幽魔渊里,有一人孤身斩魔,悍死不悔。   *   楼相见在准备婚礼,即使这放在他身上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但他还是准备了。   彩堂明烛,酬客众多,在这个魔宫,在这个曾经楼相见每时每刻都憎恨着燕深的地方。   楼相见说过他要向燕深复仇,对于那个恨他入骨,与他不死不休的人来说,让他和自己的死敌结成同生共死的道侣,才是楼相见对他最大的报复。   魔尊一身红衣黑边的喜服,倚在门口,抚着胸口刀疤上,新烙下的那朵黑莲,微微掩眸,笑意闲散。   周围恭维道喜者众多,楼相见不置一词,只是轻轻笑着,眸光深沉。他有些迫不及待的想着那人要是过来看见这么一副喜气洋洋的景象,该是什么样的表情。   或许是恶心厌烦,面如冷霜,或许是咬牙切齿,笑里藏刀。可无论他到底是怎样的心情作态,都躲不过一点,他将被他抓在手中,永生永世,纠缠不休。   楼相见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吉时已到,请新人入场——”   司仪在堂前唱和,楼相见散漫的直起腰身,等待着手下牵着那身红衣入场。即使入场的时候,那人会是满身累赘的缚着沉重的困仙锁。   楼相见从来不会小瞧燕深,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他依旧警惕的不会为他解下束缚。   可是一息……两息……   堂前司仪唱和三声,满殿上下却突然安静下来,喜烛跃动,红泪艳凄,幽暗的魔宫红绸飞舞,而那个被楼相见等待的新人,却迟迟未到。   良久,众人屏息而望的前殿中终于走来一个人影,跌跌撞撞,纤细窈窕。楼相见掀起眼皮,却见跌进殿里的,是一身负血,形容狼狈的珞盈。   珞盈是魔界左使,实力不差,很难想象有谁能把她伤到这个地步。她一进殿就撞进楼相见那双幽沉的眼眸,本能的瑟缩一下后,跪身请罪,垂眸苦笑道:“你知道的。”   “我拦不住他。”   满殿上下不明所以,一身喜服的楼相见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娇弱女子,无动于衷的一掀衣袖,“废物。”   珞盈被一掌挥退口吐一口鲜血,有些庆幸楼相见此刻还保持着理智。   然而宾客云集,满殿喜庆的大堂之上,本是新人的楼相见一把摘下发冠,红袍翻滚如浪,他紧握腰间佩刀,终究是抛下了这一殿祝贺他喜结道侣的人。   *   裴初身上的困仙锁解了两条,勉强够他调转一些力量从魔宫里逃出来。   所幸楼相见今日举行道侣仪式,公开宴客,整个幽魔渊难得显出几分空旷松懈下来。   裴初一路走得小心谨慎,也注意到了魔宫此时已经开始动乱,他一边在心里估算着楼相见追来的时间,一边锁着眉头想着如何解掉剩掉的困仙锁御敌。   却见幽深峡谷里,突然落下一身白衣。   寒霜凝结在石壁,附上一层无瑕的银,裴初身上微寒,抬头时看见一把剔透如冰的长剑之上,站着一道熟悉的人影。   公子一身出尘装,应是人间雪染成。   曾经那个松雪一般的谪仙人再次出现在眼前,裴初与他对上视线,面色一僵,捲了捲手掌。   他本想装作不认识,却被那从剑上落下来的人一把抓住了手腕,并不强硬,甚至他的面色也是一如既往的淡然。   可那双银灰色的眼眸浮现起一圈圈的涟漪,寒冷的声线微微暗哑。   “我带你走。”   “燕深。”   好像无数个旧梦里,江送雪又见那个孤身跪在登仙梯前的少年,终于拉起了他的手腕,对他说:“我带你走。” 第137章 回穿仙侠·十六   裴初第一次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其实正好是在江送雪拒绝燕深之后。   当年登仙梯幻境中,燕深亲手将一个同伴推入妖兽嘴中,踩着他的空位通过的考验,少年一路算是势如破竹,只是不择手段的算计,终是使无数人成为了他的垫脚石。   在燕深看来,修道者与天争,弱肉强食本就是修真界至理,他始终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江送雪在幻境外目睹了一切,因而在燕深毛遂自荐想求他代师收徒时,只以一句‘戾气太重’拒绝了他。   可是后来,江送雪又在执刑司里看见了燕深,少年一身黑衣,恣睢张扬,从容不迫的执行着捉拿妖盗的任务,在对方使用暗招的时候,看似无意的护住了身边的同伴。   江送雪以为他有所转变成长,懂得了同门仁爱与扶危济困。可是后来,江送雪又在燕深屡次以权谋私,找楼相见麻烦时接触到了他。   他桀骜不驯,叛逆不羁,对楼相见被他选入内门的之事,心生嫉恨,耿耿于怀。   他本不必如此,燕深的能力很强,即使是在外门也难以掩饰他的锋芒。执刑司里他深受器重,轻而易举的解决过一桩又一桩繁琐隐晦的任务,短短几年就成了执刑司里的领头羊。   这是一个天赋异禀,资质卓绝的弟子,若不争强好胜,忌心太重,终能成大器,得登大鼎。若是多加教导更正,或许有朝一日,他的成就甚至不会低于被视为修真界千年难遇的天才江送雪。   在发现这一点时候,江送雪便有意去修正燕深,在燕深一次次找楼相见麻烦的时候,他固然维护着自己的师弟,可也希望燕深能放下对楼相见的针对与嫉妒,勿要争名逐利误了自己的修行。   可是,他的严厉与约束,似乎只是在将他推得越来越远。   在被心魔所困的六百年里,江送雪不止一次听见燕深的诘问,为什么当年登仙梯上,他不愿选择自己?为什么大师兄代师收徒时,不愿意带他走?   江送雪在幻境里其实想过很多次,若世事能重来,当年登仙梯上,他能牵起那个眉目孤犟的少年,或许往后一切的结局都将不一样。   楼相见与燕深会是同门友爱的师兄弟,偶尔会有小矛盾,但终将会互相扶持。而燕深会一直跟在他的身边,自己会好好的教导他修行向善,保护他,引导他。   他的一生会活的潇洒恣意,逍遥纵情,成为一个令人敬仰爱戴的大能修士。   而不是……   一意孤行的与世为敌,负尽骂名,魂飞魄散,最终一步步走至无法回头的深渊。   可世间事哪有如果,又如何能够重来?   曾经无瑕通透的傲洁孤雪,反倒生了心魔。   寒山之内,裴初被江送雪一剑破开虚空,在楼相见赶来之前,便从幽魔渊被带回了九华仙宗。   大师兄干脆利落,裴初甚至来不及反应。才出魔渊,又入寒山,裴初看着周遭的熟悉之景,眉头轻跳。   寒山外部银装素裹,常年风雪萦绕,山腹之内却是浮水流动,冷寂清寒。   在深潭之上,还立着一座石台,本是九华仙宗处罚重罪弟子的禁闭之地。江送雪曾经修为跌落,双目失明,被燕深蓄意诬陷关押在这里五十余年。   后来仙魔大战,他被楼相见救了出去。但谁也没想到,在燕深死后,白衣仙尊又回到了这里,如同画地为牢一般,在此地独自闭关了六百年。   六百年后,他第一次出关,带回了一个失而复得的残破亡魂。   鬼王一身红衣喜服,脖子和脚上还束缚着困仙锁,模样瞧着实在狼狈落魄。江送雪微微一顿,垂眸在指尖凝聚起一道剑气,不到片刻便替他斩断了身上的镣铐。   等到抬头时,才看清他身上穿的是喜服。仙尊指尖一动,默不作声的从自己的储物玉佩里,取出一件白衣法袍。江送雪的法袍向来都是单调的一个款式,他拿出的这一身,自然也与他身上的别无二致。   流水静谧,裴初站在石台之上,看着江送雪递过来的法袍一顿,抬手无所谓的接了过来。   他没有立马打算换上,而是退后一步,从江送雪的掌心里抽出了自己的手腕。说不清谁的体温更冷些,裴初一身鬼气,阴魂相融早不是活人。   江送雪修道忘情又是冰灵根,常居一片风雪之中,冰魂雪魄也难有世人温情。   可是那一截冷白如玉的皓腕,擦着他的掌心离开时,仙尊还是不自觉的捲了捲空落落的手掌。   他微微抬眸,一双银灰色的眼眸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倒映着少年的脸,红衣墨发,绝艳风流,是与心魔所幻的燕深,截然不同的面容。   好像寒潮叠涌,松涛无声,江送雪的声音轻的好像怕惊醒一个离奇的梦——   “别怕。”   也不知道是在说与裴初听,还是在说与自己听。   裴初沉默半响,轻声一笑,他将手中的衣服一抖,就要随手换上。喜服被甩落,江送雪别开眼,自觉的转过了身,一声促狭又讽刺的笑响起,好像谁也没有听见。   就如同江送雪心湖里突然坠入一颗石子般溅起的涟漪,在一阵短暂的波澜之后,又克制的回归了平静。   身后衣物摩挲声渐小,江送雪等待片刻后才重新回过了头,他愣了一下,看着那身白衣浸血般又重新染成了猩红。   裴初身上背着的是沉浮在血海里的恶鬼凶魂,早就不管穿什么都会是一身煞气血腥。他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襟,将地上那身喜服随手收敛便打算离开,才跨出一步,石台上倏的生起了结界。   裴初脚步顿住,转回了头。石台空间不大,他与江送雪相隔两步,却如同堑渊。他微微的勾起嘴角,懒散的侧眸轻睨着江送雪笑道:“怎么,仙尊这就想为民除害了?”   他早已连一声师兄都不愿意唤他了。   江送雪指尖轻颤,面上却不动声色,开口时声音依旧平稳冷清:“你身上怨鬼太多,若不克除,终成隐患。”   十万恶鬼不是儿戏,一个纯阴之体被炼化成鬼王,身上的阴气就如同滋养恶鬼的饲场,恶鬼越是强大,宿主便越是容易遭受反噬。   很难说哪一天,这个重返世间的亡魂,会不会再一次消散。   裴初不语,视线从那双银灰色的眼眸轻轻略过,又垂下了眼睫。结界泛着白茫的微光落在他身上,曾经的锋芒冷峻,意气风发,都变成了现在的孱弱落魄,削瘦清癯。   “燕深。”   江送雪轻声唤着这个总是让他心口发疼的名字,不是对心魔也并非在幻境,他的目光像是落了一场雪,夹杂着细雨,让人觉得冷,也凄清得使人觉得哀。   “寒山禁制能够压制住你身上的鬼气,你现在……还可回头。”   “回头?”   少年好像听见了一个笑话,声音微哑,长发垂在腰间依旧背对着仙尊。好像很多年前在朝阳峰,面对仙魔两道的围攻,他挺直脊梁桀骜不屈,漫山烈火燃烧着竹林,他长刀染血,听见仙尊的劝告,仰头轻笑——   “江送雪,我早已无路回头了。”   那一步后退,烈焰焚身,终是万劫不复。   而现在,红衣少年脸色苍白,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恣睢桀骜。轻笑着的,说出了与当年一模一样的话,“江送雪,我早已无路回头了。”   江送雪呼吸一窒,那张冷淡的脸上,眼睫轻颤,稀碎的光影穿透他的眼睑,好似昆山上被打碎了的玉。他上前两步,拽住了少年的手,带他转过了身。   “你若回头,怎会无路。”   银眸对上黑瞳,霜雪落入古井,红衣少年身量比仙尊略低,他抬着头,听见江送雪的话不以为意的嗤笑出声,“仙尊可是想禁押我这罪徒一辈子?”   寒山禁制特殊,确实有利于压制鬼王身上的煞气,镇压他身上恣戾的怨魂。可少年既已被炼化成鬼王,身上的怨魂鬼气,早就与他融为一体。   即使是已经达到仙尊境界的江送雪,要想完全祛除他身上的鬼气,也是回天乏术。   鬼王既已出世,终将是场浩劫。   而一向清正洵直的仙尊,又怎会放任一个鬼王为祸苍生?更何况这个鬼王,还是曾经掀起一场仙魔大战的罪魁祸首。   江送雪无疑是不能放他走的,他害怕自己一松手,这人又会一步踏错,步步走远,等他再想拉住他时,已为时已晚。   他沉默半响,握住少年的手腕渐紧,再开口时声音依旧淡漠,嗓子却疼哑的好似含了针。   “会有办法的。”   有时候世间事就是如此荒唐可笑,当初他因不想燕黎因为纯阴之体被燕家送去风青门当做炉鼎,而让陆无溪将其带回九华仙宗。   却没想到一个名为莫惊春的纯阴体质少年被燕家顶替送给了风青门,受尽磨难被炼化成了鬼王。更没想到这个少年,便是本以为魂飞魄散的燕深。 第138章 回穿仙侠·十七   宗门大比的时候,燕深输给了楼相见。这是他第一次输,对方的长剑直指自己的喉间,他坐在地上,仰望着那个总是被他踩在脚下的杂灵根少年。   对方的一双眼睛很亮,微微喘息着,左手还在流血,但他拿剑的姿势却很稳。他站在燕深面前,看着地上那身黑衣笑了起来,并非一雪前耻的嘲笑。   好像如释重负,在经过漫长的追逐后,他终于走到了他的身边。   在裁判宣布胜负以后,他挽剑于后,伸手想去拉起自己的对手。   却被对方毫不留情的打开了。   ‘啪’的一声脆响,使刚刚获得一场胜利的人身体略僵。   他看着燕深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对方的状态不必楼相见好多少。黑衣上沾了尘土,脸上留下一道血痕,束在发冠里的乌发也凌乱的散落下来,遮住了他的眉眼。   楼相见隐约能看见他嘴角一点笑,只是说出口的话却是低哑透着冰冷的,“别得意,我会让你还回来的。”   扔下这句话后,他转身收起了自己的刀,面无表情的离开了擂台。楼相见捲起了自己被拍开的手,于一片鼎沸的人声里,看着他渐渐走远。   那时候的楼相见并不知道,这是两人注定南辕北辙的未来。   与燕深的那一场对战,确实是一场很精彩的对决,尤其是一直被欺压的那一个,出人意料的逆袭反杀。   可这也只是楼相见晋级的其中一场比赛而已,那一次宗门大比到最后,是这个从来不被看好的少年,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眼神中,展露头角,获得了筑基期比赛的第一。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一个在十几岁便能以杂灵根的资质筑基的少年,确实是一个堪称变态的天才。   经此一战后,师门里瞧不起楼相见的人无疑少了许多。众人不由感叹起当初执意收下楼相见的大师兄,实在是慧眼识珠。   江送雪也确实讶异于楼相见的成长,但他为楼相见感到欣慰的同时,也在下意识的搜寻那个落败的身影。不知从什么开始,对燕深苛责管束越来越严的大师兄,清冷的目光却也越来越多的注视在那身黑衣上。   众人欢捧胜者,对败者无人问津。   江送雪找到那身黑衣时,只看见他形单影只的靠在树上,粼粼树影之下,燕深站在人群之外,望着欢呼的众人,揽刀在怀,指尖漫不经心的捻着一片树叶。   隔着光阴与喧哗,宛若惊鸿一现,少年嘴角露出一个无悲无喜的笑,那满身的锋芒与戾气好像倏忽间褪了下去,只剩下一身恣意洒脱。   融着暖阳与清风,是江送雪六百年思忆里,最想要护住的模样。   他看着他从少年走到青年,从桀骜意气,到孤执决绝。江送雪原本觉得,终有一日,他能将其引入正道,好好打磨,却不想到最后还是看他走了歧途。   当年秘境,燕深故意设计楼相见半魔之体暴露,使其魔气暴走。这时候的楼相见已筑金丹,因为在宗门大比的表现,他在师门的声望也逐渐变高,燕深对此似乎更加嫉恨,几次历练,都在故意与对方争夺资源。   可那一次,燕深不仅毁了楼相见,也毁了江送雪。   楼相见被一颗魔焰果激发了体内魔气暴走入魔,江送雪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打伤了好几个同门正在与燕深缠斗,已经神志不清的楼相见几乎以同归于尽的代价,想要杀死眼前的人。   千钧一发之际,江送雪拉走了灵力已近枯竭的燕深,而他自己反被楼相见一剑中伤。那一剑威力并不小,暴走的魔族力量本就强大,可江送雪到底是九华仙宗的首席,不至于如此便乱了阵脚。   他本想趁机封印住楼相见暴动的魔气,可他没想到,燕深会在这时反刺一刀。封印被打断,集中注意力的江送雪被骤然反噬重伤,修为跌落。   而他的眼睛,是在阻止燕深一刀刺向楼相见时,被误伤失明的。那双黑眸里弥留的最后画面,是燕深轻轻颤抖却来不及收回的手。   江送雪终究不想燕深一错再错。   可是后来燕深告发楼相见魔族身份,潜伏宗门,居心叵测,甚至宗门大比时,也是因为动用魔族的力量才夺得了桂冠。如今魔族凶性大发,伤了同门,也伤了师兄。   江送雪身受重伤被魔气反噬,可他眼睛却是因燕深而毁。   在楼相见被废金丹,逐出师门的时候,他为自己的师弟求情。然而在一片疼痛与黑暗中,他听见了燕深对他指责与诬陷,他告他通魔护敌,明知楼相见身份还包庇纵容,知情不报。   燕深句句珠玑,条条在理,禀告清晰,他本就是身处执刑司,最知道如何给犯错的弟子定罪量刑,更何况这场谬剧,本就是他一人策划主导的。   江送雪听着燕深的话,无力辩解。后来师门长辈疑虑他双目如何受伤时,他默不作声的隐瞒了原因。   那或许是江送雪唯一一次偏袒了燕深,代价就是自己落罪寒山,深陷囚牢,从那个人人敬仰爱戴的天之骄子,修为跌落,双目失明,一夕之间碾落成泥。   在受罚寒山的那几十年里,燕深偶尔闲暇时,常来这里看望他。那个桀骜不驯,在登仙梯上被他舍弃的弟子,终是将这位不染纤尘的谪仙,落魄的扯下了神坛。   如今故地重返,裴初一身红衣,盘腿坐于石台,看着眼前白衣仙尊那双清正肃穆的银灰色眼眸,便知道他不会轻易放自己出去。   寒山的结界禁制并不是那么好破的,如果没有掌门的密令,就算是裴初也是束手无策。更何况在石台上看押他的,还有一个仙尊。   江送雪向来就是一个言出必践的人,说要想办法克除裴初身上那些怨鬼厉气便不会坐以待毙。他拉住裴初,想要像当初封印住楼相见体内的魔气一样,也尝试着先封印住缠绕在裴初身上那些怨重的恶鬼,然后再慢慢净化。   这是一个极其漫长且需要凝心静气的过程,裴初动了动手指,不太愿意江送雪施为,即使他知道对方是在为自己打算。   燕深一直仰慕着江送雪,而裴初也确实敬佩着他,他知道江送雪一直想拉自己回头,也知道对方始终想劝自己向善。   当年秘境之内,楼相见的暴走要比他想要中的激烈,若没有江送雪的出现,他很难全身而退。而当他打断江送雪的封印时,也确实没想到会误伤江送雪的眼睛。   他的失明在剧情之外,以至于江送雪后来的处境,比原著中还要凄惨一些。   曾经来到寒山看望江送雪的裴初,总会说些出言不逊的话。可是有时候,他也只是望着那双被白布缠绕,不复光明的眼睛沉默不语。   裴初的手掌被江送雪握住,对方指尖聚气,点上了自己的灵台。微凉的触感落入了裴初的眉心,那双银灰色的眼眸里,少年眉睫微颤。 第139章 回穿仙侠·十八   寒山的石台上只有两个人,结界将他们困在中间,江送雪出手为裴初封印身上的鬼气,裴初微微抿唇,眉宇轻蹙。   强大纯正的灵力注入裴初灵海,背负于身上的十万恶鬼敏锐的感到了强敌入侵。如油锅滚水,恣戾的怨气不断翻腾,裴初放开禁制,任由他们抵抗。   感受到抵抗的江送雪低下了头,这人纵使换了一副模样,蹙眉的神情却与从前别无二差,看着轻不可察,实则敛到了人心里。   江送雪微微沉默,手掌轻抬替他拂开了那道眉痕。江送雪向来是个性情冷漠的人,他持正不阿,对待师门里的师弟,也从来都是一视同仁。   唯有燕深,他欣赏关注,出乎意料的严苛。   水光粼粼,清冽幽深,倒映着石台之上,一红一白的两个身影——   只有两个人。   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   他可以将他拥到天荒地老。   倒影里仙尊抱住了鬼王,亲吻他艳丽的眉眼,锁住了他细瘦的腰肢,他的手掌在那身红衣下肆意探索着,在红浪中翻出一片腻如美玉的白。   旖糜浪荡的倒影里,白衣仙尊轻佻的瞥了一眼石台上的江送雪。本来还在垂眸沉思想着怎么摆脱江送雪封印的裴初,突然感到江送雪的呼吸一乱,他稍稍抬头,却被仙尊用手掌遮住了眼。   “凝神。”   对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沉着,可裴初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里面的异样。   江送雪能感受到裴初的眼睫,好似蝶羽般扫在自己掌心的触感。他神色不动,一边摈除杂念,端正己心,一边继续替裴初封印体内的鬼气。   水里的心魔已经走了出来,一身黑衣坠着水,是燕深曾经的模样。江送雪没有看他,他却习以为常的伏在了江送雪的身后,他抬起手臂覆上了他遮住少年眼睛的手背。   “你怕什么?”   心魔的声音轻佻浪荡,他的手穿透江送雪,一点一点的去临摹裴初的眉眼和鼻尖。他们是完全不同的长相,但心魔似乎对其格外的熟悉和眷念。   水中的倒影还在继续着,竟是越发的不堪起来,而心魔的蛊惑却是一句接着一句,自仙尊的心间而起,一点一点的煽动着他的欲念。   “你不是一直想将他融进骨血了吗?”   “去啊,这是你最好的机会。”   “做你最想做的事情。”   “……别再放他走了。”   “江送雪。”   最后一句,是裴初的声音,心魔一顿,突然拉下了江送雪遮住裴初眼睛的手,裴初眉眼轻抬,似乎带着点倦,一双幽邃静谧的黑眸,看向了仙尊。   清辉的月光照不进寒山洞内,可幽幽浮水,映着结界反射出来的冷光,流水潺潺,恍然间好似几百年前那个旖旎的夏夜。   *   朝阳峰的后山,是划分给外门的弟子聚居的地方,这地方不远有一片落玉湖。   裴初有时候执行任务回来,会先来这里洗个澡,清洗一下自己身上的伤痕和染在衣服上的血污。   他黑衣上染血的时候并不怎么能看出来,白天回来碰见楼相见,又顺便和他打了一架。   对方现在结了金丹,倒不怎么好欺负了,两人刀光剑影打了半天没分出胜负,最后还是被闻讯赶来的那一身溯雪拉开了脖领子。   自从楼相见在宗门大比打败了燕深,又获得了第一以后,他们之间的矛盾愈加激烈,这一次又是裴初先找的茬,理所当然的他挨了大师兄的一顿训。   裴初习以为常,耷拉着脑袋默不作声,身上的伤口疼得他暗暗皱眉,偏还要在江送雪问他知不知错的时候,梗着脖子哼出一声笑。   他眉眼倦得很,在外面奔波了十多天,一回来还要走剧情,心里只想着赶紧回去好好洗漱睡个觉,回话时却倔强的死不悔改。   “总归在大师兄眼里,燕深怎么都是错的。”   他嗓子哑,微微侧头,额前散乱的刘海垂在他的脸畔,江送雪看见他的眉痕轻不可察的蹙了一下,嘴角勾起的笑却是一如既往的狷狂不羁。   他退后了一步,收起了自己刀,只应了一句‘甘愿领罚’就背对着这对师兄弟离去。江送雪在他身后,那双还是黑色的眼眸里,映着他逐渐远去消失在山影小道上的背影,指尖捏了捏衣袖。   江送雪后知后觉的看见了他衣肩上那块不起眼的暗色。   燕深总是习惯性的将自己隐藏的很好,有时候即使是江送雪,也很难察觉到他的不对。那一身孤烈,离群索居,很多年里江送雪看他时,莫名就像一个行走在黑暗里,一意孤行的殉道者。   也不知是不是执刑司的生活压抑了燕深的心性,那天晚上江送雪这么思索着,不知不觉的就来到了朝阳峰。他坐在榕树枝头望着湖泊对岸的弟子居所,有些犹豫该如何将自己手中的药瓶送出去。   向来对燕深严苛管教的江送雪,反倒使得他的关心,格外踟躇。   静谧的夏夜,湖泊之畔汇聚着几只萤火虫,皎若银盘的明月倒映在湖中,伴随着‘哗’的一声响,平静的水面突然泛起了涟漪。   江送雪抬头看去,只见一身黑衣披着月光,如一尾月下人鱼般破水而出。他长发披散,咬着嘴里的发带,漫不经心的将满头青丝捋的到脑后,露出那张锋锐俊朗的脸。   水雾弥漫间,他丰姿如玉,婉转风流,一身湿透的黑衣薄薄的贴在他身上,勾勒着他若隐若现的腰肢,水珠顺着他的眼睫滚落,敞开的衣襟上,是他肩膀和胸膛被妖兽抓伤的血痕。   那瓷白肌肤上渗出的血珠,让人怜惜的想要为他吻去,再细细舔砥他的伤痕。隐藏在榕树上的白衣,呼吸一沉,向来清心寡欲的人不明所以的心跳加速,为自己一瞬间冒出来的荒唐念想,自愧不已。   无论遇到什么都能冷静淡然的江送雪,在这一晚却不敢有任何的轻举妄动。他僵着身子,怕自己一动便会被那人发现,垂着眼眸,念了一遍又一遍的清心咒,可直到那人出浴离开,他也只是狼狈的落荒而逃。   那一瓶药终究是没送出去,那一晚的梦也是荒诞不已。   江送雪冰灵根,修道忘情,却不懂情,早已心动却不自知,自欺欺人的以为是自己修行出了差错。   可那年月色之下的黑衣出水,到底是扰了江送雪的心,从此他动了情,有了欲,却始终不敢承认,亦不敢直视。   心魔幻像须臾间皆已消散,可江送雪抬起了手,依旧一点一点的摩挲着少年的脸颊。   这不是心魔,而是真正的燕深。   白衣仙尊一直都是一个很清醒的人,这么多年虽任由心魔发展,却从来不会轻易被他蛊惑迷乱,直到如今再见裴初,他才知道自己的欲念远比想象中的要深。   六百年过去,一朝间的失而复得,江送雪的内心远没有他表现的那么平静。   “燕深……”   裴初微微仰头,避开了江送雪的手,他的目光从那双眸色渐深的银灰色眼眸中扫过,心中突然有些沉涩。   当年秘境之后,江送雪被罚寒山,裴初第一次来看他时,和他说了许多话。他说自己很早以前就仰慕着大师兄,在登仙梯上渴望被他收做亲嫡,他却没有选自己。   他说他多么嫉妒楼相见,因为每次争执江送雪都会毫无条件的偏袒保护他,却从来不会护着自己。   他说他恨江送雪,恨他的高高在上,遥不可及,永远不会成为自己的大师兄。   没办法,他只能将他拉下神坛,从云端跌落,连带着那个被他嫉妒的楼相见,也被他斩落了幽魔渊。   他不知道,江送雪其实一直都是关注他的,一直也是爱护他的。甚至这份爱护之心与好感,有时到了好像要越出雷池的地步,让他愈加不敢轻举妄动。   江送雪或许不会怨恨燕深毁了自己,可楼相见坠入幽魔渊,这场同门相残的闹剧,他终究无法坦然燕深犯下的错。   他那时目不能视,看不见燕深的模样和神情,只能听见他低笑着和自己说话,一字一句,满是恶意——   “反正江师兄眼里从来都是看不见我的,便是瞎了才是最好。”   江送雪沉默良久,隔着寒山深潭,他们一个被禁押在石台之上,白布遮眼,一身破落。一个抱着刀,坐着洞内的凉阶上,侧身靠着石壁满目疲倦。   江送雪就这样听着他好似疯魔般的话语,最终也只是说了一句,“燕深,你入怔了。”   那时的裴初脑袋抵着墙,听着江送雪这一句话,淡淡的笑出了声。   可是如今,裴初看着面前将他困在寒山,心生魔障,却一再放任犹不自解的江送雪,叹息一声,终是说道——   “江送雪,你入怔了。”   江送雪身子一僵,揽住了裴初的腰,视野骤然翻转,裴初被压在了身下。   清冷白雪覆盖了寒艳红梅,江送雪握着少年的腰,水中倒影清冽,似乎在鼓舞诱导着仙尊的沉沦。   江送雪银灰色的眼眸深深映着少年身影,可他的目光下落,突然又看见了被他扯开的衣襟下,少年胸口,那朵妖冶的黑莲契印。   这是道侣的魂契。   仙尊眉头轻皱,指尖抚上少年的胸口,素来冷淡的神色里浮现出一点悲伤,“我与你错过一世,换六百年相思入魔。”   “这一次我不想再放手了,燕深。”   寒山封闭,能暂时阻隔黑莲契印之间的联系,江送雪忽然就想着,若是将这人押在这里一辈子,也极好的。   忘情非是无情,忘情寂静不动情,若是记起便是天下至情,当初不通情爱的仙尊,如今却已是因爱入魔。   皑皑白雪,也终究染上了黑。   洞口突然传来一声碎响,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摔在地上,陆无溪僵硬的迎来了石台上两人的目光。   向来克己复礼,清心寡欲的大师兄压在鬼王身上,手指亲狎的覆在少年的胸口。   “大师兄……”   寒山之内修士神识无法外放,本是来找江送雪有事相商的的陆无溪,在寒山外没见到白衣仙尊的身影,习惯的来到山洞以后,却没想到见到这么一副荒唐孟浪的情景。   陆无溪尴尬的捡起地上的罗盘,眼角余光从石台上那身红衣的身上一扫而过,心中不仅为自己听到的那个名字掀起涛天巨浪。   也为江送雪一瞬间罩下的威压,让这位九华仙宗的掌门冷汗涔涔,仿若面对的再也不是那个冰壶玉衡的仙尊。 第140章 回穿仙侠·十九   燕黎回到九华仙宗的时候,便看见陆无溪神色恍惚的端着一块罗盘发呆。   他看着像是在算卦,只是手中的罗盘裂纹密布,也不知还能算出什么。   和江送雪分开以后,燕黎便直接启程开始转回九华仙宗,大抵是出于对那位正道魁首实力的自信,燕黎知道鬼王会被他带回宗门。   不出所料,他还在路上时,便得知了魔尊在搜寻莫惊春的消息,而这莫惊春在传言中,已经成为了魔尊的道侣。   这使得听闻消息的燕黎心情十分复杂,他的速度比不上仙尊的踏破虚空,骑着青驴日夜兼程,也费了好几日的功夫才回到师门。   青驴二毛一入主峰就尥蹶子将燕黎踢开,吐着舌头就回去了自己的灵棚,燕黎顾不上它,直接来找了陆无溪。   陆无溪一脸神游的看着自己的小徒弟回来,直到听到‘莫惊春’这个名字时,眉头急跳了两下。   他收起罗盘,仔细打量了一下小徒弟,觉察到他身上的用来遮掩纯阴之体的禁制被人打破,一问得知,他还被鬼王汲取了阴气。   幸运的是,对方到底未伤及他根本。   莫惊春鬼王的身份,如今在修真界其实已经不算秘密,鬼王出世,天下震动,各派之间互通消息,都在防备着对方可能会引起的动荡。   毕竟在这之前,鬼王已经杀了不少人。   当初燕黎下山就是为了追查燕家灭门的凶手,而如今他回来,也是为了这个凶手。   “你既早知他身份,为何不先回禀师门?”   陆无溪这样肃着脸斥问,心里其实没多少生气,更多的是觉得无常。他握着袖子里的罗盘,看了一眼远处被云雾遮绕的寒山,喃喃自语:“也就说,灭燕家满门的,也是他。”   燕黎敏锐的察觉到师尊话里的不对,他抬起头,沉默片刻,一语中的轻笑着问,“师尊说的‘他’,是指……”   “燕深?”   陆无溪的眉头又是跳了两下,目光下落,看着灰衣白袍笑眯眯的小道士。燕黎年少昳貌,看着外朗,实则内秀,眉眼微弯敛住了里面的深光。   陆无溪叹了一口气,手掌轻轻抚上了小道士的头顶。   “那也是……你的祖宗。”   陆无溪和燕深其实并不是很熟悉,他们一个内门嫡传,一个外门执刑司,交际不多,但他总能对燕深的名字有所耳闻。   陆无溪比燕深及楼相见入门要早,是他俩的师兄,也常常喜欢跟在江送雪身后,因而对是江送雪亲嫡师弟的楼相见,关系对比师门其他人,也算得上友善。   所以,他偶尔会在燕深找楼相见麻烦时与其照个面,少年时的楼相见和燕深固然是九华仙宗里人尽皆知的死对头,可更多时候,燕深也只是内门弟子的一把刀。   一把很好用的刀,除了用来针对楼相见,也能替人处理很多见不得光的的事。   陆无溪并不太喜欢与这样的人为伍,那时自诩清高的陆无溪并不是很看得起那样的燕深。燕深出身的燕家在当时还是一个修真界的小世家,趋炎附势是他们的生存本能。   燕深被送到九华仙宗的时候,家族里人原本都是对他寄予厚望的,他们希望他能进入内门,最好可以与九华仙宗的那位名声极盛的天才首席搭上线。   理所当然的燕深失败了,不仅失败了,三灵根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的资质也让他无缘内门。燕家对此大失所望,对燕深也越加挤兑指责。   但他们还是希望燕深能巴结好内门,通过内门和他们身后家族的关系,让燕家在修真界的地位能更上一层楼。就这样,在九华仙宗很多内门弟子眼里,燕深只是他们手下一条卑颜屈膝的走狗。   但后来,这条走狗把所有人都踩在了脚下。他从进入执刑司开始,就在为自己铺路了,他帮别人处理的脏事越多,手里把柄也就越多。   到后来这些把柄被燕深织成了一张网,那些曾经在他面前趾高气扬的天之骄子们,也通通成了被他踩在脚下的猎物。   他的心计实在太深,深到他能把江送雪拽下神坛,幽囚寒山,深到他使楼相见逐出师门,坠入幽魔渊万劫不复。   如今的陆无溪每次想起来,都会被那时步步为营的燕深惊出一身冷汗,从前的看不起,也变成了畏惧。   他是唯一一个能从外门弟子,走到顶峰,逐渐掌握住九华仙宗幕后实权的人。   在江送雪被囚,楼相见被逐的那几十年里,他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到后来仙盟成立,他们这些人竟是不得不以他马首是瞻。   毕竟从幽魔渊里出来的楼相见带领魔族来到九华仙宗复仇,是燕深为首带领众人阻挡了魔界的第一次袭击。   接着燕深为剿灭楼相见而掀起了仙魔大战,而江送雪在被楼相见从寒山救出去以后,也被燕深打上了勾结叛逆的标签。   在这期间,燕深布局深远,战功赫赫,逐渐成了仙盟针对魔族的作战指挥,只是随着他身份的水高船涨,燕家在修真界的地位也愈加如日中天。   到了后来,原本只是小透明的燕家越来越狐假虎威起来,当时的燕深对此并不在意,甚至有意将燕家纵容得嚣张跋扈,为非作歹。   那时世人都以为他是对自己的家族爱护至深,护短至极,可如今陆无溪看他毫不犹豫的将燕家灭族,突然反应过来,或许当年的燕深之所以对燕家那么纵容,并不是因为爱护,也不是在意,而是原本就在捧杀。   他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一旦失势或是身死,在自己身后作威作福的燕家必定会遭到反噬,他老早就算计好了一切。   包括自己的灭亡。   想通此节的陆无溪,心情极其复杂的揉了揉燕黎的头顶,当年仙魔大战的百年里,九华仙宗失去了江送雪那个天才,又被魔族首当其冲的攻伐。   那时的九华仙宗的这一代人里,唯有燕深独挑大梁,纵使他实在孤僻乖张,心思深沉,后来许多遭他坑害利用的人,再提起这个罪魁祸首也都咬牙切齿。   但不得不承认,当年那人一阵剿灭半族上古邪魔的深谋远虑,以及与魔尊巅峰一战,一刀削平二十三川的风姿,着实令人折服。   他算计了整个修真界,搅弄了上百年的风云,哪怕明知自己不会善终,也要一路走到黑。他在一场烈火中魂飞魄散,而当初在他身后,逼着他一路偏激前行的燕家,也早早被他谋划好了结局。   只是没想到,燕家最后还是因为江送雪的留情而延续下来,而六百年后,燕家出现了一个燕黎,又出现了一个莫惊春,燕黎被带回了九华仙宗,莫惊春被燕家顶替送给了风青门。   再然后,风青门和燕家,都灭在了这个莫惊春手中。   而这个已经成为鬼王的莫惊春,正是当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燕深。这其中的因果勾连之深,让陆无溪看着这个如今被那人唯一留下的燕家后人,叹息不已。   他不知该怎么开口,尤其是在他撞见寒山洞内那一池糜艳,本以为一片冰心的仙尊对燕深那压抑至深,又极致露骨的感情以后。   他袖里的罗盘坠坠,早就知道江送雪因陈年往事心存执念的陆无溪,恍然发现,对方的心结远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难解,甚至,早已染成了一片黑。   *   朝阳峰的萤火虫还是如往常一样汇聚了大片,在漆黑的夜幕里彷徨在荒芜成废墟的山顶,就如同迷失方向的魂灵。   燕黎从前总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来朝阳峰,陆无溪看他的眼神都会有些叹息和沉默。就像他在九华仙宗里,他时常能察觉到师门里的一些长辈和同门对他的态度有些微妙。   有的是没来由的冷漠和厌恶,也有的就如同陆无溪和江送雪,藏点着深思和回忆。燕黎自小心思敏感,在燕家谨小慎微的生活更是让他早早的学会了什么是察言观色。   哪怕他见人三分笑,像个没心没肺的傻小子,实际观察得比谁都透彻,他从前以为师门对他的这些态度是源于自己的纯阴之体。   直到如今才真正明白,他们是在透过自己看燕家,看六百年前,那个在修真界掀起惊天巨浪的老祖宗。   燕黎和燕深其实是两个很相像的人,身世卑微,却因为能力出众,被燕家当做谋取利益的工具般利用。但不同于燕深,燕黎因江送雪的缘故被带回了九华仙宗,又被陆无溪收作内门弟子,这相比从前身处外门的燕深,已然算得上幸运。   而九华仙宗对这样一个弟子感情终究是复杂,他们既希望他能成为下一个燕深,又害怕他成为下一个燕深。   燕黎盘腿坐在朝阳峰被夷平的山顶上,揪了一根细草咬在嘴中,望着这漫天的萤火虫,心境起伏,微微皱眉。   也就在这时候,突兀的听见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朝阳峰很少有人过来,燕黎转头望去,看见是一个更不应该出现在此的人。   来人背着书篓,是一身风尘仆仆的蓝衣书生打扮,身上没有任何灵力波动,却偏偏在没有人带领的情况下,穿过了九华仙宗的护宗大阵,神不知鬼不觉的入了朝阳峰。   燕黎警觉的撑地跃起,看向了这个不速之客。燕黎在小镇里就与他分开了,却不知他是如何紧跟着他的脚程来到的宗门。   蓝衣书生依旧是一副木讷的表情,可燕黎却发现他的眼神变了,在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那双眼睛称得上是慑人心魄。   对方的声音也变了,不再是一板一眼的没有生气,而是十分动听的好似蛊惑人心的风声。   他漫不经心的环视了一下,这片萧瑟又瑰丽山巅之景,轻声慢语的笑道,“他当年就是死在的这么个破地方?”   “啧。”   “阁下夜闯九华仙宗,不知究竟是谁,又为何事?”   燕黎指间夹了张的符纸,嬉笑的神色露出三分,却让谁都能看得出他心情的不妙和戒备。   谷风微笑了一声,他的手揣在袖子里,看起来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书生,偏偏他的声音又极具诱惑,仿佛总能勾起人心里,最不愿人知的一面。   贪念,欲望,又或是好奇心。   “世上的人看燕深都是个恶人,可我看他却是个蠢人。”   “小道士,你祖宗骗我等他一壶酒,我等的太久了,久到我只能自己来取了。”   “你若能给我带个路,我便许你一个愿望,如何?” 第141章 回穿仙侠·二十   这世上能够阻断魂契感应的地方并不多,从幽魔渊与裴初失去连接开始,楼相见其实已经猜到他去了什么地方。   但楼相见不急,他偏要放消息给全天下人都知道,他魔尊已经与鬼王结成了道侣,尤其是在那片孤雪面前,宣示主权。   他输给大师兄太多了,只这一次,楼相见不愿输,也输不起。   一身黑衣的魔尊按着手中的刀柄,时隔六百年,再一次踏上了九华仙宗。   这是他曾经的师门,承载了他无数年少的回忆与不堪的地方,从被江送雪选中做了其师弟开始,就注定了他与那人不死不休的纠葛。   楼相见垂下眼眸,轻笑一声,从朝阳峰的山脚,走向那座常年积雪的寒山。   楼相见去过寒山一次,那是在仙魔大战的时候,他从寒山救出了被诬陷受困,修为跌落,双目失明的江送雪。为了给大师兄报恩,也是为了给燕深一记重击。   楼相见到底是敬重江送雪的,当年对方因为自己才被燕深陷害到如此境地。   那人将那身溯雪踩进了尘泥,可是后来也是这沾了满身尘泥的江送雪,涅槃归来,与楼相见一起,促使仙魔两道联手,将他逼入了绝境。   江送雪当然是想拉燕深回头的,他们君子如珩的大师兄,一心致力于化解燕深与他之间的矛盾。   可这矛盾又如何能够化解?   燕深偏执,楼相见倔强,打从登仙梯开始,所有的一切,已经注定不可回头。留在楼相见胸口的那一道伤疤,也必然让他成为了燕深的遭劫在数。   当年的江送雪阻止不了他们的同门相残,事到如今,大师兄再想插手他与燕深之间的这笔旧账,也是不能的。   楼相见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微微抬头望着那身站在山道上的白衣。寒气在脸前凝成白雾,楼相见漫不经心的扫了扫身上的落雪,笑得闲散温文,“别来无恙啊,大师兄。”   江送雪神色不动,单手负后站在月色之下,好似一尊久经风雪,冰雕玉砌成的神像。   寒山天寒地冻,一轮圆月如同冰盘般高悬于空,清冷的月光穿过枯枝树影,在厚厚的积雪中,反射出一地碎玉。   江送雪看着这位夜闯寒山的黑衣魔尊,沉默良久,最终也只是叹了一口气,“别来无恙。”   在世人眼里,魔尊与仙尊师出同门,情同手足,是同气连枝的生死之交。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从朝阳峰那一场大火以后,他们已经有六百年没见了。   楼相见很习惯江送雪冷淡的态度,他靠在树上,手指摩挲着手中的刀鞘,姿态闲雅,面如冠玉,额间那抹火焰般的天魔印在月光与雪光的映衬中熠熠生辉。   他轻呼了一口白气,缓缓道:“大师兄上次莅临魔界,不来喝师弟的一杯喜酒也就算了,怎么还要抢走师弟的道侣?”   江送雪眼睫轻颤了一下,袖中的手指微捲,开口的声音却依旧清寂如雪,“你既恨他,又何必如此……作茧自缚。”   楼相见哼笑了一声,双手环胸,与仙尊对视,“我作茧自缚,你画地为牢。”   “大师兄……咱俩便谁也别劝谁罢。”   江送雪掩眸,寒山朔雪沾染在他的乌发上,好像无形中为他添了几缕银霜,他静默良久,点了点头,“那便回吧。”   “你清楚我不会放他离开。”   “我来寒山两次,都是为了劫人。”   楼相见轻笑,从树下直起腰慢慢走出,潇洒从容的对上那双银灰色的眼眸,“大师兄,你知道我劫人的本事。”   当年楼相见从寒山里救走了江送雪,帮助大师兄养伤近一个甲子,才使得他跌落的修为重新恢复,甚至突破更深。江送雪的眼睛,也是那时楼相见送来一株含光草使其复明的。   后来仙魔大战,正是因江送雪的平定和促成,才使得仙魔两道停战修和,维系了如今修真界六百年的安宁太平。   他们师兄弟之间,确实情谊深厚,如果不是燕深,或许他们也该是一对伯埙仲篪,相敬如宾的师兄弟。   可也正是一个燕深,才造就了今日的楼相见,与现在的江送雪。这其中因缘,是好是坏,谁又能说清。   隐匿在山林里赶路的蓝衣书生,若有所觉的抬了一下头。他相貌平凡的脸上,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手里提着一壶从背篓里取出来的酒,慢悠悠的喝了一口。   “痴儿痴儿,奈何情多。”   清风里,留下他一句不成曲调的呢喃唱腔。   *   燕黎来到寒山的时候,那一身红衣比自己想象的要淡然得多。他盘腿屈膝坐在石台之上,石台的结界将他困成囚徒。   要真说起来,他也确实是九华仙宗的罪徒,还是罪大恶极的那种。   石台上的人依旧红衣似血,如墨般的长发散在身后,垂腰及地。听见动静抬头,有些讶异的看见走进山洞的小道士挑了挑眉。   裴初没想到在这时还会见到燕黎,小道士一个人,不知怎么闯进的寒山。江送雪这会儿不在,被困于此的裴初,当然也不知道外面现在的情形。   但他心里隐约还是升起了些许不妙的预感。   自从上次陆无溪撞进来以后,江送雪也暂停了对裴初鬼气的封印,他自己便被心魔所困,要想顺利封印住鬼王身上的十万戾魂,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而燕黎,自从小镇山郊一别,裴初已经便没想过会这么快再见他的,大抵他也没预料到,这一次任务的局面会是这样的复杂。   小道士身上带着湿,大抵山外这会儿落了大雨,他衣袍和发梢滴着水,形容有些狼狈,但小道士的神色还是很有精神的。   他跨下石阶,隔着深潭来到裴初面前,和他招了招手,好似完全忘记了他们上次分开,自己为救少年和与魔尊殊死搏斗,对方却出其不意的背刺了自己一手的糟心事。   依旧一脸笑呵呵,好似没什么心肺的模样,和他打着招呼,“好久不见啊,惊春。”   裴初眉目懒散,手肘搭在膝盖上,微微仰头,他肤色苍白得好像瓷玉般不见血色,在衣上如血的红与极致墨黑的青丝衬托下,看着就像一个魅惑人心的艳鬼。   美丽而又危险。   他没搭话,燕黎便也收回了手。两个年龄看着相仿的少年隔着深潭面对着面,他们命运交错,是世间唯二的纯阴之体,可距离在他们面前的,又有一条横跨六百年的长河。   他不止是莫惊春,还是那个在传言中穷凶极恶,曾经将燕家带到顶峰,也在一朝之间将其覆灭的老祖宗。   可燕黎也没忘记在与他同游数月里,这个在世人眼里杀人无数,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魔歪道,哪怕身处绝境也依旧保持着一份自己的原则和底线。   与那些自诩正道的修士相比,他至少不会滥杀无辜,不会置那一镇百姓的性命于不顾。   燕黎何等聪慧,他又怎么不会明白,在被鬼王汲取阴气以后,自己又如何会全须全尾的在魔尊手下活了下来。   小道士眨了眨眼睛,从袖子里掏出一块令牌,是陆无溪的掌门令牌。这是在蓝衣书生的帮助下,燕黎偷摸从自己师尊那里窃来的。   他这样的举动无疑是有些对不起师尊和宗门的,可或许是书生的蛊惑太动人心,又或者他心中原本就埋下了这么一颗种子,让他不甘放下,也不愿被抛弃在那他不为所知,也无法参与的六百年后。   他将令牌抛出,看着它落在石台的结界上,片刻后那圈禁着裴初的结界开始瓦解。裴初顿了一下,也没打算错过机会,起身一跃,便从石台脱困。   只是甫一逃出囹圄,他便面色一变,明显感到了寒山此刻的动荡。他一抬头,便见燕黎早有所备,微微侧过身露出身后的青驴。   “事不宜迟,赶快同我走吧。”   小道士一双灿若寒星的眼睛弯了起来,向着裴初伸出自己的手,笑眯眯的喊了一声,“老祖宗。”   *   魔尊与仙尊的对峙搅弄了风云,原本明月晴朗的天空乌云密布的下起了暴雨,连绵成片,将整个九环仙宗都笼罩在一片晦暗的雨幕当中。   陆无溪远远看着那一场打斗,拦住了宗门里那些想要前往寒山一探究竟的人,尽可能将事情说得无关紧要。   “大师兄不过与楼师弟久别重逢,切磋武艺,你们又何必前去搅兴。”   与陆无溪同辈的人也几乎都成了这一代的峰主长老,听见掌门不走心的借口,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魔尊和仙尊的打斗,动辄擎天撼地,岂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切磋就能盖过去的?况且,楼相见与江送雪六百年不见,一见面就打起来,这其中难道没有原由?   没有人是傻子,可陆无溪拦着,掌门的命令压着,寒山那位镇着,到底没人愿意冒头。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曾经那位朝阳峰峰主一样叛逆不羁,在那场大战的波及中,与那个人留下的阴影下,九华仙宗的内部已然规矩了不少。   楼相见几乎在裴初从石台上出来的那一刻,便恢复了黑莲契约间的感应,而江送雪很明显的也感觉到了结界被破。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收手,心如雷鼓般追赶而去,魔尊和仙尊难得的惊慌。那人的复生本就像一场幻梦,没有人知道会不会他们一松手,那人便如同青烟一般的再次消散。   六百年的失而复得,终究使人惶恐。   青驴的速度很快,可魔尊和仙尊的速度更快,裴初倒坐在燕黎身后,大雨淋漓里奔波在山林,他全身湿透,衣袍和墨发都在疾风中倒驰飘荡着。   他仰头望着那一黑一白,倏忽间便追赶而至的两个身影,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要想在魔尊与仙尊的围捕中逃走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燕黎还是执着的带他逃跑着,不愿停下。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们遇上了一个人,一个等待良久的人。在御风而行急速奔走的青驴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伸出手将那身红衣轻飘飘的从燕黎身后拉了下来。   裴初猝不及防的停滞了身形,低头撞见一张极其陌生的脸,来人一身风尘仆仆的蓝衣书生打扮,背着书篓,提着酒壶。   裴初在半空中轻轻掩眸,实在没有认出这人是谁。   好像看出了他的疑惑,蓝衣书生轻轻笑了一下,声音清渺的开了口,“卿那一壶浮光,可让我好等。”   他说着,身形突然开始变幻,平平无奇的书生变成一截枯枝,而枯枝身上又分出几条细嫩的绿枝,一个楚楚谡谡,姿韵风流的青衣男子渐渐显出身形。   裴初愣了愣,扯着嘴角,哑声唤出一个名字,“安槐。”   谁也不知道,曾经立誓不再踏出妖界的妖王,究竟为何又现身人间。 第142章 回穿仙侠·二十一   那年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槐妖化作的青衣公子百无聊赖的躺在树影间,静静的等待着下一个将会被他诱使着,贡献灵魂的倒霉鬼出现。   他恰巧遇见裴初因为刚刚越级斩杀了一只风虎,而伤痕累累的靠倒在槐树下。这时候的裴初穷得很,孤身一人闯荡妖界,只为了集全用来锻出一把本命武器的材料。   彼时安槐躺在树上,看他苦苦周旋,费尽心机,硬是凭着金丹期的修为耗死了那只高阶妖兽。   他瞧得有趣,低头观察着那个精疲力尽坐在他本体下休息的人类。   树林茂密,流火穿透树叶,如碎金般洒在那身黑衣上留下一片斑驳。影随风动,黑衣修士遍体鳞伤,却偏偏靠在他身上喝起了酒。   醇美的酒香,勾出了槐妖肚里的馋虫。于是安槐揽开了树叶,一身青衣湛若春水,轻语含笑,凤眼微眯的向那人讨酒道:“分我一杯?”   树底下的黑衣懒懒的抬头,看见树上的槐妖也没什么意外,却当真抬起还在流血的胳膊,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酒杯。   那是他们第一次共饮,绵绵清酒穿喉入腹,树上的妖王和树下的黑衣在啾啾鸟鸣与聒噪蝉声里,默然听起了风涛。   到后来裴初临走的时候,槐妖又用两片树叶和他换了两壶酒。   安槐那时候是没按什么好心的,妖林里,每一个见到这位妖王的修士都能得到他许诺的一个愿望。   修为秘宝,情爱地位。   好像你无论要求什么,他都能帮你实现,似乎在槐妖这里,所有的求而不得,都能变得触手可及。   然而没什么东西,是无需付出代价。   欲望总能激发出人心底的恶念,有了恶念,便会作恶。安槐不过是稍加诱导,在人们想要实现自己愿望的时候,便已经将他们沉堕的灵魂交到了槐妖手上。   槐树聚阴,是为邪物,早年间安槐因此危害一方,到后来被那些正道修士赶到妖界,可有可无的立下了一个誓言,从此没再踏出妖界一步。   安槐对此并无所谓,无论是在人间还是在妖界,他已经见过太多自取灭亡的故事,也不知吞噬了多少愚昧无知的灵魂。   这一次遇见分他一杯酒的裴初,安槐也不过循例而为。但后来许多次,槐妖始终没在这人心底引诱出一点恶念。即使他在世人眼里,本就是恶贯满盈。   那时候安槐才觉得,原来人类当中也不是全然无趣的家伙。   ***   风雨飘荡,青衣妖王现出真身,将那袭如血般浸染的红衣轻巧的拉到了身畔。   槐妖对于魂体的感应总是极其敏锐的,在谷风第一次察觉到鬼王的气息时,他还有些不确定,直到现在站在他身边,确认了这便是他所熟悉的那个亡魂。   “你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红衣鬼王落了地,衣袂飘荡,墨发蹁跹,暴雨将他浇得一身湿透,苍白如玉的脸上坠着雨珠,他轻轻抬头,看向槐妖,恰似千帆过尽,也如浮光掠影。   “正是时候。”   妖王提着酒壶,手里握着一截枯枝,有些好心情的感受到裴初身上阴浓的鬼煞之气,他声音婉转的笑道,“如今你为鬼王,我为槐妖,你若想让为祸天下,我便助你。”   “你若只想看山川日月,我也陪你。”   “只是燕深……”   青衣槐妖低下头,一双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眼波流转动人心魄,他将手里的酒壶递到少年面前,勾着嘴角轻声慢语:“这一次,可莫再与我失约了。”   槐妖的岁月漫长,兜兜转转看遍苍生,本是待在妖界不知寂寥,可有一孤魂来了又走,他等啊等,等到如何都没等到的时候,才知落寞原来也有个滋味。   这滋味败酒,安槐从前本没有酒瘾,偏生后来与这人共饮的次数多了,竟在不知不觉间,留下了陋习。   风潇雨晦,身后的魔尊与仙尊已然赶至,前面的燕黎也勒住青驴的脚步。   所有人都听到了妖王的话,他的出现是如此突兀而陌生,没有人知道,这位从来独善其身且不世出的妖王,究竟是什么时候,与六百年前翻云覆雨的朝阳峰峰主扯上的关系。   楼相见一落地手中的刀便挥了出去,肆虐的魔气将他周身的风雨搅得更猛,在那道刀光将要斩碎安槐手中的酒壶时,鬼王伸手将它接了过来。   安槐脚下蔓起树藤,迎风而长,密密麻麻的就要将魔尊包裹蚕噬。楼相见掀了掀眼皮,也没看他,直盯着接过酒壶的裴初,他转着手中的刀柄,突然一笑。   “刀是我的,人也是我的。”   “燕深……你逃不掉的。”   楼相见修刀六百年,如何不知道刀身熔铸的材料,槐叶勾连阴魂,他因此才得以找到燕深,可他将这把支离破碎的残刀修了这么久,他与刀的主人纠缠了那么久,没有人能将他带走。   槐树的枝蔓被割开,安槐也没怎么在意。当年那两片树叶是安槐随手给的,本想以此激发出这人心底的贪念,却也没想到他回头就将它熔了刀。   后来再见的时候,这人又顺道给了他一壶仙酿,算是两清。   江送雪脸上的颜色挺淡,他抬头看着妖王身畔那身红衣,为妖王之前所说的话微微皱眉。   他自是知道妖王不再踏出的妖界的原因,也为妖王话里的不逊隐有不安,他忽而又想起不久前的梦境,那一身红衣被吞没于漆黑的潮水。   鬼王若与妖王联手,天下如何不生动荡?仙尊蜷着手指,压下心底那份害怕那人再次走入绝境的惶恐。   他轻瞥一眼裴初,话却是对着青衣槐妖,“妖王违誓现身,可想过后果?”   安槐闻言轻笑,一身青衣飘摇,他将手里的枯枝挽在身后,侧头看了一眼身畔的鬼王。   “如若违誓,天下共击。”   他转过头,笑容带着点玩世不恭的淡漠,声音也如风般清渺:“可是啊……这天下众生愚者泛泛,偏我身边这个最蠢,偏他走后我见众生又如此无聊。”   他轻叹一口气,裴初眉头一跳,繁繁雨幕在夜色中交织,裴初心中兀的涌出一股不妙的预感。只见青衣槐妖笑意悠悠,于这晦暗的雨夜中,漫不经心的又抛下一记钧雷——   “魔尊以为当年你坠入幽魔渊,重伤濒死,是如何平安无事的醒来?”   楼相见猛地顿住,细密的雨珠如千军万马般滂沱而落,打得树叶啪嗒作响,裴初扯了扯嘴角,想要阻止时已是来不及。   青衣槐妖斜倚于树影之间,望着江送雪那双银灰色眼眸,讽刺的勾了勾嘴角:“汝等又以为,当年在拍卖场上为何就这么巧,出现一株将近绝迹的含光草?”   裴初:…… 第143章 回穿仙侠·二十二   安槐第二次见燕深的时候,那一袭黑衣沾了满身魔气,照样伤痕累累。他跌跌撞撞的跑到妖界,提着一壶酒,说是还他送他槐叶炼出一把好刀的人情。   但安槐知道,这人其实是跑他这里养伤来了。   那时槐树花开,一团团,一簇簇,坠在一片嫩绿的树影间,晶莹洁白,清丽脱俗。安槐看他一身破破烂烂,满目疮痍,如同一年前的初见那般靠在他的树下,提着酒壶开始斟酒。   安槐其实已经不太记得那日清酒的醇香了,可燕深的动作太过理所当然,好似专门来探访故友。   安槐觉着可笑,然而树上的槐花飘飘荡荡,缓缓的落入了斟满酒液的酒杯中,涟漪点点倒映着青天树影,安槐嗅着他身上混浊的魔气与血腥味,接过了他递来的酒。   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自己喜欢引人作恶,却不爱直接杀生的手段,这人对他倒是放心的很。   待在妖界闭关将近两个月,直至将缠绕在自己身上的魔气祛除干净才离开,即使如此,他身上的伤也没好全。   后来再见……   便是燕深到访妖界,同他问询一株含光草。   ***   夜雨绵绵,腾起的槐树枝蔓上立着一袭红衣,裴初委实也没想到青衣槐妖一经出现就是来揭自己老底的,心中有些气笑,却也不想多说。   他提着手中的酒壶揭开喝了一口酒,他喝的豪迈,酒液淌过他的下巴,沾湿了他的衣襟,他随手擦了擦,又将酒壶仍给了安槐。   “我记得你以前,好像没这么爱管闲事。”   往事如云烟,人死如灯灭,于裴初而言,过去的瓜葛早该随着燕深的死亡而消散。可于江送雪和楼相见而言,安槐的只言片语,却是如一只巨兽的爪子,血淋淋的撕开了一段沉重而又晦涩的过往。   裴初声音低哑,将手揣进袖子里,只是传音入密,清凌凌的看了槐妖一眼。安槐正巧接过酒壶,也不嫌弃的直接在他喝过的地方接着共饮,阖眸而笑,“你的事,却也不算闲事。”   这番话不过转瞬,白衣仙尊倏的挥散天边云雨,滂沱雨势这才逐渐转弱,淅淅沥沥,扰得地面几人心神不宁。   布满裂纹的刀刃滚着雨珠,楼相见转了转刀柄,一身黑衣站在雨中犹如琼枝般萧疏轩举。冰凉的雨水从脸颊上划落,魔尊轻轻抬头,视线落在那身红衣身上,“妖王的意思是,我当年没死,全靠燕深。”   他蓦地笑出了声,胸口震颤,点了点头,指腹压着刀柄苍白用力。   “这我知道。”   楼相见的声线沙哑,目光幽邃,好似万里冰河,又像人间悲雨。裴初顿了一下,转过了头,他的目光正好与楼相见对上,天魔印下那双眼眸深沉压抑,偏执猩红。   而此时此刻,九华仙宗的山下,一群魔族整装待发,珞盈握紧手中的长鞭,遥望那座矗立在云海里的巍峨山门,心中惴惴依旧没有平息。   当年楼相见坠入幽魔渊的时候,身负重伤昏迷在崖底,浓重的血腥味早已引得无数邪魔蠢蠢欲动,可是在他摔下来之后,还有一人跟着他跳了下来。   那人隐藏颇深,彼时魔界里也没人知道他的身份,但众魔也能察觉那应当是个人类修士。   幽魔渊的封印禁锢着魔族的自由,但对于修道者限制相对宽松,可从来没有修士敢轻易闯入幽魔渊的,每个进来的人类几乎都会被幽魔渊里的魔族杀死。   那人是为数不多活下来的,在金丹被废,重伤濒死的楼相见每次被其他魔族,当做猎物戏谑玩弄的时候,那人总在关键时刻护着他,直至楼相见获得魔宫传承。   那时的珞盈曾遇见过那人一次,她当时年岁尚小,只见他悍不畏死,孤身斩魔,硬生生的在众多虎视眈眈的魔族中,为自己,也为楼相见赢得了一条生路。   直至后来出了幽魔渊,在仙魔大战里,无数魔族都死在燕深手上,熟悉的恐怖与杀戮让人忆起了那个曾在幽魔渊里的神秘人。   可就算猜到了又如何?   那人手里断送了那么多魔族的性命,他与魔界早就是血海深仇,楼相见恨他,魔族的人也恨他。后来那人身死魂灭,更不会有谁拿着这些虚无缥缈的陈年往事去触楼相见的霉头。   可谁又能想到,那人还会活过来。   幽魔渊里认出燕深,刻入骨髓的恐惧让珞盈露出破绽,这一点破绽被裴初抓到了,楼相见也抓到了,于是这些本该永远埋藏的旧事,一点一点的浮出水面。   楼相见恨燕深,恨他秘境之内处心积虑的陷害,恨他幽魔渊上那一刀太过绝情,恨他百年对战,时时刻刻都想置自己于死地。   可这恨意的背后,从来都不纯粹,就像燕深每次都想杀死自己,但到绝境之时,他又总会给楼相见留下一线生机。   矛盾,锋芒,残杀,互损……   却又惺惺相惜。   从少年开始,便一直如此,直至今日,仍在纠缠。纵使荒谬荒唐,可楼相见自己清楚,这世间再没有一人,能如燕深一般,让他的爱恨如此鲜活。   痛苦也好,流血也罢,总归这一生楼相见心甘情愿栽在这人手里,哪怕为他身陷樊笼。   收刀入鞘,楼相见一身锦绣黑衣,配着那把鸣雁刀。魔尊笑容闲散,眼尾却浮现出红痕,他抬头而望,向着树上那人伸出了手。   “心猿归林,意马有缰。”   “燕深,我来接我的心上人了。”   裴初袖中的指尖一颤,江送雪的面色清寒,青衣槐妖默默放下酒壶,皮笑肉不笑的勾了勾嘴角。   青驴大气不敢喘,却在小道士的牵扯下偷偷摸摸的上前。   楼相见清楚了来龙去脉,江送雪不是傻子,三言两语的信息便也足够让他窥得真相。   他不会不清楚含光草生长在妖界,而燕深与妖王的相识,安槐的话不会无的放矢,那么当年那株楼相见从拍卖场得来含光草,无疑是另有隐情的。   当年仙魔大战,江送雪被楼相见从寒山里救了出来,在帮助他养伤的时候,楼相见在拍卖场遇见一株含光草。   含光草是妖界产物,而妖界于修真界而言,一直都是个隔阂且封闭的存在,从妖界流落出来的东西向来珍贵,也可遇不可求。   含光草的效用不多,诞生于妖界极光,每隔五年才会出现,生长的地方也都是些气候地理极其险恶的禁地荒原,罕见难寻将近绝迹。   那时候没人知道是谁将这么一株含光草送到拍卖场的,楼相见刚好遇见了,他知道这恰巧能治好大师兄的眼睛,他将这归咎于气运。   可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平白无故的气运。   裴初当年误伤江送雪的双目,向安槐问询妖界含光草的信息后,每隔五年便会前往一趟妖界,遍寻妖界五十年才找到了那株含光草。   后来江送雪离开寒山,裴初通过拍卖场将这株含光草辗转到楼相见手中,让他送给了大师兄。可如今细细想来,当初又何曾没有过蛛丝马迹。   江送雪被困寒山几十年,纵使双目失明,身份地位一落千丈,也总会有人来看他。除了燕深,来得最多的便是陆无溪,对方常会与他说些九华仙宗的近况。   偶尔提及燕深,除了他在宗门行事越来越偏激以外,陆无溪也曾提起过燕深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在九华仙宗消失一段时日。也只有这个时候,宗门里的人才会喘上一口气。   那时候谁也不知道燕深去做了什么,可若细细对上时间,便也什么都明白了。   【他要被抢走了。】   【你还不明白?你错怪他了……】   【他走错了吗?】   【不……是你一步步将他推开,是你逼他错了。】   “闭嘴。”   江送雪眼睫轻颤,恍惚间燕深曾经的音容相貌浮现眼前,黑衣少年走过登仙梯,从山影中追来牵住他的衣袖,亲昵而又仰慕的唤了一句:“大师兄!”   可一眨眼,少年的样貌又变成了眼前的红衣。   【大师兄,别放他走了。】   江送雪皱了皱眉,于细雨中抬头,那身白衣在月色下皎洁如炼,人间斜雨落在他身上好似都要凝成了霜。   他强压下心魔,银灰色眼眸中风雪寂寂,他话向来少,总不会说些什么婉约之言。   纵使此刻惶惶忧心,万般言语凝聚,他最终也只是克制的捏紧了自己的衣袖,声音清雅淡漠,“九华仙宗的人,谁也带不走。”   燕深与楼相见化开仇恨,是江送雪从前最大期盼,可若两人结成道侣,江送雪却不再是从前那个毫无私心的江送雪了。   天底下楼相见和任何人在一起,江送雪都会真心祝福,唯独燕深,是他的情之所钟,是他的相思入魔,念念不可忘。   安槐蓦地觉得好笑,伸手用槐枝缠上裴初的手腕,“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燕深,你是要同我走,还是放不下这前尘?”   他这话刚落,斜地里就突然扑上来一袭灰衣,裴初身形一侧,看清是燕黎时,到底还是接住了他。   小道士也不客气,抓住机会揽着裴初的腰就将他重新带到青驴背上,极为迅速的捏碎一张空间传送符。   安槐眼神暗了暗,缠在裴初手腕上的槐枝渐紧,化作一缕青烟转眼也跟上了上去。   他修为低,年纪小,在对峙中一直如小透明似的没说话,冷不丁凑上来使出这一手,在场四人,竟是谁也没有反应过来。 第144章 回穿仙侠·二十三   “小家伙,卸磨杀驴,可不仗义。”   夜深露重,明月当空,一招得逞的燕黎带着红衣鬼王一路狂奔,紧随身畔跟着的青衣槐妖喋喋不休。   安槐找到燕黎,从陆无溪那里得到掌门令牌将裴初带出寒山,安槐等在山林里做为接应,哪成想临到最后小道士偷偷摸摸的却是想一个人将裴初带走。   当然,这本就是一场相互利用,只是安槐没想到差点被反将一军的竟是自己。若不是他反应快,这会儿就该是他一个人面对那仙魔二尊了。   “前辈怎会如此想我?”   燕黎轻轻掩眸,声音里藏着点委屈,可依旧还是笑眯眯的,梨涡浅浅很是无辜,“安槐前辈实力强大,晚辈自是敬仰不已,与您分开,也只是不想给您拖后腿罢了。”   “哦?”   安槐侧过身子,歪头点了点他身后的裴初,似笑非笑,“你要走便走,带上这家伙做甚,这人欠我的酒债可还没有还清。”   裴初闻言掀了掀眼皮,他盘腿倒坐在青驴背上,风驰电掣却稳如泰山。他手里接过安槐的酒壶,慢悠悠的喝了一口,垂着眼睫,似嘲似讽,“我欠的又何止这一壶酒。”   衣袖随风飞舞,掀起遮掩不住的血腥气,鬼王沉默的喝着酒,看着这倒驰的夜色,突然轻声一笑,问起带着他一路奔逃的燕黎,“小道士,你知不知道你救的是谁?”   燕黎顿了顿,手里还攥着身后人的一截衣袖,他笑意不变,回答的好似不以为意:“燕家祖宗,鬼王莫惊春。”   燕黎下山,是为了寻找灭燕家满门的凶手。可他虽是燕家后人,却仅仅只是一个旁支外室之子,也未曾受到过燕家的善待,对燕家,他从来没有多深厚的感情。   所以对于灭了燕家满门的凶手莫惊春,燕黎从未有过怨恨,甚至更多的是一种物伤其类的怜悯和愧疚。   同样的年龄,同样的体质,却是截然不同的境遇和命运。与莫惊春同行的日子颠沛流离,所见之人心中,无不充满了恶,所到之处,也会时不时遇到围剿和追杀。   血腥,杀戮,黑暗。   那身颓丧旖丽的红衣活在一片淤泥里,风吹雨打,好像所有人都要折断他的腰肢。   只因他是纯阴之体,只因他的强大被世人定义为罪不容诛。   可他依旧活的潇洒美丽,只要一壶酒加上一道下酒菜便能满足。燕黎跟着他,一开始只是因为欣赏和愧疚,后来是对他的洒脱移不开眼,他知道他并不脆弱。   可是这朵绽放在黑夜淤泥里,看似沾染满身血腥,实际上比谁都要清濯耀眼的红莲,依旧让他想要好好保护。   小道士有幸生在光明里,担着满肩草长莺飞与清风明月,他张开双手曾想着有朝一日,定会将自己沐浴的阳光也分给这株生长在黑暗中的红莲。   却不想,对方的根扎得比自己想象中的要深,对方身处的泥潭,也要比自己以为的久远。   按照原本的剧情,反派莫惊春成了鬼王,报复完自己所有仇人后与燕黎相遇。面对与他同样的体质,却走上了与他完全不同道路的燕黎,莫惊春心中理所当然的产生了嫉恨。   他仇视燕黎,处处设计,想将小道士拖进自己一样的黑暗里,甚至想如曾经的邪修一样将其炼化成自己的同类。   但最后,都被跟在燕黎身边的书生阻止。而原剧情里那位不知来历,偏能克制世间的一切阴气,尤其擅长对付阴物恶鬼的主角攻,便是安槐。   那位性格木讷的蓝衣书生,实际上乃是妖王的化身。   裴初视线一抬,青衣槐妖御风而行,风吹猎猎,青衣与红衣摩挲在一起,好似槐叶与棠花。裴初喝了一口酒,再次掩下眼底的复杂。   其实与燕黎一样,曾经的燕深对燕家也并无好感。当初他有意算计纵容,本以为在燕深死后,燕家会遭到清算牵连,却没想江送雪到底顾及旧情,出面护住了燕家血脉,从而有了现在的燕黎。   世事轮回,终成因果。   裴初想着这些,想着原本该是结成眷侣,却结局絮果的楼相见与江送雪,嘴里的酒忽而变得苦涩起来。   一时之间,裴初竟是不知,他再次回到这个世界的原因,究竟是因为所谓的剧情,还是这早已注定的因果。   ***   鬼王降生,妖王出世。   陆无溪收起手中的罗盘,一连几卦算出的结果,让他脸色煞白。他从阴影中走出来时,正好看见燕黎带走裴初,楼相见在夜色下慢慢收回了手。   他远远看着那人的背影转瞬即逝,红衣艳艳,与曾经一袭冷峻的黑衣截然不同。   当年一场大火被烧毁的朝阳峰尚且离得他们不远,曾经的朝阳峰峰主,死而复生,重回故地,却早已物似人非。   强大的妖气冲天而起,九华仙宗的人自然有所察觉,只是还未清楚发生了何事,又听人回禀起山脚下隐匿了一群魔族整装待发。   陆无溪握紧手中的拂尘,望着底下一众探寻的看着自己的峰主长老,到底选择了出面。   江送雪六百年没出寒山,楼相见也自朝阳峰后,再未踏入九华仙宗一步。而今这俩嫡亲的师兄弟重聚于师门,为的不过从前的一个旧人。   陆无溪当年亲眼见证过楼江二人与燕深的纠葛,从年少师门到后来的仙魔大战,他也曾想过若是当初哪一步没有走错,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三人皆是世间翘楚,他们若是从始至终都留在九华仙宗风雨同舟,或许当是一副别样的风景。   可惜世事从来没有如果,陆无溪到最后看到的终是几人背道而驰,燕深因执念而死,魔尊和仙尊却因燕深而自困囹圄,已至入魔。   陆无溪叹了一口气,心中忧虑的是自己的小徒弟如今竟也卷入漩涡。此刻走出来,陆无溪多少是有些硬着头皮的和两人打招呼。   “大师兄,楼师弟。”   江送雪神色不动,单手负后,白衣如雪,银眸如霜,他沉默不语的看了一眼陆无溪。与上次在寒山相比,这一眼冷静得多,可陆无溪也知道那里面压抑着风波。   江送雪似乎很清楚陆无溪出来想要说的话,掌门算术他不会不知,鬼王降世带来的影响仙尊也很明白,如今再加上一个立场混乱的妖王,以及楼相见……   白衣仙尊轻轻掩眸,身后的掌心虚握,只道:“我若护他,该当如何?”   楼相见回了一下头,月色下,陆无溪攥紧拂尘,张了张嘴,半响,他缓缓摇头——   “死劫。” 第145章 回穿仙侠·二十四   莫惊春的通缉令至今仍是在的,哪怕传言中,他已经与魔尊结成道侣。然而莫惊春此前杀人灭门之事,以及他鬼王身份的暴露,依旧在修真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更何况,事到如今,其中的暗流涌动又何止于此。   春夏之际,正值多雨,长街的石板被雨水浸得光滑透亮,映着街上来来往往的影子。燕黎和自家祖宗并肩走在其中,牵着青驴,打着一把澄黄的油纸伞。   安槐走在一畔,头上叩着裴初的斗笠,他颇为闲散的看着这春雨人间,跟着裴初转身拐进一家酒馆。经营酒馆的是一个俏丽的女修士,这会儿门店冷清,听见有人推门打着呵欠抬了一下头。   正想告诉他们白天酒馆并不营业,便见进来的几人缓缓收起纸伞,摘下斗笠,其中那一身红衣笑意清浅的开了口,“庚午林下的那壶酒,应当能挖出来了。”   女子掩唇打呵欠的手猛地一顿,心脏漏跳了一拍,她目光一抬,仔细打量着少年那张如寒梅般苍白艳丽,却过于陌生的脸。微微皱眉后,到底没有说什么,柔荑一指便让他们去了后院的竹林。   “元婴期的修士,竟也甘愿在这里做一个买酒的?”安槐来到竹亭,随手将斗笠放在一边,带着几分好奇的问道。   “人各有志。”   裴初漫不经心的答了一句,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却不想有人比他快了一步。灰衣小道士坐在一旁,提起桌上的茶壶为他倒了一杯茶水。   外面下着细雨,清风微凉,小道士奔波了一夜,神色倒也不见疲惫,他将茶杯提至裴初面前,在鬼王的目光中,弯了弯眉眼,笑容朗朗,“老祖宗,请喝茶。”   他说的熟稔而自然,看似尊敬实则调侃,眼睛弯弯的,还是当初遇见时那般没心没肺。茶雾袅袅,红衣袖下苍白的指尖接过那盏茶杯。   安槐饶有兴趣看着这对颇有意思的祖宗与后人,慢慢的从袖中捻出一捧槐花开始喂鱼。碎花抖进鱼塘,槐妖看着池里那几只金色的锦鲤有些凶猛的开始争食,不由得眯眼笑了起来。   人性本恶,只要心中有欲,就连灵智未开的妖兽也是一样的。   这么想着,安槐又抓出一把槐花递给了燕黎,他声音清悦婉转,低沉引诱,“小道士,我说过帮你实现一个愿望,可有想好?”   “嗯……”   燕黎假装沉吟的接过那捧槐花,他并没有像安槐那样一点一点的将槐花捻落进池塘,而是覆手一倾,槐花簌簌散在水中,“不若等我祖宗的那壶酒挖出来,安槐前辈便将它让给晚辈,可好?”   水波漾漾,小道士忽而抬头,一脸真诚。   “小道士不说实话。”   青衣槐妖靠在凉亭边上轻声一笑,柳叶眉丹凤眼,眸光流转,极具风情。他伸手一牵,牵过裴初的头发,清凉如锻的发丝被他把玩在手中,“我等了这么久的一壶酒,可不是你说让,便能让的。”   ***   妖界封闭,与世无争。从前裴初每次受伤却不想让别人知道,亦或是走完剧情想喘一口气的时候,便会来到此处躲会儿清静。   顺便见一见那个向他讨过一杯酒,又赠了他两片槐叶的妖王。哪怕他清楚,对方实际上并没有怀揣什么好意。   但裴初每次来还是会带上几壶酒,安槐每次也会与他讨酒,一来二去,两人反倒成了酒搭子。   安槐曾看他坚持不懈的遍寻妖界五十年,找到那株含光草,那时他不知他是为了何人,也没兴趣知道。   纵使两人喝酒闲聊,但是裴初对于自己在外的谋划以及每次受伤的原因从不提及。   他不说,安槐便也不问。   妖王向来是个独善其身的性子,对世间生灵也从来都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他视苍生如草芥,在诱使他人心中欲望,从而激发出人们内心恶念的时候,看过了太多贪嗔痴恨,作茧自缚的故事。   他吞噬着这些故事里的灵魂,也难以对故事中的人物共情。   但总是很少说自己事情的裴初,偶尔也会给这位妖王讲些其他人间的故事下酒,有这个世界的,也有裴初曾经所经历过的世界。   他说的闲散,没什么浪漫,然而故事中的别样和昳丽,偶尔也会让这位不出世的妖王听得意兴盎然。   酒醉微醺,安槐间或低头时会看见树影婆娑间,那身黑衣坐在草芥之上,提着酒杯浅酌慢饮,望着那近在眼前的山川明月,发出安槐难以理解的低喃。   他总想若是有朝一日,能放下一切,不受拘束的做一游历山水的江湖散人,也是极好。   安槐从来不清楚他到底是受着什么拘束,他看他胸无大志,心中除了清风明月别无所图,安槐觊觎着他的灵魂却始终无法找到他的破绽,可偏偏这人又能将整个世间搅得腥风血雨。   仙魔大战最激烈的时候,裴初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找安槐,但偶尔会有其他误闯妖林的修士,带来一些有关燕深的传闻。   大多都是些燕深在外所做的恶事,什么囚禁师兄,毁其双目,陷害同门楼相见入魔后,将其斩落幽魔渊,亦或是利用宗门,蛊惑人心,算计整个修真界掀起仙魔大战,可谓穷凶极恶,祸乱苍生。   可安槐总是听得嗤之以鼻,他漫不经心的将这些人杀死,少有的没有诱使他们贡献自己的灵魂,在他看来这些都是蠢人的灵魂。   等到燕深最后一次来妖界的时候,一身黑衣提着两坛酒,难得没受什么伤。   茂林深篁,青翠欲滴,槐树的树叶顺着风势轻轻摇曳,细碎得好似低语,如同从前许多次那样,那人轻车熟路的坐在了树下斟酒。   “这次仓促,只带了两坛白云边,下次……”   裴初说着顿了一下,清冽的酒水撞在碗中溅出些许,洒湿了他的衣袖。安槐嫌他浪费,撑手从树上下来,扶起酒坛端起了酒碗。   林下清风拂动人心,青衣槐妖似无所觉的接过燕深的话:“听你说世间有一种酒,名曰‘浮光’,若是喝醉便能寻得一场美梦,下次你便带着它来。”   腰间别着一把长刀的黑衣修士低声轻笑,端着酒碗与他轻碰。他们喝了许久,直到日出月落,密林里漫起寒凉的薄雾,衣襟上染着浸了一夜的酒香,两坛白云边空空荡荡的时候,安槐才听到他应了一声——   “好。”   可是后来,安槐等了许久,终究是没等到这一壶‘浮光’被他带来。   ***   安槐目光一瞥,裴初呷了一口温茶,庚午林的那壶酒是裴初最后一次离开妖界以后埋下的,在那之后不久,便是仙魔两道围攻朝阳峰。   裴初当时没料想到自己会失约,多少有些遗憾这壶酒大概要被埋没。而现在,这坛被遗忘六百年的酒到底重见了天日。   酒被挖出来到时候是那位女修亲自带来的,她视线在亭中一扫,最后落在那身红衣身上。但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抬起手将犹带着新泥的酒坛一抛,便打着呵欠回去了。   裴初将酒坛接在手里,正红的封条上,还能歪七扭八的看见上面写着‘峰主留’三个字。   这世间会正正经经称呼燕深一声‘峰主’的,只有曾经朝阳峰执刑司的弟子,可当年那场大火,将所有的一切烧得灰飞烟灭的时候,这位朝阳峰峰主身边早已是众叛亲离,空无一人了。   “这字瞧着真丑。”   安槐从裴初手里拿过酒壶,没怎么客气的揭开封条扔在一边,酒坛被打开,清冽的酒香飘飘荡荡的逸散开来,还没喝便使人觉得已醉三分。   安槐翻开酒碗,替自己和故人一人一杯斟满了酒,裴初端起酒碗,两人轻碰,波纹荡开,映着碧空如洗,竹影清清。   浮光掠影,恍似从前。   青衣槐妖长发束着一根木枝,他提着酒杯仰头饮尽,凤眸微眯,姿韵风流,“一人喝酒无趣,两人正好。”   从前燕深还在世的时候安槐从未承认两人是朋友,顶多就是两个互不相干的酒搭子。   可是后来,这天地茫茫,安槐再也找不到那个黑衣恣睢,会找他喝酒闲聊的人了。   于是立誓永不出妖界的妖王,用自己的一截枯木化作分身,遍寻人间只为寻找一个旧人。   风尘仆仆的蓝衣书生跋山涉水,从此看过无数锦秀壮丽的山川奇景,见过数百年的人世繁华,海清河晏,也算是替某人走了一遭江湖游历。   而谁又知道,如果裴初当年没有结识安槐,没有那数次前往妖林的相交共饮,那是否又会有妖王一截枯枝化作的谷风,离开妖界,浪迹人间,有这六百年后的因果?   裴初轻轻掩眸,酒液划过喉咙,这酒烈,小道士方才信口开河,实际上酒量并不好,这会儿闻着味便觉得有些晕乎,只能头昏脑胀的看着两人。   少年身上有些凉,墨发披肩,肤色苍白,一身阴煞的鬼气与血腥味犹重,他喝完酒后放下酒碗,“酒约兑现,我该走了。”   “走?去哪儿?”   安槐不以为意,拎着酒坛再添新酒,他抬头嗅着少年身上的鬼气笑了笑,“我妖界之大,莫还容不下你?”   “你若觉得这人间没什么好待的,喝完这壶酒便同我走吧。谷风替我集了六百年的佳酿,够你喝的了。”   “燕深……于我而言,你只有与这壶酒回到妖界,才不算失信。” 第146章 回穿仙侠·二十五   江送雪找到裴初的时候,他并没有离开酒馆。庭院空荡,凉风渐起,那一身如血的红衣坐在凉阶上赏月,他住了下来,好像在刻意等着谁的到来。   白衣仙尊落进小院的时候,裴初喝了一口冷酒,他不知在这里喝了多久了,只他一个人,安槐和燕黎并没有来打扰。   那坛埋了六百年的浮光后劲十足,槐妖喝了一坛,这会儿独自赴了梦。小道士更不用多说,闻着酒味便晕乎乎的被裴初塞进了厢房。   裴初喝得不多,他要等人。他目光轻抬间,看着白衣仙尊缓步走近,掀起衣袍坐在了他身边。   江送雪从他手边提起一个酒杯,那是裴初早就备下的,但此刻还是有些意外。江送雪是不喝酒的,从修行到现在,他自律的好似没有七情六欲,但他现在却是端起了酒杯,浅浅的抿了一口后,一饮而尽。   裴初倚在廊边笑了一声,这酒自然不是浮光,只是普通的灵酒,度数不高,味道辛辣,江送雪入喉后皱了皱眉,说不清是喜欢还是讨厌。   他一身清寂淡漠,不染凡尘,可事实上,他早已不是从前无欲无求的谪仙。   白衣仙尊手指摩挲了一下青瓷杯壁,一双银灰色的眼眸轻抬,看向了面前的红衣。他墨发披肩,肤色苍白,一身阴煞的鬼气与血腥味犹重,早已不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活人。   “燕深……你可怨我。”   寒山时他目不能视,看不见燕深每一次恶语相向的背后,靠在山洞的疲惫。他总担心他嫉恨同门,可是不知幽魔渊里也是他护住了楼相见。   从前的燕深孤僻乖张,形单影只,江送雪从不知道原来他是喜欢喝酒的。他总说他戾气太重,却从未见过他醉后轻语,襟怀洒落的模样。   他说他入了怔,可事实上入怔的只有自己。   好似风雪里遗落的月光,白衣仙尊罕见的露出一抹轻微的笑,凄清苦涩,沉默寂然。   他没等裴初的回答,手指轻抬,酒壶飘起又在他酒杯里斟满了酒,他自问自答道:“你该是怨我的。”   江送雪总担心他嫉恨同门,行事偏激走错了路,可他忽而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认清过燕深。   往事种种被揭开,越是深看,便越是觉得,这实在是一个很复杂的人。就像燕黎跟在莫惊春身边时,看虽他杀人无数,却从为滥杀无辜,身为鬼王,也并没有传说中的穷凶极恶,罪不容诛。   时正时邪,亦善亦恶,总是让人难以辨清,江送雪想或许曾经,他确实是有机会将他拉回来的。   白衣仙尊颜容如玉,恰似皑皑霜雪般清冷皎洁,又似黑夜流水般沉静动人。前尘种种,已然不可重来,可这一缕孤魂万幸重回这世间,他又如何舍得放手?   想起陆无溪的那句谶语,江送雪那双银灰色的眼眸中光影沉浮,静静的凝视着眼前的红衣,他轻声道:“燕深……”   “是师兄错了,师兄带你回去,可好?”   善也好,恶也罢,当年那场大火他眼睁睁的看着他陨落。事到如今,江送雪最怕的不过他重蹈覆辙。   “回去?回哪儿?”   月上中庭,那身红衣静悄悄的铺陈在石阶之上,裴初眼睫一眨,似乎有些被江送雪这句话逗笑。   他咽下一杯酒,放下酒杯,再度斟满,白日里他和安槐喝的没醉,这会儿自酌自饮,反倒似醉语轻喃,“大师兄……”   江送雪忽而一怔,一时有些分不清,这一声‘大师兄’是心魔带给他的幻觉,还是真的出自眼前人之口。   曾经登仙梯上,燕深满心期待江送雪能成为自己的大师兄,后来入了寒山,燕深说江送雪永远不会成为自己真正的大师兄。   直到楼相见带他离开,将江送雪打作叛徒的燕深,再也没唤过这一声师兄。   然而此时此刻,少年眉眼低垂,讽刺而又倦懒:“你是让我回寒山,做一辈子的囚徒,还是说九华仙宗真那么大度,容我做回朝阳峰的峰主?”   他轻声一笑,拂了拂衣袖,一副年少艳丽的面容,声音却是低沉若渊,“可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会和你回去?”   他手一松,杯盏碎了一地,酒液绽出莲花。江送雪眼睫一颤,一颗心随着他的话,一点点的变冷变沉,好像坠了千斤重。   竹影拂阶,尘埃不起,清风穿池,汨水无声*。   一片静谧的夜色里,江送雪忽而伸手,衣袖打翻了酒瓶,将他的衣袖与裴初的袍角洇湿一片。鬼王被仙尊按在台阶上,不以为意的歪了歪头。   江送雪眉痕蹙起,长睫微颤的拂了拂少年的脸,“燕深……听话,好么……听话。”   他声音沙哑,冷清,却似含着什么难以压抑的情欲和悲痛。   他一眨眼,眼前的红衣与曾经那一身孤执的黑衣,模样几乎重叠,他分不清此刻到底是心魔在撩拨着他的理智,还是燕深在摧毁他的清醒。   【师兄……】   【大师兄……】   【江送雪。】   一身黑衣的燕深,好似按住了他的肩,在他耳边轻言惑语,心魔的目光望着台阶上的裴初,他告诉江送雪说:“将他占为己有。”   江送雪指尖很冷,就像寒山上积年不化的风雪。可是这风雪触及少年,好似轻而易举的便被融化,化成缠绵的春水。银灰色眼眸深深映着少年的脸,好似风雪里遗落的月光,凄清……惆怅。   曾经,江送雪亲眼看着燕深一步步走到无路回头,走到魂飞魄散。如今他死而复生,江送雪失而复得,仙尊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将他拉回正轨,护他一个平安顺遂的人生。   然而……   眼前的少年突然轻笑出声,笑声越来越清脆,也越来越讽刺,他的胸腔震颤,肩膀在抖,捂着肚子好像听见了什么十足可笑的笑话。   “大师兄……你真虚伪。”   他伸出手指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花,顺便撇开了江送雪带着寒意的手掌。   他轻轻抬头,目光不知是看向了天上明月,还是江送雪身边那道旁人无法看见的虚影,他嘴角一扯,轻轻开合,“修道忘情的仙尊,原来也会生出心魔?”   “更没想到……师兄的心魔,竟会是我?” 第147章 回穿仙侠·二十六   江送雪的心魔是燕深,曾经的那一身黑衣风姿卓绝,被他深深藏在了心里。可自燕深死后神魂覆灭,天地间再无处能寻他的身影,于是思念化作心魔。   江送雪从前不懂情,等到真正懂得时已然失去,于是因情生魔,相思入骨。   被裴初撇开的江送雪轻轻咳了一声,气血翻涌,喉头哽动,唇色被染成殷红。他向来颜如白雪,清冷自持,此刻那点红在他身上显得如此迥异突兀,好似是一片常年寡淡的冰雪,终究被上了颜色。   心魔是燕深的样貌,形态与曾经的燕深别无二差,他缓缓走近,攀住了裴初的肩,月色下他的身影似虚似实,头一次在裴初面前展现了自己的全貌。   这是一种很稀奇的体验,裴初微微侧头,有些慵懒的打量着他。黑衣俊朗,丰神如玉,身穿执刑司的弟子服,与他曾经一模一样的面容,性情却是天差地别。   “找到你了。”   他嘴角一扯勾着笑,偏执的神色倒是与曾经的燕深极像。他旋身绕到裴初的身后,指尖划过他的喉结与下颔,心魔的举止比江送雪放浪得多,带着毫不掩饰的露骨。   他本就诞生于江送雪心中对燕深的思念,思念到了极致便有了欲,越是压抑欲望越深,他曾经无时无刻不在撩拨着江送雪的沉堕,妄想将仙尊取而代之。   而如今遇到燕深,他的执念反而更深。   唇畔亲昵的擦过裴初的耳发,黑衣心魔在他耳边呵气清吟,“天地昭昭,以汝为镜。”   “我们合该融为一体的,不是吗?”   他揽着裴初,不知道揽的是欲,是念,还是自己。这一幕在月色下甚是荒唐,可白衣仙尊一动不动,沉默的看着眼前的景色,往日里总是会刻意压制心魔的仙尊,这一次像是选择了纵容。   裴初转回了头,他一身红衣似血,墨发在清风中微扬,他嘴角还噙着一抹讽刺的笑,伸手一拉,就将心魔拉到了身前。他轻轻捏起心魔的下巴,抬起他的脸仔仔细细的打量。   “原来在大师兄心里,我当是这副模样……”   他声音里有些怅惘,又有些自嘲。   于曾经的燕深而言,江送雪是他心中一片凛傲高洁,从始至终都无法触及的孤雪。他仰慕,渴望,憧憬,爱戴,偏执的想要得到的他怜惜和眷顾。   他曾因此嫉恨被江送雪选做师弟的楼相见,对当年登仙梯上被他拒绝的事情耿耿于怀。   江送雪维护楼相见,对燕深处处苛责管束,他想纠其心性,想将对方拉回正道,不想最终却是将他越推越远。燕深求不得,触不及,于是他在秘境里设计楼相见,又诬陷江送雪落罪寒山,那片高洁孤雪被他亲手拽进泥潭,困至囹圄。   可他后来和楼相见走了,燕深行事便也越来越偏激无所顾忌。在最后楼相见与江送雪联手对付他时,燕深终至疯魔,破釜沉舟的想要将两人斩草除根。   可最终……还是只有他自己死在了那场大火。   而如今,死而复生的燕深面对生了心魔的江送雪,只觉得世事如此可笑。   曾经的燕深对江送雪孺慕至深,到头来死过一次才发现……修道忘情的仙尊竟会因为自己,因情入魔。   只是错过了的,终究是错过了。   黑衣心魔望着裴初,勾唇笑着,好似曾经的朝阳峰弟子琼枝玉树,挽刀回首于山间的模样。   “可惜与我并不相像。”   裴初抬袖一挥,心魔被他从身上挥开,在回到江送雪身边时,又如黑雾一般,轻轻消散。   江送雪敛了敛眸,他容色苍白透明,唇角沾着一点血,月光镀在他身上,留下一层寒冷的光晕,他再次开口时清澈的声音显出几分暗哑,“无妨。”   “只要你同我回去。”   他轻轻抬眼,一只眼眸是银色,一只眼眸却染成了黑。他捲起手掌掩在唇畔轻咳,周围银霜遍染,他一只手置于阶前期身而上,轻而易举的将鬼王困于方寸之间。   仙尊的威严压了下来,那身红衣像是开在茫茫白雪中的唯一一棵朱艳寒梅。仙尊侧头吻了□□王的眼角,就好像寒凉的冰雪落入梅花。   他轻轻捧着少年的脸,又印上了他的唇,虔诚,珍惜,隐忍着自己的清醒。   血色点在了少年的唇角,江送雪克制着指尖的轻颤。   裴初面对江送雪的心魔,无疑是在面对仙尊心中对自己的情。这次回来,裴初知道,有些事情终究是和他从前所以为的不一样的。   无论是楼相见,还是江送雪,而江送雪到底是要比楼相见更加克制隐忍,许多事情埋藏在心里,日积月累熬成了无药可医的心病。   燕深是他的病因,亦是他的药引。   两人的呼吸近在咫尺,裴初在江送雪的掌心中抬头,他没有躲,可也不见什么动情。他的眉眼冷冷淡淡,如同拢着星月沉入古井。   江送雪默然的将手移到少年脑后,缱绻的揉了揉他的发顶,“这一次,师兄护你。”   这个动作是从前燕深不敢想的,这句话也是从前燕深不敢盼的。裴初侧过头,半响,从喉咙里哼出一声笑。   “可我不需要了……”   他嗓音倦哑,似嘲非嘲,似悲非悲,“师兄……我不需要了啊。”   他骤然出手,握住江送雪的手腕将他反压在地,漆黑的鬼影层层叠叠的缠了上来,绕住了仙尊肩膀和腰身,那身白衣逶迤在地。   裴初半膝蹲在江送雪的身前,一只手拽着他的手腕,一只手压在仙尊的耳畔。江送雪抬眸间看见他垂落的发丝,红衣如血,他逆着月光,一双眼眸隐在阴影中让人看不透里面的情绪。   少年嘴角还沾着江送雪的血,他毫不在意的抬手用指尖抹掉,苍白的指尖上染着一点殷红,裴初声音冷漠:“江送雪,你以为我回来是为了什么?”   “苟且偷生,余情未了?”   “呵。”他微微掩眸,冷哼了一声,挑起唇角笑得讽刺,“朝阳峰上的那场大火,我可是一直记得的。”   “这天下苍生,有诸多欠我的。”   “我总要一点一点的讨回来。”   “你说是吗?”   “楼相见。”   裴初抬头,看着阴影里,一身黑衣缓缓而至,黑莲契印带来的疼痛,让他轻轻捲了捲手指。 第148章 回穿仙侠·二十七   眼前的场面瞧着不足以算得上清白,楼相见走过来的时候,红衣鬼王单膝按在仙尊的身上,漆黑的鬼影层层叠叠的缠绕着那身白衣,从肩膀,腰身到手腕。   向来清冷禁欲,白璧无瑕的仙尊被狼狈纠缠,在这片夜色中显出一片旖旎浪荡的风情。又或者,仙尊方才忍不住动情的那一吻,本就是暧昧的。   魔尊身量高,明亮的月色更是将他的影子拉的纤细长挑。他从竹林里缓缓现身,手掌落在腰间的刀柄上,望着面前的两人笑意慵沉,语气缓慢:“不知大师兄和本尊的道侣,是想要做些什么?”   过去的燕深对江送雪情深意重,纵使真的余情未了,也不算稀奇。更何况大师兄对燕深亦是有情,楼相见也知道自己在燕深心里的地位,或许从来没有比得过江送雪。   可那又如何?   他侧着身子倚在栏杆上,目光一扫打量着此刻台阶上的二人,这副场景莫名有种像是被捉奸的既视感,裴初抬了抬眼,黑莲契印灼烧着胸口,狠戾得似乎要烫伤他的神魂。   楼相见衣襟下那朵黑莲同样若隐若现,生长在那条刀疤上,神魂勾连,是为道侣,恨与爱都镌刻在了心头。   曾经因为江送雪,燕深一而再,再而三的与楼相见争锋相对。后来不止是因为江送雪,成了魔尊的楼相见也时时刻刻想着向燕深复仇。   竹影深深,月光浮动。   三人之间纠葛的业债,即使是到这一世,也不算理清。裴初偏过头,轻轻一笑慢悠悠的松开了手。如同六百年前一样,燕深始终一意孤行,不肯回头。   江送雪听着裴初的话,眼眸微敛,呼吸沉重,他手腕一转,缠绕在身上的黑影被冰雪寒气逼散。只是厉鬼凶猛,寻常人早该被这些恶鬼吸食吞噬,化为枯骨,即使是江送雪也避不可免的在肌肤上被烙下黑痕。   地上散落着酒杯,被打翻的酒瓶翻滚在台阶上,剩下的酒液一点一点的从瓶口滴落。楼相见脚辗着酒瓶将它扶正,手掌按着刀,眉目轻抬的看了一眼裴初,“你我之间的合欢酒还没喝,怎得跑来和师兄饮酒?”   他声音淡淡,稍稍起身,手一挥便挥干了裴初袍角被洇湿的酒渍。他好像没看见江送雪冷沉的面色和明显不对劲的双眸,手掌松开刀柄,握住了裴初的手腕。   刀是旧刀,人是旧人。   裴初被楼相见拽到身边,干脆掀起衣袍倚在凭栏上坐了下来。他听着楼相见的话有些好笑,手肘落在膝盖上,少年掌根撑着下巴的侧头看他。   他的下颔线并不算柔和,明艳到有些锋锐,他的胸腔震了震,说不清是嘲笑还是感叹的开了口,“我从前总以为你恨不得让我死。”   他从走廊边折下一根兰草,含在嘴里嚼了嚼,嚼出点清香和苦涩,他眯了眯眼,声音有些嗤笑:“哪成想,魔尊竟然是个痴情人。”   这话说来委实有些可笑,不管是在世人眼里,还是他们自己眼中,燕深与楼相见无疑是一对死敌。从年少师门时的针尖对麦芒,到后来大战的不死不休,他们彼此憎恨,好几次都是险象环生。   却不想楼相见一直都喜欢着燕深,哪怕当年恩怨再深,心中再恨,楼相见都知道在每次出鞘即斩的交锋里,燕深始终是他藏在心里,无法忘却,无法避免的一抹红尘。   “那你呢?”   魔尊有着一副金相玉质的长相,眉如翠宇,腰若束素,嘴角有一颗不起眼的小痣,笑起来好似谦谦君子。   只是他额心的天魔印和幽深暗红的眼眸,无不在彰显着他并不是表面那样温隽无害,相反的,十足的霸道狠戾。   他低垂着眉眼,笑问着如今的鬼王,“当初幽魔渊下,又为何救我?”   从前的楼相见,又何尝不是以为燕深从始至终都是想将自己置之死地的。   幽魔渊上的那一刀太过狰狞无情,楼相见恨了这么久,到头来却发现,他能在幽魔渊里有惊无险的活下来,也不过有他在自己身后,那一程默默无声的保驾护航。   裴初顿了顿,漫不经心的吐出了嘴里的兰草,没人能保证剧情的每一步都能走得毫无偏差。   就像江送雪失明,就像裴初当年将楼相见亲手斩落幽魔渊。那时不知是他出手太狠,还是楼相见确实心如死灰,他重伤濒死昏迷之际险些真的命丧黄泉。   千钧一发的时候,裴初到底是跳下了幽魔渊护住他平安无事的醒来。   少年掩了掩眸,他今晚喝了酒,多多少少带着点醉意,眼睫开合间敛着朦胧的水光,嘴角的弧度却显得无趣又漠然,“大抵那时我还是不够心狠。”   楼相见指尖动了动,这个回答无疑是不能让人满意的,可楼相见也并不在乎。他早就习惯了彼此间的争锋相对,也从不指望自己在燕深心里能占据多重的地位。   他们从来都是在厮杀与血腥中了解彼此,敬重彼此,惺惺相惜,水乳交融。   他唇角微扬叹了一口气,修长手指抬起少年的下巴,摩挲着他的喉结。月光如泻,只照亮着鬼王的袍角,走廊上裴初倚着栏杆,半身匿在楼相见的阴影里。   不同于江送雪的后知后觉,一朝反噬,画地成牢。   楼相见在过去六百年漫长的时光里,不会刻意去回想燕深曾经的模样。他在他的记忆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一身黑衣,浅淡虚渺,却又挥之不去。   也只有拿着这把鸣雁刀的时候,才能多少转移一点他的注意力,让他不会去沉湎于那段仇恨痛苦而又过于荒唐的过往。   “所以啊,燕深……”   黑衣魔尊手掌摩挲着少年的脸颊,别开他的黑发,闲散的眉目里藏着温柔与偏执,笑音低沉,郑重缓慢——   “和你结为道侣,才是我对你最狠的报复。”   纵今生漫长,前途道远,踏遍碧落黄泉,也要与君死生与共,纠缠不休。   天地间忽而变成一片银装素裹,一身白衣的仙尊轻咳两声,凛若冰霜的抬了抬头。   他心魔执念已深,一只眼眸黑沉得不透光,可依旧还在克制着保持着自己的清醒,他握着手中的剑挽在身侧,声音轻缓而又不容拒绝的开了口。   “燕深与我,会回寒山。”   楼相见偏了偏头,刚才的剑锋擦着他的手腕将他逼开,让他不得已退离了鬼王身边。黑衣魔尊眯了眯眼,语意轻嘲,“怎么,大师兄是想横刀夺爱?”   黑莲契印已结,江送雪终究是晚了一步,再想插足,已是名不正,亦言不顺。   “非自愿而结的魂契,如何能称作道侣?”江送雪清冷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眉若冷霜,寸步不让。   寒意侵袭着月色,池水宁谧,晚风料峭,头顶的明月在无声凝视,从前世到今生依旧纠葛在三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和业债。   裴初低低的笑了两声,笑得很清,很脆,他靠在栏杆上,用掌根揉了揉眼角,泪花再次湿润了他眼眶。他脚下踩着寒霜,身畔站着黑衣,目光从江送雪,扫到楼相见。   半响,他慢慢的站起身,他一身红衣清艳窈窕,立在天地之间,俯仰是黑夜,遍地是银霜,而那袭红衣恰似人间旖旎的一个惊鸿客。   漆黑的鬼影从他身上漫了出来,飘飘散散的前往了各地宗门,与魔界,衣袖蹁跹,墨发飞舞,他回头看着两人轻声笑道,“我说过了啊……”   “我回来是讨债的。”   当年朝阳峰那场大火,燕深被逼死,那时候没人知道燕深在幽魔渊里护过楼相见,也没人知道,他为江送雪默不作声寻了五十年的含光草。   楼相见曾说要让燕深欠他的一点一点的还回来,可实际上裴初早已不欠两人什么了。从前恩怨,于燕深而言,是往日云烟,也是情断义绝。   可楼相见说的也没错,这世间有诸多欠他,他总要一点一点讨回来。   *   “说到底,当年燕深死的确实是亏。”   安槐早已醒来,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有些无聊的和小道士讲起来当年仙魔大战的事情。他似乎并没有做什么好梦,等看到外面铺天盖地的鬼影之时,心情才有了稍稍的好转。   燕黎就坐在他旁边,两人不知聊了多久,笑眯眯跑过来的少年,这会儿有些沉默的看着这一幕恐怖离奇的景象。   燕黎心思细腻,善于观察,看待问题的角度,与常人相比总是有些离经叛道,就像之前和莫惊春同游,哪怕他凶名在外,可燕黎也能察觉到这背后,少年令人向往的温柔。   这样的人洒脱磊落,或许危险亦又原则。如此,他又怎会是传说中那般的穷凶极恶,他若真这般恶,又何至于让这么多人念念不忘。   当年仙魔大战,燕深看似行事偏激,算计了整个修真界,一意孤行的与世间为敌。然实际上,若没有燕深铲除了魔界大半的上古邪魔,又如何奠定这修真界六百年的和平安宁。   他在仙魔大战里,有过亦有功,是真正的有所作为,可是这世间却偏偏总有许多人,想要逼死他。 第149章 回穿仙侠·二十八   安槐向来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在恶鬼遮天蔽日,天地间陷入极夜的时候,便已经知道燕深做好了选择。   他心中轻轻一笑,长袖轻甩,隔着院落,枝繁叶茂的槐树如同一把高擎广阔的绿伞迎风而长,窗影灯深,磷火青青,百鬼夜行,魂声喑喑。   裴初抬头一望,暗夜中他红衣似血,覆手间怨鬼滋生,冤魂如海。不过片刻,从酒馆弥漫到整个仙城,阴气森森,犹如一座冥界鬼城。   鬼王降生,于天下苍生而言本就是一场浩劫,更何况,如今鬼王还是六百年前的燕深。   他身上背着十万恶鬼,如同十万阴兵,在纯阴体质的蕴养下,不断滋生壮大。然万鬼附身,于鬼王本身而言,亦是一种侵蚀和隐患。   之前在寒山,江送雪想要为裴初封印身上的鬼气,即使他也知道这不过治标不治本。江送雪做不到看着鬼王为祸苍生,也做不到看着燕深孤执决绝,再次坠入深渊。   他手掌开合握紧手中的剑,于一片鬼魅纵横中,一身白衣胜雪,俊秀的脸庞尽是清冷,略带一些憔悴,整个人犹如高高在上的皎月,令人不由自主的产生一丝敬畏。   “燕深,莫要执迷不悟。”   他眉眼间若淡然沉淀,又似藏着一点悲哀,犹如从前总是站在燕深面前的那位大师兄,威严,劝诫,冷漠的话语背后流露的却是爱护和挽留。   燕深从前并不知道,如今知道了,也要不起。他撇过头,无所谓的一哂,正好对上楼相见那双阴晴不定的眼眸。   那双眼眸眸光潋潋幽光沉浮,过于沉重的情愫淌淌流转于眸底,繁复细微,难窥毫发。裴初的指尖好似被烫到般捲了捲,却又不动声色的敛进袖中。   “向来缘浅,奈何情深。”   一身青衣的槐妖不知什么时候坐在树干上,他低头打量着后院中的三人,好似一个旁观者点评剧中人,嘴里说着风凉话,却偏偏一针见血。   楼相见微微蹙眉,神情不太友善看向树上的槐妖,他嘴角扯出一个笑,语气低沉凛然,“妖王既然一向明哲保身,话还是少些的好。”   青衣槐妖从一开始便不怀好意,无论是先前托盘而出的真相,还是现在冷嘲热讽的看热闹,他的把戏甚至拙劣到不太将楼相见和江送雪放在眼里。   楼相见和江送雪是过去的旧人,就如同曾经落了半生的雨和雪。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燕深始终的选择站在两人的对立面,魔尊和仙尊好似依旧没有走出过去的悲哀。   周围百里的草木触鬼即枯,唯有那棵槐树在这片阴煞鬼气中生长得越发根深叶茂,郁郁芊芊。   鬼槐相生,坐在树上的青衣槐妖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不知在笑他们的作茧自缚,还是在笑他们的当局者迷。他目光下落,与树下那身散漫的红衣相视而望,就如同看着很多年前站在树底下的黑衣刀客,一壶酒,两片槐叶,以此结缘。   树影翠微,红衣轻颓。   裴初今夜留在酒馆摆了一壶酒,本也就是在等着楼相见和江送雪的到来。安槐向来笑话燕深蠢,无欲无求偏至疯魔,当年死的那般憋屈,如今若是还放不下,那才是真正的执迷不悟。   所幸这人从不是那般的无可救药。   这座酒馆的经营者是当年朝阳峰的旧人,在这里守了六百年,平日里默默无闻,但若说没留下什么基业是不可能的。哪怕当年变故,那人真的离开了很久很久,也还是有人会守着一些东西,不愿遗忘,时刻等候,一直铭记。   仙城变成了鬼城,这座酒馆成了风波台。   而在鬼气从这里漫出去的那一刻,整个修真界便也注定沸腾无眠,楼相见和江送雪手指动了动,几乎同时收到了魔界和宗门遇袭的消息。   裴初偏过头,似乎也有了感应,目光扫过不远处的仙尊和魔尊,轻声笑道,“你们总不会以为,我被带到幽魔渊和九华仙宗的时候,什么也做不了吧?”   他叹了一口气,稍稍抬了抬手掌,苍白的掌间是流动的鲜血,恶鬼扑食后眨眼间怨气暴涨。这副场景凄艳又诡谲,少年静静的站在树下,微微勾着唇角,一双眼眸懒懒散散缠着倦意。   “烈焰焚身的感觉其实很痛,魂飞魄散的撕裂感也并不好受。”他无起无波的述说起来,语气平淡的好似在阐述别人的故事,连带着表情都是习以为常。   可紧接着他又笑了起来,笑得很轻,很温柔,手掌一翻,垂袖间血煞弥漫,坠落的血珠在落地前便被怨鬼争先恐后的分食殆尽,漆黑的鬼影逐渐的凝成狰狞恐怖的实体。   “我本不想恨,但没理由不恨。”他的嗓音即哑又倦,眼眸轻抬,幽沉的光线透过眼睫照进他的眼里,于是更看不清他的眼底真实的情绪。   在幽魔渊和九华仙宗的时候,裴初顺手留下了记号,于是现在并不需要怎么费力,他身上的鬼魂连带着这世间诸多恶鬼都听从鬼王的命令开始围攻魔界和九华仙宗。   “弃我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他并指如剑,轻轻一斩,强大的气流携裹着那几只厉鬼猛然攻向江送雪和楼相见。   九华仙宗和幽魔渊是仙尊和魔尊的大本营,也是和燕深结怨最深的两个地方,却偏也是……魔尊和仙尊最想带他回去藏起来的地方。   过往的一切犹如一条无法跨越的亘古长河,有一人再次归来,却似乎飘零了很久,久到他们无论如何伸手,都好似无法触及。   阴风呼嚎,将几人的衣袍掀起又落下,厉鬼呼吸间袭至眼前,每一只都带着强大的怨念,没人知道这些怨念是来自厉鬼,还是鬼王的内心。   就好像当年燕深身死之时,没人知道他到底怀揣着怎样的意念,又是如何从那魂飞魄散的烈焰中活下来的。   可正是因为害怕再次失去,魔尊和仙尊才更不敢放手。   安槐看遍世间痴情爱恨,对于裴初做出的选择却是乐见其成,青色的衣袖从树上垂落,槐妖长眸微眯,指尖一点,翠叶如刀,浑水摸鱼的助起了阵。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一片黑夜里,裴初揣着衣袖低吟浅唱,转瞬间鬼影森罗,阴气更甚。了解燕深便知道,他向来是个谋而后动的性子。今夜将楼相见和江送雪调虎离山引到酒馆,发动袭击围攻幽魔渊和九华仙宗,便也预示着他要与修真界做个了断。   楼相见和江送雪在这里将他带不走,而仙尊和魔尊自然并不是那么好对付,可若执意在这里耗费时间,后门失火,只会留下更大的乱子。   一朝权衡,便是裴初做出的割舍和决裂,哪怕他心里明明知道,仙尊和魔尊对他藏了六百年的情意,却已是为时晚矣。   在这其中,还有一个小家伙的身份却是颇为尴尬。   裴初倚在树边,双手揣袖,微微侧头对着那个鬼鬼祟祟凑近后院的灰衣道袍的身影笑了一声,“小道士,是走是留,你可要想清楚了。”   燕黎是个燕家后人,也是九华仙宗的正道弟子,这院中四人,魔尊和仙尊是他的师叔师伯,而那个注定举世为敌的人,是他名正言顺的老祖宗。   他本是这个世界的主角,不该置于这片混沌的黑暗,可他眨了眨眼睛,弯着眼眸笑眯眯与那身红衣对视。少年头戴莲花冠,袍角画着墨梅,霁月清风,昳丽俊秀,可他脚下一跨,从初逢至今,始终一次次在选择与他靠近。   “老祖宗同我一家人,你在哪里,燕黎在哪里。”同样的体质,相承的血脉,一样的反骨。   纵使举世皆敌,少年也愿意跟随于他。   只是他一句‘一家人’,暗戳戳的将自己和其他人区别开来。嘴里喊着老祖宗,恰似一个小辈,举止间却颇无顾忌。   眼看着他要去拽裴初衣袖,早在之前小镇山郊上就与他有过对峙的楼相见,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他从来看不惯燕深对于别人的护佑,更何况,眼下这个局面多少和小道士出其不意在九华仙宗,将燕深劫走脱不了干系。   他心中因为裴初的算计选择有些气郁,听见小道士的话,实在没人忍不住在厉鬼纠缠中,分出一点神,指尖微弹射出一道魔气。   燕黎金丹修为,进退有度,实战和天赋都不差,也有胆子和魔尊正面刚,魔尊的暗算他不是躲不过,可他却没有躲,在临近裴初身边的时候他被击中膝盖,结结实实的摔在了裴初怀里。   红衣接住灰袍,裴初轻轻皱了皱眉头,小道士在他臂弯里抬起脸,倒也不见什么委屈,只是因为疼痛眼睫微颤,眼尾发红,嘴角却还勾着笑,找补道:“老祖宗别怪魔尊,是我不小心摔的。”   裴初:……   楼相见:……?   小兔崽子! 第150章 回穿仙侠·二十九   鬼王诞生在修真界已经不算是秘密,可那一夜鬼城生起,紧接着便是幽魔渊和九华仙宗遇袭的消息,到底使人感到了不同寻常。   世上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从那日山郊魔尊与鬼王大打出手,到后来仙尊走出寒山,本就已经被人众猜纷纭的真相,如今,不过被裴初亲手揭开了谜底。   是揭秘,也是宣战。   无论是燕深,还是莫惊春,本就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憎恨。可比起莫惊春,众人对燕深的忌惮无疑更深,六百年前他仅凭一己谋划便在仙魔大战中算计了整个修真界。   而现今,那个原以为身死魂灭,永不入轮回的人,竟然死而复生成了鬼王,一时之间,修真界没有人相信燕深不是回来复仇的。   这个问题,尤其是在楼相见和江送雪,最后被逼的不得不转身回到魔界与各宗仙门救难时,已经得到了答案。   可真要说起来……   “你好像有些操之过急。”   软榻上,青衣槐妖没骨头似的倚在案几上,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捻着酒杯,似笑非笑的看着窗梁边的那身红衣,他颇为玩味的用指尖碾着杯口转了一圈。   一夜之间与世为敌,贸然而然的选择开战,这对向来深谋远虑,步步为营的朝阳峰峰主来说,未免不太像他的作风。   裴初坐在窗梁边上,倒了一杯酒,垂下眼睑轻轻抿了一口,外面是阴风呼嚎,恶鬼遍野,整个城镇都笼罩在一片幽冥之中,不见日出。   他一身红衣,袍角轻垂,手指漫不经心的敲打着膝盖,似是在给这凄厉的魂喑伴奏。杯中的酒液漾出漪纹,倒映着他轻阖起来的眼眸。   “或许吧。”   室内放置着琉璃盏,清光皎洁,如曦似玉的照亮着这片混沌的黑暗,他稍稍偏过头,望着青衣槐妖轻声笑道,“可你说过,你会帮我的,不是吗?”   妖王违誓出界,天下攻击,从现身的那一刻起,安槐已经与鬼王站在一边。他本就是个随性所欲的性子,不在乎立场,也不在意正邪。   只期有一人饮酒做伴,纵使天下不容又有何妨?   安槐闻言唇角微勾,为他的回答笑了笑,槐妖的声音凉薄而低柔,带着一种淡雅的宁静,像是引人沉醉的春风,他的话题却是忽而一转——   “喝了浮光以后,我做了一个梦。”   ‘浮光’是修真界难得一见的灵酒,百年出得一酿,若是喝醉便能做得一场光怪陆离的好梦,传闻有幸者甚至能从梦中寻得大道。   可听安槐的语气,他并不像做了一个美梦,也没能从梦里寻得什么大道。   “梦里也有一个莫惊春。”   “可惜,他不是你。”   槐妖放下酒杯,从桌案上直起身子,一身青袍松松垮垮的落在塌上,颀身如玉,凤眼微眯,有些散漫的打量起琉璃灯下,红衣鬼王那张艳丽夺目的面容。   梦里,在人世间辗转浪迹了数百年的谷风结识了燕黎,木讷寡言的书生跟在了小道士的身边,而莫惊春同样因为纯阴之体被炼化成了鬼王。   少年暴戾,冲动,因为被辜负被陷害,而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怨恨,歇斯底里的纵容恶鬼祸乱苍生,实际却是在自取灭亡。   可梦里的安槐没有找到那个孤魂,他通过谷风的眼睛看着那个愤世嫉俗,阴狠嗜血的鬼王涂炭人间,却依旧只是孤身一人的等在妖界,等着那壶永远都不会被带来的酒。   梦里不见江送雪和楼相见,两人一个困于寒山,一个踪迹难寻。在莫惊春一次次因为忌恨陷害燕黎堕入黑暗的时候,只有谷风陪在燕黎身边。   或许他只有在这个后人身上,才能看到些曾经属于燕深的影子,而这个影子,最终成了流浪数百年后,谷风的终点和归宿。   “你说这个梦……”   “是不是很奇怪?”   既奇怪,又可悲。   青衣槐妖笑意低醇清缓,眼眸里映着那人的脸,隔着灯光似一层薄纱。裴初默不作声仰着咽喉将酒水饮尽,喉结轻巧的滚动着,他眼睫微掀,眸色幽邃,却点了点头。   “是啊,很奇怪。”   他回答的轻描淡写,可垂落的手掌却不由自主的捏紧了酒杯,安槐并没有错过这人眼中,那抹转瞬即逝恰似自嘲又似惘然的神色,但紧接着他又困倦的打了一个呵欠。   外面是漆黑的鬼影和浓雾,室内的灯光寂冷又朦胧,红衣鬼王的衣袖宛若流动的血光,他捻着酒杯泰然自若,长腿一跨,落下了窗梁。   “看来梦与现实,总是相反的。”   他轻轻说着,不以为意,可事实上这世界没有人比裴初更清楚安槐的梦境,那本是这次剧情原本该有的走向。   可裴初也发现了,这次任务的剧情其实正是他上次任务结束离开以后,才衍生出来的。   在他上次任务的原剧情里,燕家原本的结局是遭受到燕深连累,被株连夷族,燕家为虎作伥,自食恶果,江送雪和楼相见在一起后,自然也不会对燕家出手相助。   原本的燕深,从未结识安槐,便也不会有那一截枯枝化作的谷风,遍寻世间,浪迹天涯只为寻找一个故人。   裴初在这个世界走下的痕迹勾连成因果,使这个世界的剧情有了后续,如今兜兜转转却又是裴初回来成为了这次的反派莫惊春。   很难说,这到底是剧情的安排,还是命运的枷锁。   裴初垂着眼睫掩下眸里的倦懒,走到桌案前放落酒杯,正想告诉安槐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太平,让他回去养精蓄锐。   却见塌上的槐妖忽然起身凑到了眼前,两人彼此的眼眸里都倒映着对方的容颜,鬼王漆黑的眼眸深若幽潭,看不见底,青衣槐妖落在里面,越想一探究竟,越有一种沉水的窒息感。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绕过裴初脑后,解下他用来缠住发尾的红绸。黑发如瀑,在灯下散落,又被窗外的阴风吹起,裴初眼眸微侧,不知他要做什么,转过身子正准备让开,却又见他扯下自己挽在头上的木枝。   两人的发丝没了束缚,被风纠缠在了一起,扫在脖颈与脸颊上的感觉有些微痒。裴初的步子顿了一下,又被安槐挽住了发,槐妖身上带着木香与花香,混着鬼王身上的酒香与淡淡的血腥味,就好像鲜血淌过树干,槐花坠入酒碗。   不是菩提与观音,而是魑魅与魍魉。   “我见众生皆草木,唯有见你是青山。”   耳畔的气息有些温热,声线低沉悦耳带着魅惑,语调缓慢而又悠扬,安槐手里的木枝简陋,好似树上随手折下的一根枯枝,可他却用它缠住了少年的发。   梦里结局让人悲哀,可梦终究只是梦,梦里的世界也确实与如今的现实相反,至少此刻站在鬼王身边的槐妖,愿同他举世为敌,也愿与他白云载酒。   他一生寂寥凉薄,也只有和这人共饮的岁月,花开最美。   裴初抬起手,按着安槐的手腕一点点的落下,他喉头有些哽动,好半响才发出声音,“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   发带缠住发尾的时候,他的面容还带着几分柔和,如今发丝簪起,露出他的侧脸,明眸善睐艳无双,棱角中却若有若无的透着点冷厉,眼睫如羽,密不透风的遮掩住眼底的情绪。   安槐扬起唇角轻笑一声,收回手又将裴初发带绕到了自己手腕上,“无妨,我再等一等。”   等到风波定,恩怨散,长行的孤魂与槐树再相伴。 第151章 回穿仙侠·三十   门扉‘吱呀’一声被推开,抱着铺盖卷的小道士出现在门口,一双墨玉般的眼眸看着室内的二人,落在裴初身上时又如新月般弯了起来。   燕黎之前在楼相见手下受了伤,裴初把他安排在酒馆里好好休养。平日里总是个安分的,可一旦裴初不在,他便一瘸一拐的到处找,像只没安全感的小兽,只有待在自己老祖宗身边,好似才有了倚靠。   “老祖宗……我没打搅到您和安前辈谈要事吧?”   很明显并没有在谈要事的安槐,轻飘飘的瞥了一眼过去,少年薄唇浅抿,梨涡微绽,笑意盈盈。他声音里明明不见什么委屈,可在裴初看过去时,小道士睫羽不自觉的倾覆下来,宛如扇子丛般没精打采的扇不起来。   青衣槐妖似笑非笑的眯了眯眼,慢悠悠的将红绸系好,“酒意未尽,衣衫待解,小家伙你说打搅不打搅?”   他的语意暧昧,燕黎怀里抱着铺盖卷,听见安槐的话顿了顿,抬起脸躲在被子后却是一脸纯良,“可我腿疼睡不着,老祖宗能陪我说说话么?”   楼相见出手说重不重,只是魔尊的一击于金丹期的小道士而言到底是不好受。裴初心里其实清楚燕黎的伤早已好的七七八八,却也是纵容了他的到来和胡闹。   三人也都明白,小道士站在门后早已驻足。   夜色岑寂,少年一身灰衣道袍,站在这漫天森罗鬼影背景中,显得尤为孤单黯淡,格格不入。   裴初招了招手,燕黎便也乐颠颠的走了进来,安槐‘啧’了一声,有意无意的撞上小道士的视线,对方浅浅笑着,一双漆黑的眼瞳中不经意的闪过一丝深沉的黑。   却在转瞬间又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青衣槐妖唇角轻挑,哼笑一声,千百年来总是善于引诱他人心中恶念的妖王心里清楚,越是珍贵的事物,越是容易遭人觊觎,然而落在燕深身上的目光,着实多到令人困扰。   裴初先前便已经说了让安槐回去,现在燕黎过来,裴初没再开口,却是抬了抬眼眸,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安槐垂散的发丝,自如的在脑后被生着绿叶的槐枝挽了起来,叹气道,“也罢,我不与你这小辈计较。”   他这话意有所指,小道士在外驻足良久,自然也听到安槐的那一梦天机,于燕黎而言,那是他未曾参与的过去,也是他惘然不解的未来。   毕竟与曾经同燕深有着渊源的三人相比,燕黎从来算不上有优势的,他仅仅占据着一个后人的身份,可有可无。   奈何燕黎是个脸皮厚的,打相逢起便是自来熟,从前当裴初是莫惊春时便爱缠着他,如今得知裴初是自己的老祖宗,撒起娇来更不客气。   他揪着裴初袖子,低头垂着眼眸,睫毛轻颤着,像只不知所措的蝴蝶,声音很轻,带着些小心翼翼的疑惑与试探,“老祖宗,安槐前辈是生气了吗?”   裴初:“……”   安槐:“……”   安槐觉得自己后牙槽有些痒,手也有些痒,在燕黎眉心微低,略带愁容,装模作样还要补上后半句话时。   裴初先一步在小道士后脑勺落了一个板栗,不重,嗓音也很无奈,“适可而止。”   他低哑的声线像根羽毛,随着敲击的动作落到人心里,酥酥麻麻的挠在了少年心上。燕黎一顿,而后笑嘻嘻的抬起头,刚刚的委屈荡然无存,眼神却愈发浓烈。   “知道了。”他唇角微勾,澄明的眸光里映着那身红衣,说出的话坦荡直率,又分明藏着缱绻的柔情,“你不喜欢,我不说了便是。”   安槐眉梢一挑,若有似无的勾起一抹笑,心情却不怎么美妙。鬼槐相生,自重逢以来,安槐都是最有信心,也是最有实力留在鬼王身边的那个,因而即使是在江送雪和楼相见面前亦是有恃无恐。   但他不得不承认,执意留在裴初身边的小道士确实是一个令人头疼的存在。   门扉开了又阖,槐妖被裴初请了出去,青色的衣袖飘荡在夜风中,安槐回过头,却见门窗都已经关上了。   “倒是小瞧那小家伙了。”   他喃喃低语,又不以为意,抬首望着满天鬼魂看了看,袖中的槐枝缠上了腕中的红绸。   槐妖的木枝有安定和修补神魂的功效,鬼王因邪法出世,万鬼缠身,千疮百孔,纵使他平日表现得再平常不过,他的神魂也要比一般人强大的多。   可谁又知道,这人是不是在习以为常的掩饰自己的脆弱。   燕黎在房中铺起了自己铺盖,他熟练的挨着裴初的床,打起了地铺。修士并不怎么需要睡眠,一般都是入定代替休息,可从前同行共游,哪怕危机重重,两人的生活也一向懒散不讲究。   五谷轮回,日落而息,无异凡人。   桌上的酒还没有喝完,旁边落着两个杯盏,裴初劝走了槐妖,自己却又接着续了一盏酒,“你想同我说什么?”   “是后悔了?还是害怕了?”   裴初转身坐在榻上侧眸回首,琉璃灯下,波澜不惊的望着地铺上的少年。清浅的瞳色里映着燕黎习惯性带着笑意的面容,燕黎愣了愣,那笑容渐渐的落了下来,微微下撇,勉强维持,勾出的却是苦色。   “不害怕,也不后悔。”   小道士不管面对什么都是一副开朗乐观的模样,看着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实际上却颇有城府。只是今天,裴初其实知道燕黎来找自己是为了什么。   窗户被关上了,没了外面恶鬼的喧扰,屋子里显出几分僻静,连灯光都似带出几分暖意。   小道士盘腿坐在铺盖上,仰头望着身畔的红衣鬼王,神色眨眼变得轻松而又沉稳坚毅,“从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后果和局面,也愿意承担。”   小道士背弃了师门,选择跟在了鬼王身边,于正道而言,他是背信弃义,离经叛道的叛徒,而对九华仙宗来说,他更是忘恩负义,以怨报德的白眼狼。   就在今天,他已经被陆无溪逐出了师门。   他早有准备,却还是有些沉重和愧疚。   燕黎心思通透,从很早以前开始就察觉到自己身在九华仙宗,却与师门之间若有若无的隔阂,他从前以为是源于自己的体质,后来才知道是因为燕深。   他本就是因燕深的缘故被九华仙宗收留,而宗门之人看燕黎,又何尝不是带着审视与警醒,既含有微妙的期望,也同样藏着复杂的隐忧。   或许无论对于燕黎还是宗门来说,他们从来没有真正融入和接纳过彼此。燕黎唯一觉得对不起的,也就只有自己的师尊陆无溪了。   在偷走掌门令牌的那一晚,燕黎便对着师尊的房门磕了三个头,他知道门后的师尊其实是醒着的,就连那枚令牌也是陆无溪故意疏忽让燕黎窃走的,师徒俩对此心知肚明。   那三个叩头是拜谢师恩,也是一别如雨。   而如今没了师门的庇护,他纯阴之体的秘密也早已暴露,众人在准备讨伐裴初的时候,自然也对他身边的燕黎生出了觊觎。   小道士站在了正义的对立面,却也是越来越清楚的认识到,什么叫做‘恶’。   哪怕这些人打着的,原本就是铲奸除恶的名号。   少年大喇喇的躺倒在铺盖上,道袍凌乱的铺开,发丝微散,他伸出一只手掌对着光,透过指缝看着旁边的红衣鬼王,很难说是命运还是巧合,当初破庙相逢,初出茅庐的小道士撞见满身落魄的红衣艳鬼,一朝而顾,因果已深。   可是……   少年慢慢的收起手掌,好像要将那光,和那灯下红衣都小心翼翼的拢在了掌心一般,虚虚握着,珍而重之。 第152章 回穿仙侠·三十一   酒馆的后院种了许多青竹,就好像曾经的朝阳峰峰主的住所,也密密麻麻的围着一片竹林。   阴煞的恶鬼掠取了鬼城中的大部分生机,唯有那棵槐树郁郁葱葱,聚阴聚鬼,风生水起。   可是那片被鬼气腐蚀的竹林,在之后又被人救活了过来,就好像是谁固执的守着一点往昔。   鬼城附近其实除了这处酒馆,已经再无什么活人了,包括之前酒馆的老板娘也没有了踪迹。   与之相对的,却是修真界如今越来越动荡不安的局势。鬼王的身份已经天下皆知,在幽魔渊和九华仙宗首当其冲的受到了重创以后。   曾经围剿过朝阳峰的各大仙门也接二连三的受到了打击,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燕深的报复。   死而复生,浴血而归,曾经被众人合力逼死的仇,他又怎会不报。更何况,如今站在鬼王身边的,似乎还有一个身为槐妖的妖王。   以及另一个燕家后人,同为纯阴之体的燕黎。   这区区三人看似势单力薄,可实际上,却足以让整个修真界都心生忌惮。   而如今修真界各道陆陆续续的围聚在鬼城,恍惚间又好似回到了六百年前的朝阳峰。   简直就像……那人故意的一样。   “要下雨了。”   阴风肆虐,雾锁云迷,强大的鬼气将整个天地笼罩在一片死气沉沉晦暗当中,接着伴随一阵清脆的檐铃声起,一盏盏灯笼燃起灯辉,摇摇欲坠,照亮满城。   灯火阑珊中,红衣鬼王摆下桌案,拎着酒坛,一碗碗的正在给桌上的酒碗倒酒。他长发被木枝束在脑后,只有细碎的额发随风而动,掩映着一双意味不明的眼眸。   青衣槐妖懒洋洋的卧在自己树干上,听着裴初的话‘嗯’了一声,带着一点鼻音。他唇角微挑,眯着双眸,目光玩味的看着树底下的红衣,有一搭没一搭喝着自己手中的酒。   “你好像很高兴?”   “为什么不高兴?”   天空乌云密布,笼中赤焰如血,在这一片幽暗晦冥的夜色之中,非但未曾给人增添半分暖意,反而更显怪诞诡谲。   红衣鬼王挽着衣袖,酒坛微倾,清冽的酒液倾泄而下,落入酒碗中泛起涟漪。再抬头间,便见竹林轻轻摇晃,青叶摩挲着,窸窸窣窣的发出沙沙的声响。   纵使早有准备,等到诸人再次见到那人身影时,还是忍不住有些心惊。他早已不再是从前的模样,红衣媚骨,绝艳风流,然而举手投足间,重重沉在人心头的压迫感,又是如此熟悉。   恍若一眨眼,还能看见昔日那身黑衣,站在曾经的峰顶,杀伐冷血,挥斥方遒的模样。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世间还有这么多人,不忘我燕深。”他此刻看上去心情极好,放下酒坛偏了偏头,懒散的目光打量着眼前逐群成队出现的众人,半响,轻笑出声。   围聚在这里的,有仙有魔,毕竟这世间,能让仙魔两道联手对付的,时至今日,唯有一个燕深。   谁能想到,当初那个被当做炉鼎在无双阁拍卖的少年,会在后来成为鬼王?更没想到,随着这个鬼王复生的,还有那个本以为魂飞魄散的亡魂。   当年死在燕深手下的魔族太多,以至于如今回想起来,大部分魔族对那人都是印在本能里的恐惧。   而不止是魔族,在得知燕深复生的那一刻起,曾经修真界无数天之骄子,被那人一步步算计的踩在脚下的阴霾与屈辱,也都覆上了心头。   “燕深……”   人群中有刹那的骚动,有人咬牙切齿,也有人惊惧胆寒。   而深陷重围的人反倒显得漫不经心,红衣鬼王举袖一挥,摆满桌案的酒碗便飞了出去,他说话声音低沉,却有着不可抗拒的威严之意,轻笑道:“某在此已恭候多时,诸位既然来了,不若共饮一杯?”   他看上去真心想请人喝酒,但随着酒碗落下的却是不断滋长的阴气,和源源不断覆盖在整个鬼城之上的怨魂恶鬼。   如今围聚鬼城,众人本就做好了与他兵戈相向的准备,此刻面对这些落下的酒碗,自然也没有多少人去接。   除了江送雪,和楼相见。   阵风吹拂,连连竹叶,青澜似海,一滴细雨从晦暗的云层中开始坠落,悄无声息的融入酒碗。   黑衣魔尊身上染着些许风尘,跟在他身后的珞盈状态亦不是很好,上一次她与燕深见面是在幽魔渊,那时候的魔尊还在举行两人的婚礼。   当时的众人尚且还对鬼王的身份不明所以,而如今在所有真相揭开的当下,众人再回首看当时魔尊道侣的消息时,方觉得现实如此离奇荒诞。   可珞盈知道,对楼相见而言,那是他的朝思暮想,刻骨铭心。   烈酒的味道带着辛辣和苦涩,与上一次来到酒馆相比,似乎更加浓郁醉人,江送雪眸光冷冽,却是没有拒绝的将这碗酒一饮而尽。   这让众人的目光,不由得往他身上落了落。无他,在众人印象里,向来清冷禁欲的白衣仙尊与这人间浊酒实在不太匹配。   可谁又知从前禁欲克情的人,反倒钟于一人无法自拔。   此时此景,似曾相识,可对比当年,早已有所不同。曾经与燕深势同水火的楼相见,以及一向清正无瑕的白衣仙尊,亦有了自己的私心。   甚至于这份私心,似要与整个天下的意愿都背道而驰。   陆无溪心里说不清是悲是叹,掩眸间接过落在眼前的酒碗,余光中能瞥见一袭灰袍的小道士站在槐树的角落里,恭恭敬敬的与他揖了一礼。   鬼影重重,四面楚歌,细雨接二连三的落下,风雨如磐卷着的却是一场造化无常。   红衣鬼王掀了掀酒碗,算是与众人敬过了这一碗酒,然后慢慢的从桌案边站起了身。灯火摇曳,红衣如血,少年姿容绝世,颠倒众生。   若他的身份单是莫惊春,或许众人还会因他炉鼎的资质生出无限遐想,可偏偏这人身上重叠的却还有曾经的燕深。   一手翻云,一手覆雨。   让人心中无比畏惧的同时,也不可否认,他曾让多少年轻修士心神驰往。   可越是清楚他的强大和心计的人便越是害怕,当年被朝阳峰上被逼得魂飞魄散都能活下来的燕深,只怕注定要搅得这世间天翻地覆。   也正因为如此,才有了今日的合围。   可谁又知道,这究竟是一场坐以待毙,还是守株待兔? 第153章 回穿仙侠·三十二   若是按照原本的剧情,身为反派鬼王的莫惊春放纵恶鬼,作恶多端,致使人间生灵涂炭,从而引来修真界各道的围剿。   然而命运捉弄,二次回归这个世界的裴初背负满身因果,干脆将戏就戏,假装燕深回来复仇。   这在外界看来,足以称得上执迷不悟。   夏夜雨季,天地间是一片昏惨的颜色,种在酒馆的巍巍青竹在这片阴雨晦冥中摩挲舞动,飒飒作响,也不知是被这风雨,还是那漫天恶鬼压弯了脊梁。   细雨缠绵,交织成雨幕,如同一副如烟似雾的水墨画,朦朦胧胧的将眼前的景和人都氤氲得有些模糊。   楼相见不自觉的伸手按住了腰间的刀,刀身微微颤鸣着,好像是在响应它那位久别重逢的主人神魂,然而吟声轻弱,似泣似悲。   裴初身上背有十万恶鬼,怨戾缠身,他总是时刻保持着理智,却不知他在这世间的每时每刻,都在忍受着万鬼侵蚀的痛苦,恶鬼日益强大,鬼王的反噬便也越深。   打从一开始,他就无法在这世间久留的。   此时此刻,红衣鬼王带着一身酒意,纵使耳边恶鬼呼嚎,灵海翻腾着一片漆黑,他的神色依旧从容,薄唇淡抿挂着笑,若无其事的走在这细雨之中。   可随着他踏出的每一步,都是鬼气暴涨,狰狞的恶鬼铺天盖地,不断袭击起地面的人影,怨魂如海,万鬼厉嚎声令人毛骨悚立。   先礼后兵,众人知道他会动手,却没想到如此迅捷而又干脆利落。不少人打了一肚子伸张正义,讨伐燕深死不悔改,残暴不仁的腹稿还没说,就被这铺天盖地的厉鬼袭击得猝不及防。   相比起来,楼相见和江送雪的反应就要从容得多,或许,他们今日来此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伸张正义。   剔透如冰的长剑一斩,便挥退厉鬼划出一道冰雪结界,银霜遍染,映着漆黑的天地,珠帘般的雨幕,和玲珑灯火下的那身红衣。   白衣仙尊清冷淡漠,心中持正,无愧苍生,可唯有一人,却是他的问心所愧。   在过去的六百年里,江送雪总是后悔的,后悔当年登仙梯上没带他走,后悔寒山五十年幽禁没有诉出衷肠,后悔那日朝阳峰烈火炎炎,他却没有抓住他的手。   心魔幻境,日日问心,江送雪曾设想过很多个如果,却终究无法成为现实。直到燕深死而复归,那无数个如果如光阴倒转,他每一次小心翼翼的牵住他的手,都是怕他再如幻影一般烟消云散。   仙尊不愿放手,他怕他若是松开指尖,便又是一场万劫不复。   冷瑟中,白衣如雪,长剑斩过冤魂,破除魍魉。裴初指尖一动,侧首回身,懒散的掀了掀眼皮,拂去了衣肩上的雪花。   “大师兄出手总是这么不留情面。”   仙尊一剑,万物皆寂,势不可挡,周遭的鬼气荡开了片刻,紧接着却是更加凶猛的反扑。   江送雪和他错身而过,那双银灰色眼眸冷冷寂寂,映着裴初的脸。六百年寒山孤雪中仙尊凝视心魔,黑衣黑发的意气青年是他的相思劫,如今红衣轻颓,可眼前人也正是他的心上人。   “我总是劝不住你,又放不下你。”   他一手执剑,身形流畅而笔直,眉目横霜,向来清冷的谪仙望着眼前人时,眸中藏着的总是若有似无的愁绪与哀凉,可是他嘴角的弧度却似寒山上那孤寂又温柔的月光。   “燕深,好像我不管怎么对你都是错的。”   忘情修道者,被情字磋磨。可从前那个冰魂雪魄般的仙尊,却在如今流淌着热血,也遇见了红尘。   裴初的唇角勾了勾,又很快落了下来。他仰头望了望,望着那漆黑的天幕笼罩人间,细雨如织坠在脸庞,缓缓低头时,舞动的发丝遮住他的眼,少年笑得讽刺又无情。   指尖弥漫着阴气,红衣鬼王五指如弓,一挥手,就见一只凶狠残暴的厉鬼从仙尊身后穿心而来。   就在这时,裴初轻轻偏头,一把长锋顺着他的颈边削来,雨水砸在刀锋,绽出水花,裴初垂眸看着布满裂纹的刀身上,映着一张俊雅闲散的脸。   “用我的刀伤过我一次,总不能再想有第二次。”   他并指捏住刀尖,旋身一转与魔尊面对着面,夜色封喉,雨雾迷蒙。密纹纵布的刀身在两人之间嗡鸣震颤,刀身倒映的人影,恍惚间好似从前两人无数次争锋相对,兵刃相接的场景。   林霭漫起,坠湿衣袖,无点亦无声。   他们从初见起便已注定成为宿敌,以至于在楼相见的生命里,燕深总是那个占据最大分量的人。年少时的亦敌亦友,青年时的不死不休,可时至今日,细细回想,又觉得他们之间的仇恨如此荒唐。   雨水坠落刀锋,黑衣魔尊眉梢轻挑,刀柄一转,逼开了裴初提着刀刃的指尖。他紧接着欺身凑近拽住裴初的手腕,浓密的眼睫下,掩着一双沉寂幽寒的眼眸。   他开口的声音一贯低沉闲雅,带着点笑,目光紧紧锁着眼前的人,“修刀六百载,恩怨尽销。”   “燕深……”   他顿了顿,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呼吸间的热意浅浅徘徊,楼相见轻轻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眸,唇齿间咬着这个名字,轻柔缱绻的撕扯着那贯穿一生的执着。   “这一次,我要让你活着在我身边。”   楼相见的爱霸道狠戾犹如烈火,而裴初是风,风势越大,火燃烧得越旺,可火留不住风,最终在风的吹动下,只会越来与激烈的将自己燃烧殆尽,就像他们之间的不死不休。   裴初掀过眼皮,目光平静,晦涩不明,他反手拉住楼相见的手腕一摔,另一只手轻而易举的夺过佩刀。   鸣雁刀本就是曾经燕深炼出来的本命武器,与他神魂相连,心意相通,如今物归原主,自然易如反掌。   刀芒划过,一斩苍穹,孱弱破裂的鸣雁刀,在裴初手上发出阔别已久的雁鸣之声。于此同时,安槐的树枝也在阴风鬼魅中愈加狰狞活跃,顺着裴初的攻势早已缠向了仙尊和魔尊。   而槐树下,鬼王一身红衣于风雨中烈烈招摇,他抬起指尖抹过刀锋上的雨水,看着碎裂的刀纹眉目深深如敛玉华,半响,他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顷刻间,原本就凝聚了众多恶鬼的鬼城更显凶煞,万鬼齐哭,震人心魄,沉重的威压让在场的每一个人脊背发凉,鬼魇围城,阴风好似化为实体,雨丝都像是割人的铁线。   摇晃的枝叶间,青衣槐妖眯缝着双眸,目光玩味探究的看着这出好戏,眸底深处浮动着的却满是凉薄与淡漠。   然而在下一刻,他却突然变了脸色。   骤然望去,只见混沌中,鬼王身上难以计数的恣戾怨魂,源源不断的从他身上弥散开来,少年一身红衣猎猎,如同血海翻腾,却也像是那带着满身业火孤单飘零的彼岸花。   “人道渺渺,仙道莽莽,鬼道乐兮。”   他低声吟诵,万鬼齐出,皇天后土,魑魅鬼城,几乎只是一眨眼,整个天地都成了一片大不敬的人间鬼域。   “他想干什么,与我们同归于尽吗?”   “疯子!”   “他娘的,老子就知道燕深那混账回来没憋好屁!”   无怪乎众人气急谩骂,委实是没想到燕深如此釜底抽薪,当初邪修以万鬼为蛊,熔炼出一个鬼王,他的纯阴之体更是天然的鬼道饲场,这些恶鬼在他体内,相互厮杀又彼此滋融,日复一日愈加强大。   可这种情形,若是鬼王能够时刻压制便还算幸运,天地间也不会因此出现大乱子。而若有一天鬼王压制不住,那么于己,于天下,都将是一场灭顶之灾。   而现在,鬼王纵出万鬼,也就预示着燕深打算玉石俱焚,拉着所有人的给他陪葬。   哪怕人人都知道他此次回来不怀好意,可谁成想他竟真的如此丧心病狂,谁能说燕深不是个疯子?   确实是个疯子。   十万恶鬼出世,漆黑的怨魂如潮水般裹挟在鬼王身边,好似要将他淹没。   安槐一直觉得自己足够无情,却不想这人远要比他更加冷情。他说过自己会帮他的,举世为敌,祸乱苍生,皆无不可,可似乎这人想要的并不是他这样的帮助。   “上天既生我为祸星,我自不负这上天意。”   风波动荡,他横刀向天,衣袂翻卷,谁人听他细语轻轻,生死懒眼。 第154章 回穿仙侠·完   安槐隐约察觉到自己似乎被算计了,就如同那个莫名其妙的梦境一般。可他到底还是出了手,不是为了遏制那场涂炭人间的巨祸,而是为了留住那个孤魂。   鬼槐相生,亦能相克,若说这世间还有谁能压制住鬼王身上,如滔天巨浪般放出的十万恶鬼,那便也只有身为槐妖的妖王了。   树蔓腾起,浓荫蔽天在魂海中穿梭对抗,到最后,本该站在鬼王身边的槐妖,竟是不得不倒戈相向。   原本以为这人操之过急的安槐,直到这时候才真正明白这人算计的究竟是谁。   “燕深啊燕深……”   安槐气急反笑,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不得不承认,燕深还是那个一如从前,让人永远琢磨不透的灵魂。   树上的酒碗被掀落,阴风吹过他的衣角,垂落的发丝清扬,青衣袖下的红绸若隐若现,安槐眯了眯眼,隔着细雨与怨魂,和那人撞上视线。   风雨交加,虬结交错的树影与森森厉鬼相互纠缠,隐藏于昏暗中的双眸,无波无澜的与他相望。   “这一次,你又想让我等多久?”   众里寻他千百度,半生相候一壶酒,向来冷眼旁观人世间贪嗔爱恨的妖王,却没想到自己也有了一个放不下的人。   狂风将雨柱来回抛洒,鬼影幢幢,肆横遍野。裴初低头一笑,屈指在刀刃上轻弹,雁鸣穿透魂喑,刀芒破开飞雪,斩断树蔓,鬼气绞向了魔尊。   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做什么,所有人都想阻止,可他以一己之力敌众,依旧不落下风。   “安前辈,你说过会承诺我一个愿望,可还算数?”   槐树下,原本一直不声不响的小道士突然出声,抬头看向树上的槐妖。   他这话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安槐垂眸看他,小道士一身灰衣道袍,清风昳貌,与这副阴暗诡谲的场景尤为不符,他本该是站在对面的那一派。   可如今,即使背弃师门,遭天下人觊觎唾弃,燕黎依旧跟在了自己老祖宗身边。   他的选择,其实在很多人看来都是难以理解的。   “那么……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世人皆知,与妖王所做的交易,从来都没有好下场。安槐的声音似笑非笑,清缓悦耳,却又似藏着不为人知的审视与危险。   小道士笑吟吟的没再说话,脸侧凌乱的发丝轻轻飘荡,夜色中,少年眼眸轻轻弯起,明净若溪。   在原本的剧情里,莫惊春身为纯阴之体被炼成鬼王,十万恶鬼附身,侵蚀神智,无时无刻不处在崩溃的边缘,有几次他都是靠着汲取同为纯阴之体的燕黎身上的阴气度过难关。   也因此,在结局中,神智彻底丧失之前,莫惊春原本是想同化燕黎成为自己的同类,与他共同分担自己身上的鬼气。   但最后,因为谷风的化解,理所当然的失败了。   裴初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也曾因为身上的鬼气侵扰打破燕黎身上的禁制,汲取他体内的阴气平复自身。包括这段时间,燕黎留在鬼王身边,偶尔的时候,也会任由裴初攫取自己身上的阴气缓解恶鬼反噬的痛苦。   这也是小道士时不时抱着被子去找裴初共寝,却没有被赶走的原因。照这种发展,或许哪一天美梦成真,他直接与老祖宗双修也说不定。   毕竟……他们本就是世间唯二的纯阴之体。   而两个同样体质的人,又怎会走向不同的路?   怨魂似海,厉鬼森森,各种凄厉又刺耳的鬼泣尖嚎充斥着天地,所有人看着那片混沌中愈加鲜艳飘摇的红衣,都心中一紧。   猝不及防的,裴初腰间一沉,灰衣道袍的小道士穿过这片黑暗的池沼,奋不顾身的扑进了鬼王的怀抱,揽住了他的腰。   裴初身姿挺拔,四肢修长,他俯身看着自己怀里的燕黎,皱了皱眉,伸出手掌掐住他的后颈与他面对着面。   纯阴之体是天然的鬼道饲场,几乎在燕黎冲过来的那一刻,如潮海般凝聚起来的怨鬼凶魂转眼间便将少年吞没。   就如同曾经邪修炼制鬼王那样,做为恶鬼的祭品和容器,在鬼气侵蚀下,少年身体千疮百孔,浑身都被鲜血染透。   “为什么?”   他的举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包括裴初。   或许如今说来有些虚伪,今夜的一切都是裴初蓄意为之,他算计了安槐,也算计了江送雪和楼相见,但只有燕黎是在他的谋算之外。   不急不缓,不慌不忙,肩负清风明月与草长莺飞的扶摇成长,是裴初原本想要留给他的结局。   小道士眼底浮动着一层淡淡的雾色,苍白的唇色被鲜血染红,眉心因痛苦皱起一道褶痕,听见裴初的话燕黎顿了顿,转而又露出一个明媚无畏的嬉笑。   “我说过了,我会保护好你的。”   风雨如晦,打湿了裴初的发,清凉的雨水顺着发丝滴落,落在了小道士的侧脸上。裴初深深的敛下眼眸,忽而一笑,抬起指尖,缓缓点上小道士额头,心跳在这一刻猛然加速,从额上传来的酥麻感如电流一般淌过全身。   恍惚间,仿佛又见那日海棠花树下,红衣轻垂,携着满袖的花香与酒香。   漆黑的魂海骤然翻腾,槐树粗壮的枝蔓蜿蜒起伏,不断遏制着这愈加暴动的十万恶鬼。   满城灯辉在不断熄灭,整个天地陷入永夜。那身红衣点上燕黎的额头,本来不惜被同化成鬼王,也要以纯阴之体分担他身上的鬼气,想要留住他的燕黎,最后却是被鬼王以自身阴气进行反哺。   “小道士,往后别学我,我可不是个好人。”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像是喝醉了酒,又像是困顿的想要睡一场大觉。抬头间,便见昏暗的苍穹下,另外三个身影正不断向他靠近。   万千恶鬼皆是不记前生,也无来世,就如同穿越以前的裴初,也只是一介孤魂野鬼。   飘零日久,他向来以为自己只是他人人生中的一块踏脚石,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却直到如今才发现,原来不是所有的世界在他离开以后,都如他以为的那样,有一个美满的结局。   可他就像来到人间短暂停留的一个惊鸿客,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离开,却总有人想要他留下来。   留得住吗?   留不住的。   浑黑的夜幕中,大雨不断,冲洗着满地血腥与凶煞之气,让人浑身湿透,冷到了骨子里。   裴初轻轻抬头,鸣雁刀翁鸣震颤,似有所感。他手里握着刀,灵魂撕扯间是熟悉的脱离感。   楼相见有所察觉,脸色一黑,却是紧紧的牵住那缕神魂。魂契为约,性命相连,陆无溪曾经预言鬼王的死劫,可楼相见对此却并不相信,他与那人结下了黑莲契印,只要他们其中有一人未死,另一人神魂不灭。   他怎么可能会让那人又一次在他面前身死魂灭。   不止楼相见,江送雪和安槐同样在竭尽全力的留下那缕孤魂,三人联手合力镇压这十万恶鬼。   仙尊一身白衣被狂风吹拂,原本清雅出尘的面容狼狈的垂落着几缕碎发,他一身气息起伏不定,分明有着走火入魔的征兆,可他自己却毫不在意,盯着那身红衣的目光孤寂又苍凉。   十万恶鬼相当于十万阴兵,怨戾深重,实力强大,即使是身为槐妖的妖王,要想在确保留住那缕孤魂的情况下,压制住这十万恶鬼也是难于登天。   所以他答应了小道士的愿望,或许只有小道士分担了那人身上的鬼气,他们才能更有机会的留住他。   可燕黎的怀抱却突然一空,身体被恶鬼蚕噬的痛苦稍微缓解,力量充盈全身。燕黎的唇角颤了颤,他想要抬头,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掌压住头顶,轻描淡写的遮住了视线。   天与地同悲,恶鬼哭嚎,像是在庆祝另一个鬼王的诞生。   “老祖宗?”   “惊春……”   一声轻笑响起,少年喜出望外,抬头间看到的却是再次破碎成千刃的刀芒,在夜空中如星光萤火般闪烁,而那身红衣目光倦怠,犹如残花海棠般,在这漫天萤光里,跌碎进了永夜尘埃之中。   少年瞳孔一缩,张了张嘴,伸出双手想要去接住什么,可余下的却只有一片冷风。人世间总有许多悲哀,他拼尽全力想要追随的人,最终却没办法并肩同行。   树林茂密,连绵成荫,厉鬼还在不断的嘶吼,却最终在槐妖的压制下逐渐平息。   或许是因为鬼王的反哺,加上妖王,以及仙尊魔尊的助阵和压制,燕黎成为了新的鬼王,却并没有如原来的莫惊春一般,背负着被万鬼反噬神魂的风险。   黑暗中,一支木簪坠落,在一片劫后余生的欢呼中,安槐轻轻捡起,捻在手中。原本违誓出界,同那人举世为敌的槐妖,在这一刻,反而成了救世的英雄。   安槐掩下眼眸轻声一笑,喉咙间有些干哑,却好像再也没有了什么喝酒的兴致,他终究是没等到那缕孤魂愿意为他停留。   江送雪白衣执剑,一头青丝被染成白雪。大雨依旧,好像有谁在哭泣,哭他重蹈覆辙,回天乏力。他苍白着脸,敛下寂沉的眼眸,这一次,他依旧没有护住他心口的朱砂。   好像他从来都是这般桀骜,宁死也不肯委曲求全,如此反倒显得他们的心思实在龌龊。   楼相见俯身跪倒在树下,他浓密的眼睫根根分明,轻轻颤动,仿佛能带起风。他一手按着树干,一手抓住胸口,黑色的衣襟下,那道狭长的伤疤令人窒息,而胸口的那朵黑莲契印残留着神魂撕扯的痛苦,鸣雁刀碎,亡魂再逝。   他又一次消失,可楼相见却知道,他还活着。   可是这天地茫茫间,他好像无论如何都无法感应他在哪了。 第155章 全男世界朝堂·一   裴初莫名其妙的感觉很疼,自灵魂中生起一种犹如被撕裂般的痛感,整个人如同被淹没在潮水中一般窒息。   混沌的意识里,闪过许多光怪陆离的画面,一个又一个的人影搅在一起,稍纵即逝,似曾相识。   直到最后,裴初看见熟悉的火光,一支利箭划破长空,猛地刺穿了他的胸膛。   “罪臣裴初,结党营私,陷害忠良,弑君谋逆,死不足惜!”   一条条罄竹难书的罪行被人宣告出声,回荡在夜空里,振聋发聩。   ***   “这都三天了,琅儿怎么还不醒。”   “郎君别担心,大夫说退烧了就会醒的。”   模模糊糊的感官里,隐约能听见两个男人的对话,裴初的意识尚且一片昏沉,挣扎良久,才有些费力的睁开了眼睛。   静夜深沉,烛火摇曳,空气里充斥着淡淡檀木香。林长青原本拿着手帕正有些心疼的给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昏迷不醒的长子擦脸,见他缓缓睁开的眼睛时,不由有些愣住。   深寂淡漠,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又莫名有种尘埃落定的释然,林长青心中一紧。   裴初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视野也还有些混沌,恍惚间最后那一场宫变仿佛已经离他很远,胸口被一箭穿心的疼痛,也似早已结了疤。   此刻他嗓子干哑得厉害,几乎在他睁眼的瞬间便忍不住咳嗽起来,一声接着一声,连绵不止。   林长青连忙将他从床上扶起,动作轻柔的替他拍了拍后背,“醒了醒了,琅儿醒了,阿策快倒杯水来。”   很快便有一杯温热的水送到了他的唇边,裴初低头就着对方的手喝了下去,紧接着一张有些粗糙的手抚上了他的额头。等到裴初咳嗽平缓,视线重新聚焦的时候,轻轻抬眼便看见一张蓄着络腮胡的陌生脸庞。   裴初下意识撇开头,心里一时猜测是不是那个记仇看他没死干净,将他捡回来准备鞭尸,总之不太可能还有人会救他这个乱臣贼子。   李策看他要别开脸的时候就已经先一步按住他的头,他的力道有些重,是武夫惯有的粗鲁,但好歹还记着眼前的小孩是个病人,于是没好气道,“臭小子你先别怕你爹揍你,让老子看看你还有没有发烧。”   他说话粗犷,声若洪钟,一看平时便是个不拘小节的,蓄着胡须的脸上有些风霜,肤色略黑,目光炯炯,相貌英武。   裴初脸上的神情变了变,微微皱眉,在裴初心中,父母一向是他的逆鳞,他们在他年幼时便因朝堂之争殃及池鱼,在一场大火中无辜枉死。   直到他长大后,步步为营入了朝堂,虚与委蛇,机关算尽终是将当年那些害死他们的凶手拉下马。在那之后,更是谋划多年,才将那个腐朽的朝堂改朝换代给他陪了葬。   在这期间,他向来是他人眼中贪权恋势的奸佞弄臣,师生绝义,好友断袍,昔日并肩的战友更是成了与他有着血海深仇的政敌。   以至于给父母翻案以后,他背着一身骂名,总有人看不惯他的权势熏天,指责他专政弄权愧对父母,枉为人子,直到后来有些人在他手上见了血,才渐渐聪明的学会避讳。   却没想到如今,竟是有人当着他的面就敢自称他老子,当真是一朝落罪,投井下石。   裴初心里说不上是气还是笑,习惯性的掩住眸底凛冽的目光,正准备开口回应,嗓子里的干痒却没有止住,仍旧闷咳不停。   然后他就被揽进一个带着暖意的怀抱,“好了,孩子还在生病,你就别吓他了。”   “乖,也让阿父看看,烧退了没有。”   裴初被人揽着,一边抚着后背替他缓解咳嗽,一边被人抬起下巴抵住额头,这种带着点心疼的,哄孩子般的语气和动作,也让裴初身体一僵,后知后觉的感到不对。   他垂下眼睫,看见自己一双明显不属于大人的手,呼吸一窒。   “阿……父?”   裴初嘴角一扯,微微退开,不明就里的喊出这个称呼,声音干哑紧涩。   林长青温雅儒和,相比李策胡子拉扎的粗糙,他整个人要显得白净得多,虽然眼角有了些细纹,此刻面容也有些憔悴苍白,但能看出他一副谦谦君子,仪表堂堂。   “你就惯他吧。”李策收回手,看了一眼林长青怀里的裴初,哼了一声,坡着脚就将茶壶重新放回了桌案,‘砰’的一下,咬牙切齿:“他要不是在学堂跟人打架落水,又怎会生这么一场大病受罪。”   他瞥了一眼林长青眼底的青黑,忍不住疼惜的开始唠叨起来,“连累你不仅要在朝堂上给他擦屁股,回来还要照顾这小子。”   事情的起因还得在三天前,林子琅在学堂中因贪恋一个同学的美色上前调戏,结果因另一个同学的阻拦发生了冲突,双方一言不合打了起来,两人在纠缠中双双落水,由于林子琅不通水性,被人救起时已经奄奄一息。   而和他打架的那位,偏偏还是静王府的世子,身份尊贵,林长青不得不在朝中替自己儿子四处周旋,赔礼道歉。   而林子琅调戏的那名同学,事实上还是静王世子的暧昧对象。李策一想到这些脑子就隐隐作痛,青筋直冒,实在没忍住一个手指头就戳了过去,将裴初的脑袋戳歪。   “你说你这混不吝的小子才十岁,到底从哪儿学来的这些争风吃醋,沾花惹草的毛病,啊?”   他看着恨不得现在就将裴初从林长青怀里拽出来揍两个回合。   裴初:“……”   裴初:“……?”   裴初脑门子被戳出一道红印,脸上还带着些大病未愈的苍白,张了张嘴好像想要说话,却偏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林子琅从小便是个好色的,性格沉郁不爱说话,却又胆大妄为。李策和林长青都只是个五品小官,在京城满大街的权贵里排不上名头,平日里上朝办差,忙于公务,便也缺乏了对自家孩子的管束和教育。   等到回过神来时,便已经见这个孩子长成这样一副惹是生非又不知进退的模样。   这一次因为美色与静王世子冲突惹了祸,李策本打算等他一回来,就提着棒子好好教训一番,却不想这小子落水发烧,一烧就是三天,整个人都好似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林长青忍不住心疼的拦住了李策的责怪,“行了,阿策,先别骂了,琅儿好不容易醒来,去把药和粥端来。”   裴初默不作声的从他们话里整顿着信息,也看出了林长青和李策两个男人之间关系自然得好似夫妻,他心中一时有些怪异。等李策再次回来时,便见他手里不仅提着食盒,怀里还抱着一个约莫才过两岁的孩子。   “璇儿饿醒了,你给喂喂。”   林长青点了点头,帮裴初把枕头垫好让他靠在床上,便和李策换了个位置,抱过了他怀中的小孩。   然后裴初就看林长青一个大男人,开始走到一边解开衣襟给那个小孩进行哺乳。   裴初眼皮跳了跳,一时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这位‘阿父’的性别,这时候李策已经舀好一勺粥直接塞进了裴初嘴里,面不改色的说道,“看什么,你小时候你爹我又不是没给你喝过奶,还嘴馋了不成?”   裴初:“……噗?”   “咳咳,咳咳咳——”   听到这话的裴初刚入嘴的粥又被他呛了出来,一下子喷了李策满胡子满脸,偏偏他一边咳一边神色迷茫,让李策根本看不出这小子是不是故意。   等到后来裴初对这个世界逐渐熟悉起来,才发现这个世界与前世所处的环境不同,只有男人没有女人,男子结合能够互相生育下一代。   这世界对于孩子姓氏随谁并不执着,而林子琅虽然跟随林长青姓林,但实际上李策才是他正正经经的生父。他还有一个弟弟,正是林长青所出,跟随李姓,取名李子璇。   至今两岁,尚未断奶。   而此刻,裴初看着李策那张满脸络腮胡的脸不由得心中一梗:   想是我一生作恶多端,老天爷才让我来这么个奇葩世界。 第156章 全男朝堂·二   这一场病反反复复,直到半个月以后裴初才有所好转,可因为这一次落水,小少年原本还算健康的身子,变得体弱起来,大夫说这几年最好妥善调养。   这便让裴初有了借口在家养病,不再去学堂上学。他前世官海沉浮,勾心斗角的谋算了一辈子,到最后虽说死而无憾,却难免心生疲累。   如今意想不到的有了重活一世机会,虽说世界观有些奇葩,但这并不妨碍他想平平淡淡,闲闲散散的度过余生。   只是当他说出自己不想再去上学的时候,李策已经开始卷起了自己胳膊上的袖子。他是个武夫,十几岁便上了战场,几年前他的脚因为在战争中留下伤疾,便从前线退了下来,靠着军功留在京中捞了一个偏将。   而林长青与李策前领导镇国将军府秦家算是表亲,隔得有点远,但当年却是因为老秦将军的牵线搭桥,才使两人相识相知结下良缘。如今夫夫俩相伴十余载,年过而立,育有二子,恩爱非常。   而如果说李策奉行的教育方式是棍棒底下出孝子,林长青则与他是另一个极端,可以称得上是慈父多败儿。   他本就心疼长子这一场大病,整个人都变了一副模样般,不仅形容清瘦许多,连带着性格都要比以前更加沉寂。   以往李策准备揍他的时候,他还知道跑到林长青身边和他撒娇求得庇护,现在却是若有若无的带了点疏离。   林长青想起,自从有了第二个孩子以后,他们对长子的注意确实少了许多,竟好似不知不觉间使他们父子关系变得生疏起来。   他心里以为林子琅是因为在学堂中和人起了矛盾,失了面子才不想再去上学,又因他如今身体确实不好,思虑再三,最终决定道,“罢了,不想去便不去吧,阿父托人给你请个夫子在家上课。”   在家上课总好过他在外面沾花惹草,李策想到这一层,便也放下了袖子。   ***   秋风萧瑟,落叶沙沙,天气正在一天一天的变冷。最近一段时间,大燕朝也因为谢丞相的病逝而有些动荡。   这些年朝庭党争严重,边境又总有夷敌骚扰犯疆,内忧外患之中也只有在谢丞相的牵制辅佐下,勉强维持着一片和平安稳之像。   而如今谢丞相病逝,丞相之位空悬,各派党系之间竞争激烈,原属谢相一系的官员一时间受制颇多,在谢家因为丁忧回乡以后,更是连续几任与谢家联系颇深的官员,都被人抓到错处,贬谪罢免。   颜皓,字伯希,是谢老太师的科举门生,与谢丞相同朝为官,原本是翰林院学士,因为看不惯在谢丞相死后这些人攘权夺利犹如豺狼的做派,在朝上舌战群儒,情绪激烈的骂了一番。   骂了以后也没给他人贬谪罢黜自己的机会,直接把自己的乌纱帽一摘辞了官。   解气是解气了,就是在他打算回自己的母校云山书院做个教书先生的时候,山长摇头叹气的把他踹出了门,说他性格过于刚烈孤僻,为官多年都没有被磨平棱角,只适合自己关起门来做学问,不适合教书育人。   嘿!   颜皓是个犟骡子,越说他不合适他就越要试一试,他不仅要教书育人,还要教出一个天底下最举世无双的弟子,文能治世,武能安邦!   然后他就因为在朝会上的一战成名,被人明里暗里的排挤,以至于京中许多书院都不敢聘他。   就在他感叹世态炎凉,是不是要离开京城的时候,有人托关系找到他问能否请他上门做夫子教自家孩子致学。   虽然身为前任翰林学士给人上门做夫子有些掉价,但这个节骨眼还能来请他的人估摸着不是神经粗,就是个同道清流。   便是秉着这份猜想,颜皓上门了,接着他便承认自己草率了。户部郎中林长青确实是清流,在战场上打滚多年的李策也可以称是英雄。   就是他们的儿子不就是前段时间因为和静王家那个纨绔世子争风吃醋,而落水生了一场大病的小倒霉蛋吗?   中堂内摆着的是几张雕花梨木桌,不浓不淡的阳光从窗外铺洒进来,照在燃着沉香的博山炉上,烟雾沉袅,暗香浅醉。   颜皓端着手里的茶碗,一时间却不知是该还是不该喝,他打量起眼前将一袭青衫穿得形容松散的少年。   诚心而论,对方看上去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乖张,许是久病初愈,少年的脸色看上去还有些苍白,如此便更显得他一双眼眸深沉静谧,像一汪见不到底的古井幽潭。   这样一双眼眸出现在一个小孩身上,多少有些不合时宜,所以颜皓再看向去时,裴初轻轻一眨眼,好像风吹起了涟漪般,眸底轻轻漾起几分笑意。   “学生才疏学浅,还请先生考较。”   裴初有礼有节的作了一个揖。   颜皓如今年至四旬,长相古板清癯,却也算是淑人君子,玉洁松贞。他捻着下巴的胡髯轻轻点头,也没客气的开始问他,“四书五经,你读得如何?”   “略翻。”   裴初直起腰,轻描淡写的答了一句。   颜皓顿了一下,放下手中的茶碗又问,“君子六艺,学得怎样?”   “耳耳。”   颜皓挺着背,手掌撑在椅子扶柄上已经打算离开了,林长青见状有些尴尬,连忙起身挽留道:“小儿顽劣,还请伯希先生见谅。”   而这时李策的脚已经伸了出去,打算给他进行一下爱的教育,结果裴初下意识一转身,敏锐地避开了他这踹向自己腿肚子的一脚,四目相对,李策愣了一下。   他虽然在战场上受过伤,身手却还在,平日里林子琅绝对避不开他的揍,却不想如今一病起来,反应却矫健了许多,李策给气笑了。   裴初一看见他眼里燃着的怒火和微微颤抖的胡须就知道不妙,他略微思索,终于头疼的转回身给颜皓作揖赔礼,开门见山:“学生不才,却也知道爹爹和阿父想请先生留下的原因。”   “如今政局不稳,朝中党邪焰正,先生一番檄文自是激励人心,可您如今辞去官职后,在京中尚且忍受诸多排挤,流离失所,可想过离京以后又会如何?”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为生民立命者,不可使其殒殁于无声。”   “这是阿父教给子琅的道理,想来以后京中时局清荡,亦或是有所危难,还需先生回来点火燎原。”   说起来林长青和颜皓其实同样是云山书院出来的学生,两人并不在一届,林长青的成就也没有颜皓的高,可林长青请来颜皓做家塾夫子所托关系也正是云山书院这一层。   书院山长知他性子,也知他处境,把颜皓从书院赶出门时,也给他牵了一条明路。   林长青和李策虽然都只是五品小官,但他们身后与镇国将军府秦家的联系颇深,秦家与谢丞相在朝中统率文武,相互间也算是珠联璧合,威望颇深。   如今谢丞相一死,谢氏衰微,以丁忧之名回乡其实也是避难。秦家不管出于往日的情谊,还是为往后的政局做打算,在谢家再次回来以前,也要保证曾经与谢丞相交好的官员前程性命,以免日后在朝中孤立无援。   这其中关系盘根错节,一个十岁的小孩子却能见微知著,还顺势给颜皓拍了一通马屁。   颜皓左打量,右打量,按着椅扶手的手掌,又别别扭扭端起了桌案上的茶。他清咳一声,用茶盖掩住翘起的嘴角,对林长青道,“令公子虽学业不成,却是个难得通透之才,孺子可教。”   这话显然是愿意留下了来。   林长青连忙差人换了一杯热茶,让裴初掀衣跪地,给他奉茶拜师。当然,这时候颜皓心里尚且满心欢喜的觉得自己捡到了一块璞玉。   只是在日后雕琢之时,才发现这哪里是璞玉,分明是一身懒骨!   ***   风雪渐落,从深秋转入寒冬,已经上任夫子三个月的颜皓,推开屋门,又一次看到空荡荡的课堂时,心中一堵,怒气冲天。   “林子琅!林子琅!”   他一摔房门拿着戒尺东寻细觅,不仅胡子气的竖起,嘴里还骂骂咧咧,“混账小子又翘课?信不信这一次我真叫你爹揍你!”   密密绒绒的白雪自天空中打着旋儿缓缓飘落,裴初伸出手,指尖上接住一片雪花,只是转瞬间白雪便化成了水珠从他的指缝划落,冰凉触感很快就让他将手捲进了衣袖里。   心里莫名的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他想不起来,只觉得冷,懒洋洋的想要回到自己卧房里睡觉,却也知道这时候颜皓肯定在到处找他。可他心里对什么致学论典实在没得兴趣,来到这个世界,身上诸多担子皆已卸落的裴初,胸无大志,只想做个闲人。   偏偏颜皓又是个脾气火爆,执拗较真的性子,知道裴初有潜力,也想要挖掘出裴初的潜力将他雕琢成大器,便是如此,师生间每次上课,都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拉锯战。   虽然颜皓每次扬言都是让李策揍一顿自己,但也没真的给他告过状。更何况院子里有颗榆钱树,李策真要和他动手的时候,裴初只要爬到树上等林长青回来便可躲过一劫。   他十分熟练的摸清了这个家里的生存法则,低下头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个烤红薯已经烤熟。   “阿兄……阿兄……”   踉踉跄跄的从屋子里跑到外面的李子璇,一把抱住了裴初的腿,眼馋的看着他手上拿起的那个香喷喷的烤红薯。   裴初将红薯掰开吹了吹,确定不烫后才送到了他手里。李子璇断奶并不容易,裴初受到过无数次林长青给他喂奶的冲击后,终于决定助他一臂之力,在日常准备一些辅食甜点,渐渐减少他乳奶的依赖。   这个方法还算有效,连带着从前其实并不怎么亲近林子琅的弟弟,也成了他的跟屁虫。   这副兄友弟恭场面一度让林长青倍感安慰,李子璇的出生正好是在李策受伤从前线回来期间,那段时间李策正处低迷,林长青一边要照顾孩子,一边又要安慰夫君。   虽然李策振作得很快,也很体贴刚刚生产完的林长青,夫夫俩却还是在不知不觉间,冷落了对长子的关心。这导致林子琅一度认为,是因为李子璇的出生分走了阿父和爹爹对自己的宠爱,对这个弟弟自然也不很喜欢。   在李策和林长青不注意的时候林子琅总会捉弄和欺负他,不是放虫子吓他,就是偷偷把他一个人关在屋子里。李策因此狠狠教训过他,林长青也和他谈过几次,可越是如此林子琅却好像越加叛逆反感,而受过几次欺负以后李子璇当然也就对他亲近不起来了。   本来李策和林长青对这兄弟俩之间关系还有些忧虑,直到因为一场落水,好像让林子琅彻悟了亲情的可贵。   “琅儿懂事了。”   林长青欣喜的依偎在李策的怀里,李策揽着他,挑目一看正好看见颜皓气冲冲的往这边走来,嘴角一抽,忍不住啐道,“懂事个屁!”   大雪越下越多,簌簌落落,裴初在颜皓戒尺要打在自己手心上的时候,捡起一颗红薯递到他面前,温声道:“早前便听闻先生爱在雪中尝这一口玉枕暑,学生特意在此备好,一片敬意,莫要嫌弃。”   他声音懒散平淡,话语却是一片恳切,仿佛拳拳爱师之心都凝聚在这一根红薯里,颜皓眼皮一掀,偏还就吃他这一套。   “你还欠我两篇策论。”   手里的戒尺转了个弯,颜皓接过红薯,一边蹲在走廊边赏着雪景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和少年翻起了旧账。   裴初将怀里的李子璇赶回屋,手掌伸在炉边烤着火,半响,耍赖道,“学生身体不好,今日为了孝敬先生不小心感染了风寒,还请先生放我两天假。”   颜皓手里的红薯顿时有些咽不下去了,转头对着裴初怒目而视,“林子琅!”   乱琼碎玉,纷纷扬扬,裴初忆起很久以前,也有一个夫子大喊着他的名字,满目失望的离开了官场。   裴初喉头一梗,却是微微一笑,声音倦哑道:“说笑的。” 第157章 全男朝堂·三   谢氏的老家在雍州,距离边关很近,然而在三代以前便搬到了京城。因为谢老太师和谢丞相的多年打拼,谢家原本也算是站稳了脚跟。   可与那些簪缨世族相比,谢家的根基还是太浅薄了一些。三年前因为谢丞相的病逝,谢氏代表的清流官派,一度遭到世家一党的打压。   谢老太师不得已,只能带着谢丞相与其亡夫唯一的遗子丁忧回乡,也借此暂时避开京城纷乱的局势。   如今三年丁忧已过,谢家也再次启程返京。   “庭芝。”   山路间晃荡前进的马车内,谢老太师拉着如今谢家注定要担负门楣的孙子,怜惜的抚了抚他的发顶,“此去京中必定明枪暗箭,你若受了欺辱,也无须隐忍,祖父年纪虽大,可就算拼了这张老脸,也必然会护你周全。”   无怪乎谢老太师如此担忧,只因谢庭芝容色实在生得太盛,即使才舞勺之年,却已是仙姿玉貌,唇若涂丹,眼如桃花,眉间一点朱砂更是摄人心魄。   谢庭芝顿了顿,反过来对自家祖父安慰道,“祖父知道的,向来只有庭芝欺负别人的份,还没有人能欺负得了庭芝。”   爹爹和阿父皆已亡故,只与祖父相依为命,谢庭芝年纪虽小,却已知自己肩上将要挑起的担子。   他掀开马车的窗帘,眺望着烟雨朦胧中,已经若隐若现的巍峨城郭,他明知前路崎岖,却是心中坚定,不怨不悔。   清风吻袖,山色雨色,胜不过他眉间一点绝色。   ***   同样回京的还有秦家,只是比谢家略早些,因为这些年边境摩擦不断,开春前好不容易取得一场胜仗,边关暂且稳定些以后,便被叫回京中述职。   回来时秦谢两家原本一道,只是在临近京城时因为公务的缘故,秦家军队比谢家车马先入了京城几日。   等到谢家回来安顿好以后,又很快收到了秦家送来的宴帖。原来下个月正巧是秦家三郎的生辰,秦家设宴待宾,也算是回京以后的第一场交际。   这些年秦家一直在外打仗,鲜少回京。谢老太师心里清楚,此次宴会虽是借着给秦家三郎庆生的名义,实际上也是在重新适应京城关系。老秦将军重情重义,不忘拉着同样刚回京的谢家一把。   但也可以想见届时宴会上,定会有各路牛鬼蛇神对两家诸多试探。   同样收到宴帖的还有林长青一家,京城家族姻亲关系错综复杂,林长青的外祖父便是秦家的一门姻亲,要算起来,林子琅还得管秦三郎叫一声表哥。   而李策之前又正是镇国公的部下,随秦家军在边关打仗多年,哪怕后来因伤退役,却也始终心怀感念。于情于理,他们全家都会去赴宴拜访。   而因为前些年落水的缘故,裴初的身体确实不太好,体质虚弱,极易生病,隔三差五就有正当理由去旷颜皓的课。气得颜皓吹胡子瞪眼,即使有时怀疑裴初其实是故意的,却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也因为养病鲜少出门,如今京城子弟的圈子里,都已经快要忘记这么一位曾经敢和世子爷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林家公子了。   赴宴当天,前往将军府的路上林长青仔细叮嘱了他几句,有些担心,过去是担心林子琅闯祸,现在却是担心他会不会受欺负。   在他看来自从生病以后,自家长子的性子就变得恬淡虚静很多,不爱说话,只爱睡觉,分明一身懒懒散散,却总是让人感觉背了一身沉疴。   林长青担忧他是不是因为久病难愈伤了心气,偏有时候又看他像只闲云野鹤,悠然自得,他这边琢磨着孩子的心理问题愁煞了心。   李策却大大咧咧的粗犷得多,到了将军府把李子璇往裴初身边一丢,告诉他自己去找朋友玩后,就拉着林长青拜访老将军去了,也不想想,林子琅在家宅了三年,哪还有什么朋友。   ***   花木扶疏,庭院葳蕤,生日宴开始前,各家的小公子都聚集在秦家的听雨轩里。   如今正值三月,满阶芳草绿,一片杏花香。   然而此刻众人的心思却没有多少落在那杏花上,谢家一枝庭芝玉树,单单只是站在那里,便让众人眼里,容不下其他。   这会儿听雨轩里正热闹,打谢庭芝出现开始,里里外外便坐满了人。大部分都沉醉在谢公子的美貌里不可自拔,也有些世家子,不知是在故意招惹注意,还是想给刚回京的谢庭芝一个下马威。   一行人话赶话的开始拉着谢庭芝玩行酒令,行酒令的内容也不是什么吟诗投壶之类,而是难度颇高,要求人肚子里必须有‘墨’的射覆。   这算是行酒令的祖宗,是一个以谜猜谜的游戏,从听雨轩范围内的物品取材,覆者出题,以一个典故隐语说他覆的题目是什么,射者同样使用典故隐语去猜。   前面已经玩过了几轮,这一轮击鼓又传到谢庭芝做‘射者’。当下便有人环顾四周开始出题,单说了一个‘南’字。   廊轩内流觞曲水,花影簌簌,薄粉轻红的花瓣如细雪般落在少年衣肩上,谢庭芝低头捻起,额间那一点朱砂在发丝间若隐若现,艳红的好似刻在人心头的血。   一时间摔杯声,吸气声连绵不绝,谢庭芝恍若未闻,想了想很快对出一个‘北’字。   一南一北,指的其实都是窗,出题人说的是南窗,用得典故是古诗《问来使》中的:“我屋南窗下,今生几丛菊。”   而谢庭芝猜到了,便用诗《戏赠郑溧阳》中:“清风北窗下,自谓羲皇人。”的‘北窗’指代。   出题人耸了耸肩,苦笑的罚了一杯酒。游戏玩到这里的时候谢庭芝其实有些索然无味了,好像是刁难,击鼓每次传到他这里便停了下来,接连有人出题,也接连有人被他败下阵。   他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又极其早慧,自幼被谢老太师带在身边读书明史,如今才十三岁,却也算是满腹经纶。可哪怕是赢了对手,他也没有太过得意,而是端起桌上的果酒浅浅抿了一口,谦逊的与对方致了个敬。   温文尔雅,知书达礼,长得又像个小神仙,在场的小公子们晕乎乎的红了脸,只敢含羞带怯的瞟着他。   只是这个出题人方才退下,很快又有一个冒了出来,那是南王家的长子,去年方才成了亲,这会儿看着谢庭芝微微一打量,也没等游戏重新开始击鼓传花,便自顾自的开了口。   “谢公子博学多才,聪明伶俐,无愧谢丞相之遗风,恰好我刚刚也想到一题,想与谢公子切磋切磋,可否?”   谢庭芝手指轻捲,放下了酒杯,南王世子在去年结亲的对象正好是那位新上任的蒋相之子,他一开口谢庭芝便知道来者不善,心下却也不觑,点点头,从容不迫的轻笑道:“请指教。”   楚商尧佯装一番思索,望着谢庭芝慢悠悠的说了一个‘后’字,像是怕他不清楚,又笑眯眯的补充了一个‘曲’。   谢庭芝嘴角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目光一掩,眉间朱砂冷艳,对方覆的题目实在不难猜,借代的典故也正是一首亡国后主做的曲子《玉树□□花》。   他覆的题目是‘庭’,而恰巧谢庭芝名字里也有一个‘庭’,《玉树□□花》指的是陈后主贪图美色,骄奢淫逸,致使国家衰败灭亡的故事。   而谢丞相死后,谢家的门庭式微,偏谢庭芝生得这样一副仙貌之姿,很难说以后究竟是福是祸。   楚商尧一语双关的讽刺,谢庭芝如何听不出来,他微微抿唇,不紧不慢,反口答了一个‘谢’字,谢庭兰玉,谢庭芝的名字便是取自古书中,旧朝谢安与子侄对话中的一句,“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   喻指名门出贤才,也是谢丞相对于谢庭芝的期望。   他不卑不亢的以这一则典故回敬了楚君尧的刁难,在场的都是小公子虽说年纪都还不大,却也多数受过家中的耳濡目染,看出了这个插曲令人不快,嘻嘻哈哈的开始解围,行酒令到了这里便也终止。   长得好看的人总是让人不忍与他为难,气氛开始重新活络起来,小公子们围着谢庭芝,你一言,我一言,小心翼翼的开始和他搭着话。   春风拂面,杏花微雨,谢庭芝始终保持着一片温和,哪怕不说话,只是轻轻笑一下,便已足够让人觉得目眩神迷,芳心暗许。 第158章 全男朝堂·四   秦麟是这场生日宴的主角,这会儿却并不在听雨轩里,他刚刚完成今日训练的任务,从演武场下来便听见小厮回禀起听雨轩发生的事情。   秦谢两家交好,秦麟与谢庭芝也是青梅竹马,之前三年,两人一个在雍州一个在边关便也时常往来。他心里清楚以谢庭芝的性子绝不会在谁手底下吃亏,但还是很快换了衣服向着听雨轩赶去。   才刚刚踏进院子的时候,他便听见了一个略有些无奈的少年音。   “阿璇,快下来。”   那声音清朗低沉,像悠悠划过山涧,坠落潭水的山泉,秦麟脚步顿了一下,下意识的寻声望了过去。   白墙灰瓦,繁花方盛,裴初站在院墙边的杏花树下,抬头望着爬到树上的皮猴儿有些头疼。出自林长青肚子的李子璇,性格更像李策,动若脱兔,生龙活虎。   五岁的年纪,仗着跟随李策学了几招三脚猫,整天最爱上蹿下跳,这会儿趴在杏树枝头,有些兴奋的向裴初指着听雨轩里的一个人影,大声说道:“阿兄,阿兄!你快看,那个哥哥长得真好看!”   他嘴里缺了两颗门牙,说话还在漏风,裴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能看见杏花繁林里,飞宇檐廊内,穿着一身月白细锦竹纹长衫的少年,处众人中,如珠玉在瓦石之间。   那确实是一副让人惊艳的好相貌,但裴初敛着目光收回视线,仍只是抬着头,对着树上的幼弟劝道,“树上危险,阿璇先下来。”   他的声音清清淡淡,只是有些沉,李子璇挠了挠头,听话的‘哦’了一声。   顽皮捣蛋的李皮猴,上不怕李策的打,下不怕林长青的罚,偏偏就怕自家阿兄声线低沉时,不由自主泄露的威压。   或许他自己并没有察觉,可李子璇却觉得那好像话本里,经历很多陷入沉睡,藏在幽潭仍旧凛然神秘的苍龙,那是比漂亮哥哥,更令人兴奋向往的传奇。   他一边幻想着,一边笑嘻嘻的往下爬,这树有点高,过了墙院,爬的时候容易,下的时候却是麻烦。李子璇到底年纪小,脚下一蹬没注意,踩断了杏花枝,霎时整个人便从树上掉了下来。   恰巧目睹这一幕的秦麟也是心下一跳,想要去接,但没走两步,便发现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   小孩落下的时候,树下的兄长只是伸了伸手,轻而易举的便拽住了小孩的衣领,在距离地面一尺的时候,接住了他。   树上的花瓣被蹬落,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好似下了一场旖旎的杏花雨,李子璇本来害怕的惊呼,变成咯咯笑声,拍着手吹赞自己的阿兄好厉害。   确实厉害,秦麟自己是个武痴,自然能看出那少年的身法和反应都是常人所不能及,他心中一时起了点好奇,想要知道对面的少年是什么人。   然后他就看见一直背对着这边的少年转过了身,青衣疏倦,如苍松翠柏,站在满树花影之间,湛然若神,秦麟看见他时不由愣了一下。   秦麟是认识林子琅的,林家的那位表弟,在他的印象里对方并不是一个特别出色的人,性格沉郁,在某些时候又很爱闯祸。   只是如今几年不见,秦麟不经意的对上那双深邃静谧的眼眸,恍惚间好像误入一片寂冷幽潭,他记忆里那个没什么存在感的表弟,好像是变了一个人。   裴初单手接住从树上掉下来的李子璇,因为害怕他再乱跑便索性将他抱在了怀里,转过身的时候正好撞上秦麟的视线。   两人站在杏花墙院的两边,对面十三四岁的少年,穿着一身靛蓝色暗绣符纹的劲装,蜂腰猿背,鹤势螂形,肩若玉削,俊秀颀长。   来到这个世界以后的裴初,并没有融合原主的记忆,因而他此刻也没有认出秦麟,只当对方也是赴宴的某家公子,简单的与他点了点头后便带着李子璇擦身离开。   听雨轩很热闹,人也很多,裴初却没有什么兴趣参与进去,如今的他一心一意只想做个懒散闲人。而李子璇在他怀里正揽着脖子跟他说话,兴高采烈的问他明天能不能教自己练剑。   “爹爹不是在教你了吗?”   “可我想让阿兄教嘛,阿兄教的比较厉害。”   “明明都是一样的,爹爹也很厉害。”   “阿兄!你其实是想偷懒睡觉不愿教子璇,是不是!颜夫子说阿兄最狡猾了。”   “……”   裴初叹了一口气,掐了掐怀里李子璇气鼓鼓的脸,妥协道:“那我每天傍晚之前教你,但你要保证以后不准再和颜夫子泄密我睡觉的地方。”   “好耶。”   李子璇喜笑颜开,咧着缺了门牙的嘴就蹭到裴初脸颊边亲了他一口,然后又鬼鬼祟祟凑到他耳边悄声道,“阿兄,刚才那个哥哥真的好漂亮,你以后要不要把他娶回家呀?”   裴初眼皮都没掀一下,反手一个便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个红印。   嬉闹声渐渐远去,秦麟回过头,只看见那人青色衣袖卷着杏花,消失在院墙拐角。   ***   秦家宴会于裴初的影响不大,基本宴会一结束,一家人便打道回府。回去的路上李策和林长青谈起谢家那位小公子时,都颇有赞叹。   年纪小小,惊为天人,即使在一片漩涡中也能应对自如,足以可见才智,这样一个少年不管在哪里都是惹眼。   “谢丞相后继有人。”   坐在马车内的林长青想到这里,便忍不住为那位英年早逝的丞相感到欣慰。或许不久之后的将来,大燕朝就将迎来一颗格外璀璨的新星。   李策在车外驾着马,闻言瞥了一眼车内,自家两个没心没肺的正依偎着靠在车厢里打盹,他叹了一口气,却是将马车帘子轻轻放了下来。   “你给琅儿盖条毯子,别着凉了。”   “他觉还是恁多,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夫开的安神方子不对,改日再给他换个大夫看看。”   李策性子粗,平日里能动手就绝不多话,可是在孩子看不见的时候,却习惯性的对林长青唠唠叨叨。林长青在马车里应了一声‘好’,从暗格里拿出一条毯子给兄弟两个盖了上去。   抬手间又拂开了裴初睡梦中不自觉皱紧的眉心,夫夫两个都不指望自己孩子一定要建功立业,功成名就,惟愿他们一生平安健康,便心满意足。   裴初其实早就被那些斑驳陆离的梦境给惊醒了,只是他并没有睁开眼,听见李策的话,又慢慢在林长青的指尖下放松自己的眉心,他在毯子遮掩下握了握李子璇拽着自己的手,恍惚间觉得,这重来的一世才是自己的梦境。   ***   云山书院的山长与谢太师是同门,只是两人一个成为了皇帝的老师,一个留在书院做了山长。   如今京城局势并不清明,近几年皇帝身体也不太好,各皇子间明争暗斗得厉害,谢老太师为了保护谢庭芝不被过早卷入这些纷争,并没有选择让他入读国子监,而是将他送进了云山书院。   云山书院的山长程令仪,字穗和,一生未曾致仕,却是文宗里的一代匠师,门下桃李无数,教出过很多大放异彩的弟子,其中大部分都在朝为官。   然而谢庭芝的聪敏好学,颖悟绝伦的资质也是难得一见,这让程令仪在见到他的时候,便起了爱才之心,几番考较后更是将他收作了自己的关门弟子。   但授业的第一课,程令仪却是拿了另一个人的文章交给了他,“你觉得这篇策论,写得怎么样?”   这是一篇针砭时事的文章,文章简略,没什么大谈论阔,但逻辑清晰,内容完整,三言两语间便指出了当前朝局的困弊所在。字字珠玑,一针见血,就连解局的方法,让人觉得剑走偏锋的同时,也拨云见日。   甚至对方往后几年政事的分析,也让人觉得是真知灼见,未雨绸缪。   谢庭芝看着文章细读良久,由衷感叹道,“远见卓识,别具慧眼。”   他心下以为这是出自哪位先生之手,便怀着几分好奇与敬意的询问出声,却不想程令仪摇了摇头,有些哭笑不得,“并非什么先生,而是你颜皓师兄做家塾夫子所教的学生。”   颜皓同样是程令仪的弟子,谢庭芝因此称呼颜皓一声师兄。   程令仪望着谢庭芝脸上明显怔了一下的表情,又笑眯眯的补充了一句,“说起来那孩子应当也是与你一般大的年纪。”   谢庭芝抿了抿唇,垂目再看这篇文章时心情多了点复杂。   “庭芝。”   程令仪这才将手覆在他头顶,语重心长道:“你天资聪颖,资质卓绝,在整个同龄人中实属罕见,可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为师今日给你读这篇文章便是让你明白,山外青山楼外楼,只有永远敏而好学,见贤思齐,方能积跬步以致千里。”   谢庭芝玉质金相,皎若明月,一身才学受人瞩目,哪怕一直以来都表现得谦逊温和,可内里却是矜傲孤犟的。程令仪看出了这点,借此敲打,怕他以后碰了壁。   谢庭芝如何不懂,他合起文章对老师深深作了一个揖,“先生教诲,学生谨记。”   再次起身时,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不知颜皓师兄的那位学生,是哪家的郎君?”   只是向来和蔼的先生,却在这时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第159章 全男朝堂·五   颜皓想从裴初手里获得一篇策论并不是一件容易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明明怀揣经世之才,却整天只想着偷懒摸鱼。   懒散成性,故意藏拙,好似甘愿平庸一生的掩没自己光华,看得颜皓实在恨铁不成钢,心觉痛惜之余,也在想方设法的推着他往前走。   因而才有了那篇被送到云山书院的策论,程令仪也时常能听到自己这个脾气暴躁的学生向他大吐苦水,但很难确定这人到底是不是在向他炫耀。   程令仪喝着茶,摊开手里的文章,说是坐知千里,运筹帷幄也不为过,很难想象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会有这样的奇才。   只可惜这样的文章,几年来也只逼得那孩子写过两篇。   “本就是一块宝玉,无须过多雕琢,如今藏巧于拙,倒也不是坏事。”程令仪活得久,看得开,便也时常如此安慰颜皓。   “先生说得,弟子又何尝不知。”   颜皓却是喝了一口闷酒,苦笑的捻了捻自己的胡须,“可那孩子性子沉的很,你若是不逼他,便是天塌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掀一下眼。”   程令仪有些被他这话逗笑,他抬头看了一眼在书院梧桐下,于一众蓝衣学子之间交流讲义的谢庭芝,心想这林子琅的性格,倒与他这关门弟子截然不同。   可谁又知,将来谁比谁走得更远?   ***   时间悠悠而过,晃眼又是两个春冬,桃符换旧,薄衫换袄。   正月里新年过后便是上元节,夜色乌沉,天上还飘着小雪,可因为有灯会和酬神的活动,大街上依旧是摩肩擦踵,悬灯结彩,热闹非凡。   裴初撑着油纸伞,正缓步从青衣巷里走出来,本来今天一家都打算出来游玩的,可李子璇昨夜贪玩着凉生了病,这会儿正发着烧缠绵病榻,哭着喊着要吃芸豆糕。   林长青忙着照顾他,李策因为今夜开放宵禁要带着军队执勤维持治安,家里人少也没什么下人,裴初便亲自出来给他买。   他鲜少这样一个人逛街了,细雪零零落落的在屋檐和伞面上铺了一层薄纱,转眼间又被街上的喧嚣给融化。   裴初在路过一个把戏摊的时候,顺手买了一个狐狸面具,就这么戴在脸上心安理得的融进了人群。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全是男人,而且时下对于美色也格外追捧。   林子琅的长相不算差,可以说是神清骨秀,如朗月清风,就是眉眼间总似藏着点生人勿近的冷,让人轻易不敢直视,亦不敢靠近。   他执着伞向长乐坊走去,芸豆糕最好吃的一家店便在那里,裴初隐约间觉得自己曾经似乎,也有过这样给人买芸豆糕的经历,仔细回想又忘了是谁。   长乐坊便是今夜举办酬神的地方,据说会有京城最美的男子在灯台上跳舞祈福。裴初向来是不喜欢凑热闹的,只打算买好芸豆糕以后就尽早回家。   蒙蒙夜色,江雪入浸,朝天翘起的飞檐下挂着一盏盏花灯。长乐坊的一家酒楼里,汇聚着一群纨绔子弟。   楚君珩背靠着软塌,就着一名小公子的手吃下一枚晶莹的葡萄。纨绔子弟里数他最风流,毕竟静王府的世子爷,身边总是不乏人追捧爱慕。   更何况这还是个自十岁起便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打小不学无术,风流博浪。   “少游兄,你今夜随我们出来,不怕令堂生气?”   楚君珩,字少游,他的生父因他出生时难产逝世,而后没几年,静王爷再娶有了继室并生了一个嫡子。   虽然楚君珩的世子之位一直没有动摇,但与家中的关系委实不算好,而这人口中称的令堂,便是楚君珩的继父,对楚君珩这个处世浪荡的原配之子,一向瞧不上眼。   因而一有机会,便向静王爷告状。   这话一出口,楚君珩自然知道对方想找茬,他眼皮一抬看向了对面,慢条斯理的吐出嘴里的葡萄籽,嗤笑道,“徐敬臣,你要怕我在这儿抢了你的风头就直说,拐弯抹角个什么劲,恁叫人不爽。”   徐铭,字敬臣,吏部尚书之子,虽说也是个纨绔子弟,比起楚君珩这样依翠偎红的五陵年少,却是端着不少,自命矜持,假装正经,内里却是欺行霸市的。   楚君珩一向对这种表里不一的货色很不顺眼,嘴上也就不怎么留情。   被这么当场下了面子的徐铭脸色一沉,冷笑一声,“不过是一个克死爹爹的失宠世子而已,得意什么。”   满室热烈突然一静,夜市上繁华的喧闹,好像都被什么给隔开,只余下一室冷风,夹杂着凉雪从窗外吹了进来。   楚君珩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身边的小公子让他先出去。等到雅间门重新关好,楚君珩已经踩着桌案,踹翻酒碗,迅雷不及掩耳的来到徐铭面前,拎着他的领子就是一拳。   “徐敬臣,老子今天给你脸了,是吗?”他一字一顿,没什么起伏,脸上带着笑,出手却是一拳接着一拳,狠戾得像只疯狗,嘴里还不忘问候着徐铭十八代祖宗。   在场的都是膏粱子弟,骄奢淫逸,游手好闲,但要说起打架来却是不输人。今夜徐铭做东,聚在这里也大多是和徐铭交好的公子哥,眼见着楚君珩将徐铭揍得口鼻流血,连忙冲上去将人拉开。   虽然对楚君珩的身份都有些忌讳,但要帮肯定还是帮徐铭的。就在楚君珩被人拉开的空挡,吃了亏的徐铭也是啐了一口,朝着他的脸上就是回敬了一拳。   你来我往一场混战,没一会儿这群乳臭未干的小子们便打上了头,楚君珩在人数上有些吃亏,纷乱中不知被谁推了一把,一个踉跄便从窗梁上翻了出去。   好在这处酒楼是江边的一处吊脚楼,包间距离地面不算高,楚君珩跌出楼外并没有受什么重伤,脸上却五颜六色的挂了彩。   徐铭见此情状不由兴奋,抓过一旁开了封的酒坛子,便是倚在楼上朝着楚君珩的劈头盖脸的浇了下去,嘴里更是羞辱道,“楚少游,你以为你还能横几天,当心哪天丢了世子之位,你连水里的王八都不是!”   清冽的酒液当头落下,伴着徐铭的话,夹着江岸的雪,砸楚君珩的心里,是一片既沉又痛的凄冷。   他淋湿了头发,眼眶发红的抬头,却在这时看见了一把杏黄的油纸伞倾斜过来,遮挡了淅淅沥沥的酒水,也挡住那些令楚君珩心里发恨的嘲笑。   “可惜。”   一道清朗低沉的声音响起,楚君珩怔怔的仰着头,街上花灯琳琅满目,他望见戴着狐狸面具的青衣少年倾斜着伞,酒珠‘啪嗒啪嗒’的从伞面滚落。   他发丝上沾着雪,微微抬起的下颔从面具底下露了出来,嘴角清浅的弧度,像是噙着万倾灯火。   楚君珩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愤恨的情绪不知怎的就消散开,唇角轻动想要说话,却是扯痛了嘴角的伤,忍不住倒嘶了一口气。   裴初低头看了他一眼,酒香逸散,盈满衣袖。他心里有些可惜这坛被倒掉的美酒,他从上辈子起便是爱酒的,虽说时常谋事并不贪杯,但曾经很多个压得他喘不过气的长夜,这一杯酒总能给他很多慰藉。   只是如今这具身体年纪尚小,李策和林长青又看得严,平日里总是没什么机会让他碰酒的。   他懒散的收回目光,心里其实并不太关心这些纨绔子弟的打闹,见人无事,一坛酒也已经落尽。他便重新端正纸伞,手里提着刚从店里打包好的芸豆糕,转身步入了流水的人群里。   “等……等等。”   楚君珩回神,忍着嘴角的疼痛喊出了声,他一时没有顾及身上的伤口,也将气急败坏,方才还在争锋相对的徐铭抛在了脑后。   他着急起身,钻进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着那个执伞离去的背影,慌慌张张的想要追上去。   ***   酬神的灯台上,绝美的舞者正在跳着震撼人心的舞蹈,腰肢曼妙,舞姿蹁跹,飞袖如虹,配上清音缭绕,荡气回肠的古筝琴音,如梦如醉,动人心魄。   台上跳舞的少年,正是风月陵的头牌,其艳若霞映澄塘,其神若月射寒江,向来被风月陵打造为京城第一美人,以至于这次跳舞酬神的任务,也理所当然的落在了他头上。   但其实在这之前酬神的主办还邀请了一人,谢家公子谢庭芝,或许那才是真正的京城第一美人。   只可惜对方的身份并不适合抛头露面,而且谢庭芝也以不善舞蹈拒绝了他们。然而主办方也是个执着的人,非说美人表演能够酬悦上苍,以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一顶大帽子压下来,谢庭芝缠得无法,便只能同意了出席表演,但却是躲在幕后,为舞者伴筝一曲。   他琴筝技艺精湛,曲调深厚,灵透,契合着台上舞者的舞姿,潇洒飘逸,引人入胜,让人如堕五里云雾,流连不舍。   表演到这里可以说是很顺利的,算得上是这几年来最出色的一次演出,也就是因为太出色了,引得台下人群一时有些激动,在舞者要下台时拥挤上去,想要近距离的接触佳人。   这一下可不得了,混乱中灯台的帷幕被扯了下来,一下子便露出了躲在帷幔后弹筝的谢庭芝。   十五岁的少年已经渐渐抽条,容貌比几年前更胜,于飘摇的帷幔之中,在辉煌如昼的灯火衬映下,芝兰玉树,雪胎梅骨,望之若神仙中人。   霎那间,人群愈发鼎沸起来。   本来就快追上那个为他倾伞挡酒的狐面少年的楚君珩,在要抓住那身青衣的衣袖时,转眼间便被突然躁动起来的人群给挤散。 第160章 全男朝堂·六   裴初也没想到自己回程的路途会变得如此曲折,鱼虎百戏,灯火良宵,本就拥挤的大街上忽而又涌进了一群人。   让本来不准备上桥的裴初,硬生生被这叠叠人海搡上了木桥。就在这时他的胸口还被人撞了一下,低头看去的时候,入眼的先是一点朱砂。   裴初霎时就明白这场突如其来的骚动是怎么回事了,眼看着陆续还有一堆狂蜂浪蝶往这边挤。   裴初当机立断,摘下自己的面具扣在了谢庭芝的脸上,紧接着脱下自己外衣,遮住了谢庭芝原本的那一身雪色直襟长袍。   纸伞下压遮住两人的身形,行云流水的换了乔装。   谢庭芝因为在灯台被发现引来追赶,慌不择路间撞到了人,正准备和人道个歉,却不想对方的反应却是出乎意料,面具扣在脸上的时候,谢庭芝意识到对方是在替自己解围。   此时两人都被堵在桥上,因为在这里不见了谢庭芝的身影,一大群人还围在桥梁四周,到处张望寻找着美人。   “怎么不见了,明明刚刚还在这里的。”   “那位小公子是谁,长得竟然比阿愔还有好看。”   “阿愔到底是红尘之人,那位小郎君,瞧着却是个小神仙。”   “不会真是个仙儿吧,一到这里就不见了。”   周围人语纷杂,谢庭芝听得心里尴尬,他姿容绝丽说不清是好是坏,却总能给他带来不少麻烦。   他拢着青衣外衫,透过面具的孔洞看向了眼前执伞的少年,轻声谢道:“有劳公子相助。”   此刻的雪已经没再下了,只有点点细雨在冷风中斜斜飘散,裴初青衣外衫下穿得是一件墨色对襟,显得他身形萧疏,带着点孤意。   他还未束冠,只是用发带扎了个马尾,这会儿正在检查要给李子璇带回去的芸豆糕有没有被挤坏,听见谢庭芝的话也只是不紧不慢的道了一声,“不客气。”   发丝舞在眼前,十里光影相照。在往后很多年里,谢庭芝站在波诡云谲的朝堂,下意识去寻望那道孑然一身,却分外孤绝的背影时,总会想起,有一年元宵,提着芸豆糕的少年,眉目清清,慵懒如画。   而此刻裴初被堵在桥上纯属无妄之灾,他对谢庭芝还是有些印象的,毕竟两年前秦三郎的生日宴上,李子璇还趴在树上指着人喊漂亮哥哥。   出色的美貌,总能引起风波,周围人还没散去,寸步难行的二人只能暂且驻足。   一盏盏河灯自春桥底下流过,水面上倒映着万家灯火,香烟乱飘,笙歌喧闹。忽闻一声骤响,火树银花在两人面前盛开,翠碧玲珑,彩光清韵。   淡紫色的寒空中,银花飞舞飘如雪,繁星闪烁似珍珠。   桥上的两位少年并肩而立,倒是阴差阳错的共赏了这一出浮霄盛景。   裴初提着芸豆糕的指尖轻捲,嘴里呼出一口白气,烟花过后,始终没有在桥梁边上找到谢庭芝的众人也在逐渐散去。细雨方停,裴初将纸伞慢慢收拢。   “人已散去,在下先告辞了。”   他没有留恋,斜着身子便与谢庭芝擦肩而过,与往来的行人一起,一步步走下了桥梁的阶梯。   谢庭芝的身上还披着裴初的外衣,衣服上沾染着清冷的酒香,他愣了愣,上前两步连忙喊道,“在下谢思危,敢问小公子姓名,改日也好登门道谢。”   ‘思危’是谢庭芝的字,裴初顿了一下,微微回首,于灯火阑珊里,也只说了自己的表字,“林无争。”   林无争,林子琅……原来那篇策论就是他写的。   谢庭芝忽然反应过来,只是这会儿再看去时,少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络绎不绝的人群中。   罢了……   谢庭芝抓住身上青衣的衣领,想着改日登门还衣之时,再与对方讨教也不迟。才华横溢,天赋异禀的谢庭芝,自两年前那篇策论起,就有了一位,唯一认可也想要超越的对手。   只可惜,竟直到今日,才与之谋面。   少年嘴角轻轻挂着笑,黑木为底,金墨为纹的狐狸面具遮掩了他的面容,在与裴初分道扬镳后,也很快找到了来接自己的马车。   只是谢庭芝并不知道,自己身后还跟了一条小尾巴。   楚君珩从来都晓得自己是个浪荡子,走马章台,眠花宿柳,信奉的一向都是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如果有人惹他,他必会十倍奉之。   要是世子之位能够不出意外的继承的话,他也应该和他家那个老不死的阿父一样,守着徒有虚名的王位,过着百无聊赖的生活,到了年纪,再被指婚一个可能不那么喜欢的小郎君。   可是今晚冷风太冷,酒也醉人,青衣狐面的小公子执伞而来,犹如话本故事的翩鸿一现,不期而遇的为楚君珩浑浑噩噩,看似光鲜,实则落魄的十几年人生,倾出一片短暂的安宁。   人潮涌动,楚君珩如浮萍般被携裹在人群里,一会儿被攘到戏台边,一会儿被挤大街上,等他好不容易突破重围,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在春桥边上再次看见那个带着狐狸面具,身穿青衣的少年身影时,大喜过望。   只是等他追过去的时候,已经看他进了一辆马车。所幸京城的各家马车几乎都有着自己的标识,楚君珩看见马车帘上绣着的紫薇花时,便认出了那是谢太师府上的车驾。   谢太师家里只有一个孙子,那便是谢丞相的遗孤谢庭芝,楚君珩对其早有耳闻,却未曾见过面。毕竟两人一个在大多都是纨绔子弟的国子监,一个在青云学子遍布的云山书院,相互间关系并不是很和谐。   而今天,楚君珩头一次萌生出了想要去拜访云山书院的想法。   他满心欢喜的种下了情根,却不知这情根从一开始便认错了人。   回去的路上裴初打了个喷嚏,紧接着便发现自己也发起了烧,没办法,这具身体体质弱,哪怕这几年调养得当,也仍未恢复完全。   将外衣送给了谢庭芝,也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便染上了风寒。将芸豆糕带回去以后,李子璇隔天就好了,反倒是裴初,休养在塌,又是旷了几天课。   看得颜皓恨不得直接拿着笔墨纸砚,把他的病床当做课堂。他已经到了参加科考的年纪,颜皓原本打算今年便让他下场试试,结果裴初一再推脱,分明不想入仕。   乃至于之后来到林府想要将衣服和面具送还给裴初的谢庭芝,也因对方托病没有再见到人。   这一场年少相遇,终究是匆忙短暂,萍水相逢。而后两年,一人名满京城,是大燕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探花郎,而另一人,始终籍籍无名。 第161章 全男朝堂·七   建平二十三年,皇帝驾崩,整个盛京都笼罩在一片沉重的氛围之中。因夺嫡之争损伤惨烈,先帝遗子中,最终只有年仅十二岁的七皇子被拥立登基,太后垂帘听政。   但现今的太后其实并不是先帝的原配,只是于七年前入的宫,出身蒋家,如今也不过二十四岁,膝下无子,这才将生父早逝,年幼无依的七皇子过继为嫡子。   而蒋太后的父亲,正是谢丞相死后出任丞相的蒋德昭,先帝临死前,还安排了镇国将军秦宇以及谢老太师两位辅政大臣加以平衡。   只是少帝登基,朝堂局势风云变幻,整个大燕无疑陷入了多事之秋。而就在年前北狄来犯,边境再次燃起了战火,大燕已经连续吃了几场败仗,国困民乏。   就在今年七月,居庸关告破,整个边境形势变得愈加险峻起来。而李策和林长青这天下值班回来时候,脸色都有点不太好。   “这些老家伙未免欺人太甚,难道真以为同意北狄的条件,就能休战?”   “他们不是不知,只是……”   林长青叹了一口气,轻轻按着李策的肩膀坐下,给他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茶,眉宇间也是忧虑重重,“这着实是一个打压谢家的好机会。”   李策声音一哑,下颔紧绷,连带着脸上的胡须都显得冷硬如戟,他忍了半响,还是忍不住骂了起来:“一群城狐社鼠,操他大爷!”   正好从主屋路过打算去教李子璇练会儿剑的裴初,听见这一声洪亮有力的咒骂,顿了一下足。   夏季的暴雨初停,院子里老榆树翠绿的叶子还在往下滴着水,屋内陆陆续续的传来两人说话的声音。   李策和林长青还在议论着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居庸关被攻破以后,北狄送来了一封莫名其妙的和亲书,请求和亲的对象也并非当今大燕的哪个皇室,而是谢太师的孙子谢庭芝。   谢庭芝十六岁殿试,被先帝钦点为探花郎,他本身才能实际并不输于状元,只是到底年少,为避其锋芒,加上他容色实在生得惹眼,才干脆点其为探花。   先帝对他实为看重,病故之前还破格将入朝不过一年的谢庭芝提拔为黄门侍郎,天子近臣。   若说谢庭芝是大燕朝一颗正在冉冉升起且备受瞩目的明珠,并不为过。只是当这颗明珠受到外人觊觎之时,有人觉得欺人太甚,也有人觉得有机可乘。   哪怕人人心里都清楚,北狄送来的这份和亲书大抵属于儿戏,并非诚心想要求和。可如今大燕朝正值少帝登基,朝政不稳之际,加上连年征战,国势日衰,很难保证接着与北狄交战会不会赢。   再加上一些别有用心者,到底是不希望看到谢家崛起的。不管是针对如今参与辅政的谢太师,还是日后很可能长成一代阻碍的谢庭芝,都有相当一部分人表示支持和亲。   这自然也激起了主战派的反对,送出一个谢庭芝未必会换来真正的和平,甚至还可能会让对方更加得寸进尺。但如果真的能休战,大燕朝启会舍不得一个谢庭芝?   这一下无疑是将谢家放在火上烤,谢丞相病逝后,未免有些欺弱凌孤。听到这里裴初都不知道是该感叹一下,这位曾经与他有过两面之缘的谢小郎多灾多难,还是吐槽一下在这个满是男人的世界,陷入这种拉扯中的国家,大抵要完。   若事情只到这里,裴初尚且觉得与他干系不大,直到他听见李策要随军出征。   朝堂上,镇国将军秦宇竭力主战,只是他如今年纪到底老了,家中几个子弟,秦家大郎守城有余,带兵不足,且他如今驻守的边关,也尚处于危难之中。   而秦家二郎先天不足,并未参军,三郎年少,尚未长成。其余良将,能够调用的寥寥无几。   李策还未受伤退离前线之前,也实属一名猛将,如今朝中无人可用,便打算自告奋勇,再次跟随秦宇行军。然而他的腿伤每到秋冬便会复发疼痛,就算上了战场怕也是比不得从前。   在听到李策已经上表以后,裴初心头一沉,莫名预感到李策此次出征凶多吉少。   到时林长青……又是否承受得住?   裴初微微敛眸,握在手中的木剑松了又紧,终是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前世,他竭尽一生为死去的家人报仇,临死前更是拉着老皇帝给他垫了背。   重来一世,他无欲无求,并不想卷入任何是非之中,可他占据了原本林子琅的身体,林李二人夫夫恩爱,对他不薄,某种程度上其实也为裴初填补了曾经父母缺失的遗憾。   对于这一世的家人,裴初到底是珍惜的。   ***   颜皓教了裴初七年,从来都知道他散漫随性的外表下,深藏不露的城府与才能。可不知为何,少年总像是少了某种心气,看似年少实则迟暮,对世间一切大抵冷眼旁观。   颜皓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去激发打磨这颗无名璞玉,想着有朝一日能将他引入朝堂,焕发光彩,在这风雨飘摇的时代里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   然而却总是收效甚微,这意懒情疏的臭小子,时至今日,也才勉强考中个秀才。   颜皓在家里喝闷酒,心里忧愁多得让两鬓都曾添了银霜,连带着自己的美髯也变得花白,酒醉浑然之际,他听见有谁走到他身边,对他说了一句,“学生意欲前往北疆,有退敌之法,还望先生替我引荐。”   什么?什么什么?   颜皓一口酒水呛了出来,原本混沌的大脑瞬间清醒,转目一看,就见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学生,不知什么时候闯入了他的家门。   裴初这些年体弱多病,家里人一直对他都有放纵,便是他一直无意科举,也无关紧要。   想着他们家虽然官职都不算高,但总还有富余能养着自家孩子做一辈子的闲家翁,到时候再给林子琅娶一个门第不必多高,但最好贤惠的小郎君,一生也算美满。   如果裴初同他们说自己要参军,不管理由有多么充足,他们也不会同意。毕竟和颜皓不同,裴初在他们眼里可不算有多大的能耐,出门吹个风都能病倒。而边境路途遥远,又气候苦寒,说不定他还没到地方,都得病得起不来床。   但实际上自那场大病以后裴初虽然一直体弱虚寒,但调养了这么多年,也不至于弱不禁风。   颜皓如今虽不在朝中,可影响力还在,手里也还有些人脉,比之李策和林长青,请他举荐反而更有利一些。   但说到底如今的朝堂与边境的形势,又岂是他想去便能去的?   ***   翌日早朝。   群臣们尚且还在为同意和亲,还是主张出战而争论不休的时候,谢太师和秦宇联名上了一份奏章,举荐了一个人。   这张奏表是一篇策论,上面根据这半年多来北狄与大燕几场战役的作战作风进行分析,并针锋相对的提出了几条制敌的方略,言简意赅,提纲挈领,独到老练,确实能看出这是一个可用之才。   于是太后抬手招人觐见。   朝阳的晨光从太和殿的门口投射进来,于满殿寂静之中落下金灿灿的一片,纤尘浮动,衣袍摩挲。这时候的朝中君臣尚且不知,在这个平平无奇的清晨,这个逆着光影走来的少年,脚下每一步,都是日后朝堂中翻天覆地的变化。   李策本来已经上了奏表,只等着和秦老将军再次随军出征,他听见秦老将军和谢太师共同举荐的人才时同样有些好奇,一时不知大燕什么时候冒出这么个军事之才。   结果转头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被小太监带着擦过他身边走上太和殿时,还是忍不住眼皮一跳,他迅速抬头和林长青隔着人群对视一眼,彼此眼神都有点懵。   李策下意识的跨出一步出列,开口一声陛下就想要说什么,结果被裴初先一步掀开衣袍跪地一拜,直白道:“草民林子琅,为李策将军与户部郎中林长青之子,微言进谏,望替父从征。”   他跪在大殿上的背影挺直得像一把长剑,看得林长青和李策都有点头眼发花。过去的几年里,少年总是沉寂的,他并不像孩提时那样无法无天,胡作非为,他听话懂事,从不顶嘴。   其实有时候,李策和林长青都觉得这孩子总是若有若无的与他们存在着点隔阂,他们都不清楚这点隔阂是什么,但他们总是心照不宣把它藏了下去,对这孩子也更多了几分怜惜。   他们都知道,他偷闲躲静,心性淡漠,不求闻达,却不想有朝一日,他会在这种形势下出头。   这场朝争的形势,从来都不是一句替父从征就能概括的,新帝登基,局势复杂,谢家与蒋家的博弈,大燕与北狄的争锋,实属一团乱麻。   本来北狄提出的和亲,便已经让谢家身处一片进退维谷的漩涡,秦谢两家交好,同为辅政大臣,自然知道和亲之计不可取,最好的办法便是力战到底,可也被处处掣肘,落井下石。   这种时候裴初站出来,并不会有任何好处。李策一心报国,心甘情愿的愿意跟随秦家奔赴战场,哪怕最后马革裹尸,也犹不后悔。   可若是让自家孩子陷入这场混局之中,他自然于心不忍。果然在看到上表之人还是个少年时,许多官员都提出了质疑。   没人知道他是纸上谈兵,还是真才实学。   可是在这个时候,谢太师和秦宇却是鼎力支持,颜皓一向与谢家关系匪浅,他自然知道要想将裴初推举出仕,谁才是最好的人选,谢太师护孙心切,秦宇又一心主战,此时主动站出来的裴初,无疑是一把破局的刀。   珠帘之后,身穿金凤朱衣锦袍,头戴嵌宝紫金冠的男子看着那个于满殿嘈杂声中,依旧八风不动,跪得笔直的少年轻笑一声,不咸不淡的开口道,“便是让他试一下也无妨。”   他翘着的二郎腿轻轻一动,不以为意的摩挲了一下手里的金玉扳指,“只是战场终究不是儿戏,小家伙若是这么有信心,可敢立下一纸军令状。”   “三月之内,你若不能赢下一场胜仗便是欺君立斩,到时候恐怕还得劳烦谢小郎君去和亲了。”   届时秦家与谢家无疑元气大伤。 第162章 全男朝堂·八   从太和殿下朝以后,裴初被留在庙堂和秦宇等主将商议了一下出征前的粮草和作战前的策划,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   但当裴初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还是看见了守在门口的林长青和李策。   薄暮冥冥,整个青衣巷笼罩在暮色中都有些模糊不清,宅院清寂,榆树枝叶冒出点头,旧门口的两道伫立的人影不知道等了多久,两道澄黄灯笼下的人影才动了动。   裴初的脚步顿了一下,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在彳亍还是心虚,等到两人走到身边时,裴初在李策紧绷脸色中下意识的低下头。   “阿父,爹爹……”   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夜色玉风盐模糊了他眼中的神情,可他却笑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的。”   他被人揽住了,然后又有一只大手压在了他的头顶。这些年来他早已长高的不少,身高基本已经与林长青持平,比李策略低了些。   林长青揽着他的时候不像小时候那么容易了,李策摸他头顶的动作也让人觉得别扭。   “你知道,我们不知道么。”李策粗着嗓子冷笑一声,手掌下落不怎么客气的拧了一把裴初的脸,隐隐有些怒气腾腾,“老子知道自己不比当年,可你又何必淌这趟浑水,这时候反倒不见偷懒了,啊?”   臭小子平日里散漫得要命,有时候李策看他和李子璇练剑,招式流利,身法敏捷,倒也能看得出几分天赋,可每当李策想要拉着他好好操练时,却总找不到人影,和颜皓一样被他的摆烂气得要命。   可比起游手好闲,他们更怕他万劫不复。   眼看着裴初被李策拧红了半张脸,林长青一抬手便给他拍了下来,男人说话的声音有些哑,开口倒是平静,“回屋再说。”   他拽着裴初的手有些紧,指尖泛着凉,从小娇惯孩子的人,这一次却是一直冷着脸。   回到院子里的时候,正好看见李子璇坐在大厅的门槛上,屋子里摆着一桌饭菜,只等着裴初回来,虚岁已经十岁的小孩一看见自家兄长立马从地上弹了起来,一颠一颠跑来抱住裴初的腰,委屈道:“阿兄阿兄,你今天去哪儿?”   他拽着裴初的衣领往上爬,还跟小时候一样喜欢赖着他,裴初便也将他抱在怀里,只听他凑近自己耳朵和自己说着悄悄话,“阿兄,你是不是要去打仗了?”   李子璇其实经常能听李策说起过打仗,毕竟以李子璇好武的性格,比起科举,他更适合像李策一样去做个武将,可偏偏他还小,偏偏向来文弱,意懒心慵的长子冒出了头。   小孩天真无邪的问他,“阿兄,打仗好不好玩?”   林长青脚步一顿,皱着眉头从裴初手里抱过了李子璇,“不要问你阿兄这些话,你阿兄也还小。”   裴初突然就笑了,好像来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年,直到现在,此地,才真正有了某种归属感。   “我会回来的。”晚风轻起,一家人走进屋,烛影深深,带出少年情不自禁的承诺。   ***   居庸关是大燕北境的一处险隘,原本依据地理位置,无论北狄如何硬攻,也该攻不下这处关城。   然而这次北狄带兵的有三位皇子,其中一位四皇子,年纪最小却机勇过人,能力出众。面对哪怕只驻扎了一万人,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居庸关,他在与燕军守将一番试探后,便示敌以弱,佯装败逃。   居庸关的守将心性傲慢,见北狄带军的将领只是一个黄毛小儿,更是轻敌,不顾部将劝阻,看到对方逃跑时便下令部队全军出击,追击诈败的北狄军。   在此中途还俘虏了几个北狄士兵,经过严刑拷打却被对方故意放的假消息蒙骗说北狄内部有人叛变,这才致使北狄慌忙退兵。   居庸关守将闻言更是兴奋,信以为真,一路追杀妄想趁此机会活捉了这位北狄的四皇子,却不知在北狄早已设置好了陷阱,只等他自讨罗网。   居庸关守将进入埋伏圈后,被其带出来的那一万兵马,死伤大半,然而对方却并没有赶尽杀绝,战斗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北狄故意放开一道口子,使居庸关守将逃回关中。   不想却是再次中计,对方早已安排人佯装混进了队伍,跟随部队入了居庸关后,便在当晚从内部打开了关门。被誉为天险的居庸关就这样落入敌人手中,自此整个大燕的北境,也几乎都沦陷在北狄的铁骑之下。   就这么个当口,北狄还假惺惺的派人来和亲,而那份和亲书也正是这位北狄的四皇子——单于逊派人送来的。   书中思慕之情溢于言表,言辞恳切,仿佛一片用情至深,而事实上,谢庭芝压根不知这位四皇子何许人也。而对方想来,也并没有他表现的那么情真意切。   毕竟这份和亲书一送过来就挑起了蒋谢两家的矛盾,一不小心便会引来本就朝局不稳的大燕内乱,让人有机可乘。哪怕到最后大燕真的同意谢庭芝出来和亲,那无疑也能让他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   这一举措,可以说是深谋远虑,到最后无论怎么选都是不亏的。只是万万没想到,这半途中,还能杀出一个裴初。   三个月赢下一场胜仗,这对于已经陷入一片险情的边境来说,无疑是难于登天,这注定是一场持久战,能不能打赢都很难说。   偏偏少年人大放厥词,不知死活,没几个人信他的,所有人都觉得那只是谢家和秦家推出来当刀使的一个倒霉蛋。   而这个倒霉蛋还是与秦家隔了几房的表亲,秦麟还记得当年杏花树下的偶遇,少年伸手接住因为顽皮跑到树上差点摔下来的弟弟。   对方的身法和动作,使他记忆犹深。   只可惜这些年来两家虽然也有所走动,秦麟和裴初也有过短短数面之缘的接触,但关系始终不咸不淡。   毕竟这些年里,裴初一直借着养病深居简出,在京城子弟圈子里,始终都是个默默无闻的存在。   却不想这一次,他敢在太和殿上站出来,立下一纸军令状,替父从征。   ***   临到出征之前,秦麟终于又一次见到了这位林家表弟。   对方依旧是一身倦懒的青衣,站在院子门口,一边听着林长青不厌其烦的叮嘱,一边逗弄着怀里因舍不得他而哭闹不止的李子璇。   李策站在门口望了望,最后拉着林长青的手说,“好了,琅儿该走了,别让三郎等急了。”   秦麟是听了秦宇的嘱咐提前来接林子琅的,看着一家人在门口依依惜别也没有打搅,不声不响的牵着马等在一边。   裴初放下李子璇,从林长青手里接过包袱,林长青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尽了,却在最后还是忍不住叮嘱道:“你身子弱,入冬以后一定要记得加衣,我给你缝的两件大氅,切不可忘记穿。”   林长青的针脚功夫算不得好,可又怕外面卖的衣服不暖和,在出征前连夜赶了两件大氅,鼓囊囊的塞进了裴初的包袱里。   裴初点点头,晨间曦光照在他的眉眼,不见一点不耐,见李子璇还拽着自己的衣袖不肯松手,想了想,无奈哄道:“等你十岁生日的时候,阿兄就会回来,哭什么呢?”   “真的嘛?”   李子璇鼻涕眼泪流到一块儿,一边擦一边抬头泪汪汪的盯着裴初,裴初面不改色,从袖子里抽出一块手帕替他擤了一把鼻涕,挑眉低笑道,“真的。”   李子璇生日在五月,如今七月底,也就是不到一年他便可以平定北境战乱。   真敢说啊。   秦麟拽着马疆,微微侧头,一时不知他是在哄孩子还是在认真的,等他转过身来时,却见他薄唇淡抿,目若点漆,笑得恣意又从容。   晨光熹微,少年风姿,好似一笔峥嵘。   “让三郎表哥久等了。”   裴初见过秦麟几次,当年生日宴上一时没认出对方,后来反应过来,也给对方赔过礼,好在秦麟并不是一个计较的人。只是这些年裴初深居简出,秦麟敦默寡言,两人就算偶尔见面,也基本没什么交流。   只是这一次,两人却是一同出征,秦麟将马绳交给裴初,与李策和林长青作揖告别以后翻身上马,想了想,对裴初轻声道:“往后叫我止戈便可。”   秦麟,秦止戈,秦宇替其取的字,确实包含了很大期望。少年将军高头大马,一身靛蓝窄袖骑装,外套玄色薄甲,景星麟凤,身姿挺拔。   回头间鬓若刀裁,美如墨画,齐眉勒着一条黑色抹额,更显得他端正沉稳。   他只比林子琅大了一岁,与其叫表哥,相互称字反而更亲近些。裴初踩着马鞍上马,青衣在风中掠起一道弧线,“那么止戈兄,便也叫我无争罢。”   两人并肩走过青衣巷,离开前在巷子口见到一辆低调的没有标识的马车。   马车旁边等着一个身穿月白色的长袍,头戴斗笠的少年,秦麟与谢庭芝青梅竹马,自然一眼就认出了他。   北狄和亲于谢庭芝来说纯属飞来横祸,从得知这个消息开始,秦麟心里也是为他担心,他知道谢庭芝聪明,可这场大势之下裹着的局,却并不好破。   然而阴差阳错,裴初走进局中,他或许并不是为了谢庭芝,可那一纸军令状,却让两人都站在了生死一线。   不管怎么说,对方暂且都让他脱离了风口浪尖,谢庭芝于情于理,都该来和他道这个谢。   哪怕此时隔得远远的,谢庭芝也不宜露面,少年还是站在马车旁,对着这边抬手鞠了一躬。   自上元节以后,这才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   裴初顿了顿,也下马回了一个礼。   ***   八月,燕师抵达紫荆关。   在居庸关被破以后,紫荆关就成了挡在北狄与中原之间最重要的一道防线,北狄若想继续南下,也必然会直取紫荆关城。   而在大燕京师到达这里之前,北狄与燕军已经交锋不数次,几经骚扰的边将算得上精疲力尽。   而来到边关以后,裴初也并没有立刻投入战争,他先是同秦宇要了三千名能靠腰部力量,拉开三十六均强弩的士兵,又带着这些士兵,上山伐林,逐鹿。   北狄铁骑闻名大漠,进攻一次比一次凶猛,似是打算在入冬之前,攻破紫荆关。时间紧迫,危在眉睫,他却整日带着人做着木工,众位将领本就对他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少年实力本就不怎么信任,在此期间,更是有不少人提出质疑。   秦宇倒是沉得住气,在众将质疑声中,几次去找裴初看他捣鼓起来的木车,也只是放开了手脚任他施为。在出征之前,他们便有过计量和沟通。   秦老头年纪大,用起人来却是胆大开明。   等到十月,三月之期将近,众人都开始摆下赌盘猜测小少年脑袋能不能保住的时候,裴初拉着他做好的一百零八辆偏厢车和三千名弩兵出了城。   紫荆关盆地开阔,进出太行山的军事要冲又被早就占领居庸关的北狄军掌握。每次作战,北狄都会带领数万骑兵凭据险要阻挡燕军部队前进,又或是埋设伏兵截击燕军后路,致使燕军时时处于弱势。   据此情形,裴初依据古法八阵图制作了偏厢车,这种战车在这个世界并没有记载,裴初上辈子奇门遁甲的书籍所阅颇多,在军事上,也一向擅长使用阵法和谋略。   战车投入战场,裴初坐镇指挥,两军对垒,遇开阔之地,偏厢车环绕成围墙,外设鹿角阻碍骑兵,辅以强弩手,敌军一近,万箭齐发。   狭路相逢时,则将木屋装在车上,坚壁固守,一边战斗一边前进,燕军箭矢所到之处,北狄军纷纷应弦而倒,围守紫荆关数月的北狄军,终于在这一次吃了败仗。   这不管是对前线与北狄对战数月始终处于弱势的燕军,还是后方朝堂上,原本以为这个从不露头角的少年撑不过这个三个月的群臣来说,都是令人吃惊的。   所有人都以为这次将是一场恶战,可结果却是出乎意料。   然而已经占据了居庸关的北狄始终对大燕有着巨大的威胁,此次失败反而让他们更加抓紧了想要夺取紫荆关的动作。   毕竟不管是北狄,还是那位足智多谋,攻无不克的四皇子,对大燕可一直都是野心勃勃。   一场硬仗才刚刚开始。 第163章 全男朝堂·九   单于逊送出那封和亲书的时候,其实要比别人以为的真情实意。   攻破居庸关的那一晚,他苦思冥想坐在军帐里,一边计划着北狄接下来的行军策略,一边咬着笔,情意深长的写下这封和亲书。   纵使他两个哥哥对此嗤之以鼻,觉得他又在整什么幺蛾子,就在这么个当口,哪怕和亲北狄也不可能放弃进攻大燕。   但谁叫居庸关是他打下来的,那一份和亲书,确实也有着挑拨大燕内政的作用。况且,依北狄王对他这个四儿子的宠爱,就算他真的想娶谢庭芝,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但要问他为什么想娶谢庭芝,还得从七年前他偷摸跟随北狄的商队混进大燕说起。   单于逊从小艺高人胆大,那时候北狄和大燕于边境问题上尚且摩擦不断,他这个北狄四皇子却敢混进敌国,只为亲眼见一见这个中原王朝的繁华。   却没想到繁华世界迷了眼,他最后在雍州跟丢队伍迷了路,流落进难民堆里,好一顿颠沛潦倒。   然后他就遇到了因为丧期回到雍州,又在难民营里施粥的谢庭芝,怎么说呢,谢庭芝那样貌从小就生得好。   ——远赴人间惊鸿宴,一睹人间盛世颜。   单于逊至今还记得自己混在臭烘烘的人堆里,从少年手里接过馒头和粥碗时,那眉间一点朱砂的骄艳与绝色。   从那时起,他就动了想把人拐回大漠的念头,只可惜他后来很快就被北狄的人寻了回去,而谢家的掌上明珠,也不是他说拐就能拐的。   于是七年以后,他从北狄带兵进攻大燕,一路上屡战屡胜攻无不克,就在他想着最后怎么把那位谢家的小郎君套过来时候,大燕于紫荆关一战,以那稀奇古怪的偏厢车,将北狄铁骑打得节节败退。   让北狄,也让单于逊吃了这一年以来的头一场败仗。   就好像花轿都准备好了,又被人打了回去,单于逊给气笑了。但他并不是一个莽撞且意气上头的人,这一场败仗之后,他就研究了一下对方的战车,发现那对北狄铁骑来说,确实充满了压制作用。   能制出这种战车的人,着实是个人才。但战场上总是虚实难料,瞬息万变,若单想靠这一战车就想左右胜局,未免有些异想天开。   军营里,单于逊与北狄众将打开堪舆图,想了想,决定亲自带兵进攻紫荆关关城。   紫荆关一共是由五座城池组成的,拒马河北岸的小金城,南岸的关城,小盘石城,奇峰口城和官座岭城。   其中关城连接四方,实乃兵家必争之地。   ***   十一月,北狄集结兵马,对关城发起猛攻。   而于此同时,另一支队伍正在前往小金城的路上。   北狄二皇子单于奚虽说也是这次领兵的主将之一,却处处被自己的四弟压制一头,听其调遣,但不得不说,单于逊确实是一个在军事上很有头脑的人。   就像这一次北狄的主力在单于逊的带领下攻打关城,却在暗中又让单于奚领了一万兵马奇袭小金城。   所谓声东击西,在大燕大部分兵力都集中在关城与单于逊对抗的时候,其他四座城池的守备必然空虚,而位于拒马河北岸的小金城,因为与其他四城悬隔南北,守城兵马不过五千,也更容易趁其不备。   单于奚并不觉得这次取城会有什么难度,只想快点抢在单于逊之前进入紫荆关,也好让自己在这次北狄与大燕作战的军功上,不至于处处被单于逊压着一头。   却不想刚刚入了山道,临近小金城时,身披铁甲的北狄军队行动一缓,紧接着两侧山坡就不断有巨石圆木滚了下来。   大批兵马一时不防,被偷袭了个正着。   “怎么回事,为什么这里会有埋伏?”   单于奚牵着被惊扰的坐骑有些不敢置信,抬头间却见前面山道口拐出一个小将军。   小将军一身靛蓝色窄袖骑装,身披犀牛甲,横剑马前,英姿勃发,抹额下一双剑眉星目,映着夕阳的目光,如同一把破开黑暗的利刃。   他听见面前北狄将士慌乱的呼喊,轻轻挑眉并不应声,等到山上滚石木桩落尽以后,毫不犹豫的一夹马腹,带领士兵入阵冲杀。   他带着的人马不足两千,而一番埋伏后,北狄剩下的人马仍旧比他多了几倍,然而少年将军并不怯战,他手握长剑杀入敌军之中,所到之处,尸首分割,血光四溅。   秦麟作战勇猛,武艺高强,冲入敌军之中就像一个杀神降临,今日这场战斗,北狄不管都是要输的。   北狄铁骑闻名于世,不管冲锋还是防御都很强,但在之前偏厢车以后,北狄铁骑又一次受到了牵制,他们发现自己的行动好像受到了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干扰,举手投足间似有什么东西在拖拽着自己。   明明是倍于对方的兵力,此刻却无力得好似待宰的羔羊,看到大燕军马不受阻碍的样子,一时间开始怀疑他们是不是用了什么邪术。   当然邪术是并不可能的,单于奚也不是什么无知之辈,看见所有燕军身上穿着的犀牛甲就已明白了大概,一时间恨得咬牙切齿却是不得不下令,“他们用了磁石,所有将士立即脱了铁甲,整军撤退。”   磁石吸铁,磁力干扰下,北狄铁骑行动笨重,只能任人宰割,此计奇巧让人防不胜防,本来打算声东击西,奇袭小金城的北狄军,反倒是中了别人的计。   单于奚心里咒骂不断,准备撤退的时候,却发现他们后方已经被人拦截了去路。   拦在后面的是一个青衣小将,少年端坐马背上,穿着一件犀牛甲,外罩着一件貂皮大麾。如今已经入冬,天气冷得很,裴初的发丝在风中被吹拂的有些凌乱。   他看着想要撤军的单于奚,捲了捲握着马绳有些被冻僵的手指,轻笑道:“且不急着走,某还想请二皇子殿下与我们回去做个客。”   他说得客客气气,然而身后千余士兵已经拉开弓弦对准了此刻被围在山窝里,脱掉铁甲的北狄军众。   当然,事情并不可能这么顺利,单于奚也不会甘心束手就擒,但败局已定,谁能想到北狄一万骑兵,就在两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将军带领的三千兵马下,溃不成军。   单于逊原本想出来的计划足够出其不意,却不想被人识破,等在小金城外以逸待劳。   “所以,你是怎么猜到这一步的?”   不仅单于奚奇怪,秦麟同样感到奇怪,事实上因为前方关城的威胁,大燕本没有多余的兵马,调来小金城。   “大概是因为我的棋艺,总要比别人好些。”   打仗就像下棋,谁能别人多想到后面的几步,谁就算赢。当然,就算想到了,你也要有足够的实力去布局。   以少胜多并不是易事,更何况面对的还是对方一万铁骑的精锐,如果不是提前在道路两边设置好磁石,燕军这次很难打赢。   这人好像总能想到一些奇异又诡谲的办法。   秦麟带着人将单于奚以及北狄活下来的俘虏都绑好以后,捡起地上的一块磁石,指尖略微摩挲了一下。   他抬头看了一眼旁边同样正带着人打扫战场的裴初,心里对于这个往日里总是深藏若虚的表弟更多了几分了解和敬佩。   就好像当年杏花树下两人平平无奇的相遇,却让秦麟好奇了很久,直到如今,他才终于窥见一点锋芒。   回程的路上天色已经黑了,远方的战鼓也已停息,想来一场大战已经落幕,至少短时间内两方还是分不出胜负的。   秦麟马背上挂满了血淋淋的人头,那是他的战功,纵使是秦家子弟,身上的军职也是靠自己一刀一剑厮杀得来的。   如今不过十八岁的小将军,脸上还带着一点稚气,犀甲上却是一身斑驳的血迹,连带着那条黑色的抹额颜色更深,清朗的眉眼敛藏着兵戈铮然。   虽沉稳却不失意气,足以可见日后的大将之风。   裴初跟在他身后,不由想起了很久以前,一位曾与他并肩开太平的故人,只可惜到最后他们之间却是隔着血债累累,刻骨深仇。   “你……是在想谁吗?”   秦麟却在这时似有所觉般回过了头,恰巧与裴初的目光撞了一下,望见他眼底那抹稍纵即逝的默然。   “我在想……”   裴初呼出一口气,天边下起了凉雪,他从马鞍旁边拾起长弓和箭矢,突然拉满弓弦,‘嗖’的一声,箭羽离弦而去,射中了一只从山道旁一窜而过的野兔。   驾马走过去的时候裴初弯腰捡起来了这只兔子,轻声回道:“最近的军粮缺紧,伙食总是不太好,不如今晚我们开个荤?”   他说话声音淡淡的,手里懒散的把兔子挂在马后,嘴角微微勾起,眉眼间飞扬起来的笑意,刹那间就将方才的沉寂变成了错觉。   秦麟顿了一下,也从容的点点头,不露声色道:“大哥帐里藏了一壶花雕酒,拿来烧兔子不错的。”   少年猎得平原兔,马后横梢意气归。   至少在此刻沉烽静柝,狼烟暂歇的间隙,他们可以做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第164章 全男朝堂·十   城墙脚下干枯的野草被白雪覆盖,落日的余晖将天地染成一片苍凉的薄红。   裴初刚从俘虏单于奚的军帐里出来,猝不及防的被冷风一激,忍不住闷咳了两声,他的手在腰间摸了摸,取下了挂在腰间的酒囊。   冬日里取暖,总没有比酒更好东西。   他仰头喝了一口烈酒,视线里一身靛蓝骑装的少年将军从城墙上露出身,夕阳落在他的身后,背影逆着霞光。裴初敛了敛眸,收起酒囊也抬步走上了城墙。   “如何?”   秦麟渐渐走近,开口的嗓音在冬日里伴着凉,他嘴前凝着一团白气,唇角微微起皮。   裴初将手里的酒囊递给了他,他没客气,拔开酒盖也喝了一口,酒液入喉,原本被冻僵的身子才暖了起来。   这壶酒还是两人从秦家大郎秦诺帐子偷酒烧兔子所剩下的,虽然当天晚上他们就被逮了个正着,但因为有半锅兔子的贿赂,两个少年才并没有受罚。   秦麟小时候这种事没少做,多半是和谢庭芝一道,毕竟谢庭芝看着乖巧斯文,其实也是个腹黑蔫儿坏的主。小时候贪恋家里的葡萄酿,自己一个人去偷又打不开酒窖,便怂恿着秦麟一起,两人的酒量便是这样打小就练了出来。   与之相比,裴初这副身体的酒量就略微浅了些,原本苍白的脸色漫上一点薄红,像天边的晚霞。他倒也没醉,眼神带着点亮,沉静的目光似星辰倒垂江海。   秦麟移开视线,有些口渴的又喝了一口酒。   裴初背倚在城墙上,天边的云霞已经慢慢淡去,暮色已至,泛着朦朦胧胧的黑,他往手上吹了一口气,揉搓掉冷意才将手揣进了袖子,听见秦麟的话摇摇头,平淡道:“也算是个硬汉,什么都不肯说呢。”   秦麟又将目光落了回去,轻轻抿唇,两人说的自然是在小金城外被俘虏的单于奚,这一次作战,单于逊声东击西的计谋被裴初识破,还顺利的俘虏到北狄二皇子单于奚。   原本在这场战争中一直处于劣势的大燕,两次逆风翻盘,不得不说,眼前的少年有很大的功劳。这让他在军中迅速的积累起了威望,原本害怕他只是纸上谈兵的众将,也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但如今最大的难题,还是如何让北狄退出居庸关,否则北方边境没有屏障,时时刻刻都会面临着异族的威胁,所有人都觉得这次被俘虏的单于奚会是一个突破口。   话是这么说,但单于奚直到今日还嘴硬得什么也没有透露出来,裴初每日都会去单于奚帐子里待上两个时辰,让人好吃好喝的款待着,但问的话总是不多。   如今半个月都快过去了,也不见裴初着急。   “船到桥头自然直,慢慢来就是了。”   他懒散的打了个呵欠,从秦麟手上接过酒囊,酒囊里的酒不多了,裴初最后一饮而尽,慢悠悠的走下城墙。   秦麟还要巡逻,站在原地没动,他目送着裴初在夜色中渐渐远去的背影,有些木讷的捲了捲空荡荡的手掌。   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刚刚与少年喝过的同一壶酒是不是有些越逾了。在军队待久了,裴初有时候会觉得这和他上一辈在军营时没什么两样,却忘了这个世界全是男子,男子间也有着需要恪守的礼节和规矩。   他的动作太过自然,秦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会儿反应过来以后愣了半晌,心里的直觉告诉他,对方也只是把自己当成兄弟了而已,大概是因为表亲的关系,才会显得更亲近些。   他沉着自然的将原因分析了出来,也没觉得有什么,少年将军情感迟钝,尚未开窍,直到多年以后,一往而深,却抵不过世事荒唐。   ***   夜深人静,军营四周的守兵也陷入了疲惫的时候,单于奚手脚被缚,躺在塌上左右翻身都不方便,直到半宿也没有睡着。   就在这时营帐里传来一阵细微的摩擦声,他猛地睁开眼,在黑暗中敏锐的喊了一声,“谁在那里?”   “是我,殿下。”   乔装的北狄士兵来到单于奚身边,动作利索的掏出匕首替他割开了绳索,单于奚偏头打量了一下他,认出了对方是单于逊身边的亲兵努达尔,他忍不住冷笑的讽刺起来,“怎么?四弟终于想起我这个二哥了?”   前来救援的努达尔顿了一下,无奈的替自家主子找补道:“四殿下也没想到上次计划会失败,二殿下放心,我们这就救您出去。”   营帐外突然起了火光,原本安静有序的夜晚也变得混乱起来,努达尔替单于奚割开身上的绳索,声音冷冽道:“若二殿下还是不高兴,属下也可替您杀了那位将您俘虏的罪魁祸首。”   单于奚转了转被捆得僵硬疼痛的手腕,听见这话微微皱眉,他扭头望着努达尔问:“你确定你们这次行动没被人发现?”   “殿下计划良久潜入这里,怎么可能……”   话音未落,军帐里突然被射进一直利箭,单于奚骂了一声脏,掀开床板挡住了如雨般射进来的箭矢。   努达尔也有些不敢置信,他们明明派人去烧了大燕的粮仓,这次救援也做了良久的潜伏,按理说对方不应该这么快反应过来的。   单于奚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有些难看,却还是和努达尔一起,抬着木板冲杀了出去。   冲出营帐以后,四面燃着火光,满是通明的照亮了深黑的夜色,不少大燕的士兵都在忙着救火,却仍有几十号人围在俘虏帐旁,正等着两人出来。   为首站着的是一身青衣,他身上穿着军甲,背上披着一件黑色狐裘大麾。少年半张脸被挡在绒毛里,偏头望着粮仓被烧的方向,似是有些庆幸的叹了一口气。   “幸好提前换了地方,不然这个冬天恐怕熬不过去。”   他这么说着,转过目光,泰然自若的看向前来救援的努达尔,似笑非笑道:“看来阁下的主子还是太小瞧了我们。”   努达尔抿了抿唇,当机立断的拉下了手上的响箭,绚丽的烟花划破长空,在夜色中砰然绽放,他握紧手中的匕首与裴初四目相对,冷静道:“主子自然也预料了这样的情况,早就做好了准备。”   这里并不是大燕主将驻扎的部队,但北狄要想潜进大燕军营救人本就不是一件易事,响箭一发,不知从哪儿冲出一支军队,约莫有着八百人,每一个都如同死士般凶猛善战。   单于逊能悄无声息的做到这一步,确实足以见他的本事。两方人马战作一团,刀光剑影,场面一时有些混乱。但秦麟很快就带着人驰援,身骑烈马,青峰一扫便将围在裴初身边的敌人包围圈撕开一个口子。   裴初手中的武器是一把雁翎刀,在秦麟过来的时候,正好一刀斩杀了阻拦在他马下的敌人,来到这个世界以后,裴初莫名发现自己的武功相比前世似乎高了不少。   就像之前教李子璇练剑的时候,明明是没学过的招数,却总能下意识的使出来。   他心中觉得怪异却无从寻找根源,便也这么稀里糊涂的把这归结于原主林子琅大概可能,是一个武学天赋很好的人。   即使他之前还因争风吃醋被人推进了水里。   此刻他与秦麟两人配合默契,并肩杀敌,一时间倒也压得住场子。然而北狄来的这几百人悍不畏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护送单于奚逃出去,执念之下,锐不可当。   “别追了,让他们走。”   眼看着敌我双方一场血战,努达尔在众人的掩护中带着单于奚越走越远,裴初却突然下令阻止众人的追击,故意将人放走。   秦麟作战的时候从马上滚了下来,略微受了点伤,但手下长剑却是直接刺穿了一个敌人的胸口,这会儿半跪在地上,听见裴初的话有些不解的抬头,恰巧看见裴初逆着火光走了过来,站在他身边将刀收回了刀鞘。   他将手伸到秦麟面前,秦麟顿了一下,拉着他的手掌站起了身,掌心交叠,他触到一片冰凉。   “好不容易找到的俘虏,就这么放走未免有些功亏一篑。”被裴初放开手后,秦麟将尸体上的剑拔起,鲜血溅染了他的衣角,高高束起的马尾在风中被吹摆出一个弧度,少年抹额下的目光敛了敛。   问是这么问,他开口的声音却很平静,仿佛清楚裴初这么做会有下一步。   果然,裴初微微侧头望着秦麟露出了一个笑,那笑说不上狡黠,清清浅浅,却有一种胸有成竹的璀璨。 第165章 全男朝堂·十一   烛光曳曳,军帐炭盆里的火苗轻蹿,‘哔啵’一声燃出火星。   秦宇方才听说了北狄人潜入军营劫走单于奚的消息,这会儿听见裴初的话,忍不住捏了捏眉心。倒不是说他的建策不好,相反,周全得令人心惊。   秦宇如今已经年过六十,两鬓是斑白的银霜,他褐色的肌肤上是深浅不一的沟壑,但他的面容却没有被沙场的生死磨砺得冷硬,如果脱去战甲,站在乡间,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和蔼普通的田家翁。   此时他放下了手,一双皱纹松弛的眼睛,深邃明亮,他望着裴初左右打量,问他:“你有几分把握?”   裴初站在火盆旁边烤着火,他的周围站了一排德高望重的将领,本来也是听闻了军营遇袭,以及单于奚被救走的消息过来的,对裴初故意将人放走的做法很是不满。   但怎么说呢,也就这么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军中大部分人都对裴初留下了不可小觑的印象,甚至有时候看着他会下意识忘记这只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而不是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精。   裴初在周围人莫名的眼神中收回了手,想了想回道:“八分。”   从将单于奚俘虏回来以后,裴初每天都会去找单于奚问话,当然单于奚对有用的军事信息一个字都不会透露,可实际上裴初每次去都能有收获。   他并不需要直接知道什么,旁敲侧击间便能还原出很多信息,比如在单于奚眼里,他的四弟单于逊是一个很令人讨厌的家伙。   恃才傲物,桀骜张扬,从小备受北狄王的宠爱,甚至可能越过几位王兄成为下一任北狄王的王储,这无疑是让人感到威胁和嫉妒的。   甚至在居庸关被破以后,单于逊直接被任命为战场的主帅,掌握了绝对的兵权,如今北狄大部分兵力都集中在居庸关以及大燕边境。   这就意味着如今北狄王庭的守备必然空虚。   再加上如今已经入冬,于游牧民族而言,并不是一个兴戈动武的时节,但于大燕而言,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如果想要北狄退出居庸关,直接打是很难将他们打退的,也只有直击要害,攻其所比救,才能让他们不得不退兵。但这于大燕来说,也同样是一个铤而走险的决定。   一方面大燕主力必须驻守紫荆关,只能轻骑突袭至王庭,另一方面,千里奔袭,冬日行军,一不小心带军的人便可能全军覆没。   所以这次带兵的人选,需要谨慎考虑。裴初所言有八分把握,是他从其他俘虏的拷问中,基本确定了这次的行军路线,但真正的胜利,从来都取决自行军的将领。   可这么个剑走偏锋的计策,一时间也没人敢轻易应允下来,营帐里的众将们一时陷入沉默,不知该不该就这么将自己的性命交到少年手中。   营帐内静得只能听见火盆里木炭燃烧的声音,裴初微微呼气,心中有所预料,正想着放弃后面的计划自己站出来的时候,却有人比他先一步出了列。   身穿玄甲,窄袖骑装的小将军衣角上还带着血,他越过众人,来在秦宇面前,双手抱拳,抬过眉眼,声音沉稳而又坚定道:“末将秦麟,愿意领兵。”   少年人英姿挺拔,容貌俊秀,有着高挑的眉骨和鼻梁,抹额下一双眼睛清朗又明亮,秦宇望着自己的小儿子顿了一下,却是点了点头。   秦家的孩子,便该是如此披荆斩棘,身先士卒。更何况,他确实也是与裴初相处最久,最信任,也是最有默契的人。   裴初原本跨出的脚步又收了回去,接下来便是更加详细的行军策略,秦宇听着裴初的出谋划策,不由得感慨现在的年轻人都如此可怕了吗?   远在京城的谢庭芝算是秦宇看着长大,那孩子从小便有着超越一般人的远见和城府,满腹经纶,富有才学,注定会比曾经的谢丞相成就更高,为京城政局重新带来变革。   秦宇原本觉得这样的孩子已经足够优秀,直到他又看见了身处边关的裴初。   不过几番接触,他便能摸清单于奚与单于逊两兄弟的性格,从而设计并利用,以及不着痕迹的套取出北狄王庭如今守备的情况,并快速的制定好相关策略。   与谢庭芝相比,这无疑是个更加深不可测,令人敬畏的家伙。李策和林长青在京城里不算是一个起眼的家庭,却不想他们教养出来的孩子如此可怕。   也难怪颜皓那犟驴极力推荐,让他出仕。   秦宇心中对裴初是喜爱的,望着和他相处和谐的秦麟也备觉欣慰。   但同时心里不可忽视的升起一种隐密的担忧,过刚易折,慧极必夭,少年韬光晦迹这么多年,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   单于逊很少有这么连续受挫的时候,等到手下将自己的二皇兄救出来,八百勇士死伤惨重。这他早有预料,毕竟是直接潜入大燕军营里救人。   甚至他也猜到了火烧粮仓的计策,可能进展得不会那么顺利。就好像在和一个高手下棋,他总要去比对方多想到几步才能赢,可是这种好似总是受到挟制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上一次大概还是他不小心沦落为难民的时候。   单于逊倚在白虎皮铺成的软榻上,手里漫不经心的转着一把镶着宝石的匕首,黑色卷曲的额发,略微遮住了他的眼。   他的相貌相比起北狄人普遍的粗犷要更加昳丽一些,眉深目阔,丰姿明秀,气宇轩昂。   他偏了偏头,看向了那个说不清是他极力营救,还是被对方根本不在意而放回来的二皇兄。   “你说得他好像很厉害?”   他想起之前乃至现在都让他在攻城中觉得棘手的偏厢车,又想起对方识破自己偷袭小金城的计划,用磁石打败单于奚一万铁骑的战绩,点了点头。   “确实很厉害。”   他将匕首扣在桌上,轻轻挑眉望着单于奚笑道,“可是二哥,这么厉害的人,为什么要放你回来呢?”   单于奚面色一僵,有些恼怒的瞪了单于逊一眼,直接拍桌起身道,“你怀疑我!”   “好了,冷静。”   一旁的大皇子单于穆按住自己的弟弟,他们与单于逊并非同胞所生,单于穆与单于奚都是先王夫的孩子,而单于逊则是北狄王的宠君,后来被抬为王夫的禺氏之子。   兄弟三人貌合神离已非一日两日,但也还没到撕破脸的地步,此刻他瞥了单于逊一眼,笑道:“怎么,四弟也没想到自己还会遇到这样棋逢对手的人?”   单于逊性格高傲且自负,平日寓言里也没怎么把这两个哥哥放在眼里,但比起单于逊与单于奚的相看两厌,大皇子与这个四弟之间更是绵里藏针。   听见这话的单于逊耸了耸肩,不置可否,而单于奚看着他这副模样更加气怒,指责道:“说到底要不是你自做聪明的计策,我也不会被俘。”   单于逊眼皮也没抬,勾起桌上的青铜酒樽倒了一杯酒,“二皇兄当初自告奋勇前往小金城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单于奚捏紧拳头,脸色涨红,看上去极力克制才没冲上去与他动手。   单于穆拉着他,摇了摇头。单于逊将两人的动作看在眼里,心里觉得没意思得紧。   他自幼受到北狄王的千般宠爱,两个哥哥对此嫉恨的紧,偏偏要憋在心里,处处克制,在父王面前与他装出一副和睦的样子,他不爱与他们虚与委蛇,两杯酒过后,便走出了军帐。   他心里想着那个让他几次三番感到失利的年轻人,心里其实清楚对方放单于奚回来是一种挑衅,与其说是棋逢对手,不如说是龙争虎斗,他心里对对方这种似乎下战书一样的行为起了点兴趣。   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时间已经快到了正月,原本打算一年内击溃大燕北境的计划被延迟,他心里多少有点遗憾。   在努达尔走过来给自己罩上披风的时候,单于逊突然问他:“你与那家伙见面的时候,觉得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努达尔想了想,恭谨的回答:“不骄不躁,莫测高深。”   他难得对一个人有这么高的评价,单于逊点了点头,轻笑一声,将匕首收进了袖子里。   看样子,他是越来越期待,与这人的交锋了。   ***   另一边,裴初在给秦麟送行,此去路途遥远,吉凶难料,若胜了便可一举退敌,若败了,当真就是片甲不回。   秦麟照样是领了一开始的那三千人,但这一次只有他一个人出军,裴初还有其他事情要做,毕竟他得保证居庸关的军力不会察觉,使秦麟能够成功前往北狄。   出军的人无疑是要对裴初有着足够的信任,城关前,两人互相敬了一杯酒。   “保重。”   “保重。”   酒杯相撞,酒液略微溅出来些许,两人话不多说,只是相对着一饮而尽。   铁马战袍,战前摔杯,秦麟勒马出关前,仍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心里并没有对这次出征的怀疑或胆怯,他只是觉得,少年站在风雪中的身影,瞧着着实单薄了些。   回来的时候,还望他不要生病才好。 第166章 全男朝堂·十二   正月以后北狄和大燕的关系愈加紧张起来,大燕一改守成的战略,主动向居庸关起兵。   到达幽州的时候大燕兵马分了三路,而单于逊如今领兵,正阻拦着一支从太行山余脉侧袭过来的军马。   这支军马甫一交锋,就佯装败逃,每被追击十余里,又会纵马回身与单于逊再次交战,明显到如此地步的诱敌之举反而让单于逊起了点兴趣。   他带着军队慢悠悠的跟着敌人进入了太行山。   “主子,当心有埋伏。”   努达尔打马上前还是忍不住劝谏道。   “我知道。”   此时天色已经临近傍晚,单于逊手掌牵着马疆,黑色的卷发被压在羊毛帽里,一双褐色的眼珠幽邃凛冽。他神色平淡的开口,不以为意的一笑,“可对方既然这么主动的邀请我们了,我们没有理由不去见一见。”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很难说这到底是单于逊的胆魄,还是他本就是这样一个嚣张桀骜到有些自负的人。   太行山距离居庸关并不远,在这驻守的一年里,单于逊早已将周边地形摸清,他清楚哪些地方适合伏兵,哪些地方适合反击。   行军至开阔地,忽闻一声炮响,山林两侧万箭齐发,单于逊早有准备的抬起盾牌掩护,目光上挑,能看见隐匿在林间的数百燕军,他轻轻扬眉,倏的吹了一声口哨,不到片刻,狼群聚集。   原本如密雨般接连不断的箭矢忽的一停,紧接着便是燕军慌乱的惊呼。冬日里的狼群饥饿又凶猛,见人便扑,然而单于逊出身大漠,小时候没少与野兽为伍,早就练就了一手驯狼的好技巧。   这附近的狼群明显被他驯服,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这确实是一个不可小觑的年轻人,裴初让人燃起火把吓退狼群,又以箭矢射杀,只是如此一来,己方的位置暴露,得到喘息的北狄军众,也冲杀而至。   在努达尔的提醒下。单于逊饶有兴趣的看着那个被狼狈的赶下山的少年,对方看上去要比自己以为的文弱些,脸色在火光中泛着苍白,此刻与之前引诱北狄军而来燕军汇集在一起,看样子也不过几千人。   就这些人马想要突袭居庸关未免太少了些,但这次对方也只与他短短打了个照面,再次领军奔逃。   单于逊手中缰绳一紧,眉头轻皱心中升起些不耐,就好像在周围人的赞许,以及还未见面的预想下一直有着很高期待的对手,甫一见面才发现对方有些名不副实。   这种远远低于期待的感觉,不免让人失望,但说到底对方看上去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可能之前的那些谋略,已经是这个少年最大的能耐了。   他打算速战速决,不管怎样,先将对方剿灭了再说。手下的人马冲锋而去,配合着狼群的片刻见便将燕军冲散。   那名领兵的少年却是突然一拐,带着一部分军马冲出重围,直接反其道而行的向着居庸关的方向前去。   单于逊这才察觉到点不对来,他留下一部分兵马追捕剩下的逃兵,又带着大部队疾行回赶追击少年,居庸关如今是北狄占据的本营,按道理来说少年现在一头奔向居庸关无疑是自讨落网。   可如今北狄与大燕交战,对方也有可能是要前去与其他大军汇合。单于逊心思百转,凌厉的箭羽不断从后方射来,双方风驰电掣开始了一番角逐。   然而不知不觉间,他们却入了一片山林密集处。一支火箭划破风林,点燃草丛,霎时间燃起熊熊大火,紧接着是无数支带着火光的箭羽从天空中急驰落下,在已经黑沉的夜幕中,璀璨得像一场流星雨。   “他们在这附近浇了火油。”   虽然现在余雪未融,然而因为这段时间连续天晴,气候也变得干燥的缘故,火种落在枯枝落叶,以及一些杂草堆时还是很容易燃烧起来。   更何况,这里早早的便被人设下埋伏,浇上了火油。   可怎么会呢?   这里离居庸关已经不远,如果燕军早就行军到这里设置埋伏的时候他不可能不知道。   单于逊一刀劈开向他射来的火箭,他脸色阴晴不定的发现周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围满了密密麻麻的燕军。再一抬头,朦胧的夜色里,于冲天的火光中,隐隐能看见,居庸关关城的旗帜,从北狄换成了燕军。   他到底还是中计了。   并且还是裴初早早摆下的棋局。   “看来四殿下如今还并不知道北狄王已经被我们俘虏的消息。”   低沉清冽的嗓音响起,带着点紧涩的干哑,一路上被落魄追逐的少年终于牵马回过了头。他一身青衣银甲映着火光,身上的大麾已经被树枝和箭矢划破,散乱的发丝在风中轻轻拂动,神色懒散又带着几分笑意。   大燕决定向居庸关起兵,便预示着秦麟突袭至北狄王庭,俘虏北狄王的计划已经成功。如此一来,身在居庸关的北狄军便不得不退兵,与大燕投降。   这个消息单于逊并不知道,然而他们却一早透露给了单于奚。裴初当然不会平白无故就将俘虏到的单于奚放回去的,一方面透过单于奚,引起这位心高气傲的北狄四皇子与自己交手的兴趣。   另一方面,是源于单于奚对单于逊显而易见的厌恶,虽然单于奚确实从始至终没有流露出半点背叛北狄的意思,但如果有机会让这个四弟消失,他无疑是乐意的。   尤其是裴初提前设好局,已经突破北狄王庭,俘虏北狄王的情况下,如果单于逊在战争中死了,那么日后他们继承北狄王王位的可能性才会更大。   人心利欲从一开始便被裴初看清,他也一直懂得利用,以至于如今浇在这里的火油,也是出自单于逊那两位兄弟的手笔。   单于逊纵使真的很讨厌那两位哥哥,也确实没想到,一向与他维持着表面和平的两人,会这么快撕下脸皮,与他反目成仇。   可仔细一想这或许又并不意外,因为裴初已经这根埋下了导火索。   单于逊远远看着已经被燕军占领的居庸关,知道自己的两位兄弟已经在燕军的压迫下退出关城,而他自己则是被遗弃的那个。他妄自尊大的前来与裴初交锋,反倒因此落入了他陷阱。   单于逊看着那人的眼睛,头一次被如此算计得明明白白。 第167章 全男朝堂·十三   火势凶猛,熯天炽地,烈火燃烧中人马相互践踏,每一步都能踩出鲜血和火星。   裴初坐在马背上,看着那位年轻的,正带着部下与燕军奋勇厮杀的敌军将领,羔裘如濡,洵直且候,于大燕而言,这确实是一个足够威胁的人。   裴初的手指动了动,捡起了马背上的箭与弓。   一阵破风声忽而传来,单于逊敏锐的感觉到危机,滚身下马,一支长箭险之又险的划破了他的脸颊。疼痛中他起身回头,一双褐色如琥珀般的眼眸中映着熊熊火光,以及火光中的少年。   面白如玉,鲜血凄艳,于烽火狼烟下,寂寞如刀锋,荏弱不胜衣,然而他缓缓收起的长弓,却一箭射倒了北狄旌旗。   单于逊扯了扯嘴角,狠狠的笑了,他今日算是被设计得彻底,北狄王被俘,居庸关退兵,他被裴初带着人围在山林,彻底孤立无援。   此刻燕军一边放箭一边击杀着想要冲出重围的北狄军众,漫天大火下,北狄好似成了瓮中之鳖。   “好,好得很。”示敌以弱,诱敌深入,本来是单于逊攻下居庸关的手段。原本趁着大燕内政不稳,南下进攻一直很顺利,甚至向大燕送出那纸和亲书的单于逊,却不想在裴初手下屡次受挫。   风烟四起,单于逊握着手中的刀,手上沾满了鲜血,脸颊也因为裴初的那一箭,划出一道狭长狰狞伤口。   他在站在密林中身姿挺拓,黑色卷发随风张扬,环顾四周却是放声大笑道:“我单于逊头一次输成这样。”   他的面容转眼阴沉下来,紧紧盯向裴初,声音低魅磁性像只不服输的恶狼:“林子琅是吗?我记住了。”   今日的惨败,无疑让单于逊心里将他当做一生之敌,而后穷尽半生,他越是想洗刷今日的屈辱,却是记忆犹深。   “荣幸。”裴初一边说着客气的话,一边又再次抽箭拉满了弓弦,青衣猎猎,他的眉眼不动,只道:“还请四皇子殿下,在这里留下性命。”   他手指一松,力量消散,利箭蓦然弹射飞出,只听‘嗖’的一声,箭矢裹着一股冷冽的劲风,在林木枝叶间,如闪电般穿梭而过,猛地刺入单于逊的胸膛。   “主子!”   努达尔一转身便看见单于逊胸口插着长箭倒退一步,栽在地上,他心中一紧,立马想要回身救援,却是被大燕敌军阻隔了去路。   裴初牵着马疆,为确保稳妥踱马前去查看,他的手指微不可见的颤抖着,没人知道,在前世他拉弓的右手曾经受过伤。可是若干年后的城墙之上,他却还是将弓弦对准自己的故友,然而打那时起,他每次射箭总是下意识的收着一分力。   他打马上前走到单于逊身边,抽出腰间的长刀去翻单于逊的身体,流动的鲜血染红了土地。看样子对方最少也是个重伤,却在这时,单于逊突然抬头,手臂一伸就拽住了裴初握刀的手腕。   ……大意了。   裴初被单于逊这一动作直接拽落马背,对方从袖子里滑出一把带着宝石的匕首,在要刺穿裴初肚子的时候,被裴初的手掌拦了下来。   匕首贯穿手心,裴初面不改色,他抬眸与胸口还插着长箭的单于逊对视,漆黑的眼眸与褐色的眼眸相望,隔着火光。裴初的声音低沉沙哑,又带着点清朗的凛冽,“没想到四殿下这么会装死。”   “没想到将军的骑射如此之差。”   短兵相接中,单于逊并不恋战,他身上还是受了伤,找着机会便夺过裴初的马匹,重新翻了上去。如今还跟随着单于逊的北狄军人数并不算少,平日里训练有素,这会儿被逼至绝境,反倒激起了这群北狄人的血性。   哪怕是困兽之斗,也犹如猛虎。前赴后继奋死一战,最终在部下不顾一切的掩护下,还真的被单于逊撕开一道口子,冒着烟火冲了出去。   裴初的掌心还插着那把匕首,他若无其事的将它拔了出来,看着上面镶嵌着的精美又昂贵的蓝宝石,开始不合时宜的想着若将这把匕首送给李子璇当做生辰礼物也是不错的。   有手下前来请示要不要继续追敌,裴初想了想,却是摇了摇头,“也罢,放他回去也并非没有好处。”   “北狄这些年,若是能乱一乱也是好的。”   如今单于穆单于奚两兄弟与单于逊彻底撕破脸皮,都想赶着回去争一争大统,若是见到没死的单于逊,必定又是一番龙争虎战,他们一番内斗,反倒能保证大燕边境的几年和平。   鲜血从手心滴落,火光明明灭灭映在他脸上有些红,等秦麟回来的时候,便正好看见了躺在床上发起了高烧的裴初。   ***   秦麟回来的时候已经入春,冰雪消融之际,反倒格外多出几分寒凉。裴初没想到自己在大雪凛冽的冬天都没有着凉,反倒是在这个时节中了招。   估摸着是之前诱敌单于逊时被追得一路灌了冷风,又在受伤后没有及时处理的缘故。   他的体质向来虚弱,原本因为这几年调养得当已经没有生过什么大病,这一次却被烧得有些迷迷糊糊。   他手上还缠着绷带,秦麟一听到他卧病的消息便来看望,掀开帐子进来的时候恰巧看见他用那只缠了绷带的手,去摸桌上的茶壶。   秦麟眉头一紧,将顺道端来的药碗和粥饭放在一旁,先手一步替他倒了一杯茶水。   “多谢。”   因为发烧裴初脑袋有些昏沉,声音也有些嘶哑,他眯着眼认出了秦麟的军甲,可混沌的思绪不知怎么就闪过了一个模糊又陌生的身影,一身黑衣,隐忍又孤僻。   他嗓子发痒的低咳了两声,接过秦麟递来的茶水润了润喉咙,眉睫轻抬时,那双幽暗若古井的眼眸,还在茶水氤氲中,蒙了一层轻寂的薄雾。   “本打算替你接风的,却不想如今汤烧火热,我还是不去煞风景了。”裴初从床上起身做起,一身雪白的中衣罩着他单薄的身体,漆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   秦麟手指轻捲,替他接过了喝完水的茶杯,如今他们正在居庸关,北狄退了出去,关城重新被燕军收复,许多事宜还需重新整顿交接。   但不可否认,这是燕军的一场大捷。   胜利的关键,也在于秦麟成功的奇袭了北狄王庭,俘虏了北狄王,逼得北狄军不得不退兵投降,这一战无疑使他功名垂成。可秦麟也知道,这一切都是在裴初悉心谋划,反复推演的基础上,才能漂亮的赢下这场胜仗。   “你安心养病就是,其余的不用操心。”   秦麟敛着眼眸应了一声,转身将先前放落的盛着药碗和粥饭的食盘端了过来,手中的汤勺正要拾起,却发现裴初已经伸出手,纤长如苍玉的手指扣住碗口,抬起药碗一饮而尽。   充满苦涩的褐色液体让他微微皱眉,但还是神色自若的喝了下去,喉结轻轻滚动。等他放下空荡荡的药碗时,秦麟只能若无其事的将汤勺放进了粥里。   裴初没多想的接了过来,帐篷里一时寂静,秦麟的目光看着他手上的伤。   其实出征前林长青和李策夫夫俩也拜托过自己要照顾好林子琅的,秦麟也答应了,可事实上对方瞧着文弱,却从来事不求人。   骨子里透着一种疏离的淡漠。   秦麟想起听闻少年受伤生病时无端生出的紧张,不知怎么的心里空了空,就像那药碗里被剩落的残渣。   ***   时间匆匆又过去两月,裴初的病情反反复复终于养好的时候,北方军事基本已经落幕,北狄大败而归,剩余残兵被燕军扫荡殆尽。   北狄不得已签下投降书,四皇子单于逊身受重伤,而北狄王庭也陷入了一片内乱之中。   四月中旬,大燕军马班师回朝,得胜归来。   入京的时候天气阴沉,一路下着细雨,大燕军马整齐的穿过德胜门,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向着皇城而去。   夹道两边,都是前来迎接的百姓。   显然这一场战争的胜利鼓舞了人心。   裴初打着一把青色的油纸伞,他的病也才刚刚好全,在这阴风细雨的天气了,更加要注意别再着凉复发。   大街小巷,人群拥挤,不少小郎君虎视眈眈,望着这一路从城门口走过的将军士卒们,一旦看中哪个,就兴高采烈的往他们怀里扔花。   一路走来,也有不少将士们满载而归,笑得春心荡漾。裴初每每见此,都不由感叹这个世界的民风开放,当然,如果不全是男人的话。   秦麟与裴初骑马并肩,他长相俊俏,英姿飒爽,可以说是眉儿秀,额儿嶢,鹄峙鸾停一俊髦。   因而时不时的便有鲜花砸在他身上,可他也不接,手上牵着马,抹额下一双墨玉般的眉眼轻轻敛着,沉稳意气,锋芒锐利,任由鲜花砸在他的军甲衣袍上又悉悉掉落,仍旧一副稳坐泰山,八方不动的模样。   可即使如此,也挡不住小郎君们的热情,隐隐的还能听见喧闹的人群中喊着秦小将军的名字。   裴初的伞下压着,遮住了大半个身形,也没什么人能看得见他的样貌,他走在秦麟身旁看着少年看似稳重,实则有些耳热害臊的模样,不由得轻轻笑出了声。   也就在这个时候,不知谁家公子扔来一树梨枝,大概原本也是想扔给秦麟的,却不想失了准头,砸在了青纸伞上,又顺着下压的伞面,滚到了裴初的手里。   “嗯?”   苍白的手指接住了梨花枝,梨花似雪,指节如玉,少年轻轻抬起伞,烟雨朦胧,盛世繁京,却抵不过他眼底的半分疏倦。   众多的小郎君们愣了一下,好像头一次注意到这个养晦多年,默默无闻的少年。   直到后来众人知道他就是当初那个在太和殿上立下军令状,被人看做大放阙词,只是秦谢两家挡箭牌的林子琅。   却不想他当真一次次展露峥嵘,成功使北境转危为安的同时,也挫败了妄图让谢小郎君和亲的北狄四皇子。   十六岁,才华满京的探花郎以后,众人这才发现,又一颗璀璨夺目的新星,正在冉冉升起。   往后朝堂,却是一片风云变幻。 第168章 全男朝堂·十四   红线毯,博山炉,香风暗触流苏。*   浓密的花影透过被洞开的宫门流淌在汉白玉的地板上,一身绛紫色暗莲锻裳的男子懒散的站在珠帘后,手里拿着一把鎏金剪,兴趣缺缺的剪掉花瓶里一截横生出来的紫丁香花枝。   簇满紫色小花的花枝掉落到桌案,男子百无聊赖的放下了剪刀,他的长相阴柔俊美,一双眼尾狭长,眸光潋滟,肤色雪白。   除皇上外,他可以说是当今大燕最尊贵的男子,更别说如今的小皇帝都还在他的掌控下。   “这林子琅倒确实是个人才。”   蒋元洲转过身,身边的小太监立马走过去为他端起了花瓶,青年光着脚走在织有飞禽走兽的红线毯上,就好像踩在了文武百官的朝服。   他随手一指,让小太监将修剪好的花瓶放至宫门旁边的案几,然后才转回软榻斜躺下来,软榻旁边还放着那本关于北境的详细军情报告,里面如实记载了这一次林子琅在边关的表现。   不得不说,当初那个一身孤犟,脊背挺直跪在太和殿上的少年,确实出人意料。   他不知第几次拿起那封捷报,看了又看,若有所思,“这样的人,哪比谢庭芝差呢?”   他弯起薄红的唇角,眯了眯眼,指尖一下一下点在奏折的壳封上,笑眯眯的哼了一声,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   也就在这时候,宫门外总算传来了他等候已久的脚步声。   紫柱金梁,琉璃碧瓦,裴初跟在宫人身后一步步走在回廊里,花影流动,浓郁的紫丁花幽香侵染了他的衣袍。   大燕在北狄的战事上大获全胜以后,所有人都得到了论功行赏,其中功劳最卓著的便是两位少年将军。   一个直闯北狄王庭成功俘虏住北狄王,改变战局的秦麟,一个在战场上出谋划策,指挥若定,屡次挫败北狄军的林子琅。   一勇一谋,声名大噪,为人赞扬。   但在秦麟这次封赏中被任为金吾卫右将军以后,关于林子琅的还仅仅只赏赐了些田宅金银之类的外物,直到这一天,少年被太后亲自传见。   大概不会有什么好事。   裴初心想着,眉眼不动,在宫人的带领下,走进太后的宫殿,缓缓掀开衣袍,跪地行礼。   他还是和当初在太和殿一样,脑袋低垂着,却是不卑不亢,身形笔直,内里好像藏着一把剑锋。   清风拂动,花影摇曳,他正跪在光影里,被蒋元洲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只是过了半响,仍不叫他起身。   良久之后,珠帘背后的青年才缓缓开口,嗓音低醇轻缓,“林无争,你这次退兵北狄厥功至伟,本宫思来想去都不知道该怎么封赏你才算恰当。”   说是这么说,蒋元洲从塌上坐起,双腿交叠着,□□雪白的脚踝笼罩在紫色的长袍下轻轻晃动,近侍身旁的小太监心领会神的端起一个托盘走了出去,珠帘微微掀起,短暂的露出青年华贵俊逸的面容。   小太监来到裴初身边,端来的托盘上是一块大理寺少卿的令牌和任命书,大燕的太后手背撑着下巴,靠在软榻的扶手上,眯眼望着殿门口跪着的少年,轻声笑道:“如何,这个赏赐你喜不喜欢。”   大理寺的职位不可谓不重,更何况还是大理寺少卿一职,将它交给一个名声初显,尚未及冠的少年,不得不说是委以重任。   大理寺主管司法刑事,是十分具有实权的位置,但这么一来,反倒使得裴初立场微妙起来。就出身而言,他与秦家以及谢家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蒋太后所代表的蒋家,又是朝堂中与秦谢对立的蒋丞相一派,不相为谋,水火不融,可蒋元洲如今却把裴初这个开始展露头角的人才亲自提拔到这么位置,拉拢意味不言而喻。   更甚至,他都没给裴初拒绝的机会。   裴初望着眼前的托盘没接,那边的蒋元洲已经不紧不慢的开口,“人事调令已经传过去了,林大人明天直接上任便可。”   “亦或是,小家伙想要抗旨不尊呢?”   他嘴角的笑意慢慢的敛了起来,盯着少年的目光也带着些冷。   还真是恩威并施。   裴初心里毫无波澜,沉默半响,才从忍不住有些轻轻颤抖的小太监手里接过托盘,纵使早有准备,他此刻心里仍是忍不住起了点无奈和疲惫。   本以为可以闲散懒倦的度过一生,却不想终是被世事推着步入了尘局。   他手里攥着那枚镌刻着大理寺少卿之名的玄铁令牌,到底是与上位之人缓缓顿首,语气平静道:“微臣林无争,叩谢太后恩。”   清朗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伴随着幽香浮动,高居上位的蒋元洲不会想到,有一天在他手上,会一点一点的养出一条恶犬。   ***   从太后宫里出来的时候,原本晴朗的天空变得阴沉起来,春寒寂寥,很快又飘起了潇潇细雨。   带他出门的宫人请他稍候,转头去为他寻把雨伞过来。裴初顿在原地,干脆环抱起手臂倚在走廊的墙边,望着屋檐外细密如织的雨幕,原本也不想乱走,却不想有一下没一下的,听到一阵小孩细细的哭声。   三长两短,时不时伴随着一声哭嗝,听着实在有些可怜。   裴初低头听了一会儿,终究是从走廊边拐了出来,这条游廊左手边又是一处宫殿,那地方不大,门扉开着,门里面跪着一个还在抽噎的小孩,而门外面则被扔了一个鸟笼,鸟笼里面是一只死去的蓝花鹦鹉。   裴初自然认出了那个小孩便是现今大燕朝的小皇帝,几位兄长争皇位争得头破血流,鱼死网破下反而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七皇子登了基。   他原先就生父早逝,又不受宠,就算如今成了皇帝,也不过是大臣们之间互相博弈的一颗棋子。   如今已经快十三岁,一身龙纹素软锻长衫衬得他身形依旧小小的,瞧着还没有李子璇大,模样倒是唇红齿白,玉秀可爱。   这会儿用手擦着眼泪,耸着肩膀哭得一抽一抽的样子惹人垂怜。   裴初顿了一下,其实不太想多管闲事,可是看着小孩的样子想起自家弟弟,而对方的处境实际上远要比李子璇悲惨得多。   蓝花鹦鹉是楚墨父皇赐给自己爹爹宸贵人的礼物,算不得多珍贵,但却是被宸贵人悉心照料了很久。宸贵人死后更是只有这只鹦鹉陪伴在楚墨身边,每天都会和他说着一些爹爹生前教过它的话。   “墨儿乖。”   “爹爹疼你。”   “好好长大。”   一天天的重复,一天天的叮嘱,就好像这个男人弥留之际对自己孩子最放不下的不舍和不甘,楚墨每次听见鹦鹉说话,就好像自己爹爹还在身边一样。   可是这天早上,蓝花鹦鹉死了,死的不明不白,就像他爹爹一样,突如其来的病重,突如其来的撒手人寰,在这个吃人的深宫里,消亡得轻如鸿毛。   从此这个世界上,真的就只剩下楚墨一个人。   那个他名义上的父后,对此不咸不淡,也觉得他整天对着一只鹦鹉有些玩物丧志,对他鹦鹉死后的哭声更是厌烦,干脆让他跪在寿安宫旁边的祠堂里,对着鹦鹉哭丧一日,谁也不准管。   于是这一整天里所有来往的宫人匆匆路过,却谁也不敢对着祠堂里伤心啜泣的小皇帝投去一眼。   楚墨的哭声并不大,相反的十分压抑,呜咽声哽在喉咙里,只有憋不住的哭嗝打出来的时候,才有些沙哑微弱的泣音。   在这个宫里,他好像连哭都不敢哭得大声。手背擦过的眼眶红红的,楚墨有些模糊的视线里,突然看见一身青衣的衣角,和一双黑色的皂靴。   紧接着有人弯下腰,轻轻拾起了地上倒落的鸟笼。楚墨抬头看去,也认出了这是之前在太和殿上替父从征,又在最近得胜归来,被备受朝臣们议论赞扬的林子琅。   他抬起鸟笼的时候,里面的鹦鹉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尸体都变得僵硬,原本漂亮的羽毛因为临死前的挣扎变得杂乱又黯淡,瞧着十分凄惨。   裴初目光下瞥,原本哭泣的小孩正抬头看着他,一双通红的杏眼含着水光,眼睫一眨泪水便挂在了腮边。   “死透了,埋了吧。”   裴初脸上没什么表情,更没什么劝慰的意思,平铺直述得有些残忍。   楚墨咬着嘴唇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再次打了个哭嗝,原本有些干涸的泪水一下子又汹涌起来。   弱弱的呜咽,反倒惹人伤心。   裴初没什么好伤心的,他只是蹲了下来,拉开小皇帝的手,将鸟笼塞进了他的怀里,又将他的手按了回去,“哭有什么用呢?想要的东西,就要用自己的双手好好抓牢了。”   他的声音低沉,平淡,却好像在告诉楚墨这世间最简单的道理,和最直白的野心。   斜风细雨里,春风寒凉,小皇帝望着青衣少年松姿鹤骨,积石如玉,他的手动了动,从他手上将鸟笼抱在了怀里,只是眼角仍是悬着泪,抿着嘴唇的模样怯弱又不安。   他实在比李子璇大不了几岁,裴初这么想着,从袖子掏出了一个竹刻的鸟哨。   他从边关回来的时候给李子璇带了不少礼物,唯有这个鸟哨不受喜欢被遗落下来,他自己留着也没什么用,倒不如用来哄哄小孩。   他放在嘴边吹了一下,清脆的鸟鸣声响起,楚墨睁大了眼睛,婉转悠扬的鸟叫声在风雨中回旋,好像是鹦鹉在做最后的辞别。   楚墨的嘴唇抿得更紧,低头看着怀里的鹦鹉,眼泪无声的没入它的羽毛。   走廊里传来宫人的脚步,裴初停了下来,将手中的哨子递到了小皇帝面前,低声轻笑:“一点薄礼,还请陛下莫要嫌弃。”   楚墨犹豫了一下,到底是从他掌心里接了过来。   “谢谢。”他嗫嚅小声的说着,嗓音暗哑还带着点哭腔。   到最后少年起身走了,于淡烟疏雨里来去轻轻,带着鸟啾啼鸣,携着满袖烟景,在所有人告诉楚墨隐忍的时候,唯有他与他说着野心和夺取。 第169章 全男朝堂·十五   谢庭芝对于林子琅的名字总要比别人熟悉些,最开始是从自己师长那里听到的,一篇策论自出机杼,远见卓识,让谢庭芝第一次认识到山外有山。   程令仪给他上的第一课,便是敲醒了他心中切勿自满的警钟,他记住了这堂课,也记住了这个人。   厚重大气的宫墙上日影沉浮,碧绿的琉璃瓦上还落着昨夜一场大雨打落的残花。巍峨的皇宫里,汉白玉铺就的地板光滑如镜,被雨水洗刷过后幽幽映着天上浮云。   早朝已经结束,所有人都在陆陆续续的走出太和殿,谢庭芝握着手中的笏板,跨出殿门的时候,一抬眼便看见了走在前面的那道黑色的背影。   如今这人被任为大理寺少卿,身居要职,一身黑色提花的官服风姿劲爽,犀牛皮质的腰带收束腰身,更是衬得他长身玉立,英秀挺拔。   谢庭芝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向着人喊道:“少卿大人,请留步。”   宫殿深深,高殿庄严,下朝的官员三两结伴,华丽官服摩肩接踵,此时却纷纷忍不住放慢了脚步。   裴初一开始还没意识到有人在喊自己,等到众人的视线若有若无的落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没办法,他今天第一天任职,尚且还没习惯‘少卿大人’这个称呼。   包括刚刚上朝他都是开了一早上的小差,这会儿脚步一顿,回过了头,恰巧看见轩然霞举的少年向他走来。谢庭芝的相貌一向出众的,可以说诸公每朝,朝堂犹暗,唯谢庭芝来,轩轩若朝霞举。   他过盛的容颜往往让人不敢直视,但实际上明里暗里总有视线关注着他,对于被谢庭芝叫住的裴初,很多年轻官员都忍不住暗戳戳的瞪了他一眼。   裴初多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也不以为意,在谢庭芝过来的时候,抬手与他打了个招呼,“不知谢大人唤在下何事?”   不想谢庭芝走到他面前,却是尤为郑重的与他行了一个礼,“此前屡次蒙得少卿大人相助,思危无以为谢,实在惭愧。”   裴初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曾经春桥上的偶遇,以及后来北狄和亲的事情。   裴初连忙让开脚步,避过了这个礼,他伸手扶起谢庭芝的胳膊,手指浅触衣袖,轻轻敛眸,声音散漫的笑道:“谢大人无须如此客气,说起来无争还得唤你一声小师叔才是。”   颜皓与谢庭芝同样是程令仪门下的学生,两人身为师兄弟,确实也是裴初的小师叔。   谢庭芝微微抿唇,也扬起了嘴角,微风含笑,似繁花盛开,眉间那点朱砂在乌纱帽下依旧不掩芳华,周围好像有人磕了一下柱子。裴初面无表情的收回手,谢庭芝也很快收敛起了笑意。   两人一同并肩走下了阶梯,半响,谢庭芝又突然接话道:“确实总能从颜先生那里,听他提起无争兄。”   两人其实早已交换过表字,但前面两次相逢太过匆忙,而裴初又是个不喜交际的性子。这么久以来两人交流的次数少之又少,或者说直到今日他们才算正式搭上话。   但实际上,因为颜皓三不五时来找程令仪抱怨的话,谢庭芝很早以前就对裴初有了些了解。   颜皓总说他胸无大志,潋掩锋芒,韫匵藏珠,令人痛惜,可言语间总是掩不住的骄傲和赞扬。他和程令仪边喝酒边扼腕,有时看着谢庭芝,也会想着林子琅若是有少年一般的进取心,也不至于如此默默无闻。   谢庭芝心里同样可惜,那时候,他甚至还没有与裴初见过面。后来见到了,匆忙一顾,短暂相逢,却从此让他藏在心里的对手有了更深刻的印象。   颜皓最大的心愿和期许就是让裴初走上仕途,如今裴初终于入了朝,他心中快慰,一向看上去斯文乖巧的谢庭芝心中又岂非如此?   即使他少年得志,步月登云,被人称作后生可畏,可谢庭芝心里始终明白,有一个人不比他差,让心高气傲的谢思危既愿与之相交,也想与之讨教。   所以当裴初从太和殿上站出来的时候,谢庭芝虽然意外,却也如释重负,似乎从这一刻开始,命运终于将两人画上勾连,哪怕非知这勾连是喜是忧,是敌是友。   两人一步步走下凤墀,谢庭芝如今任职黄门侍郎在宫内办职,而裴初则要前往宫外的大理寺。即将分别时,谢庭芝到底还是提醒了一句:“无争兄古道热肠,心思纯净,只是自此往后,还是谨言慎行为好。”   裴初眼睫一抬,一时间不知道他对自己的这些评价从何而来,只是想到对方身份时,又心生了然。除了黄门侍郎,谢庭芝还顺便担任了小皇帝的侍读。   昨日楚墨受罚的消息他是知道的,匆忙赶去求情以后,不想还有些意外的从楚墨口中听到了林子琅的名字。   谢庭芝清楚楚墨在宫中的处境,因而才更意外林子琅的帮助。   毕竟对方那时应也是刚从太后宫中受了封赏出来,而裴初被提拔的大理寺,如今的长官其实大多都是蒋家一派的官员。蒋元洲向来是个喜怒无常的性子,前脚刚刚露出拉拢裴初的意思,后脚又见裴初帮了小皇帝。   他自身的立场本就微妙,往后入了大理寺,恐怕少不了一段时间的排挤。   裴初心里对此没什么在意的,拱了拱手便打算和谢庭芝作别,却在这时又听见旁地里岔来一道声音:“谢思危,你和这家伙很熟么,聊这么久?”   两人抬头看去,便见阶梯上缓缓走来一个男子,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面如冠玉,神仪明秀。   他的目光若有似无的扫了裴初一眼,隐约带了点警告,然后又将视线转向谢庭芝,顾盼有情,偏偏嘴里嫌弃,“你瞧你生得这副模样,便合该端着些脸,无缘无故有什么好笑的。”   他说着说着,又有些咬牙切齿。   谢庭芝对他的出现简直头疼,楚君珩——有名的纨绔世子爷,似乎从几年前开始,对方就总是莫名其妙出现在他身边。   犹记得他第一次来到云山书院的时候,双方都没给彼此留下过好印象,毕竟鉴于他纨绔浪荡的声名在外,他的身影一出现就引起了云山书院众多学子的警惕。   后来见他直奔谢庭芝,一看对方容貌就发愣的模样,更是引起了许多学子的不满。毕竟他们书院的魁宝,岂是容他人觊觎的?于是学生们轮番上架,给他好一顿为难。   整整一天楚君珩不学无术的脑子里充斥的全是之乎者也,那滋味简直比他老子拿着鞭子把他抽上树还难受。   自此他便对云山书院那群书呆子印象极差且深痛恶觉,偏偏还要自虐一样每天都往云山书院跑一趟。理所当然的每一次都会面临一顿刁难,可即使如此他也总想见一见谢庭芝。   谢庭芝也不是傻子,多少能看出他的意图,可是这份好感来得太没缘由,若只是因为他的容貌又未免太过肤浅,于是一直拒人于千里之外。   楚君珩气恼又伤心,那晚青衣狐面的少年,倾伞而顾,不期而遇的相逢使他一见倾心,然而心乎爱矣,遐不谓矣。   万花丛中过的楚君珩,面对真正喜欢心上人,出乎意料的口是心非。于是直到如今,世子爷惹人注意的手段,仍旧稚嫩得可笑。   裴初看着他只是单单和少年说话就忍不住通红的耳尖挑了挑眉,也没觉得和自己有多大干系。估摸了一下时间,便与两人告辞前往了大理寺。   一身黑衣岩岩若松,谦谦挺拔,比起幼时的装腔作势,如今倒变得更加人模狗样起来,倚在石阶扶手边的楚君珩抬眸望了一眼少年的背影,不由得哼了一声,轻轻撇嘴。 第170章 全男朝堂·十六   裴初入朝的前一晚,颜皓便来找过他喝酒,从边关回来以后他便已经不再担任他的夫子,所幸如今他于自己家中开办了一间私塾,不少弟子前来听课。   而继林子琅后,李子璇也成了他座下的学生,虽然天资比不得他的兄长,但也是个人小鬼大,若是日后能够承袭李策的志愿做一个武将,也算得上一个大才。   虽说堂堂的前任翰林学士,这么窝着做个私塾先生似乎有些屈才了。可如今颜皓一边教书,一边修书纂典研究学问,日子过得倒比翰林院还要舒心些。   但他也并不是什么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老腐儒。纵使他现在的年纪确实已经大了,两鬓是霜白的银丝,脸颊上亦多了几条皱纹,可眼角眉梢尽是意气风发。   颜皓捋着下巴的胡子,笑呵呵的给裴初倒了一杯酒,“埋了二十年的状元红,从我那老师后院里挖的,今晚你我师生二人便痛饮一杯。”   这杯状元红,从各种意义来说,都被颜皓惦记很久了,如今虽不是在登科宴上给裴初倒上的,却也不算不合时宜。裴初眉眼疏倦,漫起几分笑意,伸手提起桌上的酒杯。   庭院里夜凉如水,师生二人闲坐亭轩里,竹帘半卷,晚风吹拂薄纱,树影于月下交织,一片静谧凉爽。   未及弱冠,原本林长青是不让他喝酒的,可去年在边关他就背着林长青偷摸饮过不少,这会儿老师特意相邀,做学生的哪敢扫兴。   于是瓷杯相碰,清澈透亮的酒液泛起涟漪,被少年端在手里合着细碎的月光一饮而尽。口感柔和,余味悠长,裴初点头赞叹,“不愧是二十年的状元红。”   颜皓放下空酒杯哼了一声,没好气道,“不然还以为先生我骗你你不成?”   “学生不敢。”   “你哪有什么不敢的……”他坐在桌案边,伸手拦住裴初还想再倒一杯的动作,手掌压住酒瓶,眼皮一掀,振振有词的劝道:“你明日还要上朝,少喝些。再者你身子弱,我可不想你阿父怪罪我让你饮酒伤身。”   原是来勾他的瘾来了……   裴初动作一顿,颇为无语的倒扣了酒杯。   颜皓半点不觉惭愧的自饮自酌,要说起来他其实很少这样在与裴初交锋中处于上风,过去几年里,他哪一天不是被这懒小子气得吹胡子瞪眼的。   他心情舒畅,侧倚在桌旁,当着裴初的面拿起酒壶仰头喝酒。酒液沾湿胡髯,淌过衣襟,一壶美酒被他糟蹋了个干净,这才感觉出了一口恶气。   闻着酒香的裴初哪里不清楚他小孩子似的报复心理,有些无奈的捏了捏眉心,对已经年过知命的先生劝道:“先生适量,否则明天宿醉又该头疼了。”   颜皓不以为意的嗤笑一声,半响,却又幽幽叹了一口气,“我老了……”   他望着月亮放下酒壶,眸光侧转又望向了身畔的少年。少年一身青衣,萧萧肃肃,似松生空谷,隐约间好像又看见了当初端着一杯拜师茶拍完他马屁的小鬼。   这孩子打小就是个通透的,从来不需要颜皓去费心雕琢什么。唯一烦忧的,也就是他这么个不露圭角性子,过于慵意懒散,而如今他终是看着他走上了这条仕途。   可是颜皓心里同样清楚,这条路并不好走,尤其是如今小皇帝势弱孤单,而朝中却是党同伐异,危机重重。   当年他在朝堂一时意气逞了痛快,如今一介布衣,还是靠着林长青和李策一开始的接济才得以留在京中。可政局清明未曾见到,反而眼睁睁望着京城的水越来越浑。   “蒋元洲不怀好意,你我心知肚明,可这大理寺少卿的位置却也没什么不好的。”   “无争,有些事我知道你能做,也做得到最好。”   他似乎有些醉了,摇头晃脑打了个满是酒气的酒嗝,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裴初,眸光亮得烫人,“夫子做不了燎原的火,可是无争啊……”   “你不就是火吗?”   他哪里是火啊,充其量不过一捧余烬罢了。   ***   裴初原本以为不会与那位性格骄纵,不可一世的世子爷有什么太多联系的。   焦黑的木炭冒着火星,黯淡的灰烬如雪花般被风吹拂到空中,又落到了裴初黑色提花的官服上。   六月季夏,东游坊的风月陵被人纵火,裴初带着大理寺的人马前来调查,看着两具焦黑的尸体被人从废墟里抬了出来。   裴初轻轻抬手将衣襟上的灰烬扫落,黑色的长靴踩在荒芜的建筑残骸里,往里看了看,发现这里应该是一处楼阁的偏厢。   “死的什么人?”   “两名伎子,一个叫素儿,一个叫梧桐,纵火的也抓住了,也是一名伎子,名字叫阿愔。”   裴初目光偏转,便见两名大理寺司直拿了一位少年上来,少年看上去年纪不大,十六七岁的样子,一双狐狸般狡黠通透的眼睛充满了惊恐和泪水。   即使如此也难掩他娇美的样貌,如果说谢庭芝是仙人之貌,这少年便是人间娇花,眉如翠玉,肌似羊脂,秋波湛湛妖娆态,春笋芊芊娇媚姿。   一身红衣如海棠,却可惜是个哑巴。   周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指指点点,裴初的手掌按着腰间的刀柄,一双黑眸沉静的望着少年没说话。   少年在他的眼神下显得尤其胆怯,却还是伸着手,一下一下的和他比划着。   ‘不是我放的火。’   ‘我只是路过那里,然后被人打晕了。’   ‘一醒来就发现素儿哥哥和梧桐哥哥的房间着了火。’   ‘大人,我……’   他的手语颤抖着有些费时间,但条理还算镇定清晰,只是旁边压着他的两名司直好像有些不耐烦,按着他的肩膀就打断了他的动作,厉声道:   “在这瞎比划什么,浪费我们大人时间,早就有人招供了,在昨日你和素儿梧桐两人发生矛盾争执,接着你怀恨在心,纵火烧屋,还想抵赖不成!”   他说得有理有据,有人证,有供词,甚至在现场抓获犯人的时候,还从他身上搜到一截火折子。   所有的证物齐全,好像当场结案都没什么关系,也不需要他这么个少卿出马。   裴初抬脚扫开地上的烟灰,从废墟里发现一枚有些被烧融了的金簪,他懒洋洋的蹲下身,用手帕将地上的金簪拾起,漫不经心的问道:“所以起争执的原因是?”   压着阿愔的其中一名司直瞧了裴初手上的金簪一眼,憨厚的勾起了一个笑,“嗐,这些青楼伎子,还能因为什么起争执,无非就是恩客呗。估摸着就是这阿愔嫉妒素儿和梧桐两人抢了他的情郎,这才心生嫉恨了。”   “可不就是个蛇蝎美人嘛。”另一人说着,手上不太规矩的想去摸了一把少年的脸,少年扭开了头,那名司直皱了皱眉,反手就想给他一个巴掌。   只是这个巴掌还没落下,就被裴初伸过来的刀柄压住了手腕。   “这还没定罪,就想要动刑?”他抬起眼眸说着,明明也是不大的年纪,眼角眉梢却是一片沉肃,黑眸清清淡淡,却直将人瞧得心惊胆战。   司直嗫诺了一下,不敢再有什么动作。   裴初将刀收回,起身的时候又正好对上阿愔的视线,透亮的眼眸漫着薄雾直直的望着他,可眸底深处又是一片灰暗的绝望。   裴初目光顿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是挥手让人暂且将少年带回大理寺,一行人正准备离开的时候,裴初的头顶又响起一道有些耳熟的声音。   “我说林无争,你到底懂不懂得怜香惜玉?”   这声音骄纵傲慢,带着点含糊的醉意,裴初抬了抬头,便见一处没有被火势波及的楼台边倚着一位身份尊贵的世子爷。   对方手里捏着一个酒杯,一身墨绿色的衣袍绣着复杂美丽的灰绿滚边图纹,头上戴着一根青竹样式的玉簪,簪子将发丝挽上一半,另一半从肩膀垂至腰间。   楚君珩居高临下的望着裴初,嘴角漾起弧度,语调端得散漫,他是风月陵的常客,自然也与阿愔相熟,这会儿听见司直的话有些可笑。   谁不知道阿愔是风月陵的头牌,在谢庭芝还没从雍州回来的时候,曾被誉为京城第一美人,如今却也是京城第一的花魁。   舞技卓然,盖世无双,却偏偏是个人尽皆知的哑巴。   或许别人还会忧愁恩客不足,可对于不知每天有多少人对他一掷千金的阿愔,又怎么会因此产生嫉妒?   然而一个哑巴纵使是被冤枉的,又有谁会听得到他的呈诉呢?楚君珩这会儿站了出来,倒是有些出乎意料,“若是只凭一面之词就断案结呈,你这大理寺少卿未免有些无能了啊。”   他话里话外都是带刺,裴初也不生气,他对从前有关林子琅的事没有记忆,也不知道这位世子爷就是曾经那位和他因为一个小公子争风吃醋,从而在学堂打架落水的另一个主人公。   后来林子琅病重,楚君珩还为此吃了他父王的好一顿痛打。他心里还记着林子琅是个好色成性,比他还爱招猫逗狗的,因而想要提醒谢庭芝离他远些,却没想得到的却是对方看似有礼实则傅衍的拒绝。   比之自己,谢庭芝明显对林子琅有着更加真情实意的信任和好感。这免不了让苦苦追人这么久,却依旧没有进展的世子爷心里泛酸。   这会儿他眯着眼,望着身处一片残垣断壁中的大理寺少卿,见他一身黑衣清寂如刀锋,容貌俊朗如玉,恣态散漫间又带着一种孤傲的睥睨。   他愣了一下,有些不情不愿的承认,几年未见,这小子生得越发道貌岸然起来。   裴初心里其实也有些意外楚君珩的敢于直言,一个身份尊贵的世子,竟然会愿意为一个青楼舞伎出头,看样子对方浪荡纨绔的表象下,也算是有情有义。   心里这么想着,他面上却没什么情绪,只是不软不硬的对着楚君珩拱了拱手,风轻云淡道:“案情如何本官自会如实调查,便不劳世子爷费心了。”   尸检结果还得等仵作验查,裴初并不打算在这里浪费时间,很快就带着人离开了。   虽说如此,楚君珩却是微微皱眉,有些不放心的招来贴身小厮准备随时盯着大理寺的动静,他大概能想到这件事的内情并不会简单。   可他也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能够掺和进去的事情,但既然他与阿愔算是相识,楚君珩到底不忍看着这个命运多舛的少年无辜陨落。   却不知这正是一场风暴的开始。 第171章 全男朝堂·十七   风月陵的案子要说复杂不算复杂,但要说简单,也不然。明眼人一看便知阿愔是冤枉的,可这背后冤枉阿愔的人,却不是谁都惹得起的。   裴初用手里那支被烧得变形的金簪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案本,忍不住低头轻笑起来。   字里行间是触目惊心的罪行,卖官鬻爵,侵占田地,杀人放火,草菅人命。做出这些事情的,正是如今那位高权重,根深百年的庆国公府,京城里有名的世家望族。   这样的势力,足以左右大理寺的人为其遮掩罪行,风月陵纵火案最后的结果也不过是让一个花魁背锅罢了。   毕竟有谁会为了一个哑巴花魁得罪整个庆国公府呢?   裴初将整个案卷看完以后,捻着手里的簪子有些意兴阑珊,这根在案发现场捡到的簪子并不足以成为证据,只不过是裴初顺藤摸瓜,还原出如今真相的一个突破口罢了。   簪子的做工在京城很少见,也不是一个青楼伎子卖得起的,那大抵就是恩客赠予的,他拿着这根簪子去暗地调查出自哪个匠人之手,又是谁定制的以后,便也就查到素儿和梧桐的恩客是谁。   而要说这两人为什么会死,也只能说是他们过于贪心了。庆国公府家的韩二郎是两人的常客,陪酒过程中总能听到许多不该听的事情,两人以此做要挟想要从庆国公府手里得到些好处,却不想到最后白白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仵作检验,两人先是被勒死然后再放火烧尸,就连此前在大庭广众下,与二人产生争执的阿愔也是提前被人挑拨设计好的。   而阿愔每次回房都会路过素儿和梧桐两人的偏厢,只要提前在那里设好埋伏,打晕阿愔栽赃嫁祸,便也能顺利逃脱罪行。   一切密谋周密,毕竟素儿和梧桐此前就因为嫉妒阿愔在风月陵的炙手可热,众星捧月,一向看他不顺眼,暗地里因他不会说话更是多有欺辱和针对,要说阿愔因此忍无可忍,怀恨报复也是顺理成章。   没人打算去细究,在外人眼里这或许只是一段茶余饭后的谈资,亦或是一个红颜命薄的故事。   于这滚滚红尘中,不起波澜。   可偏偏,裴初就要往这死水的一般池渊里抛下一块巨石,激起水花溅溅,砸出风起云涌。   谁都没想到这位大理寺少卿一上任,就敢拿庆国公府开刀,更没想到的是,他这一刀落得如此狠辣而又致命。   阿愔被捕的第四天,庆国公府就被人围了,带兵围剿的也不是其他人,正是那位新上任不久的金吾卫右将军秦麟。   庆国公府被人以侵田案为开端,引出其卖官鬻爵,杀人灭口等一系列罪行。大理寺原本还在阻碍裴初深查风月陵纵火案的时候,短短时间内,庆国公府就已经被人在背后捅出了这天大的篓子。   而这位幕后黑手却还在不紧不慢,替那位已经没有人再顾得上的哑巴翻案。这不过只是其中的短短一环,却不想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开始。   似乎直到现在众人才开始真正惊觉,这位在边关运筹帷幄,几次三番败退北狄的少年,并非浪得虚名。   ***   楚君珩原本便是一直盯着大理寺的动静的,他也没想到最后的收尾竟然是以庆国公府倒台做为结束。   这起案情掀起了半个朝堂的震动,然而即使在层层重压之下,林子琅依旧以完整的证据链将庆国公府拉下了马,而在最后这人竟然还能在太后的嘉许下全身而退。   连带着大理寺内部给他使绊子的人都得到了一番清洗和敲打,楚君珩多少觉得这有些离谱。毕竟在他印象里,林子琅落水之前都还是一个阴沉冷郁的好色之徒。   但偏偏这样的人,掀起滔天巨浪的同时,却安安然将一个伎子完好的保全翻案。   阿愔出狱的那一天是楚君珩亲自派人来接的,少年大概也没有想到自己能够死里逃生。   骄阳似火,垂柳依依,绿云如鬓,临走前阿愔还是回首看了一眼那个站在大理寺门口过于年轻的少卿大人。   一身黑色官服恣睢懒散,站在一片肃穆的黑瓦白墙间,如静影沉璧,洗然无尘。   石狮肃穆,台阶下的阿愔脸上蒙着面纱,无法做出言语,却是盈盈俯身拜地,敬重的对着裴初行了一个大礼。   这段时间对方并没有为难他,相反的,正是因为对方的照料,他才没有被屈打成招。   这对于身份低微的阿愔来说是不敢想的,事实上从他被抓捕进大理寺开始,就没想过自己能活着出来。   他虽不会说话,却也不是傻子,明白这背后的深水,大抵足以将他淹没于无声。   却不想原来还有人会给他垂下一根救命的绳。   裴初一顿,微微皱眉,走下台阶将人扶起,“不敢当此大礼。”   清风拂动,绿柳如绦,阿愔抬起眼睛望着眼前的人,一阖眼又将那道如圭如璧的影子掩进了眸底。清丽的少年抬起手,拇指弯曲两下和裴初道了一声‘谢谢’。   一旁的楚君珩掀了掀眼眸,很快让人将阿愔送上马车返回风月陵。可他自己却留了下来,手里拿着一把墨扇,站在大理寺门口,目光围着裴初颇为仔细的扫了两个圈。   “我还真是很少见阿愔愿意与人接触。”他话语冷淡,却有些好奇,虽身在风尘,但阿愔却是个对别人接触很敏感的人,通常情况下,少年很少愿意与人近身。   楚君珩用指尖捻开墨扇,顾盼生辉,眼神悠悠的停在裴初身上,慢条斯理的拖长腔调,“闭门养病这么多年,难道真能使人性情大变?”   裴初将手放回腰间的刀柄上,本来不太想理会他,事实上这段时间对方三天两头跑来大理寺,偶尔见他在下朝的时候遇见谢庭芝,这人更是能将自己瞪出一个窟窿。   偏偏谢庭芝每次都是温文有礼的对他敬而远之,裴初不知多少次目睹过这家伙前一妙因为谢庭芝黯然神伤,后一秒又对他冷眉暗讽,但真要说起来,裴初也听得懂他的言不由衷。   “世子爷的意思,莫不是对我刮目相看?”裴初随口应话,目光散漫的偏转,却见晴光日朗,柳树在旁,他眸如墨玉,又似一潭深水。   楚君珩折扇一顿,哼了一声,凝眉嗤笑:“你想得挺美。”   裴初没大在意,转过身便要回大理寺,不想没走两步便发现楚君珩亦步亦趋的跟在自己身后,裴初不由微微侧头,有些疑惑的望着他:“阿愔的案子已经了了,世子爷还跟着我做甚?”   楚君珩扇子合拢,一身华丽锦袍,龙章凤姿,倜傥风流,也没和他拐弯抹角,直接问道:“昨日你和谢思危谈了什么?”   能谈什么?   裴初眼睫轻敛,指尖摩挲了一下刀柄,黑色的衣角拂过台阶,少年脚步不紧不慢的跨入了大理寺。   庆国公府的案子能顺利办下来,背后自然少不了秦谢两家的帮助与推波助澜。谢思危是个聪明人,他很清楚如何抓住这次机会从那树大根深的世家一派身上放一放血。   但这之后的事,却不应该再由裴初去插手什么,他低哑的嗓音里带着笑,忽而劝道:“世子爷要想讨谢郎君的欢心,其实很容易。”   也没必要总来为难他。   楚君珩一下子其实没从他这突然跳跃的话题里回过神,等到反应过来以后,耳根子冒起热气,偏还嘴硬,“呵,你说谁要讨那家伙的欢心,本世子春风骄马五陵儿,需要讨谁欢心?”   过了半响,五陵年少的世子爷又低眉敛目的与他虚心请教,“嗯,咳……我有个朋友想知道,你且说说,愿闻其详。”   裴初:…… 第172章 全男朝堂·十八   雕梁画栋,细雨微风,谢庭芝独坐凉亭,手里拿着一卷棋谱,左手捻着一枚棋子,轻轻落入棋盘,他是个左撇子,抬头的时候眉间朱砂正艳,清俊白皙的脸庞摄人心魂。   走来的小厮脚步变慢,呼吸窒了窒,连忙低头不敢再多看一眼,拿着手里的包裹进入了凉亭,“少爷,世子爷派人送来的。”   谢庭芝的手一顿,亭外是绵绵细雨,莲花池里的锦鲤游动,清澈的水面泛起细碎的涟漪。手里的棋谱被小心的合拢,谢庭芝让小厮将包裹放在一旁。   他没有拒绝。   小厮走后,谢庭芝慢慢将包裹的蓝布掀开,里面除了一盒五味斋新出的点心,还有随意放着一本罕见的孤本古籍,与手边的那本棋谱一样,是那位静王世子送来的。   谢庭芝爱下棋,爱读书,可也并非很多人知道他的爱好,这位世子爷却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投其所好,但一开始,谢庭芝仍是没有选择接受这份好意的。   只是楚君珩一改往常攻势以退为进,只说那些棋谱和孤本是借给他的,等他看完了或者抄录下来再还给自己便可。   至于偶尔送来的一些珍奇点心,也并非什么值钱的东西,他要是不喜欢转手送人或者打赏给下人也没什么。   话说到这份上,谢庭芝反倒难以再摆出那副不近人情的态度了,以至于再面对楚君珩时客气有礼的感觉多了点真情实意。   只是……   谢庭芝翻开古籍,偶尔能看见三两注脚,如同拨开迷雾一般,与他的见解如此相似,又使人醍醐灌顶。   世间难得什么知音,谢庭芝其实很快认出了这是林子琅的字迹。虽然和他如今文书上板正严谨的字迹已不太相像,但曾经见过他在策论上笔墨横姿,意态跌宕的谢庭芝还是一眼认出。   即使他委实不太清楚,世子爷和林子琅这两人究竟怎么凑到一块去的。   清风微凉,暑气渐消,谢庭芝心里多了几分好笑。   雨停的时候,庭院里又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不用小厮带领,来人便进入了凉亭。   “酒还是茶?”   “今晚我还要巡夜,茶便好。”靛蓝色衣袍擦过桌角在谢庭芝对面坐了下来,秦麟看了一眼桌上的点心有些奇怪,张了张嘴,却是没问什么。   秦谢两家交好,两人自小便是青梅竹马,秦麟自然知道谢庭芝身边有着许多追求者,秦麟对此别无多想。   只是记得今早下钥的时候,似乎还看见楚君珩拖着林子琅跑进了五芳斋。小将军眉宇轻蹙,心里隐约有点烦闷,却不知缘由,只能默不言语的端起了谢庭芝递过来的茶。   “止戈觉得林无争是一个怎样的人?”谢庭芝清润的嗓音响起,清晰又稳重,带着点温雅的柔和,秦麟却有些奇怪他为什么突然提起林无争。   “……为何这么问?”   发丝下束着一条嵌着墨玉的抹额,少年将军眉眼轻抬,却见对面的年轻侍郎轻笑一声,将那本古籍与棋谱放在一起。   他倒也没有拐弯抹角,坦率道:“我一直对林兄很好奇,你与他同处边关那么久,该对他有些了解才是。”   秦麟垂下眼眸,茶水倒映着他沉肃俊雅的面容,思默半响,他目光落在桌上的棋盘上,若有所思的谈道,“他是一个棋艺很好的人。”   如今庆国公府一案刚告已段落,很多事情却还只是风波涌动的开始。如今身在大理寺的林子琅就像一把刀,可这把刀在谁手里,对准的又是谁,却是让人难以捉摸。   虽说庆国公一案他将刀对准了世家,可于清流一脉其实也不见得他亲近多少,更多的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他以后会怎么走,走到哪一步,谁也不能预料,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因他的入局这朝中一潭浑水反而变得更加复杂。   谢庭芝指尖又捻起一枚棋子落入棋盘,黑白分明的棋子在盘中相互纠缠,角逐,难分高下。   桌上的书籍被风翻开,三两注释讲出的又像是个和而不同。   ***   桥上少年桥下水,小棹归时,不语牵红袂。*   风月陵的夜晚纸醉金迷,笙歌鼎沸,乘着画舫的恩客与馆哥儿们行游江畔,路过廊桥的时候看见桥上一个凭栏而站的背影,一身黑衣,列松如翠,手里松散的提着一盏花灯。   画舫的小郎君们有些戏谑的和他打招呼,语笑喧阗中桥上的背影漫不经心的回头,如琼枝玉树栽于黑山白水,灯影澄澈中,少年目光倦倦,风流如画。   画舫的招呼声忽而一静,直到船舫远去,仍有人怔怔的回不过神。   裴初手指点在花灯提杆上对那些喧杂的戏谑不太在意,只在桥上等着人,没多大会儿有人来到桥边,从轿上下来,乐颠颠拽着他就往名为月上梢的画舫里钻。   裴初由他拽着,也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今夜阿愔出台,徐敬臣那混账也在,我看他摆明了想跟本世子做对。”   楚君珩手里捏着墨扇,说话咬牙切齿,显然与这姓徐的混账结怨已久。这人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行事鲁莽,爱憎分明。明明不久前还对裴初敌意颇深,转眼又能和他一起出双入对的逛花楼。   大抵是因为阿愔的案子被洗白,楚君珩多少对这个在年幼时印象就不太好的家伙有些改观。   当然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最近在裴初指点下,楚君珩顺利让谢庭芝对他的接近已经不再那么排斥,世子爷心情很好的决定与他交上这个朋友,以便日后更好的向他讨教。   但两人今天都是来看阿愔的,毕竟这是他从大理寺放出来以后第一次登台,总要给他捧场。   而徐敬臣做为楚君珩的死对头,也一直对阿愔献着不怀好意的殷勤,意图撬楚君珩的墙角。   裴初随手将手里的花灯挂在门口,进入画舫的时候人声鼎沸,台上轻歌曼舞,奏着靡靡之音,楚君珩早就订好了位置,两人七拐八拐就来到一处较为僻静,又视野开阔对着舞台的包间。   阿愔每次出台,必定高朋满座,今夜的月上梢当然也不例外。楚君珩悠哉游哉的倒了两杯酒,提着衣袖将其中一杯送到裴初面前,笑道:“本世子以德报德,今晚这顿酒我请了。”   他说得是今天送到谢府点心和书都没被退回来,世子爷勾着椅子坐到裴初身边,手里捏着折扇,轻咳一声,悄咪咪的低头问他,“我若想那人对我此后对我倾心,我该怎么做才好?”   裴初眉角一抽,有些头疼的喝了一口酒,“看来世子爷不是成心想请我喝这顿酒的。”   他顿了一下,撑着手掌懒洋洋的斜倚在窗边,有一瞬间思绪仿佛飘得很远。但一眨眼楚君珩又只见他掌根托着下巴,酒杯的杯底有一下没一下的叩着窗檐,嗓音倦懒,漫不经心的开了口:   “两情相悦虽是不易,但若是有一个人能全心全意对她好,不离不弃,生死相依,终有一天,她会明白的。”   也不知是不是楚君珩的错觉,眼前人在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轻轻,慵懒的神色里,藏着的却是一抹不自知的苦涩。   楚君珩愣了一下,正想要说什么,阿愔却在这时登上了台。少年称得上是绝世的舞者,他一出场,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得被吸引了过去——   佳人举袖辉青娥,掺掺擢手映鲜罗。   狀似明月泛云河,体如清风动流波。*   少年身姿清盈,玉腕如雪,体如游龙,红袖蹁跹,若仙若灵,等到一曲舞毕,台下静默良久,才忽而爆发出雷动的掌声。   楚君珩一时忘记了方才想要说的话,和裴初一起倚在窗边,对着台下的少年颇为欣赏的赞叹道:“阿愔一舞,当真可算得上独步盛京。”   裴初也赞同的点了点头,恰巧此时台上的少年也抬头望向了这边,望见裴初时,他眼神灵动的笑了笑,轻轻比了一个手势,就准备下台前往包间。   不想没走多久就突然被人拽住,吏部尚书的儿子徐铭徐敬臣像是有些喝醉了,将阿愔困在墙角,面色酡红,目光轻挑的打量着他,一只手还不太安分的去摸少年的脸。   阿愔一向对别人的接触很敏感,脸色应激般开始变得苍白,扭头想要避开徐铭的手,却还是被对方掐住了下巴,徐铭醉醺醺的望着他道:“你躲什么,我难道比不上楚君珩对你好?”   他冷笑一声,就要对阿愔动手动脚,少年身体轻轻颤抖着,想要喊人却又发不出声音,一时间只能屈辱的忍受着,毕竟吏部尚书家的公子也不是他能得罪的。   徐铭满意的笑了笑,又伸手想要去摸阿愔的腰,却在这时有人搭上了他的腕子,转手一扭便听得‘咔嚓’一声,徐铭的手腕瞬间脱臼。   剧痛后知后觉的传来,徐铭一声呼嚎,酒意全然清醒,冷汗流了满额,他嘴里开始痛骂,但一抬头就对上一双深若暗渊,似笑非笑的眸子。   “你……你……”你了半天你不出个所以然的徐铭退后了半步,为少年的一身气势胆战心惊。   他其实认出了这人就是大理寺那位新上任的少卿大人,能面不改色的将庆国公府拉下马的人,即使是他家阿父也叮嘱了自己要当心不要轻易与之作对。   毕竟谁都能看得出来这是一只疯狗,而且……还是一只相当聪明的疯狗。   裴初不认识徐铭,但楚君珩从他身后冒了出来,看见这小子一副欺软怕硬的怂样有些嗤笑,转身又让阿愔躲在了两人身后。   “徐敬臣,我说了让你离阿愔远点,你偏不听话。”不知道为什么楚君珩现在有些忍不住狐假虎威,他搂住裴初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样子指着他说,“我这哥们看上阿愔啦,以后你再来,他就打断你的腿。”   他纯属张着嘴胡说八道,阿愔皱了皱眉,牵了牵楚君珩的袖子,有些忐忑的担心因此给裴初造成不好的名声。   却不想旁边的少年嘴角轻勾,却是点了点头,“在下确实对阿愔公子一见如故。”   他声音散漫,一字一顿,恣意不羁又让人心生倚靠,“日后与阿愔作对的人,便是与我林无争作对。”   阿愔手一松,心漏跳了一拍,回过神来时,谁也没发现的,少年脸颊边已经落下了一行泪。 第173章 全男朝堂·十九   残雪随着冰棱消融化作水滴,柳梢上冒出新芽,一转眼裴初任职大理寺少卿已经一年有余。   他身子抽条了不少,萧萧肃肃,高而徐引,一身黑色官服朗朗如日月在怀,巍峨若玉山将崩。每次骑马出门,道路两边总有小公子克制不住的往他怀里投掷手帕花果。   瞧着那阵势,倒不比谢小郎差什么。当然了,比起谢庭芝每次出门坐着马车,因为公务在身,不得不骑马四处奔波查案的裴初总是更容易见到。   虽说如此,但凡是往他身上扔东西的次数多了,一概都会被裴初以妨碍公务的罪名逮捕,不解风情的铁血程度,简直令人发指。   但是今天,谢家的马车辗过湿漉漉的青石板,急匆匆的停在了大理寺的府衙前,原本是要来找裴初,不巧又听见他出门办案的消息,打听出他的目的地后,又匆忙转过了方向。   好不容易寻到他时,他正在玉角巷里带着人将正在逃跑的犯人捉拿归案。细嫩的柳枝轻垂,快要及冠的青年站在柳树下,肩上披着一件黑色的披风,春寒料峭,他脸色苍白,时不时握拳虚掩挡下几声哑咳。   他体质虚,季节交替之时总是容易生病,但他面色不变,在逃犯挣扎着想要逃出下属的压制时,抬起手中的刀,刀不出鞘,只迅猛的在对方肩颈上一击,轻描淡写的就让其失去反抗,软趴趴的被大理寺带走。   谢庭芝掀开车帘时恰巧目睹这一幕,他松了一口气,在裴初将要转身回去的时候,开口叫住了他,“少卿大人,暂且留步。”   他声音清润,如敲冰戛玉很容易辨别,原本还在围观裴初逮捕犯人的人群连忙转过目光朝他看去,瞬间激动起来。   “是谢郎君。”   “果然貌比天仙。”   “你大爷的!别挤,又想被林少卿抓回去吗?”   霎时,原本躁动的人群又安静下来,众人小心翼翼的往人群中央的黑衣身上一瞥,明明没见他有什么表情,只是轻轻笑了一下,却让人不敢贸然造次。   谢庭芝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掀开马车请裴初上车,他一身月白,皓质呈露,瑰姿艳逸,眉间朱砂撩人心魄,总觉得让人多看一眼都承受不住,在他面前世间朱颜皆如尘土。   可林无争走过去,又并不让人觉得他会被掩盖忽视,相反的,他一身黑衣铅华弗御,骨像应图,华茂春松,这两人站在一起,相辅相成,无端令人觉得般配。   近年里,坊间总是传着许多谣言,或者说自林子琅边关成名开始,他便已经是朝野中为人瞩目的一颗新星,而这颗新星也总会被拿来与另一颗明珠对比。   一人才色冠京,另一人机巧若神。   时至今日,也难有人将他们分出个高下,但要说风流韵事,又总有人喜欢往他俩身上捕风捉影的胡乱牵扯。就在裴初和谢庭芝不知道的时候,他们身上不知被造谣了多少风流跌宕的绯闻。   当然,现在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谢庭芝将裴初请上马车,放下车帘后的第一句就是——   “陛下失踪了。”   裴初:“……?”   裴初一抬眼,有些莫名其妙,按理来说,小皇帝好好的待在皇宫,守卫众多,无论如何也不会失踪才是,毕竟今日早朝的时候,对方还好端端的坐在龙椅上。   可事情也就是在早朝之后发生的,今天是小皇帝爹爹宸贵人的祭日,宸贵人死后,牌位被安放在金池寺。而自从登上皇位以后,楚墨已有几年不曾前去拜祭,曾经向太后请求时又遭到拒绝。   于是就在今天,他不知怎么偷偷跑了出皇宫,而后直到现在仍未寻到人影。   “是谁带他出宫的?”   小皇帝只身一人,自然没有能力偷偷溜出皇宫,必是有人在暗中帮忙策划带领,可出宫以后又未见他现身金池寺,想来在半途中便已遭到意外,而这个将他带出宫的人,便有着很大的嫌疑。   他不过片刻便已理清了关窍,谢庭芝也不遮掩,直接道:“是一直跟在陛下身边的一个老奴,原本是宸贵人留下的旧人,陛下多年来一直很信任他。”   他与裴初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敏锐的察觉到有什么阴谋正在酝酿,若不快点找到小皇帝,恐怕凶多吉少,届时朝堂必定方寸大乱。   可这件事又不宜声张,比起金吾卫或御林军大张旗鼓的搜查打草惊蛇,大理寺暗中搜寻恐怕更好,是以他虽也通知了秦麟守好城门,但更多还是需要裴初帮忙找到小皇帝,毕竟此刻谢庭芝想不出有谁会比裴初更加见微知著,胆略兼人。   “我去调查那老奴背后的身份,寻找陛下的重任还有劳林少卿了。”谢庭芝轻轻与裴初行了一礼,诚恳的请求道。   多线并进,找到人的几率也更大一些。   只是从谢庭芝的马车上下来后,裴初有些忍不住头疼的揉了揉眉角。将手中的刀重新插回腰间,差人将逃犯送进大理寺,他又带着下属及那张老奴的画像,开始暗中调查寻找线索。   想找到人并不是易事,裴初按着腰间的刀柄心情沉重。阴晦的天空开始下起细雨,料峭的春寒中只能听见他压低嗓音的闷咳。   ***   楚墨醒来的时候打了一个喷嚏,他瑟缩着身子,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的扔在一间柴房里,地板阴凉,四处都是荆棘。   他嗓子疼哑,嘴角起皮,却没有叫喊出声,只是愣愣的躺在地上睁着眼,一身小太监打扮的绿衣还没换下,滚满了灰尘。   他还记得自己是被那个从小跟在身边张公公带出来的,他说带他出来拜祭爹爹。他信了,毕竟张公公是从爹爹入宫起便跟在他身边的老人,相处多年,情谊深厚,他以为对方也很想念爹爹。   可是出宫以后,他就被张公公暗算打晕绑来了这里,楚墨并不傻,他一醒来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甚至……就连当年爹爹病亡的真相,都隐约被他猜出来了一点,以至于先前鹦鹉的死都有迹可循。   原来,信错人的代价是这般的可怕,不止他信错了,爹爹也信错了。   他掩下干涩的眼眸,心里不知是怕还是恨,但更多的觉得,就这样死了也一了百了,他可以和爹爹团聚,他不用再回那个深讳得没有一丝人情和自由的皇宫。   他不用再整日受到别人的安排和桎梏,也不用每天担惊受怕。可隐隐的,楚墨又觉得有些不甘心。   他身子一翻,手脚都被牢牢得捆绑着,一个物件随着他的动作从他衣襟里滑了出来,磕在地上,‘啪嗒’的发出一声轻响——是那枚被挂在脖子上的鸟哨。   自那只蓝花鹦鹉死后他就再也没养过鸟了,但这枚鸟哨却一直被楚墨随身带着,闲时吹响,清脆的鸟鸣声总让他心生安定。   就好像那个烟雨天,有人提起那只无人问津的鸟笼,拉着他的手按进他的怀里,告诉他:“想要的东西,就要用自己的双手好好抓牢了。”   楚墨抿了抿唇,挪动肩膀,叼起地上的鸟哨,轻轻的吹了起来。   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雨越下越大,裴初换位思考想着如果自己藏人会将人藏在何处,接连搜了三四个地方后,来到一处鱼龙混杂的闹市。   对方留下的线索并不多,看得出是个谨慎的人,或者说不止是一个人。这处鱼龙混杂的地方多是些赌坊青楼,和京外人员聚集处,排查起来有些麻烦,一个惊觉不对,也很有可能被人通风报信转移地方。   时间拖得越久,小皇帝也就越危险,裴初最后还是带着人乔装打扮进入了坊市,来到一处暗巷的时候,他突然有些不合时宜的听见一串鸟鸣声。   这声音并不大,一不留神就会被淅沥的雨声和闹市的喧哗给盖过去,可正因如此才有些突兀,在这样的集坊与雨夜里,又怎会有这样不间断的鸟叫呢?   裴初眼里忽而浮现出几许笑意,没多大一会儿便召集下属前往了声源处,但很快鸟叫声又消失了,裴初眉头一跳,加快了脚步。 第174章 全男朝堂·二十   柴房的门被人一脚踢开,寒冷的晚风倒灌进来,几个黑衣大汉挤进柴房,看着地上的楚墨皱了皱眉,一人走了过来,毫不客气的拽起楚墨的头发让他抬起头,挂着脖子上的鸟哨露了出来。   黑衣大汉恼怒的甩了他一巴掌,力道很大,小少年白皙稚嫩的脸颊立即肿了起来,嘴角淌出一条血丝。   “不过一个傀儡,耍什么花招。”   黑衣大汉冷冷的说着,没有半点尊重,从楚墨脖子上将那枚鸟哨拽下来以后,便松开了手,任由这个本该身份尊贵的小皇帝如破布般跌倒在地上。   楚墨疲惫的阖上眼眸,身体倒在地上,微微颤抖着,耳边是几个黑衣人接连议论的话语,然而却并没有那个已经背叛了他的张公公。   “这地方不能待了,得赶紧走。”   “还没有人发现这里吧?”   “还没有,但总不能掉以轻心,误了大计。”   “哦?什么大计?”   忽而一道陌生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几分懒洋洋的低沉暗哑,却是让整个室内的气氛瞬间凝固到了冰点,众人猛地扭头看了过去。   只见敞开的柴房门口,站着个腰间佩刀的年轻人,面色苍白发丝滴水,一双黑眸波澜不惊,却是在这风雨交加的黑夜里,带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压迫感。   “林无争!”   “认识我?”   裴初不紧不慢,扫了地上的小皇帝一眼,见他睁开眼对上自己的视线,嘴角挂着血丝,皙白的脸颊有一边红肿,模样瞧着有些凄楚,然而除此之外倒并没有受什么伤,裴初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   “如今朝野上下有谁不知道林大人的威名?”其中一人还在客套,毕竟这一年多来经过裴初手上的案件并不算少,每一件他完成得滴水不漏的同时,也给人留下了一个狠毒的印象。   就像一直嗅觉的敏锐的疯狗,一旦有人被他发现端倪,无论官职高低,身份背景都会被他咬死为止,手段诡谲狠辣,擅长玩弄人心,很难想象他是怎么在一天不到的时间里找到这里来的。   当然,能够正确的找到绑匪的位置还多亏了楚墨的自救,裴初的喉咙有些痒,却还是压下了嗓子里想要溢出来的咳嗽声,声线沙哑道:“挟持陛下,欺君犯上,株连九族之罪,是谁给你们的胆子?”   这几人背后当然有人指使,但指使者是谁没有人会傻乎乎的招认,屋内的几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去抓地上的小皇帝,剩下的全部扑向了裴初。   这几人武功都是个中好手,而且只要他们手中还有小皇帝做人质就还有逃出去的指望,当然如果能杀了裴初就更好,然而在刚接近小皇帝的时候,窗外便一支箭矢射了进来,紧接着一支两支,接连不断的箭羽逼得人无法动作。   那架势简直不分敌我的不顾死活,然而这群绑匪也都是狠人,明知有箭矢射来,还是伸手过去想要抓住楚墨。电光火石之间,一根木柴就被踢了过来,重重的撞上了他的手腕,同时箭羽刺穿了匪徒的胸口。   裴初衣袍翻飞,室内刀光乍起,转眼逼退众人。再借着箭羽的掩护下,裴初翻身一滚来到楚墨身边,刚将小皇帝拉进怀里,又有人提着大刀向他砍来,刀势之凌厉似要将他和怀中的小皇帝一起砍成两半。   裴初目光一沉,伸手将楚墨按了下去,抽刀一挡,对方的斩马/刀将他的雁翎刀砍断,刀刃嵌进了他的肩膀,裴初神色不动,手中拿着只剩半截的刀身,动作迅速的抹了对方的脖子。   凶徒倒下之际,裴初一脚踹开,借着他挡住箭羽带着楚墨破窗而出,而此时,外面的应援也冲了进来。   “留下活口。”   裴初沉声命令,不止是大理寺的手下,就连金吾卫不知何时也聚集在了这里,里里外外将这处集坊围得水泄不通,任何人都是插翅难飞。   却不想室内的几个绑匪见大势已去,还没等金吾卫和大理寺的人抓到他们,就纷纷咬破嘴里的毒药,服毒自尽。   是死士。   裴初轻轻皱眉,大雨中,他半个肩膀都被雨水和鲜血染透,黑色的衣襟颜色更暗,始终被他牢牢护在怀里的楚墨抬了抬头。   为了不让他淋湿,裴初用没受伤的左手抬起披风为他挡雨,此刻低头与怀里的少年一对望,就发现对方半边脸颊和发丝上都被自己身上的鲜血染红,可少年依旧是一副愣愣的样子,眼神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平日里除了早朝裴初其实很少与小皇帝有什么近距离的会面和接触,对他的印象还是之前在太后宫里,对着一只死去的鹦鹉无助哭泣的小鬼。   可是如今少年年过十四,面容虽仍是稚嫩,却也长开了不少,是一副极其明艳的长相,目若秋水,面如桃瓣,即使此刻一身狼狈,也不掩其俊丽。   裴初顿了顿,伸手替他解绑,没一会儿秦麟走了过来,带来了他刚刚从谢庭芝那里得到的消息,“张公公死了。”   裴初怀里的少年颤了一下,这一刻,泪水决堤,刚刚被松开束缚的少年,却像是再也克制不住一般,抓住裴初的衣襟将头埋进了他怀里,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无所顾忌的放声痛哭了起来。   此后他身边再无亲近之人。   此后他身边再无背叛之人。   他真正认识到,没有权利只会任人摆布,曾经裴初在他心中埋下的种子,告诉他的野心与夺取,在这一夜雨水和鲜血的浇灌下,终于生根发芽。   秦麟站在两人身边,他将手里的伞朝着陛下和裴初倾斜,雨水在地上冲刷出淡红的痕迹,秦麟望着裴初肩上的伤口眉宇轻蹙,抬手准备叫人时,却见年轻的少卿朝他轻轻的摇头。   一直等到楚墨哭够了,被人护卫着重新回宫,裴初才在秦麟的搀扶下起了身,他肩上的伤因为之前抽刀抵挡不算重,看着却有些吓人,“下次莫再如此莽撞。”   秦麟一向严肃又话少,说出来的话也像责备,然而从他那张高冷肃穆的脸上还是能看出几分担忧和关切。这一次他来得有点晚,抵达的时候裴初已经进了屋内,和他一向配合默契的秦麟在里面动手的时候也放起箭掩护。   两人都是那种不怕死出手又狠的人,虽然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合作,却仍旧能够对彼此交托生死,只是没想到这一次还是让裴初受了伤,秦麟的眉宇拧成了结。   他已经及冠了,马尾被银色的发冠整齐的收拢,些许发丝散落在两边,墨色的抹额已经湿透,轮廓俊秀的脸庞滴着雨水,他的伞罩着裴初挡住风雨。   “事急从权。”裴初捂着肩膀上的伤没怎么在意,只是目光一抬扫过那几个尸体被搬出来的死士,眉头轻蹙。   从最后对方使出的杀招来看,这些人其实根本不在意小皇帝的性命,那么背后的主使是谁就很耐人寻味了。   ***   至少可以确定不是太后。   小皇帝找到以后,裴初简单包扎就被人宣进了宫里,他换了一身松散的青衣,隐隐的还能看见胸口的那抹雪白染血的绷带。   外面是凛冽的风雨,屋内却是一室灯火澄明的温暖,宫殿内铺着绣有飞禽走兽的奢靡线毯上,裴初半跪着于地向珠帘背后的男人低头请安。   入夜以后太后宫中本不该再召见外臣,但软榻上的男人显然没有这个自觉,“这一次还真是多亏林大人了。”   清缓低柔的声音响起,裴初无可奈何的将头埋得更低,声色不动道:“微臣本分。”   珠帘背后传来一声轻笑,气氛却骤然静默下来,烛火跳动,蒋元洲注视着那道跪在大殿上始终一动不动宛若雕像般的身影,有些玩味的笑叹一声,“听说林大人这次护驾受了伤?”   “你过来,让本宫瞧瞧。”   裴初垂下眼眸,身形依旧不动,只是道:“一点小伤,不敢劳太后挂念。”   他话音刚落,三百六十六颗南海珍珠的珠帘轻动,丝绒软榻上的男人饶有兴趣的露出面容。   他身形颀长,穿着一件华贵的紫青祥云对襟,青丝如墨简单束起,却是凤目半弯藏琥珀,朱唇一伙点樱桃,芳姿丽质更妖娆。   大殿内就他们俩人,内侍也都被蒋元洲遣散了出去,一双雪白的足腕踩在殷红的地毯上,随着走动在衣袍中若隐若现,蒋元洲一步步来到裴初身边。   “这么久了,林少卿好像还是不太听话。”他围在裴初身边轻轻踱步,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又似乎带着点不以为意的冷。   裴初依旧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色,他眉眼不抬,撑着手腕半跪在地,明明是一副臣服之姿,话语却是漫不经心,“若是太后只想要一条听话的狗,想来也不会来找臣了。”   蒋元洲脚步一顿,侧转过身子,看着灯烛辉煌下,那个低眉敛目,却又藏着一身傲骨的身影,他笑了,慢慢弯下腰半蹲了下去。   凑近了能闻见他身上的血腥味,与这满室韵雅的暖香截然不同,混着潇潇风雨,说不出的瑟索寂然,又带着种格外想让人一探究竟的幽邃神秘。   蒋元洲叹了一口气,他纤细的指尖抚过少年的眉眼,摩挲他的脸颊,划过他的唇瓣与喉结,又稍稍扯开他的衣襟,看了看他身上的伤。   “林少卿总是知道本宫心里想要的是什么。”   他声音极致的低柔,带着点浑然天成的魅惑,指尖从少年胸口伤沾了一点血,又放进唇瓣里尝了尝,凤眸弯起,凑到裴初耳边低声道:“只是少卿大人还是要记住,到底谁在护着你,你又是站在哪边的。”   其实太后对小皇帝被绑架的事情也很意外,但比起这些,始终谢庭芝和秦麟那边保持着剪不断理还乱关系的裴初,更让蒋元洲心生不爽。   他的狗也好,他的刀也好,都只能握在自己手上。 第175章 全男朝堂·二十一   谢庭芝在找到张公公的时候对方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看样子是小皇帝被带走后没多久便已经遇害,也足可见这幕后之人的缜密与狠绝。   但裴初最后和那几人交手的时候,能够察觉对方至少在军队待过一段时间,既然如此,这背后的密谋和牵扯恐怕要比想象中的还要深。   不知道这幕后之人绑架小皇帝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他确实将这京城的水搅得越来越浑。   大理寺的刑讯室里有些阴暗,墙壁两边竖着篝火,即使如此也不太能驱散地牢中的寒冷。这桩极有可能酿成大祸的绑架能获得的线索实在太少,然而因为这其中牵扯广大又让人不得不严查。   连续半个月都泡在刑讯室里的裴初,也不由得感到些许疲惫,审讯架上有几人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裴初捏了捏眉心,没有说什么,只是撇了撇头让手下将这几人拖下去,换上另一批人。   地上被拖出几道暗红色的痕迹,空气里的血腥味也愈加昏重,地牢上方与地面连接的地方开着半扇小窗,外面的冷风吹进来,反倒将整个地牢更衬得阴嗖嗖。   裴初压着嗓子有些不适的闷出一声咳,便在这时听见楼梯口传来一阵脚步声,转头看去,便见一身与这阴暗地牢格格不入的白衣慢慢走下楼梯,来人清瘦挺拔,步履轻缓,如芝兰玉树,光风霁月,说不出的尊贵雅致,如诗如画。   这人一出现就好像将整个刑讯室都照亮了一般,原本正在带着犯人下去的狱丞有些看呆,片刻后又在自家少卿凉凉的目光下低下了头,他耳廓有些红,但还是不敢耽误少卿的命令将犯人拖了下去。   美人虽然难见,但少卿大人身上这些年养成的威压反倒更令人敬畏,以至于整个大理寺都没人发现,比之谢庭芝,他们少卿大人也有着一副神清骨秀的长相。   谢庭芝下来的时候其实也有些怔,地牢里的血腥味扑鼻,而站在审讯架前的裴初,一身黑色官服挺拔孤俊,虚握的拳头抵在唇边压抑着闷咳,抬眼看过来时,露出眼角一滴审讯犯人时溅上的血。   如同一颗殷红的泪痣,在这幽暗的灯火中显得尤为诡谲和昳丽,仿若一只凄丽又绝艳的厉鬼。在世人称赞谢庭芝举世无双的容貌时,却不知他也会为一人愣神。   谢庭芝眨了眨眼,很快又若无其事的走了过来,他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张锦帕,抬手替他擦掉了眼角的那抹血迹。   他极其自然的动作让裴初愣了一下,倒也没躲,看见他手帕上沾染的那抹血迹时,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多谢。”   这地方脏乱血腥,也不知谢庭芝是不是有洁癖,他反正想出去透透气,于是谢庭芝下来没一会儿,又被裴初带着请了出去。   “不知林大人的伤可有好些?”   两人出了地牢,天气难得晴朗,早春的杏花开放,粉白的花瓣堆满枝头,飘飘簌簌的落到衣袖,浅淡的花香沁人心脾,稍微缓解了些裴初从地牢里的带出来的沉闷。   “已无大碍。”   他简略的回答了一句,拂落花瓣,心里也知道谢庭芝是为何而来。   几日前谢庭芝便从原本的黄门侍郎调往了中书省,谢老太师已经年迈,看得出来这一调动是在为他接替谢老太师做准备。   入职中书省后,小皇帝被绑架的案子便交由两人携手调查,但说到底也不过是在互相牵制。   “事实上,不管是陛下,还是思危都很信任林大人。”   但在两人第一天同理这个案子的时候,谢庭芝就说过这么一句,不管裴初是不是认为他只是在客套。小皇帝确实对裴初颇为看重的,在那个被营救的夜晚,那个一向温和良善到有些软弱的少年,在回宫以后表现的出乎寻常的镇定,   好像所有的眼泪,都已经在那个雨夜里流了个干净。一直在他身边兼任侍读谢庭芝,能够感觉到少年政事学业上已经没有以往不自觉的躲避和排斥。   破开了以往的软弱,整个少年都变得坚定又明亮起来,隐隐的似有什么在静静沉浮。就好像他脖子上终日挂着那枚鸟哨,谢庭芝知道那是裴初送给他的。   楚墨被绑架时发挥出很大的功效,后来绑匪被清剿后,他又让人重新捡了回来。   或许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却也被他看得尤为珍重。   此刻两人并肩走着,聊着案件的进展,谢庭芝微微侧眸望着身畔人依旧疏倦的眉眼,恍惚间回到了当年春桥望灯的初见,他袖下的手指捲了一下。   心下的某一处隐隐有些悸动,然而又被他不动声色的遮掩下来。谢庭芝这一次来,其实是向裴初捞人的,“林大人审案辛苦,但吏部尚书的儿子,徐二郎应该是与本案无关的,还请少卿大人网开一面。”   “你说徐敬臣?”   裴初掀了掀眼皮想起了谢庭芝说得倒霉蛋是谁,这小子本来只是和楚君珩有着些梁子,但曾经因为阿愔被裴初警告过一次后,对裴初颇有些记恨。   这段时间原本趁着裴初办案正忙的时候准备作妖,没想到撞到枪口上被裴初提溜到大理寺,直接脱了一层皮。   其实这个案子办下来已经不仅仅是和小皇帝被绑架的事情有关了,这朝中尸位素餐,居心不良的人也是时候该趁着机会动一动,绑匪背后的真凶已经难以找到,但借此整肃一下朝堂也没什么不好。   大抵是没人想到真有人敢这么剑走偏锋,一时间被裴初拉下马抓住把柄的还真有不少,整个朝堂都有些人心惶惶,而这个时候,谢庭芝就成了很好的调剂,谢家的聪明人,小皇帝的亲近侍读,如今携同理案的中书侍郎,很容易让人求情上门。   而裴初确实也会给谢庭芝几分薄面,他‘嗯’了一声,不以为意的点点头,“三日后,便让徐尚书来接人吧,他聚众青楼,滋闹生事,理应再拘留些时日。”   谢庭芝何尝不明白这些都是借口,清贵温雅的白衣公子,从小便在祖父与阿父教导下耳濡目染,玲珑剔透,长袖善舞,看似柔弱,实则碧血丹心,心有鸿图。   他也知道裴初为何这么轻易的答应他,总要有人做事,裴初行事偏激得像一把刀,刀口指向的是那些毒瘤与根深蒂固的疮疖,而谢庭芝是药,在裴初大刀阔斧的时候,他的怀柔是维持着大厦不倒。   林无争,这个原本一心只求清静无争的人,在刀光剑影里向往岁月安宁。而谢思危,光风霁月走在阳关大道,却无时无刻不在警惕着安乐中的危机。   正因如此,谢庭芝注视着这如一把刀般锋利无匹,孤勇直前的裴初时,心中又何尝没有震撼和倾羡。   明明是背道而驰的意向,却又殊途同归。   杏花微雨,春意阑珊,温文尔雅的白衣侍郎与孤俊疏朗的黑衣少卿站在一起,在辞暮烟火中,好似是一副珠联璧合的仕侣画卷。   谢庭芝脚步突然一顿,一抬眼便看见倚在月洞门边的楚君珩。白墙黑瓦,花影潇潇,身形颀长的世子爷一身墨青织锦外袍,头戴玉冠,望见谢庭芝时朝他笑了笑,只是笑容里有些狼狈的想要掩盖下去的苦涩。   他的视线很快又转向裴初,故作轻松的和他打了个招呼,“你怎么才过来,不是已经到了你下值的时候了吗?”   春风微极,拂在三人之间静悄悄的,裴初这才想起来楚君珩约了他今天下值后去喝酒。   他瞥了一眼旁边的谢庭芝,心中无所事事的嘀咕着帮对方一把也没什么,于是耷拉着眼皮懒散道:“我公事尚未处理完,不打算回去了,你既然来了就带谢侍郎出去吧。”   他抬手打了个呵欠,看起来颇为困倦的模样,但事实上他确实是还得赶回去审问犯人,手腕一摆就转过了身,明目张胆的将谢庭芝扔给了楚君珩。   楚君珩三不五时就来大理寺一趟,今天来找裴初约酒的同时主要是想来看看徐敬臣的热闹,却没想到碰到谢庭芝。   “世子爷和林少卿关系很好。”   两人站在原地看着那人越走越远,尴尬间谢庭芝轻笑道。他其实知道楚君珩对他的心思没变,这两年楚君珩在裴初的指导下温水煮青蛙,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用别扭言语刺激谢庭芝,想要博取注意。   但说到底,他们的关系也并没有亲近多少,谢庭芝是一贯的温和,带着若有若无的疏离感。   两人的话题转到裴初身上才有些生动,楚君珩手里的折扇敲了敲手掌,唇角上扬起一点弧度:“算是吧,他这人勉强还算不错,称得上是本世子的朋友。”   虽然一开始两人并不算对付,楚君珩还对林子琅心有成见,但一番接触后,两人水到渠成般成了寻花问柳的搭子。   那人纨绔起来比自己还放浪,楚君珩心里这么想着,望了一眼谢庭芝,他微微抿唇,状似无意的笑道:“谢侍郎好像很关心林无争?”   谢庭芝没有回避,点了点头,春风寂寥,杏雨潇潇,只听他直言道:“吾心悦也。”   楚君珩捏着折扇的手,兀的一僵。 第176章 全男朝堂·二十二   裴初早朝的时候被御史参了一本,说他行事办案过于偏激,手段酷厉,不合规矩。这说得自然是裴初接手小皇帝被绑架的案子后,一下子得罪不少人的后果。   这其中虽然整治不少有问题的官员,但裴初这样无所顾忌的行事,还是让一直看不惯他的御史参了一本。   御史丞的卢子义,这人说起来也是云山书院的学生,与谢庭芝同窗,最仰慕的人是当年上疏奏表,臭骂了一众官员的颜皓。就连性格也和颜皓一样,敢于直谏,既固执又不怕死。   比颜皓幸运的是他身在御史台,监察百官,上疏奏谏是他的职责,并不怕上位者一不高兴就撸掉他的官职。但偏偏他就是看颜皓的学生,如今的大理寺少卿极其不顺眼。   几乎从裴初入朝开始,隔三差五总能受到他的弹劾,本来裴初都已经习惯了,但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卢子义一开头,弹劾的奏疏便一本接着一本。   裴初面无表情的在朝堂上迎来了一番太后的臭骂,御史丞冷嘲热讽,恨不得直接把参裴初的折子扔到他脸上。当然,他说得也算有理有据,条理分明的列举了裴初办案的过程中的不合理之处。   只是到了后面的人,纯属就是在裴初身上栽了跟头想要落井下石,如今无论清流还是世家,都对他颇有忌惮。   虽然树大招风,但裴初并没有当回事,哪怕今天早朝才被人参,下午的时候他又现身风月陵。   现在距离小皇帝被绑架的案子已经过去了几个月,虽然这背后真凶依旧没有结果,但一番整顿下来,也算根除了许多弊端,这件案子到最后沉寂下来,陷入了短暂的和平。   黄梅时节家家雨,滴滴雨声落瓦间。屋檐下的雨幕将世界分割成两部分,似有似无的江风吹来,将雨中的景物变成一片飘忽不定的朦胧。   天空因遍布乌云而有些阴沉晦暗,风月陵的歌楼红帐飘拂,且歌且舞,一向风流纨绔的公子哥,却有些无精打采。   裴初将手中横笛吹奏,阿愔在帷幔间惊鸿起舞,潇洒落拓的笛声,如同飘荡在落雨暮归处,竹林风声里。而一身绯衣的少年恰似一只翩然入境的鸾鸟,围在吹笛人身边,靡颜腻理,顾盼生姿。   楚君珩在一旁看着他们一奏一舞,心有灵犀般相互呼应,不由得心生烦躁。等到裴初收起横笛,他直接伸手揽住他的脖子不满道:“你这家伙什么时候和阿愔编的舞和曲,不声不响的将本世子排除在外,未免太不够义气。”   裴初将手里的横笛挂回墙上的木架,不着痕迹的避开他的动作,耷拉着眼皮闲散道:“你这几月不见人影,我和阿愔做什么你自然不知。”   楚君珩一噎,将手中的酒杯放下来,不想再去看他。他这段时间确实有些避着裴初,原因自然是因为那日谢庭芝当着他面的表白。   谢庭芝心悦林子琅,这听上去有些猝然且荒谬,也不知是谢庭芝故意回绝楚君珩的话,还是他当真喜欢林子琅。一向玩世不羁世子爷,有些心乱如麻。   他又端起了桌上的酒杯喝起了闷酒,阿愔这时候已经回去了,大抵是看出了他俩是有话要说,他一向都是这么通情达理,善解人意,但楚君珩知道,他每一次都对身边人的到来充满了期许。   安静的不会言语的少年在离开阁楼前回头看了一眼,细雨如织,裴初背靠窗边锦塌,若有所感的抬了一下头,正好阿愔对上视线。他对他轻轻颔首,少年满足的笑了一下,俯身回礼,单薄消瘦的红衣携着满袖风雨,离开了楼台。   “林无争,你知不知道自己就个祸害?”也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楚君珩趴在案几上就开始嘟嘟囔囔,裴初没听清他说什么,也不太想和酒鬼计较。   一直以来楚君珩表现的都是一副纨绔浪荡,不务正业的形象,但裴初也知道他这副表象之下的明哲保身。   就像那位老静王,在先帝诸多兄弟没剩两个的现在,与另一位老皇帝临终前就便被调遣至偏远封地的南王相比,仍旧在京城里悠闲度日,招猫逗狗的静王显然就成为了结局最好的那个。   哪怕静王府里因为继室与原配之子的问题一地鸡毛,但这么多年楚君珩的世子之位仍旧没有动摇,也足以说明老静王并没有传言般对这个原配之子不重视,相反的多有偏爱。   少年时的楚君珩不知忍受过多少奚落嘲笑,来自他父亲唯一的教导便是隐忍蛰伏。偏偏他心里,有着一个若是隐忍蛰伏,便永远触及不到的男子。   对方站在九天凌云上巍然屹立,让人感觉遥不可及,好像距离他最近就只有眼前这个还在同他喝酒的人,明明懒懒散散,也是放浪形骸,一看就不是个好人的模样。   可偏偏从杏花林里走来时,两人看上去是那样的默契般配。他牵肠挂肚,念念不忘的人喜欢的却是自己身边的这个狐朋狗友,更荒谬的是,这个狐朋狗友这两年还一直在感情上给他出谋划策。   楚君珩心里一堵,伸手上前直接抓住裴初的衣领,将他拉到自己面前。江岸边的风有些冷了,落雨时不时从窗外飘起进来,清新的水汽夹杂着室内的酒香,染在这人身上格外引人沉醉,又觉得寂寥漂泊。   他昏昏沉沉的一抬眼,揪着他的衣领不满的发泄道:“林无争,你就是个狗头军师!老子追了这么久都没追到谢思危,你大爷的是不是故意藏私,你是不是怕老子跟你抢人!”   这人搁这发什么酒疯?   裴初莫名其妙的皱了皱眉,刚喝了酒被他晃得有些恶心,抓着他的手止住动作,扯出自己被揪得乱糟糟的衣领,“怕你和我抢谁?”   “谢思危?”他一挑眉,眸光平静漆黑,声音懒散倦怠,他有些好笑的望着楚君珩道,“我要真想抢,也不会等到现在。”   更何况这个世界都是男人,自认为自己没有断袖之癖的裴初打算孤独终老。他实在不能理解楚君珩的危机感,他哪里知道谢庭芝背着他打了直球。   楚君珩也知道裴初要真对谢庭芝有意思,也不会在上次见面的时候给他创造单独相处和谢庭芝机会,可正是因为如此才更加令人难过。   纠结的情感好像转进死胡同,楚君珩揽着裴初的肩膀,心情悲戚又复杂,恨铁不成钢道:“林无争,这个呆瓜、死木头!”   对阿愔如此,对谢庭芝也是如此,他用力箍住裴初的肩膀,不甘道:“我是不会把谢思危让给你的!”   他下手颇没轻重,裴初半个身子倒在他怀里,微凉的发丝蹭在楚君珩的脖颈处,带起些微痒。楚君珩愣了一下,突然像是被烫到一般收回了手,一张俊脸烫的通红。   偏偏裴初被他这么拉拉扯扯,身上的衣衫都有些凌乱,脑后的发丝如瀑般倾泄下来,微一侧头,哪怕眼角眉梢没有丝毫旖旎,整个人却显出一种落拓的风流,在这烟花之地,便是最妩媚动人花魁,也不及他此刻的半点风情。   “林无争,你果然是个祸害!”   他压低声音这么说,这一次却是裴初听得清清楚楚,少卿大人嘴角一扯,似笑非笑,手肘一顶直接将世子爷顶下了椅塌。   雨打在窗梁上‘啪嗒’作响,逝水见证年少。   ***   裴初及冠的时候并没有大摆排场,只是颜皓为他行了加冠,老调重弹的嘱咐了他一番忠孝礼仪,晚饭的时候裴初只与家人一起用餐,一整天都是关门谢客。   他如今身居要职,按理说本不该如此冷清,但裴初这人在官场上到底是不太合群,特立独行起来也没人会说什么。加之他前段时间才刚挨了一顿训,如今低调点,再好不过。   裴初从入朝开始就很少回家,因为公务的原因一般都是住在大理寺,如今难得和家人聚在一起,李子璇兴奋的趴到裴初的大腿,“阿兄,你与我说说抓犯人的故事呗!”   李子璇如今十二岁,也算是个半大少年,生龙活虎,眉目清秀,裴初一回来总要缠着他说个不停。   可惜裴初并不是个会说故事,三言两语就只是将自己的在奏折上的结案报告简略的摘择了些出来,精彩程度半点比不上城西桥梁边说书的大爷。   但李子璇还是听得津津有味,等到裴初讲完了,他扯了扯裴初的衣袖,凑到他耳边偷偷摸摸的问他:“阿兄,听说你在风月陵红颜知己无数,是不是真的?”   “还有,听说你对谢郎君情深意重,遐思羡爱,两情相许,又是不是真的?”   “阿兄,我是不是要多个哥夫了,你什么时候成亲啊?”   他目光充满憧憬,好像还记得小时候说过的那句让兄长把‘漂亮哥哥’娶回家的豪言壮语,显然知道那位‘漂亮哥哥’就是谢庭芝。   裴初难得有些无语,按着李子璇的脑袋给他按了下去,心想着外面的谣言真是越传越离谱,但如今他已经及冠,确实是到了议亲的年纪。   李策和林长青在这方面是不太逼他的,但对于外面的诸多谣言也确实有所耳闻,只是相比起那些对他与谢庭芝之间无中生有的捕风捉影,他三不五时和楚君珩流连花楼的事更让两位家长忧心。   李策不知多少次提着他的耳朵,警告他洁身自好,对待感情要专一。毕竟这小子有过贪恋美色,和人争风吃醋,打架落水的黑历史。当初和他打架的还是如今这位和他寻花问柳的世子爷,实在令人忧心。   林长青想得更多一些,心中最担忧的还是如今裴初在朝堂中的处境,他知道裴初如今行事作风遭人议论,偏他年少气盛,又是个聪明绝顶的,并不在乎这些。   可终日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林长青怕就怕,若是有一天他在这个位置一摔下来,就摔得个粉身碎骨。 第177章 全男朝堂·二十三   几孤风月,屡变星霜。   也不知是不是林长青过于担忧预想成真,任职大理寺少卿第三年,案牍积劳的裴初还真就遇见了点麻烦。   大理寺少卿是风月陵的常客,走马章台,浪迹烟柳,纵是比起楚君珩,他风流好色的名声也是一点不差。   毕竟人总要有些弱点,才好令人拿捏,林子琅从小贪恋美色的毛病就很不错,却没想到还真就有人拿着这个弱点想找他麻烦。   大理寺这些年裴初得罪过的人可谓不少,其中想要报复他的人也多如牛毛,可上辈子官海沉浮二十年,裴初应付起这些明枪暗箭也算是信手拈来。   本来嘛,裴初在意识到有人给他下套的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不对劲。他在风月陵有一处单独的包间,包间里引有一处天然的温汤。   裴初每次处理完公事感到的劳累的时候,都习惯来这里放松放松。只是现在他包间里出现了一个烟视媚行,弱柳扶风的男子。   裴初一眼就认出那是广阳候家的小公子,对方神色明显不对劲,面色酡红,娇喘微微,一看到裴初就立马扑了过来,好在裴初这会儿没有进门,脚步一后撤,对方就摔在门槛上,嘤咛一声,泪眼朦胧。   但也略微清醒了一些,盯着裴初,喘息道:“你……你,你想做什么?”   裴初嘴角一扯,明白过来这也是位受害者,他目光瞥了一眼门上的机关,知道他刚才要是进了这个门怕就是出不来了。   到时候孤男寡男,这副模样的广阳候公子与他共度一夜,不管是不是真的会发生什么,趁人之危,欺辱世家公子的罪名,保准会扣在裴初脑袋上摘也摘不掉。   届时不说他大理寺少卿的位置还能不能待得住,就广阳候那个护犊子的,都要与他鱼死网破,亦或是本就有人想拿他的婚事做文章。   裴初捏了捏眉头,有些庆幸事情没有到发展那一步,想到这里也没管地上广阳候家小公子那惊惶的眼神,裴初直接一个手刀给他劈晕了过去,再从阿愔那里叫了两个信得过的人,秘密将其送回了府。   事情到这里本该结束,他将门上的机拓拆了,让室内通了一会儿风后才走进了包厢,他今天没打算回家,也不打算留宿大理寺。   白天办案的时候不小心受了一点伤,裴初今天只想在这里泡个澡好好休养休养,也避免回去让家人担心。   结果没想到又遇见秦麟。   往日里秦麟从来不会踏足风月陵这种地方的,但今天巡防的时候遇见一个小贼,一路追拿被他逃进了风月陵。这小贼在通缉令上也算是榜上有名,为了不使他逃脱,金吾卫围守在外,一间一间的在风月陵春楼内搜查。   便是如此凑巧的,秦麟闯进了裴初的包间,轻帷薄幔,水汽聘袅,裴初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衣衫半敞,墨发垂肩,这会儿还没下水,听见声响一抬头,看见进来的秦麟也是一愣。   秦麟轻微皱眉,下意识的将门掩好,两人有一阵子没见了,大理寺和金吾卫本就是两个不同的机关部署,再加上这几年间裴初在朝中的立场微妙,曾经的战友中也有不少人对他颇具微词。   秦麟的个子拔高不少,烛光中长影飘动,手阖上门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也不该留在这里,屋子里池水的热气熏得人胸口发闷,他瞥了一眼已经重新整理好衣衫的裴初,半响才道:“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不应该是我问你?”   裴初将青色的外衫随意的披在肩上,发丝这会儿只是用发带绑着,坐在水池边一身懒散。   他在风月陵当真是一点儿都不奇怪,秦麟这些年也不是没有听说过裴初的传闻。   长睫半敛,金吾卫右将军不知在想些什么,开口却是一贯的公事公办,“我今日追查一通缉犯来到这里,少卿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裴初好像听出了他话里有些不高兴,一时也不知道原因出自哪里,只以为是通缉犯惹得他心情不好。   心里想着今晚的事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但裴初也只是揣着袖子,简略道:“我这里并没发现什么异常,表兄不如再去别处看看?”   他一声‘表兄’略微令气氛缓和了些,秦麟抬了抬眼,护腕间铁质的冰冷好似略微抚平了些室内带起的燥热,他点了点头,转身却还是劝道:“无争,莫要让林叔,李叔担心了。”   裴初顿了一下,袖中的手指轻捲摩挲着衣料,他唇角挑起一点散漫的笑,只是掩眸轻声呢喃,“是我做的不好。”   秦麟没听清他说什么,因为他抬手打算重新开门时,房门却纹丝不动,眉头紧蹙,他再次拉了拉门扉,却依旧没有动静——门被锁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秦麟,眉头一跳。   裴初从后面起身,也发现了问题,他拢着外衣走上前,指尖扣进门枢,之前的机关关拓已经被他拆了,因此房门才有些松散让秦麟闯了进来。   但或许是因为之前秦麟闯门的力道太大,本就被改动的门枢又出了问题,在秦麟将门重新阖上以后,门锁直接卡死。   裴初:“……”   裴初松开手,将手再次揣回袖子里,语调平平的感叹一句:“看来是暂时出不去了。”   风月陵包间的门都是用质地坚硬楠木所做,想要硬踹也是不可能的,看样子他今天确实是不该来这里的,倒霉就倒霉在秦麟还是他困在一起。   “金吾卫发现你没回去以后,应该会来找?”   “应该吧。”   秦麟沉默了一下,如果逃犯没有抓到的话,金吾卫的人确实回来找自己,但如果逃犯被抓住,因为天色太晚,秦麟也说过让他们可以直接将犯人带回衙内。要说起来今天晚上本来不是他当值,却没想到加班还加出了这麻烦。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裴初邀请他进了里间,里间瓜果点心,茶水琼浆一应俱全,还有一张挂着红帐的架子床供人休息,莫名有种新婚燕尔的味道。   不过这风月场所,本就在某些地方别出心裁,裴初看习惯了,秦麟却显然不够适应,这种一看就不太正经的地方,与出身将门,家教甚严的秦小将军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他看了一眼对面的裴初,恍惚间在边关城墙上共饮壶酒,并肩作战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很远,少年的眉眼已经张开,孤峰凌厉是朝堂上闲散站着却依旧令人摸不透深浅的大理寺少卿,亦正亦邪,永远半真半假,于清浊间进退自如。   秦麟的心口始终有些沉闷,这种沉闷压了他很久,从当年他从北狄回来,看见林无争卧病床榻时便弥散着,后来回了京,各自领了公职,他们偶尔见面照章办事,反倒没有了少年时在边关时的洒脱自在。   他看着他流连花丛,听着他的闲言碎语,目睹他在尔虞我诈中游刃有余,宛若一个站在他生活之外只能投以注视的旁观者,带着种莫明其妙的闷闷不乐,好像某个地方生了病,他不得要领,无处可医。   每一次见面与分开,都好像在加重病情。   秦麟不动声色的撇开目光,高挑束起的马尾轻轻晃动,刘海遮掩下的抹额若隐若现,深沉的墨色晕染到眉眼,敛藏起那些木讷迟钝又不擅表露的感情。   他端起桌上的酒,给自己和裴初都倒了一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今夜应是我冒然打扰才有此之困,在此向你赔个罪。”   “倒也不能怪你。”   裴初并没有把今夜广阳侯家小公子的事情说出去,只能说是门枢损坏查检不当的缘故,两人这几年间除了公事,极少聚在一起,这会儿有了闲情坐下喝酒,一酌一饮,好像又是昔日雪夜中两个偷酒喝的少年。   只是渐渐的,秦麟好像察觉到哪里不对,不过两杯酒下肚,一股灼热感便从下腹处传来,慢慢的烧过全身,将他的喉咙烧得干燥,耳尖也有些红。   他提着酒壶,有些疑惑的望着裴初,一张冷肃俊雅的脸庞带着几分迷茫,他问道:“这是什么酒?”   裴初沉默了一会儿,放下了酒杯。他脸色变得阴晴不定,在温暖带着点水汽的室内,深吸一口气,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嘴角:“嗯……暖情酒。”   秦麟眉头一颤,手失态的翻落了桌上的酒杯。按理来说在这个独属于裴初的包间里是不可能出现这种酒的,然而今夜广阳侯府家小公子的出现本就是明目张胆的算计,大抵是屋里的东西也被人换了个遍。   说起来,也是他太过大意了,本以为将人送回去也就没事,却不想今夜会这么一波三折,裴初看着地上碎裂的酒杯,不由感叹起自己实在流年不利,竟在这种阴沟里翻船。   一抬头,发现秦麟好似还没有回过神来一般,一双眸子黑得发沉,呼吸略微有些沉重,他哑声对裴初道:“以后少来这种地方吧。”   裴初:“……” 第178章 全男朝堂·二十四   裴初比秦麟少喝了些酒,因而身体比起秦麟来只觉得有些燥热,但这风月陵的东西实在不能小觑,效果和后劲大概比外面流传的还有猛烈些。   更糟糕的是,两人现在还严严实实的被困在了这处包间里面,裴初抚了抚额角,起身准备再去看看大门能不能想办法打开,身形刚刚站起,就被旁边人牵住了手腕。   秦麟额头上略有些薄汗,他嘴角抿直,一点一点的抬头看着裴初,黑黢黢的眸子里有些空茫,又莫名带着点委屈,他对着裴初问:“你去哪儿?”   声音低哑还算镇静,只是带着点沙沉的磨砺,在这不合时宜的气氛里,微妙的有些撩人。   手腕间的温度实在烫人,裴初也没想到暖情酒的药劲上来得这么快,呼吸沉了沉,咬着舌尖让自己保持着清醒,裴初掰开秦麟的手道:“我去看看门能不能打开。”   “无争……”   秦麟被掰开手腕的时候已经打算松手,可人生有史以来第一次被情欲趋使,他依从本能的又抓住了裴初的衣袖。   裴初来到这里本来就是想要泡澡的,只是还未入水就被秦麟打断,他内里只穿了一件中衣,肩上披着一件青衫,挺挺立着就像一棵雪地青松,恍惚间又像是看见几年前他出征回首的那天,青衣伫立在雪中的模样。   他解下自己的外衣有些强硬的披在裴初身上,“天冷,注意加衣。”   裴初:“……”   眼看着秦小将军已经神志不清,裴初眉角跳了跳,就想把他扔在一边。然而身子一晃,有些发软,紧接着他突然又被人打横抱了起来,床榻就在两人身后,秦麟没走两步就掀开帐子,把裴初放在了床上。   “你生病了,要好好休息。”   裴初手臂向后半撑住身形,一手搭在膝盖,不动声色的抬头看他,红帐掀起又落下,秦麟一身靛蓝色的对襟滚紫边,一向是个端正又沉稳模样,墨色的抹额下,眉如远山,目若星辰。   只是这会儿睫羽微颤,眼中思绪有些混沌。他好像分不清现在是哪个时间点,脑子时而清醒,时而昏沉,他想要退开,身子却不受控制的靠近眼前的人。   他纠结踟蹰的跪坐在床边,一手抚向裴初的额头,一手抚向自己的。   “无争,我好像也生病了。”   红帐外灯火朦胧,忽明忽暗。   秦麟坐在床边拧紧了眉,他的手从自己额头上移向了自己的心口,指尖轻点,告诉裴初:“这里,总是闷闷的,一见你就闷,看你和别人在一起,会疼。”   裴初搭在膝盖上的手掌微颤,眉头紧蹙,听着他的话一时间有些晃神。   秦麟好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覆盖在他额头的手落下,带着剑茧的拇指抚开了他眉心蹙起的折痕,掌心不自知的捧住了那张清俊的脸庞,低头埋在了裴初的肩颈上。   “无争,我能好么?”   裴初被他问得脑子有些发懵,唇角动了动,刚准备说些什么却发现秦麟的呼吸越来越重,最后只能听见他带着热气的在裴初颈侧呢喃:“无争,我好热。”   突如其来的温热触及到裴初的脖颈,裴初脊背一僵,喉头微哽,是秦麟吻住了他的喉结,带着不自觉的舔坻与浅吮,秦麟搂住裴初的腰,越来越多的想要靠近裴初的身边。   裴初整个头皮都开始发麻,揪着秦麟的衣领就想将他甩开,然而两人的姿势实在别扭,裴初脖子一疼就知道被他咬破了皮,但到底是将他甩在了床上的靠墙边。   只是他刚想脱身,又被秦麟拉了回来,秦麟自幼习武,身手不弱,又在战场上厮杀过,两人从前有过几番切磋,却没想到今天在这张不大不小的床榻间交起手来。   床梁晃动,红帷飘拂,两人身形不断纠缠,几个回合后,终是裴初按着秦麟的手腕将他压制住。他跪坐在秦麟身上,弯着腰低着头,汗水大滴大滴的从他脸上划落,脑子因为暖情酒的效果同样有些混沌,然而一张脸面色苍白。   他的青衫与之前秦麟的外衣都在打斗间被掀到地上,而仅着的一件中衣上,可以看见他腰间开始弥漫起来的血迹。之前就提过,今天出任务时裴初受了点伤,为了不让家人担心他才来到这里休养。   这会儿一连番动作,裴初的伤口再次裂开,然而疼痛倒是让他从暖情酒的效果中保持住了清醒,他垂着头,手掌制住秦麟的手腕,声音哑得出奇,垂眸问他。   “秦止戈,你清醒点没有。”   秦麟好像闻见了他身上的血腥味安静了下来,一双眸子并不见如何清醒,默不作声的看着裴初,似暗夜注视着星辰,又像是深池倒映着雪松。   裴初沉默的与他对视,凌乱的发丝从肩头垂落,他好像陷落进什么回忆里,目光有瞬间的失焦,但最后他只是用手刀敲晕了秦麟。   暖情酒的药劲还没过,他跌跌撞撞的落了地,出了里间,整个身子都泡进了溫池里。   ***   秦麟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昏昏沉沉别样的旖旎,梦里的红缦如同一片欲望的红海,他如一片浮萍般挣扎在海浪里的,时而涌起时而跌落。   他格外渴望的想要占有某个人,当他吻住他时,那张脸变成了林无争。   秦麟猛地从梦中睁开眼,他呼吸急促,不敢置信的翻身而起。   天已经蒙蒙亮,曦微的晨光透过雕刻精美的镂窗散落进室内,他身处一张陌生的床上,身体像散了架一般的无力酸痛。   而周围更是一片狼藉,床褥是凌乱的,一向着装严整的他身上衣衫不整,连抹额也扔在了一边,秦麟面色僵硬,死死的盯着床铺间那一片突兀的血迹。   昨晚的记忆断断续续,模糊不清,思绪回笼才想起昨天他裴初困在室内,喝了一壶暖情酒……   他脑子一钝,目光一瞥,又瞥见了地上那两件交叠在一起的外衣。好像是荒唐的梦境照进现实,秦麟匆忙的掀开被子想要去找道裴初确认些是什么,抬眼一看就望见了那个水池边的人影。   水池边的竹帘被放了下来,但影影绰绰还是能看见一个人影好似有些疲惫的靠在水池里,他仰着脑袋枕在水池的木阶上,似是听见秦麟醒来动静,微微偏头,接着才慢悠悠的动了起来。   他翻了一个身去拿池边早就准备的干巾和衣服,氤氲的水汽里,池水哗哗响动,涟漪四起,身子撑起来时,隐约可见他结实的手臂,弧线漂亮的肩膀和胸膛,细腻的肌肤一晃而过,秦麟仓惶的撇开了眼,气息微乱。   等到裴初穿戴整齐,掀开竹帘走出来时,他头发还在滴水。一张脸很是苍白,眉眼倦意深浓,很明显一夜都未安眠,而他脖子上还残留着一块明显得让人思绪蹁跹的咬痕,秦麟注意到他弯腰出来时闷哼了一声,走路时略有些迟钝。   秦麟张了张嘴,联想起床上的那一块血迹,听说第一次如果不注意分寸的会受伤……   他昨晚记忆昏沉,显然不记得昨天裴初在和他打架的时候撕裂了伤口,加上这一早上的冲击和昨晚意识断片之前裴初说的‘暖情酒’,他自然而然的以为自己真做了混账事。   他心跳快了快,然后被愧疚填满,“对不起,我……”   秦麟捲起手掌揉皱了被单,嗫诺着嘴角羞愧的道歉,裴初没他想的那么多,毕竟他自己知道并没有发生什么无可挽回的事。   这会儿看见秦麟起床了也只是声线暗哑打断他,“既然醒了便赶快收拾好,待会儿还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人来。”   裴初以为他着一声‘对不起’,只是单纯的在为昨晚的莽撞道歉,但真正的罪魁祸首并不是秦麟。   昨晚本就是有人想给他下套,虽然广阳侯家的小公子已经被送了回去,但秦麟在这里要是被人发现也同样是百口莫辩。   更何况两人都是朝廷命官,身份立场更是特殊,再被人发现以前,还趁早离开为好。这么想着裴初从桌上拿起一根筷子,走到门边,将筷子伸进门枢开始捣鼓起来。   秦麟看着他忙碌的身影,也知道他顾虑,但所有懵懂无知的感情好像在这一刻终于明晰了起来,他想,他该对裴初负责的,他也愿意对裴初负责。   他想护他一生一世,想与他白头到老。   忠诚固执的人在心里暗暗下了什么决意,抬头时只听‘咔’的一声轻响,门枢终于被捅开。   裴初是让秦麟先走的,本以为不会遇到什么人,他从后面出来的时候,还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找出这次的幕后黑手算账,结果他刚踏出房门,还没走出走廊,就被一只手拽到了角落里。   裴初算是在昨晚吃够了教训,在被人拉住的第一时间就擒住那人的手臂,将他反压在了墙角,他这会儿心情显然不太好,声线阴沉,垂眸质问:“谁?”   被他按住手腕,扣在背上的人痛呼一声,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看向裴初,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墨扇,望着他回答:“是我。” 第179章 全男朝堂·二十五   是楚君珩。   裴初低头看了他一会儿,慢悠悠的松开了手,身后的桎梏消失,楚君珩得以转身。   裴初眼底有些青黑,面色因为受伤和在水里泡着一夜未睡而有些苍白,这会儿看着楚君珩微微皱眉,声音倦哑的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清晨的风月陵寂寥无人,无论是恩客还是春楼的倌伎,都从艳舞笙歌中脱离出来,昼夜颠倒陷入休歇。裴初本是想趁着这个时机离开,却是没想到还是碰见了楚君珩。   楚君珩自然是来找裴初的,他对这里熟门熟路,知道昨晚裴初来了风月陵,也知道他在这里有一处时常会来休养的包间。却没想到刚到这里,先是瞅见了从裴初包间里出来的秦麟,然后再是看见在那之后出来的裴初。   两人一前一后,形迹可疑。   “我在这里做什么?”   楚君珩喃喃自语,突然伸手攥住裴初的衣领,一下子就看见了他脖子上有意遮掩的咬痕,暧昧的红色刺激了楚君珩的神经。   一股无名之火突然冒了出来,他咬牙切齿的朝裴初质问:“我还要问你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秦麟会和你在一起?”   裴初知道楚君珩误会了,但却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生气。这事三言两语解释不清,他也太不想和楚君珩继续在这里纠缠。   于是从他手里拉出衣领重新盖住咬痕,裴初垂下眼眸便打算走,只是简略道:“这事说来话长,你当做没看见就是了。”   却不想这话好像一下子点燃了楚君珩的怒火,折扇掉落在地上,他拽住裴初的衣襟将他重新拉了回来,只觉得他喉咙上清晰的齿印格外刺眼。   楚君珩被气的眼尾有些红,低声怒吼:“什么叫我当做没看见,林无争!你这么朝三暮四对得起……”   他突然停了下来,对不起谁?   对不起阿愔?还是对不起谢庭芝?   楚君珩心里其实清楚,不管是这两人中的谁,裴初都没有动过心思,可谢思危喜欢他,在他喜欢这人的时候,这人却背着他们和秦麟那混账乱搞。   突如其来的怒火将他的五脏六腑烧得生疼,他下意识的以为他是在为谢庭芝感到不值。   可是……   裴初一只手压住楚君珩攥着自己的拳头,眉宇轻蹙,一双如墨般的眼眸清凌凌的看着他,语调毫无起伏的问道,“楚少游,你吃什么醋?”   楚君珩猛地抬头,如同在寒冬腊月里被人突然泼了盆冷水,他望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如一井幽潭,直淹得人无处喘息。   裴初其实以为楚君珩是在因为谢庭芝吃醋,毕竟秦谢两家关系人尽皆知,秦麟和谢庭芝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家人看上去一直有着结秦晋之好的打算。   今天被楚君珩看见秦麟从他房间里出来,大抵是以为他挖了谢庭芝的墙角而迁怒。裴初顶着脖子上的吻痕有种哑巴吃黄莲的感觉,但按理说这家伙难道不该因此觉得,对谢庭芝更加有机可乘才是?有什么必要对他这么生气?   裴初想不通,眉头蹙得更紧,正烦闷之际,却见楚君珩失魂落魄的松开了手,“我吃醋?我为什么吃醋?我怎么可能吃醋?”   他一下子倒退两步,望着裴初的目光恍惚又复杂,嘴里喋喋自语,身形踉跄的落荒而逃。   裴初:“……”   裴初吐出一口浊气,捡起掉在地上折扇,莫名觉得有些头疼。但当务之急,还是要查到幕后给他下套的黑手。   ***   另一边,秦麟一回家就找到了秦宇。   他开门见山,第一句话就是,“阿父,孩儿想去向林家提亲。”   秦宇原本在写字的手一顿,一滴浓墨顺着狼毫的笔尖落下,氤氲在宣纸上染出一片脏污。秦宇略微皱眉,将写坏的纸张掀开揉成团,一抬眼便看见眼前面色平静,神情却满是认真的三郎。   秦宇沉默了一会儿,重新提起了笔,不动声色的问了一句:“林家,哪个林家?”   “青衣巷,林表叔家的长子,林无争。”   秦宇的笔瞬间一重,眉头猛跳了几下,最终还是扔下了已经断成两截的紫竹笔杆,他如今也算年事已高,渐渐从朝堂上退了下来,比起从前驰骋沙场,更像一个普通的老人。   但哪怕他平日里表现得再怎么温和慈蔼,一身气势与威严却从来都不是作假的,此刻一双深邃苍凉的眼眸望着秦麟,忍不住喝斥道:“荒唐!”   秦麟从容不迫的掀起衣袍跪在地上,他神色平静,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如磋如磨,抹额下的眉眼是清晰可见的郑重和不会反悔的决意:“三郎心意已定,还请阿父成全。”   “你!……”   秦宇实在是很少看见秦麟这副模样,在他的几个孩子里,秦麟年纪最小,却是最为沉稳持重的那个,他有着相当出色的才能,勇武善战,杀伐果断,在战场中锋芒锐利又不失冷静沉着。   他本来最有希望成为秦家下一任家主,可是现在……   “你懂不懂你在说什么!”   秦麟和谢家确实是有婚约的,虽然只是口头上定下的娃娃亲,但的确是被两家人当了真的。一直以来秦麟与谢庭芝两人也算是相处融洽,关系甚笃,原本等他们及冠以后,两家便打算完婚。   但最先提出异议的却是谢庭芝,他如今身在中书省每日都是焚膏继晷,步履为营,他身上担着振兴门楣的重担,却不想依靠他人,他有心用自己的双手挣出一片天地,因而无心情爱与婚姻。   更何况他也说了,一直以来都只是将秦麟当做兄长般敬重爱待,并无私情相授,秦麟同样如此。但两家长辈本以为这只是年轻人尚未开窍的缘故,一时也并未着急,只想着等日后两人感情培养得更加坚定之后,再谋亲事,却不想秦麟今天给秦宇整了这么个幺蛾子。   秦宇对裴初并无恶感,相反的因为曾经在边关亲眼见证过他在军事上令人震慑的谋略,心里对这个年轻人是极为欣赏和敬佩。   可这人实在太令人琢磨不透,心思和城府深得可怕,原本以为他在边关展现的能力已经出人意料,可他进入朝堂之时,才是真正如鱼入水。   所有人都知道当年太后将他提拔为大理寺少卿是什么用意,可是这么些年过去,他看上去依旧不是让人掌控住了的样子。   他所处的位置,明明不管在哪个党派之中都不太讨好,独自一人游走在朝中各个势力之间,看不出是在为谁效力,偏偏实力强大,众揽全局,每一次出手都是稳操胜券。   这几年他看似毫无章法,无所顾忌的行事方式,都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着朝局的走向,一个真正的孤臣,为社稷,为江山,令人忌惮又着实钦佩。   可欣赏归欣赏,敬佩归敬佩,秦宇委实不敢让秦家与这样的人扯上关系,即使他确实有可能走出别人难以企及的辉煌,但也有可能稍不注意便坠落九渊,日暮途穷。   他不敢赌,也不敢让秦麟赌。   “这事没得商量,你想都别想!”   秦宇一锤定音,也不管跪在面前一脸执拗的秦麟,抬脚便准备离开书房,然而秦麟下一句话又让他顿住脚步,胸口起伏,心尖发颤。   “三郎已与他有过肌肤之亲,床笫之实,此生此世,非卿不嫁,非卿不娶。”   秦宇好像被一道惊雷劈中一般,晃了一下身形,转身‘啪’的一声,毫不留情的扇了秦麟一道耳光,巨大的力道让秦麟的脸一下子被打偏,脸颊红肿,耳朵里传来翁鸣,嘴角也流出了血迹。   然而秦麟面色不变,转身又跪倒在秦宇面前,“遇此一人,但求余生,还望阿父成全。”   “混账,你个混账!”秦宇哪里听得进去秦麟的话,他此刻怒气填胸,满脸都是不敢置信,“我秦家家风甚严,你真的,真的……”   秦麟沉默不语,秦宇的脸色也彻底阴沉下来,他取下书房的鞭子,直接将秦麟叫去了祠堂,满室木牌森然而立,秦麟跪在祖宗牌位面前,受了秦宇第一鞭便是皮开肉绽。   “这第一鞭,是打你不知廉耻,败坏门风。”   鞭子上面有倒刺,一鞭子下去便刮下一层皮肉,但秦宇下手力道更是毫不留情,鞭声赫赫,入骨三分,“第二鞭,是罚你不知洁身自好,冶荡轻挑。”   “第三鞭,是你不计后果,罔顾常伦。”   “第四鞭,是你擅作主张,背信弃义,视家族立场而不顾。”   “……”   秦麟长睫轻敛,一声不吭,长鞭扬起又落下,带起鲜血与皮肉飞溅。一共三十鞭,直到鞭子都被血染红,秦麟整个后背伤痕累累,体无完肤,秦宇才喘息的停下了手。   “你知不知错!”   秦麟喉头一滚,发丝凌乱而狼狈,地板渗透进他的背上流下的血迹而有些暗红,因为失血和疼痛,面色苍白,但他还是沙哑着嗓音开了口,“三郎知错。”   “那你后不后悔!”   秦麟伏在地上,虚弱的对着堂前牌位和秦宇磕了一个头,终是道:“三郎不悔。”   秦宇闭了闭眼,转身扔下戒鞭,白发如霜,他整个人看上去好像在短短时间变得更加苍老,但他却是道:“罚跪祠堂三日。”   “三日后,你自去林家提亲。” 第180章 全男朝堂·二十六   这个世界的人对名声和贞洁看得很重,对待感情上的要求更是专一,即使是像裴初和楚君珩这样,终日在风月陵寻花问柳的人,婚前失节也是大事。   所以说这背后给他下套的人大概和他恩怨不小,但裴初调查出来的结果却有些令他意外。   事情的起因,还得从一年前说起,那时候因小皇帝绑架案的影响,他借机整顿了不少有问题的官员,其中徐敬臣等几个膏粱子弟就犯在过他手里,并因此吃了好一顿苦头。   出狱以后这几人一直琢磨着怎么报复裴初,就这么琢磨了一年,还真被他们想出了个理所然,尽管手段算不得高超,但如今确实让他惹火上身。   这些人想要设计他与广阳侯府的公子春风一度,就广阳侯那个把自家孩子当眼珠子宝贝的个性,是绝对不允许自己孩子在林无争手上被糟蹋的,到时候不出意料就是一场鱼死网破。   但这件事情,又不仅仅是徐敬臣这些人以为的那么简单,说到底,裴初本身就在朝中有着足够重的分量。如今他已及冠,婚事却始终没有主张,不少人盯着这个空缺,想要以此将他绑定在某一艘船上。   如果徐敬臣成功了,那么裴初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被人拉下马,要么就被人绑在广阳侯府及他背后所代表的大船之上,而广阳侯实际又与蒋家关系匪浅。   事情到这里,背后的谋划很难说到底是徐敬臣这些草包的主张,还是说他们毫无所知的给人当了刀使,更不用说后来还有一个阴差阳错闯进局中的秦麟。   ***   裴初并不知道另一边秦家发生的事情,但是这一会儿,他显然已经进入了圈套。   “所以,林大人怎么想?”   裴初侧身站在走廊边,黑色的官服随风晃动,褶裙上素色的缇花暗纹如同飘在墨色的池渊。   在他面前,身份尊贵的大燕太后正倚坐在栏杆上喂鱼,饵食入塘,相互争食的锦鲤掀起涟漪阵阵。   蒋元洲一身织金紫罗长袍,单脚踩在栏杆上,另一只脚悬浮在池畔轻轻晃动。他侧眸瞥了一眼身旁的大理寺少卿,只见他眼角眉梢间,依旧是那副让人生厌的疏倦平静。   蒋元洲只听他毫无波澜的回道:“承蒙广阳侯厚爱,微臣对侯府公子,并无非分之想。”   今天一早广阳侯就到太后宫里告了状,当然话里话外倒没提裴初半点不是,反而对他赞誉有加,徐敬臣等人既然被调查出来,蒋元洲便也交给了广阳侯亲自处理。   只是事情到了最后,广阳侯却是想向林家求亲,据他自己所说,自家小儿子那副模样被人看见已经是有失颜面贞操,幸得林少卿挽救才未酿成大祸,如今广阳侯家的小公子心怀感念,广阳侯亦欣赏其人品秀拔,便想着与其结为两姓之好。   先不管广阳侯家的公子是不是会对裴初有意,只说这门亲事就属林家高攀了。   “你不愿意?”   蒋元洲意味不明的嗤笑一声,他捧着手里的青花白瓷的鱼食罐子,染着红色豆蔻的指尖慢慢敲打在上面,嘴角扬起似笑非笑。   他一双眸子微微眯起望着裴初,难辨喜怒的开口,“林无争……你未免有些不识好歹了。”   裴初抬眸看了蒋元洲一眼,阳光从廊檐外斜洒而落停留在他的脚边,他背靠着墙壁,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神情慵懒,比起几年前还装模作样的恭敬,如今站在蒋元洲面前,倒难得显出几分坦率和锋芒。   “微臣不敢。”嘴里说着不敢,但他面上的神情却并无多少畏惧,蒋元洲捻着手里的鱼食,只听那人不紧不慢的开口,“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太后又何必强人所难。”   蒋元洲手一顿,知道这人是意有所指,当今太后在入宫之前其实有过一桩指腹为婚的婚约,对方对他情深意重,山盟海誓许下不少,但后来蒋元洲却是奉旨入宫,成了先帝的皇后,也是如今大燕朝年纪轻轻,手握重权的太后。   蒋元洲偏过头放下手中的罐子,伸手勾住裴初的腰带猛地将他拉近,饶有兴趣的抬头笑道:“小家伙如今倒是伶牙俐齿,怎么?想要张口反咬主人了?”   当初跪伏于地的恶犬站了起来,露出了獠牙,蒋元洲看着看着,其实心里知道自己从未驯服过他,纵使总是装作一副温顺的模样,内里却始终是桀骜不羁难以掌控的。   这多少有些出乎蒋元洲的意料,想当初原本想用他挑拨动摇秦谢两家的关系,后来才发现他行事任意妄为,不顾强权,只管对错,不知不觉间反倒对他看好。   越是难以驯服的人,越是让人想将项圈栓在他颈上,这几年他与这人互相博弈测试着对方的底线,也看出他暗中对谢庭芝帮助不少。   想起朝野间时不时被编排起的流言,蒋元洲哼笑一声,手里仍抓着裴初的腰带不放:“林少卿不愿与广阳侯府结亲,莫不是已经有了心上人?”   裴初低头看着他,对蒋元洲说着说着便动手动脚的事情显得习以为常,他面不改色,慢慢弯下腰将手肘撑在蒋元洲头顶栏杆上。昔日的少年已经长大成人,木制的莲花冠束起一头青丝,垂头时散落几许下来,将阳光分割成令人目眩的斑驳。   莲池流水,风过清荷,蒋元洲只见他从他面前的鱼食罐子的捡起一捧鱼食,饲料从他捲起的手心洒落近池塘,蒋元洲颜色清浅的眼瞳里只倒映着他弧线姣好的下颔。   “比起别人送到嘴里的饲料,微臣更愿意去抢夺自己真正想要的。”   他眸光轻瞥,没有去看池塘里的鱼,说出的话漫不经心,轻描淡写的对视间,却让蒋元洲薄唇轻启,深以为然的笑了起来,“你说得倒是没错。”   ***   在广阳侯在太后面前提出向林家求亲之后,大理寺少卿林无争自风月陵一掷万金替花魁阿愔赎了身,并与将其迎娶入门。   按照大燕律例,在朝官员是不能娶烟花之地的倌人为夫的,就算入府也只能为侍。   但在娶亲之前就先娶侍君,还是风月陵的花魁,这一举止是何等的离经叛道,放浪形骸。   一时间整个盛京都有些议论纷纷,本就是树大招风的大理寺少卿,更是走在了风口浪尖。   往后若再想议亲,恐怕已是难事。   秦麟也没想到自己刚从秦家祠堂里出来,见到的便是这一幕,身后的马车里是提亲的聘礼,怀里揣着的是提前写好的求亲书,他骑着马驻足在青衣巷的巷口,一张脸上还是失血的苍白。   指节分明的手掌攥着马疆,他怔怔的抬头看着不远处的新郎官。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烟雨蒙蒙而落,白珠跳动,打湿了花轿和新郎官的衣襟。   十里红妆,笙鼓震天,鞭炮齐鸣中,无端显出一方天地的寂静。潇潇雨幕里,牵着阿愔准备入门的裴初好似若有所感般抬头往巷子口看了一眼,视线望去,只余一片寂寥无人的空荡。   裴初顿了一下,终是移开了目光。   巷子口背面,秦麟长睫微敛,头脑昏沉好像有些发烧,婚书不知什么时候从怀里掉落在地上,殷红的颜色被雨水打湿显出一点颓靡,似是那一夜荒诞蹁鸿的旖旎。   “少爷?”   旁边一同跟来的小厮小心翼翼的问询出声,却见出发前还明显能看出欣喜忐忑的秦小将军,此刻面容恢复成一如往常的沉稳平淡。   像是所有的感情都被翻了页,掩盖在沉闷厚重的旧书里,秦麟声音低哑道:“走吧,回去。”   才跨出一步,连日来的伤痛,与突如其来的积郁,让他眼前一黑的昏了过去。   几日后,因迎娶花魁被御史丞参奏私德有亏,目无遵纪的大理寺少卿被外放江南。   又过半月,京中传来消息,大理寺少卿林无争所乘船只遭遇刺客被炸毁,乘船之人生死不知。 第181章 全男朝堂·二十七   云气压虚栏,青失瑶山,雨丝风絮一番番。*   如果不是眼前的场景太过血腥,裴初大概会觉得这是一处江舟乘凉的好风景。   额上的鲜血划过眼帘,凌乱的发丝被风吹起,裴初的视线有些模糊,他微微眯眼,数了数现在自己眼前大概还剩下七人。   脚下的船板几乎躺满了伏尸,血流成洼染红了木板,有人咽了咽口水,一时踟蹰的不敢上前,他们委实没想到这次的任务这么艰难。   一共三十名杀手,加上船上本就埋伏好的力士和船员,整艘船几乎都是他们的人,本以为手到擒来的任务,现在却是死伤无数。   传闻中心狠手辣的大理寺少卿,没想到也是这样的杀人如麻,像是经历过无数次死里求生,腥风血雨的修罗,身上的杀气比之他们这些训练有素的刺客,更加令人胆寒。   裴初手中的雁翎刀一甩,斑斑血迹如梅花般被甩落在船板,侧身躲过从身后刺来长剑,一缕发丝被削了下来,他趁机拽住对方的手腕往前一摔,挡住外侧射向自己的暗器。   只是对方看上去是一个敏捷的人,在半空中用剑支撑在地,一个旋身挣脱裴初掌心的同时,也躲开了那些裴初想要用他抵挡的暗器,相互错开的时候,裴初还能清楚的听到这人骂了自己一声,“卑鄙。”   声音出乎意料的有些稚嫩,裴初轻轻挑眉,不以为意的低声嘲笑:“合着阁下以多欺少就不算卑鄙了?”   对方被他反讽了一句,又闷着声不说话了。   所有刺客都蒙着脸,眼前这人也不例外,只是一双眼睛亮得出奇,如墨的眉宇间凝结着杀意。比起其他多少已经带着点惧意的同伴,这人盯着裴初的眼神始终都是一个必须杀死的目标。   江风吹散乌云,不太圆满的明月露了出来,斜斜的雨丝混杂着刀光血影,如针扎般刺得人皮肤生疼。裴初手中的刀一劈一架,砍倒一人之后,很快伸手掐住另一名刺客的脖子,眉眼间的狠戾一下子掩盖住了平日里的倦懒,只是对视一眼便让人骨寒毛竖。   他们杀不死他,这次的任务要失败了。   眼看着即将全军覆没,之前用剑的刺客又狠冲过来,青峰直刺悍不畏死,直取裴初人头。裴初手里扭断那名刺客的脖子,翻身一滚躲开攻击,再一看去,其他人已经开始撤退,只余这人牵制住他。   对方身手不凡,剑招凌厉,算得上今夜所有刺客里数一数二的存在,只是明显还很年轻,裴初不欲与他纠缠,因为他很清楚的意识到其他人准备干什么。   然而想要阻止已经是来不及,两人缠斗中,火光蔓延船身,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刺客的剑尖刺穿裴初的腹部,紧接着江舟被炸成残骸,巨大的冲击将裴初与刺客一起掀入大江。   ***   十月秋雨潇潇,芦花飘荡,将近破晓的时候,江岸一处破旧的码头边停着一艘小船,两个壮汉守在船头上,正与一个驾着马车而来的中年男子交谈着什么。   船舱里时不时传来几声嘤嘤嘁嘁的抽咽声被他们置若罔闻,片刻后船头的壮汉掀开船帘,中年男子往里面扫了一眼,微微皱眉,“贵由,怎么还有两个要死不活的?”   身材魁梧,面容憨厚的贵由干咳一声,老实交代道:“刚在岸边捡的,喏,就那儿!”   他抬手一指,中年男子顺势望去,就见不远处的芦苇地里有一片压痕,而被压到的芦苇丛下还能看出一片暗红的血迹。今早刚泊船的时候,正是因为从那里渗出的鲜血,船上的人才注意到那块地方。   拨开芦苇一看,就看见两个伤痕累累的人趴在一起,其中一个黑衣少年还压在腹部插着一把断剑的青年身上,也不知生死,等凑近了才发现,两人都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好歹还留着一口气,贵由便将两人的模样掀开看了看,决定带上船。   “云爹,货色还不错,你要不看看再说?”   被称作云爹的中年男子看见那片明显凄惨的案发现场时,已觉心中不安,听见贵由这么说,直接抬手在他脑袋上扇了一巴掌,但也确实耐不住心中的那份好奇和算计,跟着贵由进了船舱。   船舱里坐着四个手脚皆被捆绑住,容色温柔娇丽的男子,看见两人进来都忍不住有些畏缩,泪眼朦胧,惴惴不安的躲着两人,而船舱里躺着的两个则仍是处于昏迷。   两人的伤势都已经经过了简略的包扎,其中那个黑衣少年的面巾被摘了下来,露出一张小麦肤色,朝气俊朗的脸庞,眉如墨染,鼻若悬胆,只是左侧脸颊上斜着道一指长的旧伤疤,瞧着有种不好惹的凶狠,但这种稚嫩中略带野性风采瞧着倒还算惹人喜欢。   云爹扫了一眼还算满意,转头又去看另一个人,船舱并不大,这会儿云爹和贵由进来,挨挨挤挤七八个人,靠在黑衣少年旁边的青年只能侧躺着的,身量比起少年要颀长一些。   云爹走过去掀开对方的头发,入眼的是一张很苍白的脸庞,并不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觉得很惊艳的人,但看到他时还是让人觉得有些愣神。   青年现在无疑是落魄的,从腰腹到胸口都缠上了绷带,绷带上渗出殷红就像雪地里的寒梅,而青年本身给人的便是一种苍松劲竹般的感觉。   越是落魄越是不折,越是颓败越是让人觉得萧瑟不忍,云爹忽然有些明白贵由为什么会将这么个身受重伤的人捡回来了。   要是不死的话倒是能卖出个好价钱,在人牙行里做了几十年的云爹点了点头,先是指挥贵由两个将之前捡到人的现场清理干净,紧接着又将两个昏迷不醒的,连同其他四个男子一起从船里运上了马车。   颠簸的马车里裴初睁了睁眼,因为重伤在身难以动弹,就干脆继续闭上眼睛假装昏迷。没过多久,身边那个在船上行刺他,又跟他一起在爆炸中坠江的小刺客也醒了过来。   两人都被扔在马车的最里面,马车内因严密的封闭性而有些昏暗,十一醒过来的时候还有些懵,他动了动身子想要坐起,却发现自己右脚传来剧痛忍不住闷哼一声。   他这才想起之前在船上的时候,他因为刺了裴初一剑而在爆炸中挡在了裴初前面,接着在爆炸的余波下他的脚被炸伤,但很幸运的是,自己竟然没有死。   本来已经打算要和任务对象同归于尽的十一松了一口气,只是这口气松到一半,转头就看见自己任务对象那张萎靡不振的脸。   十一:“……”   十一:“???”   他这是见鬼了?   付出惨痛代价的十一有些不愿意接受自己的任务失败,他目光死死的盯着裴初,一双手蠢蠢欲动的想要去掐断对方的脖子,仿若针扎般的视线终于让裴初重新睁开了眼。   只是眼神看上去有些了无生趣,他的眼角瞥了身边一看就不怀好意的小刺客一眼,对方脸上的疤痕在昏暗的马车内显得十分凶煞,目光恶狠狠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周围几个本就心神不安的小郎君,看见他这副杀气毕露的模样更是被吓得瑟瑟发抖。   “我劝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狭窄的马车内响起他嘶哑的声音,低沉镇定还带着点无所谓的倦,或许因为受伤,语气轻缓的像是羽毛挠水。   周围几个人因此将目光看向他,不太明白他为什么在这样情况下还能如此从容。明明身在人牙子的马车里,还有一个看上去就很想杀了他的十一。   裴初老早就在被人拔剑包扎的时候痛醒了,这会儿算是了解了情况。他瞥了眼身上的伤比他好不了多少的十一,手肘撑着马车的壁板坐了起来,语气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没什么起伏。   “先不说你这会儿还有没有力气杀我,就是等下你恐怕也讨不了好。”   说话间,马车已经停了下来,四周的声响逐渐变得嘈杂起来,细细凝听时,有个尖锐的嗓音在讨价还价。   “呵,我说云爹啊,可没你这么坐地起价的啊,说好的四百两,怎么就这么一会儿又翻到一千两了?”   “哎呦,熙哥儿诶,这不是多了两个货么,怎么说也得往上涨涨不是?”   被称作熙哥儿的男子实际已年过不惑,但面容白皙,保养得当,看上去婀娜淑真,风韵犹存。这会儿听着云爹的眯了眯眼,甩着手帕哼笑道:“就两人,你再怎么涨也不能涨到一千两啊。”   “您看看就知道。”   “那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神仙。”   马车木门被打开,帘子慢慢掀起,外面的阳光丝丝缕缕的照了进来,总算将昏暗的马车带进了光亮,熙哥儿将马车里的人都扫了个大概。   等到视线转到最里面的时候对上了裴初的眼,与周围人的慌张不同,对方看上去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即使是一副奄奄一息的状态,也有种风姿隽爽的从容。   熙哥儿又看了一眼裴初旁边的十一,也没说什么,放下帘子回过头,对云爹道:“一口价,八百两,那个脸上带疤的我可以不要。”   十一:“……”   马车外的云爹似乎踟蹰了一会儿,还是游说道:“那个带疤的可以送到黄昏后,不就是有人好这一口吗?”   十一:“……?”   熙哥儿闻言随意的拨了拨指甲,掀起眼皮似笑非笑道:“那就再加五十两,云爹啊,知足吧,这两人一看就身受重伤,来历不明,你不就是想急着脱手嘛。”   云爹一顿,点了点头,终是道:“成交。”   一锤定音后,裴初扭头看着旁边脸色铁青的小刺客,嗓音低哑的毫不客气的露出两声嘲笑。 第182章 全男朝堂·二十八   行船遇刺的消息是裴初离开以后的半个月传回京城的,船只被炸成废墟后沉江,一番搜寻的结果,也只是找到了许多面目全非的尸体。   虽然不确定这里面是不是就有那位大理寺少卿,但从这场船难中来看,很难想象还会有人存活下来,尤其是在后面搜救过程中,始终没有找到那位大人幸存的线索。   时间拖得越久,希望也就越加渺茫,京城中人议论纷纷,实在没想到对方还没从不顾纲常迎娶花魁的是非中下来,转眼间就落得个生死不明的下场。   楚君珩坐着马车转过空荡荡的街角,下意识的停留在大理寺的府衙前,车窗的蓝帘卷在一边,他坐在马车里愣愣的发呆半响,往日里习惯等着林无争下钥前往风月陵的习惯,在此刻显得如此陌生。   直到看见一身眼熟的月白从大理寺门口出来,楚君珩终于回过神,他掀开马车的车帘走了出去,与谢庭芝撞了个面对面。   有些阴沉的天色,柳树婆娑,变黄的树叶从枝头落下卷在风中,好看得宛若仙君的谢侍郎,眉目扬起,容颜如画,望见楚君珩时也并不觉得意外,微微一笑,缓步走来。   楚君珩的心情说不上是雀跃还是酸涩,指尖捏着折扇有些发白,他步履一转想要后退,又生生止住,“谢、谢思危,好久不见啊。”   世子爷生硬的打着招呼,谢庭芝从容的点了点头,乌黑的发丝简单的用白玉银冠束起,说不出的俊逸矜贵,“确实许久未见,世子爷来这儿是为林少卿?”   他一双眼睛清清冷冷的望着楚君珩,唇畔笑意清浅,楚君珩握着折扇的手更紧了,他呼吸微促,那个搅得他落荒而逃的清晨里的回忆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然而还没等到他从那出乎意料的愤懑与慌乱中理清自己情绪的时候,转头又见他从风月陵娶了阿愔。一个凉薄又多情的男人,现在却是生死不知。   “那家伙大概不会有什么事。”他莫名笃定的开了口,手中折扇松开,也不知是说给谢庭芝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新婚不久,他怎么舍得阿愔?”   “便是舍得……”   我也不会放过他的。   向来骄纵纨绔的世子爷敛了敛眸,有些感情好像没有理出结果便已经走到了结局,不合时宜的种子难以发芽,也只能埋葬,他想要守住的也只有若干年前,让他一见钟情,枝繁叶茂的情根。   他微微侧头,身畔的谢庭芝面色不改,从小到大他都是一副浅笑晏晏的模样,温和有礼成了他脸上的面具,哪怕当年面对北狄和亲,跋前疐后的境况下,他也是这副模样垂眸站在朝堂。   身为棋子逃不开桎梏,却不想遇得一人孤身入局。   “想来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谢庭芝叹了一口气,与楚君珩拱手一礼以作告别,他并没有在意楚君珩后面的话,静王一府向来鲜少牵扯朝事,更不知道之前广阳侯曾想向太后求亲的动作,只有身在同一盘棋局里的人才能知道另一枚棋子的处境。   他们互为黑白,遥遥相对,却说不清是知己还是命敌。   ***   裴初躺在床上翻了个身,这个身翻的实在是艰难,腹部的伤口离命中要害只差毫厘,要不是最后爆炸的时候被震得手抖了一下,十一觉得他绝对能顺利完成这次任务。   也不至于现在,他和任务目标凄凄惨惨的被关在同一个房间里面。但要说能被关在同一个房间里面还得多亏了裴初,毕竟十一本来是要被送到黄昏后的。   这个地方说是青楼实际上是等级更低的妓院,与风月陵相比,行业要不规范得多,从他们被带到这里的过程中来看,大概还存在着长期非法的逼良为娼和人口买卖。   而黄昏后那地方则要更下作一些,基本上里面的倌人迎接的都是一些有着怪癖的客人。   裴初在京城里时常流连花街柳巷,任职大理寺少卿也见识过许多奇葩案件,对这些了解的自然要比十一更深,从熙哥儿和云爹那三言两语中便已猜出了个大概。   他在十一将要被带走的时候摸出身上的二百两银子,对熙哥儿说想将人留下做个随侍。原本这招不一定行得通,毕竟两人沦落至此已然是任人宰割,对方完全可以搜刮了他身上的钱再将人带走。   但熙哥儿似乎对裴初很满意,或者说对方本就不仅仅是想将五十两买回来的十一送到黄昏后,他笑呵呵的收了裴初的钱,然后大方的将两人留在了一块儿。   两人都被请了郎中暂且看过,十一的伤势比起裴初稍好些,除了右腿因为在爆炸和坠江的过程中骨折而打上夹板行动不便,身上也只有不算严重的擦伤和烧伤。   裴初翻身从床上坐起,而十一则被安置在不远处的贵妃榻上,因为之前试图反抗,这会儿小刺客双手被绑,“所以是谁派你们来行刺的……嗯,夜鸢?”   说到最后那个名字的时候,十一眉角猛地一抽,一抬头果然就看见倚在床畔的那个男人,唇角微勾露出个居心不良的笑。   夜鸢这个名字是最后熙哥儿走得时候给十一取得艺名,毕竟怎么说也是流落青楼,为了接客得有个花俏的名字。   裴初这会儿靠在床边轻轻喘气,因为翻身坐起的动作额头上被疼出一片细密的冷汗,与在船上冷血厮杀宛若修罗的模样不同。   他现在长发散肩,衣襟下面缠着绷带,宽松的衣领下还能看到他劲瘦的腰肢,与隐约可见几处伤疤的锁骨和胸膛。   一副身经百战又委实病弱的模样,怪不得熙哥儿一买下他,就被安放在这么一处还算宽敞华贵的屋子里。   十一动了动被绳子绑起来的双手,心里知道裴初留下自己是为了打听出他幕后雇主的消息,但想也知道他不会回答的。   他后槽牙轻轻磨了磨,冷冷的瞪着裴初,讽刺道:“堂堂的大理寺少卿倒是能屈能伸,对这里习惯得很,我该叫您什么?青霄君?”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听到熙哥儿同样为他取得艺名被叫出口后,裴初沉默了一会儿,捂着腹部的伤口没有说话。   但他看上去并不像是一副被打击到的样子,没过多久又泰然处之的点点头,“既来之则安之。”   他没有再浪费时间追问十一背后的雇主是谁,转过目光开始打量起这处房间。遇刺的时候已经距离江南不远,就算船毁坠江,两人顺流直下被冲上岸的时候应该也不会出了江南。   本来这次外放被贬,裴初领的巡江御史的职务,然而官凭与任状书都在船上丢失,如今身陷囹圄,一时半会儿恐怕真就难以脱身。 第183章 全男朝堂·二十九   这一年江南的雪下得格外的早,不过十一月初,天上鹅毛飘拂,纷纷洒洒给这十丈软红之地,镀上一层清幽的洁白。   楼下隐隐传来歌声,像是与在流连风月陵的时候没什么不同,只是昔日看客,如今却成了戏中人。   十一有些不耐烦的扯了扯身上过于锦绣鲜明的服饰,头发被束成一串落在左肩,略微遮挡住脸上的疤痕。少年眼神凌厉,薄唇紧抿,一身橘黄外褂珠围翠绕,内衬鸦青色藤纹锦袍,犹如深秋银杏般,显出一种冷峻的张扬。   只是刺客的本能是低调隐匿,如此花枝招展简直让十一浑身都不自在。他伸手摸了摸空荡荡的腰间,原本随身携带的软剑与匕首早就在遇难后被搜刮了个干净,摸了个空的十一,只能暗自忍耐。   两人现在被看管起来,身上的伤也还没好全,裴初腰上还缠着绷带,手腕处也露出一截雪白,身上穿着一身青衣大袖,内里是一件白色刻丝的袍子。   很简单的装扮,然而他长发披散垂肩,微长的刘海柔和了脸庞的孤俊,脑后的发丝戴着一个嵌翡翠的扇形发饰固定,额心被人用浅绿与胭红的颜料,点缀出一抹花钿,沉静如水,偏偏又好像是雾林里的妖魅成了精。   屋子里的熙哥儿左右看了看,对两人的装扮还算满意,也隐隐能察觉到十一身上带出来的杀气,他毫不在意的卷了卷绣帕,笑眯眯的眼角带着点符合年龄的细纹,让人看着觉得亲切,眼神里却不见丝毫笑意。   “我知道你们不是普通人,只是如今你们既然已经进了伊人笑,便生是伊人笑的人,死是伊人笑的鬼,你们过去已经与你们没有任何瓜葛。”   “听明白了吗?青霄,夜鸢?”   熙哥儿身后跟着两个精壮的打手,这段时间在裴初和十一的饮食里也掺了些软筋散限制着他们的行动,因而在两人面前,熙哥儿才如此有恃无恐,并且看样子这伊人笑的背后更有着令熙哥儿具备足够底气的强大靠山。   “啊,明白。”裴初散漫着眼神应话,看上去心不在焉,但却从始至终都是一副配合的样子,从这些天的表现来看,熙哥儿将他们当做了落难的江湖人。   十一躲在后面白了一眼,倒也没反抗的点了点头,两人的识时务让熙哥儿和善了神色,他扯着帕子笑了一声,道:“倒是比另外四个聪明了一些。”   这说的自然是之前被云爹一同卖进伊人笑的四个小郎君,虽然不知是被从哪里带过来的,但一开始几人都做出了一番顽抗,到最后的结果自然是被熙哥儿好好的收拾调教了一番。   大概不是什么好事,因为熙哥儿对着两人的配合甚至表现出些许遗憾。   “令人不舒服的家伙。”   熙哥儿走后十一冷冷的发表评价,屋子里燃着木炭,有些滞闷的空气中裴初微微打开了窗户,他不予置评,垂眸看向楼下的景象。   六角的灯笼在冷风中轻轻摇晃,楼下白墙黑瓦,小桥流水,廊桥枯柳被新雪覆盖,偶尔三两只小船漾开河面来往青楼接客。歌舞升平,一派江南盛景。   “说起来江南从前好像是南王的封地。”裴初喃喃自语,侧眸轻瞥望见十一脸上并无反应,不如说小刺客现在兀自有些烦躁。   原本的刺杀任务失败,不仅让目标活了下来,还一同受制于人,从小经历残酷训练的十一,已经很久没落到过这样难堪的境地。   而今晚熙哥儿就打算让几个新人在伊人笑露面,几个盛装打扮的新人先是被带到船上,绕着江水游览了一圈,然后再是被带回了伊人笑。   就这样知道伊人笑又来了一批新人以后,今晚的烟花地比平日还要热闹些,台下人群涌动,宾客络绎不绝。   “青霄,你最后上台。”被这样嘱咐的裴初莫名其妙的回了一下头,实际上新人都是上场比较早的,最后的台子一般都是留给名声响亮的花魁。   看着裴初的目光熙哥儿不以为意的笑了下,他掀开帷幔看着外面的舞台平静道,“前些日子胧歌死了,我总要捧个新的台柱子,青霄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他说这话时脸上仍旧笑眯眯的,旁边的几个人打了个冷颤,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这些天被熙哥儿调教的日子。十一嘴角微微下抿,偏过头掩住对这人的厌恶,视线转向裴初的时候却发现对方脸上并无波澜。   好像和熙哥儿一样,觉得这地方死人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哪怕死掉的曾经是一个鲜活的,很有名望的花魁,他只是轻描淡写的应了一声,点头道:“自然,青霄必不会让阁下失望的。”   他看上去对自己身份适应良好,十一眉头微皱,一时不知道自己对裴初和熙哥儿哪个更厌恶一些。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这些所谓的朝廷命官,实际上没几个真正关心底层百姓的死活,视人命如草芥,而林无争果然也如风评中一般残酷无情。   十一掩下眼眸,心里又一次坚定了目的,哪怕是为了偿还当年那人的恩情。   腿伤未好的十一走路还有些瘸,登台表演的时候全程划水,跟在其他几个新人后面,拿着两条彩绸舞得像个不会动的木头桩子,要不是看他还有几分姿色,台下的倒彩就要将人淹没。   “小郎君这么害羞干什么,扭起来啊,你这样以后还怎么服饰大爷啊?”   “啧,看上去是个野的,没想到这么愣,別舞了,下来陪哥哥喝酒吧。”   三两污言秽语十一都当做没听见,继续随便舞了舞就打算随着几人下台,看他走路行动不便时,还有人取笑道:“原来是个小瘸子,怪可怜的,就让哥哥好好疼疼啊。”   这样说着,离舞台近的人突然伸手就要将十一拽下来,十一侧身躲过,还算敏捷,但不防身后有人推了一把,十一一个踉跄就要摔倒,却又很快被人拽着胳膊捞了回去。   少年的后背撞上一个不算柔软的怀抱,身后人闷哼了一声,紧接着是一阵低沉耳熟的轻笑,“夜鸢,招待客人要小心才行啊。”   十一一抬头就看见自己的目标带着一贯在他眼里恶劣懒散的微笑,裴初眸子轻瞥了一眼旁边的新人,也没说什么,替十一解围以后就松开了他,让他跟着几个人重新回到了后台。   他挽着剑站在舞台边,出场还是有些早了,但既然已经露了面便也不打算下去,用剑尖从之前调戏十一的客人桌上挑起一壶酒,踏着曲声走进了台中央。   之前那人愣了愣,随着裴初的身影看过去,只见他一边喝酒一边舞起了剑花,他右手手腕缠着绷带,时不时略过一截雪白,如同应景,原本已经停歇下来的雪花又在这时缓缓簌簌的落了下来。   处在朱楼翠阁的中间,登台的场子是半露天的,四周挂着明艳艳的灯笼,周遭堆着未消残的白雪。舞台上的人一剑惊鸿,突然就让人哑了声。   青衣郎君当酒歌,起舞四顾以笑和。   铮铮曲声渐入末尾,台上的人收起了剑,一壶酒被他喝完抛在一边,绑着绷带的手腕擦拭嘴角,青衣大袖随风而舞,雪飘如絮,只见他额心的花钿似妖似仙。   寂静的人群突然炸开,不知是谁往台上扔出一颗绑着红绸的鲜果,紧接着接二连三,裴初嘴角一抽,毫不犹豫的转身下台。   而不远处,一处倚窗的楼阁里,黑发微卷的青年端着酒杯,挡下嘴角饶有兴趣的笑容,“没想到在这青楼楚倌,也能见到这样的剑法,中原果然是个好地方。”   青年的轮廓比起中原人来说更深一些,一身玄色衣袍,领口处绣着精细番花花纹,看着朴素又显出一种低调的奢华,肩上披着一件狐裘,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气势。   灯光下他褐色的眼眸透着一点如狼一般的蓝灰色,目送着那人离开的背影,不由得轻笑一声。   他的身边跟着江南湖州的知府齐如海,听见他的话也笑道,“四王爷要是有兴趣不如多留几日,入京的事不急,也好让我们多款待款待。”   临近年关,周边属国都开始向大燕纳贡,几年前北狄在居庸关与大燕的对战中战败,两国暂时签订停战协议友好往来,加上这些年北狄内斗频繁,一直处于劣势的北狄每年都会向大燕进行朝拜。   只是今年来得人却是北狄大皇子继位后,被封为四王爷的单于逊,他比预计的时间更早进入大燕,并且绕路来到江南。   就是没想到随便逛个青楼还能遇见一个出乎意料的熟人,看样子还受了不轻的伤,也不知道当初那位让他几次惨败的林将军,怎么沦落到这么个处境。   “不知刚才那位登台的郎君是什么人?”   单于逊状似无意的问了一句,湖州知府也往台上看了一眼,这会儿舞剑的人早就没了影,但他还是答道:“应该是叫青霄,伊人笑的新人,四王爷若是看中了,我把人叫来伺候如何?”   “青霄……”   单于逊喝了一口酒,手中玩捏着碧瓷酒盏,指尖微红,修长的指节被那浓烈碧色映衬得如同白玉,他唇角溢出淡淡的笑容,缓声道:“不急。”   这一次合该好好打个交道。   而另一边,裴初拿着一根烟杆叩了叩,捻着指尖的烟灰,别有所思的垂下了眼眸。 第184章 全男朝堂·三十   江南一向是个贸易繁华的地方,货物流通芜杂又稀奇,即使如此罂粟也算是少见,裴初捻着指尖的烟灰,面色平静波澜不惊。   在伊人笑养伤的期间裴初并不是闭门不出,能下地的时候熙哥儿便带着他和十一两人游览了一番楚倌的环境,期间裴初便发现伊人笑里有许多倌人都有抽焊烟的习惯。   原本并不算稀奇,只是倌人们抽烟的次数过于频繁且基数太大,并且后来又目睹了一个倌人断烟后的反应,裴初意识到事情不对。   他们这是进了一个比原本想象的还要不得了的地方,裴初算是明白为什么在下江南的船上,会有人派那样玉石俱焚的刺客前来刺杀了。   只是十一的信息隐藏得太好,裴初几次试探都没有从他嘴里打听到什么,或者说他只能看出来这背后的雇主,是一个对十一相当重要,让他死心塌地的人。   但现在说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毕竟这小小的一处青楼成了龙潭虎穴,算是虎落平阳,先不说京城中的人久未寻到他的消息怕是早就认为他已经遇难。   就说现在他的身份若是暴露,在这江南之地,比起救援,先一步遭遇的绝对是杀人灭口。   但奇怪的是,十一并没有暴露出他身份的打算,或者说他甚至不知道他人派来刺杀裴初的理由,只是一根筋的认为自己亲手暗杀掉裴初,才算完成任务。   这就……很有意思了。   裴初转着手中的烟杆收进衣袖,演出结束后裴初便在有些轰闹的人群里被熙哥儿先赶回了房间,看对方笑盈盈的脸色就知道对他的表现很满意,以至于临走前还赠送了他这杆烟枪。   显然是一个以为能控制住他的手段。   烟草被他烧了一点却没有吸,浓烈的香气中裴初打开窗子通风。十一住在外间,回房的时候被裴初以随侍的名义从熙哥儿想要带去陪客的队伍中拉了回来。   小刺客那时看上去已经蠢蠢欲动的想要打碎茶盏,抹人脖子了。救人一命胜过七级浮屠,裴初也不想因对方的一时冲动而连累自己。   尤其是在这种,容易行差踏错的情形下。   ***   送走单于逊的湖州知府松了一口气,北狄四王爷来到江南的消息是未曾被他上报京城的,这次会面本就是避人耳目。   只是想起之前的谈商,齐如海微微皱眉,不由暗恼自己有些小瞧那位看上去过于年轻的北狄四王爷。   那无疑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明明在几年前的战争中元气大伤,争夺王位失败,却依然能够自保且身居高位,游走在北狄朝政中,手握重权。   这不免让人更加惊叹,当初那个在战场上将他打败的林无争,又是怎样的智计卓绝。   一直身处江南已经有数年未曾进京的齐如海,并没有见过那个传说中那个年少有为,运筹帷幄的林大人。   而以后……大概也是见不着了的。   想到这里,齐如海紧绷的心情终于有些放松,他在江南经营数十年,可不能被一个毛头小子毁得一无所有,就算是有人想来分一杯羹,也别以为轻而易举。   房间的门突然被敲响,紧接着传来熙哥儿的声音,齐如海打了个酒嗝让他进来。   “胧歌的尸体处理好了?”   “您放心,已经烧得灰都不剩了。”   “那就好。”   齐如海撑着额头揉了揉太阳穴,嘴角两撇修剪整齐的八字胡,看上去彬彬文质,儒雅斯文。   他目光轻抬看着面前的老情人,熙哥儿脸上笑眯眯的,向来没有笑意的眼睛里柔波似水,齐如海向他招了招手,熙哥儿走过去,伏在了他的膝头。   “你这次处理得很好,新找的人也不错,但这次可要小心,别像胧歌一样不识好歹了。”   “唔,熙哥儿明白。”熙哥儿敛了敛眸,就像摸宠物一样,齐如海的手揉捏着熙哥儿后颈,“不知大人可要见见青霄?”   “嗯?”齐如海的手一顿,不知想起什么眸中精光一闪,轻笑道,“也好,再交给别人之前,总要让我调教调教。”   ***   “努达尔。”   从廊桥下走下来,单于逊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头,江南水乡,就算是冬日的冷风也带着几许的温柔。   白雪覆盖着黑檐,灯火琳琅璀璨,是与大漠的旷野荒原完全不同的细腻婉约。   单于逊褐色的眸子映着这幅盛景,走在身边的努达尔恭谨的应了一声,“在。”   本以为单于逊会有什么吩咐,等了半天却发现他的目光还停留在不远处的悬灯结彩的伊人笑上面,努达尔不明所以的唤了一声,“主子?”   “这次江南之行真是比我以为的还要有趣,若我趁机报仇雪恨,算不算落井下石?”   狐裘的绒毛在风中挠着脸,单于逊看似深思熟虑的摸起了下巴,黑色卷发露出他左耳带着一枚箭翎状的耳坠。   这是他刻意用当年那支射中他胸口的箭羽做模子打造出来的,为了时刻让他谨记那天的惨败与耻辱。   当初的交锋,单于逊不仅在对方围捕下身受重伤,回去以后更是如陷泥潭,麻烦不断,几次都是死里逃生,两人之间可谓具有深仇大恨。   努达尔在单于逊与齐如海谈话的时候护卫在外,因而也没见到那场新人表演,一时没听懂单于逊在说什么,但他还是应道:“若是有仇,主子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努达尔不可避免的想起了他们的头号敌人,正是因为当年战败的影响,才让主子错失王位,努达尔每次想起来都恨的咬牙切齿,但不可否认这几年来,他家主子变得更加成熟善断。   单于逊笑了笑没说话,踱着步子往回走,两人并没有住在湖州知府安排的住处,而是以商人的身份住在异族人聚集的坊市里,他嘴里哼着刚才在楚倌里吟唱的婉约词,跑调跑得像野马急奔。   雪停以后明月从乌云里露了出来,单于逊抬头一看,突然有些晃了晃神,这些年来剑戟森森,年少初遇的月光,回想起来好像比不上他一雪前耻的执念了。   但总该去见见的,不管是哪个人。   ***   裴初着凉了,他体质一向弱,如今还受了伤,一场雪中舞剑回来就发起了烧。原本想带他去见齐如海的熙哥儿有些无语却只能暂时作罢,将这颗精贵的摇钱树好生将养着。   十一的腿伤好得差不多了,却故意瘸着腿走路,跟在裴初身边成了他的随侍,但平日里莫名很受馆内其他人的排挤,十一觉得简直憋屈。   久在淤泥里的人大抵如此,满身脏污就见不得别人身上的干净,十一其实也能明白,这是因为他受着一人庇护的恩情,而产生的嫉妒。   这也是十一望着那人熟睡的脸庞却久久未曾下手的原因,他看起来毫无防备,明明身边就是一个之前还在互相厮杀,现在也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刺客。   手里的毛巾拧干,十一烦躁的将它丢在裴初的额头上,‘啪’的一下,裴初被拍醒。   他懒洋洋的从床上坐起身,温热的毛巾滚落下来,在快要掉到被子上之前,被他伸手接住,修长如玉的指尖握住白帕,一身宽松雪白的中衣下,他的绷带少了些许。   黑发散在肩头,裴初又将帕子扔回了水盆,“打听到了些什么,夜鸢?”   十一眉角一跳,板着脸冷笑道:“你就不能不叫我这个名字?”   “我又不知道你的本名叫什么。”裴初将头发扎了起来,声音有点哑,因为曾经落水的缘故,每到冬日他就会发烧,这么多年来,他早就已经习惯,因而看着虚弱,却也不太影响他的行动。   十一听着他的话沉默了一会儿,不太想说其实自己没有本名这样的话,因而回答起他先前的问题,“这里人的嘴被那个熙哥儿管教得都很严,但我们现在住的屋子好像就是曾经那个叫胧歌花魁房间。”   裴初顿了一下,点了点头,十一走到暖炉边加了两块木炭,慢慢升起的暖意让裴初扬了一下嘴角。   十一垂眸没有注意,脸上的表情却格外冷峻,年少意气,修眉俊目,只是脸颊上的伤疤显得过于突兀狰狞,就像一幅俊美的画被撕裂了一道口般让人遗憾。   “还有就是胧歌的死好像很不寻常,伊人笑讳莫如深,听说连尸体都是挫骨扬灰。”   “好像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在受人排挤的情况下,还能不动声色的打听到这些消息,可以说十一的暗探素养很高了。   “夜鸢,你要不弃暗投明,以后就跟着我混算了。”裴初坐在床上说得半真半假,手肘撑在膝盖上懒倦的拖住下巴,十一回头看他,两人视线相撞。   小刺客淡灰色的眸子里一如既往的带着点轻嘲,他回道:“你怎么知道你就是明,我就是暗?”   裴初眼睫一眨,思绪蹁跹又被他尽数收拢,他微微喘了一口气,弱不可察的叹息就像是老旧的木梁不堪重负,但唇角的弧度依旧清浅如风,“是啊,你说得没错。” 第185章 全男朝堂·三十一   从熙哥儿把烟杆送到裴初手里的时候,裴初便知道这地方不能久待,但若没办法将这里的事调查清楚恐怕也难以脱身。   裴初拢着宽袖倚在床边,熙哥儿正在和他说话,和蔼可亲的表示是来看病,实际上是来试探他能否接客。   毕竟凡事都要趁热打铁,前不久裴初一番造势风头正盛,自然有数不清的人想要打探他的消息见上一面,熙哥儿看着裴初的眼神如同看着一棵摇钱树。   轻袅的烟雾缓缓从床帐里飘了出来,修长素白的手指捏着烟杆,裴初低咳了几声,旁边原本正滔滔不绝说着哪家哪家公子对他念念不忘,一见钟情的熙哥儿停了下来。   他偏头看了床上的青年一眼,一张白面红唇降点,弯眸笑了笑,问道:“如何?这烟草合不合你的味口?”   裴初咬着嘴里的烟枪目光迷离,他缓了一会儿,才嗓音沙哑的轻笑道:“确实是难得的珍品,不知能在哪里获得?”   窗外雨丝夹着雪,炭火闷热,白烟飘渺中床上人的神情有些模糊不清,熙哥儿端着茶水润着喉咙,面对裴初笑得温润可亲,“你以后想要直接同我说就是了,自家人总不会占你便宜。”   裴初叩了一下烟枪不再说话,熙哥儿继续坐了一会儿后便也离开了房间。没过多久十一从外面回来,将手里提着的巴掌大的纸包扔给了裴初。   裴初反手接住,那根细长的烟杆被他扔到一边,他胸腔剧烈震颤的伏在床上咳嗽着,一直过了好半响才终于停了下来。   被刺激出来的生理盐水模糊了眼前的视线,裴初撑着脑袋将垂落眼前的发丝捋到脑后,神情恹恹的看向十一。   十一被他盯得有些发毛,烟草其实不是原来的烟草了,不知是被十一从哪儿抓来的伪劣品,辣得裴初嗓子疼。   这会儿他撑着额头,白衣大袖,宽肩细腰,看上去昏昏沉沉,一双黑眸目有波光,颓而不靡。十一对上他的视线就像猛地跌进了一片迷雾深潭,指尖动了动,慌乱与杀意都生了出来。   “你这么盯着我做甚?”他语气不怎么好的问道,裴初捏着手里被他扔过来的纸包,无可奈何的转过头,哑声回:“夜鸢啊,就算你想杀我,也别用这种手段,坏嗓子。”   “你活该。”十一没什么同情,一身青衣随侍的打扮,扎着个短马尾,面无表情,格外冷酷。他心里焦躁得很,这些天里他实际暗杀过裴初数次,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每次失败后都被裴初要求办一件事。   裴初借此协作,获得了不少线索,但做刺客做到十一这份上,简直憋屈。此刻纸包里装着的是两副退烧药和醒神药,两人重新配了配,早就配出了软筋散的解药。   如今十一留在这儿是为了杀他,裴初留在这里是为了办案也是为了保命,现在的江南于他而言,算得上是步步雷池,危机四伏。   冬日里的天色黑的早,酉时起便是紫霞映明,星辰寥落,裴初从床上披衣而起,活动着卧床一天有些酸软的身子。   他并未束发,青丝长发披散在身后,散漫又落拓,从抽屉里捡出火折子,裴初走去一盏一盏的点亮屋里灯。十一就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背影,霞光烛火,冬雪可亲,青衣人的影子走在竹帘间颀长纤细。   十一袖中的手掌心忽而握了握,不知什么时候藏了一把短刀,“喂,你为什么当官?”   十一语气平淡,仿佛只是一句闲来无事的随口搭话,裴初点灯的手指微顿,灯火如豆在轻轻跳动,墨玉般的眼瞳里映着火光,他想起几年前的太和殿,又想起更久以前,在他回忆里遥远得如同过客的前生。   “倒也不是我想当官……”   青年从喉咙里哽出一句呢喃,字语低沉的像是在泣血,偏偏他面色懒散得很,眼角眉梢尽是慵疏。   十一一直观察着他,听着他的回答有些愣,他其实分不清裴初是个好官还是坏官,对于一个刺客而言,这些好像也不重要。   可是十一曾经遇见过一个好官,那人忧国奉公,安民济物,皎若明月,好比神仙,与一身虎狼声名,无法无天,放浪形骸的林无争截然不同。   眼前人并不像一个好人,却也……不像一个坏人。   他如果不是官该有多好……   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念头,下一刻又被杀念掩盖。   悄无声息的来到裴初身后,十一动作迅速的将手中的短刀刺向目标的后心,千钧一发的时候被裴初偏身躲了过去。十一早有所料的改变刀势削向裴初的下巴,一缕发丝被削了下来。   裴初仰头垂眸,势如闪电的伸手去夺十一的短刀,但少年成长得很快,几次交手下来仿佛已经摸清了裴初出手的套路,刀势变化迅疾,转刀一横便刺向裴初的手腕。   两人顷刻间在狭窄的室内交手数个回合,十一狠了心要取裴初性命,他身手本就敏捷,天资卓越,每次交手都有长进,裴初这一次是花了些时间才将十一制服。   说出来连裴初自己也不清楚,但本能里他掌握的功法千变万化,纵使一段时间被人摸清了套路,他也能很快的变一套招式。   这会儿他将十一握着短刀的手按在了墙上,小刺客整个人也被他放倒在桌案旁的墙角,裴初单膝跪地挡在他身前,低头间两人的呼吸仿佛近在咫尺。   “你又输了。”裴初的身高比十一高上一些,灯火落在身后,打出一片阴影,十一抬头看见发丝下他喉结滚动,笑声低沉的喊出他的名字,“夜鸢。”   十一眼睫一颤,手中的刀松了又紧,被他禁锢在掌心里的手腕动弹不得,有些发烫。只能目光一寸一寸的往上挪,从他淡粉的薄唇,移到笔挺的鼻梁,再撞进那双漆黑静谧,深若古井的眼眸。   他心中莫名鼓痛酸胀,带着一点烦躁,想要转过头,又不肯服输,只能硬邦邦的道:“那你这次想要我做什么?”   他看上去不甘得很,唇角紧绷的抿成一条直线,少年郎淡灰色的眼眸里映着眼前人幽暗不明的影子,好像有什么在浅浅酝酿,空气里弥漫着这人身上的药香,十一望见他嘴角一开一合,听他道:“你走吧,帮我找一个人,然后就别再回来了。”   小刺客呼吸一沉,脊背猛地绷直,恶狠狠的瞪着他,但过了半响,他却只应了一声,“好。”   说到底这样才是正确的,一个只想刺杀他的刺客不应该留在他的身边。一个该是被他刺杀的目标,他也不应该陪在身边。   十一握着短刀起身,他最后看了裴初一眼,窗台边上黑发随风飞舞,他脸颊上的伤疤若隐若现,冰冷倔强的神情,也与船上暗杀他时一模一样。   什么话语也没有,十一踩着窗台走了,或许下一次见面又是你死我活,又或许两个萍水相逢的人,永远也不会再见面。   裴初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渐渐黑沉的夜色中,满室空荡,又只剩下他一人身陷虎潭。裴初捋了捋乱糟糟袖子,目光微垂掩下满目算计。   ***   几日后,熙哥儿将青霄送到了湖州知府的府上,齐如海早年丧夫,再未续弦,表面上端着一副情深如海的作态,私下里却是宠侍无数。   按照惯例,伊人笑里的台柱子在正式接客以前,总要先送到他这里。裴初是被蒙着眼睛抬在轿子里带进来的,双手被绑着,又是一副盛装打扮。   “过了今天,你便是一步登天,伺候好了,夜鸢的事情,我就暂且放你一马。”   十一离开的事情到底是在伊人笑里引起了一番动乱,即使裴初极力撇开自己的嫌疑,声称十一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否则没道理随侍跑了,自己还留在这儿。   熙哥儿不管信没信,对伊人笑里逃了活口的事情还是深感恼怒,一番脾气下来,对裴初也动了处罚。这会儿揪着裴初的衣领在他耳畔边说话,还能看见他脖子上,被鞭子抽出来的红痕。   大部分处罚是裹在被子里不留伤的,这道鞭痕还是不小心抽中的,在白皙细腻的脖颈上格外明显,这会儿他被黑布蒙眼,轻轻抬头,落在旁人眼里的模样,孤尘俊逸却莫名诱人。   他看上去没什么力气说话了,直到熙哥儿将他送进房间,裴初才摘下眼前的黑布,双手还是被捆着的,他略微抬眼打量起屋子的布局。   看上去就是一个比较普通的房间,素雅简洁没什么华丽的装饰,窗户上映着明月照下来的枯枝树影,显出一片冷清萧瑟。   前几天被熙哥儿断了烟,他还得装出一副成了瘾的戒断反应,惨是惨了点,但好在熙哥儿信以为真,自以为将自己掌握在了手心,还是依照计划将他送到了这里。   裴初挑了挑眉,静静的坐在床边等待,没一会儿脚步声从屋外传来,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第186章 全男朝堂·三十二   本以为进来的会是齐如海,没想到却是单于逊。   房门打开,率先看到的是被冷风吹进来的氅衣的绒毛,紧接着是一双金线滚边的骆皮登履靴,裴初略微觉得有些不对劲的直起身子,一抬头就看见已经跨进门里的北狄王爷。   裴初:“……”   四目相对,单于逊好整以暇的笑了一声,“林大人这是什么表情?”   失算的表情……   裴初偏过头,只觉得眉角一抽一抽的疼,如今的北狄四王爷威名赫赫,一身藏蓝色圆领袍,雪狐镶边的青色捻金猞猁皮鹤氅,雅人深致,黑色卷发下,左耳带着一枚箭翎狀的耳坠。   反手将房门被关好,单于逊慢条斯理的走近裴初,对着他双手被捆的状态假惺惺的同情道:“几年不见,林大人怎么混得这么落魄,难不成是被大燕朝庭卸磨杀驴?”   “哪里,倒是四王爷现身江南,胃口不小。”调整回心态的裴初回答得不紧不慢,被捆缚的双手落在膝上,乍一看好像没什么落人下风的姿态。   单于逊笑了一声,目光兴致勃勃的围着他打量,几年前刀光血影,烽火连天,时到如今好像还能闻到弥漫在两人之间的硝烟味。   “真是什么也瞒不过林大人。”单于逊不知是赞是讽的说了一句,璇身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骨节分明的手指勾起桌上的白瓷酒壶倒了一杯酒,浅尝一口后觉得就像喝白开水一般没滋味,只能索然无趣的放下。   “听说林大人也吃了不少苦,你难道想算在我头上?”锋利的剑眉下,那双褐色的眼眸轻微上挑,如狼似鹰,对上裴初古井一般的视线,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裴初手指叩住手腕的绳结,面上的表情不动声色,同样眉梢轻挑,声音低哑稳重:“北狄商人这些年贩卖进中原的货物,我不信四王爷不知道。”   面对面的两人好像是打算坦诚相待,又像是在争锋相对,本以为对方在伊人笑里人手匮乏,举步维艰,却没想到还是查到了这一步,单于逊一时有些不知道是该赞叹对方的本领,还是该警惕对方的手段。   他摩挲着下巴略微沉思,对上那双眼睛时却没什么心虚的笑道:“就算如此又怎样?说到底我们只是提供药材,制作出这种害人的东西的,可是你们中原人。”   他从怀里掏出一袋烟袋在裴初面前晃了晃,里面装着能够让人成瘾的烟草,制作的原料是罂粟,这原本是从北狄进货用来制作麻沸散之类的药材,不知什么时候却被人研究成这种难以戒断的烟草,用以控制伊人笑的倌人。   目前危害尚未扩大,但长此以往恐怕是个毒瘤,尤其还是北狄人似乎想要参与一脚进来。   裴初留在伊人笑本来就是一边搜集证据,一边打算借机接近齐如海将其活捉,但这会儿单于逊的现身却是打乱了裴初的计划。虽然查到北狄商人的线索时他就有所警觉,却没想到单于逊会这么大胆在他面前露面。   照这样情形下去,他怕不是被灭口?。   更何况从单于逊居庸关落败,被裴初算计害得错失王位开始,两人之间就是深仇大恨。   在这一局里占据了上风的单于逊好像心情很好,他将烟袋抛在一边,貌似才反应过来一般从椅子上起身凑近裴初:“说起来,他们今天将林大人送过来是为了什么呢?”   “青霄?”   北狄人的身材普遍要比中原人高挑健硕,单于逊突然凑过来时压迫感很强,就好像一只狼王突然锁定住自己的猎物,裴初本能的想要退出对方笼罩的领域,下一刻却被推倒在床铺,石青色的床幔映在了裴初的瞳孔。   他身上的披着的狐裘被散开,露出里面的被熙哥儿精心装扮的衣着来,这在冬日来说是有些轻薄暴露的,青衣白袍,胸口敞开处隔着一层白纱,若隐若现的挡住衣襟下精壮结实的胸膛,发丝遮掩下,还隐隐能看见他脖子上的鞭痕,就像一条诱人探究的红蛇。   单于逊实际只是想吓他一下,这会儿反倒是自己愣了神,他伸出手掌掀开裴初的头发,冰凉的指尖摩挲过裴初脖子上的伤痕带出一点刺痛。   裴初眉头轻蹙撇过了头,抬起手挡住了单于逊抚摸他伤痕的手掌,但手腕上缠着的绳索,就像一个有待拆解的礼物,他犹不自知,只是目光冷清的开口道:“还请四王爷自重。”   单于逊想起伊人笑的雪夜里他持剑独舞,艳惊四座,却凛然而高不可犯,眼睫一眨,又记起烽火狼烟下,他挽着长弓射倒北狄旌旗,寂寞如刀锋,荏弱不胜衣的模样。   心里仿佛有热血在鼓动,沸腾至四肢百骸,也不知是秉着一雪前耻的念头,还是情不自禁。他忽而低头用犬齿咬住裴初的耳垂,唇齿磨吮,对方身上弥漫的药香比酒的味道更加深入人心。   “林子琅,你要不要和我回大漠,做我的将?”   他突如其来的起了招揽之意,暗地里单于逊自然打听得到裴初遇刺的消息,哪怕消息在外封锁严密,加上近两个月的搜寻始终没有结果,不少人已经默认林无争遇难。   这时候就算裴初真的身死也无人知,便是把他带回大漠,也不会引起什么麻烦。   裴初耳垂一痛眉头深蹙,带着湿意的热气喷洒在耳畔让他寒毛微立,深呼一口气,手腕一抖绳索被他挣开,紧接着翻身而起,裴初毫不犹豫的反手勾住单于逊的脖子将他掀倒在床上。   天旋地转间,单于逊被人用膝盖抵住胸膛,颀长玉立的青年一边单膝跪在他身上,一边漫不经心的扯下手腕的绳索,随口应答:“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道理,四王爷不会不懂。”   是棋逢对手,也是恰逢其会,就像两匹凶猛的野兽想要分出个胜负,决出主权,单于逊伸手去拽裴初肩膀,也不管胸口的力道是不是要将他的心脏压停,一边抵住对方的膝盖,一边拽住他的衣领草原勇士的摔跤技巧在这一刻发挥到了极致。   他想打败他。   一直都想。   脆弱的床架很快就在两人的角斗中成了废墟,裴初和单于逊你来我往,但打到后面越来越不对劲。裴初身上的衣料十分单薄,单于逊扯一件碎一件,精壮窄瘦的腰间被人揩了油,裴初面无表情的一拳锤在单于逊的下巴上。   单于逊脸上吃痛,也不客气的在他腰上狠掐了一把,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他从来不算什么正人君子。   这场架越打越荒唐,单于逊呼吸微沉有些流连,身体的某处像是火烧,不合时宜的情欲就像野火燎原。裴初先前船上的伤只是好了个七八,后面又被熙哥儿折腾了几日,在短时间不能制服对方的情况下,有些渐渐落了下风。   单于逊发现了,他抓住机会再次将人反压在身下,床榻破碎,两人身在狼藉当中,裴初基本上已经衣不蔽体,上身□□着倒在帷幔之间。   裴初的世界观说到底与这个世界的人并不相同,他没觉得有什么羞耻赧颜,反倒坦荡得紧,目光微掀还没有意识到事情不对。单于逊喉结滚动,心尖滚烫,旖旎春光中,手掌心里是那人凌乱的发丝。   今夜的月光凄凉惨淡,屋子里烛火暧昧,裴初坦荡的眼神反倒像是催化剂,色授魂与,风情荡漾,意乱魂迷之际,屋子外面却突然传来了兵戈动荡和急促马蹄声。   单于逊一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裴初也一下放松了身体倚在了废墟里,他身上的疤痕新旧交错,却并不影响美观,孱弱落魄,眼神不羁,总有种矛盾疏倦与深沉。   最后一刻,单于逊到底是松开了手,“你们中原人都是这么狡猾的吗?”   低沉的声音贴耳而入,带着几分咬牙切齿,裴初微微仰头,懒散的声调似笑非笑,“比不上四王爷足智多谋。”   一错而过的交锋短暂迅速,就好像当年沙场敌对,每一次以为占据上风的单于逊,最后的结果总是让他措手不及。   房门再次被撞开的时候,屋子里只剩下裴初一个人,窗户洞开,单于逊及时脱身,冷风吹了进来,裴初嗓子沙痒的咳嗽着,然而门口站着的身影却让他有些意外。   是秦麟。   屋子里的烛火被风吹熄了大半,明亮的月光如水,从那半扇打开的门扉中倾泄下来,月光中那身靛蓝披着玄甲风尘仆仆,他站在门口看着屋子里人,影子在月光下被拉得很长。   因为夜色的缘故裴初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却仿佛有一种久别重逢的陌生,裴初清楚自己这会儿的状态过于狼狈颓废,扯下床上帷幔聊胜于无的挡了挡。   刚想起身就见门口的人退了出去,没过一会儿又见他手里拿着一身衣物走了进来,衣襟敞开披在了裴初肩上,秦麟沉稳的声音响在耳畔,“抱歉,我来晚了。”   裴初微一侧头,朦胧的月光里望见将军一脸疲态,瞳孔微沉,晦涩不明,低沉暗哑的话语,似乎禁锢着一头野兽。 第187章 全男朝堂·三十三   裴初整理好衣衫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四处散落着捉拿犯人的士兵。   单枪匹马进入湖州知府的府邸,自然不是裴初莽撞,此前裴初让十一找的人便是前年驻扎在广德府清除水匪的秦家军同僚。   出于从前与秦家的情谊,这大概是他在整个江南唯一能够信任,且能请得动的救兵,却没想到来的人直接就是秦麟。   裴初失踪以后京城一直派人寻找,秦麟更是主动请缨加入救寻的队伍,这两个月以来不知疲倦的沿着江南水岸搜寻着裴初的踪迹,最终在广德府遇见了前来报信的十一。   他第一时间赶来救援,同样也收到了湖州知府犯罪的证据,来的时候便将整个知府府邸包围了起来,然而一时却并没有找到齐如海的身影,也不知是不是察觉不对,提前逃跑了。   这会儿守在院子里的秦麟,听见身后传来的动静时回头看了一眼,裴初正在用发带将散落的头发绑成马尾。他身上穿的是秦麟备用的衣裳,一身靛蓝,略微有些宽松的领口还能看见脖子到胸口有一条醒目的鞭痕。   秦麟按住腰间剑柄的手紧了又松,院子里种了几株寒梅,清冷的幽香浮动,月光洒在两人之间。   裴初倚在门口有些松懈下来的疲倦,腹部还未好全的伤口隐隐作痛,他一手捂着腰望着秦麟道谢,“这一次,多亏你及时赶来。”   及时吗?   秦麟看着站在门口的人,想起他衣衫不整倒在床榻间的颓废,身上的伤疤错错落落,脖子上的鞭痕如同侮辱。他听说他被卖进青楼,扮成倌人搜集证据,独自斡旋在虎潭之间,他却直到现在才姗姗来迟。   时隔良久,这是他们自风月陵以后的第一次碰面,或者说对裴初而言是这样的,秦麟又想起他去提亲的那天,站在青衣巷的巷尾,望见裴初从花轿里牵出阿愔进了家门。   在他以为他们共赴巫山之后。   “无争……”   嫣红的梅花落在地上,隐没于残雪与月色之间,秦麟敛了敛眸,他此刻喉咙里其实压着很多话。   他想告诉林无争,他失踪以后自己有多担心。他又想问,他为什么要娶阿愔?他想和他说祠堂里发生的事,他想说他求了父亲同意与他结亲,他想对他负责,他想和他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在得到他的消息后他拼了命赶来,在推开房门之前他手都是抖的,他一直觉得以无争的睿智与实力不会让自己有什么事,可当真看见他一身落魄颓靡,未着寸缕,满身不堪时,他又恨自己的自己以为是。   他明明发誓要护好他,他却未曾护好他,指甲嵌进掌心,鲜血掩进夜色里,秦麟以为裴初受了欺负,却又不敢开口怕伤害到对方的骄傲。   直到沉默半响,裴初才终于听到了秦麟的后话,“我若向林家送去婚书,你可愿意与我结秦晋之好?”   他隐忍着,声音有些微哑,但终是将那天没有说出口的话说了出来,哪怕他已经娶了阿愔,哪怕……   裴初闻言愣了一下,没理解过来,下意识回答一句,“子璇还小……”话说到一半,他才终于反应过来,望进秦麟的眼睛。   风月陵的事裴初一直以为他有着记忆,他们之间无事发生,也没什么清白与不清白。后来他娶了阿愔,虽是侍君却基本也是对外宣示断了姻缘,却没想到秦麟终究是存了心思的。   裴初早就知道这份心思,在他因为暖情酒神志不清,向他喃喃求解的时候。可裴初也知道,自己担不起这份心思,先不说朝中政局水深火热,步步惊心,便说他自己也从来不是一个良人。   炽热的真心向他靠近,只能看见一片大火燃烧后的断井颓垣,与苍烟余烬。所以他若无其事面不改色,从秦麟不闪不避的目光中移开了视线,声色平静道:“他的婚事我做不了主。”   秦麟的双手猛地握紧成拳,他知道他在故作不懂,答非所问,但真真切切的自己是被拒绝了,无所转圜。如同一把尖刀插进心脏,一段无人所知的风月往事,被悄无声息的扼杀。   在此一刻,他的诚恳与执着,好像一个笑话。   凉薄的雪花不知不觉的落下,空气中只余一片难言的静谧。恰在这时屋顶传来重物滚落的声响,搜寻良久都没有被人找到的湖州知府齐如海,五花大绑的从屋顶掉了下来,两人的思绪被打断。   裴初从屋檐下走出来,一抬头就看见屋顶上蹲着的黑衣身影。   是十一,小刺客黑衣蒙面,利落的短马尾在冷风中轻轻晃荡,额前的发丝遮掩住那双若明若暗的眼眸。风雪圆月下,他蹲在屋顶与底下的裴初对视,声音闷在面罩底下瓮声瓮气,却是道:“我不欠你什么了。”   裴初眼睫一眨,他伸脚踩着掉在地上的齐如海翻了个面,对方一身不起眼的便装,鼻青脸肿,大概是在想要逃跑的过程中被十一逮了回来,确实是帮了他一个大忙。   裴初这次下江南以前便调查过所有的官员资料,齐如海算是在将江南稳扎稳打,一路从县官升到了知府。   数年来表现得中规中矩,并没有特别出色的功绩,却也没什么劣迹,因而任职知府后多年既无升迁,也无贬谪。   却不想深藏不露,在江南发展出这么一个不容小觑的地下产业链,要是让他逃了,无异于他这两个月白受这么多苦。   他只是没想到十一还会回来,走到裴初身边的秦麟同样看见了屋顶上的十一。他不是傻子,早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便察觉到他不同寻常的身手和杀气。   只是之前没时间计较,这会儿再次见面,秦麟反应过来,对方很可能就是这次行刺裴初的杀手之一。虽不知他是否和裴初达成了什么协议,但此刻秦麟握紧了手中的剑,有心想将对方拿下询问出背后雇佣的主谋。   剑刃刚推出两寸又被裴初按了回去,秦麟偏过头望着他的侧脸,却见他依旧望着十一。小刺客还是那一副讽刺不屑的眼神,带着些沉默和冷厉。   他的视线同样落在裴初身上,寒风料峭,萧索冷寂,隔着朝堂命官和江湖杀手两道界限。他看上去很认真,声音平淡好像是自言自语的铿锵和坚定,“下次见面,必是你死我活。”   他终是记得自己的任务和职责,裴初眉角轻挑,仰头看他,嘴角依旧是那一副让人琢磨不清且散漫的笑意,“不妨回去与你们头领说一声,林某择日拜访。”   十一身体一僵,冷哼一声,转瞬间消失在屋檐上。秦麟在这时将剑收好,忽而问道,“你知道他背后的主使是谁?”   他看上去已经收敛好了情绪,与往日办公时与裴初相处没什么不同。只是抹额下一双眼眸,暗沉得不透光。   裴初轻轻叹了一口气,面上的表情是不动声色的,望着地上的齐如海道:“不过一枚棋子,遭人利用,怕是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为谁卖命。”   ***   齐如海大概不会想到他的罪证被查出来,是多亏了胧歌的一封血书。熙哥儿在胧歌死后便以为再无大患,将原本胧歌的房间让给了裴初。   而胧歌大概是在身死以前就预感到了自己大难将至,在自己房间的地板下藏起了这封记录了多年来,齐如海利用伊人笑的掩护,犯下诸多罪行的诉状。   就是这封诉状最后被裴初找了出来,并以此为线索,迅速的搜集到湖州知府犯罪的证据,从人口买卖到逼良为娼,再到贩卖禁烟,官商勾结,鱼肉百姓,政治腐败,罪行累累。   但这原本应该还只是冰山一角,裴初知道这背后支撑齐如海这么做的恐怕还有一条大鱼,但在继续深查时,齐如海却畏罪自杀死在了狱牢。   很眼熟的做法,就像当年绑架小皇帝的绑匪般,干脆利落,死无对证。即使如此裴初还是从原来的被贬外放,因为破案有功官复原职,两个月后回到了京城。   阔别良久,京城中原本以为裴初遇刺身亡而暗暗庆幸的王侯与诸官,再次看见城门口那个骑着大马,锦衣而归的身影时,都忍不住倍感惋惜。   但随之一同而来,还有与他相关的风言风语,被卖进伊人笑的经历不知怎的被绘声绘色的流传了出来,无论是初次登台时的一舞艳江南,还是后来被找到时的颓靡狼狈。   青霄君的名头,响彻京城,裴初从这一路遮遮掩掩的目光中收获了无数同情、怜悯,以及流氓、八卦的眼神,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大概……也许……他在传言中已经失了身,他也终于明白秦麟找到他时,那种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好像还带着沉痛的眼神是怎么回事了。   裴初:“……”   但说到底他已经有了家室,这种流言蜚语对他中伤不大。   回到家的时候,林长青和李策对他关怀备至,李子璇冲进他的怀里号啕大哭,裴初抬眼看着躲在三人身后的阿愔笑了笑,“没事。”   他将四个人都揽在面前,与身处在外的冷煞孤寂截然不同,裴初抚着家人的脊背,轻声道:“我回来了。” 第188章 全男朝堂·三十四   阿愔嫁进林家没几天裴初就被外放,纵使这在意料之中,但裴初心里无疑对阿愔是有些愧疚的。他也知道自己落难这段时间,京城里那些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的闲言碎语肯定不会少,也不知有多少扣在了阿愔克夫的名头上。   所幸不管是林长青还是李策,亦或是李子璇都对阿愔还不错,将他如家人一般体贴照料,阿愔虽不会说话,但感觉自己被接纳的时候,忐忑与不安从目光中消失,他的眼睛里是对这一家人的感激与亲近。   但直到裴初回来阿愔才真正的松了一口气,林长青和李策确定裴初没什么大碍后就带着李子璇走了。   临走前林长青对他挤眉弄眼,笑意温温,李策咳嗽两声,用力的拍着他的肩膀,看模样好像是在嘱咐他早点给家里添个大胖小子。   李子璇如今已经是个快长到裴初肩膀的少年,平日里没心没肺,纵使喜欢在裴初面前掉眼泪,但这会儿也是出乎意料的善解人意,拉着裴初的手放在阿愔手背上笑嘻嘻道:“小别胜新婚,阿兄要好好珍惜啊。”   裴初曲起手指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李子璇哇哇叫着跟着林李夫夫离开,直到三人的背影从他院子里消失,裴初才松开了牵着阿愔的手,“抱歉,失礼了。”   手上的温度消失,阿愔下意识的捲了捲指尖像是在留恋那片刻的温存。裴初一直对阿愔礼敬有加,包括在给阿愔赎身的那天,他也是以求助的态度询问阿愔能不能帮自己一个忙。   他需要一个婚约来帮自己摆脱漩涡,他觉得这对阿愔来说多少有些委屈,毕竟是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成亲,他许诺了阿愔很多,尊重与自由,关爱与呵护。   包括哪一天,阿愔如果遇见自己真正喜爱的人,真正想要去做的事,裴初也会摆平一切,清理出一条对阿愔毫无阻碍的道路来。   无可挑剔的条件,他在尽可能的补偿他,可他不知道,从一开始阿愔就是愿意嫁给他的,哪怕有名无实,哪怕如同虚设。在他求亲的哪一天,风月陵待了数年,听天由命,行尸走肉的阿愔,心跳加速像是真正的活在了世间。   哪怕是现在这样的日子,也如同美梦一般的温馨。   所以阿愔摇了摇头,对他笑了笑,走近桌边替他倒了一杯茶,在伊人笑里待久,裴初也知道从前阿愔的日子大概比他想象中的更不好过,他接过茶杯没说什么,也替阿愔倒了一杯。   两人坐在一块儿,相敬如宾,却是难得的舒适闲静。雨雪霏霏落了满院,天地间一片幽谧微茫,裴初眼睫微阖,不知不觉间难掩困倦的睡了过去。   阿愔看着他,拿出锦被替他盖上的同时,不由自主的在他孤俊沉默的眉眼间,偷了一个吻。   ***   年关将至,各国前来朝贡的使臣当然也早已入京。北狄使者进京的时间比裴初回来的日子更是早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身为皇族宗室而作为使节招待的楚君珩忙得脚不沾地。   但这位世子爷也算是八面玲珑,面面俱到,毕竟这次北狄的使臣中有个不知怀着什么心思而来的四王爷单于逊,大燕着实懈怠不得。   往日里楚君珩带着这群人吃喝玩乐,整个盛京到处闲逛,然而在裴初回来的那天,他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世子爷若是有什么事,倒也不用这么费心陪着我们。”单于逊看了出来,他直接提出建议,表现的一脸洵直儒雅,和煦无害,“毕竟招待了我们这么久,我等也不会在京城迷路。”   楚君珩脚步没停,大冷天扇着扇子,也是一张找不出破绽的笑脸,他客气道:“哪里,单于兄既然是大燕的贵客,我又怎会把你丢在一边,弃之不顾。”   谁知道这家伙一不注意会跑到哪里去,要是想在京城耍什么手段怎么办?要是跑去骚扰谢庭芝怎么办?他们可没忘记当初北狄攻打大燕的时候,单于逊提出要谢庭芝和亲的要求。   这段时间楚君珩严防死守的杜绝单于逊与谢庭芝的见面,但却不知单于逊的心思如今并非全然在此,单于逊确实是想见谢庭芝的,年少相遇,貌若天仙的惊艳并没有那么容易淡去。   但那层朦胧的好感与慕艾在这些年里总容易被另一张面孔取代,单于逊嚣张桀骜,野心勃勃,是大漠的狼王,草原的雄鹰,从未想过会在谁手里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   所以他总是想洗刷掉这份耻辱,以至于不知不觉间,这份执念甚至超过了曾经想将其占为己有的谢庭芝,而江南相遇又莫名让他心底生出了点别样的情绪。   单于逊爱才惜才,软弱的大燕于那人而言看样子只是蹉跎,倒不如把他收入自己帐下,囊括天下又有什么不能指望的呢?   大袖中的手掌微蜷轻颤,一行人行至酒楼中停歇,楼下说书的还在讲着如今风头正盛的林无争和他江南之行的惊险与奇遇,说着说着就说到伊人笑里的青霄。   说书人堂木一拍,将青霄君在伊人笑里的风趣艳闻说得神灵活现,扬言不知有多少人拜倒在这位青霄君的英姿之下,甘为帷幕之臣,说到最后找到林大人之时,他还刚刚与一位美人激战一场。   “……”   话题中的另一位主角单于逊笑而不语,这位说书人对于林无争大概着实崇拜,或者说裴初在京城里,既凶恶又放浪的名声深入人心,以至于在很多人心里,他都是一展雄风,只会采花的那一个。   毕竟他长得就不是一张能被采的脸,这让单于逊想起那人一身伤疤,倒在废墟间坦荡又旖旎靡艳的模样,心里某根弦被拨得动了动,没人知道那人受伤荏弱时,反而更让人意乱情迷。   但就在说书人只是妙语连珠,描绘着有关青霄风流浪荡的传闻时,旁地里同样有着纨绔多情,红粉无数声名的世子爷,一言不发的捏碎了酒盏。   被烫的温热的酒液溅了出来,碎裂的瓷片扎进了掌心,身边侍卫关切焦急的惊呼声,和单于逊若有所思投过来的视线终于让楚君珩回过了神。   楚君珩气息微沉,但很快淡定下来,他接过小厮递过来的手帕,一边将扎进手心里的瓷片拔出来进行包扎,一边若无其事的说道:“还请单于兄见笑,这些说书的胡说八道实在难以入耳,不如我们换个地方?”   他抑制在胸口间不断起伏的心绪被他滴水不漏的尽数掩藏,至少在外人面前,礼数和风范被他拿捏到了极致。他并不是那个在裴初面前冲动易怒,心思敏感外露的楚君珩,而是进退有度,周全有礼的静王世子。   削肩细腰,面冠如玉,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如果没有抓住他骤然阴沉又转瞬明朗的目光,单于逊实在找不出破绽。   看样子林子琅与这位世子爷也是交情不菲,单于逊饶有兴趣的笑了笑,顺着他的话应了下来。   直到天黑以后,一行人分开,楚君珩靠在马车里有些疲倦的捏了捏眉心。被手帕包裹的掌心死死的攥着那把墨扇,这是在风月陵落下之后,又被裴初差人送回来的。   而后,就是他娶了阿愔,又在江南遇刺失踪的事情。   说到底,那混账怎么样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世子爷气闷的心想着,鬼使神差的却让马车停在了青衣巷的巷子口。   暮霭深沉,石板路上落了雪,每家每户的门前都点着灯笼,纵直深邃的小巷清静空旷,除了巷子口这一辆马车看不见任何人影。   “世子爷可要去看望林大人?”驾车的侍从习以为常的问道,毕竟楚君珩与裴初这些年的友情他都看在眼里,从前林大人还在京城时,世子爷便是三不五时的来找他喝酒。   这位王府侍从理所当然的觉得,这次与分别林大人这么久没见,又听闻对方遭难,世子爷一定是在心里很担忧和挂心林大人的。   毕竟对方失踪的这几个月里,世子爷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还是有些魂不守舍,时刻关注着江南的动静。   但这会儿楚君珩却是保持了沉默,他掀着车帘望着那条他其实走了很多次的路,闭上眼都能看见两人无论四季,勾肩搭背的身影浮现在眼前。   可他仍是放下了车帘,平静道:“我不想见他。”   他心跳很乱,是同每次接近谢庭芝时不太一样的感觉,闷闷的有些酸涩泛疼,半点也没有从前与那人在一起喝酒时的欢欣与雀跃。   楚君珩其实知道怎么回事,他只是不想承认。   他没道理承认。   他爱慕的该是那位谢郎,那个为他倾伞为他挡酒,让他朝思暮想,求而不得的人,而不是应该对身边的酒友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念想。   爱一个人总要是专一的。   他既已心慕前者就不该选择后者,更何况,也轮不到他选择后者。他喉咙滚了滚,摩挲着手中的折扇,催促小厮驾车离开。   他不想见他,也不该见他。   马车在暮色中消失,刚刚开门从院子里走了出来准备去找颜皓的裴初收回了视线。   天边又下起了薄雪,落在了他头发和眼睫上。   他支起伞面无波澜,踩在雪地里留下脚印,天地寂静,一身青衣独行。 第189章 全男朝堂·三十五   太后宫里气氛有些沉闷,虽然不该这么说,但裴初确实觉得自己出现在这里的时机有些不合时宜。   只是太后召见他却不能不来。   雪霁初晴,澄墙碧瓦,蒋元洲是一个很爱花的人,他的宫殿前院总是花木扶疏,假山凉亭错落有致。如今正值冬日,莲花池里荷叶衰败,白雪凉霜覆盖着萧条的枯树粼石,但此刻他面前,仍有一盆妍妍盛开的紫芍花。   花娇袍紫叶翻鸦,愿深情,不愿深情。   “我记得你很喜欢芍药花,这次从封地过来,我特意带了几盆,路途遥远,只剩下这盆开得最好,还望你不要嫌弃。”   裴初垂下眼眸当做没听见这话,外臣觐见,与太后之间总是隔着一道珠帘,珠帘背后隐约可见蒋元洲的手指轻轻触了触花瓣。楚商尧的视线其实一直没有什么遮掩的意思,他就这样盯着珠帘背后的人影,笑意融融,一错不错。   直到珠帘背后传来蒋元洲的声音,“南王客气了,时至如今,本宫想要什么样的花卉没有?”   话语到了最后,他又慢悠悠的补了一句,“你说是吧,林大人?”   裴初:“……”   裴初其实不太明白蒋元洲这会儿非要喊他一句是什么意思,他今日被召入宫本以为是为江南之事述职,结果一进太后寝宫就看见内殿还坐了一个人。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三年前继承了南王王位及封地的楚商尧,对方一副仪表堂堂之姿,看见裴初进来时,还客气的朝他点了点头。   紧接着一阵寒暄后,便是方才的对话,裴初从头到尾没有插进他们闲聊的意思,坐在一旁端着茶盏,做一个眼瞎耳聋的背景板。   但这会儿蒋元洲却把话题抛给了他,对面的楚商尧看了过来,目光中带着不着痕迹的审量,“早就听闻大理寺少卿林大人,年少有为,一表人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他的夸赞内敛真诚,模样看上去与他的堂弟楚君珩还带着几分相似,只是与楚君珩相比,楚商尧一双凤目上挑,更显出几分威严。   自从被遣去封地以后,这是他第一次入京,与裴初也是初次见面,从裴初身上收回目光后,楚君珩又端起桌上的茶杯啜饮一口,若有所指道:“你的眼光总是这么好。”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叫过蒋元洲一声太后。   裴初眉角轻挑,着实不想理会这俩人的爱恨情仇,他知道楚商尧就是曾经蒋元洲指腹为婚的对象,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本以为长大之后顺利成章的能够成亲,结果先帝一张圣旨,便将蒋元洲纳进后宫做了皇后。   被横刀夺爱的滋味并不好受,蒋家为了补偿楚商尧,又将蒋元洲的亲弟弟嫁给了他,两家人终是结亲,却不想这位新任的南王殿下,看上去仍是对当今太后念念不忘。   “花很美,也很适合太后。”裴初放下茶杯,一副秉公般的语气回应,顿了顿,他又道,“江南后续的案情尚待审查,太后既然正忙,还容请微臣告退。”   他说着就要起身告辞,但出乎意料的,是楚商尧叫住了他,“林大人,且慢。”   裴初停住脚步侧身,楚商尧就坐在他斜对面的位置,今日晴光正好,暖阳从敞开的窗户间洒了下来,裴初背着光,而楚商尧半张脸刚好匿在了影子里。   龙章凤姿,天姿自然,温恭直谅,对方看上去一直保持着很高的风度,这会儿叫住裴初,也是善气迎人,“江南案子本王亦是有所耳闻,说来惭愧,那湖州知府齐如海曾经便是本王举荐的人,哪成想识人不清。”   他适时叹了一口气,接着又道:“这案子后面若是有什么能帮到林大人的,本王愿意随时效劳。”   珠帘微晃,帘幕后面的蒋元洲有一下没一下的触碰着紫芍花的花瓣,微一抬眼,就看见隔着珠帘影影绰绰,身姿笔挺的家伙只是轻描淡写的答了一声,“那就有劳南王了。”   他很快退了下去,躲避是非的模样一如既往。   裴初走后,内殿里重新恢复寂静,楚商尧撇了撇茶沫,突然道:“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对他这么看好了。”   蒋元洲只是松开了花瓣,召来宫人将这盆紫芍花搬了出去。   “你还是莫要小瞧他的好。”   大燕太后一身华服重重叠叠,比妍丽盛放的紫芍花更加耀眼美丽,掀起的珠帘后,楚商尧看见他撑着下巴倚在塌上,雍容华贵却再不似昔日柔情。   “这花你该是留给元柏才对,本宫乏了,南王退下吧。”元柏是蒋元洲的弟弟,楚商尧是蒋元洲弟弟的夫君,该是如此,已是如此。   往事俱已成云烟。   楚商尧却没有再接过那盆花,“他不喜欢,你要是也不喜欢,便扔了吧。”   慢条斯理的从座位上站起来,楚商尧注视着珠帘背后的人,轻声笑道:“总有一天,我会将你喜欢的所有东西,都亲手送到你面前的。”   不管是野心,还是权利。   ***   裴初刚从蒋元洲宫里出来就又被小皇帝召了过去,楚墨的贴身太监亲自侯在太后懿宮前,从他进宫开始便在这里等着他了。   朝廷重臣回京之后,忽略皇帝先见太后,说来无疑是有些逾矩的,但从立场和关系来看,比起小皇帝裴初表现的一向是与太后更亲近一些。   朝中更有不少人将他直接和蒋元洲划作一党,但莫明其妙的,小皇帝却是很喜欢找他。   进到楚墨宫里的时候,能看到小皇帝的御案前堆积着很多奏折,大多是些鸡毛蒜皮的事。   只是大年宫宴将近,各国使臣来访,很多事都要操办,楚墨这些天忙得黑眼圈都出来了,等看见裴初时却是一扫疲倦。   “林……林爱卿!”   小皇帝脸红红的,在自己宫里并没有穿着龙袍,而是一副日常的打扮,金丝滚边的墨色暗花袍衬托出一个磊落少年,可谓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面颊上的小酒窝若隐若现,裴初进来后他看着很是欣喜,但还是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仪态端正,“许久未见,林爱卿江南之行……可有大碍?”   他说得有些小心翼翼,大概除了原本江南的案情,一些有关裴初不太好的流言也传进了宫中,总归他身上的功劳与污点都不少,裴初对这些懒得解释,也不太在乎,只是拜见道:“微臣并无大碍,承蒙陛下关心。”   楚墨连忙走上前将他扶起身,小皇帝这些年长高了不少,裴初站起身时能发现对方身高已经越过了他的肩膀,相比从前有些唯唯诺诺的姿态,对方如今看着虽然仍是一副羞怯柔弱的模样,却是稳重练达不少。   也不知他是不是清楚如今在太后宫里的南王,亦或本就是来找自己打探消息的。裴初被楚墨拉着袖子坐下,眼角余光还能瞥见小皇帝衣领下那枚被盘得发亮的鸟哨。当年初见的那个爱哭鬼,现在面对自己却是笑盈盈的。   “听说林爱卿喜欢芸豆糕,朕特地让御膳房备了些,林爱卿不妨尝一尝?”   裴初顿了一下,被楚墨松开袖子,望着那碟被推到他眼前的白嫩嫩的芸豆糕。修长的手指捏住糕点,在小皇帝的注视下到底是尝了一块,甜而不腻的口感弥漫口腔,转瞬即化,裴初点头称赞道:“很不错的味道。”   他一双眼眸不动声色,实际上自己其实不太喜欢甜食,常卖糕点回去是为了送给李子璇,但这些事情,小皇帝未免也太过关注。   楚墨好像没有发现不对,为他的赞叹感到欣喜,“林爱卿喜欢就好。”   两人靠得有些近,楚墨平日里和裴初其实很少打照面,但他总是会对裴初身上的气息感到眷恋,就像某个携了满袖花香的烟雨天,又或是那个雨夜里弥漫着血腥的拥抱。   宫中步步为营的生活无疑让他感到难以喘息,所有人都在催促着他的进步,规劝他谨慎隐忍,要不然便是暗藏杀机。楚墨明明很早以前就已经知道不能再依赖任何人,可唯独眼前这个人,亲近仰慕,自然而然。   可楚墨终归是克制着自己退后,他重新退回御案看起了那些鸡毛蒜皮的奏折。太后对政事上并没有完全放权,楚墨所能处理的事情大多无伤大雅,然而他终究是一日日的长大,临近及冠,这两年,皇党与后党的摩擦也是越来越明显。   “林爱卿这些年功劳卓著,年关过后,便会升职为大理寺卿,往后朕……还要多多倚仗林爱卿才是了。”一张甜甜的笑脸看向裴初,话语间的亲近与信任表现的坦然自若。   裴初捻掉指腹间残余的粉末,眼睫微垂,脸上的表情仍是看不出什么变化的。好像不管是面对蒋元洲还是楚墨,他都是这么一副不温不火的神情,“尽臣所能,维护社稷,是臣之本分。”   明明是庄严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显得十分漫不经心,嗓音里透着的倦懒像是敷衍,就像年少时被颜皓赶鸭子上架逼着读书一样。   但说到底,颜皓从来都知道,这是一个说到……便能做到的学生。   而此时,从云山书院里出来的颜皓,远远的眺望京城,他呼出的一口热气却在脸前凝成白雾。   北风切切吹衣冷,只知逐胜忽忘寒。   这么感叹着,老夫子从腰间摸出他最骄傲的那个学生给他打的酒,却并不知道,他最爱的弟子,随口一言便将要走上的独木桥。 第190章 全男朝堂·三十六   卢子义看裴初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这位御史与裴初向来不对付,御史台堆积的抨击裴初的折子中,起码有一半是出自这位的笔下。   本以为林无争被外放江南后,七八年内都不会回京,却没想到因祸得福,短短几个月又见到了他。但如果说卢子义刚秉正直的性格是因为崇敬颜皓,那么他讨厌裴初却是因为谢庭芝。   卢子义在云山书院与谢庭芝同窗数载,可以说是谢庭芝的死忠,始于颜值,忠于人品,又或者说在云山书院众多学子心中谢庭芝都是一段不可逾越的佳话。   是翩翩君子德,磐诉欲何求。   是已见风姿美,仍闻艺业勤。   明镜高悬,虚怀若谷,白玉无瑕。   可这样的一个人,却似乎总对林无争有所偏私。   这并不是什么难察觉的事情,以往在朝中御史围攻下,裴初被抨击得过火时,总是谢庭芝在不着痕迹的解围。   偶尔私下,两人交流闲谈,亦或是碰上同一件案子互相协作,也能看见那位谢郎君,不自觉流露的真情实感。许是曲高和寡,知音难求,两个年少成名的人之间,确实有着诸多绯言与传闻。   但在卢子义看来,那林无争何德何能配得上谢庭芝,先不说他放浪花丛,离经叛道的德行,就是他那不明不白,随性所欲的立场与行事风格,也比不上始终如一,忧君爱国的谢庭芝一点点。   别说谢庭芝,他连云山书院的全体防范厌恶的楚君珩,都比不上!   裴初:“……”   大年宫宴上,恰巧和卢子义坐在一列的裴初,已经是第三次感受到身后御史丞瞪过来的视线了。每次他回头,对方都能冲他一记冷笑,模样看上去,大有因他在宫宴上多喝了两杯酒,就写八百字批判的气势。   然而裴初玩弄着酒杯,却是有恃无恐,自酌自饮。   宫宴上,大臣被安置在两侧,中间是歌舞技艺等表演,各国使臣与王室被安排在前列的位置,紧接着便是各位重臣,裴初的位置还算靠前,却是兴致缺缺。   周围也没有哪个同僚来和他搭话,因为他回京以后这段日子,以为他遇难身死而乱嚼舌根,幸灾乐祸的家伙,大多都被他寻着由头以儆效尤了一番。   这让众人明白,不管林无争之前是如何落魄,也不是谁都能落井下石,乘人之危的,他总能给家人,撑住后台。   小炉煨酒,裴初喝得不多,大殿里气氛热烈,前排的皇室与朝觐的使臣聊得有来有往,和气融融。他敛着眸有些困,昨夜除夕与家人守岁,连带着颜皓深夜拜访,喝醉了对他耳提立命。   让他收敛,让他小心。   让他心怀仁义,让他谨记社稷。   当初颜皓盼他入朝大展拳脚,摆脱那副懒散的,事不关己的性子。如今如鱼入海,他步步高升,颜皓又望他收敛一些,他成长的速度太快了,城府深沉,总让人猜不透他要做什么。   这次江南之事,倒是给人提了个醒,过刚易折,树大招风,纵使他天纵英才,也该小心些,以免遭人妒忌。可说到底,裴初从来不是一个听话的学生。   当初他有多默默无闻,如今便有多张扬放肆,以至于虎视眈眈下,总免不了被人找事。   本来嘛,裴初自顾自的喝着酒,不碍着别人什么,前头北狄使臣与大燕君臣间打着机锋,到裴初这个位置基本是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的。   然而整个大殿的气氛却在慢慢沉寂,表演歌舞的艺人不知什么时候都下了场,火光跃动间照出大燕礼殿的金壁堂皇,香烟霭霭。   裴初因着一点酒意昏昏欲睡,倚着矮桌掌根托着下巴,整个人就是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冷不丁就听见堂前传来一句没头没尾的询问。   “……林大人以为如何?”   “什么?”   突然被叫到名字让裴初有些没反应过来,迟钝的抬了抬头,目光甚至有些睡眼惺忪,一看就是走了神。   问话的人是单于逊,他望着裴初轻声低笑,一身鹤靡大氅的异族打扮,黑色卷发下的箭翎耳坠轻轻晃荡。他褐色的眼睛里带着点蓝灰,不急不缓的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提议。   “早就听闻大燕人才辈出,武德充沛,我北狄亦是尚武之人,如今难得来做客,不知是否有机会讨教讨教?”   再怎么想讨教也不应该牵扯到自己,裴初的眉头短暂的一蹙,也不是不明白单于逊有意找茬,他不答话,果然便见有人打起了圆场,“新年喜宴该是以和为贵,若是动武见血,实在有些不合适。”   “说得也是。”单于逊闻言仿佛很好说话般点了点头,本以为他不会再做纠缠,却又见他眉锋一挑,笑道,“但我正是听说林大人剑舞一绝,才有此提议,实在是想慕其风采。”   何止是听说,简直就是亲眼所见,此时此刻这人分明就是在故意在挑起他在江南时流落青楼的糗事,一时间不少人眼观鼻,鼻观心,不太敢在沉寂的气氛中,去看裴初的脸色。   裴初倒是没什么表情,殿前小皇帝欲言又止,太后坐在幕帘之后不难想象他此时看热闹的心态。漫不经心的从桌边撑起身,裴初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也好。”   “只是我一人独舞,未免无趣,四王爷既然有心,不如一起?”   堂堂北狄王爷与他一起起舞助兴未免有些折辱人,北狄使臣的脸色变了变,但单于逊给人难堪在前,林无争敢站出来,没道理单于逊不敢。   不如说,正中下怀。   不管是之前在边关,还是后来在知府府邸交锋,单于逊都是被裴初使计败退,单打独斗间反而一直没有分出胜负,过完年关不久他就要离开大燕,总是不想留下遗憾的。   所以单于逊应得很爽快,侍从送来表演用的刀剑,未曾开锋,他们一人一柄接过,顷刻间,寒光乍现。   声乐重新响了起来,铮铮曲音却像是跟不上他们飒飒舞动的碰撞,两人身姿凌厉,杀气腾腾,与其说是在起舞,不如说一刀一剑,都是在想置对方于死地。   好像不管哪一首曲子,都难以抒述他们此时的气氛,也就在这个时候,乐师身边白衣一晃,有人接过了他的位置。琴声几乎没有停顿的换了人。   弦声铮鸣,大刀阔斧,如马蹄阵阵,旌鼓驰驰,宛若旷野狂沙,两军对阵,在场众人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肃杀之气弄得心神不宁。   恍若一下子置身战场,心旌摇摇,却只敢屏息凝望,刀剑相抵,如兵戈交阵,面前两人身影错落间,便像是携着千军万马,音阶起伏,是兵荒马乱,狼烟四起。   良将枭雄,弦歌不绝,琴声激荡,刀光剑影的交锋中,却又似藏着惺惺相惜。   少年持险若平地,独倚长剑凌清秋。最后是持剑的剑客,长剑的剑尖被刀刃折断,却剑势不改,一剑挑开单于逊肩颈的鹤靡做为结束。   交战的两人停住动作,面面对峙,武器各自横在对方颈间。激昂的琴声渐渐落下帷幕,收尾之时如一声轻叹。   叹英雄重英雄,一笑泯恩仇。   叹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众人宛若身临其境,一时间未能从这一场惊心动魄的表演中回过神来。反倒是裴初收剑于后,抬首一眼便看见了从乐师身畔走出来的身影。   是谢庭芝。   并未有多少言语,对方冲他微微一笑。   公子才气绕,凌云自飘飘。   两人间的默契,好像彼此一个眼神便能知晓对方的所思所想。原是剑拔弩张的气氛,因为这一场演出反倒是缓和了下来,保留了双方颜面的同时,也有意让大燕与北狄的关系变得更加和谐紧密。   “果然,是一个极聪明的人啊。”   单于逊站在裴初面前微微侧身,看见谢庭芝从乐队旁走过一转而逝的身影,不管楚君珩再怎么阻拦,两人其实也早就碰过面的。   谢庭芝的才气让他钦佩,就连那份美貌也比从前更加摄人,只是想起两人短暂的会谈,单于逊敛下眉目,那并不是一个如他外表看上去,温朗如玉的人。   敏锐聪颖,一针见血。   若和林子琅相比,一个是天上明月,一个是人间松烟。   一个远望如寒宮,却还有形。   一个明明身在人间,却摸不透,道不明。   等到真正与他年少惊艳之人相逢时,单于逊反而发现自己对于眼前的家伙更加耿耿于怀,他抚着肩上被裴初挑破的衣服,未开锋的剑仍在他脖颈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红痕。   每次与这人交手总是惊心动魄,拼尽全力,让他心生热血的一生之敌,他们的纠缠,又何止会在这小小的宴会中便能落幕?   一曲琴音,也该道不完他们的一生。 第191章 全男朝堂·三十七   迟迟春日弄清柔,花/径暗香流。*   临近春分的时候,各国使臣相继离京,单于逊是最后一批走的,裴初本来不打算去送,但在当天清晨,他硬生生是被努达尔从屋子里请了出去。   说‘请’有些委婉,实际上这位四王爷的侍从对他很是警惕。努达尔当初营救单于奚的时候被他坑了一把,后来居庸关外又差点和他的主子死在边境,心理阴影太大,每次见到裴初,努达尔都不由自主的绷紧脊背。   但单于逊很喜欢往裴初身边凑,这些日子有事没事就爱打着两国交流的名义找裴初比试一番,从比武到射箭,从拼酒到弈棋,彼此间算是各有胜负。   这位北狄四王爷出了名的尊重贤才,任贤唯能,好几次都明目张胆的对裴初挖角,每次都被裴初不咸不淡顶了回去。   他不是一个蠢人,单于逊也不是,明知是坑的事情不会去做。   临走前,大概也知道裴初被他烦的不想见自己,特地差使努达尔来找他。彼时裴初刚睡醒,漱口的时候身边就一直杵着一个八尺大汉。   根据单于逊的交代,如果裴初不肯来,努达尔便干脆留在大燕,给裴初做个护卫也算是他的一点心意。   然而,这不管对裴初还是努达尔来说,都无疑是个噩梦。   将手里洗完脸的锦帕挂在一边,裴初无奈的撇过头看了努达尔一眼,“走吧。”   ***   来到城门口的时候很热闹,春光灿烂,花树成荫,大街小巷孩提雀跃穿梭,斑驳城墙下一行人原本正在闲聊,远远就看见了踱马而来的裴初。   前来送行的自然还有这次做为招待的世子爷,他看见裴初时愣了一下,随后捏紧了折扇。他一身墨绿的锦缎长袍,玉冠束发,风流倜傥。   一双俊目修眉,思绪沉浮,但他很快遮掩情绪,如常的牵扯出一个笑。   “林无争。”他声音哑了哑,这个名字就好像他喉咙里的一根针,每次滚出来都刺得他嗓子一阵疼,偏偏他还要装的若无其事,无伤大雅。   手里的折扇扇起一阵阵风,带着点早春的微寒,他瞥了一眼单于逊,原本和善的笑容掺了一点假,“你与单于兄果真是情投意合。”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话咬牙切齿的带了一点酸,风月陵的争执莫名其妙,原本两人后来见面总是有点尴尬。   楚君珩一开始防范着单于逊接近谢庭芝,却不想一转头发现这位北狄四王爷与林无争交往得那叫一个有来有回。   一开始本是不想再与裴初频繁接触的楚君珩,责无旁贷的担负起外交工作,注意力从杜绝谢庭芝与单于逊见面,转移到什么时候能不要再缠着裴初。   他心里路程无人能知,话里带刺的样子反倒像是回到了从前裴初和楚君珩刚刚结识的那段时期。裴初以为他还在为先前没有解释清他和秦麟间的事情而生气,但这种事情传出去实在有损几家颜面。   裴初总是因为怕麻烦,而习惯性选择当个哑巴,因此两人的关系或多或少显得有些僵硬,尤其是对一个口不对心,另一个无口无心的人而言。   但单于逊是个聪明人,他偏头目光从两人之间轻扫而过,嘴角扯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忽而翻身上马坐在了裴初身后。   两个大男人这样实在不成体统,裴初有些无语就要拽着单于逊的手腕将他甩下去,却不想对方得寸进尺的越过他的身前,在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牵着缰绳,一夹马腹,纵驰而前。   “世子爷不必再送,我与林大人有些私房话要说。”   言辞举止暧昧无状,活脱脱一个强抢民男的登徒子,看架势好像要一举将人拐回大漠。   楚君珩想追,却被努达尔拦了下来。   另一边裴初已经钳住了单于逊的手腕,他一手拽着他的同时,一手肘盖直接顶向对方的咽喉,势如雷钧,一看就是丝毫没有收敛力道的打算。   单于逊伸出手掌挡在在喉咙面前,被这一手顶撞的掌心发麻,脖颈青疼。被拽着的手腕,也差点让他将自己甩下马去,但好在单于逊从小就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马术精湛及时稳了下来。   虽说如此,裴初也及时夺得了对马匹的掌控,他牵着马疆让马慢慢停了下来,眉眼看着仍是一副懒倦疏淡,有些漫不经心,却藏着点透人心脾的凉。   “四王爷未免太过鲁莽。”他眼眸轻瞥,黑似墨棋,清光湛湛,手里蜷着马疆,背脊挺直,丰姿隽爽,“便是想挑拨离间,手段也不太高明。”   他声音散漫极了,轻若鸿毛浮水,这些日子单于逊与他的交好落在外人眼里,免不了被大做文章,往小一点说,两人情投意合,化干戈为玉帛,往大一点……单于逊几次三番挖角的算盘,足以让他被人怀疑,是否会卖国。   当然这样的蠢人并不多,但流言蜚语的杀伤力,也从来不小。   只是这样拙劣的手段尚且构不成威胁,裴初实在不明白单于逊为何这么乐此不疲。   单于逊盘着一条腿坐在马背上,他伸手去抓裴初的头发,微凉的发丝如绸缎般丝滑,让单于逊有些爱不释手,“你何必想这么多,同我会大漠又有什么不好?”   他的中原话带着一点奇异的腔调,铿锵悦耳,犹如金石碰撞,“不如这样,你若同我回去,我保证三十年不会动大燕一城一池。”   其实裴初若愿意同他联手,在草原称雄无疑是轻而易举,裴初仰头低笑,胸腔震荡,清脆的笑声泄露出来像是雨珠滚打芭蕉,他毫不客气道:“便是我在大燕一日,你也动不了大燕一城。”   傲慢狂妄,说出的话却是一个让人想要拼尽全力去挑战碰撞的事实。单于逊心里清楚,他要打败裴初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而不容易才想让人挑战。   尤其是对他这样聪明桀骜,嚣张自负之人。   “这可说不定。”单于逊手指在裴初的发间穿梭而过,按住裴初的肩膀,凑近他耳边低声轻笑。   “林子琅,我们还会再相见的。”   ***   牵着马回来的时候,楚君珩正等在城门口,他其实没必要等他,但脚就像在地上扎了根,“私房话说完了?”   他这句话说出口的便知语气不太对,犹如一个拈酸吃醋的小怨夫,楚君珩顿了一下,表情有些难看。从前他也会吃谢庭芝对裴初的醋,就像老醋坛子和酒酿混在一起,酸中带涩,又苦又辣。   他往往会抱着裴初撒会儿酒疯,心里难受昏胀的情绪,也就随着那些嚎啕抱怨和怀里人任他胡作非为的体贴发泄出来。   但现在这些感情,就像是闷在坛子不能见光,隐晦沉闷,不得章法,却在日渐发酵。楚君珩唾弃自己,就好像被这些年纨绔浪荡的表象侵蚀了心。   他一向厌恶自己的父亲,在他生父死后移情别恋的人,后院充实,庶子不断,楚君珩少时因此忍受了不少屈辱和嘲笑,人人都觉得他世子之位坐不安稳。   他也因此学着他父亲,流连花丛,恣意妄为,身边有的全是一群狐群狗党,酒肉之众,他最混顿迷惘的时候遇见一人给他撑伞,满腔怨怼嫉愤的静王世子,好像在一瞬间寻到了个安稳的地方,浑浑噩噩的人生突然有了一个目标与方向。   这么多年过去,他依旧追着当年的影子不放,就像是依旧身处那年人群拥挤的上元节,他夹杂在人潮里使劲追使劲追,却一次次与那人的衣袖擦肩而过。   然而不知什么时候,他的酒肉朋友里,多了一个林无争,人潮来来往往没有停留,家人朋友的冷眼张牙舞爪,那个影子在他面前时近时远,而他一回头,林无争跟在他身畔,端着酒杯为他指点江山。   他按他的话做了,与谢庭芝渐渐打开生疏,却好像依旧隔得很远,是因为对方说自己心悦林无争,所以求而不得吗?还是说,自己没有胆子去靠得更近?   亦或是……   他一抬头,正是对他的话有些不知道怎么反应的裴初,裴初倒是没听出他话里的酸,毕竟这些年楚君珩对谢庭芝用情之深被他看在眼里。   就连当初在风月陵问楚君珩是不是吃醋,也以为他是在吃谢庭芝的醋。他这会儿只是单纯的觉得单于逊那些有些毛病的话不太好说出口。   就连他话里传达的信息都有些居心叵测,所以裴初轻轻的‘嗯’了一声,转移话题,“我成亲那日,你没来喝杯喜酒,阿愔亦是惋惜,你……”   他话还没说完,楚君珩就退后了一步,手里的折扇松松紧紧,脸上的表情最后定格在一个像是想要对他说声‘恭喜’,却怎么也扯不动嘴角的动作上。   真丢人。   世子爷在心中狼狈的想,有情人终成眷属,就算为了阿愔,他也该笑一笑。   可他笑不出,最后自己也不知怎么挤出一句,“下次请你们喝酒。”的话,再次落荒而逃。 第192章 全男朝堂·三十八   升任大理寺卿以后,裴初便对当初在船上行刺他的杀手组织有了眉目。曾经扬言会去拜访对方首领的裴初,也很快找到了敌人的大本营。   这个组织一直潜伏在京城,这段时日里,也不止一次针对裴初采取过暗杀行动。但这并不能阻止这位大理寺卿的脚步,不如说京城中枢里隐藏着这么一个组织,足以可见对朝廷的威胁。   十一头脑昏沉,口吐鲜血,周围有人指责他是不是他把那个煞星招惹来的,但怎么可能呢?十一确确实实是想杀死裴初的。   就像他自己说得,还清了江南的情谊,再次见面便是你死我活,之前几次暗杀裴初的行动里,十一也同样参与其中,根据对裴初的了解,有那么一两次,真就差点让他得手。   但在事后总听他死里逃生的消息,简直就像一个怎么也杀不死的妖怪的,每一次行动都能让他逐步接近真相。   这让十一十分惶恐,他尤其害怕裴初知道真相。   可什么也阻止不了那人的靠近,火光冲天中,组织基地被重重官兵包围,厮杀声,谩骂声,求饶声,大火焚烧一切的味道混着血腥味令人作呕。   十一手里的剑被人折断了,有人脚踩着他的手腕踢开了他怎么也不肯放开的剑。十一满脸血污的抬头,模糊的视野里眨了好几次眼,才逐渐看清那张曾与他朝夕相对的脸。   “夜鸢。”他又在叫他这个名字,没什么感情,好像是一个随便什么人的称呼,但似乎,又藏着些许遗憾,“你当初要是早弃暗投明,该有多好?”   十一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暗的。   至少这一次不是。   他在十岁的时候便被杀手组织的人捡了回来,日夜训练,百里挑一,通过残酷的厮杀与任务存活了下来。   但在这之前,他本该就是个死人了的,家乡大旱,亲人早逝,年仅十岁的时候,他就成了一个孤儿,官府赈灾从来都没有成效,夹在在难民堆里十一,小小年纪就见到什么是人间地狱。   直到因为官府的层层剥削,中饱私囊让灾情越来越严重,骨瘦如柴的十一,差点支撑不住,成为他人的口粮,也就在这个时候,朝廷再次派了官员过来赈灾。   十一第一次遇见了个好官,将他从围殴自己的难民堆里扒拉出来,给他开了一条活路。   而那年赈灾的,正是刚刚入朝的谢庭芝,周旋在官员商贾之间,将每一分钱粮,都切切实实的落在百姓手里,不知救活了多少人。   渊清玉潔,好比神仙,是时至今日,也未改初心,真真正正济国忧民的好官。   是十一的救命恩人。   也是这次调查中……裴初查到的杀手组织行刺他的雇主。   这实在是一件让人意外,又不太意外的事情。   裴初垂眸看着地面上的十一,逆着火光,他脸上的神情明明灭灭,黑色的官服也被火焰染成红色。相比十一曾经相处过的青霄,他现在更是那个喜怒不形于色,令人闻风丧胆的大理寺林大人。   “我输了,你要杀要剐随便。”十一最后倔强的开口,然后紧闭着嘴巴犹如一只河蚌,一丝一毫也不肯透露再多的信息。   裴初的脖子上缠着一圈绷带,那是之前又一次十一行刺时留下的,只差一点就能让他断送性命,身手敏捷,武艺很高,为了保护他想保护的人,近乎玉石俱焚的与他作对。   便是与裴初落难时,面对他百般试探,也从未泄露过有关谢庭芝的半点信息。   赤诚又单纯,忠贞且固执。   无疑是会被利用到死,却犹不自知的类型。   裴初没说什么,松开了踩在他手腕上的脚,下一刻,他手中的刀高高举起,又猛地落下。   ***   在京城中清剿出一个杀手组织是个大案,近些日子大理寺更是忙得不可开交。然而此案过后,大理寺卿的关系与谢氏一脉看上显得尤为僵硬。   也不知道多少此遇见那人使绊子,莫名其妙像只疯狗一样,关于谢庭芝身边的人和事,不管碍没碍着自己,都要冲上去扑咬一口。   夹杂在其中的官员却像是有一种,这一天终于来了的感觉。十八岁以前谢思危的名声一度冠绝京城,不管是他的美貌还是才华,他都是大燕一颗注定璀璨的新星。   但自从裴初从边关回来,众人才发现冉冉升起令人夺目的新星不止一颗,以至于不论朝野都喜欢拉着人一起比较,甚至很多人都觉得两人迟早有一天会一较高下。   想是这么想,但真的有这个苗头时,还是让人感到有些不安,谢思危尚且不论,林无争实在让人无法掌控,就像大年宫宴时明明都还好好的,这会儿却不知他要发什么疯。   知道内情的人实在不多,恰好南王便是其中一个。   楚商尧来请裴初喝酒,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两人坐在马车里,宽敞的车厢内,布置虽然简单,但无一例外都透着精奢,上好的浮白春在两人之间轮流倒转。   “你好像很生气?”   楚商尧提着酒壶给裴初倒酒,右手食指上,带着一枚与蒋元洲曾经经常佩戴,制式相仿的金玉扳指。   裴初心里颇为感叹这人的明目张胆,但敛下眉目只当没有察觉,他听着马车外的雨声饮下这一杯薄凉的酒,“只是有些伤心罢了。”   他半真半假的随口一言,有些自嘲的勾了勾嘴角,垂眸掩目的样子带着点摸不清的感伤,“我原以为他是懂我的,不成想他还是拿我当了敌人。”   他扯着嘴角不屑一顾,手中的酒盅抛在桌上,骨碌碌滚了两圈,碰到酒壶才停了下来,长腿搭在桌上,环胸背靠车厢,微微仰头,从发丝间显露出来的眉眼,带着点酒醉后的落拓不羁。   一脸无波无喜的平静,让人还不出他说的是虚情还是假意。   他楚商尧其实很懂这种感情,他也知道这几年对方与谢庭芝之间暗中的互相协助。美丽聪明的人,总是很有野心和目标的,就像如今的大燕太后,眼里除了自己看到的便再也容不下其他。   好像什么都可以牺牲,包括自己的感情。   但楚商尧也从来不是什么好人就是了,大燕朝的南王殿下也喝了一杯酒,摆出一副抵足谈心的模样,从桌上捡起被裴初扔倒的酒杯坦言相待:“就好像如今的我也总是得不到他的一个眼光。”   一时间宛若两个情场失意的人互吐苦水,裴初实际听得有些漫不经心,时不时应和两声,却也是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   直到楚商尧拍上他的肩,对方一脸平易近人,亲如兄弟,仿若随口一问道:“以林兄的才干,若想要什么,难道不是手到擒来?”   裴初这才将桌上重新倒满的酒杯一饮而尽,他掀开马车走了下去,从一旁拿起油纸伞慢慢撑开,青色的伞面没有挡住他的回话,“登高临顶,可比情情爱爱让我心动得多。”   楚商尧坐在马车里笑,清爽的笑声好像终于褪去了那些含糊的伪装,他酒杯碰了碰裴初喝空的瓷盏,‘叮当’一声脆响,伴随着他心满意足的叹息。   “知我者,莫如林兄是也。”   ***   楚君珩喝醉了。   他醉得很糊涂,被人搀扶着脚步一跨一个不稳,就从门槛外跌了外跌了出去。   他打了一个酒嗝,一翻身发现外面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像断了线的珍珠,从阴沉晦暗的天际淋漓落下,劈哩叭啦的砸在他身上、脸上。   视野有些模糊,冰凉的雨水打得他皮肤生疼,他混不在意,怀里还抱着个酒坛子倒在地上喝。   周围似乎有人在劝他,拉他,声音嘈杂听不真切,他也没理,像一滩烂泥一样躺在地上买醉。   好像以前也是这样。   多久以前?   楚君珩放任思绪,漫无边际的想,脑海里人影憧憧,交替闪烁,只觉得头痛欲裂,嘴角一张一合,手里提着的一坛酒倒完其实根本没喝进多少,苦涩倒是噎满了喉咙。   他想骂人。   想骂自己太过窝囊,骂自己举棋不定,踌躇不前,望着碗里,还想着锅里。   谁都放不下,谁也得不到。   呸。   他无法抑制的发现有个人影在脑海中变得很清晰,是最近在朝堂里作妖的那个,见缝插针的与谢家作对,一反常态的开始站位,争权夺利。   楚君珩敏锐的察觉到什么,抬起一只手遮在自己的眼前,嘴里的骂声终于压低的说出了口,“林无争,你还说不是想和我抢人!”   他骂着骂着,自己都笑了,疯癫似的,抬起手中的酒坛就想继续喝,可酒壶已经空了,他随手将其扔开,酒壶咕噜咕噜的滚了出去,撞到一个人的脚边。   一把油纸伞倾斜了过来,隔绝了这场连绵不绝,阴寒入骨的雨,楚君珩愣了一下,抬起了头,伞下是一身青衣常服。   视野被雨水氤氲得很模糊,周围人影叠叠,喧杂吵闹,就像某个人群拥挤的上元节,月上柳梢,灯火阑珊。   充斥在脑海里的人影重叠成那个雪夜里为他倾伞挡酒的狐面少年,等到视野真正清晰起来的时候,眼前人的脸,又代替了那张狐面。   脚边的酒坛子被踢走,刚从楚商尧马车里出来路过的裴初低头咕囔了一句‘可惜’,大部分酒水混进雨泞,香气逸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裴初倾斜着伞,漫不经心的睨了一眼地上的人,“楚君珩。”   他这样叫他,滴滴嗒嗒的雨珠顺着伞面滚落,楚君珩听见他问,“你在发什么疯?”   故事总是俗套又相似,在街坊巷里,来得不由分说,又猝不及防。   楚君珩望着他的下巴,说话时略微嘲笑的勾了勾嘴角,清浅的弧度,与当年毫无二致。   楚君珩恍然大悟,他伸手抓住那人的衣角,不顾满身泥泞拥抱住了他,手指颤抖,如梦初醒。   从未想过,一见钟情是他,日久生情也是他。   两个风月子,相逢已是一段痴。 第193章 全男朝堂·三十九   裴初其实不太能理解楚君珩在耍什么酒疯,他今日休沐,被南王找去喝酒,弯弯饶绕的打了一套机锋,勉强也算达成了目的,回来的时候,发现酒馆门口围了一堆人。   裴初本来不想凑这个热闹,但他是来给自己先生打酒的,大概觉得自己以后恐怕没这个机会了,结果走近了才发现酒馆门口倒着的是楚君珩。   淫雨霏霏,淅淅落落,店门口的青幡被雨淋透,显得尤为湿重的往下坠水,屋檐雨幕成帘。青色的伞面白雨跳珠四处乱蹦,裴初抬起伞隔着氤氲的水汽,望着那个失落的世子爷。   两人有一段时间没见了,裴初知道对方在躲着自己,此时此刻,店小二着急又害怕,围在这位世子爷身边,不知道该怎么去拉他起来。   周围人声喧芜,有人漠不关心的来了又走,大多只是看个笑话。裴初见惯了他这副模样,十有八九是因为谢庭芝为情所困,尤其是在他听见了那句他是不是想跟他抢人的话。   好像在他人眼里,自己与谢庭芝的关系总是说不出的微妙。   裴初不明所以,通常一笑而过,走到楚君珩身边的时候,空酒坛子撞到了他的脚边,裴初抬脚踩住,让它停了下来,心里有些可惜那些浪费的酒。   伞面倾斜,却是替摔在地上,满身狼狈的人挡住了雨。   有一瞬间的熟悉感轻微闪过,裴初记不清,也就没当回事,似笑非笑的勾起嘴角,裴初低头看了他一眼。   “楚君珩。”他问道,“你在发什么疯?”   时光荏苒,岁月重叠,这个朦胧晦暗的烟雨天,好像变回了那个细雪漫天的上元夜,天上的雨是不知道被谁洒下来的酒,连带着周围的人声也像是当年拥挤的人群,和纨绔子们若隐若现的嘲笑。   楚君珩却是什么也听不清了,逐渐清晰起来的视野里是那人的脸,他穿着只会在休沐的时候穿的青衣,是楚君珩除了他一身官服以外,很少见的模样。   倦懒萧疏,似林下神仙,担风袖月。   好像那年上元夜噙在他嘴角的笑悬着万家灯火,此时此刻,雨雾迷离,伞下遮掩的面容与漫不经心的浅笑,像极了那个虚无飘渺如美梦一般的少年。   寒意侵扰的心,心跳如鼓,现在的楚君珩好像又是那个失意的愣头青,当年他没有反应过来,让他流进了人群,寻寻觅觅,兜兜转转,误将青竹认作了月光。   直到多年以后,蓦然回首,才发现那人始终在灯火阑珊处。   他心动犹如年少相逢,又带着积年累月仍不自知的痴心妄想,从地上起身的身影就像那个慌忙追逐的少年,但这一次,他终于抓住了那人的衣袖。   “找到你了。”   他终于明白了面对谢庭芝时的踌躇不前的生疏,与想对林无争放手的不情不愿。   白衣无青,青衣墨染。   风花雪月里,原来他一直在他身边。   裴初被楚君珩勒得有些紧,手中的纸伞勉强拿好,这人被雨淋得湿透他衣裳也撞得他满身雨水,靠在他肩膀上的人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就像酒醉发疯时的呓语。   裴初偏过头,两人身高相仿,这人耍赖似的将鼻尖顶在他肩窝里乱蹭,醉得不轻。裴初向周围看了看,没看见平常跟在楚君珩身边的侍从,只能无奈的请酒馆的小二去雇一辆马车。   等将人抗进车里的时候,世子爷还抓着他的衣袖不放,也不知是因为喝醉,还是淋雨,这人面颊通红,像是发了烧,裴初伸手一摸,果真一片滚烫。   这时他手里拿着的是刚从小二那里打来的两坛酒,想要自己去送给颜皓,怕是会得来一顿训斥,想着自己最近在朝堂上的所作所为,裴初摸着鼻子不要想去讨这个骂,于是干脆请酒馆的人将它送去。   做完这些裴初就打算走,醉酒发烧的楚君珩扔给王府总会有人照顾,却不想这位世子爷就跟狗皮膏药一样赖上了自己,坐在马车里从牵着他的衣袖,到搂住了他的腰。   脑袋抵在他的肩颈,呼出的热气喷洒在裴初的喉结上。   “无争……无争……”   含糊不清的话,时不时伴随着两声低笑,半响之后又有些委屈不甘,“我吃醋了啊,林无争。”   世子爷头发散乱的与裴初纠缠在一起,一身衣着狼藉,裴初眉角乱跳,根本没注意他在说什么,只能脱掉自己的外衣给他盖上,自己下车不成,便嘱咐车夫先赶车去静王府。   酒品不好的人总是话多,楚君珩便是个中翘楚,往常裴初没少见过楚君珩撒酒疯,风流倜傥,骄纵傲慢的世子爷往往在这个时候是没个形象的,今日尤甚。   裴初一路都能听见他发泄不满的嘀嘀咕咕。   “林无争,小爷吃醋了。”   “你为什么怎么能和秦止戈有一腿。”   “你怎么就娶了阿愔。”   “怎么连那单于逊都跟你你纠缠不清。”   “你和谢思危又是怎么回事……”   “林无争……林无争……你大爷的花心大萝卜……”   “无争……子琅……你别走了好不好。”   “我们喝一辈子的酒,看一辈子的戏,听一辈子的曲……”   “我错了……我想和你在一起。”   好像是情到深处,克制不住,楚君珩凑过去在那人的嘴角印下一个吻,滚烫的舌尖还想撬开他的嘴唇,却被对方拦了下来,裴初按着他的额头将他推远。   楚君珩抬头,只能看见一双如墨的眼眸,深不见底,又是那一潭引人沉溺的深水,他低头看着他,眼眸里的情绪让人琢磨不定,沉默半响却是道:“楚少游,你喝醉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犹如盖棺定论,楚君珩都想笑话他的自欺欺人,他哪能不知道自己醉没醉,可他这会儿只能借着酒意发疯,好像是在掩饰自己的难堪。   他将下巴搁在那人的肩颈,手上用力的搂着他,最后语调清晰道:“林无争,我不会再错过你的。”   ***   裴初将楚君珩送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变黑,雨停了下来,裴初收起了伞,一身青衣被楚君珩弄得又湿又乱,走进家门的时候李子璇还以为他在哪儿摔了一跤。   李策和阿愔从小厨房里出来,林长青出乎意料是个不会做饭的,这会儿拿着一本书,看样子是在检验李子璇的功课,眉毛拧在一起,脸色看上去有些不好。   听见李子璇分心的话,手里的书卷轻轻的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别扯开话题,赶快背书。”   李子璇撇了撇嘴,他是个喜欢跟李策习武的性子,根本记不住书里那些长篇大论的锦绣文章,挤眉弄眼的去向裴初求救,却只能看见他被阿愔推着去换衣服。   “呜……见色忘弟的臭兄长。”   李子璇生无可恋的抱怨,不过十四岁,还是个想要撒娇的年纪玩乐的年纪,阿愔回过身,看着他的样子笑了笑,悄悄的给他比了个手势。   李子璇醍醐灌顶,立马给他回了个大拇指,继续背书。   这些小动作都被两个大人看在眼里,林长青和李策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的笑了起来。   一家五口,其乐融融,灯火可亲。   换完衣服的裴初倚在墙角注视着他们的互动,像是出了神,有些陌生又有些温暖,是他曾经拼了命想要圆满,却只能支离破碎的梦。   能护住吗?   他必须护住啊。   轻微的叹息融进风里,阿愔将他拉了出来走进了灯火下,李策的手掌压在他脑袋上,摁得裴初脑袋低了低,只能看见一个笑。   林长青给他端了汤,李子璇妄图将自己不喜欢的菜扒到裴初碗里,却在得到裴初一个笑里藏刀的眼神后偃旗息鼓。   晚饭后,裴初与阿愔进了自己的偏院,就在这时候阿愔比了个手势问他,‘少卿,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他还在叫他少卿,即使如今裴初已经是大理寺卿,在名义上更是他的夫君。阿愔抬头看着他,一双秋水般的眼眸坦露着担忧,裴初一向是个擅长将自己的情绪掩藏的滴水不漏的人,但有时候不会说话的人反而拥有更加敏锐的直觉。   满月过了梢头,盈盈月光倾洒在院落,树上挂着雨珠,暮春时节的夜晚,仍带着微寒的凉意。   其实晚饭桌上再怎么和谐,也能察觉到一点不对劲,李策和林长青如今仍在朝堂,虽然官职不高,也没什么野心,但对官场上变化风吹草动清楚的很。   周围人想从他们这里打探些什么消息,但实际上很多时候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家长子想要做什么。当年那个闲散度日,百无聊赖的孩子一日日长大,终是变成了这个他们想要问话,却只能欲言又止,顾虑重重的林大人。   就好像这会儿阿愔提出的问题,大概也是林长青和李策拐弯抹角想要知道的话,或许并不是不信任,只是害怕他担负得太多。   可裴初也不知道,若是风雨飘摇,他会不会让这个家变成一块浮萍。   他会不会……又一无所有。   他好像不是很敢赌,他们的信任。 第194章 全男朝堂·四十   谢庭芝是盛京第一美人,谢家惊才绝艳的小公子,出门上街,车果满盈,身边的倾慕者数不胜清。   谢庭芝并不在乎这些,书桌上垂落着一张画像,是一位站在桥上的少年,谢庭芝提着笔,在最后要勾勒出少年的面容时,止住了笔尖。   桥上积着薄雪,桥下流淌的是万盏河灯,谢庭芝盯着他看,一边看一边对比着朝堂上的人,心里略有些空落,最终却只是放下了笔杆,他将画像从桌上掀起放在了油灯上面。   火舌舔坻,顷刻间跳动到画像上点燃,从边缘开始吞噬,暖黄色的火光就像当年怦然绽放的烟火,绚烂短暂,最终将整张画像燃成黑色的灰烬。   他不能让其他人看见。   波云诡谲的朝堂,好像容不得半点私情。   反目成仇,也只在转眼之间。   或为江山,或为社稷。   谢庭芝拿起桌上的书卷哗哗翻动,里面的内容烂熟于心,此刻却是占不进半点思绪。眉间的朱砂红的像血,云颜似玉,丹唇紧抿,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客榻上的半局棋上,有些无奈的叹出声。   “林无争……”   ***   “谢思危?”   脚下踩着被鲜血染成暗红色的地砖,裴初微微皱眉,将自己的靴子踩在眼前人的肩膀上,一点一点的,就着对方的衣服擦拭掉鞋底的血迹。   他看上去十分漫不经心,朗目疏眉,眼睫半敛,脸上的神色并没有因为这个名字的出现而产生一点动容,相反的只是轻慢的勾了勾嘴角。   林无争生得孤俊挺拔,不笑的时候眉眼间尽是一片生人勿近的冷,哪怕偶尔笑起来像是林雪初融,散漫闲雅,但更多时候,在其他人的眼里,这都是一只皮笑肉不笑的恶鬼。   被他踩在地上的内阁学士面白如纸,却犹自撑着胆子的斥喝道:“私自越过中书省的调令拿人,林无争,你好大的胆子!”   一个个犯人正在从这位内阁大人的府中被拉出来,哭喊声,求饶声,叫冤声不断,出现反抗者,很快就被武力镇压,裴初对于面前人的指责,更是充耳不闻。   “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裴初回答得十分平淡,他的脚放下来,像是不想多说,从地上抽出嵌在这人脸颊边的刀刃,顺带在对方胆战心惊的目光中,削断了他的半截头发。   这确实是中书省的案子,对方涉嫌捏造不白文章诬告陷害当朝命官,当然这诬告陷害的内容有一部分是指的至今未回封地的南王。   还有一部分指的正是如今的这位大理寺卿,连带着宫里的太后,都被捏造了一些和两人不清不楚的罪责。   很难说,这不是撞在了枪口上。   案子落在中书省和大理寺的处理结果各不相同,大理寺先一步拿住人,因为从对方家里搜出其所藏匿的两首前朝逆诗而被抄了家,顺带着也给他之前的文章定了性,挑拨离间,包藏祸心。   内阁学士郭必安很清楚自己要是落入大理寺会是什么下场,所以才搬出谢庭芝想要压一压,对方身在中书省,是保皇派一系的人,而郭必安本身也是谢老太师的门生,与谢家也关系匪浅。   他以为林无争多少会有些顾忌,但他想错了,或者说这些日子,不知有多少与谢家有关,或者亲近保皇派的朝臣,开始因各种缘由接二连三的倒台。   所以在对方提起谢庭芝的时候,这位过于年轻的大理寺卿只是露出轻蔑的嘲笑,云淡风轻的回答,“不如郭大人祷告祷告,看看那位谢侍郎能不能来救你吧。”   一辆一辆囚车押着犯人离开,正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的南王楚商尧将掀开的马车帘子放下,有些对林无争的能力暗暗吃惊。   这人力挽狂澜,攻城陷地的本事,实在不能小瞧。   就好像一个稳重又洞悉全局的操盘手,每一步棋落下的位置都似在他的预料之内,以至于前些年随心所欲的狂妄,都像是他在压抑自己步步算计的本性。   也不知,这是不是因为他与谢庭芝彻底决裂带来的影响,楚商尧眨着眼眸笑了笑,在马车里冰着果酒,打算犒劳犒劳接下来会上到马车里的人。   但对方并没有如他所想,黑色的官服在马背上划出一道飒爽的弧度,裴初翻身上马,牵着缰绳与那辆马车擦身而过。风吹起车帘的一角,那道丰姿隽爽的身影从车窗前一晃而过。   “劝南王殿下,还是不要总拿本官当枪使。”有一瞬间那双黑眸瞥了过来,似笑非笑的神色直达人心,楚商尧端着酒杯的手一僵,直到那人的身影消失,他才微微喘了一口气。   这可真是……   一把难以驾驭的利器啊。   楚商尧其实有一瞬间怀疑,这人是不是早就识破了自己的诡计,譬如……他借谢庭芝的名义筹谋的那场暗杀。   以这人突显出来的能力,不可能没察觉到这其中的诡异,但如果真的察觉到了,却还是走上了这条路,那么林无争无疑是一个比自己认为的更有野心的人。   楚商尧并不讨厌有野心的人,相反的这会让他们的关系更加亲密坦诚。   或许自己应该找机会和他道个歉?   楚商尧有些好笑的这么想着,天知道对方下江南的那一趟给自己带来了多大的损失,若不是抽身及时,他很难保证自己不会被抓到什么把柄。   在下江南的路上,楚商尧确实是想让林无争死的,最好是一石二鸟,连带着那位鼎鼎大名的谢小郎也被倒打一耙,他密谋周密,却不想那人还是死里逃生,连带着江南的秘密也还是暴露。   但好在如今的他也准备周全。   原本想在最后还想挑拨离间一把,现在想来马车上那次会谈,其实不过是对方的将计就计,顺势搭上他的船罢了。   比起情情爱爱,登高临顶才是他更想要的啊。   确实啊,如果有了权利,什么东西不能握在自己手中呢?   想起如今身处后宫的那个男人,楚商尧笑了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眉眼间可见的温柔变成执着,夹杂着点不甘,又像是宠溺,最后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手指在敲了敲,思考着能不能将林无争更加紧密的绑在自己这一边。   又或者,让这把利器更好操控一些。   在他看来,这人对于谢庭芝,也不是完全无情啊。   谢庭芝会不会是那条栓在恶犬脖子上的枷锁呢?那条明明是被养在蒋元洲手下的狗,多年以来周旋在两方势力之间,保持理智和公正,始终收敛的獠牙是不是早已按耐不住?   他是不是也在等着一个契机撬开那把锁,将束缚在他身上的道德,将曾经印在身上属于秦谢两家令人拖累的标签给撕碎,真真正正的释放本性,站起身来去实现自己的价值。   他是不是也想和谢庭芝一较高下,而不是站在天平的各自两端,委屈自己去保持着平衡?   如果真是这样,那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没有什么比两个天之骄子,知己同袍,因为立场和志向走向分歧,各自为营来得更有戏剧性。   就算不是,为了自己的目的,楚商尧也该一步一步逼着他们走向这个终点啊。   内阁学士府邸的最后一个人也被囚车带走,这个昔日高官的深宅大院被贴上封条,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散去,整条街道顷刻间萧条冷落了下来。   从熙熙攘攘到门可罗雀不过顷刻之间,堂前旧燕见证盛衰荣辱,马车碌碌的碾过青石板,路过繁城盛街,路过将相王府,带起尘土纷嚣。   那身骑着高头大马的黑衣正走在皇城里,融入俗世间,习以为常,不过又是一场轮回。 第195章 全男朝堂·四十一   颜皓与裴初大吵了一架,不同于从前口是心非,暗含期待和教诲的恼怒,这一次真真正正被气红了眼。内阁学士郭必安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朝中大部分人皆是心知肚明。   当年颜皓边因为仗义执言被罢了官,而这一次落在裴初手中的郭必安直接被判了个抄家流放。   老榆树的叶子苍翠欲滴,灯影照亮墙角的书架,少年时被用作教学的四书五经被翻得卷了边。石阶边角长满了青苔,古朴陈旧的木门前,裴初一身黑衣站的笔直,颜皓倒在从前教学的书桌前,怒发须张,胸口颤颤。   “我教你读书,可是教你颠倒黑白?”   “我举你入朝,可是盼你逐权弄势?”   “我知你心有成算,一棋一路皆是有所图谋,可我总以为你有所分寸,然而如今呢?”   “林无争……林无争!你给为师一句准话,在你心中究竟是社稷为重?还是私心更重?”   “私心……”   昔日懒散的学子还是那副不以为意的的模样,他掀起衣袍,坐在了从前的学堂门口。   一身大理寺官服未脱,繁花绣锦象征着权威,手中的刀无聊的转着,颜皓只听他答,“我当初入朝,就是因为私心啊,先生。”   颜皓唇角一颤,有些颓靡的窝进了椅子里,一瞬间仿佛变得苍老许多,他伸手去摸腰上的酒葫芦,里面的酒还是裴初不久前给他打的。   他尊师重道,可往往也对世间许多事情漠不关心,随心所欲,悠游闲散,世俗礼法,伦理纲常都约束不了他。是颜皓看不下去,不忍一块璞玉被掩藏,推着他走,逼他读书,望他有一日考取功名,入朝效命。   这些都没用,当初他真正走进太和殿的原因只是为了家人,后来他功成名就,颜皓期望他成为一把烧尽混沌的火,可终日走在混沌之间,如悬丝般游走在黑白,又怎会没有坠落的一天。   颜皓突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酒葫芦里的酒液到底没被倒出来,可他已觉得自己醉得不清,“为师错了……错了……”   他喃喃自语,最后摔门而出,裴初坐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年过六旬的老夫子佝偻着背,花白的须发在风中零乱的颤抖,踉跄的背影被吞没在夜色当中。   裴初不知道他口中的错了是错在收他为徒,还是说后悔当初推举他入了朝。   他靠在门口手指僵硬,到底是没起身送他的先生一程,好像许多年前的情景重现,他的恩师再一次对他面露失望的神色。   舌根压着麻木与苦涩,他面色的神情却是不为所动的。   院门口再次传来了动静,这一次走进来的是阿愔,他似乎是刚与颜皓错身而过,目睹了师生二人争执分离的场景。手里提着一个食盒,他踌躇了一下,还是从院门口走了进来,看情形本是来给两人送夜宵的。   食盒里一碗清粥被端了出来,连带着几碟原本用来下酒的小菜。院子里一时静谧,偶有几声若隐若现的鸟叫蝉鸣声响起,昭示着已经入夏。   即使如此夜晚的清风已经带着些许凉意,舒爽得恰到好处,屋子里的烛光从门窗里透了出来,门前两人的影子都被拉长。阿愔不会说话,所以什么也不问,只是从食盒里又拿出一壶酒,挽起绯红的衣袖给他倒了一杯。   安静得就像从前在风月陵时的陪伴,裴初抬眼看他,阿愔比自己小不了两岁,从前还带着些稚嫩的眉眼张开,愈发显得娇艳明媚,所谓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   裴初敛眸低笑了一声,看不出半点惆怅忧闷,他若无其事的起身从屋子里翻出一枚横笛,随手试了两个音后笑望着他,“也不知你待在家里闷不闷,应该很久没跳舞了吧。”   “今日良宵,我为君伴奏,阿愔为我舞一曲可好?”   他说得漫不经心,轻描淡写,好像真的就是闲来无事的兴起与提议,阿愔愣了一下,看着他发丝掩映间含笑的眉宇点了点头。   时光仿佛隔了很久,悠扬的笛声宛若林泉飘荡蜿蜒,又如清风一般萦绕回响。阿愔喜着绯衣,这让他即使在夜色下也如一只婀娜多姿,明艳绰约的红鸾。   合着笛声起舞,闲婉柔靡,身轻如燕,他回首看向门前吹笛的人,熟练的合奏声仿佛历经了千百遍,好像曾经有一个人也如现在这样与他红袖翠舞,与他携曲相伴。   阿愔知道那人不是自己。   一曲笛声百转千回,洗尽尘俗与风浪,在静夜之中婉转清脆,轻吟浅唱,笛音袅袅,穿过悠悠岁月,依然如昔……   好像在思念着谁,好像在回忆着什么事。   红袖蹁跹,步若生莲,他追随那人驰思于杳远幽冥,意在流水般舞出荡荡之情。终是不忍再听,亦不愿沉默,踩上台阶,舞裙香暖金泥凤,画梁语燕惊残梦*。   少年窈窕舞君前,容华艳艳将欲燃。*   裴初的神情略微恍惚,与眼前人的视线相对,一曲尽终,红色薄袖慢慢落了下来,飘渺红尘似的隔着前世与今生。阿愔的眸色很浅,如一汪清泓潋滟,眼型却很媚,内线勾着就好像一只单纯的小狐狸。   他的眼里倒映着裴初,在盛京城里,朝廷的事或多或少都能听见些风传,大理寺卿与那位中书侍郎决裂对峙的事情也早已闹得风言风语。   即使不久前,两人一人持剑而舞,一人弹琴伴奏共同抵挡北狄发难的事情还炙口相传。阿愔是见过谢庭芝的,曾经上元节酬神的灯会上,他在被邀请献舞,谢庭芝便在幕后给他伴奏。   他一舞动京,而那人却是琴技卓然,如仙露明珠,只是一露面,便能将他光华全部掩盖。   那确实是个天上般的人物,阿愔从未去想过与他比较,可是现在……他的少卿思念的会不会是那位谢郎君呢?   又或是……其他的,阿愔所不知道的什么人?   与裴初成亲或许只是一段协定,他说到了合适的时机便会放自己自由,可阿愔其实不太在乎什么自由。   哪怕以前期许过,不知是在几岁被送入风月陵的阿愔,日日在教坊里磨练舞技,就像一只迟早会被待价而沽的金丝雀,如笼中鸟一般被精心饲养着,或者是会待在风月陵一辈子,又或者是被某个达官显贵圈养回家。   如果他没有遇见裴初的话……   他会向往那样的自由。   可是现在,他站在距离这人最近的位置,却依旧觉得离他很远,即使如此他也想留在他的身边,柴米油盐烟火气,贫贱富贵不相离,是风雨同舟,默默相伴,长乐未央。   从当初他在大理寺为他翻案,解开他身上的枷锁开始,替他打开囚笼开始,阿愔的野心,便在一点一点的膨胀了。   直到如今如一只鸾鸟般主动落进裴初的怀里,舞者勾住他的脖子与他相拥,如此眷恋着眼前人的怀抱,一行清泪滑进裴初的颈畔,裴初顿了顿,抬起手轻抚他的后背。   阿愔不知道藏在裴初曲中的人是谁,但哪怕只是一点点,他也想在这人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可是于裴初而言,如今种种,好像又进入了前世周而复始的循环,不管是他的恩师,还是从前那个执拗的不愿离开他身边,最后被暗箭所伤的小姑娘……亦或是现在的阿愔。   天上的明月照耀古今,仿佛又一次在看他的笑话。 第196章 全男朝堂·四十二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在一片暑气蒸腾的盛京里,大理寺卿与金吾卫将军狭道相逢。小道背荫,旁地里栽着一棵梧桐树,形似巴掌的叶子随风摇曳,秦麟刚到这里便看见树上窜出去一个黑影。   很明显方才裴初是在这里与人会面,但这会儿被秦麟发现时他却并没有这个自觉。这地方隔青衣巷有段距离,是一般百姓的街坊,平日里金吾卫到申时才会巡逻过这里,今天却意外的早了一刻。   秦麟站在巷子口仍是一身靛蓝,银冠束发,抹额端庄,身披锐甲,姿容挺拔如苍松,气势刚健似骄阳,剑眉下是一双璀璨如星的双眸,雄马英姿,意气风发。   他目光灼灼的盯着裴初,却是神色不动,一时间难以猜透他接下来会是什么作为。   如今两人之间的关系和立场,绝对算不上和谐或友善。   不管是在江南时的回绝,还是江南之后,林无争与谢家及秦家日渐产生的间隙与冲突,短短半年多的时光,已经从同袍战友变得形同陌路。   裴初的姿势还保持着背靠墙角的动作,周围都是墙垣屋檐,下午的斜阳照不进来,偶尔有几许光线漏进来,也是透过树影的缝隙,在裴初衣角下映出一片斑驳的光影。   要不是这会儿气氛实在有些僵硬和尴尬,这实在是一个偷闲躲懒的好地方。虽说裴初确实是办案途中偷跑过来的,但这会儿他从墙角起身,手腕搭着腰间的刀柄,面上神情同样没有丝毫变化,处之泰然的与秦麟点了点头,便移步要走。   “林无争。”   他到底是被叫住了,身后人的声音沉静暗哑,却格外清晰透彻,好像是被磨在唇齿间千百遍,才能在此一刻将这个名字喊得如此沉稳淡然,不露半点心绪。   他勒紧马疆,其余的手下暂时被他遣走,沉默半响,在这条只剩下两人寂静小巷里,才又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裴初低头笑了,他偏转过身,大理寺官服的袍角随着他的动作划出一个弧度,并不显得锋利,然而层层叠叠的黑与这小巷的阴影一起融为一体,爬满了他的身。   从梧桐树边离开以后,已经一点光斑也没在他身上留下了,可他依旧是恣睢挺拔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比之以往却是更加杀伐果断,剑戟森森。   此前颜皓离京,本来因林家的缘故在京城里做了十多年的教书先生,最后的结果却是与自己的弟子分道扬镳,他跌跌撞撞从林家走出来的时候,不知是在自责还是在懊恼。   而没了颜皓的耳提立命,裴初在京中行事更加无所顾忌,两党之争的平衡被打破,小皇帝与保皇派这边的处境已经是在岌岌可危的边缘。   秦家向来忠君爱国,可他也不想有朝一日,与这人兵戎相见。从马上下来,秦麟一步步走到他身边,小将军生得高大,比裴初高了小半个头,走了两步又看见裴初退到了墙荫里,抱臂环胸,偏头看着他走过来的身影显得十分漫不经心。   “秦将军总不会现在就想要来逮捕我?”   他低低笑着,就像很多年前靠在边疆的风雪里,青衣散漫,眼里融着霞光,无惧无畏,无欲无求,所作所为却是惊心动魄。   秦麟承认,自己从未看懂他。   敛眸看过去的时候对方还是那副不以为然的神情,透着点午后的倦懒,说出的话也像是酒后茶余的闲聊无忌,“无凭无据,可要当心。”   秦麟脚步顿了一下,剑鞘撞到兵甲上发出‘铛啷’一声脆响,他一口气闷在心口有些疼痛和挫败,肩一转也靠在了墙岸,夏日里的微风闷热,吹在小巷里却带着点凉爽。   小将军嘴角抿直,略微松了松紧致的领口,“我总以为,你能够信我。”   他的话说得分外压抑,不像是一句应该对着政敌说的话,两人现在靠墙并肩,既像昔日战友,又带着点不为人知的亲昵。秦麟一直以为,自己应该算是能得到林无争信任的少数人。   当初满怀信念的向秦父请求提亲,祠堂里三天三夜想过种种,唯独没想过一出来便看见他红衣新绸,锣鼓喧天的娶亲场景。秦麟不是傻子,京城里的情势变化,与那一壶暖情酒的陷阱,他看得出裴初夹缝中的处境。   可他并没有选择自己,明明秦家能够成为他一个更好的助力,明明他们已经……   可他没有,哪怕后来在江南重逢他再次提出请求,他却依旧没有答应,直到现在亦是如此。苦涩堆积在胸口酿成辛辣的陈酒,秦麟微微呼口气都觉得嗓子被刺激得发疼,可他依旧克制着自己不动声色,出口平淡。   裴初并没有答话,他的思绪轻飘飘的,时远时近的回忆夹杂着许多光怪陆离的人影与旧事,一时让他不太能分得清前世与今朝。   最近这样的感觉越来越明显,裴初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在走入某个既定的结局,内心觉得好笑,却又带着某种熟悉的倦累,让他生出了点厌烦。   他突然有些想喝酒,手指略微摩挲却是抑制了自己不合时宜的念头,也没有觉察到身边人牵扯出来的心事,见对方并没有打算对自己方才的事情进行追问,于是重新起身想要离开。   “本官公务在身,事务繁忙,就不与秦将军叙旧了。”   他话刚说完又被按了回去,对方一转身便将他困住,高出的小半个头低了下来,两人目光相对,彼此都是一双黑沉沉的眼眸,只是一人深若古井无波,一人晦暗幽深如夜火。   这人分明近至眼前,抬手之间便能触及,墙檐的阴影将两人罩下,梧桐树叶在头顶摩挲,秦麟皱着眉看他,一整个欲语还休的心事都被他囫囵的吞进肚子里,开口道出的是,“南王绝非善类,你留在他身边是为了什么?”   之前江南的案子在齐如海死后便止步不前,背后牵扯的赃款利益并没有全部清查出来,但如今根据楚商尧的动作其实已经不难推测,对方庞大的野心令人心惊,筹谋多年,处事周全,如今仿佛只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就可以露出利爪和獠牙。   如今的和平就像临渊履冰,只要稍不注意,两派人就要拼个你死我活,林无争站在了对面,意料之内却出乎情理,秦麟数次想要寻个究竟,可眼前之人的凉薄却是如出一辙。   “为什么?天下为棋局,众人皆棋子,唯我操控棋局,便可权倾天下。”   他的棋艺总要比旁人好些。   秦麟嘴角动了动,望着他在眼前伸出手,白皙如玉的手指,骨节分明,明明空无一物,慢慢合起来的手却像是在翻云覆雨,他却能够做到的,便是摘星揽月,也像是轻而易举。   可秦麟觉得不该如此,那双手可以执伞摘花,可以提壶饮酒,可以弯弓射兔,却不该搅弄阴云,他将自己的手伸出去插进他的掌心与指缝,“秦止戈不知在你心里是颗什么样的棋子,但是林无争……”   “无争止戈,从前到现在,我信你……不曾变。”   风不止,树影微动,裴初眼睫一眨,古井般的眼眸敛下涟漪般漾起的轻笑,如同错觉般稍纵即逝,秦麟没看清,那只手被抽了出去,对方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推开,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背影悠悠挺直的消失在小巷,发丝轻荡,背道而驰,又似划开了陌路。   然而月余后,北狄传出单于穆驾崩,单于逊登基的消息,又过半月,异族压境,北狄再次对大燕发起进攻,秦家三郎领兵出征,金吾卫将军的位置旁落,京城守备空虚。   而那一纸奏疏将人推出城的,正是大理寺卿林无争。   九月,江南兵变,随着初秋一起到来的,是笼罩在大燕的一片肃杀之气。 第197章 全男朝堂·四十三   人间朝暮,叶落惊秋。   车辇缓缓驶过石板路,马蹄嘚嘚让人心悸。   坐在马背上的人黑衣孤俊,生得骨秀神清,往日里走在大街上,还有人会克制不住心中的仰慕与钦佩偷偷看两眼,如今却是半点不敢掠其锋芒。   最近京中不太平,是个人都能感觉得到,先不说单于逊登基后,扭头侵扰大燕的事情,就说江南兵变,城池一座座的被攻陷,犹如一杆刺枪直抵大燕的咽喉,内忧外困,皇权岌岌可危。   在这种情况下仍显得游刃有余,或者说大权在握的便是那位大理寺卿,秦家三郎被调走以后,京中兵权有一半都落在了他手里。而令人忧心的是,对方与南王之间,那些可以说已经是路人皆知的牵扯。   南王造反的事情不管是预谋,还是准备都是十分的充分,曾经在江南经营多年,韬光养晦,诸如齐如海敛财的手段层出不穷,如今军需充沛,十万重骑兵临城下。所谓万事俱备大势所趋,便是小皇帝想和他硬碰硬,内忧外患之下,也无异于以卵击石。   而林无争的投靠便是其中无可或缺的一手好棋,楚商尧倒不怎么担心他的反叛,早些时候,林家除他之外的一家四口,皆在重阳祭祖之时,被借口留在了城外的金华寺。   虽然传递消息时,据信使回报林无争的气势实在吓人,但既然已经合作,楚商尧自然要有所保障,尤其是将对方放在京中,一步步瓦解内部的防线。   毕竟京中势力错综复杂,就算谋权篡位也需要收复人心。但朝中仍有以谢庭芝为首的相当一部分人坚持正统,他收拢人心的手段足够巧妙且坚固,起码朝中不管面对怎样的危机,仍有许多人的人选择拥护小皇帝。   就算几个曾经是政敌的世家,也被他说服着站在了小皇帝这一边,因而纵使是南王也不敢随意拿这些人开刀。   面对这些负隅顽抗者,无疑是需要杀鸡儆猴的,所以裴初是一把好刀,在他的整治下,一批又一批人被关入大理寺,以至于连日以来的动荡与血腥味,致使整个盛京变得人心惶惶。   也不知有多少人看他的眼神,是对他恨之入骨。   马车惊起了落叶,云层晦暗,下起了潇潇细雨,身后囚车里的那一连串‘见利忘义,奸佞宵小’的谩骂声止不住,有些干脆不顾文人风骨出口成脏。   裴初不爱惯着,一个个的干脆卸了下巴,这又给他暴戾的罪行增添了一层,可事到如今,京城里还敢跟他作对指摘他的真的不多,除了每天上朝,例行惯事对他大骂一通的卢子义,也就每天都来守在大理寺门口的楚君珩。   但纵使他每天都来守着,裴初也不想见他,对方如今站在谢庭芝身边,出乎意料是个很有才略的人,或者说从前表现的纨绔放浪才是他的明哲保身。   如今却义无反顾的站了出来,很擅长调解谈判,在如今争锋相对,一触即发的形势下还未酿成暴动,可以说有他很大一部分的努力。   然而他如今最想要做的,就是把裴初拉出这片泥潭,楚商尧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裴初现在做的这些给他清除障碍的脏活,在事后不管对方功成与否,他又怎会落得什么好?   楚君珩也清楚裴初家人沦为人质的事情,可对方能以此要挟他一时,那么往后更是会死死抓住他的命脉,他自己看得分明的东西,裴初又怎么会不清楚,即使如此依旧对楚君珩视而不见。   将犯人押进大理寺后,裴初头也不回。   “林无争——”   淫风细雨,柳叶丝绦,堂堂世子爷被大理寺两名吏从阻挡在外,他喊了一声,嗓音发着哑。两人从前算得上是很好的朋友,其中夹杂着风月,也夹杂着情思。   便是年少相逢,寻寻觅觅,认出良人时已是为时已晚,但这一次不一样,他若松手,便只能看着他一步步沉溺深渊。   裴初脚步顿了一下,到底是微微偏过头,雨丝如帘幕一般隔在两人面前,冷风吹起他脸侧的发丝,将他的目光遮掩得若隐若现,一身黑衣持着刀,他是那个杀伐冷酷的大理寺卿,而不再是那个会与他饮酒寻欢的林无争。   “世子爷,你也不想庶兄弟踩在你头上吧。”言下之意他再有动作便会丢了世子之位,这一向是楚君珩心底化脓的伤疤。   但此时此刻他面色苍白,脑子中绞尽脑汁想的都是怎么劝裴初远离楚商尧这片阴暗的沼泽,谢思危和林无争都是聪明人,他想如果劝林无争回头站在他们这一边,那么危机重重的情势逆转说不定便能逆转。   小皇帝说不定能赦免林无争的罪,他的家人……   他的家人……   如同一个死局。   楚君珩最后还是被裴初扔了出去,他跌坐在大理寺的门口,两侧是威严的石狮,铅灰色的阴云压得人喘不过气,一抬头是那人背影坚定的走进魏巍府衙,如同踏进权势弄人的漆黑兽口。   ***   夜雨潇潇,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廊檐下的八角宫灯轻轻晃荡,照出一排排守卫森严的人影。   太后寝宫内,紫色的袍角轻扫过台阶,一双雪白的赤足踩在殷红繁复绣着百禽的宮毯上,赤色与雪色相映成辉。蒋元洲挥退宫人,这才一步步走近那位如今在京城可说是一手遮天的大理寺卿。   “我说你从前怎么不够听话,原来是本宫给的不够多。”他有些戏谑的说着,凤目微挑,嗓音柔魅低沉夹带着一丝嘲弄的玩味。   殿中的人影一贯的无以为意,宫灯照了下来,将他的影子拉长,殿内的寂静像凝成了实体,比起若干年前还在他宫中乖巧的听从封赏的少年,显然眼前的男人要挺拔锐利了许多。   至少如今他无需弯腰低头来掩饰他藏在心里的不恭敬,顺手将刀别回腰间,裴初从桌上倒了杯茶,润了润一路赶来有些干渴的喉咙,蒋元洲简直有些气笑了。   虽说如今看上去他们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但就像楚商尧了解自己一样,蒋元洲也同样了解他,双方都是有野心的人,总是知道对方最想要的是什么。   年少情深,青梅竹马,或许在楚商尧心里,他蒋元洲确实占着很重的一部分,但破镜终究难以重圆,更何况比起爱人更重要的无疑是皇权,他蒋元洲不过是对方功成之后的附属品。   一朝太后侍奉两帝,这多少有些可笑荒谬,蒋元洲骄傲也不允许他成为这么见不得光的存在,他可以接受一个幼稚的傀儡的皇帝,但绝不容忍自己屈居人下。   “当初派你下江南,没想到却成了我败笔?”   蒋元洲似笑非笑,难掩眸色阴沉,对面的人这才回头,大概是茶水的苦涩让他皱了皱眉头,除此之外基本看不他面色的波动。   当初广阳侯向裴初求亲大概是楚商尧早就埋好的线,从那时起便想将裴初拉上自己的贼船,蒋元洲察觉出来了,也知道对方这些年在江南的一些小动作,本想借此机会将裴初外放江南,也好削弱些对方的实力,却不想莫名其妙的反倒让两人搭上了线。   裴初确实发现了对方的动作,在此之前楚商尧还用谢庭芝当做掩护行刺裴初,哪怕事败也能再来一波挑拨离间,他在江南谋划了这么多年,积攒的势力当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铲除,如今更是厉兵秣马,蓄势待发。   蒋元洲本以为就从前这人在他面前两面三刀的做派,好歹会有点反抗,没想到直接跟他玩起了打不过就加入,如此审时度势的墙头草简直是让蒋元洲开了眼界,从前对他的放纵喜爱,如今更像是给了他当头一棒。   就连现在宫中这些守卫森严的侍从,有多少是保护,又有多少是监视呢?   茶碗磕在桌上,苍白的指尖微蜷,裴初喉咙轻滚压下一声咳嗽,连日来的动荡与对峙让他眼底沾染了青黑,眉宇间积压着疲倦。   裴初按了按眉心,对蒋元洲的话不答反问,“太后深夜唤臣而来,总不会是想责备臣不够忠心?”   他声线哑得出奇,带着点摩挲的质感,听在人耳朵里痒痒的,掌根下的眉眼一抬,黑眸轻倦映着灯光,不经意间成了撩拨的火种。   蒋元洲不是个在乎世俗规矩的,但很讨厌束缚,也很讨厌吃亏,他从前把裴初当做自己手下的一只犬,容忍他在合适的范围里搞些小动作,却他挣脱自己的绳索对着别人摇尾乞怜,不管是小皇帝,还是楚商尧,他都想报复回来。   一只手趁裴初没有防备的当口将他推倒在软塌上,背部撞进被柔软白狐绒毛里,裴初眼皮一掀,玉质冰肌,丹唇含笑的紫袍男子欺身上前,对方的膝盖插进他的两腿之间,一手撑在他耳畔,一手捏住他的下巴漫不经心的按住他的唇。   “林大人既然累了,不如在本宫宫里歇息如何?”   要真这么做了楚商尧大概能将他撕成碎片,裴初偏过头,心里清楚对方就是想折腾自己,脸上的手不安分的拨了拨他的喉结,不自觉的喉头滚动,让蒋元洲笑出了声。   他此举多少带着点恶意,只是灯火阑珊,模模糊糊的照着这人的轮廓,昏黄中暖意升了出来,冰冷的算计也像是藏了点危险的柔情。   “太后自重。”   平板无波的腔调,蒋元洲不想自重,更想拉着人共赴沉沦。 第198章 全男朝堂·四十四   深浓的夜色里,烛火隔着灯纱轻轻晃动,叠嶂似的博山炉上盘桓着浅浅淡淡的烟雾,略带点凉意的沉水香混着这阴沉雨夜中的萧索,既像摄人心魄的香魂,又像勾人性命的野鬼。   裴初伸出手,他慢吞吞的影子像是在欲拒还迎,但他的手掌落在蒋元洲逼近自己身前的膝盖上,便很难让他再近分毫。   蒋元洲披散的头发从肩上垂了下来,宽袍大袖隔出一方天地,凤目狭长柔情入骨,目不转睛的盯着裴初。裴初一手撑着他的膝盖,一手抵在软榻上支起身,在太后手下从事这么久,很明白对方骨子的恶劣以及自尊。   他并不怀疑蒋元洲举止出格的念头,也很清楚这人心底憋着的火气,这份挑逗或真或假,只要他和当朝太后牵扯过于暧昧,那么往后不管结局如何,他身上都会背着洗不清的污名,成为别人的眼中钉。   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报复心强烈的男人。   “如今情势尚未明朗,太后又何必玩火自焚。”他不咸不淡的说着,像是在警醒又像是在劝告。   起身的时候发丝擦过脸畔,近在咫尺的距离呼吸灼热,裴初顿了一下,干脆蜷起腿,向后一靠,整个人都盘坐在这半张软榻上面。   他姿势随便的紧,轻而易举的便拉开了距离,本来应该在入宫前便卸下的刀刃并没有离开他的身,毕竟这皇宫如今对他而言也是龙潭虎穴,谁知道从哪里会冒出一个夺他性命的忠义勇士。   但因为这会儿坐着的姿势,腰间的刀被他横在膝盖上,蒋元洲看了看,漆黑的刀鞘就像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深渊。   他眉毛一挑,玩笑似的捏住裴初的下巴晃了晃,“就算如今受制于人,也不忘藏着尖爪,小家伙,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听我话呢?”   他语气里说不出的遗憾,却到底是松开手,在软榻边的另一侧坐了下来。雨越下越大了,劈哩叭啦的敲打着瓦砾屋檐,夜风中摇晃的宫灯给雨幕染上靡离的色彩,屋内屋外如同两个世界。   蒋元洲一直都知道裴初是个难以驯服又足够出色的人,这样的人收作自己的手下向来能做一把锋锐的利刃,开疆拓土也好,铲除异己也罢,事实上裴初以前也确实替蒋元洲做过不少实事,但他从来不肯听话。   为什么他就不能安安分分做自己真正的心腹呢?   蒋元洲垂眸眼神晦暗,从桌上拿下裴初放下的茶盏一饮而尽,他年长裴初几岁,腰细腿长,不刻意显出那种高高在上的轻挑魅惑的时,成熟稳重的魅力反而在他身上沉淀下来。   等他抬眼再瞥向裴初时,清凌凌的目光注视的是一个叛徒。   只是背叛者毫无愧疚心,烛火在他黑衣上镀上一层暖红,但他整个人却像是与夜色融为了一体,便是光也照不透他身上的暗。提起身上的刀,裴初双脚触地已经是打算离开。   临走前微微侧目,好像是尽情分解答他最后一句话,“太后给了臣很多,可惜都不是臣想要的。”   他站起来的时候长身玉立,鹤骨松姿,一双透彻如瞳眼眸漆黑得深不见底,蒋元洲讽刺的笑了,倚在塌上直视着他,“那到底谁能给你想要的?”   “是楚商尧吗?还是说……”   他隐去了后面的半句话,意味深长的拉长语调,眼前人还是那副不为所动的模样,瞧着无趣的紧,年纪轻轻便像是老僧入定,好像万丈红尘都牵不住他的衣袖。   但他又确实是锋芒毕露的。   年轻俊秀的大理寺卿将侧过来的目光又收了回去,无所谓的一笑,渊渟岳峙,任达不拘,嗓音轻哑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想要的,只能自己去争取。”   黑色衣袍擦过紫衣的边角,蒋元洲心神一动,抬头看着那人的背影,恍然明白自己应该是最后一次见这人了。心里蓦然空下去一块,蒋元洲觉得好笑,笑着笑着又摔破了茶盏。   他该把他留下的,他忽而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理智占据了情欲的上风。   燕朝的太后终究是没能狠下心,毁了自己也将那人拉入悬崖。   ***   从太后宫里出来的时候,夜风很冷,秋雨深寒,浸髓入骨,送行的太监是楚商尧安排在蒋元洲身边的人,裴初手里打着伞,看着他在前面带路。   “王爷大概不会喜欢您与太后,过于亲近。”那宫人背对着他,有些上了年纪,嗓音矫揉嘶哑,跟他话里的内容一样,不太好听。   裴初没说话,更没必要去答诺什么,毕竟本就清清白白,无需越抹越黑。那宫人心里也明白,沙沙的发出笑声,在这浓重的夜色里,无端显得渗人。   他很快话锋一转,又对着裴初恭维道:“但大人若有本事继续掌控住这京中大局,想来王爷也不会太过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   “王爷一直很看重林大人。”   裴初伞面略微往前下压着,也露出一声短暂的笑,宫人听不出他笑声里的意思,只是下意识的绷紧了脊背,带路的脚步一慢,目光后瞥想要去窥觑那人的脸色。   但下压的伞面遮住了他的神情,昏黄晃动的灯火下只能看见他嘴角那点似有若无的弧度,“南王殿下还真是宽宏大量。”   他说话的声线一直没什么情绪,平淡的比这夜雨还凉,只是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应道:“公公放心,既然王爷这么看重本官,本官自会不负所托。”   “只要王爷保证,护好本官的逆鳞。”   他的后半句话冷得就像雨夜里伸出利爪的水鬼,隐含着重重危机。京城形势一触即发,楚商尧以他家人为质,打得也是护佑的名头。   毕竟就算在京城里,他的对手们也不见得会让他的家人安全,又或者说,以李策和林长青的性子,未必真能看得下去他的所作所为。   裴初本也打算将他们送出京城到安全的地方,却不想被楚商尧抢先一步。   宫人定了定心神,显然也是见过风浪的人物,处变不惊的答了他的话,“林大人放宽心,既然是一条船上的人,您的家人王爷又怎会亏待?”   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同盟的条件下。   裴初抬起伞面,宫人慢慢看见他的笑脸,眉眼孤俊透着野心与锐气,胸有成竹,从容自若的点了点头,“如此,我等便静待功成罢。”   ***   再怎么固若金汤的城池也架不住从内而外的溃败,连绵不绝的阴雨下了半个月,也阻止不了南王的兵马对京城的步步紧逼。   所有人都知道林无争是一颗不定时的炸弹,他的反心昭然若揭,哽在京城那些护君心切的朝臣喉咙里,是一块让人啃不下的硬骨头。   不仅硬而且硌人,偶尔伸出来的骨刺更是扎得人鲜血直流,在这矛盾显化的半个月里,各种明枪暗箭都想趁南王兵马还未围京之时,先将林无争这根反刺清除。   但与蒋丞相等势力的勾结下,林无争这条疯狗反而次次将保皇派的势力咬得残缺不堪,以至于如今落在林无争身上的目光,不是入骨的恨意,便是忍不住的惊惧。   在此过程中,还敢与他作对的实在是少数,除了卢子义就算面对罢官和被关入地牢的危险,还要每天不怕死的骂他几句外,大多数人皆是噤若寒蝉。   一直到这一天小雪,京都的城门意料之内的,被那位大理寺卿打开。 第199章 全男朝堂·四十五   细雪如盐,薄薄的雪花从阴晦的云层中落下,还未及铺向大地,便被漫天如霞的火光,融化在兵戈阵阵的交战声中。   一场政变从下午持续到晚上,整个皇宫亮如明昼,喊杀声四起,尽职尽责的御林军正在与冲入皇宫的南王军队死磕。   裴初刀尖一甩甩落上面的鲜血,衣袍黯淡被血色侵染,做为南王阵营里叛军的一员,打开城门引狼入室的罪魁祸首,面临的围攻可想而知。   只是因为前线与北狄的交战,留守在京城的兵力并不充足,加上一个对城中攻防了如指掌的裴初,皇城所面临的局势基本上都是呈现一边倒的颓态。   连带着攻入京中的楚商尧都觉得事情进展得比他预料中的还要顺利,虽然这其中还有一些负隅顽抗之辈,以谢庭芝为首的保皇派死仍旧守在小皇帝身边。   就连一向明哲保身的静王一脉,这一次也在楚君珩的出头下,大义凛然的站到了对面。   楚商尧多少对这些人的愚昧蠢忠感到可笑,年轻人的热血在他多年谋划的大势所趋之下根本不值一提,只能说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林无争那样识时务者为俊杰。   这么想着楚商尧抬头看去,陷入围攻的大理寺卿正与御林军的统帅交战,在弯腰避开对方刺过来的一杆银枪之后,他反手斩断马蹄,紧接着夺过对方手中的枪杆,将人横扫马下。   枪尖很快对准这位御林军统领的喉咙,楚商尧意识到这场战事即将尘埃落定。   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在楚商尧的注视下,裴初抬起手中的枪杆毫不留情的捅穿这位御林军统帅的胸口,将其钉在了地面,对方怒目圆睁,嘴角嗬嗬的吐着血沫,最后咬着牙骂出一句:“叛徒!”   裴初眼睫一眨,不为所动的回以一笑,好像半点想不起,当年北狄的战场上,这人曾跑到他身边笑呵呵的同他敬过一杯酒。   他的脚步从地上的已经奄奄一息的人身边退开,皇城地砖的缝隙被涓涓汨流的鲜血填满,他每踏一步仿佛都能溅起一点血花。   “林大人出手果然干脆又利落。”随着裴初的走近,楚商尧毫不吝惜的夸赞,一身戎装的南王殿下此时算得上意气风发,对着裴初扬唇轻笑,斯文稳重又不显得居高临下,似是发自内心的感谢着他。   但说到底,楚商尧也并不是那么没有警惕心的人,留在身边的依旧是自己的心腹,便是不得不承认林无争这一张牌实在太过好用,他也没有打算让对方继续跟着自己进入太和殿。   当然他自认不是什么吝啬的主君,林无争帮他至此,他也应该好好给些奖赏,从脚下踹出一个人来,楚商尧将他踢给林无争。   裴初步履一顿,一垂头,便没什么意外的对上卢子义那双恨不得把自己千刀万剐的眼睛。要不是嘴被布条封上,估计要一如既往的将他骂得个狗血淋头。   他的目光实在太刺人,以至于很快就被南王的手下扇了一巴掌偏过头去。   楚商尧语调温润和缓,却如利刃般带着点残忍的锐利,他对着裴初微笑的调侃道:“这位不识趣的御史大人,似乎在这段时日给无争添了不少堵,此前顾忌着卢家面子没有出手,事到如今也不必再烦忧,他这条命我便送给无争了,你若想报仇不如就趁现在。”   卢家虽算不上世代簪缨,但几代下来都是言官,祖上长辈还有人是握史笔的,要说能不能动,还得看上位者愿意对你展露有多少袒护和私心。   但楚商尧如今正是要掀翻朝局,这些誓死不降,伶牙俐齿的人,自然少一个是一个,他如今此举既是卖了裴初一个情面,也是想借着他杀鸡儆猴。   御林军统帅战败,剩下的都是一些乌合之众,太和殿就在眼前,小皇帝和拥护他的一众朝臣皆躲在里面,功成在即,说不激动是假的,楚商尧借卢子义将裴初留在这里做收尾,自己带着人马踏进了太和殿。   裴初身上还沾着那位御林军统帅的血,手里提着刀,刀尖一挑就将绑在卢子义嘴边的布条挑开,那布条不知是从谁脚下扒下来的袜子,一被挑开卢子义便忍不住干呕起来。   因为刚才被扇了一巴掌,呕出的唾液带着血丝,裴初对着他的狼狈模样有些好笑,不咸不淡的开口,“卢大人就是因为管不住这张嘴,才落得这么个境地啊。”   “襟裾牛马,衣冠狗彘。”   卢子义强忍恶心,愤而抬头,对着裴初怒目而视道:“像你这样贪权弄势,忘恩负义之辈,你以为你的结局会比我好?”   他一如往常的骂得很难听,可当他抬头时对上的却仍旧是那双漫不经心的眼睛。   打从卢子义在朝堂上第一次参他时就是这样,满不在乎的,无动于衷的,无论是阿谀还是谩骂,都永远被当成耳旁风。   卢子义当真讨厌极了这个人,可以说是天性不合,也可以说是心存嫉妒,明明他是由颜皓教导出来的,一个才能可以比肩谢庭芝的人。   可偏偏,偏偏……   “林无争,你如此颠倒乾坤,罔顾社稷,当真就能对得起恩师与同袍,即使面对至亲也能无愧于心?”   才不匹德,不知敬畏,便是能素手操盘,也只是在搅乱风雨。   卢子义跪在地上支起身,细密的风雪吹亘在眼前,他衣袍凌乱,发丝飞舞,一双眼睛却死死的瞪着裴初,好像要将他的皮囊瞪出一个洞来,看看他里面的骨头是不是黑的,心是不是红的。   可是瞪着瞪着却突然从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里望出一个的笑来,如错觉一般,温柔沉默,观之可亲,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这人提刀拍在了脖颈。   大燕御史眼前一黑,失去意识以前,好像从他的身后看见了一袭靛蓝玄甲,搀扶起那位御林军统领。   ***   银白的霜雪在屋檐上积累了薄薄的一层,明月黯淡,半遮半掩的藏在了乌云之后。   太和殿外,所剩无几的侍卫正守在门口,手里持着的火把,将这处小小的,或许是最后一片还被他们固守着的阵地映得堂皇明亮。   楚商尧不紧不慢的走了进来,携着数倍于对方的兵马,鱼贯而入,目若寒星般扫视着在场垂死挣扎的小皇帝与他的残臣,对上小皇帝的目光时,他饶有兴趣的笑了一下。   “本王记得当初你还只有这么一点高。”   伸手在大腿根上比了比,再抬头看向不远处已经将近及冠的少年。事实上楚商尧对楚墨的印象一直很模糊,毕竟是当初捡漏被蒋元洲扶持上位的小鬼,在当初对方登基时,仅有一点的记忆便是懦弱胆小。   本来几年前他还曾计划先绑架对方让京城陷入混乱,再寻机与蒋元洲联手使江山易主。只可惜计划失败,小皇帝被救走,他不得不再次蛰伏,到最后还是采取逼宫的手段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要说他是狼子野心倒也并不未过,楚商尧受够了因为皇权所带来的落差与挟制,当初因为先帝的一句话,一封圣旨,南王一脉便自此远离京城被困遣于封地。   而与从小与他指腹为婚的未婚夫,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入主中宫,形同陌路。   破镜重圆终有隙,碎玉复合仍见瑕。   楚商尧的思绪短暂的飘到后宫那位身上,接着又落在不久前还曾说与对方深夜相会的大理寺卿身上,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心里不知是苦是嘲,是痛还是恨。   但总归,没有楚墨和先帝,就不会有如今这个情形,而这个皇位,已然成了楚商尧势在必得的执念。   也只有站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他才能重新掌握住一切,无论是那些已经失去的,还是未曾拥有的。   火把在冷风中不断晃动,照得地上的人影也跟着摇曳扭曲,楚商尧随口一句寒暄并没有化开僵硬的局面。   楚墨一身明黄色的龙袍,站在大殿门口,他长开的身形已经能够挺拔的撑起这身衣服。   丹颜含笑,唇齿若鲜,一副灿如春华,皎若秋月的明艳之姿,哪怕面对现在四面楚歌的局面,也再不复从前的懦弱与逃避。   “堂兄既然来到这里,便说明御林军已经败了。”他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抬手摸了摸那枚藏在衣襟里,被他的体温熨帖的有些发烫的鸟哨。   一直守在他身前的谢庭芝侧了侧头,随风而起的发丝抚过眉间那点艳丽的朱砂,“陛下。”   他微微启唇的声音如水般清柔温朗,眉心轻蹙,然而对面楚商尧却已经不打算多说废话,他身后的手下已经拉开阵仗,摆出弓箭,一片杀气凛然。   楚商尧是个生性谨慎的人,迟则生变道理他比谁都懂,他不打算给守在小皇帝身边的朝臣留下活口,尤其是对方身边站着的谢庭芝。   如果说林子琅是他手上一把刀的话,谢庭芝便是小皇帝身边的盾,一个难得的纯臣,拥有强大的凝聚力和统筹,身边总能吸引着无数志同道合的人与他站在一起,构成一道若磐石的城墙。   只可惜今夜这堵城墙,注定化为尸山血海。 第200章 全男朝堂·四十六   阿愔缝衣的手指被针尖刺出了鲜血,血珠一点点的冒了出来,他轻轻皱眉,将手指含进了嘴里。屋子里烧着大盆的银丝炭,暖洋洋的并不使人觉得寒冷。   “怎么这么不小心?”   一旁的林长青看见他的动作,连忙拿出一块手帕递给了他,鲜红的血色在雪帕上晕染出一朵红梅,阿愔怔了怔,缓缓摇头示意林长青自己并无大碍。   林长青在灯下看着他,他的面容有些憔悴,一向仪容整洁的男人下巴上冒出些许青茬,李策就站在他旁边,按了按他的肩膀。   “别怕。”   一家四口如今身在一处山庄别苑,距离京城并不遥远,但四周布置着卫兵,无时无刻不在看管着他们的行动。   自从重阳祭祖后,他们一家人便被困在这里已经一个月,虽说吃穿用度并不发愁,还略显铺张,但却是寸步难行。   李子璇正趴在敞开的窗口上,鼻头冻得通红,往外望去,小雪簌簌,是一片银装素裹的白,然而更远的地方,却隐隐可见硝烟与火光。眉眼间与裴初有着五六分相似,却更显得烂漫淳朴的少年张了张嘴,喃喃自语道:“开始了。”   裴初在京城里做的事,偶尔会通过别苑的守卫传到他们这里,大多都是些阿谀奉承,他在楚商尧手下越得用,他们一家人就在别苑里过得越好。   就像啃食他人血肉活下去的鬣狗和秃鹫,林长青和李策眼里因此总是露出些痛苦和自责,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无用和牵绊才让那孩子忤逆了自己的本心,亦或者从当年他在太和殿上站出来替父从征开始,就是错的。   在这里看到的谄媚逢迎越多,也就代表着那孩子在京中遭受的指责谩骂越多,一步走错蒙受的便是千古骂名,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那孩子都仿佛站在了深渊底下。   林长青和李策帮不了他,能够做的就是如那孩子所期望的那样活着。他做错了便活着一起与他承担这份历史的责骂与罪名,他若失败了,一家人也该在黄泉中团圆相聚。   阿愔并不讨厌这样,他们谁都不忍心放将那人独自留在世间,共进退,用荣辱,从进入林家大门开始,便已经是他心里的觉悟与期待。   更何况……   阿愔继续缝着手里的衣服,他始终不曾忘记当年庆国公案里,在所有人都不愿意对一个伎子伸出援手之时,只有那人看向自己的目光正直且安定。   ***   “林无争!”   变故仅在一瞬之间,原本正要发号施令的楚商尧不敢置信向前跌了一步,一支利箭刺穿他的肩膀,血液顺着箭尖滴落而下。   楚商尧转过头,目眦欲裂的瞪着原本该守在太和殿门口,如今却挽弓走进殿门裴初,待看清他身边站着的人影时,更是瞳孔一缩。   原本大好的局势忽然逆转,大批兵马蜂拥而至,意想不到的援军突然出现,甚至太和殿门口看着单薄的侍卫背后,宫殿所有大门敞开,里面源源不断的涌现出数百禁卫军拉开盾牌挡在了楚墨和谢庭芝等朝臣面前。   前前后后皆被包围,很难想象在兵力大多调往前线的京城到底是从哪里不动声色冒出这么多人来,尤其是在看见本应该被死死牵制在前线的秦麟以后。   年轻的将领眉眼俊丽,薄唇紧抿带着三分杀气,一身靛蓝色的战袍凛然肃穆,银甲薄光,长剑清寒,映着曳曳火光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度,直指南王叛军,“终将听令,保卫皇驾,围剿叛军。”   “林无争,你是真不在意你家人的死活啊。”从胸口拔出箭羽扔在地上,望着裴初冷笑出声,环视一周,目光扫过谢庭芝与楚墨,更是多了几分讽刺,“本王着实没想到,林大人竟是如此舍己奉公的人。”   秦麟闻言轻轻皱眉,他是刚从边关赶回来的,繁忙的战事中鲜少收到京城的消息,除了京中日渐紧张的局势,并不知道林家人被绑为质的消息。   又或者是其他人并不愿意向他透露而已,此刻裴初看上去突然反水的举动不仅震惊了南王一众人等,就连小皇帝身后的一众朝臣都倍感惊讶。   就像在梦里一般不现实,太和殿里设有的埋伏本以为是保皇派到最后一张底牌,这是谢庭芝藏下的精锐人手,这些日子剩下的保皇派朝臣没有全线崩溃,也是因为谢庭芝看上就像定海神针一般镇定,仿佛永远留着一记充分的后手。   但没有人会相信这记后手便是裴初,这人作恶多端,助纣为虐的形象深入人心,一度让人觉得他是帮南王谋权篡位的罪魁祸首,狼狈为奸的一代佞臣。   然而那一箭射下的结果却是有些出乎意料,大多数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接受的最快的,反而是被反水的楚商尧,即使他觉得裴初此时的做法,实在是本末倒置。   在他眼里的林无争,可并不是一个大公无私,安分守己的人,便是现在的计划百密一疏,他也想知道是因为什么中了林无争的算计。   他原本对林无争就说不上信任,更多的是忌惮,这样一个城府深沉的家伙,便是想利用他做一把刀使,也得小心翼翼的别伤了自己,还以为自己已经拿捏住他的弱点。   却没想到……   前一刻还在帮着南王大开杀戒,后一刻便射穿对方胸口的人漫不经心的笑了笑,手中的弓箭扔到一边,周围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或惊或异,裴初想自己果然不管在哪一辈子,都和忠诚两字沾不上边。   他听着楚商尧的话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又摇了摇头,他侧颜还沾着一点血,俊艳孤直,黑衣如煞,用略微沙哑的嗓音低沉笑道:“舍己奉公到谈不上,至少这一世,不想让家人蒙羞罢了。”   谢庭芝怔了怔,遥遥的望了一眼远处的人,说是同谋并不为过,棋局上看似黑白相抗,针锋相对的棋子,其实早已从操盘人手中夺回了自己的主权。   但步步为营的算计并没有那么容易,至少谢庭芝不敢保证只有自己能做到哪一步,又或者林无争若真的站在了对面,他们可能满盘皆输。   所幸并不如此,从裴初第一次开始与他出现分歧的时候,谢庭芝便看懂了他的暗示,也便是那时候开始了布局,楚商尧生性谨慎隐忍,一开始便利用杀手故意挑拨两人的关系。   后来裴初将计就计,却也识破他的骗局,故意展露自己的野心,让对方以为他们志同道合,他表现得确实不错,能力也足够出众,与谢庭芝互相压制的局面也让周围所有人胆战心惊。   却不知所有的风云涌动下,是一场齐心协力的谋局,楚商尧在江南暗中经营数年已经足够兵强马壮,而大燕内忧外困,在北狄的威胁下,要想硬刚简直是痴人说梦,可能会有无数牺牲,便是赢了,也会让国家陷入困弊。   但一明一暗,一光一影。   他们一直以来都保持着这样无需言语的默契,这一次只是埋得更深罢了。谢庭芝总是站在光明里看着那人行走在黑暗,看着他背负无止境的骂名却一笑置之,看着他走在钢索上摇摇欲坠。   自己却只能默不作声配合着他,尽自己所能去织出一张细密结实的网,避免哪一天他会坠下来,堕入粉身碎骨的噩梦。   幸运的是,心有牵挂的林无争,终是平安的走到了尽头。   哪怕现在,还远没有到真正能松一口气的时候。 第201章 全男朝堂·四十七   瓮中捉鳖。   楚商尧原本军力强盛,粮草充足,楚墨没有实力与他打一场持久杖,但如今形势颠倒,楚商尧的兵力被分散,一部分守在城中,一部分在皇宫与御林军交战时便已经四散开来,如今留在身边的虽仍是精锐,可与对方突然出现的大批兵马相比,犹显不足。   楚商尧虽说并不信任裴初,却也不得不肯定他的能力,对方层层诱导,让他以为京城守备早已空虚,小皇帝势单力孤,皇位犹如探囊取物。更是在自负自己实力与拿捏住裴初把柄的情况下,被这人狠狠将了一军。   “不想让家人蒙羞?”楚商尧听见这话简直给气笑了,他漆黑着脸色,目光里积压着怨毒,一字一句挤出牙道:“林大人莫不是忘了,本王若是失败,你的家人便会跟着我陪葬。”   裴初当然没有忘记,楚商尧将林家人成功绑走的举动多少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裴初并不是那种无法意料后果的人,若说掌握全局,楚商尧再多修炼几辈子恐怕也比不上他。   “南王殿下可还记得十一?”   敌我对峙,一部分人还在消化那个看起来阴险奸恶,豺狐之心,屡次将保皇派逼入绝境的大理寺卿,大概、也许、可能是在站在小皇帝这一边的时候,裴初神色从容的回答。   “便是那个被你利用,挑拨离间当作炮灰的小刺客。”他声音里含着一点微不足道的笑,沁在风雪里,低沉暗哑像是灼烧喉咙的酒,“现在应该叫他夜鸢了。”   秦麟回想起当初那个在江南知府府中,将齐如海扔下来的小刺客,后来裴初回到京城以后找到了这个杀手组织的根据地将其一举剿灭,那个小刺客据说也死在了裴初手中,也就是在那以后,裴初与谢庭芝进入了针锋相对的境地。   楚商尧显然也想了起来,他面色更加难看,冷冷的瞪着裴初,目光锐利,有些无法置信,“你从那时候起,就已经开始布局?”   ***   山中别苑的灯火突然熄灭,静谧笼罩着夜色仿佛能听见雪落的声音。夜鸢手里握着一把短剑,银白的霜刃残留着血迹,一身黑衣融进夜色里,悄无声息的暗杀着一个又一个的山苑守卫。   一边在心里默数着还剩下多少人,一边接近着林长青几人所在的屋子。他现在算是林家的暗卫,之前在杀手组织里有人假借谢庭芝的名义买凶,刺客首领特地安排十一参与任务。   因为知道谢庭芝曾在干旱中救助过自己家乡,十一也感念对方是个好官,所以想要报恩,到头来却发现这是一场处心积虑的利用。   所以裴初明面上抹杀掉十一的存在,暗地里却安排他做自己家人的护卫。   “你又欠了我一个人情。”   十一不会忘记当自己从被裴初刀砍的重伤中苏醒过来时,听见的便是这么一句话,奸险狡诈的大理寺卿向来懂得挟恩图报。   那时候的林无争几乎已经成了整个朝廷的众矢之的,在人人忌惮,笔伐口诛的日子里,十一总是在暗中注视着那人的所作所为,他会往来对方与谢庭芝之间送信,会暗中被请求护送自己的恩师出京。   看他默不作声守护着自己的家人,如同当初在青楼里一般周旋在各势力间,龙盘虎踞,默默策划,在众口铄金中挺立着风骨。   不知不觉,夜鸢就好像成了林无争的影子。   小刺客甩掉剑刃上的血迹撇了撇嘴,随着院子里最后一个护卫被放倒,他推开了那间关押着林无争家人的房门,整个别苑只有这一处亮着灯火。   他一进门便与阿愔对上视线,对方清澈灵动的眼眸望了过来,他曾躲在暗地里看着林无争与阿愔琴瑟和鸣的相处。只有在无数个暗中观察的日子才会发现,原来那么薄情寡幸的人,也会对自己的家人露出那般温柔以及的微笑。   等到一屋子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夜鸢才抽出自己的腰牌给他们看了看,曾经几次想要取对方性命的杀手,如今出乎意料的被予以信任。   小刺客半敛着眼眸心想着这只是最后一次还清对方的人情罢了,嘴里却还是温言开口,“我替林无争,来接你们回家。”   ***   太和殿前尸横遍野,鲜血漫染了长阶,寒天冻地,让热血凝成冰沙,注定一败涂地的楚商尧跌倒在了地上,也就在这时遥远的山幕间突然绽放出一朵璀璨的烟火。   身在皇宫的裴初抬头一望,认出那是自己家人被囚的方向,预示着成功营救的烟花放出,他心里的石头才终于落了地。   “我果然还是小瞧了你。”   碎琼乱玉,将世间所有纷乱的色彩都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银白,此时此刻被刀剑加身的南王殿下抬起头,对方的形容狼狈,银冠落在地上,但他还是笑了起来,不错眼的盯着裴初。   哪怕蒋元洲曾经劝诫过他,可楚商尧千算万算,唯一错估且致命的,便是他以为林子琅与自己是一路人。   时至今日,他仍这么觉得的。   “林无争……”   “以君之能,怎愿甘居人下。”   从一开始的布局,到一步步请君入瓮的算计,对方的谋略和演技都足够出众,他展现出锋锐的野心,也能凭借自己将整个朝堂卷的风起云涌,争权夺利,这样一个有实力又有城府的人,并不是谁都能掌控,也不像是能屈居他人之下的人。   至少楚商尧自己的下场便已经足够证明,而他这句话声音不大不小,却恰好能传进所有人的耳朵里,或许只是临死前的一句攀咬罢了,但掀起的涟漪,却并不平静。   细密的雪花不断飞舞,飘飘落落的在屋檐外扬洒,鼻尖的血腥气萦绕不断,烽火点燃皇宫,明明灭灭映在楚墨的眼瞳,楚墨被保护着,身前身后都围着众多侍卫或朝臣。   他从少时一人,孤零零的跪在宫门口对着死去的鹦鹉压抑痛哭,到如今被簇拥着,有人为他出谋划策,也有人向他誓死效忠。他好像终于站了起来,剪断了身上的傀儡线。   但不可否认他心里,仍有些空落落的。   他隔着越下越大的雪花望着那人的背影,很清楚楚商尧这句话里的诛心之处,对方偏过了头,楚墨与裴初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周围人影绰绰,映着血影刀光,带着些许微妙的颠倒感,犹如浮光掠影,往事重叠。或许命运就是如此不堪挣扎,很多斑驳陆离的场景闪现在裴初眼前。   裴初很轻易的便能从小皇帝的眸子里看见动摇的疑虑,这对身为君王的楚墨而言,实在是无可厚非,他从前站在蒋元洲身边时看着便不像一个好人。   更何况若真论起来,在他生前也是一个大逆不道,弑君乱政的狂悖之徒。   薄雪纷飞落在裴初的眉眼间,多了几分凌厉落拓,如瀑的黑发被高高束起,一双深邃的眸子微微斜睨,望着此刻明显恨着他的楚商尧,一如既往的无喜无悲。   如同环蛇衔尾一般,兜兜转转,万殊一辙,但直到裴初面对楚商尧的邀请,没有再真正选择与他同路的那一刻起,他才终于打破了陈规。   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但此一刻,原本故事里属于林子琅的结局,早已化作支离破碎断裂的枷锁。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怀疑也好,忌惮也罢,裴初手刀入鞘,冰凉的指尖轻蜷,他在今天活了下来,终是倦鸟高飞,飞出了樊笼。 第202章 全男朝堂·四十八   如果按照原本的故事发展来说,这场宮变的结局要比现在惨烈得多。   有些一开始就不会存在的人,至今依旧活了下来。   皇宫一场血洗,南王一派的威胁终于被清剿,从人仰马翻的皇宫重新回到青衣巷的裴初,打开家门便看见了活蹦乱跳的一家人。   回来时夜鸢多少给他们解释了一些状况,看见平安归来的裴初,一家人没有都没说什么。然而林长青的眼眶有些红,大概刚哭了一场,李策瘸着腿,走到他身边,手里的拳头高高举起,最后却只是轻轻的落在了裴初的肩膀上。   李子璇本来早就不像从前那样爱撒娇了,看见裴初进来硬生生止住了想要扑到他身上脚步,但忍了半响没忍住,招呼也不打的直接扑倒他背上,脑袋埋在裴初的颈窝,没什么声响,只有温热的泪水濡湿了他的皮肤。   裴初手掌揉着他的头,就像小时候那样温柔耐心。阿愔一如既往的很安静,手里拿着那件新缝的外套,和夜鸢站在一起,小刺客瞧起来一脸的不情不愿,落在裴初身上的目光多半是很不耐烦,却伸手一推,将柔柔弱弱,眼泪掉个不停的阿愔推到了裴初身边。   裴初伸手扶住了他,谁能想到,此刻这一屋子人里,有大半本该已成亡魂。   真正恢复记忆是在触及楚墨目光的那一刻,小皇帝的眼神让他想起很多事,从身负恶名被处死的前生,再到曾经无数个世界里几乎一尘不变的结局。   但直到这一世枷锁断裂,裴初才接收到这个世界原本的剧情,若按照原本的故事线,林长青和李策是早已不在人世了的。   七年前北狄攻破居庸关,李策随着秦家一起出征,几乎是以全军覆没的代价,才阻挡住了北狄入侵大燕的脚步,而北狄军虽然也受到了重创,但单于逊却成功在那一年里继承了北狄可汗的王位。   身为镇国将军的秦家到最后只有秦麟一人幸存,整个大燕也都处在一片内忧外患的危机中。林长青在李策死讯传回来后,卧病一年最终去世,彼时的林子琅名不见经传,还处处惹是生非,在接连失去两位至亲以后,既无人庇护也无人管教,官微言轻,却身处乱局当中,从而对权势生出了渴望。   他同样投入了当时权利正盛的太后阵营,为了往上爬而不择手段,成为太后手下以残虐闻名,凶狠狡诈的酷吏,构陷朝臣,恶贯满盈,随着手里处理的脏事越多,他也抓住越来越多人的把柄,一步步走向高位。   但谢庭芝始终压他一头,那时候的大燕早就是一片泥潭,各方势力角逐,朝臣间斗智斗勇只堪堪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谢庭芝周旋在各个势力当中多谋善断,穷尽心力为已经千疮百孔的大燕缝缝补补,在风雨中护住了小皇帝的成长。   他的美貌智慧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与哪怕只剩一人,依旧能在秦家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危机中,扛起了大燕半壁江山的秦麟定亲,珠联璧合。   同时静王府世子爷对谢庭芝情根深种,在朝堂激烈的斗争中,数次对其施以援手,默默守护做心上人的后盾,最后在南王发动政变的时候,借自身人脉努力游说各个世家选择立场站在了谢庭芝的身边。   而站在他们对面的林子琅却是处处与这些人作对,纵使身为秦家的表亲,林子琅与秦麟的关系却并不好,林子琅贪权逐利,且恋美色,与性格正气凛然,寡言肃穆的表兄素不合拍,可以说是相看两厌。   与之相对的,李子璇却对秦麟十分仰慕,林子琅自小亲情单薄,对这个弟弟爱搭不理,在双亲死后,多少将他视作累赘与绊脚石。   所以在林子琅投靠太后以后,李子璇便与他分道扬镳,进入了秦家成了秦麟手下的一名亲兵,兄弟二人因此反目,更是在后来的争斗中刀剑相向。   阿愔是早在当年庆国公府案里,经由林子琅的手死去的亡灵,楚君珩与阿愔曾是知己,幼时也因为与林子琅在学塾中大打出手而结下恩怨,成年以后新仇旧恨,双方是针锋相对的死对头。   而十一是乱世飘摇中的一个江湖赤子,在接收到组织里对谢庭芝下达的暗杀任务时,为了报恩而违抗命令帮助谢庭芝逃出生天,在阻拦其他杀手的过程中同归于尽。   林子琅是谢庭芝生命里最大的一块阻碍,他们年纪相仿,凭借各自的手段身居高位,少有所成,谢庭芝干净得像是月华的身影让林子琅又爱又恨,他倾慕对方的美貌,却又不甘对方的才华。   他用尽一切手段想将谢庭芝拉下高台,染上尘泥也想将他占为己有,他的偏执狠辣造就了谢庭芝身边无数人的悲剧,却始终未能得偿所愿。   谢庭芝对他厌恨至极,尤其是在最后林子琅与南王联手发动宮变,在这场宮变中死了很多人,谢庭芝耗尽心血的谋划,又与身处北狄的单于逊达成了秘密协议,使其放弃与南王联手,反而帮忙出兵平定江南。   秦麟及时赶回京城,李子璇却在半途中为了给他们争取时间而牺牲,卢子义斥责林子琅残害忠良的暴行,在宮变中被林子琅一刀砍杀以儆效尤。   而因为林子琅与南王一党的残暴行径反而让皇城中的众人更加团结起来,纵使血流成河,无数官员被杀害,也成功拖延时间等到了秦麟的到来。   绝境逢生之中,罪恶昭昭的林子琅最后死在了秦麟的剑下,南王楚商尧以毫厘之差与皇位失之交臂,如破船一般的大燕成功驶向了黎明。   小皇帝成了新的舵手,而谢庭芝便是大燕的帆。   只是如今的一切却悄无声息的转入了另一个走向,当初从林子琅身体中苏醒过来的裴初失去记忆,只以为自己不过一个借尸还魂转生到异世界的幸运儿,他对自己的一生平平无奇的没有任何期待,只想安安稳稳的度过余生。   纵使后来无可奈何的卷入危机中,基于自己只想划水摆烂,以及护佑好这一世家人的心理,渐渐的使剧情出现了偏差。   还以为他只是个不值一提的过客,却不想是搅弄命运的暴风眼,便是裴初自己也没想到,他能走出如今这样的结局。   扶着阿愔的手收了回来,背上的李子璇也重新落了地,黑色的发丝扫过眉尾。他在一家人里身高拔群挺立,此刻微微低头,一张轮廓俊朗的面容略带苍白,黑色的衣领上海凝固着干涸的血迹,嘴角的弧度却是意气温柔。   “我回来了。”   那些尘封已久的回忆如潮水般涌动,从来不是他以为的微不足道。   而从今往后,名为裴初的灵魂,更该是理所应当的自由。 第203章 全男朝堂·四十九   一场内乱,盛京城里满目疮痍,百姓的生活却恢复得很快,从动荡的混乱中渐渐平静下来,严寒腊月中透着几分劫后余生的喜气洋洋。   旧时堂前燕,今入百姓家。虽说时事易变,但当谢庭芝坐着马车穿过大街小巷,驶过河边春桥的时候,车顶和车厢还是一如既往的被热情的儿郎们投掷了许多鲜花和果梨。   谢庭芝捡起车厢里被扔进来的一枝白梅,马车的车帘被风吹得掀起,路过的人们匆匆一瞥,欣喜雀跃的望见那位倾世无双,温润如玉的白衣卿相。   随着南王一党被血洗,与其联盟的蒋家也跟着倒台,蒋元洲识趣的交出了政权,却还是保留住了太后的尊位,从皇宫搬到了金华寺,选择独善其身伴青灯古佛。   丞相之位空闲下来,自然便由在中书省任职多年,还是小皇帝身边心腹重臣的谢庭芝担任,再者他在这次政变中确实功劳显著。   而另一位劳苦功高者,在朝野中议论纷纷,从满身骂名到受人传颂,如今刚被小皇帝封赏为武安侯,赐封邑,食万户,年纪轻轻,已经爬到了一个众人不敢想象的高度。   马车没有转入青衣巷而是停在了侯爷府,丹楹刻桷,大气磅礴,谢庭芝被人接引而入的时候,正好看见从走廊里往外走的裴初。   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被风雪裹住,枯树萧条,阆苑肃穆,那一身青衣常服的郎君从廊边露出半张侧脸,朗若刀锋,萧雅如画,眼神里的漫不经心,无端扣人心弦。   谢庭芝脚步微不可察的顿住,随即又若无其事的走上前,裴初收到过他的拜帖,自然知道他今天会来,早有准备的过来接人,才刚走近,眼前便被递过来一枝白梅。   “借花献佛,还请林侯爷莫要嫌弃。”清润如泉的声音含着一点柔软的笑意,修洁如玉的手指捻着那株白梅,嫩蕊置于指尖,与雪同色,一时难以分辨花与君谁白。   大燕郎君们投花掷果来表达仰慕喜爱,谢庭芝虽然一向是被扔花的那一个,可谁也不知道就算是他,也总有想要送花的对象。   裴初没想那么多,很清楚谢庭芝在盛京城里受欢迎的程度,也能猜到这大概又是被哪个郎君扔给他的,恢复记忆以后,对主角受有着清晰的定位,自己更是没什么讲究嫌弃,从谢庭芝手中把花接了过来,能看出花开得正好,大概还是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花瓣皎洁,暗含幽香。   “谢丞相客气了。”   裴初手里随意握着花枝,轻笑一声,带着人进了屋,下人送了茶过来,也不知是体贴还是过于有眼力劲,还拿来一个空荡荡的蓝瓷花瓶,以便裴初顺利的给这株花找了个归宿。   受封以后他基本都是在家休养,如今其实时局尚未稳定,许多隐患还未彻底根除,朝廷上下忙忙碌碌,一时间却没来得及腾出时间庆祝这位新侯爷乔迁新居。   但该送的礼物却是不少,或感激或奉承,谁都看得出这位武安侯往后的锦绣前程,更何况对方一直以来都是个深不可测的性子。   裴初不重视这些,却也招待过不少形形色色的客人,其中当然不乏试探,虽说多亏他卧底敌营,才能在南王发动政变时顷刻间扭转形势,平定叛乱。   但时至今日,仍有许多人摸不清这位明明在太后手底下从事多年的大理寺卿,究竟是什么时候站在小皇帝这边的。   只有谢庭芝知道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需要答案,打从一开始,那人实际便没有站在任何人的一边,林无争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孤臣。   孤零零的独臣,单以国家社稷为重,不同于谢庭芝是个纯臣,只忠于小皇帝,也会有小皇帝的支持。   可是惺惺惜惺惺,聪明人怜聪明人,谢庭芝总是不可避免的,为其身处漩涡却始终未曾弯折的嶙峋傲骨所着迷。   “今天早上边境传来了急报。”指腹轻触茶盏,谢庭芝还是先说出了此次来访的正事,他目光抬起望着和他隔着一张小桌坐着的人,额心那点朱砂明艳似血。思忖间眉头轻蹙,嘴角弧度略微下抿道,“北狄单于逊率兵亲征,已经临近了漠河。”   南王在发动兵变以前便暗中与单于逊有过来往,大抵那时单于逊成功登上北狄可汗的王位,少不了当初北狄与江南间贸易往来累积的财富帮助,二者沆瀣一气,本来按照计划是北狄军队牵制大燕主力,以便南王趁虚而入的,但结果却是秦麟假意前往边关,暗中留守在中途等待驰援。   而边关北狄的军队,则是由秦老将军和秦家大郎所带领,按照裴初的计策将人暂且拖在漠河以北,天寒地冻倒也能拖得一时,只是如今单于逊到底是看穿了边境军备不足的事实,加上大燕刚经历一场内乱,此刻确实是入侵的好时机。   裴初想着原剧情里单于逊本对谢庭芝情根深种,在南王叛变之前,还是主角受与单于逊秘密见面一番游说,才避免了大燕被两面夹击的场面,如今剧情已经被他破坏得差不多,也不知现在再撮合一下双方还来不来得及。   但不管是原本故事里的单于逊,还是裴初现在认识的单于逊都不是那么容易放下自己野心的人,更何况现在谢庭芝身负丞相的职责,也不太可能那么不着调的去向单于逊使用美人计。   裴初脑子里漫无边际的想着这些事,因为刚刚恢复记忆接收剧情,对比面对现在的一团乱麻,出入实在太大,但要说后悔却是没有的。   谢庭芝没太明白裴初这会儿望着他若有所思的目光是怎么回事,等了半响却听见他反问,“陛下的意思是?”   谢庭芝突然有些说不出话,裴初的嗓音冷静得像洞观了一切,隔着茶雾袅袅,他听见一声嫌麻烦似的无奈浅叹,疏懒的意味就好像从前颜皓师兄抱怨里,那个不爱写策论的少年。   谢庭芝有些想笑,却不太能笑得出来,他本是一个能在任何时候都能用恰当好处的微笑伪装自己的人,可这会儿他却只是近乎喃喃的念了一下眼前人的表字。   “无争。”   对面的青衣人只是端着茶盏,无声的回望,今日是晴雪的天气,阳光穿过竹帘倾洒而入,为他的背影镀了一层浅金色暖洋洋的边,谢庭芝突然想起一句诗来——   暖雨晴风初冻破,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   朝野内外总是莫名其妙流传着裴初与谢庭芝间的绯闻,言之凿凿的好像他们之间真有什么似的,大多时候都是以为残酷狠辣的大理寺卿,对谢侍郎求而不得,不择手段,相爱相杀的故事不知编了几个版本。   可谁能想到,谢庭芝才是单相思那个,那些流言绯闻之所以流传至今,却没有被禁止,也是因为谢庭芝有意无意暗中放任。   他本期望等一切平定下来以后,就算他表明心意也能顺理成章,可事实却依旧隔着重重壁垒。从前他俩在天平两端,如今看似在一个立场上,但做为重量砝码的两人若是站在一起便会失衡,当权者不会安心,可是……   可是啊……   “你愿不愿意,和谢家联姻?”   裴初顿了一下,目光落在一身锦绣玉白的谢庭芝脸上,对方发髻松挽,容仪如月,冰肌玉骨,眉间的朱砂令人惊艳,一双多情的桃花眼总被层层温润包裹,此刻望着他却是亮如明镜,他有些意外总是以大局为重的谢庭芝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看来谢丞相也是觉得无争此去凶多吉少。”裴初四两拨千斤的回应了谢庭芝的话,手中的茶盏放了下来,指尖轻轻敲打了一下桌案,眼眸深邃,思绪沉浮,“逆水行舟罢了,谢丞相不必为我担心。”   谢庭芝早已料到裴初的回答,即使如此心里还是觉得如同被人敲了一记闷棍般酸胀疼痛起来,他维持着体面的微笑,指尖却有些麻木,他缓了半响,才确保自己能够平静的开口,“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两人从前亦敌亦友,却是朝堂上最了解彼此的存在,轻易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下一步的打算,可以说是默契无间,裴初其实很认可谢庭芝的作风和为人,也明白对方为自己着想的心意。   正是因为如此,裴初才不希望这样一个总是心怀天下与大义的人因为自己做出错误的选择,谢思危有谢思危的报负,林无争亦有林无争的活法。   “谢丞相可不要小瞧了我,这或许也正是我想走的路。”裴初嘴角扬起一抹笑,恣意洒脱,透着点慵懒,让谢庭芝想起了很久以前春桥相遇,未曾步入朝堂的他们,凝视着漫天烟花,展望向不同的未来。   在那之后他们擦肩而过,或许也是命中注定?可那时候的谢庭芝,又怎会明白今日的难以割舍。 第204章 全男朝堂·五十   小皇帝在书房里研着墨,桌上奏折堆积如山,书面半敞桩桩件件都是急需处理的要务。   绮纨之年的君王,微微皱眉,一双琥珀色的杏眼不笑时总会显得疏离浅淡,以至于让那副稍显艳丽柔软的容貌也变得端庄威严了起来。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声响,宫人前来禀报武安侯已经奉召来见,楚墨的手顿了一下,石墨磕在砚台上,漆黑的墨汁漾起一圈圈涟漪。   “那就请侯爷进来。”   此时已经是接近日暮,天边云霞艳丽,楚墨从隔在书房前那张梨花雕木的屏风缝隙里看见那人从光影中缓缓而至。   薄红的夕阳透过木窗镂空的花影,映在他封侯以后紫红色的官服上,行走间光影浮动,一步一踏宛若踩在他的心尖。   “微臣参见陛下。”   裴初手掌掀起下摆毕恭毕敬正准备行礼,面前的楚墨却很快上前将他搀扶,“武安侯不必总是如此拘礼,在朕面前希望你能更放松些。”   少年皇帝一边笑眯眯的说着话,一边叫人赐坐奉茶,他拉着裴初的胳膊为他引坐,看样子并没有在说客套话,“这是御膳房刚做好的碧涧豆儿糕,侯爷尝尝,用来配茶是极好的。”   直到将裴初安顿好他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宫人们在此时都识趣的退了下去,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剩下两人,小皇帝一如既往的对他周到,说是体贴入微也并不为过,对于一个帝王而言,甚至有些纡尊降贵。   裴初默不作声的捏着糕点尝了尝,入口是绿豆的醇香,带着点梅花的味道,细腻清甜,心里想着这大概会得李子璇的喜欢。楚墨一直在偷偷打量他,手里的奏疏无意识的翻动,哗哗的声响打破寂静。   “听说谢丞相昨儿个去找了侯爷?”   到底是有些沉不住气,楚墨笑盈盈的再次开了口,说是提问却也心中肚明,他终是放下手中做样子的奏疏,光明正大的看向了裴初。   “因为北狄的战事谢丞相来找臣商榷。”   咽下糕点的裴初,捧起茶盏,眉目半敛,似笑非笑的挑了挑眉梢,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不闪不避的望向了楚墨,宛若一井深潭,直淹得人无处喘息,“臣以为那是陛下的意思。”   楚墨捏紧了奏疏的外封,质感略硬的封边压得他指尖有些发白,他声音哑了哑,许许多多想要说的话挤在他的喉咙口,撑得他的声带发紧发涩,一颗心却始终沉坠坠的,将那些话又拽进了肚子里。   明明很多年前的一个午后,烟雨朦胧的天气,这人将死去鹦鹉的鸟笼按进了他的怀里,告诉他:“想要的东西,就要用自己的双手好好的抓牢。”   如今残阳余晖照进宫殿,铺在地上的影子被拉长,边疆急报的文书被他看了很多遍,一字一句几乎要倒背如流,形势固然是危急的,而且时机很不巧妙,对大燕而言,几乎到了进退维谷的地步。   但也并非无人可用。   只是这个人的位置太重了,重到再进一步便是功高盖主。   “武安侯想要去前线?”良久的沉默后,小皇帝才开了口,他唇角挂着笑,虽然年轻却并不显得天真,与从前的胆怯懦弱相比,判若两人。   “……侯爷是个聪明人,知道朕想要什么。”   手里的奏疏被松开,楚墨提起笔,笔尖在砚台上沾了墨,铺开黄绢写起了圣旨,他写得很慢,笔墨横姿,见字见心,但他写了两份,“你此去前线,朕不会拦你,但这两件事,你必须得应朕一件。”   两份圣旨都被摊开在了裴初面前,裴初一一看过,不由得笑了,他指着其中的一份,无奈叹道,“我若入宫,陛下当真便可放心?”   这份圣旨的内容可以说是恩宠有加,他此去若得胜而归,便会册他为后,宣他入宫,成为楚墨的中宫之主。   楚墨的意思与谢庭芝之前同他说的话不约而同,大燕律法有一条明文规定,朝中在职重臣如果相互联姻,那么为了避免结党营私,危及皇权,其中一方需要退出朝堂,从此在家相夫教子,不得再参与朝政。   而后宫更是有不得干政的规矩,可说到底不还出了一个蒋元洲,此前因为这位蒋太后掀起的种种风云历历在目,前车之鉴下,有谁还会放心一个比蒋元洲城府更深,实力更强的林子琅?   谢庭芝明明知道自己会遭遇忌惮,而楚墨又怎会不懂,即使如此他还是这么做了,将圣旨摆在了裴初面前,这是他唯一能给他的后路。   裴初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僚之子,一步步走到封侯拜将,策定乾坤,立而不倒,如果可以他自然更想做一只闲云野鹤,逍遥江湖,流连山水,平平淡淡,终此一生。   只是事到如今他们不信罢了,不信他没有野心,也不敢赌,赌他的淡泊明志,无欲无求。   或许从他当初在太和殿站出来替父从征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人相信,也愿意让他回头了。   楚墨望着眼前人的笑,裴初的嗓音低哑却不坚硬,沉淀着一贯漫不经心的懒散,比宁静的晚风还要引人沉醉,只是他抬头的目光太过锐利,轻而易举的便刺穿了楚墨心中的隐晦,连带着那嘴角清浅的弧度,也像是露出了三分嘲意。   是权衡,也是私欲。   他终是对他的臣子,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对方曾在他最无助的时候为他挡过风雨,也是亲手将名为野心的种子埋进他心里的人,如今这颗种子在经过腥风血雨的浇灌后,长成了参天大树。   他想要用自己的手,去将眼前人抓牢。   楚商尧临死前的攀咬就像一句诅咒,不管在哪里都会导致失衡,遭受猜忌的权臣。楚墨只有让他入宫,才能保证安稳。   他自认自己不会辜负这人,在他身边楚墨可以护他性命,留得子嗣更是能享一世的尊贵逍遥。   可裴初伸出手却接过另一份圣旨,楚墨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楚墨凝视着眼前的人,看着他缓缓起身将那张圣旨一点一点的卷起来收进了袖子里,暮雪黄昏,斜斜的夕阳漫进窗台,烧得一室金红。   他看上去无动于衷,挺拔峻峭的身影被夕阳拉长,投在书桌上,投在楚墨的手边,楚墨的掌心虚握,却什么也抓不住。   在他面前,让人忌惮又让人心折的权臣半跪了下来,轻轻低头,发丝遮掩下他的眸色模糊不清,慵懒的嗓音始终无动于衷,宠辱不惊的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微臣领旨,必不负陛下所托。”   楚墨闭了闭眼,手掌死死撑住扶椅,嘴角勾起的微笑落下,在裴初看不见的上方,眼里漫起久违的无助与悲凉。一瞬间的慌张无措恍若年少,但他很快又平静下来,变成那个冷酷的帝王。   “三日后出征,侯爷……”   略微的哽咽被他吞了下去,喉咙涌起针刺般的疼痛,但他语气不变,一字一句的启唇,嗓音透彻而低哑的吐出最后的话。   “慢走。”   “还望陛下亦不辜负微臣所托。”袖子里装着那张圣旨,裴初站起身,脚步声再次响起,直到临到走出书房前,裴初转过头,从梨雕屏风边侧过半张脸,语调轻柔的留下这一句话。   楚墨点了点头,脚步声便渐渐远去了,书房彻底安静下来,天光逐渐黯淡,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夹杂着一点雪粒,噼里啪啦的砸在屋檐上。   风从窗户里吹了进来,有点冷,楚墨没有传召宫人,起身将窗户关上,忽而又瞥见挂在窗梁上的一只鸟笼,这只鸟笼挂了很多年了,一直空荡荡的。   他在刚才放飞了一只鸟,楚墨从胸口的衣领里拉出那枚旧了的鸟哨,心里想着应该再养一只。   青绿色的鹦鹉。   他会教他说话。   他该叫他无争。   可算一生绕遍,瑶阶玉树,如君样,人间少。 第205章 全男朝堂·五十一   冬日陶陶,雨雪冥冥,冰冷的冬雨夹杂着雪花,纷纷扬扬的下着,天地间仿佛一幅宁静寂寥的水墨画。   楚君珩找到裴初的时候,是在他们从前常去的酒馆,宮变的时候老静王病发,他被拖在了静王府,这位父亲在政变之前没有阻止儿子的站边,在病重时却不想儿子涉险。   纵使父子二人关系冷淡,但在最后静王依旧安安稳稳的将自己的王位传给了这位世子。   前不久老静王病世,静王府举办大丧,楚君珩守灵七日,还得应付家里那些牛鬼蛇神,等到终于能够外出的时候,才得知了裴初即将出征的消息。   他打着伞去了侯爷府,没找到人,阿愔说他出来买酒了,便又急匆匆的来到这里。从静王世子变成静王爷的楚君珩并没有显得多么意气风发,相反的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风尘仆仆赶来的时候发丝微乱,衣衫被雨雪打湿,从前的龙章凤姿,仪表堂堂,如今却稍显轻颓落拓,背着雨幕天青,站在酒馆门口,远远一看像块清薄的玉片。   裴初从后院里打酒出来便看见了他,两人从前是旧友,老静王去世的时候,他也前去了祭拜,只是话没说上几句。   为南王办事的那会儿,他就将京城里的人得罪了个遍,虽然后来真相大白,多亏了大理寺卿的忍辱负重,曲意逢迎才保得了京城中众多臣子的性命,不至于让如今大燕的内政显得太过衰微。   但令楚君珩感到挫败的是,裴初把这些告诉了秦麟,告诉了谢庭芝,却没有选择信任他们一样,信任自己,可有些事情告诉他,比不告诉他作用大。   对方家里的情势也并不怎么安全,直到前不久,静王府里还揪出了好几个探子。   此时此刻,两人猝不及防的撞见,裴初想了想,暂且忽略之前还把人从大理寺扔出去的不愉快,拎起了手边的酒壶朝他问道:“静王爷一起喝一杯?”   酒馆的后院有包厢,从前两人皆独爱这里的桂花酿,不止一次结伴相邀跑来喝酒,酒馆的老板也是熟门熟路,但等再次带着两人一起穿过走廊的时候,也觉得有些恍若隔世。   雪里裹着雨,飘飘落落宛若一道白色的薄纱覆盖了小院,雨滴敲打屋檐,红泥火炉上煨着酒,香气溢了出来,裴初看着楚君珩被冻得脸色通红的模样,提起锡壶给他满了一杯。   楚君珩灌了一口,又被呛得咳嗽,这些日子纠缠在他身上的事不少,以至于他眼皮子底下沾了点青黑,反倒看着比从前那个纨绔世子稳重不少。   但他还是开口就问:“林无争,我楚少游和你连朋友都做不得了,是吗?”   裴初的手一顿,楚君珩将酒杯重重的落在桌案上,声音沙哑,带着怒气,“你不可能不知道这次出征后果是什么,你为什么还要接旨,大燕就如此无人了么?秦麟那个混蛋不是很能打吗?”   “你大爷的什么事都不跟老子说,连这次出征都是别人告诉我的!”   他手指尖轻颤,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气的,声音沉得压抑,隐隐又含着的点委屈,裴初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了他,“单于逊性子狡猾,单靠秦麟是不行的,况且那些盘踞在江南的残兵……”   他其实发现楚君珩不需要他的解释,对方不是傻子,能够明白大燕如今的内忧外困,只是太明白了,所以才来找的他,想要拦却也知道拦不住。   他们之间终是错过了太多。   从前把酒言欢,朝朝暮暮,春衫年少,倚立斜桥,肆意张扬的招惹满街红袖,稀里糊涂的就走过了那些荒唐年少的岁月。   楚君珩和他勾肩搭背的时候,又哪里想得到他是自己心心念念好几年的狐面郎,青衣持伞的细雪夜里一见钟情,余后几年兜兜转转,日久生情也不敢认。   这个狗头军师,给他算了七年情账却是一团乱麻,认错人的时候,还是他在给自己出谋划策追谢庭芝。   简直丢死个人。   人生糗事莫过于此,而见证了所有糗事的人,是他的好友,亦是自己的心上人。   裴初抬起酒杯也喝了一口酒,红炉上的酒壶氤氲出白气,满院风雪做了陪衬,只独他一人,楚楚谡谡,藏孤意在眉。   楚君珩呼出一口带着颤栗的白气,几次张了张嘴,眼眶薄红,“你告诉我,你能不能回来。”   楚君珩知道自己不想去在乎那么多,也容不得他去思考那么多了,能不能在一起也好,对方喜欢谁,和谁喜结良缘也好,世间诸事得失难量,但是这人只要能活着,让他远远看上一眼,已经是极好的了。   但裴初不说话,直到现在对方连一个谎言都不愿意给他,所以,他只好又道:“我和你一起去。”   “你又不会打仗,去做什么?”裴初轻笑出声,像是觉得他在无理取闹,眉目疏倦,百无聊赖的样子,就跟从前嘲笑他为情所困时一模一样。   楚君珩一下子就被刺痛了,不甘的反驳,“做后援,做亲兵,实在不成做个牵马的小厮也行……你就能不能让我跟着你!”   “你一个王爷给我牵马?还想做我亲兵?”裴初像是听了一个笑话,低声笑了许久,片刻后望着楚君珩的目光却多了一丝冷峻,“别闹了,楚君珩。”   他声音轻极,冷极,却散漫得犹如一片飘雪,他提起酒壶开始斟酒,透亮温热的酒液在绿瓷杯里荡起波浪,他神色多了点若有似无的追思,像是缅怀和遗憾,“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人生得逢一乐友,已是幸事。”   可我不止想做你的乐友啊……   楚君珩抿了抿唇,低头拿起酒杯的时候,有什么溅到了酒里,被他含混的饮下,“你还记得阿愔的故乡在渔阳吗?听说那里的煎包不错,你还想带他回去尝尝,还有泸州的戏曲,你不也说过想去听?徐州的山水一绝,还有老君山的道观……”   “林无争,我这半生都没怎么踏出过京城,什么湖光山色都是从你那里听说的,到头来却净是些吊人胃口的空话,你不是混账,谁是混账!”   抬起手,捂住眼,寒风呼啸吹得酒水变冷,年少意气之时,就算天上的星星也觉得伸手便能摘下,可世事却是转头空,昔日策马游街的少年郎,如今已成回不去的幻梦。   裴初一杯杯的喝着酒,像是没看见楚君珩桌前凝聚的清薄水渍,只觉得酒有些苦,又有些烈,越喝喉咙感觉越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沾染的这满身因债。   生生世世的轮回,欠下了一笔又一笔,他以为自己无关紧要,微不足道,不过一道留下阴霾的尘埃,逝去了便擦去了,可事实上,却一道道鲜血淋漓的伤痕。   伤不会好,也不会消失,只会反复的流血化脓,满嘴的苦涩让他轻喘了一口气,斑驳陆离的回忆撑得他头疼,烈酒不仅不醉人,反倒烧得他越来越清醒。   因果,因果……   他可还得起?又还得清吗?   “林无争,你就是个骗子。”   一声轻喃将裴初唤回了神,他转头看见楚君珩神色无恙,除了本就有些青黑的眼角,像是染了胭脂,雪花被风吹进了窗户,簌簌飘零又融化。   酒杯又重新举了来,静王爷露出一个笑,颓丧的,勉强的,不尽人意的,与他曾经下巴轻扬的纨绔傲慢再不相同,却满是祝愿祈许,“我祝你此去旗开得胜。”   “等我守孝三年,你若还没回来……”王爷的嘴角轻颤了一下,目光深沉寂寂,却依旧泛着一点微光,自顾自的许诺道,“你不回来,我就不等你,我自己去渔阳,去徐州,天大地大,我可不想只听你的瞎话。”   裴初哑然失笑,唇角轻勾,载着愉悦肆意,荡开浮生若水,酒杯相撞,他敛目回答,“甚好。”   两日后,大军离开京城。 第206章 全男朝堂·完   林子琅这人,逆水行舟。   狼烟烽火,硝烟弥漫,一场杖打了大半年,边境两线僵持不下,双方都已近强弩之末。   一场大雨来的很不是时候,边境的狂风伴随着雨水刮在脸上让人生疼,尸横遍野,金鼓连天,两国交战的军队于城墙底下厮杀。   单于逊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他抬眼望见闯进敌阵的裴初,一身衣袍破破烂烂,青衣铠甲血迹斑斑,他抬手无情收割敌人的性命,鲜血顺着长刀滴落进脚下的赤河。   风雨交织下的那双眼睛,恍惚间又与当年居庸关下,这人一箭擦过他的脸颊,射倒北狄旌旗的模样重合。当年的战败可以说是让一向自负的单于逊耿耿于怀,他养精蓄锐,筹划七年,只想着有朝一日将这个劲敌打败,他想让他俯首称臣,一雪前耻。   可时至如今,单于逊却忽尔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他同样抬手抹过一名大燕将士的脖子,鲜血再次溅了他一身,宛若一个煞神。   两位主帅的距离越来越近,头发被血黏在脸上的感觉令人恶心,单于逊的耳坠晃荡,清脆微弱的声响短暂的盖过了厮杀声,下一刻又被刀与刀碰撞的金鸣淹没。   “林子琅,你来送死了?”   单于逊嗤笑出声,声音沉哑混合着怒气和嘲笑,他从来不愿称呼林无争的字,向来指名道姓,不知是故意挑衅,还是念头暗昧。   作为这场战争的发起者,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场战争的意义,大燕内乱,他借着南王的东风趁虚而入,一口气攻到漠河,他心里很清楚,到最后不管是南王政变成功,还是大燕的小皇帝反败为胜,裴初都会被送到战场。   在大燕国内,这人就是这样一个实力强劲,却永远都会遭到忌惮的存在。这场战争,裴初如果赢了,他面对便只有一个过河拆桥,鸟尽弓藏的下场。   但如果输了,反倒能留下一条活路。   单于逊借此来算计裴初,他以为对方会惜命,毕竟聪明人又怎会自寻死路?   可没想到,这人偏偏就是爱自取灭亡。   “你可别告诉我,你是忠君?还是爱国?”   单于逊心里清楚,秦麟平定江南,已经在赶来增援的路上,北狄没有多余的兵力再投入战场,若再不撤军面临的只会是北狄内政开始崩盘的下场。   而裴初对这场战争的结果十拿九稳,纵使此时鲜血滑腻,让他有些握不住手中的刀,脚下的尸体也是堆积如山,绵延无尽的就像的要将他挤进一条幽不见底的深渊。   偏偏面前的单于逊还不肯认输,辛辣的讽刺可谓句句戳人心窝。裴初却是没什么所谓的开了口,“各得其所罢了,北狄王又何必明知故问?”   他瞧着像是真的不在意,头盔下鲜血流淌,一双黑漆漆眼眸里,还带着点不合时宜的恣睢张扬。   单于逊总是很难赢过他,智谋用尽,棋逢对手的交锋固然让人血脉喷张,可到最后,他还是感到不甘心。单于逊突然一个虚晃,伸手拽着眼前人的衣领将他拉到自己面前,他于冷雨中又撞进那片从初见起便一片孤寂的湖泊。   “林子琅,你乖,和我回大漠。”   “我护你。”   单于逊一生中所有的败仗都是拜裴初所致,想要战胜他是心底的执念,可人活着才有战胜的可能,大燕如果容不下他,北狄必定容得下。   带他回去,他们会有很多方法分出胜负,既可以强强联手,也可以各自为弈。当然在单于逊的盘算里,最后的结果便是两人和亲,若有裴初与他一起光复草原,便是百年之内不去入主中原有又何妨?   可一把过于锋利的刀,如果不能握在自己手里的刀,便至少要保证他不会落在敌人的手里,单于逊能想到的大燕又如何想不到?   当小皇帝看着裴初摒弃那张入宫的圣旨来到战场时,便已经知道他做出的选择。   远方忽而传来号角,预示着大燕的援军已经接近,北狄的兵败在此时已经成为无法逆转的事实。   可单于逊还在等着裴初的回应,不像曾经马背上参杂的真真假假,他沙哑的嗓音含着一点疲惫,却是稳重又踏实的。   可裴初只是叹了一口气,凄艳的血色一点一点的从他的嘴角漫了出来,单于逊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在他将裴初拉过来的时候,裴初身体微不可察的轻侧,皮甲破裂声淹没在了冲天的喊杀声中,一时没人注意。   直到现在,单于逊才看见这位敌军将领身后,深深插着两支利箭。没人知道这两支箭是从哪儿射出来的,也许是北狄,也许是大燕,总之它就是这么势大力沉,时机和目标也是如此精准巧妙。   一瞬间裴初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他最初的那一世,背负着满身罪业被一箭穿心,孽火在背后焚烧,他跌跌撞撞坐在台阶,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人影从他身边熙熙攘攘的走过。   “该结束了。”   黑云翻墨,白雨跳珠,裴初眨了眨眼,雨水落进眼眶,冲刷掉脸上的血色,单于逊那双灰褐色的眼眸沉甸甸的盯着裴初,却只见他露出一个极其轻快的笑,好像对自己的生死都漠不关心。   他的目光一点点的涣散,气若游丝,最后却还是回答了单于逊的话,“也好,大漠无边沐晚霞,驼铃阵阵走天涯。”   单于逊开口有些迟了,又像是正正好,北风吹皱了青衣将军的衣角,凌乱的发丝清扬,连绵不绝的雨势形成人间低垂的帘幕,冲刷着兵戈铁马间的血色,宛若天地最后的舞台。   单于逊最后接住了裴初的身体,很奇怪,单于逊从来没这么安稳的抱住过他的宿敌,一身冰冷的甲胄撞在他的怀里,又硬又沉。   他却像是抱住了什么稀世珍宝。   ***   秦麟在江南平叛成功,赶来边境支援的时候,北狄已经撤兵。空气里弥漫着硝烟与血腥的味道,砖瓦烧焦,梁柱倾塌,荒芜的街道上散落着破碎的箭矢、断裂的兵器,以及染血的战袍。   一群士兵站在两侧,他们缓慢的走过这片刚刚经过一场激战的阵地,步伐整齐,但眼中却充满哀伤。   战火燃烧后的灰烬如柳絮般被风吹得飘起,纷纷扬扬,在萧索苍茫的大地上如同下了一场灰色的雪,秦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感觉到了冷,头昏脑胀得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何处。   耳边隐隐有些翁鸣的声响,就像是有人在说话,是青衣少年猎到野兔,还是雪地城墙边他们喝着偷来的酒?又像是在风月陵的暖阁里神志不清的情话,父亲的鞭子赫赫生风,转过头又发现自己拿着婚书,站在花鼓齐鸣的雨巷里。   “他没回来?”   秦麟的声音又干又哑,乍一听不像一个正值风华的青年,他的唇角有些干裂,抿直的线条花岗石还要硬。表情也是一贯的肃穆,没有任何波澜的情绪在脸上显现,抹额下的那双眼睛黑如墨玉,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太平静了,像是没有风能再吹起涟漪。   他没回来。   单于逊在撤兵之时带走了裴初的尸体,在大燕军队穷追不舍时,他只是反问了一句,“是你们大燕不要他了不是吗?你们不要了,我把他捡回来,又有何不可?”   这一番话像是一个巴掌般狠狠打在大燕军官的脸上,有人不明所以,有人怒气攻心,却也有人哑口无言,心怀愧疚。   这场战争里没有赢家,秦麟早就明白。   战场上的厮杀从来都是凶险的,可朝廷上的尔虞我诈也同样杀人无形,在别人眼里林子琅又向来是野心勃勃,老谋深算的。   这场仗要赢,可赢了之后已经是朝野侧目,位极人臣的林子琅只会成为当权者的一块心病。纵使秦麟信他,信他性子懒散,本性不移,从始至终都是那个清风鼔袖,朗月正冠的少年郎。   可风云诡变的政局中,没有人能保证的他们的立场。但哪怕这场战争到最后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至少最后在战场上,秦麟是想将他带回去,平平安安的带回去。   就像他曾经在心底许下的诺言,他想护他,护他一生一世,护他白头到老。   可到头来,如同那封始终没有送出去的婚书,他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   大燕全国上下都挂起了白缟,这在夜鸢看来,多少像个笑话,更讽刺的是那人的尸身还没回来,竟是被北狄抢了去。   他那叫秦麟的战友可真是个废物,难怪夜鸢觉得自己不喜欢他。   暗暗腹诽着,如今早已更名为夜鸢的十一,神不知鬼不觉的溜出了大燕的国境。   南王政变以后,林无争信守承诺还了他自由身,夜鸢从此浪迹江湖,从一名命不由己的杀手变成自由自在的侠客,只可惜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见林无争的名字。   林无争被封了武安侯。   林无争上了战场。   林无争打了胜仗。   ……林无争战死沙场。   听到最后一条消息,夜鸢觉得如此可笑,那人机关算尽一辈子,诡计多端,怎么可能轻易死在了战场。   可举国都在哀悼,在不久前这人还声名狼藉,如今倒是留下了一片不错的身后名。   可死人的名声有什么用。   他的尸首都没有回来。   客死异乡,也真是够丢脸的。   国与国之间总要权衡利弊,大燕费尽心思的谈判都没能让北狄交还林子琅的身体,这人竭尽力气换来了大燕的和平,大燕却不能因为再因为他兴起兵戈。   多么无力又讽刺。   可夜鸢不管那么多,他现在只是一介江湖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而如今他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去把他带回家。   但夜鸢没想到自己还能扑了个空。   他一抔土,一抔土的掘了墓,打开棺,却发现里面不过一个衣冠冢。   夜鸢:……?   昔日的小刺客愣了愣,憋了半响,终是忍不住暴了一句粗口,“林无争你大爷的,又被耍了。”   这句怒骂又气又急,却带着说不出的畅快,最后笑声引来守陵人,夜鸢急匆匆逃跑的时候,好像看见一个青衣人偷了他的马,腰上挂着剑,手里拎着酒,悠哉悠哉,唱起了——   “归去来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