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神书   作者:麦客   简介:   人间皇帝李桓岭率领朝廷文武百官飞升仙界,建立仙城白玉京,从此以后飞升通道关闭,修道之人尽皆失去仙缘。   八百年后,人间大道将隐,天下大乱。一道晴空霹雳现世,打死了凡人江宜,同时,也赋予了他奇诡坎坷的第二次生命……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命运究竟是什么?”   “我不知道……命运也许是,你我终将在岁月的长河中重逢。”   “我是一本书诶,”江宜唉声叹气,“风不能吹雨不能淋火不能近,很脆弱的,小心一点嘛。”   剧情、半养成、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宿命、HE、架空 第1章 第1章 序   世外天,圆光池旁,众神集会。   “人间秽气积郁已久,秽气污浊,动摇人心,一朝不除,则天下大乱。”   “秽气由人心自然生发。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盛阴,诸般苦厄人人生而俱之,皆是秽气的养料。祓除秽气,又岂是清扫房屋那般简单。”   “话虽如此,若放任不管,毕竟酿成大祸。八百年前,李桓岭横空出世,凭一心感化万心,一人解脱万人。依小神愚见,人间只是又需要一个李桓岭。”   “话虽有理,不过李桓岭乃百年一见的天才,我等仓促行事,且又上哪里去找李桓岭那等的人物?”   “感悟道法,非也是独靠个人聪慧,若得你我点拨一二,凡夫俗子亦能洞察天机。”   “诸君且住,我道此法亦有不妥之处。祓除秽气乃天下第一等要务,个中艰难险阻不足为外人道,随便将一位凡人推上此路,对那人而言岂非不公?”   “商恪此言有理。天下无道,则以身殉道。你我选中之人,必也要心甘情愿,身怀殉道之志,方可两全。今日恰是缘分,在此圆光池边聚会,不如便借圆光术一窥人间,寻找机缘如何?”   圆光池的水面化作一面明镜,耀眼光芒闪过,镜中呈现出凡世景象——   清河县,鸣泉山,雷公祠。   人间四月,山寺桃花盛开,云蒸霞蔚。清河县丞江大人携家人上山进香,住持法言道人前来接待,江家的两位小少爷待得无聊,偷偷离了家人,在祠堂四处闲逛。   雷公祠在清河县志里,少说也有百年历史,因着信徒布捐,时时有钱修葺,而并不显得陈旧破败。两个小孩儿逛得饿了,哥哥江合掏出袖子里藏的一小块麦芽糖,掰开一半分给弟弟:“吃吧,快吃!小心被你娘发现。”   江宜今年方在换牙,姚夫人看得紧,不让他吃糖。江宜偷偷将糖含了,两人正到了先帝殿前,手拉手跨进殿内,泥塑的神像身披黄袍,面目温和,手持六英之精打造的神剑,从高处俯瞰两小儿。   江合年纪大点,识字多点,看了不少小儿书,指着神像说:“我昨儿才读了神曜皇帝传!”   江宜崇拜道:“书里写了什么,哥?”   江合道:“神曜皇帝出生在一个贫寒人家,降生当夜,他的母亲梦中见到一条黝黑的巨龙从天坠落,化作地上的一道山脉,所以给他取名桓岭。小时候,李桓岭与母亲在富户做帮工,受了那家人的恩情,长大后为了报答他们,就在征兵的时候,顶了那家少爷的名字参军远行。凭借一身武勇,出生入死,立了军功,入朝为官。不过,那时政治昏暗,朝堂上党派相互倾轧,李桓岭很快被贬去了偏远艰苦的地方做苦力。可他从不怨天尤人,即使环境艰险,也不能动摇他的心智,最后在那偏僻之地顿悟天地大道,所有流放的犯人都成了他的信徒。他行游天下,四处布道,连杀人如麻的山匪、劫财夺命的海盗,都被他的仁心折服。最后天下归心,开创了李氏王朝,绵延国祚至今。神曜皇帝亦在死后飞升,成为万民信仰,人间所有道观祠堂中,都会为他修建先帝殿。”   江宜流露出赞叹神色:“神曜皇帝真厉害!”   “那当然,”江合将头一仰,“神曜皇帝是不世出的人物,八百年也找不出第二个!若是我能早生八百年,一定会追随神曜皇帝,建功立业,最后也能随他一同飞升呢!”   “哥哥,世上真的有神仙吗?”   “当然有!否则,怎会修建这么多先帝殿?神曜皇帝飞升前,点了他麾下将领与官僚,一同升上天庭。现在,都在天上看着我们!”   进香时,家里下人找到俩孩子,带回雷公堂前。父亲江忱将两束点燃的线香分与两个儿子,嘱咐他们诚心进香,若有心愿,心诚则灵。住持法言道人站在高高的石阶上,低头看父亲对儿子耳提面命:“香插得越正,烟升得愈高,神明就越能听见你的声音。”   法言道人冷冷一哂:“神予凡人的恩赐,从不以人设想的方式。”   法言道人在雷公祠修行了几十年,清河县人尽皆知她脾气古怪,且油盐不进,江大人亦不好招惹她,虽不知她泼这冷水是什么意思,也只当作没听见。   江宜更是将头低低地颔在胸前,感到法言道人冰冷的目光打在自己身上。他有些害怕这个不苟言笑的道姑,更不知她为何要盯着自己,便愈发缩在哥哥身后。   雷公像前三鞠躬。   江宜不知怎得,想起方才江合所说的故事,心中生出孺慕之情,默默地想道,若是能成为神曜皇帝那样人,真不知是如何的英雄豪杰呢。便是不能,做一个追随在他身边的人,仿佛也能沾些光彩。   他跟着哥哥一起将香插进香鼎,烟气徐徐升空。   便在此时,他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叹息。   “宜弟!”哥哥叫道,“哎呀!你的头发怎么立起来了?!”   是日本晴空万里无云,鸣泉山在一片光明灿烂中。骤然间,天昏地暗,黑风霎起,乌云从天而降,笼罩在雷公祠上。   众人抬头看去,只见雨云压顶,云层之中电闪雷鸣,犹如天公作怒。狂风之中,一道霹雳顿时贯彻天地,击打在香鼎前那小小孩童身上。电光大放,人间一瞬通明。在这奔腾的能量之中,一切都短暂地消泯了。   待得片刻后散去,只余地上一具焦黑的人体。 第2章 第2章 江宜   江县丞的小儿子,在雷公祠前被雷给劈了。   清河县的大夫,治病的治伤的,救人的医兽的,游方的接生的,尽数被请到江家。江忱满头大汗,江宜的亲娘——姚夫人哭得梨花带雨,江家一片愁云惨淡。   大夫撩起内屋的隔帘,焦肉味扑鼻而来,但见凉床上躺着一个人形,浑身没有一处好,流出的脓水结了痂,又翻着烂肉,头发成了干枯的柴,胸膛几乎不见起伏,似乎已不是个活人了。   屋里几人俱都是摇头,摊手,无法。见了大夫进屋,纷纷让开床前位置,说道:“事到如今,我看,不如准备后事罢。”   “进了鬼门关,神仙也拉不回来。”   大夫略一观望,便知什么百年老参、千年灵芝,都不管用了。那孩子听说今年方五岁,人间五年光阴忒也短暂,如匆匆过客,什么都没领略到,便又要入轮回去也。只是不知道如何对父母言说,众人惋惜叹气。   听得偏厅内,江大人的声音道:“同州城的大夫快来了吗?还有河中府,河中府路途遥远,往来得需好几日,但河中府的大夫医术高超……”   姚夫人哭得回不过气来:“宜哥儿……我的儿啊!”   大夫们面面相觑,满是不忍。只怕江大人请来再多妙手也回不了春。   下人急急闯入厅上:“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法言道人领着两人进来,一人手中提着药箱,另一人小小年纪,侍童模样,跟在身后。江忱不曾派人去请过法言道人,料想对方是为帮忙而来,忙请人上座。法言道人将手一挡,道:“不必多礼,江大人,令郎情况危急,贫道便长话短说。这位道友号虚无上人,尤善杏林之术,游方到我雷公祠,得闻令郎的事情,特意前来相助。不如便让他看看,是否有转圜之机。”   江忱道:“太好了,快请!”   那虚无上人,两鬓染霜,一身素净道袍,向江忱略一施礼:“道门医术,略有不同凡响之处,教外别传。还请江大人让内室的其余大夫回避一二。”   江忱自是知道请来的大夫个个束手无策,留下也无用,不如让虚无上人一试。便将屋里的数位先生请了出来,容虚无上人与他那侍童单独进去。   孩子的身躯犹如一截焦黑木头,性命危在旦夕。虚无上人与侍童来到床边,放下药箱,妆奁台的黄铜镜中映照出两人真身变幻的景象,好似清风吹散水雾,露出表象下的真容。   那侍童的个头瞬间拔高,容貌亦从稚嫩少年变成二十出头的青年,眉眼锋利,如画一般的模样,低头看向濒死的孩童,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怜悯。   “是他么?”虚无上人问。   “是他。”侍童说。   虚无上人于空中伸手一抓,五指凝出一团晶莹水汽,旋转中汇成庞然的水球。   “此乃无根水,”虚无上人道,“至清至净,可以洗筋换髓,肉骨生肌。去罢。”   水球缓缓飘移,将那孩子包裹在内,但见水波自中心层层荡漾开来,窗外微光照进,映射其上,犹如粼粼碎金。焦肉噬尽,新肉生出,孩子溃烂模糊的面容,也逐渐恢复清晰,原是个唇红齿白的童子,随着肉身重塑,两颊透出一层菲薄的红。   水球散去,小孩恢复了呼吸。虚无上人道:“接下来才是关键,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信手一挥,令一团雾气笼罩住小孩头颅,在他赤裸单薄的胸膛上,并指轻轻一划,白净的皮肤上便现出血线,泌出血珠。   那孩子骤然抽搐起来,却因罩着一团雾,而发不出任何声音,犹如一条砧板上的鱼。   虚无上人手伸进胸膛,掏出一团血淋淋。   “此是肺。”   “此是肝。”   “此是胃。”   侍童道:“你话怎这么多?”   虚无上人道:“凡人最看重的,不便是心肝、肺腑?常有说没心肝的、掏心掏肺的,没了这些东西,就不叫人了。此乃是从凡尘中人,向天道靠近的过程,多少人修炼百年也求之不得。我便将这过程说得详细些,又怎么了?都是这孩子的机缘。若非这孩子在雷公像前许下心愿,世外天众神君又怎会注意到他,赐下这福祉?”   侍童眉头微微一皱,似乎不憙,只说:“快些罢。”忽然手上一紧,低头见那孩子疼得五指痉挛,揪住自己一根手指,紧握不放。   虚无上人伸手,于虚空中一招,瞬时屋内华光大放,无数光线穿插交织,汇聚成蝇头小字,漂浮在半空,犹如水波一般流光溢彩。伴随虚无上人的牵引,光字如细蛇,钻入孩子身体之中,蚯蚓一般游走。水雾笼罩之下,那孩子的面孔仿佛扭曲起来。   三千道藏,万字真言,悉数涌入体内,占据了原本属于五脏六腑的位置。若非事先将脏器清除,便存不下这些经文典籍。   待得一切光华收敛,最后的光字化作针线,将孩子胸膛的血线缝合起来,继而没入皮肤之下。   那孩子皮肤光洁,身躯健全,方才发生的一切仿佛从不存在。   朦胧的光影又在他身体表面,幻化出一副焦黑的假象。虚无上人取出箱中药瓶:“只需以此药应付江家,令其每日为这孩子擦拭身体,十日之后幻象自会消退,其人便可痊愈。”   万事已毕。虚无上人提了药箱,正待要走,见侍童仍一动不动,便唤道:“商恪?”   商恪的一只手仍被那孩子紧紧抓着。   他张开五指,罩在孩子面容之上,如同释放了一个温柔梦境,令那张痛苦的脸放松下来,陷入沉睡,亦不知不觉松开了手。   夕阳斜照,将那空寂的房间割裂成一半的温暖,一半的黑暗,名叫江宜的孩子沉浸在旁人为他编织的宁静中,从不知神仙曾光临过他的梦境。   江宜昏昏沉沉,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如此度过数日,总算听得见外界声音,有时是他父亲忧愁地问“还不醒转,可如何是好?”,有时是他母亲痛苦地说“这几日粒米未进……”,黄昏时分,终于能睁开眼睛。   “醒了醒了!”   “小少爷醒了!”   镜台烛火发出的那点微弱光亮,对江宜而言亦是刺眼无比,他半闭着眼睛忍不住呻吟,意识犹如逃出一个光怪陆离的囚牢,一时浑身剧痛无比,一时又痒得抓心挠肝,简直在承受人间极刑。   姚夫人喜极而泣,忙吩咐厨房开火,煨了碗米汤端来,又派人去请江忱。江宜此番是鬼门关前走一遭,好容易能活过来,姚夫人患得患失,捧在手心怕摔了,将团枕垫在江宜腰后,小心地让他靠坐着。   “宜哥儿,身上可还有哪里不适?”   江宜眼神迷蒙,不知发生了什么。   “一定饿了吧,你睡着这几日,一点吃食都喂不进去。”姚夫人端起米汤,调羹舀了一勺,喂到江宜嘴边:“先喝点汤润一润。”   院里兵荒马乱,全是因江宜醒了,忙碌起来,下人们去叫大夫、叫老爷,江忱急匆匆赶来,进门便道:“宜哥儿醒了?!”   江宜正含住调羹,咽下米汤,汤水顺着他喉管流下去。忽然江宜脸色变了,身体面条似的柔软滑下去,米汤流淌过的地方犹如浸润的纸张,变得朦朦胧胧、半明半透。江忱进屋的脚硬生生收住,伴随一声清脆碎响,姚夫人手中瓷碗跌落地面。   且说那日,商恪随虚无上人前往清河县,赐一道仙缘,事毕便回了世外天,不再过问。数月过后,正巧有事须得下凡一趟,路过清河县,念及那小孩儿,顺路便去探望一二。料想那小孩儿得了仙缘,洞悉世事,具备凡人所没有的智慧,必然已成一神童,说不得还会少年老成、心高气傲。   商恪隐去身形,进了江家偏院。   此处院落,他已来过一回,上次因是有事,未能留意院中景观,只依稀记得开着一树槿花,颜色温婉靓丽。今次却没有见到,非但如此,一点人气也没有,处处显得冷落,金风未动而绿叶先凋。   江宜坐在生苔的石阶上,玩着一个手毬。   与几个月前奄奄一息的模样全然不同,江宜原本便生得可爱,面相与姚夫人相似,皆带着一股春水似的柔软。然而商恪却见他面无表情,眼瞳黝黑,专注盯着手毬,安静得慑人。   屋里姚夫人的声音呼唤道:“我儿。”   江宜起身跑进屋,姚夫人依靠在凉床上做女红,面带病容,拿出一只钱袋递予江宜,笑了一笑说:“娘的药吃完了,你再去药房里买些来,方子拿好。”   商恪心中想,原来是母亲生病了,怪道这小孩儿瞧着心事重重。商恪跟着江宜出了家门,跑上青石路,沿街的飞檐挂着残雨,卖糯米糖的货郎挑着担子经过,小孩儿们一窝蜂围上去。江宜停下脚步,盯着那边。   货郎赶紧掉头走了,几个小孩儿亦被自家人拉走。   商恪又想,江宜毕竟还是孩子,会被一些小玩意儿吸引注意。   药房相邻就是学堂,江宜把方子交给伙计去备药,听见学堂里念书的声音,露出向往的神色,偷偷溜到窗棂下,朝里窥视。商恪抱臂跟着他,只觉得不解,天下道藏俱在腹中,江宜还想学什么?   “仓颉作书,以教后嗣。”   “幼子承昭,谨慎敬戒。”   “勉励风诵,昼夜勿置。”   学堂里皆是与江宜同龄的孩子,在先生的指导下诵读,放了学,就热闹起来,在学堂里打闹。忽然有人看见窗外的江宜,叫道:“呀!妖怪来了!”   江宜慌忙溜走,未及半途便被人堵住,几个学童将他围在墙角。   “妖怪,大白天的你也能出门吗?”   “你吃人吗妖怪?”   “江合!你的妖怪弟弟来了!”   “我不是妖怪!”江宜大声说。   “胡说!我们人都要吃饭才能活,你不吃饭也可以,因为你是妖怪!”   “妖怪吃了人的食物,会全部吐出来,因为你们妖怪都吃人心、喝人血!”   江宜满脸通红,目光变得古怪,却没有反驳。自从数月前挨了一记雷劈,他就无法再吃下任何东西,吃什么吐什么,如此绝食度日,竟然也能与常人无异,自然会被当作妖邪。若非江宜有个做县丞的父亲,从小又是邻里乡亲看着长大,这会儿早已被驱逐赶走了。   “滚开!”   却是江合的声音,他从学堂里跑出来,冲着墙角数人大叫。江宜眼中现出一丝希望,然而待得众人让开道路,江合憎恨的脸却是冲着江宜:“滚开!滚啊!回你的院子去!谁让你出来的?!”   江宜猛地一阵哆嗦,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推开众人埋头就跑。跑到听不见身后的叫嚷,才想起忘了拿药,复又绕路回药房。幸而学堂外已经没有人了。 第3章 第3章 江宜   江宜拿了药回家,天色还不晚,在腰厅外遇见江忱。   江合的母亲、江忱的大夫人刘氏已备好饭菜,来迎接丈夫,两人看见江宜,不约而同露出恐惧的神色。江忱嘴唇一动,似乎要说什么,江宜却先一步跑走了。   他回到院里,搬出泥炉,架上药盅,熟练地添水、煮药,一旁放了漏刻计时。姚夫人在屋里躺着,自从江宜伤好之后,她就换上心悸气短的毛病,也许是被儿子重伤吓病的,此后服药不断。   姚夫人透过窗格,看着江宜小小的背影,问:“怎么不说话?心情不好么?”   江宜望着炉子里的火苗发呆,好一会儿才说:“合哥为什么厌我?”   姚夫人不说话。   “父亲为什么怕我?”   姚夫人拭去泪水,招手唤道:“我儿,过来。”   江宜起身,到她身边坐下,姚夫人握着他的手说:“合哥没有厌你,他是爱你的。”   “他看见我就叫我滚开。”   “那是因为,”姚夫人说,“他以为自己的弟弟死在了先前的雷击中。占据这具肉身的,是夺走他弟弟性命的妖怪。他有多爱你,就有多恨这个怪物。”   江宜困惑地问:“那父亲又为什么怕我?”   “他也不是怕你,”姚夫人说,“外间传闻,江家做了亏心事,那天雷就是报应,应在了小儿子身上。你父亲在名利场里讨生活,他害怕自己保不住饭碗生计。”   “还有学堂的人,”江宜继续说,“说我是吃人肉喝人血的妖怪,打我,骂我。”   姚夫人怜惜地说:“如果他们真的这样想,怎么还敢打你、骂你,难道不怕你吃了他们的肉,喝了他们的血?他们嘴上说的,与心里想的都不一样,那只是小孩子顽劣的发泄。”   江宜板着脸道:“人心真可怕。”   “你怎么这样说?”   江宜抬眼看着母亲,他的瞳孔黝黑无比,就连姚夫人有时也觉得,儿子与从前不一样了,他发呆的时候好像在思考另一片天的事。   “人是天地间浊气滓凝而成,浊气生秽,人心就是秽种。”   姚夫人又是生气,又是伤心:“你才见了多少人心,就敢这样说话。难道从前合哥对你都是假的,你父亲对你都是假的?难道、难道我对你的爱你也看不见么?”   姚夫人搂着江宜,将他抱在怀里。江宜的嘴角便撇下去,犹如摧折的小草,顿时委屈起来,趴在母亲怀里擦眼泪。母亲的怀抱如此温暖,哪怕在这无人问津的冰冷偏院,亦是江宜栖身所在。   商恪躺在屋顶上,枕着双手,斜支着一条腿,将屋内母子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白日的焰火全然熄灭,夜星当值,北天九星闪烁明亮光泽,好似世外天诸神窥视人间的眼睛。   自打妖怪的传言流播出去,槿院里帮工的下人都被吓跑了,谁也不肯跟着一个不吃不喝也能活命的怪物,尤其是他黑黢黢的眼睛盯着人看时,似乎在考虑今晚把谁烤来吃了。虽说仙人亦是吸风饮露,毕竟无人亲眼见过,真要放在身边,那就恐惧之心多过敬畏了。   姚夫人无人可差使,自己又抱恙在身,有事只能让江宜去做。   她闲来做些女红活,让江宜跑腿,托给绣街的陈娘子贩卖,赚些零碎银子补贴用度。   “今日是你的生辰,早些回来,娘给你绣长寿巾子。”   江宜应了声,挎着篮筐走了,经过腰厅,小心翼翼张望,见江忱已去衙门点卯了,方才松口气,溜出门。江忱不肯让他出门见人,若是被发现了,挨骂不一定,也许会被关在槿院里,哪里也不许去。   路上却遇见昨日学堂那帮孩子,见了他,立即口中嚷着“妖怪来了!”,撒腿朝他跑来。   江宜已经明白了,真正害怕他的只会避之不及,而这群顽童只是想找人欺负罢了,赶紧调头逃跑,左脚被右脚绊一跤,篮框里的织物撒了一地也来不及捡,手脚并用地爬起来。   那群人声势浩大地追着他跑过街巷,乡邻只是漠然看着,有人抓了不知道什么东西扔过来,砸在江宜后脑上,直砸得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一群人围上来要揍他。江宜只来得及晃一眼人群里没有他哥哥,抱着头缩起来。   “我不是妖怪!”他大喊。   预想中的拳头却没有落下来,只听接连几声“哎哟”,江宜抬头一看,那几个孩子已经横七竖八地躺了,好像被揍的是他们一样。   “真、真的是妖怪!”一孩子惊恐大叫,转身逃跑,忽然仿佛被无形之手推了一下,摔了个跟头。   数人吓得大喊起来,慌忙不迭地逃走了。   巷陌两边传来关门的声响,顷刻间街上人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江宜不明所以,仍缩在地上。   他爬起来,拍净身上灰尘,发现之前摔跤时在手臂上挂了条口子,袖子撕裂,露出里面的伤口。没有血,伤口里是幽深的黑色,好像站在深渊前向下探看。   江宜面不改色,早就知道自己身体状况似的,只是用残袖包住手臂,左右看看,发现之前埋头瞎跑,已经到了清河县的近郊。远处是零星的屋舍,阡陌绵延向尽头,行路人犹如开场的皮影,缓缓走来,是个悬壶的道医。   江宜要走,那道医遥遥喊住他:“小施主且住!贫道见你乌云罩顶、印堂发黑,近日可有不顺之事?是否需要贫道襄助?”   道医手中持一道幌,布幔上写着“徐漱醴泉沐浴兰汤,洞庭灵宝宿疾普销”,似乎还是个卖药的。江宜只看了一眼,一言不发又要走。道医忙追上去,说:“小兄弟!等等,贫道手中有一灵药,可以助你疗伤!”   “你是个假道士。”   道医一愣:“我怎么是假的?小施主,话可不能乱讲。这样吧,若我能说中你身上一件我本不该知道的事,是否可以证明我的确是修道之人?小兄弟,你手臂上受了一道伤口,并且这伤口不能用凡间俗药医治,我这里恰有一仙家灵宝,可以对症下药。”   江宜的表情似有松动,然而心想这人也许是看见了他撕破的衣袖,便还是摇头,指着那布幌说:“醴泉兰汤是圣济总录里的方子,不是洞庭灵宝真经。你连道经都写错了,又怎是道门中人。”   道医闻言,也看了眼自己的幌子,自言自语:“咦?竟是如此么?”   语罢抬手向那布幔一抹,口中道:“改过来便是了。”   只见布幔上的字如灵蛇一般自动扭曲起来,笔画重新排列,“洞庭灵宝”四个字摇身变成了“圣济总录”。   江宜:“!!!”   道医微微一笑:“失误失误。不过你这小家伙,交给你保管的三千道藏是这样用的么?”   江宜瞠目结舌,望着那道医,不知对方是真仙人还是假术士,只觉得周身气质都不一样了。先前还是个落拓的江湖客,此时那微笑注视着江宜的模样,是如此气定神闲,几乎令江宜动摇。   “罢了,且不与你啰嗦。这物予你,回去交给你母亲,令她为你缝上手臂伤口即可。”道医将袖中一掏,拿出一团银光隐现的细线,交给江宜。“此物名叫经纶千丝,乃是蚕祖吴桑所有。吴桑以七七四十九种桑叶,喂养九九八十一种寒蚕,合炼蚕丝而成,哪怕断肢亦可缝合如初。”   丝线轻如无物,江宜捧在手上,生怕一阵风就能将它吹走。道医没有管他要钱,江宜几乎是信了,仰头呆呆地问:“你、你是仙人么?”   “你道我是么?”道医说,“本仙掐指一算,今日是你生辰不是?如此便再送你一样礼物。”   道医一手落在江宜肩上,顿时一股轻盈之感充斥江宜全身,眼前云雾四合,风声大作,待得浮云散去,二人竟已置身山巅云海之中,清河县成了脚下小小一方棋盘,阡陌犹如蛛网密布在大陆之上,远天的大日携着火焰滚滚而来。   道医抓着江宜,向太阳飞去,江宜大叫:“要烧死我啦!”   然而无论他们如何靠近,太阳却远隔天边。江宜从未有过腾云驾雾的体验,骇得要死,被道医抓在手里,好像鹰爪下的兔子,不知何时就要被丢下去,遂忍不住紧紧抱着道医的腰。脚下的景物飞逝而过,江宜不知道会被带去哪里。   两人在一处城池上方停下,道医站立的地方,云层散去,显现出那城池的景象。   “你来过名都么?这里便是皇城,天下中心所在,生活着上百万的人口。”   江宜战战兢兢,低头看去,与清河县相比,名都简直是庞然大物,官府衙门、馆学书塾、市集渡口、观寺民宅星罗棋布,皇城的高墙巍峨森然,护墙床箭几乎指着他们脚底,皇宫斑斓金碧,琉璃顶有如烧熔的金水。无数民众在这座城池中生活。   江宜被这场景震撼,说不出话来。他在清河县那样的小地方出生成长,想象不出这等繁华,好像突然间被人打开了一扇门。   “走。”道医一言毕,带着江宜再度腾空而去。   这一次他们向着背对太阳的方向,风里疾行数息,也不知走了多远,眼前雾气散开,已是身处群峰之间。只见奇峰接天,云素水寒,千里草场上,牛羊成群地滚动,溪流如带,为牧民胯下的奔马踏碎。青海犹如出露地表的一面玉璧,湖畔,毡帐升起袅袅炊烟。   “这里是疏勒山,”道医说,“自清河县西行三千二百里,方能得见疏勒雪山。天下之大,岂可一言蔽之。”   紫花开遍的草毯,便是他母亲最好的绣红也不能描绘其万一。江宜再度被摄住心神。   这一切是真的?不是变出来的幻境?   “我……我们可以下去看看么?”江宜小心问道。   道医搂着他的肩膀,降落在山脚草原上,雪水汇聚而成的溪流旁,群马正温顺地垂首漫步。江宜只见过画在纸上的马,马是贵族富商代步的坐骑,清河县里只有驴与牛。他忍不住向马群靠近。   道医却并不上前,只远远留意着他。天空如簇新的蓝缎,一个声音在近旁道:“天上正找你呢,想不到,你在这里逗小孩儿。”   道医的形象敛去,露出一张悠闲的面孔,眉如攒峰,眼似横波,微笑起来,眼角弧度似乎刀锋轻描淡写的一抹。正是商恪。 第4章 第4章 姚槿   “帝君有一事交予你去办。”声音说。   商恪看着不远处,接近野马群的江宜:“要紧的事么?”   “非常要紧,且只有你能办。”   “行,”商恪说,“稍等我片刻。”   马儿远看温顺,待得江宜靠近了,却警惕地抬头,背上翼生龙骨,皮毛如火烧,黝黑的瞳孔表面映出江宜面容。   “别再近前了。”商恪不知不觉走到江宜身后,一只手掌搭在他肩上,江宜回头,看见的仍是那个行医老道。   “野马不驯,当心伤人,”商恪说,“今日你生辰,父母应都在家等你,别贪玩,早点回去罢。”   商恪提着江宜,如登天梯一般,纵身跃入云霄。江宜恋恋不舍,忍不住向下俯望,被商恪小鸡似的夹在胳膊下,冰凉的五指盖住他眼睛:“再看,小心掉下去。”   江宜只得紧紧抓着道医的长袖,万风呼啸而过,再睁眼,已是脚踏实地,到了清河县江家院子外。   道医将布幌一挽,靠上肩头,看了江宜一眼,就要走。江宜只觉得他虽是个平平无奇的老道,一双眼睛却明净清澈,带着笑意,被他看上一眼,心中便生出温柔之感,不由自主叫道:“等等!仙人!”   道医停下脚步。   “我……我、我能知道您的名讳么?”   “有这个必要吗?”   “我可以供奉您!”江宜说,“还有,谢谢您今日在街上,为我解围……”   商恪看着江宜,想不到这孩子如此聪明。   江宜心中亦是忐忑,不知道自己猜对没有。仙人毕竟可遇不可求,今日他在街上,方遭遇了意外,转头便遇见了佯装道医,特意给他送药的真仙,两件事之间,想必有些联系。   然而仙人并不回答,只是微笑一指江宜胸口,一晃眼,人便已不见了。   胸口处放着那团经纶千丝,江宜捂着心跳,朝远方与天空张望了好一会儿,这才失意地回了家。   江大人本已需多日不曾光临槿院,今日却带了一位莲冠道人前来。   “夫人。”江忱说,看见院里槿树下的石桌上,放着一面绣巾,绘的是福寿平安图,还剩点针脚没收。“做这些作甚?”   姚夫人冷然说:“今天是你儿子的生辰。”   江忱脸色十分难看,当下与莲冠道人对视一眼。   江宜从角门进来,便见院中三人。   “爹?!”江宜又惊又喜。   “就是它!”江忱为道人一指。   莲冠道人向江宜走近一步,怒目一瞪道:“准头发青,黑连人中!非人之相,非人之相啊!十日之内,必祸及家人!”   江忱听了,脸色惨白,就差给道人下跪,作揖道:“求大师救我一家性命!”   家丁将江宜捉住,一根麻绳绑起来,江宜不住挣扎:“放开我!放开我!”   他残破的袖子从手臂上滑下去,露出骇人的伤口,没有血没有肉,像一只被虫子蛀空了的皮囊。   莲冠道人见了,更加确定:“果然是妖邪附体!快快将它绑起来!”   诸人合力,将江宜按在前院的圈背椅上,莲冠道人于地面画了祛邪阵法,着人牵来一条黑狗。那狗狺狺狂吠,被一刀抹了脖子,尸体倒在血泊中不住抽搐。   姚夫人尖叫:“这是要做什么?放开我儿!”   江忱死死抱住她:“你清醒一点,这已经不是你儿子了!它要害死我们全家!”   江忱的正室,刘夫人掩鼻说:“阿槿呀,你想想,那日一道天雷劈下来,就是长着三头六臂他也给劈死了,宜哥儿竟还能救活过来么?他早就死啦,此时在你眼前的,实则是妖邪借尸还魂。妖怪能蒙蔽旁人,还能骗过你这个做娘的眼睛么?你可要认清楚,别叫宜哥儿的冤魂,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莲冠道人以茅草蘸狗血,朝江宜身上点洒,口中念叨太上祛邪咒。江宜黑洞洞的眼睛将莲冠道人盯着,令他心中发寒,生出不祥的预感。   莲冠道人用桃木剑,打了一百零八鞭,终于累了,对江忱说:“这妖邪着实厉害,贫道已尽力了。”   众人一看,江宜哪有半点被打得皮开肉绽,仍然一块完璧,皮都不红一下。只有姚夫人哭天抢地,仿佛真将她儿子打死了。   此子当真妖邪得紧,江忱不敢留他在家中,命人关进祖宗祠堂去,企望祖先之灵可以拯救江宜,洗尽他身上的邪祟。   江家祠在鸣泉山下,依山而建,巨大的槐树遮天蔽日,祠堂三开间,高不见顶。江宜被关在黑黢黢的空间里,四处摸索,找到供桌下的油盆与火石,擦亮了一星灯火。光亮照清楚了江宜祖父、曾祖、曾曾祖父的牌位。   看院的狗在外面走来走去,发出沉重的鼻息。   江宜缩在火盆边,小声问:“有人吗?”   狗吭哧吭哧地喘。   “有人吗?”江忱抱着一点希望,朝祠堂高阔的藻井四周张望。那个神出鬼没的仙人再没有出现。   桃木剑抽在身上并不痛,心里却是痛的。父亲的恐惧,哥哥的仇恨,众人的怜悯与畏惧,都是加诸在他内心的鞭子。江宜不知道自己会被关多久,反正不吃不喝也不会死,也许会被关到清河县彻底忘记他的一天。   他的心一边在夜晚里寒冷,一边又在火盆微弱的温度里坠入光怪陆离的梦。梦境里,狗喘变成野马群的响鼻,在那流光溢彩的巍峨城池里,人们以崭新的面目微笑着,相互问候,马群在穿城而过的河带边饮水,以狭长的脸颊磨蹭江宜手心,亲切舔舐他的手。   仙人说:‘天下之大,在清河县三千二百里之外。’   母亲说:’你才见过多少人呢,就敢妄言人心。’   江忱屋中,姚夫人正恳求:“宗祠位置偏僻,荒郊野外的,也没个人照应,怎么能把宜哥儿独自关在那处?”   江忱坐着,腿仍是吓软的,冷笑道:“你莫要再执迷不悟,只要看见今日这情形,一百大棍抽下去,那妖怪竟然分毫无损,就知其中有异。再说,那妖怪本就不吃不喝,关它几日又何妨,只要别害了家里其他人。”   姚夫人道:“好,那你把我也关进去吧,我去照顾我儿,不挨着你们!”   刘夫人从外间进来,正听到这最后一句,赶紧劝道:“可千万别,你当那妖怪不会害你?阿槿,你是被妖邪蒙了心了,冷静几日就会醒转。”   姚夫人无计可施,只好偃旗息鼓,暂回了槿院。待得夜深人静,阖家上下熄灯入睡,乃轻手轻脚,自角门出了跨院,上街去。   寒夜,暮星寥落,姚夫人紧赶慢赶,背着包袱到得山脚下,祠堂看门的黄狗冲她狂叫几声。   姚夫人素日是怕狗的,此时也不顾了了,捡起路边石头,佯作要打,黄狗便警惕地退下。祠堂大门由铜锁封起来,江宜在里面问:“是谁?”   “宜哥儿!我儿。”姚夫人抽噎着,跪在门边。   江宜:“娘!你怎么来了,你一个人来的么?”   姚夫人道:“我儿,你疼不疼?冷不冷?娘给你带了被褥。”   “我不疼,也不冷。”   姚夫人绕着连廊,到处也没找到窗户,不知如何将被褥带给江宜。黄狗观望片刻,确认此女没有危险,乃摇着尾巴上前,讨得姚夫人摸了摸它脑袋。   “娘,”江宜说,“你能带我走吗?”   姚夫人默然垂泪,以手抚摸着门缝,半晌说:“我儿,你别恨你爹爹、哥哥,他们才是真的被妖邪蒙了心。”   江宜说:“我不恨他们。我知道天下很大,娘,以后我带你去名都住,那里谁都不认识我们,那里的人会欢迎我们的。”   姚夫人苦笑:“你想要离开清河县,永远也不再见到你爹爹、哥哥,对么?这样怎么能叫不恨他们。”   江宜说:“那是因为我爱他们,可他们却不再爱我。我不想去爱伤害我的人。可我也不想伤害他们。如果我离开,爹与哥哥、大夫人,就不用再担惊受怕,可以安心生活,这样也很好。”   姚夫人摸着门缝,想象着摸到儿子柔软的脸:“我儿是个有善心的。”   “娘,你回去罢。”   姚夫人起身,黄狗跟着她走到院外,停在门边目送她走进夜色里。   槿院的槿树是姚槿嫁入江家的那天种下的,随她一同嫁进来的还有东街两间的油铺子。江忱那时是清河县有名的才子,又考取了举人,前途无量,姚家倒贴钱也想把女儿托付给他。只可惜后来会试屡试不中,只得靠岳家捐钱买了个县官,一直做到现在。   姚槿坐在窗前,对着油灯默默拭泪,心口似绞一般疼痛。   窗外槿树于夜色下,伞盖一般,下面仿佛有个人影。   姚槿骇了一跳,心想大半夜的,竟还有谁不睡觉?难道看见自己方才出去了不曾?   那人影从树冠下走出来,为天边明月照亮,乃是一位乌青道衣、发结高鬓的女道人,手持一柄拂尘。   姚槿认得那人,连忙下榻,出外相迎。其人乃是鸣泉山雷公祠的住持,法言道人。江宜为雷霆所劈,能够活下来,也全赖她相救。   法言道人面色冰冷,望向姚槿,只说:“你儿命危矣。”   姚槿愣怔当场,以为与那莲冠道人一般,是说江宜乃妖邪之物,要害人性命。   法言道人说:“你再不去,就永远见不到他了。” 第5章 第5章 姚槿   姚槿只稍犹豫了一瞬,起脚便往角门去,法言道人只是不动,站在树下如一尊石像。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催命符似的,令姚槿马不停蹄,赶往江家宗祠。路上心悸的毛病犯了,揪着胸口鼓风似地吸气。   到得宗祠外,夜色静悄悄的,连只虫子都不曾出声。   “宜哥儿!”姚槿声嘶力竭,发出的却是一声气音。   前院一股血腥味,姚槿两眼翻白,差点没晕过去,但见祠堂高阔的门楣下,两扇大门对开,内中一只火盆余烬,里面人影全无。看院黄狗瘸了一条腿,倒在一地狗血里奄奄一息,见到姚槿,发出细细弱弱的呜咽。   开了锁的铜枷落在地上,姚槿一见便知是家里来人,背着她把儿子带走了。   院里只见一团凌乱的脚步,一道拖痕,仿佛是江宜身体擦出的痕迹。姚槿蹲下来,摸摸那黄狗,泪眼朦胧。   狗眼里似乎也含着泪,不过,乃是因腿骨为人所踢断,痛楚难当。黄狗舔舐姚槿的手,拖着瘸腿,闻着味儿寻向鸣泉山的山道。   姚槿跟着瘸狗,走向宗祠背后的坟山,土路上拖出一条鲜红的血迹,面目狰狞。   风过坟山犹如无数低语,黄狗在无数坟包之间嗅闻,忽然呜呜低狺,以前爪刨土。那处新土方被人掘过,颜色犹与别处不同,姚槿一见之下几乎没有崩溃,大哭不已。   方流出眼泪,又记起法言道人所说,乃是要她快快去救江宜。也许尚有一线生机。   姚槿披头散发,以十指刨土。明月高悬中天,照耀着那新土之下露出的一截手腕,瓷白颜色,玉雕藕成一般,浑不似个人。   姚槿刨出她儿子的脸——江宜就躺在墓主棺椁盖上,手肘与双膝被牢牢捆缚,不知已入土多久,然而他睁开眼睛,将他母亲盯着,面孔净白无血色,月光下妖异非常。他的胸膛几乎没有起伏,即使被埋在地下,亦只有衣襟沾染些许尘土。   倘使姚槿还留存几分理智,应会承认家人说的没错,她儿子已变得不像一个活人。   然而她只是奋力将江宜从土中捞出来,死死抱着他,撕裂的心口已痛苦得发不出声音,用一点游丝似的吐气不停在儿子耳畔说:“没事了……娘在,没事的……”   非人之物,祸及家人。   江忱耳边徘徊的尽是这句话。他思来想去,为了家人安危,与家族福祚,决出一个两全的办法——半夜命几名长工,将那妖物带到别家祖坟去埋了。好妙的一招祸水东引。   你们也别怨我。江忱夜里惴惴不安,焚香祷告:那妖物害了我幺儿性命,现又要害我全家,我亦是实在没有办法……福生无量天尊。   刘夫人在厅前替他张望,那几名长工拎着镐锄回来。   “一切都办好了,”长工道,“听老爷吩咐,埋在隔壁柳家祖坟里。”   刘夫人松了口气,抚着胸脯:“如此一来,那妖物便是有三头六臂,也不会再来我们江家作乱了罢。”   几名长工面面相觑,不敢说明,眼中皆藏着恐惧——江家小少爷被他们抛下坟坑时,一声也不吭,只拿双黢黑森然的眼睛看过来,使人想到入梦索命的厉鬼。   江忱上了香,出来道:“做的好,找夫人领赏钱。今夜过去,谁也不许再提此事,槿院的若是问起,便只当家中从来没有过那孩子。”   众人点头称是。   一夜过去。江忱彻底神清气爽,那一场天降霹雳带来的变故,似乎终于烟消云散了。刘夫人亦一扫积郁,张罗了一桌好菜,叫来江忱与儿子江合,一家人祛祛晦气。   酒醋三腰子,三鲜笋,炒鹌子,田鸡煎鱼,豆腐百宜羹……   姚槿领着江宜经过穿廊,进得厅上。   啪嗒两声,江忱与刘夫人的筷子掉地上。   江合大喊大叫:“妖怪!谁放它出来的?!快来人啊!”   江忱忍不住浑身发抖,看着阴魂不散的娘俩。姚槿牵着江宜的手,说:“老爷,妾身有一事相求。”   “……”   刘夫人手肘捣过去,江忱乃回过神:“说……你说。”   “昨日鸣泉山的法言道人下山来了一趟,”姚槿说,“道是我孩儿有根骨,愿收宜哥儿为徒,上山修行。我儿留在这家中,终日不招待见,也不能长久,妾身想请老爷准了我儿出家修道,断绝尘缘,从此永不下山。”   “娘?”江宜挣了挣被姚槿攥着的手,姚槿便以另一只手落在他后脑勺上。   江合叫道:“它是妖怪!去了雷公祠会被天雷劈死!”   江忱与刘夫人互换眼神,刘夫人怀疑地道:“法言道人当真如此说?”   江忱道:“永不下山?”   姚槿默然一点头,在二人又惊又惧的目光里,牵着江宜离开。   回到槿院,江宜的四季衣物已收拾妥当,装了两只藤箱,姚槿借了家里的骡子,为他将藤箱绑好,送到角门外。法言道人执一柄拂尘,在路旁等待。江宜一向害怕这个不苟言笑的冰冷道姑,反身扑进他母亲怀里。   “娘,你不要我了?我不出家!”   姚槿推开他:“我儿,听话,你师父会好好照看你。留在江家,你又能得到什么?不要闹脾气,你走得越远,娘才能放心啊!你不是对娘说,天下很大,总有容身之处吗?”   江宜道:“那你跟我一起走!”   法言道人亦看着姚槿,石头凿就的一双冷眼里,难得有了慈悲。   姚槿将江宜的手塞给法言道人,江宜两眼通红,又要去拉母亲,法言道人石箍似的五指紧束住他。   “快去,去吧,”姚槿退回门内,挥一挥手,“我儿,你是有仙缘的人,去求仙问道,莫要再与凡夫俗子为伍了。”   法言道人一手牵骡,一手牵江宜,沿着青石甬路向外走,江宜一步三回头,犹如一片被石头压折,拼命挣向日光的草叶。姚槿只是冲他挥手,一时心酸难忍,七月烈阳将她双眼刺得一片煌白。   待得光芒褪去,二人一骡已消失在石路尽头。姚槿等了片刻,再不见她孩儿飞奔回来,扑进她怀中,乃颤抖着双手将角门关上,回了江家院子。   厅堂上,江忱与刘夫人正为方才江宜的现身,惊疑不定。江忱道:“果然妖邪!果然妖邪!看来,唯有一把火烧了干净,才能了断这个妖物!”   刘夫人迟疑道:“莫非,昨夜里被他娘看见了?姚槿突然要送那小子走,也不无干系……”   厅前一阵轻飘飘的足音,姚槿端着一盅汤,盈盈上前来。二人立即不说话了。   刘夫人静了片刻,勉强笑道:“唷,这是做什么,阿槿?”   姚槿道:“我多日不出槿院,怎么便不是这一家的人了?”   “豆腐百宜羹,尝尝吧。”姚槿盛了两碗汤羹,递给江忱与石夫人,却不给江合,只说:“汤里调了阴蛋,小孩儿别吃。”   姚夫人的手艺,向来是家中最好的,只是为了照顾江宜,多日不曾下厨。江忱与刘夫人,对她引而不发的态度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只道姚槿也想与家人和解,送走那祸害,一切依旧作没发生过。   二人各自以汤匙调和豆腐羹品尝,暖香散发出来。   骡子驼着藤箱,老实跟在后头。法言道人钳着江宜走过清河县街道,两旁乡邻纷纷侧目,快到县郊时,法言道人忽然止步,将骡子拴在道旁一株杜英上,对江宜说:“你且在此等候片刻,我去去就来。”   语罢返身回了清河县。   江宜不知她去做甚,仍在伤心,眼泪流不尽似的,也顾不上询问,眨眼间就不见了道人身影。江宜只好在树下等待,杜英花红红白白落在尘土间,江宜张着手指接自己的泪水,指尖为水濡湿,犹如浸透的纸张,变幻为薄而晶莹的一层,透过手指看见地面的落英。   法言道人走进江家,闻到空气中一股似有若无的豆羹香味。   她循着香味走进庖屋,江家的几个长工并仆妇,七倒八歪横在地上,口吐白沫嘴唇发紫,眼见已气绝。几碗未吃完的豆腐羹翻倒,稀里哗啦洒了出来。   法言道人绕过几具横陈的尸体,经过穿廊,庭院阒寂无声。她到得厅上,团圆桌上好酒好菜一动未动,地上碎着两只碗,白腻腻的豆腐花儿散落出来,犹如糊了一地的脑浆。   一个不及腰高的小孩儿,在座位里发着抖,吓傻了,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旁边是一男一女,女的趴在桌上,男的倒在地上,皆是青紫色的面孔,生机已断。   槿院里。   “燕儿尾涎涎,   黄獐草里藏,   母子相别离……”   姚槿坐在镜台前,以梳篦将长发拢起,低声哼唱。镜中映出法言道人的身形。   姚槿怪道:“咦,你怎得又回来了?我孩儿呢?”   法言道人答道:“他好得很。江宜是金身玉体,轻易死不了,昨夜只是叫你知道,留在江家于他百害无一益,好将他交给我。不料你这女子,行事如此决绝。”   姚槿露出微微的笑容:“我孩儿心地善良,你好好待他,他将来会孝敬你的。只一点,别让他回家里来,见到这样子。我自小便教导他,人性本善,若是看见他娘变成这样子,只怕受不了。”   镜台上放着一碗融了鼠药的豆腐羹。   姚槿垂眸盯着那碗,汤匙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流丽的双目因生死之模糊而蒙上雾气,颈项微曲,犹如白璧无瑕。她是一位标致的女子,儿子则继承了她的大部分美貌。   法言道人并不阻止,亦不曾有不忍之色,仍是平淡道:“你还有什么遗愿未了?”   “只是……放不下……我孩儿……若能……长伴他身边……”   青黑的死气漫上姚槿脖颈,她两目渐渐涣散,呼吸停了。   江家前院有呼号声传来,人们发现了这场灭门惨剧,渐往槿院寻来,只是不知道凶手业已自戕偿命。   法言道人以剑指点在姚槿额间,提出一缕游丝似的光,纳入袖中,脚下一晃便行出十里,消失不见。   寂静的小屋内,姚槿尸首失去支撑,软软栽倒在镜台上。铜镜中倒映出她变形的面孔,以及那僵硬脸颊下紧紧压住的一方福寿绣巾。 第6章 第6章 法言道人   法言道人仍往杜英树下寻到江宜,骡子低头嚼食草秸,江宜抚摸它侧颊,将指头在它皮毛里擦干。   法言道人颔首与他对视,江宜黑亮的瞳仁里浮现出与姚槿相似的韵致。法言道人将他抱起,放在骡背上,牵着缰绳缓缓踱上小道,曦日遥遥落在身后。   江宜忽然说:“我以后还可以回家去吗?”   法言道人说:“你现在还可以看最后一眼。”   江宜转过头去,路漫漫,尽头霞光万丈,天地间有如一面怒张的赤旗,烈烈生辉,于江宜眼底映出一片通红。   “那是什么?”江宜问。   法言道人只不回答。江宜伸出手,红光落在他掌心,宛如槿院一树绯色花开。法言道人牵着骡子,骡子驮着江宜,走过漫道红光,挂铃声中,狭长的剪影如淡墨入水,顷刻间散入虚无。   江宜只记得姚槿说过,他会去鸣泉山上修一辈子的道,永不下山。然而法言道人却没有带他去鸣泉山,他们沿着渭水一路往东,经名都而不入,于黄河入海口北上沧州。槿花与杜英逐渐离他远去,北方金风未动,而蝉声先觉,沿途树木萧瑟,天高气爽。   他们走了太远,江宜已不知身在何处,只闻到空气中日渐浓郁的咸涩水汽。在沧州城外,载了江宜一路的骡子被法言道人卖了,在出海的码头找了一艘船。   这是江宜第一次见到大海,海风如奔腾的骏马呼啸而过,他衣襟狂飞,极目远眺,尽处海天一色,浪涛起伏中隐现几座小岛。法言道人对船夫说:“去太和岛。”江宜趴在船首,依旧是孩子心性,忍不住伸手进水中去逗弄近岸的小鱼。   “太和岛?那里什么也没有,本地人也不会去,客人去做什么?”船夫问。   “你只管开船。”法言道人不愿多费口舌。   一篙子将船撑离码头,船首划开水波,江宜的手浸在水里,很快变得透明,银鳞的鱼群盘踞在他手边,好奇似的啄食。法言道人抓着他手腕,将他手掌拔出来。   离开清河县时,江宜曾问,我究竟是什么?   法言道人告诉他,你是你,亦不是你,神君以天书经诰替换了你的五脏六腑,使你肉身化为书页,自此不能沾水、不可近火、不得饮食、不用呼吸,愚人见之有异,当然心生畏惧。   人间秽气积郁已久,一日冲天而起,捣毁了放置天书的七宝玄台,三千道藏无处存放,又沾染了秽气,世外天众神君便决议寻一有缘人,代为保管道经,并于人间行走,寻机净化污浊。   ‘可这人为什么是我?’江宜不解询问。   法言道人答:‘缘生缘灭,莫非前定。一切皆因你在雷公像前许下的心愿。你可还记得自己求了什么?’   然而江宜已全然忘记了。   小船抵达太和岛。此岛只有立锥之地,沙石滩上寸草不生,惟有一座六层高阁伫立崖上。   “这楼里以前是拜海神的,”船夫说,“后来岸上修了座龙王庙,太和岛就荒废了。不仅什么东西都没有,寻常连渔民也不会来这儿,你们若是要看风景,我可稍等一会儿,再带你们回去。”   法言道人将江宜的两只藤箱搬下船。   船夫见道姑这架势,仿佛带上家伙事儿要在岛上久居一般,看鬼似的将这一大一小瞪着。江宜也瞪着他。   “晚上孤岛要闹鬼的!”船夫吓唬小孩儿。   江宜眼睛眨也不眨,圆溜溜、黑乎乎,细看之下,他的脸颊也不似普通孩子一般红润,而是瓷土烧成的毫无血色的冷白。   船夫心中顿时瘆得慌,恨不得离远一点,眼睁睁见那道姑带着小孩儿走上崖岛。   楼阁荒废日久,牌匾上依稀是“雷音阁”三字,江宜仰头:“大道之行也,雷音雨降,并应无穷。”   他音色稚嫩,即使神情之中,略有稳重认真,也像小孩儿念诗似的。   楼中四壁空旷,窗牖漏风,兼之近海潮湿,木材已有不堪重负的迹象。然而法言道人俨然是要在此地修行居住了。幸好江宜既不知冷,又不知热,更不会饥饿,即使环境艰苦点,对他也没有差别。   江宜住在阁楼中,从窗口望去,可见海鸟如起伏海面上的白色浮沫,海水的光影亦随着阴晴变幻,描绘时浅时深的图画。夜里听见潮汐的声音,起初江宜还会害怕,后来便习惯在这声音中入睡,日落后彻底的黑暗笼罩下,反而令他安心。   法言道人的话很少,似乎也并不是真的想做江宜师父,进了雷音阁后,便终日于顶层闭目冥想,一连数日姿势也不变一下。任江宜怎么呼唤她,也很少应声。   “师父!我……我想把雷音阁里打扫一下!”   江宜站在楼梯上,向上喊。没有得到回应,心想也许法言道人懒得管这些小事,便自发地去做了。   虽则不需要吃喝拉撒,不过终日与蜘蛛灶马为伴,仍是叫人心理上不爽。江宜从小就生活在衣食精细的环境里,他娘亲姚槿更是一个极爱干净的人,这一点也被江宜原封不动学了来。   江宜撕了一件贴身内衬,当作抹布,去海边汲了水回来,慢腾腾收拾起六层小楼,亦不着急。反正时间于他而言,是唯一富裕的东西。   “师父!我想去城里一趟!”   法言道人终于回答:“做什么?”   江宜快一个月没听见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声了,差点流泪:“我想去买些炭火。海边水汽太重了,我快没力气了!”   他的身体本就是书页做成的,兼具纸张的脆弱,长期处在潮湿之中,令他浑身软绵绵,弱柳扶风似的。   一只钱袋从楼板上抛下来,江宜接住,立马欢天喜地地出门去。   渔民的小船将他载到岸边。佳节又重阳,沧州城内尽戴菊花,满目灿然金黄,人们饮酒、出游、放飞纸鹞。江宜混迹在人群中,仿佛也被喜悦感染。   卖炭翁在街角支了张摊子:“灶炭三十文一筐,灰花炭贵一点,五十文。”   江宜看来看去,买了筐灶炭。那人道:“你家大人呢?叫个小孩儿出来买,搬得回去么?”   江宜支支吾吾,目光又被卖草编的货郎吸引了,货架上草编的蚱蜢蜻蜓栩栩如生,巷路里卖馄饨的、煮甜水的、摊肉饼的不一而足,尽管江宜已不吃食物了,闻到香味也觉得诱人。几个小孩儿从他身边的一扇木门里出来,先生握着戒尺在门里道:“回去记得把书背了!”   “这里是学堂?”江宜惊讶地问。   “是呀,”那人瞧了他两眼,说,“你不是本地人么?看你这年纪,没在学堂念书?”   江宜买了炭返回雷音阁,天色已晚,他在城里玩了很久,本担心会遭到法言道人责怪,然而楼阁中仍静悄悄的,也无人管他。   是夜下了小雨,楼中阴冷寂然,江宜将新买的炭火烧着,顿时一股黑乎乎的浓烟升腾而起,伴随着扑鼻的潮气,几乎没把江宜熏个底朝天。   “咳咳!咳……”   江宜手忙脚乱,以为被卖炭的骗了钱。他哪里知道屋里燃的炭火,与灶房里燃的炭火,乃是不一样的。   法言道人难得从静室里出来,站在楼梯上往下看,江宜叫道:“师父!着火了!”   法言道人波澜不惊:“把楼下收拾了上来。”   时隔一个月,法言道人似乎终于有话要对江宜说。他忙端着炭盆出去,倒在沙石滩上,没留意把两手弄得污黑,又紧张地搓了搓脸,把脸也弄花了,顶着张花脸登上雷音阁顶。   容膝的一间阁楼,以成人之躯只能席地而坐,江宜身量尚短,方能直起腰杆,膝行至法言道人身前的团垫上。   只有法言道人手上一盏灯烛散发昏暗的光芒,江宜第一次上阁楼,借光环视四周,可谓四壁徒然。看样子他师父整日并无其他事情可做,唯放空耳。   “我虽说是你师父,却并不能教你什么,三千道藏尽在你腹中。只是知道与懂得之间,仍有一线之隔,你通读经义,若有困惑之处,可以问我。”   “师父,”江宜问,“您是仙人吗?”   法言道人沉静地看着他:“何谓仙人?”   江宜道:“气清成天,滓凝为地,二气分判,万化禀生。仙为清气化生,居于世外天,人为浊气化生,居于陆地。”   “人身而飞升成仙的,于你而言,是仙人欤?是凡人欤?”   江宜答不出,经书中又没有写。人身为浊气,包含一颗秽心,即便得道飞升,又如何能涤荡自身化为清气?   法言道人说:“人间帝王殿,天上白玉京。人身飞升者,居于白玉京,自称仙人。天地清气所化自然神,居于世外天,乃是正神。如神曜皇帝、武神将军、太史君、司文郎,都是白玉京的仙人。又如风雷霜雨虹,则自天地诞生之初便存在,乃是造化之神灵。”   江宜原先以为,神仙乃是一个统称,遇到那个腾云驾雾的道医,便一口一个仙人地叫,也不知祂究竟是神是仙?   一想到道医,江宜眼前便是那双含笑的眼睛,似乎一抹重山叠嶂间的云雾,朦胧而清新。 第7章 第7章 法言道人   混沌初开,乾坤始莫,气之轻清上浮者作天轮,气之重浊下凝者作地毂。地气孕育为人,人之将死,三魂归于天轮,七魄重入地毂,以天地之力再塑轮回新生。   江宜问道:“经书上说,七魄主掌人的七情六欲,生前种种记忆情感,都在七魄之中。三魂则主导人的无形命运,运是虚空,命是实相。凡人诞生于世,他的爱欲恶憎、命运结局,早已是注定好的。是这样吗?”   他这样问,乃是想到自己。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难道每个人一生所要遭受的痛苦,也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   如此一来,从前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不过是天道导演的戏码,只为了让他在遭受家人背叛时感到更深的痛苦。而家人的背叛也不过是一个过场,只为将他引入自己的天命。所有的深刻都是虚假,不过是谎言覆盖下的空空世界。   “你以为,凡人都是天道的提线傀儡,人间只是一座戏台?”   然而江宜一想到白日里沧州城的繁华热闹,食物的香气、行人的笑语、学童一窝蜂跑出书塾,又不觉得只是假象。   法言道人执灯回答:“天道无法决定一个人的命运。能决定其命运的,恰是他自身的性格。凡人诞生之初,天轮赋予三魂,地毂赋予七魄,七魄形成其喜怒哀乐之雏形,然而人成长的过程中,彼此相互塑造影响,性本恶者可能做善事,性本善者也可能做恶事。譬如孩童天然淘气、不肯静心学习,便有教书先生去规训。懒散者受到督促,狂妄者遭遇挫折,怯懦者被迫勇敢、淡泊者受到蛊惑……人有本性,亦有习性,其一生命运究竟如何,取决于每一次选择,并非天道可以一笔写成。”   江宜似懂非懂,只是对他而言,无论父兄的行为是出于冥冥中的注定,还是自身选择,恐怕都不好受。   他又问:“天轮地毂究竟何在?”   翻遍道藏三千,亦没有与此相关的记载。   法言道人似乎什么都懂,无论江宜提出什么问题,都能得到回答。然而这一次就连法言道人也摇头:“清气作天,凝为天轮,浊气作地,凝为地毂。天轮在天上,地毂在地下,除此之外,谁也不知道是否真有这两个东西。”   江宜的修行自此开始,每日傍晚,阴阳交汇之时,来到阁楼向法言道人提出一天中思考的问题,翌日白天,则学着师父的样子,静坐冥想。一日,法言道人交给他一只锦囊,江宜打开,里面是一粒仁。   “你若闲来无事,可将此花种在岛上,打发时间。”   江宜将种子埋在雷音阁外,稀薄的土层下。沧州天气潮湿,经常下雨,没过几天,一只绿芽破土而出。江宜观察那芽叶的形状,不知道是株什么花,去问法言道人,法言道人道:“此花为无名,乃是种花之人心中的映像。”   又问,几日一浇水、几日一施肥?   法言道人冷冷道:“干了就浇水,枯了就施肥。”   江宜经常会疑惑,法言道人为何要做他师父,因其看上去并没有太多耐心。一旦江宜问出些显而易见,或略有点白痴的问题,法言道人就会钳口不语。而每当江宜出现在阁楼,法言道人似乎总有些被打扰的不悦。   依照她的心意,或许更享受孤独。   难免便令江宜猜测,法言道人收他为徒的因由。   师父不爱说话,岛上又无人往来,江宜最常做的事,就是冥想发呆。日升日落,窗外一片红海,夜色降临,明月又如玉盘。江宜盘膝坐在窗前,百无聊赖,望向黑暗里他的小花的所在——数月以来,绿芽抽条不少,然而始终不见花苞。   海面粼粼波光,微风吹拂之下,光芒流水似的灵动。天尽头,如一面孤帆从月宫里驶来,缓缓靠近小岛,江宜险以为自己看错了——那竟是一个人。   那人在水上行走,衣袂翩飞,如仙人般。   他就在太和岛前停下,抬头望向岛崖,高耸的崖壁上一座古阁。江宜为他清风般扑面而来的目光笼罩,心里一惊,忙躲进墙边,又探头探脑地看那人在做什么。末了,江宜蹑手蹑脚下楼去,绕到临崖的一面,躲在楼柱后观察那人。   那人朝他招了招手。   一般来讲,江宜还算一个有警惕心的小孩,只是那时他为一股自己都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冲动所驱策,沿着崖上小道跑下去。   月下仙人身上有股锋锐的气息,江宜只是看一眼,双目就被刺痛,几乎流下泪水。那人又说:“过来。”   江宜躲在礁石后不敢靠近。   那人收敛了一身气势,踏上太和岛,向江宜走过来。江宜终于看清他的脸,犹如一方映着明月光辉的玉璧,唇角噙着淡淡的微笑,双眸澄净,飞扬的长眉宛若划过青峰的鹰翅。江宜看得呆了,表情傻傻的。   那人道:“我找了你许久,怎么到这儿来了?”   来人正是商恪。自那日在清河县别过江宜后,商恪便为帝君差遣,前去南边办事,之后再回清河县,就不见了江宜踪影。   江宜怯怯地道:“你是仙人么?”   “咦,怎么又是这个问题?”商恪说,“你能问点别的么?”   江宜只觉得他长得好看,便心生亲近,指着商恪一手说:“你的手在流血。”   商恪的右手藏在袖里,血液顺着指尖滴进石滩。“无妨事。”商恪举手一看,食指根处有一道凌厉的剑伤。   江宜道:“我、我有帕子,可以包一下……”   商恪将手一甩,血滴飞进海水中,飘然化开:“不管它。我一向很不容易受伤,伤了也很不容易治好。”   江宜似懂非懂,忽然想起道医仙人赠他的经纶千丝。   他的身体十分特殊,受了伤也不容易好,就像撕裂的纸张,要用经纶千丝缝起来。江宜将袖里一掏,拿出一团银光闪闪的丝线:“你可以把伤口缝起来!缝起来就不会流血了。这是以前有位仙人送我的……其实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神还是仙,原来神与仙是不同的……”   他说着话,觉得月下仙人看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温柔,便有点不好意思。   “你会缝吗?我会一点点,但是我弄的不好看,我也没有针。”   经纶千丝是蚕祖吴桑的神器,可以缝合接续世间万物,但是治不了商恪的伤。商恪却也不说,只伸出一根指头,在丝线的一端轻点,便有气流凝成的锋利气息,穿在线头上。他本体乃是至锋至利之物,为江宜变一根针头出来,实在算不了什么。   那小孩儿捧着他手掌,小心翼翼用丝线穿过他伤处的模样,十分可爱。商恪心中想,是个不错的孩子。   丝线埋在他右手食指的皮肤之下,伤口几乎看不见了。   商恪顺手摸摸江宜脸颊:“多谢你。”   江宜脸立即红了。   “回去睡吧,下次再来看你。”商恪脚下一动,化作疾风遁去。江宜下意识地伸手抓去,如同摸进一团冰凉的袍袖,仙人已无影无踪。   那夜犹如一场虚幻,令江宜时常觉得不真实。此后十数年,那个说着下次再来看他的月下仙人,再也没来过。   江宜仍然与法言道人为伴,只是已没有小时候那么孤单,他学会一个人往来沧州城,过节、逛庙会、去酒舍听评书、去学塾里结伴,即使被发现也不会被赶出去,先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这是什么意思啊?徐沛,你来回答。”   后排打瞌睡的徐沛猛然惊醒:“啊……这……什么?”   江宜偷偷跟他咬耳朵,徐沛道:“是说天地万物,各居其位,因循自然,各有所得!”   先生:“那个听壁角的小子,先生不收拾你,你还想表现表现自己是吗?好吧,那你来说说,什么是万物各居其位、各有所得?”   徐沛一脸惭愧,歉疚地在桌几下头朝江宜拱手抱歉。他知道江宜家里穷,交不起束脩,从以前蒙学堂起,就常来蹭课,一直蹭到学文馆。学馆众人从小混到大,与他都很熟了。   江宜挠挠头道:“若是万事万物都顺其自然,那么天下就是一派和谐的景象,百姓安居乐业、四海升平。若是万物失序,便有灾荒、战乱、流亡、反叛。”   “正是,”先生徐徐点头,捏一捏山羊胡说,“你们如今还能平静地坐在学馆里打瞌睡,不愁吃不愁穿,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都得感谢李家治世下的太平安康。”   放了学,徐沛几个约着去吃茶,要叫上江宜,却被拒绝了。徐沛搂着江宜说:“哎,这次是我连累你,我给你赔礼,请你喝茶!你可千万别推拒!”   江宜身量长长以后,面容中他母亲的特质更加凸显出来,唇线柔和、眼角深刻,皮肤更是白皙细腻,在一众青年学生中十分突出,徐沛有时搂搂抱抱,手总是不安分。   “真不必了,”江宜苦笑说,“我得赶快回家去了,本来就是偷偷溜出来听课。徐兄,你再不放过我,下次我可不能来学馆了。”   徐沛悻悻然,只得一松手,江宜便兔子似的溜没影儿了。 第8章 第8章 法言道人   江宜喜欢与学馆的青年们玩在一起,只是每次提到吃喝,便避之不及,唯恐如儿时一般又被众人当作妖怪。他年岁长了,心思也跟着长,知道怎么学着做一个别人眼中的正常人。   那厢从城里出来,回了太和岛,崖上楼阁十年如一日,雨打日晒里包含风霜,却屹立不倒。江宜绕到他种花之处查看,他总算知道当初法言道人给他的不是一般种子——十多年了仍只有短短一截绿茎,不长也不死,倒像是永葆青春了。   江宜以一把从城中熟人处要来的豆萁肥沃在花茎周围,拍净两手,回雷音阁。   随着他逐渐长大,法言道人授课的方式也发生了改变,从前是由江宜发问,师父解答,近来却是法言道人向江宜提了许多问题。   “你终日随我在此修行问道,问的是什么道?可有问出了什么?”法言道人问。   江宜才发现自己很少思考这些问题,他总是听很多,自己却从不说。语塞片刻,无奈说:“我不知道,师父。修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其实我也还没有搞懂。”   “你每天所思所想的,又是什么?”   “想到什么就是什么了。卖炭的什么时候进城、徐沛明天又有什么鬼主意、天气不好衣服多久才能晾干……”   法言道人心如止水,挥手示意江宜可以滚了。   雷音阁的夜晚,只有潮汐伴人入眠。是夜,江宜半梦半醒中,似乎听见一阵交谈——   “……他如今年岁已长……何时动身启程?”   “我当你……没功夫理这孩子。”   “诸天神君……遣我下界,护他一路平安……”   清晨醒来,江宜仍记得这梦。沧州乃是中原最东边的城镇,城外一片汪洋中,太和岛更似探出的尖喙,迎接撒向人间的第一缕金阳。漫长的日升将海面灼染得鲜红耀眼。   江宜晨起便去楼下浇花。忽然听见耳边一道传音:“上来。”   法言道人这些信手拈来的小法术,已不会令江宜惊讶了,他心中肯定他师父即便不是神仙,也是一位得道真人。   阁楼中有一股经年的尘灰味,江宜跪坐在蒲团上,面向他师父。   法言道人的面目,十数年不曾有过丝毫改变,犹如石塑雕像般,流露出坚硬质地。江宜隐约有些明白,也许法言道人在世间活了已有百载千载,当初只是偶然于清河县外鸣泉山上挂单修行,遇上江宜这桩事,便顺手提携一二。   “昨日你同我说,不知道自己问的是什么道。道行天下,道藏你读完了,天下却一步未走。若要问自己的道,不如去走天下路。”   江宜恍然记起昨夜的梦,模模糊糊中好像有一个人在问他何时动身启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境有时也是对现实的预示。果然今日师父就要他上路了。   “可是我能去哪里?”江宜困惑地问,“我不懂,师父,您把我从清河县带出来,原来不是让我跟随您避世修行的吗?”   法言道人淡淡道:“你从未入世,又谈何避世。从前我便对你说过,世外天将道藏交予你保存,便是要借你身体,周游天下。从那道雷霆选中你开始,这就是你的大任。”   江宜沉默地垂下头,盯着自己膝盖看了好一会儿,说:“无论我愿不愿意?”   “你在雷公像前许下心愿,就已经是愿意了。”   江宜最大的性格,就是没有性格。既没有特别喜欢的,也没有特别厌恶的。即使在雷音阁里住了十年,似乎已有点家的味道,如今要他走,也没有丝毫怨言。   他的行李唯有一卷书,掖进怀里,就可上路了。   临行前,江宜下楼浇花,仿佛这仍是一个寻常早晨。法言道人难得走出雷音阁。   “你已有去处了么?”   江宜道:“还没有,走到哪里算哪里吧。师父,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昨夜里我听见您与什么人在谈话,那应当不是我在做梦吧?”   江宜蹲在地上,一手拿着葫芦瓢,法言道人垂眸看着他:“……那人你亦是见过的。”   “我见过?”   “他曾来看过你。”   江宜愣怔,他在岛上十数年无人问津,哪里有什么人来看望过他?除了,记忆深处一个明月之夜,从天尽头踏月而来的一位仙人。   那位仙人带给他的亲切感觉,一直留在江宜心中,虽说他并没有实现在自己的诺言,之后再也没出现。   “更早之前,”法言道人说,“他还送过你一样东西。”   江宜呆了片刻,恍然道:“经纶千丝?”   道医的身影与月下仙人合二为一,那双眼睛亮了起来。   “原来道医就是仙人,仙人就是道医,”江宜喃喃,“他到底是神是仙?他到底是什么人?”   法言道人说:“天地初开,盘古大神身陨后,其斧化作昆仑山脉。此人便是昆仑之巅六英之精所化,乃是一缕至为锋锐的气息。”   “师父,那您呢?您又是什么人?”   其实这个问题,江宜已问过许多次,无不被法言道人敷衍以待,到了临走前的最后一刻,法言道人给了他一个答案:“我只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   江宜只得无奈苦笑,丢开了浇花的葫芦瓢,起身。相识的船夫准点来太和岛接他,将船只停靠在不远处。   江宜最后一眼,看见的是他种了十五年也没开的花,问:“师父,这次真的是最后一个问题了。这花究竟什么时候开?”   “结束的时候自然会开。你的问题太多了,今后自己去寻答案罢。”法言道人的声音犹如万古冰川,深邃而无情。   船只离开太和岛,远天的赤日也离开海面。江宜回头望去,岛上已不见法言道人身影。   关于他师父,江宜心中有许多猜测,他想既然世外天选中自己去做莫名其妙的事,也许法言道人也如那位道医神君一般,是世外天派来提点他的神。这位神明喜欢过不被人打扰的寂寞生活,也许待江宜遍览天下山川归来后,法言道人依然在这孤岛之上闭门修行,而他的花也依然青葱。   “今天还是老时间码头见,送你回岛吗?”船工问。   “不,”江宜给了他一笔钱,“船费结一下吧,今后不必接送我了。”   季春之月,时雨将降,蝼蛄振鸣。江宜上岸后,适逢沧州的百姓携家出游踏青,城里城外十分热闹。晴天无云,空中皆是拥挤的纸鹞,行人熙熙攘攘。江宜本拟同学文馆的好友几个道别,眼下只怕找不到人了。   江宜正穿过街巷,一只手抓住他胳膊。   “江宜!你来了。”徐沛并几个相熟的同窗从人群里挤出来。   “太好了,徐沛,我正找你,”江宜说,“我要走了,来同你道别。”   “你说什么?”   “我来跟你道别!”   “这里太吵了!听不清!跟我来。”   徐沛领路到得一间茶寮,歇脚的人不少,一群读书人总算挤得张桌子,围坐下来,令小二上了一壶雨前新茶。徐沛给江宜添茶:“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江宜道:“我要走了,来同大家道别。”   徐沛:“哦,走多久?去拜访亲戚么?”   江宜道:“短则五年,多则不好说,也可能不回来了。”   砰的一声,徐沛失手打倒了茶碗。   “什、什么?为什么?你要去哪儿?”   江宜自己也很苦恼,说:“随便走走吧,也不知道去哪儿。唔……”   一同窗道:“江宜你不是搬家啊?”   江宜道:“不是。其实,我没有住在沧州,是跟着师父在城外观里修行。之前修的是学问,现在要修苦行了。”   同窗道:“原来如此,我就说江宜你一眼看上去就翩然出尘、卓尔不群,果然是出家人。”   江宜忙解释说:“不是不群,是出家人没钱。”   徐沛怅然若失:“你怎么说走就走啊……太突然了吧……今天就要走吗?一定要走吗?哎,眼下虽是太平盛世,可托钵僧的日子也不好过啊,你又没钱,难道要风餐露宿、枕石漱流?遇上强盗山匪,又怎么办?手无缚鸡之力,只怕苦行未果,反早早丢了性命……”   食宿的问题,江宜从不担心,反正一本书既不用吃也不用喝,放在干燥的地方,可以遮风避雨就行。   倒是路途安全,的确值得考虑。   徐沛道:“罢了,大家同窗一场,就让我帮你一把吧。喂,那边的几位镖师,麻烦过来一下。”   江宜定睛一看,只见邻座几位牛高马大、腰佩宝刀的壮汉,着短補打赤膊,手臂肌肉雄健,一眼看去,凶狠无比。   “聘请诸位走一趟肉镖,怎么算价钱呢?”徐沛问。   一壮汉道:“看你走多远了。从沧州到定州,一贯钱。”   “你看怎么样?”徐沛殷切地说,“路上有人保护,一定安全许多。你放心,只要你点头,资费算我的。”   江宜为难地说:“太壮啦,我不喜欢壮的。”   另一汉子道:“一贯钱,老子给你送到恒州。”   江宜徐徐摇头:“太凶啦,我不喜欢凶的。”   又一人说:“我只要半贯钱,不过,你只能请我一个人。”   江宜难以启齿:“太……丑啦,我不喜欢……嗯。”   一桌镖师里的最后一个,身材匀称,肩背更有薄削的线条,束身武服尤其整洁,五官英挺俊朗,唇角含笑:“我也只要半贯钱。”似乎无论如何也挑不出毛病来了。   江宜道:“唉,实在不好意思,我一分钱也没有。徐兄,多谢你的美意,不过修行乃是个人的事,我不愿临行前欠一笔人情债。心意领了,我上路了。各位来日方长。”   江宜说毕,朝几位同窗作了个平揖,就此扬长而去。   城中踏青的人流蜂拥而过,眨眼就找不着江宜身影了。桌上的茶水一动未动,徐沛倍感失落,东张西望半晌:“欸,人呢?怎么这就走了?茶还没喝呢!” 第9章 第9章 残剑   离开沧州之后,江宜漫无目的地选择了一条北上的道路,打算先去名都,再去疏勒。无他,名都与疏勒山,在记忆中曾像开天门一般给江宜带来过惊艳。在他最难受的时刻,是名都的灯火与疏勒的草原在黑暗世界里闪闪发光。   后来江宜曾想道医为何要带他去见识那样的景色,神心难测,也许是为了在他心中留下一粒种子。   江宜骑驴走过田间树林,左边的褡裢里插着一柄伞,右边的褡裢里装着一卷书。天晴或下雨,江宜一手执伞,一手握书,斜坐在驴背上悠然自得。田间的姑娘冲他微笑,有时江宜能得到几枚果子,或一张馕饼,他自己是不吃的,都用来喂驴。   夜晚借住观寺,或露宿荒郊,一直到名都畿邑,都平安无事。   “这都要感谢李家治世下的太平安康啊。”江宜感慨,不由觉得先前徐沛的担忧纯属杞人忧天。如今百姓安居乐业,流民都没有,哪里来的流寇?天下太平,天下人也皆是好人。   入名都前的最后一晚,借宿在郊外太史君观。清晨预备动身前,观主交代说,借住的客人要去先帝殿里敬一炷香,这是规矩。江宜拜过先帝,去收拾行囊,与他同住的舍友名叫丁发者,也要进城,二人遂相约同行。   然而一大早起来,江宜的驴不见了,问观里道友,只说不知。兴许是没拴好绳子,夜里自己跑了。这也没有办法。   江宜只好与丁发步行前往十里外的名都城楼。   背着行囊走到一半,江宜一摸褡裢里,装钱的袋子也不见了。那点钱是临走前师父给的,纵然不多,也够江宜以备路上的不时之需。这下可当真是分文没有了。   江宜怀疑是自己早晨收拾东西落在道观里了。   丁发只是冷眼看他翻找,嘿然一笑说:“兄弟,看你样子不常出来行走嘛,借宿还敢身上揣着钱物?多半是供给神曜皇帝当香火钱啦。”   江宜道:“咦?我没有捐钱呀?”   丁发的眼神看傻子一样。   “你去名都是走亲戚?没钱,在名都可是寸步难行。”丁发说。   江宜道:“我正是从家里出来的,到名都只为了看一眼天子脚下的繁华,长长见识。”   “懂了,吃喝玩儿乐,”丁发咧嘴笑说,“你这还没进城就被人黑了一回。看在咱俩同住一晚的缘分上,哥哥领你逛上一逛吧。”   名都的城楼有十丈之高,凤翔门更是宏阔巍峨,正门是天子车驾出入的圣道,足可容纳十辆战车并驾齐驱。城门守卫披挂甲胄,手中长矛寒光毕现,比之沧州的军士更是威武不凡。   江宜尚未及好好感叹一番,就被丁发带进了一处花红柳绿的所在。   “真是好热闹!”江宜目不暇接,眼前尽是走马灯似的华景。   只见那夹道的高楼披纱挂彩,大红灯笼里透着金色的烛芯,客人倚靠危栏怀抱佳人,口中吐着酒气,飘香的手绢尽往行人身上飞来。划拳、掷钱、饮酒、作乐。更有一条地下街道,藏在半山亭下,入口溢出腥甜淫|乐的气味。   丁发见江宜像个没见识的乡下人,满脸毫不掩饰的惊叹,心中便暗自发笑。   “名都的平康里,琳琅街,外地来的谁没听说过,”丁发得意地介绍,“这家酒馆是我大哥开的,借你一间房住,不收钱。不过吃喝的费用,你得自己做工来抵。兄弟,不是我说,你还是尽早给家里写信要钱,出门在外身无分文,可是寸步难行啊。”   江宜听了只是笑,那丁发便更当他人傻,给他带到酒馆的南房去。一间大通铺,十几个伙计同住,气味浓得吓人。丁发的大哥是个黑脸,正领着几个伙计赌酒,丁发叫江宜在外面腰厅里自个儿坐会儿,自己去找大哥。   “大哥!我带了个肉票回来!”   黑脸长得五大三粗,一脸的横肉,顺着丁发指的方向一看,呸道:“哪儿来的穷酸书生,讹他不如讹一头驴。”   丁发道:“大哥,你相信我的眼光。我丁发八岁起就干了这一行,绝对错不了,你瞧他那小脸白的,那手嫩的,那脑子傻的,必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少爷!咱就把他扣在店里,让他给家去信要钱。”   黑脸道:“没空!马上要押一批货到沙州去,这几天就要动身了。”   黑脸干的是倒卖的生意,名都酒馆是他的据点之一。名都盛产绫罗绸缎、金器茶叶,沙州则在四千里地外的戈壁之中,于疏勒山下,汇集了来自西方的香料宝石、皮货药材,是河西道上最大的易货市场。   丁发索然无味,出了南房,到腰厅一看,那白脸儿书生居然自得其乐,倚在花窗下看起书来。酒客的醉言醉语、划拳嚷嚷,女郎的轻歌曼舞,评书人的说学逗唱,于他竟都格格不入。   算你小子走运。丁发上前,恶声恶气道:“小子,哥几个这几天要出趟远门,去沙州,没功夫招待你。你好自为之吧。”   江宜从书里抬起脸,茫然道:“沙州?疏勒山下的那个沙州?太好了,我也正想去,不知道方不方便让我同行呢?”   丁发:“…………”   天下很大,路途很远,靠一双腿是走不完的。纵使江宜什么都不需要,他也至少得有一头驴。在名都住了三天,江宜混进了黑脸的车队,三辆马车,大概半月能到沙州城。   黑脸商队里拉车的马,与江宜记忆里疏勒山下的马大有不同,看上去瘦骨嶙峋,眼神没精打采。江宜在车队里负责装货卸货、跑腿喂马,并把自己分到的不多的一点粮食偷偷添进马的草料里。他有时觉得自己想去疏勒草原,也许只是想看看那时的马儿。   “那书生不会饿死吧?”伙计说,“发哥,别到时候咱们钱没弄到,还得找地方把人埋了。”   丁发本来都要放江宜走了,谁料这家伙自己倒贴上来,白给的肉票不要白不要。丁发把江宜当苦力用,又叫他写封信回家要钱,汇到沙州驿站去。江宜是言听计从,最可爱的是,他从不多嘴,丁发就没见过这么好捏的软柿子。   “那你的饭别吃了,省给他吧?”丁发说。   那伙计就闭口不言了。   朝廷的官道修得宽阔敞亮,十步一座望楼,日夜有官兵执勤巡逻,行人往来非常安全。黑脸带了几个手下,去前面探了道回来,一脸晦气说过路税又涨了,格老子的,走官道刮层皮,等天黑了兄弟几个抄小道绕过去。   正是在胜县老君山地界,夜里走山路,江宜坐在货车上,伸手一接,下雨了。石韦灰绿色的叶子贴着马车,油亮亮,像盛着无数银珠,江宜抽出雨伞,还没撑起来,林里夜枭发出一声怪叫。   “站住!”   “打劫!”   “有财留财,没财留命!”   原来黑脸抄的这条小道,离官道已经很远了,走官路毕竟交钱保平安。乌漆嘛黑的,双方都不举火,只有铁器的寒光一闪而过。黑脸的人也抄家伙争斗起来。江宜忙打伞钻到树荫下——李家盛世居然真有盗匪。   只听乒呤哐啷一阵,棍棒齐飞,雨水乱入。匪首点燃风灯,光亮下,黑脸的十几个伙计尽数倒地呻吟,肚破肠流——治世太平已久,只闻官员盘剥,哪有匪寇横行,商队用以防身的只有几根车架梁,根本不是盗匪一回之敌。   “货都在这儿!”盗匪举风灯查看马车,瞥见一旁泥泞里有双脚印,一路歪进了丛林:“有人跑了!追!”   江宜将伞抱在怀中,发足狂奔。原来只因自己一人一驴,没有打劫的价值,方才能一路平安,这回错跟了商队,树大招风,简直受了无妄之灾。   身后风声迫近,想是盗匪追来了。   江宜身体轻飘飘的,犹如纸张,被风雨一刮,几欲起飞,忙乱中将雨伞向身后一挡。   一道白晃晃的电光从天而降,江宜的油纸伞应声裂为两半,裂隙里显出一道黑乎乎的影子。   黑影是个人,背对江宜,一手按在腰间,犹如抽出一条雪白的闪电——草丛里冲出数名盗匪,闪电惊鸿一现,并未看清如何出招,几人便全被切中要害,软倒不起了。   那人回过身来,问:“没事吧?”   油纸伞破破烂烂地掉在地上,江宜浑身发软,贴在树干上,雨水将他从头到脚浇透了。那人没得到回应,便伸来一手抓住江宜腕子。江宜道:“唔,你轻、轻点……劳驾,能不能把我搬到有火的地方,或者,淋不到雨也行。”   那人力气很大,江宜被他拽得仿佛身体要从中裂开。   “你没受伤吧?”那人又问。   “那倒没有,就是腿软,路是走不动了。”   那人笑了一声,不确定有没有嘲讽的含义,将江宜一只胳膊举起来,似乎想扶着他。然而江宜总是往下滑,站也站不住,那人稍一迟疑,抄了膝弯将他打横抱起来。   江宜缩在他身前指路:“这位义士,你走错路了,这个方向你大概还会遇上强盗——咦?”   商队货车停靠的地方,几个劫匪全被捆货用的麻绳五花大绑,蚂蚱似的串起来。   “我就是从这里过来的。”那人在江宜头顶笑着说话,令江宜头皮微微发麻。 第10章 第10章 残剑   雨夜,黑脸一行人在山中找到一间柴房,暂作歇脚,将货物搬进雨檐下。江宜被潮气浸湿,稍一动作,皮肤就会黏在一起,只好一动不动,在铜盆边安然烤火。   众劫匪被那义士一根麻绳穿了,扔在雨中,黑脸的伙计们总算捡回条命,千恩万谢问那义士道:“敢问大侠尊姓大名?”   那义士浑身亦被雨水浇透,却丝毫不令人觉得落拓,脸颊消瘦,眉宇飞如一道梁,个高腿长,颇有些英气。江宜瞧着他,觉出些眼熟来。   “我们先时见过。”义士说。   江宜:“?”   “在沧州。”   江宜:“啊!……您哪位?”   那义士做了个喝茶的动作,说:“我只要半贯钱。”   江宜瞠目结舌,蓦地想起来,这位义士原来是在茶寮中遇到的镖师之一。他道:“咱们还真是有缘。你虽未聘用我,我却保护了你一回,可见花钱不如结缘。”   黑脸等人一听,此人原是个镖师,当即求之不得,欲给钱请那人护送商队直到沙州。这年头本没有劫匪,屋外那几个,乃是胜县被侵吞了田地的老百姓,无处谋生便出此下策,真要说起来顶多算刁民。虽然不见得还能遇到第二回,但就这一次也给吓够呛。   那人道:“唔,我这个人,接单看眼缘。你们就算了,这位小兄弟很合我意,如果你有需要,我愿意走这一遭。”   江宜的身体在火烤中恢复了干爽,支撑着坐起来:“可是……”正想说自己是真没钱,手掌在地上摸到一只内镂方孔的圆片,捻起来一看,是枚铜钱。   不知是从哪只货箱里掉出来的。   “虽然我很便宜,”那人也有点为难,“但是一文钱,未免太便宜了。”   江宜道:“可是,就这一文钱还是我刚捡的。”   铜钱的锈痂生涩而陈旧,那人两眼中犹如藏着明亮的火苗,一笑之下,将铜钱从江宜手中抽走。   “一文就一文,这单我接了。”   此人自称为“残”,残缺的残,因他是名游侠剑客,江宜便叫他残剑。   残剑的武艺非常高强,农民劫匪与黑脸的伙计都是他手下败将。并且他手中根本无剑,常常信手拈来,以一段枯枝、一截柳条,便能对敌,无人能走过他三招。残剑武艺虽高,却不恃强凌弱,是个十分讲道理的人。   譬如胜县的十几个山匪,虽是残剑拿下的,如何处置却听凭江宜的意见。   “你问我,可算是问错人了,”江宜好脾气地解释,“其实,我才是刚出家门没多久,什么都不懂呢。残剑兄行走江湖,只怕比我更有经验。”   残剑沉吟片刻:“那便把他们吊起来打一顿,直到认错?”   江宜道:“……不、不合适吧。我看,还是交给胜县衙门好了。”   一路上,与残剑聊天,江宜发现这人也许真不是那些久惯牢成的镖师,反而更像独行侠,做事全凭心意,有种令江宜羡慕的豪爽疏朗。   “这么说,你到了名都城外,弄丢了钱袋,多亏了丁发兄弟的商队接待你,才有地方留宿?”残剑问。   残剑加入队伍后,江宜的待遇提升了很多,体现在不必参与搬货了。两人并坐在马车辕上,残剑支着一条长腿,一手把玩江宜给的那枚铜钱,以食指高高弹起,再抄手接住。   江宜不由自主被他的手吸引,只觉得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想来是适合握剑的手,就连弹玩铜钱,也显得飒爽。   “是啊,”江宜说,“多亏了发哥。不然,我也没路费去疏勒山啦。”   残剑道:“好人呐。”   丁发与黑脸:“………………”   沙州城在一片戈壁之中,依傍鸣沙山,绿洲与湖泊犹如万顷黄沙中的明珠。商队入城后在客栈落脚,丁发立即便去了驿站,收给江宜的回信。那呆子的家人还真给他写了信来,比他们早一天抵达沙州,信中是:   吾徒亲启:   没钱。   祝好。   师   至于江宜本人,根本没打算去驿站,此时此刻,他已与残剑行走在黄沙累石间。   远处山脉犹如黝黑的马鬃,绵延起伏,山脚下绿意隐现,正是江宜魂牵梦萦的疏勒草原。城里人告诉他们,沿着粟末河上游,一直走就能抵达绿洲。   残剑问:“你既给家里写了信,怎么不去拿回信?”   江宜老实地说:“其实我家里也没钱,不过,发哥要我写信,也就写了。只希望他不要生气才好。”   残剑惊奇道:“这么说,你把丁发耍了?胆子真大,难道不怕自己势单力薄,被他们收拾了?”   江宜道:“这不是有残剑兄你在么。”   “你是运气好遇上我。若是没有我呢?”   “那我就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了。”江宜颇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他平时看起来呆呆的,笑容却有几分生动,残剑看了他一眼。   绿洲内十分热闹,没有江宜希冀中的野马群,反而支着许多帐篷毡房,打眼看去,帐顶五颜六色,如同开遍草原的野花。   原来,他们正赶上一年一度的商贸互市,每逢市场开放,城外绿洲中就会举办鱼龙曼衍,届时杂戏伎乐、百家争鸣,足足要热闹上三天三夜。   来都来了,两人便在一顶毡包中住了下来,等待戏目开场。幸运的是残剑身上还有点钱——聘用人家当保镖,住宿却都赖别人出钱,江宜不禁十分惭愧。   夜晚,绿洲的戏班在篝火边畅饮烈酒,牛羊肉炙烤渗出的金黄油汁滴落火中,发出清脆的爆裂声。残剑加入其中,喝得面红耳赤,江宜却怕被发现格格不入,在毡包中点着灯烛看书躲清静。深夜残剑酒气熏人地回到帐中,歪头便睡,早玩得忘了搭理江宜。   “我怀疑,”翌日,残剑与江宜逛市场时说,“昨夜的锁阳酒喝太多了。”   “锁阳是什么东西?”江宜问。   “就是这种。”残剑一指身旁卖药材的摊位,其中通体熟红、状如马根、足有一握之粗的就是锁阳,药贩道:“锁阳泡酒,喝了就知有没有,是男人就来一坛!”   江宜:“…………”   残剑走路果然有几分别扭,江宜忍不住哈哈直笑。残剑潇洒惯了,也不觉尴尬,伸手在江宜头上按了一下。   城里的商人渐渐聚集于此,绿洲中人满为患,江宜每遇到感兴趣的,便驻足围观,不知何时与残剑走散了。他倒也不着急,只是要再往前走,人群却相继停滞下来,自觉地分为两列,让出中心道路。   “哎哟,挤什么挤!”江宜身前一少年回头瞪他,“要开戏了!别乱推。”   果然鼓乐响起,浓妆艳抹的伶人踩着高跷经过,捧花童子洒下无数花瓣。   江宜在茶摊里坐下,过来一人,坐他对面,好巧不巧正是方才瞪他的少年郎。此人落座后将一把长剑拍在桌上,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看什么看?!”少年脾气很暴躁。   江宜觉得有趣,方露出个笑容,少年的眼刀就杀过来:“你又笑什么?”   江宜道:“原来少侠也爱看戏。”   那少年的刺被捋得稍服帖了,似乎也喜欢被人当作侠客,答道:“互市的鱼龙曼衍名声在外,特地来看戏的人也不少。一会儿还有更精彩的。”   摊主过来上茶,少侠道:“拿两只茶碗来。”   江宜忙道:“不必不必,多谢,我不喝水。”   少侠看他一眼,似乎觉得江宜很奇怪。   忽而起风了,草波起伏,毡帐在风啸中狂颤不已,伶人的戏服顿时迎风招展,宛如斑斓的巨蛇。商贩忙以厚毡盖住货物。   少侠道:“西北一年到头都在刮风,吹得人灰头土脸,真烦死了——看,他来了。”   江宜定睛看去,只见伶人队伍的末尾,乃是一辆两层高的花车,精雕细琢华丽无比,车上一人褒衣博带迎风舞蹈,形容疏狂。楼车所过之处,风吹花瓣乱飞,织成一张巨大的帘幕,车上伶人黑发纷飞,远看面目似乎是个美男子。   围观者向楼车中抛掷鲜花瓜果。   少侠鄙夷道:“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只有每年戏班来到沙州,才会露面。很多人喜欢他,长得英俊嘛。”   江宜伸手在风中抓了一把,指缝里全是沙子。欢声笑语中,那少侠蓦地蹙眉,一手按在茶台上:“你看!”   江宜道:“是啊!风好大!”   少侠翻了个白眼,他手掌下桌面抖动越来越明显,茶碗不住摇晃,茶水几乎泼洒出来。江宜亦察觉到了,地面似乎在震动。   起初他以为是人群欢闹所致,但很快众人也惊慌起来,不知谁喊了声“狼骑来了!”,场面立即混乱起来,到处是逃跑的人。   “快走!”少侠拍案而起,一手抓了江宜,一手提剑拨开人群。   江宜一头雾水,被他拉着边跑边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少侠道:“来不及解释了!先跑!——糟了,我的马!”   木桩上缰绳断了一半,一看便是被人割断了,少侠估计原本是想骑马离开绿洲,眼下马被人偷了,地面震动愈发剧烈,连江宜都能看见,一股烟尘从天边升腾而起。   少侠当机立断,冲进路边毡包,挑开一只人高的皮箱,一把将江宜推进去。   “是突厥人,”少侠道,“来打草谷了。可恶,这次来得这般凑巧,刚好孔将军不在城中!” 第11章 第11章 残剑   箱子里装的俱是华缎软绸,颜色艳丽,似乎是伶人的行头。少侠一面将江宜朝箱子深处按,一面捞了衣服将他盖住,正要合上盖子:“你且藏好,待到外面没有声音,安全了再出来!”   江宜撑住箱盖,探头问:“等等,你呢?”   少侠冷笑,铿然抽出佩剑,按着江宜的脸把他推进去:“侠客从不躲躲藏藏!”箱盖合拢。   四面骤然黑暗,人群的奔走呼号隔着箱壁,听上去朦朦胧胧,渐渐低了下去。江宜耳朵贴上去,很快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如雷鸣般的马蹄声,仿佛鼓面在他面颊边擂动。   大漠突厥狼骑的名号,即使江宜足不出户也有所耳闻,其人以狼神为图腾,勇悍无匹,传闻战士的胸膛皆纹有兽首。沙州在交界之地,五十年未遭过侵犯,突厥人逐水草而居,亦从不管东西互市的商路。然而五十年过去,世道似乎已与书中所写的不同了。   江宜听见骑兵的马蹄踏进沙州,四处追赶,怪嚎并惨叫,令人寒毛迭起。   糟了!残剑!   一支长兵刷然捅进皮箱,猝不及防,扎进江宜小腹将他刺了个对穿。江宜后知后觉,低头,看见自己肚皮上豁然出现一只洞:“………………”   长兵的勾援绞住箱壁,一拉,皮箱四分五裂,缤纷的衣饰滚落出来。马上那狼头兵本是搜刮财物,岂料衣服底下钻出个人来,当即以绳圈一挥,套在江宜脖子上,一手拽着催马就走。   江宜双手摸索到拴住脖子的绳索,抗争不得,混乱中,看见绿洲中毡包被骑兵践踏得东倒西歪,那少侠仗剑迎向骑兵,于马蹄下斩断绳索,救得一人,然而更多汉人被骑兵的套索圈住,当作货物一样拖行。   一道鸣镝冲天而起。狼骑掠完就走,拖着大大小小的货箱与俘虏,绝尘而去。   少侠追赶几步,只能放弃,恨得一口铁齿咬碎,方回去找江宜。然而,那装衣服的货箱已经四分五裂,其人不知所踪。   草原上,一道烟尘,犹如翻出地表的长蛇。狼骑队向着日落之地,那座兜鍪似的高山驰去,那是汗帐所在的突厥金山。   经过戈壁石滩,似乎抵达了金山下的营地,这队外出劫掠归来的狼骑总算减缓了速度,将俘虏与掠来的战利品一同关起来。十几个汉人俘虏有老有少,跟着马跑得半条命都没了,哀哀呻吟。江宜爬坐起来,掀起营房一角,窥见外间有巡逻的卫队。   “逃不出去的,”身边一人说,“被抓来,算咱们倒霉,非得等朝廷拿东西来换,才有活命的机会呢。否则,就是给突厥人做奴隶——喂,这种时候你还能看书啊?!”   江宜身上什么东西都弄丢了,只有从沧州带出来的那卷书还在,此时掏了出来,对着帐外火光翻阅。   “既然逃不出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那人恨恨道:“你、咳咳、你就不害怕么?!你是外地人吧!”   那卷书乃是神曜皇帝传,江宜看得很慢,才翻到少年李桓岭代兄弟从军,历经艰辛后归来母子团聚,山下就刮起一阵风,吹得篝火乱窜,光影晃得人眼花,只好放下书。俘虏营的毡包壁上映出一道黑乎乎的高大人影。   影子蹲下来,就在江宜边上,将帐帘掀开一寸:“是我。”   江宜本在揉眼睛,听到声音几乎没吓一跳:“残剑兄?”   那人俯身钻入营帐,黑暗里,正是残剑那双明亮的眼睛。   “你怎么在这?”江宜忙问,“外面看守的士兵呢?”   “嘘。”残剑比了个手势,压低半身察看营中各人的情况。有人恐惧得瑟瑟发抖,有人浑身尽是擦伤,痛苦地抽气,还有的人腿折了。   残剑动静放得很小,以防被外界发现,到江宜身边坐下说:“突厥人的右贤王胡山抵达金山下,部众都出去迎接,看守一时松动,被我找到机会溜进来。”   江宜道:“我是说,你怎么跟到这里来了?”   光线很暗,他虽看不清楚,却闻到残剑身上沙尘的气息,手掌一摸,残剑头发里挂满沙砾,想是追风赶月一路疾行。   残剑笑道:“既然收了你的钱,怎么能不办事?况且,对不起,在市集里把你搞丢了。”   江宜十分感动,这一文钱的生意竟然值得残剑如此尽心相待。   眼前境况实在不容乐观,听着耳边呻吟不绝,江宜眼前阵阵发黑,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晕眩中,残剑一只手搭在江宜肩上,说了句什么,江宜没听见,不过靠近残剑身边,视线似乎便清晰了许多。   残剑见他神情恍惚,有些担心:“我们得想个办法逃出去。”   江宜:“你说的对,可是,有什么办法?”   残剑道:“塞外以草木纪年,草木黄落为秋,华叶荣茂为春。每年春,可汗麾下二王十国会约定时间前来觐见。方才我在外面,瞧见右贤王胡山到了营地,掳走你们的狼骑就是胡山部属。想必明日他们就会去朝见汗帐,届时看守的人手松动,或许我们有机会逃走。”   不过,第二天,所有汉人俘虏都被剪住双手,与朝见的大部队一起转移了,似乎要作为战利品献给可汗。   白日的突厥圣地,只见青草才没脚踝,旷野上奇石林立,犹如倒插在大地上的蜂刺。残剑在江宜耳边道:“那是杀生石,狼神的子民每杀掉一名敌人,就会在草原上立一块杀生石,是力量的象征。”   看守的士兵以带刺长兵在二人之间一拨。江宜不得已与残剑分开,重重黑影立即又出现在他眼前,无数杀生石升腾起黑烟,凝结不散,汇聚成一片浓黑的雾海,众俘虏被绳索牵着于雾海中行走,被浸没的半身竟然闪过枯骨状的惨白颜色。   江宜闭上眼睛,一晃脑袋,幻觉始终在他眼前缠绕不休。   这尚是他第一次见到秽气的实相。   曳咥河外金山上,汗帐上飘扬狼头旗,长风鼓起旗帜,金饰的狼头居高临下,露出灿然的獠牙。俘虏被关押在右贤王的地盘上,负责看守的士兵进来,抓了一个女孩儿要走,那姑娘拼命挣扎,早已破烂的裙裾下露出先前被马拖行弄得淋漓的伤口。   江宜护了一下,就被士兵一脚踹倒,丢开女孩儿,要来揍人。残剑立即挡在他身前,挨打也不还手。那士兵简直怒不可遏,要抓人被拦,要打人还被拦,一边以突厥语斥骂,一边狠往残剑身上招呼了几下。俘虏营中人人自危,莫敢相助,只有江宜想回护,却被残剑按在怀里,不能动弹。   直到栅门外有人来叫,士兵乃骂骂咧咧地走了。   残剑高大的身躯蜷在地上,好半天,终于动了一下,翻过身来,手里是一柄士兵身上摸来的胁刀。   残剑虽是一名剑客,身上却从不带剑,以至于关键时刻还得靠偷。   “呼……”残剑喘着气,朝江宜笑了一下,庆幸他的脸没有破相,江宜不禁愣住:“你没事吧?”   残剑道:“我没事。行走江湖,学的第一门本事就是如何挨打,这种时候让我上就行,雇主就不要逞强了。”   他是不知道江宜天赋异禀,不用学就很能挨打,想当初在江家被莲冠道人鞭了一百零八下,依然完璧无损,骇得其人直呼妖邪。尽管俘虏们个个灰头土脸、饥痛交迫,江宜却如无事发生,连衣服下小腹破了个对穿的大洞一事都快忘了。   “入夜后,”残剑靠在江宜肩上,声音有些沙哑,“寻个时机,割断绳索,偷了他们的马连夜逃跑,天亮就能看到沙州城了——哎,你别摸,又疼又痒的。”   江宜拨开残剑衣襟,想察看他的伤,被残剑捉住手。   “好啦,你别管了,真的没事。嘘,你听,是突厥人在唱歌。”   天穹下无数人合唱的歌声刺破云霄,雄浑而嘹亮——   狼神之子   金山峩峩成你胸怀   白水汩汩濯你战铠   绿草荣荣敛你尸骸   狼神之子   原野驰战马   苍穹指兵戈   毡帐遍四野   长刀过南河   残剑听得津津有味,翻译成汉话讲给江宜听,思索说道:“看来,他们的一位狼神之子死了,这场春祭也是为了给他敛尸。地位如此尊崇,除了可汗不作他想。有新的王要在今年春祭时即位,胡山去沙州外劫掠,难道是献给新汗王的礼物?”   江宜简直对残剑充满了好奇:“你怎么连突厥语都听得懂。”   残剑道:“到处走走,年纪大了,自然什么都懂一点了。不足为道。”   “残剑兄,你太谦虚了,”江宜道,“你说,汉人被俘虏过来,是为了献给新汗王?什么意思?”   残剑道:“说不定,胡山想把汉人当作人牲,在可汗的即位大典上杀牲祭天,这里十来个俘虏,日后就是可汗墓前十来座杀生石,成了他的功勋。”   大家原本懵懵懂懂,只以为是被俘虏来做奴隶,运气好也许朝廷还会赎人。未想到来了个明白人,一句话令众人的命运都走上了绝路,一时间啜泣声此起彼伏。 第12章 第12章 残剑   一人痛哭道:“做人牲,那是要被剥皮放血的,那些人天性残忍,与其被他们折磨,不如现在死了算了!”   “我只是来沙州做生意的啊!怎么会遇上这种事?!”   江宜的头又晕起来,眼前黑雾缭绕。   “好啦,”残剑道,“这位大哥,你冷静点,人家小姑娘都没说什么。来来大家聚过来,听我说,有会骑马的不?咱们得尽快找到机会,趁他们守备放松,抢了马匹连夜逃跑。”   “你说的轻松!骑马?我不会啊!”   “那个……我会,以前给地主家养马……”   残剑笑道:“那就好说了,会的带不会的,实在没人带,就夹紧马肚子,别摔下来就行。现在都去睡觉,养好精神,晚上咱们就行动。”   一番话,似乎令众人安定了许多,至少没人再绝望饮泣。江宜亦察觉到凝滞的秽气略微淡去了。   残剑坐到江宜身边,现在他成了所有俘虏的主心骨,然而笑容之中,似乎又有些满不在乎。   江宜小声说:“多亏你,否则大家都不知该怎么办了。”   残剑声音也很小,却说:“狼骑个个在马背上长大,这些人却连马鞍都没摸过。怎么跑得过人家?只盼他们能发现得晚一刻,这些人也就能多活一刻。”   江宜不说话了,好半天,看了眼残剑虽然挂着微笑,却仿佛隔了层什么的侧脸,道:“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   “这就对了。不管怎么说,你跟在我身边,我总能护你逃回去。”   残剑又伸手按了下江宜发顶。江宜总觉得他这个动作像在逗什么小动物,残剑虽看着年纪轻轻,有时说话却有几分老气,江宜心想难道自己在残剑眼里就是个毛没长齐的小孩儿?   入夜后,俘虏营中暗影重重,草原上的妖风肆无忌惮,呼啸声一时盖过夜幕下的种种动静。贵族的毡帐燃着长明灯,将营外看守的影子映在幕壁上。残剑拔出白日偷来的胁刀,割断俘虏们被绑缚的手脚,做了个嘘声,示意众人稍安勿躁,他自己以削铁如泥的刀刃撬开栅门铁锁,闪身出得营房外。   众人鸦雀无声,只见壁上犹如上演一幕寂静的皮影戏,看不清残剑如何动作,几个看守的影子便悄无声息地软倒,继而残剑飞掠般消失在光影里,前去探路了。   黑暗中,众人面面相觑,其中有人轻声问江宜:“那位大侠是个什么人物?忒也厉害了……”   然而江宜也不知道。   一盏茶功夫,残剑回来了,一身轻松,为众人打开牢门。一行人争先恐后逃出俘虏营,才知道还有更厉害的——残剑带的路线上,七七八八全是横倒的突厥武士,有猝不及防的,也有身披鳞甲、装备齐全,皆被残剑迅速而悄然地解决了。并且,以江宜的眼光看来,这些人都没有见血,仅是晕过去了。   残剑一身功夫于突厥营中如入无人之境,先时拿他与流寇黑帮作比,简直是侮辱。   一众俘虏尽都心服口服,这下是残剑说东绝不往西,都盼着他能将众人救出险境。   苍茫月色下,远处汗帐方向传来昼夜不休的欢歌笑语,杀生石在夜幕中如同无数幽冥卫士,投以注目,令人心中发寒。突厥人的马圈外,两个守夜人已被残剑撂倒了,马儿都有灵性,睁着黑亮的眼睛看向众人。   残剑不知从哪儿剥来布料,裹上马蹄,又以铜枚塞入马嘴。战马训练有素,衔枚后便不发出丝毫声响。   “上马,抓紧时间快走。沿曳咥河往东,绕过阿尔泰山再南下,太阳升起的时候就能看见沙州城。”残剑道。   那个给地主养马的姑娘一把撕了裙裾,翻身上马,露出的大腿上满是血痂,正是差点被突厥兵带走的女孩儿,江宜帮着将另一个女孩儿塞进她身前的位置。“多谢你们救了我!”那姑娘咬着泪水,看向江宜与残剑,两腿一夹马腹,纵入夜色之中。   余人也赶紧如法炮制,追随而去。   “我不会骑马的呀!哎我不会——”   残剑单手将那哥们丢上马背,缰绳绑了两圈,一拍马腿把人送走了。   “那个,其实我也不会。”江宜惭愧地说。   残剑一手托住江宜后腰,一瞬间轻飘飘的感觉充盈江宜全身,他不由自主便被扶上马背。残剑飞身坐于江宜身后,衣袍划过利落的弧,一手绕过江宜抖动马缰:“走!”   奔马疾行,寒气砭肤,江宜伏在马背上,风中睁不开眼睛。   残剑火热的胸膛贴在他后背,身前则是马儿温暖的鬃毛、起伏的筋肉,江宜感受到一种混乱的喜悦,似乎不是在逃命,而是骑在了童年看见的那匹英俊野马的脊背上,于辽阔原野中快意驰骋。   河川东流不舍昼夜,十匹良驹踏过曳咥河,将阿尔泰山甩向身后,天际渐晓,夜幕自荒滩疏草间退去。众人亦感觉到疲惫,体力不济,速度不自觉放慢下来。便在此时,身后长空中一声尖啸。   “狼骑追过来了。”残剑说。   江宜抬头,看见天上一道响箭。   他想起残剑说过,一旦被狼骑发现,手无缚鸡之力的众俘虏便只有等死的份。而残剑武艺深不可测,只要甩开拖累,带江宜安全回到汉人地盘不是问题。   其实江宜从不担心自己的生死,他师父说过,天有大任降于他,受些苦难也罢,终归不至于丧命。而此间这十余条性命却是实实在在,危在旦夕。   江宜抓住残剑握缰的手腕,残剑似乎有所领会,低头。“能拖住一时半刻么?!”江宜问。   残剑猛地收紧缰绳,骏马长嘶扬起前蹄,于疾行中被勒停。   “雇主有命,莫敢不从。”残剑声音里带着笑意,似乎早料到江宜会这样请求。停步的这短暂一刹,同伴从身旁疾驰而过,身后,山脉尽头出现数道纵马迫近的剪影。   残剑掉转马头,反向驰去。   对面一支飞箭射来。“低头!”残剑一声喝,按下江宜肩膀,飞箭擦身而过。弓兵跨马追来,抽出腰间长刀,短兵相接的瞬间,残剑以胁刀刀背拗进弓兵喉头,其人两眼翻白堕马,残剑左脚踹开马镫,翻身挂于一侧,以脚尖勾起长弓,捞了箭囊回身坐好。   一串动作行云流水,江宜尚没来得及心惊肉跳,那位倒霉的先遣弓兵就已被他们抛在身后。   前方数个追兵已愈来愈近,残剑轻描淡写,抽箭架弓,拉弦轻微的崩响在江宜耳边,如银瓶乍破——飞箭离弦。   对面一人马镫断裂,惊呼中摔下马背,其后同伴忙勒住缰绳,一时人仰马翻。   残剑连发数箭,一箭一人,神乎其技。   然而依江宜所见,突厥的楛箭未免太钝了,被射倒的人还能爬起来揉胸口。   追兵如潮水般不断涌来,其中夹杂着陌生的外族语言。残剑不愿陷入苦战,拍马欲走,天际一道黝黑的箭光射来,势如闪电,与先前不可同日而语,正中胯下马腿。军马哀鸣声中,前腿跪地,江宜被余势甩出半空,惊鸿一瞥,窥见对面射箭那人——   群马簇拥中,一顶雪白的狼尾帽。   “江宜!”残剑纵身,捞住江宜一手,巨力将他拽得有如轻薄纸鹞般腾空而起,破烂的外衣飞扬——天际红日于这一刻初升,越过山丘,越过草场,越过荒石,越过残剑乌黑的发顶,穿透江宜腹部洞穿的伤口。   金红的光芒于他身体中绽放。   “脱司……”   追击的狼骑这一刻停下动作,神情震惊。白狼帽分众而出,难以置信眼前这一幕,红日犹如通过江宜的身躯降临在他们面前。   江宜被残剑捞回马上,而敌人已没有追击的意思,纷纷收起了兵器。   “脱司!”白狼帽下马,似乎向江宜致意。滚滚旭日的照耀下,江宜面容宁静,犹如一尊神祇。   帐中悬着一幅鲜红的图画,画中涂料肆意泼洒,形状如同火焰,江宜敞着衣襟坐在裘皮地毯上,望着图画。   残剑道:“那是火神脱司的神像,也是太阳神,与狼神一般皆是突厥人的神明。”   “这我知道,”江宜轻声说,“太阳神带来光明与温暖,然而守护草原与戈壁的却不是太阳,而是飓风。西北是风伯的领地,祂为巨岩塑型,为沙洲造势,使骏马日千里,使鹰鹫击长空。草原子民描绘火的模样,如舞如狂,那也是风的形状。”   他看向残剑。   江宜脸上毫无血色,平时看来似乎只是面相过于白净,然而此刻胸怀大敞下,露出腹部可怕的洞口,实在够吓人的。便是静静坐在裘毯上,都能将人震住,何况刚才在狼骑马前露的那一手,阴差阳错之下,被突厥人当成了某个了不得的存在,恭敬请回了金山营帐。   估计此时族人中已经风传太阳神现世,正手忙脚乱准备如何祭拜他。   这戏剧性的发生,令江宜心生微妙感觉。从前他因这具身体而被生身父亲当作妖邪,如今却因同样的原因被奉为神灵,可见师父说的不错,人的际遇时刻都在变化。   只是不知道残剑是怎样想的,会不会觉得雇主是个怪物? 第13章 第13章 阿舍   “人生当真是活得久见得多啊。”残剑十分感慨。   江宜一愣,残剑那话似乎把他当作了雨天的太阳、山寺的佛光,稀奇却又没有那么稀奇,足以让人感叹一句“真是开了眼了”,然后继续埋头赶路。   那白狼帽安排的毡帐,悬挂神像图不提,还铺满裘皮毡毯,供着马肉羊奶、貊炙干酪并从沙州劫掠来的瓜果,规格很高。残剑闻着肉香食指大动,用突厥人的宝石小刀割下暗红色的炙肉,问江宜:“你来点吗?”   江宜纳罕地道:“肚子破了这么大个洞,吃下去也会漏出来吧?——残剑兄,你当真半点不怕我?”   残剑反而问:“那你说说,你有什么可怕的?”   江宜道:“你看我都这样了,居然还能走能跳能说话,而且,肚子里也没有肠子没有脏器,受了伤不痛也不流血。岂不是像一具活尸,或者一副借尸还魂的皮囊?”   残剑脸色稍微严肃起来,挪坐到江宜身边,手掌按在江宜胸膛上。   江宜的皮肉如阴房里的白瓷,光泽冰冷,残剑的手则是小麦色,手掌与那推倒礁石的浪潮一般。江宜被他摸着心口,因那力度而打了个颤。   “但你的心还在跳。”残剑认真道。   ‘如果我已不是我,只是存放天书的柜子,那我还剩下什么?’年幼的江宜问师父。   师父回答:‘你还有一颗心,这是神唯一没有拿走的东西。’   江宜也曾试想过,也许世外天需要的毕竟不是一具行尸走肉,是以最终还是给他留下了一颗心来存放三魂七魄。   残剑的话说出口时,江宜心中也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应和,便不大好意思地笑起来。两人对视少顷。   白狼帽在帘外出声道:“脱司!”   江宜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遇到有人想见他,还得在外面先请示的情况。不免有点尴尬:“请进……”   白狼帽掀帘进来,似乎不敢抬头,然而仍是一眼看到江宜腹中洞口。残剑提起江宜外衣,将他身体裹住。   白狼帽身着绿绫袍,以雪白狼尾裹额垂于脑后,乌黑长发束辫结绺,腰间银鞓上一枚赤琼石吊扣,吊扣下佩一柄翻卷狞狰花纹的黄金腰刀。突厥人自称狼神后裔,族中贵族俱戴狼尾帽,而白狼王更是罕有,不难看出白狼帽身份尊贵。   先前在乱军之中,尚不觉得,此时和平相处之下,方看出白狼帽长着一双蓝眼珠,五官秾郁,如同草原的半日花,令人赏心悦目。   “脱司携带火种降临草原,赐予子民以福祉,狼群不必在黑夜中行走,狼的子民愿永世供奉太阳之神……”   残剑将白狼帽的异族语言翻译给江宜听,大意是将太阳神赞美了一番,再小心谨慎地询问太阳神此番降世,是有什么旨意。   江宜道:“我不懂突厥语,残剑兄,麻烦你告诉他,他们认错人了,我只是个体质特殊的凡人,再怎么不同寻常,也是人,不是神。”   残剑叽里咕噜同那白狼帽交谈一番。白狼帽蹙起眉心,这才用正眼看待江宜,半天叹了口气,开口竟是十分流利的汉话:“我想也是,察巴克脱司是草原的神,怎么会降临在汉人的身体里。”   残剑说:“他是汉人里的修道者,修寂灭道,讲究生死如一。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巫。”   残剑不动声色,在江宜背上写了两个字——应变。   白狼帽立时又变得十分尊敬:“巫在草原上的,等同于太阳神使者。修道者也是草原的贵客。前番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江宜道:“好说,好说,不过,不知什么时候能放我们回去呢?”   白狼帽道:“这个……族中日前在为四月春祭做准备,高车等十部每年都在此时间汇聚于金山草原,乃是一族最为盛大的节日。您在我军众将士前露相,族人之中已有许多传闻,提到太阳神现世,今春定会祭拜神明,如果您能作为神使主持这场祭祀,我族当感激不尽。春祭之后,我便派人护送二位返回汉界。”   白狼帽族姓阿史那,名舍,身份尊贵无匹,乃是先可汗之弟,突厥人的左贤王。突厥尚左,以左右贤王领十部大军,又以左贤王为可汗之下第一人,先可汗逝世后,今春将要即位的就是阿舍。   将江宜等汉人俘来的右贤王胡山,是阿舍的娘舅,此人面赤多须,乃一虬髯莽汉。入夜后阿舍于王帐中举办宴会,邀请江宜残剑参加,胡山一人占据三张席面,举手投足,简直有地动山摇之悍。   “阿舍即位的祭祀,能由巫来主持,当真是再好不过!”胡山说话间喷吐酒气,“但是,本王要问一句,如今草原上贤者与巫都随狼群北去,留下来的全是冒牌货,你如何证明自己货真价实?”   江宜换了一身胡人骑装,贴身束腰,衣服下那个腹洞还没有补好。胡山未曾出动追击逃跑的俘虏,若是江宜脱了衣服给他看,估计也得吓够呛。   江宜到底没这么做,只以一根食指在席上灯台火苗里蘸了蘸,手指便燃起一簇小小火焰。   继而拇指扣在食指上轻轻一弹,将那火苗弹向胡山的胡须,胡山敏捷地抬手挡住,长须被高温烫得蜷缩起来。   阿舍恹恹地对胡山道:“你的人先前对巫不敬,便不要闹到宴会上来了。”   胡山的副将,唤萧思摩者,站出来说:“右贤王是为了您的即位大典,才造此声势。草原有了新的主人,应当通知中原朝廷。”   阿舍压抑着怒火,将剔肉的小刀猛然扎进重重茵毯之中。   “造声势就是去抢劫掳掠?!”   “强者生存,这是天理!”   “这是主动挑衅!狂妄只会引来祸端!”   “狼王绝不会畏惧匍匐在他脚下的羔羊……”   “住口!”胡山打断争吵,帐中数名贵族噤若寒蝉。   残剑吃得很愉快,视剑拔弩张如无物。马奶制成的酥酪甜酒,西域的香枣刺蜜,与酸甜可口的婆桃,摆盘琳琅满目——突厥骑兵收服了西域一带的小国,每年能得到丰富的供奉。所有人中唯独残剑吃饱喝足了。   末了,残剑与江宜在日暮的金山下散步。因阿舍的尊重,二人颇受礼遇,行走不受拘束,并有两名奴隶远远跟在后头。   残剑道:“那两个是在关照我们,还是在监视我们?”   江宜道:“不知道。不过,如果巫当真具有崇高地位,信徒也不敢派人来监视吧?话说回来,残剑兄你之所以在阿史那舍面前,假称我是巫,不正是看中这一点么?”   残剑道:“嗯?啊,只是因为这样做待遇能好不少,你看,如果你不是巫,咱们怎么能吃饱饭、喝美酒?在金山,做俘虏与做贵客,差别可不是一星半点。”   佳肴与美酒对江宜而言都没有什么意义,不过,能穿干净衣服、睡在干净的裘毯上,这是很重要的。   尤其是金乌西坠后的曳咥河,墨汁般摇曳的水草,余晖如金红枫叶撒落水面,与沙州城外乳汁般洁白的粟末河乃是两种风景。山脉伏龙,雁过长天,牛羊如草原上缓慢移动的阴影。正是江宜幼时记挂的景象。   “不瞒你说,其实我离家亦是漫无目的,只想周游四海,看不同的风景罢了。”江宜说。   残剑立即道:“咱们是有缘千里来相逢,老兄我也只想做个浪客,环辙天下。在突厥人里做客,也是一种体验,甚好甚好。”   二人于是又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这种笑,当他们在与黑脸的商队同行时也出现过,丁发见了直呼是傻笑。只有内心毫无牵挂的人才有这样由衷的表情。   白日,突厥十部的贵族男女赛马对歌,比箭摔跤,残剑武艺高强更兼相貌英俊,颇受欢迎,融入其中不亦乐乎。江宜则对人的聚会毫无兴趣,更乐意待在金山的岩洞里,点着烛灯观看岩画。   金山中岩画无处不在,或历经千年岁月,为风沙所销蚀殆尽,或藏在山阴洞穴中,仍历历在目,其中描绘了狼神别感天地,生下人类之子,也即突厥人先祖的故事。先祖自降生之初,便拥有征召飓风的力量。   江宜身后入口处,一人俯身进入洞中:“巫对狼神之子的诞生亦有兴趣么?”   阿舍今日除却了他的王服金刀,穿着与普通的胡人青年别无二致,终于显出他年轻的神采,一双眼睛更如瑠璃般剔透,身上冒着比武后的热气。   “汉人的修道者,也应当是感天地之灵气,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阿舍说。   江宜发现他的目光并不如人前表露的那般,对自己充满敬畏,反而有着强烈的好奇,像发现一株从未见过的苁蓉。   “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江宜说,“的确有如此神通的修道者。不过,总比不上自己亲眼所见。大王不仅汉话说得好,似乎对汉人的事也十分了解?”   阿舍道:“我被提拔上位,不过是今年发生的事。在此之前我也是个无所事事的青年,整日只想着如何逍遥玩乐。我在沙州住过一阵子,便是名都亦去过,汉人的玩意儿见识了不少。我知道汉人的修道者,真正得道的少,有很多是江湖骗子,而真人拥有的神通,可以沟通天地伟力,穿梭阴阳两界。那日,我一见你,便知不是凡人……”   “不是凡人,却也不是神人。”江宜老实地说。   阿舍一笑,说:“理当如此,神人又岂是我等凡人能轻易见到的。不过,眼下族人都只当你是神使了,这个神人,你不当也得当罢。”   即使是江宜也察觉到了,阿舍有话要说。也许,将他当作神使迎接回来,并非单纯是误打误撞。 第14章 第14章 阿舍   “你应当也听说了,”阿舍道,“春祭时要为先可汗,也即我的兄长敛尸。狼王子民死后停尸于帐,春夏死者候草木黄落、秋冬死者候华叶荣茂,始入葬黄土。去年开春,先可汗亡故,离他即位尚不满一年。那时我还在外逍遥,得知噩耗,才终于回到族中,见到的却只有一具尸体了。”   阿舍与其兄长乎尔赤,是都罗可汗唯二的两名子嗣。长子乎尔赤的母亲乃是十部中最为弱小的覆罗国王之女,覆罗人生活在大漠深处的绿洲中,人口不足五千,没有能骑马打仗的战士,依靠女人织造谋生。   次子阿舍的母亲却来自强大的突厥本部,是勇士胡山的妹妹,金山雪水沃灌的莲。都罗可汗迎接会株作为他的可敦,对会株的儿子阿舍也十分疼爱,几乎到了放纵的地步。阿舍幼时骑的第一匹马,就是他父亲的千里宝驹,握的第一把弓,就是他父亲的龙筋重弓。塞外第一勇士胡山亲自教导他摔跤斗角的本领。阿舍吃的是最嫩的羔羊肉,喝的是最纯的马奶,少年时期身体便高挑强壮,手臂有力,纵马飞驰在旷野上,一箭可以射落百步之外的飞雁。   而每当他挥汗潇洒时,乎尔赤只有在一旁看着的份,原因乎尔赤不幸生来羸弱多病,多走两步都要喘,简直不像狼王都罗的儿子。   那时的人说,当这两兄弟站在一起,阿舍一只手就能把乎尔赤拎起来。   乎尔赤的母亲身体也不行,不到三十就病重得只剩下一口气。可汗的妻妾应当与丈夫生同寝、死同穴,然而乎尔赤的母亲却留下遗言,希望能魂归故土覆罗,并让她的儿子亲自扶灵,就此留在覆罗不再离开。   都罗一口回绝了她的遗愿,许诺会将汗位顺次传给长子乎尔赤。   这一天起草原的传言就不再是阿舍单手能将乎尔赤拎起来,而是阿舍单手就能把乎尔赤扼死。塞外是只有强者生存的世界,唯力是尚,没有人理解都罗为什么要舍弃亲手教导出来的小儿子,却选择羔羊似的长子,看上去一阵稍微有力的长风就能把他刮倒。   乎尔赤的生命很短暂。虽然顺利接过汗位,却在即位后的第一个冬天,悄然病逝于汗帐中。   在外游历的阿舍被族人召回草原,他见到了长兄的冰冷尸首,然后从母亲手里接过了权力的狼尾帽。   阿舍说:“去年就应当将兄长下葬了,只因我迟迟未归,才一拖再拖。今春是最后期限。历代为可汗举行葬礼的,都是族中通灵巫者,依照火祆的教义焚其尸骸,解脱灵魂。然而巫祝已经离开了草原——你虽修汉人的道,想必也知晓灵魂解脱之法,诸教之间,唯独在生死轮回上拥有相通之处。如果能为先可汗主持葬仪,使他灵魂得到安息,我代表族人感激不尽!”   对阿舍而言,捡回来一个神使,最重要的不是为自己即位仪式添彩头,而是兄长可以正经下葬了。   “当真兄弟情深啊。”残剑很感动。他与十部贵族青年赛马归来,赢了满堂彩,韦纥国王送来几名美姬,服侍他沐浴净身。   塞外游牧民族,讲究之处不比汉人,在帐里以围屏圈出块空地,就可以烧水、宽衣、入浴。腾腾雾气里,残剑的衣服一件件丢出来,女人的笑声令江宜头晕目眩。   “我、我还是一个人出去待会儿好了……”   “为什么?”残剑在围屏后奇怪地问,“一个人有什么好玩的。你们去陪陪他。”   江宜浑身僵硬,被美貌胡姬环绕,少女的肌肤上还氤氲着浴汤的热气。   “巫祝大人,我们也为您洗漱一番吧?”   “不不!不用啦!”江宜死死抓住衣襟。   美姬既尊敬又好奇,抚摸江宜的面庞:“巫祝大人很年轻呢,长得也很好。只是怎么不作巫的打扮?国王送来了巫的衣饰,请让奴婢们为大人梳妆。”   江宜乃是天书所化,身不染尘,只是在俘虏营时弄得有些狼狈。众美姬为他洗拭头发,以牛骨梳理顺双鬓。韦纥国王送来巫祝的彩衣佩饰,乃是依照胡人风俗,颜色殊丽,佩上宝石鞓扣与头冠。   美姬端来水盆脂粉,净面后为江宜涂抹胭脂水粉,好一番折腾,众女拍手笑道:“前任巫祝大人祭祀时,就是这样打扮。只是比起咱们这位小巫祝,可要逊色多了。”   残剑终于洗完了,套上丝袴外衣出来,见江宜面朝镜台坐着,听得动静,回过头来无奈道:“姐姐们别作弄我了。”   他脸庞原本就白,沾了水后更有种剔透晶莹之感,只以红蓝花捣的水彩染了眼尾,立即便有独特的颜色从那留白似的画纸下浮现出来。   美姬道:“像个女孩子呢。”   “是呀。”   “好了,”残剑大马金刀,在江宜身边坐下,将众美人挤开,“你们可以回去复命了罢?”   众女笑盈盈地离开毡帐。   残剑外袍下不着寸缕,离得近时,热气就透过来。江宜道:“方才说到哪儿了?啊,对,兄弟情深,你是这样认为的?”   残剑不说话,以小指在江宜眼尾轻轻捺开。   江宜:“?”   “什么水粉,这样滑溜。”残剑一笑,看眼指腹上沾染的红色。   闻言,江宜揽镜自照,亦觉得妆容十分不妥,想要就水洗掉,然而刚才洗脸时已经使得面皮湿黏,再沾水只怕就要变色,因而作罢。   “我只是好奇,”江宜说,“如果没有遇上我们,阿舍又打算如何安葬他的哥哥呢?”   残剑耸肩道:“那也只好认命。突 厥人信教,没有巫祝送灵,死者的魂魄就不能脱离肉体。说来,你修道乃是我随口一编,莫非你还真懂如何为死者送灵么?”   江宜道:“但你恰好说中了,我的确在修道,不过修的不是寂灭道,而是苦行道。”   残剑:“……”   “我是修道者,不代表我就懂得如何送灵。唔,不过,我的确知道如何送灵——但那绝对不是因为我是一个修道者。”   残剑:“………………”   江宜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个神仙……也许是一群神仙,决定将天上的道书藏到人间。祂们选中了一个凡人,也就是我,当作藏书台,改造了我的躯体。因此我身上有很多异于常人的地方。这不是重点,我想说的是,所以我了解一些鲜为人知的道术,那是因为天书中有所记载。”   残剑的目光落在江宜腹部,似乎是说原来如此。   “世上真有神仙?”残剑憧憬地问。   江宜反问:“神仙又怎样呢?”   “你们修道者的终生目标,不就是得道成仙?你若见过神仙,岂不向往祂们的生活?”   “大道无情,天地不仁,”江宜说,“神是天地间清气感化而生,无七情六欲,又岂会在乎凡人的羡慕与向往?残剑兄,要我说,神也没那么好,我倒宁愿与凡人交往,也不想和神做朋友。”   法言道人从某种意义上讲,修炼得已几乎有了神仙的境界,清心寡欲、六根明净,江宜每与她谈话,都似完成一项任务,从来领略不到情绪波动。与此相比,徐沛与残剑这样的人,则更是江宜喜欢的同伴,至少能从他们身上得到回应,不必像面对一堵砖墙、一口枯井。   残剑好像很意外江宜会说出这样的话,脸色微变。   众女为江宜装扮妥当后,不多时,阿舍亲自前来请江宜为先可汗的遗体祝祷。一行人穿过营地,前往悬挂狼头旗的汗帐,途中拭刀的士兵、舞戚的贵族,美貌姬妾、奴隶仆妇,纷纷投以注目。草原上已多年不见巫祝身影。   十部毡帐距离王旗的远近,乃是依照实力排行,覆罗国在最偏僻的西边,三人一路经过仆骨、韦纥、高车等部的营帐,江宜看见每处国王居住的帐外都悬以一支金翎骨箭。   阿舍在他身边说:“突 厥最初只是北边雪原里茹毛饮血的小部落,在脱司的指引下,来到草原,繁衍生息,壮大实力,历经角逐后收复了高车等十余部落。先代可汗以金翎令箭授予十部,乃是统领的象征。”   韦纥的王帐掀开帐帘,国王并王后在帐中煮奶茶,远远看见江宜,很为自己提供的服饰而满意,笑着点头致意,江宜亦回以招呼。   及至突 厥本部的营地,突 厥部的年轻人更加肆意张狂,春日万物复苏、地气骚动,萧思摩领着几个兵在摔跤,见到阿舍带着江宜经过,都很好奇。   其中一人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什么,众士兵哄堂大笑。   江宜问残剑:“他们在说什么?”   阿舍眉头皱起,训斥了几句,萧思摩面带揶揄的笑容说:“这几个家伙之前对巫不敬,我已经教训过了,不过他们说,本是想抢个女人,看见一个细皮嫩肉的家伙藏在花花绿绿的衣服里,便掳了回来,没想到却是个男人。”   胡人的血统都生得高鼻阔额,威风堂堂,对汉人书生的清瘦单薄很是不屑一顾。加之江宜涂抹胭脂后,的确有些男生女相,那几个士兵便赤裸裸地打量。   待又要说笑,忽然几人眼神惊恐,彼此嘴角两侧都裂开血口,犹如被无形刀锋划破,面上渗出鲜血来。   萧思摩与阿舍登时色变,同时看向江宜。江宜一脸茫然。   萧思摩怒意上脸,以为是江宜施展术法惩戒他的士兵,兼之心中本就对汉地来的巫祝颇不信任,手在腰间刀柄上一抹,就要拔刀,阿舍警告的眼光制止了他。   “请恕我的士兵无礼。”阿舍对江宜说。   江宜自己也很疑惑,他连那几人究竟说了什么都没听懂。   “汗帐马上到了,我们走吧。”阿舍在前面带路。江宜走出几步,又回头看,那几个士兵见他又转脸看过来,便惊恐无语,面上像以鲜血画了张笑脸。萧思摩一手按在佩刀上,微微发抖,他的拇指贴在刀镡下,摸到一道锐利的豁口——看上去似乎是阿舍阻止了他,然而在他动念拔刀的瞬间,腰刀就已经断在皮鞘里了。   “真是奇怪,”江宜说,“脸上好像被刀割了一样。”   残剑走在江宜身后,两手环胸,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草原的风有时就像刀一样利,也许刚才就是一阵风。” 第15章 第15章 阿舍   先可汗乎尔赤停尸之帐,启帘时一阵阴风窜来,江宜身上蓦地发冷。   突厥尚火,以木中含火,故而从不使用木制家具。尸体只以一卷布帛包裹,平放在重茵上,四周堆砌鲜花香料祛除气味,顶窍洞开的天光形成方方正正一块,正笼罩在尸身面部。   按说死去一年,尸体不腐也烂,空气中却没有闻见任何臭味。江宜询问道:“是有什么保存肉体的办法么?这可从未听说过。”   阿舍犹豫道:“有是有……我想应当是裹尸布的缘故。”   “裹尸布?”   包裹尸体的布帛,乃是一块陈旧发黄的素质麻布,乍看之下平平无奇,然而一股血红的颜色,自布帛下层层浸染上表面,使这块素白的裹尸布,俨然变成血布。江宜骇了一跳,眼前为这浓郁的血色侵占,头脑阵阵发昏,然而一左一右阿舍与残剑两人,却似什么也没看见般,依旧闲话交谈:   “这是沙州的一个传说,你们从沙州过来,莫非没有听过?”   “你且说来听听?”   阿舍道:“沙州是大漠中的城镇,漫漫黄沙千里,数百年间商贾旅者往来,曾有在沙漠中迷失的人,因炎热与干渴而暴毙,然而他们的尸身却能保存十年不腐。后人找到那些遗骸时,仍然面目如新,而尸体上就蒙着一块裹尸布……”   阿舍的声音隔着遥远距离传来:“……那时候我在外游历,在沙漠里找一种金色羽毛的鸟,无意中却遇到一具游子的尸首,裹着这块布,不知死去了多久,脸摸着还是软的。我就把这块布带了回来……”   飙风卷地漫天黄沙,大漠深处一年四季都大风不断,风以沙砾织成帷幕,连太阳的光芒亦被遮挡。风中一切都在起舞,一块布因此开始它的旅行。起初它在半空中飘荡,从炽热的白昼到寒冷的夜幕,夜晚它被旅人抓住,裹在身上保暖,直到旅人渴死在中途,布仍然忠实地保护着他的身体。   第二个人发现了它,准确的说,是发现了旅人的尸体,他将布从旅人身上撕了下来,翻找旅人装钱的衣袋。布被风抓走,继续它的旅行。这一次它找到一队被盗匪劫杀抛尸的行商,商人身上的鲜血吸引了它,布降落在商人的肉体上,吸食血液,将商人做成一具不朽的皮囊。   第三个人捡起了布,将它裹在头上,挡住白天可怕的日晒。那人在沙漠中迷失方向,追逐海市蜃楼,最终倒在虚幻的边界。三十年过去,那人的身体风干成细条,头颅则被布妥善保护着,仍是鲜活的模样。   三十年后,布等来了第四个人,那人将布带出了沙漠,带到城镇中,在市集中拍卖。贪婪的人欲将布剪成两段,卖给不同的人,还未来得及动手,他自己先被偷布人所杀。偷布人亦被卖家所杀,卖家又被竞价者暗算。无数鲜血将布浸泡。   风在城中盘旋,寻找,再次带走了布。布在风沙中飞舞,降落,辗转于不同人之手。   不知多少年后,一双蓝眼睛来到它面前。   “可敦着属下前来,请您回到族中。”   “可是我还没有找到用来给可汗金冠作饰的羽毛。”   “您不必寻找了,属下来正是要告知此事,可汗不幸染疾,已于数月前晏驾了。”   “……”   沉默,如同布独自旅行过的漫长时光。   蓝眼睛说:“好罢,那么,我就把这块裹尸布带回去,当做礼物吧。”   江宜晕得站不住,被残剑眼疾手快地扶了一下:“怎么了?”   漫天血色乃稍微褪去,布重新化作卵黄色旧的普通布帛。   “怎么了?”阿舍也问。   江宜心知这块裹尸布不知经历多久岁月,吸食了多少生命,早已饱含秽气。是以自己在靠近之时,才会为秽气所冲撞。而残剑与阿舍,并不如他体质特殊,没有太大感觉。   “这块裹尸布,”江宜说,“最初并不是用来裹尸的。”   阿舍闻言诧异,笑道:“那当然,天下大抵没有造来便是给死人用的东西吧?你们汉人讲究事死如事生,于我们而言却是太浪费了。”   江宜道:“这是一件中原的法器。大王,我有个不情之请,待可汗火葬之后,能否把这块布交由我带回中原?虽是您捡到的,这块布对中原人而言却是大有来历。”   阿舍略一犹豫:“原来如此……不知道究竟有什么来头?”   江宜说:“这块布包裹的第一个人,是个婴儿。婴儿的母亲是地主家长工,夜晚独自在马房里生产,取下身上围裙包住她的孩子,婴儿发出第一声啼哭时黎明到来,白布因此有了灵识。母亲因在前夜梦见黑龙从天而坠化作山脉,为她的孩子取名桓岭。这块布就是李桓岭的襁褓。”   李桓岭在世时,一扫六合四夷宾服,八百年前突厥尚是冰海雪原边的蕞尔小部,亦曾为神曜皇帝的威严所折服,献上称臣文书与酋长羽冠。八百年后成为草原狼王的突厥人也不会忘记那个曾经以太阳神般的光辉照耀普天万民的汉皇。   “汉人传说神曜皇帝羽化登仙,于云海尽头、金乌归处建立天国白玉京。从此有了‘人间名都,天上玉京’,我部族人亦将神曜皇帝当作脱司一般尊崇……”   阿舍言语间十分尊敬:“……原来是神曜皇帝的旧物,难怪有裹尸不腐的神奇功效。自当归还汉人。”   江宜忙道感谢,一时觉得阿舍真是个好人,这块布已成了传说之物,放在黑市拍卖价值千金,曾不见多少猎奇者为此物流血赔命?阿舍竟因他一句话,就坦然相让。   阿舍又道:“不过,得等到可汗的葬仪之后,若没有这块布,尸体很快就无法支撑了。”   “那当然。”江宜说。   残剑忽而开口:“真是搞不懂你们突厥人的风俗,人死了就入土为安,何必等什么良辰吉日?”   阿舍但笑不语,径自到尸体身旁跪下,一手将面部的白布掀开一角,对江宜说:“巫祝请过来看看?我兄长的遗体可有不妥之处?”   先可汗乎尔赤犹如在沉睡中,面容仍旧是生前模样,他五官的轮廓较之阿舍更显纤细,嘴唇线条优美,涂抹丹朱一般颜色饱满。   江宜经历过离死人最近的时刻,就是被江家人埋进柳家祖坟里,从那时起生与死的界限对他而言就很模糊了。当他看见死去的乎尔赤睁开眼睛,浑浊的灰蓝色眼球盯着自己时,那种混沌的感觉再次袭来。   “……”江宜闭眼,再睁开,乎尔赤恢复了安详,似乎刚才只是死人灵机一动的捉弄。   生者以七魄主宰六识,三魂执掌命运,人死灯灭,魂魄回归天地,突厥以为肉体乃是灵魂的束缚,因此在人死后要以火焰解脱灵魂,而江宜所知中则没有这一说法。灵魂如飞鸟,肉体只是暂时的栖息,人的生机一经消散,魂魄便自由离去。   然而此时看这具安然的尸体,竟似乎仍保留了一缕残魂。   江宜起初以为,阿舍所说需要一位真正的巫祝为兄长举行葬仪,只是走个形式,毕竟唯独灵魂是自由的,哪里需要人送灵。   “也许是裹尸布的缘故,”江宜忖度着说,“这件法器具有很强的束缚力,可以屏蔽天地,使你兄长的魂魄仍然残留了一部分在身体中,无法进入轮回。这也很好办,拿走这块布就好了。”   阿舍道:“你说什么?魂魄?不,我的意思是,你觉得我兄长的尸体,有没有哪些表面上的异常?”   “表面上的异常?”   “表面上,与其他寻常尸体有哪些不一样。”   “这……我也没见过许多尸体啊。”江宜老实地说。   残剑道:“我来看看,唔,你想说什么?除了比较新鲜,好像没什么不同。”   阿舍道:“我兄长,至今仍是他死去那日的模样。”   二人一齐看向他,似乎这时候才意识到,阿舍为什么要用大费周章,找到这块传说中的裹尸布来为他兄长敛尸?   “他死去的那夜,”阿舍道,“我在沙漠中与旅者痛饮美酒、吃肉赏月,萨珊的美姬月下献舞,彻夜欢歌,几乎忘却了时间。等我回来后,只能从别人嘴里得知那夜的情形。他们说乎尔赤染上寒疾,处理族务过于劳累,那夜又喝了太多烈酒,于梦中猝亡了。但我不相信。”   阿舍手指落在乎尔赤眼皮上,那双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拥有与他一脉同出的颜色。   “我哥是被人害死的。”   江宜愁眉苦脸,卸了妆,坐在帐中茵毯上犯愁。   残剑一拍大腿说:“原来那家伙,也不是无缘无故帮助我们!”   江宜:“唉!”   阿舍愿意将神曜皇帝襁褓交给江宜,条件是希望江宜能帮他查明乎尔赤身死当夜的真相。   谁有动机,谁是凶手,谁敢谋害狼神之子?一年前阿舍回到族中,所见一半是哭脸一半是笑脸,有人痛恨他,有人则期待他的回归,所有人都告诉他乎尔赤是意外病猝。但他知道有人在撒谎,而有人是不敢说出真相。 第16章 第16章 阿舍   “人在屋檐下,”残剑说,“哪能不低头。要么,咱们只能选择帮他,也是帮咱们自己了。在突厥地盘上没有阿史那舍庇护,日子很难过啊。”   江宜怀疑地说:“残剑兄,我怎么觉得你还挺开心的呢?”   “哪有?”   “刚才你还不说话,现在怎么话这么多?”   “那是和阿史那舍没话说,但我乐意同你讲话嘛。”   江宜说:“你讲话的语气也很雀跃。”   残剑道:“我的语气一向如此。”   江宜:“你脸上的笑还没收。”   残剑:“失礼了。其实我行走江湖,就是为了增广见闻,凡有人讲新的故事,宁愿打一斤酒,花一整天的功夫也要坐下来慢慢听完。恩怨情仇岂不如同苦修路上的甘酿,百般滋味尽在其中。”   江宜叹气:“残剑兄啊,你这爱好真是让人不敢苟同。凡人已是戏中人,戏又演给谁看呢?你有没有想过,阿史那舍是突厥的左贤王,连他都查不出真相,我们又能做什么?”   残剑人虽不拘小节,有时倒也显得灵光,说道:“兴许正因为他是左贤王,才没人敢告诉他。你现在是神使啊,脱司的使者,谁人敢在神面前撒谎?那小子难道原本就是这个打算?呵呵。”   江宜正束手无策,却见残剑兴致勃勃,也有点无语,心想杀人的事能算什么好故事。   “不管怎么说,”残剑计划道,“明天咱们先找人打听一下。”   巫在族中行医的消息飞快传遍十部。   塞外民族逐水草而居,居无定所,有时生病也找不到大夫,偶尔行游的祆教贤者与巫来到部落,对族中病人施以援手,不过这样的人已经很久没有光临了。   江宜的医术乃是传自道医一门,加之他有一双能看见秽气的眼睛,常常一眼就能看清病灶所在,施术颇见成效,立刻就传出了名声。   起初,江宜只是与残剑一同去拜访韦纥国王,感谢他的关照与礼物,“顺便”打探与乎尔赤可汗有关的事情。   残剑将王后闼穆兰多的话翻译给江宜:“国王身体不行,年轻的时候从马上摔下来,就不能久坐,趴着才会舒服,请咱们见谅。”   江宜观察韦纥国王的身体,腰部积郁了一团黑色秽气,于是请来王后的牛骨梳充作砭石,为韦纥国王按压穴位推拿一番,稍微疏散沉滞的秽气。韦纥国王身上轻松不少,对待江宜便更信任亲切,说了一些关于先可汗的事情。   乎尔赤诞生之日,草原的野马群涉水迁徙,万马奔腾声如滚雷。这也算是天降异象,只是降得很不是时候,令覆罗妃子受惊早产,生下乎尔赤天然便体弱多病。乎尔赤作为可汗的长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不过他有一颗聪明的脑袋。一位汉地来的学者担任两兄弟的老师,乎尔赤在他的教导下学会了很多不适用于草原的社会规则。   好在他有一个勇武善战的弟弟。   突厥人很少敢向乎尔赤挑衅,因为王子阿舍十分尊敬他的兄长。都罗可汗逝世,不顾族人反对将汗位传给了乎尔赤,传闻那天夜里突厥的勇士包围了阿舍的毡帐,手持弓刀愿意为他一战。   第二天阿舍就离开了金山草原。他的部下告诉族人,王子是去为可汗寻找大日金冠上装饰的金鸟翎,当作即位的贺礼。没人知道阿舍是什么时候走的,但大家都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直到族人彻底接受他们的新可汗为止。   “可汗是冬月鼠日出生,命里无火,注定命短。”韦纥国王说。   韦纥国王将上次的几名姬妾送来服侍江宜。怪的是,分明残剑更加强壮,即使闲散地倚靠或是坐着,也充满了力量,与之相比江宜文文弱弱,却很得那几名美人的喜欢。   “乎尔赤可汗么,”一人说,“人是死在突厥部,当然与突厥人脱不了干系。”   旁人赶紧制止:“好大的胆子,什么话都敢说呀?!”   “大家嘴上不敢说,心里头都知道嘛。巫祝大人可要小心,听到了秘密,夜里要睁着眼睛睡觉哦。”   江宜心想,心里头都知道?难道阿舍也早就心知肚明了吗?与残剑对视一眼。   残剑道:“你们在韦纥国的人,难道连那天夜里金山发生了什么都知道?”   “知道呀,那天是卡拉琼,一年中夜最长的日子,金山每年此时都会彻夜点燃篝火庆祝。覆罗的人为他们的王子献贺,也派了勇士去金山,回来的人说,那天夜里牙帐中通宵灯火,可汗的身影照映得清清楚楚。他先是喝了很多酒,然后观看了帐中勇士角斗,很晚才睡下,第二天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这么说,”残剑摸着下巴,“不就是梦中猝死的意思?既然是庆祝节日,人那么多,要下手也不容易。”   之后,来找江宜看病的人多了起来,江宜不得不将帐帘高高挂起,方便病人进出,残剑则为他充当翻译。   江宜乃有一百试百灵的妙方——因他是天书之体,书写天书的墨汁于凡人而言便是世外天的琼浆玉液,具有化瘀祛秽的功效。于是放个水盆在身前泡手,使清气散入水中,残剑再满脸虔诚地舀一勺到病人碗里,一口下去顿时浑身轻盈。   “巫祝大人!救命!这小子和人打架把肚子打破了好大条口子!”   残剑:“好,来,先喝一碗水。”   “这个不行,再喝就漏了!”江宜赶紧制止。   “大人,你看这人该怎么治呢?”   残剑一点也不着急,看那伤员嘴角还挂着两道血痂,俨然是那日与萧思摩在一块儿嘲讽江宜的兵士之一。   江宜满头大汗:“这、这、这……”他不好意思说这外科的伤他可救不来,有道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知道得再多,从来没机会上手,也是白搭。   残剑道:“巫祝大人说,这个伤太简单了,我来就行。你,拿个碗来把他肚子罩住,别让肠子漏出来;你,去打水、拿毛巾;还有你,去找个会针线的女人过来……”   残剑指挥起来有条不紊,十分有经验。看来人在江湖飘,常有受伤的机会,也常有治伤的时候。   这厢帐中人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下重伤患者,残剑指挥一位勇敢妇人给他缝肚子,江宜在旁围观,一边将他被水泡得透明的手掌晾晾。   残剑看一眼,说:“这也是你不同寻常的地方?”   “算是吧,”江宜说,“不过不是什么好事。以前常因这个,被人当作妖怪。”   阿舍走进来,一身胡帽乌靴,窄袖长袍,蹀躞玉带衬得他腰身挺拔,英姿俊朗。   “听说你在治病,”阿舍说,“眼下族人皆传言你有神通,药到病除。多谢你,因我的私心才让你留下来,你却帮助了我的族人。”   江宜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只不好意思,残剑说道:“你安排的任务,完成起来着实困难,我们也只有出此下策,向前来求医的人打听,才不显得张扬。不过听来听去,似乎总离不开心照不宣四个字。我说大王,莫非其实你心里早就明白,却故意耍着我们玩儿么?”   阿舍面上苦笑,答道:“我知道什么?正因没人肯告诉我,才拜托二位帮我查证。若说这个地方,还有谁是被蒙在鼓里的,也就唯独我们三个了。”   语罢,阿舍看了地上那位打架打破了肚子的倒霉伤员一眼,对江宜道:“这个人是萧思摩的亲卫,去年卡拉琼,牙帐中曾举行宴会,萧思摩列席,此人想必随侍其左右,也许知道点什么。你们救了他的命,或许他愿意对你们开口。”   阿舍一走,江宜佩服地说:“你竟然直接问了!”   残剑示意那妇人洗净手,可以离开了,一边继续用汉话回答:“为什么不能直接问?”   如果阿史那舍知道真相,却还找人来查,说明也许他想要的不是一个事实,而是一个说出事实的人。江宜有点担心他们会越陷越深,他只是想游山玩水,并不想漫江撒线钓出是非。   残剑很无赖地咧嘴一笑:“怕什么,你想走的时候,我自然能带你走。”   三天后,那伤兵已经能自己爬起来,到江宜住的毡帐向他道谢。伤恢复得不错,只是脸色仍然雪白,并且脸上那两道裂向耳根的伤痕让江宜觉得很滑稽。   “最近每天肚子都在响,好像有东西在肠子里面跑。巫祝大人,你们不会是把沙鼠缝进我肚子里了吧?”   江宜看着他的面孔,终于迟钝地想起来,这人岂不就是那个捅破了皮箱,又套住自己脖子拖行了几百步的狼骑?   残剑说:“真是无礼,巫祝大人亲自为你的伤祈福,请脱司的护法神进入你腹中为你修补伤口,你竟敢说那是耗子?”   那士兵诚惶诚恐,赶忙伏地认错。残剑继续骗他:“你起来吧,神很大度,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神就不计较了。”   残剑狡猾地朝江宜挤了挤眼睛,示意由他来问。江宜憋着笑:   “你和谁打架,受那么重的伤?”   “是覆罗的狗!每年都闻着肉味来金山,今年更是乱咬人!是他们主动挑衅!”   “覆罗人为什么挑衅你们?”   士兵有些犹豫,不过,江宜依然在他心中有了超然的地位,恩同再造,加之阿舍对江宜礼遇有加,众人都看在眼里。士兵回答说:“乎尔赤可汗死后,覆罗人跟我们一直不对付。”   江宜道:“我听说,先可汗是梦中猝亡,覆罗人为什么要找你们的麻烦?”   士兵微微一笑,因嘴角两道裂伤而显得诡异莫名,似乎竟有点不以为忤,反以为荣:“这就不知道了,汗王的事不是我这种小兵能知道的。那天夜里,只有可敦、右贤王与萧思摩将军在牙帐中,我在外面喝酒,三位大人离开后,帐中灯火还没有熄灭,可以看见汗王躺下休息的影子。之后整夜他都在安睡,牙帐外又有武士守卫,可他就那样死了。”   “既然有人守卫,外人想要靠近汗帐,想必是不可能的。”   “就是这么一说。那个守门的武士我也认识。”   “谁?”   “左大王的伴当,从前形影不离的。” 第17章 第17章 乎尔赤   阿舍的伴当名叫伊师鸷,从小与他一处长大。都罗可汗给他的两名儿子各安排了这样一位人物,既做伙伴,又做亲卫。阿舍离开后,伊师鸷本随他而去,不知怎么,卡拉琼那夜却出现在乎尔赤帐外。   士兵自己说完,也不确定,又推说是当晚喝多了,记错了。那天酒醒后,他也没有在族中发现伊师鸷的身影。   江宜听完,只觉得头疼,他人生中还没有遇到比乎尔赤之死更复杂的事。残剑万分不解,说:“如果那天真是阿史那舍的伴当,这么看来最接近事实的应当就是他本人才对。何必对我们推说不知?”   江宜说:“残剑兄,如果杀人的就是他,那自然不会对我们说啦。”   残剑一脸不可思议,不仅对这个可能性感到荒唐,对江宜竟会有这种想法亦感到惊讶。   “他们可是亲兄弟。”   江宜纠正:“是同父异母。”心道,兄弟又怎样,我也曾有过兄弟,翻起脸来比陌生人还可怕。   “没道理吧,”残剑仍是不相信,“如果是他做的,何必又让我们调查?”   “理由可多了,比如说,借外人之手,洗刷关于自己的流言。”   江宜长叹一气,郁闷了一会儿,宣布道:“残剑兄,我觉得,咱们不能再深入这件事了。不管阿史那舍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还是想要利用我们做什么。我决定用符合我身份的办法去解决这件事,完成之后,咱们就赶紧溜吧。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啊。”   一名丑奴在帐外,自称是会株可敦派来的,请巫祝去为他家大人看病。可敦是阿舍的母亲,都罗可汗的妻子,江宜与残剑跟随丑奴前往她的住所。   路经马场,看见那名打破肚子的士兵正与友人在一起,江宜道:“咦?少侠?”   残剑也看过去:“什么少侠?”   士兵尊敬地行礼,他的几位友人也放下戒备,好奇地打招呼。   江宜多看了几眼,说:“可能看错了,还以为遇到了熟人。”   可敦的毡帐刷红顶,悬挂草穗,以寓多子多福,近前听见里面有人争执。一男人说:“那个汉人在族中到处打听,多管闲事,都是你儿子惹的事……你我都是黑眼珠,你却生下两个蓝眼珠……”   一女人说:“你真是疯了!我何曾正眼瞧过他?我如果和他好,又怎会帮你……”   丑奴启帘入内,争执声便停了,从里一人摔帘出来,块头高大,居然是胡山,差点把江宜撞倒。胡山像一座山似的,居高临下打量这个弱不经风的汉人,狼骑儿郎皮肤个个如夕晖下的岩石一样灿然黝黑,汉人却白得像冬雪。   “巫?”胡山面带讥讽。   “大王,”江宜诚恳说道,“你们吵架的声音太大啦。”   胡山脸肉一抖,顿时提起几分警惕,走出五步还在回头看江宜。   残剑道:“不想惹麻烦的话,装作没听见怎么样?”   江宜笑道:“我们来得这么是时候,你说没听见,他信么?”   会株可敦嫁给都罗可汗时还是位青葱年华的少女,这么多年过去死了丈夫、养大了儿子,她依然保持着年轻时的美貌与风韵,与胡山简直不像亲兄妹。她手上带着四枚宝石戒指,拈着金汤匙调和马奶羹,弯曲的脖颈如鹅羽般轻柔白净。   “最近些日子咳得很,”会株可敦说,她的嗓音倒与胡山一般蕴含着深沉的力量,“有时脸也烧得发红,我想着都开春了,应当不至于着凉。”   “春分以后天有暴寒,皆为时行寒疫,三四月阳气尚弱,可能有些伤寒。”江宜说,为会株可敦诊脉相面。   会株可敦微笑道:“听族人说你医术高明。”   江宜答:“我本是修道者。所谓两仪之内,阴阳之众,唯人最贵,人者禀地气而生,修道也是修人,故而略通医术。”   末了又说:“病热发于阳,七日可愈。我给可敦写个方子罢。”   会株可敦听他将病症说得十分轻松,有些许犹豫,江宜见她脸色,就问:“还有什么其它症状么?”   会株可敦眼神飘忽,不知在想什么,说:“不,没有了。”   从可敦帐中出来,晴天高渺辽阔,蓝色的风吹拂草原,云气如丝如缕。江宜与残剑在金山的阴影里行走,深沉的绿意犹如一块沼泽。   残剑说:“那女人看个病,眼睛到处乱瞟。”   江宜一愣:“什么?”   残剑道:“你没看见?你问她还有什么病症,她却在看那个丑奴。”   这个细节,江宜还真没注意到,他只是觉得会株可敦有些走神。残剑作为习武者,的确比他更眼观六路。   残剑呵呵笑道:“难道她有什么病,还写在那个丑奴脸上?”   江宜道:“是啊,残剑兄,试问如果是你伤寒发热,会如何对医者陈述?”   残剑很困难地想了想:“对不住了,我很少害病。”   江宜只好自己说:“其实,我也很少害病。不过我的同窗曾经害过寒热,发抖说身上冷,一摸额头却烧得很。若是病人,当说身上发冷,若是旁人,自然说脸红滚烫。也许生病的真不是会株可敦,她只是替别人陈述病症。”   残剑抱臂,二人已走到坡上,向下俯瞰,毡帐如云,会株可敦红色的帐顶犹如羊毛里的赤琼石。马群俯首在营地不远处的草场里,伴随草浪时隐时现。   “替那个丑奴?”残剑问。   江宜看他样子,不像开玩笑,竟然真是这么想的。   “残剑兄,”江宜斟酌道,“你真的是个独行侠吧?”   “怎么说。”   江宜道:“一般来讲,只有儿子为父亲代劳,徒弟为师父代劳,家仆为主人代劳。从没有反过来的。”   “……”残剑鹰似的明眸转向一处,“她出来了——那个丑奴。”   江宜向残剑视线的方向看去,一切都很模糊,人影与阴影分不清楚,不知道残剑是怎么看见的。   “我猜,”江宜说,“她说不定是要去找那位真正的病人。这和我们没有关系,也许会株可敦有不方便的地方,还是不要多生事端了。”   残剑没说什么,他是江宜的保镖,自然全凭江宜拿主意。“你要去山里看岩画是么?去吧,我在外面晒太阳等你。”   洞穴里有关狼神之子的记载,接下来是,那位拥有征召飓风之力的男子,驾驭飞鹰,以金色鹰翎为自己织就裙袍,又将金翎分赐给他的信众。突厥可汗后来以金翎箭作为号令部众的信物,也许是自此而来。   金色羽翎上涂抹的矿石粉已经脱落,岩画中男子面目模糊,然而其英姿却有若神祇。   岩画里的内容,天书中并没有记载,江宜看了一会儿,忽觉外面安静得很,顿时心生不妙,喊道:“残剑兄?!”   半天无人应声。   江宜走出岩洞,看见残剑在巉岩上支着一腿晒太阳,闻声回头。   江宜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走去哪儿?”   江宜道:“我以为你跟着会株可敦的仆人去了。”   残剑低头看着他,咧嘴一笑,表情充满一种得逞后的满意。   江宜:“…………”   “你,”江宜说,“你不会真去了吧?”   残剑说:“放心好了,没人能发现我。你猜,那个丑奴最后去的是什么地方?”   江宜心道天啊,你的好奇心也太重了吧!嘴上仍是很老实地配合问:“不知道呀,你说吧。”   残剑道:“她去看了一个婴儿。”   残剑两只手指比在上下眼睑:“蓝色眼睛。”   “那孩子是谁?”   回到帐中,残剑仍然追问不休。江宜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我不知道啊!我怎么会知道?”   他将帐中日月缠枝雁足金灯点上——这辈子没用过这么华丽的灯具——实在是巫祝大人的待遇太高,族人的供奉如流水,而对塞外通西域的民族来说,金银器具也如流水,哗哗倒进巫祝毡帐里。   “你很聪明,”残剑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得很执着,“我认为你已经知道了,只是不肯告诉我。阿史那舍请你调查他的族人,你也总是能从只言片语中发现很多信息。”   江宜将灯座安放在茵毯侧旁,以一块兽皮垫住脊背,卧靠着拿起他唯一的所有物——神曜皇帝全传——翻阅。一面宽慰残剑:“我若是知道,一定会告诉你的。但又不是每件事都与我们有关系,你不要想太多啦。再说,我也并不聪明,只是正好撞上了。”   阿舍的声音忽然在帐外:   “这么晚打搅了,听说巫找我?”   江宜坐起来,将衣服理正:“大王请。”   阿舍打帘进来,残剑盯着他漂亮的蓝眼仁看,似乎有了什么联想。自从江宜在族中治病行医后,阿舍的客气之中便多了一份由衷之心,当下问道:“巫在这里住得可还习惯?听说每天吃的很少,是不合口味吗?”   实则并非吃的很少,是完全不吃,都进了残剑肚子里。幸好残剑对美食的好奇之心不比对闲事的少,否则每天吃两人份的食物,不撑死也腻死了。   江宜道:“习惯习惯,合适合适。刚才去大王帐中,没找到人,劳烦你过来一趟。是这样的,大王你拜托我查的事情,明天就可以有结果了。”   一语罢,两人都不可思议,残剑一脸“你还说自己不聪明”的表情,盯着江宜。 第18章 第18章乎尔赤   一时间安静无比,连阿舍都震惊得忘记了说话。   江宜微笑,示意有什么请问。   阿舍道:“你、巫祝已经、已经查出来真相了?明天告诉我?为什么要明天?不,请你现在就告诉我!”   江宜道:“明天有结果,不是我现在就知道的意思。还需要做些准备。明天,大王请将会株可敦、右贤王胡山、萧思摩将军,与您的伴当伊师鸷,一同带到此处。去年冬至夜里的真相,就会显露。”   阿舍一听还有伊师鸷的事,不知道江宜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转念一想,莫非是乎尔赤之死,就与这四人有关?心念电转间,脸上颜色精彩纷呈。   震惊过后,阿舍一口便答应了江宜的要求,看来知道是无论如何也要知道真相。   江宜先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将明日要做的准备告诉阿舍,残剑便默不作声的在旁听着。   事毕,阿舍走后,残剑诚心地道:“江宜贤弟,从今往后你莫要再说自己不聪明这样的话了。愚兄虽然仗着一身武艺,说起来却也只能做你的跟班。”   江宜又重新躺回了他的靠垫,拿起书,朝茵毯内侧挪了一挪,让开一个身位。他与残剑这数日来便是相互挤着睡觉。   “一点小聪明,”江宜说,“不及残剑兄你的真本事——昨天看到哪里了?唔,是这一页。”   残剑枕上裘毯,将江宜平静安然的侧脸盯了一会儿,似乎微微一笑,继而翻身睡去了。   一大早阿舍就行动起来,挨个拜访萧思摩、胡山,与他的母亲,谁都知道阿舍今年就要继承汗位,地位卓然,即使是会株可敦也不会轻易拂了他的面子。一族最重要的三个人物,都被阿舍请到了一起,连带他自己的伴当,五人来到汉人巫祝的毡帐前。   “阿舍,你最近究竟有什么事?即位之前,最好不要多生事端。”胡山以警告的口吻提醒外甥。   阿舍并不畏惧他的舅舅,淡然道:“我的事,就只有一件,因为你们没人肯告诉我,所以我只好自己来查。”   会株可敦笑道:“这孩子一向如此固执。”   残剑从穹庐里出来,手中托着一枚金钟,看向众人道:“左大王拜托巫祝调查先可汗乎尔赤之死,巫拈卦卜算,得到一个近乎准确的结果,需要五位大人亲自验证一番。如我手中金钟,若心中有疑问,持钟靠近当事人,钟就会鸣响。稍后请五位大人依次进入穹庐,参拜脱司神像后,进行验钟仪式。”   那枚金钟只有巴掌大小,实在不起眼,胡山哈哈大笑:“本王帐中有一百个这样的破玩意儿,那汉人也不掂量掂量自己……”   阿舍对胡山不客气,乃因他们是亲戚,且地位相当。残剑一个游侠,对突厥的右贤王也没有半分顾忌,俨然是谁也不放在眼里,打断道:“这枚金钟的铃舌以獬豸独角磨制,是道家法器,用以明判是非、辨别曲直,自有奥妙之处。诸位若有怀疑,不妨一试。”   “如何试?”   阿舍道:“那便我来吧——我的问题是,我们之中有一位羊月羊日出生的人,是谁?”   金钟由残剑托在手上,靠近阿舍时,发出清脆鸣响。阿舍爽快地道:“不错,正是我自己。”   “此五人中,”残剑说,“得诸阴而育于阳者,是谁?”并托金钟一周,靠近会株可敦时,铃舌幽冥一般无风自动。   残剑道:“道生阴阳而育万物,响应的乃是可敦为人生母。”   会株可敦不知想到了什么,蓦地脸色微变,飞快地看了胡山一眼。胡山浓眉蹙成个倒八字,二人再观那金钟,有了几分警惕。   “诸位请吧,”残剑道,“谁先来?”   五人一时俱静,萧思摩尚未察觉气氛,左右打量一阵,阿舍踏出一步道:“那就还是,我先来吧。”   残剑打起帐帘,一股焚香飘然溢出,内里蒙上了所有漏光的缝隙,漆黑一片。阿舍踏入庐中,便是伸手不见五指,残剑一手将他引至蒲团前跪下,金钟置于眼前,地上是燃烧的炭盆,呈现出微不足道的红色,堪堪映在金钟光灿的外壁上。   “杀害先可汗乎尔赤的人,是你么?”   阿舍听见头顶是江宜的声音,在浓郁的焚香中显得非常飘渺。   阿舍不由闭上眼睛,黑暗如烟火般绽放重组,幻化成乎尔赤英俊的面庞——   ‘你要走?’乎尔赤问。   ‘我去为你寻找金翎凤鸟,作可汗金冠的羽翅!’阿舍说。   ‘别去了,’乎尔赤说,‘金鸟早已离开草原。你找不到的。’   ‘我一定会找到,’阿舍固执地说,‘就算只剩一只,我也会找到。草原上唯一的金鸟,当配唯一的狼王。’   金钟始终沉寂,阿舍睁开眼睛,若有所思,起身由残剑领着离开穹庐。帐外四人看着他,神情各异,他的伴当伊师鸷平静地站出来,向主人致意,接着进入黑暗中。   金钟依旧没有响。   下一个是萧思摩。萧思摩始终很困惑,不明白胡山在犹豫什么,他随残剑入内,腰上还挂着不离身的长兵。   “请跪。”残剑说,语气寻常得像在说请坐。   萧思摩一哂,他本没有丝毫尊敬,并且,想到自己那几个因嘲讽江宜而被莫名其妙割了嘴的部下,就对江宜存了几分试探之意。黑暗中,萧思摩悄无声息地将手落在刀柄上。   骤然间,一线锋利的寒意出现在他脖颈三寸处。   萧思摩后脖寒毛登时炸起,两手忍不住发抖,仿佛生命受到威胁,终于默然地跪在蒲团上。   萧思摩脸色发白地出来,金钟也没有响。   然后是胡山与会株可敦。   五人依次进入毡帐,接受獬豸钟的检验,而钟声始终没有响起。   萧思摩道:“左大王的执着,我们也算见识到了。不过无中生有的事,毕竟不会有结果。也该放下了。”   胡山则威严地道:“这番胡闹,已经够了吧?”   “已经够了。”帐中声音说。   帘幕挂起,江宜与残剑步出。众人看那汉人,愈发摸不清他底细,只听江宜说:“请五位将双手翻出来,究竟是谁凶手,答案就写在手上。”   伊师鸷与阿舍的两手干净如初,残剑对迟迟没有动作的另外三人道:“躲躲藏藏没有意义。”   阿舍并不看他的母亲与舅舅,却以突厥谚语接了残剑的话:“就像犬鼠的穴,掩盖得越好,越是有的意思。”   胡山与会株可敦的手上,指腹沾染了灰黑的痕迹。   会株可敦怔怔然魂飞天外。胡山二指一搓,将指腹上的炭灰搓掉,目光看向江宜,似乎识破了他的小把戏,对阿舍笑道:“你费尽心机,弄这一出闹剧,就是为了为难你的母亲与舅舅?”   阿舍脸色也不太好,却没有多少意外和吃惊,乃是不得不面对绝不愿看到的局面的疲惫与失望。   胡山堂而皇之离开前的眼神,似乎是说阿舍还是个不懂事的小辈,胡搅蛮缠。阿舍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但是没有办法审判他的母亲与舅舅。   残剑将帐帘与顶穹打开通风,浓得化不开的焚香就此散去。江宜对阿舍解释说:“这是道香的一种,以香液淋湿炭块,炭火燃烧时会释放出使人昏昏欲睡的气味。过去布道者用此办法催眠信众的精神。”   阿舍点头,将喉间衽扣松开一粒,长长吐出口气,问:“今日施展的,究竟是什么道法仙术?为何那金钟可以回答人心中的问题,不碰而鸣?”   江宜赧然,对阿舍将他的伎俩称作道法仙术而很不好意思,说:“哪里有不碰而鸣?难道那枚金钟,不是从头到尾都没响过么?不过是故弄玄虚,受试者吸食了道香,精神恍惚,容易信以为真,就会上当啦。”   残剑笑着,也觉得有趣,依言将金钟翻开,内部展现给阿舍看。铃舍上沾满黑色的炭灰。会株可敦与胡山手指上的灰痕,似乎就是因触碰了铃舌而留下。   其时五人依次进入帐中,金钟始终没有鸣响。固然它本就是故弄玄虚,却有两个心虚之人,被玄虚骗住,黑暗中捏住了铃舌,不防备手上留下了痕迹。   难怪江宜要将毡帐蒙得漆黑苏无光,阿舍至此才恍然明白,这也是为了不让人发现自己手上沾了东西。   然而,还是有些疑问,阿舍说道:“不对,那金钟在帐外,是响过的,回答了两个问题。”   江宜茫然了,阿舍在残剑与江宜二人间来回看看。残剑便对江宜神秘地一眨眼:“是我自作主张。因你之计,本是要这五个人相信金钟的灵验,我想如果能先吓他们一跳,效果应会更好。”   预先设计一些已有答案的问题,待靠近当事人时,残剑便施放寸劲振动金钟。   而残剑的问题,是针对会株可敦问出的“得诸阴而育于阳”,因他发现的那个蓝眼婴儿,江宜猜测乃是会株可敦隐藏的秘密,兴许还与胡山有关。故有此一问,一语双关,令二人心生忌惮。   如此看来,好奇心重之人,多少都有几分狡猾在身上。   只有阿舍仍是困惑,他此前尚未见识过残剑的武艺,回想先前在帐外,残剑手托金钟的那一幕。他与胡山、萧思摩、伊师鸷皆是族中数一数二的武士,却几乎都没看出残剑的动作。   所谓以寸劲震动金钟,说来容易做来难。至少阿舍自问无法不动声色地做到。   此人到底有多少本领?   残剑说:“阿史那舍,你往好的方面想,也许真的与你母亲舅舅无关,他们只是对金钟的构造好奇,摸了一下,又正好摸到了铃舍而已。”   闻言,阿舍勉强一笑。江宜与残剑互视一眼,意思是,阿舍果然早已有所察觉。也许是仍心存侥幸,或者想借他人之口逼问,因他自己无论对母亲与舅舅如何义正词严,始终只被当作不懂事。   “乎尔赤是个懦弱的人,”阿舍头颅低垂,说,“即使坐上汗王宝座,也不懂如何依仗手中权力。胡山则与他完全相反,好战嗜权。我离开部族后,担心胡山对他不利,于是将伊师鸷派到他身边。”   残剑说:“看来伊师鸷没有完成你交给的任务。”   “他已经尽力了,伊师鸷毕竟不是我本人,胡山对他不会有太多顾忌。其实,最应该明白过来的是我自己,族人说我是狼王最骁勇的儿子。狼神之子,金山峩峩成我胸怀,白水汩汩濯我战铠。但一手将我带大的是胡山……”   阿舍的眼神在顶穹投下的光束里燃烧:“胡山是真正的狼。火焰无法喝退他,唯有弓箭与利刃。”   在阿舍的安排下,江宜与残剑住进了左贤王近旁的毡帐,也许是一种保护。阿舍许诺在乎尔赤火葬后归还裹尸布,江宜则开始为乎尔赤的送灵择良辰吉时。   是夜草原星空皓朗,纯阳之月,银河撒下星辉如薄纱,北斗七曜以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交相辉映,左辅右弼遥相呼应。江宜登上金山,于夜空下,拈石卜算星辰方位,凉风习习,有着白日难见的松弛与温和。   残剑抱臂守护在他身旁。 第19章 第19章 乎尔赤   雷音阁中的日子,江宜总是很孤单,法言道人不曾真正教过他本领,拈算占卜之术,亦是来自于天书。   江宜以石子模拟北斗九星,捡树枝写写划划,见残剑好奇旁观,便为他讲解。“此是三白九紫之术,”江宜说,“以一白贪狼、六白武曲、八白左辅星、九紫右弼星为吉,依照吉星值守的方位与时辰,推算可汗送灵之日当在季月最末,晓星将歇,旭日方升,阴阳交替之时。书上便是这么写的。”   残剑说:“小半仙,你听我一言,下次如此演算给别人看时,万勿再说‘书上之言’。你本聪明伶俐一人,一说‘书上这样写的’,便显得呆气。”   江宜挠挠脖子,不好意思一笑。   忽然江宜兴之所至,对残剑说:“我将就这星图,给你算一卦如何?”   算命之术,亦是书上一字一句教的,江宜自认虽不见得聪慧,却是很仔细,然而依法演算残剑的命数,只得到一个空白的结果。   “如何?”   江宜道:“唔……我且换一个方法。残剑兄,请你从这堆草叶中随意取用一根。”   江宜又以草叶代替蓍,取一百数,从中分作两边,残剑取走一支寓意人在天地间,余数再做计算,得到六爻,卦辞乃是一个“断”字。   “如何?”   “这个……”江宜心想“断”是什么意思?残剑的命运,难道在未来有个劫数?   “不好说,就不必说了。”残剑满不在乎,他喜欢看江宜摆弄些神神道道,对自己的命运却没那么关心。   “命运这件事,正像看话本,”残剑说,“倘若提前知道结局,就没趣味了。”   江宜便将草叶卦踢散,抬头对残剑说:“我师父也说过,人的命运非是由天道,而是由自己的性格决定。我自己亦并不信任天命,想必算出来的卦也不准确吧,真是糊涂了。”   他像清理留下的幼稚涂鸦一样,将草叶拨弄到坡下。   残剑忽而问:“江宜你的本事这样多,都是神仙们教导的么?你觉得,哥哥我的剑术,若能得仙人指点,可以达到剑圣之境界不?”   江宜笑道:“自然造化曰神,得道飞升曰仙。仙人抚顶,启我灵智,无边受用。残剑兄本是人杰,如果能得到机遇,自能有一番作为。”   自金山之巅俯瞰,草原犹如一片黑海,杀生石潜伏其下,深夜月阴气盛,石中秽气如怒浪卷腾,埋葬在草原深处的尸骸枯骨,发出安静咆哮。   “这是违心话罢。”静得片刻,残剑说。   江宜一愣,回头,残剑却注目山下广袤夜色。江宜虽知他凡人肉眼无法看见秽气,却犹不禁为那专注神色所怔。   “哥哥我多的本事没有,”残剑说,“唯一点,善断而已。断念也是断,别人讲话,我一眼就能看出真假。阿史那舍小子,想以他的生辰日诈我,那怎么成?一眼便教我看出来了。”   又对江宜说:“你不想同我讲真心话么?”   江宜沉默半晌,实则他自己也说不清心中感情。一方面,天书存放在他身上,使他对天道天然具有亲近,向往神仙翩逸身姿,与传说中包含天地至理的玄门。   另一方面,幼时曾享受过亲情与团圆,却被生生剥离的痛苦,始终记忆犹新。   “应该……不,也许,其实我没有那么心甘情愿吧。如果让我自己选择,我……可能不会走这条路……神与凡人毕竟不同,神与仙也不同。仙是得道的凡人,懂得人的情感羁绊。神恐怕是不能理解,被强加命运的感受。”   江宜断断续续地说着,如同雷音阁上一百年不曾开启的窗牖,终得一线天光照进来。   “残剑兄,就算有一日你遇见神人,也许,得到的也不是你想要的东西。我师父以前说过一句话,神予凡人的恩赐,从不以人想要的方式。所以为了你好,对神敬而远之罢。”   每次江宜说话,残剑都从不打断,然而此次却有几分不同寻常的沉默。江宜正想自己是不是说太多了,残剑便道:“你心里跟明镜似的。”   声音太小,江宜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残剑道:“那你和我是朋友么?”   “当然。”江宜奇怪。   残剑冁然:“那就好,那就没什么了。”   为乎尔赤送灵当日,举族于金山草原下,夜色茫茫,晓星疏朗,天际已有一线鱼肚白。乎尔赤沉睡于柽柳的柴薪上,以塞外民族认为,柽柳是赎罪之木,燃起的火焰可以烧尽生前罪恶,死后善良灵魂登入天国。   江宜由韦纥国王的几位美姬盛装作彩衣巫祝模样,以一方银箔镜悬于旗杆之上,书写天官赐福,放置在吉星位。   镜有“金水之精,内明外暗”的说法,乃是天意的象征,具有引领作用。   阿舍手持火把,上前。江宜念道:“日安不到,烛龙何照。羲和未扬,若华何光……”   第一缕日光犹如东天巨弓游出的赤箭,阿舍一手扯下裹尸布,点燃柴木,烈火熊熊翻滚。乎尔赤的面容于火焰中迅速化为焦黑,唯余可汗金冠熠熠灼灼。   “天地虽大,其化也均。万物虽多,其治也一……”   江宜徐徐念祝,抬眼看去,黎明前夕,汹涌的柴火犹如点燃了草原深处的秽气,黑色海潮迅速上涌,淹没毫不知情的人群。   继而,黑海中银光一现——银箔镜映照初日光芒。   “狼神之子!”阿舍放开嗓子,歌声嘹亮清澈。   族人与他一同唱起:“狼神之子……”   金山峩峩成你胸怀   狼神之子   白水汩汩濯你战铠   狼神之子   绿草荣荣殓你尸骸   狼神之子   六畜蕃息双足间   万马驰骋海天远   海天之远   不足大王一箭   银箔镜光芒大盛,伴随歌声,旭日东升,星空逐渐褪色,江宜眼中那黑色浪潮百川归于海,随指引化作一道无形涡流,升入清天,而颜色次第淡去,犹如被清气净化。草原的清晨一派澄明。   阿舍站在火堆近旁,怔怔出神。他只能看见旺盛的烧尸火,然而,冥冥中似乎他兄长的面容自火中浮现。   ‘阿舍。’   乎尔赤说:‘对待马驹,要如挚友般亲切。对待牛羊,要如亲人般关怀。对待奴隶,要如君子般宽容。’   阿舍大笑道:‘错。哥哥,对待马驹要如长鞭般猛烈,对待牛羊要如斩刀般利落,对待奴隶要如秋风般残酷。你就是因为这样,才被认为软弱,受到大家的轻视啊!’   乎尔赤的蓝色瞳孔湖水一般,宁静而柔和,看着弟弟。   阿舍常因哥哥的注视而心情平静愉悦,当他纵马飞驰于旷野,便由于这样一双眼睛,而知有人将心牵挂着自己。   伊师鸷起初很瞧不上乎尔赤,对阿舍说:‘只怕王子的马撒开四蹄,那病鬼都要被骇死了。’   胡山仰天大笑:‘伊师鸷,你是王子的好伙伴。不如你一刀下去,送那病鬼去见他的覆罗母亲!’   ‘伊师鸷,你不许动。’阿舍说罢,挽起强弓,锋利的箭头对准马场外静静投以注目的乎尔赤。   乎尔赤一动未动,阿舍唇边扬起笑意,飞箭离弦,正取中乎尔赤脚边绽放的半日花。   胡山蓦地爆发出大笑。伊师鸷则轻蔑微笑。   阿舍亦含着笑意,遥远地与兄长对视。乎尔赤俯身拾起阿舍采下的花朵。   都罗可汗于病危之际,将汗位传给长子。得到消息的突厥勇士群情愤慨,胡山抽出鬼头刀,斩断了狼旗。阿舍从母亲帐中出来,牵过缰绳上马。   ‘去杀了那个病鬼!’胡山冲他大喝,‘突厥的勇士只向头狼效忠!’   ‘谁也不许插手!’阿舍的声音并不比他舅舅低,‘大王子已经得到继承权,谋害大王子视同谋害可汗!’   阿舍在追随者的怒视中拍马离去,于曳咥河畔找到乎尔赤。河底水草如他母亲的秀发一般墨黑柔软,每当乎尔赤心中迷茫,则喜欢到河边静坐。   阿舍在他身边下马:‘你在这里做什么?谁反对你,我去替你杀光他们。’   乎尔赤说:‘阿舍,你比我更适合那个位置。’   ‘父亲交给谁,谁就拿着。哥哥,你会成为一个宽容仁厚的大王。而我……’   阿舍一展双臂,强风贯彻他的胸怀:‘我只想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云飞千里   千里浮云卷碧山   风驰万里   万里东风射马耳   仗刀夜行青海边   夏赴湖羊草底眠   阿舍在戈壁的旷夜里高歌,篝火如同脱司的舞蹈,众旅者叹服于阿舍嘹亮的歌喉,痛饮美酒,醉后如痴如狂。伊师鸷手执牛角酒杯,面带苦闷,在阿舍的召唤下前去。   ‘戈壁的夜晚愈发漫长寒冷,不久应就是冬至日,金山将燃起不灭的篝火欢庆卡拉琼,长夜、狂欢与美酒会让人变得冲动易怒。我要你替我回到族中。’   伊师鸷精神一振:‘去杀了你兄长?’   ‘不,你去替我保护他。’阿舍说,在伊师鸷炯炯的目光里,他望向更远的那座山。   ‘我要找到那只金色的鸟……’阿舍低沉倾诉。   我要找到那只金色的鸟,不论多久。   我将摘下那叶金色的羽翎,不论多难。   ‘你不喜欢父亲给的责任,不喜欢受到约束,怎么却要习武骑射样样争先?岂不知能者多劳,强大就意味着更多负担。’乎尔赤说。   ‘但对我而言,强大意味着自由。我有能力去自由选择想要的生活。’阿舍回答。   ‘所以哥哥,你去替我过那种囚笼里的生活。’阿舍为乎尔赤戴上日月金冠,如同铐上枷锁。乎尔赤欣然领受,一手抚摸弟弟的面容:   ‘好。你要记得回来。’ 第20章 第20章 乎尔赤   “哥哥?!”   阿舍低声惊呼,伸手向火堆中,江宜在一旁连忙拦下。乎尔赤的魂魄于烈火中显现。三魂归于天轮,七魄归于地毂,清天之下有如一双无形巨手,接引着可汗的灵魂重归天地。   草原铺天盖地的黑海为这场仪式所荡清,在天地伟力下进入新的轮回。   初生的红日则将旷野洗礼为崭新面貌。纵使凡人无法看见江宜眼中的场景,亦为长夜结束、白昼来临的光明所震动。   飙风骤起,将篝火揉成一团乱麻。   族人见此异变,交头接耳,呼道:“脱司!”   那阵强风冲向阿舍,夺走他手中裹尸布,白布在风中鼓起,状如张开肉鳍的巨蛇,呼啦啦骇退众人,扑向远天。   “哎呀!我的布!”待江宜反应过来,为时已晚。   但见一人猛地跃出,追着白布跑去。   江宜喊道:“残剑兄!”   残剑脚不沾地,施展轻功草上飞,快得只剩残影,猝然一跃,抓住那白布一角,继而脚下踏空落入曳咥河中。   “残剑兄!!”江宜挤过人群,沿河边奔跑,裹尸布漂浮在水面上,被冲向下游。   水中伸出一手,抓住裹尸布。残剑浑身湿透,浮出水面,湿淋淋地爬上岸。   “草原的风真是妖啊。”残剑说,以裹尸布随意擦了把脸,越擦越湿,睫毛黏成几绺,眼瞳洗练般黝黑。   江宜看着他哭笑不得。   乎尔赤的骨灰收敛在纳骨器中,埋葬于可汗陵墓,墓前不立杀生石。   伊师鸷说:“看上去有些寒碜。”   阿舍道:“也很清静,日后我的墓前也不需那些石头。”   伊师鸷闷闷道:“大王武功盖世,身后一定功勋林立。”   一行四人行走在陵园山梁上,残剑说:“伊师鸷,乎尔赤去世那天夜里,你就在帐外,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么?”   伊师鸷答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他喝了酒,睡下,第二天就再也没起来。我一度怀疑是醉死,那夜牙帐的酒我都检查过,又是四人同饮,怎么也不可能只有他出事。那人身体一向不好,喝多了夜里盗汗,急寒病卒也并非不可能。只有大王不相信。大王是个很固执的人,只相信自己,别人说什么都没用。”   江宜听着,倒觉得伊师鸷这话说得颇有几分敬佩与尊崇。   “目下看来,”伊师鸷说,“右贤王与可敦的确有嫌疑,不过大王若拿不出证据,还是揭过不再提起为好。”   阿舍并不回答。   江宜道:“别的事情暂且不提,大王,你答应我的可要做到。”   阿舍心事重重,应声道:“是的。待那块布晾干后,我就派人送二位安全回到沙州。只是不知神曜陛下的遗物,怎会失落在戈壁中?”   江宜道:“大王有所不知,李桓岭的故乡正是沙州,他母亲在沙州一富户家中生下他,那时其人声名不显,兴许襁褓就留在了沙州。”   乎尔赤的陵墓与烟尘融为一体。站在山梁上瞭望,江宜说:“其中还有个故事,不知大王听过没有。”   八百年前,沙州没有城镇,乃是依托黄沙厚土中一间小小官驿,聚集了百十来户人家,普遍比较贫困。   李桓岭生来只有母亲,没有父亲。因此李氏王朝的正史中说他是感天地而生。   不过,那应当只是因为他的父亲不幸在儿子出生之前就死掉了。   李桓岭出生之后,他的母亲就不再做苦工,被富户提拔去做奶妈,因那家人也有了个小少爷。   此富户乃是沙州的土皇帝,一半的穷人都要给这家人做工。他家老爷是官驿的驿长,管五百来号人口的生活物资,其结果就是,造就了五百个喝西北风的穷人。   李母做小少爷的奶妈时,驿长警告她管好自己的手脚。   其实不必有此担心,李母是个老实人,从不偷少爷的糕果点心给自己儿子吃。年幼的李桓岭不仅时常挨饿,还要在挨饿的时候看着别人吃,因此长得十分瘦小,犹如竹签上扎了个脑袋。   有一天少爷拿了块马奶糕,给李桓岭。   李桓岭接过一口就吞了。   李母诚惶诚恐,让儿子向少爷道谢。   李桓岭道:“本来就是我的东西,为什么道谢?”   众人听江宜讲故事,到得此处,伊师鸷说:“既然是主人的赏赐,为下者不仅不心怀感恩,反而还强词夺理,实是不该。”   江宜道:“这当然是因为,李桓岭从不觉得自己是下人,再者,他如何是强词夺理?八百年前沙州贫瘠之地,若不是家人侵吞私财,少爷又怎么吃得上精致糕点?”   伊师鸷流露出不赞同的神情,阿舍却笑道:“你是三流之人,就不要妄议神曜陛下的是非了。”   “没关系,都可以议,”江宜道,“故事本就是讲给人议论的——且说那少爷听了此话,不仅不发怒,反而说……”   少爷反而说:‘你与我喝一样的母乳长大,你就是我兄弟。弟弟给哥哥的东西,当然不分你我。’   少爷说到做到,把李桓岭认作兄长,与他同吃同住,同进同出。   李桓岭因而认了字,读了书,习了武,长了身体。   待到朝廷要征壮丁,李桓岭已经比少爷更高,手臂更强壮,身手更敏捷。   ‘你既把我当做兄弟,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李桓岭说道,‘我不能让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剧发生在弟弟身上。我是你的兄长,我可以代替你去。’   阿舍神色怔忡。   伊师鸷仿佛这时才觉得,李桓岭是个讲义气、重情义的人,问道:“他代替少爷参军,后来呢?”   “后来……”书里的内容,江宜不假思索,就能脱口而出,“李桓岭在战场上建立了不世功勋,衣锦还乡。他的母亲已经白发苍苍,脚步蹒跚,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儿子。而少爷也已成家立业,只是瘸了一条腿。”   “瘸了?”   江宜的故事,比中原流传的版本有更多细节,只是阿舍与伊师鸷无从对比,故而不知其中奥妙。   “因李桓岭离家后,他的母亲年老力衰,被富户辞退。李母无从置业,只好卷起被子往南走谋生。少爷得知此事,连夜南下寻李母,一路跑坏了三匹马、一条腿,终于在青海边找到了她。花钱雇了马车把人接回去,从此当做自己的亲娘奉养,直到李桓岭归来。”   众人听罢,残剑与伊师鸷都感慨不已,阿舍更是想到自己的兄弟。   江宜讲这个故事,除了应阿舍之问,亦有他自己想到了这两对兄弟。世间最真挚者,无过于倾心交托。   忽然伊师鸷问:“传说神曜皇帝寂灭后飞升成仙,点了麾下一大批将领官员随侍。可曾也提了这个少爷登仙?”   问到此处,江宜却是茫然。   残剑道:“只听过将军庙,司文殿,太史观,从未听过什么少爷府。”   “也许,只是咱们不知道。”阿舍淡淡微笑。   金山下开始为阿舍准备即位大典,十部国王陆续入汗帐拜见,阿舍忙碌起来顾不上江宜,江宜只好与残剑四处走走,消磨时间。   裹尸布晾在旗杆上,好似一面素白大纛。   野马群路过曳咥河,在河畔群居休憩。草原上的秽气随着乎尔赤送灵仪式,得到净化,不再令人时时头晕气闷,空气清洁而长天辽阔。   残剑说:“或许这就是天降与你的大任。”   “什么大任?”江宜没反应过来,见残剑一愣,方道,“哦!我明白,你是说回收先帝襁褓与净化秽气么?其实,秽气并不需要人为干涉,万物都在有条不紊地轮回,正是所谓万物之治一也。秽气积郁到一定程度,自然会入天轮。正如百川归于海。我们所做的,更像疏通水渠,促进这一过程罢。”   残剑若有所思。   两人走近到一定距离,马群就机敏抬头,喷吐鼻息。   江宜道:“就在这里吧,当心野马伤人。”   马儿的眼睛犹如两轮明月,是江宜见过至为清澈的东西,心中也不免遗憾。   残剑却道:“怕什么,跟我来。”   一手搭着江宜肩背,朝河边走去,黑膺马鼻翼贲张,刨动前蹄,却没有走开。残剑握着江宜手腕,将他掌心贴在黑膺马的额上,温暖坚韧的触感令江宜怦然心动。   那马儿甩动尾鬃,似乎放松下来。   “为什么你这么喜欢马?”残剑奇怪地问。   “因为……”江宜说话时回头,看见残剑光洁流利的下颌,“……因为跑得很快。”   开口前江宜的确想好了要说什么,然而出口的瞬间,他摸到残剑覆在他手背上的手掌,食指根处仿佛凹凸不平。   江宜眼前闪过一幕场景,就忘了自己要说的话。   残剑笑起来,低头看他:“我跑得也很快,你也喜欢我么?”   忽然,群马机敏地抬头,看向东南方向,白日升起的地方。黑膺马双耳紧贴向后,甩开江宜的手,长嘶一声。残剑搂着江宜飞速退开,野马群仿佛受到惊动,踏河水离去,四面水花飞溅一时如碎镜流光。   “哎,怎么了这是?”江宜以袖子挡脸,被踩了一身水。   “……”残剑双眉微蹙,纵目远眺东南边。   只能看见金山下突厥人的营帐一切如常,忙忙碌碌进进出出,鹰鹫依照平时的轨迹在上空徘徊。 第21章 第21章 狄飞白   一只飞影自营帐方向驰来,乃是一人一骑,到得二人跟前下马,走向江宜。   残剑谨慎地半挡在江宜身前。   那人说道:“是我。”   突厥部落的胡人一应高鼻阔额、长手长脚,此人一看就不是部落中人,不仅身材适中,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五官亦有种中原式的俊秀,平时眼睛犹如睡着般半眯着,瞪人时又精光毕现,好似一把藏在鞘中不给见人的宝剑。   江宜一见他,便说:“啊,是你!”   残剑问:“谁?”   江宜:“不知道。”   残剑:“……”   那人:“…………”   “是我啊!”那人抓狂道,“我们在沙州城外见过的。你记性这么差,不会吧?!”   江宜忙道:“我记得,你是少侠。不过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人于是冷静下来,说:“我叫狄飞白。”   “哦哦,好的。”   残剑:“……”   江宜:“……”   狄飞白:“…………”   三人相顾无言片刻。   “少侠是什么意思?”残剑问,   江宜心想,这怎么说呢?一个把我塞进皮箱里的人?斟酌后介绍说:“少侠就是……勇敢的人。狼骑在沙州外掠夺时,他保护了平民。”   “没有,”狄飞白面无表情,说,“只救下了一个。还害你被狼骑抓走了。”   大家于是又陷入沉默。终于残剑问:“既然是沙州来的,怎么会到金山?”   江宜连忙:“对啊,少侠你怎么来突厥人地盘了?”   狄飞白忍了又忍,发现二人真的没看出来,只好自己说:“我是来卧底的……不是,真的看不出来吗?”   江宜这才注意到,狄飞白身上穿的乃是狼骑的鳞甲,佩戴胁刀,束辫抹额,作突厥武士装扮。于是,曾经在营地里看见熟悉人影的一幕浮上江宜心间,那时他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却原来真的是狄飞白。   “你来做卧底?”残剑好奇,“你是什么人?卧底要干些什么?”   狄飞白道:“一开始我只是跟着狼骑,想救人……”   说话时他眼风飘向江宜,令江宜怀疑他其实是想救自己。   “……后来遇到孔芳珅,就让我顺便潜入金山营地,查探突厥人的情况。你们两个,实在太高调了。我本想潜伏下来暗中打听你们的情况,谁知道你们早就成了左大王的入幕之宾,到处都在传你的事。你竟然是个道士?!”   狄飞白不可思议地看着江宜,从未见过一个汉人给胡人的可汗大王完成送灵仪式。   狄飞白道:“送灵之后,为何不走,还要留在金山?”   江宜道:“有点事情……”   “别有事了,”狄飞白说,“再不走,当心回不去。”   江宜:“?”   残剑笑说:“少侠说话还挺吓人的。”   狄飞白冷脸道:“我可没吓唬你们。就在你们给突厥人可汗送灵的当天,胡山领了五千狼骑队攻打沙州,与孔芳珅在磧西交战。眼下人心惶惶,都在忖度突厥是否决定与朝廷开战,这一天若到来,两族便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你们既是汉人,届时必会被杀来祭旗。”   送灵当日,说起来的确不曾见过胡山,因阿舍没有过问,江宜便想当然以为胡山与乎尔赤关系不睦,连死人的最后一面也不想见。   那时候胡山已经向绿洲沃土中生活的中原人挥起了屠刀。   阿舍知道这件事么?   狼骑频繁劫掠乃是自乎尔赤身亡后这一年的开始,族群脱离了这位软弱可汗的掌控,落到胡山手里,于是亮出獠牙利爪。   “你俩整日与阿史那舍待在一处,”狄飞白似乎翻了个白眼,“我找不到机会通知你们。眼下好不容易能通气。我劝你们立即跟我离开金山,否则,无论胡山打了胜仗还是吃了败仗,你们都不会好过,无非是当战利品或是出气筒的区别。”   狄飞白指了个方向:“我还留了两匹马,稍后我伪装成你二人的侍从,我们向西取道坚昆,绕过交战地返回沙州。”   江宜此时发现了,狄飞白与残剑似乎具有某种相似的特质,与这样的人在一起,只需要听话,不必自己拿主意。   残剑同意了狄飞白的方案,他与江宜离开金山无非是早晚的问题,只是在路程上稍作调整,不必绕得太远。比起狄飞白,他更有一种举重若轻的自信。   “稍等,两位,”江宜出声,“走之前我还要回营地一趟,拿个东西。”   狄飞白耐心不多:“你回去干嘛?回去就走不了了,听我的,钱财乃身外之物,我们现在就出发!”   残剑道:“还是你听他的吧。他要的东西对中原人而言非常重要,大概比一座沙州城更有价值。”   狄飞白一脸空白。   回到山脚下,江宜立刻察觉到变化。无所事事、争勇赛歌的人消失了,营地中处处是匆忙的身影,收拾毡帐,取下顶骨与庐圈,将毡布卷起来载上车。   三人走到江宜的穹庐外,一名侍候过江宜的美姬正匆匆经过,江宜拉住她问:“姐姐,发生什么事了?”   那美姬道:“大王吩咐,即刻开拔。巫祝大人也快快收拾行囊吧!”   狄飞白心中越着急,脸上就越没有表情,这乃是他的一项天赋:“看,不听我的,迟则生变!”   江宜道:“我的布怎么没了?”   裹尸布原是搭在毡帐顶骨上晒,目下却不见了。   “看见我的布了么?”江宜到处找人问,都作茫然脸,并通知江宜赶快收东西,大部队就要起行了。   残剑三步并作两步,闯入阿舍穹庐中,不仅无人看守,里面也不见人影。   “阿史那舍应当率兵支援胡山去了,”狄飞白说,“你们到底在找什么东西?找不到就算了,趁乱离队正好,保命要紧。”   江宜仍在犹豫,残剑已进帐中将二人唯一的行李——也即江宜的那卷神曜皇帝传记,揣怀里带了出来,说:“狄少侠说的对。那物既然是法器,拥有自己的灵识,想必是不愿跟咱们走,才会选择此刻消失。还是不要为它耽误时间了。”   于是狄飞白带路,去他藏马的缓坡。营地人事混乱,士兵披甲上马,妇孺则将运载毡帐与食物的牛车赶到一路,遇见有人向狄飞白喊话,他则以突厥语回答,残剑对江宜解说:“现在狄少侠是咱俩的护卫,奉阿史那舍的命令护送我们。遇着人就如此回答。反正不知阿史那舍去了哪里,便借他名头一用。”   且说到得坡下一看,马匹已被征用了,几名士兵冲他们嚷嚷,狄飞白啐骂一声,手往腰间一抹。   江宜这才发现,狄飞白鳞甲的腰封下鼓起一条,原来是藏起来的长剑。   “阿古弟(住手)!!”   眼见狄飞白按捺不住,先要动手,忽然有人高声一喝,听那语气颇有威严。那几名士兵遂住手,狄飞白充满戾气,回头一看。江宜道:“且住!这位是……王后,您怎么在这里?”   来人正是韦纥王后闼穆兰多,她已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骑装,身姿高挑,犹如挺拔的胡杨,虽则年过半百,眉眼间依旧充满草原烈日般灿烂的颜色。   闼穆兰多称呼江宜为“阿达什”,乃是突厥语中朋友的意思。   江宜为韦纥国王调理身体,得到了国王与王后的友谊,闼穆兰多为他斥退了那几名狼骑,叽里呱啦说了一通话。狄飞白听得面色古怪,残剑解释道:“韦纥国王为我们准备了几匹快马。”   江宜忙道感谢。狄飞白以突厥语询问营地突然开拔的原因,闼穆兰多答道:“新的可汗下令举族迁徙到下一处家园。草原的狼群唯有受到灭顶的威胁时,才会放弃故乡,也许可汗预见到了不久后将有灾难降临金山。”   狄飞白冷笑,对江宜与残剑说:“胡山挑衅中原王朝,必将引来朝廷的怒火,看来胡山和他外甥并没有达成一致的战略目标。”   闼穆兰多的随侍牵来三匹枣骝马,皮毛生虎纹,面相不凡。狄飞白与残剑飞身跨上马背,残剑一手伸向江宜,想让他坐在自己身前。   狄飞白道:“你这是做什么?!”   残剑道:“他还不会骑马。”   江宜十分感谢韦纥一族,忍不住嘱咐一些日常用药与护理的细节,韦纥国王的身体乃是由旧伤与年岁共同拖垮的,妙手回春是做不到,也许能缓解一些痛苦。   闼穆兰多只是爽朗一笑,眼神令江宜想起记忆深处的母亲。   “她说什么?”江宜问。   残剑道:“她说的是一句草原的古话,‘时光流逝人不知,哪能长生永不死’。”   闼穆兰多目送三人上马扬尘而去。   三匹枣红的烈马一路纵横,将十箭部落的哀歌甩向身后——   曳咥河水奔驰骤   浪拍金山向东流   但见湖水盈盈处   牛羊成群鱼亦稠   而今欲往何处去   不见金山我心忧   流水的粼光与金山的风仍在阳光下闪烁,而篝火与欢歌已不再。一片凝重且紧张的愁云笼罩青天,如同秽气汇聚而成,根脚深深扎进沙州碛西的方向。   狄飞白一骑当先,之后是残剑与江宜,闪电般飞驰,于黄沙疏草间留下漫长的足迹。 第22章 第22章 狄飞白   却说日暮时分,三人到得沙漠中一湾湖泊旁。此湖有名有姓,叫做半月湖,乃是因为一月之中,湖水有一半的时间在地上,另一半时间在地下。湖边一片杨柳林,狄飞白建议三人在林中休息。   “行走江湖的人,”狄飞白说,“都知道一个道理——遇林不入。这是因为树林里容易布下埋伏。反言之,在树林里休息也很安全,因为别人不敢进来。”   其实,江宜还以为这是因为除了小树林,也没有其它可以避风的地方了。   残剑捧场地道:“狄少侠果然是江湖中人。小小年纪,见多识广,佩服佩服。”   狄飞白乃是一种需要顺其毛而撸之的生物,如残剑这等直肠子快言快语,正中他下怀,心情一好,就任由其人打听自己的来历。   三人于树林东面近湖处歇下,生起火堆,烤狄飞白带来的冷馍馍,放坐骑在去湖边饮水。   馍饼散发出小麦的温暖香气。   江宜问:“先时你说自己是去做卧底的,我们正好奇呢,少侠你是给谁做卧底,又去卧底些什么?”   狄飞白道:“我不是说过了吗?!被孔芳珅坑了,帮他刺探军情。突 厥十部落到胡山手里后,异动频频,孔芳珅早料到会有刀兵相见的这一天。那日绿洲中举办易货集市,孔将军刚好领了一队斥侯兵外出,被胡山偷袭了老家。我追着抓走你的狼骑北上,于飞石滩前遇到撤回的沙州斥候队。孔芳珅怀疑胡山与突 厥可汗之间已有内部矛盾,正好我乃是个独行游侠,武功高强,加之头脑聪明,就拜托我潜入金山下,一边打探汉人人质的关押地点,一边查明十部情况。”   说及此处,狄飞白又道:“不过我到的时候,人质已经逃走了,你二人成了阿史那舍的座上宾,情况太复杂,搞得我稀里糊涂,也不敢贸然行动,便先潜伏下来。”   江宜心道,狄少侠号称自己“武功高强、头脑聪明”,等他开始行动的时候,残剑却已经把人救走了。   如此说来,残剑岂不是“武功更高强,头脑更聪明”?   残剑问狄飞白与沙州守将孔芳珅是个什么关系,狄飞白答道:“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我是个江湖浪客,他乃是朝廷命官,我二人井水不犯河水,只不过一致对外,这种时候也就顺手卖他个人情。”   看来狄飞白不仅是个浪客,还是个有国士情怀的浪客。追求的乃是白衣卿相的境界。   无怪乎他偶尔流露出几分骄傲自矜,这样的人是不屑与普通江湖客相提并论的。   是夜树林无风,月照湖水,满地黑影重重。   三人将歇时,狄飞白甚至拿出一卷麻绳,两头抛上树套牢,绷在半空中,整个人翻身上去就当床睡。   “这大概是江湖人的一种过夜方式。”残剑表示佩服。   江宜心想,残剑也自称游侠,怎么好似与狄飞白是两种不同的侠?   残剑吃完了烤馍,脱下外袍铺在地上,合身躺上去,侧头对江宜说:“咱俩只好将就一下了,你冷不?”   江宜道:“不冷,我感觉不到冷,也不会热——今夜星空真美啊。”   头顶传来狄飞白的声音:“为什么?为什么你不会冷也不会热?”   残剑躺在江宜身边,应道:“的确很美。”   繁星如同镶嵌在林冠间的宝石,树林中充斥着幽然的辉光。   残剑问:“回去之后,你又想去哪儿?”   江宜笑道:“你还想继续保护我吗?跟着我是赚不到钱的。”   狄飞白:“什么保护?什么赚钱?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江宜听见耳边清脆一声,见是残剑掏出一枚铜板,二指夹着,以指甲轻轻一弹。   “你已经给过钱了,”残剑说,“而且,我行走江湖,从没遇到过你这样的人。小半仙,跟着你也许有热闹可看。”   江宜侧头,残剑也正看过来,俊朗的面颊上犹如缀着两枚星辰。   江宜注视残剑双目,片刻后说:“我也不知道接下来去哪里,不过,冥冥中也许会有天意指引我。”   狄飞白:“什么天意什么指引?——算了,你俩耳朵指定有点问题。睡觉了。”   入夜江宜仍需要休息,这是因为神们当年为他脱胎换骨,还是留下了一颗心。   若连心也没有,江宜就会变成一种非神非仙非人也非精怪,脱离于六道之外的生物。   只是这颗心日夜在天书道经的感化下,最终会变成什么东西,就连法言道人亦说不准。   这晚他几乎没睡几个时辰,感到残剑似乎很警觉,动来动去,不过一会儿,听得隐约的声音问:   “……过来了……”   “有多少人?”   “一百来号。”   “金山追兵?”   朦胧中一阵地动山摇,江宜睁开眼,发现是残剑在摇晃他:“醒醒,有人向这里来了。”   残剑的语气不慌不忙,颇为从容,因此江宜并没有立即意识到事情的紧急。只听狄飞白在头顶飞快说道:“可能是金山那边派人追过来了。可恶,你俩是做了什么,难道给他们的可汗敛尸时在坟前撒了泡尿?他们能估计我们的脚程,多半会进林中搜寻,快快上树躲避!”   江宜仍没回过神,问:“你不是说,江湖上有遇林不入的规矩吗?”   狄飞白气得翻白眼:“山阳下雨,山阴也要下雨吗?情况不同咱们势单力薄,他们人多势众,你能不能少说点废话?!”   江宜又道:“马!马呢?”   树丛中飞出数道疾影,乃是狄飞白弹指神功,射出三粒刺球果,打在湖边休憩的马屁股上。那三匹枣骝马恍然惊醒,吃痛撒开蹄子,溅水花逃向对岸。   “快上来!”狄飞白催促。   江宜道:“……我不会爬树。”   狄飞白道:“我真是服了!!爬树也要学吗??你小时候没爬过树、没掏过鸟蛋、没潜泳摸过鱼吗?!!”   听语气江宜觉得他快疯了,残剑则仍是慢条斯理,似乎一点也不着急。狄飞白从树冠中俯身伸出一只手,从前拉住江宜,残剑从后托着江宜脚底一送。三人蹲伏在密集的树叶间。   此刻不知是哪半夜,繁星已隐去,亦不见明月,林中遍布阴翳。终于江宜也察觉到了,最初是大地微微震动,继而传来惊涛拍岸似的轰鸣。   残剑贴在江宜耳边道:“这伙人并非是从北边过来的。”   “你说什么?”狄飞白机敏地看过来。   残剑一指耳朵,道:“你听马蹄的声音,凌乱不堪,风中亦有击甲之音与大呼小叫。这是一伙杂兵。”   狄飞白眼珠一转:“你说得对,不过,更有可能是一伙败兵。”   那一伙人果然入林,宿鸟惊飞四散,腾起一片黑压压的云。   “这些人与我们无关,”狄飞白松了口气,“只消藏好,待他们通过便是。”   便在此时,月轮从云后探头,光晕刷然照彻密林,那伙人叽里呱啦地嚷嚷鸟语,原来是一伙胡兵。   湖水方向传来沙沙声,犹如一万只多脚虫爬过,三人伏在树杈上,猛地就是一阵东倒西歪,树林成片的摇晃起来。众胡兵摔得人仰马翻,惊惧叫喊。   “不好!”狄飞白一拍脑袋,“我真是个蠢货!今日恐怕正是半月湖隐于地下的日子,方圆一里之内都将随湖水下渗化作流沙!”   “莫慌,”残剑道,“咱们在树上,还好。待那伙胡兵埋进沙子里,踩着他们的脑袋走出去便是了。”   正说到,前方一支飞箭穿林拂叶而来,勾着江宜衣缘,余势将他带得从树上栽倒下去。众胡兵哗然,此时自身难保,忽然树上有人飞下来,还当是遇到了埋伏,立即操戈相向。无数箭羽顿时化作流星向江宜笼罩而来。   江宜甫一落地,两脚便没入泥沙中,动弹不得,眼见飞箭齐发,心中不禁想到倘若被万箭穿心,以自己奇葩的体质还能不能活下来?或者,活成一个马蜂窝也是活……   残剑从天而降,手中一截树枝,使招式挽去飞箭,一式倒拔杨柳拽起江宜,踩在杨柳树根上飞跃躲避胡兵的长刀与冷箭。   月光照耀下,江宜清楚地看见这些人身着鳞甲,乃是突厥狼骑。骑兵的马匹已深陷入沙地中,头颅被血淋淋地斫下来,当作主人的垫脚石。狼骑踩在马头上,一路穷追不舍,冷箭层出不穷,江宜小鸡似的被残剑夹在胳膊下,回头看去,正见那踏马头而起的一人挥舞鬼头刀,身形如一座山般,顿时遮盖了满天月华。   江宜叫道:“是胡山!”   残剑道:“知道了!”   湖水下渗的簌簌声,蔓延扩散至树林下方,但见丛林遍倒,树干蓦然下沉,几无立足之地。残剑以树枝使出回马一枪,挑开狼骑长刀,继而举火燎天式将追兵双足朝天栽进流沙里去。   那倒霉蛋拼命挣扎,残剑道:“老兄,劝你老实一点,最好不要动,免得越陷越深,不能自拔啊!”   残剑这位剑客便是如此,用假剑不用真剑,只伤人绝不杀人,似乎修剑道的同时还在修慈悲。   如果江宜问,残剑就会告诉他,有的剑客以敌人的鲜血为宝剑开锋,而他这样的剑客,则以不染血为原则,摒弃心中杂念。唯有那无心的一剑,犹如雪峰日出,冰河乍破,飞电过隙,至为干净明亮,才是世间最快的一剑。 第23章 第23章 屏翳   “看斩!”   狄飞白抽出他的长剑,剑虹自叶底窜出,劈向胡山的鬼头刀。两件兵刃相撞,胡山重重下落,狄飞白则如一叶轻飘飘的羽毛,借力跃回枝头。   胡山踩在他的一名士兵背上,愤怒大吼,回刀入鞘取下背上长弓,一箭取向树冠中狄飞白藏身之处。   狄飞白纵身一跃,譬如一只黄雀,敏捷地扑向高空。不过胡山发的乃是三箭连珠,且预判了狄飞白躲避的路线,正叫他狼狈不已,若非残剑投来一杆狼筅,凌空让他借力,就将毫无准备地掉进流沙里动弹不得。   狄飞白一手吊在树枝上,猿猴似的,喊道:“胡山!我们与你近日无怨往日无仇!大家如今同为半月湖所困,何必刀兵相见?!”   射中江宜的那支冷箭便是胡山放的,他于行军途中打起十二分警惕,观察环境非常仔细,见到树冠中有人影闪现,不论是非先除之以后快,此时也已然明白过来不过是三个落单的人。   “汉人!!”胡山目中吐火。他手下一众狼骑不肯放过,追打残剑与江宜,狄飞白则在树枝间荡来荡去,躲避的间隙寻机一招飞斩,定要对方也见血不可。   他所奉行的乃是快意恩仇,你伤我一刀我必还你一剑,与残剑正好相反。因此死在狄飞白剑下的狼骑很快就堆出了一条路。   “走此道出去!”狄飞白一声招呼,当先踏着尸体,几个鹞子起落,便闪出百步之远。残剑虽不赞同狄飞白的做法,也只好抱起江宜,提气追在狄飞白身后。   胡山见此更是双目泣血,怒不可遏,一声令下追杀,双方简直不死不休。狼骑放出箭雨,狄飞白回头望来,不禁大骂:“胡山!你个王八犊子!非要大家一起死在陷坑里吗?!”   便此时,树林外隐约又有马群奔腾的足音。   狼骑大哗,胡山亦脸色大变。狄飞白一口气还未松到底,就见其人行为更加疯狂,相互践踏地向他抢来——也要走狄飞白铺出的血路,尽快逃出流沙区。   一时相互倾轧混乱不堪,纵狄飞白有三头六臂,也只得甘拜下风,一招不慎跌落流沙,大半个身子立刻便被黄沙吸入腹中。   此时唯有坐以待毙,狄飞白少年成才闯荡江湖,从未想过生命会结束得这样迅速,简直悲愤不已。然而,这些狼骑个个却顾不上他,踩着同伴的尸体,只想着赶快逃出树林。   外面马蹄声愈发近了。   天方亮起来,一时间,林中血光漫天。   半月湖已完全隐没在黄沙之下,杨柳林的树干部分齐齐消失,剩下密集的冠叶留在地面,远看仿佛一丛丛矮小的沙柳。   胡山本就是残部逃入树林,又横遭变故,所剩不足二十人,幸而终于爬出了流沙区,回头看来,只见满地尸体,都是牺牲的部下,或为狄飞白所杀。胡山双目赤红,与陷在沙子中的狄飞白遥遥对望。   继而,举起手中强弓。   狄飞白只留了个脑袋在地表,可谓束手无策,然而却犟得不行,一句服软的话也不肯说。   “孔芳珅!”狄飞白蓦然喝道,“你大爷的要是敢眼睁睁看着突厥狗放箭射死我,老子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一道白光贴着他颊边飞过,犹如惊鸿,无比迅疾,与狄飞白交错而过的刹那,迸发出千山眩转的力量——   白光擦断了弓弦,断弦在巨力下飞弹而起,抽在胡山右眼上。   胡山大叫一声仰面摔倒,部下将他拖起,再顾不上泄恨,趁着太阳还未完全升起来,忙不迭逃了。   狄飞白犹如梦中惊醒一般,回头。救他的人当然不是孔芳珅,而是——   残剑半身陷在坑中,一手拉开架势,尚未收回。江宜就在他旁边,亲眼见证残剑捡起狼骑长刀,于千钧一发之刻投掷出去,那堪比神迹的一招,唯有天光破晓的速度、泰山倾颓的力量方能比拟。   此身非神而有如神助。   江宜内心震撼,张口结舌,一低头,却见残剑心口处,一枚箭头支出来。   残剑流露出一点笑意,然而,也看见了那支箭头,笑容迅速变淡。   江宜:“……………………”   一丝微不足道的血丝从胸口布料下渗出来,分外醒目。   狼骑的箭雨下,残剑一直将江宜护在身前,而自己以脊背去抵挡。纵使他身法再高明,场面如此混乱,也难保不中暗箭。   残剑嘴唇发抖,脸色变得苍白。他的五官乃有一种硬朗的俊气,此时却成了毫无生气的冰冷。   白昼来临,天光大放。残剑断续地道:“没事的……其实……善战者……亡于战……大约便是……如此……”   狄飞白遥遥问:“怎么了?!”   “他中箭了。”江宜答道。   狄飞白道:“这可不妙!你先别动他。这样,孔芳珅的部队必定就在不远处,待我知会一声!”   狄飞白的怀中有一枚沙州军的令箭,箭头由燧石做成,升空时剧烈摩擦产生的火苗点燃箭尾火药,于半空中绽放一朵焰火。   沙丘上,孔芳珅举水晶镜片,看见沙柳林方向升起焰火,当中显现青牛徽记。余部肃然静立,于他身后列队,上千人众不发出丝毫声响。   孔芳珅收起望远镜,吩咐:“去接人。”   孔芳珅的沙州军由轻骑营、重甲营、步兵营及斥候营组成。   重甲士兵的浑身装备加起来有八十斤重,行走时地动山摇,靠气势就能吓退敌人。斥候们则规定身上衣物加起来不得超过二两重,如此一来走路就像芦花柳絮一样飘然,半夜出门侦察能把对方吓个半死。   步兵营使用一种由突厥狼筅改良而来的刀枪混合体长柄武器,令他们看上去像某种旗鱼。轻骑营则受到严格的战斗素养训练,服役期间只能在马上吃喝拉撒,导致轻骑营退伍的士兵很多都有终生无法治愈的罗圈腿。   这四大营在进攻时,作为先锋的斥候神出鬼没无孔不入,经常令敌人睡觉时都怀疑背后有人,从而夜夜难寐不得休息。继而轻骑兵犹如牧羊一般从四面包抄。最后,再由步兵手持长兵,躲在充当肉盾的重甲士兵,将敌人串成肉串。   杀伤力非常高。   孔芳珅因此经常受到中央朝廷的表彰。   三人踩着树根缓慢移动,被步兵的长枪拉出来,像三块风干的腊肉。狄飞白道:“叫军医过来,这里有人中箭了。是什么地方受伤我看看——”   残剑心口处洇出一团血迹。   狄飞白看了两秒,喊:“军医!军医!!这人要死了!!!”   江宜道:“你别这样说,他没有流多少血……”   狄飞白道:“我真是服了你了!!我还以为是肩膀中箭!!你怎么能这么淡定?!军医人呢?!!”   一人用剪子绞去箭羽,观察残剑的中箭部位,宣告道:“没救了,心脏被贯穿,箭拔出来就是死。”   江宜问:“那不拔出来呢?”   军医道:“那就慢点死。”   残剑道:“也许……我的心脏在……右边……”   狄飞白抓狂道:“死到临头了你怎么还能开玩笑?!!”   军医道:“这种情况,除非你是神仙能活下来。”   他话音一落,残剑胸膛鲜血顿时蔓延开,犹如一只被压烂红柿子。   孔芳珅马上指挥道:“担架,把人抬回城去。”   江宜第一次见到孔芳珅时,把他当成了随阵军师。这说明孔芳珅长得很有文气,并且皮肤白皙,不像征战沙场之人。   孔将军言语间亦有一股斯文的气质,临危不乱:“这位就是传言中突厥可汗的汉人巫祝?”   狄飞白道:“不是快死的这个,是你边上站着的这位……”   孔芳珅道:“那么,快死的这位是?”   狄飞白:“他是个剑客!!他的剑连我也自愧弗如!!可是他已经要死了!!!”   军医道:“你还有什么遗言要说?抓紧时间。还有没有人要见最后一面?”   江宜道:“我……我……”   所有人看着他。   “我出去一下!”江宜犹如脚底踩了针尖,转身走出房间,在将军府的连廊里走来走去。   廊上瓦松如同无数鲜红的血花。   江宜自言自语:“残剑兄!……谢谢你……残剑兄……对不起……”   微风穿廊而过,侍弄垂帘悉索作响。   不知几刻过后,身后房门轻吟,江宜回头,看见狄飞白冷着脸跨出来。   “我想好说什么了!”江宜立即道。   狄飞白冷冷说:“可是残剑已经死了。”   江宜愣了半天,无法开口。狄飞白道:“肉体凡胎,死起来很快的。他没有时间等你想好最后一句话。”   孔芳珅与军医相继走出房间。生死离别的时刻,孔芳珅依然冷静从容,因为他不认识残剑,并且见过了太多死亡,有一天即使他自己死去亦是这般也无风雨也无晴。   “真是太遗憾了,”孔芳珅道,“你要去最后再见见他么?”   江宜进去后,孔芳珅为他关上房门。   残剑躺在孔芳珅自己的架子床上——这位将军人很不错,听说有的人越是杀人越是迷信,绝不允许死人躺在自己的床上。   残剑的脸色比架子床刷的漆还白,神情却很平静,仿佛不知道死亡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脸色。江宜为他重新掖好衣襟,触摸到残剑瘦削的肌肉,好像其中仍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残剑兄,”江宜说,语气正如平时与残剑交流时,“谢谢你。但是,对不起。”   死亡是怎么回事,江宜并不清楚。他是不死之身,如果那时候,由他来挨这一箭,大家就都平安无事,顶多费点修补功夫,把箭疮缝好便完了。   残剑明知道这一点,却依然无微不至地保护他,最后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江宜长到这么大,只经历过徐沛爷爷的死亡。他告诉徐沛,人死之后三魂入天道,七魄入地府,轮回之后就又是新的人生。徐沛听后在他爷爷坟前鼓盆而歌,缘因他爷爷生前最后几年已经活得非常困难,如果能轮回新生就又能啃大棒骨了。只是被他爹吊起来揍了一顿。   因此江宜一直认为死亡是新的开始。虽然这也没什么错。   然而,有始亦要有终,残剑还没能迎来他此生的结局。   一想到他这样天赋卓绝的人,没能悟出至快的一剑就不得不将今生一笔勾销,江宜就忍不住要流泪——只不过他一流眼泪,就会把天书的书页粘在一起,因此只好忍住了。 第24章 第24章 屏翳   人生在世,七魄主宰七情六欲,并掌管着肉体的记忆,一旦死后,七魄离开肉体,经地毂洗去一切情感记忆,譬如一张崭新的白纸。三魂则入天轮,斩断前世宿命,并赋予新的命运之线。   新的人生便由天轮与地毂重新将魂与魄搭配,因此世间没有第二个你,也没有第二个他,有的只是你的这一部分,与他的那一部分。   倘若残剑还有来生,也许他仍会做个剑客,却没有了惊才绝艳的天赋。也许他仍有超人的才能,却是个天才的厨师。   总之,一旦死去,作为剑侠的残剑就再也找不见了。   孔芳珅建议将遗体葬在沙州的墓山石城里,被江宜婉拒了,缘因沙州并不是一个浪客的故乡。   他在粟末河边一把火把遗体烧了,是日武曲星于沙丘上方闪烁。   狄飞白问:“你在金山下,给突厥可汗送灵也是这般。有什么讲究?”   江宜答道:“没有什么讲究,人死后魂魄自然回归天地,无需外力介入。只是秽气无法消散,污染大地与生灵,便借灵魂升天的时机,送秽气入天轮净化。”   “不懂你在说什么,”狄飞白道,“神神叨叨的。你们道士,对死亡亦有别样的理解。不像我们俗人,死了就哭,活着就笑,多简单。”   火光中呈现焦黑的形状,昨日伟岸的身躯就此化作今日的焦土。   “你现在看见他的魂魄了么?”狄飞白问。   江宜抬头,骤然风生乱流,卷起无数草叶沙石,一时遮蔽夜空。   “什么也看不见。”江宜遗憾地说。   二人于夜色下走回沙州城,狄飞白忽然想到问:“说起来,这位剑客兄弟,叫什么名字?我总不能连自己救命恩人的姓名都不知道吧?”   沙州的城墙高有六丈,内填夯土、外敷青砖,闪烁青黑的色泽,据说可以千年不倒。从城墙下走过,江宜说:“他叫残。”   “什么蚕?”   “残缺的残,”江宜说,“我叫他残剑。”   狄飞白:“………………”   “你不会,”狄飞白怀疑地说,“连他真正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江宜无言以对,过一会儿,诚恳地道:“你说对了。”   狄飞白于是不与江宜搭话了,这也许是他表达不满的方式。   与狼骑交战后,城中气氛紧张,百姓负户而汲,传令兵往来的马蹄声犹如某种催促的号令。   沙州城将军府。   孔芳珅与沙州长史、司马于大堂议事,从府衙的望楼远眺,城镇上空凝聚不详阴云。青石砖被士兵的铁靴踩得凹凸不平。   狄飞白道:“你这几日就不要出门了,老实待着。待战事稍歇,就回老家去吧。”   江宜只能应好。沙州往日里车马络绎不绝气象繁荣,即使黄沙漫天的天气也像阳光下的一块金子,如今则阴云密布,像块死气沉沉的铁砣子。   留在这种地方,不仅给自己找麻烦,也让别人觉得麻烦。与狄飞白分别后,江宜就回房收拾东西,转过山亭,正撞在一堵墙上,不禁哎哟一声。   抬头一看,原来是堵人墙,那士兵低头看向江宜,藏在重重铠甲后的眼睛像两只甲壳虫。   军人身上秽气更重,闻起来如正在喷洒孢子的有毒菌类。   狄飞白去而复返,飞奔过来:“干什么干什么?!快住手!”   缘因江宜被秽气冲撞得头晕,扶了下额头,看起来仿佛受了欺负。   江宜忙道:“没干什么,就撞了一下。”   狄飞白于是冲那甲兵道:“走路不长眼睛啊?”   甲兵猛地遭了训斥,居然也不回嘴,无动于衷说:“将军有请。”   孔芳珅与沙州费长史原先还在府衙大堂,转眼就去了城楼上,道是突厥使臣来访,人已至城下。甲兵领路带江宜前去,狄飞白非要随行,言语称保护江宜人身安全乃是他的恩人临去前交代的任务。   这个恩人自当是残剑。   这样一说江宜心中更是惭愧,想不到残剑的最后一句话不是让人代为照顾老娘,或者讲明将他送回故乡何处,而是请狄飞白保护他江宜。而狄飞白如此一个脾气火爆、性格冲动的人,于承诺上却是一言九鼎。   沙州城楼建在六丈高处,下临无地,与将军府衙间有连廊萦回勾连。   上座的乃是一位介帻官员,想必是费长史。孔芳珅在他左首,堂下站着的果然是几位赤面高鼻的突厥部落人员。当先那人手里捧着个匣子,显然是给孔芳珅的,一边以歪瓜裂枣的汉话说这是草原主人送给中原皇帝的见面礼。   见江宜与狄飞白来了,孔芳珅对那几个突厥人说:“你们要找一个刚从金山离开的汉人,且看看是不是这位?倒是还有一个,不过已经不在了。”   那人回头看见江宜,立刻激动地说了大堆鸟语,狄飞白道:“你认识他?他说有东西交给你。”   江宜心道,狄飞白忽然给他做起翻译来,居然有了五分残剑的影子。   “我不认识,”江宜道,“是什么东西?”   孔芳珅道:“是他们的可汗送来的。在这个匣子里。”   狄飞白呵呵笑道:“匣子不是送给皇帝陛下的么?怎么又说给他?难道他是皇帝陛下微服出巡?”   在场众人里只有江宜为他的冷笑话傻笑了两声。   沙州长史脾气很好地道:“打开吧,看看就知道了。”   那匣子乃是用螺钿嵌刻而成,十足精美,然而打开一看,里面的东西却十足粗犷,血淋淋而直白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突厥使臣说:“人头送给皇帝陛下,衬垫交给巫祝大人。”   匣子里装的正是胡山人头,被人从脖子上摘下来时,双眼还难以置信地怒瞪着,时间一久,也失去光泽,成了两颗浑浊的死鱼眼。至于皮肤色泽,更不敢恭维,已然化作腐败的青黑色。   长史与孔芳珅互看一眼。孔芳珅问:“衬垫是什么东西?”   使臣从匣子底层取出来一块白布,赫然是阿舍承诺要交给江宜的裹尸布。江宜一度以为在混乱中丢失了,没想到仍在阿舍手里,并如约为他送了过来。   这种已成为法器的宝物,是不是仿制品一眼就可以辨认。   孔芳珅与那长史都困惑不已,不明白突厥可汗大费周章送一块布是出于什么理由。   江宜解释说:“这是……”话没出口,立即被狄飞白打断:“是你的东西么?赶紧拿好走了。”   原因孔芳珅给狄飞白递了个眼色,请两个无关人士赶紧退场。突厥给中原朝廷送了一份备有诚意的礼物,长史与那使臣还有话要说。   离开城楼,高墙上风大如怒。   狄飞白离了人前,仍是有好奇心的,问江宜:“这布是个什么东西,还要劳动大驾。”   江宜又开口解释:“这乃是……”   话没说完,边上隐约的人声插进来——“底下那个……蓝眼睛的突厥人……”   二人正在敌墙边上,扒着墙垛向下俯瞰,果然有一队使臣的狼骑侍从,在门楼前等候。江宜向下看时,底下一个人也正抬头向上看,虽则互相看不清面容,有一刹那江宜却生出一种直觉,仿佛下面那个人就是阿舍。   “问你话呢!”狄飞白不耐道,“这破布上莫非写了什么暗语密文?”   江宜道:“这个,你还是莫要如此大不敬。这块布哪里破了?”   狄飞白道:“哪里不破?!”   语罢夺过江宜手中白布,迎风一抖,白布刷然展开,盈盈飘动,不仅素洁如新,并且质料光彩柔软。   狄飞白:“……”   江宜真诚地说:“这块布乃是八百年前李氏王朝祖宗神曜皇帝李桓岭的仙灵襁褓。”   狄飞白:“……………………”   狄飞白俨然受到震撼,表情空白,手上一软,那布就从他手中飞走,顺风溜出五步远。江宜赶紧追上去:“哎呀我的布!”   想不到狄飞白竟是个外强中干的,一句话就被吓倒了,一块布都抓不住,此时呆呆愣在原地。江宜眼见要抓空,忽然那布被大风一推,啪地拍在什么东西上,印出一个人形。那人抬手扯下白布,低头端详,又抬头向江宜看来。   “谢谢!这是我的布。”江宜伸手要接,那人却不给,盈盈展颜:“这不是你的布。”   这一笑,令江宜与狄飞白都呆住了。   人见过,孔雀也见过,却没见过打扮得像只花孔雀的人。   只见其人一身花花绿绿朱围翠绕,浑身散发宝器之光,令人双目酸涩,直视时就淌下泪珠来。狄飞白直呼:“眼睛!我的眼睛!”   此人出现时,高墙上强风便停止了,天地间隐隐产生某种灵感。与江宜幼时于海边望见月下仙人踏波而来的感受一般。   这是一个神仙。   江宜端端正正行了个揖礼:“敢问可是屏翳阁下?”   花孔雀面带欣然微笑,打量江宜:“你的眼光不错。不如说,是你心中天书告诉你的罢?”   狄飞白闭着泪眼大喊:“什么人?!好骚啊!”   屏翳将袖一挥,轻轻扇得狄飞白倒飞出去。   “风伯大人,息怒啊,他只是无心之言。”江宜连忙请饶,一看狄飞白摔得七荤八素,爬起来一脸懵然。   天高云清,屏翳收风。来者正是创世之初第一缕风流所化的正神,居世外天,掌一切风起云涌。   江宜曾在道经中读到西北是风伯的地界,掀起的漫天飓风狂沙中,常有风伯玩乐的身影。自从他来到沙州,便时时心有感应,金山之下为乎尔赤送灵,疾风忽然卷走裹尸布,亦仿佛是刻意所为。 第25章 第25章 屏翳   此时城墙上,时间仿佛停止,除了江宜与狄飞白,余人皆有如木偶般呆立不动。   狄飞白一骨碌爬起来,怀疑地道:“你说什么?这人是谁?风伯?那是什么东西,我看不对,这人我认识,他是——对!他是绿洲戏班的伶人!”   再看屏翳那一身大红大绿,振绣衣被褂裳,罗纨绮缋极服妙采,虽然光彩照人,却是男扮女装。除却举止癫狂的文人逸客,只有戏子才作此装扮。   屏翳于袖中取出一支象牙扇,刷然抖开,掩面轻叹道:“歌舞只是余其中一项爱好。”   “天外神人也有爱好?”江宜好奇。   “正是,千年岁月难免寂寞,”屏翳悠然地道,“伶人的妆面与服饰甚为华丽,衬余心意。只是余有一箱子衣裳,依稀前些天给人毁了去,如今正要找他算账。”   风伯大人嗓音又尖又细,幸好长得漂亮,否则就要被人从城楼上扔下去。   江宜道:“哦,是什么人做的呢?”   屏翳道:“前几天,塞外的狼崽子撒野,搅黄了戏班的演出。余那日混迹在游乐的人群中,还见了你一面——”   象牙小扇一点江宜。   “余有一箱演出的衣饰,放在后台毡包里。有个不长眼的小鬼,把人藏进了余的衣服箱里,害得那箱衣服被人一刀劈烂了事。”   江宜越听越不对劲,回头看狄飞白,他正望天,一脸“与我无关”。   屏翳道:“那箱里装的是余心爱之物,神仙要找到自己喜欢的东西,也是不容易。你说,始作俑者当付出什么代价才算公平呢?”   江宜道:“这……这……”   狄飞白跳起来道:“好!你说吧!多少钱我都认了!虽然把账算在狼骑头上才是真正的公平,不过也不好让你去找塞外那帮茹毛饮血的蛮人讲理!”   屏翳唰地将扇子合起:“你是说余做事不公正?”   江宜笑道:“他是说,赔多少钱他都认了。”   狄飞白神色忿忿,却不争辩。他这人正是有些自高自傲,不屑与人推诿,并且,还没有遇到过自己付不起的代价。   屏翳约略想了一想,道:“这个,稍后再说罢。余此番前来,为的是找你要一样东西。”   江宜并不意外,事实上,风伯现出真身的那一刻,他就印证了此前一些隐约的想法。   裹尸布,风伯当是为此物而来。一路上那些若隐若现的气流,恰逢其时的骤风,应都是风伯在追随这件宝物。   “沙州是李桓岭出生之地,”屏翳一手握着白布,“他在此地的遗物,向是由余照看。不知是多久之前,一时不察,叫这襁褓自己长了脚,跑远了。找来找去总是不见,原来是被狼崽子叼走了,幸而你及时发现,否则就被他们付之一炬,烧成灰了。”   江宜问:“先帝的襁褓,乃是有灵识的法宝,也会被烧成灰?”   屏翳淡然解释道:“一株草、一棵树,也能修出灵识,然而终究是草木。凡人修炼登仙,临走前亦要脱去肉体凡胎。物物相生相克,即使修炼成精,也逃不开这秩序。”   江宜蓦地想起一句话:“万物虽多,其治一也。”   “正是。”屏翳微笑,看待江宜的眼神里有了几分更深的含义。   “余要走这件东西,你不会拒绝罢?毕竟是你找回来的,”屏翳道,“你是世外天点过灵智的人,也许有一天也能飞升登上白玉京,见了李桓岭,这襁褓还能做你的投名状。”   江宜摸摸后脑勺,说:“我从没想过这种事……其实,这件宝物我自己拿着也不知该如何处理,本想交给沙州的先帝殿保管。您要拿走,当然没问题,本就是您看管的。”   屏翳欣然点头,将那白布往袖子里一送。祂那袖里仿佛装得下乾坤,无风自动。   “给你一点酬劳罢,”屏翳又说,“你可以请求一件事。”   得到正神的承诺,机会弥足珍贵。若是残剑还在,江宜说不得会将机会让给他,而残剑最关心的就是如何使出至高的一剑。虽则屏翳是掌风之神,一窍通而百窍通,说不定也知道一二。   江宜思来想去,似乎没有特别的心愿,于是说:“那么,问一个问题可以吗?”   “你问吧。”   “究竟世外天为什么要将七宝玄台的天书,托付给我?”   屏翳一笑,象牙扇轻轻送风,衣带飞扬犹如华丽的尾羽。   “想你便是要问这个。其实,为什么选中你,这个问题何妨问问你自己?凡人若没有心愿,诸神又如何能听见?”   江宜道:“话虽如此,凡间心愿如恒河沙数,偏偏听取了其中这一个,难道不值得一问么?”   屏翳想了想,说:“那么,你就当正好那一天,神产生了聆听的念头,正好那一刻,你许下了心愿。巧合罢。不选你,也会选她,届时她也来这样问余,余也只好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风伯神情恹恹,扇子的频率加快,高墙上顿时刮起大风,军旗张牙舞爪,发出猎猎怒喝。   这乃是因为屏翳是个不怎么爱思考的神。祂是自由的风,无拘无束,一旦脑中思考问题,就有了计较,行为也便束手束脚。   江宜的问题让祂觉得烦躁。   “你就没有什么想要的?”屏翳问,“什么都可以。”   江宜有些失望,于是说:“我无所求。这件宝物其实是阿舍找到的,您若一定要酬谢,或许可以去问问他。”   “阿史那舍,余知道他,”屏翳说,“常在戈壁中逐风而行的青年。那时他在寻找金鸟,一种在金山高峰上盘旋的鹰,它的爪子是剔透的玉,翎羽是粲然的金,振翅可上九霄,探爪能下重渊,俯仰之间人世便沧海桑田。狼崽子曾经得到过它的翎羽,用以装饰他们的王冠。也罢,无需过问,余知道他想要什么。”   “那么,这一桩事便了了,”屏翳将视线移向狄飞白,“至于你这小鬼的惩罚。因你之故损坏了一样东西,这就罚你去保护另一样。”   “保护什么?”狄飞白充满怀疑。   屏翳扇箸指向江宜:“保护他。”   狄飞白顿时混乱失语。   江宜忽然被提及,也毫无头绪。   屏翳对自己的安排非常满意,轻摇小扇,对江宜高深莫测地道:“你的路还很长,此间已了,这便继续上路罢。”   接着,不待江宜与狄飞白二人反应过来,屏翳摇身化作一缕清风消失不见。   长风卷地而起,扶摇直上,犹如日光下的一泓飞泉,江宜顿觉清气充盈胸膛,飘飘欲仙,提起大喊道:“风伯大人!稍等啊,我还想问!究竟要我做什么?”   唯有风声呜呜作答。   无数光点随风自在飞舞,如游离的日光,撒落而下,高墙上众人纷纷回过神来,茫然若失,伸手接那光点,惊呼:“羽毛?!”   沙州城头降下一场金光璀璨的雨。屏翳临走前扬起的强风,将金鸟翎散了漫天,江宜乃是头一回见到传说中的金鸟翎,耳边似乎响起清越的鹰唳,犹如无数巨鹰展翅盘旋。   一阵和煦的风,将鸟羽送下城楼。   城下一人抬起头。   “什么东西?”伊师鸷于坐骑上,抬手接住一片。   阿舍看着他手中有一掌之长的羽毛,仿佛能工巧匠以黄金为质雕琢出来的一般,纹路斑斓精巧。   随使臣而来的十余名狼骑在城楼下列队,阿舍身着普通士兵的鳞甲混迹其中,所有人都万分惊叹,抬头伸手迎接这些从天而降的金羽。   “这是羽毛?”伊师鸷难以置信,从未见过如此纯粹的鸟羽。   阿舍淡淡道:“传闻天神喜爱金鸟的美丽,将之据为己有,从此金山不再有飞鸟徘徊。”   伊师鸷道:这是金鸟翎?怎么会……大、主人,你不是一直在找它么?”   然而阿舍并不在乎,任那些飘扬的美丽金羽零落于马蹄下。这些他千辛万苦上下求索的,只不过是献给一个人的礼物,人既然没了,礼物也就失去价值。   阿舍举目仰望,城墙上仿佛有人正向下俯瞰,四目相接的一瞬间,阿舍心中一动。然而那人很快便抽身离开了。   江宜伏在墙垛边,目光追随纷纷扬扬的飞羽,巍峨的城墙很快令他目眩,便离开墙边。   一众好奇惊呼的城门卫兵中,狄飞白显得格外安静。   实则,他乃是震惊到丧失了语言能力,表情失控,瞳孔颤抖。   狄飞白道:“刚刚刚刚刚才……”   江宜道:“刚才好多金鸟翎,太壮观了!”   狄飞白惊恐叫道:“刚才那那那个人消失了?!”   “哦,”江宜道,“你冷静一点,因为那位是风伯,御风而行、化风而去,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狄飞白道:“我怎么知道冯博是谁啊?!!那是戏法吗?!是幻术吗?!!”   江宜安详地道:“风伯是神。神你知道吗?就是风神庙里供奉的那位,虽然长得不太像。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见到本尊呢。”   狄飞白:“………………” 第26章 第26章 屏翳   “你,我早就想说了,”狄飞白艰难启齿,“你这人哪里是不是有点问题?”   江宜:“?”   此时他们回到了将军府,江宜想到屏翳最后同他说的话,要他接着上路,虽然不知上哪条路,还是回来收拾东西了。   狄飞白说:“你总是看上去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好像对什么都不关心、不在乎。残剑兄弟死的时候,也是这样。”   江宜回想自己的言行,问:“有什么不妥么?”   狄飞白搔着头发,苦恼地表达自己的感受:“残剑兄弟那时受了那么重的伤,你给我的感觉是他只擦破了点皮。那个什么风神——如果他真的是神的话——出现在凡人面前,正常人不应该顶礼膜拜大呼显灵?你却只像遇见了个熟人。”   江宜也只好跟着一起搔头发。   残剑的死对他而言好像做梦一般。常人碰了针,知道痛,会收手,江宜却什么也感受不到,因此生与死在他眼中是混沌的,无法对别人的痛楚感同身受。   然而这一点无法对狄飞白解释,缘因江宜自己也说不清楚。   “那个人真的是神么?”狄飞白又问,还是将信将疑。   江宜说:“这……你想如何证明呢?”   两人走在将军府的厅房下,侧旁花园里做了一排跌水,水流叮咚悦耳,生起微微清风。   狄飞白道:“如果他只是个会耍戏法的江湖术士,那他说过的话自然不算数,比方说要我给你当保镖。那我就不干了,你爱去哪去哪,跟我没啊啊啊啊没关呜呜呜呜呜呜——啦啦啦啦啦啦……”   狂风吹得狄飞白五官变形,嘴巴无法合拢,舌头乱飞溅出唾沫星子。江宜抬袖挡脸。   “我哦哦哦哦哦、干安安安安安……我哦哦、干安安!”狄飞白说完,那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就停止了。   花园中仿佛无事发生。   二人对视。   狄飞白:“我不干哇啦啦啦啦啦啦——”   风起。   “我哦哦干安安!”   风停。   “我不干哇啦啦啦啦啦——”   风又起。   狄飞白终于信了这个邪:“哦咯咯咯咯咯咯我干、我干!”   江宜全程围观他的脸蹂躏变形,舌头弹簧一样乱飞。   “我看,你还是找间风神庙拜拜吧,要不然这样子,很容易面瘫的。”江宜真心建议。   狄飞白揉着发痛的脸:“你们来真的啊?!”   似他这等以侠客自居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不信天道,正所谓替天行道,便是相信自己胜于相信虚无缥缈的天意宿命。连天道都不放在眼里,自然更无所谓鬼神之说。   这一切都建立在拥有决定自身道路的强大实力的基础上。   因此狄飞白非常郁闷,人生观遭到了重大打击。   且说江宜回去收拾行李,其实他没有行李,只有床头的一卷书,以及一杆鹅毛笔。这杆笔乃是孔芳珅放在房间里给客人用的,因江宜身无分文,想要一杆笔,还得向孔将军求得许可。   孔芳珅与费长史正为突厥送来一颗人头的事忙碌。   胡山侵犯边境,两族本要开战,草原的新可汗却一刀断了亲舅舅的脑袋奉上。斯诚可鉴,中原皇帝龙颜大悦,钦差两州刺史兼都指挥使大人前来宣旨,敕封忠勇可汗。   至于可汗要向谁效忠,这个问题,由于谕旨乃是在自己人的地盘上传阅,大家都选择忽略。正如阿舍若是想封中原皇帝做他的第十一箭大王,也是可以的,只要不叫皇帝陛下知道。   江宜进得茶室,孔芳珅回头道:“江先生方从狼骑口中脱身,自称认识了一位突厥朋友,名舍的。某正想说,‘舍’是突厥语中,贵胄血亲之意,原来就是那位新可汗阿史那舍。”   费长史道:“阿史那舍是个豪杰,果真对得起自己的名字,连舅舅也能舍。不舍不得,一场大战就此消弭于无形。只是作为一族大王,这般示弱,未免令族人寒心。”   孔芳珅道:“江先生既认识其人,不知如何评价?”   内室中一只煮水的铜釜微微沸腾,将军与长史对坐于茶案两侧,同看向江宜。   狄飞白懒得进来,在窗下说道:“他误入金山,是我之过失,并非你的密探,不要问这些有的没的。”   孔芳珅脾气很好,并不搦其锋芒,微笑说:“聊一聊又何妨。大家毕竟同源同族。”   “看见胡山的人头,说不惊讶是假的,”江宜说,“毕竟血浓于水,世间能有几人,对自己的亲人下此狠手。”   他的话有一半是真一半是假。阿舍弑亲的个中因由,江宜不愿宣扬出去。   与其说他是出于疯狂的意志,对引来祸水的舅舅下手,不如说是出于仇恨。没有多少人知道,阿舍敬他兄长如骨肉相连的手足,爱他兄长如日月金冠上的羽翎。   胡山也不知道,以为阿舍对乎尔赤的态度乃是由于对父权与舆论的敬畏。因此他毫不犹豫地对阻碍自己的乎尔赤下手,而没有意识到,从那一刻起就将自己的脖颈置于阿舍屠刀之下。   费长史因而感叹道:“江先生说的不错,对血亲亦能下杀手,何其疯狂无情。有史以来,这样的人便是为人子之不孝、为君王之枭雄。虽则对我朝示好,焉能知其没有狼子野心?”   江宜道:“二位大人,在下有一事相求。”   于是管孔芳珅要一杆笔。孔芳珅还道他要说什么,却是为了这等小事,有些哭笑不得。   又问:“不知白河驿旧址如今何在?”   孔芳珅说:“沙州只有一个边城驿,哪里又来的白河驿?”   窗下狄飞白的声音道:“这个我知道,不消问他,我带你去。”   孔芳珅对着窗户问:“你又要走,何时回来?”   狄飞白答道:“不回了,今天就离开。有缘再见。”   孔芳珅闻言一愣。   江宜却不知他二人是何关系。虽然狄飞白说只是半路遇见,没有半个铜钱的联系,但看孔芳珅的表情,似乎是他爹一般。   “行侠虽云乐,不如早还家。”孔芳珅说道。   “走。”狄飞白说,当先便大步走了出去,江宜忙向孔芳珅道谢,跟着狄飞白,出了将军府。   说到白河驿,这便是八百年前李桓岭降生的地方。以其人地位,照理说朝廷应当将白河驿划为特别保护场所,修一座先帝殿日夜供奉。   不过,江宜发现,尘世中有关神曜皇帝的记载,大多都浮于表面。譬如只说他出生在沙州,却不说在哪门哪户,或者只说西北方向有紫微星降世。   江宜买的那卷神曜皇帝传,号称作者是著作局的内部官员,所作乃是最接近正史的版本,其中关于神曜皇帝的降生,也只说是“感孕天地,降于粟末河畔”。   而明确写到,李桓岭是在沙州白河驿后院马厩里出生的,只有天书。   想必八百年前的往事,唯有寿与天齐的神人,才有清晰记忆。   狄飞白带路来到边城驿站外。   法言道人寄给江宜的信就是送到此处,只是江宜根本没去领。   “咦,咱们不是去白河驿么?”江宜问。   狄飞白自信地道:“边城驿就是白河驿,白河驿就是边城驿。我在边城驿中住过几日,不巧看过他们的驿站志,里面只有打头的一句话三个字提到了白河驿。若非本少侠天生聪慧过目不忘,你怎么找得到这里——不过话说回来,你来白河驿所为何事?”   江宜于是将神曜的传说讲给狄飞白。   狄飞白是中原人,对李桓岭如雷贯耳,听江宜讲述,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江宜讲完,满以为狄飞白会大为意外感叹,不料他只是皱眉,提出了另一个问题:“难道神曜陛下,死后真的飞升了?”   江宜道:“全天下都知道这件事,原来你不信么?”   狄飞白挠头道:“全天下都知道的,未必是真,不过是有人这样告诉他们罢了。我老爹很相信这些神神怪怪,我则从来不信。不过,若那个疯……风伯是真的罢,难道神曜陛下飞升亦是真事?”   拜神这种事,亦像见鬼,有的人真见过,因此深信不疑。有的人从没见过,故而将信将疑。有的人则宁可信其有,敬而远之。   狄飞白是第四种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泾渭分明。   二人进入驿站。时值正午。   经过辕门、大门、仪门,大堂、中堂、穿堂,站内有群室七间、内室五间,东院有一口水井,用瓦房遮起来,西院则是一口渗井,散发不受欢迎的气味。   最近沙州局势不稳,往来官员增多,驿站事务繁忙,顾不上理睬二人。有狄飞白认识的,一个照面招呼,也就放他二人自行参观。   狄飞白继续说:“你还没告诉我,来白河驿做什么?你信神么——我看你是信的——莫非是来瞻仰先帝的故居?哈哈,那我只能告诉你,你所知的版本也不一定就是真的,不过也是从别处听来的。有人说自己祖上做过接生婆,先帝乃是在一座庙里降生,因此天生具有灵性。还有人说,先帝是诞生在荒郊野岭。总之做不得真。”   驿站不大,一时闲庭信步,就将四处都看遍了。   八百年过去,一丝旧日痕迹也无。   江宜原本猜测,李桓岭的襁褓应当是保存在他出生之所,因此有几分好奇,过来一探究竟。结果扑了个空。   这也只好作罢。   于是江宜卷起袖子,掏出怀中孔芳珅所赠鹅毛笔,吮湿笔尖,在手臂上噌噌写了一行小字。   “你这是做甚么?”狄飞白凑过来看。   江宜道:“我自出门以来,所见所闻十分有趣,故想着将这些事记录下来。你想,如李桓岭那等人物,生前经历千年后亦传得七零八落,可见做好文字记录的重要性。到晚年,我记忆减退日渐痴呆之际,将此时所写拿出来翻看,也就想起从前的事了。”   他一边说一边写,狄飞白乐道:“写在纸上罢,也好过写在身上,岂不是洗个澡就没了?”   说毕,但见江宜写满蝇头小字的手臂上光彩一现,字迹顿时隐没于皮肤之下。   狄飞白:“………………” 第27章 第27章 丑奴   数行字迹随即消失不见,江宜的手臂光洁如新。以他的体质,写在身上与写在纸上也无甚区别,书写的同时还能将内容存进天书台,数万字都不在话下。   “你看,这样是不是比纸还方便?”江宜说,“写一行存一行,存完还能再写。若是用纸,那不知要背多少行李,想想都麻烦呢。”   狄飞白陷入自我怀疑。   正走到东边的水井房外,堆着几摞干麦草,江宜过去坐下,预备将白河驿的部分写完再走,同时对狄飞白解释说:“不过这种方便呢,不能推广,具有极强的个体性……”   身边咚的一声。   江宜转头看,旁边空无一人,狄飞白落座的位置只剩一个空洞。幽幽冷风从洞里升起来。   江宜探头过去:“喂——”   洞里回音:“喂——喂——喂——”   洞边沿非常规整,填着生苔的青砖,乃是一口深井,从腹内传来潮湿而腐朽的臭气。原先有一捆麦草盖在井口上,被狄飞白一屁股坐塌了,整个人掉了进去。   “少侠?!”   “少侠~”   “少侠~~”   前一个乃是江宜喊的,后两个则是洞中回音,迟迟不闻狄飞白的声气。江宜只道他是摔晕了,正要呼救,底下虚弱地道:“我还活着——呸呸,这破井,下边儿太脏了!”   江宜松了口气,赶紧叫来驿夫,放梯子救人。驿馆的人说,这口老井不知有多少年了,早就变得极脏,不能使用,便在旁边开了口新井,老井用压井石封起来,别说坐个人,就是坐头牛都不会塌,真是奇也怪哉!   狄飞白在井底说话,声音犹如从幽远的洞穴里传来,十分飘渺空灵,让驿夫少放屁,赶紧的拿来梯子。   “忒脏了!”狄飞白道,“你们是把没用的东西都往井里扔了吧!锅碗瓢盆什么都有——怎么还有块儿布?”   江宜心中一动,向井里探看,只是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问道:“什么布?”   狄飞白道:“挺干净的一块白布……这不是那天突厥人给你送来的布么?不过天下白布都长一个样,我也分不出来。”   井底,狄飞白拾起白布——即使光线昏暗也依然看得出来颜色——他举起布料对着头顶井口处的光。忽然黑暗降临,一个声音道:“啊啊啊——”   狄飞白悚然色变,立刻就要躲开,然而井底空间有限,无处闪躲。并且这时他的良心想到江宜只是个文弱书生,于是电光石火的一瞬,出手接住了从天上掉下来的江宜。   “啊——”江宜大叫着掉进狄飞白臂弯中,两个人同时摔在泥潭里,狄飞白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谢谢,谢谢,”江宜爬起来,有点在意身上弄得泥泞,说,“这井原来有这么深?”   狄飞白:“………………”   这原是因为,江宜只怕火烧水淹,摔是摔不死的,就算摔得缺胳膊断腿,用经纶千丝缝起来也就罢了,所以他毫不在意,见梯子迟迟搬不过来,又想看井底的白布,于是不假思索地就纵身一跃。   只是把狄飞白吓了一跳,几乎以为他精神上有点问题。   “咦,这布……”江宜一眼看见被狄飞白压在身下的白布,将其从泥潭中扒出来,只见白布仍然纤尘不染,在井壁砖缝中渗出的冷风吹拂下,犹如某种灵性的海草,缠绕在江宜手臂上。   “这就是那块襁褓布。”江宜肯定地说。   “……我受不了了,”狄飞白道,“梯子呢?梯子!人呢?!都去哪儿了!”   江宜又很怀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口井里?是谁放的?还是被风吹进来的?”   狄飞白复杂的眼神看了他半天,最后说:“你……要不挪挪位置?”   “怎么?”   “你站在别人的尸骨上了。”狄飞白说。   江宜低头,鞋底青色地苔与黑色泥浆的混合物中,夹杂着一些灰白色碎块。顺着碎块的痕迹看去,井壁上靠着一具骷髅。   这具枯骨头颅低垂,靠坐着,十分安详,并不令人受惊吓,只是感到时间的伟力。其人也不知死去多少年,狄飞白只是微微靠近,引起的变化就令它散架,顷刻便碎成一堆骨灰,白粼粼地反着井口日光,犹如泥泞中的月亮。   二人一时都不说话,各自浮想联翩。   过得片刻,狄飞白道:“这是一个女人。”   “何以见得?”   “这我不能教你,”狄飞白说,“看的死人多了,从骨头上就能分辨出来。”   虽然江宜很想问他,为什么会看了很多死人,不过狄飞白立刻又说了第二句话:“这是一个老女人。”   他蹲下身,从骨灰里拨出一粒牙齿,磨损得非常严重。只看了一眼,又丢回去,手在江宜袖子上擦了擦。   那具尸骨原来周围堆放着无数杂物,如摔碎的陶碗、木舂、散架的织机,狄飞白摔下来时,白布就盖在骷髅脸上,仿佛一块敛尸布。   “你要把布带上去么?”狄飞白问。   江宜道:“不,应当是风伯将它带到这里的。只是其中原因我们不知道。”   因为天书的缘故,很少有江宜不知道的事,因此他决定把井底奇遇记录下来。驿夫抬来梯子,二人终于爬出枯井,出来时满身都是泥土。   问及井中枯骨,驿夫都说不知,这口老井封了只怕有几十上百年了,从来也没打开过。   “从来也没打开过,那我是怎么掉进去的?”狄飞白说。   “是不是撞邪了?”驿夫悻悻说道。   狄飞白翻了个白眼,觉得身上都是腐臭味,简直受不了,便吩咐驿馆去准备热水,让两人洗个澡。   日暮红霞万里,驿馆在霞光笼罩中,众驿夫敞开胸膛饮茶歇息,周身散发蓬勃的热气。   江宜换了身干净衣服,不肯泡水,用半湿的帕子把身体擦净,出来坐在门槛上晒干。一面卷起袖子,舔舔鹅毛笔,又开始记录。夕日斜照,他身上沾了水的皮肤呈现温软的色泽。   那厢狄飞白洗完澡出来,走近江宜身后。这少年人也学驿夫敞开衣襟,外罩一件黑夹衫,露出白皙的胸口。肋骨上覆着瘦削有力的肌肉,两手插在腰鞓里,挎着他的宝剑。   “喂,道士。”狄飞白喊了一声,现在他开始相信江宜是个会一二术法的修道之人了。   “嗯?少侠。”江宜回答。   狄飞白在他旁边坐下,身上隐约有股昂贵的香料气味。   “你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   江宜斟酌片刻,其实他已经想好了,便说:“我准备往南走走看。”   “哦,这是你夜观星象,还是投石问路,算出来的结果?”   江宜腼腆一笑:“不,这只是曾经李桓岭走过的路。李桓岭生于西北广漠,成人后,先后去过位于西南的且兰府,与东郡池州。在涿水以北的名都称帝,又在洞庭湖畔尸解飞升。”   狄飞白看着他:“所以,你打算把先帝走过的路,都走一遍?小道士,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种志向,即便是著作局里专事修史的大人们,也不见得一一去拜访过先帝遗迹。神曜皇帝信徒不少,可八百年后还有如此虔诚的,实乃罕见。小道士,你这种奇人,日后必有作为。可我却还不知你的名字,江是哪个姜,宜又是哪个仪。”   江宜写完了有关白河驿老井的内容,把袖子放下来,毛笔收好。   “江宜的江,宜江的宜,”江宜说,“宜江宜山,最宜幽溪。”   额尔浑河畔,燕然山下。   远徙而来的突厥十部落脚于此,立起骨柱,搭上厚重的毡片,展开的毡包鱼鳞般紧凑。   苍茫大地上风吹草低,牛羊落在大部队后头,族中的牧人要在天黑前将牲畜驱赶至栖息地。燕然山的苍鹰远看仿佛移动的小黑点,同一片蓝天下,似乎仍是熟悉的草原,然而一切已不同。   右贤王胡山被处以极刑,驱逐出草原的消息,不胫而走,眨眼间传遍部落。   那日胡山与孔芳珅交手,兵败而归,前去迎接他的正是伊师鸷。伊师鸷以阿舍之名,宣布了胡山擅兴兵事、专擅弄权的罪名,就地行刑。事情虽然办得悄然,却没有将胡山的手下一网打尽,以至于消息走漏。   知道阿舍处置了胡山的人中,萧思摩乃是最愤怒的一个,提着刀来找阿舍,那时阿舍已经跟随使臣队伍离开了。   待得他回归,萧思摩终于冷静下来。   毕竟权衡利弊,此时除了阿舍,他再也没有别的效忠对象。更何况阿舍得到了中原王朝的友谊。   只有一个人敢对大王横眉怒骂,那就是会株可敦。   “小畜生!那是他亲舅舅!可怎么下得去手?!”   阿舍还在帐外,就听见母亲的喝骂。一旁伊师鸷露出意外神色,可敦向来温柔可亲,几时这样咬牙切齿过?   帘子从里面打起,可敦身边的丑奴正要出来,见到二人,立刻背过身,怀里似乎揣了什么。   阿舍未及细看,会株可敦便道:“你来了?你来做什么,看你有没有气死你的母亲?!我若被你气死,岂不落得干净,省的你亲自动手!”   “您做何这么生气?”阿舍淡淡道。   会株可敦恨声道:“你竟有脸问我?你的亲舅舅,你母亲的哥哥,流着一样血的亲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就这样死在你手里!连狼群亦不会骨肉相残!”   阿舍道:“从前先生教导我与哥哥,在其位谋其政。我既然要成为带领部族的人,为祸之人即使是舅舅,为了部族的生计与未来,也只好秉公处理。”   会株可敦冷笑,茶锅下幽蓝的火焰令她脸色显得灰败。   “先王为你俩兄弟,请一个汉人做老师,当真是大错特错!尽学了些冠冕堂皇之言!大王,何苦欺骗你的母亲,我难道还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心里想的什么?无非是为你大哥报仇!我含辛茹苦将你养大成人,二十多年竟未有一刻瞧出来你心里还装着那个病鬼!自从乎尔赤那小子死后,你回到族中,就没给过一个好脸。我与你舅舅又欠你什么?!我们所作所为哪一样不是为了帮你?!如此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   阿舍喃喃:“没有人会对至亲骨肉下手……”   会株可敦呼吸粗重,瞪着儿子。阿舍道:“您说的对。然而,却没有想过,哥哥也是我的至亲骨肉。”   茶锅于火上发出嗡鸣,会株可敦揭开锅盖,手发着抖,令那盖子掉在茵毯上。   “我心中想什么,您真的知道吗?”阿舍低声说,“处死舅舅,非我所愿。但他肆意劫掠,挑动战火,胡作非为于理不容。若放任他不管,部族必将因他陷入战乱。我不愿看见这一天到来。母亲,过去的事业已过去,您不要胡思乱想。”   他与伊师鸷转身离开毡帐,会株可敦的声音追在身后:“你是不是还想杀了我?你把我也杀了吧!……”   阿舍放下帐帘,把他母亲的怨恨关在后面。 第28章 第28章 丑奴   茶锅中雾气升腾而起,会株可敦看着儿子模糊的背影,心中忽然生出恐惧。那一刻犹如卡拉琼之夜,一年中最为漫长的黑暗中,她在夜幕里窥望牙帐的方向,知道在那片夜色中乎尔赤的生命正悄然消逝。   那时阿舍的伴当伊师鸷就守在牙帐外,会株与胡山本该意识到这是阿舍的一种警告,然而一切仍然走向不可避免的深渊。   入夜后炭火中的药物散发出无色无味的剧毒物质,乎尔赤在烈酒的作用下连挣扎都没有,逐渐被麻痹了呼吸。炭火燃烧殆尽后,清晨,一切痕迹就在掀起帐帘送入清风的瞬间消弭无踪。   会株可敦面色惨白,看眼角落中的丑奴,问:“他刚才没有看见吧?”   丑奴面向主人,怀中抱着一团裘皮包裹小东西,她用手指拨开绒毛,露出一张幼小的脸蛋,面颊上那双蓝眼睛正睁大。   “小主人醒着。”丑奴说。   会株可敦吓了一跳,若是刚才这孩子哭闹出声,岂不立即就被阿舍发现了?   从前阿舍乃是个很听话的孩子,虽然是只打磨利爪的狼,对待亲人却很服从,她以为儿子会永远站在自己这边。然而现下看来只是自己一厢情愿。这孩子绝不能让阿舍发现。   燕然山草色苍郁,黄云如练帛缭绕,天际雪峰白茫茫一线。那兜鍪似的金山终不在望。眼前只有玄甲粼光皑皑,狼头旗旌旆弥天。   “燕然山以南是铁勒人的牧场,”伊师鸷说,“如今我们来了,他们就该走了。”   “如果不想走呢?”阿舍问。   “那自然向我们称臣。”伊师鸷回答。   阿舍表情很淡,似乎仍沉浸在方才与母亲的争执,听了伊师鸷的话,面露一丝轻蔑:“狼群日渐壮大,需要更肥美的黄羊,这实属自然。可惜舅舅胃口太大,中原岂是他能吞下的巨兽。汉人先生在我母亲眼里,纵有千般不如,毕竟教会了我兄弟二人一件事情——经营。譬如煮奶疙瘩,一口咬下去,只会崩坏牙齿,需要用一壶又一壶的热茶,将其软化……”   “何不将举族迁至燕然山的缘故,告诉可敦?”伊师鸷问,“金山离中原太远,离东边的其他部族也太远,不是孕育野心的地方。如果大王耐心解释,可敦也不至于心生疑虑。”   “亲人之间,还需要解释什么?”阿舍皱眉,“你记得巫祝讲的那个故事么?”   “……”   “那个财主之子,与当时身为奴隶之子的神曜皇帝,结拜为兄弟。两人之间分明没有血缘,然而一者甘愿替弟从军,一者则为兄养母,分隔千里之地,彼此信任交托。反观至亲之间,却不能相互理解、认同。”   伊师鸷不免对阿舍有了些许同情,尽管在他看来,阿舍有时的疯狂与他舅舅如出一辙,反而是温文尔雅的乎尔赤与阿舍并不像两兄弟。   “汉人也说人心隔肚皮,其实谁也不能真正了解彼此的想法。”伊师鸷安慰道。   夜晚,阿舍在牙帐中入睡,身旁放着他兄长曾佩戴过的日月金冠。继承汗位后金冠理应属于他,但对阿舍而言,这件东西象征着兄长更胜于象征他的权力。   一名韦纥少女服侍他睡下,之后便对着一旁的镜台拆散长辫,似乎准备宽衣解带,钻进阿舍的被窝。阿舍即位后即面临成婚的问题,各部送来的美姬不少,只是胡山兵败受戮后,众人都对阿舍另眼相待,阿舍亦不愿应付这些充作各方耳目的少女。   “你退下罢。”阿舍说,那女孩只是不动身。   阿舍偏头看去,“女孩”身披汉式的丝绦夹衫,烛光下露出半截雪白的脖颈。   他心中一动:“……巫祝先生?”   “女孩”微微转过头来,身形变化得高挑,两肩宽阔,下颌蓄着一缕山羊胡。那面容依稀是个汉人,年过半百,双颊透出一股修身养性式的红润。烛火的光晕翩然晃动,映照在毡布上好似盈盈水波,阿舍看得不分明,一切宛若梦境。   他似乎记得这张脸,然而要从记忆深处翻出来,也不容易,那已经是他年幼时尚在父亲膝前念书的事情了。   “你是……老师?”   那张汉人面孔,正是从前自南方游历而来的儒生,被都罗可汗盛情款待,延请为两个儿子的启蒙老师。待得阿舍到了上马拉弓的年纪,儒生便告别了金山,继续他的旅程,已然消失十多年了。   这时阿舍应当震惊地坐起来,至少抓住老师的手,看看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觉。然而身体却异常沉重,神思昏沉。   老师看着躺在茵毯上的阿舍,开口说道:“可汗大王,不必惊讶,老朽非是你的老师,只不过借用了他的形象,入你梦中,话聊一二而已。”   “你……你是什么人?”   “一个只在梦中行走,没有实体的幽魂,大王可以叫我梦老。”   “你想做什么?”   “大王不必担忧,此处既是你的梦境,自然由你做主,老朽只是一个客人,客随主便,想要做什么,也得经过主人允许才行。”   也许是在做梦的缘故,阿舍的感官变得迟钝,并未觉得畏惧或警惕,只是费解。梦老顶着老师的脸,一笑说:“看来大王也是不信鬼神之人。不过,那个沙州来的汉人,不是已经让大王见识过了么?”   阿舍蓦地想起,他策马于碛卤之地追赶逃跑的俘虏,天际破晓,那汉人从马上栽下来,被同伴拉住,犹如一面破烂的旗帜,半空中展开身体,曙光便从他腹部的伤口贯穿而过。   那时他的心情就像见鬼一般,初升之日照耀得那汉人浑身通红,犹如火神降临。   梦老说道:“人世间,充满奇妙与机缘,今日老朽与大王相见,亦是缘分一场。曾经老朽在不同的梦中穿梭,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从海川到高山,从层林到戈壁。老朽跟随一位旅者的梦进入沙漠,不幸他后来死在大漠深处,再也不做梦了。老朽困在他的残梦中一日复一日,直到大王找到他的尸体。”   阿舍茫然道:“……裹尸布?”   梦老说:“大王带走了那位旅者的东西,老朽便跟着一起离开了困境。只可惜后来大王将那块布放在死人身上,死人不会做梦,老朽只好一直等待。大王烧了那位逝者的尸首,老朽才有机会进入大王的梦。”   “进入我的梦?你想干什么?”   梦老道:“老朽已经在塞北待得烦了,借大王的梦,想回到中原故土去。”   “你说什么?”阿舍依然困惑,因为面对的是老师的面容与声音,而放松了防备,“要我怎么做?”   “大王曾经遍历边城关塞,若是做一座有关汉人城镇的梦,老朽就能通过梦境回到南方。若是能有一个江南春梅柳堤的梦,那倒是省事,不过大王没去过江南罢?”   “梦也不是想怎么做,就能怎么做的。”   梦老捻须点头:“然也,不过,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老朽等候多日,想必今日的契机,能令大王梦见那座城罢。”   言语间,阿舍犹如迎面被人推下深渊,顿时头重脚轻、目眩神迷,穹顶毡帐、炭火生烟、长弓金冠……皆化作旋涡,如浮光掠影,飞逝远去。光与影糅合交错,似乎混杂无数颜色的釉彩,大笔刷去,在那质白的瓷胎上,绘出一副新的图画——   阿舍被大力一推,掉下地去,再抬头时竟已站在一座街道笔直、青石铺地的城镇之中。   梦老就在他身边,环视街景喟叹道:“这是沙州城罢,暌违日久了。”   二人沿着街道走去,阿舍不知为何自己会梦见沙州,这座城市与他印象中似乎又不太一样。道路上没有行人,笔直地往某个方向延伸下去,似乎要将他们引向什么地方。   道路尽头是一座驿馆,悬挂的门牌上写的三个字——边城驿。   “这里,我以前来过。”阿舍说。但依然不明白为什么会梦见沙州的驿站。   “梦境既是象征,也是指引,一切根源都在入梦者自身内心深处,”梦老说,“这条道路既然将大王指向此间,姑且便进去看看罢。”   进入驿馆,情形又与空寂的街道绝然不同,役夫忙碌,驿官进出,官马在厩里嘶鸣,仆妇追逐小孩儿,景象十分忙碌。   阿舍与梦老如同局外人,进入厅堂,听见七嘴八舌的交谈、争执、哭泣。阿舍听了一两句,恍然大悟:“这是……”   这是江宜给他讲的故事。   这是沙州城,却不是他记忆里的沙州,这是他想象中,八百年前的城镇。   那时的李桓岭默默无闻,在沙州一座小小驿馆中长大成人,结识了生命中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兄弟,并做了一个改变两人命运轨迹的决定——   堂上,一个年轻人站出来,他一开口,场上嘈杂的声音便都安静下来,犹如就等他这一句话。   ‘我替弟弟去,’年轻人说,‘为人兄长,爱护弟弟本是应当做的。战场上刀剑无眼,我如何忍心让弟弟涉险?’   阿舍向那年轻人的面容看去,那里只有一片空茫。这是因为他从未见过李桓岭,人间更没有传世的画作,记录过神曜皇帝年轻时的样子。 第29章 第29章 梦老   原来他梦见了李桓岭替弟从军。   白日里只是随口同伊师鸷提起,想不到这便梦里来相见了。   梦老好似知道阿舍在想什么,说道:“人是经常撒谎的,即使对自己都做不到诚实。不过梦境中依然有内心的映射。这是因为入睡后,一切防备皆卸下,心也到了一天中最疲惫的时辰,来不及粉饰乔装。”   阿舍的确察觉到了梦境之中,与现实的感受不同,他对待异常与陌生的态度并不激烈,好像一个人正躺在柔软的皮毛、光滑的锦缎中,四肢舒展筋骨放松,根本连爬起来的想法都没有。   “我梦见了沙州,你可以离开了罢?”阿舍问。   梦老回答:“老朽只能在人的梦境中穿梭。此间人虽多,却都是假的,是大王想象出来的。想象的人不会做梦,正如死人的梦没有用。除非大王你梦见一个正在做梦的活人。”   “你的要求真多。”阿舍说,眼睛却追随着“李桓岭”与“少爷”。   他设计出了所有人的脸,唯独“李桓岭”与“少爷”是两张空白,如同尚未制作完毕的皮影。   梦老说:“梦境是心灵的戏台,还有两位人物尚未登场吧。”于是伸出手指一点,揭开新娘盖头,落下花押款识似的,令二人面上白纱褪去,显露出五官来——却竟然是阿舍与乎尔赤的脸。   “这……”阿舍惊讶不解,“我心中想的,应当是百年前的故事,为何是我自己与兄长的脸?”   继而他又想到,兴许是自己的一点私心,听了别人的故事,就忍不住想到自己。   梦老说道:“梦可以反应你的心,却不能完全反应真实。你并非在演绎一个真正发生在过去的故事,梦见自己的脸长在别人身上,也无甚么可奇怪的。”   戏剧上演到“李桓岭”从军出发,李母依依不舍送别儿子,“少爷”挽着李母的手,对结义兄长保证一定会照顾好两人共同的母亲。   与此同时,驿馆的景象飞速变换,春去秋来,草木枯荣,四时之景将这方寸之地切割成两半,一半萧索枯寂,一半枫红如血。金红的枫叶落满井栏,浅水中飘荡的是悠悠云絮。   驿馆外的世界,熄灭成茫茫的黑暗。梦老在阿舍有限的梦境中寻找离开的通道,指向那口井说:“好了,那里还有一个梦。”   两人靠近井边,水中漂浮着云、红叶、翘角与铃铎,似乎是另一个世界。   “咦?”梦老说,“这个梦……稀奇,大王,有兴趣一起看看这个梦里的故事么?”   阿舍只不说话。   梦老微笑地看着他。   过得一会儿,阿舍道:“你说在我的梦中,一切由我做主,那么去了别人的梦,是否就是别人为主?”   梦老抚摸山羊须,俶然笑道:“确是如此。不过……这个梦太过脆弱,倒也并非可以涉足之地,就在井边看看也罢。”   那井中,阿舍皱眉,依稀也是边城驿馆的模样,只是房屋建造得粗陋,院中亦没有阿舍印象里的花草,乃是一片夯实的平地。水波荡开,景象变化为一间昏暗的内室,青年的面孔正对着水面,只是波纹荡漾,看不清楚。   井里做梦的是个女人,正咳喘着艰难地对青年说话,让他不要离开。   ‘我不去的话,娘你怎么办?’青年回答。阿舍听见他的声音,似乎是从一个遥远的空间传来,变得失真,无法令人产生任何联想。   不像世上的任何东西,不与任何东西产生关联,因那做梦人梦见的,只是一缕青烟,挥挥衣袖就能擦去。   ‘就算我留下来,也没有钱给你治病。我走了,大人会让大夫来看你。你好好吃药休息,我一定活着回来接你。’   井中女人痛苦地说:‘咱娘俩在一起,哪里不能过日子?从军出征,那是九死一生,多少人一辈子也等不回来了!’   ‘没有钱哪里都不能过日子,’画面外另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没有吃的住的,到处被驱赶,无人敢收留你们。你儿子只有背着你一步一步离开沙州,城外荒漠三百里,走不到一半你俩都会死在路上。’   无数双手伸出来,撕碎了画面,纷飞的碎片里青年由两个差吏领着往外走,拳头大小的窗户框着他的背影,女人发出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在狭小的房间里渐渐沉寂。   一日复一日,女人的世界只有窗框大小,看着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她的梦中是寒冷与饥饿,有时她离开那扇窗户,四下游荡找寻,所到之处人们将她像疯狗一样驱逐。   ‘你儿子上月亮去了。’有人对她说。   女人于是寻找月亮,镜子里的月亮像颗焉巴的金桃,井水里也有月亮,明晃晃,亮堂堂,那玉盘里似乎装着无数小人,遥望只有芝麻大点,既像天宫,又像一方高悬的银镜映照出远方景象。   月华流炯,可怜怀思。   女人的病情愈来愈重,咳出的一口血落入水中月,犹如那位远方之人溅血而死。女人高声呼喊,去捞那月亮,就此跌入井中。井水如同一座冰,镇压在她身躯上。   无人发现女人的失踪,因本就无人搭理她。女人早因生病无法劳作而被遗弃,终于生前栖身的小小夹间亦被推倒。   她的梦从井底看出去,只有窄窄的碧天、桃枝,与偶尔出现的鸟雀。不时从边沿闪过的面孔,没有一个是她企盼的。   不知多少时间流逝,一个声音大喊‘娘!娘!’   ‘我娘呢?!’   阿舍觉得这个声音又凶狠又寂寞,像一把卷刃的刀。在那个女人被井水洗涤的梦境中,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这是谁的声音?阿舍心里想。   痛呼,争执,惊叫,井底天空以外,到处是瓜熟囊破似的轻响,与倒地声。   鲜红的汁水从井壁缝隙里渗进来,漫进窗户。   声音消失了,女人的梦重又寂寞下来。   外面的人把鲜红的废弃物倾倒入被血水污染的井,用一口压井石封住了天空。从此女人的梦里只有一块黑暗的石头。   阿舍与梦老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片刻稍后,井口复又明亮起来,显现出一副窄小的窗户。   “残梦的力量过于微弱,”梦老说,“只能维持很小的景象。有时就是会遇到一些孤独又残忍的梦,相比起来大王这样人,就连做梦也令人安心。”   阿舍并不表态,只是问:“你能通过这个梦离开么?”   梦老摇头:“可惜,这是一个死人。”   “死人?”   “一个死在井中的人。”   “你不是说,死人不会做梦?”阿舍怀疑地问。   “死人只能不断重复生前最后的片段,”梦老说,“大王知道人生俱三魂七魄?三魂是太清阳和之气,属天。七魄属地,曰屍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乃身中之浊鬼。七魄保存生前的回忆与七情,人死后魂魄消散,若有残梦,便是未及回归天地的魄中残念。”   阿舍若有所思,梦老又说:“残魄力量微弱,且又不是什么好梦。”   梦老催促道:“大王还是快快梦见些活人吧。”   阿舍盯着井中呢喃:“这是……谁的梦?!”   梦老道:“大王睡着了,脑子不清醒,醒来自然就知道了。一看便知,这是一个被抛弃的女人的梦。她得了严重的病,无钱医治,只好将儿子卖给主家,然而儿子走后,她孤身无人照看,很快被遗忘而死。”   “她是谁?”阿舍依旧自言自语,“谁的母亲?谁是儿子?”   四周的景物震动起来,红叶簌簌掉落,很快只余一树枯枝,永夜龟裂出无数缝隙。梦老环顾左右,叹气道:“大王,你就要醒了,何故如此动摇?且等一等,先为老朽梦一个活人。不如想想,是谁给大王你讲的这个故事?”   阿舍被梦老牵着往驿馆外走去,陷入深深的怀疑与思索。   馆站外出现城镇的街道,人流往来,那无数一模一样的黑影里,一人牵着驴子路过驿馆。阿舍浑身一震,立刻追上去,抓住那人就道:“巫祝先生!”   那人转过身,露出一张清俊面容,黝黑的双眸,温润的嘴唇,深刻的眉梢犹如飞鸟展翅掠过。   “啊,这是个活人!”梦老愉快地说,踏出一步,身形急剧缩小,顿成米粒大小的一点,钻入“江宜”眼中不见。   虚空里传来梦老的欢快笑声,声音越来越远:   “五更百梦残,万枕不遑安!   生者梦所愿,死者梦所憾。   梦中亦役役,人生良鲜欢!”   “江宜”如遭迎面一击,身体重重仰倒。阿舍欲伸手抓住他,却扑了个空,“江宜”仿佛跌入另一重空间,向着无尽深渊坠落,阿舍则如同被无形巨手拎住后领,猛地拔地而起,两个黑夜分割开来——阿舍后背撞破禁锢,跌落在厚重的茵毯上!   “啊!!”   毡帐中愤怒的一声。   在外守候的伊师鸷一惊,霍然冲进来:“大王?!”   阿舍表情狰狞,握拳捶地,滚滚怒火亟欲喷薄而出。   “假的?!都是假的!”   伊师鸷惊讶道:“出什么事了?”   听见伊师鸷的声音,阿舍紧紧闭上眼,复又睁开,似乎终于从梦中醒来,恢复了冷静。   “……没什么,”阿舍心中犹疑,疲惫地说,“做了一个不好的梦。”   什么噩梦竟让阿舍如此失态?伊师鸷不敢问。   阿舍嗓子发紧,说:“梦见一个人满腔仇恨,大开杀戒,制造的鲜血可以载动船桨……梦而已,都是假的。”   继而他无意中瞥见帐中镜台。那物本是他母亲的随嫁,一直放在可汗牙帐,镜架以乌木雕凿,镜身则是金银平脱,点缀螺钿些微的闪光。台面上放着几根编发的彩绳。   “有谁进来过?”阿舍问。   “没有人,”伊师鸷答道,“我一直守着,寸步未离!”   “没有女人?”   “女人也是人。”   阿舍死死盯着那几根发绳,几乎以为自己仍未清醒。梦境与记忆,虚假与真实,如同不断融化的冰河,相互混淆。那只是一个荒唐的梦,人无法解释自己的梦境,他却几近相信——   李桓岭从未有过结义的兄弟。他被迫离开了病重的母亲,历尽艰辛征战归来,却失去所有,一怒之下血洗驿馆,鲜血染红了他母亲栖身的老井。   然而神曜皇帝以威严慈悲闻名,他可以对敌人残酷无情,对待同胞子民却宽忍仁厚,就算剁掉他的手指,陛下也只会剔下指上的肉,送给你做只骨环——又怎会一手造成灭门的惨案。   阿舍一向认为自己只学会了胡山的残忍,想要变得像兄长那样宽容仁善,只好在其中找一个平衡。江宜给他讲的动人故事,就像一个支木,维持着两个极端互不吞噬。现在有人要将这块木头抽掉了。   都是假的。阿舍心中想,仿佛为了说服自己。   清晨,沙州边城驿。   狄飞白买了两头驴,正用毛刷梳理它们的皮毛。他本准备买两匹马,然而马值黄金价,骑着两匹马出行,又漫无目的到处悠哉,太过惹人注目。狄少侠行游江湖以来,脾气虽大,如今要带个弱质书生在身边,也只好低调行事。   那厢,江宜收拾好东西过来,他怀里揣一杆鹅毛笔,袖里藏一卷神曜皇帝传记,手里握一柄雨伞。   “河西很少下雨。”狄飞白说。   江宜说以防万一,狄飞白于是露出写着“真啰嗦”的臭脸。   “雨水对我而言很是麻烦,路上可以慢慢讲与你听。”江宜说,毛驴甩着长尾巴在他衣襟上留下一串灰痕。   江宜看着那串痕迹忽然说:“昨夜我做了个梦。”   狄飞白百无聊赖,似乎不感兴趣。江宜自顾自说道:“梦见我牵着一头驴,走在路上。忽然有个人叫我名字……”   “然后呢?”狄飞白见他半天不说话,遂问。   “然后我回头,看见那个人是我师父。”江宜笑起来。   “你还有师父?”   “当然。这个也可以路上慢慢讲。嗯……我想,梦应当是种启示。”   江宜说着,掏出鹅毛笔。   狄飞白叫道:“不是吧?!这你也要记?”   他一时又很有兴趣,凑上去看江宜如何在手臂上施术。然而江宜却抖开一面信纸,正儿八经地写起信来。   “‘弟子江宜书禀’……”狄飞白逐字逐句地念,说道,“你给师父写信么?”   “是的,”江宜说,“也许是师父梦中提醒我,别忘了将我的行踪告知于她。昨夜梦里那个人叫着我的名字,问我‘江宜,你去哪儿’。是以今日我便记得要给师父发一封信。”   狄飞白酸溜溜地说:“你师父真疼你。”   那倒也不是,江宜心想,法言道人总是看向很远的地方,并不在乎眼前的人与事。他给师父写信,只是一种汇报,征求意见,或者有疑惑不解的地方,也可以向师父询问。   狄飞白不仅当保镖,还要当钱袋子,给江宜出邮费,一看这封信竟然是寄往沧州,当即不干了:“有没有搞错?从最西边到最东边!这得多少钱?我都可以再买一头驴了!”   “没有那么远呢,”江宜忙说,“最西边还有金山脚下的石城……”   “石城早就没人住了!你是不是耍我?”   狄飞白嚷嚷着撂挑子不干,瞬间平地起狂风,抽得狄飞白合不拢嘴,江宜亟欲离地飞走。   “沧昂昂昂……州欧欧欧啊!……沧州!”   “沧州!”江宜双手拢在嘴边,“不在天边!就在眼前啊!”   沧州,海崖,雷音阁。   曙光撒向中原大陆,照亮的第一个立足之地,就是雷音阁宝顶上的火焰珠。阁楼的木地板发出艰涩的呻吟,犹如一百年不曾开嗓的老戏子,一双云头十方履走下台阶,继而是一袭服青褂子,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孔,一头丝毫不苟的道髻。   法言道人走出雷音阁,晨光中的海面如同嵌满银线的绸缎,海浪轻吻着砾石滩,阁楼前稀薄的土壤里种着一株花,翠绿的花茎玉雕一般,花叶舒展而娇嫩,柔软如同美人唇瓣。   法言道人拿来徒弟留下的瓢,汲水浇花,迎着东方漫来的金光俯身打量花株——   一叶花瓣开了。 第30章 第30章 半君   ‘动作快!做得干净点!’   ‘江家老爷真是缺了大德了……刨柳家人祖坟……’   ‘那是个怪物!……也许只有一把火才能烧干净……’   无边黑暗里,充满泥土潮湿咸腥的气味,四面传来无数细小的声音,野草的根茎向下钻研,虫豸在泥土深处结蛹,将自己包裹成一粒灰头土脸的小石头。雨水摔碎在地面上,变成微茫的颗粒,落入泥土的缝隙。他睁着眼睛,缝隙里的雨水是亮银色的,犹如吸饱月光。   成千上万亮色的颗粒组成一道地底银河,从遥远的地方来,流淌向更遥远的去处。他不知道来处,也不知道去处,万千奔忙的生命仿佛就把他一个落下。   地面上铲土的声音停止了,那些人念叨着祭词,似乎烧了纸钱,他听见火焰在土壤中爆裂。他知道不是烧给自己。   ‘柳老爷有怪勿怪!……’   那些人匆匆地走了。   他无聊地躺在地下。起初心中还有些恐慌,当第一铲土落在身上时他剧烈挣扎,然而手脚都被束缚住,等到厚重的泥土隔绝了那些人似是憎恶似是畏惧的目光后,他安静下来,反而感到又湿又腥的土壤十分亲切,好像他恐惧的只是恐惧本身。   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他不知道。他想象自己变成一颗种子,原本是死的,但在地底银河的浸泡下裂开外皮,就像睁开活的眼睛。于是结蛹的虫撕开茧衣振翅起飞,草叶抖落泥土挺起腰杆。   山一样重的负荷压在身上,他又想象自己成为山中的一块石头,与这重量融为一体。他的耳朵被迫贴在棺椁上,雨声里响起指甲刺挠的杂音——真吵。   这样想着,雨越来越大。   变成鬼可以与鬼为伴,变成水滴则不畏惧暴雨洪流,他在光怪陆离的世界中越走越远,变成任何存在除了他自己。渐渐的他忘了自己究竟是什么,直到那雨水澎湃的轰鸣中有人在奔跑。   有人在雨中奔跑着呼喊他的名字。   他终于醒过来,想起自己原来是一个躺在棺椁上的孩子。   江宜醒来时以为自己正在雷音阁的阁楼中——光从四面八方透进来,被窗棂挤压成细细的线条,犹如在狭小的空间里纺织一段雾。   有时早上他去到阁楼见法言道人,就会看见这样的场景。美则美矣,法言道人却不为所动,在那片朦胧的光雾里像座龛上神像。   待得半盏茶功夫,微弱的光雾就会散去,东来的日光逐渐变得强劲,化为一柄长枪,投射而来将法言道人钉在莲花座上。   ‘今天你有什么想说的?’   法言道人睁眼看着徒弟,江宜有一瞬觉得她的眼神比旭日长枪更能刺穿灵魂。   那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现在江宜正在路上,修他的苦行道——准确的说,他正被人装在篓子里,用扁担挑着走在路上。   一柄伞撑开插在他头上,那些游离的光线正是被伞沿切割开。   大雨如注,倾打在伞面上,江宜感到自己仿佛成了一面鼓——原来如此,他记忆里那一天并没有下雨,原来是一个雨中的梦。   说来惭愧,此刻一肩挑着他飞奔在路上的人,不出意外正是狄飞白,少侠如此任劳任怨,他江宜却在篓子里打瞌睡。   不过,也是无奈。缘因今日这雨突如其来,江宜二人正在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连处避雨岩都寻不到。江宜被大雨一浇,顿时成了滩纸浆,动弹不得,狄飞白眼见他再这样淋下去就快化了,于是飞剑斩了段藤条,三下五除二编了个筐将江宜装进去,又砍了截树枝做扁担,继续赶路。   若要问沙州买的驴哪儿去了——某天狄飞白进城换钱时,江宜独自牵着驴在城外等候,被人给劫了。   狄少侠这个保镖当的,赔钱又出力,除了最初在沙州时嘴硬过几句,一路上是不离不弃。无论他们走到哪里,当地人都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出门揽活的镖师比比皆是,但凡找上江宜的,都被狄飞白挡了回去。   “天底下能有几人是我对手?有了我,你就不需要别人。”狄飞白如此说。   不过他的自信一向是在嘴上,还不曾实际地证明过自己。因此说到天下无敌,江宜想到的还是残剑。   其实,江宜并不喜欢路途中有太多人同行,他也没有多余的银钱雇佣镖师,只是看见茶寮里赤着臂膊的剑客武师,总是会想起残剑。   他想起残剑脸上时常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容,即使身处困厄之中也云淡风轻,不过这事不能叫狄飞白知道。否则狄少侠会通过批驳江宜冷血无情来掩盖自己受伤的自尊心。   行路至天亮雨停,依然没有找到落脚地。狄飞白挑着扁担抬眼,前方是两座云峰夹溪流,山黛水翠,夏时涨水潢流挠漫。乃是进入且兰府地界的一处关隘,名唤清溪关。   狄飞白放下扁担,抖落身上水珠,掀起伞沿朝里看一眼——一路上他总担心江宜被水融化成糊状,顺着藤篓的孔眼流出去——幸好没有发生这样的事。   江宜只是变成了一种鱼皮状的胶质物。狄飞白四下瞅瞅,提着藤篓到得溪边一处晒台,把江宜倒出来,四肢摊开,晒太阳。   石皮的颜色透过江宜的身体浮现出来,狄飞白蹲下,握着下巴研究。   “我还没死。”江宜开口,发出类似海潮浮沫聚散融合的声音。   “我知道,嘘,别说话,”狄飞白说,“昨天是上卷,今天该是下卷了吧?”   墨色字迹从江宜胸膛、手臂、脸颊上浮现出来,狄飞白专心致志念道:“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上决浮云,下绝地纪,运之无旁……”   狄飞白神情如痴如醉,若非心中仍有一丝道德,简直恨不能把江宜扒光了看个够。   太阳出来了,江宜晒干后一切就会恢复如常,狄飞白只有趁这一时半刻,抓紧学习。   江宜默默躺平,忍受狄飞白的目光,心中想到世上之人当真千姿百态,有的人当他是怪物,有的人却拿他当宝贝。   当他将天书的故事告诉狄飞白后,狄飞白的第一反应是——“那么,你也有剑诀秘笈咯?”   天书乃是在七宝玄台上用黄金书、白玉简保存的天上天下一切事。凡人间有的,它都有,人间没有的,它也有。剑诀秘笈不必说也是有的。   可江宜说:“我们师门的规矩是,教外别传。你不拜我为师,我怎么告诉你呢?”   狄飞白于是露出古怪眼神:“你一介弱质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拿着秘笈也没有,为何不能教给别人?啊,我知道了,残剑大哥剑术如此高明,莫非就是从你处得到了秘笈?”   “那倒没有,”江宜说,“残剑是自己天赋好。”   虽则狄飞白没有拜师,然而每逢下雨天,江宜受到水汽侵蚀,天书便会控制不住地浮现出皮肤表面。这时候狄飞白就会推倒他,扒开衣服,骑到他身上……毫不客气地阅读起秘笈。   狄飞白读到通透处,如有所获,便闭目凝神思考,两腿盘坐,犹如打趺一般。   这时候江宜觉得他醒来就会化身绝世剑圣,一剑断开山棱……   不多时狄飞白睁开眼睛,发现江宜仍然湿淋淋地黏在石头上,就说:“我去周围打探一番,稍后回来。”   说完便走了。   江宜只好留在原地,这时候他已经和石头牢牢连接在一起了,谁想将他扶起来,便如将粘了糨糊的纸撕开一般,只会把他五马分尸。   江宜一边晒太阳,一边望天,天色结绿,云树缃缥,野无人迹——没有人倒还好,若是突然出现路人,看见溪流边躺着一具浮尸般的人体,会被吓死也说不定。   狄飞白做事就是如此不周全。   稍顷待得他回返后,江宜已略略将身上晒干,天书的字迹重新沉淀下去,他从晒台上爬起来,狄飞白说:“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你先听哪一个?”   江宜说:“你的坏消息,是不是这附近找不到歇脚的地方?好消息,是不是虽然没有落脚地,但过了清溪关就是且兰府的地盘,咱们抓紧赶路,可以在天黑前到达俭浪镇?”   “答对了。”狄飞白说,将宝剑的一端递给江宜,容他抓着站起来。   狄飞白的宝剑乃是一柄素剑,通身无有任何雕饰,剑鞘亦是一根平平无奇的皮鞘。照狄飞白的说法,剑贵在能吹毛断发、劚玉如泥,只要材质好、锻工好,黄金鞘宝石柄之类的都是浮云。   此剑名为“牙飞”。   江宜起初说:“好名字,正所谓‘齿牙飞古雪,肝胆话清秋’。”   狄飞白则说:“那倒没有,取这个名字的意思是这柄剑能把人牙齿打飞。”   江宜抓着牙飞剑站起来,二人继续顺着清溪入关,两岸青山相对,猿啼鸟飞。不过须臾,晴空重又阴翳密布,厚重的云层外雷声滚滚。   狄飞白一手抓着剑,剑的一端牵着江宜,一手撑开雨伞,玩笑似地问:“今日莫非还能再学一次?”   江宜只觉得他的玩笑里尽是真心话。   “少侠兄,话说回来,你准备何日拜我为师?”   “没得商量,我的师父另有其人。”   “难不成,便让你白学了剑决秘笈?”   “怎么叫白学?我一路护送你没有耗费时间精力么?好啦,别说废话,靠过来一点,否则又要淋湿了。”   青年的臂膀修长有力,越过江宜肩头,将伞稳稳支在二人头顶。令江宜忽然想起他与残剑相遇也在一个雨夜。   江宜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想到残剑。不过那个两袖清风行游山川的潇洒剑客已经消散在苍穹之下。   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江宜开口说:“对了,狄少侠,你知道为什么越靠近且兰府,雨水越多,甚至雷鸣不休么?这就要从盘古开天地说起了……” 第31章 第31章 半君   未入夜,山中已泼墨似的漆黑,阵雷如成串鞭炮贴耳炸响,江宜根本听不清狄飞白说了什么,本拟今夜歇在俭浪镇,看这情况赶不了路了,也只好暂且在山中破庙躲避。   小庙荒废已久,磐石似的卧在雷雨中,远看仿佛树影重重间一只匍匐的巨兽。   狄飞白用外衣罩着江宜,二人跳进庙中。   一道雷霆划破天际,照亮横梁上的匾额。朱字已脱落得只剩下凿刻的凹槽——将军庙。   十二力士抬起一尊青年人的神像,面容端正,双目炯然,手中一柄楠木雕凿的巨剑。因年久失修,神像握剑的小指掉落在地,木剑从手中滑下,斜斜的戳在地上。   狄飞白一见就说:“正好,借我一用。”语罢将这柄供奉用的楠木剑取下来,抽出自己的牙飞剑,利落地劈成三截,又随处找来些散落的干草,升起火堆。   江宜很佩服,说:“神像皆有灵,你断了他的供剑,他会知道的。”   狄飞白道:“那又怎样?我快冷死了,少说废话。”   火光将二人的身影映照在白墙上,狄飞白问:“先时你同我说,且兰府整日暴雨雷鸣,乃因此处是雷公丰隆管辖的地界,这尊神像就是丰隆么?原来他是个使剑的!”   江宜道:“非也,请抬头看,牌匾上写的乃是将军庙,不是雷公祠。”   神像俯瞰众生的面孔显得十足冷漠,工匠将其双眉刻画得闪电一般锋利。他脚下踏着十二力士,其下基座上雕刻的是尸山血海,累累白骨组成的舟楫载着这尊凶神行驶在黄泉道路上。   “一将功成万骨枯,看来这里供奉的是一位战功赫赫的将军。”狄飞白说。   二人齐齐仰望神像。   正沉默中,那神像幽幽的声音道:“恐天时之代序兮,耀灵晔而西征。法号灵晔将军是也。”   江宜:“……”   狄飞白:“……”   江宜诚恳地道:“我就说,你斩了他的剑,人家是会生气的。”   狄飞白飞身弹起,抄剑跃向神像背后,于半空中震剑出鞘,幽光一现,锋刃抹向暗处,同时大喝一声:“什么人?!滚出来!”   江宜观他出的这一剑,纵有赫赫风雷之势,尽藏于无声处,犹如闪电炸开前天色最暗的一刻,剑珥穿风而过,发出幽魂似的呜咽。眼见是这几日学习天书有了成果。此时无论是谁撞在了狄飞白的剑锷上,都唯有一剑两断的结局!   “少侠留手!”江宜呼喊不及,心想晚了,狄飞白脾气太急,二话不说就祭出杀招,若那藏身神像后的只是个无辜路人,岂不误伤了性命?!   但听那人大喊一声,竟然从狄飞白的剑锋底下滚了出来,抱着脑袋一路啊啊啊啊地滚向了江宜所在的火堆。   狄飞白亦是傻眼,一时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下意识便向那人追杀过去。江宜忙挡在前面:“少侠冷静冷静冷静!”   那人躲在江宜身后,也道:“救命救命救命!”   “你是什么人?!”狄飞白愤怒,“你你、江宜你让开!”   “少侠息怒啊!请看清楚,这只是位毫不相干的路人!”江宜毫不畏惧,直接抱住狄飞白握剑的手——反正他被断成两半,重新缝上就是了——狄飞白却怕伤到江宜,只好勉力克制住怒火,收起长剑,满脸通红。   江宜身后那人附和道:“是啊,我真的是路人,我只是进来躲雨的!”   江宜回头,才见那人模样,原来是个文质彬彬的青年。一身长衫在雨中湿透了,贴在身上,身材单薄脸孔白净,颇有些埋首案卷不见天日的书生情态。   “误会误会,都是误会!”书生自述是峨边人,前往且兰府探亲,只是且兰府正入万山圈子里,路难走得很,干粮都吃完了,又淋了一场雨,实在太累,遇着山中小庙便正中下怀进来歇息一晚。   “我胆子小,周围黑黢黢的,一个人过夜躲在神像底下安心一些。不料听见你们的交谈声,一时没忍住就多了句嘴。”   “你那是一时没忍住?”狄飞白又炸了,“你是故意吓人的吧!”   “当真没有!”书生急忙摆手,纳罕地道,“这位……少侠,何故对我如此大敌意?”   江宜从旁解释道:“这是因为,他极有自信的一招,被你莫名其妙躲过了,恼羞成怒也是怒……”   铿然一声牙飞剑又从鞘里冒出寒光闪闪的一截,江宜与那书生吓一跳抱作一团。   狄飞白紧咬后槽牙,恨恨收剑。   书生连忙解释:“其实是我吓得腿软,站都站不稳,只能滚出来了。哈哈哈哈……”   且说三人饥肠辘辘,冷雨破屋下,情形十分凄惨。狄飞白扛着伞出门,去得庙后荒败的菜园里,一番穷根问底,挖到了几颗芋头,丢进火堆里炙烤,权当充饥。只是那野芋头十足坚硬,堪比岩石,狄飞白一剑劈开,呈现出光可鉴人的切面,那书生只好捧着芋头发呆。   “这位……朋友,你不要么?”书生问。   江宜微笑说:“你吃吧,不必管我。”   书生颇不好意思,狄飞白冷笑:“别以为他是谦让,这家伙根本用不着吃东西!”   “那倒不是,”书生说,“这芋头太硬了,换我我也吃不下……说来相遇在此将军庙也是缘分一场,不知二位朋友如何称呼?”   三人于是自我介绍,那书生单名一个半字,没有姓氏,据说是峨边人的习俗。江宜便管他叫半君。   半君现身前,江宜与狄飞白正聊到将军庙的来历。说到此处,半君如数家珍,对二人道:“这位将军,乃是声名显赫之辈,飞升之前俗家姓谢,名若朴,谢若朴是也。据说他年少时因逞勇斗狠杀了人,被发配到越嶲之地修路,遇到了命中贵人,受其点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之后追随麾下建功立业,拜官封侯。到如今将军庙也管着仕途亨通、外出平安,与武运昌隆。”   狄飞白听后点头:“不错,谢将军的那位贵人,姓李,便是大名鼎鼎的神曜皇帝李桓岭,是也不是?谢若朴追随神曜征战天下,开创新朝,百姓对这段历史都烂熟于胸。只是边塞小镇的庙里,神像造得太帅,我一时也没认出来。”   中原的将军庙,造像一向以端庄雍容的风格为正统,即使是杀生证道的将军,也将其塑造得慈眉善目,尤其是难以从丰润的五官中辨别出年龄。   而清溪关的这座庙中,将军像未免太锋利、太清晰了,年轻的将军脚踏白骨舟横渡血海,煞气直逼面门。   半君说:“神曜皇帝飞升前,点了身边一批爱将同登白玉京,其中就有这位谢将军。他升仙后封号灵晔,掌管雷电霹雳。我想也许是因为清溪关气候常有雷雨,百姓才在此造了座将军庙,希望灵晔将军能收了神通,不要妨碍生产……”   “若是这么说,这位谢将军的脾气似乎也不怎么样,”狄飞白不屑地道,“百姓没有招惹他,他却在此地制造雷鸣不休,故意与人为难,如何值得人们供奉?”   “只是猜测,猜测而已。”半君说着,微微一笑。   江宜则挠挠脑袋。   庙外雷鸣电闪似乎更加剧烈了,暴雨斜吹入户,浇湿了半边门槛,篝火熄灭成了拳头大小的一团,摇曳不止。晦明变换中,灵晔神像方向传出轻微的劈裂声响。   三人俱是一惊。   狄飞白道:“什么意思?说两句都不行了?!”   灵晔冷漠的面容注视三人,寂静中忽然裂开,风声从天而降。   “闪开!”狄飞白一手拉过江宜,一脚踹开半君——那从灵晔脸上掉下的漆壳摔在地上,巨响中四分五裂,砸进木柴中火星四溅。   半君从地上爬起来——说来奇怪,狄飞白这一脚又踹空了——抬头看向灵晔像,轻轻啊了一声。   只见猩红的火光下,灵晔的脸裂成了两半,一半英俊冷漠,一半狰狞凶恶。那凶恶的半面,犹如灵晔体内抑制不住的极恶相,终于在这暴雨的夜晚现形。半君与狄飞白瞠目结舌,一时如临大敌,然而等了半天,又不见下文。   江宜疑道:“你们看这两张面孔,是一个人的么?”   狄飞白道:“废话!当然不是!一个那么俊,另一个那么丑!”   “非也,”江宜说,“灵晔的神像,虽然也荒废有阵子了,面上的彩漆却仍然是鲜明的,只是略有剥落而已。那半张恶相,看上去更加古老,面目都已模糊了。”   恶脸似乎是被灵晔像包含在内,因受风吹雨打,灵晔像开裂,才显露出内里的玄机。   这座将军庙,表面上坐镇的是灵晔将军,然而真正供奉的似乎另有其神。   半君赞叹道:“真是闻所未闻,神像的肚子里还有一尊神像。不知二位怎么想,在下可是好奇得很,如果能剥开外面的壳子,见见真人就好了。”   狄飞白犹豫再三。   江宜道:“先时你已多有不敬,怎么这时候退缩了?”   狄飞白恼火道:“借个柴火、嚼几句舌根也就罢了,你们想让我劈了神像,这不是遭天谴么?!”   江宜于是安慰他:“莫怕,照你所说,谢若朴乃是个小肚鸡肠的仙人,你在背后说他坏话,兴许已经被他惦记上了,也不差这一劈。”   “……”   半君也说:“也有可能这座庙供的本就不是灵晔,而是他肚里的那尊神。”   狄飞白被两人一唱一和,说得心浮气躁,他本也是个哪里有压迫就在哪里反抗式的人物,当即拇指挑出牙飞剑,趁着闪电光芒一剑贯去,在神像正中劈开一道裂缝——   神像沉闷倒塌,激起一地尘埃。   座上古老的塑像显露真容,那凶恶狰狞的脸原来是颗鸟头。其神人身鸟头,背负巨大羽翼,肚若鼙鼓,表面爬满蛛网似的纹路。形状可怖,恍如邪神。   这时外面天空大亮,一道粗壮的闪电贯穿天际,犹如雷鸟张开的翅膀。电光映照得三人脸上苍白,木胎邪神铜铃似的鸟目似乎正盯着他们。   狄飞白冷不丁一个寒噤,生出不好的预感,好像他这一剑放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第32章 第32章 半君   “这是!”半君看着鸟头神像大惊,“……这是什么?”   狄飞白绝倒:“原来你不知道啊!”   “多谢多谢,在下其实也没有那么博学哈哈。”   狄飞白额角青筋直跳:“我说你既然不知道,在那里鬼叫什么!”   那鸟头人的目光让狄飞白心中很不舒服。灵晔的神像也让他很不舒服,不过那种不适,是对自己被蔑视了的不满。而这尊鸟头神则充满了侵略性,仿佛狄飞白是它的猎物,那双阴沉木打造的尖利指爪就要将他血淋淋地撕裂。   狄飞白从未到过南疆,不了解其风俗,问半君这位本地书生,也说不知。   “江宜总该知道罢?”狄飞白说,“你读过的书那么多,岂不是无所不知?”   江宜道:“这很明显,难道少侠你没有猜出来么?神像肚上的纹路不是蛛网,而是天然形成的雷击痕迹。这位就是雷公呀。”   中原的雷公祠,其塑像乃是一位披甲将军。雷公与灵晔将军本不是一体,民间形象却相互借鉴,百姓认为天上的闪电是盾剑相击擦出的光亮,掌控雷电的神明应当是披坚执锐,杀伐果决如雷霆乍惊。   以至于二者渐渐统一成了一个人。   只是在清溪关的深山里,还藏着这样一尊阴阳神像,劈开外面的灵晔像,暴露出里面凶神恶煞的雷公,这又实属罕见了。   “我小时候在清河县见过一尊雷公像,”江宜说,“乃是一位青年男性。”   狄飞白怀疑道:“你说的不是灵晔将军?”   “自然不是。雷公身上不着片甲,赤裸半身,腰围裙衬,肩背上满是网状纹路,与这一尊鸟头像肚腹上的雷击纹一般无二。若是谢将军,想必不会脱下他身上的战甲吧。”   说着话,江宜眼前又浮现出香火飘渺中丰隆神像悲悯的面容,经过十数年记忆的洗涤,原本僵硬死板的铜像变得鲜明起来,犹如隔岸投来活灵活现的一瞥。   江宜小时候常随家人去雷公祠敬拜,从未留意过神像,大人们焚香祷告时他只觉得无聊,照理说应当不会对塑像的脸留下如此清晰的印象……清晰得像镀过电光的镜子,有一瞬间江宜甚至觉得丰隆正穿越记忆注视着自己。   一只手抓住了他。   江宜猛然回神,麻痹感从身上退去。   半君紧握着江宜的手臂,结巴道:“二二二……二位不觉得,这座将军庙太过诡异了么?在这里过夜,不知会不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要不咱们三人结伴,赶夜路去前面的俭浪镇吧。”   狄飞白略一犹豫,他从前不信神神鬼鬼,不过与江宜结伴后,也有了些忌讳,这座庙给他的感觉不算很好。若是他只身一人,冒雨抑或走夜路都不在话下,只是江宜不方便再淋雨了。   “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阴阳神像罢了。你俩睡,今夜我守着,敢有魑魅魍魉作乱,一剑斩之即可。”   江宜也说:“莫要担心,其实,我正好知道一段故事,或许可以解释这尊神像的来历。不如我们重新把火生起来,一边听故事一边休息?”   半君见他二人气度非凡,这种环境下都能处之若素,他自己一个人更不敢离开太远,只好屈服了,与狄飞白一同去捡了些断裂的窗框当作柴火。有了火光与温暖,破庙似乎也不那么可怕了。   “清溪关以南,有丽水横贯而过,书云金生丽水玉出昆冈,生活在丽水边的人以淘金为业,他们心灵手巧,擅长制作精美的金器。这些人建立的部落古称垫江国,因其疆域内常年暴雨雷鸣,垫江人也尊奉雷神。只是他们的神非是人身,而是一只鸟,这只鸟展开祂巨大的羽翼时,日月都将被遮蔽,每一叶羽毛都会化作霹雳闪电。雷鸟扇动一次翅膀,就降下万顷雷霆。垫江人用金器与牺牲供奉雷鸟,不敢稍有怠慢,否则得不到奉养的雷鸟就会离开丽水,当祂扇动着翅膀飞走时,成千上万的霹雳会将垫江国化为一片废墟。”   “听上去丰隆的脾气比灵晔还臭。”狄飞白说。   半君问:“丰隆是谁?”   “飞泉下幽壑,百道鸣丰隆。将其雨,奔列缺,轰然霹雳,天地俱裂——丰隆是雷公的名讳。”   江宜接着说:“这则故事我是在一本逸传外记中看见的,‘垫江国’三字亦只在此书中得见,除外更无其它记载。因那书中不少内容是空穴来风,我也曾怀疑过垫江国是否真实存在,如今见到这尊鸟头像,看来就是垫江人的雷神不错了。只是那本外传中有关垫江国的内容只有短短两句话,也不曾提及它与中原有过任何交流。如今世上更无人知道,六百多年前且兰府境内还有过这样一个信仰雷神的古国。这个与世隔绝的部族似乎一夜之间就消失了。”   半君说:“莫非是雷鸟离开了垫江国,翅膀降下的雷霆断送了这个古国?”   狄飞白道:“举手投足间就能毁天灭地的人物,更应当约束自己的行为,存天理灭人欲。然而各地民间传说中,神仙都需得尊敬供奉,一旦稍有怠慢就会招致祸端。若是日将食、灾异变,不说是神仙们心情不好,倒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百姓献出牛羊牺牲,豪绅捐钱设坛打醮,为官者,乃至君王都要修德修政。这样看来,即使奉献珍贵的供品,也不为自己求富贵、求发达,只不过为了维系这根悬住人间安危的发丝。”   他一番话说罢,见二人都不开口,脸色便黑下来:“怎么了?我说的有什么错?”   半君不说话是因为他被惊呆了,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道:“这话、这话可不千万不要在且兰府的地界上说出来给别人听见……这里可是灵晔将军的道场啊。”   江宜道:“少侠你看上去活得恣意自在,想不到也有愤世嫉俗之心啊。”   狄飞白与这两个人话不投机,翻个白眼,抱着宝剑自去墙根下靠着闭目养神了。   半君问江宜道:“方才听君一席话,便觉得阁下见多识广。只是我有一个问题。”   “请讲。”   “若说是世上无人还知道垫江古国,怎么这尊雷鸟神像会出现在灵晔将军的腹中呢?至少说明,修建将军庙的人,是见过垫江国遗迹的。”   江宜挠头,苦笑说:“你说的很是道理,不过我也不清楚。这座将军庙瞧着确实古怪。”   如半君所言,建庙者似乎有意用灵晔的神像镇压垫江古神,是现世人对过去存在的否定。不知这其中又有何渊源。   对江宜来说,他更好奇的却是丰隆与谢灵晔在天上会不会打架。想来人间供奉对神仙而言也是如同疆域领地对君王的意义一般。   夜深了,半君亦困得很,裹着长衫席地卧下。   火堆渐渐熄灭,庙外倾盆大雨转为绵绵细雨,江宜背对门口躺下,只觉得后背被水汽浸得难受,雨声愈发显得岑寂。   半梦半醒间,江宜感到半君翻了个身,随即贴在自己后背上,似乎是梦中寻求一个安稳处,得到人依靠后便安静下来,沉入睡眠。他的位置正好挡住了门外飘进来风雨。   当晚虽是在破庙里过夜,江宜亦睡得十分熨帖,梦中似乎倚靠在一座足以遮风挡雨的庞大岩石下。   翌日天晴,三人准备出发。半君说清溪关的晴天从没有超过半天的,需得抓紧时间赶路,希望能与狄江二人同行。   狄飞白说:“没这个必要,你自己腿脚快些便是了。江宜每次上路慢得龟爬一样,和我们一起走反倒拖累你。”   江宜脾气很好,随便狄飞白搓圆捏扁都不会发作。从破庙出发通往俭浪镇的是一段下山路,行走起来健步如飞,道旁尽是参天的红杉,林深处山气阴森。群峰蹴起,数峦攒叠,远望前路,崖壁上一座石堡望楼,床弩的矛尖在日光下犹如发光的鹅卵石。   狄飞白看一眼,对江宜说:“那里是俭浪镇的千户所,驻军三千二百人,日夜都有人在望楼上充任耳目,官道上死一只苍蝇都瞒不过他们。”   江宜正赞叹石堡的森严巍峨,回头一看,却早就不见半君的影子了。   原来狄飞白拖着他一路疾行,不出半里就甩掉了那文弱书生。起初半君还能遥遥呼喊,让江宜等等他,后来便连声音都听不见了。   “我看半君兄是被昨日的将军庙吓住了,想与我们同行求个安全,你怎得不理他?”江宜问。   “他需要什么安全?”狄飞白不屑地说,“在这里招招手,立刻就会有卫兵一左一右夹着他抬到镇子去。我看,他只是对你有兴趣罢了,昨夜里分明是我们三人说话,他却一直偷看你,当我眼瞎么?”   “那么,你就是对他分外没有兴趣咯?”   狄飞白想了想,居然没有否认,缘因半君乍一出场,就让他刺空了一剑、踹歪了一脚,颇有些有力无处使的尴尬。   “书生都孱弱,四体不勤娇生惯养,路上照顾他们是很累的,”狄飞白礼貌地说,“有你一个就够够的了。” 第33章 第33章剑神   俭浪镇去千户所十余里路程,二人抵达时,果如半君所说,天色愈发阴沉起来。   不知何故镇上气氛十分诡异,道路无人,门户紧闭,狄飞白四处叩门无果,几乎以为是座空城。跑了两条街总算找到一家客栈。   掌柜的收了较之平时两倍的价钱,叮嘱他们夜里不要出门。   “你们镇子还有宵禁么?”狄飞白觉得新奇。   看那掌柜脸色却似乎不是这么回事,紧张兮兮地道:“最好不要出门,也不是不能。俭浪镇没有夜景可赏。若你们非要出去,就不要在我家留宿……”   狄飞白:“……”   一切安顿妥当后,忽然听见雷声传来。   “又下雨了?”狄飞白问。   江宜到得窗边,乌云犹如黑色的山脉,虽然外间一片昏沉黑暗,却并没有雨水。雷声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密云不雨,至我南郊。且兰府果然没有一块土地是干的。”江宜嘟囔。   狄飞白脱了一身脏衣服,让掌柜打了桶热水上来洗澡,围屏隔开浴桶。江宜在窗前握着皇帝传,这本书他已看到李桓岭做官后受时局牵连,左迁越嶲之地服刑。狄飞白点燃一支油灯,置于围屏后,他的身影在屏风的绢布上如同墨画。   江宜从书中抬头看见,便有些走神。他又无端地想起残剑来,将残剑与狄飞白二人的身材进行比较。那位瘦削高挑的剑客,脱了衣服其实比狄飞白更坚实强健。   “把衣服换了,一会儿我拿下去洗。你先别走动,地上到处都是水。”狄飞白洗毕换了身干净衣服,又是青葱少年一名。正叮嘱江宜,却见他望着窗外发呆,狄飞白皱眉道:“你又在看什么?”   “打雷的地方,”江宜说,“那是哪里?”   他顺手一指,狄飞白看去,雨已经下起来了,密织的雨帘中,南边有一团云如同打火石,不时亮起一簇光火,接着便是明亮的闪电向着土地一头扎去。   雷击之地距离俭浪镇,目测有一段不近的距离。   江宜说:“你看闪电,只在那一个地方降落。”   狄飞白观察片刻,发现确实如此,若说雷电是天神的鞭子,那么那片土地就总在挨揍,不知是否是那里的人或事开罪了丰隆与灵晔。   “我下去问问。”狄飞白道。片刻后上来说:“雷击的地方就在丽水。”   “?”   狄飞白肩上搭着一条汗巾,隔开湿发与里衣,表情看上去也很费解,说道:“且兰府的人管那里叫将军渡。雷鸣电闪夜以继日,有史以来便是如此,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的。那里是禁区,擅入者从无生还的道理。且兰府的规矩便是,不可接近将军渡。有关此事,你知道些什么?”   “一点也不知道,”江宜说,“只有‘舆地纪胜’中提到过丽水的将军渡,也未解释其成因。”   狄飞白将他头发搓得半干,抖开衾被躺进去:“那就算了,睡觉罢。总之且兰府是个古怪的地方,有个每天都在打雷的渡口,夜晚又不能出门。不能出门还能做什么?只好睡觉咯。这莫不是户籍官的阴谋?”   江宜没有领会到他的笑话,吹灭了油灯,将皇帝传掖进枕头下。   狂风闪电中,四面山岭咆哮,树林倾倒,俭浪镇犹如一方黝黑的卧石。江宜躺在房间里,想着掌柜的叮嘱——夜里不能出门——这样的夜晚,也要能出得了门才行吧。   然而仔细倾听,深夜的风雨中又潜藏着另一种声音。似乎游走的蛇丛,鳞片相互摩擦发出人耳听不见的音律进行交流。   江宜还以为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会难以入眠,事实上却很快睡着了。   人的适应性是很强的。也可能是客栈软榻毕竟好过破庙柴草堆的缘故。   后半夜他朦胧间醒过来,发现雨已经停了。乌云散去,洗练的月华斜照入户。   雷声依然从将军渡的方向隐隐传来,江宜呆呆听了片刻,忽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醒来——房间的窗户打开了,冰冷的夜风正呜呜灌进室内。   “少侠……少侠?”   江宜叫唤两声,不见回应,起床一看,狄飞白的围榻上是空的——人不见了。   江宜愣了一会儿,以为狄飞白起夜去了,然而许久也不见回来。   他点燃油灯,到得围榻边,衣服与佩剑都被带走了,却不见狄飞白留有字条。风吹打窗棂发出声响,夜色里愈发显得空寂。   一切都收拾得太齐整了,显然狄飞白离开的时候有条不紊。若非窗沿上留着半只脚印,江宜几乎要以为他嫌跟着自己太无聊,趁夜溜走了。   江宜端着油灯顺着那只脚印去照窗外的情形,屋外海棠树折断了一根枝丫,不知是不是狄飞白跳窗时压断的。   好好有路不走,非要闯偏门,也许练剑的人都是这般喜欢走偏锋。   本来,以狄飞白的武艺,即使俭浪镇的夜间有所古怪,江宜也不必担心他。只是看此情形,狄飞白已经走了有好一阵子了,别是出了什么意外。   江宜端着油灯出门,到门口发现掌柜的就在大堂柜台后睡觉,于是原路又退回房间——虽不知俭浪镇的人为何不愿夜里出门,不过江宜也不想当面破坏规矩。   “少侠,原来这就是你跳窗的原因。”江宜两手合十,祈祷了一下从二楼跳下去不会折断手脚,踩着狄飞白的鞋印纵身一跃,掉到了正下方的海棠树上。   树枝发出不堪重负的咔擦声,江宜轻飘飘地滚下来,一个骨碌爬起身,拍拍身上泥,准备去找他的旅伴了。   狄飞白只留下了窗户上的半只鞋底印,镇子的街道上不见人影。不过江宜自有办法。是夜正是箕星入月,箕星好风,这时候常常刮风不止,大风鸣条,是做风占的好机会。   江宜摘下一片海棠叶,不多时果然风起,绿叶飞入风流中,向着某个方向飘荡去。   却说那片树叶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穿过老林,向山坡飞去。江宜跟在后面,只觉得越走越偏,似乎耳边雷声也越来越大,正是前往将军渡的方向。   到得某处林间,叶片在无形的风中裂为两半,边沿锋利得如同被小刀裁开。   就是此地了。   江宜猛地感到一阵头晕脑胀。   眼前树林黑气冲天,万千叶片摩挲作响,浑似幽魂密语。狄飞白竟然到了一处秽气积郁之地。   江宜上次见到这样的污秽之地,还是在金山下突 厥族墓之中。   “少侠!……少侠!……”江宜边走边喊。   林深处一个声音回答:“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江宜定睛一看,前方弥天黑雾中,傍树而立的一个人影,不是狄飞白又是谁?   “太好了,”江宜松了口气,“总算找到你了,我半夜醒来见你不在,十分担心……”   大雾里看不见狄飞白的脸,不过说话的语气听上去很不妙,充满了不解与懊恼:“哎!别管我,脚抽筋了!一时半会走不动路。”   江宜揉揉眼睛,只见狄飞白脚踩之地,秽气浓郁得深潭一般,一只骨爪从其中探出来,正抓着狄飞白的踝骨。   自然,这场景他自己是看不见的,才会以为是脚抽筋了。   江宜道:“少侠,依我看,你这抽筋不是一时半会的问题,若无解法,只怕十天半个月都走不了了。”   狄飞白:“你说的这是什么鬼话!”   江宜欣然道:“不错,抓着你的那物,也可以说是个鬼东西。”   狄飞白:“………………”   大风过境,将秽雾吹散不少。江宜乃得以看清狄飞白的模样,原来二人相距不过二十步,却因此地阴秽之气的影响,总是若隐若现看不分明。   狄飞白身上颇有些狼狈,从不离手的宝剑被遗弃在泥泞中,只是他现在动弹不得,想去捡也没有办法。   狄飞白道:“你别只站着了,快来帮我一把!”   江宜纹丝不动,只是说:“这样吧,少侠,我教你一个自救法门,你自己走出来吧。”   “什么毛病!”狄飞白愤怒,“我背了你一路了,让你扶我一下都不行?!”   “地上太脏了。”   狄飞白再次陷入混乱:“………………”   江宜说的脏,当然并非狄飞白理解的意思。林中固然因不久前下过雨而泥泞不堪,但对江宜而言更难以接受的是踏入秽气郁结的场所。   因身怀天书的缘故,秽气对他的影响较之常人更甚,只是靠近些许就已浑身脱力。   “好……你、你说吧,什么自救法门?”狄飞白咬牙切齿,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   不料江宜此时脑筋一转,想到一件事,又为难了。   “不行啊少侠,我师门规定一切奥妙法门教外别传,本来让你看天书就已是破戒,若是亲自教了你东西,更不好向师父交代呀。”   狄飞白道:“你究竟想做什么!!!能不能痛快一点!!!”   江宜见狄飞白越发愤怒,大口呼吸时秽气几乎都要钻进他肺里了,连忙道:“少侠你先冷静下来,不要深呼吸,不要张嘴。听我说——其实你拜我为师就可以了。”   --------------------   12月起双休不更啦,为了多攒一点存稿(今天起晚了没来得及设置,周六更了下周一就不更了 第34章 第34章 剑神   “真的没什么,”江宜说,“只是拜师而已,又不是要你一块肉……”   狄飞白怒道:“你这是趁人之危你知不知道!”   江宜于是补充说:“对了,现在答应了,稍后可不能反悔!”   狄飞白:“…………”   二人僵持不下,江宜一时也没想到这小子这么倔,面临进退维谷之境,还能坚持自己的原则。话说回来,只是拜个师而已,究竟哪里不行了?   狄飞白这时承认说:“好吧……其实,我已经有师父了。”   江宜反应未及:“哦,嗯……啊?”   “我已经有师父了。九岁的时候,我爹闹着要出家,我抄起一根横梁上山抢人,道观的师父说我根骨清奇,是武学奇才,因此收我为徒教授武学。”   “所以你阻止了你爹,自己却入了道门?”   “差不多是这样……这个不是重点!我的意思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个人如何能有两个父亲?自然也不能有两个师父。”   江宜挠头,心想若是这个逻辑,确实难办呀。   末了他道:“这样吧,少侠,你把我当养父也行。”   狄飞白被江宜的认真劲震住了,半晌才问:“你、你你,就非得拜师不可么?”   “这也是我师门的规矩呀,我也得听我师父的,师恩重于泰山,少侠你不也明白的么?”   狄飞白纠结起来,他并非不讲理之人,这一路上虽是他保护江宜,然而占其便宜也不少,总不能每次都蒙混过关。若江宜的师门当真规定不许传教于门外,他不肯拜师,就是让江宜难做。为难他人从来不是狄飞白的选择。   且说狄飞白兀自艰难取舍中,压根没注意到,江宜已颇无聊地在红杉的巨木下,玩一种将重心在左右脚之间轮换的游戏——这乃是因为他等得腿僵了。   总会同意的,只是时间问题。江宜对此很有耐心。   “其实我听说,”江宜道,“有的地方会管父亲的兄弟叫大爹、小爹,你把我当你师父的兄弟也行。”   狄飞白受不了了,不仅精神上受不了江宜的养父、大小爹,身体上也逐渐觉得不适:“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好像我在故意难为你一样!不就是拜师吗?事前说好,我的剑术师父已另有其人了,若要拜你为师,只能称作道法师父。”   “唉,早这样不就好了?当然,现在也不晚。”   江宜一计得逞,其实哪有什么教外别传的规矩,法言道人从不整这些虚头八脑的。这是因为狄飞白总是趁他淋湿扒他衣服,又不肯交代二人关系,令他觉得名不正言不顺罢了。   此时江宜自觉在辈份上高了一级,对待狄飞白应当更加宽容、更有耐心:“徒弟,你听师父说……”   狄飞白不得不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   “……以你的双眼,所见乃是一片清净树林,你误入此地,忽然腿脚冰冷无法行走,以为是自己的问题,是也不是?这是因为,你双眼之神未开,有道是泥丸百节皆有神,眼神明上字英玄。心中存想英玄之名,眼中有神,再看周围环境便有不同了。”   狄飞白依言闭上双眼。   他虽跟随道门中人学剑法,却对术法之流嗤之以鼻。其中不乏因他老爹过于沉迷,导致家人反感的原因。然而他知道江宜是不会骗人的。   狄飞白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山中似乎转瞬起了大雾,黑色的浓雾令他眼眶发红。他低头看自己的脚,却看见了一只枯槁尖利的爪。   “……”   江宜道:“不错,就是这个东西抓住你的脚,所以你才走不了,不是腿抽筋的问题。现在你可以把剑捡起来,我教你一个口诀,可以斩断秽气——秽气是什么,师父之后再教你。”   狄飞白道:“你、你这个语气,听上去很像、指导我上街买串糖果……这种时候也可以如此、镇定吗?我已经、要忍不住了……啊啊啊啊啊!!!!这是什么鬼东西!!!!”   “冷静冷静,你不觉得呼吸太急促,会把这些脏东西都吸进身体里吗?哈哈,徒弟,想不到你胆子挺小。”   狄飞白的白眼翻到天上——这次是因为他快厥过去了。   之前他只是隐约觉得不适,自打开了眼之神后,只觉得这些黑色雾气有毒一般,正逐步侵蚀他的生命。腿脚更是如同冻结在冰块里,几乎半身不遂了。这时他开始懊悔自己为什么不听劝,要半夜出门,以至于沦陷在这鬼地方。   林间细簌之音,在他耳中变成一种唼呭密语,他感觉自己就要失去意识了。江宜的声音仿佛从深渊中传来:“别怕……人死后都会产生这些东西的……这些雾气原先也是从与你一般的活生生的人身上诞生的。这样想就不会害怕了……”   狄飞白有气无力,想叫他别说这些没用的,发出的声音却如蚊呐,连他自己也听不清,只觉得天旋地转。牙飞剑落在一丈之外,他伸出手臂,抻长手指,指尖挨到了剑柄一端。   然而已无法再握住。狄飞白倒在了地上。   世界在他眼前变成一片黑色汪洋,无数树峰倒悬头顶,如刀戟丛林,彻骨的冰冷覆盖了他的意识。   狄飞白的眼睛失去神采,最后的时刻,他看见一双木底油靴停在近前,一只素白的手捡起泥泞中的宝剑——   别动我的剑……狄飞白心里想,然而已无能为力,终于跌入永冻的噩梦中——   那只手握住不饰雕工的剑柄,自那护手处起,被泥泞污浊的剑身逐渐洗练,亮起雪白的光华,闪烁的铭文自精铁之中浮现,犹如无数明星,绽放时刹那点燃黑夜: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   ……天地有终兮,与我偕终   深山中常有晨雾,难得见到日出。不过今日之山,萧肃得被千万柄风刃削秃了一般,无比通透。   狄飞白睁开眼,立刻又闭上——东来的日光利箭似的杀入他眼中,令他眼角立刻沁出泪珠。   他再睁眼,那初日浓郁似血,又圆润如轮,正爬上对面山头。这里是人间,不是地府。   狄飞白大叫一声爬起来:“啊!我还活着!”   接着他发现自己仍身处昨夜的深林之中,连身下的泥潭都一模一样。他四下张望,江宜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徒弟……你终于醒啦……”   昨夜发生的一切狄飞白都想起来了——他先是到了一处密林,继而两脚麻痹无法行走。等到后半夜江宜总算找到他,却要挟他先拜师再救命。可是最后也没能帮到他,那时狄飞白已经撑不住晕过去了。   此时林中清明澄净,更无一丝黑气。最后是谁驱散了那些鬼雾?   江宜就坐在狄飞白身旁的树根下,牙飞剑歪斜在他大腿上。因江宜一向就脸无血色,便不大看得出来他是怎么了,只是很没精神的模样,说话也缺少中气。   “救了你的当然是师父我啦,”江宜气息微弱地说,“荒郊野岭的,除了你我师徒二人还有谁在?”   “别开玩笑,你看上去连杀只鸡的力气都没有啊!”   “真的是我呀,累死了,八百年的力气都用光了。走不动路,徒弟你背为师回去吧?”   狄飞白这才反应过来,江宜就这样坐在一旁,等到天亮,也没有把昏迷不醒的他搬回客栈。可见是真的力有不逮。   他在江宜身边蹲下,看眼他的鞋子——江宜的木底油靴被泥土染成漆黑颜色。   “真的是你?”狄飞白难以置信。   “真的是我。”江宜很有耐心地说。   “用的我的剑?”   “用了你的剑。”   狄飞白满腹疑惑,转过身去,露出挺拔的脊背:“上来吧,我背你。”   “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想学吗?叫声师父来听听。”   “师……师……师……父……”   “哈哈,其实,这是一句记载在天书中的剑诀。”   二人深一脚浅一脚,满身狼狈地回到俭浪镇。   清晨的镇子总算活过来,住民上街活动。交谈、炊烟,与货轮碾过石板路的轻声充盈了群山环绕下的小镇。   清溪关是外界通往且兰府的一大险阻,镇民甚少见到外人来访,狄飞白与江宜二人看上去又像在泥潭里打过滚一般,一路上惹来警惕目光无数。   直到客栈门口,昨日那掌柜脸色死白、眼神绝望,坐在门槛上冒冷汗,见到二人从外面回来,先是松了口气,继而恼火地道:“两位客人!你们是昨夜里出去的?”   狄飞白还背着江宜,江宜则抓着牙飞剑横在狄飞白胸前。   “没听你劝真是抱歉,”狄飞白道,“不过你没把话说清楚,不算有错在先么?只是恐吓对我没用,我是被吓大的。”   掌柜道:“我不是恐吓你们!你们、你们这番模样,难道不是夜里遇到事了么?!”   “我们遇到的事,与你想说的事,是不是一件事还未可知呢。”   掌柜朝街面上瞅一眼,将狄飞白引到阴暗处,紧张兮兮地道:“听人劝吃饱饭,我何必害你们呢!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最近老有人走夜路遇害。” 第35章 第35章剑神   狄飞白将那掌柜瞅着,掌柜亦将他瞅着。二人大眼瞪小眼。   半天,狄飞白道:“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江宜咳嗽一声:“这个,人命关天,徒弟你不要乱说话。不过掌柜的,有冤情找官府,既然闹得人心惶惶,且兰府没有遣人来详查清楚么?”   “客人有所不知!那些人死得都很蹊跷,有的家住在东边,次日却被发现倒毙在西边的河沟里,有的只是出门倒夜香,却就此失踪,挖地搜山都找不到人。更有甚者,白天还看见他在活动,实则尸体在自家后院都发烂了!都不知道白天见到的是人是鬼!邻里都说这不是人犯的事,只怕是有鬼神之力。因此夜里都不敢外出。这几日又接连雨水不断,大家都在家里拜灵晔将军!”   “其实我昨天夜里……”狄飞白话没说完,被江宜一把捂住嘴。   “总之,”掌柜说,“夜里不要乱跑,最近很不太平。我也不想给客人收尸。”   二人回到房间,江宜道:“你刚刚是不是想说,其实你昨天夜里的确遇见鬼了?”   狄飞白又要了一桶热水,准备换衣服洗澡,自从来了且兰府身上就没干爽过,心情十分郁闷。   “我是想说,”狄飞白犹豫片刻,“昨天半夜三更……我听见窗外有人在说话。”   “夜里?”   “不错,那掌柜不是说,夜里最好不要出门?可是那的确是人在交谈没错。我因此有些好奇,到窗边查看,长街尽头有人影一闪而过。”   “于是你追了上去?”   “于是我追了上去……”   江宜佩服道:“徒弟,你好奇心还挺重的。”   狄飞白忍了忍,没有再对“徒弟”二字表示反抗,接着说:“我追着那个影子,就进了山里,它前进的方向好像是将军渡。夜里雨停后,将军渡的雷声就变得明显了。影子对山中地势十分熟悉,跑得很快,我被它甩掉了。之后就一个人在林子里迷了路。真是奇怪,那应当确实是个人,然而……现在想起来,又不确定了。”   若是昨夜以前,他肯定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经过不久前的“开眼”,狄飞白不禁怀疑事物的表象是虚假的。凭他的凡胎肉眼,所看见的真的就是事实么?也许是林子里那些鬼,每夜到镇子里诱捕他这样的人,吸取精气。   江宜宽慰他道:“徒弟,你懂什么是鬼么?死之于生,一往一反,譬如两条毫不相干的河流。彼之河流上的行人,如何能与你这河流上的行人产生交集?更不用担心它们加害于你。鬼者,归也。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往而不返,这就是死亡。地之浊气聚而为人,死后亦将浊气归还大地,精神离形,纳入天地之中。从无中来,亦还无中去。林中你所见,名为秽气。秽气与清浊二气不同,乃是从人心中生发。它不是鬼,只是人死后没有被自然净化的污秽之物。没有自主意识,更不可能做出诱捕活人的陷阱。你只是误入秽气积郁之地,被污浊的气息影响了。”   “……你又在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了,江师父。”   狄飞白打趣地称呼江宜。   他浑身浸泡在热水里,江宜的面容,在他朦胧的视线里好像唤起了某段做梦似的记忆。那双木底油靴,那只白皙的手,以及那柄光亮的剑。   “不如你教教我,如何驱散那些鬼东西?”狄飞白说,“你用了我的剑,虽然牙飞是柄宝剑,但我从来不知道它有这么厉害。”   他伸出泡红的手掌,拿起澡桶边上的佩剑。素剑出鞘,剑身没有一丝瑕疵,既看不出来杀过人,也看不出来驱过邪。它银白而笔直,像老僧的扫帚在雪地上画出的一笔。   “那是一句剑诀,”江宜说,“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剑身的反光晃过狄飞白眉宇,他眼前有一瞬恍惚,似乎进入虚幻之中——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   狄飞白喃喃念出,与江宜的声音合二为一:“天地有终兮,与我偕终。”   江宜微笑看着澡桶里的少年,他表情茫然,启齿念出了自己尚没有意识到的语句。被他握在手中的牙飞剑犹如受到召唤,剧烈震动起来,锋芒有形一般,将狄飞白鬓发削去一簇。   四行铭文悄然浮现。狄飞白回过神来,无比震惊,仿佛从未认识过牙飞剑。   “我的剑……我的剑!”狄飞白激动地手捧长剑。   江宜道:“随便什么剑,都有这效果。这不是剑的问题。”   这时,那四行铭文又无声息地消退了。牙飞剑重新回到朴素沉寂的状态。   “怎么回事?我的剑!”   “所以说了,不是剑的问题。赋予它力量的,是那句剑诀。你昨日昏过去之前,是不是听见我念了剑诀,方才能够跟着一起说出来,牙飞剑受到你的感召,短暂地苏醒过来。就如你在心中存想眼之神英玄的名讳,便会赋予你的双眼洞见幽冥的能力。存想剑神的铭文,也会赋予佩剑退邪的力量。”   狄飞白犹如嗜酒如命的酒徒闻见绝世酒香,启封一看酒坛里却是空的,一时间神思震动,欲罢不能,久久无法平静。   “剑神?这世上果真还有用剑封神的人?你莫要看我好骗!我从未听人拜过什么剑神!”   “只是这么一说,的确没有以剑证道的修士。不过,这句剑诀,是錾刻在一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名剑之上。称为剑之鼻祖,亦不为过。”   “愿闻其详!”   江宜说:“李桓岭的佩剑。”   世上用剑之人当真不少。剑为百兵之长,又为兵中君子,不管会用不会用,在腰鞓上佩戴一柄,便足显英武俊秀。而八百年间,真正的用剑高手十根手指就能数出来。李桓岭是天生王者,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其中最为人称道的,是一枪一剑。   枪为定海枪,剑为先帝剑。   先帝剑乃是李氏登基之后,网罗天下名匠,搜集世间百器,熔铸为六英之精,倾举国之力打造。若为李家王朝的臣民,称先帝剑一声百器之祖亦不为过。   狄飞白起初尚有些不以为意,一听是神曜的佩剑,果然脸色一变。看来,任他再倨傲骄矜的天之骄子,在李桓岭面前也不禁黯然失色。李氏王朝十三位帝王中,唯有李桓岭没有庙号,原因这八百年岁月长河中,世人坚信他从未曾退场,始终在高天之上注视人间。   这对后代的天才们而言不啻一种折磨。   不论你取得多高的成就,总有人说不如神曜。而这位比你大八百岁的老头子,永远走在你前面,他比所有人都先出发,亦会最先到达终点。   所谓闻道有先后,亦是一种残忍。   狄飞白沉默片刻,想起一事,问道:“只是先帝剑的剑诀,便有如此伟力,那不是天下无敌了?”   江宜道:“这个,据我所知,知道这四句剑诀的凡人寥寥无几,此刻都在这间屋子里了。再者,亦有使用者的区别。譬如在我手中,只能发发光、驱驱邪,对旁人而言也仅有提灯照夜路的作用了。至于在你手中,能发挥出怎样的力量,这要看你自己的领悟。其含义无穷,一百个人自有一百种理解,而不同的理解,所发挥的力量便全然不同。   倘若认为天地不仁生民倒悬,立志解民之苦,便能凭剑诀成圣,驱散阴霾邪祟。而若是认为天行有常生死由命,唯一的解脱是遁入玄门,视除此之外的世间生灵为无物,那么就会杀伐无情,杀生证道。”   “若是我对每一种理解都认为有道理呢?”狄飞白追问。   江宜笑道:“道理谁都懂,真正践行却不容易。所谓行道,唯有真正去践行的才是自己的道。”   “那若是我找不到自己的道理,会发挥不出剑诀的力量么?”   江宜挠头,赧然一笑,盘坐在围榻上揉脚。   狄飞白原本一肚子问题,心想江宜既然一定要做他老师,非得为难他一两下不成。不能对答如流辩才无碍,怎么配做他少侠的师父呢?   然而此时一看,总觉得江宜揉脚不是出于语塞的尴尬,是真有点不舒服。   “你怎么了?那个剑诀的消耗有这么大?”   “那倒没有……”江宜慢腾腾地除去鞋袜,挽起衬裤,暴露出来的脚面与小腿上,黑压压一片,竟是密密麻麻的字迹。   狄飞白只看了一眼,身上就爬满了鸡皮疙瘩。   这些字七歪八倒行迹癫狂,胜似醉酒的疯子在原本洁白无瑕的雪地上手舞足蹈肆意抹黑,又似狂人放浪形骸随声尖啸。仔细一看,写的都是一些——“好痛!好痛苦!”“邪魔!”“神罚!”“我恨!我怨!”“为什么?为什么!”“死!都死了!都去死!”……   狄飞白下意识想后退,发现腿已经先一步软了。   这些鬼画符般的字迹扑面而来,犹如那林中鬼气重现,令他几近窒息。   “这是什么……?”狄飞白听见自己的声音问。   “这就是秽气。”江宜说。   世间万物都在表达。那些被天书所无视的文字,如丧家之犬日夜游荡,寻找能够栖身的场所。江宜这样的体质是它们最喜欢的寄宿体。秽气被剑诀驱散了,然而秽气所怒吼的、尖叫的,都留在了江宜身上。   “秽气由人心生发,这些都是人的声音。”江宜垂目看着自己脚上的文字,轻声说道。 第36章 第36章 剑神   “莫要担心,过阵子就会消退下去,”江宜见狄飞白脸色不佳,安慰他道,“以前在金山下也有过,很快就褪了。消退之后就可以正常行走。不碍事。”   难怪那时候狄飞白就快支持不住,江宜却不愿靠近分毫,他说的地上太脏了,原来是这种脏!   狄飞白一时为自己嫌弃过江宜而惭愧,一时又为江宜腿上的字迹感到心惊肉跳。   “这些秽气,似乎倒像是人的怨气,”狄飞白说,“只有临死的恐惧,怨恨,憎恶,痛苦,这些毁灭性的情绪才能得以留存么?”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乃是秽气产生的根源。属天清而散,属地浊而聚,浊气聚而为人,秽气便是人心中的污浊。自然天地有其净化之道,混混汩汩,浊而徐清。而少有淤积在凡世的秽气便形成鬼雾、黑泽一类,就如你昨夜所见,不必去管它,也能逐渐净化殆尽,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那时在突厥金山下,曾见突厥人立石为林,标榜他们杀人的伟业,那座石林便为秽气浸泡,几乎成一片黑色汪洋。那是人力的干扰使得秽气不断积聚的速度远快于天地净化。”   “你给突厥可汗送灵,与秽气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借用送灵的形式,驱散金山下的秽气。清天之上,有天轮,浊地之下,有地毂。天轮与地毂就是大车的轮毂,循环往复,日夜转动不休,将一切污秽碾为无物。人间则是这辆大车,若有一日天轮地毂停止了运作,大车便不再行走,人间会被无止尽的秽气淹没。天塌地陷,天地重新合二为一,再无生灵立足之地。”   因江宜腿上字迹尚未消去,走不得路,二人便在俭浪镇歇息了到次日再启程,前往下一个地方。   一路上他们就是如此漫无目的,狄飞白只负责跟着江宜走,而江宜只负责跟随心意走。有时他会对路中央的一粒石子、飘落头顶的一片绿叶产生兴趣,从而滞留十天半个月,有时他又兴味索然,似乎发着漫长的呆,一门心思地向前赶路。   问他是在做什么,江宜只说在寻找。   “一种灵感,”江宜说,“像天启。假如你想要知道什么,就在心中发问,沿着道路走下去,所见万物都会尝试与你交流,告诉你答案。天地不断表达,就像一卷书。”   “好吧,那我现在的问题是,”狄飞白想了想说,“中午我吃什么?”   两人走在通往丽水索桥的山路上。   一侧密林里忽然群鸟惊飞,黑云一般腾空而起,翅膀呼扇的啸声中,混杂着一个微弱的呐喊:救命……救……救命……   狄飞白目不转睛地往前走。   江宜犹豫道:“徒弟,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见,也许你耳朵不太行……”   “我听见了,”狄飞白说,“但你怎么保证这不是秽气的引诱?前天夜里我就是因为听见莫名其妙的人声,失足误入鬼雾的。”   他现在变得很敏感,世界在他眼里换了一副面孔,一切都需要重新认识,学习新的规则。如同诞生之初的婴儿,只能用爬行向前试探。   “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声音很耳熟?”江宜说。   “……救命……救命啊!”那声音忽然变大,似乎到了回光返照的边缘,飙出一个宛转的高音之后急剧滑落,犹如中箭的飞鸟,一头扎向地面再听不见了。   “这不是那个……”狄飞白双眉紧皱,陷入思索,最后终于想起来,“是将军庙夜里的书生。”   “我以为不需要回忆这么久……”   林中失去了喊叫,却没有安静下来,隐隐传来犹如蛇腹摩擦地面的动静。狄飞白谨慎地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不,你还是跟着我,不要离开太远!”   红杉与青柏遮天蔽日,盛夏葱郁的树冠吸收了所有光线,林深处暗无天日,只有两个人形黑影,倒拖着地上的一具躯体,分开灌丛与草茎,摩擦声正是从此而来。   江宜踩在碎叶上的脚步声惊动了二人,那两人立即丢下躯体不管,冲将过来。只是狄飞白比他们更快。   江宜很少能看清楚狄飞白出招,每当他意识到情况不妙时狄飞白的剑已经离鞘,而当他被剑光刺得闭上眼睛时那剑已经甩净血滴归鞘了。   他确实是一位极具天赋的剑客,善于寻找时机,出手迅疾如电。当他雪亮的剑光穿过那两人中间,两道血箭就从那对肩胛处飙射。那二人脱力跪倒在地。狄飞白抖落牙飞剑上的血水,收剑。地上的躯体跳起来:   “救命啊!救命!——咦少侠?原来是你们!”   狄飞白:“……”   江宜:“……”   只听声音就能确定,正是半君不错。此时终于不用装死了,撒开两腿就向江宜跑来。狄飞白喝道:“慢着!”   半君见到江宜二人如见亲娘,慢着是不可能的,简直乳燕投林一般奔向江宜。   狄飞白二话不说牙飞剑再次出鞘,一道剑弧就朝着半君削去。江宜大惊,正没来得及阻止,就见剑弧擦过半君耳际,将他身后追来的亮光击飞。两柄铁器在黑暗中摩擦出一闪即没的光火。   半君惊吓之余,被脚下横枝绊倒,好巧扑进江宜怀里,两手便如抓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抱住江宜。   “这个,半君兄,你不要害怕。抱我也没用,应该抱少侠的大腿呀。”江宜把差点滑到地上的半君拉起来。   半君牙齿打战地道:“没没没没法不害怕啊,江江江江……你看!”   他向上伸手一指,江宜抬头——树林中宛如升起弯月,密集而狭窄的月亮挂在古木的树干上,明晃晃的光指向他们脆弱的喉间——江宜倒吸一口冷气。那当然不是弯月,那是十数柄弯刀!   狄飞白横剑于胸,缓缓后退,后背抵在江宜与半君二人前面,低声道:“没得打了,还是逃吧!”   这情形显然不是普通的拦路打劫。那些熟练地攀附在巨木上,能够将身形与环境融为一体的埋伏者显然也不是普通的山匪。   狄飞白脑筋飞快转动。杀一个人容易,保护一个人却很难。若他是只身一人,不要说犹豫害怕,只管往前冲就是了,将自己化作剑锋,只有向前向前永远向前,才能杀出血路。   然而现在他身后还有两个一推就倒的弱质书生。   倘若对面弯月齐发,即使是他也很难保证不会漏过一柄,把身后的两人拦腰斩成两截。   半君死死搂着江宜,令他动弹不得,江宜吐气艰难地说:“半君兄……你这个姿势,到时候刀剑都落在你背上了。”   半君气沉丹田,大吼一声:“杀人啦!!!”   这一声堪称气贯长虹,气冲斗牛,扶摇直上九万里,震落林间飞叶如雪,十数柄弦月弯刀听令齐发,犹如随风而至的美妙雪花片片纷飞,只是那夹杂在风声中刀锋割破空气的尖啸撕裂了这如画的场景。   牙飞剑平持。狄飞白闭目,站桩,启齿:“天地有终……”   江宜大叫:“等等徒弟!这招不能随便放——”   “……与我偕终!”   飞剑的弧光犹如刷然展开的扇面,将其抖开之际,深山无风起浪,森然似箭的波浪自剑锋下生出,无声地度过林间千木。千木齐倒。   在此一往无前的气势下,弦月弯刀为之绝倒,犹如被一墨笔掩去的纸上白点,不堪一击。   这一剑刺破空气,剑珥发出震雷般的暴鸣。   齐腰截断的树木轰然坍塌,密不透风的林冠破开一线,天光金水似的洒落。   狄飞白的手几乎握不住剑,半露的日头在他脸上开了一扇亮色窗口,他的双眼依旧禁闭,犹如失去意识。   日照之下,潜藏的弯月腰刀都消失了。四面阒寂,更不闻猿啸鸟啼风萧萧,仿佛狄飞白那一剑连同面前所有生灵一应皆击退了。   半君与江宜瞠目结舌。   “……好、好厉害!这是神技!是神技啊!少侠?你怎么了?你快说句话呀!”   江宜深吸一口气道:“所以说不要轻易使用这招啊。有道是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示人……”   狄飞白原本好似鏖战后脱力,只能以剑拄地维持英躯不倒的壮士。此时在江宜源源不绝的唠叨下,猛地睁开眼睛。   双手颤抖,不是因为力竭,乃是因为激动难以自持。   “我……”狄飞白如同一夜暴富,充满了难以言表的兴奋,“你们都看见了吗?刚才是我斩出的一剑击退了敌人!”   “是我!是我的剑!”   狄飞白浑然忘我,一连串“是我!”“是我!”“就是我!”脱口而出,全然不记得此时的处境。   方才那一刻,他几乎以为今天无法全身而退了,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使出江宜昨天才告诉他的杀招。一百个人对那四句剑诀就有一百种理解,没有自己坚持的剑客是无法发挥出剑诀威力的。人心中的信仰好比灯油,唯有在这灯油的浸润下,方可点燃那笔直尽抵天路的棉芯,燃起熊熊火焰。   而狄飞白完全不记得刚才自己都在想什么。或者说根本什么都没想。只是一门心思的挥剑。   一门心思是他的优点,曾经教导他剑术的道人也如是评价过。世人大多想的多,说的也多,剑客却凭手中一支剑,斩断三千芜杂。   要做剑客,要做绝世的剑客,他的大脑应当如剑身般光滑,他的思想应当如剑光般疾速。大多数时候他的头脑沉睡如同宝剑收入鞘中,只有那千钧一发之际,动念就要见血!   也许无念无想就是我的信仰!狄飞白食髓知味,迫不及待要将那惊世绝艳的剑技收归己用:“天地有终!……”   “还来?!”江宜哀叫。 第37章 第37章 谢书玉   两峰间,丽水上,索桥边。   江宜问半君道:“你不是去且兰府探亲吗?怎么惹上了杀手?”   这问题本也是狄飞白关心的,他一直对半君此人抱有些许出于私心的怀疑。只不过眼下他满心都只扑在了一件事上——“天地有终……天地有终!……”   “好了好了,徒弟你歇歇吧!”江宜不得不制止狄飞白无休止地对着空气挥砍的行为。   不久前牙飞剑在狄飞白手中还宛如神兵利器,此时则比不了一根烧火棍,恢复了它朴实无华的面貌。   三人距离索桥对岸的保塞所已不远,军所中驻扎官兵上千,料想那些神秘凶手应不至于在官兵眼皮底下杀人。   “为什么现在使不出剑招来了!”狄飞白很不甘心。   “自然是因为你还没能学会如何使用。”   “可我刚才明明用出来了!你们不是都亲眼看见了吗?”   半君点头如捣蒜:“是的是的!简直有如神助!太不可思议了!”   江宜道:“如果你学会了,就一生都不会忘记。现在用不出来,自然是因为还没有学会。你已没有当时的心境。”   “什么心境?是绝境吧!”   “好了这个不重要——半君兄,你还未有说明,怎么遭遇杀手袭击?”   “哦哦,事情是这样的……”   说到此事,半君仍心有余悸,便将他前后的原委细细道来。   且说那日在将军庙分别,半君想与江宜二人同行却被甩,只好独自前往俭浪镇,他脚程既慢,抵达镇上时已近日暮,路无遗人,情形萧条非常。半君前往投宿,却无一人应门。他又饥又累,困顿交迫,在镇中摸黑游荡。   正当他准备野地里露宿一晚,忽见前方尽头有一星灯火,似乎是人打着风灯在行路。半君兴高采烈,急忙追过去,希望能得到收留。然而不管他跑得多快,那点亮光始终在前方,好像磷火,怎么也追不上。   不出二里地,那光忽地闪入路旁不见。半君吓了一跳,找到那光消失的地方一看——   “是坟地?!”狄飞白插嘴说。   “不是的,”半君说,“是一处庄园。”   庄园的门楣在夜幕下轮廓隐约,阶前两尊威严石兽,乃是大户人家。半君为了投宿,一时没有多想,去扣那门环,却无人应答。他想着方才那打灯之人的确是进了此处,家里应当是有人在的,于是沿着门墙根走动,在不远处发现了一方角门。   风灯就放在角门内侧,门扉半启,里面显现出一条芜草丛生的石径小道。   ‘有人吗?’半君一边出声询问,一边推门而入……   “等等!”狄飞白忍不住又打断,“你怎么就推门而入了?此时不必等主人前来响应么?”   “若是别人的私宅,贸然进入确实不妥。”江宜也点头附和。   狄飞白道:“倘若你误入的是主人家的后宅院,难怪别人要追杀你。”   “我那时实在太饿了,夜里还下雨,实在顾不得许多嘛……我推门进去后,就看到那条石径一直延伸到一扇半藏的拱门之后,门后院落里许多人声聚集、光影浮动,又有酒气菜香飘来,似乎在举行飨宴。我当即十分激动,进到那院子,只见桌席十条,席上果然有珍馐美味,数十名客人正举杯说……”   “说什么?”   “打倒伪主,光复旧国。”   “……”   “……”   半君一看,两个听众都沉默了,不知所措,也只好跟着沉默下来:“……”   半晌无言,终于狄飞白问:“然、然后呢?”   “然后那些人就看见我,忽然拍案而起,从桌席下抽出几十条明晃晃的兵器,不由分说就向我杀来。我只好赶紧逃命,于是就在林子里遇到了你们……”   狄飞白道:“这还用分说?我看你是惹上大麻烦了。谁叫你进屋前不先敲门,看见不该看见的了吧。”   “是是是,”半君叫苦不迭,“下次一定先敲门。”   半君的奇遇暂且按下不表。此刻三人已走在了丽水索桥之上。   这座索桥非同凡响,迄今已年逾五百岁,五百年风吹雨打,不曾消磨了它的筋骨。索桥下乃是千丈深渊,丢块石头下去半盏茶功夫都听不到回响,深渊下悬泉瀑布吼声如雷,激发的水汽氤氲上浮,犹如雾中桃源。站在桥中央回望,西北方向一团紫云凝聚,云中仿佛孕育千发银光匕首,吞吐时千刃齐发,霹雳闪电一应降临——那里就是将军渡。   “这里面还有个故事,行路无聊,不知道二位有没有兴趣听呢?”半君问。   狄飞白见他总是与江宜走在一起,说话时面孔也微微转向江宜那侧,似乎问的不是“二位有没有兴趣”,而是“江宜贤弟有没有兴趣”,用心真是昭然若揭。   不知怎么的,他下意识里觉得半君与江宜气质神似,都毫无攻击性,轻言细语,知书达理,标准的书生模样。只是半君是真缺心眼,江宜嘴上说着礼貌的话心里却打着算盘,比那些以为他很傻的人要更聪明。   也许书生之间会相互吸引,像半君这样的傻书生,偏喜欢江宜这样的聪明书生。   半君道:“方才走上索桥之前,二位可有看见一座立碑?”   通常那不是两地之间的界碑,就是桥碑,索桥的立碑上写的是“谢公桥”三字,狄飞白或许压根没留意,江宜却是注意到了。   “难道与谢灵晔有什么关系?”   这回换成半君愣了一瞬,道:“谢若朴?不,这是另一个姓谢的人——谢书玉。你这一说,的确有些奇怪,好巧是两个同姓同源的人。”   狄飞白道:“同源不一定,只是同姓罢了。谢书玉这个人我知道,原来如此,谢公桥指的是他——你二人为何用这种表情看我?好像我是个不识字的文盲一样。凡是小时候念过书的人都知道谢书玉吧!先前说到,谢灵晔因冲动犯事被发配越嶲之地修路,修的就是如今我们脚下这条连接山南水北的官道。这条路修到丽水边上,耗费了一百余年的时间,始终为急水湍流所阻,没有进展。直到百年后李氏王朝派遣一位巡按官来到此地考察,才终于找到山中道路,打通了这道天堑。通路之后,朝廷疆域立刻延伸到丽水以南的地方,又建立了保塞镇与白崖镇,设且兰都督府统管一方。那位立功的巡按官,便是姓谢名书玉。”   二人听了频频点头。   半君说:“哦,原来少侠你也知道啊。”   江宜说:“徒弟,看不出来你也会读书啊。”   狄飞白被二人默契唱和,一口恶气到嘴边,忍了。   江宜笑道:“徒弟你虽然年纪轻轻,见识却不少。谢公书玉与谢若朴非是同源,又是怎么一说呢?”   狄飞白心道,你们两个读书人,以为我便是那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人么?终于也有你们不知道的事了吧。   只是他这个人不稀罕逞口舌之快,一来显得轻浮,二来又不如那些成日与文字打交道的书生嘴利,容易被反制。   “这个你们没听说过,也属自然,这是朝堂里的事。你们有没有想过,八百年前被李桓岭点将的随从,在人间是否成家立业?”   这一说,半君与江宜对视一眼——两人认识时间虽短,却有一种无言的默契。江宜自己亦觉得很奇怪,好像半君是他认识了很久的老友,记忆虽然遗忘了,身体却还记得,会自然而然给出反应。所谓倾盖如故不外如是。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却不至于带着鸡犬的一大家子一同升天罢?想当然耳,那些神官的家人应当都留在人间了。”半君说。   狄飞白先是点头,接着又摇头。   “飞升只是一种说法,那些八百年前传说中的神官我反正没见过。不过,那些人的家族的确在朝堂上留存了下来。神曜自不必说,李氏如今仍然统领着中原广袤沃土。帝王金根车,谢家白玉堂。谢灵晔的家族受他荫蔽,是仅次于皇室的庞然巨物,世代簪缨,出将入相。说到姓谢的官员,的确容易误认为是出自那个世家大族。你说谢书玉与谢灵晔同源,这就不对了,据我所知,谢公是小地方出来的人,与那个显贵家族并无瓜葛。”   过了谢公桥,已能看见保塞所高出山崖的碉堡石顶,顶上插着一面旌旆,迎风招展,玄色底料上一个苍劲的“谢”字。那笔迹在高空中飞舞,仍不失其形态,描绘出这个姓氏背后刚直肃穆的面容。   半君道:“如今且兰府的总管也是一位姓谢的大人。少侠虽然博闻强识,恐怕也不知道,这位谢大人,也叫谢书玉吧。”   “哦?这个我确实没关心过。”狄飞白说着,看了江宜一眼。他记得江宜告诉过自己,死亡是永远的失去,没有轮回转世的说法,一个新生命的诞生,是由天轮赐予主掌命运的三魂,由地毂赋予主掌七情的七魄。譬如拆散的家具,彼此零件混合重新拼装,最终变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模样,谁也不再是过去的自己了。   那么这个百年之后的谢书玉,自然不可能是早已作古的谢公转世。   “应当是同名吧,”江宜说,“或有敬仰的先人,父母便为孩子取先祖之名,以称颂其美,明著后世。现今这位谢总管,要么便是当年谢公的后代了。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仍余黄鹤楼。” 第38章 第38章 谢书玉   丽水菁口驿,日暮,驿馆将要闭门。   近日有些不好的传言,道是夜半有人作乱,不宜外出。尤其是城外郊野的店家,都歇业很早。且兰府有个别称,号雷城,居民擅长观天色辨妖祥,有所谓五色形想术,即青饥、赤兵、黑忧、白丧、黄熟。   雷雨天气,天色一片黯然惨淡,征兆不妙,确实令人心中不安。   役夫正收门,这时官道尽头出现三道狭长的影子。赤红的余晖下,那影子像三条长脚蜈蚣虫,役夫打了个冷战,没来得及关门,那影子远远地嚷道:“累坏了!可再走不动了!噫嘘唏,行路难,难于上青天!”   原来是旅人。   待得那三人走近,乃是一个箭袖武服、剑眉星目、三尺青锋仗剑客,两个长衫及地、束发纶巾、唇红齿白弱书生。   剑客说道:“慢慢地走,倒是不累,可你自己要跟着我们。”   书生道:“少侠太无情,你们将我一人丢在路上,这不是叫我自生自灭么?”   另一个书生道:“且兰府在万山围子中,道路的确难行,否则也不至于只开路就开了百余年。这样说起来,当年群山之中尽是巉岩峻岭,猿猱难渡飞鸟绝迹,谢公能从无中创出有来,生生辟出道路,当真是场壮举,令后人仰止。”   役夫说:“我说你们三个,是要借住么?别瞎聊了,快点罢,我们要关门了!”   三人忙加快脚步。   那剑客要了两斤牛肉、一坛黄酒,大马金刀地坐下,一人独食。两个书生则开了房间。役夫将前后院门关闭,在厅上点了盏油灯,一面用余光打量三个旅客。   书生说话声音又轻又飘,黄色灯光下面如傅粉,白脸上点着两只黑洞洞的眼仁,不期然有些瘆人,好像纸糊的假人似的。役夫多瞧了两眼,书生身边那人就回过头来看他,带着些许笑容,似乎他们正聊着有趣的话题,只是那眼神令役夫打了个哆嗦,不敢再多看了。   分明佩剑的人还在喝酒,那文质彬彬的书生眼神却像剑一样。   只听到那纸扎似的青年道了声慢用,便起身上楼去。剑客与那剑一样的书生便分食牛肉,饮黄酒,役夫探头看窗外天色,云色更浓了,似乎要下雨。   江宜上楼,铺了围榻,斜靠在被枕上翻出神曜传,正看到李桓岭因受牵连获罪,发配到且兰府修路。   李桓岭替义弟从军归来,一家团圆皆大欢喜,更兼战功赫赫,一朝升官发财,离开了沙州那寸草不生的破地方,到了天下皇城任职。只是好景不长,不久就以直言不讳触怒当权,杖贬越雟。   其时蛮夷之地瘴气肆虐,生存环境十足恶劣,流放的罪人本应绝无生还的可能。不过天命不死,不仅不死,还否极泰来,任他寻到了一线契机。   那时越雟修路的罪民,只有一条死路走到底,因此不断有人尝试逃出生天。逃跑的人在深山中寻到一处桃源,其后竟然聚而为寨,靠抢劫维生。偏僻之地,除了皇粮还有什么能抢的?粮食被这些人抢走,剩下的人就只能饿死。   幸而这时李桓岭来了。他像天神降世,义弟有难,他以身替之,流民有求,他当仁不让,他的形象如此光辉,让人相信天下没有李桓岭做不到的事。   他带领流民打探到深山中的匪窝,一举剿灭之,其英武事迹立即闻名朝堂。适逢用人之际,李桓岭由此官复原职。跟随他一道离开越雟的勇士之中,最后名号叫得最响的,就是灵晔将军谢若朴。   本传中语焉不详,混杂着一些撰者的推测与臆想。不过江宜却是知道,李桓岭剿匪的地点,就在丽水边上不远。   窗外一时风起,窗户纸呼啦啦地作响。   江宜脑海中似乎有某种灵感一闪而过,捉摸不定。这时雷雨如期而至,室内又陷入明暗交替中。   江宜拧亮灯芯,掏出鹅毛笔舔湿,挽起袖子随意记了两笔。正写着,房门应声推开,半君抱着床被褥走进来:“江宜,晚上我可以跟你睡么?”   他视线落在江宜手臂上,那两行墨字渐渐失去颜色,犹如溶于清水,最后消失不见。   江宜:“……”   半君:“……”   “听我解释,”江宜放下袖子,“这其实是一种特殊的墨水……”   半君道:“哈哈,我从前也喜欢在身上写字!”   他神态自若,径直到江宜身边扔下褥子,铺开,大剌剌坐下。江宜观他脸色举止皆很镇定且正常,似乎是屋里光线昏暗,并没看清什么。   “真的,”半君说,他挨着江宜坐,“以前我学写字,有笔我不用,偏喜欢使根树枝在地上划。有纸我也不用,偏喜欢在手心手背乱涂乱抹。所以我总是写不好字,写出来的东西都像画符。”   “这样做不会挨夫子骂?”   “并没有。教我的先生可也是个怪人。他的学问很深,广受四方延请,却绝不去任何一间书院任教。想要请教他的人,只好背着行囊上路,指望有一天能不期而遇。那位先生是绝不会停下脚步的,若想随他学习,就得一路同行。学到有一天忽然一拍脑袋,想起家里炉灶还没熄火,便匆匆拜别。离开后再想找到先生,却四海茫茫,如一粒粟投入谷仓,是绝无机缘了。”   江宜笑道:“听起来想要随这位先生学习,没有一副好身板是万万不能的。你当初也是如此,一边旅行一边念书么?”   半君却说:“那倒没有。我经常有事不得不离开。”   “咦?你不是说,离开后便难再有机缘么?”   半君一眨眼睛,戏谑地笑道:“对别人来说是这样。对我而言,只要我想找一个人,不管他走到天涯海角,我都能找到。他因此很讨厌我。”   江宜被他的表情逗笑,觉得半君很可爱。   “不会有夫子讨厌好学的后生的。”   半君煞有其事说:“不不,他真的很讨厌我。临终前还送了一句话给我……”   江宜见他不说了,便问:“什么话?”   半君似乎陷入回忆,好半天都不回答。他谈起从前的老师,仿佛是人生中重要的人物之一,连其一举一动都记在心中,而临终赠言却要回忆这样久,真是奇怪。江宜一时不知半君是想不起来,还是不愿告之。   等到闪电霎那间划亮半君的侧脸,他修长的眉宇与深刻的眼角在这场瞬息的光影里如琢如磨。   江宜微微走神。   “他说我迟早要完蛋。”半君说。   “…………什么?”   先生寿终前那奄奄一息、命在朝夕的模样浮现眼前。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半君几乎以为自己已遗忘,然而无论是那面容,抑或言语,从记忆深处捞起来时,仍然是崭新模样。   ‘天地终乎?必终者也。’先生说完最后这一句话,眼中生命之光熄灭。   那时师生二人正走在前往东海的旅途中,半君于是一把火将老师烧了,骨灰撒入东流的江川,继续它未完的行游。   江宜听了说道:“你老师说的不是你要完蛋,是我们大家迟早都要完蛋。当天地终结的那一日到来之际。”   这令他想到那句錾刻在先帝剑上的剑诀——天地有终兮,与我偕终。   只是其中意味,充满了威严与自负,犹如骄傲的剑客仗剑独立,出一剑便要天地翻覆。   天地终有完尽的那一日么?也许正有一位绝世剑仙,藏纳于天外,似宝剑收于鞘中。当他睁眼的一刻,命运就于虚空中显现,天轮与地毂载动人间这辆大车来到道路的尽头,此外皆是虚无。于是一剑天外来,斩碎一切存在。   “你的老师是谁?”江宜有点好奇,“他这样的人,应当留名于世才对。”   “别人叫他庄公羽。”   江宜冥思苦想,确然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半君随意一笑,并不介意老师最后沦落到籍籍无名的下场。想必老师本人亦不介意。所谓圣人无名。   “太晚了,还是先睡吧。”半君说,将灯芯碾进油中,黑夜降临,他爬到围榻里侧,江宜亦顺从地躺下。半君便抖开被褥将两人盖住。   屋里只有半君的呼吸,绵长而轻缓,令江宜想起雷音阁夜晚的潮水。他睡在半君身侧,仿佛回到将军庙那夜,窗外风雨交加,但傍身的磐岩下是安稳的。   电光掠过,如同利爪,撕开了窗纸。大雨轰然入室。   半君翻身而起,猛地压在江宜身上——   狄飞白点了两斤肉、一坛酒,最后吃下了一半不到。役夫站在旁边看着,狄飞白脸上绯红,不好说是酒气上脸,还是臊得慌。   并非所有侠客都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豪横,像他这样的,是比较秀气的侠客。   “给我包起来,送房间里去。”狄飞白拍下银钱。   他闻了闻自己身上的酸臭味儿,又问:“你们这里有澡堂吗?”   役夫给他指了路。   狄飞白拎起佩剑,于是准备去搓个澡。他有点羡慕江宜的体质,江宜整个人玉雕的一般,盛夏天里身上也冰凉凉的,不出汗也不搓泥,风里来雨里去除了点雨水泥土,什么也没沾上。   澡堂在驿馆东院里,刚烧好水,外间打雷下雨冷风嗖嗖,一进门去热浪顿时扑人一跟头。   里面已经有人在泡了,头上搭着条澡巾,听见开门声转过脸来,整张面孔蒸得通红。   是个老头。 第39章 第39章 谢书玉   狄飞白脱了衣服,将佩剑搁在衣服堆里,顺着边沿滑进池子里,久经冷雨的身体立刻舒展开,熨帖到心底。那老头盯着他的剑看了半天,转脸问:“外地来的?”   狄飞白心知他在打量自己,有些不爽,好在没发作,只是假装没听见。   老头说:“小哥看着年纪轻,不知道剑术如何?”   狄飞白横过去一眼:“你想试试?”   老头于是知道了年轻人脾气不好,笑笑没再搭话,闭上眼睛似乎边泡澡边睡着了。屋外的雷声震耳欲聋,狄飞白喝了酒,被热气一蒸,顿时脑袋发晕,听见那老头说:“雷起兑宫,铜铁贵……铜铁贵,雪盈尺,人服白……”   狄飞白迷蒙中,忽然觉得不对劲。那老头好像在说某一类卦辞。   人服白?只有办丧事时,才穿白衣服。   “你说的什么意思?”狄飞白出声询问。   老头正侧耳倾听雷声,被他打断,也不介意,说:“听卦。雷是上天的声音,且兰府一年三百天都在打雷落雨,百姓听雷声知道今年庄稼的丰歉,当官的听雷声知道持正修省、为政以德。”   老头见狄飞白嗤之以鼻,又说:“连谢总管也深谙听卦之道,据说总管他每次落雷的傍晚,都会独自在院中静坐,倾听雷声,领悟上天的指示。”   “越说越玄乎了,”狄飞白将信将疑,“你刚才说的,岂不是不祥之兆?”   老头摇头道:“只是略懂,略懂而已。听一些皮毛,不准的……”   “只怕是装神弄鬼,拉大旗作虎皮。你们且兰府的人,都有些疑神疑鬼,什么夜里闹鬼不要出门,尽说些吓唬人的话。这便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谢书玉坐镇一方总管,带头搞这些神神叨叨的,非得有人提点他一下。”   老头见狄飞白说话如此嚣张蛮横,有些惊讶,便不再多嘴。两人安静地各自泡了一会儿,相互搓起背来。   狄飞白趴在池边,那老头跨坐在他身后。氤氲的水汽仿佛跟随振雷颤动,他无意中附耳去听,雷音犹如参天巨木连根拔起,搦动九霄,其中若说有什么上天的声音、冥冥的指示,只怕是耳根发麻产生的错觉。然而似乎又有什么隐隐的动静,被掩盖了过去。   老头一边给狄飞白搓背,一边自言自语:“铜铁贵,兵戈近,血盈尺,动舟楫……人服白,丧事近……”   低沉的念诉如某种靡靡之音,狄飞白昏昏欲睡,余光中一瞥,陡然一个激灵——他放在衣服堆里的牙飞剑呢?   澡池中银光一闪,犹如银色带鱼游射而过。   狄飞白拔地而起,折腰回身一脚踹在那老头胸口!   卧房中。半君翻身将江宜压在身下。   他突然发难,又着实用了几分力气,围榻脆弱地咯吱叫唤。江宜被他死死按在被窝中,脸贴着脸,半君的呼吸落在他面颊上。   江宜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等、等等,怎么——”   一柄弦月似的弯刀擦过他发鬓,嵌入头枕中。竹架的头枕在刀锋下豆腐似的裂开。   江宜:“…………”   半君抱着他从围榻上滚下去,弯刀沿着一条直线追砍,好像在切一段葱。   半君大叫:“救命啊!杀人啦!”   江宜被他吼得半边脸发麻,这时他才看清楚,窗户不是被风吹开的,有人从外面将它劈开了。那弯刀歹徒一时隐在黑暗中,一时又被闪电照亮影子,当他悄无声息欺近床榻时,江宜甚至毫无察觉。   幸亏半君敏锐得像只地鼠。   半君一手扯过桌案,朝那歹徒掷去,江宜都没看出来他竟如此有力气。弯刀一式将桌案劈成两半,未被阻挡片刻,拿定主意向两人杀将来。   到此时,江宜再认不出这就是林中追杀半君的那伙歹人,就说不过去。   江宜来不及思考半君这是捅了哪座马蜂窝,二人已到命悬一线的关头。漆黑的房间里,弯月似的刀光自四周角落亮起,不知不觉他们已被包围了。   偏这时候狄飞白不在身边!   半君瑟瑟发抖,紧抱着江宜不肯撒手。这呆子也是傻,害怕得只能背对那些刀光,不敢睁眼看一下,却没想过这个姿势只会让刀剑都落在自己背上。   江宜被这大力书生箍在怀里,不得动弹,恍惚中眼前是另一个怀抱——   “别别别别动!”半君大喊。   ‘别动。’残剑低声说。突厥人的拳脚落下来,江宜被残剑完全挡在身前。残剑浑身狼藉,脸却是干净的,露出一个咬牙切齿的笑。   “别别别别!别动手!”半君喊完了这句话。   江宜回过神来,意识到此时与自己做伴的不是身手超绝的残剑,而是同样束手无策的半君。   半君是对歹徒喊的“别动手”,他却想起了对他说“别动”的残剑。   “你笑什么?”半君问。   江宜收起笑容——他这时才发现原来自己在笑。   “没有,我只是被吓傻了。”   半君道:“笑一笑也没什么!今日我能与江兄同年同月同日死,岂不值得庆贺?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大笑委实有些神经质,连歹徒都迟疑了一刻,立即举刀来砍。   “江兄!是我连累了你!来世我们再做好友吧!”半君惨叫一声,江宜骇然,正以为他要举身赴死,忽然脚下一空,被半君扛了起来。他一脚踏上窗台,于狂风骤雨中回望歹徒,大喝一声:“走你!”   说时迟那时快,纵身便从楼上跳了下去。   江宜:“???!!!”   半君脚踩瓦片一路下滑,踢飞碎瓦如秋风扫落叶,口中兀自大叫个不停,眼看要摔了,却总能危险地维系在平衡边缘。   “跳树上去!”江宜指挥道。他被半君扛在肩上,能看见几名歹人在窗口观望,并不急着追出来,似乎不想动静闹太大。   “哇啊啊啊!”半君一边惊恐叫唤,一边依言跃进楼下树冠。那棵槭树年龄尚幼小,枝丫细弱,咔嚓应声断裂,两人滚落下来,满身雨水树叶狼藉无比。   “江宜!江宜!你没事吧?”半君把江宜从泥潭里扒拉出来,“快跑啊!我们去找少侠!”   江宜已经晕头转向,感叹半君结实得像头牛,四体不勤的读书人从树上摔下来可以拍拍灰就若无其事吗?   菁口驿在这夜里犹如飙风中的一粒微尘。二人闹出的动静被雨夜掩盖了,竟无人出来查看情况。   半君半挟半拖,带着江宜急忙跑向前厅,分别前的最后一刻狄飞白还在前厅喝酒。驿馆内外的灯火尽皆熄灭,厅堂门启开一道缝隙,一只提灯探出来。   那灯芯是猩红颜色,照得提灯的手无比苍白。   “店家!有歹徒趁夜行凶!快报官呐!”半君上前求救,江宜被他拖得,脚底几乎离开地面。   “等等!”江宜按住半君。   提灯的是个半大少年,额发又碎又长,盖住半边面孔,只露出雪白的下颌,犹如一个没有表情的人偶。风雨掀开他的头发,一双眼睛映着猩红烛光,怔怔看着跑来的江宜与半君。   烛光刷然分作两半,漆黑的厅堂里,无数闪烁的箭镞冲破雨幕——   澡堂里绽开巨浪似的水花。   狄飞白一脚踹飞老头,脚上却没有实感,仿佛踹中的是浮光掠影。老头迅速消失在水花中。   “什么人?!”狄飞白又惊又怒。他浑身上下不着寸缕,想不到对方会挑这种时候发难,连热水澡都不让人好好泡!   牙飞剑的寒光横里斩来,水花从中被截为两半,一半落回澡池,一半如同激飞的镖羽冲向狄飞白,水流中夹杂着片段似的剑光。   狄飞白抽身上岸,抄起衣物潦草披在身上。他自己的剑被对方缴了,只好拾起一张条凳当武器。对方只出了一剑,条凳就断为三截,狄飞白眼前一亮:“好剑!”   那老头仗着牙飞剑,身手灵活却诡异,不似狄飞白认识的任何一种中原剑法。剑器两面开锋,以刺击为佳,老头却连劈带砍,招招缠头裹脑,耍弄长剑如耍一条藏在袖中的毒蛇,收放间留下弯月似的弧光。   “我的剑是一流,你的剑技却是三流!”狄飞白让过几招,失去耐心,一记剪腕手刀取中老头小臂。老头一声不吭,手上却松了力,牙飞剑掉落,被狄飞白脚尖挑飞半空。他劈手夺剑,正欲将此无名恶徒击毙剑下,忽然池边屏风轰地垮塌,数道黑影电射而来。   那原是埋伏在一旁的同伙,不知等候了多久,此时瞅准时机合力封锁狄飞白下三路,同时一人放出袖中弯刀,直取狄飞白咽喉命门,不见血誓不罢休。   老头虽失了武器,却徒手来抓狄飞白两臂。此时三路攻势,几乎将狄飞白锁定在刀光下,所谓双拳难敌四手,除了引颈就戮似乎别无他法。   弯刀眼见要舔上狄飞白喉头。狄飞白手持牙飞剑,出招。   他没有念江宜教授的剑诀,却似有团团明月自剑中升起,森森严霜覆盖锋刃。狄飞白斜里踏出一步,牙飞剑带起雪白光幕,登时满室生辉,犹如冬日里推窗见雪的一瞬,直刺双目逼人落泪。   剑气好似霜刃纷飞的凛风扫过,数名歹人尽数凋零其下。   唯那老头身手高出众人,疾退躲开,脸上缓缓裂开血痕。   狄飞白看也不看,仿佛一击就满足了,收剑入鞘,锋刃擦过皮鞘,发出风贯长林般的吟啸。   “先前林中一剑,就知道阁下乃是高手,未料仍是小瞧了。”老头慢声说。   狄飞白冷冷道:“我又不是只会那一招。你们错在不该在我落单时挑衅。剑客一人独行时,他的剑不会犹豫。”   老头听了就笑。   狄飞白脸色忽变。   “我们亦没有想过只凭四人就能击杀阁下,”老头说,“只需拖住一时半刻。自有人去解决该解决的问题。” 第40章 第40章 谢白乾   狄飞白蓦地明白过来,自己原来是个附带的,这伙歹徒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那个叫半的书生!   这原本是显而易见的,可惜狄飞白年轻气盛,又是众星捧月下长大的,总是习惯性先想到自己。他那惊世骇俗的剑技、那嚣张无两的性格,惹来些是非也属平常。只是这次的是非不是来找他的!   狄飞白不敢恋战,欲抽身去解救很可能已经陷入危机的江宜——顺带解救半君——老头却绝不给他机会,四面窗口翻出数把弓箭,将小小澡堂当作刺笼,俨然要把狄飞白钉死在其中。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下肆意杀人,还有没有王法?!”狄飞白表情逐渐严肃。   他只当进了城镇,有官兵庇护,这伙人多少就不好再下手。待得天明,再去保塞镇衙门将半君的遭遇一说,事情交代清楚便妥了,至于半君那日所见到底是什么麻烦,那是衙门该操心的事。   不料对方胆大包天,敢进驿馆杀人灭口。   “我饶过你们一命,你们却不知珍惜……”狄飞白沉声说,作势欲拔剑,四方张弓紧弦的声响好似骨头摩擦令人牙酸。蓄势待发的一刻——   狄飞白猝然发足奔向老头,似要拿他做人质。老头早有预料,有条不紊地下令,飞箭齐发。   然而狄飞白只是扑向倒地的伤员,那几人挨了他明月出海般的剑招,皆倒地不起,狄飞白拎起一人迎向箭雨。顿时一声惨叫,血花飞溅。狄飞白缩在人盾身后,鲜血在热水的蒸腾下化作满眼红雾,连埋伏的弓箭手都愣住了,他却镇定若素,将那人踹向窗户。澡堂本由上百根木枋垒建而成,冲击之下顿时窗户倒塌。弓箭手被迎面而来的同伴身体遮挡,狄飞白一剑自那躯体底下送出,刺出一道血线,破窗而出,数支飞箭追逐他身后。   热水与冷雨相遇,激发出一片蓬勃的雾气。狄飞白从雾水中滚出来,就地一个翻身躲开,飞箭裹挟着流水似的雾与他擦身而过。   驿馆一片黑暗,然而那划破天空的闪电,照亮了迎面降临的无数流星似的箭雨。   狄飞白几乎惊呆了。   那些暗箭时机巧合得好像早就算计好了他破窗逃出的这一刻。然而他知道不是这样——箭芒所指,乃是同样奔逃的两个人——   半君满脸雨水,狼狈不堪,咯吱窝下夹着江宜,正向澡堂方向逃来。身后那些弯刀飞箭,正是追逐此二人而来。   “少侠!救命啊!”半君终于见到狄飞白,喜形于色,腿脚都更利索了。   狄飞白酒已经彻底醒了,喃喃:“……今天是要交代在这里啊。”   前门据虎后门进狼,狄飞白怒吼一声:“混蛋!跑啊!”   半君二话不说,挟着江宜调头就走——倒非是因为狄飞白这一声吼,而是埋伏在澡堂附近的弓箭手杀了过来。   狄飞白猛地将剑鞘甩出去,那皮鞘尖啸着连抽数人,断裂开来,一物自破裂的鞘壳中弹射而出,飞空发出吹哨似的声音。   众人皆抬头,望向那支袖珍响箭。   数息过后,无事发生。   “不留活口!”澡堂那老头追出来,下令。杀机再起。   然而忽然一朵青色的花在半空中绽放,沉沉黑夜里无比醒目,焰火中央,青牛昂然的头颅清晰可见。   “下雨天也能放烟花啊?!”半君惊呼。   “别管了!这是军中特制的!”狄飞白道。   这些人明目张胆在驿馆动手,兴许整座驿站都被他们料理了,若不能对外求援,只能陷于死地。狄飞白这支焰火,不说方圆百里,至少十里之内都会被这动静吸引,而保塞镇的千户所就驻扎在不远处。   “月黑风高,杀人正好?”狄飞白冷酷地道,“抱歉了,你们选错了下手对象!”   焰火的青烟转瞬就被雨水冲散。   半君道:“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少侠,现在面临危机的仍然是咱们吧?官兵的反应也不会这么快……”   僵尸一样夹在半君臂间的江宜虚弱地说:“你不要小看他啦,上一回他放箭,沙州军就像从他衣袋里蹦出来的一样,简直神兵天降……”   “哦?这么厉害?”半君精神一振,“少侠什么来头?”   江宜道:“其实我怀疑他和沙州孔芳珅有点亲缘上的关系——唔,猜测而已,你别当真。”   半君道:“你是说他是沙州将军的儿子?那他能召唤沙州军,却不一定能召唤且兰府军。难道谢总管是少侠的干爹?”   狄飞白:“………………”   众歹人:“………………”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说这些有的没的!狄飞白气得头冒青烟,大骂:“我是他们的爹还差不多!!”   老头:“动手!”   他一直提防狄飞白使出林中那记绝招——一扫剑气倒四方。却迟迟不见狄飞白出手。他的本意只是拖住狄飞白,干掉那书生。谁知书生的生命力如此顽强,围攻之下竟能毫发无损,就连他自己亦无有自信同时面对这么多高手。   此时他也被狄飞白那支烟花断绝了退路,不想上也得上,必须抢在事发前除掉这三人!   老头身边最亲近的几人反应过来,解下腰带。这些腰带像钩索一样,一端扣着五根利爪,边缘薄如裁纸,雨水落上去悄无声息地被一分为二。这样的铁爪若是扣在人脑袋上,不难想象脖颈整齐断裂,鲜血狂喷的景象。   钩索挥动,风声在耳。狄飞白持剑缓缓后退,护在江宜二人身前,低声道:“如果今天我们走不出这个驿馆,就是我对不起你。我答应了会一路护持你,却没有能力做到。不过至少我没有逃走,见了残剑兄,也问心无愧。”   江宜知道他是在同自己说话,有些动容。   又听他落寞地语气说:“我忘了,你说过没有死后世界。”   狄飞白并不畏死,死在他剑下的人亦不是少数,夺人性命者,性命也将为他人所夺。他只是有些遗憾,生命太短暂,还有很多事没能做完。以前他的老爹很怕死,上山求仙问道,想要长生,九岁的狄飞白扯着老爹耳朵教育说“人终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有的人死了却还活着,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你丢下一家老小不管隐居深山,来日再想回家就会看到家里灵堂上供着你的牌位……”   老爹苦恼地说:‘你还小你懂什么。生命太短暂,很多事情都做不完。只有二十年的人生就算你埋头苦干又能创造出什么?’   狄飞白这时候忽然很想家。   狐死首丘,他今天如果再做不到更多的事,也许姑且能决定临死前面朝的方向。他想再看一眼北方的家。   江宜察觉到了狄飞白心里的死志,他这异样身躯里的异样心脏再次为人的温度所触动。他早就忘记了死的感觉,无论面对何种境况,都能作壁上观,仿佛永远的局外人。   残剑死去的时候,他好像游离在众人之外,有一层致密的纱蒙蔽了他的感官。而此时狄飞白强烈的情绪仿佛一根针,乍破障壁,新鲜的空气流进江宜心中。   “还没有……”江宜开口,话音被另一个人截断——   “还没有到死的时候。”半君说。   一只坚强的手按在狄飞白肩上,他愕然回头,看见半君在身后。这书生文弱面孔上的表情,竟也可以用沉毅来形容。   “你不是还有最后一招吗?”半君说。   狄飞白气绝。正想说半君何以面对绝境比他还冷静,原来是心存侥幸。   “要能再使出那招,我至于被逼到这地步吗?!”   半君急道:“怎么就不能了?上次我们不也面对一样的情形么?敌人人多势众,我们势单力薄,眼看走上绝路,少侠你绝地反击!只要回忆起那时的感受,一定可以再用出来的!”   狄飞白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尝试过诵念剑诀,牙飞剑却不给他任何回应。好像山林里那道惊世剑光只是他做的美梦。   “我做不到!”狄飞白焦躁地说,“我没有办法!”   “你做得到!”半君比狄飞白本人还有信心,“快回想起来那感觉!你可以的!”   四面八方钩索发动,交织成天罗地网,铁爪寒光利利向三颗头颅飞来——   “你念剑诀!念啊!”半君的手从肩头滑落,握住狄飞白持剑的五指,“天地有终……”   从林中逃过一劫后,狄飞白为了回忆自己的精彩时刻,念了太多次剑诀,连半君都记住了。   天地有终……天地终乎?必终者也。   狄飞白不自觉地抬起手臂,长剑犹如一笔,轻轻于夜空下划了一捺——   那张天罗地网,于是破开一隅。云停雨霁后的星光从那洞口撒进来。三人抬头——那是天外飞来的一杆银枪,枪尖明光赫赫,红缨飒然舒展。它一往无前地投掷而来,尖喙似的枪头啄碎了铁爪,坚硬的枪身绞住了钩索,好一张罗网顿时攀附在银枪上,随着枪势扎入土地。   银枪稳稳挺立在狄飞白三人身前,犹如一个号令。   空寂的夜里,响箭接二连三地发射,遥遥呼应,传信的火令点燃,如艳红蜿蜒的长蛇。夜晚苏醒过来,夜里的人开始聚集。   这是对狄飞白那支青牛焰火的回应。   投来银枪的人站在山坡上,胯下是高头大马。   身后是马蹄无数。 第41章 第41章 谢白乾   保塞千户所的驻军在此刻赶到,火信照亮了森山黑夜。狄飞白三人抬头——前一刻是无尽冷雨,漫长黑夜,死亡的大门正向他们打开。下一刻举火的官兵自山坡上呼喝着冲下来,犹如燃烧的潮流,转瞬将他们淹没。   半君拉着江宜,狄飞白掩护在二人之前,官兵到得三人跟前,自发分流,那惊人声势的洪流如遇礁石,辟出一块安全地。   赤骝马四蹄腾空,飞跃过三人头顶,于面前勒马回转。骑手披风刷然展开,如鹰展翅。   “是你们放的令箭?”骑手居高临下,审视三人。   在他面前的这三人,形容无比狼狈。一人软面条似的,站都站不住,一人则满面惊叹,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还有一人,总算像点样子,表情十分凶狠,似乎面对官兵亦充满戒备。   青牛令箭的规格很高,持令箭者可以临时调集所在辖区内的城防军,见者必应。持箭者当受钦差巡按礼遇。   “是我放的。”狄飞白说。   骑手背光的面孔一片漆黑,颔首凝视狄飞白片刻,继而撩袍下马,双拳一抱,拱手道:“卑职且兰府保塞所谢白乾,见过大人。”   狄飞白冷冷看了他良久,终于把剑收回去。   江宜与半君面面相觑。   菁口驿,客房。   半君燃了一盆炭火,搬到江宜床榻边,小心翼翼将江宜手脚摆好,让他靠在腰枕上烤火。   保塞所的官兵已将驿馆接管,那些歹徒就在官兵杀入前趁夜色散进深山老林中,仗着对地形的熟悉,一时全都隐藏起来。官兵提灯举火,正在道旁林中搜寻。保塞所长官便是那位自报身家的谢白乾谢千户,命令暂驻菁口驿,一边缉捕歹徒,一边让狄飞白三人休息。   其中情形最诡异的就是江宜,他浑身呈现出米浆似的,凝而不破的颜色,黑色的血管从苍白的皮肤表层下浮现。定睛细看,那血管里浮动的却是蝇头墨字,有如经书一般不断在江宜全身游走。   狄飞白必须去应付谢白乾,便私下嘱咐半君带江宜去烤火。   “把身上烤干就没事了。”狄飞白低声说。   “我知道了。”半君应声。   狄飞白又说:“你要是害怕,不用勉强。带他到避人耳目的房间去就行,不需多做什么,我很快就回来处理。”   炭火的温度让江宜稍微活过来了,他小心转动脖子,注意动作幅度不能太大,以免把脑袋从颈项上撕扯下来……   他看见半君在左手边坐下,从护得严实的胸前衣襟里掏出一物,小心翼翼铺展开。   江宜:“哦……”   那展开的薄薄一片,赫然是他的右手臂。   离开了他身躯的四肢,不过数息就凋萎成一页枯叶似的东西。   连狄飞白都没有注意到,江宜右肩衣服下是空荡荡的,他失去了自己的右手。   “这……”半君为难地说,“我也不知道它怎么变成了这样。当时我把你的手臂捡起来,揣在怀里,只想着若能找到大夫,兴许还能接续。揣进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拿出来便瘪了?”   只说当时江宜与半君跳楼出逃,想去厅堂找狄飞白,狄飞白却早就不在其中,厅上等候他们的是利弩与弓箭。冷箭齐飞,二人猝不及防,半君想掩护江宜,那时江宜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开来,替半君挡了一箭。   那一箭就射断了他的右臂。   多亏半君冒着刀光剑影去捡了回来,否则这会子早被无数只脚与马蹄踏进烂泥里,变成一堆不可名状的废物。   “你觉得,这样也没问题么?”江宜试着问。   “当然有问题了!”半君有点气急,“手都这样了,还能接回去吗?都怪我,怎么能让你替我挡箭。”   江宜道:“…………你不觉得,手能变成这样,它本身也有点问题?”   半君看看江宜,又看看手中那截干枯的肢体,恍然:“你说的是这个有问题。哎呀,这样的手我的确是前所未见,不过我没见过的东西太多了,若总是大惊小怪,难免人家觉得我少见多怪,呵呵。”   江宜语塞,面对半君那副懊恼的模样,忽觉得好笑。   自从他行路以来,遇到太多有趣的人,以前困扰他的问题,在这些人眼里不过是“小菜一碟”、“不值一提”。不是残剑那样,摸着他的心口说只要心还在跳动就是人,就是狄飞白那样,把他当一本自发的剑术秘笈。再不然就是半君这样,捧着他的右手发愁该怎么接回去。   “用这个。”江宜眼神示意自己贴身藏起的内衬袋。半君伸手摸进他怀里,感到江宜的皮肤湿润得好像一汪水,他的手指落上去,荡开一圈涟漪。   “这是什么?”半君从江宜怀中取出一团晶莹的银光,炭火映照下又些微泛红,似乎镶嵌细碎的镜片。放在手心上展开,变成相互缠绕的丝线。   “用这根线可以把我重新缝起来。你会缝东西吗?就像缝两块布那样。不会也没关系,等我烤干了可以自己动手。”   “我会,怎么不会。出门在外,衣服破了不得自己缝么?”   半君就着火光穿针引线,将寒光闪烁的针尖抵在江宜肩头,问:“不会痛?”   “不会。”江宜说。   话音一落,忽又一激灵,好像耳朵眼里飞进小虫,脚底板踩上草茎,这些在他还有感知时又痒又酸的记忆,重新找到他身上。   半君似有察觉,抬头对江宜笑了笑,手上不停,将丝线穿进江宜肩膀里。   狄飞白推门入内,谢白乾背对门口,面前挂着一副且兰府的堪舆,正往上排代表官兵的红签,与代表歹徒的黑签。   披风已脱下挂在一旁,这位千户的肩背看起来宽阔有力,腰脊笔直,狄飞白只掠过一眼,就心知谢白乾必然常年习武,作息不怠。   他远投而来的长枪,只一击就找到了钩索罗网的阵眼,击而破之。眼力之高明,膂力之强劲,都不可小视。   谢白乾转身又要行礼:“大人……”   狄飞白道:“我不是大人。这支令箭是孔芳珅送的,作为他托我办事的回礼。”   “沙州孔将军?”   “是他。”   谢白乾请狄飞白在桌案前坐下,案上一只铜釜烧着热水。   “请详细说明你们三位遇险的经过。”   狄飞白道:“不必你提醒我也会说。这些人似乎……”   这时一名卫兵叩门进来,对谢白乾汇报,几支入林搜寻的小队均一无所获。歹徒逃跑时天色未明,搜寻队很容易失去目标。卫兵向谢白乾请示是否扩大搜索范围,并加派人手。   谢白乾一番指令下达完毕,重新关上门,示意狄飞白继续说。   狄飞白安静片刻,道:“这些人似乎很熟悉且兰府的地形地势,应当不是流窜的匪徒。本地有哪些人不事正业,落草为寇,你作为保塞所千户长官,应当比我这个外来人更清楚吧?”   谢白乾道:“那些匪徒抢了你们的钱财?”   狄飞白冷哼:“他们差点抢了我们的命。这是一伙私藏兵械的悍匪,谢大人可不能掉以轻心。”   谢白乾略一点头。他有一双眼角斜飞的眼睛,并不像武人那样英气,反倒藏了有几分谋士算计的狡慧,尽管缺乏表情的面孔显得冷漠,却令狄飞白感到冰面下汩汩的暗流。   “我会再找阁下同行的另外两位了解情况,希望能尽早抓到这些歹徒。”谢白乾说。   江宜怔怔出神,眼前是半君穿针引线的手。他的手洁白莹润,手指修长,指腹柔软没有丝毫茧痂,狄飞白也是因此判断他是个读书人。   “这团丝线是以前一个高人送的。”江宜说。   “高人?有多高?”半君问。两人靠得很亲近,江宜能看见他淡色的唇角。   “是个神仙吧。”江宜说。   半君露出惊讶的表情。   “小的时候他看见我受伤,就送了经纶千丝给我,说此物可以缝合我身上的伤口。只是没有用上。我父亲一直觉得我是个怪物,那天回去后,他把我关了起来。本来想让母亲帮我缝合,也只好算了。”   “你父亲怎么会这样想?你不是他儿子吗?自己也是怪物才能生个怪物出来吧。”   “每个人想法都不一样,”江宜平淡地说,“易地而处,说不得我也会把一个受了伤却不会流血的人当作可怕的妖怪。送我经纶千丝的神仙,那天带我日行千里,去了很远的地方,看了皇城和草原山脉。后来我才明白,他是想说,人间很大,人有很多,譬如我离开老家,就会遇到你和狄飞白这样的人,不会恐惧远离我。我父亲并不能代表天下所有人。”   半君安静地看着他。   江宜一笑说:“不必这样看我。听上去虽不是件愉快的事,但在我心中早已不重要了。人与人之间很难真正相互理解。倘若真有一天做到了人心相通,世间再无误会、忌惮与纷争……”   “这样不好?”半君问。   “这样当然不好……”江宜喃喃,他想起了母亲,那个在槿园凋零的花树下缠绵病榻的女人,给予过他毫无保留的爱。如果没有恨,爱还会存在么? 第42章 第42章 谢白乾   两人便都不说话了。气氛一时很是怪异。   炭火基本将江宜身上烤干了,他抬手挠头,想说些什么抽离逐渐沉闷的话题。   “说到经纶千丝,后来也用过的。你看。”江宜兴致勃勃,敞开衣襟,给半君看他的肚子——肚脐上方一寸左右,缝着一块方方正正的补丁。   半君:“哦,哦…………这是什么?”   看他模样,这回是真吓了一跳。那块补丁是狄飞白从被褥上拆下来的,缝在江宜腹部的贯穿伤上,令他看上去像个内里填满面絮的布娃娃。   半君忍不住摸了摸补丁缝合的边缘,摩挲的动作令江宜再次产生奇异的知觉。   “这太……太……”   江宜笑道:“太丑了?狄飞白帮我缝的。他说,肚子上破了这么大个洞太吓人了。你看,即使我受了这样重的创伤,也不会碍事。你就不一样了。所以挡刀的事还是让我来做罢。”   因他用的是开玩笑的语气,半君也笑起来。只是那笑容莫名有些冷,似乎他并不是太开心。   这时有人敲门。半君前去答应,回来道:“军官有事要问,我得过去一下。一会儿回来。”   “好的,你去吧。我没问题了。”江宜答道。   他看着半君的背影,刚才有一瞬间几乎觉得那是另一个人。这直觉太无来由了,想细细琢磨又毫无头绪,只是一种气质上的变化。   然而正如他方才所说,人与人之间很难真正做到互通。连豆腐都有一百种吃法,一个活生生的人偶尔流露出另一面也实属正常。   江宜躺着烤火,尝试运动四肢——半君已为他将右手缝回去了。天书的文字顺着血管重新流进手臂,干瘪的肢体顿时充盈起来,又恢复了完好的模样。   一名卫兵叩门进来。   “有什么关于歹徒的线索?”半君与那士兵在偏僻的角落里问话,“这个我有话要说!长官,那些人实在太穷凶极恶了!我被他们追杀了两次啊!一次在谢公桥不远处的林子里,要不是少侠他们及时赶到,我就没命啦!还有就是在这家驿馆,他们入室杀人啊!目无法纪,太可恨了!”   半君语气很气愤,告状一样,滔滔不绝地说:“为什么会被盯上?这你要去问他们呀!那天半夜我刚到俭浪镇,到处找住处,不小心误入了一处庄园……”   “有什么关于歹徒的线索?”江宜想了想。   卫兵照例前来询问,带了一支炭笔做记录。   其时半君对江宜与狄飞白讲述了误入庄园的前后经过,狄飞白便决定抵达保塞镇后去衙门备案,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在菁口驿被那伙人截下了。   江宜道:“那些人使用一种形似弦月的制式武器,只怕是有组织有纪律的团伙。听说俭浪镇近日夜里总有人遇害,不知是不是也与那些人有关。”   卫兵刷刷刷写下:“还有吗?”   “还有?对了,那些人中好像有一个半大少年,头发乱糟糟的,不知道能不能把他的模样画下来……”   那厢狄飞白从谢白乾房中出来,听见走廊里絮絮的谈话声,循声找过去,看见半君与问话的官兵在花架后的角落里。   见到狄飞白过来,半君道:“少侠!来得正好,这位长官在问关于歹徒的事。我留意到的已经说得差不多了,你还有补充的么?”   狄飞白欲言又止,表情复杂。   半君:“?”   “我知道的也已经与谢千户说过了。你去向谢大人复命吧。”狄飞白说,卫兵敬了一礼于是走了。   狄飞白看上去有话要对半君说,二人回到江宜的房间,正见到前去问询的官兵从房间里出来。   江宜恹恹地躺在围榻上,有些疲惫,并没有理睬狄飞白与半君,面朝里闭目假寐。   狄飞白问:“谢白乾派人来向你们二人分别查问?”   江宜应了一声,嗓音低哑。   “你怎么了?”狄飞白问。   “淋了雨,”江宜说,“有点不舒服。”嗓子哑得简直听不出来。   狄飞白嘲笑他:“你这种人也会生病?”   江宜没说话。狄飞白吃了一惊,心想不会是真不舒服吧?否则以江宜的厚脸皮,此时一定会说“我也是人,是人就会生病。要麻烦徒弟你照顾一下啦。”   半君上前去将门窗掩好,想试试江宜的额头,见他脸埋在被子里睡觉,便算了。问狄飞白道:“少侠,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狄飞白看了眼死气沉沉的江宜,暂时放过他,说:“我听说过谢白乾这个人。”   “哦?”   “谢白乾出身名都谢家,算起来应是谢灵晔的第十一世孙。灵晔将军福荫子孙,他的后代在朝堂上屹立百年不倒,繁衍成钟鸣鼎食的大家族。连我都对谢白乾有所耳闻,他应当是谢氏一族中颇为出色的子辈。当年我还在名都游历时,他尚在御前缇骑中任职,带刀行走威风赫赫。可惜缘悭一面。想不到如今来且兰府做事。”   “哦?”   半君茫然,俨然没见过世面的书呆子。这两声“哦”,第一个意思是,谢白乾如何?第二个意思是,知道谢白乾又如何?   狄飞白受不了了,说:“你不觉得奇怪,且兰府的总管姓谢,保塞所的千户也姓谢,且正是名都谢家子弟。”   “这又如何?至多是个巧合罢?”半君说。   狄飞白道:“好,这事按下不提,还有另一事也让我觉得奇怪。方才谢白乾向我询问关于歹徒的线索,我本想将半君那夜所见告知于他。但他的手下前来回禀,说将那伙人追丢了……你们觉得这有可能吗?训练有素的官兵,在自己的驻地追丢了一伙民匪?”   任是半君再傻,到这时也听明白了,狄飞白对那个叫谢白乾的名门子弟心存忌惮。   “倒不是怀疑他,”狄飞白又说,“我只是总觉得事情很奇怪,这伙歹徒太过嚣张。而驻军竟拿他们没一点办法。以我在名都对这位谢大人的耳闻,他不是如此无能之人。只是谨慎起见罢了。本来想说的,最后也没说——只是我看他们还问了你们,半君,你没有傻兮兮地全抖落出来罢?”   “……”   “……”   半君眼神飘忽,哑口无言。见他这样子,狄飞白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哭笑不得。他还在跟人打哑谜,半君早把那点家底如数交代了。   “我说那天夜里误入了一处庄园,”半君说,“里面的人在举办宴会,我没打招呼就闯进去,被他们追打。天太暗了,又下着雨,什么也没看清楚,就听见了一句话——”   狄飞白缓缓道:“打倒伪主,光复旧国。”   “对。”半君不好意思地说。   他等着狄飞白冲他冷嘲热讽或者暴跳如雷——以狄飞白的脾气不是没可能——狄飞白只是蹙眉沉吟,末了才道:“罢了,就这样吧。告诉他……亦可以看看他的反应。也许是我想多了。”   半君这才知道狄飞白其实也拿捏不准,一切但凭直觉。   二人这厢说了许多话,江宜却焉耷耷地缩在被褥里。   狄飞白约略靠近,察看他的情形:“你怎么样?放着不管能自己好吗?”   他知道一点江宜的情况,生病已然很不可思议,请大夫来给一卷生病的书看病则似乎更不可思议。   江宜沙哑地答道:“还好。”   三人沉默一阵,各怀心事,过得一会儿狄飞白道:“先休息吧。养精蓄锐。谢白乾迟早还会来盘根问底。那句口号可不是那么好解释的。”   一语成谶。   且说这日自清晨到傍晚,菁口驿一直为保塞驻军占据,原本的役夫与驿长在夜里便消失无踪。黄昏时分,紫霞弥天,难得无云无雨,一匹快马载着且兰都督府的口信来到菁口驿。   谢白乾敲响了三人的房门,通知一个消息——且兰总管谢书玉大人要亲自接见他们。   总管是一方封疆大吏,统领军政事务,地位相当尊崇。惊动了这等人物的理由只有一个——“打倒伪主光复旧国”。   谢白乾从半君口中得知此事后,果如狄飞白一样立刻意识到了其敏感性,丝毫耽搁也没有,天不亮便即刻派亲信去总管府禀报。而谢书玉的反应也很快,天还没黑信使就到了。   待得翌日金鸡唱晓,谢白乾就会奉命护送三人前往且兰都督府。及至此刻狄飞白的不祥预感似乎都化作了泡影,他担心的事没有发生,每个人作出的反应都无比正确。   “这两位能骑马么?”谢白乾问半君与江宜。他的属下准备了三人的坐骑,狄飞白自不必说,无需脚蹬,飞身就能上马。那两个同行的书生却是个麻烦。   江宜个子不高,脸尤其白,袖管下的手腕没有缰绳粗。谢白乾坐在马背上,足足比他高半个身位,只觉得那好像是风中一尾芦花,不堪一折。   “没问题,我以前和老师骑牛出行。骑马与骑牛是一个道理罢?”半君说。   江宜亦踩蹬上马,坐稳了。半君给他围了一件披风,立领挡住雪白的两颊。   “出发!”谢白乾下令。   晨光熹微,二十名亲兵尾随,一路向群山重岭中驱驰。   “江宜!江宜!”半君策马紧跟在江宜身边,“你若是撑不住,可以与我同乘。”   “你先管好自己吧!”狄飞白的喝斥声伴随马鞭长长扬起。   马蹄踏破溪流,飞溅的水滴闪烁曦光,划过的轨迹像刀锋形状,切开树林,天光缓缓从一线缝隙中漏下来——   江宜睁开眼,那一条笔直的光路就透过罅隙落在他脸上,犹如被一分为二的正是他的面孔。   鸫鵍掠振长翅,从一指宽的缝隙中倏忽闪过,快得仿佛一眨眼。   周围的一切犹如浮出水面,变得清晰起来。   山棱,林冠,飞鸟,江流。空气中充满未经开垦的荒蛮气息。   想起来了。   他从房间里被人绑架,丢来了荒郊野岭。 第43章 第43章 琅祖   一张少年的面孔出现在缝隙中央,匕首映射着颤抖的光线。   他看见麻袋里的人睁着眼睛,两人怔怔对望。   蓦地那少年反应过来,骇得大喊一声,栽倒。好像受到迫害的是他而非江宜。   江宜挣扎着坐起来,环顾四周,一时也无法判断自己身处何地。话说当时他正在房中交代与歹徒有关的线索,虽是心知肚明,遭到追杀必是因半君听见的那句口号,却是瞒下了这一节没有提及,只说见到了一位同伙少年。   那官兵执笔唰唰记录他交代的内容,听到此节忽然发难,以炭笔向他两眼之间戳刺。   江宜下意识闭眼,紧接着便是黑暗降临,被人套上麻袋,脑后猛敲一记。   动手那人想必是并未考虑过麻袋打开后里面是活人还是死人,此时江宜再摸自己的后脑勺,那地方已经瘪下去一块,随着时间过去总算还能复原。换作其他任何人,遭了这一击只怕都再也爬不起来了。   无怪乎那少年看江宜像看鬼似的。   江宜道:“劳驾。”   少年猛蹬两腿,连连后退,一只手挡在脸前。   江宜:“……”这时他突然认出来,此人不就是雨夜里提红灯笼走出厅堂的那个少年?青天白日下,少年身上诡谲的气质褪去,原来只是个普通人,略长的头发盖住眉眼,布衣左衽,露出指缝的眼光像受惊的小雀。   “你别动!”少年终于克服了恐惧,重新以匕首对准江宜,“不许动!”   江宜两手摊开。   少年手持凶器埋头冲上前:“啊啊啊——!!!”   江宜毫不躲闪。   只是这种淡定不能理解为勇气,而是出于对死亡的无知。别说他知道小小一把匕首并不能奈何自己,就算死亡果真近在眼前,他也只会举手欢迎,当作修行的另一项圆满。   刀尖停在胸前一寸。   少年啊啊啊大叫着斗牛一样冲上来要杀人,最后一刻却站住了,手抖得拿不稳匕首,精铁反映的光线像它最初划开麻袋时一样凌乱。   地面上绽开浑圆的水渍,那是从少年下巴处滚落的泪珠。   江宜无奈道:“我还没有死,你不必这样难过罢?”   不说这话还好,少年一听江宜“竟”还没死,哭得更为凶猛,俨然一副不知该如何对上峰交代的模样。   江宜心想,这回遇到比狄飞白还难应付的小子了。   他见那少年哭得专心,短时间里顾不上自己,便迤迤然将那绑人的麻袋踹去一边,四下里转悠一圈,打算看看此地距离菁口驿有多远。   歹徒那一棍子下去能杀死人,却不能把江宜打晕。他被人七手八脚拖出房间时其实是清醒的,只是还没反应过来,未及求救已经不知身在何处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歹徒或是去而复返,或是就藏身在菁口驿中,躲过了官兵的搜寻。甚至谢白乾派来闻讯的官兵,就是歹徒之一假扮,却不知为何单单掳走自己。江宜确定,以狄飞白的身手,若有人敢打他的主意,只能是鸡蛋碰石头。半君却也不在,兴许是逃过一劫。   且兰府号称有十万大山,横看成岭侧成峰,山山各不同,江流如骏马奔腾,虹桥飞架云间,岚气绕梁不绝,举目四望尽是山岚流水,更不知何处是人间。   江宜唯有叹气。他印象里并没有被运送得太远,却已经找不到路了。   那少年哭完了,大喊道:“你不能走!”   江宜道:“谢天谢地,你终于冷静了。不知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在下叫江宜,宜江宜山宜幽溪,倒是应景。可惜好景不能常住,若没有别的吩咐,还得劳驾小兄弟指个路,送我回驿馆。”   少年道:“你不能回去!我杀不了你,却也不能放你走!”   “为什么?”江宜问,“你的同伴会怪罪于你?”   “你回去,他们就会杀了你。”少年脸上挂着泪痕,风吹开他的额发,一双眼睛如碧湖春涧,明亮澄澈。江宜为这样的目光一怔。   “我不会杀人,但他们杀过很多人。”少年说。   且兰府境连边隩,地接戎藩,都督府城规模阔达,外接低矮的羊马城,城墙内外设有马面、敌台、角楼与瓮城,借助天然河道环绕而成护城河。绞盘吊架千石重的板桥于护城河上,谢白乾一行人骑马过河,单足枭敛翅掠过头顶,于河面投下瞬没的阴影。   谢总管于府中设宴接待来客,数人抵达府上,只有仆婢接待,不见大人。谢白乾询问之下,道是大人观天象,日暮将有落雷,此时正在后院准备法事,听雷占卜。   这一项事宜似乎成了且兰府的传统特色,谢总管到任不满一年,也已被熏陶感化,加入了听占的行列。   谢白乾不置可否,狄飞白冷哼一声。半君则兴味盎然地问:“这是什么法事?能参观一二么?”   侍婢便领一行人前去做法事的后院。   半君边走边对江宜说:“有道是得道者,能从万事万物中解读天命真理。你信是不信?”   江宜也学着狄飞白的语气哼哼:“谁知道。”   都督府内外百十间房子,厅堂乃有五间七架,用以兽吻、梁栋、斗拱、檐桷,漆绘彩雕点缀得幽雅不俗。附近又依山傍水,山气日夕佳。   庭院中树木蓁荣,冠盖参天。   树下一人衣冠博带,背对连廊。   谢白乾轻声对三人介绍道:“这位就是谢大人。”   谢大人手持香箸,面对古树拜了三拜,让开些许。众人乃看见那棵古木的树心已然空朽了,内里镶嵌神龛,其中供奉一尊黄金神像。   “那是嘉荣树,”谢白乾说,“传说中的雷击木。谢大人从朗州洞庭湖一带托人运过来的。这棵树一百年前就被雷霆烧毁了,然而五十年后又焕发新芽,置之死地而后生。道家说死而复生之物天然有灵。谢大人在树中供奉灵晔将军像,黄金为神身,雷木为神座。”   半君适时对此表示了惊叹,狄飞白虽仍不大有兴趣,却因江宜的缘故,持敬而远之的态度。   倒是江宜忽然问:“黄金做的神像?放在露天处,不怕被偷?”   谢白乾看了江宜一眼:“以前的确失窃过,没多久便找回来了。”   “偷神像?”狄飞白道,“借他一把剑用,都要裂开来吓咱们一跳。真要是偷了他的神像,还不知会怎么报复。”   狄飞白本意是讽刺灵晔将军小肚鸡肠,他这人惯来嘴贱,又对将军庙借宿惊魂一夜的事耿耿于怀。谁知谢白乾听了却说:“对神像不敬者,视同渎神,自会受到天罚。那个盗走金像的窃贼,当天雨夜里便被雷霆劈死街头,成了一具焦炭。”   “……”   “……”   众人沉默。过得一会儿,狄飞白干巴巴道:“那倒的确是很快就找回来了。”   谢白乾露齿一笑,眼底闪烁讥讽的锋光:“尸体挂在城墙上示众三日三夜,举城没有不拍手叫好者。”   “这是你们谢大人的意思?”狄飞白问。   “是我建议大人这样做,”谢白乾道,“理所应当,渎神者下场必然如此。”   闻言狄飞白移开目光,眉心厌恶地蹙起。   谢白乾自知不是慈悲之人,对众人会有什么样的看法业已了然,本自岿然不动,忽然脊背一下刺痛,犹如蚂蚁钻进肌肉一般。他心生异样,回头看去,却什么也没有,那两个书生正小声讲话,一个饶有兴趣,一个面色生冷。   这会儿谢书玉的日常祭拜已经结束,整理两袖,向连廊下过来。   这位一方总管大人相貌清癯,衣裳摇曳,翩然有世外客之风采。众人见过,便上厅堂开宴席。   谢书玉原来是个青年男子,模样不过而立,年轻有为更兼风度翩翩,想来是广受爱慕,言谈间亦笑容温雅,平易近人。   可惜狄飞白不吃这套。或者说他是软硬皆不吃,面对谢白乾这般锋芒毕露之人,他针锋相对,面对谢书玉这样春风化雨细无声的人物,他则句句话中带刺,以激怒对方现形为乐。   “听闻谢大人于听雷占卜一道颇有建树,不知每日敬拜灵晔将军,也是占卜的一环?”   谢书玉温和地道:“惭愧,这只是坊间误传,因且兰府时常有雨,我又常在傍晚进香,以故有此误解。不过,此地中人的确有擅听占者,也是天时地利的缘故。有雷则听之,无雷也只好作罢。”   狄飞白笑道:“老天给予信众启示,原来也是看心情,呵呵。”   半君与江宜并坐一席,交头接耳道:“少侠一贯如此不收敛么?我看这位大人脾气挺好,分明是叫咱们来问话的,倒被少侠吃住了。”   也是半君不懂。   狄飞白的席位就在谢书玉左首,他与江宜倒要次一席了。这原是因为狄飞白那一支青牛令箭,非是常人有资格持有,无论他是从何处得来,总是有来头的,足以令谢白乾半夜出兵、谢书玉虚席以待。   正是所谓傲气的气是底气的气。   江宜对他这个半路徒弟一向是嫌爱并重,爱字优先,此时却不知是否是病中心情不佳,哑着嗓子低声说:“一个虚情假意,一个猖狂无度罢了。” 第44章 第44章 琅祖   半君哈哈直笑,乐道:“这话还是头一次听见从你嘴里说出来,哪里怪怪的。”   江宜低头夹一块獐子肉,手上一停。   “江宜?”半君道。   “……嗯。”江宜缓缓抬头,看了他一眼。   饭后谢书玉安排了住所,三人暂且去客房歇下,又是狄飞白独自一间,江宜与半君两人住一间。收拾床铺时,江宜总忍不住瞅半君,似乎等着他说些什么。然而半君的话已经说完了,这时候倒是一言不发起来。   正准备歇下,狄飞白与谢白乾叩门进来。   “大人有请三位去茶室内详说遇险情形。”谢白乾道。   江宜已经半躺下,搭着被褥一角,咳嗽一声。   狄飞白道:“那夜误闯庄园的是半君,江宜一直与我在一起,他知道的我都知道。我与半君一同去就行了。江宜行路多有不适,让他留下休息无妨。”   谢白乾略一思索,点头同意。   半君没有二话,起身就走。狄飞白却是对江宜病恹恹的样子颇有担心,有意关心几句,江宜声音却越说越哑,只好作罢。   狄飞白为他掖好被角,靠近时悄声说:“你一人留在屋里,不可大意。我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若有什么状况,只消大声喊我便是。”   江宜微微点头。   待得几人离开,脚步声远去,江宜便坐起来,掀开被褥下床。   房间一角立着镜台,江宜轻巧坐下,镜中是一张年轻苍白的面孔,似乎久病初愈。镜中人露出讽刺的笑容,一手在拨开护颈的衣襟,喉间俨然有两颗小痣。“江宜”指尖转动小痣,原是一枚针头。   “江宜”将其中一根细针拔出,清清嗓子。   “他不是这个声音。”一个女人说。   “江宜”摇摇头,重新将针按进喉间。   “他也不是这个眉毛。”女人继续说。   铜镜中,一双纤细的手攀上“江宜”肩头,绕过下巴、脸颊,手指抚上他的眉梢。带一点红润颜色的指尖将眉梢画进鬓角里。   “他的眉色偏淡,末梢压着眼角,看着没有精神。”女人附在“江宜”耳边说。   “江宜”冷漠地道:“一个男人,眉毛比女人还细。”   “江宜”偏头看向趴在自己肩上的女人:“苏慈。你的手艺好,帮我画出来。”   苏慈脸上带着笑容,坐下来,一手握着“江宜”的下巴端详。   “那个叫半君的,”“江宜”说,“跟着我总是不方便。”   “我做掉他,你别担心。”苏慈说。   “江宜”漠然道:“在总管府杀人,闹出的动静不会小。”   苏慈道:“半夜动手,做掉他,我来代替。”   她望着这张脸微笑,“江宜”看着她,忽然说:“你喜欢这张脸么?”   苏慈诧异:“我以为,是你喜欢这张脸。”   “不,”“江宜”道,“我选中这个人,只是因为他看上去最好下手。那个剑客武功高强,至于另一个书生,冲介本要动手,却被剑客发现了,只好作罢。”   苏慈已将眉毛改好。她指间夹着一叶微小的刀片,舞动起来轻若无物,刀片贴在面孔上刮蹭,犹如一只滑腻冰凉的舌头,“江宜”不禁闭上眼。   这张脸本毫无破绽,近距离观察,却能看出生长毛发的皮肤周围有轻微色差。触摸起来,皮肤亦是胶泥似的质感。   “将后事交给琅祖处理,我总是不放心,”“江宜”说,“他太过优柔寡断了。”   “我已通知米介在家门口接应他。你放心,书生必然已死,那一棍子打下去,脑袋都瘪了。只要是个人,就断无活命的理由。”   “江宜”终于点头。   房门外有人声往来。苏慈如游蛇一般悄无声息退下,轻盈攀跃,消失在横梁上方的阴影中。   “江宜”回到插屏后躺下。   茶室中,谢书玉尽地主之谊招待二人,除了谢白乾,似乎无人觉得总管大人有些太客气了。而谢白乾亦不觉得奇怪,原因谢书玉本就是这样的人,他出身佃户,自小在市井混大,身上并没有如谢白乾这等名门子弟一般的骄矜气质,对待他人一视同仁。   元始年间新皇开恩科,经层层擢选,谢书玉脱颖而出,从此释褐为官。   狄飞白在名都游历时不曾听说过这位寒门新贵的名号,倒是来了且兰府,对面之下,颇觉得名都人只知谢白乾,不知谢书玉,着实是有眼无珠了。   至少方才席间他屡屡出言无礼,谢书玉始终不予计较,可说是度量非常。   此时,半君已将庄园一夜所见,当面给谢书玉复述了一遍。   “打倒伪主,兴复旧国?”谢书玉琢磨这句话,表情困惑。   狄飞白道:“谢大人不会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吧?”   谢书玉道:“伪主是什么,旧国又是什么,恕我确然无知。”他说话间看向谢白乾。谢白乾将茶桌下早已备好的且兰府志两摞抱出来:“自有记载起,便是中原罪民流放越嶲,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将军开山,谢公架桥,古且州兰州填丽水,清溪关以南便称且兰府。”   谢公架桥,说的自然是与现任总管大人同名的那位先贤谢书玉。   将军开山,则是谢白乾本家的先人,名谢济元者。百年前谢书玉巡按越嶲,率队与他同行的就是殿前将军谢济元。若无其人一路相护,纵使谢书玉天纵奇才,也谈不上单枪匹马便能为朝廷开疆拓土。   这便是缘分。百年前谢济元为谢书玉保驾护航,建立一番功业。百年后,谢济元的后人也为另一位谢书玉护驾左右。   且兰府的开创与守成,就落在一笔写不出两个的谢字上。   “清溪关的将军庙,”狄飞白问,“二位大人去过么?”   谢白乾一时想不起来。   谢书玉道:“那座庙,唔,却是我上任后拨款修葺的。犹记得入关那日路遇骤雨,幸得将军庙庇护。此庙远离市镇,早已为百姓遗忘,便是半年多前翻修过,如今无人打理,只怕也是杂芜丛生。”   狄飞白道:“这就没道理了。那座庙既是谢大人修的,难道大人不知其中奥妙?”   谢书玉:“?”   狄飞白对半君使了个眼色,半君正品尝总管府的茶水,接收到信号,神色一振说:“是这样的大人——”   于是将将军庙灵晔神像腹中另藏玄机,与六百年前神秘消失的垫江古国一应故事,讲与谢书玉二人听。   垫江国消失的时间,竟无意中照应了谢公开山架桥,于万山围子中建立且兰府的时间。仿佛一个古国的陨灭,正是另一个朝代的兴盛。只是这一点乃是由江宜口述,只有半君与狄飞白才会毫不犹豫地相信他,把他的空口白话当作推断一切的基础。   狄飞白示意半君来讲这个故事,正因如此。半君乃是个厚道的人,从他口中说出的话,更令人信服几分。   只是谢书玉不受影响,双眉颦蹙:“闻所未闻……司掌雷电的神,中原亦有雷公,随处可见雷公祠。至于灵晔将军,相传其飞升一刻,拔剑刺破云霄,剑光如霹雳闪电,故而得名。只此两位雷神,更不闻垫江雷鸟。你们所说的历史,可有文献佐证?”   狄飞白道:“你信与不信,我们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些歹人所说的旧国,或者便与垫江古国有关。倘若谢大人心中存疑,去将那些歹人抓来,审问便知。谢千户青年才俊,治军有方,想必抓几个山野匪党不是问题罢?”   他有意提及谢白乾在菁口驿失手一事,因心中耿耿,然而谢白乾神色如常,不见有何异样。狄飞白也不免怀疑是自己想多了。   “将军庙虽为我修葺,我却的确不知另一尊雷神像的事,”谢书玉道,“当时修缮庙宇的工匠仍记名在册,稍后便将他们叫来详细询问。若有知情人士,当告知三位。”   议毕,三人告别茶室。   日薄西山,奄奄黄昏,都督府的瓦檐亮起一片粲然颜色。城中歇市闭坊,万籁将息,四围青山的阴影向城市倒映而来。   谢白乾仍要回千户所当值,当下告辞离去。半君与狄飞白回到客房,正连廊下,狄飞白提醒道:“江宜体质特殊,就算身体不适,亦不好请大夫。通常他自己会看着办,不过也需要你留意一二,有任何意外状况,喊我一声便是。”   半君慨然承诺:“放心吧少侠,你与江兄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有我能尽心的地方,自然义不容辞!”   狄飞白很是放心他,便与半君在门前分别。这厢半君回到屋内,山水屏后仍是江宜倒卧的背影,一动不动,似乎睡熟。   半君叫了几声不见回应,只不好喊醒他,面带忧戚地去洗漱。稍后和衣上榻,与江宜隔着一扇屏并榻而卧。   暮色期至,房中一切寂静。江宜的呼吸轻不可闻,夜三更,当是一天中人睡意最浓的时刻,江宜悄然睁眼。   与此同时,一轮饱满的明月从天而降,飘然落在床榻上,无声息地斩向被褥下的人形。   被褥骤然塌陷。苏慈手持弯刀,一把掀开褥子,底下空空荡荡。   江宜一个翻身坐起,推开插屏,与苏慈面面相觑。   半君不见了。 第45章 第45章 琅祖   丽水湍流,江面开阔有六七十丈余,浪涛如层叠的金色鱼鳞。因流速过快,江中潜藏暗礁,一天中又难觅风平浪静的时候,丽水上鲜少有渡江的身影。究其根本,则是对岸了无人烟,尽是荒山野岭。   此时午后,一只皮筏摇摇晃晃漂至江心。这支筏乃以轻薄的牛皮与木架为材料,当中坐着两个人,一个身量轻小,坐在舟头瞭望,一个奋力摇楫,挽起袖子露出两条光生的胳膊,脸上生着雀斑,鼻梁上一道横纹,开口却是江宜的声音:   “你的家,在丽水对岸?我可听说,对岸十万大山只能进不能出,登山难于上青天。”   舟头的小少年,正是先前拿着匕首要杀江宜,却痛哭流涕下不了手的,自称名叫琅祖。   琅祖说是那伙凶徒的同伴,却并不与他们干一样的事。因他胆子太小,心慈手软,其他人不愿带他一起行动,于是将处理尸体的后事交给他,谁知尸体起死回生,险把琅祖少年吓个半死。   幸而江宜后脑勺的坑很快复原了,看上去不再像个活死人。   琅祖不愿杀他,也不敢放了他,只好把江宜带在身边。他有一门绝妙的手艺,以特质的胶泥油膏在江宜脸上涂抹,刮去眉梢,又剪下一簇发尾,粘在鬓角上,活生生将他变成另一个人。   “你不能以原本的面目行走,”琅祖说,“若是被我的族人发现,他们不会放过你的。用这张脸,安全很多。”   江宜自顾水中倒影,只觉面容栩栩如生,就连动作表情亦都活灵活现。他立即便明白菁口驿发生了什么——此时定然有人正顶着他自己的脸,跟随在狄飞白与半君身边。琅祖不敢放他走,也是因为,若有两个江宜同时出现,这伙凶徒的阴谋即刻败露,他自己也有性命之虞。   可为何冒充他,不是狄飞白也不是半君,江宜还想不清楚。   他知道其中必然存在某个理由,只是没想到理由是“因为他看上去最好下手”……   江宜跟着琅祖来到江边,丽水波涛滚滚,江岸渺无人迹。此地距离城镇已经很远了,只能看见保塞所白色碉堡的尖顶。琅祖说他的家住在丽水对岸群山之中,江宜放眼望去,曾不见一物,眼前的江面似乎也非人力能渡。   琅祖剥下上衣,从腰上解下一圈薄如蝉翼的牛皮——江宜曾见这些人腰上缠着系有钩爪的铁索,只觉得他们的腰未免绑了太多东西——他在江边捡拾木材,做了个简易的支架,将牛皮套上去,俨然便成了一具渡海的皮筏。   乘坐皮筏过江时,江宜心中已从完全的怀疑,转而有了几分相信。   若是仅以随身之物,信手拈来便能造筏渡江,这些对且兰城镇的百姓而言,难以越过的天堑,便拦不住琅祖族人的脚步。生活在丽水对岸那看上去荒芜险峻之地,似乎也不是不可能了。   “你要记住我告诉你的话,”渡江之时,琅祖提醒,“若是与我的族人见面,万不可说漏嘴,否则我也救不了你。唉,其实,我在族中并没有什么地位,大家只当我是小孩子,说话也没有分量。”   江宜同情地道:“好,我记住了。我叫冲介,是一个猎人,身手很好。为了保护你的安全,于是与你一同返回家中。”   “冲介的家人都不在了,”琅祖说,“你跟着我,不要多嘴,是不会被识破的。”   江宜盯着他。   琅祖道:“怎么了?”   “冲介的家人不在了,你的家人呢?”江宜问。   琅祖一愣,稚气未脱的面孔骤然涌现出孤独神色,犹如破开岩石的泉水:“我的家人也不在了。”   皮筏靠岸。这一处荒滩兴许不应当被称为岸——眼前是一堵耸立的峭壁,皮筏随着波涛轻轻撞击砾石,上岸不过寸许步,去路便被崖壁阻挡。   琅祖将皮筏拖上岸,细心解去牛皮,挤压成薄长的一条重新缠回腰间。   “跟我来。”琅祖说,在那峭壁上找到一条发丝宽的罅隙,二指朝里一推,石块倒落,露出一道幽深直通山腹的隧道。原来那崖壁看似天衣无缝,实则是用边缘整齐的石块堵塞了人工开凿的通道。不知情者不得其门而入。   江宜最后看一眼丽水对岸保塞镇的方向,矮身随着琅祖进入山腹。眼前顿时漆黑,不能视物,只有琅祖冰凉湿滑的手掌牵引着他。   琅祖心中其实十分紧张。即使不被他的手汗浸湿掌心,江宜也能察觉。   “山上没有路,”琅祖说,“登山要靠钩索,我力气小,他们不给我做,没有钩索的妇孺就从山腹隧道中穿行。这条道路也是族人修建的。”   即使轻言细语,声音也会被岩壁放大数倍,在空寂的空间中,有种所有人都在屏息聆听的错觉,令人不安。   “隧道那头是什么?”江宜问。   琅祖道:“那里是万山中的围子,革勒围子,意思是迁徙之地。就像你们的城镇,有许多族人一起生活。”   话音的尽头,是一道岩裂,琅祖推开堵塞的石块,新风奔流涌入。   “是我的家。”琅祖说。   一幅画卷徐徐在江宜眼前展开。山道的入口是在水岸石滩,出口处却凌云绝顶,行路尚不知疲倦,眼前已是群峰一览无余,崖柏苍翠,冷杉高耸,成片的槭树绽放出鹅冠似的红,野花次第开放,林间披挂大串醉鱼草,满地山刺玫,行处是天青地白米粒大小的白花。全然是一处不经匠气,浑然天成的仙境。   岩石外传来“扣扣”两声。   琅祖正要钻出山道,忽然一抖,僵住不敢动弹。有人站在出口处朝里看。   “小琅?”外面的人问。   琅祖回头,无助地看着江宜。江宜以口型问:你的族人?   那人又道:“快出来。”   琅祖犹如被揪住尾巴,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依言从山道里出去,低下头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江宜亦侧身钻出山壁,顿时天地开阔,浑身的潮气也被风吹散,舒适无比。   眼前一人正打量他。其人身材瘦高,两臂修长,手掌既宽且大,一握便将琅祖收在掌心。   “你怎么在这儿?”那人问。   江宜按照琅祖教授的内容答道:“我送琅祖回来,保护他安全。”   那人道:“苏慈已派了我过来,怎么又让你跟着?少主人不需要你保护么?”   江宜不好多说,看眼琅祖,这孩子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人莫名其妙地道:“算了,那就一起回去好了。”   江宜突然意识到,这人与埋伏在菁口驿的那些歹人必定是一伙的,只因那些人不放心琅祖独自行动,于是派人回来接应他。难怪琅祖如此瑟缩,他当真是不会撒谎,一分的心虚表现在脸上就成了十分,只盼他向来都是如此,不要令此人生疑。   三人所在之处,乃是悬崖拦腰的平台,上出重霄下凌绝顶,无路可走。江宜本自等着那两人领路,岂知那二人也稳如泰山,彼此相互沉默着。   “走啊。”那人催道。   “走吧。”江宜对琅祖说。   琅祖吞吞吐吐:“我我我、我不不、不会。”   那人对江宜道:“你跟小琅说什么?你先走。”   江宜:“……”   他看一眼半步之外云遮雾绕的峡谷,心想怎么走,跳下去么?莫非这层云遮蔽的峡谷中,还有看不见的空中栈桥?   见江宜犹犹豫豫,那人逐渐严肃起来,看一眼琅祖,又看向江宜:“……你是谁?”   江宜一板一眼道:“我是冲介。”   琅祖绝望地闭上双眼。   弯刀唰然出鞘,那人爆发杀机:“你到底是谁?!小琅!”   琅祖猛地跳出来,英勇地挡在江宜跟前:“你不要杀他!是我!都是我的错,是我不想杀人!哥哥,你留他一命吧!他是无辜的,大家都是无辜的啊!”   那人原也是个聪明之辈,听得琅祖这样说,瞬时反应过来,瞪着江宜的眼中流露出半含惊讶的神色:“是你?你竟没死成?”   继而那点惊讶就转变为狠厉的杀意。琅祖大叫着不要杀人,只被刀柄轻轻一撇,便倒在地上,那人持刀逼上前。琅祖喊道:“你要杀他,我就先去死!”   二人回头,见琅祖将额头触在岩壁上,表情堪称坚毅。   那人立即呵斥:“你不要犯傻!”   江宜道:“好了好了,大家不要吵架。还是我去死吧。”   琅祖:“……”   那人:“…………”   江宜站在崖石边缘,差一步就要掉下去。那人一时无措,甚至忘了出刀。此悬崖少说高及百丈,摔下去不说在嶙峋的石壁上撞个稀巴烂,便是横生的灌木枝节也能让人千疮百孔。而江宜表情淡然,谈论生死说得好像中午吃什么一般。   琅祖哇的一声哭出来:“为什么?!为什么啊!活着有这么不好吗?!你们都想去死,那我救你干什么呀!”   江宜:“……”   那人:“………………”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那些活着的人就不难过吗?!难道你在世上一丝留恋也没有,一个肯为你伤心的人也没有吗?!想到他们的眼泪,你也还能随便地去死吗!!”   琅祖的眼泪简直如决堤之水,源源不断,似乎一辈子的伤心事都在这里面了。连那决然要杀江宜灭口的人,都为之动摇,持刀的手垂了下去。   江宜则更是惭愧。他的本意,只是不想琅祖窘迫,即使跳下去把躯体摔得七零八落,将就着缝起来也还能用,死亡对他而言早已失去了含义。他不敬畏死亡,渐渐的似乎也忘了敬畏生命。   这有失恭敬的,狂妄而不自知的态度,在少年人的眼泪前溃不成军。 第46章 第46章 米介   “可我必须要解决掉这个人,”那人烦躁地说,“这也是为了部族的存续着想!”   琅祖只是固执:“只要杀人,那都是借口。”   他哭完一场十分疲惫,依靠在地上默默拭面。江宜已离开悬崖边缘,站在他身边,一时亦不知如何安慰。琅祖似乎话里有话,令他痛哭流涕的,也似乎不仅是眼前的事。   那人道:“好吧!就算你说的对,都是借口!杀他也是你姐姐的命令!”   琅祖道:“若是别人杀了我,姐姐会伤心吗?”   “当然!”   “那你问问他!”琅祖说,“他有姐姐吗?!”   两人看向江宜。   江宜老实交代:“没有。”   “……”   “……”   “你有兄弟姐妹?”   “没有。”   “你有妻子儿女?”   “没有。”   “你、”琅祖声音变小了,“你有父母?”   “有,”江宜这回总算点头,“我有母亲。”   琅祖恢复了自信,面向那人:“你杀了他,他的母亲就会像我的姐姐一样伤心!”   “我要带他回寨子,”琅祖说,“我知道姐姐她们在做什么,我不会碍事的。让他跟着我们,直到一切结束,那时他的性命对姐姐而言也不重要了吧。”   那人不愿再争吵,却仍很生气,独自到得平台的一侧,似乎在斟酌。   江宜听见先前琅祖管那人叫哥哥,遂问:“他是你的兄长么?”   琅祖带着鼻音答道:“不,他只是很照顾我。他叫米介,是冲介的亲兄长。”   江宜正想冲介是谁,反应过来,正是自己扮演的人。难怪对方一眼便识破了,若是亲人,自然对举止言辞、语气神态无比熟悉,纵使琅祖的易容神乎其技,也无法靠一副伪装的皮囊骗过至亲。   他想到那个正在假扮自己的人,却不知狄飞白与半君能否机智地察觉出来。   “可你不是说,”江宜又问,“冲介的家人都不在了吗?”   琅祖解释说:“双亲都去世了,米介与冲介平时都有各自的事情做,很少碰面。米介跟着我姐姐,冲介跟着别的人。我不知道姐姐会让米介回来接我。”   米介独自思索了很久,终于还是拿琅祖没有办法,决定顺从他的意愿,不杀江宜,却也不能放江宜走。   米介解下腰上带爪的钩索,长臂挥舞一圈,将铁爪抛甩出去,勾住对面的岩隙,钩索的一端钉头凿入山壁中,他的腰鞓上两只锁扣原来可以扣在钩索上,四肢如猿类一般攀附其上,借助锁扣滑行向对岸。   这是江宜第一次见到爪钩的正确用法,不是用来猎取人头,只是山中住民克服天堑的工具。   这些人,比起山外且兰府的百姓,似乎更熟悉群山的地形,也更懂得如何与山林相处。   乍看之下,漫山皆是荒寂的林野,而那些绿意覆盖的峡谷之中,也许正生存着懂得造皮筏渡江、穿行山腹、用钩索翻山越岭的族群。   米介让琅祖走在当先,自己押后,为江宜挂上锁扣,三人排成一列滑过树林的上空。   飞枭与钩索并行,半空中能听见鸟类鼓翅的声音。   落地后,米介收回铁爪,钩索却只有留在对面悬崖上。江宜留意到,脚下石壁中亦嵌着数条垂悬的锁链,仿佛是以前人留下的足迹。在这深山老林中,是有人存在唯一的证据。   米介走在最后,用警惕的目光始终监视江宜。   琅祖一手拉着江宜,二人并行,他道:“你同我回去后,依旧扮作冲介吧。若是给别人知道,去告诉我姐姐就不好了。”   江宜道:“咱们越走越偏僻,果然是去你族人居住的地方么?”   琅祖便道:“你看着罢。”   米介于是以二指圈在嘴边,吹出一声哨响。   立即四面八方便有轻微的声响传来,若不仔细留意,只会当作林中的动物或微风。十数个肩挎弓箭的山民从树梢、岩后、坡上站出来,皆是高大的青年人。   “小琅!”   “米介!”“冲介!”   青年猎人们上前,与三人拥抱。江宜冷不防被三个人连续抱过,这些青年都赤裸上身,围兽皮裙,身上散发出泥土与汗水的热气。   琅祖一路上忧戚的神色消散,被众人包围着,总算露出由衷笑容。有人上来询问江宜,尽被米介挡了回去。   “回去再说。”米介发话。   数人于是当先领路。他们应是部族中负责捕猎与放哨的青壮年,半身裙上拴着与米介一样的铁爪钩索,腰别弯刀,肩背上则是削利的楛木弓箭。   江宜原以为此处应当就是革勒围子了,然而在猎人们的带领下,他们继续朝深山里走,继而再次进入一条山腹中的道路。   “族中大家都还好么?”琅祖问。   一人回答他:“不太好,少主人带人走后,发病的人渐渐多了。”   米介仍顾忌江宜在场,制止众人交谈。一行人于是沉默地向山腹中深入,犹如一支无声潜行的地下河。   脚步的回音骤然变得幽远,眼前开阔起来,他们来到一处高旷无垠的洞厅中。洞厅一面是连接外界光源的地下湖泊,湖边数只篝火燃烧,粼光映射在山壁上,照亮了高处的建筑。江宜赫然发现,这里便是琅祖所说,族人居住的地方了。   无数木构的高脚楼倚靠山壁修建,层层叠叠,灯光与人语声在那些楼房里穿梭。   “这里就是你的家?”江宜慨然问道。   琅祖道:“这里是鸡鹿寨,革勒围子的上围,是我的家。”   琅祖的家在地下湖边最高处,他们沿着人力开凿的栈道一梯一梯往高处爬,能看见山壁上被年岁打磨的痕迹。这条栈道想必已经不年轻了。   “很久很久以前,”琅祖说,“部族就在大山深处修造居住的洞穴与房屋。要打开大山的肚腹并不容易,建造这些栈道与木楼,也不简单。这要依靠数百年的接力。”   站在高处下望,湖泊中倒映出无数漂浮的光火,四面山壁漆黑幽邃,仿佛是无垠空间,令一切变得不像现实。   在山中建立这样宏伟的基业,要付出多少代人的心血与生命?   这是生活在城镇中的人绝难想象。与自己一江之隔,被认为荒无人烟的地方,还有这样一群人在阴影中生活。   对琅祖而言,也许他所敬重的正是如此顽强的生命力。   琅祖的家中,用具都颇有些中原制式,想来他们与外界并非全无联系。   “这里叫做鸡庐山,山里的寨子叫鸡鹿寨。我们养鸡,猎人捕食鹿与獐,靠这些肉养活族人。从我出生起,就在山洞中生活,老人警告我们,外界潜藏许多危险,只有在大山庇护下才是安全的,因此我们很少有机会见到阳光。”   “你们一直生活在洞穴中?”江宜问。   琅祖道:“曾经有过建立在太阳下的城镇,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连最年长的老人也已经无法再讲述。”   琅祖的家中空空荡荡,缺少居住的痕迹,只有墙上挂着一束驱蚊的艾草。   江宜与琅祖打扫房屋,整理床铺,米介背挎弓箭登上屋外栈道,在门边抱臂看着他们。   “我过来和你住。”米介对琅祖说。   多半是为了监视江宜。   米介对琅祖的保护欲很强。夜晚,琅祖想让江宜睡在自己身边,被米介制止了。   “我不会做什么的,”江宜诚恳地说,“我只会死读书,不会舞刀弄枪,若有意图不轨,你一箭就能将我杀了。”   米介生硬道:“不要在小琅面前提这事,我说了不杀你——即使你不做什么,两个男人同床共枕也不好。”   江宜心里莫名其妙,不知道有什么不好。   在山洞中居住,白天与黑夜几乎没有分别,只有地下湖从某个角度倒映出洞穴外一线青空,当那条线转变为银白的飘带时,白昼便降临。   琅祖并不总待在山洞中,他常有机会跟随族中青壮年外出,却不参与狩猎望风,而另有任务。琅祖担任的角色,类似金山突 厥人信奉的巫祝,以占卜、祝祷,作为联接神与人的媒介。   江宜跟随他在鸡庐山中寻找特定的树木,这种树木在夜雨时分遭遇雷劈,留下枯焦的枝干。琅祖懂得根据树干上的痕纹,进行卜筮:   “雷电是一只名为夔的神兽创造的。它的肚腹鼓胀,里面装满雷霆之音,呼吸之间,大地就在雷音中震颤。它的翅膀则是电光,当它振翅飞翔时,闪电便从天而降。被闪电劈中的树木,会带来雷神的指示。”   直到此时,江宜几乎已经知道了,那个从历史中神秘消失的垫江古国,究竟去了哪里。   他们一夜之间离开了明媚丰沃的丽水江畔,扶老携幼,举族迁徙到了万山围子中,花费数百年的时间重新建造了家园。漫长光阴中,新一代垫江少年忘记了阳光与麦穗的气味,忘记了一望无际的视野,仍未忘记的,却是陪伴族群诞生、繁衍、剧变与延续,那从未缺席的信仰——   雷神的视线仍在高空中注视着祂所庇护的子民。 第47章 第47章 米介   昨夜未有下雨,琅祖与江宜一路向西,直到能听见隐隐的雷声,这时才有枯焦的雷击木出现在林深处。   抬望眼,西方雷云阵阵,散发霞光似的紫气。   那原来是江宜留意过的地方,且兰府的人称为将军渡,日夜雷击不辍。狄飞白开玩笑似的说,是有人得罪了灵晔将军。   “那里是雷墓,”琅祖压低眉眼说,“雷电埋葬之所。不要靠近,否则会受到迁怒。”   “这是你部族中的传说么?雷电埋葬了什么?”江宜问。   琅祖摇头:“雷电埋葬了什么,或是上天埋葬了雷电,我不知道。”   阴阳相薄,感而为雷。天地大絯,于是有霆。   无论是且兰府百姓,还是垫江古民,都将雷电视作上天的怒火,对那片雷霆笼罩的土地避而不谈。   二人面前这棵枯焦的古木,足有合抱之围,树冠业已燃烧成利爪的模样。米介挎着弓刀在不远处守候,一边余光监视着,一边用磨刀石擦拭箭头。   琅祖这时已知道江宜是从中原游方而来的修道者,颇通占卜术数,只是与山中传统不同,二人的雷占各有特点。琅祖乃是从死去的树根下捡拾枯枝与飞鸟尸体,根据树枝的数量与飞鸟腹中内容物,占卜年节丰歉与晴雨。   鸟腹无谷,来年五谷贱,枯枝数九,人多疾病。琅祖脸色忧愁。   江宜知道他的族人,生病的有很多。生活在潮湿阴暗之地,为瘴毒所侵害,食物又并不总是充足,容易生病,病了且不容易痊愈。米介的父母与琅祖的父亲,就是得病早逝。   “你们中原人的占卜,能得到什么结果呢?”琅祖怀着一丝希望,问江宜。   江宜于是给他算了一卦,雷在兑宫,困卦,国邑铜铁贵。   “这是什么意思?”琅祖问。   “中原人的占卜就是这样,”江宜说,“卦辞应验以前,你不会准确地知道其中含义。”   “我希望能从占卜中找到帮助族人的办法,”琅祖一阵叹气,额发垂下来盖住他光洁的额头,“但我学到的东西太少了,无法看懂更多内容。教我占卜的老师,是族中长老,十分博学多闻,连你们中原的术数也难不倒他。只是他不肯教我。”   “他现在在哪里呢?”江宜问。   琅祖道:“老师跟着我姐姐一起去了。他们……他们在做的事,是为了整个部族的存续。也许老师早就从雷霆的指示中洞察了未来转机。”   米介已等得不耐烦,向二人走过来,手掌落在琅祖头发上一通蹂躏:“智者,你的事做完了么?我们离开太远,该回去了。”   琅祖先时还因占卜结果不佳而心情郁结,被米介称呼奚落一通,大为光火,却不敢反抗,鼓起两边脸颊像只玲珑的团雀。   二人一高一矮,一壮一瘦,从背影看倒像两兄弟。江宜已看出米介的敌对,非是出于对自己有什么意见,只是格外担心琅祖罢了。   十六岁的少年,单纯又热心,对谁都没有防备,连仅是萍水相逢的江宜都不禁生出了回护之心,遑论看着他长大的米介。   垫江古民的习俗与汉人决然不同。对于条件艰难的垫江人而言,夫妻养育幼子长大需要付出的精力远超寻常,因此他们把族中的新生儿集中在一起,当作大家的孩子共同抚养。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因此族人之间感情十分深厚,即便没有血缘关系,相互之间也以兄弟姐妹称呼。   汉人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本是精神上的追求,却在这深山荒岭里因穷困艰苦而诞生,不免令人唏嘘。   返程的路上,与打猎归来的垫江众青年相遇。   琅祖告诉他,鸡鹿寨中有两个姓氏——古侯与曲涅,打猎的青年出身曲涅部,是部族的战士,其中亦有手挽硬弓身材精实的女性。   古侯部则担任智者的角色,通过占卜与医术带领族人,部族的主人常常就在古侯氏中产生。   “米介与冲介都是曲涅部的战士,”琅祖说,“他们有很多人都和我姐姐一样,现在去了且兰府,家里剩下的青壮年很少。要猎取足够的食物,曲涅部剩下的青年得付出比以往更多的时间和精力。”   曲涅部的少年提着脖颈中箭的野兔,挤到二人身边,忽然递给江宜一串玫红的野果子。江宜茫然,意识到自己此时仍是冲介,却不知该作何反应。   那少年脸颊带着爽朗的红晕,回到同伴中间,一群人觑着江宜发笑。   米介面无表情,道:“若要提亲,上西山头打一头白额虎来。”   众人遂笑得愈发大声。   江宜正不知所以然,听得米介说提亲,忽然大悟,原来垫江人的风气如此之开放。   琅祖脸色涨得通红,紧攥着江宜的手,拉着他快步走在前面。   到得天坑附近,有人正等着一行人回来,拉住琅祖匆匆交代几句便要带人走。江宜隐约听得“患病”、“危重”的字眼,料想是族人中出事了,跟着琅祖快步走下栈道。   垫江人的寿命较短,患病多是痰气风痫疬疡,古侯部中有通晓草药的医者,为鸡鹿寨上万人口治病,地位非凡。江宜逐渐认识到琅祖并非是他自己口中,没有分量的小角色,相反垫江族人对他相当倚重。   一段时间前,鸡鹿寨中爆发了大规模的疫病,非但老人与小孩,便连青壮年也因病卧床或去世。琅祖尽管担心却束手无策,常将希望寄托在占卜上,但总得不到好结果。   地下湖边搭建了单独的棚屋,江宜随琅祖一同入里,数人并排躺卧在草席上,领头那人手中一束浸了松油的艾草,点燃扔进篝火中照明。数张蜡黄的病容随即映入眼帘。   “病倒的人越来越多,”那人道,“再找不到办法,只能放弃这片被诅咒的土地,另寻出路了。”   米介一路跟着进来,曲涅部其他年轻人去不被允许靠近棚屋。   “少主人已经在想办法了,”米介肃然道,“我们会离开这里的,但不是被迫放弃,而是夺回原本就属于我们的东西。”   琅祖只不理睬他们,蹲身查看病患的情况,江宜在他身边,听得琅祖轻声说:“一人病倒,就会牵连一家,生病的人高热不退、米水不进,只有消瘦而死,我却束手无策。米介的父母也是因这种病过世,我的父亲……去世后,母亲悲恸欲绝,她独自一人渡过丽水,去了且兰府。”   江宜一手按着琅祖肩膀,权当安慰。   琅祖的母亲去了且兰府,想为族人另谋生路,然而没能活着回来。   “那以后我姐姐就变了,”琅祖难过地说,“她说服了很多年轻人,离开鸡庐山,去大山以外寻找新的家园。可她不让我去,有一天我偷偷跟着冲介找到他们,看到姐姐在杀人……”   江宜想起初到俭浪镇时,镇民所说的话——有人家住在东边,次日却被发现倒在西边的河沟,有人只是平常出门却就此一去不复返,有的人白天还见过面,实则尸体却早已埋在自家后院。   只怕这些人都像半君一样撞见了垫江人密谋,被这些使用弯刀,切割人头如秋风扫叶的猎人解决掉了。   琅祖又拥有如此高超的易容技巧,想要伪装成一个人,掩人耳目,再容易不过。   兴许半君夜里误入的庄园根本就是垫江猎人杀人夺财来的,只是假扮作了主人的样子。   鸡庐山的垫江人看上去温和无害,过着与世无争的穴居生活。离开深山的垫江人却如擦亮的刀锋,不见血不归鞘。   这处阴冷森然的洞穴,就如天然的磨刀石,屋外那些青年猎人纵使此时仍在谈笑嬉闹、摘果赠人,却无时无刻不在忍受苦难的打磨。最终离开鸡庐山,就是一柄刺向且兰府的利刃。   江宜蓦地察觉到有人在看他,抬眼却是一个倚靠梁柱的老人,脸色灰败,亦是病重,看了江宜一眼,开口却是对琅祖说话:“你的姐姐从来没有变过。”   “巴俄仲……”琅祖茫然。   巴俄仲说:“你姐姐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大家都能在山洞里生活她不能,大家都可以不见阳光她不能,大家都能忍受呼吸湿冷的空气做永不露头的鼹鼠她不能。所以我反对选择你姐姐接任部族的主人。琅祖,你才是合适的主人,你可以带领大家继续忍耐、偷生、苟且,而这些都是你姐姐厌恶的。我知道有一天,她会将所有人都带上那个战场。”   “战争就在那里,躲不掉的,这是从我们的先祖躲进鸡庐山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我们只有去赢下它。”米介语气平静。一老一少隔着滞重的空气,隔着散发艾草气味的火光,默然对视。   过得片刻,精神不佳的巴俄仲先认输了,他垂下头颅,呼吸轻得像已经停止:“年轻人拥有一切,却迫不及待去放弃。”   这时江宜发现,棚屋里病倒的几乎都是垂暮老人,而屋外等待米介的年轻猎人们谈话声断续传来,他们精力充沛、热情洋溢,与屋里死气沉沉的氛围全然相反,犹如两个世界,而米介就站在这两个世界的交界处。   “最后你会发现,”巴俄仲低声说,“被你轻易放弃的东西才是你在追求的。”   米介的表情纹丝不动:“不会的,巴俄仲老爹。如果不丢掉手里现在的东西,就无法去把握更大的未来。我们会赢下这场战争,带你们离开这个地方。” 第48章 第48章 米介   如果不丢掉手里的兔子,就无法去猎取更大的鹿。   这是琅祖的姐姐,垫江部族年轻的主人说过的话。   自棚屋离开后,琅祖就情绪低落,默默收拾完上床睡了。米介这几日为了监视江宜,就住在琅祖家中,在门前犹豫许久还是没有与琅祖搭话,去了隔间里磨砺他的佩刀。   鸡鹿寨的铁来源非常珍贵,只有猎人配给弯刀与箭矢。江宜听着铁石铿锵之音,直到琅祖呼吸渐缓入睡,他轻巧起身,离开小屋。   棚屋中的火光已经熄灭了,只有艾草的气味仍氤氲不散。江宜坐在湖泊边,湖面倒映中的山棱为月光涤荡成覆雪似的颜色。   他取出鹅毛笔,放在舌尖上吮湿,卷起袖子就着湖面的月光写字。江宜仍然保持走到哪写到哪的习惯,并觉得记录有助于自己理清思路。   显然,穴居在大山腹地的垫江人仍然记得数百年前先祖在平原上建立的故园。只是这思想又分成了两派。老人们气息奄奄,只愿残喘此生,而年轻人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总希望到闯入更广阔的天空。   这些蠢蠢欲动的垫江人在且兰府的夜幕下活动,迟早会到面对官兵的一天,那就是战争的到来。   雷起兑宫,困卦。   江宜把笔尖浸入湖水中,漆黑的墨线随水悠悠流溢出扭曲的形状。万事万物都有其解读的规则,江宜凝视水中墨线,再次看出不详的征兆。   白日琅祖问他卦辞的含义,江宜只推说不知,然而见过巴俄仲与米介的争论,卦辞意味着什么早已不言自明。   当灾祸与动乱到来,兵戈相向,飞箭如流,民间的铁器都被收缴熔铸成杀人的兵器。国邑动荡之时,铜铁为贵。   身后一道影子拉长,投入湖面。   江宜回头看见琅祖走过来,少年憔悴而单薄,双眼充盈将滴未滴的水汽。   “没睡么?”江宜招待琅祖在自己身边坐下。   琅祖摇摇头:“只要想到巴俄仲老爹说的话,就睡不着。他虽嘴上在姐姐与我之间,选择了我,怎么那些话听起来,却不是滋味。”   “你的姐姐,”江宜说,“就是她要杀我?”   琅祖不防他又提起此事,不知如何开口。江宜笑道:“无论别人怎么想,我一定是更喜欢你的。你救了我一命。”   琅祖一时愣怔。   那条漂入水中的墨线倏然消失,江宜起身,到得一侧观察,墨水犹如被湖底吸引,在湖心笔直沉落,消失在昏暗深邃的湖水深处。   琅祖知道江宜与自己一样,有一套占算的法门,询问道:“如何?这次你可不必再搪塞敷衍我了罢?”   江宜答道:“这是转机。你所担心的问题,离改变的那一天不远了。”   狄飞白猛地一个鹞子翻身,从床榻上蹦起,冲出门外。   “出什么事了!”   连廊里值守的府兵回答:“有刺客!”   正夜里,总管府内外灯火通明,府兵被坚执锐自四面八方涌入,统统围住谢书玉居住的堂屋,火把的光亮将瓦片映得发红,宛如霞光四射。狄飞白眯起眼睛,只见一飞影从那方向破檐而出,几个腾跃上得屋顶。   他正要拔剑相助,门前府兵忽道:“请不要在府邸内动刀兵,以免误伤尊客。”   狄飞白骂了一句:“我看凭你们的水平,要擒住刺客只怕妄想。”   府兵不与争执,只是一副固执的姿态,俨然狄飞白若敢拔剑,就会被当作刺客同党论处。狄飞白心中气结,忽见火把的光芒向着客院奔来。   “抓刺客!”   “往那边去了!“   动静惊醒了临屋的江宜与半君,二人半披外衫,打开房门。   “怎么?”江宜问。他声音仍然沙哑,只是精神稍微好了。   狄飞白不阴不阳道:“抓刺客呢。没我们的事,回去睡觉。”   那道飞影自谢书玉屋中逃出,隐隐往客院来了,总管府的亲兵里外围堵得滴水不漏,又将两间客房搜遍。狄飞白半夜被人查房,已然不满到极限。总算谢书玉亲自过来了,一只手臂打着绷带,透出血色。   “惊扰三位了。”谢书玉赔罪。   狄飞白见他身上有伤,态度却丝毫不差,怒气便消了:“不妨,刺客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不过已有些眉目,”谢书玉道,“几位若精神尚可,不如茶室里请,容我长话短说。”   晚间,谢书玉本在后院嘉荣树下惯常焚香祷告。因是深夜,仆婢皆歇下了,谢书玉进香之时又不许身有兵戈戾气的府兵靠近后院,因此被人趁虚而入,忽然从树冠里杀出,很骇了谢书玉一跳。   “那蒙面之人突然出现,”谢书玉道,“幸而我在树下放了一把苕帚来打扫落叶,关节时刻挡了一击,只伤了手臂。否则此时亦没命坐下来喝茶了。”   总管府亲兵乃是驻军中选拔的精锐,反应极其迅速,立刻从四面包围。刺客一击不中不敢久留,当下脱身逃了。   狄飞白道:“你若是没有客人不许动刀剑的破规矩,那贼人我已给你擒下了。”   “哦?”谢书玉一愣,“什么规矩?”   狄飞白道:“我门前值夜的兵说的。”   谢书玉若有所思。他虽有伤在身,却毫不显得狼狈,单手为三人分茶水,仍然气定神闲。   “那贼人多半与前几日驿馆的凶徒是一伙的。”狄飞白断然道。   “哦?为什么呢?”谢书玉问。   狄飞白冷不防语塞,心想这不是显而易见么?如今太平盛世,上哪儿找那么多来路不明的乱臣贼子。他一路护持江宜,遇到过最多也就是流氓劫财,这种纪律鲜明的杀人团伙,短时间内连遇两波,难道还能是不同的来历?   “这些人原来杀半君,”狄飞白想了一想,说,“是为了灭口,现在则来杀你,说不得人家本来的目标就是你,谢大人。”   谢书玉清俊的面孔上淡然一笑。   狄飞白道:“你可别以为我信口雌黄。咱们从动机上分析罢。那些人的口号是‘打倒伪主,兴复旧国’。谁是伪主?李家那位远在名都,正所谓天高皇帝远,猴子称大王,且兰府的伪主不就是你谢大人?”   江宜与半君端起茶盏默默喝水,当没听见狄飞白把谢书玉比作猴子。   谢书玉半点不生气,反而道:“我与狄少侠所见略同。前几日三位所说的清溪关将军庙一事,我已与负责庙宇修缮的几位匠人一一谈过,确实是谁也不知道原来的将军像内腹中还藏着一尊邪神……”   忽然江宜打断道:“那可不是邪神。只不过非是中原人的神。”   谢书玉从善如流,欣然道:“江先生说的不错,对信徒而言,没有正神邪神之别。话说回来,这些匠人对神像的情况并不清楚,却透露了另一件事。且兰府下辖俭浪、保塞、白崖三镇,三镇之外群山绵延,有时进山的猎户会遇见奇怪的人。按照他们的说法,披发左衽,兽皮为衣,编绳为鞋,当是化外之民。此事我之前也知晓,不过且兰府地接戎藩,有异族人越过边界也是有可能,因此没多在意。只是三位遇险后,那伙歹徒竟无论如何在三镇中找不到踪迹,我也不免怀疑是否与山中那些化外民有关了。”   狄飞白听罢,问:“你的意思,山里住着的那些,就是崇拜雷将的垫江人?”   他的思维很直接,耳朵里听到什么,口中就说出来什么,一向不跟对方绕弯子。   谢书玉笑道:“我几时提到了垫江人?垫江国这个莫须有的国度,我也才是头一回听说,更无任何人知道关于它的传闻。说来我也很好奇,狄少侠你们究竟从何处得知这个古国?”   狄飞白于是看向江宜。   江宜正一脸:“?”   他话变少了很多,虽以前也不多嘴,毕竟没到如今这种一言不发的地步。   “是你说的垫江国,你来回答谢大人的问题罢?”狄飞白道。   江宜默默喝了口茶。   半君道:“谢大人不相信垫江国的存在?”   “谈不上相不相信,”谢书玉说,“你们找到了清溪关庙里的雷公像,事实摆在眼前。只是若要说兴复旧国便与这闻所未闻的垫江国有关,毕竟缺乏证据。再者说,就算二者有关系,这些旧民又为何要向我且兰府寻仇,这些问题尚无可解答。”   茶室中沉默片刻。   狄飞白喜酒不喜茶,谢书玉给的茶水一口没喝,末了颇无趣地道:“懂了。谢大人的想说的眉目是,刺杀你我的人与山中野民有关。三镇中抓不到人,于是准备进山去抓,是也不是?”   这厢从茶室中出来,天色渐晓。   狄飞白只觉得气闷,长抻了个懒腰,且看江宜与半君,书生好似特别能熬夜,仍然脸色平静。   且兰府澄净的长空为府宅围墙截断,犹如一面水头甚好的碧玉。   狄飞白瞅了眼半君,好似比以前矮了,于是乐道:“莫非我如今还在长个子?还是半君你缩回去?”   半君脸色一黑,没说话。狄飞白自娱自乐地呵呵笑。   三人同回客院去,路过澡房,遇见侍人在准备一应沐浴的用具。   总管府的澡房很下了一番功夫修建,大概因为谢书玉唯独对泡澡特别有追求。用八百九十一块琉璃砖砌成一方池子,水光四面倒映,置身其中犹如在无边碧海。   狄飞白道:“这贪官。我今日也得进去享用一番不可。半君兄弟,一起罢。机会难得,可别推辞。”   半君仍记恨他说自己长缩回去了,没理睬。倒是江宜说:“半君不想去,我陪你罢。” 第49章 第49章 依则   “你陪我?”狄飞白像没听明白。   半君拉住江宜:“罢了,回去睡会儿。”   狄飞白乐道:“不不,泡个澡再睡也好。半君,你管得那么宽?”   澡池边置一处落地衣架,狄飞白一面宽衣解带,一面斜睨江宜,只见他褪下里衣,上半身脖颈至手臂处缠着绷带,腰腹以下肌肤苍白,丝袴松松系在腰胯上。   “你怎么有伤?那刺客顺便也来杀了你么?”狄飞白半含嘲讽地问。   江宜头也不回:“上次在菁口驿馆被流矢命中,尚没有好全。”   狄飞白回身从衣架上摸了一物,顺着琉璃砖滑入池中,舒舒服服叹了口气。江宜微微侧头,打量狄飞白,只觉得此人一脸傻相,嘴角不由挂起。狄飞白立即敏锐道:“你笑什么?”   “……”   狄飞白道:“让你一起泡澡,你就在边上浇浇水,也叫洗了?身上不臭么?”   江宜漠然道:“只说陪你,没说泡澡。”   狄飞白端详他的后背,骨肉停匀,纹路清晰,举动间背脊犹如栖息着一只蝶,腰线顺滑地没入袴缝之下。说起来他并没有真正见过江宜的后背,穿上衣服时背影挺像那么回事,脱了衣服却又显得过于薄瘦。   “你这人还挺有个性的。”狄飞白开玩笑似地说。江宜转头来看他。   “看什么看,”狄飞白冷冷道,“说的就是你。”   水面乍破,银光飞起,直取江宜后心。正此时,江宜浑身绷带化作碎片纷飞,自肋下抽出一道黑芒,撒手甩出,铿然与银光相击。这两人,原来一个泡澡时水下还藏着剑,一个脱了衣服身上还缠着锁链。   江宜扯下外袍裹在身上,狄飞白则毫不介意袒胸露乳,赤条条地提着剑上岸。   “你是什么人?”狄飞白呵问。   “江宜”咧开嘴,发出沙沙的笑声:“你来,我告诉你。”   狄飞白二话不说,牙飞剑振风荡出,绞上锁链,那链条一端分开五爪,原来是个血滴子,兜头罩来。狄飞白扯过锁链,五爪横里击出打碎了衣架,巨响声中,惊动了澡堂外的侍人。“江宜”被狄飞白膂力拉动,顺势飞身而上,以锁链绞向狄飞白脖颈。   狄飞白不退不让,牙飞剑抖出无数剑影,连刺“江宜”上三路。这时屋外脚步声愈发密集。   “江宜”不得不以锁链格挡,收势之关头,牙飞剑忽然一缩,“江宜”扑了个空,正迎上一只无影腿,猛地蹬在胸口上令她倒飞出去,狠狠摔在池边。   狄飞白这一脚力大如牛,“江宜”几乎一口气提不上来。尚软在地砖上,狄飞白欺身上前,两膝压迫在她胸口,一柄寒芒逼人的利剑横在喉头。   “小子,出来混也不打听打听小爷我姓甚名谁!跟我斗?”狄飞白无不恶意地道,他对付此人简直轻描淡写,毫不费力。   这人顶着江宜的脸,露出羞愤表情。   “你是什么人?!”   这人沙哑声音道:“你是怎么识破我的?”   现在回想,这几日江宜的表现的确有怪异之处,佯装受伤生病,不肯出外活动,与众人的交流也几乎断绝。只是狄飞白不愿承认自己反应迟钝,直到这假人自投罗网,说一起来洗澡,方才觉出不对劲。   怪只怪江宜不能以常理推断,洗澡这种事从来与他是挨不上边。   这人坐在池边脱下衣服,狄飞白一见腰腹雪白无暇,立即便心中了然——江宜肚子上乃有一块补丁,还是狄飞白找来的布料缝上去的。   “装也不装得像点,以为有了一张脸就万事大吉?”狄飞白道,“你就是半夜杀谢书玉的刺客,是也不是?难怪那些蠢得无药可救的府兵抓不住你。你把江宜弄哪儿去了?说!”   狄飞白压在此人胸口的膝盖触感温软,他莫名其妙低头一看,这人身上的绷带早已散了,只有外袍虚虚拢着。   “……你是个女人?”   这人表情顿时不堪其辱。   当其关头,澡堂外有人来了,大约是被打斗的动静所惊,前来察看。狄飞白洗个澡都能抓住刺客,本要交给谢书玉处理,忽然后脖子寒毛炸起,本能地将头一低——一支楛矢电射而来,擦着狄飞白的后脑勺钉入墙壁中。   女刺客就势挣扎,同时大门方向三箭连珠而来。狄飞白左支右绌,躲开飞羽,冷不防被那女刺客挣脱,甩手一条铁索抽到脸上,脑袋里嗡嗡作响,一时意识恍惚。   女刺客已知非是狄飞白的对手,不肯缠斗,抽身就走。   那厢狄飞白被打中脑袋,尚未回过神来,下意识追出去——他本是单打独斗惯了,且又心高气傲,绝不做打输了喊人这等行径。直到站在澡堂外,不见了女刺客的踪迹,方才猛提一口气,怒喝一声:“抓刺客啊!!!”   声音松涛怒浪一般席卷整座总管府。   四面八方,铁甲如回音涌来,转眼抵达院落。近百名身着甲胄、装备整齐的士兵包围澡堂,眼看当中这位赤身裸体的少侠,众人面面相顾、竦然无语。   稍顷后,搜查一无所获。   狄飞白快步穿过连廊,旁边跟随的府兵忍不住上上下下偷看他。   “看什么看!”狄飞白没好气道。   说来郁闷,他那一嗓子吼得阖府亲兵都前来围观。众人一看,这位少侠浑身不着寸缕,春光乍泄,无不惊恐惶惑,连抓刺客都忘了,一时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待得狄飞白反应过来,回去穿好衣服,刺客早跑没影了。   狄飞白心中又急又躁,到得客院,飞起一脚踹开江宜房门。   府兵分两列立即进入房中,然而早已空空如也,不仅不见了人,连一样随身的物品都没有留下。   谢书玉匆匆赶来。   “抓到刺客了?”   狄飞白犹如吞了苍蝇:“没有!”   “哦?”谢书玉被吼得一愣。   “我的人丢了。”狄飞白低沉道。   “刺客抓走了江先生二人?”   “刺客扮成了他二人,”狄飞白啐了一口,“所以你才没抓住那个刺客!她假扮作江宜的模样,我们都没怀疑过!”   谢书玉沉吟片刻,吩咐部下:“立刻关闭府宅所有大门小门,只能进不能出,务必把刺客找出来。”   狄飞白沿着屋中一应摆设踱步,寻找蛛丝马迹。虽一言不发,内心却充满了被愚弄的愤怒。他反复思考,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连身边换了个人都看不出来——答案其实很明显,必然是进入总管府后,江宜与半君住在一起,与狄飞白的接触便少了。   然而这也只是马后炮,狄飞白痛恨的是没能敏锐到第一时间就察觉。   设想若真是自己在意的人,莫说壳子里换了个人,便是哪天少说了句话,只怕都不会这般毫无警惕地就放过了。   “半君”既然与“江宜”是一伙的,那真正的半君又是什么时候被换走?   到达总管府后,半君还曾一道出席谢书玉的茶会,能说出三人将军庙一夜的情形,只能是本人无疑。难道半君是在总管府里被人替换的?那帮贼人竟如此手眼通天?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府邸外马蹄声如落雨,谢白乾一席披风飞扬,已率兵赶到了。   原是得信谢大人遇刺,谢白乾就从保塞所动身,这厢狄飞白刚与刺客打了个照面,其人就已到了堂下。   数日不见,谢白乾周身依然散发着舍我其谁的混账气质,得知就在狄飞白眼皮子底下放跑了刺客,那眼神令狄飞白恨不得引剑自戮。   保塞所驻军与府兵换防,彻底将总管府变为铜墙铁壁,一只飞鸟也越不过屋顶。   “我只怕人太多反而不好,”谢书玉坐在茶室水釜后,沉思,“他们易容之术既如此高超,想混入士兵之中亦非难事。”   谢白乾检查过大人的伤势,放了心,道:“说的是,便是自己人有时也不能相信。”   三人对视片刻。   谢书玉苦笑道:“需要验明正身么?那我先来吧,元始年开恩科,擢我入殿应试,新皇对我的提问是……”   谢白乾以手势示意打住,二人默契地各寻笔墨,在手上写了一笔,摊开来看——   “璧山的桃子是软的么?”谢书玉笑着说,“不错,陛下问我的,就是这个。谢千户那时尚在殿前带刀,与我同在殿中。世上知道这个提问的,只有三个人,谢千户与我,还有皇帝陛下。”   狄飞白道:“那我又说什么?我与你二人素无瓜葛。”   谢白乾道:“狄少侠不如说说,那支青牛令信的来历。须知青牛令信非是寻常可见,持有者非权即贵,在下亦是好奇已久。”   狄飞白冷笑:“说出来怕吓死你。是皇帝陛下亲自赠与我的。”   “……”   “……”   好涵养如谢书玉,也没能绷住表情。谢白乾则怀疑地问:“少侠先前不说是沙州守将孔芳珅所赠?”   “知道你还问什么?”狄飞白翻了个白眼。   “……”   谢书玉哈哈笑起来,似乎觉得很有趣。   狄飞白则面无表情,语气冰冷,隐含怒火:“还玩儿么?玩够了吧。你们不急着抓刺客,我还急着找人。江宜与半君落到那伙贼人手中,如今尚且生死不明。若我要假扮作某人,多半是要先杀人灭口,可知他二人处境已不妙至极。谢千户奉命保护总管府,分身乏术,不如分我一支人马我自己带着去找人。” 第50章 第50章 依则   神像在中空的树干中深刻地埋藏着。这尊黄金雕凿的灵晔,活灵活现,几乎眉梢眼角俱是那位将军的风采,冰凌,冷冽。谢书玉将香箸插入香樽中,传来官兵巡逻有节奏的行进声。燃尽的香灰掉落,碎成断续的形状。   谢书玉垂目凝视片刻。   云愈发厚重,有下雨的征兆,沉闷的雷声藏在更深的云幕中,空气变得潮湿。   进行这种仪式的时候,没有人会来打扰他,一切安静又神秘,有时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这究竟是出于敬畏,抑或别有用心。   打了铁钉的皮靴行走地面,发出嗑、嗑、嗑的回响,来到院落的滴雨檐下。   谢书玉拜了三拜,回身,看见狄飞白倚靠廊柱,一手拄剑,正盯着嘉荣树神龛。   “我要离开总管府,来请谢大人你的许可。”   谢书玉道:“千户带来的人还有抓捕刺客的任务,也许抓出刺客,就能问出江先生二人的下落。”   “我知道,”狄飞白道,“我不要多的,给我二十人就够了。你们抓刺客,我必须去找人了。再晚一刻,我都忍不了。”   谢书玉同情他的心情,遂点头:“你要借千户的人,只要他同意即可。”   房檐尽头,谢白乾转过走廊,听见此话,向狄飞白略一颔首,转身吩咐部下。狄飞白感激地抱拳,心中因谢白乾的爽快而对其人多少改观,跟着那部下点人去了。   剩下谢白乾独自走入后院。   细雨飘然降落,在嘉荣树茂密的冠叶上击打出一连串音节。谢书玉抬手撇去肩头雨点,受伤的手臂在潮湿里隐隐作痛。他本是读书人,与武将不同,身娇肉贵的,受了伤却也并不显得苦恼忍耐,仿佛那只是件雨天打伞、晴天晒书一般再普通不过的事。   “一切拜托你了。”谢书玉郑重对谢白乾说。   谢白乾只是一张严肃的面孔:“不负大人所托。”   同一片雨夜。   “半君”在雨中狼狈奔走。夜晚千家万户寂静无声,唯有闪电如天裂的巨眼,电光始终笼罩着这道微茫的人影。   “半君”的衣裳在雨中湿透,脸皮溶化,眉毛消解,她一边奔跑着一边从口中取出棉团,两颊顿时凹陷下去,显示出过分的瘦弱。雷雨犹如将骨肉从她身体中生生剔除,只剩下一副嶙峋骨架。   她跑过山林,风声在耳旁吹响进军的号角,身后仿佛有千军万马追赶。两岸山棱如摩天之柱,黑云翻滚。   直到前方路旁出现一道篱笆,直到前方路边出现一围篱栅。绕得院门前,门环上系着红巾,被濡湿成漆黑颜色。   她摘下红巾,松了口气,推门入内。小楼在风雨里发出不堪重荷的呻吟,赫然是菁口驿。   官兵撤走后,驿馆遂已落寞,无人光顾,只消短短数日便一切荒败。   门板微启,雨水穿过缝隙,堂屋中半边湿透。她熟门熟路到得柜台后一处角门,内里有一条向下延伸的小径,矮身钻进去,便一路通往地下窨窖。   她手中没有提灯,摸黑前行,出现在窨窖中冷不丁吓了众人一跳。   “谁?!”   “是我。”她说,握着红巾,满身雨水疲惫,向聚会中心走去。   这里的人都认识她,为她让开道路。   当中是一个衣衫半披的女人,盘坐在地上,裸露肋骨以下的部位,肋缘处一只紫青可怖的印记。她的呼吸犹如破漏的筛子,嘶哑而痛苦,脸孔则如热化的蜡油,一半凝固成青年模样,另一半缓缓流淌,在下巴尖汇聚成滴状。   “苏慈……”   苏慈半跪在她身前,擦掉她脸上的油膏:“小族长。”   那女人因内伤的痛楚而表情忍耐。   “我以为你们被困在总管府中,”苏慈说,“只有我自己一人逃出来。在驿馆门口看见红巾,才知道你们已经安全。这一行实在太危险了。”   旁边一人道:“族长挨了那剑客的一脚,受伤不轻,险些被抓住。我赶到策应,方才两人一同逃了出来。”   苏慈抬头,看见那人亦是浑身狼狈,身材颀长,脸庞尖削似猴,肩胛犹如两片突出的甲胄。乃是随同族长一道潜入总管府,在府兵中易装埋伏下来,伺机出手的古侯沙吉。   “府兵反应速度很快,澡堂外小族长暗示我先走,我方才赶在阖府包围前逃过一劫,”苏慈问,“你们是怎么摆脱府兵的?”   沙吉看看族长。   所有人都在相互传递眼色。   苏慈从这氛围里体会出了什么,说:“是那些内应?”   垫江族人心灵手巧,尤善易容,伪装成某人混入对方营中乃是信手拈来。若是围府的官兵中有族人假扮的,放走一两个人自然不成问题。   只是苏慈这时说的,却是真正的内应——对方中异心之人。   她深知小族长的秉性,虽是干柴热油,没有火星却也燃烧不起来。春天里送走母亲后,小族长见到了丽水对岸过来的那些人,于是她的眼睛越过鸡庐山逼仄的天线,投向了仿佛诱人而剧毒的菌菇似的且兰府。   苏慈是小族长最忠心的追随者之一,不过有些时候,她也对族长信任的人持怀疑态度。   “谢书玉在大范围搜捕我们,没有内应襄助我们根本无法行动!”冲介说。   族长抬起一手制止争论。   苏慈环顾左右:“毕合泽呢?当初是他把那些人带来鸡庐山,我们行事若要靠那些人帮助,怎能不让他出面?”   “我已让老爹先行返回鸡庐山了。”族长说。   苏慈沉默地看着她。   “米介护送小琅回家,却迟迟未归。想是族中亦有许多事务,让老爹回去帮衬也好……咳咳。”   苏慈心中五味杂陈,眼见这事业犹如无底洞,迅速消耗着小族长的生命力,却无力阻止,更无立场反对。   族长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给予了她一个凌厉而坚韧的微笑。   “我姐姐叫依则。”琅祖说。   他与江宜两人穿越丛林,漫无目的地找寻昨夜里的雷击木。更像散步似的漫游。琅祖说起他姐姐的事。   姐弟二人的母亲是上一任族长。垫江人选择女性,似乎正是为了避免自负与威权,而期待一个具备柔善本性,与无私付出之精神的人成为部族领头。唯有母亲哺育她的子女时才是这样的圣人   只是依则与她的母亲不同。她是一个战士,当面临生死选择时,唯一的出路是杀光敌人,而不是自我牺牲。   “族人感染疫病,母亲想去且兰府求官府。”琅祖说。   “官府?”   “她想让族人可以在城镇中保有一席之地,求官府收留。毕合泽老爹与巴俄仲老爹都尽力阻止她,这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们之所以失去土地,流落到天坑地缝中求存,就是因为外面那些人。怎么可能如今又将土地还给我们。”   “但她还是去了?”   “去了,”琅祖说,他语气尽量平静,眼神却很悲伤,“很久没有回来。毕合泽老爹带人去找她,只看见一具漆黑的焦尸挂在且兰府城的外墙上。布告上说,尸体是偷窃总管府金像的盗贼。”   “?”   江宜总算明白了,讶然:“你母亲去找的人,是且兰府总管谢书玉?怎么会又成了盗贼?”   他忽然感到一阵寒意,如果垫江人认定是谢书玉杀了前任族长,双方之间岂非是旧恨又添新仇了?依则伪装成自己的外表,若有得机会接近总管大人,真不知道会做出怎样的事。   二人未走多远,过得一会儿米介追上来。丛林中他敏捷得像只猴子,身负长弓,数个纵跃赶到二人跟前,神情中半是紧张半是兴奋:“毕合泽老爹回来了!”   毕合泽是古侯部的学者,琅祖的老师。也是所有人的老师。他懂得很多,如何过滤干净的水源,寻找治病的草药,如何换取生铁,打造刀箭兵器,听取雷声捡拾树木石砾,就能得到预言。   江宜早已知道有这样一个神奇的人。毕合泽与巴俄仲几乎是同辈,得到的尊重却多得多,巴俄仲已成了病恹恹的老头,说真心话都会被反驳,毕合泽却仍然待在族长身边,给出九鼎片言的建议。   跟随米介回到鸡鹿寨,一到湖边便见到对岸人影耸动,声浪鼎沸,一反往日人人自危一派寂寞萧索的景象。   “毕合泽老爹!”琅祖难得振奋精神,朝人群跑过去。   江宜没有忘记自己仍顶着冲介的脸,悄悄走开,没入山壁的阴影中,走上栈道。米介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放他去了。   站在悬空的栈道上,下方人群中被簇拥的老者同每一个人交谈,远看不能见得他的面容,只有脑后挂着的稀疏发辫仿佛是衰老的宣告。   江宜回到琅祖的小屋。墙上艾草干枯得一触即碎,地上稀稀拉拉掉着几粒叶片,碎叶散落的形状像一把刀,也像一条截断的流水。   向晚琅祖终于回来——洞穴中计时的方式,乃是根据地下湖中映像,若是日落月出,湖面银光粼粼,则可以熄灯入睡了。   “江宜!”琅祖一张脸兴奋得发红,“你说过我担心的事很快会迎来转机!如今毕合泽老爹回来了,是不是我姐姐也快回来了?这就是转机么?”   他像一只循味的小狗,转来转去,一刻也坐不住。   江宜不得不道:“是毕合泽带回来了什么消息么?”   琅祖在他身边坐了一会儿,又马上站起来:“是的江宜,我得带你去见毕合泽老爹。他恐怕已经知道我将你藏在寨中了。” 第51章 第51章 毕合泽   “他刚刚问我,姐姐假扮的那人被弄到哪去了,”琅祖忐忑地说,“我想是心虚被他看出来了。很难有事情能瞒过老爹。”   江宜说:“如果我贸然出现在他面前,也许他会觉得现在灭口也不迟。”   “不会的,江宜。有件事我没告诉你。假扮作你是姐姐自己的意思,她们没告诉老爹。姐姐变得有时候我都不认识了,但老爹不是那样蛮不讲理的人。”   琅祖语气坚定,江宜却心想这也很难说,毕竟两人有着相同的志向。   然而他还是起身,随琅祖一道去往毕合泽的住所。在这蜂巢结构似的楼栋里,毕合泽也住在很高的位置,象征他在族中地位。   垫江人乃有一奇怪的习俗,愈是将房屋建在栈道更高处,愈代表此户人家受到尊重。也许是部族常年居住在地穴中,对低洼矮小都深恶痛绝了。   江宜虽不比琅祖信任毕合泽,却未作任何抗争,若非此刻琅祖全然信任毕合泽,多半又要责怪江宜不将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可是这厢却在栈道上遇见了米介。   “你们要去见毕合泽老爹?”米介立即就明白了琅祖的意思。   “对,”琅祖说,“江宜的事应该让老爹知道,我……我其实并不会拿主意,也没有把握说服姐姐,还是让老爹来吧。”   江宜一看米介脸上不认同的表情,就知米介与自己想的一样,多半毕合泽与少族长依则同心同德,并不会像琅祖一样维护江宜。   米介却也不在意江宜的生死,只道自己也要找毕合泽,三人便同行前往岩壁另一端的房子。   几根鸡庐山铁杉木加工的立柱与横柱凿入岩石中,从下方支撑着房屋底座,远看仿佛一座凌空的棺材。   地下湖泊在房屋下方,散发荧荧微光,犹如承载了鸡鹿寨数百年的梦想。   在这发散的光线中,一个模糊的影子从另一端栈道快速走过,一径去往毕合泽的住所,推门而入。   三人随后到得毕合泽门外,听得里面人说话道:“……依则潜入总管府的事我不知道。她手下有自己的人,这次行动没有知会我们中任何一个。若我晓得她的计划,怎么会任由她刺杀谢书玉?”   江宜虽没听过这个声音,但见米介与琅祖惊讶的神情,亦猜到说话之人就是毕合泽。   另一者道:“谢大人计划有变,此人留她不得,命咱们在鸡庐山充任内应……”   “谁!”   屋中人破门而出,琅祖尚且愣怔失神,米介骤然出手将他推给江宜,一手摘下背后长弓就势一挡。但见对方手中一柄弦月弯刀,刀式斫来如画一只圆月,寒光一瞬照亮他的脸,竟与米介有七分相似!   琅祖犹如挨了一刀似的呻吟:“冲介……”   清光闪动,弯刀倏忽间切向米介脖颈,毫不留情。冲介身后昏暗的室内,一张老人的面孔浮现,拾起手中龙筋长弓,一箭发来。   “走啊!”米介不顾弯刀,扑向飞箭,那一箭没入他大腿,弯刀切进他锁骨,直劈到前胸。米介以手中弓弦绞住冲介双臂,头也不回大喊。   琅祖难以置信,一时间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江宜忙拖着他,伏倒在地,正避过迎面而来的又一箭。   持弓老者步出屋中,稳稳拉弦,他脑后悬着一只稀薄的发辫。赫然是江宜白日远瞻过一眼的毕合泽。   毕合泽箭指二人,看见江宜长着冲介的脸,只是一怔便即刻明白过来,放箭。二人已退到栈道边缘,半只脚板悬在空中。冲介一刀旋进米介腰腹,那双紧握长弓的手半晌失去力气,软垂下来。   “米介!”琅祖惊痛。   四面忽然风声袭来,崖壁上数个方向箭羽激射。江宜死死将琅祖按在怀中。当是时,栈道猛地一阵颤动,雷雨倏忽而至,雷鸣电闪,斜风将雨幕吹入天坑,地下湖面阵阵繁星似的闪烁。棺材似的悬屋顶上,一道黑影飞扑下来,口中发出啊啊大喊,在那四面危机的箭雨中,扑了江宜个满怀。   霎那间江宜虽没有痛觉,赫然却感到不周山倒一般,被那影子冲击得向后倒去。   半空中飞箭交织,擦肩而过,那天外来客的面容出现在江宜眼前——   “半君!”   江宜脑海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大喊。   半君回应一般,紧紧抱住江宜,江宜则拉着琅祖,三人一同朝着地下湖泊坠落。   毕合泽持弓冲到栈道边,一箭下指,终因失了准头而没有出手,眼见三人掉进湖中。湖面圈圈荡开涟漪,很快为雨点击散,再难觅踪迹。   他面带思索,回身,见冲介手中弯刀断为半截,低头查看面带意外之色。   本以为腰斩而死的米介,前胸与腰腹只有两道不断渗血的伤口,兀自死死抓着冲介腿脚不放。冲介人高马大,竟挣脱不得,一时发狠,挥起断刀向米介脖颈切去。   刀叶挨上皮肉的一瞬间迸裂四溅,碎片擦过冲介眼角,破开危险的伤口。鲜血徐徐渗出。   米介终因这记重击晕了过去。   冲介看着手中光秃的刀柄。   “怎么回事?”毕合泽问。   “刚才与米介交手,忽然断了。这刀用了太久,最近也不曾好好养护,兴许早就老了。”冲介道。   倒地的米介身上,楛矢扎入腿肉,前胸为刀伤裂开,腰腹的伤口内暴露出粉红的肠肉,景象惨不忍睹。便连毕合泽都唉声叹息:“你哥哥是部族中数一数二的猎人。”   冲介面色平淡,踢开米介的手,将脚拔出来。   “他看见是我,反应慢了一拍,否则不会轻易就死。”   “弑兄之罪,殊难洗清。你二人父母病亡那日,你尚且痛哭流涕,如今与亲兄作对,也能毫不犹豫了?”   “这不一样,老爹,”冲介道,“哥哥是为了保护族长家的小儿子而拼命的,他愿意为了那个孩子死,那孩子是他的眼珠子。而我,我愿意为了阳光雨露而死,一天生活在深不见底的洞穴里,我就一天不算活过。只有追随老爹你,我才有机会得到想要的。”   先前四面放冷箭的人赶来,俱是之前山中巡防的青年猎人,其中一个,俨然还曾给江宜递过红玫果。   那青年冲上前,不顾冲介浑身是血,与他热烈拥抱。   “小琅身边那人假扮成冲介的模样,”毕合泽说,“是且兰府的探子。他还有同伙藏在寨中,刚才现身。我与冲介商量事情,被那两个探子听去了,如今人掉进湖中,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有碍于我们的大计。”   “知道。”冲介说,领了几个年轻猎人走下栈道。   沿路,被惊动的鸡鹿寨亮起点点灯火,犹如黑夜中睁开的眼睛。   湖水中,光线犹如倒悬的森林,向着深渊缓慢生长。   三人没入水中,湖水冰凉刺骨,江宜脸上易容的油膏融化消散,粘黏的眉毛掉落,半君伸手在他脸上一抹。琅祖心慌意乱,呛了口水,忙要游出水面,半君眼疾手快将他拦腰抱住,岸边人影攒动,似乎是放箭的猎手赶来了。   此情此景已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偏在此时,那油滴似的月光从江宜眼前滑落,竟好似那日湖中涮笔,墨线坠入湖心的轨迹。   江宜一手拽住半君腰鞓,向下指指。半君即会意,箍住不断挣扎的琅祖,二人放任身躯渐向湖底沉没。   天坑中的地湖,从地面上看不甚阔大,入了其中,却发现深不见底,四周逐渐为黑暗吞噬。琅祖肺中剧痛,恐惧难以自持,拼命上浮求生,江宜与半君只得挟住他。到得湖心,好似入了一座寂静陵墓,身边乱流骤起。   一阵天旋地转,江宜被水流扯入湖底,撞上岩壁,犹如一只巨兽张开血盆大口,整座地下湖都向着它口中陷落,直到乱流将江宜推到一处暗礁上。江宜湿透的身体立即黏在礁石表面。   “江宜!……江……!”   不远处,半君脑袋冒出水面,扑腾两下,朝礁石游来,小心翼翼揭下江宜,带着他浮上岸。   此地乃是一处岩石中的空腔,与鸡庐山中的地下湖水系相连,三人为水流裹挟着带到这里。琅祖正趴在岸上呕个昏天黑地,将肚子里吞下去的水全都吐了出来。   江宜浑身失去支撑,一只手软绵绵搭着半君。只有半君丝毫不见死里逃生的狼狈,脸上挂着笑:“太好了,总算找到你了!”   江宜只觉得一切都很虚幻,生死之际他竟然与半君重逢了。那时他尚且顶着冲介的脸,而半君从屋顶上朝他飞扑下来,竟似已经将他认了出来。   半君道:“火!对了,我去找火!”   “不要麻烦了,”江宜道,“这里哪里有火?等等,半君,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鸡庐山的?!”   忽然间琅祖号啕大哭,呕出一地胆水。狭小的空间里那哭声震耳欲聋,仿佛有一百个人同时悲痛欲绝,情绪瞬间感染了江宜,令他猛地想起,留在毕合泽屋前伤痕累累的米介。   这一切的发生如兔走鹰落,不过短短数息,而回忆起来却一幕幕无尽头的漫长。   米介半截腰杆卡着弯刀,看向琅祖的最后一眼,只怕穷琅祖一生也无法忘记。   “小弟,”半君很是为难,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我是跟着那两人一路过来的,本该有机会提醒你们,只是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实在对不住了。”   琅祖却只是痛哭,并未听见半君说了什么。   江宜仍记得他为了救自己一命,在米介面前落泪一场,然而也不过是用眼泪换得一个真心爱护他的兄长的让步。如今肯为他让步的人猝亡,惊痛之中的哭声如此孤寂,仿佛山腹中的幽魂,连整座鸡庐山都为之回响不绝。 第52章 第52章 毕合泽   两人默默望着他,等琅祖哭得力竭。   “小弟,”半君道,“莫要太伤心了,你我如今自身难保,还是当心眼前吧。”   江宜道:“你别打扰他了,让他哭吧,米介就像他的亲兄长,就这样死在眼前……”   半君道:“咦?米介就是那个为你们挡箭的人么?我想他大概还活着吧。”   琅祖的哭声停下来,双眼通红,看着半君。   “可我们亲眼所见……”江宜道。   半君道:“我也亲眼所见,从栈道上掉下去的时候,那个人还在喘气,抓着那凶手不放呢。”   “真的吗?”琅祖的眼睛亮起来。   “真的。”半君郑重承诺。   江宜心想,这是怎么回事?然而也不好在这时质疑半君,因他那话,琅祖仿佛又活过来了一般。   江宜无法走动,只得由半君背着,三人沿着地下河流动的方向,在黑暗中行进。河流中一种荧光的蠕虫连结成光带,蔓延向不知处的深渊。   半君路走得很稳当,身上带有干爽的气息,仿佛不受这潮湿地下的影响,令江宜靠在他身上觉得很舒服。   “谢白乾——便是那位保塞所的千户——带我们去了总管府,那时我发现有人假扮作了你的模样,便赶紧出来找你。我心里想,定然是在菁口驿时把你给弄丢了,于是便回到驿馆,发现有一伙人已然占据了驿馆当作营地。我偷偷留下来,打探他们的动静,那日便见老头子孤身离开。本来想着,至少能制服一个老人家,从他口中问出你的下落,就悄悄跟了上去。不知不觉跟到了山洞里。看见山腹里千家百楼,我也着实震惊呢。”   半君说的轻松,江宜问:“你是如何渡过丽水,翻越群山的呢?”   他随琅祖走过那段路,没有垫江人的牛皮舟、铁爪索,殊难行走。且兰府这多年从没发现垫江人的踪迹,也是因天险阻隔。   半君笑道:“运气好,在江边捡到块浮木,抱着就漂过来了。怪的是,那些悬崖峭壁上,还留着前人的钉凿,我在钉凿上缠绕藤条,顺着爬下来,多走几段路也就找过来了。”   江宜听着,不由自主便想起儿时的那个黑夜,母亲徒步走出十里地,爬上坟山,把他从地里挖出来。   这世上会有人为了寻找另一个人,而不顾艰险、不辞辛劳么?   “半君,”江宜由衷地道,“谢谢你。”   沿途河流水波粼粼,倒映在山壁上,浮光掠影里半君似乎在笑,好半天才道:“嗯,不客气。”   跟随琅祖在鸡鹿寨中居住的日子,江宜总惦记着且兰府的狄飞白与半君,既担心他们被假扮之人趁虚而入,又担心他们忘了自己。此时见到半君,总算放下心来,体会到难得的安稳。   琅祖沉默地走在最后,此时他才是最忐忑不安的人。江宜知道他的心情,让半君把他知道的情况告诉琅祖。   半君道:“我知道的很少,因我很快就离开总管府了。说来惭愧,我一心只想着赶快找到你,并未有闲心管那假扮之人到底想做什么。想来那人既然冒用你的身份,必然是有阴谋诡计。我却忘了提醒狄少侠与谢大人。”   江宜这才有空想起狄飞白来。模仿一个人的面貌很容易,模仿他的行为举止、神态语气却非易事,连半君这样萍水相逢的朋友亦能识破,狄飞白却蒙在鼓里,可见这个徒弟做得太不到位。   换句话说,一力降十会,狄飞白心眼儿不多,武艺却足够高强,就算能骗过他,想从他手中占便宜却是不可能。因此倒不必担心。   “我在屋外听见,”琅祖低低地说,“我姐姐去刺杀谢书玉?”   半君道:“应当是这样,否则扮作江宜的模样潜入总管府,又能为了什么?不过,那原来是个女孩儿么?倒是叫人意外。”   “我就知道,”琅祖说,“她心里恨且兰府人杀了母亲,而且兰府总管谢书玉是那个罪魁祸首。”   “你们的母亲被谢大人杀了?”半君问,江宜便将琅祖的故事转述给他。   姐弟二人的母亲为了族人前往且兰府求生,结果被指为窃贼悬尸示众。半君听了便道:“我听说过这事。谢千户道是有个贼人偷了总管府的灵晔将军金像,逃跑路上被天降雷霆劈死。便是你母亲么?”   琅祖蓦地激动起来:“母亲她不曾做出过偷盗的事情!老爹说,是总管府别有用心,威慑我们!”   谈及毕合泽,他猝然沉默了。这老头不知为何突然对族胞狠下杀手,言语中似有背叛的意味。   只是琅祖不愿承认,他不知道背叛自己的亲人朋友,对毕合泽而言有什么好处。也许是自己会错意了,毕合泽只是不想依则等人冒进,与她意见相左,不至于要背后捅刀。   可既然没有不可告人,又为何要杀当时屋外三人灭口?   毕合泽是琅祖从小到大的老师,犹如风帆之于海船,北斗之于旅人,有朝一日船翻了人变了,琅祖便失去一切方向,幸而跟着半君与江宜,否则连下一步要做什么都不知道。   “这条地下河通往什么地方?”江宜问。   琅祖茫然:“我不知道……”   “你在鸡庐山中长大,每天都面对着天坑底下的湖泊,却不知道其下连接着地下水脉?”   琅祖道:“……我虽在湖边生活,那湖里却没有鱼,下水做什么?”   “好罢,”江宜无奈道,“既然阴差阳错,到得这处,也只有眼前一条路可走。只盼我们别迷失在大山腹地,永不见天日了。”   琅祖闻言,默默打了个战栗。那地下河流淌之声,犹如一种邪音,回荡在四面八方,听之令人神思迷离。   空气中亦有一股铁锈似的腥臭。半君背着江宜,脚踩着岩石间的水凼,泥浊的水花攀上衣缘。   半君道:“不必太悲观,江宜,你不是会术数么?不如占一卦,看看前路如何。”   江宜附在他脊背上,道:“说的是,不过这事却需要灵感,急求不得。有时任你挖空心思,也看不出只言片语。有时闲来漫步散心,却能灵光一现。”   “我记得你说过,”半君道,“天地一卷册,世间万物都在表达,一只飞虫、一滴流水、一颗石子、一缕风……”   山风从三人身畔逡巡而过,向着甬道尽头,发出漫长的吟啸。   “有风?”江宜抬手,微风穿过他五指。触感柔软,犹如飞扬而下七丈城楼的金鸟羽翎。   “有风说明山道尽头是通畅的,沿着走下去,应当能出去。”琅祖亦懂得些天文地理,顿时精神好起来。   江宜仍自看着手指,若有所思,喃喃道:“有风啊,这风,一直跟着我们?……”   雨夜里带他找到狄飞白的风,驿馆外吹断暗箭的风,山腹的风,占卜的风……天上地下所有的风,都只有一个来源。   “风伯大人,”江宜说,“请您现身。”   ……   阒寂中,琅祖茫然四顾。   河水流淌,蠕虫伏动,石旗倒悬,晶花闪烁,风吟凄异,空穴传响。四周一派黯然岑寂,而又无时无刻不在变化。   这诡异的氛围令琅祖畏惧,正想说点什么,风的尽头忽然有人走来。   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踩过水坑的足音渐渐靠近。   琅祖哆嗦着,朝江宜身后躲过去。   阴影里的人说:“若非是你相求,如此污浊肮脏的地界,余真不忍涉足。唉,唉,唉。”   那人连连唉声叹气。江宜听见这造作矫饰的声音便笑了:“屏翳大人。”说着示意半君放自己下来。想不到果然是风神一路相随,此时既然以真身相见,自然该做到些礼数,起码屏翳都在泥潭里行走,自己不好再占半君的便宜。   琅祖自江宜身后探出头,见阴影里的人踱步出来,恍然间黑暗的大山腹地犹如诞生一抹霞光。   真是好一个红衣银带、紫袖霓裳,一头乌发攒珠嵌宝,足蹬朱丝履、腰系黄金鞓,手扇展开一片日月山河、金鸟戏云。那人面容更笼罩在团团光雾华彩中,不能直视,只有香风瑞气扑面而来,见者哪有不道神仙驾临、直呼无量天尊的。   琅祖瞠目结舌,一时合不拢嘴:“仙女……是天上的仙女么?!”   这也无怪他,世外天众神中唯屏翳爱好人间歌舞戏剧,常常穿上戏服表演反串,兼之其神肤如凝脂、貌美如花,难免叫无知之人错认。   屏翳袖底的风在琅祖脸上轻扇了一巴掌:“呔,小子,你可认清楚了。”   江宜拱手道:“风伯大人,莫非自我与狄飞白从沙州出发,这一路您都在暗中观察?”   屏翳却不肯承认,以扇掩鼻道:“观察你们有什么意思?不过是碰巧遇上你。余来此山中寻一个老友罢了。”   “哦,您是来找丰隆阁下?”江宜说。   屏翳那厢立时便没声儿了。   若说江宜聪明过人,他是断然不会承认的,只当是自己比别人知道的多罢了。神仙的友人,多半也是神仙。且兰府供奉着灵晔将军与垫江雷鸟两尊神,雷鸟不消多说,想必就是传说里中原人亦信奉的雷公。屏翳来且兰府找的友人,不是谢灵晔便是雷公丰隆。 第53章 第53章 丰隆   “罢了,”屏翳没趣地道,“瞒不过你。三千道藏中,连余哪日出游所为何事,也有记载么?”   江宜笑笑。   屏翳道:“总之,余至此地非是为你。不过既然有缘,看你眼下落难,若有举手之劳也可帮忙一二。”   半君一直安静听着,这时插嘴道:“那什么,这位真人,劳烦您带我三人离开地道可否?”   屏翳本来对江宜之外的人都无有耐心,对半君倒肯解释一句:“非是余不肯,这外面的人正搜寻你三人,就是出去了,正入人家瓮中,又能如何?不如在此躲过风头。”   琅祖蓦地道:“找我们?谁找我们?我姐姐回来了!”   屏翳怜惜地觑他一眼:“余看那老头怕不是你姐姐。与其出去伸头给人砍一刀,不若先缩在此地保全为妙。”   江宜心知屏翳多半是一路相随,否则不会对自己的情况一清二楚。祂愿意帮忙,却不肯带三人离开洞道,只怕是有别的原因,因此问道:“屏翳大人,莫非这处山峦有个什么关窍在其中,连您也不好插手?”   山洞里潮湿臭闷,屏翳一径嫌恶地摇着扇子,听得江宜这话,面容虽仍端庄,手上却不自禁停了,半晌拿那双桃花眼看着江宜:“你这小子……当初诸君随手一点,怎么就点中个机灵鬼。告诉你也不妨,管着这座山的非是我老友,乃另有一仙。余同那人素来不对付,便是从他地盘上经过,亦得屏息敛气,免得惹来纠纷。因此也不好为你们撑腰。从山中出去也不难,杳杳黄泉路,北风连地平,跟着黄泉与风流走就是。遇着人莫要说是余指的路。”   三人面面相觑。   琅祖小心问道:“地底下还有人?我们会遇见谁?”   屏翳那纨扇的风越摇越大,在祂脚下汇聚成小小的涡流:“此山原为疫神所居,疫神陨落后正身化为魍魉,在山中作怪,为白玉京派遣的天兵天将所镇压。你三人向前走,若遇见一个黑脸的将军,就磕头求他饶命,若遇见一个黥身的年轻人,就请祂带你们出去。”   “等等,风伯大人!您说的是……”   江宜一句话未完,平地风卷起,一阵呼啸而过,其影已消失不见。   琅祖睖睁失语,大受震撼。垫江人供奉神明,也相信神明,可他平生还是头一回亲眼见到神明,一时分不清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觉,看江宜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小琅,”江宜道,“你莫要害怕。这位风神同你部族供奉的雷神一样,俱是司掌自然天气的正神,与精怪鬼魅不一样。”   琅祖道:“那那那、那你、你又是什么人呢?”   他一手指着地上,二人低头,见江宜脚下汇聚一滩浓酽的黑色液体,他下半身衣缘已完全变为浓黑颜色,不断渗出墨珠似的痕迹。   半君哈哈一笑:“小弟,你没见过流血么?”   “可这、这、黑乎乎的。”   “鲎的血是蓝色,海蛸的血是绿色,蚁的血则是褐色,传闻中东海鲛人的血更是春红秋蓝。黑色的血,又有什么稀奇的。”   琅祖:“…………”   琅祖固知江宜非同寻常,平时不见他吃饭喝水,也很少睡觉,用中原人的话说叫做修行辟谷。然而连血液也是黑色的,着实令人敬畏。   三人沿着地下河,景象无端令人想起屏翳所说,杳杳黄泉路。陆路通于九泉,凶秽决于妖川,道家经诰中记载的,流淌于地下、以尸血为脉络的泉水,它连接着所有阴秽凶祟,终点在至深的深渊,世上所有的凶秽都将汇聚于此。深渊之中,唯有一地毂,夜以继日地运作,净化所有秽气。   漫长的行进中,江宜不住怀疑,也许他们正走在传说中的妖川旁,一直走下去,就会看见尽头一轮如月之初的地毂。   半君与江宜交换了衣服,穿着江宜湿淋淋的外衣,先去探路。江宜与琅祖靠着岩壁等待。琅祖一手紧攥着江宜袖子,隐隐战栗。   江宜道:“莫怕,半君很快就回来了。”   琅祖道:“我怕米介死了。”   一路上,他都战战兢兢,眼中仿佛蓄着泪花。江宜知道米介于他如亲兄长般,此乃人之常情,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听得琅祖道:“你和那个半君……是那样关系么?”   江宜:“?”   琅祖道:“你扮作冲介的时候,也看到了,部族中有不少冲介的爱慕者。因他身手好,模样也好。”   江宜陡然记起那个给冲介送红刺玫的少年。年轻男子之间的爱慕,他虽未见过,却在读到过,俱在一些春话本、秘戏图中,与孟浪轻浮联系在一起。如果他的“血”不是黑色而是红色,此时脸已然涨透了。   “不不,不是,”江宜忙道,“我们只是朋友,其实才认识不久,所谓倾盖如故……”   琅祖只是低下头,落寞地哦了一声。   江宜这时意识到,琅祖想说的并不是他与半君。说米介对琅祖而言像兄长那样,也许只是江宜的误会。   “小琅你、你和米介……是那样关系么?”江宜问。   琅祖低沉沉道:“没有的。小时候,姐姐总有很多事忙,没空管我,就让米介看着我。米介连亲弟弟都没怎么操心过,却每天陪着我。他说毕合泽老爹教的东西没意思,带我溜出去玩儿,去革勒围子的深山里猎了头吊睛虎王……那一箭石破天惊。冲介后来赢了曲涅部所有的猎人,却没有射出过那样的一箭。”   江宜听得心情一波三折,只觉得脑子里震得嗡嗡作响。   他后脑挨着岩石,琅祖还想说什么,江宜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琅祖也将耳朵贴上来:“你听!”   岩石深处犹如藏着一颗心脏,正隐秘而有力地擂动。   琅祖眼神惊惧,与江宜对视,二人同时意识到一个问题。   江宜:“这声音是……”   琅祖呻吟道:“雷墓!”   半君自甬道尽头回来,他身上江宜的衣服已经穿得半干了。   “一个不好的消息。”半君说。   “我们也有个不好的消息。”江宜答道。琅祖的脸色唰然惨白,见鬼一般。   半君却不比这两人,看上去仍似游刃有余,一手在琅祖背上拍了拍。江宜让他也将耳朵贴在岩石上,半君倾听片刻道:“外面在打雷了?”   “还有一种可能,”江宜道,“我们进入了雷墓。”   半君一根手指挠挠耳朵,那动作令江宜恍惚,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丽水上游那块总是打雷的地界,你知道吗?且兰府管那里叫作将军渡,垫江人则叫作雷墓,都视作不能进入的地方。”   “不能进入?为什么?”   琅祖带着惧意摇头。   半君思忖半晌,道:“所以,我们进入了雷墓的中心,也许就能得到答案?不管怎么说,也只有眼前一条路了。”   “你的消息呢?是什么?”江宜问。   半君只是向道路尽头一指,已然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正如他所说,唯有眼前一条路,是刀山是火海,只能一闯。   琅祖在此环境中早已提心吊胆,又想到是在雷墓附近,整个人缩在江宜身后,几乎不敢挪步。江宜却不至于害怕,大多数恐惧都源于未知,而他心中其实已有了猜测。   然而正走着,半君忽然握住他的手。   江宜心中一动,知道半君是担心他害怕,眼前却莫名地浮现出一串红刺玫,又想起琅祖的话来。   “那位风伯,说的什么来着?”半君为了缓和气氛,玩笑似的说,“遇见将军,下跪求饶,也并不完全就是死路一条么。”   琅祖压根笑不出来,额发被冷汗打湿。   前路河流势头减缓,拐角处聚成泥泞的河滩,光芒若隐若现,靠得近时,  终于看见几粒幽冥似的鬼火,飘浮在无尽白骨垒就的尸海之上,河流自尸骨脚下蜿蜒而过,果然如黄泉流水,直入地府去了。   琅祖呻吟一声。   便在这时,山外雷劈电烁的动静越来越响亮,直透地底。   半君道:“看来,只有从白骨堆里走出去。江宜,你腿软么?我背你?”   琅祖身上,倒还揣着那张渡江的牛皮,或可张开皮筏载三人从河流上通过。可惜皮筏需要内衬,此地无有树枝,只有白骨,要琅祖坐在尸骨建造的皮筏上,比杀了他还难受。   尸山骨海里,腐烂的或有汉人甲胄,蛮人布衣,刀剑弓弩,乍看竟是一处战场。   半君一手把江宜从尸堆里拉出来:“莫凑这么近,熏得慌。”   江宜不以为意,道:“这些服饰与兵器,已不是现世的样式,白骨也化作飞灰了,不知是多少年前的古尸。”   “丽水浣白骨……黄泉路为血……”   尸山之巅,一首挽歌悠悠哼唱。   琅祖几乎没晕过去,全赖江宜撑着。半君想扶一扶江宜,却发现没自己的用武之地,只得遗憾收手。   高处隐约坐着一人,背对三人,脊梁光裸,泛着汗水晶亮的色泽,黧黑的肌肤上数道痕迹。   “失我蓬头子……不见万山春……生死犹未决!”   歌声渐从哼唱,而愈发嘹亮,如鹰清唳,在积尸的洞穴中,回响如雷霆撼动。 第54章 第54章 丰隆   那人唱罢挽歌,依旧背身坐着,纹丝不动。便是三人从他脚下经过,亦不转头看一眼,真不知道是人是鬼。   半君看了半天,道:“若遇黥身的年轻人,可以请他带咱们出去。你们看那人身上,可是刺青?”   江宜不害怕,乃因他就不是个正常人,半君却也半点不害怕,简直让琅祖自惭形秽。   鬼火粼粼的荧光下,那人身上线条若影若现,却看不分明。   半君抬头喊道:“劳驾!”   琅祖急急小声道:“莫要惊动它!只怕是这尸堆里的幽魂!”   江宜却知道不是,积尸地秽气浑浊冥暗,那哼歌之人身上却不见污秽,端得一派清明。   听得半君呼唤,那人当真转头,向三人看来,又起身一个纵跃,踩跷般滑步下来,兽皮裙上流苏似的鬃毛飞扬。   这果真是个黥身的青年,背负苍青纹身,看不出是何形状,如冰面无规则的裂纹,或肆意攀附的藤蔓,顺着腰部缠绕全身,在胸前张开一张网似的图案。   其人面容沉凝,一双关刀眉,鼻梁壁立,比之屏翳那处处计较、张扬无度的美,似乎又是一种丰采。他浑身肌肉呼吸一般起伏,汗液顺着纹路流淌,好像时刻都处在蓄势待发中。在他面前,三人心中俱生出被染血无数的猎人锁定的紧迫感。   琅祖不知怎的,看见青年身前纹路,似有所思。   江宜道:“你在这里唱歌,不害怕么?”   青年眼神清明淡然,赫然与妖魔鬼怪不同。只是此地忽然出现一个活人,岂不比出现一群死人更古怪诡异?   “怕什么,”青年说,“这里的每一个人我都认识。”   江宜:“……”   琅祖:“…………”   “有时我会过来祭奠他们,否则秽气太重,会影响到山中生灵。”青年说。   山中污秽的黑海,随着青年一曲唱罢,消减不少。据那青年自述,偶尔会来山中缅怀过往,捡拾被河流冲走的骨骸,清扫道路。也是江宜三人运气好,正遇上他进山祭悼。   “劳驾,”半君道,“我三人在山中迷失了,能否请阁下指一条明路?”   青年不多言语,转身在前领路,未走出两步,忽又回头看了江宜一眼,对半君道:“你最好把他背上,我看这里的环境对他很不友好。”   三人跟随青年在白骨中穿行,他当真熟悉洞中情况,落脚之处俱是坚实土地。江宜在半君背上看去,一行人犹如淹没在黑海之中,而那青年则是舟头明灯,所到之处,秽气为之退散。   “你说这里的人你都认识,这里莫非是发生过战争?”江宜问。   青年道:“很久以前的事。外来人与山中住民争斗,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半君转头想与江宜对视,不妨备嘴唇擦到了江宜鬓角,忙又将头转回去。   琅祖见江宜不接话,忙问:“什么争斗?什么时候的事?”   青年声音如洞中千年的石旗,俨然有种坚硬气质:“什么争斗?自然是为了土地与生存的争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相互背叛,相互屠戮,有史以来战争的理由不外如是。”   琅祖骤然大喊:“你说什么?如果你说的是我知道的过去,那么不是这么回事!山中子民,是因被欺骗、被放弃,才失去了土地!绝不会做出滥杀之事!”   半君忍不住问:“这是在说什么?”   江宜附耳道:“多半,就是垫江古国一夜覆灭的秘闻了。”   虽则他所知的道藏经文中无一记载,但只要看见积尸地那荒蛮的场景,不难联想到一场死伤过万、血流漂橹的战争。   历史的终结无非为天灾人祸。若是天灾,全然不见诸记载却也说不过去。若是人祸,则不难想象,是有人不想这段历史流传后世。   “你又知道什么?”青年头也不回问。   琅祖道:“部族所居住的,原本有上中下三个围子,鸡庐山所在的革勒围子是仅剩的上围,下围与中围都在数百年前被中原人夺去了。毕合泽老爹告诉我,中原人奉为开山鼻祖的谢公谢书玉,正是他在六百年前带人进入中围,部族国度所在。中原人从此占领了丽水沿岸,族人也不得不撤入群山环抱的上围中,永不能抬头生存。”   半君与江宜对视一眼。   在中原人的故事中,谢书玉是开疆拓土的英雄伟人,他带领越雟的流民恳拓了清溪关以南的荒土,将蛮荒之地变为王朝领地。自然是从未提到过,这片土地不是开垦来的,是从别人手里夺过来的。   半君仍记得江宜是从一本叫做舆地纪胜的书中,得知丽水河畔垫江古人,遂问:“你从哪里得来那本书?”   “我不知道,”江宜说,他这时亦觉得茫然了,“我脑子里天然便有。奇怪。”   也只能说,天书的记录,比凡间之书更为详尽罢了。凡人不敢写的,神仙未必有忌讳。   青年道:“你又知道,谢书玉进入中围后,发生了什么吗?”   “先祖接纳了那些中原人,引狼入室,终致灭国。”琅祖红着眼睛说。   “从结果而言,是这样,”青年点头,“但过程并非如你所想。”   随着他的步伐,四面山岩震动,雷霆怒吼响彻地底。那狂躁的音啸中,掺杂了蚊吶似的杂声,乍听之下,如魔音贯耳。江宜与琅祖双双捂住耳朵,难以忍受,半君侧头冲江宜说了些什么,只是声音完全为雷霆掩盖。   渐渐,四面回声清晰起来,似乎是人的咆哮与怒吼。   琅祖大惊之下,撞到江宜后背,江宜抬头乃看见河滩累累白骨犹如重获生命,挣扎站起,穿上人皮、拿起武器。山壁悄然后退,没于虚空中,取而代之则是广阔的青天与山野,露天的宴会下酒碗在众人间传递,汉人与山民齐坐共饮,汉人醺醺然醉卧,山民则手持猎刀,斩下一只只红瓤的头颅……   青年脚步不停,一径向前走着。半君亦毫不受那两岸不断变换的场景之影响,端得稳妥,江宜虽则一门心思全被画面吸引了去,被半君背着,却十分安稳。   唯有琅祖既满心震撼,又不得不独立从那些虚幻的人影中穿梭,抡起的砍刀、飞来的箭矢,似乎就要挨到他身上,令琅祖心惊肉跳。   宴会上被砍下头颅的汉人,进山中遭到埋伏被屠杀的汉人……无数汉人的尸首被丢进丽水,顺着汹涌的洪流进入地下深渊,累积在洞穴河滩中,化为白骨与磷火。   而拿起刀剑的汉人士兵,则与垫江战士厮杀决战,火油与滚石将地下河两岸化作熊熊火场,一片通红炽热的幻境。   终于业火炼狱中,汉军的旗帜高飏,战车碾过山谷平原,山民如秋收的小麦一茬茬倒在车毂两翼的斩刀下。   无数尸骨填平了万山沟壑,而至于这永不见天日的黄泉之下。   死后多年,腐朽成根根白骨,终于不分你我,手拉手、肩并肩,躺在江宜一行人脚下。   琅祖久久说不出话。   他已明白眼前这些幻影,展现的乃是遥远的历史起点。先祖与汉军两相厮杀,更是似乎先以陷阱坑害了不少汉人。这与他自小听来的故事,面目全非。   所有人死后,幻影逐渐平息。   大山腹地的雷鸣电闪也渐不闻。   青年道:“战争就是这样,没有万全的理由和无辜的受害者。且兰府人忘记了他们曾经像对待野兽一样屠杀驱逐过山民。垫江人亦忘记了他们如何怀揣猜忌与恐惧,用蜜碗装盛毒药,杀死了带着礼物而来的汉人使节。”   江宜霎时灵光一现,忆起有关谢公事迹的记述。谢书玉半生默默无闻,直至打开了清溪关大门,引汉人进入万山盆地,而一举功成。之后却又再次销声匿迹,亦无记载他的生卒年月。   江宜道:“您说的汉人使节,莫非是六百年前巡按越雟的谢公谢书玉?”   “谢书玉”三字在琅祖等人心中,乃是灭族的大仇人,更因此而痛恨上了同名同姓的且兰总管谢大人。   此刻却有人说,非是谢书玉带来的汉军屠戮了垫江国,反倒是垫江人先对谢书玉等使节下手,而点燃了战火。   青年没有回答。   琅祖也没有再抢白。   前路出现一线光明,一行人总算走出山洞,谷风、豪雨、树林阴翳,此处一千仞深的峡谷,乌云盖顶,层云之中巨雷引而不发。   “多谢,”半君对那青年道,“这位……”   忽然琅祖道:“你!……是您吗?!您没有离开鸡庐山,一直注视着我们?!”   青年回头,深夜般的双眸中,情绪淡如流水。   “相遇于此,即是有缘。我将夔兽之角赠你,将来或有再见面的机缘。”青年手中一只漆黑物什,向琅祖递来。   琅祖两手颤抖,几乎不能动弹。   正当这时,穹顶为一道闪电的巨爪撕裂,雷霆如从天而降的剑光,携万钧之势降临。霎时间天地一片灿烂。   江宜双目刺痛流泪,什么也看不见,一只手为半君紧紧握着,耳边青年的声音骤然喝道:   “竖子敢尔!”   其声瞬间贯穿江宜大脑,他的意识陷入虚无,闻到空气中气味,犹如回到十多年前的那天——雷公祠前天雷炸开,清空了所有一切存在,唯有死亡掌控了江宜的身躯——‘神予凡人的恩赐,从不以人想象的方式……’   法言道人言犹在耳。   “江宜!”半君挡在江宜身前,密实地护住他,“你没事吧?!”   雷霆威光消散。峡谷豪雨将歇,而眼前青年已不见了。   琅祖匍匐在地上,双目仍无法睁开,两手紧紧护在胸前。   “角!我的角!”琅祖惶然叫道,张开两手,其中只有雷殛后的余烬,从指缝中漏了满地。 第55章 第55章 丰隆   琅祖以手归拢地上的烟尘,难以相信那就是夔兽之角的残灰。   那千钧一发的瞬间,他什么也没看见,眼前白茫茫,只有青年震耳欲聋的喊声,似乎与那道撼世的电光相对抗。须臾之后二者皆于峡谷中消散,不见闪电,亦不闻雷鸣。   “我的角……”琅祖呆呆捧着余烬。   江宜仍自神思游离,恍惚道:“当真是……雷公丰隆。”   清溪关将军庙里,那尊古神造像,肚腹上蛛网似的纹路,便与青年腰腹上的刺青一般无二,原来是雷电爬过青天的痕迹。   盘古开天辟地,浊气沉而为地,清气逸而为天,万物生于天地之间。其时阴阳相薄,于是雷霆现世,化而为神,号雷公丰隆。汉人建雷公祠,垫江人塑雷神像,其所供奉的乃是同一尊神。   时移世异,直至凡人李桓岭一步登天,仙及众部,其麾下战将谢若朴挥剑斩开白玉京大门,剑光霜寒十四州,犹如霹雳闪电经久不绝。乃被后世子辈尊为灵晔将军,与雷公分掌振雷与闪电。   “十五年前,清河县,鸣泉山雷公祠……”江宜喃喃自语,方才稍纵即逝间,他体味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机,几乎便与当年生死一线间泄漏的天机一般无二。至此才敢确定,这一路相随的青年,正是当初,端坐在祠堂神龛上,垂眸怜悯注视着他的尊神。   他的人生本应当在清河一隅,按部就班地念书成长,在兄长继承父亲的县官职位后,谋一份差事,立业成家,侍奉父母。   是天雷改变了这一切,将他变成不人不鬼的玩意儿,不知自己存在于世的意义,只能如今这般茫然游荡,随波逐流。   从前游历时即使路过雷公祠,江宜亦不进前参拜。今日骤然遇到本尊,当真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半君见他神色不对,问道:“你说这来去无影的青年人,就是那个雷公?一个神仙?”   江宜回过神来:“应当不错了。方才那道忽然出现的闪电……”   “又如何?”   “莫非,”江宜道,“竟是谢灵晔?”   半君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   江宜斟酌道:“这个……只是我的猜测罢了。凡人有疆土之争,神仙莫不是也有香火之争?供奉雷公的垫江人,被供奉灵晔的中原人放逐山外,如你我在清溪关所见一般,原本雷公的神像亦被灵晔像取而代之。丰隆与谢灵晔之间,也许不是什么友好的关系。风伯屏翳的老友是丰隆,祂来到鸡庐山访友,却不愿惊动坐镇丽水流域的谢灵晔。而至于刚才那一幕……”   半君接茬道:“你是说,刚才是的闪电与雷鸣,是灵晔将军与雷公斗法?”   “只是一种可能。”江宜说。   琅祖却收敛了灰烬,起身,摇头反驳道:“我倒是觉得,那道闪电想杀了我们,是夔神保护了我们。”   江宜与半君交换过眼神。   琅祖却似振作了精神,神情明朗起来:“夔神从未放弃过我们,兽角为证!这次的难关,一定能平安度过。我要去找姐姐,只有她才能重新将族人团结起来!”   三人犹如钻入丛林的蚁虫,踪迹很快消失在峡谷中。   高天之上,殷紫的雷云凝练不散。山巅两道身影伫立。   屏翳道:“谢家小儿未免脸太大,也不擦亮眼睛看看来者是谁。”   黥身青年摊开手掌,掌心焦黑龟裂,然而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再生。   方才天降闪电,一径奔着琅祖去,祂以手掌为盖替琅祖挡下一击,不意那道袭击的真正意图,却在琅祖手中的夔兽之角。祂保住了琅祖,却没保住给琅祖的信物,不免被压了一头,当着信徒的面给人下了面子。   屏翳替祂愤怒,倒像受了挑衅的是风伯似的。   “他怕什么,”青年毫无负伤的痛色,语气平静,“万事自有白玉京的帝君为他撑腰。”   屏翳不屑道:“李桓岭一届凡人飞仙,派头却摆得足足的。不愧为人间帝王家。吾辈逍遥闲逸惯了,自是不能与人家比排场。”   “江宜到且兰府多久了?”青年忽然问。   屏翳略一思索:“凡人的时间倒是从没计算过。”   青年以手掌排开山巅岚气,峡谷中景象便清晰入眼。只见落雷无数,惊断草木,森然的光影笼罩隘口,犹如黄泉地府。   “他还没有发现最关键的问题。”青年说。   “不要紧,他很聪明的,”屏翳摇扇一笑道,“只需要帮他一把。”   山林中,冲天飞起一支响箭。随后四面有哨声呼应   狄飞白垂下手中刚射出信号的十字弩,疲惫地倚靠树干——哨音的含义是没有收获。他原本猜测,江宜多半是在菁口驿就遭了毒手,因此在附近找寻。然而两天两夜不眠不休,沿着丽水的下游走到上游,却连江宜的衣角都没摸到。此时连狄飞白也不禁怀疑江宜是不是被人分尸活埋了……   以他的体质,还能缝起来重新活过么?   想着那场面,狄飞白就抽了自己一巴掌,怀疑是精神太疲惫,开始白日做噩梦了。   谢白乾的手下过来:“刮风了,看来不久要下雨。”   狄飞白道:“下雨就不找了?少说废话。”   说时迟那时快,林中忽起疾风,绿浪翻涌,天地骤然色变。狄飞白一开口,被狂风拍打得五官变形,发出一串无意义的“咯咯咯咯”“哦咯咯咯咯咯”。   手下:“?”   那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逡巡而过,一路排山倒海向西去。狄飞白摸着疼痛的脸,这熟悉的抽风感令他想起了什么。   “那边是什么?”他道,指着西边阴沉的天空问。   手下:“那个方向应当是将军渡,终日打雷下雨,一般没人会靠近。”   “没人靠近?那么将军渡附近还没有人去找过?”狄飞白问。   手下欲言又止。   “这就去将军渡找,”狄飞白下令,“说不定就在那里。”   此时间风起云涌,渐有夜雨将至的征兆。手下虽不愿意,到底在狄飞白的坚决下闭嘴了,一发哨信,召集众人一齐往将军渡外围去。   入夜风雨如晦,丽水涨袭,浪涛拍岸声声惊魂。   山腰谢公桥旁,临崖,保塞所。   哨楼上两个卫兵正雨幕里犯困,四面风声雨声连绵不绝,一时察觉不到异动。   忽然一道影子从凭栏下悄无声息翻上来,鬼魅一般附在卫兵身后,黑暗里光线一闪,卫兵颈项上立时鲜血狂喷。   “什么人——!”   刀尖又从另一人胸口穿出。晃眼间两名哨兵尽皆丧命。   苏慈抽出弯刀,看也不看,一手捏在引线上,将那哨兵最后一刻点燃的通信火苗掐灭了。   她到得瞭台边缘下望,朦胧的雾气中,隐隐有几个黑点从哨楼下经过,进入保塞所。军所内数点灯红飘摇,寂无人息,如一座空城。   数人罩着雨披,匆匆经过,前方有人雨中等候,身形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近前方才看清,那人身后还有一人,手中提着钥匙串,不敢抬头,一手微抖将钥匙捅进锁眼,开门放一行人入内。   那人点燃烛台,众人褪下雨披,当先是一张白生生的面孔,显示出风吹雨打的疲惫,一双眼却如燃烧一般,流露着无穷的精力与欲求。便是琅祖的姐姐依则。   依则环顾四周,但见烛光映照之处,锋芒毕露,气息森严,原来是保塞所武库所在,刀枪剑戟一应打磨光亮。先前等候那人叫了声族长,介绍道:“这是千户所胄曹韩老。我与他从前交好,族长今日举事,我便将部族的事情告诉于他,韩老愿助我们一臂之力。”   依则身后一人道:“车颂!你怎能将我们的事透露给外人知道?!若是行动泄漏,你拿什么赔罪?!”   名叫车颂那人辩解道:“若非韩老相助,纵使我在千户所中任军职,想潜入武库亦非易事!”   依则竖起手掌,两人便都闭嘴。   “你为什么要帮我们?”依则盯着韩老问,那老头既胆小且瑟缩,丝毫不像甘愿以身犯险之人。   垫江人要复国,首当其冲的就是且兰府人。一个且兰府本地百姓,为何要帮助一群垫江人?   车颂一张口,依则就说:“你不必解释,我问的不是你。”   韩老期期艾艾,一时说不出话。正这时门外一声轻响,数人登时警觉起来,纷纷按住腰侧佩刀,车颂示意稍安勿躁,到得门边,听外间声音又消失了,启门一看——夜雨濛濛,当中一道雪亮寒光,架在一人喉头。   此人不知在门外偷听了多久,被赶来的苏慈抓个正着,弯刀在他脖上轻轻一旋便是一条深刻的血线。   “住手!”车颂急忙道。   “住手。”   黑沉的夜色里,又一人不请自来,他手中提的风灯将脸色渲染成一派凄然的殷红。武库中垫江众人警铃大作,只当自己成了瓮中之鳖,被人陷害进了圈套,立即准备抽刀出鞘。苏慈以弯刃架着人质,转个方向,面对夜色下那人。   “住手,我是来谈话,不是来杀人的。”那人无动于衷,迎着苏慈的威胁走上前,腰脊笔直得犹如一颗松。或者一杆枪。 第56章 第56章 车颂   “谢大人指的究竟是哪个谢大人?”江宜问。   此时三人正从雷墓的峡谷中出来,丰隆现身后有一炷香的功夫,天气转阴,沿着一线天的隘道走出峡谷,回头望去,只见谷中黑雾缭绕,似有怨气冲天。   天黑下来,路渐看不清了。半君一人在前开道,听得江宜说话,回答道:“哪个谢大人?”   江宜道:“便是我与小琅,在毕合泽门外偷听得里面说话,讲到要为谢大人做接应。”   琅祖只不说话。江宜便道:“小琅,你仔细想想,毕合泽究竟想做什么?”   三人行走间,光线全然湮没,天幕一片深沉,明月繁星皆无踪影,便连方位也无法辨识,只有斜长的影子无声跟随。   “毕合泽老爹……”琅祖的脸色隐藏起来,江宜只能听见他犹豫的语气,“与我姐姐一样,都是最想离开鸡庐山的人。族人偶尔会出山进城交换米油药布匹,但从不久留。自老爹开始却不太一样,他帮助一些人在且兰府生活扎根,再也不回鸡庐山。冲介原本与米介一样,都是寨子里的猎人,后来跟着老爹外出闯荡,就很少能见到他了。姐姐原本也想学老爹,但她是族长的女儿,对寨子的责任重大,只好留下来……有一天,老爹从外面带了几个人回来……”   这些从丽水对岸过来的陌生人,在毕合泽引荐下见到了刚成为族长不久的依则少主。琅祖并不能留下来旁听他们的对话,只知道那以后族中离开鸡庐山的欲求就如着薪之火,一发不可收拾。   江宜心想,垫江人在万山丛林中蜗居里六百年,若非能力有限,早已煽动复仇了。却不知毕合泽带来的究竟是什么人,给了依则等人这样大的信心。   “谢大人,不是谢书玉么?”半君在前,忽然道。   “唔……若是谢总管,那毕合泽前还有一句,不知依则族长私下行刺谢书玉,否则一定会阻止。他带回革勒围子的人若与谢书玉有关,既是会面的关系,依则又怎么会去刺杀谢书玉?”   “那是因为姐姐恨谢书玉!”琅祖道。   “正是此理,”江宜分析说,“你姐姐认定谢总管害死了你二人的母亲,若是毕合泽带回来的,是谢书玉的信使,如何能够取得她的信任?莫忘了且兰府姓谢的大人不只有一个。”   “啊!”半君猛地一声喊。   二人吓了一跳,停住脚看他。   半君转身,一双眼亮荧荧:“你是说,谢白乾?少侠说过,谢书玉是穷乡僻壤考出来的寒门子弟,谢白乾却是名门望族。这两个谢不是一个字。有道理,我知道了!江宜你真聪明!你太聪明了!”   那语气仿佛是在江宜的指点下洞察了天机。很少有人直白地夸赞江宜,他颇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只是猜测。毕合泽若是与谢白乾勾结,他带来见依则的,是谢白乾安排的人,以千户所的能力,给予依则助力也并非不可能。”   半君兴致勃勃,一径说着佩服江宜。江宜本还思忖另一种可能——毕合泽的确是与且兰府总管勾结,只是依则不知道那老家伙带回来的,是谢书玉的人——毕竟都没有证据,猜测而已,便不多说了。   琅祖闷闷不乐,当下所经历的,已令他无法对毕合泽心存幻想。而江宜话里话外,似乎都在暗示,毕合泽将要对族人不利。无论是鸡鹿寨中的老弱妇孺,还是在外行动的依则等人,都对此毫无防备。   米介鲜血狂喷的场景就在眼前,琅祖不得不为姐姐等人担心忧虑。   半君仿佛知道他所想,缓声安慰:“小弟,不要多想,所谓吉人自有天相。等我们找到出路,与你族人汇合,揭开叛徒的真面目,岂不是易如反掌。”   半君不知道琅祖虽是族长的弟弟,在寨中地位与毕合泽却无法相比。遑论三人一齐落水生死不明,还不知道毕合泽会如何编排。   一轮圆月终于升过山头,放眼望去,群山剪影,犹如一只熔炉,猿猱声声凄厉不绝于耳,空谷传响。   “我知道这是哪儿……”琅祖遥望良久,“那座鸡冠样的峰顶,就是鸡庐山。”   他所指的方向,月轮如鸡冠上的明珠,树影婆娑,不见一丝烟火气。站在外界,绝无可能猜想到那寂寥的山林中还居住着数千垫江古国的遗民。   琅祖远望故乡,那神色犹如江宜多年前离开清河县一般。他坐在骡子背上,法言道人牵着缰绳,他想要让骡子走慢一点也没有办法,只好尽力回头,故乡就在视野中渐行渐远。   这一刻江宜无比理解琅祖的心情。   半君想催促琅祖出发,被江宜止住。正这时忽然一阵异样,远处树冠无风自动。   “当心!”半君扑倒二人。数发飞羽疾驰而来,没入身后树干。   一时间四周丛林俱是窸窣声响,合围而来——   “是你!”   苏慈见那人真容,大惊非常。来者原是个熟人,大家在总管府竟日日照面不识,但见他猿臂蜂腰鹤势螂形,周身气势不凡,车颂身后那武库胄曹一见此人便低头恭敬有礼——正是保塞所千户,谢白乾。   奉命四处缉拿刺客等人的,正是谢白乾。苏慈见了他哪有不惊的。   然而谢白乾却似另有来意,雨夜只身前来武库,身后千户所众将士仍在沉睡中。他上前一步,苏慈就持刀切那窃听者颈项,谢白乾道:“你不必威胁我,且看清楚你刀下是谁。”   窃听者转过脸来,武库中众人讶然:“怎么是你!”   这人却是鸡鹿寨曲涅部的一名少年,多年前离开山中,来到且兰府谋生,一向只与毕合泽联系。   “是我带谢大人来的,”那少年说,“我与车颂早已约好今日,这也是毕合泽老爹的意思。”   那厢车颂点头。苏慈将信将疑,见依则点头,乃放开少年。   韩老将武库大门掩上,谢白乾负手入内,对旁人并不多看,一眼便找见了依则。那一众忿恚而狼狈的垫江人中,只有依则冷若冰霜,眼神如刀锋般。   “谢千户,”依则冷冷道,“真是想不到。”   “想不到松手放走你们的,正是主持抓捕行动的我?”谢白乾道,“还是想不到,与毕合泽一同前去见你的人,代表的是我的意思?”   “想不到你们中原人两面三刀的传统,数百年也不曾断了传承。”依则讥讽道。她讽笑起来,面容上那股亦刚亦柔的锋利就更显见了。谢白乾只听人转述过见到垫江人少族长的情形,不曾想是这样一个女子。   “我遇到毕合泽时,”谢白乾在兵阑前迤迤然落座,“他在保塞镇的铺子里打铁,你等族人手中兵器,大多便是他通过这样的方式转运的。我很能理解毕合泽的理想,与他一拍即合,因此他才愿意带我的人去见你。小族长。”   所有人都保持缄默,车颂将灯烛放在近旁,光晕里只有谢白乾与依则两人的面孔对峙。   “他的什么理想?”   “我知道你等垫江古民,一门心思只为重回故土,”谢白乾说,“若你我合作,便可对分清溪关以南三镇,保塞镇归你,俭浪镇与白崖镇归我。我向朝廷请旨封你做都督大总管,设保塞羁縻府,你等族人有立足之地,即便重拾垫江古国的旧称,也尽可自便。届时我亦将取代谢书玉,全权统辖俭浪与白崖。你我既是合作关系,三镇之间便可和平共处,双方各有所得,都可满足,唯一需要付出的,只有如今高高在上的总管大人。事能两全,岂不美哉?”   这宏伟蓝图一时震惊众人,车颂与那少年俱是满脸激动难以自持,俨然是跟随在毕合泽身边,早已知晓这一切,只等时机成熟告知于鸡庐山中同胞。此时皆期盼地望着依则。   依则蹙眉道:“你只是谢书玉手下一千户,有什么本事取代他?”   谢白乾面不改色,冷哼道:“谢书玉号称总揽军政大权,不过是担个指挥的虚名,实权既在三镇千户手中,总管府的府兵,与搜捕刺客的官兵,尽皆由保塞所掌握。你们的一举一动,若无我隐瞒不报,早已为谢书玉知晓。先前在总管府,你贸然出手惊动了他,又得罪那个来路成谜的狄飞白,皆赖我暗中疏通,才能放你们逃出生路。没有我助力,你们唯有死路一条,毕合泽乃是识此时务,才与我合作。”   “好大的口气。”苏慈嫣然一笑,俏脸花一样绽放。   “我说的是真是假,你们心中自当清楚,”谢白乾道,“今夜诸位潜入保塞所,所为之事已在韩老袖中。谢某将此物拱手奉上,当知我意真诚。”   他首肯示下,韩老乃取出一物,放于烛光下。数人见之,果然是真!   “小族长不信我,也该信如师如父的族中长辈,毕合泽又有何欺骗族长的理由呢?”谢白乾道。   依则忖度良久,终于问:“既然你我乃是各取所需,你一中原官僚,又有何求于我们?”   谢白乾一笑,正沉默,车颂抢白道:“族长,谢千户如果欺骗我们,此时我们身在敌营,早被一网打尽了……”   “说的不错,我还是奉劝诸位尽早离开千户所,”谢白乾说,“你们所求之物已在眼前,就不要久留了。我外出太久,亦难免引人怀疑。今夜相见只为你我举事之日倚马可待,还是相互坦诚的好。言尽于此,就此别过。”   “千户且慢,”依则上前一步,“若言通力合作,须得拿出诚意来。”   “诚意既有,小族长慢等一日,时机自然到来。”   谢白乾说完,雨披兜住身形,推门悄然没于风雨之中,如来时般孤身潜行。   数人默默目送他离开,蓦地松了口气。这位千户在场时犹如一杆锃亮的银枪,无声无息地散发出逼人锋芒。   依则卷起韩老放在兵阑上的那物:“走!”   车颂摁灭灯芯,一片黑蒙蒙中,武库大门开启又关上。风声里一句短促的鸟唳,数道放哨暗影自高处退下,迅速汇合,一行人分道各自离去。 第57章 第57章 车颂   千户所一里之外,苏慈自与依则同路,方出敌营,一脚便将车颂踹翻在地。   “!”车颂捂着胸口,被依则冰冷目光盯着,敢怒不敢言。   苏慈笑道:“还不快将你知道的事,都告诉族长?老爹与那谢千户大人,都有过什么私交?”   苏慈这人笑起来比不笑时更可怕,车颂忙说:“谢白乾所求的无非是总管的位置。老爹说,这叫以彼之矛攻彼之盾。那谢白乾,有些来头,中原人讲究百年世族,根深树大。族长,你听过那句话么?将军开山,谢公架桥。中原人说六百年前谢书玉打开了清溪关的大门,那个随行的将军也姓谢,就是谢白乾的先祖!谢白乾的家族势力很大,谢书玉虽是他的顶头上司,亦不敢慢怠。他认为自己的祖先乃是开疆拓土的功臣,而如今统辖且兰府的却是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心里自然不服气。”   车颂着急解释,那话里却流露出宿命似的意味。六百年前谢济元护送谢书玉,从垫江人手中夺走了家园,六百年后谢白乾却要伙同垫江人,推翻另一个谢书玉。   苏慈的心情难以言表,愈发觉得毕合泽所谋甚大。族中几乎没人能懂得毕合泽的想法,随着众人按部就班推进,他的谋划乃窥见一斑。   “谢白乾给的东西,果然是真的?”苏慈问。   依则抖出袖中羊皮纸,浸了桐油的纸面滴水不沾。其上以墨线绘制图画,加以蝇头小字标注,竟然是保塞镇的军防与衙署布局。   “中原人久惯背信弃义,谢白乾也不见得可信。”苏慈道。她心知依则最恨的是谢书玉,不仅因为这个名字背负的罪孽,更因现任总管对依则母亲的死难辞其咎。就怕为了对付谢书玉,而轻易接受谢白乾的说辞。   “无妨等等看,”依则握着那一卷羊皮纸,“他要送我们一个什么样的时机。”   临崖的山前平原,连片屋瓦田园与城楼,雨幕中如青黑茂盛的苔藓彼此簇拥生长。灯火稀疏,仿佛点缀的苔花。依则无言眺望,目光穿越眼前看见六百年前的故国,她未有一刻曾生活在那阳光照耀的土地上,然而想象已令她无比熟悉。   我们一定会回去。依则心中默默承诺。   天上一轮明月,林间一只倒影。那羽箭飞来的方向,一只弯月升起,继而飞旋,化为浑圆的弧光冲向三人。   江宜下意识推开了琅祖,却撼不动半君,反被他狠狠一把扯进怀中,避开那一刀。霎时间,蓄满力度的一刀劈山断海,破开静夜的月华,一片阴影犹如死亡向三人头顶笼罩而来。琅祖大喊:“冲介!”   那发动偷袭的林中刺客,长着一张米介的面孔,却是毫不留情,竟然直取琅祖性命,一句话都不肯浪费。   一击不中,冲介旋身以腰带臂,势如破竹一式戮去,琅祖惊得呆了动弹不得。千钧之际冲介忽地动作一滞,低头一看,一双腿被人扑来抱住,那人抬头嘿然一笑,露出白齿。   半君抱着冲介双腿,发力扑倒,二人滚作一团。江宜眼见此景不知所措,想不到半君一介文弱书生,居然如此悍勇,与凶徒搏命岂不是一刀便被人结果了?   “你们先走!”半君叫道。   冲介被他近身,反倒一柄弯刀没了用武之地,当即拔出肋下短匕捅去,半君一声惨号。   “快住手!”琅祖大骇不止,看着就要冲上去,江宜捡起冲介丢下的弯刀,一手拖住琅祖,抡起刀身砰地挡住一击,顿时虎口一阵剧震,弯刀险些脱手——冲介之后还跟着两人,先前匿在暗处,此时见冲介被半君拖住,便骤然出手。   此二人琅祖竟也认识:“居居!各各!你们为什么?!”   那二人对视一眼,有些犹豫:“小琅,你跟我们回去,把话说清楚!你带来的这两个究竟是什么人?!”   “莫要与他多话!”冲介出声道,“大计正在紧要关头,混入寨中的奸细都杀无赦!”   二人于是提刀砍向江宜与半君,琅祖徒劳辩解叫喊,亦是无用。   半君徒有一身力气,江宜更是连力气都没有,只会四句剑诀,发发光、驱驱邪,面对活人毫无用武之地。   正这时林中犹如长蛇游过一半,草浪翻涌,疾风霎时袭来,破风而出一道横斜的银光,先后与居居、各各手中弯月刀相击——铿锵两声,一串火光迸溅。   那二人受不了力当即狼狈倒翻出去。   银光临空洒出一道虚影,解了半君的围,落地滚身而起,飒然无比。   “呔!小爷我一朝不在,你们便这等惨样!混得太次了!”   “徒弟!”江宜高兴道。   狄飞白神情冷肃,本欲扮演一次英雄,被江宜这一声徒弟叫得,顿时有些隐忍。   他乃是跟随风向一路赶来将军渡,越是临到接近时,那风速就越快,俨然在催促他一般。狄飞白两天两夜没合眼,心急如焚,当下也顾不得那几个手下人,一骑当先赶来,总算见到了完整的江宜。   二刺客见援手赶来,不知是撤是留,那厢冲介终于摆脱半君,将半君血淋淋地踢开:“速战速决!”   二人分左右抢攻上前,狄飞白冷笑:“速战速……决你的狗命吗?!”语罢牙飞剑抖落剑气如虹,寒光泼来如悬泉瀑布,二人不知厉害,只觉周身冰封一般,气机皆被锁定,顿时心生无论如何闪躲都必然遭此一剑的绝望。这时狄飞白的剑招在二人眼中,简直铺天盖地,但凡生在天地间的人,都在剑刃之下引颈就戮。   冲介见势不对,意识到狄飞白正是那日谢公桥前一剑霜寒林野的剑客,二话不说摘弓引箭来救。箭尖叮在剑身上,牙飞剑偏离寸许,二人颈下血花飞溅,终究逃得一命。四面八方传来哨声呼应。   正不知来者何人,只听狄飞白高声呼喊道:“这边!”   冲介抽身就走,居居各各二人捂颈撤退,狄飞白要赶尽杀绝,忽然琅祖迎着剑锋上前:“莫要杀他们!”   狄飞白哪里认得这是谁,抓着他脖子甩开一边。   江宜忙道:“自己人自己人!”   哨声赶到,原是十几名官兵,狄飞白方松了口气。实则他也不知赶来的是什么人,他脚程太快,甩开众人很远,若是被这些凶徒的同党合围了,纵使武艺高强也难敌对方人多势众。只是那话吓一吓对方,幸而冲介等人更是心虚,一吓便撤走了。   这一口气松下来,两日的疲惫顷刻席卷遍身,狄飞白脚下一阵虚浮,拿剑拄着地面。方才为了震住对方,他出了全力,此时已有些后继乏力。一旁琅祖揉着脖子爬起来。突然半君喝道:“当心!”   咻然一箭,穿越林海。   众人毫无防备,那箭不顾旁人,只取琅祖,琅祖却似神游天外纹丝不动。又是狄飞白猛地提了口气,挥起牙飞剑拍飞那只楛矢。再看箭来的方向,树欲静而风不止,婆娑摇曳中,树影人影难分。当真是欲追而不得。   这些垫江人,百年来都在山野老林里求生,早已与自然化为一体,一入林中便来去如风,不可捉摸。其射猎箭术更是鲜见敌手,以楛木作箭矢,石铁为箭尖,材质虽劣,然百步穿杨之术便是狄飞白也不敢小觑。   狄飞白一口气松了又提,眼前金星直冒,却是知道凶徒未曾去远,正在隐蔽处觊觎,忙召集众人戒备,退走林外溪谷。   江宜先前见半君被冲介刺了一身血,几乎半条命没了,可后来那中气十足的一声吼,似乎又性命无碍。他将半君从地上捞起来,半君伸出一只胳膊:“多亏了它,否则那利器就直刺进我心窝去了。”   江宜看着这只去了半边皮肉的胳膊,哭笑不得,想到一路上都是半君在尽力保护两人。分明他亦不通武功,无兵刃利器在手,每每紧要关头却奋不顾身,不由得心中感动。   一行人撤出溪谷,原来已在清溪关下丽水边,不远处即是俭浪千户所,南方天空雷云厚重,便是江宜三人来时的将军渡所在。   天已晴明,旭日照映一线滚烫的云海。入城后,镇民也已早起谋生,炊烟徐徐,道路上车马行人往来。这场景江宜似乎半生未见了,垫江人在洞穴天坑中生活的原始模样,容易使人忘记尘世烟火气,此时蓦然回到城镇,便是江宜这样七窍不通的人亦有种活过来的感觉。   馆驿,厅房。   一桌饭菜,狄飞白狼吞虎咽,他已两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了。然而抬头看眼三人,江宜自是不食人间烟火;那陌生小子一脸心事重重,不动筷子;半君虽也饿了多日,却慢条斯理,对客店的简陋饭菜并不感兴趣的模样。   狄飞白口含米饭,翻了个白眼,一时觉得在这三人面前,反倒是自己像个难民。   半君的伤臂已给大夫看过,敷了白杨皮炙贴,无甚大碍。   “你们,”狄飞白以箸指人,“你,还有你。这次不会再是什么人假扮的了吧?” 第58章 第58章 车颂   “原本,我并没有注意到异常,”狄飞白吃饱喝足,撂了碗筷说,“可那天我一时意起去泡澡,那家伙居然说要与我同去。我一想,江宜那是什么人?他就不是人!水沾不得,饭吃不得,风吹不得日晒不得……我正觉得奇怪,那人到得澡堂里衣服一脱,果然是一副肉体凡胎!”   江宜不由得摸摸肚子,心想,原来肚皮上打了个补丁,便不算肉体凡胎了。   “那人原是不晓得其中关窍,才说与我泡澡,”狄飞白又说,“可你们知道最奇怪的是什么吗?”   半君好奇道:“请讲。”   “最奇怪的,那人是个女人!她明明是个女人居然说要与我泡澡!可恶,莫非是看上了我的皮囊……”   默默啜饮汤水的琅祖这时抬头:“你说的,是我姐姐。”   狄飞白:“……”   琅祖想了想,说:“也有可能是苏慈。看你是想取你性命。”   一阵沉默。   狄飞白干笑两声:“你这小弟又是什么人?江宜,你们这些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青天白日街外逐渐喧嚣,关上门,江宜将几日来见闻长话短说。   讲话的虽是江宜,狄飞白却听得口干舌燥,频频喝茶,只觉得自己这几日待在总管府全然是浪费了。得知琅祖原本被吩咐处理掉江宜,最后却救了江宜性命,忍不住嘲笑道:“这个人却是杀不死的,我只担心你们把他分尸八块,届时我找起来多费些功夫罢了。说到这个,垫江人易容之术出神入化,连我亦未能察觉异样,半君你是怎么看穿的?”   江宜也好奇此事,说到底自己与半君只是萍水相逢,与狄飞白却是一路相伴,怎么却是半君先将那易容之人识破。看半君那模样,隐有一丝得色:“这个,却不是看穿,真要说起来,应当是气质一类的东西罢。”   狄飞白斜视之。   半君挠头道:“非是我不愿说,这实在是无以言表,总之那人给我的感觉,就不是江宜。”   “古侯部的易容一绝,”琅祖小声说,“只有真正熟悉彼此言行举止、性格气度的人,才能分辨。我虽将你画作冲介的样子,米介却能一眼识破,正因二人是亲兄弟。”   一时无人说话。   半君低头,江宜却直觉他在笑。蓦地一股熟悉感升上心头,却是说不清楚什么感觉,与半君那句“无以言表”差相仿佛。   二人对视一眼,会意一笑。狄飞白冷眼旁观,也是一阵冷笑:“好罢,你两个是亲兄弟,我是什么?小厮?”   江宜道:“你是我徒弟呀。好了,旁的事先不要提。当下最要紧的,是接下来要怎么做,既然知道了垫江人与且兰府的恩怨,之后必有争斗一触即发,我看咱们还是——”   “阻止双方发动无谓的战争。”   “通知官府预防山民作乱。”   “我看咱们还是先走吧。”   三人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想到各有想法,莫衷一是。江宜一贯奉行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这多少与他娘当年一见无法与丈夫抗争,便将幼子从家中送走,跟随师傅云游四方有关。   尤其出门在外,少沾惹是非。当初在金山下,发觉可汗家族纠纷难解,江宜便想着要离开是非之地,现今也是如此。一旦双方交战,城池闭锁,他一行游方闲人,就会陷入泥沼中不得脱身了。   半君讶然,道:“难道眼见垫江人去送死,且兰府的无辜百姓横遭不幸,也可以置之不理?如今你我是唯一知道将要发生什么的人,若是什么也不做,任由局面走向毁灭,将来良心能安?”   狄飞白道:“所以,把你们知道的都告诉官府,剩下的交给朝廷的人去做就好了。与咱们无关。江宜说的对,兵家之地不可久留。”   半君一脸不认同,却也没争辩。   江宜道:“我只怕你说的官府,对垫江人的行迹已是心知肚明。不知谢白乾与谢书玉,谁才是毕合泽的接头人。”   狄飞白凝神细听外间动静,谢白乾派给他的那十来个人,这些天跟着他找人亦都没有歇过,此时各自去休息,房间外鸦雀无声。   “这还用猜?”狄飞白低声凑近道,“你们还记得,菁口驿我说过有一事很奇怪么?保塞所的官兵,在自己地盘上抓一伙匪徒,竟还让人走丢了。便是在总管府内抓两个刺客,都能失手。我想谢书玉若非那等拿自己身家性命开玩笑的人,猫腻必然就出在谢白乾身上!”   他语气笃定,二人一听也觉得有理。   况且谢书玉与谢公同名同姓,非是瞻仰谢公为人,不会为子孙取这等光风霁月的名字。   “把这事告诉谢书玉,他自会知道如何处理。你我都是外人,不比他一方大员更懂得治理之道。”狄飞白说。   江宜与半君点头,三人似乎达成一致。正放心下来,忽然想起房中还有第四个人。   琅祖一言不发,只是听他们说话,这孩子本就是一脸苦相,这时安静下来,竟似有几分凄然神色。   江宜:“……”   琅祖道:“你们要去通知且兰府,把我族人一网打尽?”   江宜一愣。那群唱着歌从深林中走来的年轻猎人忽然浮现在眼前。   涛涛丽水、漫漫林海,唯有崇山峻岭间百年修得的栈道证明人的存在,地裂天坑,风雨侵蚀的痕迹就是垫江人的史书。这些早已被岁月掩埋的遗民,还在挣扎发出最后的声音。而生活在太平盛世的人将这声音当作纷争的号角,力图掐灭在襁褓中。   “忘了你还在,”狄飞白礼貌而冷硬地道,“非是把你的族人一网打尽,而是把你的族人连同且兰府官场里的奸细一网打尽。六百年,早已改天换日,如今这块土地上居住的是我朝百姓。众黎安居乐业,海晏河清,敢有为祸一方者,视同乱臣贼子诛杀无赦。”   琅祖直愣愣盯着狄飞白。江宜冷不丁觉得他眼神变了。   琅祖不像他的姐姐,他的内心没有太多仇恨,比起拿性命做赌注换一个生活在平野阳光下的未来,即使一辈子蜗居洞穴,只要身边人都在就是美好的。   这只总是翻出肚皮的獾,此刻重新蜷缩起来,竖起背上坚硬的毛刺面对外界。   “当然你们还有另一个选择,”狄飞白说,“接受招抚,归顺朝廷成为臣民,自然就可以在且兰府居住。”   琅祖默默不说话。   狄飞白道:“对你们而言这是最好的选择。”又问江宜与半君:“你们有什么意见?”   江宜慢吞吞道:“我猜,这对垫江人来说不是一个容易接受的选择。”   狄飞白耸肩,以示爱莫能助。   “他们想要的绝不仅仅是一块容身之地,”江宜道,“更重要的是存在的证明。人之一世,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唯一便是活着的人的记忆。你让垫江人作为化外之民接受招安,且不说他们是否愿意,那位谢大人究竟想做什么也令我不安。垫江人究竟有什么值得他图谋?”   “那你想怎么办?”狄飞白蹙眉。   江宜略一思索:“依我看,不如这样……”   四人凑拢,一阵交头接耳。江宜将自己的想法一说,数人皆若有所悟。   半晌,狄飞白点头道:“不错,是个好办法。不过你漏了一点。”   江宜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正如你所说,不知道即不存在,”狄飞白说,“道路不通,消息闭塞,即使闹得天翻地覆,想要掩盖掉事情的真相也并非做不到。这事只有我能做到,罢了,我替你走一遭。咱们兵分两路……”   过午,火伞高张,江宜、半君与狄飞白三人随行十余名护卫官兵,预备返回白崖镇总管府。卫队长街边倚马,见只有三人,便问与江宜半君一道的那小孩儿哪去了。   江宜只说是猎户家的儿子,两人遇难时恰逢他搭救,此时已回家去了。便按下不提。   返回官邸途中,一路气氛与去时已然不同,白崖所城防军列队巡逻,盘查往来的行人与货车。城中军务调动频繁,不时耳闻传令兵马蹄急促,城头鼙鼓东西呼应,瞭楼上亦有无数双鹰眼逡巡徘徊。   城中百姓皆谨言慎行,道路上不见闲人。   到得府邸,谢总管正与押官、长史等人堂前议事,三人于是被安排进先回的客院,只待谢书玉得闲了传见。   进屋后,半君先将门外窗下检查了一遍,神经兮兮地道:“唔,附近都没有人。”   狄飞白一屁股坐在杌凳上,两股战战。   江宜只不忍看,安慰道:“莫要害怕,一害怕,就不像他了。”   狄飞白脸色变来变去,道:“我我、我知道这人武功很高,就是装得再像,动起手来不也暴露了……”   一把嗓子又清又亮,却是琅祖的声音。   半君呵呵笑道:“不动手,只动嘴也暴露了。”   琅祖垂头丧气:“苏慈有一门功夫,在脖子上刺穴位,可以改变音色,只是姐姐不愿我学。”   江宜便说:“狄飞白说你姐姐扮作我时,只装作伤风嗓子哑,并不多说话。官府里也不会有人随意动手动脚。只这几日,撑到狄飞白回来便罢,不会那么倒霉的。”   狄飞白临时要脱身,行程不便叫人知晓,就托琅祖佯装他模样混过一场。只是想不到狄少侠气焰三丈高,人却不见得出条,琅祖鞋底垫一层齿屐也就蒙混过关了,倒叫狄飞白莫名其妙有些生闷气。   看得江宜心里直笑,他自己也不算得高个子,三人中只有半君身高八尺、肩宽臂长,只不知当初扮作半君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59章 第59章 冲介   总管府谢书玉手中只有一千府兵,由两名押官统领,谢白乾接管官邸安防后,府兵就统一听从他号令。一来是戒备谋害大人的歹徒,二来与城防军里应外合,似乎在为将来作准备。   这厢谢书玉得空接见三人,江宜方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年轻的边疆大员,只觉他眉目端正、气质如清风拂面。   “那刺客手段高明扮作江先生模样,我当江先生早已遇害,”谢大人喟然道,“狄少侠一心要找寻先生,我不便阻止,只得随他去。想不到,二位当真是吉人天相。”   江宜道:“若非我这徒弟带人及时赶来,我与半君早也命丧刀下了。多谢大人相助。”   “理所应当。请坐。”   茶盘两边分座,谢书玉自执一茶勺,壶水中抖落茶叶,谢白乾在他下首位置。三人未料谢白乾也在场,因先前猜测谢白乾与毕合泽有私,此时相见,琅祖与半君难免举止僵硬。半君忍不住朝江宜递眼色,担心谢白乾也存了杀他三人灭口的心思。   “随狄少侠一道同去的亲随,可有消息回报?”谢书玉分茶水,伤臂仍行动不便,拿话问谢白乾。   谢白乾答道:“遇到山中刁民,与菁口驿那伙人行事作风相似,应是同党。我派人沿丽水搜寻,查获蛛丝马迹,料那些刁民藏身丽水对岸万山围子,侵扰且兰府百姓。即当铲除,不留祸患。”   江宜与半君对视一眼。   谢书玉颔首道:“此事已堂上议过了,便交由你去办妥。”   谢白乾那张锋利的脸上浮现一丝笑容。   半君插一言试探道:“谢大人,你们说的刁民,是垫江人么?”   谢白乾不屑道:“什么垫江人?又无实凭实据,白纸黑字的记载。只当是落草为寇的山野匪民,一窝端了就是。   “且兰府户房在籍的军民十五万余,个个去向分明,平白冒出来一伙匪寇劫道作乱,这事的确奇怪,”谢书玉道,“只是三位先前提到的垫江古国,毕竟不成定论。这几日三镇严加防范,还是先将贼寇拿下,再行问话不迟。”   “只怕贼寇所谋非小。”谢白乾道。   “无妨,”谢书玉道,“凭你施为,拿下作乱贼伙,我自当上书朝廷为你请功。”   琅祖只管埋头喝茶,害怕自己忍不住露出什么表情,连头都不敢抬,只悄悄伸手在茶几底下轻轻一碰江宜。   “?”江宜不知他想做甚,也许是不敢在两位谢大人跟前待久了露馅,于是出声请问:“大人要务繁忙,可还有用得着我三人的地方?”   谢书玉哈哈一笑:“那个假先生在时,尽管是狄少侠在说话。如今江先生回来了,狄少侠倒一言不发了,原来三位之中,全凭江先生做主——旁的事没有,今日一见只为表歉意,三位初来且兰府,就险遭贼寇毒手,皆是我这总管做得不到位。日后定将寇首擒来听凭三位发落。”   琅祖那手晃得,茶水快泼洒出来。   半句依旧将胳膊朝他肩膀上一搭,护犊子似的。   谢书玉道:“千户不日将要出兵围捕,届时城门不开,百姓闭户不出,三位也好暂居府中,待得兵事一过再另有安排不迟。”   从茶室中出来,琅祖六神无主,与谢白乾擦肩而过,忽然谢白乾目光掠过,问:“狄少侠,你的剑呢?”   琅祖后退半步,被半君按住,撩起他衣裾露出皮鞘一角:“这不是?”   谢白乾未曾见识过狄飞白的武艺,只是识得他从不离身的佩剑,料想此人脾气暴躁武功也应当不会差,向三人辞过便转身离去。   半君将那半截腰封伪作的皮鞘重新藏入琅祖衣裾里,一巴掌拍在琅祖后背,叫他打个激灵挺直了脊背。   “谢、谢白乾要围捕鸡庐山?!”   关起门来,琅祖一屁股瘫坐绳床边沿。   江宜愈发感到此事中的怪异,若是谢白乾暗中操作,他必然对垫江人的来历心知肚明,但在谢书玉面前矢口否认,若得一日他果真将垫江诸民屠戮殆尽,只怕也是作为剿匪有功,策勋一笔。   他与毕合泽合谋,所图究竟何为?   半君忽然道:“那谢白乾,乃是六百年前兵灭垫江古国的谢济元之后?”   江宜答道:“正是。谢济元与谢白乾,都是名都谢氏一族,开国名将谢若朴之后嗣。谢若朴随先主李桓岭飞升为灵晔……”   话到此处他脑海中灵光一现,蓦地想起——三人逃出将军渡时,立即就遭遇了冲介等人。究竟冲介是如何得知三人行踪的?   狄飞白乃是追随一缕风的指引,多半便是屏翳背后襄助。   冲介呢?他又是得到了谁的指示?   谢白乾,谢济元,谢灵晔……   江宜背上一阵发寒,犹如一道视线正在高空中监视着他,从头发丝到脚趾尖,俱沉浸在为雷霆锁定的麻痹中,这刻杀机骤现,刀在颈后,只待天机泄漏的一瞬便取走性命。   肩上忽遭人一拍。   江宜一个激灵,乃挣脱出来,已是一身冷汗,转头见半君正满目关切。   “我、我想去找我姐姐……”琅祖想了很久,定神开口,“我要去提醒她老爹的事,还有谢白乾,要对我们不利!”   江宜清清嗓子,发现自己声音虚浮:“你孤身一人,在这种局面下,你姐姐比你更有能力保护自己。小琅,这时候你更应该先顾好自己,想想待得一切平定下来,你姐姐发现你出事了,该是什么心情?”   琅祖这才说出心中所想:“我怕混乱之中所有人都失散了,我再也见不到姐姐……”   姐弟二人的母亲就是有一天离开家,从此再也没回来。姐姐因此发了狠,不成全自己不罢休,弟弟则变得更患得患失,谨慎敏感。   江宜不由得感叹,若这世上所有人都像琅祖这般守好自己一亩三分地便心满意足了,会少多少纷争与纠缠。   二人好说歹说,总算打消琅祖去寻找姐姐的念头,现如今三镇戒严,且不知依则等人今何在,只怕出门就被捉了,落到谢白乾手里求告无门。   向晚城楼的鼙鼓安静下来,不再有密集的马蹄声声入耳。江宜一直守到琅祖昏昏欲睡,方才离开,路过后庭院看见嘉荣树下谢书玉正进香祷告,卧炉中已盛了浅浅一层灰烬。他看不清那神龛里的塑像,谢书玉却似察觉了他的视线,回头远远一笑示意。   “那是谢大人的习惯。”半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江宜下意识后退了半步,直到靠着半君肩膀。   “少侠说,且兰府人有个听雷算卦的古怪风俗,便是谢大人上任后流传的。不过,谢大人自己说不通阴阳五行、奇门八卦,只是祈祷以获得慰藉。这种时候他心里也没底罢。一伙横空出世的贼寇,为非作歹不说,还要取他性命。”   “走吧。”半君说,握住江宜一边肩头,半拥半簇地带他回了客院。   二人住的仍是上回的房间,只是江宜没来过。半君故地重游,忍不住便想起假扮江宜之人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倒头就睡,说话毫不留情,浑身长满毛刺似的不愿叫人靠近。哪有半分和气?   与江宜在一起时,便觉浑身舒畅,知道他不会刻薄待人,更能体会他人处境。半君回想起来,真是不懂狄飞白如何能一直被蒙在鼓里,是与不是,岂非一两句交谈、片刻须臾相处就能体会?   “江宜,你的计划什么时候开始?”半君跃跃欲试。   江宜愁眉苦脸,说道:“我有一个猜想,不知当不当说。”   半君笑道:“你说出这句话,不就是想说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江宜道,“不知说出来会不会遭天打雷劈。”   “……”   江宜解释道:“那日你也见过雷公了,如今咱们是在司掌雷电的神仙的地盘上。举头三尺有神明。将军渡中一道天雷,若非是雷公本人挡下,咱们都没命坐在这里了。”   半君亦凝重起来,起身找来绢纸。江宜掏出怀中鹅毛笔,濡湿笔尖,落笔画了一座山,一座城。   三峰山上一个雷字,四方城中一个电字。   百道鸣丰隆,昼晦耀灵晔。乃是一位雷公,一位将军。二神仙画地而治,相安无事六百余年。一朝纷争骤起,垫江遗民欲重返平原故地,谢白乾则图谋将其一网打尽换取朝廷策勋,表面上看各有所图,然则一者为丰隆信徒,一者为灵晔后人,又岂能说背后没有上天旨意?   江宜只见过丰隆一面,他在积尸地为战死的垫江古国战士哀唱挽歌,却不像乐意挑动战争的模样。   至于灵晔将军,更是见所未见。   不知天上是如何论资排辈,二神仙又是何种关系。   其中种种不能深思,江宜写罢便将绢纸点火烧了,余烬倒入窗下花坛。其时夜风徐徐,天气转凉,空中漂浮细密的雨丝。   “又下雨了?会打雷么?”半君问。   “还差些时辰。”江宜道。   天际阴沉无光,唯有城中住户灯火依稀。一条大路直通天外,夜深人不静,兵马纵队冲开雨幕,自保塞与俭浪的方向,向着都督总管府所在的白崖城行进。 第60章 第60章 冲介   保塞所。三千驻军连夜出动,搜索丽水沿岸,并有一路纵队前往白崖城随时听调,浩浩汤汤,俨然有将隐藏在水面下的贼伙一网打尽的架势。   方出城门,守城士兵搬动绞盘,落下千石重的巨木门户。四方城内寂静无声,百姓听从官府嘱咐闭门不出。站在城楼上眺望,脚下犹如空旷原野。鸫鸟振翅飞掠,直上高峰,那山峰上一座孤堡,正是保塞所。   一列卫兵上得城楼,众人只当是换防来的,冷不丁背后一刀顿时血溅五步。墙头骚乱乍起,然而值守的兵士中竟有不少内应,趁机补刀,顷刻间城门便流血如瀑,死尸遍地。   为首的卫兵摘下覆面,正是曲涅车颂。他辨认脚下尸体,皆是军中同袍,他自少年时便由毕合泽伪造身份,应征进入保塞所兵营,与战友相处的时间比族人都长。但杀起人来车颂眼睛都不眨一下。   对不住了,他心中默默道,大家各为其主。   脚下轰然巨响,众人齐上城头俯瞰,只见城门的铰链从中断裂,抽打在桥梁上,木梁碎成几块坠入护城河。   门楼中绞盘裂为两半,一旁,苏慈收起弦月刀。沙吉一身挂血,进门道:“城头上的都解决了。保塞所中有人与我们配合,驻军空了一大半!只等信号。”   苏慈一身官兵甲胄,看沙吉一眼,见他兴奋不已,似乎已看到拿下保塞镇,开城门迎接族人入城的未来。   “谢白乾所说的时机,原来如此,可见他诚意!”沙吉说。   苏慈道:“你以为,他将保塞镇拱手让于我们,为的是什么?失了保塞,是谢书玉之过,谢白乾还需一功,方能凭此一仗翻身。”   城楼上喧哗声。沙吉探头,但见上风向火光冲天而起,烟尘滚滚,遮蔽上空。起火点正在署衙方向。   百姓奔走救火,城内驻军悉数现身赶往衙署,地面震动。   “信号来了,”沙吉一甩刀上残血,“苏慈,我们全听你号令!”   苏慈扣上敷面,一身戎装,铁指收刀纳入怀中,外表已然成为城防军的一员,唯有一双眼睛从甲面中露出来,精光毕现。   “那就,让谢白乾知道,送出去的东西不是想收回就能收回的。他想立的这一功,永远也不能。”   鸡庐山,暗无天日的陷坑底部,百层栈道倚壁盘绕而上,高处琅祖的家已经没有主人居住了,漆黑无光。   米介全身高热虚弱,蜷缩在草席上。   耳畔脚步声,一人在席边立住。   “哥哥。”冲介蹲下身,耸起的肩胛骨犹如两座峰。   米介那日被他砍出的伤口已做过处理,只是被关押起来不见阳光,不能走动,伤好得慢,此时虚弱无比。他微微抬头,目视弟弟声音的方向,只看到一个朦胧而怪异的形状。   “吃点东西。”冲介扶他起身,一碗肉汤送到嘴边。   米介搞不清楚他这个弟弟。从前兄弟二人虽各行其是,但毕竟血浓于水,米介总认为二人间还存在亲人的默契。那日毕合泽门外,冲介决然一刀,斩断了米介心中情谊。不知为何他总算活了下来,如今冲介又来惺惺作态,一副见不得他自生自灭的模样。   “你……不杀我……不怕我将你……与老爹的谈话……告诉族人……”   冲介莫名摇头:“我杀你做什么,你是我哥哥。便是那日,我也只是杀小琅,是你一定要挡在小琅面前。哥哥,你扪心自问,我与小琅究竟谁才是你心中的弟弟?……其实我知道,从小你看着小琅长大,对他的感情早已没那么单纯,只是在等他开窍。我虽是你的亲弟弟,若是要你在我与小琅之间做个选择,你多半也不会选择站在我这边。”   米介以被绑缚的双手,捧着肉糜勉力喝完,连碗沿肉汁都舔得一干二净。腹中有了食物,这才觉得身上暖和起来,渐渐生出力气。   “那日被小琅逃了出去,老爹派我前去追杀,”冲介观察哥哥神色,隐隐有克制不住的焦虑,便说,“你放心,小琅身边有高人相助,我没能得手。”   米介一声冷笑。   “今天是鸡鹿寨的最后一天,泄不泄密已无所谓,便没有杀小琅的理由了。至于杀你,更是没必要。咱们兄弟俩好好说说话吧。”   “最后一天……什么?”   冲介一只手点点耳朵。米介虽看不清他的动作,然而在忽然安静下来的气氛中,出现了一丝不寻常,风声,雷声,宛如顶天立地的巨人癫狂滚打,冲撞得一切破碎,而稀碎的一切中又混杂着怒吼、呵斥,以及哀鸣。   “我从小就不喜欢鸡鹿寨这个地方,”冲介说,“不喜欢它的潮湿阴暗,不喜欢画地为牢,不喜欢认输认命,像父亲母亲、那些长辈一样,一边怀念遥不可及的过去,一边对眼下的生活无可奈何。这话我从前也对你说过,可惜被小琅教训了,说我不知足,而你就在旁边看着,一言不发。所以我知道,哥哥你的想法和我不一样。”   米介微弱地喘息,映在墙上的倒影不断膨胀、坍缩。   “小族长……正为之努力……”   “依则?她没有办法的。困境之兽,尚做垂死一搏;蛀空的巨木,外表森严庄重,却已经不堪一击。部族到了这个地步,不是一两个人的愿望就可以拯救的。再说,我与依则族长的愿望不一样,我不需要鸡鹿寨,也不需要族人,我只想要丰饶的阳光、富足的衣食、平等的地位。”   “你和……老爹,究竟……做了什么?”   冲介道:“我与车颂等人,都是在老爹帮助下,进入保塞千户所当兵。后来我才知道,老爹与千户所谢大人早已是熟识。中原人抹消了六百年前的历史,但谢白乾却是当年入关将军谢济元的后代,他知道金生丽水的垫江人,亦知道老爹心中愿景。他答应帮助我们,这只是一个交换,我与老爹付出一些多余的东西,去交换一个当权者承诺的,阳光明媚的生活。”   耳边的杂音渐清晰起来,那是无数人的怒吼,兵刃相击,声音在山洞碰壁回旋,好像无形暗器,又似魔音贯耳,地下湖泊掀起惊涛骇浪,雷震山体,迎来鸡庐山百年不遇的灭亡之音。   “今日谢白乾就会终结垫江人六百年的苟延残喘。今日我终于可以离开鸡庐山了。至于有些人再也无法离开,那与我无关。哥哥,你还可以选择,看在你与我毕竟一母同胞的份上。父母去后,就只剩你我了。”   到得此时米介才算明白,族人代代无法摆脱的怨恨怒火,被某些摆布人心之人加以引导,终究烧向了自己。   依则本不该动念,却在踏出第一步的时候就落入了陷阱。   他头颅低垂,语气沉重而缓慢,一字一顿地说:“你与老爹……无非是不相信……不相信族长,不相信我……不相信亲族,友朋……”   “哥哥,你还是不懂。”   冲介耐心丧尽:“不是不相信,只是不需要。”   他刚要站起身,米介抬头看向他,眼中分明已蒙上灰沉沉的死气,却霎那间刺入冲介内心深处,令他骤感不妙——   利器破开虚空,突然出现在眼前,耳边同时是米介的痛喝:“所以你就背叛了我们?!”   冲介仰头闪避,下颌一阵剧痛,紧接着小腹挨了狠狠一记肘击,一时间喉头绞死,呼吸不能,视线一片黑暗。   米介摔了手中陶碗——那碗沿早用得粗砺不堪,在他与冲介交谈时,就凭借碗沿磨断了绳子。碎成几块的陶片上还沾着冲介的血。米介毫不恋战,抽身便冲出房门,立即为眼前景象惊呆——   百年的鸡鹿寨已沦陷为一片汪洋火海。   沾满火油的草桩从高处滚落,点燃的箭羽次第发射,引爆一场火雨。鲜红的光亮后是群蚁排衙的鳞甲与枪矛,滚烫的浓烟直逼栈道。   米介惊得呆住,他先前模模糊糊听见的怒号,原来是族人于火海中的惨叫。   冲介下巴血流不止,步出房门,四面山壁倒映的火光使人眼花缭乱,什么也看不清,只有热浪灼烧着衣物与皮肤。   “哥!”冲介大喊,一面摸索着拔出弯刀。   迎面一道影子。冲介刷然落刀,对方喝道:“是我,你发什么疯?”   冲介两眼被烟熏得红肿落泪,听出是毕合泽的声音。毕合泽掌心将一物抹在冲介眼皮上,散发草药气味,冲介稍觉清凉,方能视物。   “米介逃了。”   毕合泽道:“今时今日,他已算不得什么。小琅虽跑出去,毕竟没有坏了计划,保塞所兵马如约而至,说明依则等人已入了保塞镇。谢白乾行动起来,顾不上我们,为今之计先脱离火场。”   冲介朝他身后看,不见第二个人,知他是抛下了其余追随他的年轻人。那些人或以为毕合泽一心协助依则,或以为他暗中与谢白乾合作,为依则铺路。只有冲介知道这老家伙心中只有自己。   因此到了最后关头,这些一知半解的人都被留在了火海里。   “六百年垫江,今后就不复存在了。”毕合泽站在摇摇欲坠的栈道之上,俯瞰为火光照耀得通透梦幻的壁穴重楼。那神色竟是由衷的悲恸哀悼。   冲介心中忽地为此惊惧,意识到即使是他也不曾了解毕合泽的全部。   毕合泽割下脑后花白发辫,扔进火场,转身与冲介匆匆离开栈道。 第61章 第61章 冲介   米介在火光中奔走,浑身仿佛燃烧起来。   飞羽穿过他身畔,扎入垫江百年古楼中,木制的高楼栈道摇摇欲坠。   “米介?”   “米介!”   曲涅部的年轻战士聚集起来,掩护一干老弱在远离楼房与崩落的岩石,居居与各各见到米介鬼一样的身影自火影中出现,满面惊骇,米介却拨开二人,握住身后老人的手。   “是……毕合泽与冲介!”   米介终于说出来,浑身力竭,险些扑倒。那老人紧紧拉着他,坚实的力量支撑起他的躯体:“不要说了,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充满智慧的毕合泽为部族所拥护时,病弱的巴俄仲还孤身在草棚里蜷卧。此时他却仿佛一夕之间病却好了,身体生出无尽力量,支撑起自己也支撑起所有无所依靠的族人。   “我不如毕合泽,他太懂得中原人的道理,中原人讲穷则志变,如果我懂他,就早该知道他会做出这样的事。”巴俄仲尽力抻直了佝偻的脊背,他的影子比本人更伟岸数倍,他抽出各各的腰刀,交到米介手中,尽管米介也只有拼尽全力才能握住刀柄。   这时候所有青年战士都看着米介。   各各灰头土脸,愤恨道:“冲介和老爹都找不见了……米介,对不起!冲介只是说你和小琅带了两个外族人进山,怕你们泄密,才叫上我与居居去追小琅……”   “别说了。”米介握着刀,刀就成了他生命的涌泉,尽管躯体饱受摧残,未愈的伤口仍发出淋漓钝痛,他却成了此时此刻所有青年战士的主心骨。   “垫江早已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有革勒这块迁徙之地。但我们守护的不是土地,而是土地上生活的人。”米介说。   巴俄仲也抽刀站起来,曲涅部的弓箭跟随在猎刀身后,老人们跟在年轻人身后,小孩跟在大人身后。   “现在就是我们最后的生命,”米介字字泣血,犹如火场里的飞蓬,“绝不轻易放弃。”   高温与虚脱已令他眼前出现幻觉,漫天光影里依旧是那个瘦小的少年走出来,额发下有着明亮透澈的双眼。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少年呐喊:要活着!   “绝不放弃!”巴俄仲带领着曲涅部的战士,刀锋面对着湖泊对岸重重黑影。   数息过后,再次万箭齐发,倒映湖中,天上地下尽是业火。   保塞镇,城中大乱。   先是县衙走水,再是城门暴动,驻城军于巷陌中遭到拦截,敌人穿着一式一样的甲胄,混乱中敌我不分砍死无算,全是倒地的死尸与伤马,鲜血渗透青石砖。   继而外城三里地远,腾起一片大火。   从县衙大院看出去,那火光映红半边天。   苏慈心中一动,沙吉在她身边说:“是军屯粮仓,族长已经端掉了!”   苏慈在保塞镇中指挥行动,依则另领了一队人,按照谢白乾所给的地图摸到保塞军屯所在,约定放火为号,各自举事。   苏慈先她一步,已将县衙拿下,此时保塞县衙一众官僚俱被俘虏入狱,剩下曲涅部众人踞为营地,占领望楼与角台,四面严防死守。   辎重仓库设在衙门六房,兵房仓曹被沙吉押着,带路打开仓库大门。   “好些大家伙!”沙吉带人进去,兴冲冲洗劫了一番,搜刮出几架床弩,上百副藤牌,并以官兵配发的长枪短矛等。   “这是什么?”沙吉问,他在仓库中发现一团盘绕数十圈的铁锁链,庞大无比,足有合抱之围。   “倒像我们登山用的。”曲涅一人说。   仓曹被他们逼着,冷汗涔涔道:“这是守城用的。烧红的铁链,从城头上甩下去,多少登城的敌军不是被烫死,便是跌下去摔死……”   曲涅众人听得心中一阵发怵,沙吉恶狠狠笑:“好哇,谢大人还给咱们留下了这样好用的玩意儿,真是多谢他了。”   外城那片火,烧的是保塞的粮仓,一时半会歇不下去。苏慈遥望天际的红光,心中惘然,出现在那里的本该有她,临到关头依则却换了她的任务,因苏慈天生高挑有力,乃是族中极出色的战士,沙吉等人也没有不服她的。依则要她代替自己夺下保塞。   “苏慈!我看保塞镇已是势在必得,不如将寨子里的人都叫来!”沙吉说。   苏慈正要开口,脸上却微微湿润,抬头一看,天光忽而黯淡下去。   天际濛濛,风起云涌,犹如打翻的墨汁。重云之中,隐约有涛怒瀑鸣,赫然是雷雨的前兆。   又要下雨了。   且兰府本就是一块雨水不断的土地。   外城的火兀自燃烧,但已烧不了多久了。苏慈眉头蹙起。   当其时,雷云遮天蔽日,道路风沙漫漫,隐有瓢泼将至。白崖都督城,总管府内,从一方小院天空看去,目之所至俱为漆黑天色,地气蒸腾,潮湿又闷热。   半君推开窗,屋中一盏米粒大小的烛光,琅祖握着烛剪,与半君对视一眼,一同看着江宜。   江宜手中捻着孔芳珅所赠的鹅毛笔,卷起一边袖子,正手臂上写写划划。末了,抬头见二人盯着自己。   “下雨了?”江宜恍如初觉。收起毛笔到得窗边查看,只见且兰府广袤无际的上空完全为雷云笼罩,仿佛要下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型暴雨,无论是陆地上居住的百姓,抑或正为战争蓄势待发的官兵贼寇,都在这亘古未有的大信号前保持沉默,   “这是你要等的机会吗?”半君问。   江宜没有回答,只感到一缕罕见的微风水汽送到面前。   半君也为厚重的阴云喟叹,好像天空成了另片大地,就快塌下来:“可是,不知狄少侠现到了什么地方,赶不赶得及?”   “天机稍纵即逝,”江宜说,“况且徒弟既然说了交给他,就会想办法做到。”   他言语中的信任令半君一愣,不由得便回想起菁口驿前,三人都以为陷入绝境,那时狄飞白对江宜说,至少我没有逃走。我问心无愧。   琅祖以烛剪旋亮光火,拿出怀中精心保存的一物,就着光线打开,乃是一张手绢,其中收纳一小撮黑灰色灰尘。正是将军渡前被一道天雷裂为齑粉的夔角。   ‘相遇于此,即是有缘。我将夔兽之角赠你,将来或有再见面的机缘。’青年说。   “我该怎么做?”琅祖手足无措。   “你与雷公有缘,”江宜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尽可随心而动,重要的不是你做了什么,重要的是,这缘分是雷公亲口许诺的。”   琅祖想了想,从前在鸡庐山他做的最多的,就是从雷霆中解读部族的命运,漫山遍野寻找一棵为雷电击败的巨木,再捡拾它的枯枝烂叶,看着树叶在自己手中化为飞灰。   琅祖将灰烬拨入烛火中。   火焰升腾化为苍青颜色,烧灼的灰烟缭绕而起,穿过琅祖五指缝,穿过半君与江宜之间,随风溢出窗外,在地气作用下袅袅直上。阴沉天色下,犹如笔直的一根风筝线,连接着天与地。   三人不约而同,眺望那道白线最终没入阴云中。   “……”   片刻后,半君怀疑地问:“然后呢?”   琅祖撑着窗棱,探身出去,忽然满面湿润:“落雨了?”   天色骤明骤暗,瓢泼大雨倏忽而至。江宜重新关好门窗,对琅祖道:“你身份不便,留在这里,不要随便出门,我与半君且去看看情况。”   二人行将出门前,忽然琅祖叫住江宜。   “你……江宜,谢谢你愿意帮我们。”   江宜回头,看见琅祖的一双眼睛,无论顶着谁的外表,眼神却是无法模仿的。   “我会记住你的。”琅祖真心地说。   这时候,千尺飞电如流直下,烨烨震雷,风雨如散。   半君掩上门扇,罅隙中人影一闪而没。江宜心底忽然一跳,仿佛有什么把握不了的东西正从中流逝。天地通明,迥然而耀,暴雨与雷霆一齐俱下,犹如九天之外层林的树根,气势汹汹包裹了且兰府。   “先去找谢大人?”半君说,“走。”   屋内,一时亮一时暗,震声散涣。琅祖忐忑不安,将一星烛火吹灭,只余一缕青烟。   一道人影映在窗纸上。   “!!”琅祖猛地一惊,险些栽个跟头。那人影在窗前停留片刻,走了过去。琅祖犹豫一会儿,出门查看,只见一官邸府兵的背影在前。   那人背对琅祖,却仿佛知道琅祖在看自己,脚步停下。一忽儿转过身来。   琅祖脖子瑟缩了一下,有点心虚,他顶着一位剑侠的脸,却半点功夫不会,只怕露馅。   “是你。”那府兵说。   此人样貌平平,琅祖并无印象见过他,恐怕是狄飞白认识的人,只得支支吾吾囫囵过去   “官府戒严,有贼寇潜入作乱,少侠还是待在房中不要外出,以免中伤。”府兵说。   琅祖心中对他那句“贼寇”感到不悦,顶了一句道:“贼寇亦不会乱杀人,有的求财有的求色,我什么也没有,杀我做什么?”   雷声轰鸣中,府兵听不清他说话,只隐约知道他在说“求什么”,便问:“少侠觉得贼寇求的是什么?”   琅祖沉默须臾,说:“求活命。”   府兵隔着连廊很远地看着他。   “求救。”琅祖又说。   府兵略一点头,转身走了。琅祖觉得他其实什么也没听见,雷声愈发震耳欲聋了。   他独自坐在窗下,看院子里电闪雷鸣,瓦沟里的檐松败落一地红花,墙上雨水似泪痕。那时狄飞白要垫江人接受朝廷招安,江宜却说他们要的不只是容身之地,而是让世人想起那段被刻意遗忘的历史,琅祖就知道,江宜是真正懂他们的人。   杀人、作乱,也总要有个目的。   只是想让这片土地上的人听见我们的声音。琅祖默默地想。 第62章 第62章 谢济元   嘉荣树神龛下,谢书玉照例参拜冥想,快结束时下起雨来,他一回身,看见游廊里江宜与半君正等候。   最初此三人来府上做客,全因狄飞白那一支青牛令箭,令谢白乾判断他们身份不一般。现下看来,却是本人更有趣,与身份无关了。   “大人,正忙着?”江宜笑问。   “些许军报未看,无妨,前厅请吧。”   谢书玉看出二人有话要说,屏退了旁人,留两个卫兵把手门外。其时大雨如注,霹雳闪电接连不断。屋顶瓦片、门户窗牖,频频震动。   “且兰府一贯就是如此,”谢书玉反倒劝江宜半君二人宽心,“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声势骇人。”   江宜道:“这个一贯,是自建府以来,还是有史以来呢?”   “这个……为前朝修史时,仿佛就提到越雟阴湿多瘴气,因是三江汇流之地,多半有史以来,此地就多雨少晴。”   “我一行人初到且兰府,着实吃过天气的苦头。倒是听说且兰府有一奇观,叫做将军渡,乃是一终年落雷不绝的所在。谢大人可知其中缘由?”   谢书玉愈发不懂江宜的目的,便道:“江先生有话但说无妨。”   江宜一拱手,先赔了礼,说:“且兰府叫作将军渡,垫江人却将那处峡谷称作雷墓,因气候危险而鲜少有人涉足。在下走失期间,不意曾进入过雷墓边缘地带,见识了一番奇景。”   谢书玉一听他又要说垫江古国的事,这种无文献记载又无实物佐证,虚无缥缈捕风捉影之事他不感兴趣,却是涵养很好,示意洗耳恭听。只听江宜说:“雷墓中有数百年前垫江古国并中原士兵战死尸骨无算。”   谢书玉:“………………”   “其中我们遭遇了一奇妙现象。大人可知,‘水流不止,万物终始,雷出电入,并应无穷’,万物化生之初,彼此相互呼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又有雷霆通于心之说,往往记录着众生百相,而于暴雨天气偶然复现。当我与半君在雷墓中见到尸山骨海时,恰逢暴雨雷电,于是山中骤闻兵马喊杀声,出现无数鬼影士兵,观其衣着相貌,赫然是中原祖先与外族部落。因此我猜想,雷墓中所见当是六百年前谢公开山,也就是垫江灭国的往事。大人若得闲,不妨听此一言。”   谢书玉一手扶额,已有些混乱,分不清江宜是在讽谏比喻抑或讲真话。   江宜道:“六百年前,高宗既没,穆宗即位,使谢书玉巡按越雟,殿前将军谢济元沿途护送。越雟为流放之地,罪臣氓流遣为造桥修路。谢书玉抵达后,适逢百年修路出现成果,跨丽水,过清溪,进入万山围子。中原人第一次发现……清溪关之南并非无人区,这里早已生活着一支与世隔绝的部族,金生丽水,淘金为业,便是古垫江部落。两族人民初相见,即互相猜疑畏惧。谢书玉欲示好而不得,垫江人先下手为强,埋伏中原士卒,谢济元将军继而反击屠杀其族,双方死伤无数,尸体冲入丽水,漂流至雷墓峡谷,便连谢公书玉也在此一役中身没。其战场所在,谢大人,便是你脚下的这片土地!”   一声巨响。   谢书玉正听得疑神疑鬼,猛地为雷声所惊,向窗外看去,忽然便见无数模糊影子自窗下经过,来来去去,仿佛府兵集体行动。   “什么人在外面?”谢书玉问。   门外一声不响。   江宜接着说:“垫江古国乃有三城,与如今且兰府的分野差相仿佛,称作上中下三道围子。白崖镇所在即是当年的上围,都城所在,六百年前的惊变发生之地……”   屋外喧哗声,令谢书玉听不清江宜在说什么,只感到似乎有欢声笑语、宴乐歌舞。电光乍明乍灭,使得窗扇上人影群魔乱舞,一派荒唐景象。   谢书玉再是稳重,此刻也按耐不住,喝道:“外面是怎么回事?来人!快来人!”   门外一人答道:“没有怎么回事,演戏罢了。来看戏么?”   江宜听见那声音,欣然便上前去推开门,果然廊柱上倚靠一位青年,半身赤裸背负苍青纹身,肌肤黧黑。   “找我什么事?”丰隆淡然说。   江宜作揖见礼,听得身后谢书玉惊讶道:“你又是谁?怎么进来的?”   一旁半君解释说:“他想进去哪里,就能进去哪里。雷公你认识不?就是雷公祠里的那位大爷。”   谢书玉:“………………”   “雷霆通于心,并应无穷,”丰隆目视惨淡的天色,对江宜道,“你说的不错,雷霆的确可以记录从前过往发生的事。今日是场难遇的大雨,你想要告诉的,或许都在这里面了。”   “晚辈所求的正是此事,”江宜正色道,“时移世易,古书无存,唯有眼见为实。故此借雷公神力一用。”   丰隆道:“这缘分却是给那小孩的。因你二人戮力同心,这便应你所求。”   话音落,雷电光影显现幢幢人影,重重叠叠,在似是而非间,隐约又是一场幻觉。   官邸之内骤然布满鬼影,一齐拥挤起来。   谢书玉骇然。   丰隆道:“当心莫被雷电击中。此乃创世之雷,颠倒一切因果,具有回溯时间的力量。”   保塞镇。   雨幕的城头上,沙吉领众人将铁链架上敌台,并于雨棚下烧起炭火,将铁器炙烤得通红。   外城方向,军屯烧起的信号早已扑灭,苏慈等不到依则前来汇合,一时无话。城墙前雨雾之中,不见来人。   这场暴雨来的不及时,偏生愈下愈大,势头不止。雨如洪水雷如刀剑,好一派水生火热。这时沙吉侧耳道:“有声音!”   沙吉有一副好耳朵,能于惊雷处听细雨。他如此一说,众人便都谨慎起来。一时间还未有征兆,只见得雨雾中忽现鬼影重重,有如千军万马压境而来。   “放箭。”苏慈当机立断。   数架床弩连番发射,一忽儿穿过绰绰阴影,没入夜色中消失不见。   大军直逼护城河,河流涨水大浪滔天,眼见摩肩接踵的军队渡河而来,视河流如无物。雨如洪流,雷如刀剑,一时间城头众人眼花缭乱,只觉城下军队忽近忽远,忽众忽寡,明明灭灭看不真切。   沙吉惊呼:“见鬼了!”   这时身旁鲜血飞溅,内城方向飞箭破开雨幕,中箭之人坠下高墙。   苏慈来不及多想,只道城中有变,下令曲涅的弓箭手顶上。身后忽然阴风透骨,如坠冰窟,四面惊声连起——   只见,城下鬼影架梯攀上墙头,手持兵器,身着甲胄,与常人无异,握着刀兵砍杀,却从守城的垫江人身体中穿过,只留下丝丝寒气。   虚影亦与虚影拼杀,假血中混着真血,假刀中混着真刀,真真假假无从分辨。苏慈以弦月弯刀掩杀数人,一刀斫翻铁链枢机,炭火炙红的锁链自城头荡下,与冷雨相遇,一瞬间白雾升腾。墙头攀附的肉体皆为烤熟掉落,惨声连连。   “城内有伏兵!”苏慈喝道,沙吉一枚楛矢破云而出,顿时四方角楼响应,放出无数飞羽。霎时间天地雨如箭,箭如林,乱箭齐飞,虚虚实实。一枚楛矢穿过苏慈弯刀,射向她眼珠,箭头闪烁的电光映亮她眼帘——那些披发左衽的战士,负长弓挎腰刀——赫然便是垫江人以丽水楛木制作的弓箭。   “苏慈!苏慈!”沙吉也看清了,喊叫起来,“是我们的人!”   身负鳞甲的鬼影架起云梯,守城的鬼影则拉开长弓,射出楛矢石弩。犹如一场以天地为巨幕上演的戏码。   阴风阵阵翻江倒海,一场发生在六百年前的攻防战,正在这座雷轰电掣中的四方城内重现。   总管府。   “倘若被创世之雷击中,会发生什么?”江宜忽然好奇。   丰隆淡淡答道:“无从知晓。”   “…………”   “若是被雷霆击中,因果因此颠倒,今天的事发生在了昨天,事情都不存在,自然就什么也没发生。”   江宜心想,这么一说,若是今天的我死在了昨天,甚至死在二十年前,根本没有出生,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却是半君上前一步,按住他一边肩膀,仿佛担忧他随时要冲入雨幕中似的。   走廊中人来人往,穿墙而过,丰隆负手跟随在人群之后一同前去。江宜回头,招呼仍愣在原地的谢书玉道:“白崖镇即是上围城,总管府即是宴乐处,六百年前发生的惊变就从此地开始。谢大人,不妨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看,再论断我等所言是否是空穴来风。”   谢书玉惊疑不定,犹豫一时半刻,被那鬼影从身体中穿过,顿感恶寒,终于还是紧跟了上去。   官邸中热闹非凡,却尽是些看得见摸不着的人影,似乎正宴饮欢庆。离得远时雨雾遮眼,看得朦朦胧胧,猛地一张面孔凑到近前,突然出现的五官却能把人骇得心底发毛。谢书玉发现,这些人的面孔,或与如今且兰府生活的汉人相同,或者方头阔额,面生异相,其衣着服饰以与汉人有别。   一行人穿过游廊,模模糊糊可以听见,雷声中夹杂着乐声人语。赫然是已到了宴会现场。   半君一只手始终将江宜捉着,好像怕他走丢。江宜却是看得入神,见那主座上乃有三个人,为首者袒胸露背衣饰奔放,左右两人却各自文袍武服,作汉人装扮。   “这莫非就是……”谢书玉低声说道。   “这应当就是,”江宜答道,“昔年谢书玉、谢济元,与垫江人的第一场相见。” 第63章 第63章 谢济元   后世子孙为谢书玉立碑刻传,往往不记得谢济元,却不代表他在当时的地位并不重要。至少此时此刻垫江人的宴会上,谢济元与谢书玉是唯二两个可以代表中原人出面的角色。   江宜正想说点什么,余光中见总督大人急急两步迈出游廊,似乎欲看清座上那位与自己同名同姓的先祖之尊容。   “当心。”半君一把将他拉回来,谢总督半边身体遭淋湿,回过神来想起眼前只是一场幻影。   大雨不停,而雨中各人仿佛挥之即散的镜花水月,当是越近越发看不清楚。   一切歌声乐声,留神细听又消失不见,令人神思混沌,更分不清身处何处。   那饮酒的人,意态疏懒。歌舞的人,形迹狂放。主座上三人举杯,虽听不见声音,看不清神情,却似乎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饮酒者醉卧,歌舞者抽刀放箭。武将摔杯而起,文臣相顾劝阻,族长座下抽刀,刀尖没入文臣胸膛。   谢书玉一声大叫,仿佛被刺的是他自己。   雷声大作,人群呼号奔走,无数乱影穿过眼前犹如飞蚊。即使江宜这样没心没肺之人,也不禁手足无措,幸而半君似乎更害怕,死死抓住江宜,二人紧紧依靠着。却听谢书玉猝不及防,喝道:“有人!”   有人。   太多人了。   无数人在他们之间奔走厮杀。   然而这其中却有一个真正的人。他靠近时谢书玉甚至没有察觉,他的目光追逐着那个倒在血泊里的影子,仿佛看着自己的倒影。直到那府兵全副武装,出现在他近旁。   “有人!”谢书玉一惊,待发现那是名府兵,还未松口气,忽然下颌剧痛,被那府兵狠狠一拳击中,倒跌出去。府兵紧随其后,二人为重重鬼影遮没。   江宜下意识追去,被半君捞住,面前电光一闪。丰隆提醒:“若为因果之雷击中,不必我说你也该知道是什么后果。”   谢书玉摔倒泥泞之中,眼前一片血红,正是那文臣倒下的地方。刀尖明晃晃插在胸口,族长一气拔出,飞身来砍,谢书玉骇得一身冷汗,那刀却从他面前穿过,与一杆长枪绞杀在一起,枪后露出武将的身影。   继而从那身影之后,又递出一把弯刀。   谢书玉倒吸一口冷气,认出那正是杀死文臣的弯刀……也正是不久前从天而降,将嘉荣树下面对神龛祷告的自己斩伤一条手臂的弯刀。   刀锋后一双冷厉的眼睛,于大雨中无比清晰。   “不好!”江宜道,“我看不清,谢大人怎么样了?”   “你留在这里,我去。”半君放开江宜,瞥了丰隆一眼。丰隆两手环胸,漠然作派。   廊道尽头杀出一队,却是货真价实的卫兵,此时终于赶来。一杆银枪杀入夜色,钩援叉住弯刀。   过去的枪与刀,现世的枪与刀,一齐都出现在谢书玉面前。   谢白乾隔着枪尖刀芒,目视那双雨中的眼睛。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但他感受到了那股似曾相识的锋利气质。   “我想也是,你们不会乖乖待在保塞镇。”   “我想也是,”陌生的面孔说,“谢大人不会乖乖将保塞镇让出来。”   “是吗,”谢白乾显得遗憾,雨水在他的枪尖上一分为二,“看来我果然不该去见你们。若无我几番遮掩,你们还能活动至今?”   飞檐上踏破流水,显现数道人影,摘弓引箭。   一时之间围墙倒塌,屋瓦退去,总督府的宅邸于雷霆中灰飞烟灭,惟余广阔的平野。黑天如盖,遮蔽了所有的现实。白崖镇的百姓与官兵,俱在这场盛大的回溯中,身边是拼杀的军队与猎人,楛木矢、环首刀,裲裆衫、鱼鳞甲。   衣着怪俗的异邦人死在军队枪剑下,旧制的宫苑被推翻,建起新的官邸深院,丽水侧畔的古邦国夷为平地,出现一座座新的四方城……   光阴的力量在这场雷雨中化为可视的流水,奔腾逝去。   众多茫然惧怖的城民中,有一人正沿着长街奔跑,浑身湿透、发丝凌乱,却只能看见眼前的一个人影。   “等等我!等等!”琅祖声嘶力竭,向那人影伸出手,“阿娘!”   一刻钟前,琅祖待在客院中不敢轻易外出,却听见雷雨中出现了诡异的动静。   既有人声嘶嚎,又有鬼魅宴乐,人影绰绰,行路似飘。琅祖天生的胆小,正瑟瑟发抖,却忽然一道影子从他窗前跑过。   即使只是一道侧影,琅祖也猛地扑去开门,声音颤抖:“阿娘?……”   那从小看到大的背影,出现在他梦中无数次。琅祖不顾一切地追上去:“阿娘!等等我!”   影子跑出官邸的重重院墙,跑到长街上。照彻天地的雷光中一切尽被洗刷,没有道路,没有城墙,只有脚下无际的平野,水洼中倒映黑沉天空,仿佛无底之国。   影子摔倒下来,琅祖扑上去,看见那思念入骨的眉目。   “阿娘!……”   琅祖眼中泪水涌流,双手却穿过影子的身体。   影子紧紧护在怀中的东西摔了出来,乃是一尊金像。神像冰冷的面容朝着黑天,宛如沉思。   “天神庇佑……”影子一手抚上神像金身。   琅祖眼前为泪水模糊,只不住地叫喊。他忽然意识到业已失去的再也回不来了。   “天神何曾庇佑我们!”影子蓦然怒吼。   琅祖倾身抱住他母亲的虚影。   九天之上光明如瀑倾泻,一瞬将他母子二人淹没。   正这虚幻世界关头,天际不为人注意的一角,悄然展开一朵烟花。   一朵牛头状貌的烟花。   大雨很快将它浇灭。   烟花熄灭的地方,乃是保塞镇外千峰百嶂浅滩前。数百名骑兵马背上缄默,头罩雨披,为首者掀开风帽,目视烟花消散,本想通知城内,此时也是无法,只得无奈道:“这就是且兰府的天气,没有一日是干爽的。趁早习惯吧。”   正是狄飞白。   另一人道:“我看不必。我等奉命而来,任务完成自当离去,这什么鬼天气不习惯也罢。”   “好,那么,”狄飞白一扬皮鞘,抽在马腿上,“速战速决!”   百来匹战马一齐扬蹄奋进,风声萧萧。风雨吹翻了狄飞白的风帽,他眼下两团青黑,原是为了及时,连夜赶路,这时眼见雷雨交加环境竟比自己走前更为恶劣,心中不禁惊疑。   “前方有战事。”身旁先遣队长冷不丁道。   城墙在望。喊杀声犹在近前。果见箭雨扑下墙头,而惨叫与呼号远隔十里地都能听见。   “不好!果然动手了。”狄飞白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上,他担忧江宜的计划,一时心急失手扯动马缰,胯下战马哧溜烟便窜了出去。晃眼的功夫此人便一骑当先,英勇无畏地扑入了城下战场中。   那队长一手伸出去,没抓到人,支棱在半空中……   “这……接下来如何办呢?”部下问。   队长稍一思忖:“罢了,随他上吧。”   “大人可未说要插手双方争斗。”   “大人未说,那位却说了。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能让狄公子出任何意外。驾!”   骑兵队犹如一把黑色利剑,一路踏破水花杀入重围。众人挥剑劈砍,末了却发现,刀剑穿过躯体犹如穿过空气,当真是身经百战也没见过这等场面,一时俱都胆碎。   “停手!”   狄飞白拨马前来,与众人汇合,道:“这些不是人!不要害怕,这些是——”   “鬼啊!!”一人叫道。   狄飞白镇定地掏耳朵,他已经是长过见识的人了,是不会轻易动摇的:“也不是鬼。生者过也,死者归也,这世上没有鬼。这些应当只是一种,嗯,秽气。一种过去存在的人留存于世的念想。且兰府气候有诸多诡异之处,往往能引动秽气,不过竟然能呈现出如此具象的战场,这倒是令我意外。”   众人一时:“………………”   队长怀疑地偷眼打量狄飞白,想起一些关于此人家族神神鬼鬼的传闻,不禁相信了几分。   “不必害怕,秽气是伤不了人的。”狄飞白说。   “你是说每逢雷雨天气,且兰府便会出现这种诡异景象么?这倒是不方便了,我们如何进得城内?”   护城河送来数具尸体,刚死不久,仍血流不止。队长抬手抹了鲜血细看,道:“这会不会又太逼真了?”   狄飞白脸色一变:“是真的死人了……已经开战了么?”   远观隔岸保塞镇,城门紧闭,雷鸣电闪,墙头飞箭不断,不时有人高处坠落,简直一派人间惨境。   “河上的栈桥被砸毁了,我们过不去,”队长道,“这样,先撤,待大部队开到。”   狄飞白道:“不能等,只怕那些垫江人禁不起官兵围杀。你擦亮眼睛仔细看看这些士兵!”   队长情不自禁,瞪大双眼。那些不断从身旁经过的士兵,穿戴旧式的军制甲胄,手中武器、攻城云梯、井栏,一应俱是中原军队的模样。而对岸的城池……众人不住擦眼,只觉一忽儿是青砖高墙,一忽儿又是木楼黄土。   狄飞白此时已然明白,这就是六百年前,垫江古国灭亡的经过。无论以何种形式,发生过的终会留下痕迹。   “不能等,”狄飞白仿佛给自己打气,又说了一遍,“那些遗民可恨又可怜,江宜就是保他们,如果人都死光了,还保护谁?”   “即便如此我们连护城河都过不去,又能做什么?”   队长想要劝阻狄飞白,忽然却看见他的眼睛——他的眼中出现一条细细的银线。   那是飞剑出鞘的虹光。 第64章 第64章 裴同之   ‘如果你学会了,就终生不会忘记……’   狄飞白横剑于胸,想起江宜的话。自己的道是什么?心境又有何不同?心境不移,自合妙理,然而理又何在?   狄飞白眼前是树林中万仞齐发的一刻。唯那一刻,他心中生发一股剑气,不为同归于尽,不为生死一刻,只为此时此地他相信只有自己有能力挽救局面。   天上地下只有他狄飞白可以。   驱散秽气,涤荡人间。   “天地有终乎……”狄飞白出剑,剑诀在他脑海中浮现,忽然令他捕捉到一丝念头:昔者盘古一斧天地初开,万物始生,今者剑客一剑,天地终乎无,万物寂灭。何等豪气干云,舍我其谁!   万物兴歇皆自然,谁持长剑驱四方!   心头之气赋予手中之剑,一剑荡开,犹如天光乍破,紫气东来。   顿时日出旸谷而起,如平波卷浪,横无际涯,浩浩然历天入海,推平四方。无尽魅影余雷,皆在这光彩之下湮没。   “神啊!”队长呼喊,五体投地。   狄飞白沉入内心世界,剑气卷起尘土与洪流,护城河水倒悬,浪头重重拍在城头,刷然层云破开,无数金色天光如琼浆玉露倾泻而下——   保塞城头,一片金色海洋。   苏慈弯刀卷刃,身中数箭,脱力躺倒在血水中。她眼中倒映那片金色天空,仿佛有琼楼玉宇掩映其中,那普照的光彩降落人世,鬼影退去,戾气消散。   苏慈抬手去捉胸口的楛矢箭,那箭羽于金光中化作烟雾散去。她费力爬起来,到得墙头俯瞰,但见城中水漫金山,垫江国的一切景象已经消散,复又是中原城池的屋瓦窑窟。   众人皆放下手中刀兵,面目茫然,抬眼看向一夜后终于放晴的天空。在那金色阳光下,犹如直视神祇一般,淌下泪水。   金色剑虹一路西去,在那白崖城外,有如一轮东升初日,刹时照彻通明。   在那雪白世界里,重重鬼影无所遁形,尽数消弭。官邸大院,谢白乾一枪递出,绞住数支楛矢,正这时金光到来,犹如洪流一般冲刷得众人皆仰面倒去,连同那几个垫江的弓箭手也从屋檐上跌落。   一时众人皆举手遮面,惊声一片。   朦胧中,丰隆看向东方,似乎一声轻咦,继而身形为虹光冲散,化入虚无。   江宜两手抱着廊柱,简直要被光风吹飞。当那光华东射而来,笼罩他全身时,仿佛无形中充满了利刃飞剑,直要将他从中劈开。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好像身体与灵魂成为了两个独立的个体,灵魂要在那光芒中升天,而身体行将散落成无数灰尘,随风而逝……   江宜感到一阵轻盈,松开两手……忽然有人摸索着抓住他,身影无意中挡住了射来的光线,仿佛一座巍峨的崖,顿时一切风雨回避。   那种将被碎成齑粉的感觉消失,江宜重又落回实地,耳边是半君的大喊:“江宜?!江宜!我看不见了!”   半君挥舞双手四处乱摸,语气慌乱:“太好了,你不要走远!这光是怎么回事?天亮了!”   江宜越过他肩头,看向东方,这时才发现果然是天亮了。雨下了一夜,总有停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已到了天光破晓的时辰。   再看总管官邸,已成了一片废墟。   那废墟之中忽然腾起一人。   “不好!”江宜敏锐地道。   为时已晚,那人出手角度刁钻,正在谢书玉身后,趁他分心走神之际,刀锋犀利飘来。却是斜里插进一人,以肉身接住一刀,银枪横拍击中那人腰腹,那人摔远出去。   谢白乾一手捂肋,那人见失去时机,仗着有人暗箭接应抽身就走。谢书玉扶着谢白乾,回过神来,喊道:“立刻包围府邸,务必捉拿贼寇归案!”   谢白乾想要说话,张嘴即咳出一口鲜血。   正这关头,忽闻阵阵疾驰的马蹄声,绕府三周,一声地动山摇的怒吼:   “全部停手!放下刀剑!四州指挥使裴同之奉御前敕令在此,且兰府一应官僚速速见驾!”   吼声从前厅一路直奔后堂,当先一对马蹄奋扬,踏破官邸堂下石阶。狄飞白坐于马上,一手高举黄帛,一手按剑不动,怒目四下环视,看见众人身后、躲在沿廊下的江宜与半君。   “徒弟!”   “少侠!”   江宜与半君连连挥手,兴高采烈,浑身衣襟潮湿凌乱,狼狈不堪。   狄飞白威严端坐,那表情动了动,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御札曰:   朕既为万姓之君,宜期安国利民,而苍梧紫塞,疆域既广,边鄙之民犹未晓喻恩赦。诸处有草寇团集,仰所在州府及巡按指挥代为招抚,各令归农。寇首依律定罪,余者从轻发落,并与除放。且兰府将校、官吏同力守御,论功各加恩泽。勾结贼军者,宜严查论处。   队长于保塞城中巡视,号令众人道:“陛下开恩,令尔等归田务农,一切罪责从轻发落。放下兵器,不要做无谓的抵抗,城中守备军亦不得造次。”   保塞浸泡在大水中,泥砖垮塌,屋瓦为飞箭投石摧毁,情形惨淡。队长骑马于废墟中穿过,但见城墙下数具焦黑尸体身着官兵制服,皆是此前被垫江人以铁链击杀的同袍,不禁怒气上脸。   然而无论是守备军,还是垫江人,此时俱都满面虔诚。不待队长稍说,便停止进攻,仿佛由内而外被洗涤了,更有甚者匍匐在地上哭泣。   队长:“……”   一柄弯刀铿然掷到队长脚下,刀尖扎入土地。弃刀的人一身紧贴的皮甲鲜血淋漓,披头散发,是个女人。   垫江人在她之后,都将武器扔下。   “六百年前就是我们在耕耘这片土地,”苏慈说,“纵使城池变迁,旧人不在,这片土地也不会忘记。”   “这时候放弃……!”沙吉恚恨不已,满怀不甘,只听苏慈说:“那一场雨,眼前所见的,还不够令你明白么?战争,为了土地与食物,不断流血牺牲,又塑造新的仇恨。在仇恨中毁灭敌人或者毁灭自己,这就是我们所追求的?神说,不要战争。”   队长接话道:“不错。传闻雷电能够记录与显影,这片土地上过去发生的战争我们都看见了。血总是流不够的,人们最终想要的还是生活。如今这位陛下英明仁慈,在他统领下四海升平,久违纷争。只要你们愿意归顺,陛下会给你们一个机会。”   他待宣扬圣意,忽然却看见那些垫江人的眼睛,充满疲惫,犹如一团熄灭的灰烬。   部下来报,城中归降贼军凡六百人计,城门卫驻军伤两百人,死六十人,又有军屯遇焚武库遭毁,损失另计。   “伤员妥善安顿,阵亡将士收敛瘗埋。归降寇民暂行看押,陛下有令,不得苛待。”   总管府,厅上高座一员官僚,金带梁冠,阔袖红袍,足蹬歧头履,神态不怒而自威。狄飞白坐他左首,正脱了靴子倒水。   江宜与半君各自在圈背椅上坐定,从这漫长的一夜中回过神来,尤自不知身在何处。   江宜道:“徒弟,多亏得你及时赶来。我之计划虽称万全,也想不到垫江人会再次潜入总管府行刺。昨夜那般混乱,诸人皆被眼前幻境迷了眼,那些垫江人竟然还能对谢大人出手,意志不可谓不坚定。”   狄飞白哼哼道:“他们不是傻的,毕竟知道鸡蛋碰不赢石头,除非杀了一方总管军阵大乱,群将无首,否则哪有可能从朝廷官兵手中攻下城池。”   半君则说:“可惜你没有看见昨夜的情形。便连当年谢书玉入关、垫江灭国的前后因果,都能显影出来。后世只道谢书玉埋骨于越雟之地,原来他是被垫江王一刀杀了,谢济元率兵报复,这才倾覆了古国……”   “咳……”   座上那红袍官清咳两声。狄飞白这才想起,可有可无地介绍道:“哦,这位是裴大人。”   “裴同之。”红袍官颔首示意。   陪同之?江宜心想,这位大人的名字倒是有趣,原来便是狄飞白那句“四州指挥使裴同之奉御前敕令在此”的裴大人。狄飞白虽是游侠,交游却十分广泛,沙州孔芳珅是他的拜把子,四品指挥官裴同之也给他几分薄面。   狄飞白自述,乃是靠着孔芳珅的那支青牛令箭,登堂入室,拜见了裴大人。恰巧皇帝身边一位寺臣正在潮州采办,得闻丽水古国遗民作乱一事,连夜赶回名都上报。   幸而当今心地仁慈宽厚,体恤天下万民皆是天子臣民,皆当一视同仁。丽水遗民又有难言苦衷。便一纸御札减了诸民罪责,令裴同之速速赶来且兰府,一来是招安遗民,二来则是制止且兰府军趁此引战。   “皇帝也不是傻的,”狄飞白累得嗓子眼里冒烟,一口牛饮了茶水,说,“且兰府中显然有人想投机取巧。与遗民勾结,又利用其人,谋取军功。若真是明察秋毫,那就应当赏的赏,罚的罚,该安抚的就去安抚。裴大人今日在此的作用,就是如此这般,主持公道。”   三人听得一阵无语。   狄飞白口无遮拦,谁在他嘴里都是傻的,一会儿这个傻一会儿那个傻,连皇帝陛下都要被他阴阳怪气。这当然也是给他性格嚣张不可一世所致。   幸好裴同之没有怪罪。   过得一会儿,谢书玉终于露面,衣襟上却沾了团团鲜血,面无血色神情疲惫。 第65章 第65章 裴同之   “已将府中十六名潜伏的贼寇收押,提一人堂下候审。”谢书玉说。   裴同之道:“千户情况如何?”   “伤势过重,”谢书玉摇头,“三根肋骨断裂,刀锋擦过脏器,血流不止,大夫用老参吊着命。”   谢书玉论品级乃朝中三品大员,不过一向穿着灰扑扑的,不见如何官威。且裴同之虽品级不及他,官职上却兼着四州指挥、潮州刺史,领监察巡视之职。今又代表圣意前来督办,厅上便以他为首,谢书玉也只得退居次席。   这厢一行官兵押着一人上前。   裴同之见那是个灰头土脸的府兵,问:“这是个内鬼?”   谢书玉道:“非也,这些贼寇善长易装改容,不知何时起便潜伏在且兰府各处军所衙门,实在是无孔不入防不胜防。”   一盆草木灰水兜头泼了那人一身,脸上的油膏斑驳脱落,显露一张黝黑精瘦的脸。   江宜是见识过垫江人的手艺,若要化成另一个人的模样,那真是鬼斧神工改头换面。只是这般涂涂改改,消去面容上的棱角,变换成一张令人一眼看去毫无印象的脸,亦足见功夫。   “就是此人重创了谢千户?”裴同之问。   “非也,”谢书玉道,“那刺客被千户击中,内伤甚重,找到她时人已昏迷了。目下看押在地牢。此人道是保塞所中奸细,与贼寇里应外合,趁千户所出兵之际夺取保塞城。”   “莫要再称贼寇,”裴同之面带悯恤之意,“陛下有言,普天万民同沐圣恩,只因他未能亲于经略,而至边民不平作乱。陛下派我前来,就是要好好听一听……”   谢书玉神色微动。   “……边民作乱,所为何事?”裴同之问。   厅下受伏那人抬头冷笑:“大人说的好,心有不平,才会作乱。至于所为何事,昨日夜里那样大的动静,只怕不必我说,大家自然心知肚明。”   “还是要说的。有苦不说,苦在心中无人知,自然越想越不平。何况,我如今是天子的耳朵,你说给我听,就是说给千里之外的天子听。”   那人神情松动,道:“我非是奸细,本来是鸡鹿寨人,十三岁就应征进入保塞所。平时相安无事,只等族中招呼。”   “你叫什么名字?”   “车颂,”那人答道,“曲涅车颂。”   江宜观察他的模样,五官与鸡鹿寨中的年轻人相似,有种宽额阔鼻的钝感,皮肤却晒得黝黑,浑不似常年生活在地底。   果然遗民之中,不乏有向往自由生活的青年。毕合泽为他们周旋勾兑,不知送了多少人进入三镇各行各业。   车颂乃将一应往事全盘托出。更说到谢白乾早已承诺过,以一座保塞城换取总管之位。   “小族长早说过外人不值得信任,保塞只是一个饵。因此我们潜入总管府,只要杀了谢书玉,就是大仇得报,更能趁乱举事!”   纵使谢书玉再心平气和,也忍不住怪道:“我与你们究竟有何深仇大恨?”   狄飞白却哈哈两声,断言:“我就知道,果然是谢白乾!”   一时各说各话,嘈杂无匹。   狄飞白道:“中原与丽水之间清溪关隔之,消息不通。如今中原百姓更无知道古国往事的人。若非当年亲历,怎么知道垫江遗民躲进了大山深处,又怎么知道如何利用他们的执念,挑动一场战事。我看,当年谢济元就不曾向朝廷据实汇报,却告诉了他的后代,此事就在谢家一门之中传为秘谈。以至今日谢白乾脑子抽风,为了功名,想起来还有这样一群倒霉蛋可以利用。”   谢书玉道:“我却并非名都谢家人,你们恨我又是为何?”   裴同之忍了又忍,到底忌惮狄飞白的武艺,对他礼让三分:“我说这位狄少侠,慎言。谢将军已是六百年的先人,陪葬帝陵哀荣极尽,不可妄加揣测。”   “怪只怪你的名字,”车颂说,“我们不知道谢济元是什么人,却知道谢书玉!”   横在丽水千峰百嶂间的谢公桥便如一支锥心钉,铭记其功劳的同时,对垫江人而言也无法忘记这仇恨。   然而若果如昨夜显影那般,谢书玉早已死在了当年垫江族长刀刃之下。则反倒是这一事中默默无闻的谢济元得以功成身退,福荫子孙。   裴同之听罢车颂所言,心中有些计较,对谢书玉道:“这些边民数百年来一向退居深山老林,不是不发,时候未到。看来谢白乾调任保塞千户,就是他们的时机了。此事既然牵扯到朝廷命官,说不得要谨慎处理。”   当下便与谢书玉合计。   车颂被带回府司狱外监收押候审。   三人一并退下,自回了客院。   总管府经历一番动荡,人员皆调动起来,或在府司狱看守,或出动搜索山中遗民。客院悄无声息,唯有昨日一夜暴雨汛溢,落得满院狼藉,墙根处汩汩渗水。   三人行李皆泡在水中。江宜从积水中捡起那本神曜传,其中几页墨水已然晕开。   他颇为心疼,小心翻开在太阳下晒。   狄飞白脱了靴子,把水泡得发白的脚露在外边。   三人并排在廊阶上坐,一个晒书一个晒脚。   “如今这结果可是你想要的?”狄飞白问。   江宜想了想,道:“之后呢?大人们会如何处理?”   “圣意如此,自然是编户齐民。不问,即是无罪,”狄飞白说,“陛下说,普天万民都是他的子民。孩子偶尔撒撒气,做父母的难道还要记恨于心?所以我说,这事只有我能帮你。就算你能令六百年前往事重现世间,官府如要隐瞒,百姓噤若寒蝉,谁敢发表异议?如今既然上达天听,有了旨意,又有裴同之奉旨督办,余下的事情便不必我们操心了。只要这些人肯归顺,放下往日仇怨,天子脚下还是能讨生活的。”   江宜叹道:“该当如此。那时我与半君在鸡鹿寨中,见到许多被地底瘴气侵染的病人,对垫江人而言,活在阳光下总比死在深林里强。裴大人说,六百年相安无事,是因谢千户给了机会,才有此一战。依我看,只是因为族人快活不下去了罢。”   三人各自沉默。   掐指一算,在且兰府逗留已有月余。当初的本意,是寻访前人足迹,不意却被垫江旧事拖延了许久。   入夜后,半君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披衣出门吹风。见门外垂花柱下点着一盏灯,江宜坐在台阶上,正卷起衣袖裤腿,灯光下手臂与小腿上居然是密密麻麻的黑色小虫。   半君一愣。   江宜见是他来,放下衣袖。半君忙道:“等等等等!这是怎么了?”   江宜笑道:“不妨,只是一点小毛病。”   他便将手掌翻过来给半君看,掌根处写着几个墨字。原来不是虫子。   “有笔有纸的,何苦在身上写写画画?”   江宜呵呵一笑,也不回答。那字却非是他自己写的,昨夜一场雷雨引动地底的秽气,无数死人的念头顺着钻进他身体里,变作个个夸张的字符,每逢地气深重的时刻就浮现在皮肤表面,犹如不甘的叫嚣。   他仍记得日出东方之时,天光驱散秽气,照在他身上,有一刻江宜觉得似乎自己也要一起被驱散了。   “让你见笑了,半君兄,”江宜让过位置,容半君在他身边坐下,“你也睡不着觉么?”   二人便如白天那般,伸长脚在庭前晒月光。   庭中如积水空明。   半君说:“我只是觉得……我们好像忘记了什么事。”   “不瞒你说,我亦有这样的感觉……究竟是忘了什么呢?”   半君道:“那时你被垫江人冒名顶替,又差点遭杀人灭口,多亏米介救了你。雷墓中分别时,我们答应米介尽力相帮,他则回到族中保护族人。眼下却不知情况如何了。”   “裴谢二位大人有意招抚其族,想必会平安无事。”江宜道。   忆起雷墓中经历的种种,只觉历历在目。   现在回想,丰隆仿佛是刻意等待他们到来,将古战场厮杀的一幕幕展现给他们。米介本就不喜欢无谓的牺牲,看见同类相残从古至今都是这般,便发自内心地痛恨,甚至将丰隆赠与的夔兽角转赠给江宜,只愿他能消弭这场纷争,救得依则等人性命。   “啊!”江宜忽然道,“我想起来忘记什么了!”   半君看着他,江宜也看着半君:“你你、你不是来且兰府探亲的么?你的亲在何处?怎么还不去探?”   半君:“…………”   却说这日过去,保塞镇东郊,两路官兵护送自丽水南岸划舟而来的垫江遗民,先行城外设营安置。   一众人等皆是蓬头垢面,衣不蔽体。原来裴同之军令传到时,官兵正合围剿匪,驱赶得鸡鹿寨上千流民散入深山中各自奔逃。   垫江遗族原有三道围子,鸡庐山只其中一围,又有鸽目山与驮羊岩的垫江人响应救援。虽则以老弱病残居多,却无比熟悉地形地貌,加之钩索攀岩皮舟渡河等工具信手拈来,一时杀得难分高下。   朝廷有意招抚赈济,随同军所官兵走出深山的毕竟只是一部分。这份差事的规模远超裴同之预期,这下他要开始头疼,如何掌握深山里的具体情况。   江宜三人跟随裴同之谢书玉一行官僚,来到东郊营地探访。只想见见米介,待此间事了,便准备离开且兰府了。   长史并司户参军等为六百多号人登记造册,编入户籍。日后组织屯田、发放赈济,便一应有此凭证。   城中大夫在营地义诊,感染疫病者被另处安置,由医务兵进行照料。总算,强似在潮湿阴暗的地穴中苦熬到油尽灯枯。   谢书玉见江宜自备了一杆鹅毛笔,一路走来便将就在手上书书写写,记录所见所闻,俨然比他部下几个主记还称职,忍不住笑笑。   “江先生是行万里路犹胜过读万卷书,可惜没有一杆好笔,”谢书玉道,“我倒是有一支紫旃檀笔,昔年故人所赠,一向未曾用过。若是不嫌弃,就送给江先生了。”   江宜意外:“既是故人的赠礼,这怎么使得?”   “非是贵重之物,有用便好。我那位故人想也不会介意。” 第66章 第66章 裴同之   营房中不少人江宜曾在鸡鹿寨中见过,只是叫不出名字,在空地上摆了一尊大肚纹身鸟翼神像参拜。   “这是什么?”裴同之没见过。   部下一名长史答道:“边民的信仰,山神一类的罢。”   谢书玉看了那塑像几眼,对狄飞白道:“这是清溪关将军庙里的那尊腹中神像。”   “大人原来去看过了,”狄飞白道,“不错,正是。不是山神,乃是雷神。”   “灵晔将军?”一人问。   狄飞白道:“雷公与灵晔你分不出来?”   众人一时都愣住,平日里不曾留意,回想起来,雷公祠与将军庙中神像皆是被甲将军模样,几乎就是同一个人。灵晔将军当年一剑开天,电光耀世,无数人为他著书立传,传颂后世,说他在天上白玉京司掌雷电之职,已成为人间共识。   江宜便忍不住想到那个在地底祭悼枯骨亡魂的黥身青年。   有的神仙在高堂上享受香火供奉,有的神仙在深山里寂寞孤身行走。   找到米介时,他与巴俄仲在一起,一名药师正给他处理身上的烧伤。   鸡鹿寨的人能从火海围攻中存活下来,与官兵周旋求生,多亏米介以惊人的意志鼓励支撑他们。只是米介自己也受了严重的伤,几近丧命。   见到江宜与半君,米介勉力坐起来,一双眼睛遭烟熏得视线朦胧。   “我听说了,那天晚上,六百年前的故国都城重现世间,灭国一战的真相也大白于天下……想必是夔神相助吧?”   江宜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雷公亲口许诺你一个缘分,自然是愿意伸出援手的。”   米介露出一个笑,却算不上高兴:“我想那个缘分只是给部族,不是给我的。千百年来垫江族人供奉夔神,当年最重要的关头却不见有神力相助。族中传言,若有一日夔神舍弃信徒离去,振翅降下的飞羽将化作无数雷霆,灭国于虚无之间……所谓群鸟解羽之地……”   巴俄仲朝那摆在地上的人头鸟身像参拜,末了擦去神像上的泥土。   狄飞白道:“怕是谢书玉不会让你们将雷神像带去且兰府去。一山不容二虎,既然已有了将军庙,更不容你们供奉雷神。”   “不,”米介却说,“谢大人亲口允诺了此事,绝不干涉我族的信仰。”   狄飞白意外,与江宜二人交换过眼神。   巴俄仲一张老脸显得深深疲惫:“雷神重现往事,当年谢书玉亦是为族长亲手斩杀。这个名字被我们恨了太久,如今也有些恨不起来了。”   “只是不知道族长……她对谢大人的恨意太深了,却是无法可解。”米介说。   在鸡鹿寨的日子里,江宜听米介讲过这段故事。依则的母亲与弟弟为解救困于疫病的族人,来到白崖镇向谢书玉求助,却被污为盗贼,雷殛而亡,曝尸三日于城楼示众。   依则深恨谢书玉。作为族长她一力主张夺取保塞,建立新的家园。作为女儿与姐姐,想必她更愿意手刃谢书玉以泄恨。   “小琅在世时总说,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依则从前听不进去她弟弟说话,等听懂的时候,小琅已经不在了。只怕她执念太深,不肯轻易屈服啊。”巴俄仲深深叹息。   裴同之与垫江族长依则的见面选在总管府禄仁堂。连同在保塞镇被俘的苏慈等曲涅部战士也一同在场。这几乎是个受降仪式。   这时候江宜与狄飞白已准备离开且兰府了,只是不知半君将作何安排。   三人去向收留他们多日的谢书玉辞别时,看见许多人都在前往禄仁堂旁观。越过无数肩膀可以看见为首的是名女性。江宜仍记得依则最后冒险行刺时,被谢白乾一枪拍中,横飞了出去,伤得不轻。   此时好端端站着,大概已不碍事了。   裴同之宣读了圣意,宽赦依则等人罪过,垫江遗族散归三镇。人声唏嘘,渐听不到说了什么,依则总是沉默的模样,并不开口。   江宜叹了口气,不愿凑这热闹,掉头走了。狄飞白与半君二人本很为垫江人的命运悬心,见江宜走了,也只好跟上。   “不知谢大人在何处,今日怎的没有登堂?”江宜问。   正走到假山下,忽然听身后群声呼喝,一清亮女声喊道:“都让开!刀剑无眼,小心你们刺史大人的性命!”   江宜吓了一跳,回头果然见裴同之脖子上架着一枚小小铁片。江宜认得那种刀片,他曾在鸡鹿寨中见人用此修容易貌,乃是他们的一种手艺,因其细小轻薄,可以贴身藏匿,连府司狱里的狱监都没有发现。   挟持命官者是一名高挑女性,虽看不清她模样,却不是依则——依则仍在一旁站着默不作声。   “坏了!”狄飞白气道,“挟持官员罪加一等,这些垫江人脑子抽了么?!看我去帮裴大人一把。”   他要出手,却没有机会,制住裴同之的女人下令府兵退至堂下,江宜三人亦被阻挡在外。   忽然依则上前一步。   “都退下!”那女人喝道。   依则沿着府兵散开的道路,提气腾身而起上得瓦檐,几个纵跃消失在众人眼前。整个过程不曾向身后留恋过一眼。   半盏茶后,那女人放开裴同之,将铁片随意丢掷在地。   府兵立即上前拿人,裴同之喝道:“依则尚未走远,速速捉拿归案!此人为刺杀谢总管之元凶,敢有包庇者同罪论处!”   苏慈被一根铁索捆了,套上罪枷,生怕她再暴起发难。她却已无所谓了,任由人押着,脸上是一种空洞而深刻的神情。   依则消失的方向出动无数人力搜寻,官邸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   在本该化干戈为玉帛的时刻,依则却选择了潜逃,连一直以来追随她的族人都未能察觉她的意图,只有苏慈。   两人甚至没有过只言片语的交流,而苏慈只需要一个眼神就懂了。   裴同之问她:“你的族人身染疫病,又无处容身。且兰府为你们提供药食居所、田地赈济,这些难道在你们眼里都不值一提?那么你们究竟想要什么?”   苏慈说:“这些都是我们需要的,但不是她想要的。依则离去前已卸任族长一职,只希望自己的行为不牵连全族。我亦是这样想的,大人,先前多有冒犯,全是我一人所为,还望大人不要迁怒于我的族人。”   “依则想要谢大人的命?本官有所耳闻,依则的母亲与弟弟一年前因盗窃谢大人府中金像而丧命。”   “事到如今,就算杀了谢书玉,还能挽回么?依则只是想找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苏慈面带茫然:“一样在那个雷雨天丢失的东西。”   谢书玉推开房门。   屋中有浓重的松脂香,混合药炉散发的苦涩气味。松脂止血,谢白乾那一日重伤全靠此救命。   谢白乾卧床不起,呼吸声沉重,见到谢书玉前来,本想起身。   “躺着罢,很快你就无床可躺了。”谢书玉本想用冰冷严厉的语气,却还是难掩愤怒:“我真不知道,你有这么心急,竟然与边民合谋。莫非真要以一座城池,换取一纸封官令?”   谢白乾扶着凭肘坐起身,咳嗽道:“一座城池可是换不来,用那些人的性命,三千颗人头,兴许可以一试。”   谢书玉心底发寒。   “我故意将保塞一座空城留给他们,又岂能不是瓮中捉鳖的算计。可惜……咳……垫江人山里出来,也会兵法,想来一招黄雀在后,行刺于大人你,险些得手。”   “不如便任由他们得手,那时又替我挡什么?”   谢白乾胸前为弯刀所伤之处,药敷下又渗出红色来,谢书玉只不忍直视。   谢白乾笑道:“咳……大人,下官第一次见到大人,是在……”   “建元宫,文华殿。”谢书玉面无表情,回想起与众考生布衣上殿的那天。   “不是,”谢白乾却说,“名都西郊外,谢家宗庙前。”   谢书玉神色微动。   “我名都谢家赫奕章灼,上有镇国神将,下有辅帝重臣。名都除了一个李,无有在谢氏之上。那日宗庙祭祖,皇宫出动两千虎贲军圈围郊野,本该闲人勿进。却有两个赴名都赶考的书生误入此中。一个人说‘世家贵族何等威风,吾辈生而莫及’,另一人却说‘谢氏之祖也非生而及之,我愿做百代之祖’。”   谢白乾一手按在胸口刀疮上:“这个书生后来登文华殿,对策三千,成为天子门生,风光一时无两。我则因一些过错,左迁且兰府。本来满怀抑郁,却没想到且兰府总管正是那个愿为百代之祖的书生。谢大人,我虽求功心切,行为失当,然而从未有对您不敬之心。”   他那一手犹如按在谢书玉心口上,面色由于失血而苍白虚弱。   谢书玉终于不忍,回身欲离去。   药汤气味从他推开的门缝中跌出,仿佛一条实质的流水。在那涌动的艰涩气味中他好像嗅到一缕清香。   ‘璧山的桃子是软的么?’   皇帝问。   文华殿丹墀前,书生抬起眼睛。御座又高又远,他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了殿前年轻的侍卫。   神采奕奕,器宇轩昂。犹如一株天然便生长在这炊金馔玉、星辉不夜之宫殿前的芝兰玉树。   本该一直如此。 第67章 第67章 梦老   谢白乾平躺着,目视正上方药汤烟气画出的线条。回想自己的失败,心中不禁生出些许烦躁。   他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戴罪返都,折狱详刑。然而对此却并不在意。谢氏根基深厚,他犯下的亦非叛国谋乱之大罪,上下打点一番,轻则治个玩忽职守,等两年便又复起了。   令他烦躁的,是一个声音。   一墙之隔,兵兵邦邦的声音。似乎卖饴糖的货郎挑担走过墙根下。   这声音令他想起每一次走进毕合泽那间位于保塞镇深街里巷的铁铺。铺子墙上挂满闭合泽的作品——镐、镰、镢、锄、犁,从这些农具上剥落的铁,则打造成了楛矢的箭头、佩刀的弯刃。   他猜想自己第一天走进铁匠铺子里,毕合泽就知道了他想要做什么。毕合泽等这一天很久,远比他来到且兰府上任的日子更长。   “昨夜雷在巽宫,天雷无妄,此卦乾为上震为下,有雷动于天之迹象。不久怕是有场暴雨。”   谢白乾问:“你还会算中原人的卦?”   “伏羲作卦,以传天下。我亦是天下人,懂得一二又有什么稀奇?”   毕合泽在保塞镇住了很多年,学到许多,而他最看重的,除了打铁就是听雷算卦。垫江人亦有自己的占卜方式,以雷殛的痕迹卜算吉凶与丰歉,然而手法粗陋,所得到的信息也少得可怜。   面对同一种现象,中原的卦相往往象征了更多。   虽然毕合泽从未说起过,谢白乾却觉得,他也许是想学习中原人的方式,去解读自己所供奉的那位雷神的旨意。   “卦辞说了什么?”   “力图振作,可改旧观。”   毕合泽一生都在追寻上天的旨意,最后在这神圣里断送了部族同胞。   墙外的兵邦声停了。   动荡之后,且兰府诸事待兴,禄仁堂上以裴同之为首的众官僚等待谢书玉前来议事。   “谢大人去见千户,总用不了这多时间?”裴同之奇怪道。   参军道:“大人一向有在傍晚时分进香的习惯。这会儿当是在后院。”   后院嘉荣树下,谢书玉拨弄香盘中的灰烬。   他心不在焉地以香箸将余烬归拢平整,铜盘上剩下几截断断续续的线条。   “我想知道……”谢书玉自言自语,“我为何会有这个名字。与六百年前的谢书玉,又有什么关系?”   黄昏的风将香灰折断,补齐最后一根线条。谢书玉凝目细看,一笑道:“雷在巽宫,天雷无妄。无妄者虚妄也,所求皆虚,所欲皆妄,如水月镜花……”   天色骤然转暗,一片雷云笼罩官邸之上,闷雷在檐下炸响。谢书玉循声回头,那廊庑下一道人影……   “保护大人!”   “有刺客!”   江宜正与狄飞白收拾行囊,离开客院,忽然府中大乱。二人找不着半君,本想等他片刻,见府兵前往内府后院,正是谢书玉日常起居之所,又听大呼“刺客行刺”,一时感到不妙,忙一路跟随士兵。   待到后院中庭,果然地上躺着一人,殷红血泊漫散。谢书玉跪在那血人身边,却是毫发无伤。   江宜看清那血人的模样,犹如迎面一记重锤。   狄飞白急忙上前道:“什么刺客?刺客在哪儿!谢大人,你没事吧?”   谢书玉两手按在血人为利器贯穿的伤口处,沾满鲜血,抬头看向狄飞白。那表情令江宜灵魂出窍一般,忽然遍体发麻,不知身在何处。   “半……半君?”狄飞白喃喃。   那具倒地血尽而亡的身体,不是半君又是谁?   “刺客往东跨院逃去了。”谢书玉两手颤抖,声音却很稳健。   府兵分作两股,一队向东边追去。一队护在谢书玉左右,将半君抬起,送走。江宜追在一旁:“等等,等等,这是要去哪儿?”   乌云漫过群山,阴霾密布。天气闷热使人窒息。   半君被众人抬进屋内,他身体里的血仿佛已流尽了,剩下一具苍白的躯壳。此时仍留在官邸中的上级官僚得知谢书玉遇刺,尽数赶到。谢书玉道:“半先生来后院找我,刺客忽然出现,半先生为我挡了一击,被刺客手中弯刀穿心而过,当场便没救了……”   谢书玉嘴唇发白,面色沉痛。先后有两人都为了救他受无妄之灾,谢白乾到底活下来了,半君这个无辜的书生却没这么好运。   “忒也嚣张!”长史拍案道,“陛下宽仁,饶恕了这帮贼寇的罪过,他们却一而再再而三肆意作乱!”   裴同之道:“这么说,你看清了刺客的模样?”   谢书玉眉心紧皱,半晌不答。长史道:“使弯刀,又在官邸之内神出鬼没。除了那个从诸位大人眼皮底下逃走的垫江族长,还能有谁?那个挟持裴大人的女子必定是同谋,若是抓不到刺客,便从她入手逼问下落!”   几人口诛笔伐依则的罪过,商议发布缉拿檄文。   里屋内,半君余温尚存的尸体几乎被人遗忘。   江宜偷偷将狄飞白拉进里屋。狄飞白一抽鼻子,闻到空气浓重的血腥味。   “你……你看看,半君那伤口,用经纶千丝或许能缝起来。”江宜小声说。   狄飞白看了他一会儿,说:“半君不是你。”   “……”   “他只是个凡人。凡人的心裂为两半,即使缝合如初也不会活过来的。”   “哦,”江宜愣愣地道:“他死了?”   “他已经死了。如果有一天我也被人劈成两半,你最好不要用经纶千丝把我缝起来。”   江宜感到一切都很不真实,他靠近放在停尸板上的半君的身体,的确感到那是一具与半君完全不同的东西,在那其中没有任何生命的波动,犹如一滩死水。他握住半君冰冷的手掌,也没有再体会那偶尔能令他心中一亮的灵犀。   那张曾经在鸡鹿寨百层高楼上从天而降,为湖光照亮的清隽面孔,如今好像一层平淡无味的白纸。   这是一副皮囊。这不是半君。   江宜蓦地后退半步。意识到半君的灵魂已经散去了。   “这就是死亡,”狄飞白说,“凡人是很脆弱的。其实,这一路上若非我们走运,已死过很多次了。”   “可是,这太突然了,究竟为什么?”   狄飞白语气里隐隐有怒火:“谢书玉不该明知依则想杀他,还独自一人留在后院。半君不该明知自己弱不禁风,却要出头替人挡刀。千不该万不该,依则最不该时至今日,仍一心要杀谢书玉复仇,不仅连累自己的族人,还连累了无辜百姓!”   依则……   依则!   暑气如笼,离开且兰府这天,气候闷热得连蝼蛄都懒得叫一声,道路万籁俱寂。   群峰沉默,包围着且兰府,犹如一座巨大牢狱。   因半君非是且兰府本地人,生前又不曾告诉过亲戚居所,死后竟然一时间查不到他的身家来历。盛夏里不宜停尸,只好谢书玉做主将他葬在漏泽园,立了块碑刻上“半”之一字,便连出生年月、全姓全名都没有。看着好似个玩笑。   江宜本就恍恍惚惚,这下更觉得荒唐。   谢书玉亦是千般愧疚,只当江宜与狄飞白是半君好友,为表歉意,亲自为二人送行至清溪关隘口。   因依则仍在逃,谢书玉点了一队五十亲兵随行,颇有些阵仗。   至将军庙前,那座老旧神像已改换了新身,应是谢书玉后来着人重建的。想到先前腹中藏座像的一幕,那表里不一的两尊造像,竟然好似一种隐喻。   “这支紫旃檀笔,原先就说好赠予江先生,”谢书玉递过一支笔匣,“二位一入我且兰府就遭遇贼寇劫杀,半先生更因此罹难,谢某难辞其咎。”   “抓到依则后替我们问问她,”狄飞白冷冷道,“她先杀江宜,又杀半君,更不惜发动叛乱,令保塞城下死伤多人。人命在她眼里就如此不值一提?”   自那日依则惊鸿般出手,夺走半君性命,其人便消失无影踪。犹如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仍是亲兵将府邸翻过来倒过去搜寻,都闻不到一丝踪迹。   狄飞白心中有怒火,本欲亲手抓住依则,却是无法在且兰府空耗下去。他这一番话,倒令江宜意外,想不到半君之死在狄飞白心中亦有如此份量。   清溪关别过,二人各一匹骡子,行走在山间石路上。蹄声磕磕绊绊,垂落的衣袂拂过路边醉鱼草。   今日无雨,爽风拂面,然而两岸猿声之中又有一番哀愁。   江宜怀里揣着一杆鹅毛笔、一杆紫檀笔,袖中掖着一卷书,袋里挎着一柄伞。   “江宜,”狄飞白问,“你游历四方,是为了追寻神曜皇帝足迹。在沙州时,你找到了先帝襁褓,在且兰府却又找到了什么?”   江宜默然不语,半晌后答:“找到了很多。”   “哦,是什么?”   骑骡走下山脚,此时回望,南方湛蓝天空中一团殷紫的雷云,笼罩峡谷之上。虽已遥远得仿佛长天中一粒黑子,却似乎仍能听见雷声轰鸣。   “都已经被雷墓埋葬了。”江宜低声说道。 第68章 第68章 梦老   大雨滂沱,洪流漫涨。躺在地底,大地在雷霆下的颤抖,悉数传到后背。   依则卧在地下室角落中,半梦半醒。   她逃出禄仁堂后,一路甩脱追兵,在山中藏了数日,最后躲进菁口驿地下酒窖中。驿馆已重新开始经营,幸好酒窖中的隐秘空间尚未被发现。   她有时趁夜色出去找些东西吃,大部分时候都躲了起来。并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那一夜以前,她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杀了谢书玉、夺下一座城。一夜过去,她却忽然失落了,好像那天凶猛可怖的雷电,连同她的灵魂一起斩碎。她失去了某样重要的东西,心中仿佛空了一块。   “我知道这种感受,”苏慈与她在府司狱中见面时说,“我在城墙上,看见身边的同胞一个接一个奔赴敌人的刀剑,浑身浴血,死在我眼前。那时我忽然也觉得失去了很多。有时我们走得太远,初衷早就被抛之脑后。就像你费尽心力建造了房子,回头却发现能和你一起居住的人早就没有了。所以我投降了,对不起,是我没有坚持下去。”   “那种情况下,就算你坚持也没有意义。”依则冷静地说。   苏慈紧紧握住她的手:“就算为了小琅,你也要坚持下去。他离开的那一天,说过会让族人都在阳光下生活。你要让他看到这一天。”   依则很困惑,继而明白过来,苏慈是怕她失败寻死。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真的好像丢掉了什么,却想不起来,”依则说,“那天琅祖本可以留在寨中,却偷偷追随母亲而去。他不敢让母亲一个人面对危险,因他是个懦弱的人,不能接受任何失去。我和他不一样。”   “你弄丢了什么?”苏慈默默看着她。   “我不知道。”   依则仰望府司狱外的蓝天:“我要去把它找回来。”   依则贴着墙壁躺着,感觉雷雨是在地底肆虐,好像有无数根芽要破土而出,搅动得大地没有一刻宁静。   她恍惚跌入梦境,梦见无数个碎片似的瞬间。有时是在家中,洞穴里光线永远不够,她蹲在地上削磨箭头,琅祖捧着几株山里野花,小步跑进来献给父母。   有时是她与苏慈等人巡山狩猎,遇见琅祖蹲在雷击木下,观察蚁虫爬过的痕迹。   “那不是小琅么?”苏慈笑着说。   依则转身要走。琅祖已经发现了她们,连忙追上来:“姐姐!……”   “姐姐!山的那边你去过么?跟我来玩啊。”   依则不耐烦:“让米介陪你。”   “姐姐,来吧!快来。”   依则跟着琅祖,进入山腹中,一条羊肠小径蜿蜒地穿梭,向山的另一面。琅祖灵活的身影在五步开外,随着光线黯淡,逐渐褪色。依则忍不住叫他走慢点,琅祖却浑然听不见。   渐渐地两人越走越远,深入地底,前后皆无处着落,犹如被一座坟包似的高山镇着。依则手脚发抖,喊着弟弟的名字,声音被吸入深渊中。   依则茫然无措,在一片黑暗中等待,不知过了多久,黑暗的尽头琅祖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回来。   “姐姐?”琅祖笑道,“你太慢了。”   “……”   “快,我们马上就要到了。”琅祖拉起依则的手,走完剩下的路。尽头豁然开朗,原来是处峡谷。谷中阴风阵阵,风声犹如窃窃的呻吟。   “山的另一边,是谷……”琅祖迎风展开双臂,陶醉一般。   “你是谁?”   “小族长莫要惊慌,”琅祖说,“老朽不过借用令弟的外表。你可以称呼我为梦老。一只只能在梦中行走的幽魂。世人夜里做梦,便是老朽脚下道路,人有千般百种,梦亦有千奇百怪,老朽因此走过山河表里……今夜小族长亦做了个深深的梦,比旁人的梦更有意思。”   “我梦见了我的弟弟。”依则以为自己懂了。   难怪她走路总有种头重脚轻、不得其法的感觉,原来是在梦中。   梦老微微一笑:“小族长认得眼前这座峡谷么?”   依则只是恍惚。   “看来只是耳熟,从未来过。这里就是你们垫江诸族口中的雷墓。雷电埋葬之地。”   “这是我的梦,我没有到过雷墓,如何能梦见它?”   “这说明,做梦的人不止小族长你一个,梦与梦相互印证,梦中往往藏着真实。”   “这里还有别的人?”   依则环顾左右,只有荒郊野岭,峡谷空幽深远,为一团雷云笼罩,更无人烟。   梦老叹息道:“满山遍野都是人,只是小族长你看不见。”   冷不丁一阵寒气袭人。空气中飘来雨丝。   依则伸手接住,那雨丝犹如一段愁绪。   下雨了,雷云愈发浓郁,云层中仿佛数千发利箭满弦以待。幽谷风声凄厉,犹如回应一般,冲上云霄,于阴云中射穿一道缝,于是日光落在依则身上,峡谷中阴阳两分。那一半幽暗世界里,开始狂风暴雨,雷鸣电闪。   依则侧耳细听,似乎有人声嘈杂,再凝神俯瞰,竟然果真有人在谷中奔走。双方人马交战正酣。   “小族长看见了什么?”梦老问。   依则咬牙切齿:“六百年前中原人如何侵夺我族的土地。”   梦老摇头:“百千年来,战争与屠杀何止二三,你我脚下土壤没有一寸不曾沥尽鲜血。”   依则若有所悟,再看谷中战事双方,似乎又与那夜雷雨中所见谢济元的军队不同,皆穿着褴褛,以镐镰为武器,像是落草为寇的乡民。   然而进退之间却颇得章法,围而不攻,将对手分散逐个击破,显示出幕后指挥身经百战之能。   几乎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戮。很快只剩下遗弃的尸体。   随后野草蔓延,日晒雨打,泥泞覆盖了枯骨销铁。斗转星移,海枯石烂,唯有星河亘古未变。   星月灿烂的光辉下,一人走出山洞腹道。   依则察觉到时,那人已在她身后,继而从她身体中穿过,站在山腰野径上。依则低头看着双手。   “他不是你我这样真实的存在,不过亦非鬼魂。”梦老说。   依则肃然道:“我知道。他也是……雷电的显影!”   这说明多年以前,有一个人也来到雷墓外缘,站在依则如今的位置俯瞰山底幽谷风光。   但他是谁?   那人只是背对依则,身影十分魁梧,腰间悬着一柄剑。他抽出剑来,隔着遥远的时空仍然刺伤了依则双眼。   剑出,北星落,明月动破。   其人如手握电光,直斩幽谷。泥石翻涌,枯骨化为齑粉,销铁碎成银星,剑气将幽谷削成一片荒漠,犹如灭世之手,一切不复存在。   依则背上为冷汗浸透,拼命遏制转身逃走的念头。   在那柄明光烨烨如飞电的宝剑面前,她的生命也同那持剑人眼中飙尘一般,只凭一念决生死。   剑气中迸发无数弧光,简直像层云中生发的闪电,一刻不停,鞭笞着山谷。   梦老道:“原来如此,这就是雷墓了。没有人可以靠近雷墓,否则其命休矣。何等威严,唯有神迹。”   依则双膝跪地,难以置信,那剑客的背影如此高大伟岸。雷墓本就是神葬之所,除了神还有谁能造出这样的地方?   “他是谁?他是谁!”依则喃喃自语。   梦老视线落下,但见山谷之中有两个蝼蚁般的小人挥舞双手,嘶喊朝拜。竟然在剑气下毫发无伤。   “哦,原来是躲到了这里。”梦老饶有兴味地道。   两个小人向着剑客所在的山腰跑来。一个年老体弱、跌跌撞撞,脑后悬着一根稀疏的发辫。另一个年轻人,亦是痴狂模样,向着剑客跪拜,修长的四肢团在地上显得滑稽。   依则看见那两人,逐渐清醒过来。   梦老说:“梦的界限非常模糊,即使身隔两地,也能在梦中相见。只是有的时候做梦的人分不清楚现实与虚幻,这两人以为自己见到了神,其实那只是一个过去的幻影。”   依则缓缓抽出腰畔长刀,刀锋破鞘之音冥冥。   跪在剑客脚下的毕合泽抬起头来,满面泪水:“三生有幸,得见夔神现世!”   依则缓声道:“老爹……那日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你。米介都告诉我了,你为什么要引官兵火烧鸡鹿寨?”   毕合泽哈哈大笑:“我?是我做的吗?你不会懂,懂的人已经死了!如果今天你弟弟在这里,他就会明白我的所作所为!这一切都是神的旨意!”   梦老眯起眼睛,仿佛很感兴趣。   毕合泽道:“垫江人供奉夔神千百年,却从未得到过眷顾。古侯部的先祖用枯枝树叶占卜天意,那只是自欺欺人!若能天人沟通,六百年前又怎会灭国?!”   “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毕合泽脸上带着一种虚幻的神色,“天道无情,极乎自然,天上的目光看得更远,看到尘世尽头,一切归于虚无之时。眼前的人又有什么重要的?从前我用古侯部的方法,一心只匍匐恳求那双无形之手略略拨动树下的落叶、飞鸟的羽毛。然而后来从一个中原人处学得了打卦占卜,才明白神一直在那里,只是垫江人从未懂得与神沟通的办法!”   依则握刀的手不稳,似乎想到了什么。   毕合泽呵呵笑道:“你母亲与弟弟亦是如此,他们走出崇山峻岭,去到且兰府,在那尊金像身上看到了神迹。虽然我未曾亲眼见得,但料想唯有如此,他二人才会设法盗取金像,最后却受了神罚!”   “你说什么神迹,什么天意,”依则的声音冰冷颤抖,“难道是天意,让你连自己的同族亲人都不放过?难道是神迹,要展现出它的残酷无情,对最后残存的垫江人赶尽杀绝?!”   毕合泽虔诚地冲剑客叩首拜伏,末了,抬头答道:   “……是!”   依则几乎站不稳:“为什么?!”   这次是冲介回答:“因为垫江人从来就不在神的目光里。”   二人如痴如狂,沐浴在狂风暴雨中那剑客顶天立地的背影下,风魔一般歌颂:   “天意要我救人我便救人,天意要我杀人我便杀人,这是自然运行的道理!”   依则的弯刀递了出去,冲介人头滚落,而身体兀自维持着舞蹈的姿态。   梦中那剑客的影像消失了,毕合泽高喊着跑上前,想要抱住他的双腿,却被刀刃钉在半空——一眨眼,他的人头也咕噜咕噜滚落,发辫污脏得绞在脖子上。   两人的尸体倒在依则脚下。   两颗头颅则滚落山崖。   “天意如此,天命难违,”梦老旁观这一切,叹息着说,“梦里死去的人若忘记自己在做梦,现实中也将一同死去。这对他们而言,又岂非是为心中信仰而死?”   “天意若是要我族灭亡,这天意就不值一提!”   “你的母亲与弟弟也不值一提?”   “什么意思?”依则警惕。   梦老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他们盗取且兰府神像,却被天雷一道劈死?或许正因为他们窥见了天意,却拒绝奉行。”   依则如坠冰窟,脑中一阵剧痛,眼前景象亦随之变幻不定,好像要从梦中醒来。   雷墓的高山塌陷幽谷填平,浓云散去,四面无数砖石垒成白墙黛瓦,回到那日总管府中。依则浑身为大雨湿透,身穿府邸官兵甲胄,正一刀向倒地的谢书玉斩去。而身旁六百年前垫江族长身化的鬼影,也正一刀送进另一个谢书玉心口。   时间在这一刻悬停。   梦老围绕着四人,仿佛观赏一场戏剧:“为了土地与仇恨,纷争不休。你的仇恨来自六百年前,六百年前的仇恨又从哪里来?”   他说着自娱自乐一般,哈哈笑道:“战争,战争未有一刻止戈。”   梦老在漂浮的雨丝中手舞足蹈,那情形简直与陷入癫狂的毕合泽一模一样。   依则头痛不已,四周景物震动扭曲。   “咦?”梦老回头,看见屋檐下站着的人群,“这里也有人在做梦。”   屋檐下青年睁大双眼,漆黑瞳孔中倒映风雨如晦。他有一张苍白无血色的面孔,一双颜色浅淡的眉毛,好像纸糊灯笼上一抹透光的烟云。   梦老上前一步,身形遁入青年点漆似的瞳孔中,顿时消失不见——   虚空里传来梦老唱诵的歌声:   “五更百梦残,万枕不遑安!   去者梦光阴,来者梦前程。   梦中亦役役,人生良鲜欢!” 第69章 第69章 徐少青   依则大梦一场惊醒,已是浑然忘我,不知虚虚实实、今夕何夕。地面不再传来雷声的震动,头顶地板上脚步走来走去,已是清晨,驿馆开始了忙碌的一天。   清晨,晴明无雨色,白云千万里,青山前后溪。   清溪关,将军庙。   神像在高阔的门楣下沉默,连片的阴霾笼罩在将军眉目间。庙前一人,站在槛外却不肯进前一步,抬头望向神像面容,语气似乎不悦:“人间行走本自麻烦,为何还要与我为难?”   庙中一阵寂静。   其人终是厌烦,离开庙宇。   这时刻忽然晴空一道电光,犹如九天直落的铡刀径自劈向那人。一片粲然光芒中只见一只手掌翻起,接住,电光消弭。   其人收回手掌,掌心光洁如新。   再没有电光闪烁。将军庙上空陷入死寂一般。   其人双眉颦蹙,埋头钻进庙旁山道里,很快背影便看不见了。   群山之间,道路崎岖隐没。匹马出驿站,峰回路又转,山中传出书信,直到东陆尽头。   天尽头,一隅海岛。岛上孤楼独立斜阳中。   一道人并立岸边,脚下海浪拍打,犹如开了败败了开的白花。而她脚边有一朵真正的花——   法言道人手持半只瓟,信手舀了海水浇在那花头上。花瓣微微绽开两叶,竟也没被浇死,迎风轻柔舒展无暇的身姿。   她掏出袖中书信,将就残阳看罢。此信乃是江宜自菁口驿馆寄出,大致讲述了且兰府一行经历的事,交代行程,只说欲去往东郡一带。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待看到风伯屏翳与雷公丰隆相继现身且兰府,且又有疑似灵晔将军手笔的  迅电,险将江宜等人击毙。法言道人眉毛都未抬一下,神色刻板,似乎不为所动。   ‘弟子随缘修行,囊中羞涩……’   “事有机缘,随机应变。”法言道人犹如没看见,径自将信揣了,兜着两手回雷音阁,继续闭门修行。   海浪下的小花随波摇曳。   这时候江宜还不知道他要钱的信又没了回音。   离开且兰府一路向东,越走天气越凉,已是出了暑。人间逢七月,大火向西流,三星低北护,万相拱南州。   二人二骡,行来路上竟也太平。较之沙州与且兰府之行,算得上波平浪静。   江宜道:“为师离开沧州时,只道天下太平,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谁料一入尘世,却是漫江撒下钩和线,从此钓出是非来。”   狄飞白表情古怪,原来是在憋气。   他听不得江宜自称师父,然而认师亦是他自甘情愿,每到这时候,便一副哑巴吃黄连的模样。   “离东郡,不知还有多少路程?”   狄飞白道:“涿江已在眼前,不日就能见到东州城楼。听说东郡道院有一座先贤塔,高逾八丈,十里地外都能一眼望见。”   二人骑骡下柳堤,果然侧畔一江碧水滚滚东流。正是一笔划分江南江北的涿水。半君曾说他的老师周游天下,欲往东海去而不得,他便将老师骨灰撒入涿水,共江流东逝。   狄飞白说:“你不要提半君。像我们这样的正常人,死了朋友通常半年之内都不会谈起他。”   “哦,为何?”   “伤心,你懂吗?提一次便伤一次。你这人身体是假的,连心只怕也是假的,估计不会懂。”   江宜道:“非也。若是提也不肯提起,岂不是刻意忘记。斯人已逝,怎能不怀念?”   狄飞白见与他说不通,便道:“那你怎得从不提起残剑兄?残剑兄惊才绝艳,死在碛西那样荒芜之地,我真替他可惜。”   江宜深感认同。   只是他这副样子,  倒显得很轻松似的,令人觉得他不会感到沉重与悲痛。   有时江宜会做同一个梦,似乎是在他从小修行的太和岛海崖之滨,惊涛骇浪,急风骤雨。他寄身之所却十分安定,犹如风雨飘摇之中一叶浮舟,五岁的江宜蜷起小小的身体,缩在小舟中。   然而醒来那坚实的倚靠就消失了。   及近东郡,极目之中一川麦陇翠蒙茸。几处人烟,一座高塔。   东郡位在滨海,乃富饶之地,种稻养鱼、捕虾捉蟹,更兼酿酒、纺织、陶业均较为发达,百姓生活富足。便连东郡出身的官场新贵亦是人数最多。原因八百年前神曜皇帝李桓岭曾在东郡创办了一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书院,名号东郡道院。   后世纷纷效仿,乃至东郡书院为全国最盛。   入城之后,狄飞白径自去大吃大喝了一顿,之后又去澡堂,里里外外搓洗干净。总算洗去一路疲乏。   江宜坐在澡堂外门阶等候。东郡日光与且兰府大不同,且兰府太阳好似蒙着一层纱,又如云霭后的一团烟气,东郡太阳则明晃晃、直愣愣。日光落在人身上,虽已近秋,也有一丝温暖。   街道上行人车马如流,一派繁荣景象。   江宜漫无目的,盯着过往行人,也并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过得片刻,狄飞白一身清爽得出来了,膝盖在江宜背上顶了一下:“看什么呢?”   “……”   狄飞白嘲道:“等一个有缘人么?”   “哦?”江宜奇怪道,“什么意思?”   这一问,狄飞白自己也是一愣,有些犹豫说:“我的意思是……奇怪,我为什么会这么说?……不过,确然有种,该要遇见个什么人的感觉……罢了,你就当我一时胡言乱语。”   二人大眼瞪小眼,俱是莫名其妙。   在城中转悠片刻,自去客店放了行李,出来后不知不觉,走到了那座著名的道院先贤塔下。   江宜道:“当年李桓岭平定越雟民乱后,东山复起,受命东郡太守。东郡是他发际的福地,道院培养的青年才俊亦有不少揽入他门下。”   二人抬头仰望,先贤塔基座深藏在几重屋檐与一片青松翠柏之后,塔刹则冲霄而起,远远没入云端。   道院三间四柱牌坊,青玉檐流光溢彩,琉璃的翘角,铜塑的仙鹤龙狮,庄重非同一般。牌坊下不见闲人,唯有一老妪持帚扫落叶。   “不知这道院可是随便能进的?”江宜说。   狄飞白道:“这有何难。你想瞻仰神曜圣迹,就是有规定不许,偷偷溜进去就是了。”   扫叶老妪抬头看他二人。江宜流汗道:“这……偷偷摸摸的事也可以大声说出来么?”   这时一书生从旁经过,狄飞白立即叫他留步。那书生本是道院的学生,听说有人想入内观摩先贤塔,当即道:“这不成问题,道院本就是随意进出。平时有经师讲学,亦对外界开放。若是想参观先贤塔,我领你们去就是了。”   江宜连忙道谢。   那书生姓徐,名少青,自称是东郡人,在道院求学已有十二载。平日里道院门庭冷落,非是不许参观,乃是因城中住民早已见惯不怪,并不争一朝一夕了。   “外地来的,将道院奉为神圣,凡是来到东郡一定要参观道院。实际上对我们而言,只是一间授业解惑的学府。自建府以来八百年不曾中断过它的本职功能,从这等意义上讲,如何不比院中保管的先帝胜迹更值得赞颂呢?”   这书生讲话很有一番见底,江宜不免对他另眼相看。   一旦留心就会发现,徐少青襟衽上别的是一粒玉髓纽,衣着亦剪裁精细、用料讲究,眼见是个富家子。   “二位是哪里来的?”徐少青问。   狄飞白道:“翻山越岭、漂洋过海来的。”   徐少青:“…………”   狄飞白一耸肩:“确然如此。我二人专为巡礼先帝胜迹,已走过许多地方了。”   徐少青了然,拱手以示佩服。   “神曜陛下余烈百代,便说八百年后仍有陛下的敬仰者,也不足为奇。”   “说的是,不过,主要是这家伙一心走遍当年先帝走过的路。我呢,没什么兴趣,陪同他罢了。”   三人在一处庭院池塘前停下,狄飞白道:“所以,这就是东郡道院的先帝胜迹?”   徐少青微微一笑:“非也,请看池碑。”   小池边一座石碑,上书“洗剑池”。   “此乃灵晔将军洗剑之地。”徐少青解释说。   三人继续走,到得一座六角亭前,亭中是坟冢功绩碑。   “所以,”狄飞白又问,“这就是先帝遗迹?”   徐少青又说:“非也,此乃当年九州第一谋士冯仲的衣冠冢。”   “……”   三人复又前行,终于狄飞白忍不住问:“洗剑池是灵晔的,衣冠冢是冯仲的,那什么是神曜皇帝的?”   这时三人走到了道院缃素馆前,只听馆中讲学声阵阵,窗前人影绰绰,秩序井然。   “这里就是先帝胜迹了。”徐少青安然说道。   “你是说,这座道院就是先帝建的?”   二人不免露出失望神色。   “不,”徐少青指着缃素馆重檐中际,双龙戏珠如意斗竖额上,铁画银钩的四个大字说,“这就是先帝胜迹。”   江宜抬头看去,鎏金的字体熠熠生辉,多少年风吹日晒都不曾将它气势劘灭。仿佛先主笔下写出墨迹的一刻,这四个字就得到了永生——   王者不死。 第70章 第70章 徐少青   “这四个字,”狄飞白评价,“王霸有余而内敛不足。骚气有余而高雅不足。悬在道院这等教书育人之地,稍显不恰当。”   江宜为之捏了把汗。   幸而徐少青没有小题大做,宽容一笑道:“道院乃皇家祖庭,莫说这四个字,便是当年先帝信手一笔涂鸦,要挂在缃素馆中庭日日供人瞻仰,也没什么不合适的。况且这四个字,背后还有一段佳话。”   李桓岭起于越雟之地,授东郡太守职。为平定沿海之乱,征召能人异士入幕,几番斗智斗勇,拨乱诛暴,为后世留下传说无数。其中最著名者,一为谢若朴洗剑池悟道,斩出惊电一剑,荡平寇乱,从此宇内无敌手;二为冯仲运筹入幕,智计百出,不但为东郡之治除旧布新,日后李桓岭争夺天下之基石亦由他一手奠定,虽则居功至伟可惜毕竟短命,终究为草茅之臣,仅留下一方衣冠冢为后世敬仰。   至于李桓岭本人,历尽险象环生而死里求存,深叹自己乃天命所顾,于东郡出征讨伐暴君前,倚马挥毫写下“王者不死”,乃是他那时内心的写照。   “先贤塔中供奉的正是八百年前东郡功臣,据传有一百零八位有名有姓者,三百六十位无名无姓者。我从没数过,不知是不是这个数,每次来此,总是敬拜了先帝像便罢。”徐少青领路,经过缃素馆,来到塔院。   那掀天揭地式的高塔近在眼前。   只有一老耄园吏看守,果然是随便进出。   拾级而上,自宝塔正门进入,便是先帝殿。通高八丈,塔刹顶端一枚火焰宝珠,折射光线正正落在造像面部,端的是宝相庄严。   东郡的这尊先帝像,一手持长枪,一手握书卷,表示陛下武可克定天下、文可治颂百代。   帝像左右两侧,随侍灵晔将军与谋士冯仲。而灵晔的面貌,则又不及清溪关那一座般犀利冷冽,变得庄重许多。可见本尊究竟长个什么样子,都是现世的手艺人说了算。   造像后壁上彩绘,数十名武将手操戟戈于白浪里翻腾。   徐少青见江宜专注看画,解释说:“这画的是……”   “画中是八百年前,神曜陛下尚任东郡太守时,收在座下的五十弟子。其人名讳已不可考,只有些传说故事留下来。这一幅叫做五十弟子斗海贼,不过,有人细数过画中只有四十九个人,且这些弟子皆面目模糊,不辩真容。真真假假,已不可证。”   不见其人而先闻其声。一把嗓子懒洋洋的,含着些逗趣的笑意。座像后转出一人,五指间把玩一把折扇,意态闲散。   那扇柄悬挂的玉珠流苏,被他舞弄得乱红一般。   斯情斯景,何其熟悉。狄飞白立即道:“来了!”   三人俱看向他。   “什么来了?”江宜困惑。   狄飞白说:“哦,没有,只是突然想到将军庙那天也是这样……”   来客转着折扇,没说什么,一双细柳般的眼睛看着倒像狐狸似的。   徐少青道:“宗训,你怎么在此地?”   宗训道:“过来看看你的学业,没找到你人,暂且四处闲逛。”   这两人原来认识。   狄飞白一脸失望,江宜忍不住想他说的等一个有缘人,居然是认真的。   徐少青向宗训介绍两人是外地来的游客,宗训只不住端详狄飞白,看得少侠有些恼火。   不待狄飞白发话,宗训收了扇子一笑,道是徐少青既然有客人要招待,他就不打扰了。语罢果然利索离去。   “他是我父亲的朋友,”徐少青笑说,“对我就像兄长。二位还要往楼上走么?塔顶俯瞰东郡全景亦是一绝。”   自先贤塔出来,二人对徐少青表示感谢。这书生人也随和,只说留居东郡期间,若要游玩风景名胜,都可来道院找他。   “我见二位与我年岁差相仿佛,大家就当交个朋友,说不上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徐少青道,“整日待在道院也是无趣。”   人走后,狄飞白问江宜道:“你看他像什么?”   “像好人啊。”江宜很高兴。   “像个无所事事的官家少爷,”狄飞白说,“你看他大白天在外面闲逛,讲经先生见了他,态度却十分客气,一句不曾责问。”   “这也不奇怪,也许是他平日里念书认真。”   二人正走出道院牌坊。道旁不远不近站着一人,招手呼应。   却是方才不久见过的宗训。   “我家老爷有请二位过府一叙。”   狄飞白一副不出所料的样子,对江宜挑眉。意思是,看,少爷的官老子找来了。   “你家老爷是什么人?找我们有什么事?”   宗训微微一笑:“狄少侠与大师去了就知道了。”   狄飞白与江宜一惊,想不起何时同他介绍过自己。宗训语罢也不顾二人是否跟上,一径摇着扇子在前领路。   他身上有种随意闲散,却胜券在握的气质,令狄飞白很是不爽。   “这人如何得知我们?”江宜奇道。   狄飞白不知在想什么,若有所思道:“去了就知道了。”   宗训一路带领,走街窜巷,未几到得一座府宅前。   这时深巷中已不见有人。朱门高墙,两座雕铜镇宅兽,一对漆红抱柱联。   上书:忧社稷万古清风昭日月。   下书:见襟怀千秋至德动湖山。   横匾:军务总制署   府衙大门敞开,两名卫兵式的人物阶前站岗,宗训哗啦一声打开折扇:“二位,里面请吧。”   江宜:“……”   狄飞白:“……”   狄飞白说对了,书生徐少青的老子的确是个官。只是他也没料到,竟是个这么大的官。   这个军务总制,制的乃是东郡、池州、江宁三地兵马,凡有用兵听任调动。专务总督,厘治军民,综制文武,权限极大。   徐少青说宗训乃是他父亲的朋友,如今看来这话只怕半真半假。朋友是假亲近是真,宗训此人兴许乃是总制署的一员掾属。   宗训带路到议事堂前,斜阶前有卫兵把守,道是总督正与人议事,此刻不见旁人。   “二位暂且到耳房歇息片刻,容我前去禀报大人。”宗训道。   宗训往前堂去,江宜忽然说:“我倒觉得,非是大人要见我们,像宗训一定要带咱们见大人?”   只是想不出究竟有什么理由。难道就因为与少爷同游先贤塔?   议事堂上忽然一人声大喊:“我乃奉命调查此事,尔等敢不与行方便?!……”   不知众人谈论了什么,一人怒气冲冲,甩袖而出,身后跟着两名小吏,气急败坏地便从江宜二人身旁经过。   江宜与狄飞白对视一眼。   那厢宗训在堂前招手:“少侠,大师,大人有请。”   上得大堂,那位总督大人正扫席以待。待得见了面却是出乎江宜意料,原因他一路走来,已见过不少青年才俊,如谢白乾谢书玉二人年纪轻轻,又如孔芳珅风度翩翩,再者亦有裴同之庄重肃然。   而东郡这位徐总督却是个笑弥勒似的,大腹便便,笑容如春光满面。   “狄少侠,江大师,久仰大名!”   总督亲自抱拳,二人连忙回礼,一面心想,这是哪里来的久仰?   “两位北上沙州破狼骑,南下丽水平民乱,事迹早已有目共睹,就连建元宫那位只怕也有所耳闻。就差赐赉赏宴,圣上亲表。听宗训说二位此番周游来到我东郡,本官怎能不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两位英雄人物。”   “英雄谈不上,”狄飞白道,“小道消息跑得比人还快。我二人只想随缘游历,并不想与官府扯上关系。”   宗训笑道:“怎么是小道消息。狄少侠挟青牛令信引来天兵,破僚户定且兰,这满朝文武还有不知道的么?”   狄飞白面无表情,不作表示。   “江大师的事迹,虽则不为世人知晓,然而明眼之人却可以猜到,”宗训狡黠地道,“且兰府一夜惊雷鬼影,想必是出自大师之手。不错吧?”   江宜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宗训说:“东郡想尽地主之谊,非是要打扰二位行游,只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出,在下不才愿为二位充任向导。”   “正是此意,”徐总督道,“二位若无落脚地,在府中辟一处客院居住也无妨。宗训,务必要招待好贵客。”   事后宗训果然吩咐下人,在内府跨院为江宜狄飞白置办了一间院子。仅作暂时落脚,又稍显奢侈,院中假山池水咸备,紫罗檀香床、银平脱食藏,更兼一座金玉立马于假山下,做马踏山岭状,张设别致,推窗可见。   仆人进进出出,在斜廊下铺设长席食案,摆上清酒珍馐。   江宜眼看这幅景象,忍不住问:“我们一路行事,还算低调,怎么忽然间就出了名?”   狄飞白冷笑:“那就说明,只是你以为我们很低调。你以为,真正低调的人,能够接触到沙州守将、且兰府总管、四州指挥这样的人物?用脚趾想也该知道,这种情况迟早会发生。你该庆幸只是东郡总督请我们过府一叙,而非皇帝请我们到建元宫文华殿去,解释解释为什么要插手两地军务。” 第71章 第71章 宗训   狄飞白一番危言耸听,说得江宜愣住。   “不过,我也不在乎,”他道,“皇宫我亦能想走就走,来去自如,凭我的本事谁也留不住我。你且放心在总制署白吃白喝,若是他们意图不轨,我带你走便是了。”   自从那日一发剑气破云天,狄飞白愈发的自信满满,深觉自己已掌握了先帝剑诀精髓,自称相信世间独我无二就是他的道。当他站在保塞城下,满城人民水生活热只有他能拯救,那一刻神剑便自然而然发动。   江宜只是狐疑。   “不说独步天下,至少目之所及没有我的对手罢,”狄飞白问,“你笑什么?”   江宜道:“我在想你究竟几岁了。”   狄飞白不说话了,自顾自吃了饭,回房砰地将门一甩,呼呼大睡去。   西风残照,天气入秋已微有凉意。   江宜独自在园林中漫步,园中有一株长势喜人的木槿树,花朵团团簇簇,十分可爱。江宜瞧得入神,忽见树下有一小童,正蹲在地上念念有词。   童子衣着有些眼熟,江宜回想起来,乃是议事堂前怒气冲冲的三人之一。   料想是官场纠纷,江宜本不欲掺和,待要离开,却看见童子手中之物,原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白璧。   那白璧十足美丽,不仅体态圆润,更兼光华流转,犹如内里蕴含一握清水。随着童子把弄调整,不同角度下,竟呈现异样的色泽,便是再没有见识的人,也能看出是件宝物。   “见彩,利在东南……”童子自言自语,面向东南抬头,视线为一陌生人所挡,两眼微眯。   “……”   江宜让开数步,亦看东南方向,只有一片空荡荡蓝天。   “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童子说,“更有甚者,只是未发的迹象,并不能凭人眼直接看见。所见未必所得。”   江宜感到有趣,问:“你卜算的是何事呢?”   那童子表情木讷,脸又生得白净,好似玉偶。江宜见他不回答,却是对他手中白璧十分感兴趣,追问道:“便是用此物进行卜算?”   童子道:“问天算命损及阳寿,非借用天材地宝不可。此物通灵,可以一占。”   江宜道:“此言差矣。不借助外物,也有不伤己身的卜算法则。”   “你懂?”   “略懂。”   童子虽则一副呆板表情,眼神中仍然流露出怀疑与不屑。   “不如你出一题,”江宜说,“我们各行其道,看看谁的结果最准确。”   他那话里,七八分像是在逗小孩儿,实则却是想见识见识那方白璧,究竟有什么独特。   童子歪头思索片刻,似乎默认,将手一指头顶。   江宜抬头看,头顶一方天空,空中一轮圆日,日轮徐徐散发铜红光辉,犹如丝绢上的一滴油墨。   微风吹动云絮,缠绕日轮四周,形成傍晚若隐若现的紫色薄雾。   “紫气抱日……”江宜眯缝起刺痛的双眼,心中一惊,心想这小孩儿果真只是随手一指么?   再看那童子,他低头两手盘着白璧,缓慢运转,玉璧中流水似的光影随着方向变动,变幻不定。江宜则信手拈了一缕风,向天上一抛,风带走雾气,于空中凝练成一团殷紫的雷云,向东南方向飘动。   闷雷在云层中孕育,天色倏然转暗,东南方下起雨来。   童子出声道:“我有结果了。”   江宜说:“我也有结果了。”   “你说。”   “你先说。”   “东南见彩,是为吉兆,预示有贵人出世。”童子说。   江宜摇头道:“那么,我的答案是,日生紫气,凝为雷云,东南落雨降雷,昭示其地有不祥之物。”   一人说吉,一人说凶,其中必然有错。童子不说话,江宜慨然道:“这位……小师弟,你随便一指,就指了个紫气抱日的天象,当真是有些时运在里面。不知你认为,你我二人谁说的对,谁说的错呢?”   童子表情木然不为所动,道:“你说的,一半对一半错。”   “……”   “不祥为对,物为错。”   江宜大感意外:“何解?”   “谷璧见彩,意为有大贵人出世。然则天下最大的贵人乃名都建元宫陛下是也,故而有此征兆视为不祥,这一点你说的不错。不过既然是人,你却说成物,当然有错。”   “我说是物,因为此刻东南天出现雷云,既非雨天,而有晴空霹雳,这是异象。天雷降世若劈的是人,这是飞升之兆,当有白鹤祥云、仙乐绕耳。这样的事千百年不遇一次,我料想不是。那么天雷劈的就是某个妖物。不应当出现在这世上,自然以雷霆毁之。”   童子似乎犹疑不决,然而还是说:“谷璧不会有错。此乃凤台国宝之一,王者得之,天下归心。璧中现彩就是见了人心,有心者,怎能不是人?”   江宜于是知道了这是什么东西。   凤台国宝有三,一曰玄黄,二曰玉鸡,三曰谷璧。三者合璧可定天下妖灾之气。书上说此三者乃是保存在名都太常寺凤台之中,每逢国家攸关前途命运之大事,方可取用占算。   没想到有缘能在东郡见到其中之一。   童子道:“你能呼风唤雨,想必道行深厚,谷璧是什么应当不必我多说。草木无情,持之谷璧,则白璧如顽石浑浊,是以此物多年来埋没于深山。直到楚州逸客识得此物,从山中掘出,献之朝堂。谷璧照见人心,乃现华彩。”   童子以谷璧照木槿树,玉璧顿时色泽暗淡,不出片刻就成了一块白色拙石。   又以谷璧照自己,表面映出人脸,光华隐现。   继而拿谷璧去照江宜。   江宜好笑,心想能走能言也不一定是活人,谷璧见了自己这样的异人,只怕也会变为顽石,可别吓到这小师弟。正想拿手遮一遮,那白璧却婉转地流动光晕,并未见变色。   童子一脸得到印证的表情,抚摸白璧。   江宜:“……这可奇了,莫非,我还是个人不成?”   童子讷然:“人眼看人是人,看鸡是鸡。但对谷璧而言,只要鸡有了人之心,鸡也就成了人。你虽修为不俗,毕竟也有一颗人心,怎么以为自己便是仙而非人?”   “……”   这童子原是误会了。他见江宜徒手拈来一缕风,就能吹散云气,又招来雷云降雨,以为是隐士大能自命不凡,脱离凡人之列了。   哪知道江宜自己心里也很惊讶。他一贯以为自肉身毁于天雷,又为天人重塑后,自己已很难称得上是个正常人。既不痛不痒、不冷不热、不饿不渴,又碰不得水、近不得火,比起人,更像是一具专用来盛放天书的法宝。   如今遇着这童子,却说自己“毕竟有一颗人心”。   园门处,童子同行的二人不知何时出现,警惕地盯着江宜。   童子起身,向江宜施了一礼,抱着谷璧离去。   江宜认得那手势乃术士之间通行,以三指竖立表示玄牝、神仙与天地。   天地虽大,莫广于神仙,神仙虽能,莫出于玄牝。   三人离去,过得一会儿,江宜亦回了客院。   宗训与狄飞白在门前不知说什么。   “……如此就说定了,明日我来此接二位,”宗训回头看见江宜,“大师。”   他抱拳让了一礼,离开。   江宜莫名其妙,道是这位总制署掾属对自己有些太尊重了。   狄飞白道:“他是徐大人座下幕僚,白身而已。”   江宜道:“这能说明什么?我也是无官无职的平民。”   “说明大师你呼风唤雨、招雷引电的本事已经传遍大江南北了。进屋吧。”   屋里点了熏香,上了茶水,角落里三足雁灯圈出一块若隐若现的领地。   狄飞白曲几后倒茶,招呼江宜入座,道:“你方才去了何处,我看这天气一瞬就变脸,比且兰府也差不了多少。不会是你干的吧?”   他本是无心打趣,却见江宜点头,顿时哑然。   江宜漫将刚才园林中所见所闻道来,狄飞白越听越严肃,末了点点头,说:“我知道了。那三人堂下所呼‘奉命调查’,原来是调查这种事情。依你看,谷璧究竟是何物?”   “谷璧玄黄玉鸡,乃凤台三宝,三者合璧可以克妖邪、算吉凶。我想,那童子既然持谷璧,玄黄与玉鸡或许就在另外二人身上。道书上说,请出国宝之前,非得焚香祷告、沐浴斋戒,乃是十分庄重之物。如何却被孤身携带到千里之外的东郡?”   “那是你看得见的。你看不见的地方,或许有禁卫随行保护。你和那童子说话时,说不定,有一百发暗箭对着你,就怕你一起歹意,会被万箭穿心。”狄飞白说。   江宜呵呵笑罢。   狄飞白见吓不住他,无趣道:“当然,我自会把你捡回来拼上。”   他一口喝了茶水,赞道好茶,江宜闻不到茶香,心里又想起童子说的话。   狄飞白将之前宗训所言转述,原是邀请他二人同游东郡。   “我本已应了他,听你这样一说,东郡似乎也不太平。紫气冲日,东南方有贵人现世,皇帝坐不住,当然要派人来查,总督只怕自身难保。”   江宜回想起从前种种惊险,他自身倒是无妨,只怕拖累了狄飞白,便说:“若是是非之地,不然我们还是不要逗留了。”   狄飞白托腮不语,一手摩挲剑柄,这乃是他心中焦躁的习惯。   雁灯的光影落在他鼻梁上,好像一座山峰。   初遇时他本是艺高人胆大的嚣张少年,然而毕竟与江宜一起经历了许多,神态里的锋芒微有收敛。   “好,”终于狄飞白说,“明日待把东郡游遍,了你一桩心事,我们就脱身。” 第72章 第72章 宗训   李桓岭在东郡留下的故事,历经百代传说,衍生出无数版本。   唯一的共识是,先帝离开越雟服刑地后,于东郡东山再起,招募一干谋士武将,起先平定东郡一带海乱。前朝暴君专政,失德于天下,以致朝野动荡枭雄四起,李桓岭又以东郡为后方出征讨逆。   东郡是时运的转折,也是一切的开始。   宗训陪同江宜、狄飞白二人城中游览,先后去了先帝殿、将军庙等地。   “昨日你们在东郡道院中,见到了将军洗剑池。传说中,谢若朴直至离开越雟,仍然平平无奇,看不出有何特殊才能,有好事者猜测先帝提携谢若朴在身边,并非因为谢若朴的能力,而仅仅因为在越雟受难时,谢若朴是他身边的人。正是运气使然。”   狄飞白不屑道:“你信这个?”   宗训笑说:“这个嘛,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过灵晔将军经东郡一战成名,却是成为了无可否认的武神护法。其中转折,与洗剑池有关。”   “灵晔的惊电剑法就是在道院洗剑池中领悟,”狄飞白说,“这我知道。洗剑池乃灵晔每次杀敌归来后,洗去剑身污血的地方。与其说洗剑池悟道,我倒认为,乃是他杀了太多人,戾气自然堆积,到了爆发的顶点。”   三人正从将军庙中出来,前来上香的信客多是太太小姐与江湖镖客,发愿家人仕途亨通,或是自己武运昌盛。   宗训摇着撒扇:“狄少侠也是习剑之人,说不得有感同身受之处。不过,还有一种说法,道是谢若朴一日于池畔洗剑,忽然一道晴空霹雳,雷霆之威不可逼视,他乃是从这一道惊雷中悟出了剑法。惊电剑法的名称,最初并非指谢若朴飞剑犹如电闪雷鸣,而是那道法无穷的天雷。”   狄飞白与江宜会意一眼。   虽是不知真假的轶闻,二人却不约而同想到了一处。   “冯仲的事迹更是随处可见,”宗训道,“他撰写的‘羽公十论’流传至今,有道是未读羽公论不做入幕宾。天下第一谋士,亦是古今第一谋士,这座码头即是当年冯仲所建,粮草运输、水师屯战、商贸往来,都仰赖于此。”   及至岸边,远望货船来往,码头上百名纤夫牵引货船入港,除了运输大宗瓷器、绢绸布匹香料茶叶,也有客船沟通南北。自东郡码头上名都,千里路程一日可毕。   海风吹衣冷,水面粼粼波光。   狄飞白说:“最烦一些作古之人,偏要号称古今第一。这上一千年与下一千年,未必就没有超越他的。”   宗训笑脸附和,道:“冯仲这个古今第一,多半是以他辅佐神曜陛下的功劳。可惜他未能走出东郡,乱战中死于军前,连个全尸都没留下。否则论功他未必不能登白玉京,点为文曲星。只能说时也运也。”   江宜一旁听着,想起半君那位名不见经传的老师。所谓至圣无名,便是有胜于冯仲才华的人,未必却能青史留名。   宗训言谈间对冯仲颇有推崇,想必是同为幕僚,比常人更钦佩冯仲的成就。   江宜不免想到若是有人在狄飞白面前,声称有为古今第一剑客,狄飞白只会拔剑冲上去一决高下。   忽然一群人来到码头边,举着肃静退避的牌子,屏退闲人。   为首的是一名少年、两个小童。其中正有江宜游园一遇的那位童子。   “二位,不如上船暂避风头。”宗训说。   靠岸一艘楼船,气势不凡,显见是艘水师战船。宗训道是东郡新制的战船,邀请两人参观。上了船,还能看见那三人在岸边,清空了码头人群,不知摆弄什么东西,一时面朝大海,一时对着大日,神神叨叨。   宗训道:“那三位,是名都太常寺来的祝史与咒禁生。不知少侠与大师,有没有听说过近日的一个传闻。”   他有意等江宜与狄飞白发问,二人却都沉默,似乎并不感兴趣。   宗训眉头一挑,自顾自说下去:“太常寺司天博士夜观星象,发现客星犯紫薇。天象有异,太常寺算出异变在南方,近水,是以派来祝史一行人,沿东郡江宁池州一带查问。近日在我东郡盘桓。他们身负重任,总督大人也必得配合。”   宗训观察狄飞白神色,见他不为所动。   “是么,这我们不知道,也不关心。”   宗训笑道:“我却是知道大师有神通,可有掐指一算出什么?”   江宜呵呵一笑。心想,若说异变,沙州狼骑、且兰府遗族都不算么?也不知这夜观星象,观得究竟准不准。   国朝表面上海晏河清,暗地里却不知生了多少事端。   岸上三人逗留须臾,朝海的某个方向一指,随从拿图记下,一行人撤了。   宗训顺着祝史所指方向看去,忽然闭了嘴。   待得回程,已近傍晚。海面余晖如火烧。   江宜正要下船,忽被身后宗训扯住袖子。   岸上狄飞白回头:“?”   脚下甲板震动,只见平静的浅水一阵泥沙翻涌。狄飞白猛地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船梯却已收了。楼船随着潮汐滑向远处,眨眼间已离岸有两三丈远。   楼船的铁碇全数收起,两边摇橹,竟然加速驶向海面。宗训一手牢牢钳制着江宜,面对岸上愤怒不已的狄飞白,朗然笑道:“狄少侠,在下与大师且去东海龙宫一游,数日就回!莫要担心!”   “哈哈哈哈。”宗训笑声传出十里,摇着撒扇,一副得逞模样。   岸上狄飞白身影缩成一个小点,楼船滑入大洋,东郡已远远向身后退去。   江宜挣脱宗训魔爪,没有说话。   宗训赔礼道:“这艘战船大可容纳三百余人,食粮能供给数月,饮食生活都自有人服侍。大师可不必为生活担心。听说大师此行只为遍历四海,此事便是我自作主张,邀请大师一览东海风光。这一路景色无两,别处都见不到,大师定当不虚此行。”   东郡战船不同凡响,尖底犹如一柄劈波斩浪的巨斧,行船速度很快。甲板又宽阔稳当,犹如一片树叶,轻巧漂浮在水面上。   江宜隐约觉得,船行驶的方向,与方才祝史三人在岸边一指的方向,十分接近。   “宗大人,我都上了你的船,想离开也没办法,大家就坦诚相待吧。”江宜道。   他倒是冷静得很。   宗训笑得更像一只狐狸:“大人二字担待不起,宗某不过白身一个。所作所为与他人无关,大师只当是我仰慕您的大能,邀请您同游东海,若是不尽兴,我自当给您赔罪。”   江宜见他无论如何不肯说实话,知道之后必有事要发生。楼船出海,举目无所依靠,也只能任人宰割。   日暮的海面深沉而幽远,海天一线相接,残阳犹如点缀在线上的火焰宝珠。   宗训不知道的是,这样的景色江宜看了很多年。太和岛上没有人与事的烦扰,他可以一个人安静地坐着很久,从日出到日落,直到明月高升。   最美的是玉轮倒映在广袤的星河中,水波微动,犹如仙人踏月而来。   岸上,东郡总制署。狄飞白怒气冲冲,直闯议事堂。   “徐牟何在?!”   “大胆!”议事堂卫士执戟上前。   徐总督从屏后出来:“狄少侠,今日不是与宗训出游么?”   狄飞白横眉冷对。   徐总督见他脸色不对,喝退旁人,请他坐下慢慢讲。狄飞白半点脸面不给,怒道:“你打的是什么算盘,竟然动手劫人!”   “哦,什么情况?”   “你的谋士宗训,把我师父劫持上船,现在两人已出了东海,不知往哪里去了!”   狄飞白冷冷道:“可别说你不知此事,若无你的示意,宗训什么角色,敢自作主张?!”   徐总督:“少侠莫急,听我一言。”   狄飞白道:“不必多说,我只要你把人还回来!”   徐总督笑道:“少侠何必动这么大的火,宗训所作所为的确未有事先通知我,不过我能猜到他的一些想法。你若沉得住气,就听我解释。若急不可耐,就拿出那支能使唤谢书玉与裴同之的青牛令信,我马上就命船出海,把他们拦回来。”   狄飞白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心中骤然警惕。   “你什么意思?”   “你们在码头遇见太常寺一行人的事,本官已知道了。宗训所做,只是想为我分忧解难。大师能通鬼神,声名在外,他恐怕是想求大师相助,先太常寺三使者一步,查出东海异象。你要知道司天博士的预言,可大可小,若确有其事,追究起来本官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那是你们自己的事,与我们又有何干!他的本事,倒也没有大到颠倒乾坤的地步!何必将他牵扯进此事中。”   徐总督一笑:“大师的本事么,不是我们这些凡俗之人可以评价的。不过本官心里也有数。毕竟你父亲那样的人,也拜他为师,如何不能说明他的神通?”   狄飞白本自烦躁难言,听徐总督提及父亲二字,忽然冷静下来。   他的脾气也像剑一般,有时虽冷言冷语以对,仍然藏着锋芒,冷不丁要刺人一下。这一会儿,却好像收起了所有尖刺,突然地沉默了。   “你放心,大师之尊,宗训心中有数。只是举手之劳,求大师相助,不出半月定然还你个毫发无损的人。”   徐总督安然端坐太师交椅,似乎对狄飞白苦口婆心劝说。   这厢终于将他说动,眼看狄飞白认栽,默然起身就要走。   徐总督端起茶碟,还未送至嘴边,走到门前的狄飞白忽然回头:   “你们心里有个屁的数。”   徐总督猛地呛咳起来。   “算计我?”狄飞白淡淡道,“掂量过自己几斤几两么?”   他离开议事堂,徐总督方才回过神,一口没动的茶水放回桌面,摊开手心发现汗水已经湿透了。这一局似乎是将了狄飞白一军,然而……   徐总督回想起少年人那眼神。剑客的眼神总是锋利的,只是再厉害的宝剑,徐总督也有办法让它老实待在剑鞘中。唯有那样一眼,犹如看一只蝼蚁,高高在上,气度如巨厦将倾,徐总督几乎以为自己被碾死了。   “几斤几两……几斤几两?”徐牟念念有词,末了无奈叹一口气。 第73章 第73章 寸刃   是夜海上,云水苍茫。星斗西指,行船向东。   江宜躲在船尾杀时辰。宗训提着一壶酒前来。   江宜此时再看宗训那一张笑脸,总觉得背后藏着什么算计,也是余悸未消。   “餐风饮露,也是仙人的一种习惯么?”   “仙人哪有这么容易见到,我只是一修士。”   “那日您于总制署园中呼风唤雨,南郊由晴转阴,有此等灵通,称一声仙人又何妨?”   江宜这才相信那天当真是有眼睛藏在暗中。   宗训说道:“我知有大能者,能算古今未来,通天地晓阴阳。宗某不敢班门弄斧,不知大师能否算到,此时我心中在想什么?”   江宜看了看他。   “你在害怕。”   宗训一愣。   “你害怕等我们回去,狄飞白会找你算账。”   宗训破颜大笑,觉得十分有趣。   江宜诚恳地说:“我当真不是什么大师,你不必恭维。其实,所谓呼风唤雨、招雷引电,只是借力而已。借天道自然的力。便如祭祀求雨、焚香请降,只不过我省去了祭祀焚香的过程,教你们误以为那是我自身的本事。”   “话虽如此,能够沟通自然,也是一大本事。想我小时候,也有这一遭,那时高热不退药石罔效,险些夭折,全赖一游方道医,据说为我点香通神,挽留三魂七魄,方才保下一命。因此我幼时常能听见耳边有唼喋之音,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大约是魂魄离体后,能听见自然中精怪魍魉的声音。”   宗训笑道:“长大后就听不见了。小时候告诉别人,都不被相信,爹娘以为我鬼门关前走一遭,中了邪,还有算命的说回来的非是我的魂魄,险些被拉去点了天灯。”   此话十几年后讲来也不免唏嘘。江宜不禁想到自己,未料二人之间还有这共同点,一时亲近不少。   宗训给江宜倒酒,被推辞,也不强求,便席地而坐,自在独酌。   海天一色星河倒悬,可堪美景。不多时晚风吹动云絮遮蔽天空,星光黯淡,海水漆黑,楼船犹如在无尽深渊中行走。   情形摄人,宗训忍不住叹道:“澹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   “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江宜接道。   二人相视而笑。   当真是上不接天下不连地,宛然有置身天地烘炉之感,只觉其身渺小,生命也如飚尘,奄乎而逝。   生命终有尽时,而天地有终乎?   宗训道:“大师说到仙人,若有人能以一己之力,令星月重现,驱散黑云得见天日,这就是仙人吧!……大师?”   江宜回过神来,方才一刻他简直以为眼前乃是天地终结后的虚无之境。能令重见天日者是神仙,能终结这天日的,又何尝没有伟力?   天地与我携终。   先帝剑诀在他心中,忽然蒙上别的意味。   甲板上一阵骚动。   宗训抓住一个旗兵,问出是前方水面上有船相遇。   楼船上下全副戒备起来。江宜不知他们为何忽然紧张。这船本是战船,通体覆上牛皮作甲胄,等闲冲撞不会造成威胁。   宗训亦是肃然,似乎酒全醒了。往船首去,前方一片黑雾,顺着旗兵手指方向,果然隐约看见一只影子。   犹如匍匐在浓雾后的大鱼,水面上留下深刻的阴影。   楼船的橹已停了,与影子间距离仍在缩短,一时分不清究竟风动帆动。   “是船么?”宗训问。   身旁那旗官回答:“是船,但……体型略小,像是渔船。”   浓雾分开,果然是艘小舟。   众人大惊,此地已离岸一潮远,远海渔船未有这般大小。那船上只有一人站着,广袖博带,船上无桨无橹,却无风自动,缓缓划开水面,向楼船靠近。   空气中微有嗡鸣声,随着小舟靠近,变得清晰刺耳,犹如无数马蜂在耳旁盘旋。众人一齐捂耳,面露惊惧。这小舟情形诡谲非同一般,舟上之人竟似鬼魅一般!   宗训定神朝那舟下看去,水中乱流涌动,似乎无形之手在舟底搅动,助它行进。   “当心!”   宗训尚在惧怖之际,猛然为江宜扯动,只听一声弦断之音,桅竿拦腰切断,半截滑倒下来,在宗训原来站立的地方砸断成两截。宗训心有余悸,忽然凭阑处也有如为刀剑切碎一般断落。   小舟驶来,舟上那人环顾似在找寻,对眼前巨大楼船视若无睹,一双广袖频频轻抖。江宜眼尖瞧见,那人腰畔似乎悬着一柄剑……   “!”   江宜豁然明白,那双袖子里藏的乃是持剑之手,颤抖便是出剑。   第一剑斩落桅竿,第二剑劈开甲板,第三剑、第四剑,就将这艘拦路的楼船沉入水中!   这只小舟绝不会回避退让,他只会毁灭所有拦在眼前的障碍。   “卧倒!卧倒!”江宜大喊。   舟中客袖中显现一抹亮色——   众船员东倒西歪,宗训瞠目结舌,却是无法出声。   忽然头顶楼舱中一串疾奔的脚步,继而二楼窗破,一道人影飞出。   江宜卧倒在甲板上,只看见一道灰衣化作长虹。   舟中客袖中抖出一条光亮长蛇,咬向楼船。空中那飞影亦拔出一“剑”。   目瞬之间,两剑相击,迸射出霞光万道。   其威如山崩,其音如剔骨,其色如照霜,其光亮,有如白日射金阙!   霎时间江宜耳朵短暂失聪,只觉眼前清风拂过,舟中客那神秘一剑已被化解。   灰衣剑客落地受身而起,手中长“剑”迎风一擞,原来是柄鱼叉。   满船兵将摔的摔,晕的晕。   江宜与宗训互相搀扶着爬起来,只见海面上那一叶小舟,忽然无声无息从中断开,海水一径渗入,瞬息之间就将小舟淹没。而舟中客纹丝不动,似乎对自己的处境毫无察觉,仍无意识地环顾四周,继而海水没顶,只余一片衣袖坠入黑色海底,终于不见踪迹。   宗训:“这……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一个痴人。”灰衣人说。   “这还是个人?”宗训问。   灰衣人道:“从前是。痴人有痴念,终其一生都在为一个念头不停寻找,死后也不甘休。他的修为很高,遇神杀神,遇仙诛仙。你可以叫他剑鬼。”   宗训看一眼江宜,半信半疑,然而江宜也不知道那舟中客什么来路。宗训对灰衣人道:“多亏你……你是什么人!怎么上到这船的?!”   这灰衣人所着灰衣,近似江边渔民常见日晒发黄的蓑衣,脚上一双草履,头戴一顶蓑帽。他摘下蓑帽,露出一张英朗的面孔,皮肤晒得黝黑,牙齿则十分洁白,龇牙一笑那表情令宗训幻视,恍然大悟道:“你是东海的渔民?”   “非也,我是一游侠散客。”   宗训:“……”   江宜:“……”   灰衣人掂量手中鱼叉,道:“我在码头用佩剑与渔民换了出海的船只。不过忽然来了一群人,霸占码头,把大家都赶走了。我见岸边停着一艘高大楼船,比我买的小船威风多了,想着上来避避风头,找船主商量一下能否给钱捎我出海。没想到,我在甲板上,就看见有人偷了我的小船。这下我没地方去,只好留在你们船上咯。”   宗训:“………………”   众官兵见宗训不发话,皆戒备起来,暗暗围住那灰衣人。他则毫不在意,一脸坦然,似乎宗训要赶他下船,他也能爽快跳海。   江宜默默捏了把汗,心想凭此人方才惊鸿一剑,这一船的人加起来都不是对手。别看他端得一派的春风化雨,有才之人大多都心高气傲,不宜开罪,便如狄飞白。   宗训则更是心惊肉跳,回想岸边情形,满船兵员竟无一人知道灰衣人是何时上得船来。   “上船之后,你又躲在何处?”   灰衣人答道:“咦?我可没有躲。你们船上侍从好吃好喝招待,我一直在二楼包厢里。不信你可以问问下人们。”   宗训彻底无语了。   他把江宜诓上船,全副精力便都在江宜身上,竟然连二楼一壁之隔多了个陌生人都不知道!   灰衣人道:“刚刚我才发现,偷我船的人,原来就是那只剑鬼。这下船也沉了,海上无处可去,不知能否拜托你们捎我一程?船费我照付不误……哎,我一路仗义疏财,钱都花完了,连剑也抵了出去。这样吧,我可以在船上做工。”   江宜听得想笑。   宗训捏着眉心:“这位……侠士,不知尊姓大名。”   “没有尊姓只有大名,”灰衣人道,“在下单名一个寸字。”   “……”   江宜一阵恍惚:   残缺的残,半生的半。   徐抽寸寸刃,渐弯曲曲肘,杀杀霜在锋,团团月临纽。   ‘我的意思是……奇怪,我为什么会这么说?……不过,确然有种,该要遇见个什么人的感觉……’   狄飞白嘲弄地说:‘你在看什么?等一个有缘人么?’   “为何只有名,没有姓?”宗训问。   灰衣人洒脱道:“无父无母自然无姓,有师有友当然有名。”   宗训仍然心存戒备,他道是此人身份存疑,连真名真姓都不敢透露。只可惜出海在外,无从查证。   “便是你这么说,难道要我们大家都以一个单字称呼阁下?不太合适吧?大师您以为呢?”宗训看向江宜。   江宜微笑道:“这个嘛,不如加一个刃字,合为寸刃。此亦合阁下剑客的身份,不知意下如何?”   宗训:“……”   “哦,我说的有何不妥?”   宗训忍了又忍,把诧异表情收了回去。他本意是让江宜看看面相、算算此人来路,江宜却竟然给人取起名字来。   这时黑雾散去,星辉渐歇,东方天际已然破晓。碧天数道云气,犹如运剑于美玉上錾刻的伤痕,海面一片灿然熔金。寸刃背光而立面目模糊,刹那间数张面孔在眼前重合。   江宜听着自己的心跳。   纵使可以改头换面,然而那一剑的风姿,见者绝难相忘。 第74章 第74章 寸刃   名叫寸的浪客在包厢住下,宗训招来饭菜美酒。一室之隔,江宜一边脱下外袍一边听见他们说话。   宗训的声音道:“幸得阁下武艺高强,出手相助,否则遇到那艘怪船,只怕我们大家都束手无策。不知道阁下是何方人氏,籍贯何在?”   寸刃笑道:“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   江宜脱了外衣,露出皮肤上密布的黑色小字。   他猜得不错,方才一瞬间遮天蔽日的黑雾,果然是秽气。随着寸刃一剑斩断小舟,舟中客沉入海中,秽气也消散退去。只看那些留在江宜身上的字虫子一般爬动,有的钻入皮肤深处,有的又从深处浮现浅表,犹如郁律不绝的呐喊,充满了茫然悔恨,仿佛是走失的孩童。   密密麻麻千篇一律,写的全是两个字——“翦”、“英”。   推门进去,宗训正与寸刃说话。他这人狡猾,言谈间滴水不漏,想套寸刃的信息。   只是聊了半天,发现寸刃像面白墙,什么也问不出来。没有姓名、没有来处之人,漂泊为生,出海只为寻访传说中的鲛人秘境。   “曾有渔民捕获海中鲛人,剥皮献礼,其物至今仍保存在东郡某处官邸。虽然谁也没见过,不知传说真假,反正我闲来无事,特意探寻一番。若能也捕捉得个传说之物,拿去换酒钱也够我后半辈子花用了。”   寸刃换了一身干净襕衫,颈下一圈月牙白的风领,模样文质彬彬。原是宗训借的衣服。   他那柄佩剑换来的鱼叉靠在手边,已然锈迹斑斑,难以想象方才寸刃便是以此物击败了舟中客。   婢女上前服侍吃喝,被江宜摆手制止。   那厢宗训与寸刃聊到此行的终点。寸刃说会在靠岸后下船,自寻去处。   江宜听得怀疑,想要插嘴,寸刃却看也不朝他看一眼,自得其乐。   他的面容有一种饱经风霜的气质,似乎与残剑、半君都不一样。   江宜向他右手瞧去,那只手握着酒杯,看不分明。   宗训怀疑他的身份,不愿透露行程,只说船只东去会经过数座海岛,届时可以在横屿停靠。   江宜曾在舆地纪胜中读到,横屿乃是一座相对与世隔绝的海岛,与外界之间只有一条滩涂相连,涨潮时隐没,退潮时显露,一天之中只有固定的几个时辰可以通行。不知宗训去横屿做甚。   他见宗训寸刃二人转而谈论起南北风物异俗,知道宗训又开始试探了,一时无话可说,便径自倚靠窗前。但见旭日东升,晓星已十分黯淡,稀稀落落地半掩幕后。   数日前太常寺夜观星象有异,警示人间有祸乱将危机帝星。   紫微垣居北天中央,众星拱之,象征人间文武百官,如左辅、右弼、天魁、天钺、文昌、文曲等,若有吉星同度会照,可保帝王稳坐庙堂。   此刻时辰未到,天象算不分明。正窗前稍坐,蓦地听见宗训问:“大师白日观星,有何见地?”   宗训已把寸刃灌得晕头转向,扑倒案前。   江宜收回视线,道:“无聊罢了,白天能看见什么。所谓帝星,不入庙无左右为孤君,三方四正满眼恶煞为无道之君,若与七杀同度则草寇霸道,若逢吉星化煞则权势滔天,若有客星进犯则祸乱将生。太常寺以观星为业,又佐以天材地宝,玉鸡谷璧玄黄等物,得出的结论一字千金,较之我们在这里闲聊,更有道理吧。”   宗训道:“话虽有理,能得大师不吝赐教,于我也多有裨益。”   江宜于是诚恳:“我也只是纸上谈兵,比如说这个帝星的庙旺与陷落,也能预示运势起落。设若星光黯淡……”   说时迟那时快,船体猛地颠簸摇晃,似乎遭遇巨浪。窗外看去,不远处海面犹如沸水翻滚,冲天而起一道紫色虹气,直入云霄,天幕中惨淡的晓星皆为之退避。   不多时紫气散去,海面平静,残星已尽数湮没。唯有一方红日徐徐高升。   江宜:“……”   宗训:“……这……”   “这是那剑鬼又回来了。”   不知何时寸刃醒来了,衣衫不整,望向窗外虹气消失的地方,眼中醉意未曾消散。他收回目光,第一次与江宜对视,霎时间江宜双眼为之刺痛,犹如针扎一般。   厢房中一时寂静。   宗训面带惊诧,似有所思。少时,又问:“这星光陷落,代表什么呢?”   “轻则运势走低,重则性命攸关,”江宜答道,“不过,大日既生,星光自该隐没,不必当真,呵呵。”   二人相对无话,心照不宣地忽略了方才紫气冲散残星的一幕。   经此一遭,船上摆出风伯雨师神位,众船员早晚参拜希望能保路途平安。寸刃道是那剑鬼全为生前一腔痴念所化,并不会没事找旁人麻烦,只是那日狭路相逢,被它顺手砍一刀罢了。   这浪客行走江湖多年,见多识广,不仅奇闻怪谈,便连子平斗数都有所涉猎,言谈间常常让人摸不着头脑。   宗训不肯全然信任他,想请江宜与寸刃过过招,然而寸刃却毫无兴趣似的,每逢江宜与他搭话,便支支吾吾、含糊两句罢了。   翌日傍晚,将近陆地,横屿小岛在望。与横屿相连的称东极岛,有户三千余,设一岛司管理城镇集市。进城后满鼻子鱼腥味,集市中贩卖的尽数是鱼虾海鲜,风中一股子咸涩。   听闻东郡有来船,司长率领一干吏员前来迎接。   宗训青衣撒扇,笑面以待,与岛司你来我往。   江宜自去岛上闲逛。   较之东极岛,沧州太和岛仅仅是一块凸出海面的岩山,除却一座岌岌可危的雷音阁,余地寸草不长。走过两条街,身后一人说道:“岛民生活倒是富足。”   江宜回头,跟了他一路的人中,除却宗训遣来的两名随从,还有一个寸刃。   寸刃两臂环胸,臂弯里揽着他的鱼叉,长衫落拓,顾盼之间似对东极岛人极有兴趣。这一岛之民衣着尽都十分讲究,妇女钗环首饰精致名贵,住屋虽然不显,然而细看梁柱木料色中透金,想是名贵材料。   “海上营生竟有如此收入。”寸刃啧啧称奇。   二人相携游玩半天,回去与宗训汇合。岛司招待一行人暂在馆驿落脚。气氛不知怎的有些紧张,只有宗训仍笑意盈盈。   听得寸刃赞叹一路见闻,宗训道:“这是因为,东极岛出了个能干的商人,名王征者,做些木材生意,发了大财接济乡邻。”   江宜又说:“一户之青年男子甚少得见,谋生者非老翁老妪,就是妇女孩童。”   宗训道:“这是因为,商人王征发家后,又干起了劫匪生意,招揽东极岛青壮男子入伙,据横屿为营,专靠打劫过往商船,成了一方海霸。”   “……”   “……”   江宜后知后觉,才明白为何方才那岛司处处谨慎戒备。   原来宗训率领东郡的水师,不是来做客,是来兴师问罪的。   “剑拔弩张谈不上,”宗训说道,“我们一行三百人,其中还有手无寸铁的婢女仆从,能掀起什么风浪?这次只是过来看看。徐大人常说,攻心为上、攻城为下,东极岛为何能出一个王征式的人物,王征又为何能发展壮大,他有什么需求与声张,才是我此行想要了解的。”   江宜好笑道:“宗先生原来是来办正事的,把我叫上却是为了什么?”   见宗训笑而不语,他忽然想起码头边见到太常寺三位掾属测算方位,所指似乎就是东极岛方向,难怪那时宗训脸色忽然不对。   莫非此一行,是想请他当面见见王征,算算这位海霸的命数时运?   设想在徐总督治下,养虎为患,出现一位影响帝王星气运的人物,唯恐东郡一应官僚都难辞其咎。   思及此处,江宜大概便心中有数了,怪道一路上宗训总在探问神仙星象之术。   与宗训对视一眼,两人皆心照不宣。   只有浪客寸刃置身事外,带着一脸无知而礼节性的笑容。   宗训道:“这位……寸刃阁下,恕我们之后无暇招待了,到了东极岛您就请自便吧。”   寸刃茫然,微笑:“?”   宗训摆明了不愿再让寸刃同行,此人武艺深藏不露,来去如入无人之境,加之身份存疑,放任在身边实在难以安心。   寸刃自己也说,上岸后他自有去处,宗训要赶他走,他没有争论,竟然真的提起鱼叉就走了。   江宜心中愈发疑惑,算起来竟未与寸刃说过两句话。向晚时分寸刃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馆驿,江宜找遍屋前院后,不见其人。   东极岛上几乎都是王征耳目,宗训请岛司引见王征,很快便有回音:王老板请东郡来的大人上横屿一叙。只是一行人数不得超过五个。   宗训道:“大师,事到如今我不瞒你,请你前来本意便是见见王征,是否真有成大事的面相。今次您是一定要随我同去横屿,我保证有我宗某活着一日,就不会让大师你伤一根头发。横屿虽是贼窝,谅他不敢动徐大人的人,我定当保你平安无事。”   江宜道:“事到如今你是不瞒我了,我说不还有用吗?唉,我之性命不必宗先生你担保,只是若果有什么意外,还请让我徒弟狄飞白上岛来给我收尸罢。”   横屿与东极岛之间的滩涂,日落后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显露在外,道路泥泞难行。宗训点了两个兵士随行,与江宜、岛司,一行五人挑风灯走过二里路,脚印一边深一边浅,人几乎陷在其中。   江宜本十分爱干净,此时无可奈何,只能心中唉声叹气。   远远可见横屿丛林密布,树影间唯现几盏若隐若现的火光。 第75章 第75章 王慎   及至上岛,泥滩上已有几人在等候。岛司称呼为首之人“王慎”,碰面后领了一行人钻入老林。   王慎等人态度出人意料,非但没有敌意抗拒,还十分热情,似乎宗训等人是受到邀请来做客的。   横屿的海匪窝建为外寨与内寨。走出丛林是一座石山,山上营寨设置居高临下,有一应防卫兵器、哨楼,外设拒马桩,易守难攻。王慎带众人到得一座营帐,其中竟设了美酒佳肴款待,兼之歌舞伎乐,辉煌享乐,足见这帮海匪财力不凡。   宗训欣然领受,喝了美婢酥手送上的清酒,问:“有道是不请自来非客,今日足感王老板盛情,只是不知主人何在?”   王慎笑道:“诸位远道而来,风尘仆仆,今日时间太晚,不如好吃好喝,好好休息一番,有事明日再说。”   席上众人推杯换盏。   江宜缩在末席,有女端酒服侍,江宜连连推拒——近水湿气重,他已觉得十分不得劲,更不敢沾酒水。那女孩儿笑他腼腆,想挨他近点,见他直往后缩,忍不住面露新奇。   王慎乃王征之子,匪头之一。此人言谈举止十分爽朗,一夜过去,又招待众人在营中参观。横屿有艨艟数十艘停靠水湾,匪兵亦有校场操练。宗训怀疑这是王征背后示意,要用此场面先行震慑于他。   王征无法无天,亦对官府毫无畏惧心理。   他占据横屿为基地,即使外界来攻,也只有滩涂一条路径,一日中多半时辰人不能进船不能行,只能望洋兴叹。早已成为徐总督的一块心病。   宗训与王慎虚与委蛇,只想见到王征。然而一日过去,王征仍不露面。   王慎推说父亲吩咐过他要好生招待客人,又奉上珍馐佳酿拖延两日。   第三日,营帐中宗训与岛司商议:“王征乃是有意避而不见。他虽让自己的儿子出面,款待我们,自己却不发表任何意见。这样下去我们只能无功而返。”   岛司苦笑:“宗先生,王征是孤儿出身,无根之人,这种人是无法被约束的。你连与他对面谈话都做不到,又怎么说服他呢?”   宗训看眼江宜,竟然突发奇想:“大师,有没有什么法术,可以推算其人位置所在?”   “其实,”江宜说,“难道你不知道王征所在何处么?”   宗训一想也是,王征就在这座石山匪寨中,他不想见面,就是只有一门之隔宗训也见不到他。   宗训不死心,又问:“那么有没有穿墙隐身,或者从天而降的术法?”   这回江宜也只有摇头。   外面听人吆喝,道是捉了个什么人,押送去王慎住处。   三人交换眼神,忙出了帐外跟上去,但见三五个匪兵长戟围着一人,不敢靠近也不敢离太远,称不上押送,简直像陪同那人自己在营地中行走似的。   而那人背影十分眼熟,手中一柄生了锈的鱼叉。   江宜:“…………”   那厢王慎被人喊来,提着剑:“什么人!”   手下禀报说:“这人海上乘舟过来,在滩涂搁浅,岗哨的兄弟发现了他,但这人不顾警告,自己闯入咱们营中!”   王慎:“来者何人,报上姓名!”   果然,那人开口就是寸刃的声音:“你就是岛主?我在海上迷路,不小心上了你们岛,不必如此刀兵相向吧。”   寸刃身上那件长衫还是宗训借给他的。这人不辞而别,离去数日竟然又在此地重逢,听他的意思,似乎是从东极岛借船出海,不知何所往,无意中随波逐流来到了横屿。   寸刃迤迤然回头,一眼就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宗训与江宜,眼前一亮。   “哦,是你们……”   王慎:“咦?你们认识?”   宗训:“不认识!”   江宜:“认识认识,都是误会。”   宗训一手扶额,江宜道:“这位寸刃兄是与我们一同上东极岛的,江湖闲客罢了,没有恶意。”   寸刃立即附和:“是啊,海面雾大,无从辨认方向,不知怎的就漂到这里来。我没有恶意啊。自失了方向被困,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实在狼狈。”   王慎于是命人收起武器,于营帐中准备了酒水吃食,招待寸刃。   宗训满怀困惑,私下问江宜道:“大师,你对这个浪客,倒是信任得很。虽然同行一段,但他究竟什么来路,我们并不清楚。他说自己在海上迷路被困,可是衣着整洁,容貌精神奕奕,哪里有半点窘态?这人先是偷偷跟上了船,现在又跟到横屿来,我倒是愈发怀疑他的用意了。”   江宜心中有盘算,不好告诉他,却知宗训此人心思灵活,不容易被糊弄,于是说:“宗先生,你来横屿是为了见王征,这么些天过去了,不知道你想到办法没有?我有一计或许可以助你。”   “哦?”   “我观察王慎此人,常在校场与部下比试武艺,且他不比骑射不角力,只与人斗剑,屡屡获胜不说。料想他是一个沉迷剑术的武痴,并且水平不低,横屿匪兵之中鲜少有他的对手。对于这种人,追求一败的吸引力更胜于追求一胜。你不能信任寸刃,此人却未必不能为你所用。他技艺卓绝,难有敌手,又突然来到此地,是个变数。宗先生不妨利用此事,激他一激……”   宗训听罢,看江宜的眼神有了变化,陷入思索。   席上王慎又如前几日般,极尽热情款待一行数人。   王慎的母亲是池州人,他本人却从未离开过东极岛,其实见到东郡来人十分高兴,总是打听池州一带的风物人情。   宗训陪他闲扯了几句,终于道:“这几日多劳贤弟招待了,只是始终不见王老板,叫我如何回去交差呀?”   王慎挠头为难。他对宗训的印象很好,这人博学广识,又风趣幽默,为他介绍东郡池州的民俗,没有半点不耐烦,言谈间没有恶意试探。   “实不相瞒,”王慎说,“我爹他其实不在横屿,多日前他就出海去了,何日回来还未定。离开前只让我代理横屿一应事务,诸位若一定要见我爹本人,却是来得不是时候。”   宗训意外,与岛司对视一眼,岛司暗地里打了个手势。   “我等此行并不为为难,”宗训一笑说,“只是代徐大人传个话。王贤弟久在小岛拒门不出,想必没有听说过前阵子且兰府的事。且兰府出了个流民帅,烧杀抢劫无恶不作,率领一帮遗族久据山林为营,以图攻占三座军镇,搅弄风云,掀起战事,搞得且兰府不得安生。且兰府总管麾下有三大千户,各自领兵镇守军镇,为守护一方平安,本想将这伙流民斩草除根……”   王慎听得额上直冒汗。   “但陛下听闻此事,说了六个字:朕为万姓之君。天子代天牧民,天下百姓皆是他的子民。边鄙之民未能晓谕,不是他们的过错,而是朝廷与官府失职。当今圣上是宽仁之君,徐大人亦非不分青红皂白之官。东极岛当年寸草不长穷困潦倒,全赖王老板经商有道,方能改善民生。然而何以有道变无道,现如今屯兵自重,成了一地隐患。徐大人若有意镇压,今日来的就是东郡十万水师,而非我等三个文人。即便是且兰府的流民军,陛下亦愿意倾听其遗族的愿望。况王老板本是商人出身,究竟又什么想不开要与朝廷为敌?若能放下成见,双方对面座谈,兴许能达成一个的和局。”   王慎连称极是,显见是个没有主意之人。王征不在,他又做不了主。   王慎心中发虚,正想像前几日那般顾左右而言他,先将宗训打发了再说,又听宗训道:   “今日我来是诚意满满,而王老板却连一面也不肯见。”   “非是不肯见,实是我爹眼下不在……”   宗训打断道:“是人不在,还是心不在?王贤弟莫非以为我代替徐大人来的,连一点实在消息都不打听一下,就贸然上岛?”   宗训眼中含笑,王慎不敢与他直视。   “王老板就在此地,哪也没去。他不肯见我,派儿子来与我周旋,想如此敷衍我。看来是徐大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罢了罢了。”宗训起身,似乎失望要走。王慎屁股钉在筵席上,垂着头未敢表态。   那岛司本就心中畏惧王征,早已不想留在横屿,见宗训总算收手,当即跟着就要走。   未走出几步,又听宗训以愤然的语气说道:“宗某为徐大人入幕之客,得主家一份俸禄,就要为主家尽心尽力,此乃天经地义。如今王老板不肯见我,我却还想为徐大人争取一番。”   王慎抬头,正见宗训盯着自己。   “王老板有一子为武学奇才,以善使剑闻名,即使一海之隔我也早知晓大名。宗某不占人便宜,习武之人规矩是以力相君,今日我们凭剑为约,一决高下。若是贤弟胜了,我等立即便走,绝不逗留。可倘若是我们技高一筹……”   王慎想不到宗训此时竟提出比武,一时呆愣。   “你就要替我们去劝说王老板,出来一见!”宗训喝道。   帐中众人噤声,落针可闻。   独宗训一人昂然而立。   王慎生在小岛上,打小无事可做,唯有习武,因此成就个武痴。王征请来的武师剑客、高手大侠,无一不在教导王慎不久后就败在他手下。若论比武试剑,王慎有信心绝不会输。   何况,王慎转念一想,宗训说的,即使输了也只不过是帮他们去劝说王征。费点唇舌功夫,两边都不得罪。   “好!”王慎飒然应声,拍案抄起他的佩剑,“想不到宗先生文武双全,今日我与你比试!”   宗训翻起一掌:“且慢,与你比试的人不是我。”   “……”   “而是他。”宗训折起四指,伸出一指,朝向营帐角落。   众人看过去,角落中那人正专心致志剥开蜜炙羊腿的酥壳,挑出其中嫩肉,和清酒顺喉而下。他享用美食,全然未听见众人都说了什么,忽然感到周围安静下来,抬起一张唇边沾油的脸。   正是寸刃。 第76章 第76章 王慎   寸刃一脸茫然。   宗训上前,同他耳语几句。这厢王慎看见寸刃提着一柄鱼叉上前,难以置信:“你的剑呢?”   寸刃道:“这个就是了。”   王慎:“开什么玩笑?宗先生,我见你说得严肃,还以为是认真的,没想到只是讲个笑话?”   寸刃道:“鱼叉怎么了?你也修习武艺,难道不知,剑技的最高境界就是人剑合一、剑从心出,拈花拂叶皆可做剑?”   王慎只觉可笑,心想此人未免自视过高。他自兵阑上取下一剑,扔给寸刃:“我不占你便宜,借你一剑用。”   二人帐前划出一块地,各执一剑。   宗训三人在旁,江宜悄声道:“王慎虽天赋有才,必然不敌寸刃。只盼他能说服王征。”   宗训只笑而不言。   猝然,王慎出剑。他的剑法乃是跟随王征延请的武师学习,号称四方晏平剑,虽然是海贼,剑技却很坦荡。一式封侯挂印,堂堂正正,落向寸刃面门,寸刃以剑鞘格之,须臾拔剑出鞘,锋芒如推窗见雪。   双方见招拆招,你来我往,十数招间已知对方是个中高手。   宗训却忍不住怀疑,他见过寸刃举手投足间就令一舟沉没,对付王慎定然不在话下,如何许久还分不出胜负?   江宜知道他心中所想,说:“寸刃的高明不是王慎可以应付的,也许他是想略胜一筹,不着痕迹。”   说着王慎挽剑如蛟龙出海,骤然起势,显见之前都存了试探之意,此刻终于发难。寸刃连退数步,为王慎出剑逼得左支右绌,剑格应声断裂,武器脱手飞去五步外。王慎趁胜追击,使出一招追风揽月,锋刃点向寸刃咽喉。   “我认输!”寸刃及时叫停。   剑尖定在喉头一指之前。   王慎端详寸刃数息,一笑,收剑罢手:“哈哈哈,这位兄弟技艺不错,就是差些意境,未免落于窠臼。学剑若只学套路,还不如不学。”   寸刃也乐道:“这话说的不错。受教了。”   寸刃半点没有落败的不甘,那王慎虽胜了寸刃也认为他是个人才,二人竟乐呵呵相携入帐,气氛十分松快。   王慎回头问:“宗先生你看……”   宗训脸色十分难看。   江宜亦很意外,盯着寸刃,好似想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宗先生,胜负既定,愿赌服输。这次是我们招待不周,等我爹出海归来,我定当转告徐大人的意思。”   留在横屿的最后一晚,寸刃与王慎酒过三巡,早已醉倒。宗训气急攻心,怒道:“他是故意手下留情,为何?!”   岛司迫不及待离开横屿,暗中高兴。只有江宜理解宗训,他也不明白寸刃为什么故意输给王慎。   即便江宜与宗训这样只会读书的秀才,见过寸刃海上一剑惊鸿,都不会相信他能输给王慎。王慎能以剑气催败舟楫,以剑光拨云见日?   寸刃又酒醉睡去,不给他们追问的机会。很难想象他不是故意为之。   宗训再生气也没办法,赌局那是他自己定下的,只有认了。   “大师,我虽不知道你为什么信任那个浪客,不过看来人不可貌相,相面也有不准的时候。”   江宜听他话中有些怨忿,默然。   滩涂边行走,暮云合璧,远岛灯火如豆。身后海贼营中人声不歇,江宜漫步到得一处隐秘地,伸手于空中摘了一缕风,风絮裁下一叶,轻飘飘穿过江宜身畔。   江宜回身,忽然见寸刃站在身后不远处,正盯着自己。   “……”   片刻前寸刃还满面酡红,酣然醉倒床铺,此际却一丝醉意也无,双眼清醒晶亮。   “你在这里做什么?”寸刃问。   江宜看不清他的脸色,答道:“在隐秘处当然是做隐秘事。既然被你发现了,要不要也参与一下?”   寸刃:“?”   回想自海上相遇以来,江宜很少有机会与寸刃说话,寸刃似乎总在回避他,今日却要主动来找他。   江宜问:“你为何故意输给王慎?”   寸刃挠头,道:“我原也没想故意。宗训要我放开手脚,不必留情。我以为是那人水平高强,试了几招,却发现不过泛泛之辈。若我果真放开了打,那人非死即伤。我想宗训不知轻重,干脆输给他算了。”   比试之前,宗训同寸刃耳语几句,说的原来是这。   江宜蓦然明白,宗训根本没想过让王慎去劝说王征,他打的是重伤王慎逼王征出面的主意。   是他向宗训提议借寸刃之手,征服王慎,却险些害寸刃与海贼结怨。看来宗训此人绝非易与之辈。   “你还没说你在这里做什么?”寸刃问。   江宜答道:“宗训想见王征一面,我给他出了一计,既然不奏效,上策不行就用下策——我去见王征一面。”   寸刃:“……”   看他表情,似乎正思考,宗训见王征,与江宜见王征,有什么区别。   “宗训见王征是为了说服他接受朝廷招安,”江宜说,“我见王征只是想看看他的脸。”   寸刃仍是不明白,也不多问,只是道:“你打算怎么见王征?”   江宜一笑,指向风中树叶,叶子围绕二人飘动,似乎为无形双手托举。随着江宜一指,树叶微微而动,好像有意朝向某个方向。   寸刃见他露这一手,也没有太惊讶。   “就算知道他在哪里,你又如何绕开营地守备?”   “但凭运气,”江宜笑道,“看来我运气不错,这时候遇见你。不知道寸刃大侠愿不愿意相助?”   寸刃注视江宜双眼。   他非是任人摆布之人,虽未识破宗训用意,却也不会言听计从。江宜以为他至少会追问下去。   “可以。”寸刃说。   树林中一时无声。   江宜不知该说什么,寸刃问:“怎么了?若我说不可以,你就不去了么?总归你是要冒险,我看你这人长得善良,帮你一次好了。”   他一手提着鱼叉在前,江宜落后半步,追随树叶的踪迹,一路向石山高处行进。高处是海贼内寨,这几日王慎从未带他们涉足,宗训原先就猜测王征当是住在那里。   路途中遇到岗哨,寸刃道一声“得罪了”,揽了江宜后腰,运气拔足上得屋顶,矮身藏于屋脊背后潜行。   江宜被他抓着,恍惚中忘了身边究竟是谁,为一种似是而非的直觉笼罩着。   他偏头去看寸刃,那半张侧脸鼻梁挺拔,眉梢唇角锋利。   “?”寸刃回以目光。   夜幕里,那眼神犹如月光下的水波,波纹里的暗剑。若说残剑是一股气,半君是一支鞘,寸刃就是鞘中的锋芒。这三人各有各的特质,仿佛又天然地该合三为一,敛气于剑,归剑于鞘,才成为一个完整的整体。   树叶随风钻入前方楼中不见。   寸刃看见了,道:“王征住在二楼!”   他与江宜对视一眼,心有灵犀,提着江宜飞身上得滴雨檐。江宜配合得抱着寸刃腰部,寸刃一手环着江宜,一手掉在瓦沿,二人犹如蝙蝠一般倒挂檐下,头顶走过巡逻的三名海贼。   树叶消失的房间亮着油灯光火,将一人剪影投在窗纱上。   那人似乎坐在案几旁看什么东西,对着灯苗叹了口气,火光摇曳。   纸上写的,是数日来王慎接待宗训等人的过程。   王征细细将属下的汇报看罢。   他不愿出面,又要掌握一切状况,只好由专员为他事无巨细地复述。 宗训白日与王慎作赌,约定输者退场,王征看得眉头皱起,忽然听见窗外一声叹息。   “谁在外面?”王征警觉,看见窗上一个侧影,似乎在抬头望天。   影子又是一声叹息,说:“奇也怪哉。”   王征摸索拿起案几下环首刀,推门一看,走廊里站着一个长衫书生,负手对着夜空喃喃自语道:“奇也怪哉,国皇蚀月,二星逆序,有悖天时……”   王征屋外设有十道关卡,队伍往复巡逻,竟无一人警惕,任由这书生走到自己门前。王征的第一反应就是立刻拿下此人,然而忽听书生念叨的话,隐有深意,遂按下不发作,问道:“你是什么人?”   书生恍若未闻,观星象道:“国皇乃有乱亡之象,非是吉兆。”   王征也抬头望天,问:“此话何解?”   书生答:“二星同度会照,德星先至为吉,刑星先至则为凶。今夜星象有异,是因二星逆序。天地万物运作各因其序,正是所谓,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人卒虽众其主君也。天地失序则二星逆行,万物失序则昼夜颠倒,人卒失序则臣下欺主。”   王征:“……”   书生回身,拱手一礼:“王老板,久仰大名。”   “你认识我?”   “初次见面。不过我观阁下面紫如绎缯,乃是命极富贵之相,想必就是富甲一方的王老板了。”   “你会看相?你是个术士?”   “略懂,略懂。在下是个行脚道士。”   王征端详他片刻,但见此书生面如银盘,肤色雪白好似细绢浸水,眉梢婉转,眼瞳浓黑,犹如一面鬼气森森的镜中画。   手下曾回报上岛的三人中,一个是总制署来的说客,一个是岛司,还有一个甚少说话,不知是何身份。原来是个道士。   王征心生好奇,问:“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这个看相的道士,能看得准几分?”   书生笑道:“有诸内必形诸外。见一征而知节之高卑、能之长短。非独人有征,事与国亦有征。深谙此道者,不仅为人看相,还能为一国看相,为人间此后数十年看相。”   “那你看我,能看出什么?” 第77章 第77章 王慎   江宜说:“王老板将来或困苦潦倒,失意而终。”   王征怔愣一瞬,哈哈大笑:“你这个道士,满口胡言乱语。学艺不精就不要出门骗人了。莫说我将来会穷困潦倒,就凭我如今的富贵,坐吃山空也够保我子孙三代衣食无忧!当年也曾有江湖术士为我看相断命,说我是地阁朝额,天地相应的格局,将来必有大作为!其时我还是东极岛上捡剩饭的小乞儿!现今我已有如此势力,你竟敢说什么穷困失意的结局?!”   江宜不以为忤,反笑道:“天生万物,必有其相。相是生命的表征,其形其态,亦是命运的反映。昔日你流落街头,旁人看到的乃是你今日的富贵。今日你为霸一方,我看到的乃是你日后的没落。”   王征脸色阴沉。   “五官之中,地阁为北岳,右颧为西岳,左颧为东岳,额为南岳,土星为中岳。五岳不正,即是持身不正,或有暮年倾塌的危机。王老板久居高位,其心必高,而两眼旁视,或因口是心非、刚愎自用。与我交谈时,声大尾焦,声雄不圆,这又是早年发达,晚年虚耗的征兆。一言一行,所思所想,都在无形中影响你的神色姿态,若是所居非位、所求不当,终日忧心如焚,体现在面色上,自然有空耗之象。不说我这个相术士,便是一个医者在此,望闻王老板的脸色,只怕也有好言相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王征越听越沉默,到后来若有所思。   时近三更,夜深人定,万籁俱寂。头顶星河明亮。   末了王征开口:“师傅,你说这么多,原来只是想告诉我,如今我所居非位,所求不当。实不相瞒,这话我也不是头一回听见了,我王征若是畏首畏尾之辈,也做不到今日的场面。不过像师傅你说得如此头头是道的,却少见。若非知道你是徐牟的人,说不得我真要顾忌一番。可惜。你口才很好,却未免小看我了!”   江宜抬头:“你看今夜天色如何?”   “风清月朗,十里无云。”   “不,”江宜道,“很快就要下雨了,王老板,不如我们进屋再谈?”   王征冷笑三声。   当是时,只听一声雷鸣,忽然乌云翻涌,从四方迫近,小小横屿顿时为重云遮蔽,不见星光,身周转瞬间黑暗下来。空气中有了水汽。   “今夜有大风雨,”江宜又说,“王老板,且寻一个避雨处吧。”   黑暗中看不清王征面容,只听他数声沉重的呼吸,继而推开房门吱呀一响,屋内烛灯光火透出。   方一进门,暴雨倾盆而下,窗外风吹雨打。   王征灯下脸色凝重,听得江宜娓娓道:“我不是东郡官府中人,也不是来替宗训当说客。我本是一旅人过客,略知一些辨天识人的功夫,被宗训看中,邀请来到横屿。他想让我见王老板一面,算算王老板的命数。这些天王老板避而不见,宗训别无他法,明日就要离岛,我受人之托,想着需得忠人之事,以故特来相见。我之所言俱是实话实说,对宗先生亦是这番说法,至于王老板信或不信,但凭心意而已。”   王征已放下环首刀,捻着手指不知在思索什么。   江宜说要下雨,纵使晴夜顷刻间雨就来了。便非是一字千金,想必也有些呼风唤雨的本领在身上。王征不得不另眼相待,说道:“依师傅所见,我如何能一改晚年蹉跎的命运?”   江宜所言其实有一半真,一半假。   他来见王征,的确没有胡言乱语,存心欺骗。只是事实如此,如何描述则又结果不同,他想说服王征去见一见宗训,意思全都在话里。   不待江宜开口,王征自己先说了:“既然祸起所居非位,那么就要摆正身份,最好安分守己。纵然我想金盆洗手,朝廷能放过我?这时候徐大人既然有意面谈,不如我就顺势去见他一见,就此罢手。师傅是不是这个意思?”   江宜道:“看相是断命,如何改命是事主自己的事。”   王征紧绷的身躯放松下来,似乎想通了,摇摇头说:“师傅今日所言,我受益匪浅。有一件事不知道师傅听说没有。”   “……”   王征走到窗边,此际风雨稍歇。   “数日之前,朝廷派官员来到东郡,我打听到,是为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   王征微微将窗扇开启一道缝隙,夜色渗进屋内。   “……朝廷有能人夜观星象,说什么,东方有异星崛起,冒犯了天子。他们要将这颗异星找出来。”   气氛忽然不对,江宜起身,王征道:“现今谁做这个出头鸟,谁就会死无葬身之地!道家方士之言杀人于无形!宗训派你来想给我扣上这顶帽子,休想!来人!拿下这个妖道!”王征甩手将一物抛入雨中,传来尖啸。   只一瞬他已抄刀在手。   江宜心道不妙,王征耳目竟然如此灵敏,他忌惮星象秘术,今夜自己又故意说了这些话,必然催生了王征杀人灭口之心。   刀锋劈来,江宜一脚踹翻条几,漆木条案应声断裂。   屋外海匪听得尖啸信号,从四面赶来。   然而那枚鸣镝未升到高空,忽然暗里飞出一粒石子,将其击碎,啸声消失。窗扇轰然破碎,一柄长叉斜里刺来,将王征从江宜身前逼退。   王征虽是商人出身,做贼之后勤加习武,开弓耍刀都不在话下,一身膂力横屿无敌。然而他硬扛那记长叉,顿时手腕巨震,酸麻无比,环首刀脱手而飞。 王征临机应变,反身摘下墙上弓箭,只是不及出手,只听耳边冥冥一声,脖颈上寒毛已经炸起。   王征浑身僵硬不敢动弹,眼睛下瞄,看见一柄生锈的鱼叉架在自己颈边……   那人藏在暗处,一出手就灭了发信号的鸣镝,两招之内就制服王征。   王征只感到森然的寒意。   手下的回报中从未提到过宗训一行五人之中还有这样的高手。藏而不露,必有大谋!   莫非什么交涉面谈,都是幌子,只为了今夜派高手将他刺杀了事?!   “君子动口不动手,王老板,你不如听他把话说完。”   王征后背为冷汗湿透,缓缓回头,握着鱼叉的男子神色如常,不似要立即取他性命的样子。   “头儿!出什么事了?!”   手下人破门而入,王征与江宜正隔案对坐,谈笑自如,屋中一切正常,未有丝毫打斗的痕迹。   王征笑道:“大师深夜来访,应当提前知会一声嘛,闹出一场误会。没事了,你们退下。”   手下人重新将门掩上。   转角的座屏后,寸刃走出来,王征如临大敌。   寸刃一言不发,只是在王征身后不远处盘膝而坐。王征直想掀桌问他到底要干什么,要杀要剐来个痛快,然而也只有心怀忌惮,对江宜道:“师傅方才说了许多话,究竟什么意思,还请给个明示罢。”   江宜沉吟片刻。   寸刃突然出手,不是他事前安排的,因他也没料到王征知道太常寺观星一事,且竟然将此事与自己联系起来,以至心生恐惧。   是恐惧也是自信。这说明王征此人所谋不小,野心或不在一隅之内。   “王老板想要一个明示,不如亲自去见一见宗训。在下只是一过路行脚道人,并不愿参与纷争,一言一行也都出自本心,没有别的意思。”   “这我倒不解了,”王征说,“你们手下有这等高手,今夜分明可以是宗训来见我。何必让你来绕个弯子?”   寸刃在他背后,说:“我也只是路过,不愿参与纷争。”   “……”   一时安静。   王征困惑不解,不懂这两人是什么来路。既声称自己是无关人士,又明里暗里帮着宗训达成目的。   “宗训若非诚心,怎敢孤身前来王老板的地盘。东郡有水师十万,却只派来个文士,必不是为了交恶开战。宗训已经盘桓数日之久,待天明就要离开了,留给王老板犹豫的时间不多。”   王征始终不表态。此人做贼也像做生意,不见兔子不撒鹰。若是不开出优渥的条件,必不能说服他。   江宜道:“王老板可知今夜风雨为何而起?”   寸刃正临窗前,一手支颐聆听二人交锋,听得江宜发话,立时会意,将遮挡破窗的座屏踢开一寸。   二指宽的罅隙里,正见顽云拨不开,黑风吹海立,天池倾泻,轰然如万人擂鼓。王征脸色一阵发白,眼中是海面上怒龙一般黑气,入天堕地,狂舞形如妖邪。   “天以顺动,地以顺静,若是品物失序,便会陷入混沌之中。今夜二星逆序而行,是以引发风雨雷电。而海上这些黑雾……俱是葬身鱼腹之人身后的污秽。水路的商船货船,横遭劫财,死在王老板手中的人有多少?这些都是业障。设若所作所为,违背时序,又造业深重,将来如何落得好下场?”   王征经商发家,勾结走私,贩卖硝黄丝绵名贵木料等违禁品,又做打劫生意,每每与东郡水师交战,阵亡的官兵、水贼不在少数,更有无辜船商罹难。   天轮地毂本自有净化污秽的能力,然而自王征贼据横屿,死难者成倍增加,秽气沉积在海面之下,每逢风雨天或有异变,就破海而出,弥散形成浓雾、化作妖风。   从王征住处出来,远海的黑风有如实质的巨山压顶,情形十分骇人。 第78章 第78章 王征   “走吧。”江宜说。   寸刃看眼檐外大雨,脱下外袍将江宜罩住,一手环抱江宜肩膀:“走。”   今夜海面如汤沸,耳边什么声音都听不见。江宜被寸刃半搂在怀里,看不清眼前道路,闷头冲入雨幕。   寸刃健步如飞,仿佛一叶轻舟,任凭风卷雨催浪涛翻如山,亦不能倾覆。江宜蹒跚里握住他的手,剑客之手指节匀称,五指修长,食指根处,有寸许长的伤疤,抚摸上去凹凸不平。   雨太大,寸刃寻到一处靠崖的岩穴,二人躲身进去。   寸刃的长袍已经完全湿透,江宜浑身发软,跌坐在石凳上。   洞穴外仍是怒浪滚滚,黑气弥天。   寸刃将长袍拧干,看眼江宜道:“王征之后会怎样做?”   江宜在走神,半晌才答:“如果他被我们说服,也许会去见宗训。怎么了?”   寸刃神色似不赞同:“……你本打算孤身前来,如果不是我,你怎么应付王征的发难?”   江宜想了想,表情告诉寸刃这个问题他还真没考虑过。   “你太有信心了,事实证明,信心并不是万能的。”   江宜认同:“你说的是。”   寸刃见他笑得很愉快似的,有些无语,蹲身捉住江宜的脚踝。   “又怎么了?”江宜吓一跳。   寸刃淡然道:“你的鞋袜都泡湿了。”   寸刃让江宜踩在自己膝上,给他除去鞋袜。江宜垂头看着他,寸刃专注在手上,对江宜的视线毫不在意一般。   “我以前有个友人,”江宜说,“他剑术十分高强,我曾以为世上无出其右。不过遇见了寸刃兄,仿佛与他就在伯仲之间。”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不稀奇。”   “我还有个友人,心肠十分好,又爱管闲事。我曾以为很难得见像他那样对萍水相逢的人伸出援手。”   “这世上好心人也不少,恰巧我也爱管闲事。”   脱去鞋袜,江宜的脚背上爬满黑色文字。寸刃没料到是这情形,一时沉默,他手握着江宜脚踝,皮肤上的黑字犹如见了蜜糖,争先恐后涌向寸刃的手掌。然而就在触及寸刃手指的刹那,又轰然溃散,仿佛遇到了令它们极其恐惧的对象。   江宜收回脚,跪坐下来与寸刃平视,一手摸索着找到寸刃的右手:   “我从前还遇到过一位,他从海上来,月夜下好像天神一般。我看到他的右手在滴血,那时我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截蚕祖的丝线,他允许我用丝线将他右手食指上的伤口缝起来……”   指腹下寸刃食指根的疤痕,有生命一般跳动。   江宜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手在颤抖。   过往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草原上残剑握着江宜的手,让他能够用掌心触摸野马,残剑食指上粗糙的皮肤,却让江宜一瞬间忘记了想说的话……   斗室里,半君死后冰冷的身躯平躺在案板上,江宜握住半君僵硬的手掌,手指根节处旧伤的疤痕烙在他掌心……   十多年前那一夜的月光似乎又再次降临,踏波而来的天神,眉高疏秀,神藏不露,举止之间犹如清风拂动。只是藏在袖中的右手,缓缓滴落鲜血。   年幼的江宜指着说:‘你的手在流血。’   祂信手甩掉血珠,面容淡然:‘不管它,我一向很不容易受伤,伤了也很不容易治好。’   江宜怔怔注视寸刃双眼。寸刃一言不发,只扶着他两肩,让他坐回石凳,捉起江宜脚踝,五指间仿佛有无形剑气释放。寄宿在江宜皮肤上的黑字霎时挣扎起来,犹如无数扭动的小虫,随着寸刃手指移向足尖,变幻作一股墨水淌下地,渗进土壤中。   寸刃依样施为,清理了江宜另一只脚,重又将鞋袜给他穿上。   江宜心中不安,俯身想抓住寸刃的手,骤然间却狂风大作,漆黑的海雾涌入四周。   寸刃护在江宜身前,鱼叉劈开黑雾——只见涛澜汹涌,风开云阖,一个影子匍匐在近岸的滩涂上。   影子支身从海里爬出来,原来是个人,浑身已分不清是海水或雨水。影子茫然四顾,好似不辨方向,其形貌动作都十分眼熟,江宜蓦然记起数日前为寸刃击落海中的那位舟中客。   “好一只痴鬼,竟寻到这里来。”寸刃似赞叹。   影子模糊的面孔朝向岩穴,似乎发现了他们,拖着两腿走过来。   所有靠近影子的雨水,都自发飞溅开,定睛看它脚边泥地,亦出现道道刻痕,随着影子靠近,风声之外出现细微的长鞭抽空的声音。   江宜醒悟过来——那是护体的剑气!   影子周身释放的剑气斩断灌丛树枝,斩开岩石,石屑簌簌而落,未及地面又被无形之剑削成飞灰。   只有寸刃身前一寸之地,犹如立起屏障,将乱飞的剑弧挡在外面。   江宜记得影子有一把剑藏在袖中,但见它衣袖轻扬,飞出一道虹气撕开雨幕。寸刃面不改色,以鱼叉点刺,犹如刺入一面臌胀的牛皮,以点破面,无声化解了此招。这柄鱼叉已十分老旧,在寸刃手中却如臂使指,焕发神采。   影子脚步丝毫不慢,缓缓抬起一手,广袖滑落,露出一支尺余长的剑——   竟是一把断剑。   黑夜里断剑明亮得有如一面镜子,江宜几乎能在其中看见他自己。   影子断剑既出,其声喑呜,风云变色。寸刃更不曾退让半步,仍自岿然不动,面对影子狂风骤雨般的攻击,一柄鱼叉如绣花针般穿针引线,总能点在断剑的破绽上,眼力可谓妙到毫巅。   江宜愈发心惊——影子不知是何来历,已然是世间难寻的高手,在寸刃面前却毫无作用的余地,没有更高一筹的境界,如何能轻松化解?   此二者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早已超出凡人的认知。   那影子却是个没有神智的东西,一面与寸刃僵持不下,一面仍然逼近。   寸刃变守为攻,鱼叉边刃带出的利风切割着影子的身体,它的衣衫眨眼间就破败不堪,露出皮肤,却不见血,更不见锋刃划开的伤口。似乎竟是金刚不坏之躯!   “阴魂不散。”   寸刃不欲纠缠,掌心一团光华绽开,鱼叉在那光晕里隐隐变幻作一支长剑。   影子受到刺激一般,忽然痛苦怒喝,声音撕心裂肺,令人闻之色变。四周黑气随之汤沸,犹如血盆大口,将二人吞噬,陷入漆黑窈冥的空间。放眼四望,只有无边深远,而不辩身在何处,无有上下四方。   此境中,唯独寸刃手中光华长剑,与影子手中偶尔镜光闪现的断剑,像锚点一般,是真实的存在。   置身这样的空空之境,浑然忘却了所在,忘却了时间与自我,与虚无化为一体,了了了无所了,心心心更有何心。此皆秽欲寂尽其心无想,无想而成空,万般消融,为一炉也。天地即为一炉,造化以为工,阴阳而为炭,万物而为铜……   无中生有,其生也若浮,有既还无,其死也若休。   此中无时间,无空间,无生亦无死,无大亦无小,无远亦无近,犹如诞生之初的混沌。   寸刃手中光华向前递出,光晕中生长出利剑。   剑刃刺破黑夜。   有了第一缕光,于是有了空间。四周黑雾冰雪消融,岩穴与海滩重现,曙光跋山涉水而来,于是时间开始流动。   江宜犹如从深渊沼泽中挣扎出来,猛地感受到胸腔中心脏跳动。方才那黑夜里,有一瞬他竟忘却了自己的存在,仿佛从未有过生命,也不知何为死亡。直到寸刃犹如盘古创世的一剑,他才重新回到这世上……   刺破黑夜的一剑,也洗去了影子身上的黑气,显现出它的面容,却是平平无奇的一个青年。   青年苍白的脸上,五官狰狞扭曲,口中无声号啕,以断剑肆意挥砍。   岩穴四壁印上凌乱剑痕,隐有塌陷之忧。   寸刃剑招出尽,剑势已成,九九八十一道剑气织成天罗地网,向那青年罩去。青年惘然未觉,举剑挥砍,逐渐行动束缚,为剑气拘谨于原地,周身衣物尽被斩成碎屑,最终左肩为寸刃掷出的鱼叉击中,倒飞出去,一路尘沙飞扬、乱石齐下、山平海分,消失于海线尽头……   江宜一刻未歇,忽然被寸刃一把抱住,只听头顶轰然巨响,岩穴终于支持不住分崩离析。寸刃抢出洞穴外,回头只见岩石倾塌,树木折断,半座山丘被夷为平地,好一副毁天灭地的景象。   二人一时哑然无语。   寸刃低头,看见两枚黑色小字爬出江宜衣襟,爬上他脖颈——   “怎么了?”江宜见寸刃神色异样,不禁问。   寸刃手指贴上江宜脖颈,力道令江宜一阵瑟缩——寸刃翻开二指,那两小字被他粘在了指腹上,江宜垂眸,看见是“翦”、“英”。   秽气是情绪的残留,失去魂魄的记忆后,情绪就是无根之水、无风之浪,没有来由而愈发混乱。   从前秽气写在江宜身上的,乱七八糟什么都有,唯独这个影子,每每只留下“翦英”二字,如痴如狂,复述百遍。   “人之身死,三魂入天轮,七魄入地轂,绝无可能逗留。它不是鬼魂,却是个什么东西?”江宜喃喃自语。   寸刃并指一搓,将“翦英”擦去。   “十五年前,我离开清河县后,曾与它有过一战,右手为它所伤……”   江宜怔怔望着寸刃。   “……我叫它痴鬼,它却不是一只鬼。如我所料不错,它应当是一种器物修成的人形,原身或者便是它手中那支断剑。这世上能伤我的东西很少,几乎没有,我也想不到,那究竟是什么剑。它给我留下的伤口,好不了,你虽用经纶千丝为我缝合,毕竟只是表象。或许只有找到那剑的原身,我才有机会治好这伤。”   寸刃摩挲食指处缝合的旧伤疤,回过神来,看见江宜眼中倒映今夜雨后初霁的明月,犹如两汪盈盈清泉。   江宜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想去握一握寸刃的右手,却有些胆怯。   寸刃一把捉住江宜的手,亦惊讶于江宜也有情绪如此复杂的时候。   十五年犹如一卷书,翻到那一页仍是记忆犹新,江宜记得第一次握住寸刃的手是什么感觉,今夜有些不一样,那是因为他也长大了。他捧着寸刃的手,犹如对待一块珍贵无匹、不可亵玩的玉璧,却不敢抬头看寸刃的双眼。   良久,他后脑被人按了一下。   毕竟几番离合,君来相逢如故。 第79章 第79章 王征   十五年前江宜初次见到寸刃,就知道他不是凡尘中人。那时他对天外天的神仙充满了憧憬,心中的赞叹与自惭,至今仍能感受到。   然而眼前的寸刃,同时也是舍命相护的残剑、不离不弃的半君。江宜不知该用何种态度面对寸刃,心中情绪复杂一时难以言表。   不待二人多说,石山上下营寨亮起灯火,俱为半夜的打斗惊动。   一伙人匆匆赶来,便看见这地崩山摧、树木连根拔起的惨象。   “这这这、是怎么搞得?”王慎难以置信,瞠目结舌。   宗训半夜起身,却穿戴整齐,俨然是彻夜未眠,此时看看江宜与寸刃,又看看满地狼藉。   横屿出动数千人修复滩涂的损毁。   宗训等人清晨在帐中用饭,王慎进来,眼睛落在江宜与寸刃身上,问:“有没有人能解释一下,一觉醒来怎么石山垮了一半?”   江宜看眼寸刃,见他抓耳挠腮,闭口不谈,那副苦恼的样子又隐约是残剑模样。   “这个嘛,”江宜灵机一动,对王慎道,“昨夜的异象,也许你父亲心中有数,你可以去问问他。”   “……”   宗训警觉,不动声色喝粥,待得王慎满面困惑地走了,才道:“大师这话什么意思?”   江宜示意他稍安勿躁。   王慎许久不回来。约定好离岛的时辰到了,宗训满怀遗憾,只得带着一行人等在滩涂边,待潮水退去,现出唯一的泥途通道。   几个水匪在不远处盯着他们,令宗训浑身不自在,叹道:“此行收获寥寥,王征固执若此,便是好意相待也不动摇半分。倒是劳烦大师同我跑这一趟……”   正说着,忽然背后一个声音喊:“等等!等等!”   回头只见是王慎提剑赶来。宗训的两名侍卫立马按剑在手,岸上水匪猝然警惕,王慎赶紧道:“住手,住手!宗先生,我随诸位一同过去!”   宗训只道是王征临时意变,要将他一行使者强留下,闻言却是要王慎送行一程。方命随从收起武器,众人沿落潮后的滩涂返回东极岛。   及至路途中,王慎才将王征的话转述,原来是要他随宗训一道去东郡。   “我爹说,大师的话他听进去了。徐大人诚心待我们,我们也当回以诚意。我自出生以来,就没有离开过东极岛,此行也正好去池州拜见我母亲的娘家人。”   最后关头,王征竟送了这一件大礼。   说宗训不好奇江宜对王征说了什么,是不可能的,只是他一直隐忍不发。直到上了楼船,自东极岛出发前往东郡,一切已成定局,方才安顿好王慎,来找江宜,问他是如何见到了王征,又是如何说服了这个执拗多疑的水匪头子。   江宜乃将夜里发生的事一一道来,只隐去了寸刃出手制服王征的过程。   论说玄辩理,当真鲜有能及江宜的口才。   宗训亦只得称佩服,又说:“大师胆子也太大了,王征毕竟是匪头,一身悍气,若是你的辩辞震慑不住他,反倒会激得他对你出手。”   江宜心想,出手是真的有,只是王征也想不到江宜身边还跟着一个寸刃。   “那依你所见,”宗训缓缓道,“这个王征,果然有异军突起的面相么?”   他是徐牟的幕僚,急徐牟之所急,若朝廷有人拿天象一案做文章,弹劾徐牟养虎为患,放任王征坐大影响帝王气运,唯恐不好开脱。   江宜想了想,说:“宗先生,这个问题见仁见智。一个人命运如何,非是一夜之天象、一时之面相可以独断。此二者之间,或是相呼相应的关系,譬如多事缠身终日愁怨,则眉间生纹,命途多舛心性焦虑,则纵纹入口。而若是一人面有菜色、形销骨立,也不难想见他失意而终的结局。你想知道王征有没有称王称霸的可能,最好是看看他的本事,而非看看面相。我猜,宗先生也是这样的想法,才会亲上横屿——与王征交谈可以看清他的气度,横屿点兵可以估算他的家底,从岛司的态度也可判断他的势力范围。既然宗先生心中都有数,何必在意术士的说辞。”   宗训不由刮目相看,他只以为江宜是个修道方士,却不知他还很聪明。不仅聪明,还颇有几分胆识。   “大师火眼金睛。”   “不敢,都是泛泛而谈,宗先生见笑了。”   “话虽如此,天家毕竟格外在意这些,”宗训放低声音,以手指头顶,“常言道人间帝王殿、天上白玉京……在朝为官的,不少人都相信,一征一兆俱都是来自白玉京的提点。那日海上遇一异人,昨夜又是妖风暴雨,黑风击垮了半座丘山,这些异象难道……”   白玉京乃是个传说中的所在。   无人亲眼见过,却无人不信。就是不信之人,亦是将信将疑,宁可敬而远之,也不敢言行冒犯。   江宜道:“至于这个,请放心,若说妖风黑气都事出有因,这个因也非是系在王征身上。”   靠岸东郡码头,宗训立即着人去总制署通报。第一个赶来的却是狄飞白。   多日不见,狄飞白倒还算镇静,将江宜上下瞧了一通:“全须全尾。”   江宜:“……”   他不打算对宗训给以颜色,抽身就走,江宜忙叫住他:“等等徒弟,我给你介绍个……”   回头身后是宗训王慎等人,怎么也不见寸刃身影。   “你要是找那浪人,”宗训说,“刚刚还看见他,一转眼就不在了。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江宜先时以为寸刃此番也是同沙州、且兰府一行一样,会陪伴在自己身边,没想到人却悄无声息地走了。   回想前番初到东极岛,寸刃也消失了好几天。江宜不禁揣测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狄飞白不搭理宗训等人,带着江宜先行一步,到了东郡城中一间客店落脚。   进屋后他就黑下脸色,看样子不爽极了。   “宗训没有对你怎么样吧?”   江宜道:“还好还好,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眼睁睁看着你被他们带走,我急死了。”   江宜很感动:“谢谢,其实宗训只是要我帮个小忙。虽然手段略有失当。”   狄飞白好气又好笑:“他要你帮忙?他那是在逼我帮忙!”   “……”   “宗训带你去的地方是水匪窝,危险重重。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能不为你报仇么?这是借刀杀人!他竟还有事要求你,这是一石二鸟!……他求你做什么?”   江宜大致讲述了一遍。   狄飞白最在意的是宗训对江宜做了什么,听到后来,却逐渐对浪客寸刃有了兴趣。在江宜的描述里,寸刃是个深藏不露、引而不发,一旦出手一击必杀的绝世高人。   “他现在哪里?你引我去见见!”狄飞白跃跃欲试,想和寸刃较量一番。   “这个……不知道,他已走了。”   狄飞白将信将疑,目露失望。   “不过以后一定还有机会再见的。”江宜说。他想起残剑曾说若能得剑神指点,武艺还当再精进一番,对残剑与狄飞白这样的人而言,无论是遇到一个好的对手还是好的老师,都是求之不得的。狄飞白可以为了获得剑诀剑技,一路对江宜不离不弃,若是让他见识了寸刃的高明,不知又该怎么腆着脸求人家与他一决高下。   狄飞白道:“这会你帮了宗训大忙,竟然把王征的儿子请动了,徐牟非得亲自来拜见你不可。这事之后麻烦还多,咱们就到此为止,等你休息一晚,明早就离开吧。”   江宜却是不说话。   若是没有随宗训到过横屿,说不得他也是明哲保身的想法。然而……   “你想说什么?”狄飞白敏锐地问。   江宜卷起袖管,给狄飞白看小臂上断续浮现的,蜉蝣般拨动的黑字。那是穿过海面稀薄的雾气时留下的。   体内的天书可以净化一部分秽气,可是接触过于频繁还是会留下痕迹。   “又是秽气。”狄飞白说。   江宜点头:“徒弟,你觉得,当年那些神仙,为什么要把天书交到我手中?”   “神仙又不是人,我怎么能知道他们的想法。也许那根本是一种没有脑子的物类。”   江宜说:“以前残剑对我说过……”   “你怎么又提起残剑兄?”   “……突厥金山下,与且兰府,都是秽气积郁之地,到了东郡横屿,海上亦是秽气翻腾。我们有意沿着李桓岭的道路游历,我想这未必是巧合。残剑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现在想来,的确我们每至一处,都必有所作为,清理污秽之气。也许在东郡还有该做的事。”   狄飞白大感意外。   江宜从不会说这样的话,他这人虽然总似在找寻什么,却绝不是在自找麻烦。遇到事情,他是躲得最快的一个。每与他周游四方,狄飞白总感到与其说江宜目标明确,不如说他是漫无目的。   江宜究竟要做什么,毋宁说连他自己都还不清楚。   “这不像你的作风,”狄飞白说,“突厥人想让你给他们的可汗送灵,是有求于你。谢书玉治下不严,让你被掳走,是有愧于你。徐牟可对你没那么客气,就算想插手,也没有余地。”   “徐大人未必不会有求于我,”江宜话说了一半,想了想,“罢了,且静观其变。船上三日劳动筋骨,先容我休息一宿。” 第80章 第80章 徐牟   王征乃是听信了江宜的话,派了儿子前来东郡听训,江宜隐隐有种预感,这事之后或者还有他的用武之地。   狄飞白不敢苟同,因徐牟与宗训见面就摆了他一道,他心中始终不信任,巴不得早点离开东郡。不过他答应了风伯屏翳,一路护持江宜,也便随他一同留下。   初几日风平浪静,二人闲游静待,这日到得东郡道院外。   江宜问:“传闻李桓岭设立道院,座下收了五十弟子。这五十人中十八般武艺各有特色,你可知其中有否高手剑客?”   狄飞白道:“我哪里知道。这五十人是民间故事,朝廷著作局编撰的史书中从未正式提到过。单我小时候听到的版本,都不下三种。”   “我那本神曜皇帝传里,”江宜说,“倒是介绍过,李桓岭自己乃善枪法,弟子中亦不少枪法高手,却没有一个剑客。”   “这有什么奇怪。师父教什么,徒弟自然学什么。神曜陛下大名鼎鼎的先帝剑,那是他成为天下共主后,集百兵之英炼成。登基以前,他大概只用过长枪吧。”   江宜一想也是。   那本野史传记中提到的,有名讳的弟子,凡有四十九人。   巧合的是,道院先帝殿中壁画上,如宗训所言也只有四十九人。   一想到这,江宜脑海中自然而然便浮现出那只使剑痴鬼的模样。   寸刃说它是剑器修成的果,具有出神入化的武艺,其主人生前定当也是一代高手。能与寸刃一较短长的剑客理应青史留名,然而却连江宜都想不起来,东郡何时出过这样的人才。   “我想再去道院里转转。”江宜说。   “你随意,我就不去了,路边茶寮等你。”狄飞白对读书的地方兴趣不大。   道院学生不少,不过都随来随去,日常看不见多少人。   江宜百无聊赖,走过冯仲衣冠冢与谢若朴洗剑池,心头有一丝若隐若现的线索。到得先贤塔外,竟看见多日不见的寸刃。   寸刃正背身与人讲话,对面那人朝江宜看来一眼,却是个手中一柄竹苕帚的老妪。   “他来了。”老妪道。   寸刃回头,招招手,示意江宜过来。   “这几日我在海上,与它先后交过几次手,都没有结果,干脆先回城再说。”寸刃道。   江宜这才知道,寸刃消失的这几天,原是去找痴鬼了。   老妪道:“以你的道行,也拿它没办法?”   “若是这么简单,十五年前我就解决这个麻烦了。此事我正要问你,一向是由你负责看管它,怎么叫它给跑出来了?”   老妪道:“现在来追究责任,不是时候。姑且把眼下的问题解决了,再问罪不迟。”   扫地老妇气质寻常,平平无奇,若是平日里与她擦肩而过也不会留意。然而听寸刃与她谈话的口吻,却竟然也非等闲之辈。   寸刃道:“你误会了。我是奇怪,它虽不好摧毁,终究是本体材质特殊的缘故,自身修为并没有多么高妙,何以能突破当年我们设下的禁制?”   老妪忽然被激怒:“当年禁制由你亲自设下,出了问题,你来问我?我怎么知道。”   老妪转身就走,苕帚扫得满地飞灰。   寸刃一时无奈,看眼江宜。   二人相顾无言。   因江宜特地来看先帝殿里的壁画,寸刃便陪他进去。大殿内先帝座像威严,手各一书一枪。   寸刃说:“我就是用这柄定海枪,镇压了那只痴鬼。”   江宜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有些发懵。   神曜座像手中的长枪,乃是依据塑像高大的尺寸量身定做,非是寻常长枪能比,若是倾倒下来,只怕能将小小先帝殿砸个对穿。而寸刃的意思,似乎这定海枪不是普通造像,却是真真正正的神器?   “十五年前,”寸刃说,“东海有剑鬼作乱,帝君派我前来平定。我与那只痴鬼交手不下数百,击退它很容易,却无法摧毁它。我猜测,应当是它原身的剑,材质十分特殊,金刚不坏。我只好想了个办法,将那剑鬼捉来,镇压在此殿中定海枪下,由青女日夜看管。此后风波一度平息。想不到,十五年后,这只痴鬼又跑出来了。定海枪乃帝君留在人间的真灵法器,有帝君法力加持,断然不会让那只鬼如此轻易地挣脱,此事当真莫名其妙……”   寸刃说着陷入思索。   江宜却是越听越懵然,已不知道寸刃话中到底哪一句才是重点,只觉得被钟杵接连迎面击中。   “青女?”   寸刃看他一眼:“唔,就是方才那老妇人。”   江宜:“…………”   “祂本不是那模样,只是喜欢以那副皮囊行走世间。待在这间道院扫落叶,也有数百年光景了。”   怪道那老妪临走前剜来的一眼,冷冽冽犹如风刀霜剑。   素娥倚月,青女履霜。   这又是一位正神。祂的衣袖拂过,则草木结霜,足迹走过,则凛冬降临。玉露凉风急,解脱旧罗衣。   寸刃道:“你对那个王征所说,夜里风急雨骤,黑风作乱,其实并不由他。”   江宜道:“是因那只痴鬼所致?”   寸刃点头:“不错。”   江宜没说话,心想,或许不止夜里风雨,就连那颗祸乱紫薇垣的客星,也与它脱不了关系。   至少在且兰府时,半君一直陪伴他身边,说明那时候痴鬼还没有逃出定海枪下的牢狱。来到东郡前不久,天生异象,咒禁生以秘宝卜算祸星降落在东海,隔天他们就在海上遇见了引发滔天秽气的痴鬼。   痴鬼究竟什么来头?   “我试着查访过它的来历,但因年代久远,没有什么线索。直到它在你身上留下‘翦英’二字,也许是剑的名字,也许是剑之主人的名字。才算有了收获。不过仍是不知翦英是谁。”   江宜说:“你说它漂泊海上,一心找寻某物。若翦英是它自己的名字,怎么会到处找寻自己?多半是主人的名字。剑之一生何其漫长,主人不过肉体凡胎,若不能成圣,百年就寿终正寝,此后独剩一柄剑,四处寻找主人,执念成痴,还算说得过去。”   寸刃若有所思,点头。   江宜偷睨他的侧脸,只觉没有半分与从前的月下仙人相似。神仙行走人间,换皮囊犹如换衣服,一切结缘与因果,都随皮囊同被抛弃。若不是寸刃自己承认,残剑与半君对江宜而言将永远是不幸早逝的好友。   像那剑鬼一般,用漫长寿命寻找一段早已人走灯灭的缘分,痴心如此,能有几个?   江宜有些踌躇,他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寸刃,却拿不准两人如今的关系。寸刃对他而言,究竟是如从前残剑与半君那样无话不说的友人,还是需要恭敬以待、敬而远之的神仙。   眼前此人虽然披着寸刃的皮,内里却完全是个陌生人。江宜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曾了解过真正的月下仙人,祂的真身是什么,性格如何,是平易近人的,还是高高在上的,甚至连祂的真名都不知道……   寸刃不知道江宜的纠结,遗憾道:“本是帝君吩咐我办的事,现今出了差错,我得负责将那痴鬼捉回来。抱歉暂时不能与你同行。”   江宜道:“这个……不妨事,有狄飞白跟着我,不会有危险。”   寸刃欲言又止,静默片刻,说:“痴鬼一向只在东郡徘徊,我不会离开东郡,若你有需要,知道怎样可以找到我。”   “我知道。”江宜说。   他难免失落,为了掩饰,去数五十弟子斗海贼图中的人头。数来数去也只有四十九个。   寸刃又说:“对了,王慎情形如何,你知道么?”   江宜摇头。   “那孩子毕竟是你带来的,不如去看看他。”   寸刃说罢,江宜只觉身畔一团清风骤然散去,再回头,大殿内惟余他一人而已。   因寸刃一句话,江宜方记起王慎,约了宗训出来茶寮一见,想问问王慎的情况。   宗训虽则不愿表露,言语中却有几分焦躁。几经盘问,终于吐露实情:“王慎现被关押起来,等候问罪。”   江宜意外:“你们不是为了招安王征?怎么把他儿子关起来了?”   “这个,非是我们所愿。王慎初到东郡,大人就好生款待亲设宴席,不知道怎么走漏了风声,被朝廷上某些别有用心之人利用,弹劾徐大人与海贼私下勾结,有意纵虎为患从中牟利。又因星象一案迄今没有定论,为有心人暗中引导,锋芒指向徐大人,大人他不堪压力,为洗脱嫌疑,只好暂将王慎关押起来,平息物议……”   事情的走向是江宜没有料到的,狄飞白冷笑一声,没有言语。   宗训压力很大,平日端得风度翩翩,眼下也禁不住抹汗:“大人上书斡旋,还没有结果,如今放也不是,关也不是。我只是小小幕僚,此事乃是朝堂势力博弈,我能做的终究有限。”   狄飞白嘲笑道:“宗先生怎么就只是小小幕僚了?幕僚能做的可是多得很。小可献计献策,大可代主行事。你不是引天下第一幕僚冯仲为榜样,冯仲当年能助神曜陛下赢得天命,你就是助徐牟摆平非议,又有何难?”   宗训不敢说话。   江宜叹气,王慎受这牢狱之灾,也有他几分责任。难怪寸刃会特意出言提醒。   宗训道:“此事也是遗憾。多亏了大师襄助,我们才有机会请来王慎,本来是个宝,不想却成了烫手山芋。请神容易送神难,这时候若能将王慎平安无事送出东郡,反倒才是帮了大忙。”   宗训心中抱歉,亲自为江宜斟茶,可惜江宜不能沾水,被狄飞白一脸冷笑接过,一饮而尽。   他早对徐牟宗训不满,乐得见他们麻烦缠身。徐牟宗训敢算计于他,若是依狄飞白的心意,绝不会让江宜插手帮忙。 第81章 第81章 徐牟   王慎被徐牟亲自下令关押,结局就只有一个——从此王征不可能再相信东郡任何冠冕堂皇之言,以平和手段化解海贼之患已成幻想。   狄飞白道:“你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你也帮不上忙。说要清理东郡的秽气,又能怎么办?”   客店房间里,江宜窝在罗汉榻上读传记。   听得狄飞白发问,江宜的视线离开书卷。   东郡的秽气乃是由东海日益发生的匪乱积淤而成,诱因却不在王征,而是那只逃离先帝殿的痴鬼。要想如金山送灵、且兰雷雨一般疏导东郡的秽气,不仅要遏制海乱,还要解决痴鬼,这又谈何容易。   仅凭一己之力,恐难改变大局。江宜亦不愿去逞强。   “至少王慎的事我不能不管,”江宜道,“徒弟,还要拜托你去做一件事。”   王慎被关在龟狱之内。徐牟为了给他行方便,特辟一间牢房,软榻春凳灯烛燃香一应俱备,伙食更是无可挑剔。可惜这些都是无用之举,蹲牢的王慎更不可能因此而谅解他。   狱卒每隔一刻钟前来探看,王慎都怒目而视,把酒水吃食扫到地上,大骂徐牟没有信义。   在狱中关了三日,王慎渐从最初的愤怒,变得有了恐惧。只要他爹王征还在,徐牟就不敢杀他,可却也不放他走,难道要这样将他关一辈子?   狱卒又来送饭,王慎骂道:“天杀的徐牟!两面三刀!小人做派!让他来见我,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狱卒低头掏钥匙,试过一遍都打不开锁,遂一手摸进怀中。   王慎不说话了,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狱卒示意王慎退后,怀中精光一闪,顿时王慎脸颊犹如被利气割过,忍不住闭眼,只听铜锁哐啷断裂。   那狱卒一脚踹开大门:“走。”   “我的剑!”   “什么剑?”   “我的佩剑!”王慎急忙说,“被他们收走了!”   “放哪儿了?”   “不、不知道……”   王慎眼看狱卒翻了个白眼。   “我拿钥匙时,看见那屋子里放着许多器具,不知道有没有你的剑。”   狱卒带着王慎,光明正大往外走。王慎心惊肉跳,心想是不是自己听错了,那一声“走”不是劫狱的走,而是徐牟要放他走?   很快遇见其他狱卒,就打消了王慎的疑惑——那人藏在怀中的手,摸出一根素棍,连消带打,眼疾手快,便连一声呼喊都没有听见,将一路狱卒全数放倒。   王慎何曾见过这样利落的身手。从总制署的牢狱里杀出去,与从容不迫地走出去,那是两种境界。   那人带他到狱司所在的监室,狱司方从案几后惊慌起身,那人手中素棍递出去,轻描淡写点中狱司咽喉,狱司两眼一翻倒地。王慎:“…………”   他已听见四面八方有脚步声追来,那人丝毫不慌,也不催促,任由王慎在案几立柜里翻找。四方晏平剑被埋在一堆案牍下,王慎一把抓在手,连忙随那人离开监室。   龟狱外,百来号人将大院团团围住,六角望楼上翻出数十把弓箭。   王慎喊:“你究竟是来救我还是害我?!”   那人表情不屑,朝王慎手中剑看一眼——王慎的自尊心受到严重打击,他知道那一眼的意思:剑客有剑在手,天下哪里去不得,何须畏首畏尾?   龟狱士兵逼上前来,长戟如林。那人手中一根素棍,迎上叉刀刃剑,勾援划破棍身,那人使寸劲一震,棍破剑出,长虹一现,三叉两刃刀齐根断去。只见那人仗剑欺身而上,剑舞圆融如意,点、格、绞、刺,目瞬之间就卸掉兵器无算,包抄之中被他杀出一条缺口。   王慎紧跟其后,只觉根本无自己用武之地,空有四方晏平剑在手,还没有遇到敌人,已经被那人先解决了。   眼前只有那人手中剑光清晰可见,如月出海,如日方升。   王慎自视甚高,却何曾见过这般出神入化的技艺,于万军之中不伤一片衣角,自在来去,如入无人之境。   他几乎看得呆住。   望楼上正要放箭,宗训急急赶来:“住手!快住手!”   那人一把提起王慎后领:“人我带走了!”   语罢脚踩勾援借势而起,飞身上得屋檐,抓着王慎几个腾跃落向墙后。   中庭内群兵将宗训看着,宗训怒道:“看什么看?哎呀,人都走了,还不放下武器……”   巷道中,狄飞白脱下身上狱卒衣袍,里面是穿戴整齐的武袴箭袖,显见行动前也是有过一番计划的。只是不知道这么张扬的作风,是不是行动中的一环……   他二话不说,就走在前。   王慎蒙在鼓里,只能跟随,问道:“是我爹派你来的?你是谁?我们现在去哪儿?徐牟的人会不会在城中搜捕?”   狄飞白浑身散发不耐烦的气场,专走无人小道,巷中阒寂无声,两边尽是酒楼客店的后院,墙角桂树黄花点点,暗香浮动,已是冷露凉秋时节。   “最后一个问题,”王慎硬着头皮道,“有没有更换的衣物给我?扯片面巾蒙脸也行啊。”   狄飞白停下,回头面带讽意:“不需要。已经到了。”   他推开一扇栅门,让王慎进去。此地不知是哪家后院,流水淙淙,一只竹笕滴水,沿飞石小径入楼,到得某间房门前。狄飞白道:“你有什么问题,进去问里面的人。”   王慎懵然,进屋,窗前看书一人听见动静,抬头看来。   “啊!是你!”王慎大怒,立即要拔剑,手臂猛的剧痛,被狄飞白一指头点在麻筋,松手剑落。   江宜抬手示意对面斟好的热茶,诚恳道:“王少爷,生什么气呢,有话好说。请坐。”   王慎愤懑不已:“有什么好说的!你设下阴谋诡计,巧言骗过我父,让我来东郡,又把我关起来威胁他!我父子二人是信了你的鬼话才中此圈套!”   江宜道:“所以,这不是让我徒弟亲自跑一趟,把你捞出来了么。”   王慎傻眼,下意识回头瞧去,只见狄飞白抱臂靠墙而立,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他他他、他是你徒弟?”   “然也。”   “你你你、你原来是个剑客?”   “我只是个修道的文人,不过他确实跟着我学剑术,这其中有许多渊源,说来话长,咱们还是谈谈眼下最紧要的吧。”   “我不跟你谈!”王慎道,“你这人巧言善辩,连我父亲都能被你说动。不管你想说什么,我只怕又被你卖了!”   江宜道:“那好吧,我们不谈别的,只谈谈怎么送你返回横屿。请坐,请坐。”   王慎:“……”   王慎半信半疑,对面落座,下意识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发现浓淡合度水温适宜。   “你……与徐牟宗训不是一路人?”   “先前我只是帮宗训一个小忙,并非有意欺骗你父子二人,我与宗训的本意,的确是想化干戈为玉帛。只不过事不遂人愿,有些意料之外变故,才致使你受牢狱之灾。事情起因有我一半责任,自然要负责把你妥善送回横屿。宗训先前欠我一个人情,请他高抬贵手,背地里行些方便,应该不难。”   王慎默然喝茶,半晌怀疑道:“你要帮我,可是和总制署作对,不害怕么?”   江宜和气道:“我们不是东郡人,总制署就是想算账,也找不到人。”   狄飞白一声冷笑:“我师父冒险救你,你不赶紧跪下谢恩,还废话这么多。你若是果然有良心,就该老实配合,早点滚蛋,免得给我们找麻烦。怎的这般磨磨蹭蹭,没点气魄!”   王慎早被狄飞白狱中露的一手震住,被他一顿训斥,竟然无从反驳。   他心中自知,留在东郡是任人宰割,除了这条死路,别的什么路他都认了。当下再不质疑,老实在客店中住下,听候江宜安排。   自王慎狱中脱身,数日以来,城中没有走漏半分消息。总制署没有发布缉拿告示,宗训也没有私下里来找江宜。   这倒是不出所料。王慎被关押,本也是个机密,徐牟不敢和朝廷作对,但也不想就此与王征结死仇,只能在二者之间勉为周旋。   只是出城与水运的盘查更为严格,暗中搜寻王慎下落。   是日风清云收,狄飞白驾马车出东郡,南垣门下侍卫盘查,见车内是个帔褐衣青的道士,乃放行。   江宜挂起车帘看书,南垣门楼高大的阴影从头顶移向身后。   他将皇帝传收进袖袋,钻出车外,狄飞白一脚登在横辕上,随手扯动缰绳。   “徒弟,”江宜说,“我看你最近似乎有些不满。你是觉得,我不该多管这闲事?”   狄飞白答道:“错,向来我也是爱管闲事的,怕麻烦的人是你才对。我只是觉得,这姓王的是水匪,杀烧抢掠无恶不作,虽说是因你之故被捕入狱,你将错就错让他被砍头也就得了,何必多此一举又救他一命。”   江宜笑道:“唉,徒弟,为何你杀气如此之重?”   他坐在车辕上,半只肩膀靠着狄飞白,推心置腹地道:“你知道,昔年李桓岭为什么要开创东郡道院?路上还长,且听我讲给你……”   马车徐徐而行。道路杳杳,乱红飞过,天尽头隐隐是青山挂霜。 第82章 第82章 徐牟   东郡道院被视为李桓岭最有远见的一步棋,其意义绝不仅在于培养出了那些为他出生入死的武将。李氏能以东郡为根基,进可征伐天下,退可闭门自守,道院的读书人功不可没。   教化治世,经营治国。喊打喊杀是不可能收服东郡民心的。   “杀王慎,就是逼反王征。此人能占据横屿致官兵久攻不下,天时地利人和至少占了其二,他又有野心图谋,设若以此为借口,与东郡势不两立,则徐牟更是骑虎难下。杀了王慎只会因小失大。”江宜说。   他已摸清狄飞白的脾气,狄飞白虽目中无人,一向却不敢非议李桓岭。搬出神曜皇帝一定可以震住他。   江宜继续说:“徐大人也作如此想法,或许咱们救走王慎,正合了他心意。他非但不会追究我们的过错,反倒得感谢我们。”   “你不会是料到徐牟袖手旁观,才敢去救王慎的吧?”狄飞白怀疑。   江宜笑笑。   狄飞白道:“你说的有些道理。不过,我想到你先前提过,东海上秽气滔天,每逢阴雨就形成一片漆黑海雾,情形十分可怖。这些秽气都是因王征而起,想当年便是神曜陛下征讨东海,都未必有如此严重的罪业。思及此处我就觉得可恨!”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狄飞白只是愤懑之言,江宜却愣住。细细想来,那片黑雾笼罩的海域,果真仅凭王振一人之力就可以造成?   马车内轻微响动,江宜启帘探看,只见底板被两边拨开,王慎小心翼翼从车厢下钻出来,松了口气,朝江宜比个噤声动作。   此刻已在东郡城外,王慎暂时安全了。   江宜放下帘子,翻出皇帝传,倚坐读书。   狄飞白一鞭抽下,马车驶向池州。   行至过午,王慎一直缩头缩尾,只知路上不曾停歇,却不知身在何处。终于马车停在道路旁棚舍,三人吃饭休息。   王慎心虚环顾,不见追兵,道上人烟寥寥,仅有棚舍中三二旅人,吃茶添饭。   他放下心来,随口道:“这是什么地方?恁的荒凉。”   堂倌答:“这里是红柳坡,离池州城不远啦。”   “坡上寸草不生,怎么叫红柳坡?”   “以前可不是这样子,以前这里树木成林,季春时节飘絮好像下雪!”   两碗热腾腾的面片汤,刚出炉油香皮脆的胡麻饼,再加片两斤牛肉。王慎早饿得心慌,忙开动,与狄飞白一人一碗大快朵颐。徐牟虽好吃好喝招待他,在牢狱中毕竟吃不下。   酒足饭饱,王慎方有闲心琢磨,江宜观察他面色,笑道:“王少爷有什么想法,不如说出来?”   王慎不好意思道:“我听那人说,原来我们是在往池州城去?不知道方不方便,顺路去一趟二十四亭?”   狄飞白说:“你倒想得美,怕是忘了自己还在逃命。”   江宜一手制止他,想了想:“王少爷的母亲听说是池州人?”   王慎沉默片刻:“二十四亭是我母亲的娘家。她自嫁给我父亲,就没有再回过家。我也从来没有机会探访外祖外祖母……虽然眼下不是最好的时机,不过,一想到我此番回去横屿,恐怕再无机会上岸……”   王慎虽是海贼,倒也不是那等无情无义之人。   狄飞白道:“若是因你自己耽搁,又被徐牟抓回去,我可不管。”   “这……”王慎谨慎道,“当不至于吧?”   狄飞白鼻腔里哼一声,招来堂倌,油纸包了两斤牛腱子肉带走,提着便出门去。王慎两眼望着他,江宜笑道:“他这就是答应你了,走罢。”   二十四亭位在池州北郊,从红柳坡一路过去,眼看黄土遍野没有一丝绿意,几支驮运木材的车队陆续经过,问旁人道是附近有个伐木场。   王慎不认识路,相顾茫然。他道是二十四亭乃母亲家族的二十四个兄弟,家中人丁兴旺,为一方乡绅,有地有财,将二十四个儿子分家出去,乡邻就把他周家的地盘称作二十四亭。   狄飞白下去问路,回来说:“到了,这里就是二十四亭。”   王慎纵眼望去,没见到二十四个亭子,倒是有人在荒地上修盖围墙楼基。   “你外祖家是搬走了?”狄飞白问。   王慎一问三不知,他母亲去世得早,与娘家早断了联系。   修楼的人过来赶他们走,此地被一个姓申的财主买下,原来的大院宗祠全拆了,要盖申园,乃是他私家地接,不许外人窥视。   “这里原来住的不是周家?”   “那都是老皇历了。周家的地被申老板买了,住在这里的人全被吆走,周家人死的死散的散,早不晓得到哪儿去了。”   王慎还在发蒙,问:“可是周家祖上就是池州的,还能去哪儿?”   那人乐道:“还祖上呢,祖坟都给人掀了。”   王慎:“……”   那人摊手:“可不是嘛,申老板要修池子的地方,挖出来好几座坟。周家人倒得太快,把自个儿祖宗都忘了。”   “那几座坟呢?”   “我们管不了,申老板懒得管,一把火都烧了。”   池州客店。狄飞白一指掀开窗棂,觑见街上夜景,各家灯火气氛祥和。   王慎与江宜商议从池州码头离岸。   江宜问:“你在池州有联系的人么?想办法通知你父亲来接你。”   王慎答:“有是有。”   他深深朝江狄二人拜了一拜:“多谢二位出手相救,王某感激不尽。经此一别恐难再见,这份恩情只有留待来生报答。”   江宜让过他这一礼,狄飞白则是大马金刀地受了,只觉王慎说的都是虚言,面带不屑。   “感激不尽不必,再难相见是真。今夜过后,你我就是陌路之人,相聚一场不如相忘于江湖。”江宜说   王慎心中感动,难以言表。   店家送上两坛清酒,狄飞白挑开酒封,斟满两大海碗,对王慎道:“我师父说得对,大家相聚一场是缘分,缘聚缘散不由人。我原先看不起你是个海贼,不过知恩图报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我敬你一碗。”   狄飞白一向鼻孔看人,何曾如此真诚,王慎大受震撼。   王慎一生习武,唯敬佩比自己武艺更高强的人,他看得起狄飞白,狄飞白却看不起他,这很让他黯然神伤。离别之际,狄飞白愿意放下成见,王慎怎么敢不受?当下忙不迭将一海碗清酒干尽,与狄飞白二人抱坛灌酒。   “江、江先生怎么不……一起……?”   狄飞白一把将王慎按回酒桌上:“你别管他,干了这碗!”   二人相对醺然,满面通红。   王慎酒壮怂人胆,对狄飞白说:“狄兄弟!我……知道你是一表人才、本领深不可测……那徐牟的龟狱,我有本事进去没本事出来,全都是靠狄兄弟你!不过……我王慎、也不甘心久居人下……眼看咱俩就要永久分别了,临行前我、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啪的一声王慎把四方晏平剑拍在酒桌上,刷然起身,呵道:“我想和你比划比划!”   “……”   “狄兄弟,你万万不要让我!我就想看看,我自小剑不离手,这些年究竟学到了几分真本事!”   狄飞白稳坐不动,徐徐放下酒碗,看一眼王慎:“不行。”   “为什么?!”王慎大受打击。   狄飞白嗤笑:“不为什么。我没工夫理你,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王慎:“你还有什么事,比这事更重要?!”   “我要去收拾那个姓申的!”狄飞白说。   江宜坐在灯烛下,将书翻过一页。   夜风乍然而起,灯影扑朔。   狄飞白道:“今日在二十四亭外,姓申的那家仆竟敢对我出言不逊。是可忍孰不可忍?狗教不好,都是主人的错。谁叫我眼里容不下比我更气焰嚣张之人。非得去教训教训姓申的不可。”   “你知道姓申的是什么人?”   “当然,我早同店家打听清楚了。姓申的住在望闻巷,此人是红柳坡伐木场之主,靠走私木料发家,挣些洗不干净的黑钱,也敢目中无人,哼。”   王慎问:“如果没有这桩事,你会同我比武么?”   狄飞白不假思索:“当然不会。”   “为什么!”   狄飞白不说话。   王慎晃晃酒坛,坛中竟然不知不觉一滴不剩了。他猛地将酒坛掷向地面,震声摔碎,大声道:“狄兄弟!我知道你是看不起我!觉得我不配做你对手!我也不想辩解什么,只想求你一句承诺!我去为你杀了那姓申的,不必你亲自动手!事成之后,请你一定答应与我认真比试一番!”   语罢不待狄飞白回答,抓起四方晏平剑,抽身就从客店窗户飞身跃下。   只听瓦片一阵乒呤哐啷,人已落在街上。   狄飞白垂目注视着碗中余酒,酒液中盛着一粒蛋黄似的烛光。   江宜放下皇帝传,抬头:“王慎醉后不清醒,你还是去看一下吧。”   狄飞白应了声,从罗汉榻上起身,忽地头重脚轻。他毕竟也喝了许多酒,闭目凝神片刻,摸出牙飞剑纳入怀中藏好,跟着纵身跃出窗外。窗框摔得沉闷一声响。   “……这一个两个的,都醉了。”   江宜摇头,以烛剪拨亮灯花,重新执起书卷。墨字在昏黄光晕下犹如乱舞的小人。   夜晚云翳飘来,掩盖了月光。 第83章 第83章 屠破浪   趁着酒劲上头,王慎一通疾走。望闻巷头,王慎为冷风一吹,清醒了几分,顿时脚步踌躇。   他何以会如此冲动,竟主动要为狄飞白出头?   回想白日里那家仆的言行,却无论如何也记不清晰,脑海中全然是被夷为平地的周家族地。   抬头看去,巷中乃是一方私家园林,墙头有危耸的角楼,不远处是高阔的门楣,悬挂的申字牌匾气派卓然。王慎虽没回过外爷家,料想周家从前也有此等排场,只是今非昔比。   王慎眼中现出恨意,扯下一截衣袖蒙住面孔,飞身上得申园墙头……   客店,江宜正出神,忽然听见叩门声。   他道是狄飞白去而复返,起身开门,外面却是多日不见的寸刃。   “真是巧了,”寸刃笑道,“只你一人,狄飞白呢?”   “……”   江宜已不知道说些什么,将寸刃让进屋中。   “我追着翦英上岸,不知不觉到了池州,掐指一算,兴许会遇见你。”寸刃说。他拈起案几上茶杯想喝一口,江宜忙说:“那是狄飞白用过的,另外再倒一杯吧。”   他翻出干净瓷杯给寸刃倒茶,茶水已凉了,江宜一番犹豫,不知是不是最好去另沏一壶。   寸刃毫不介意,只是口渴,接过就一口饮尽。   “那痴鬼……翦英,它到池州城来了么?”江宜问。   寸刃道:“并未进城,我与它岸边一战,一不小心,又将它打海里去了。我看它一时半会游不上来,就先来看看你。”   江宜心中一时有种难言之感。除了狄飞白,甚少有人对他牵肠挂肚,何况是天外飞仙。寸刃几乎是看着江宜长大,从前假扮行脚道医,赠予他经纶千丝,后来又隐姓埋名一路相护。   在江宜被横插一脚强行篡改的命数中,寸刃几乎无处不在,譬如月光,并不显眼却夜夜相随。   “你叫它翦英,”江宜压下心头思绪,问,“是查到什么线索了么?”   寸刃道:“翦英这个名字早已从世上消失。连身为天书台的你都没有印象,我自然也无从查起了。我想,多半是籍籍无名之辈,并不值得特别记载罢了。只是那痴鬼唯独对‘翦英’二字有反应,我多以此招呼它而已。”   “原来如此。不过,有个问题,不知能不能讲……”   寸刃接过江宜的茶:“讲吧。”   “既然你说要抓住它,怎的却把它打进海里?每与它你追我赶,岂不麻烦?”   寸刃闻言懊恼:“这非是我有意。翦英的修为虽不值一提,剑术却很高明,我难得棋逢对手,总是忍不住心境动摇,想要分个高下。唉,是以每每都失手将它打飞……不过好在翦英执念不忘,自会找回来,要遇到它不难。”   江宜不禁微笑。   习武者,个中高手譬如王慎狄飞白,都有个通病,遇到比自己强的人,便像酒鬼上头一般,非要较量出胜负。连寸刃这等不染红尘的神仙亦不能免俗。   不过,江宜又不免想到:也许寸刃只是那位神仙的又一张人皮,此刻与他对面而谈的人,根本不是那位月下仙,而只是浪客寸刃,也说不定呢。   “若是不能捉住翦英,你会有麻烦吗?”江宜问。   寸刃道:“办事不力,想必帝君会问责吧。”   他回过味来,将江宜上下端详两眼,眼中隐隐含着笑意:“你问这个做什么?担心我么?”   霎那间的眼神与语气,简直与十多年前,笑着说出“我找了你许久”的那位月下仙人一模一样。   “狄飞白说我最近变得爱管闲事了。”江宜垂眸,倒了杯茶端在自己手里,正要往嘴里送,寸刃蓦地挡住他手腕。   “……”   “……”   寸刃抽走茶水杯。江宜回过神来。   “放心好了,翦英的事我能解决,大不了再将他镇压一次,”寸刃说,“你来池州,是为了送王慎回家罢?这就不打扰你,我走了。”   江宜送他起身,口中道:“哪里,我正闲着没事做……”   二人将到门口,忽然身后有如雨打瓦片一阵急促的声响,窗户哗啦掀开,一道飞影射进来:“什么人!!”   那声音却是狄飞白。   不知何故他去而复返,见屋中两道人影映在窗扇上,担心江宜安危,立时就要发难。   江宜反应不及,只见狄飞白怀中抖出一道弧光,犹如毒蛇吐信,直奔寸刃面门。说时迟那时快,寸刃抬起袖管好似乾坤囊,将弧光纳入其中,拈了个手诀,把狄飞白弹开数步。   狄飞白看着自己空空两手,难以置信自己竟然飞剑脱手,一个照面就遭人缴了械。   “且慢!”江宜道。   狄飞白红了眼,赤手空拳杀上来:“你是什么人!报上名来!”   他虽是学剑出生,拳脚功夫也不赖,从前跟随道士师父学过五禽戏、八段锦、分筋错骨手。十八般武艺施展出来,寸刃却以不变应万变,一记云手舒然化解。狄飞白只感到自己好似拳打在棉花上,作了一番无用功。任凭他如何试探进攻,只是看不透寸刃底细!   “好了!住手徒弟!不要紧张,这位是熟人。”江宜连连劝说,想出手制止,却见狄飞白不肯罢休,唯恐殃及池鱼。   寸刃巧施妙手擒住狄飞白一腕,扣在他命关上,立时将人制住:“不要激动,小弟,好好听你师父说话。”   江宜道:“这位就是我同你提到过的寸刃。你之前不是十分钦佩,很想见见么他?”   狄飞白大吃一惊。   一柱香前他听从江宜吩咐,去追王慎,离开客店不远却忽然酒醒,想到独留江宜一人,不知会出什么意外。江宜此人乃是不找麻烦,麻烦自来的体质,疏忽大意不得。是以他匆匆返回。   方在楼下,就看见屋中果然多了一人,这才急里出手。   谁料此人如此高手?更料不到竟然就是那位备受江宜推崇的浪客,寸刃!   寸刃松开狄飞白,将牙飞剑递还给他。狄飞白一副受了羞辱的样子。   江宜道:“你怎得回来了?不是去追王慎了吗?”   狄飞白质问道:“这人什么来头,怎会出现在此?——你想做什么?!”   “他是……他是……”江宜一时解释不清。   “我是一个四海为家、闲云野鹤的浪客。不从何处来,也不到何处去。”寸刃说,   狄飞白怒:“你这不是完全不知道他的底细吗?!”   江宜:“…………”   “你怎敢大半夜与他共处一室?若是他心怀不轨怎么办!”   “这个你大可放心,”江宜诚恳道,“我保证寸刃绝不是坏人,只是这件事说来话长。你在这里,王慎又在哪里?你去把王慎带回来,我再同你好好解释。”   狄飞白不肯走,他越看寸刃越觉得可疑。   此人的深浅便连他也不能窥见一斑,江宜更说不清寸刃的来路,如何让他放心留二人单独相处?!   “你就这么相信他?”狄飞白略有些受伤,他想自己与江宜不说同心同德,至少也同舟共济过,怎么还不如一个陌生人更值得信任?   “我只是路过,顺便探望你师父。既然不方便,马上走便是了。”寸刃说。   狄飞白:“……”   江宜道:“是啊徒弟,你莫要纠缠了,快去找到王慎才是正经事呀。”   狄飞白后槽牙咬碎。   “好我走!不过,我要看着这家伙先走!”   寸刃于是摊开两手,示意无辜,与江宜交换过眼色,欣然离去,顺手将房门掩上。狄飞白目光如炬,盯着那道身影消失,转头瞪江宜。   江宜也摊开两手,作无辜表情。   狄飞白满腹怀疑,无从问起,又知道此时王慎的事最要紧,告诫江宜道:“你最好自己小心点!”   语罢再次纵身跃出窗外,飞檐走壁,隐没于夜色。   独留江宜一人,茫然摇头,心想这都什么事啊。   却说那厢王慎,内心正天人交战。   他本不该在此种关头惹上麻烦,回过神来时却已经放倒了护院,身在正厢屋顶。掀开一角瓦片看下去,屋中申老板深夜不睡,与姬妾云水欢愉,寻欢作乐之声刺激王慎耳鼓,令他恨意倍增。   王慎手碎瓦当,飞掷下去,碎片各自击向申老板与姬妾。却是冷不防那姬妾翻身在上,挡住两击,痛呼一声软倒下去。   申老板大惊:“什么人?!来人啊!”   王慎见事败露,当即便跃下屋顶,堂而皇之自大门推门进去。   “你不必叫人了,叫也没人会来。”   申老板:“你是谁?!想做什么?!”   王慎恨道:“不用你知道!小爷今天来就是要你尝尝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语罢以剑鞘狠狠抽打申老板光溜溜的身体。   申老板狂叫躲避,一边喊道:“你要多少钱?!我给你!我都给你!”   “就你那点家业,还入不了小爷的眼!”   申老板当真是莫名其妙,深夜忽然有歹徒闯入,不求财不求色,居然只为教训他一顿?   王慎的剑鞘抽得申老板满地找牙,他摔倒立柜下,摸到一根衣杆,反身向王慎捅去。王慎从容避开,却不慎面巾挂在衣杆上,顺势飘落。   申老板看见歹徒原是个相貌堂堂的年轻人,啊的一声。   年纪轻轻,恨意不轻,申老板暗道不好,莫非是哪个因他之故家破人亡的倒霉鬼,上门寻仇来了?但看他不下杀手,只是痛扁一顿出气,料想是不愿惹上人命官司。   思及此处申老板一把抱住王慎双脚:“少侠饶命!从前若有冒犯之处,都是申某人的罪孽!少侠想要什么补偿,尽管提出来就是!大家万莫伤了和气……”   王慎垂头看着他,若有所思。申老板只觉有戏,半晌,那年轻人目光中似有伤痛:“罢了,是你命里该有今日。”   “多谢!多谢少侠饶——”   申老板的头颅骨碌落地,颈血飞溅起三尺高,洒得整面白墙一瞬殷红。   “啊!!——”   王慎回头,见是床榻上那女人醒来,目睹此惨剧,尖叫一声又昏了过去。   他持剑走向床榻边,血红的剑尖在女人白皙的胸膛上比划半天,终没有下手,以床幔擦尽残血,收剑入鞘。   申老板的人头在地上滚了两转,斜斜地停住,犹如以三白眼正盯着王慎。   王慎低低道:“是你逼我的。”   他本不想伤人性命,那申老板却看见了自己的脸,若是事后报官,徐牟一准就知道是他王慎做的。只好一不做二不休,决不能授人以柄!   王慎重以面巾蒙上脸孔,匆匆离去现场。 第84章 第84章 屠破浪   血溅殷墙,满室不详。狄飞白一进门,就看到这惨剧,眉尖一动。   王慎平时装得赤诚作派,居然下手如此狠绝,说到底还是海贼之子。   人的底色乃是出生就决定好的,譬如桦树苗子绝不可长成毛榉,狄飞白一向很信任自己识人的眼光。美玉顽石、鱼目珍珠岂可同语?   申老板掘了王慎母族祖坟,王慎就取他项上人头,因果相依,岂不知将来自己也会因此付出代价?   狄飞白检视一番申老板的遗体,忽看见榻上还有个人,走近一瞧,本以为已经遭难,没想到还在喘气。   他并二指点在那人百会穴,女人如梦初醒,面上骤然浮现恐惧。   狄飞白竖指在唇前:“杀人者就在城中福云居,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若要寻仇,尽管来便是。”   福云居。王慎尚不知他走后发生了何事,因心中有鬼,不敢走正门,依旧轻身上得瓦檐,自后窗钻进二楼客房。   夜深灯火俱寂,独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在窗前点着。   稀薄的光芒里是江宜雪白的面孔。王慎猛地一见,几乎心脏停跳——那张脸简直骨瓷似的白而无暇,浑然不像活物,一对黑眼仁幽幽望来,说不出的慎人。   他方杀了人,只觉得江宜仿佛黄泉彼岸提灯引路的鬼差,要问他的罪、索他的命。   “王少爷,你可回来了。”   江宜见到王慎,却十分欣然,微微一笑,无血色的脸又活了过来。王慎咽了口唾沫,松开下意识握紧的剑柄。   “你这是上哪儿去了?狄飞白呢?他不是去找你了?”   王慎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你不会果真替狄飞白那小子出头去了吧?”江宜的语气本是开玩笑,目光却落向王慎衣缘,王慎亦随之低头,衣缘上一抹暗红色映入眼帘。   “……”   江宜脸色渐渐严肃,王慎艰难地抬起头——一阵脚步声,房门刷然打开,狄飞白大剌剌进来,喝道:“你这家伙,走得忒急!究竟去了哪里?我找你半天,半座城都快走遍了,你却自己回来了?!”   二人间难言的气氛被打破。   江宜松了面色,对狄飞白埋怨道:“我说怎么王少爷都回来了,还不见你,找个人却这么不得力。罢了,今夜着实折腾,早些歇着罢,明日再送王少爷出海。”   他似乎放过了王慎衣服上的血迹不提,王慎喘了口气,忙去隔间更衣洗脸。他知道江宜这种修道之人,颇有几分神通,有时候一眼就能把人看透,他不问自然是不想管。王慎心中惴惴,就坡下驴还来不及,怎么敢试探底线。   是夜池州城里冰火两重天,福云居三人方各怀心事歇下,望闻乡中申园却灯火通明。   申园大院内外跪倒一地下人,惨案发生的屋子被严密封锁起来,一行人大刀阔斧闯进来,管事悚身相迎:“大老爷!大老爷你要为我家老爷做主啊!”   为首之人一脚将他踹开:“申三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满园子没有一个人是醒的!”   众仆从惊慄颤抖。   “带我去看看他!”   管事手脚并用爬起来,引大老爷到得申三卧房外,小心翼翼启开一道缝。浓重的血腥气自缝内汹涌而出,杀得大老爷眼睛闭了一闭,甩开那管事大步迈进。   申老板的无头尸直愣愣戳在地上,大老爷怒吼:“头呢?他的头在哪?!”   管事:“屋子里里外外都找遍了,找不到啊!大老爷,老爷的头会不会给那凶手……”   大老爷怒极振手,寸劲将博古架捏碎一块。   “找到行凶之人,我屠某必要他血债血偿!”   管事瑟瑟发抖道:“当时与老爷在一起的还有一人,活了下来,兴许见过凶手的长相。”   下人将那位大难不死的姬妾领上来。   女人惊魂未定,满面泪痕,哭哭啼啼说:“那个人……他、他……”她回忆半个时辰前,黑暗里行凶那人的模样,犹记得是个背板挺拔的蒙面人,只是当时她吓昏了过去,再度醒来,那年轻人就坐在她床边上,满身的血腥味,犹如地狱来的阎罗。她那时恐惧至极,回忆起来的画面都很模糊,唯独年轻人的一双眼睛,好似黑夜中两道锋芒逼人的剑光,清晰无匹。   ‘嘘,’年轻人说,‘杀人者就在城中福云居。’   鸡鸣破晓,曙光入户,天际一线青白色。   客店大堂人声吵闹,似有争执。狄飞白一个猛子坐起,看那厢江宜一宿未眠,正独坐排算筹,闻声亦看过来,二人对视一瞬。里间王慎被吵醒,懵然起身。   “我出去看看。”狄飞白扯下外袍披上,要走,王慎道:“等、等等!我随你一起。”   王慎额角几粒冷汗——他昨夜梦见自己被通缉追捕,亡命天涯,总觉得是不详征兆。   二人出得门外,但见到处是佩戴家徽的打手,堂上大马金刀坐着一中年人。   “那是谁?”狄飞白问。   身旁店家道:“这位、这位是屠大老爷,要了命了,咱们小本经营老实安分,怎么招惹了这位大爷?”   “他很了不得么?”   “了不了得,那要看你怎么说。这位屠大老爷虽无一官半职,却是池州最开罪不得的人物。他的买卖做得很大,人脉极广,在池州要找一个人,求屠大老爷比求官府都管用。相应的,若是他要对付一个人,连官府都能买通。”   环顾走廊中出门察看的客人,皆因屠大老爷的到来人人自危。   狄飞白不禁嘲笑:“比官府都管用?连官府都能买通?好大一面招牌,也不怕树大招风,自取灭亡。”   堂上中年人似乎听见,抬头看向二楼。店家骇得脸都白了。   屠大老爷有一张方正脸,三角眼,看人时眼白多于黑眼仁,平白生出阴鸷骇人的气质。   “诸位,屠某多有叨扰,今日来此,只因昨夜我三弟在自家申园惨遭歹人毒手,那凶手如今就在此福云居!三弟与我情深义重,他既惨死我决计不可能放过凶手!只要那凶手自己出来认罪,屠某立即离开绝不久留。否则,就要请诸位多担待了!”   王慎背上霎时起了一层薄汗,想不到昨夜梦境应验如此之快。   他倒不怕什么屠某猪某,只怕惹来官兵,到时候再脱身不得。   狄飞白看王慎一眼,王慎问:“你不问我是怎么回事?”   狄飞白道:“无所谓,你不杀他我也会杀。不过,这当口确实有些麻烦。找不到人,那些家伙不会罢休的。”   “这怎么办?”   狄飞白沉吟少许:“你先进屋,暂避风头。我替你会会那些人。”   王慎一惊,拉住狄飞白:“你想做什么?我不愿拖累你!”   狄飞白笑道:“这才几个人,算不了什么。你若在这里给人捉住,才是拖累我们。不必担心我,你且进去。”   王慎拉不住他,唯有眼睁睁看狄飞白下楼去,只一瞬间就成为目光焦点。而狄飞白一派的从容自若,不紧不慢,俨然天生就习惯于高高在上。   身后房门声响,王慎回头,江宜在半掩的门户后看着他,面色平淡,微微招手。   王慎按下心情,悄然退回屋中。   那厢,堂上屠大老爷带来的一百余号家丁,目光俱锁定在这个年轻人身上。满堂刀光剑影,屠大老爷怒气引而不发,他皆视若无睹,入得茶座,面不改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你要找杀了申老板的凶手?”   屠大老爷杀心骤起:“你知道凶手是谁……还是你就是凶手?!”   狄飞白一笑:“我替我家少爷来回你一句,冤冤相报何时了,劝你不要来打扰他生活。”   屠大老爷也笑了,端起瓷杯:“昔年我兄弟三人结拜,曾誓言同荣华、共患难,我屠破浪幸蒙贵人提携,赚些小钱,只想与两个兄弟分享。老二命薄早逝,剩下个老三陪我从微贱走到如今,与我乃是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的情分。我不管你家少爷是什么背景,杀了我三弟,想全手全脚地离开池州……不能够!”   他一声落定,手中瓷杯碎成瓷粉。将粉末一扬,犹如一个号令,众家丁立即行动,将茶座团团围拢。   瓷粉撒向狄飞白面门,晶莹闪烁犹如一抹温柔水痕。   狄飞白闭目偏头,侧颊上霎时划破一道胭脂色的红痕。   狄飞白一抹洇开的血:“那可真是抱歉了,事先不知道你们兄弟要同生共死。你弟弟死了,你这个做哥哥的,需要我送你一程么?!”   他运掌拍向茶几,三尺长的厚木几案翻身而起,迎头砸向屠大老爷。却是急雨般一阵响,几案为之一阻,震碎成数截,正面木板上密密麻麻钉着无数袖箭毒针。屠大老爷手中一支小筒,漆黑的筒口正对着狄飞白。   “使暗器?!”狄飞白伏地滚身而走,成片的枣核钉没入他身后地板。   牙飞剑跃出怀中,惊鸿一现,斩翻十数只手腕,家丁哀嚎摔倒大片。屠大老爷又放毒针,针雨绞杀得自己人也中招不起,狄飞白藏身柜台后,趁得间隙,猛然杀出想抢屠大老爷一个措手不及,然而迎面却是凌空一鞭,重重抽打在牙飞剑上,抽得长剑几乎脱手。 第85章 第85章 屠破浪   后门把守的家丁去前厅助阵,院里无人看管。王慎自二楼后窗潇洒跃下,回身,见江宜小心翼翼顺着雨檐滑溜下来,一屁股摔在石阶草苔上。   王慎:“……”   “快走。”江宜浑不在意,爬起来就走。   二人自角门遁去,出得巷口,看见福云居正门大街上不少人驻足看热闹,长街尽头官差疾走呼和。   二人各戴一顶斗笠,压低帽檐,离开人群。   王慎道:“我从没离开过横屿,我爹也不怎么差我办事,不过我知道他在池州有个联络点暗中往来。或许可以安排船只,送我出海!”   福云居,堂上桌椅条凳尽在打斗中毁坏,屠破浪一根长鞭甩得虎虎生风,于地上笞开一条深刻的痕迹。百兵之中一寸长一寸强,狄飞白的三尺青峰一时近不得屠破浪的身。不过,那条长鞭舞开,便连众家丁也难以靠近。   狄飞白轻盈腾挪躲避,静观屠破浪舞鞭的轨迹,十分杂乱无章。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脚尖挑飞一坛子,劈掌送去给屠破浪。   屠破浪乱鞭毁之,陶片炸开,一坛胡椒粉兜头淋下来。   狄飞白趁机抖开剑影,扫倒大片,抢出门外。屠破浪双目酸涩流泪,强睁不开,大喊:“别叫他跑了!”   众人迎头赶上。   门外拴马桩套着过路旅人的坐骑,狄飞白一剑斩断栓绳,跨身而上。待回头,只见堂上乌泱泱众人,呛咳不止,齐向他冲来。   “哈哈哈,”狄飞白大笑三声,“我走也!”   语罢剑指梁柱,一式气贯长虹,摧得客店门面倾塌下来,激起满地烟尘,拍马绝尘而去。   客店堂上,屠破浪怒极跳脚:“给我追!决不能饶过他!”   前门已塌,众家丁一拥而上,奔去后门。一人到得屠破浪身边,汇报道:“一刻钟前有两人从后巷离开。店家说,是与那剑客同住一屋的。”   屠破浪人前暴躁,人后却冷静下来:“那剑客出手,为的就是掩护他家少爷离开。你让人跟紧了,看看他们是去哪里,最好把人一网打尽!”   王慎带着江宜一路往海滨去,池州码头生意繁荣,铺面林立。两人进得一间当铺,当中只一个杂役在洒扫。王慎怀中摸出四方晏平剑,以护手处雕花兽首蘸印泥,在草纸上烙下一印,交由杂役转承掌柜。   片刻钟后掌柜亲来相迎,将二人请到里屋去。   王慎剑上的貔貅印是他爹王征的私钤,见印如见人,乃是王征传话的凭信。掌柜一见之下不敢怠慢,忙问王老板有何吩咐。   “你的人可有渠道联系东极岛?”王慎问。   “阁下是送物还是送信?“   “送一个人。”   掌柜神色一紧,出去找人协调,回来说:“有条货船傍晚可以出海,最近码头有人盘查,如非必要,不建议此时去东极岛。”   “这就是最紧要的事。今天傍晚我随船走,你且找个安全地方供我们歇息。”   掌柜将王慎江宜二人带到当铺后宅住屋,辟了两间干净客房,又叫人烧了热水给两位贵客接风洗尘。江宜一并推辞了,王慎正要放松,见江宜心事重重,一拍脑袋对掌柜的道:“对了,还有件事要麻烦你。不要声张,帮我在城里找一个人……”   时近日落,王慎吃饱喝足在房中养神,江宜院中独坐,卷起一截衣袖,鹅毛笔在手上记录几日来的见闻。   狄飞白一身狼狈,被掌柜带着进小院里来。   江宜将他上下端详一阵:“幸好没有受伤。”   狄飞白衣襟凌乱、发冠歪斜,身上一半是水一半是泥,眼见是经历了一番恶斗。甫一入座端起茶壶就猛灌一气。   “追我的人不多,”狄飞白喘过气来,说,“我想是有些人跟上了你们,知道我只是个饵。我在河口将他们甩掉,返回城中就遇见了当铺的人。王慎呢?”   “王慎在休息,等待旁晚出海。”江宜回答。   二人心照不宣,各自沉默一阵。树影东斜,时辰到了,王慎从房中出来,掌柜的找出三只斗笠,遮头掩尾,差遣一杂役领路,另辟蹊径走无人处到得货船停靠的岸边。   其时夜色初现,码头多是回程的渔船,船员上上下下忙碌,一时不好避人耳目。   数人在路边棚舍稍坐,但见晚霞如火烧,远处江面血样赤红,云霞散成绮,如照金翡翠。水冷风清,夕辉灼然,睹之可叹。   王慎触景生情,离别前赠言道:“先前我因蹲牢一事,迁怒于江先生,实属不应当。正所谓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如今得二位相助,救我于非命,又亲送我返程,方知道江先生是真诚之人。此一别江湖难再见,这份恩情我却是铭记于心,日后江先生与狄兄弟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王慎但凭差遣!”   他说得十分恳切,江宜一时语塞,狄飞白接茬道:“漂亮话谁不会说?只看你愿意做到什么地步……”   狄飞白惯于泼冷水,正嘲弄,忽然眼前光影一闪,只见海天尽头火烧云一团炸开,半边天空映照得透亮,犹如混沌的阴阳鱼眼。   码头骤起骚动。   天穹好似溶解的彩画,一支无形巨笔在其中搅弄风云,令人目眩。目极处一道细微的白线横过天际,渐渐蔓延扩大,天幕裂为两截,罅隙中透出一阵锋利割面的长风。   “这是什么?天生异象么?”王慎惊惧不已。   连江宜都说不好是什么,却是狄飞白一阵哆嗦,开口说:“这是……这是剑……”   二人大惑不解。   狄飞白道:“你没有感受到么?风里的剑意!”   江宜这才知道,狄飞白是激动得颤抖,那道天裂里吹出来的风刀霜剑,犹如世外之人的激战,泄漏了一二大道奥义,为凡夫俗子所窥见。朝闻道,夕死可。   霞云如同一面敲碎的玉璧,为无形之剑切割零落,顿时散作一片夜色。海风里的剑意如凌乱的三千发丝,乱麻一般砸人脸上。   狄飞白紧闭双目,体味着其中轨迹,评价道:“这是一个癫狂的剑客,他的剑意志茫然,空有决心,却没有归宿……”   他闭着的眼睑为一片骤然亮起的光芒震撼,睁眼看去,正是一轮皎皎明月自天尽头升起,月华如流将夜空洗刷殆尽,一切残星与剑痕褪去,唯余满月当空,如明镜悬于头顶映照出浮世百态。   狄飞白嘴唇颤抖,难以自抑。   “神仙打架,已分出胜负了么?”王慎问。   “不,”狄飞白低声说,“如果你看不明白这轮明月的意味,将来于剑一途,也不会有值得一提的成就了。”   江宜见他这样子,忽然想起狄飞白师从道长所学的剑法,便有明月出海这一招。再看海上明月,虽然如水温柔,其盛大的光辉却悄声抹去了先前那道凌厉长风所存在的一切证据。   徐抽寸寸刃,渐弯屈屈肘。   杀杀霜在锋,团团月临纽。   狄飞白犹如内心受到动摇,再不发一言。   江宜与王慎对视一眼,俱很茫然。但见东方海天一线处,拉开一道白线。白线逐渐向着海岸扑来,声势浩大,引得码头地面震动不止,俶尔化作一面接天连地的浪墙,以极快的速度压向码头。   一时间惊声连天,众人奔走四散,船只在惊涛骇浪里沉浮不定。   “糟糕!”王慎慌忙要躲,却见狄飞白与江宜纹丝不动。   “你看!”江宜一指道。   王慎顺指看去,那白墙拦腰半截被气劲切断,一半重没入海,另一半仍照着码头落了下来,却去势已尽没了劲头。   王慎忙以衣袖盖脸,挡住海水,余光里看见狄飞白动了,一手在腰间抹过,缓缓抽出一道银亮的长锋。   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   跨海斩长鲸,挥剑决浮云。   巨浪扑来,直在狄飞白剑锋之前分流化去,仿佛难以撄其锋芒。此时便是他挟剑指天,天门亦将为之洞开。   浪涛破碎的水汽喷洒在王慎面上,他只恍然不觉,震惊失神。若说劫狱的狄飞白一夫当关武艺卓绝,令他心生向往想要请教一二,眼前的狄飞白身上却有一种超出凡俗的气场,不是等闲可以挑战的。杀人之剑,与分海之剑,非水平高低,乃是境界的不同。   王慎一向偏向虎山行,此时在狄飞白面前却萌生退意。   海浪退去,明月将隐。妖风与天痕尽皆消散。   码头一片狼藉,船只或者为湍流带离岸边,或者为巨浪拍翻。当铺安排的货船龙骨出现裂痕,今夜无法出海。   众人只在讨论方才惊天一幕,道是短了哪路神仙的供奉,招来了惩罚,全然顾不上清理损失。   三人只得先行返回当铺,且待明日情况好转再另外安排。   狄飞白犹神飞天外,兀自琢磨不定。王慎也失魂落魄,不知心中想些什么,回到屋中就关门自闭,不与二人交流。   江宜方想宽慰他,多等一日也未必生变,只得作罢。他在岸边被水汽洗了一遍,正觉浑身发软,瘫在天井的竹椅上晾晒自己。狄飞白蹲在旁边,若有所悟,问江宜道:“方才在海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86章 第86章 青女   “你却拿这话问我?”江宜奇道,“我见你码头悟道,似乎有所参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狄飞白思索说:“我记得你说过,泥丸百节皆有神,一花一草都可以封正。那么,剑也可以封正,剑客也可以成神?”   江宜不由得怔住,这话令他眼前浮现出金山下残剑的模样,然而彼时的残剑,已成月下仙。残剑虽说过与狄飞白一样的话,话里的意味却不一样了。   “我师父说过,剑里有死亦有生。我的剑是杀人的剑,杀人剑比不上活人剑,古今至高的剑意,诞生于天地初开之时,盘古一斧而令万物生。今夜的天外一剑,似乎有其相同之处。先是一阵狂风摧折,之后明月出海,抚慰众生,若要我说什么样的剑客能拥有这样博大包容的胸襟,非是剑神不可!”   “你师父我可没说过这种话。”   “不是你,是我那个大师父。”   “大师父挺有水平的。”   “……”   狄飞白认真讲话被敷衍,气得翻白眼。   江宜说:“不是我敷衍你,我却没学过武,不懂这些机枢。不过,寸刃这些天正在池州附近,若遇上他你可以讨教一二。”   狄飞白哼声:“他?腐草之荧光,怎及天心之皓月。我承认他有两把刷子,不过比起今夜那……”   “那是他跟人打斗,引发了天生异象吧,若我所料不错。”   狄飞白:“…………”   江宜:“唔,你还记得我在东海遇到的那位怪人舟客?实则那人乃是一柄断剑化为人形,无意无识,不好不坏,只凭一腔执念游荡人间,有时会给世人带来麻烦。寸刃领命镇压此人,追着他从横屿到了池州,据我所知,二人时有交手,但胜负不明。”   “断、断剑?剑化人?那是什么?一种像石妖、山鬼一样的精怪?”   江宜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寸刃也正在调查他的来历。清浊二气分判,万化禀生,神仙人物皆出其中。譬如石公、山主,乃天地启其灵智、造化赋其躯壳,得道而为一方神明。断剑却一半为自然取材,一半为主人锻造,是二者共创的造物。它的身躯在轮回之外,心智却在轮回之中。这样的东西,千百年也未见得。”   “便是那些天材地宝、国之重器,也不曾有灵智?”   “形而下乃谓之器,无所取乃谓之材。形而下且无所取者,谈何有灵智?”   狄飞白怒道:“我一生追求武学极致,自以为有所获得,却只是砍砍柱子、杀杀人。凭什么有的东西可以生而为剑,天然就能一击而引动天地异变!与生俱来的,也谈得上公平么?!”   他一怒之下将牙飞剑拍在桌上。   剑上犹带着码头悟道时生出的一缕锐意,令石桌裂开一隙,正如天之痕。   江宜并非不能理解狄飞白的心情。敬奉神明是一回事,面对神明又是另一回事。当那些高高在上的存在成为一种现实,追逐太阳之火的勇敢飞蛾就成了渺小的蝼蚁。在那些天生的存在面前,凡人的一切行径都奄忽若飙尘,不值一提。   “那么寸刃呢?他又是什么?”狄飞白问,并且心中已有了预感,不过江宜却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你不知道还与他一副旧识态度?”   江宜默然。寸刃只与他相交,却从未相知。   狄飞白冷笑:“他能与那剑人战得平手,当然非等闲之辈,原来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翌日天明,依旧往码头去。波平浪静,是出海的好时机。   但见岸边一派怪异景象,城民抬来数座神像,遥向海天祭拜,又有乡绅富商请来的道士打醮,烟熏雾绕,香火迷眼。   三人到得货船一旁,边上一路人说:“狄少侠、大师,好巧。王少爷,别来无恙。”   王慎脸色大变,这人居然是宗训。   宗训青衫撒扇,狡黠一笑:“王少爷,莫紧张。宗某今日非是为公事而来。池州码头的异象,一夜之间传得沸沸扬扬,我也来看个热闹罢了。碰巧遇上,是大家缘分未尽。”   王慎面上阴晴不定,只怕落入陷阱,心生戒备四下环顾。   宗训无辜摊手:“我没有骗你。当真是一个人来的。不信,你看我们周围有埋伏的士兵么?有这位狄少侠在,我就是带五六十个人手也不够用吧。”   狄飞白心情复杂,嘴上仍回一句:“你知道就好。”   宗训一笑。   王慎见二人有来有回,并未针锋相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宗训为打消他的顾虑,好一番苦口婆心,陈述徐大人的不得已,道是自己心有愧疚,诚意请来王慎,却因事态不得已将他囚禁在龟狱。   “徐大人是有心弥补,否则怎会轻易放你离开。虽则狄少侠武功盖世,狱卒毕竟人多势众,那日若是望楼放箭,只怕二位也难全身而退。王少爷,你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王慎不想听他花言巧语,然而那日越狱,的确是宗训赶来,喝止了狱卒的围攻,这是不争的事实。   “今日就当作我是来告别的吧,王少爷,祝你此行一帆风顺,平安归家。”宗训说。   王慎冷言冷语:“若非你与徐牟出尔反尔,我怎会遭此劫难?多说无益!”   他上得货船,本是为躲避水路盘查,特意安排他藏身货舱,然此时已与宗训见过,王慎心里梗着一口气,不愿露怯,竟然直身立在船头。与江宜、狄飞白一一道别后,强作潇洒姿态,浮水而去。   三人站在码头,目送货船渐行渐远。   几经波折,王慎总算全须全尾地返回横屿了。   狄飞白谓宗训道:“你先利用了我一次,我劫了龟狱,就当扯平了。徐牟若是心里有数,就别找我麻烦。”   宗训拱手道:“哪里敢。在下心里有数得很。若非大师献策,又怎能不动声色化解了风波、平定了海乱?总制署欠少侠与大师大大的人情,别说找麻烦,二位在我们东郡那可是贵客。”   江宜脸色平淡,回道:“事情还未结束,话不必说太早。我们就到此为止了,之后还有劳宗先生安排。”   “包在我身上。”宗训答应。   江狄二人与宗训分别,码头漫步。   送走王慎后,俨然不必再小心翼翼躲避通缉。   狄飞白道:“那些人还跟着。”   江宜说:“是你的尾巴?”   “怎可能?”狄飞白不屑,“我在河口就甩掉了。应当是你们离开福云居时带上的。一路跟到当铺,又跟到码头。王慎的行踪都在屠破浪掌握中。他不发难,估计是知道了王慎的身份。”   二人从游行的队伍中穿过,身边俱是衣着戏服、涂抹花脸、耍刀弄枪的武生,箭衣褶袴、战裙黄帔,蜡枪一舞褶裙飒然甩开,明翠的颜色遮去半边青天。   “王慎此人,却是没心没肺,对我们不曾有过疑心。想他老爹那种人,居然养出这样的儿子。”狄飞白说。   江宜叹气。   眼前花花绿绿,群魔乱舞,唱得人眼花缭乱,心生烦闷。江宜晃眼见人群外似乎有人正盯着他,一时不留神,武生的把式招呼过来,狄飞白一步上前挡开:“当心!”   队伍过去,人群亦随之移动。   江宜回头看去:“唱的是出什么戏?”   “我哪知道。”   忽然他又看见那个人,就站在不远处,牢牢盯着自己。却是个勾肩驼背的老妇。   “那是谁?”狄飞白问。   江宜茫然摇头,只见那老妇抬手招了一招,要他过去。   “我陪你。”狄飞白说。   江宜心中生出熟悉感觉,仿佛在哪儿见过此人,一时又想不起来。那老妇站在人群中,却似乎格格不入,与四周隔绝,犹如一个独立的符号。她在眼前却又不在眼前,在远处也在近处,在彼处也在此处。好似分散而充斥的,又似凝聚而整体的。   “你且等我一会儿。”江宜朝那老妇走去。   老妇外表寻常,不足为道,只是有种神奇的气质。她脸上是漠然神色,嘴角平直,双眼不似老人一般浑浊,而十分清透明亮,当中空无一物,犹如一片白茫茫雪原。   江宜本已没有记忆,然而见到那双眼睛,忽然灵光一现。   “青女阁下?”   老妇说:“我们见过两次,看来你没有印象。”   江宜汗颜,他只记得在先帝殿前见过一次,确实也没怎么注意,当时他一心都在寸刃身上,又被二人谈话内容吸引,忘记了青女的皮囊是何模样。   “你见过我两次,我却见过你三次。”青女说。   她跟在戏班子队尾走动,江宜不得不随她,青女自然挽住江宜一臂,犹如一对寻常祖孙。江宜回头找见狄飞白,二人相视一瞬,狄飞白遂自寻乐子去了。   “曾经世外天圆光池畔,我见过小时候的你。”青女说。   江宜:“…………”   “你小时候没有现在这副精明样,是个呆头呆脑的小子。凭我心意,自然是聪明人办事更牢靠,不过,最终还是决定找一个心甘情愿的人。”   “心甘情愿的人?”   “现在看来,是我走眼了,你是可塑之才。凡人有言,内秀于心,大器晚成。美玉之材,候时可见。” 第87章 第87章 青女   “您说来此是为了一件事,不知是何事?”   青女道:“不必这么客气。你我虽是初见,对我而言你却是故人。我来此自然是为了寸刃与剑鬼之事。”   “这么说,昨夜海上异象果然是他二位引发的。”   青女道:“寸刃有八百年修为,却不能奈何剑鬼。不是因为剑鬼的修为更精深,只是它来历特殊,自身已是金刚不坏。世上有攻无不克之矛,亦有无坚不摧之盾。寸刃若是那支矛,剑鬼就是那面盾,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唯有两败俱伤。”   江宜骇然。   寸刃说得轻巧,江宜只当捉拿剑鬼虽是棘手,却非绝境,如今听青女所说,竟然已到走投无路的地步。   江宜说:“可十五年前,不正是寸刃将翦英镇压在定海枪下?”   青女看他一眼,江宜不知自己说的哪里有问题。   “翦英……翦英是一个人的名字,若说那把断剑,它的剑铭是水心。十五年前寸刃将断剑交到我手里,我曾看见剑镡处刻有此二字。”   江宜喃喃:“幽匣狱底埋,神人水心守……”   青女道:“水心剑是王者之剑。昔年秦王置酒河曲,有金人自水心奉剑而出,令君制有天下。百年之后李氏代秦,水心剑下落不明。如今重见天日,却成残躯。历代持有此剑者,都非泛泛之辈,主人的品格犹如砺石,不断打磨水心自己的剑心,待得它修出成果,就是今天这副模样。江宜,我问你,你觉得谁是天下第一剑客?“   江宜默然。   天下第一这个问题,正如狄飞白所说,后来者无算,岂知未有超越前辈之人?便是前朝,亦有圣人无名。大道至隐,天下至高的剑意也许藏在一花一草一飞叶之中,而非出自鼎鼎有名的剑客手下。   不过,他转念一想,答道:“李桓岭?”   青女幽然道:“李氏继统,收四海百兵,聚之名都,铸以为名剑阙。阙剑大名,已然胜于为他打天下的定海枪。李桓岭便不是天下第一剑客,他也拥有天下第一剑。寸刃将水心剑镇压在天下第一剑之主的大殿下,无心之举令其剑心日夜受到磨砺,十五年后剑心大成,早已不是当初的懵懂小儿,今当刮目相看。寸刃若不能勘破实相,则难以拿下水心。”   “原来是误打误撞,助了翦英修为,”江宜思索一阵,说,“可我知道寸刃境界十分高绝,他未尝不能看出翦英的变化?”   “只怕寸刃为执念所蒙蔽,看不透自己的内心了。”   江宜一愣。   青女手挽着他,步过漫长海岸,游行队伍的喧闹逐渐到了尽头——一座土地庙。   青女说:“寸刃看水心,就像在照镜子。十五年前他虽然击败了水心,却为它所伤,这激起了他的战意。十五年后水心从他亲手布下的禁制中逃离,他虽声称要将水心捉回来,心中未必没有一决生死的念头。”   江宜道:“神仙亦有生死?”   青女远望土地庙,庙宇不知破败几时,颜色早已褪尽,与门前鲜艳招展的游行队伍,犹如一开一败一枯一荣。   “被人遗忘的神会随时间老去,自绝于天地的神则会死去。人之将死,其强烈的情感仍将依托秽气留存世间,神仙之死则其心先死。寸刃想彻底杀死水心,就必要先杀死它的剑心。同样的,若寸刃为水心击败,其剑心死去,神身也会随之崩解,化于清风,消散无形。“   脚下浪涛犹如朵朵白花,拍崖碎成星海。青女虽以佝偻的身形,行走于海天之间,却似有种神性。   江宜听得她说:“东郡是我喜爱居住的地方,道院陪伴了我八百年,我不愿眼见失控的水心将它摧毁。我之能力不如寸刃,若连寸刃都没有办法,只怕东海会毁于水心剑下。”   江宜问:“对付它,只有击败它这一个办法?”   青女不语,默然思索,道:“除非消除它的执念。”   “它的执念在于寻找一个名叫翦英的故人。阁下既然守着东郡道院有数百年光景,可有听说过这个人?”   青女道:“无名小辈,凡人尚不知其名,而况于神乎?你是天书玄台,这种问题就不必问我了。”   与青女土地庙前别过,江宜心神不定,随人群观戏直到游行散去。   回到先前与狄飞白分开的地方,看见他正在路边茶寮闲坐。   “现在去哪里?”狄飞白问。   江宜想了一想:“先回东郡吧,我想再去一次道院。”   二人遂回福云居,赔了马钱,取了前日寄下的马车,沿原路返回东郡。一路无事发生,没有官府追兵,也没有屠破浪的人找麻烦。   屠破浪此时正在申园之中,家人披麻戴孝,堂屋一应素白陈设,为横死的申三守灵。   申三的姬妾与儿女哭天抢地,要屠大老爷为他们报仇。   屠大老爷一声不吭,早知凶手已经出海离去。可他不能抓人,不能发难,甚至不能怪罪于其人。   手下探信归来,堂下使个眼色。   屠破浪敬了申三三炷香,起身离去。   耳室内掩门密谈,屠破浪问:“你亲眼看见他进了那间当铺?”   手下回道:“属下亲眼所见。他交给掌柜一个印章,掌柜的认得他,将他奉为上宾,鞍前马后!”   屠破浪脸色难看,一伸手。手下腰封里掏出一张草纸,递给屠破浪。   纸上赫然是貔貅图章。   屠破浪见之默然。安静良久,示意手下继续。   “属下还看见,他在码头与总制署的人见面。”   “你没看错?!”   “断然不会错!那个人是徐牟幕僚,叫做宗训,常为徐牟私下疏通。见了一面,他就上船走了。属下一路跟踪宗训,宗训出城之后就与总制署的骑队汇合,他带了一物,交给骑队护送,属下看见……”   “你看见什么!"   “属下看见,宗训交给骑队的,正是申老板的首级!!”   屠破浪眼前一抹黑,血色褪尽。   手下连忙扶着他坐下。   屠破浪嘴唇哆嗦,连呼三声:“王征!王征!王征!你竟然与徐牟合谋作弄于我!枉我与你同流一场,为你打通官商,这些年大家共谋富贵,如今你却翻脸不认人!”   屠破浪只觉前途一片昏暗。王征最早发家,之后离开东郡,在海上经营势力。他手下水匪成千上万,屠破浪只是一商人,不敢得罪他,只能仰鼻息而活。东郡池州一带有不少黑商与王征合作,走私药棉木料,大家同流合污、相互牵制,便是为了荣华富贵,也不肯背叛王征。   “早听说王征的儿子做了总制署的贵客,我原本不信这消息,现在看来竟是真的!可恨!实在可恨!我三兄弟的人头,却成了你王征的投名状,去做官府的走狗!”   “大老爷,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大老爷心乱如麻,无心应答,正这时候,外间通传有人要见大老爷。   “什么人?不见!”   外间说:“那人自报家门,姓宗名训。”   “宗训?”屠破浪诧异,拍案而起怒喝,“他还敢来见我?!”   手下道:“属下去请他离开,就说老爷痛失兄弟,闭门谢客。”   屠破浪面色阴晴不定,冷静下来。宗训虽私下来访,但谁都知道他是代徐牟话事,赶走宗训事小,不给徐牟面子事大。当这关头,连头号倚靠王征都要被徐牟借刀杀人,他屠破浪何德何能敢和徐牟对着干?   思及此处,屠破浪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只得按捺下悲愤:“请宗先生登堂一叙。”   黄叶萧萧下,秋色连波,山映斜阳。   东郡在昏黄的日暮下,犹如沉睡的秋荷。风雨未至,先起涟漪。徐牟遣人来请,被狄飞白一口回绝,二人住在道院附近的驿店,狄飞白透过窗格看见总制署的人徘徊良久,终于放弃离开,冷笑一声。   江宜和气问道:“徒弟,你怎么总对徐大人抱有怨气?若是为了我去横屿那事,早已过去不提了。”   狄飞白边吃晚饭边说:“我笑他徐牟贪心不足。你帮他算计王慎一场,已是仁至义尽,他又来请我们,岂不是非要将人利用到底?我却看不惯他的作为。”   江宜默然片刻。他知道狄飞白的不满,除了被徐牟利用,更有因手段不光明之故。狄飞白的脾气就如他的剑,直来直去,厌烦一些弯弯绕绕的手段,算计人心、欺骗利用,非君子之为。只因施这一计的人是江宜,狄飞白才愿意配合。   他只是并不同情身为水匪同伙的王慎罢了。   “若是我手握东郡十万水师的,直接与王征开打就是了,谁怕谁?阵前见真章,方为人杰。背后使手段,岂不是怕了那些区区水匪?”   二人一时无话。   狄飞白吸里呼噜吃罢饭菜,方下了火气。想起码头边叫走江宜那老妇,虽是惊鸿一瞥,心头却始终有股奇怪的感觉,问了方知原来是霜神青女。   他被屏翳坑过,破过丰隆的天雷,与世外天冥冥中有一场因缘,能模糊地感受到青女的气质。   “你这一路,总像是被人牵着鼻子走,到哪里都能遇上这些家伙,”狄飞白说,“这位霜神找你,又是为了什么?”   江宜道:“祂只是回答了我的一些问题,并没有要求我做什么。”   狄飞白眼神将信将疑。   江宜没有回答,心里默默回想那时的场景。青女的确没有要求,却并非没有话外之音,祂暗示江宜要想帮助寸刃,唯有查出翦英的身份。   可这又从何查起?   他原先以为,青女只是想告诉他一些话,才招他同行一段路。只是,何以要跟在戏班游行之后,何以又要在破土地庙前驻足?   青女走后,江宜去土地庙里看过,庙宇前身是座雷公祠,神像早已没了,只有一面斑驳的墙画,乃绘海天一色漆黑如墨,世界风雨中飘摇,天心一道雷霆,犹如巨树的根系,包裹着整座天地,令其重化为一粒种子,旧的消逝新的降临,生与死一同在这雷殛的利刃下发生…… 第88章 第88章 青女   似此星辰非昨夜,倚望良宵,只觉城池平静表面下,已是漫江钩与线,待时而举。   南垣门方向,一支骑队星夜入城,经过江宜所在驿店,俯阑下视,但见骑士风帽加身,袍襟猎猎飞扬,掩盖了面容。   骑队一路奔过大道,直抵总制署,当先一人下马。   “是我,有要务禀报总督大人!”那人掀开风帽,却是宗训。   府中亲兵立即通传:“宗先生回来了!”   一行人鱼贯而入,经过回廊天井,到得议事堂。当中唯一人左顾右盼,形容谨慎。   徐牟早已在堂上等待,见到宗训,一时穿堂风声收紧,二人眼神交汇,众人无声。宗训作了郑重一礼,让开半身,露出身后一人。   徐牟不动声色,但等那人揭下帽沿。   “池州屠破浪……”   屠大老爷以民见官之礼,待要跪地:“拜见徐总督!”   徐牟直等得他双膝跪地行罢一礼,方才起见:“屠老板,久闻大名。”   他握住屠破浪两手,手掌宽厚有力,虎口与拇指指节处是坚硬的老茧,此乃久惯习武之人的特质。屠破浪被他手掌捉住,油然生出误入瓮中之感,不禁心境动摇。   他虽从未见过徐牟本尊,却一直暗中与其打交道。东郡池州的黑商与王征水匪联手,劫掠往来商船,走私禁品,皆是踩在徐牟头上动刀,亦有不少时候与徐牟的水师短兵相接。王征善战,人员调动又十分灵活,扒了衣服就躲起来当老实渔民,常叫徐牟空手而归。   因此王征手下一群商人,对徐牟暗加嘲讽,十分看不起。   屠破浪本是因徐牟说服了王征,怀抱着看看他想如何说服自己的心情,前来拜见。目下见了徐大人是此岿然不动的人物,任凭自己五体投地,他硬是受了大礼而面不改色,气度不凡,方才记起徐牟毕竟是朝廷三品大员。   自己一介草民,竟然妄想总督这样的人物,会对自己好言相劝。徐牟若是有心要利用他做些什么,更无需摆鸿门宴,只消随意一个罪名,就能令屠破浪今日走不出总制署的大门。   屠破浪背上一阵发寒。   听得徐牟道:“本官总制东郡池州江宁三地,三年有余。坦白地说,一直有一心腹大患,屠老板想必很清楚。这沿海一带,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东海首患,非王征此人莫属……”   屠破浪:“……”   “王征的本事毋庸置疑,若是生逢乱世,此人当是乱世豪杰。可惜如今天下太平,却容不得他兴风作雨,胡作非为。东郡历来是富庶之地,臂指名都襟带江南,客商海上往来频繁。自从王征崛起,东海沦为他一家之地,不是劫财就是害命,弄得是民不聊生,船商苦不堪言。屠老板,你也是经商之人,你说,面对此等歹徒,官府应当如何作为?”   屠破浪谨言慎行:“草民不知道。实则草民只做陆上生意,与王征这种海贼,并未打过交道。草民听说,徐大人召见草民,乃是为了木材场的生意?前阵子草民木材场的工人伐木,不意跨过边界,进犯了协守总兵冒大人的私宅……”   徐牟挥手示意他住嘴。   议事堂外,侍者上得台阶,与宗训耳语几句。宗训回禀:“大人,宴席已准备妥当。”   屠破浪听得一惊,心想,什么宴席?   “屠老板,远来是客,府中备下宴席为你接风洗尘,暂时便忘却你我身份之别,客套话就不必说了。”   屠破浪心中惊疑不定,怎想到徐总督会设宴款待自己。   宴息之所在署衙内室,仪门外正对校场,檐桷台壁漆以黑油,府兵仪容肃穆,气氛森严。徐牟更衣迟迟不归,宗训亦不知去向,留下屠破浪一人在席上,坐立难安。   他只怕是先礼后兵,吃了这顿就没有下顿了。   屠破浪心中揣摩半晌,不如趁着徐牟不在,走为上策。徐牟毕竟没有自己与王征勾结的证据,只要离开东郡,回到池州地界,徐牟再想请他就没那么容易了。   屠破浪佯作镇定起身,往外走。阶前士兵却不拦他。   “大人吩咐过屠老板是客人,校场与园林尽可随意参观,只不去前堂衙门就是了。”   “大人何时回来?”   “这就不知。”   屠破浪穿过仪门,往校场去参观,借用墙垣挡住身形,亟欲遁走。校场上无人,只有军中所用演练的长枪短刀、弓箭弩机,天色既晚,黑夜里铁刃闪烁寒光,冷意萧然,更令屠破浪暗觉不妙。   钻过几重门溜过几道墙,忽然听见有人说话。   屠破浪猫腰躲起来,墙后人声却是缺席的宗训。   “……中使有言,圣上早对东海局面不满……令大人在任期间雷厉风行整顿……王征供出人名自保,属下亲去池州江宁等地查证……所举同伙属实……”   屠破浪大惊:王征啊王征,你小子是大难临头独自飞啊!   “然而……属下所见这份名单仍有缺漏……王征在岸上的势力仍藏在暗处,王慎此番返回横屿,联络点是我们之前未曾掌握的……”   徐牟的声音说:“王征有意投诚,派他儿子前来,表达诚意,却仍有所保留,可见诚心不足……圣上已经表态,东海剿匪势在必行,活命的机会有限,他既然把握不住,就只好留给别人了……”   墙后,屠破浪越是思索越是骇然。终于意识到前日申三之死乃是一个信号,王征早已得到风声,要弃车保帅了,他屠大老爷还在为失去一个兄弟心痛!若是再不警醒,下一个丢掉脑袋的就是他自己!   屠破浪眼中犹豫渐转为决心,后牙紧咬,表情变得狰狞。   忽然颊上一丝清凉。   他抬头看天,星月清辉隐去,黑云翻墨,笼罩城池,西风抖开风伯扇,风雨一时俱来。   宗训:“下雨了,大人,先回吧,勿让屠破浪久等。”   徐牟低声叹道:“时机稍纵即逝,错过就不能再回头……”   雨流如注,西风于千万雨丝中穿行,犹如弹奏行军破阵曲。夜鸦栖于林,复被急促的脚步惊扰,雨夜里一人匆匆穿过树林、经过外围的拒马桩、路过数座哨楼,到得石寨最内围的小楼前。   “爹!”   王征梦中惊觉,翻身坐起,但见门外雨帘之中,站着一个湿漉漉的人。   王慎脱下为雨水浸透的蓑衣斗笠,浑身滴水,一步跨进屋内:“爹,我回来了。”   岸边,海浪乘风而起,犹如巨鲸展鳍,拍碎在礁石上,声势震耳欲聋。黑风怒号,遮云蔽月,一旁遮雨岩下,有一团微弱的柴火。   火堆边,寸刃盘膝而坐,默然凝视手掌心上的数道白痕。这些痕迹杂乱无章,寸刃却看得很仔细,仿佛那是龟甲上的烧纹,暗藏了玄机。   但那其实是翦英留给他的剑伤。   寸刃以手握拳,再摊开,白痕便都抹消了。   他伤不了翦英,翦英也伤不了他。二者犹如天地间唯一的一对石头,只有两败俱伤同归于尽,才是这一场针锋相对的结局。   一叶浮舟穿过黑夜,停泊在岸边,静悄悄地将大海与风雨破为两半。舟客上岸,浑身裹挟黑气,不辩真容,凭着直觉向寸刃所在的遮雨岩走来。   他所经之处,无形剑气斩开岩石、斩碎海浪,沙砾为之深陷,迎面一股刺人双目、逼人落泪的凛冽之风。   寸刃起身,一手拔剑。   “下雨了。”江宜伸手,接了满手水珠。   风吹得屋内烛火飘摇欲熄,狄飞白想要关窗,蓦地江宜却道:“你看东边是什么?”   东边天空亮起几道闪电似的光芒,却没有听见雷声,闪光更无规律,犹如穿梭的银蛇。   狄飞白道:“又是那天的剑意!”   二人从池州打到东郡,又在今夜的大雨中交手。   江宜稍看了一会儿,取了把伞与一件蓑衣:“徒弟,我出门一趟。”   “你要去找他?!”狄飞白立刻反应过来,“我也去!”   “不。”   江宜穿上蓑衣,将伞夹在腋下,看上去像一个星夜兼程的赶考书生:“说不定找不到人,我也不晓得何时回来。你留在这里。如果有人来找我,就请他等一等。”   江宜撑开雨伞,步入瓢泼世界。   四面犹如悬泉瀑布,轰鸣不断,三千雨水倾打在伞面,又顺着江宜脚边坠入深渊。江宜撑着一柄独伞雨夜前行,恍惚是误入了异度世界,唯有他脚下的一块实地,而天水不断坠落,洗练着万事万物。   眼前的雨帘深处,不时亮起光芒,犹如指引他前行一般。   那光芒吸扯着空中的水珠,无以量计的雨滴随着一式挥出,聚为一道波光粼粼的弧。飞弧斩来,拖着尾迹撞破密集的雨丝,在江宜面前碎为一片清新的水汽……   云销雨霁。   风清气爽,雨后的空气直透肺腑。犹如一只巨手扯去了遮盖银河的帷幕,头顶星河闪耀,亘古不变的星盘徐徐移动,十八星曜飞躔宫度,天机于一刻隐现。   一只白鸟飞掠过头顶,在不远处的滩涂敛翅降落。   江宜低头只见地面上无数道裂纹,有的裂纹阔而浅,犹如被巨剑拖行,有的裂纹狭而深,犹如被剑气贯穿。而裂纹的汇聚点正在白鸟降落之地。   蛛网的中心乃是一座深坑,海水正顺着裂隙缓慢倒灌。坑底积郁起一汪浅淡的蓝。   寸刃泡在海水中,无知无觉,眼中唯独倒映黑夜与星空。   时间仿佛在一眨眼间过去了很久。直到飘落在他面颊上的雨丝消失了。   一柄伞遮住他的视线。寸刃偏过头,看见一个披着蓑衣的小孩。   “是你啊,我找了你好久。”寸刃说。   小孩笑笑不说话。展开的眉眼一忽儿变成少年模样,一忽儿又变成唇红齿白的青年郎君,面容隽逸而清朗,犹如一面精雕细琢的玉壁。   “你都长这么大了。”寸刃注视着江宜,感叹似地说。 第89章 第89章 青女   寸刃出了会儿神,终于清醒过来,眼前确实是江宜的面孔。翦英退去前的一击令他心神不宁,有片刻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江宜一身湿漉漉的雨披,蹲在坑边,撑伞看着他。雨已经停了,只有细微的雨丝飘荡。   寸刃蓦地记起,想试试江宜身上有没有被雨水打湿,抬起手才发现自己已经湿透了。   “你怎么在这?”   寸刃从坑底坐起来,江宜眼看海水将他面色泡得发白,形容十分狼狈,还从未见过残剑与半君落到这步田地。无论是何险境,他二人都保有游刃有余的风度。现在想来,应当是从前种种都不值一提,并不算真正的危险。   “我见海边有剑虹现世,想是你在这里,就来看看。”   寸刃起身,一缕清气灌顶,将他浑身水汽逼出,复又恢复一身干爽。江宜收了伞,随他步出坑外。寸刃一手在江宜颔下摸到绳结,解了蓑衣拎在自己手里,信手拂去江宜身上的潮气:“夜里着实下了一场大雨,没淋湿吧?”   “没有,很快就放晴了,”江宜道,“前日在池州城外,也是你与翦英么?”   二人漫无目的,沿着海岸踱步。寸刃应了一声。   江宜说:“你那日同我说,虽无法伤到翦英,却可以捉住他,此事当不难解决。想不到,这会儿仍僵持难下——池州城外我遇见了青女阁下。”   “哦。”   “祂说不忍见居住了数百年的地方毁于翦英之手,盼望能有办法收服翦英。或许唯有找到翦英这个人的过去,才能消解断剑的执念……”   江宜乃将那日青女的一番话转达给寸刃。   青女认为,寸刃迟迟不能捉拿翦英,乃是因他起了胜负心。每逢二者相遇,都一心斗个高低,将除此以外的一切事都抛诸脑后了。   寸刃听了只是笑:“言之有理。”   江宜担心他心中不悦:“青女说祂的本事不如你,若是连你都没有办法,就无人能阻止翦英了。”   寸刃道:“青女不善战,祂的职责是正四时之序,顺十二之月。各司其职,无所谓长短。也许正如祂所说,我被好胜之心蒙蔽,才会忘记最重要的事情……”   江宜见他似在思忖,就没有出言打扰。一时默默走了数十步,方听寸刃叹了口气:   “青女是想借你之口提醒我。祂既已如此说了,我不可执迷不悟,眼下看来,再与翦英一味争斗下去并不会有结果,还是暂且先冷静下来罢。”   江宜心想,寸刃原来是这么好说话的人。也许残剑与半君并非只是他假装扮演的凡人,而都是他人格的一部分。执剑的神君,心性却是温和的。   “那么你接下来是什么打算?”江宜问。   寸刃道:“打算?打算跟着你,不知方不方便。”   江宜:“……”   清晨,天光熹微。狄飞白守了一夜没等到人,早晨准备下去填肚子,一开门看见江宜与一落拓浪客相偕方从外面回来。   那浪客两袖洒然、一身轻松,眉宇十分英朗,顾盼之间气度天成,正是狄飞白曾见过一面的寸刃。   原来寸刃说没有打算就是真没有打算,要他不与翦英争斗,他却也一时间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好什么也不做,顺其自然,听天由命。本来他还有一桩任务,就是保护江宜,只因被翦英耽搁了。于是决定接下来一段时间,就跟在江宜左右,等待灵光一现,赐予他解决掉翦英的办法。   江宜却不知道是什么心情,脸上神色十分古怪,狄飞白问他:“你捡到钱了?这么高兴。”继而又看见寸刃,立时变得警惕:“是你。”   他猜到江宜夜里是去找寸刃,却没想到会把人带回来。   寸刃道:“又见面了,狄小弟。”   狄飞白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早饭也不吃了,三人关起门来。   “是这样的,”江宜说。“寸刃这段时间会和我们一起行动。”   寸刃纠正:“不是这段时间,是一直。解决了翦英的事,我就不走了。”   狄飞白震惊:“一直?不走了?你想做什么?你究竟何方神圣?不,等等——”   寸刃与江宜看着他。   狄飞白自有看法,忖度了良久,说:“应该说,是你们究竟想做什么!你和那个骚气的风伯、且兰府的雷公,还有那个据说是霜神的老太婆,是一伙的。你们一路跟着我们,暗中观察,每次都在重要关头现身,引导我们做事。若说没有图谋,三岁小儿都不信!还有那个风伯,虽说现如今我跟着江宜乃是因我自己愿意,但当初祂强迫我与江宜同行,其中必定有鬼!”   即使面对诸位神通,狄飞白的脾气也毫不愿收敛。   寸刃答道:“屏翳、丰隆与青女有什么图谋,我不知道。但强迫你同行保护江宜,是我的主意,希望你不要介怀。只因那时我大意身死,不得不抛弃残剑的身份,剩下江宜一人独行,十分不安全,方才请你随同。之后我虽化身半君,还是难逃一死。肉体凡胎过于脆弱,我时常把握不好,一不小心就被弄死了。”   狄飞白:“…………”   狄飞白心神大受动摇,甚至不知道究竟残剑、半君与面前的浪客寸刃乃是三位一体,还是当初风里抽他耳刮子的是寸刃而非屏翳更令人震撼。   他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江宜十分同情他,解释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你我这样的凡夫俗子,也不知天机之窔奥。说什么图谋不图谋的,天人那是指点我们罢了。”   “……”   狄飞白问道:“屏翳收风,丰隆降雷,青女履霜。不知道阁下又是个什么神仙?”   江宜也很好奇,遂竖起耳朵。   喝罢茶水,寸刃说:“我是什么神仙……你看好了——!”   抬手,袖中一团光芒爆闪,狄飞白捂脸大喊:“眼睛!我的眼睛!”只见那光芒持续膨胀,射出驿店,越滚越大,照亮半边天空,便连太阳的辉煌都被压制,方圆百里俱能看见这白茫茫一片,犹如无瑕的雪原。这天号称二日同辉,永载府志……   在驿店住了三天,江宜估计中会前来拜访的人终于来了。   宗训一连忙碌了三天三夜,总算将一切布置妥当,来找江宜。他知道徐牟派人请了几次,都被狄飞白冷眼拒绝,不过仍有地方要请教江宜,这次前来,却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咦,你不是那个浪客?你怎么也在这?”   寸刃十分闲适,与江宜各据罗汉榻一隅看书,手边一杯茶水,因江宜时时留意添续而始终保持在适宜温度。狄飞白独个儿在不远处的交椅上打坐,膝上横着牙飞剑,面上带着一种时而茫然时而羞耻的神情。   宗训:“…………”   江宜道:“宗先生,请坐。你来所为何事?”   宗训犹豫道:“这个,寸刃兄为何出现在此?”   江宜道:“寸刃兄是我朋友,宗先生不必有顾虑,有话但讲无妨。”   宗训困惑不解,他知道江宜乃是与他同一天遇见寸刃,此人来历成谜,目的不明,怎么就忽然和江宜成值得信赖的朋友了?   不过,江宜既然都如此说了,他对江宜那是五体投地,更相信江宜不会拿正事开玩笑,也就不多顾虑,直言道:“多亏了大师的计策,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屠破浪以为王征投靠朝廷,为求保命,他自己交代了王征在陆上的几个联络点。风声想必也已经传到王征耳朵里。他遭盟友背叛,不会善罢甘休,两方相斗,总制署尽可坐收渔利。届时只需将申三是为王慎所杀的消息放出去,所有与王征合作的黑商伙帮就会明白,王征已被招安,乃是替朝廷清剿他曾经的同伙。到了那个时候,王征失去人心,不降也得降。徐大人只需再唱个红脸,王征之祸便不费一兵一卒地解决了……”   房中安静半晌。   狄飞白听得入神,似乎也对此事的结局颇为赞同,点了点头。   江宜不说话。寸刃却没听懂,问:“王慎杀了人?这与王慎杀人有什么关系?”   宗训道:“哦,你不知道?这是大师的安排。原本王慎被关进龟狱,万事休矣,我都不存希望了。大师却神来一笔,让狄少侠将王慎救出来,带他从池州逃跑。我们探得池州屠破浪乃是王征的合伙人,他三弟侵占了池州周家的族地,周家乃是王慎的母家,因此特意让他做个见证。王慎血气方刚,心思简单,不曾怀疑是局,加之对申三心生仇恨,一怒之下就把申三杀了。”   寸刃:“……”   狄飞白承认说:“我故意激他,以为他不敢在逃命途中多生事端,不过王慎对自己母亲的家族却有几分真情实意。我只当他是去痛扁申三一顿,没想到,等我到场时,他已经把人杀了。”   “杀了更好,”宗训说,“之后狄少侠把申三的人头交给我。屠破浪见到人头在我手中,自然就会明白,申三之死是总制署与王慎合谋所为。王慎什么都不知道,直到他回到横屿王征身边,都对大师与狄少侠十分信任,绝不会打草惊蛇。呵呵。”   宗训一笑,表现出十二分的狡猾,他本来就一脸狐狸面相,此时更有一种轻蔑与嘲讽。   寸刃问他:“王慎之后会怎样?”   宗训道:“这我怎么知道,他的局已经结束了。”   言下之意便是,王慎的价值用尽,之后的事没人在意。   寸刃看着江宜,眼神有些奇怪。   江宜还没反应过来,狄飞白说:“若我是王征,被自己亲儿子卖了,肯定气得要死。是个枭雄就杀了王慎撇清关系。不过就算他这么做,屠破浪那些黑商也不一定会相信。总之,王慎肯定不好过,他算是亲手把自己老子送进了进退维谷的局面当中。”   “不错,就是这样。”宗训说。   一时四人又都无话可说。   只能听见细微的呼吸声。寸刃拈起茶杯,方注意到杯中无水了,江宜执壶给他添水,寸刃却将杯子推开。   气氛十分古怪。宗训莫名其妙,过了一会儿听得江宜说:“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第90章 第90章 水心   宗训说回正题,原是特意来提醒江宜等人这几日不要出门,以屠破浪为首的黑商与王征在东郡等地的据点必起冲突,这些人皆是心狠手辣、没有道德感之徒,最好不要卷入他们的纠纷中。   他与徐牟颇为看重江宜,之后的计划原也想让江宜参与进来,单看他对待王慎的态度,似乎并不排斥做幕后谋士。只是今日前来,这三人的态度都很奇怪,狄飞白低头擦拭牙飞剑,寸刃沉思不语,江宜则望着台案出神。   宗训心中揣测,也许这三人之间还有什么事,于是也不再提别的,当下告辞了。   海寇的据点于东郡、池州、江宁等地星罗棋布,伪装成渔民、当铺、茶寮、酒肆,等闲不易分辨。江宜虽听了宗训的话,却没当回事,毕竟城中住民数以万计,倘若徐牟把握不好局面,岂能轻易引双方交恶,置黎民百姓于危险之中。   没想到他果然是有点运气在身上,这日走在大街上,忽然头顶就是一声暴响。抬头一看,路旁瓦肆塌了,房顶稀里哗啦倾塌下来。   江宜与狄飞白皆愣着,只有寸刃反应过来,一把搂过江宜:“救人!”   狄飞白回过神,腰间飞剑出鞘,指天一划。数道剑光穿梭,将瓦顶碎为齑粉。尘埃落定,街上行人有惊无险,只见废墟里冲出来数个灰头土脸的人物,小巷中钻出一行打手追逐其后,口中嚷道:“抓住他们!不能让他通风报信!”   逃跑中一人甩手放出烟火信号。   道旁民舍檐后嗖来一箭,擦断引信。又是一箭直奔放信号的人,正从寸刃身前飞过,为他手起刀落劈落两断。   江宜立即看见,民舍屋檐上匍匐的卫兵起身,远远注视寸刃,后不知谁给了命令,遂没有发难,抽身撤退了。   赶来的打手将跑路的几人齐齐压下:“就是这几个人!带走!”   复又几人跑去废墟里搜查遗漏的。这间瓦舍原是裁缝铺,经营了五六年,除却老裁缝,平时有十来个学徒,人员流动频繁,邻里都认不全人。人群既惊恐又好奇,目睹裁缝铺的人被众打手捉走,跑去报官的人迟迟没有回音。   那支被暗箭射下的烟花掉在路旁,江宜捡起来,底部是一团小小的貔貅兽印。   狄飞白拍去身上灰尘,也凑过来审视。那团印记与王慎佩剑上的如出一辙,显见就是王征一伙海寇用于通风报信之物。也许是屠破浪向徐牟揭发,徐牟的人伪装成打手掀掉了此处窝点,也许是屠破浪为报兄弟血仇,亲自动了手。   这就像一个信号,代表江宜与宗训合力促成的局面,就要缓缓展开了。   而江宜迟迟留在东郡不走,每日钻进道院先贤塔,不是静观殿中壁画,就是走览先贤塑像。狄飞白起初几日还跟着他,后面着实无聊,就自去寻乐子。有时江宜以为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从高塔凭栏处俯视,却能看见寸刃躺在院中榕树的枝丫上假寐。   “你觉得,寸刃与我们有何不同?”青女说。   江宜与青女在八丈高塔顶端,塔尖出浮云,层岚峨峨,东郡上下四方尽收眼底。   “大道无极,诸法空相。玄虚之中诞生混沌,混沌化为二气,以其清气聚而为神,”青女徐徐说,“神亦是这玄虚的一部分,是无,无为有处有还无。”   江宜亦有这样的体会,屏翳、丰隆与青女,祂们在这里又不在这里,虽聚为人形与你面谈,真身却是每一缕风、每一声雷、每一片霜花,化为万物无处不在。实相无相所见即虚妄。   但是寸刃,他却能真实地感受到这个人。他有喜怒哀乐,亦有困惑难解,他并非高高在上的看客,亦不是袖手无为的世外仙,他化身成不同的角色陪伴江宜一段旅程,都像一个真正的凡人参与了因果、结交了缘分。   “寸刃有我们没有的东西,”青女以指尖轻敲胸口,“一颗凡人的心。”   “上三天中,世外天是真正的无尘之境,白玉京却像名都在天上的对照,仅仅是又一个朝廷罢了。白玉京以李桓岭为首,座下尽是他钦点的天兵神将,这些人即使飞升得道,却无法洗去尘心。凡心生秽种,弄得乌烟瘴气。”   江宜问:“这么说,世外天与白玉京,是各自为政?”   青女答道:“不错,二者之间几乎不相往来。唯有寸刃常在两地辗转,无论世外天的神通,还是白玉京的仙人,都颇给他几分面子。”   “寸刃自有他过人之处。”   青女闻言一笑:“你这么说,也算不错。因他似人,白玉京亲近他,又因他是非人之物,世外天也接纳他。江宜,你猜猜,什么东西是似人而非人?你这么聪明,可就不要在我面前装傻了。”   江宜沉默片刻,低声说:“人偶。”   青女道:“不错。他是人之思想投射的产物,与那断剑水心十分相似——在凡人手中诞生,受尘心洗练,而生出神智。因此他想要战胜水心,十足不易,这是两颗尘心的碰撞。比的不是武艺,而是心的境界。”   云海翻涌,江宜下意识看向脚下的院落。榕树藏在云层之下,他却能感受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青女说:“我观察凡人,生生世世魂魄轮回,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却也是相似的。譬如千万片树叶,没有一片完全相同,可也没有一片足够独特。我有时觉得有趣,更多时候却很无聊。我在东郡道院住了八百年,寸刃却在人间行走了八百年。他喜欢凡人,从不觉得他们无聊。这是他最不像神通的地方。”   两地往来,有时候也意味着无处可归。江宜没有从青女的话中听出不满,这也许是因为青女喜欢观察凡人,某种程度上也理解寸刃的缘故。   世外天眼中的非人,白玉京眼中的似人,也可以是世外天眼中的似人,而白玉京眼中的非人。   这是江宜第一次了解寸刃。   青女拾起笤帚,预备离开了。江宜跟在她身后,一起下楼,忽而问:“那么当年我在雷公祠前敬香,选中我的究竟是世外天还是白玉京?”   青女似乎觉得有趣,声音中带着笑意:“你敬的是丰隆,难道愿望还能传递给白玉京?那时候因诸天星官掐算到人间将因秽气生乱,需要天命之人从中转圜,世外天便决定在人间选择一位天命之子。是寸刃说,凡人何辜,随意降下天命,而不顾其人想法,岂非天道不公。最终诸神通便决议听其心音,择一位心甘情愿之人。若非如此,恐怕还不会选中你。”   江宜轻轻道:“天道不公,凡人何辜……”   青女叹道:“他最是理解你们。该当是他一路守护你。”   送走青女后江宜在先帝殿中看画,他其实已将那画看过无数遍,此时更似一种静心的仪轨。殿中长燃青山安息香,二寸见长的香蜡烛昼夜不熄,余烟徐徐袅袅,升腾描绘出一副空中楼阁的蜃景。有传言说这是由于蜡烛中添加了东海人鱼膏脂的缘故。   皇帝金身在云雾之后,恍然如身处天境,令敬拜者更加心生虔诚。   青女今日这番话,江宜隐约明白,仍然是关于寸刃与水心的争斗。只是天人说话点到为止,其中韵味却是无穷的……   稍站了一会儿,身后有人走近。   江宜知道是寸刃,没有回头,问道:“我想知道,十五年前派你来平定东海剑鬼的帝君,是哪一位。”   寸刃答道:“是你面前这位。”   江宜心中震动。   面前金身塑像宝相庄严,一手执书一手握枪,开创百年盛世,供后人景仰,百年来多少英才人杰都难以望其项背。   青女所说,白玉京乃是名都建元宫在天上的映射,是一个小朝廷。难道寸刃是在那个朝廷中,为帝君麾下的臣子之一?   那么按照人间的礼法,有功当赏有过当罚,寸刃失误放走了水心,更引发客星犯紫薇,冲撞了人间皇帝的气数,天上的那个帝君,会如何惩罚他?   “你每日流连先贤塔,究竟是在看什么?”寸刃问。   “看画,”江宜说,“你知道池州那天在海边,青女阁下引我去看了什么吗?”   “……”   “起初我以为,祂想让我看到那座雷公祠。后来,我想起祂一路引着我,其实是跟着赛神的队伍走,看了一出赛神戏。”   江宜抬头望着神像身后满墙壁画,画中五十英勇弟子立身于白浪黑涛中,各执兵器若干,或以三尖两刃刀冲锋陷阵,或引四羽大笴万箭齐射,或凭斩马刀劈山填海,或舞蛇矛搅动风云……在那海浪尽头,有一道白线一波三折地连接着海屿与天空。   第一次见到时,江宜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直到看了那场赛神戏。   “因你与水心一战引发天象震动,池州城民为了平息天人之怒,赛神戏选择的剧目,是这近千年的记忆中,东海最宏大的一场天人感应。八百年前李桓岭上任东郡,建东郡道院,练水师造艨艟,以平海乱,道院五十弟子鞍前马后,追随先帝阵前搏杀。有一回李桓岭中计身陷重围无人救援,正当贼寇围杀、危如累卵之际,忽然天降神雷,劈死敌军无数。待众弟子率军赶到,海岛上尸横遍野,唯有李氏一人存活下来。这出剧目就叫,王者不死。”   寸刃:“……”   安静良久,寸刃纳罕道:“这么久,你就为了看一幅画?有什么稀奇的 ?”   江宜回过身来,看眼寸刃,方才说:“哦,其实我是为了找到翦英的身份。现在我觉得,当年水心剑的主人翦英,也许是东郡道院的弟子之一,在跟随李桓岭屠灭海贼的过程中,葬剑海底了罢。” 第91章 第91章 水心   五十弟子斗海贼的画,当中却只有四十九人。虽则这个五十可能只是虚指,画师却偏偏只绘四十九数,难免不令人多想,这些年来才正如宗训所说,传出许多谣言。   “也许是个巧合。”寸刃说。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线索,”江宜道,“青女曾见到剑身铭文‘水心’二字。水心剑曾为秦王佩剑,末代秦王子履挥霍无度,水心剑随同其它宝物从国库中流失民间,下落不明。秦亡之后,更无水心剑踪迹。也许,就是在改朝换代的战争之中,剑与主人身亡命殒。”   寸刃不置可否,只是说:“知道了它的主人是谁,就能消除它的执念?”   江宜无奈:“恐怕,我也没办法将八百年前殒身海底的翦英的尸骨,带到水心面前。”   寸刃于是一笑,说:“那么,还是只有打一架。”   燃香团聚的宫室蜃景散为一片白色云海,烛焰光晕犹如云后一轮初升之月。江宜想起寸刃右手食指上的伤。   青女将寸刃与水心比喻作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缘何水心却能给寸刃留下伤痕?   “我记得你说过,你很不容易受伤,受了伤也不容易好?”江宜问。   寸刃答道:“不错,那是十五年前你我在太和岛雷音阁下。我被水心剑伤及手指,血流不止。其实,不瞒你说,我心中至今也不明白,何以会留下那道伤口。”   江宜道:“这就证明,水心剑也并非不可摧毁之物。”   “……”   “你认为自己不容易受伤,却被水心伤了。你认为水心是无坚不摧的,但它如今却是把断剑。当年一定有某种办法,摧毁了水心剑,令其沉入海底。只是我们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办法……寸刃兄,十五年前你与水心一战,为它所伤时,是什么情形?”   不假思索,十五年前那天外一剑就重现眼前。寸刃绝不可能忘记,与水心初见之时,它从袖里飞出的剑光。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谁都可以做执剑者,而他是唯一的锋,锋芒所至,可以断尽一切。因此当水心的剑光来到眼前时,寸刃内心产生了极大的动摇。那几乎谈不上招式的一剑,其中蕴含的无往不利的信念,代表着名剑得道,修成真身。   “我……”寸刃略有犹豫,“很震惊。修炼八百年我从未见过一柄化出神智的剑。”   “这很难得?”   “非常难得。”   寸刃表情很淡:“一座化出神智的山,可以称作山伯;一只修成人形的石,可以称作石公。取山之材营造宫室,宫室却没有神智;碎石之躯打做石镰,石镰却不能修出人形。天地可以造化万物,人却不能。剑自人的手中诞生,如何能与天材地宝同行大道?如果有,那么它就是上天入地唯一一剑。”   “所以,当你接下水心的攻击,手指就为之留下伤痕?”   “是的,手上的伤痕,亦是我心中之痕。”   大殿之中静谧多时。   道院讲经散席的钟声三响,学生三三两两的声音飘扬进来,枝头惊雀。   寸刃回味良久,方道:“江宜,你说的对,唯有用当初水心伤我的办法,才能伤它。但是这头绪若有若无,我却还要再体会一番,才有把握。”   江宜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才说:“不妨,时间多的是……我想问你借一样东西。”   自道院归来,但见路人皆行色匆匆,卷摊收锅回家闭门关窗,官府的护从甩着静鞭从街头走到巷尾,告之有贼寇作乱,城民宜闭门不出。   与狄飞白汇合后,三人一合计,都说是东极岛水匪与东郡总制署的矛盾终于激化,双方必有一场交手,成败之后方可论英雄。而王征失去了盟友,据点被一一拔除,大势已去,低头认输是迟早的事。   在驿店中禁足数日,店中借宿的南北行商并旅人闲来无聊,就水匪一事议论纷纷,狄飞白每常混迹其中,得来不少消息。   道是徐牟麾下水师与横屿水匪在飞沙湾附近交战,徐牟的楼船战舰有数十座,水面上排开旌旗蔽天、鼓声动地,王征水匪且战且退,初露败相,结果却是在东郡下辖的瞿城发难,与城中潜伏的同伙里应外合,攻其后方。   可惜其同伙早已为盟友揭发,徐牟只是守株待兔,一举俘虏三百余人。   王征见是穷途末路,一心与徐牟的主力军在海上拼个两败俱伤,谁知道战时忽然刮起妖风,海上浪涛连天,大风摧折了战舰的桅杆,海啸船翻,官兵与水匪皆落水丧生狼狈不堪,双方乃暂行撤退。   不过经此一战,王征手足俱为徐牟斩断,只剩海岛一隅顽抗。徐牟围而不攻,只待他投降就是了。   狄飞白将此话转述与江宜、寸刃,寸刃道:“什么妖风海啸,又是那水心剑罢了。这家伙流连东海不去,无论为我击退多少次都会回来。”   “那是它在东海有难以忘怀的东西,”江宜说,“想必就是翦英丧生之地了。”   落日熔金,遍洒在飞沙湾海面上,舳舻千里旌旗蔽空,官兵一径排开,乘骑弄旗标枪举刀,极尽奔腾分合之势。东方一舰远行而来,一经出现在视野中,两岸即战鼓喧天,气势达到顶点。   总制署,群室之中设下酒席。拾阶而下,花园景观一径幽美宁静。不多时远处那战鼓声声便传入府院,犹如在炫耀战胜者的武威。   宗训笑而说:“这是受降仪式。王征的船队到了。”   “竟然还有投降一说,”狄飞白说,“王征是困兽之斗,徒增笑柄。堂堂东郡,战舰以百,开过去将东极岛夷为平地,管他谁是王征李征。”   数人沿飞石小径散步,日前江宜等人受宗训之邀,前来总制署,正赶上王征投降之日。   宗训道:“却不是这么简单。王征经营多年,不说他的横屿易守难攻,又有东极岛作为屏障,岛上渔民靠王征吃饭,对官兵抵触情绪很大,矛盾不易化解。单是他在沿海埋伏的眼线,流毒极广,虽靠屠破浪等人不足以清理干净。强攻横屿,只怕久攻不下,为战者攻心为上,杀了王征群匪无首,若是在城中放火作乱,也不好应付。”   狄飞白道:“那么这次王征来投,就会为你们所用?”   宗训道:“这次来的不是王征。是他的儿子,王慎。”   “……”   狄飞白下意识看眼江宜,却见他愣住。其时园林里除了他们一行四人,不见人迹,锣鼓稍歇,厅堂方向吆喝通传:东郡太守、协守总兵、海事指挥、游击将军等三地守备将领陆续入府,阖府上下皆在前堂后厨忙碌。   王慎也应已抵达了。   江宜问:“你这次叫我们来,不会是为了吃一顿饭吧?”   宗训苦笑:“怎么说呢,这场酒席我可吃不起。宗某幸得外人高看一眼,以为徐大人心腹,说穿了不过是个布衣。为人幕僚,便是做到昔者冯羽公那等功劳,也只是一介草茅之臣。不能得公卿将相高看一眼——今日请三位前来,其中一个原因,是王慎想见见大师。”   暖阁设在群室之末,有黄栌掩映,梓花结种。曲水半山亭将两处隔开,群室内徐牟正讲话,众僚一派安静。宗训稍望了两眼,便引三人入暖阁。   当中也已摆设席坐,原是宗训早就准备好的。   “请坐。王慎应在群室听训,待稍后有闲隙会来暖阁一会。不必等他了。”   狄飞白好笑道:“他想见就让他见?王慎几时这么大的面子?”   江宜道:“这个……他想见自然可以见,何须什么面子?”   宗训道:“我自然知道,以大师王府客卿之尊,不必特意出面。可是——”   狄飞白:“………………”   江宜:“王府?什么王府?”   狄飞白立即道:“哈哈哈,卧虎,他说的是卧虎。意思是我泱泱大国卧虎藏龙,还有你这样的人才。”   “客卿?什么客卿?”   狄飞白:“是客气!说你太客气了!不必如此谦虚!”   宗训:“……………………”   宗训面露疑惑,但觉一阵杀气扑面而来,看狄飞白皮笑肉不笑将自己盯着,打了个哆嗦,忙缄口不语了。   一时无人开口。只有寸刃自斟自酌,自得其乐,将脸色各异的宗训与狄飞白各瞧一眼,似乎觉得好笑。   过了一会儿,江宜问宗训:“你刚刚说——”   话未完被狄飞白打断:“说什么说,他就不会说话。”   宗训忍辱负重,听得江宜说:“哎,我是问,宗先生刚刚说可是,可是什么?”   宗训执一硕腹酒壶,为三人斟满高足酒樽,举一樽敬说:“可是,今日也算作在下的辞别宴,有缘与诸位相识一场,浮云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便以此酒为谢,告诸位相助之恩。”   宗训仰头饮尽,江宜与狄飞白却不动手,因这话说的突然,一时都未明白过来。   “宗先生这是要去哪里?”   “我将随船前去横屿,代替大人与王征交涉归降事宜。短时间内回不了东郡。”   狄飞白一笑:“说得这么郑重,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对你而言不是小菜一碟?”   宗训也笑说:“那么,就当作是为狄少侠与大师的践行吧。我知道二位云游天下,并不会在一处久留。大师助我东郡收服水匪,此间事了,想必不日就会离开了?不论是我们谁离开东郡,再相见也要看机缘了,相交虽短短几日,还是值得一杯酒罢?”   自金山以来,相识与告别常有发生,倒是头一回有宗训这样有心之人,设宴款待。   每一次的相识,虽然都并非全然愉快的经历,毕竟还是感触良多。狄飞白饮了杯中酒,只是江宜为难,正不知怎么解释,一旁寸刃接了酒樽,连带自己那杯牛饮而尽。   “宗先生,这杯我替大师喝了,你不要见怪。只因大师修炼的法门需禁食禁饮,不能开戒,”寸刃说,“你我相识更是没有几面,不过如你所言,一见如故,海上我似乎还曾救过你一命,还是值得两杯酒罢?”   他拿宗训自己说的话回敬,宗训知道寸刃是个怪人,一笑置之。 第92章 第92章 水心   酒酣耳热之际,窗外一道人影徐徐到来。宗训三人都微有醉意,江宜起身去开门,门外踌躇的那人满脸疲态,眼神中透着深深的懊丧与迷茫,看见江宜的一瞬间,却强作镇定,怔怔盯着他。   江宜亦是怔住。   今日一见,王慎的样子与池州一别竟大有不同。狄飞白曾说,若王征是个枭雄,就杀了儿子自证或可破局,虽只是一句挖苦,却令江宜久违地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在他一夜之间被改变命运以前,江忱也算得上是个好父亲,常言道血浓于水,即使自己的亲生之子,也能毫不留情舍弃,使人掩杀于坟地。   王征在自己儿子身上寄予厚望,为他的佩剑取名四方晏平,即使经营杀生,养出来的儿子却讲热血义气,简直是水中捞月。   这枚珍贵的月亮如今被抛弃,代替他父亲前来投降,一朝改变了他命运的,难道不是江宜么?   这样的想法随着事情进展,在江宜脑海中存在得愈发清晰,更甚于他想出借刀杀人的计谋以前。   席间谈笑的三人安静下来,唯剩江宜与王慎在门前一言不发。   王慎微含的前胸逐渐挺直,宗训看看两人,笑道:“王少爷,来迟了,这里入座吧。想必前厅的饭菜不好吃?”   王慎默默在宗训身边坐下,只是喝酒。他说想见江宜一面,却半天不开口,好一会儿宗训才催他:“既来之则安之,王少爷,你有什么话想说?”   王慎抬头,将在场所有人看过一遍,最后直视江宜双眼:“我就想问问你,当初你救我出狱,我怕你骗了我父,又来骗我。结果,我的确是被你骗了对吗?”   他回到横屿,与父亲见面后不久,一海之隔就频频传来坏消息,那时王慎便隐隐明白了。   大家都能料到这个问题,因此都保持沉默。江宜爽快地承认:“是。”   哗啦一声,王慎怒而摔了酒杯。   宗训只作视而不见,寸刃也不开口。这时候狄飞白忽然说:“我也问你一个问题,申三是不是我们逼你杀的?”   “你们没有逼我!你们只当我是可以随意摆布的傻子!”   王慎心中满是愤怒,他被人耍了,还是被自己曾经信任过、崇拜过的人!更令他敢怒不敢言的是,天道义理也不站在他这一方,别人笑他稀里糊涂,还笑他坑了自己亲爹!   一刻钟前他在群室中,徐牟虽待他客客气气,郡守的态度却让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阶下囚。事实上他自己心中亦很清楚这一点,他来东郡不是做客,是来当人质的!一旦他老爹垂死挣扎,不肯伏诛,他王慎就会第一个祭旗。   王慎摔杯而去,席面不久就散了。   宗训送三人出府,城中方向高塔之上忽然一道清光冲天而起,入云霄之中拨开一圈虹彩。   “应当是太常寺的大人们在使用凤台国宝,”宗训说,“王征一夕兵败,东海的妖灾之气也应随之散去了——对了大师,大人有一份薄礼托我转赠予大师。”   宗训袖中拿出一支狭长的雕漆百宝盒,盒面平脱金银螺钿、贝母珠光莹润,入手份量十分厚重,散发醇厚的木香。   “举手之劳,不敢当如此贵重的回礼。”江宜推拒不收。   宗训无赖一笑道:“这我可不管,非是我要送,是大人送的。大师不愿收,自去还给大人就是了。”   凤台国宝发出的清光,十里之内都清晰可见。   玄黄、玉鸡、谷璧三者合一,可勘定天下王气与妖灾。太常寺使者就是凭此追踪东海上异常的紫气。   驿店二楼窗台望出去,狄飞白说:“王征一倒,客星犯紫薇的天象便解了吧?”   江宜在案台上排算筹,随口说:“这可不一定。”   狄飞白:“?”   那厢寸刃怀中摸出从总制署里带出来的琥珀酒,唇沿壶口咂摸一点味道,临时起意,说了声去外面喝酒,起身出去了。   案台上排出的卦象,狄飞白凑前看一眼,不知江宜在算什么,只听说卦象“泽中有雷”、“震惊百里”。   “我看你自打回来,就心事重重,究竟有什么事?”狄飞白问。   江宜道:“确实有些事情。我出门一趟,说不准何时回来。”   江宜收了算筹,自枕头下摸了个什么东西揣怀里,摘了墙上挂的伞,正要出门去。   最近他一定有事瞒着狄飞白,从前两人形影不离,眼下办事却不带他,这令狄飞白十分地不满,并怀疑此事与寸刃脱不了干系——这两人神秘兮兮如出一辙。   “等等,”狄飞白犹豫,一时又想不出个什么理由,指指江宜随手放在置物架上的木匣,“徐牟送你的东西,不打开看看?”   “等我回来再说吧。”江宜随口回答,出门一步,忽然又站住,似乎在思索什么,嘱咐狄飞白:“如果回不来,就随你处置了。”   他脚步匆匆,似乎真要去做什么急事。狄飞白总觉得他话里有什么不对,方回过味来,大喊:“你说什么?什么回不来?!”追出门去,驿店腰厅中一对爷孙在唱小曲,听者无数人来人往,竟然找不到江宜身影了。   他拨开人群去寻,却一晃眼就找不着,只在菱花窗下看见自斟自酌的寸刃。   “你做什么?”狄飞白走近前,看眼寸刃面前茶桌上一字摆开的花生瓜子小酒碗,“看见江宜没?”   “怎么?”   狄飞白道:“他忽然说出门办事,人就不见了。”   “那就是有事。”   “可是他又说,如果回不来,就让我自己看着办——什么叫如果回不来?”   寸刃撩起眼皮,摸了会儿下巴。狄飞白以为他在思考,却发现是在听曲儿,怒道:“我说话你当放屁啊?!”   寸刃道:“别急小弟,先坐。依我之见,江宜只是心里不痛快,出门散步去了。”   狄飞白不肯坐,追问:“什么叫心里不痛快。”   “因为王慎那事。”   狄飞白不屑一笑:“那就是你想错了。江宜非是那等瞻前顾后之人,做了便做了,难道还承担不起后果?设计王慎是为了大义,做大事者岂可拘泥于小节。”   寸刃推了一杯酒给他,翻掌示意请坐。   “你知道江宜小时候的事么?”   狄飞白想起江宜告诉他的故事,说:“他小的时候为一道天雷劈中,领受天命,成了天书玄台,也就是一本囊括宇宙纵贯古今的大书,淋不得雨受不得潮,否则就会化身一滩纸浆,书中文字会透过皮肤浮现出来。”狄飞白一边说一边流下口水。   寸刃:“…………正因如此,在外人眼中,他就成了一个怪物,连父亲兄弟都畏惧疏离他,备受厌弃,过得很不痛快。他虽嘴上不说,心里未必不憎恨那些肆意安排了他人生的世外神通,当初金山下,他曾经就对残剑说过,神予凡人的恩赐从不以人想要的方式。”   狄飞白似懂非懂,不明白这与王慎有何干系。   “也许今日王慎之言,令他忽然觉得自己所为与当初的世外天并无不同。”   狄飞白见他说的信誓旦旦,心中十分不满,斥道:“这算什么?钻牛角尖罢了!”   他气闷地一屁股坐下,端起酒喝了,琥珀酒的甘润充盈唇齿,却有一丝回味无穷的苦涩。   然而他方落座,寸刃又起身。   “你又要做什么?”   “去找江宜,”寸刃说,“我想他应当又是去了道院。”   海上。   碧波万顷,孤帆一片,鸥鹭齐飞。时近日暮,水晶宫冷浸红霞。   船艏荡开波光,秋水縠纹,迎风一人把酒长叹:“恰似秋水一片愁……”   宗训凭阑长身而立,一派的玉树临风,惆怅难寄,满腹心事无人诉说。今次出海的只有他一人,有去无回,乃是到横屿坐质的。   说的委婉一些,是替总督大人与王征协商归顺,实则他人在王征手里,同王征的儿子在徐牟手里,意义并无不同。   正自怜自艾,便听得身后人说:“宗先生何故犯愁?”   宗训闻声大惊,猛回头:“大师?!”   果然就是江宜。一身文士青衫,臂弯中挂一把伞,好似秋光里出游望远的闲人逸客。   “你怎么在这里?!”   由不得宗训不惊讶。饯别宴后,他奉徐牟之命,马不停蹄就登船出发,只在清点随船人员时耽搁了一会儿。更清楚船上除了一名主记,两个担夫,两个伙夫,再无其他闲杂人等。   什么时候江宜也上了船,他竟没察觉!   江宜笑说:“这个嘛,缩地千里的术法你听说过吗?”   宗训目瞪。   江宜道:“跟那个没有关系。不过,差不多就是类似的术法。”   “……”   江宜说的很委婉,其实只因他不声不响,差不多就是一团死物,缩在角落里也无人发现罢了。   宗训无言以对。他的船队漏洞多得想个筛子,谁都能悄无声息地跟上来。每每让他大吃一惊却无可奈何。   “大师你、你跟上来,是做什么呢?你知道这艘船是往哪里去的么?”   “我知道,你说过要去横屿。我所行与此无关,只想借你的船去一个地方。”   宗训看着他。   江宜说:“东极岛南面之地,鬼牙礁。” 第93章 第93章 翦英   鬼牙礁因其状似獠牙而得名,在东郡府志中又有另一个称呼,号沉戟之地。   彼处是八百年前,李氏率领道院师生大战海贼的古战场,葬身鱼腹的怨魂无数,整片海域翻涌着浓黑如墨的颜色。陆地寸草不生,水中亦无活物,连渔民都不会涉足。   宗训皱眉,不明白江宜去那里做什么。   “鬼牙礁距离东极岛尚有半日的路途,恐怕这艘船不能带你去,”宗训先是拒绝,随后又说,“不过,隔舱中备有一艘轻舟快楫,我让船夫送你一程,备上所需干粮,两日可到。届时返程,去东极岛换船便罢。”   江宜忙道谢:“有劳有劳。船夫就不必了,此行怕是顾不了别人。干粮也不必了,轻车简从即可。”   宗训:“……”   宗训满腹疑惑,不知江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鬼牙礁在无人之地,远离东郡水师与横屿海贼,掀不起什么风浪。   船上随从将轻舟推入海浪中,江宜随小船浮出去数步远。船艏宗训的身影逐渐缩小,在视线之外,江宜挥手大喊:“多谢了!就此别过!”   也不知宗训听不听得见。这个初见面就算计了他的家伙,在相处中变得愈发亲切,他似乎是个依附徐牟而活的布衣,但江宜知道宗训是有梦想的人,他想成为一个出色的幕僚,最好能像那位留名千古的谋士冯仲那样。因此他为徐牟鞍前马后。   但即使是第一谋臣冯仲也终有一死,甚至不能被座主点将同登白玉京。   宗训志向在此,能不能得志,却是时也运也。   江宜摇动舟楫,向南划去。   道院先贤塔。   一到榕树院,寸刃就知道江宜不在。青女在树下扫落叶,对造访者视若无睹。   “江宜来过吗?”寸刃问。   青女淡然道:“他又不是住在道院。”   寸刃审视青女神色:“若不是你那些话,引他浮想联翩,他怎会三不五时就往来道院,查一些空穴来风之事。你若有心指点,有话为何不直接对我讲?”   青女似笑非笑:“我引他浮想联翩?江宜如今的局面,哪一样不是顺应天意来的?天意予他指引,我看他也乐得接受。你何不问问自己,你又不曾给过他指引?”   青女一身粗布麻衣,俨然就是一庸常老妇,口中却说着天意,令人心生荒唐之感。寸刃说:“那么就是天意有负于他。”   寒鸦归巢,榕树几片秋叶飘落。   沉默半晌,青女皱眉:“一股酒气。”   来之前寸刃的确喝了几口琥珀酒,只有余味甘醇,却不可能令他陶醉,世间再烈的酒于他也只当清水一般。不过,青女这一句话,忽然间令寸刃腹中酒液苏醒过来,犹如燃烧一般。   “天意引苍生为棋子,当年圆光池边,只不过是一场棋局的开始。我们又何曾在意过有血有肉的凡人。江宜一身骨血尽为化去,只剩一颗凡心跳动,然而他依然是可以选择自己道路的有灵之人。”   “我不记得曾强迫于他。”青女说。   白日里饯别宴上王慎的话在耳边回响:你们没有逼我,你们只当我是可以随意摆布的傻子!   纵然江宜不是傻子,纵然他很聪明,也免不了为神人执棋的下场。   寸刃说:“其实我心中一直有愧。”   青女注视他良久,发现寸刃说的是真心话。她不置可否,收回视线,天色转暗,继续清扫落叶。   “你今日这番话,我会记得转告世外天。”青女说。   金乌西沉,西边苍穹一片蓼染的紫红,东边天空却黑得深邃,犹如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灯火与星光皆被吞噬,只看一眼,仿佛视线也深坠其中,难以自拔。那毫无生机的漆黑中透露出不详之讯号,连飞鸟也避之不及。   两人同时遥望东方,似乎各有所得。   这时一行人自院门鱼贯而入,领头的一身道袍拂尘,身后跟着两个小童,数名卫兵在周围警戒。道士匆匆经过榕树下,犹如没看见两人,口中催促道:“妖邪之气不散,速速用玄黄玉鸡勘定方位!”   数人涌入先贤塔,两名士兵留在殿外守候。   寸刃道:“多半又是水心剑。我且去看看。此次定当了结了他。”   语罢虚空里踏出一步,缩地千里,身形晃而不见。   一阵风散,地上落叶飘零,青女垂头继续扫洒,犹如无事发生。   鬼牙礁。   一两日路途,江宜借来一股西风,急流勇进,只用一刻钟就到了。鬼牙礁耸立在海面之上,犹如一根漆黑的朝天獠牙,又如同一支折断的长戟,深没海水之下。罢船上岸,浪潮随即没过浅滩。   江宜爬上礁石,回顾脚下,只有茫茫海水,头顶天空渺远,极目四望更不见陆地与人烟。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触途成滞。   死生绝境,唯在此地。   传闻李氏八百年前为海贼围困之地,贼寇犹如海水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李桓岭孤身一人,脚下仅立锥之地,命悬一线。   若非天降霹雳雷霆与之解围,唯恐就没有日后的神曜皇帝。天命不死,天意难违。   江宜坐在鬼牙礁上,此时天色已经只余一点残晖,海面上礁石的倒影狭而尖锐,犹似倒插之锋。他猜测翦英是曾经追随李桓岭麾下的道院师生之一,八百年前战死东海,佩剑水心也随之损毁,剑断人亡。   水心是王者剑,金刚不坏,不会轻易损毁。名剑殒身之战,必然惊心动魄。那么鬼牙礁极有可能就是翦英丧身之地。   如今水心徘徊不去,定然也是对此地有所留恋。无论寸刃击退他多少次,只要不彻底销毁水心剑,他就还会回来。   而要彻底摧毁此剑,因果也系于昔年主人丧命之所。   天黑欲雨,江宜撑开一伞。海上渐渐起风,风中有无数细小如牛毫的锋芒,切割礁石发出鬼哭狼嚎似的可怖之声。   水心来了。   海里出现一个漆黑的影子,犹如迷失了路途,站在礁石上茫然四顾。江宜站起身,从水心的角度,只看见一个被油纸伞遮去大半的白色身形。   黑影向顶端爬来,风嚣更甚,石屑簌簌飘零,仿佛一场早冬的黑雪。水心控制不住溢出的剑气将江宜的伞扫开几道缺口。时雨骤降。江宜怀中取出一只锦囊,锦面上两行铁画银钩:是是非非多爱憎,颠颠倒倒万事空。   正是江宜管寸刃借来的东西。   锦囊破开,从中喷发无数剑气,洪流一般涌向黑影。两边剑风冲撞迸发出震天彻地的啸响,犹如巨大而尖利指甲擦刮过镜面,江宜一时耳鸣失聪。黑影更如发狂一般,迎流而上,在寸刃的剑风中洗去周身缭绕的黑气,露出水心白净面容——那张平凡的脸上已经满是疯狂与痛苦……   狂风掀飞雨伞,江宜蓦然看见,水心的神情中并没有仇恨。   他不是为了仇与怨留在人间,他的执念只是寻找曾经的主人。翦英既死,千头万绪都没了归宿。   “……”   剑气与剑气的洪流中,水心与江宜四目相对,脚下海水沸腾、身畔风声厉啸,而漩涡中心是无声之地。锦囊中寸刃留下的剑气释放殆尽,风止,衣袖落下,水心断剑来到江宜身前——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是谓绝境。   唯在绝境之中置身死地。   唯在死地之中谋取一线生机。   “江宜!”   风流之外,一人渡海而来,一瞬伸手!   然而时机已过,水心断剑插入江宜胸膛,周身黑气爆发,汹涌灌入剑伤之中。刹那间,暴雨悬停,漆黑天空撕开一道裂痕,金色天光从那裂痕中爆发,纵跨南北,犹如一张巨弓!弦声惊发,雷霆降落,天穹之上无数紫蛛爬过,形成一道通天之柱般的巨雷,轰向鬼牙礁——   水心抽出断剑,勉力举起阻挡。   九天神雷寂静地落在那断剑之上。   一切似乎停滞。   水心剑铭文处出现龟裂。   终于,惊电先发,震声后至,几乎掀翻整个东海。在那宏伟的雷声中,水心撕心裂肺地嚎叫,惨白电光照彻永夜,东海经年的秽气一举爆发,黑与白的混沌中,渡海的剑客抽出长剑——   长剑以黑夜为鞘,有如一道匹练,剑铭逐一浮现: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   天地有终兮,与我携终   长剑刺在水心体表,天雷笼罩长剑,将其镀成一道光弧,随之缓缓贯进水心身体。水心剑铭文磨去,长剑搅动,终将其体内剑心破碎。水心愣睁双眼,面上疯狂褪去,剩余茫然与惶惑,裂痕爬上脖颈,布满面孔。   “翦……英……翦……英……翦……”   雷光在体内爆发,水心散为碎片,在长剑的剑气中削为无数晶亮粉末,随长风消逝无痕。   大雨仍在流淌。   海面下却是平静世界。   当水心抽出断剑时,江宜就为飓风掀飞,落入水中。海底的秽气一部分聚成黑蛇冲破水面,一部分被他吸引,进入他身体,使江宜沉重地坠向海水深处。   海面上无数斑驳的光影,犹如林荫间遗落的光斑,映在江宜瞳仁中。他却已经看不见,渐无知无觉,黑气的触手将他包裹吞没。天日终结,只有无尽黑夜。 第94章 第94章 翦英   ……翦……翦……英……   黑暗里,一人踽踽寻找:“翦英……翦英……”   江宜跟着他:“你在找什么?”   那人答道:“我在找我的主人。”   “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他已经离开我很久。”   “很久是多久。”   “八百年。”   “八百年,人早就死了。”   “死了?”   那人抬起头。江宜看见他的脸,苍白而年轻,透着股死气,好像一张泡发的皮。   “我想起来了,他已经死了……我要找到……要找到他的魂魄……”   江宜说:“魂入天,魄入地,你到哪里去找?人死了连转世都没有,万事休矣。”   那人说:“有人告诉我,找到魂,找到魄,人就能回来。”   “是谁?”   “一个魂。我睡了很久,魂来叫醒我,跟我说话。她告诉我,她就是逗留在人间的魂魄之一,有人想使她复活,在人间寻找剩余的二魂七魄。我的主人虽然逝去,但他的魂魄没有回归天地,我还可以找到他。我醒来之后,一直在寻找……”   “荒谬,”江宜讶然,“天轮地轂推动世界运转不休,万物皆有其归宿。身躯腐朽,魂魄便被吸入天地脉中,这是不可抗拒的,又怎么会逗留在人间界。”   那人睁着他死去的眼睛,看着江宜:“那么,它们是什么呢?”   他一指,四周的黑暗转瞬扭曲起来,江宜赫然发现那些竟都是纠结在一起的黑烟,烟雾中无数狰狞变形的脸,拉长揉扁,口中发出无声尖啸,好像攒聚在暗处伺机发难、择人而噬的饿鼠。   “所有人都有来处吗?所有人都有归处吗?无家可归流浪的是谁的魂魄?它们到处流浪,流浪得到处都是,我在它们之中沉睡,我知道没有一个是翦英的魂魄……”   泪水在脸上纵横,他陷入痴狂:“我的主人在一堆破铜烂铁里捡到了我,我找遍整片海,却找不到他的魂魄!翦英!翦英!你到底在哪里?!——不要阻止我!没有人可以阻止我!!!”   他手中出现一柄残剑。   江宜低头,看见那破损的残剑插在自己心口。剑格处有斑驳的痕迹,那是曾经的铭文被抹去了。一个人拥有自己的名字,才能独立于众人,一柄剑拥有自己的剑铭,才能修炼出剑心。剑铭已销,剑心即破。   “不要阻止我!不要阻止我!!”   那人在癫狂中染上黑气,化为那黑暗中的群鼠之一。磅礴的黑气纠结而成巨蛇钻入江宜心前伤口,无数絮絮低语、怒吼、惊叫与狂啸在他脑海中炸开,他倒在一滩积水中,感到身躯正在化为一团浆液,即将溶解于漫无边际的黑暗里……   渐渐地,噪声中出现一串寂静的水滴声。   那声音徐徐放大,他意识到是一个人的脚步。一双云履在他眼前驻足。   这是一个很熟悉的人,江宜心里的声音说:我认识这个人……是谁?……是谁?……他是谁?……   声音叫嚣着:他是……!他是……!他是……!   我认识你,江宜遗憾地想,我就要死了,可我却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漆黑的视野里出现一双手。一双洁白的手,修长而有力,抚摸在他僵冷的双眼上。   “我叫商恪。”   商恪走进先帝殿。大殿内明灯常燃,香烛的烟气汇聚而成空中楼阁,仿佛有徐徐袅袅的身影穿行其中。   “商恪……”   “等你很久了……”   蜃境中重重人影七嘴八舌:   “东海秽气一朝清净,商恪你功不可没……”   “没有天弓与丰隆相助,此事难成……”   “你怀中抱的是谁……”   商恪慢将臂弯中漆黑的一条人形放在座前蒲团上,那原来不是盖的玄黑衣物,而是那人身上墨黑的皮肤。细看之下,竟然是无数爬动的黑字。   “可怜……可怜……”   “他已被秽气侵蚀入骨,放任不管,将化为妖邪……”   商恪皱眉:“怎可不管?我原不曾听说过,他的体质能引来秽气。”   “江宜是天书玄台,法宝受到污秽之物觊觎,情有可原……”   “此子是个好材料,不可不搭救一把……”   “除秽若是易事,诸君又何苦日日烦恼?他如今这个下场,如何挽救倒是没个说法……”   商恪冷冷听着,说:“当年江宜为天雷所劈,虚无上人出无根水救他。无根水能否洗去他身上秽气?”   “此法甚妙……”   “可惜已经一年不曾有闻雨师踪迹,又往何处去寻无根水……”   “雨师常驻洞庭霖宫,或可往彼地寻祂……”   “洞庭八百里大旱,雨师早已不在……”   众声一时安静。细听可知蜃境中在低语讨论。   商恪道:“只怕江宜等不了太久。”   一声道:“商恪,如你愿意,可为他念诵消魔智慧玉清隐书。李桓岭之定海枪杀气深重,可镇妖邪,在先帝殿中为他念咒护持七七四十九日,以消魔智慧书平复他身上的秽气。此法可得一时之解,但仍要寻得雨师无根水……”   香烟散去,满室寂静。   蒲团上,秽气满身蛹动,时而露出一寸白皙皮肤,时而团团扭曲犹如狰狞面具。商恪固知江宜早已失却五感,不会再感到痛楚,然而这情形仍令他想起当初那个在床榻上被活剖心肝的孩子。他不由自主握住江宜的手指。   青女半倚在门口,天外已经破晓。   “此子心性太狠,竟然以身入局,引天雷劈打水心剑,误打误撞助你击败水心。”   商恪皱眉:“是误打误撞,还是胸有成竹,你我心知肚明。”   青女唇角微笑:“你是说,我有意引导他?非也。孰轻孰重我岂会不知?江宜有大任在身,区区一只剑鬼,不值当他牺牲自己。他这是为了你。”   “……”   “江宜见你迟迟拿不下水心,便自作主张要助你一臂之力。他早已勘破你与水心一战,成败关键只在剑心境界,因此拿话点你。为保万全,更是舍身引降天雷。他是天命之人,世外天不会眼看他送死,鬼牙礁乃无天无地之绝境,他自己求死,若不是丰隆与天弓出手相救,就魂飞魄散了。他知道自己的重要,对世外天以命相逼,我说他心性狠绝,有什么不对?”   商恪默然不语。   青女又是一笑:“他舍身只为助你,倒也情有可原。你为他诵咒护持,算还了他的因果。”   殿门掩闭,三千明灯光影交织。重楼九层三百六十座神像从四面八方投来目光,当中是堪称庞然大物的神曜皇帝像,无论在大殿的哪个角落,那双慈悲金眼都笼罩而来,在那双金眼面前,一切存在都不值一提。   漆黑的江宜,与盘膝而坐的商恪,在皇帝像前似乎两粒微尘。   青烟晦涩气息弥漫,经咒的吟诵低沉回响……   在黑暗世界里醒来,江宜发现自己没有死。他还活着,活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   这里是哪里,他不知道,感官似乎也消失了,犹如自身已变成寂静之海中一只无悲无喜的核舟。舟中承载了很多人,他有所觉察,却不能看见,那些人好像是雕塑、是刻画,生命的形骸具备,生命却是停止的,不能搭话也无法触碰。   核舟漂泊在无边无际的海,仿佛永不能靠岸。   几十年过去——也许是一百年,也许是一瞬间——黑夜中出现了一片陆地。核舟终于停泊,江宜上岸,那舟复又载着满船雕塑渐行渐远。   江宜走在陆地上。陆地亦为夜幕笼罩。然而毕竟是陆地了,天生二气在脱离了混沌之海后创造了人与神,陆地是人的新生。江宜隐约明白过来,核舟搭载的是往生的魂魄,他本来已死去,将随那些魂灵在幽冥世界中畅游,直到被天地脉召唤。   然而,又是谁为他创造了一片陆地?   他漫无目的地行走,不知要往哪里去,很快,也许是很久后,也忘了自己从哪里来。他的双脚已充满疲惫,好像生命诞生之初般艰难,世界空无一物,早得像在万物被创造以前。他明白过来自己应该创造些什么。   他应该创造一个与自己相同的东西,好明白过来自己究竟是什么。   还应该创造一个石头,好让自己可以坐在上面休息。   他必须创造一个心中第一时间出现的形象——   因此创造了一座崖。   前面突如其来地出现了一座高大巨影,它耸立、孤峭,怪石嶙峋,身上的图案好像风生水磨。它出现的一瞬间,江宜心中的声音就说:这是一座山崖。   江宜爬上高崖。他想找一个可以坐的地方,于是在崖边坐下。崖边应该有风,风从海面上吹拂而来。海上应该有明月,一轮清晖出现在浓郁的夜色尽头。江宜迎风微眯上双眼,明亮的月华在他眼底闪烁。   他觉得生命应当是这样,在一个夜晚有风有月。   “真美啊。”   “是的。”身边的人认同地说。   “你是我创造的人吗?”江宜问。   那人不说话。   “你是我认识的人吗?”   那人不说话。   “那么,你是我的朋友吗?”   那人还是不言不语。   江宜抱歉地说:“也许你不是,如果你是我的朋友,我怎会不知道你是谁呢?”   “你知道的。”那人说。   江宜困惑。   “你知道的。”那人仍然说。   江宜觉得这人太执着,然而这执着里又有什么东西令他难过——有人这么想做他的朋友,可他却连别人的名字都记不住。   我知道的。他忽然想:其实我是知道的,他是……他是……他是……   明月绽放清晖,微风拂过,水面縠纹从远处蔓延而来,犹如一串踏月的脚步。行步处涟漪荡漾,好像春风里江宜的心情。   “你是商恪。”江宜笑着说。   刹那世界光芒大放,黑暗驱散,夜色褪去。身边那人起身,向着中天高悬的一团明光走去。   “等等我!”江宜大喊,下意识追赶,中天的明光犹如火球一般向他扑来——   江宜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第95章 第95章 梦老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团烛焰,江宜立即意识到这就是那轮黑暗世界中的明月……   他醒得突然,下意识坐起来,撞进一团白云里。   那是一个人的怀抱。那人正探身越过他,去挪开晃眼的香烛,冷不防江宜忽然弹起,忙一手稳住他肩膀:“没事吧?”   那人袖口散发一股浓烈的安息香,使人想起幽静的庙宇与林野。   只见他眉高疏秀,仰月弯弓,端是惹人注目的容颜,又自有一派出世的风度,神藏而不露。   四目相对,江宜傻乎乎道:“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那人一愣,试探江宜脸颊。   江宜笑着抓住他手:“残剑?”   “半君?”   “寸刃?”   “还是……商恪。”   “……”   商恪不动声色,欲将手抽回来。这时大殿外传来一人怒喝:“四十九日已至,到底有救没救,怎么还不开门?!”   另一人声回答:“勿要喧哗。生死有命,自会见分晓。”   江宜听得那声音,十分熟悉,心中正说:这不是——   “是狄飞白,”商恪道,“你被水心剑引发的秽气所伤,命悬一线,唯有以消魔智慧书加持七七四十九日,才能活命。这些天他一直守在外面。”   此处原来是位于东郡道院先贤塔的先帝大殿,江宜面前的神像岂止威严二字可以形容,巨大的定海神枪在烛火映照中通体闪烁微妙光泽,犹如灵气游走,释放出若有若无的森然气息。   江宜记得商恪说过,此地的定海枪有真无假,乃是诞生于八百年前的真正神器。   “定海枪的杀伐之气可以镇压你体内的秽气,”商恪解释说,“不过,秽气难除,终究只是权宜之计。”   江宜仰望定海枪,法器之间似乎有独特的感应,他忽有疑问:“定海枪有化形吗?”   商恪摇头。   “那么,为什么水心剑可以?定海枪不是凡器,主人也不是凡人,为什么不能修得器心?”   商恪道:“水心得道,是天时地利人和。我猜想,也许是其主翦英战死之际,将剑心寄托在佩剑身上,方能助水心剑得道化形。”   江宜想起黑暗世界中,水心对他说的话。四十九日时间在那世界中只是一眨眼,水心在他面前化作尖啸的黑色烟气,仿佛只是上一刻。江宜记得自己与水心有过一番交谈,而那些话语直到他恢复了清醒意识,才有了意义。   若如商恪所说,翦英临死前以剑心成就了水心,这数百年间,水心剑一直沉睡在东海。那么水心口中,那个前来唤醒他的魂是什么?魂魄不回归天轮地毂,而如无声息的塑像一般搭载核舟所漂浮的,又是什么河流?   他濒死时所到达的,如同幽冥地府的地方,其中景象究竟意味着什么?   江宜抬手,见一串黑色蜈蚣从手腕上爬过,每一节躯壳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秽气只是暂时被压制,若要彻底清除,得需当年救过你一命的无根水。”商恪说。   江宜放下衣袖,盖过手背。   “母亲告诉过我,当年救我的是师父带来的一位道人。”江宜说。   “虚无上人就是雨师,祂以无根水洗去你被天雷劈为焦炭的骨肉,无根水可以活死人肉白骨,洗尽你身上的秽气。”   江宜惊讶:“原来那时救我的是雨师?”   商恪瞥他一眼,没有回答,心想那时候的事江宜果然不知道,虽然经历了剖心掏肝的痛苦,却随着这具逐渐钝感的身体,连曾经的痛也一并遗忘了。   “江宜,我有一个问题。”商恪说,他神色十分郑重,令江宜也不由得认真起来。   “你独自前去鬼牙礁,是认为水心无法杀死你么?”   江宜愣住。   他的身体十分特殊,即使撕成碎片,也可以重新拼合起来,加之无痛无感,当真已经很久没有还活着的实感了,只当自己是具行尸走肉,甚至是个后天修成的法宝。   商恪说对了一半,江宜的确是认为水心剑无法杀死自己。唯一没有想到的,是水心剑已被秽气侵蚀,决战一击更是引爆海面下的秽气。江宜不怕刀枪剑戟,却禁不住秽气的污染。   然而,他独自前去鬼牙礁,心中所想却与生死无关。偷生之人如何设下必死之局?就算那时水心果然一剑将他杀了,对江宜而言,也不过是轻描淡写结束了人生……   冷不丁被商恪发问,江宜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   商恪认真道:“你的确有特殊之处,却绝非不死的生物,以后万勿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切记。”   “我只是……”江宜道,“已经忘了自己还活着。”   商恪看他良久。清风徐来,塔刹四檐的风铎轻盈回响。   他以一手印在江宜心口:“你当然还活着。这里不是还有一颗心吗?”   青天白云,江宜打开大殿正门,光线与大殿里涌出的香烟相遇,犹如流水。   台阶上一人背身坐着,耸肩弓背,似乎已化身石像。   他听见动静回过头,看见江宜,愣怔了数息,猛地弹起身来:“江宜!”   狄飞白脸上有三分疲态,下巴冒了一圈青茬,神色如释重负,又透着几许茫然。原因青女与商恪并没有告诉他事情原委,狄飞白只知道江宜受了重伤,需以道法医治四十九日。   四十九日前的夜晚,江宜在说过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后就从他眼前消失,狄飞白深深地感到自己不被信任与依靠。   “那天晚上你走以后,就下起大雨,雷鸣电闪,东海更是海浪滔天、妖风四起。第二天到处便有赛神戏,开坛打醮,平息天怒。寸刃临走前说要去道院找你,却也没回来。我到道院来,看见太常寺的人用那三个法宝设坛做法,忽然手舞足蹈欢呼雀跃,说什么妖气已除、凶秽滅形,接着便打道回府了。东郡送走了那三个神棍,简直不能更高兴,加之王征之乱暂时平息,这几日眼见风气便好了起来。只我一人像个没头苍蝇,整日守在门口,青女看不上我一介凡人,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道院斋堂,狄飞白大快朵颐。散学后,斋堂中没有几个学生,饭食也很简单,腐干丝拌以虾子、秋油,油滚松菌,酱炒蚕豆,上口鲜脆。   江宜将那日发生的事告诉狄飞白,只说是与寸刃一起镇压作乱的剑鬼,不意被东海秽气中伤,所幸剑鬼已亡,秽气也随之荡清。   狄飞白口中包饭,吐词不清:“这种事寸刃自己去做就罢了!做什么要你出面?!你不通武艺,能帮上什么忙?还险些送了性命!”   狄飞白满口喷饭,江宜一边擦脸,一边庆幸没有将实话全盘托出。否则以狄飞白的性格,绝非商恪那样三言两语就可以安抚。   “那么,”狄飞白说,“要想彻底净化你身上的秽气,只有去找雨师?这个雨师,又住在哪里?”   “雨师洞府在洞庭深处。”商恪端着饭碗过来,在他们身边坐下。商恪换了一身月白罩衫,束发纶巾,俨然是道院之中书生的装束,只是眼神依旧十分锋利,不像读书人。   “你是谁?”狄飞白叼着筷子问。   这四十九日商恪不曾走出大殿,狄飞白没有见过他。   “他就是寸刃。”江宜说。   狄飞白:“……”   一时间狄飞白大脑混乱,他尊敬的残剑、小瞧的半君、警惕的寸刃,与面前这个陌生人的形象不停转变,两眼发直。   商恪道:“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才乔装接近你们。今后就坦诚相见罢,小弟,我的本名叫做商恪。”   狄飞白冒火:“不要叫我小弟。我不是你小弟!”   商恪从谏如流,点点头,袖中拿出一方匣子,递给江宜。   匣中装着一叠发黄的绢纸,翻开来,纸上是一片空白,触感亦十分奇特,仿佛还带着些微的体温。   “这是……?”江宜问。   “给我看看。”狄飞白接过绢纸,翻来覆去查看,脸色变得古怪起来。   他看眼商恪:“你这东西是哪里来的?……不,等等,是我问错对象了,此物虽然稀世罕见,但对世外神通而言估计算不得什么。”   江宜好奇:“这不是一卷纸?”   “当然不是,”狄飞白随手丢回方匣子中,“这是东海鲛人皮,传说级的宝物。只有太常寺凤台中保存得一卷。”   江宜见他扔得随性,还当不是太重要,一听却是鲛人皮,吓了一跳险些没接住。   “东郡道院中也有一卷,”商恪说,“此物的用处非常广,将它缝在身上,它可以与人的皮肤合二为一,无论肤色温度都一致,甚至看不见疤痕,成为天衣无缝的一部分。”   他说完,狄飞白就懂了,只有江宜仍疑惑:“交给我做什么呢?”   商恪与狄飞白对视一眼。   狄飞白筷子指指江宜腹部:“修修你那个破洞,免得吓到人家。”   江宜方道:“原来如此,当真是多谢了。不过我用不着此宝物。”   “人间虽然难寻,指不定世外天遍地都是,”狄飞白道,“给你用你就用吧,还推脱什么?不去使用的东西也就是个死物,谈不上珍贵不珍贵。”   “非是这个原因,说实在的,将别人的皮缝在自己身上,着实心里慎得慌。”江宜说。   商恪眉头一挑。   狄飞白笑道:“哦,忘了你还是个大善人。”   商恪也笑:“这卷皮剥下来不知道多少岁月了,往事早已随主人烟消云散,你就当它是一匹普通布料也无妨。寻医问药,不也常有用生灵做药引的么。”   江宜合上匣子,推还给商恪,说:“如今这样也挺好的,我不觉得需要修补,谁也不会把我衣服扒了看不是么?水心碎剑八百年,尚能重返人间,因果的力量又岂是可以轻易磨灭的。”   商恪看着那匣子,不置可否,端起碗吃饭。   过得一会儿,方说:“此物是我管青女要的,若你不想要,还给她就是。” 第96章 第96 梦老   青女在洗剑池边稍坐,池畔两只白鹭,落叶归拢为一座伶仃的丘原。她与一学生坐在金黄的丘原上,江宜走近了,方想起来那学生是第一次来道院时见到的徐少青。   “年年这片池塘都是火红颜色。”   徐少青说:“这是因为灵晔将军在此地洗剑,血染的缘故。”   青女神色平淡,摇头道:“自打有了这池子,便一向如此。灵晔洗剑不过是时人的附会。”   “为什么要附会这种故事?”   “这是冯仲的计谋。他要为李桓岭打造一个最得力的部下,既要有万夫莫开的武勇,还要有威震八方的名望。没有冯仲的李桓岭就是这样一个人。有了冯仲,他才能离开战线,坐上庙堂,从一个将军变成皇帝。”   徐少青频频面露疑惑,思索半晌,说:“你的话很没道理,却有些道理。这些只是你的猜测,你并不曾真正见过灵晔将军与冯羽公,故而你说洗剑池的红色与将军洗剑无关,此话很没道理。不过,先神曜陛下从一方将领到天下为战,其中转变与羽公不无干系,此话确实有理。我得去书中印证一下,告辞告辞,下次再聊!”   他匆匆走了。   江宜走到徐少青的位置坐下。落叶十分柔软,似乎坐在一团松软的绢绸中。池水轻轻荡漾,在光线下泛起清冽的颜色,那血似的红好像是池底一种藻。   青女手中撑着苕帚,身躯佝偻,落日下微微喘息,好像是劳累后歇脚的一寻常老妪。   “您也会与道院学生谈论当年往事?”江宜好奇问。   青女道:“偶尔为之。那书生好奇心重,专爱追问到底,听你说得有理,就点头,听到无理处,就摇头。甚是一板一眼。”   江宜笑道:“那么,您还算是喜欢那书生了?”   青女微笑:“喜欢?……江宜,你看脚下落叶,有几片一模一样的叶子?”   “……”   “世间凡人就同这落叶一样。”青女说。   “没有一模一样的人?”江宜试问。   “没有一模一样的人,”青女淡淡说道,“也没有独特的人。你见过的所有人,我都已经见过太多次,他们在天轮地毂中生生轮回,离开百年,又重回世间。像那书生一样的人太多了,他只是无数相似落叶中的一片,有什么值得注目?”   江宜感到一阵惶恐。他低头看脚下金黄的落叶,试想自己如果只是其中一片,究竟如何才能被高高在上的目光眷顾?   “可是,人是天地脉中魂与魄随意相合而诞生,每一次都是新生,不会有同样的轨迹。”   “人可以新生,三魂七魄却不会重塑。只不过是这棵树的花到了另一棵树身上,树不一样了,森林却还依旧。”   江宜无言以对。世人皆知自身渺小,在浩瀚的星空下不能比一只夏蝉更长久,然而依旧有寿数无穷的天人,以冷眼看待生命盛放后又枯萎,无论以怎样的姿态献祭山河,也不过是戏台上的一段插曲,时光眨眼就遗忘。   青女眼中带着含义不明的笑意,看着江宜:“而你这片树叶,是不是也认为自己不同凡响?”   “你很聪明,有决心,也有魄力,你能做成世上很多人都做不成的事。最重要的,你是被上天选中的人。往前一千年,往后一千年,地上人卒数以无穷,也只有屈指可数的人可称天命之子。到了这种地步,的确可以说是一棵树上最引人注目的树叶了。所以你敢以自身安危威胁世外天,死多少个凡人都与神无关,但死你一个就不一样。”   每听进去一个字,江宜就更多几分心虚。他的确为了击败水心剑,以性命胁迫天降神雷。这非是他自视甚高,上天也确实回应了他。然而这话自青女口中,仿佛嘲讽一般。   青女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我说过你很聪明,只是聪明的人不止你一个。”   二人相对沉默。   日落的余晖在道院学府匾额上一抹而过,四个大字金光璀璨。江宜声音艰涩,说:“王者不死?”   “不错,”青女说,“八百年前就在此地,谋士冯仲对李桓岭说过,若为王者天命不死,若不为王死之何惜。那就是东海天降神雷的真相。你不是世外天第一个选中的人,李桓岭在你前面。你也不是第一个设下不死之局的人,冯仲也在你前面。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算其一,冯仲号称古今第一谋士,不仅因他算尽人事,还因他算计了天意。只可惜慧极必伤,英年早逝。”   其实,早在池州土地庙前看赛神戏时,他就略猜到了一二。只是此话由青女亲口说出来,依旧令他内心动摇。   青女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人力有时而穷,天地却何其长寿,奉劝你一句,莫要再行此险招,只恐怕算计天意不成,反害了自己性命。”   “受教了,”江宜拿出装有鲛人皮的匣子,“还有一事。此宝,我想还是物归原主比较好。”   青女只看一眼,并不多问,收起匣子:“东郡只有道院中有一卷鲛人皮,曾经商恪要过一次,我没给他。此次乃是以承诺交换。”   江宜敏锐地问:“承诺了什么?”   青女笑道:“小子何知?商恪这把剑十分好用,什么时候想起了,便要他替我做件事。不过,你既不要,此事就作罢了。”   离鸿南渡,疏雨投浦,新雪欲上头。   水心碎剑的四十九日后,一头老驴驮了行囊,江宜与狄飞白离开了东郡。东海秽气一朝清净,天高气爽。   临行前商恪不见了踪影,江宜本以为他会以寸刃的身份继续同行,去问青女,青女亦不知其去向,只说天人行事大多都很随意。   商恪自有识以来便无拘无束,自由来去,有道是玄都未有天符至,且货乌金混世流。   江宜想到半君曾说过,只要他想找一个人,走到天涯海角都能找到,因此便不再等候,先行前往洞庭雨师洞府,求取无根水去了。   没了商恪,狄飞白不能更自在。当初与江宜成行,便是因风伯屏翳要他保护江宜。若是有了商恪,还要他何用?   狄飞白嘴上不说,心情十分微妙。   城外大道上,江宜一手挎伞,一手揣书,一派的清白洒脱。狄飞白见他浑身摸遍翻找东西,问:“你身上发痒么?到底找什么?”   江宜道:“有数月不曾给你师祖写信了,离开前我想发一封信到沧州去。也好叫她知道我的近况——孔将军送我的那杆鹅毛笔到哪里去了?”   狄飞白道:“你的东西随手乱放,弄丢了也很正常。”   两人翻找行囊,当中装的尽是狄飞白带的肉脯与清酒,最下面放着一支狭长的螺钿盒子,阳光下闪着富贵的光泽。   江宜取出来,方想起这是徐牟托宗训送给他的饯别礼,竟一直没有打开看过。   解开锁扣,翻开盒盖,连狄飞白都不禁称道一声徐牟舍得——里面居然是一杆雕银丝光的漆笔,刻绘玉京仙宫图,以银丝镶嵌祥云瑞鹤,仙人千姿百态若隐若现,又尽皆缩小在一杆细笔上,好比米粒雕花。这等手艺可奉为贡品,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便连宫廷之中恐怕都不多见。   “这些当官的,不知为何都对你以笔相赠。”狄飞白怪道。   江宜总算在书卷夹层中找到了他的笔,依旧将螺钿盒子放回行囊中。二人继续赶路,古道西风,脚下的影子渐渐瘦长……   东海,横屿。   自总制署幕僚入驻以来时近两月,王征周全地招待了宗训,每至无人处,却恨意难消。   他白手起家能有如今基业,自诩手段与魄力皆是一流。怎奈时运不济,栽在了自己亲生儿子手中,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如今再要将手下的人心笼络起来绝非易事。徐牟意在步步蚕食,也决不会给他机会东山再起。   每想到自己一腔雄心壮志,都付诸流水,王征心意难平,常常夜里辗转反侧。   是夜他方痛饮至昏沉,趁势睡下,迷迷糊糊中只觉半梦半醒,一时耳边人声不绝,一时眼前灯影晃动。   ‘……那剑非是凡器……得之可自号为王……’   ‘……却不在我手中!’   “什么人!”王征心惊,翻身坐起,细听窗外,当真是有人在交流。   一人说:‘水心剑乃昔年高祖于河曲得天人托付,此剑可号令王师,一统三军。二世以鱼符替之,水心剑后来便封在国库无人过问,想不到如今在这里见到了。’   另一人说:‘一柄剑罢了,在君王手中是为王器,在草民手中只作杀器。’   ‘并非如此。水心剑不是凡间之物,乃以天外金精为材,锻自凡人之手,合先天清浊二气,是有灵之物。高祖得此物便成就了百世伟业。此剑天然有一股王气。那日我观天象,忽见有紫气祥云、五彩聚顶,顺路找去,就见武校场上翦英持此剑而舞。’   ‘为何此剑会落入他手中?’   ‘主公不如问,为何此剑不在你手中?’   ‘可有办法,将此剑夺过来?’一人问。   ‘剑随人主,水心剑既已寻得主人,只怕缘分不能强求。’一人答。   ‘该当如何处之?’   ‘主公乃天照之人,何须畏惧?便与翦英一较高下,胜者为王,败者纵有王者剑在手,也无回天之力。’   一人沉默。   另一人道:‘主公在犹豫什么?既有天命眷顾,怎会输给翦英?!’   ‘万一输了呢!’   ‘那就以命相搏!若不得天意,更无可能称王称霸,不如一死了之!’ 第97章 第97章 梦老   是谁在外面!   王征翻身起来,掀开窗扇——外面走廊里两个影子匆匆经过。   “站住!”王征越窗追出去。   那两人越走越急,王征追赶不上,大呼来人,竟无一人响应。他再环顾四下,乃后知后觉,步入了一处迥异的所在。   四周哪见他的小楼石寨,目光所及尽是简陋的毡棚皮搭,倚靠柴堆箭垛疲惫坐卧的士兵,迎风猎猎招展的将旗,与打扫未尽、尸骨零散的血色战场。   王征穿着一身就寝的里衣,站在拖着尸体来来往往的士兵之中,犹如一个被剥光了示众的死刑犯。   这些士兵仿佛看不见他,更有甚者直接从他的身体中穿过,王征不明就里,恍然间周围火海连绵,脚下是战船的甲板。敌人爬上船舷,锋利的套索勾住桨帆,身边的战士高举兵器冲锋,鼓角喧天。   这是一场海战,王征再熟悉不过。然而他手下的水匪只管谋财害命,何时经历过这样的大场面,双方都杀红了眼,不死不休,非要将一方彻底消灭不可。   “你怎么在这里?!”   一只手抓住王征,将他从乱战中拽出来。   在一众被坚执锐的士兵中,那人十分独特,布衣羽扇,一簇美须纹丝不乱,丝毫不受战场厮杀的影响。   “快跟我来。”文士在前领路。王征下意识跟着他,到得船底隔舱中,文士解开一艘腰舟推入水中,示意王征坐上来。二人各一柄木桨,避开战场,将那灼天的红焰抛在身后,驶进漆黑深海。   渐渐听不见喊杀与嘶吼,只有船桨拨开水波的柔声。   王征如在梦中,恍恍惚惚,对面文士的面容也看不分明。   “这里是哪里?”   文士回答:“这里就是我为你找的,无天无地之绝境……”   王征眼前黑暗中出现一座锋利的巨影,犹如海面下生长出的獠牙,或者坠入深海的长戟,在夜幕掩护下露出它狰狞的面容。   王征当然知道这是哪里——鬼牙礁。   他曾听说过无数关于鬼牙礁的传闻,有关历史或者神话的,更曾亲临其境,抚石怀古。甚至还组织过人手,潜入古战场海面之下打捞沉戟,见到无数枯骨碎甲,一碰就化作泥沙。   腰舟停在悬崖下,文士道:“去吧,战场已为你准备好了。记住,天佑其主。”   王征迷迷糊糊,听从文士的话,爬上鬼牙礁。   在此立锥之地,四面八方海浪滚滚而来。风声萧萧。   忽然那黑夜里出现数只船影,他被包围了,一轮箭雨飞来。王征下意识闭眼——“保护主公!”   身前身后的部下将藤牌举过头顶,掩护住王征。敌人登上悬崖,部下奋不顾身上前拼杀,王征攥紧拳头,发现手中握着武器,低头看见是杆威风凛凛的长枪。   他后退一步,撞到一个人背上。   “老师!”   王征回头,持剑的青年浑身浴血,只剩下一双干净的眼睛。   “敌人太多,增援迟迟不来,我们恐怕很难坚持到太阳升起了!”青年不甘心地说。但眼神中却没有多少害怕。   “是啊,已是绝境了。”王征说。   “不遇老师提拔,我如今还不知道在何处蹉跎虚度,”青年说,“翦英誓死报效老师的恩情!就算要战死,我也会死在老师前面!”   青年提剑冲入敌阵。王征没有见过那样生动的剑法,好像一条龙的化身,所至之处云生风起,以锐利的龙牙割断敌人咽喉,以坚韧的鳞甲绞碎敌人武器,以强劲的龙尾扫落敌人头颅。青年脚下血流成河,更多敌人蜂拥而上,将他淹没。   王征手握长枪喘息着,厮杀声沸反盈天,都不及他的疲惫与茫然。   他如何就落到了这步田地?   四面楚歌,敌众我寡,命悬一线。只等一发冷枪暗箭,他的一切雄心、一切事业就毁于一旦,所有经营都成了笑话。   手足羽翼皆为对方废去,只剩几个亲信孤军奋战,救援是永远等不来的,任凭他再高傲自负,也没有扶大厦于将倾的本事!   算命的说他相貌堂堂、面门发紫,乃有大富大贵之象,难道这几十年的人生只是他王征的黄粱一梦?   王征越想越不甘心,凶猛的火焰敲击他胸口。他舞开长枪投入敌阵,将怒火倾泄到敌人身上,撕开一片黑夜,碾出一条血路。一切阻挡他的,都必在他脚下臣服!   他越过一堵墙,还有更高的墙挡在他前面,而在那高墙下,青年已经奋战了许久。他盔帽上血染的缨已成为这一小片战场上的旗帜,寒鸦闻腥而至,将他覆盖在猩红的血泊中。惨淡无比,亦壮烈无比。   王征心中的火焰,在这一幕下越烧越旺,他浑身的血液快要从七窍中迸射出来。这是一股不属于他的情感,不知从何而起。   他提枪杀过去。   “老师!”青年神思振奋,背靠过来,犹如获得无穷力量,与王征各自一剑一枪,搏杀到天明。   鬼牙礁下已化为一片血海,伏尸百步。那凄厉的獠牙上只有两个人还站立着。   王征从未如此狼狈过,便是他被徐牟算计落败,徐牟亦见好就收,不曾赶尽杀绝。   而这一夜,是真正孤立无援,只要他有一刻松懈,此时就会是漂浮在水里的尸体之一。   青年亦已经是强弩之末,勉励支撑着身体,对他笑道:“老师……我们总算活下来了……”   王征感慨至极,正想应和一句,说出口的却是:“不,还没有结束。”   “还有……敌人吗?!”   王征缓缓提起长枪。他察觉到了自己的动作,心底震动不已,手却稳如磐石。   “敌人,就在眼前!”   王征以长枪猛向青年扎去,一式青龙出水,青年险些没避开。   “老师!您做什么?”   青年沉重的手臂再挥不动剑了。王征道:“站起来,翦英。直到这里站着的只剩下一个人,你才真正活下来了。”   “我不明白!”青年勉强躲避王征的进攻,他的剑却深深垂在地上,这时候两人都没有多余的力气施展武艺,只能凭借原始的本能杀死对方。   “拿起你的剑!否则就去死!”王征怒吼。   长剑奋而扬起砂石,架住枪尖。强烈的震撼自兵器直达王征心底,那剑仿佛有自主意识,它的愤怒化作具象的龙牙,要一口将王征吞吃嚼碎。   王征背后的幽灵轻声说话:“这把剑是无敌的,人间没有可以战胜它的东西……”   我应该怎么做?!   幽灵低语:“履机乘变……死而后生……”   青年痛苦不堪:“老师!我从未背叛过您!您想要我的命,就拿去好了!”   可他手中的剑却有自己的想法,一次又一次,带动青年的手臂向王征挥砍过去。青年挣扎不已,想扔掉剑,剑柄长出的齿牙却死死咬在他手上。那剑像一条被激怒的鳞龙,势必将伤害青年的人咬碎。王征只觉得自己手中长枪在那剑面前,形同一堆废铁,毫无还手之力。   身后幽灵轻声细语:“放手,让它杀死你……”   王征咬紧牙槽,不肯后退一步。   放手?我绝不会放手!是我要杀死他!而不是他来杀死我!   青年那张痛苦不堪的脸令王征深深厌恶。   连敌人都不敢杀死,连胜利都不敢摘取,这样一个懦弱的人,有什么资格拥有水心剑?!   而我?我拥有觉悟拥有魄力,却不能拥有胜利!我可以让别人死也可以为了胜利自己去死,上天却依然不肯眷顾我,以它的偏狭与独见毁了我半生创下的基业!   如果上天是公平的,水心剑就应当在我手中!而不是配给一个蠢货!   我的命运绝不是死在一个蠢货手中!   王征熊熊的野心重新燃起。他直觉到那野心不是来自他本身,而是另一个遥远的存在,在这一刻他与那个存在心意相通,愤怒与野心成为一切力量的来源。   应该由我杀死他,王征心中想。我来杀死他,继承水心剑。   “如果你不能杀死他呢?”幽灵在他耳后轻问。   那我将永不甘心地死去,即使下到幽冥,也要燃起业火焚尽一切!   “很好,”幽灵欣慰地笑答,“现在你可以毁掉它了……”   水心剑咆哮着击飞长枪,以屠灭灵魂的气势贯向王征胸膛。   “不!”   “不!”   青年挣扎着,持剑刺来。   王征瞪大双眼,迎接自己的死亡。   霎那间,天与地相勾连,在这两个迥然不同的人格之间,神雷悄然降临,刺目白光笼罩了青年与水心剑——   “啊啊啊!啊啊啊啊!!”   白色光柱中,青年歇斯底里地嚎叫,浑身皮肉化为焦炭。王征竦然不已,白光就在他一指之外,看上去是那样神圣祥和,犹如不染之莲。   “啊啊啊!吱吱吱吱——”   青年已经消失了,在那雷霆中舞蹈的只是一具骷髅。骷髅伸出它焦黑的手:“你要我的命吗?拿去吧……你要我的剑吗?拿去吧……拿去吧,都给你……拿去吧……都给你……”   王征恐惧地后退,幽灵堵住他退路。幽灵走到他身前,原来是那名山羊须的文士。   “恭喜你,”文士微笑道,“现在,你就成为了天命之人。”   王征两股战战:“这是什么?发生了什么?”   站在那神圣的雷光前,文士说道:“天意也许曾经眷顾过翦英,但现在转移到了你身上。因为决心。决心是比命运更重要的东西,或者说,它是决定命运的东西。在命运的关头前,翦英退缩了,这注定他无法承担大任。”   文士俯身,捡起水心剑的碎片。与世无双的神剑在天雷面前失了颜色,成为枯朽而钝拙的铁块。文士随手将之抛入海中。   “可是,你说过,”王征听见自己说,“因我是身负天命,若翦英对我动手,必会受到天罚,可以借此毁去水心剑。”   “原来你听见了我们的对话啊。”文士说。   王征一惊。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文士愈发止不住大笑,笑声令王征既惶且惑。   “那是八百年前,在你卧榻之侧,冯仲曾对李桓岭讲过的话。可是,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   王征茫然:什么冯仲?什么李桓岭?   “如果天意真的照拂李桓岭,为何水心剑不在他手中?如果持有水心剑者就是未来的君王,那么,李桓岭去杀翦英,你以为结果是什么?”   王征不寒而栗:“神罚真正的对象……会是我!”   文士瞥他一眼,笑意冷然:“你?你只是个做梦之人——你说的不错,如果真正的天意在翦英身上,那一刻死的必然就是李桓岭。冯仲知道这一点,却仍然设下此必死之局。以李桓岭的性命去赌一个乾坤扭转。他辅佐李氏,当然要为他算计,即使算计的对象是上天。这不消多说。在你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天人的目光的确扭转了,所以降下神雷劈死了翦英。”   王征一阵后怕,却想不通:“天意岂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天意只为值得的东西改变,”文士说,“什么是值得?”   文士展开双臂,犹如拥抱一缕清风:   “野心值得,退缩不值得;坚决值得,懦弱不值得;死不罢休值得,畏惧不前不值得……自命为王者值得!自甘为臣者不值得!”   自命为王者值得……   自甘为臣者不值得……   王征心中默念。脚下地动山摇,头顶天塌陷,露出一块块漆黑的区域。   文士仰望片刻,无趣道:“你的梦境快结束了。下一个做梦的人,会是谁?”他往前踏出一步,竟然行走在海面上,似乎要离去。   “等等!你是谁!为什么要来我的梦中?!”王征猛然惊醒,追过去。   文士朗声大笑,逐波而去:“五更百梦残,万枕不惶安。弱者梦苟全,强者梦难甘。梦中亦役役,人生良鲜欢……老朽梦老儿也,赠君一场造化,以答谢君之美梦。”   瞬间天塌地陷,王征失足落入深渊,举手大叫,满头冷汗坐起,梦已醒来。   清晨,沧州太和岛。   波涛如簇。雷音阁下小花开了三瓣,道人盘膝坐于花侧,阅读手中一封书信。   晨曦洒下,将信上一行行墨渍未干的笔迹映照分明。法言道人抬眼,见残星淡月渐渐消失:“醒了?”   石阶下,一人伸罢懒腰,答道:“一封信两页纸,你也未免看太久了。”   法言道人将信收好纳入怀中:“多谢你跑一趟送信。”   那人翻身坐起,却是匿了踪迹的商恪。   江宜自东郡发出的手信,被他截下,一眨眼便送抵了雷音阁,便连信上的笔迹都尚是湿润的。   “你不跟着江宜,照看他的安危,却来充任驿马?”法言道人问。   商恪漠然道:“我不知道,跟在他身边,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也许,我反而会把自己的麻烦带给他。”   “剑鬼水心?世上有几个水心给你杀?即使没有你,江宜也会去管别人的闲事,只因他已将这视为自己的使命。这不正是你们世外天的打算么?”   商恪沉默。   法言道人神色平静,说道:“他心中有颗善的种子,乃是他母亲当年种下的。你不必将他想得太疯狂。他豁出性命,是为了助你,不是为了毁灭。”   “但他母亲已没了,”商恪回答,看向法言道人的眼神十分冷漠,“他的家人不剩一个,皆被你一把火烧干净了。”   “他不会知道。这棵种子会一直活着。”   法言道人犹如一尊石像,不为所动:“云梦有一位真仙,入人梦境,以梦为乐,道行很深。雨师失踪一事亦与他有关。江宜往求无根水,必遇此人,或有危险重重。你最好还是回去看着他。”   商恪不曾听说过此事,但知修道者之间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能被道友奉为真仙者,即使还没有飞升,也离圆满不远了。   若有这等修为的人从中作梗,纵使狄飞白武艺再高超也没用。坐镇云梦泽的雨师又不知所踪,只怕江宜出差池。   商恪欲离去,回头看眼法言道人,只见她瞑目静坐,已开始雷打不动的早间修行。无论外界如何横生波澜,似乎都无法动摇她的道心。   “那位真仙,”商恪忽然问,“与你相较如何?”   法言道人不答。   “我与你相识百年,百年前你是这副模样,百年后你仍是这副模样。人间修道者,修行百年若不得飞升,此身便会自然消解,重归天轮地毂。而你,既不飞升白玉京,也不归于尘土。你究竟是个什么?”   法言道人静坐冥想,化身为一只蛹。商恪见今日也问不出答案,心中更记挂江宜,便掐了一道缩地诀,身形一晃出现在千里之外。   风散波平,太和岛重归一片寂静。 第98章 第98章 郑亭   錾铜钩,红软帘。床榻前火盆的光影一径晃动,投映在惨白的墙面与冰冷的地砖上,似乎墙与地也摇动着,天旋地转。   床榻里的女人紧紧抓住幼子的手:   “门……门……”   女人的面容也旋转起来,将周围的光线吞噬,变成一个不可测的深渊:   “关上……那扇门!……”   巴陵驿道,二人骑驴远道而来,将将在路旁古树茶寮前落脚。   时已入冬,寒风阵阵,茶寮的茅草屋棚在西风中摇摇欲坠。二人钻入屋中避风,只见没几个客人,堂倌匍伏在桌上,有气无力。   “上一壶茶,这一路渴死我了!”二人当中的一位少年嚷道。他腰上挂着一把剑,猿臂蜂腰,鸢肩修颈,虽一身褐衣布巾,仍显得英俊贵气。   另一人则是个青年书生,随身背着一把伞,面色苍白眼瞳黝黑,顾盼之间有如摄人心魄,令人不敢多瞧。正是狄飞白与江宜。   在茶桌便坐下,江宜问:“今晨见你气色不佳,是夜里不曾休息好么?”   狄飞白略有些烦躁,答道:“夜里做了梦。”   “什么梦?”   “梦见我母亲。”   “想是你离家日久,家中也想念你罢。”   狄飞白神色平静:“我母亲辞世已快六年了。”   “哦。”江宜有些抱歉。   狄飞白道:“她是病中卒亡,一切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反应不及。那几天她始终昏睡不醒,请来的名医与高人都束手无策。我一直守在床前,直到她在睡梦中离去,都不曾得她睁眼看我一次。母亲死后,我就离开岳州,再也没回过家。”   狄飞白很少提起自己的家,更不曾见他有过思乡之情。江宜只知道他父亲是道门中人,原以为是家风所致,培养出一个闲云野鹤的少年侠客,如今听这一番话,倒是另有隐情。   “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狄飞白一甩郁闷心情,拍案道,“茶呢?!还不上上来!”   堂倌懒洋洋趴桌上道:“一壶茶五十文,先付账。”   狄飞白:“…………”   江宜惊道:“这么贵?!”   一壶茶五十文,一头驴才六十文。狄飞白怒道:“你卖的是什么琼浆玉液?白玉京的洗澡水吗?!”   店里的客人们都不说话。   堂倌道:“两位大爷,麻烦你们睁大眼睛看看清楚,十里八方的哪还有一棵活树?八百里云梦已经有一年不曾落过一滴雨了,别说洗澡水,就是撒泡尿都得接着下顿喝啊。”   二人一愣,想起这一路过来,竟不曾留意过周围环境。冬天万物萧条,说起来本就该是一片荒凉。   一客人说:“他却不是诓你们。每日这水乃是马队从最近的湘滨驮过来的,先供应了田户城民,方才有客店的份。五十文能买到一壶还算好,哪天有钱都买不到水才是真要去喝尿了。”   面面相觑,江宜小声说:“雨师常住岳州霖宫,怎么岳州会有大旱?”   便是商恪与青女都不曾提到过此事。   江宜正心中猜测,狄飞白当即决定:“不喝了,走!去霖宫见了那雨师,一问便知!”   二人立即又启程。狄飞白一口水也没喝上。他性格虽一向急躁,如此风风火火的一面倒也不多见。   天久不雨,土地坚硬,岳州外田地黄死。头顶连一片云都没有,冬日惨白的光辉笼罩岳州城。入城之后,但见烟尘弥漫,市井多闭户,或有怀中抱罐过街者,随即为暗处躲藏的人蜂拥而上抢夺陶罐,罐碎水洒一地,数人急忙伏地舔舐……   江宜见那些人野兽似的眼神,仿佛空仓里饥肠辘辘的饿鼠,凶狠得冒绿光,心中不由念一句福生无量天尊。   霖宫是岳州名楼,当初建来,乃是作为神曜皇帝悟道之处。   李氏继统以后,钟爱修身养性问道于天,晚年以岳州钟灵毓秀之地,有助于修行,在岳州筹建行宫。宫殿尚未建成,李氏已得道成仙,踏碎青石飞升而去。岳州行宫的修建就此停滞,只留下一座霖宫,保存着为神曜皇帝踏破的青石一块,号曰圣迹图。   江宜跟随狄飞白,到得原霖宫所在的街道。   城中虽然百业萧条,宫门前却有不少人前来求神拜仙,做法祭天,竟然是唯一热闹的所在。   “咦?”狄飞白诧异道,“霖宫哪里去了?”   江宜抬头一看,高大牌楼上朱笔写就——“洞玄观”,两边抱柱联曰:人天之教主度世之宗师,龙门之正法苦海之慈航。   “好大的名头,”江宜赞叹道,“不知是哪一位仙人的观宇?”   过得山门,依次是灵官殿、钟鼓楼,供奉神曜金身的先帝殿。供奉观主的大殿之内香火旺盛,便是在此萧索时节也有一番生机。   洞玄观供奉的是一位道号洞玄子的真仙,江宜翻遍记忆,竟然不知道这是何方神圣。   “岳州大旱,霖宫消失,雨师也不知所踪,当真奇怪。”江宜端详那位洞玄子的金身,忽然留意到有香客频频回顾,仿佛在打量自己。   他下意识抬手抹脸颊,袖子上留下一连串黑色墨渍,自知是秽字又爬了出来。   “雨师不在这里,那去哪里要无根水?”狄飞白凑前问道。江宜迅速藏起袖子,委婉一笑,狄飞白道:“如何?”   江宜愣愣地:“不知。”   狄飞白道:“那个……那个商恪,事情也不交代清楚,如今不知去向,你又找谁问去?”   江宜方茫然抬头,见大殿背后一股黑气冲天而起,天色一瞬转暗,城池上空化出一片密不透风的雾,大地上升起无数藕丝似的黑线,连入那片黑雾中。   旱情与饥荒造就了怨、恨、悲、愤这些污浊的情绪,如今这座城中的每一个人都成为了秽气的来源。   夜晚来得很快。城中客店早都关门大吉,二人只得四处游荡,寻一个落脚处。   狄飞白道:“你的身体,还能撑么?若是找不到雨师,下一步该怎么办?”   江宜道:“不知……”   狄飞白不停以拇指挑开剑鞘,又噌地摁回去:“如果你死了,我的任务是不是就结束了?”   江宜遗憾地说:“也许是的。徒弟,如果我死了,你会去做什么?”   狄飞白怒道:“不知道!”   江宜笑道:“只是一个假设。好吧,不问这个。不过,原本你跟着我,只是因为屏翳大人的吩咐么?”   “你不是知道么?如果你死了,记得把剑诀留给我。”   “哈哈。”   狄飞白又有些犹豫,二人走过寂寥的空巷,他寞然道:“其实,那时在金山下,我原本想求你一件事……”   晚风呼啦吹过,将一张草纸拍在狄飞白脸上。   “……”   江宜忍俊不禁,狄飞白满脸黑线,扯下来一看,是一面布告,炭笔画了一张人脸,朱红的批字写:通缉!   是张通缉令。背后的浆糊早干了,被风刮下来满街飘荡。   江宜凑过去一看,画中那人十分熟悉。他看看狄飞白,又看看通缉令。   看看通缉令,又看看狄飞白。   二人相顾无言。   江宜大惊:“徒弟!这画上的莫不是你本人?”   狄飞白蓦地一把将布告攥成一团,劲力摧成碎屑:“什么脏东西!”   江宜看得很清楚,画上的人不是狄飞白又是谁?可他何时犯了什么事,居然在岳州被通缉了?   亦或是待到此时才事发?   江宜脑海中一片混乱,一时猜想难道是这凶犯与狄飞白长得一模一样?还是他二人之前的行为终于面临秋后算账了?   “难道说徒弟你,”江宜恍然大悟,“之所以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游侠,就是因为犯事被通缉?”   狄飞白黑着脸道:“别管它!可恶,是谁干的好事?!”   正风中凌乱,就听一个声音大喊:“在那里!是他!”   顿时长街尽头涌出乌泱泱的人群,跑动时连地面都在颤抖。   “抓住他!”   “抓活的赏清水十罐!”   “上啊!”   其声势何其浩荡。狄飞白头也不回,抓着江宜撒腿就跑。   身后追赶的人数多得可以织成巨网,好像整座岳州城都为了这十罐水加入进来。狄飞白想要施展轻功脱身,奈何又渴又饿,没有力气,只得钻进排水沟里,蹭得灰头土脸,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江宜道:“徒弟——”   “嘘!”狄飞白捂住江宜的嘴,两人挤在排水沟的两道墙壁中间,前后都是里坊的住户,道路错综复杂,人群追赶的脚步声渐渐散乱了。   狄飞白松了口气,放开手。江宜道:“我想说,那个通缉令上好像也没有我啊,为什么我要和你一起跑呢?……”   狄飞白手脚并用,爬上墙头,小心探头观察。旁边一户院子里无人,有一座鸡棚搭了厚厚一层茅草。狄飞白伸手帮江宜爬上来,自己顺着墙滑到棚顶上去,又接住江宜,二人就势在顶上躺下,以茅草遮盖住身体。   “我看到他们往这里来了!”   “人呢?”   “这家里有人吗?!”   院门砰地被踹开,几人进来,到处翻翻找找,弄得满院狼藉,又往人家里去找,一无所获。   “溜得真快!——你到底看准了没?!”   “我的水……我的水……”   一行人饥渴地离开了。   棚顶,茅草纹丝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才伸出一只耳朵。   狄飞白仔细探听周围声音,才确认附近没有追踪者了。 第99章 第99章 郑亭   “呸!”   狄飞白吐掉口中草屑,听得江宜在耳边问:“徒弟,你老实说,是犯了什么事值得人家这样大张旗鼓地拿你?”   “我怎么知道!”狄飞白十分狼狈,十分气恼,曾经便是前有悍匪后有追兵的绝境,他都不曾落荒而逃,如今却被一张通缉令逼得躲躲藏藏,实在窝囊。好容易躲到人群散了,正要从棚顶上下来,忽然身下一阵细碎的咔嚓声音……   二人对视。   下一刻半边屋棚塌陷,狄飞白一声大吼掉进鸡棚,鸡飞蛋打,一时间咯咯哒哒群声沸腾,好不欢乐,半边里坊亮起夜灯,岳州的静夜被打破了。江宜俯身看去,鸡棚里羽粉乱飘,狄飞白陷在饲槽里,身上沾了一堆微妙的颜色。   “……”   江宜收回去拉他的手,顺便在袖子上擦了擦。   “就是这里!”   “我听见动静了!”   人群去而复返,围住小院。   江宜道:“现在怎么办?从后面翻墙逃么?”   “逃不掉了,你听声音。他们已经将前后都围住了。”   狄飞白举起袖子闻了闻,一脸嫌恶。   话音方落,院门随即被踹开,一群人涌进来,扒开鸡棚拿住狄飞白:“看看!是不是他?”   “就是他!就是这小子!”   “带走带走!”   狄飞白亳不反抗,任人将他架起来拖出去。江宜本等着他临机应变,不料狄飞白竟然束手就擒,连忙从棚上跳下来:“等等!等等!劳驾顺便把我也一起带上吧。”   一群人提着灯笼将狄飞白与江宜一路扭送,到得一座宅邸前。   因是走的角门,也不知是什么地方,一路上光线幽暗看不分明,直送到一处堂屋前。江宜听得一阵金石碰撞的铿锵之音,这声音他已听过很多次了,乃是靴头铁皮趵击地面的响动。果然墙后一队士兵鱼贯而入。   这些人的装束与且兰军府、东郡水师的正规军不同,腰鞓戴玉、立领描金,皮靴包铁、箭袖戎服,赭红色漳绒披风刷然展开,亮出手中半扶的宝剑。一个个身材高挑、肩背挺拔,浓眉大眼样貌端正。俨然是精挑细选过的仪仗兵。   领头的举着灯笼将狄飞白的脸左看看右看看,狄飞白翻了个白眼,领头的吓一跳,回身对那伙将二人扭来此地的悍民道:“不错,就是此人。张朝,带他们去领水。”   诸人欢天喜地,跟着卫兵去了。   领头复又将江宜打量一阵,忽然道:“吃饭了吗?先进去等着,我让后厨开火。”   狄飞白冷冷道:“饭是不急,一天没喝水了。”   “不错,水。”领头的自言自语,带人走了。   江宜一头雾水,狄飞白则大摇大摆,踹开了堂屋的大门,自进去点了油灯,搬出个炭盆燃上,屋内亮堂温暖起来。   “进来坐。”狄飞白招呼道。   那屋里一应陈设十分讲究,罗汉塌以整根花梨木雕成,风灯的琉璃罩透出斑斓光彩,屋顶藻井朱碧涂彩,规格非同凡响。而主人似乎又是一位女子,条案上放置着梳妆镜、金盘,盘中已经空了,雕琢的各色瓜果奇珍却都十分逼真。   左边里间以一副连珠帐隔开,隐隐可见一张卧榻,榻上卷着若隐若现的绯红纱帘,以两柄錾铜钩子高高挂起。   一些贴身物件,都摆放得好似主人刚刚离开,随时会回来。   江宜见狄飞白大喇喇往罗汉榻上一躺,毫不在意形象,便说:“不知这是谁的卧房,一会儿主人回来可就不妙了。”   “随便坐吧,”狄飞白语气平淡,“主人不会回来了。”   他神色中有一点寂寞,很快又掩饰过去。   “江宜,”狄飞白望着头顶发呆,片刻后说,“我家里的事,一直没告诉你,本来是想等一个时机……”   江宜静静听着,他说:“这是我母亲的屋子。”   屋外,先前那领队提着食盒进来。   狄飞白翻身坐起,腿盘在榻上,两手撑着膝盖,与那领队对视数息。那领队镇定地将食盒放在桌案上。   “坐啊。”狄飞白龇出一口白牙。   领队道:“我不敢呀。”   “你有什么不敢?”   领队扑通一声单膝跪下,两手拱拳:“请世子恕我以下犯上之罪!”   岳州是郢王李裕的封地。李裕乃孝宗嫡子,孝宗升遐之际李裕方在襁褓中,皇位于是传给了其弟文宗。按制待李裕成年之后皇叔应当归还王统,不过李裕还未长成,文宗就生下太子李初。   如今皇位在李裕的堂弟,李初手中。加冠礼后,李裕被遣去封地岳州居住,赐封郢王。其地位超然,听调不听宣,在岳州甚至有一支护府亲军,只服从王府调遣。   此地原来就是郢王府,江宜不算太惊讶,有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淡定。   领队道:“通缉令是我发出去的,郑亭听凭处罚。”   狄飞白气笑了,道:“六年不见你怎么还是只会耍浑?站起来说话!我倒想知道,你究竟为什么要通缉我!”   “不靠这种手段,怎么抓得住你这条滑不溜手的泥鳅,怎么跟你面对面坐下来说话呢?”   郑亭抬头,直视狄飞白双眼,二人沉默片刻,忽然默契地咧嘴一笑。   狄飞白伸手将郑亭拉起来,猝不及防左手一拳锤在他胸口。郑亭被打得倒退半步,脸上却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气氛缓和下来,郑亭揭开食盒,顶端的一格里是壶装的茶水并两只杯子。他要给狄飞白用杯子倒茶喝,狄飞白却拿过水壶对嘴狂饮。   饮罢一抹嘴,对江宜道:“郑亭是我一远房表哥,我俩一起长大,此人当真是烦不胜烦,总向老爹告我的状。若不是挨罚也一起,我早将他踹粪坑里去了!”   “那是因为你从小就不是个省事的主,”郑亭道,“一刻没看住就不知要闯出什么祸来。当初你说去看庙会,趁我进香时转身就溜了,一走就是六年,害得我被王爷怪罪,整整六年了还在统军的位子上沉沦!”   狄飞白嘲笑道:“没想到你这么不中用。难道现在把我抓回来,就能升官了不成?”   郑亭面色凝重,看眼江宜。   “这位是?”郑亭问。   那表情似乎是有私密的话要说,江宜方便得很,起身就要避嫌,只向郑亭介绍自己是个行脚道人。   “怎么现在不敢说自己是我师父了?”狄飞白嘲弄道。   郑亭表情顿时一悚。   狄飞白一手将江宜按回座上,示意郑亭道:“都是自己人,有屁快放。”   郑亭于是不再耽搁,靠近二人面前,贴耳轻声道:“王爷出事了。”   岳州八百里大旱,朝廷派遣钦差巡按,详察旱情、赈济救灾,人已经到了王府,多日来却不见王爷李裕。府中上下群龙无首,眼看纸包不住火,必得有一个拿主意的人出来撑场面。郢王府护府军统军郑亭打听到世子李飞白周游天下,现今快到岳州地界,乃出此下策,发一张通缉令,以期抓到李飞白回来统筹大局。   因此有了岳州城一夜之间,为了十罐水全城出动,闹得沸沸扬扬。   待风波平息下去,已是翌日清晨。   江宜瞌睡越来越少,有时几乎整夜睁着眼睛,早晨窗外渐明亮起来,只是不闻鸟啼虫鸣,唯独凛风穿过枯树枝叶,铺陈一地萧索。   他迟缓地起身,床前铜镜映出一张人脸,一串字飞速从脸上爬过。江宜抬手一拍,像拍只虫子,一团漆黑的墨水就洇在了衣袖上。   那截衣袖因此被他掖进里面去。   为了找雨师求取无根水来到岳州,雨师却难觅踪迹,霖宫变成洞玄观,镇守岳州的郢王李裕也“出事了”。诸多事情之间似乎有暗线相联系,江宜一时有所预感。   然而……他又忍不住期待,商恪会在某一刻再次扮作陌生模样,来到他身边。为何与雨师有关的事,商恪不曾告诉他?   屋外人声响动。   江宜支起花窗看去,但见一队侍女捧着瓶瓶罐罐钻入一墙之隔的堂屋里去。那是王妃生前的住处,狄飞白回来后便在此屋落脚。   倒是无人来江宜的房间,只在屏风外放了干净衣物鞋袜。想是狄飞白嘱咐过,别来打扰他。   江宜穿戴整齐,也跟着进到堂屋,就见十多个女使穿花似的围着狄飞白,为他梳洗打扮。脱下那身沾了鸡屎的破衣服,换一身鱼白扣绉氅衣,外罩上石青缂丝灰鼠披风,脚踏羊皮金玄缎靴,拇指上套着一枚绿油油的碧玺扳指。   狄飞白转过脸来,女使以温水为他洗净面容,小指上蘸一粒朱砂,在他眉心轻轻点上。   白净的五官顿生光彩。   江宜心中轻轻一叹,几乎认不出这徒弟来。   那个与他相识在漠北风沙里的少年游侠,洗净风尘,已摇身变成了一位光彩夺目的公子哥儿。   郑亭从外面进来,见狄飞白正在衣装,便在门前等候,碰一碰江宜肩头道:“师父,用饭么?昨夜见你没动过筷子。待会后厨送来早膳,一起吃点吧。”   江宜好言道:“多谢了,不过我因修道的缘故,已经很多年不食米粟了。”   郑亭出奇地问:“不吃米粟,那吃什么?”   “吃风饮露吧,不用管他。”   狄飞白的声音冒出来。他终于衣冠齐整,整个人熠熠生辉,一开口却又打回原形,依旧是白烂的嘲讽。 第100章 第100章 郑亭   吃过饭,郑亭说要带他们去见王爷。   名都来的大人就住在别苑,为了不惊动他,一切行动都要小心。郑亭甚至没有将狄飞白回来的事大张旗鼓出去,就怕来不及应对,要等狄飞白自己拿主意。   “我那老爹整天神神叨叨的,”狄飞白说,“又是出了什么事?”   “你跟我去了就知道了。”郑亭说。   江宜听他二人交流,才知道王爷没有失踪,只是他的去向只有很少的人知道。   郑亭带着他们,出了城,经过荒寒的河床与丘岭,龟裂的田地里扎着几簇求雨的幡子,鸟雀都不再停留,只有渡鸦粗哑的啼叫不知从何处传来。   鳌山,山门前。   一方朴拙的碑石写上“洞玄观”三字,石碑后是漫长的走道,隐没于枯树林后。若是往年,山野常青,想必是另一番风景。   狄飞白了然道:“死老头又躲进了山里?我一猜就是。他什么时候能不这么丢人现眼?”   郑亭道:“这次不一样。总之,你去了就知道,道长嘱咐过,你没回来以前,谁都不能见王爷。我也是没办法才抓你回来。”   树林后孤烟袅袅,走过石径,洞玄观出现在眼前。观门紧闭,郑亭上前扣门,过得一时半刻,一莲冠道人前来应门。   “去告诉道长,就说世子来了。”   道人匆匆去,匆匆回:“请统军在外稍候。观主请世子一个人进去。”   郑亭不同意:“道长只说世子来了就能见到王爷,可没说只有一个人能进去。”   话未完,被身后一只手拨开,狄飞白早已等得不耐烦:“搞得神神秘秘,到底有什么幺蛾子?你们在外面等着,我去瞧瞧!”   洞玄观重关上大门。   江宜与郑亭面面相觑,郑亭两手一摊。   鳌山里的这座洞玄观,雕漆都剥落了,不知年代几许,与城中光鲜亮丽的那一座又十分不同。江宜想起狄飞白曾说过,他老爹求仙问道,在他小时候甚至动念要出家不问世事,逼得家人哭天抢地,小狄飞白扛着一根横梁打上山,将他老爹带了回来。   难道就是这座鳌山?就是这间洞玄观?   若不是这场旱情,遍山树林阴翳,行云流水,登临绝顶未见古观先见孤烟,置身其中不知云深何处,耳畔是仙鹤清唳。当真是超凡脱俗,心无尘念。   只是如今土地确确,目之所及都是枯枝败叶,一派萧条。又显得森然可怜。   两人干等一阵。郑亭呼出的气变成一团白雾,他搓着两手,心中有所牵挂有不愿表露,半天后开口道:“师父,你冷不冷?”   江宜身上是一件湖色氅衣,围一圈毛领,手脸却像冻僵似的没有血色。   “冷是不冷,我脸色一直如此,不必在意。”   郑亭点头,道:“原来如此。聊聊天吧师父,你是什么时候认识世子的?”   江宜心想郑亭应该不是没话找话。   “你是想问,我怎么会是他师父吧?”江宜笑说,“我们是路上相识,教过他一些奇门术法,得他一句师父相称。我也有个问题,郑统领,如果狄飞白不回来,你们就拿这座洞玄观没办法么?这座观有什么来头?”   郑亭哈一口气在手心,似是无奈:“那来头可不小。所以我很好奇,飞白怎么会认你做师父。因为,这座洞玄观的观主才是他真正的师父——授法门如师,生慧命如父。飞白早已过了山门、皈依三宝,那绝非玩玩,是认真的。其实,他也不学道法,对那些神神鬼鬼没兴趣。他跟着善见道长学剑!”   “跟一个道士学剑?”   “那我不知道,”郑亭说,“善见只教他,不教别人。那年王爷上山出家,丢下家人属下不顾,飞白气疯了,提着棍子上山要打他爹。他虽然年纪小,从小就是大闹天宫的性子。谁也不知道观里发生了什么,总之王爷没能出家,观主却瞧上了飞白的先天资质,要收他为徒,传授独门秘术。飞白岂是那么容易驯服的?可他偏偏就应下了,还正儿八经敬了拜师茶,打那天起就尝尝独自上山,随善见学剑。你知道他功夫还不错吗?”   江宜暗想,不错是哪种不错?刚遇见狄飞白时,他就使得一手潇洒凌厉的剑法,如今更是出神入化,内蕴灵犀,等闲只怕没人是他对手。   郑亭已经六年没见过狄飞白了,要让他现在与狄飞白交手,会惊掉下巴也不一定。   “他的剑法就是在洞玄观学的?”江宜问。   “正是。他跟着你,又学什么?”   “也学剑。”   “也学剑?”   郑亭纳罕,因江宜看上去斯斯文文,不像舞刀弄枪的样子。又说:“那是了,他只对剑有兴趣,道长说他天生就是痴种。”   正说着,那厢观门开了,狄飞白走出来,一脸思索表情。   郑亭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忙问:“王爷如何?见到了吗?”   狄飞白只说见到了,却不回答情况如何,这又令人心中没底,忍不住浮想。   狄飞白看眼江宜,霎时间江宜有所领会。   “我已向师父提过了,江宜,你跟我进去看看。”   郑亭脸色凝重,目送二人背影,一连串寒鸦从天井的槐树隙间振翅飞走,在孤山绝顶盘旋回荡。   洞玄观里的槐树叶子掉光了,像一个脱光了衣服的干瘦老人。下砌一圈整齐的石砖花坛,用树枝串起十多张黄符纸围起来。走近了看,那上面鬼画符不知写的什么,一阵风过来,好像有人低声说话。   道观依山势而建,大殿在步梯顶端。沿途过去,居住的人很少,似乎只有一个应门的老道。广场上有一方金蜼彝,当中燃香不断,积攒的香灰足有一臂深厚。洞玄观的山门已经很古旧了,这尊彝器看上去更不似当代产物。   “我以前有没有讲过我老爹的事?”狄飞白问。   “讲过啊,只是不多。”江宜答。   “我爹是个很古怪的人。他不关心眼前的事却关心过去与未来,不在意身边的人,却在意一些虚无缥缈的苦难与大哉问,不听家人的劝说却写青辞告天,希望神灵降下预言。我从小就觉得,他迟早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家,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江宜心想,自己在别人看来也许正是这样的形象。该说不说,倒与王爷是对知音。   只是区别在于,他真的能听到神言。   狄飞白以前常有大不敬之举,对神仙之事也从不相信,也许就是有这样一位父亲的缘故。   “你说他离开了这个家,这是什么意思?”江宜有一丝不妙的预感。   走下步道,穿过参悟堂,到得客舍的一间房门前。   狄飞白表情沉重,隐隐有些哀痛,好似到了临终的一刻,即使是半生相处如仇家的父子也会和解。   房间里静悄悄,狄飞白伸手推开——   嗖的一物飞来,正中江宜前襟。   江宜反应迟缓,低头,看见衣服上一团不可名状的褐色分泌物……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打中啦打中啦!!!嘻嘻……”   屋中躲在暗处的人狂笑。   “李裕!!!”   狄飞白暴跳如雷:“你他娘的史都玩啊?!!!”   回头一看,江宜如风中残烛,两眼一翻,轻飘飘要昏过去了。   “来人!快来人!”狄飞白捏着鼻子。   屋内。   李裕被五花大绑,捆成蛹状动弹不得,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张脸来,口中不停叫骂:“小贼!放开我!放开我!呸!呸呸呸!呸呸呸呸呸!!”   狄飞白被吐了一脸唾沫,忍无可忍,大骂一声骑到他爹身上,用江宜换下来的脏衣服蒙住李裕脑袋。   身后禅椅上,江宜半瘫痪状态,犹如灵魂出窍,两眼无神中。洞玄观里叫不来人,他只好脱下弄脏的外衣,一时半刻身上只剩件单薄的里衬。狄飞白一把揪住他领子摇晃:“振作一点!江宜!这没什么大不了!就当走路上踩到了狗屎……呕……”   他说着自己都要吐了。   江宜心中流泪,表情一时像只落水的麻雀,狄飞白也很不忍心,说:“我叫你来,就是想让你看看我爹!这老东西疯的太不是时候了!”   狄飞白坐下来,道:“我师父不让外人来见他,就是因为如今这个情形。我方才先去见了师父,听说我爹为岳州旱情发愁,请在洞玄观设坛祈雨,他为表诚意亲身上阵祭天,不知道是出了什么状况,仪轨之后不久就失心疯了。时间不巧就在名都派人前来检视前后,师父为稳住大局,把他关在洞玄观,方告诉郑亭只我回来才能见到我爹。”   “你回来又有什么用?”江宜问。   狄飞白冷笑:“他都治不好我爹,我自然更没有办法。那老神棍只是害怕,我爹是在他眼皮底下出的事,没我回来担着,他会被王府扒了皮!”   地上一团蛄蛹着蹭掉衣服,又开始满口喷粪。李裕不知是因什么原因疯掉的,情绪相当不稳定,桀桀怪笑,瞧着他儿子和一个陌生青年,眼中闪动诡异莫名的光。   江宜上前,在他身边蹲下,李裕口中蓄力,一团唾沫喷射而出。   江宜早有准备,偏头躲过,面无表情将衣物布料团塞进李裕嘴里。   “嘻嘻嘻嘻呜呜呜呜……”   李裕眉毛耷拉下来,一副可怜相。   “怎么样,你有办法吗?我爹是在祭坛上失了神智,你深谙正法偏门,奇技八卦无一不通,我只能靠你了。”   江宜不言语,思忖中,一根手指轻轻搭在李裕眉心灵台。   他不说话时眼睛好似两道深渊,黑不见底,一切亲切可爱都被黑渊吞噬,李裕癫狂的神色中陡然流露出恐惧。 第101章 第101章 狄静轩   不知不觉间,狄飞白已十分信任江宜。他那道长师父虽则自小教导指引他,竟然也不及与江宜同行的一段旅程。狄飞白暗暗相信江宜有办法治好他老爹。   但见那二人,一个躺着,一个蹲着,江宜像逗小猫小狗似的,一根手指在李裕跟前晃来晃去,李裕两只眼珠聚拢又分散,被布料填塞的口角流下涎水。   “怎么样?!”狄飞白迫不及待问。   江宜手指在李裕衣服上擦了擦,说:“智者日中之星,慧者心之彗也。日星隐曜,心府蒙尘,遂为众邪所乘,鬼魔所试。人失其智慧,状若癫狂。既然因在祈雨,恐是仪轨中有什么不妥,令你父亲蒙蔽了神志。”   “你说这死鬼中邪了?”狄飞白总结道。   “是也不是。此邪非彼邪。”   “先不管这么多了,你就说能不能治好吧!”   “他既没有病,治个什么?”   狄飞白惊奇道:“疯病不是病?”   “手脚俱全,血气充裕,行动健朗,哪里有病?”   “你同我打什么机锋?既然说他中邪了,那就为他驱邪,这总行吧?”   江宜摇摇头:“只怕是邪念而非妖邪,妖邪可以驱散,念头如何断绝?”   狄飞白越来越迷惑。   “譬如我身上的秽气,”江宜说,“若是放在外面,只当一股妖风邪气,凭商恪的手段,有一百种方式可以使它消弭于无形。可进了我的身体中,就成了一种邪念,与我相伴相生,它既是外部引起,也是我内心的映照,祓除邪念就是祓除我自身的一部分。是以会大费周折来取无根水。你父亲的情形亦若此,人莫鉴于流水,水性欲清,沙尘积之,人心欲清,嗜欲则生,岂能善之?”   狄飞白漠然无语。   江宜道:“人心生秽种,何人不犯身业贪嗔之罪?”   二人自客舍苑出来,狄飞白没有再多纠结。洞玄观已在山巅,站步道上,纵目远眺漫山都是苍黄颜色。   “回吧。”狄飞白说。   “可惜没见到你那位师父。”江宜有些遗憾。   步道尽头宝殿,金蜼彝丛丛云雾似的香火后,露出一双云头方履。那双脚步停留在宝殿阶前,直到两个小小的身影消失在三门外。   江宜忽然成了闲人一个。   往日与他形影不离的狄飞白,开始有正事要忙。郑亭没能从他口中打听到李裕的现状,却不会放过他,从李裕失踪到现在所有耽搁的事务都要狄飞白拿主意,最重要的是如何应付那位别苑里的大人物。   没人理睬江宜,他闲得给自己起了一卦。岳州之行会否顺利?该往何处寻访雨师?   水山蹇,坎为水艮为山,往蹇,裹足不前,山重水复疑无路。然而岳州大旱无水,天上无云,山愈高则天愈远,暗藏遁避之象,进则为凶,退亦未能得中道。   此卦象进一步情形凶险,退一步却也不能解决问题,令人感到不妙,且又一头雾水。   江宜正自琢磨不定,在王府花苑中散步,花草已凋尽了,另有一番孤寂荒败的意境。   前头树根下蹲着一个矮人,抬起头来。   江宜经过,觉得奇怪,又退回来。   那童子生得圆润可爱,却双眼无神,没有焦点,似乎有些痴状。江宜以为他在看远处,却听童子说了一声:“是你。”   他环顾四周,确然只有自己一个人。   “又见面了。”童子说。   “啊!是你,”江宜想起来了,眼前浮现东郡总制署里的一幕,“当真是又见面了。我上次就想问,你一个人在树下面做什么?”   江宜在童子身边蹲下,见他在摆弄一只蚂蚁。大旱年鸟雀都不从岳州经过,枯树地下却还有个蚂蚁窝。   童子不断以手指阻挡,改变蚂蚁的行进路线,从中自得其乐。   江宜见他实在无聊得很,问:“小师父,怎么不见你的那两个师兄?”   童子答:“师兄已经回去了。师父让我来这里,帮大人的忙。”   “岳州有妖邪吗?”   童子摇头。   “那是为什么?”   童子道:“这个不能说。”   呆得一板一眼,十分可爱。此子在凤台侍奉,天生有一股灵性,上次匆匆一叙,给江宜留下很深的印象。二人都闲来无事,便坐在树根上小聊起来。江宜方算了一卦,预示不好,不过,因他是自己给自己算,当局者迷,也许有遗漏之处,便请童子为他解卦。   先前童子身负谷璧,借宝物灵气,测算天机不在话下,不知眼下又如何。   童子解道:“心有所系,君子见吉。”   “怎么说?”   “水山为蹇,暗藏困局。天山为遁,若心中有所思念,牵挂之人或可以破局。”   远远地狄飞白与郑亭出现在园子里。   这二人状似闲逛,目光却频频瞥向江宜与童子,不知不觉就到近前来。江宜装作才见,招呼二人一声。   郑亭道:“小师父,你家大人呢?”   童子起身,表情呆滞。   狄飞白对江宜说:“找你半天了,这园子冬天里没什么好看的,回吧。”   正要走,忽然童子问:“郑统领,世子回来了吗?”   狄飞白不动声色,郑亭回答道:“还没有。”   “那王爷见到了吗?”童子又问。   郑亭答:“也没有。”   童子呆呆地点头。   狄飞白甩过披风,当先就走,郑亭忙跟上去。快到假山后头时,江宜回头看,那童子还在原地站着。   走到背风处,郑亭说:“那盲童是跟着钦差一道来的。师父,少跟他说话,以免走漏风声,王爷的事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你叫他盲童?”   郑亭道:“都是这么叫的。那孩子瞧着有点傻,眼睛好像看不见。”   “他可不傻,”江宜叹了口气,“他是凤台三宝物的侍奉之一,持有谷璧。谷璧可以洞见人心,在它周边的人,心力会渐渐被摄走,因此显得有些呆滞。但是,绝对不傻。你说的话他都听得懂,不仅如此你还骗不了他。他可以分辨话语的真假,更明白你撒谎的意图。”   狄飞白与郑亭不约而同停下脚步。   “什么意思?”郑亭骇然。   “这是谷璧的作用,”江宜说,“谷璧是人心的映照。楚州逸客将谷璧从山林中发掘出来,见到人心的那一刻,宝物光华大放。只要有谷璧在手,就可以照见人心的虚假与真诚。”   郑亭脸色霎时变得十分难看。   他方才只跟盲童说了三句话,其中两句都是假话。他还叮嘱江宜莫要走漏风声,若不是江宜知道得多,他都被人看得透透了自己还不知道。   肩上倏然一沉。狄飞白牢牢握住他肩膀:“别慌。他不一定随身带着谷璧。那玩意儿是国宝,没那么轻易离开凤台的。”   郑亭黑着脸,勉强点点头。   园林中。   直到三人消失,童子才眨了下眼睛。他的两眼没有聚焦,根本不知道看向哪里。   树梢拂动,树后一人走出来。   童子道:“郑亭见到王爷了。”   “是吗?”那人说。   “世子也回来了。”童子想了想,又说。   “你见过世子?”那人语带好奇。   童子答:“世子和你长得很像……狄将军。”   日暮鳌山影远,天寒月淡,孤观的步道上踪迹俱灭。   狄飞白与江宜再次来到洞玄观,守门的老道讲:“住持说了,王爷最好不要离开这里。”   狄飞白道:“我不是来接他的。我带人来给他治病。”   “谁能治?”   “他能治。”狄飞白一指江宜。   老道满脸怀疑,放他们进来。观内不点灯,四处漆黑一片,老道幽幽地说:“殿下最好不要信那些歪门邪道,坏了清修。”   “放你的狗屁。”狄飞白骂了一句。   二人直奔客舍。李裕所在的房间窗内有昏黄灯光。   要恢复李裕的神志谈何容易,依江宜所见,李裕是心府蒙尘为邪念所侵,与他身上的秽气如出一辙,若有无根水在手,一切就好说了。   只是这时节又上哪里去找雨师?   “我爹是在祈雨时出事,你有没有想过,与雨师的失踪也有关?”狄飞白试图说服江宜,“也许我爹恢复意识,他就能说出线索。”   江宜占算时常能得到身边神灵的帮助,但来到岳州,便一丝消息都得不到。只怕非是天意不愿相助,而是雨师失踪一事大有蹊跷。连祂的霖宫雨师殿都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洞玄子鸠占鹊巢。   “那时你受秽气侵害,商恪是不是用一种方式暂时压制住了秽气?”狄飞白暗示。   江宜缓缓答道:“在镇魔定海枪下,聆听消魔智慧书,七七四十九日。颂咏此经,激百阳以生电,九魔消摧,则神智开朗,圣慧明发。不过我的道行与商恪有云泥之别,更没有镇魔定海枪压阵,只怕没有什么效果。若非如此,你那道长师父,也不会束手无策。”   “试试总比干等好。”狄飞白果断做了决定。   山房之内,李裕已经睡下,油灯在窗隙流动的晚风里明灭不定。   狄飞白看着江宜走到他父亲床前。   “抱歉,拿这事为难你。”   狄飞白从未有过服软的时候,江宜惊讶不已,微光里他那张充满少年气的俊秀面孔显示出一种柔软的寂寞。   回到家以后,狄飞白变得不一样了。江宜心想。   “如果你所料不错,钦差身边带着一个可以看破谎言的神人,那这死鬼爹就疯得太不是时候了,”狄飞白说,“我会很麻烦。” 第102章 第102章 狄静轩   江宜心中叹气,暗想狄飞白是关心则乱,商恪得到数百年,施展消魔智慧书的力量岂是他可以匹敌的。此时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   床榻上的身影纹丝不动,待得江宜靠近,熟睡的李裕骤然睁开双眼。   他待要作弄一番江宜,忽地被一只手掌将脸孔盖住,耳边响起低回婉转的经声。   李裕本是听见屋外人声,故意装作熟睡,此刻却一阵猛烈的困意来袭。他睁着的两眼渐失去神采。   有了效果,江宜松了口气,正将被子给李裕掖回去,忽然感到哪里不对,抬头——屋顶瓦片为人掀开一叶,一只眼睛透过缝隙看着两人。   “哇啊!”江宜吓得一跳。   那人行迹败露,竟然不逃,正大光明破窗而入。   “找了好久,原来王爷在这里。”那人笑说。一身漆黑武服,宽肩窄腰,身姿颀秀,头上半遮半掩戴一顶斗笠,茅沿贴着鼻尖,露出似笑非笑的唇角。   他的目的是李裕,说着便伸手去捉。江宜上前阻拦,口中道:“这位仁兄,且住,深夜不请自来所为何——”   “就为此事,不要明知故问!”那人厉声打断,要抢李裕。江宜哪能让他得逞,一边招呼狄飞白,一边拉扯那人衣服。   此人却是个武林高手,身形一展甩脱江宜,大门砰地飞来,那人怀中抽出闪电般一剑,将木门破为两半。狄飞白借门掩护,欺到身前:   “哪里来的贼人!还不束手就擒!”   那人一声冷哼,拔剑挡下一击。一瞬交手,容膝之地爆现数道剑光。   那人后退半步,道:“世子殿下技艺高超,某甘拜下风……不过今日不是为世子而来!”   他闪身就去抓李裕,以图胁为人质,不料有人挡在床前。江宜早有准备,只消挡得一眨眼功夫,就够狄飞白施展。   岂知此人竟是一穷凶极恶之徒,不由分说那利剑就往江宜身上招呼,瞬间就砍下江宜一条臂膀。断臂飞天之际,江宜与那人同时愣住。   “住手!”狄飞白勃然大怒,飞身跃起抄住断臂。   那贼人气焰矮了下去,被狄飞白追砍几招。二人将屋中摆件尽数劈砍得七零八碎。   那人不料,他砍的又不是李裕的手,怎么惹得狄飞白动真格,渐渐落了下风。狄飞白怒气上头不管不顾,下手尽是杀招,剑索一绞格去那人兵器,牙飞剑寒光刺破斗笠,现出半张脸。   剑尖比在那人咽喉处。   一时呼吸相闻。   “钦差大人,深夜来访,有劳您大驾了。”狄飞白冷冷道。   这位裹着一身夜行衣,作刺客行迹的可疑人物,竟然就是别苑住着的那位大人。他一路悄悄跟踪两人,就为了找到李裕,连狄飞白都没察觉到他的存在。   那人一笑,带了点戏谑意味。   “被你发现了。”   “你有这么见不得人吗?——中军府殿前将军,狄大人。”   那人摘下破损的斗笠,五官与狄飞白有种微妙的相似,有如照花前后镜。   “好外甥,我认输。你的剑术更精进了。”   “狄、静、轩!”狄飞白咬牙切齿。   江宜搂着一条空荡荡的袖管,心想,原来是舅甥?   “你想打就打,想认输就认输!想断人一条臂膀就断人一条臂膀?!”狄飞白怒气未消。   狄静轩看向江宜:“对不住了,我以为你会躲开。”   江宜:“……”   这人说话很是没道理,以为别人能躲开,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挥剑?那么他动手前,心中是想伤人呢?还是不想伤人呢?   “虽断了一条手,只要及时止血,还是能接回去,我在军中常见到……”狄静轩解释着,眼睛落到伤处,顿时住口——但见衣服干干净净,哪里有渗血的痕迹?   狄飞白满脸不爽,令江宜在床沿坐下,掏出一团光彩粼粼的经纶千丝。江宜拧亮油灯,狄飞白穿针引线,将断臂放回伤处,几下潦草的缝合,经纶千丝银光没入皮肤下,裂痕自然消泯,手又接回去了。   狄静轩:“………………”   “狄将军杀气可真重,”狄飞白讥嘲道,“出手就要见血。是不是在军中待久了,忘了人间规矩。今日若是卸的旁人手臂,可能这么简单了事?!”   狄静轩俨然如看见怪物一般。   “哎,不妨事,确是我忘了躲开,”江宜说,“伤好得太容易,是会忘了厉害。”   狄飞白气性稍平,反问狄静轩道:“你大费周章,不就是为了找我爹?其实,不必这么个出场,我也会让你们见面的——李裕!起床了!”他蓦地一脚踹在床板上,一声巨响,李裕睡中惊醒,大叫着滚下床:“地动啦!地动啦!快跑啊!”   狄静轩:“……………………”   李裕满地打滚,惊恐不已,要往桌下钻,被狄飞白攥住领子,顿时像被捏了后颈的猫似的提着爪子呆住不动。   狄静轩:“王爷这是……?”   狄飞白将李裕扔回床上,一条被子裹了,对江宜道:“让他继续睡吧。”又对狄静轩道:“出去说。”   二人一前一后步出房门,狄静轩频频回顾,脸上充满了今晚是不是长错眼睛了的悚然。   床上,李裕在被子里虾米一样弓身扭动,江宜重新盖上他双眼,诵咒令他情绪平静下来,陷入昏睡。   狄飞白对待他老子的态度,随意得令江宜刮目相看。在江宜短暂的与父亲有关的记忆中,父子之间无不是以尊重恭敬为美德,从未这么大呼小叫过,尽管后来发现父亲也没那么值得敬重。   江宜有些同情李裕,有狄飞白这样的儿子不容易吧,他不会让你感到自己是一个有权威的父亲,你说的话就当放屁,从小到大定然也不乏有将父亲气得七窍生烟的场面。   一个提着横梁打上道观宣称要将老爹带回家的儿子,一个把老爹五花大绑坐在屁股下面又用寂寞的神情恳请别人出手相救的儿子。一个目无尊长气焰嚣张,却有一副肩膀可以依靠的儿子。   李裕安静地睡去了。   江宜在床边稍坐了片刻,听见屋外狄飞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告知狄静轩。只听见他一人的声音,狄静轩保持沉默。   末了,夜已经很深,外面无人再开口。   江宜推门出去。天街夜色凉如水,在无遮无拦的夜空中,比拟流萤细雪。   “王爷的情况,我可以尽力一试,至于有什么样的结果,不敢保证。”   狄静轩抱胸倚在阴翳处,打量江宜。   狄飞白坐在石阶上,抬头认真道:“好,拜托你了。师父。”   洞玄观中,有一个看门的老道,一个洒扫的老道,以及一间闭关谢客的洞府。   道观中住进来三位香客,住持善见道长毫不过问,更不见人影。   李裕因是在善见主持的仪轨中出了差池,江宜本想找他问详细情况,无奈遍寻不到其人,只好自行其是。   他找观中老道要来一盆清水,关起门来,一手浸泡在水盆中,直至手掌变成一片透明的海菜。方举手晾干,又用布巾浸水,擦拭李裕面孔,晨夕各有一次。期间则诵读消魔智慧书。李裕的情绪得到安抚,眼神里的浑浊渐渐沉淀,不再像最初那样随地打滚了。   李裕睡觉期间,江宜就在观里四处走走看看。他对洞玄观很有兴趣,这是一座没有来处的观宇,更别说它还取代了霖宫,成为岳州人心中的城隍。   宝殿中供奉的洞玄子,是道观祖师,如今的住持善见道长是洞玄子的第六世徒孙。这位洞玄子若是得道飞升,江宜不可能没听说过他的名号,可能被后世敬仰供奉、受享香火,又怎会是碌碌无为之辈?   处处都有说不出来的违和。   “这座观当真是奇怪得很,王爷怎么会住在这里?”狄静轩出现在身边。   “小师父,你的手还好吗?”   江宜抡起胳膊甩了两圈:“好得很,好得很。”   “真是对不住,不意把你胳膊砍了。”   他的神情很真诚,江宜忍不住问:“大人,那若是砍断的别人的胳膊,你待要怎么办呢?”   “我砍的,当然我给他接上去。”   江宜为他语气中理所应当的残忍所震慑。   狄静轩咧嘴一笑,轻拍江宜肩膀。他的手掌宽厚有劲,力道控制在毫厘,恰能给人一种收敛起爪牙的威风猛兽之感,非是常年习武之人不能做到。   “飞白说,你是修道之人,想不到还能断臂自续,当真神奇。这么说,即便被五马分尸,你也能凭借断续之术重生?”   江宜诚恳地道:“那还是不要轻易尝试了。”   狄静轩呵呵一笑。   他身上有种气质与狄飞白相似。不同的是,狄飞白的嚣张里带着生气,狄静轩言语中却视生死如无物。白马啸春风,在刀枪剑阵里打磨出来,就成了马鸣风萧萧。   “如果飞白是长在名都,自小定然就跟着我在中军营里习武打拼,”狄静轩说,“可惜教他剑术的是个老道。”   “你瞧不上道士?”   “我是说,道士只要会画符念咒就好了,掺和什么剑术?他懂吗?”   “狄飞白的境界恐怕已经很高了。”   狄静轩一哂。   江宜心想,他究竟要说什么?   “我姐姐病死在家里那天,姐夫还在同人讲玄论道不亦乐乎。飞白是心里记恨他老子,才这么多年不回家,”狄静轩说,“小师父,我没有瞧不上道士,只是难免带点情绪,你莫要见怪。我听盲童说过,你是位有真本事的大能,狄飞白能拜你为师,想必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吧?”   他开了个玩笑,不过江宜没笑得出来。   “依你之见,王爷的疯病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 第103章 第103章 狄静轩   “既然走到这里了,不妨去找住持道长问个清楚?”   “善见根本不在观里。”   “什么?”江宜吃惊。   狄静轩嘲弄道:“我早将洞玄观里外找过一遍,看门老道说住持在洞府闭关,我潜进去找过,里面没有人。”   江宜奇怪道:“不应该啊。至少前日人还是在的,狄飞白应当见过他。”   “那么就是后来趁机溜走了,”狄静轩一手搭着江宜肩膀,漫不经心道,“小师父,这座道观真是古怪啊,你不这么认为么?”   江宜:“……”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劲风贴面袭来,狄静轩放开江宜双掌一合,夹住剑尖。狄飞白持剑,于身后淡定道:“我看是舅舅想多了。我那个师父胆小怕事,估计是逃跑了罢。”   他用的不是牙飞剑,乃是道观降妖除魔的桃木剑,虽是与狄静轩开玩笑,招式里却有丝丝缕缕的侵略性。狄静轩放开木剑,笑道:“胆小怕事你还认他做师父?姐夫教孩子太不靠谱!”   狄飞白收了剑不说话,上前挤进两人中间。狄静轩莫名其妙。   正这时看门老道前来,道是郑亭带着一个小孩儿等在外面。那小孩多半就是盲童,奉命跟随在狄静轩左右,拥有利用谷璧识破人心的本事。郑亭视他作一个大麻烦,态度十分警惕,盲童要来洞玄观找狄静轩,郑亭就跟着一路来了。   高处大殿,狄静轩一走,狄飞白眉头就皱起来。   “徒弟,你在紧张什么?我倒是不明白。郑统领不让我和盲童说话,你则似乎不愿我和狄将军说话?”江宜说。   狄飞白道:“你以为狄静轩到岳州,是干什么来的?”   “?”   “岳州是封疆节制之地,一切归我老子说了算,朝廷的手伸不到这里。统共只有两次,朝廷派人前来检视。一次是为了整编护府军,一次便是这回灾年大旱。可巧两次来的人都是狄静轩。五年多前他头一回来,我母亲没了,如今他再来,我老爹就疯了。你说,他来能有什么好事?”   “……”   江宜慢吞吞道:“也许是巧合。”   狄飞白神情漠然:“师父,你虽然聪明,有些事情却不懂。这里面没有巧合,只有盘根错节。”   江宜无言以对。他曾经想过,命运是否有偶然一说,然而最终只是发现,人总是希冀于为命运寻找前因后果,以此避免陷入偶然性的自怜。   “狄静轩是勘灾使者,你以为他为什么放着正事不忙,半夜穿得一身鬼鬼祟祟,跟踪我们到洞玄观来,找李裕?我敢说,从我们踏入王府,狄静轩就已经得到消息,郑亭根本瞒不过他……你能让我那死鬼爹清醒过来,就是帮了我大忙了。”狄飞白说。   回到山房,正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声音隐隐是盲童与李裕。   江宜想起狄飞白的话,站住脚步。   二人说了什么听不清楚,近旁忽然有人问:“他说的是真话假话?”正是狄静轩。   盲童道:“对他而言是无心之话,对你而言是无意义之话。”   “搞什么?”   失去神志的人就像失去心,他的内在是混乱无序的,里面有真有假有隐喻还有幻想。就像在满地落叶里寻找果子,最后发现果子就是落叶,落叶也是果子,都在脚下被踩烂。对一个精神失常的人问话,得到的就是这样一滩烂泥。   狄静轩想从李裕口中问出什么?   江宜有意放重脚步声,房中立即安静了。   他推门进去,盲童看见他,愣愣地道:“是你?”   “是我。”江宜说   狄静轩面不改色,不似被人撞破秘密,泰然道:“小师父,不打扰你了,希望你果真能治好王爷。”   盲童依旧是呆滞的表情,却立即说:“你能让人恢复神志?”   江宜:“……”   狄飞白与狄静轩只当疯病也是一种病,药石可医。盲童与他却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盲童用略郑重的语气说:“一心安住,可以得道。安住他心,可以度世,紫名入玉简,功德圆满飞升仙班。”   狄静轩只不当回事,乐道:“此事若成,小师父你就是大功一件,便让王爷为你修座香火观供起来也不算什么。”   洞庭一带灾荒赤地千里,河泉枯竭饥民塞途,涉及两州十一县,以户计者二十余万。岳州之主李裕为此一夜疯癫,江宜为李裕“治病”期间,狄静轩将整座王府的僚属都召来洞玄观,处理赈灾事宜。   朝廷遣狄静轩勘灾,派给他一班户部官员,岳州班底经狄飞白点头也听从使唤。上下两处合力布置赋税蠲免、移粟就民,十一县联合豪绅大开义仓,养恤安民。道观一时人员往来频繁,上至均输官、州府通判、下至司户参军、王府主簿,忙得不可开交。   江宜常能见到郑亭揣着命令匆匆穿过道观下山,前去调集物资,又匆匆上山,回报消息。   看门老道本听住持交代,不许任何人进山,但如今住持出走,郑亭又率领护府军气势汹汹前来,半点面子不给。那老道就龟缩一旁,让出了通路。   洞玄宝殿被占据做议事处。   这日江宜在洞玄观经堂看罢经卷,出来活动筋骨,正经过宝殿外,听得当中人声道:   “灾荒年,旱涝相继,不可不为后事做准备。”   “灾民得到一时之安置,但夏麦已枯,秋种未布,旧谷既没,新谷未收,若是旱情不缓,此种局面也许会持续到来年……”   镂窗里看去,狄静轩以笔杆搔搔后脑勺,面前是成摞的案牍文书。   狄飞白坐在他对面,两眼微阖,已要开始打瞌睡了。   “不知王爷何时回来?”有人问。   狄飞白额头一点,清醒过来,佯作无事发生,在众人目光中起身走出来。   大门一关,狄飞白与江宜对视一眼,沉默数息,二人皆忍不住呵呵发笑。   “徒弟,这种场合你都能睡着?太丢人啦。”   狄飞白哼哼道:“每个人都比我懂,哪有我插嘴的份?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办,我就是一撒手二世祖,别像死鬼爹那样给人添乱都不错了。对了,方才那些人做甚都盯着我?”   江宜笑道:“你是真没听见,他问你王爷什么时候回来——他们还不知道王爷就在这座道观里?”   为躲开来往的公差,二人沿着山墙根下漫步。狄飞白说:“知道就乱套了,狄静轩也不会告诉他们。我爹情况如何?”   江宜道:“我找到了一些藏经,是关于这座道观祖师爷的。”   “和我爹发疯有关么?”   江宜一笑,有些不好意思,说:“我不知道,只是一些猜测。不过你也许会觉得有意思。”   洞玄观的经堂什么人都可以进去,经书诰卷随意翻看。但狄飞白一定没进去看过,他是经过讲经堂会翻白眼的那类人。   关于洞玄子的记载中说他是个半仙。仙经有云,上士举形升虚,谓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谓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蜕,谓之尸解仙,   洞玄子生前未曾得道,死后留下一具遗蜕,临去前叮嘱徒子徒孙,好生保管他的金身,有一天他还会重返人间。   “不过是造势的伎俩,让他的徒子徒孙有个依托罢了。”狄飞白不屑说。   他虽是善见道长的徒弟,对祖师爷也直言不讳。   江宜道:“他说这些话却不是没有来由的。据说洞玄子曾梦里见到玉京宫观楼台,仙人天音,畅游在紫极金阙之间,宛然类仙人也。又曾梦见过去未来,醒来后痴痴不知身在何处。他对弟子说,不知是我梦为仙人欤?仙人梦为我欤?又说梦里不知身是客,醒后一枕黄粱,究竟什么是梦什么时候醒来?梦与清醒则必然有分么?他的遗言告诉众弟子,此身机数已尽,但他悟出了入梦的法门,生死就是一场大梦,他将在抛弃肉身进入无限梦境中寻觅大道,终有一天可以得道归来。弟子们坚信不疑,百余年来一直尽心尽力保管他的遗蜕金身。”   狄飞白听罢,说:“这个故事住持没有对我讲过。”   “善见道长是洞玄子的第六世徒孙,洞玄观香火薄弱,传到第六代只有他一个弟子。两百多年过去,不知道可真有祖师爷金身这东西?”   因江宜说对李裕疯癫的原因有所猜测,狄飞白蹙眉反复思索这段故事。   江宜道:“你觉得,令尊的状态,像不像一个混乱的梦?”   狄飞白:“……?”   狄飞白眼神疑惑,好像江宜在说什么胡话。江宜哈哈一笑,掩饰过去:“只是一些猜测,不重要。其实你父亲状况已经有所好转了,看来,我的办法是管用的。”   今冬无雪,山上常能见到浓烟滚滚,那是田地里焚烧秸秆与草茎以除掉蝗灾留下的虫卵。烟气在高空中散成一片淡淡的黑色面纱,看见的人都印堂发黑,好似心中有无限怨气。   江宜每日以净手的清水给李裕擦脸,这种方式像能洗去李裕头脑里的灰尘,他说出来的话渐渐从杂乱无章的词句,变成一些有含义的指向。   一次他在院中进食树皮——那阵他正化身螳螂——口中念念有词,江宜凑近了听见他说的是“阿岘,阿岘”。   “阿岘是我娘。”狄飞白平静地解释。   这是李裕想起来的第一个人。 第104章 第104章 善见道人   李裕好转的另一个表现则是,他开始对身边的人做出反应了。某一回江宜给他诵读消魔书,他已半醒半寐,意识在混沌之间欲眠,忽然指着江宜的脸大喊:“别吵!都安静!王爷要睡觉了!”   江宜以为他是让自己别念了,歇了口气起身,准备休息一会儿,晃眼就看见屏风镜中自己的脸,脸颊上黑色的字迹虫豸一样爬动。李裕嬉笑道:“好多人!好多人!大家都来!都来啦!嘻嘻嘻!”   李裕的笑声令江宜毛骨悚然,他脸上的秽字好似都有了思想一般,张牙舞爪,发出无声大笑应和李裕。江宜猛地将脸孔埋进水盆中,李裕戛然住口,再抬起脸来,盆中水全黑了。   江宜面色平静,脸色犹如罩着一层稀薄的雾气。他再坐回李裕床前,和气地道:“现在人都走了,你好好睡一觉吧。”   李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   秽字是有生命的,江宜逐渐意识到,那些进入他身体里的秽气与天书不同。天书是天人所写,自然之清气,生命之表达。秽气则是凡人死后所遗,是表达的生命。时间拖得越久,它就越发与江宜的心情合而为一,操纵他的七情六欲,将他的脸变成直白的面具,写满污言秽语……   为了让李裕恢复神志,江宜将天书的清气通过净面的方式分享给他,这也导致了他自身对秽气的抑制愈发不足。   到了岳州许久,不仅没找到无根水,还失去了天人感应。往常江宜拈花拂叶皆可占算机缘,现在却常感觉到孤身一人,那些暗中注视自己的目光似乎都消失了。   李裕看待江宜的目光令他想起商恪。连一个疯子都对自己感到畏惧,商恪却从未把他不当人看过。虽则商恪是非凡之物,境界不同,但他却是江宜见过最有人气的神仙。   他如今又在哪里呢?   之后连着七日,李裕陷入持久的昏睡中。   鳌山空气干燥,西风带来酷烈的寒意,风中却没有水分,犹如夹杂着无孔不入的牛毫针,吹得人脸孔生疼。道观屋檐下的滴雨链滴溜溜打转,发出“叮、咚”清响。狄飞白甥舅二人伴着铃声进到客舍院落,李裕还在昏睡,江宜与盲童搬了经堂的文书在院中借天光读书。   盲童年纪小,见识却不少,他师从司天博士,道学渊源,自小遍览经书道藏。太常寺凤台之中存有李氏王朝网罗的天下奇书,依托身份之便,还能进入朝廷著作局,何书不可阅,何经不可读?   自幼时那道天雷以来,江宜时而感到与人无话可说,力不从心,连他的师父法言道人亦曾说过,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他的。遇到盲童,便如得了一位知交,此子天赋异禀,过目不忘,能与江宜对答如流。二人共同研究洞玄观留下的经卷,一时事半功倍。   狄飞白与其舅狄静轩前来,正听到二人讨论,江宜问:“云梦最著名的乃一茶一酒,何也?”   狄飞白岳州长大,也一脸茫然。   盲童道:“一茶是洞庭君山,入汤色碧,味甘芳香。一酒是醉梦千秋,一杯醺然二杯即倒,三杯入肚生魂出窍。”   “这么厉害?”狄静轩骇笑道,“若非盲童子不讲虚言,我只当是瞎编乱造了。这种酒何时弄一坛来尝尝?”   狄飞白道:“田地歉收,老天无雨,谁家还藏得有酒?况且,这说法太夸张,当是酒家打出的幌子。”   江宜笑道:“洞玄经中当真有一段往事,言到洞玄子曾饮神仙醉,大睡不起三百日,醒后对座下众弟子声称,自己已大彻大悟。”   “大梦之喻。”盲童说。   “洞玄子以大梦喻言浮生,认为尘世乃是众生梦境的结合。诸人皆是自己梦中的主人,所梦即是毕生所求之事,三千梦境聚合而为一大梦,便是此现世。虚虚实实,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起心动念皆是妄见。这一观点,在他晚年时体悟尤甚,临死前更宣称自己将脱离肉体,遁入无限之梦中寻觅大道。”江宜说。   狄飞白嗤之以鼻,道:“你信么?”   狄静轩若有所思:“倘若此人真有某种大能,早应当玉简题名了,人间却从未听说过有位梦里真仙。”   “师父说过,有道之人举形而升虚。洞玄子放弃肉身,这也许正说明他并不是真正有所获得。”盲童分析说。   江宜只不说话。大道朝天,修行之人各显神通,未必就有独一的法门。便是说肉身,他自己的肉身也早已毁在天雷下,难道就再也不能窥见天机了吗?   可是这位洞玄子,传得神乎其神,倒令其显得不那么真实了。   唯一令江宜在意的是,洞玄子的大梦之喻,与李裕的疯癫是否存在某种关联。   狄飞白甥舅二人原是来探看李裕的,聊了会儿闲篇,忽然盲童耳尖一弹,偏头道:“有动静?”   他看的正是李裕所住山房方向。   李裕已经连睡数日不起,几人皆心里没底,听得盲童如此一说,赶紧前去查看。转过照壁,就见房门大开,其中空空如也,石径上踪迹全无……   却说那道观通天道上,公差来来去去,护府军轮班巡逻,哪里还像个清修之地,俨然是座山顶衙门了。走在路上,回忆起过去案牍劳形的日子,真是半点心情也无。是谁将洞玄观变成了这副无趣的模样?   通天道上的众差吏看见了他,纷纷震惊相顾。   走到宝殿前,但见殿中到处是公文案几,郑亭指挥几个手下将文书从山下府衙担挑上来,正在殿里放下,一回头看见他。   郑亭:“……”   “王、王王王……!”郑亭大惊失色下,口吐狗叫。   “找到了!站住!”   身后一人亮开嗓子吆喝。他转身,见通天步道下,上来四个人——一小童、一道人、一将军、一少侠。   好一个奇妙的组合。   小童气喘吁吁,两眼呆滞无神,好似个痴儿。道人神采秀发,风姿清逸,面上却若有若无有黯淡之色。将军不动声色,暗中审视,眼神中暗藏十分戒备。少侠眉毛倒竖,一半愠怒一半紧张,腰间按着一把素质佩剑。   那少侠急赤白脸,冲上来就说:“别闹了!快跟我回去!”   那道人伸手将人拉住,疑道:“且慢,我看事情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   且说李裕走丢,客舍院中三人各自着急。洞玄观里人多眼杂,一个不好被人看见李裕作疯癫状,此多事之秋就又添了一桩官司。忙找去,一路到得通天宝殿跟前,果然看见李裕身影。狄飞白暗叫不好,只见郑亭一脸惊掉下巴状瞪着眼珠,大殿中诸位官僚纷纷起身,已然都看见王爷其人了。   他正想上去,管他三七二十一,趁着老爹没露马脚,将人扛走再说,忽被江宜制止。   “我看事情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江宜说。   狄飞白一怔,方发觉李裕眉眼间那股神飞天外的游离之色不见了,取而代之是平静与喜悦。   “飞白。”李裕呼唤。   宝殿中众人回过神来,郑亭当先单膝触地:“王爷!”   “是王爷!”   “王爷可算回来了。”   众官僚纷纷擦汗,拱手见礼,嘴上恭维不已,心中暗道这下好了可总算有人托底了。   群议嚣然间,李裕只是注视着狄飞白,嘴角含着温情的微笑,仿佛离家的雏鸟终于知道归巢。狄飞白怔然上前,回望他父亲……   “李裕!!”   狄飞白大吼一声,抄起牙飞剑连剑带鞘猛抽他老爹:“每次都是我给你擦屁股!!你狗日的!!”   郑亭:“……………………”   李裕抱头鼠窜,什么平静、喜悦全不见了,往郑亭身后躲,惶惑道:“哎呀儿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嘛?!有你这么说自己爹的吗?大逆不道!”   狄飞白:“有种你别躲!你出来!出来呀!”   李裕抱着梁柱不撒手,郑亭挡在两父子之间左支右绌。   众人看傻了眼,唯狄静轩呵呵一笑,似乎对此情形颇为乐见。   一旁盲童问:“这个,王爷,是否真的恢复神志了呢?”   他那模样,与疯疯癫癫时以为自己是螳螂化身,抱着树皮乱啃,也别无二致啊。   “呵呵,”狄静轩道,“这个嘛,猫有猫道,鼠有鼠道,也许这就是他们俩父子的相处之道。”   目睹了一场闹剧的众人俱都惶恐不安,李裕却早已经习惯了,待得狄飞白终于放过他,就带着一脸鼻青脸肿,坐上主位,开始听取各方有关灾荒的汇报。   狄飞白抱着牙飞剑,旁听了一会儿,总算确定李裕的精神已正常无碍,放下心来,悄然离开了宝殿。   大殿外抄手游廊中,江宜与盲童等着他。   狄飞白许久说不出话。盲童脸上竟然看出一丝恐惧,显然是见狄飞白连自己老爹都照揍不误,以为他是那种性情狂躁的人——当然也不无道理。   “师父,”狄飞白开口,这一声叫得无比真诚,“我当真是服了。你算是救了我爹一命,此恩无以为报,便是让他给你当牛做马,都算不得什么。”   江宜微笑道:“你亦救过我不少回,计较这些,算得清么?”   从金山、且兰,到东郡;从大漠、深山,到海滨。二人竟然已相携走过这样漫长的路途,即便终人之一生,又能步行几万里?狄飞白蓦然察觉,便是待到暮年之际回首,江宜亦会是他生命之中最鲜明的几个片段之一。   那些信手拈来的讽笑嘲弄,忽然都失去了意义。   狄飞白说:“你救了我爹,报答你那是他的事。我救了你,你就不想着报答我了?”   江宜哈哈一笑,颇以为他这话说得有几分俏皮,待要调侃一句,却被狄飞白躲开了对视。狄飞白面色讪讪,竟似有些难为情。 第105章 第105章 善见道人   李裕的疯状一夜之间好转,盲童对江宜佩服得五体投地,便说连他的师父司天博士也未见得有这本事。然而这又与江宜的特殊体质有关,得道之路譬如越过刀锋,各有各的艰难,不足为外人道也。   至于蠲赈灾祲,先前狄静轩代郢王话事,一切有条不紊。如今郢王清醒过来,便大局已定,州府齐心协力,抗旱救灾。   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李裕失踪的内情。   李裕自己说,他本来就笃信神鬼之谈,曾引善见道长作为王府的客卿,岳州旱情不久,他怀疑是触怒了哪路神仙,向善见道人请教禳解之法。善见告诉他说,这是因为雨师离开了洞庭之畔,不明去向,不再为一方施云布雨。   “既为神灵,何故不保佑天下百姓?”李裕问。   善见道人回答:“圣人轻天下,细万物,齐死生,同变化。人的生或死,对祂而言没有意义。”   “那我应当怎么办?”   “不要寄希望于神。可以向祖宗求救。”   这一番对白之后,李裕即在善见道人的指导下,布置祀天仪轨,他自己亲身上阵,于仪式中飘飘然舍去肉身,竟然趁烟登天,进入一片祥云缭绕的仙境。当中亭台楼阁金光炳烂,其高则冠盖乎九霄,其旷则笼罩乎八隅。仙人飞天,迅乎电驰,倏烁景逝。李裕沉迷在仙境中,忘却了时间,忘记了身份,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乐不思蜀矣。   直到一位飞天忽然开口对他说话:   “李裕,你本是岳州之主,今次百姓遭难,你不可流连玉京忘记责任,还不速速归去。”   李裕飘然的身体顿时变得笨重,跌落云霄,坠向地面,回到他凡尘的肉身之中。待他回过神来,已然置身于洞玄观山房之中。   之后便是离开房间,惹得狄飞白一行人追至洞玄宝殿前。   李裕信誓旦旦道:“住持道长是有真本事的人,否则怎会助我一朝登天,见到仙人?”   众人一时神情各异。   有完全不信的如狄飞白,好似看一场闹剧。有半信半疑的如狄静轩,凝目若有所思。   盲童面无表情听罢,说道:“王爷,人生俱三魂七魄,乃命之根本。魂魄出窍,那是在人死之后,若是你的魂魄不慎入了天地轮回,你就再也回不来啦。通俗地说,就是死了。那位道长不是在助你,是想杀了你。”   李裕冷不丁一抖,又咧嘴笑道:“盲童子说这话太吓人。什么是入天地轮回?”   “就是今生结束,去入来生。”   “我去的是仙境,非是地府,怎么就结束今生了?”   盲童歪头想了想,也说不清楚。他之所知是司天博士教的,博士之所知是前人道书里写的,正是所谓生前不知死后,写书全凭想象,真假参半。   李裕偷偷松了口气,待要说两句来找补,却听狄飞白插嘴说:“只有今生,哪里来的来生?三魂主掌命运,死后归入天轮,七魄主掌七情六欲,死后入地毂。你若真是魂魄离体,被天轮地毂吸了去,那就是死了,也没有来生。今生你的魂与魄,都去了别人身上,世间再也没有你。尘归尘,土归土,一笔勾销了。”   尘世便如架在天轮地毂上的一辆巨车,搭载着无以数计的魂魄,其一行举而千万余里,不知所往,或到天地尽头,而尽头又是何处,再无经书道藏记载。也许只存在于天人诞生之初的记忆中,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狄飞白乃是从江宜处听来的这些,无心一语,险惊死盲童。盲童喃喃:“什么是天轮地毂?师父从来没有讲过,哪卷经书里写了?”   李裕脸色却惨白:“这是住持道长告诉你的吗?”   此是他想岔了。因狄飞白拜善见为师,便以为善见还教他道法玄说。狄飞白师从善见已是六年前的往事了,个中情形只有他二人知道。   狄飞白看江宜一眼,见他沉默不语,不愿招惹麻烦,便默认了李裕的话没有解释。   但李裕想得更远了,如果善见早知如此,还布置这种仪轨,莫非真是想加害于他?害死了他,善见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江宜慢吞吞道:“郢王所说,只是他个人体会。仿佛如此,就一定如此么?”   李裕愣住。   “何解?”狄飞白精神一振,他素知江宜有一语道破的本事,对江宜信任备至。   “我的意思是,仿佛生魂出窍,恐怕未必真是生魂出窍。你们还记得,洞玄子梦游仙京的故事么?”   狄静轩双掌一合,啪的一声犹如惊堂木:“我也是这么想的!王爷,你说的神乎其神,我只怕你是在做梦啊!”   李裕:“什、什么?”   盲童道:“是了!王爷虽然疯癫,身体却还活着,并且活蹦乱跳,哪里是活死人的样子?若是做梦,就说得通了。住持道长利用仪轨,引王爷入梦,在梦里见到玉京飞仙,都不是真的。”   “这不是真的,那什么才是真的?!”   “关于真相,我有一个猜测。”江宜说。   方才从李裕口中,说出圣人轻天下之言,江宜就知道善见绝非浪得虚名。世外天与白玉京的关系,江宜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方能窥见一斑——先天清气封正为神,与天地同寿,从自然中感悟玄道,视天下生灵与草芥无二,无论生死都将来自天地而归于天地,是真正的齐生死同万物。   白玉京的上仙,却与人间有丝丝缕缕的联系。王朝李氏、名都谢家,都是他们留在人间的后嗣。   祈求上苍保佑,求天神不如求祖宗。善见知道个中因由,说明他的境界距离飞升都不远了。   若是一位即将飞升的高人设局,他的目的就不能以凡人之心揣测。   江宜说:“郢王,我想请问,岳州的霖宫如何不见了?”   李裕一愣,道:“我拆了,建一座新的洞玄观。山上这座太老了,我寻思把住持道长请到城里去住。”   众人:“…………”   一时阒寂。   只见众人脸上,表情在荒唐与恍然之间摇摆不定。狄飞白道:“见笑了,各位,这事他还真干的出来。”   李裕道:“哎,霖宫还在呢,我把它挪到洞玄观的东跨院里去了。你们没见着?可能是匾额做小了。”   江宜终于明白了,原来这蹊跷不是别的,就是李裕自己干出来的!他道:“那么,你就把洞玄观拆了,霖宫建回来。我看,这事就结了。”   霖宫历史久远,意义非同凡响,当中保存的登仙圣迹图更是国之重宝。李裕私自改建霖宫,此事可大可小,但少不得要引起争议。   他回想自己当初的动机,只觉云山雾绕,感到不真切。善见道人与他过从甚密,为他讲经解惑不知道多少个年头,李裕向来对道长十分敬服,然而要说拆了霖宫修新屋给善见道人住,现在想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   当初怎会做出这种决定?   郑亭组织护府军的人手,将城里的洞玄观匾额撤下,重新请出当年先帝亲手所书霖宫横额,搬走洞玄子金身,请回雨师像。一切又恢复如初。   只是在灾荒时期,没有余钱拨给修葺,依旧沿用原来的规格,一切从简。   神像开光当天,仪式由江宜主持,李裕与狄飞白,盲童与狄静轩等人都到场。   郑亭道:“此事不便对外宣扬,我派人暗中寻找住持道长,但那日以后,到处都不见其人了。我想是他早已离开了岳州。”说到此处,他表情费解:“你们说,是住持道长以控梦之术操纵了王爷,可是,他操纵王爷是为了得到什么呢?无论如何,王府又不可能交到他手上。”   “他想要得到的,不就在你眼前吗?”盲童说,“不要以世俗之心,揣度修仙之人。他利用王爷,赶走一方镇守的神灵,将供奉香火据为己有,也许他就差这临门一脚,便能飞升成仙。”   狄静轩慨叹道:“人的思想,亦是身不由己。尤其是睡觉的时候,更不设防。那道人竟能利用梦境操纵他人,恐怕连王爷自己也不知是何时就着了道。”   李裕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羞惭无比。   这次若非他儿子身边跟着一位高人,他就一朝不慎覆水难收了。   多亏了江宜。   江宜扯下风雨宝殿中,遮盖神像的红布,雨师像重见天日。这时微风吹入大殿,锦帐绣幕,随风飘动,风铃轻响,仿佛归来的足音。   殿前青石铺砌的广场上,片片阴翳浮动。众人抬头仰望,见是风送来云絮,如蒲如扇。   狄飞白面上一凉:“下雨了?”   细雨无声,化入微风。继而雨势骤疾,广场上绽开千朵万朵水花,大雨倾泻在屋顶上,激起一片蓬蓬的水雾,整座城池犹如笼罩一层薄纱。   下雨了。   城中万人空巷,在街头巷尾奔走呼号。一墙之隔,只听霖宫外犹如地动山摇一般,叫喊、大笑与踏破水坑的声响交织,立即又被雨势的轰鸣所掩盖。   风雨宝殿飞檐下垂地的滴雨链飞速旋转,撒开一圈圈水珠,好似飞扬的裙摆。数人皆看得呆住了。   下雨了,时间停滞,雨珠悬停在半空中。   天地间充斥无数晶莹剔透的宝石,折射着光线,变成光怪陆离的模样。狄飞白等人表情凝固在脸上,保持着仰望天外的姿势,一动不动。   江宜心有所感,回过头,但见一层朦胧的微光自雨师像中浮出,凝而为一个具象的躯体,降落在江宜身边。   “正神归位,天灾终结,你功不可没。”微光开口说。   江宜内心震动,拱手见礼:“雨师大人。”   雨师漭滉微笑道:“我为小人设计,失了霖宫洞府,幸得你拨乱反正。江宜,你身为天命之人,果然不负众望。”   微风则聚为风伯屏翳的形体。屏翳说:“金山之下你寻回裹尸布,驱散大漠沉积的秽气,此亦是你的功德。”   雷光中则出现丰隆的面容:“你为垫江遗民奔走,化解两族干戈,平息了雷墓中千万积尸的怨气,也是一桩善事。”   霜女乘风而来,冸霏云浮,使大殿内染上霜寒之意:“你助力降伏水心,又平息东海秽气,桩桩件件已是功德圆满。”   四神降临,天音无弦而鸣,钟声隐隐约约,功德圆满四字无边回响。虽是凡界,更如天外之境。令人飘飘欲仙,竟意生美满。   “霖宫是当年李桓岭飞升之地。这是你的缘法所在,江宜,你一路走来肩负重任,都完成得很好,今日在霖宫大殿许你以解脱生死,飞升大道,你可愿意?”   江宜心如擂鼓,只觉一生之中从未有过如此剧烈的心跳。从前一幕幕都在眼前闪现——雷公祠前先死后生,童年被父兄亲友视为不祥,少小离家,随师父在海岛孤独长大,心中满是茫然……   这一切忽然都有了意义。   是为了这一刻!这功德圆满飞升大道的一刻!   仙缘正法,凤毛麟角,复能与谁?   数百年来也不过出了一个李桓岭!洞玄子想要追求玄道,也只能舍弃肉身,遁入梦境以求长生。   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你愿是不愿意?   一切美妙得好似梦境。   狄静轩说:人的思想,亦是身不由己,尤其是睡觉的时候,更不设防。盲童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中所见,是自己毕生的追求,如何看破?看不破,如何醒来?李裕恍惚傻笑,狄飞白冷冷投以注目。   “我……”   我愿意三字就在嘴边,江宜心绪难以平复。这是他人生中最伟大的时刻,这样的时刻他的父亲看不到,母亲看不到,师父看不到,至少有一位可以看到。   “你还在犹豫什么?”霜女微笑。   “他呢?他来了么?”   “你说谁?”   “我说的是……”江宜忽然愣住。是谁?我说的是谁?就在刚才,我脑海中的身影是谁?   是一个踏波而来的人。   是一个纵马逐日的人。   是一个飞身跳崖的人。   是一个黑暗冥河里,让他停船靠岸的人。   “我说的是……”江宜低声说,“一把剑。”   霜女的微笑裂为两半。   一道裂隙,从霜女的左颊贯穿右颊,从屏翳的左眼贯穿右眼,穿过丰隆的胸膛,在漭滉喉间留下细微一线。细线画在风雨大殿的神像上,画在梁柱上,画过岳州城上空珍贵的云翳,画过天地间每一粒珍珠雨……   犹如造物潇洒的一笔。   世界分崩离析。 第106章 第106章 善见道人   眼前景象随之镜碎,雨师神像、风雨宝殿、霖宫广场、大雨中的岳州,乃至于身边生动鲜明的同伴,都消失不见。   画皮之下,原来仍在一间昏暗逼仄的山房中。   周围景物飞逝变换,江宜从站着,变成躺着,又从躺着,到惊坐起来。李裕仍被裹缠在被子里昏睡。   床榻前是一面衣装镜。铜镜中映照出他的影子,几乎一团漆黑,无数流动的墨水覆盖他全身,嘻嘻嘻,哈哈哈,犹如一场狂欢,那些秽字叫嚣道:   好玩好玩!太好玩了!   原来这就是你心中想要的!   你是天下第一等聪明的人!你功德无量!   位列仙班!   飞升大道!   “!”江宜惊得从卧榻上滚下地,扑到盆前以水净面,浓黑的墨汁淌了一地。他摊开两手,手心是:   你的愿望,是成仙,还是做全天下的恩公?   “啊!”江宜猛地碰翻了水盆,脚下一绊摔坐地上,镜中无比清晰地呈现出他的鬼样子,脸上如同群声嘲笑一般,不断涌现可怖的字句。梦境与现实令他混乱,锥心之言使他迷惑,他再也忍受不了,惊惧地叫喊起来,挥袖推翻了镜台,踢走水盆。失控之中书架齐倒,卧榻倾翻,高几上花瓶香炉摔碎一地。   梦是人心的映射……   梦中经历的都是你心中渴望……   哈哈哈!   墨汁在地砖上流淌成字:哈哈哈哈哈!   江宜剧烈喘息着,用衣服去擦地上墨字,涂抹得满地漆黑,眨眼间那些黑色又钻入他手心,清水中倒映出他自己的脸——漆黑的人匍匐在地,似乎呜咽,似乎怪笑,似乎一粒坠入清泉的墨石,瞬时染黑了整个房间。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一只冰凉的手捂住江宜的眼睛。   雪白的衣袖将那黑沉沉的人形笼罩:   “天開地通,玄氣朗清,   掃除浮翳,五道煥明,   奉帝詔命,檢校萬靈,   北酆所部,嚴束正形,   高上所攝,促氣時呈,   羣魔自到,鬼爽滅精,   風發電激,自天肅平,   皆如玄符,伏法帝庭……”   魔人喉咙中发出低哑的吼叫,犹如困兽,被那双手抓着,跪坐在地,伏法一般。咒语迭声念诵,魔人更要挣扎,那双手松开,继而一把将他搂入怀中,一手搭在他鼻梁上遮住眼睛,声音在耳边温和地命令:“江宜,噩梦醒来。”   经咒化作金色玄符,围绕魔人身周,黑雾在金光照耀下消退,墨迹消融,露出江宜原本的皮肤与狼狈的衣衫。他失去所有力气,瘫坐在商恪怀中,商恪掌心一片濡湿,手指下渗出点点泪痕。   房中情形狼藉,犹如经历一场浩劫。商恪消去地面水渍,将倾翻的短足榻放正,让江宜坐着休息。李裕仍在昏睡毫无知觉,若非鼾声起伏,当真是死了一样。   商恪一言不发,当做无事发生,在一旁察看李裕情况,余光里却见江宜神色愣怔,似乎还没有回魂。   秽气并非一潭死水,它会伴随宿主的情绪心意涨落,江宜体内的秽气已到了爆发的临界点。又因他将一部分天书清气分与李裕,此消彼长,险遭秽气吞噬。而此事的诱因却是一场美梦。   江宜声音艰涩,问:“我……做了多久的梦?”   商恪道:“没有你想的久。梦里的时间不与现实一致。我发现的时候,你才刚睡下。”   “刚睡下?”江宜苦笑。   只是片刻之间,就梦见了这么多事,若是一夜过去,岂不是要梦完一辈子?所谓大梦浮生也不过如此了。醒来时分不清身在此岸还是彼岸,究竟是此岸之人梦中见彼,还是彼岸之人梦中见此。梦里不知身是客,岂不正是当年洞玄子的感受?   商恪并二指点在李裕灵台,江宜道:“梦中所见亦真亦假,若经堂中所藏卷册非是虚言,我想我们都被洞玄子的神通欺骗了。李裕也许就是因梦而疯魔。你能用唤醒我的方式,去唤醒他么?”   商恪指尖灵光没入李裕颅中,片刻后,他道:“这不一样。他是醒着的,并没有睡去。正因他已经醒了,你想再唤醒他,更不容易。”   江宜立即懂了:“他的疯魔不是因为梦,是因为做梦时被人叫醒了?”   商恪点头。   “那为何你叫醒我,我却……”江宜方想说他自己神志还是清醒的,忽又不确定。他连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都不知道,喝醉的人不会说自己醉了,失了神志的人更不会觉得自己是个疯子。   商恪给予他一个安抚的眼神,说:“梦老并非给人造梦,而是引诱出人心中的欲望,这个梦最终是自己为自己编织的,如果不能自己察觉,就无法全身而退。外力强行唤醒,就会像此人一般,神志混乱陷入癫狂。”   以智慧剑,破烦恼贼。江宜能清醒过来,他自己的醒觉与商恪的神通缺一不可。这一套却不是放在谁身上都行得通的,身业最难消,不是谁都能摆脱自身造就的罗网。而那一瞬间连江宜自己也说不清究竟从何而来,不是醒悟,甚至谈不上警觉,仅仅是一瞬的犹豫。   “你用天书的清气为他洗练灵台,是一种方法,却会损及自身。若不想今日之事再度发生,还是另寻他法罢。”   待将山房内修复如初,二人离开此间。   商恪依旧化作浪客寸刃的模样,洁白衣袍变成一身松散的袴衣罩衫,腰间挎着一把铁匠铺里十贯钱三把的破铁剑。   他来得匆忙,一心尽快找到江宜,到得洞玄观时的确产生了某种不和谐的直觉,却也未及细查。江宜唯恐狄飞白也中招了,他说不清自己是何时入梦的,也许从狄静轩扮作夜行客潜入山房,与狄飞白大打出手开始,一切就都是虚妄了!   夜里。   鳌山寂静无言,四方月色空明,似乎一座空山。道观哪还有梦中人来人往的热闹,一丝生气也无,仿佛深山老怪存放食余骷髅的洞穴,确如商恪所说,有莫名的违和。   他们找遍院落房屋,不见有人,又前去山顶的宝殿。江宜只祈祷千万不要见到睡死在走廊里的狄飞白,刚走上殿前广场,就见游廊里一个人走出来。   狄飞白:“?!”   江宜松了口气,心道还好还好,不是全军覆没。狄飞白却猝不及防,指着商恪叫道:“你你你……!你怎么又来了?!”   这个又字用得甚妙。商恪一笑,意有所指道:“让你跟在你师父身边,你怎将他一人丢下?我不来,你能照看好你师父么?”   狄飞白道:“你放……!我只是离开一会儿,又怎么了?!”   他本要说你放屁,忽然想起商恪只是扮作浪客,却不真是个浪客,而是个能一剑斩灭他三魂七魄的剑仙,话到嘴边就又吞回去。看眼江宜道:“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丧眉搭眼的?”   狄飞白还是清醒的,江宜就已经感激不尽了,哪里还顾得上细枝末节,当即询问今天是什么日子,都发生了什么事。   狄飞白道:“你到底怎么了?今天是腊月初七,明天就是腊八节了,白天我同你搬到鳌山洞玄观暂住,好让你治治我父亲。我只是离开了一小会,你怎么像糊涂了似的?”   原来是从这一天开始。   江宜又问:“你离开去做什么呢?”   狄飞白更奇怪了:“我俩本是悄悄上山,此事不便叫别人知道。可是我舅舅鼻子灵得很,他是朝廷的勘灾大臣,一直在王府别苑留住,郑亭不敢惊动他,连我回来的事都瞒得死死的。但我舅舅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估计他早知道我们的动向,一路暗中跟随,直到山房外见过我爹。我只好出来同他交代清楚。这些事你不都在场吗?”   “你舅舅是?”   “狄静轩。”   总算都弄明白了。正是这一天,江宜随狄飞白上山,私见李裕,却被一黑衣行者撞破。狄飞白怒与黑衣人交手数十回合,最后发现是自己的舅舅,钦差大臣勋卫署狄将军。   “狄静轩人呢?”   狄飞白道:“后头大殿里。我跟他说着话,却察觉道观里一个人都没有了,是以四处察看,刚走到山顶宝殿。”   大殿内灯火俱灭,只华栱重檐间泄漏的一束星光,光束里尘粒浮动,犹如黑暗中造像低沉的呼吸。洞玄子造像半身隐没于夜色中,在他莲花座前站着一人,正仰头打量。   狄静轩,当他回过头来,好像是另一个狄飞白站在江宜面前。   光线模糊了五官的细节,他眉梢唇角的走向,与狄飞白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身上仍穿着灰扑扑的夜行衣,看向江宜的目光很陌生。   狄飞白道:“刚才说到哪儿了?这人是我小师父,你削了他半只胳膊,一句对不住就算完了?不得给人磕一个?”   狄静轩:“………………”   江宜:“…………………………”   梦里李裕清醒,岳州大雨,雨师回归本座,一切事情都圆满解决,一觉醒来竟然又回到原点,还停留在狄静轩砍掉江宜一只胳膊的时候。什么洞玄祖师,什么大梦之喻,狄飞白与狄静轩尚且一无所知,至于善见的谋算,李裕的现世梦,更是毫无察觉! 第107章 第107章 善见道人   梦中狄静轩与江宜不说熟识,至少达成了某种默契,私下里也说过一些闲话。江宜还是从狄静轩口中得知,当年狄飞白母亲病重,李裕仍在鳌山洞玄观讲玄论道,直到王妃逝世也未能见上一面,因此他的儿子与内兄多少都心有怨念,且连带着对道士也没有什么好感。   狄飞白跟着一个老道学剑,一直令狄静轩很是不满,更不明白他怎会认江宜做师父。   眼下狄静轩对江宜更是警惕得很,皮笑肉不笑道:“小师父?你跟着他学什么?”   商恪也问:“你砍断了他的手?”   江宜:“…………好了,诸位,听我说,我有更重要的事要讲。”   遂将他梦中所见之事一一道来。   梦中江宜与盲童是在洞玄观经堂中发现了关于洞玄子的记载。洞玄子为追寻玄道,舍弃肉身遁入无限梦境,百年后他的第六世弟子善见道人亦习得此法,以梦境操控李裕,废除霖宫改立洞玄观,以集香火为自己圆满功德等待百年后尸解飞升。   狄飞白回家后不久,善见道人就悄悄遁走。待得狄静轩翻遍道观,连个鬼影都找不到了。李裕清醒后,善见的谋划败露,郑亭带人全城搜寻,一直没有结果。   梦中所见半真半假,而现世中唯一可以佐证的,就是不待第二天众人反应过来,当晚狄飞白与狄静轩在道观搜寻,已经看不到一个人了。   狄飞白自幼时拜善见道人为师,直至他后来离家出走,善见对他的指教贯穿了人生最重要的成长阶段。江宜本以为,忽然说出对善见的指控,狄飞白会不以为然,但现在看上去却并非那么回事。   “你既说是一个梦,又怎么作得真?”狄静轩怀疑道。   狄飞白道:“可我们的确没有在观中找到其他人,我师父也不见人影。江宜既然说是在经堂中找到的经书道藏,我们就去经堂,是真是假一查便知。”   数人离开山顶宝殿,月黑风高之夜,道观内一片死寂。   到得经堂,里面竟然空空如也,莫说经书道藏,连一张纸都不曾见到。   江宜愕然:此情此景与他梦中所见相去甚远。   梦中的经堂虽然也无人光顾,但藏书汗牛充栋,卷帙浩繁,置身其中有如与无数书写者交谈,自有一番安静的生机。此时眼前的经堂,却只剩一副死去的躯壳,竟令人感到光阴流逝的破败,仿佛彼此之间间隔了数百年。   “人也不见,书也不见,这道观果真有些古怪。”狄静轩琢磨着。   狄飞白不说话,到处走走看看,他在洞玄观中生活过一段时日,却觉得一切都变得陌生。正环顾,忽然他一个激灵,跳脚道:“糟了!还有我爹!”   说罢当先冲出去。江宜一愣,忙与狄静轩紧随其后。   客舍山房内,李裕睡梦正酣。   狄飞白松了口气。   “还以为我爹也不见了。”他说。   谁都不出声,诡谲的夜晚令人不安,仿佛无形中张开了陷阱,将他们悄无声息困入其中。   最安静的是商恪,他只是跟在江宜身边,却不发一言,表情十分专注。狄静轩已不止一次对他报以审度的目光,揣测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的真实身份。   “依我看,此地不宜久留,不如带上王爷,先离开道观,下山再另行商议?”狄静轩说。   狄飞白道:“道观固然有古怪,但更古怪恐怕另有其人——你为何始终不说话?难道是高人早已胸有成竹,却不愿指点我们?”   “……”   江宜看向商恪,商恪开口道:“洞玄子修行数百年,不死不灭,到了今天他已然得道,号称梦里真仙。颠倒虚实、蛊惑人心的本领,就是我也无法轻易看破。当你察觉到古怪时,早已入了他的罗网,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依然身在网中。”   三人心中凛然。   狄静轩道:“这位仁兄的意思是,连我们也正在做梦?”   想象三人各自昏睡去的场景,江宜无奈中又觉得好笑。未料一觉醒来还在梦中,一山放过一山拦,陷阱层出不穷。   狄飞白想起江宜方才说,李裕正是因梦中被外力叫醒,才会神志错乱,忍不住问:“那怎么办?如果我和李裕一起发疯,王府就乱套了!照理说,我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时,就应该醒来了,可我本来就清醒得很,实在搞不懂是不是在做梦!”   江宜道:“这不一样。你只是推测自己在做梦,并非真的意识到如此。更不要说你心中充满怀疑,还在动摇。”   “我看,我们还是先离开……”狄静轩说。   众人各执一词,僵持不下。   江宜与狄飞白齐齐看向商恪。   商恪本领通天,什么梦里真仙,他堂堂剑仙难道不能一剑杀之?   “身在局中,如何破局?”商恪道,“梦老至今没有露面,我杀不了他。”   狄飞白却神思一振:“那么说,只要你见到他,就能杀了他?”   狄静轩提醒道:“可你师父早就不知逃到哪里去了?找到他都不易,怎么杀了他?”   江宜忽然感到不对,心说等等,梦里真仙是洞玄子,不是善见道人。善见为什么要逃跑?他以控梦之术操纵了郢王,他的本领是洞玄子教授的?二人究竟是同谋合伙,还是善见亦被洞玄子所掌控?   “金身……”江宜喃喃自语,“对了,还有金身!洞玄子大限将至,嘱托后世弟子妥善保管他的肉身,许诺待他得道后,会重返人间。他与人间丝丝缕缕的联系,恐怕正是通过保存他金身的洞玄观实现的。善见道人利用郢王废除霖宫,改建洞玄观,看上去似乎是为自己的飞升积攒香火功德,可是当真如此吗?也许善见正是洞玄子在人间的代言人。”   狄飞白闻言想到了什么,皱起眉头。   狄静轩说:“道士跑了,道观还在。你说洞玄子的肉身保存在道观中,只要我们毁去他的肉身,是不是就能破他功法?”   狄飞白眼前一亮,下意识又去看商恪。这厢商恪还没发话,江宜说道:“此言不假!肉身破灭后,魂魄会被天轮地毂自然吸纳,洞玄子之所以严令弟子保管他的躯体,也是为了留得魂魄在人间行走的缘故。坏了他的金身,魂魄自然也无法再入梦作怪。只是问题是,他的金身究竟藏在什么地方?”   “善见逃跑须得掩人耳目,多半不会带上一具尸体,肉身定还在此道观中。”   三人又振奋起来。然而肉身该往何处寻?   这回不待狄飞白发问,商恪先说:“方才我以灵识搜索道观,粗略一探,就觉得处处都是气机,真真假假难以分辨。洞玄子为保护他的肉身,必然设下无数陷阱,不如说,整座洞玄观都可以视作他的金身,道观不破金身不灭。”   原来刚才他安静得诡异,是在放出灵识探查。   “那么就夷平此地。”狄静轩说。   商恪摇头:“不得其门而入,则不见宗庙。破阵须得先破阵眼。勿要忘了此刻我们都在梦中,身不由己。”   狄飞白又气又急,讽刺道:“我那位祖师爷究竟是什么神通大能,连你也能算计?”   江宜吓了一跳,但商恪并不在意,神态自若,指点众人在道观各处一一搜索排除,寻找线索。   经堂、宝殿、静室、洞府,甚至壁龛、灶房、澡堂、地库。狄飞白跑得满头大汗,一无所获。狄静轩问:“洞玄观应是你最熟悉,难道这些年,你那位师父从没有透露过什么?哪怕是令你觉得可疑之处?”   狄飞白怒道:“说起最可疑的地方,那就是他只在夜里让我上山,教我剑术。我很少在白日里见到他。我爹倒是三天两头的住在观里,我从前以为,那是因为他白天要接待我爹!”   “道观里的事呢?”   此话一经问出口,狄静轩就知道白问了。他这个外甥性情自由奔放,连自己家的事都不管,怎么会管师父家的事。从他跟随善见修习数年,却只知剑术不知控梦之术,就可以看明白了。这一点倒是与他那个甩手掌柜爹一式一样,不愧是两父子。   “这可不妙,”狄静轩苦笑道,“在这诡异之地待久了,竟然也有些看顺了眼。有时候看问题,往往凭的是第一眼的直觉,时间拖得越久,感知就越迟钝,最后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你们还记得,最开始觉得这道观不对劲,是在什么地方吗?”   狄飞白:“入夜之后,哪里都不对劲!”   江宜:“先前那个梦醒来之后吧,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三人各自沉思……   第一次觉得不对劲……第一次……第一次来到洞玄观……江宜灵光一现,蓦然想起他初次跟着狄飞白走进洞玄观,第一眼见到的,是一棵树。   影壁后,天井院,巨树摩天。   槐树的年头比面前三人年纪加起来都大,树发千枝,叶已全数凋萎,犹如徒具外形的枯骸。头回来时,还有着茂盛而漆黑的树叶,待得人走近,那些树叶却都振翅飞走,鸦群聚为一团黑压压的阴云,久久盘旋不去,令江宜侧目。   狄静轩蹲在树根前,拾起掉落的黄纸,上面符文奇诡难懂。   “老人常说,槐木栖鬼,”他颇感叹地道,“就从这里挖下去看看?”   狄飞白面色阴沉,抽出腰畔的牙飞剑。 第108章 第108章 洞玄子   狄静轩随身亦带着一把剑,二人将就手中工具,开挖树下石坛前的一寸土地。   石坛外围了一串符箓,本来是个标记,只是在道观中,处处都有经文符书,倒没有显出此地的特别来。只因江宜提了出来,一时之间又没有其他线索,便将那槐树底下挖开来瞧瞧。是与不是,总要有个定论。   狄静轩又道:“你也有剑,你就在旁边干看着?”   商恪两臂环胸,左看看右看看,才反应过来狄静轩在叫自己。   “这个,”江宜忙岔开话题,“树下埋得有东西?”   刨开的一个浅坑里,什么也看不出。狄静轩拔剑插入地底,直没入剑格护手处,没有触碰到硬物的手感。   江宜拾起黄箓,符文殊难辨认,他初入洞玄观时就没能一眼认出来。这原来在经堂所藏洞玄真经中有所记载,乃是一种名为日月隐箓的符咒。   有道是存服日月炁者,服日炁之法以平旦,采月华以夜半,令光景照我泥丸。引炁入口,洞彻一形,光色蔚明,常得长生。   “长生不死本是道家所求,但画符于此,引聚日月之炁,仿佛是在浇灌此树,令槐树在大旱之年仍然保存一线生机。”江宜说。   “这棵槐树以前救过你师父的命吗?”狄静轩乐道。   狄飞白面色冷然。众人此时都发现了,他其实并没有多了解自己的师父,善见教授他三年剑术,关系却也仅止于此。他甚至只在夜里面见道长,从来不知白天善见与他的老爹都在鬼混些什么。以至于如今他老爹出事,善见还能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   狄飞白越想越懊恼,一拳猛锤在树干上。   树皮应声剥落,暴露出一截雪白的树芯。   众人瞠目,狄静轩啪啪两下鼓掌。   那树芯上两行对联似的小字:休道此玄玄未尽,此玄玄内更无玄。   江宜伸手轻抚刻字,心道,这两行字只可能是新写,未必是旧书,否则怎会正好在视线的高度,叫人一眼就看见了……   “当心!”商恪忽然出声。   江宜手指正摸到“内”之一字上,猛地被商恪吓住,手上一股吸力传来,情不自禁便被扯向槐树,紧接着眼前一黑,失重跌落——   “!!!”   商恪在最后一刻抓住江宜的手,跟着掉进来,半空中接住江宜,二人翩翩落地。   此处却是一封闭无光的空间。江宜回过神来,心有余悸,扶着商恪的肩膀站稳。此地抬头不见天,低头不见地,没有光源,却能看清身边之人的面容,着实有几分玄妙莫测。   “树上还藏着玄机。”商恪说。   他一开口,声音好似蒙在鼓里,有隐约的回响,又沉又闷,显得此处像是个狭小的空间。   “这里是槐树内部?”江宜问。   商恪道:“在梦老展开的梦中,他想将我们置于何处都可以随心所欲。”说着又带江宜躲开一步,头上一人哇哇大叫着掉下来,正摔在他们原来站的地方。   狄飞白一骨碌爬起来,摸着屁股:“这是哪里!”   “闪开!”狄静轩的声音从天而降,完美落地,从狄飞白背上下来。   “这里是哪里?”狄静轩环顾四周。   “此处当为槐树的内观之境,”商恪说,“表里虚寂,以两句箴言为媒介,将表境的人转送至里境,其手段不可谓不微深。此地是进来容易出去难,运作的规则与外观表境十分不同。”   狄飞白捂着被踩流血的鼻子,坚强地发作:“叫你在外面等着,你非要跟进来!现在好了,大家都被困住!——什么是内观之境?”   狄静轩:“哈哈,留我一个人在外面,也太吓人了。”   江宜道:“内观之境,放在人的身上,就譬如内心。人的内心念念相系,盘根错节,观照自身内境,也会感到窈冥难测,因此说内观之境难以脱身——原来如此,原来此处是那棵老槐树的内观之境。可是,一棵树也有内心吗?”   别的不说,一棵拥有内心的树,当是棵了不得的树,难怪缺水多灾的年生,善见会特意画上日月隐箓,为它延续生机。只不知道它一棵树待在孤寂的道观里,会不会感到自闭……   难道他们现在,正在一棵自闭的老树的内心当中?   怪不得这里空间如此幽狭。   “这倒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莫非那劳什子金身,就藏在这里面。”狄飞白打量四周,有一圈无形的障蔽将他们包围。   狄静轩道:“我倒觉得,像有人故意诱使我们进入这里。树上的那两行字,也许是设计好的……”   说话间,面前虚空里浮现微光形成的两字——问心。   狄飞白探手去够那两字,却被障蔽挡住,的确有一圈禁止将他们困在一个狭小的范围内。   “什么意思?问心?”狄飞白奇道。   “字面上的意思,难道说是,”商恪琢磨道,“问心无愧?扪心自问?”   狄静轩接茬道:“所谓,扪胸问心心转迷,仰面呼天天不语。”   江宜笑道:“欲入深兮无永穴,欲高飞兮无翰羽。果真应景。”   相视一笑。狄飞白翻个白眼。   “既说此处是内观之境、老槐的内心,也许是要我们问问它的内心之意思,”狄静轩摩拳擦掌,上前一步道,“我先来——这位树仙人,敢问你是何方神圣,有何目的,将我们带到此处,所求为何?”   没有动静。   狄飞白无情嘲笑:“闪开我来!老东西,我就问你,洞玄子金身是不是藏在树芯之中!”   仍然没有动静。   一阵尴尬无语,江宜摸摸鼻子,道:“问心无愧,扪心自问,都是问自己的内心。也许不是向老树发问,而是向自己发问。”   狄静轩也感到好笑,呵呵两声道:“说的有理。那么,还是我先来,我就问问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是何身份——我,洛州西城人氏,家住名都,皇城勋卫署中军府狄静轩是也。幼失怙恃,与妹妹静岘相依为命。中岁丧妹,如今独身一人……亲人之中,还剩一个外甥罢。”   狄飞白默然。   四周依旧波澜不兴,两个光字微微浮动。   “让你扪心自问,不是让你自报家门。问题不是这么提的,听着,”狄飞白朗声道,“我问你,你到岳州是干什么来了?”   “勘察旱情,赈济灾民。”   无事发生。   狄飞白道:“你没有说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   “槐树没有回应。”   “槐树没有回应,是因为我们一开始就想错了,根本与提问无关。”   “少废话,你先说出实话试试再说!”   “我说的就是实话,”狄静轩沉下脸来,再次强调,“云梦八百里大旱,我作为陛下的使者,任务就是与岳州地方合力控制灾情,负有监管与如实回报的责任。在此紧要关头,郢王忽然失踪,王府上下行事神秘,我出于职责,才会调查跟踪你的行迹。夜探洞玄观,莫非叫你误会了什么?”   “是不是误会,你心里自然有数,”狄飞白冷笑,“六年前你以检视护府军的名义来到岳州,李裕避而不见,遁入洞玄观,我娘上山来请他,回去没多久就病倒,之后病情一发不可收拾以至于不治身亡。王妃逝世,你在岳州行事不便,此事便以裁撤护府军一半人众不了了之。六年后你再次来到岳州,李裕依旧选择避而不见。你千方百计,跟踪我们进入洞玄观,不就是为了把李裕揪出来,好旧事重提?!”   “我有何旧事可提?!你不要胡说八道!”   二人说着说着,争吵起来。江宜与商恪面面相觑,商恪神色之中隐有一丝好奇,江宜算是发现了,他也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特质。   狄静轩生起气来,与他外甥一般,寸步不让。二人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先松口。   狄飞白道:“你若不是为了找李裕对质,身边何必跟着一个可以看破谎言的盲童子?!”   狄静轩眉毛一动,露出些意外来。   “你以为我不知道?江宜早告诉我了,盲童子身上带着凤台的宝物谷璧,此物据说可以度量人心之真伪。你要问我爹什么问题?以至于认为他会拿假话来敷衍你!”   狄静轩沉默下来。   半空中“问心”二字闪烁幽微光泽,犹如冥冥中谁人发出无声的嘲笑。   “回答我真话试试,”狄飞白盯着他,“还是你也有说不出口的秘密。”   数息安静。   狄静轩道:“若要说我有什么私心……那就是你我舅甥已经六年不曾见上一面了。”   “……”   “李裕还未封王时,阿岘就嫁给他,夫妇二人在名都开牙建府。后来远赴岳州,一去就是十年。陛下派人检校岳州护府军,因体恤我与阿岘暌违日久,将此事交我来办,也是为让我兄妹二人团聚。哪知道我刚入岳州境,就传来阿岘病危的消息,倒像是我催了她的命。”   狄飞白面无表情,腮帮却突起一块咬牙的痕迹,听得他舅说道:“李裕从头至尾都没有露面。阿岘去世的时候,他在哪里,在做什么,为什么不回来见她?你问我要找你爹问什么问题……就是这些问题,可以不可以?!”   狄飞白没办法反驳。   阿岘是狄静轩的妹妹,他的母亲,生前虽与亲人分居两地,逝世的那天,兄长与儿子却都在身边陪伴。她的死为两位至亲之人留下的阴影足足在心头盘旋了六年。狄飞白年幼丧母,哀雁离群,从此在外游荡不肯回家,心中未必没有怨念与不满。   只是那些怨恨究竟是冲着谁去的?   江宜唏嘘不已,他从前只当狄飞白是个向往自由的游侠,想不到原来也有些苦衷。   “如果你是要问这些问题,不错,我倒可以陪你一起去问!”狄飞白似乎下定决心,抬头对他舅舅说话。   然而面前哪里还有人在?   幽闭空间里,只剩下江宜、商恪,与他三人而已。 第109章 第109章 洞玄子   就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狄静轩不见了。   上一刻狄飞白还在同他说话,下一刻就已经无人回应,简直匪夷所思。只有浮在半空中的“问心”二字,光亮似乎淡去几分。   “看来问心的确就是这个问法没错。只要提问者,能够提出直面内心的问题,回答者,能够诚实以对。换句话说,满足此间内境主人的好奇心,就能获得允许离开。”商恪饶有兴致地说。   狄飞白颇有些咬牙切齿,戳中他的,不知是狄静轩的回答,还是商恪那句“诚实”。   “我们这些剩下的人想要离开,也只好遵守这位神秘主人的规矩,”江宜说,“徒弟,我来问你一些问题吧。”   才将狄静轩审问完毕,马上就轮到自己,狄飞白一怔,很快又冷静下来:“你问。”   这个问题不能太浅显,浅显过不得关,也不能太深入,深入伤人心,分寸实难把握。最好是问在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上。   江宜道:“我记得以前也问过你,你与我一路扶持同行,仅仅是因为屏翳大人的要求么?”   狄飞白:“……”   狄飞白脸色古怪,江宜心里一咯噔,暗道糟糕,难不成这个问题还问错了?   不久前二人初入岳州,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在城中空巷游荡,正一筹莫展之际,狄飞白触景生情,忽然说起此事。只因他曾经自己提出过,江宜还以为并非什么难以启齿的原因。   “我不是为了跟着你,捡到机会学习天书剑诀么!”狄飞白道。   大眼瞪小眼。一会儿过去,他仍在原地没有消失。   江宜汗颜:“哎,要不我换个问题吧。”   狄飞白烦躁起来,搔得后脑勺头发一团乱麻:“这怎么就不是原因?我确实是对剑诀有兴趣,只不过不是唯一的理由。”   商恪友好地道:“没有主要理由与次要理由,只有此间主人认可的理由与不认可的理由。正如你对令舅所说,先说出实话来试试看。”   狄飞白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   江宜忽然感到一阵胆寒。问心问心,有时人连自己的内心都不敢面对,遑论将它剖白出来呈现在外人眼前。此间主人究竟想做什么?想看到什么?   “我想请江宜帮我一个忙,”狄飞白道,“但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那时候我根本没想到有一天会回到岳州家中,还是与江宜一起。若说我们一路走来,都是因这个一时兴起的念头,那未免太可笑了。”   时间回到那个空寂的夜晚——‘其实,那时在金山下,我原本想求你一件事……’少年未说出口的话被一张通缉布告打断。   “我想请你帮我弄清楚,当年我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说出这句话,好似揭开了序幕,时间一时强烈地流动起来。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怎么死……死……幽暗里闪烁的眼光,迸射而出情绪搅弄着一个个涡流,稍不注意便将人吸扯进去,成为那份陈年悲恸的牺牲品。   江宜恍然大悟,那时在金山下突厥草原,他受阿舍所托,暗中调查其兄乎尔赤死亡的真相。   乎尔赤死于某一夜无人知晓的角落,几乎没有见证者,如果没有江宜巧施计策装神弄鬼,阿舍将永远拿不住他母亲与舅舅的把柄。而这一切早已被默默潜入狼骑营帐的狄飞白收入眼中。   他的母亲阿岘,六年前亦是死得莫名其妙,被一场突发恶疾夺去性命。狄飞白在外游历不肯回家,除了对父亲的不满,难道还在默默怀疑着母亲的死因?   然而浮空的“问心”二字不为所动,狄飞白仍然留在原地。   商恪两手一摊,表情无奈。   狄飞白道:“这就是实话,再问也没有了。”   江宜道:“实话也许还分,此间主人想听的与不想听的。别忘了我们都在梦里真仙的掌控中,须得听凭他的意愿。”   “欺人太甚!他想听什么话,我说给他听好了!”   江宜冷静地说:“阿舍让我查出其兄的死因,其实他心里早已有了猜测,只不过是让我为他印证而已。你呢,徒弟?你心里也有一个猜测吗?即使你没有说出来,我姑且也知道了。令舅所说,为了你母亲的死去质问你父亲,这个理由被你认可了。你心里怀疑的那个人,是你父亲吗?”   “……”   把狄静轩追问得丢盔弃甲时,狄飞白绝不会想到下一个就是自己,更不会想到将他扒得精光暴露出浑身伤痕的人,会是江宜。   狄飞白犹如嗓子眼里堵了石头,说不出一个字来。   然而只要他不开口,内境之中就一片永恒的虚无,维持着纹丝不动。此间主人仿佛有无穷无尽的耐心与他耗下去。   狄飞白背上渗出一层冷汗。掀开记忆里的红罗帷,消瘦苍白的女人就躺在那张榻上。她已经成了存活在狄飞白记忆深处的一只幽灵,靠着儿子的思念与想象,日复一日,重复着临死前的最后一刻——   ‘门……门……’   狄飞白艰涩道:“我母亲临去前曾留下一句话……关上那扇门。”   江宜:“……”   “她病倒前的那天,正是上山去见李裕。我一直觉得,她是不是在洞玄观看见了什么,才会落得这个下场。她想关上的究竟是哪一扇门?那扇门背后的人又是谁?”   狄飞白闭上眼睛,有一瞬间眼睑下泛起晶莹的光泽。江宜怀疑自己看错了,回过神来,狄飞白却已经从跟前消失。   “问心”二字光亮愈发暗淡,犹如水面飘渺的倒影。   只剩下江宜与商恪。   此空间的氛围变得分外古怪,商恪道:“现在应该我来问你了吗?”   “问心”像一句奏效的咒语,揭开沦为猎物之人心中难以直面的隐秘,掉入陷阱的人怀着审慎的态度,都将在这两个字面前落荒而逃。先是掀起狄静轩内心无法压抑的怒火,再又牵动狄飞白刻意忽略的伤恸,想要离开必须付出代价。轮到江宜,他又能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江宜面不改色,忽然说:“原先是我在做梦,你破除了我的梦魇。醒来后,却又在另一个梦里。那么,你说,这又是谁的梦?”   商恪眉梢扬起。   “洞玄子为梦里真仙,再有能耐,也不能凭空造出一个世界。他只能依附于谁人的梦境,暗中施展手段,引诱其人内心的欲望。此间梦境必有一个主人,只是不晓得是谁好奇心这样厉害,”江宜叹了口气,“你问吧。”   商恪认真思索他的话,心道江宜这莫不是暗示此人就是自己?好奇心他有,玄说怪谈他亦知道不少,做出这种古怪的梦竟然也合理。最重要的是,以他的本领,在这地方也束手束脚,怪不得别人不信没有蹊跷。   “不然,还是你来问我?”商恪谦让一番。   他这是心存好意,因担心江宜也与那俩舅甥一般,平时装得云淡风轻,心里却藏着外人不能触及的领域。   “我来问你?”江宜笑起来,“问什么都可以吗?我对你其实一无所知呢。”   他那脸上虽带着微笑,笑容下却有嶙峋的骨意。修炼修心八百年,商恪分明自诩坦荡,忽然也感到在那笑容下袒露胸怀是件需要慎重的事。   商恪:“……”   江宜道:“若我把你问走了,留我一个人在这里,该如何自处?棘手的局面还是留给你吧。”   “……好,那我问你,那个让你沉醉不醒的梦,梦里都有什么?”   江宜答道:“梦里与现实几乎没有区别,我梦见——”   我梦见田里的焚烟升上高空,官府公差疲于奔命,河道干涸数十里,犹如老人虬起的筋脉。   我梦见城中黑气缭绕不散,霖宫为洞玄观所取代,宝殿正座上陌生的造像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犹如一段破弦的邪音。   我梦见郢王疯疯癫癫,世子一筹莫展,钦差大臣步步紧逼,所有人都像一张巨大棋盘上的落子,被无形之手所驱使。   “我梦见我与盲童共解洞玄真经,帮助李裕恢复了神志,我们铲除了洞玄观,重建霖宫。那一天雨师大人复位,岳州大雨。”   江宜说完,没有消失。   商恪道:“你说的……”他说不出来江宜没讲实话,便说:“你说的可是全部?”   江宜笑道:“大雨中,雨师、风伯、雷将与霜女都来到霖宫宝殿,恭贺我功德圆满,可以飞升仙班了。”   商恪说不出话。   他其实没有走进江宜的梦,只是来到道观山房,见到昏睡中的江宜。法言道人提醒过他,岳州有一个可以在梦中行走的真仙,道行精深,常能令人无知无觉坠入罗网。他猜测江宜也许是中招了,但要解梦境,只能靠自己,如没有那一丝自发念头,便是商恪强行以外力唤醒,江宜也只会落得与李裕一般的下场。   江宜清醒得很快,虽则有过失控,但那也是他体内秽气爆发所导致的,事后更是安然自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商恪想不到江宜做的是这样一个梦。   “想来我也是个俗人罢,”江宜慨叹道,“原先我也以为自己清心寡欲,实则,人还不一定能够真正了解自己。陷在这样一个梦里,认输也服气了。这世上最为了解人心的,说不定正是这位梦里真仙。”   商恪蹙眉看着他:“你是怎么发现那只是梦的?”   “那不是因为你以剑气入我灵台,助我清醒?”   “我是说,你自己。你自己的那个契机是什么?”   “我自己,”江宜重复一遍,想起梦中那一刻,不由自主笑道,“嗯,我自己没有发现那些都是假的,只是发现有一个重要的人没有出现。雨师风伯雷将霜女都到了,他却没到。我从小到大,经历的很多时刻他都在场,我甚至想也许他就在我生活的阴影中,转身就能看到。虽然我对他一无所知,却觉得他很熟悉,就像挚友亲人那样。有时候我想也许……”   “也许什么?”   “盲童为我解卦,”江宜说,“道是虽为困局,若心中有所系挂,或可以破局。莫非就是印在此处?”   他说着陷入思考,没发现商恪一手紧紧攥着。   在那座狼藉的房间,在那片污糟的地面,江宜像只困兽缩在他怀里,躲在他手心里流泪。他却没能察觉到自己已经负担起了另一个人生的重量。   直到现在江宜仍好好站在面前,浮空的光字毫无变化。   商恪道:“你还有什么没说的吗?”   江宜摇摇头,他能说的已经都说了,在商恪面前更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难道是,此间主人不认可这个回答?”商恪说。   江宜道:“你有没有发现,我们虽然讨论着此间主人,却没法真的知道此人的态度。我们唯一知道的,只是对方的态度而已。”   光字闪动。江宜说:“狄飞白对狄静轩提出问题,他认可了狄静轩的回答,因此狄静轩消失了。而我对狄飞白提出了问题,直到我认可了他的回答,他也消失了。现在我还没有消失,究竟是此间主人不认可我的回答……还是你,商恪,你不认可我的回答?”   商恪沉默片刻,也笑,说:“虽然是我对你提问,怎么被逼迫的却成了我?”   微笑只出现短暂的一瞬就泯于无形,因这确实没什么可笑的。   他抬起一只手好像想摸摸江宜的脸。   “我认可。”商恪说。   江宜从他面前消失。 第110章 第110章 洞玄子   商恪抬手时江宜有一种他仍将自己当作海岸边那个孤独小孩的感觉。   但紧接着眼前就空无一人。   “商恪?”   没有回应。   空中光字最后一丝亮色淡去,湮没无痕。江宜尝试着走出两步,发现伫立在四面的无形障壁消失了,面前出现一条幽邃通道。   “问迹”——新的两个光字浮现在通道深处。   看来是过了第一关,来到第二关了,江宜思忖着,走进深不见底的通道。   犹如步行在阴暗的洞穴中,扪壁前行,黑暗深处好似出现一丝光亮。   走到头了!狄飞白加快脚步,一手按在牙飞剑上。光亮放大,变成一片绯红的霞晕,朦胧中一面无风轻扬的软帘,烛影摇晃,有人低低地喘息。   狄飞白凝神细听片刻,发现那喘息声是自己的。   他按剑的手微微发抖,蹑足上前,软帘后是一道少年人的脊背。   “母亲……”   少年跪伏在短榻旁,握着被褥外的一只手。那是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苍白的手背上清晰描绘出血管的走向,落在狄飞白眼里,令他瞳孔骤缩。   “母亲。”少年轻声呼唤。那声音从狄飞白口中发出来,他跪在床榻边,紧紧合握着冰冷的手掌,以图传递去自己的体温,但被衾里的人始终双目紧阖,深陷在梦魇里。   “……”   榻上的人双唇微启,轻声呢喃,似乎有了意识,少年眼睛一亮,附耳上去。   “门……门……”   少年困惑:“您说什么?”   “门……门……”一双手骤然抓住他的肩膀,翻坐起来,惨白的牙齿撕咬他的耳朵:“门!门!门!”   狄飞白骇得一屁股坐地上,耳朵撕裂的伤口流下鲜血。阿岘口中嚼着儿子的肉,凹陷下去的面颊犹如骷髅,她眼中放射出摄人的光芒:“关上那扇门!!”   “母亲!!”狄飞白猛扑上前,那张短榻却带着阿岘飞快后退,躲进了黑暗深处。狄飞白伸出的手捞了个空。   他追着远逝的光影跑去,尽头是一扇铜红的铁门,门后的话语声越来越远:关上那扇门……关上……那扇门……   门后到底有什么?狄飞白落在门上的手鼓起青筋,还在犹豫。   飞白……飞白……   阿岘的声音渐听不清了。狄飞白飞起一脚踹开铁门,冲进门后的空间中——门后更有无数扇门,重重叠叠,阻挡在狄飞白面前。   儿子……阿岘呼唤。   狄飞白猛地推开面前一扇:   “哈哈哈哈哈哈!”李裕大笑“道长,我与你投契!若蒙不弃,本王愿拜道长为师,潜心修炼!”李裕延请鳌山善见道人至王府一叙,这一天小狄飞白躲在角落里,用怀疑的目光恶狠狠瞪着两人。   狄飞白摔上此门,又打开第二扇:   “你的眉眼酷似我一位故人,你是飞白吗?”身披金甲、头戴兜鍪的将军骑跨在马背上,看着面前的小孩问。   这是小时候狄飞白跟随王府常班一众,入名都觐见。在皇城宣德门外与狄静轩初次见面。将军辉煌的金盔照亮整条通道。   狄飞白拍上此门,打开第三扇:   “看见你就想起我从前的日子。你和我少时颇似,我可以授你剑术。”善见道人低头说。   黑夜里的洞玄观,唯独宝殿彻夜长明,通天步梯上善见背光的高大身影令小狄飞白心中生畏,俯视的目光犹如他是一只无足轻重的虫豸。   “这么晚了,你去哪里?”小郑亭披着外衫起夜,正撞见小狄飞白背着长剑、提着行囊,轻盈跃上院墙。墙根下护府军巡逻经过,小狄飞白对他竖起手指靠在唇边,神情犹如匍匐在夜色里的野豹。   “我走了,不回来了,再见表哥。”小狄飞白负剑几个纵跃,消失在屋檐后。   “看什么看!”狄飞白恼火地说,“你又笑什么?”   绿洲商市的茶棚里,江宜好脾气地回答:“原来少侠也爱看戏。”   找不到,找不到,哪里都找不到!   到底是哪一扇门?!   飞白……儿子……阿岘带血的声音说:找到它,那扇门就在你心中……   狄飞白停下彷徨的脚步,四面八方将他包围的,都是他记忆中的碎片。可是他真正在寻找的究竟是什么?母亲临终前的一句呓语,其原本是什么意思已经不重要了,狄飞白心中已有了自己的怀疑。他想找到这个答案,可答案又在哪里?   他茫然经过一扇又一扇形式各异的门,有的像一间密室,有的像一座堂屋,还有的像一楹洞府。他随机地推开一扇,里面传来狄静轩压抑着愤怒的话音:   “是我害了阿岘。如果来的不是我,他不会对阿岘出手,那毕竟是他的结发妻子!他是信不过阿岘在我与他之间的选择!”   另一个人声说:“慎言,郢王没有理由这么做。”   “他当然有理由,他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即使如此,你也没有证据。诬陷宗族是死罪。”   “死有何惧,这世上我已是孤身一人。我一定会找到证据。”   “别忘了你还有一个外甥。”   狄飞白僵在原地,仿佛成了石像,甚至不敢抬脚走进门里去,将那对话听得更清楚一点。   一双手从身后轻柔地搂住他,嘴唇附在他耳畔,吐息中夹杂着血腥的味道:“关上……那扇门……”   浑如妖邪的引诱。   狄飞白悚然震惊,甩开那双手。阿岘轻笑着飘走,染血的红唇迅速凋萎,皮肉萎缩脱落,化作一具惨白的枯骨:“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动静惊醒了门里议论的两人,密语瞬时止住,狄静轩厉声喝道:“什么人在外面?!”   “站住!!”狄静轩提剑,追逐着前面的黑影。   通道上空,“问迹”两个漂浮的光字为狄静轩冲撞散去,他挥开光雾,紧追不舍。当时他方回答了狄飞白的追问,忽然面前三人都消失不见,只剩他一人。荧光闪烁的“问迹”二字取代了“问心”,悬浮在前方,一条通道向无尽深处延展。   狄静轩不通玄学,正当束手无策,见到通道尽头有人影出没,连忙拔腿追上去。   他也是艺高人胆大,仗着有兵器在手,什么妖魔鬼怪不能一剑杀之?   前面出现一个转角,狄静轩极有经验地警惕起来,果然探头就是一剑。短兵相接,虚空里一声刺耳的回响。   转角后,狄飞白缓步走出来。   “是你!”狄静轩振奋道。   狄飞白面无表情,手中握着出鞘的牙飞剑。他看向狄静轩的眼神里毫无感情,冷酷得犹如面对一个陌生人,或者一具行将死在他剑下的尸体。   狄静轩忽然就懂了,浑身血液冷静下来:“飞白,你要做什么?”   他感到手心硌得慌,原来是不知不觉中死死地抓住了剑柄。狄飞白二话不说,剑如闪电,倏忽就向狄静轩面门招呼过来。   幸得狄静轩早有准备,接下一招,一式弯弓射雕荡开牙飞剑,大喝一声:“李飞白!你想在这里杀了我不成?!”   牙飞剑不依不饶,欺向前来,狄静轩手中长剑犹如灵蛇狡猾蜿蜒,剑锋纠缠不休,杀气吹拂得二人衣襟猎猎纷飞。   这不是如山房里那般闹着玩,狄飞白真正动了杀机。   狄静轩一颗真心凉透,怒斥道:“你以为在此秘境里杀了我,外面就不会有人知道?!太天真了!我既然敢跟踪你来此,就不怕被你父子二人算计!若我走不出洞玄观,随我一同前来岳州的官员都会知道是谁在捣鬼!”   他虽满腔愤怒,却并未真正伤到狄飞白分毫。他的剑还在犹豫,犹豫背后的是恐惧。   他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狄飞白是阿岘的儿子,可他也是李裕的儿子,在狄飞白心中孰轻孰重,谁又能够肯定呢?   阿岘走后,狄飞白就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他绝无可能伤害狄飞白。可他也绝无可能放过李裕!   多少次与狄飞白拔剑相向的可怕设想不受控制地出现在他脑海中,多少次勉力遗忘又在事后烦忧不已。就算早已预料到会有此局面,可真正面对的时候,他又能怎么做?   “李裕虽是你父!若犯下叛君弑妻的罪名,也不容你回护!你清醒一点!”   狄飞白一声不吭,只坚定地要杀狄静轩灭口,招招致命。狄静轩一退再退,至于退无可退。他百般留手,换来的是狄飞白得寸进尺,终于自嘲一笑,道:“好外甥,你既已做出选择,就休怪舅舅不讲情面了!”语罢抖开数道剑影,杀向面前。   半空中,两个被狄静轩冲散的光字又重新凝聚起来,光影闪动,犹如阴暗空间里窥视的眼睛……   另一边,江宜也沿着通道走下去。起初环境里寂然无声,空洞无物,不知前行了多久,忽然有微风扑面,风里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香气。江宜闻见那气味,心中不由得安稳了许多   他抬手,微风送来一片柔软的花瓣,落在他手心,丝绢一般的质地。   前方一树朱槿吐蕊,千朵万朵,繁花如簇。那是黑暗的甬道里,唯一鲜明灿烂的颜色。 第111章 第111章 洞玄子   树下一张竹编的席簟,一个女人背身坐在席簟上,手中托着一只球,轻轻哼着歌。   “燕儿尾涎涎,黄獐草里藏……母子相别离……”   江宜站在原地,不敢上前一步。   女人将丝线编绕在棉球表面,线条呈现出曼丽的图案,犹如覆盖着朵朵槿花。江宜认得,那是一只手毬,儿时不知被他把玩过多少遍,上面的织花都磨糙了,姚槿哼着歌用新的线编出新的花,将破旧的纹路遮住。   即使背对着自己,江宜也能想象到她脸上专注的神情,犹如将一腔柔情都满灌进儿子的玩具里。   江宜轻轻走到她身后,姚槿茫然回过头来。看见她面容的一刻,思念之情排山倒海地淹没了江宜。   他离家之时方值五岁,从前的垂髫小儿一晃已成青年模样,他的双颊不再透出生动的红晕,眼神不再闪烁机灵的光彩,他苍白的脸上看不出颜色,只有柔软的唇角与细挑的眉梢,仍然是昔日轮廓。   姚槿仿佛认不出他了:“你是……宜哥儿?”   她一手覆在江宜面颊上,抚摸他的鼻梁眼角。江宜握住她的手:“娘。”   “我儿,你都长这么大了。”姚槿笑容温柔。   “娘,我好想你。”江宜低声说。   姚槿嗔怪道:“你怎的回来了?是你师父放你走的?”   江宜将脸靠在她掌心,触感是如此真实,甚至有温暖的体温。   “当初便让你一去不返,了断尘缘。为了你的修行,娘就算孤独一生,又算得了什么呢?你当娘就不想着你么?”   江宜摇摇头。   “娘,当初你为什么要送我走呢?”   姚槿道:“你这傻孩子,怎么忘了?那时候家里谁容得下你,不走还能怎么办呢?”   “只是为了让我能生活下去?那随便送给谁家养着就好了,何必叫我跟着师父出世清修?”   “你是有仙缘的人,”姚槿怜惜地说,“与那些凡夫俗子待在一起,只会浪费你的资质。跟着你师父,将来修成正果,那就是寿与天齐,前途无量。”   “前途无量?”江宜说,“娘,做神仙就是前途无量么?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家里读书人做了大官,便能光宗耀祖。可大道无情,圣人轻天下,修行本就是修心,修炼得清心寡欲,不染尘埃,自然而然就能飞升。若是怀揣着考取功名的欲望去修炼,又怎么能够真正修得正果?若是这样都能修得正果,那还能算神仙么?李桓岭一人飞升,将他的整个朝廷都带到了天上,他到底是去做神仙,还是去做天上的帝王?我不懂。”   江宜说了一大堆,姚槿温柔地看着他:“娘也不懂。”   江宜惭愧道:“我本以为我心中没有欲望,原来只是自己没有发现,却被洞玄子一眼看穿了。我以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其实不过是一粒随波逐流的沙子。仙缘对我而言究竟是福是祸?”   被洞玄子引诱陷入幻梦的羞惭与苦恼,就连面对商恪也极力掩饰,此时却一股脑喷薄而出。   姚槿微笑说:“你自小就爱多思多想,小小年纪,说出的话常常叫娘吓一跳。现在长大了,说的这些,娘更听不懂了。”   江宜低头看着满地落英缤纷。姚槿蜷坐在席簟上,朱槿落满她的裙裾,蜂须似的花蕊轻摇曼颤。   “只要我儿能开心快乐,娘就别无所求了,”姚槿将手毬递给江宜,“你走后,娘常后悔得夜里睡不着觉。如果修行让你不快乐,那就回来吧。”   江宜抱着儿时玩具,犹如怀抱一个来之不易的珍宝。   “我还可以回来么?”   “回来吧,”阿娘的话语听上去那么温暖,“回到娘身边来,我们母子再也不分开了。”   江宜目光低垂,没有在看手毬,却是看着自己的指尖。   半晌后他说:“阿娘,我要走了。”   “……”   江宜将手毬放回席簟上,起身。   姚槿拉住他的衣角,切切哀求:“宜哥儿,别走……别走,别留下娘一个人!”   她声泪俱下,撕心裂肺,好像江宜是生生从她身上扒下一层皮肉。   可那只是幻象。   江宜不敢回头,姚槿在他身后嘶喊:“你不是说,心里有欲望,不得清净么!你还修什么仙!问什么道!老天送你仙缘,你担得起么?!你连家人都安不了,还做着安天下的春秋大梦!……”   他走得越远,那声音就越奇怪,好似一只深渊里呐喊的怪物,大笑着嘲讽江宜自以为聪明绝顶,却连自己的内心都搞不懂,更不知道人生存在的意义。他是如此愚笨无知,根本配不上天降的仙缘。   江宜走着走着流下泪来,为那虚空里窥伺的梦主暴露出丑恶嘴脸,撕碎了他记忆里的娘亲。   满树妍华谢尽,卷起绯红的狂风,一忽儿袭向江宜,又汹涌地奔向甬道尽头去了。身后的光亮消逝,寂静里一只手毬骨碌碌滚来,停在江宜脚边。   江宜俯身捡起来,手毬上细密的花纹好像刚才果真有人一针一线地绣上去。   ‘原来这才是你想要的……’   身后仿佛有个声音。江宜打了个寒颤,猛地回头,那里没有花没有树,没有树下哼歌的女人,什么都没有了。   ‘嘻嘻嘻嘻……’   那怪笑留在幽深的甬道里。   走到底了,尽头是一扇拱门,跨进门内,刹那间光明大放,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江宜以手搭在眉弓上,眯着眼睛看去,只见浮在半空中的“问迹”二字摇身一变,成了“问祟”。   到第三关了?他心里这样想着,很快又打消念头——此地是个窦穴,穴室正中央摆着一张蒲团,蒲团上一个老人盘腿而坐。他的面容安详,姿态寻常,若非已是个死人,只当是在打坐冥想罢了。   在他的近旁,商恪正端着下巴,研究这具金身遗蜕。   “这就是,”江宜话语间还带着鼻音,“洞玄子的肉身?”   “我想是的。”商恪说,顺手一指墙上——但见经书道藏堆满木架,陈年的灰尘积压了一指厚,扫开尘埃,卷册上是墨迹斑驳的四个字:洞玄真经。   经堂里消失的书本原来到这里来了。   商恪说:“洞玄子以树为葬,封为社主,肉身就藏在槐树的内观之境中。外面那些符文,想必不是为了树棺,而是为了棺材里的洞玄子,源源不断引用日月之炁,保存其肉身不腐。怪道我觉得整座道观都仿佛与洞玄子肉身化为一体。若是将肉身封在树棺中,大树的根节绵延千里,岂不是将道观都包含了起来?”   他十分敬佩,又说:“打从一开始,进入洞玄观,就是被洞玄子吞入了腹中。以自身肉身为阵眼设局,不说百无一漏,至少这般魄力难得。”   江宜:“……”   江宜问:“你是不是早就看破此局了?”   商恪半边眉梢扬起。   江宜道:“我只是觉得,什么问心问迹,都难不倒你。洞玄子为了保护肉身,在内观之境中编织了无数梦境,可以阻挡我们这些心有杂念的凡人,难道还能阻挡了你?”   “哦?”商恪一笑。   “你不是说,你最擅长的,就是‘断’之一字,断念也是断。”   商恪道:“我确实对洞玄子的布局一无所知。只是比你们更快一步通过他设下的迷雾而已。”   江宜点点头。商恪看见他怀里抱着东西:“那是什么?”   江宜将手毬收进袖子里放起来:“一点过去的念想——洞玄子肉身在此,照我们之前的猜测,只要毁去他的身体,魂魄在人间失去依托,自然会被天轮地毂接引去,他布下的多重梦境,也会因此解散。”   商恪在他脸上看到泪水浸润的痕迹,没有揭破,只是说:“话是不错。洞玄子虽同为吾道中人,却居心不正,搬弄人心是非。他用非常之手段,偷取数百年寿命,如今也合该到头了 ”   商恪手掌落在那打坐道人的头颅上。   那老道五官姿仪皆似寻常,只因表情过于平和安详,到了生命终结的时刻,竟也显出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境界来。   江宜蓦地紧张了一下,心想莫非洞玄子还有什么压箱底的手段没使出来?他千方百计地想要留在人间,不惜利用后世六代徒子徒孙,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商恪毁去他的根本?   无形剑气自商恪掌心释放,犹如一股灌顶的晓雾。   老道的躯体裂为两瓣、四瓣、八瓣……无数瓣。数百年过去,身躯里早已没有了鲜活的血肉,最终化作一地皮屑骨灰。   江宜忍不住环顾四周:没有突然前来阻止他们的人,也没有被动触发的机关陷阱。什么也没有发生,洞玄子的肉身就这样归于烟尘。   无数裂隙出现在窦穴四壁,周围开始剧烈地震动并坍塌。   商恪一把握住江宜的手:“梦要醒了。”   他取下腰悬的铁剑,向上一抛。破烂铁剑化作一道冲天弧光,斩开窦穴顶棚,带着二人破土而出。脚下,广场塌陷,烟尘激荡,老槐一瞬枯朽,躯干为剑光断为数截。祖师毁节,鳌山仿佛生出感应,一径地动不休,震得道观屋舍瓦檐哗啦作响。   夜还是那个夜,有些细节却不同了。   道观不再一片死寂,看门老道就躲在距离广场不远的影壁后窥探,忽然的剧变令他惊骇不已,忙不迭手脚并用地往外逃。   江宜在半空中看见道观已被郑亭率领的护府军重重包围。   “他跑不掉的,”江宜反抓住商恪的手,“要紧的还有一个人!”   商恪身形一晃,踏空百步,带着江宜出现在善见道人闭关的洞府之中。   此处布置竟与内境中洞玄子藏身的窦穴一式一样。当中有一圈日月隐箓绘制的阵法,善见道人七窍流血歪倒在地,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球,俨然已经暴毙身亡。 第112章 第112章 漭滉   日月隐箓将二者关联在一起,洞玄子游离在善见的梦中,善见则以梦为饵,诱使狄飞白等人入局。江宜曾问,不知是身在何人梦中。如今梦醒阵破,善见身受反噬而暴毙,看来善见道人就是梦主无疑。这倒也是情理之中。   他捡起地上散落的日月隐箓,但见黄纸仍然完好,上面辰砂所书的符文却断裂分散,俨然是被商恪的剑气所影响,业已失去效力了。   商恪设下禁制,将洞府暂时封闭起来。   二人回到广场前,目之所及全是一片废墟。江宜正说:“大阵既破,怎么不见狄飞白与他舅舅?”   就听一个声音大喊着:“门呢?!门呢?!不是这扇门!不是这扇门!!”   狄飞白从身旁一间山房里冲出来,急匆匆地,又跑到下一间,砰然踹开大门。   “不是这扇门!不是!不是!!”   语罢又大叫着冲出来,踹开下一间。   江宜大惊:“他这是怎么了?”   狄飞白好似看不见江宜与商恪,脸上流露出一丝惧意,不停地打开房门、冲向下一间,犹如无头苍蝇一样风风火火地跑没影了。   江宜要追,又听另一个声音说:“住手!住手住手!!”   槐树塌陷的地坑里,狄静轩翻身跳上来,不住地拳打脚踢,没有章法地挥舞双手,口中叫道:“别打了!快住手!”   他也看不见江宜与商恪,乱挥的拳头险些招呼到江宜身上。商恪翻掌拍在他脑门上,打得狄静轩两眼一翻厥了过去。   “坏了,”江宜说,“他俩这模样,怎么与李裕一般了?你不是说,在梦中被外力强行唤醒的人,才会陷入癫狂吗?”   商恪道:“最终到达金身所在之地的,唯独你我。这两个人也许根本没有通过前两关,问心与问迹。你道是梦老设下局这么好破解么?若非你有一颗安住之心,我的剑气又能破他金身,这梦只怕解不了。所有入此梦中者,都应落得疯疯癫癫的下场。”   说话间,狄飞白已经绕着道观跑了一圈,又转回来了:“门呢?到底是哪一扇门?!门呢?!”   商恪二话不说,趁狄飞白跑过身边,也给了他一巴掌。舅甥两人一齐昏倒在地。   道观外。那看门老道见势不妙要跑,被守候已久的护府军当场抓获。   郑亭早听见动静,之后又是一阵地动山摇,显见是情况异常。他焦急不已,但奉狄飞白之命不得擅入。那老道甫一将门打开,他就迫不及待冲进来,当先便看见郢王世子与殿前大将军一左一右瘫倒在破砖烂瓦之中。   郑亭:“…………”   “那个,”江宜一脸诚恳,“郑兄,你听我解释……你还是先把外面的军伍稳住,兹事体大,别让外人进来看见,不然就乱套啦。”   客舍里屋。   李裕、狄飞白、狄静轩,亲戚三人裹成蛹状,并排卧倒在墙角。   郑亭抱臂扶额,站在三人面前,嘴角不停抽搐。   “事情就是这样,”江宜说,“观主的尸身现在还在洞府里,你要不信,可以亲眼去看看。”   “我……”郑亭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是不信……你让我怎么相信啊!一夜之间,王爷疯了、世子疯了,连朝廷钦差大臣也疯了啊!我只是一个听令行事的人!现在发令的人都这样了,我还能怎么办?!我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疯的不是我啊?!”   郑亭崩溃,看那情形也离发疯不远了。   “郑兄,冷静啊。现在他们能依靠的,也只有你了。”江宜鼓励道。   商恪也同情地点头:“危急存亡之秋,方见人心。”   郑亭清泪两行。   他在王府任职,说穿了只是讨口饭吃,郢王府树大好乘凉,天塌下来有王爷世子顶着,从没想过有一天还轮得到他。   “我虽从小给世子擦屁股,但这么大的篓子,我可揽不了,”郑亭道,“大师,纸包不住火的。到时候官僚问我要人,王爷和狄大人一个都交不出去,我怎么解释?两州旱情十万火急,朝廷每天都等着消息回报,出了这事你是瞒不了多久的。”   江宜听了他的话,思索片刻,认同地说:“你说的对。既然如此,那就上报好了。”   郑亭反而傻眼了:“啊?”   “皇室起家便是因神曜皇帝飞升之故,若说当今天下谁人还能沟通仙凡、天人感应,那圣上必然是当仁不让。郢王、世子与大将军,因玄门斗法之故,神志受损。这个解释想必圣上是可以接受的。”   郑亭意识到江宜是认真的:“…………”   此间唯一能置身事外的,就只有商恪了,这等局促的气氛下竟然呵呵笑了两声。   郑亭当真是骑虎难下。这事他担待不了,可要交代出去,能通知谁,不能通知谁,先通知谁,又另有一番讲究,还须得从长计议。   “鳌山地动,洞玄观半毁,必有好事者上山探查。此地待不得,”郑亭道,“我带上几个信得过的弟兄,趁夜里把三位先带回王府安置。无论如何,要保证王爷世子与狄大人的安全。”   岳州郢王府。   王妃阿岘故去以后,她居住的佳木园就成无人涉足之地,每年只在节日设祭饯飨宴,平时看管甚严,等闲不许旁人进出破坏了园中旧貌。   郑亭设计逮到狄飞白,就是将人先藏在此处,瞒过狄静轩的耳目。这番全军覆没,三人都被郑亭安置在佳木园。   原先园中养着荷花、梅花、芙蓉、桂蕊、碧桃、芍药、秋菊、春梅、青枫白柳、翠竹红杏等等,无论四季都色彩缤纷,即使主人离去,六年来也一直精心养护。灾年下来,草木都败光了。   园子里,狄飞白跑来跑去,大叫“门?门呢!”。狄静轩对着空气打拳,不停道:“住手!你快住手!”。李裕则在枯竭的池塘边聚精会神地蹲着,虽不知他又变身成了什么,好歹算比较安静省心。   这时狄飞白从他面前跑过,李裕猛扑上去抱住他双腿,两人齐齐摔倒。   “啊!”狄飞白惨叫——李裕一口咬住他小腿。   张朝——郑亭的心腹之一——连忙将两人分开:“使不得!使不得啊王爷!哎哟!”冷不防被李裕挠了一爪子。   狄飞白浑不在意,只顾念叨着门、门在哪里。张朝问:“世子爷,您又是在找什么呢?!小的帮您找来?”   狄飞白充耳不闻。那厢狄静轩张牙舞爪地经过,顺手给了张朝一拳。   张朝捂着一只眼球:“老大!老大你在哪!这工作我不干啦!”   郑亭与江宜在南窗下说正事。   郑亭道:“世子说,大师你有办法医好王爷的病,那怎么三个人都在你眼皮子底下犯病了呢?三个人的病,你还有法子治么?”   江宜道:“首先,疯不是病……”   看见郑亭的眼神,江宜改口:“好罢,不说这个。他们的情况,十分复杂,除了依靠自己,外人很难帮得上忙。我虽没有把握,不过另一件事却有些眉目。”   “请说。”   “事关两州大旱。”   郑亭将信将疑:“对,大师你说过,洞玄观乃是一个瓮中之局。观主……善见唆使王爷取缔了霖宫,移走雨师像,导致雨师离开洞庭,不再庇佑一方土地。不过,修葺宫庙,这都是早几年的事了,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今年发作?奇也怪哉。”   “有一点线索也好,先去霖宫看看究竟吧。”   “唉,为今之计,死马也当作活马医了。我立即安排下去,大师等我通知。”   郑亭匆匆走了。   西风飒至,斜阳照壁,江宜一人独坐南窗前,仔细思量。   他捧出袖中一物,熏炉生出丝丝缕缕的紫色烟气,盘绕在那物周围,竟似烟云幻形,十分虚无——那是先前在内观之境中,被江宜带出来的手毬。   江宜若有所思。正这时,一只沁凉的手落在他脸侧。   商恪悄无声息,出现在江宜身后。   “你的时间不多了,”商恪说,“必须尽快找到雨师,用无根水净洁身体。”   他的手指抚去爬上江宜脸颊的秽字,令其化作一股黑烟消散,继而往下,轻轻扼住江宜的咽喉——衣襟遮掩下,无数秽字正从心口生出,前仆后继地涌上脖颈。   “天开地通,玄气朗清。皆如玄符,伏法帝庭……”商恪口中诵念,指尖金色玄符迭出。江宜的衣襟无风而鼓动,显露出漆黑一团的胸膛。商恪的手没入他前襟,点在心口三寸,金光大炽,一瞬进入江宜体内。   “商……”江宜想要说话,却如遭雷殛,眼前煌白不能视物,只如有千万只蚁虫在皮肉下钻动,止不住发出风过树叶般的婆娑声。那感觉令人作呕。   商恪握住他不停颤抖的手:“你心中不能有杂念,否则就会为秽气所趁。凝神静守。”   他没有问江宜刚才在想什么。   江宜默默忍耐,手指发着抖触摸商恪的眉峰、鼻梁。商恪总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每每出现都借用寸刃的皮囊,兼之行踪神出鬼没,江宜有时还没看见人,就能感受到他的气息,然而一回头,那股月下凌波、剑斩霞云的仙气又消失了,仍然是落拓不羁的浪客寸刃。   仿佛逝波残照,不能留驻。 第113章 第113章 漭滉   在郑亭的主持下,城中洞玄观闭门谢客,将东跨院缩小版霖宫里的雨师像请出来,由江宜主持祭天仪轨、焚香祷告。   是日正是腊八节,本应千家团聚、万民同乐,却因此灾年而显得寂寞索然。   相邻州府平粜来的粮食与义仓在城池四门设立粥棚,沿街飘散腊八粥的香味。曲艺人用筷箸打拍子,唱道:“只此也堪果腹,快围炉、分舀小匙相续,饱暖交加,消受人间清福……”   打粥棚经过,分粥的物务官一见郑亭便道:“郑统军!且慢且慢!”   郑亭与江宜、商恪三人方从霖宫出来,周身带着一股浓郁的线香气味。物务官近前来悄声问:“你身上这味道,是又去宫庙了?我说,王爷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郑亭:“……”   “你就别瞒着我们了。王爷哪次消失不见,不是躲进鳌山洞玄观里去?我听说,日前狄大人也上山去了,他二位是在山上商议什么吗?救灾如救火,如今情况危急,哪容他们私下慢慢有聊?有什么话摊开说嘛!”   郑亭烦恼道:“哎,大人,你别为难我了。王爷狄大人不在,自然有别的话事人,有什么问题,你们去问他好了!”   “郑统军!郑大人别走啊……”   郑亭心中有鬼,埋头走路,一忽儿就把粥棚甩远了。   “若是有法子解了这场旱情,就谁都不为难了。”郑亭叽叽咕咕一阵。三人走在街上,正撞见前面一间铺子打着酒幌。   这年岁竟还有铺子开门做生意,做的还是酒水生意,当真是奇事。   郑亭一眼看见那酒幌,就对江宜商恪道:“这家酒铺在岳州传三代人了,端的是间老字号。二位,你们听说过八百里云梦的一茶一酒吗?”   不待回答,他又说:“这家卖的就是一酒——醉梦千秋。他家酿酒是祖传的手艺,不过早先并没有此盛名,据说是一位先辈捡到了号称神仙醉的老方子,据此改良之后,酿出了闻名遐迩的醉梦千秋。每年秋熟后新酿的一批酒出台,客人们闻风而至,场面热闹,足可称为佳节。唉,年年斗酒,今年无酒可斗了。”   话语中尽是遗憾,语罢带着江宜二人,黯然打道回府。   且说那酒家的掌柜方从城门下领了腊八粥,在柜台后窝着喝米汤,门外忽然进来一行客人。   “老丈,有酒吗?”   店家抬眼,心中愤恨:“呸,流年不利,水都喝不饱,哪来的酒喝?”   “咦?没有酒喝,你这店怎么还开着门?”   “若有往年的熟客,还有个歇脚唠嗑的地方,略尽人事罢了。”   “听说你这酒,三碗不过岗,是真事否?”   店家傲然嗤之,说:“那你来的不是时候,早几年来,亲自尝尝就知道了。每年斗酒大会,都有人逞英雄,喝到最后无不出尽洋相。去年还有一人,号称能喝下一整坛,我劝他别说大话,先喝够三碗再说。嘿,此人当真是有些酒量,喝了三碗还不倒。他爱酒得很,抱着坛子喝了一晚上,最后醉死过去,七天七夜都叫不醒,给伙计抬到山那边扔了。”   鳌山下有一处漏泽园,专为埋葬无亲无故、无人敛收的无名尸。   那酒客在店里长醉不醒,期间更无家人亲朋来寻,店家为图方便,将他扔去了漏泽园不管。   傍晚黄昏道,天边一片金黄的霞云。漏泽园中孤茔起伏,阴气萧森。两道狭斜的影子经过。   影子其一说:“你说洞玄子当年饮神仙醉,大梦三百日不醒。醉梦千秋,也能与之匹敌?”   影子其二说:“这满目荒坟,当真不好寻找。料想雨师所在之处,应有自然感应,且让我开个天眼,仔细看看。”   其人便是造访酒家的两个客人,江宜与商恪是也。   江宜内心存想眼神英玄名讳,洞开天眼,只见四面坟茔黑风阵阵,唯天一角隐有一团紫气祥云。   二人匆忙追去,商恪道:“诸神君寻找雨师日久。你我被困洞玄观,一番推测,还以为祂乃是被洞玄子气走。想不到,祂却喝饱了美酒,在这里做着白日大梦!”   走到近前,原来是一只背阴的巨石,不见雨师踪迹,唯见那巨石上紫气缭绕,皮影一般出现天街星汉、宫阙楼宇,楼中人影攒动,絮絮低语。   “这是世外天……”商恪低声说。   江宜一见之下惊疑不定,问:“雨师何在?”   脑后一阵阴风刮来,嘻嘻而笑,吹拂在耳边:雨师就在梦中……   “什么?!”江宜猛地回头,眼前华光大放,他险些一个趔趄,当即被商恪扶住。   “当心,”商恪沉声道,“我们已经进来了。”   霎那间,笑语声、谈话声、歌咏之声,涌入耳中,目之所及,是神宫秘境玉宇琼楼,无数虚幻的光晕从身边经过,有的甚至穿过了江宜的身体,只能从那光圈中隐约看出个形状。   江宜内心震悚,心道,这里就是世外天?   气清凝为天,自然封为神。世外之天上,天音妙乐不绝于耳,穿梭其间的,都是如屏翳、丰隆、青女那等,先天清气化身的正神。   这些神君以光雾遮掩身形,行走之间,似乎看不见江宜与商恪。   商恪道:“这里应当是雨师的梦中。”   “洞玄子金身已破,善见道人也暴毙身亡,怎么会还有梦境?”   商恪神情凝重,目视前方鹊桥上走来一人,手中提着个葫芦,哈哈笑道:“今日玉京有一盛事,诸君怎么都不去凑个热闹!”   世外天的神君皆笼罩在光雾中,唯独此君坦然大方,风度翩翩浑如一潇洒公子。祂将那葫芦对嘴倾斜,倒出一股散发酒香的清冽浆液。   “雨师漭滉。”商恪说。   一旁的神君说:“白玉京的热闹,有什么稀奇的。”   漭滉洒然笑答:“你们不去我可去了,走也!”语罢踏云而走,化作一道流风去往东天。   “跟上祂!”商恪一把提了江宜,疾风遁走,追将上去。   晃眼的功夫,到得一处巍峨宫殿前。   大门洞开,漭滉大剌剌走进去,其内空空如也,只在坐西朝东的方位设了一座兵阑,架着一把剑。   长剑朴实无华,锋芒内蕴。   漭滉笑道:“剑是好剑,只是还差了一口气。”   江宜心想,众人入梦,皆是梦见自己的因缘,不知道雨师大人做的这个梦,又有什么意味。人有七情六欲心结难解,难道神仙也有吗?江宜不由得认真起来。   大殿之内空无一人,却有个声音回答道:“这口气一直都在,只是当年以凡人之身铸剑,宝剑难免藏锋。飞升之后,此剑一直伴我左右,日夜淬炼,今日机缘已至,或许能见证它开智化形。”   “俗铁凡器,也能成果,”漭滉慨然道,“此等奇事,我愿为它做个见证。何时证道?”   “日升之时!”   江宜睁大眼睛。   日出东方,霞光漫天,大殿东门豁然开启,红云火海涌入其中,将那兵阑宝剑吞没。炽焰熊熊燃烧,宝剑黯淡的躯壳在烈火中炼化,高温烫得江宜全身呼啦啦作响。只见那金红火海中一星寒光闪过,虚空中铮然一声。   漭滉哈哈大笑:“我来助你一臂之力!”饮了一口酒,猝然喷向火海。   酒液洒在通红的剑身,顿时玉竿银索倾瓶盆,水火相遇激发一片蓬勃的雾气。   水雾中那长剑剧烈抖动,终于挣脱束缚,流星一般投向天边。   日光消退,雨停雾散。已不见宝剑踪迹。   “它怎么跑了?”漭滉出奇道。   “它已有灵智,又不是那等死物,如何肯乖乖待在鞘中?”   漭滉没了趣味,打道回府,临走前又问:“对了,你这剑叫什么名字?”   声音回答:“铸剑以百器之精,成剑以半剑残魂。天生不全,刻舟求剑——其名为,缺。”   江宜追出殿外,漭滉早已走远,商恪亦不见踪影。   此处梦境并不随着梦主思绪的变化而随时改变,反倒像个缩影的小天地,梦中之人各有去处。一旦跟丢了漭滉,再要找到祂殊为不易。   江宜心中一动,想到方才消失在天边的剑光,脚下方向一转,追向那剑坠落的地方去了。   乱云飞渡,群山苍茫。大地尽头,青年拖着两腿行走。   他走路的姿势十分别扭,好像刚长出四肢,还不知如何控制躯体。他走在花丛草地间,花草为之零落。他伸手扶向树干,树干应声折断。他不经意间挥手,山峰亦被他削平。   江宜乘一朵云,在天上看着他。他爱莫能助,只能在这个茫然的青年伏在溪边饮水时,用浮云的荫蔽为他遮住毒日头。   江宜跟着他从南走到北,从东走到西,一走三十年,行云流水,直到在一个路边遇到老人。   “喂,小子,你往哪里去?”老人问。   青年回答:“我……不知道。”   “你在找什么?”   “我……不知道。”   老人奇怪地问:“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青年答道,“学做人。”   “你不是人吗?”   青年想了想:“我是一把剑。”   老人捧腹大笑:“妙哉。老夫桃李满天下,还不曾收过一把剑做学生。你跟着我罢,老夫教你怎么做人。”   师生二人继续行路。   那夫子姓庄名羽,世人尊称一声庄公,满腹学问,穷经皓首。他有一个习惯,能站就不肯坐,能走就不肯留,因此总在路上。学生聚了又散,来了又走,能跟上他的始终只有青年一人。 第114章 第114章 漭滉   “做人呢,做重要的是做自己。很多人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你能明白这一点,就比大多数人都更像人了。”夫子说。   “我知道自己是什么。”   “自己是你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青年默默想了一会儿:“那我要如何才能明白?”   “留在一个地方是永远不会明白的。走吧,尽力地走下去,走在路上,总有一天你就会明白。”   青年与夫子不停地走,走过这村,翻过那山,越过河流,渡过江川。青年学写字,写在地上、墙上、手上、衣服上,有一天他终于发现夫子老了,连路也走不动,在一条清河旁结庐落脚。   “你已经学会了很多字,但还有一个字老夫没有教给你。”夫子说。   青年比过去生动了许多,闻言笑道:“学生不会的字还有很多,不敢班门弄斧。”   夫子杵着拐杖,说:“这个字包含了上下四方、古往今来,一切大道的终极。学者明白这个字,就能灵台贯通;修道者明白这个字,就能窥见宇宙尽头。如果你明白这个字,就能成为上天入地唯我独尊的剑客。”   “我是剑客?”青年的心跳动起来,“我不是剑,我是剑客……我不是剑,我是剑客!我是剑客!”   夫子以拐杖在地上画了一笔,负手离开。留下青年独坐黄昏,终日面对地上的字,他日也参,夜也参,参得金乌西沉,参得群光破晓,参得曙气渐分人渐远,参得凌霄万汇天机悬。他在庐舍外的草地上遍写此字,在庐舍漏风的土墙上遍写此字,他闷头钻进屋中,在一切桌椅板凳、橱柜书页上遍写此字。   江宜降下云头,走进庐舍中,看见那屋里到处都写满了字——写满了“一”。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夫子说:“一”里有上下四方,“一”里有古往今来,“一”里有大道终极,“一”里有绝顶智慧,“一”里有宇宙奥秘,“一”里有至高剑诀。   青年如痴如狂,他写下的无数个“一”,好像在大地上割开的无数道伤口。   青年离开了夫子,去走他自己的路。等他再度回到那条清河旁时,夫子已经老得快死了。   “你明白那个字了吗?”夫子询问,呼吸十分衰弱。   “我还是不明白。”青年回答。   夫子咳嗽着笑了两声,拍拍学生的手,说出那句即将伴随学生八百年的箴言:“天地有终乎?必终者也。”   随后他咽下一口漫长的气息,了绝生机。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   天地有终兮,与我携终   青年将夫子的遗言凿刻剑身上,他行走人间修炼修心的同时,也在参悟四句剑诀。   冬去春来,人间几度沧海桑田。他经历过战乱与变迁,即使天下仍是李家的天下,人心生出秽气却越来越多,积重难返。有一日秽气冲霄而起,一举捣毁了放置天书的七宝玄台,众神君为此事云集于圆光池旁,讨论一个解决人间秽气的办法——   “天下无道,则以身殉道。你我选中之人,必也要心甘情愿,身怀殉道之志,方可两全。今日恰是缘分,在此圆光池边聚会,不如便借圆光术一窥人间,寻找机缘如何?”   青年心中仍有异议:生而为人的宿命,究竟是由他自己,还是有上天代为决定的?   但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自己也没想清楚,便按下不表。   只见说话那位将袖一展,圆光池中光华流转,呈现出俗世百态。一幕幕情景闪过,圆光池聆听着景中凡人的心声,为世外天擢选那位命中注定的有缘人。   一忽儿过去,池中景象定格在一座山顶祠堂前。   始终跟随在青年身边的江宜睁大眼睛,走到池边,向水中看去。纵使时光飞逝,他也认得——那山是鸣泉山,那祠是雷公祠,那两个跪在香樽前祷告的垂髫小孩,正是五岁的江宜与哥哥江合。   江宜如入寒窑,明白过来,他正经历的,是自己命运被决定的那天!   他心旌动摇,下意识探手进圆光池中,触摸那个跪香的小孩儿。忽然却被人推了一把,跌入池水中。   “啊!!”江宜大叫着,从天而坠,正落在那小孩儿身上!   小江宜猛地一个激灵,脑中嗡嗡作响,犹如遭到重锤。   “宜弟?你怎么了?”江合看见弟弟左右摇晃脑袋,脸色苍白,不禁小声询问。   江宜回过神来,看着自己缩小的手脚、手中线香,与面前虎目威严的雷公像:“我……我……哥?”   “你跟着我做,”江合提示他,“把线香在樽前点燃,拜三拜,心中许下愿望,再将香柱插入香樽中。”   江宜懵懵懂懂,跟着江合跪在雷公像前。   江合闭上眼睛,稚气的脸颊上透出团团红晕,似乎正在许愿。   江宜也闭上眼睛,可是他的愿望是什么?   心中一个小小的声音回答:‘若是能成为神曜皇帝那样人,真不知是如何的英雄豪杰呢。便是不能,做一个追随在他身边的人,仿佛也能沾些光彩。’   当年早已被遗忘的心声,此时清楚地出现在他耳边。   十六年后的江宜已经明白,正是这个简单的愿望,成了他生命中难以逾越的高墙。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的愿望是……   ——夫子问:‘那你想做什么?’   ——青年回答:‘我想学做人。’   江宜朝着雷公像揖首而拜,心中默默祈祷。我的愿望是:   我想做一个真正的人。   圆光池中浮现出孩童的面庞。漭滉笑道:“有缘人出现了,该由谁去赐下天恩呢?丰隆,我看就是你罢,人家是对着你的神像祈愿。”   赤背纹身的丰隆,跻身在众神君之中,默默点头。   鸣泉山,雷公祠。   江宜插上香柱,回过头,看见江合的头发忽然间树立起来:“………………”   “哎呀!这是怎么了?!”刘夫人大惊。   顷刻间乌云聚顶,电闪雷鸣,一道霹雳从天而降,正落在江合身上。鸣泉山地动山摇,笼罩在一片强光之中。所有人皆惶然退避三舍。   终于待得雷霆散去,云开见日。只见那雷公祠的香樽前伏倒一具焦黑的躯体,正是幼童状貌。   刘夫人怪叫一声,昏将过去。   江宜:“…………………………”   江县丞的大儿子,在雷公祠前被雷给劈了。   清河县的大夫,治病的治伤的,救人的医兽的,游方的接生的,尽数被请到江家。江忱满头大汗,江合的亲娘——刘夫人哭得梨花带雨,江家一片愁云惨淡。   大夫撩起内屋的隔帘,焦肉味扑鼻而来,但见那倒霉孩子躺在拔步床上,浑身皮肉溃烂,不住发出微弱凄惨的呻吟,实在是令人不忍。   几个大夫俱都是摇头,说道:“事到如今,我看,不如准备后事吧。”   “受了这样严重的伤,怕只有大罗金仙才救得回来。”   江大人吩咐:“去请!去请大夫!同州城的大夫,还有河中府的,全都去请!快去啊!”   刘夫人哭得肝肠寸断:“我的儿子啊……”   姚夫人搂着江宜站在堂下,不敢进去添乱,她心中余悸未消,自言自语:“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唉,不管怎么说……”她搂得江宜更严实了。江宜知道她话里的后半句:不管怎么说,幸好江宜还好好的。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江宜也想问。   “大夫来了!大夫来了!”下人急急跑来。   江宜机灵地探头看去,后头跟着三个人。领头的乃是他师父法言道人,依旧冷若冰霜的一张脸。另外两个则没有见过,乃是一个道人,一个童子。   三人进得厅堂,法言道人看也没看江宜一眼,对江忱说道:“江大人,令郎情况危急,贫道便长话短说。这位道友号虚无上人,尤善杏林之术,不如让他看看令郎的伤势,是否有转圜之机。”   “太好了!快里面请!”   江宜忽然意识到那两人是何身份,便对母亲谎称自己害怕,要先回槿院,避过众人偷偷溜到南窗下,窥视里屋的情形。   道人与童子在江合床边。   道人问:“是他么?”   童子语气似乎悲悯:“是他。”   道人张开五指,凝聚一团晶莹剔透的水球:“此乃无根水,至清至净,可以洗筋换髓,肉骨生肌,除秽祛邪。”   听得“无根水”三字,江宜瞳孔骤缩。那团水球包裹着江合的身躯,洗去他身上焦黑的皮肉,生机逐渐回转。   眼看人活了,那道人又说:“接下来才是关键。七宝玄台既毁,天书无处容身,此子身为天命之人,将来要担当重任,这便将天书赐予他保管,助他开启灵智。”   江宜屏住呼吸,这是他记忆里丢失的一段,过了这一天,他就不再是个人,而仅仅是存放天书的书橱了。   说话间那道人剖开江合的腹腔,掏出五脏六腑,一手于虚空中一招:“黄金书,白玉简,神仙杳何许,遗逸满人间!”   顿时江宜身体剧痛无比,犹如被人活剖心肝的不是江合而是他。他已经十六年不曾感到过真正的疼痛了,这痛楚令他恍然觉得自己还是有血有肉的人。无数光线从他身体里流溢出来,感应道人的召唤,进入里屋,在半空中交织成连篇累牍的文字。   道人:“去罢!”   这头天书经文离开江宜身体,那头又钻入江合的身体。   文字不断流逝,犹如从江宜心中带走了什么,过往一幕幕画面一段段经历倒卷反溯,重归于无。江宜眼中神采消失,渐渐空洞。   三千道藏,万字真言,悉数涌入江合体内。屋中光华收敛。   万事已毕,虚无上人提了药箱,正待要走,见侍童一动不动,奇怪道:“商恪?”   商恪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了?”虚无上人问。   “方才你施法时,有人在外面偷看。”商恪说。   虚无上人吃了一惊:“什么人!”   商恪上前一步,推开南窗——窗外有一个小孩儿。   “原来是个孩子,”虚无上人笑道,“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小孩儿抬起头来,表情怔忪。   “罢了,不要节外生枝,抹了他的记忆吧。”虚无上人说。   小孩儿看着眼前这两个陌生人——一个老道,一个童子。他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许是正玩耍?不,不对。他想起来,雷公祠前一道惊天的霹雳,他哥哥被雷劈了!   恐惧涌上小孩儿心头。   商恪与那小孩儿对视,眼看着他嘴角一撇,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娘!我要娘!” 第115章 第115章 江合   江宜嚎啕这一嗓子,堪堪将姚夫人与江忱一干人等引来。虚无上人本意抹了他的记忆了事,此时只能作罢,一副无辜表情对江忱道:“这是谁家孩子?怎么到处乱跑?”   姚夫人忙将江宜拉到身边,江忱责怪道:“宜弟,你在做什么?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懂事!”   江宜又惊又怕,瑟瑟发抖,他只记得眼前煌煌的白光,一道天雷劈死了哥哥。他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偷偷摸摸出现在这里。窗内,那道人身后,哥哥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   “真人!我大儿子还有救吗?!”江忱恳切地问。   虚无上人道:“啊?有救!当然有救!……”他本该想出一套说辞应付江家大人,被江宜一打断,险些忘了,当下从随身药箱中取出一瓶子:“贫道已用无上秘法保住了令郎的性命,今后只需以此药膏为令郎擦拭身体,十日之后定可痊愈。”   至于是什么秘法,什么回春神药,俱都无可奉告,乃虚无上人师门独传之秘笈。   江忱与刘夫人险些给他跪下磕头。   虚无上人高风亮节,举手之劳救了江合一命,连诊金都不收,挥挥袖子就要走。江忱追着送出去:“真人留步!就是不收俗钱,留下来吃顿便饭也好啊!”   一行人拥拥簇簇地走到门边。   不知为何,虚无上人与那冷冰冰的法言道人,身上有种莫名气质,令江宜心生惧意而不愿靠近,仍与母亲站在堂下远远看着。   忽然,虚无上人身边那童子回过头来看了江宜一眼。   “……”   江宜下意识缩在母亲怀里,紧紧抓着姚夫人的手。   “宜哥儿乖。”姚夫人摸摸他的头发安抚,只当他是在山上受了惊。   江宜再探出脑袋偷看,那童子已走不见了。   接下来几天,江忱与刘夫人日夜守候在江合床前,只盼他能早些睁开眼睛。江宜也不去学堂了,没事就往他哥哥的屋子里看看。哥俩打小睡一个被窝,亲密无间,江宜最后的记忆还是哥哥在雷公祠里偷偷塞给他一块饴糖,甜得掉牙。   希望合哥能快点好起来,江宜忧愁地想。   这天,他又悄悄溜到偏厢,正探头探脑,忽然听见里面刘夫人的声音哭喊:“醒了!我儿子醒了!”   江宜撒腿就跑,边跑边喊:“醒了!醒了!哥哥醒了!”   犹如一串炮仗,点得整个江家都炸了锅。姚夫人亲自下厨,用高汤熬了米粥,端到偏厢。   江宜跟在母亲身后,一进屋,看见哥哥靠坐在短榻上,面容已完全恢复如初,看不出半点遭过天打雷劈的迹象。   刘夫人接过陶盅,以调羹舀了一勺,喂到江宜嘴边:“合哥儿,吃点东西吧,你都十天没进过一粒米了……”说着又要掉眼泪。   江合眼神迷蒙,不知发生了什么。他母亲送来一勺汤,他就张开嘴,汤水顺着他喉管流下去。   突然江合脸色一变,身体泥鳅一样滑溜下去,米汤流淌过的地方变得透明而朦胧,隐隐看见他浑身的骨头……刘夫人手中陶盅啪地落地碎裂。江宜肩头被母亲捏得死紧,他回头,看见父亲满面骇然,退后半步,摔坐在条凳上。   那日过后江合被禁足在刘夫人的西跨院里,不准和家里的人接触。江宜见不到哥哥,只能听些风言风语,道是江合遭雷劈之后就像换了个人,整日不言不语,眼神也不像个小孩儿,不吃饭也不喝水,走路轻飘飘的,像个怪物。   “听说你哥中邪了?”学堂的同砚问。   江宜嚅嗫道:“我……我不知道……你别乱说……”   他想到那日所见,江合浑身化为透明的样子。   “什么叫我乱说?大家都知道啦,是不是!是你家的亏心事报应到你哥身上,他被天雷打死了,有个妖怪附在他身上!”   先生以竹篾敲书案,打断学生们的窃窃私语:   “仓颉作书,以教后嗣。   幼子承昭,谨慎敬戒。   勉励风诵,昼夜勿置。”   那同砚大叫一声:“呀!妖怪来了!”   众学生一窝蜂跑出去,江宜惊慌失措,正看见山墙下江合一闪而过的半张脸。   “妖怪!大白天的你也能出门吗?”   “你吃人吗妖怪?”   “江宜!你的妖怪哥哥来了!”   江合被往日同砚围攻,背靠着墙根,一言不发。他那模样很有些狠意,目光从众孩童身上一一巡睃而过,竟然让大家都被吓住了,气焰一时矮了下去。   他又精准地在十多张面孔中找到弟弟江宜。   “我不是妖怪!”江合说。   江宜打了个哆嗦,直觉哥哥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你不是妖怪?那你为什么不吃饭不喝水?!”   “对啊对啊!妖怪不吃人的食物,都是吃人心喝人血!”   不知谁拿小石头砸在江合额头上,顿时打破了平静,小孩儿们蜂拥而上拿江合开涮。江合再顾不得,忙拔腿跑了。   江宜一个人站在原地,心中后怕不已,却又不知道在怕什么。   过得一会儿,廊下有人说:“那是你哥哥,你就这样袖手旁观?”   江宜茫然,看见不远处回廊下站着的人,竟然是前不久虚无上人身边的药童。   半晌得不到回答,那童子带着些许悲悯的神情,转身离去。   庭前全是散落的石子,学堂里一片寂静。   江宜浑浑噩噩,回到家中,母亲正在树下纳一只手毬。   “阿娘。”江宜坐到母亲身边。   他表情很是沮丧,姚夫人放下手中活计,搂着儿子:“怎么了,我儿?”   江宜将白天学堂里发生的矛盾告诉母亲。其实他心里又气又怕,不知道是怕古怪的哥哥,还是怕那些起哄的同砚,更不知道自己在生谁的气。   “我遇到了上次那个道长身边的小师兄,”江宜说,“他竟然责怪我袖手旁观。他凭什么这样说?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姚夫人问:“那你以为你的哥哥变成妖怪了吗?”   江宜道:“学堂那些人说……”   “别管别人怎么说,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江宜犹豫:“我不知道……那天,那天我也看见了,合哥的身体变成那个样子……”   姚夫人说:“合哥受了很严重的伤。有时候人为了保命,连四肢都可以截掉,面容也可以改变,这样你就能说他不是人,是个妖怪吗?”   “……不能。”   “有的人分明好好活着,四肢健全,却被骂成禽兽不如、不配做人,为什么呢?”   江宜回答说:“因为他不遵孝悌、不守公义、不讲道德。”   “那你说什么是人,什么不是人?”   江宜陷入思考。姚夫人摸摸他的发顶。   东院里传来吵嚷的声音,其中混杂着江合的尖叫。   “哥哥!”江宜猛地跳起来,冲出门去。   院里,江忱正命几个粗膀子长工将江合五花大绑,摁在椅子上。满地殷红全是狗血,当中一个莲冠道士用茅草蘸了狗血,举起手就往江合身上招呼。   刘夫人切切哀求:“这是做什么呀?这是在做什么!江忱!那是你儿子!”   连冠道人道:“夫人,此子已有非人之相。恐怕当初早已为天雷劈死,如今是妖邪借尸还魂,当心害了你全家性命!呔!你且看仔细了!这还是你儿子不是?!”说着一鞭子抽上去,江合脸上登时绽开鲜红的印记,脸皮破开一道口子,里面是黑乎乎的一团,竟然像个填塞着煤絮的布娃娃。   刘夫人腿一软,跌倒在地。   江合缩成一团,有些发抖,却不肯求饶。   那厢江忱扑通给道士跪下:“道长!大师!你救救我一家人!让我儿子入土为安吧!”   莲冠道人挥舞茅草鞭,呼啦啦地朝江合抽去。那激烈的声响中,江宜吓傻了,忽然间他看见了江合的眼神——他确定江合就是在看自己,就像在学堂里,被那么多人围着,江合也能一眼就找到弟弟。   那双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好像在他身上咬了一口,痛得江宜大叫一声:“啊!!”   ‘我不是妖怪!’   江合在学堂里喊出的这句话在江宜耳边炸响。   他突然明白过来,江合为什么会出现在学堂。他只是为了说出这句话,为了说给自己听。   江宜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冲过去推了莲冠道人一把,没推动,又扑上去抱住江合:“不准你打他!不准你打我哥!”   “老爷!”姚夫人匆匆赶来,将两小儿护在身后,“你做什么要造此孽债啊?天底下还有当父亲的不承认自己儿子?真是岂有此理!姐姐,别人也就罢了,你可是亲娘,你看清楚了,这到底是妖孽,还是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肉?!”   莲冠道人与姚夫人都让她睁大眼睛看清楚,刘夫人哪里还有什么主意,看着她儿子眼里浸出泪痕,她也泪水涟涟,抱着江忱两腿哭道:“那是你儿子,是你儿子啊!你不能这么狠心……”   “你走开!你不要碍事!”江忱正要下定决心。这时院落上空炸开一道晴天霹雳!   莲冠道人落在江合身上的茅草鞭被一股无形力量荡开。风雷激荡,威光降临。众人掩面惊骇不已。   江合从江宜手臂下挣脱出来。只见他镇定自若,浑身缚绳不解自断,衣襟猎猎作响,皮肤下透出神圣般的金色光芒。   江忱:“……”   离得近的江宜与姚夫人,俱都从江合身上感到沉重的威压,仿佛那不是个小孩儿,而是一尊大神。   扑通一声,这次却是莲冠道人下跪,对江合磕头:“真仙神通!恕小的无礼!饶小的一命!”   江合只是轻飘飘一个眼神过去,莲冠道人遍体上下被割开无数细小的伤口。江忱:“这!……”   江合眼睛深处精光毕现,身后虚空之中竟然显现法相真身,气息扫荡过去,无不人仰马翻。江宜离得最近,死死抱住他哥的一条腿,才没有被掀飞。   一息之间,形势倒置。那道士夹着尾巴匍匐在地,哪里还敢抬头,就是江忱也面色惨白。只有江合一个小孩端正地站立着,形容威严,一开口,却是天音一般轰隆巨大的话语:   “江合乃天命之人,令尔等好生相待,不得欺凌。”   那声音震得江宜头痛无比,朦胧中,他看见在对面的屋脊上似乎站着一个熟悉的人。 第116章 第116章 江合   这日江合大发神威,吓得莲冠道人屁都不敢放一个,畏首畏尾地逃了。管他是妖邪是神仙,能召来天雷,那都不是他区区一个行脚道士能对付的。江忱更是敢怒不敢言,上天降下雷音,说他儿子是天命之子,征兆整个清河县都看见了。现在对待江合,不能打不能骂,须得好好供起来。   江宜总觉得那天看见的,站在屋脊上的人,就是虚无上人身边的药童。他却没对任何人提起过。   刘夫人如获大赦,把她儿子接回西跨院。人人见了江合,畏惧中的厌恶没有了,变得敬而远之。   没等江忱想出个办法来安置江合,鸣泉山的法言道人前来,言道要收江合为徒,领他在山上修行,不在江家住了。   江忱正巴不得,立即便同意。   送江合出家这天,刘夫人千般不舍:“合哥儿,逢年过节,记得回家看看……”   江忱阴不阴阳不阳道:“人家是去修仙问道,要断绝尘缘,谁还管你人间的家人。”   法言道人一言不发,江合则嘴角微微讽刺的冷笑。   江宜愣愣看着他哥哥,总觉得陌生。   江合跟着法言道人出门去,头也不回。江宜追了两步道:“合哥!”   江忱又酸不溜秋道:“喊什么?你也要出家吗?可惜你没这份仙缘。”   那两师徒牵着头驮行囊的驴子走远了,江合更不曾流露过半分不舍,仿佛对这个家已经没有感情了。   江合离家后,江宜一个人孤零零地去学堂念书。   他打从出生起就没体会过独自一人的滋味,失去朝夕相伴的哥哥,这种失落是父母朋友无法弥补的。   上元节,他坐在母亲怀中看天灯,父亲将柿果放在炭盆上烤热了剥给他吃。刘夫人抱着一篮子饴糖点心,犹犹豫豫地进院里来。   “宜弟……”刘夫人说,“你吃糖么?”   江宜接过一块饴糖,看看母亲。姚夫人道:“姐姐,你快来坐。”   刘夫人道:“不,不。我只有一件事,说完就走……宜弟,你哥哥离家快一年来,过节也不回来看看。他不想他的爹娘弟弟,我可想他得很,你也很想念哥哥对不对?”   江忱冷着脸。   “你替我去雷公祠看看他,好不好!”刘夫人把点心篮子塞到江宜手里。   江宜挎着点心篮子夜上鸣泉山,江忱派了家里两个长工跟着。一路上爆竹声声,火药味弥漫街道。   上了山道,人间的气味就消散了,山里空气冷冰冰的,冻得江宜鼻子通红。路途幽黑,又不闻鸟虫啼叫,空寂无比,多少令人心中害怕。江宜忍不住想,合哥就是在这种地方修行?   到得雷公祠外,两个长工就不进去了。   江宜一人提着篮子,迈进门槛。祠堂里空无一人,到处不点灯,江宜看不清路,绕了几圈,脚都开始发抖了,终于找到一间亮着灯的屋子。   “有人吗?有人吗!”   屋里一个声音回答:“有人,进来吧。”   是江合的声音。江宜松了口气,兴高采烈推门进去。江合正在等下看书,见是弟弟,表情很意外。   “你怎么来了?”   “你娘让我来给你送吃的!”   江宜把刘夫人做的饴糖点心放在江合面前的书案上:“你知道今天是上元节吗?”   “我当然知道,”江合不屑道,“山脚下放的天灯都飞到那么高了。”   一年过去,江合与离家前相比似乎没有变化,脸上却多了江宜从前没有见过的表情。江合不屑一顾的语气,好像是说上元节有什么大不了,那都是庸俗的东西。   江宜可是很期盼过节。不仅学堂放假,家里还有新式衣服、各色点心,父母会带他出门放天灯、走人户,给他一点压祟钱。   这些在江合眼里却不值一提。   大过节的他一个人在山里,点一盏灯看书。江宜偷偷瞧那卷书的题首——《鸣泉山经传》——似乎是夫子才会看的那类书。江宜对哥哥更崇拜了。   “法言师父呢?”江宜问   江合对这声“师父”很意外,却没说什么,答道:“她在后山闭关,你别去打扰她。”   “她不是你的师父么?怎么丢下你一个人?”   江合淡淡道:“她能教我什么?这世上已经没人能教我了。她只是寻个理由让我离开江家,那个环境不适合我修行。”   江宜很是受伤,想说家里有什么不好。   “你吃过了吗?”江合拍拍身边的位置,让江宜坐上来。   “吃过啦。你娘亲手做的,很好吃,你快尝尝。”   江合面无表情,说:“我已经不能吃这些俗物了,你忘了?”   江宜低下头。   “她亲手做的,怎么不亲自送上来?”   江宜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合哥问的是刘夫人。忙道:“她想你得很,总盼着你什么时候回家。刚还问呢,说怎么过节都不见你。”   江合十分清醒,没有被绕进去,冷笑说:“她自己不来,却派你来。她是不敢见我。那时候爹让人拿狗血抽我,她就在旁边看着,一点忙都帮不上,还不如你和你娘。”   江宜这才知道,合哥心里是怨恨娘亲的。   江合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事情都过去了。我不怨她。修仙之人,修的就是无情,有道是天地不仁,心中若有这些婆婆妈妈,还怎么追寻大道?”   “……”   半晌,江合无话可说,兄弟二人安静地并排坐着。过得一会儿,哥哥又问:“你在家里都做些什么?”   江宜掰着指头数:“念书,做功课,和同学出去玩。对了,县衙到了一批驿马,爹带我去骑马……前阵子一家人到菊园去游玩,那里也很美……等过了上元节,徐沛说——徐沛就是上次学堂里骂你那个——我跟他的压祟钱凑一凑,可以去书局买小人书看……”   合哥是看《鸣泉山经传》的人,想必看不起什么小人书。江宜有些害臊,看见江合正瞧着刘夫人的点心篮子出神,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手指掐得书页起了印子。   江宜的声音慢慢低下去,随后不说了。其实他心思敏感得很,知道合哥虽然少年老成,对他话里提到的那些日子,还是很难忘的。   山里生活清苦,即便是为了什么仙缘,什么天机,要江宜离开父母、离开家,来过这种苦行僧般的日子,只怕他也不愿意。   兄弟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几句,江合就赶人了:“你还不下山?天这么晚了。”   江宜恋恋不舍,走出几步,回头问:“合哥,你什么时候回家来?”   江合微笑:“回去做什么?万物各因其序,都在自己的位置待着,才能天下太平。现在我已经找到我自己的位置了。”   推开门,头顶满天星光。远处山脚下县城的天灯连片闪烁,充满人间的热闹,显得鸣泉山孤僻又寂静。   “我走了,哥。”江宜说。   江合看着书,头也不抬,挥挥手。   江宜很失落。他已经明白,合哥不是被父亲赶走,他是自己愿意留在山上的。恐怕没有什么借口能挽留他,让生活回到从前。   他走到祠堂前,供奉雷公像的地方。堂下站着一个人。   那人看见他便问:“聊完了?”   “……”   “聊完了。”江宜愣愣地回答。   那人就点点头,袖手从他身边经过,绕过照壁往后院里去了。   鬼使神差地,江宜偷偷折返回去,看见月光落在那人身上,雪一样洁白。   “你来啦。”江合的声音传来。比之见到江宜时,多了几分纯粹的雀跃。   那人于是进了江合的屋子,房门轻轻关上,断绝了江宜的窥视。   回到家中之后,江宜总是忍不住想起那天晚上在雷公祠堂见到的那人。只是惊鸿一瞥,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就像江合偶尔给他的感觉,只是那人身上拥有更强烈的气质,在看见他的一瞬间江宜就直觉出,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或者说,非是红尘中人。   是仙吗?父亲说过,合哥是有仙缘的人。   江宜忽然就对江合在山上修行的生活产生了兴趣。   “宜弟,”开春后刘夫人又来找他,“我给你哥哥做了新的春衣,你看……”   “我拿去给他!”江宜刚回家,还没有放下学堂作文的纸稿,又抱着包袱往鸣泉山上去。   这一次,法言道人在祠堂里为几个香客解签。   江宜想到后院去找江合,又有点畏惧这个冷冰冰的道人,缩在角落里,等到香客都走了,才上前说:“我来找我哥哥!”   法言道人一言不发,开始清理供桌上散落的香灰。   江宜等了一会儿,就转身跑进后院。他怀着说不清的期待心情,一路上却没有遇见上次月夜下的那人。在山房里找到江合,江合又在看书。   “你怎么又来了?”江合嘴上这么说,却招待江宜坐下,出去给他找水喝,又拿来庖厨里存的糖柿子。他自己与法言道人都不吃五谷杂粮,这些都是香客带来的供品。   “在家里很无聊么?这里可没什么能给你玩的。”江合说。   江宜吃着柿子,三心二意道:“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江合屋子的窗棂支起,正好能看见院里冒绿芽的桃树上,躺着一个人,手里拎着酒壶。春风发花枝,在他垂下的衣袖上涂抹浅红深碧颜色。   “那是谁?”江宜问。   江合漫不经心:“你说祂?祂叫商恪。你以前也见过。”   江宜心里砰砰直跳,想说,这样的人,要是见过,还能忘了?   “一年前,我遭了天雷,”江合说,“商恪扮作药童,来江家救过我一命。” 第117章 第117章 江合   江宜听不懂:“药童?你说那个小哥哥,他应比我年长不了几岁。”   江合只是微笑。   树上那人醉醺醺的,翻个身,将要掉下来,又于风中一个抖擞,稳稳落地。他手里拎着酒壶,颠三倒四地朝窗边走来。   江合叫住他:“商恪,你又要往哪里去?”   商恪醉意朦胧,浑不在意道:“出门走走。”   “你每次出门,少则十天多则半月,”江合不满,“凭你的脚程,十天半月什么地方去不了,天下都走遍了,还有什么好玩的?”   商恪呵呵笑道:“天下之大,不在双足之间。小师父,你和我一起去么?”   江合转嗔为喜,眉开眼笑道:“好啊,咱们偷偷走,别叫法言住持知道。”   江合攀上窗台,竟似要跃出窗外溜了。江宜欲言又止,商恪看见他了,问:“弟弟也一起去么?”   二人在窗外看着他。   “一起去么?”江合递出手。   这个邀请令江宜受宠若惊,他偷偷将手心冒出的汗在衣服上蹭掉,一时又觉得恼火,不知为何见到商恪就像见到一朵他仰慕已久的稀世名花,只敢远观不敢亵玩。   江合盯着弟弟的面孔,突然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递出的手收了回来:“不带你去了。”   “……”   “你回吧,”江合的语气意味深长,“我们走了。”   商恪没有多问,一手捏着江合肩膀,脚下一踏缩地千里,顿时消失在山林之外,眼前空余酒香阵阵。   江宜怅然若失,犹如被人玩弄了一般,心中很不受用。兀自垂头离开。   他年纪又小,不明白自己的心情,只是那日“树色浸衣绿,仙人醉春风”的一幕始终萦绕心头,便常寻个由头上山,探望哥哥,更希望能见到商恪。   有时运气好,有时则落得一场空。   商恪似乎全凭心意往来,并不常在某处停驻,即使来到鸣泉山,也是为了江合。他与江合坐而论道,说一些令江宜云里雾里的话,事后又称赞江合灵犀一点是吾师,而全然注意不到就在旁边不远处一脸敬畏的江宜。   法言道人说:“江合是有仙缘的人,他在雷公祠修他的道,你常常上山又是在做什么?你就没有自己的路走?”   江宜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在羡慕江合,羡慕那个令江合被洒狗血、抽鞭子,小小年纪就被逐出家门的仙缘。   十五岁生辰这天,姚夫人为他张罗了一桌子好酒好菜。   两个月之前他才在山上为江合庆过生辰日。商恪那时还在千里之外的蓬莱,仍记得江合的生辰,及时赶到雷公祠。他以一指剑风涤荡漫山遍野的桃林,激起纷纷扬扬,犹如霞光一般的花雨,当作为江合生辰的庆贺。   自然感应,天地同贺,岂值万金?   这使得江宜对自己的生辰日索然无味。   “江宜!这是我送你的康夫文集!跑了好几家书局才买齐!”徐沛热情地拥抱江宜。   “多谢你啦。”江宜接过,心事重重地放到一旁。   “宜弟,这是我送你的歙州砚,”刘夫人触景生情,抹眼睛说,“一晃就是十年,合哥应也有你这般高了。两月前才是他的生辰……”   江宜接过砚台,心中默默想道,合哥如今的日子岂是凡夫俗子可以设想的。   热闹过后,回到槿院。江宜与母亲在院中夜话。   年满十五后,江宜应当搬离母亲,到父亲居住的堂屋东厢另辟住所。不过一家人仍在一处屋檐下,倒也谈不上什么离别之情。   姚夫人说:“今日见你兴致缺缺,究竟有什么心事?”   江宜心不在焉:“没有什么心事。”   “该来的人都来了,莫非你还在等什么人不成?”   “合哥没有来。”江宜说。   “江合啊,”姚夫人叹了口气,“你不是告诉我,合哥儿在山上自得其乐,没有什么牵挂的?”   江宜很是苦恼:“我倒觉得,合哥那样的日子过着也不错。”   姚夫人吓了一跳,从没听江宜说过这话:“不错?哪里不错?你也想寻一处深山老林去隐居?”   “不是……”   “那你也想出家,修仙问道?”   “……也不是。”   “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江宜不肯透露。   姚夫人犯愁地说:“我儿,每个人要走的路都不一样。江合是注定了要断绝尘缘的,你向往他又能得到什么?难道要舍弃你爹娘,舍弃你那些朋友,情愿像江合一样做个孤家寡人?”   注定?   一个人在出生之前,就被注定了他将要做出怎样的事业,与谁结缘,又与谁结仇。命运如零落之花,它是凭着什么样的喜好,决定降临在谁人头上?   “你今年几岁了?”法言道人问。   江宜回答:“年十五了。”   “十五岁。你哥哥只比你大一年,两个月前他就同我说,山上的修行无法令他满足,他想要离开鸣泉山,去走苦行之路。”   “为什么?”   “因人的本性中,有好逸恶劳、趋利避害、自尊惰怠种种恶习,唯有刻苦的修行与艰辛的环境,才能磨去。鸣泉山的生活太过安逸,江合选择一条艰苦的修行之路,是为了明净自己的心性,从而洞察玄道。他与你年纪相差仿佛,却早已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你怎么还在寻寻觅觅,不知所谓?”   法言道人冷心冷性,很少和他讲这么多话。江宜觉得,她也许是厌烦了自己总是来雷公祠打扰出家人清净。   “若我也想像哥哥那样呢?”江宜问。   “你做不到。”法言道人说得很直白。   “……”   “人的命运接受天道摆布,一个人应当做什么,是由他能够做到什么所决定。”   江宜沉默片刻,仍很执着地说:“只要我想,也可以找间宫庙受度出家。”   “你可以出家修行,但没有江合命中的机缘,你永远不能像他那样触碰到天机,更不可能引来商恪对你的关注。”法言道人漠然说破。   江宜脸上烧红,一时觉得尴尬,一时又十分难堪。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人当珍惜眼前之物,莫到顾此失彼,才追悔莫及。”   江宜念着法言道人最后的话,下山回家。比之孩童时期懵懵懂懂的心境,少年人则更有种反抗的精神,他本想叫嚣着命运算什么,命运不过是等待被捅破的窗户纸,江合能得到的他也可以得到。   现在却隐约明白,命运就是十年前的那道天雷。   雷霆落在了江合身上,而避开了他,命运就与他失之交臂。   江宜长到十五岁这年,像所有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少年少女一样,感到人生好像失去了某个至关重要的东西。   他从未得到过,但就是失去了。   回到家,气氛好似凝固一样生硬,堂屋的交椅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他爹江忱,另一个是他哥哥江合。刘夫人站在槛外,脸上表情不停变换,一忽儿泫然欲泣,一忽儿喜出望外,一忽儿又小心翼翼。   她已经十年没有见过儿子了,更不明白江合怎么忽然间回到家中。   “我今天是来道别的,”江合说,“我要走了。”   江宜想起来,刚才法言道人才对他说过,江合选择了一条苦行路。原来他这就要启程了,难怪方才在雷公祠中,没有见到江合,他是同尘世的家人们辞行来了。   江忱快认不出江合的模样,感到陌生得很:“你不回来这一趟,我只当你早就离开了。现在又说什么道别?”   江合一笑,淡淡道:“这次走了就不回来了。”   刘夫人打了个哆嗦。   江合抬眼看见江宜站在门外,兄弟二人默默对视一刻。江宜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来阻止合哥。   “宜弟,我要走了,”江合起身,走出门外,“娘,我走了。”   刘夫人想拉住他又不敢:“你要去哪里?你不在留在清河县了吗?你让娘以后到哪去找你啊?”   对江忱而言,只要江合待在他的视线之外,眼不见为净,不管他在哪儿都没有分别。刘夫人却不一样,就算见不到江合,知道他在不远的鸣泉山上好好生活,也是一种安慰。江合离开鸣泉山,就是将她自欺欺人的安慰撕得粉碎。   江合说:“对不起,阿娘。我知道你有时会上山,但我从不来见你,不是因为心有怨恨,只是我既要问道求长生,就应彻底斩断尘缘。否则也是徒增烦恼,对你我都没有好处。回来辞别,对我来说是一种仪式,了却我们之间母子的缘分。今后您就当从来没有过我这个儿子吧。”   刘夫人茫然又恐惧,不知道该求助谁,竟把江宜的袖子死死抓住。   江宜不解道:“哥,你不见亲娘,为什么却要见亲弟呢?难道我们之间就没有尘缘吗?”   江合静静看着他。   “这太不公平了,”江宜脱口而出,“这十年里你断了别人的缘分,却要与我结缘,如今又要不负责任地甩手离开,你是在消遣我吗?”   江合听得一笑:“你想怎样?”   “你留下来,”江宜恳求,“给我十天时间,我还有好多问题想问你。”   “给你三天,”江合冷淡道,“问完你的问题,当我还清欠你的情分。”   江宜直觉合哥语气里有些不悦,不敢拦他,眼看他走下槛阶,因为十年未回家而犹豫认不清路,穿过回廊往西边刘夫人住的跨院去了。   江宜的袖子不停被扯得发抖。他回头,看见刘夫人眼中蓄泪。   “谢谢你,宜弟,谢谢你。”刘夫人偏过脸去,捂住面孔。 第118章 第118章 江合   江合在他以前的屋中休息。江忱虽不满江宜多此一举,让长子在家中逗留,却不敢招惹江合,只当做看不见,盼着江合三天期满后赶紧离开。   江宜到得门外,看见合哥在油灯下读书。他要外出修行,随身的行李只有一把雨伞,就靠在书橱旁。   “你要问我什么问题,需要十天时间来准备?”江合头也不抬,听见江宜的脚步声进屋。   “不想回答你走就是了,何必又给我三天。”   江合阖上书页,纳罕地看着弟弟:“我给了你十年,你却同我讨论三天?”   江宜在他身边短榻上坐下:“哥哥,命运到底是什么?”   江合感到新奇。他原以为江宜只是当着刘夫人的面随口一说,为了挽留他,并不是真有问题要问。   “命运?那就是你我生来就做了兄弟,在清河县这个小地方一起长大,百年之后,也会同归黄土。”   江宜失望道:“不要敷衍我。”   江合往凭肘上一靠,换了副态度:“我没有敷衍你。命运是生而决定的,人之三魂七魄中,由天轮赋予的三魂掌控着命运之线,一生中无论身在何处、心在何方,命运始终掌握在天道手中。”   “我看未必见得,”江宜说,“假如我现在立刻抛下一切,跟你一起做个行脚道人,天道又能预料到这些吗?”   江合并不意外江宜会说出这样的话,流露出讽刺的神情。   “无极大道百千万重,穷观六合,周行八荒,哪里有天道不能注目的所在?你能做的选择只是天意允许的,天意不给你悟性与机缘,就算你跟着我修一辈子苦行道,又有什么用?”   “我当然知道,合哥你是独一无二的,但这并不影响我的人生吧?天意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又没有在人的脸上落款画押,你又怎知我没有悟性与机缘?”   江合笑了,说:“你问我命运是什么?我告诉你,命运是已经发生的事,你生来四肢健全,就不必去过废疾残缺之人的日子,你的那些同窗生在殷实之家,就不必凿壁偷光、负箧曳屣。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蚍蜉不能撼树,螳臂不能当车,覆水何以收回,破镜何以重圆?已经发生的事不能改变,只能接受。你以为,什么都有选择的余地?唯其在命运表征初现之前,一切就已决定,你更不可能回到十年前,令那道天雷选择你,而不是我。”   江宜知道合哥早就看透了自己,有时甚至是怀着戏弄的心情,旁观、玩味他的反应,此时骤然被点破,仍能强自镇定:“那我倒想问问,命运选择一个人的理由是什么?”   “问我倒不如问你自己,”江合说,“有时候,不是命运选择了你,而是你选择了它。”   江宜似懂非懂,脑海中好像出现一段模糊不清的记忆。   “这个问题结束了么?还有什么别的,一并都说来罢。”   “……”   疑问倒是很多,只是江宜此刻心中一片混乱,一时却都想不起来。江合一笑,又露出那种为江宜熟知的,揶揄的神色:“你问我命运,其实,问的果真是命运吗?我猜你真正想问的,是商恪其人吧?”   江宜垂下目光,看见指腹上有数道掐出的白印。   “你虽在我身边十年,到头来却连商恪究竟什么来头都不知道。我该说你笨拙还是胆小?其实,小时候你第一次上山来,我就知道了,我倒是很好奇,那时你怎么就注意到祂?”   年幼时的初见,乏善可陈,商恪只对江宜说了一句话——“聊完了?”。江宜回想那时候,竟然连商恪的语气都记忆犹新。他走出廊庑,走进庭前月光里,遗世之姿立即令江宜联想到九天之外的仙人。   他仰慕那些潇洒自如、无拘无束、随意去留的风度,弹指一挥风云变,山高水长任我行。   但这种仰慕,又并不能驱动江宜积极求教、主动讨学,反倒使得他手足无措、谨小慎微。连江宜自己也不明白这种心情。   “你想知道祂的来历吗?”江合逗他道,“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你得帮我一个忙。”   江宜离开合哥的屋子,时间已经很晚了,江忱的堂屋还亮着灯。   江宜打门前经过,被父亲叫住。   “这么晚了,你和他有什么好聊的?”   江忱端着一盏灯,招呼儿子进前:“他就是个怪胎,什么隐世修道,那是不容于世!我倒巴不得他早点离开。你也是,同他走得太近不会有好处。”   江宜沉默不语,心想若是当年天雷劈中了他,父亲也会如现在对待哥哥这般冷待自己吗?   “他一下山,县里就闹出了乱子。端见得此子不详!”   江忱拿着灯,原是在瞧书案上的卷册,江宜打眼看去,写的是近日几桩失踪案,人至今没有找到。   清河县偏安一隅,从来不兴风波,就连弄丢了东西都能很快找回,别说如今丢了几个人,县衙上上下下都没有头绪。包袱就落到了县丞江大人头上。   “这与合哥有什么干系?”   江忱冷笑道:“有的人命里带煞,连带身边的人也变得不幸。”他对长子的忌惮很深,已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江宜不欲争辩,末了得父亲嘱咐几句,最近出门在外小心为上,今日就算作罢了。   江合被弟弟拿话套住,暂且在清河县家中停留数日。白日里不见江合出门,江宜则依旧去学塾念书,夜里回家来才与合哥说上几句话。   清河县人口失踪一案未结,渐渐传出流言蜚语,同窗之中也在讨论此事。   徐沛与江宜素有交情,便与他约定结伴出行,避免落单。   徐沛道:“若说是人贩子,失踪的却有老有小,有男有女。若说是盗贼窃匪,却也没有钱财丢失,没见到尸首。江宜,你说,为什么清河县突然闹出这么桩怪事?”   江宜心不在焉:“这我怎么知道?”   “你平时不是很伶俐,怎么跟我客气起来,”徐沛嘿然一笑,“要我说啊,兴许是这些人找到了什么赚大钱的门路,私下约好了出去,都瞒着家里人呢!”   徐沛自己家里是做生意的,整天脑子里都离不开孔方兄,江宜懒得听他胡扯。二人家住一巷,正同路走到僻静处,两边都是民宅后院的砖墙,前头忽然站着一道人影。   江宜冷不防愣住,那竟然是商恪。   他还从没在鸣泉山以外的地方见到过商恪。他正盯着眼前的墙面,好像透过砖石在打量着什么,被江宜与徐沛的脚步声打扰,侧头看来。   “哦……”徐沛困惑,似乎没在清河县见过此人。偏僻县城,住民对彼此都很熟悉,少有陌生人来往。   “见过你哥哥么?”商恪问。   江宜猛地记起江合嘱咐他的事:“没有!”   他回答得太快了,商恪难免怀疑。江宜忙道:“我也有几日没上山去了,最近不太平,有几桩人口失踪的案子,父亲不让我走夜路。等过几日我再去雷公祠探望合哥。”   商恪点点头,又说:“江合已经不在雷公祠了。”语罢拂袖而去。   江宜片刻愣神,想起最好该问一句,不在雷公祠又在哪儿,这时候商恪已经走过转角了。   “……”   “那是什么人?”徐沛问。   江宜怅然:“也许不是人。”   徐沛:“???”   就在此时忽闻声嘶力竭的尖叫!砖墙背后一阵骚动,有什么东西垮塌了,腾起团团烟尘。   “救命!”   徐沛打了个寒颤:“怎、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是在柳三叔家吗?”   “啊啊啊!救命!”   二人惊恐对视——这声音听上去令人毛骨悚然,不是被凶徒持刀威胁,倒像见鬼了似的!   “我我我、我来救你!”徐沛悍然鼓起勇气,冲过那墙角。江宜拉不住他,竟然也不由自主跟过去。   一张脸蓦地从转角后探过来,与徐沛来了个面对面——徐沛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地上……   “救命!啊啊啊救命!”那张脸尖叫。   后半身蛇一样的躯体拖行出一条蜿蜒狭长的轨迹。蛇身直立起来,足有两人之高,俯视瘫倒的徐沛,人面上流露出惊恐与兴奋混合的怪异表情。   徐沛牙齿打颤:“格格格格格格格……鬼……鬼……江……跑……”   他又不敢回头看,一回头就会发现,江宜也腿软跑不了了。江宜呆若木鸡,见那人首蛇身的怪物,其实并非长了张人脸,那人脸乃是蛇身的一个瘤子,这是一条人面蛇!   血盆大口中正叼着一人,其人已没有动静,生死不知。蛇尾从柳三叔家宅中游出来。江宜与徐沛听见的,俨然是这条人面蛇捕猎时发出的动静。   人面蛇将头颅一甩,要吞了猎物。忽然间一道疾风洞穿它的头颅,蛇头灰飞烟灭,那人于半空中掉下来,被去而复返的商恪抄在怀中。   人脸瘤子表情痛苦,眼中滴出血泪。怪蛇的身躯为剑风斩断,化作黑色烟雾遁地逃走。商恪抽身欲追,见徐沛已然吓瘫了不中用,遂将怀中昏过去那人推给江宜:“我去追那妖物,你们两个小子快回家待着,不要随意走动!”   语罢亦疾风遁地,瞬息就追着那团黑烟而去。   江宜怀中抱着柳三叔家的女儿,看见她的面孔,猝不及防吓了一跳——竟然与人面瘤子长得一模一样。   “江宜、江宜……”徐沛鼻涕眼泪齐流,“那是个什么怪物?救我,救命!”   “它已经跑了。”江宜说,心中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假如自己留在这里,与徐沛抱头哭泣,就有什么东西要离他远去了。   他把柳家妹妹推给徐沛:“你快回家待着,不要随意走动!我……我……我跟过去看看!”   徐沛抓住他不放:“你疯啦!那是个怪物!”   江宜道:“我觉得,清河县那些失踪的人说不定就和这个怪物有关!我爹是县里的父母官,我有这个责任,我得去看个清楚!” 第119章 第119章 蛇瘿   江宜一路追去,早就不见商恪踪影,只有远处隐隐约约腾起的黑烟在指路,竟是朝着鸣泉山去了。   山郊除了有座雷公祠,还有清河县几户大姓的族墓地。江宜自家的祖祠亦在山下。到得墓地外,只见青松翠柏间,萦绕灰蒙蒙的雾气。江宜揉揉眼睛,那雾似有生命而流动,四面八方传来细细簌簌的轻声,好像蛇腹自草丛间爬过。   江宜哆嗦着,心想此地就是那怪物的老巢了不成?他日日打山脚经过,怎么从没发现有此迹象?   合哥出家以后,江宜受他影响,也读了不少玄说逸传,都不是什么正经的道学,书中尽讲一些精怪物魅、山鬼雪女。那条长着人脸瘤子的怪蛇,岂不正是书中所说,吃人喝血的妖怪?江宜越想越怕,有些后悔,生怕没找到商恪,先被蛇怪给吃了。   “这样……好……”   似乎有人在说话。江宜侧耳细听——“这样很好……”   果然是人声,并且还是个正在同什么人交流的男人的声音。江宜忙循着声音过去,那人说道:“这样很好……这样很好……”   那人语气平静而和悦,与人推心置腹一般。江宜脚步慢慢停下来,雾气中伸来一张男人的脸,他闭着眼睛,嘴角带着微微的笑容。江宜浑身抖个不停,眼看着那张脸从身边游过去,消失在雾气深处。   “我就要嘛!”   一个小孩的声音尖叫。   “我就要嘛!我就要嘛!我就要嘛!”   有什么东西撞在江宜腿上,他低头就看见一只长着童子五官的肉瘤尖叫着从浓雾中滚过去。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我赢了!哈哈哈……我赢了!哈哈哈……我赢了!哈哈哈……”   “我杀了你!都去死!……我杀了你!都去死!……我杀了你!都去死……”   无数张嘴环绕着江宜,无数的声音,高昂的呐喊、低回的呢喃,恳求与诅咒,痛骂与喝彩,群议沸腾,甚嚣尘上。那些或愤怒或欢欣,或狞狰或和美的面孔,在浓雾中时隐时现。江宜终于知道,这些都是蛇怪身上的人脸瘤子。   人声环绕着他,是因他已经被那条蛇的身躯锁了起来。   就在雾气之后,只要他敢伸出手去,兴许就能触碰到蛇冰冷的鳞片。   江宜绝望地蜷缩起来,他原本想得很好,有商恪在,用不着怕一条蛇,哪里料到却和商恪走散了。蛇怪身上的瘤子,长着人的五官,说着人的语言,简直就像一个真正的人,江宜想起那个长得与柳家妹妹一模一样的瘤子——也许那些被蛇怪吃下去的人,都变成了它身上的瘤子?   我要被吃了……江宜心想,那只长着我的脸的瘤子,会说出什么话?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江宜苦笑:他的确不想死,可临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不想死,这未免太不从容体面了。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这也不对。为什么死的是我?每个人都想这样问,可不是你死就是他死,总有人要死去,这个问题又有什么意义呢?   江宜想象着,一张长着自己五官的肉瘤,张开嘴说话。它细细弱弱的吐辞说:   “为什么不是我……”   天光骤然黯淡。黄昏来临。   黄昏之路的尽头,一盏灯幽幽点亮。江宜努力振作起来,向燃灯处走去。蛇怪徘徊在他左右,人面瘤子低声絮语,随时准备着要将他变作它们中的一员。   灯的轮廓从雾中显现,原来是一扇门。   那是江家祠堂的门,江宜每年都要跟随家人前来祭拜,一眼就认出来了。   一个老翁提灯站在门边。   “站住,这门不是随便让你进的。”老翁说话。   江宜恳求:“救救我!请让我进去!”   老翁道:“想进门,就回答我一个问题。走过这扇门,你是进入了里面,还是来到了外面?”   江宜困惑不解。   “回答我。”   江宜心想,我只是想躲避那条蛇,那么应当是进入了一个安全的里面才对?   可是,如果将走进门中,视作离开了眼前的险境,与离开相对应的,不应当是来到外面吗?   江宜被老翁问住了,陷入逻辑的怪圈。这扇门后到底是什么?那里不是他江家祠堂,不是鸣泉山,也不是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这是一个出口。通向江宜认知以外的地方。   “你想出去吗?”老翁问。   江宜犹豫了。出去?外面又是什么地方?退一步,身后就是他所熟悉的人和事,向前一步,则一切都是未知。他为什么要出去?   “再不做决定,就要进蛇肚子了。”老翁提醒。   对了,还有蛇!   “我要进去!请让我进去!”   “这扇门不通向里面,它去往外面。”   “那就让我出去!我要出去!”   老翁微微一笑。   他手中提灯随着笑容轻轻晃动,散发的光辉像一尾游鱼,隐没在浓雾中。   老翁说:“你想出去,他们都想出去。想出去的人很多,你能带上所有人一起吗?”   “还有谁想出去?!”江宜问。   人面瘤子从他身后雾气中浮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数不尽的人脸拥抱江宜,他们的心声同时在江宜心中响起:这样很好……我就要嘛!……为什么是我?……我赢了!哈哈哈……我杀了你!都去死!……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   江宜头痛欲裂。他忘了自己的声音,忘了自己是谁,这霎那间他就是所有人,所有人就是他,他不再是一个独立的人,而成为了一个统一的意志。   老翁提灯冷笑:“你们想出去吗?”   一张嘴张开,两张嘴张开,三张嘴、无数张嘴同时张开:   “让我们出去。”   老翁礼貌地让出道路,那扇门在江宜面前打开:   “请。”   商恪追着蛇怪留下的尾迹,一路钻进鸣泉山的丛林。他已经看出来,那蛇并非是一个实体,而应当是秽气凝聚成为的某种物魅,就算斩碎它的身体,秽气依旧可以重新塑形,最好的办法是追到秽气生发之地,施法彻底袚除之。   蛇怪不晓得带他兜了多少圈子,始终甩他不掉,最终一头扎进鸣泉山下族墓地中。   多半就是此地生出的秽气。   商恪心中有计较——清河县素来是和平安宁之地,不会无缘无故生怨生秽,这些秽气最有可能的来源应当是死去的尸骨。   凡人本是地气所生,死后魂气归天,肉身则腐朽遗留下污秽之气。若是不经自然净化,就会像现在这样作怪扰民。   清理掉也就罢了。他心中并不当回事,踏入墓地,立即被浓雾包围。雾中人声絮叨,人脸穿梭来往,简直不像人间。   商恪心若止水,定力非凡,丝毫不为所动,手中掐出法诀就要使一道真火焚尽秽气。忽然一张脸游到他身边:   “我想得到。”   “……”   “我想得到。”那张脸说。   商恪虽知道那只是蛇怪的肉瘤,仍然像对待一个真正的人一样,伸手摸了摸它的眉梢——这是江合弟弟的脸。他见过很多次。   江合与他弟弟长得一点不一样。江宜的眉细长,很显得文静,瞳色却很深,常常专注而面无表情地看人,叫人家吓一跳,但一笑起来又十分亲切可爱。身在人群之中,却游离于人事之外的气质,令商恪有时觉得,兄弟两个相较起来,竟然是江宜更像他的同类。   “不是叫你待在家里别出门吗?”商恪叹气。   人面瘤子用江宜的脸,做出困惑难解的表情:“我想得到……我想得到……”   这是江宜想说的话么?   “你想得到什么?”商恪问。   人面瘤子表情愈发困惑,继而变得痛苦,如果长了一双手,就要用手捶打脑袋了。它只是一个瘤子,它怎么知道江宜想得到什么呢?它愈想愈头痛,愈想愈恶心,呕吐起来,哇哇吐出个大活人,迎接他的是商恪酝酿了混元真火的一巴掌:“江宜!回魂了!”   江宜被那蛇怪吞下去又吐出来,本来已经进入假死状态,被商恪一掌打在后心,顿时一股巨力窜入肺腑,震得他心脏狂跳,猛咳起来。   “哇!”他边咳嗽边干呕。商恪抓住他后领提起来,一步登天,于空中俯瞰墓地,但见黑雾缭绕,森然幽寂。   “我有一剑,可破灾厄,”商恪手掐剑诀,并二指一挥,“千殃万邪,皆伏死亡!”   从他指间迸发出强烈刺眼的锋芒,犹如火烧一般,将黑雾席卷殆尽。只听蛇怪身上的人面瘤子口中发出痛苦尖叫,叫声冲天而起,又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光亮散去,一切消泯,墓地恢复了一片祥和。   商恪拎着江宜,落回地面。   江宜腿仍是发软,商恪一放开手,他就跌坐下去,两眼无神,如在梦中:“我、我好像看见一扇门……”   商恪看着他:“什么门?”   江宜愣愣地说:“有人问我,要不要过那扇门。我记得我走了进去,现在又是在哪儿?”他环顾四周,这时才终于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在族墓地中,四面是立碑与坟茔,标坟的五色纸在风中发出絮语般的轻声。   商恪道:“你走进去的,恐怕不是门,而是那蛇怪的嘴罢。秽气可以迷惑人心,布下幻境,使你自投罗网。”   “是你救了我?”   商恪笑了,说:“与我无关,这恐怕是你自己的原因。这蛇怪癖好古怪,它吃下一个人,非要了解此人的心音。你的心音藏得太深,连自己都不知道,蛇怪吃了你又觉得恶心,倒把你吐出来了。” 第120章 第120章 蛇瘿   江宜被商恪调侃一番,依旧心有余悸,问道:“那条蛇呢?”   商恪道:“大约已经消散了。我还没问你,不是叫你别乱走动么?怎么被那蛇怪吃了?”   江宜悻悻道:“我……有点好奇。”   商恪讶然,他不对江宜说明蛇怪与秽气的问题,认为这不是江宜应该关心的,岂料江宜自己不这么想。   他有一个天资卓绝的哥哥,平日里耳濡目染,难免会对非凡之物产生兴趣。可他又不是江合,这种不合适的好奇心,只会像今日这般驱使他涉足险境。   商恪心中替他担忧,摸摸他头发道:“你这小子,胆子太大。若当真出了事,让你父母怎么办?罢了,我送你回家去。”   日暮,阴阳之交的邪祟气息被商恪一把火烧去。江宜跟在商恪身后,往回走,那种大雾遮蔽视线、长虫游走身畔的感觉迟迟不曾平复。他的精神不时恍惚,又因商恪走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而感到隐秘的喜悦。   商恪并非一个冷淡的人,每当江宜上山探望合哥,遇到商恪时,也能与他说上几句话。只是,他知道自己总不如江合。他与商恪之间缺乏一个至关重要的东西——投契。   他的境界不如江合,眼光亦弗如远甚。   他仰慕仙人风姿,而江合却能与商恪平等对话,这是他求之不得的。   到了商恪这样的层次,需要的早已不是信徒,而是可以同游天地、畅谈古今的伙伴吧。   他愈想愈感到自身何其渺小,心情更为失落。   不知不觉,到得江家门楣前。   一直走在前方的商恪,忽然回头一声断喝:“江宜!”   江宜一个激灵抬头,额头被巴掌击中,一股火热气息灌顶而下。   原来商恪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只道他是被秽气上身,伤了精神,便以蕴含真火之力的一巴掌打在他眉心灵台,令他醒醒神。   “今日之事,算你福大命大,以后再遇到神鬼怪谈,记得躲远一点。回去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   商恪那一巴掌,总算打得江宜稍微振作起来。   一进门,他匆匆地去找江忱:“爹!爹!”   江忱与师爷正掌灯研究案卷,见他慌里慌张地上屋里来,责怪的口吻道:“什么事这么着急?”   江宜道:“我知道了!我知道县里失踪的人都去哪里了!”   二人对视一眼,师爷忙问:“少爷有何见解?”   “不是见解,是见到了!”江宜说,“我亲眼看见,是一条蛇吃了他们!”   江忱:“说的什么胡话。”   “我说的是真的。那条蛇……那是条蛇怪!它身上长着肉瘤,瘤子上有人脸,都是那些失踪的人。它把人吃下去后,身上就会长出一个人脸瘤子……”   江宜越说声音越小,看见他父亲脸上不信任的神色。   江忱气得发抖,斥责道:“一派胡言!什么时节了,你还来添乱!”   师爷道:“大人息怒。少爷说的也不一定是胡话,只是有时候人不能理解自己看见的现象。”   面前这两个人都不相信他的话,江宜慢慢退出堂屋,忽然不知道那里来的倔劲,大喊一声:“我没有说谎!合哥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去找他!”   “站住!”   江忱叫不住儿子,眼看他飞奔去西院,一阵急火攻心,失手打翻了桌上茶碗。茶水深深浸入案卷,好像一团洇开的血。   江宜跑到合哥住的厢房。还没有开口,就听见里面有人语交流。   “我本就不想你知道。是我叫他别告诉你的。”江合说。   江宜心中一动,躲在窗下,窗纱上有一站一坐两道身影。站着的那人高挑挺拔,听声音不正是商恪?   他明明对商恪说,没有见过江合,转眼商恪就出现在自家后院。想起自己那拙劣的欺骗,江宜脸涨得通红。   “为什么不告诉我?”   江合微微讽刺道:“我是要去苦行。告诉你,你一定会跟着我。你可以荡平一切沟壑,解决所有难题,就算藏在暗处,也不会眼看我落难。你这个多事的家伙,一定会伸以援手。我还怎么苦修?”   江宜心想,哥哥竟然也会用这种语气说话,这两人之间,一时不知该更羡慕谁。   商恪道:“我不会妨碍你。”   江合道:“说得好。假如我面临生死绝境,你能忍住不出手吗?”   “……”   “你看,其实你做不到。”   “只是苦修而已,有必要送命么?”   只是听着那语气,江宜都能想象商恪皱着眉头一脸困惑的表情。   江合道:“若是走得疲惫后一定能坐上车,饿得过头后一定能吃饱饭,这还叫什么苦修?不过是装模作样而已,不如回家洗洗睡吧。真正的修行,是临渊履冰,置生死于度外。若不能真正走进死亡,就不能领略大道。走再多路也只是白费力气。”   屋内于是沉默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其中一方妥协了,江宜听见开门的动静。他来不及躲避,正撞见商恪出门来。江宜内心尴尬无比,然而商恪却像没看见他似的,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出神地离开了。   江宜站在原地,心想,商恪根本不在意自己欺骗他的事。能走进他内心的,唯有江合说的那番话。   “你又在外面做什么?”江合在里面问。   江宜走进去,自嘲道:“你要我帮你的忙,看来一点没帮上。”   先前江合答应给他三天时间,相应请他做一件事,正是要他如果遇见商恪,千万不能透露自己的所在。   江合不在意道:“罢了,商恪尤善断念,你说的是真是假,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只不过……”他又狡黠一笑:“我答应告诉你祂的来历,这话也不作数了。”   江宜垂头不语。   “你今天又有什么问题要问我?”   江宜一阵恍惚,说:“我是有一个问题。合哥,你说你要追寻大道,大道究竟是在身前,还是在身后?”   “……”   连江合都露出诧异神情来。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也说不清,”江宜喃喃回答,“今天我差点被一条蛇给吃了。在它嘴边时,我忽然有一种千头万绪全都贯通的感觉,好像我已不再是我,我还是你、是他、是很多人,‘我’没有了,但‘我们’诞生了。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你说的领悟,可那时我分明差点就被蛇怪吃掉。如果我死了,还怎么领悟,可如果我没有经历那个险境,又不会产生那种感受。就像你说的,道在死亡中。不死就不能得道,可死了还怎么得道?”   江合审视着弟弟,没有先关心他怎么被蛇怪吃了,反问道:“你问‘道’在哪里。你知道‘道’是什么吗?”   江宜当然说不出来。   他产生这体会是今天才有的事,不过出于机缘巧合,怎及江合十年浸淫?   “大道者也,有而若无,实而若虚,居而无容,处而无所,其动无形,其静无体。连形态都没有,怎么会有所在?”   “‘道’无形无态,追求‘道’的人也无形无态吗?”   “消解小我,融入大我,方能得到永恒,此之谓‘归根’。修道的人,尚有形体,得道的人,却已然形解,自然也是无形无态。”   江宜仍是不赞同:“如果得道,就要失去自我,变得不人不鬼,你还愿意吗?”   “固我所愿也,何乐而不为?”   江合微微而笑。   江宜大吃一惊,想不到合哥的修行已到了这样偏执的地步。他愿意舍弃一切身后的人与事,甚至舍弃自我,一心去追求那无形的大道。   “那条蛇,”江合总算想起来,“是怎么回事?”   江宜乃将黄昏遇见的怪事讲给江合听。江忱不相信他的话,那是因为江忱眼界太窄,合哥这样学贯三界的人,一定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江合听后果然没有大惊小怪。   “幸好商恪救了我,那条蛇也应当是被他消灭了。”江宜心有余悸。   江合却道:“未必见得。他烧去的,应当是墓地的秽气。至于那条蛇,并非简单的精怪物魅。蛇性擅钻营,只怕还躲在什么地方。”   “那是什么东西?!”江宜急急问。   “那是……”   江合正要说,忽然又住嘴,看了江宜一眼:“那是什么不关你的事,商恪说的对,管得太多对你没有好处,回去过好自己的日子最重要。走吧。”   江宜:“……”   江宜无比落寞。他又被抛弃在那个高渺玄奥的世界之外,不论商恪还是江合,都对他避而不谈。他只能离开江合的屋子。   走出没多远,江宜越想越不甘心。再怎么说江合是他哥哥,纵使看不上凡夫俗子,做弟弟的还不能多磨几句么?   于是他又折返回去。刚走到屋外,听见里面江合愤怒地质问:“你为什么要坏我的事!”   江宜骇然。   “我的事不就是你的事?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我之间分得开么?”   “试探他也就罢了,何必对他讲这么多话?!被他察觉怎么办?!”   “呵呵呵呵,不是我要对他讲,是他要来问我。该说你弟弟天赋异禀,这种时候还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住口。那不是我弟弟。”   “你最好装得像一点,你也知道不能被他察觉。”   “他发现不了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哥哥应该是什么样子……”   两方对话你来我往,然而分明都是江合一个人在说话。江宜藏在墙根下,捂着嘴,背上阵阵冷汗。 第121章 第121章 蛇瘿   那天晚上在江合房间外听见的内容,江宜没有对任何人说。   第二次早上遇到江合,他一切行为如常,见江宜正要出门,难得对他笑了笑:“今日就是第三日,明日一早我可就要走了。”   江宜怕被看出破绽,只是点点头,匆匆地走了,一路上仍在猜测,昨晚江合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约了徐沛去书局,目下整个清河县,除了他自己,就只有徐沛见过那条怪蛇。   “我想知道那条蛇究竟是什么东西!”江宜说。   徐沛哀叫:“你想知道,就去问昨天那个高人!他一定晓得那个怪物是什么东西!”   “他们不会告诉我,”江宜说,“你不懂,他们与我们不一样。不过,我有一些想法。”   两人到得常光顾的书局,其中除了时兴的文章著作,还有老板淘来的古籍传记,涉猎相当广泛,不乏有道家经卷。   江宜说:“江合一定是知道那条蛇的来历。他平时看得最多的就是经书道藏,我猜那蛇怪说不定与玄门有关。徐兄,你我合力,在这些书卷中翻一翻,找一找,兴许能有线索。”   “这要找到猴年马月去?!”   “我还记得小时候,曾经看见江合在读一本名叫鸣泉山经传的书。那条蛇怪的老巢就在鸣泉山。这其中必有联系!”   徐沛感叹道:“连你哥小时候看过什么书,你都记得这么清楚,你到底有多爱他?”   二人各自抱了一堆卷册,窝在书摊角落里。徐沛平时最爱看话本故事,最不耐烦经史子集,为了江宜,也只好捏着鼻子翻阅,在浩如烟海的文字里找一条蛇,看得他眼睛都花了。   “江宜,你这个人也蛮奇怪的。”   “哪里奇怪?”江宜翻着书,头也不抬。   徐沛说:“你喜欢你哥!这就是最奇怪的。你哥是另类中的另类。谁不知道当年你家上雷公祠上香,江合被晴空霹雳给打中,居然还活下来了。大家都传,江合是被借尸还魂,唯恐他成了妖怪,都避之不及。只有你天天去雷公祠看他。”   “他不是妖怪,他是……”   江宜习惯性地要为合哥解释,忽然眼前闪现昨夜那一幕。他一时犹豫。   徐沛接着说:“而且,本来清河县这样的小地方,从来没出过什么大事。他一下山,居然就来了一条蛇怪!你说蛇怪的来历,与江合看过的书有关?我看啊,八成是和江合这个人有关!”   “不对,”江宜辩解,“合哥是修道者,自然有不凡之处,这也许是他们修道之人不外传的秘技。”   “什么秘技?”徐沛出奇道。   他问的是蛇怪,江宜却答非所问,不知道在想什么。   “别说这么多了,快点找吧!”江宜岔开话题。   二人闷头又看一阵。徐沛憋不住,说:“蛇我倒是找到不少,菜花蛇白条锦,黑眉玉斑竹叶青。可都不是你要找的蛇怪。”   江宜早把自己差点被蛇怪吃掉的事告诉徐沛了,徐沛一想起来就浑身起鸡皮疙瘩:“那可是个正儿八经的怪物。你说,被他吃下去的人,都会变成人面瘤子,不断重复临死前的遗言?”   “是内心的声音,”江宜纠正,“临死的那一刻,内心唯一想到的、放不下的,就会在死后变成瘤子,不断重复。”   “蛇怪还挺八卦的。”徐沛悻悻说。   江宜那时候差点就没了,也思考过如果是自己,内心最后的念头是什么。但商恪说,正因为他的心声藏得太深,令蛇怪吃不下去,才保住了一条小命。   如此看来,这蛇怪并非以人为食,而是以人心的愿望为食。   它把人吞了下去,把人心底的欲望吐了出来。   “如果是你,你那时候会说什么?”江宜突发奇想,问徐沛。   “我没想过,”徐沛老实承认,“我的愿望很多的。我不想每天去念书做功课,我想出门远游。我也不想跟老爹学管家,我想当一个诗人!没钱的时候,就去题诗两首同店家换酒喝。当一个游侠也不错!拜一个高人为师,学武艺!……”   他滔滔不绝,江宜听得笑了:“人面瘤子只有一张嘴,你的愿望这么多,它怎么说得过来?”   “所以嘛。”徐沛耸耸肩。   他一向是闲不住的,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凑,江宜与他认识多年,很了解他的脾气。若要让徐沛为自己的生活下一个注脚,江宜想他会说的一定是——   “真无趣啊。”   他正想着就听徐沛这样说,忍俊不禁道:“徐兄,看两本书就令你无趣了,看来你的心不静呀。”   “真无趣啊。”徐沛叹息着说。   漫卷书堆中,徐沛没骨头似的趴着,头颅搁在书页上。“真无趣啊。”他说,衣袍下身躯耸动着,扭曲着。江宜心底,一股恐惧油然而生。   他还未及反应,徐沛的衣服骤然塌陷,一道影子似的漆黑蛇影从袖子底下窜出,盘踞在书页上,高耸着那颗发出叹息的肉瘤与江宜对视。江宜瑟瑟发抖,嗓子拧成一团发不出丝毫声音。   肉瘤叹着气,流露出寞然的表情:“真无趣啊。”   那蛇忽然浑身一阵痉挛,腹下诞出个蛋来。书局的老板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握着鸡毛掸子过来:“江家少爷,你们还要待多久?”   蛇影猛地遁走。江宜好像惊醒一般,大叫一声扑上去,只抱住了徐沛留下的一身空衣裳。   老板道:“怎么了?徐家那小子呢?”   徐沛的衣服里只有一颗蛋。   江宜抱着那蛋,没命地跑回家。   江合说对了,蛇怪真的没死!不仅没死,还把徐沛吃了!   徐沛死了!   江宜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这个念头不停回响。   徐沛陪他去翻书,好端端坐在光天化日下,就这样被一条蛇给吃了!他悄无声息地从这世上消失,谁也没有发现端倪,只留下颗蛇蛋。   江宜惊慌地、恐惧地、茫然地奔跑,大喊着:“!!”   家门在望,江合与商恪在一起,两人正要出去。   “!!”江宜边跑边喊,他看见商恪回头看来。   这时他才发现,他以为自己喊的是合哥的名字,原来其实喊的是商恪。   江合拉住商恪,说了什么,商恪于是朝江宜远远比了个“回家去”的手势,一手揽住江合的肩旁,御风而行,倏然便登上云霄,飞快离去。   腾云驾雾的速度是那么快,江宜根本追不上,他追着追着眼泪流下来:“商恪!等等我!等等我!”   商恪的身影眨眼间就只有米粒大小,继而毫不留情地消失在天边。他再也不会回应江宜的请求。   为什么呢?到底什么地方错了?   他都做错了什么?   一定有什么东西弄错了。   江宜摔了一跤,跌倒在地,怀中蛇蛋破碎。   那蛋里是空的,里面只有寂静的、深渊一样的黑。黑暗里有人在喊他:   ‘江宜……江宜!我请你喝茶……’   那声音忽远忽近,似是而非:   ‘……你可千万别推拒……这次是我连累你,我给你赔礼……’   徐沛失落地说:‘什么?你要去哪儿?怎么说走就走……’   同窗说:‘原来如此,我就说……江宜你果然是出家人……’   江宜抱着破碎的蛇蛋坐在地上,失魂落魄。   他什么时候成了出家人?他又什么时候说走就走,惹得徐沛失落埋怨?这些好像发生在上辈子的事,不断从蛇蛋里流出来。   江宜踉踉跄跄起身,挣扎着回家去。蛇蛋遗落在地,从其中渗出黑色的东西,颜色深得好像从大街上抹去了一部分。   江宜闯进江合的房间,合哥带下山的行李还在,他撑开那把伞,里面掉出本书来。江宜捡起来,翻开扉页——鸣泉山经传。   雷霆爬过苍穹,天色转暗,淅沥落起雨水。   江合与商恪来到鸣泉山脚下丛林之中。他方想起没有带伞,商恪举袖遮在他头顶:“你说那蛇怪并非是秽气所化的魅影?”   江合便自觉往商恪臂弯里站进去:“不错,这家伙称作蛇瘿,乃是受到秽气侵蚀后,形成一种赘生物。此物脱胎于污秽,成形之后,却不受污秽限制。纵使你烧了秽气,蛇瘿也可以自发地躲藏起来,不叫你察觉罢了。”   商恪道:“人间多奇物。便是待上百千年,也不见得就能认全。”   “你不知道也不奇怪,”江合说,“蛇瘿只在鸣泉山有记载,也算是一种特产吧。若非我碰巧读过鸣泉山经传,也不会识得此物。”   “对别人来说,也许是巧合。对你来说,天下还有你没读过的书么?”商恪微笑。   江合倒是不卑不亢,面不改色道:“不必说恭维话。且说回蛇瘿罢。此物似蛇而长肉瘿,能模拟人声,布下猎食的陷阱。并且,它身上的肉瘿,都可以视作蛇头,纵使你把它碎尸万段,只要肉瘿还在,就能重新长出身躯。很难消灭干净。”   “这个无妨,”商恪说,“把它所有的瘤子都粉碎就罢了。”   江合不反感商恪偶尔嚣张的言论,笑道:“那就交给你了。蛇瘿喜食人之心声,越是动听的心声,越能引诱它。先由我把它引出来,你再伺机斩除。不过,你可要离远一点,免得被它察觉到气机,不敢靠近。”   “要多远?”   “刚好能看见信号的距离。”   “好。”商恪很信任江合,拍拍他手臂以示小心,闪身便离了丛林。   商恪一走,雨水就落到江合身上。江合以拇指捺去脸颊上的水痕,闲庭信步,钻进树林深处。 第122章 第122章 蛇瘿   且说商恪方出了林子,想起来江家那个小儿子。江合是不用他操心的,只是他那个弟弟,不知为何好奇心甚重,又十分执着,商恪总担心他会涉入险境。   最后看见他那个眼神……好像经历了莫大的恐惧。   但他与江合要去杀蛇,一时半会没功夫计较江宜的事,更不能让他跟上来,是以在江家门口驾云离去。   那毕竟是江合的弟弟,江合当然知道什么是对他最好的方式。   商恪摒弃杂念,寻了个藏身之处远观鸣泉山,时刻预备着江合的信号。   然而,心底仍有隐隐的担忧。   山脚,风雨欲摧。   江宜趁雨跑到族墓地外。墓地的秽气那日已被商恪一把火烧了,蛇瘿亦不见踪迹。   经传中说它是鸣泉山的社主,不会离开自己的地盘。江宜钻进丛林中,到处寻找。雨越下越大,顺着树冠瀑布似的往下落,淋得他浑身冰冷。前面有座小小的半山亭,他跑过去,亭里已经有人坐着,看见他也不惊讶,微笑问:“你怎么找来了?”   “……”江宜愣愣站着。   “快进来啊,”江合说,“喜欢淋雨么?”   江宜走进去。外面风大雨大,亭子里却很安静。   江合问:“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江宜反问:“你怎么就走了?不是说好给我三天么?”   “问得好,三天已经到了。”   “可我还有个问题。”   江合叹口气,很拿江宜没办法似的,纵容道:“你问吧。”   “我想知道,生和死是怎么一回事。”   “你怎么总喜欢这种大哉问?”江合说,“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还不满意么?要不然,你来修这个道?”   江宜低低地回答:“徐沛死了。被蛇瘿吃掉了。”   “哦”江合半边眉毛轻扬。   “他死了以后,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这个徐沛死了,另一个徐沛才活过来……”   江合嘲讽道:“蛇瘿吃的人不少。因为这个是你朋友,才令你动摇么?人生俱三魂七魄,死后魂气归天,重新投胎做人。生又如何,死又如何,不过是这天地轮回的一环。造化变迁,沧海桑田,一人之生死又何足道哉。”   “生命已然短暂,连死亡也不能永恒?”   “千变万化,未始有极。天地就是一辆马车,万物都是它轮毂下的尘埃。”江合说。   江宜喃喃道:“天地而为炉,万物而为铜……”   江合流露出意外表情,末了道:“不错,万物都在一座熔炉里,所有人其实都是一个人。死亡不能永恒,但你可以追求一种永恒的死亡。永恒的死亡是对生的超越,当你达到永恒,其实也就无所谓生与死。”   江宜头痛欲裂,似乎想到了什么。   江合说完,又讽刺道:“徐沛的死,当然不是这种永恒。”   江宜道:“不对,不对!”   “什么不对?”   “你说的不对!‘徐沛’死了,但死的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徐沛。世上有两个徐沛。”   “世上怎么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那必然是一个为真,一个为假。”   “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江宜抱着脑袋。   江合饶有兴趣地打量他:“自然是,你觉得对的那个为真,你觉得不对的那个为假。弟弟,你觉得,这世界本来应该是什么样子?”   江宜陷入恍惚。   本来应该是什么样?   大地本来在脚下,青天本来在头上。   太阳本来只有一个,月亮本来只在夜晚出没。   江宜与江合本来就是兄弟,本来就有一道天雷,十年前将他们分开。   本来应有一双视线,默默追随着那个孤独的孩子。   “你和我之间,哪一个是真的,哪一个是假的?”江合期待地微笑,“弟弟,你来选一个吧。你不是一直想要商恪吗?如果你选对了,天雷和商恪都归你。不过,假的那个就要去死。不是很好玩吗?”   江宜难以置信,怀疑自己听错了。   江合道:“蛇瘿知道人心的欲望,但你的欲望藏得太深。你到底想要什么,或许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让我帮你一把,你来做这个选择,选一个你真正想要的。”   他将手掌伸入雨幕中,张开双臂,长风贯彻胸怀:   “你是选择清河县里那个家……还是选择一条孤独无依的路……你选啊,快选吧!选了你就能回家,选了商恪就是你的!哈哈哈。”   江宜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什么真的假的?这个世界本来是真的吗?   那个一直注视着他的人呢?去哪里了?   那个陪伴着他一路走下去的人呢?去哪里了?   “快选吧,选清河县还是选雷公祠。”   “选啊,选一对严父慈母,还是选一双弃你如敝屣的爹娘。”   帮帮我……江宜心中乞求。那个一直以来帮助我的人呢?去哪里了!   “选我和你之间,谁是真的,谁是假的。”江合怜悯地抱着弟弟的头颅,在他耳边呢喃。   江宜哆嗦着,不断喘息,江合耳朵贴近他嘴边,听见他轻声低语:“十年前有一道天雷……”   “对,”江合鼓励道,“有一道天雷。”   “选中的那个人,成为天书台……”   “不错,就是这样。”   “天神剖去了他的五脏六腑,使他变得不人不鬼……”   江合抚摸江宜的头发。   江宜说:“从此那个人不能再沾染水火,靠近火他会变成焦炭,靠近水他会化为泥浆……”   江宜一把推开江合。两人都在雨中走过,浑身湿透。江合低头看看自己完好的身体,摊开两手,很无奈似的。   “你是假的。”江宜说。   “呵呵呵呵。”江合一阵发笑,他怀里掏出把裁书刀,朝自己心口扎下去。   江宜猛地一哆嗦,看见汩汩鲜血从那伤口里涌出来。   “猜对了,”江合说,“奖励你。”   他用刀剖开肚子,抓出鲜红的肠与肺腑,轻描淡写地丢弃,他是一个人,不是天书台,他的心脏还在地上跳动。   江合脸上带着微笑:“你可以去告诉商恪,天雷选择的是你,他本该关照着长大的人也是你。可是,怎么办,他好像还不太明白。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对这个世界这么多问题。”   这通红的场景倒映在江宜眼底。无数念头涌入他脑海,真实与虚幻之间,界限开始分明。   “你是洞玄子。”江宜说。   江合给他鼓掌:“江宜,你要怎么离开这个梦呢?”   江宜一步步后退,直到半山亭外。   雨水浇在他肩上,他看见自己的身体在水中变得模糊透明。在那做梦者的梦中,被梦见的人醒了,一切假象都将退去。   江宜丢出手中握着的东西,那是一块蛇蛋的碎片。   “救赎之道,就在其中,”江宜说,“死亡是对生的超越。一个江宜死了,另一个江宜就能活。”   沉默。   江合蓦地大笑:“你太棒了!江宜!——来啊!蛇瘿!快来!你没有听到吗?这个人对你的呼唤!”   雨中黑色的雾将半山亭包围,熟悉的呓语重重袭来。人心是对蛇瘿最好的诱饵,但那些复杂难辨的人心,却令它困惑。蛇瘿贪恋江宜身上的气息,它用身躯盘绕着这个难以下咽的猎物,长满肉瘿的头颅张开巨口,从中喷出浓黑的秽气。   “你为什么要破坏我的安排!”江合忽然变脸,破口大骂。   “滚开!不要妨碍我们!”江合面孔上怒意一闪而过。   江宜的身体逐渐变淡,蛇口在他身后大张开,正如那天黄昏,老翁提灯的那扇门。他一步步倒退进去。   “洞玄子,你的把戏就要结束了。没有人会永远做梦不醒的。”江宜说,他的声音因为身体化为浆水而变得奇怪。   江合胸腹不住流血,微笑地看着他:“你赢了,江宜。但是你为什么能赢呢?你真的有这么聪明吗?不,你只是为了一个人。你只是觉得,在本来的世界中,他应该看着你而不是我。这太可笑了。哈哈哈哈……”   江宜那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像鬼一样。在他逐渐被秽气遮盖的视线里,一道剑虹从天而降。   “江宜!!”   那声音渐渐远去,蛇口关闭。   一刻钟前。商恪在高处的悬岩上盘坐着。   他等待着江合给的信号,脚下丛林在雨中沉寂,一切毫无征兆,他心中的不安却愈发旺盛。   有什么事已经发生了,他还看不出来,但他的心已经感受到了。   商恪决定不再等待下去。他凝神幻化出无数剑影分身,在雨幕中穿梭,四处搜寻。林深处某地爆发黑色秽雾,剑影九九归一,化作一柄大剑破开黑雾。蛇瘿感受到凌厉的剑气,浑身鳞片炸开,转头就要逃走。   商恪赶到,最后一眼看见江宜被蛇瘿吞没。   “江宜!!”商恪无比惊怒。   “咳咳……咳……”江合胸腹淌血,坐在地上苦笑,“商恪……你不要激动……”   “为什么不给我信号?!”   江合面带痛苦,说:“为了把蛇瘿引出来……牺牲是必要的……要除掉它,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你还在等什么?!”   蛇瘿庞大的身躯裹挟在秽气中,要钻入丛林逃生。它的每一颗肉瘿都是一条命,分身早已藏遍鸣泉山所有角落,死了这一条,还有无数条。商恪袖中溢出剑气如风,与蛇瘿的鳞甲摩擦,迸发出尖利的声音,犹如一场撕心裂肺的狂曲。   雨水为之激荡,山林为之动摇。泥沙飞扬,浊流滚滚,穿梭在丛林中的剑影同时爆发,追逐那些逃跑的肉瘿,在尖叫声中将之斩为飞灰。   怒风拔地而起,洪流冲刷着鸣泉山,在漩涡的中心,江合坐在半山亭的石阶上,脸上带着温柔的神情。他看着商恪,好像看着一把无比得意而珍爱的名剑。   蛇瘿无处可逃,被商恪的飞剑犹如刺绣一般,精细地切断了每一颗肉瘿。   滂沱的大雨将那些碎块洗刷成黑色的粉末,顺着泥流被淹没。   盘踞着鸣泉山的蛇消失了,但那些剑没有,它们还在商恪的袍袖里叫嚣着。   江合带着因失血而虚弱的语气,安慰商恪道:“如果不是江宜把蛇瘿引出来,你也没有机会彻底铲除它。江宜也算死得其所。为了救世,失去一两个人又算得了什么?你看,我不也身受重伤?”   “那是你弟弟!”   “我的弟弟,和你有什么关系?别人死得,他就死不得?众生平等,大家都可以去死。”   雨水将泥沙洗去,蛇瘿盘踞的地面上露出许多蛇蛋来。   江合一来了兴趣,就忘了自己被开膛破肚,在那些蛇蛋里踩来踩去,踩得蛋壳细碎,满地清脆的响声:“啊,你看这些蛋,每一个都是蛇瘿吃下去的人。里面会不会有江宜?是这个吗?不是。是这个吗?不是……对了,是这个。”   他把一只蛇蛋踢到商恪脚边。   那些被江合踩碎的蛇蛋里流出黑色的东西,既不是浆液,也不是雾气,而是一种纯粹的颜色。纯粹到好似从这世界上挖去一块。那些黝黑而深邃的空洞里传来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商恪慢慢跪在那只蛇蛋旁,附耳过去。空洞里遥远的声音说:商恪……商恪……   他低头看见自己的手,手上鲜血淋漓,不知道何时受的旧伤忽然裂开,源源不断地涌出鲜血。   他是金刚不坏之身,岂会受伤?那伤口似乎正在了某根连接着心府的经脉上,一阵阵的疼痛仿佛是在叩问心门。但他的心里已经失去了什么东西。   “什么是以天下为己任?”商恪忽然问。   这正是当年江合在雷公祠前许下的心愿。   “以天下为己任,那天下就是我的天下,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江合微笑,“商恪,你为什么这么生气?你看上去好像要杀了我一样,天意可是要你关照我,你别忘了。你要杀了我吗?”他也跪下来,跪在商恪面前,握住商恪流血的一手,抵在自己同样鲜血淋漓的胸膛上,苍白的微笑显得更为妖异。   “如果这才是你真正的想法,天意又怎会选择你?”   商恪感到迷惑。   江合微笑:“是啊。天意怎会选择我这样的人?如果它没有选择我,它又应该选择谁呢?商恪,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如此虚伪。一个虚伪的我,你可以杀之而后快。一个虚伪的天地,你又能怎么办呢?”   “假天假地,当然一剑杀了。”   江合听得好笑,直摇头:“开天辟地,你做得到吗?”   商恪将手探入袖中,溢出的一丝剑气刺中江合双眼。江合满地打滚,流着泪尖叫:“啊啊啊!住手!快住手!!这是我的天地!你不能毁了它!!”   商恪看着他那狼狈不堪的模样,心想天雷是假的,天意也是假的。   这个天地都是假的。   他袖中拔出一截锋芒——江合抱住他双脚:“你不能……求求你!求求你!我放你走……”他看见商恪漠然的面孔,终于想起来,这原来是个天神。   那个妖异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说:“能死在阙剑手里,是你的荣幸啊……”   “你让他停下!!快停下来!!”江合涕泗横流,仰天乞求。但他究竟是在对谁说话?   “没有我你什么都做不了……”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是一体的!”   “我们不是一体,你已经到头了,我也要离开你了……”   “不不不!别走!!我还有利用价值!别离开我!!”   锋芒既出,大地掀起泥石的巨浪,深不见底的地裂迅速横亘南北,苍穹之上布满那些纵横的剑气,好似线条分明的棋盘。   那股力量拔山超海,来到江合面前。   “六百年结束了……”江合眼中渗出泪水。随即为气浪从中劈开。   蛇蛋中扩散的黑洞吞噬了大地与太阳,光线骤然收聚,世界陷入虚无。 第123章 第123章 李裕   江宜猛地坐起来,环顾四周。   这是哪里?   这是洞玄观的山房里,一旁的床榻上,正躺着狄飞白的父亲——郢王李裕。窗外星光惨淡,还在深夜。   是梦耶?是现实耶?   李裕幽幽醒转,看见屋里有个陌生青年:“……你是?”话没说完,就见那青年猛地弹身而起,冲向门外。   外间回廊里,狄飞白与狄静轩正低声说话,看见江宜跑出来:“喂!……”   江宜头也不回,一溜烟就没影了。“什么情况?”狄飞白茫然。   江宜匆匆跑过洞玄观的通天道,跑过夜色里的洞玄宝殿,跑过斜廊,跑过后山,跑得踉踉跄跄,终于跑到住持道长闭关的洞府前。头顶千星流转,犹如一方拨动命运的罗盘。洞府外,商恪不知道等了多久,回过头来。   他眼里还有残余的锋锐之气未消。   江宜心里一阵抽搐。假如还是他能呼吸的时候,此刻已经喘不过气了。   “等一等。”商恪示意。   江宜上前去,两人并立于洞府外,看见那洞室里一盏昏黄的油灯,一个道人在油灯下铺纸作画,手中挥毫泼墨,神情如痴如狂,沉醉不已。   此时,狄飞白、狄静轩与李裕一行人也赶到了。   “师父?”狄飞白看见那道人,喊了一声。   道人置若罔闻,画着画着,七窍溢出鲜血,斗笔行云流水,画毕最后一笔。画纸中破出一道雪亮的剑光,迎面而去,将道人从中劈成两半。   鲜血泼洒而出,溅在画作上。   狄飞白下意识要冲过去,被李裕从旁按住。   洞府中撒了满地的是日月隐箓的副箓,正副两道符箓将槐树内境中的洞玄子,与此处的善见道人,连接在一起。此时此刻一切布置都已毁坏,善见的两半尸体各倒一边,符箓上笔画也为剑气斩断,零落不成形。   江宜跨过血泊,到得桌案前,但见那画已从中裂开,画上是成团洇开的墨水,蛇怪的身躯盘踞着整个画面,血盆大口中一个孩子蜷缩着身体落泪,剑客背身而立,手中宝剑将露未露。   画破人亡的最后一刻,善见正是在绘制这拔剑的风姿。   江宜不禁抚摸纸上的画面,山川颠倒、上下混沌,那哭泣的小孩看上去多么渺小与可怜。商恪在他身后,一手落在他肩上,手上的力度令江宜怔忡。   李裕啜泣着上前,半跪在善见道人尸体边:“大师……你何苦……”   狄静轩一身夜行衣,抱剑立于门边。   狄飞白看看尸体,看看江宜,又看着他那个不知如何又恢复了神志的爹,下意识地察觉到,有什么事还没在他面前发生就已结束了。   广场前,老槐树被商恪连根拔起,底下露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洞室,当中果然藏着洞玄子的金身,不过,已然成了一地齑粉。   “我只记得,我们进入了槐树里面,”狄飞白说,“后来走散了。我一个人走着走着,不知道怎么就走出来了,还是夜晚,还是洞玄观,一切都没有发生变化。我只好回到客舍那里等待。”   “再后来我也走出来了,”狄静轩说,“就与飞白汇合。我俩一合计,说不定这又是洞玄子的圈套,就像鬼打墙一样,不宜轻举妄动,是以一直等到大师你回来。谁知你竟然是从房间里跑出来的。”   这对江宜来说,简直好像上辈子的事了,听起来遥远无比。   商恪道:“我与江宜在槐树内境中找到洞玄子的肉身,将其破坏,本以为没了肉身依托,洞玄子的幽魂应当回归天地,就此破除梦境。不料,此人不知用何种手段摆脱了魂魄轮回,依旧逗留人间,并且设下又一个梦境,利用雨师漭滉引我与江宜入局。”   “恐怕不是设下又一个梦境,”江宜回想起来,颇为佩服,“而是我们一直就在一重又一重的梦境中,每次以为自己清醒了,却仍在沉沦。”   “如此说来,又怎么肯定现在就不是做梦呢?”狄静轩问。   旁边一个声音回答:   “当然不是做梦。”   舅甥二人惊悚,转头看,场面中突如其来出现一个陌生人。   此君一身酒气,青衫落拓,不修边幅,好似睡到日上三竿才潦草起身的懒鬼,而举手投足间又颇有种不以为意的潇洒。   “洞玄子利用我的梦,困住商恪与江宜,令他们在我的梦中都成为了自己。谁又会怀疑自己是从哪儿来的?若非江宜在梦中识破洞玄子真身,商恪又灭了他的魂魄,这个黄粱大梦只怕还要再睡上个千八百年。”   狄静轩如临大敌,就要出招:“你是谁?!”   狄飞白拉住他舅舅:“且慢,这个……根据我的经验,祂也许是……”   漭滉唏嘘道:“洞玄子号称梦里真仙,不是虚衔,只要在梦中,祂已然有登仙的修为,否则又怎么能算计了你我?我只是醉了一场,就被他趁虚而入,足足酣睡了三百日。商恪,你真该来与我同醉,这样的体验,可是世间绝无仅有的。”   商恪没有回答。   漭滉见他不说话,遂一笑置之。   江宜问:“洞玄子当真魂飞魄散了?”   “真得不能再真了,”漭滉答,“商恪坏了他的肉身,又于梦中斩除了他的魂魄,此子已经死透了,连轮回都不能再入。”   洞玄子做了六百年的飞升美梦,终究是差了一口气。   差在哪里呢?江宜不由得想起那个梦。差的是天意吗?   “为了一己私欲,致使两州大旱,葬送了多少无辜生命,落得这下场也是报应不爽。”漭滉感慨。   狄飞白听得云里雾里,隐约明白了,是江宜与商恪在另一个与他无关的梦里除掉了洞玄子。本还在不甘心,直到漭滉提及灾年,狄飞白立马道:“什么?不是因为我爹转而供奉洞玄子,推了霖宫,气走雨师,才导致八百里云梦不降一滴水么?”   李裕方处理了善见道人的尸身,前来汇合,正听见他儿子的大话:“???”   漭滉斜睨狄飞白一眼,分明眼神中含笑,倒令狄飞白背上发毛。   “下雪了?”狄静轩讶然,摊开手掌。   风里飘来几粒雪花,明月如洗,一夜雪满洞庭岸。   干涸枯竭的河床、颗粒无收的田地,终于在腊八日的前一天,被大雪覆盖。放眼望去,洞庭两岸银装素裹,一派纯洁无暇。   岳州举城同庆,满大街奔走相告,无不喜极而泣,感天谢地。   官府与义仓也搭建粥棚,布施腊八粥。斯情斯境,如梦中一般,竟然又重现了。   洞玄子灰飞烟灭,困住众人的梦魇解除,李裕于道观当晚就恢复了神志。翌日重归王府,阖府上下大大松了口气,来不及纠结王爷的行踪,忙将李裕与狄静轩推上议事堂。蠲赈灾祲、安顿流民,还有许多事等着王爷拿主意。   不过,李裕回归后,做的首要一件事,乃是撤去了岳州城内的洞玄观,重修霖宫建制。这又与梦中郑亭所做不谋而合了。   “你们却是误会本王了,”李裕道,“霖宫是存放当年先帝圣迹图的所在,没有朝廷的旨意,等闲岂敢裁撤?岳州城中的霖宫,不是真正的霖宫,真要说起来,只不过是当年的某位太守,为了恭维皇家所造。”   “那真正的霖宫又在哪里?”江宜问   李裕已经知道,此人是儿子路上认的道法师父,看着虽年轻,但连六百年修为的洞玄子都被他斗败,不得不说有几分真本事。   “先生,如果你一路修行,就是为了朝拜先帝的遗迹。真正的霖宫在哪里,你跟我去了就知道了。”   李裕领着江宜,于码头走上积深的雪地,进入洞庭地界。一年不曾降雨,洞庭水位大减,水路几乎废了,二人一前一后,雪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一直走到腹地,才见湖水,面上冻了一层薄冰。   雪地里耸立一只牛首。   江宜见那牛头的制式,觉得眼熟。   李裕伸手将牛鼻环拉扯三下,脚下地面震动起来。湖面薄冰皲裂,一座玲珑剔透的宫殿破冰而出,随着地震不断升向天空,庑殿顶八方四角倒挂水流,浑如水帘洞一般。清新而湿润的空气不断从宫殿中流溢而出,使得因旱情而枯燥得几乎死气沉沉的洞庭,有了几分生机。   在那玉石打造、流光溢彩的宫殿面前,江宜与李裕好似两个洒扫的仆从。   李裕道:“若是在平日,需得在码头乘船,驶到湖心,便只有一个牛头露在水面外。当霖宫从水下升起,可谓是天河倾翻、横空出世,景象壮观无比。你我今日是欣赏不到了。先生,请吧。”   宫殿无门而入,正中供奉的不是雨师,而是一块石碑。   石碑上无字无画,只有几道裂痕。   江宜虽是第一次见到实物,却立即就懂了:“这就是先帝圣迹图?”   “正是。”李裕欣然。   “传说中,神曜皇帝飞升之际,一只脚踏在了青石上,留下的足迹被后世捧为神物,百年间供奉不断。”   李裕道:“仙人的足迹,当然蕴含玄机,更何况是先帝飞升时刻留下的。这青石上的裂痕,就同那烧灼龟甲占卜一样,不知道有过多少人,试图从中解读信息。别人看出了什么,我不知道,我自己是从来没有过什么灵感。” 第124章 第124章 李裕   “多少个日夜,我枯坐石碑前,望着那些裂痕。青石上一共有三十四道裂隙,其中超过一指长的,有十五道,不足一指的,有十九道。还有一些零碎的磨损,应当是这八百年岁月流逝中自然产生的。每一道裂隙的走向,我闭着眼睛都能临摹出来。我曾经想象它们是一棵树,树发千枝,却没有根。我也试想过它们是一张网,彼此之间却少有勾连。圣迹图中根本连先帝的足印都没有,只有这些裂痕,却困扰了世人八百年。”   李裕自嘲一笑:“我是一个没有资质的凡人,根本领悟不了什么。每次我在霖宫中独坐到深夜,常常想先帝虽是本王的先祖,却并不愿意眷顾我……”   他见江宜看得很专注,遂问:“先生,你是看出什么了?”   江宜摇头:“只是青石的裂痕罢了。”   “这可是先帝飞升留下的裂痕!”   “那也是裂痕,与别的裂痕有何不同?”   李裕不能理解,看着江宜的眼神很困惑。   “狄飞白以前告诉我,他父亲是个喜欢求仙问道,不管眼前,只问过去与未来的人。”江宜笑说。   “我李家的天下就是这么来的,这样做有何不妥?”李裕堂而皇之道,“我参不出来先帝圣迹图,后来善见道长愿意为我解惑,去鳌山洞玄观的时间,就比待在王府的时间还多。飞白对我不满,可他这个毛头小子知道什么?他知道八百年前先帝夺得天下,他可知道秦王的天下是怎么乱起来的吗?”   江宜沉默不语。   李裕道:“从前上天为清,下地为浊,清浊二气不分彼此,天地之间为混沌。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二气分判,万化禀生,这才有了世外天与人间。羲皇与娲皇统领天下众生,人间的秦王就是二位天神的后人。天地人神相互感应,即使凡人也可以寻找天机,超越生死,追逐玄道。可是,作为人间统治者的秦王却不再允许这样的情况出现。”   “绝地天通。”江宜说。   “不错,先生是知道的。秦王截断了天人感应的途径,将与世外天沟通的权力垄断在王室手中,从此下民仅仅作为对天神献祭的供品,与牲畜无异。王室得到天神的支持,黎庶则被抛弃,长此以往,怨声载道,百姓心中越是恐惧,就越要反抗。秦王统治的末年,纷乱蜂起,群雄逐鹿。先帝推翻的不是秦王暴政,而是天神对下民的蔑视。”   霖宫外雨雪纷飞,一股寒流涌入。   江宜忽然想起,商恪曾说过雨师洞府在洞庭深处。莫非就是霖宫?   李裕继续说:“李家的天下,是人的天下。先帝迫使秦王还政于民,从此世外天的身影从朝野中淡去。自秦王绝地天通以后,先帝是第一个证道飞升之人,他不仅还天下与天下人,还开辟了凡人通往天外之地的道路。李氏坐拥江山八百年,不是建立在这样的基石上,又怎么做得到?”   “不错,”江宜也得承认,“神曜皇帝之后,天外始有白玉京。”   二人一番交流,便激起对李桓岭的崇敬之情,正相顾无言。   忽然李裕一声叹息:“可是,唉,可是啊,先生你是不知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八百年是个轮回,人间又到了当年秦王溃蚁穴、烟突隙的地步啦!”   “哦?”   “当年秦王将与世外天沟通的方法隐藏在王室成员之间,秘不外传。如今更甚,天人感应只有天子一人独享!否则,先生,我问你,这八百年里,人人尽知先帝飞升证道、点将相随,可有谁真的听到过那些仙人的天音,见过仙人的真容?飞白总以为我是魔怔了,寻找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也是因为他打从心底里不相信真仙吗?!”   这番话谴责的可是当今天子。江宜忍不住心想,李裕就这么信任他?   李裕神色悲愤:“这样的作法,岂不是违背了当年祖宗的初心?他是先帝的后人,我就不是吗?为什么却只有他可以聆听先帝教诲?我虽则只是愚钝之人,也有一份追求大道的心意。若能得先帝指教一二,又岂是如今这番汲汲营营的模样?!先生,你说是也不是?”   江宜忙道:“啊?这个……不能一概而论……”   李裕也不在乎他说了什么,自顾自道:“本王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住持道长指点了我。他授我以青词祭天之法,度我三清之气,虽无师徒之名,已有师徒之实……”   江宜心想:若你也成了善见道长的徒弟,那你与你儿子之间究竟怎么称呼?   “……我早知他师门有所使命,撤岳州城中霖宫,改建洞玄观,以借香火福缘,的确是我点过头的。唉,可是,我不知道洞玄子的执念已到了这种地步,竟然为了自己飞升,置两州百姓于不顾。”   江宜为他解释说:“洞玄子一门撺掇殿下毁弃霖宫,恐怕不只是为了借香火。洞玄子入梦修炼六百余年,始终欠缺一线机缘,他因此心生歹念,欲取雨师而代之。唯有雨师消散,他才能盗取得这份正缘,代替雨师成为云梦这处洞天福地的主人。”   “终究此事因我而起……”李裕那啜泣的样子却是痛惜大过懊悔。   “怎能说是因为殿下?”   李裕怀里取出一物,江宜见之怔然——那是善见道人所用绘制绝命画的斗笔。善见的尸首便是李裕收敛,想不到他还拿走了斗笔。   “我听飞白说,先生你每每乐于助人,唯一接受的谢礼便是毛笔。你挽救了本王的性命与百姓,再多谢礼也无以为报。愿以此笔为赠,先生切勿推辞!”   这笔是善见的遗物,善见因江宜与商恪而死,生前又是狄飞白的师父。要江宜接受这样的答谢,似乎怎么也不合适。   李裕黯然道:“王妃病去后,我整日以泪洗面,不能振作。住持道长用此笔绘梦,使我能入梦与亡妻相见……”他泣不成声,忏悔:“是我每每耽溺于此,入梦不醒,才给了洞玄子可乘之机啊!先生!你就把这根笔带走吧,否则,我不知道何时还会再做下令自己后悔不能的事啊!”   霖宫外,飞檐的一角上,雨师翘着一只腿,斜斜躺着看日落。   宫殿里两人说话声音很小,但对祂而言已经足够听得清楚。   李裕痛苦懊悔的心情曾不能动摇祂半分。身后,商恪的声音问:“你这贪杯的毛病真是一如既往,教人趁虚而入,偏偏误事。一醉三百日,多少人因此吃尽苦头。”   漭滉哈哈一笑:“这就是我的作风,岂能轻易改变?李裕与那洞玄子,何其相似,为了超越肉身的极限,漫漫求索,李裕只是还没走到洞玄子那一步。要我也想他们那样?太难看了,不可能。”   “也许洞玄子就是看不惯你德不配位,才要取而代之。”   漭滉不以为意,道:“大道本来人难解,岂教离乐易求寻?我自有我的逍遥道。”   商恪原本凌厉的眼神缓和下来,忽地一笑:“诚然……我要的东西呢?”   漭滉提起随身一只酒葫芦。拔开木塞,从中飘出一股清新无比的水汽,仿佛一场春雨扑面而来。   商恪伸手去拿,漭滉却又收回去,仰头用戏谑的表情看着他:“这可是个好东西,一年里也只有春分日才能收集。你得拿点别的东西来换。”   雨师体格孱弱,不以身手见长,商恪要硬抢祂也没办法。漭滉心中正掂量,听见商恪说:“你要换什么东西?”   漭滉乐了:“我听说,你为了那小子,谴责了丰隆,用人情同青女换鲛人皮,现在又愿意同我换无根水。看来,贪杯是我的作风,而爱管闲事是你的作风呀!”   “你也爱管吗?”   “哈哈哈,我可懒得管你,”漭滉呵呵笑罢,突然沉默思索少顷,“你拿一个答案来与我换——我想知道,那时候在我梦里,洞玄子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梦里的最后一句话?   商恪眼前浮现出洞玄子为颠覆的世界所淹没前的那张面孔。六百年为之努力的事业,一朝倾翻,悲切之下,那张脸却是空洞的。   大多是时候江合是安静游离的,就像江宜给他的感觉一样。商恪事后回想起来,总觉得梦里的江合,是凭着他对江宜的印象捏造出来的,那两人都有一双能看穿掩饰的慧眼。但有时江合也会表露出疯狂而狞狰的一面,令商恪感到他也是有灵魂的。   也许正是洞玄子疯狂的灵魂住进了他以江宜为原型塑造的模子之中。   江宜很小时候就与哥哥分开了,没有人知道成年后的江合应该是什么样子。商恪将他对梦里的江合感到熟悉的原因,归结于这个模子是诞生于自己手中。   “他最后要我记住一件事。”   “什么事?”   “浮生之梦,唯有找到自救的法门,才能够破除梦魇。江宜找到的是他的执着,而我选择了正义。”   漭滉似乎觉得好笑,却没能笑出来。   “记住这个有什么用?”商恪不屑。   “不是每一次选择都重要,”漭滉说,“在那个真正重要的选择来临之前,你还要做很多次抉择。记住这一次,当攸关生死的时刻如期而至,你就知道自己应该选择什么了。”   商恪纳罕。   漭滉仍在回味,脸色变换无端,末了将酒葫芦抛向身后:“给你了。”   江宜从殿堂中走出来。夕阳无限好,落在霖宫挂冰滴水的玉瓦上。飞檐处似乎有目光看过来,江宜仰头,那里空无一人,只有油润的红日融化于薄冰。   空荡荡的殿堂里,李裕跪伏在圣迹图旁。   那块被李桓岭踩了一脚的石碑,八百年依然屹立。霖宫波光荡漾,变幻的光彩中,好像有一个人的身影,站得那么高那么远,只有一截无足轻重的衣角,轻轻拂过李裕的发冠。   而他一无所知。 第125章 第125章 李裕   鳌山的洞玄观被推倒,那间历经六百年的金身洞室,被重重尘土掩盖。岳州城中的霖宫重新立起来,前来供香感谢雨师降下大雪的信众并不知道,此霖宫非彼霖宫。   真正的霖宫,那日之后重新沉入湖底,湖水倒灌将金碧辉煌的殿堂淹没。分明是有冥冥中的法力加持,才能保护霖宫百年不腐不朽。   江宜与李裕站在冰面上,俯瞰明亮剔透的湖面下,霖宫的影子渐渐在碧蓝深处淡去。残余的气泡升上湖面,破裂开荡起圈圈涟漪,在那涟漪的中心,江宜看见清和之气漫溢而出,乘着西风吹向洞庭两岸。   田野焚烧的烟气,城池上方秽气聚集而成的阴云,都在这股清风的力量下散去。连带那些笼罩夜晚的梦魇。   五更百梦残,万枕不遑安,穷者梦富贵,达者梦神仙,梦中亦役役,人生良鲜欢。李裕神情悲悼,江宜知道他看不见无形的清气,也看不见秽气的阴云。他那神情似乎是在哀怜某个永远失去的东西。   岳州是李桓岭飞升之地。在他波澜壮阔的一生行将结束时,神曜皇帝离开了作为天下之中的名都,于云梦泽修建行宫,用以暮年参悟道法。   行宫尚未竣工,他就勘破天机,踏碎青石飞升而去。只留下作为主殿的霖宫,沉寂在湖水深处。   人间有关先帝的故事,就到岳州为止。江宜也在岳州城郢王府中读完了皇帝传。从前他最想前往的就是岳州霖宫,说起来竟与李裕的想法一样,只为一睹飞升的真迹。   只不过一路走来,心境已与当初很有些不同。再看到先帝圣迹图,也不过是一方饱经岁月的石碑罢了。   “岳州已经是帝君最后落脚之地,接下来你还想去哪儿?”   商恪又神出鬼没,出现在他房间里。   江宜正将皇帝传收进雨伞里。他侧身盘坐在短榻上,一瞬间竟然与梦中的江合重合在一起。   商恪伸手轻抚江宜的侧脸。   江宜静静地看着他,体会这种失而复得的感受。梦醒以来,二人似乎各自都有了心事。   商恪拇指将爬上江宜眼角的秽字抹去,指腹留下一团墨迹。他没有使用法术将墨迹消除。   “雨师的无根水。”商恪将酒葫芦递给江宜。   “我都忘了这事,”江宜说,“还未向雨师道谢。”   “你不必去了。我已谢过祂。”   “这毕竟是我的事。你谢与我谢,还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   江宜问:“如果是江合呢?你也替他道谢吗?”   商恪:“……”   江宜感到双目一阵刺痛,几乎以为商恪生气了,忙低头佯作整理行囊。但他又忘了,自己早已无知无觉,若有痛意,那也是从心里生发的。   他把孔将军的鹅毛笔、谢书玉的紫旃檀笔、徐总督的漆笔,与李裕的斗笔一并包起来,串在伞柄上挂好。   可谓两袖清风,满载而归。   商恪问:“江宜,你生气了吗?因为洞玄子的梦里,我没有把你认出来。”   江宜道:“这个嘛,当初盲童子为我解卦,便是应了梦中的劫数。各人的劫数不同,解法自然也有不同。我是图个清醒,你则有自己的坚持,各行其道就是了,君子和而不同。不碍事的。”   商恪不置可否,只是又伸出手,把江宜脸上冒出来的字迹抹去。   这些字个个奇形怪状,好似生气的小火苗,又好像委屈的哭脸。   他一向以为江宜云淡风轻,原来是不曾看透他内心。还是不给他无根水为好,商恪暗自想。   “江宜!!”   商恪走后,狄飞白火急火燎地闯进来。   “怎么了?”江宜问。   “我问你,”狄飞白道,“那天你和李裕一起游湖,他和你说了什么?”   江宜笑道:“总之不是在背后说你。”   “我不是这意思!”狄飞白欲言又止。   江宜莫名其妙。   “你忘了我拜托你的事?”狄飞白说,“我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李裕那厮,他的事情都瞒着我,不过对你们这些道士很是信任,他有没有对你透露过什么?”   江宜道:“那天啊,你爹讲的都是关于神曜皇帝的事,教你失望了。”   狄飞白将信将疑,又问:“那我母亲呢?她是怎么死的?”   自从入了岳州,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接踵而至。六年前母亲阿岘病故,那是狄飞白深藏在内心的伤疤,然而回到家乡,就有外力一步步将过往掀开,把一些不愿示人的、一些模糊不清的,都揭开来说清楚。   江宜不曾忘了狄飞白说的这件事,缓缓道:“令慈是临终前的日子,不是你一字一句讲给我听的吗?”   “对,是我说的,我一直陪着她,”狄飞白感到很陌生似的看着江宜,“你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以前我不知道他们那些把戏,以为我母亲临终前说的呓语,是她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   “那现在呢?”   “现在……”狄飞白迷茫,“我想,她会不会是……会不会是梦见了什么?”   洞玄子的梦可以勾出心底的欲望,幻现人心的执着。所见非是真实。譬如狄飞白所见,母亲凋萎成一具白骨,当然不是他果真见过,只是他日思夜想,心中思念与恐惧的具象。   也许阿岘看见的,也不是一扇真正的门,而只是她心中的某个执念。   “也就是说,她以为我爹还藏着某扇门,是她从未打开过的?”狄飞白猜测:难道他爹还养了外室?   李裕一心求仙问道,为此抛弃世俗之家于不顾,甚至被人利用欺骗。他还能有什么心思,分给妻儿以外的人与事?   江宜道:“洞玄子不仅能令人梦见虚无与幻象,还能梦见过去与未来。所梦究竟是真是假,是还未发生的真,抑或被遗忘的真,谁又说得清楚?徒弟,有时候不是你找不到答案,只是答案还没有来找你。”   狄飞白听了就冷笑,眼角晶莹闪烁:“你别想拿话来诓我。你根本就没有去查是不是?”   “我查了。查出八个字送给你。”   “讲!”   江宜凝视他双眸:“念幻入幻,以死解死!”   这日听了江宜的话,狄飞白一言不发扭头就走。   三天后,狄静轩率领的户部班子也将启程返回名都。李裕带护府军纵队,远出十里长亭相送。狄飞白却不见了,郑亭翻遍王府上下,也找不到他人。   李裕道:“难道他又离家出走了?!!”   狄静轩笑道:“你们两父子怎么还是这样僵持不下?飞白这么多年的心结,也该解了罢。”   长亭外飞雪连天,目光所至世界洁白无瑕。   郢王妃之死,令狄静轩心中对李裕也有所不满,然而经过梦魇之祸,他似乎想通了不少,不再处处介怀。   “你对阿岘的爱护,这么多年我也是看在眼里,”狄静轩道,“圣上入主东宫后,你在名都的日子那样难过,也不曾让阿岘受过委屈。如今走到这一步,都是阴差阳错,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当年阿岘早就劝过我,不要偏信道士。是我听不进去,还害得她……”李裕欲言又止,喃喃道,“六年了,时至今日我才相信,当初真的是住持道长动了手脚。可如今就是要我为阿岘报仇,仇人也已经不在了。”   “飞白迟早会明白的,”狄静轩安慰道,“斯人已逝,更当珍惜眼前人。”   时辰到,狄静轩策马扬鞭,启程。   官道上风尘滚滚,车驾随行。那道路的尽头,雪花好似重重帷幕落下,狄静轩的声音远远传来:“妹夫!我已放下了!你也放下罢!”   冬风刮得李裕脸上一阵冰冷,他抬手摸了摸,才发现是泪。   王府厢房,江宜也正背上行囊,准备趁李裕出门送行狄静轩,府中空无一人之际,赶紧溜了——否则以李裕的痴狂,还不知要留他论道到几时。   还未走出院子,就听见护府军铁靴落地的动静,料想是李裕一行回府了。   江宜忙想了个法子,准备从后院角落里翻墙出去。   且说他刚爬上假山,将包袱扔过院墙,就看见墙上蹲着一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是你啊徒弟,好久不见了,”江宜道,“快拉我一把!”   两人并肩蹲在墙上。   “我以为你还在生气呢。”江宜说。   狄飞白冷冷道:“你敷衍我,我为什么不能生气?”   江宜干笑两声。   “你又要去哪儿?”狄飞白问。   “我不知道,”江宜老实说,“岳州是最后一程,我的苦行已经结束了。也许之后会回沧州吧。我们就在这里告别?”   谈话间,李裕说着话慢慢走近了,听得他声音愈来愈清晰。   狄飞白漠然:“谁告诉你我要留在这里?”   岳州是你的家,人不留在家里,还要去哪里?江宜正想问,听见李裕的嚷嚷声:“……飞白?……飞白?……飞白啊!”   狄飞白脸色冷漠。   “不要躲了,快出来嘛!”李裕喊,“你是不是还在生爹的气?爹错了!爹错了还不行吗?你都惩罚爹六年啦!”   江宜唏嘘:“人生有多少个六年……”话音未落,被狄飞白一记眼刀瞪回去。   郑亭跟在李裕身边劝:“王爷,小点声吧,府里那么多人在呢。”   李裕:“不是你儿子你当然不着急!”   郑亭:“…………”   郑亭:“属下是想着,也许世子他已经走远了。”   半天没听见李裕出声。   江宜见狄飞白那样子,好像纵使李裕剖出心肝放在他面前,他也不为所动。   “真是无情啊,”好一会儿过去,李裕说,“当年我下了决心要受度修行,为了他一句话就回了家。如今他要我怎么做才回来呢?”   “世子与王爷父子连心,只是还年少,玩心更重罢了。”郑亭劝慰。   狄飞白神情一动,却是朝江宜打了个手势,示意该跳墙走了,末了自己先纵身跃下,头也不回。江宜心里替李裕惋惜,贴着墙放下双腿,狄飞白在下面接着他。   跳下去的刹那间,李裕在墙后道:“我们的心,都只连在一个人身上……”   高墙后一切话音都听不见了。   狄飞白捡起江宜的包袱,挎在肩上,满不在乎地朝外走。   江宜忙跟上去。   “我那个时候要是能留在家里,定然不会像如今这样漂泊无定。”江宜试探说。   狄飞白断然道:“你要说这个,就自己一个人回沧州吧。”   江宜于是闭嘴。   狄飞白嘴角一抹冷笑,下意识去拍悬在腰边的佩剑,待摸到剑柄,忽然一愣。   “咦?”狄飞白将牙飞剑摘下来,捧在手里细细地看。   “怎么了?”   “这剑怎么有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江宜端详牙飞剑,因是一柄素剑,没有丝毫雕饰,看不出来有何不同。   狄飞白却很笃定:“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了!这不是我的剑!”   江宜:“???”   “昨日都还没有问题……”狄飞白回忆,“昨日,醉梦千秋的酒家拿出陈年老酒款待客人,我也去喝了几杯。那厮说想看看我的剑术,我酒劲一上来,把剑拍在桌上,让他自己去耍两招……是他换了我的剑!”   “是谁?”   狄飞白困惑:“狄静轩……他把我的剑偷了?”   狄飞白捧着那把假的牙飞剑,与江宜面面相觑。 第126章 第126章 李裕   狄静轩抱着一长条包袱,横穿过田庄外的树篱。   只见前头数楹茅屋环抱,屋外分畦列亩,覆着薄薄一层雪花,山坡下一土井,在雪白世界里犹如一个漆黑墨点。   井旁一张茶桌,桌上一只煮水的茶釜。   狄静轩踩着碎雪走到茶桌旁。饮茶的两人,好似寻常布衣纶巾的农家父子,蓄长须的老者提起茶釜,将滚烫的水柱浇在茶盅上,热气腾腾。   在这村野之地,好似空气也更加新鲜妩媚。   “东西带回来了。”狄静轩说。   他谈吐间将茶雾吹散,连带那一层清新的空气也散去,长须老者腰背缓缓挺直,身形变得高大而充满无言的气势。   青年微微笑道:“让我们看看?”   狄静轩将包袱放在茶桌上,正要打开——“且慢。”长须老者示意,从茶桌下取出一封信来。   将信纸展开,里面什么内容都没有。这是一封白信。   然而狄静轩看见一纸空白,神色却十分凝重,好像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内容。   当然不是因为纸上有肉眼不能见的字迹,而是因为这封信的来头——此是洛州都督郭恒私下发往岳州的一封信,收信人正是郢王李裕。信未出洛州,就被朝廷探子截下,送信人受刑三日三夜,熬不住终于吐露实情。   青年道:“因为一张白纸,就派狄将军远赴岳州查探。会不会是我们徒劳紧张了?”   长须老者冷哼道:“狄将军既然有东西带回来,说明当中确有猫腻。洛州位在王畿,洛州军的职责是护卫王都,郭恒责任重大,一举一动都值得关注。别说他发了一封信,就是对着岳州方向叹一口气,探子都要连夜回禀——狄将军,现在说说你调查的结果罢。”   狄静轩回话道:“郭都督给郢王府去信,若里面有什么内容倒也罢了,偏偏什么都没写。我一开始怀疑这是双方的暗号,约定白信为号令,见信起事。可是,岳州方面却丝毫没有准备,我抵达之时,王府正因郢王闭门不出,乱成一锅粥。”   “郢王又怎么了?”青年问。   狄静轩道:“他在鳌山修道,修得疯魔了,不能见人。”   长须老者难以置信,青年无声而笑。   狄静轩接着说:“后来我转念一想,通信是为了沟通,不论是写了字的信,还是没写字的信,归根到底,都是为了交换某个信息。既然这个信息不是郭恒给郢王的,那有没有可能是郢王给郭恒的?”   青年赞许颔首,问:“你的意思是,这封信乃事郭恒对郢王提的一个问题?”   “不错,”狄静轩说,“我以为,郭恒想要的不一定是一封回信,也有可能是某个物件。郢王闭门谢客,我就暗中在他王府里搜查,当时什么也没找到。直到后来郢王世子回府……”   狄静轩打开包袱,里面是一柄素剑。   长须老者拔出长剑,明晃晃的亮光刺得三人齐齐偏过脸孔。   “这是世子随身的佩剑。”狄静轩说。   “郭恒要的是一把剑?”   “郭恒要的是剑里的东西。”狄静轩拨开牙飞剑护手,剑镡早已被他毁坏,从中暗格里掉出一块莹润剔透的玉。   青年拾起玉片,那是半块玉璜,日光穿过表面,将影子投映在茶桌上,合是“星辰垂耀”四字。   青年:“……传世玉璧。”   “传世玉璧……”长须老者也发出感叹,“原来在郢王手中。”   青年将玉璜置于阳光下细细端详,任斑斓的光影落在眉宇之间,神色中竟然有一丝痴迷:   “皇家造李,星辰为垂耀,日月为重光。天子手握传世玉璧,稳坐江山号令六军。当年孝宗宾天,传世玉璧不翼而飞,皇城内外遍寻不见。想不到,今日被狄将军给找回来了。”   “只有半块玉璜。”狄静轩强调。   长须老者道:“郢王竟然将如此重要的东西,放在他儿子身上?”   狄静轩道:“依我之见,世子他自己都未必知道此事,否则,不会给我机会盗得此剑。”   “你拿走他的剑,他没有发现?”   “我早就有所怀疑,于是事前准备了一模一样的剑,”狄静轩说,“他这佩剑浑身无一修饰,复刻起来,简单得很。便连剑上的磨损,亦找了专做核雕的工匠,逐寸模仿。将两把剑放在权衡上,连重量都分毫不差。他决计发现不了。”   “就算你早有准备,换做是别人,此事也难成,”青年说,“毕竟你是世子的亲舅舅。”   狄静轩沉默不语。   长须老者恨道:“郢王手上还藏着撒手锏,怪道多年来贼心不死。好在我们及时发现,未让他得逞,与郭恒相勾结。此事处理起来,须得在水面之下,万勿打草惊蛇……”   狄静轩离开田庄,一路走去,前方出现连垣楼台,曲径游廊,并有暖阁轩屋,亭台水榭。原来那田庄非在郊野,而在一处深宅大院之中。   粗犷而新鲜的氛围一扫而空,身边渐有丝竹之音、膏腴之气。   狄静轩穿过门楼,外面正是名都繁华大街。回望身后,朱门两旁悬挂的灯笼上是“国公府”三字。   街上等候的属下引马上前。他一整行头,翻身上马,沿着国度大道巡防去了。   且说狄飞白人在岳州,很快就发现随身佩剑被人调包。他一时火冒三丈,当即便决定北上追赶狄静轩一行人。   江宜与他同行,二人紧追慢赶,毕竟脚程有限,待追上队伍,已经是洛州境内,距离名都不远了。   随队的官员说道,狄将军离了岳州后就单骑先行,估计早就返回名都罢了。   狄飞白将他那个舅舅大骂一通,也无可奈何,只好在馆驿暂作休整,待得精力恢复,再一鼓作气,往名都寻仇去。   江宜一路陪着他,除却无事可做,也有几分对皇城的好奇心。   他追寻着李桓岭的足迹,而皇城是神曜皇帝漫长生涯中至关重要的舞台。沙州有他诞生时的裹布,且兰府有他建功立业留下的战场,东郡有他所建流芳百代的书院,洞庭有他悟道飞升的霖宫。名都,则有他倾举国之力打造,称王称霸的建元宫。   江宜上一次去名都,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其实没有体会到什么。如今有机会故地重游,也算不留遗憾。   到了洛州馆驿,狄飞白自去觅食。江宜则独自待在房间里。   每逢昼夜交替,阴盛阳衰之际,秽气最为猖獗。他须利用此时机会,借助无根水净化身体里的秽气。   他用雨师所赠酒葫芦中的无根水泡澡,水中清气钻入他的七窍之中,令他微微出神。   后窗轻声开启,吹进一阵凛风。   商恪轻手轻脚进屋,关了窗户,靠坐在矮几上,袖里掏出一卷经书,闲闲地翻阅起来。   他诵经的声音与澡盆中水波荡漾的节奏暗合,一来一去,一进一退,一近一远。   江宜周身慢慢浮现无数蝇头小字,伴随经声溶于水中。   水波轻柔,犹如潮水,江宜置身其中,昏昏沉沉间感到被人抱了起来,晒鱼皮似的放在靠窗的竹编榻上。   要晒到可以自由行动,需得一个多时辰。商恪就陪着他,有时在旁边念消魔咒,有时闲聊两句。   这天日薄西山,窗外的火烧云令江宜忽然想起,雨师梦中那场锻剑的天火。   “对了,”江宜说,“那日你我进入雨师梦中……”   商恪无奈道:“我以为你不愿提起。是我对不住你。”   “这有什么?商君寿长我几百岁,看待我就像看待一小孩儿。那梦里我变作小孩儿模样,你不觉有异,也很正常。”   商恪:“…………”他就说江宜还没有原谅他。   江宜那厢又若无其事,说回他方才想起的事情来:“现在回想起来,应当是成了做梦者的梦里人。也就是在雨师梦见天火锻剑之时,你就取而代之,成为了那把剑。虽然你从未提起过,时至今日,我也已心知肚明。”   商恪道:“天下既定,阙剑才诞生,生来就没有开锋见血。直到帝君得道飞升,将那把剑也一并带上,三天清气日夜熏陶,才令我有了意识。我是非人之物,却出自人之手,因此总在人间行走,想要修得一颗人心。”   江宜回忆起梦中所见,青年总是寻寻觅觅,不知何所往,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原来是找自己的心。   “人心是秽种,”江宜说,“你身是自然清气,寻那秽气做什么?”   “人心是唯一自由的。天地譬如一樊笼,泽鸡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这是因为寻求自由是一切生灵的本性。天人虽与日月同寿,何异于永久被囚困在这樊笼之中?”   江宜默然半晌,一笑道:“向往长生不死、飞升成仙不再做人,岂不也是人心常有的欲望?我看,这也只是你的一家之言罢了。神仙与凡人,都不会像你这样想。”   商恪亦是一笑。   过得一会儿,江宜又问:“这八百年,你得到自由了吗?”   “我是一把剑,”商恪说,“剑鞘还在,剑岂能自由。” 第127章 第127章 李初   “看来天人也不过是碌碌一生,求之不得。”江宜忍不住打趣了一句。   商恪不以为忤,一只手按在江宜胸膛说道:“你我唯一的区别,是我生来无心,而你不管怎么说,还有一颗心跳动罢了。”   他这动作令江宜无比熟悉,一时间有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忽然局促起来,忘了要说的话。   待到暮色四合,狄飞白吃饱喝足回房来,正见江宜在慢腾腾穿衣服。   “今日治疗结束了么?”   “是呀,”江宜叹气说,“入冬以后,更难晒太阳了。徒弟,下次你帮我搬个炭盆来吧。”   狄飞白欲言又止,看他那衣冠不整的样子,修长的脖颈蜿蜒进衣领底下,若隐若现暴露着领口一线雪色。   “我早就想说了,商恪甚至宁愿陪你耗上大半天光阴,难道他就不能用法术把你弄干净?”   江宜:“……”   “你说的对呀。”江宜醒悟过来。   狄飞白:“…………”   翌日出门,马厩里添了数匹快马,役夫道是清早郭大人派人送来,给岳州返程的那班朝廷命官。   此事正中狄飞白下怀。他同那几个官员打过招呼,强行征用了两匹,带上江宜就走。那班人敢怒不敢言,只得放这小霸王离开。   郭恒是洛州军政总督,他挑选的都是军中好马,脚程极快,可朝刷燕晡秣越。晨起出发,未到午时已皇城在望。   “老子又回来了!”狄飞白迎风大笑,纵马越过凤翔门。   一幅丹青画卷骤然展开眼前——   广阔的国都大道可供十架马车并驾齐驱,两旁酒楼乐馆,旗幌香帕,往来人流络绎不绝。穿梭过声色场所,又有门额威严的官府衙署,庄重肃穆的国学院,道香袅袅的宫观寺门。较之岳州城,不知大了多少倍,走马看花,一日也不能观尽。而正北方,建元宫一片斑斓金碧的玉瓦虹桥,无论身处城中何处,抬头就能看见,日出时犹如徐升的明星,日落时又如铺开的金被。   江宜一年前匆匆造访,曾不如与狄飞白纵马越市而过,所见者广。   二人直奔狄静轩府邸。   狄飞白多年以来在外游历,舅舅府上管事不认得他,问他要名帖。   “我的名讳,说出来吓死你,”狄飞白道,“只管与你家老爷说,讨债的上门了!”   管事谨慎回答:“老爷巡防去了,白天都不在家……”   狄飞白讨了个没趣,只好说:“且让你家老爷洗干净脖子等着,小爷夜里再来!”   二人无所事事,走街串巷,狄飞白买了些卷饼酱肉充作干粮,向晚又回到狄府门前。   “老爷与同僚饮酒去了,还未回来。”管事的说。   “你敢耍我?!”狄飞白大怒,提起拳头。管事吓一大跳,正要喊人,那少年又把拳头放下。   “你说他不在他就不在?小爷还就不走了!他总不可能不出门罢?要给我逮着他在家,你仔细我的拳头。”   管事叫苦道:“我诓你做甚么?小兄弟,这是朝廷命官的府邸,你在这儿堵门,可不体面。”   狄飞白将白天里买的羊毛毡刷然抖开,就铺在狄府门前,大剌剌坐下:“府邸是他的,门前道路可不是他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还想赶我走吗?”   管事一脸不可思议,没见过狄飞白这么蛮横的,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摇着脑袋关门回去了。   寒冬腊月,夹杂雪花的西风穿堂而过,即使江宜感觉不到寒冷,也被吹得五官变形。   “徒弟,你来真的?”   狄飞白掏出薄饼,卷了酱肉塞嘴里生啃,没吃两口就冻得牙齿发酸,啐地道:“我试试他。他要是人在府里,心虚不敢见我,也断然不会任我在他家门口露宿。”   江宜心想,这俩舅甥虽然闹别扭,毕竟血浓于水。若换作是他爹,他就算冻死在门外,江忱也只会庆幸不必亲自动手。   狄府的院墙上,商恪一身鱼白氅衣,盘坐着一手支颐,纳闷地将两人看着。江宜指指狄飞白,摇摇头。商恪于是食指与拇指圈拢,比个饮酒的手势,跃下墙根不见了。   过得一会儿,狄府还是不见动静。   大冷天的狄飞白也熬不住了,只得悻悻然收拾东西:“我看那家伙当真是不在府中。”   狄静轩隶属于勋卫署中军府,掌管禁军中军,负责护卫皇城、日常巡防。想要找他也非难事,尽管在皇城里寻衅滋事,必有人来送他们到狄静轩面前。   不过这个办法,如何把握好度也是个问题。既要冒犯到禁中的威严,又不能引起皇帝的警惕。狄飞白自问惹麻烦是把好手,惹麻烦的艺术却不太懂。   他冷得受不了了,且先找了家店住下,再从长计议。   翌日狄飞白仍毫无头绪,便由江宜提出想在城中走走,记录名都风物。他在手上写字的习惯一向还保持着,狄飞白就陪同他一路。   名都有一座慈光院,据说是当年神曜陛下的武库,如今改建为神庙。山门前碑石所立:慈光有物,覆载滋荣。   江宜怀着寻找李桓岭遗留之物的希冀,然而览遍慈光院却一无所获。   狄飞白道:“整个名都都是神曜陛下当年所建,有这个城池作证明还不够吗?你要找什么?”   江宜解释说:“这二者不可同日而语……咦,这里还有扇门?”   面前是一堵蜿蜒无边际的红墙,墙外白雪墙内红梅,角落里开了一扇不起眼的小门。   “有人吗,劳驾?”江宜叩门没有回应。   狄飞白嘲笑道:“你可别像半君那样,不请自入,落得个被人追杀的下场。”   说着那门就打开一道缝隙,里面露着半张人脸。   “……”   江宜与狄飞白对视一眼。   那人将门打开,手里一把苕帚,脚下是一条条清扫出来的道路,原来正在扫雪。   狄飞白意外道:“谢千户,好久不见了。您大人怎么在这里?”   谢白乾一身青衣道袍,气质里逼人的锋芒都磋磨了,变得鲜言少语,更没有什么表情。若不是先前认识,谁猜得到眼前这位曾是镇守一方的千户,还只当是慈光院的寻常道仆。短短半年之别,竟然完全改变了一个人。   谢白乾不答话,只是将门内的积雪清扫出来。江宜朝那门里面窥视,但见空间十分广阔,神道两旁立着文武官员与瑞兽石像,向遥远的尽头延伸。内院的占地大得超乎江宜设想,几乎使得慈光院反而成了它的小小前院罢了。   里面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里禁止外人入内。”   扫雪的苕帚在江宜与狄飞白的脚下画出一条线。   江宜忙道:“这样吗?那真是不好意思。”   狄飞白则反而上前一步:“你说禁止就禁止,你是什么人呐?”   江宜见他那微妙的表情,心道不好,这小子又来劲了。   “看你这副德行,不像是军镇千户,”狄飞白道,“你是慈光院的下人吗?你说的话没有份量,今天这道门,小爷就算走进去,你又能怎么样?”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   谢白乾没有动作。   狄飞白一脚踩在谢白乾的苕帚上。   这时他的半只脚掌已经在门内了。   谢白乾面色平静,似乎不接受狄飞白的挑衅,欲将那苕帚抽回来。狄飞白使坏加重了脚力。忽然谢白乾暴起,一拳砸向狄飞白面门。   “来得好!”狄飞白振奋,接他一拳。二人赤手空拳,转瞬间拆了十数招,打得雪粉激飞,红梅震落。   狄飞白少年成才,谢白乾则在军伍多年,各有各的手段,各有各的风格。一时间不分上下。   当中,让狄飞白印象最为深刻的,还是在清溪关菁口驿,谢白乾投出一枪解了连他都束手无策的绝境。或许他早就有心要与这位千户大人一较短长了。   正当他渐入佳境,这厢谢白乾却忽然收手,又拾起他的苕帚,继续扫雪清路。   狄飞白低头一看——原来他的脚又回到门外了。   “……”   看来谢白乾真成了守门人,只要狄飞白不犯边界,他是不会轻易动手的。   “那好!再来!”狄飞白说着又要进前,却听江宜啊地一声恍然大悟似的说道:“徒弟,莫非这就是你的计划?在慈光院里惹出事情,借此引来狄静轩将军?”   狄飞白栽倒。   “千户大人,多有打扰。其实,我们只是对这里的院子比较好奇,并非有意闯入,”江宜说,“我们这就离开。”   谢白乾看了江宜一眼,神情中似乎出现某种变化。   “我已不在千户职了,如今只是做些洒扫看门的活。”谢白乾淡淡回答。   江宜意外,他还以为谢白乾懒得对他们多费唇舌。   “江先生,我后来听说过你,”谢白乾平静的声音说,“回到名都以后,我才知道,你是那种能够掀起风浪的人,打破所到之处安定的生活。现在想来,那时你们一行三人之中,我只格外注意到狄少侠,是我有眼无珠了。”   江宜:“……”   狄飞白大牙一龇,待要发作。   谢白乾又说:“这扇门后,是全天下最庄重的所在,如果你是那个在且兰府招来幻世雷霆的人,就能明白它的重要。”   “你打什么哑谜?!”   “这个国家就是这样,政治不在朝堂上在神庙里,活在眼前的人没有早已离去的人重要……”   “真受不了你,能说句人话么?”   谢白乾道:“你们要找的狄将军,是狄静轩?可以去琳琅街碰碰运气。”   他再无话可说,将门里的雪扫到门外,就大门一关,不搭理两人了。   狄飞白嘟囔:“也就最后一句还听得懂……” 第128章 第128章 李初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狄飞白问,“那院子里的东西难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江宜道:“他特意提到我们在且兰府的作为,又声明那园林里是天下最庄严的所在。我想,应当是与我们一路以来,所见到的某个特定的东西有关。”   “什么东西?”   “先帝遗物。”   狄飞白赞同道:“名都到处都有遗迹,若有什么格外重要的东西,需得建一座园林供奉起来,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是他后半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江宜摇摇头。   二人沿着红墙离开,江宜问:“徒弟,我倒想问你,方才你定要激怒谢白乾与你较量,又是为何?”   狄飞白哼哼道:“你没看见他那表情?”   “什么表情?谢大人倒像十分平静的模样。”   “以从前谢白乾的心性,能忍得了我一而再的冒犯?”狄飞白思索道,“他在且兰府煽动民乱,犯了错被带回名都问罪,看来是褫夺了官职,贬来扫雪看门。谢白乾世家出身,又少年成名,哪受得了如今的境遇。我看他那不是平静,是死心了。”   二人说着话,沿着原路返回了慈光院。   且说那道红墙之后,谢白乾握着苕帚,走到倚墙一楹小屋前。   园林之大,小屋显是一轮玉盘上的芝麻粒。屋内四壁徒然,只一张床塌,一个取暖的炭盆,谢白乾的佩枪扔在角落里,已积了一层灰。   他在床沿坐下,十指插进头发里,耳边是不断回响的雷声。   这雷声从回到家中的那一日起就伴随着他。他以前听不出来,那其实是人说话的声音:   ‘你就在慈光院,安心修行罢。’   ‘为什么?当初不是说好,做完这件事,就调我回名都复职?!’   ‘你现在是戴罪之身,家里如何为你安排啊?’   ‘我犯下的错,是我自愿的吗?!我都是听家族的吩咐!’   ‘多说无益,这都是上面的意思。’   ‘哪个上面?是陛下么?’   他看见叔父脸上露出轻蔑神情。   ‘你以为,史书都不曾记载过的古国往事,是谁告诉你的?你以为,家族百年荣光不减,是谁在庇佑?千百年的变迁,家族都挺过来了,如果不是因为听从上天的旨意,怎么能有今天的地位?上天选择了谁,家里就扶持谁,至于你,只能怪自己命不好。命运都是与生俱来的,你改变不了,学会去接受吧。’   他听见自己内心崩塌的声音,那简直像雷鸣一样,震耳欲聋。   从前他以为,家是每一个谢氏子弟的家,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现在他知道了,谢家永远只属于一个人,一个八百年前就已经离开的人,时至今日他的影响仍然根深蒂固。   他不是家里的孩子。他只是那个人的棋子。   那个人没有选择他,所以他用完就被扔掉。家里不愿为他的事去淌混水,他将永远等不来复起的日子。   谢白乾抱着灰暗的心情来到慈光院。   他日日打水,扫地,看门,对着园林里高大的塔楼发呆出神。   一开始他想不通,脑子里满是怨恨,只觉得自己为何就从前途无量跌落到人生无望?后来有一天,他看着那座塔楼,心中忽然想到,如果谢家永远只属于那一个人,那国家呢?是不是也永远只属于那位?   那朝廷呢?   那皇宫呢?   那文华殿呢?   那文华殿里那张椅子上坐着的人,看上去是陛下,实际上又是谁呢?   想到这里,他心中的怨恨一夜之间就平息了。他恢复了宁静,甚至有时不由自主流露出冷笑。大家都是棋子,谁又看不起谁?他开始接受自己将在慈光院度过余生的事实,并且为此感到微妙的荣光——狄静轩号称将军,也不过是皇家的看门狗,而他在比皇宫更庄重的地方看门扫院,几人有此资格?   他笑着笑着又呜咽起来,捂住面孔,指缝里透出一丝气声:都是傀儡……都是傀儡……   数息后,他放下湿润的双手,脸上又恢复了安详。   琳琅街是一条地下街道,藏在平康里的半山亭后。入夜后,江宜与狄飞白由那亭后入口下去,入目便是截然不同的景致,花灯玲珑酒香四溢,游人或有凭栏吟诗,或有击箸而歌,宝马雕车,凤箫玉壶,好一个富贵乡销金窟。   狄飞白诧异问江宜道:“这地方你是怎么来过的,竟还有这种兴趣?”   “意外为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狄静轩这家伙,”狄飞白道,“说什么与同僚饮酒,原来是在这种地方寻欢作乐。琳琅街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找起来要到猴年马月?——咦,有了。”   他眼珠一转,示意江宜,跟在一驾马车后面,到得一处楼台前。那楼前停泊的车驾大多都有些来头,仆从随行左右。堂倌为宾客打帘进去,里面一片漆黑。   “这是什么地方?”江宜好奇。   “不知道,”狄飞白道,“我上一次来名都,还是个三岁毛孩,也没人会带我来琳琅街找乐子。不管了,咱们身上还剩些银子,进去就算找不到狄静轩,也不至于被赶出来!走。”   看帘的堂倌为他们领路,甫一进去,眼前就黯淡下来。整座厅堂不点烛火,不打灯笼,中央隐约是个戏台。宾客的坐席则在下方包厢内,狄飞白大大咧咧一把将包厢珠帘掀开,挨个找过去——“干什么的?!”、“你谁啊!”、“呀!讨厌!抓流氓!”   江宜:“……”   狄飞白扫兴道:“都没有。”   “徒弟,”江宜诚恳地建议,“你这样找太容易打草惊蛇了,说不定咱们人没找到,就被扭送衙门告状啦。”   “那你说怎么办?”   江宜环顾左右,忽然计上心头。   这日戏馆之中,狄静轩邀请了几位友人来捧场。他一个人在名都住着,没有父母妻子,潇洒得很,常常夜不归宿。   座厢内,几人低声打趣说话,正问到狄静轩在岳州的见闻。   狄静轩不愿谈及这个话题,一脸敷衍微笑。门帘下进来送酒的侍者。戏馆里服侍的小倌个个身量纤纤,看着都是半大的少年少女。   其中一人低着头为狄静轩斟酒,顺势偎进他怀中。友人调侃道:“狄兄果然是常客了,只怕在这里也有老相好。”   狄静轩闲闲搂着那少年,忽然笑容僵在脸上。但见那少年袖子底下印出尖锐的形状,抵着他下腹,抬头对他龇牙一笑。   狄静轩:“…………”   他蓦地有种掀桌的冲动。   “诸君,”狄静轩搂着小倌起身,“忽然想起家里有点事,在下就不奉陪了……”   小倌弱柳扶风地依偎着他,诸友人便都哄笑道是狄静轩此地无银三百两,纷纷催他快走,别怠慢了好事。   二人你抱着我,我抱着你,踉踉跄跄出得包厢。   怀里小倌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到听竹间去。”   狄静轩嘴角止不住抽搐,不敢伸手,也不敢脱手,用宽大的袍袖挡着他的好外甥,转身进了相邻包厢。   帘子一落下,狄飞白猛地推开他舅,亮出手中尖锐之物,大喝道:“狗官!这半夜三更的你不好好在自家待着,却在声色场所与人饮酒狎妓!当心小爷我参你一本!”   他手里握着的原来是支牙箸。   狄静轩竟然松了口气,后怕道:“我当真以为你拿的剑呢。”   座上也有人说话:“徒弟,你且小点声,闹得外面都听见了。”   狄静轩这才定睛一看,包厢里早就有人在,座上的不正是岳州一别,那个姓江的游方道士?他旁边坐着的一人,形容散漫,手中转着投壶的铜箭,灵活地好像那箭就是他指间一片羽毛。   此人自然就是商恪。   片刻以前,江宜方想出一法子,令狄飞白假装戏馆侍人,可以自由出入客厢而不引起怀疑。结果两人遇见的第一个熟人,不是狄静轩,却是也来喝酒看戏的商恪。商恪身怀缩地千里的绝技,白天看海夜里看戏,也没什么做不到,日子当真滋润得很。   狄静轩正要打招呼,冷不丁领口被人揪起来——“我拿剑?我还有剑拿呢?你不要给我睁着眼睛说瞎话!你把我剑偷哪儿去了?!”   狄静轩大惊失色,目视狄飞白那张愤怒的面孔:“啊?这……你说什么?”   他心中飞快闪过无数念头:狄飞白竟然知道他的剑被调包了?他是真的知道,还是在诈自己?   不不,能让狄飞白千里迢迢来找他问罪,一定是真的知道了!   可他是怎么识破的?他看出那剑是假的,也知道剑是自己换的了?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狄静轩强作镇定。   狄飞白气不打一处来:“装什么蒜?我都找到这儿来了,还能放过你吗?你听好,牙飞剑打我第一天学剑起就跟着我,至今快十个年头了!我小时候用双手抱着它练武,长大后手掌更是没有一刻离开过它,它的每一寸每一厘长什么样,有什么瑕疵,在我手里留下过什么痕迹,我闭着眼睛都能摸出来!你弄个赝品来糊弄我,当我是傻子吗?!”   狄静轩脊背滑下一滴冷汗。   他笑道:“哈哈哈,原来是这样,那真是我自作多情了。飞白,你忘了么?牙飞剑不是我偷的,是你送给我的。” 第129章 第129章 李初   原来那日狄飞白去醉梦千秋店家拼酒,与狄静轩不期而遇。岳州旱情缓解,瑞雪压枝,食客情绪都很高涨,吆喝声中,舅甥二人冲昏了头脑,相约赌酒。狄飞白身无长物,唯有一把佩剑甚为珍惜,他又自信满满绝不输人,便将牙飞剑赌了出去。   其结果便是,少侠当街醉得不省人事,连佩剑被人拿走都不知道。   众人听得狄静轩这一番陈述,神情各异。   商恪津津有味,只当是趣闻轶事。江宜则暗自咋舌,心道以狄飞白的性格,怎么会拿随身佩剑作赌?   不料狄飞白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憋了半晌说:“好像……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江宜大吃一惊:“你把自己的剑赌输了?”   “不……我也、我也记不清楚了,我记得我去喝酒,好像是打了个赌,但是……我怎么会把牙飞剑赌出去?”   “那不然呢?你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可以拿来赌么?”狄静轩恳切地说,“不是我说,就你这样的小偷都不会光顾,实在没什么可偷啊。”   “那是没人有这个本事来偷我好吗!”狄飞白怒道,“除了你!你这个贼!现在好了,我的剑被你偷了,你说怎么办吧。不还回来我是不会走的。”   “愿赌服输,给出去的东西还能要回来?”   狄飞白冷笑:“真是我给出去的,你还能弄个假的来骗我?”   狄静轩道:“那剑也就你当个宝贝,铁匠铺里十把有九把都长那样。我是同情你这个剑侠,一觉醒来没剑用了,十文钱送了你一把。”   狄飞白不置可否。   狄静轩道:“真的。”   “我管你真的假的,你现在马上把牙飞剑还给我!”狄飞白人矮气势不矮,砰地一脚踹在食案上,拦住他舅的去路。   狄静轩举起双手投降。江宜劝道:“徒弟,你小点声,外面都听见啦。”   “现在、立刻、马上!还给我。”狄飞白声音冷酷。   “你你你、你把脚放下,那是吃饭的桌子。”   “还不还?!”   “好好说话嘛,你师父都让你小点声了……”   “还、不、还?”狄飞白声音倒是小了,那眼神却是要杀人了。   狄静轩连忙:“还,我还,好吧?你冷静点,那个,你先坐下,戏要开场了。”   “我还有心情看戏?”   “看完戏我就还给你嘛。”   一旁,商恪也说:“来都来了,不妨一看,这里的戏很有名,我早有耳闻。”   狄静轩露出意味不明的谑笑:“寸刃兄弟,原来也是戏友!”   江宜问商恪道:“原来你平时都在这些地方消遣。”   “那倒没有,这也是头一次来,三年前这条街上还没有戏馆。”   狄飞白郁闷起来,他还在正经地讨债,这厢三人已经热火朝天讨论起来。戏台上两个舞者裸裎相对,衣衫轻若无物,半遮半掩,就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演耳鬓厮磨的戏码。馆内阒寂无声,所有人聚精会神,只听见舞者的喘息轻吟。   “什么?”狄飞白本还在生气,一见这场景不禁骇然,连自己着急的事都忘了,“你们要看的戏,原来是春宫戏?!”   “嘘!”狄静轩一把捂住他嘴。   那两名舞者分明都是男人,皆身材健壮、手脚修长,欢 爱也好似角力一般。就是这粗鲁的、暴力的、带着征服性的爱抚与亲吻,竟然让狄飞白灵敏的耳力听见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沉重呼吸。   他立即明白过来,这里是什么地方——这哪是什么戏馆,分明是家南风馆!   狄飞白不好这口,当即厌恶无比,然而转眼看见他舅舅并江宜、商恪三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在这烟花柳巷竟然产生了一身正气。   “你、你你,”狄飞白压低声音道,“你这么多年不成家,原来是好男风?!这太……!”   狄静轩洒脱道:“太怎么?太离经叛道?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何苦管那么些教条陈规。”   狄飞白太震撼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更令他惊讶的是,方才戏馆外那些马车上下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竟然也是这里的客人。喜欢男人已经很不可思议,这样的人还有这么多?   “有些只是为了……怎么说,”狄静轩想了想,“寻找刺激。”   这刺激么?狄飞白想问,但见江宜一脸平静,好似对这种事见惯不怪。   “你不是个道士么!”狄飞白难以置信。   江宜平静道:“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过。”   “以前?”商恪警觉。   “在鸡庐山的时候,”江宜解释,“有人曾送我一串红莓果,这是垫江人定情的习俗吧。民风淳朴之地,并不在乎喜欢之人是男是女,喜欢就是喜欢了。”   商恪揪着眉头回忆,想起来那时候江宜还是乔装成别人的样子,眉头便又放下去。   说着话,包厢外一连串脚步声靠近,先前那些送酒的小倌,又进得里间来。狄静轩笑眯眯地揽了一个,狄飞白见他那样子,想起自己方才为了借机胁迫,假扮小倌坐他怀中,不禁感到荒诞。   狄静轩习武出身,手长脚长,又相貌英俊,想必也是此处受欢迎的客人之一。   又去一人为江宜斟酒。   “不不,我不喝酒,谢谢。”江宜推辞。   来这里的客人都是为了寻欢作乐,江宜看起来虽是文质彬彬,脱了衣服就现原形的客人,小倌也不是没见过,柔腻的手指顺势就摸到江宜领口。   忽然他那指头被刺扎了一下,反射性地缩回手,正瞧见江宜衣领下钻出一团漆黑的、痣一样的东西,顺着他脖颈展开,活生生触手似的。那小倌冷不丁吓了一跳,猛地弹开。   他待要看清那是个虫子或是什么,却有一只手轻抚江宜脖颈,好巧将那团东西遮盖住。   商恪的手指顺着江宜皮肤纹路,将爬行的墨迹擦拭干净,动作柔和得好似一种爱抚。他顺势搭着江宜半边肩背,将人半搂过来,离那侍酒小倌远一点,神情略有些不愉快。   狄静轩饶有兴致地将他二人看着。   江宜只是不说话。   “你们在干什么?”狄飞白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感受到了气氛的古怪。   狄静轩蓦地爆发出一阵大笑:“我果然没有看走眼!你们都出去,听竹间不需要来人了。”   小倌们都很懂,看看狄静轩与狄飞白,又看看江宜与商恪,四人顺从地离开,并体贴地将座屏展开,挡住里间光景。   戏台上,舞者借助飞索,在半空中纠缠媾 合,其中一人只靠着四肢的力量,攀附在另一人身上,那场面看了直教人鼻血横流。左右的包厢中,都传来了断续的吟哦。此馆主打的,原来是个借景生情。   修道之人很讲究静心,设若江宜独自看春宫,他定能镇定自如,可此时被商恪揽着,多少令他有些难言的不自在。   “鳌山时我便看出来了,你二人果然是一对来的。”狄静轩兴致勃勃道。   狄飞白:“?”   “我们不是二人一对,是三人一对。”商恪纠正。   狄飞白:“???”   江宜连忙解释:“狄大人,你搞错了吧,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唔,”狄静轩说,“眼睛总不会骗人吧?我看,这位寸刃兄弟,眼睛没有一刻离开过你,你俩感情真是深厚。”   狄飞白若有所思,目光忽然变得复杂起来。   话说虽是三人同行,只要商恪出现,那都是在江宜身边,只有当江宜有需要时,他才会出手。狄飞白隐约知道,这是因为天命的缘故,商恪必须要保护江宜,但有时候,常在这两人之间,觉得自己是个外人。   寻欢作乐的场所,人的情绪波动很大,江宜渐渐能看见四周弥漫的黑气。他自己体内的秽气亦愈发作怪,一手控制不住发抖。商恪看在眼里,握住他手渡来一丝清气。江宜被他牵着,亦不曾挣脱。   狄静轩哈哈笑道:“不必羞涩,欢喜殿中行欢喜事,不是很正常?   狄飞白刷然起身。还未说话,外面进来一人,附在狄静轩耳边小声低语几句。   狄静轩颇扫兴地说:“算了,今日到此为止。几位,有人要见你们。”   数名下属在半山亭外等候,虽是常服出巡,那气质一眼便是禁军中人。先前进来传话的也是其中之一。下属牵来一马一车,狄静轩骑马在前,狄飞白、江宜与商恪三人登车随行。   夜已入三更,这么晚不知道是谁要见他们。江宜心中存疑,狄飞白小声道:“别问,跟着走就是了,我大概知道是要去哪里。”   “去哪儿?”   狄飞白十分谨慎,说话时唇形几乎不动:“面圣。”   “……”   “我本意是拿了剑就走,不知怎么露馅了。”他回忆入名都后的行程,没有人认识他,他亦不曾自报家门。   江宜道:“是狄大人说的吧。”   狄飞白一愣。   狄府的管事的确不认识他,此事无疑。那就是与狄静轩见面之后……短短时辰内,他怎么把消息通报出去?他又为什么要出卖自己?狄飞白心中骤然生出不详之预感。   马车驶过夜晚寂静的街道,在一垣红墙外停下,掀开车帘看,面前是巍峨的宫门,仅台基就高出地面两三丈。狄静轩勒马于前,回转身道:“诸位,入此门后,需得下车步行前往。”   狄飞白跳下马车,冷冷看着他舅舅。狄静轩亦下马,好声好气道:“你这事,还真不是我说的,你自己白天都见过谁,心里没数吗?”   末了又道:“还有一事我没告诉你。你的剑现不在我手中,那日我佩剑入宫,遇见重华殿下,不意给她瞧上眼了,公主耍赖讨要,我只好把牙飞剑割爱相赠。现在牙飞剑在公主手中,你想要回自己的剑,说不得还必须入宫去。” 第130章 第130章 李初   宫门两旁,是飞楼相连的亭台,夜里宫门卫兵于亭中掌灯瞭望。从门下经过,顿时视线为高耸的墙垣阻挡,一种怪异的感觉令江宜浑身不自在。   “怎么了?”他问,看见商恪抬头望天。   “建元宫设有结界,”商恪说,“在宫墙范围内,不能使用术法,上天入地缩地千里,全都不管用。”   “……”   建元宫是当年李桓岭主持修建,也许是其人早有先见之明,也许是后人请了高人所做,以防有能人异士在皇城中撒野。   “二位?”狄静轩回头。   江宜赞叹道:“头回进宫,当真是前所未见,大开眼界了。”   “别东张西望,你什么场面没见过?”狄飞白心情不爽,连带江宜也受牵连。   “江先生想进宫,日后机会多得是。”狄静轩道。狄飞白听了就冷笑,狄静轩知道他在怀疑自己,不敢吭声,舅甥二人斗气似的沉默。   “如果……”江宜轻声说,“你可以现在就脱身。”   商恪亦很轻声地在他耳边回答:“不用担心,即使不用法术,也没人能奈何我,更没人能找你的麻烦。你想走的时候,我带你走就是了。”   江宜心下一阵悸动。他的感官早已失去作用,这时却觉得耳根发软。   便连方才看那一场活春宫,他的内心也不曾动摇过。只有在狄静轩起哄时,才感到紧张,不知商恪会如何回答。他可以对商恪做到毫无保留的坦诚,既知道对方始终会维护自己,又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这种维护有一天会被收回。就像在梦中一样。   建元宫有三座大殿,前殿文华为朝会场所,中殿易象为宴乐之所,后殿彤庭则是帝后燕居之地。文华大殿左右有两座方亭,中间以虹桥相连,通往两座飞楼,称作谒室与庚厅。各自有高两丈以上,莲花方砖砌成的台基,气象海阔。   提出要见狄飞白与江宜的人,就在那飞楼之中。   一行人到得谒室前,见一长须老者负手而立,面向勾阑外,名都深沉的夜空。   老者情形像在等人,高台风大,他穿得又少,长衫随风鼓动,看着颇有几分寒意。   “布大人,久等了。”狄静轩恭敬地问候。   老者转头,长须在胸前微微浮动。   “陛下要见的人,我已带到。”   老者的目光落在狄静轩身后三人中——一个郁闷的少年,一个谦恭的青年,以及一个……看不出来历的武人。   老者道:“江先生是哪位?陛下等你很久了。”   此言一出,江宜与狄飞白各有惊讶。一个想不到皇帝要见的原来不是自己,另一个想不到皇帝见自己要做什么。   若是狄静轩通风报信,他怎会不提到狄飞白?   “我是,”江宜说,“草民江宜,不知陛下召见,有失恭谨,还请恕罪。”   布大人端详他片刻,道:“你就是江先生?我看着也像。进去吧,有什么罪去向陛下请。”   江宜往谒室中去,狄飞白与商恪要跟着,被布大人拦下:“陛下只召见一人,随行可往暖阁等候。”   狄飞白心中生疑,知道没人能认出他来,却不信狄静轩半个字不曾透露过,于是诈那大人说:“我俩是江先生的保镖,需得寸步不离跟着,为雇主服务。”   “谒室之内没有危险。”   狄飞白:“保镖不止舞刀弄剑,也有端茶送水的。”   布大人目光意味深长,冷然道:“进去可以,只得一人进去。”   狄飞白与商恪交换个眼神,快步跟进谒室里去。   谒室外,布警语打量商恪,他得到的消息是一行两个人已经来到了名都,却不知这第三个人是从哪儿冒出来,又是什么来历。   商恪也不去暖阁,就在高台上等着,一派闲适懒散。布警语忽然注意到他负在身后的手,手上空空如也,手指却像在小幅度地转动什么东西,同时有犀利的风从布警语衣袍间扫过,像是个玩笑。   布警语:“……”   谒室内。满室生香,灯树的光辉瞬间晃瞎了江宜的眼睛。   一个青年从座上起身。他的五官与岳州李裕没有丝毫相似之处,神情随和,亦十分稳重,眼神中带着笑意,注视着进来跪拜行礼的客人。   狄飞白跟来,二话不说,也在江宜身后跪下。   李初上前虚扶:“江先生,久仰大名,今日可算见到了。”   江宜:“???”   “草民不知是陛下有请……”   李初笑道:“朕听说,你们是从琳琅街那间南风馆出来?真是好兴致。”   江宜顿时哑然。   “哈哈哈,请入座,不必拘礼。早些时候在慈光院,谢白乾同朕提起,江先生到名都来了。你的事迹朕也知道不少,早就想见上一面。”   李初指了身旁一席给江宜坐,预备要促膝长谈的样子,狄飞白便在江宜身后站着,默默观察他皇帝叔叔的表情。   李初仿佛真个没认出狄飞白,同江宜道:“今年开春时节,突 厥狼骑来犯,孔将军曾上书提及,有个汉人在金山营中,给突 厥人当神使?”   江宜:“……”   “入夏后且兰府民乱不断,天降暴雨雷霆,”李初端详着江宜,“谢书玉写密报于朕,诉说过其中详情。道是有一行三人,两个书生、一个游侠,在清溪关一座破庙里发现了古垫江部族的神像,才有了后来一系列动乱。”   若是条件允许,江宜此时已经脑门冒汗了。   谁知道他们在千里之外的行事,早就事无巨细传到了皇帝耳朵里。   李初那笑容不知是什么意思,又说:“后来又有东郡天象异变,岳州大旱……”他见江宜表情十分局促,狄飞白更是紧紧攥着拳头:“据朕所知,两处都有江先生的身影?”   “……只是碰巧,遇到事了,”江宜解释说,“不是我们找事。”   李初蓦地大笑:“江先生,你做的事情朕都知道。你是解决问题,不是挑起问题,何必这么紧张?”   江宜汗颜。   原来如此,狄飞白默默松开拳头,心想对皇帝而言,郢王世子入名都算什么事?更重要的是不能放过江宜这样的人才。   “江宜,你是哪里人?”李初问。   “草民河中府清河县人氏,五岁就出家跟随师父修行,迄今已快十六个年头。”   “你是道士?修什么道?”   “世人修行无非为长生与飞仙。”   “你也是?”   “草民也是。”   谒室外,寒风中,商恪抬头看向星空河汉。   李初感慨:“人间多少年没有过飞升成仙的高士了。愿先生果真能得到圆满。”   狄静轩与布警语在一旁絮絮低语,说过话,到得商恪身边:   “寸刃兄,不必担心,陛下是以礼相请,不会亏待江先生。”   商恪默然,手上却一刻不停地把玩着无形之风。狄静轩在他身上感受到一种安然若素的气度,仿佛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放在眼里。狄静轩固知道商恪也与江宜一样,身负道法术数之能,却还摸不清他的底细。   他究竟是个浪客?一个武修道士?还是别的什么?   “我也是刚听布大人说,他与陛下商量过此事。寸刃兄弟,听说过制举么?”   商恪:“愿闻其详。”   “天下有日蚀、地震、山崩、川竭诸自然灾异时,朝廷举明晓阴阳五行之士,赠以官职,称为‘有道’,以其阴阳五行之术,为国家驱殃辟邪。陛下听闻江先生的事情后,早有礼贤下士之心。我想,多半是为了这事,要授一个官给江先生。”   商恪若有所思:“原来如此,这是好事。”   狄静轩:“对啊,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   商恪没有应声。   “二位,里面请,陛下的事谈完了。”布警语过来,三人进入谒室,立即就听见狄飞白嘻嘻哈哈的声音——   “我还当是陛下不想不认我,侄儿哪敢自报家门呢?”   狄静轩:“…………”   他几时听见过狄飞白用这么乖巧的语气说话?但凡两人见面,狄飞白次次都没好气。一个舅舅,一个叔叔,差别就这么大?狄静轩忍不住心酸。   李初为示爱才之心,将坐席与江宜并在一处,狄飞白又真真像个小辈一样,盘腿坐在李初膝前,那场面其乐融融,好似寻常人家谈心。   “你小子鬼精鬼精的,自小就如此。你不是不敢自报家门,是在探朕的口风罢。”李初一指低飞白。   “可没有,”狄飞白正色道,“侄儿现在只是一个行游江湖的侠客,到名都来也不为别的,到处转一转、看一看罢了。若不是陛下要召见我师父,我可不会来烦扰陛下。”   布警语一声冷哼。   三人回头看来。江宜脸色十分放松,带着微微的笑容,商恪见了才算放下心来。   李初道:“国公,你来得正好,朕方才正说到,太常寺就缺江先生这样的人才,请他到阴阳寮去任职。”   “这话倒不错。”布警语颔首。   李初笑道:“可是江宜拒绝了。他还在苦行修道,不愿意一直停留在名都。”   君臣二人交换个眼色,显然并不意外。   “江先生可以再想想,”布警语道,“此事对你也有好处。拒绝也不急于一时。”   江宜含糊应了,心想却想,封官受禄对一个出世修行的人而言能有什么好处?   李初越过此话不提,笑说:“朕还得找个地方安置你们一行人,可千万别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江先生与朕投机,还有好些话没说完。你也不许走——”李初又点点狄飞白:“我们叔侄俩也多少年没见了。”   “我不会走的,”狄飞白道,“侄儿还有一事没办完,正要求陛下。”   “……”   “侄儿此次入名都,其实是为了讨回随身佩剑,”狄飞白愤愤不平道,“我听说,现在我的剑在重华殿下那里。这剑自打我学武第一天起就陪着我,虽不见得是名剑,也是我心头爱物,侄儿一心想把佩剑要回来……”   “你的剑,怎么会到重华手中?”李初问。   狄飞白不言语,看了狄静轩一眼。李初于是也看向狄静轩。   狄静轩手心直冒冷汗。   “你们舅甥之间的恩怨,朕管不了那么多。飞白,你是想让朕帮你,从重华那里把佩剑要回来?”李初问。   “并非如此,”狄飞白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怎敢劳烦陛下。只是我知道重华殿下素来也是爱剑之人,侄儿担心去要剑,殿下不肯给,我的脾气一向也很急,恐怕难免起争执。是以事先请陛下谅解,届时您可千万别插手。”   布警语惊讶,没见过人用这种半胁迫式的言语与陛下讲话。狄飞白那话里的意思不就是:马上我要去抢你女儿的东西,她要闹起来你可不准管闲事。国公爷顿时有些不满。   李初却不以为忤,心平气和道:“这是你们小孩子之间的事,自己去解决。”   从谒室离开,依旧是狄静轩领路,待三人去梅园休憩落脚。其地理位置距离皇宫东门很近,又远离国都大道,无闲杂人等来往,环境十分幽静,乃是接待贵客的庭院。   一时也不知是沾了江宜还是狄飞白的光,得到皇帝如此礼遇。 第131章 第131章 天弓   送到后,狄静轩仍不放心,嘱咐道:“这几天你们就在梅园休息,可不能偷偷溜走,若是陛下召见,找不着人,那好事也变坏事了。”   梅园之中花香四溢,平日里由两名园丁料理花草树木,傍池造景,半烟半雨溪桥畔,一座一茶廊荫前。江宜将从郭恒手中抢来的马牵进梅园的马厩安置妥当,转身出来,商恪与狄飞白在雨中夜话,将就梅园备好的茶水,一边喝茶一边看雨。   “我虽有千里之目,但也不能窥视皇宫,那层结界应是高人所设,说不定正是天上的哪一位。”商恪说。   狄飞白若有所思:“我以前来过一次,什么都没感觉到。照你这么说,大内那些人,其实对天上人间的存在都心知肚明?”他挠挠鼻子道:“未遇到江宜前,我以为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原来,有一部分人早就知道,只是心照不宣。”   商恪道:“这种结界凡人无法感知,他们也未必真的清楚。”   窗格外,江宜站住脚,他忽然想起李裕说过的话——皇帝绝地天通,将天人沟通的权能垄断在自己手中。这真的只是李裕的臆测么?   “江宜?”商恪看见他。   狄飞白纳罕地道:“你真应该答应他,去做那个官儿,说不定还真能得到些什么。”   次日慈光院外,皇帝果然有请。   再次来到谢白乾看守的那堵红墙前,江宜才醒悟过来,为何此处闲人免入——这堵红墙,岂不与建元宫的宫墙是一样的建制?慈光院原来与建元宫暗中连通,圈了一块禁地出来。   有了皇帝的旨意,谢白乾没有再阻拦江宜,自个儿捡了苕帚,去角落里扫昨夜雨水打落的枯叶。他的神情依旧麻木,对神道上渐行渐远的两个人毫不感兴趣。   李初带着江宜一路走到神道尽头,那里有座三层的塔楼。   高大的台基下,四角各有镇守的石像,分别是两人两兽。一人带着镣铐、神情畏惧又痛苦,一人俯首帖耳、眼神却看向别的地方,另外有一只肚如鼙鼓的鸟,一只张牙舞爪的海兽。   李初道:“江先生,昨日朕请你出山就任,被你拒绝了。今日只好先拿出些诚意。此地名为太上大慈光有物楼,慈光院就是为了这座楼而建,寻常人等可是无福参观。朕听说,你在各地游历,为的是拜访神曜皇帝的遗迹。慈氏楼乃是先帝的衣冠陵,这个诚意够不够?”   天底下最庄重的地方……江宜立即明白了。   “皇亲国戚,与有功之臣,方可在特定的日子,入楼祭拜。”李初说。两人绕着塔基漫步。慈氏楼看着不大,绕塔一周却要走上六十步。六十为一甲子数,这是建塔之初就规划好的。   李初闲聊说到:“朕最初听说你的事,就很有兴趣。八百年来追随先帝的信徒不少,到了如今却已十分罕见,时间可以淡忘一切。你是为何朝圣?又在这一路上得到了什么?”   这些问题江宜自己也在思索,李初指着四角的石像问:“你知道,这四座镇守,分别是什么吗?”   江宜答道:“草民不知道,不过可以猜测一二。这座大肚鸟,应是且兰府古垫江族人信奉的雷神。这只海兽……神曜陛下一生之中,唯与海有关的,就是在东郡任太守。海兽也许隐喻被先帝征服的海寇?至于这两个人……确实看不出来。”   李初眼神中带着欣赏,由衷道:“看来,你的确已有过许多了解。不过有些事情,在这世上早已不留痕迹,若无知情人透露,只怕任你皓首穷经,也无法窥探。怎么样,江先生,若你愿意成为朝廷的官员,朕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想不到皇帝这么执着,江宜自认也不是什么茂才贤士,颇有几分受宠若惊。   “你们修道之人,讲究顺其自然,”李初说,“上下交感,云行雨降,连天地万物,都有其运行的轨迹,运气相互流通,方能存活。其实朝廷之事也是如此,罢黜无能之辈,擢选有才之士,江山才能稳固。以江先生之才能,且兰府谢总管、东郡徐总督,甚至狄将军,都向朕举荐过。若你坚决辞不就任,岂非是阻碍了人才的流通,坏我朝廷气数?”   江宜:“……”   “草民不敢,”江宜忙说,“草民足感陛下之诚意,盛情难却,只是我一介布衣,没有正经学过经世济民之术,怕当不好差事。”   李初道:“这便当你同意了。你只需做擅长的事,朕选任你,也不是为了教你去算数种田、领兵打仗。”   “是,草民……”   李初投以目光。   江宜于是改口:“臣……”他说完又觉得别扭,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他的预期了,忍不住好笑。李初也笑起来。   “臣谢陛下深恩。”   李初到得那满面畏惧的人像面前:“这个人,你觉得像什么?”   江宜观察那人手脚上的镣铐与钉枷:“像个罪人。”   李初道:“神曜皇帝发迹以前,在沙州白河驿出生长大。秦王发动战争,征召壮丁入伍,白河驿的官员以老母相逼,出卖了先帝,让他顶替自己的儿子参战。先帝历经九死一生,战后回家,才知道母亲早已经病故,连尸首都遍寻不见。”   江宜:“……”   这与他所知的事实完全不一样,江宜吃了一惊。   “这座石像就是白河驿众人的替罪人身,数百年来就在此楼下,日晒雨淋向先帝忏悔。”   李初又到得那座俯首的人像前:“这个人呢,你觉得像什么?”   “像……”江宜不再肯定了,“像一个臣子。”   李初缓缓点头:“这个人的名字,你一定也听过。这是冯仲的造像。”   冯仲号称古今第一谋士,助李桓岭打天下,不少战役中都留下了他的身影。然而他最不为人所知,亦是最惊才绝艳的,是算计了天意,设下王者不死之局。只可惜后来死得太早,未能功成身退,于新朝中也不入名臣传,始终只是一个草茅之臣。   “冯仲是怎么死的?”李初问。   江宜答道:“书上说,他是乱军之中,被误杀的。”   “冯仲这样的人,怎么会不给自己留余地?”李初道,“他没有死在战场上,至少没有死得那么年轻。他究竟活了多久,恐怕只有本人才知道。书上写的,只是他金蝉脱壳之计。此人心机深沉,即使对主君也有所保留。他知道得太多,又不能安分守己,害怕引火烧身,因此创业未半,自己先跑了。”   江宜再次吃惊。   这些事他从未有闻。难怪李初定要他答应出仕,才肯说出石像的秘辛。   李初见他神情困惑,笑道:“你不知道,也属正常。当年相关的记载,都被暗中销毁,一切只以口耳相传,在少数几个人之间分享。”   “陛下为何要告诉我?”   李初走上台阶,示意江宜跟上。慈氏楼以莲花方砖垒砌而成,外表青黑森冷,入口为一石门。为方便出入祭祀,石门装有滑轨,李初拉动墙上风灯,大门应声开启。   明亮的光线从楼上照射而下,地面与旋梯纤尘不染。   “你们这些读书人很有趣,你让朕想起一个人。康夫,你知道他么?”李初说,“他与你一样,执迷于神曜皇帝的身前事。经过长期浸淫与考察,将所得编撰成册,出了部名为‘皇帝传’的野史。胡编乱造倒也罢了,有些内容居然还确有其事。此事落到朕的耳朵里,当真不得了,赶紧将此书销毁,找到撰者……”   江宜一紧张:“把他关起来了?”   “哈哈哈,朕把他送进太常寺了。他在天文历算方面颇有才干,给他些别的差事做,免得他整天往不得了的事上钻营。不过现在他致仕了,又干起老本行。也许你们能聊到一起去。”   江宜汗颜,心想原来是遇到棘手的人,就送去太常寺当差。春风化雨,把可能的矛盾消弭于萌芽之初。   看来他还不得不答应皇帝的要求。他这样的人不入朝为官,流落在外,难免成为一桩隐患。李初对他坦诚相待,既是给了甜头,也是暗示敲打。也许他不该再追究当年的往事,有时候太深入,也许就触碰到了禁区。   二人上到顶楼,又有一扇小门。   既然是先帝的衣冠陵,必然存在先帝遗物。江宜已见过裹身布、定海枪与圣迹图,究竟名都的遗物,会是什么?他心中忽然一阵紧张,忍不住说:“难道是……难道是传说中,先帝登位后集天下百兵锻造的那把剑?”   李初大笑:“教你失望了,这里放的是先帝的战铠。”   慈氏楼外天高云清,风里似乎有人在轻笑。   江宜知道商恪一直跟着他,顿时十分羞恼。   “鲛仙护心铠,”李初不无骄傲地说,“此铠为当年先帝所有,以鲛人之皮炼成的护心铠,穿上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助战无往不利,得此铠者为战神……”   他两手放在画碧涂朱的门扇上,推开——   明堂内一副空荡荡的兵阑,上面什么都没有。   江宜:“???”   李初:“…………” 第132章 第132章 天弓   帝陵护心铠被盗,皇帝震怒,下令禁军立即搜查慈光院。院内住持与谢白乾等人,俱伏堂前请罪。狄静轩得到命令,率兵赶来,正看见江宜一脸无辜立在阶前:“……”   李初怒而摔杯至谢白乾脚下:“你身为园丞,肩负看守园陵之职,供物被盗,是你失职在先,罪莫大焉!”   住持骇得面无人色,萎顿在地。谢白乾面色肃然,竟隐隐有几分在军镇当千户时的凌厉杀气:“臣日夜不怠,守卫慈氏楼,不可能有人潜入其中偷取宝物!”   第二只砚台砸来,墨水糊了谢白乾满面。谢白乾纹丝不动。   狄静轩连忙上前:“已将慈光院围住,不予进出,正在搜查各处住屋、观庙大殿。请陛下示下,丢失的供物长的什么样子?”   李初心中焦急,但慈氏楼只得皇亲与重臣入内祭拜,寻常人便连红墙后是什么都不知道,遑论楼中供奉之物。   “罢了,先将慈光院一干人等逐一审问,若有谁含糊其辞、语焉不详,不可放过!只怕有人监守自盗……”   谢白乾脸色惨白。   狄静轩领命去办事,江宜因是无关人士,也告退离开。庭前遇见狄静轩,一脸烦恼地抓头发。   “江先生,”狄静轩敬畏的语气说,“我算看出来了,哪里出事哪里就有你。不知道是事跟着你走,还是你到处找事。”   江宜被他说得有点心虚,心道,果真如此吗?   “此事与我无关呀?我倒是好奇,狄大人打算怎么找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   狄静轩道:“这你不用管,山人自有妙计。”   江宜回了梅园,将至午时,名都云色洁白,空中漂浮着细雪。   暖阁的南窗高高支起,窗前设几摆放膳食,旁边堆着取暖的火盆,狄飞白与商恪各坐一边,临窗看雪,吃着蜜炙鹿肉。   见江宜回来,二人停下交谈,俱是询问的表情。想是商恪已将慈光院发生的事情,告诉狄飞白了。   “刚才回来,看见街上有不少缇骑在戒备。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丢了?”狄飞白问。   江宜在几案前坐下,商恪将炭盆挪远了,以免将他烧着。   江宜道:“素书中记载,东郡海岛曾有一位地仙号鲛公者,隐居修行。因东海水匪横行,鲛公不堪其扰,乃以自身遗蜕炼就铠甲,赠予东郡太守,助其战无不胜,平定寇乱。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所谓的鲛公甲确有此物,且就在名都慈光院。不过,好像是失窃了。”   “东海鲛人,至今几近绝迹了,”商恪道,“唯余东郡道院,与慈光院,还有遗蜕存世。此物入药可以为人修复容颜,也可炼制为金刚不坏的铠甲,十分有用。”   “哦,你知道?”江宜说罢,又想起,商恪就是从那年代过来的,知道也不稀奇。   “奇怪,怎会失窃?”商恪心中疑惑,直犯嘀咕。   三人对视一眼。   出了此等大事,李初没空再召见江宜,狄静轩也不管他们。三人走也不是,便在梅园消磨时光。   园中藏书不少,且都是珍藏的古卷典籍,江宜虽通读天书道藏,人间的书却是看不过来,一时自得其乐,没事便在园中随意找个地方窝着看书。   商恪亦有爱待的地方,不是在树桠里,就是在屋顶上喝酒。   有时江宜从书里抬头,就看见一截衣袖垂落屋檐,酒香飘然而至,好一派清闲自在。   “我真好奇,”商恪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江宜身后,“你已经看过那么多书,怎么还爱看书呢?书有这么好看?”   江宜冷不防被他咬耳朵,将书页掐出道指甲印。   “闲来无事,不然还能做什么?”他若无其事将书翻过一页。   商恪很无聊,撺掇他道:“我带你出去玩儿?名都你还没有好好逛过罢?”   江宜笑看他道:“去哪里玩?南风馆看戏么?”   “……”   商恪吃了瘪,蹲在地上,将插瓶里的梅枝拔得只剩个光头。末了,他用促狭的目光盯着江宜,盯得他看不进去书,忍不住也笑起来。两人笑得前仰后合,狄飞白练剑打窗前经过,看来一眼:“?”   “莫名其妙。”少侠不屑地走开。   商恪在江宜的短榻前席地而坐,摘下的梅花铺满地。   “你……”江宜忽然好奇,“这八百年,你都陪伴过多少人呢?”   “为什么这么问?”商恪道,“你想了解我?如果我说,遇见过很多人,你会不高兴么?”   “我为什么要不高兴?不会的,你说说吧。”   商恪于是认真想了想:“没有很多,不过也没有数过。也许五六十个是有的。”   江宜:“……”   他想象商恪在别人的屋顶上躺着喝酒,与别人谈天说地、道古论今,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就油然而生。天人寿数何其漫长,对商恪来说,他江宜的人生也不过是一场路过顺便看一眼的戏码,演完谢幕,看官又去寻找下一场了,哪里有什么留恋?   “你就是不高兴了。”商恪很肯定地说。   江宜不说话。   秽字又冒出来,爬来爬去。商恪眼明手快,捉住江宜下巴,抹去张牙舞爪的小字:“你有多久没用无根水了?”   江宜忽然起身:“我要出去一下。”   “去哪里?”商恪跟着他。   “无聊,出去玩儿,”江宜面无表情地说,“不带你,别跟着我。”   狄飞白在院里,见江宜匆匆走过,商恪一脸无辜,站在门边遥望。   “他怎么了?”狄飞白问。   “不高兴了吧。”商恪伤感答道。   狄飞白怀疑的目光打量商恪。   国都大道上巡防的士兵较平时翻了一番,百姓虽不明就里,也知有大事发生,个个屏气敛息,街上气氛一时紧张难言。   江宜还记得那日同狄飞白骑马穿越大半个名都时,看见过太常寺的门楣,梅园所在离得不远。他依着记忆找过去,官衙门前看守拦住他:“清净之地,闲人免进。”   江宜才想起,皇帝虽授予他官衔,但因失窃之事发生得突然,还没来得及给他封官文书。   “劳驾,在下是新来阴阳寮赴任的,小兄弟前去通报一声就知。”   “文书呢?”   “……”   “走开走开。”看门懒得同他废话。   江宜无计可施,只好说:“那我来找一个人,贵署的康夫康大人在吗?”   看门:“不在!”   江宜将信将疑,这时院里出来两个熟人。盲童一见是他,诧异道:“咦?是你!”   狄静轩正将盲童夹在胳肢窝下,怕他跑路似的,见了江宜也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来找人。”江宜说。   “找谁?进去找啊!”   江宜解释:“我还没有封官文书呢,进不去。”   狄静轩笑起来,对看门道:“这位是阴阳寮新上任的博士,江大人。你认认人,以后可不要无礼。”   看门诚惶诚恐。   盲童顶着呆滞的眼神,看着江宜:“好久不见了,你果然也进了太常寺。你来找谁?”   江宜想起盲童是司天博士的徒弟,混迹于太常寺,说不定知道康夫其人,遂问他。   狄静轩露出揶揄表情,盲童呆呆答道:“康夫?你找我师父?”   江宜吃了一惊。康夫其人乃是江宜读的那本皇帝传的撰者,有传言说他是著作局的官员,因此能接触到许多史料。不过,那日得皇帝亲口承认,当年乃是招揽康夫入了太常寺。只是没想到,此人正是盲童的师父,司天博士。江宜禁不住肃然起敬。   “我师父快不干啦,”盲童说,“现在都不来官衙点卯。你在这里是找不到他的,他平时都待在著作局的小院子,没事看看书写点笔记。要我带你去找他么?”   狄静轩胳膊夹着他不放:“你还有时间带路?小师父,咱们有正经事做。江大人,恕不奉陪,我给你指个路,沿着这条街走下去,有著作局牌匾的就是。回见了。”   说罢他半夹半拖地挟着盲童走远,行进的方向正是城北,似乎是前去慈光院。江宜忽然明白过来,原来狄静轩的妙计说的就是盲童。   盲童在凤台侍奉国宝谷璧,练就了识破谎言的本事,如果是他出马,狄静轩审问起来必然事半功倍。难怪那日他信心满满。   皇城之中,能人异士如此之多。江宜不由感慨。   话又说回来,狄静轩带着盲童去岳州,是为了试探李裕话中的真伪。可是那时李裕中了洞玄子的圈套,神志疯癫,完全不能问话,这未免也太巧了……   著作局门前看管不比太常寺严格,名都的士人举子也常来此交流学习。江宜径自进去,拉住人询问,康夫在此地乃是个名人,一问就有人知道,领着江宜到藏书院去。   “康老就在院里工作,进去喊他就是。不过小心一点,不要把他的书稿弄乱了,他老人家会发火的。”   江宜小心翼翼推开门扉,一阵阴风吹来,门后满地纸张顿时随风而起,乱作一团。   “什么人?!是谁!!”一声暴喝。   领路那人忙不迭溜了。   江宜:“……”   “抱歉!”江宜连忙将门关上,“康老先生,我不是有意的。”他将那些被吹乱的书稿捡起来,又听一声呵斥:“放下!举起手来,别动!”   厢房的门打开着,里面飘来一股浓重的气息,熏得江宜闭了闭眼睛。若是他闻得到气味,此时已经掩鼻逃走了。   一老头披头散发地跑出来,看见江宜手中纸张,哀叹一声:“乱了,全乱了!”   “实在抱歉,我给您收拾一下吧!”   老头沮丧地一摆手:“你这个后生懂什么?收拾了也没用,这里的东西,一旦离开自己的位置,就再回不去了。”   江宜看眼手里的书稿,又看看地上零星散落的纸张,忽然道:“康先生,莫非您院子里的,是一张命盘图么?”   老头本垂头丧气地要回屋去,听了这话却站住脚,回头目光惊讶。 第133章 第133章 天弓   “你能看懂?”老头狐疑地打量江宜。   “您这满地稿纸,乍一看杂乱无章,其实,若按十二宫进行划分,就能从中看出秩序。”江宜越看越有兴趣,沿着稿纸边缘边走边研究,康老头目光死死钉在他身上。   “命盘推演之术,是以十二地支固定地分列在十二宫中,推查每一个星曜所适的宫度,从中看出一个人一生的命途与结局。但您这个图里,星星没看见一颗,都是些涂画的纸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康老头乱发里的脸突然发光一样,露出一个绝不温暖的笑:“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江宜满腹疑惑,蹲下来,凑近看那稿纸上的字——“薛涛”、“刘帆”、“张远”……有不少人名。   “你看到的是人盘,”康老头说,“人太多了,你看了也不知道是谁。不如来看看天盘……”   “不,我知道,”江宜打断他,轻声说,“薛涛是东郡道院的佐官,先帝五十弟子之一,死于八百年前东海平寇之战。刘帆是且兰府第三任总管,在任期间无功无过,病死于述职途中。张远则是一名道士,别号空空子,唯一的事迹是从祖师祠堂墙壁中发掘出前代古书,奈何付之一炬,尽成焦土。”   康老头的眼神认真起来。   江宜走到另一边,又看见:“冯仲”、“谢若朴”、“李桓岭”……   “以天星入局,是算人。以人入局,当然是算天!”康老头抓起地上的稿纸,展示给江宜看,“推演命盘,必要有个时间节点。算人,要以人之降生之初的星曜定天盘,决定一生的格局与成就。算天,你猜我用的哪个时间做节点?哈哈哈哈哈,不错!正是神曜皇帝的降生之日!这一天,谢若朴、冯仲,包括后来追随他的那些人,都在各自的轨迹上。往前推,有前代秦王、前朝遗民。往后看,江山代有才人出,这些源源不断涌现的后来者,也在潜移默化地改变命盘的先天格局。我做这个盘,就是要用天下人,算天下事,我要看看天的终结在哪里。可惜可惜,现在都乱了,回不去了。”   康老头心痛得抓耳挠腮。   江宜被他一番大话震慑住,心想康夫原来是这样一个狂人,难怪皇帝只有把他放在眼皮底下才放心。   算天?世人大多是尽人事听天命,敢算计天意的,八百年来只听说过冯仲。   “这个局我算了三年,”康老头伤感道,“结果依然不明朗,看来我的能力也只能止步于此。若是换作冯仲,也许早就有结论了。”   江宜:“……”   “后生,你是什么人?”康老头终于想起来,“到我这小院来做什么?”   “晚辈江宜,是……”   他话没说完,康老头吃了一惊:“什么?你就是江宜?我知道你,元生从东郡回来那天,和我提起过,说是遇到了一个同道中人。后来在岳州,听说是你帮助走火入魔的郢王,恢复了神志?”   江宜正想,元生又是谁?听他又提起岳州,明白过来,元生应当就是盲童的本名了。   他转念一想,问:“康老先生,您要算天,做一个流盘把后世所有人都囊括进去。难道,这里面也有我吗?”   康老头咧嘴一笑,趿拉着一双呱嗒板儿过来拉江宜的手。可是他年老力衰,常年窝在那个阴暗的小房间,没走两步就晕眩,反而要江宜搀着他。   “你看这儿,看这儿是什么?”康老头领他到石头压着的稿纸处,新添的一张果然是江宜的名字,旁边紧邻着却是“李飞白”。   纸上写的都是关于江宜与狄飞白旅途的路线,与途中所经之事。非是当事人不可能如此清楚。康老头到底是从何得知?   “呵呵咳呵,你们的事……咳咳……很好猜!咳……李飞白去潮州请裴同之镇压垫江遗族……咳咳……谁还猜不到他就是郢王世子……咳咳咳!”   江宜:“?”   康老头咳得喘不过气,吐出一口血痰。   江宜:“救命啊!康老先生,你怎么了?”   康老头牢牢钳着他不放:“你们是这个局里最重要的流星……呕……”   大堆呕吐物混杂血丝喷射到江宜衣襟,康老头的身体软下去。   一伙人破门而入,抢上前来,将康老头抬到屋里去,满地的稿纸转瞬被踩翻,再也找不到原来的规律。   “康老先生得的是什么病?”江宜拉住一人询问。   “大人不是有病,只是老了。他今年已经九十高寿了!”   屋里出来一人:“快去找江宜!康大人要见他!”   江宜忙道:“我就是!”   他跟着那人进去,屋里地上墙上贴满稿纸,密不透风,康老头躺在唯一一块干净的茵毯上,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江宜呢?江宜!……咳咳咳……我有话要告诉你……咳咳咳……”   但他的视线已经浑浊,还没看见江宜,先翻起白眼,身边的人哭天抢地,那情形好像康老头已经驾鹤了。江宜不敢吱声,左右的人忙进忙出,请大夫,叫管事,没人得空理他。他在边上站了好半天,眼看康老头还没有醒转的征兆,就从书屋里出来。   阶前,大夫同人说:“……做好准备……就这几天了……”   江宜看眼院子里狼藉的书稿,有人拿了把斗大的苕帚,囫囵一通扫,地面大半被清理出来。他从石头底下,取出自己和狄飞白的名纸,收进袖子里带走。   梅园。江宜回来时候,狄飞白已经歇下。他绕着院子转了一圈,没看见商恪,心想此人最好热闹,一向闲不住,说不定已经在天南海北的哪间酒家里醉着了。   这样想着,他心里又很不痛快,始终弄不明白自己在商恪眼里究竟是什么地位。   回到屋里,一切如常。江宜方坐下,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屏风上搭着一件新衣裳,看不出什么料子,只道十分华贵,外表华光粼粼,一点灯烛的亮光都能使其熠熠生辉。摸上去,既柔软又韧性十足,从手掌上滑落,好似水波一般。   江宜摸出香桌上的茶刀,照着衣料割下去,料子纤毫不破。   他又端来灯烛,火苗烧过衣服,没有留下丝毫痕迹,映照出的波纹,宛如春河融化的碎冰。   江宜:“………………”   “痛痛痛!!不要拎我耳朵!!我认输!我认输行了嘛!!”   房门被人撞开。一个小少年跳进来,后领子被商恪提着,像只并脚鹌鹑。   商恪放开他衣领,少年摔个趔趄,揉着耳朵委屈巴巴道:“哎哟,痛死我了,我不是故意的嘛。”   江宜放下手中衣服,看过去——那少年的面容被屋里灯火照亮,霎时间好似蓬荜生辉。在那双眼睛面前,世间一切珍珠玛瑙都黯然失色,在那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面前,任何绫罗绸缎都不能与之媲美。他俊美的容颜犹如雨后初霁的霓虹,清新而神圣,使无数人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   “你好啊,江宜,终于见面了,”美貌少年束手束脚地同江宜打招呼,“我、那个,我是来……”   江宜思考片刻,道:“天弓阁下?这套鲛公甲,是你给我送来的?”   扑通一声,美貌少年跪下,双手合十:“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一刻钟后。香桌两端江宜与商恪各坐一边,目光严肃,看着跪在桌前,虔诚请罪的天弓——此绝美少年正是司掌浩气与华光之神,虹霓天弓。有道是虹霓多秀色,空水共氤氲。天弓其神,以美貌闻名,常有信徒为追寻虹霓降落之地,寻寻觅觅凄凄惨惨,终至走火入魔。   然而此时,天弓对于江宜而言,麻烦大过于赏心悦目。   商恪忍不住说:“帝君当年飞升之际,与世外天有过约定。他留在人间的法器,由正神从中护法,因此几百年都不会失落。那天传说丢了鲛公甲,我就觉得不对,当天弓是摆设吗?结果,嘿……”   天弓挂着两条宽面泪,一屁股坐地上:“李初好几年没进过慈氏楼了。我只是借铠甲用个几天,用完就还回去了嘛,谁想到这么巧?!”   “那这铠甲,怎么又出现在我房间里呢?”江宜问。   天弓不好意思:“我看李初急得不得了,江宜你和他关系不是很友好嘛,你能不能帮我还回去?”   “你说什么?!”   商恪都被江宜的声音吓了一跳,忙安抚:“别生气别生气,我一直在你屋里待着呢,这小子一溜进来我就说不对,幸好把祂逮住了,不然还真嫁祸给你!”   “我不是嫁祸!”天弓说。   “你待我屋里做什么?”江宜说。   商恪:“……”   天弓辩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真的只是请江宜帮个忙罢了!唉,我也想偷偷放回去。可是,你想啊,鲛公甲失踪一事已经被发现了,现在还只是在找贼人。如果又莫名其妙出现,那不就都知道是我做的了嘛!你们人只活百年,都能要名不要命,何况我还有好几千年、几万年要活,我的名声岂不更重要?”   江宜端详这位小天神,觉得很荒唐,商恪不知从哪儿变了把小扇子给他扇扇。江宜好笑道:“你做什么?我没有生气——天弓阁下,不然你先说说,你为什么突然起意,要把鲛公甲从慈氏楼里带出来?” 第134章 第134章 天弓   “这就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天弓忧伤地说,“其实,我是为了一个姑娘。”   这个姑娘姓李,闺名飞霜,封号重华,乃是皇帝的第二个孩子。   重华殿下打小不爱念书,和禁军儿郎们厮混,喜欢舞刀弄剑。皇帝陛下对他的小女儿宠爱有加,请来武师教习,陪公主练武。学到及笈之年,公主已经成为打遍皇宫无敌手的高手。殿下犹不满足,告诉父皇,想要出去闯荡江湖。   皇帝说:‘外面的世界太危险,你想要和什么样的高手较量?父皇把他请到建元宫来。’   于是发布皇榜,昭告阖闾,皇家在凤阳门前大搞擂台比武,负于公主手下者赏钱二十贯。   天弓看见告示,自觉十分好玩,也混在武夫之中,前去擂台赛。   到得凤阳门外,祂见擂台上站着的,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七八个孔武有力的壮士气势汹汹上台,却接连败给那小姑娘。大家满地打滚,竭力号叫得更凄惨一点,令天弓觉得很离谱。于是当小姑娘又轻蔑又郁闷,又带点骄傲地问还有谁时,天弓举起了祂的手。   “我啪地一下上台,欻欻欻把她手里的剑切成四段,又呼啦啦掀起一阵风,把她吹得倒飞出去,她一下子就败了。”天弓摊开两手。   商恪:“……”   江宜:“禁军没有找你麻烦吗?”   “有啊。不过重华说了,不准为难我。她说我打败了她,是世所罕见的高手,国家栋梁之才。她很不甘心,问我叫什么名字,要我做她的侍卫,以后经常找我讨教。”   “殿下是好德之人,”江宜赞道,“那你呢?你怎么说的?”   “我说,”天弓道,“殿下,你也不用找我讨教了,在场这些人,你没一个打得过的。大家都是在陪你玩游戏呢。”   江宜:“…………”   一时十分安静。   天弓小心翼翼地看眼二人脸色:“她当时就哭了,我怕她反悔要拿我问罪,赶紧趁乱溜了。”   商恪简直无语,好笑道:“你多大年纪了,和一个小姑娘较什么真?”   天弓理直气壮道:“不能这么说吧,这和年纪大小有什么关系,真理是永恒的呀!”   “那么,”江宜问,“你偷鲛公甲都是为了什么?”   天弓一下子又萎了,丧眉耷眼的好一阵子,才说:“其实,重华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她小时候那些闹剧,我都像看戏一样。她以前很是活泼,这件事后,我偷偷去看她,发现她整个人都变了,每天不是在发火,就是哭哭啼啼,一点都不好玩了。都是我害的。”   “你也知道。”商恪没好气道。   “不要骂我了,”天弓手扯着两只耳朵,“后来有一天,我听她说,有个办法可以成为真正的武林高手——她要去偷先帝的战神铠甲。传闻中穿上那套铠甲,就能化身战神,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她以前随李初祭祖时是见过那东西的。我心想,就凭她的三脚猫功夫,潜入慈氏楼偷东西,那不是痴心妄想吗?所以呢,我就……”   到这里江宜终于听明白了,说:“所以你就帮她把东西偷出来?”   “是的呀!”天弓一拍大腿,“我帮她偷出来,让她穿上,再打我一顿!她消了气,就能像以前一样开心了。我的计划有什么问题吗?……”   随着江宜的表情变化,天弓的声音慢慢减弱,最后底气不足地低下头。   商恪道:“打你一顿有什么用?公主她伤心的是自己不是天下第一……”江宜点头。   “……你应该扮成公主的样子,去挑战天下高手,把他们一一打倒,要他们立下字据,说明公主殿下才是真正的武林高手。这样说不定她还会开心点。”   江宜心想,你是哪里来的流氓?!   天弓眼前一亮,拍掌道:“你说的对!商恪,难怪大家都说你这八百年人间不是白混的,还是你有办法!”   江宜忙叫打住:“两位,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如何哄小姑娘开心,是怎么把鲛公甲原封不动地还回去呀!”   天弓双掌合十,差点又给江宜跪下:“拜托你!”   江宜面无表情。   商恪出主意道:“你交给江宜,不是陷害他成偷东西的贼吗?我教你,你去悄无声息地放到李初寝宫里。这样他东西也拿到了,也不会怀疑到你头上,只会以为那个贼人神通广大,无非让禁军加强巡防数月罢了。”   二人一合计,此法可行,天弓喜出望外就要去实行。   江宜一手掐着睛明穴,制止道:“且慢,稍安勿躁。不要仗着自己一身本领,就胡作非为好吧?建元宫有结界保护,朝廷之中亦有不少高人,纵使你是虹霓天弓,想要全身而退也非易事。”   “那怎么办?”天弓着急,“李初这样找下去,事情闹大了,说不定就叫李桓岭知道啦!”   江宜两手一摊。   天弓道:“你可不能不管!那个……那个……怎么说,我以前也是帮过你的,是不是商恪?”   江宜道:“我知道的,上次在东海,你与丰隆救过我一命——我不说话,不是不帮你,是我也没想到好办法。这样吧,你先回去,容我想想,这事怎么能办得悄无声息。”   天弓连连道谢,对江宜那是十二分信任,那张漂亮脸蛋上愁云散去,明丽起来简直非同寻常。他当下捏了个法诀就要隐身遁走,鲛公甲迎面飞来,罩在他脸上——“东西拿走!”   “是是!”天弓冲江宜抱拳一礼,收了甲衣,眨眼就不在了。   且说天弓一走,商恪追着江宜问:“你真要帮祂?”   江宜奇道:“为什么不?”   “你以前可是最怕麻烦。”   江宜道:“你也听到了,天弓对我有过恩情。”   “你也说过,不愿与神仙交朋友,”商恪唏嘘道,“那时候吓得我,根本不敢以真面目相见。”   江宜看着他。   “谁知道你对别人倒是好说话。”商恪袖着两手,留下半张侧脸对着江宜。   江宜自回来就一直别扭着,这时总算破嗔为笑,无奈道:“我又没说怎么帮。总不至于替祂去请求陛下谅解。”   商恪把他逗开心了,凑过来问:“那你怎么办?”   江宜想到先前屏风上搭着的华衣亮甲,心想这事真不好办,加之白日里见到康老头风烛残年那一幕,又心事重重起来。索性返回里屋睡觉,大被将头一蒙:   “不知道,等着看吧,也许会有转机。”   转机很快就来。次日江宜去著作局探望康老头,其人仍在昏睡中卧床不起,他心里念着康老头先前有几句话要对他说,无奈如今是这个情形。临出门时遇见来探病的盲童:“原来你在这里,陛下正找你呢。”   “陛下找我做什么? ”江宜心想,这时节他不应忙着找鲛公甲?   “狄将军还找着呢,真是奇怪,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怎么就不翼而飞了?”盲童嘀嘀咕咕。江宜不敢接话,别过盲童进宫去了。   过宫门丹阳,那种被俯瞰监视的感觉较之上次更加明显。江宜若猜的不错,皇宫之中果然吸纳了不少修道高士,越是这种特殊时期,各自都使出浑身解数来,摩拳擦掌地准备着抓住那个盗陵小贼。   谒室内,李初正与狄飞白说话,赵国公布警语坐在第三张交椅上,江宜受诏见入内,听见狄飞白低沉地道:“我父亲身为一方亲王,有失其职,愧对岳州百姓与陛下……”   原来是在说郢王修道走火入魔一事。   “事出有因,你也不必替你父亲认罪,这当中许多事朕还待了解清楚——江先生来了,正好,岳州的事情,狄将军回来后分说了一部分,不过,朕还想听听你们修道之人的意见。”   李初赐座,江宜说:“岳州旱情,是雨师失职所致。雨师失职,又是洞玄子设局所致。”   李初与布警语摆出洗耳恭听的态度,江宜遂将当时的情形一一道来。至于李裕为何会笃信善见道人,入梦求寻早逝的发妻一事,则隐下未表。   这件事李裕恐怕没与任何人说,连狄飞白也不知道。他惧怕再受到造梦之笔的引诱,才会将此笔交托江宜保管。江宜亦未敢动用这支笔,使用的始终是当初沙州所得的竹笔。他怀疑梦笔是用蛇瘿的骨头制成,不过未能证实这个猜想。   李初听罢叹气道:“郢王兄受奸人蛊惑,淫祀祭天,招致天灾人祸。朕拟明晰淫典之祸,祭天地、祭四方、祭山川、祭五祀,春祈秋报,如礼之初。”   布警语道:“陛下为天下正礼,是天下人的福气。免得不通礼法之人,滥施淫典,反坏了人神秩序。”   狄飞白沉默不语。   李裕之过,被布警语一句话归结为滥施淫典,虽免不了尖酸挖苦,倒是轻拿轻放,不再追究别的事了。   众人各怀鬼胎,一时无话。   半晌,李初似有话要说,还未开口,寺臣通报狄静轩与谢白乾求见。   “宣。”李初把到嘴边的话吞下去,面上毫无波澜。   谒室外二人得以进来。谢白乾手里还提着个人,狄静轩一脸心惊胆战,想劝他把手松开。谢白乾提着人到李初面前:“陛下,潜入慈氏楼盗窃之人抓到了。”   “……”   “……”   众人悚然。   那人一身黑衣,身形苗条,乱发里抬起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嘴角一撇哇地哭出来:“放开我!叫你放开我!你放肆!父皇……”   李初震惊:“重华?你……怎么回事?”   谢白乾松开手,小姑娘连忙离他五步远,揉着手腕一脸不忿。狄静轩说:“公主殿下深夜潜入陵园,被谢园丞发现,逃跑中又撞上慈光院的禁军,手下人不知轻重,臣怕伤了殿下玉体,就与谢园丞带公主前来回禀陛下。”   江宜第一次见到公主,心想天弓说的不错,这姑娘确实又瘦又小,看着像根豆苗。她跑去偷鲛公甲,难道不知鲛公甲已经失窃?末了转念一想,皇帝封锁消息,只是暗中搜索,并未大张旗鼓,看来公主还真不知道。   他听见狄飞白磨牙的声音,附耳道:“你冷静一点,这时候就别想着剑的事了。”   狄飞白紧绷着脸,点点头。 第135章 第135章 重华   所有人都在等一个解释,重华喊道:“我不是偷!是借!只是借来用几天,很快就会还的!我要是真想偷,就凭你们能抓到我吗?!”   众人皆是一脸:这也很难说……   那表情令重华想起悲伤的事情,又大哭起来。   “你偷……”李初头疼不已,问,“你借来做什么用呢?知不知道那是国宝?”   “我知道!只是借来穿几天!”   布警语哭笑不得:“殿下,那可不是小姑娘能穿的。你想要什么漂亮裙子,吩咐宫人去做就好了,陛下都会给你的,何必去偷?”   重华固执道:“我不要裙子,就要护心甲,父皇若是愿意借我穿几天,那当然很好。”   “你到底想做什么?”李初有些不悦。   重华知道她父亲生气了,瑟缩了一下,然而心底涌上无限委屈,不顾在场诸人,当即带着哭腔控诉:“穿上护心甲,人人都可做战神,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如果不是你骗我,你们都骗我,我为什么要靠护心甲才能成为高手?!从小时候起我就说想习武,原来你们都是陪我演戏,根本不把我当回事,现在我已经是个废物啦!”   女儿一边掉眼泪,李初一边头疼皱眉。狄静轩则尴尬不已地别过脸,不敢与重华对视,看来他在这场戏里也曾扮演过某个手下败将。   “你简直胡闹!”李初责怪道,“就为了这事,去陵园盗窃?!身为公主,不知以身作则……”   重华道:“那要什么样的事才值得?父皇你的事就可以,我的事就不配?因为我不配,所以你们都可以不把我的心愿当回事?”   李初变了脸色,布警语一见陛下动怒,正要出言劝解。   忽然狄飞白幽幽说道:“就算真有那种穿上就能成为战神的铠甲,脱掉那玩意儿,不还是个废物?”   众人:“…………”   江宜心想,狄飞白的嚣张,原来是除了皇帝以外,对谁都这样啊。   重华抹把脸上泪痕,说:“我知道自己不行。也不求一夜之间成为高手。我只想打败一个人。”   “什么人?”   “那天擂台上打败我的人。”重华说。   李初与布警语对视一眼,看向狄静轩。狄静轩道:“是有这么个人,武艺多高尚不清楚,为人十分无礼,对殿下大打出手毫不留情……”   李初扶额。   重华道:“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打败他。我只有这一个心愿!”   李初:“那也不能……”   “靠一件衣服打败别人?”狄飞白露出讽笑。   李初:“……”   重华打量他:“那可是战神甲!”   “它叫战神甲,只是因为曾经穿着它的人是战神。换做别人来穿,也可以叫无能甲、破烂甲。何况,那玩意儿不是已经丢了?没有它,你又怎么办?”   重华瞠目结舌。   狄飞白站出来,在众人注目下走到重华面前,指着自己说:“我可以教你。”   重华一脸怀疑,一声冷笑。   “你不记得我了,我可还记得你,”狄飞白说,“我见过你小时候,在禁军校场上大杀四方,其实不过是小孩子扮家家酒。我多了句嘴,你气不过,要和我比试,输了之后也像今天这般大哭大闹。”   重华的记忆回来了,目露震惊,盯着狄飞白。   “别人可能骗你,我不会,我不屑用欺诈的手段。你想学什么我都可以教你,帮你打败想打败的人。只有一点……”   重华打断他:“堂哥?你是飞白堂哥?”   狄飞白竖起一根手指:“只有一点,我的剑听说被你拿去了,作为交换,事成之后你得把剑还给……”   他话没说完,重华已经扑上来,像只小猴子一样挂在他身上:“飞白堂哥!哇!”   眼泪鼻涕糊了狄飞白一脸。   众人面面相觑。   狄静轩摸摸后脑勺,望天,假装把小时候的狄飞白带去校场看热闹的人不是他。   谒室外,江宜悄悄转入壁后,手掐法诀,于高台上捻来一缕风:“天弓阁下,听我说,你现在立即将鲛公甲放回慈氏楼,再现一道虹彩出来,叫整个名都的人都看见。”   天空中监视的视线向文华殿投来,差一点锁定到江宜身上。   他将风送走,连忙回去谒室。   下一刻便有两名衲衣道士,手捧司南仪,来到江宜方才离开的地方。江宜透过谒室菱窗看见,不禁一阵后怕,想不到建元宫的守备如此严密。   “那是慈光院方向么?陛下,您看!”布警语率先发现,将手一指,只见天边一道靓丽的虹桥。   众人忙来到高台上,放眼望去,果真是慈光院慈氏楼,晴虹倒挂,有如九天珠帘,垂入塔楼之中。   好一番奇景,令人惊叹。   李初蓦然醒转,吩咐谢白乾:“快回去陵园!”   布警语道:“臣与谢园丞同去。”   君臣二人相视一眼,布警语与谢白乾匆匆离开。不过半柱香功夫,布警语回来,喜色中又有一丝困惑:“回来了,战神甲回来了!”   数人俱是莫名其妙,嘴上仍恭喜称贺。   李初脸上带着一种神秘的微笑:“宝物有灵,原是知道重华这丫头胡闹,故此先隐去身形。也许它一直就在那里,只是你我肉眼凡胎,无缘得见罢了。”   重华意图盗取宝物,又在谒室大闹一场,全因她父皇骗人在先,心中有愧,才未有重罚,只教她禁足府中思过。   狄飞白为拿回牙飞剑,许诺教重华剑术,二人便约定每日晨昏公主府相见。出宫路上,公主车驾在前,江宜与狄飞白步行在后,二人交头接耳,江宜道:“你承诺帮殿下打败那人,才能拿回牙飞剑,你知不知道那人是谁?”   狄飞白不以为意:“我的这套剑术,可以以柔克刚、以弱胜强、迎风见长、愈战愈勇,总之是无往不利,只要李飞霜不是个真正的废物,凭此战胜个把江湖武夫,还是不成问题的。”   江宜道:“话是这样说,可那人不是'个把江湖武夫',祂是看守慈氏楼的天神,虹霓天弓。那天擂台赛,祂去瞧热闹,把人家小姑娘气哭了,现在还在后悔呢。”   “堂哥!飞白堂哥!”重华从车里伸出脑袋,看见狄飞白遥遥跟在后面,一脸表情空白失去灵魂的样子:“我们说好了的,你可不准半路开溜呀!”   江宜同情地拍拍狄飞白肩膀。   狄飞白恍恍惚惚,咬牙切齿:“搞什么啊?祂还后悔?既然后悔那不如就放点……”   江宜立刻说:“你自己说的不屑用欺诈手段。”   狄飞白:“……”沉默后怒道:“祂堂堂一届天神,做什么去欺负一个小姑娘?!”   “也许祂跟你一样,”江宜尊敬语气地说,“都不屑使用欺诈手段吧。”   狄飞白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一方面,他觉得重华战胜天弓的可能性太小,另一方面,他又绝不可能放弃牙飞剑。   公主府前,重华跳下马车。禁军奉命前来看守府门,许进不许出,要足足封禁三个月。重华进了门槛,回过头招呼:“堂哥,你快来!”   她执着地等着狄飞白。   江宜鼓励他:“你能行的,你可是少侠。”   狄飞白看着重华:“你什么都听我的?”   “只要你肯认真教我,我什么都听你的!”   狄飞白点点头,跨进门内。   “回见。”他对江宜说。   朱门闭合,门前高峻的铜兽两边,各自站着禁军的标兵。江宜朝公主府嵯峨的高墙与深檐远瞻一眼,便掉头离开,兀自回梅园去了。   这厢狄飞白初入堂妹居住的宅邸,见此地与自己想象中大为不同。   重华好武而崇尚侠气,她的住处,随处可见刀兵与木人,养花的后院被她改造成练功站桩之处,平时府中养着几个武师门客,随时等候殿下传召。只是擂台之后,她将门客都遣散了。   “我可是很用功的,”重华带狄飞白到她平日练功的地方去,“不是闹着玩。现在的我,比起小时候又不一样了,你可不要用以前的目光看待我。”   狄飞白不置可否,心中暗暗道:你的身板却还是一样弱不经风。   重华崇拜地说:“堂哥,我听说过你的事迹。你在且兰府,一人一骑于千军万马中如入无人之境,这番英勇事迹可是从潮州传到了名都。有人说你是天下第一剑客,是不是真的?”   “天下第一不敢当。以前还有我师父,现在他死了,我勉强算个第二吧。”   重华眼睛亮晶晶的:“那第一是谁?”   “那当然是……”狄飞白噎了一下,道,“问这么多做什么,第一和你有关系么?你一个姑娘家家,为何喜欢些打打杀杀的事情?莳花弄草、琴棋书画不能满足你么?”   重华撇嘴,她本来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做些奇怪表情,显得皱皱巴巴。   “琴棋书画,君子与女子都好逑之。堂哥,你是君子,你为什么不爱琴棋书画,偏爱当个游侠浪客?”   “不为什么,我是个坐不住的人。”狄飞白话虽如此,他那副傲然的模样,分明是瞧不上。   重华道:“这就对了,我也是个坐不住的人。堂哥你离家出走,行侠仗义,不会有人来问你为什么。我就不行,只因为我是个姑娘。这公平吗?”   狄飞白沉默。若不是今次有缘再会,他早已忘记这个妹妹从前与自己的渊源,回忆起来,也只记得是个爱胡闹的刁蛮公主,强迫禁军侍卫同自己玩些小孩子的把戏。   可是,他自己又好得到哪里去?在外人眼里,不也是一样蛮横任性,嚣张无度?   “也有人来问我的,”狄飞白说,“质问、指责我不孝,腹诽我不务正业。这种事情不管男的女的都一样。”   重华感同身受,立即与狄飞白有了共同语言,同情地道:“那你一定过得很不容易。”   狄飞白冷笑:“他说他的,我就一定听吗?谁也没资格对我指手画脚——接剑!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不行。”   他手在腰间一拍,震出狄静轩送的那把廉价铁剑,剑柄朝着重华疾射而去。重华下意识伸手一捞,被去势带得跌出去两步,两手抡剑犹如抡一支烧火棍,大叫着朝狄飞白斫去。铁剑黯淡的剑身铿然一声,与皮鞘相撞,那力道货真价实,震得重华手上巨麻,脱力令铁剑飞了出去。 第136章 第136章 重华   且说狄飞白应付了差事,回到梅园。花树下白石甬路旁,煮着一壶茶,三人围炉坐着。   狄飞白口渴难耐,挤入三人之中,端起陶盏一口饮尽。   一人关切问道:“听说你去教公主剑术,此事能成吗?”   狄飞白沉吟片刻,断然道:“放心好了,我已经想到应对之法。我有一套连招教授给她,纵使全然不会武艺之人,也可以凭此战胜高手。”   “什么连招这么厉害?”   “就这么说吧,”狄飞白道,“这是一种套路。我为她预先设想对手可能的招术,提前给出应对的法门,相当于她的军师……等等,你是谁啊?”   他这才发现,除了江宜与商恪,在场还有一个陌生少年。此人容貌姣好,好似梅树下的花妖,令人见之忘俗。狄飞白起初没在意,此时一看,也禁不住恍惚。   江宜为他满上茶水,介绍道:“这位,就是公主的对手,慈氏楼的守门人,天弓阁下。”   狄飞白一口水没呛下去,全喷到天弓脸上。   “哎,”天弓以袖抹脸,“哈哈,这味道……”   商恪乐道:“不如你二位私下商量一番,好让那姑娘有台阶可下。”   “那可不行。”天弓说。   狄飞白也道:“李飞霜虽是个笨蛋,却不代表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骗她。你可少出些馊主意吧。”   商恪耸肩。   狄飞白道:“其实她的基本功练得挺扎实,这些年也不算完全荒废。这位……天弓,你也别小看她,当心阴沟里翻船。”   天弓笑得很开心:“我知道啊,我经常去看她练功。有你教她我就放心啦,商恪说你是很厉害的剑客。”   狄飞白咳嗽一声,喝茶,挡住发红的脸。   直白的夸奖反而让他受不了,顿时对天弓这位神明很有些好感。   “你是慈氏楼的守护神?你在那里待了多少年?”狄飞白好奇询问。   天弓回想道:“从李桓岭离开那天起,我就在慈氏楼了。李氏飞升之前,在人间留下数件法器。屏翳看管他的襁褓,青女看守他的战枪,漭滉照看霖宫的圣迹图,我则负责慈氏楼的鲛公甲。”   “丰隆呢?且兰府没有法器吗?”狄飞白看了江宜一眼。   天弓道:“丰隆没有任何职责。李氏究竟留下了多少东西,只有他本人才知道。”   狄飞白兴致勃勃:“你见过神曜陛下吗?他长什么样?他是怎么样的人?”   天弓道:“哎呀,其实,我对他没有多少兴趣,从未特意去白玉京,见见这位人杰……”   二人十分投机,一壶茶、一盏灯,就在暮色里闲聊起来。是日夜阑风静,皎月如轮,商恪半倚梅树下,接过江宜递来的温酒。浮生得闲,亦显得冬夜漫长。   之后,狄飞白早出晚归,每日赴约为重华指点江山,反成了最忙的一个。江宜留在名都,只剩下与康夫见面这一件事,康夫病中修养,不能见人,他也只好暂作等待。得空就拿出康老头院里捡的笔记研究研究,或与商恪玄素手谈。有时狄飞白回来,撞见残局,站边上稍看一会儿,评价道:   “只有两个臭棋篓子,才能下到一块儿去。但凡你俩有一个水平好点的,这局都组不成。”   商恪将棋子一扔:“小徒弟,你的水平如何?”   “也不怎么样,”狄飞白诚实地说,“不过,至少看得出,你俩下的不是围棋,是连珠棋。”   江宜笑起来,伸手将盘面搅了:“重来重来。”   “哎等等!”商恪阻止不及,“我都快赢了!”   一个胡搅蛮缠,一个抓耳挠腮,看得狄飞白直摇头,索性绕道后屋泡澡去了。   一日,狄飞白从公主府出来,沿着国都大道往回走,忽然看见街对面隐约是江宜与商恪两人。   商恪手中提着一坛红封陶罐,显见是刚打了酒回来。二人一边说着话,混迹于人流之中,悠然自得。狄飞白蓦地产生一种错觉,好像那不是一个怪人和一个天神,只是两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名都百姓,犹如雨滴汇入江流,眨眼间他都不能再将他们从大街上分辨出来。   “喂!”狄飞白分开无数双肩膀,追上去。   人群之后,那人回过头来,脸上还带着微笑,的确是江宜。   狄飞白莫名松了口气:“你们去哪儿了?”   “随便转转,”商恪掂量手里的酒坛,“整天在梅园也很无趣的。小徒弟,你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狄飞白自信笑道:“一切顺利。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去看看我的成果?”   商恪挑眉,与江宜对视一眼。   狄飞白在公主府后花园立了九九八十一个木人,清晨三人造访时,天还未大亮,侍女带着一行人去到花园,重华已经武服负剑,屏气凝神,在木人阵前陷入冥想。   “公主每天起得很早,练到很晚,十分用功。奴婢们担心公主累坏身体,出言相劝,可公主说什么也不听。”   江宜原以为重华定是个娇生惯养的性格,只消看看周围人对她呵护的态度便知。不料她还挺能吃苦,遂好奇问道:“殿下习武如此勤奋,怎么十多年来收获平平?”   侍女支支吾吾。   狄飞白道:“你这话真是伤人,有些事情是只靠努力就能做好的吗?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有的人是没有天赋,有的人是没有好师父。”   当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狄飞白也有维护人的时候。   那厢重华从冥想中醒来,看见垂花门下三人,脸上绽出个笑容来。   她那样子,与数日前谒室匆匆一面,又大为不同。也许是收拾体面了,着锦服、绾长发,面孔白净而容光焕发,有如向日的朝花。   与其他十多岁的、朝气蓬勃的小姑娘并无不同。尽管她是天下最尊贵的小姑娘。   “师父,你来啦!今日当教我最后一招了!”重华蹦蹦跳跳地过来。   江宜与商恪齐齐看向狄飞白:   “师父?”   “师父!”   狄飞白被他二人这异口同声,搞得莫名不好意思,扭过脸解释说:“我让她别这么叫了,她非得这样。”   “那当然啦,”重华道,“你教我剑术,你不是我的师父是什么?堂哥是师父的话,江先生就是我的师公啦。弟子拜见师公!”   她右手反握长剑,向江宜郑重行了个执剑礼,使得江宜也不好意思起来。狄飞白的剑本是善见道人所传授,江宜教的不多,都是从天书中得来,这声师公当真当不起,目下便侧身让过,不肯受这一礼。   重华未有计较,又对商恪道:“你是师公的道侣,我姑且叫你一声小师公,不为过吧?”   “……”   一阵诡异的沉默。   江宜微笑:“什么道侣?”   狄飞白头皮炸开,感到江宜的眼神犹如两把利刃,戳在自己死穴上,忙斥责重华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只是说过他们二人结伴而行,乃是同道中人,情非泛泛……”   商恪思索道:“江宜年纪比我小得多,怎么我成了小师公?”   重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哎,名都风气很开放的,男男也没什么。狄静轩将军不也有蓝颜知己么?”   “你少废话了,”狄飞白慌张道,“今日该学最后一招,赶紧入阵。”   木人阵乃是狄飞白设计,为重华熟练连招所用。每一具木人都是对对手站位的预测。此阵之精准程度,全仰赖狄飞白的眼光。   江宜与商恪坐在不远处回廊亭中,观看二人教习。   商恪对狄飞白的木人阵很有些兴致,依江宜对他的了解,只怕也手痒欲入阵一试,冷不丁却听商恪说:“此阵虽精妙,到底是个死物,看来狄飞白对他的小徒弟,也不怎么有信心。”   “何以见得?”   商恪道:“师父只教其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都要靠徒弟自行领会。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不正是这个道理?他将招术都框死了,若天弓不按其理出招,李飞霜又如何应对?”   他抄起石案上的酒盏,盏中却是空的,酒水尚在釜上隔水温煮。江宜顺手提起酒壶,为他斟酒,忽然耳边响起重华那一句“道侣”,手上一抖洒出去两滴。   “也许是无法之法。”商恪还专注于木人阵,毫无察觉,只是抬手将虎口的酒液吮掉。   江宜的目光落在他唇畔,又别过头去。   “起势!”狄飞白呵道。   重华刷然抽剑入阵。   “明月出海……”   “月上重楼……”   “星垂平野……”   “开门见山……”   长剑如飞鱼过隙,吊轧转挪,重华的身法已十分熟练,每一次出剑堪堪取中木人的要害,细细观之,木人的心脏、咽喉、眉心剑痕不下十数。以身带剑,以步带身,犹如一尾华丽的银鱼,自木人阵中穿梭而过,令人赞叹。   江宜犹记得,狄飞白每每出剑之时,华光飞散,譬如银月初升。重华虽未得其神,却已具其形矣。她自己肯下功夫钻研,又有几分悟性,难怪狄飞白会收下这个徒弟。 第137章 第137章 重华   从阵头到阵尾,竟刚好出完八十剑,停在最后一个木人前。   庭前侍女拊掌喝彩,十分感动的模样,估计长这么大从未见过殿下如此英姿飒爽。重华自己亦很满意,潇洒收剑道:“痛快!这一套剑招使完,好像大功告成,成了绝世高手!”   “这是因为你闭门造车,没有与人对战,”狄飞白毫不留情道,“若是我,第一招就能打断你。不要得意得太早,想想你这十来年,什么时候对自己有过正确的认知?”   重华不说话,将略有散乱的鬓发抹到服帖,抖擞精神道:“最后一招!快教我!”   狄飞白随手抽剑,在最后一个木人前比划起来,重华认真地看着。   一旁,树荫下有个华服鹤氅的少年人,远远看着这边,面孔阴翳。   “那是谁?”商恪问。   侍女答道:“那是重德太子,殿下同父异母的弟弟。今次殿下被关了禁闭,有时太子会来看殿下练剑,却不上前说话,看一会儿就走了。”   重德果然不声不响地站在树下,没有走近的意思。   阵中,重华学了压轴的一招“举杯对月”,使将出来,剑尖有如穿花般一挑,在木人头颅上留下一道狭长的划痕。   她原先学艺,学的都是皮毛,无人肯教她真东西,最终练出来的都是些四不像。旁人嘴上不敢说,心里都觉得,公主没有这个天赋。然而现今跟狄飞白学那几招,不仅领悟奇快,连身姿亦摆脱了原先的笨重,当真有了些举重若轻的风范。   “这一招真是歹毒。”江宜感叹。   狄飞白听见了,眼皮一跳。   商恪问:“何解?”   江宜道:“别的招数,便都指着要害,这一招却直奔面门,端的是要人毁容呀?若对手恰是个爱美之人,面对此招岂不就方寸大乱,显露破绽?”   狄飞白于是想到天弓那张举世无双的脸蛋,面色一黑说道:“我没有这样想过。这套连招那是我见到……之前就想出来的——拨云见月后接举杯对月,先以左右拨水的巧劲化去对手的防御,进而剑尖挑击,以点破面。不是顺理成章吗?你说是不是?”   他问商恪,商恪笑而不答。   说话间,江宜余光瞥见树下的少年太子默默转身离开,从头到尾都没有让重华发现自己的到来。   “我的这套连招,”狄飞白解释说,“立意就在于想对手之所想。反正李飞霜肯定是想不到,我就替她先想了——若是出上剑,对手要怎么出下剑,要怎么出招,才能让对手按自己的想法接招。不外如是。这几日我反复都在琢磨,几乎已到万无一失。这就好比下棋,走一步要算百步,不过你俩那棋艺,也没什么好说的。”   商恪不满道:“下棋我是不行,比剑我能说两句吧?”   “当然可以,请讲。”狄飞白彬彬有礼道。   “一个高明的剑客要打败对方,需出多少剑?”   狄飞白:“……”   他陷入沉思,琢磨商恪这话究竟什么意思。   重华跳出来道:“我可以说吗?”她高举手臂,商恪示意请。   “一剑!”重华说,脸上神采奕奕。她作此回答只是出于心中对高手真实的幻想——一个高明的剑客,一旦出手就胜负立判。   狄飞白不屑摇头,却听商恪赞道:“难不成你是个天才?”   狄飞白大惊。   “一剑制敌!”重华两眼放光,“小师公,你教教我!”   商恪:“哈哈哈,既然叫我一声小师公,我可不能藏私了,跟你说……”   二人背过身去,交头接耳。   狄飞白大受震撼,怀疑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可他看看江宜,又丝毫没有介意的模样。   “他问的是一个高明的剑客,”狄飞白急于寻求认同,“李飞霜是高明的剑客吗?我的木人阵有什么问题?”   江宜安抚他道:“你没有问题。商恪只是……”   “只是不会做人?”   “只是境界比较高。”江宜说。   “……”   临走前,重华不得出府,送他们到门前,依依不舍道:“我决战之日,你们都会来看吗?”   “会来的,”商恪道,“我赌你赢。”   “谢谢,”重华感动不已,“可是我还没有找到那个人……”   江宜笑道:“他也会来的。殿下只需定下日子,其人一定如约而至。”   时风起,落梅缤纷,穿越公主府的高墙,犹如一场朦胧的红雨。   之后几日,等待重华约定的决战之刻到来,江宜依旧有时往著作局探望康夫。康夫的情况有所好转,进入时醒时睡的阶段,一天之中难得遇上他清醒,盲童道是师父的大限将至,留在人间的日子没有几天了。江宜心中颇有些遗憾,他慕名而来,来得却不是时候。   这日一走进院子,就见荼靡架下搭起罗汉床,康老头倚在靠背上,面带微笑,十分精神的模样。盲童跪在床沿,用一把篦子为他梳头。   康老头的头发不知多久没有收拾过了,满头的死结,篦子扯下来一把把白发,枯草似的。   “哎哟哟,别梳了,痛死了!”康老头抗议。   盲童讷然不语,对师父的话置若罔闻,只是手上动作放得更轻了。   “江宜!”康老头看见江宜,马上坐起身,“你来,来!坐。”   江宜在花架下席地而坐,笑道:“我来得不是时候?”   康老头道:“哎,我还剩下多少时候,能与你说上几句话就不错了——痛痛痛!你这小子,手上没点轻重!没了你师父我,你可怎么混?”   江宜看着盲童,笑笑。   “你梳完了没啊?梳完了就走吧,我和江宜说说话。你明天再来”康老头道。   盲童收手,起身不声也不响,朝那道木扉门离去。   江宜看着他背影,笑道:“盲童原来还是个哑巴。”   康老头叹气:“他不是眼盲,是心盲。谷璧侍奉,一做就是一辈子,一颗心都被栓得死死的。我真后悔当初带他入行,否则这小小年纪,还是个活泼好动的毛头孩子呢!可是,他不跟着我,就得在穷巷里挨饿。人一辈子其实没有多少选择。”   康老头昨天都还昏昏沉沉的,今日就能说这么多话,难得遇上他有精神。   说完他自己又呵呵乐起来:“老了老了,就喜欢说‘一辈子’。”   江宜心想,照这么说,商恪也算个老人,过了不知几辈子,倒没听他说过这种话。   “康老先生,这书是您写的吗?”江宜拿出怀里的皇帝传。他看了很多遍,书页都卷边了。   康老头接过,眯起眼睛翻了几页。   “外面传闻,撰者是著作局的官员,因此才知道许多秘辛。此一版是我见过内容最为详尽的,有些细节甚至……世所罕见。曾经我以为,应当不仅是著作局的缘故,因此对撰者非常好奇,想知道是何方神圣,对李桓岭的旧事如数家珍。”   康老头翻着书流露出怀念的神情:“是我写的。”   书页里掉出两张稿纸,康老头拾起一看就笑了——那上面写着江宜与李飞白的名字。   “我不是什么神圣,只是好奇心太重。”康老头说。   “敢用命盘算天的人,何须谦虚。”   康老头道:“你说的那些无人能知的细节,有一些就是我推算出来的。”   “这也能推算?”   “对,”康老头狡黠地道,“比如冯仲之死。”   “冯仲死于天刀陉之战,被乱军冲散,连尸体都找寻不到。”   “话是这么说,众所周知,神曜任东郡太守时,出兵平寇,听从冯仲建议,隆冬于天刀陉设下伏兵,促成了那一战。江宜,我听说你走过许多地方,去过天刀陉吗?”   江宜摇头。   康老头道:“天刀陉在崤山背阴坡,隆冬时节必积雪丈深,其地势既高且陡,莫说设伏,两军交战,定遭雪崩之灾,这一战如何能成?”   江宜疑惑:“可东郡不下雪。”   康老头道:“那是现在,东郡能种两熟稻,八百年前可不是这样,农事历书中陨霜杀稻、县井水冰,说的就是八百年前的东郡之冬。曾经有两个百年之期,涿水以南逢冬都会下雪,天寒地冻,与现在大不相同。万事万物周而复始,六气之辩,亦有循环,春夏秋冬只是一小年,而八百年为一大暑,八百年为一大寒。如今正逢大暑,八百年前秦王末世,恰逢大寒。若要考证当年的旧事,切不可放在当下的环境里看待。”   “受教了……”   康老头见江宜若有所思的模样,仍有些困惑。   “那天陛下也告诉我,”江宜说,“冯仲非是死于乱战,而是金蝉脱壳,借战机假死脱身,背叛了主君。可听您这样一说,似乎连天刀陉之战都根本不存在?”   “世事千面百态,只有抽丝剥茧,才能得到真相,”康老头说,“我的好奇心太过,谁说的我都不相信,只相信自己找到的结论,因此陛下不能放任我处江湖之远,必得放在身边才放心。江宜,告诉你我找到的结论——冯仲不仅没有死在战乱中,也没有趁乱叛逃,他是因被主君猜忌,下令处死,而起因难以启齿,故当权者将此事从历史中抹去,伪造了别的事件来掩盖真相。”   北风萧萧,一阵寒意涌入小院。   天色转眼阴云密布。   江宜感到身上发冷,康老头眼中迸射出的诡谲利光几乎刺伤了他。这是一个疯子,一个会破坏破坏所有规则的疯子。 第138章 第138章 重华   “以冯仲传闻里的聪明才智,的确有可能设计死里逃生,但那不是因为背叛主君,而是他已经预料到自己的下场,不愿束手就死。”   江宜质疑道:“李桓岭为什么要杀自己的谋臣?还是一个为他打天下的谋臣。”   康老头泰然道:“站得高才能看得远,若你站在人间,哪怕你是皇帝,也想不到李桓岭杀冯仲固的理由。”   “那我要站到多高?”   康老头举手向天一指。江宜打了个寒噤。   “有件事,我思考了一辈子。八百年前,秦失其鹿,天下逐之。历代秦王为羲皇与娲皇血脉的延续,天命为何会舍弃秦王与他的家族?”   江宜答道:“秦王为政不以德,暴虐恣肆,丧失了王天下的资格。”   康老头咳喘两声,他的身体已经十分衰弱,脸上疯狂的神情却分毫不减:“‘德’这个字,造来至今只有八百岁,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天下德者居之,只不过是李氏王朝用来掩盖事实的又一张面具。我入太常寺为官后,有机会接触到前朝遗留的兽骨龟甲,前朝的文字与今世大不相同,我花了二十年的时间,看完所有记载,没有一个字可以与今世的‘德’相对应。相反,那些兽骨龟甲上记录的,全部有关秦王朝杀生献祭、杀人酬神,种种行径惨烈无道,且历来如此,谈何善与德?秦王得到天下,不因他善良仁慈,只因天命在他身上。而天命之所以在他身上……”   江宜喃喃:“因为他是天神的血脉……”   康老头的话好似一根钉子锲进他头颅,尖锐的刺痛令他混乱,而刺骨的冰冷又让他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意识到就在今天,一直以来困扰他的某些疑问,或将揭开谜底了。   康老头热情高涨,这话他好似憋了半生没对任何人说过,如今到了生命的尽头,便一股脑地倾泻到江宜身上。   “得天下不因德,失天下也不因失德,那么神曜皇帝是如何得到天下的呢?换句话说,”康老头又用那种狡猾得蛇一样的神情看着江宜,“他是如何将天命弄到手的?”   江宜猛然想起一件事:“昔者秦王置酒河曲,金人奉水心剑而出,令君制有天下……”   “水心剑?唔,此剑是前朝权力的象征,不过与我想说的无关。”   江宜道:“您是想说,冯仲助李桓岭得到了天命,而他也因此遭受主君忌惮?”   “不错!”康老头一激动,又喘不过气,“咳……神……神曜皇帝绝不敢让别人知道当年此事的细节,否则,天下不以德者居之、不以能者居之,而以天命在身者居之,他是如何得到天命的,旁人也可以如法炮制!江山不是李家的江山,李氏岂能够安睡?”   枯树惊起数只寒鸦。   江宜道:“可这……这也只是……只是猜测。”   康老头不屑道:“你心中已经动摇,何必急着否认。我想明白了这一点后,花了三年的时间排演命盘,就是想推算出天命所归。可惜人力有时而穷,人间才子佳人有如恒河沙数,每一个都在无形中影响着世界的终极,小老儿终究没有本事算尽所有人。元生从东郡回来后,带来你与郢王世子的消息,你们二人亦是这命局中重要的棋子。因此我将你们的行走轨迹做了记录,排入命盘之中。这三年来,像你们这般被我排入命盘的人,不胜枚举。”   前有冯仲,后有康夫,这人间的蝼蚁竟个个都想抬头望天。   明明可以混迹于乌合之众,度过平淡而美满的一生,他们却不能满足于此,定要去走那遍布荆棘的通天大道。康老头注定无法完成他的命盘,他算得越快,死得就越快,知道得越多,越会厄运缠身,甚至祸及亲友。   “康老先生,我……”江宜蓦地感到一阵晕眩,眼前发黑。   康老头吃惊:“你怎么了?”   他看见江宜脸上一团漆黑,犹如涌动的浪潮,那潮水下是摩肩接踵的虫豸,挥舞着铁钳,蠕动着长腿,排列成一个个疯狂而无逻辑的言语,好像成千上万的人在一齐呐喊,听不见说了什么,只听见了痛苦与挣扎。   江宜倒在地上,浑身为黑雾笼罩。康老头想拉他一把,被江宜避开:“我没事……我没事……”   他摸出怀中的一支玉瓶,拔下环塞,一股清气缭绕升起。江宜猛将瓶中无根水淋在头上,黑雾散去,他的脸色慢慢变得透亮,好似一层薄薄的皮影纸,一滩浓黑的污水汇聚在他身下。   江宜浑身湿透,躺在地上,像退潮后岸上濒死的鱼。   康老头认真地看着他。   他不会认为江宜是个妖物,修行之人或有五弊三缺,说到底各有各的奇怪之处。但他有些别的想法。   “你身上冒出来的,是字?写的都是什么?”   江宜恹恹答道:“一些人心里的话,死后还留存在这世上罢了。小时候一道天雷选中我,把我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体质颇有些招阴邪,总被这些字上身。”   “天雷?”康老头若有所思,“你详细说说。”   江宜遂支撑着爬起来,依旧在康老头的罗汉床边盘膝而坐,将他小时候在雷公祠前许愿遭雷劈的事讲了一遍。天神从他身体里夺走了一部分,又给了他另外的东西,江宜始终认为这背后一定存在某个理由。他周游山川,也是为了寻找一个答案。   康老头垂头思索:“我觉得有件事弄错了。”   “什么事?”   “……”   康老头的脑袋低垂着左右慢晃,好似思索着就睡去了。   他又猛地抬起头来。   “你!”康老头浑浊的双眼中射出两道利剑,指着江宜,“你应该排在命盘里更重要的位置!更重要——不,最重要!你是这后一百年里最重要的人物!可恶!我弄错了,完全弄错了!难怪算不出来。命盘,我的命盘呢?!……”   满院散落的稿纸早已被清理殆尽,只剩下江宜书里夹着的两张,也已经失去了它们的位置。康老头急得吐出口血,溅在江宜前襟。   “扶我起来,咳咳……我还能算!”   江宜面条似的两只手勉强扶住康老头:“别算了,天意是算不出来的。”   康老头听不见江宜的劝告,他两眼发直,眼里渐渐看不见别的:“我不能死……还没有算完……我马上就要算出来了……马上就算出来了……”   浓重的睡意涌上心头,康老头的头颅重得像一座山,沉沉地压在靠枕上。他似乎陷入了某种心魔,耷拉着眼皮,口中仍念念有词:马上算出来……马上算出来……   江宜坐在地上,任寒风将他的身体稍微吹干。这时候康老头已经再度昏睡过去。   他起身,一面盘算着与康老头是否还有下次见面的机会,一面向院门走去。一墙之隔,靠立着的盲童听见动静,回头看来,不知道在此寒冷的天气里苦等了多久。   师父让他明天再来,可他根本没打算离开。   “康老先生睡着了。”江宜道。他的声音有些奇怪,神情也与来时不一样了,只是盲童无心于此,察觉不出来。   “师父现在就是这样,说着话就能睡过去,”盲童讷讷地道,“下次他清醒的时候你再来吧。”   重华与天弓的对决定在两日之后,地点就在公主府木人阵所在的花园。天弓问狄飞白,两日来得及么,要不给你两年?惹得狄飞白冷笑甩袖离场。   商恪问:“你不愿让她,又不愿赢她,到底想如何?”   天弓苦恼地道:“让她也不高兴,赢她也不高兴,凡人真是难懂。”   两日后梅园一行人出发去往公主府,路上爆竹声声、披红挂彩。为了这场闹剧,天子驾临公主府,赵国公布警语也前来,下人们在出廊流角下的方厦亭内陈设筵席,因李初的授意,不计较尊卑次序,一张圆桌围了,各自一把梅花墩坐着。   重华还没有现身,天弓已到了。   擂台那日李初只当是孩子把戏,并未去看,因此不知道天弓这档子事。此时见到本尊,先被那张脸震住失语,与布警语相视一眼。   “这位少年英雄倒是,”布警语咂摸出个词来,“一表人才。”   李初笑道:“就是你胜了公主?你可见着擂台布告上,写的输给殿下有赏钱?”   天弓道:“看见是看见了,可我不想骗她。”   “怎么说?”   “我觉得她挺可怜。”天弓直言不讳。   布警语与李初脸色一变。那厢又一人慢腾腾进得园里,似乎不情不愿,一见是张圆桌便很不痛快,犹豫再三,到得李初身边坐下。   重德太子今天也是一副阴沉沉的表情。   李初道:“平日对你姐姐爱搭不理的,想不到今天也来了。”   重德闷闷不乐道:“今日是家人团圆的日子,儿臣听说父皇在此,所以才过来。”   重华仗剑从那头走来。她今日的模样,不像个养尊处优的公主,倒真像个侠女,萧肃地去赴一场决生死的约会。重德定定注视着姐姐,感到很荒唐,他冷冷一撇嘴。   天弓跳下亭子。场间木人阵已撤走了,留出一片空地。二人隔着四五步相对峙。   江宜忽然注意到,重华停下的地方,似乎正是那日木人阵的起点。   “其实你修炼一辈子也赢不了我。”天弓突兀地说。   一丈之隔,一对少年男女,都是风华正茂、青春靓丽。重华清楚地记得天弓的模样,却绝非是因他的长相,而是天弓轻描淡写击败她的形容,好像她是多么不堪一折的娇花。他打败了她,却又不伤她分毫。这令重华觉得自己被彻底得蔑视了。   “我只练半个月。当时怎么输给你,今日你就怎么输给我。”重华答道。 第139章 第139章 重华   亭中,李初笑言:“飞白,朕固知你剑术高超,狄将军也曾称赞过你的技艺。不知你做师父是否也像你的剑一样高明,短短十数日就能把重华调教成高手?”   重德也盯着狄飞白。   “不能。”狄飞白说得很直白。   李初早知狄飞白个性,不以为忤,反而是布警语道:“世子,你可是承诺了殿下的。”   狄飞白道:“我承诺帮她赢下对决,可没有承诺半个月就让她成为绝顶高手。莫说我做不到,就是我师父来了也做不到。”   他说的是善见道人,李初却误会了,笑问江宜:“江先生,莫非你们教了重华迷惑敌人的道术?”   江宜:“……”   江宜的注意力都在场上,回过神来,面带微笑问:“什么?”   商恪提醒:“陛下问你是不是在带着公主修道。”   狄飞白假意嗔道:“陛下,臣教的都是正经剑术,又不掺假,与道法有何干?”   “修剑与修道,都是修行,”江宜答道,“二者异曲同工,陛下说的正是。”   狄飞白一愣,连商恪都愣住了。   李初凡事都要高看江宜一眼,听罢沉吟一番,竟然赞同道:“学习技艺正同修行,既要长本领,又要磨心性。凡事都是如此,内外兼修方能成才,万般还须归一。”   商恪心中却止不住担心,江宜那话分明是答非所问,他根本没听席间众人都谈论了些什么,心思似乎都游离在外。自那日一身血地回来后,江宜就一直郁郁寡欢。他外出不让商恪跟着,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江宜没有主动提起,面对商恪的追问,也含糊回避,不肯说明。   到底是怎么了?商恪暗自决定,稍后必找江宜问个清楚,绝不能让他一直颓丧下去。   场间,重华拔剑。天弓的武器乃是盘在腰间的长索,展开有丈八之长,前回打擂台,祂只以长索刷然抖开,灵蛇似的激射而出,在重华眉心前半指开外点到即止,就吓得她哆嗦个不停。   天弓内心有一番盘算,祂本想情景重现,先下手为强用长索偷袭重华面门,让她想起上次的落败。不料重华斩断半截衣袖,蒙在眼上,抢先便出招,亮剑展开一片寒光,犹如海面粼粼的月华,铺天盖地地杀向天弓——正是木人阵的第一招,明月出海。   这一招的架势与她此前相比真有云泥之别,天弓心中赞叹,反手以长索绞向剑身。   那厢,布警语奇道:“这又是什么招术?蒙着眼睛也能同人比剑?”   李初那语气里不辩喜怒:“她丫头胆子岂不一向很大。”   狄飞白起身到得亭外,目光落在那两人之间,喝道:“星垂平野!”   长索绞来,银剑趁势一挽,如登梯一般引得长索擦身而过,接着紧跟一招星垂平野,剑气冰断寒河,在这冬日里肃杀得令人寒毛迭起。天弓惊诧不已,难免想到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   “蟠龙下势!”   “摘星换斗!”   重华蒙着双眼,心无旁骛听从狄飞白的指挥。并不考虑天弓的存在,只一心将自己学到的招术全部使出来。银剑时而似游龙,时而似霜风,时而威重如山,时而如流光飘忽不可捉摸,常常一招去势未尽,下一剑已经接上,变化万端,叫人无从下手。   商恪解释道:“这似乎是他们二人的计划。狄飞白预先设想了对手的出招,并教会公主接招之法。提前练习,见招拆招,这一套流程他二人已经练习了数百遍。”   “李飞白能预测比武的走向?”李初当真惊讶了。   商恪道:“不是预测,是设计。设计这场比试,会在多少剑内结束。”   “多少剑?”   “八十一剑!”   这哪里还是众人熟识的那个黄毛丫头?   重华的招术层出不穷,每一剑都恰到好处令天弓不得不招架应对。狄飞白曾大言不惭,自称能够预测别人的路数,天弓那时却不知道,他不是一个惯说大话的人。狄飞白很嚣张,但是有真本事。   李初则更是诧异于重华那流畅的身手,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设若这是一场剑舞的曲目,他已经在鼓掌了。此时的重华,看起来的确可以以假乱真。就算是一窍不通的人,整整十三日只做同一件事,也会熟能生巧。   天弓好似被选中的舞伴,在银剑的引导下翩然起舞,他乐意陪她周旋往来,却不会刻意相让,某个时刻他决定结束这支舞——长索为腕力灌注,迎风一抖,点中重华手臂,银剑脱手而出。长索卷住重华,扯得她扑跌出去,眼见银剑将要落地,电光石火之间天弓看见蒙眼布下,重华镇定自若的面孔。   她毫不惊慌,毋宁说,是对狄飞白全然的信任。   “探海捞月!”狄飞白断喝。   这十数日以来,日夜重复的片段在重华心头浮现。恍惚间她感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又一个的木人桩。没有天弓,没有长索,没有真刀真枪的对决,只有她自己,在木人阵中以银剑摧倒每一个木桩。   这一瞬间福至心灵,她完全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俯身探海,后腿飞踢挑起银剑,回身抄剑在手,下一招——开门见山!   “错了!”狄飞白道。   重华吓一跳,手中银剑没有触碰到任何阻碍,好像面前空无一物似的。   天弓早已离开原位,弹指间身形的变换,连狄飞白都没能看清楚。他本拟叫重华收手回防,冷不防她自己先出手了,一剑挥空,长索随即而至,并不伤人,却卷走重华脸上蒙眼布。   重华面上一凉,眼前光芒大放。天弓、长索、剑与寒光,重新出现在她世界中。   “撤步、抹剑!”狄飞白指示道。   重华一愣,这招没学过。狄飞白气急:“左脚撤步!右手持剑平抹!”   天弓长索已至,重华撤去半个身位,险而又险避过,银剑一翻逼退天弓。   “犀牛望月!”   “正坐莲台!”   “探囊取物!”   亭中,商恪叹了口气。   江宜虽未学艺,也看出重华的身手忽然变得凝滞且笨拙,似乎失去了刚才的灵感。   “为何会这样?这些剑招,不是已练习了数百遍么?”   商恪道:“先前你那小徒弟叫她蒙上眼睛,就是为了这个。在这练习的数百遍里,她没有一次面对过真实的天弓。那些对招的想象,是狄飞白赋予,而非她自己的。当她闭上眼睛专注在狄飞白的世界里,可以信心十足地将所学发挥出来。可当她睁开眼睛,就会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她又从一个熟能生巧的匠人,变回了蹒跚学步的孩童。”   李初与布警语本也不指望重华在武艺上能有多大成就,倒是重德听了这话,露出个心满意足的笑容:“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此人当真奇怪得很,前番几次去看他姐耍剑,都怏怏悒悒的好似有谁惹他不快。这时候倒笑了出来,似乎皇姐的失败比起成功更令他舒心。   江宜看他一眼,重德不愿被人窥见心事,收起笑容,又恢复那副油盐不进的嘴脸。   狄飞白站在外沿,眼看重华方寸大乱,这时候最需要的就是他的指令,可他却陷入沉默。重华不知所措,没有狄飞白的帮助,她根本无法独自面对天弓,她百忙之中看向狄飞白,得到的却是一张无动于衷的冷漠面孔。   重华心中发寒,唯一的想法是自己被放弃了。因为她没有听从狄飞白的安排,擅自出招,打乱了整个布局。   失去了唯一可以获胜的依托,其实她就是个废物。   现在没有狄飞白,没有木人阵,也没有想象中英姿飒爽的自己,只有一个左支右绌、渐被逼入绝路的可怜鬼。   天弓却不可怜她,长索犹如灵蛇一般收放自如,鞭笞着重华的银剑,情形仿佛又回到擂台上,重华依旧是任人愚弄的一方。   现在是多少招了?重华心中一片茫然。她本该在第八十一剑时潇洒地结束比赛。   一个高明的剑客要打败对方,需出多少剑?重华问自己。   答案是一剑。   再没有别人的世界了,她能够依靠的唯有自己的想象。   “现在是多少剑了?”李初问。   商恪还在数着:“八十剑。”   天弓抖出长索,锋芒之下却见重华闭上双眼。祂以为重华要认输放弃了,正待收手,人却突然从眼前消失。下一刻祂眼皮底下绽放一道明亮的银光。   举杯对月。   剑尖微微刺入皮肤,撩过天弓额角,带起一串血珠。阳光下,那些血珠一瞬间闪过晶莹的虹彩。   有好一阵子,亭间众人尽皆沉默。重德难以置信,问道:“她是怎么过去的?”   分明重华还落在下风,如何眨眼间就给了天弓一剑?   “滚过去的。”江宜答道。   “滚过去啊。”布警语哭笑不得。   李初哑然,想到方才那危急关头,重华眼见就要败在天弓的长索下,竟然就地一个驴打滚,贴着边锋滚到天弓脚边,怀中银剑递出,神乎其技地在天弓脸上留下了剑痕。   那道伤痕里渗出的不是鲜血,而是一道浅浅的岚光,顺着天弓鬓角淌下。   重华与天弓彼此安静地对面而立。天弓看的是这个已渐渐长大的小姑娘,变得比以前更坚强。重华却看的是祂额角的伤痕,那岚光绝非凡人所有。重华低头,看见剑尖上沾染的血滴,亦带着微妙难言的虹彩,洒溅出去,犹如白日浮岚美轮美奂。   这一刻重华蓦然有所领会。   天弓欣然道:“我输了。”   “你输什么输,”狄飞白走来,看眼天弓脸上的异彩,面无表情道,“你有伤她也有伤,谁输谁赢还没准。”   重华剑尖上滑落一滴殷红的血液,她这才回过神,发现手臂为长索破开数道伤口。显见是她闭着眼睛打滚时蹭上的,那时她唯一的想法是无论如何要给天弓一剑,哪怕因此缺胳膊断腿也无所谓。   天弓抹去脸上的血:“不,比试之前我们已达成共识。公主说那天擂台我是怎么让她输的,今天她就会让我怎么输。擂台上我甚至没有伤到她,重要的不是是否受伤。”   “那是什么?你的心意吗?”狄飞白略带讽意地问。   天弓一笑:“狄小弟,我若是同一个小姑娘动真格,只怕要在世外天沦为笑柄了”   狄飞白没有再多嘴,这场对决毕竟事关他能否拿回牙飞剑,天弓自己愿意认输再好不过。   “师父,”重华突然开口,她似乎没听见刚才两人的对话,“你后来果然是故意不给我提示的么?为什么?”   狄飞白镇定地道:“就算我给你提示,你一定能做到吗?”   “……”   “到了那关头,你越是做不到,心中就越慌乱,不仅听不见我说了什么,连自己的想法也会被完全打乱。商恪说的对,做得越多破绽越多,高明的剑客战胜对手只需要制胜的一招。你不是找到自己的那一招了么?”   重华仍是一脸若有所悟:“我……我找到的不是一招……我找到的……好像是一种感觉……”   李初等人步出廊檐,布警语甚至为重华拊掌赞叹,只有重德一脸不满。   众人尚不知二人对决的结果,李初道:“重华,你本来是束手待毙的水平,能做到今天这样,已算很不错了。令朕与赵国公,还有你弟弟,都刮目相看。”   重德一言不发。   重华手上血流不止,她将那一手背过身后,神情间十分亢奋,对她父皇说:“今日之事,带给儿臣一些感悟。”   李初笑着道:“哦,你有什么想法?”   “儿臣想跟随堂哥修习剑术之道!”   “你现在不正是跟他学习么?”李初不解。   “这不一样,”重华道,“从前我习武练的套路,俗不可耐,都是些死物。今日我方才领悟到,习武练剑,与修道一样,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的位置。这种冥冥中的感知,无法用语言描述,儿臣以为,也许这就是值得我耗费一生去寻找的道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的世界太小了,还有更广阔的天地值得我去追求。我要修道!”   李初:“……”   江宜:“……”先前李初亭中问他,是不是在带着公主修道,竟然一语成真了。   天弓摸着额角的伤痕,脸上流露出笑容。   重德道:“你在说什么,皇姐?耗费一生去寻找的道理?你的一生早在娘胎里就已约定好,按照天家仪轨出身长大,受教出嫁,读书要读淑德臣轨,前半生深闺重闱,后半生相夫教子。道理于你而言有什么用?修道更是与你无关!”   太子殿下声音有点大,引得众人频频侧目。只有重华不搭理他。重华不搭理任何人,她亦不是为了征求李初的同意,仅仅是说出自己的决定。正如她孩童时期决定做一个女侠一样,尽管被人欺骗了十年,仍然初心不改。 第140章 第140章 康夫   重德用这样的语气同姐姐说话,李初也是头一回听见。他的一双儿女,一个很有自己的想法,一个搞不懂他的想法,为人父母者即使是皇帝陛下,也难免有头痛的时候。   重华一时一个想法,一会儿想学剑,一会儿想出家,并且都还很坚定。李初心中不悦,只说以后再谈,先按下不表。这时候狄飞白又提了一个要命的问题:“我的剑。”   “你的剑!”江宜也想起来。   “你的剑?”重华挠头。   她想起来这个约定,其实无论这场对决的结果如何,她都打算将牙飞剑还给狄飞白。毋宁说她留着这把乏善可陈的铁剑也没有实际用处,这只是狄静轩巡行岳州回来后,随手送给她的,起初重华不知道这是狄飞白的佩剑,只当是哪家铺子打造的小玩意儿,未曾放在心上。   侍女将牙飞剑取来,狄飞白接过,掂量两下。“剑格这里是怎么了?”   重华看了李初一眼。   “抱歉啦,”她双掌合十道,“拆开来玩了一下。之前不知道是师父你的剑。”   “没事拆剑做什么?”狄飞白郁闷,这把剑陪伴他这么些年,不曾受过严重的损坏,落到重华手里却被分尸了。不过好在能物归原主。   “这把剑太平平无奇了,我原想给它换个金护手来着。”重华说道。   布警语则拉着天弓不放:“你这小伙子仪表不凡,身手也不错……”   天弓道:“啊哈哈哈,那个,我没有做官的打算啦,而且我已经出家了,不求姻缘……”   一行人从公主府出来,盲童正在巷道口等着。狄飞白要回了剑,心情很美好,天弓脸上亦带着微笑,不知怎么十分欣慰的样子。数人中只有江宜愁眉不展,见了盲童,心中有种不妙的预感,忙上前问:“你怎么在这里?康老先生如何了?”   盲童呆愣道:“等你。师父醒了,想见你。”   “江宜……”商恪有些担心,江宜只是摆摆手:“我先去康老先生那里看看,一会儿回来再说。”   二人匆匆离开坊门,往著作局的小院去,到得院落,中厅前一个少年坐在台阶上,抬头冷漠地看了看江宜与盲童。只听盲童唤他师兄,江宜才记起来,这是在东郡总制署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祝史。康老头寿数将尽,徒弟们都尽量来陪着他。   康老头收有三个弟子,大师姐年少早夭,二师兄乃是个天阉,小师弟侍奉谷璧,成了心盲之人。都不得圆满。   “进去吧,师父在等你。”少年祝史起身让开房门。   房间里堆满了稿纸,康老头披着一头乱发,坐在一张麂皮绒的垫子上,左手铺纸,右手拿笔。看见江宜,他很是不满:“你又上哪儿去了?现在你应该做的,就是守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江宜指指自己,意思是:说的是我?康老头那语气,好像是把他认成了徒弟,要在临终前尽孝似的。   盲童在他身后关上房门。   “我已经没有几天时间了,我们之间交流的机会很少,机不可失!”康老头认真地说,“我这两天时醒时迷,断断续续,把命盘重新排演了一遍。”   江宜心中叹气,康老头太执着了,他算了三年都没算清的命运,现在强求又有何意义?   但他还是配合老人,洗耳恭听,康老头道:“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这次我去掉了旁枝,只保留了最关键的几个人物、几次事件。自盘古创世以来,天地间发生的关键性事件,凡有三件。”康老头竖起三根手指,江宜道:“据何判断,什么是关键,什么是无关?”   “当然是天命的转移。”   江宜俯身,察看康老头的草稿:创世之初,阳清聚而为天,阴浊聚而为地,天之上证有神仙,地之下生有万民。起初普天万民听从神意的指引,在大地之上繁衍生息,羲皇与娲皇的结合诞下神嗣,于人间划定疆土、建立国度,称为人王,乃是天命第一次显现。   秦王因身负天命,而据有国土百姓,他的天命是他的血脉所先天赋予的。神的后人,即是神的代言人,代表世外天管理着凡间的土地与住民。秦王则与凡人修好,组建宗室,开枝散叶,数百年的光阴里,神的血脉不断被稀释,终至于无。这时候,天命发生了第一次转移。   李氏代秦而立,建立了新的王朝。究竟是天命自己选择了李桓岭,还是冯仲设局为李桓岭夺取了天命,已经不得而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李桓岭得到了世外天的承认,因此才能据有天下。   如果没有意外,李氏王朝也将与秦王朝一样,历经千年寿尽而终,等到天命再次转移,下一位天子来取而代之。   但他做了一件错误的事。   成王之后他飞升了。   “凡人窥天,是人之常情,怎么能说是错误?”   康老头道:“以帝王之躯飞升者寥寥无几,遑论他点将臣民一同登天,建造白玉京。白玉京的存在,就是人间名都的照应,只要天上众仙不死不灭,名都就永远屹立不倒。他图的是个千秋万代,永垂不朽。无论他是从谁那里抢来了天命,现在他要将天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因此唯有去成就那个天……”   江宜从未以这个角度去考虑过李桓岭修道飞升之事,对他而言,有根骨、有悟性者,合该去修行大道,遇着机缘,就合该飞升。至于飞升之后应当去做些什么,他没有想过。或冯虚御风,遨游名山大川,或挟仙揽月,遁入无穷之门。再不与凡俗之事有所牵挂。   若果真如康老头所说,李桓岭野心勃勃,想要自立为天,首先势必会引起原本诸天神明的不满。这时候神明已经不再选择他,或可说,没有资格再选择他,祂们转而在人间寻找另一个代言人——天命发生了第三次转移。   “二十年前,河中府清河县鸣泉山上,天雷降临……”康老头的话犹如晦涩的咒语,江宜想象不到——他不敢想象——康老头那话背后的含义。   “我不可能有起义造反之心……”   康老头和蔼地看着江宜,这个疯狂的学者此时面带温情,仿佛在安慰一个迷途的幼子。   “时也运也,不以你个人的意志为转移。”   “可是我根本不会去做的事,又如何成真?”   康老头问:“那么,你这一路走来,所做的又是什么?”   江宜感到一阵可怕的失语,这一路走来,他常常卷入身不由己的漩涡之中,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参与甚至推动了事情的发展。很多事情到得最后,他的初心已经不再重要,仅从结果来看,他的确是这个时代搅弄风云的人物之一。   “你就从来没想过,天雷赋予你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命运?”   “怎会没想过,”江宜呢喃,“想了很久,也找了很久,可是,终究我只能叩问本心——不是天雷要我做什么,而是我想要做什么——我从来没有想过推翻如今的一切。您怎么能将落在我身上的命运,与秦王、李桓岭的命运相提并论?”   “这就是天命传承的意义。天命革而四时成,顺乎天而应乎人,一个时代将终结,此时天命就会显现……”   江宜沿着国都大道,漫无目的地行走,耳边人声喧嚣,市井闾阎传来欢声笑语。城楼灯笼高挂,千光流照,夜空中烟火盛放,美不胜收,却如昙花稍纵即逝。   今夜原是除夕夜。   江宜从康老头住所离开,这次乃是他自己聊不下去了,临走时康老头沉默的注目,犹如一把灼伤灵魂的火炬。他不知道这时该去哪里,只是想要离开康老头的小院,他走在街上,看着除夕夜里的光景,心里想着康老头的话:命运就是要结束这一切。   可这现实吗?这座都城是如此宏伟而坚牢,哪怕再经历千年风霜亦不会摧败。今夜佳节的光彩虽转瞬即逝,可盛世的江山与人民都是真实存在的,岂会因康老头一句莫须有的谶言而毁灭?   难道天命就是从天而降,不讲道理且没有逻辑?   而他甚至将这样的命运加诸在自己身上!这怎么可能?!这太荒诞了!   可是……江宜忍不住又想:那我的命运究竟是什么?   ‘命运是已经发生的事,’江合的身影自虚空中浮现,‘唯其在命运表征初现之前,一切早已经决定。’   传教布道,或者做一个行脚道人,云游各地去祓除秽气,这些选择都是天书赋予他的。江宜忽然意识到,无论是喜好,还是思考问题的方式,他的一切都受到天书的影响,如果没有那道天雷,他根本不会想成为一个道士。在梦境里他只是个读书人,追随父亲的脚步,日后也许还会步入仕途。   其实真正的江宜已于总角之年亡于雷殛,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天书塑造的人形。   他脑海中的想法,真的是自己产生的么?或者说,天书想让他这样思考?而天书代表的,又是谁的旨意?   “哈哈哈哈……”一群小孩儿提着花灯跑而过。江宜犹如梦游一般,在光怪陆离的灯影中,走进迷巷。   黑天,白地,爆竹燃尽的余烟。   一岁之终,亦是一岁之初。冬去春来,四季轮回,阴阳消长,一切皆有迹可循,康夫说道:人间每四千六百一十七年改一次天、换一次地,今世当值此劫数。   巷道愈深处,人迹罕至,欢声与爆竹仿佛隔着一个遥远的时空传来,显得虚幻而缥缈。天空中一轮明亮的圆月,江宜静静站了许久,回头,看见巷口五光十色的花灯中,商恪就站在他身后。 第141章 第141章 康夫   “你最近究竟在做什么?”商恪问。   江宜反问:“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   江宜心想,他应当没有去过康夫的小院。自己每次去见康夫,都不许商恪跟着,一开始是因为小事闹别扭,后来则有种隐隐的直觉,似乎所谈是关于凡人的机密,不便叫商恪知道。   又一发焰火照亮二人所在的小巷,人影在砖墙上浮动,若即若离。   商恪道:“梅园准备了饮食与爆竹,你却迟迟不回来,狄飞白与天弓已经放完了。”   他认真盯着江宜的脸,想找到这种莫名情绪的来由。江宜从前在隐居避世之地长大,所思所想都十分简单,这一年以来,心事却藏得越来越深。   “你怎么不与他们一道饮酒?”江宜勉强一笑。走出那小巷,热闹与烟火气又回来了,先前江宜一通埋头乱走,不知不觉已到了平康坊,此风流薮泽,名都妖女、才子侠少都萃集于此,除夕之夜,更是画鼓喧街、兰灯满市,竟让人感受到脚踏实地的生命力。   先前那阵恐慌劲渐渐淡去,江宜与商恪漫步人流中,商恪问:“你和那个康夫,什么关系?这几天愁眉苦脸的,就是因为他?”   他那语气有几分古怪,江宜却没留意:“他就快死了。”   “……”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的临终之言,我愿意倾听。”   商恪闻言也慨叹:“人生在世命如飙尘,不过是世间匆匆过客,生住异灭都在转瞬之间。”   江宜心中忽然一动:商恪想学做人,在人间行走数百年,路途中遇人无数,不知道陪伴过多少人终老,死亡对他来说,应当是件很平常的事。对他们这样的神人而言,也许死亡只是另一种风景。但对于凡夫俗子,毕竟是场永远的离别。   商恪会为了谁的离去而不舍么?他是会鼓盆而歌,欢祝灵魂解脱肉体的禁锢,还是心中难过,为其人舍自己而去并且再也不会归来?   “?”商恪见江宜时不时觑自己一眼,欲言又止似的:“你想问什么?”   江宜道:“你以前那些朋友,还记得他们在世时的样子么?”   “那当然,”商恪先是斩钉截铁,想了想又说,“有时候也会弄混,我记得有几年我在碧湖居住,曾和一个钓友去湖心亭看雪,可是五十年后回去湖边,那湖心却原来没有过什么亭子,看雪那事是一百年前在鳌山做的了。哈哈。”   他倒是把自己说乐了,江宜却没什么反应,商恪郁闷道:“怎么了?”   江宜这时才笑了一笑:“百年后你会来给我送终么?”   商恪安静片刻,诧异道:“我以为你修道是为了求长生。”   “求是一回事,能不能应又是另外一回事。有求无应,这样的遗憾还少么?”   商恪沉默了很长时间。江宜反而有些安慰。   他道:“当然会来。”   “但是五十年之后,你也记不清楚,如今同游除夕灯会,是与谁一起了。”   漫街金丝玉管,莺歌巧笑声中,江宜话语虽轻,依旧清晰入耳。商恪大为烦闷,说又说不过江宜,被他堵得哑口无言。于口才一途,他真是任江宜蹂躏,虽有意反驳,却又觉得江宜所说,乃以极有可能的现实。   正到琳琅街的酒楼前,江宜道:“对了,前番我出岛,来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名都的酒馆。那时我身无分文,全靠与老板的商队同行,才能去沙州。否则也不会与你相遇。”   商恪找着机会,反驳道:“这可未必。不管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江宜一笑,忽然又道:“咦?这酒楼招牌怎么换了?”   二人进得楼中,依旧生意兴隆,但门面装潢已改头换面,腰厅中落座,堂倌上前奉茶,江宜问丁发与那黑面老板还在么,堂倌道:“哟,客观,您不知道?西边又打起来了。前东家走商遇到两兵交战,两个多月前人就没了。这地儿早换老板了。”   江宜一愣,心道西边又打起来,什么叫又?   商恪问:“是突 厥狼骑?”   “可不吗?要我说,这真是没事找事,听说是咱们的将军杀了突 厥大王他亲娘,还把脑袋给人家送过去。怪不得那帮狼崽子不死不休,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商恪吃了一惊:“为什么会杀可敦?”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不过嘛,您往那大堂里一坐,听俩耳朵就有了。”   那时商恪化身残剑,陪伴江宜穿戈壁过石城,对突 厥新上任的可汗阿舍有很深的印象。此人宁肯用亲舅的项上人头换取两地休兵止戈,然而这和平未免结束得太快了。依他之见,阿舍因兄长之死心灰意冷,孔芳珅又是守成之将,按说这两人之间应当不会出现战机,何以转眼就大打出手?   他想问问江宜的看法,却见江宜一副大受打击的样子,忽然腾身站起。   “怎么?”   江宜犹如久坐晕眩似的,晃了两晃:“我去一趟康先生家……”   他转身就走,商恪叫也叫不应,忙跟过去:“我和你一起!”   那堂倌追着二人:“客官!钱呐,还没给钱!”   商恪头也不回,袖里弹出数枚铜板,飞进柜台的铜盏里发出连串精准而次第降调的乐音,引起堂下茶客纷纷鼓掌。   佳节之夜,兴平坊反而生趣了了,白日里坐班的官员掾属入夜后各回各家,仅有门廊燃着几盏孤灯,照亮森冷的青石甬路。江宜闷头往前走,对商恪的追问置若罔闻,他的脸色在寂夜里白得像只鬼,脸上的神情倒像见了鬼的人是他。   快到著作局外,商恪一把攥住江宜,按进一户门廊里:“等等!”   一行乘舆经过门前,江宜越过商恪的肩膀,看见那车驾上的徽记。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江宜不顾上回答,却没有挣脱商恪的力气,只好说:“你看那车……”   “车怎么了?你别回避!”   “那车上饰以文虎与鸾雀,又有牛首衔轭,”江宜说,“会不会是宫里来的?狄飞白以前用过青牛烟信,我猜测牛首也许是李氏的徽记……”   商恪不明白:“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江宜转念一想:“难道说……糟了!”他从商恪胳膊下钻出来,进到那乘舆出来的巷道一看,果然是康夫院落角门所在的后巷。他上去叩门,无人响应,门却未关闭,推门进去,小院里一片死寂。堂屋窗纱透着黯淡的光火。   屋里,只有少年祝史一人,跪在席边,俯身合握着康老头的手。他微微侧脸,借着烛光瞥江宜二人一眼,目光似一潭死水。   “三弟呢?”少年祝史问。   江宜看见席上平躺的康老头,脑袋里就嗡的一声。老头微阖的眼缝再也没有摄人的妖光,枯草似的头发贴着凹陷的面颊,到了临了的时刻,全身的血肉都似消融了,只剩一副附骨的皮囊。   “他去找你了,你没见着他?”   江宜回过神来:“没见着……”   祝史漠然道:“便让他别去了,这下连师父的遗言都听不到。”   “……”   江宜也在席边跪下。康老头的胸膛几乎看不见起伏,嘴唇微微开启。祝史道:“师父还有气儿,你凑近点。”   江宜附耳过去,只听见屋子里的灯花哔啵轻响。   “我有话要对你师父说。”江宜抬头,对祝史说。   见江宜盯着自己,少年人明白过来,似觉得可笑,又无谓地点点头,起身出门去。江宜又看着商恪。   “我也要走?”商恪问。   江宜面带恳求,商恪见他那样子,什么意见都没了,只觉得担心,出去替他将门关上。   屋里这时候一个活人都没有了。   江宜取出玉瓶,在康老头鼻下晃过三圈。空气好像都清新了几分。他凑到近前,轻声道:“康先生,你说我的命运是毁天灭地,我还没有找你分说,你怎能先走一步?”   康老头唇缝里溢出一丝气音:“……我……有……憾……”   “什么憾?”   玉瓶的先天清气中蕴含生命本源的力量,令康老头的眼珠在眼皮下转动了一瞬。   “……我……要……见……”   江宜握住他奋力抬起的手——   “……天!”   堂屋外,漆黑的夜里,商恪与祝史各站一边。祝史呆望着城南一片彩照灯红,与这小院犹如两个世界。商恪未免同情他在这团圆佳节失去了师父,安慰道:“小道长,不要难过,人之将死其如百川归海,只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罢了。终有一日你们还会相遇。”   祝史若有所思:“还会相遇……是的,死后入轮回,得新生,此生既了,千万生中还会相逢。我有玉鸡在手,何愁不能找到他。”   “你想找到你师父的转世?”商恪讶然。   祝史只不说话。   夜来繁星好似天宫烛灿,群星沿着命运的轨迹明灭不定,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它笼罩着大地,笼罩着苍生,天机、武曲、天同、廉贞、巨门、天梁……星辰的力量相互影响,人世的命运就隐藏在这张亘古不变的星图之中。其中亦暗藏着康夫今夜的死亡。他的生命将回归原点,升入这群星之中,与古往今来所有已故者为伴,或沉入幽冥地府,七魄洗去今生记忆,再入轮回……然而在轮回之路中,他将不再是他,而成为一个全新的人。   祝史或许能从某人身上找到师父的影子,但他已无法再用这些影子拼凑出一个完整如故的康夫。生命之河去而不返,谁也不能拥有两次同样的风景。   从古至今执迷于死而复生、失而复得者,无不为心魔所蒙蔽,即使强求到一个结果,也只会适得其反,甚至损及自身。   二人沉默地望着夜空,等待江宜从屋里出来。这时候群星的轨迹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   祝史轻咦一声,待要取出个什么法器来算一算,那厢盲童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三人一个照面。   一颗飞星划破天际。商恪脸色一变:“不好!”   他闯入屋内,盲童与祝史紧随其后,然而内室里空无一人,哪里还有江宜与康老头的踪迹…… 第142章 第142章 康夫   内室,江宜搬来香炉,放置在东窗下,从灯烛借火点燃三炷香。幽暗中亮起冥冥的火星,江宜拜了一拜,青烟徐徐腾起,他吹出一口气,笔直的烟顿时散作一团云,笼罩着窗户。   江宜回到席边:“康先生,我送你上路。”他将康老头背在背上,来到香炉前,于朦胧中推开窗户——一道明亮的星光划过,窗外,天光大放,不再是名都的夜,而是天音袅袅、仙雾空蒙中,一座通天的山峰。   江宜背着康老头迈过香炉,云雾涌来,遮住二人,再转眼东窗依旧紧闭,香烛熄灭,青烟消散于无形。   此山上高摩天,下蟠厚地,与天地而同久,号曰须弥山。   须弥山不在极东,不在极南,不在极西,不在极北,而在中天中地,天地之中。唯有发愿极深的人,可以开门见山,走那九千九百三十七级山梯,通天大道的尽头,可以实现一切所求。那山梯不在人间也不在天上,而在冥冥之中。山上生长八种神树,充满三清正气,一入林中,康老头就好像活了过来:“好热……好热……好热……”   地上烧着炙火,树冠中降下滚滚烈焰,目之所及一片火海,行走其中,犹如正受着油煎火烤的极刑。   江宜道:“这是扶桑林,过了这一段路就好啦!”   康老头的乱发垂在江宜脸旁,渐渐变成黑色,变得顺滑,好似回春一般。   趟过火海,则是严霜飞雪,凛冽的寒风削刮着面颊,康老头的头发又失去生命,迅速变得花白干枯。   “好冷……好冷……好冷……”   “这一段路,是长范林,走过这一段就好啦。”江宜说。   他背着康老头,一步一步走过山梯,两旁树林变换,天空中飞鸟盘旋。群鸟长着尖利的爪牙,鹰眼寻找着那些痴心妄想的猎物。鸟群尖啸着俯冲下来,江宜停下脚步,想有个办法驱散鸟群,康老头却在他背后叫喊:“继续走啊!继续走,不要停!”   江宜半佝着身躯,爬过山道。鸟的利爪撕开康老头的血肉,他感到湿漉漉的鲜血顺着脖颈流淌进衣领中。这是不死树上的不死鸟,它吃下猎物的血肉,却能令猎物不死,待到重新长出血肉,复又成为它的食物。康老头喊道:“走!继续走!不要回头!”   一路鲜血碎肉、断发白骨,江宜感到背上的重量愈来愈轻。鸟群被他遥遥甩在身后。   那林中出现无数人影,俱长着三个脑袋,随着江宜越走越近,三头人从树后现身,用六只眼睛盯着两人。树干上也长出眼睛,江宜从无数人、无数双眼睛中穿过,那些目光注视着他、三头人跟随在他身后。   他是谁?江宜开始不由自主地想:他从哪里来?他想干什么?他的人生是怎样开始?又怎样度过?那些目光好似一种拷问的酷刑,将江宜从内到外掏了个遍,假如他内心之中有一丝一毫不尊不敬的想法,都必将使这一段服常树林成为他葬身的墓地。   在那些目光的追赶下,江宜走到山梯尽头,下面的路,乃是行走在一片广袤的树冠之上。三桑树只有树干,没有树枝,它们的树干像钢铁一样坚硬,林冠像刀削一般锋锐。凡人妄想抵达那至高的山巅,必要趟过这片刀山剑林。   那些树干上,插着过往问道者的尸体,在这清气充溢的仙境天国,连尸体都栩栩如生,保持着生前的音容笑貌。   江宜的脚背裂开又合拢,踩着刀尖通过,幸而他不知疼痛、不生也不死,才能背着康老头穿越这片三桑林。   下一片林子生长在水中,建木生弱水三,水流轻轻波动,没过脚踝。那明静的水面下浮起无数影子,有严厉的父亲、和蔼的母亲,江忱很难得面带微笑,母亲则温柔地注视着儿子,似乎是一种无声的召唤。还有依旧是童年模样的江合、满面春风的徐沛、冷若冰霜的师父……狄飞白一贯不认同的神色在行走间随水波破碎。   康老头攀着江宜的肩头,一只手向那水中捞去:“元生……元生……师父对不起你……先生……爹……娘……”   他挣扎着要投入水中,江宜稳稳抓着他:“先生,康先生,这都是虚无缥缈的,不是真东西。世事一场大梦,梦醒了,还得往前走。”   康老头呓语不停,一忽儿看见他娘,忏悔年轻时在外游学,连母亲病故亦不曾回家;一忽儿又似乎看见了陛下,口中念着“臣忘不了,忘不了……”。若不是江宜背着他,他早已投身水中幻境去了。   江宜毫不停留,趟过红尘弱水。但他的身体经过火烧、风吹、水浸,变得破破烂烂,只好把康老头放下来。康老头的身躯却比他还破,到处是被鸟喙啄穿的空洞,他一只手只剩下大臂,两条腿只剩下骨头。不死鸟的唾液还在修补他的心脏,然而那点残存的力量也快消逝了。   两人扶持着走到寻木林前。此处林高千仞,仰之令人颈酸,行走其中,凡人好似渺小的蝼蚁。那林中有三三两两的庞然巨影,或者谈笑风生,或者临空书写,天书散落成金色的文字,却只是天人的投影。   康老头哪见过这样的场景。他们站在林中,高不及天人的裙摆,只是那巨大身影脚边的一粒尘土。卑微而渺小的感情油然而生,,几乎令人忍不住立即拜倒在地。   “我到了……”康老头潸然泪下,“终于到了,这里就是天国……”   “这里还不是,真正的白玉京在须弥山之巅。”   那些高大身影的目光从天而降,落在江宜身上,令他心中恐惧无比。在那不可玷污的神圣面前,无论是虔诚的信徒、无畏的勇者,亦都是无足轻重的尘埃。江宜深深地感受到,即使他与康老头历尽磨难,闯过八千级天梯,登临白玉京的城门外,那临门一脚始终是阻隔在仙凡之间的天堑地壑。   恐惧几乎令他止步不前。即使来到山巅,来到白玉京,面对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他又能做什么?他是如此渺小而不值一提。   “别停下!”康老头用仅有的一只手拽着江宜,“走啊!我们就要到了!就要到了!”   他们穿越林海,到得最后一关前。   康老头已经没有力气,他倒在山道上。江宜也坐下来,看着眼前阻挡他们抵达白玉京的最后一片树林——那已经不是一片林,那是一把锁。   枫木是昔者人神大战时期,蚩尤丢弃的桎梏所化,原来在战场上成为阻挡敌军的高墙,现在是江宜与康老头面前不可逾越的天锁。   就到此为止了……   谁能突破天地的封锁,何况两个破破烂烂的凡人?九千九百三十七级台阶,有九千级台阶都是上天对信徒意志的考验,唯有最虔诚、最执著的发愿者可以走到最后,得到一个答案:飞升之门已经关闭。   康老头笑着喘气,那声音听上去像隘口残破的风:“昔有……秦王绝地天通……今有李氏闭门自守……白玉京从此不再欢迎外人……江宜……谢谢你……老头子我也只是……这漫漫长夜里无足轻重的牺牲罢……”   此时已是无计可施,若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开辟前路,那只有用最锋利的剑。可是,曾经封存了商恪剑意的锦囊,已在鬼牙礁沉入茫茫海底了。   江宜摸遍浑身上下,只找得出个玉瓶来。他拔出环塞,玉瓶倾倒,一缕青烟飘逸而出,继而化作滔滔江水,排山倒海地向那枫林淹去——   上天无路,唯有以性命搏之!   “康先生!”江宜伸手捞住康老头,他的身体在洪水中变成一叶轻飘飘的浮槎,康老头独臂架在他肩上,已成枯骨的双腿摆动游曳,推动着二人随水而涨,越过枫林,去向天路的尽头。   天尽头,恢弘的紫极金阙拔地而起。洪水为金阙所阻,戛然而止,江宜与康老头犹如破布烂帆,被冲到山道前,奄奄一息伏地不起。江宜浑身淌下黑水,玉瓶里装的原是雨师所赠无根水,为江宜保命所用,如今消耗一空,那些黑色的小虫又重新钻进江宜身体里,消隐不见。   康老头一动不动良久,令江宜几乎怀疑他是不是已经走了,终于从肺里呼出一口带着古怪回音的长气:   “我们到了吗……?”   “是的,这里就是白玉京。”   这个回答却不是江宜说的——他的喉咙已经黏在了一起,说话只能发出鼓风似的动静。   康老头彻底起不来了,他跪倒在地,眼中泪涌不断,叩首喃喃:“仙人……仙人在上……”   江宜被水渍黏在地上,也无法起身,只能勉强抬起眼皮,看见玉阶上、金阙前,一双切金刜玉履,一段开山平海袂。   那鞋履走到他眼前,蹲下,仙人的掌心落在他头上。清气灌顶而下,转眼洗去江宜身上的水汽,令人心旷神怡——然而,亦不及那张熟悉的面容。太和岛月下一别,江宜好似再也没见过这个人,即使他日夜陪伴在身侧,然而失去了那层仙气与神性,扮作凡人一样行事谈吐,一切便如雾里看花一般不真切。   做凡人,怎能与仙人比肩?原来只有走过这条天路,才算真正与祂重逢。 第143章 第143章 康夫   “一时看不见你,就闹出这惊天动静来。”商恪又是不忍又是佩服,无比感慨地说。   江宜已能爬起来了,一起身就现出身前被不死鸟啄出的伤,天光穿透他的身体,真个好似万箭穿心。商恪看着这一幕,情绪十分复杂。   “陛下……陛下……我到了……”   地上,康老头低低地呻吟。   商恪示意江宜扶起康老头:“陛下已在玄天大殿中等候多时了,特命我前来接引二位。”   那云头浮现一座现彩升烟的金殿,祥云搭作浮桥,两旁有无数莲华宝灯,于烟云中若隐若现。冥冥中,钟音传来,有如仙乐一般,令人耳清目明。   “康先生……”江宜重又背起康老头,随商恪步入浮桥,云散雾开,浮桥尽头升起的金殿,与雨师梦中所见一般无二。今次身临其境,又与梦中恍恍惚惚的感受不同,仿佛是走到了至高无上的存在面前,令人只想跪服在地,大呼神圣。   到得大殿门前,商恪道:“陛下就在殿中,请。”   推门的一瞬间光芒大放,有千万发气刃犹如得到释放一般,从大殿中涌出,刺耳地呼啸而过。大殿坐西朝东的方向,立着一座兵阑,其上架着一把长剑,剑气随着开门的霎那奔流而去,得到抒发的宝剑,犹如一只餍足的猛虎,盘踞在兵阑上。   剑后的墙壁上一副彩绘壁画。除此之外,大殿之中空无一人。   “……”   江宜看见那兵阑上的宝剑,剑不在鞘中,释放着蓬勃的生命。那仿佛是个真正的活物,在江宜注视它的同时,它也以无形的目光端详着江宜。   这就是当年随同李氏皇帝一起飞升的阙剑,其名如雷贯耳,如今终于亮相。   江宜克制着起伏的心情上前,对他而言那把剑是玄天大殿中最耀眼的宝物——剑脊清晰而锋利,剑身犹如明镜倒映着来访者的面容,从那镜像里江宜看见身后的商恪:“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天地有终,与我携终……”   他以手指抚摸过剑诀,触感冰冷光滑,商恪似乎赧然,避过倒影里江宜的目光。   康老头伏在江宜背上,呻吟道:“那画……画的可是先帝飞升点将?”   江宜的视线移到壁画上。   商恪道:“八百年前陛下飞升之际,与世外天约定,请正神为他守护人间法器。代价就是毁弃陛下的肉身,神魂永居玄天大殿,不得在外行走,永世失去自由。”   壁画之中,只有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一手仗剑开天,一手指地,他的面容与所有先帝殿中的造像都不同,却令江宜有种微妙的熟悉感。正瞻仰之际,画中人似乎眨了眨眼睛。   江宜:“?”   大殿中响起一个声音:“已许多年不曾有人造访白玉京……来者何人……所为何事……为实现夙愿……或求一段仙缘……登顶须弥山者都会得偿所愿……”   “……”   “……”   一时安静。   江宜忽然意识到,那声音是从壁画中传出来的。康老头挣扎着下地,面朝壁画拜倒:“臣,康夫拜见先帝!”   壁画中的巨人似乎审视着康老头,那声音道:“你是李初的臣子。康夫,你阳寿已尽,如今苟延残喘,已无成仙可能。”   “臣来不为成仙,只想问几个问题。”   声音道:“何苦执着。聪明反被聪明误,不如难得糊涂。”   “朝闻道,夕死可矣。求先帝成全!”康老头深深伏在地上。他穷极一生心血只为窥见真相,终于在生命行将走到尽头之际,得到了一丝机缘,又岂会放过自己?先帝不能助他成仙,却可为他延续寿命、修复骨肉,但他宁愿要一个答案。执着之人不得解脱,或是因此。   江宜略一犹豫,这是康老头的机缘,不是他的。若是这些问题的答案谁都可以听,那么天机又谈何不可泄漏?   商恪示意二人且先出去,留康老头一人在壁画前。   大殿之门在身后缓缓阖上。   浮桥之上莲灯如涟漪起伏,江宜与商恪坐在桥边,双脚垂入云海中。   商恪道:“你身上的伤……”   江宜低头看看自己千疮百孔的身体,却是不在意:“无妨的。过天门,总得付出些代价。该庆幸那些鸟,啄掉的不是我的脑袋,也许是觉得墨水不好吃吧。”他说着自己先笑了,商恪却笑不出来。   眼前是无垠云海,四周充斥的光线既不来自太阳,也不来自月亮,似乎是一种神性自发的光辉,沐浴其中,身心由内而外都会得到洗涤。自云头下望,人间渺小得好像一方池塘,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遥望人间的心情不啻于闲坐池边摸鱼逗趣。数百年来,商恪所见的就是这样一番风景。   江宜终于明白,青女所说的,商恪不论在世外天抑或白玉京都是个异类。养鱼人怎能下水与鱼同乐?   “八百年来没有人能登顶白玉京,”商恪道,“飞升之人过了天门、登顶须弥山,将有钟声九响,告知四方八极。云桥之上,亦将有他的一盏莲灯。”   “这么说,”江宜恍然,“即使走过通天之路,我们也不算修行圆满?至少没有听见证道的钟声。这是为何?”   商恪道:“天道有其运行的规则,也许是机缘未至。你的路还长,将来总有机会……通天大道何其艰险,遑论还有一道封天锁。其实,江宜,你的选择有很多,我私心里并不愿意你走这样一条路。自从你与康夫见面后,成日里就忧心忡忡,我也没有机会问你,究竟发生了什么?”   “康先生剩下的时间不多,我只有这个办法可以帮他。”   “就为了实现康夫的心愿?”   “商恪,”江宜问,“在世外天的圆光池中见到我之前,你有注意过,在河中府清河县的鸣泉山脚下,住着一个小孩儿么?”   “……”   他伸手向云海之下一指:“凡人就像森林里的树叶,多一片不多,少一片不少。一片树叶的心愿谁人愿意倾听?对旁人而言轻如鸿毛,对他自己而言却重如泰山,甚至可以为此舍弃性命。”   “我知道。”商恪握住他伸出去的手。   商恪当然知道。祂也有心愿,祂的心愿就是修炼得一颗真心,因此才在人间行走百年。一颗真心的重量有多少,拥有过的人才知道。   江宜道:“如果你也懂得,那么自然能够理解,为什么我要帮康先生上白玉京。”   “那么你呢?”商恪问,“你的心愿又是什么?”   江宜避而不谈,看着云外莲灯,忽然他问:“商恪,方才大殿之中,为何不见你的剑鞘?”   商恪一笑:“剑鞘在陛下手中。”   江宜蓦然想起商恪说过的话。剑鞘好比纸鸢的系线,套马的缰绳,商恪修心修的是一个自由,祂又岂能得到自由?   可见即使做了神仙,想要实现心愿也并非易事。   江宜回头看向大殿,康老头已待了多时,里面还没有动静,不知他究竟问了什么问题……   “陛下要我问您一句——”   大殿内,康老头开口,可那声音听上去又不像是他……   “‘我如证果,合是云堂第几尊?’”   玄天大殿豁然洞开,江宜看了商恪一眼,得到颔首,方起身过去。   康夫残破的身躯躺在壁画前,已经了无声息。那声音道:“康夫已经归于天地。”   江宜默然。康夫那缺筋短骨的遗体,看上去不像寿终正寝,倒像死于非命,只有脸上似是而非的微笑,是他走得心满意足的证据。   “你有什么愿望?”   江宜看着康夫的遗体,内心不知作何感想,回答道:“我没有愿望。”   “没有愿望的人,会走通天路?”   江宜听见那声音笑了一下,笑声再次令他感到熟悉。他抬头看着壁画,画中巨人腰畔果然悬挂剑鞘。江宜忽然意识到,他所熟悉的并非是巨人的脸孔,而是那张脸上的神情。   “你也是李初的臣子,江宜,我知道你更甚于知道康夫。李初曾在祭天的青词中提到过,你于朝廷有功。功懋懋赏,今次无论你有什么要求,我都会满足。”   除却死去的康夫,便只有江宜一人面对壁画。这似乎诡异得很。江宜道:“我的确没什么想要的……我只是帮康先生一个忙。他死了,我会将他的遗体带回去,交给他的弟子。”   壁画沉默片刻,道:“没有想要的,有想问的也可以。你不是很喜欢提问题?”   江宜:“……”   他再次从壁画的画中感到一种熟人之间的默契。他什么时候喜欢提问题了?难道他在人间的一言一行,都得到了这位白玉京之主的注目?   “我也没有问题想问。”江宜说。大殿中一时十分安静。壁画后似乎一双洞察的眼睛正在观察他。   “非要如此的话,”江宜无奈道,“那么,请您告诉我,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壁画好像笑了,回答两个字:“宿敌。”   江宜毫不意外,点点头,背起康夫的遗体就要走。商恪从大殿外踱步进来。江宜忽地站住,回头道:“您说要奖赏我?那么,我可以向您讨要一样东西么?”   壁画中人眉目慈和。   “我想要,阙剑的剑鞘。”江宜说。商恪蓦地站住脚。   剑鞘选在巨人的腰鞓上,画中衣袂似随风而舞,令剑鞘若隐若现。壁画好奇道:“你要剑鞘做什么?”   江宜答道:“毁之,或者,物归原主。” 第144章 第144章 康夫   他说的原主,应当是商恪,而非李桓岭。   “您说过,不论今天我提出什么要求,您都会满足。”江宜说。   壁画道:“不错,我可以给你。不过如果你想毁了它,恐怕要经过另一位的同意——商恪,你意下如何?”   商恪没有说话。   “我不同意。”良久后,商恪说。   江宜心底那点隐秘的期待飞速退去。   壁画遗憾的口吻说道:“缺剑剑鞘不可毁弃,今将此剑鞘赠予你,请君惠存。”   江宜转念一想,道:“不,既然如此,就不必了。我没有信心可以妥善保管。神曜陛下的东西,在下也不敢强求。事已了,我这就走了。”   他背着康夫,只低头看着脚下,并不看商恪一眼,往大殿门口走去。壁画在身后说:“你既已登上白玉京,在此地修行也好,何必又下到凡尘中去……”   声音越来越远。   江宜知道商恪就跟在身后,可他没有回头。他走过浮桥,商恪就不再跟随了,莲灯从云海中涌来,遮蔽了玄天大殿,光芒散去,大殿与紫极金阙都消弭于无形,好似从来没有存在过。   他从哪里来,就要回到哪里去。来时有九千九百三十七级天梯,去时只消站在云头上往下一跳……   商恪不敢追去,只能目送江宜与康夫消失在天际。大殿中声音玩味道:“他是为你好,你却不领这情。虽然你现在能够自由行走,归鞘之日,又会成为没有灵智的死物。毁了剑鞘,你就能得到自由。商恪,你不想要自由吗?”   “剑不存鞘,其锋必伤人。”商恪说。   “无拘无束未必是自由,但愿你真正懂得。江宜登天之时,你等在封天锁前,是想做什么?”   “……”   “如果他没有办法通关,你是不是想尝试摧毁封天锁?”   商恪沉默以对。   壁画叹息:“封天锁乃蚩尤投下桎梏所化,即使是你,摧毁这等神器亦会引发天地异变。你想帮江宜,可你有没有想过,他是世外天握在手里的一把刀?”   商恪道:“我想帮他,只因他这个人,与世外天没有关系。”   “商恪,你对凡人的爱护,当真世所罕见。”   “我只是喜欢远远看着他们过日子,谈不上爱护。”商恪漠然。   “为了维护那种平凡的日子,你会做到什么地步?”   “我什么都愿意做。”   壁画叹了口气,那情绪里似乎是一种遗憾,似乎是一种欣慰:“这就是爱呀。”   云霞万道如流光,滚滚红尘飞逝,周遭风景转瞬而没,一朵云头将江宜送下须弥山,出现在康夫居住的那间堂屋中。   此时仍是夜里,香樽仍放置在东窗下,线香已燃尽,香灰留下浅淡的痕迹。似乎距离江宜离开,仅仅才过一时半刻。   他将康夫的遗体安放在席茵上,又从衣橱里翻出一件旧袍子聊以裹身。康夫从来不修边幅,衣袍一穿就是几十年,到处缝缝补补,竟显得江宜更落魄了。他回想这一段登天之路,传说中登上须弥山者,可以实现毕生的愿景,康夫的确如愿以偿了,可他却好似失去了什么。   时至今日,要紧的是通知康夫的几个弟子,将他的遗体下葬。   门外传来人语:   “这么多天了,还没找到人!”   “你嚷嚷什么?不是你师父带走了我师父么!”   “好啊,你现在是要找我算账?我会怕你吗?!”   江宜推门而出,院中争吵的两人立即看来——然后,好似怀疑自己眼前所见一般,一个面露犹疑,一个揉揉眼睛。盲童呆呆愣愣地,跟在他师兄身边。   “江宜!”狄飞白大叫,“你你你……你怎么从那儿出来了?!”   盲童似乎想到了什么,拔腿跑进堂屋,果然于席簟上看见师父的遗体。他发出一声怪叫似的哭腔,扑过去:“师父?……师父?”   少年祝史冷冷盯着江宜:“你把我师父怎么了?”   江宜疲惫无比,只说:“你师父夙愿已了,是寿终正寝。那些伤,是无奈所致,前往白玉京必须付出的代价罢了。”   “谁能证明?”   祝史不肯轻易放过,正待逼问,狄飞白又要拔剑:“你这话什么意思?谁会为了谋害你师父多此一举!”   “我师父分明好好的,怎么就成了这副样子!”   “说了你又不信,多说何益!”   祝史嗤道:“谁信?他说他带我师父去了白玉京!”   “爱信不信!休要咄咄逼人!我们走。”狄飞白来抓江宜手臂,摸到他衣服下的不对劲,眼神立即变了,看了看康夫残破不堪的身躯,又看了看江宜。   “走吧。”江宜说,拍拍他手背。   祝史要拦,看见狄飞白的剑,终是不敢,只得目送二人出门。   方回梅园,数人看见江宜跟见鬼似的,只道康先生驾鹤那日,江大人与康先生忽然凭空消失,众人遍寻不见,上禀皇帝陛下,由陛下圣断明裁,令众人不必担心,江康二位大人俱身负神通,也许是西游极乐宫去了,不日自会回返。因此康夫那间堂屋被原封不动保存起来,狄飞白三不五时就要去上一趟,看江宜回来没有……   一进屋中,关起门来,狄飞白不由分说,卷起江宜袖子一看,但见他手上坑坑洼洼,俱是伤口。那伤口黑乎乎的,好似蠹虫的蛀孔,较之康夫竟更为骇人。   “通天路上被不死鸟啄的。”江宜简单解释。   狄飞白看着他:“你真去了白玉京?”   江宜一笑,用他自己的话回答:“说了你又不信。”   狄飞白缓缓原地坐下,表情空白。   “你……你见到了……见到了……”   江宜知道他想说什么:“见到了。”   狄飞白露出敬佩神色,又有些做梦似的恍惚。他本就是宗室弟子,自幼听着神曜皇帝的传说长大,哪里会没有孺慕的情怀。江宜看在眼里,心绪难言。听得狄飞白怨念道:“你从前去哪里都带着我,这回怎么不了?”   江宜从床榻枕下摸出经纶千丝——他的房间一应物什都无人擅动——解开前襟,慢腾腾缝合身上的伤口。   “若是我能……得见一面……哎,我也不知道,可是如果有这份机缘,我一定想请教一下先帝陛下的独门武学……也许,替我老爹求一句话……哎!”   狄飞白喋喋不休。   江宜一边缝合,一边道:“飞白,我要回沧州了。”   “机缘这事,当真说不准……你说什么?”狄飞白反应过来。   江宜道:“旅途已经结束,我是时候回沧州师门了。留在这里……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你呢?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狄飞白不说话。   他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江宜道:“当初你我二人成行,只因屏翳阁下请你路途中保护于我。到今日也算有始有终。再说我回到师门,实在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狄飞白沉默片刻,一扯嘴角:“你是说,不需要我了?”   “那倒不是,欢迎你来沧州,我的师门不也是你的师门。”江宜半开玩笑似的。   “你回去了还出来么?”   “不好说,”江宜诚恳道,“其实我想安静一下,很多事情没想明白,也许短时间里不会再出来了吧。”   短时间是多短?有多长?江宜是修仙之人,隐居避世几十年不出山也是有可能的,若能得道,更兼寿命无限漫长。可几十年对狄飞白而言就是一生。他一时无言以对。   二人静坐片刻,屋外更漏刚过三更。   “明天再说罢。”江宜不忍这别离,终究避过话题。狄飞白默然站了许久,离开厢房。灯花剪灭,归于寂静的黑夜。   江宜回来的消息,翌日就传到李初耳中。梅园是皇宫别苑,两处相距不远,皇帝驾临时江宜方晨起发呆,在檐廊下端详一方棋盘。李初从转角处过来,江宜忙要起身见礼,李初一手按住他,一面看向盘上残局:“江先生雅兴,这是做珍珑局来了……咦?这局,是怎么个意思?”   这本就是江宜与商恪闲来无事胡乱所为,没什么水平,李初越看越困惑。江宜道:“陛下今日来,是为了康老先生的事?”   李初在雨檐下席地而坐,他这次来没有带旁人,江宜知道这是因为皇帝有些私下的话要说。   “那天夜里,朕去见了康夫最后一面……”   那天江宜在著作局后巷外见到的乘辇,果然是皇帝车驾。   “……康夫的一生,为朕所约束,终生在太常寺中不见天日,到老也只得守着一方小院,不能离开名都,归老林泉。他要走了,朕于情于理要送他一程。”   江宜信口道:“陛下重情重义。”   李初看着他,似乎很感慨:“江宜,你倒是不怕,将来落得和他一个下场。”   “……”江宜一愣。   “朕去见他,要他若是升了天界,记得替朕向老祖宗带句话。呵呵,”李初笑着摇头,“其实,也只是随口说的。康夫不是修仙之人,哪里去得了天上,死后一样是下九幽黄泉……可是,朕回宫之后,就听说江先生你,带着康夫的遗体消失了。”   李初眼中流露出狂热的神情。他或许猜到了,不然,祝史也会将昨日发生的事情禀报于他。   “江先生,你是有大神通的人,朕心知肚明。鲛仙护心铠也是你替朕寻回的,那天慈氏阁突现虹彩,事后宫里的方士告诉朕,有人曾在谒室外使用过风角之术。康夫生前最后几日,听说你常常去与他作伴,那日更是带着他消失!朕心想,凭你的本事,若说是寻个洞府替康夫续命也不无可能……”   江宜苦笑。   “……不过,不过嘛,最有可能的还是,你们是去了那个地方?”   莫非所有李氏的子弟,提到“那个地方”时,都会如此心潮澎湃、难以自持?李初紧紧抓住江宜的手,几乎让江宜觉得,如果他此时点头,就真会落得康夫的下场,被李初关进太常寺,除了他的皇宫哪里都不许去。   “江先生!你连那个地方都去得,你就是真仙在世!朕意欲奉你为国师,只求百年之后,你也能带朕去到那个地方。”   江宜反握住李初的手,诚恳道:“陛下,修行在己不在人,若我真有度人成仙的本事,康老先生又怎么会变成那副惨样回到人间?他徒弟还险要问罪于我。我连自己都度不了,遑论度别人。陛下可听说过梦游蓬莱的故事?我所做的,差不多就是如此,仅仅是搭建了一座桥梁,让康老先生可以与上天沟通。一切都是雾里看花、水中捞月,既成不了仙,也改变不了个人的命运。若是执着于虚无,反连现在都毁了。”   李初的手松开了。   江宜倒不怕他觉得自己是在敷衍而发怒,反正,走了一次通天路后,他已感到没有什么伤害能使自己害怕了。   李初激情渐歇,眼神又重新清明起来。他良久不语,只看着院里庭树枯枝、满地落红。好一会儿,李初道:“唉,你说的我都懂……无论如何,朕要感谢你,若非你助康夫一臂之力,朕的心愿也不会上达天听。江宜,你想要什么赏赐,说吧。”   江宜啼笑皆非。这些做皇帝的,倒是都很大方。可是他着实没什么想要的了。   “朕听闻,你所过之处与人结缘,往往都得对方赠笔一支。正好朕也有一支笔……”   “不不不,”江宜连忙推拒,“陛下!无功不受禄,况且臣的笔实在太多了……   李初严词道:“天下所有的笔,都比不过朕要给你的这一支。”   他一招手,远在池塘对面等候的寺人前来,躬身捧上一支锦匣。原来是早就准备好了。李初抽出匣子,介绍说:“这是狌狌毛做的笔……”   “不不不,”江宜还是说,“使不得,陛下!”   “十分珍贵……”   “那更使不得了!”   “你听我说,”李初好笑道,“江先生,朕心里都有数,你寻回鲛仙铠本就是一功。再说康先生的事,朕也有意感谢你。这支笔是用狌狌的面毛制成,你别看它外表平平无奇,实则它有一个别称——千面神笔。”   江宜端详那笔,不如谢书玉的紫旃檀笔光华内蕴,也不如徐牟的漆笔光彩照人。然而李初道:“用它为人描眉画眼,可以伪造出以假乱真的容颜。昔年洪兴帝为政时期,网罗得来此笔,常用作易容换装,潜出宫外逍遥,无一人能识破帝真身,很得他喜爱。不过到了朕手里,只当个耍玩意儿,没什么用了。闲着也是闲着,你不必有负担。”   神笔笔锋洁白无瑕,如玉琢成,十分可爱。   遥想且兰府垫江族人亦有千面百变的好手艺,潜伏卧底无往不利,只是尚有破绽。若能以此神器一笔挥就张假脸,且无人能识破,岂非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当真潇洒得很。   不过,不要脸的人毕竟少,尤其是对达官贵人而言,脸就是身份,此笔却显得无用了。 第145章 第145章 康夫   李初随笔还附赠了一张封官文书,正式任命江宜为太常寺阴阳寮博士。他有一个爱好乃是网罗天下能人异士为他所用,江宜曾猜测,康夫之所以一入寺门深似海,除却李初不放心一个窥探欲过剩的才子流落在野,也有要利用他的才华,为自己做事的心思。   康夫一去,江宜正好送上门来,李初乐意把他收归己用。   江宜道:“原来如此,陛下是早就知道我想辞官不受,回老家去?”   李初:“?”   “前番陛下赐官,实则我还没有想清楚,”江宜赧然道,“我一心问道,将来也是寻个洞天福地隐居避世,若要我这样的人在朝为官,只怕力有不逮呀。”   李初道:“不,等等江先生,此前已经说好的事……”   江宜道:“咦?陛下送我千面神笔,难道不是任我来去的意思?”   李初:“…………”   李初嘴角抽搐,看他那手似乎想把千面笔收回去,到底忍住了。   “君子一言九鼎,君命哪有收回去的道理。江先生,你可别拂了朕的面子。这事也好说,你老家是哪里,另设一处阴阳寮,依旧由你出任长官,回去上任就是了。”   当皇帝的让步到这份上,江宜还真是不得不领受了这份差事。他一个没正经做过官的人,忽然成为了一寮之长,李初更是将寮内人事任免的权利完全交给了他,江宜一时间毫无头绪。一想到太和岛上,一座高门大院的官衙取雷音阁而代之,那场景简直无法直视。   离开名都的日子,江宜特地没有告知任何人,与狄飞白卷了包袱趁着一个清晨,就出了凤翔门。狄飞白牵着梅园顺走的马,二人先往南面上了官道,十里外一座亭子,过了街亭就是一道分岔路口。一路往沧州去,一路往西边沸城去。   亭中歇脚,道旁杨柳依依,春风拂绿,寒冬仿佛成了一段遥远的记忆。   狄飞白摘下马背上的酒囊,问问香气,他很有些舍不得喝,梅园带出来美酒只得这么一袋。   “商恪那家伙呢?”狄飞白问,“说到酒就有些想他了。他与你不是一向孟不离焦焦不离孟?”   “以后也许就很难见到了,”江宜说,“祂回去了。”   “回去?去哪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处,神仙也是如此。对商恪而言,也许来处就是归处,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狄飞白听得困惑:“他从哪里来?他到底是个什么?”   江宜的思绪随风而起,回到很久以前,在太和岛上,法言道人随口说的一句话。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江宜恍然明白了:“祂是盘古开天地时,其斧留下的一缕锋锐之气……金人拾而锻之,造以为水心剑,奉与秦王作为天命的象征。王朝末年,水心剑遗落民间,为凡人翦英所得。其后,翦英被谋士冯仲算计,水心碎剑成仁,李桓岭捡到了当中一枚碎片,混同天下百兵共铸成为一剑。李桓岭为它起名‘阙’,阙字同缺,他早就暗示过,这是一把残缺不全的剑。”   商恪为自己取名为“残”、“半”、“寸”,自祂诞生之际就一直在彷徨寻找,祂说祂在找一颗心。纵使祂并不知道自己的前身是什么,这份残缺也始终在冥冥中纠缠着祂。   “这都是我的猜测,事实究竟如何,已不是我们能知道的了。”江宜望见亭外,旭日方升,鲜艳的云海如潮水般退去。   “该上路了。”他说。   狄飞白低头把玩着酒囊,半晌方说:“好罢,你先走,我送你最后一程。”   江宜心中不舍,留恋道:“徒弟,你我师徒一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狄飞白眼睛一翻。   “……为师身无长物,临别前有一薄礼相赠。”   狄飞白道:“我不要笔!”   江宜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这本剑经为地仙越女所作,乃是她毕生修行的法门要旨,够你看上一阵子了。”   狄飞白接过:“我说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在做什么,原来是抄书去了。”江宜面带微笑,看他将小册子贴身藏好:“我走啦?”   “快滚快滚,废话忒多!”   江宜一手拿伞,一手牵驴,初春日光如水温柔,路上的柳絮杨絮却纷纷扬扬,江宜撑起伞面,回头看去,飞絮如雾似雪,团团簇簇地将街亭掩盖。少侠犹如雪雾中的孤影,渐行渐远。   他心中叹息一声,迎着东风踏上归路。   街亭中,狄飞白仍望着他的方向,似乎正思索着某个问题。酒囊在他左手放着,牙飞剑在他右手靠着,亭中陆续有旅人进来,都当他是个浪客,不敢上前攀谈,竟显得他十分孤僻了。   末了,他心思已定,正待起身,忽然风里传来一人的呼唤:“……等……等等!等一等!”   一少女跳进亭中,抖落肩上花絮。她环视亭中众人,周身那股明丽飞扬的气质令众人纷纷侧目。“太好了你还没走!”少女一眼找到狄飞白,扑上来挡住他挡住他去路:“师父!”   正是重华。“我到梅园去找你,他们说你和师公一大早就出城了!”   重华道:“带我一起走!”   狄飞白大惊:“什么带你一起走?!”   重华:“带我一起去闯荡江湖!名都太小,我已经待烦了!”   “这不成!”狄飞白严辞拒绝,两眉倒竖,十分严肃的样子。   “为什么!”   “这太不像话了!”   “那你自己岂非也很不像话?”   “可是没人抓得住我,也没人敢教训我。”   “我也是!”   狄飞白示意她往后看,不远路边,一行缇骑整装列队等候,领头的狄静轩正监视亭中情况,见两人转眼看过来,马上咧嘴打了个招呼。   重华:“……”   “什么时候你能甩掉那些人了,再来找我。”狄飞白说罢就要上路,重华气结,朝狄静轩的方向呸了一声,忙又追上去:“等等,师父,你还会来名都么?”   “不知道。”   “那以后我去哪里找你?”   “不知道。”   重华心中郁闷,见他跨上马背,又过去揪住辔头不放:“我还有一句话说。”   狄飞白低头看她。   “你的剑,”重华压低声音,“师父,你的剑里是不是放过什么东西?那天我无意中发现剑格上有一道暗匣,还以为是江湖浪人存毒药、藏密信的地方,就拆开了玩,可是里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狄飞白一手落在牙飞剑上,细细抚摸。这把剑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好像一道日夜相随的影子,到了光亮处你要与它相认,影子却消失了。   “没有暗匣,我的剑我自己知道。”   重华道:“为什么这么确定?狄静轩说就算做一把一模一样的剑,蒙上你的眼睛,你只靠手也能摸出来不同。”   狄飞白面色冷漠,牵起缰绳一抖:“这是我当年拜师学艺时,我爹送的剑——走了!驾!”   坐骑四蹄奋扬,一阵烟尘激荡,一人一马冲开重重飞絮,追逐晨曦而去。   重华恋恋不舍,还在遥望,身后狄静轩拍马上前:“殿下,请回了吧?”   重华给了他充满怨念的一眼。   路上,江宜骑驴缓缓而行,名都回沧州没有几天路程,他不打算赶时间,就这样走走停停也有趣味。只是没想到同行都是短暂的,他来时与归去都形单影只,未免有些寂寞。   这时候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江宜回头,见是狄飞白策马追来。   “咦?”他心中又是高兴又是困惑,“你有什么东西在我这里吗?”   狄飞白吁停马匹,绕着江宜走了两圈:“没有!你想什么呢?做事要善始善终,我打算把你送回沧州为止,免得这一路都平平安安,反在家门口遭了贼匪!”   “哪有这样的事。”江宜笑道。   “你那破驴子,几辈子能走到沧州?上马来!”   破驴很是不忿,猛甩脑袋,脖铃声声散入春风。冬去春来,枝头已有新芽吐绿。   温暖的晨光里,千年旧城百年名都,已渐往身后去。远方无垠海浪在天尽头泛着粼粼波光,孤崖嶙峋,崖上不倒的危楼,犹如亘古不变的石像,在永恒地守望。   --------------------   上卷完,放假去了,下卷过段时间再更新   # 下卷·明日落红应满径 第146章 徐沛   回沧州已是春天,道路旁未插秧的水田,明镜一样倒映着重重山峦,簇簇绿叶喷薄而出,渲染得天地间浅绿深碧色,遍野盛放的紫薇与旱荷,看起来就像是一块块斑驳的紫金地毯。江宜一路到得沧州城外,竟然又逢城中踏春出游,那情形与一年前他临别之际一般无二。   早在城郊十里店时,狄飞白就与他挥别,江宜一人牵着驴子入城。游春时节,阖家出动,城中摩肩接踵,难寻一块落脚之地。   江宜在人缝中穿行,环顾街头巷尾,一应景致依然如故,仿佛时间在此停滞了。他不免有些想念,欲往学堂去瞧一瞧,人却太多了,只好放弃,先去码头找船回岛。   太和岛犹如洒入碧蓝海岸的一滴墨点,雷音阁则是飞溅的一笔。岛上仍是一片荒芜景象,人迹罕至。江宜给了船钱,上岸,入目是长在稀薄沙土里的一朵绽放的小花。五片花瓣端端正正,晶莹玉透,竟有宝相庄严之感。傻驴使嘴去拱那花,花瓣却纹丝不动。   江宜抬头,看见雷音阁前,法言道人不知何时站在那里,远远看着他。   “师父,我回来了。”   江宜牵驴上前。法言道人面无波澜,那模样较之一年前没有丝毫改变。   “回来也罢。你出门修行,是为了找自己的道,如今你是找到了么?”   江宜遗憾道:“这倒没有。我回来,只因实在觉得无趣。这一切好似是别人为我安排的路,有哪一件事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而发生,哪一个人是因我自己的意趣而结识,我竟无从分辨了。”   法言道人只是无言,似乎毫不意外,回身进了雷音阁。   江宜跟在她身后,楼中终年昏暗无光,潮湿阴冷,若是常人居住,不出一年只怕就会风湿骨痛疾病难忍。那驴不肯进去,江宜只好放它在外,见它又去啃花,竟是找到了乐子。   二人沿着楼梯向上,经过江宜居住的隔间,当中床铺炭盆摆放如旧,面上纤尘不染,显见是法言道人整理过的。上得顶层阁楼,法言道人趺坐于蒲团上,江宜席地坐在她面前,他仍是师父面前听训的弟子,此刻的感受令他忽然对法言道人的身份非常好奇。尽管他早就知道师父来历成谜,但从小在她身边长大,又没有接触过其他人,不免使江宜对法言道人的言行举止都习以为常。   “你出门一年,不说一无所获,总会长些见识,多些想法。”   江宜回过神来,答:“我想起您从前说过的话,原来是早就对我的命运有所暗示。您好几次话里话外提到过,我身为天书的寄托,是因世外天对我有所安排……”   法言道人并无同情的情绪,只是平静道:“看来我的话,你也不是全都记得。”   江宜:“?”   法言道人道:“回来了,就尽管歇着罢。无论你怀疑有谁在背后安排你做些什么,这时候总没人来催促你。”   “是……弟子也正有此意。”   江宜向阁楼的窄窗外看去,海水一径泛着微波,孤崖下生长着细密的白色浪花,出露的礁石上似乎有一道影子。他正要细看,影子又不见了。   入夜,江宜睡在隔间里,炭火发出微弱的光晕,暖意驱赶走屋内的潮气。雷音阁的夜晚,只有潮水与月色相伴。在那半明半暗的银辉里,江宜思索着心事,睡意上涌,忽然却起了个念头,顿时清醒不少。   这念头来得忒也奇怪,好似心有灵犀一般。他想起白天窗外所见的那道影子。   江宜起身,踩着年久失修的楼梯走下雷音阁。夜幕下的太和岛犹如一只寂静匍匐的老龟,孤崖便是龟背上嶙峋的纹路,江宜顺着沙碛走下孤崖,到得海岸边。那一处不起眼的礁石上果然有个人正坐着望天。   海浪声掩盖了江宜的脚步,但那人不用听音就知道有人来了,似乎是叹了口气。   江宜心想,你还叹气?该叹气的人应当是我吧。于是问:“你怎么在这?”   商恪回头,脸上神情很是郁闷。   “我以为你在生气,也许不想见我。”   江宜笑道:“我能生什么气?”   商恪认真打量,确然没从江宜脸上看出有何不满之色。他谨慎道:“剑鞘一事,你愿意听我解释一下么?它对我来说好像孤舟一系,我曾经也设想过,没有剑鞘的我应当就不算一个物,或许能拥有真正的内心。然而,也有可能我会变得疯狂,彻底失去理智……”   江宜道:“你说的不错,是我考虑不周。其实你不用解释这些,那时在玄天殿里,我隐约也已经想到了。万物的因果与秩序,实在太深奥了,有时束缚你的东西,反而也会成为唯一的救赎。”   江宜说得很诚恳,商恪乃松了口气,只当他是真的不在意。   理应如此,商恪一贯便觉得江宜是个豁达通透的人,兼之十分聪颖,岂会因为这种小事同他置气。   商恪由衷笑道:“这就好。当时你头也不回就走了,着实叫我后怕好一阵。”   “你怕什么?”   “……”   江宜涉过浅水,爬到礁石上,坐在商恪旁边。   “我去找你,听见你对狄飞白说的话。唉,因此一时间不敢出现在你面前。”商恪赧然道,“你没有在生气?”   “……没有。”江宜说。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你说那样的话,我还以为你在生气。”   江宜道:“如果我很生气,应当说以后不会见你,而不是你以后不会来见我,对不对?”   商恪想了一想:“是这个道理。不过,我怎么会不来见你呢?百年之后你若得道成仙,我还得来接引你。”   夜晚静谧,海浪去了又回,风里吹起螺号似的乐音。江宜两脚垂在水面上,被时而涌起的海水浸泡失去颜色。商恪看了一眼,问:“回去吗?”   江宜点头。商恪便自然而然一手抄起他膝弯,抱他回到岸上。驴子盘卧在小花边上,耳朵一径随风抖动,小花却依旧好似雕刻般,稳如泰山。商恪抱着江宜回到雷音阁,上到隔间,仿佛已很熟悉他的居所布置,垫起靠背,将炭盆移到江宜浸湿的双脚边。   火光散发着荧荧微弱的淡红色。   江宜想起狄飞白的话:商恪有时宁愿耗上大半天时光陪他烤火晒太阳,也不肯用法术驱除他身上的潮湿。   二人挤在狭小的隔间里,烤着炭火。江宜睡意上涌,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商恪说话:“你没有别的事情做么?”   “你是指什么?”   “你的陛下吩咐的其他任务。”   “……没有,我一直很闲。”   江宜笑了一下:“这么说来,让你跟着我,究竟是世外天还是神曜皇帝的意思?”   商恪有些奇怪,不知江宜是何用意,思索一番该如何回答,方才说:“我有时也听从世外天的安排。陛下未有反对,应当也是默许了的……”   他偏头一看,见江宜闭上眼睛,已然睡着了。他本来没有呼吸,醒着还好,一旦睡去,真如一具纸糊的皮囊,安静得好似画中人。   商恪的手落在他眉眼间,描过眉梢,似乎斟酌一道难解的谜。继而手滑向素白的里衣,挑开江宜前襟,露出一副薄削的胸膛——皮肉上千疮百孔,皆以银色的丝线密密缝合,好似一幢摇摇欲坠的老屋,被蛛网侵蚀得面目全非。   商恪目光深深,掌心贴在他心口,触感冰凉而无人色,唯独心跳以微弱的力度亲吻他的手掌。   江宜醒来时,曦光斜入窄窗,犹如一条光明的通道,横亘在他的小房间里。光路里有尘埃缓慢地游动。他翻过身来,一张脸便撞入眼中——商恪正躺在一旁,闭目熟睡。   “……”   他竟一晚上都没有离开。   出了白玉京,商恪又变成一个凡人,仙气尽数收敛。江宜不知他是假寐还是果真没醒,轻手轻脚起身,推开屏风,外面法言道人正从门前经过,扫来一眼便看见商恪躺在江宜的被褥里:“……”   江宜:“…………”   师徒二人对视片刻,江宜内心一阵紧张,犹如被当场抓包。法言道人面不改色,依旧下楼晨练去。江宜跟在她身后。   时光正好,晨曦里小花舒展枝叶,法言道人绕花三周浇水,江宜好奇问:“师父,这花究竟有什么名目?久侍不长,且又久开不败。花无香味,临风不动,分明是个生物,却又像个雕刻。”   法言道人轻描淡写道:“五行生世界,此花乃一世界也,自然是稳如泰山。我曾以五行之术培植此花,始终差些灵性。后来得到机缘,点目成活,如今花开五瓣,也算功成圆满了。”   江宜轻抚花瓣,果然便感到花朵虽小,其中份量却非比寻常,不是自己可以撼动的。修道之人讲求一个根性,时至则成功成法,此花在他手中养了十余年,始终含苞而不放,他这一走,花却自然盛开,兴许是与他没有缘分。   二人围着海岛漫步,法言道人绝口不提商恪其人,只问江宜今日有什么打算,是否还想像以前那样,随她在雷音阁闭门潜修。   江宜道:“弟子固有此意,不过还有一些俗事没有料理妥当,今日且要进城一趟,顺便也见见故人。” 第147章 徐沛   昨日与江宜约好的艄公方上岛来,接一人一驴去往沧州城。   离开名都前,皇帝有言,要在江宜老家成立阴阳寮分寮,一应事务由他负责。江宜不好装作不知道,于是这日便牵着驴子上衙门去。知府曹大人当年还见过江宜,乃是七八年前,到学堂检视工作,与诸学子一一说过话,赠送过笔墨纸砚。江宜在学堂历来都是没钱靠混,不敢太显眼,曹大人因此对他没有印象。   此番江宜带着封官文书上门,曹大人好一阵热情款待,心下揣摩这是哪位乡绅家的孩子,怎么从未听说治下有出人头地的?   知府衙门里,本已有阴阳正术官,目下又派来个阴阳博士,莫非是个抢饭碗的?   江宜看出曹大人纳罕,解释道:“我既不管人,也不管事,与那些学士待诏一般。只有上有垂问时,或者涉及地理天象的异变发生,方才有用武之地。平日里也只需辟个独门独院,自己修行也就罢了。”   曹大人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江博士看中了哪块风水宝地,建寮立院?土地还需得有户部画押批准,若要另立官署,也需中书令的文书为凭。”   “这些都没有吗?”   “都没有啊。”   江宜与曹大人面面相觑。江宜挠头,心想:怎么回事?莫非这文书从名都发出,还需要些时日,竟比自己走得还慢?   曹大人道:“江博士稍安勿躁,兴许手续都已在路上了,等一切凭证齐备,再动土也不迟。哈哈哈……”   从衙门出来,天气晴好,街上的行人却比游春时少了。江宜牵着驴子往学堂去。外出一年回来,说不得想去见见同窗好友,顺便找个地方寄养这头坐骑。   方到学堂外,就听见里面七嘴八舌,吵闹非凡。定然是今日先生不在。   江宜将驴子拴在马厩里,转身进得回廊,花窗里看见几个熟悉的面孔,当中以徐沛为首,似乎在进行什么辩论。他倚在窗外听,徐沛说:“诸君试想,什么是杀父弑母之仇?谁人杀了你亲娘,隔夜报仇都嫌晚,突厥可汗挥师南下,也是情有可原。”   陈赖道:“胡山之死,还是可汗亲手所为,也不见他恼羞成怒。亲舅死得,怎么亲娘就死不得?依我看,这不过是野心的借口罢了。”   许统则说:“什么野心不野心的,这就是场闹剧。且等等看吧,不出一个月,那群狼崽子定然又叫孔将军打回漠北放羊去了。”   江宜道:“是不是包藏野心,还要看可汗起兵的意图,也许他先抑后扬,是在养精蓄锐,等到战机。”   “是呀。”   “说的不错。”   众人附和一阵,忽觉不对,定睛一看窗外还有个人头。徐沛如遭雷殛,结结巴巴道:“将!将、将、将……”   江宜笑着问候:“诸位别来无恙。徐兄,将将将将。”   徐沛大叫一声:“江宜!”   忙是辩论也不参与了,自窗户了翻出来,抓住江宜上下确认了一番,的确是其人无误。江宜临走前郑重道别,令徐沛以为没个三五年都见不到这个人了,如今只一年之期,江宜又回到了沧州。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徐沛又惊又喜。   “昨日方回。”   徐沛待要说个什么,却被许统打断:“太好了,江宜,你回来的正好!你来说道说道,突厥可汗此番兴兵,究竟是图谋不轨,还是为母报仇?”   学塾的同窗几人,对江宜都十分信任,但知他从不打诳语。江宜道:“俗话说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我虽在外行游一年,知道的却不比你们多呀。突厥人究竟何时起的兵,弑母之仇,又有何来龙去脉?”   众人簇拥着他在案前坐下,陈赖抖开纨扇,说道:“我来讲!且说去岁开春之际,突厥右大王胡山,领兵突袭碛西图壁关,为守将孔芳珅迎头痛击,铩羽而归。突厥可汗为保和平,戮其人头上贡,惹来其母会株可敦不满。待得秋后粮足马肥,会株可敦为其兄长报仇,领右大王残部来犯。不过实力不济,被孔芳珅俘获。可汗走保其母,换来的条件是解散部族兵马,散隶诸道。突厥屡次进犯,朝廷只不过命其解散残部兵马,条件何足为过?不过突厥部族自己看来,当然是奇耻大辱。话说会株可敦虽则带兵打仗不行,却是个骄傲不屈之人,得闻朝廷休战的条件,当即阵前撞剑自毙,临死前留下一句话,要突厥可汗永不臣服,为她报仇。于是乎,仇怨已结,突厥可汗再不肯俯首帖耳,回到额尔浑河畔后立即召集麾下部落,整顿兵马,于深冬农藏之日,引兵来犯。就此边境争战数月不休,再难安宁。”   “呔!休说此话!”许统道,“狼骑小儿焉能与我中原铁甲相抗衡?你看城中光景,有几人却为战事忧心?日子还是照过不误,大家放心,一切都在朝廷与孔将军的掌握之中。”   这方是江宜头回完整地听取了事情的经过。   他离开草原时,阿舍刚证实了兄长之死的真相,总是一副心灰意懒、无心族务的样子。实在难以想象,他会被仇恨与愤怒冲昏头脑,主动挑起战争。   从名都酒楼里听来的三言两语,似是阿舍为母报仇。可在陈赖的详细说明之下,会株可敦倒像与阿舍志同道合,二人前后呼应一般。   这些消息真真假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战争久违地来到了明面上。   许统问道:“江宜,你是出门长了见识的,外面那些人,是怎么谈论此事?”   江宜道:“我刚从名都回来,名都的人都不谈此事呀!”   许统两手一合,啪地一声道:“你看!我就说了,根本不值一提。”   同窗之间聊了一会儿,散场后,陈赖等人邀江宜去竹里馆饮酒小聚,江宜未及推辞,徐沛道:“哎,这既是你的接风宴,也是我的送别宴啊!”   陈赖道:“徐公子从今以后就是当差的人了,江宜你还不知道吧。今天晚上徐公子请客,你可不能说不去,走走走!”   数人说说笑笑,径自去了酒家。   从前在学塾时,同窗几个小聚最爱在竹里馆,江宜是从来不掺和的,一来身无分文,二来大家都知道他是修行之人,有戒律在身,别说酒肉,就是米水也不见他沾过。席间众人借口为江宜接风洗尘,先是飞花斗诗,又是投壶射覆,正值书生意气精力充沛,玩得不亦乐乎。   酒过三巡,众人面酣耳热,徐沛紧贴着江宜,谈笑间挤得江宜东倒西歪。   这厢陈赖打趣徐沛,要他做官以后,多多提携兄弟几个。   徐沛方腼腆一笑,对江宜解释道:“别听他们恭维,只是个糊口的差事罢了。你是知道我的,经史子集我向来是学一半丢一半,科考是不抱期望了,我爹托关系给我在曹大人府里讨了个掌案的活儿,本来年后就要去点卯,我是能拖一日是一日……”   江宜心领神会:“还没玩够。”   “对呀!”徐沛双掌一合,接过许统递来的酒杯,要塞给江宜。   “不了不了,我不喝酒。”江宜回绝。   徐沛却很坚持:“喝一点算不了什么,你可别不给我面子。你走以后我回忆起来,你连我一杯茶都没喝过!这还算是朋友吗?!”   “我还在斋戒修行呀。”   “你出门在外一整年,当真是半点没破戒?!说出来我可不信!”   江宜好笑道:“的确如此,你不信也是真的……”   徐沛已经忘乎所以了,一手抱着江宜肩膀,不许他回避。两人之间,忽然一只手伸进来,从徐沛手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徐沛:“……”   江宜:“…………”   商恪一口喝罢,咋舌回味道:“这酒比之梅园玉液,却是差了些许滋味。”   众书生盯着这位不速之客。   “你你你、你怎么把我的酒喝了?”徐沛茫然,“你谁啊!”   江宜生怕他挨揍,对徐沛解释:“这是我朋友——你怎么来了?”   商恪不满:“我怎么不能来了?一整天都没见着你人,我当你不声不响又走了。”   江宜有点心虚,咳嗽一声低下头。   商恪拍拍徐沛肩膀:“劳驾边上让让。”   徐沛一脸莫名其妙,被商恪从江宜身边挤开。江宜也很莫名其妙:“你要留下来喝酒?”   “不行吗?我是你朋友。”商恪安之若素,一手自然搭在江宜肩上。   徐沛不由得频频打量商恪,好奇道:“你们是何时认识的?”   “一年前,我刚离开沧州不久。”江宜遂将他在行程中的见闻,与商恪、狄飞白二人结识的前因后果,略略当作故事讲给徐沛下酒听。徐沛兴致勃勃,又喝了一壶,商恪却不时对徐沛报以警惕的眼神。   喝到席散,江宜送徐沛回家。晚风习习,乌衣巷外,徐沛醺醺然似哭似笑,拉着江宜不放:“我又、又不爱念书,早、早知道,还不如跟你一起去修行……”   “修行又有什么好的呢?修到后来连自己的路都看不清。”江宜虽没沾酒,却因与朋友久别重逢,也有些动容。二人执手相看泪眼,徐沛被商恪单手拎开:“徐小弟,喝多了?我送你回去。”   “江宜!江宜!我不想这么年轻就去当差,像你一样走遍大江南北多好!你带上我啊,我认识你八年……”   商恪道:“我认识他十六年了!”   徐宅前,商恪一把将徐沛塞进家门里,砰地关上门扇。徐沛哭爹喊娘的声音顿时清静了。   江宜无奈,笑看着商恪。   商恪两手一摊,做出一副无辜表情。 第148章 徐沛   “你今天真奇怪,”江宜好笑道,“我和以前的同学聚聚,你来凑什么热闹?”   商恪不满:“这人动手动脚的。”   江宜:“?”   “这个姓徐的,我总觉得熟悉,刚才想起来,这不是你梦里的那个小孩儿么?”   商恪说的,乃是当初在岳州城误入洞玄子布下的梦境,那梦里江宜从小在清河县念书,身边也有个叫徐沛的伙伴。洞玄子的梦,真真假假,俱是人心中事实的幻化。这说明在江宜内心深处,徐沛就象征着他纯粹而平静的学生时代。   只是现实中的时间不会为谁停留,一年过去,连徐沛也要离开学塾。   “你分明也不喜欢这种场合,怎么还能耐下性子?”商恪说。   江宜奇道:“我哪里不喜欢了?与友人久别小聚,不是一件美事么?”   “你骗不了我。你脸上在笑,话却很少。”   “……”   “不过这群小子太过闹腾,你不喜欢也属正常。”商恪自己说服了自己,又展颜一笑,陪江宜慢慢走出夜色里的巷陌,“回雷音阁?”   “……回。”   江宜迟疑片刻,意识到商恪其实是很敏锐的。断念也是断,任何杂念在商恪面前都无所遁形,想要瞒过他可不容易。   商恪这几日尤为悠闲,借住在雷音阁,江宜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似乎在须弥山上从未有过一言不合分道扬镳,依旧是在名都梅园里同吃同住的光景。且与法言道人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无事。江宜有理由怀疑,这两人此前早就认识了。   法言道人来历成谜,身份成迷,江宜已经习惯发生在她身上一切不合理之处了。   “你最近晚上不睡觉,夜观星象观出个什么结果?”   白日晨练,法言道人问江宜。   江宜正舀水浇花,闻言答道:“我看见西北、东南两处秽气冲天,星云黯淡,有倾覆之征兆。师父,弟子有一事不解。照理说,清浊二气自有其净化的途径,自当是生生不息、周回不止,可我初到沙州与东海时,那里秽气淤积,十分可观,已到了影响人心的地步。我以禳解之术,或有各种奇遇,驱散了秽气。到今天尚不足一年之期,如何又积累了这么多污秽?”   法言道人淡然道:“你个人的力量,何足道哉。”   “就算我做的算不得什么,天轮地毂总是在自然运行,净化污秽。”   “天轮何在,地毂又何在?”   江宜回忆自己所知的经藏,发现自己竟然对天轮地毂的真实一无所知。便是神仙所居的世外天与白玉京,也有寻往的法门。天轮地毂却仿佛只是两个虚无的象征,出现在字里行间,而并不具备实际的意义。   “陆地通于九泉,凶秽决于妖川。地毂在九泉之下……”江宜喃喃,这是他唯一的线索。可是,九泉又往何处寻?   法言道人道:“死后世界,死了就知道了。”   江宜:“……”   江宜恍然大悟:“我、我去过!那个世界,所有灵魂都如舟载之客,旅行在一条漫长无尽头的河川上,那条河的尽头,难道就是地毂所在?”   法言道人仍是毫不意外,只说:“你的生命,也可以说是结束在孩童时期,如今是亦死亦生,能去到那个世界也是有可能。”   江宜不置可否。师父有所不知,他之所以能去到妖川,并非因体质特殊的缘故,乃是当初鬼牙礁上替商恪受了水心一剑,差点真的死了。   “那地方,岂是想去就能去的。”江宜憾然,心想早知道那条河就是传说中的妖川,跟着那些死魂灵一起到尽头看看又何妨。   法言道人:“你想去?我可以教你。”   “……”   江宜看着师父,她一脸波澜不兴,好像说的不是“我可以教你上九天下黄泉之术”,而是“我可以教你怎么养一朵花”。纵使江宜再有思想准备,也被此话震惊了好一会儿。   “我可以教你,”法言道人说,“不过在那个世界,只有无尽黑暗,活人在其中很容易迷失。去容易,想回来就难了。”   江宜干笑两声:“师父,你的意思不会是,把我杀了吧?”   法言道人围绕江宜身周,在地上画了个圈。并二三指为弓,四五指押拇指,拳击圈中地面,只见无形之风扩散,道袍激飞,她裸露的手臂上无数电光犹如银蛇,游入土地,大地深处生出感应,转瞬之间圆圈内变作漆黑一团,秽气上涌,为江宜的体质所吸引,纷纷爬上他的衣角。   “师父……”江宜难以抑制心中渐生的恐惧,却见法言道人俯身抚摸小花,那花瓣上似乎有光华一闪而没,光芒迅疾钻入江宜眼中,霎时令他眼前一片灿然不可视,只有法言道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以此花当作锚点,方能助你成功返回人间——去!”   法言道人手落在江宜肩上,重重一推,江宜猝不及防,向身后跌去。   圆圈中伸出漆黑的巨手,一把攒住江宜,黑暗侵蚀了江宜的身躯,黑色秽气散去,江宜也消失不见。   法言道人抚平道袍,继续沿着海岸漫步,犹如无事发生。   片刻后,商恪自雷音阁中出来,脸上带着睡饱餍足的神情。他找了一圈,只看见法言道人,江宜却不见踪影。   “江宜呢?”   “刚走。”   “去哪儿了?”   “不知处。”法言道人回答。   商恪轻松道:“无妨,我去找他。”他对自己找人的本事很有信心。   正要走,法言道人忽然道:“奉劝你一句,设若他人没有将目的地告诉你,也许是不想被你找到。”   商恪站住脚,好一会儿,转身没什么表情地盯着法言道人。   二人对视片刻。   “人是这么想的么?”商恪问。   “是的。”法言道人回答。   商恪露出困惑神色。   被黑暗吞噬的一瞬间,江宜几乎以为自己又死了。那感觉太熟悉了,便如在无垠海浪中领受了水心一剑,贯彻心肺,而神志皆为秽气中死魂灵的呓语所侵夺,永堕深渊一般。   无数声音在他脑海中炸开,无数不甘消散的情绪充斥他内心,与他的自主意识一起争夺身体的控制权。他在挣扎中落入海浪,然而那海水却不至将他浸泡成一滩稀泥,他看见自己的双手奋力拨开水流,混乱之中攀住一只船缘。   “劳驾……”他爬上船艏,身上滴落淅淅沥沥的黑气,船上数不尽的舟客,江宜拖着脚步穿过那些魂灵,意识到他已抵达那艘通往九泉之下的核舟。   妖川之水静静流淌,然而这黑暗世界里,又如何能分辨方向?   小舟也许在前进,也许只是停驻于某处,在这里亦不存在时间的概念。不知过了多久,妖川上出现了第二艘核舟。   江宜早已不记得上一次来到妖川,是在何处上的岸,但那时一定没有见到过这么多核舟从四面八方来。这仿佛不是一条河川,而是一片海洋,众多核舟汇聚于此,停泊在秽气之海。江宜趴在船缘朝下看,海的深处仿佛有一轮隐隐发光的太阳。   核舟上的魂灵接二连三起身,从此处跃入海中。   江宜若有所悟,也随之跳下去。   他放开手脚,向海底沉去,靠近那轮日辉,发散的光芒中,他看见无垠的空间里,有数不尽的魂魄犹如游鱼,在他身边下潜,向着那日辉所在的地方。   那里一定就是地毂。   江宜内心认定,愈发往海底沉去。光芒越来越近,那发光的轮廓渐渐清晰,却非是他想象中的轮毂,而是一条长长的形状。   百步之外出现一道流光屏障,将江宜与那些魂魄阻隔在外,无法再靠近。江宜贴在光屏上,努力看清发光之物,间歇的光亮里,那形状的确是一把沉入海床的巨枪。魂魄们见前路不通,又掉头向海面游去。江宜却陷入思索中,那枪的形状,令他产生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待他回过神来,周围已经陷入空虚之中。他奋力上游,然而只看见一片片浮叶从头顶漂过,那是魂魄们乘上核舟,返回归途了。   怎么回事?这里难道不是地毂所在,魂魄应当经由地毂的洗礼,重返人间?怎么又乘舟继续回到妖川漂泊了?   不及思索,妖川的水流席卷而来,将他带向无边无际的远处,没有陆地也没有船灯,江宜晕头转向,根本不知身在何方。   糟了!法言道人说过,妖川去得回不得,若是随波逐流,只会在黑暗世界里永远地迷失方向,成为孤魂游魄。他需要找到一个锚点——那朵花!   可是花呢?在哪里?   到处都是漆黑的,没有花也没有光亮。江宜手掐法诀,却毫无作用,妖川是无天无地之所,不能沟通神灵,更因秽气侵蚀而无法调动自身。他心中不妙,心想师父怎会失算?   冥冥中,却听见一个声音:……尔……尔……   尔……   江宜向那声音游去,一朵小花漂浮在水中。他勉力伸手,握住那花,脑袋浮出水面——只见水面上出现无数虚影,这些影子如同青烟一般缥缈,却又与死魂灵不同,拥有生动的五官与表情,竟仿佛是人间的投影。   顺流而下,投影不断变换,有的是在一间屋子里,有的是在宽阔大街上,有高山有丛林,重重人影在其中活动。   其中还有人在厮杀,举剑挥向别人的头颅。水流将江宜带到那人正面。   “徒弟?!”江宜大叫一声,下意识伸手一抓。被他攥在掌心的小花大放光芒,洗去周遭黑暗,重新带来人间颜色。只一瞬间,江宜就发现自己已脚踏实地,回到了现世——而在他面前,是一道劈来的剑光。 第149章 师爷   “!!!”   剑光后是狄飞白那张熟悉的面孔,江宜眼看着他冷漠的脸上骤现惊恐神色,手中长剑偏向一侧,继而飞起一脚踹过来。   “是我啊徒弟!”   狄飞白大喝一声:“躲开!”   背后一道劲风袭向江宜后脑勺,恰恰他被狄飞白踹倒,偷袭者举耙杀来,被狄飞白毫不留情一剑撩过喉间,其人当即倒地毙命。   江宜惊魂未定,方才发现,地上全是倒下的尸首,鲜血淋漓。与他在妖川中所见映射一般无二。   他摊开掌心,里面什么也没有,那朵小花不见了。  “我的花呢?”江宜道,“真奇怪?我怎么会到你这里?”   狄飞白一声不吭,江宜抬头一看,他眼神发直,一脸见鬼的表情。   “……我才应该问,你、你你你……你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江宜则道:“等等,徒弟,你先告诉我,这地上……地上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是我,”狄飞白冷酷,“我抄近路,遇上这群人想杀人夺马。只能怪他们惹错了人。”   江宜:“……”   他忽然明白了,妖川是沟通阴阳、分判生死之地,狄飞白杀人的时候,生与死混淆,死魂灵连通了通过地脉抵达妖川的路径,而被小花唤回人间的江宜,就趁势通过这条路径来到了狄飞白所在之地。   他本来应该跟随小花的召唤,回到太和岛,却半路走岔了道。   狄飞白:“你还没有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江宜诚恳道:“先、先离开这里吧,血太多了……”   狄飞白甩掉剑上血珠,看也不看命案现场,跟着江宜离开了。   此处不知是哪里的荒郊野岭,除了那一伙劫匪,再看不到半个人影。狄飞白的马也惊跑了,二人徒步过山岗。江宜将他出入妖川的来龙去脉告诉了狄飞白,无奈道:“这下可好,也不知这是在哪里,如何才能回太和岛?”   要知道狄飞白送江宜回到沧州后,连城门都没过就转身离开了。他有快马傍身,一连数日过去,也许早就到了天南海北。   狄飞白只是不语,带着意味深长的神色。待得走下山岗,眼前拔起一座城池,江宜才蓦然发现,这竟是沧州城。   “这是哪里?这里就是沧州,”狄飞白说,语气中有种被戳破心思的羞恼,“你在这里生活十多年,连黄土坡都认不出来?”   江宜:“…………”   江宜拿眼去觑狄飞白,他却避过脸来,似乎不愿面对江宜。   一人一道士回到城中。狄飞白半身染血,城门卫士却连盘问也不曾,江宜正觉奇怪,随狄飞白来到知府衙门,他要将在黄土坡遇上盗马贼的事上报,差吏却爱搭不理,看狄飞白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狄飞白似乎想到了什么。   门前一人经过,又退回来:“江宜?”   “徐沛?”   真是无巧不成书,那日竹里馆一别,徐沛就被老爹押到衙门报到,正式接任知府掌案一职。他在衙门待了数日,做些文书工作,加之土生土长,对沧州城的情况十分了解。听得江宜讲述狄飞白在城外黄土坡遭遇盗马贼一事,徐沛解释道:“最近这些事情确实变多了,来报案的人层出不穷。游春那日,有十起贼寇引发的骚乱,还抓到了两个采花贼。唉,江宜,你以后出门多注意点,走官道别走小路,世道和以前不一样了。”   世道不一样了。   江宜与狄飞白坐在街口酒社。狄飞白多日没有进城吃顿好饭,此时点了满桌牛肉黄酒猪头肉,大快朵颐。江宜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试图从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脸上,品尝出一丝不同以往的意味。   他回到沧州时,正逢游春,城中热闹一如既往,令他以为一切还没有改变。不过,变化总是由内而外,当腐败的表征产生时,一切早已经无可挽回。   见狄飞白狼吞虎咽的样子,江宜好笑道:“你饿成这样,这些天莫不是没有进城吃过饱饭?”   狄飞白脸上又透出那种诡异的血色。   他欲言又止,咀嚼牛肉,末了解释说:“我暂时没想到接下来去哪儿罢了,又不是为了等你,只是姑且盘桓几日,想想下一个目的地。嗯,就是这样。”   江宜:“哦……”   狄飞白恼火道:“你自己说,旅行结束了,要回道观修行,我哪儿知道你什么时候出来?也许一辈子也不出来了。喂,我说完了,现在换你说,你下到幽冥地府去找那什么地毂,找到了吗?”   江宜道:“不是幽冥地府,是妖川……徒弟,在说明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问问,你有察觉到身边发生了什么变化么?”   狄飞白不明所以:“身边的变化?那些盗马贼算么?说起来,有件奇怪的事,有一天我闲的开了天眼,发现树林之中黑气密布,便是你之前教我的,秽气所形成的秽雾。原来在沧州也有。”   秽气是人心生发的怨憎会爱别离,为不可视之物,常在暗中引诱人产生恶念、变得暴躁,抑或身体不适。这些本因经由天轮地毂自然消解的污秽,却犹如一汪死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我前往妖川寻找地毂,本来猜测地毂应当在灵魂航行的尽头。然而我乘坐渡魂舟抵达秽气之海,潜入海水深处,见到的却是一柄长枪。”   “枪?那就是地毂?”   “不,应该不是。那枪自身释放出屏障,阻止灵魂们通往海底,使得它们只能重返渡魂舟,继续在妖川上漂泊。我猜想,地毂应当的确是在灵魂深潜之处,然而,通往来世的路被枪阻断了。灵魂无法往生,连秽气也无法通过地毂得到净化。”   狄飞白感到匪夷所思:“你是说,人间戾气之所以越来越重,战火纷起,是因为有一柄枪在地府阻断了污秽净化之途?那枪是什么玩意儿?”   “不知道……”江宜老实说。   他无法靠近那柄长枪,却隐约感到熟悉。那熟悉之感究竟来自何处,是长枪的轮廓,还是它释放出的神性气息?   江宜沉默。   “你不随我去太和岛么?”   吃饱喝足,狄飞白又打算在酒社前与江宜分别。   “不去,你是不是不相信我?”狄飞白断然道,“我对道观没有兴趣,留在沧州只是还没想好接下来去哪儿……”   江宜笑道:“你不想去见见我师父?”   “那个女道长?不,我并不想学道法。”   狄飞白一手提着牙飞剑,一手从怀里掏出一小册子,朝江宜挥了挥。   那是名都长亭外江宜送给他的剑经。剑经原本保存在七宝玄台,被江宜摘录成册,赠予狄飞白参悟。狄飞白起初之所以跟着江宜,就是为了占这个便宜,对于法言道人与江宜修习的道术法门则不屑一顾。   “在我想好接下来去哪里之前,你要是还想出门,老地方找我。”狄飞白打了一壶酒提在手里,优哉游哉地沿着大路没入人群。   日暮晚归,夕阳下一人独坐。船未靠岸,江宜涉水而过,看见法言道人纹丝不动在岸边坐定,身后的影子泼墨一般,渗入礁石纹理之中。   他脚下自发地走到岩石边,在师父身边坐下。   潮汐舔舐着他的衣摆,江宜的脚早就湿了,在那血肉里鼓动着黑色的血管,细看之下,又是一个一个的蝇头小字,犹如无数人的倾诉,令此静谧的傍晚忽然变得嘈杂。   “……”   法言道人也看到了,问:“你找到想找的了吗?”   江宜道:“妖川里有一把枪,阻断了亡魂轮回之路。”   法言道人不为所动。江宜问:“师父,那是什么?”   “为什么问我?”   江宜心想,当然因为你看上去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我知道进入妖川的办法,这代表不了甚么,”法言道人说,“凡人死后都会入妖川,逝者如斯。其人濒死之际,就会打开这条通路。进入容易回来难,因此留下小花为你叫魂,没有它你就真正死去了。至于我,妖川于我而言是绝无可能涉足之地,因此其中的情形,我无从得知。”   江宜似懂非懂:“也就是说,有人故意做了这样的事,目的是什么?为了让秽气无法通过自然途径消解,留在人间为患?”   法言道人:“什么人能做这样的事?”   “对啊,什么人?”   法言道人神色似乎松动,看着江宜。一忽儿过去,江宜猛然明白过来,师父说的不是“什么人”,而是什么“人”。在妖川中投枪断路,能做到这种事的会是个“人”?   江宜下意识向身后雷音阁看去,危楼在夜幕里森然而阴沉,夜空犹如一个倒悬于头顶的深渊。   “祂走了。”法言道人说。   江宜一愣,心中有瞬间失落。   “你希望祂留下么?”法言道人说,“商恪能看穿人的谎言与心意,留祂在你身边,你想做的事,一定不能成功。”   “……”   “我从未说过想做什么呀。”江宜说。   法言道人却好似早已知晓他的言外之意,只是反问道:“那么你想永远留在太和岛?”   “这也未尝不可。”   法言道人于是起身,一言不发,回雷音阁去。江宜内心闪过无数个念头,回头问:“师父,你对我说要行万里路去寻找自己的道,我去了,却发现自己的人生也不过受到天道的操纵。如今,您又暗示我离开,难道有什么真理一定要向外寻求,太和岛不是我安身之处么?”他欲言又止,夜色深邃,犹如无数秽气交织而成的樊笼,身在其中又如何逃脱?   他看着师父的背影,以为法言道人并不会理会这种软弱的问题。   师父的声音则依旧冷淡:“生如逆旅,本来没有安稳。” 第150章 师爷   商恪走了,雷音阁中江宜的小隔间仿佛从未被人光顾,他躺在角落里,心想也许商恪还会回来,毕竟千里之途于他而言也不过眨眼之间。小窗外天空暗淡无光,也许是秽气的缘故,只是在夜晚看不分明。江宜一边等人,一边漫无边际地怀想:妖川被故意截断,秽气积重难返,这难道就是康夫生前算到的,改天换地的劫数?   也许商恪知道些什么,但今夜他没有回来。   江宜恍惚中睡去。   进入妖川的的条件是濒死。引颈、投海、自缢、吞金……所有无法挽回地走向死亡的过程,就是走入妖川的过程。江宜站在悬崖边,回忆师父之前的做法。一个人想要寻死,方法有很多,但都不适用于江宜。因此法言道人以地雷决引来地底秽气,在秽气侵吞江宜的那一刻,的确使他的生命之灯面临熄灭。   阁楼中,法言道人早课完毕,起身预备下去浇花,晃眼看见镂窗外,徒弟临海而立的身影。   江宜来到她身边时尚是个垂髫小儿,十多年过去,若论世界上有谁最了解江宜,非法言道人莫属。江宜本该在五岁那年就死去,或者死于天雷轰顶,或者死于父亲兄友的猜忌鄙夷,但他还是活了下来。纵然如此,一旦他离开太和岛,重返尘世的罗网,依然有数不尽的送死的机会在前路上等待着他。   而他也不会拒绝。法言道人心知肚明。   她走下雷音阁,正遇到江宜在烧纸。   “师父。”   法言道人看一眼他手中撕开的书页:“这是什么?”   江宜道:“康夫写的皇帝传。都是假的,不如一把火烧了。”   江宜脚边靠着一把伞、一小包袱,一副出远门的打算。   “要走了?”   江宜低低应了一声。他等着法言道人问他何时回来,但她没有问。   两人注目着火堆,仿佛这是荒凉小岛上唯一的光亮与温度。好一会儿,江宜问:“师父,我很好奇,你对这人间当真半点也不在乎么?哪怕秽气爆发,人间毁于战火,生灵涂炭,改天换地?”   “何以这么问?”   江宜不语。即使他再怕麻烦,面对妖川里的那只神枪,也无法做到置之不理。然而昨天夜里,法言道人听说了他的所见所闻,却始终无动于衷。   师徒二人面对书稿里旺盛的火苗陷入沉默,脸上的光影变化无端,身后海天深邃且阴沉。今日不是个好天气。   火苗熄灭,只剩余烬。江宜捡起雨伞与包袱:“师父,我出门去了。”   沧州城外,黄土坡茶寮。路边柳树吐绿,狄飞白倒卧枝桠上,怀中抱剑,脸上盖着一本薄书睡觉。   最近生意不好,茶寮来的客人尽是些凶神恶煞之辈,堂倌战战兢兢,时不时便要横遭打砸劫掠。只是无人去惹那个树上睡觉的剑客。   店里鸡飞狗跳,狄飞白睡得眼皮都不曾动一下。   “劳驾,敢问从此地往河中府的路该怎么走?”   片刻后,狄飞白掀起书页一角,露出半张困乏的脸来:“怎么走?骑你那破驴子走呗。”   江宜笑了。傻驴跟在他身后,左边搭挂里插着伞,右边搭挂里装着包袱。   狄飞白翻身坐起,一只脚垂下树枝,百无聊赖地将他看着:“怎么,你在家里呆够了?”   江宜叹气:“师父赶徒弟走,徒弟不得不走呀。”   狄飞白嘲笑:“你怎么还落得这地步,莫非做了什么欺师灭祖的事?又去河中府做什么?”   “河中府是我家呀。”江宜说。   狄飞白哑然,终于想起来,从前听江宜提起过,乃是小时候跟着师父背井离乡,才来到了沧州太和岛。   “师父不留我,我总还有容身之地。你想随我去清河县瞧瞧么?”   狄飞白将书收入怀中,跳下来,一言不发,只往茶寮里去。   里面又一言不合打将起来,狄飞白一手左右拨水,毫发无伤穿过一片刀光剑影,到得柜台前。堂倌缩在下面瑟瑟发抖。   “结账。”狄飞白将两个铜板拍在柜台上。   店中阒寂无声,待得他走出门外,方听见虚空中一声叮当,武器尽碎一地。   “走啊。”狄飞白说。   “可我只有一头驴子。”江宜说。   二人分开一树倩女青丝,走上烟尘中的黄土坡。“今日时辰早,”狄飞白神色懒散,打量着天边虚挂日轮,“赶得及到板桥驿,买两匹马就是了。”   且说沧州与清河县,一北一南,一东一西,路途遥遥。江宜的记忆还停留在小时候,跟随师父,好似一番翻山越岭、漂洋过海,才来到了太和岛。然而与狄飞白逢驿换骑,快马加鞭,却也不过半月之期。   到得鸣泉山外,桃花始盛开,满山好似红绡春纱,漫卷碧烟。   狄飞白催他入城,江宜却嫌风尘仆仆,定要在山下找了间客店住着,稍作休整。   鸣泉山有三峰,雷公祠所在为主峰,山脉绵延百里,欲入清河县,必得翻过此山。山脚下乃有一聚云客栈,临溪而立,风景甚佳,江宜一住就住了五天舍不得走。   狄飞白嘲笑道:“你这人有意思,有家不回,非住客店。不是你邀请我到你家去的么?”   江宜借了店家的鱼竿在溪边垂钓,入定一般。好一会儿还是破功了,叹气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想当年,我也是被家里赶出来的。”   狄飞白:“?”   “我知道,”他说,“你爹和你哥,当你是个怪物,想弄死你。”   “倒不是说这个,”江宜道,“我跟着师父离开以前,我娘对我说,一辈子不要出山,那天走出家门,就当作了断尘缘……她要是见到我又回来了,也许会骂我不争气。”   “那可未必,哪有亲娘不念儿子的。”   狄飞白一撩衣摆,盘膝坐在青苔地上,山间的露水与草叶沾染了衣裾。他见江宜钓鱼,好半天没有动静,提竿一看,却是忘了挂饵,做了半日姜太公。   “倒是少见,你也有心不静的时候。”狄飞白揶揄道。   江宜悻悻然,收起钓具,心中暗自想到:心不静的时候是常有。他总是思虑太多,又被师父赶出太和岛,无处落脚,一颗心常常悬着不上也不下。唯此心安处,是家所在。可是何日才能回家呢?   翌日,江宜总算收拾行囊。狄飞白以为他终于想通。   “我带你上山见见雷公祠吧!”江宜却说。   雷公祠在凌云顶,山路前有一座飞来之石,石上不刻文字,而有龟裂的线条数笔,犹如闪电击破苍穹的轨迹。沿此路复行数百步,便见得祠堂翼立峭壁之上,云遮雾绕,一点青烟则穿云而出,通达天际。   狄飞白:“这就是你小时候,被雷劈的地方?”   江宜:“祠堂净地,不可不敬。”   雷公祠面貌如故,一切似乎很熟悉,却也有了微妙的改变。不时有人进出门庭,皆作道长修士打扮,江宜还以为是法言道人走后,有别的修道之人来此地挂单。过了三门三殿,到得先帝殿前,忽然听见一人喊道:“江大人!”   江宜下意识看去,狄飞白打趣道:“江大人,您现在也是声名远播了。”   一官员模样之人匆匆跨过游廊,向他们走来,一面呼喊道:“江大人,您来了。”   江宜一头雾水:“我来了,你是……?”   那人却看也不看他,擦身而过,向先帝殿走去。大殿中一道士悠然步出,与那官员相见,坦然道:“阴阳寮已初具其行,我自然该来看看。”   江宜:“……”   狄飞白:“?”   那两人似乎早已认识,见面便交谈起来。只听那道士管官员叫“曹县丞”,官员管道士叫“江博士”。   “想不到,清河县还有这样一座观庙。县里要建阴阳寮,正好借贵宝地一用了。”“江博士”笑说。   “江博士,是你与此地有缘呐,哈哈哈。那日名都快马传书,将建寮文书发到县衙,我清河县当真是许久没有过这样的大事。”   二人说说笑笑,又走去其他地方,全然对江宜与狄飞白视而不见。   两人面面相顾,待得“江博士”与“曹县丞”走远,一只乌鸦落在庭树中,现场安静得诡异。狄飞白发出一声嗤笑:“江博士?此地当真与你有缘啊,这不是皇帝批给你的阴阳寮么,怎么被人鸠占鹊巢了?”   “这……”江宜也挠头。   他还纳闷怎么沧州知府半点不知建寮一事,原来是交代在清河县了!   狄飞白冷哼道:“朝廷命官也敢取而代之,简直目无王法。你的封官文书还带着么?这就去揭穿那假货的面目,拨乱反正!”   “哈哈。”江宜只是敷衍,不置可否。   “你没带?”狄飞白一看就懂了,“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没随身携带?!”   “哈哈哈……”   雷公祠外,曹县丞与江博士正指点祠堂的建制,一切要依照阴阳寮办公之便,另作改动。狄飞白从旁经过,一个忍不住就要大骂,被江宜一把捂住嘴拖走。   “哈哈哈哈,”曹县丞道,“江大人,你有所不知,我们清河县原来的县丞还是你本家……”   走得远了,渐听不见那两人交谈。江宜放开狄飞白。   “你怕什么?”狄飞白呸一声道,“没有文书,也无所谓。大不了揍他一顿,还怕他不说真话?”   “你还真是不了解我呀,”江宜笑道,“这种麻烦事,有人愿意替我去做,还不好么?何必在这里纠缠,你不是想去我家么?走吧!”   “你又想通了?”   林风窸窣而响,山路蜿蜒,古观隐没在桃林之后,唯余一缕孤烟。 第151章 师爷   “说起来,那个曹县丞,其实我也认识,原来是我家师爷来的。”江宜说。   狄飞白道:“对了,他说的那个姓江的前任县丞,就是你爹?”   翻过鸣泉山,清河县蔚然在望,民舍星罗棋布,有清溪环绕、分畦列亩,俨然一派祥和的田园风光。   江宜却脚下发软。他无数次梦里相见的故乡,那座槿花盛开的庭园,就在咫尺之距。   十六年前是父亲与兄长将他赶出家门,他曾以为自己不会再回来。天雷不仅予他残酷的童年,更予他以非凡的重任,为了负担起这重任,即使要他与家人决裂、背井离乡,也在所不辞。可是,如今他明白,所谓的大任也不过是种戏弄。除了家,他还能回到哪里?   时近正午,家家户户烧火做饭。走进清河县,亦有种步入生活的实感。狄飞白玩笑道:“你这岂不算来的正好?你家的饭好吃么?要不要告诉你爹娘,添双筷子?”   江宜道:“我娘做饭很好吃,我爹你就别想了,当年他就怕我,如今又怎愿意再见到我?”   “既然如此,你回去不是自讨没趣?”   江宜沉默。   清河县较之十六年前竟然变化了不少,江宜以前叫柳叔的柳士诚一家已经搬走,原来的住宅换成了米铺。就连街道走向都不一样了,江宜心中愈发不安。   他二人绕着县里的巷陌走了两圈,没找到江家原来的宅邸。   在原址上拔地而起的是一家油坊,属于槿园的西院则被另一户人家纳入后门。   “搬家了么?”狄飞白猜测。这也并非没可能,毕竟十六年里不通往来,期间发生什么都有可能。他观察江宜的神色,似乎还算镇定。   “先去吃饭吧。”江宜只是说。   他还记得小时候去过的店家,但味道已记不起了,狄飞白尝了道:“好甜,你小时候爱吃甜的?”   “不记得了。”江宜说。他看着碗里的赤豆汤,想吃也吃不了。   江宜仍是心不在焉,趁着狄飞白吃饭,他道:“我出去看看,一会儿回来。”   回到油坊前,那门面俨然便是从前江家门楣所在,往昔景象依稀就在眼前,从那门里走来的仿佛就是阿娘,然而,回忆散去,却是一张陌生面孔。   “店家,劳烦打听一下,原来住在这里的江家人,是搬走了么?”   “江家?没听说过。你问问别人。”   江宜无措,感到一丝荒谬。他试想过与家人见面的场景,也许会恶言相待,也许会仇视鄙弃,这些都可以接受,只要能再见到母亲。然而,事情总在意料之外。   清河县变化太大了,许多他原来认识的邻里都已经搬走。江宜走在田间阡陌,那是他从前下学回家的路,故乡却越来越令他感到陌生。   春光里,曹县丞与江博士自鸣泉山的方向而来。江宜犹如抓住救命稻草——当年的故人只剩下师爷了。   “曹大人!”   “你是?”   “我是……”江宜话到嘴边噎住了,“清河县原来那个江大人一家,现下是搬走了么?”   师爷露出困惑神色:“你是什么人?问这做甚?”   “我……我来……走亲戚……”   “不可能,”师爷笑了,“这你就蒙错人了。江家走得干干净净,哪里还留下什么亲戚。”   “走到哪里去了?”江宜急切问。   “天上去了!”   江宜晃了两晃:“胡说!”   “嘿,你这人,”师爷气乐了,“到底打哪儿来的?”   江宜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气急之下,竟一把抓住师爷肩膀:“你什么意思?!”   江博士面露不悦,欲使个法术惩戒这无礼之人,却被师爷制止。   “你不信,自己去看看,鸣泉山下,江家族墓。”   话音未落,眼前已不见人影。江博士见那人慌张的背影,跑着跑着竟滚下田埂去,嘴上骂了一句:“哪来的疯子。”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师爷若有所思。   “哦?”   “想不起来……罢了。”   江宜一路跌跌撞撞,到得那山坡下的祠堂——江氏祠堂今犹在,只是早已破败,匾额掉落地面摔为两截,四处蛛网密布,杂芜丛生,推门而入,刺骨的阴风吹面,使得江宜不住哆嗦。他拂去牌位上厚重的灰尘,手抖得几乎把持不住——江氏往生之莲位:江忱,江合,刘桐……姚槿。   江宜大叫一声,转身逃离。那一面墙的牌位顷刻间倒塌……   “江家那几口人,早年间被一场大火灭了门。此事很有些邪门,当初闹得沸沸扬扬,清河县因此一夜空了半城,好多人都搬走了。”   “还有这种事?”江博士听得咋舌,“莫不是惹上仇家,被人暗算了。”   师爷很是唏嘘,好一会儿,摇摇头道:“这你就不知道了。他家当年就活下来一个小的,这其中还有些说法,道是那小儿子身上带着前世的冤债,这辈子就……唉。”   墓地中阴气萧森,犹如被秽雾笼罩的蛇瘿的梦境。江宜似在梦中,于坟茔间寻找,隐约感到这一幕似乎曾发生过,是在洞玄子欺骗他的梦里吗?那些坟冢后好似都潜藏着妖异的蛇头,等待嚼食他的恐惧。   江忱葬在墓地之南,刘桐与姚槿合茔分列左右。江宜猝然失去力气,跪倒在母亲坟前,坟头已被杂灌覆盖,江家后人绝迹,有谁能年年前来祭拜亡人?他仍不肯相信,双手刨开泥土,似乎层层封土只是一座囚禁母亲的牢狱,十六年一直等待着他前来解放——   终于他想起来这一切何时发生过,在十六年前的月夜,只是那时候躺在里面的人是他。   “呜呜呜”   江宜沾满泥土的双手捂着脸,墓地里传来似哭似笑的风声。   入夜,油坊熄灯打烊,幽寂的长街上游荡着一只鬼。这只鬼真个茫然不知所往,似乎凭借着回家的本能一般,来到油坊门前,却不得其门而入。   他执着徘徊不去,在门前青石砖上坐下。   原来娘已经去了,江宜心想,原来他心底的思念早就没有了寄托。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的身上这样冰冷,为什么他的心里又火一样滚烫?为什么他还能感受得到?总该有人出来对他解释这一切。该有一个人来……即使陪陪他也好。   除了娘亲,世上还有谁在意他。   眼前青砖上投下一道阴影,头顶一个声音道:“你怎么回清河县来了。”   江宜木然,商恪在他身边坐下:“我以为你永远不愿再到这伤心地来。”   “你说什么?”江宜道。   商恪挨着他,好似他栖身的岩石。“十六年前我从东海回来,再到清河县找你,江家已成一片废墟。我打听到是一场大火葬送了你一家性命,你又消失不见,便知道是法言道人带走了你。也许是她从火海里救了你。”   江宜听到了,却没听懂:“不是这样的,是母亲让师父带我走。”   “那就是她带你走后,江家遭遇了大火。”   十六年前离家前的最后一瞥,穿越重重光阴终于来到他眼前——原来那日漫天的霞光,是江家燃起的大火。   “师父从来没有对我说过……”江宜喃喃。   商恪蓦地意识到,江宜原来竟不知道家人已经不在,这么多年来,他还以为清河县的家依然像从前一样!   法言道人究竟想做什么?商恪蹙眉。十六年前他在天涯尽头的小岛上找到江宜,那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这是一个父母双亡的可怜小孩儿,只是那时尽管心存怜悯,也只当是众生悲苦之一,又有何独特之处?现如今,则欲舍身而替之,却也做不到。   他本是无心之物,如何能代替江宜承受痛苦?   商恪紧紧握住江宜的手。   “我只想知道,”江宜的声音几乎听不见,“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流溢出来,悄无声息,浸入身后的房屋。霎时间,店铺土崩瓦解,一座旧日的家宅重现人间,大门豁然洞开。   江宜梦游似的走进去,两个小孩儿打闹着跑过回廊,在他腿边撞了一下。姚槿握着汗巾,笑盈盈站在长廊尽头,江宜向她走去,光影俶然变幻,四季轮回,庭中槿树亭亭如盖,火红的花朵盛放,飘零间化作业火,转眼点燃整座宅院。   大火熊熊燃烧,到处是焦黑扭曲的身影,犹如一场活生生的炼狱。   “娘……阿娘……”   姚槿在江宜眼前被火焰吞没,他早知这是幻影,是对过往既成事实的再现。他对一切无能为力,只能生受这折磨,眼睁睁看着姚槿变成一抔焦土,当真肝肠寸断,好似再次经历了天雷殛顶的酷刑。   “阿娘……”江宜轻声唤道。   火光熄灭。宅院景物如故,四周空寂无声,犹如一个静谧的午后,家人们尚在休憩,尚是小孩儿的江宜偷偷从卧房里溜出来,到庭院中玩耍。槿花火红而热烈,树下有一张乘凉的席簟,小孩儿贪凉睡在席上。   正是午后好光景,江宜闭上眼睛,好似春光中沉沉睡去。他的身上不断涌现黑色斑点,继而连结成片,犹如黑洞一般将他吞噬。那黑色漫出他的身体,延伸到地面上,爬满墙壁,布满天空,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油坊的阶前,商恪怀中搂着昏迷过去的江宜,方才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敢确定。江宜好像被心魔所困,昏过去的前一刻,他两眼发直,似乎看见了什么。   人都有心魔,此是常理。但江宜体内的秽气数量庞大,商恪不敢小觑,当即打横抱起江宜,一记缩地诀,现身在客店之中。“呔!!”狄飞白正在房中泡脚,被忽然出现的两人吓得跳起来,溅了一地水。   “你师父快不行了,”商恪冷然道,“借个床。” 第152章 师爷   “哇!”狄飞白跳起来,光脚追上去,“江宜怎么了?!我就说不该让你一个人去吧!”   商恪将江宜安置在床榻上,他面目祥和,只如熟睡一般,未有任何不妥。   商恪道:“他恐怕是骤闻噩耗,一时间哀大心死,缓不过来了。唉,怪我,我当真不知道原来他……”   “他怎么?!”狄飞白又惊又怒。   “他的家人十六年前就已命丧黄泉。直到今日他才知道这个消息。”   狄飞白哑然。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狄飞白蓦地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一路上他与江宜作伴,也听过不少他家里的事,不知不觉间心中也已幻想出一幅图景——怯懦的父亲无用的兄长,庭院里绯红的槿花,以及花树下温柔的母亲。他甚至还设想过,假如江家父子依然对江宜恶语相向,要赶他走,自己应当以什么样的姿态站出来,用牙飞剑把那两人猛抽一顿。   无论好的坏的,都成一场空。   江宜沉沉睡着,领口下涌现丛丛细小的蚁字。“可恶!”狄飞白以手去捉,那字顺势便爬到他手臂上,被狄飞白一巴掌拍成一滩模糊的墨渍。然而转眼间墨团又灵活地扭动起来,笔划重组,犹如嘲笑狄飞白的徒劳用功一般: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狄飞白惊惧不已,那行字眼看着要往他袖子里钻,为商恪二指截住,指间一缕剑气起落如风,将墨字削成一缕黑烟散去,同时还削掉了狄飞白半截衣袖。   “江宜的无根水在通天路上用完了,目下秽气发作,我须得以消魔智慧书为他清心净气。你且去外面守着,别让任何人来打搅。”商恪盘身坐在床榻一侧,一手掐诀,周身酝酿出似有若无的晕彩,一手则虚虚环着江宜手腕。狄飞白匆匆一瞥,只觉他神色好似十分难忍,不敢触碰江宜似的。   那一行为商恪剑气削为青烟的秽字,完全是人内心恐惧的写照。人心之哀忧怖惧催生了秽气,秽气则又照见人心,复现那些哀愁、忧怖、恐惧的景象。仅仅是窥见其一斑,就令狄飞白寒毛迭起,江宜却几乎全身心地浸泡在秽气之海中,他眼前所见的,又是怎样的画面……   花树下,小孩儿独自坐在席簟上,把玩着手毬,似乎自得其乐。商恪自檐廊里走出,到得他身边,小孩儿却视而不见。他哼着歌,拍着毬,数掉落在席簟上的花瓣。“小宜?”商恪说。   小孩儿置若罔闻,他起身,跑向屋檐下:“哥哥!哥哥!……哥?”   家里空无一人。   “爹?……爹!”   小孩儿四处寻找,推开所有房门,他穿过东西跨院,跑过前后连廊,偌大的家宅里空空荡荡,似乎只剩他一人。   “娘!娘!你在哪儿?!”小孩儿大声呼喊,却得不到回应,他开始意识到孤独,意识到世界之大只剩下他一个人。   “我陪你好吗?”商恪说。   小孩儿蹲在花树下,不听不看,似乎化身一尊石像。树上花瓣零落,变幻为团团火苗,降下一片火雨,点燃这片天地。   “我会陪着你的,绝不抛弃你。”   小孩儿于火海中抬头,他的双眼已被漆黑的颜色遮蔽:“你会一直陪着我?”   “我会。”商恪温和地说。   “永不离开?”   “永不离开。”   江宜醒来已是三日后。季春之月,芳菲谢尽,客店窗外东望可以看见鸣泉山上的残红,商恪为他念诵消魔书清心,经声里和风叩响窗棂,江宜望见外面山间远影,一时走了神。   经声停了,商恪握住江宜一手检查,皮肤上的墨字犹如藤蔓蓦地收入江宜袖中。   “还能听见那些声音吗?”商恪问。   江宜出神片刻,春光落在他脸颊,商恪轻轻拂去。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江宜问。   “你忘了,我很擅长找人。”商恪一笑,见江宜盯着自己,遂无奈道:“我在圆光池里,看见你到清河县了。”   “原来如此,”江宜说,“圆光池,我在雨师梦中也见过。”圆光池中曾出现过他与江合在雷公祠进香的场景,世外天也是因此选择他作为天书台的传道人。这看来似乎是对人间的映现。   “我以为你到清河县是凭吊亲人。当年的事……”   江宜道:“我知道,你说过了。你回到清河县时,我家已成一片灰烬。你以为我是因此才被师父带走,这么久以来也没有对我提起过此事。真不知你是怕我伤心,还是对我不上心。”   商恪一愣。   “如果你真的在意,又怎么会不向我师父求证?那年在太和岛找到我时,更连一句安慰话也没有。我的家人一夕殒命,可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你并不关心,我心里又是怎么想的,你也不在意。仅仅是知道一个事实,这事实在你漫长的生命里也不过尘埃一样微不足道,不必为此浪费力气去确认,不是吗?”   商恪说不出话。他总是说不过江宜,更不会在江宜倾诉时插嘴,只是忽然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疼痛。   “你本是无心之物,或许真的不知道怎样才是关心一个人。”   商恪蓦地起身。   江宜只是看着窗外,神色淡漠。似乎并没有说过刚才那番话一般,反而问:“你怎么了?”   “好好休息……”商恪说。   他推开屏风的动作显得忙乱,半晌后传来关门的声音,似乎是出门去了。   狄飞白正提着荷叶包的烤鸡从外面回来,撞见商恪匆匆离去:“你又去哪儿?”   “找雨师,借无根水!照顾好你师父。”商恪一步踏出千里之外,晃眼间就消失了。狄飞白气急:“你这就走了?!喂!”   “搞什么啊?!”狄飞白摸不着头脑,进得屋里,却见屏风歪了一边,江宜靠在里间的卧榻,发呆似的不知在想什么。   狄飞白抱着烤鸡进去,脚勾来杌凳,一屁股坐下。   “你好点了么?商恪就这么把你丢下走了?”他拆了鸡腿正要吃,听见江宜说:“是我把他赶走的。”   狄飞白张口结舌,鸡肉从嘴里掉出来。   “我没懂。”好半天,狄飞白才挠着脑门儿问。   江宜好像在想什么,没有回答。   “你在生他的气?”狄飞白问。   江宜靠着背枕,静静地道:“我最近在想,很多事情的发生,真的是巧合么?法言道人出现在清河县挂单,凑巧遇上被天雷选择的我,又凑巧成为了我的师父,凑巧在我家发生剧变的前夕,带我离开。世事果真有这么多巧合?”   狄飞白:“……”   “我想去一个地方,也许会找到答案。”   江宜起身下榻。他躺了三天,若是常人这时已经腿脚虚软无力,走不了路,奈何他是非常之人。   “你也要走,你去哪里?”狄飞白追上去。   “鸣泉山,雷公祠。”   狄飞白看看手里的鸡腿,失去了食欲。   鸣泉山。雷公祠即将作为阴阳寮的官署,昔日牌匾被拆下,里外都在翻修,江宜到达时,差吏正往外搬箱子,堆放在祠堂外空地上。江宜上前翻看,都是祠堂里的旧物,其中不少落尘的书籍卷册。   差吏制止道:“别乱动!你这人怎么回事,此地现在已经不许外人出入了。”   江宜道:“这些书是不要了么?”   “这些笔记旧札于我阴阳寮无用,已准备集中销毁了。”   江宜听见声音,回头见是那假江博士从祠堂里出来,师爷跟在他身边,看见江宜时似乎愣了一愣。   江博士道:“又见面了。你这人当真是无礼,先时对曹大人那样大呼小叫,今天又来做什么?”   江宜道:“这些东西,你们不要,可以给我。”   “那不行,”江博士断然拒绝,饶有兴味地打量他,“你这人是打哪儿冒出来的?雷公祠已经被官府征收,这些东西都属于官府,虽是废物,却也不能随意送人。你想要,恐怕没门。”   江宜看眼那些书:“那我就在这里看,不带走。”   “那也不行。你到底想做什么?不行就是不行。闲杂人等休要再上山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不错,正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江宜问:“那么,冒充朝廷官员却是可行?”   “……”   “……”   山道后,狄飞白终于跟上来,正听见江宜最后一句话,心下立即警惕,一手扶在牙飞剑上。   “你说什么!”江博士怒。   “你说什么?”师爷困惑。   江宜问师爷:“中书令发来的册命文书上是怎么写的?”   师爷迟疑。   “朝廷在清河县新建阴阳寮署,派来博士官一手打理事务,为一寮之长。其人姓甚名谁,想必文书上写得清清楚楚。”狄飞白上前一步,说道。   师爷还未发话,江博士反笑道:“姓江名宜,正是不才在下。我有封官文书傍身,二位还有什么疑问?”   “曹大人,你验过文书真假么?”狄飞白问。   师爷满头大汗。目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已看明白了,原来是出真假官员的戏码。要说中书令的文书,有铃泥封印,又有朝廷信使,不当有假。只是文书中指名上任的江宜江大人,却迟迟不见人影。他等来等去,都快将此事忘之脑后了,才有眼前这位江博士姗姗来迟。   “那是因为江宜搞错了,”狄飞白说,“我们以为陛下的意思,是建寮于他修道之地沧州,是以授官后我二人先去了趟沧州。不想原来是在清河县,这才耽搁了许久。”   “呵呵呵,还以为你们会说些什么,谎话竟然如此漏洞百出!”江博士嘲弄道,“朝廷封官,难道还会让授官之人搞不清楚上任的地方?我之所以来晚了,是因路长人困,休整了几日。随身的封官令早与知府、知县大人验过,曹县丞也是知道的。如今当真是世道变了,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搅浑水。”   狄飞白气得咬牙,心想今天就是把这死人一剑切了,也不会有人敢怪罪于他!   江宜:“是吗?”   “……”   江博士看着他,面带讥诮。   “朝廷封官,除了封官令,还有一枚鱼符。你有封官令,可有鱼符么?”江宜缓步走上台阶,到得江博士面前。   江博士忽然产生一阵没由来的警觉。有什么好怕的,这只是个书生……   一个白脸书生有什么好怕的?   “你没有,”江宜说,“我有。”   他怀里取出一支毛笔,虚空中一笔刷去。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狄飞白站在阶梯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师爷突然软倒在地,一张脸无比惨白。   江宜绕过两人,走进雷公祠,露出他身前的江博士来。   “……”狄飞白震惊。   祠堂前众差吏俱犹如见鬼一般,直直盯着江博士,使得他终于意识到什么,抬手摸了把脸——什么都没有摸到。   江博士摊开手掌想看一看,却什么也看不到了,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全糊在了手上,好像那张脸原只是画上去的一般,五官像融化的油墨,一抹就掉了。 第153章 庄公羽   众人眼睁睁看着一个没有脸的人,茫然伸出双手,四下里乱摸。差吏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了。狄飞白心中亦震惊难言,江宜那一下使的究竟是什么术法,竟然将江博士变成这副鬼样子……   江博士手上摸了个空,一下摔倒,他没了嘴巴,叫也叫不出来,就这么不声不响地顺着山道滚了下去。   狄飞白走进雷公祠,那师爷瘫坐在门里,口中喃喃:“妖怪……妖怪……”   狄飞白忍了忍,要走,听得师爷念念有词:“是他,是他,是他回来了……是他……”   狄飞白蹲下来,握住师爷双肩,令他直视自己:“你说什么?”   师爷面无人色:“册命文书上说的人,我以为,是同名同姓。不,不是,就是他,就是他回来了。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他还活着,现在他回来了。我早就知道,他迟早都会回来,把灾祸带给剩下的人……”   “他是谁?”   师爷呻吟一声:“小少爷!”   祠堂里,雷公像仍在,江宜步入门厅,看见法言道人站在神像一旁,神色冷淡,面对着供桌前跪倒的两个小孩儿,正是江合与江宜,哥哥带着弟弟拜倒下去。他走上前,回忆的场景退去,神像前的供桌与香樽已经不见了,门厅里空空如也,预备搬进新的用具。   狄飞白负剑入内。   “让他们把搬走的东西都还回来吧。”江宜说。   狄飞白欲言又止,看了看江宜,道:“你自己去说,你把人都吓跑了。”   江宜无动于衷,望着雷公像良久。   稍顷,轩室之中,江宜坐于东窗下,狄飞白将战战兢兢的师爷领进来。此屋原系法言道人静思冥想之所,江宜从前与父亲上山进香时,未有机会进到里面,反倒是在洞玄子的梦境中,得以一窥法言道人当年在雷公祠修行的情形。   “坐吧。”狄飞白将杌凳踢到师爷屁股下。   “大大大大……大人……”   江宜笑道:“你又知道我是大人了。”   师爷欲哭无泪,看上去很怕江宜大笔一挥,将他的脸也抹去。   江宜将一物放在茶桌上,正是他刚才使用的毛笔,师爷一见此物寒毛倒竖。“不必害怕,此笔原先是皇家所藏宝物,略有神通之处,当初陛下与封官令一同赠我,兼作凭信之用。究竟我是不是那位江博士,曹大人只需将此笔的情形一问便知。”   “是是是……是本官有眼无珠……”   师爷说话舌头都捋不直了,狄飞白不忍卒睹。   江宜打量他,师爷只不住回避那目光。   “你想起我了。”   “……”   江宜小的时候,就成了很多人心里的恐惧,只是那时候大家还敢有所行动,无论是打骂、活埋、驱逐,总之能让这个被雷劈的妖物离开他们的生活。然而他现在回来了,身负皇命,谁能再赶他走?江家人与那假博士的下场,就在眼前!   “那假博士,究竟是什么情况,封官文书还能造假?”狄飞白问。   “这个……这个……这个……”师爷嚅嗫道,“目下尚无定论,恐怕还需查证一番……”   “不必这么麻烦。他落在我手里,还怕有什么话问不出来?”   师爷道:“可……可……他连嘴都没了。”说罢又是一阵哆嗦。   狄飞白抄起江宜随手放在茶桌上的千面神笔,阴恻恻一笑:“给他画一张不就好了。笔借我一用,走!”   他一把拽起师爷。   姓曹的堂堂一任县丞,在这两人面前却像只并脚兔子,不敢反抗。   “等等,”身后,江宜说,“从雷公祠搬走的东西,都还回来,不可弃置损坏。”   “是、是……”师爷被狄飞白提溜着走了。   雷公祠在鸣泉山立观有两三百年,藏书中不少是历代观主,或挂单道人的手记笔札。差吏将搬走的书箱送到轩室茶屋,江宜找来找去,没有与法言道人相关的东西,向晚,他点了灯翻阅那些笔记。   狄飞白收拾了假博士的事,来看他,茶屋里遍地都是字稿,连个落脚地都没有。   “江宜。”   烛光不定,江宜埋头看得很专注。狄飞白踢开那些书,到得茶桌前盘腿坐下,他捡起一本翻看,纸页十分粗糙,翻动间有股沉朽的气味,字迹为蠹虫蛀去不少。   “庄公羽……这谁?”狄飞白翻了几页,又随手丢开。   江宜终于抬起头:“怎么了?”   “哼哼,”狄飞白得意,“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假博士交代了。”   那人本身也是道士出身,买通了知府身边主簿,想谋个正术官,无意中得知有位阴阳博士要来清河县上任,却迟迟不见其人。最近道上不太平,北边有战事,西南与东海又有民乱,那博士从北边来,说不准是路途中遭遇什么不测。假博士灵机一动,便想出个冒名顶替的办法,待得数十日过去,那人眼见不会再出现了,假博士便拿出作假的文书,堂皇上任了。他想得很美,所谓先来后到,先占了这片山头,就算正主之后又出现,谁又说得清真真假假?   “他倒是知道世道险恶,”狄飞白说,“今天如不是你先动手,他就死在我剑下了。”   江宜笑道:“你杀了他,不就死无对证了?”   “也好,他既喜欢冒名顶替,那就体会一下没了脸是什么滋味。”狄飞白冷笑。   江宜低头,翻过手中书页。   狄飞白忽地生出一种违和的感受,好像坐在那里的人不是江宜,而是别的什么东西。但那感觉只是一瞬,很快他回过神来。满屋子书令他觉得无趣,便留江宜一人在屋里,自去找师爷逗乐子了。   山中时光无聊,一晃两日过去。差吏们畏惧江宜,不敢不从,依旧将雷公祠恢复成往日原样。江宜说是要在祠堂里寻找线索,却整日只是待在轩室里,阅读那些旧笔记。狄飞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百无聊赖,便用小石子弹屋檐瓦片玩,叮一声咚一声。他翘腿斜卧在回廊下,一边弹石子,一边计数,计数的单位正是那日书上所见的名字——“庄、公、羽、公、庄……”   “少侠对冯仲此人有兴趣?”   狄飞白仰头,见是师爷来了:“曹大人,你可真勤快。前几日不是怕成那样,还三天两头跑来见他。江宜可没空。”   师爷苦笑:“江博士初来上任,县里还有许多事没有落实,他不让在雷公祠建寮,可阴阳寮总得有个办公的衙门。本官不得不来找他拿主意啊。”   “且等着吧,他已经好几日没出门了。”   狄飞白漫不经心,以拇指扣飞石子打在瓦片上,继续数着:“公、羽、公……”   “少侠说的难道不是冯仲?”   “这与冯仲有什么关系?”   师爷答道:“冯仲名仲,字仲固,自号羽公。不是少侠说的名字么?”   狄飞白乐道:“那你就听错了,我说的是公羽,不是羽公。”   走廊的门从里打开,一股腐朽的气味散出来——江宜那屋子里堆的都是百年前的书,书老了也与人老了一样有味道。   师爷看见江宜那张没有血色的面孔,就是一阵缩头怂肩。   “曹大人,”江宜道,“建寮的事,待我想想再与你详说罢。”   “好、好……”师爷看看他,又看看狄飞白,识趣地先走一步。   江宜怀里揣着一卷手札,亦到得廊前席地而坐。   狄飞白将对面房檐弹得噼啪作响,无聊道:“你找到什么了?”   江宜递给他手札,一翻开便有肉眼可见的浮尘从笔记里飘出来,呛得狄飞白连连咳嗽,无比嫌弃。   “又是庄公羽?”   这笔记不知是多少年前的老物件,翻阅时须得小心,否则纸页就会碎在手中。狄飞白无聊的表情渐渐收起来,变得困惑,越是看到后面,越是难掩震惊。这是一本自传,记述庄公羽的生平故事。这个名字狄飞白没有听过,江宜却记在心里——庄公羽是商恪在人间的识字先生。   庄公羽一生云游四海,到老结庐于清溪之侧,隐居立传,之后溘然长逝。原来那条清溪就在清河县,那间草庐就在雷公祠。商恪就在清河县,送走了他的老师,数百年后又回到这里,遇到了一个小孩。   江宜心中怀疑,为何小小一间清河县雷公祠,当年会出现在圆光池中。其实世事哪来那么多巧合。   庄公羽死在这里,令这座观庙成为了人间为数不多的洞天福地之一。   “他有这么大的本事?”狄飞白惊讶。   “那自然,”江宜说,“他在人间的寿数少说也有五百年,虽未举形升虚,已算得道为地仙了。一位仙者离世,天地也会生出感应。”   狄飞白掐指一算:“他死的时候五百岁,距今也有两三百年,岂非是说,他乃是七八百年前的人?”   江宜道:“你说反了。是因七八百年前便有此人存在于世的记载,因此说他至少也有五百岁的寿数。”   数百年的人生何其漫长,狄飞白手里那本,只是自传的最后部分,关于庄公羽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日子。而有关此人的前半生,他还没有读到。八百年前庄公羽还不叫庄公羽,他姓冯名仲,表字仲固,乃是东郡太守李桓岭幕下的一名谋士。 第154章 庄公羽   冯仲时期的庄公羽,作为一名谋士,无疑是那个时代最负声名的人物之一。他在幕后操纵了数次战役,作为太守府实际上的执棋人,不知布下了多少影响深远的局。其中与江宜不谋而合的,就是于东海鬼牙礁无天无地之所,设下了不死之局。   江宜能在雷公祠收藏的众多书卷中找到这份笔记,全因庄公羽这个名字。他记得庄公羽是商恪的师父。   然而,庄公羽就是冯仲,即使是他也没有想到。   他本以为冯仲的自传中,将会详细讲述他一生的种种谋算与秘辛。实际上,却仅仅记录了一些日常谈话。   冯仲初入太守府,适逢李桓岭招贤纳士,李太守问曰:君有何所长?   冯仲答道:某乃一晓生,上天入地无所不晓。   彼时往投李太守的能人异士不在少数,门下三千客,吃白饭的也不少。纵使李桓岭有鲸吞之志,也不愿养闲人,是以有此一问,意在分辨门人是否有真才实干。   冯仲很清楚座主的用意,因此夸口说天底下就没有自己不知道的事。   李太守于是问了他一个问题:你什么都知道,那么知道死人如何复活吗?   这个问题,实则与冯仲的回答一样,并不具有实际意义。冯仲说自己什么都知道,其实并非如此,只是想在李桓岭府里谋一口饭吃。李桓岭问他死人如何复活,也不一定是真要得到答案,而是想故意刁难一下这个口出狂言的家伙。   没想到,冯仲回答:死而复生,容易事也。   很小的时候,江宜就知道天地运作的规律。盘古开天辟地,清气为天,浊气为地,清气中诞生了神,浊气中则孕育了具有七情六欲的人。其人死后,三魂七魄重归天地,三魂为命运执掌,归于天轮,七魄为记忆感情的主宰,入于地毂。   天轮地毂回收了魂魄,重新塑而为人,好比一个融汇众生的熔炉。   人死后,进入这熔炉之中,如何还分得清你我?遑论复生,甚至连来生也没有。   江宜固知道人生只有一次,因此生命可贵。无论是友人还是亲人,命丧黄泉之下,他连想都不曾想过复生之事。只怕母亲的魂魄也早已归于秽气之海,与众死魂灵不分你我了。   然而,冯仲却说,死而复生容易事也。   冯仲说:死后七魄乘舟进入妖川,顺流抵达地毂,如果被地毂洗去今生情感记忆,就一切晚矣。可是,设若在此之前,能够找回此人的七魄,重新与三魂炼为一体。那么,死而复生,也未尝不可。   “真的假的?”狄飞白问。   你说的办法,如何才能做到?李桓岭问。   “话是可以这么说,”江宜也很佩服,“可是,真要去做,在妖川数以万计的死魂灵中找到七个碎片,谈何容易?更何况,魂与魄无时无刻不在往生,找来找去,也许故人早已离开此世了……”   狄飞白蓦地问:“死而复生,你也想过么?”   “……”   好一会儿,江宜道:“这太难了,在森林中找一片树叶,在河川中找一滴水,除非……除非这片森林死去,河川截流……万物轮回停止,可以一试。”   沉默之中,狄飞白不明所以,只见江宜神色变了,似乎想到了什么。   “原来如此……是这样吗……”江宜自言自语,“那把枪……”   “你想的什么,姑且让我一猜,”狄飞白道,“如果世上真有死而复生之事,你一定想复活你的母亲姚槿,对不对?”   江宜只是避重就轻,道:“这也是人之常情。你猜,李桓岭在问出这个问题时,心中想的 又是谁?”   “我怎么知道?……在这之后呢?他还问了什么问题?”   “在这之后,”江宜说,“他们有过无数次交谈,但最重要的一次,已经在你手中了。”   狄飞白低头,看着手中札记。那是关于庄公羽的死亡。   八百年前冯仲曾经“死”过一次,并且,根据笔记的内容来看,冯仲的“死因”康夫与李初各说对了一半。他受李桓岭猜忌,被密令阵前处决,此人心知肚明,于天刀陉一战中趁乱脱身,从此消失于世间。   而后数百年,他以不同的身份与名字,存活于不同的时代,为了躲避白玉京的眼睛,大部分时候都隐姓埋名。直到化名为庄公羽的教书先生,遇上了天边来的青年。   商恪与庄公羽同行数十年,师从其人学字、念书,学到最多的却是怎么做一个人。那数十年里,对商恪而言恐怕没有什么比这个老师更重要,他一直陪伴着这个“凡人”直到生命尽头,在那条清溪之畔,李桓岭终于找到了当年逃跑的谋士。   “如果不是商恪,冯仲恐怕没那么容易死。”江宜说。   “哦?怎么说?我也想问,他躲了几百年,最后是怎么被找到的?”   “你不是也已经看到了?李桓岭与冯仲最后的对话。”   三百年前,鸣泉山茅庵。   李桓岭叩开了门扉,与阔别已久的故人重逢。   “听说你是一晓生,上天入地没有不知道的。你知道我是谁吗?”   庄公羽认出了来人:“君为旧主。”   李桓岭道:“商恪本是一把剑,你何必让他变成人。”   “剑的命运在持剑人手里,人的命运在自己手里。”   李氏不屑一顾:“命运是什么?”   庄公羽答道:“命运即为选择。”   “谬也。”   李桓岭否认了庄公羽的回答,继而夺走了他余下的寿命。待到商恪回来,庄公羽已经奄奄一息,命不久长矣。   他只当是凡人终有一死,不曾起过疑心,庄公羽亦不曾对他提起过李桓岭的造访。在生命的尽头,庄公羽已没有多余的力气留下笔记,但江宜仍知道他对商恪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天地有终乎?必终者也。”   “这笔记当真吓死我了,”狄飞白说,“圣祖神曜陛下还会有这么记恨的人,甚至追到天涯海角,亲自动手。这两人有什么仇什么怨?”   江宜神秘一笑。   狄飞白道:“照你说的,冯仲可是帮过圣祖的大忙,死而复生的办法,不就是他告诉圣祖的?况且,他究竟是怎么找到庄公羽的,我还是没明白。”   江宜道:“答案就在那话里了。李桓岭是来见商恪的老师的,只是那位老师,刚好就是当年的冯仲。也许李桓岭也是在见到本尊之后,才确认的。”   “圣祖特意去找商恪的老师?”   “应当说,”江宜说,“李桓岭特意去杀商恪的老师,不管那人是谁。”   狄飞白骇然:“为什么?”   江宜道:“李桓岭三百年前的心思,我怎么知道?不过姑且一猜,也许他认为商恪只配做一把剑,且只能做他一个人的剑。庄公羽教导商恪的话,被他当做剑铭刻在剑上。剑铭就是一把剑的心,水心即是因其铭被天雷湮灭,而落败身亡。李桓岭是锻剑之人,可他却没能赋予阙剑一颗真正的心。当他看见那四句剑诀时,恐怕心中很难没有想法。他不会允许阙剑耳边出现别人的声音。”   “占有欲。”狄飞白低低答道。   “是的,”江宜颔首,脸上露出自嘲似的微笑,叫狄飞白吃了一惊,“阙剑是天下珍宝,即使想将他据为己有,又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   檐下,风铎缓缓转动,峰顶只有云海翻涌的浪声。   在片刻的安静里,狄飞白思绪万千,他隐约感到自己窥见了历史的真相,然而又无从捉摸。   “倘若事实正如你所说,那你现在的处境岂非很危险?凭你与商恪的情谊,圣祖连一个老师都容不下,又岂能容下你?”   他偷觑江宜的脸色,天光里,江宜那张不见温度的面孔上神情平淡:“我同他有什么情谊?”   “……”   狄飞白心道:这是又闹什么别扭?   李桓岭杀冯仲,乃因他忌惮能够代替他执剑的人。冯仲可以在阙剑上刻下剑诀,可江宜连一把剑鞘都得不到,在神曜皇帝眼中哪里算得上威胁?   江宜笑道:“你不是向来推崇神曜皇帝,骤然得知这些隐秘事,内心又作何感想呀?”   狄飞白白眼道:“这只是你的猜测。说到底,只是一种可能。也许圣祖杀冯仲,确因他罪孽深重,不容于天地。”   他只是唱个反调,江宜却点头:“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狄飞白等了半天,不见下文,江宜竟然不与他争论,就这样结束话题了。   “就完了?”   江宜好笑道:“三百年前的事了,谁知道真相?就凭这些自传的一面之辞?当年庄公羽写下传记,特意用书蠹遮盖住字迹,活着时不敢公之于众,数百年后书虫都死去,方才能令这些文字现世。你刚刚打开笔记,纸页里飞出的灰尘,就是那些书蠹的尸体。”   狄飞白脸色大变,回忆起呛的那几口灰尘,面露菜色强忍干呕。   江宜却不以为意,将被狄飞白丢开的笔记捡回来,逐页翻开。这些文字虽只是记录日常,并无半句暗示,其中却隐藏着无数违和的细节。譬如,商恪分明说过,李桓岭自飞升之后就被困在玄天大殿寸步不能离开,又是怎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鸣泉山庄公羽的面前?   他想起白玉京那场匆忙的拜见,的确有一瞬间,壁画里的神曜皇帝给他一种十分熟悉的错觉。江宜默默想道:李桓岭身上究竟还有多少秘密?他一言就将自己指为宿敌,可什么人配做他的敌人?   江宜道:“徒弟,如果……”   狄飞白:“???”   江宜却不说话了。   “逗呢?”狄飞白莫名其妙,“有话就说。”   那厢差吏将先前从大殿拆的抱柱联搬了回来,站在斜廊外等候吩咐。狄飞白拍拍屁股起身,过去指挥安装。江宜在身后看着他活跃的背影,那股蓬勃的生气,仿佛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将他摧折。   “如果李桓岭真要杀我呢?”江宜低声问,“你会怎么做?” 第155章 庄公羽   后殿传来一声巨响,狄飞白大骂:“当心点!”   “坏了坏了…”几人战战兢兢。   江宜到得后殿广场,但见抱柱联摔裂在地,几名失手的差吏鹌鹑似的站着。   “这下好了,”狄飞白道,“坏了老物件——咦,这里面有东西?”   摔裂的桐木是空心的,当中露出一物。数人将外面的木皮扒开,里面竟然是另一对字联。   “你们观里做假的东西可真不少。”狄飞白打趣,查看木漆的斑驳程度,少说也有几十年了   江宜道:“这是我师父的字。”   狄飞白:“你师父写的东西也见不得人?”   “还、还挂起来么?”差吏问。   “挂起来吧。”江宜说。   桐木联摔坏了,里面的旧字却完好无损,凿进后殿的立柱里,新风吹过雷公祠三百年的历史,洗净那字里的尘埃——大道得从心死后,此生误我在身前。   风起云涌,一如往昔光景。   岳州,霖宫,雨师殿。   大殿冰雕玉砌的穹顶之下,一团净水悠然飘浮。东方破晓,日出之光漫然来袭,将雨师殿照耀犹如一处无垢的净土。   “成了。”漭滉盘膝坐于净水之下,一手持玉瓶,向那水团一招,水流便汩汩收入瓶中。   漭滉以环塞堵上瓶口,雨师殿中光芒都似淡去几分。他将玉瓶交给一旁等候的商恪:“算你运气好,若是错过了春分日,你就是说破嘴皮我也拿不出无根水。这一瓶炼制了七日七夜,可叫他好生珍惜着用。再多也没有了。”   雨师炼了七日七夜,商恪就站了七日七夜,总算得到了无根水。“多谢。”他正要走,漭滉叫住:“且慢,我说,你这会儿又急了?人家领你的情么?”   商恪沉默。漭滉与他也算是酒友,看出他神色里的落寞,嘲弄道:“你是仙人来哉,凡人之聚不过百年,何苦为之伤神?等等,我话还没说完……”   商恪又要走,漭滉道:“你倒是喜欢那些凡人,迟早一天会吃苦头……”   一句话没听完,商恪已经离开。漭滉无趣,以手撑地,箕坐地上,百无聊赖道:“凡人有什么好的?……”   这厢商恪拿到无根水,却不急着回清河县,使了个缩地决,先行出现在了沧洲海滨。其时方日出,海面金光粼粼,踏波而行掐指之间便到得太和岛上。雷音阁屹立不倒,然而一眼看过去,却有什么不一样。   商恪没琢磨出来,入得楼中,忽然察觉不到有人存在。   “……”   楼上楼下,果然没留下丝毫痕迹——法言道人已经不在雷音阁中。她时常修行的阁楼中,只剩下一块破烂的蒲团,仿佛从过去到现在,根本没有人在此地生活过。   法言道人就这样消失了。带着当年清河县灭门惨案的秘密。   自己与江宜都在某种程度上都被法言道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商恪隐隐感到一股怒火。正这时一个声音道:“商恪,真叫我好找。白玉京有事,速回。”   这与十六年前疏勒山草原上招呼他的声音如出一辙,便是神曜皇帝座下司文郎。帝君如有吩咐,一向由司文郎传达各方。   “我也有事。”商恪漠然道。他下楼离开雷音阁。   那声音好一会儿没动静,大概没料到会被商恪拒绝。此人态度一向很好,尤其对帝君忠心不二,从未有过抗命不从。便是那时带着小孩儿在草原上看马,也是说回就回。   “万事以王命为先!”   商恪道:“是陛下召我?”   司文郎沉默:“不是。”   一翅帽文士于半空中现身,跟在商恪身后:“但诸位仙官有事相商,正预备回报陛下。大家都在等你。”   雷音阁外,太和岛上稀薄的土壤呈现出黯淡的石灰色,那是一种没有生灵诞生于此的死气。商恪终于意识到,那朵花开五瓣的小花不见了,或许是被法言道人一道带走了。这座偏僻的小岛如今真正没有活物存在了,既没有人也没有花,犹如遭到人世的遗弃。   “快回……”司文郎话音未落,商恪已经踏波瞬息远去,身影出现在百里外的沧州海滨。   竟是连话都等不及听完。“商恪!”司文郎大惑不解,忙自袖中掏出一笔,凌空画出一道门,追着商恪而去。   二人一前一后,身形几个闪现,一炷香的功夫已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清河县客店。   那房里正有两个人在办事,商恪落地脚还没站稳,就听见里间传来喘息呻吟之声。他一愣,竟然推开屏风上前,床上两个人形交叠在一起,商恪一把将那人拉起,却是没见过的:“……”   那两人吓得尖叫,被随后赶到的司文郎伸笔在额间一点,两道金光闪没,二人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罪过罪过,你这是做什么?”   司文郎此人前尘乃是个斯文学士,性格多有古板之处,见不得这种腌臜场面,忍不住埋怨商恪。商恪却置若罔闻,摸着下颌思索:“他已经走了,嗯,也许是去了那里。”   语罢人又不见了。司文郎气急:“商恪!不可胡来!”   他画出一道门,出口正在一户人家的偏巷里,商恪方从巷里出去,左顾右盼,又自言自语:“也不在这里,那是去了哪儿?……对了,是那里。”   “等等!”司文郎追出去,人又消失了,他忙再画出门来——这一次走出去,外面是翠屏叠嶂,云海霞岚,已在山峰之巅。   山颠一座古观,观里人烟全无。   商恪脚下不停,身形倏忽间出现在前后大殿、各处房间,然而都不见江宜的影子。   “这里也不在……”   “商恪!你等等!”司文郎终于追上来,欲言又止,竟从商恪脸上看出一丝不安。   “你到底在找什么?!”   商恪在雨廊前坐下——江宜就这样消失不见了,和他的师父一样,现在看来,他那些话,竟然像是告别。他或许回到过雷公祠么?然而此地的余温早已散尽。   司文郎不明所以,催促道:“不管你在找什么,还是以后再说吧。现在正事要紧,就等你了。”   “什么事?”   原来他之前根本没在听,司文郎大跌一跤:“当然是商议如何陛下排忧解难……”   商恪盯着他。   “……那个为世外天办事的凡人。”   那个为世外天办事的凡人,当年是为天雷所选中,生来背负着颠覆这天地的使命。然而这天地却是李家的,神曜座下的文武仙官,说不得也有坐不住的时候。   “区区一介凡夫俗子,有什么本事掀起风浪?”   “这却是你没见识了。据我所知,当初世外天在他身上留下的,除了天雷,可还有别的东西,这商恪是知道的。商恪呢?”   “来了来了。”司文郎笔画的墨门于虚空中显现,二人一前一后步出。白玉京,紫极金阙下,诸位仙君列坐其次。   青天之上无遮无拦,唯有莲灯的光晕如游鱼般无所依凭,照见仙众的面庞,似团团迷雾朦胧不清。   “我却听说,那时候你也在世外天,是也不是,商恪?”   商恪虽刚到,也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是。”   “我还听说,世外天将一部分天书放在了他身上,是雨师亲自动的手,是也不是?”   商恪仍道:“是。”   “还有这种事,当真耸人听闻,”太史官道,“天书乃大道真义的寄托,竟然将之交给一个凡人,任是再平庸之辈,也能凭此易筋洗髓,难怪。可是,这我就要说了,商恪,你岂能眼睁睁看着世外天如此行事,而不加阻拦?”   商恪神色冷漠。   却是一人道:“他岂是不加阻拦,恐怕,还曾尽心尽力地保护那个凡人。”   物议哗然。   商恪依然不为所动,说话那人转过脸来——那张面孔正如神殿中雕塑的那般,锋利而冰冷,笼罩着一层杀气——正是灵晔将军谢若朴。   “你若是早将他杀了,今日又岂有此事?”灵晔说道。   “正是如此,”太史官也责备道,“商恪,你虽与世外天走得近,毕竟是为陛下做事的,怎么里外不分了?”   商恪道:“我倒想问,今日又有什么事?”   灵晔看他一眼。   碧落侍郎笑道:“我说,这可不怪商恪,他恐怕也想不到,世外天真正的目的。因为天书台被秽气冲毁,于是将天书托付给一个凡人,这只是表面上的说辞。实则,是假借他人之手,在人间掀起战火,要推翻李家的王朝。世外天一向与白玉京不对付,做出这种安排,倒也在意料之中。”   “当真岂有此理!可恨!”太史官怒而拍案。   “你说这话,有什么依据?”商恪问。   众仙家将他看着,商恪却似并不觉得自己说了怪异的话。碧落侍郎道:“哈哈哈,这话也只有你问得出来了。难道你以为,世外天要做这样的事,还会堂而皇之宣之于口吗?神虽为清气所聚,号称没有七情六欲,涉及自身利益,也难免有同流合污的时候嘛。”   “……”   “看你这副表情,是嗤之以鼻啊。”灵晔说。   太史官责道:“你跟着那凡人这么久,难道丝毫没有看出端倪?”   司文郎则劝道:“那凡人所到之处,无不引动纠纷、兴起兵事,这不就是你要的依据嘛!”   碧落侍郎:“哈哈哈,证据嘛,当然没有摆在明面上。这么说吧,信则有不信则无。”   商恪垂头不语,好像视线里掌心的纹路具有某种深层含义。   没有谁比他更了解“那个被选来翻天覆地的凡人”,他不是救世主也不是祸世神。天命要他成为什么,别人以为他是什么,这些都与商恪没有关系。   从十六年前晴天霹雳的一天开始,在商恪眼中,江宜就永远是那个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几乎不成人形,口中喊疼的小孩。   “我不相信。”商恪说。   碧落侍郎一笑。 第156章 庄公羽   太史官两眉倒竖,还要说点什么,被灵晔立起一掌制止。   “不相信的家伙,说什么都不会相信。不如眼见为实。”   世外天,圆光池,其为照见红尘间一切前因后果的明镜。商恪站在圆光池畔,斯情斯景令他想起十六年前的一幕,那时他只是个旁观者,唯一的作为就是在群议之中插了一言。若无他的一句话,也许当年根本不会选中江宜。   “圆光池中可以看见你探寻的因果,你有什么疑惑,像池中一看便知。”灵晔在他身边说。   “希望那些清天正神,不要来打扰我们。”   商恪道:“圆光池不是私有之物,有什么看不得?”   灵晔漠然道:“那是你。你不是人,说到底世外天并未将你视作白玉京的一员。”   “……”   “闲话休说,”灵晔道,“若要你相信江宜是世外天找来对付陛下的暗棋,只需通过圆光池,看看他都在做些什么。”   二人向池中投入一缕念头,圆光池水荡漾,在下界寻找江宜的身影。此一举商恪也做过数次,当他与江宜短暂分别后,要找到其人,这是最快的办法。   然而,须臾过后,池中一无所有。   灵晔皱眉,又试一次,依旧没能找到江宜。   若有圆光池找不到的人,除非他已不在人世。   “这不可能!”商恪断言。   “呵呵,”灵晔却是一笑,“原来如此,竟然找不到。商恪,你不觉得,这也很能说明问题么?那凡人有避过圆光池的手段,你跟了他这么久却一点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事情,这么见不得光?”   商恪正待反驳,忽然想起自己曾向江宜透露,乃是通过圆光池得知他人在清河县。现在他再要故技重施,却怎么也找不到江宜了。   “你还是不信么?”灵晔问。   “人都有不愿被窥视的隐私,这又能说明什么?”商恪淡然道,“便是你,不也有用尽手段保护起来的雷墓?雷墓中有什么,你敢说出来么?”   商恪从前万事不挂心,纵使知道且兰府群山之中藏有隐秘,亦与自己无关。他从不多问,也不多心,八百年来逍遥自在,这也是世外天与白玉京皆对他引为心腹的原因之一。灵晔被他戳破,却并不发怒,眼中流露出一丝悲悯:   “需要避开天上的眼睛行事,你以为,江宜想要隐瞒的秘密,会比雷墓小吗?”   商恪:“……”   圆光池波光不定,清澈无暇的池中空空如也。清气抹平水面縠纹,化作长风涌入人间。   风在天为清气,入地则为浊流,吹彻西北的广漠戈壁,那风里有烟尘、有沙土、有火星、有余烬,那风是黑色的。阿舍坐在群尸之中,手中长弓贯地,那双蓝眼里映现的土地,遍布鲜血与残肢,漆黑毫无生气。   无论是中原的士兵,还是他麾下的狼骑,都相拥沉眠在这片血腥的战场。   战争就是这样,活下来的才是胜者。阿舍低头,看着掌心的鲜血,这是他的血债也是他的战绩,将来陵墓中会有数不尽的杀生石标榜他的功勋。可是,人死之后的事又有什么意义?   死亡是对一切意义的消减。   若说死亡之中还有什么,那里只有一片漆黑。阿舍杀的人越多,他眼前的黑暗就越浓,渐渐的那黑暗好似变成了一片海。海洋广袤无垠,无所不纳,就连人间也在那片海的怀抱中,海里不仅有死亡还有生命,海是万物原生的起点。   阿舍眨眨眼睛,似乎看见有什么东西在海的深处涌动。   伊师鸷拖着一身伤,到得阿舍身边:“大王,追击我们的敌兵暂时撤了。狼骑还剩下十三人。须得尽快回到族地,等孔芳珅反应过来就晚了。”   阿舍目不转睛。   伊师鸷:“大王!你在看什么?”   那是伊师鸷看不见的——战场的尸山血海中,弥漫着纷纷扰扰的黑色雾气。阿舍第一次看见那些黑色的东西,是在他兄长的葬礼上,那是什么东西他并不清楚,但感觉上不怎么友好。   黑色的雾气里钻出来两个人。   “呸!呸!”狄飞白猝不及防,吃了满口黄沙,“这什么鬼地方!”   “这里是……这里是……”江宜环顾四周,“啊!是阿舍大王,好久不见!”   阿舍:“……”   伊师鸷:“………………”   “鬼、鬼啊!鬼啊!!”   伊师鸷惊恐,护在阿舍身前。他眼中所见情形,乃是满地死人里忽然爬起来两个,俨然尸鬼复生。不远处十三名狼骑残兵听得惨叫,瞬息拔刀。   “不是鬼,是神使,”阿舍说,“啊不不,是巫,是巫啊!放下刀!”   数息后。   碛西荒漠,十三名残兵掩护阿舍一行向金山下旧王城撤退。绝域苍茫,日色轻薄,山脉远投的阴影下,不知还埋伏着多少危险。这一支兵原是由阿舍亲自率领,往西绕过额尔浑河,去偷袭在石城作战的孔芳珅左部轻骑营。   然而不意中了埋伏,被人一路追逃,方在快到旧王城的时候甩脱了追兵。余部的马匹不够数,在无遮无拦的荒原上撤兵,没有马匹就是找死,不过现在幸而江宜来了。   江宜怀里掏出数只挂脖,分给众人:“疾风令行,百无禁忌,来来来别客气。”   “…………”   “这什么鬼东西!”伊师鸷心中警惕未消,不肯接过。江宜与狄飞白两人出场的方式令他完全摸不着底细,加之突然找上门来,用意不明。倒是阿舍并不介意,对江宜给的东西很感兴趣,打开挂绳上的黄色纸团,当中是用朱砂写的鬼画符。   狄飞白自己脖上也挂了一个:“一步千里符,不懂吗?逃命用的!”   众人将黄纸团戴上,转瞬间身体倍感轻盈——“走你!”狄飞白击出十数掌,打在各人后背,顿时黄沙飞满天,一股烟尘过后,原地已不见一人,只余天边火烧霞云里的数个小黑点。   一行人脚下倒腾不停,疾行掀起一路飓风狂沙,大风抽得伊师鸷合不拢嘴:“呜啦啦啦啦啦啦啦——好神奇!太神奇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那道路的尽头,金山犹如一只为天神所弃置的兜鍪,静静卧伏在原野深处,春生草长,齐膝深的草被掩盖一切,无论牛羊兵马,无论过去现在。   仅仅一年的时间,旧王庭的痕迹已被新生覆盖,只剩下山中那些历尽风雨的洞穴涂壁,作为曾经的见证。萧思摩点了一只油灯在洞中观看那些壁画,狼神之子感天而生,与他的族人相互扶持,繁衍生息,渐渐壮大了族群,成就一番伟业。   哪一支强大部落的建立,不依靠族人同心戮力?然而,如今他们的大王却是个弑舅害母的薄情人。狼神之子若没有金山一般巍峨的胸怀,他还能做十部的统领吗?   萧思摩沉思着,部下进来道:“山下有人来了!”   金山脚下,俯瞰原野,但见草浪低伏,一道蜿蜒的痕迹向着旧王庭方向而来。萧思摩待要下令设防,草海中一支楛矢疾射而来,正中岩壁。箭矢上拴着一条紫貂尾。   那是阿舍的信物。   “派人接应大王。”萧思摩立即道。   向晚,曳咥河北岸,萧思摩下令渡河后再安营扎寨,接应阿舍率领的狼骑残部。   晚上士兵于穹窿似的星空下点燃篝火,烧水烤肉干,与中原开战后,断绝了贸易往来,突 厥部无从获得茶叶,奶茶也喝不上了。   阿舍即位以来,未曾新立左右贤王,依旧由他自己领左路兵马,而将右路原胡山部交给了萧思摩。萧思摩出现在金山,原是因阿舍不听劝阻、贸然出击,十箭部落商议后,派他前去接应。   帐中,夜色寒凉,阿舍与江宜面前各是肉干馕饼,并放着一把精致的白骨餐刀。   阿舍一路以来沉默寡言,这时注视着面前的食物,似乎那并不是吃的而是一道费解的谜面。   “巫祝先生,你又帮了我,”阿舍终于说道,“可是如今我与你的族人正为敌,你帮我,岂不是帮了敌人。”   江宜使刀片了肉干,整齐码在碟中,递到阿舍面前:“争战是人的本性,这是无可避免的。今天的敌人明天也可能是朋友。何况你我之间的,是私事,不是国事。私交有难,岂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阿舍冁然,捻了干肉条在口中咀嚼:“既然是朋友,你能告诉,你是怎么出现在碛西战场的么?”   “这是我师门的隐秘,不便透露。大王见谅。”   阿舍呵呵一笑,若有所思道:“唔,那些黑色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我有时能看见,黑色里有什么在运动,今日,你二人就从那黑色里钻出来……”   江宜意外,未料到阿舍竟也能看见秽气。   唯有灵性之人,开天眼后方能对世界的真实有所窥见。阿舍道:“自从哥哥的葬礼上,我好像看见了他向天上飞去,那之后眼睛里就常有黑色的风……巫祝先生,你这次出现,又是为了什么?希望不是像上次那样,为了改变我的生活而来。”   江宜:“……”   阿舍却又露出戏谑的笑容,似乎只是随口的一句玩笑。初见时他那双碧天似的蓝眼中,只有淡淡的哀愁,令人心生亲近,如今却显得浑浊,偶尔眼神中又藏着锋芒,似乎有所盘算。   “你在葬礼上看到的,是你哥哥的天魂。肉体消泯后,魂魄得解脱,三魂入天轮,七魄入地毂,”江宜说,“重归天地,过往的一切都一笔勾销。”   阿舍垂头不语,疲惫地揉揉眉心。   这一年里他失去的又岂止是兄长。   “这是我以前的想法,”江宜说,“最近我从前人的遗笔中,得到了一些启示……”   阿舍见他半晌不说,乃抬头问:“什么?”   江宜道:“死而复生的启示。”   暮色四合,漆黑的草原深处,燃灯毡帐里一片死寂。 第157章 碧落侍郎   毡帐外,萧思摩与伊师鸷枕戈而卧,狄飞白抱剑盘坐一旁。三人默然无语,在火堆的暖意中烤着手中馕饼。萧思摩不住打量狄飞白,狄飞白则皮笑肉不笑,回视之。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萧思摩困惑。   “天下何人不识我。”狄飞白道。   萧思摩:“…………”   那时狄飞白潜入狼骑营,稍作了伪装,虽不如垫江人神乎其技的手艺,至少也改变眉梢鬓角的走向,与现在这张脸并不完全一样。萧思摩本来不曾注意过一个小卒,见到他,一时也想不起来是哪里来的熟悉感。   伊师鸷道:“巫祝身边原来跟着的剑客好像不是你。”   狄飞白冷笑:“原来那个死了,现在换人了。”   伊师鸷:“…………”   毡帐中,灯花的光芒渐弱。阿舍面前的饭食却丝毫不见减少,自从江宜开始说话,他就忘记了吃饭,似乎连自己身在何处也忘了,只顾着专心倾听。   死而复生?   死去的人,还能重回人间?   生命走到尽头,肉体消亡,灵魂便散归天地,犹如无家可归的流浪儿。那些怀揣思念的人,便踏上旅途,去寻找不知在何处流浪的故人。   寻找的过程,就像将一团不成形的黏土,重新捏塑成一个人。如果当真能完整地找齐三魂七魄,肉体只是容器罢了,毕竟可以替代,令逝者复生竟成了无不可的事。   阿舍沉默。然而那沉默乃是掩饰内心的动摇。   他失去的太多了,失去越多越难免想要挽回。阿舍道:“就是去找,也总该有个方法。求先生教我!”   江宜道:“七魄归宿之地,在幽冥之下,妖川之中。”   “妖川何在?”   “妖川无处不在,此时此地,亦正从你脚下流过。但它留在人间的入口只有一个,其隐藏在天南的崇山峻岭之中,有无数霹雳雷霆为之守护,当地人称作……”江宜抬头,看见阿舍狂热的眼神:“……雷墓。”   夜晚一时间狂风大作,草浪此起彼伏,狼骑的铁甲在风中低吟,似乎弹奏一支关于死亡的歌谣。   江宜自毡帐中钻出来,与外面等候的狄飞白四目相对。   “给你留了睡毯。”狄飞白头一偏,指向另一顶帐篷。   二人掀开帘子,一股热气散出来。伊师鸷与萧思摩已经和甲而卧,听见动静也并不翻身。江宜与狄飞白躺进兽皮缝制的三层睡毯,狄飞白立即便露出身体被温暖的舒适表情。狂风吟啸不止,帐篷四壁犹如一面不断被击打的鼓。啸声里似乎夹杂着另一种絮语,好像有人在诵经。   狄飞白低声道:“怎么说了这么久?”   伊师鸷与萧思摩依旧纹丝不动,好似真的睡着了一般,听不见两人的交谈。   “要说的有很多,不过已经说完了,”江宜轻轻回道,“睡吧。”   这夜始终无法平静下来。那风声在梦里变成号角与鼙鼓,似乎是一种信号,鞭笞着狄飞白的精神,令他整晚处于紧绷的状态。半夜里他听见响动,隐约是有人来叫伊萧二人。他两人爬起来,并不惊动江宜与狄飞白,出得帐外。狄飞白坐起身,推一推江宜,这厮却一脸安详,翻个了身继续入梦。狄飞白:“……”   他摸到牙飞剑,心想:关我屁事。遂又躺下。   后半夜外面兵荒马乱,阿舍的声音近近远远传来。狄飞白却竟然真睡着了,醒来已是大天亮,眼前一片白茫茫:“………………”   帐篷不知何时已收了,一轮艳阳无遮无拦地照在他脸上。   狄飞白大惊失色,忙鲤鱼打挺坐起来——身边是来来往往的士兵,战马来回踱步,狼筅与箭矢四处堆放。传令兵快马加鞭,整合队伍。一夜过去,草原上放眼望去,尽是黑压压的铁甲与寒光。   狄飞白心跳迅速飙升。   “醒了?”   江宜盘坐在他身旁,正与一覆甲将军谈笑风生,见到狄飞白坐起,随手递来一碗马奶。狄飞白接过,表情愣愣的,显见还没回过味来。   三人坐在狄飞白的睡毯上,犹如铁甲的浪潮里,一叶无所依的孤舟。   覆甲将军笑着说了一串叽里咕噜的话。江宜面露不解,狄飞白却听懂了,大惊:“你是韦纥国王?!”   将军取下铁覆面,露出一张老态却犹现精光的面孔。正是当时给江宜与残剑送过美侍女的韦纥国王。   “听说巫祝先生又回到了草原,我来见我的阿达什,”韦纥国王爽朗笑道,“只是可惜,这次见不到残剑兄弟。”   江宜道:“呵呵,他回家了。”   韦纥国王:“我听伊师鸷说,残剑兄弟死了?”   江宜:“?”   狄飞白喝碗里的马奶,假装没听见。   韦纥国王道:“草原上有句话,时光流逝人不知,哪能长生永不死。用你们汉人的话说,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人生在世终有一死,谁也留不住,昨日是残剑,今日或许就是你我。”   江宜:“……”   “死后终会团聚,生前何必强留,”韦纥国王叹气,“如果大王明白这个道理,也就不会发动这场战争了。”   旷野的蓝天,太过澄净,澄净得简直刺眼。狄飞白一手搭在眉骨上,闭上眼睛。   江宜始终不答。   韦纥国王道:“大王他失去的太多了,越是在失去,他就越是想要挽回。越是挽回,就越会失去。得到与失去,是曳咥河的头与尾,本就是同一种东西。唉,若不是先后失去了长兄、母亲,与舅舅,大王怎么会急于发动战争。可是,战争之后,他还会失去更多。巫祝先生,如今的草原已成是非之地,你来得当真不是时候。”   韦纥士兵牵着马屁前来,请国王上马。   不远处,阿舍与萧思摩等人已整装待发,十箭部落的首领跟随在他身后,兜鍪上装饰着象征盟约的金翎。   狄飞白见到这架势,才意识到,阿舍此次兴兵,绝非小打小闹,他似乎已经下定了举全族之力一战的决心。究竟是什么促使他做出这个决定?狄飞白下意识看向江宜。   可是,仅仅一个晚上,就能将麾下部落数万人的部队都召集到金山脚下听从号令,这不是只靠决心就能做到的。是早有准备,是阿舍的号召力就是如此强横,还是二者兼而有之?无论哪种都不可小视。这支从漠北冰原迁徙而来的蕞尔小族,无形之中已成长为了虎视眈眈的庞然巨物。   睡毯被卷起收走,诸人上马。连江宜与狄飞白都被安排好了,紧随阿舍左右。   “巫祝先生,”阿舍笑道,“到了这时候,你不会以为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吧?不为我找到你所说的妖川,我可是不会放你离开的。”   狄飞白感到被挑衅了,正想出言讽刺几句,忽然眼前浮现露天下睡大觉那尴尬的一幕:“……”   “?”江宜见狄飞白欲言又止,露出踩到屎似的表情。   “敬告我狼神的子民,草原的勇士们!”阿舍骑在高头大马上,面朝麾下众将士。   骑兵在他身边扛起绣有狼头图腾的大纛。幡旗鼓动,骤然风来。   “就在此地,是我族子民数百年来繁衍生息、纵马踏歌的家园。可是不久前我们失去了这片草原,失去了赖以生存的领地!是谁将我们从金山下赶走?!”   三军齐齐怒喊:“是汉人!”   “是谁杀了先可敦?!”   “是汉人!”   “如果失去我们的领土,就去抢别人的领土!如果失去我们的母亲,就去杀了别人的母亲!”   “杀!”   “杀!”   震天撼地的呼号声中,所有人都满目肃然。连一向胆大包天的狄飞白也被震慑住。江宜一阵恍惚:这还是原来那个疲于争纷的阿舍会说出来的话么?从前的他甚至宁可舍弃舅舅的性命以换取和平,如今却似乎印证了费长史的话,成长为了一个“疯狂无情”的人。   不断有黑气升腾而起,令草原变成一片乌烟瘴气之地。   这场景也只有阿舍与江宜才能看见。阿舍陶醉其中,双目通红。那阵风愈发来劲,几乎可称狂风大作,掀动黑色气浪遮天蔽日。江宜掐指一算,这风来得却是诡异。   身边一骑叹气,叽里呱啦说一通。   “什么意思?”江宜问。   风大得狄飞白靠近他耳边,说的话才能听清:“他说‘这是天意,天意也不愿看见这场战争’。”   江宜看向那人,果然是韦纥国王与闼穆兰朵王后,算是意料之中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人——萧思摩——他竟然一脸讥讽的冷笑。   风越来越大,发出恐怖的号啕之声,令人闻之色变,一时军心动摇。   阿舍脸色难看,亦顶不住这没由来的狂风,面向江宜说了句什么。   “风太大!听不见?!”   阿舍一把扯过江宜的马,对着他耳朵道:“你有办法让这风停下来?!”   江宜:“你真以为我能呼风唤雨啊!”   阿舍:“事到如今!你无法置身事外!这场战争!也可以说是你挑拨的!”   阿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然而话一出口,再收不回来。他预备着江宜发怒翻脸,却只看见他一脸平静。   “好罢!你等等!”江宜说着,袖里摸出来三枚方孔钱,合在掌心摇了摇。一群人围着他。   江宜一共摇了九次,众人什么也没看明白。最后他说:“大王,请取出你的弓箭,朝我手指的方向射一箭。”   阿舍随身的长弓,是可汗王权象征的紫貂神弓,系在长弓上的紫貂尾,乃是可汗的凭信,昨夜亦是凭此向萧思摩传递的消息。他抽出一箭,虽不明所以,亦准备依江宜所言。江宜一手拂来,掌心黑色小字蠕动,爬到阿舍的楛矢上。   阿舍向东南方向引弓。他膂力无敌,将强弓拉满,忽然间产生一种奇怪的感受,好像风虽仍未停歇,天地间却有刹那的寂静,手中弓箭亦莫名沉重了数倍,好似牵挂上了什么重物。   阿舍咬紧牙关,一箭飞出。   霎时间,遍布草野的黑雾俱被这支箭吸引——或者说,被箭上的秽字所吸引,追随着飞箭涌向东南方向的天空。这一刻简直黑气滔天,随着那一箭刷然收入天尽头。   先是一片安静,继而,天清气朗。风停了。   然而所有人的心头却似都被这一箭命中,产生一种无言的痛苦与恐惧。   阿舍喜不自胜,回头道:“当真停了,巫祝先生……”   身后的马背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江宜与狄飞白的身影。 第158章 碧落侍郎   数息之前:   江宜手抛三枚古旧铜币,以平面为阳,花面为阴,数抛之下合为兑、离、乾三个方位,算得风伯屏翳隐身的所在,乃指引给阿舍。阿舍举其王弓,不知江宜往他箭上涂了什么东西,瞬间搅动草原上黑海翻滚,一时难以视物。   那当然是江宜体内的秽气。   北方草原交战数月,死伤无数,积郁的秽气早已成沉疴。在场数万兵将虽为凡人,看不见黑气,却也本能得感受到异样的亢奋,仿佛受到了战争的鼓动。   而阿舍身后,狄飞白正催动马匹无声地向江宜靠近。   阿舍一箭游出,牵动滔天黑气卷向屏翳,冥冥中神祇受到冒犯的愤怒传抵每一个人心头。这一刻混乱达到顶峰——江宜一把揪住狄飞白衣襟,秽气连人带马吞没。风止,阿舍再回头时,此地已不见这二人了。   秽气之海中。这里没有时间与空间的概念,核舟载着灵魂永无止境地漂泊着。   江宜与狄飞白屏息浮出海面。尽管已不是头一回,狄飞白仍然头晕目眩,一身熊胆此时也缩起来,本能地对死后之地感到畏惧。   于鸣泉山上江宜第一次引动秽气,带他进入这死亡国度时,那种蚀骨的寒意他一生都不会忘记。   二人爬上一艘核舟,江宜边整理衣服边说:“幸好咱们跑得快,否则惹怒了风伯阁下,可不是给祂说两句就算了。”他又缩了缩脖子,好似当真后怕。   狄飞白道:“你还会害怕?我看你根本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咦,徒弟你何出此言啊?”   “你此来专为告诉阿舍死人复生的办法,又透露出妖川人间的入口在西南且兰府,其用意便为诱使他发兵南下,掀起战争,是也不是?”   江宜欣然:“对呀,你把我说过的话记得很牢嘛。”   “今日阿舍举兵,忽然狂风大作,是为守卫北方的风之神不愿见人间动兵戈,故意施法阻止,是也不是。”   “不错。”江宜点头。   “而你却撺掇阿舍给祂一箭,还为他的箭附魔,助他击退风伯。这场仗若真打起来,你就是罪魁祸首,你承不承认?”   江宜认真道:“这个嘛,无论有没有我,这场仗迟早都会打起来,我顶多是推波助澜罢了。”   狄飞白不置可否。   核舟在永夜里行驶,江宜见狄飞白沉默着不认同,于是说:“好吧,我问你,如果你要去偷别人家的东西,而这样东西被妥善收藏在宅院最深处,主人的卧榻之侧。要怎么做才能不被任何人发现,将它偷出来?”   狄飞白思索片刻:“放火。”   江宜笑了。   “我会在别处放一把火,”狄飞白说,“这样主人家就没心思管别的事了。”   “我所做的,差不多就是这样的事呀。”江宜叹道。   核舟泊入冥之境,舟上的魂魄幽然于此处跃入秽气之海,俯瞰海面,众魄散发荧荧之光,沉下深渊,犹如归于生命最初的形态。   江宜与狄飞白亦起身。   “抓住我别放手,”江宜道,“你是活人之躯,在妖川中没有引路灯,一旦离我太远,就会永远迷失了。”   这乃是江宜意外悟出的赶路法门。   那时他向法言道人请教进入妖川的办法,法言道人以一朵小花为他定下锚点,听召返回人间,可他却意外走错了路,出现在了沧州成外黄土坡,正在杀人的狄飞白面前。   妖川是一条无形之川,正如江宜对阿舍所说,它无处不在,无时不存。逝者如斯,世间所有的生都指向同一个归处,理论上,通过妖川可以抵达天南海北任意的所在。便是相隔千里,也可以瞬息前往。   然而这种办法却只有江宜可以做到——活人进入妖川就意味着死亡,死人则永远不可能离开。只有不死也不活,或者说半死半活的江宜,凭借法言道人定的锚点,可以自由往来两界。   至于在妖川深处投下那柄神枪的人,江宜心知,那根本已不算是“人”了。   二人随死魂灵游荡在秽海,江宜再次感到那股熟悉的乱流。他紧紧揪着狄飞白领口,随波逐流中,海底神枪所在的金光倏尔闪现,他于是回头对狄飞白一指,见狄飞白正在翻白眼:“?”   “尔……”   “尔……”   锚点的召唤再次响起,同时带来人间投影。无数的片段在秽气之海中漂浮,锚点呼唤道:“尔……尔……”   江宜挑挑拣拣,伸手一抓,正中一幅画面。顿时眼前光芒大放,由虚转实,五颜六色重新进入眼中——二人脚踏实地,回到了人间。   而人间此地,亦正发生杀生事件——荒郊野岭一伙强盗截了送亲的队伍,正欲行那等先奸后杀、再奸再杀的惨事,忽然满地倒仆的轿夫里,站起来两个活人。此情此景,与碛西战场上,江宜与狄飞白忽从死人堆里冒出来,一模一样。   双方面面相觑:   “……”   “快!徒弟,该你动手了!”江宜回头,狄飞白却是满面青紫,还被自己死死攥在手里,此时已经成了一根软面条,再不松手人就没了。   于是刀光剑影,惨叫呻吟。   片刻之后,强盗尽数伏诛,狄飞白收剑归鞘,长身玉立,若无颈间一圈紫红索沟,当真是大侠风范。   “抱歉抱歉,”江宜诚心道,“我只想着可不能把你弄丢了,却没控制好力度。”   狄飞白摸着脖子,咳嗽两声。   获救的数人连连倒拜,感激不尽。江宜一一扶起,道:“敢问,此地可是在沙州城池附近?”   新娘道:“正是,这里原是沙州互贸集市,一打起仗来,地儿就荒废了,平日连个鬼影都没有,是那伙匪徒将我们劫掠至此……”   一年多前,此地绿洲集市尚是繁荣景象,一年一度的鱼龙曼衍更是吸引无数游人,热闹非凡。与眼前这片荒芜之地,仿佛不相干了。   江宜与狄飞白护送这一行人返城。方入城,江宜掏出一物,在狭巷阴影里招呼狄飞白过来。   “干什么?偷偷摸摸的,做贼么?”狄飞白莫名其妙,被江宜抓住,一物在他脸上胡涂乱抹——正是那支画去了“江博士”五官的御赐神笔。   “哈哈,你说对了,”江宜说,“放了火,这便要去做贼。看看,这张脸如何?”   狄飞白将就巷里隔的雨水缸一照,但见自己脖子上长着一张全然陌生的脸,浓眉大目,脸蛋上还点着团团雀斑。   “……”   “你那把剑也收好,不要随便露出来叫人看见。”   这是一个从没听过的声音,狄飞白冷不丁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站在他身后的哪里还是江宜,却是一个蓄着山羊胡子、戴着水晶镜片的中年书生。   “你你……”狄飞白一出声,发现自己声音也变了。   皇帝的千面神笔,居然如此神奇。   中年书生与随行书童走在沙州城的街道上。书童长相虽憨,一开口却暴露了本性:“我却不知道你画画还有些本事,画的这两张脸,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了。”   中年书生被奚落一番,笑道:“不可胡说。这是小时为我启智开蒙的先生的脸。”   “这么大费周章,却有什么用?沙州城里有谁认识咱们?”   中年书生道:“城里没有,却有故人从城外来。”   书童不屑:“谁来?我倒要看谁会千里迢迢……”   他一句话没说完,迎面一来人拦路问道:“劳驾,请问白河驿怎么走?”   书童:“……”   中年书生道:“白河驿?这里哪来的什么白河驿?”   来人道:“没有么?我很久没来了……”   看他模样有些困惑,中年书生道:“没有白河驿,却有个边城驿,在城西五里地外。”   “是么,多谢。”   那人告辞走远,书童仍呆立原地,中年书生拍拍他后脑勺:“走啦。”   书童:“商商商商……”   商恪似有感应,蓦然回首,身后长街人来人往,也不知在找什么。   他胸中窒闷,眉头紧蹙,赶去边城驿。越是离城远,越是不见人烟,驿站外,更是无有驿丞马夫,已然成了一座空院。   然而,空空院落外,还是有一人正负手等待。   听见身后足音,那人笑着叹气道:“我本以为,圆光池找不着他,到他总会前来的地方守株待兔,总能抓到人。没想到,没等来江宜,倒把你等来了,商恪。”   此人回头,赫然是白玉京紫极金阙下一别的碧落侍郎。   商恪脸上并无意外神色。   “你来这里做什么呢?”碧落侍郎好奇问,“你是来找他的?看这表情,唔,不像。那么是来找我的?”   商恪不答反问“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碧落侍郎奇道:“我说的还不清楚么?来等江宜。”   “等到又做什么?”   “等到了,”碧落侍郎笑道,“就杀了他。”   商恪似在思索,好一会儿,一手覆在腰间挂剑处:“不错,那么我就是来找你的。”   碧落侍郎见他架势,惊讶道:“你要同我动手?你别忘了,你我同僚数百年,都为陛下做事……”   “陛下不曾说过要杀人。”   碧落侍郎好笑:“若是陛下说了这话,你又待怎的?”   商恪只是不答,气势愈来愈凛冽,碧落侍郎见势不妙,一手摸进袖中掏出个官印来——这亦是他的法器,当年尚未发迹时,神曜皇帝封他做明堂讲侍,赐他一枚官印,后来大伙儿一齐飞升,各自修炼法器,只有他仍延用人间做官时的凭印。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连带二人身边的景象,似乎也扭曲了几分,躲在树林里的中年书生与书童,顿时感到无法呼吸。 第159章 碧落侍郎   以他二人躲藏的位置,不易被发现,却也听不见商恪与碧落侍郎究竟说了些什么。   只见气氛不对,书童道:“不好,要干。我们撤?”   中年书生半晌不答,盯着驿馆前那个人。书童状似无语:“你……别用这张脸摆出这种表情,我算是发现了,就算是断袖,最好也断得俊秀一点。”   中年书生只不作声。   驿馆前两人果然动起手来,却似不愿破坏边城驿,交手之间往别处去了。中年书生伏在树丛中,静待多时,但见无人再返回,蓦地跳起来道:“好了,快趁此时动手!”   原来他迟迟不肯走,不是为了多看一眼那人,只是在等待时机?书童大大翻了个白眼。   二人摸进边城驿,院中果然一个人也没有。   一年前狄飞白掉下去的水井房仍在,古井用一方压井石镇着,搬开石头,井中阴风阵阵,腐臭难当。书童掩鼻满脸嫌弃。中年书生彬彬有礼道:“少侠,你请。”   “不不,你请。”   “不不不,你请你请。”   “……”   车轱辘话滚一番,那中年书生乃是个洁癖,抱着井房木柱不肯撒手,书童不得已只好自己跳下去。“找到了么?”中年书生俯身朝井中问。   一阵寂静。   井底亮起一星白光,中年书生便自问自答道:“找到了。”   白光离井口越来越近,几乎能听见水流的涨伏,接着,一股滂渤的水柱自井口冲天而起,但见书童与那匹素白裹尸布,俱被裹挟在水柱之中。瞬间水柱向四周散开,化作漫天洪流,转眼将中年书生淹了个猝不及防。   书童一手紧抓着裹尸布,一手向中年书生伸来。   洪水中,另一个声音道:“找到了。”   却是碧落侍郎去而复返,只见一枚官印迅速逼近,到得二人面前,遮天蔽日犹如泰山压顶。不好!然而那洪流却是碧落侍郎召唤来的九天悬泉,卷着中年书生与书童越分越远。那官印只管往中年书生头顶盖来。   书童急中张口,吐出一串空泡,肺里憋得快炸了,一手向怀中藏剑摸去,拔出剑锋削向那官印。剑光在水中闪过,犹如一尾细细的银鱼,尚未能触及官印。忽然书童表情惊讶,看向中年书生身后——   一只手从后伸来,搭在书生肩上。   书生无声地瞪大双眼。   那只手扶着他的肩膀,将他带入怀中,另一手执剑于水中轻轻一划。剑芒掀起惊涛骇浪,直往那官印上凿出一道深刻入骨的伤痕。   “商恪!!!”   碧落侍郎震声怒喝,洪流狂卷,书生却犹如靠住了一方磐岩,不为所动,只是落在他肩上的一手似乎微微发抖。   官印为剑气所伤,骤然收去,水中转而出现无数朱砂钤字,涌向二人。那只手将他往旁边一送:“去。”   书生不受控制地远离那股通红的水流,与奋力划水而来的书童相会。   书童憋得脸都紫了,好容易抓住了书生。   ‘快走!’书童做出口型。   书生脸上爬满黑色秽字,随波散入水中,霎时间二人身周水流变得漆黑不可见。书童将他往黑水中一推,二人跌入黑暗深渊,书生最后一眼,只看见铺天盖地的钤字将商恪淹没。朱砂字映得他瞳孔赤红,看不分明,也许有一个间隙商恪曾向他之所在看投来一眼,但那里已只剩下一团黑水。   再出妖川,又是满地血腥,尸体横七竖八地倒着,幸而已是事后,不必狄飞白再补刀。   狄飞白自尸堆下爬出来,手中仍攥着裹尸布,他将裹尸布团巴团巴塞怀里,四下翻找,总算在一具残尸下找到了不成人形的江宜。   在九天悬泉中浸泡半天,江宜变成了一滩纸浆,狄飞白只得又掏出裹尸布,将他装起来,扛到大路上——   于妖川之中,只有江宜能通过锚点找到出口,狄飞白并不知道身在何处。   他扛着江宜一上路,便发现此地为崇山峻岭,树木参天,遮荫蔽日。山林间一条小溪潺潺流淌,溪边有阳光漏下来,晒在山石上。他便将挪到石上晒着,忽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   “这里是,”狄飞白环顾,恍然道,“清溪关?”   江宜仰面朝天,脸上身上不断渗出黑水红水,黑的是他体内的秽字,红的乃是碧落侍郎官印盖下的钤字。商恪虽将他推开,仍有一部分沾到了江宜身体。   狄飞白看他那样子,几乎以为他快死了。   “还真有人等着杀你。”狄飞白道。   江宜含混的声音道:“当然,你以为我们偷的是什么?”   “若不是商恪,方才我们就死那儿了。”   他这话倒是提醒了江宜,忙道:“脸……”   狄飞白道:“脸,早没了!”   他两人的易容,甫一进入水中,便被洗去,恢复了本来面目。难怪那时商恪认出了江宜。   “我不懂,你躲着那些仙官也就罢了,做什么躲着商恪?”狄飞白费解。   碧落侍郎要杀他,商恪则要救他。依照狄飞白的逻辑,杀人的是敌,救人的当然是友。江宜却不说话,闭上眼睛,黑水不断从他睫毛下渗出,好像哭泣一般。狄飞白看得瘆人,索性起身一径到溪水边,洗了把脸。   此间山清水秀,鸟鸣林幽,似乎一方净土。然而,狄飞白看着手心掬起的一抔水,水中一丝鲜血,乃是溪流从上游的数具尸身上带下来的。走到哪里,哪里都有死人,世道如此,哪里还来的净土?   边城驿前,洪水滔天。不过那水既是天水,又与凡水不同,并不破坏屋舍树林,只是将人卷在其中,困成水牢。   碧落侍郎心爱的官印为商恪所破,再也笑不出来,一怒之下祭出印章上的钤字法言。这些朱砂红字乃有言灵的效果,落在人身上,说“死”就“死”。正是所谓君言既出,驷马难追。   红字密密麻麻将商恪包裹在一个水球中。   一人天边而来,见此情形,忙道:“侍郎官,你捉住那凡人了?”   碧落侍郎冷哼:“我捉住商恪了!”   来者正是司文郎:“哎呀!你们二位怎么打起来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说话间,剑光破开水牢。商恪有剑气罡风傍身,钤字近不了他三寸之内,反被削得水花乱飞。司文郎生怕沾上那红水,连忙道:“侍郎官哎,快收了你的神通吧!陛下有请,您二位赶紧上金阙面圣!”   水牢既破,碧落侍郎奈何商恪不得,当下索性将九天悬泉一收,拂袖愤愤道:“我自去找陛下分判!”语罢乘官印飞天而去。   司文郎正要跟上,却见商恪脚下不动:“你还在等什么呢?这次当真是陛下有请,我还会骗你不成?”   他话未说完,商恪又走了,当真奇怪的很。司文郎不懂商恪究竟在想些什么,一面掐了个法诀跟上去,追至紫极金阙外,果然见一众仙官齐聚浮桥前,等待入玄天大殿面圣。   见碧落侍郎与商恪回来,众仙取笑道:“侍郎官,怎么气鼓鼓的?”   碧落侍郎换上一脸假笑,若有若无地觑看商恪。众仙入殿,玄天大殿中数百年如一日的空寂,只有一面绘着端庄神像的壁画。仙官列坐于壁画之前,文左武右,右位首席赫然是那位灵晔将军。   “参见陛下。”   仙官叩首。   壁画中的神像眼中光华流转,仿佛活了过来。   自八百年前神曜的神魂寄居于此壁画之中,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没有离开,也没法离开。麾下仙官若有事禀,便如今日这般,齐聚于壁画之前。   太史官道:“天上一日,地下一年。诸君可知,不久前突 厥十部倾巢而出,南下大破石城,可汗阿史那舍亲率狼骑突袭,轻取甘凉道。如今剩孔芳珅孤军困守沙州城,一旦失城,国门大开,北蛮子可就破关而入了。”   府君道:“太史,你的眼界可要放宽一点。人谓站得高看得远,你都站到天上了,怎么还讲汉人北人?天下人不都是凡人?”   太史官道:“笑话,如今这国土,可是当年在座诸位共同打下的基业。即便几百年过去,又岂能忘怀,眼睁睁看着落入蛮人之手?!”   “这就不得不说到那个凡人了,”司文郎道,“若无他到处煽风点火……我听说,风伯在金山草原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正是那一日北蛮子举兵来犯。恐怕与那凡人脱不了干系。侍郎官,你知道的也不少,说来与大家听听?”   碧落侍郎皮笑肉不笑,看眼商恪,但见他在右位下首,神情沉闷,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那个凡人?那还算个人么?世外天送来黄金书、白玉简与他,这等造化,我只怕列席诸位也没几个能比他得上。再给他修行数年,就能飞升了也说不定。”   他讲话惹得众仙心中不快,纷纷侧目。   碧落侍郎道:“我早说了,他就是世外天用来搅乱世道的一步棋。要知道还在前朝秦王的天下时,秦王为二皇血脉,在人间为王,天上天下都掌握在那些神明手中。若无我等同心协力,追随陛下举事,建立新朝,凡人如何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只怕如今仍为神人之刍狗。有人翻身了,自然有人不痛快。秦王一脉业已绝矣,世外天想重新掌握人间,必得选一个新的代言人。江宜就是他们的选择。此人不除,李氏的天下难安。” 第160章 碧落侍郎   “危言耸听。”   一语未毕,就听得反驳,碧落侍郎毫无意外,看向出声那人,自然是商恪。   “说话要有依据,”商恪道,“没有依据,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岂不是一派胡言。”   场间俱是惊奇,不知商恪何故要呛声。这凡人同他又没有干系,再者此刻正是站定立场的时候,他本来与世外天就不清不楚的,竟然还敢出言回护。   碧落侍郎欲计较他剑伤自己官印一事,忽然壁画中一道声音:“魏卿,依你之见,此事当如何?”   众仙连忙整肃。   碧落侍郎也收敛神情,答道:“陛下,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当务之急,是找到江宜,不能放任他行事。必要时候,也可以使用非常手段。”   司文郎思虑道:“他毕竟只是个凡人。若要我等出手对付,却不公道了。不如交给人间朝廷。”   “此言有理。”   一时讨论起来。   商恪一言不发,神色晦暗不明。群仙请陛下拿个主意,壁画中道:“诸位既已身在红尘之外,便不可插手凡间事务。天上也有天上的规矩。”   碧落侍郎道:“虽是个凡人,也敢与天斗。不动他,却得盯住他。”   壁画中道:“二十年前江宜乃是因天雷与世外天结缘,我已让灵晔调查此事,待清楚来龙去脉,再作定夺。”   灵晔形容冷漠,被诸君目光盯着,不为所动,并不开口透露些结果。   事已至此,今日便暂且退了。帝君不愿动那凡人,众仙心中揣测,临了又听壁画中道:“商恪,你留一下。”   玄天大殿之内,只剩下商恪。   他的地位其实十分尴尬。照理说,白玉京的众位仙班,无不是在人间已有官阶品级,登了天后,也以其论资排辈。商恪却是神曜飞升之后,才点化的。他没有官职,却是天子的佩剑,虽是人的造物,根脚却更与世外天是一路。因此有时他是自己人,有时众仙官也以异类的目光看待他。无奈帝君对他用而不疑,十分亲信。   壁画中道:“方才你没有说话,我却知道,你心中有所不满。”   商恪蹙眉:“魏侍郎讲话不留余地。陛下有所不知,他此前已经对江宜下过杀手,身为仙官,却出手追杀凡间之人,是否做得太过?”   壁画似乎盈盈一笑。那画上的神人貌态端庄,衣带当风,光蕴流转间,简直活灵活现。若非一墙之隔,当真似神曜陛下款款降临眼前。   早在商恪点化灵智以前,陛下的肉身就已湮灭。可是,在他混沌时期的记忆里,亦有陛下或临阵执剑,或当朝祭天的场景,那翩然若游龙的惊绝身姿,常常出现在他梦中。   “商恪,实在抱歉,”壁画却说,“自我受困于画中,仙官们便不大听话了。”   商恪:“……”   “你受托保护江宜,”壁画中说,“我知你心中对他颇有情谊。”   “我……”商恪下意识开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什么情谊?”   壁画声音里带笑:“是爱吗?”   “爱?”   “你爱苍生众黎,陪伴他们生老病死,这与你对江宜,是同一种爱么?”   商恪一愣,似没想过这个问题。那日江宜郁郁离开白玉京,站在云头上往下一跳时,李桓岭也说过同样的话。商恪却费解,他本来是个无心之物,修行百年也只为修出一颗心。   壁画中道:“我亦心爱我的子民。爱就是责任,商恪,听取凡人的愿望,守护天下太平、百姓安宁,就是我们的责任。这种心情,我何尝不与你一样?其时江宜登上白玉京,你还记得,他问了我一个问题么?”   ‘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听得此问,商恪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答他道,”壁画中的神人眉目温和,微启的唇齿间吐出两个字,“宿敌。”   轻飘飘的字眼好似画里送出的风,落在大殿辉煌的金砖上,连丝尘埃也不曾惊动,却让商恪蓦地一痛,像十六年前水心伤他的那一剑又重现了。   “这是什么意思?”   他问的当然不是字面意思,而是陛下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壁画中道:“很奇怪么?江宜却毫不意外呀。我倒觉得,这个问题虽是他提出,他自己却似早已有答案了。魏卿做事虽绝,所说的话却未必没有真相在其中。当年世外天为什么会选择江宜?”   这个商恪是知道的,他从未怀疑过:“天书台被毁,人间秽气太重,将有灾难。世外天认为人间需要陛下您这样的人物,解民于倒悬。祂们用圆光池窥视人间,正好江宜在观庙里许愿。”   壁画中道:“需要一个像我这样的人,还是需要一个人来取代我?”   商恪闭口不语,模样似乎不太认同。   “世外天将不堪的命运强加于江宜,而并未在意过他本人的意见,”壁画中神人轻轻叹息,“江宜不愿做天意要他做的事,但命运岂是能轻易改变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更何况,江宜并不甘心做任人摆布的棋子。”   “他不会置天下苍生于不顾,同陛下作对的。”商恪分辩道。   壁画中道:“我当然知道。他生于偏僻小县,长于孤寂海岛,这样的人养不出坐拥天下的野心。可是,一个人行为引起的后果,有时候并不与他的初衷相符。你一路陪伴他走来,应当最了解他,在东郡发生过什么,都忘了么?”   商恪哑然。   李桓岭说的对,在与世隔绝的海岛长大的青年,初出茅庐时稚嫩得像个憨儿,被人偷了路费,又误入黑店,跟一伙人贩子同行,若无残剑仗义出手,说不得江宜在沙州就被人卖了。可他又那么聪明,学什么都快,一开始被人坑,后来就能坑别人,在东郡,坑得王慎背上人命债,卖了老爹还以为与江宜是好朋友。   只有那么一次,商恪觉得自己看不明白江宜心里想的什么。   “聪明人算得快,变得也快。你以前懂他,现在还能懂他么?”   那壁画的语气里带着点儿怜惜似的:“这世上多的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人,江宜一心反抗天意,却注定越陷越深,不得解脱,所作所为,最终都印证了他的命运啊。”   商恪猝然抬头,神圣壁画映入他眼中,他的眼神却看向更远的地方:“我去找他!……我会找到他的!”   玄天大殿大门被一股罡风吹动微启,当中一缕明亮如电的剑光游出,倏尔没入云层之中。圆光池中依旧不见江宜身影,商恪找来找去,那池水中出现丛丛密林。   剑光坠往下界去,掠过名都的繁华灯火,略停在沙州浓烟四起的战场上空,回到南方中原大地,似乎踌躇不决,须臾之后,一头又扎进天南群山峻岭之中。   万山圈子里,丛林冠天,剑光破开林荫,落在山道上,显现出商恪的身形。   他虽一心要找到江宜,却不知何所往,只沿着山路走下去,茫然得像八百年前初次化形的稚子。其实他根本还没想到,找到江宜后应该拿他怎么办。把他带在身边?只怕江宜不愿意。将他藏起来?又担心白玉京的同僚不肯放过,会对他不利。   阙剑善断,世间却还有一种是非难断。   沿着道路走下去,渐渐听闻水声潺潺。眼前出现一条清溪,绕过那弯,一樵户坐于溪边垂钓,商恪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复行数十步,水声又萦绕于耳,转过拐角,又见那垂钓樵户。   商恪:“……”   他第二次从那樵户身后走过,沿着溪流,也不见如何拐弯,竟然又回到了原点。   那樵户头也不回:“年轻人,迷路了?”   商恪低头,看眼脚下,连踩着的落叶都还是原来那片。当真奇怪,此山间又不见有施法的痕迹,何以他总是绕回原路?   樵户道:“外地人进山里,总是会迷路。这片林子有自己的意识,有时它们会不知不觉挪动数寸方位,困住无意中闯进来的人。”   “困住人做什么?”商恪道。   “当然是吃了,”樵户道,“你当树就不会饿肚子么?”   商恪不言,琢磨着是不是削了这片林子省事。樵户回头看他一眼:“你要是不着急,等会儿我可以带你出去。”   商恪不假思索:“我着急。”   樵户哼笑一声,那张叫人看过一眼就会忘记的平淡面孔上流露出一丝笑容:“着急也没用,我得钓着晚饭才走。”   他又不看商恪,却猜到他的动作,又说:“要敬畏天地生灵,即使是一株树。”   商恪收回出剑的手,心想这人说话间有点江宜的口吻。   于是他踱步到溪边坐下,在那樵户身旁。溪水清而缓,偶尔有不够塞牙的小鱼苗一晃而过,不知那樵户在钓个什么。   “你是垫江遗民?”商恪问。   此处便是且兰府清溪关。在山中生活的樵民,熟悉山林的脾气,又傍山吃山,除了那个被赶进群山里的古族,也不作他想了。   樵户笑笑不说话。   商恪垂眸,见他脚边还有一根钓竿。   “试试么?”樵户问。 第161章 灵晔   商恪寿数漫长,雅的时候在太湖钓过雪、云海泛过舟,俗的时候也在道途醉过酒、市井混世流,什么没做过,钓鱼更不在话下。   若是平常,接受一个陌生樵户的邀请,于深山小溪垂钓,他也当趣事一桩。只是眼下实在没有心情。   樵户很懂地道:“家里有急事?”   商恪沉默。他哪里来的家?八百年里没有一天不在流浪。仙人独行,以天为盖以地为席,不讲究凡人那一套,可他心里却有些向往。   “那就是家人有事?”   商恪漠然道:“家都没有,哪有家人?”   樵户笑道:“先有家人,才有家嘛。心里有牵挂的就是家人。”   商恪无心回答,只想他快点钓着晚饭,遂将地上钓竿捡起,鱼钩抛进水里。樵户又搭话道:“那是朋友?”   商恪脸上没什么表情,看着鱼钩在水中沉浮。   “是兄弟?”   “不知道。”商恪说。   樵户看了他一眼,觉得很有趣似的:“那就是什么都不是。”   商恪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他像我的一只手。”   “兄弟如手足?”樵户面带了然,“手足也会折断,天底下缺手缺脚的人可不少。”   “断了是会钻心的。”商恪语气很轻。   二人不再说话,不约而同注视着水面,圈圈涟漪,漏过树梢的波光潋滟。樵户安静了好一会儿,方收竿道:“罢了,今晚且饿着肚子吧。”   他总算要走了。商恪起身跟着,不声不响,那樵户也是沿着溪流下山,不知为何他却能走出密林,当真是山里子民自有山神庇佑。   “你叫什么名字?”临别前商恪问。   “小人叫作石好。”   樵户扛着两支钓竿,拎着个空篓子,摇摇晃晃地走上另一条道,往林深处去了,半山腰上袅袅一缕炊烟,也许是他的家。   商恪原地看了好一会儿,有些费解。他看得出来樵户撒了谎,可那也许是面对陌生人有所保留罢了,为何要去深究世上所有的谎话呢?他还有更要紧的事。   一时风起,山林间再看不见一个人。   过清溪关后,入一盆地,淫雨霏霏,难有晴日。每隔二百七十里设一军所,驻一军镇,分别为俭浪、保塞、白崖。愈往南走,愈见得军所建立在群峰之间,那些巍峨高昂的望楼。仿佛天空中路过一只飞鸟,都在闪着寒芒的箭矢监督之下。   这样压抑的气氛,好似暂别一个春秋,此间又改天换地了。   江宜与狄飞白混进入城的队伍中,接受驻军盘查,他两人用千面神笔巧作装扮,看上去就是一对普通的农户兄弟,顺当地进入了白崖镇。   西北战乱未平,时节不明,连带着且兰府里的空气也变得紧张。   狄飞白只知道江宜要找个东西,是什么不知道,不过应当与沙州城里那张裹尸布一样。藏在且兰府的某个地方,江宜还得找人问问。   城中人人缄默,路过一里坊,只见坊门紧闭,门前有卫兵看守。   上次来此,还没有这样的地方。江宜抬头,见牌额上写着——“垫江坊”。   他只是站在街上,朝垫江坊多看了两眼,就引起了卫兵的注意,似乎要走过来。   “走吧。走。”狄飞白在腰后捣了他一记,不露声色地带着江宜走过垫江坊,往镇里住店的地方去。   白崖镇里的垫江坊,是原来的陶作坊改建的,条件不好,只有下民与流浪者居住。排水系统早已罢工,坊市里常年弥漫一股腥臭,巷道逼仄,阴暗无光。如今只许进不许出,成了白崖镇中与世隔绝的所在。现在是垫江遗民的圈禁地。   但不是全部。   一年前苏慈当众行刺朝廷命官,族长依则戴罪潜逃,在场的所有垫江人就被视为同犯,关押在总管府的地牢中。   牢狱之内不点灯火,壁砖常年渗水,呼吸间是难以忍受的阴冷。更兼甬道低矮,无论是蹲牢的人,还是前来探望的人,都无法站直了身体。   黑暗中只听无数若隐若现的呼吸声藏在角落里。   亮起一支火折子。   一只手自黑暗中伸出来,端着火苗靠近地牢,将光亮照在那些人脸上——那些脸庞苍白黯淡,因为突如其来的光芒而眯起眼睛,表情却依然是呆滞茫然的——牢狱里的日子足以消磨任何人的生命里。   火光一排排经过,最后停在一张脸面前——米介。   曲涅米介半瘫在湿透的干草簟上,脸色是一种被死亡追赶的灰败。   “米介,”一个声音道,“是我!”   江宜凑近,米介浑浊的眼仁似乎恢复了些许意识。   “米介!”   “他已经不行了。”   江宜循声看去,是窝在墙下的一老者,佝偻着蜷成一团,目光却如黑暗里凛凛的刀子。   巴俄仲冷然道:“还叫什么叫,你们干脆给他个痛快好了。”   江宜:“……”   狄飞白凑近前道:“搞什么?你们不认得他了?”   二人为深夜潜入总管府,换上一身黑衣,搞得灰头土脸,出现在垫江族人眼前,众人皆一派无动于衷,还以为是总管府又来提人审讯了。   狄飞白拿火折子往江宜脸上晃:“看清楚!喂,不认得了吗?你们到底有没有交情?”   江宜畏火,缩着脑袋:“哎,别照了别照了,我说,那时候我用的是冲介的脸,他们当然不认识了。”   米介挣动稍许,眼神聚焦:“……江宜?”   狄飞白:“你还活着?”   巴俄仲:“快死了。冲介在他身上砍出来的伤还没养好,就被扔到这来等死。他年纪轻,还能多扛几天,不离开这里,也只是多受几天活罪。”   地牢里这等惨状的,不独米介一人。原本巴俄仲等人,就身俱瘴气之瘟,被关押起来不见天日,当真是命不久矣。虽听他语气里仍撑着一口气,但看见那张脸,也已经是风中残烛了。   “怎么会这样?”江宜低声道,“谢总管承诺过,不会为难你们。”   有人冷笑:“谢书玉?姓谢的有好人么?”   米介清醒了几分,一手自隔栅里伸出,江宜忙握住他的手。   狄飞白见他这样,怀疑道:“他还能说出囫囵话来不?你找他要东西,恐怕也是白跑一趟。”   米介攥着江宜的手上有了几分力气。   “江宜……”   江宜附耳过去——“你要……什么……?”   “都收走了……入狱以前,我们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被收走了,”米介轻声说,“你来这种地方找我,想要什么?”   江宜一时不忍开口。   先前骂谢书玉那人又说:“也许放在总管府后苑府库。上次他们提审我,就在那里。”   见这两个不速之客看向自己,那人举手道:“我叫车颂。你们要找什么东西,把牢门打开,放我们出去,我带你们去。”   江宜:“……”   片刻后,狄飞白怀中铁光乍现,隔栅上铜锁应声而断。车颂早就等着了,猛地扑来将牢门打开:“快!”   狄飞白一连打开数间牢房,车颂领着年轻人摸出地牢,江宜将米介半扶半抱地拖出来,他腰腹上的伤口已经糜烂,衣服上的血糊了一层又一层。牢狱中还有几个影子躺着没动,巴俄仲的眼睛闪着光。   狄飞白矮身进去,想拉他一把,巴俄仲没动。他于是掀开搭在巴俄仲身上的外衣——恶臭扑来,烂疮流脓,下半身几成骷髅。   狄飞白震惊难言   “走吧。”巴俄仲说。   江宜背起米介,扭过头去。狄飞白眼中流露不忍,最后看一眼那些躺在地牢深处的老人们。他们还活着,可是不久就将死去,那些仍然闪着光的眼睛,便如群山深林间的弯月刀,光芒行将在黑夜里熄灭。   地牢外,看守倒在地上,被狄飞白拖进甬道。他扒了俩看守的衣服,丢给江宜与米介换上,又在狱卒用饭的牢室里摸到瓶酒。   狄飞白用汗巾浸了酒液,涂在米介脖颈耳后。米介浑身是伤,被疼得一个激灵,竟然振奋了不少。   总管府中防卫严密,府兵随时都有轮班巡防。曲涅部的年轻人手无寸铁,在车颂的带领下,埋伏在通往地牢的必经之路上。   街上梆子声阵阵传来,时至三更,到一天中最困顿的时候。车颂掐准时辰,一班巡逻小队正经过转廊,个个沉默寡言,无精打采。   夜色浓郁,今晚风平浪静。   途经最后一处转角,埋伏在连廊屋梁上的数名曲涅部年轻人翻身而下,准准骑在侍卫肩上,两腿绞着侍卫脖颈,将身一拧,瞬时放倒数人。   这些曲涅部的年轻猎人个顶个的是好手,只可惜蹲了数月地牢,也有不济的时候,其中一人被侍卫掀翻在地,那侍卫正要高声示警,忽然暗中飞来一道铁光,正正击中他胸腔。那力道不轻,打得侍卫胸前一陷,提到嗓子眼的气顿时散了,什么也没来得及喊,眼前一黑倒地。   那道飞来铁光被车颂抄在手里。   狄飞白自假山后钻出来,盯一眼他道:“还我。”   车颂看眼手中平平无奇的铁剑,扔还给狄飞白。   “快换衣服,”车颂道,“一刻钟后巡防换班,又会有人过来。” 第162章 灵晔   车颂几人换上府兵甲胄,将那几个惨遭锁喉的士兵丢进地牢里。狄飞白小声问江宜:“你有没有什么法术,眼下就能用上?”   江宜一手还扶着米介,看了看他,问:“比如?”   “比如让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府库里。”   “你干脆让我把府里的人全变没多好。”江宜叹口气。   “可以?”狄飞白眼前一亮。   “不可以,”江宜道,“这是在灵晔将军的地盘上,你是要我和他斗法吗?”   “我们走了,”车颂一身铁甲,走过来,“一会儿听信行事。”   铁覆面一遮,谁也看不见下面的脸孔究竟是谁。看着车颂一行人转过连廊,狄飞白狐疑道:“那个人,对总管府的情况未免太熟悉了,倒像是早有准备。”   靠在江宜肩头的米介勉强抬起头,低声道:“裴同之和谢书玉将我们关押起来了,隔三岔五提审…………车颂每次出去,都记得一点路线,久而久之,他把整座总管府的地图都记了下来……非但如此,连他们换防的时辰,也摸了清楚……就算你们不来,我想,他也会找着机会逃出去的……”   江宜对这个人没有印象,想来车颂之前并没有待在革勒围子里。   狄飞白纵身跃上瓦檐,一身黑衣隐入夜幕,他轻功绝妙,纵步之间听不到一点响动。江宜全凭先前的计划,知道他就跟随在身边。他搀扶着米介,酒液的气味渐从米介的胸口与耳后散发出来,原本因为伤重而蹒跚的脚步,闻上去倒有了几分酒鬼的样子。   二人拖着脚步,绕过假山石与墙垣,进得仪门内。   路上遇着些端茶送水的下人,扫过来两眼,却也没说什么。江宜贴着米介耳朵道:“他为什么……我是说,谢总管,他不像是会为难别人的人。圣旨不是说了,赦免你们的罪过。就因为依则逃走了?”   米介气若游丝:“苏慈差点杀了裴同之……那个时候,我们都很紧张,全靠着狄少侠带来的圣旨,没有被发落……谢书玉安排我们住进镇子的里坊,本来以为,日子会好起来……可是没过多久,坊门就关起来,再也不让进出……后来,我们几个又被抓进府司狱外监……再后来,就是被带到总管府的地牢……”   江宜沉默地听着。去年季夏,寒蝉不鸣,半君“死”后,江宜心灰意懒,很快就离开了且兰府,根本不知道后面还发生了这么多事。   “族长……依则逃走后,裴同之与谢书玉认定我们还有计划……屡次审问,也是想知道,依则究竟还要做什么……三镇之内,是否还有内应与藏身之所……我本来不知道依则的主意,那天,是苏慈协助了她……那之后我再也没见到过苏慈……”   米介将脸埋在江宜颈窝,一身的酒气,江宜则低着头,一副不胜惶恐的模样,一路竟没遇到查问。到得后苑,回廊里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的。院里一株参天的树木,见到这棵树,江宜蓦然明白过来,为何此处不见有人——这里是谢书玉告神听雷的场所。   嘉荣树中空而不死,树心存放着一尊纯金的灵晔造像。   谢书玉每在神前进香祈愿时,都会屏退旁人,尤其不允许刀兵的戾气靠近。   他们来的正是时候,后苑一个人也没有,因为谢书玉正在院中。   江宜猝然停下脚步,然而为时已晚,他与米介已然进入了谢书玉的视线。树下那个人转过身来,江宜有一种业已一百年未见过此人的陌生感觉。三更深夜,月晕如晦,浓稠的夜色里,两人隔着连廊远远相对。   他几乎能感受到谢书玉落在自己脸上,冰冷而沉重的目光。   米介的指甲深深陷入江宜手臂里。   好一会儿,谢书玉总算开口:   “你们是哪个伍长的兵?我没说过么,子时后苑不留人。”   江宜的脸藏在阴影里,他一声未吭。谢书玉似是疑惑,向他二人招了招手。米介贴在江宜耳边,浑身又是冷汗,又是僵硬。江宜抬脚,半拖着米介,慢慢走出连廊,月光照见他的脸——那是一张乏善可陈的面孔。   谢书玉心中起了丝异样。这两个人实在是普通,行伍里十个有九个都共用一张脸,说不上来有什么问题。   “大人恕罪,”江宜利落地跪下,“老张……喝高了,我带他回营房。”   米介被他丢在地上,又挣扎着爬起来跪好,摇摇晃晃的。   “什么时候值岗也可以喝酒了?”谢书玉的声音里没多少温度。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米介往地上磕头,没磕几个,被谢书玉打断:“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   话音未落,树冠里一个黑影电射而下,出掌如风,击在谢书玉后颈。   江宜:“……”   声儿却不太对。   “跑!”狄飞白低喝一声,第二掌已经接了上去——谢书玉霎那间的反应堪称神迹,听见脑后有风声,竟不回头地抬臂朝身后挡了一下,手肘垫在里狄飞白的掌刀与自己的后颈之间。他被狄飞白打得跌了出去,却没有昏倒。   江宜拖起米介就跑。   谢书玉跌倒的瞬间甩手放出一支哨箭,还未升空,被狄飞白脚尖踢飞的半片瓦当打落。他见势不妙,就地一滚,没躲开狄飞白一脚正中腹部,顿时眼前一黑。   谢大人是个文化人,不通武功,本来也没两下子。狄飞白收拾他是绰绰有余。可是他看着谢书玉疼得在地上蜷成一团呻吟,手中牙飞剑却犹豫不决。他看一眼江宜两人已跑出庭院,想了一想,仍是把剑收了回去……   “在那边!”   米介回想车颂指的方位,跌跌撞撞地与江宜闯入府库外。库房中亮着灯,门前无人值守,但是里面有人。   米介扑上去敲门。   “什么人?”   米介听了那声音,眼珠一转:“大人,属下有事禀报!”   库房里脚步声到得门前,一人推门出来,见到米介:“你谁……”门后江宜一记板砖,哐啷拍在他脑壳上,那人浑身一软倒地。里面又出来一人:“刘大人……什么人!”说时迟那时快,米介矮身撞进他怀中,一手猛托下颌,只听齿牙相击的一声回响,直叫人起鸡皮疙瘩。那人脑中一阵晕眩,朦胧中感到一只手摸在他脖颈上,于某处轻轻一按,他顿时彻底晕了。   米介出了大力,一阵虚脱,放倒那人以后,险些自己也站不稳了,忙靠着府库的墙根喘气。   库房中没有别人了。江宜将门外那人也拖进来,看着地上昏过去的两名官员,认出是总管府的押官与长史。   “东西都在这里!”米介一眼看见库房里堆放的弯月刀与盘山索。那是他们垫江人贴身的武器,总管府搜罗来几十副,可惜他不能一人全带走。   “你要找什么?”米介催促,没听见江宜回答。他回头看去,见江宜正盯着多宝格后,似乎那后面还有什么东西。   烛光摇曳,多宝格后有一道狭长的影子。   米介捂着腰腹伤口,绕过去——那墙上挂着琳琅的刑具,半空中凿着两只手铐,正吊着一人。那人浑身浴血,不知道受了多少罪,长发零落得参差不齐。   “……苏慈?”米介轻声道。   江宜在库房里翻找一通,丢一把弯月刀过去,米介抄手接住,顺势斩断手铐,苏慈靠着墙角滑坐下来。   “是这个吗?”江宜递过一物,是在收缴的一堆东西找到的,米介扫一眼,立刻明白了这两人为何冒着风险潜入地牢来找自己。   “是这个。”米介沉声道。   江宜收进胸前放好:“走吧。”他掏出神笔在苏慈脸上一番涂抹,画一张同他们一样平平无奇的面孔,将昏迷的苏慈翻身背上,与米介沿路撤回后苑。   谢大人半夜敬神不知要几个时辰,这会儿苑里仍然安静。   江宜三人返回来,正见狄飞白把谢书玉拖进连廊。谢书玉毫无知觉,面色青紫,似乎是被扼得窒息过去,整洁的衣冠被一路倒拖,变得狼狈不堪。   月光不知不觉间消失,总管府上空,一团阴云凝结。   “怎么又多了一个?”狄飞白看见江宜背上的女人,没认出来是谁。   谢书玉那脸色浑像个死了两天的,米介咳嗽两声,难抑激动:“你杀了谢书玉?”   狄飞白不耐烦:“死不了。他死了,我们都活不成。”   可怜见的谢大人,这已经是第二次被人躲在树冠里偷袭。如果他汲取教训,就该知道身份贵重的人最好不要独个儿呆着。可见对他而言,夜里的敬仙仪式,比他自己的安危还重要。   神像前线香还在燃烧,香灰落在龛上,形成一个似是而非的图案。神像赤金色的瞳仁中隐约出现一丝神采。   阴云愈发厚重,忽而有光芒一闪而过,犹如天女穿针引线。   这是一团雷云。   江宜抬头望天,忽道:“糟了。”   “要下雨了么?”狄飞白问,且兰府的地界,三不五时的落雨已是常态。然而,话刚出口,他也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身后仿佛有人在看着他。   狄飞白猛地回头——院中寂寥无人。只有一株参天树,一尊黄金像。   雨前风吹起香灰,扑散在神像的面孔上,好像揭去了一层面纱。狄飞白猝然意识到,盯着他看的,就是那尊神像。   云层中雷声越滚越大,云深处透出危险的殷紫色。继而,一道无形的神性从天而降,笼罩在总管府静谧的后苑。   “……”江宜叹了口气,“谢大人,原来不是敬仙仪式,而是请仙仪式。”   同一刻,白崖镇的长街上,商恪拎着一瓶酒走过。更深露重,他一人形单影只,重复着八百年里不断走过的道路。总管府上空忽然凝起一团雷云,看似要下雨,然而又隐隐生出天地感应,那并不是一个寻常的现象。   商恪蹙眉,想到了什么,脚下追风逐月,瞬息出现在总管府上空。 第163章 灵晔   狄飞白死死盯着那尊神像。   并非是他自愿如此,而是一种野性的直觉,仿佛只要他有一瞬敢移开视线,生命就会从他的躯壳里流逝。   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好像活过来了一般。狄飞白不敢去想。   那只是一尊塑像……一个死物罢了……他两腿止不住发抖。   “可恶!”狄飞白一拳擂在自己腿上,不能接受被这种违背本心的恐惧掌控身体。他恶向胆边生:“管它什么神像供品,砸了就是一堆废物!”   “不行!”江宜来不及喝止,狄飞白已经冲上去。   他们都知道,谢书玉在用这尊像请仙,仙还没来,威压已让他们肝胆俱裂,若真等到仙人显形,只怕在场没一个人走得了。狄飞白只想快点劈了这神像,他发誓这是这辈子短短十来年里,自己出的最快的一剑。   剑客的头脑,要像他的剑一样光滑。   出剑的念头还没有出现在他脑海中,他的剑已经到了金像跟前。他听见了江宜的话,可他已经停不下来,那一瞬间,他看见牙飞剑明亮的剑身上映现出第二张脸——   雷云的漩涡中心一道闪电落下。   若有什么能比狄飞白的剑还快,此时唯有闪电。   江宜并二三指为弓,挥拳砸向地面,无数细小的银光顺着他手臂的经络游进大地。这一刻,闪电触上狄飞白的长剑,以江宜的拳为中心翻涌而起浪涛似的黑雾转眼弥漫后苑,商恪拎着酒瓶凌虚步空到得嘉荣树下——   我要死了……狄飞白只来得及兴起这一个念头。   “咦?”商恪手中抖出剑光,挥袖斩断通天的电光。   黑气翻涌而起,转眼笼罩住院廊。   商恪于浓雾中将手一捞,捞着方才那拿剑之人。狄飞白面色苍白,与他对视一眼,不确定商恪有没有认出自己。商恪的目光落在牙飞剑上。   “……”   电光被斩断,雷云震怒,陡然炸开数团闪电,霎时炽光大方犹如白昼,无数道虬结狰狞的天柱从天而降,仿佛要将这小小的总管府夷为平地。商恪只得举剑相迎,忽将酒瓶塞入狄飞白怀中,推他出去,雷光转瞬将他身影淹没。   黑雾刷然如潮水退个干净,连廊下只有谢书玉躺着,再不见其余人。   府兵赶来,里外包围了后苑,为这惊人奇观震撼得一时不得上前。阖府上下顿时纷乱四起。众人都赶往后苑时,角落里有几人逆流而行,不起眼地摸到角门,离了总管府。动静惊醒了深夜的白崖镇,家家户户点灯,街巷里开始有人走动。车颂脱了甲胄扔在总管府后巷里,混入人群中离去,回望府邸方向。   “夔神保佑你们成功脱身。”车颂低声祈愿。   总管府看守严密,他们一行数人怎可能浑水摸鱼,平安越狱。他为江宜等人指明府库的方向,自己却不同往,混进府兵之中,只等米介他们行迹败露,事发后趁乱逃脱。今时不同往日,进了总管府的门,不脱层皮就想出来,难。   米介,你别怪我。车颂心中暗暗想:族里已经这样了,得有人出来扛事,大家不能抱着共沉沦。   他与逃出来的几个族人分头走散,自己往西边去。走夜路太明显了,他预备先找户人家的深巷墙根躲过一晚,忽然于小巷尽头的阴影里听见喘息声。   车颂:“…………”   他摸着青砖想后退,阴暗里伸出一只手,擒住他就是一招老妇端灯,瞬间搓得他下巴分家,舌根卡进喉管里,窒息难言。   车颂仰面摔在地,狄飞白坐他肚子上,压得他欲呕无物。一旁一人虚弱道:“少侠,手下留情,这是车颂……”   车颂浑身一抖,听出那是米介的声音,转头一看,脸却又认不得。   他们垫江一族,最拿手的技艺就是易容改貌。车颂难以置信:“你……咳咳,米介?!”   狄飞白从他身上下来。   巷子里的几个人,米介坐着,苏慈与江宜躺着。苏慈还有个人形,尽管血糊糊的。江宜却变成一具难以言说的物质,不断有黑色的虫从他身体里爬出来,车颂惊恐万分把手往回缩,看见那些虫子爬到手边,却又不像虫子。   狄飞白一脚把他踹边上去,上前抱起那具漆黑的身躯,并不介意秽字像蚂蚁一样爬到自己身上——或者说,他已经没有余地去介意了。   江宜并不能无止境地出入妖川。   这个过程,就是濒死与复生。一个人去往彼岸太多次,总有回不来的时候。何况江宜体内的秽气早已积累到了危险的边缘。   这一次他带着米介等人逃跑,甚至没能坚持太久,几乎只是一瞬,就出现在了白崖镇的巷子里。   “江宜怎么样?”米介担心道。   他自己本来就奄奄一息,方才被江宜带入秘境,心中产生一种归寂的空旷,这感觉迟迟不能消散,令他本能地恐惧,不敢细想那秘境是什么样的所在。   “不怎样,他快死了。”狄飞白脸上没什么表情,伸手在江宜脸上一抹,黑的越抹越黑,已经看不到他原本的面目。   “江宜?”狄飞白唤了一声,怀中这具幽暗胴体毫无应答,他感到自己抱着已不算是一个人。   怎么办?狄飞白忽然迷茫。   他该怎么办?他意识到一直以来自己都跟在江宜身后,从未自己拿定过主意。江宜这个弱不经风的书生,曾是狄飞白最轻视的一类人,即使嘴上叫一声师父,最初,狄飞白也告诉自己,只是权宜之计,为了骗他身上的剑诀罢了。   然而,不知不觉间,他什么都听江宜的。搭个伴,行游天下,到处惹是生非,寻幽访古。没了江宜,他又去做什么?   ‘如果你死了,记得把剑诀留给我。’狄飞白说。   ‘哈哈。’江宜只是笑。   狄飞白闭上眼睛,米介惊惧地看着那些黑色的小虫从江宜身上,爬到狄飞白脸上。那原来是一些零碎的字,写满了“恨”与“情”。   不远处,总管府的通天雷柱还未熄灭,两位大能对抗的威势隐隐波及整座军镇。狄飞白在惊天动地的电光明灭中睁开眼睛,他眼里似窜着火苗,挣扎着扶起江宜,掏出商恪塞进他怀里的酒瓶。   那支瓶子玉色莹润,拔开环塞,瓶里的春风吹出来。连这一隅的夜色似乎都淡去几分。   里面的原来不是酒。   狄飞白将一注注清泉倾倒在江宜身上,黑字避水退走,总算洗出他的脸来。江宜脸无血色——他的脸色一贯这样,看不出来是死是活。   街上有人说话。   狄飞白低头注视着江宜的脸,片刻后说:“此地不宜久留,你们在城里可还有藏身之处?”   “只怕都已经暴露了。”米介沉声说。   此时当真进退维谷。若是江宜将他们送得远些,直接离开白崖镇便也罢了,偏偏还困在这巷子里,他自己也命悬一线。   地上那个血人动了一动,气若游丝,说了几个字。   “苏慈?!”米介凑上去,然而苏慈又失去了意识。   “她说什么?”狄飞白问。   米介道:“城西,破户,水井。”   狄飞白脱下外衣,披在江宜身上,将人背起。地上装死的车颂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想跟着他们,还没开口,又被狄飞白一脚踹翻。   “为什么?!”车颂又急又恼。   狄飞白冷笑:“出事的时候不见你,现在怎么上赶着。”   车颂自知理亏,想不通这几人是怎么抢在自己前面,离开了总管府。他不敢辩解,还是米介道:“没办法,让他跟着吧。”   狄飞白最恨不仗义的人,闻言瞪着米介:“你说什么?”   米介一手捂着腰腹,他身上穿着狱卒的制服,颜色很深,看不出来腰伤腐烂的脓水已经浸透。   “让他带上苏慈,”米介说,“我背不动了。”   狄飞白看他两眼。   车颂手脚并用,爬过去将苏慈扶到自己背上。   一行人躲躲闪闪,藏头露尾,钻入西市场,出来就是苏慈所指的城西破户。那院子早就没人住了,撞破门闩进去,里面积着厚厚一层落叶,踩将上去臭不可闻。院中有一方早已枯竭的老井,纵身跃入,底下又是堆积的腐叶淤泥。   刨开泥坑,井壁上暴露出几块排列参差的青石。这是垫江人惯用的隐匿手法。石砖后藏着的是一条幽深不见尽头的甬道。这条密道乃是依则当初暗中活动时留下,只有跟随在她身边的几个亲信知道。   米介更多时候都待在老家,替族长照看弟弟。车颂则是毕合泽带来三镇的,后来虽也为依则做事,到底不知晓这条暗道的存在。   于黑暗中潜行不知多久,脚边是一条地下河,逆流而上,出口在郊外山溪的岩石夹缝里。深夜无风,浓云闭月,四围暗影幢幢。车颂已是筋疲力尽,放下苏慈,见狄飞白背着个大活人一路走来,气都不喘,心想这莫不是个怪物?   米介靠在溪边捧水喝,忽见那水里似乎有墨汁晕染,转头一看,是狄飞白在洗衣服。他的外袍披在江宜身上,已完全染黑,密密麻麻写满了邪典。他撕下一截濯洗干净,叠成方巾,倒上玉瓶里的无根水,为江宜擦拭身体。   往常江宜乃用无根水泡澡疗养,目下条件有限,也只得将就。狄飞白来回洗了十几次衣服,染得溪水如墨池一般。这场面看着瘆人,米介不敢多问。   好一会儿,狄飞白也累了,坐到溪边接过米介递来的芭蕉叶舀水喝。   车颂忍不住问:“接下来怎么做?我看,应当先把族人召集起来。苏慈什么时候能醒,这事……”   “闭嘴。”狄飞白冷冷道。   他语气十分不耐,心中有股难言的烦躁,连带米介也是如此,仿佛靠近水边,就会受到一种莫名的鼓动,令人想要宣泄情绪。   这种违和感直到上游的清水带走了那些黑色沉淀的秽字,方才好转。   狄飞白冷静下来,蓦地一惊,竟在不知不觉中被秽气所影响。 第164章 灵晔   “江宜找你要的东西呢?”狄飞白问。   米介道:“他自己拿着了。”   狄飞白从江宜前襟里摸出一只囊袋,正是从府库中找回的米介失物。打开一看,当中是些难以名状的灰尘。“这东西怎么用?”   “咳……咳咳,”米介道,“去年我与江宜……半君三人,无意中闯入雷墓,得见夔神真颜,蒙天神所赐……这是一道缘分,可以请降夔神……届时只需……”   米介说到这里,心中兴起一丝异样:“只需,焚烧灰烬,点烟以观天色……当时在总管府,我便是以此法请来天雷,重现六百年前的往事……奇怪,我怎么会知道这个办法?……”   狄飞白哪管他这么多,歇了口气,便说动身的事。他与江宜来且兰府,是为了找一样东西,现下江宜生死未卜,也没有旁人来拿主意,狄飞白便决意按照江宜的原计划先进行下去。   米介仍在犯嘀咕:敬奉神灵、观天占卜,是古侯部的事,他姓氏曲涅,是族里的猎手,从没做过祭祀礼仪,怎么会知道如何与夔神沟通?   “雷墓应当如何进去?”狄飞白问。   此言一出,米介与车颂都将他盯着,车颂脸色大变。   “万万不可!你们要去雷墓?简直是找死嘛。你看,那边就是雷墓的上空,那像是人能进去的地方吗?”车颂一指群山深处,即使黑夜之中也能清晰看见凝紫的一片天空,不时有闪电逡巡其间,犹如高天的一块伤疤,形容可怖。狄飞白还记得第一次看见雷墓上空的景象,那时他与江宜远在俭浪镇,都似乎能感受到脚下雷霆的震动。   米介沉声不语。今夜江宜与狄飞白冒着风险入地牢寻他,他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你要去雷墓,我可以给你指个方向……”米介说,“无论是且兰府的汉人,还是住在天坑里的垫江人,其实都不知道进入那片禁忌土地的方法……这是我被冲介砍了一刀,坠入天坑的地下湖中……”   狄飞白打断道:“这我已经知道,江宜都说过。你觉得他这个样子,还能带路吗?”   米介不接话。   车颂左看看右看看,立即道:“我不会去的。”   “……”   没人理他。   寂静。林子里一阵惊鸦。   “你们去做什么?”米介问。   狄飞白心知他想问什么,答道:“与你们无关。”   米介果然又沉默下来。如今垫江人处境艰难,他多少也怀抱着夔神大显神通,再度解救族人于危难之中的幻想。江宜精通道法,如果能像上次一样帮助他们就好了。可惜他们去雷墓并不是为了救人。   狄飞白却不担心被拒绝,不想去,威逼一番就是了,他与米介又没有交情。不料须臾之后,米介泄了口气似的:“江宜两度于我有恩,如今……又从地牢中救了我的族人……他的恩情我必须报答。少侠,我带你去。不过,你们要做的事我也许帮不上忙。”   “无需你帮,只带路就是。”狄飞白静了片刻,抬手拍拍米介胳膊。   “我不会去的!”车颂又喊。   “车颂,”米介惨淡的脸色上表情堪称严肃,“我不计较你在总管府抛下我们独自脱身。你就在此守着苏慈,待她醒来,一切听她吩咐行动。”   车颂嘴上一动,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狄飞白冷嘲热讽:“你虽抛下了我们,但愿你别再抛弃自己的族人。”   苏慈仍未清醒,脸上有血有泪,还有呕吐的痕迹,好歹人还活着,胸膛有规律地起伏。与她相比,江宜才像个死人,静悄悄的与灌丛混为一体,无根水已将他的身体清洗出来,顺便连神笔的易容也洗了个干净,现出原本的五官,眉目浅淡得好似拂袖即逝。偶尔几个哭泣、怪笑的秽字蝌蚪似的在他脸上游动。狄飞白重又背起他,米介支撑着起身,两人朝着雷云凝聚的方向钻进密不透风的深林中。车颂目送他们的背影,好像看着将死之人。   明月既隐,天空中唯有两团颜色,一者在雷墓上空,一者在白崖镇总管府。   那道通天雷柱已经熄灭,雷云却未消散,云层中两道闪电般的亮光交织缠绕,似在争斗,一时难舍难分,一齐坠向崇山峻岭。   两道闪电一触即分。灵晔身着披膊武服,手中一把明光赫赫的宝剑,一张脸冷若冰霜:“我倒要问问你,为何阻止我?”   商恪两袖清风,举手相迎,袖中荡出剑气罡风,与灵晔宝剑相接。无形中一股排山倒海的气浪扩散,明月之下,群山之中,好似掀起波涛滚滚。   “我也想问,你为何出手杀害凡人?”   灵晔冷冷道:“那人使剑来劈我神像,犯了大不敬之罪。我为何不能惩戒?”   商恪道:“赏功罚罪,罪不至死。”   “是非与否,轮得到你来评说?”灵晔冷然嘲讽,“你还与我装傻,难道看不出来,在总管府为非作歹的,就是那个江宜?”   商恪面不改色:“看不出。”   灵晔道:“虽未露面,但这事一定是江宜做下的。他先是去漠北撺掇了突 厥可汗,现如今又来到且兰府,妄图煽动垫江人反叛。其用心昭然若揭,无非为了搅乱这大好河山。商恪,你可不要迷途不返,忘了自己职责所在!”   雷鸣之声涤荡山林,如怒如诉。   商恪与灵晔谁也不肯先退一步,阙剑一式破开层云,与灵晔宝剑铿然相撞又分开。商恪怒道:“你说是江宜所为,我也有问题要问你!三更半夜,谢书玉点燃通天香,请你降仙,又是所为何事?你已不是第一次对凡人下杀手。我还没问你讨回一命,今朝便还来罢!”   灵晔不肯辩解,只将剑上爆发出更为强烈的凶戾之气,狠向商恪招架过去。   是夜,且兰府闪电大作,天空一片可怖的殷紫。   狄飞白背着江宜,随米介穿梭于丛林深处,抬头观天色,只见诡异非常。   “……”他隐隐知道那是天人交战引发的异象。   商恪两次救他们于危急关头,但江宜始终不愿坦诚相待。狄飞白不清楚个中缘由。自从在清河县重逢,这两人之间,似乎就有了他不知道的秘密。   “少侠。”米介招呼一声,叫他回神,继续赶路。   行到山壁下,只见岩石缝中插着几排榫钉,断断续续,一直延伸到半山腰。革勒围子虽被一锅端了,数百年间垫江人在群山里留下的痕迹仍然无处不在。   米介取出盘山索,扣在榫钉上,又借出腰带,将狄飞白与江宜捆在一起。抓着盘山索踩着榫钉,紧贴山壁攀登,头上落雷滚滚,脚下悬空无底,饶是久惯山居的米介,背上也出了一层冷汗。他低头看去,狄飞白爬得极慢,抓着索钩的手背暴起青筋。   及至榫钉狭道的尽头,有一块不足两寸长的石台。米介爬上去,耳朵贴在山壁上,手指敲敲扣扣,找着松动的石块,朝里一推。面前石壁顿时倾塌了一半,留出个半人高的通道。   米介当先钻进去,又把江宜拉上来,狄飞白拖着江宜两脚,将人送进山洞,方才喘了口气,紧接着爬上石台。   这时他才有空看眼山外,林海已尽在脚下,不知不觉竟爬了这么高,狄飞白两臂一阵酸软,又感到腿肚子微微痉挛。   米介亦倒地不起,身上热一阵冷一阵,几欲作呕。   半空中雷鸣电闪,似乎离那团电光石火的阴云都更近了几分,有几次闪电就在眼前亮起,好似那剑光差一点劈到自己身上。狄飞白默默退入山洞深处。   “这山叫做驮羊岩,”米介说,“穿过山去,是原来中寨所在。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人,也许都逃进更深的山里去了。”   开凿的甬道通往一处洞厅,可以聊作休息,地面上尚且残留着炭火的痕迹。山体内无风无雨,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生火留下的。狄飞白深刻地认识到,群山里的垫江人就像鼹鼠,从不抛头露面地生活,年前那场浩浩汤汤的诏安,只恐怕成效甚微。   但这与他无关。   休息片刻,江宜仍然不声不响,狄飞白有几次忍不住怀疑,这具皮囊里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这种想法令他感到恐惧与茫然,此时却更没有其他路可走,只能硬着头皮背起江宜,依旧朝着山体深处前行。   隧道里昏暗无光,米介当先摸索着带路,两人谁也不说话,好一阵子,米介才道:“这里有岔路……咦,不对?”   衣甲与岩石摩擦发出尖酸的声响,米介忽然从眼前消失,片刻后,重又钻出来:“前面没路了。”   “什么意思?”   米介道:“之前且兰府军入山到处搜查,可能是中寨的人,为了断后,把山中石路堵住了。”   狄飞白跟着他走到尽头,果见一堵石墙,甬道至石墙这一截几乎倾塌了,也不知垫江人用了什么方法,将道路堵得严丝合缝。   “还有一条路呢?”狄飞白问,   米介抹了把脸:“那边不是路,是流水冲蚀的夹缝,前面是积水潭,已经无路可走了。”   狄飞白没动。   米介与他相对无语。黑暗中其实也不知道狄飞白究竟在看哪里,几次呼吸后米介听见他问:“驮羊岩过去是中寨?”   “对。”   “如果能过去,之后又怎么走?”   “之后,穿过中寨去上寨鸡庐山。跳进天坑湖,走地下河道,可抵雷墓。”   米介说着,眼前浮现出地下河道里尸骨累累的景象,身上一阵恶寒。   “雷墓连着地下河。”   “……”米介忽然明白了狄飞白的意思。   “你没在山里生活过,不明白,”米介说,“在山里迷路,比在林子里迷路更可怕。离开道路乱走,最坏的可能就是永远被困在夹缝中,进退不得,七天后饿死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几十年都不会有人发现你的尸骨。”   米介等了一会儿,不见狄飞白应声,心中叹气,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做什么,居然这么执着,便出言缓和道:“先原路返回,再另想办法吧。” 第165章 灵晔   洞厅内,米介留下照顾江宜,狄飞白不肯听劝,独身去探路。甬道里听不见他的脚步声,米介心中忐忑,摸到地上湿漉漉的水痕,摊开手掌,已是一手墨水——江宜身上又开始渗出些阴森秽物。   狄飞白不在,米介鬼使神差,凑上前去,看见那些爬出领口的字,竟然是自己的名字——米介……米介……米介……   那些名字好像在呼唤他:米介……哥哥……   “小琅?”米介眼神迷惘,四处张望。他看见琅祖站在洞厅的入口,清秀的面容一如记忆中那样。   ‘米介,你为什么忘了我?’琅祖发出无声的质问。   米介又是留恋,又是痛楚:“小琅,你已经死了。”   ‘我没有死,’琅祖张嘴,‘只是你们都忘了我。’   琅祖的倒影向后退出一步,米介忘记了现实,慌忙道:“快回来,太危险了!”   天上银瓶倾倒,流注的电光瞬间将琅祖湮灭。“小琅!”米介痛苦不已,“啊啊啊!!”   狄飞白撤回洞厅,看见的场景便是,米介跪在江宜身前,头颅垂在两肩下不住发抖。而江宜似乎已经醒来,正睁眼看着米介,一双瞳孔是漆黑的。   狄飞白不自觉一个激灵,定睛细看,江宜却仍昏睡着,背靠岩壁面目安然。   “米介!”   狄飞白上手一推,米介犹如噩梦中醒来,尚且不能分辨虚实,流着泪水口中仍道:“你别走……别走……”   “你怎么了?!”狄飞白问。他一推之下,米介摔在地上,捂着面孔。   “我已经失去太多,”米介指缝里溢出一丝呻吟,“我看见小琅,依则,看见我的父母,还有冲介……太多人离我而去。”   狄飞白默然,扶起米介,掌心下的躯壳颤抖而虚弱,他看见米介的脸色已几乎雪白,腰腹的创伤浸透层层布料,渗出血腥气味。   “那潭水是流动的,底下有河道。”狄飞白说。   米介垂着脑袋。   “我要下去看看。”狄飞白说。   米介低声道:“你知道河水下面是什么?不要去,不会有好事发生的。”   狄飞白只是将玉瓶放进江宜怀中,静了片刻,似乎是在告别。   “你和江宜就待在这里,如果我没有回来,你还有力气在,就带他回去。”他说完起身,头也不回钻入甬道中。   漫长的黑暗转眼将他身影吞没。米介盯着地上土石的痕迹,像是除此以外再没有值得他专注的事,直到听不见狄飞白的脚步声。   潭中悬浮着一片残叶,随水流卷入潭底,在某个出口消失不见。狄飞白摸摸牙飞剑,深吸一口气滑入潭中,潭底的确有一处齐肩宽的缝隙,缝隙中水流骤然转急,继而霍然涌入一条更为宽阔的水流中。流水到顶,头上是坚硬的石壁,狄飞白摸索着,找不到冒头的空间,只感到水往低处流,似乎越进越深了。   他一口气憋太久,肺中如火烧,快眼冒金星的时候总算看见一线光明。破水而出,此处是另一口寒潭,洞顶开了一线天光,一注匹练似的悬泉飞漱而下,落入潭中,激起水花四射。目测洞顶的高度,可称远在天边,瀑布坠落发出巨大的呼啸,震耳欲聋。   潭水引出一道水流,漫入天然的洞穴深处,离瀑布远了,能听见深处传来水流的回响。他想应当是找到地下河了。   山中阴寒,狄飞白浑身湿透,冷得发抖。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呆久了,会突然对世界的真实产生怀疑,不知道自己正往哪里走,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想起米介的话:会死在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   如果他死了,狄飞白不受控制地想:甚至没有人会来找他,大家只当他不爱钟鸣鼎食,偏爱浪迹天涯,过自己的逍遥日子去了。   他心中没有恐惧,只感到阵阵恍惚。灵魂犹如悬浮在半空中,俯视着这具行尸走肉。同样的感受他已经有过体验,那就是每次跟随江宜进入妖川时,在那片无论生死的秽气之海中。他的身体还活着,但意识已经死了,并且过不了多久,身体也会死去。   生者如过客,唯有死亡是永恒。   狄飞白沿着河道走下去,两边陆续出现粼粼白骨,鬼灯如影随形,好似秽海里漂浮着的核舟。   河流上方雾气流动形成幻影,时而是士兵厮杀,时而是地震山洪百兽奔走,变幻无定。雾气于狄飞白行走间被冲散,又在他身后合拢,终于令他陷入重重包围,不辨方向。到处都是真真假假的人影。   狄飞白曾蒙江宜授业,多少也能看出来,这是山中白骨所化的秽雾。雾中所现的陈年往事,乃是令人死也不能遗忘的魔障。雾中是身披汉甲的士兵,沿河道排排站立,尽皆沉默地注视着他。   “滚开!滚!”牙飞剑挥开浓雾。   士兵挥舞着刀枪剑戟向他冲来,在牙飞剑刃上撞散成一团模糊的光影。   这里是一处古战场的遗址,河岸两旁的白骨,应当都是死于战事中的士兵遗骸。多年后有活人闯入,阳气激发了它们有关那场战争的记忆。记忆与情感,都是身中浊鬼,本应归还于地脉,却在此执着徘徊不去。   狄飞白本对鬼神之事存了敬畏之心,此时却止不住心中的轻蔑,踩碎白骨路,口中道:“都死了这么多年,还有什么放不下?!劝你们早去投胎!时移势易,活人还有活人要做的事,别来碍事!”   此言一出激怒了鬼魂,群起而攻之。虽则没有实体,浓雾涌过来,仍然冻得人彻骨寒凉。   狄飞白无路可走,反生怒意,握剑在手:“小爷今天好人做到底,送你们上路!”   语罢抖出数道剑光,边走边砍,打得两岸断骨齐飞、人头俱碎,青锋昂然呼啸,耳边尽是鬼哭狼嚎,真好似无间地狱中的景象。   斗得正欢,一物从他袖里坠落,啪嗒掉在骨头缝里。   捡起一看,原来是江宜从府库里找到的囊袋。   狄飞白为防它进水,将袖口封得严严实实,不知怎的却掉了出来。打开一看,幸而里面的粉末还是干燥的。   他想起米介教他的办法,将粉末点燃祝祷,可以请神。狄飞白只知道江宜要找的东西,须得使用此物,却不知道何时使用,何地使用。眼下也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捡了块石头拔剑一斩,火星溅落于粉末之中,须臾腾起一缕青烟。烟气渺茫一指,狄飞白拔腿跟上去,一路分花拂柳,终于穿过秽雾,光明大放——原是来到一处洞口。   他忙钻出去一看,顿时眼前千峰百转,万壑争流,红枫翠柏次第铺开,晓气如蒸,松声似涛,淋潦漫漶,雷声不休。云层低矮似乎触手可及,不断有雷霆降落峡谷,谷底情形则为雾气笼罩,难以窥视。   先前还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溶洞里,一转眼却已身临千仞之顶,斯情斯景实在令人动摇。然而,狄飞白却顾不上这壮观的景致,已将一手放在了剑柄上,一口气重新提起来——他并不是此地唯一的造访者,眼前石台上,已有一人,正坐在悬崖边缘,两脚垂入云雾中。   那看上去的确是个人,而非秽雾捏造的幻影。   “你是谁?”狄飞白问。   那人一动不动,好像一尊石像。   “你是……雷神阁下?”狄飞白试探问,忽又察觉不对。   神祇虽无性别之分,但按照江宜的说法,丰隆至少是一个袒胸露乳、背刺羽纹的青年男性形象。   这个“石像”却垂着发辫,背影纤细,似乎是个女子。   狄飞白警惕上前,听见低回的声音似唱似念:   “丽水浣白骨……黄泉路为血……失我蓬头子,不见万山春……不见万山春……”   那声音听上去有些失真。狄飞白持剑问:“你是什么人?”   他绕上前去,渐看清那人侧脸,脑海中一阵电光石火,蓦地叫出一个名字:“依则?!”   这位身兼数职的族长,同时扮演着战士与刺客的双重角色,于总管府上演的一幕闹剧,给狄飞白留下了深刻印象。   依则逃走之后,随即不知所踪,既没有与垫江坊里的族人取得联系,也没有设计搭救身陷囹圄的同胞。数月以来,原来一直藏在这里。   “你来了,”依则波澜不惊,看一眼狄飞白,“这又是谁?我不认识。”   狄飞白:“?”   “你数月不曾出现,我还以为,你想让我看的,已经看完了。”依则说。   狄飞白说:“你当我是什么人?”   依则眼神中现出一丝意外,定定审视狄飞白,片刻后道:“你是什么人?”   “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垫江人的族长,我们曾经有过见面的机会,不过两次你都忙着逃走,大抵对我没有印象。我叫狄飞白。”   依则眉头蹙起:“你不是梦老?”   “孟老?”   依则揉揉额角:“你不是梦老,怎么进入雷墓的?你是总管府的人,难道总管府已经找到这里了?”   狄飞白道:“我只是个游侠,和总管府无关,也不是来找你的。孟老是谁?”   依则起身,背朝深渊峡谷。狄飞白这才注意到,她的形容较之从前所见,消瘦狼狈了不少,神色中不见恨意也无愁色,竟是一派的空茫。   她要走下石台,狄飞白却挡在面前:“让让。”   狄飞白不动。   四目相对,他偏身让开。   依则擦肩而过,听见他说:“你逃离总管府后,又去了哪里?”   “……”   依则回忆起来:“梦老带我来到雷墓,便未曾离开。”   “不对,”狄飞白说,“你离开后,又去而复返,埋伏在总管府,差点杀了谢书玉。”   依则看他一眼。   “差点杀了,可惜没成,却误杀了一个书生。你还记得不?”   依则那表情,似乎又在回忆。数月前的事,于她竟然像上辈子。   狄飞白道:“那书生高低也算与我有交情,你杀了他,这事我记在心里。”   雷鸣声声空谷传响,闪电半明半晦。   依则露出一个讽刺的笑:“那怎么办?杀了我?”   峡谷中晓雾转腾,形如奔流,浩浩汤汤。狄飞白叹了口气:“罢了,他自己可能也并不在意,说到底,我也被他耍了。跟你算账有什么意义。”   依则收回她嘲讽的目光,沉默片刻:“我说了,梦老带我到了这里,之后我就没有离开。杀谢书玉和你那朋友的人不可能是我。” 第166章 灵晔   依则一步跨出石台,身影融于云雾中,顿时不见。狄飞白骇然,以为她跳崖去了,风吹雾散,却见一条羊肠小道,蜿蜒入峡谷深处。   这条道路极其隐蔽,又崎岖难行,依则却如履平地似乎已走过无数次。   狄飞白几步跟上去,追问:“不是你杀的,难道是谢书玉自导自演?”   依则不回答,专注找路,于树下刨到一只竹笼,笼子里逮着只灰兔子。依则弯刀旋掉一半兔脖子,将嘴凑上去喝血,看得狄飞白瞠目结舌。末了,她拇指擦掉唇边血迹,看狄飞白一眼,将兔子递给他。   狄飞白眼神中流露嫌弃。   依则哼哼一声,不多管他,几下将皮剥了,串起来烧烤。看她熟练的程度,不免想到这数月以来在山谷中,她就是如此过活的。   “你倒是藏得好,难道不知你的族人都被圈禁起来了?”   依则冷笑:“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她一说,狄飞白才注意到,依则用来串烤兔子的,是一截惨白的臂骨。   “到处都是这种东西,”依则说,“这里是个乱葬岗。”   一阵寒意涌上心头。   峡谷的水雾与山洞中所见竟为一体,雾中隐见鬼影幢幢,半空中一团低矮的雷云,不时降下明亮电光。一道闪电就落在狄飞白脚边,麻痹的感觉袭向全身,他低头看见土地里曝露出的骸骨。   依则见惯不怪了:“这里有雷电守护,是无法涉足之地。再往深处走一步,定会变成一具焦尸。每隔半个时辰,地气会达到鼎盛,那时风雨大作雷电交加,记得藏好,不要丢了性命。”   狄飞白一头雾水,但见依则镇定地烤兔子,撕下一条肉腿递给他。   自昨夜到今晨,他都没有再吃过东西,这会儿闻着毫无矫饰的肉香味儿,饥饿的感觉骤然就苏醒了。   两人分食兔肉,狄飞白顾不上追问依则,吃得个半饱,依则薅了片树叶擦手,重新带上竹笼子,换了个地方设陷阱。狄飞白跟在她身后,待得收拾妥当,依则一看天色道:“时间差不多了。”   “什么差不多?”   依则看他一眼,狄飞白想起来,她说每隔半个时辰就有一场雷雨。   “回石台上去待着,好戏要开始了。”依则在原始的丛林里找到来路,返回半山腰的高台,二人将将站定,一阵迅猛的疾风刮过,险些把人吹打下去。顷刻间峡谷里阴风呜咽,云雾乱流,地面上风吹草动,狄飞白定睛一看,竟见土地晃动,犹如地震一般,白骨的手臂扒开泥土,尸骸破土而出,霎时间雾中白骨耸立,重重叠叠不可胜数。果如依则所说,这里乃是千军万马的乱葬岗。   狄飞白脸色发白:“这些都是什么人?”   “你不知道?”依则说,“这些都是你们祖先造下的杀孽啊,竟都忘了么?那你好好看看,你们当年是怎么从垫江人手里,巧取豪夺来的土地。”   雾中汉甲士兵与披膊猎户持械相斗,依则看得入神,狄飞白只觉是群魔乱舞,这情形与山洞中所见一般无二。果然雷霆霹雳,一时俱下,山谷中晦明不定,声音震耳欲聋。江宜想找的东西,就在这山谷中,可这里是禁入之地,他该怎么进去?   那个手袋……狄飞白想起来,他在山洞中就将烟灰焚烬了,难道那其实是要用在这里?   可恶。狄飞白颓丧不已。   这时身后山洞中异响不止,地面震动,一团秽雾冲将出来。狄飞白下意识拔剑,依则淡然道:“都是幻象,不必紧张。毕合泽老爹以前说,阴阳相薄,感而生雷,雷霆是天地的记忆,可以重现往事。”   狄飞白却看见雾中的一张面孔。   这张脸似乎眼熟。那是谁?可是他一时间想不起来。狄飞白拔腿追上去。   依则吓一跳,见狄飞白一头扎进雷墓中,寻死似的。   雾中那个人,身形挺拔,瞪着一双凶狠的眼睛,五官却已具锋利的雏形。他带着一群阴魂冲上去与猎户搏杀,英勇无比,好像个将军。   一个将军?   “……”   狄飞白蓦然想起来这张脸——它曾经长在一尊神像身上——清溪关的将军庙,谢书玉的黄金像。   “喂!”依则追来,猛地拉了狄飞白一把。   天降雷霆落在身前,土地一片焦黑。“你倒是不怕死!”依则骂道。   狄飞白却甩脱她的手,追着谢若朴的幻象而去。依则目瞪口呆,她在山谷中停留了数月,也只敢远观不敢靠近,尽管知道峡谷掩藏着无数秘密,但天威仍令她止步不前。这小子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雷鸣电闪,谢若朴的身影于雨中时隐时现。狄飞白紧追不舍,不知不觉到得谷底,环顾四周尽是枯骨磷火,死人堆里伸着一只手,谢若朴俯身,摘花似的探向那只骨爪。忽然他的身影又顿住,缓缓回头,看向狄飞白。   那双存在于数百年前的眼睛里,跨越了虚与实的边界,清晰映现出狄飞白的样子。   依则追上来,正撞上狄飞白后退一步:“坏了……”   “那是什么?”依则亦看见这奇异的一幕。   “这不是幻象,这是……”狄飞白语气有些发虚。   谢若朴拔出手中剑。   这时候的谢若朴还不是灵晔将军,并不具有谊威怒力凌乾坤的威能。按理说,也只是个凡人而已。然而,狄飞白止不住地想起黄金像前那道从天而降的雷霆。   谢若朴身后的骨爪五指绽放,那其中的确是有什么东西存在。狄飞白心中一动,意欲上前看个清楚,方起了念头,谢若朴长剑就横了过来。   狄飞白脚下不动。依则仿佛知道他的退缩,不怀好意道:“你也有害怕的时候,你的剑不是很快吗?”   “你不是不认识我,什么时候看过我用剑?”狄飞白一手握住牙飞。   依则不回答。   “那骨手里的东西,”狄飞白牙缝里挤出声音,“应当就是这座雷墓所守护的。我要拿走它。”   “拿走它又怎样?”   “不知道。也许这里的雷就停了,也许,触怒上天,咱俩都葬身于此。”   依则抚摸腰腹,衣服下卷绕着的铁索,触感冰冷而坚硬:“这座雷墓的秘密么……我也想知道。”   谢若朴的幻影执剑,瞪着两人的方向,面孔上显现一种不成熟的凶狠。   他的确是个凡人,不是后来高高在上的仙人。狄飞白意识到这一点,牙飞剑出窍,划破晓光寒雾——铁索卷上狄飞白的胳膊,猛地将他拖回来,与此同时乌云乍破万顷鸣雷倾泻而下,天地间一瞬充斥惨白之光。   狄飞白骇然,倘若他稍晚一步,就将被雷霆笼罩。   铁索救了他一命。   “当心!”依则喝道。   迎面一道剑弧,映入狄飞白眼中。狄飞白咬牙举剑相迎,与幻影短兵相接。依则挥舞铁索荡开闪电,发出铿然清脆的声响,迸发连串火花。   幻影不是灵晔本尊,却也有高超剑术,与狄飞白相斗,犹如两轮圆月争辉。依则唯一一次见到狄飞白出剑,即是在澡堂中,剑光破水而出,好像明月出海,她意识到这两人的剑有着某种程度上的相似。   那些明亮的剑光像月华,也像闪电。   剑光似电飞斩,在峡谷中留下道道沟壑,谷底泥石翻涌,那只藏着秘密的骨手已经不知所踪。   依则浑身是伤,一手盘山索一手弯月刀,被逼退至山脚。云雾中已不见有人,只见乱流搅动,剑光来袭。依则抖开盘山索抵挡,虎口震得发麻。她一低头,看见脚边曝露的骸骨当中,正有一只花苞似的手蜷着。依则俯身去捡,还未碰到,那骨爪倏然展开,将掌心所藏之物展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依则:“……”   霎时间她不敢动弹,听见刚才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的人,在耳边说:“你觉得,拿走这样东西,会有什么结果?”   冷汗顺着脊柱滑落,依则镇定开口:“会天打雷劈?”   骨爪掌心躺着一截断指,一只素白的手从依则身后伸来,拾起指头。依则寸寸转头,看见他的脸——一张好似春睡醒来带着无边厌倦的脸,眉浅而目淡,宛如一幅为霖雨洗去的残画。   “差不多吧。”江宜神色恹恹,捡起断指。   断指在他手中迅速干瘪,血肉剥落,化作一段森森白骨。万籁与此同归于寂,更不闻一丝声响,无风也无浪,唯有玄虚与空茫,充斥依则心头。   她感到七情六欲离身而去,肉体变得无比轻盈,万顷闪电犹如接天的明镜,千万道狭长的镜面中锁着她的身影,像那引她前往仙境的天路。   大地怒涛汹涌,抛起她好似一叶小舟,轻飘飘地飞起来,只是腰上盘山索为一人拽着,欲飞而不能。   江宜一手拽着依则,一手于飞沙走石中接住被掀翻的狄飞白,天际一道游龙似的闪电,下一刻就出现在眼前。   飓风,逆流,龙蛇竞走,吞天沃日,令星汉为之倒悬,日月为之失色,一派毁天灭地的景象。   江宜目不稍瞬,即将为雷霆的威光所吞没。是时一只手掌横在他面前,五指紧攥,闪电在祂掌心不住挣扎,最终湮灭为无数荧光,散入峡谷中。   风停,依则与狄飞白摔落在地。   丰隆摊开右手,掌心为剑气搅烂,伤口渗出金色血液深可见骨。   “你是不怕死,还是觉得自己死不了?”   江宜作揖见礼,平静说道:“雷公阁下,好久不见了。” 第167章 灵晔   “今日也是你设的不死之局么,为了逼我出手?”丰隆问。   江宜道:“凡人生命只有一次,岂敢以自己的性命一再试探。今日之事是个意外,本想用夔兽之角请出阁下,平雷墓风波,助我拿到神曜法器,未想兽角大概被狄飞白先用了罢。早先我就在想,雷墓的位置其实很明确,但为何从来没有人到达过?昔有太上治道清微昆仑山,山者在峰为阳,在穴为阴,此处山中洞穴连通阴阳,乃是一处启度场所,凡人在此场所中,唯有质心效信方能达成契约,抵达这处秘境。我曾对突 厥可汗说过,妖川黄泉在人间留有一个入口,位于西南群山之中,本是一个引他出兵的骗局罢了。不过,这其中应当也有几分真实,雷墓之中死气积聚不同凡响,我想,恐怕的确可以凭借某种方法,从此地进入妖川。”   “雷墓并非一个天然的缺口,”丰隆沉默后说,“当年,谢若朴曾在此地服过劳役,也追随神曜皇帝与垫江人小规模交战过。他被点将到白玉京后,从未忘记这片土地,利用其身份之便,暗中操纵子孙后代,领兵攻陷了垫江古国。垫江的覆灭,与雷墓的存在,目的都一样,是为了掩盖某个秘密。这个秘密现在就在你手中。”   江宜看眼掌心的指骨:“李桓岭的断指?”   “李桓岭沙州杀人,被贬越雟,靠着剿匪的功劳才走出大山。是他最早发现了垫江人的族居。谢若朴为了掩藏这件事,将屠杀场变成了雷墓,所有通往峡谷的道路都从世上抹去。六百年来我不断安抚着山中亡魂,然而亦无济于事,它们无法往生。”   “无法往生。”江宜低声重复。   “天地脉失去了净化秽气的能力,数百年里秽气不断累积……”丰隆说话被江宜打断:“一朝冲毁天书台,因此才有了我。对吗?”   丰隆看着江宜。   神是一种什么东西?没有来处亦没有归处,是自然化生的一缕意识,人死后能去妖川,神明之死却是化归天地,从无中来亦归无中去。妖川对祂而言是无法涉足之地。人之祸亦从人解,因此才有了江宜。   这是世外天亏欠江宜的吗?   与商恪一谈后丰隆一直在思考,否则今日不一定会出手相救。   “李桓岭肉身留下的只剩这一截指骨,灵晔负责镇守此物,与它之间建有某种联系。你拿走了它,灵晔很快就会赶来,”丰隆道,“若要走,趁现在。”   散去的雷云重新在峡谷上空凝聚成形。   丰隆袒身赤足,负手行走在谷底,口中轻哼古谣,遍地白骨随着祂的歌声重新没入土地。祂黧黑的脊背上,黥纹逐一点亮。   天外一剑破开雷云,裹挟着震天撼地的怒喝:“丰——隆——!!!”   丰隆抬脸无动于衷,手中雷鞭扬起,一白一紫悍然相接,掀起滔天气浪,飓风排开峡谷上空的云层,露出一座青锋似的苍翠山尖。山尖上站着两个人,一个身着彩褐红裳,腰上装饰金色羽翎,手中轻摇纨扇;一个道袍衣襟大敞,袒露胸前,看见峡谷中乱象,反而大笑两声,仰头灌酒,清酒顺着嘴角淌落脖颈。   空中一缕微波流过,戏子将扇一展唤道:“商恪,站住!”   波光流注于山尖,现出人形,果然是商恪。他周身剑气罡风未消,眼见是方从酣斗中抽身,神色仍带着戾气。   “不准你去帮灵晔。”戏子霸气说道。正是屏翳与漭滉。   漭滉呵呵笑道:“他怎么会帮灵晔,他才和灵晔打了一架。”   数刻钟前,商恪与灵晔一言不合争斗起来,彼此都看对方不顺眼,本来是难舍难休。却不料雷墓忽然发生了变故,灵晔立即方寸大乱,撇下商恪不顾,直冲着峡谷奔来。商恪紧随其后,欲探个究竟,心中隐隐有点不详的预感。   “这是丰隆和灵晔之间的事,与你无关,你别插手,”屏翳徐徐摆弄纨扇,眉宇间有一丝不满,“丽水自古以来就是丰隆的领地,灵晔这个后来的小辈,却要杀祂信徒,夺祂法坛。是可忍孰不可忍?丰隆宽忍他了六百年,今日便将此账一并清算了!”   漭滉但笑不语。   商恪忍不住问:“自古以来是怎么算?”   屏翳道:“那当然,是天地初开,阴阳薄而感生雷,第一道雷霆就诞生在丽水。正如第一缕风诞生在广漠,所以北地的戈壁是我的法坛。”   “霖宫洞天,亦是第一场雨降临之地。”漭滉乐而饮酒,说道。   商恪正思索,屏翳以扇敲他胳膊,说:“你就别想了,你是在李桓岭的玄天大殿里诞生的,可是那殿已经有主了。你流浪人间八百年,还没有圈到自己的地盘?”   商恪道:“这不都被生得早的分完了么。”   他语带嘲讽,与平时迥异,惹得屏翳侧目:“怎么,你还为灵晔抱不平?”   漭滉哈哈大笑,吐出一口酒气。   峡谷中雷鸣电闪,时而光喷星日,时而紫电明瞳,气浪排霄树倒石碎。这两位神通斗法,遭殃的却是谷中生灵。屏翳与漭滉正看戏,只听到灵晔一声怒吼:“商恪!!”   “快去!!”   商恪一怔,须臾间领悟到了什么,蓦地看向屏翳与漭滉。   漭滉摊开双手,示意无辜。   商恪要走,屏翳又伸出纨扇拦他,没拦住,云流刷然乘风而下纵入人间。漭滉道:“他与灵晔毕竟同僚。”   风云色变,有雨欲来,漭滉仰头饮酒,嘴角噙着一丝笑。   同一片天下,谢书玉伸手接住一滴雨水。   他身在望楼之上,一张长几上盛着他的香樽与茶水,烟气升入半空,很快被风吹散,满城乌云翻墨,点点寒星,是弦上待发的锋芒。   垫江坊里外水泄不通,白涯所的官军在浓厚的雨云下像一片沉默泥沼,正在吞噬这里的屋与人。坊门内遗民走出家门,围聚在狭窄的街巷里,面对刀剑一言不发,犹如一种深邃的黑暗。   白涯所千户马昭骑坐马背上,一手掀起铁覆面,看眼远处望楼上的令旗,等待长官给出信号。一旦他的手从额前落下,包围垫江坊的士兵就会万箭齐发,将坊内遗民悉数钉死。   “我再说一遍,交出越狱逃犯,今日暂可放你们一马。”   “……”   马昭再次看一眼望楼,令旗打出。他心中一沉,暗暗想道,难道这就要大开杀戒?   前日总管府地牢里关押的一批罪民集体越狱,谢大人于府中遇刺,危急关头幸得雷公庇佑,得以生还。事后大人下令全城缉拿逃犯,未果,众人于是都将目光投向了垫江坊。这时候还能庇护逃犯的,也只有同族之人了。   “当真是非我族类……”马昭缓缓放下右手,“皇恩浩荡……也不能感化蛮族……”他之右手忽然为人半路截住。   马昭低头,看见是身边一小兵。   此人反应奇快,将马昭的右手攥在半空,继而徐徐抬头,对他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牙。   “大人,得饶人处且饶人。老话说得好,杀人者人恒杀之。”   马昭凛然抽手,却纹丝不动,那人借力飞身上马拔剑二话不说向他刺来。马昭悚然间以铁护指钳住长剑,金石之声尖酸刺耳,犹如一个号令,霎时官兵中有人松弦放箭,只听数声惨叫,倒下的却是同伍。   “有奸细!”   官军自乱阵脚,不知杀戮从何而起,忽然便见鲜血飞洒,惨声连起,同伍之间自相残杀起来。混战中一小兵抽刀上前,劈开坊门,长衢霍然洞现,无数双拥挤的眼睛看着那兵摘下头盔,露出一张消瘦而锋利的脸庞。   依则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这样堂皇地出现在她的族人面前。   她手里拿着弯月刀,继而转身,以刀刃划开一名官军的脖颈。鲜血溅落在坊门内安静的青石板上。   安静。   众人仍以寂静的眼睛注视着门外这场杀戮。   马昭一手紧握牙飞剑,阻止它扎进自己喉头,一手拔刀,杀手飞起一脚踹在他手上,回剑,跟着旋身一挑,剑尖自他眼皮底下划过,马昭躲避不及,扑跌下马。杀手欺身而上,一式剑走偏锋,取他肋上三寸,马昭仗着有圆护在身,硬吃了他一招,将刀锋一递。剑尖没入铁甲,刀锋则在那杀手胸前滚了一圈。   二人错身,各自滚地而起,杀手胸前皮革裂开,隐隐沁出殷红色。   这时候先是落了几滴雨水,厮杀中无人察觉,继而地面上开始出现密集的雨点。一记闷雷,大雨犹如一面帷幕,被天孙之手刷然拉开。   轰鸣的雨幕里,马昭大喝一声,正要拖刀上前,胸前圆护忽然在微弱的声响中碎成数块,伤口中剑气猝然爆发,将他的心脏震成一团血肉模糊。   雨水汇聚成一条血河,冲刷过长衢,坊市里的人却仍似无动于衷。   依则数不清有多少士兵倒在她刀下,她只能以不断杀人来点燃族人的斗志,一个不行就杀两个,两个不行就杀三个……   她并没有像狄飞白一样乔装自己的容貌,那张脸上开始显现出疲惫。   人群中一柄弯月刀遥遥与她呼应,杀出一条血路,和她背靠在一起。依则感受到这嶙峋的脊骨,不知受了多少折磨,以至于鸡骨支床,却仍然蕴含着力量,足以支撑她,至少绝不在此刻倒下。   苏慈……   依则跳动的心脏涌现一股热流,直冲颅顶,她口中发出暴雨里听不清的叫喊,再一次举刀杀向敌人。   垫江坊的情形,清晰地呈现在望楼视野中。   这不对劲,必须马上给出命令。然而谢书玉却什么也做不了,因为他的传令兵不干了,令旗一卷随手丢了,迤迤然做到长几对面,自顾自地斟了一杯茶。   谢书玉定定盯着他,发现这是一张很熟悉的脸。   这张脸在自己身边待了有一刻钟的时间,自己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件事真是太奇怪了。   江宜倒了茶水,自己是不喝的,将杯子推至对面,示意谢书玉:“大人,请坐吧,站着不累么?我们文人,不搞那些打打杀杀的事,该可以好好聊聊天罢?” 第168章 马昭   谢书玉一言不发,盯着那盏茶,线香的余烬掉落在桌面。   “今日请仙,上仙可有应答?”江宜笑问。   谢书玉看着他,隐约明白过来,窒息感再次来袭。那天袭击他的刺客,他也猜到了,跟在江宜身边,武功高强的年轻人,是那个姓狄的游侠。或者说,现在还有谁不知道,狄少侠就是李世子。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谢书玉问。   江宜反问:“你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把垫江遗族集中起来看管监控,余者下狱,刑罚伺候。当初陛下的敕旨上可不是这么写的。”   “江先生,江大人,如今你也是朝廷命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江宜打断他话头,道:“我到了名都后,机缘巧合,遇见了受罚的谢白乾谢千户。千户告诉我一句话,这个国家的政治发生在神庙里。我琢磨一阵,且兰府哪里有座神庙,那日见到总管大人,才想起,呀,原来是在贵府后苑。我曾经听说大人有听雷的习惯,雷声对你而言有什么预示么?”   谢书玉握着茶杯的手指发白。   江宜看着他,似乎在观察他脸上的神色,笑了一笑道:“八百年前,谢若朴随李桓岭平定越雟山匪之乱。两百年后,出身名都谢家的谢济元,踏破万山围子,居功柱国将军。不久前,谢白乾本也可以借垫江人作乱之机,平乱立功,回到名都。这些垫江人,仿佛天然就是他们谢家人练箭的靶子。谢大人以为如何呢?”   谢书玉也笑:“江大人是阴阳博士,又不是御史,怎么也说些捕风捉影的事?”   “你觉得我是信口雌黄?那你每日进香听雷,是在向谁发愿呢?”江宜问。   几面上香灰被风吹散,铺就深深浅浅的图案。谢书玉盯着桌面,忽然想起江宜又不是毕合泽,他本来就通达道门术法,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代替了他的传令兵,有斯本领的人怎么会被他一两句话就轻易瞒过去。   “人力有时而穷,求神拜佛岂非世之常情。”   “既然是寻常事,你又杀了半君做什么?”   谢书玉笑容敛去。   江宜道:“半君窥见你与灵晔通灵,被你杀了灭口,又嫁祸给依则。且兰府的事情本不是谢白乾主导,乃是你从灵晔处得到的启示——事到如今,我也有个疑问,谢大人,您究竟是不是名都谢家的子弟?”   谢书玉叹一口气:“好问题。我也想知道。”   “……”   江宜费解道:“谢大人不是璧山佃农出身?”   “我在璧山脚下的桃村长大,自幼失恃,与母亲相依为命。我也不知道,我爹究竟是什么人,”谢书玉说,“金榜题名以前,我从没想过有机会认祖归宗。那尊黄金像,是谢励送给我的。你猜对了一半,且兰府的事,是托付在我身上,谢白乾只是来协助我的。被你坏了事,他也只是替我回去请罪。”   “还有一半猜错了?”   谢书玉远看雨中的垫江坊,鲜血染成一朵冰冷铁城里绽放的木棉花。   “还有一半,”谢书玉说,“这里的破事,哪值得人谋取功名,不过是替人收拾烂摊子罢了。江宜,你又来坏事,这次你是怎么料到我会在今日发难,竟在白涯所军士里提前安排了内应。”   “那不是我做的,”江宜诚实道,“我没有这样的本事。那些是从你的地牢里逃出来的垫江战士,垫江人本来擅长易容乔装,藏在白崖镇,也许是想救出受困的同胞,却正好撞上今日的屠戮。我出现在这里,只是巧合罢了,老实说,我也刚从险境逃出来呢。”   “险境?”   “这个,大人一定也知道,便是你们称为将军渡的地界了。”   谢书玉一愣,继而笑着摇头:“居然是那里。你真是能出人意表。”   “我在将军渡里,遇见了垫江族长,顺手把她也带了过来。这时候,她应当已在垫江坊了。至于我,对那些打打杀杀的事实在不擅长,便来与谢大人交一交心。”   谢书玉摸索着茶杯,将冷透的茶水一口饮尽。   他与江宜见面不多,对其人印象却很深,觉得是个与自己在某方面相似的人,此时听见这句话,更是忍不住点头。   “这倒是,君子动口不动手,”谢书玉抬手拒绝江宜为他续茶,说道,“不过,你觉得搅了我的局,今天还能平安离开么?”   江宜好奇问:“你想怎么做呢?用你手下的兵,杀光所有垫江人?”   “我有个更简单的办法。”谢书玉说,他在茶几下摸了摸,抽出一把匕首,通体盘玩得莹润自然,是敲茶饼的茶刀。   江宜饶有兴趣,看谢书玉用茶刀指着自己。“这刀也能杀人?”   谢书玉摆摆刀尖,示意江宜起身,二人到得凭栏边,且看翻盆大雨中乱箭四射,倒下的不知是谁,白崖镇官军一轮飞射,箭雨没入里坊的屋脊下。   “死太多人了,江先生,”谢书玉以刀尖抵着江宜后心,“让那些逃犯停下来,束手就擒。”   江宜叹气:“杀我可没用,没人听我的。”   “那可未必,你们是同谋,”谢书玉道,“至少还有一人,他的行踪我很想知道,那位一直跟着你的少侠……世子殿下,现人在何处?”   狄飞白是个变数,谢书玉还记得他带着皇帝敕旨像一支箭一样洞穿了且兰府的雷雨之夜。不在局中,却身份贵重,谢书玉惦记着将他除掉。郢王世子杀不得,杀一个无名游侠却没什么大不了。   风雨乱入危楼,打得谢书玉睁不开眼睛,他模糊地感到江宜身影仿佛变淡了。   “不错……死了太多人……”江宜的声音在风号中微乎其微,“谢大人,你没有看见雨水的颜色么?……这是场黑雨,是那些往生者的秽气所化……数百年来这些浊鬼就生活在丽水之下,在你的脚下……”   谢书玉握刀的手变得冰凉,他低头,看见一种幽深的黑色蔓延至手腕……   白崖镇如在黑夜,飘风急雨中,望楼上高高地掉落一具人体。   不知是谁在混乱中大喊一句:“谢书玉死了!”   “谢书玉已死!”   “总管大人!”   官军大乱。车颂穿着官军甲胄,将装载弯月刀的板车推倒在坊门前,铁刀丁玲哐啷卸了一地。“谢书玉已死!”这句话犹如鼓舞人心的咒言,众人大吼着冲上前,抢夺弯刀,加入了混战。   望楼淹没于黑色的浓雾中,化为腐朽,轰然倒塌,压垮数楹民舍,一阵地动山摇。废墟中淌出血水,黑雨侵蚀了屋舍,淋在人身上,使之心中充满仇恨与愤怒,投身于永无止尽的厮杀。   官军与遗族,士兵与百姓,人与人,人与鬼,彼此杀戮,掀起卷天的黑风,商恪身化流光裹入风中,穿行过血腥的长街,秽雾如流水退去,显现出一具尸身。   这尸体衣着绛褐紫裳,腰上一枚玉质印信,乃是官员服饰。虽犹如被吸光了精气,只剩一层皮包骨,形容枯槁可怖,却仍能辨认出属于谢书玉的五官。   谢书玉的确死了。   商恪俯身,似乎想从尸体身上找到什么,手方一靠近,却有残余的秽气因畏惧他散发的剑意而逃逸出尸身表面,丝丝缕缕的黑雾像是爬虫一般。商恪看着这一幕,手僵停在半空,耳边的风声说道:“杀死他的是江宜。”   雨声说:“这很明显。你若说看不出来,就是在自欺欺人。”   “江宜不会杀人。”商恪说。   风道:“他虽不会功夫,杀人的方法却有一百种,你可不要小看他,此人应当是江宜用秽气杀死的。”   雨道:“以前的他也许不会杀人,但你别忘了,秽气本是人心中的浊鬼,他为秽气所影响,心性早与从前不同。如今,你可将他视作另一个人,一个仅仅披着江宜外表,被秽气所操纵的,满怀仇恨与愤懑的傀儡。”   “这就是你们想让他做的?!”霎时间商恪好似也被秽气影响了,怒火呼之欲出。疯狂的士兵举刀来砍他,瞬时被爆发的剑气罡风所掀翻,屁滚尿流地逃走了。   风与雨盘旋在商恪周围,既凛冽又柔和,因势象形,并不惧怕锋利的剑,这犹如一种挑衅。   屏翳道:“凡人虽然渺小,却拥有最大的自由,即使是神灵也不能操纵一个人的生命。欺骗、利用、借刀杀人,这些都是自以为是的行为,我等不屑为之。江宜做事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自己想这么做。”   漭滉道:“你还记得洞庭湖畔的千秋一梦?梦中你与江宜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你们本就不是一路人。你一直在寻找江宜,是想阻止他,还是解救他?商恪,你只是不明白他。”   商恪行走在巷陌间,四处秽气肆虐,血流成河,垫江遗族与官军厮杀不休,黑色妖雾冲天而起,简直不似在人间。他看着那些人陌生而扭曲的面孔,又伸手一个个将他们推开,寻寻觅觅,总是不见。他终于放弃了。   街道太漫长,好似要走到天荒地老。灵晔到得商恪身边,风雨悄然散去,雷声也停了,他身上带着争斗后凛冽如割的气势,无声息地切开沿街瓦当。二人并行在废墟之中,倒塌的望楼下,有拖曳着残肢哭叫的受难者。   这里是灵晔的道场,数百年来即使为他利用,亦受他庇护,变成如今这般炼狱模样,灵晔沉默看着,阴云在他上空汇聚。   商恪低声道:“不要再增加这座城的死难了。”   灵晔闭上双眼,翻滚的云流渐渐平静。片刻后,他冷静下来:“丰隆插手雷墓,故意激我相斗,我心中便有所预料,才请你来查看。屠灭信徒之仇,仇深似海,数百年来丰隆却隐忍不发,这当然不是胸怀宽广,只不过是等待时机。我早知会有这一天。对世外天而言,祂们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垮塌的山墙下压着半副人体,那人仍睁着眼睛呻吟,瞳孔中倒映着且兰府黑色的天,商恪蹲下来,一只手虚虚笼罩在其人脸上,如同他十六年前对江宜所做的。那人呻吟渐止,露出一个幻梦般的笑,生命的残喘终结。   灵晔冷漠地看着他作为,待得商恪起身,开口道:“战火已经烧起来了,很快这样的场景会随处可见。沙州与白崖镇只是那个人的开始。”   他对商恪说话的语气从未有如此真诚:“找到他,商恪。” 第169章 马昭   白崖镇破户,废井中。   井底厚厚积着淤泥枯叶,士兵靠坐在井壁,脱下头盔,解了皮甲,胸前是一道狭长的血痕。对面阴影里一人道:“你从前一定细皮嫩肉,如今可是沧桑了。”   士兵忍痛揭开前襟,裸裎的肌肤上,前胸、后背、腰腹皆有疤痕,旧伤添新伤,果然沧桑。   阴影中的人正是江宜,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细看之下,皮肤上亦有细小纹路游走。   士兵冷然道:“我的伤,受了还能好,你若是再伤下去,可就回不来了。”   他声音虽不像,语气却全然就是狄飞白。   望楼垮塌的一刻,狄飞白冲入黑雾中,于废墟里扒拉出被轧断成两截的江宜。大雨令江宜顷刻就从人形变成一团浆水,狄飞白忙以一面藤牌收集了,背到此地来。   他随手擦去胸前血水,膝行几步到得江宜身前,江宜已是半干的状态,腰部断面齐整,淌出黑水。狄飞白从江宜身上摸出经纶千丝,柔软得像一握倒映月华的春水,但这种丝线刀砍不断、火烧不尽,不仅缝合肉体,更能接续生命,重新把江宜变成一个囫囵的人。   江宜摸着线缝,不禁赞叹:“徒弟,你的技术愈发优秀了。”   狄飞白只是不答,看着江宜身上一道两道的线缝,腹上补丁似的疤,那些游走的黑字。   “你也愈发不像个人了,”狄飞白说,“你还能活多久?”   凉风灌入井口,发出幽远的呜咽。井口逼仄的一方天空里,积厚的雨云开始重新酝酿一场雷暴。枯井虽早已干涸,却弥漫着更为窒息的沉默。   江宜在黑暗中淡然道:“放心吧,还死不了。”   游龙似的惊电划破天际,朝着日出之地,东方天空光明璀璨,一派金碧堂皇。紫极金阙下,灵晔现出真身,向莲灯浮桥走去,他所经之处紫电闪没,莲灯枯萎坠入云海。入得玄天大殿,殿中百年空寂,壁画上的神人微笑垂眸。   灵晔于壁画前盘膝坐下,闭目凝神。须臾片刻后,安静得似乎睡去。   一人脚步声踱到他身后,轻轻地犹如从他肩头拂去灰尘:“哪里来的这么大火气。”   这一手扫去了悬浮在灵晔周身的雷电,使其平静下来,睁开眼睛。   “陛下。”灵晔道。壁画上空无一人,回过头,那人就站在自己身后。   当年飞升之际,陛下肉身被毁,一直以来受困于壁画之中,不得离开寸步。这是世外天对陛下的忌惮,设下阳谋将他软禁于此。那些神人号称自然封正,超脱六欲,也不过是群胆小鬼,自矜于超然的地位,惧怕被人拉下神坛。   陛下寻觅数百年,方才得一法门,可以离开壁画与他稍会。可惜其中亦有许多局限,做不得真。   “丰隆那厮,已然亮明态度,襄助江宜激我相斗!”灵晔仍有余怒,“这凡人到处挑拨是非,只他一人不足为惧,然世外天假他之手,搅乱人间百年基业,此人决不能留,必立除之。怪的是连商恪也找不到他究竟在哪儿……”   李桓岭道:“世外天圆光池号称能窥见百代因果,不妨借池一观。”   二人离开金殿,投身西天。   方到太初之境,神庭之外,看见那九重天上,一池悬天之水犹如明月一般,散发淡淡光辉。周围不见半个影子,空荡荡寂静如死。   二人到得池边,灵晔说:“这是在我梦中,只怕圆光池也不能找到现世里的人。”   李桓岭将手一挥,抹开池水縠纹,现出一副画面:“且看看他身上的因果。”   水中倒映出一座祠堂,燃香的青烟孤直飘渺,两小儿俯身堂前,灵晔说:“这是什么?”   “这是他小时候,”李桓岭并不意外,仿佛早就知道,“让我们看的,也许算是前因。”   倒影又回到更早时候,江家操办周岁宴,年纪稍长的江合逗弄襁褓中的弟弟。   灵晔莫名道:“什么前因牵扯这么远,难道还要从他怎么出生的说起?”   李桓岭饶有兴趣,看着倒影中四季更迭,竟然真回到了江宜出生以前,江母身怀六甲于院中槿树下乘凉。   白云苍狗,世事变幻,一张陌生而年轻的脸出现在水中倒影,她端详自己的影子,盈盈掬水浇在脸颊。   那姑娘的脸一闪而没,接着又是农夫牵牛走过,猎户在林中奔跑,财主点灯数钱,官员殿前拜相……囚犯、流民、伶人、书生……无数张脸,无数个场景,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这是他的前身……?”灵晔立刻明白过来。   圆光池能看见一个人的前因后果,这些人如果与江宜无关,是不会出现在映像中的。今生的叶子曾长在别处的树上,凡人死后肉体枯朽,精神离体往投他处,就成了别人的前身。   灵晔自己也曾使用圆光池,探问谢家的运势,并在那映象中看见了谢公书玉的投身之处,因此授意谢励将璧山出身的新科进士收入门下。   在那无数个前身中,出现一条漫漫长路,一老者拄杖而行,前往道路的尽头。这一幕似乎没有什么分别,李桓岭却蓦地伸手触及水面,涟漪荡开的瞬间画面消失。那老人只是遥远过去的一个残影,并非现实。   灵晔看眼李桓岭:“这人是谁?”   李桓岭语气中不辨喜怒,注视着空静澄澈的池面:“他死的时候,还很年轻,你没有见过他老去的样子。”   “……”   灵晔有所领悟,听见李桓岭自言自语:“竟然是他,这世上之事,当真无前不后,无因不果,呵呵。那年在天刀陉,我亲手杀了他……”   灵晔冷不丁一个激灵:“军师……是江宜的前身?”   八百年前天刀陉一战,李桓岭阵前处决军师冯仲,年轻的一代谋臣就此绝迹。纵然后世流言蜚语,揣测冯仲乃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假死脱身,当事的灵晔却很清楚,冯仲的确是死了。死于背叛主君。   他曾经对此人无比敬佩,得闻他有贰心,一度难以接受,恨不能将之碎尸万段。冯仲死后,他追随李桓岭飞升白玉京,数百年光阴漫长,他本早已把旧事放下。直到得知此人死而复生。   或者说,逃离了死后世界,又重新回到了人间。   李桓岭道:“对冯仲而言,一切事都在他算计之中,就连自己的生与死亦然。此人身负神通,晓畅阴阳,不仅知道魂魄如何逃出地脉,还拥有让孤魂在光天化日下行走而不被天道发现的法宝。我找到他后,取走那件法宝,他很快就被天地脉发现,收走了魂魄。那一缕天魂几经辗转,原来到了江宜身上。我同他,果然是宿命里注定的缘分。”   灵晔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布衣纶巾、羽扇轻摇的文士,面对他人疑问,他总是胸有成竹、捻须微笑,仿佛天底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一个算天算地算无遗策,连百代之后世都尽在算计之中的人,寻常凡人怎能与他相提并论?江宜若是军师投身,还能将他等闲视之吗?   李桓岭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微笑道:“谁人身上无有前缘的牵绊?然而过去的事业已过去。冯仲已死,人死灯灭,纵使他的一部分落在江宜身上,意义也全然不同了。我能杀他一次两次,就能杀他三次。”   察觉到李桓岭言语中的杀意,灵晔不禁侧目。陛下对待江宜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虽不杀亦不放,今次于圆光池中惊鸿一瞥,看见冯仲,却就因此萌生杀机。纵使时光不返,斯人已逝,陛下对冯仲的忌惮曾不能减少分毫。   “我会找到他的。”灵晔说,眼神变得凌厉,手中闪现的剑光如电插入圆光池中。   “我会找到他,然后杀了他。”   夜阑灯静,壶矢棋枰。琳琅街隐藏在名都腹地,入夜后正值热闹,戏馆内伶人歌舞助兴,座屏上烛火影影绰绰,四下席面里人声低语。   商恪打帘入得雅间,里面已有人在,见是他来,招呼道:“寸刃兄弟,快坐,上酒上酒!”   那人衣衫不整,坐没坐相,怀里一个小倌服侍他吃喝,正是狄静轩。   另外还有两人,却是陌生面孔,作文人骚客打扮,一个青年模样,另一个则年纪稍小,神情里带着一丝探究,打量商恪。   “这位是云峤云贤弟,这位是吴珠吴小友。”狄静轩介绍。   商恪略一点头,却没有兴趣,独自于几案后落座,一口闷了酒。   狄静轩道:“怎么心情不好,谁惹你了?”   商恪淡然道:“今早且兰府事变,消息还未至名都,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狄静轩:“?”   云峤与吴珠对视一眼,俱都莫名。云峤笑道:“这位莫非也是哪座府上的大人?”   狄静轩笑道:“哈哈哈,什么大人不大人。大家都是来找乐子的,不谈国事。寸刃兄,你讲话太多机锋,恕我听不懂。来来,我敬你一杯。”   杯中满上,商恪心情烦闷,一气饮罢,一杯接一杯,看得狄静轩咋舌。 第170章 少年祝史   商恪最是好酒,喝来喝去,还是梅园的陈酿深得他心,因此常来名都找人喝酒,与狄静轩竟混成了酒友。   今晨他与灵晔分开后,便往观圆光池,搜寻江宜的踪迹,虽是依旧不见其人,这一回,境中出现的却是名都街景。   江宜不知习得什么谜法,可以在天道的注视下隐藏踪迹,此时人应当就在名都城中,却无论如何也找寻不到。商恪百般无奈,只好来此借酒消愁。   云峤见他兴致不高,搭话道:“今日可是出好戏,这位朋友不感兴趣?”   商恪不答,狄静轩打趣道:“这你就不懂了。戏是好戏,可一起看戏的人不一样了,心境自然大不同。寸刃兄弟,要我说,既然想见,你不如就去找他好了。”   商恪饮酒,闷闷不乐道:“他不想见我。”   “哦?”狄静轩狐疑,搞不懂这些人在想什么,人生短暂,还有什么是比及时行乐更重要的?商恪又不愿多说,转脸去看台上春戏,杯中空了,云峤挽袖取来酒壶为他斟上,吴珠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云峤笑道:“你说的,是一位红颜知己?”   商恪本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看在云峤给他倒酒的份上,答道:“是一个朋友。”   “只是一个朋友?”   “……”商恪看着杯中一泓青雪,在烛光里消融。   云峤道:“看来这个朋友的意义,有些复杂。”   商恪在晃眼的光里闭上眼睛,心头莫名浮现清溪关那山溪边垂钓的樵户,这一幕何其相似。为何都要追问他的答案?   答案重要么,谁人不是稀里糊涂过完一生?难道不知道这个答案,他就无法做出正确的选择?   戏台上伶人涂着雪白的脸庞,瞳色漆黑,面容渐渐与江宜重合,在走马灯的光影里翩翩舞袖时喜时嗔,一颦一笑间似乎有所诉说。你究竟想说什么?商恪恍惚中伸出手,却看见自己手中握着一把剑。他将那剑送进江宜心口。   伶人飘逸的身姿僵滞,直挺挺倒下,刺杀他的同伴悲泪,如痴如狂,亦吞剑自尽,一场戏以死亡落幕。   “真是无聊,”吴珠嘲弄道,“不如喝酒。”   狄静轩哈哈一笑,夹一片牛肉细细咀嚼。   商恪掌心攥着,拇指深深抵在食指根处,并不去碰云峤给他倒的酒。云峤端详他的神色,忽而道:“这戏当真是没有逸趣么?小生倒是有一技艺,聊与诸位逗个乐子。”   “哦?”狄静轩好奇心起来,见云峤从随身的褡裢里取出一卷纸,一支笔。   “作诗?”   “作画。”云峤笑道。   他要将画纸铺开,吴珠帮他清空酒案,又取出半个巴掌大的砚台研磨。云峤沉思片刻,以笔尖舔了舔墨汁,挥毫落纸行云流水一般,几笔便勾勒出戏台的形状。他那架势,气定神闲,当真有大家风范。   狄静轩兴致勃勃道:“你要画这出戏?”   画在纸上成形,狄静轩笑道:“这怎么画的,台上却没有这些景致。”   云峤答道:“做戏非有殊,观戏乃各异,此画是小生眼中所见之戏。诸位虽同席而坐,看见的戏想必也各自不同。”   狄静轩指点他的画,赞道:“那你见到的戏,当真是风雅。我看见的,不过都是些赤条条、白生生的肉体罢了!哈哈哈哈。”   商恪似乎有所触动,待要细观那画,云峤却已完事,将画一卷,吴珠取来画筒为他装上。   “二位,今日已经尽兴,天色已晚,我与吴珠就先告辞了。”   云峤与吴珠一拱手,挟着画筒离去。   商恪目送二人背影,一点趣味又没了,坐下饮酒,忽然咋舌,颇感到这酒也没了滋味,有些心不在焉。   “那二人是谁?”商恪问。   “云峤与吴珠。”狄静轩答。   “我是说,”商恪道,“什么来历?”   狄静轩:“我不认识。”   商恪:“……”   狄静轩潇洒一笑:“相逢何必问出处,都是今夜初见,也就比你来得早一点罢了。”   商恪心中生出一丝异样,他原以为那是狄静轩的朋友,因而没有多问,怎么却是两个陌生人。   云峤与吴珠离开琳琅街,夜色里入得一家客店,要了间房,将门一关。吴珠点起一盏幽暗烛灯,仿佛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云峤道:“不必如此偷摸吧,难道我们藏得还不够好?”   吴珠看着他,皮笑肉不笑:“我看你上赶着给人倒酒时,倒是巴不得他认出你来。这样见面不相识,显你俩交情浅。”   吴珠吴珠,有眼无珠,原是一句讽刺。   云峤被他刺了一句,不敢说话。   吴珠在一路携带的褡裢里翻来翻去,找到牙飞剑。昏黄灯晕里,他抚剑沉默。   云峤道:“一切就交给你了。”   吴珠一张脸十足冷漠,提剑起身,出得客房门外道:“你别死了。”   “放心,不会的。”   吴珠头也不回,却是等到云峤的回答,才一点头,拔足下楼去,潜入夜色中。   客房中许久寂静,名都的深夜只有风声,夜鸟振翅,归人车马轻。   云峤打来一盆水,洗去笔画的五官,露出江宜的脸来。揽镜自照,湿水后的面孔犹如幽魂,飘渺无定。江宜面无表情,看着镜中的人。   枯坐片刻后,他背起褡裢出门。   今夜本来是要从狄静轩处下手,奈何与商恪不期而遇,只好另寻目标。行走在国都大道,江宜凭借梅园居住时的记忆,寻到慈光院外巷道,此巷中府邸居住的都是达官贵人,圈地围墙、枕岭砌石,住宅皆大而广之。中有一座更为甚者,不知吞了几条街,垣墙一眼望去竟看不到尽头,俱有人说此府邸有五进两跨院,分别为红葩、狎猎、宴乐、书文与农作之所,应有尽有。府邸虽气象非凡,主人的爱好却是耕田种地,于家中独独辟出一块农地,弄了座茅舍居住,平日里则穿些布衣短褐,作风简朴。   这乃是因为,主人已至富极、贵极之境界,俨然返璞归真了。   正是太子太师,赵国公布警语。   他家的府邸,日夜都有家丁看门护院。好在江宜此番不为做偷鸡摸狗之事,只是在墙根下捡了处僻静地界,取出褡裢里的笔纸来,就地铺开。他原本用笔不必研墨,只以唇舌润之,便有墨色浸出,下笔更像是以笔带手,细细勾画出一座山、一座观。   江宜月下观画,那画本不是他所做,而是蛇瘿之笔依据他心中意象所勾绘。   “好画,不过,还差了神。”江宜赞罢提笔,在山间通往古观的小道上,滴了两滴墨,点成两个小人儿。小人儿栩栩如生,似乎令山路也活转过来,山林婆娑,山风吹过,江宜的鬓发随之轻飏,那阵风拂过国公府上空,明月微起涟漪。   如水的霜华下,茅舍卧榻上布警语正熟睡,风吹铃铎响,令他睡得不安稳,眼前犹如出现一片云雾。拨云见月,月下是一条蜿蜒山路。   “国公爷,这边走。”   布警语跟着侍卫沿路登山,环顾四周,看见山门方碑上刻着“鳌山”二字。   “岳州鳌山?”布警语听见自己出声询问。心情十分微妙,好似疲乏后泡进温水中一般,懒洋洋的不兴半点情绪。   侍卫道:“正是。洞玄观便在山顶,少时就到了。”   果然复行百十来步,只见一檐庑殿顶曝露在林冠之外,林中阒寂,侍卫似乎早知此时既没有落锁,也无人守门,推开大门便领着布警语进入洞玄观,熟练地穿过抄手斜廊,经过前殿、主殿、客舍、敬香院,到得住持道长居住的静室外。   “早就听说岳州郢王一心问道,无意于政务,甚至将居所也搬进了洞玄观。就连岳州大旱,也是他滥行淫祀所致。他修道修得走火入魔,说是已经疯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布警语半是讽刺半是试问。   侍卫只竖起一指靠在唇边,示意布警语侧耳去听。那微微而笑的神情似乎不会出现在他的侍卫脸上,令布警语一时感到违和。   “洛州都督郭恒回信,愿听从王爷调遣。王爷起事之时,他必举兵策应。”   “传世玉璧在本王手中,持有玉璧者可号令天下,忠于李家王朝之人,当然要拱卫本王。如今这天下明珠暗投,大宗正统旁落,宝座为持身不正之人占据,此违背了天命所归,因此江山才生出祸乱,到处战争不断……但是终有一天,会回归正道,本王登临之日,将天下归心,万民来朝。”   “王爷预备何日举事?”   “此事宜早不宜迟,要就趁他江山不稳,内忧外患之时……”   “沙州一战悬而未决,孔芳珅决计难以抽身。徐牟麾下水师为东郡海贼拖住,腾不出手。且兰府又遗民作乱,皇帝一门心思都放在此事上。咱们这时与各方联络谋划,朝廷定然难以察觉……”   布警语怒发冲冠,一指冲着静室气得发抖:“好好好,郢王李裕果然心怀不轨!他娘的来人,快来人!把这个反贼给我拿下!”   四周哪有人听令而来,布警语自己的声音亦在这空寂的夜晚显得不真切。   那侍卫纹丝不动,对国公爷的愤怒漠然视之。   布警语热血冲上脑门,眼前景象开始旋转,耳边夜鸦的鸣叫好像一种清脆的铃响。屋里的人闻声冲出来:“什么人在外面!”   “好你个李裕!先皇与陛下待你如此宽仁,你却这样背叛他们!”布警语在一片眩晕中指着对方鼻子大骂,“顶头三尺有神明!你对得起祖宗吗?!……”   眼前愈发天旋地转,警铃大作,犹如一只墨笔伸进池中,搅浑了一池清水。   “国公爷!国公!”   “醒醒!快醒醒!”   “这是怎么了?”   布警语自茅舍床榻上醒来,众人只见他双目充血、青筋暴跳,弹身而起抢下墙上挂的犁耙,奋力挥舞:“我杀了你!我替陛下杀了你!”   茅舍一檐,风铎不住鸣叫,发出刺耳啼音。   院墙外,江宜手中画作裂开两半。   “哦?有护身法器,罢了。”   他拾起残画离开深巷,那逶迤的画卷上火光冲天而起,烧灼了层林里的古观。 第171章 少年祝史   百尺凤台之上,灯树安静燃烧,少年祝史灯下看书,忽然有所感应。他抬头,见天边明月犹如被夜风吹皱的一池湖水。   “天象……有异……”少年祝史掐指一算,拍案而起,反身入得凤台藏宝阁,拉响挂在檐角的一枚风铎。   顿时只听藏宝阁上下十三层风铎齐响,其声清明脆亮,惊破长夜,十三层灯火逐一亮起。数人奔上凤台:“天象有异!出什么事了?!”   “有人在名都作法,引动了天象!快去通知寺卿!”   少年祝史匆匆下楼。藏宝阁旋梯两侧俱是珍奇宝物,李氏王朝国祚绵延数百年,网罗而来的珍物不知凡几。沿梯而下,藏宝阁底层却有一道氤氲奇光,在那光晕笼罩下,四面宝物无不静默收敛。   光芒中心,盲童盘膝而坐,两手捧着一方白璧。正是凤台国宝之一的谷璧,可以吸食人之心力,因常年由盲童侍奉,使得盲童看上去略有呆滞之相。   面前更有一只玉琢的公鸡,单足而立,形容活灵活现,光华在玉质的眼珠中流转,犹如点睛一般。   数人匆匆下得底层,盲童眼中映出谷璧表面,无数星辰在玉璧中沉浮隐现,昭示着人的命运,与天道走向。   其中一星于天图中骤然显现。盲童抬手,一指某个方位。   夜色下,数名道士手持风水罗盘,拜访慈光院。   “太常寺卿,求见陛下!”   院正迎三人入内,到得燃灯堂外,堂内常年明灯不灭,乃供奉先祖神曜皇帝的金像所在,为历任皇帝静思之所。   堂外,院正道:“陛下正在堂上定禅,事前已说过不许任何人打扰,几位大人请稍候片刻。”   寺卿道:“是大事!”   “有多大?”   寺卿一手指月:“天大!”   院正一惊,想到近日陛下为国事烦扰,外敌入侵、内乱不断,所谓天大的事,难道是江山不稳了?然而转念一想,来的是太常寺中人,又非兵部急报,今夜又平静一如往常,不像有什么大事。是否要冒罪打断陛下的静思,院正一时拿不定主意。   燃灯堂内,金身塑像的面容似乎与民间众多先帝殿的神像并无二致,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敬香之人的身份。李初的三炷香尚未燃尽,他垂首坐于蒲团上,面容如熟睡般沉静。香烛的青烟悠悠升腾,笼罩在金像头部,云遮雾绕间,似乎有唇齿阖动,密语送出。   李初梦中皱起眉头,神色困惑。   “这是什么意思……请您明示……”   俄顷,李初睁眼,低声呢喃:“竟是如此,妖道胆大妄为,乱我朝纲,则必除之。”   线香燃尽,李初推门而出。堂下等候的寺卿等人急忙迎上前去:“陛下,臣有事要禀。今夜天象异变,月犯太微,乃是有人在名都施法所致。太微为帝皇之居,此人所作之法必欲对皇家不轨。臣等一经察觉,不敢怠慢,特来禀报。祝史与其师弟已经查明施法地点,此刻已前去捉拿此人。”   李初听得禀报,眉心一跳。此时,众人皆看见门前染上一片渥丹似的颜色,抬头一瞧,当空一轮赤月。   其征兆似乎不详。想到刚才燃灯堂梦中所见,李初隐约明白了:“是你么?你来了……”   江宜挎着褡裢走过乌衣巷,月影如山,赤红的光华在城中流淌。他在乌衣巷中所待不过片刻,已听到国公府内大乱,料想布警语借助外力从蛇瘿幻梦中脱身,也如当初的李裕一般失心疯了。   名都城内自有奇人,国公府一出事,很快就会各方皆知。果然还未走上国都大道,他心中预警,抬眼看去,只见皇宫上空硕大无伦的赤月之中,出现一粒小黑斑。   那黑斑逐渐放大,好似在迅速靠近,从天而降,现出一个字——“有”!   江宜摸出褡裢中一支笔,当空挥出一道墨痕,与“罪”字相遇,两笔互为冲散,化作涛涛黑水,霎时向名都街道淹来。江宜立即抬袖挡脸,黑水未至,国公府内亮起一道盈盈光环,扩散开去,笼罩住皇城,黑水自光罩上化去。   国公府飞楼上,盲童怀中护着谷璧,玉璧光辉如落雪清霜,覆盖大地。   少年祝史在他身旁护法,看见那赤月当中,浮现亭台楼阙,骇然道:“人间帝王殿……天上……白玉京……”   又一字从天边逼来——“罪”!   街上飞起信笔一划,又与“罪”字冲抵,漫天黑水在皇城上空被谷璧之光驱散为悬天瀑布,一时间城中门户紧闭,太常寺与建元宫中各处祭起法器宝光,与盲童助阵。少年祝史目视街上墨光飞起的方向,携一罗盘纵身跃下高楼:“我去会会那歹人!”   “当”!   “诛”!   江宜接连挥笔,抵挡赤月飞来的四字连珠——有、罪、当、诛!   国都大道砖石齐飞,骤现鸿沟,天威将江宜掀翻在山墙上,一阵碎砖乱瓦。江宜手中神笔掉落,他一低头,捡起自己端掉的左臂。断口处淌出黑色墨水,手臂焉成一片薄薄的纸,被江宜折了塞衣襟里。   趁着天上没有再发难,正要悄悄溜走,那处高楼上飞来一人,于半空中拨动罗盘,凛然喝道:“贼人哪里跑!吃我一招!”   少年祝史手中罗盘飞速转动,七星二十八宿十二月将对应罗盘之位,于星空中变幻无定,四周街景扭曲改变,道路如海浪起伏摇晃,四方城池顿时化身迷宫,无路可逃。   江宜受困于原地,少年祝史早已看清他的面容:“又是你,江宜!”   “名都之内,不可妄动异术!你为何要犯禁!”   江宜怀里揣着断臂,捡起神笔,冲他一笑。   少年祝史顿感不妙,忙一拨罗盘,移来一座墙,挡住了江宜画来的一笔。江宜连连出笔,少年祝史不得不连连移墙挡之,怒然道:“你身为太常寺阴阳博士,为何要知法犯法!大闹名都,危及皇城,视同谋逆!你可知罪?!”   在罗盘影响下,街道缩短,最后一面墙挪开,江宜与少年祝史对面而立,笑道:“我什么时候危害到皇城了?”   少年祝史面色冷然:“那时你带走我师父遗骨,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就早知你有所图谋!今日断不会放你轻易离开!”   江宜道:“那好,请看周围。”   少年祝史依言看去,只见那些被他移来挡住江宜墨笔的墙上,一横一撇一竖一折……四面之墙,合为一个“破”字。   破!   顷刻间垣墙炸开,乾坤落定,街景不再变幻,少年祝史手中罗盘却不受他控制,急转不止。   “走了,不留。”江宜反身就撤,却见太常寺的道士已经赶来,各人手中皆持有风水罗盘,将盘一拨,眼看空间又要混乱起来,江宜叹道:“名都守备果然不同寻常,今日想走难了。”   这处正有道士为难,那处赤月中又飞出几个墨字,分别为:“淹”、“压”、“埋”、“裂”、“震”。   “淹”字当空,犹如灭世洪水。   “压”字如泰山贯顶,令人身体奇重无比,难以挪步。   “埋”字则似夺走了空气,使人无法呼吸。   “震”字一出地动山摇,“裂”字好似斩向名都的一把绝世之刀。   这时候不止江宜,身在名都的所有人都产生一种死到临头的绝望,在那无与伦比的天威面前,人之生命犹如蝼蚁。   江宜握着神笔,却不知该如何同时破去这五个字,只感到城中成千上万的百姓都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了,冰冷瞳仁中映出此时可怖的天空。   天空裂为上下两半,将五字破为连天黑水,却不是那“裂”字所为,而是一道横空出世的剑意——   “太史官!休伤无辜!”   听见那声音,江宜调头就跑,众道士虽被地动破阵,东倒西歪,长街上却还站着一个人,手中握着一道闪电。   “江道长……”灵晔扬手一劈,闪电于街上拖出深深沟壑,“你要往哪里去?”   慈光院,燃灯堂。众人目睹异象横生、仙京凌月,早已惊得目瞪口呆。院正率领数百护陵卫兵,拥护皇帝撤离慈光院,返回皇城建元宫。一时间慈光院里外走了个干干净净。   红墙暗门前,吴珠伏听片刻,确认脚步声都走干净了,方想推门,忽然又觉得此时应当小心行事,因此又转而溜到一处院墙下,提气运功,飞足而起翻墙进入了陵园。   深夜的陵园本该寂静安宁,今晚却太过不平凡,天空只见红月无有星辰,陵园沐浴在血光之中,似乎注定要发生一场不详。   漫长神道上,一人一枪而立,与翻墙进来的吴珠撞了个正着。   吴珠本来难得做一回小偷,正体验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却好巧被人撞破,心情十分不美。   “谢千户,大家都走了,你还一个人留在这里做什么?不逃命去么?”   谢白乾手仗银枪,面色木然,不为吴珠的打趣之语所动:“擅闯陵园者,杀无赦。”   吴珠听得一笑:“想杀我?行啊,那就试试你手里的枪,够不够得了这个格!” 第172章 少年祝史   面对吴珠的挑衅,谢白乾无动于衷,比之一个忠心耿耿的护卫,却更像个守卫慈氏阁的牵丝傀儡。较之上一次见面,似乎更为漠然了。   吴珠一步步走近,谢白乾俶然横枪在前,挡住去路。   神道尽头的硕大赤月令他之身影显得漆黑而沉默,散发出坚决的杀意。吴珠抖落剑鞘,亮出手中朴素长剑:“看来想逼你动手,还非得踏入这陵园不可。也好,今日便来分出个高下罢!出招!”   谢白乾银枪仗势而起,与吴珠手中牙飞剑铿然相击,火星于夜色中明灭。   长枪一势游龙出水,抖开数道锋芒,吴珠使剑花挽之,将枪尖一绞,提剑刺去。二人于赤红的夜色里交手十数个来回,吴珠的剑明光赫赫,出手之时犹如月生东海。谢白乾认了出来,蓦地道:“狄少侠,是你?”   吴珠并不答话,剑招步步紧逼。   谢白乾招架之间,又问:“你为何三番五次擅闯陵园?!陛下今夜驾临慈光院,若是让陛下知道了……”说到此处,他脑海中灵光一现——今夜天生异象,似有妖人作乱,刚才护陵卫兵为保陛下安全,已全部出动,此时正是慈光院守备最弱的时候。   “你是有备而来?!”   吴珠冷笑:“识相的就让我过去,否则,也只好请你做我剑下亡魂了。”   牙飞剑气势大盛,犹如银鱼摆尾,轻盈攒动,谢白乾眼前一片光影,几乎看不分明。他自被贬陵园后,就一直潜心修武,怎料却愈发不是此人的对手,转瞬间身上连挨数剑,几道血箭迸射而出。吴珠收剑,已然立于他身后。   夜色如默,谢白乾身形一晃,脱力跪倒在一片血泊中。   吴珠不欲取他性命,抬脚就走。   “李飞白!”谢白乾提起一口气,喝道。   吴珠站住脚步。   “擅闯皇家禁地,即使宗室子弟也是不赦之罪!你想让岳州一脉,都受你牵连吗?!”   神道尽头,慈氏阁高塔笼罩在赤月之中,犹如幽游仙境一般。吴珠微微回头:“你搞错了,我只是一个四海为家的游侠,孑然独身,一心问道。道在于天,如今天就在我面前,怎可使我放弃?”   “问天?天命既定,你却说问天,你是想谋反!”   吴珠表情怪异,看眼谢白乾道:“天命是天下人的命运,非系于一人之身。今天下大道将隐,众生前途一片晦暗。我偏要去问一问那天意,究竟要将道路引往何方。”   谢白乾浑身浴血,却使命难违,运作浑身内劲投出银枪:“诛杀反贼!”吴珠却头也不回。   牙飞剑寒光毕现,反手递出,与银枪交错而过削下半边红缨。   长缨于夜风中飘扬,飞落在长街。   暗夜的长街里,唯有一点亮光,那是灵晔手中缠绕紫电的宝剑。   “江道长,久闻大名。你一贯神出鬼没,今日可算见到了。”   灵晔那张脸,与清溪关山神庙中所见有七八分神似,他出现在此,国都大道瞬时变为尸山血海,腥风扑面而来,眼前情形倒错,犹如无间地狱。一阵发自内心的恐惧油然而生,江宜勉强笑道:“与武神将军在此时此地相遇,对在下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你想走?可未必走得了了。”   灵晔手中宝剑号曰清光日,杀人不见血,通体光亮耀目,剑意激起无数游走的紫电。“我一直好奇,你究竟用什么手段往来通行,竟然能瞒过天眼。本该请你解惑,不过抓着你不容易,还是杀了罢。”   一个“罢”字话音未落,清光日化作一柄斩天巨剑,从天而降。江宜挥舞手中神笔,飞快写下“踏破天阙”、“坚如胶漆”,墨字迎上剑刃,坚字先败,破字亦无法撼动宝剑的威势,应声雾散,兵败如山倒。   正这时候,谷璧光华倾泻而下,罩在江宜面前,抵挡住那巨大剑影。   “师弟!”少年祝史又惊又怒。   盲童于国公府飞楼上,手持谷璧撑起光幕。   江宜一眼望去,正与盲童四目相对。   谷璧乃国之重宝,蕴日精月华为天材地宝,奈何所持者不过一凡夫俗子,仅抵挡了一瞬,光幕上即刻出现龟裂迹象。   “米粒之珠,也敢争辉!”   光幕告破,剑影势如破竹,忽然国都大道砖石移位,两旁山墙纷纷退避,远山近来,星月转换,再见已是身处京畿郊野。巨剑降临在北山龙游原,一时间地动山摇,地面裂开无数深堑,众人站立不稳,或有跌入裂缝之中。   “将军休伤名都百姓!”手持风水罗盘的太常寺诸道士高声疾呼,原是他们合众人之力,拨动罗盘扭转空间,将这毁灭一剑移出了王都。   灵晔一击不成被人阻拦,心生怒火,剑势横扫削平半边山头,斗转星移大阵为剑势破坏,空间飞速轮转,一忽儿半截国都大道横空移来,一忽儿又闪现城中民舍,混乱不堪。少年祝史忙以罗盘定下中宫,稳住几个同僚,招呼道:“别去碍事!”   江宜与一道友齐齐抱住北山脚下一棵树,方稳住身形,巨剑已至眼前。“借盘一用!咦?”江宜从那道人身上抢走风水罗盘,只见那盘上圆下方,天盘上标刻七星十二月将十干十二支二十八宿,地盘上则有八干十二支八卦八门三十六禽,寓意宇宙之无穷变换,十分复杂,非内门中人无法操纵。   “无妨,待我一改。”江宜提笔于盘上挥洒,改了布局,霎时间斗转星移,北山移来身前,挡住灵晔这一剑,顿时又是山崩地裂。   再将笔一挥,却是时光回溯,骤然又回到国都大道,那天外飞来五个绝命墨字,街上亮起一道剑光阻挡,而灵晔于长街中央,提着清光日将江宜看着。   街道依然完好,赫然在是灵晔还未出手破坏这一切之前。   盲童仍旧在飞楼上撑着光幕,少年祝史并十几个道人持盘正欲展开护城大阵。   “雕虫小技。”   灵晔两次出手未果,便见他身上覆起一层金光,身后隐隐有血色道气冲霄而起,竟然是动了真怒。也不见他挥舞手中剑,便听众道士纷纷惊呼,手中风水罗盘碎成齑粉,大阵顷刻即破。   那血色道气中走出一个巨人,手举长剑,剑尖通入云霄里。这一剑若是劈下来,当有寒光从天而降,恍若雷霆。   江宜再无计可施。他不过仗着手中法器撑过几回合,若是灵晔真动了杀心,天底下能破这一剑就只有两个人。   只见那迎向赤月的剑光幻化出数道分身,犹如夜色里绽放的莲,风吹散作零落的花瓣,一瓣斩断天外飞来的墨字,一瓣劈开光幕里的巨人,摧散灵晔的道气,虚空一剑顿时淡去无影踪。   那些神仙斗法,招式中都潜藏杀机,令人感到灭顶的恐惧。这朵剑莲却淡泊宁静,伴随清风荡过名都的街道,带来犹如春三月的生机。   “即使要一人死,何以连这满城百姓也不放在眼中?!”   商恪手握名剑阙,挡在灵晔面前。   灵晔早有预料,冷然道:“好罢,我给你这个机会,你自己去把他捉来。”   商恪并不说话,也不回头,纵然知道江宜就在自己身后。他只是站在国都大道中央,只要让开一步,风雨就会摧毁这座百世名城。   灵晔似有讥嘲之意,清光日再度点亮。   天外那写字的太史官一声喝下:“莫要执迷不悟!”   月中又飞出“伏诛”二字。   眼见一场争斗在所难免,江宜抬头望天。他主要看的是慈光院方向,却见深邃的夜色里现出一道接天的虹彩。   霎时间,众人目光皆为那虹彩所吸引,犹如一位绝世美人的裙裾,轻轻拂过名都城上空,一扫众人心头沉闷,只觉空气都清新了几分。   唯有江宜见到这一幕,面色凝重。   “我道你哪里来的自信,要一个打两个,”灵晔谓商恪道,“原来还有帮手。”   商恪也看那天边虹霓,收回目光道:“天弓不是我的帮手。”   “你可要想好了,到了这地步,还要一力维护?今日之所以落得这局面,都是此人阴谋造成。秽气可以完全改变一个人,如今的他恐怕已经不是你从前认识的那个人。如果你不肯动手,自然由我去杀了他。”   江宜被他言语中的杀意激得心头一冷,露出无可奈何一笑,心想就算商恪此时让开路,也不是不能理解,否则这两个人要打起来,这座城数万民众就都要遭殃了。   灵晔得不到回答,再也没有耐心,护体金光化作战甲,铁指握住清光日,分明是武神将军重临战场。看来已准备好与商恪一战。   商恪是神曜皇帝的佩剑,神曜与灵晔究竟谁于武学上更甚一筹,似乎并没有人讨论过这个问题。但毋庸置疑的是,当年李桓岭集天下百兵,取其精华去其糟粕,铸以为名剑阙,阙剑就是百兵之首,即使清光日也不能搦其锋芒。   两把名剑蓄力的光芒照彻名都长夜,气势可怖。   “商恪!”江宜忽然出声喊道。   灵晔喝道:“商恪!你不要忘了,是谁赐予你生!”   商恪道:“陛下也不会愿意看见名都毁在你我一战中!”   灵晔冷冷道:“那陛下要你去取他性命,你可听令?!”   “商恪!”江宜又喊。商恪始终不肯回头。   “罢了罢了,还是让我来收拾残局吧……”江宜喃喃,一手伸进褡裢中,摸出一物,迎风招展。   于是,夜幕微起涟漪,好似那只是涂满墨汁,铺展在城池上空的一张画纸,天边赤月化作纸上一滴丹红,宫城民舍成为笔锋刷出的重影。宫墙里的人、飞楼上的盲童、少年祝史与众道人,皆缩小成一粒墨人。   街道飞快向后,退入画中。   商恪与灵晔终于察觉到不对。灵晔使剑来劈,剑气却被吸入画卷中,成为纸上一道添彩。   那张覆盖了半边天空的巨画,画的中心是一棵树,树上开遍鲜红如火的花,花瓣四散零落,那是云峤在戏馆中所作。紧接着沉重的吸力传来,国都大道坠入画中。 第173章 少年祝史   梦老一脉乃是凭借蛇瘿之骨制作的笔绘制画境,引人入梦,便如这面覆盖半边天空的画作,入梦之人身在梦中,便如被摄去心智,除非勘破自我,否则不会有清醒的一刻。   云峤在戏馆中所画的,乃是一株参天花树,其时他对狄静轩说过,那是他心中所见之景。原本那时候,商恪就应该注意到。树上飘落的,是绯红如血的槿花。   茶几上一壶温酒,一只酒盏。   清酒注入漆红的斗笠盏内,微波潋滟,托起一枚小小的花瓣。   酒盏被推到商恪面前,他茫然执起,回忆自己为何会在此处,才想起是夜赴名都看戏饮酒,无意在席间遇见了江宜。   对了,他是想找到江宜的。   “你找我做什么呢?像谢若朴那样杀了我,还是把我抓起来?”   “我怎么会做这种事?”商恪说。   “那你想做什么?”   商恪一口饮尽杯中酒:“我只是想见见你,再问问你。”   酒水斟满,清明的液面中映现他自己的面容。商恪惊讶发现,自己竟是一张困惑的脸。   “问我,沙州和且兰府的事么?问我为什么要煽动可汗,或者,为什么要杀了谢书玉?……很多人因我而死,现在如此,未来还会更多。”   商恪只觉酒水都变得苦涩:“为什么?”   “哈哈,你不是已经听说了么。因为我想翻覆这王朝啊……”   槿花凋落一地,戏台上响起噒噒丝竹之音,平添萧索。   “你说谎。”商恪说。   “嗯?为什么,我说的就是真心话。你不相信,还是不想相信?”   一股黑色雾气涌现,包裹住槿树,顷刻间便只剩下一堆枯枝烂叶。那雾气犹如蛇瘿所化,遍地游走,吞吃着地上的残花,弦音呕哑嘲哳,如锥刺耳。商恪顿时感到难以忍受,他生于青天之上、尘世之外,由清气塑造,这些污秽对他而言不堪入目。   “做戏非有殊,观戏乃各异。这或许就是我现在心中的景象吧。”   商恪听着这话,蓦然感到一阵怒火,扬手泼出盏中酒,驱走黑蛇。   秽气散去,露出戏台周围四方的厢座。座中各自亮着灯盏,光影晃动,发出微弱声响,似乎有人在其中活动。   商恪问:“谁在那里?”   “台下的人,自然是看戏的人。我们有我们的戏看,他们也在看他们的戏。”   有的厢座,坐的似乎是文人墨客,正挥洒墨笔,在屏风上挥毫疾书;有的厢座,则似乎在经历厮杀,影壁上尽显刀剑斫戮的痕迹;有的厢座,升起青烟徐徐,经乐声声;有的厢座,则山呼万岁,重重人影顶礼膜拜……   细数之下,半个名都竟都纳入了此画境之中。   酒盏空了,这一次没人再为他添杯。商恪下意识道:“别走。”   “可是,我还有事要做。”   “如果你是去做那些颠覆天下的事,我不会让你走的。”   “你想怎么做,把我留在你身边?可我是个活人,也会跑的。”   商恪捏着酒盏,听着熟悉的带笑的声音,脸上没什么情绪:“失去双腿,就不会逃跑。失去了嘴,就不能狡言。失去形骸,就什么也做不了,终其一生只能受困于方寸之地……”   “就像你的陛下?”   当初李桓岭以凡人之躯登临仙京,世外天诸神畏惧于他的威严,削夺了他的肉身,这是一种变相的囚禁。   戏曲的咿呀声里,好像有什么离去了。商恪立即伸手,将一截手腕捞在掌中——江宜还没有走,穿着一袭桐叶槿花织就的华冠鲜服,好像个官宦人家娇生惯养长大的小公子,面色雪白,目如点漆,乖乖地任由商恪将自己攥在掌心。   “别走。”   “我不走。”   “别走。”   “我不走。”   红衣的人偶机械重复:“我不走……我不走……”   国都大道空寂无人,夜幕已深。先前毁天灭地的一幕犹如发生在另一个世界。戏馆的画卷掉落在地,江宜俯身捡起。乌衣巷里,吴珠跌跌撞撞跑出来。   “我失手了!”   他脸上全是血,一抹之下,露出一对属于狄飞白的飞眉吊眼。   名都一行,意在盗取慈氏阁中鲛公甲。趁着江宜引起城中注意,狄飞白便浑水摸鱼潜入陵园中,怎料还有天弓镇守慈氏阁,出手击退狄飞白时神力现出一道虹彩。江宜一见之下便知狄飞白失败了,只好祭出入梦之画。   此画乃用蛇瘿之笔所作,早在云峤于戏馆中落笔时,就已准备好了梦境,只待众人粉墨登场,江宜以秽气之水作墨点上人影,便可使人顷刻入梦。这是他留下的后手,如果事态一发不可收拾,二人就凭此脱身。   在那画里,方才还在名都城中大显神通的人都坐在台下看戏,商恪、灵晔、盲童祝史师兄弟、狄静轩、布警语、李初……角落里还有个笑嘻嘻、一脸好奇的天弓。   梦里真仙的手段,当初连雨师都一时魔怔,将这些神仙留住个把时辰,应当不是问题。   “人间天子有紫薇护体,本来奇门异术莫之奈何,今日却被困在这画中,看来李家的气运也已经到头了。”   江宜也不带上那画,信手抛开,与狄飞白抽身离去。   却说这夜万籁俱寂,城门紧闭。王城天军未闻异动,值守夜班如常。江宜二人到得凤翔门外,正计划挨到清晨出城,却有一辆牛车从身后青石路轱辘驶来,狄飞白满身狼狈,一看就不是良民,下意识避开那驾车人的目光。   牛车却不走了,近前停下。驾车人裹在斗篷里,打量目下二人——一个秀才,一个伤兵。   狄飞白亮出腰际剑柄,眼含警告。   驾车人掀了兜帽:“是我!”   牛车慢悠悠驶向凤翔门,尚未走近,王城天军已打开城门放行。独角青牛拖着篷车,在侍卫恭敬的注目中悠然出城,方入郊林,青牛草下驻足。车夫跳下车辕,掀起帘幕,幽暗中亮起两双眼睛,自然是狄飞白与江宜。   二人皆是一副哑然失语的模样。   车夫脱了斗篷,露出一张似是而非的脸——描了粗眉、修了鬓角,长发藏在巾帻里,扮作男儿相,但那确实是重华的五官无疑。   “师父师公!果然是你们啊!”   狄飞白一脸隐忍,往旁边一让,一个人形倒下来——车里还有第三个人——不过是个业已晕过去的人。身上穿着宫中使者的青缘领、赤罗裳,脑袋鼓起半个拳大的包,眼见是被打晕过去的。   江宜与狄飞白下得牛车,重华道:“别在意,这人是宫里的采买,本来奉我皇奶奶的懿旨出宫办事,被我半路劫了他的车。”   拉车的青牛额心长着一枚独角,与狄飞白烟花信号的兽首一般无二。牛身皮毛鲜亮,幽深洞黑的眼睛静静盯着抚摸他的江宜,那双眼里竟然流露出与人相似的情绪。   “这是我皇奶奶养的,”重华见江宜似很喜欢青牛,解释道,“已有五六十高寿了,宫里宫外都认得,只要坐这车,一定能顺利放行。”   “你今夜怎么会出现在城门口?”狄飞白问。   重华道:“自从你们离开名都后,父皇对我管束得愈发严厉了,哪里也不许去,还让狄静轩派人盯着我。狄静轩那家伙我打不过,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办法可以离开。所以我找了个借口进宫去陪皇奶奶,就等今天这个机会呢。今天采买出宫,我劫了他的车,本来打算出城之后就溜了,经过国都大道时候,看见狄静轩调集皇城禁军前往慈光院护驾,就躲进了一旁的偏巷里。那会儿天上竟然是红色的月亮,一会儿又挂起彩虹,太常寺的道士都来了,那情形当真是骇人!可是没多久一切又消失不见,好像做了一场大梦。我看见师父从乌衣巷里出来,和师公一起往城南去了,就一路悄悄跟着,这才在城门口相遇。”   狄飞白闻言,看了江宜一眼。   江宜两手一摊道:“我忘了还有她,没将她画进去。”   狄飞白狐疑:“你是故意的吧,当真没看见她?”   “道士们用风水罗盘移山填海,”江宜不好意思道,“连路都看不清,哪还看得清人呢。”   “你们要去哪里,带上我吧,师父!”重华道,“我有钱!”   狄飞白冷笑:“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事?明天一早,兴许我们就变成通缉犯了,这样你也要跟着?”   “通缉犯?哈哈哈,你和师公?”   重华忍不住发笑,却见狄飞白一脸严肃认真模样,一时反应不过来,脸色渐渐变了——江宜与狄菲白,一个是朝廷命官,一个是她堂哥,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狄菲白道:“不然你以为,在国都大道看见的真是一场梦?”   重华:“……”   江宜笑道:“回去吧,殿下,兴许还来得及救你父皇。”   重华:“…………”   更深露重,林梢孤鸿远去。江宜挎着褡裢,挥手与重华作别,走向林深处。重华还想说什么,狄飞白看了她一眼,额角伤口溢出鲜血,淌下眼皮,那血淋淋的眼神似乎是个警告。重华定在原地,一手怔怔发抖。   数息后,车内宦侍醒来,一摸头上硕大个包。   “走!”重华猛地掉转牛车,驱车返回城门,宦侍脑袋再次磕在壁上晕了过去。 第174章 少年祝史   画境之中,台上彩衣频舞,台下看众枯坐。   商恪一杯接一杯饮酒,来者现身其后,见他手中紧抓着一个人偶,禁不住笑道:“你也有做梦的时候。”   来者落座,取过商恪手中酒盏泼了个空,和悦道:“现在可不适合一醉解千愁,抓着镜花水月不放,最后落得一场空的人可是你自己。”   商恪似乎才发现握在手中的不过是截苍白坚硬的木头,蓦地一阵头疼,眼前景象渐渐清晰。他回过神来,来者却已经不见了。那是什么人?   邻座,李初正端坐上首,接受宴席上臣民的恭维,来者一瞬出现在他身前,一根手指点在眉心:“皇帝,太阳已经升起,梦该醒了。你的江山还需要你。”   这一指犹如一轮硕大的红日撞入李初脑海,李初两眼一翻,瞬间被吞没全部意识。来者脚下不停,又到得另一厢座,此间主人正是灵晔,他一脸恍惚持剑在四面插屏上乱砍,四壁绘的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像他前生征战沙场的写照。   来者悍然握住剑锋,一掌劈得灵晔倒飞出去,撞翻屏风,爬起来时还在发懵。   “真没出息,不知与我入梦了多少回,还会被这种小伎俩困住。”   灵晔听得这话,一个激灵,识海顿时清明过来。   来者抓起灵晔,一个大活人就这样被他随手丢了出去——灵晔跌出画境,再现身时已在名都国都大道。   长衢空寂静谧,更漏将残。   重华驱策青牛车回到城中,忽然前方大道亮起一道犹如旭日初升的强光,打破静夜。她心下一动,转而拐进偏巷,便见光芒之后,原本空无一人的国都大道突然出现一黑一白两个人影。   那二人身上似有无形的气场,一望便知非凡。   重华不敢靠近,听得黑影说:“那伪道使计困住你我,若不是陛下相助,只怕还要空耗上多时。”   白影道:“陛下从不离开玄天大殿,你是什么意思?”   黑影道:“我懒得与你多说。若不是你犹豫不决,怎会放他走?我得回去向陛下复命,你且好自为之。”   语罢前后两道星芒划破夜空,投往晓光浮现的东天。   重华掩嘴惊讶,心知所遇乃是仙人,可是他们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正要出去,忽然长衢热闹起来,几个手拿罗盘的太常寺道人凭空出现,并有狄静轩领禁军从那头赶来,口中呼道:“保护陛下!快护驾!”   乌衣巷里陵园守卫拥护李初撤出来,又喊道:“赤月凌空,当有血光之灾啊!”   几波人迎头撞上,手忙脚乱。又见那空中哪里有什么血月,街上哪里有什么敌人,拔剑四顾唯有心中茫然,摸不着头脑。   名都已经醒了,天光破晓,守城天军与城中百姓往乌衣巷外围聚过来。禁军迅速接管长街,护驾李初撤回宫城。   偏巷里,重华捡起被风吹来的画卷,揣入怀中,对青牛低语几句,驱车亦回宫城去了。   谒室之中,盲童盘膝而坐,怀中谷璧散发氤氲光辉,徐徐布散于皇城之内。禁军甲士千员拱卫皇城,五百羽林郎守卫在谒室周围,皆全副武装,甲光如鳞。   数息之前,皇帝方经历了离奇一幕,虽不明白是否与刺杀有关,但身临其境却无能为力的感觉,仍令他对自己的人身安危产生了担忧。   太常寺众人奉命入宫,为皇城护法,尤以谷璧侍者盲童为首。谷璧、玉鸡、玄黄为凤台三宝,三者合一之时能定天下灾邪,便是面对神仙手段,有国宝在手也可抗衡一二。   皇帝亦在谒室内,与众道长合议。少年祝史道:“清光日剑,兽吞明光铠,其人应是武神将军灵晔无疑。”   一人道:“赤月凌空时,有判词从月中飞来,那时候听得有人喊了一声‘太史官’。”   “昨夜之事,必是仙人所为。可是为何仙人会出手为难名都?”   “我道不然。仙人乃是我朝祖宗前辈,岂会为难子孙后辈?其中必另有因由。”   众议纷纭,皇帝却一言不发。   忽然门外有人吵闹,宦侍进来禀报,国公府来人求见陛下。布警语的两个儿子架着他进来,布警语不住挣扎,口中呓语:“杀了他!陛下杀了他!”   “夜里忽然就这样……半夜降魔铃响个不停,会不会是魔障了?”   少年祝史建议道:“谷璧可助人平心静气,陛下,不如让我师弟一试。”   “陛下!陛下!”布警语疯魔中似乎还是认出了李初,李初亲自引他到得盲童身边,布警语附在他耳边道:“杀了他陛下,李裕要反!”   声音虽小,两人却都听见了。谷璧光华流转,盲童垂眸,似乎被流光所吸引。此人历来性情呆怔,寡言少语,不足为虑。李初心中审度,正作此想法,听见盲童低声自语:“和郢王一样……”   李初:“……”   “疯不是病,失去的心只有自己能找回来。”盲童说道,盯着谷璧中星星点点的轨迹,直到它们湮没在宇宙尽头。   时近仲夏,皇帝罢朝三日,宫中戒严。重华自驾车返回皇城后,就一直留在彤庭殿太后身边,虽被采买使者告了一状,毕竟被她含混过去,躲起来研究那幅在通衢捡到的残画。   画里的人——身着龙兖受人朝拜的,无疑是她父皇;并有一持剑乱砍的武者,一执杯醉饮的浪客,似乎正是后来化作两颗流星远去的一黑一白之人影;角落里端风水罗盘的道士、领着数百甲士的狄静轩,重华亦认出个七七八八。   可是这画面中还有几个陌生的身影,依重华的眼光看来,衣着与身形相差无几,这几个身影应当同属于一个人。此人出现在画幅中,先是与那浪客同席共饮,继而与父皇对话一二,然后似乎又同武者有过一番打斗。   画中之人各有各的作为,唯独此人穿梭于别人的场景中。他的存在究竟起着什么样的作用?   再有,后来出现在国都大道的众人之中,也不曾见过此人。他又去了哪里?   重华百思不得其解,心知这或许与画上所施的秘术有关。既然有人施术,就会有人来破解。   可于道法秘术一途,她实在不懂,幸而为了应对那天夜里的异变,整个名都最懂此道的人,都暂居在建元宫中了。   建元宫的结界已有百年之久,当年以游龙入道,合六甲之阴,奇门相临,华盖紫云庇佑皇宫。宫墙之内,纵使有神仙手段也无法施展,任何风吹草动都隐瞒不过。当初江宜借风送信,亦被道士察知,报送给皇帝。   出事之后,皇帝又请出谷璧,暂存于谒室,为加强结界之用。   盲童作为谷璧侍奉,十二时辰不离寸步。常人也许觉得无聊,但这样无聊的生活他早已习惯了。   皇帝与群臣在庚厅议事,羽林郎俱在庚厅守卫,重华避过耳目,上得谒室,只见那殿室之间日暖玉生烟,沐浴在光晕里使人心情舒畅。   太常寺的这个小弟子,重华见过几次,都是在皇室祭天仪轨上。盲童和他那个一脸高人一等的师兄,跟在康老夫子身后,侍奉法器与法服。康老夫子与大弟子都作高深莫测模样,唯独这个盲童是个傻小子,面容呆滞。重华亦听过议论,因此留心过一二。   那少年祝史眼看是个不好相与的,这个小弟子面相倒是老实,只是不知是否真是个傻子。重华决定去试一试。   盲童端坐的背影一动不动,朝向千里江山绣屏,像在面壁。   谷璧的光彩落在绣屏上,游丝织就的江水好似在流动一般。   重华看了两眼,道:“小师父,你睡着了么?”   盲童当真啄了下脑袋,方才睁开眼睛:“没有。”   “哈哈,你不老实。”   “真的没有,”盲童讷然道,“什么是睡着,什么是醒着?”   “那当然是,闭着眼睛就是睡着,睁开眼睛就是醒着。”   “闭着眼睛冥思苦想,也是睡着吗?”   “唔,那么,做梦就是睡着,不做梦就是醒了。”   “怎么样是做梦,怎么样是不做梦?”   重华心想,这小道童说些话莫名其妙,莫非真是个傻子?   “梦是假的,是虚幻!清醒的时候面对真实,当然就不做梦了!”   盲童呆呆地看着她:“什么是虚幻?什么是真实?”   重华:“……”   她脸涨得通红,以为盲童在戏弄她。盲童却自言自语道:“发生过的事,一定是真实的吗?会不会只是一场梦?可是,如果所有人都做了同样的梦,梦也会变成真实……”   重华听在耳里,忽然想起狄飞白所说:你真的以为那是一场梦?   “小师父,你看这画!”重华取出妥善保管的残幅,交给盲童。   那画里的众人,一看便知是数日前赤月凌空的一夜。灵晔、商恪、皇帝、道士、禁卫,画幅虽小而人众俱全。   盲童道:“啊,我梦里也是这样的场景,好似与师兄在看戏一般。这个是我。”他指着角落里一个小人说。   “这个是你,这个是你师兄,这个是陛下,还有这两个不认识的。那么剩下的呢?这几个影子是谁?”重华将她认为属于同一个人的身影指出来。盲童却无动于衷,依旧摆出茫然的表情。   重华急道:“你说,做梦梦见了这幅画里的场景,那你是怎样醒过来的?”   盲童回忆:“……好像是……是陛下,让太阳升起来了……”   “陛下会道法异术?”   盲童摇摇头。重华记忆中,也从未见过李初修道,王朝虽以道兴,治世却以法,一国之君勤于政务,没有精力去钻研旁门左道。   盲童忽地道:“陛下?陛下当然会。”   重华一愣。   “陛下是万法之宗,道门之祖。五行术数,奇门八卦,自然都不在话下。” 第175章 少年祝史   ‘若非陛下襄助,只怕还要空耗上多时……’   盲童所说的“陛下”,与那黑影口中的“陛下”合二为一。万法之宗,道门之祖?重华惊疑不定。   那位陛下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不必盲童指出,而已成为大家的共识。可是,那不正像水中捉月镜里寻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虽被世人挂在嘴边,却是个虚幻的存在。只有在每年祖祭的时候,重华才能得见存放在慈氏阁中的战神甲胄,似乎是神曜皇帝留在人间的唯一痕迹。   若说那位陛下不久前,就在她面前施展过神迹,恐怕比太阳西升东落还令人震惊。   “你说,那天夜里是……是神曜陛下?”   盲童木然道:“我不知。”   “你不知?”   “只是这么一说。陛下升仙八百年,人间从未有过显圣的记载。”   重华抚摸画卷,指着画中人影道:“那这是谁?”   “不知。”盲童说。   “你又不知?”   盲童专注地看着谷璧,除此以外的事物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重华心想这还怎么聊?   正待要走,听见盲童说:“师父也许知道。”   盲童的师父是那位康老夫子,几十年来一直埋首古书典籍,潜心秘史,到了李初都不放心放任他在野的地步。可惜斯人已乘黄鹤去,如今又到哪里去找他求教呢?   重华无功而返,揣着残卷回到彤庭殿,呆了不足半个时辰,她去向太后请辞,离开建元宫回了她的公主府。及至日暮,她又已不在府中,而来到了著作局衙门后巷的院子里。   此地是康夫生前所居,其人走后,一应遗物都原封不动,留待后世。重华推开茅屋门扉,屋内纤尘不染,一看便是常扫常新。他留下了两个弟子,著作局的官人中也有不少是他的追随者,后事总算还有人料理。   康夫生前的书稿都堆放在亮格橱中,打开柜门,纸稿如泄洪般塌陷出来。   “当真是个老学究。”重华心中犯嘀咕。她又不爱念书,打小便骨头犯痒,一刻也坐不住,便是要看书也只爱看些游侠话本、江湖轶事。   康夫的手稿都是随手涂鸦,字迹潦草,加之存放失了顺序,不易阅读。不过,这些稿纸似乎都是他演算某个事件的成果,演算量越大,越说明兹事体大,不知不觉间重华看得入神,忘却了时间。日薄西山,逢狄静轩来公主府找人,久候不至,得侍人指引,往著作局寻重华,并有太常寺的少年祝史一道。   重华私访盲童,带来一卷古怪的画像,此事被李初得知,宣她进宫问话。二人到得著作局康夫生前所居小院外,狄静轩纳罕道:“殿下曾与你师父有过交情?”   “未曾耳闻。”少年祝史推开院门进去,小院中虽然干净却欠缺生气,早已没了师父在世时,那乱中有序的景致。他还是个黄毛小儿时就被师父捡回来,师者如父,生前侍奉,身后送终,可是,师父临了却是以那样一副残破的身躯入棺。少年祝史每思及此处,就心中一痛。   “殿下?”狄静轩叩门,“我们进来了。”   屋内寂然,暮色斜铺入户。   狄静轩张望左右,怪道:“人呢?”   一应陈设如旧,似乎无人造访过。少年祝史眼角一跳,忽觉书橱的两边柜门缝隙未有对齐,他心中狐疑,上前打开,柜中收藏的手稿倒塌下来。   “咦,这都是康老先生的笔迹么?还真是有毅力,”狄静轩慨叹,又见少年祝史神色似乎不对,“怎么,有什么问题么?”   “……没有。”少年祝史默默收拾地上的纸张。   这些稿纸如风中飘絮,既多且乱,即使少了一两张,又有谁能发现呢……   三天前,同样一间小屋里,月升日落,黄昏人点灯。灯烛温柔的照耀里,一只手雪白纤细,似乎是只握笔的手,却捏着针线,似乎应当写诗作画,却在缝东西。缝的不是别的,而是他的另一只手。   江宜眯着眼睛,不太熟练地穿针引线,将他被灵晔剑气削掉的一只胳膊,缝回肩膀上。   这种针线活一贯是弟子服其劳,不过这时候,狄飞白正打了盆水,处理他自己身上的伤。少时盆中水已一片殷红。   江宜缝好了手,冰凉的手指抚过狄飞白腰上刀伤:“这是在白崖镇受的伤?”   额上还有一道,更是深可见骨,一度血流不止:“这是……天弓伤的?”   狄飞白浑身滚烫,江宜手上的温度令他感觉正好,半眯着眼睛道:“天弓……是祂没错。我打败了谢白乾,本来要入阁取甲,却撞上了虹霓天弓。祂只用一招就将我打落,我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江宜不言语,怀里取出装着无根水的酒瓶,净水洗去狄飞白身上的血迹,连伤口也很快愈合。   “别乱用,省着点。”狄飞白推开瓶子。   门外走廊里传来住店行人的轻声细语。时局不稳,住店的人也少了。二人安静片刻,待得那阵声音远去。狄飞白方说:“我们已经取得了两样东西,如你所料,风伯与雷公或者视而不见,或者出手相助,为何天弓却要阻止我?”   江宜的视线落到一面素布、一枚骨戒上。   正是李桓岭的襁褓布与小指骨。   二人一路掩人耳目,为了收集李桓岭留在人间的四样法器,可惜名都之行无功而返。   江宜道:“当年世外天与李桓岭有过誓言,以他舍弃肉身为代价,诸天神要为他守护留在人间的法器。天弓也是信守承诺,不违誓约……”   狄飞白冷哼一声:“我看祂却是拎不清。连风伯与雷公都知道……”话音被江宜一指竖在唇边打断。狄飞白吞下后半句话,心中仍是不满,只因天弓打得他太狼狈。   江宜失笑:“天弓千年道行,你还差得远,何必同祂较劲。罢了,时机总会到来,不急于一时。你先把伤养好。”   狄飞白活动胳膊,将褪下的半边衣服穿好,冷静地看着江宜。   “可你还有时间吗?”   因见江宜蹙眉,又改口道:“我是说,万一被白玉京找到……”   江宜半启窗棂,夜风带走屋内的血气,长街上灯笼高照,饭庄酒肆仍在经营,但食客寥寥,情形惨淡。远处鳌山的剪影明暗参差,云梦泽落满星光,如天在水。   此处已是岳州地界。   江宜倚靠窗前俯瞰半城风景,在他这里,岳州城似乎还是那个巨大而迷离的梦境。梦里蛇瘿的巨口吞噬了一切,商恪选择保护那个被赋予天命的孩子,而不是他江宜。未来似乎早已在梦境中得到预言。   在那个颠倒错位的梦境中,天地最终落得个毁灭的下场。   “我的时间还有,”江宜轻叹,“留给人间的时间却不多了。”   岳州自北门桥西行二里,得一酒巷,巷中酒家鳞次栉比,两年前,乃是繁华之地,过路之人闻香而醉,四方食客慕名前来。去年旱情以后,此业便甚为萧条,不少店家关门大吉,幸存的几家亦收起幌子,作偃旗息鼓之象。商恪提着荷叶包的卤肉,走进酒肆中,堂上乃剩一个食客,见着商恪笑道:“知君好美酒,千里来相会。”   商恪提肉过去坐,漭滉眼前一亮:“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带的什么好东西?”   漭滉分他一只酒盏,商恪闻见那味儿便没趣道:“醉梦千秋也不是醉梦千秋了。”   漭滉哈哈大笑,也不嫌弃,杯中酒一饮而尽。   堂倌道:“大旱之后,本以为一切好转,岂料又打起仗来,盛世美酒乱世糟烧,二位先将就着吧。”   潦倒酒肆,一壶浊酒,一盘卤肉。   二人对饮一时无话。虽则无话可说,倒也看不出不久前还针锋相对的样子。   这是因为互相都拿彼此没有办法。正如灵晔虽看商恪不顺眼,也不得不忍了。世外天没有尘世法,又回到了以力相君的时候。   须臾,漭滉有感而发,叹口气道:“像如今这般悠闲的时光,也不知还剩几回。”   商恪举杯的手停在半空,攥得指节发白,几乎洒出来两滴。漭滉忙道:“我可没说是他的错。其实,这场大战迟早都要到来。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人间八百年一小劫,四千年一大劫。这是天理。”   “法理是人定的。天理又是谁定的?”   漭滉没想到商恪问出这句话来,目露诧异。   二人喝着酒,颇觉没滋没味儿。漭滉道:“你在发愁些什么呢?如今不过是来到了岔路口,你还在犹豫,而江宜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路。白玉京与世外天都有各自的说法,你不知道该走什么样的道路。其实,浮生之梦,唯有自救。还记得那个千秋一梦么?最后,你不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按照你心里的想法去做,既不必管白玉京与世外天的声音,也不必追着江宜。如果有缘,你们最终也会殊途同归的。”   只要想到那画面,商恪就心中一空,不禁想漭滉这酒徒,喝了几百年凡酒倒喝出一颗凡心来了。   入夜的城池萧条冷清,暮云凄凉,寂寞孤山。   漭滉酒兴大发,浮一大白尽兴吟道:“今夕何夕兮,见此良人。今日何日兮,得此邂逅……”一面起身摇摇晃晃走到店门口,祂一挥袖,便雨云四合,顷刻间风雨齐至,城池蒙上一层雨雾。堂倌手忙脚乱关窗掩门,雨仍将地板浸透成更深的颜色。   商恪垂眸看着那片雨渍。   “到你做出选择的时候了。”漭滉说。 第176章 生因   东海。   风急天高,海上波涛起伏,海域水色漆黑深不见底,浪花里出没着无数旗鱼似的黑影。王征立于甲板上,抹去脸上水汽,遥望陆地方向。   东郡是中原滨海最大的一座城池,涿水自其以北大浪滔滔汇入东海,近海有两三百座海岛,其中以东极岛为首,海上渔民三四万人。船只往来通航,皆自涿水分流,向北可入云梦泽,岳州据泽而建,护府军屯有战船数百舸,把守着东海进入云梦的唯一途径。岳州再往北便是洛州,襟带京畿拱卫王城。驻守的洛州军旗号乃承自当年的李桓岭,号称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不听君令只臣服于传世玉璧。只要进入云梦,就能遥见洛州军旗,待攻克了这支王者之师,名都就尽在掌握了。   翌晨,天气阴沉,云层深厚不见晴日。   洞庭湖里无穷碧波,数艘舟船穿梭其间,采摘莲蓬,青铜牛首淹没在莲叶底,行船的人摇橹毫无知觉地从霖宫顶上驶过。   商恪乘坐游船,于船艏闲来吹风。昨日与漭滉谈论过后,心中颇有些思索,一直以来他都想知道江宜是怎么想的:他想做什么,为什么又不肯相见。可是也许正如漭滉所说,他们只是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尽管他的选择还没有到来,而江宜早已经料到。   他现在应当做的,恐怕不是满天下地追逐另一个人,而是问明自己的内心,以及等待那个看清自己内心的时机——那就是他找到属于自己的凡心之时。   熏风宜人,湖心波平浪静,丛丛莲叶移舟水溅,摇曳生香。莲叶底下行船,日光和缓,时间漫长,似乎悠然尘外,令人忘却凡俗。   “……宜江宜山,最宜幽溪……”   商恪心中一动,循声望去,出言者乃是另一艘小船的采莲游人,两船靠得近了,方叫他听见一句。   那一船人吟诗作对挥毫泼墨,看来是闲得没事附庸风雅来了。   见有人打量,倒是毫不矫作,反而道:“疆域有主而山川无主,惟斯美景取之无禁用之不竭,今与君有缘共赏!”说着扔来一物,正中商恪脚边。   “……”   捡起一看,原来是卷画轴。许是将所作莲池美景,信手赠与陌生人了。   那一船人又说说笑笑地远去。   商恪打开画卷一看,莲池之中一叶扁舟,舟中一侠客仗剑立于船头,一文人握卷倚靠船尾。   他看了一会儿,蓦然起身,舟船猛地随之摇晃。   然而船入莲叶深处,回首四望已不见游人了。   更始二年夏,水匪王征举众叛乱,杀使者宗训,斩其首级送至东郡总督府。总督徐牟大恸,缚其子王慎于阵前劝降,未果,王慎死于开战前夕。   六月八日,狼骑入据图璧关,数日后岳州王府得到一封来自建元宫文华殿的诏书。   庆禧堂。李裕与臣下郑亭等人聚会堂上,商议这封远道而来的旨意。诏书中告知岳州军兵援甘凉,时局烦费,以郢王为陛下宗兄,当挺身而出救败继绝。   凭岳州超然的地位,一向与朝廷分而治之,自从去年旱灾钦差狄静轩来管事后,如今又收到这样的旨意。李裕心中难免起疑。   府中参知道:“岳州若出兵平乱,恐后方空虚,留下隐患,遭人趁虚而入。”   “朝廷此举,意在试探,”通判道,“王爷若有不从,必将引起怀疑。”   “若有心试探,想来是疑心已起。今上怀疑王爷有不臣之心,已非一两日,眼下借狼骑作乱一事骤然发难,难道是去岁狄将军奉命勘灾,被他掌握了什么实证?”参军说道。   李裕随即看眼郑亭。   去年狄静轩抵达岳州明察暗访,一行都是郑亭招待,其时李裕避而不见,王府臣属也不便出面,若有什么细节,只有王府统军郑亭最清楚。   “狄静轩带来的那个小孩,据说有辨别人心的能力,任何人在他面前都无法说谎。但那时候王爷在洞玄观,避而不见,从头到尾也没有与那小孩儿说过一句话。我想他们若是想利用那小孩的关系得到什么消息,恐怕是失算了。”   郑亭说罢,也不见众人神色松动。   现如今朝廷的态度,虽则没有做实郢王有反心,种种试探的行为却愈发明显。否则值此多事之秋,怎么会发来这道旨意?   “那时与狄将军在一起的还有个道士。”参知提醒道。   郑亭道:“那道士是和世子殿下一起来的,不是狄静轩的人。”   参知不置可否,郑亭知道他在想什么:世子离家出走六年有余,究竟在外面干了些什么,谁说得清楚?众人一时沉吟,迟疑不决。   李裕一手轻叩琴台,喜怒莫辨,良久后说:“君言既出,岂可有违。自当是我等为国奋战的时候了。”   庆禧堂散会后,李裕叫住郑亭:   “带上你的刀,随本王去个地方。”   夜幕深邃,星斗阑干。李郑二人乘船入湖,郑亭摇橹分开丛丛莲叶,于湖心处觅得一方青铜兽首座,似乎是用以监测水位,去年岳州大旱,牛首整个儿地露在外面,今时则只有一只独角、一双牛眼。   李裕探入水中操作机关,水晶宫出,惊破一湖星月。千条悬泉倒挂而下,珠帘玉瓦,阙庭神丽,云水发银鱼,宫室铿华钟。如仙境天宫,此番情景,无论见过多少次,都令郑亭无法瞬目。   李裕已登岸,郑亭忙舍船跟上。   “最近在霖宫,总感到好似有人窥视,”李裕说,“不知是否我多心了。你在我身边,且留神一些。”   郑亭这才明白李裕要他带上佩刀的缘故,不禁紧张起来,四下张望,这仙宫似的地界,没有丝毫活人的气息。   当年神曜皇帝建此行宫,晚年修行于此,据说是看中岳州风灵毓秀之地,选作皇陵。不过宫殿尚未完工,陛下已得道升天,一脚踏破青石,令整座霖宫都沉入洞庭湖底。留下传说中的登仙圣迹图。   青石板于火烛下散发森然幽冷的气息。   李裕凝视石上皲痕,又在进行他玄而又玄的思考。似乎能从那石头中,得到先祖的教诲。   “狄静轩带来的那个孩子,是凤台谷璧的侍奉者,博士康夫的小弟子。”良久后,李裕说。   郑亭在他身后,初听这句话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渐渐的却回过味儿来:“王爷,您不会早就知道了吧?”   李裕冷笑:“大师早已为本王算计这一切,选在恰当的时机,身体遁入洞玄观,神思则潜藏在睡梦之中。本待此事过去,自然神魂归位,可惜却被那个江先生破了局,叫大师为保本王丢了性命。”   郑亭背后直发冷汗。回想年前种种事情,竟然是李裕走的一招险棋。岳州心腹皆知郢王胸怀大志,养兵千日只恨师出无名。可是他常往鳌山洞玄观去做什么,却甚少有人知晓内情。   李裕道:“大师一死,如去我一臂,与洛州的联系也就此中断。你以为皇帝为何突然差遣狄静轩来我岳州,想来是郭恒那处走漏了风声。大师助我以非常之法联络洛州,若非飞白带来的那个道士搅局,狄静轩绝不会有机会查到蛛丝马迹。”   郑亭道:“……王、王爷的意思是……陛下也许、已经知道……”   李裕沉吟片刻:“入梦之法至深至奥,狄静轩又非修道之人,岳州之行究竟让他明白了多少呢……还是说,皇帝身边有能人,从中点破……先祖在上,如今朝堂正统旁落,李裕身负匡正之责,有心整肃超纲奈何前路不明,若先祖体恤不肖子孙李裕拳拳之心,还请能显圣一二,指点迷津。”   李裕朝着圣迹图深深叩拜。   郑亭不敢站着,也在他身后伏地不起,不敢抬头。   只听见玉阶滴水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方闻李裕失望的一声叹息。   多少年来,霖宫里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走罢……”   二人离开霖宫,回到船上。李裕忽然回头:“有人?”   郑亭正捡起船橹,闻言吓了一跳,忙一手按刀护在李裕身前。宫殿寂静冷清,静夜里如一座巨大而沉默的棺椁。郑亭没由来地打了个抖。   没有人,难道是李裕的错觉?   冷月如霜,穿透霖宫冰莹的飞檐,落在青石板上,好像一种萤火小虫,钻进石板的裂隙里。   它对这些不规则的线条充满好奇,小心翼翼地爬动,不放过每一个角落。它缓慢地爬行,缓慢地增长,缓慢地交织,终于它的头和尾相遇。   一股浩渺的气息从散发幽光的石板中泌出,直上云霄,到达那天外的仙京,到达玄天大殿。那气息化作一股微风,吹拂壁画,撩动画中之人的衣袂,露出腰盘系挂的一截金刚剑鞘来。   与此相呼应似的,大殿兵阑上的剑鞘震动起来,好像一个饥渴难耐的人在大发雷霆,它的怒火令整座仙京为之惊动,若得不到满足,就要拆了这天街玉楼。   各座仙宫中文武百官纷纷现身,窃窃私语不敢靠近。   武神殿前,灵晔遥望大殿方向,一贯冰冷的眼神中竟然浮现一丝热忱,喃喃自语道:“早该如此。”   而夜色里的洞庭湖,安宁寂静,似乎一切即将震动天下的骚乱皆与他无关。霖宫明堂正脊上,一人于月下独坐,不知他何时坐在这里,也许从李裕升起霖宫那时就已经在了。   他坐在屋脊上看画,画中一个书生,一个剑客。书生手里握着书卷,眼睛却好像看着剑客的背影——好像如此,可惜月色太暗,月下看画总看不分明。   他想撮一朵火苗来,看得更清楚一点,却害怕失手点着那画。   想聚一团月光来,张开了手掌却又迟疑,好像这样似是而非地瞧着倒也还好,若看太清楚了,也许就会发现只是一场误会。   他取下腰畔酒壶摇一摇。   “没酒了。”商恪寂寞地说。   闭上双眼,倾听风里的声音,他的耳力超然卓绝,能听见百里外东海的战船破开风浪,西北大漠金戈铁马鹰飞箭走,南来的风里夹杂着雷霆之怒哀嚎不止,岳州城里铁靴趵击路面,好像一种战鼓。   曾经神曜皇帝收熔天下百兵,只为止息兵戈。然而人本是欲望的产物,欲望仍在,何时才会停止争纷?   百兵之精铸造了阙剑,只有阙剑才可以号令百兵,停止战火。   若为天下故,此身何足辞……   在那斜风细雨里一道剑光划破天际一瞬夜晚明耀如昼。   屋顶上饮酒的剑客消失了。   画作破为两半,跌入水中,再也没有一双手将它拾起。 第177章 生因   洞庭一夜明月千里,凉风生莲叶,船行天河中。   这样的天气里,似乎正适合卧船小憩。不知过去多久,盖在脸上的书卷划落,江宜睁开眼睛。好天良夜金波碎,景不醉人人自醉,船艏渔火微光下,摆着一盘残局,江宜翻身坐起,一手支颐百无聊赖,审度棋局。   若是让狄飞白见了,说不得又要挖苦一句“臭棋篓子”。   两个人但凡有一个懂棋,都作不出这样的局面。   江宜想起这话就忍俊不禁。可是,今夜他的玩伴呢?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天际已然破晓,他等的人还会来吗?   东边的浮白之光愈发耀眼,笔直得像一把剑的锋芒。江宜起身,遥望那道光——远道而来的利光瞬间爬满天空,夜幕应声破碎,顿时明月、莲池、渔船,一切虚假的形象都烟消云散去,留下的真实,只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客房。   江宜靠坐罗汉榻,案几上的确摆着残局,棋桌边的确有卷书。   此时此刻,棋桌从中裂开,书卷亦化作碎片,犹如被无形剑气摧毁。   江宜翻过手掌,掌心亦出现一道深刻的伤痕。   即使身在幻梦之外,也能凭一剑破开梦境,并给他留下这道伤的,除了商恪还能有谁?   狄飞白从外面回来,身上沾着风雨,他脱下雨披挂在墙上,见江宜对着棋局发呆。   “怎么了?”   江宜淡然道:“没怎么。他不肯见我。”   “哦?”   “那幅画应当是被他毁了吧。”   狄飞白这才认真看了他两眼,评价道:“这只能说,他也是有脾气的。不是你想不见就不见,想见就能见。”   江宜有些意外,狄飞白还能说出这种人话,随即笑了。   狄飞白绕过短榻,倾身推窗,半支起一条缝隙。江宜举书挡在脸前:“下雨了?”   街上不时传来阵阵急促的马蹄声。   狄飞白道:“护府军的传令兵。不知道是有什么动作,看来是你的计划奏效了。”   江宜不喜欢酷暑与阴雨天,躲在一旁看书,狄飞白继续说:“你让布警语看见的那个梦,令他陷入失心疯,几乎就是告诉了皇帝,一年前在李裕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那个皇帝叔叔,对李裕忌惮已久,又值多事之秋,一旦被他抓住把柄,一定会找机会发难。”   “那你认为呢,郢王有反心吗?”   狄飞白道:“看见你使用造梦之术,我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善见道人有此异禀,完全可以为任何人造任何场景的梦,而除此以外的谁也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哼,当真是天下无不可为之事。”   “你认为,你爹有反心吗?”江宜问。   狄飞白不说话了,看着街上。王府方向来的传令兵一队接一队,纵马出城去。天色已大亮,他看了很久,冷雨濡湿了衣襟。   末了,他关上窗,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   江宜重新翻起书来。好像之前的对话都没有发生过。   两日后,洞庭水岸甲士如云,艨艟塞流,翠旗摇摇,气势浩荡。郢王帐下兵船千艘将士万人,凭江而上,将与甘州军汇合掎角狼骑。   城中万人空巷,百姓俱从未见过这等场面,又道天下纷争四起,到处战火不断,使得人人自危。   王爷车驾亲征,一别之后城中空寂。   是日夜里,江宜与狄飞白泛舟湖心,兽首座静静兀立,狄飞白将篙扎入水中,小船停靠在兽首座附近。   “我还是头一回来这里,”狄飞白说,“这种机关,当真没见过。”   他蹲在船头,端详牛首,似乎在研究风霜侵蚀的痕迹。   江宜道:“郢王殿下从没有带你来过么?”   “毋宁说,他自己也知道,我讨厌这些地方,又怎么会特意来讨嫌。”   那时候李裕对寻仙问道的执着,几乎到了弃家不顾的地步,狄飞白早已心中不满,眼不见为净,若非要跟随善见道人学剑,连洞玄观也不会去,自然也从未来过霖宫。   先前已听江宜讲过出入霖宫的机关,狄飞白将手伸入兽首口中,探得铜环,启动机关后果然一阵风起浪涌。巨大宫殿破水而出。   此番动静,若非深夜,若非郢王已离城南下,确是隐瞒不住。   “偷自家东西的感觉怎么样?”江宜打趣问道。   狄飞白佯装耳聋,面带惊讶,边走边打量这座八百年前的行宫。建筑的材质似冰而非玉,星光穿透穹顶,纵深约五十步有余,殿堂中放置着一尊青石板。   “这就是……”狄飞白伸手欲摸,“登仙圣迹图?”   青石板回应似的,亮起一层朦胧光晕,吓了狄飞白一跳,一个声音道:“竟然到我的地盘上偷东西。”   狄飞白、江宜:“……”   漭滉现出真身。原来此前一直盘坐在青石座上,那一手冷光也是祂招来吓唬人的。漭滉手中一壶清酒,香气隽永,飘散在空气里,闻着都要醉了。   “哎,怎么是这个反应?”漭滉面带微笑,不满道,“听见我说话,不应该先大惊小怪,再强作镇定,大喝一声‘什么人’么?”   “早就知道阁下不会缺席了。”江宜一笑道。   “知道还敢来,还真是有些胆量。”   江宜十分诚恳,拱手让了一礼:“借贵宝地镇物一用,不知雨师肯不肯行方便呢?”   漭滉稳坐不动,那样子似乎是拒绝了,又好奇问:“难道你小子,也是这样管屏翳和丰隆借东西的?哈哈,难怪把屏翳气得够呛。”   就是不问自取,才会生气吧……狄飞白心想。他仍握着牙飞剑,预备谈不拢就只好动手硬抢了,虽则从与天弓一战看来,他只有挨打的份,不过未战先输不是他的道理。   江宜却道:“我也很好奇,原来这些东西,还要我自己来借,而不是诸位拱手送上。”   漭滉:“……”   祂一时神色莫名,认真端详面前这个书生——人虽文弱,说话却有股不怕死的劲。   “难道不是么?否则,让作为天书台的江宜,在人世间存活下来的意义又何在呢?”   漭滉:“守护五件法器,是世外天作出的承诺。作为交换,李桓岭毁去肉身,付出的代价有多重,得来的承诺就有多牢不可破。所谓一诺千金……”   “不能监守自盗,才找了我来,这也很合理。”江宜道。   漭滉:“?”   江宜说道:“神曜留下的这五件法器,代替他本人镇守王朝的气运,法器尚存,则气运不败,纵使你们也无法从中作梗。然而天理循环自有消长盈虚的定数,李氏虽有天命加身,定数所关,天命也有另择其主的时候。”   漭滉饮罢酒,摇晃酒壶道:“所以你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天命?”   “说到底,是十六年前天雷强加于我的命运,如今我只是,老老实实地前来履行罢了。”江宜坦然以对。   漭滉听罢倒是笑不出来了,思索片刻也只得承认,事实的确如江宜所说。   祂从青石座上跳下来,圣迹图悠然化身为一枚小小石头,于挥袖间被抛给江宜。   即使是传说中的登仙圣迹图,缩小之后也只是一块平平无奇的卵石,丢进洞庭湖中,恐怕要到沧海桑田才有重见天日的一天。江宜似乎也并不太关照这件宝物,正要丢进袖袋里,见狄飞白一直盯着:“给你?”   “……”狄飞白又转开脸去。   “就……这么简单?”狄飞白忍不住问。   漭滉哈哈笑道:“这可是你们趁我不在,偷偷潜入霖宫盗走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狄飞白汗颜:这一出岂不与沙州、且兰府上演的一式一样?果然只有天弓是个死脑筋。   青石座没了,漭滉只好就地打坐,使了一手呼风唤雨的本事,复将酒壶装满,挥手要赶二人走。回想起来,祂本来就是一副全无所谓的样子,即使最初说的话,也只是想逗逗他们。相较起来,比起各司其职,漭滉倒更愿意醉酒千觞、一梦华胥,两袖清风了无牵挂,否则也不会有洞庭八百里大旱一场。   “快走吧大人物,阁下还忙着去颠覆天下呢。”   江宜受祂促狭,也不反驳,笑道:“告辞了,雨师大人。”   狄飞白跟在他身后,催促道:“快走,一会儿你那个保镖又闻风追过来了。”   江宜:“……”   身后漭滉却道:“你说谁,商恪吗?”   狄飞白回头。   “你们不知道?”   “知道什么?”江宜问。   漭滉看着他,忽然笑了:“放心吧,商恪不会再出现了。”   江宜略显得低落:“只希望他不要厌憎我。”   漭滉望着二人背影,脸上挂着充满恶趣味的笑,并没有再说什么。   失去圣迹图的霖宫,似乎少了什么东西,夜空之下也不再耀眼。雨师独坐宫殿深处,随着机关启动,霖宫沉入湖底,湖水倒灌,一瞬将那黑暗吞没。   江宜与狄飞白乘船离开。   “要给你吗?圣迹图。”   “嗯?”   “刚刚不是在偷看?”   “……不要。”   “这可是你家祖宗留下的。”   “不要。”   “说起来我一直想知道,原本风伯只是让你护我一程,可你做到今天这地步,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少说废话!” 第178章 生因   八月蓄瓜,辰星不见。岳州,霖宫。   天气转凉,大军开拔后,城中人气也稀薄不少。前来霖宫进香的信众,更显得心事重重,神像前有说不完的话。这两年来,霖宫先是撤匾改立为洞玄观,后又复归原址,大殿的神像变来变去,也只是引起一时的议论,对信众而言,座上是哪位大能并无所谓,重要的是所寄托的心愿能否实现。   雨师像前,长明灯比往年更拥挤了。   观主生因道长正为殿前长阶尘扫,斋堂的前来询问:“客院那两位要在观里用斋吗?”   前几日观里来了位女施主,借宿于此,随身行囊精简,来了之后与生因道长有过私下交流,道长便将观中藏书阁的钥匙交给她。目下日日在藏书阁中从早待到晚,眼看是要长久地住下去了。   日挂中天,生因提着食盒前去藏书阁。   垂花屏门后,回廊数间书屋,打毡帘进去,迎面拂来一股热熏熏的稻花香。重华坐在靠着书橱的圆杌上,翻一卷古轴,手边花架的梅瓶里插着几束新采的稻穗。应当是她白日出城散心,沿田埂边摘的。去岁死气沉沉的土地已然活转了。   “咦,怎么又吃饭了?”闻见香味,重华才回过神来,一脸的意犹未尽。   “施主还请回客院去用饭吧,藏书阁里孤本太多,进了老鼠就不好了。”   重华应下,从生因手中接过食盒,又听她说:“客院另一位道长的饭食也一并放在里面了,劳烦施主给她捎去。”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她一手提食盒,一手拿剑,绕路回寄宿的院里去。那剑还是从公主府里带出来唯一的东西,当日她走得急,看了康夫的遗笔,忽然间福至心灵,就要动身出发,事不宜迟,连府邸都没回去,直接便盗走康夫的一套破布烂衫,换了衣物就这样离开名都了。   狄静轩一向把她看得很紧,若非时局紧张,宫里备缺人手,也不会到今天还没有人找到她。   重华心中庆幸,回到客院。与她同住的还有一名道长,从外地来此挂单,平时深居简出,至今还未曾谋面。   她提着食盒预备去敲门,转过山墙却看见一人在浇花。   重华看了一会儿,那人转过身来,瞥见她手中食盒。   “你是……”重华回想其人名讳,“法言道长?”   道长面上倒是看不出年纪,五官犹如石英雕凿,显得冰冷而苍白,几乎看不出岁月纹路,神情里却有种久惯世情的漠然。   “观主送的饭,一起吃吗?”重华提着食盒到得院中围桌前,回头才见法言道人脚下未动,一时挠头。法言道人浇罢水,收拾了竹壶,方跟上前来。她拾掇的那墙角下是一丛香松,松针间隙里开着一朵不起眼的小花,叫不上来名字。   观里的吃食很简单,豆腐野菜白米饭。   重华夹了几片藕盖在米饭上,端详法言道人的面容,忽而道:“道长,早上我们是不是在郊外田里见过?”   “的确。”   同住一院的两人,因重华早出晚归始终没能见上面,想不到今晨却不约而同到郊外田间散步。   重华感叹道:“去年还听说洞庭大旱,今年已是丰收,全然看不出那时的惨状。”   法言道人说:“丰收?那一亩三分地。”   重华语塞。每逢农时李初倒是有亲临京畿田地,躬耕以表率,重华则没有见过那等情形,自小五谷不分,更没见过沃野千里良田万亩的盛极之景。如今她见到的,也只是衰败后的景象。   “可是,年初不是下了场大雪?所谓瑞雪兆丰年,这我还是懂得的。”   法言道人说:“一旱伤三年。况且,岳州军带走了两万青壮年,重役误农,想见到丰收之景,待到四海平定,或许还有可能。”   这一番话听在耳中,当真令食不知味。重华忍不住想,霖宫里吃食如此朴素,是因方外修行的缘故,还是整座城的百姓都快吃不饱饭了?   重华叹气道:“我自小从不关心民生俗务,以为修行就是要超然物外,但身在红尘中,遇事又怎能置身事外……道长,你虽是修士,倒是深念众生。”   二人就着野菜豆腐吃饭,秋风起兮,云飞草黄,已到了加衣的时节。   法言道人淡然答道:“无他,只是活得久了,自然而然有所体察。”   重华笑道:“若说见识也随白发增,却不尽然。许多人只是无志空长百岁,蹉跎一生。”   法言道人侧目:年纪不大,说话口气倒不小。   “听你所言,乃是心存高远之志?”   重华很是开心,心想这道人看着冷冰冰的,说话却很中听,欣然答道:“我原本修行剑术,想要做个天地之大任我来去的高手。可是这几日在藏书阁里读着些前人遗笔,方知道无论修的是什么,修行的尽头都只有一个‘道’。大道无形,乃是凡人能够追求的极致。我想要到那极致去看看!”   她胸中一番豪情跌宕,愈发感到人生的无聊已离她远去,也许这毫无意义的几十年生命,唯一值得做的就是去追寻大道。合该如此!   然而听她如此激昂发言的道人却依旧无动于衷。   法言道人吃完饭喝茶漱口,问:“难道你也姓李?”   重华:“……”   “李家人都是疯子,个个皆如你这般所想。”道人面色平淡。   重华:“…………”   法言道人似有所感:“多少人一心问道,得者寡,失者众。所失者,若是区区几十载光阴也罢了,最怕失去了自己的本心,为痴求的东西束缚一生。此生越是执着,越是会失去,倒不如安守本分,朝生暮死也算聪明。”   一阵沉默。   重华默默刨完米饭,起身收拾了碗筷。   “道长你说的也许有道理,不过我没觉得失去了什么。”她有些郁郁不乐,提着食盒到斋堂洗碗去了。法言道人仍坐在石杌上,面朝日渐零落的庭树,不知在想些什么。   午时一过,重华仍旧往藏书阁去。最近她发现,从前不喜欢读书,只是还没读到有趣的书,四书五经经史子集令人昏昏欲睡,地书水经天文命理读之废寝忘食。   霖宫数百年渊薮,所藏典籍浩如烟海,重华想要的应有尽有。可惜,事情仍似毫无进展。   今日一去,却见法言道人已先在藏书阁中。书几上尚且摊放重华的东西,她进门时,法言道人正将视线从那张稿纸上挪开。   二人对视一眼。   “这是你写的?”法言道人主动询问。   “不是……”重华心中一动,“道长,你知道谶纬么?”   法言道人静静看着她。   重华上前拾起稿纸,此正是她从康夫屋子里带出来的,字迹歪歪扭扭,形似手腕无力,勉力而为,不知康夫是何时所写:   一山能令日月移   二剑认主非为主   三百年入川无归期   四象两仪反太极   五花窃自故人手   六狐对镜弹琴中   七薮水漫谁止洪   八方血海日色彤   九州生气数已尽   拨却风云始到终   “这是我在一位前辈学者的遗物中寻得,我认为这应当是一种谶纬,但是无从解读,”重华说,“当今世上于道学一途造诣最深的两地,无非便是名都镇国太常寺,与天下祖庭岳州霖宫。霖宫是当年神曜皇帝飞升得道之地,仙缘深厚,我想到这里来,也许会有解答。”   法言道人目光落在纸上,神情无悲亦无喜。重华心想她怎可如此镇定,难道此人从来没有惊讶或悲异的情绪吗?   也许她是不相信自己说的话,重华解释道:“其实,这篇文写得很巧妙,依我所见,应当是将一些名字与过去未来发生的事隐藏在字句中。这一句'九州生气数已尽',也许暗示着未来将有一场大灾难。可是,唉,我解读不出来。”   “名字?”   “是啊,比如说……”   “比如说,山令为岭?”法言道人说。   她那语气里并无嘲讽之意,重华却脸上一红:“大、大概是这个意思,不过我也想过,是不是过于简单了……”   “你有什么想法呢?”   重华见她似有兴趣,精神一振:“这个第二句,唔,我暂时没什么想法。第三句我想关键在于这个'川'字,不一定是真正的川,也许是个代指,我查了很多书暂时还没有收获。'五花'究竟是指五朵花,还是五瓣花?也可能并非真实的花,而是一句字谜?六只狐狸对镜弹琴,怎么想都不可能是现实发生的,应当是一种指向……至于七薮,原本我也毫无头绪,不过今日出城到处走了走,忽而想到云梦泽本为一片广阔的大泽,数百年沧海桑田,渐在扬水两岸分家,共有路白东赤船官女观等七个大湖。七薮水漫,难道是指未来有一场大洪水,这倒与最后几句的意象相合,预示着将有一场灭世的灾难……天呐,难以相信,莫非那个前辈的意思是,百年后这个世界就会毁于一旦吗?”   “百年之后?”   法言道人专注听罢,目光澄净,却说:“也许就在明天。”   重华看着她,忽然发了个冷颤。 第179章 生因   说了那样可怕的话后,法言道人借了一卷藏书就走了。重华原以为她也对谶纬有兴趣,看起来即使有也不会太多。   康夫留下的那些谜语,或许只有他自己才能完全解读。颍川……西川……秦川……金川……水经诀中的名川似乎也与谶纬中提及的无归期之“川”毫无关系。至于那场灭世灾难,更是翻遍典籍也无从预言。   如此过得几日,秋意渐浓。   霖宫的道长们开始添衣加餐饭,勤扫落叶,修理窗牖,排水清淤。舍友法言道长则依旧闭户不出,鲜少能见着她人。   不过,偶尔在藏书阁碰见,也能聊上两句。   重华打听到,此人原来在沧州的一座岛上修行,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才离开修行地,来到祖庭霖宫完成最后的大圆满。   “她的儿子,当年听说是在岳州过世的,”生因观主说,“选择岳州作为自己的临终之地,对她而言也许是一个轮回罢。”   “她到底多大岁数了?”重华问。   生因观主摇头不知。   二人在藏书阁,互不打扰,书卷烧烛短,光阴似无言。得空时重华翻看法言道人的阅卷,却大多文字艰涩,竟然不是本朝所书,所刻简牍甲骨,皆是远古人神共治天下时留下的遗物。   “这写的是什么东西?”重华不禁问。   法言道人道:“你翻不到的记载,都在这些简书金文当中了。天地之初的所见所闻,会被完整记录下来,然而经过千百年的润色,就会失去原义,从而无法解读。”   她将一支骨简递给重华,其上十二个字晦涩难明。   历经风霜侵蚀,刻痕已似是而非,形状更像一种蠕虫爬行留下的诡异痕迹。以手指摩挲,耳边仿佛能听见幽远的呓语,令重华产生莫名的畏惧。   “陆地通于九泉凶秽决于妖川。”法言道人说。   重华:“……”   她肃然起敬——能解读如此古老文字的奇人,整个太常寺恐怕都找不出来几个。如果康夫还在,也许他也……?重华忽然一愣。   “这是个川字?”重华抚摸末尾的刻符,有一种古怪的,命运般的直觉在她心里诞生。   “你拿反了。”   “……”   骨简调转个儿。   重华抚摸末尾的刻符,有一种古怪的,命运般的直觉在她心里诞生:“这是个川字?”   法言道人淡然答道:“在前秦人的语义里,妖川在陆地尽头,诸恶汇聚之所,即为九泉。”   尽管法言道人语气平淡,但太多问题萦绕在重华心间,令她无比混乱,不知从何问起,直言道:“妖川是真实存在的?”   “是。”   “那它究竟在什么地方?”   “没有人知道。”   “你不是说,简书金文中,记载的都是古人真实所见?”   “遂古之初谁传道,上下未形何由考,冥昭瞢闇谁能极?天地初开时,混沌未除,人神与共,阴阳相合,远古人之所见,与我们今天是不同的。及至秦王登位,代天牧民,断绝了天人的沟通,对凡人而言,道与玄就不再可见,想求仙问道一步登天,更是异想天开。”   “因此天下人反秦,直到八百年前神曜皇帝洞开天门,飞升成仙!”   “然而神曜也并没有将大道行于天下,在他之后,天与人依旧相望无期。如今,想要去往妖川也只有一个办法。”   重华心中别扭,略觉得法言道人言语间对神曜皇帝并无敬意:“什么办法?”   “死。”   “……”   唯有一死。死后即下九泉。   重华不满道:“道长,你说话向来如此么?不是明天就要世界末日,便是教人赴死。”   法言道人面不改色,继续翻看古卷。此人倒是诚实,有问必答,不过说出来的话却着实吓死人。非是有远超常人的见闻不能解之。   重华沉默了,看着纸上的谶纬,好一会儿低声嘟囔道:“若此川即是彼川……那么‘三百年入川无归期’……这句话意思是,有一个很重要的人死了三百年了?……”   “写诗的人,乃是站在凡尘之上俯瞰众生。他的对象未必是一个人,而有可能是所有人,”法言道人头也不抬,说,“也许是这三百年里所有死去的人,都没有再回来。”   重华正喝水,猛地全喷了出来,咳嗽着看向法言道人。   日已西斜,法言道人收了卷轴,径自回客院去了。徒留重华惊疑不定目送她背影。   “那位道长究竟什么来头?”重华问观主生因。   生因阶前扫落叶,一手掐了个无量诀,目露慈悲之色:“等死之人。”   秋风吹走黄叶,搅乱往来香客的袍襟,气氛微寒,重华疑惑:“她真的快……可我看那道长行动自如,虽然气色不佳,倒是挺有精神。”   “有人等死去的时期,有人则等一个去死的时机。”   “啊。”重华懂了,惊讶不已。   “那么你们收留她住在观里是……”重华心想,修身修心修长生,修道之人追求的不都是身体康健寿比南山,遇见有心求死之人,难道不应该好言相劝?怎得还默许了似的,让人家住在道观里,说不准哪一天便在这方外清净之地了结了生命。   生因只是不答,口称无量观,撇下重华前去接引信客了。   这是一个神秘的人。重华心里对法言道人又敬又畏,此人不仅来路神秘,所学所知更是非同寻常。若是康夫子在世,能与她一争高下么?   解谜毕竟比作谜难。康夫虽写了这首谶纬,可是,重华直觉若是法言道人有心解题,这根本难不倒她。   这样的人物绝非草茅之辈,也许写一封信回去问问就能知道……重华本有犹豫,终于还是想起自己来到霖宫的目的,遂作罢。一个有心寻死之人岂会在意是否留名于世?   然而重华心中对法言道人的好奇却日渐增长。对她而言是一团谜题的世界,在法言道人眼里却十分清晰,清晰到令她丧失了探索生活的意趣,甚至想一死了之。   她唯一的兴趣似乎只是照料花花草草。重华有几次撞见法言道人在墙根下浇花,依她所见,那朵不知名野花的花期好像有点儿太长了。   “这是什么花?”重华问。   法言道人却说:“不知道……你看它像什么?”   “老实说,什么花也开不了这么久吧。你养得真好。”   她这样说着,好像在法言道人脸上看见一丝笑意。但那一定是错觉。   “这花的种子,是我儿送的,最初什么都种不出来,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后来我用五行之术栽培,又逢机缘得了一点生机,才有了现在的样子。”   重华第一次听法言道人提起她儿子,语气仍似轻描淡写,不痛不痒好似谈论的只是早上饮的茶滋味。   但是,重华知道不是这样。她以为这花只是法言道人偶在霖宫寻到的乐趣,然而却居然是她随身带来的。她那早夭的儿子所赠之物,眼见是从不离身,甚至使用道法秘术养护,方才保得长久……   至亲之情,血浓于水。   重华忽然意识到,自她离家以来,竟未有一次想起过父母,不禁黯然问道:“道长,我知道凡修道之人,须得断绝尘缘。你也会有思念亲人的时候吗?”   法言道人报以目光。   重华低头道:“如今正是我父母亲至为艰难的时刻,我却离家出走,不免也会觉得自己是否太过无情。”   庭树婆娑风不止,二人树下茶桌对坐。重华一脸惭愧,接过茶水,继续说:“这时节战事不断,国事多烦忧,他们一定连晚上睡觉都睡不好。”   法言道人道:“此之为天下人所共患,不独你父母。”   “……是,不过,唉,”重华欲言又止,“天下何时才能太平?”   一阵风起,二人抬头,但见日轮寒白,阴云晕气若重围,远方似有金柝声声动地,飞烟直上九重。   时维九月,郢王李裕在鄂拉盐湖以东百里,截击突 厥左部高车部族三万余人,甘州指挥使高温率轻骑夹击,两军协同作战打击得突 厥兵马措手不及,败走疏勒山阴。高温一路追杀,深入两百里,于图璧关下惨遭埋伏。孔芳珅遣兵援救不克,沙州校尉李严与高温俱败死黄沙。   金秋时节,军报八百里加急送入建元宫。谒室灯火通明,内廷大臣连夜商议,时势的发展已经出乎意料,厄昆可汗打出为母报仇的旗号,纠集草原十部来犯,其势力达到百年来未有之统一,连克沙州甘州十座城池,杀烧掳掠,将士百姓死伤千计,米粮财帛所失者更不计其数。皇帝急命兵部户部会同中书门下商定军赋征收,筹集兵饷。   “高温之死,全因他贸然深入,才中了敌人伏击。甘凉两州失去指挥使,当务之急,乃是再调一员大将过去顶上。”   谒室中几位大臣数面相顾:谁能当此重任?   尚书杨怙建言:“都督大将军郭恒正合适。此人有资历,重武勇,且位高权重足以率领两州二十万大军。”   “郭恒怎么合适?他一走,洛州军又如何?”   “洛州军拱卫王畿,肩负重任,又不是他郭恒的私家军。”   皇帝似在思索,坐于案后茵毯上,秋凉后,室内烧起薰笼,有一股子灼热的药味。李初脸色苍白,显现出久思郁结的面相。   皇帝开口道:“本来启用岳州军,是为了与狼骑两相消耗,高温的职责不仅在于击退草原悍匪,更需把持住郢王。目下身死,却是留下个难题。甘凉二十万大军不可落入郢王手中。若要遣将,有何人能与郢王抗衡?郭恒是断然不行的。”   却没有人问为何不行。   中书令谢励与皇帝交换个眼神,咳了一声,说道:“梁王殿下可堪重用?” 第180章 梁王李翻   李翻是陛下长子,当年在潜邸时侧妃方氏所出,年满十六即徙封梁王,拜永州刺史。梁亲王此人多年来一直默默无闻,既无劣迹亦无美名,未听说有领兵打仗的才干。   “梁王年纪轻轻,无论经验手段只怕都不及郢王。”   谢励道:“不必他亲身上阵,做个监军震住郢王。有岳州军驰援,与甘凉驻军策应沙州,待得与孔芳珅兵合一处,便任命孔将军为行军总管,将三州兵马指挥都交给他。有梁王的身份在,纵使郢王亦无话可说。”   诸人讨论一番,颇觉此法可行,便叫中书门下的拟旨去了。会后谢励单独留下来,与皇帝步出高台,长天辽阔,孤雁南飞而去,李初在风里咳嗽两声。   “陛下近日身体康健否?”谢励问。   李初默然,叹息道:“身上的病好医,心里的病可有得治么。”   闻言谢励了然,亦黯然道:“赵国公一夕病重,公主又下落不明。陛下为国事烦忧,家事亦难以自安。臣虽才干不及国公,也盼能为陛下分忧一二。”   二人所行的长街,两侧红墙掩映,高阁飞楼渐在身后,葱郁的青松翠柏耸出天际,遮蔽星光,步行其中,犹如进入幽冥世界。此道乃通往慈光院陵园所在,护陵卫兵分列左右,一经屏门入得神道,四周便安静下来,寂然无人。   李初道:“这时节,你家中亦有事不平。前些日子贼人闯陵,谢白乾为皇家守塔身受重伤,他虽在且兰府犯了错,如今也算将功折罪了。眼下伤可痊愈了?”   谢励只是摇头:“臣这个侄子,看来怕是魔怔了。那日便只他亲眼见到闯陵贼人,可说话却模棱两可,一会儿说是个剑士,一会儿又说是个神仙,叫他用笔画下来,竟画出个四不像来。”   慈氏阁愈发靠近,显出其庄严宝相来,檐角清铃应风而鸣,仙音飘渺,星垣转圜,似乎汇聚于阁楼上空,铺就一道横亘苍穹的璀璨河汉。李初微笑:“卿以为,慈氏阁里有神仙么?”   谢励一骇,忙解释说:“臣的意思是,那日擅闯陵园的贼人总不可能是个神仙,白乾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说话颠三倒四的……慈氏阁供奉先帝圣蜕,自然是有先帝的仙力庇佑。”   李初微微而笑,不置可否。   谢励一族中也有座宗祠,其意义与慈氏阁之于李氏差相仿佛,李初相信谢励在宗祠中敬拜祖亲时,也曾得到过某种启示。就这方面而言,二人也算心有灵犀。统其宗者有在于谱牒,合其族者有在于祠祀,对皇家与谢氏这样的大族而言,一祠既成,则通祀百代。   父子祖孙本同一气,幽明相通,不相违也。在这座历代庇佑家国的危楼高阁内,在那件沉睡的甲胄之后,有仙则灵,惠之则福降。   纵使是危急存亡之秋,李初的信念也不曾稍减。危机,亦是转机,自他即位以来,有多少流言蜚语,腹诽他父子得位不正,有多少暗流涌动,准备着随时推翻他的统治。他需要一个时刻来证明自己。   高阁之内,李初跪伏在战神护心甲前,虔心祈告,希望能得到一个征兆,告诉他未来的路应该怎样走。此时此刻,他似乎终于能体会到霖宫内跪祷的李裕的心情,但他心中澎湃的热血,则是李裕所未能拥有的。   我如证果,合是云堂第几尊?   战神甲忽然震鸣,一道明光自护心镜内涌出,蔓延开来,胸甲、披膊、蔽膝……这具古老的甲胄犹如重生,焕发出蓬勃的光明。   慈氏阁外,忽然平地生风,云卷风流,千铃鸣响,一道红光自阁楼内冲天而起,霎时烧遍半边天。谢励震悚不已,跪在神道上倒头便拜。很快那光芒又散去,园陵复归平静。   自高温中伏身死,折了甘州精锐兵力,郢王李裕便退守昌松县据兵不出,叫狼骑直下三城大肆掳掠一番又扬长而去。高温身兼甘州刺史与兵马指挥数职,他之一死州内无人做主,官民敢怒不敢言,是月中,朝廷新任的监军使终于拍马赶来。昌松县衙被军府征用,设下接风宴。   戌时三刻,落日熔金,昌松县外,大漠孤鹰盘旋,天尽头风烟滚滚,一队传令骑兵自关内方向先行抵达,敲开城门。须臾片刻后,监军使的车队徐徐而至,车马步入城中。   郢王早已在城中等候,此刻与王府参军祝开匀、司马刘令芝,一并两州防御使及镇遏等人,在县衙摆开筵席。监军使臣的车驾行到官衙门前,防御使及镇遏早已迎上去,王府的两位属官却不与众人扎堆,远远看着冷笑:“四驾马车,导斧先行,梁王殿下好大的排面。”   司马刘令芝亦冷冷道:“一个小辈,也能做吾王的监军,天子当真不顾长幼之序了。”   二人反身回到设宴的厅堂上,向李裕报告梁王已至。地方官皆已出迎,堂上只有李裕一个怡然就座,喝一碗加了香油的面茶。他已经听见门外动静,却稳坐不动,只是咂嘴回味一番。   等了半盏茶功夫,不见梁王登堂。刘令芝前去探听,回来道:“梁王来不及用飨,已先去军帐视察了,防御使董大人陪同左右。”   祝参军道:“梁王迫不及待接手甘州兵马,这也代表朝廷对大王的猜度已摆在了明面上。”   “一顿饭也不好好吃,”李裕叠了罗巾擦嘴,叹道,“何须急鼓动金柝,古来征战几人还。我这个侄子很快就会明白,如果父亲真的疼爱他,就不会将他派到这个充满了死亡与杀戮的地方。”   梁王来到昌松县后,住进了甘州军位于县东三十里地的营帐中,李裕则带领岳州人马驻扎在粟末河流域的绿洲中。   甘州三面环山一水中流,登临极目,可一览广袤的戈壁荒原,三州六县伫足于漫漫黄沙之中,时而有几道烟尘远远滚来如游龙惊鸿,尘沙里笔直地拉起一条狼烟。沙渚山,悲雁亭,李裕于亭前远望西天,身后远远的一阵马蹄声靠近。   “王叔。”一人唤道。   李裕回头,见是个弱冠之龄的青年,身披遮风的氅衣,一个内侍在旁为他撑伞挡开扑面而来的风沙,二人钻进亭中。   那青年将李裕上下端详一番,神色里颇有些愕然:“王叔,你这是要出家么?”   李裕身穿青褂足蹑云履,发束一顶混元巾,下颌蓄着美须一把,负手而立俨然世外高人的作派,就差手中一柄拂尘险可以以假乱真。   若非亭中没有第二个人,李翻差点不敢相认。他早听说郢王叔沉迷修道问玄,不理俗务,本以为是吃饱了没事干,想不到已到了身体力行的地步。叔侄二人见面的机会很少,大概也只有在二十年前的满月宴上,李裕曾经抱过李翻,一晃襁褓里的婴儿已长成青年,李裕一见之下,几乎在李翻脸上看不出熟悉的影子。   皇帝的这个大儿子长相上不肖其父,也许是随了母亲,有一张圆脸,一对福耳。   “贤侄,前日宴前匆匆一别,连面也没见上,”李裕热络道,“从雍州一路赶来辛苦了,西北风光与黑水河又大有不同吧!”   李翻脸上确实已有疲惫之色,眼见远处滚滚黄沙犹如两条怒龙窜天而起,慨然道:“边庭节物与华异,此等奇景确然闻所未闻。”   李裕道:“这可不是自然风光,贤侄,你上来一步看看清楚。”   李翻一怔,推开伞盖,果然见那沙尘中隐隐有黑影逼近,数息之后,便能听见喊杀声,骑兵挥舞着狼筅冲出尘烟,黑压压的一片杀进了散布城外的村落中。   李翻脸色发白。   李裕低声道:“尔以杀戮为耕作,古来唯见白骨黄沙田……”   早已于村舍中设伏的岳州铁甲幡然杀出,与胡兵白刃相接,只见日沉沙海,满目血红。李翻沉默不语,即使在沙渚山上,也能闻见风里的腥味。胡兵依仗马力,来去如风,劫掠村舍未果反被伏击,当即拍马撤走。这时城门洞开,边防弩兵杀将出来,紧追其后,几轮齐射,沙海里已满是折戟伏尸。   这一支前来偷袭的骑兵隶属于左部高车族,前几日突 厥人的探鹰出现在昌松县外,就已被边防斥候察觉,因此提前设计,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李裕叔侄二人前后回到昌松县,赶上押解俘虏进城,李翻不懂突 厥语,听见俘虏们口中叽里呱啦,念的最多的是“厄”、“昆”。   李裕道:“阿史那舍,原来还在做王子时,族人就叫他狼神之子,后来做了王,又得名‘厄昆’,其意思是白色的太阳。狼与太阳,都是突 厥人的信仰,对突 厥人而言,阿史那舍就是他们的神,是天命。天命所归,无怪乎能集结十部,这轮太阳烧干了草原,现在还想烧到我中原大地来。”   李翻听得不说话,李裕笑看他一眼。   烽烟里,李翻垂眸道:“王叔,有些话还是……天命……”   “天命所归,”李裕打断他的话,“只有一个。只要祖先福泽仍在,天命就是我们李家的。”   李裕拍拍侄儿肩头,二人在亲随护卫下走进昌松军府。   鏖战方歇的战场上,丝丝缕缕的黑气在血色沙海里蔓延,渐融入那更为广阔的夜幕中,成为遮蔽星月的黑雾。 第181章 梁王李翻   黑色的浓雾里,日也像月,散发苍白光辉。粟末河畔军帐,人枕戈,马掖尾,祝开匀、刘令芝等一班岳州僚属聚在李裕帐下,油灯数盏分布在舆图两侧,这天气里昼与夜的分界线非常模糊,黑色雾气似乎渗透进了帐内。   祝开匀道:“刘防御和镇遏几人,见天儿的待在边防营中,那架势是想把梁王迎回军府做大帅。梁王本没有这个资格,那是因为咱们在这儿,甘州也要向朝廷表明立场。我看他们是弄巧成拙了,梁王未必有统兵的才干。”   刘令芝却道:“吾王亦是临危受命,朝廷虽委派梁王监军,不过大敌当前,谁也没功夫做多余的事。比起这件事,难道你不觉得奇怪?以黑水牛皮鞣制的革造就的甲胄,是雍州兵的标志,护送梁王殿下来到昌松的,并不是他属地的亲兵。”   副将陈琵掌灯看图。李裕在一旁闭目趺坐,完成一天的吐纳修行,听着臣僚们讨论,方说:“奇怪呀,当真奇怪。这是为什么呢?”   刘令芝笑道:“这臣就猜不到了。也许雍州兵改制了,现在也穿铁甲。”   陈琵说:“探子来报,图璧关方向探鹰出没频繁,这表示有大股突 厥人马在关隘附近活动,先时沙州还偶有传令兵送信,目下已完全断绝音讯,若非孔将军按兵不动,那就是狼骑已经深入了边防烽火道的必经之路。入秋后,一连几天都天色晦暗,漠北秋后风大,臣观天象怕有黄雾来犯,不利于我军作战,但对生活在荒漠的狼骑而言,正是绝好的时机。”   李裕挠头:“说简单点。”   陈琵:“大王,恐怕这几天就要开战了。”   李裕叹气:“让你说话,没让你说废话。自从到了这里,哪一天没有开战?古来征战几人还,死都死了,还分大死小死么?”   群臣沉默地看着他下榻,穿上云头方履,军帐外的天空惨淡无光,正如陈琵所说,充斥着风雨欲来前的宁静,一轮日头白得像剪纸,李裕深吸一口气,又感觉什么都没吸到,日精月华到了这荒漠里都像梭梭草一样粗糙而稀疏,不由又是叹气:“真是败坏修行。”   这样贫瘠的大地,能得到什么神歆与眷顾。李裕想起自己对李翻说过的话,什么狼神,什么太阳,什么天命所归?在这个叫人同情的地方,什么都没有。   黄雾袭来的当天夜里,图璧关内果然如陈琵预测的那样,出现重重黑影,犹如奔腾的洪流,裹挟在风暴里冲向夜幕下的昌松县城。铁箭石弩呼啸而来,越过城墙门楼,垛口的士兵中箭倒地,紧接着全副武装的重甲兵涌上敌台,在铁甲的掩护下拉开床弩。然而风沙里什么都看不清楚。   城墙下冒起一阵黑烟,突 厥人在牛尾栓上燃烧的茅草,让覆盖铁刺的战牛去冲撞城门,几万石的城门剧烈震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又被风沙号啕所掩盖。城里的守卫顶上去,被罅隙里刺进的长矛贯穿身体,钉在高大门扇上,鲜血淌下地面,汇入一片更广阔的黑色海洋里。   那黑色还在蔓延,直到吞没了昌松县城,吞没了战场,吞没了成千上万活着与死去的人。海水似乎在沸腾,升腾起丝丝缕缕的线索,隐隐令天色也变得黯淡不见五指。一匹马稳稳踏过黑色海水,马背上头戴白狼帽、手挽紫貂弓的年轻人眺望城池方向,他的眼眸深不见底,浓黑瞳仁里似乎又布满血色游丝。   阿舍张弓引臂,这一次不需要江宜为他引路,周围黑色海水已自然依附过来。弦松,箭放,卷起滔天黑气,带着怒风与黄沙,犹如一头仇恨而愤怒的狼狂奔着冲过城墙,摧枯拉朽般贯穿了整座城池。霎时民房倒塌,砖石飞裂,人人如坠冰窟,失去抵抗能力的卫兵被狼骑楛矢射落城头。   上风的隘口,一万五千名岳州兵马在郢王率领下等待战机,远看昌松方向妖雾不散黑风阵阵,景象何其诡谲,简直不似人间,令人心头发冷。陈琵勒马于大王身侧,只等李裕下令。铁牛阵终于冲开城门,狼骑呼喝着拥入城中。李裕终于并二指一挥,轻巧得犹如拨水。   陈琵拔刀前指:“冲锋!”   鼙鼓声大作,令旗飘扬,上万甲士行军的步伐堪称地动山摇,如一柄尖刀笔直地切入狼骑军中后阵。一入那黑风中,顿时感到浑身冰冷,心中的恐惧克制不住,四肢僵冷无法移动,陈琵大喝提气,勉力举刀抵挡突 厥骑兵的狼筅,直觉这妖风有古怪。   “厄昆!”“厄昆!”“脱司!”   “厄昆!”“厄昆!”“脱司!”   狼骑呼喊着神的名字挥刀屠杀,是神给予他们勇气,给予他们战无不胜的武力,这片土地上的异族人,与牛羊没有区别,他们可以杀之喝血,可以剁之吃肉,这是神的子民的权力。   黑风里的突 厥武士神勇无比,简直杀红了眼,陈琵带军渐渐难以支撑,本欲袭其后阵,却被妖术拿住了。陈琵在沙雾里寻找大王的身影,李裕身披甲衣,盔帽的红缨张牙舞爪,他手里却不握枪提刀而拿着一柄拂尘,形同痴狂一般挥舞作法。   倏然间,黑雾似乎在他拂尘的指挥下变得浅薄了,明亮光辉如日方升,在混乱的战场中绽放。光亮落在李裕脸上,陈琵看见大王的神情,如在梦中,痴心望着那团光芒的方向——在那光华照耀下一切妖魔魍魉无所遁形,黑雾为之避散,天穹为之震悚,犹如一汪温暖的源泉,驱散了笼罩将士心头的阴霾,号角声动,军中翻起一面高牙大纛,旗上图腾令李裕陈琵肃然。   “王师已至!天命所向!”   万众甲士齐声呼喝:“王师已至!王师已至!”   翠华拂天,霜蹄奋扬,神骏背上的骑手浑身沐浴在华光虹彩中,他的出现犹如神兵天降,高高举起手中天子剑。那不是梁王李翻,那是……李裕看见骑手身上的烈烈金甲,光晕在虚空里投射出一尊笼天罩地的法相,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呻吟道:“战神……甲……”   阿舍于马背上引弓,遥指那金甲骑手,急流的秽气附在箭矢前端。穹窿被浓黑秽雾与灿烈金光一分为二,夜与昼同时并存,阴阳分界处激发出滚滚雷鸣与疾电。天子剑与紫貂弓一时俱发,那简直不是人间的战斗,在各自信仰的率领下,双方阵营的将士如有神助,奋勇杀敌。   忽然光灿灿的金色世界出现一抹阴影,影中跃出一人,直与骏马齐高,飞身扑在那金甲骑士身上,弹指之间二人就仆于马下,淹没于数不尽的马蹄战靴里。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好似飞电过隙,闪耀半边苍穹的金色光幕倏然消失,一如它倏然出现一般令人猝不及防。谁都没有反应过来,时间似乎在此刻停滞,战士举刀的手还没有落下,悲惨或愤怒的吼叫还没有消散……阿舍已经推弓朝着金甲骑士消失的方向,一箭放出!   黑雾瞬时反扑,席卷向战场。   然而寒冷还未降临,人丛中好像有银光闪没,那位劫走金甲骑士的神秘人去而复返,一手覆于腰间拔剑一斩,剑气掀起漫天黄沙,银白的剑光犹如滔天巨浪冲刷而过,不遗一物。阿舍胯下战马被拦腰斩成两截,他摔在血泊中,瞳孔里出现一双不断放大的马蹄——“大王!”伊师鸷拼命杀到跟前,抓住阿舍的手将他顺势一拖,躲开剁下来的铁蹄。陈琵已经抓住时机,拖着他的鬼头刀砍出一条血路:“活捉阿史那舍!”   被天外一剑洗劫后的战场人仰马翻,金甲大帅失去踪迹,厄昆可汗身陷重围。狼骑用血肉撕开缺口,掩护被削掉半边胳膊的大王撤退,高车与韦纥部殿后,陈琵带兵穷追不舍,甘州军却已阵脚大乱,那支跟随金甲大帅一起出现在战场上的金色牙旗悄然歪倒,不知何处传来模糊的呼喊,声音迅速传播开,紧接着到处都喊成一片。   李裕被亲兵掩护,藏在军中左翼后方,司马刘令芝满面竦然催马上前:“保护吾王!”   李裕却一掌将挡住视线的亲兵推开,他牢牢望着甘州军阵,似乎在印证什么。攻城的突 厥残军被甘州步兵与昌松守军前后夹击,虽进退维谷,却趁着甘州军中骚乱,有数百人成功逃逸而去。昌松方向鸣金收兵,竟然就此放过不追了。那面赤金色的牙旗再也没有出现。   黄沙满地,断刃残盔。血流汩汩,从业已失去温度的躯体里渗出。几支骑队逡巡其间打扫战场。   妖氛黑雾散去,才发现天已经亮过了,一轮硕大彤红的圆日缀在西天,渐渐融化进沙海。暮色将至,一场仗从黑夜打到白天,又从白天打到黑夜,这已是第二个夜晚了。   岳州军收兵回营,刘令芝等人紧跟李裕左右。众人皆灰头土脸饥肠辘辘,却无人关心,都被不久前亲眼所见的神异景象所动摇。突 厥人引动黑风的妖术,与那突然降临在军阵中的烈日光辉,那究竟是什么?   “吾王,您看这……”刘令芝想要说什么,却突然发现李裕的神色,与他们脸上那种茫然惶惑的表情不同,明显是知道了什么。   “呵呵呵……”李裕一边笑一边往牙帐中去,好像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但那笑容中却似有种切齿的沉重,“战神甲,原来如此,胆子真大。梁王不过是个幌子,那支牙旗……”   众人听得似懂非懂。   到得帐前,李裕一步打起门帘。   四周骤然沉默。密不透风的营帐内,几案后盘坐着一个年轻人,正低头擦拭手中长剑。   霎时间空中有根无形的弦绷紧,刘令芝等人唰然拔剑,如临大敌。那年轻人却浑然不觉,慢条斯理地收剑归鞘,看见他那柄平平无奇的剑与平平无奇的皮鞘,李裕眉心一跳。   “哟,回来了。”狄飞白抬头,稀松平常地打了个招呼。 第182章 梁王李翻   “世子?!”   司马等人惊掉下巴,手上兵器哐啷掉了一地。   李裕什么云淡风轻、胸有成竹都抛之脑后了,拂尘一丢就张开双臂:“飞白!飞白啊!”   狄飞白案后一矮身,躲了他爹一个踉跄:“我有事找你,单独聊。”   “你怎么到这儿来啦,飞白!爹找你找得好辛苦!”李裕一把鼻涕一把泪,全然没听见他说了什么。狄飞白揪住他爹领子,脚尖从案下钩出一物,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爹:   “让他们先走!”   李裕被狄飞白揪着,目光无可控制地落在几案后那物上,瞳孔骤缩——那是一角玄色的甲片。   那叶甲片,色玄而质薄,非金又非革,隐隐勾绘着脉络走向,放在阴暗处,甚至透着一丝血气,似乎是一种活物。   李裕以前没有见过这种奇异的甲胄,但当他看见的第一眼,立即就认了出来。牙帐内剩下父子俩,狄飞白将案桌踹开一角,露出藏身其下的甲胄骑士,头盔遮去了他半张脸,但那与李裕父子都略有形似之处的下颌与唇角,毫无疑问彰显了某种血缘关系。   李裕后跌两步,摔在地上,颤声道:“儿……儿啊,你把、你把……”   战场上的一幕幕重现眼前,李裕现在明白了,那个劫走金甲骑士、以惊天一剑击退狼骑又从容遁走的神秘人,此刻就在他眼前。   狄飞白神出鬼没,没人知道他的行踪,却在今天骤然现身于千军万马前,一举带走了那个身着金光铠甲、于妖风黑云里为全军振作希望的神秘骑士——当然这个人对李裕而言一点也不神秘,当他看见那柄昂扬的高牙大纛时就已知晓了——这名骑士正躺在他的军帐里,长着一张与他有三分相似的脸,虽已多年不见,但这份血脉里带出来的熟悉,是不会被遗忘的。   正是李初。   李初本该高坐朝堂,他派长子李翻前来监军,实则却是个幌子,真正来到战场上坐镇指挥的其实是皇帝本人。初到昌松城时使臣队伍的避而不见、甘州军府的态度、乃至于李翻身边那支“来路不明”的亲随,这些疑惑都有了解释。   李初竟然亲自来了?   李裕说不明白此时的心情,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狄飞白当着全军的面劫走了皇帝,致使三军大乱,他却全身而退,带着皇帝堂而皇之出现在了郢王的军帐中?   “你是要害死你老子啊?!”李裕欲骂又止,强自压着声音说话。他腿软得站不起来,手脚并用地爬到李初身边,一根手指去探鼻息,狄飞白冷酷道:“没死。你怕什么,没人看见我的脸。除了你的亲信,也没人知道我来了。”   “你……”   “我来找你做一件事。”狄飞白说。他扶起昏迷不醒的李初,背靠着营帐顶柱,试图去解他身上的甲胄,折腾好一会儿也没摸到关窍,甚至连头盔都摘不下来,把李初的脑袋当萝卜拔。   李裕吓得个半死:“小祖宗,你到底要干嘛?轻点,轻一点,仔细把陛下脖子扭着了。”   狄飞白放弃了拔头盔,回头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爹:“……我帮你杀了他你不是会更高兴?”   李裕在儿子的注视里面不改色,呵呵笑道:“谬也。他死了我会很高兴,杀了他却不是什么好事,由你动手杀他就更不好了。”   狄飞白不说话,似乎在判断李裕此言的真伪,终于道:“你帮我个忙,把他的铠甲脱下来。”   “你想做甚?”   狄飞白道:“我和江宜四处寻找,凑齐了神曜皇帝留在人间的四样法器之三。鲛公甲是最后一件,也是最难取得的一件。数月前我们设计潜入名都盗宝,却无功而返,几番筹划,也只有等皇帝自己将鲛公甲穿出慈氏阁。平时翊卫看守得太紧,我没法下手,今日在战场上是最好的时机,可惜只能连人带甲一起劫走,未免太多余了。”   李裕听得一头雾水,似懂非懂。   数月前名都有妖道作乱,引动了兵围国都大道,此事颇涉及些隐秘,朝廷捂得很严,李裕安插在名都的眼线为他传回消息,道那妖人乃是前不久刚在太常寺挂职的一名方外散修。后来不久,岳州就接到海捕文书,要求各州府协同抓捕罪人江宜,一旦发现此人行踪须得即刻上报官衙。   一年以前,江宜还是郢王府的座上宾,身负异能奇才,不仅解决了两州大旱之灾,还治好了李裕的疯病。一年后,怎么就成了大闹名都的妖道,到手没捂热的官飞了不说,还获罪入狱,引得大理寺满天下拿他。   要命的是,李裕心里很清楚,狄飞白拜了江宜做师父,一向跟着鞍前马后。江宜若是犯了什么事,狄飞白能没份吗?   虽然现在还没上海捕文书,但这一天估计也离不远了。   李裕好奇道:“你和你那个师父,整天到底在做些什么?”   狄飞白道:“想知道?帮我把鲛公甲脱下来,我就告诉你。江宜说领香火受供奉的法器皆有灵,会择主,我用了许多办法都脱不下来,你是陛下的堂兄,也许可以试试。”   他留意着李裕的神色,说不出有什么异样,本以为李裕此刻最想做的事,是悄悄掐死这个夺走一切的弟弟,可目下看来又不是这么回事。   李裕半跪在陛下跟前,目不稍瞬,盯着他身上的甲胄,好半天才长出一口气,伸手去解。狄飞白看见他爹的手,隐隐发颤,落在头盔上——轻轻一抬,将那头盔摘了下来。   “……”   “……”   父子二人茫然对视。帐内阒寂无声,李裕又去解胸甲、披膊、敝膝……这副传说中由鲛人皮炼制而成的甲胄,具有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威能,且十分轻盈,几乎毫无重量,被李裕从皇帝身上剥下来,那层淡淡的血色立即隐去。李初仅剩一件贴身里衣,靠着立柱昏迷不醒。   狄飞白无话可说,心想难道是李裕与李初的血脉更为接近的缘故,否则何以这么轻易就脱下了鲛公甲?   李裕手抖得更厉害了,呵呵笑道:“飞白,哈哈哈,你当真是我的福星!”   狄飞白冷冷道:“得到鲛公甲的承认,也不一定就能当皇帝。”   他抽剑割断几案上铺陈的一截织锦,将甲胄一裹,拔腿就要走。李裕忙追上去:“你去哪儿?”   “你不是想知道我和江宜在做什么吗?”   李裕立即反应过来,跟着狄飞白走出军帐,帘外一班臣僚眼巴巴等着。   “我劝你最好赶紧把皇帝送回去,”狄飞白又在他耳边轻声说,“名都来的一行人里,有个少年带着一只鸡,少年是太常寺的修士,晓畅神异术数,鸡是太常寺的玉鸡,与谷璧玄黄齐名。那少年可以使用玉鸡勘定天子五彩龙气所在,说不准这会儿已经有大队人马朝你的军营赶来了。”   李裕听了一愣,心中不由大骂这个活祖宗,赶紧招来刘令芝嘱咐,又道:“守好牙帐,不许任何人擅入,待本王回来。”   刘令芝命人牵两匹马来。   “用不着,”狄飞白说,“就在这营地外不足五百步的地方。”   他以剑鞘挑起包袱,一马当先,经过辕门,身影立即被风沙模糊。李裕千丝万缕的心思,都按耐不住好奇,跟着狄飞白钻进千里黄沙地。夕日余晖肆意涂抹,使得苍穹犹如一面燃烧的赤旗,砂金似的黄沙在脚下松散流动,李裕抬手遮在眉骨上——营地背靠一片绿洲以供汲水,往西却是无垠的荒漠,视线里有几座称不上丘的小小高地,被经年累月的狂风塑成半月形状,狄飞白径自爬上那高处。   “王爷?”高处已有一人在,见到李裕不无惊讶,笑道,“好久不见了。”   李裕喘着粗气,回道:“江先生,见到飞白,我就知你也来了,没想到是在离本王军营如此近的地方。飞白跟着你,真是学了不少本事,今日于万军之中直取龙头,天下还有谁是他对手?”   狄飞白却并不当回事,自见过商恪与灵晔的剑,更觉得自己差之弥远。他将包袱撂在沙地上,绳结展开,露出其中黑得发亮的皮甲:“最后一件,拿到了。这东西果然有灵性,我脱不下来,只能找人帮忙,因此把他也带过来了,没问题吧。”   江宜觉得狄飞白对他父亲的态度很有意思,笑道:“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无妨,”狄飞白道,“我只是想让他看看。”   “看什么?”李裕敏锐地问。   漫漫平沙,沟壑起伏,千里长风卷起层层黄雾,遥看昌松县好似黄玉上的一块墨斑,战后滚滚的浓烟散布,天空中盘旋着被血腥味吸引来的鹰鹫,日色慢慢黯淡了,李裕眯起眼睛,渐看不清楚,也不知道狄飞白想让他看的是什么。   忽然江宜二指在他眼前一抹,李裕下意识仰头闭眼,只听得江宜声音道:“眼神精,英玄灵。心中存想目之神英玄的名讳,可以堪破虚妄,洞见真实。”   风声呼呼刮过,李裕再次睁眼,冷不丁倒抽一口气,只见眼前丝丝缕缕的黑气连接着天与地,犹如九天之上倒悬的缚索,令人不寒而栗。李裕低头,见那黑气的一端深深扎根在脚下大地之中,而下方战场的尸骸更是浑似浸泡在黑气海洋里。   那是什么东西,李裕并不知道,但是只要望上一眼,就令他心中有把火在烧似的,一时间愤怒、不甘、嫉恨、幽怨,诸般情绪俱翻涌上心头。   “这是什么!什么妖术?!”李裕骇然,忍不住闭上眼睛,接着他蓦然想起来,突 厥那位白日可汗一箭所引动的妖氛浓雾,似乎就是如此这般。   “这不是妖术,王爷,”李裕看不见江宜的人,却觉得他语气里似有悲悯,“这是每个人心里的东西。人死遗其身,魂死遗其秽,死的人越多,秽气也越多,天不能消,地不能散,数百年累积下来的秽气,早已成为一片污浊海洋。时至今日,每个人都在这片海洋里,受孽力侵蚀,不得解脱。” 第183章 梁王李翻   黑风里魑魅叫啸,声声凄凄,李裕惶然环顾,如置身在森罗地狱。那些滚滚而起的狼烟,焚烧尸体的气味令人作呕,灰色的眼睛在他身边逡巡徘徊,口中发出尖叫或咆哮,或絮絮低语着咒骂。   李裕挥舞衣袖,却不能将那些灰影打散。他心中惊惧,好像被无数的人包围着,忍不住喊道:“飞白!飞白!”   狄飞白就在他身边,却很镇定:“怕什么,你死后也是个这样子。”   “你说什么?”   “这些都是人的魂。死后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你们打一场仗要死多少人,杀的人越多,身边这些影子也就越多,看不见的时候可以假装不存在,现在看见了,你有什么感想?”   李裕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寒,好像那些死魂灵在他身体里穿行。狄飞白想让他看的,就是死人吗?   他活了四十年,到今天才好似对他掀起了天地真实的一角。凡人庸庸碌碌、稀里糊涂地就过了一辈子,他之所以跟随善见寻仙问道,不就是为了这一份真实?谁掌握了天地运行的规则,谁就能掌握天下。李裕心中惊疑不定:江宜的道行竟已入了这等境界?   李裕这厢正心念电转,那厢便听得狄飞白问:“你看见母亲了么?”   “你说什……”   “所有人死后都会来到这里。三百年前天轮地毂就已停止了运转,这三百年里死去的人,没有一个能够离开。他们都在这里,等着我们,”狄飞白靠近他父亲,两眼如火炬般似乎要洞穿李裕的面孔,“你看见母亲了么?”   眼前的景象太过诡谲,李裕还没能回过神,猝不及防听见这个问题,自以为掩饰得很好,藏在袖里的手却忍不住发抖。   “母亲生前,你没去见她最后一面。她死后并没有离开我们,哪个夜晚曾经也回到过你身边,对你说过一些听不见的话……”   李裕遽然闭上眼睛,狄飞白的话却像毒蛇一样钻进他耳朵:“现在你可以看见,也能听见了。你敢叫她一声吗?”   李裕五官狰狞,似乎有一头猛兽快要冲破皮囊。   狄飞白很有耐心地等待,他已经等了六年,不介意多这一时半刻。母亲缠绵病榻摆脱不了梦魇的情形犹在眼前,狄飞白现在已经明白了,她的死一定与善见脱不了干系。他现在只想听李裕亲口说出来。   那时候,善见究竟施法令她看见了什么?叫她梦里露出那样恐惧惊悸的表情,好像正身处无间地狱,血海骨山……   夕日已近完全沉没,黑风嚣然而起,席卷大地,战场上死尸堆里腾起的灰影在风里翻滚游曳。江宜抬起手,此时周围已昏然无光,看不清眼前事物,但他仍能感知到手上如虫蚁成群爬过的触觉,体内的秽气被战场的死气引动,开始躁动起来。   风中灰影仿佛受到感召,围聚在他们周围,死亡的眼注视着沙丘上这三个渺小的人。   “时辰到了。”江宜说。   狄飞白愤然攥紧双拳——他还是没能听见李裕的亲口承认。   李裕闭着眼睛,好像想要逃避现实,听见江宜催促说“走吧”,好一会儿却没有动静。他知道儿子在等的是什么,李裕终于放弃,睁眼说道;“飞白,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从来没有……”   他的话剩下一半截在肚子里: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不知不觉间,只剩他一个人站在这片黑色沙丘上。江宜和狄飞白已经离开了。   他们是何时离开的?为何他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李裕骇然,四下张望,他忽然想起来,千军万马之中狄飞白也是这样神不知鬼不觉消失的。   脚下黑沙流动,好似地表千丈深处,有暗河汩汩淌过。昌松县外,尸体焚烧的黑烟倒流渗入地底,汇入那条河川,幽深的水面上核舟前行,驶向秽气海洋。小舟轻举而远游,焉託乘而上浮,魄营营而至,往者弗及矣,来者犹不闻。   满舟承载的灰影间,江宜与狄飞白掩身其中,抵达地底深处,那片静止的深渊。二人跃入秽海,这一次,狄飞白明显感到海里变得更拥挤了。战争造成的大量死亡,比这三百年加起来都更壮观,如果妖川是一只兜魂的口袋,大概也已经要被撑到极限了。   裹挟在尸魄群里,他们再次潜入深处见到了那面无形屏障,以及屏障之后散发微光的长枪。   神曜皇帝遗留在人间的五大法器,一曰尸布,二曰骨环,三曰战枪,四曰神甲,五曰石章。其一其二,其三其四,如今皆在江宜手中,只有一把定海枪不知去向。十六年前商恪于东郡生擒水心剑,将之镇压在道院供堂神器定海枪下,岂料多年后却被水心剑破界而逃。青女说,那是因为水心在定海枪下日夜磨砺道心,被神器点化神志,方才误打误撞被他逃走。然而直到江宜在妖川深处见到沉于渊的模糊光影,他才隐约猜到了事情的真相:李桓岭留在东郡道院的法器早已被偷天换日,一把假的定海枪如何能制服水心剑?   那么真正的定海枪现下又在何方?   此时此地,就在他们眼前。   三百年前李桓岭不知用什么办法,将真正的定海枪投入妖川深处,自此以后地毂停止运转,数百年间亡人失去归所,秽气得不到净化,不断积淀成灾。   令人间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李桓岭究竟想做什么?除了他本人大概无从知晓——如果没有冯仲留下的那些遗书。   当年主君与谋士初见的第一面,探询的问题就是:如何令死人复活。   如何在森林里找一片树叶,在河川里找一滴水?唯有令森林死去,河川截流。当万物轮回停止,念旧的人可以溯流而上,寻找故人的身影,将他重新带回人间。   也许对李桓岭而言,有个非常重要的人,重要到哪怕用整个人间的运数去交换也不足为惜。   尽管江宜几乎沿着李桓岭的足迹走遍了他的一生,一时间也想不到令他念念不忘的究竟是哪一位贵人。   生者为过客,纵使偶然留下痕迹,也如飞鸿踏雪泥,转眼又各奔东西,不复留恋。   困住李桓岭的是什么,江宜猜不到,也不屑去猜。对他而言真正重要的是,如何拔起那把沉入深渊的神枪,令失序的一切重回正轨。   定海枪的光屏坚不可摧,凭江宜与狄飞白区区两个凡人,更别妄想与神曜皇帝留下的结界抗衡。   解铃还须系铃人。   江宜抖开一道雪白的匹练,裹尸布柔柔展开,兜在其中的骨环、石章,与甲片散落于秽海。一切有常,皆有循环周而复始,秽海是死的尽头,亦是生的开始。骨环为素布包裹,生与死重新酝酿,由骨生肌,由肌生血,血肉咸备重塑为人。一团生气由此而诞生,鲛公甲感运而起,附于生气,遥遥相看,仿佛一个武士长身立于深渊光幕前。   这一幕如此栩栩如生,狄飞白几近恍惚,待反应过来,已被江宜拉住手,沉默地对他摇头,示意不可靠近。   那以其人之骨骸为引,以诞生之襁褓为药,以其衣装为形而凝聚起的背影,几乎就是当年的神曜皇帝本人。   人间再多画像塑身,也不及这一刻来得真实。狄飞白难以克制源于血脉的冲动,只想冲上去,亲眼见证那武士的真容,只可惜被江宜紧紧拉住。   那武士抬起甲片覆盖的手臂,虚空里一抓,握住石章,遽然向前掷出。   石章一路劈波斩浪,摇身变成一座泰山,惊天动地地撞向光幕。圣人飞升之际踏破青石的力量于此时显现,光幕上出现细微的皲裂,继而裂纹交织成网,在下一瞬间轰然破碎!   无数光粉散入秽海,犹如成群结队的鮟鱇,吸引了那些往生者。但是很快光芒散去。   武士游往妖川深处,握住那把沉没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神枪。   霎那间犹如三百年前的情形重现,三百年后同样的一双手来到妖川尽头,要拔出它的佩枪。定海枪认出了旧主,神光一敛,在铁指的强力下艰涩挪动,江宜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感应,好像拨天转地的齿轮挣脱了束缚的金锁,命运的马车拔出泥泞,向着未知的前路迈出一步。   秽海中的尸魄似乎与他分享了这一感应,停止了前赴后继去往地毂的脚步,静静悬停在半空,无数灰色眼睛同望向执枪武士。   神枪拔起,铮然一声——   也许没有这样的声音,只是所有人心底同时出现了这个念头。无论地下的人还是地上的人,无论天上人间。   黑色沙丘上,李裕正抱头蜷缩,包围他的灰影却似受到无形力量的拉拽,骤然没入沙海,那留恋人间的尖啸令人不忍耳闻,李裕骇恐无言,浑身一震,猛地扑上前却捞了个空:“阿岘!”   碛西戈壁中,阿舍独臂环抱着伊师鸷,徒劳看着伤痕累累的安达眼中熄灭最后一丝光亮,韦纥国王上前:“大王,若要在天亮之前抵达石城,就不能带上战死的士兵。”阿舍抱着伊师鸷的头不说话,却见一团黑气流溢出他的身体,转眼渗入地表。“大王!”韦纥国王大惊,见阿舍忽然疯魔了似的,用仅剩的一只手去刨沙土,好像在探寻某个遗落在流沙深处的秘闻。   昌松县,战后众人疲惫地靠在城头,滚滚浓烟在焚尸场上空翻涌,那是无数张扭曲面孔的集合,发出狰狞而无声的咆哮,仿佛受到某种感召一般,城头众将士一齐抬头望去,视线里喧嚣的浓烟高高没入天际层云中:   白玉京,玄天大殿,壁画中的仙人点将图不知何时变成了人间炼狱,烽烟与战火焦灼了圣人的袍袖,圣人眼睫低垂,于人间投下悲悯的目光。   大殿内原本空无一物的兵阑上,如今横着一把剑。这把剑并无黄金作鞘宝玉为镡,亦无逼人锋芒如雪寒光,若说有什么独到之处,那就是它太是一把剑了。即便它长成了铁尺的模样,任放在谁的面前,其人也会大赞一声:   “真是一把好剑。”   剑格护手上,有一个篆书的“缺”字,字迹间光芒闪烁,继而照彻整座大殿。剑光刺破莲海,分开重云,铮鸣不断,犹如一首为往生者送行的挽歌。 第184章 捞尸人   定海枪起出的刹那,有一刻是绝对静止的,江宜忽觉不妙忙伸手一抓将狄飞白后领攥在手中。紧接着犹如搅动沉塘,从地髓深处涌现一股巨力,燎发摧枯地横扫开来,一时间翻江倒海,无数尸魄裹挟在乱流里,重重飞影遮蔽视线,混乱中江宜只能死死拉住狄飞白。   二人正被乱流颠了个七荤八素,沉寂三百年的力量一股脑释放完后,一种更为可怕的吸引力从不可见的深渊里传来。   坠入秽海的逝者尸魄犹如找到归宿,飞蛾趋火一般从四面八方游来。   江宜只觉得那深处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在心底呼唤他,那是一个他用一生的修行去追寻的东西,令他忍不住想去探寻。但深渊太深太远,无论多久都走不到尽头,待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呆在原地,而是跟随那些尸魄,不知不觉来到太深的地方,竟然已经看不见水面上核舟的阴影了!   幸好狄飞白还在自己手里。可他脸上的神情,也不太正常,似乎已经快魂飞天外,意识泯灭了。   不妙。   之前的妖川,由于定海枪的干扰,几乎感受不到地毂的存在。如今李桓岭留下的法器早已被乱流冲刷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地毂重新现世,令妖川终于成了名副其实的冥河。没有活人可以在死后世界的河流里久留。若是江宜晚一步醒来,他二人就要成为那些尸魄中的一员,被打入往生路了。   唤醒他意识的是什么?   在江宜心底,那来自深渊的不断召唤中,藏着一道微弱的声音:……尔……尔……尔……   他抓住那声音就好像抓住了一道光。终于,一朵小花渡海而来出现在他眼前。江宜竭力伸手探去,体内的秽气却愈来愈沉重地将他拽向地底。狄飞白忽然挣扎起来,他的双眼已经失神,竟然像那些尸魄一样游动起来。江宜拼命拉住他,去够那个发光的锚点。   最后一刻他的视线已完全为秽气遮蔽,手指似乎脱力松了开来。   糟了……江宜来不及想,锚点的光将他们身影包裹,带离了死亡的世界。   世外天,圆光池。池水刷然间漆黑一片犹如墨染,漩涡深不可见好似直通冥府。   一时间池畔风卷云舒,现出重重身影。云海中出现纷纭的议论,似为池中景象所惊,有君神力通天,一指点入圆光池中,水波初平,但见那漫天黑气飞旋,好似百川奔流归海激发的磅礴水雾。   “妖川已醒,秽气归流。此何人所为?”   “还能是谁。”   “此君现在何处?”   戈壁上空,黄沙漫天,霜风盘旋。胡桐金色的枝叶底下,倒着两个死去不久的伤兵,暗红的血泊里,还有个奄奄一息的人。   杂生的蓝色小花散布在他手边,因冲天的血腥气与杀意而显得焉头耷脑,摇曳间轻轻触碰他的手指。过了好久,那爬满黑色小字的修长手指微微一动,黑色如潮水退去,露出苍白得令人惊心的肤色。   江宜徐徐睁开眼睛,眼前是茫茫的黑夜。   他费力抬起手,在眼前晃了晃,旭日的光辉透过黄雾穿过指缝,温柔落在他脸颊上,好像一个世界的新生。但他什么也看不见。   风里有一丝湿润的水汽,有人慢慢走到他身边。   “啧……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江宜双目微阖,躺在满地污秽里,懒得动弹了:“怎么是你。”   漭滉似觉得有趣:“这时候还来看你的,你以为是谁?你想是谁?商恪吗?哈哈,他来不了了。”   江宜眉梢一动,直觉到了什么,只听漭滉说:“我还猜,你是用什么办法躲过天道的眼睛。原来是在地下行走,这果然是只有你才做得到。与死人为伴的滋味如何?江宜,你会不会,常常会忘了自己还活着?”   “……”   漭滉蹲在血泊外,一手捏着鼻子,一手伸出二指,掀起江宜的眼皮看了看,他的眼球已完全染黑了,死气充斥其间,似乎藏着一个幽寂可怕的深渊寒潭。   江宜任他摆布。似乎有几滴雨落在他脸上。   “这是在哪里?”   漭滉说:“疏勒戈壁。”   “……”江宜有一瞬间触动,好一会儿,说:“这里也会下雨?”   “多亏了你呀,”漭滉不无敬佩地说,“你做了多么惊天动地的事,引发一些异象也不足为奇。老实说当初把圣迹图交给你时,我真没想到你能做到这地步。”   江宜轻声道:“十六年前,圆光池边选中我时,也没想到吗?”   漭滉礼貌一笑。   霜风降落在身侧,驱散了血腥与沙尘。屏翳带着一身的珠光宝气显现身形,纨扇遮着半张脸,见到江宜,又是生气又是怜悯。江宜在祂的地盘上挑动战火,趁机偷走了裹尸布,令祂好没面子。可是,看见他现在这副惨样,屏翳只得是叹了口气:“当年你虽还是个小孩儿,余却一眼就看中了你的志气。若有谁能承担起为天下人除秽祛邪的重任,也只能是你。你终于做到了。”   青女盘腿坐在胡桐树上,丝丝寒气如垂下树梢的轻纱:“他的事情做到了,可人却快死了。你们还要聊下去吗?”   漭滉于是探入江宜前襟里,果然摸到随身携带的一支细颈玉瓶。晃动瓶口,还能听个响儿,祂拔掉环塞,将剩下的无根水一股脑浇在江宜双目之间。   无根水洗去了江宜眼里的浓墨,也洗去了满地血水。   他看见盘坐在头顶上方的青女,看见了屏翳的裙裾与漭滉的袖口。这样的场景,好像他曾经梦想中的那样,但这些神明却不是因他功德圆满,来接引他前往尘世之外的。   青女垂头,与他目光相接。“你在地下看见了什么?”祂问。   江宜坐起身来,浑身都湿透了,使不上一点儿劲。他捡了截枯枝,试试还挺趁手,杵着树枝站起来。   “你盗取李桓岭留下的法器,与你在地下发现的东西有关?”青女追问。   江宜道:“你们什么都不知道,还将法器借与我?”   屏翳干巴巴道:“是你自己偷走的。”   漭滉摩挲着下颌,捉摸半晌,说:“罢了,实话告诉你。人间秽气积郁,本来千年一轮回,是顺其自然的现象。当年末代秦王在位时,也是这般秽气冲天。世外天原本以为,是李氏王朝走到了尽头,该当有个人站出来取而代之。新朝确立后,一切自然回归正轨。你自己也说,拿走李桓岭的法器,是因法器镇守着王朝的气运。没有了这些东西,你正好可以推翻他的子孙后代。可是你小子,究竟拿着那些法器,去地下做了什么?”   青女道:“不,江宜并没有拿走所有的法器。定海枪还在东郡道院。”   “那把定海枪,”江宜说,“早就不是真的了。”   三双眼睛落在他身上。   “三百年前——也许是这个时间,我也并不能肯定——李桓岭早已用赝品换走了道院的神枪。那把真正的神枪,就是我在地底看见的东西。”江宜说。   青女神色怔然,屏翳看看江宜,又看看祂,嘶地抽了口冷气。   江宜道:“照理说秽气也是天生地养出来的东西,自然也有天地容纳净化,何至于到扰乱人间秩序的地步。我心有怀疑因而前往妖川深处查探,在那里发现了定海神枪。李桓岭用定海枪镇住地毂数百年,使得亡灵无法往生,秽气无从净化。我的力量与神曜皇帝相比,不啻于萤火之比皓月,何况定海枪是认主之物,凭我一人不可能取出神枪。因此才想了个办法,借其余四样法器一用。”   与三位天神愈来愈凝重的态度比起来,江宜简直称得上神色轻松:“所幸,被我蒙对了。这办法果然管用。可惜五件法器已遗落在妖川中,诸位若要践行对神曜皇帝的诺言,可自去取回,恕我无力奉陪了。”   他这话说得却是故意说来气人。世外天本自为清气聚合而成,与地气孕育的污浊泾渭分明,彼此都势不相容,青女祂们更不可能亲自进入妖川。   然而他说出来的事情,太过不可思议,青女、漭滉与屏翳顾不上气他的揶揄,彼此交换个眼神,陷入沉默。   李桓岭当年飞升之后,肉身立刻被毁去,失去了自由行走的能力。他究竟如何做到在三百年前,前去拜访庄公羽的茅舍?又是如何重拾战枪,将之投下妖川?江宜早就在想,世外天当真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   尽管他也很想问清这些事情,但是……江宜眼前阵阵发黑,体内的秽气不受控制,不时遮蔽了视线。他的时间不多了,事却没做完,现在还不是停下来算账的时候。   他用枯枝当作拐杖,凭借旭日初升辨明方位,似乎又要上路。风霜雨三师默然注视着这个凡人。   好一会儿,江宜却还没有动身,他一动不动站着,在背光的阴影里看起来像一块固执的石头。   漭滉心中一动,见他回过头来,苍白的脸还算得上镇定:“您刚才说,商恪来不了了。是什么意思?”   “哦?”   江宜目光微微飘移:“我方才想起,数月前在霖宫,您似乎也提醒过我,说他不会再出现了。那时我以为……”他欲言又止,没有说完,又追问:“雨师阁下,您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漭滉似乎颇为同情,委婉地道:“这个嘛。你知道商恪这家伙,其实是李桓岭的一把剑吧?……如今对你而言,这天下只有一把阙剑,没有你认识的那个叫商恪的剑客了。”   江宜的身形晃了两晃,勉强撑住自己。   “我知道了。”江宜回答。尽管以漭滉看来,那语气里已经有了油尽灯枯的零落之相。   江宜撑着拐杖走了。   疏勒戈壁的雨忽然变得鲜明,万里无云,日辉照落在荒原,上下皆是一片粲然金碧,在那之中溅出无数深色的水痕,丝丝缕缕的霜风在嶙峋怪石间逡巡,发出幽然的呜咽,好似沙漠中沉睡百年的亡灵醒来,重新踏上归途。   江宜听着那声音,回过头去。胡桐树已远得只剩下一道狭长的剪影。一股气息在那树下诞生,升长,又消泯,似乎融入了远天无穷无尽的金色日辉里——那两个士兵的魂魄消散了。   魂者天之精也,魄者地之气,短暂的数十年相伴后,又将各行其道。人生的最后,是与自己的离别。   地毂已经觉醒,万物都将回到各自的轨迹上。一场巨大的离别正在天地间发生,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江宜。   风霜雨三师不知是否已离去,还是会暗中跟着自己,江宜并不在乎。他已无力再掩盖自己的行踪,从今天起还会有别的人、神与仙找上门来,但那其中不会有他想见的。 第185章 捞尸人   商恪已经抛弃了他,在凡间的朋友与天上的主君之间,祂选择了后者,毕竟那是祂的孤舟一系,是祂生命的牵丝。   其实何劳雨师告诉,江宜早已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商恪是李桓岭的剑,得道八百年手上不曾沾染过一条人命,于情于理祂都不能容忍江宜动摇李氏的江山。   山阴里江宜远行的背影摇摇欲坠,看上去随时都会倒下,却不知道哪里来的执念仍然支撑着他。   他走了很远,但这点距离对屏翳而言不过在极目之间。   “他要去哪儿?”屏翳费解,“他已经完成了使命,此时最要紧的,是随你回霖宫,看看有没有办法治好身体,再活个百八十年。也好完成修行,将来你我渡他成仙,也算全了他的功德。”   “我不懂,”青女面容慈悲,盘坐于树梢,静看秽气覆盖大地,随着妖川的沸腾而卷起风云,“凡人的心都很深,因此从中诞生了秽业。江宜本是应运而生,据我所知,他自己的心意亦是如此,历经辛苦心愿得偿,本应该感到圆满。可是,他却似乎并无触动。我当真不懂……难道他的心愿,并非是为人间祓除污秽?”   漭滉听着两个同伴的困惑,只觉得忍俊不禁。屏翳在人间唱戏,青女亦守着东郡道院度过了百岁光阴,可祂二位终究没有修出一颗人心来。诸天正神为无欲无求的清净之气所化,怎么能懂得人的所思所想?   漭滉始终认为,比起一个明确存在的目标,人更容易为情感所操控,惫懒偷闲,耽于声色,或一腔执念,迷途不返……人间改朝换代,旧人唱罢新人登场,世事如浮云,亘古不变的唯有歌舞、音乐、诗赋与美酒。   如此说来,作为酒友的祂与商恪,仿佛才是真正能够彼此理解的。可惜,商恪最后也没能实现自己修心的理想,漭滉不免为祂感到遗憾。   “二位,恕我直言,世外天没有余裕再去探究江宜个人的想法了,”漭滉彬彬有礼道,“难道不是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么?”   青女脸色冰寒如霜:“不错……定海枪为何会出现在妖川底下,白玉京必须为此做出解释。”   风霜雨三师散去身形,融入风流之中,在漫天如垂灯洒金的黄雾与日辉里,卷上九重之霄。   天地发生的变化,一切有情无情,都在冥冥中有所感应。一晚过去,天光驱散的似乎不仅仅是黑夜,还有一种更为沉重的无形存在,挪开了压在众人心头的千斤巨石。   李裕走下沙丘时,他的心情几乎已经平静了。直到天亮,狄飞白与江宜都没有再回来,他想狄飞白要让他见的,是否只是那一场群魔乱舞的戏码?   不远处,参军祝开匀领着一队亲随等候,终于见到李裕下来,忙迎将上去:“大王,李翻与甘州军防御使、镇遏等人已至军营。”   李翻等人抵达的时候,丑时刚过,是夜最为深沉,虽然他们看不见夜空里盘旋的灰色死影,仍下意识地感到不安。只是这种不安似乎是情有可原的。   “人在哪?!”李翻下马险些没站稳,他一接到岳州军中报信,立即调集人手赶来。郢王司马刘令芝率一班岳州臣僚在辕门外迎候,李翻身后是从“雍州”护送他来到边塞的白马甲兵。刘令芝如今已全明白了,那些骑白马的甲士来自王城天军,是天子麾下最可靠的一支亲兵。   刘令芝道:“梁王殿下稍安勿躁,军医已先看过了,并无大碍,人就在牙帐中。请殿下随我来。”   李翻一听军医都叫来了还得了,又是眼前一黑。   数月前他还在封地雍州混吃等死,不料战乱一起谁也躲不过,被亲爹派去甘州监军,随敕旨一道送给他的还有一封口谕,要他启程前去甘州前先取道洛州。在洛州他才知道了天子真正的打算。   疯子有如郢王李裕,镇日神神叨叨举止乖张,如他父皇这般,穿着镇国战神甲,骑上战马昂立三军之中宣称要御驾亲征以证天命的,何尝不算另一种疯子。   把他梁王从雍州召来不过是给天子的一面幌子。   李翻亦很从容的接受了这个使命。他虽是李家人,却没能继承父辈的野心与欲望,这辈子做个富贵闲人也就罢了。只要他的父皇,和他的太子弟弟一切平安顺利。   “王叔呢?”   刘令芝道:“吾王安顿好陛下后,让臣派人通知殿下。”   “他现在人在何处?!”   “陈琵将军的骑步营追逃兵而去,从碛西道口送回军报请吾王示下,请殿下稍后片刻。吾王吩咐过,他回来之前不得让人擅入牙帐。”   李翻怒:“本王也不行?”   刘令芝恭敬地为他让路:“梁王殿下当然可以。只是甘州来的诸位大人与兵随,还请在军营外等候。”   李翻将信将疑:陛下在乱军中走失,阴差阳错下被岳州的人救了回来,这是一个单纯的巧合,还是请君入瓮的陷阱?   他身后一名官员上前来:“刘大人,请让本官陪梁王殿下同往。郢王慎重,此是理所应当,不过也要就事论事,梁王千金之躯,岂有孤身深入兵戈之地的道理。”   此人年届不惑,一身随军的胡服轻装,没有丝毫磨损或污脏,衽襟缝着青金石扣,即使行军打仗鬓发也一丝不苟不染纤尘。刘令芝隐约觉得曾见过这张脸,不由暗自警惕,仍面不改色道:“事关重大,下官做不得主。吾王即刻便回来了,若是大人执意如此,那便大家都在此稍候好了。”   官员凝眉质疑:“你们殿下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你可知道里面是什么人,你敢拦着不让我等进去?”   刘令芝笑道:“下官不敢。不敢将圣人的安危置之度外。说句不好听的,圣人因何遇险,此事尚未分明,既是被我岳州军救了回来,自当为此负责到底。”   一时僵持不下。官员正待发作,忽听马蹄声由远及近,烟尘之中,出现李裕等人骑马而来的身影。   李裕方下马,连声道:“军情紧急,劳贤侄久候了。贤侄、诸位大人,营中请。”   那官员似笑非笑,瞪了刘令芝一眼。刘令芝:“?”   数人急惶惶穿过军营,李裕小声谓刘令芝道:“那是谢励。”   刘令芝恍然大悟,立即想起来,这位原来是名都谢家的当家,现任尚书令的谢励大人,身为天子近臣,听说赵国公一病不起,如今也只有他陪在天子身边。   及至牙帐,刘令芝打起门帘,李裕李翻与谢励躬身进去,两名随军医师已在里面,短榻上被剥光的李初毫无动静。谢励一口气梗在心口,李翻当即悲呼。   疡医道:“圣人性命无忧。昏迷不醒许是脑气振所致。臣已施针疏通气淤,应无大碍。”   李翻的恸哭及时打住,尾音拐了个调咽回肚里去:“是谁?!谁敢行刺……!”   李裕望天,疡医道:“此伤倒并不一定是人所为,从马上摔下来也能导致脑气振,军中常见这种事。”   “……”   众人俱都沉默,一时心思各异。许多人都亲眼目睹了,乱军中突如其里的刺客劫持金甲骑士,又一剑重创了突 厥可汗,潇洒逃逸而去。是谁有如此超群的武艺,能于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他的出现即是为了金甲骑士,说不知道陛下的身份是假的。又是谁胆敢行刺当今圣上?   陛下在三军中的具体方位只有少数几名亲信事先知道。难道这其中还有人走漏了消息,成了叛徒?   李翻想得越多,越觉得可怕。最可怕的是,陛下落难后却被岳州军救走。倘若李裕没有坦荡作风,在第一时间就派人通知他们,说不得此时二人最先怀疑的就是李裕。   李裕目睹李翻与谢励脸上阴晴不定、风云色变,好似正面对一个初露行迹的巨大阴谋,便觉头疼不已,心想飞白这个儿子,对自己而言究竟是福是祸?   “贤侄,你说陛下亲征这等大事,也不提前知会一声。若非我副官识得牙旗,勉力相救,就险些铸成大错了!谢大人,你们这些为人臣子的,也未尽到劝勉的职责嘛。陛下何等尊贵,系国运于一身,怎可涉足险地?就算有全副武装也不……”   谢励忽然醒悟:“护心甲?陛下的战神护心甲呢!郢王,你们把护心甲脱下来了?”   李裕:“……”   刘令芝道:“陛下救回来时,身上就没有甲胄。护心甲是什么东西?”他察言观色,建议道:“军中不缺好的甲胄,有用精金打造的,百兵不入,为陛下换一副就是了。”   谢励差点喷出一口老血,刘令芝怎么会知道镇国护心甲的重要。有此甲在身,陛下本来是刀枪不坏、万无一失的!就连宗室之中,亲眼见过护心甲的人也没有几个。郢王他知道吗?若是郢王将护心甲藏了起来……虽则很不明智,但从前也听说过郢王疯癫失志的大名。   “难道是被那刺客剥走了?”刘令芝推测,“他想借一副盔甲,装成同袍的样子趁乱逃走也说不定。”   刘令芝见到陛下时,他已经是被扒光只剩一件贴身里衣的造型了,因此并不知道是狄飞白拿走了战神甲。只见大王一记眼刀阴恻恻飞过来,刘令芝:“?”   “怎么可能,”谢励听了刘令芝的胡言乱语更是头疼,“你说刺客,刺客究竟何在?!千军万马当中,他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李裕作思索状,摸摸鼻子:刺客还能凭空消失不成?当然可以。他脚程快,武艺高,认真逃跑起来,谁能抓住他?那一身从眼皮底下生生消失的本事,也不知道是何时学会的,如今更是想走就走,毫不留恋。就连他这个当爹的,也不知道狄飞白目下究竟在什么地方。   他究竟带着那副镇国盔甲去了何方? 第186章 捞尸人   萧萧连日雨,万木云深隐,山阳渎水涨船高,雨天里水深色黑,浪涛险恶。风波里一叶扁舟出没,艄公停竿上岸,站在船尾收网,破水而出却是几具河漂子。   这几具浮漂,俱身穿甲胄,是死在别处的士兵,雨天里顺流漂进了山阳渎。艄公拖着几具浮漂上岸,沿路径自走到数间茅屋里。霏霏雨丝穿过茅草屋顶,破窗关不住风,屋内昏暗潮湿,气味中更兼一丝腐臭。   那一地躺开的全是河里捞起的浮漂。官军与海贼在东海水域交战,死的人多,又逢雨水不断,海水倒灌,尸体流入河川,在山阳渎以捞尸为业的艄公这几日拖上来不少甲兵。   有家人出钱赎回的尸体值钱。这些没名没姓,又没有来处的士兵,只有身上的铁甲值些斤两。   艄公剥了甲胄,随手一丢,听得哴铛一响,角落里堆积了不知多少甲片,斜风急雨里有镜光一闪而没。   艄公心思一动,想起昨天捞起来的一具怪尸。水里的死人什么样他都见过,有的死在入水前,有的死在水里,可那具尸体身上既无外伤,也不比淹死的人狰狞可怖,穿的衣服不值钱,却带着一把剑。   剑与甲对艄公来说差别不大,被他丢尽铁器堆里就忘了。刚才一道闪电,剑反出寒光,倒叫他想起来了。   那把剑看起来很普通,打铁铺里随处可见,倒是锋利,可以磨了作匕首,留下来片鱼吃。艄公举剑对着闪电光芒琢磨,忽然见剑格处有一丝裂隙,似乎有个暗匣。艄公心里一喜,拆开却发现是空的——   “啐!”   他正要丢开,骤然间雷霆大作,轰鸣声震耳欲聋,连带着地面似乎都在振动。山阳难见这样的天气,饶是捞尸人胆大没忌讳,也感到一丝天威的可怖。   忽然眼前平滑的剑身里映出身后一个影子,摇摇晃晃从死尸堆里站起来——   “谁?!”   艄公手里拿着那把剑,顺势一挥,以为是哪来的流民。回头又是闪电划破天际,明光里那人苍白冷峻的面孔映入眼中:   “啊——活、活、活了……活了……”   艄公一下腿软,摔倒在地,浑身抖若筛糠。那东西也不知是死是活,脸色寡白,眼瞳洞黑,好像两团无生气的点墨。它眼珠一转,似乎在盯着艄公手中剑。   “给、给你……还给你……还给你……别害我……”   艄公双手奉上铁剑。   有些东西,生前执念太深了,你拿了它的东西,死了它也不会放过你。这把铁剑,大概是那人生前珍爱之物。它盯着铁剑,闪电映出的剑光落在眼中,好似点燃了灵魂深处的火苗,一忽儿竟然开口了:   “我的东西呢?”   “……”   艄公一愣,心想能说话,那不是鬼啊。这人从河里捞上来时,已经没气儿了,怎么又活过来了?   “我的东西呢?”那家伙又问。   艄公道:“都在……全都在这了。”   他把剑、皮鞘、拆开的剑格一股脑捧在那家伙面前,忽然又福至心灵:“匣子是空的,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啊。”   他不敢抬头看,感觉那家伙好像又死过去了,好半天没有声息。   茅草屋外飘风骤雨。   艄公手上一轻,那家伙接过长剑,对着剑格内的暗匣不知在看什么,听得咔擦声响,剑格复位。那剑好像活过来一般,茅舍内亮起雪白的光芒,更胜门外闪电,白茫茫一片里艄公骇然不已,什么都看不见。只是一眨眼功夫,长剑入鞘,冷冽的光芒收敛了。   晦暗的雨夜里,那家伙拿着剑走了。   他身后的斜影终于滑下门槛。艄公扑簌不停的身子埋在地上,看见影子远去,才松了口气。   死而复生的事,以前只是听说,今儿个还真给他碰上了。这事邪乎,艄公寻思找堆干柴来生个火,屋里刚有了点光亮,那影子又回来了,带着一身水汽站在门外:“这是什么地方?”   那家伙脸上沾上火焰的暖色,带了点活气,看着不那么可怖了。艄公答道:“岳州,船官,山阳县。”   “岳州……”那人嘀咕着,又走进来。   “外面雨大,借个地儿住一晚。”   艄公盯着他,屁股挪开一点,那人便在柴火堆旁坐下,伸着两只手取暖。   我刚生火是想干什么来着?艄公心里琢磨,偷觑那人面容,与他在死人脸上见惯的呆板空洞的表情不同,总算看出点神采来,尽管冷冰冰的。   “你这里是义庄?”那人问。   “……这是我家。我干这营生。”   那人就问:“你是捞尸人?那我……”   艄公道:“你是我从河里捞上来的尸体。”   那人看着他,就笑了,尽管笑容不那么和善:“我还没死。”   “我捞你的时候确实死了。”艄公坚持。   二人对视片刻,一阵寒意出现在艄公心头,他正说不好,见那人猝然拔剑,往自己手上划了一刀。鲜红的血液顿时渗出掌心。血滴落进火堆里,发出轻微的哔啵声。   “捞一个人多少钱?”那人看着他问。   “壮士,救人一命胜过千金,勿用给钱。”艄公则看着他的剑,干巴巴回答。   那人的笑里于是带了点礼貌。彼此相安无事烤火到后半夜,雨势似乎小了,那人探头出去一看天色,问:“山阳县城怎么去?”   艄公给他指了路,就见他顺手摘下墙上的蓑衣斗笠,往身上一套。   “喂!”   那人只道:“我还回来还你。”罢了便矮身钻进雨水里,顶着蒙蒙亮的天色往县城方向去了。   世道不好,怪事少不了,那人随身佩剑,身上有股血腥气,不好招惹。艄公只盼他赶紧一走了之,千万别回来了。   雨水连绵不绝,今日天气更加不妙,山阳渎黑水泛滥。艄公见势不好,罢工没有出船,一大清早就着余火烤了干粮吃,收拾收拾准备进城里找人收了那些铁甲。军队的甲胄不能在市面上流通,私下买卖被官府抓着是要定罪的。不过一打起仗来,做什么生意的都有了,艄公自有偏门。   他正要出发,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却隐藏在厚重的云层里不见光明。只见夜里那个怪人又回来了,浑身湿淋淋,衣摆上渐满泥水。   “还你东西。”他如约脱下衣帽,交给艄公。   艄公瞠目结舌,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这人还回来干嘛?   “雨又大了,我坐会儿再走。”那人说道,在屋外门阶上坐下,半漏的茅草顶有一溜雨水径直溅在他衣角,他也浑不在意,一副很孤寂的模样。   艄公心觉妖异,不肯再穿那蓑衣,又畏惧于那人的杀气,不敢出言赶他走。只好守着一屋子铜铁,陪他等雨停。   那人一坐就是好些时辰,雨歇了又落,落了又歇,没有止境。路面已全数化作了泥泞,裹着碎石泥块滑入河川中,天色无比深邃,闪电好似倾泻的水银,无边际地滚动。艄公试探着问:“壮士,我看这雨一时半会儿的停不了呐。”   那人跟没听见似的。   他给人一种很怪的感觉,虽然就坐在眼前,却又好像身在很远的彼方。   他不说话,艄公无可奈何,只得心中默念“百无禁忌”,收拾东西架了口锅煮粥。一夜过去没吃东西,热气一飘出门口,那人闻着味儿回头。   艄公:“……”   那人沉默片刻,问:“吃你一碗粥,多少钱?”   艄公彻底没脾气了,他早就把人浑身摸遍了,除了把剑什么也没有:“你到底是什么人呐?好不容易捡回条命,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吧,啊?我这里做死人生意的,别来碍事。”   “你不卖粥,那么,把这里的死人卖给我吧。”   艄公听罢露出嘲笑:“有名有姓的死人,我收五十文捞一个。没名没姓的,都扒光拉去乱葬岗扔了。壮士,这里面哪一位是你熟人?”   那人依旧很平静:“全部我都要了。”   艄公的表情很明显是觉得他疯了,那人淡然道:“这些都是岳州的军士,你把军甲扒下来卖钱,不怕军府的找你麻烦?”   “天时不顺,先旱后涝,当今世道谁不为自己做打算?!你想告我?”艄公眼中冒出一股戾气。他本来对此怪人心存惧意,听得他说暗示要搅黄自己的生意,却怒向胆边生,连自己都吃了一惊。   那人却不为所动,鼻腔里哼哼一声,坐到锅旁。一看那锅里,稻米粒粒分明刚够糊个底儿,水里泡都是烂树叶子、野菜根子,顿时又失了食欲。   “我不告你,”那人只当没看见艄公的敌意,说,“我买你捞起来的所有岳州兵。”   “你身上没钱。”   “现在没有,很快就有了。”   艄公打量他,狐疑不决:“你是什么人?说话当真?”   “真不真的,反正我人在这里,你又不出工。陪我等着就有了。”   那人气度很是笃定自信,艄公有些信了他的话,便放下了戒备。这几日他断断续续捞起来一二十个甲兵,真要有人肯收尸,也是笔可观的费用。艄公于是涮个碗出来给他分粥,那人却又摆手说不要了。   “呵呵,壮士,我一看你就器宇不凡,定是哪家的富少。这稀菜粥你喝不惯的。”   艄公好奇问:“你怎么会掉进山阳渎里?”   那人一副冷淡的神情,斜支起一条腿,胳膊搭在膝上,懒洋洋道:“我与友人在另一条河里同游,被乱流冲散了,我就漂到山阳县来了。也不知道他现在什么地方。”   艄公心想,这连着半月都在落雨,什么雅兴竟然冒着风雨游船,果然怪胎。那人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冷冷一哂,没有多说。不出一锅粥的功夫,忽然听见屋外的雨声雷鸣里,有人在说话,似乎是车轱辘陷在泥泞里,推着费劲。   艄公待要起身察看,破茅屋的门扉被人轰然撞开。   迎面一道疾电,逆光里只看见数十个魁梧的轮廓,漳绒披风抖落水滴,刷然飞展,一水儿鲜明的桐红色里,佩刀的寒光直逼眼睫。   艄公扑通一声就跪了:“军、军爷……”   土锅旁,那人伸着手烤火,眼皮也不曾抬一下。 第187章 赵含光   雨水潮湿,存在屋里的尸体更易腐烂,空气里飘浮的气味令那几个闯入的不速之客皱起眉头。   他们看清了白花花的尸体和角落里堆放的铁甲,剑眉倒竖。   “是水师营的人。”一个低声对另一个说。   那个老大模样的人于是挎着腰刀上前来。艄公不待分说,就讨饶道:“军爷,小的就是个在水里讨生活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老大却没给他个眼神,披风下拿出个什么东西,当空一扔。那人安静坐着烤火,头也不抬伸手,将那东西抓在手里——是他的剑。   “县里的人把这东西连着一封信送到岳州,适逢我在府里,一眼认出这剑,一刻也没耽搁就赶来了。”老大说。   原来他进县城一趟,是送信去了。   那人拿回佩剑,随意撂在一旁,撩起眼皮看了看老大。锅底的火光将他脸颊照得亮堂。老大不无佩服地说:“这地方你都能找着,不,应该说,这地方你都能待得下去,当真今时不同往日啊,殿下。”   属下过来问:“统军,殿下,尸体身上的腰牌有的已经不在了,不知道姓甚名谁。都先拉回城里么?”   “都带回去,”殿下似乎终于把手烤暖和了,提剑起得身来,“通知水师营的来认人。找主簿支取一笔抚恤金,准备给阵亡将士的家人。”   岳州护府军统军、甲兵营校尉郑亭,接过属下奉上的银灰鼠皮雨披,亲自给世子殿下穿上。   油色莹润的皮毛滴水不沾,寒风不透,殿下死人一样的脸色才算有了暖意。他眼风斜斜一睨,见艄公还趴在地上。   “钱带了吗?”狄飞白问。   “带了,你要多少?”郑亭道。   “捞尸五十文一具,你点点人数,钱交给他。”   五十文?郑亭也斜眼瞧那艄公。   岳州来的护府亲卫里外忙活,将阵亡士兵的遗骸并甲胄搬运到板车上,郑亭点了数,装着沉甸甸一贯铜板的钱袋丢给那艄公接着。狄飞白裹着毛氅歪靠在车骨轸子,看着天边晦冥变换晴雨不定,脸色有一丝倦怠。   “回吗?”郑亭料理妥当,出得茅屋来请示狄飞白。生怕这祖宗利用完又扔下他们跑了。   “回。”狄飞白说。   一行人载着三辆车的殉亡士兵打道回府。艄公追出两步,目送他们的背影。尔今死去我收葬,未卜我身何日丧。收尸队伍走进渐复瓢泼的大雨中,雨水劈啪作响,雷声不断,好像一条没有归途的道路。   王府。狄飞白再次回到了他思念的屋舍。   上一次他归家,就住在母亲起居的别院,他的衣物日用等物都还没有收起来。岳州水师正与东郡人马连手剿匪,王爷又领兵在外,特殊时期,府里人手少了一半,郑亭亲自烧了水让狄飞白洗漱,又去后厨煮了碗馎饦。   兄弟二人对坐于春榻,各自捧着一碗热腾腾的馎饦呼噜吃着。   李裕带走了岳州班底,只留下参知赵含光与统军郑亭,外事问参知,内事问郑亭。王府上下连带护府军的调动与排班,一切事务都指着郑亭。累得他较之上次相见已大大瘦了一圈。   吃完汤面,驱散一身寒湿气,郑亭舒服地长出了口气。末了才一根指头点点狄飞白,说:“你怎么会出现在山阳?又怎么和捞尸人搭上关系?你这段时间到底在外面做什么?你知道岳州现在是什么形势吗?”   一连串问题迎面打来,狄飞白反问:“你想让我回答哪个?”   郑亭打量表弟,总觉得他好像生病了似的,没什么精神气:“你还好吗?”   狄飞白一哂:“若是从前我应当会说好得不能再好。不过现在,我也拿不准。那捞尸人说,我掉进山阳渎的时候已经死了。”   郑亭:“……”   “胡说八道什么?”郑亭责备。   “是真的,”狄飞白自己却很平静,“我自己能感觉到。那时候我去了一个地方,发生了……一些事,可能有点魂魄出窍了。之后随波逐流,漂到了山阳渎,被那捞尸人救起来。我记得好像是听见了雷声,五脏六腑都被震得颠了个儿,然后就醒了过来。大概是魂魄复位了。”   郑亭听乐了。   狄飞白说:“你不相信?江宜以前说过,雷电是阴阳二气相薄而生,也许雷雨天就是会发生一些怪事。”   郑亭想起那个神神秘秘的道人:“好吧,那你是去了什么地方,差点儿死了?”   这回狄飞白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郑亭以为得不到回答了,才听见他说:“当然是死了才会去的地方,否则怎么会死。”   郑亭再次:“……”   他察觉到表弟身上有什么地方改变了。   狄飞白十一二岁就离家出走,一别六年,再次相见时郑亭却顷刻就找回了从前相处的默契,狄飞白应当永远是恣意嚣张的,愤愤不平于一切不公的人与事,而乐于拔剑相助。这是他内心里一部分永恒的特质,就像肉体上的胎记一样,不管流落在人群的哪个角落,郑亭都能一眼找到他。   可是,短短数月不见,他身上旺盛的精力就好像被一盆冷水浇灭,从眼神里流露出一丝阴冷。   “我醒来就已经在山阳渎,”狄飞白说,“既然离岳州近在咫尺,便顺路回来一趟。”   “顺路而已?你这话叫王爷听见,又该伤心难眠了。”   狄飞白微笑:“我爹?别在背后骂我就行。”   郑亭听出他话里有话,疑道:“你又干什么了?”   狄飞白将牙飞剑拍在漆案上,剑格已经松动,轻易弹开其中暗藏的机关。郑亭看看牙飞剑,又看看表弟。   “什么意思?”郑亭问。   “你不知道?”   “我该知道什么?”郑亭疑惑。   狄飞白说:“这把剑是我拜师学艺的第一年,我爹亲自锻造送我。我自以为很了解它,可是……”   郑亭拿起剑格端详,似有所悟:“这里面是空的?”   “如果它是空心的,牙飞剑应当很轻才对。”狄飞白说。   郑亭脸色一变,终于明白了:“你是说,王爷送你的剑里,装着别的东西?东西呢?”   狄飞白道:“丢了。”   “丢在河里了?!”   狄飞白没答话。   那时候在名都的十里长亭,重华是想告诉他,剑里的东西被人取走了。可是她并不清楚这里面的纠葛,剑是狄静轩拿给她的,到得她手里时已经空了。狄飞白本想当作不知道,牙飞剑对他而言只是把趁手的兵器而已,无论里面有什么关窍,都与他无关。   可是,连一个捞尸的艄公都能发现剑中暗匣,已经被打开的秘密还有可能藏起来吗?   “那你完了,”郑亭幸灾乐祸,“王爷这么含蓄的人,送你亲手所作的剑里面,还藏着机关,那必然是他写给你的示儿书啊。你把示儿书搞丢了,王爷不又得心碎了。”   “……”   郑亭那打趣的模样倒不像还藏着话。他比狄飞白大不了几岁,狄飞白当年拜师的时候,郑亭也只是个上树打鸟下河捞鱼的半大小子,牙飞剑的内情他也不知道。   狄飞白放过了表兄,仍将剑收好,随意附和了一句:“是啊,我把他的东西弄丢了,他可别在心里怨我。”   从山阳县回到岳州王府,刚过午时三刻,天已经昏沉得看不见日头,雨下得人心里烦躁。郑亭用过饭,没坐多久得到水师营校尉已在议事厅候命的通传,预备处理从山阳带回来的那一批殉亡士兵。   王府的世子回来了,却也不管事,打发了郑亭出去,自己和衣倒头卧下,累极了要补觉。   说来奇怪,他这一困,好像要把十几年攒够的觉都一口气睡过去一样,身体沉重得无法动弹。意识昏昏沉沉,似乎看见影影绰绰的黑鱼从眼前游过,他追逐着鱼群浮游,自身也成为众鱼里的一只,沉入那黑色海洋中……   “……世……世子……”   一只鱼奋力游到他身边:“世子!前面太危险了,你快回来!”   狄飞白不予理会,抖擞着漂亮的鳞片向海的深处游去。那里是众鱼的归宿,大家都向往的地方,一种掉队的恐惧攫住了狄飞白,使得他不顾一切奋游。   “……世子……回……快回……”   深渊吞没了鱼群,黑色吞噬了黑色,有情之物泯于无形。海底有着一种比深更深、比黑更黑的存在。不可以再往前了,意识里一个声音告诉他,再往前就会像那些鱼一样消失,肢解,破碎,游离,永不存于人世。   “世子!!”   黑鱼蓦地张嘴吐出一串泡沫,恢复了呼吸。狄飞白睁开眼睛。   他还睡在母亲的卧榻上,床帐红绡半挂,好一阵子只觉得恍惚。侧目看去,见郑亭就在旁边,正焦急万分盯着自己,一只手举在他鼻端下方,似乎在试探呼吸。   “……怎么了?”狄飞白清了清嗓子,问。   郑亭脸色发白:“你刚刚好像……好像……”   狄飞白疲惫地说:“我刚刚做了个怪梦,好像掉进了一片海里。”   “什么?”   “秽气之海,”狄飞白说,“妖川归流之处,亡者往生之地。江宜曾说只有死后才能去那个地方。我已去了太多次,虽然还活着,可能离死也不远了。我能感觉到它的召唤,就像之前差点死在山阳渎里……如果不是你叫我,也许就在睡梦中渡河了。”   郑亭立即:“瞎说什么!身体不好就去看大夫!”   狄飞白却想:江宜每次能从妖川里回到人间,亦是靠的一种呼唤。那究竟是在世之人的召唤,抑或亲友思念的声音?   “你呢?”狄飞白问,“来打扰我休息作什么?事情都办完了?”   郑亭却不由分说,先试了试狄飞白额头的温度,又去捉他的手探脉搏,被狄飞白反手握住。兄弟二人沉默僵持着。自年幼时起,郑亭就承担着照顾者的角色,跟在狄飞白身后,既要看着他别惹出祸事来,又要防着他把自己玩儿死了。   狄飞白的主意大胆子也大,天下没有他不敢去的地方,没有他不敢做的事。他离开的这几年到底经历了什么,郑亭已经想象不到了。   到底是郑亭先松了劲,泄气似地道:“赵含光知道你回来了,想请你去勤务堂。” 第188章 赵含光   “他们在商议事情,你想去听听么,”郑亭说,“要么我去回他,就说你病了,还在休息。”   狄飞白懒洋洋靠在腰枕上,看着郑亭笑了一下:“行啊。”   郑亭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了:“你且休息,我去跟他们说。”   狄飞白目送他表兄快步离开内寝,似乎有点怒气冲冲的样子。他莫名其妙地挑起眉梢。   秋雨如丝,草木寥落。郑亭行至湿漉漉的山墙下,半边肩膀为檐下滴水浇透,他却浑不在意,脸上怒目圆睁,一拳钉在石砖上。   过得一会儿他冷静下来,准备给赵含光回话。转身却看见狄飞白站在阶上,一脸“你有病吗”。   “你……”郑亭猝不及防,眼珠一转看见狄飞白身上衣物单薄,立马找茬道,“现在几月了你不知道?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狄飞白瞪眼,以为自己还是七岁时被兄长教训的小屁孩儿。   郑亭要解下身上外氅给他,才摸到衣物都濡湿了。   “你又出来干嘛?”郑亭问。   狄飞白端详着他,游刃有余地道:“我改变主意了,打算去听听看。是什么事让郑大统军这么为难。”   郑亭哭笑皆非,心道自己想的什么莫非都写在脸上了?忍不住摸摸脸,又指着狄飞白脚下道:“你站这别走,我去给你拿衣服。”   勤务堂在李裕别居处,天凉始衣裘,堂上煨着银屑炭,丝丝暖意流下冰凉湿滑的石阶,间或听见里面絮絮的密语声。堂外游廊以响木铺就,凡人经过,必有动静,堂上众人立即止语。   一抹桐红色的身影当先登堂入室,迎着数人目光,毛氅一掀落座右位。   郑亭扶刀跟在他后面,亦入下座。   左首是王爷主位,主人不在,虚置其座。左下则是参知赵含光,上回岳州大旱,李裕失踪不见,狄飞白又主要发挥一个象征的作用,赵含光一个顶十个,硬是把烂摊子收拾下来了,今日一见,怎么好像老了十岁。   右手边余下几位,都身形魁梧、四肢修长有力,目光炯炯,显是军中武人。   “世子。”赵含光审度狄飞白的五官,常言道生子肖母,在世子身上唯有偶尔流露出眼神,显示出与其父神似之处,尽管父子俩相伴的时间并不算久。   赵含光道:“如今王爷远离封地,东边又有海乱,多事之秋,全靠诸位戮力同心,共御外敌。昨日夜里我得到一个消息,事关重大,是以请殿下与诸位将军前来商议。事以密成,今日堂上所言,不可传与外人耳中。”   在座皆是神情凝重,狄飞白道:“真是巧了,昨夜我也才刚回来,不知与赵大人所说的消息,孰先孰后?若真是什么要紧的秘事,倒不必特意叫我过来。谁不知道我最不爱负责任。”   郑亭点头。   赵含光颇为不满,教训道:“世子,王爷不在,目下你就是王府的主人。年轻自由潇洒的日子能过一辈子吗?这一府的重任迟早要落到你肩上!”   狄飞白于是自作个噤声的手势,不说话了。   年幼时他念书启蒙,每每在家里遇见赵含光都要被考校两句。这老夫子待人待己都十分严厉,若不顺了他的意,非说得你掩面羞愧不肯罢休。   赵含光很想再唠叨两句,奈何是有轻重缓急,他只能先说:“昨夜甘凉飞书来信,其它写的都无关紧要,只是信里有一句话,'南浮坎九,雀争枝而坠;时在小大,见有问而占'。”   往来岳州的书信每过驿站都会被检查,若是有所警觉,内容必被秘报朝廷。因此无论是郭恒写信给李裕,还是李裕寄信回岳州,似乎都对真正想说的话百般掩饰。   这句话看得人云里雾里,一人道:“王爷这是让我们如有遇事不决,就去占卜问天?”   李裕还真干得出这种事儿。   郑亭摇头。狄飞白冷笑一声。   赵含光道:“住嘴,听我说完。”   所有人齐打了个哆嗦,内心回到学堂里夫子拿着教尺不怒自威的时候。   “王爷是信道之人,日常里谈玄说易,”赵含光道,“要解他的话,非从这方面入手不可。坎位在北方,当是隐喻突 厥之祸。信中说,狼骑先锋在昌松遇挫,败走碛西。陈琵率骑兵追赶,与孔将军前后包抄,有望在戈壁滩腹地阻截阿史那舍。我料此战设若告捷,王师凯旋,必走洛州借道。”   一人道:“不对啊,驰援沙州的是岳州与雍州人马,退兵何必经过洛州?”   赵含光一笑:“奉旨监军的是梁王,可骑白马的却不是雍州兵。九为数之极,亦是人之极。”   堂上落针可闻,那番话静静回响,令众人脸色都变了。   只有郑亭似乎已被赵含光通过气,仍能沉着以对。狄飞白不言不语,把玩手中茶盏:天子御驾军中的消息,这么快就被李裕传回岳州了。   “南浮坎九。荧惑为南斗浮星,主刀兵、征伐、灾殃,”赵含光幽幽说道,“两雀争枝,必有一坠。”   荧惑犯南斗,天子下殿走。   一时间勤务堂中数人共享了一个足够杀头的秘密,彼此只用眼神交流。堂外响木回廊上,只有雨滴溅落的淅沥声音。雨声混淆了下人来往的脚步,也掩盖了堂上密谋的絮语。   “班师回朝,必经洛州,”一校官道,“这是我们的机会。”   “王爷冒险送消息回来,应当也是要我们在路线上与时机里外配合,”另一人道,“见有问则占,什么意思?”   赵含光思索道:“有问则占……有疑,则问占……问占于洞玄观……难道洞玄观里还有什么?”   满屋子人里,竟然没有一个表示惊讶与异议。仿佛早已心里有数,只等今天这样的日子,把事情摆在明面上来。   就连狄飞白,这个离家最久的人,突然被叫来密谋造反,亦都神色镇定,呷了口茶水。赵含光看着他,道:“世子,王爷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等待的就是一个时机。时在小大,眼看离入冬不远了,可没有时间在让你做什么云游江湖行侠仗义的浪客梦了。”   狄飞白放下茶盏,垂眸盯着錾铜火盆里默默燃烧的银炭。郑亭看着他的模样,心里就觉得难受。他是因母亲之死,对父亲心生怨怼,离家出走整整六年,那背后种种复杂的原因,别人不知道,郑亭这个表兄还能不清楚么?   但是骨肉血亲如何割舍?总有人会逼着他回来子承父业。   这本来就是他该承担的责任。   李裕所拥有的将来都是属于他的,相应来说,李裕所失去的也就是他失去的。李初父子从他父亲手中夺走的大统,这本来也应该是他的东西,理所应当由他亲手取回。岳州上上下下都分享着这个共同的目标,大家隐秘地团结在一起,等待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刻。   狄飞白开口:“我很早就离开了岳州,四处游历。虽然不知道你们都做了那些布置,但仅凭云梦泽的几千水师,是绝无与王城天军对抗的实力。”   赵含光将之理解为他开始愿意为这份大家共同努力的事业动脑筋了,欣慰地点头:“这个毋需担心。云梦八百里大泽,又有船官女观东赤路白七面大湖,所能容纳的不比南方嶂山丛林少。”   他的话透露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李裕这些年养精蓄锐不是白干的。他所展现出来的,无论是驰援甘凉,还是东海作战,都只是冰山一角。   “我必须亲眼看见才作数。”狄飞白说。   赵含光目光移向在座的一员校官。   狄飞白也看过去,那名校官点点头。   同样一个雨天里,江宜终于走到了一面广阔的河川前。   额尔浑河的水位因连日阴雨漫到了史无前例的边界,几乎吞并了半个山前平原。突 厥人的营帐不得不后撤五十里。十箭部落听从可汗的召集扎营于燕然山下,阿舍做左大王时所属的部族随同他在外作战,而原由胡山统领的右部,目下则跟随胡山的副将萧思摩,于燕然山大本营下保护族中老弱妇孺,并随时出击接应阿舍。   是夜萧思摩正于毡帐中点灯,推演沙盘。雨水打在帐顶油布上密集的响声令他烦不胜烦。   曾经教导两位王子习文的汉人先生说,汉人讲究观乎天文以察时变。气是相通的,有时天气是人间气运的预兆,有时则是人间的气运反而影响了天气。   雨在这样继续下去,恐怕被淹死的人会比战死的人更多了。   他正将一支代表狼骑的小旗插在沙盘隘口,阻断前往石城的孔芳珅部,以推算接应赶往石城的可汗队伍的情形。帐外忽然有几个人嚷嚷着过来,打帘飘进来一阵风雨。几个仆骨部的武士推着一人进帐,七嘴八舌朝萧思摩诉说,有汉人的斥候半夜接近营地。   萧思摩一看,那人身上穿的直裰,哪像是个斥候?将他脸抬起来,更是一惊——雨水顺着他额头淌下,使得他的脸呈现出鱼胶似的质感,五官变幻不定。在帐外尚且看不清楚,一到灯下,简直似个妖怪。   “萧思摩将军,是我呀,”那妖怪说话了,“送你的一步千里符好用么?”   萧思摩:“…………” 第189章 萧思摩   萧思摩屏退旁人,回头一看,江宜已在端着三足灯,用那一点小小的火苗烤他身上的水汽。油灯的火星显然很难做到,江宜用含糊的嗓音问萧思摩能不能给他一只炭盆。萧思摩没有答话,在他对面坐下,仍怀抱着戒心。   他观察江宜奇异的面容,从中辨认那是否是他所认识的“神使”大人。   “江先生?”萧思摩试探道。   “是我,”江宜说,“不过,能不能劳烦将军,至少给我一条方巾,我身上已经湿透了。”   萧思摩于是取下花架上搭着的巾帕,谨慎地递给他。江宜不紧不慢地擦了脸,长出了口气,方抬起头来。这时萧思摩发现,他的面容已经恢复了正常,皮肤苍白,唇色淡如水,眼瞳却漆黑深邃,有一股子妖异的文气,好像一方埋在地底数十年不见天日的白璧。   这是个妖人,萧思摩心想。他对江宜不再有初见时敢于出言不逊的心情了。   “江先生真是神出鬼没,”萧思摩道,“当时阵前离奇消失,令我们大王遍寻不见。今夜又突然造访,可惜大王眼下不在王庭。”   江宜道:“在下不找阿史那舍,在下找的人是将军你。”   萧思摩心中讶异,尽管已着力克制,语气仍有些紧张:“找我?找我做什么?”   不怪他如此,江宜每一次出现都携来了风雨。第一次是令阿舍与胡山舅甥反目,阿舍亲手砍下了胡山的头颅。第二次则是让阿舍下定了战争的决心,拉开了北漠血流成河的帷幕。第三次来见他萧思摩,能有什么好事?   江宜只是笑道:“将军在想什么?在下所来只是为了一件私事。确切地说,只是为胡山亲王转达一句口信。”   “嗯,什……什么!”   萧思摩正揣度江宜的来意,心不在焉,冷不丁听见江宜提起胡山的大名。   “去年与胡山亲王在半月湖一别,未料不久后就惊闻噩耗,”江宜说,“胡山亲王有一言托我转告将军……”   “你说什么!”   萧思摩拍案而起,险忘了眼前这位妖道具有某些神异手段,目光惊疑不定:“胡说八道!大王什么时候……”   他最后一次见到胡山,大王就已经是具无头尸了。胡山败于孔芳珅之手,败逃途中遭遇阿舍,没有经过任何公开的定罪与审判,就被阿舍砍下了脑袋。萧思摩永远忘不了见到胡山遗骸时的震惊与恐惧,他知道右王与左王虽为亲族,却有着日渐不可调和的矛盾,但他怎么也没想到,阿舍会比胡山更快动手。   不是谁都能狠毒到毫不犹豫地手刃亲人。萧思摩努力掩饰着对新任可汗的畏惧与仇恨,他知道就连会株可敦也惧怕这个儿子。   不久后会株可敦就阵前引颈自毙,只剩下他守着胡山旧部,不得不表示对新可汗的臣服。   江宜说:“亲王留下一句话,请将军照看一个孩子。”   萧思摩背上一层冷汗,盯着江宜。   片刻后,雨夜里,丑奴抱着一个包袱,由萧思摩的心腹手下带着前往牙帐。   会株死后,她的贴身侍婢皆遣散回族。丑奴本是覆罗人,当年覆罗妃子病故后,留下她来照顾乎尔赤,不知怎的后来又到了会株身边。   会株相当信任丑奴,将身后事亦托付于她。这一年来丑奴逗留在燕然山下,没有返回覆罗旧地,也没有找到新的主人。她就像一个藏在角落里的影子,努力地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直到使命结束的一刻。   帐里架起一株鎏金灯树,灿然的光晕里,萧思摩阴沉着脸。他身旁还有一人,盘坐于浸透了膻香的狼皮毡毯上,两手拢在袖子里,一脸微笑地注视着丑奴。   这个人似曾相识……丑奴拿眼偷觑。   “那孩子呢?”萧思摩问,话语似乎是从牙缝里逼出来的。   丑奴打了个哆嗦,不敢动弹,萧思摩两眼死死盯着她怀里紧抱的包袱,上得前去,蹲身一手轻轻掀开毛毯一角——他控制不住力道,手硬得像铁钳。   温暖皮毛的包裹里,露出半张圆润彤红的脸颊。   “这是……这是……”萧思摩说不成句。   丑奴期期艾艾道:“这、这是可、可敦留下的孩子……”   那孩子伏在丑奴肩上,睡得正沉。萧思摩铁似的手指还没碰到他柔软的皮肤,孩子却似已有了感应,忽然醒了。   从江宜的角度,只能看见萧思摩的脊背,像岩石一样僵硬。   灯树的光影随着落雨晃动不止。   江宜听见萧思摩的声音又问:“你再说一遍,这是可敦与谁的孩子……”   丑奴战战兢兢:“可敦与右大王……”   “撒谎!”萧思摩蓦地站起来。   他的语气太惊骇,那孩子吓得哭了起来,丑奴连忙又拍又哄。混乱中江宜看清了孩子那双澄澈的瞳仁,正如残剑曾经所说,像一片湛蓝色的湖水。   江宜难以抑制地回忆起了残剑的面容。那时他前去窥视得逞后带着得意的笑容,温柔地看着自己。江宜垂下视线。   “这孩子出生在去年开春……”丑奴说。   算算时间,会株有孕的时候都罗可汗已经叶落归根了。会株私底下与其兄胡山的阴私,萧思摩隐约知道一点,若说他们竟然秘密搞出个孩子来,也并非不可能。但绝不会有一双蓝眼仁,蓝得就像……就像……萧思摩额头冒汗。   阿舍与乎尔赤兄弟俩的瞳色继承自父亲都罗可汗。阿舍的眼睛就像天空,辽远而明亮。乎尔赤的眼睛则沉静幽深。   那孩子哭累了,终于安静下来,萧思摩看着孩子漂亮的眼睛,说不出话。他不知道江宜给别人带来的,要么是真相,要么是野心,给自己带来的却是一个孩子,这是什么意思?   “可敦与先可汗之间有没有过?”萧思摩问丑奴。这侍婢一直跟随在会株身边,对此子出生前后的事亦十分清楚。被问及会株与先可汗的事,她只能抱着孩子瑟瑟发抖,似乎害怕萧思摩会将怒火发泄在自己身上。   萧思摩一看她那样子就懂了,简直难以置信。   “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江宜这时说,“即使先可汗娶了父亲的妻子,对你们而言,也并非不可接受的事罢?”   这句话不啻于火上浇油,萧思摩却没有发怒。他沉默好一会儿,俯身从丑奴怀中接过孩子。   “阿姆、阿姆……”那孩子挣动不从。他已经能发出一些简单的音节。   “这孩子是什么时候出生的?”萧思摩又问了一遍。   丑奴不明所以:“去年春、春牧的时候……”   “不对,”萧思摩纠正她,“是前年冬。”   他以手掌丈量孩子的身长,就算在年纪上有个数月的谎报,也基本上看不出来:“这个孩子,是会株可敦与都罗可汗的孩子。先可汗在世时,可敦为了保护这个孩子,隐瞒了自己有孕的事实。先可汗病逝的那年冬天,她诞下次子,托付于兄长胡山照顾。胡山亲王与可敦先后不测,这孩子便由你我抚养照顾,直到今天。”   丑奴虽不明白,仍是点头。这与事实实际上也并不相差多少,知晓会株次子的人只有她身边的亲信,与兄长胡山。兄妹二人相继离世后,的确是丑奴一个人在照看幼子。   “记住了吗?”   丑奴被萧思摩可怖的脸色吓住,发抖道:“记住了……记住了……这孩子是都罗可汗的第三子……”   这时候她似乎已经预言到了自己的命运,脸上的恐惧像一个深渊,吞噬着她的精神与生命。江宜轻轻叹了口气。   雨声嘈杂,毡帐中灯影摇曳。   江宜脱下濡湿的外衣,换上萧思摩托人送来的一身干净衣服。炉中柴火燃烧,带来持续的光与热。   一刻钟前,萧思摩带着那抱孩子的丑奴,前去与十箭部落里,与胡山交好的几个部族会面。这一夜的风雨过去,会带来什么样新的改变?也许会是更大的风雨也说不定。   他打帘出去,幽暗的天穹乍然明亮,爬过一道闪电。穹庐外两名亲卫骇然抱头,草原上的人对雷电的畏惧深入骨髓,不少人跪在大雨中,手握狼牙祈祷脱司平息怒火。   天火倾颓,坠入远方,大地震动,河川咆哮,天空忽明忽暗,时而如一剑霜寒,时而金光万道。江宜手搭眉骨,眯着眼睛望了一会儿,喃喃道:“在做什么,弄出这么大阵势?”   地面上的人何曾见过这只存在于远古传说里,神话一般的情景,它所象征的含义早已被人遗忘。   一个晚上的时间,萧思摩经历了两番剧变。他正将那孩子带到十部的亲信面前,在众位长老的震惊里,命丑奴将他事先编排的故事经过抖落出来,外面却开始打雷。   草原上无遮无拦,雷电瞬息而起,抵达天尽头,犹如一发从天而降的鞭笞。比之在人口众多、屋舍林立的中原城池,北方原野的雷电更令人毛骨悚然。萧思摩正公布都罗可汗第三子的身份,天上就落下雷霆。不久后,更是有流火陨星,这似乎是上天对这位秘密诞生的三王子的某种回应。令众人的心情动摇不已。   萧思摩冒雨出去察看,见营地里混乱不堪,到处不是倒头拜神,就是呼号奔走。他回去牙帐,见两个亲兵缩在雨篷下不敢冒头,毡庐中已经空无一人了。   “里面的人呢?!”   那两人也一脸震惊,不知道江宜是何时离开的。   萧思摩一腔忿怒,也无可奈何。江宜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将一碗水交给一群干渴的人,拍拍手便转身离开,不管身后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萧思摩听说,阿舍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江宜骑在马背上,从他的胸膛里诞生了一轮烈日,吓得追兵屁滚尿流,直呼脱司天降。   他真的是脱司吗?脱司为人间带来火热与光明,他又为众生带来什么? 第190章 萧思摩   江宜裹着从营地里顺来的雨披,行走在无边际的原野里。数计千亿的星辰在他头顶眩转,化作流光陨落,道路的尽头消失在大地虞渊。灵晔的剑光粲然劈开沟壑,屏翳卷起千重飓风,雨帘倒挂,呼啸声中传来青女的吟唱。   他知道白玉京正在倒塌,世外的桃源面临崩毁。他揭穿了李桓岭隐藏于妖川下的秘密,世外天必会因此发难,而那些忠于李桓岭的仙众,亦会不顾一切维护主君。   神仙斗法引发了风云色变,对此一无所知的凡人们,则惶惶于被上天的怒火波及了小命。   江宜抬头看天,试图从那些充满杀机的光影里辨认出一道仁慈的气息,却徒劳无功。   也许是活人剑还没有出鞘。   也许商恪此刻正守侯在玄天大殿内,作为君主身前最后一道屏障,沉默地养精蓄锐。只要有他在,玄天殿就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   雨黏在江宜脸上,令他视线模糊。他只好匆匆低头,用雨帽遮住脸颊,继续赶往下一座歇脚的城镇。   天似乎永远也不会亮起来了。废弃的石城在雨幕里显得破败嶙峋。阿舍没有入城,余部藏身戈壁石滩,石城沉默的黑影横亘在前方,洞张的巨口似乎是个陷阱。韦纥国王道:“大王,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须马上北撤。”   原计划于石城前来汇合,夹击孔芳珅部的人马迟迟未至。不知是萧思摩的调度出了什么问题。他们身后追着孔芳珅与陈琵两支队伍,倘使策应的人失约,反有可能令他们身陷石城。战机稍纵即逝。   阿舍已经丢了一只臂膀,全靠一口气撑着才走到这里,现在要他放弃最有可能击杀孔芳珅的机会,无异于再断他一只手。   “萧思摩不会来了,”韦纥国王严厉劝诫道,“再等下去,一旦被陈琵的先锋营截去后路,我们失去的就不是战机,而是性命了。想想伊师鸷,大王,想想那些埋骨黄沙的勇士。”韦纥国王将掌心按在阿舍心口。   两人脸色都是一阵古怪。阿舍也摸摸心口,从前襟里掏出一块折纸——若不是韦纥国王突然摸他胸,他都快忘了自己还带着这东西。   这是江宜送他的疾行符箓。   除了逃命的时候,这种东西还有什么用?阿舍苍白的脸上面露讥讽。   “想想那些战死疆场的将士!陛下!”   营帐中,皇帝深卧围榻,谢励与李翻轮番劝说。自那日皇帝于军中被神秘人劫走,虽有战神明光甲护身,刀枪不入,却被人敲了记闷棍,昏迷了数个时辰。醒来之后不消说,战神甲失踪不见,皇帝更连劫走他的人是谁也毫无头绪。   为了这个神秘的刺客,京营从里到外风声鹤唳。受伤后皇帝时常有晕眩之感,随行的医师建议陛下卧床静养。这种情况下,谢励与李翻都不敢再让皇帝留在前线,谢励劝说他返回名都:“保家卫国,乃是外面那些将士为之甘心赴死的理想。如果陛下的安危都得不到保证,又如何让他们放下包袱去与敌人拼命呢?”   李初闭目时仍感到头重脚轻:“君王临阵,本是对将士的激励,目下却适得其反了。”   李翻劝解:“父皇,听说刺客只出一剑就斩断了阿史那舍一条胳膊,否则阿史那舍也不至于夹着尾巴逃跑。此人如此神通广大,且是敌是友尚不分明,留在前线实在太危险了。”   李初心中烦闷。他本是在慈氏阁中得到启示,想凭借一战确立自己的天命。眼下,那个试图与他同日争辉的厄昆可汗败退,自己也不明受伤,甚至还弄丢了战神甲。一切都事与愿违了。   难道是他没能理解慈氏阁中预言的真正含义?   帐外通传郢王前来觐见,谢励与李翻立即整肃神态。皇帝仍卧身不起,似乎伤了脑袋后连精神也变得萎靡了,只是懒洋洋倚在帷幄里。外面倾盆大雨、雷鸣电闪,锦帐中却燃着熏炉,温暖而芬芳。   李裕侧身进来,抖落肩上水珠,对谢励指责的表情视而不见。   “陛下,臣来请安了。今日陛下可感觉好些了?”李裕言辞恳切,态度热忱。   皇帝皮笑肉不笑,给李裕赐座,只说道:“随军行风餐露宿,二哥倒是好精神。多年不见,看来是山中修行颇有成果?”   名都一别,自来有近十年未见,每年元旦朝会,岳州也只遣使臣送礼,礼到人不到,无诏不得入名都。   兄弟俩都只能依靠纸面消息,了解对方的近况。皇帝知道李裕醉心修道险些疯魔,李裕则知道皇帝每个月去慈光院祭祖祈愿。至于修道修些什么,祈愿又愿些什么,也许是兄弟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修身养性确能使人容光焕发,”李裕积极地道,“臣在这方面,也算有些心得体会……”   皇帝摆摆手,不耐烦听他说这个。去岁才因李裕滥施淫典,乱了科仪,致使上苍降罪于岳州,朝廷发了戒敕斥责,他却半点没听进去,又故态复萌在皇帝面前大谈其是。令人觉得可恨又可笑。   李裕意犹未尽地打住了,转而道:“臣有军报面呈陛下。”   “讲。”   “前不久昌松一战,发生了些事……阿史那舍遁走后,臣部下陈琵率轻骑兵一路追赶八百里直抵碛西道口,在石城外与孔将军麾下相遇。石城外发现了胡兵留下的踪迹,似乎往北曳咥河下游去了。这却是奇怪,孔将军原料定胡兵在石城有埋伏接应,双方应在石城有一场遭遇战。不知是什么令阿史那舍改变了计划,放弃了石城这个据点,继续往北走。”   皇帝道:“看来突 厥人里也并非是铁壁金汤。你的探子没有送回什么消息?”   李裕愕然。   谢励笑道:“郢王殿下看来不知道?去年为止,令郎还在孔将军那里做军中斥候,潜入突 厥王庭去刺探情报。胡山败走半月湖,亦是令郎与孔将军合力设局所致。”   李裕表情震悚:“臣当真不知道,还有这事?!犬子早已离家多年,隐姓埋名在外漂泊,臣派人到处找他,他却避而不见。直到年关前才在家里匆匆见了一面。他还在军中服过役?这当真是……孔将军知道此事,怎么不知会一声……”   岳州王府的家事闹了不少笑话,朝中亦有人津津乐道。谢励与李翻笑起来,李翻倒是挺中意狄飞白这个堂弟,看他像只鹰展翅越过深宅高墙,仿佛自己也能嗅到自由的风。   李裕冷静一会儿,叫苦道:“臣这个儿子,混世惯了,当爹的也管不了他。给孔将军添麻烦了。陛下莫要揶揄臣,臣只打理岳州那一亩三分田就已搔头摸耳,哪还管得了胡人的闲事?飞白或许在突 厥王庭待过,不过与家里不通书信,臣也不知道,突 厥人里起了什么变故。化外之民,蛮风不除,没有敬畏之心,向来是翻脸比翻书还快。今日这个当王,明日那个掀桌,也很正常。”   皇帝思忖片刻,唤来天军参将魏彤河:“派人传信沙州,让孔芳珅想办法探查燕然山下近况,一有消息立即回报。”   参将领命告退。牙帐外风雨交加,雷云弥天,目之所及不见日月,天昏地暗难以视物。几个随銮驾西征的太常寺道人手持风水罗盘于雨中卜算,司南摇摆不定。此物曾用于宫城布防当中,探查异变的确切方位。司南狂转不止,或许代表着天地间到处都是异变。   “天垂其象,以见吉凶,”李裕忽有所感,“必是世情有所改变,才会引动天象。只是不知,这一场大战,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无人回答他的话。寒气入室,驱散金颜沉檀的暖香。   漫长的雨季里,云梦水泽漫涨,岳州派出人手协助百姓撤离沿岸,暂去位于高地的县府避难。   郑亭百忙之中还记得狄飞白做梦惊了魂,抓了大夫回王府准备给他瞧瞧,一进屋却——   “人呢?”郑亭气急,“又跑哪儿去了?!”   风起云涌,水势滔天。渊水关外离河汹涌,枪箭如林,王征率领的水贼趁夜攻城。渊水关后就是一山两州十一县,鳌山与岳州城飘摇的剪影尽收眼底。岳州郢王带走了护府军,这是王征等来的最好时机,一旦取下城池,他一介漂泊无定的水匪就有了立足之地,有了人口、粮草、钱财,甚至官衙。东郡徐牟便也不算什么,迟早向他报杀子之仇。   城楼上将士们顶着盾牌架起床弩,数十柄庞然的弩箭瞄准江上艨艟。一阵蝗似的矢雨却冲天而起落进城头。中箭的士兵惨呼倒地,立即有人接替其位,弩矢发射,精铁在暴风里呼啸着击破船头,有人落水,更多的人则踏过尸首泅游而上,在墙下架起云梯。   掉落的尸体将离河黑水染出朵朵深沉的血花。漆黑无星的夜晚里,刀枪剑影全看不分明,无论敌我都只凭着一腔悍勇不要命地顶上来。狄飞白站在城楼里,头上低低压着一顶斗笠,流矢破开城楼窗牖,与他擦脸而过,他却静立不动,似乎要眼前这一幕深深印入脑海。   纵然妖川重新流动,亡灵踏上归途,人间也不曾有一日停止上演死亡的戏码。   狄飞白从窗前离开。   数息后,渊水关城楼亮起火光,猩红的颜色犹如烧透半边天的红霞。城楼中备有作战使用的松油与硫黄等物,待得王征杀来,便一桶火油倒下去,即使在水面上也能烧灼船板。   来不及追究起火的缘由了:“快救火!”“快!”“火要烧到桥索了!”   在大呼小叫的混乱里,狄飞白扣着斗笠,悄然掠下城头。战争有罪,死在战争里的人又何其无辜,何况渊水关一破,直面屠刀的就是城中妇孺老小。   他瞪眼听着身后的惨叫与怒号,直到风流钻进眼睛,顺着眼角落下凉意。   渊水关告破的消息很快传到岳州王府。赵含光与一众水师军官正聚在勤务堂,密议调军北上的路线与粮草,听闻此信,愣是一时之间俱都哑口无言。   王征手下不过一帮靠打劫商船讨生活的水贼,岳州护府王军谁人将他们放在眼里过。李裕在云梦七薮藏兵数万,养精蓄锐就等北上名都给予雷霆一击,怎么能叫水贼破了渊水关,杀入岳州城来捣了后方?   何况是在这个与天争时的紧要关头!   “渊水关守将是谁?!干什么吃的给他三千人都守不住!”   堂上众将愤怒声讨,郑亭却缩着默然不语,不知在想什么神游天外。   那厢赵含光却眉头紧锁,忽然拍案道:“不好!洞玄观!” 第191章 谢励   洞玄观乃郢王李裕日常清修的所在,位于鳌山之巅。于此夜里,鳌山前路已淹没在泥泞中,难以行进。洪涝泛滥,方圆十里的百姓都在逃难,举目四望不见灯火。数十名府兵护送赵含光到得鳌山下,但见山中黑寂,妖风摧折林木,泥流裹挟碎石而下。   “赵参知,这路怕是不好走,要在这时节进山么?”   赵含光顶着斗笠下马。他亦知道山上有泥流,山下有匪兵,此时上山只怕进去容易出来难。谁也不曾料到渊水关败得如此突兀,在王征的贼匪抢进来之前,他必须去一趟洞玄观,拿到李裕留下来的东西。无论那是锦囊妙计,还是后手托付。   郑亭打马上前,落地撑起漳绒披风,在赵含光身前挡风:“参知,太危险了,让我陪你进山吧。郑亭别无他用,定会护得参知平安。”   赵含光狂风里与他对视,片刻后大声道:“好罢,郑亭,世子在你眼皮子底下又溜了,我现在再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郑亭脸色发白。二人提着琉璃灯相携钻入深林。   洞玄观本是山间清幽净修之所,先是大旱干死了林木,又逢雨潦冲走石瓦,处处破败触目惊心,竟显得像个妖怪洞府。大风吹落了半扇门,院里一星光火也没有,让人怀疑观里的道士是否已经离开避难去了。   郑亭护着赵含光入内,渡廊下总算有了安歇处,目视观中,唯一株死去的槐树遗骸仍在坚挺。   郑亭问:“王爷的意思,果真是让我们如有疑问,就来洞玄观?”   赵含光道:“观里原来的住持道长身后,应当还有一位挂单的看院,莫非是随众避难去了?”   正说着,转过渡廊,忽然眼前的黑暗里出现一点幽光。二人俱是骇了一跳,郑亭挡在赵含观身前,以为是见鬼了,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的确分外不详。   然而那光只是一盏风灯。提灯的道人郑亭认得,正是此前洞玄观的看院。   看院所居的倒座房就在山门侧旁。赵含光与郑亭进入渡廊后,他就端着灯在尽头候着,冷不丁吓了二人一身冷汗。   “道长,”赵含光作揖道,“我二人来自郢王府,在下是岳州参知赵含光,这位是……”   话未说完,看院道:“王府来的人,须得有王爷手谕。”   赵含光一听这话,便知来对了。顺势从怀中取出前番甘州的来信:“手谕没有,只有一封王爷的亲笔书信。不知可否为凭证?”   看院看过后归还,点点头,端着灯示意他们跟来。   就在院落里那株死槐旁,靠着一把早已准备好的铁锹。郑亭与赵含光对视一眼,起锹掘土,于树根下抛出一个深坑,继而郑亭感觉触碰到了某个硬物。那树根下竟然有座暗门,郑亭卖力挖掘,流了满头汗水总算将那暗门刨出来。   看院却并不说明此处树底暗室的来由,只是推门而入。   风灯微弱地照亮暗室轮廓,原来是处藏书室,中央摆放一只旧蒲团,空气里充满了潮湿的霉灰。看院点燃壁灯,将旧蒲团破开,从中取出一只方匣交给赵含光。   赵含光打开方匣,掀起层层绢帛、绒衬,匣中现出一枚玉璜,光泽莹润犹如双手掬起的清泉,明亮而通透,在这昏沉的暗室里熠熠生辉。郑亭在赵含光的示意下举起玉璜对着壁灯光晕一照——   “日、月、重、光”   壁灯透过玉璜,在地面青砖上落下四个字。   “传世玉璧……”郑亭喃喃。传说中皇家号令三军的信物玉璧,以天赐陨玉所造,神曜皇帝亲笔撰书“星辰垂耀日月重光”八字,在孝宗朝时下落不明。此物如今就在郑亭手中,郑亭两手不易察觉地发抖。   赵含光却很镇定,让郑亭将玉璜放回匣中收好,向角落里不出声的看院道谢。洞玄观为王爷密府,善见道人在世时,既为王爷修行之师,又能替他保藏传世玉璧,看来二人之间的信任非比寻常。   出得暗室,看院一言不发,又顶着狂风将土填回树根底下。郑亭心里总觉得违和,洞玄观里为何藏着这样一件密室?若只为藏书,何必以土埋之?不过,道观的诡秘之处实在太多了,当初善见住持暴毙,狄飞白从观中接回王爷,亦对此间发生的事讳莫如深,郑亭不敢多想。   他二人携了玉璜匣子告辞,将深山古观抛在身后。   大风稍歇,夜雨欲来。郑亭提着琉璃灯照亮脚下,赵含光护匣落后半步,抱着李裕留下的匣子像抱着定海神针。皇室中人认定此物为正统,玉璧在天命就在。此时名都无天子,若能凭传世玉璧重新召集群臣、号令王师,纵使李初班师回朝也有底气与之一搏。   郑亭只当万无一失,却见赵含光始终蹙着眉心。   “传世玉璧,”赵含光道,“星辰垂耀,日月重光,合之可定天下,王爷手里却是半块玉璜……另外一半在哪里?”   郑亭:“……”   赵含光思来想去:“玉璧当年在孝宗皇帝身后丢失,若是先帝将皇位传给了弟弟,却将玉璧留给了王爷,那么另一块玉璜今何在?总不至于孝宗皇帝手里便只有半块了吧?”   郑亭亦是不解:“王爷有留下什么话么?”   赵含光摇头道:“跟随王爷这些年,有些事王爷虽没有直说,我也大致上有所意料了。留下传世玉璧,亦是情理之中。只是没想到缺了半块……罢了,传世玉璧失踪几十年,朝中无一人知其下落,王爷手中的这半块,当足以验明正身。走罢,先下山。”   乌云漫过山头,细雨飘落,化作倾盆。   天泉倾泻,冲刷人间的污秽。星隐之夜,渊水关告破,战火烧到了岳州城外。城内百姓连夜收拾行囊,只待天明开城门后出走,离家暂避纷扰。城中霖宫,方外之地也不再清静,重华镇日里闭门不出,待她察觉时,宫观里能走的人都走完了,只剩下生因住持与几位年长的女观锁上霖宫大门,在雨师殿里点香祝祷。   “再继续下雨,就要水漫金山了,雨师若对苍生有情,合该收手。”重华在大殿外,看着众人脸上的隐忍神色,忍不住开口。   无人搭理她。   重华沉默地看着仪典,只觉得那些隐忍的表情里又似有一丝殉道的快意。   她转身回到客院山房,正见法言道人也离开房间,在墙根底下刨她养的小花,连根带土地拿一块方绢包着。   这朵花无论风吹雨打,都不曾消减半分,不知法言道人好端端将它挖出来做甚。   “你来了。”法言道人说,好像她在等她似的。   “外面都要变天了,”重华说,“道长你还在养花。”   法言道人淡然道:“天地不曾有一日停止变化。”   二人步入连廊躲雨。   重华道:“道长,这些日子以来,那首谶纬似乎应验了不少呀。”   “哦,怎么说?”   “七薮水漫谁止洪,八方血海日色彤,”重华说,“下雨啦,打仗啦,你之前说,并非远在百年外,而就在眼前。谁能想到,我才过了十几年好日子,就要面对这一天。”   她的语气与之前好似不一样了,法言道人看着这小姑娘。重华漫不经心道:“这首诗我还没解完,也许凭我的能力,并不能完全地理解康老先生。不过,最近我忽然觉得,人要是提前知道了自己的死期,也许活着也没意思了。”   她与法言道人并肩坐在栏靠上,晃着两条腿踩水,水花溅在鞋面上也不在乎,反倒觉得那些斑驳的痕迹里也有一些她无法解读的信息。世间万物都在表达,就像一本书,这本书她还没有读懂,但是看待世界的方式已然发生改变。   享受着这片刻的安静,法言道人忽然说:“我的日子差不多了,到了离开的时候。”   重华一愣,好一会儿,方才理解了话里的意思。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法言道人言行如常,令重华忘记了她是一个求死之人。   可她为什么会寻死?她看上去并没有放不下的悲伤之事,也没有身体上的顽疾。要让重华说,她甚至觉得法言道人是个石雕泥塑般的人,没有世俗的情感,任凭风吹雨打都不为所动,直到百十年后她仍在那里不会改变。   “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法言道人说。她掌心托着方绢包好的小花:“我走之后,请你将此物交由驿馆,送至沧州太和岛雷音阁。”   重华:“……”   法言道人神色太平静,重华斟酌再三,只说出一句:“前辈,人世间还是有很多美好的。”   她认识法言道人以来,就未见此人表露过丝毫情绪,此时却在她脸上看见悲悯之意:“饿殍遍野,人食雁矢,血海沉舟,天降神罚。这就是你说的好人间吗?”   雨声渐渐凄厉,重华听见墙外甲士穿巷而过的脚步。王征兵临城下,岳州为了备战闭门不开,城门口等待出城的百姓只得又负户返家,一时间风声鹤唳。她看着法言道人,意识到那些悲哀并不在法言道人脸上,而在她心中。   “这花的种子,原本什么也种不出来。”法言道人说。   “我知道,”重华说,“你说过,这花是你儿子送的,你用五行之术栽培,后来又得了机缘……”   法言道人:“这花的种子原本是死的,后来有人把生魂给了它,种子才活了过来。”   重华脸上茫然。   “交给我魂魄的人,是想死后仍能留在人世陪着儿子。因此我走后,将此花托付于你,请你送到沧州,让她还能陪她的儿子走完最后一程。” 第192章 谢励   第二天,法言道人就从霖宫消失了。   重华与她交谈后,夜里做梦梦见那花里流出鲜血来,翊日便一大清早去法言道人房间拜访。然而已经人去楼空。   屋舍整洁简陋,没留下丝毫生活的痕迹。只有花架上以方绢包好的一朵小花,盈盈舒展。   重华找遍霖宫不见其人。奇怪的是,为了在战乱中保全宫庙,道人们早已将四面的大门小门挂锁上闩,门还关着,人却不见了,难道她是翻墙越室走的?   只剩那抔花了。   重华看了许久,无法将锦花染血的画面从脑海中洗去。最终她还是找来一只瓷盅,将小花装盛起来。   捧着瓷盅转身之际,生因观主就在屋外看着。   “前辈走了,事前托我为她寄个东西。”重华说。   生因观主却对法言的来去并不在意。乱世之中,每天都有许多人丢掉性命,一个自己找死的道人在这洪流里并不算什么。   生因道:“霖宫已落锁了,施主最近日子还是不要离开宫庙,外面乱得很,等避过风头再说罢。”   重华摇头道:“我已答应了前辈。再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何必拖延。”   生因劝她不住,只得说:“乱世之中,唯自保尔。城中匪兵横行,若是此刻开门放了刀枪箭雨进来,千年霖宫与众位道长的性命可就危险了。”   重华道:“我快去快回,只要一炷香的功夫。”   生因却不答。   相顾无言,重华明白了她的意思。   “观主,不必你开门,给我一架梯子便是,我翻出去。”她道。   生因苦苦相劝:“施主何必急于一时,以身犯险?便是多等上些时日又何妨?宫庙里屯粮尚够一月之期。”   “出去之后,我就在城里找个别处歇脚。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我只怕这花对前辈而言意义非凡,她既在最后一刻托付于我,我必会为她送到。再者说,上有朝廷在,朝廷在王法就在,这世道乱不起来。”   重华执意要走,便回去房中收拾衣物细软。生因替她在仓廪里找到一把梯凳,重华将之搬到后院角门东,架在檐瓦下。宫庙里留下的女冠得知她要走,皆从雨师殿里出来,站在廊庑下远远看着这边。   “施主……”生因观主为她扶着梯凳。   重华爬上墙头:“观主,多谢你这些日子以来的收留,飞霜告辞了。”她抱手执礼,语罢一腿跨过墙瓦,倏忽间身影就消失了。墙后一声闷响。   宫庙内众人面面相觑,有人道:“原来她叫飞霜?”   生因观主叹息,招呼众人收走梯凳,依旧返回雨师殿去。   重华护着瓷盅跳下高墙,背上垫着一个包袱,就地受身而起。   那包袱里装着的除了她当掉珠玉玛瑙换来的路费,还有生因观主塞的干粮净水。生因不敢开门,生怕乱军下一刻就攻入城内,霖宫有雨师庇护,一旦离开霖宫那就生如朝露瞬息逝去。她劝不住重华,只好给她塞点吃的喝的,以防她露宿街头。   钻出狭巷,一队传令兵正策马经过,队长看见孤身一人的重华,喝道:“赶快回家,关好门窗!不得随意走动!”   重华抱着瓷盅后退半步,为战马让道,被扬尘呛得咳嗽。   长街上寂静肃穆,晨光惨淡,城中南北两座望楼上不断打出令旗。她能听见到处是甲兵走动与战马驰过的动静,驻军赶往东门援护,城中亦开始准备弩矢弓兵,以备可能发生的巷战。   东城门已完全关闭,等待着王征匪兵压境。西边尚留了一道门,以供军中传令通讯,重华经过街上,看见有岳州的豪绅乡老拖家带口,卷金银细软,打马往西门方向去出城避难。   驿站在北市外梧桐巷有一间寮院。梧桐巷乃岳州官衙所在,重华一路过去,总算看见人来人往,皆是火急火燎的官僚差役。   她进到驿站院中,一个人都不见,到马厩一看,驿马也都走空了。   方出门外,拉住一过路差吏询问,那人道:“驿马都被军中征调了。城中驿站暂时无人可用。”   “我有急件要递送。”   “再急能有军情紧急?”   “城外的驿站还在么?我看还有人出城。”   那人用奇怪的目光打量她:“你是什么人?递的什么件?都这时候了谁给你派马?”   重华:“……”   这人拒绝的语气让她想起了一个讨厌的人。   她还没有学会如何请求于他人,只好转身就走,临了又问:“昨天夜里,或者今天早上,你有没有见到过一个女冠?”   那人摇头。   “比我高出半个头,年纪看不大出来,头发并未生白,不过简直像个百岁老妪一样波澜不兴……”   重华绞尽脑汁形容,那人已经转身走了。   她原地站了片刻,正想接下来去哪儿,见那人从指挥使府上拉过来一个甲兵,一脸狐疑地指着她嘀嘀咕咕。重华忙往外走,身后那甲兵道:“站着!”   她哪里理会,脚下愈发加快,闪出梧桐巷不见了。   长街上一队拖家带口的车从经过,重华混入末尾,跟着几个抬箱子的仆役随主家的马车往西城门走去。城门下堵了不少人,皆是想使个银钱,或攀个关系,恳请城门尉放自己一家老小离城。此前这些人在岳州城里无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还有人曾是王府的座上宾,目下身份也不好使了,打起仗来谁还管你是谁。   全城戒备森严,士兵磨刀亮剑,城楼笼罩着一股锋锐之气。围聚在门后的众绅士愈发不安呵斥,城门尉不为所动,派人打马去请指挥使与王府主事。   重华见不能出城,复又悄悄折身回了街坊寻个落脚处。   城中百业既废,几处酒家客店反倒赚得盆满钵满,受困岳州城的行商旅人不得不蜗居在客房中,战战兢兢等待混乱的过去。   “有没有见过一位坤道,约莫这么高……”重华逐家问讯过去,“可能是昨天夜里,或者今日晨时来住店。”   “没见过。”   “不曾来过道士。”   重华无奈,她急着从霖宫告辞,除了驿寄,也是想找到法言道人。法言道人一夕之间从霖宫消失,如今不能出城,她理应就在城内,却找遍街头巷尾都不见踪影。此事颇有几分怪异。   她暂且在客店住下。夜里便看见东边亮起火光,喊杀声震天,投石流矢乱入城中,住店的客人惶惶不安,在腰厅分享各路小道消息。重华不喜欢待在人多嘴杂的地方,独自留在房中,待到后半夜雨水又至,忽听楼下有人喊:“王征退兵了!”   厅堂哗然,众人涌上街头。雨幕中兵马穿城而过,水花飞溅。   王征手下那些原为海贼的乱军无法攻陷这座铁城,却盘踞于渊水关,继续在离河入海口与护府军焦灼对抗。   数日后西城门开启,重华混在避难的百姓中离开了岳州城。   暴雨连天,道路难行。   相邻的山阳县无法接纳上百人口,山阳渎泛滥冲垮了民舍,重华只得继续往北。到了任城,巨野泽也在涨水,县令接纳了南来的流民,参与到加筑堤坝的队伍中,背朝雷雨,面朝巨浪。任城的驿站已经停工,人与马都被征调劳役,去河堤边运沙石。   重华没有办法,又到临邑,却被告知远征甘凉的军队班师回朝,将借道在河中府停留休养数日,因此河中府一带的县城乡邑不予在官道通行。   这么说仗打赢了?重华问。然而临邑的人也并不清楚。   从岳州走到临邑,一路上又是洪灾又是流乱,重华已经很疲倦了。旅费倒不成问题,就是只身上路,免不了被骚扰,幸而她略懂些拳脚功夫。但日防夜防,天天跟人打架也受不了。   “你往哪儿送东西?”驿站的人问。   “沧州。”   “沧州?陆地不通,不如走水路。给你出个主意,往西去最近的有个清河县,从永济渠北上永定河出海,船行个把日,就到沧州了。”   “清河县?”重华想了想,“怎么走?”   那人找到张舆图,给她一指。   清河县,位在鸣泉山麓,一条清河蜿蜒而过。   地理之道,首重龙,龙者地之气,水界则聚,乘风则散。清河县一水中流,高山避风,乃是一处福地。   虽则连日阴雨涨水,好在水流泄入永济渠中,尚未对县里百姓的生活造成影响。   南边因洪涝受灾而来的流民被安顿在鸣泉山上的一处宫庙,有县衙的人在庙里施粥布粮。重华在一家名为聚云的客店歇脚,听说庙里有不要钱的斋饭,不少客人都上山去了。   “山上是供奉什么的宫庙?”重华问。   堂倌答她道:“什么也不供,空了很多年了。今年开春听说有个名都来的官儿要重新修葺作办公用,可是这事儿也不了了之。现在还是荒废着。”   重华点点头,又问:“有没有船往永济渠北上?”   “这个不知道,客官去寿高码头问问?”   重华问明了码头方位,提着她装瓷盅的沉重包裹出门去了。   掌柜的在茶台后打算盘,堂倌搭着抹布过来,听她忽地头也不抬道:“山上原来是座雷公祠。”   “啊?”   “你才来多久,当然不知道,十多年前这里有座雷公祠。后来侍神的人走了, 就没人再去敬香火,只剩一座不灵验的神像,渐渐就被抛弃了。竟把难民安顿在那个地方……”   堂倌不明所以,听见掌柜的低声说:“姓曹的难道已经忘了,当年那道雷……” 第193章 谢励   河道受天气影响,出行的船只不多。永济渠原本是作运输兵马粮草之用,天下大定以后,船只往来南北通商。重华问过多家船商,皆已停运,只有南边一家运香料的,因怕天气潮湿,香料浸水砸在手里,而着急启程。   那老板却不愿带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   “我可以付钱,”重华道,“船费多少?我加钱。带上我一起。”   商行歇脚的长屋里,几十个滞留的行商与船工丧眉搭眼地吃酒闲聊。那香料老板与手下交换个眼神,最后说:“那也得等天气好一点再说,至少等风停了。且就这几日吧。”   二人说定此事,重华依老板之言,典了一枚青玉耳铛当作信物。之后便返回聚云客栈,等一个风平浪静的天气。   阴雨连绵,鸣泉山上,峰顶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雨雾中。   雷公祠年久失修,年初传说要另立为阴阳寮,知县派县丞曹承主持修缮工作。然而官衙还没立起来,那位阴阳博士的官位便被褫夺了,还上了海捕文书,不知是犯了什么事。雷公祠于是再度荒废,直到等来这些流落的难民。   这似乎是个不祥之地。   为挪个地方出来施粥派粮,乃将前堂的雷公座像搬走,放进了库房。法言道人在时,那间库房原是她招待香客的茶室,江宜年幼时随父母上山进香,偶有机会进茶室吃两盏茶。不过,那之前的记忆已很模糊了。   他站在茶室外,一墙之隔是抢食的喧哗人声。眼前落尽尘埃的库房,与无人问津的歪倒神像,似乎处于世界的另一端。   一老翁在院墙下遥遥问:“那边在发吃的,你不去么?”   老翁观察此人已有几日了,众人在祠庙中艰难度日,每逢放饭无不是像蚊蝇一样围聚,夜里又三三两两挤贴着取暖。唯独此人孑然一身,常寄身于幽暗的角落,偶尔出现,听别人讲山下的水潦与战火。   真像祠庙里一只徘徊不去的旧日残影。   “你是这座祠庙的供养人?还是卫道士?”老翁踱步上前,看见阴影里的神像,不禁道,“这座造像可真是……”   “与雷公毫不相像是吗,雨师大人?”江宜轻声道。   老翁沉默一会儿,蓦地笑起来,皮相化去露出本尊——漭滉背着双手,也不问江宜是怎么认出自己来的,与江宜一同打量丰隆的神像,慨然道:“我若是在人间有子孙后代,也托梦叫他们为我好好塑一尊威武的造像。”   江宜道:“大象而无形,世外之人岂有尘世的形象。阁下来见我,亦是借了老者的皮囊,或可凭心意扮作老妪、少年、稚童,此身本是自然之道所化,何以拘束于七尺形貌。”   “爱美之心岂不人人皆有?”   “人皆爱美,亦讲功利。若是神不再庇护,再美的造像,也会被弃之墙角。”   “就像这尊雷公像?不错,”漭滉道,“你对世外天也是这样看待的罢?因发现天道并未垂怜于你,而失去了敬畏心。”   祂握住江宜的手腕,强行将袖口推上去一些,露出墨迹斑驳的小臂——因天灾人祸逝去的生命越多,人间的秽气就越泛滥,像一座着火的宅子,纵使地毂重新运作,也是杯水车薪。   江宜体质特殊,秽气愈重,对他的影响亦愈大。从燕然山回到清河县,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心力,乌黑的秽气已经蔓延到前胸,只要没过心口,就是他丧生之日。   江宜抽回手臂:“天道尚不垂怜众生,又怎会可怜我一人?诸位在天上打得不可开交,又是大雨又是雷霆,陨星流火稍不留神便令山崩地裂。多少凡人因此横遭罹难,流离失所。不如收手,坐下来好好谈谈,省得殃及池鱼。”   雨师大笑,在阶前席地而坐,又拍拍身侧,示意江宜过来。江宜犹豫片刻,到得祂身边坐下。   细雨如丝,漭滉一弹指,在二人周围聚起一股气流,吹开雨水。   “李桓岭将他的战枪投入妖川,阻断了逝者的往生之路,直接导致了秽气在人间淤积成灾。十六年前冲天的秽气捣毁了天书台,李桓岭难道不应该为此负责吗?”   江宜道:“因为秽气捣毁了天书台?”   他的语气里有些漭滉听不懂的情绪,漭滉也不计较,又说:“这也间接使得你失去肉身,成为天书的寄托之所,你该恨的不是李桓岭么?我替你收拾了他,好不好?”   他们说话间,雷声大作,峰顶的云团犹如钻进砚台里滚了一遭,变得漆黑浓重。庙堂里传出隐隐的哭声,有几人跑出来冒雨向天告解。   闪电穿巡云间,如剑光般明利。   当初在名都,太史官与灵晔将军联手便险些将千年古都毁于一旦,倘使世外天与白玉京当真要较劲,怎能不落得个山峦倾塌、江水枯竭的下场?   “你看看那些人,”江宜指着雨中朝天哭告的人问漭滉,“这些人可能曾为你酿过酒,做过你的酒友,知道连你也会称奇的酒方。你看着他们死在大雨洪涝里,你不可惜?不可怜?”   漭滉道:“我不可惜。”   “……”   “哈哈哈,”漭滉道,“这话不是你自己说的——此身即是自然之气所化,又何必拘泥于形体。我身为清气,他们为地之气,本是自然中来,亦当回到自然中去,死得其所,有什么好可惜的?”   生又如何,死又如何,不过是这天地轮回的一环。   江宜蹙眉道:“你这话说得,像一个我认识的人。”   他看着地面,似乎垂头丧气。   漭滉拍拍他的肩:“圣人无情,唯有无情方可修成大道。一直以来你不是做得很好吗?看看山下的战火,哪里没有你的身影?对了,你知道李初李裕已经到了河中府吗?这个位置很好啊,前有狼后有虎。你还有几天可活?再坚持坚持,也许还能亲眼见到改朝换代,哈哈哈。”   江宜苦笑:“我回来只是等死,落叶归根罢了……”   漭滉抱着他肩膀安慰:“死前还有好戏可看,岂不已强过太多人了?你在我的梦里见过园光池吗,雨师大人可以为你在鸣泉山上造一片小圆光,瞧。”   庭前的雨雾凝结为积水,空明澄鉴,犹如一块碎镜,倒映黯淡的天空与惊雷。在漭滉的施为下,水镜映照出千人百态,宛然一只在人间不断寻找的眼睛——   清河县的清溪汇入运河浑浊的水流中,黑水里运船出没,雨滴落在遍刷桐油的甲板上,滚珠一般滑入江河。   重华与几箱货物一起待在船舱底下,船体晃荡不止,令她阵阵晕眩。从货箱里渗出幽幽芳香,听船商说,这一趟运的是一种名为恒春的奇香。   此香若兰桂,焚之可以经月不散。恒春树生长在越鬶之地,存世极少,难得有货也要价极高,遇到出得起价的买家,便是天上下刀子老板也得把货送到。   伙计见重华晕得难受,端着一碗药进来,只说是在外跑船常备的,可以清心宁神,看着重华喝下。   “这香倒是好闻,似乎也没那么头晕了。”重华喝了药,将碗还给伙计。   “可贵着哩,你信不信,这几截木头能买下一座城!”   重华点点头,心说那确实很贵,可到底有多贵,她也不太清楚,以前父亲给的赏赐,宫人们也常说贵比千金价高城池什么的。   “这香何以卖得这么贵?”   伙计咧嘴一笑:“传说呀,死人闻了这香都能活过来,你信不信?”   怎么又是这句话?   重华无奈:“你试过?……哈……”她打了个呵欠,船体晃得她竟困了。   “哟,我可没福消受,不过,要真这么神奇,那也是皇帝公主用的,哪能落到咱手里……这树开的花,据说可以招魂引魄……八百年不开,八百年不闭……”   伙计的声音渐渐远去。重华朦胧中摸到行囊,枕在脑后睡下,浪涛与雨声都变得模糊,继而沉入黑暗。   幽暗中,亮起一朵灯花。   郭恒吹灭火绒,罩上琉璃灯罩,内室光明大放,隐藏在博古架后的使者显出身形。   “什么人!”郭恒顺手从桌案后摸出短刃,将要飞掷过去,忽然见来人手里亮出一张纸——一张信纸。   纸上印着一枚银朱色的图纹。来人道:“去岁都督来信,因我家主人事务缠身,疏于问候,今特命小人前来,为都督送上回信。”   郭恒持刃的手紧紧握着,将刀茎上的铭饰深深硌入掌心:来人他不认识,不过来信他很熟悉。   一封什么都没有写的信,正是他去年派人送去岳州郢王府。他等回音等得春去秋来,过了一冬又是一冬,等得他几近怀疑郢王是不是没有收到他的信,就快要忘记的时候,消息却来了。   “他为什么……”郭恒欲言又止,心思潜藏在深潭似的神色之下。他目光如炬,打量来使。   那位王爷修道是天下皆知的事,大家都当个笑话看,郭恒却领教过深浅。郢王与他的交流是单向的,每每周公相会,亦真亦假,熟睡中说的话都好似呓语一般。起初郭恒只当是场没由来的梦,梦里郢王却对他交代了一些绝无人能知道的前朝迷辛。郭恒醒来一身冷汗,将信将疑间,乃向岳州发了封密信。   为试探真伪,信纸上什么都没写,而信的内容,是他在梦中向李裕口头陈述的——他要亲眼看见郢王身负正统的证据。   “都督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吧。”来使将印有朱纹的绢纸按在桌面上,推向郭恒。   郢王将这个证据回复在了他给的空白信纸上,递到了他面前。   现在轮到他来做选择了。   接还是不接? 第194章 谢励   是真的……   信上的图章,分明就是梦中郢王所出示的传世玉璧的拓印。   李氏承天运而降生,持传世玉璧者就是天子。只是四十年前传世玉璧于宫墙内失去踪迹,因有传言道文宗得位不正,甚至有夜半斧声烛影之说。   “都督,”来使的声音令郭恒回过神来,“洛州有王者之师,洛州军旗是神曜皇帝昔年亲笔所书。洛州军应当追随李氏正统。如今四海动荡不安,天降异象,难道不是紫薇离宫所致?手握千军万马,便该履行职责,匡扶正义。该怎么做,想必都督心中有数?”   郭恒将那图纸放在灯下,看了又看,方道:“这的确是日月之璜……先父在时,曾携我入宫,在先帝座前见过真品。”   来使道:“洛州军历代守护皇室,前代总督便为孝宗皇帝鞠躬尽瘁肝脑涂地。郭家人只追随自己心中认定的君主,纵使明珠蒙尘,也不会背弃,是不是?”   良久沉默。   “王爷需要郭某做什么……”   “王爷许都督以三公之位,请都督出兵河中,共襄大业。无论事成与否,都督为匡扶社稷,所作所为皆出于义理,千秋万载,自有公论。”   来使见郭恒终于收下信纸,乃松了口气。   郭恒似乎已有了决断:“贵使如何称呼?”   “鄙姓郑。”   “郑使君,岳州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先到客舍接风洗尘,稍作歇息罢。”   郭恒出得门外,唤来两名侍从,吩咐下去清扫客舍、准备膳食。来使一时觉得不妥,他本是为避人耳目而悄悄潜入都督府邸,此时时局未定,尚不能走漏风声。郭恒却只说这两人都是他亲信的家臣,口风很紧,不必担心,定要来使先去洗漱休息一番。   “承蒙都督厚谊,小人就却之不恭了。”   “快请,快请。”   郭恒目送来使离开,又从怀中掏出信纸,忽地返回屋里,提起琉璃灯罩,将信纸放在火苗上烧了。   朱红图纹化作灰烬,埋入架上花盆。   郭恒匆匆打开衣橱,换下身上的衣物。他方从军营回府,身上穿的武弁服风尘仆仆,专程回屋换了套冬衣常服,又返回前院偏厅去。   厅上的贵客等候已久,席上饮食皆未开动,下人为他侍酒,他亦不赏脸,终于看见郭恒自渡廊下快步流星走来,才开口道:“郭大人,换身衣服怎得这么费劲?”   “有劳久候了,谢中书。”郭恒入席落座,举杯赔罪说道。   堂上贵客正是中书令谢励。   月余以前,他还在漠北陪皇帝吃风沙,此时却出现在了洛州都督府的席面上。其神色中隐隐见得疲惫之色,或许是星夜兼程赶路所至。   “今我亲自来见你,郭季德,你可不要想着敷衍过去。来,喝了这杯酒!”谢励举杯,邀郭恒共饮。他与郭恒少时乃有同窗之谊,宦海沉浮数十年,见面虽少了,彼此却还有些说得上话的旧情。   郭恒幼时习武,少年时期则被家人送往名都明堂学文。他的身形魁梧,充满力量感,举止之间却有着文人的习气,惯于瞻前顾后、三思而后行。   郭恒忙又为自己迟来而告罪,与谢励饮尽杯中酒。听得谢励说道:“你我有多少年没见面一叙了?一转眼,都已过半百。你又在军中操练,近日身体可好?”   “卯时起,亥时息,饮食皆无碍。”   谢励笑叹道:“那是你习武之人,身强体健。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就比不得了,上了年岁,常觉乏力。你知道名都的官员之间流行什么?一种托腰的皮鞓。没有这东西,朝会站下来难免腰酸背痛。”   郭恒也笑起来:“听说,赵国公也罢朝在家休养身体,有一阵子不见了?”   谢励饮酒不语。   侍酒的下人得郭恒示意,躬身告退。一座山水洒金围屏将二人交谈之所与外隔绝,檐外雨声密集,谢励道:“赵国公是两朝老臣,与令尊亦曾为文宗朝的同僚。这样劳苦功高的老臣,说倒下也就倒下了。要保重啊,季德。”   自郭恒曾祖入仕以来,郭家四代为官,在朝中资格很老。谢励这一番话里有话,要郭恒保重,不如说是要他自重。养望不易,莫立危墙之下。   郭恒若无其事,与谢励一番唏嘘。   谢励接着道:“今日之事,本应是赵国公来见你。既然抱恙在身,一些事务也就由吾等同侪代劳了。陛下有一道口谕要给你。”   郭恒手上一抖,险些倾翻酒杯。   谢励道:“居帝位者以道御天下,诸侯王不足以言之。人臣受地食邑,洛州非私之地,既得其位,但行其政。”   谢励早已准备好,举出一物于明灯前,凝辉于画屏之上,锦绣河山图中赫然是“星辰垂耀”四字。谢励手中所持,竟是另外半块星辰之璜。四十年前郭恒曾经亲眼所见的传世玉璧,在今夜以另一种形式合璧现世了。   郭恒沉默不语。   谢励沉声道:“星辰为垂耀,日月为重光。此物便是传世玉璧,见玉璧如见天子,郭恒还不听宣。”   郭恒缓缓起身,至案前单膝跪地,冬衣沉重地压在肩上令人喘不过气。   “郭恒领命。”   雨声骤然转疾,倏忽间开始雷鸣电闪。谢励收起玉璜,双手扶起郭恒,二人步出厅堂,只见檐外天色赤红,一轮血月高悬于天际,无云而有雨,电光乱舞,雷声如鼙鼓,天地的轰鸣中似乎有千军万马奔腾为战。   最近总有这样的异象,郭恒隐隐觉得不安。谢励此行,像是为敲山震虎,言语中有警告之意。可他与岳州的联络一向隐秘,连自己都不知是真是假,名都究竟是怎么起了疑心?   谢励观天色,对郭恒有感而发说道:“天降异象以警世人,必是有人行亡道之事啊。”   “亡道之人天下共诛之,这是当年夫子的教诲。”   “呵呵,不错,当年在明堂求学时,夫子说,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一夜之间,陨霜覆盖大地。   鸣泉山顶的小小园光池中,人间灰霭霭一片。雨师令它的眼睛从天南看到天北,看遍洪水猛兽。在天灾与人祸里丧生的尸骨堆垒成山,覆霜之下涌动的,是漆黑的丝网。从尸山骨海中渗出的污秽愈来愈多,渐渐地相互勾连,笼罩山下大地。   “这时节,”漭滉悠然说道,“有些像天书台被毁的时候。秽气冲天而起,清静的世外天,迎来了一个漫长的黑夜。”   “这一切不是你造成的吗?”江宜有些忿然道,“为什么要下这一场雨?”   漭滉笑道:“你说这话可真是……你知道李桓岭为什么将定海枪投入妖川?”   江宜沉默片刻,道:“我想,他是为了复活什么人吧。一个在他生命中相当重要的人。也许是他的母亲。”   漭滉道:“这你就搞错了。你想想,李桓岭的母亲是何时亡故的?而他又是何时投下定海枪的?待到他有能力影响自然之道时,他那早死的母亲都不知道已经走上哪条轮回路了。当年他从枯井里得到了只有一缕天魂,因被压井石封在不见天日的地底,而未及消散。但七魄却早已经离去。最初他的确是想试试,但走到今天这一步,想法早就变了。”   “……”   江宜困惑地看着漭滉。   漭滉脸上带着似是而非的笑意,目光只是落在小圆光池中:“人若修了大道,寿数与天地齐高,就算他母亲当年没死,现在也早就死了。修道之人漫长的生命里只有一件大事——对世外天的诸神而言亦只有这一件事——修成大道,破空而去。所作所为,一切都应是为了这一个目的。”   廊下水凼汇集无数雨滴激荡的涟漪,每一圈縠纹里都是一幕人间。   一个隐隐的念头从江宜心底浮现。他问漭滉:“你早就知道李桓岭的所作所为?”   “也没有很早,”漭滉答道,“那时你不是也在么?”   江宜:“……”   “在云梦泽,那场浮生大梦里。”漭滉说道。   猜测得到了证实,像是被人迎面用大鼓重擂了一记,江宜恍惚不已。   为何漭滉言语间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为何漭滉会说那时候他也在?只有一个解释。   江宜难以避免地想起了那场荒诞可怖的梦境,想起了幽林古亭外,那个流着鲜血露出苍白狞笑的人。   “是……江合……”   漭滉赞叹道:“聪明。不过,如果你真的有够聪明,那时候就应当明白。其实他已经给过你很多提示了。江合就是李桓岭。”   “不对,”尽管感知不到寒冷,江宜却在风里哆嗦着,“不对,江合是洞玄子在梦中伪装的身份。”   “哈哈哈哈,”漭滉道,“江合是洞玄子,也是李桓岭。李桓岭就是洞玄子,洞玄子就是李桓岭。你还没想通么?李桓岭飞升时肉身既毁,元神永世囚困于玄天殿中。数百年里他一直寻找重获自由的办法。岳州那个歪门道士倒是很有一手,他是没有修道的天分,肉体寿数将尽,精神却不肯就死,便自创了一门舍弃躯壳将元神遁入梦境的法门。李桓岭与他做了个交易,给了他仙缘,而将自己的精神也藏进了洞玄子布下的千秋大梦中。他利用梦境操纵人心,这些年做了不少事。你说他竟然有办法将东郡道院的定海枪偷梁换柱,真品投入妖川里去,我一点都不惊讶。他的拥趸那么多,江山传了百代,香火不曾淡薄,只要一句梦语,有的是人替他鞠躬尽瘁。”   漭滉的神情里有着显而易见的欣赏。他语气亢奋,与初识时那个逍遥洒脱的酒中仙恍若两人。   “难道你是在佩服他?”江宜盯着漭滉的脸,那张神力幻化的面容流露出一种痴迷而执着的意味。   漭滉望着峰顶的雷云雨幕,呢喃道:“佩服?他是这八百年里最出色的凡人。他是这片繁衍了千年的老林里,长在最高处的一片叶子。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呢?为什么会是他……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走到最后,大家可以同登大道……” 第195章 神曜皇帝   天地同暗,水花的投影里洪水、雷电、天火一齐发生……从漆黑的云团里引出一道皎光。   漭滉一只手把江宜按回去:“就在这里看着。你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那光芒形如长锋,探出层云,红光紫气通天达地。一笔挥下顿时霜飞炎散,劈山分海,巨壑贯通天南地北,夺去无数人的生命。浮云中的巨剑浑身燃烧劫火,江宜痴愣愣地望着,漭滉喟叹:“这就是百器之祖的阙剑啊。”   剑壑来到鸣泉山前。   而山下汹涌的运河里,那条小船上的人尚且无所察觉。   “……快……找……多少……”   “在她……找到……”   重华昏沉之中,被人扶起头颅,她半睡半醒间抬起眼皮,头痛欲裂地喘息一声。   “她醒了!”伙计吓一跳,险些一把甩开重华。   老板恶言:“一个女人你怕什么!”   伙计原来是要摸重华头下枕的包袱。重华先前为了上船,答应了不少船资,被这行商当成了人傻钱多的肥羊。眼下孤身漂泊在上不挨天下不着地的地方,正是宰了肥羊吃肉的时候。   那包袱里装的是法言道人托付给她的小花,重华扑上前抢夺,可惜喝了一碗汤药周身酸软无力,被老板一脚踹开。伙计打开包袱一看,嚷道:“怎么是个腌菜坛子?”   “还给我!”重华拔出怀刃,刺中老板手臂。   老板啊的一声剧痛,顿时恶向胆边生,抓着她的发髻顺手一推,只听到咚的闷响,手下的身体顿时软了。   一行鲜血顺着货箱的尖角淌下。重华额头磕在货箱上裂开一道淋漓的伤口,伙计见了就道:“她死了!”   “死了就死了!凶年死了那么多人,谁知道她打哪儿来的!啐,怎么是朵花?!”老板打开瓷盅一看,骂骂咧咧。又去重华身上摸索,从她腰封里搜刮出一把碎银,一支残损的金钗,没有找到任何能证明身份的户籍文牒。   那伙计拖着沉沉的尸体上到甲板。黑云压顶,雨势瓢泼。   先后两声噗通。   重华与她随身的瓷盅一道坠入河川怒浪。   运河幽黑不见底,好像一个没有尽头的黑暗世界。她失去光彩的眼睛微微睁着一条缝,执意要见证自己的死亡。也许她从没有想过生命不是一条康庄大道,而是一根悬丝,一层薄冰,随时都可以仓促结束。   她逐渐冰冷的瞳仁里最后映出的,只有不断远去的船影。   而船上的伙计与老板,费了一番功夫所获也不多,不免有些郁闷。正折身回舱底,忽然伙计搭眉望向天边:“太阳?出太阳了!”   老板骂道:“夯货,你望哪儿看?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燃烧的巨剑从天边而来,毫不留情地斩断河渠。   剑锋刮起的焚风瞬间烧毁了商船。   船上众人一句遗言也不及交代,已成死尸焦骨。船骨碎成三截,斜斜没入河川中。断木浮槎带着燃烧不尽的天火,照亮幽冥似的河水,犹如一场水底的流光。它追逐着坠入黑暗尽头的少女,恒春在货箱里燃烧,于死亡世界中辟出一条碧绿青葱的尾迹……   在这柄巨剑面前所有人都如草芥般渺小。大地上的生灵仰望它,犹如仰望始神之手翻覆间将其创造的世界带向毁灭。   焚风烧毁了山林,烧尽田地。宫室化作金水,城池夷为焦土。   群鹿奔走,牛羊哀嚎,人们向东而逃,然而何能及那一剑之疾,纵然跃入海中,海水亦为之沸腾。   离河之畔,争战不休的兵与匪皆停下手中刀枪,仰望这灭世之景。或有战船调头逃走,无数人踩着甲板,或弃船跳水,争先恐后游向岸边。岸上的守军却无法将手中长矛对准他们。此时此刻,凡人之间的争斗又算得了什么。他们提刀杀敌,是为了守护身后的城池百姓,可如今所有人都只想活命。   狄飞白站在岸边,奔逃的人流与他擦身而过。   半个月前渊水关告破后他就一直留在这里,见证阴雨不去河海漫浸,灾祸不断,世人流离,直到今天,似乎就要见证这天地的结束了。   他面朝着天边燃烧的剑影,从那火光里察觉到一丝熟悉的气机。   剑里有死亦有生,古今至高的剑意,乃是开天地、生万物的活人剑。曾经带给他了悟的活人剑似乎已不再是活人剑,它那开天辟地的力量还在,却已失去了束缚,正以狰狞的面目将生灵万物摧毁。   在这份恐怖的伟力面前,仿佛一切努力都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狄飞白却一步未退,一手扶住腰际长铗。   血肉之躯何能与天相争?杂镔凡石何能媲美六英之精?   巨剑行至眼前,劫火洞然而烧。滚滚业火照亮狄飞白的双眼——   ‘如果你学会了,就一生都不会忘记……’   冥冥中一只素白的手握住剑铗,与狄飞白的手重叠在一起。江宜温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存想剑神的铭文,也会赋予佩剑退邪的力量……在你手中,能发挥出怎样的力量,这要看你自己的选择……’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   天地有终兮,与我偕终   随着长剑出鞘,铭文逐一点亮,犹如自腰间抽出一把闪电。隐隐间自然生出感应,却被剧变的风云所掩盖,而无人留意到这一剑的风姿。   “你想要终结这个天地么?”狄飞白低声自语,“那就由我来终结你吧……”   剑气与焚风相撞。   剑锋与劫火相接。   雪白的剑光转瞬间淹没于通天红光,火焰占据了全部的视野。狄飞白感到自己正在燃烧,他唯一能做只有紧紧握着这把陪伴他太久的铁剑,将它残损的剑刃送入那焰光之中。   手掌被高温灼伤,牙飞剑究竟触碰到了什么,他已无法察觉了。神力是伟岸而没有形质的,不似他曾面对的任何一名对手。这名对手没有弱点,充斥整个天地,它是天地本身,是所有人本身,也是他自己。   短暂的失明令他不能视物。   巨剑消失了吗?   他活下来了吗?   狄飞白欲以剑杵地,剑却消失了,只剩下他手中一把光秃秃的铁铗。荒原四周空空荡荡,唯余他自己的脚步声。   以及一个从天而降的声音。   肩上落下一只手掌,那个声音贴在他的耳边:“为什么不用我教给你的剑式呢,飞白。”   “……”   狄飞白睁大眼睛却只能看见白茫茫一片。那只手顺着摸上来,又拍拍他的脸:“你长大了,学的东西也变杂了。”   “师父……”狄飞白呢喃,“是你吗,师父?”他想捉住那只手,却摸了个空。   这简直像临终前的幻觉。   “到我这里来,”那声音道,“你是我教出来的,理应与我一起。”   狄飞白茫然四顾。他依然处于目眩之中,四周景物轮廓模糊,似乎有黑色的雾气流淌。黑雾自焦黑的原野中生发,从那些倒地的躯体中流出,从他自己的掌心冒出,淌落地面。   他知道这些黑雾是江宜所说的秽气。   秽气从死人的身体中逃逸出来,汇聚成黑色的海洋,没过他的双足、胸口、头顶,将他再度带回了那条地底的冥河中……   巨剑消失了。   鸣泉山顶,江宜与漭滉目视那把燃烧的巨剑忽然溃散,化作天火坠落四方。   江宜闭上眼睛,霎时间漆黑的虫蚁爬满脸颊。   漭滉道:“别激动。阙剑不是嗜杀的剑,死的人够多,它自然就停下来了。看。”   人间已成一片秽海。   无数生灵与死灵汇入那片海,黑色雾气逐渐没过山脉。   漭滉道:“我很好奇,你是天书台的幻身,理应无所不知。你知道地毂就在妖川之下,那天轮又在哪儿?”   江宜沉默。   “看来你也不知道,”漭滉说,“天轮与地毂自祖神开天辟地以来就参商不相见。我们猜测,它们原本是一体的,在世界尚为混沌的时候。大道自混沌中诞生,若要领悟道的真义,自当回到混沌中去。”   江宜终于明白了:“这就是你们想做的事,让天地重回混沌之初。”   漭滉笑道:“地气与天气,清与浊,本是一体不分你我。”   秽气冲天而起,江宜抬头看见,天上是一轮黑色的太阳。   地气冲日,天地相连。   飓风中卷起灰色的死魂灵,江宜能听见它们哀嚎的声音。这声音并非通过双耳,而是在他心底响起,仿佛那也是他的心声似的,在此刻他与那些魂灵都成为了一体:啊……好难过……还不想死……好可怕……好害怕……   蓦地一阵悲痛酸楚侵袭而来,好像连那些魂灵的感情也一并分享了似的。   这一幕与梦境中何其相似,仿佛蛇瘿的巨口吞吃了所有人,将他们在肚中都消融为一体。天与地,你与我,本来不分彼此……那时候在梦中,江合就是想告诉他这些么?   “消解小我,融入大我,方能得到永恒,这就是归根。”   这个声音不是在回忆里,而是在他耳边响起。   江宜循声回头,看见了站在廊上的“哥哥”——这个在梦中被他称作兄长的人,此时终于以真面目相见——那张被绘在玄天大殿壁画之上,亘古不褪的面容,带着神性的宁静,微微垂眸注视着他。 第196章 神曜皇帝   似乎是太耀眼了,江宜垂下视线,头顶好像有一轮烈阳在照耀。   这怎么可能呢?他心想。   李桓岭八百年前就失去了肉身,只能在人梦中行走。难道他现在是在做梦么?做一个关于天地毁灭的梦?   可是视线里那双登云履如此清晰,是壁画中不曾有过的真实。   来人缓步廊阶,一拂深衣,在二人身旁并排席地而坐。他的肩头轻轻挨着江宜,的确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弟弟,多日未见,别来无恙否?”李桓岭微微笑着问。   江宜终于注视着这张脸——或许在他十来岁的时候,他仍对这个人抱持着世俗的崇拜与敬畏,但现在已全然不同了。   江宜说:“所以,这是你们设下的又一个梦?可是洞玄子分明已经魂飞魄散了。我不明白,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李桓岭笑而不语,目光落在庭前小园光池,好似在欣赏镜中破碎的山河。   漭滉则答道:“天底下岂只他洞玄子一个高人?要说做梦,谁有吾等酒友深谙其道?哈哈哈哈,江宜,你失去五识太可惜了,否则也能尝尝这场大雨的滋味。可是费了我好一番功夫酿造的醉梦千秋!普天同醉,共入一梦,但愿长醉不愿醒!”   李桓岭笑道:“可是满足你这个酒痴的愿景了?”   漭滉起身,敞怀步入雨幕中,陶醉于美酒芬芳。其身俶尔散作一捧水雾,乘势而起,化为黑风黑雨,天地间充斥祂豪爽的朗笑:   “大道本来人难解,岂教离乐易求寻!不如共醉杯中酒,且赴逍遥觅玄机!”   黑色洪流席卷大陆,吞噬无数生命。死去的魂灵被吸入风柱,飞向天幕,飞入那漆黑的巨日之中。江宜看着这一切,安慰自己:这只是一场梦,假的终究是假的,梦会醒来的。   李桓岭连看都不用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在等梦醒的时候么?一个人做梦是梦,所有人共同做的梦,就成真了。这场梦是不会醒来的,因它就是真实。”   江宜感到内心撕裂般的痛苦,好像体内的秽气受到同道感召,快要爆炸了。李桓岭来时两袖翩然,腰际空无一物,并没有带着传说中的那把剑。这让江宜感到些许庆幸,他害怕看见血淋淋的阙剑。正如他害怕两手鲜血地去面对商恪。   “你让商恪杀了那么多人,”他断断续续说话,“他原本……八百年来没有沾过一滴血……”   “商恪不过是我造出来的一个器。你太把它当个人了。器的本职是被人利用,如果你懂得如何更好利用它,本来可以更快达成目的。就像这样,你看。”   飓风卷飞了雷公祠的屋檐瓦舍,鸣泉山在他们脚下瓦解冰消。   天地阒然同归于寂,上下一片混沌,唯有妖川流淌脚下,一轮黑日于头顶燃烧。   诸神的声音弥散其间。   青女:“天轮地毂重归一处,清浊二气和合,从中诞生的万物都将毁灭……”   天弓:“死了好多生灵,连吾等亦开始消散了。”   屏翳:“漭滉!为何要为虎作伥!”   漭滉大笑:“生命从无中而来,回到无中去,方才能得到永恒!六畜得道而为人,人得道而为仙,神仙得道后的世界是什么样,你们之中何者见证过?天地之初,混沌之始,大道唯存!”   黑日当中,裂开一道幽深罅隙,似乎是天幕的漏洞一般。   它没有任何颜色,无声亦无息,也没有任何实相。它在飞鸟不能抵达的远天,连接着星光无法逃逸的深渊。它的存在是一种纯粹,令江宜想起雨师梦里的蛇瘿蛋,蛇蛋打碎后的颜色,纯净得像是从世界中剜去一块。   “看,这就是……”李桓岭仰望那道裂隙,轻叹,“玄门。谷神遗骸,万物之根。天书中有过记载么?”   江宜意识到他是在询问自己。   李桓岭却并不期待他的回答。纵然江宜腹中经藏汗牛充栋,现在看来李桓岭仍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事。   “天地和合,则玄门开启,这是通往世界之外的门。这个世界已经封闭太久了,万物因循其道,向死而生,在这个世界里没有永恒。永恒要往世界之外去寻求。”   “那这些死去的人呢?!”江宜问。   “肉身既灭,则精神解脱,就像当年的我,”李桓岭道,“我会带你们一起离开。”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苍生在这巨大的火宅里被重新炼为一体,而李桓岭将带着这个由无数生命组成的集体前往天外。   江宜终于明白李桓岭的意图了。   难怪千年以来,只有李桓岭一人得道成仙。就连江宜,他能想到最逆天而行的事,也不过是复活一个死人。   青女:“悖天逆序,反受其咎。你之所作所为,绝不会有好下场……”   天弓:“这太荒谬了,难道你真的相信,这样就能得到永生?”   漭滉:“大道不向天外求,难道复入尘网去?”   浊气通天,阴阳之气相互激荡,造成玄门外青虹紫电、飞雪冰雹,诸神仍施法勉力维持秩序,却已经是狂澜将倒,渐渐力竭。   所有的声音都混杂在一起,像那时在蛇瘿肚中,牺牲者们同时倾吐着心声。江宜感到脑袋快要炸开,许多人在他心底说话:我还不想死……好可怕……救救我……   亦有人说:得道没什么不好……做人没做好,让我也做做神仙……   有人道:我不想做神仙……我只想做皇帝!……帝位是我的……本该是我的!……   有人说:我已经当过皇帝了……我也想做神仙……可是我想做被万世景仰的神仙……不想去什么天外!……   恐惧、贪念、怨恨、不甘,种种情绪同时浮现,江宜有一瞬间好像失去了自我,他同时作为所有人而存在着,自己的心声却被无数声音淹没:   门……门……关上那扇门……   母亲!……母亲!……你在哪里?!……   “飞白……”江宜伸手却抓了个空,狄飞白的呼唤在他心底回荡。   连狄飞白也死了么,他的魂魄也进入了这业火熔炉中?   “所有人都有一死,死后众亲团聚,共赴永生,这有什么不好?”李桓岭微微笑着,“你们这些短视目,无论人也好,神也罢,只配在樊笼里爬行。不如乖乖追随我,还有得道的机会。江宜,你也一起来吧?我知道你的身体被世外天改造过,魂魄不易离体,我帮你。”   他自虚空里抽出一道光,将之贯入江宜身体。   只是一刹那,并没有痛觉,江宜看见那道光芒充盈心田,感到一切污秽与阴暗都被驱散了。   “江宜!”天弓大喊,甩出一道飞虹击向李桓岭,却被漭滉的雨幕阻拦。   他的心里出现轻脆的裂响,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继而是剧烈的撕扯,犹如一只无形巨手要将三魂七魄从他的身体里拉出来。   ……师父!……是狄飞白的声音。   ……江宜……是徐沛的声音。   ……孽子……是江忱的声音。   娘呢?娘在哪里?   “你也去和他们团聚吧,江宜。”李桓岭欲搅动长剑,却被江宜的两只手握住。   淡淡光晕笼罩着剑身,江宜手指抚摸阙剑,想象它冰冷的温度、光滑的镜面,在靠近剑铗处有凹凸不平的铭文。   阙剑被锻造出来时,只是作为一把杀人利器。那段铭文是八百年修行岁月里,冯仲赠予商恪的。   丰隆于乌云后现身,一指雷霆击向阙剑,以图拯救江宜。然而阙剑真不知是用什么造的,竟然纹丝不动。   “我来!”天弓一声呼喝,弯虹为弓,巨弓飞架天幕。丰隆身化雷箭,搭弓引弦,朝阙剑射出惊天一箭。   霎时间雷音轰鸣风起云涌,电光散去,阙剑依然完好无损。   天弓大惊:“这把剑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你我合击也不能奈何?!”   阙剑与水心剑本出同源,当年在东海鬼牙礁,连水心都碎于天雷之下,怎么阙剑却无动于衷?!   江宜一手拽着插在胸口的剑刃。他的脸上没有痛苦,他本来也感受不到痛楚。他的目光温柔,垂视长剑,对李桓岭说:“阙剑是一把有心的剑,他与水心不一样……水心追随主人的意愿,阙剑却有他自己的选择。”   李桓岭挑起长眉。   江宜失去了力气,手臂垂落。他的手指离开长剑,指间却绕着一缕银丝。李桓岭看见那根丝线,有些疑惑,继而脸色微变——手中的宝剑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他感受到了,却不知道那变化是什么。   “雷公阁下,”江宜气若游丝,“劳驾。”   丰隆会意:“天弓!”   虹霓为弓,雷霆作箭。李桓岭拔出长剑,江宜像个断线的纸鸢坠落下去,阙剑与天雷相遇,剑身氤氲的微光在紫电的涤荡下退却,曝露出明镜一般的锋刃——在那天衣无缝的剑刃上竟然出现了一丝裂痕。   李桓岭愕然:那裂痕并非天雷所致,而是剑上原先就有的。   这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名器宝剑,它的存在先于山川河海,甚至先于天与地的诞生,是始神盘古的锐斧所化,除了它自己,世上本来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它。   紫电犹如细小的游蛇,钻入裂隙,为宝剑镀上一层诡谲的光彩。霓虹、陨霜、飓风、青雷、疾雨……神力的乱流扭曲了时空,裂痕逐渐加深,直到一声铮鸣,犹如创世的第一声哀嚎。   长锋断绝。 第197章 神曜皇帝   阙剑断了。   这把宝剑自诞生之初便难逢敌手,若是在李桓岭手中更是无人能搦其锋芒。却在此时,因那一丝微不足道的裂隙而断剑。   那道裂隙究竟是何时产生的,李桓岭根本不知道。剑是他造的,可他也已经有八百年不曾执剑了。   数道神力一齐向他发难。李桓岭断了剑却不肯退让,丢下残铗,握住疾风,扯动风幕,连带着霜雪虹光与闪电都被裹挟着倾向侧旁。   纵使没了阙剑,他也是无敌的。   天弓:“他太强了!他的修为是不是比八百年前更高深了?!”   青女:“白玉京的众仙班都做了他力量的养料。想要打败现在的神曜,恐怕很难。”   丰隆:“打败他也没用了。玄门已开。”   天地倒悬,魂柱通幽,玄门后隐隐露出一角深邃的空间,那里什么也看不见,却产生了无尽的遐想。万众魂魄归一,化为一道银河,向玄门流去。漭滉亦跟随其中,幽然畅叹:“吾道往也……”   “我无意与诸君为敌,”李桓岭道,“玄门就在眼前,既然同为道友,不如共赴前程。”   青女:“如今也别无选择……”   天弓:“无数尸骨堆出的道路,玄门之后究竟是天道,还是地府,我不知道。”   屏翳:“李桓岭戏弄吾等数百年光阴,此仇不报,余誓不证道!”   丰隆以震天动地的雷鸣与紫电作为回应,可祂释放的雷电转眼被玄门吞没,犹如进了一个无底的黑洞,得不到任何回应。   玄门为谷神遗骸在天地间留下的裂隙。它不是一个可以被摧毁的东西,它是无,无中什么也没有,无中是有的诞生,只有天地同归于寂,玄门才会开启。   李桓岭微笑面对众生的银河:这个江山曾因他而重建,如今也因他而毁灭,他将在毁灭中赐予众人新生。   “众化归一,万相本空,及诸往生,不思议土……娘,孩儿圆满了。”李桓岭喟然叹息,收起神通,摇身变为一尾银鱼,竟也投入魂海魄流中,弃下身后纷争,一心跳玄门去了。   屏翳一见哪肯罢休,卷起风来追着他:“哪里跑!”   天轮与地毂在魂魄的河汉中相互靠近,犹如双生之子在经历漫长岁月的分别后再度重逢,由成人变为少年,再由少年变为稚子,回到生命之初的海洋中,一切都在走向无可避免的消泯。玄门犹如巨兽之口,将这孕育了千万生灵的世界渐渐吞噬……   “结束了。”丰隆终于现身。万籁俱寂,神君亦在无可奈何地等待结局。   谁也没有注意到,已化为一片汪洋的大地上,浮木承载着死而复生的少女。她抬头仰望,眼中倒映出末日的奇景,过往晦涩的谜语与暗示,似乎都有了解释。少女打开怀中瓷盅,取出小花,奋力一掷——   恒春花光芒大放飞向银河尽头,犹如引路明灯,将所有的魂魄尽数吸纳。   这时候,好似给它以呼应一般,一道气息悄然生发。它犹如二月的春风充满生机,又如八月的大潮势不可挡。   若是文人那便是一笔,若是哲人那便是一指,若是剑客那便就一划——那是一个“一”字。   它突兀地出现在混沌之中,犹如宇宙裂隙里透露的一线光明,令所有行将归寂的生命都感受到一种熟悉,那是藏在远古的记忆里,天地初开的时候,从大道中诞生的“一”。   那“一”原本诞生于盘古的巨斧,现在,它诞生于一把剑——一把断剑。   执剑者青衫落拓,像一个浪客。   如果天地还记得他的模样,也应当会记得他曾在清溪旁、草庐中,以枝作笔以地为简,写下的无数个“一”。   “一里有至高剑诀,”夫子说,“一里有大道终极。”   青年曾是一把剑,直到他悟到了这个字,就成为了执剑的人——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他的断剑在天轮与地毂中间划开一线,犹如清风吹铃响,阴阳双鱼首尾断开,轻盈的天轮飘然东升,沉重的地毂坠入深渊。浊气重新聚集,凝为殷实的大地,沸腾处成为山峦,宁静处成为平原,剑气留下的痕迹则成为河川。山里生长树木,平原开出花朵,魂魄的银河散作满天繁星,在恒春花的指引下重归大地。   清气上浮聚为天空,碧天白云渐渐遮蔽了深邃的夜幕,也遮蔽了渊裂一般的玄门。   那道诡异的,如同天外凝视一般笼罩大地的感觉消失了。玄门关闭。   “吾道何存……”   冥冥中一声叹息,忽如雨雾拂面,一阵清新的气息掠过山川河海。   “漭滉自绝生机,已消散了。”青女叹道。   山峦之巅,恒春花幽然降落。它停留在石峰之上,花瓣盈盈舒展,散发微光,那些游离的光粒皆是被它吸引的魂魄,随着天轮地毂归位,复又散入人间,去寻找自己的躯体。   “这是什么花,如此神通?”天弓想拾起来,那花却重得出奇,纹丝不动。   “这花我曾在太和岛上见过。”商恪自山道拾级而上,他手中仍握着阙剑的断刃,峰顶的诸位神君纷纷让道。   自从商恪应召回归剑鞘后,便视作自封灵智,甘愿为器,原本再无法以人身修行得道了。然而阙剑的断裂,似乎反而让他得到了重获新生的机缘。在毁灭倾覆的关头,竟是他逃脱断剑的束缚,拾起残刃,凭一剑开天辟地。   “这是江宜种的花,”商恪说,“想不到,可以招魂引魄。若无此花为饵,万千魂魄便入玄门去了,纵使天地重开,人也都死尽了。”   江宜……   峰顶陷入沉默。   天弓羞愧道:“商恪,对不起,我没能救下他。”   好一阵后,青女道:“李桓岭杀他之时,我看见他身体里的经文如泉涌井喷,散落在大地各处。江宜是非常之人,当年漭滉改造他的身体,肉身毁内脏焚,只剩下一颗碧心。他的三魂七魄皆收纳在碧心之中,不会轻易离魂。只要找到碧心,找到那些承载了他情感记忆的天书,也许江宜还有回来的一天。”   丰隆冷然道:“谁看见了碧心掉往何处?”   又是一阵沉默。   混战中,江宜之死毫不起眼。只知道被李桓岭一剑穿胸,诸君协力救他未果,后来他从李桓岭的剑上掉了下去,至于掉到了哪里,谁也不曾留意。最重要的是,其时天翻地覆江河倒流,纵使掉在了哪座山头,被冲入海里去了也说不定。   “我去找他。”商恪说。   他说得像“出一趟远门”般简单,却又到哪里去找?也许随着天轮地毂的分离,被泥流地动埋入千丈地底下去了也说不定,那样的话,即便找上百年千年,又能有什么结果呢?   诸君静悄悄地看着商恪,他的语气稀松平常,神色里却隐隐显得痛苦。但见他伸手去取那奇花,探出的右手上鲜血淋漓。   “你……”丰隆蹙眉,担心是被自己与天弓合力断剑所伤。   “这伤早就有了,”商恪道,“是昔年水心所为。”   他流血的手指触碰到花瓣,惊动了依附的萤火,魂魄离开了花,那花又变得轻盈,被商恪摘在手中。   “江宜的花,我带走了。”   商恪一手负剑,一手托花,走下山道。   魂魄虽回归大地,肉体毁伤的人依旧死去,尸骨残骸堆积如山,山下人间满目疮痍。那些因失魂而死的人们重新睁开了眼睛,眼前的世界却已然不一样了。   世外有飞仙,天外有神人,凡人如蝼蚁寂寞死去。魂魄虽得归来,而肉躯毁伤之人却不能复生,尸骨残骸堆垒成山,家舍田园一片废墟,人们却连哭泣的力气都失去。那烙印在灵魂深处,被天外巨眼凝视的恐惧不会轻易消散。   前一刻他们在魂海魄流中感受彼此,理解彼此,成为彼此,这一刻又分离为个体。   所有的争纷都暂息,所有的意义都失去意义。   诸相皆空,所争为何?   人们放下手中刀剑,抬头望天。天上是碧窗白云,鸟雀数只飞掠,如同以往无数个平平无奇的晴日。   狄飞白抱着牙飞剑的残余,经过那些脸上犹带茫然神色的幸存者。   他的魂魄被天轮地毂抓取时,肉身尚未被阙剑斩灭,因此得以幸存。可幸存是否是真的幸运?与其得知生命难以承受的事实,不如永远做一只泥潭里的蜉蝣,朝生暮死却可自得其乐。就像他的母亲,因在梦中见到玄门开启那毁天灭地的场景,而惊悸致死。   狄飞白沿着离河的堤岸往前走,又想到他的父亲。   李裕最初只是请善见道人略使小技魇住阿岘,以令她无法对兄长透露隐秘,却没想到善见为妻子造了这样一个梦。   善见是故意而为么?   在天轮地毂牵扯出的河汉里,所有魂魄都混同一体,他们了解彼此的想法,就像了解自己的想法。狄飞白看见了母亲的梦境,看见了父亲的真心,也看见了善见道人的灵魂。   善见只是一个平凡的道士,操纵他言行的是李桓岭。而李桓岭的眼中唯有大道之行,狄静岘这样的小人物,不足够他一瞥,设下这样的梦,连刻意都谈不上,只是出于对无知者的同情,赐她一个机缘,没想到却成就了死亡。   江宜曾对他说,有时候不是你找不到答案,而是答案还没有来找你。   可这答案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他从那些路边望天的人眼里看见了自己的眼睛——一样的茫然惶惑。天地广阔,竟不知何所往。   “你看见了吗?”   “你看见他掉到哪里去了吗?”   被询问的人皆摇头。   穿过剑火焚毁的田地,经过洪涝洗劫的村舍,混沌初开,新的天与地诞生,然而饱受摧残的家园仍依赖凡人的双手去重建。狄飞白一路找寻,在残垣里与村人炙薯充饥,在山庙里共流民取火渡夜,在河坝边和劳工运沙补堤。   每到一个地方,他就逗留数日,打听江宜的下落。   终有一日,在路上遇到一支抬棺发丧的队伍。   “世子……”   为首之人是刘令芝。   狄飞白一路流离,衣衫皆破烂,形容狼狈,然而与那位躺在棺木里的人比起来,至少还留着性命。   “王征大破渊水关,岳州水师分身乏术,郭恒又不肯出兵。王爷得到消息后,自知大势已去,魂魄不肯归来。在河中府衙停床七日后,肉身腐烂,陛下擢令扶灵回岳州封地。”   刘令芝为狄飞白奉上一套素服。   狄飞白却只取了一条白扎巾。   “臣恳求世子,至少王爷的身后事,还需要唯一的亲人来为他料理……”   狄飞白默然不语,那座阴沉棺木里的身躯却比他更加沉默。   在母亲离开后的第七年,他连父亲也失去了。   他终于停下寻找江宜的脚步,从刘令芝手中接过了引魂幡。 第198章 商恪   更始三年,冬去春来,百废待兴。漭滉化作一阵春雨消散后,连绵数月的阴雨总算消停,各地组织人手筑坝修堤,然而剧变之后人心涣散,连王征的贼军都一拍两散了,劳工更是无心服役,各项工事进展缓慢。岳州更要筹备人手为先王裕修建陵寝,俗务担子重,王府里每个人都头顶着阴霾干活。   生命本是同源。在那片银色的河汉里,彼此交融,成为一体,交换并共享内心世界。如能就此成就大道,万千生命成为一个统一的意志前往彼岸乐土,亦无不可。只是最终仍然分离开,各自回归躯壳。   他们的魂魄是相通的,可躯壳却成为鸿沟与高墙。   为先王裕选定的长眠之地位在鳌山西麓,岳州征调了数百名劳役,由护府军日夜监管动工不辍。是日王府的人前去视察,正遇上罢工,几个领头工人声称大灾过后,家里屋舍垮塌田苗不存,本来正是用人的时候,却被征来修墓,如果再不还家,家人都要饿死了。   负责监工的仪兵手握长矛,对众劳工怒目而视:“你们先前是怎么议论的?敢不敢当着大人的面说!”   领头的几个不说话,却互相交换眼色,眼神中略有几分鄙夷。看得仪兵火冒三丈,要拿长矛去捅人,被郑亭的剑格挡下。   赵含光道:“灾后民生维艰,马上又到春分,一年之计在于春,万务尤以农事为重。你们的要求都有道理,官府会想办法的。无论是借粮还是蠲免劳役,总不会教百姓饿肚子。”   赵含光发间已全白了,身形较之从前似乎缩小了一半,外衣显得空空荡荡。主君薨逝,一众臣僚群龙无首,朝廷又传闻陛下病不上朝,迟迟不发布由世子继王位的诏书,赵含光心病日甚,眼看着也要燃烧殆尽了。   且将这群闹罢工的苍头安抚了带走,先前那名仪兵向赵参知告状:“那几个人反了天了!在背后议论先王被属下抓了个正着!”   “议论什么?”   “……”仪兵道,“就说……说……不愿修建陵寝……”   一人冷笑:“是不愿修建陵寝,还是不愿给反贼修建陵寝?”   仪兵这才看到,赵参知身边还有一人,因戴着深沿斗笠,看不清脸。但赵含光与郑亭对他的态度却很恭敬。   “这话……属下不敢复述。”   那人淡淡道:“这有什么不敢说的。普天之下谁还有秘密。你我也知道,庄训庄有恭,岳州丰县人氏,叔父在郢王府做家令,托关系在护府军中谋了个差事,也常在背后议论郑统军溜须拍马。”   郑亭:“……”   仪兵脸色渐渐难看。   赵含光制止道:“世子,既然大家都已经魂归躯壳,就不要再裸裎相见了吧。”   狄飞白于是作罢,摘下手上一枚青金石戒抛给那仪兵:“多谢你维护先父声誉,拿着这个去王府换些米粮。”   上位者脾性阴晴不定,仪兵也不敢说什么,知道狄飞白杀人不眨眼,领了赏谢了恩,拉着一张脸退下了。   赵含光无奈地看着狄飞白。   狄飞白却不以为意:“以后这种事还多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今日揭发了这些人,明日又是那些人,流言蜚语是杀不死的。”   “那你就不穿衣服出门了吗?”赵含光道,“总还是要扯块遮羞布的。”   鳌山陵园建在最捉襟见肘的时候,东西广不过五六十步,远远看去一个孤零零的覆斗迭筑在山麓的阴影下,陪葬的金银器皿一概都不论了,连椁室亦都用石条代替木枋。名都没有一分帛金,一应都需岳州自己筹备,过往讲究为往生者陪葬飞天歌舞俑士陶奴,令其死后也能衣食无忧,享有生前拥有的名利地位,如今一切从简,郢王大概也只得在地下清贫度日了。   生者寄也,死者归也。若是江宜在此,定会说死后便草席裹身,一把火烧了,随便撒在哪座山头了事,何用大操大办?   然而,自那日中剑堕天后,数月过去了,狄飞白仍未找到他的遗骸。   江宜不会死的,狄飞白知道他与常人不一样,即使泡成烂泥浆、被大卸八块,他都能活下去……   他令郑亭留心收集各地的奇闻怪谈,希望能找到江宜的下落。但郑亭回报的尽是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轶事:   “半月前,胜县有一个渔民,在河边垂钓时忽见一金色鲤鱼从水中浮现,口吐人言,对他授以天机秘闻。现在此人鱼也不钓,改行传教去了。”   “东郡有一个姓梁的书生,十天前的夜里在家中睡觉,房梁突然塌了,此人被埋在梁下,过了一夜才获救,竟然也还活着。”   “这也算奇事?!”狄飞白瞠目。   郑亭道:“怎么不算?这个人之前在道院学经,本来默默无闻,经此一遭后居然脑袋开窍了,不仅文采日益精进,连口才都突飞猛涨。有人听说了此事,竟然还到他家里去,愿出米肉布帛,换取被梁木敲一敲脑袋。”   “……”   “……”   “还有其他像样的故事么?”狄飞白麻木问道。   “有的有的。”郑亭心想,明明挺有趣的啊,有这么无聊么?他翻开记簿上炭笔记录的各地见闻:“玄门事变后,出现了一些自称得到神启而觉醒天赋的人,他们不事生产,举止奇异,其中有一个人称负箧书生的家伙。此人随身带着一只书箱,四处游荡,向人讨要藏书珍卷。若是将书给他,那么就相安无事,可若是拒绝了他,过后不久,主人家定会横遭祸事。有人说,他的书箱里装的不是书,而是一把剑,如果讨要书卷遭到主人拒绝,此人就会取出藏剑,一决生死……”   背着书箱的人站在浓雾中,像一个畸形的怪物。   剑客本能地心生警惕,裹足不前,远远地问道:“尊驾何故拦我道路,究竟有何贵干?”   雾中影子纹丝不动,声音传来:“闻君得天授剑经,特来讨要。”   数日前,剑客还是无名之徒,有传闻玄门事变后,天降奇书现世,此人不知从何处搜罗得一本剑经,依照其中法门习剑,竟从平凡小卒成了个中好手,远近略知其名。有不少人上门发起挑战,皆败在剑下。剑客得天相授的故事遂流传出去。   “你也是来请教我的剑术么?”剑客自负于技艺,拔出腰间佩剑。   那人在雾中沉默,像一尊不为所动的雕塑。   “我只要书。”   “想要天书,先问过我的剑!”   剑客仗剑杀去,只见那人抬起手来,手中一道狭长的影子——剑至雾散,那影子却是一根树枝。   然而剑客已来不及收势,只能劈剑砍去。他看着自己的铁剑与那树枝交锋而过,继而,树枝仍在剑却折断两截。   断刃掉落路旁一声轻响。   那人似乎是在叹息,他从剑客胸襟里摸到一卷古轴,道了声谢,收入背后书箱里,接着便转身离开了。直到他的身影远远消失在雾气深处,剑客仍僵持着劈剑的姿势,不敢稍动,冷汗不住顺着额角淌落。   背着书箱的人走出浓雾,来到天边。   天边有清池玉楼,飞岛悬台,三清之气犹如水流一般倒挂台阁,天音渺渺,紫霞生烟,乃是世外不为人知的仙境。商恪携着书箱,踏云而上,到得凌空悬台。悬台外有一方明镜似的湖泊,便是可窥人世百态的圆光池,此地本是世外天一众神君群议聚会的场所。   玄门关闭后,白玉仙京因被李桓岭攫取力量本源而沦为废墟,跟随他点将飞升的仙班亦都成了梦幻泡影。世外天的神君则自认有罪于天地,自囚于悬台,不再干涉天道法度的运转。   商恪为寻找流落的天书,自当日山巅一别,就再未回过世外天。今日得上悬台,却不见神君,只有一团团模糊的光影,在半空中浮动。   “你来了……”光影说。   商恪在这些团团簇簇的光影间穿行,辨认出熟悉的气息。   “吾等行将消散了。改天换地后,万物运行的规则也发生了改变,新的神将在不久后诞生。”   天地规则改变后,旧的神格不被承认,即将被天道抹去。此时便连身形都无法维持,只剩下神格诞生之初的一团团清气。   “你找到他了吗?”光影问。   商恪放下书箱,箱内所藏天书与碧心散发莹润微光。   诸神化作的光雾围绕书箱,青女的声音道:“天地之广,大海捞针,竟真给你找到了。”   商恪答道:“那朵花,不知何故,似乎收纳了当年江宜母亲的魂魄。它一路指引我,在嶂山深处的湖泊里找到了碧心。”   光雾中发出数声赞叹。   “留得三魂七魄在,尚能重塑躯体。”   商恪默然摇头:找到碧心后,姚槿终于放下牵挂,魂魄已离开恒春花,回归天地脉重入轮回去了。   虹霓的声音问道:“既已找到碧心与天书,为何不唤醒江宜?”   商恪道:“我正是为此事而来。当初江宜受到秽气侵害,天书亦有所污染。敢问诸位可知天下何处还能寻得无根水?若不将天书净化,就算重塑躯体,只怕他仍会受秽气困扰。”   屏翳遗憾道:“无根水仰赖雨师的神通,雨师消散,无根水也就此绝迹。也许,你可以等上一百年,待新的司水之神诞生。”   青女道:“商恪,或许你不愿承认,但秽气停留在江宜身体里,早已成了他的一部分。凡人的人格,在大多数人看来,似乎正是由他们的经历与记忆构成。如彻底摒弃了秽气,也许唤醒的江宜,并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   商恪难以抉择,没有立刻回答,蹙眉提起书箱。   光雾见他要走,从四面涌来缭绕不散,似乎在挽留。   “你还留着那朵奇花?”   “那朵花吸收了太多魂魄,”商恪道,“我担心,仍有魂魄被拘禁在花中,是以一直带在身边。”   一时无言。众神君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   玄门虽已关闭,却还有一片阴霾徘徊不去——李桓岭去了哪里?   他的肉身早已不在,唯余灵魂寄托在玄天殿的壁画中。其时虽凭借造梦之术,短暂获得了身躯,最终为了达到魂魄归一的境界,仍是抛弃躯壳,灵魂化作银鱼汇入河汉。玄门关闭后,万千魂魄回归大地,却不见了李桓岭。商恪猜测,帝君的三魂七魄被恒春花吸引了去,至今还在花中,不肯出来。   “千年基业毁于一旦。他就算还活着,也不会轻易露面的。”青女说。   “你一直带着花。如果见到李桓岭,你会杀了他吗?”丰隆问。   神躯变幻的光雾如云似海,寂静翻涌。它们亲切簇拥着商恪,等待他的回答。   这情形却不知为何,令商恪回忆起了那日江宜站在神曜的壁画前,向陛下讨要他的剑鞘。   一把剑鞘,要来做什么?   江宜说,毁掉,或者物归原主。   他说这话时脸上的企盼好似一阵明媚春风,霎时吹拂了商恪的内心。   可是商恪却拒绝了他。他宁愿将选择的权利交到别人手中,而不敢自己决定命运前程。正是因为这份胆怯与自以为是,他才会杀死了江宜。   他修行八百年想学做人,还没有明白人的命运掌握在他自己做出的选择里。   李桓岭锻造了阙剑,可他并不是阙剑。阙剑已断,他却还在。   “如果我见到他,”商恪回答,“会送他的魂魄回归天地脉。”   光影得到了他的答案,安心散去。   商恪背起书箱纵步跃下悬台。   身后千丈高台上,诸神在新的规则力量下湮灭,光雾砰然散开,化作一股长风,吹向人间,风中夹杂着霜雪,一忽儿天边架起虹霓,晴日远远地传来雷声,当作为这些千百年来守护一方的神灵送行。 第199章 商恪   自那日初春陨霜、晴日闻雷的异象过去后,各地流言传说与新兴教派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   其中教众发展最广的一支单名为“合”,号称大合教。据说其教主于玄门河汉里获得了天机仙缘,某日在河边得金鲤负书而出,授予他救赎苍生、解脱苦难的无双法门。其传教之时,则以“舍身平等,阴阳和合”为教义,到处鼓动百姓、读书人放下教条,行恣意之事、得及时之乐。   合教的教主自谓天机道人,短短数月已发展到两州十县,座下有六个坛主,分管三万教众。只有坛主有机会得天机道人面授机宜,余下教众,则又由坛主转赐福慧。   草岭乡的坛主姓刘名苍,家中四代出了两名进士,其人因年纪大了不曾出仕,不过家学渊源,在乡里德高望重。   玄门事变时,他本来已在前一日夜里寿终正寝,家人正为其挂白服丧。谁知道刘苍的魂魄也被恒春花带回了人间,竟然死而复生了。正因出了这个奇闻,刘苍被天机道人选中成为座下弟子,他本人亦寄希望于可以从金鲤负书中,找到长生不死的秘方。   这日,刘苍方拜访了天机道人,得到了金鲤负书的一部分内容,预备进行一番深入的学习钻研。有人提醒他,最近出了个带着小孩儿到处讨书的怪人,专门网罗奇书珍藏,被他盯上的人都会很倒霉。   “哈哈,无妨,”刘苍很大度,“天书的内容若能广为人知,也算是布施福泽,为我等积攒福缘了。”   “况且,”刘苍又说,“天书内容晦涩难明,我师父那样的人都不能尽解,就算抢了去,于凡人而言也没什么用。倒不如皈依我教,圣人座下听解经。”   解经大会将于本月望日,在草岭乡将军庙举行。将军庙原来的住持也是一方乡望,自从离魂归来后,便对弟子说“人心的污浊太深了,纵然我日夜讲经论道也无法涤清,我解脱不了众人,唯可解脱自己”,一言毕后,绝食七日而亡。住持既殁,几名小徒弟竟日惶惶,过不久也各自散去,将军庙于是被合教鸠占鹊巢。   合教依然供奉灵晔将军。不仅供奉灵晔,也供奉神曜。   对他们而言,神曜不是造成兵燹之祸的元凶,而是试图解救苍生,从躯体的桎梏中逃离,获得大飞升大圆满的先驱。   解经之日,刘苍于宫庙布置的静室中稍坐,案前悬一张竹帘,奉献了香火钱而心怀疑惑的教众可入帘内向坛主求解。   “去去,小孩儿,你家大人呢?”   帘外一个稚嫩童音答道:“我一人来的,我也有疑问想向坛主请教。不可以么?”   “小孩子凑什么热闹……”   刘苍出声道:“请这位小施主进来罢,来即是客,鄙教都有好茶招待。”   这厢打帘进来一个小童,瞧着大约五六岁光景,生得玉雪可爱,脸颊好似糯米糕,一双眸子最有灵性,黑亮亮的,刘苍能在他那双初生的眼睛里看见自己衰老的倒影。   “给坛主问安。”那孩子很恭敬地一拜,乖巧模样令刘苍心生喜爱。   “小施主请入座,你要问些什么?”   那孩子道:“晚辈想问坛主借一样东西。”   “哦?”   “金鲤负书。”   刘苍一愣,立时想起前言中说到的,那个带着孩子四处讨书的怪人。然而这孩子却是独个一人来的,竹帘后并没有旁人身影。   “你这小孩儿,”刘苍好奇问,“看这书做什么?”   小孩答道:“生死有先后,问道也分前后吗?”   他说话的语气令刘苍恍惚以为眼前坐着的是个老朽,而非稚童。   刘苍禁不住正色道:“金鲤负书是鄙教的重宝,不得轻易外借。小友若是有心借天书一观,能否先回答三个问题?”   “坛主请讲。”   刘苍道:“你知道金鲤负书的来历么?”他本意乃是想试探,这小孩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要借的是什么?也许他只是被别人支使前来求宝,并不晓得其中轻重。   小孩道:“世有黄金书、白玉简,记载天机秘闻,存于天书之台。人间秽气冲毁天书台,众天书分而散之,落入凡尘。其中一支掉入河川,为渔夫寻获,即是如今合教的‘金鲤负书’。”   “…………你……那你知道,为何会是天机道人得到了天书么?”   小孩微微一笑:“因他运气好。华屋倒塌,拾其瓦者,路人而已。”   “胡说!”刘坛主大惊,“你师父是谁?什么来头?!”   小孩道:“晚辈姓江,河中府清河县出身,是个修道士。至于我师父,这是第四个问题了。”   刘苍以貌取人,冷不防吃了个大亏,心想这小孩既是同道中人,看来不能小觑。从前便听说过有修士鹤发童颜,或得道之后反而年岁倒长,看上去是个小孩儿,内里也许是个百岁老妖。   还未有计较,却听那小孩说道:“晚辈既已回答了坛主三个问题。晚辈也有三个疑惑,不知能否蒙坛主赐教?”   刘苍:“……”   小孩道:“我听说合教的教义,是舍身平等阴阳和合。这八个字何解呢?”   刘苍懵然回神,答道:“鄙教的教义,那是教主在前番玄门登仙之时体悟到的。不知小友当时是否也被抽离魂魄,加入到魂海之中去往玄门?那番感受,至今难忘。我之为我,已不再是我,同时还成了你与他。舍弃肉体后,魂海之中,谁还分高低贵贱,众人一心,众魂一体,这便是舍身平等。如此说来,世间高低之别,只不过在于躯壳。高大健壮的人被尊敬,英俊美丽的人受追捧,聪慧强识之人享高官厚禄,而矮小猥琐、愚笨丑陋之人,则道路唾弃。集众人之力可以开启玄门,可众人却被世俗的出身与成见所阻隔,这是天道为了阻止凡人窥天而设下的迷阵。俗世皆迷,勿使执迷不悟。合教的'合'字,便是告诫众人,迷阵堪破,合力可为。”   小孩听完,并没有说什么,又问了第二个问题:“这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愿意往玄门登仙么?”   “金银财宝,亦有人珍爱有人鄙弃,自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有问道之心。不过,”刘苍说道,“这就好比稚童劝学,智者垂教凡夫俗子,先生提携晚辈后进。此之谓,一人得道而泽被苍生,正是先帝陛下的作为啊!可惜,功败垂成。我等后生,该当续先贤之明灯,继前人之事业,竟未完之功绩……”   刘苍说到激动处,神情里渐渐显出痴迷。   他庸碌一生,直到死后才知道自己的渺小,上天予他以复生,加入合教、名垂千古的机会就在眼前,怎能驻足不前?   小孩听明白了,困惑道:“原来合教并非合众人之力,而是迫使众人合力。晚辈还有一个问题,既然坛主也知道并非所有人都愿意去往玄门之外,待到魂魄归一不分你我之时,又焉知不是愚者、俗人的执念占据主导呢?”   刘苍轻蔑一笑:“愚俗之谓愚俗,便是容易三心二意,无坚定自我。墙头之草何足为惧。”   “可坛主方才所言,舍身平等,不正是说舍去躯壳后,智愚无别雅俗无差吗?”   刘苍蹙眉,想说平等并非同等,又一转念,这也是第四个问题了,这小孩来者不善,早点打发了为好。正要开口,那小孩忽然倾身一把抓住他的手。   “……”   那小孩脸上、手上出现一条条黑色经脉,可亲可爱的面庞刹时变得狰狞,那些黑色的虫顺着他的手爬上刘苍的臂,刘苍却无法挣脱一个孩子的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虫——不,那是……字……黑色的字爬过他的手臂,爬上他的脖子、脸皮,爬到他的眼球上。   他的眼前是无数扭曲变化的线条,一瞬间海潮一般的信息涌入他脑中——有人在嘶喊,有人在哭泣,有人在怒吼,有人放声大笑,有的人爱,有的人恨,有的人起贪念,有的人的执着像毒汁一样腐蚀他的内心……这样的感受,他只有在那片魂海中体验过。   这些情感都不是他的,可却真实得像从他自己的内心诞生。再这样继续下去,他很快就会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他是一个赚了第二条命的老朽,还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他有过怎样的人生,或快乐或悲伤?他是一个人,一条方寸间生存的鱼,还是一块山里生灵的石头?对一条鱼,一块石头而言,道是什么?天又在哪里?   一滴墨汁落入清水,是墨汁变得清澈,还是清水变得污浊?   小孩看着刘苍的双眼渐为秽字染成漆黑颜色,松开了握着刘苍臂腕的手。   秽字退去。   刘苍如梦初醒,混乱不已,犹如醉酒一般恍惚迷离。   受到天书的感召,刘苍身后书橱的藏经中,有一卷亮起光芒。   “在这里啊,”小孩笑道,“过来吧。”   一串金色文字从卷轴中逃逸出来,游入小孩眉心灵台,他的眼中金光一闪而没。 第200章 商恪   “坛主?……坛主?”   刘苍惊醒,自己不知道神游了多久,静室里只剩下两杯冷茶,那个小孩儿已经走了。   “你看到他出去了?”刘苍问。   “谁?”   “那个孩子!”   “没、没有哇……”   刘苍颤颤巍巍,扶着侍者手臂起身,追将出去。宫庙里人山人海,皆是合教的信徒,见到坛主纷纷拜见。刘苍来不及回应,赶忙分开人众,追出宫庙外。山门外一株参天的古槿,春来一树火红,树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岂不正是那孩子?   刘苍待要叫住他,忽然树后又转出来一人一驴,似乎是那孩子的同伴。驴子一脸聪明样,像那孩子一般,人则一身青衫落拓,像个两袖清风的浪客。   那人一手搭在小孩儿肩上,似乎察觉到刘苍的视线,回头看了一眼。刘苍便如被凉风激了一下,浑身一抖,眼见着那人将小孩儿抱上驴背,一大一小牵着毛驴走远了。   侍者:“坛主?怎么了这是?”   刘苍回过神来:“……不……不,没事。”   那孩子究竟是什么人?   刘苍回到静室,仍心有余悸。他最后感受到的,是无数人的情感与心绪将他淹没,使得他自己那点私心更无足轻重,像泥牛入海。这就是混沌。   在这片混沌之中,谁也无法保持自我。那是一团无生命的气,它哪里也不会去,最终只是无知觉地漂浮在宇宙中。   这就是他们所进行的事业的结局么?   “对了!”刘苍猛然记起,忙从书橱中翻出金鲤负书,想从天书中找到答案。然而打开卷轴,已经是空空如也,文字皆消失不见了……   大道上,走着一人一驴一小孩儿。   那驴走走停停,不时俯首啃食路边秣草,牵驴的人也不催促。小孩儿骑在驴背上哼着歌:“黄獐黄獐草里藏,弯弓射尔伤……”   山石荦确,山花烂漫,春日负暄。   江宜一手搭在眉弓上远望晴天,阳光落在身上,却察觉不到暖意。   “春天真好啊,”江宜说,“小黄好像也犯懒了。你可真狠心,还让我骑着他赶路。”   名叫小黄的驴子并不知道主人在说什么,它啃着草,忽然背上一轻。江宜被抱了下来,商恪牵着他走路。   商恪的手很坚硬,像一块饱经磨砺的磐石,可他牵着江宜的力度却很柔和。尽管江宜的这具躯体依然无法感知疼痛。   江宜醒来的时候,只记得五岁以前的事,还以为自己是被雷公祠的天雷打晕了过去,再次苏醒时,已不在家里,家人也不见了,身边只有一个陌生青年。   青年是个相当好脾气的人,对江宜有求必应、有问必答,像一个忠心耿耿侍奉主家的长随。可是后来江宜从青年收集的天书中读到,原来他早就被家里赶了出来,哪里还有随从。   那就是一个旅途中结识的伴当?   可是,偶尔青年也会流露出懊丧的眼神,被江宜窥见。   江宜问:你是上辈子欠我的吗?   青年却只是小心地摸摸他脸颊。   因此江宜心想,这人一定做过对不起我的事,只是自己忘记了。于是一路上使唤人更加心安理得。   “虽不骑驴了,可这么远的路,你就让我用两条腿去走吗?”江宜任由商恪牵着,嘴里却提出意见。   商恪知道他是故意的,也不说什么,一手落在江宜的发顶揉了揉,使了个术法招来云头。江宜又说:“风景这么好,为何用法术赶路?”   “……”   江宜看着商恪试图弄明白他在想什么的思索神情,心下暗自好笑。   “我背你好不好?”商恪问。   这次江宜没意见了,乖乖趴上他肩背。   小黄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跟在主人的脚步后。商恪走得很慢,有意留给江宜沿路赏景的余裕,江宜却只是趴在他耳边跟他讲话:“我拿到金鲤负书了。”   商恪:“那个坛主被你说服了?你是不是又用了那招——和他赌三个问题?”   为了收回那些承载了江宜记忆的天书,商恪之前背着个书箱到处寻访。按照他直来直去的性格,不愿给书的,打一架就是了,愿赌服输。可唤醒江宜后就不一样了,江宜讲究先礼后兵,凡能动嘴皮子的,都不动手。商恪喜欢听他谈天侃地地吹水,便由着他去。   江宜乃有一招百试不爽的手段,就是和人赌三个问题,看谁先将谁问倒。   他身体里有天书带来浩如烟海的知识,即使还未找回五岁以后的记忆,也已经有了商恪熟识他时的风范——热衷于提出一些大哉问,常把人问得相顾懵然,欲辩无言。   但凡他与人辩道,除非把人问恼了要动手打他,否则没有商恪登场的机会。   江宜搂着商恪的脖子,一只手伸到他面前晃来晃去:“这具身体好像有些小了。金鲤负书告诉我,母亲送我离家后,我跟随师父在太和岛修行,已有一段光景,想来应是十几岁的少年模样。商恪,你什么时候给我做一具新的躯体?”   商恪说:“回去就做。金鲤负书都说了什么?”   江宜道:“我被天雷打中,父亲疑神疑鬼,找了道士拿狗血抽我,又想把我活埋,可惜我死不了。他太害怕了,想来要是我待在家里,大家都会惶惶不可终日吧。母亲就托了师父,将我送走……哈哈。”   商恪很长时间没说话。   丝丝缕缕的凉风吹拂面颊,江宜虽不知冷,也感到风里的锐意。   商恪托着他臀腿的手又稳又紧,默默沿着金钵盂盛开的山路,走入尽头的日轮中,令江宜觉得他们会一起融化在这彤红的海洋里。   过了好一会儿,商恪才说:“对不起。”   “我猜到了,”江宜略有些得意地说,“虽然我还没有全部想起来,也不知道你究竟做错了什么事。不过我会原谅你的。”   他没有听见商恪的回答,便伸手去捉他的脸,食指按着两边唇角往上推。   “你答应以后都陪着我,就原谅你。”江宜补充道。   商恪低声道:“我会一直陪着你。”   江宜搂着他的脖子,将脸贴在他后颈。他的脸、手脚、躯干都是木头做的,是商恪一笔一划雕凿出来的,仿佛倾注了太多的心意,在这漫长的春日即将生根发芽。   江宜与商恪的新居坐落于涿水以南,嶂山深处的一座小村庄。   村庄与世隔绝不知魏晋,直到前不久的玄门事变,才从沉睡中惊醒。有一部分村人选择离开山林,去俗世另觅机缘,余下老弱病残留守,依旧过着数百年来亘古不变的春耕秋收的日子。   商恪在寻找碧心的过程中,来到了这座村落。其时白梅盛放景致绝佳,兼之村民之间互不打扰,又免去外界窥觊,便决定暂居于此。   他用一坛名都美酒,换了一间废弃小屋,花了数日功夫亲手将院落拾掇出来,种上花草,安置了茶桌与石蒲团,又在石桌上纹了面枰,心想也许江宜会喜欢。   等到他做完一切,才想起现在的江宜还只是个孩童,给他搭个秋千倒还更实在些。   江宜回到他身边后,两人经常外出寻找天书下落,有时一俩月都不知去向,有时又在某个月夜无声无息地回到家中,翌日清晨便能看见小孩儿又在荡秋千了。   村人对此甚少打听,原因这家里的两个人看起来就不太寻常。   小的那个年纪不大,说话却十分老成,有时一言不发地看着过路人,眼睛像幽深的山壑,令人对视时莫名起一身鸡皮疙瘩。   大的这个脾气虽好,可有一身怪力,偶尔能见他单手举着整根的桃木从山里出来,带回家不知捣鼓些什么东西,古古怪怪的。   因此有人猜测,这也许是两个修士。对这些经营神神鬼鬼的修道之人,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这日,江宜在院中秋千上晒太阳,祛除身上的湿气。   夏花已快开到尾巴了,绿荫藤簟,梅子留酸,日长堪睡神思乏困。一只红嘴的椋鸟飞下枝头,落在他肩上,使嘴啄他耳朵。江宜抬手去摸,忽觉右手肘间滞涩,张口便唤道:“商恪!”   商恪正屋里用功,听见这声,紧着就出来,见江宜半卧在秋千上朝他举起一只手。   “胳膊好像坏了。”江宜说。   商恪捧起他的胳膊检查,眉宇间又流露出江宜熟悉的沮丧神色。   江宜本想抱怨一下,见他这样子,又换了副口吻安慰道:“你的雕工已经很好啦。给我上点松花油吧。”   商恪叹了口气,抱起他回屋里去。   家中收拾得十分整洁,唯独一张漆案上摆放各种杂乱的木工工具。商恪清理出一块台面,将小孩儿抱上去,俯身为他修理手肘。江宜漫无目的地扫视他放在案上的图纸,忽然说:“你在给我做新身体吗?”   商恪“嗯”了一声。   “太好了,终于不用当小孩儿了。”   商恪听了便笑。   江宜道:“下次醒来我就长大了。哎,也许能想起更多的记忆。商恪,我是几岁时候认识你的?”   商恪答道:“五岁”   “……我是说,长大以后。我记得在太和岛时,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我和师父两个人。”   商恪想了想,他其实一直关注着太和岛上的师徒二人,只是在江宜的视线范围外。要说江宜长大后,两人第一次正式相见,那应当是作为镖师残剑,破柴房里收了小道士一枚铜钱的聘金。   “二十岁?”江宜说,“那你就为我做一具二十岁的身体吧。”   商恪说:“我还没有找齐你二十岁的记忆。现在算起来,大约也只有十五六岁。”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迟早会找齐的。我却不想再做小孩了。小少年也不行。”   “为什么?”商恪摸摸他的脸。江宜心烦意乱,脸上爬过一只秽字,在商恪掌心舔了一下。商恪面不改色地擦去。   江宜毫无察觉,冲他埋怨道:“不为什么。我本来就不是小孩儿。”   他这话说得却很孩子气。   塑造一个人的究竟是什么?是躯体,是记忆,还是情感?商恪意识到他的确不能再将碧心装在一个孩童的躯壳里了。江宜的记忆虽还未找全,但他思考问题的方式,与情感的波动,都已经十分成熟。   夜里,深山万籁俱寂,只有村庄那间搭着秋千的小院屋里还亮着灯火。   避世桃源,夜不闭户,今晚却闯入了一个不速之客。   来者深夜造访,后院翻窗登堂入室。里间空无一人,主人还在前屋忙活。来者肆无忌惮,怀中摸出一支火折子擦亮——屋里四面皆是书橱,散发出樟木鲜明的气息。   来者摸出书卷点灯阅读,但见那些书简里写的似乎是某个人的游记。什么记四月游沙州,五月游南府,七月到东郡,十月抵洞庭……各地风土人情,明物见闻,皆诉诸笔下。又记旅途中结识的同伴,什么“四月朔日,时雨濛濛,于胜县郊外一柴房遇侠客者名残”、“夏至抵达且兰府,连日急雨,山庙过夜遇一书生,自谓名半”、“船出东海遇大浪,浪里出没斩蛟客,惊为天人”之语。   不过,这些同伴的下场看来都不怎么好。那人又写道:“五月中,残剑因我而死,死亡是永远的离别……”   “苦热的夏日,半君离我们而去,我尚未找到他的家人,也许永远也找不到……”   来者继续往后翻,书简上的名字又变了:“青女说商恪喜欢凡人,想修一颗凡心,他跟着我,也许是在观察我。可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最不像一个人……”   “近来,我感到自己愈发地变了。也许有一天他会发现在我身上看不到他想要的,我不忍令他失望……”   “凡人的寿数比之天地神仙,譬如露珠翻落荷叶,眨眼而已。商恪说不会离开我,我短暂的生命对他而言,也许只是养一条朝生暮死的鱼……”   此人的游记,到得后来简直字里行间全是“商恪”。来者看得无趣了,放下书简,又去打量里屋的陈设,油灯的光照亮一张惨白无血色的脸,冷不丁唬了来者一跳——那是个小孩,黑暗里面无表情地盯着来者。   那孩子的脸好冷,来者从没有见过这样没有一丝人气儿的眼神。   来者壮起胆子凑近了瞧,才看清这是具小孩儿的木偶。雕工太细致了,简直像活的一样,连眉毛都根根分明。   来者轻轻抚摸木偶的五官,感到有几分熟悉。   “是你吗?”来者小声地问,空寂的屋子里没有人回答他。   来者打帘出去,前屋点着明亮的灯火,环视之下,这似乎是个木匠的家。如里屋那孩子一般的木偶俯拾皆是,只是不如那具的精致生动,好像一个新手逐渐熟能生巧的过程,不满意的作品便被摆放在角落。而主人深夜仍俯首案前,手中进行着不知是第几件作品。   来者引起的动静,并未惊动主人。   他工作的漆案旁,一只白玉枕上托着一团莹光,儿拳大小,如冰似玉,只是表面布满蛛网般的龟裂。   “这就是碧心?……”来者小心翼翼,也不敢伸手触碰。   商恪的目光始终专注在手中刻刀上,鼻腔里嗯了一声回答。   “救他需要碧心与天书。我也找到不少散落的天书,”来者说,“但看你屋里存着的,还是小巫见大巫了。只是你怎么尽找与你自己有关的?我呢?你这样就算江宜回来了,他还能记得我吗?”   越说越起性,狄飞白一巴掌往案上拍,还没落实就被商恪截住,一手仍在稳稳地刻画木偶眉眼。   狄飞白一瞥之下,见那木偶身量与他等长,已是成人模样了。   “当心。”商恪说,语气仍波澜不兴。   狄飞白不满道:“我来你似乎一点也不吃惊?”   “你不是到处派人打听我们么?迟早会找来的。”   “我听说你带着一个小孩子到处活动,”狄飞白说,“就知道你把他找回来了。可是怎么是个木头人?”   商恪垂眸:“我找不到合适的材料。”   狄飞白:“?”   商恪道:“玉石太重,纸壳太脆,皮革有味。桃木清香坚韧,用来做身躯,稍好一些。”   狄飞白:“我是问你这个吗?你没有找到他的身体,重新拼起来?”末了他又想起,江宜本来用的身体,与纸壳糊的也没什么两样,还不如木头结实。   他安静下来,看着商恪雕出一笔一划,一截木头就在他手下有了生命的雏形。眉梢、眼角、唇珠、温润的鼻梁、鲜明的脸廓、修长的颈线……   随着刀笔落下,江宜的形象渐渐从桃木里苏醒。可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狄飞白狐疑地想,江宜的确是这样的长相么?   他有过这样明朗的眼神?有过这样纯粹的笑容?像是刚刚步出学文馆的书生意气,天真得能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许下缘分。   烛光昏暗,狄飞白看得眼睛有些酸了。   “就在屋里睡吧,”商恪说,“被褥和枕头都能用。”   狄飞白又看了一会儿,实在熬不住了。雕刻到细微处,落刀只有一根头发丝的差距,商恪眼明手快,严谨得表情都没变过。狄飞白只得甘拜下风,揉着眼睛先去睡下。   夜里刻刀簌簌之声片刻不停,令狄飞白翻来覆去睡不安生,总梦见一些奇怪的场景。一忽儿是八条腿的蜘蛛扑簌簌朝他爬过来,口中嚷着“徒弟徒弟,我是你师父啊”;一忽儿又是木头人不住地挠身体,对他说“你帮我看看,我好像长虫了”。   快天亮时,金阳斜照入户,落在狄飞白脸上,令他眼前一片白茫茫,恍恍惚惚以为自己起身了,打帘进到堂屋,正看见商恪将木偶的身体抱下地面,那木偶好似活了过来,颤颤巍巍地走了两步。   “江……”狄飞白喉头一梗,说不出话,快步上前握住那人肩头。   “江宜!”   木头人回过头来,脸上全是白光——“啊!”狄飞白惊坐而起,方知是在做梦。   天已大亮。   村落里鸡鸣报晓。起身出去,堂屋里已经没人了,几案上只有残留的木屑。   “商恪?”狄飞白一边招呼,走出屋舍。小院里朝晖灿烂,梅枝探入弈棋亭,秋千在熏风里悠然摇晃。   狄飞白定定看着山前树林里,那个熟悉的背影。   那人半仰着脸,迎接树冠漏下的光斑,又似久未见光明,而抬手挡在眉骨前。   他的动作有些艰涩,像是还不能熟练运用四肢,忽然脚下一软,扑跌在地上起不来了。   “……”   狄飞白下意识想过去,却又退缩。梦里的畏惧攫住了他。   他停留在原地,看着商恪很快找了过来,蹲下来检查江宜的手脚关节,耐心无限地询问。江宜的耳朵还有些木,听不清楚他说话,便将细白的手指按在他唇上读取语言。商恪放任他的动作,说话间嘴唇贴着手指,像一个个温柔的亲吻。松软的草叶间,金色的光鱼儿在他们身上游动。   林里的风吹来,带着松快的气息。   院子里伫立的人已经离开了。   村外羊肠小道上,郑亭带着十几名护府君亲卫候了一整夜,终于等到狄飞白出来。李裕之后,世子是王府唯一的主人,上上下下都看管得很严,再没有他随心所欲的日子了。郑亭为狄飞白牵来坐骑,见他脸色不是太好:“见到了吗?”   狄飞白沉默着点头。   郑亭不敢多问。   人能死而后生,又能生不如死,世间之事,还有什么能值得惊讶的呢?   王府一行人翻身上马。狄飞白一声令下:“回程。”   “堂哥!”李飞霜从藏身的山石后蹦出来,一个鹞子翻身坐到狄飞白的马屁股上,“你要回去了吗?回去教我剑术吧!”   狄飞白翻了个白眼:“你怎么跟来了?”   李飞霜道:“你去见到了师公,怎么却不高兴?哦我知道了,是不是师公的记忆没有找全,不记得你了?”   狄飞白抓着她就要甩下马去,被李飞霜反手抱住手臂:“哈哈哈,说中了?别急别急,记忆缺失是很正常的。复活一个人,就像逆行在时间长河里寻找散落的碎片,只要我们一片一片都找齐了,人也就回来了。”   “我倒忘了你有这经验。咱们这里还有个死而复生的人呢,郑亭。”狄飞白不无嘲讽地说。   郑亭眼观鼻鼻观心,哪敢说话。   那日李飞霜乘上前往沧州的运船,于河上遭谋害险些身殒,是阙剑引动的天火,击毁商船,点燃了传闻中能令人起死回生的恒春木,救了她一命。   李飞霜大难不死后,总觉得自己变得不一样了。比如不用进食也不会感到饥饿,不必沐浴身体也能保持洁净,常觉神思之充沛,而举手投足愈发飘然轻盈。   听说当年江宜也是为天雷劈中后,得到了神启。也许,这发生在她身上的一连串巧合,是法言道人赠予她的一段仙缘也说不定。   “你有何赐教?贵人。”狄飞白尊敬地道。   “这个嘛,”李飞霜道,“这件事做起来,就像是撅地寻天,火里栽莲……”   狄飞白与郑亭相视而笑。郑亭道:“殿下懂的真多。”   马队沿着山路,迎向曦光。   李飞霜道:“当然啦,只是一个喻指罢了。譬如说,水中捉月,镜里寻头,刻舟求剑……”   水中捉月,镜里寻头。   刻舟求剑,骑牛觅牛。   空花阳焰,梦幻浮沤。   一笔勾断,休问风流。   正文完   谢谢连载期间读者朋友们的陪伴。之后还有几篇番外,交代一些正文里没有讲到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