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聆听怪谈诡则[无限]》作者:南砚时
  简介:
  范意和家中决裂以后,找了份新工作,福利好,包吃住,老板也温和漂亮,善解人意。
  入职第一天,老板就笑眯眯地交给范意一本员工手册,要他全文背诵。
  范意翻开:
  【您好,欢迎您作为活人员工入职本通灵古店。请熟记并遵守以下规则。如您因违反规则而遭遇生命危险,本店概不负责。】
  范意:?
  里面字句透露着诡异。
  ——
  夜半会自己移动位置的洋娃娃,关不掉的网页,镜子里的自己莫名在笑……
  每次踏足这些诡异的世界时,范意都会讲明自己是新人,装着拙劣的可怜,却椅子都不肯坐,嫌硌。
  也不敢看血。
  有人不屑,有人嗤笑,有人故作友好,实际把他当探路的垫脚石,引诱他触碰底线,试探规则。
  【注意!注意!捉迷藏游戏即将开始,倒计时十秒钟,10、9、8……】
  【请各位玩家切记,最好不要被捉住哦,嘻嘻~】
  提着水果刀的洋娃娃站在走廊里,沙沙移动。
  其他人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行动着,生怕被娃娃抓住。
  下一秒,洋娃娃当着众人的面,摔在提前贴好的强力胶上,粘得牢固,动弹不得。
  范意:搞定。
  其他人:……
  还能这样?
  【请各位玩家牢记,镜子外的你不笑,镜子里的你不笑。】
  【当然,你也看不见它的笑容啦。】
  镜中人时刻都在观测,凝视着所有人。
  其他人惊惧交加,生怕身边人来自镜中,争执不断。
  范意“啪”地拉了电闸。
  范意:这样镜子不就看不见了?
  其他人:??
  可我们也看不见了!
  【终局。】
  范意单手拎着一颗腐烂的头颅,扔到BOSS面前。
  完事后边干呕边嫌弃擦手,让BOSS赶紧放他们走。
  其他人:???
  难怪这人刚刚不肯吃饭!
  其他人:演我们是吧?!
  ——
  后来,众人发现,每次在怪谈中遇到范意时,对方的身边总是跟着一个戴围巾的漂亮男人。
  他会参与讨论,却总在寻找与分析线索时游离人群之外,不施帮助。
  保持得体的微笑,平静又漠然地面对着一切死亡。
  直到某次,范意意外遇险,几乎无法转圜,叶玫才出手相救。
  那一刻,外界的警报器发出尖锐爆鸣。
  此地的污染数值,爆了表。
  ——
  注意事项:
  1.规则不可忤逆。
  2.规则就在你的身边。
  3.请跟随规则,但规则不值得全部信任。
  4.规则可以全部信任,可以全部信任全部信任全部信
  坏脾气落魄少爷攻×爱吓人愉悦老板受。
  说明:
  1.主攻,1v1攻受锁死不拆不逆,年下。
  2.规则类怪谈无限流,临昕橘=范意,叶瑰=叶玫。
  3.感情线甜,攻受都是人,本质是日久生情的纯爱小情侣。
  内容标签: 强强 幻想空间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无限流 规则怪谈
  主角视角:范意 叶玫 配角:林寄雪 南晓雨 路白月
  其它:求看看预收《开小号网恋到死对头》和《欢迎参加猎人游戏》!
  一句话简介:规则可以全部信任?
  立意:在逆境中顽强生长。


第1章 Doll 1
  暴雨如注。
  头顶的电灯光线昏暗,光秃秃的没有罩子,像是年久失修的劣质品,偶尔扑闪一下,仿佛随时都能短路熄灭。
  浓郁的血腥气弥漫在空中,混着股难闻霉味,几欲作呕。
  房间的角落躺着一具死状惨烈的尸体,双目圆睁,身体几乎被掏空,不明组织糊成一团,淋在地上,还在往外蜿蜒,只剩破败的皮囊黏腻腐烂。
  墙上的时钟一滴一答地行走着,像催命的丧音。
  六个人坐在房间正中央的沙发上。
  他们面色各异,在餐桌前围成半圈。
  餐桌对面的电视机滋滋地吵着,屏幕上只显示着大片灰白而无序跳动的雪花,却诡异地发出了断断续续的机械音。
  【距离……下一轮……游戏开始……还剩……五个小时……】
  【请……诸位玩家……做好准备……】
  【玩家……全部到齐……后……】
  【规则……】
  一阵惊雷劈过,震耳欲聋,连电视也暗了一瞬。
  后面的句子被杂音充斥,干扰严重,完全听不清楚。
  “靠,”坐在沙发最边上的男人低低骂了一声,“又是这样。”
  “还有谁没到?”
  他瞪着双眼,凶神恶煞地在每个人身上扫视了一圈,看着就不像什么善茬。
  坐在最边缘的女孩不禁往后瑟缩了一下。
  男人的目光落到女孩身上。
  “还有谁没来?”他冷着声音,重复一遍。
  女孩吓了一跳。
  她不敢看人,低下头小声回答:“临昕橘。”
  “临昕橘?”
  男人蹙着眉头问:“谁?”
  “啧,还能是谁?”
  不等女孩继续说话,边上的少年便笑出了声。
  他插道:“就那个嫌椅子硌、嫌沙发脏、讨论和规则听了一半就走,还说自己要去找房间休息的新人。”
  “哪来的娇气少爷。”
  “真不知道是该夸那家伙心态良好,还是愚昧无知。”
  说完,少年小声嘀咕道:“居然还误打误撞活过了第一轮,运气真好。”
  听到这话,边上的女孩猛地攥紧了自己衣服上的布料。
  仔细观察在场众人的神态就能明白,这些人里,只有她一个人是第一次经历这种“白日见鬼”。
  而在其他人眼里,仿佛死亡就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即便死状多么残忍,多么不堪入目。
  只有她看见尸体之后,差点吐了出来。
  尸体的主人在几个小时前还活着,与她一样,也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
  听完几个有经验的人解释过后,对方坚持认为所谓“灵异事件”是无稽之谈,谁的话也不信,闹着要报警。
  ……然后他就死了。
  不是无预兆的死亡,在聆听完第一轮模糊不清的规则后,每个人都拿到了【捉迷藏】的提示纸,他们想方设法隐藏自己时,只有死者无动于衷。
  这让女孩不得不信。
  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个新人。
  正是那个连提示纸都没拿到,就去找房间休息,却现在都还没回来的临昕橘。
  电视机再次断断续续地出声催促。
  【请……诸位玩家……做好准备……】
  【玩家……全部到齐……后……】
  男人不耐烦地抓抓头发:“随便那个临昕橘拎不清状况,这破电视要求人全部到齐,都快六点了,谁去催一下?”
  无人应答。
  临昕橘离开的地方是条走廊,里面黑洞洞的一片,没有灯,非常寂静。
  谁也不知道走廊后面是什么,也不敢在出现规则之前冒险。
  男人面色阴鸷地等待须臾,不怀好意地转向女孩。
  女孩心中一凉。
  她虽是第一次进来,可也能从其他人的反应里推断出一二,在明显没人愿意去探路的时候,他们决定让新人去试。
  果不其然,男人指了指她:“就你,去喊他一声。”
  女孩低着脑袋,一动不动。
  她没办法战胜内心的恐惧,怯怯张口:“我不……”
  “我去吧。”
  有人出声打断了她。
  女孩愕然抬头,看向对面那位替她解围的人,对方戴着口罩,裹着一条黑色的长围巾,眉眼弯弯,与她迎上目光,好像在笑。
  他们在第一轮游戏开始前都做过自我介绍,她记得这个人。
  叫叶瑰。
  叶瑰站起身说:“我去看看。”
  对其他人来讲,只要不是自己,谁去都一样。
  于是先前还凶神恶煞的男人立刻换上了一副假惺惺的笑容,冲着叶瑰摆手:“辛苦了,注意安全。”
  叶瑰:“嗯。”
  他没作停留,径直走向了黑暗的走廊当中,逐渐被吞没身形,肉眼难见。
  *
  走廊里没有窗子,也找不到灯的开关,只能摸着黑前行,要适应好一会儿,才能模模糊糊看见些许事物的轮廓。
  走廊的另一端连着一个小厅,同样乌漆墨黑,只有靠右侧的电子钟泛着微弱的光亮。
  聊胜于无。
  小厅的最边上是洗手间,门没关紧,漏出一条小缝来。
  而洗手间的对侧,还有三个房间。
  像一个“丁”字。
  正对着走廊口的那面墙,往里嵌了不少置物架。
  叶瑰一路上没遇到什么危险,他走出来,眯了眯眼,能看见有个人站在椅子上,在置物架的最高格翻找着什么。
  叶瑰直接出声:“临昕橘。”
  对方听到他的声音,身形明显一僵。
  叶瑰继续:“阿橘?”
  对方脚底的椅子一晃,差点没踩稳。
  叶瑰:“小橘子?”
  对方转过了身。
  “说了不要乱给我起绰号,”临昕橘的声音听上去咬牙切齿,“你闲的吧?”
  黑暗里,他们都互相看不清对方的脸、对方的表情。
  但两人语气熟络,完全不像是第一回认识的样子。
  “好吧,”叶瑰耸肩,“你在磨蹭什么,他们都在等你。”
  “你不到场,规则就不宣读。”
  临昕橘感到莫名其妙:“你是来催我的?”
  他说:“我到场,规则照样听不清。”
  “不如趁时间还早,找点有用的。”
  叶瑰摸下巴:“详细说说?”
  嗯?
  临昕橘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他的手还搭在置物架上,很快便调整好情绪,状似随意道:“那电视停在雪花频道,能透露什么信息。”
  叶瑰:“所以?”
  临昕橘故意:“所以我们很熟吗?你认识我才多久?”
  “……”
  四下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寂里。
  叶瑰不再说话,即便临昕橘看不见,也能感受到对方刹那间变得冰冷而又阴鸷的视线,死死地咬住了他。
  临昕橘立刻意识到,他被埋伏了。
  他面上没有端倪,实际紧张得很,甚至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临昕橘下意识攥紧了手里刚得到的东西,没有任何动作,沉默地与叶瑰在黑暗中对峙。
  不知过了多久,临昕橘就听到对方唤自己:“范意。”
  与先前揉着笑意的腔调不同,这两个字仿佛诅咒,从叶瑰的口中吐出,幽怨而恶毒。
  果然。
  临昕橘——或者说范意,很轻很轻地眨了两下眼睛。
  叶瑰:“别在这里耗时间了,外面就差你一个。”
  “怎么还不过来啊?”
  范意没回答,也没动作,忽然“咚”地一下,似乎有东西撞上了他用来垫脚的椅子,他用余光瞥了一眼——
  不知从哪个角落滚过来的一颗球,像头颅。
  叶瑰还在一步步向着范意走近:“你为什么不听话呢?”
  “所有人可都在等你。”
  “就差你一个了。”
  范意往后退了半步,置物架的格子硌在腰上,源自本能的恐惧慢慢上涌,逐渐将他吞没。他头皮发麻,用力掐住自己的手心,尽可能地装出一副冷静的模样,与来者对峙。
  叶瑰也踩上椅子。
  于是对方的那张脸便近在咫尺了。
  ——五官错位、扭曲,似乎被工具狠狠捣烂过,还混杂着腐烂的腥臭味。
  那不是叶瑰的脸。
  “叶瑰”停在范意的身前一寸,没再继续凑近,他舔了舔唇,望向范意的目光逐渐转为浓浓的不甘。
  “可惜了。”
  他说:“为什么就不能听我的话,跟着我走呢?”
  “为什么要怀疑我?”
  神经。
  范意心想,这么大的破绽,谁信谁有病。
  这是个陷阱。
  范意目前非常清醒,他明白,这里的东西没有任何途径来获知他的真名,因此他现在经历的一切,都并非真实。
  是源于他自己的认知,而产生的虚假情境。
  对方特意伪装成“叶瑰”,来骗取他的信任,却到现在都只是僵持着,没能真正动手,本身就说明了一件事。
  怪物现在拿他没办法。
  所以才会利用认知干扰,来引诱落单的他。
  范意作出的任何回应,都有可能遂了怪物的意愿。
  最好的办法只有按兵不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范意如芒在背,额角滑落一滴冷汗,强忍着不适与怪物僵持。
  怪物本就扭曲的表情愈发愤怒,又长又利的指甲刮在椅背上,尖锐刺耳。
  不知过了多久,电子钟处传来“滴滴”的整点提示音。
  怪物面色大变。
  和范意空耗了太长时间,这道电子音仿佛禁忌的开关,怪物神色慌忙,像是不得不去躲避什么一般,迅速丢下范意转身,潜入黑暗。
  还不忘带走地上的那颗球。
  范意:……
  他瞥了眼墙上的电子钟,现在是六点整。
  而就在怪物消失的下一秒,走廊内侧同时响起“哒、哒”的脚步声。
  还有人在靠近!
  范意屏住呼吸,更用力地掐住自己手心。
  指甲陷进去,生疼。
  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脱离怪物给他的幻觉,还不是放松警惕的时候。
  “气氛不太对啊。”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叶瑰的声音再一次撞进范意耳中,听上去还带有浅浅笑意。
  “怎么?遇到危险了吗?”
  范意紧紧地盯着走廊口。一道人影从黑暗中悠然走出,正是叶瑰。
  叶瑰在范意的几步远站定,刚好能互相看清的位置,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
  “我猜对了?”
  “为什么不理我,难道是第一次进入怪谈的世界,吓坏了?”
  叶瑰自顾自点头:“看来以后要叫你小橘子了。”
  范意:……
  不管是幻觉还是本体,起绰号的品味都一样令人讨厌。
  叶瑰歪了歪头。
  他拉下自己的口罩,松松垮垮地兜在下巴上,露出下半张脸。
  叶瑰问:“虽然周围有点黑,但要凑近点看吗?”
  范意静了片刻,紧绷的神经终于缓缓放松下来。
  他能够确定,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是真正的叶瑰。
  “吓你个头,”范意从椅子上跳下来,“都是在店里玩剩下的。”
  他问:“你来做什么?”
  总不能是替客厅那帮人来催促他的吧?
  叶瑰:“当然是来看看你在干嘛。”
  “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吸引了我们的小少爷。”
  范意:“喂。”
  他说:“我还能干嘛,当然是……”
  叶瑰“嘘”了一声。
  范意被打断,撇撇嘴,提前想到了叶瑰要做什么。
  果不其然,叶瑰把食指抵在自己的唇前。
  “先别回答,让我猜猜。”
  范意:……
  他就知道!
  叶瑰嘴上在笑,看着范意的目光却清凌凌的,不含半分笑意。
  “作为一个合格的老板,自然要时刻理解员工的想法。”
  “首先,来找房间休息,是你打算来验证自己想法的一个借口。”
  “脱离大部队,也是因为没人愿意听你说话,当然,不包括我。”
  废话,你又不帮忙。
  范意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
  叶瑰:“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独自进入黑暗的走廊,对你来说,本身就是一件不合常理的事。”
  “除非你确定穿过走廊没有危险,”
  “在最开始,你就在客厅里转了一圈,沙发和椅子都碰过,包括电视柜后面的缝隙。”
  “仔细观察是件好事,说明你进步很快。”
  范意麻木点头:“嗯嗯,所以呢。”
  叶瑰:“所以,你是来找东西的。”
  “而且在第一轮规则播放到一半时,你就知道,没有那个东西不行,而它不在客厅。”
  “作为最早来到这里的人,你清楚那样东西没有被人藏起来的可能。”
  “唯一的可能,就是走廊的另一端。”
  “它不会特别难找,也不会在出现前,就给人设下必死的阻碍。这是一切规则的前提,就算你没意识到,也早晚会有人发现这一点。”
  “当然,越早拿到越好。”
  叶瑰瞥向范意背在身后的手。
  “一个电视遥控器,还要藏那么严实?”
  范意:……
  他到底是为了配合谁的恶趣味啊?!


第2章 Doll 2
  范意与叶瑰回到客厅。
  走廊并不狭窄,可供两人并肩穿行,范意却故意错开,让叶瑰走在前面。
  他跟在后头。
  两人一前一后地从走廊里出来。
  众人听到脚步,齐刷刷扭头。
  叶瑰已重新戴上了口罩,挡在范意身前,坦然地应对着旁人各异的眼神,微笑道:“我们回来了。”
  而范意则趁机将四周的变化快速过了一遍。
  多了一具尸体,少了一个活人。
  他对血腥味分外敏感,远远在走廊的另一端就隐约嗅见了这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范意拧住眉头,他讨厌血,闻到就犯恶心,何况是这么惨不忍睹的景况。
  他强忍着不适移开目光,在心里默背每个人的名字,转移注意。
  坐在餐桌最边缘的少女,叫夏橙,和他一样,是第一次进入怪谈的世界。
  其他人都是老手。
  戴着鸭舌帽玩魔方的少年,方夏青;
  戴着金边眼镜的青年,姜迟;
  面色阴鸷,把不怀好意写在脸上的应舀;
  以及自始至终冷眼旁观,安静端坐的裴樱。
  至于站在范意面前的这个人……
  读作“叶瑰”,实际写作“叶玫”,在现实里经营着一家恐怖主题的密室逃脱体验馆,是他的老板。
  也是个神经病。
  至此,范意确定了死者的身份。
  那人没做自我介绍,也不信灵异事件,照理来说,没有暴露真名的人不会那么快出事,可这里的怪物会制造幻觉。
  让人不自觉走进死亡的深渊。
  他刚经历过。
  范意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应舀的目光越过叶玫,冷冷地看向被怪物耽搁太长时间的范意。
  见他毫发无损,应舀阴阳怪气道:“原来你还没死啊?”
  范意平静地回视,没解释。
  换作过去,要是有人对他这样说话,他肯定会不管不顾,先上去和人打一架再说。
  毕竟几个月前,他还是个从小被捧在手里,锦衣玉食,没受过任何委屈的纨绔子弟。
  不学无术,整日无所事事,勉勉强强混了个毕业证,就知道和一群狐朋狗友出门鬼混。
  反正家中的产业有他大哥继承,也轮不到他来关心。
  ——如果范意没有和家里吵架,扔掉自己的所有东西,淋着雨走进某家密室逃脱体验馆的话,或许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真戏剧。
  范意面无表情地想。
  “行了,”姜迟说,“既然人都来了,就别说这些了,先听听规则吧。”
  叶玫替范意应了声,接着非常自然地走过去,在餐桌旁坐下。
  还贴心地替范意拉开了自己边上的一张椅子。
  范意站在原地,没动。
  直觉告诉他,不要坐叶玫碰过的椅子。
  他硬邦邦道:“椅子太硌了,不用给我留。”
  听到这话,不少人嗤笑出声。
  现在还能嫌弃这个,说不准以后有得哭。
  只有叶玫深深地看着他,略表遗憾:
  “是吗,真可惜。”
  范意:……
  你在可惜什么?!
  【滋……检测……所有人都……滋……到齐……滋……宣读规则……滋滋滋……】
  范意走近之后,电视机自动发出了声响。
  只是相比之前,里面电流杂音更甚,掩盖了本身的播报声,只断断续续地传达出几个意义不明的字节。
  【规则一……滋滋……滋……】
  众人脸色再次变得难看起来。
  规则不是第一次宣读,最开始就是这样,滋啦滋啦的总也听不清楚,本以为通过第一轮后就会好转,可现在竟比先前还要严重。
  在场的人都不是傻子,他们立即想到,要想正式进入游戏,还缺少一些条件。
  是的,在规则真正出现之前,他们所经历的一切都不过是开场菜。
  得不到任何有关主线的信息,也不会有任何离开的办法。
  “靠,”应舀恶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耍我们是不是?”
  桌面震颤着发出巨响,应舀猛地站起来,挥到了边上的方夏青。
  骂道:“真他娘的见鬼,这怎么听?”
  方夏青抱着被打到的肩膀,往旁边挪了挪。
  他冷笑:“你发脾气就有用了?”
  应舀瞪他:“你不爽?”
  方夏青咬字:“废物。”
  眼见着应舀撸起袖子,一副要施展暴/力的模样,夏橙害怕地闭上了眼睛,姜迟忙站起来打圆场。
  “行了!”
  姜迟瞧上去瘦瘦高高,弱不禁风。但力气竟出奇地大,他按住两个人,想让他们冷静下来。
  “与其在这内讧,还不如好好想想,我们到底差哪一步。”
  他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可惜恼羞成怒的应舀听不进去。
  他凭什么要听一个小白脸的话?
  他挥拳揍了过去。
  被姜迟接住。
  裴樱扭过头,不想旁观这场莫名其妙的闹剧。
  她望向别人的位置,却发现刚刚还站在边上的范意不在原处。
  裴樱微微侧身。
  范意正在她身后的柜子旁捣鼓着什么。
  “临昕橘?”她问,“你这是?”
  范意头也不回:“在装电池。”
  从置物架上拿到的遥控器里没有电池,还好他记得,客厅的柜子上面有一对。
  裴樱一怔:“你是找到什么了吗?”
  范意:“嗯。”
  装完,范意对着机顶盒按下了遥控。
  成功切换频道。
  乱七八糟的杂音瞬间消失,频繁闪烁的雪花画面成了一只摆在洗手台镜子前的洋娃娃,差点动起手来的几人愕然停下,将视线投向手拿遥控器的范意。
  叶玫抱臂不语。
  节目里的声音不再被干扰,一字一句,咬字清晰。与毫无感情的棒读录音不同,成熟的男声温和宽厚,宣读着怪谈中的主线任务。
  【大家好,因本人工作需要,将到外地出差三日,感谢各位愿意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帮忙照顾我的女儿。】
  方夏青开口:“你……”
  范意讨厌有人用这种眼神看他:“都盯着我干嘛?听节目。”
  几人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回去。
  虽然很想追问范意是从哪找到的遥控器,但很显然,规则在此刻更为重要。
  节目里的声音继续。
  【我有两个女儿,她们都是非常可爱的小姑娘,听话懂事,喜欢玩捉迷藏。】
  【接下来,我要讲一些注意事项,请认真聆听,并严格遵守。】
  【一、姐姐和妹妹会在晚上七点之前回家,白天六点之前出门上学。
  她们每天晚上都要玩捉迷藏,且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扰。这是她们两个人的游戏。
  如果你在捉迷藏时期遇到她们,请装作没有看见,立即离开。
  注意,不要被她们发现。】
  【二、请保证,客厅的电视机一直维持在开启状态,尤其是凌晨三点。
  不要让电视机关闭超过二十分钟,妹妹会哭。
  小区的供电设备良好,家中电费充足。
  停电,是不正常现象。】
  【三、你们可以睡在家里的任何地方。家里有足够的床位,如果条件允许,晚上可以和姐姐一起住。
  姐姐害怕孤独,她会非常开心。
  不要对姐姐撒谎,她讨厌被骗,因此弄坏了家里的水管。
  还没维修,所以有时会在半夜听到浴室里的水声。
  没关系,不需要好奇,无视就好。】
  【我暂时就想到这些,如果你们还有更多的问题,可以去问问我的两个女儿,一切以我女儿的意愿为准。】
  【最后,衷心祝福你们在这里度过一段愉快的相处时光。】
  范意:……
  愉快的相处时光。
  听着就好地狱啊。
  结束之后,画面就停留在洋娃娃上面,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洋娃娃背靠的镜子里,没有它的影子,漆黑的眼珠正对着客厅,像是隔着屏幕,注视着画面外的众人。
  毛骨悚然。
  应舀不敢再看,忙把头扭向范意。
  “你从哪找到的遥控器?”
  他想起被节目打断的发泄,就非常不爽。
  应舀皱着眉头,语气非常不客气:“我看过了,客厅里没有这玩意,但我仔细一想,你是第一个进入这里的人,对吧?”
  “告诉你,随便拿这里的东西,运气不好会死得很惨。”
  应舀字字针对,话里话外,都在怀疑范意藏起了遥控。
  于是所有人的视线又重新落到范意身上。
  “对呀,”叶玫看热闹不嫌事大,还搁那拱火,他支着下巴笑道,“为什么知道电视遥控器,却不告诉我们呀?”
  范意:?
  你有病吧!
  范意气笑了,他把遥控器丢在桌上,滑开几米远:“我稀罕?谁爱拿谁拿。”
  应舀抢过遥控,冷冷道:“你承认是你藏的?”
  范意瞥他一眼。
  他都佩服自己,竟然到现在都没有上前揍这个傻/逼一顿。
  他深吸两口气,指指走廊:“遥控器在里面。”
  说完,他又解释:“休息的时候,它就放在卧室的床边,我顺手带过来的。”
  “哦,”应舀敷衍地笑笑,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运气真好。”
  方夏青挑了挑眉,随后不动声色地把情绪藏好,没说多余的话。
  电视机的雪花屏有很多种原因,一种是电视本身的信号不行,一种是节目的问题。
  在第一轮捉迷藏开始前,规则也像刚才一样,被严重干扰,只能听清一点。
  那时的范意才听一半,就找借口进了走廊。
  方夏青当时觉得不屑,现在仔细一想,竟觉察出了几分端倪。
  范意说是去休息,但怎么就偏偏拿出了遥控器呢?
  而且在他们闹作一团时,对方找电池、换台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
  好像他本就打算这么做似的。
  而包括方夏青在内的其他人,都在第二轮播放时,才察觉到缺少条件。
  方夏青不信巧合。
  范意能够迅速判断出频道的问题,并目标明确地去寻找关键道具,让他意识到,这个自称新人的家伙,可能并不简单。
  *
  遥控器到应舀手里,他也不再为难范意,这个小插曲过去,几人就着刚刚播报的一些注意事项,七嘴八舌地讨论了一番。
  夏橙小声问:“所以我们现在是要等住在这里姐妹放学吗?”
  姜迟点头:“应该是,她们会在七点前到家。我们之后可能要从她们嘴里得到规则。”
  应舀靠在椅背上:“那都等呗。”
  方夏青站起来:“等着也是等着,我顺便找找线索。”
  方夏青趁着没人注意,从背后绕到了范意身边。
  他碰了碰范意的手,在对方低头看过来时,用气音问:
  “喂,临昕橘。你不是新人吧?”


第3章 Doll 3
  范意:……
  他不想过多解释,摇头否认道:“我确实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说着,他将自己的袖口上挽,露出手臂上血红的数字“1”。
  方夏青一顿。
  这是他们这种被怪谈缠身之人特有的标记,标记无法在现实中显露,且不能被抹去。
  它象征着被诡物盯上,从此不得解脱。
  从第一次进入开始算,他们每经历过一则怪谈,手臂上的数字就会增加一位。
  方夏青满腹狐疑地上下打量着范意。
  范意渐渐有些烦了,不耐写在脸上。
  他问:“我骗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这话说完,范意自己小小地心虚了一下。
  好处确实没有,但能避免很多麻烦。
  没关系,他理不直气也壮。
  标记无法作假,方夏青没法从这上面找出任何破绽。
  而范意的话也没错。
  装作新人不会给他带来任何便利,还会被不少老手排挤。
  方夏青很快稳住心态,冲着范意挤出一个半真不假的笑容来。
  “抱歉,是我唐突了。”
  方夏青知道,除自己外,裴樱和姜迟也在悄悄观察着这边。
  只是自己比较直白。
  方夏青不再过多打听。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魔方。
  范意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还好,方夏青没有上手去擦他的标记。
  不然一定能发现,这玩意是画上去的。
  标记无法作假,但前提是,他得有这个标记才行。
  在没有标记的情况下,不论他往手臂上画什么,都不会受到干扰。
  范意的确是第一次进入这个世界。
  却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
  不如说,在和某家名为“通灵古店”的密室逃脱体验馆签下合同之后,他每天都在遭遇新的“惊喜”。
  这里可比通灵古店温良多了。
  想到这里,范意悄悄瞄了眼坐在角落的叶玫。
  他依然戴着他的黑口罩与黑围巾,弯着眉眼。比起参与怪谈的人,叶玫更像是一个围观怪谈的旁观者。
  他与环境融为一体,巧妙地隐匿。竟无人注意到,他们中还有一个人在这儿浑水摸鱼。
  叶玫说,这是范意正式接取的第一份委托,他只会来这里看着,不会出手帮忙。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范意心想。
  不故意添乱,给他增加难度,他就谢天谢地了。
  *
  时间缓缓走向七点。
  忽然,一直牢牢紧锁的防盗门后传来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像是有人取下了一串钥匙,在其中翻找。隔着一道门,叮当地响。
  众人立即警觉。
  两姐妹回来了!
  应舀急匆匆地撞开夏橙,堆着假惺惺的笑容堵在门前,比起父亲请来陪伴两姐妹的人,更像个伺机而动的绑架犯。
  夏橙猝不及防地被应舀一撞,没能站稳,她摔在地上,手心蹭破了一层皮,眼周一下子就红了。
  可是不能哭,没有用。
  她咽下这口气,拍着衣服爬起来。
  那扇之前怎么也打不开的铁门在他们面前开启,合页似乎生了锈,“吱呀呀”地长响。
  众人看清了门外的景象。
  狭小的楼梯间,尽头的电梯,潮湿空气里的霉味。
  两个小女孩站在门外,一高一矮。其中一个女孩还保持着将钥匙放回包里的动作。
  个子较矮的小女孩率先进门:“爸爸!我们回……”
  正迎上应舀的国字脸,与他强挤起来的恐怖笑容。
  女孩到嘴边的话瞬间扭曲成震耳欲聋的尖叫!
  她拎起书包就往应舀脸上砸!
  应舀:!
  女孩还没有他腰高,应舀躲闪及时,书包挥了个空,摔出里面的书本文具,包括在某些地方非常锋利的圆规和三角尺,一把红色的美工刀,刀片还没收好,一半露在外面。
  如果这些东西砸在脸上……
  应舀的脸色阴沉下去。
  矮个子女孩快速躲在另一个女孩身后,怯怯地看着他们。
  根据身高判断,被吓到的应该是妹妹。
  任谁刚回家就看见一个陌生男人在家门口堵着,都会这样应激。
  方夏青嘟囔道:“真可惜。”
  没能给那家伙一个教训。
  姐姐倒是非常冷静,她轻轻拍了拍妹妹的手背,示意她不用害怕。
  她走进家里,关上身后的防盗门,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圈,问:
  “你们就是我爸爸找来的人吧?”
  应舀连忙点头:“对对对,所以你有什么需要我们的事,都可以说!”
  姐姐静静地盯着应舀,眼神空洞,让人发毛。
  应舀硬着头皮顶上。
  等着吧,他一定能比其他人更先拿到线索!
  姐姐抬起手,在应舀的胳膊上抓了一下,说:“好呀。”
  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现在,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回家的两姐妹身上。
  范意观察着姐妹俩的模样,忽然若有所觉地看了眼电视。
  画面中的洋娃娃是标准的金色卷发配粉色蕾丝裙,头戴小礼帽,保持着灿烂的笑容。
  范意呼吸一滞。
  位置变了。
  洋娃娃不在原来的位置上!
  它原本靠在镜子前面,能透过镜子,看到摆在洗手台边缘的一杯水。
  原本那杯水在镜中的位置紧贴着镜外的洋娃娃,现在被娃娃挡住了一半。
  这个变动非常细微,如果不是范意养成了记下每一个细节的习惯,很有可能被他忽略过去!
  洋娃娃本就是斜放的,范意后退一步,顺着娃娃的视线看过去,正好落在应舀的后背上。
  目光仿佛能穿过屏幕,黏附在人的身上。
  它在背后看着应舀。
  就像姐姐在对应舀笑。
  洋娃娃的眼珠突然转动。
  就像个活人那样,移开了锁住应舀背后的视线,转动幅度轻微,却在范意抬眸的那一刻,不偏不倚地与他对上目光。
  娃娃发现他了!
  电视机里,洋娃娃见自己的小动作被人察觉,不躲不闪,反而冲着范意眨了两下眼。
  它的裂开一个更灿烂的笑容,扭到眼角。
  ——不对,不能称之为笑,这是鬼脸。
  范意心头油然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
  娃娃抬手指了指。
  随后,电视机“噗”地一下,熄灭了。
  连带着客厅内的灯一起。
  没了光源,周围瞬间伸手不见五指。寂静一秒后,夏橙终于按捺不住,尖叫出声。
  但也只叫了一下,在这之后,她就死死捂住嘴。
  有人比她叫得更响,还夹带着哭声震耳欲聋。
  是妹妹。
  “怎么回事!”
  “停电了,灯都灭了!”
  “可是……规则不是说不会停电吗……”
  “谁告诉你的不会停电!”
  【请保证,客厅的电视机一直保持在开启状态。】
  范意现在很后悔,后悔他把遥控器扔给了应舀,但事已至此,他抢在所有人之前喊道:“应舀,开电视!”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应舀被人命令,恼羞成怒,“我按了,没反应!”
  “电源键也不行!”夏橙哭着说。
  【停电,是不正常现象。】
  越到这种时候,范意越冷静,他快速回忆了一遍这栋房子整体的布局,印象里没看到有类似电闸的东西。
  妹妹的哭声吵得他耳疼,被范意压着的那股火蹭蹭上蹿。
  他干脆上前两步,去问女孩:“平时家里停电,你们的爸爸会带你们做什么。”
  “……”
  范意等待着回答。
  他看不见女孩的表情,但他总觉得自己正被窥视。
  “会带我去外面吃东西,在楼下散步……”妹妹抽噎着说。
  “我们饿了。”姐姐开口。
  她的声音不大,却如一颗石子落入湖中,激起引人注意的涟漪。周围安静下来,连怕黑的妹妹也不再哭闹。
  只剩下低低的啜泣。
  姐姐的声音像被设定好的机械,没有起伏,她说:“以前我们回到家,爸爸都会准备好晚饭。”
  “不吃完饭,不能看电视。”
  她重复:“我们饿了。”
  【在姐妹回家之前,准备好晚饭。】
  范意掰着手指,脑中自动把姐姐说的话转为规则。
  他们被困在这间屋子里,买饭不大可能,多半得自己动手。
  范意在心里默算。
  最好不要让电视机关闭超过二十分钟,现在已经浪费了大约三分钟。
  要在十七分钟之内完成晚餐。
  停电后,电饭锅和油烟机都无法使用,但煮饭本就耗时,可以忽略不计。
  不止是范意,其他人也想到了这点。
  裴樱问:“你们有谁会做饭?”
  没人回答。
  裴樱说:“我只会把米放进电饭锅里煮,其他的都不会,不能保证为了赶时间做坏食物的下场。”
  “我也不会,”夏橙小声应和,“没进过厨房。”
  她还是学生,平时吃学校食堂,回家了父母会为她准备好饭菜。
  再拖沓下去,时间会越来越少,方夏青急急忙忙道:“那就一起去,每个人都打下手,我看过我爸做饭,煮点东西没那么难。”
  姜迟不同意:“也得看食材,我进过厨房,里面没有速冻食品。”
  叶玫难得开口:“橘子呢?你帮得上忙吗?”
  范意:……
  范意服了。
  他都不用反应,就知道叶玫会把皮球踢到他身上来。
  明知故问。
  让他的老板猜猜上个月通灵古店的午餐是谁负责:)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范意还真会。
  做饭不算很难,除了第一次把鸡蛋煎焦了之外,他就没翻过车。
  最开始刀功还有些不熟练,但那只是一开始。
  范意:“你们,我……过来给我打下手。”
  他经常为了图方便弄一些简单省事的食物,当然知道做什么较快。
  “厨房里有蜡烛,灶台有火柴,点上照明。”
  方夏青问:“你会弄?”
  范意烦得很:“闭嘴,听我的就完了。”
  应舀“呸”了一声:“你以为你是谁?”
  范意数着时间:“烧水总会吧?去烧一锅,另外一个锅倒油。”
  说完,他看都不看应舀,转身让苏橙去洗西红柿。
  应舀:……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清晰地感知到,周围正在变冷。
  他被冷空气一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见范意不理自己,应舀也只好憋着股气,暂时听范意指挥。
  “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嘀咕,“这么简单的事,谁做不来……”
  范意听到了。
  其实应舀说得没错。人在高压环境里,很容易就能逼自己一把,就算没有他,这些人也能快速上手,解决问题。
  但其他人也不是傻子,比起自己摸索,他们当然会选择效率更高的做法。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就端上了桌。
  范意把时间卡得正好,头顶的灯重新亮起。夏橙守在边上,不敢耽搁,同时按开了电视。
  范意抬头,浑身一凉。
  恶寒密密麻麻地爬上他的脊背,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嘶嘶吐着信子。
  透过电视机刹那的黑屏,他看见姐姐正站在自己的身后——
  脸上挂着与洋娃娃如出一辙的笑容,正静静地注视着他。


第4章 Doll 4
  吃完晚饭后,姐妹俩拿出课本,要做作业。
  角落的尸体早在来电时就已不知所终,连血水都消失不见,干净得一尘不染。
  电视机恢复成杂乱的雪花屏,显示节目信号不佳,怎么按遥控器都没有反应。
  灯光倒是比先前明亮了许多。
  停电过后,一切都在悄悄地发生改变。
  两个小女孩安安静静地趴在收拾好的餐桌上,三科作业本堆在旁边。一时间,客厅里只剩下笔尖移动的“沙沙”声响。
  姐姐说,她们要写完作业,才能去做别的事情。
  她捡起妹妹的文具,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请你们不要在客厅逗留,会影响到我们的注意力。”
  得到新的信息,众人保持安静,心照不宣地进了厨房。
  这俩女孩是吃饱了,但他们从白天到晚上,一滴水都还没沾过。
  怪谈世界一般不会让人饿死,准备晚饭时,大家也确认过,厨房里的确是普通的食材。
  就是分量太少,要省点。
  范意压根懒得给这帮人弄吃的。是叶玫找出几包榨菜,洗米煮的粥。
  粥在电饭煲里,还要一个小时才能好,于是大家又静悄悄地散去,各自到别的地方寻找线索。
  之前范意的行径,已经让他们确定走廊没有危险,不能留在客厅,想必多半人会去小厅调查。
  范意选择留在厨房。
  他在给姐妹俩煮面时就有些在意,此刻拉开柜门,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碗柜,甚至在里头摸了一圈,随即若有所思地抱住手臂。
  方夏青也没离开,他凑过来看:“你在找什么?”
  “有点问题,”范意说,“里面只有两副常用餐具。”
  方夏青:“嗯?”
  范意:“不觉得奇怪吗,父亲、姐姐、妹妹,他们是一家三口。”
  方夏青看着碗柜,里面满满当当地堆了不少餐具,碗盘筷子都有,少说也有十几份。
  范意是怎么得出“只有两副”这个结论的?
  方夏青好奇,这么想,也这么问了。
  范意听完,说:“不是这么算的。”
  “盘子可以盛菜,大碗可以盛面盛汤,这些不计,只看吃饭用的小碗。”
  “小碗有两只叠在一起,剩下的都堆在里面,我刚刚摸了一圈,沾了点灰。”
  “看来很久没人碰过。”
  “勺子也一样。”
  方夏青顺着看过去。
  勺子的摆放确实如范意所说,有两只特意挑出来,放在一边,而剩下的堆到一块,似乎长久无人使用。
  方夏青问:“你有什么想法吗?”
  范意:“还需要验证。”
  范意又拨了拨:“不过筷子倒没有分开,不然反而太刻意了。”
  方夏青:……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范意。
  范意被盯得不舒服,蹙眉:“你干嘛?”
  方夏青说:“我就不问你是不是新人了,我换个问题,行吗?”
  范意:“你说。”
  方夏青:“临昕橘是你的真名吗?”
  范意:“……”
  范意:“你觉得呢。”
  在这个世界,真实姓名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它代表着你和现实的唯一关联。
  每个人来到这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尽量隐藏起自己的真名,以虚假的身份示人。
  被诡物得知真名不是好事。
  范意能够肯定,除了夏橙之外,这里没有一个人会使用真名介绍自己。
  方夏青猜到结果,他扯扯嘴角:“你很敏锐。”
  他说:“我还以为你是很不好接近的那种人,没想到还挺好说话的。”
  范意笑了:“没有,我脾气很差。”
  他又补充道:“还很娇贵。”
  方夏青:……
  这些都是他早上用来嘲过范意的话。
  这人记仇吧?!
  “是真的,”范意说,“我脆弱得很,今天看到尸体,差点吐出来,一直在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还好后面不知谁清理掉了。”
  方夏青:……
  算了。
  “行吧,”方夏青背靠灶台,“反正在这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活下去。”
  “能活再说。”
  他似笑非笑地对范意挥了挥手,便转身,找别人“交流”去了。
  *
  一个小时后。
  众人掐着时间回到厨房,白粥刚刚煮好,迎面便是扑鼻的米香。
  一天下来,每个人都饥肠辘辘,裴樱替他们把粥都盛到碗里,示意众人自己来拿。
  电饭锅不够大,叶玫煮的粥只刚好够盛满五只小碗,裴樱又匀了匀,这才匀成七份。
  对饭量大的人来说,肯定喝不饱。
  “容量有限,食物也有限,”叶玫微笑,“各位将就一下吧,反正我们只需要在这里待三天。”
  “三天?”夏橙愣了愣。
  应舀飞快地把粥喝完,没饱,顺手把旁边还没被拿走的粥也端起来,嫌弃道:“你没听规则吗?”
  夏橙看着自己的粥被喝,张了张嘴,她低下头:“听了……”
  但她只注意了画面后半段,有关“规则”的部分,前半段父亲说了什么,她没特意去记。
  应舀冷笑,没和她解释。
  夏橙咬了咬唇,努力忍着眼泪,不让它们滚落。
  不会有人帮她。
  范意靠在厨房门框边上,漠然注视着这一幕。
  作为第一次进入怪谈的新人,夏橙的素质其实已经比许多人要好了。
  虽然怯懦胆小,但能很快调整过来,受了委屈也不妨碍她帮忙,加入讨论。
  只是……还不够。
  她没有自己的主见,没注意节目中【父亲要出差三日】的含义,被应舀吃掉了晚饭,也没见任何要反抗的意图。
  只是默默地自己忍受下来。
  过度的自我内耗不利于成长。
  如果这里没人存在歪心思的话,她倒是能够跟上节奏,多半可以平安离开。
  可要是有人想拉她当替死鬼呢?
  就算这次没有,怪谈中人心叵测,也还会有下次、下下次。
  范意说:“不用给我留,我不喝白粥,没味道。”
  说完,范意就别过头去。
  两姐妹还在外面写作业,但似乎快完成了,堆在旁边的练习册就剩下一小本。
  姐姐在认真写作业,这让范意舒了口气。
  那种如附骨之疽的感觉……
  他摩挲着自己的手指,一言不发。
  范意不吃晚饭,粥就多出了一碗。夏橙虽经验不足,但能明白人情,察觉到了范意的好意。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多出的那一碗,就再次被应舀端走。
  夏橙:……
  这下连姜迟都看不下去了:“你等一下,这个小姑娘还没有吃饭。”
  “嗯?”
  应舀冷冷地瞥向夏橙,毫不在意:“反正她都是要死的人,给她是浪费,不如给我。”
  夏橙心下一凉,她没想到应舀会把话说得那么直白。
  眼泪终于断线,止不住地往下掉。
  方夏青笑了:“你怎么就肯定别人会死,你能活?说不准会死的是你呢?”
  应舀放下空碗:“你想当好人?那你怎么不把自己的份给她?”
  方夏青:“我凭什么?”
  应舀:“对啊,我凭什么?”
  眼见着又要起冲突,姜迟再次上前去拦。
  好熟悉的画面。
  裴樱看着碗里剩了一半的白粥,轻轻地拍拍夏橙。
  “我这还有。”
  夏橙看了看她,哽咽着摇头。
  “不用了,你也没饱,”她说,“我不该依靠别人的。”
  裴樱静了静,也不再劝。
  范意深呼吸了几口。
  即使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算了”,他还是很想冲动一把,去和人打架。
  不可以。
  这是大忌。
  他压住喉中的火焰,觉得自己再憋下去,要憋出心肌梗塞。
  他给自己洗脑:傻/逼自有诡物磨。
  “行了,都吃完了没?”
  叶玫适时开口:“吃完了就来谈谈正事。”
  他好像永远都是这副模样,即使挡住了半张脸,也能品出口罩下潜藏的淡淡笑意,语气不急不缓。
  如同带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能让人静下心,去好好聆听他说的话。
  叶玫挡在方夏青身前,阻止了几人间的剑拔弩张。
  方夏青是他们中年级最小的人,大概只有十三四岁,正好在叛逆期。应舀要是真打过去,估计能把人揍狠了。
  叶玫说:“别闹了。”
  范意终于看过来。
  好吧,他老板偶尔也会做点好事。
  叶玫说:“既然晚饭都解决完了,时间也不早,我们就分一下房间吧。”
  姜迟迅速表示同意:“对,我刚才也想说这个。”
  “我到小厅那边看过,一共有三间房,应该就是给我们住的。”
  姜迟转向范意:“临昕橘,你是唯一在对面在房间休息过的人,我想问问你的感受。”
  “比如,有没有哪间屋子不对劲?”
  范意:……
  怎么又轮到他了!
  范意决定收回之前的话。
  叶玫在怪谈中不轻易插手,但凡开口,十有八九是要给他找麻烦。
  还借他人之口,卑鄙!
  他找什么房间休息?他刚拿到遥控器就被怪物缠上了!
  好不容易等幻觉消去,就被电视催促,跟着叶玫回到了客厅。
  他只在房间门口转了转,根本就不知道里面的情况。
  范意在心中默念两遍“气出病来无人替”。
  ……两遍不够,再念一遍。
  不生气,不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在几秒钟之内迅速冷静下来后,范意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
  “走廊对面房间也就那样。床不软,也不大,哪间都一样,不过肯定要几个人共用一间。我建议自己看看再做选择,问我没什么用。”
  应舀白眼:“一堆废话。”
  范意:……呵。
  姜迟点点头,没有为难人,直接说:“那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真奇怪。
  明明提出分房间的人是叶玫,现在主导者却换成了姜迟。
  范意漫不经心地想。
  这次没有人提出异议,随着两姐妹的到来,走廊两边的灯都明晃晃地亮着,也不再如下午那般漆黑。一行人很快就到了小厅。
  范意这才把房间的内部情况尽收眼底。
  小厅这边一共有三间房。
  最左边的是书房,比较大,里面有一张折叠躺椅,一个沙发;
  在边上的两个房间紧挨着,一个是小卧室,单人床,还挂满了漂漂亮亮的各种摆件,明显是小姑娘住的地方;
  最后一间是个大卧室,中间放着一张能躺下三人的床,家具齐全,还连接着阳台。
  七个人,分三间房。
  裴樱想了想:“大卧室能睡三个人,小卧室和书房各住两个人的话,刚刚好。就是小卧室里可能要打地铺。”
  应舀语气蛮横:“我要住卧室。”
  几人交换眼神,没人跟他争。
  与其说是不想争,倒不如说是没人在乎。对他们来说,哪间都一样。
  姜迟提议:“大卧室就让女士和小孩住吧,我们几个男人多少有点不方便,将就一下。”
  指的是裴樱、夏橙和方夏青。
  应舀一听大卧室被分了出去,登时不乐意起来:“这有什么不方便的?在这儿还讲究这些?”
  姜迟不想和他冲突,退了一步:“也是为了方便,小卧室的床给你,我打地铺。”
  既然他给了台阶,应舀也不好再说什么,冷哼一声便作罢。
  应舀还有一层考量。
  小卧室多半是姐妹两个休息的地方,睡在小卧室里,说不定可以比别人更早套出线索,找到回去的方法。
  这样一分,最后剩下的书房,就留给了范意和叶玫。
  姜迟问:“你们两个接受吗?”
  话是“你们两个”,其实只在问范意。
  他下意识觉得,叶玫可以随性,范意却不是那种会委屈自己的人。
  果不其然,范意说:“我有意见。”
  姜迟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
  他说:“那你和方夏青换一下房间?”
  反正应舀说得也没错,生死之地,不讲究什么男女有别。
  能不能活到第二天都难说。
  范意:……
  范意:“我的意思是,不能这么分。”
  范意说:“还记得规则吗?”
  “必须要保证电视机保持开启状态。如果电视机在我们休息时熄灭,需要有人能够及时察觉,并把它打开。”
  其他人也纷纷反应过来。
  对了,他们还要空一个人出来,去客厅守夜!
  ……那么问题来了。
  谁去?


第5章 Doll 5
  “……”
  “十点了。”
  妹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合上最后一本练习题,仰靠在椅背上,把木椅子晃得吱呀响。
  “我作业做完了,可以看电视了吗。”
  姐姐早就完成了她的作业,一直在等着妹妹,她指指妹妹腕上的手表:“今天花的时间有点久。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去睡觉了。”
  “哦,”妹妹不高兴地荡着双腿,“可是作业好难呀,希望明天可以快点完成。”
  姐姐笑而不语。
  她们起身收拾书包,把写好的练习册重新塞回去,妹妹拉上书包拉链,又问姐姐:“那我们还玩捉迷藏吗?”
  “不早了,”姐姐重复,“今天早点睡,明天早点玩,好吗?”
  “好。”妹妹听话点头。
  站在走廊口的夏橙,将姐妹二人的对话尽收耳底。
  她紧张地蜷住了手指。
  今天她们不会玩捉迷藏,那是不是意味着……今天不会出事?
  她还记得,第一个人就是因为【捉迷藏】死去的。
  夏橙平了平心绪,走进客厅。
  妹妹看到她,还跟她打了个招呼。
  “大姐姐,”妹妹指指她怀里的被子,“你今晚就睡在这里吗?”
  夏橙没想到自己会被搭话。她面色苍白,闻言回头,勉强笑了下:“嗯。”
  妹妹问:“我房间里有多余的枕头,要拿给你吗?”
  妹妹友善的态度让夏橙安心不少,但她思索片刻,还是拒绝了妹妹:“不用……”
  “好吧,”妹妹垂下眼,“那我们走的时候就不关客厅的灯了。”
  “姐姐你睡觉的时候自己记得关就好。”
  夏橙摸摸她的头:“去睡吧。”
  与她一同出声的还有姐姐:“去睡吧。”
  她趁妹妹与夏橙搭话的时候,已经站在了在走廊口,招呼妹妹跟上。
  妹妹对夏橙笑笑,就小步往姐姐身边跑去,扑进姐姐怀里。
  目送着姐妹两个的身影远去,夏橙才拍了拍脸,强打起精神走向沙发。
  今天是她守夜。
  守夜的人有更大遭遇危险的可能,若是硬要说推谁出去,那必然是不公平的,也没人会服气。
  最终几人选择抽签,按照抽到的序号来排,轮流守夜。
  不巧,夏橙抽到的是一号。
  她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会是什么,也没有应对的经验,只被反复叮嘱,一定要按照“规则”来。
  别人不会因为自己是新人,就给自己大开便利之门,夏橙只能当自己运气不好,认命地去当第一个探路者。
  遥控器也交给了她,毕竟应舀也不想半夜出什么意外。
  或许,自己迟早也要面对这些。
  夏橙把被子铺在沙发上,转身去关了走廊的灯。
  现在,就只剩下中间的电视机还泛着雪花屏的白光。
  她用被子裹住自己,缩在沙发中间,睁大眼睛,死死盯住面前的电视机。
  *
  凌晨两点,书房。
  “小橘子?”
  范意躺在折叠椅上,翻来覆去地看着手中的委托书。除了盖过通灵古店的章外,范意还在上面按过手印,契约正在生效。
  听到叶玫喊他,范意头也不转道:“干嘛?”
  顿了顿,他又说:“不要用奇怪的绰号喊我啊!橘子就算了,为什么要加个小?”
  好幼稚的称呼。
  “行啊,”叶玫凑过来,“橘子,饿了没。”
  范意这才给了叶玫一个眼神。
  “给,”叶玫把包里的自热火锅递给他,“开点小灶,你悄悄吃,垃圾到时候偷偷丢外面,别被发现了。”
  范意来了精神,一骨碌爬起来:“谢谢老板!”
  他一整天都没吃上东西,表面云淡风轻,实际难受得很,饿得睡不着,才借委托书转移注意力。
  范意边抱怨叶玫这么晚才把吃的拿出来,边高高兴兴地泡上加热包,把盖子一盖就托腮等熟。
  叶玫摘掉口罩,轻轻掐了下范意的脸:“给你长长教训,谁叫你说我熬的粥没味?”
  范意拿人嘴短,不和叶玫计较。
  “瞧你这小孩样。”
  叶玫笑笑,拾起被范意扔在一旁的委托书,问他:“第一次接委托,感觉怎么样?”
  范意看着自热火锅上的白汽:“你要哪种感觉?”
  叶玫:“来点分析?比如……你觉得今晚谁会死?”
  范意:?
  范意无语:“别动不动就说死,有你这么咒人的吗?”
  叶玫:“你不这么认为吗?”
  范意:“……”
  叶玫揽住范意:“干我们这行的,把死生看得太重不好,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此范意不能苟同。
  他推了推叶玫,没推动:“你说就说,挨那么近干什么?”
  叶玫:“不行?”
  范意:“哪有老板和员工是这样的!”
  叶玫:“你有作为员工的自觉吗,大少爷?”
  范意:“……”
  这个没法反驳。
  他撇着嘴转移话题:“看情况。”
  叶玫也松开范意:“什么情况?”
  范意:“你不是问我,今晚谁会死吗?”
  叶玫:“嗯。”
  范意:“所以得看情况。”
  “夏橙那姑娘还挺小心的,她去守夜,应该不会出太大差错。”
  “但她的命运,不决定在她自己手里。”
  范意用他自己都感到诧异的冷静,去谈论着别人的生死:“如果今晚其他人都老老实实待在房间里的话,或许会是个平安夜。”
  “滴”、“答”。
  范意还要说什么,却忽然一静。
  “滴答”。
  书房外面传来了迟缓的滴水声。
  似一滴一滴从龙头流出,坠在瓷砖上,哪怕隔了一扇门和走道,也那样清晰,如在耳畔。
  父亲说,【浴室的水管坏了,偶尔会半夜漏水。】
  范意停了片刻,继续道:“可惜,没有如果。”
  说完,他又给自己找补:“不过这些都是我的猜想,没有实质性证据,你听听就好,不许和我较真。”
  叶玫问:“那要不要去外面看看?”
  范意:?
  叶玫指指门口:“你不是说猜想需要验证吗?这是个好机会。”
  范意:“作死?”
  叶玫摊手:“藏好行踪就行。”
  范意往后退了半步:“……你爱去你去,我要吃你的小灶。”
  叶玫“哦”了声:“行,那我走了啊。”
  范意:“啊?”
  说走就走,叶玫直接开门。
  书房没关灯,光线落在小厅里分外明显。
  他临走前还笑意盈盈地回过头,对着范意挥挥手:“别担心,就算我发现了什么,也不会告诉你的。”
  “毕竟是你的委托嘛。”
  范意:……
  范意:???
  喂?!
  他悲愤地看了看自己很快就能煮熟的自热火锅,在心中大骂几声叶玫“混蛋”,扔下塑料叉子追了上去。
  *
  半个小时前。
  迷迷糊糊间,应舀似乎听见了开门的声响,近在咫尺。
  他从小卧室里睁开眼,翻了个身,原本躺在他身边的妹妹竟没了影踪。
  应舀瞬间清醒,瞪大眼睛爬起来。
  这小女孩离开了?什么时候?
  他不禁懊恼,明明想着时刻保持警惕,竟不知不觉睡熟了过去。
  小卧室是妹妹的房间,她做完作业回屋,就发现自己的床被人霸占,也不给应舀解释的机会,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姐姐不在,应舀还要从妹妹身上套线索,只得蹲在旁边,违心地安慰了好一会。
  好在妹妹只是爱哭,并不是不讲道理。
  她知道应舀是爸爸的客人,简单地连哄带骗后,也同意和客人分享自己的床。
  现在是凌晨,房间里只有应舀一个人。
  夏橙守夜,姜迟抱着被子去隔壁了。
  应舀不是新手,他经历过两则怪谈,自以为摸透了这里的规矩。直觉妹妹的消失与线索有关,于是蹑手蹑脚地下床,准备出门探探情况。
  反正外头还有个夏橙醒着,要出事也是她先出事。应舀事不关己地想。
  他刚迈出步子,不想脚底忽然一滑!
  应舀来不及反应,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咚”地一声巨响,他整个人都摔在地上,浑身生疼!
  “……靠!”
  应舀低低骂了一声,将绊倒自己的东西拎到眼前,房间里没开灯,只能勉强辨认出,这是一只洋娃娃。
  “啧,什么玩意。”
  估计是那小姑娘丢的,应舀没在意,顺手把洋娃娃扔到角落。
  他爬起来,悄悄打开一条门缝,从房间里钻了出去。
  小厅里没有人在,静悄悄的,估摸着所有人都已经睡下。唯一的光源只有墙上的电子钟,显示着01:31。
  周围黑漆漆的,应舀找不到灯的开关,只能自己一路摸索过去。
  他来到小厅的走廊口。
  没在小厅看见人,除了其他人的房间外,他猜想着妹妹可能会去的地方,最后锁定了客厅和浴室。
  浴室在走廊里,靠左侧,离小厅较近。应舀很快就凭借记忆找到了浴室的位置,“咔哒”两下开门。
  浴室灯的开关好找,应舀一下就按亮,于是里面的情况一览无余。
  浴室里没有妹妹的身影。
  但地面上有道又长又宽的水痕,从放满了水的浴缸边蜿蜒而来,一直延伸到他的脚底。甚至流进了走廊中。
  就像洗过又没拧干的拖把,湿漉漉地在地上拖过。
  水迹还是新的。
  应舀不想踩水,他往后退了一步。不料脚底却无端踩到了一样异物,身形霎时不稳!
  ……刚刚这里还什么没有!
  “我靠!”
  走廊里都是水,又湿又滑,好在这回他及时扶住了浴室门,才避免了再次摔倒。
  应舀呲牙咧嘴,扭头:“什么玩意……”
  妹妹低着脑袋,正站在他的身后。
  应舀:!
  他心下一惊,撞到了后背的门把,把手硌在腰上,但他不觉得疼。
  在如此寂静,落针可闻的环境下,妹妹无声无息地站在他的背后,他竟然毫无所觉!
  她不会……一直在跟着自己吧?
  应舀咽了咽口水,半弯下身。强撑住表情开口:“小朋友,你这么晚了,你还在外面做什么?”
  妹妹慢慢抬起头。
  她指指地上的洋娃娃。
  妹妹说:“你踩到我的娃娃了。”
  你的好娃娃差点让我摔了!
  应舀十分不爽,对洋娃娃绊了自己两回这事耿耿于怀,但在线索人物面前,他还是把火咽了下去。
  应舀帮妹妹把洋娃娃捡起来,塞进她的怀里:“对不起啊小妹妹,哥哥不是故意的。”
  妹妹“嗯”了一声。
  “谢谢你,我找到她了。”
  她看着应舀:“谢谢你。”
  然后,她当着应舀的面,将小刀刺进了洋娃娃的身体里!
  她刺得很深,甚至还狠狠地搅动了几下,伴随着沙沙的声响,洋娃娃身体里的填充物洒落出来。
  一粒一粒的,不是棉花。
  更像是……大米。
  应舀一愣,没忍住失声:“你这是在干什么?!”
  “……”
  “谢谢你,”妹妹对着应舀笑,“帮我找到她了。”
  妹妹举起娃娃:“我们来玩捉迷藏吧。”
  “被抓住的人要当鬼。”


第6章 Doll 6
  “滴”、“答”。
  夏橙蜷缩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电视。
  她把自己整个人都包在被子里,严丝合缝,只露出一张脸。保持着抱膝的姿势,神情紧绷。
  双目生涩,又干又疼。
  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擦掉眼角的生理性眼泪。
  这种时候,任何细微的动静,都能触碰到起夏橙敏感的神经。
  比如水声。
  “滴答”。
  她听到了,也记着规则,自然不会去好奇水声从何而来,即便它听着并不像是水管漏水。
  “滴”、“答”。
  似乎在往客厅这边靠近。
  夏橙更紧张了,她把自己捂得更死,不敢回头。
  好在滴水的声响只持续了几分钟,没过多久就戛然而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般,再无动静。
  但夏橙的恐惧并没有因此消退。
  偶尔电视机滋啦滋啦传出一点怪异的声响,夏橙就会立刻把遥控对准机顶盒,预备着随时按下。
  这种高度集中状态,她从昨晚一直维持到现在。
  一秒、两秒……
  五分钟、十分钟……
  等待是漫长的煎熬。
  夏橙又渴又饿。
  她想起码给自己倒杯水,来捱过剩下的几个小时,夏橙看看墙上的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三点。
  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后,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离开沙发,走进厨房。
  水壶就在电饭锅的右手边,边上还摆着一杯不知是谁没喝完的水。
  夏橙摸了摸,杯壁是温的。
  夏橙霎时间浑身发冷。
  水是昨晚烧的,按理来说早该凉了。而这杯水明显是新倒的。
  进入厨房,就必须穿过客厅。
  而在这期间,她一直待在沙发上,没有挪动过位置。
  夏橙望着这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水,心脏砰砰直跳,冷汗连连。
  她逃也似地返回客厅,一刻也不敢耽搁地钻回被子里。
  不想,一样宽大的东西却因为她的动作从被中滑落,“啪”地一下摔在她身上,滚到旁边。
  是一部红色的手机。
  夏橙错愕地低下头。
  她能够肯定,在自己离开之前,被中还没有这样东西。
  “……”
  夏橙不敢去捡,屏住呼吸,死死地瞪着这部手机。
  在这个空间里,手机如同废品,所有功能都无法使用,连时间显示也静止。
  可是现在,恐惧的、荒谬的预感一点点从心头升起,将她侵吞包裹。
  “叮咚”。
  似乎正应了她的想法,清澈的消息提示音在此刻响起,坠入如此寂寥的环境里,如此突兀,如此……令她绝望。
  就像……故意要她看到一样。
  看到锁屏壁纸是应舀的自拍照。
  看到半透明的消息提示栏,文字触目惊心。
  【01:30】
  陌生号码:不要踩我。
  【01:49】
  陌生号码:好痛啊!
  【02:35】
  陌生号码:你在哪里?
  这些都是之前发来的旧信息。
  最新一条消息刷在最上方
  【03:18】
  陌生号码:找到你了。
  电视机画面闪烁,一道漆黑的影子晃过,手机自动熄屏后,夏橙看到了趴在自己后背上的……洋娃娃。
  它拿着刀。
  【03:19】
  陌生号码:现在轮到你来当鬼。
  *
  第二天。
  不到七点,范意就被房门外的敲门声吵醒。
  “咚咚咚”!敲得非常用力。
  范意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撞到了折叠椅的扶手。
  折叠椅到底不比真正的床,况且质量不是很好,导致他差点把自己翻下去。
  范意:……
  清醒了。
  他昨晚跟着叶玫出门探情况,折腾到凌晨四点才回来,自热锅早冷了,到了五点才勉强睡着。
  没睡两个小时,范意还有起床气。他推醒躺在隔壁沙发上的叶玫,抓着头发坐起来。
  敲门声锲而不舍,大有不回应就不罢休的气势。
  范意语气不善:“哪位?”
  门外是少女不咸不淡的声音:“是我,夏橙。”
  “我来喊你们起床。”
  夏橙似乎真的只是来喊他们一声,范意回应过后,她就转头去敲隔壁的门了。
  范意:……
  等等。
  他侧过身,继续推叶玫:“别睡了老板,活见鬼了。”
  叶玫睁开惺忪的睡眼:“见鬼就见鬼……平时见的少了?大惊小怪……”
  范意:“睡什么睡,我都醒了你不醒,起!”
  “你自己都起不来,还拉着我熬夜!”
  自己淋了雨,一定要把老板的伞也撕碎:)
  叶玫:……
  叶玫用胳膊挡住眼睛:“得了,我给自己招了个祖宗。”
  范意抱臂靠在门边:“你以为我想?我还盼着你早点解除合同呢。”
  “那没办法,”叶玫耸耸肩,“合同这部分不归我管。”
  这样的对话在他们之间已经以各种形式发生了不少回,范意也懒得再计较。
  他仔细注意着外边的动静:“夏橙没有敲小卧室的门。”
  叶玫慢吞吞地爬起来,“嗯”了一声。
  “肯定不止你一个人发现这点,”叶玫说,“夏橙这么早喊我们,肯定有事儿,先听听她打算做什么吧。”
  范意点头:“行。”
  说完,他抿抿唇,又压声问道:“我们昨晚看到的,要跟别人说吗?”
  叶玫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懒懒耷着眼皮 ,换上了只新的口罩,然后将围巾往自己脖子上缠。
  仔细一看,叶玫的脖颈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狰狞可怖,能隐约想象出受伤时的惨重。
  已经好全了。
  “你自己决定就行。”叶玫说。
  几分钟后,众人聚集在客厅里。
  方夏青明显还没睡饱,恹恹地倒在沙发上,等人都到齐,他草草扫视一圈,随口问:“那家伙呢?你没喊他?”
  方夏青说的是应舀,他看对方不爽,当然不会好好称呼。
  夏橙一夜没睡,头发此时乱糟糟的,几缕沾在眼前,挡住她的神情。
  她低着头,语气里带了显而易见的疲惫:“抱歉……”
  “我有点怕……”
  他们都清楚昨天应舀是怎样逮着性子软的新人使劲欺负的,夏橙受了不少委屈,因此没人多说什么。
  姜迟主动起身:“那我去喊他吧。”
  说着就要往回走。
  “等等,”范意叫住他,提醒道,“地上有东西。”
  他没坐,就站在电视机旁边。一脸漫不经心地掰着手指,垂眸望向掉落在沙发旁边的红色手机。
  几人顺着范意的视线看去。
  裴樱有些讶然,曲身将手机捡了起来。
  手机大概被摔狠了,边角裂得厉害,上边还沾了血迹,已经干涸。
  裴樱按了按电源键,果然打不开。
  她直接问了:“谁丢的?”
  方夏青好奇上前:“这不是那家伙的东西吗?”
  “这么骚包的壳子,除了他没人会用。”
  一说到“那家伙”,大家心里就有数了。
  “应舀?”姜迟嘀咕了一句,“他会把自己的手机落在这里?”
  方夏青嗤道:“我看不太会。”
  何况还摔成这样,沾上了血。
  众人纷纷意识到,应舀很有可能出了事。
  裴樱当机立断:“走,一起去小卧室看看。”
  几人匆匆跟上裴樱。
  夏橙有些恍惚,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白着脸色追上众人。
  她走在最后,所以没人看到,少女掩在脆弱外表下的,微小的笑意。
  转瞬即逝。
  众人迅速赶到了小卧室前。
  裴樱动作最快,她拧了拧门把,发现门竟从里面上了锁,只好用力拍了两下,在外头喊人。
  “应舀?”裴樱问,“醒了吗?”
  “……”
  没有回应。
  “大家去这附近找找钥匙。”姜迟回头说。
  “等等,”方夏青挤到前面,“不对啊。”
  此时方夏青把眼睛对准锁孔:“这里面有东西。”
  方夏青个子矮,他仔细看了看,确认道:“不用找了,钥匙断在里头了。”
  几人皆是一愣。
  这就非常难办了,锁孔被断裂的钥匙堵住,连撬锁的可能性也一并堵死。
  “把门踹开吧,”范意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子,“我看这门不是很结实,也是朝里开的,应该不难。”
  方夏青:“啊?”
  范意:“都让让。”
  果然。范意想。
  他还是很讨厌和人虚与委蛇,讨厌察言观色,去把事情剖开来,一点点分析。
  那样跟他大哥一样,他觉得活得很累。
  真的非常麻烦。
  范意以前耽于玩乐,觉得能过一天是一天,从不会思考结交那些朋友的意义在哪里,喜恶明显,是真的掏心掏肺。
  这种行为模式贯穿了他十几年,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改掉的。
  所以,他还是更喜欢用这种简单直接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很爽。
  叶玫别过头去,轻轻咳了一声。
  若非他戴着口罩,必会被人察觉,他在偷笑。
  “你真要踹门啊?”方夏青忙退到一边,“你行吗?”
  “你等着就行。”范意说。
  “我也来帮忙。”姜迟主动道。
  范意没拒绝,只说:“我觉得我一个人够了。”
  他站在几步远的位置上,深吸几口气,随后对着门锁使劲踹了过去!
  “砰”!
  老旧的木门的确不结实,范意只踹了一下,门就应声而开。
  开门之后,范意因为过于用力,一时间重心不稳,险些往屋内摔去!
  “小心。”叶玫及时扶住了他。
  范意最先面对上房间内的景象。
  尽管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此时此刻,范意仍是感到一阵犯恶——
  应舀就靠在门的背后,因为他的行径,此刻整个人都摔在地上,全身青紫,血肉模糊。
  范意面色瞬间苍白,他闭上眼,飞快后退。
  “没事吧?”叶玫扶住他,关心了一句。
  “有点晕,”范意喘了两口,“不过能撑住。”
  其他人也一同上前去看,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不是因为应舀那死相惨重,浑身没有一块好肉的尸体。
  而是散落满地的针,密密麻麻,令人生寒。
  应舀的嘴被强行撑开,口中塞满了银色的长针,贯穿头颅。因为尸体的滑落,长针还在一根一根从他身上掉落出来,摔进血泊当中。
  仿佛永无止尽。
  “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夏橙忽然开口。


第7章 Doll 7
  夏橙定定地看着应舀的尸体,似乎想起了很不美好的回忆,不自主地发抖。
  说完这句话,众人都向她望来,夏橙很轻很轻地眨了下眼,慢慢解释道:
  “我早上接到了【父亲】打来的电话,他告诉我,这是一个【补充规则】。”
  “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她低着头,声音带了明显的哭腔:“因为那通电话,我很害怕……所以才把你们都叫起来,想告诉你们这件事。”
  “我没敢叫他,但是他这个死法……和我早上听到的规则一模一样……”
  夏橙自顾自往下说,越说声音越小:“对不起,我好像打扰到你们休息了。”
  周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当中。
  夏橙咬住下唇,不安地揣着手指。
  【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没人会因为应舀的死去驻足,他们在揣摩这条规则的具体含义。
  如果应舀是因为这条规则而死,那么他说了什么谎?对谁撒了谎?
  他们不得不在意这点。
  毕竟所有人都说了谎,从自我介绍的时候开始。
  没人使用真实身份,没人坦诚相待。
  姜迟思索片刻后问:“电话里就只说了这些吗?有没有向你提到过其他条件。”
  夏橙摇头,回答得十分干脆:“没有。”
  姜迟摸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觉。
  “会不会跟最开始的规则有关,”裴樱说,“我记得其中一条,是【不要对姐姐撒谎】。”
  姜迟说:“有可能。”
  这时,叶玫轻飘飘带过一句:“橘子呢,你怎么看?”
  范意:?
  算了,习惯了。
  范意说:“我跟裴樱想法一样。”
  说话间,趁着旁人不注意,范意偷偷瞪了叶玫一眼,恶狠狠的,满是警告的意味。
  叶玫失笑,做了个妥协的手势。
  方夏青说:“所以应舀对姐姐说了谎,所以才会被盯上?”
  “那断掉的钥匙是怎么回事,昨晚分房间的时候还好好的。”
  范意补充:“钥匙在那个女孩身上,她带去学校了。”
  范意一提,众人纷纷想起来!对了,昨晚姐姐回家时,将一串钥匙放进了她的书包里!
  现在姐妹俩都去了学校,钥匙自然也被她们一起带走。
  裴樱说:“是姐姐拧断了钥匙。”
  几人又七嘴八舌地讨论了一番。
  确定了在尸体身上得不到更多信息过后,方夏青的肚子开始咕咕叫,虽然小孩本人表示不用管他,但众人还是决定暂且回到客厅,先吃早饭,好好整理一下线索,再继续讨论。
  “橘子,”裴樱叫住范意,“今天你跟我去准备早饭,可以吗?”
  范意停下脚步,莫名其妙看她。
  裴樱问:“不愿意吗?”
  “不是,”范意蹙眉,“你怎么也管我叫橘子。”
  “哦,”裴樱撩撩鬓边的长发,“我听叶瑰这么叫你,你的全名有些拗口,这么称呼也方便。”
  范意想想也是:“好吧。”
  他正好也有想确认的东西,于是跟着裴樱进了厨房。
  “米不多,面也就一小袋,还是煮粥好了。”
  范意把水壶里剩下的水都倒掉,重新烧,裴樱则舀米熬粥。
  范意瞥了眼,说:“水加少了。”
  裴樱又添了一勺。
  冰箱里食材不多,如果每人每顿都填个半饱,倒是勉勉强强够吃三天。
  范意从里面取出两只鸡蛋,一把虾皮,又皱眉将一袋盐从冰箱里拿出来。
  裴樱把粥放在电饭锅里煮,走过来:“我记得你昨天把盐放在料酒边上。”
  而不是冰箱。
  按理来说,除了范意,昨晚应该没人再碰过这袋盐才是。
  范意说:“盐少了。”
  少得不多,但很明显。
  裴樱立即判断:“有人在我们休息时进过厨房。”
  说着,她慢慢地移开目光,透过厨房的玻璃门看向客厅,坐在角落里披头散发的夏橙。
  “夏橙不对劲,昨天一定出了事。”
  她说:“我想,你的看法与我一样。”
  范意边打鸡蛋边问:“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裴樱笑笑:“直觉。”
  她静了静,又问:“临昕橘,你是通灵者协会的人吗?”
  范意:……
  这回范意是真的愣住了,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他的动作。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这点动静逃不过裴樱的眼睛。
  “难怪,”裴樱说,“你说自己是第一次被卷入怪谈,但行事完全不像一个新人的样子。”
  “我听说通灵者协会会有意识地培养通灵者,来应付这类怪谈事件。”
  范意语气古怪:“是啊。”
  他决定放任裴樱误会下去。
  范意知道通灵者协会,也见过那是一批怎样的人。他在做的事,与通灵者协会在做的事,倒也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可惜,叶玫那家伙和通灵者协会八竿子打不着边,甚至还隐隐有敌对的迹象。连带着叶玫手里的通灵古店,也是通灵者协会的重点调查对象。
  不过这么久以来,通灵者协会也没查到叶玫的半点线索。
  ——还要多亏了叶玫薄弱的存在感,以及光明正大开在市中心的密室逃脱,打消了许多怀疑。
  毕竟他们这些游走于世界暗面的人,从来都是小心翼翼,没有哪个敢像叶玫一样猖狂。
  范意更不想暴露自己属于通灵古店的事,给生活带来麻烦。
  他倒油煎蛋:“这件事你帮我保密。”
  裴樱表示理解:“好。”
  *
  早餐很快上了桌。
  方夏青用筷子戳戳盘中金灿灿的煎蛋,喝了几口白粥,抱怨道:“这里的食物也太寒碜了。”
  “食材就这么多,”范意说,“我又不能做无米之炊。”
  方夏青:“但我想吃溏心的——”
  范意:“我不爱吃,撤回。”
  方夏青:……
  他不再说话,自觉扯下一块煎蛋,泡在自己的粥里。
  叶玫闷头,肩膀在抖。
  “笑什么笑,”范意给叶玫也夹了一块,“不喜欢也给我吃。”
  叶玫“啧”了一声,把煎蛋叼在嘴里:“满意?”
  范意:“咽。”
  叶玫:……
  餐桌上的气氛比昨天好了不少,好歹没人吵架。姜迟本来想在吃饭时一起分析线索,被方夏青义正辞严地拒绝,表示想象到那个画面,他会反胃。
  方夏青到底还是个孩子,姜迟只好搁下碗,等其他人吃完。
  反正也不缺这一时半会。
  粥喝起来不费事,很快大家就用完了早饭,除了夏橙——
  她正静静盯着碗中满当当的白粥,碰也不碰。
  因为她昨天没吃饭,裴樱今天特意给她多盛了不少。
  “怎么了?”姜迟问她,“你不饿吗?”
  夏橙用筷子拌了拌粥和鸡蛋,推到方夏青面前,轻轻说:“我没胃口,就不吃了。你还在长身体,喝了吧。”
  方夏青一怔,他把粥推回去:“你昨天晚上就没吃东西,撑得住?”
  夏橙脸色惨白,她摇头:“我是真的没有胃口……”
  裴樱也劝:“多少吃一点吧,身体会撑不住的。”
  夏橙忽然从喉间发出了一声哽咽。
  “对不起……”
  说完,她就捂住嘴,逃也似地往走廊里跑去。
  方夏青:“喂你去哪?!”
  他正要追上去,却被边上的裴樱按住肩膀:“别管她,你吃你的。”
  裴樱的力气不小,方夏青抿了抿唇,慢慢回到位置上。
  “为什么让她离开,”他说,“你们明明都发现了,夏橙有问题。”
  “正因如此,”姜迟说,“才要暂时避开她。”
  方夏青反应过来:“你们是故意的?在试探她?”
  裴樱承认:“对。”
  她耐心解释:“我们现在并不清楚昨晚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她的目的,任她留在身边,有些事很难找到机会详细讨论。”
  “她早上告知我们的那条规则,真假尚还存疑。”
  方夏青的思考方式与裴樱不同:“但这些事你们几个讨论不就可以了?万一她折回来偷听呢?”
  “我可以跟上她。在看住她的同时,吸引她的注意力。”
  姜迟不同意:“太危险了。”
  方夏青不以为意:“她要是能动手,早就动手了。”
  姜迟冷笑,他反问方夏青:“那你觉得应舀是怎么死的?”
  方夏青:“他不是……”
  说到这里,方夏青的声音戛然而止。
  应舀的手机是在沙发边上被发现的。
  昨晚只有夏橙一个人留在那张沙发上。
  方夏青:“……是夏橙?”
  裴樱说:“很有可能。”
  “你们在钓鱼,”范意倒是听明白了,他插了句嘴,“你们想知道她究竟是已经死了,还是在被这里的诡物控制,是吗?”
  姜迟说:“没错。”
  范意笑了,他不自觉地加入讨论:“那就还是要从应舀的死去入手。”
  “之前说过,这个世界的钥匙都在那个女孩身上,她想进哪个房间轻而易举。”
  “那么,在什么情况下,她会把钥匙生生拧断呢?”
  方夏青下意识脱口:“钥匙开不动锁的情况。”
  “对呀……”范意慢慢道,“可应舀还是死了。”
  拧不动锁,就意味着门后有个人卡住了锁孔,而现场反锁的门,也证明了这一点。
  应舀一定清楚,想进来的那个人手里拿着钥匙,才会去卡锁孔。
  起码那个时候,他还活着。
  夏橙又在这场死亡里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众人皆陷入了沉思,不再言语。
  有些猜测不能在纸上谈兵,需要他们自己去验证。
  范意平静地看着那碗一口没动的粥。
  夏橙是死是活,他昨晚就有了答案。
  叶玫忽然开口:“所以,现在的关键是先弄清楚应舀的死因。”
  “意思是把重点放在小卧室上?”裴樱问。
  毕竟小卧室是第一现场。
  “也可以这么认为,”叶玫说,又转向范意,“橘子是怎么想的?”
  范意麻木地接过叶玫踢到脸上的皮球:“去小卧室找找吧。”
  方夏青怀疑道:“可是你们放任她跑回了小厅,万一趁这段时间,她去销毁证据了呢?”
  “不会,”范意说,“她想销毁证据,不必等到白天。”
  “毕竟应舀死在反锁的密室里。”
  方夏青懂了:“好。”
  “既然大家都没问题,那就出发,”姜迟起身,“大家尽量都待在一起,别单独行动,有事也和旁边人说一声。”
  “不然就像应舀一样……”
  “死都没人知道是怎么死的。”
  姜迟说这话时,范意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总觉得他意有所指。
  好像被内涵了。


第8章 Doll 8
  几人回到小厅。
  同第一天一样,他们走进小卧室时,前后不过一个小时。里面的尸体已然消失不见,连点血痕都不留,清理得干干净净。
  但针没有消失。
  密密麻麻的银针还东倒西歪地散落在地,昭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众人没看到夏橙的身影。
  “奇怪,”方夏青在小厅里转了一圈,“夏橙去哪了?”
  这栋屋子就这么大,走廊对面便是小厅,就算夏橙想藏,也藏不到哪去。
  裴樱从浴室里出来:“她不在洗手间。”
  书房和大卧室也没见人影。
  就像凭空蒸发般,不知所终。
  方夏青猜测:“莫非还有隐藏的房间?”
  “不一定,”范意站在小卧室的书柜前,不着痕迹地把目光从床头的洋娃娃身上移开,“也许她像应舀一样,被抹除了痕迹。”
  范意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粉色的笔记:“毕竟她可能已经死了,是具行走的尸体。”
  姜迟不置可否,他问:“你拿了什么?”
  范意说:“随便翻翻。”
  他把笔记本递给裴樱:“你们昨天调查过小厅,应该翻过书架,当时上面有这本笔记吗?”
  裴樱愣了愣,她快速回忆:“……好像没有。”
  范意确认道:“翻开来看看。”
  裴樱正要顺从,却被姜迟抬手拦住。
  “等等,”姜迟转向范意,怀疑道,“你之前没进过小卧室,怎么知道这本笔记是多出来的东西?”
  范意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他:“我昨天早上来小厅找过休息的房间。”
  姜迟:“当时走廊对面一片漆黑,辨认也需要时间,你对书架上的东西能这么清楚?”
  范意不懂他的针对:“我视力和记性都比较好,不行?”
  其实范意说了谎。
  他昨天确实没有来过小卧室,也无从得知书架上的布局。
  但在两姐妹写作业的时候,他曾看见过妹妹从书包中取出这本笔记。
  姜迟忽然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范意:“你昨天是一个人来小厅的,在这以前,我们并不相熟。”
  “也就是说,我们从你用遥控器调频道的那一刻起,才算真正相识。”
  “哦,”范意这下明白了,“你怀疑我和夏橙一样。”
  早就被诡物替代,悄无声息地潜入人群。
  姜迟:“我没有这么说。”
  范意很好奇:“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姜迟冷冷道:“你算是承认了吗?”
  范意:“不,我是纯好奇。”
  姜迟:“疑点太多了。”
  范意想不出自己有哪里可疑:“比如?”
  姜迟指着书架:“我关上灯,完全看不清上面的东西。你进来后却能第一时间从上面取下多出笔记,我很难不认为,你是蓄谋已久。”
  范意:?
  他敏感点还有错了?
  姜迟言之凿凿:“而且你和夏橙一样,昨天没有吃饭,早上面对夏橙剩下的整碗粥,你却无动于衷。”
  范意:……
  这个他该怎么说?他凌晨五点才吃完东西睡下,现在还饱着。
  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猜忌是非常正常的事,范意能够理解姜迟的顾虑,他的怀疑也有道理。
  但范意是个坏脾气的主,被人无故泼了脏水,必然要反击回去。
  他气笑了:“我要真是诡物,你都这么揭穿我了,我肯定得第一个弄你。”
  “你不会的,”姜迟定定地看着范意,“我们没有违反规则,你动不了手。”
  范意面无表情:“有臆想症去治。”
  气氛再度不对劲了起来。
  方夏青看看范意,又看看姜迟,退后两步到叶玫身边,扯扯叶玫的袖口:“叶瑰你说句话啊。”
  正看好戏的叶玫低头:?
  还有我的事?
  “临昕橘是不是偷偷吃东西了,”方夏青问,“我鼻子可灵了,刚刚在书房闻到了泡面的味道。”
  “你和他住一个房间,应该知道。”
  诡物不会感到饥饿,低等级的诡物甚至吃不下东西。
  只有人会。
  “对。”
  叶玫对待外人向来耐心,既然方夏青问了,他也就好好回答:“不过橘子吃的不是泡面,是自热火锅,估计是他从外边带进来的。”
  方夏青问:“那你怎么不说,这样他就能洗脱嫌疑了。”
  叶玫笑笑:“他自己都不说,还要我替他讲?”
  方夏青:?
  “你们都没长嘴吗,本来就是无意义的争端,”方夏青替人急的毛病犯了,“行,我说!”
  他强行挤到范意与姜迟中间,举起手挡住两人。
  “你们两个别吵了!”
  方夏青抬头看他们:“好不容易碍事的家伙没了,都好好说话,态度好点,行不行?”
  姜迟把方夏青拉到自己身边:“你别挨临昕橘那么近。”
  “干嘛,”方夏青挥开他,叉腰踮脚,瞪着姜迟,“你说你,什么毛病,有什么怀疑非要当场试探,就不能关起门来私底下讲吗?”
  “对夏橙也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姜迟:“你的意思是怪我?但试探夏橙不是我一个人这么决定的。”
  方夏青:“可是你的试探直接被临昕橘看出来了啊。”
  姜迟说:“我是为了大家的安全着想,让诡物混进队伍里,后果不堪设想。”
  姜迟理直气壮地说出自己的分析:“应舀和夏橙都碰过临昕橘手里的遥控器,他们都出了事。”
  范意:……
  范意:………………
  范意现在是真的无语了。
  不是哥们。
  你这逻辑。
  姜迟转过去:“所以,他递过去的笔记也……”
  裴樱合上手里的笔记本:“我看完了。”
  姜迟:?
  方夏青第一次感觉到了无奈:“姜迟,你听我说。”
  “橘子哥不是不饿,他昨晚偷偷吃东西没告诉我们,垃圾还在书房里。”
  “他真的很敏锐,我觉得如果是橘子哥,察觉到书架上多了一本笔记不难。”
  范意移开目光。
  啊,被发现了。
  ……不过橘子哥这个称呼又是什么鬼。
  范意把手指掰得咔咔响。
  他想,都怪叶玫,总给他取一些乱七八糟的绰号!现在倒好,又有人跟着学去了。
  姜迟沉默片刻:“吃过东西?”
  叶玫难得替范意说了一句:“对,他说自己太饿了,晚上在书房吃的,还分了我一口。”
  姜迟犹疑着去书房确认了一圈。
  他回来时表情复杂,嘴角抽搐:“临昕橘,你哪来的自热火锅?”
  范意没说是叶玫给他的,只答:“我自己从外边带的,就一盒,没了。”
  姜迟顿了顿,跟他道歉:“抱歉,但我还是觉得你隐瞒了什么。”
  范意:“哦,那你觉得吧。”
  这是事实,他没什么好说的。
  “好了好了,”方夏青竟在这时充当了那个打圆场的角色,“隐瞒有什么大不了的,谁还没点秘密,不如看看裴樱姐手里的笔记都写了什么。”
  裴樱已经看完,她把手中的笔记本递过去,解释:“这是姐姐的日记本。”
  “我把有用的几页挑出来折了,很快就能看完。”她说。
  于是这个小插曲很快揭过。
  小孩子的日记很短,一篇可能只有寥寥几行字,还打流水账,因此众人一目十行下来,压根没花太长时间。
  【24年3月02日,天气晴。】
  昨天爸爸说要带我去公园玩,我很高兴,晚上睡不着觉,一直跟妹妹说话。
  结果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第二天起来发现妹妹摔到了床下,我把她抱回床上,就跟着爸爸出门了。
  爸爸给我买了一支冰淇淋,今天过得真快乐。
  【24年3月28日,天气雨。】
  同学弄破了妹妹的裙子,我回来跟爸爸哭,爸爸怪我把妹妹带到班里去,我和爸爸吵了一架。
  但是我晚上看见他给妹妹补裙子了,我很愧疚,明天要和爸爸道歉。
  【24年4月14日,天气阴。】
  爸爸去外地工作了,又留我和妹妹在家,好孤单,好冷清。
  我想玩捉迷藏,可是我每次都能知道妹妹躲在哪,妹妹每次都不来找我。
  如果妹妹会哭就好了。
  【24年5月23日,天气阴。】
  我知道怎么让妹妹陪我玩捉迷藏了。
  【24年5月31日,天气雨。】
  爸爸不见了。
  【24年6月01日,天气雨。】
  今天上学前收到了爸爸快递到家的生日礼物,一件粉色的连衣裙,可我不想穿,给妹妹又太大。
  妹妹说,爸爸找了几个奇怪的人来到家里,晚上会陪我们一起玩。
  但是今天作业好多,我没有时间。
  我想玩捉迷藏。
  *
  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
  六月一号,正好是他们来到这里的时间点。
  这部分应该是姐姐昨天写的。
  方夏青又把日记往回翻了一遍,粗略地过了过:“好奇怪啊……”
  他直接问出了自己的疑惑:“这个‘妹妹’是怎么个事?”
  裴樱说:“这些是提到妹妹,以及父亲的部分。”
  她平静道:“日记里的妹妹,是个不会跟家人去公园、不能和姐姐玩捉迷藏、不会哭、收不到六一礼物的‘人’。”
  “而姐姐眼里,这些仿佛理所应当。”
  日记字里行间都是妹妹,但横看竖看,都只能看出一个人的存在。
  范意说:“看起来她很喜欢这个‘妹妹’。”
  “对了!”方夏青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你昨天和我提到过,厨房里只有两套常用餐具!”
  “我本来就觉得不对劲,这下对上了!”
  “这个家里,‘妹妹’并不存在,是姐姐的幻想。”


第9章 Doll 9
  “除了妹妹之外,这里还有一点。”范意探出手,轻轻地把笔记本翻了个页。
  他的手指又白又长,在5月31日那天的文字上点了点。
  “爸爸不见了,”范意说,“那么昨天宣布规则的人是谁?”
  “今早给夏橙打电话的人又是谁?”
  几人面面相觑。
  方夏青思考着:“也就是说,有人冒充了父亲这个角色?”
  范意:“大概率是这样。”
  姜迟脸色难看:“如果日记上记录的事情是真的,真正的父亲去了哪里?”
  “目前还很难下定论。”
  范意把日记翻到昨天的日期:“但线索一定就藏在这栋房子里……藏在那两姐妹身上。”
  在众人沉思的间隙,他迅速在心中把部分日记转换为时间线。
  5月23日,姐姐说,找到了和妹妹一起玩捉迷藏的办法。
  妹妹大概率是姐姐幻想出来的童年伙伴。姐姐想和妹妹一起玩,很有可能在私底下做了某种招灵游戏。
  而5月23日到5月31日期间,风平浪静,日记内容是无关紧要的日常生活,妹妹也没有任何“活”过来的迹象。
  5月31日,父亲失踪。
  6月1日,范意等人来到这个怪谈空间。
  这一天,姐姐若无其事地和妹妹上学、放学,好像完全忘记了父亲失踪这件事,并真正地把妹妹当成了自己的同类。
  ……失踪的人,真的只有父亲吗?
  范意浅浅评价了一句:“好割裂的内容。”
  现在线索太少,疑点太多,就算他们干讨论,也讨论不出个所以然来。
  几人又聊了几句。
  裴樱提议:“日记的事暂且搁置,应舀的死还是个问题,这样效率太低,不如大家分开找找其他地方,发现了什么就记下,或者带走,留到中午一起研究。”
  这回没人拒绝,只有姜迟微微蹙眉:“你是想分头行动?”
  “不,”裴樱说,“分为两组,就按房间来。”
  “临昕橘和叶瑰一起,我们三个一起,调查时不要离得太远,出了事也能互相知道。”
  她问:“这样没问题吧?”
  姜迟这才表示同意。
  “我们去浴室里看看好了,”方夏青也说,“昨天我们把小厅都转了一遍,只有浴室没人去过。”
  “然后再去客厅和厨房看看,有没有像小卧室那样,多了或少了东西。”
  姜迟想了想,觉得有道理:“行。”
  说完,他又去问范意:“你们呢?要留在小厅,找找这边的端倪吗?”
  “可以,”范意直接应下,他回视姜迟,“但日记本要留给我,我还得再看看。”
  姜迟:“可以。”
  他走出房间,回头冲范意笑笑,却不达眼底,想必还在对刚才的事情耿耿于怀。
  “那就祝你我都能够好运。”
  *
  等其他人都离开后,范意没有立即动身。
  叶玫上前几步,轻轻拉上屋门。
  他问:“有什么不方便讲的发现吗?”
  “有,”范意掂了掂留在他手里的笔记本,“日记缺页。”
  这种活页笔记,只要把活页环打开,就可以随意取出想取的那页,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叶玫挑眉:“说说?”
  范意把笔记本翻到封面,手指慢慢摩挲着上头画着的图案,说:“内页只有六种类型,少了一种颜色。”
  笔记本的封皮上画了一朵七色花,上面涂着七种颜色,分别对应着笔记本内部花花绿绿的活页款式。
  按理来说,应该有七种花纹不同的内页。
  现在却独独少了红色的部分。
  叶玫缓缓点头:“看起来是小孩子会喜欢的东西。”
  “嗯,”范意说,“所以我想出了两种可能性。”
  “一、姐姐不喜欢红色,所以把日记里红色的部分都拆了下来。”
  “二、有人不希望我们得知红色部分的内容,于是拆下藏了起来。”
  叶玫问:“你觉得是哪种?”
  范意没第一时间回话。
  他顿了顿,接着目光越过叶玫肩头,静静地看向叶玫身后那只摆在床边的洋娃娃。
  娃娃金发粉裙,笑容灿烂,与昨日他在电视机中看到的模样如出一辙。
  “第二种。”范意说。
  他走过去,把洋娃娃抱起来。
  娃娃的身体沉甸甸的,捏起来手感非常奇怪,里面不像塞了棉花,倒更像是……
  大米。
  范意将娃娃的裙子掀起来,目光微凛。
  “果然,”范意捧着娃娃,转给叶玫看,“老板,这娃娃的后面被剖开过,重新缝了红线。”
  缝好的红线没有裁断,而是一圈圈缠在洋娃娃的身体上,被裙子遮挡,无法从表面察觉。
  “以米为五脏,用线作血管,”范意放低声音,“有人在给这个洋娃娃‘赋生’。”
  “她们的游戏,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的捉迷藏’。”
  叶玫轻笑一声:“你认为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洋娃娃的异样吗?”
  范意:……
  又到了他最讨厌的换位思考环节。
  范意说:“不,他们调查过小卧室,按理来说,会比我清楚。”
  “正因为他们发现有问题,所以才不会轻易去碰。”
  “就像放任夏橙离开一样,他们在等,等待着洋娃娃自己出现端倪。”
  叶玫歪头:“如果单是这些东西,你没必要特意避着人,私底下和我讲。”
  “我还以为你会把昨晚发生的事告诉他们。”
  范意斜看他一眼:“谁知道呢。”
  他带着洋娃娃,在小卧室里踱了几步。
  洋娃娃的眼睛随着范意的移动而转动。
  范意一静。
  洋娃娃没在看范意,而是一直紧紧锁着一处,就算背过身去,也努力地将视线往外转,不曾移开。
  仿佛在给他暗示。
  范意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决定将娃娃放回原位,摆动头部,若有所思地顺着洋娃娃的视线一起看。
  范意观察片刻。
  “枕头,”他说,“娃娃在凝视枕头。”
  叶玫挨得近,他贴心地替范意扯过床头的羽绒枕,递了过去。
  果不其然,娃娃再次动了。
  它的目光顺着枕头,落到了范意身上。
  范意按了按羽绒枕,思索片刻,拉开枕套的拉链。
  ——摸出了几张红色的活页纸。
  *
  中午,几人再次聚集到了一起。
  午饭是方夏青和姜迟来做,还是喝白粥。
  方夏青倒是盯上了冰箱里的挂面。
  但他不会弄菜,也知道水煮清汤面很难吃,只好放弃,还是按简单的来。
  他怕干喝粥没味,和姜迟一合计,两人顺手做了道没有难度的盐水黄瓜。
  做完,方夏青把盐放到冰箱里。
  电饭锅闷粥需要时间,在等待的时候,几人简单交流了一番各自的发现。
  裴樱先说:“我们去了浴室,也检查了走廊的置物架和客厅。”
  “东西没有异样,除了浴室的地面上都是从浴缸里溢出来的水外,找不到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
  范意“嗯”了一声,对这个结果并没有感到太多意外:“有收获吗?”
  “有,”方夏青挑了块黄瓜,边嚼边说,“规则有错误,浴室里的水管没漏,姜哥还检查了好几遍。”
  “但我可以肯定,我凌晨一定听到了水声。”
  裴樱补充道:“这样一来,就可以确认父亲所说的【水管漏水】是一条假信息。”
  “所以我们怀疑,凌晨时的水声其实来源于浴缸。”
  范意支着头,问道:“你们只是怀疑,没人能够证实这点,对吗?”
  姜迟反问:“怎么证实,难道你能?”
  范意说:“现在不能。”
  姜迟笑了笑:“那么追问之前,你也得拿出自己的诚意来,是不是?”
  他现在还笃定范意对他们隐瞒了一些信息。
  范意脑子里正想着事,懒得和姜迟争执,于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你说得对。”
  姜迟问:“你和叶瑰呢,有什么发现?”
  范意回过神,想起自己找到的那几张活页纸,来之前放在了叶玫那里。
  他用眼神示意叶玫拿出来,同时平静地扔下一颗重磅炸弹:
  “我知道应舀是怎么死的了。”
  此话一出,其余三人先是怔了片刻,随即齐齐惊呼:“什么?!”
  范意蹙着眉头重复:“我说,我知道应舀是怎么死的。”
  “你们看看这个。”
  他从叶玫手里接过活页,推到几人面前:“这是我们从小卧室里找到的东西。”
  裴樱取过一张:“这是……”
  范意说:“姐姐的日记,我们上午看的那本少了几页。”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怀疑,范意又补了一句:“问就是这玩意被人藏起来了。”
  他说:“我找到的。”
  姜迟:……
  *
  【24年2月15日,天气晴。】
  今天是我的生日,爸爸送了我一本很漂亮的笔记本和一只洋娃娃当礼物!我很喜欢!
  爸爸平时经常不在家,他说这个洋娃娃就和他一样,晚上可以陪我睡觉。
  我说不行,娃娃一看就是女孩子,怎么能像爸爸一样。爸爸忍俊不禁。
  我决定用这个笔记本来写日记啦!
  【24年2月23日,天气雨。】
  爸爸又去外面工作了,别的小朋友都有家人接送上下学,我没有。
  我在家里和娃娃说话,娃娃不理我。
  【24年2月24日,天气雨。】
  晚上总是听到家里的浴室有漏水声,我害怕,爸爸说了会找人来修,可我不敢给陌生人开门。
  娃娃怎么可能像爸爸一样啊。
  【24年2月25日,天气雨。】
  讨厌下雨,好讨厌。
  今天修水管的叔叔来了,我有点怕他,躲在卧室里不敢出去。
  爸爸说,要是害怕就给他打电话,他会第一时间赶回来。
  还好,那个叔叔修完水管就离开了。
  【24年2月26日,天气雨。】
  家里有人,家里肯定有人,我早上放在冰箱里的面包被动过了,还总听到奇怪的动静。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我早上上学时锁了门的,客厅的电视还开着,给爸爸打电话也不接。
  我只好打给警察叔叔,他们说很快就会来。
  爸爸是骗子。
  【24年2月26日,天气?】
  啊……
  是修水管的那个叔叔。
  他原来躲在我的房间里,在通过柜子的门缝,从背后看我。
  就像在玩捉迷藏一样。
  他是猎人,我是猎物。
  【24年2月27日,天气?】
  好痛啊,好痛,救我,不要拿针扎我。
  他拿走了我的洋娃娃,看着娃娃,像在看我。
  我知道,我有人陪了。
  【???】
  捉迷藏游戏:
  一、被捉住的人要当鬼。
  二、不要躲在上锁的房间里。
  三、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
  ……
  范意托着腮,难得耐心地等待他们看完纸上内容,欣赏过几人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过后,他悠悠开了口:
  “诸位,晚上来玩捉迷藏吗?”


第10章 Doll 10
  【他是猎人,我是猎物。】
  范意边讲,边在心底仔细回味着活页上的内容。
  他和叶玫上午转了一圈,小卧室、书房和大卧室都翻找过。里面得不到太多有效的信息,顶多是在他们原先已知的基础上加以佐证。
  比如夹在书页里的照片。
  父亲抱着“妹妹”,“妹妹”的怀里抱着洋娃娃。
  不。
  是父亲抱着姐姐。
  那个高个子的、看上去比较理智、成熟的女孩才是妹妹。
  而那个矮小的,会躲在妹妹身后哭的,是姐姐。
  范意带来了这张照片,并把它推了过去,示意众人和活页一起看。
  照片上对应的日期是四月八日。
  日记里的那天,父亲带着姐姐去景区游玩。
  姐姐非要抱上洋娃娃,并执着地称呼它为妹妹,父亲无奈之下只好答应,路上看到拍全家福的摄影师,便照下了这张“一家三口”的照片。
  姐姐在日记的最后写下:
  “花海景区有一栋很大很长的古楼,感觉好适合玩捉迷藏,可惜没人陪我玩。”
  又是捉迷藏。
  范意猜测,这个世界真正的线索,很可能就藏在这场名为“捉迷藏”的游戏里。
  那是最初下发的、最关键的提示。
  写在纸条上,每个人都有。包括当时在小厅寻找遥控器的范意。
  提示纸就压在遥控器的底部,范意看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藏。
  于是后面遭遇了怪物的幻觉。
  当时他已经触碰了规则,可是怪物没能动他,而是不断地引诱范意,最终无功而返。
  深思熟虑过后,范意开口问道:
  “诸位,晚上来玩捉迷藏吗?”
  正专注的几人猝然抬头,难以置信地望向范意。
  面对着其他人惊愕的神情,范意双手搭在桌前,敛眸等着他们的回答。
  平心而论,范意对于自己的猜想并没有确切的实证,和十足的把握。
  但存在隐藏规则的世界,本就充满了太多不确定性。不去赌一把,就无法窥见破局的希望。
  范意收着情绪,尽量让自己呼吸平稳。
  他要装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才能把握到主导权。
  过了好半天,方夏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晚上玩捉迷藏?”
  “嗯,”范意点头,“我想大家都发现了,我们已经在这栋屋子里调查过好几遍,能得到的线索却非常有限,也很鸡肋,根本不足以推断出事情的全貌。”
  “或许,能让我们通过这种方式找到的东西,本就不多。”
  “如果真是这样,就算我们把房子翻个底朝天,也只是在做无用功。”
  裴樱比较谨慎:“所以你认为,线索要从捉迷藏这个游戏入手?”
  范意说:“不,是从那两个女孩身上。”
  “首先,想必你们早已察觉,这里有两类规则的存在。”
  “第一类,是电视机告诉我们的基本规则。触犯基本规则不一定会死,但身边大概率会出现异常现象,例如昨晚的停电。”
  “第二类,就是类似这种通过活页纸、或者经由姐妹之口说出的隐藏规则。触碰了隐藏规则,才会被杀死。”
  “换句话说,基本规则的违反,是通往一条隐藏规则的渠道。”
  意味着更多危险,也代表着更大的机遇。
  范意在心里组织语言,思考着,接下来从哪个地方作为切入点最合适。
  他慢慢道:“你们认为,应舀是怎么死的?”
  方夏青听范意那么一解释,早明白了,当即回答:“因为他违反了捉迷藏的规则。”
  范意说:“对,而且很有可能,是夏橙把他锁在了小卧室里。”
  他又问:“所以,应舀为什么要在昨夜参与捉迷藏游戏?”
  不参与,就不会受制于捉迷藏的规则。
  “他怕死,不是个会亲自冒险的人。”
  ——除非他有底气,有确保自己不会出事的自信。
  这回,姜迟顺着范意的思路,给出了答案。
  “因为昨晚应舀住在小卧室。”
  “他才是我们之中最先接触日记本,最先察觉到‘妹妹不存在’的人。”
  方夏青也明白过来:“他很有可能是看着姐姐把日记放到书架上的!”
  “没错,”范意顺手把那几张红色活页收回,放在掌心拢好,“虽然应舀极为利己,但并不愚蠢,他从一开始,就把注意力放到了姐妹身上。”
  “她们是破局的关键,而最核心的接触渠道,就是捉迷藏。”
  姜迟面色一沉:“但他死了,不是吗?”
  “他或许没能察觉到这几张活页纸上的隐藏内容,但就连夏橙也出了事。”
  他吸了一口气:“你怎么能够肯定,没有其他我们没发现的规则,参与捉迷藏没有问题?”
  范意抬眼看他:“有想法直接说,别拐弯抹角,懒得揣测。”
  姜迟被范意这干脆的态度噎了一下。
  他蹙眉提出自己的想法:“保险起见,我认为我们不该直接参与游戏,而是先潜伏一晚,藏在暗处静观其变。”
  “万一有什么不对,还能及时调整策略。否则极大可能有去无回。”
  范意听了就摇头:“行不通。”
  姜迟问:“为什么?”
  范意说:“我们已经浪费了一天,本来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他定定地看着众人:“各位,不出意外,明天会是我们的死期。”
  “父亲”给他们的时间,只有三天。
  方夏青睁大了眼睛:“不是吧……”
  他们沉浸在日记的内容里,险些忘了,这个世界还有时间限制!
  范意往后一靠:“不用急着做决定,距离两姐妹回家还有一段时间。”
  “要不要参与捉迷藏,你们可以好好考虑下,晚上再统一意见。”
  “不愿意的,我也不强求。”
  *
  吃完午饭,范意回书房补了个觉。
  叶玫没事干,干脆和他一块回去,也不提要休息,范意睡着的时候,他坐在旁边看书。
  明明叶玫今早也只躺了两个小时。
  晚上六点,叶玫准时喊范意起来:“醒醒,该准备晚饭了。”
  范意被人叫醒,不耐烦地睁开眼,翻身嘟哝道:“你怎么不去……”
  叶玫晃他:“有情况,今晚的行动可能提前。”
  范意这才偏头。
  叶玫:“骗你的。”
  范意:“……我就知道!”
  范意揉着眼睛起来,对着镜子简单地收拾了番自己。睡饱之后,整个人精气神都好了起来,还有闲心和客厅里面色凝重的三人打声招呼。
  “晚上好。”
  姜迟:“……晚上好。”
  见范意和叶玫进了厨房,姜迟转向其他两人,疑惑道:“我怎么感觉他俩一点都不紧张?”
  方夏青把手中的魔方打乱再复原,闻言白眼一翻:“你就别逮着橘子哥怼了,我还玩魔方呢,是不是也不紧张。”
  姜迟说:“你手在抖。”
  方夏青:……
  姜迟叹了口气:“我没有针对他的意思,只是临昕橘的想法太冒险,得考虑最坏的可能性。”
  裴樱拍了拍他:“你考虑的,我们都考虑到了。”
  “但是你不得不承认,临昕橘说得没有错。”
  “对啊,”方夏青说,“我们都没想到这点,他还是个没经验的新人呢。”
  方夏青特意把“新人”两个字咬得很重。
  姜迟听着这些话,自然明白,他们说得都没错。可他从昨天开始,心头就总徘徊着一种怪异的感觉。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对应舀做法的不认同,后来认为是范意。
  到了现在,随着时间的推移,那股违和的预感竟愈发强烈。
  他却说不上来。
  厨房里。
  范意面无表情地把盐从冰箱里拿出来,冰冰凉凉的,总感觉整包都受了潮。
  “晚上能吃面吗?”叶玫挨在他身旁,从冰箱里捞出一包挂面,“说不准是最后一顿了,咱别喝粥了?”
  “你说点吉利话能怎么样?”范意纳了闷了,“还最后一顿,不如不吃。”
  “你懂什么?”叶玫说,“我这叫反向立Flag。”
  范意:“……立了Flag就不会死了?”
  “啧,”叶玫晃晃脑袋,“你看,你还好意思说我,自己也不想点好的。”
  “耳濡目染。”范意说。
  “得了,”叶玫问,“晚上真吃面?”
  范意无语道:“都最后一顿了,食材我用完,没问题吧?”
  叶玫:“土豆肉丝面?”
  范意:“不吃拉倒。”
  两人随便聊了会没营养的天。
  范意往锅里加好水,盖上锅盖烧着。
  叶玫靠在灶台边,等了会才问:“现在呢?对这个委托感觉如何?”
  “习惯不了。”范意说。
  他蜷了蜷手指:“其实我到现在都没有把握,一想到可能会死,就很难受。”
  “但我不能不去做,我想活,就必须得面对那些东西。”
  “与其怨那些没用的,不如好好想想办法,解决这桩委托。”
  叶玫笑笑:“不错。”
  范意瞥他:“不过还得多亏了你,第一天就把我拽出门。”
  “否则,我看不到很多东西。”
  叶玫摆摆手:“没必要,哪怕没有我,你也会出那趟门。你要不愿意,当时就不会跟上来了。”
  范意不轻不重地应下:“或许。”
  他看着被他放在边上的食用盐,停了半晌,微微出神。
  等锅里的汤水咕噜噜地冒泡后,范意才转过头,说:“老板,你帮我烧点热水吧。”
  “然后冲五……四杯生理盐水,晚点备用。”
  叶玫照做。
  晚上六点四十,姐妹俩准时到家。
  面刚刚煮好,上头还在冒热汽儿,范意嫌烫,让叶玫给他端,自己捧着碗坐在厨房门口吃。
  姐姐两眼一亮,“哇”地一声扑过来:“是我最喜欢吃的土豆肉丝面!谢谢哥哥姐姐们!”
  而妹妹说:“你慢点,先把鞋脱了,书包放下,洗完手再吃饭。”
  妹妹把钥匙串塞进自己的书包里,替姐姐拉开椅子。
  姜迟多留意了一下,上面果然挂着一把断了半截的钥匙。
  范意也在悄悄观察。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向其他人抬手:“你们进来吃晚饭吧。”
  范意想,今天的钥匙串上,多了一个小人偶挂件。
  挂件身上的服饰和夏橙真像。


第11章 Doll 11
  今天姐妹俩的作业完成得格外快,不到八点就全部做完,姐姐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把自己摔到沙发上,扯扯妹妹的衣角。
  “你可以帮我把房间里的日记本拿过来吗?”姐姐问,“我今天忘记带了。”
  妹妹合上书页:“好。”
  方夏青站在边上,听完用胳膊肘捅捅范意:“话说回来,日记是不是在你手上?”
  范意不悦,他抱着胳膊往边上避了避:“我放回去了。”
  方夏青拍着胸口舒气:“那就好。”
  范意斜看他:“所以你都想明白了?今晚要不要赌一把?”
  “想明白了,”方夏青一咬牙,“不就是捉迷藏吗?来,怎么不来。”
  范意回头看向裴樱和姜迟。
  两人考虑了一个下午,此刻也做出了决定:“来。”
  叶玫笑着应了声:“也带我一个。”
  至此,全员参与。
  范意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镇定地点点头,说:“走吧,准备一下。”
  “她们作业完成得太快,今晚的游戏有可能提前开始。”
  “该准备的我们下午都准备好了,”姜迟上前几步,“不过,我在这里收集了点可能用得上的小玩意,随时都能去拿。”
  范意想了想,说:“我们去看看。”
  这段时间接触下来,姜迟也明白范意谨慎,于是没再说什么。一行人径直往小厅走,正好撞上抱着日记本回来的妹妹。
  妹妹没理他们,只是在擦肩而过的那瞬间,她扭头,转向范意。
  妹妹的神情仿若一潭死水,瞳孔黑洞洞的一片,幽暗深邃,仿佛随时能将人吞吃殆尽。
  她面无表情,无声地向范意碰了碰唇。
  “我看到你了。”
  范意微顿。
  随后他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垂眸继续往前,不知在想什么。
  为避免节外生枝,这晚所有人都聚在书房里,检查了一遍姜迟找到的琐碎用品,虽然大多数作用鸡肋,但聊胜于无。
  范意翻了翻,从里面拎出一卷强力胶带,说:“这个借我用用。”
  姜迟:“随便用,反正都是从这里找的。”
  范意问:“这胶带够黏吗?”
  姜迟挑眉:“我觉得挺黏的,包装写着强力胶,你自己试下吧。”
  说完,他停了停,又问:“你要这个胶带做什么?”
  范意说:“指不定一会儿就派上用场了。”
  他扯下一段胶带,放在指腹上试了试。
  还可以,粘东西绰绰有余。
  “他们说得对,”叶玫应和了一句,他弯腰拾起一把剪刀,“都拿着点东西,有备无患。”
  方夏青转着手里的魔方,抵在自己的下巴上。
  “我就算了,这些零碎的东西带着也没用,还不方便。”
  裴樱说:“把那个裁纸刀给我好了。”
  范意:“叶瑰,你把剪刀换打火机吧。”
  叶玫从善如流。
  忽然,书房的光线一暗。
  几人正讨论着,不禁惊了一跳,纷纷抬头望向头顶,灯还亮着,只是昏暗了许多,如第一天下午那般,滋啦滋啦地响。
  不是停电,更像是接触不良,频繁闪烁。
  这么快?
  范意挑挑眉,用余光瞄了下站在最边上的叶玫。
  他想起叶玫把自己叫醒时胡诌的话。
  “今晚有可能提前行动。”
  虽然叶玫说是骗他的,但范意依旧留了个心眼,从姐妹俩完成作业开始,他的右眼皮就直跳。告诉他,叶玫说的是真的。
  此刻,预感应验。
  这家伙……
  “哒哒、哒哒、哒哒”。
  屋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众人立刻警惕起来,屏息注意着门外的动静。
  “啦啦啦……”
  姐姐哼着歌,蹦蹦跳跳地经过走廊。
  范意隐约感觉自己在哪里听过这个调子。
  似乎是摇篮曲。
  “你等一下哦,”姐姐的声音从外面响起,“我放完我的日记本,就来和你玩捉迷藏。”
  “妹妹。”
  没有人回应。
  小厅内传来开门关门的声响。
  听方位判断,姐姐大概进了她的小卧室,她似乎真的只打算放一本日记,没过多久就出来了。
  出来后,姐姐的脚步放缓放轻了许多,同时发出窸窣的,像是布料拖地的声响。
  “我们来玩捉迷藏呀。”
  范意示意叶玫将书房的灯关上,朝众人打了个手势。接着深吸一口气,悄悄打开一点门缝,往外面看去。
  小厅的灯光被姐姐摁灭,只留了置物架顶上的一盏小台灯没关,她够不到。
  台灯是范意特意留在那里的,不亮,但能勉强看清外面的情况。
  姐姐站在小厅中间。
  她脱了鞋,光着脚,手里握着一把不知从何处来的剪刀。
  小厅有一面全身镜,她静静地端详了一番其中的自己。
  接着,姐姐举起剪刀,裁开自己的皮肤。
  没有流血。
  宛若一段真正的布帛被她剪断,皮肉往外翻去,内芯里填满她的大米一粒一粒从伤口中落下,细碎地摔在地上,被恰好从浴室中流出的水声覆盖,一滴、一答地响。
  姐姐一路把自己裁到脖颈,即使咽喉断裂,仍能轻轻地把话揉圆:
  “……现在轮到我来当鬼。”
  她顺手从置物架上取下红色的针线,换掉身上的皮肉,开始缝她的伤口。
  露出属于夏橙的一张脸来。
  她的身体流动,大米被捧回皮囊之中,逐渐塞得鼓鼓囊囊,伸长拉高,把自己揉捏成夏橙的模样。
  夏橙缝补的动作飞快,又准又狠,不到几秒钟就已完成了大半。
  针线渗进皮肉里,密密麻麻地排布在一起,粗粗看去,就像一道狰狞的红色伤痕。
  范意拧住了自己的手臂,强忍着恶心,逼迫自己把这诡异的情景看完。
  “倒数十秒。”
  她的声音也彻底变成了夏橙。
  在无人的小厅里,一边缝补,一边自顾自地数下去。
  “10、9、8、7……”
  像数给妹妹听,也像数给他们听。
  “6、5、4……”
  夏橙缝好了自己。
  “3、2、1……”
  “0。”
  倒计时结束。
  夏橙把手中的针线收好,修补过的皮肉内翻,轻而易举地掩盖住缝过的痕迹。
  她赤足踩在地上,朝着浴室移动,每走一步,就发出类似大米碰撞的沙沙声响。
  她问:“藏好了吗?”
  “我要来找你们了。”
  范意听得心中发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叶玫忽然碰了碰范意的手背。
  “难受就别看了,”他用气音说,“你胳膊都快掐紫了。”
  范意说:“我没事。”
  叶玫:“嘴硬。”
  其他人也好奇范意究竟看到了什么,都扒在门框边,头挨着头,挤得范意浑身不自在。
  “看不见啊,”方夏青小声吐槽,“你往边上让让,我刚刚好像听见了夏橙的声音……”
  “小心!”
  方夏青往外探得过多,范意卡着门,无奈之下只好往后避,结果对方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一时重心不稳,往他身上摔去!
  夏橙脚步一滞。
  大米拼凑起来的身躯僵硬,听见动静,她嘎吱嘎吱地扭过头,一双漆黑的、不含任何情绪的眼睛轻飘飘地扫过书房的位置。
  书房的门紧紧合着,那里什么也没有。
  她唇角扬起一丝冰冷的笑意,向着走廊更深处离开。
  书房内,范意按住自己的胸口。
  心脏如擂鼓般在其中砰砰跳动,他死死拽着门把,手因紧张而握得生疼。
  在他旁边,是同样呼吸急促的方夏青。
  惊魂未定。
  “好险……”方夏青抖着手站起来,“还好你们动作快……”
  方才千钧一发之际,范意迅速反应过来,又稳又及时地拉上了书房门,随即被方夏青用力一撞,整个人都硌到门框边上,为避免弄出太大的声响,还给方夏青当了垫背。
  方夏青对着范意深深鞠躬:“非常抱歉!”
  姜迟忙说:“你小声点。”
  方夏青捂住嘴:“对不起。”
  范意面色苍白,他努力平复了会儿心绪,压下熊熊烧上心头的怒火,尽可能表现得平静:“……不怪你。”
  那时候,他切实地体会到了夏橙散发出来的恶意,针对书房而来。
  范意敏感,首当其冲。
  那感受如一条蛰伏的毒蛇缠在颈侧,嘶嘶吐着信子,仿佛随时都能咬他一口,要他的命。
  恐惧催化着范意的负面情绪。
  何况他被这么没头没尾地一撞,导致自己差点暴露,心情自然不会太好。
  但被情绪挟持并不是件好事。范意想,甚至有可能把他推向更黑暗的深渊。
  因此,就算他再不高兴,也会以理智为重,以大局为重。
  范意垂下眸,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凝视着那个绊了方夏青一脚的东西。
  是方夏青的魔方。
  方夏青平时对此爱不释手,为什么魔方会偏偏出现在那个位置?
  不小心掉落?
  还是……
  范意慢慢眨了两下眼,把无证据猜测咽回肚里,他指指地上的东西:“你的吧?收好,别再出岔子了。”
  方夏青心疼得不行,拍拍魔方上的灰尘。
  “我不知道它会掉……”
  范意按住眉心:“说了没事。”
  他继续往外听。
  夏橙走动时的“沙沙”声似乎远去了。
  范意不敢掉以轻心,他抬起手,示意其他人安静。
  随后范意慢慢趴在地上,把脸贴在门缝底下,往外看。
  门外站着一双没穿鞋的脚!
  范意呼吸一停。
  他几乎能想象到屋外的场景,那双脚的主人紧紧贴着书房,微笑聆听着他们的动静,就隔着一道门,极有耐心地等待着。
  只要范意打开一点点缝隙,对方就能把他抓住。
  范意静悄悄地站起来,扭头用口型告诉众人:“外面有东西。”
  他比划:“很有可能在蹲我们。”
  裴樱茫然,也做口型:“可是,我们还没有明确参与捉迷藏游戏。”
  ……是吗。
  如果门外站着的是妹妹,她可能并不关心他们这几个外来者,而是想先找到姐姐。
  但外面的人是夏橙。
  她有目标,有针对性地想要拉他们下水。
  ……毕竟再如何迟钝的人,到了现在,也一定能反应过来。
  所谓的守夜制度,根本不合理。
  总共只有三天时间,而他们第一天有七个人,若真的想要公平,最好的办法是一个人守三个小时,到点交接就好。
  可是,她足足在客厅里待了一个晚上。
  是个被推出去的,计划好的牺牲品。


第12章 Doll 12
  方夏青用手比划:“现在怎么办?”
  范意侧耳听了一会儿,无声说:“等她走。”
  如果夏橙能够进来,她会直接推门而入,诡物可不跟他们讲客气。
  现在一声不响地停在门口,也就是说,她同样在等待他们触碰规则。
  就像第一天,范意在小厅里遇到的怪物那样。
  它披着一层粗制滥造的、扭曲的皮,伪装成叶玫,说着诱哄但错漏百出的漂亮话,制造幻觉与范意对峙。
  直到六点的闹钟响起,才不甘心地隐匿离开。
  被规则限制的,不止是他们。
  方夏青疑惑:“等有用?”
  范意不想解释,直接对口型:“有用。”
  方夏青张了张口,被裴樱从背后碰了一下,最后还是把要说出口的那句“为什么”咽回到肚里。
  别问,听他的就是了。
  书房灯光熄灭,就算透过门缝,外面的东西看不清里面发生的事。但连他们自己交流都十分费劲,要靠得很近才能辨认,何况是在无声的环境下进行。
  范意压了几句,最后索性放弃用口型交流。
  反正不能说的,他不会说。
  叶玫没参加讨论,安静听了一会。
  姜迟问他:“我是说万一,万一夏橙一直不离开,我们难道一直在这里等着吗?”
  范意说:“等到三点,我们另找办法。”
  姜迟苦笑:“你这样,我们倒像是拖后腿的人了……”
  叶玫忽然碰碰范意,侧过头去,在范意面前拉下口罩。
  即便黑暗里看不大清,但范意就是能想象到,叶玫那上了眉梢眼角的笑容。
  叶玫把脸贴过去,头挨在范意身边,挡住自己的面容,湿热的呼吸刮在范意耳边,声音很轻很轻。
  别人只能模糊地捕捉到几个音节,至于叶玫说了什么,无从知晓。
  说完,叶玫重新戴上口罩。
  其他人:……
  你们在讲什么悄悄话?有什么是我们不能听的吗!
  看着叶玫对着范意轻笑出声,拢了下范意歪掉的衣领,几人又反应过来。
  等等,你俩原本就认识吧!绝对是吧!
  他们似乎从没见过叶玫摘下口罩的样子。
  本打着尊重的意愿没有多问,但现在就是好奇,非常好奇……
  范意一回头,就看见三双眼睛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仿佛要把他烧穿几个洞。
  范意:……
  愣是没人看叶玫。
  好奇叶玫,但凝视范意版。
  范意:…………
  他不止一次怀疑,叶玫是不是有什么特异功能,总能让人忽略他的存在。
  都怪叶玫。
  有些事他们心里头门清不就好了,干嘛挑那么明白,还当着别人的面悄悄说。
  范意生硬地扭过话题,决定用另一件事打消众人的好奇心。
  他用气音道:“优先级。”
  “规则有优先级。”
  裴樱被范意突兀挑起的话题打了个猝不及防:“嗯?”
  范意斟酌着措辞,一边思考着如何把这件事揭过,一边回忆着被叶玫打断之前的话题。
  他说:“我让大家等待,是因为规则有很明显的优先级之分。”
  “隐藏规则的优先级在基本规则之上,而规则内部,也有诡物需要优先完成的事,才会轮到我们。”
  “在没违反规则的情况下,她在和我们空耗时间,这样僵持一会儿,她必然会先去做她该做的事。”
  其他人望向范意的目光更奇怪了。
  范意:……我又说错什么了吗?
  “呃,”方夏青小声嘟哝,“我们也没问你为什么,突然解释一大串……”
  “好欲盖弥彰。”
  范意:……
  范意决定闭嘴。
  都怪叶玫!!
  好在姜迟及时替他打圆场,小声对范意的话提出了针对性问题:“你怎么能够确定,规则的优先级不在我们身上?”
  范意从没看姜迟这么顺眼过。
  他吐出一口气,接着说下去:“你们应该比我清楚,这是个依附怪谈而生的地方……我们都是怪谈里的人。”
  “规则的第一优先,从怪谈的名字上,就已经告诉我们了。”
  “Hide-and-seek,捉迷藏游戏。”
  范意说:“怪谈的全称是……”
  “一个人的捉迷藏。”
  *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向十点。
  弹珠咕噜噜地滚动在地,从身后碰到夏橙的脚跟。
  她依然站在书房门前,保持着冷漠的笑容,现在低头看去,用手拉平了上扬的嘴角。
  那不是弹珠,是洋娃娃脸上的塑料眼球。
  夏橙做不出表情,她弯腰捡起,捻了捻手上的眼球,刻在她这具身躯里的本能,驱使着她放弃面前这帮被困住的“猎物”,去寻找妹妹的下落。
  她不甘心地回望一眼,往走廊的方向移动几步,又转脚回来,这次她没站在门前,而选择贴在旁边的墙上。
  她想再确认,那些人究竟会不会出来。
  几秒后,门板微微一颤。
  上钩了!夏橙一喜,握着手中锋利的红色剪刀。
  只要对方开门,她随时都能动手!
  “咔哒”。
  门内的把手已被按下,带动着门外的也一起动作,夏橙死死地盯住门,高举剪刀。
  然而,等她支撑手臂的大米随着动作不住下流,胳膊被举软,随时都能像干瘠的皮一样塌落,握也握不住剪刀时。
  面前的门,也依旧没有要开启的迹象。
  戛然而止。
  夏橙不可置信地瞪着,往后一踩,正巧碰到另一枚滚落在她脚边的玩偶眼球。
  她的面色转瞬阴沉。
  不能再拖了。
  最终,夏橙只能作罢,她恶狠狠地瞪向书房,挥袖离去。
  沙沙、沙沙。
  布料摩擦。
  再不抓紧时间,妹妹就要被“拆掉”了。
  就在夏橙走后不久,书房的门终于传出了一点细小的动静。
  方夏青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探出头,再三确认过没人之后,才偷偷摸摸地走出来。
  后边几人接连跟上。
  “好险……”他说,“刚刚差点就把门打开了。”
  范意斜看他:“谨慎点。”
  若不是他们拦着,方夏青可能会在夏橙假装离开的那一刻就开了门。
  方夏青说:“对不起,我有点紧张。”
  范意按捺住脑中不断翻涌的思绪,没多责怪。
  他打头阵,五人排成一行,慢慢靠近走廊,悄然观察着里面的场景。
  没看见夏橙,也没看见妹妹。
  四周安静如死。
  但很明显,从这场捉迷藏游戏开始之后,这里就已经和先前不一样了。
  范意率先进去,踩了一脚的水。
  面前的走廊仿佛没有尽头,向黑暗处蔓延,浴室里的水满了出来,润湿整条走廊,但也仅限于走廊。
  像一个结界,将走廊与其他地方隔绝。
  范意不着边际地想,布料和大米泡在水中,会变得又沉又重吧。
  裴樱左右环顾了一圈,紧跟在范意身后,脚没在水里,溅起微弱的回响。
  叶玫在第三位,双手插兜,悠悠闲闲地直接走。
  “先去浴室看看,”范意说,“但我不保证你们的安全,不想来的现在还能后悔,也可以自己行动。”
  方夏青轻声骂他:“都到这儿了,你还说个锤子。”
  姜迟殿后。
  然而他们才走了一小段,范意就出手,将他们拦在了后面。
  方夏青探头:“怎么了?”
  范意眯起眼:“不对劲。”
  范意在这两天把这栋房子摸了个遍,他非常清楚,浴室的位置在哪。
  甚至能算出再走多少步路就能进去。
  只要他想。
  因此,范意一下便察觉到,浴室消失了。
  它和旁边的白墙融为一体,只从墙壁里不断地渗水,再往前瞧,走廊望不到头,漆黑得令人心悸。
  一般到这里,就能看见电视机的光亮,此刻却望不到头。
  变成了一个无尽延伸的空间。
  昨天应舀参与游戏的时候还没有这样严重。
  范意心中有了新的猜测,在夏橙盯住他们的那段时间,外面一定发生了什么。
  “我去前面看看,”范意回头说,目光却越过裴樱,径直望向叶玫,“你们在后边等着,安全了我会给信号。”
  叶玫笑了笑,一点都不担心:“行,等你好消息。”
  裴樱觉得总让范意一个人冒险不太妥当,叫了他一声:“橘子。”
  “要不我和你一起去?”
  可她的话传达不出去,范意没打着商量的想法,已经向前迈入了深深的黑暗里。
  就像第一天,范意面对着所有人不屑的态度时,也是这样,单着身躯步入走廊对面。
  带回了遥控器。
  裴樱顿了顿,最终没跟上去,她摸着墙壁上的水痕,愕然察觉,这似乎不像是刷过白漆的糙墙。
  更像……软布。
  “啊,”方夏青忽然一拍脑袋,“不好,我好像忘了带我的魔方。”
  姜迟负责观察身后,闻言,他回了一句:“一个魔方而已,离开这里还能再买。”
  还有,范意不是叫方夏青把魔方收好吗?
  说明他也没那么上心。
  姜迟正冷漠地想着,方夏青却伸出手,扯了扯姜迟的衣袖。
  “那个东西对我很重要……”方夏青低头,“我这次真的不是故意的,下次一定不会了。”
  他说:“反正橘子哥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陪我去拿一下魔方,好不好?”
  “两个人,也安全点。”
  姜迟明显犹豫道:“但是……”
  他不愿意。
  方夏青撇撇嘴,小声说:“算了,从这里到书房也就几步路的事。”
  说着,他脱了队伍,想独自回去一趟。
  姜迟:……
  他眼见着方夏青从自己身边走过,叹了口气。
  “等等,”姜迟拉住方夏青,“还是我陪你一起回去吧。”
  方夏青笑了,他低声道谢:
  “谢谢姜哥!”


第13章 Doll 13
  叶玫抱着手臂,斜靠在棉布铺就的墙壁边上,毫不在意这墙壁有鬼的可能性,平静地望着姜迟和方夏青离去的身影,一言不发。
  现在,这片小区域只剩下了叶玫和裴樱两个人。
  裴樱晃了晃身,叶玫那微薄的存在,在他们独处时渐渐清晰起来。
  她忽然察觉,自己很多时候会下意识地忽略叶玫这个人,哪怕对方一直在他们身边,也会适时插话。
  虽然他总挂着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看上去谦虚又好相处,可对方实际很少说话,寥寥的几次交流也是对着范意……
  埋在骨子里的疏离感不会骗人,这人从一开始,就把自己摘离所有事外。
  好像所有的生死都与他无关。
  裴樱不禁打了个寒战。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得体的微笑,多多少少让她感到毛骨悚然。
  诡异的氛围在两人中间漫开。
  她想,还不如刚才跟着橘子一起探路。
  完全没考虑过范意有去无回的可能性。
  不知不觉,这个自称是第一次被怪谈缠身的新人,已经成为了他们不可或缺的主心骨。
  裴樱偷偷瞄了叶玫一眼。
  她以为自己的小动作藏得很好,不想在她视线过去的瞬间,叶玫就望向了她!
  裴樱:!
  她迅速别过头去。
  太奇怪了。
  明明之前一起行动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现在却产生了一种叶玫比诡物还要可怕的错觉。
  裴樱心中忐忑。
  她没出声,但叶玫在她之前开了口。
  “怎么了?”叶玫轻声问,“你刚刚在看我?”
  他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好似只在单纯地表达疑惑。
  裴樱心中一紧,也回过神。
  她为自己的妄加揣测,还被发现而感到懊恼。
  叶玫不解地歪头:“你有心事?”
  裴樱咽咽口水,她不能说自己在怀疑对方。
  想到这里,裴樱抬起头,决定光明正大地面对叶玫,脸上勉勉强强摆出一副瞧上去毫无芥蒂的表情:“嗯……”
  她绞尽脑汁,给自己找理由:“说实话,我有一点好奇。”
  叶玫问:“好奇什么?关于我的事吗?”
  裴樱深吸一口气:“对。”
  叶玫道:“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好奇,我身上有什么值得你注意的地方?不如说说?”
  好像……也没有那么难相处?
  裴樱摆手:“我没有想窥探你隐私的意思。”
  “就是想知道……你刚刚在书房,和橘子说了什么。”
  她说:“你要觉得冒犯,不告诉我也没关系。”
  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理由,合情合理一些。
  “哦,那个啊,”叶玫随意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问了他一句话而已。”
  裴樱下意识:“什么?”
  叶玫的笑意收敛了几分,莫名地回望了一下他们来时的方向,也是方夏青和姜迟离开的方向。
  接着,他开了口,语气平淡又冷漠,与先前大相径庭:
  “我问他……”
  “你在防谁?”
  *
  另一边。
  范意说去探路,就只是探路而已,自然没敢深入太多。
  他仔细地数着每一步的距离,到了走廊原本的长度就停下,不再前进。
  再往前去,就是多出来的部分。
  不知会延伸到哪里。
  范意思忖着,按了按身边的墙壁。
  绵绵软软的,像布。
  这段路目前倒没出现什么意外,远离了变成墙壁的浴室,连脚底的水也在变浅。
  范意弯下身,用手感受了一下。
  水有流动的方向,正缓缓往前流去,和这条走廊一样,没有止境。
  等等。
  向前流淌的水,莫名延长的走廊。
  难道……
  一个毫无根据的猜想渐渐在范意脑中成型。
  这个猜测需要他继续向前才能确认,范意思考了一下,在那以前,他得先招呼其他人过来。
  范意正想转身——
  他的动作倏然卡住。
  不祥的感受、纯粹的恶意如一桶冷水,把他从头到脚浇了一身。范意加速心跳,脖颈僵在那里,动也不动。
  他保持着一个要回不回的姿势,表情难看。
  他的身边没有呼吸,没有脚步。甚至感知不到任何人,或诡物的存在。
  但只要他回头,对方立刻就能扼住他的脖颈,要他窒息在这浅水之中。
  不能回头。
  范意不是第一次体会到如此强烈的预感。
  他也相信自己的直觉。
  在死亡逼近的一刹那,范意想了很多。
  他的思维维持在一个古怪的临界线上,一面告诉自己,他稳住了,不会因此丧命。
  一面被恐惧操纵,令他不由自主地开始胡思乱想。
  范意天生就比其他人更容易感受到这些东西的存在。
  他小时候很爱哭,经常哭,总是毫无理由地就抱着哥哥说害怕,指着空无一物的地方,说有奇怪的东西在那里。
  他哥哥当时也是个几岁大的孩子,被弟弟这么一吓,不但没安慰到人,也跟着疑神疑鬼,到处说家里有脏东西。
  后来他哥被他爸揍了一顿。
  至于范意,当时的他体弱多病,是个药罐子,他爸怕给他打出事儿来,于是只口头教训了一下。
  小时候的记忆早就模糊,但范意回忆起来,还是能隐约嗅见当年驱散不开的中药味。
  跑了好几家医院,检查下来都说是体质问题,只能慢慢调养。
  ……他的药真的很难喝。
  他太敏感,能轻易地感知到,也更容易被脏东西缠上,几年下来,不止身体不见好转,夜里更是噩梦连连。
  直到他又一次高烧不退时,他的父母将范意托给朋友照顾,临时外出了一趟。
  回来后,他妈妈将一枚精致小巧的锁状护身符挂在了范意的脖子上。
  从此,范意再没有做过类似的噩梦,身体也逐渐康复,能跑能跳。
  长大以后,家里人经常在餐桌上将这些事当闲余的谈资,范意听得不耐烦了,总戳着米饭,表达不满。
  问就是封建迷信、巧合。
  并且绝不肯相信自己小时候是个遇事就哭哭啼啼的人。
  ……
  去他妈的封建迷信。
  他就不该在离家出走时把那枚护身符搁在房间里!
  范意已经悔过八百来遍了,再悔也改变不了自己现在是封建迷信践行者的现状。
  他慢慢把自己从乱七八糟的想法里抽离出来,不禁觉得丢人,方才被身后的东西一吓,竟险些出现了走马。
  这事绝对不能让叶玫知道。
  会被嘲笑。
  会被狠狠嘲笑!
  范意稳住了表情上的镇定,没回头,一步一步倒着后退。
  估摸着距离差不多了,范意便把手伸向口袋。
  从中摸出两枚硬币,向着身后一抛。
  硬币没入水中,激起“噗通”的水花,声响化作回音,极为清晰。
  不远处,叶玫抬眸:“橘子来信号了,走吧。”
  裴樱:“等等……姜迟他们还没来……”
  “我不等了,”叶玫扯了扯脖子上的围巾,“他们自己选择的回去。”
  “如果没事,他们肯定也能跟上来。”
  “当然,你可以留在这里。”
  裴樱沉默。
  她没问叶玫是什么意思。
  叶玫越过她,踩着水往前走:“你不是新人,但进来的次数不多吧?”
  “我猜猜,第三次?”
  裴樱抿唇,最后默不作声的回头看了一眼,跟上叶玫的步伐。
  叶瑰猜得很准,裴樱想。
  对她来说,三次已经够多了。
  毕竟每一回都是在生死边缘徘徊。
  但还远远不够解脱。
  这样的恐惧,将在余生一直跟随着她,如影随形,直到死亡。
  叶玫语气薄凉:“多经历几次你就知道了。”
  “有些事啊,注定没办法挽回。”
  从叶玫说出那句“你在防谁”开始,裴樱就隐隐有种预感。
  她发现,不论是范意,还是叶玫,他们都是极为敏锐的那种人。
  范意知道的,叶玫似乎也都清楚,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天生能够适应这里,并能立刻挑出有用的信息来。
  但范意只是对某些信息闭口不谈,他在抱着自己的考量,隐瞒着一些事实。
  叶玫就是纯粹的不想管。
  根本不做任何掩饰。
  裴樱忍不住问:“这样的事情,你参加过多少次?”
  她听见叶玫说:“记不清了。”
  记不清了……
  裴樱不想深究这句话的含义。
  两人没走几步,就碰到了范意。
  范意指尖转着硬币,背对着他们,静静听着身后的动静。
  还没等裴樱招呼,范意先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四季花园白色收容物6号。”
  裴樱:?
  什么东西?
  叶玫对答如流:“童话故事。”
  裴樱:??
  啊?
  范意紧绷的脊背这才松懈下来,但他仍然没回头,只问:“是不是少了两个人?”
  叶玫:“嗯,那小孩说他魔方没带,姜迟陪他去拿。”
  范意一点都不惊讶:“哦。”
  “你们……”
  裴樱犹豫道:“在对暗号?”
  她有些不敢相信,同伴分散后确认身份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可她独独没想到,这两人会使用对暗号这种……极不靠谱的办法。
  叶玫难得有心思解释:“对,毕竟谁知道分别后遇上的人,还是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人呢。”
  裴樱:“……”她想说的不是这个。
  “可是……”她艰难提醒,“如果面前的人是幻觉呢?来源于你们的记忆,分辨不出真假的那种。”
  起码在她经历过的怪谈里,有人险些因暗号而死。
  “没事。”叶玫说,“我们两个不可能出现同一幻觉。”
  裴樱:“那临昕橘……”
  范意不慌不忙道:“我不知道问题的答案。”
  “幻觉答不出来。”
  裴樱:……
  裴樱:???
  “你不知道,”裴樱咀嚼着这个信息,越来越弄不明白,“怎么确定叶瑰说的答案没错。”
  范意理直气壮:“我见过,忘了而已。”
  “得他提一下,我才能想起来。”
  他报的是通灵古店的密室场景,毕竟里那么多东西,他短时间内不可能全部记住,有的看一下编号就略过了。
  但叶玫肯定全部都知道。
  裴樱:……
  这俩人,绝对认识。
  装都不装了啊喂!


第14章 Doll 14
  书房里。
  姜迟眉心紧锁,按开书桌上的小台灯,好让自己能看清些。
  他环顾一圈,愣是没看到方夏青的东西,于是转头问道:“你魔方呢?”
  “我魔方呢……”
  方夏青焦急地在四处寻找着:“肯定掉在这里了,不会在别的地方,我再找找,很快就能好。”
  姜迟头疼地按按额角。
  他问:“既然对你这么重要,当初为什么不放好?”
  方夏青没吱声。
  可能是心虚吧。
  姜迟没多在意,顺手从旁边的书架上取下一本眼熟的粉色笔记本。
  东西到手的那一刻,姜迟愣了愣。
  等等。
  他拿了什么?
  姜迟不可置信地翻开,快速浏览一遍,里面的内容字句眼熟,底下还有裴樱折过的痕迹。
  是……姐姐的日记本。
  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太惊愕,以至于忽略了自己身后的方夏青。
  翻找的动静沉寂,对方不知何时已经没了声响。
  姜迟似乎想到了什么,忙把书页翻到最后。
  果然,笔记本里多了一页内容,写下了姐姐今天的日记。
  但里面的内容,又实在不像日记。
  更像是直接在和他们对话。
  【24年6月02日,天气雨。】
  今天我很高兴。
  作业很少,妹妹听话,晚上也会有很多人来陪我玩捉迷藏。
  好期待。
  我想想,开场词要怎么说呢,怎么给你们带来一个令人难忘的回忆呢?
  你们觉得,这样如何?
  捉迷藏游戏即将开始,倒计时:10、9、8……
  请各位玩家注意,千万不要被抓到喽,嘻嘻~
  因为……
  它——超级凶——
  怪异的记录到这里停下,姜迟摸着笔记本上的凹痕,往后一翻。
  后面还有内容。
  【24年6月02日,天气?】
  它回来了。
  它在注视着你们。
  我的理智已临近崩溃,我的精神被死亡长久折磨,我的诅咒侵蚀我曾经的家,成为一个永恒的黑暗之地。
  通灵者们,你们好。
  作为这起怪谈的委托人,我绞尽脑汁,思考如何瞒过它的眼睛,顺利地传达这些讯息。
  最后,把这些藏在我的日记本里,并由衷地希望,你们能够给我带来解脱。
  一、电视机偶尔发出声音是正常现象;出现球体撞击地面的声音是不正常的;
  第一晚听到水声是正常现象,第二晚还听到是不正常的;
  厨房里偶尔出现盐水是正常现象,但不要把盐放进冰箱,盐会受潮。
  二、不要询问它,不要窥探它,不要寻找它,即使你察觉它在你的身边,也不要出声,假装你不知道,一切如常就好。
  三、它喜欢昏暗的环境,灯光明亮或者一片漆黑的地方是暂时安全的,能看清周围却光线不足的地方是不安全的。
  四、洋娃娃可以信任,洋娃娃不可以信任,这两者并不矛盾。
  五、远离一切……(划掉)
  五、远离一切和oox%x有关的st$hf,远离sdh=snx@&远离远离远离远离远
  六、你是剪刀。
  七、我是娃娃。
  ……
  姜迟读着写了两遍的第五条,以及后面那一串乱码,脊背不自主地发凉。
  这是新的隐藏规则吗?
  委托人是什么?
  它又是谁?
  许多问号在姜迟的意识里冒头,他心跳加速,尝试去拆解,弄明白这些规则与词汇的意义。
  然而,有另一种奇怪的感受由心而生,非常强烈,不停拉扯着他,令他焦躁不安。
  是从进入这个世界最开始起,到现在一直在他心头徘徊不去的,被窥伺感。
  尤其是与方夏青进入同一间书房后。
  姜迟的目光缓缓移向日记底部。
  在日记本的最下面,还剩了一行字——
  【最后……】
  【这栋房子里没有洋娃娃,更不会有洋娃娃在背后看你。】
  姜迟低着头。
  他的影子在昏暗的灯光下很浅很浅,但他仍能清楚地看到,一道方才还没有的小小身影,突兀地伫立在他的身边。
  像是……
  洋娃娃。
  *
  另一边,走廊深处。
  范意蹲下身,从口袋里摸出最后一枚硬币,在手心滚了两圈。
  这是他本来打算坐公交用的。
  范意把硬币抛到前方的水中,溅起一圈圈微小的涟漪。
  硬币沉进水底。
  适应了黑暗,范意视物已不像先前那样艰难,试探过后,他重新从水中捞出硬币,几人小心地踩入走廊多出的部分,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
  “水在变浅?”裴樱也察觉到了这点。
  范意:“嗯。”
  他先前来这边探路时,脚下也是这个水位。
  而墙壁里的水一直在流,到现在他回到这里,水却丝毫没有上涨的趋势。
  不停流淌,把走廊铺长。
  范意说:“我们走快些。”
  一到这种时候,叶玫的话又少了起来。
  范意把他能说的、能提醒的都讲完了,叶玫也乐得清闲,只悠悠提醒了一句:“水里有东西。”
  范意说:“我知道。”
  他们踩在延长的走廊上,脚底嘎嘣嘎嘣的响。
  就像踩在石子路上,水里那些东西却又没石头那般硬,轻而易举就破碎成粉。
  或许用沙来形容更为贴切。
  裴樱有了点猜测,没问出声。她时不时担忧回头,想看看姜迟与方夏青有没有跟上来。
  没有。
  走了很久,既不见诡物,也不见另外两人。
  她心中有事,因此没能察觉,在他们已经走过一段距离的地方,涟漪还在激荡。
  直到前路隐约出现了少许光亮,身下的水逐渐干涸见底,被踩住的东西逐渐显露,裴樱才看清——
  原来脚下那些沙沙滑滑的颗粒,是大米。
  厨房那点贫瘠的米根本不足以铺开这么长的路,裴樱想不出来源,米被水浸泡,膨胀发软。
  在这段距离下,她终于看到了走廊的尽头。
  虽然进展缓慢,但肉眼可见,走廊正在随水流而不断拉长。证实了范意的猜想。
  难怪……
  裴樱捂住嘴。
  难怪水一直在往外渗,水位却半点不涨。
  现在他们淌过水,整条膝盖下面都湿漉漉的,迈起步子来异常沉重,令人难受。
  范意沉着脸色,浑身发冷。
  越靠近客厅的方向,他胸口的那股被压迫似的沉闷感就越挥之不去。
  如被一只手攥住心脏,血液凝滞,行将窒息。
  身后有东西在跟着他们。
  在见到电视机的微光后,这样的想法愈发强烈。
  它跟得更近了,明明没发出声音,范意却仿佛听到了水果刀划拉地面的刺啦声。
  “跑,”范意突然在前面低声嘱咐,没有转身,“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走廊,不要回头。”
  他没说理由,丢下这句话,也不顾前方是否危险,直接拔腿狂奔!
  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叶玫和裴樱不假思索,飞快跟上。
  裴樱不明所以,只是依凭直觉在向前奔跑,但很快,她就知道了理由——他们分明只有三个人,却有第四个脚步声,紧随在自己身后!
  脚步黏得特别紧,特别近,随时都能够攀爬到她的身上,更令人胆战心惊的是,她感受不到身后有任何人的存在!
  不是姜迟,也不是方夏青。
  裴樱咬紧牙关,前面的路分明很短,她却觉得漫长,长到没有尽头。
  “叶瑰!你带一下裴樱!”
  范意先一步奔出走廊,没敢立刻回头,急忙喊道。
  叶玫把手往后一背,显然想拉她一把。
  还差一步……
  马上就到了!
  裴樱喘着粗气,就在她想把手放上去的那一刻——
  脚腕被身后的东西抓住了。
  霎时间,她睁大了眼睛。
  手一抖,触了个空。
  碰到她的东西又凉又冰,被水泡过,表层如同玩偶的毛绒,内里却沙沙软软,十分沉重。
  它顺着裴樱的小腿下摸,在皮肤上来回磨蹭,又冷又锋利的贴在上面,轻轻地刺了进去。
  裴樱咬死了牙关才没叫出来。
  她想要看清缠住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正想扭头,便听范意重复了一声:“不要回头!”
  裴樱:!
  她差点扭了脖子。
  裴樱的小腿肚在被剖开,血液混在水里,顺着腿部蜿蜒……
  她不能看。
  “姐姐,”裴樱听见妹妹稚嫩的,薄凉得不带一丝温度的话语,“我们来玩捉迷藏吧?”
  “我抓住你了呀?”
  叶玫眉心微蹙。
  他没能拉到人,似乎在为自己的疏忽而不悦,而那副总是略含笑意的眉目收敛,逐渐变得锐利,如冰锥般刺人。
  可惜除了范意,没人看见。
  他半偏过头,从兜中拿出打火机,提醒裴樱:“裁纸刀。”
  这些是他们从姜迟那边挑的小道具。
  裴樱一摸口袋。
  叶玫指挥:“蹲下。”
  裴樱马上照他说的做。
  叶玫按下打火机,精准地往裴樱身后盲抛过去。
  洋娃娃终究是布料,最怕火烧。
  它惊叫了一声,正打算把手收回。
  叶玫:“裁。”
  裴樱闭上眼睛,心一狠,背手攥住洋娃娃的腕子,凭感觉用裁纸刀往后一割!
  非常顺利。
  她几乎没受到任何阻力,像在割空气那样,轻而易举地割断了洋娃娃的胳膊,只听见娃娃一声尖利的惨叫,水果刀坠落在地,震出“当”的一声响。
  大米从娃娃的身体里泄露,一粒一粒地洒。
  在落针可闻的世界里,尤其刺耳。
  妹妹在哭。
  裴樱忙捡起水果刀和打火机,跌跌撞撞地跑出走廊。
  来到了客厅。


第15章 Doll 15
  “滋啦、滋啦”。
  电视机的雪花画面频繁闪烁。
  “叮咚”。
  裴樱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恶心得几欲干呕,她腿上被刀割开了一道口子,血流不止。
  好在并不严重,叶玫看过之后,从置物柜的顶部取下医药箱,给她消毒包扎。
  裴樱忍不住问:“这里的绷带……没问题吗,我看好多东西都落了灰。”
  “没问题,”叶玫说,“这是我带的。”
  裴樱:“……”真的假的?
  “可是在你进来之前,它就在那个柜子上了。”
  他们被拖入怪谈世界也有先后顺序,裴樱比叶玫早到一些。
  范意移开目光:“我放的。”
  假装医药箱是这里原本的东西。
  范意是第一个到这里的人。
  裴樱:……
  好吧,她不想再问。
  包扎好后,她的行动就没有什么大碍了,只是走起来会疼。
  这点疼裴樱能忍。
  她把打火机和水果刀递给叶玫,问:“这个布料怎么处理?”
  洋娃娃的胳膊被她砍下一截,大米洒在地板上,又软又糯。
  范意过来:“烧了吧。”
  “滋滋滋……”
  火舌燎烧着地上的布料与大米,在半空中跃动。微弱的火光与电视机的光亮搅合在一起。烧焦的布散发出一股馊糊的气味,范意闻着不舒服,起身站远了些。
  他转向电视机,屏幕上雪花闪烁得厉害,还有黑影在画面中间晃过,堪称精神污染。
  范意看了一会,忍不了了,闭上眼把头别开。
  总感觉这些东西随时都能从电视里扑出来,糊他一脸。
  他面无表情地想象了下那个画面,顺便想好了自己的一百零八种死法。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里里外外观察过一圈,客厅表面上还保持着他们离开时的模样。
  实际却太过刻意,好多部分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作业本摊在书桌上,没收好。
  范意粗略地翻了翻,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冰凉凉的异物。
  手机。
  范意神色黯了黯。
  这是应舀的手机。
  他记得这部手机在白天被交给了姜迟保管。
  凭姜迟的性子,这么重要的线索一定会贴身揣着。
  现在却出现在这里。
  手机的边角还维持着昨晚留下的裂纹,范意按下开机键,白光在亮屏的瞬间就刺了范意的眼。
  早上还打不开的手机,此刻毫无阻碍。
  大概是故意要他们看到上面的内容。
  屏幕中间,赫然躺着几条来自今天的信息。
  【23:15】
  陌生号码:找到你了。
  【00:38】
  陌生号码: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现在是零点四十二分。
  四分钟前,正好是裴樱切断洋娃娃的胳膊时,短信发到了这部手机上。
  果然……他听到的那声铃响不是错觉。
  他握着手机,快步向两人走过去,拍拍叶玫的围巾:“此地不宜久留。”
  范意话音未落,手里的手机突然一震。
  “叮咚”。
  “叮咚叮咚”。
  “叮咚叮咚叮咚”。
  锁屏上显示的短信内容在疯狂刷屏!
  叮咚。
  【00:43】
  陌生号码:不要烧我。
  叮咚叮咚叮咚。
  【00:44】
  陌生号码:你们在哪里?
  陌生号码:你们在哪里?
  陌生号码:你们在哪里?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铃声不绝于耳。
  裴樱仰起脸,瞳孔惊缩:“这手机……”
  范意垂着眼看了几秒短信,随后直接把手机抛进走廊的水里。
  手机砸进深处,溅起不小的水花,锁屏光还亮着,在里面兀自“嗡嗡”了几秒,就再没了动静。
  裴樱望着手机沉没的位置,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记得那部手机,应该在姜迟手里。
  她哑着嗓子说:“没用吧。”
  “诡物在用这种方式来找我们,就算扔掉了手机,我们还是被定位到了……”
  范意张了张口。
  裴樱说得不错,他没有办法解释,或者反驳。
  更不可能去鼓励对方,拍着对方的肩希望对方振作起来,和他一起找寻离开的办法。
  范意都不能保证自己的安危。
  裴樱没有放弃的打算,她撑着自己的身体,范意拉了她一把。
  “咚”、“咚”、“咚”。
  甚至不给他们喘息的时间。
  电视机原本“滋滋”的噪音,突然转了个调。
  一声声古怪的闷响,从满屏的雪花中传出,如回响在耳畔,重重敲击着本就紧绷的胸膛。
  “咚”、“咚”、“咚”。
  裴樱手一颤,险些再跌下去。
  范意不露痕迹地瞥了眼电视,一片杂乱的雪花中间,似乎有道影子在上下弹动。
  像球。
  范意按住自己发颤的手,试图让它稳下来。
  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害怕。
  情感一旦滋生,便如荒原上的野草一般疯长。
  有东西在向着他们这边靠近。
  不是洋娃娃。
  是那个在走廊一直窥伺着他的……怪物。
  范意咽下游走于全身的、无形的恐惧,故作冷静,手上使了些力气,把裴樱拉起来。
  “走了,”范意转向叶玫,“我们能躲的时间不多,先找个地方藏起来。”
  裴樱缓缓站直了身体,腿还有些发软。
  “能藏去哪?”她脸色惨白,抖着唇问,“客厅就这么点大。”
  范意想了想:“碰运气,我们分开来躲,彼此别离得太远。”
  “电视柜里,厨房角落,爬到置物柜上面,都可以。”
  裴樱摇头:“这是适合小孩子的躲法,他们个子矮,哪里都能钻,我们……不太行。”
  “咚咚”、“咚咚”、“咚”。
  球声越弹越近,如紧凑的倒计时。
  范意没解释,只说:“勉强一下吧,如果有危险,对洋娃娃动手就可以了。”
  他顿了顿,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算了,尽量不要和诡物起冲突。”
  在自己惊悸不安的心跳声中,范意听见自己说:
  “你们先尽快藏起来,我再做一些准备。”
  叶玫没说话,转身进了厨房。
  电视机的屏幕画面一闪。
  稚嫩的、没有起伏的童声,伴随着“咚咚”的球体杂音,一字一顿地提醒——
  【各位玩家请注意……捉迷藏游戏即将开始。】
  【倒计时十秒钟。】
  *
  范意嘴上说着要人勉强,实际自己却没怎么躲。
  他靠坐在沙发的侧面,遮住身形,只要凑近就能看到。裴樱艰难地把自己缩进了电视柜里,留了一条小缝,可以看清外面的状况。
  倒计时进入尾声。
  【3、2、1……】
  【游戏开始。】
  【注意,千万不要被它抓到哦,嘻嘻~】
  尾调的波浪音听着真欠。
  范意把自己蜷起来,仅剩的那枚硬币在他指缝间打转,随着倒计时的结束,原本听不见的脚步声也逐渐清晰,来者没有喘息,应和着电视机的咚咚响,一步步地从走廊,向客厅靠近。
  越到心慌的时刻,范意表现得就越是平静,看着也比平日里的他沉着许多。
  他逼着自己往边缘冒头,借着微弱的白光,逐渐看清了那个靠近的身影。
  捉迷藏游戏中抓人的鬼。
  是范意在第一天就见到过的怪物。
  它一半的身躯停留在黑暗里,一半暴露在电视机的光下,手中还拎着方才被裴樱裁下一只手臂的洋娃娃。
  大米一路提,一路洒,却好像永远也落不尽。
  洋娃娃的眼珠朝着范意的方向转过来。
  一张空空如也的沙发。
  它什么都没看到。
  范意抠住沙发上的布料,他缩回得很及时,意图再度平息过快的心跳。
  他躲藏的地方非常拙劣,只要怪物往他这边再走一点,就能看到范意无处安放的长腿。
  范意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让自己远离洋娃娃的能见范围。哪怕他知道自己这样做被发现的风险极大,也好过静止藏在一处,把生命交由天意。
  好歹灵活。
  裴樱在电视柜内挤得难受,看着范意动作,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怪物的指甲嵌进沙发背,掏出里面的海绵填充物,扑簌簌地抖落在地。
  范意捏着硬币,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怪物离他只有咫尺之距。
  “为什么不在沙发里呢?”
  范意听见洋娃娃说:“以前和姐姐捉迷藏的时候,她总是藏在沙发底下,太顽皮了。”
  它再近一步,就能看到范意了。
  手中的硬币几欲抛出。
  “啊,我想起来了!”
  洋娃娃的眼睛转向电视柜:“她还喜欢躲在那个里面。”
  “我找她找得可费劲了……”
  洋娃娃回忆道:“小卧室一块,书房一块,沙发里一块,电视机底下一块,厨房一块。”
  “花了好大力气,才把她拼好,来当捉迷藏的鬼。”
  “但是还缺一点,还缺一个部分,到底在哪里呢?”
  “去那里看看吧?”洋娃娃对怪物说。
  怪物一言不发,电视的白光扑在它身上,那张五官错位,仿佛被拆卸缝补般扭曲的面庞更加诡谲阴森起来。
  裴樱咬着牙一言不发。
  她躲在柜子里,不敢动弹,手中握紧了裁纸刀,眼睁睁看着怪物往自己这边靠近。
  怪物的身躯如成年人一般高,她不知道对洋娃娃能够起效的裁纸刀,能否作用到怪物身上。
  刀片太薄太脆,太容易崩断。
  她往后蜷了蜷,撞到了柜中角落的光盘盒。
  极轻微的擦响,理应被电视的吵闹声覆盖。
  可是,怪物听到了。
  ……
  怪物?
  裴樱忽然想到范意几分钟前说过的话。
  “只要对洋娃娃动手就可以了。”


第16章 Doll 16
  裴樱手中的那把裁纸刀最终没有刺出去。
  在怪物躬身刺进柜门的千钧一发之际,范意弹出了手中的那枚硬币。
  硬币飞出老远,撞到走廊的墙壁,反弹几圈过后跌入水中,坠进大米中央。
  动静不大,但怪物因此驻了足,甚至偏过了身。
  洋娃娃的表情没变,它依旧维持着灿烂的缝制微笑。
  可在硬币敲打墙壁那一刻,它僵住了。
  洋娃娃艰难地扭动头部,转向范意所在的位置,它对上范意那如深水般沉静的目光,语气生硬。
  “你打我。”洋娃娃说。
  既然暴露,范意也就站起来,不再躲藏。
  客厅太小,他往哪里逃,都不过是瓮中捉鳖。
  唯一能拖延一些时间的地方,就是回到走廊。
  但走廊是洋娃娃的地盘,有更危险的东西在其中蛰伏,范意大抵也清楚这点,因此选择往更远些的厨房绕去。
  洋娃娃倏然笑了:“找到你了。”
  怪物捧着洋娃娃,扶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脑袋,不慌不忙地向范意逼近。
  “可惜,我的水果刀没有了,”洋娃娃满意地看着自己的猎物,嘻嘻笑着,“但是没关系,我很喜欢你,可以用别的方法制作你,你做饭很好吃。”
  “一定会成为一个非常可爱的,抓人的鬼。”
  范意的慢慢退到厨房门边,听见洋娃娃用可爱来形容他,脸色立刻变得阴沉。
  范意最讨厌别人这么说他。
  说实在话,如果忽略范意周身的气质,范意的长相的确能称上一句“稚气可爱”。
  他生得一张娃娃脸,五官秀美端正,笑起来还会有小酒窝。倘若安静下来,就像个乖巧的漂亮弟弟。
  可惜范意和乖巧二字根本不沾边。
  他的锋芒太锐利,长满了刺。
  范意退无可退,他冷冷正视着面前这个……向他靠近的怪物,就禁不住一阵恶心。
  他背手叩叩厨房门板,骂了一句:“还看戏?”
  叶玫好整以暇地站在厨房门边,没有让范意进去的意思。
  他看着范意叩门,于是只拉开一条缝隙,把早就捏在手里的水递了出去。
  他做了个口型,可惜范意没看到。
  这时,怪物与范意的距离已经非常非常近。
  近到怪物抬手,就能扼住范意的脖颈,刺进他的咽喉。
  而范意拿到水的那一刹,看都不看,拿直接把里面的液体往面前的洋娃娃泼去!
  泼掉了大半杯。
  洋娃娃本就湿漉漉的,本应不在乎这点水的泼洒。结果洋娃娃沾上之后,脸上的微笑立刻扭曲,怪物的动作也僵了一瞬,娃娃的语气冰下来:“盐水?”
  “你在用盐水?!”
  叶玫探头,骗他:“步骤反了。”
  反你个头。
  要是他真信了,估摸着就得交代在这儿了。
  范意谁都不理,盐水还剩一半,他不紧不慢地仰头含了一口。
  这个距离,足够他在利爪贯穿胸膛之前完成一切。
  洋娃娃:“等等!!”
  怪物离得太近,根本来不及后撤。
  范意在洋娃娃的失声中,把盐水吐到了它的身上。
  “你竟然知道……”
  “我赢了。”范意说。
  “……”
  砰。
  洋娃娃不再动作,也没了言语,它从怪物手中跌下去,而怪物的头同时在范意面前滚落,重重砸在脚边。
  范意身体一软,整个人禁不住失了声。
  做完这堪称作死的一切,范意的大脑一片空白,他茫然地望着底下咕噜噜往旁边滚的头,连恶心都忘了,微微失神。
  怪物的手贴上他脸颊的那一刹,他真的看到了自己死去的画面,差点没撑下去。
  还好他稳住了。
  范意在三秒钟内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他弯下腰,面无表情地把洋娃娃身体里的大米倒空。
  原本漂亮的娃娃变成了一张又干又扁的皮。
  裴樱艰难地从柜子里钻出来。
  在范意被怪物贴身时,她就提着心吊着胆,生怕对方死在利爪之下,却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种没头没脑的结局。
  “你做了什么?”裴樱避开墙边的头颅,“它怎么不动了?”
  “一个人的捉迷藏,”范意用脚踢开大米,解释,“如果要结束游戏,就按我刚刚的方法来。”
  “在怪物杀死你之前,用盐水泼它。”
  当然,如果距离没能把控好,就会变成一桩惨案。
  范意把洋娃娃湿透的皮拎给身后的叶玫,目光低垂:“妹妹找不到的那部分,不就在她的身体里吗。”
  裴樱低头看向那堆米粒。
  被范意踢散开,露出藏在其中的白色指甲。
  姐姐的指甲和大米一起,代替棉花,成为洋娃娃的填充物。
  裴樱:……
  她转移话题:“你怎么会知道解决游戏的办法?我是落了什么线索吗?”
  她没有质问的意思,毕竟如果不是范意主动出来,她可能已经被抓住了。
  “你没有漏,”范意说,“但这是灵异游戏,也可以叫做怪谈。打个比方,你知道笔仙吧?”
  这个裴樱知道:“嗯。”
  范意:“那你也应该知道,怎么在游戏结束后送走笔仙。”
  裴樱:“嗯。”
  范意说:“一个道理。”
  裴樱这下明白了,范意作为通灵者协会的一员,自然对各种灵异游戏耳熟能详,没什么可奇怪的。
  她也想通了其中关窍:“这么说,你一开始就计划好了,以自己为饵,等诡物来不及躲闪的时候,解决掉它?”
  所以,范意利用了她。
  他自己不藏起来,却让她躲在置物柜这样狭小,一定会被怪物注意到的地方。
  等怪物向她靠近时,是他接近厨房的最佳时机。
  如果他一开始就站在厨房门口,拿着盐水等怪物过来,一定会让洋娃娃心生警惕,从而不敢轻易接近。
  而作出一副不得已才被发现,被怪物一步步强迫到厨房门前,手里也没有任何东西的假象,比前者更容易得手。
  但这种方法明显更加危险,也更容易发生意外。
  一步算错,就会丧命。
  平心而论,被利用这件事,裴樱想明白后并不生气。
  范意在拿他自己的命去试险,她有什么好指摘的。
  叶玫用打火机点着了剩余的布料,直接扔到一旁,等它慢慢烧毁。
  “解决一个娃娃而已,没结束呢,”叶玫说,“别放松警惕。”
  范意低声:“我知道。”
  危险的预感还没有解除,范意把米踢到燃烧的那团布料里,说:“还有人没到齐。”
  不知说的是姜迟还是方夏青。
  裴樱忽然想起什么,主动道:“对了,我刚刚在电视柜里发现了这个。”
  她拿出那张险些害了她的光盘。
  范意没接,他说:“看看能不能播放。”
  这张光盘多半是留在这里的线索。
  裴樱把光盘放进CD机里。
  没人去坐那张被怪物扯烂的沙发,几人站在一块,电视机的画面闪烁两下,从中传出了逼真的喘息声。
  光盘里的内容能放。
  画面由远及近,兜头而来的是一个惊慌失措的小女孩,她摔在地上,蹭破了皮。
  录像下面的时间显示为2月26日。
  洋娃娃砸在摄像头的旁边,挡住了右下角的镜头。
  女孩摔得狠了,没去抱她的洋娃娃,眼泪鼻涕蹭了满脸。
  她四肢并用,往门口爬去,好像身后追着会冲她张开血盆大口的怪物。
  她没成功。
  她身后真的有“怪物”。
  跟在她身后的男人,轻轻松松抓住了女孩的脚踝,手臂上还有一圈新咬的牙印。
  他穿着一身黑色卫衣,背对着镜头,在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里,拖着女孩的小腿,捂住她的嘴。
  ……
  女孩拼了命地挣扎,可是才上小学的姑娘,怎么敌得过一个成年男子。
  后面的内容太过残忍,范意别过头,实在难以接受这种画面。
  但洋娃娃一直看着。
  它躺在摄像机旁边,看着女孩伸出手,声音细如蚊呐地嘶哑着“救救我”。
  看着血泊里碎裂的手机屏,拨给父亲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
  看着女孩遍体鳞伤。
  看着她的身体变成一块一块新鲜的肉,女孩的各个部分被分别藏起来,最后是头颅。
  女孩眼睛还在凝视着洋娃娃。
  洋娃娃从摄像机旁边摔下来,砸进血泊里,吸饱了女孩的血液。
  而罪魁祸首,正慢条斯理地打扫着房间。
  他是女孩父亲叫来修水管的人,手上还挂着一串他自己配的钥匙。
  接着,他似乎注意到了这台摄像机。
  画面晃了一晃,随后黑了下去。
  视频到这里还未结束,裴樱起身看了下进度条,后面还有一小截位置。
  果然,几秒过后,画面再度亮起。
  这次画面上的主角,从女孩变成了洋娃娃。
  水管工的头滚在地上,断口处坑坑洼洼,洋娃娃跪坐在血泊里,推着被它拼好的,女孩的身体。
  然而那终究只是东拼西凑,才勉强完整的尸体。
  娃娃力气小,推了一下,女孩没动。
  再推一下,女孩散了。
  如此……诡异的一幕。
  “我找到你了。”洋娃娃说。
  “起来,现在轮到你来当鬼。”
  “起来啊。”
  娃娃的声音细细的,它躺在女孩再也不会跳动的胸膛上,试图把那颗心脏重新捂热。
  “你答应过我的,晚上我们玩捉迷藏。”
  娃娃不知道,那只是小女孩自娱自乐时的说辞。
  它作为诡物,同样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做什么,女孩都没了反应。
  它旁观着女孩被杀害时,曾雀跃地想过,这样,对方就是它的同类了。
  ……它啊,是天生的诡物。
  只是在黑暗里沉睡了太久太久。
  父亲把它送给女孩的那夜,女孩划破了手指,血滴到娃娃的嘴角,被它不着痕迹地吮吸殆尽。
  被那点新鲜的血唤醒了灵智,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起来啊。”
  “为什么不抱我?”
  洋娃娃看着女孩零零散散的身体,低下了头。
  “是因为你太碎了吗?”
  “既然如此……”
  娃娃从女孩身上爬起来。
  “我把你缝好吧?”
  “你来当我的妹妹,我最亲爱的娃娃。”


第17章 Doll 17
  ——身体碎了怎么办?
  用线缝好就可以了。
  ——心脏不再跳动怎么办?
  用大米替代就可以了。
  ——妹妹不会哭,不会动怎么办?
  把指甲剪进去,用诡异赋生就可以了。
  ——妹妹不听话怎么办?
  准备一杯盐水,嘴里再含一口,泼到她身上,最后烧掉就可以了。
  动起来的小女孩,是洋娃娃的提线木偶。
  是假装自己还活着的“妹妹”。
  而真正的洋娃娃,伪装成“姐姐”,顶替了小女孩的身份。
  父亲回到家中后,并未发现任何端倪,他抱起了洋娃娃,还给洋娃娃买了礼物。
  死去的小女孩躺在洋娃娃的怀里,空洞地望着原本属于她的一切。
  被噩梦打碎,浸入一地的鲜血之中。
  爸爸是骗子。
  画面到这里就彻底结束了。
  裴樱沉默了一会儿,才起身上前,把光盘从CD机里取出来。
  她看了一眼死去的怪物,无声地张了张口。
  ——是他吗?
  裴樱看向范意。
  范意停顿片刻,点了点头。
  不出意外的话,录像中残忍地杀害了小女孩的男人,正是这个对洋娃娃言听计从的怪物。
  现在,怪物和洋娃娃一起,成了没有生气的死物。
  裴樱平静道:“这怪物没有被分尸,太便宜畜生了。”
  叶玫待在一边,闻言懒懒抬眸,难得主动开口:“你很同情那个女孩?”
  裴樱说:“同不同情都没有用,她已经死了。”
  人死不得复生,若以有悖天理的方式继续留存,则为诡物。
  况且,那个被做成洋娃娃的小女孩,刚才还怀揣着属于诡物的恶意,想要他们的命。
  她不同情诡物,作为受害人,也无法与已经诡化的小女孩共情。
  只是纯粹觉得……这怪物罪该万死。
  范意也说:“是畜生,便宜他了。”
  但怪物已经失去行动能力,简单提了两句后,便没必要再花太多精力去关注。
  裴樱看向范意:“我们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范意蜷了蜷手指:“当然是去找令这则怪谈发酵成领域的真正凶手。”
  裴樱思索,感觉自己摸到了一点答案:“是姐姐?”
  但自从夏橙从书房门前离开,他们就没看到过姐姐的身影。
  范意凝眸沉思了一阵,出声:“不。”
  “不是姐姐。”
  裴樱:“什么?”
  范意问:“你还记得那本日记吗?”
  裴樱“嗯”了一声:“记得,小女孩在2月26日已经死去,和红色活页的内容基本吻合。”
  “后半部分的日记,多半是伪装成姐姐的洋娃娃写的。”
  范意说:“对,这才是关键。”
  “洋娃娃、父亲和小女孩,他们在三月到六月期间,度过了一段安然无恙的生活。这段日子里,除了洋娃娃一直在尝试让小女孩恢复生机外,没有出现过任何端倪。”
  “它是真的把自己当作家庭的一份子,用心地写着日记。”
  范意问:“你觉得光盘是谁放在电视柜里的?能够录下完整画面的诡物,在当时只有一个。”
  “它就在摄像机旁边。”
  裴樱倒抽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
  范意定定道:“姐姐或许并没有恶意。”
  “它还在光盘里录下了捉迷藏游戏的解决办法。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我,你们也会得到对付洋娃娃的答案。”
  裴樱摇头苦笑:“别这么说,如果没有你,我可能在看到录像之前就死去了。”
  范意不置可否,接着说:“好吧,假如我没猜错,催生出怪谈的真正的变故,发生在父亲失踪之后。”
  他嘴上在说,心里也在不断捋着逻辑,试图通过光盘录像的几个画面,来还原这间屋子里发生过的所有事件。
  2月25日,父亲在外地出差,小女孩带着诡物“洋娃娃”,给修水管的工人开了门。
  修水管的工人是父亲找的,他记下了小女孩家的情况,不知通过什么手段,在当晚配好了女孩家的门锁钥匙。
  2月26日,水管工入室偷盗时,正撞上小女孩开门回家,他躲在了女孩的卧室里。
  女孩回到卧室,越想越发觉不对,等她反应过来,打算往外跑时,已经来不及了。
  水管工杀害并分尸了女孩,目睹了一切的诡物娃娃决定为女孩报仇。
  2月27日,洋娃娃找回了女孩的碎块,把它们缝制成一个个娃娃。利用诡物的能力进行赋生。
  洋娃娃代替了小女孩,死去的女孩成为了残缺的娃娃。
  之后,相安无事了很长一段时间。
  5月23日,洋娃娃找到了新的赋生办法。
  5月31日,父亲因不明原因失踪。
  6月1日,他们来到了这里。
  ……于是成为了怪谈。
  范意边思考边推测,事件的脉络逐渐清晰,也因此把话说得很慢:“我想,这栋房子里,除了姐姐和妹妹,应该还有第三个支配者。”
  “它才是我们要解决的麻烦。”
  “最关键的问题是,姐姐究竟做了什么,让妹妹重新如活人一般存在。”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一处疑点,范意没有讲。
  也没必要和裴樱讲。
  他怀疑姐姐是这桩怪谈的委托人。
  通灵古店是沟通阴阳的事务所,专门接取诡物寄来的委托,多半是匿名文件。其中委托内容一般不会讲得太细,只会寥寥几行,写明大致的地点和提示,就算完整。
  范意收到的这封委托书上,提示只有三个字。
  【捉迷藏。】
  跟其他人没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范意说:“这则怪谈的真凶或许另有其人,但要想得到答案,依旧要从姐姐身上入手。”
  “我们去找她。”
  裴樱说:“但问题是,姐姐在哪?”
  何况他们不能确定,贸然接近姐姐,是否会遇到什么危险。
  裴樱蹙着眉回忆:“不管是姐姐还是夏橙,她们都在进了走廊后就没了音讯,我们从走廊过来,客厅里也没见人。”
  “怎么找,硬翻吗?”
  范意轻轻道:“谁说她一定去了走廊呢?”
  裴樱微讶:“你是说……”
  范意的手指无意识地相互摩挲着,声音很凉:“没有人看见夏橙进了走廊。能剥去皮肉,变换身份的它,可能躲在任何一个地方。”
  “安静地,看着我们离开。”
  “折返回书房找东西的姜迟,还有方夏青,到现在都没能回来,不是吗?”
  裴樱想象了下那个画面,头皮发麻。
  范意扭头,望向仍旧漆黑一片的走廊。
  随着洋娃娃被火烧毁,走廊的水已经褪去,复回原样。连浴室也重新出现。
  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能隐约看见——
  在浴室门口,站着一只提刀的洋娃娃。
  正阴森森地看着他们。
  女孩的每一段身体,都变成了一只娃娃。
  烧去一只,还会有下一只。
  这不是他的推测,因为范意亲眼见过,在第一晚。
  应舀最先参与了捉迷藏游戏。
  就像一个多重的平行空间,被卷入捉迷藏的人,就算和其他人同处在一间客厅之内,也无法相互看到,相互接触。
  夏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而处在捉迷藏游戏里的应舀,匆匆奔跑着进了厨房。
  当时的应舀成功躲过了第一轮捉迷藏游戏。
  他握着盐水,泼了洋娃娃一身。
  应舀气喘吁吁,把剩下的半杯盐水放到厨房的桌子上,等他要拎着洋娃娃烧掉时,猝然看见在走廊中央徘徊的,第二只洋娃娃。
  不知在背后看了他多久。
  客厅里空无一人,应舀就知道,自己还没能离开这个捉迷藏空间。
  他看到了不止一只娃娃,在电视柜的边缘,也有一只,冲着他笑。
  不仅应舀脊背发寒,当时躲在暗处的范意同样不敢动作。
  最终,应舀选择让夏橙来做这个替死鬼。
  物品在多重空间里能够互通,他把被诡物动过手脚的手机,偷偷放进了夏橙的被子里。
  夏橙拿起手机的那一刻,正式被拖入捉迷藏游戏。
  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妹妹抓住,成为了捉迷藏游戏里的鬼。
  她成为鬼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报仇。
  夏橙提着刀,一步一步把应舀逼进了小卧室里,不仅给房间上了锁,还用力拧断了钥匙。
  她在门外,问了一个让人无法回答的问题。
  夏橙笑着说:“告诉我,你的名字是什么?”
  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在这里,除了夏橙,没人会使用真名。
  做完这一切,夏橙靠在门框上,身体像泄了气的球,一点一点瘫软下去,流出鲜红色的血,和已经破碎的身体组织。
  听着里面撕心裂肺的尖叫,夏橙心满意足地笑了。
  怪物藏在小卧室里。
  不能和怪物同时待在上锁的房间里。
  她张了张口:去死。
  那是夏橙生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
  夏橙报复的时候,妹妹一直站在她的身后。
  一直作为洋娃娃,看着她。
  都带着死不瞑目的怨恨。
  *
  叶玫始终没有参与范意与裴樱的讨论。
  他饶有兴致地抱臂靠墙,凝视着范意认真思考的模样,悠悠拉开一点口罩,想给自己透透气。
  等半天了,太闷。
  如果换作他自己来解决这怪谈,叶玫肯定没有那个耐心——不仅跟人解释,还打算带着人一起的。
  等其他人反应过来,怪谈早该结束了。
  叶玫又等了一会儿。
  片刻后,范意终于下了决定,他指向走廊的方向,点点洋娃娃:“我们去看看客厅里还有没有值得拿上的东西,然后回到小厅。”
  裴樱:“好。”
  眼见着范意和裴樱都动了起来,这种时候,叶玫再继续搁旁边看戏,就太格格不入了。
  做做样子就行。
  叶玫随意地踢了一脚怪物的身体,听见一串清脆的碰撞声。
  叶玫:哦豁,有东西。
  这点动静,范意肯定注意到了。
  叶玫好整以暇地准备假装巧合。
  然而对方只是朝这边瞟了一眼,就嫌弃地扭过了头。
  看样子是觉着怪物恶心,不愿接触。
  叶玫:……
  范意停了停,又觉得这样不太好。
  “那个,”范意轻咳一声,转向叶玫,“叶瑰,你找一下,怪物身上是不是有钥匙之类的东西。”
  他说:“拜托你了,好不好嘛。”
  叶玫保持微笑:……
  叶玫不笑了。
  反正戴着口罩,别人也看不见。
  他吸了口气,低下头,没有拒绝范意的请求,心中一阵无奈。
  卖可怜是吧?
  你是老板还是我是老板?


第18章 Doll 18
  叶玫随手一搜,便从怪物的腰部捞出一串钥匙。
  几把钥匙碰撞在一块,叮叮当当地吵,其中小卧室的钥匙断了半截,很显然,这正是姐姐随身携带的那串。
  为什么姐姐书包里钥匙会到怪物身上?
  叶玫懒得思考,去厨房简单地冲洗了一下钥匙,就遥遥扔给范意。
  范意单手接住。
  他数了数钥匙的数量,共有五把。
  范意顿了顿。
  “书房、大门、小卧室、大卧室……”
  有四扇可以上锁的门。
  厨房是推拉门,没锁,但内部有栓。浴室也一样。
  多了一把钥匙。
  范意仔细看了看纹路,里面没有备用的钥匙。
  他若无其事地钥匙串攥进手心,问裴樱:“你有找到其他线索吗?”
  裴樱抬起头:“没有,能找到的,都是我们已经知道的信息。”
  “哦。”
  范意把玩着手里的硬币,高高弹起,又在半空中抓住:“看来这里没有其他东西了,准备回小厅。”
  裴樱看着还有闲心玩硬币的范意:“……你到底准备了多少枚硬币?”
  信息时代,很多年轻人都不带现金出门了。
  范意说:“就三枚,这是我趁叶瑰烧娃娃时捡回来的。”
  那时新的洋娃娃还没出现,走廊的水褪去,是回收硬币的最佳时机。
  裴樱以为这硬币对范意很重要,于是不再多说。
  但其实,范意抛硬币,只是为了缓解心中的紧张。
  站在走廊中间的洋娃娃一动不动,也像他们一样,寻找着接近的时机。对于过度敏感的范意来说,诡物的恶意无时无刻不在吞食着他的精神。
  想到自己会面对的诡物,以及失败的危险,范意不免难受。
  可他的神智却一反常态地灵活清醒,连话语都异常冷静。
  “既然姐姐想和我们玩捉迷藏,就陪她玩。”
  走廊中间,洋娃娃在其中来回走动,等待着他们的靠近。
  刀刃被它提着,划在地上。
  要回到小厅,走廊是必经之路,也就是说……他们需要想办法绕过拦路的洋娃娃。
  “用盐水解决?”
  裴樱犹疑着不敢靠近,回头看了眼厨房。
  盐水可以阻止洋娃娃的行动。
  “没多大用处,”范意说,“我们已经烧过它一次,同样的办法,它不一定会上第二次当。”
  裴樱说:“有对付它的道具,总比手里空空的好。”
  范意没拦着:“去拿吧。”
  裴樱静了静,没动。
  她问:“所以你不拿?”
  裴樱不认为范意会打算硬闯,这两天相处下来,能看出这人虽然肯冒风险,但在做决定前,一定也有所准备。
  范意只重复道:“因为没多大用处。”
  裴樱收住了要往厨房去的步子。
  “那算了,我也不拿了。”
  范意没什么表示,直接说:“走吧。”
  从接到委托开始,范意的神经就一直紧绷着,此刻心力交瘁,他掩去眸中的疲惫,深吸一口气,聚精会神地面对接下来要应付的诡物。
  讲道理,他不知自己在走廊动的那些手脚,能不能限制住诡物的行动。
  这是叶玫在烧毁洋娃娃的布料时,范意偶然想到的。
  想到这里,范意把叶玫往身后挡了挡,率先步入走廊。
  妹妹见到范意等人步入了它的地盘,咧嘴一笑。
  裴樱抿抿唇,再次低声询问:“要冲过去吗。”
  范意停在原地不动,他摇头:“等它过来。”
  “一有不对,就立刻返回客厅,去找盐水。”
  范意能这么说,多半是心里有底,裴樱依然紧张,却和另外两人一起,瞪着正缓慢接近他们的洋娃娃。
  “好痛啊,”洋娃娃拎着水果刀,分明在笑,表情却怨毒扭曲,“为什么烧我。”
  “为什么拆开我。”
  “为什么不当鬼。”
  “为什么……”
  它的距离越来越近,范意屏住呼吸,弹出手里的硬币。
  这枚被反复弹出,反复捡回的硬币沾过盐,撞在洋娃娃的眼睛上,竟直接打掉了一只塑料珠子。
  娃娃歪了歪头,将它不轻不重地拨开。
  “你以为这点小手段会对我有效吗?”
  它笑着靠近:“你很聪明,可惜,又没那么聪……”
  洋娃娃的话音卡了壳。
  它身高过低,能看见的视野有限,顷刻一阵天旋地转。
  等它反应过来时,它已经啪叽摔在地上,动弹不得。
  刀子从洋娃娃手里滑落,跌出老远。
  洋娃娃的下巴牢牢卡在地面上,从这个视角,它看不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洋娃娃尖叫:“你做了什么!”
  “临昕橘,你做了什么!”
  听到娃娃唤他的假名,范意稍稍放了些心,他不打算回答洋娃娃的质问,言简意赅地冲身后二人道:“搞定。”
  “我们走。”
  目睹了一切的裴樱:……
  或许洋娃娃怎么也不会想到,打败它的不是盐水,不是小刀,更不是硬币,而是一条条提前贴在地面上的强力双面胶带。
  是什么时候贴上去的?
  先前走廊都是水,范意根本不可能在那时往地上做手脚。
  只能是趁着新烧的洋娃娃还未复苏,走廊的水刚刚褪去时,范意假借捡硬币的名义,完成的布置。
  所以硬币只是障眼法,让洋娃娃分散注意力的同时,也避免它去注意地面上的异样。
  当然,也有很大概率被娃娃发现。
  这种冒险的法子,是范意的风格。
  裴樱:……
  裴樱:“还能这样。”
  范意把水果刀踢开老远,重新把硬币收回口袋里。她和叶玫跟在范意后头,绕开了疯狂挣扎着的洋娃娃。
  这究竟是什么质量的胶带,粘这么牢……
  几人经过浴室门口。
  消失的浴室重新出现,推拉门正开着,范意用余光瞥了眼,浴缸溢出红色的液体,如血与水混合般泼洒一地。
  而在浴缸中间,静静地躺着一个人。
  是夏橙。
  她的长发披散在水里,破破烂烂的衣服被血水浸饱,身体被红线缝住,一点一点往外漏着大米,被洋娃娃刺穿过的伤口触目惊心。
  妖冶而诡异。
  范意没有多看,还拉上了浴室的门。
  看来,夏橙在离开之后,就因为违反规则的优先级而受到了惩罚。
  她安静地沉眠于浴缸中,就像个与她等身大的洋娃娃,永远停留于此。
  进入小厅后,范意第一眼就发现,他原本放在置物架上的小台灯不见了。
  书房门虚掩着,从中透出隐隐约约的灯光。
  范意径直上前,小心翼翼地拉开了书房门。
  小台灯正亮在书桌的角落,灯下摆着一只魔方,似乎被精心布置过,旁边躺了一束枯萎的花。
  听到他们的动静,蹲在旁边的姜迟抬起了头。
  姜迟脸色苍白,面色平静,仿若什么都没发生过般,捡起掉落在他面前的日记本,撑着膝盖站起来。
  姜迟在他们之前开口:“你们怎么回来了?”
  范意眼睫微颤,遮住眼底翻涌的怀疑,故作平静道:“我还没问你,这么久不过来汇合,是反悔了吗?”
  说完,他又问:“方夏青呢?”
  姜迟自动忽略第一个问题,神色黯了黯:“他啊……”
  他把笔记本递给其他人:“你们先看看这个吧。”
  范意站在原地,没接。
  姜迟一下就明白了范意的想法,他苦笑道:“怎么,临昕橘,你怀疑我?”
  范意点头:“无可厚非,你回避了我的问题,你们的行为也非常可疑。”
  姜迟发现自己无法反驳。
  他捂了捂脸,手臂无力地垂下,自嘲似地扯了扯嘴角:“好吧,你说得对。”
  他不准备打消范意的怀疑,也没有为自己辩解,让几人心中的石头又沉了几分。
  姜迟总喜欢多想,并根据自己的想法推断出一个坏的答案。
  如果姜迟没有问题,恐怕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先澄清自己身上的疑点,再会反过来质疑范意,确认他们有没有问题。
  范意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姜迟。
  白天的夏橙,也是这样。
  明明已经死去,却还装作正常人的模样,和他们一同寻找线索,虽然露出了破绽,却没有对他们动手。
  晚上就变成了可怖的诡物。
  “……”
  姜迟忍不住了:“别这么看着我啊,与其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不如去找找方夏青。”
  “我一回头,他就不见了。”
  他重新蹲下,把日记本放到地上,轻轻往范意脚边一推。
  “临昕橘,”他说着,慢慢挽起右臂的袖口,形容憔悴,“之前怀疑过你的事情,我很抱歉。”
  他的手臂,被红线缝了针。
  红线一圈圈缠绕在胳膊上,底下的部分不像真实的皮肉,更像洋娃娃身上的棉布,侵蚀着他的大半皮肤,正在往姜迟的全身扩散。
  等到那时,他会彻底变成一只娃娃。
  尽管心中早有准备,可看到这一幕,裴樱仍旧出了一堆冷汗。
  ……果然,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姜迟往后退了一步。
  “去找方夏青吧,”姜迟看到了范意身上挂着的钥匙,又多嘴一句,“出去后,记得把门锁上。”
  范意默了默:“你什么意思?”
  姜迟指指手臂上的线,拆掉一点,大米漏了出来。
  他说:“就是这个意思。”
  “被抓住的人要当鬼,非常不幸。”
  范意弯下腰,捡起姜迟推过来的日记本。不用想,什么肯定多了不少新内容。
  他问:“是方夏青吗?”
  范意想问,他变成这样是不是方夏青做的。
  姜迟嘴唇泛白,还未完全被诡物的思维侵蚀的他手指紧攥到发抖。
  他没说话,看向台灯下,六个面皆被人为打乱的魔方。
  他闭了闭眼:
  “你是剪刀,我是娃娃。”


第19章 Doll 19
  范意拿起魔方。
  三阶魔方好复原,他直接套公式,花了不到一分钟时间,就把魔方变回完整的六面。
  拼完,范意捏着魔方,另一只手捧着日记本,把二者搁在一块,上下比对。
  魔方六个面的颜色,和活页本剩余纸页的颜色一模一样。
  橙、黄、绿、蓝、靛、紫。
  真是少见。
  范意想:不喜欢红色?
  离了书房,他们正待在大卧室里。点了明亮的灯光,多少让周围的环境舒适了些,不再那么阴森诡谲。
  但危险仍在潜伏。
  范意把日记翻到了最新一页。
  电视机发出的球体声,冰箱里的食用盐,半昏暗的环境……
  以及“委托人”。
  范意猜得不错,把委托书寄到通灵古店的诡物,的确是姐姐。
  也是诡物“Doll”,被记录于通灵者协会的诡物图鉴中,编号143,未觉醒前危险等级为“D”,和普通的洋娃娃没有区别。
  他仔仔细细地读过两遍。
  最底下添了一句明显是后补的备注。
  【PS:不要进入红色的房间。】
  然而这句话就是用红色写的。
  但最令范意在意的,是第二条规则。
  【不要询问它,不要窥探它,不要寻找它。】
  范意无意识地摩挲着日记纸页,指腹蹭上了一点未涸的墨迹。
  这个“它”指的是谁?
  是导致父亲失踪,怪谈形成领域的第三诡物?还是……
  方夏青?
  亦或者……
  他们正是同一个人,同一个诡物?
  从某种角度看,方夏青的确演技极佳,对待寻找线索、应付怪谈一事也表现得尽心尽力。仗着年纪小,就算某些地方出了错,也可以说是自己大意,不值得大惊小怪。
  毕竟在怪谈里,比他表现差劲的人太多了。
  若不是他不小心漏出了大破绽,倒真能糊弄过去。
  方夏青犯下的唯一错误,就是在最开始就询问范意,临昕橘是否为他的真名。
  不使用真名,在怪谈中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哪怕对方是新人,也不会有人刻意去问上一嘴,徒增麻烦。
  ……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当时的范意反问方夏青:“你觉得呢?”
  这就算不上是在说谎了。
  不论是谁来问他这个问题,范意都不会给出明确的答案。
  那么……
  方夏青为什么要突然对姜迟动手?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只有方夏青本人才会知道。
  范意晃晃手中的钥匙,拨开其中四把。
  书房门已经依照姜迟的想法上了锁。
  离开书房后,三人也四处找过,这里没有其他的门,置物架或者书架后面也没有类似密室的地方。
  听着几人四处寻找,走廊中的洋娃娃一开始还在尖叫,过会儿就没了声响。
  竟也没引来诡物。
  不论是姐姐,还是方夏青,都跟凭空消失似的,没了踪影。
  范意撑着头,用肩膀撞了撞在他旁边把魔方打乱重拼的叶玫:
  “你说,这钥匙有没有可能,是开哪个柜子,或者抽屉的。”
  “毕竟款式也和其他钥匙不一样。”
  “别问我,”叶玫不会多干涉范意的委托,“你自己思考,自己找办法。”
  “哦,”范意合上日记,顺口道,“你怎么三分钟还没复原好一个魔方,你行不行?”
  叶玫:……
  他把魔方放到范意边上:“我又没研究过这玩意,哪知道你们什么公式,多观察下怎么了。”
  范意扫了下,第二层已经拼好了。
  他只看了两眼,放手里随便做了几步,复原后把魔方和日记都放到一边,支起身子站起来。
  “不看了?”叶玫把日记拿过来。
  “马上就要天亮了,离六点钟还有最后两个小时,”范意说,“不看了,抓紧时间吧。”
  到六点,两姐妹就要出门上学。
  到那时捉迷藏游戏结束,再想找到线索,就非常困难了。
  何况,还会有一个不知真假的“父亲”,要在白天回来。
  也就是说,他们的时间,只剩下最后两个小时。
  到了这个地步,范意决定赌一把。
  瞻前顾后是件好事,然而时间紧迫,容不得他一件件去寻找依据。
  范意问裴樱:“你们昨天住在大卧室里,这里有没有什么打不开的柜子,或者隐藏起来的箱子?”
  他不抱太大希望。
  果然,裴樱肯定地告诉他:“没有。”
  她刚刚在范意反复思考日记内容的时候,也没闲着,把大卧室里里外外翻找过一遍。
  毕竟捉迷藏游戏开始后,很多地方都会发生改变。
  比如电视柜里多出的光盘。
  裴樱肯定道:“大卧室还保持着原样,和昨晚没有区别。”
  “嗯,”范意表示自己知道了,又补了一句,“书房也是,除了小台灯,没有其他特别的线索。”
  “看来,关键都不在这些地方。”
  裴樱问:“小卧室呢?”
  范意说:“有一点可能,但不大。”
  范意不认为小卧室会发生更多变化。
  捉迷藏游戏里的小卧室太危险了,即便怪物死了,可谁能保证,里面不会藏着第二个、第三个洋娃娃?
  那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妹妹发觉了在家中躲藏起来的水管维修工,仓皇地锁上小卧室的门,打着电话,却发现对方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
  她一定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
  在她眼里,卧室就是她的安全屋,她可以躲藏的地方,直到那个灰色雨天,支离破碎。
  在她眼里,房间是沾了血的红色。
  她想逃去哪里呢。
  离开家门,找邻居求助?
  范意灵光一闪。
  他倏然看向两人,喃喃开口:“我们是不是……从未想过离开这间屋子?”
  他分明清楚,五把钥匙的其中一把属于家门。在此之前,却从未想过打开家门的可能性。
  没有任何规则提及,他们不能去到外面。
  范意对上叶玫似笑非笑的目光,心下瞬间明朗。
  果然,叶玫早就想到了这一点。
  虽然范意清楚,叶玫有意锻炼他的独立处理能力,但此时此刻,心下还是凉了半截。
  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自己没能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他觉得有些丢脸。
  叶玫问:“怎么,不高兴了?”
  “……”范意不承认,“没,只是想到还要再面对一次那个洋娃娃。”
  “我都快对走廊产生阴影了。”
  叶玫笑了:“害怕?那换我来打头阵,怎么样?”
  他也不是全然袖手旁观,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倒可以帮帮忙。
  范意拒绝:“算了,不用。”
  叶玫要处理的委托比他要多很多,他不可能一直接受老板的帮助。
  像叶玫所说,小事,没必要。
  裴樱插话:“不如,这次我来吧。”
  她拨了拨额前的碎发,把它们撩到耳后:“总是你们顶在前面,不好。”
  一个位置而已,没什么可多纠结的。范意又说了两句,见裴樱坚持,就没再推脱。
  几人拿上魔方和日记本就走。
  这回他们的行动非常顺利,洋娃娃仍然牢牢粘在强力胶带上,动弹不得,它无法挣脱,只能眼睁睁看着几人离开。
  在他们过路时,它还想去抓范意的脚。
  范意避开,徒留洋娃娃脸上怨毒的神色。
  很快,三人就站到了房门前。
  范意试了两遍钥匙,他示意其他人往边上靠靠,自己也站在侧面,谨慎地推开门。
  门外,一股霉味带着空气里的潮气扑面而来。
  淅淅沥沥的雨声大了。
  范意又不自觉站到了最前头,他探头仔细一瞧,原来是楼道内的窗户开着,雨点顺着风溅到里面,弄潮了大片墙壁。
  范意把手缩回衣袖里,伸出一点点试探,见没出什么问题,才稍稍松了心,率先迈步出去。
  窗户就在边上,范意往外眺,外边比墨还要漆黑,伸手都未必能望见五指,徒留飘飘洒洒的雨点接连打进来,便什么都没有了。
  那是一片只有雨的虚无。
  电梯静止在楼道的另一侧,但范意不敢轻易过去,楼梯间和窗外一样黑洞洞的,比屋里的走廊还要浓,吓人。
  范意按捺住在心中不住作响的警铃,在短时间内把这一层的布局简单过了一遍。
  算上他们所在的这一间,这层共有六间屋子,前边应该是别人住的地方,门板都被类似油漆的玩意儿涂黑,连门牌都撤掉了。
  也许是无关紧要,也许是禁忌之地。
  他试着跺跺脚,头顶的灯没亮。
  不是声控灯?还是……那些东西不让灯亮?
  范意思索着,冲屋里还在观察情况的两人招了招手。
  只有这间房边上的门牌还在。
  1301室。
  这是十三楼。
  见多了怪力乱神,范意第一个想法就是:不是个好数字。
  裴樱出来,也先四下观察了一圈,猜想多出的那把钥匙属于其中一间屋子:“要一个个试吗?”
  范意说:“等一下。”
  他把硬币抵在指背上,隔老远弹向离他们最近的一道房门,敲出脆响。
  硬币不及反弹,那门立刻就开了个缝,从里头伸出一只手,凌空把硬币捉了进去。
  “砰”。
  门死死关上。
  范意:……
  得,这下硬币是彻底拿不回来了。
  裴樱也惊了一跳:“开错门……是这个下场?”
  可这楼道里的另外五扇门一模一样,怎么挑?
  总不能猜吧?
  她回头转向屋内:“要不,从里面拿点东西,一件一件碰门试试?”
  范意脸色难看:“诡物不是傻子,说不定就在暗处偷窥着我们。刚刚抛硬币的行为,必然会让它们察觉自己中计。”
  他扣着手里的魔方,轻声说:“也许……不需要纯猜。”
  他没有试错的机会了。


第20章 Doll 20
  1301室的门开着,没人去关。
  走道里灯灭着,连安全出口的牌子都过于黯淡,丁点不亮。1301室的电视光好歹能为外界提供一点能见视野。
  范意将剩下的那把钥匙攥在手心里,顺着过道往前走,边走边观察情况。
  第一扇门已经排除,不能试。
  范意将其他住户的屋门认认真真地扫过一遍。
  漆黑的门板,被摘下的门牌,单向的猫眼,散发着不详的诡异气息。
  他想,其中一定有他没能注意到的端倪。
  范意不知不觉来到电梯口,左侧是楼道口,即便站在楼道的跟前,里面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可不想伸手指去试。
  电梯停在十三楼,他看着显示屏上鲜红的数字,走道里除1301室外唯一的光源。
  如此微弱,映不亮周边的黑暗。
  范意把手指压在电梯按键上。
  只要他按下下行键,电梯门立刻就会打开。
  但他没有按下去,只是浅浅地覆在按键表面,不知在等待什么。
  楼层显示屏里艰难地倒映着过道的情景。
  虚影很浅很浅。
  范意微微睁大眼睛,看着倒影里的一切。
  那几道门一扇比一扇黑如浓墨,却有两扇门正好卡在“3”这个数字上,化为异样的血色。
  是1301室,和他正后方的这道门。
  【不要进入红色的房间。】
  ……是这个意思吗?
  但是,先前吞噬了硬币的那扇门,在显示屏上是黑色的。
  范意不认为会有这么多道安全的门。
  “怎么了?”叶玫过来问。
  “……”
  范意觉得无奈:“别吵,我在思考。”
  叶玫轻笑出声。
  “那你思考吧,”他说,“不过我觉得,我能猜着你在想什么。”
  范意“哦”了声:“别打岔。”
  被叶玫一挑,他倒是把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1301室也是红色的……”
  范意抬起贴在下行键上的左手,贴在屏幕上。
  模糊倒影里的他,抬着右手。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倏地划过范意的脑海:倒影与现实是相反的。
  所以……
  倒影里的红色房间,才是真正的黑色房间?
  范意扭头,握紧了手中的钥匙,小巧的钥匙硌在掌心里,又凉又硬。
  不对。
  范意瞪着自己身后的门,心跳不由他控地开始过速,砰砰砰地直跳,清晰到如在耳畔,生怕吵人。
  似乎不应该是这样。
  裴樱见范意神色有异,走过来指着他面前的门,问:“是这个房间吗?”
  范意:“可能是。”
  他不能确定,一旦选错,便可能会被拖入死亡。
  裴樱犹豫片刻,伸出手:“总要开门的,钥匙给我,我来吧。”
  范意没动。
  他相信自己的预感,甚至隐隐感受到了从四面八方来的黏腻视线。
  这扇门后的主人正贴在猫眼处,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
  范意拉住叶玫的手腕,把他往后带了一步。
  范意的手太暖和,不适合叶玫,他低下头,偷偷往外扯了扯腕子,力道有点轻,没挣动。
  索性算了。
  范意另一只手拦住裴樱。
  “你过来,”范意蹙着眉头说,“你别开这扇门。”
  裴樱静了静,随即默不作声地往两人边上站,学着范意的样子,去看电梯显示屏。
  显示屏中,红色的门的确是这扇没有错。
  可是……
  范意舌尖抵着自己的门齿,他看哪扇门都像藏着危险。
  如果……是他的判断方式错了呢?
  范意闭了闭眼。
  他说:“再等等,我再想想,不要过去。”
  “橘子。”
  忽然,范意耳边一烫。
  他愣了愣神,没有扭头。
  但他知道,叶玫在他身边拉下了口罩,脸与脸贴得过近,湿热的呼吸在他的耳边厮磨,用气音悄悄说——
  “你还记得,在你入职的第一天,我教过你什么吗?”
  范意:!
  叶玫外皮肤是凉的,内里的吐息却很热,范意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身体一个激灵,撤开了他紧抓住叶玫的那只手。
  叶玫低低笑出了声,把口罩兜了回去。
  还好过道够暗,不然其他人准能看见范意因羞愧而涨红的脸。
  这跟他那不敢看恐怖片而紧紧抓着兄弟手腕的发小有什么区别!
  虽然范意本来不是那个意思,他不怕鬼。
  但他怕死。
  范意自虐似地掐着自己的手指,强迫自己清醒过来,想些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
  叶玫教过他什么?
  范意从记忆里捞出他第一天入职时的情景。
  那天下着和现在一模一样的滂沱大雨。
  当时的他刚和家里决裂,还在气头上,没伞也没钱,就带着一个没什么用的背包,浑身被淋了个透。
  后来,老板再三问他是否确定签下合同。
  范意觉得自己当时肯定被鬼迷了心窍,不耐烦地把纸扯过来,刷刷在合同上签下自己的真名后,就收到一份字句诡异的员工手册。
  叶玫说——
  “一定要全文背诵,不可懈怠。”
  “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不是这句。
  范意调理的速度很快,他迅速镇定下来,重新看向电梯的显示屏。
  这一眼,瞳孔骤缩。
  电梯现在在第十一层!
  甚至还在继续下行!
  范意呼吸急促,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
  有东西在楼底按下了电梯键。
  他不知道对方的目的是什么,但范意敢肯定,在怪谈里,一切不正常的现象都能够先定义为“来者不善”。
  范意立刻想到了所谓的“父亲”。
  凌晨也是第三天。
  “父亲”根本没必要等到天亮。
  9、8、7……
  电梯所在的楼层不断下降。
  范意死死盯着电梯屏幕,意图看出些特别之处来。他浑身发冷,可不论上面的数字再如何变化,红色的房间,始终是1301,和他身后的那扇门。
  裴樱当然也注意到了电梯的异样。
  她慌忙开口:“是不是来不及了?”
  范意没说话,显然心里也没底。
  裴樱闭上眼睛,看着神情自然的叶玫,知道对方是指望不上,咬了咬牙。
  “你把钥匙给我吧,我去开门!”
  裴樱心中着急,甚至口不择言:“就算我出意外死了,你们也能排除一个错误答案,方便找到正确的门!”
  范意直接:“不行。”
  在场的人,只有叶玫一点都不焦虑。
  他还有闲心捏着自己的手腕,抓住,再松开。正是被范意抓过的位置。
  时不时瞥下电梯楼层。
  电梯已经下降到一楼。
  范意在裴樱急切的催促声里,飞快地回忆着叶玫说过的话。
  ……他来到通灵古店的第一天,就遭遇了灵异事件。
  是会要他命的那种。
  红色的蜡烛在餐桌上静静燃烧,一滴一滴融下蜡泪,范意的手心被镜子碎片刺出了血,诡物捏住他的下巴,手腕冰凉。
  比叶玫要凉。
  对了……
  当时的范意依靠自己挣脱了诡物创造的幻觉,冷汗淋漓地滑落在地时,通过沾了血的玻璃镜片,看到了倒影里叶玫的模样。
  ……
  “普通的镜子相当于死物,死物不会欺骗你的眼睛。”
  “任何能出现倒影的地方,只要没被诡物附身,里面的一切,就都是真实。”
  电梯上升至三楼。
  范意复又沉下心来。
  他明白了。
  【不要进入红色的房间。】
  原来是这个意思。
  *
  “叮”。
  电梯抵达十三层。
  电梯门向着两侧打开,红色的数字在屏幕上跳动,仿佛故障一般,从“1”到“13”,来回闪烁。
  电梯内空无一人,四周的空气却明显变得更加潮湿。
  屏幕上的“13”不跳了。
  片刻后,电梯的下行按键被点亮,门再度阖上。
  接着,电梯瞬间极速下坠!从十三楼直接跌到地下二楼!
  “轰”!
  坠地的裂响震耳欲聋。
  范意捂着耳朵,靠在消防通道的防火门上,电梯坠落的声响拦不住,听着都令人胆颤。
  他放下手,又抬起来拍拍自己的脸,保持清醒。
  他在电梯抵达十二层的最后一刻,带着叶玫和裴樱撞进门内。
  漆黑的显示屏反射出来的走道,四四方方的像个房间。
  过道是一个整体,红色的数字融合在倒影中的房门上,相当于整条过道都染上了红。
  死物最容易被操纵,却不会骗人。
  唯一的生机,就是不被显示屏的影像所容纳的地方——
  这消防通道在十三楼的过道里藏得太过隐蔽。
  门的颜色与墙壁融为一体,加上四周昏暗,根本无法辨识。
  裴樱脸上还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好险……”
  如果不是范意在最后关头铁了心要找显示屏映照不到的死角,他们还真发现不了这扇门。
  防火门一推就开,钥匙没能用上。
  裴樱觉得自己当时是昏了头,才会说出要自己去开门的胡话。
  冷静下来后,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是被引诱了吗?
  但其他人为什么没有?
  裴樱偷偷觑着范意的神色。
  她看不太清。
  此时的范意正别着头,把耳朵贴在防火门上,认认真真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他的手指并不安分,来回转着掌中刚问叶玫要的魔方,钥匙挂在食指上,在半空晃悠。
  听了一会儿,他说:“外边有东西。”
  没有脚步,没有呼吸,除了有如实质的恶意,他无法感知到任何事物的存在。
  连是否拥有形状都难以确定。
  但范意的确听到了。
  细碎的咀嚼声。
  从电梯中出来的东西,无影无形,它更像是在咀嚼空气,吞咽着其中的潮意,很缓、很细。
  然后,向着防火门这边靠近。
  范意当机立断:“下楼。”
  他说完就不做停留,干脆利落地直接转身。
  其余两人迅速跟上。
  叶玫打岔:“为什么不上楼?天台不更方便?”
  范意:“。”
  范意:“那你上去吧,跳下来了记着给我留点线索,说一声天台什么情况。”
  叶玫:“啧。”
  小兔崽子,没心没肺。


第21章 Doll 21
  消防通道的尽头不是出口。
  而是一间满是潮霉的地下室。
  尽管范意清楚,怪谈中的一切空间都不能按现实的常理判断,有所扭曲是正常现象,但看到这一幕,他还是略感失望。
  这就是一栋无法通向外界的封闭楼层。
  看来这件事还没完。
  范意想:但快了。
  他沿着最后一阶楼梯走下去,顺便把日记本的活页纸扯下一张,团巴团巴扔到地下室的门上。
  叶玫瞥他:说好的不故技重施第二次呢?
  范意装作没注意。
  见地下室的门毫无动静,范意让叶玫和裴樱都往后退退,顺便把熟记下来的规则再过了遍脑,确认这回再无错漏后,试探性地,将钥匙插入锁孔里。
  正好。
  地下室的门,开了。
  许是经久没人来过,地下室里弄着一层又湿又厚的灰,浓到难以忽视的纸臭钻入鼻腔,零零散散的杂物四处乱堆,范意僵在当场,显然对此十分不适。
  然而过了几秒,他就带着一脸的不情愿踏入其中。
  地下室里的东西又杂又乱,有破纸板,废木箱,以及一架老旧的自行车,灯早就坏了,怎么也按不开。
  这破地方非得和灯过不去是吧。
  范意合理怀疑,自己再在这边待久点,出去估计得瞎。
  “呦,来了?”
  在地下室角落的桌子边上,靠坐着一个人。光线太暗,对方又矮,看着和杂物没什么区别。
  范意一进来就看到了,若是对方不主动招呼,他也懒得理。
  大概十三四岁的少年撑着胳膊,坐到了桌子上,老木桌咯吱咯吱地响。
  他双腿腾空,懒洋洋地撞在一起,怀里抱着一只笑容灿烂的洋娃娃。
  是“姐姐”。
  在他的身边,还摆着一个妹妹模样的洋娃娃,被红线缠住了身体,扭曲的棉布表情如在哭泣。
  方夏青拨弄着姐姐的头发,把里头的红线挑出来,用水果刀割断,缠到自己的指尖。
  看样子在这里恭候多时。
  其他三人一看过来,方夏青就冲他们笑,与先前相处时的自然别无二致:“没想到才一会儿不见,你们就找到了这里呀?”
  裴樱后退了一步。
  即便眼前的人有诡物的可能,裴樱仍旧不可避免地想起这两天发生的种种,不由得冷了脸色,质问道:“你还敢这么正大光明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方夏青无辜地眨了眨眼。
  “为什么不敢?”他问,“你们能拿我怎么样呢?”
  他笑着问:“要来玩捉迷藏吗,各位?”
  这熟悉的腔调。
  很显然,他也是诡物的一员。
  三人心中警惕,往后退去。
  方夏青从桌上跳下来,愉悦地扬起声音:“别怕呀,你们没有退路了。”
  应当在今日归家的“父亲”,此刻也在他们身后,正踩着阶梯,一步步往地下室靠近。
  范意权衡利弊,直接用脚带上了地下室的门,并快速从里面按了栓。
  这样一来,就算钥匙还在锁孔上,外面的东西也进不来。
  方夏青叹了口气,又憋不住笑了:“好嘛,你们把自己锁住了。”
  他玩着手里锋利的水果刀,刀刃压在皮肤上,一割就破,从中渗出鲜红色的血来。
  一动不动装死的姐姐歪歪脑袋。
  方夏青的血流进姐姐开裂的嘴角。
  而方夏青的另一只手明显出现了不正常的干瘪,要用力气,才能抱住姐姐。
  像是布料里盛了沙。
  大米。
  范意看在眼里,没漏过任何一个动静。
  他心下了然,想:原来是这样。
  他早想该明白的。
  死在捉迷藏游戏里的人,会被活生生地剔除血肉,以大米作身体里的填充物,装作活人,继续行动。
  他们会被洋娃娃剖开,再重新缝好。保留着一段时间的记忆与自我意识,成为下一场捉迷藏游戏里的鬼。
  但有两个例外。
  他们没有变成鬼,而是直接死去。
  一个是应舀。
  他被迫咽下了一千根针,死相凄惨。
  还有一个,便是在游戏开始前就死去的新人,哭喊着要报警的无名少年。
  范意原本以为,这两个人之所以没有变成洋娃娃,是因为他们被怪物杀死,不属于捉迷藏的规则之中。
  然而今晚发生的事,让他改变了想法。
  怪物被姐姐做成玩具,成为了送给妹妹的礼物。
  怪物只听妹妹的话,同样,死在怪物手下的人,会被妹妹做成活人偶。
  也就是捉迷藏的鬼。
  ……
  范意当时就在猜测,所谓【被抓住的人要当鬼】,可能并不完整。
  捉迷藏游戏,除非提前或被迫结束,否则,一轮要抓到全部的人才算完成。
  所以……
  完整的规则应该是——
  【第一个被抓住的人,要当下一轮的鬼。】
  洋娃娃会留下第一个被抓住的人,成为鬼,而其余的参与者,一旦被抓住,便会直接死去,不留任何余地。
  方夏青才是第一个被抓住的人。
  当时大家都是初来乍到,彼此之间,谁也不了解谁。就算方夏青有哪里不对,他们也看不出来。
  从一开始,方夏青就是洋娃娃。
  至于为何方夏青到现在还保持着人的理智,甚至还有一半的身体没被洋娃娃侵蚀……
  范意暂且不清楚答案。
  他撞在门板上,能感知到背后彻骨的凉意,“父亲”停留在了地下室门前,站立不动,没有强行进入。
  竟能被这薄薄的门板挡住。
  范意觉得自己赌对了。
  于是他凝神应付着面前的困局。
  方夏青不紧不慢地把姐姐放在地上,喂饱了血后,他替洋娃娃擦去嘴角剩下的红色。
  洋娃娃提起了刀。
  方夏青要让洋娃娃,来完成捉迷藏。
  洋娃娃冲着三人仰起头。
  它露出那张属于姐姐的,苍白而僵硬的棉布脸,把涤纶丝做的头发拨到脑后。
  洋娃娃的表现与前两天一样,非常平静。它不声嘶力竭,也不叫,只用空洞无物的眼神漠然审视着在场最后三个活人,提醒道:
  “游戏还有十秒钟正式开始。”
  在这狭小逼仄的地下室里,范意他们无处可逃。
  裴樱猛地扯住范意的衣角。
  “活下去的关键,是完成捉迷藏,对吗?”
  裴樱盯着洋娃娃,语速飞快。
  “但十秒,他们看着,我们就算逃出去,也没有地方躲。”
  只有十秒时间。
  范意不敢浪费,他没回裴樱的话,只望着方夏青,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和姐姐来到地下室?”
  方夏青神色微不可察地一滞。
  随即他马上反应过来,掩住自己的失态,换回了他那副无所谓的表情,摊手道: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范意有了答案。
  而姐姐闭着眼睛,镇定地数着捉迷藏的计时:“9、8、7——”
  裴樱见范意不动,也松开手平静下来。
  逃不了,就只能面对,她恰恰擅长这个,比未知更好应付。
  忽然,裴樱手指一冰。
  她愣了愣,接着不动声色地挡在范意身前几步,遮住了他们的动作。
  范意把方夏青的魔方悄悄递到了她手里。
  “想好怎么办了吗?”她不清楚范意想做什么,多问了一嘴。
  范意没正面回答,直接喊人:“叶瑰。”
  叶玫:“哎。”
  范意:“找个不会被抓到的地方,自己站一边凉快。”
  “别被杀了。”
  叶玫:……
  就这?还需要他来提醒?
  叶玫还以为范意要喊他帮忙。
  虽然说好了只监督旁观,但生死关头,叶玫分得清轻重缓急。
  姐姐:“6、5、4……”
  叶玫自觉绕到角落,阴阳怪气道:“好嘞少爷。”
  范意:……
  他后悔了,就不该喊叶玫那一嘴。
  这姓叶的那么精,哪用得着他来关心?肯定早就给自己留好退路了。
  “3……”
  “2……”
  “1……”
  范意最后扭头,表情复杂。
  他在心里同时默数,很明显,洋娃娃很刻意地数慢了数,正把原本十秒的时间,拉长到了快十二秒。
  诡物“Doll”,这次事件的委托人。
  它大概是真的把这里当成了家。
  可惜,不属于它。
  Doll说:“0。”
  洋娃娃睁开眼睛。
  它的玻璃眼珠里倒映着一屋并不躲闪人,毫不留情地宣布:“找到你们了。”
  普通的水果刀在洋娃娃怀中变得锋利至极,范意首当其冲,成为了Doll的目标。
  水果刀又快又准地向前捅去!
  “来当鬼吧。”
  范意就地一滚,险而又险地避开洋娃娃的攻击,刀子堪堪擦着他的头顶而过,正好刺进范意背后的门板!
  按理来说,洋娃娃会把木门一同削碎,它的目标明确,只为将刀刺进范意的头颅。
  可它没有。
  Doll愣住了。
  这在Doll的身上,是极少有的事情。
  范意来不及思考,趁此时机,干脆地往上一翻,去扯洋娃娃的手臂!
  Doll被红线缝得结实,断不是范意一碰,就能开裂的。
  洋娃娃立即回过神来,它神情冰冷,刀刃狠狠一划,便割破了范意的手腕!
  范意躲闪及时,小刀造成的伤口很浅,可那块皮肤却显而易见地失去体温。
  范意无比清晰地察觉到自己的力气正随着那一刀而流失。
  手腕,变成了棉布。
  夏橙就是这样,她拼命挣扎着,却被一刀一刀,做成了娃娃。
  ……
  范意想,他真大胆。
  凭他对于自己的认知,在刀子挥过来的危险时刻,在自己已经受伤的前提下,他的第一个想法应该是逃跑才对。
  而不是迎着锋刃,反而用力一扑,他怀洋娃娃,借着惯力将自己的身躯与对方调转!
  Doll重重撞在门板上!
  它的布偶身体受不到多大伤害,可它挨在门上,离得太近,“父亲”就在外面,诡物的气息从被它自己捅出的洞中渗入,Doll感受到了无法摆脱的恐惧与颤栗。
  很快,它又惊又怒,诡物的本性冲垮了理智,使足了力气,要把刀刺进范意的咽喉!
  又一道人影晃过。
  裴樱没闲着,她也从娃娃的反应里推断出一二,找准时机便冲了上来!
  裴樱如果冲过来,足以把它的刀子撞偏!
  Doll反而笑得开心,以为裴樱也不要命了。
  反正都是一死,有区别吗?
  于是,它指向范意脖颈的刀尖,生生掉头转向裴樱——
  扎了个空。


第22章 Doll 22
  “等等……”
  方夏青瞪着眼睛,满脸茫然地被裴樱扑倒在地,撞翻了身后的桌子。
  他的后脑重重砸在地上,没有彻底变成洋娃娃的他一阵眩晕,桌上的小物件砸了他和裴樱满身,然后蹦跳着滚到远处。
  现在,裴樱掐着他的脖颈,脉搏还在跳动。
  不仅方夏青懵了,连Doll都没料到这种变故。
  谁能想到,裴樱都到Doll跟前了,却还能临时来一个急刹车转向啊!
  方夏青愣愣地想:坏了,这波冲我来的。
  裴樱既然敢扑他,就必定已经察觉了对付他的方法。
  那是方夏青决定除掉姜迟的原因。
  但他也没料到,姜迟就算成了娃娃,也要不管不顾地和他拼命,抢走他一直揣在怀里的魔方。
  然后,魔方被姜迟交给了他们。
  姜迟不应该知道的,洋娃娃不能触碰这些东西。他只是凭着直觉,认为魔方当中有猫腻。
  等方夏青反应过来时,魔方已经被裴樱强行拆卸,零零散散的碎片摔在他身上,露出了藏在里面的针,和红线。
  还差一样东西。
  方夏青的心一点点,随着裴樱的动作凉了下去。
  因为那个东西,就在裴樱的右侧口袋里。
  也是姜迟搜集起来的道具。
  ……
  【你是剪刀,我是娃娃。】
  除了盐水外,任何可以制作洋娃娃的工具,针、线、布、剪刀,都能对变成娃娃的他们造成伤害。
  其中,最严重的就是可以用来裁布的剪刀。
  如果实在没有,裁纸刀也可以。
  毕竟姐姐是用裁纸刀,刺进妹妹胸膛的。
  ……
  为了避免这些物件成为对付自己的工具,方夏青刻意引走了姜迟,还一度把盐放进冰箱里。
  魔方也不是他的,不过他早早发现有针线藏在里面,悄悄收起来,占为己有了而已。
  如果不出意外,捉迷藏的后期不必他去纠结。正如范意所言,“父亲”归来的第三天,就会是他们的死期。
  为什么姜迟变成了鬼,还要帮着活人?
  方夏青不能理解。
  但他到这种时候,还能笑得出来:“既然你们早就知道我的弱点,之前为什么不动手?”
  裴樱握紧了剪刀。
  她从不是什么胆小怕事之辈,虽然她没有其他两人敏锐,却也懂得抓准时机,而不是莽上。
  看着裴樱的神色,方夏青心中发怵。
  唯一的水果刀在Doll手上,他被压着脖子,艰难地想找到什么趁手的东西……好反击一下。
  但是,没有。
  裴樱扑他的方向算得很好,就算周围有物件,也只是些零碎的软物,对人构不成威胁。
  裴樱不跟他废话,迅速将剪刀狠狠戳进了方夏青的喉间。
  溅出鲜红色的血。
  然后,变成大米。
  方夏青并不疼,他的疼痛早在被洋娃娃捅那一刀后,就被麻痹了。
  他模模糊糊地想,其实,自己也没帮上洋娃娃什么忙。
  他只是在弄清楚自己的状况后,问了洋娃娃了一句话而已。
  “我来陪你玩捉迷藏,好不好?”
  Doll看着没有反抗的他,没再刺入第二刀。
  而姜迟和夏橙,都被扎了起码十几下。
  ……
  这下,他真的要变成诡物了。
  而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前后不过两秒。
  Doll被裴樱打了岔,一时没能转过弯来。
  范意找准机会,再一次反扣住洋娃娃的棉布手臂,这次他抓得很死,而Doll被拆补重缝,未剪干净的线头还留在那里!
  Doll不认为范意能把自己的线头扯散开。
  但它仍旧护住了自己的胳膊,同时以一种极为刁钻的角度,举起另一只手上的水果刀!
  这次,一定能得手!
  范意微微一错,直接面对着Doll,刀子割破了范意的掌心,汩汩的血与腕上的鲜红融为一体!
  Doll的脸上忽然一湿。
  像有一滴水溅入涟漪之中,Doll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布偶脸,发现自己好像在哭。
  诡物也会流泪吗?
  很显然,不会。
  那是血。
  范意不躲也不闪,他用那只受过伤的手,挡住了洋娃娃的眼睛。
  血止也止不住,更衬得范意脸色惨白,最后,他在洋娃娃被满目猩红挡住视野的刹那,攥住了它那只握着刀的手臂。
  范意当然没那么自不量力,想通过扯线头的方式拆掉它。
  他想要的,不过是借刀杀人。
  范意推动Doll手里的水果刀,刀子轻而易举地没进先前洋娃娃在门板上削出的小洞里。
  范意听到一声闷哼,显然,牢牢贴在门板上的“父亲”,被刀刺中了。
  虽然像在刺空气。
  洋娃娃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惊恐扭曲:“等等……”
  “不……”
  范意喘了两口气,额角全是细细密密的冷汗。
  非常明显,不论是Doll还是方夏青,这两个诡物,对“父亲”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
  但“父亲”不能进入这扇门,不然凭地下室这又老又旧的门板,根本拦不住它。
  它们同样害怕伤到“父亲”。
  想到这里,范意更加用力地抓住了洋娃娃,把它压在自己的身前,透过这扇门,狠狠往外扎去!
  感受不到任何阻力,刀刃如削泥般穿透门板,刺出去轻飘飘的。
  洋娃娃眼前被鲜红覆盖,它怕自己继续伤到“父亲”,刀子直接脱了手,拼命摇头,想要挣脱范意的禁锢。
  它的力量在流失,随着那两刀,在源源不绝地往门外之物涌去。
  Doll正在被吞噬。
  它听见范意虚弱的声音:“你们在地下室里藏了什么?”
  Doll:……
  它沉默。
  而门外的“父亲”,已经开始碰撞门板。
  洋娃娃捅的那两刀,激怒了外面的诡物。
  范意的血沿着洋娃娃的眼睛滑落,更像哭出的血泪了。
  另一边,裴樱解决方夏青,也得了空隙。她起身时顺便拍掉衣服上的灰,看向前方,那张被她撞翻的桌子下面,赫然藏着一具尸骨!
  她喊道:“这里有东西!橘子!”
  是成年人的尸体,被残忍地剥去了皮,应该新死不久,连血肉都未变质。
  范意抽了口气,不敢看,怕自己吐出来。
  难怪他一进来就觉得恶心。
  洋娃娃的力量被那两刀抽去大半,丢下水果刀后,就没了杀伤力。它被范意提起来,只能无措地扒着范意的手,用力往他已经变成布料的伤口处咬。
  范意“嘶”了一声,呲牙咧嘴:“疼。”
  可他依然紧紧抓着Doll不放手。
  Doll:“放开我!”
  范意嗅着空气里的腥味,又问了:“……你用了什么办法,给已经死去的‘妹妹’赋生?”
  Doll闭嘴。
  它的思维已经诡物化,早已忘记了自己寄出委托的意义,本能驱使着它去伤害活人,就像……对待“父亲”那样。
  范意失血过多,身体摇摇欲坠。
  诸多线索在他的脑中搭建成一个脉络,尸体的出现将它们相连,逐渐清晰起来。
  他用气音问:“你在‘妹妹’面前,杀了她的父亲,对不对?”
  Doll彻底不动了。
  它僵硬地扭过头。
  范意说:“看来我猜对了。”
  诡物的思维不能用人的常理判定。
  它们眼中的世界与活人不同,人可能会利用通灵游戏来沟通阴阳,但诡物不用,在Doll眼里,妹妹一直是一个半死不活的娃娃。
  Doll希望妹妹活过来。
  在每天相处中,Doll逐渐发现,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的妹妹,独独会在父亲经过时,收敛一点笑容。
  它以为妹妹是讨厌父亲的。
  毕竟,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于是它诞生了将妹妹刺激醒来的想法,在一个夜里,对父亲下了手。让妹妹像它一样在旁看着,吸收父亲的血。
  这样,它们就都是同类了。
  整整齐齐,不好吗?
  Doll对上范意的目光。
  他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肉眼可见地灰败下去,可神色却一片清明,见不到半点将死的样子。
  血啪嗒砸在地上,开出红色的花。
  没有红线缝起来的伤口,血止不住。
  而一旦被红线缝上,人就成了娃娃。
  Doll几乎咬牙切齿。
  他就不怕吗?
  他怎么敢,怎么敢?!
  然而它愤怒不了多久,范意就做了一件更让它恐惧的事——
  范意重新捡起地上的水果刀,塞到洋娃娃手里,同时握住它的手,拿捏住它的动作,低下头,用彷如游丝的声线低语:
  “那么你就带着刀子,再杀他一次吧。”
  Doll动弹不得,看着范意把另一只手搭在门栓上:“等等……别……求你……”
  Doll神色一狠,疯狂扭动被范意锢住的玩偶手臂!
  它想利用重新回到自己手中的水果刀,解决这个该死的人!
  为什么……他的力气明显在流失,却还能抓它那么紧?
  叶玫见势不对,上前搀住范意。裴樱也过来,帮忙提着不安分的洋娃娃。
  裴樱和范意改拎位置,一人提着一边Doll的腿,洋娃娃被倒吊在空中水果刀晃来晃去碰不着人,被迫老实了。
  父亲死去之后,一切都脱离了Doll的控制。
  妹妹没有醒来。
  而父亲死去的七天后,成为了比Doll更加危险的诡物。
  不论洋娃娃怎么扑腾,几人都铁了心让Doll去和父亲相搏。
  裴樱突然想起什么,说:“对了,我在尸体的手里面抠出了这个。”
  她知道范意现在的状态很差,因此把东西交给了叶玫。
  是日记本上的活页纸,被撕下了一部分,握在手心攥得太紧,已经皱得不成样子。
  全是血。
  上面字迹潦草地写了几行字。
  叶玫扫了一遍,是一份他们从没见过的规则纸。
  可惜,他们该推的已经推完,这份规则,仅仅是给猜测上一点佐证罢了。
  【温馨提示,虽然各位是受到父亲邀请,特地来此地陪同他女儿的好心人,但还请注意,父亲因个人经历对某些事有所忌讳,因此以下几点,需要诸位熟知。
  一、父亲讨厌洋娃娃,尤其是他送给女儿的那一只。
  但当他最讨厌的娃娃和别的娃娃在一起时,他就难以分辨。
  他的女儿也在其中,他不想冒险。
  二、父亲讨厌陌生人,任何进入他家中的陌生人,都会被父亲盯上。包括和父亲素未谋面的你们。
  三、父亲死去之前,最讨厌陌生人。父亲死去之后,最讨厌洋娃娃。
  四、杀害父亲的东西,会变成父亲的一部分。】


第23章 Doll 23
  灰色下雨天。
  妹妹躺在肮脏的地下室里, 看着Doll拖着父亲昏死过去的身体,坐电梯往地下室走,看着Doll一刀一刀, 割下了父亲的皮。
  剥皮时没碰致命处, 相当于凌迟。
  血淌了一地, 被妹妹吸饱。
  Doll弄出的动静很响,不可能一个人都没有发现。
  妹妹觉得, 它好像哭了。
  它想,那些邻居明明都通过猫眼在看,为什么不吱声啊?
  思考到一半,它又生生刹住。
  就算出门阻止, 也会被Doll一起杀掉吧?
  不要用针,扎我的尸体,不要缝我, 很疼。
  它曾经这么哀求过Doll。
  可它已经死去,它的力量不足以成为诡物,让Doll领会到它的意思。
  Doll在给她做玩具。
  Doll听不到。
  妹妹的生命止于二月的尾声, 若是说它没有怨怼, 那太假了。
  当时爸爸出差之前, 在电话里再三保证过,说他找来的人很靠谱。
  是很靠谱。
  走过一遍,就配出了家里的钥匙。
  明明说过会马上接它的电话, 明明约好很快就会回家的。
  骗子。
  ……
  可是,当自己哭泣的时候, 它也在心中问过自己,它恨爸爸吗?
  或许有过埋怨。
  但它是爱的。
  因为爱,才希望对方多陪陪自己, 才喜欢黏在爸爸的脖子上撒娇,才会在爸爸把洋娃娃当作女儿时感到难受。
  真正的它,早就停止了呼吸。
  Doll代替了它,给爸爸创造了一切安好的假象。
  现在,爸爸死在它的眼前,可它什么都阻止不了。
  它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而父亲被活剥皮的时候,神智居然还保持着清醒。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皮肉,被割下来堆到一边,女儿在笑,娃娃在哭。
  在彻底被剜去眼睛之前,他的视野被鲜红覆盖。
  他看到的扭曲画面终于在最后一刻恢复灵醒,让他回想起来,自己的女儿不应该是Doll那样的。
  ——原来他的女儿,早就死了。
  他这几个月,在对着一个虚假的娃娃温柔、微笑。
  还责怪娃娃把女儿带去学校,晚上给死去的女儿缝补粗制滥造的衣裙。
  这甚至是他自己招来的祸患,赖不得别人。
  水管工是他联系的,那个人平日里非常老实,他以为不会出问题,还特意叮嘱女儿,记得给叔叔开门。
  电话响起的时候,他在进行一个很重要的会议,静了音,事后回拨没得到回应,他也没有上心。
  那时候他的女儿,是不是在惨叫着,被迫看着凌虐她的人的脸,哭着喊爸爸呢?
  不,可能她太疼,连叫出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洋娃娃也是他送给女儿的礼物。
  那天,Doll捂住他的眼睛,学着女儿的腔调,笑着和他说:“爸爸,回头。”
  真正的女儿——洋娃娃坐在沙发上,面对着电视机,一声不响。
  她一直看着。
  父亲恨水管工,恨洋娃娃,最恨的是自己。
  是他不负责任,是他引狼入室,是他让女儿死后都不得安眠。
  凝结成了化不开、消不散的绝望。
  父亲进不了地下室,是因为他的尸骨还在这里。
  人会不愿见到死去的自己,哪怕成为了诡物,也不例外。
  可当它们只得面对真相的时候,它们又会成为另一副模样。或崩溃或疯狂,但无一例外,会抢先针对伤害自己的人。
  Doll刻意把尸体藏在桌底,就是不想让父亲发现,他已经死去。
  只要把尸体藏好就可以了,只要把所有人都变成洋娃娃就可以了,父亲没办法认出来的……
  只要他们在一起就可以了。
  只要一切都结束就可以了。
  怀揣着被两种思维拉扯的绝望,Doll寄出了匿名的委托书。
  为什么憎恨它?为什么要杀它?为什么……不爱它?
  先前门板挡住了父亲的视线,它还能静静地蛰伏在外,哪怕被洋娃娃捅了两刀,也能面不改色地站在门口等待。
  现在桌子被掀翻,血淋淋的尸体随着门的开启暴露在父亲面前。
  门外什么都没有,父亲没有实体,他们看不见。他们眼前依然是通往地下室的阶梯,空空荡荡。
  但所有人都能察觉到,空气里的潮意微微凝滞。
  只是凝滞而已,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暴怒。
  大抵属于父亲的,更多是一种心怀惭愧的悲哀。
  洋娃娃的手腕上还挂着水果刀,在半空中拳打脚踢。
  那令范意万分不适的,透明的目光落到了洋娃娃身上,随即又穿过洋娃娃,停留在角落那具血红色的尸体上。
  出乎范意的意料,它看见自己的尸体后,没有发疯。
  只隐隐透露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它已经认出,洋娃娃就是杀死它的东西。
  把它女儿做成娃娃的家伙。
  那么小的孩子……怎么死了,尸体还要被作践呢?还要被人遗忘呢?
  怪它。
  所以理应它来解决。
  一双无形的、看不见的手,伸向了洋娃娃。
  范意松开Doll,裴樱会意,也撒了手。
  “不——”
  Doll即刻像被什么捉住了似的悬在空中,失声大喊!
  它仿佛看到了可怖的东西,张大嘴,身体“咔吧咔吧”地扭曲着,脖颈被拉长,逐渐被挤压成一团五官错位的棉。
  “啊啊……好痛……”
  “好痛啊好痛啊好痛啊——”
  它这次是真的落下了血泪。
  “走。”
  范意不打算理会洋娃娃,他把身子搭在叶玫身上,言简意赅:“去天台。”
  “不要回头。”
  裴樱连忙跟上,没再看洋娃娃一眼。
  但她总感觉,洋娃娃被父亲抓住的那一刹,其实露出了一个转瞬即逝的、释怀的笑。
  错觉吧。
  她摇摇头,不再多想。
  下楼容易上楼累,何况不能坐电梯,叶玫搀了几步,就发现范意的身体因失血而愈发无力,落下大截,干脆蹲下把范意背上。
  裴樱边走边说:“你们确定出口在天台?”
  叶玫:“确定。”
  他简单解释了一句:“这里能去的地方,我们都去过了。”
  除了天台。
  还有……
  这栋老式小区的布局,横竖弯钩像个“丁”字。
  出口不会在死地,也不会困囿在“丁”字之内。
  裴樱没有追问,只点点头,闷声爬楼。
  但没过多久,她就听到了背后“哒哒”的脚步声!
  父亲追了上来!
  她心下猛跳,没敢回头,快走几步拍拍叶玫:“有东西。”
  叶玫很冷静:“知道,别管,别回头。”
  脚步追得很快,又过了两层,便不远不近地缀在他们后面。
  范意趴在叶玫的背上,努力保持着清醒,顶着疼痛按着伤处。可是血越流越多,还蹭到了叶玫的围巾上。
  叶玫没说什么。
  范意昏昏沉沉地想:真烦。
  裴樱落在最后,诡物离她越来越近,那股带着雨潮的冷意几乎贴在了她的后背上,教人不寒而栗。
  裴樱加紧了脚步,尽量与叶玫齐肩,正好看着范意流了一路的血,心惊肉跳。
  如果诡物动手,他们将无路可逃!
  这么想着,她又往后错了一步,想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受伤的范意。
  父亲的脚步声始终与他们保持着同频,如影随形。
  “哒哒”、“哒哒”、“哒”。
  她的体力不差,但也经不住在这样的压力下十几楼地爬,不一会儿便喘上了粗气。
  然而她也不敢停下来,生怕后面的诡物突然发难。
  相比之下,叶玫身板清瘦,分明比她多背了个人,却没有多喘一口,流一滴汗。
  裴樱撑着腿软,继续坚持。
  诡物不会打算跟着他们出去吧?
  乱七八糟的想法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她咬住唇,把它们甩出脑海。
  这不是她该考虑的事情。
  马上就到了。
  天台在十九楼往上一层。
  范意被冷汗折磨得难受,眼睛疼,偏偏自己满手的血,不好去擦,于是对叶玫说:“你帮我,拨一下。”
  叶玫耳根酥痒:“什么?”
  范意:“头发。”
  刘海黏在眼前。
  叶玫装模作样地叹气:“少爷啊,我现在两只手都垫着你呢。”
  范意听了,“哦”了一声,接着没什么形象地低下头,前额在叶玫的围巾上蹭了蹭。
  他都快疼死了,还管这些。
  反正已经被他沾上血了。
  叶玫:……
  行吧。
  在死寂楼道的回声里,生了锈的天台门近在咫尺。
  门被推开,吱吱嘎嘎地响。几人被雨打了一脸。
  横竖弯钩像个“丁”字的居民楼,紧挨着一段丁字路口。
  暴雨倾盆。
  叶玫把日记本一起带了出去,本子被水打湿,忽然听见了身后诡物焦急的风声。
  本子,是它给女儿的礼物。
  是女儿剩下的唯一的东西。
  漂亮的活页笔记本,妹妹写了红色的部分,Doll写了后面的部分,后面又辗转回到了妹妹的手上。
  或许在妹妹眼里,她才是“姐姐”,Doll是她的洋娃娃。
  但是,都不重要了。
  叶玫单手稳稳撑住范意的身体,捏着日记本,毫不留情地往天台栏杆外使劲一抛!
  日记本飞出老远。
  然后,坠楼。
  裴樱不明白叶玫这样做的用意,只隐隐觉得和父亲有关。
  一阵不正常的烈风在叶玫扔出日记本后迅速擦过,雨点歪斜,激溅出沾了泥的斑驳。
  紧接着,他们听到一声类似坠楼的闷响。
  万籁俱寂。


第24章 Vacation 1
  两天后。
  范意嘴里含着一块水果糖, 窝在床上打游戏。他披着被子,六月份就把空调开到18℃,还往床头柜上摆了一杯冰镇西瓜汁。
  挺会享受。
  在怪谈里受的伤同时带有诡物的诅咒, 不宜在普通的医院治疗, 诅咒会发生转移, 谁也料不准到时候会出什么事。
  虽然这点残留的力量不至于掀起大风大浪,但让一个人倒霉还是能做到的, 万一手术时哪怕出点闪失,也能要了人命。
  父亲追着日记本坠落之后,他们就回到了现实。他们跟裴樱分路扬镳,叶玫直接叫了熟人的车, 带着范意回到店里。
  通灵古店配有全套的医疗器材,和专门用来清除诅咒的收容物,包靠谱。
  离了危险之地, 范意终于舍得喊疼,路上躺在后座叫唤脑袋晕,要司机开慢点。
  司机骂他:“你傻了吧, 要慢?血不得流干了?”
  范意有气无力:“记得给我买人身意外险, 啊。”
  “还能开玩笑, 看来也没那么严重,”叶玫往后座探头,微笑地拍拍他的脸, 趁人之危捏了一下,“清醒点, 你头晕不是因为车速。”
  范意没力气和叶玫计较:“那我还是睡吧。”
  “别让我死了,不然变成诡物闹你……”
  叶玫:“反了,还是活着的你更闹腾点, 我这儿收容的诡物都很听话。”
  范意:“不听。”
  叶玫:“乖。”
  范意:……
  乖你个头。
  在你一句我一句的拌嘴中,范意越讲越困,最后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店里的沙发上,还挂着水。
  伤口处理完成,包了一圈圈纱布,残余的诅咒全部清理干净,除了身子骨虚了些外,各项指标都没太大问题。
  叶玫还给他放了七天的假,要他好好休息。
  然而范意在死地走过数遭,自愈能力早非比常人,没两天就拆掉纱布,活蹦乱跳了。
  叶玫知道他什么德行,一早跟店里的另一位员工打了个招呼,出门处理委托去了。
  顺便还给范意的上份委托留了评语。
  “B+级怪谈捉迷藏,内部表现尚可,但有多处不足,还需锻炼。”
  都把自己弄伤了,最后还要让老板背着出去,评价自然不会太高。
  要是以前,范意可能还会拿着这玩意和老板争论一通——他认为他已经努力做到最好了。
  现在。
  老板不在,范意权当作没看见,折回房间继续摆烂。
  假期是要好好歇息的。
  范意打完游戏,又刷了一下午的沙雕小视频,舒舒服服地翻身,打算去找晚饭前先扫一扫论坛,看看有没有新的动静。
  是通灵者内部的匿名论坛,叶玫给他搞来的账号,ID名是系统随机分配的,可以随时更改。
  平时接私单可以用,最适合监视有关异常现象的风吹草动。
  当然,乐子也有不少。
  范意被一条热帖吸引了目光。
  他正津津有味地看着隔壁市通灵者协会分会会长家中发生的一系列狗血豪门恩怨,正欲翻到下一页,屏幕顶端忽然弹出了一通来电。
  来电人:玩阴阳合同的心都脏。
  哦,是叶玫。
  范意觉得自己这备注没毛病,叶玫玩的是真阴阳合同,人诡通吃那种。
  他瞥了眼手机右上角的时间,正好是晚上七点整。
  范意自言自语:“天天来这套,烦不烦,你不嫌腻我都腻了。”
  “员工守则第二十一条,”他动动手指挂断电话,边背,“请警惕任何在晚上七点到八点之间打来的电话,不论对方是你的朋友、家人、或者老板,尤其是在对方想方设法引你离开房间时……”
  挂断的时候手机有点卡,他按了两遍,点到了头顶的刷新按钮。
  范意:……
  习惯就好。
  他往下划拉着帖子,自己跟自己说:“接下来,就该敲我的屋门了。”
  果不其然,两秒后,他就听到了门口的敲门声,叶玫在外头喊:“少爷,来吃饭。”
  范意当没听见,翻身。
  叶玫出差去了,现在人说不定还在隔壁市,跟诡物斗智斗勇呢。
  “咚咚咚”。
  敲门声锲而不舍。
  范意干脆戴上了耳机。
  他刷帖开的是随机模式,一扒拉就找不着之前那条豪门恩怨的八卦了。他又关了历史记录功能,浏览痕迹空空如也,只好失望地往上划回去,打算根据帖子标题搜一搜。
  头顶又刷出一条新帖。
  范意挑挑眉,随手一点。
  标题:我在大润发杀了十年的鱼心早已像杀鱼的刀一样冷了,却怎么都没想到会在不同的三个怪谈里连续遇上同一个癫公,好好的D级怪谈被他弄得九死一生。
  内容:不谜语,直接解码,云见雪。
  1L(楼主):谁来收了这癫公,我求求了,他最近是赖M市不走了吗?比诡物还能给人找事儿!三个委托!全特么的遇上他了!有这人在我整天提着心吊着胆的,压根不敢接新活!
  2L:谢谢楼主提醒。
  刚好有人问我M市的单子,这就拒了。
  3L:云见雪?
  这人不是从不接单吗?还能连续碰上?
  4L:也没人敢把单子委托给他啊……谁受得了一个动不动就背刺人的神经病。
  不过听说他这几个星期确实在M市。
  5L:谢谢楼主,已避雷。
  6L(楼主):难道没人关心我究竟经历了什么吗!
  7L:不关心,我们只是网友,你越界了。
  8L:要说就说,卖什么关子,知不知道这儿的规矩,谜语人滚出论坛。
  9L:云见雪……受害者来现身说法了,我前几天接了个M市的委托,正好遇上了他。
  做的怪谈是请仙,要在纸条上写名字,诡物会降临在请仙失败的人身上。
  当时我就觉得不妙。
  果然,我们在规则的边缘小心行走,云见雪特么的一脚踏进违反规则的深渊——他把请仙的香给掐了!
  10L:违反规则的不是云见雪吗?你顾好自己不就完了。
  11L:楼上你不懂,这人邪门得很,发疯的时候,他自己多半不会出事。
  12L:11楼明白人,我是9楼,鬼知道云见雪在姓名纸上写的是我的名字啊!那诡物还是个蠢的,靠名字认人。
  虽然是假名,但是有效!有效!如果不是我带了替身道具,我人就凉了!
  不是,他有病吧?!
  13L(楼主):原来你就是那个倒霉兄弟,一眼同一批受害者,给你点蜡。
  14L:楼主你是哪位?
  15L(楼主):他在请仙路口飙摩托车时,差点连人带饭碗被他一块创飞那个。
  16L(楼主):他还在被诡物追杀,连累我一起没完成任务,为了跑路我只能被迫搭上他的贼车,那摩托开得真颠,我到现在都浑身疼。
  17L:[蜡烛]。
  18L:[蜡烛]。
  ……
  接下来十几楼,都是受害者对所谓“云见雪”的控诉。
  范意刷了一会,觉得没意思,退出去了。
  他知道云见雪。
  是论坛里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拉出来骂一次的知名精神病。通灵者民间投票选出的“十大遇上就会倒霉的危险人物”排行榜第二。
  虽然是个野榜,但也有八千多人投了票。
  这论坛注册用户也就几万人,活跃的就更少了。能凑上这么多票实属难得。
  叶玫也在其列,上榜名是叶瑰,排行第八。
  范意觉得,如果不是因为叶玫不怎么搞事,他的排名还能再往上提提。
  他意兴阑珊地点开搜索框,根据记忆输入了帖子标题。
  还是豪门恩怨精彩。
  大体内容为:通灵世家许家的大少爷被人绑了,查出来是二少爷干的,两人同父异母,各自的母亲曾是闺蜜,大少爷的母亲早年因意外而死,偏偏二少爷的母亲也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目前许家正接受调查。
  短短几行字,足够让许多阴谋论爱好者浮想联翩了。
  比起事件本身,范意其实更乐意看网友互掐。
  他足足吃了半个小时的瓜,对这些人的想象力和战斗力感到叹为观止,实在量大管饱。
  搞得好像是他们自己的家事一样。
  分明一看就知道里头有不少添油加醋、恶意揣测的内容。
  可能他们都乐意看这些上层精英倒霉吧。
  比如范意自己,刚被赶出家门时,也有昔日“好友”来找过麻烦,电话讽刺。
  范意一怒之下把号销了。
  后面过了一个多月,他才慢慢回过味来,越琢磨越不对劲——他是有病吗,和那种人计较?
  他记不清当时自己是什么心态了。
  想到这里,范意敲字:“各位都别急着下定义,调查还没结束呢,说不定有反转。”
  接着把骂他理中客的那个人拉黑了。
  心满意足地收藏该帖后,范意退出去,发现自己的后台私信多了个红点。
  他顿了顿,勉强支起身子。
  就像看见了领导布置的新工作一样心凉。
  范意点开聊天框,差点笑了。
  论坛有个规矩,非好友的人进行私信,在对方没回复之前,只能发送一条消息。
  【白粥】:你好。
  就俩字。
  没了。
  这还是十分钟前的消息,鬼知道对方找他干什么。
  范意打字回复。
  【柑橘】:有事放在一个聊天框里讲全,别发一句你好。
  范意做好了等上一段时间的准备,正要退出去,给自己点个饭先。
  没想到对面秒回。
  【白粥】:不好意思,我刷到了你的主页帖子,你接C级以下的怪谈委托,对吗?
  【柑橘】:对。
  来活了。
  虽然范意随老板,最常做的是诡物的生意,但并不是不接活人的业务。
  不仅可以多挣一份外快,还能给他自己冲冲业绩。
  范意动动手指,补充。
  【柑橘】:但是目前暂不接新单。
  【白粥】:啊?为什么?
  【柑橘】:我在休假。
  【白粥】:……


第25章 Vacation 2
  假期的第三天。
  “列车前方到站, M市南站。”
  范意手里捏着一瓶喝了一半、还沁着凉的矿泉水,跟随人流走出高铁站,挡了挡头顶的烈阳。
  真热。范意想。
  白粥给他的怪谈委托位于M市, 近期因为云见雪的关系, 很多人不愿意接这里的委托, 麻烦是小事,搭命是大事。白粥也是狂碰运气才找到的范意。
  范意原本也不打算接, 可是委托人给他发了一份M市知名景点三日游加高级酒店的会员票,并答应除了委托费外,替他报销一切娱乐消费。
  他都好久没出去玩了,本来就动了有空看看套餐的念头。
  反正只是D级怪谈。
  正好趁这个机会, 出去转转。
  范意说服了自己。
  他带的东西不多,就一个黑色背包,里头装了点道具和衣物, 轻得很。
  范意背包向前,找了个阴凉处,低头发消息。
  【柑橘】:我到了。
  发完, 他切回微信, 给叶玫报备了一声。
  范意:[D级怪谈+陌生来电+委托书.pdf]
  范意:出差了, 我去M市调查一下这玩意,能解决就解决了,发票一会传你, 委托人报销,不用你付。
  老板:?
  老板:我不是给你放了七天假吗?
  能回消息, 看样子叶玫已经把他新接的委托解决完了。
  范意:能者多劳。
  老板:说人话。
  范意:……
  范意:委托人给的太多了。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说出这种话。
  其实不全是因为这个。
  白粥的委托内容,让他有些在意。
  这些糟心的事跟他自己有关,叶玫不用知道。
  叶玫听了理由后, 回答很干脆。
  老板:行,注意安全,假期给你延长。
  老板:别死了,也别缺胳膊断腿地回来,我治不了。
  范意:……
  范意:你就不能想我点好的?
  叶玫:平安。
  范意回了个句号,关掉聊天界面。重新切回论坛,看私信。
  白粥给他发了个地址。
  【白粥】:我这儿还有一个人,折中了下位置,来这里碰面。我穿黑色羽绒外套配阔腿裤,戴手套。
  【柑橘】:?
  【白粥】:怎么了?
  【柑橘】:现在是夏天。
  【白粥】:有空调。
  通灵者里有怪癖的人实在不少,也许对方就爱把自己捂严,因此范意没再多说什么,也报了自己的穿着。
  【柑橘】:白T恤,牛仔裤,黑色背包。
  【白粥】:收到。
  【白粥】:我现在出发,你要早到的话等我一会儿,这段路有点堵。
  【柑橘】:行。
  有人报销车钱,范意也不委屈自己,直接打车去目的地。
  白粥约见的地点是一家甜品餐厅,外围就是商业广场,位于市中心,人多。
  高铁站离商业广场不算太远,出站口附近堵了一下,也只用了二十多分钟就抵达目的地。
  范意到的时候简单扫视了一圈,没看见与私信描述相符的人,知道对方还没来,干脆找了个位置,下单一杯雪顶咖啡,边喝边等。
  【柑橘】:我到了。
  【白粥】:抱歉,正在路上,堵死了。
  【柑橘】:没事不急。
  范意是真的不急。
  不紧不慢地吃完了雪顶,底下还剩半杯咖啡,范意拿勺子搅了搅,任由里面的冰块慢慢融化,又去给自己加了一份小食拼盘。
  取餐的时候,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他一下。
  范意还以为是委托人,微微偏头,看清对方的面目后眉心一跳。
  怎么是个熟人。
  对方惊喜道:“范意!”
  “你小子!我还在想我是不是看错了,结果真是你啊!”
  喜悦溢于言表。
  范意:……
  他还端着餐品,张了张口:“你怎么在这儿。”
  那人被他这么一问,愣了愣:“……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他咂咂嘴:“不对,我还没说你呢?这几个月你跑哪去了,电话微信都注销了,甚至没个消息。”
  “要不是今天看见你,我还以为你死哪个角落了,孤零零的,收尸都没地收。”
  范意:……
  跟谁学的,动不动就咒他死。
  他忍住了把手里的小食倒扣在对方脸上的冲动。
  范意深吸一口气:“张慕川,你觉不觉着,你其实挺会说话的。”
  “谢谢啊,”范意捏紧盘子,皮笑肉不笑,“我还活得好好的,失不失望?”
  张慕川没脸没皮地跟着范意,坐到他位置的对面:“你怎么了,吃炮仗了?不就开个玩笑吗?”
  范意耷下眼睛,没吭声。
  张慕川应该算得上是他的朋友,之一。
  范意不确定。
  他和张慕川以前是同一个圈子里的人,一块儿在赛车场玩过飙车,也没少聚,隔两天就约着出门,打游戏、喝酒唱歌,都沾。
  可惜他被赶出家门后,不少原本在一块玩的哥们,转头就翻脸不认人。
  当时他不理解,现在他明白了。
  那帮人哄着他,带着他玩,给他捧场,其实就图个利益,盼着能和他家里搭上关系。
  一旦他什么都没了,就是一枚无用的弃子。
  后面,再有人来问他“怎么了”,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范意一律删除拉黑。
  最后实在烦躁,在一个“重要朋友”的嘲讽下,偏激地把号销了。
  挺幼稚的行为。
  范意面无表情地想,自己年纪轻轻就瞎了,不好。
  “喂,”张慕川敲了敲范意面前的桌子,要他回神,“在想什么呢,哑巴了?”
  范意说实话:“在想我当时有没有把你拉黑。”
  “黑名单人太多,忘了。”
  张慕川:……
  张慕川:“没有,我前一天晚上喝过头了,第二天睁眼听说这回事的时候,你号都没了。”
  范意:“哦。”
  他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
  可惜张慕川被宠惯了,是个傻的,没什么眼力见:“我说你,太不够意思了,要困难你和我说嘛,和家里道个歉,有什么过不去的。”
  他还吃了几口范意的薯条。
  “死犟,这几个月想找你都没地找去,你哥隔三岔五发消息过来,问我们有没有见过你。”
  范意想了想:“那你帮我个忙吧。”
  张慕川:“你提。”
  范意:“你今天见着我的事,别和我哥说。”
  张慕川差点喷出来:“啊?为什么?”
  范意:“我不想回家,明白了?”
  张慕川:……
  他干巴巴道:“闹那么僵啊……”
  顿了顿,他又劝:“你说你在家衣食无忧的,伯母和临哥也挺宠你,上头有临哥罩着,何必赌个气赌这么久,跟自己过不去?”
  范意往后一靠,语气随意:“什么叫跟自己过不去?”
  “觉得我是废物,离了家里就活不了?”
  张慕川忙解释:“我没这个意思!”
  他说:“就是觉得,你好歹得给临哥报个平安吧?还有我们这么久的交情,出事了说一声很难吗?”
  范意觉得好笑,他懒懒地靠着椅背:“我爸都不急,你们急什么?”
  范诚想要查范意的行踪是分分钟的事,范意猜测,其实范诚早就知道他跑去了哪。
  估计在等范意什么时候撑不住了,自个儿回家服软道歉。
  但他大概也没料到,这回范意能坚持这么久,倔脾气上来,就这么僵着了。
  说实话,范意根本没范诚想得那么犟。
  他早老实了,刚到店里那几天,天天看回家的机票,最后退出去了。
  被诡物绑着,他怎么回家?
  带着自己身上被种下的诅咒回去,然后继续做范诚眼里整日不务正业的东西,实则干些不能抬上明面的活?
  招祸患呢?
  这种事,他说不出口,也不能说。
  没必要把其他人卷进这堆破事里,也不应该让普通人看到这个世界的暗面。
  他自己掉进去了,就够了。
  范意说:“范临瞎操那个心,让他问我爸去,我平不平安他心里有数。如果真出了事,范诚比谁都急。”
  说完,范意往前伸伸脖子。
  “话说,你怎么也跑M市来了?旅游?”
  范意其实并不关心张慕川来做什么。
  他只想把落在自己身上的话题轻轻揭过。
  况且他等会还有正事要办,没空叙旧,得找个理由把这家伙打发走。
  果然,张慕川的注意力一下就被转移了:“当然不是!我来找女朋友的!”
  有什么区别吗。
  范意:“……你女朋友想吃甜品了?要你亲自来排队?”
  在他对张慕川浅薄的认知里,如果不是为了展现诚意,这家伙顶多会说一句想吃,喊管家买了,再送到面前。
  没想到,张慕川却摆摆手,说:“不是。”
  “具体原因挺复杂的。”
  张慕川瞧起来很想倾诉。
  他压低声音,凑近了神神秘秘道:“你别不信,梦珂她被脏东西缠上了。”
  范意:?
  等等,是他想的那个脏东西吗?
  张慕川继续:“前两天梦珂微信和我说,她最近总接到来自各地的陌生电话。”
  “接通了,对面一句不讲,就留一个女孩在那头哭。”
  “梦珂第一次就挂断了,后面太频繁,她一听就怕。本来这种事该报警的,可她的通话记录根本没有这几通来电的内容,记下了号码回拨,都是空号。”
  “她还特意安了监控,结果监控画面显示这期间她没有接打过任何电话。”
  “她现在都不敢碰手机了,我得过来陪着她。我还约了个大师,让他帮忙看看问题。”
  讲完,张慕川自己都笑了:“挺邪乎的不是,但我女朋友绝对不会骗我。”
  “大师来看过之后,说他一个人解决不了,要摇个外援来,今天来这儿,就是要和对方见个面,聊聊具体情况,也不知道能不能解决。”
  他没注意到范意变得越来越沉重的脸色。
  陌生来电,大师,约见甜品餐厅。
  范意:……
  他犹豫着问:“你的大师,是不是还在堵车。”
  张慕川:“哎对,他那条路特别堵,不过应该也快来了,到时候我得失陪一会儿。”
  范意:“那他找的外援呢?也和他一起来?”
  张慕川忽然记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坏了!看到你太意外了,忘了!”
  他急忙扒拉手机:“我记得他和我说那人已经到了,让我先来找他,我翻翻,好像叫什么橘,还有一个黑包……”
  范意:……
  范意:………………
  范意伸手盖住他的手机:“不用找了,看我。”
  张慕川抬头:“啊?”
  范意坐直了身体,顺便把刚刚点单时摘下的包往桌底踢了踢。
  失策了,这才是金主。
  在张慕川茫然的目光里,范意难得正经,他一下一下叩着桌面,声音轻轻:
  “我的意思是,外援【柑橘】,为你服务。”


第26章 Investigate 1
  灯光迷离。
  张慕川被范意和白粥往楼顶的KTV带时, 整个人还是懵的。
  好半天也没缓过来,想不明白,他好好的兄弟丢了几个月, 怎么成外援了。
  范意以前不是最瞧不起封建迷信的吗!
  范意毫无所觉。
  他还顺手在路上买了个甜筒, 非常自然地让白粥记张慕川账上, 边走边吃。
  张慕川:……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憋着难受,可一路上又不好多问, 只能跟在后头,等几人进了包厢,服务员来给麦克风调完音后,范意才关上门, 冲白粥点了点头。
  没人点歌,看来是要说正事。
  这时,飘飘乎乎的张慕川才莫名有了种踩在地上的实感。
  他看向范意:“你……”
  “我。”
  范意不许他问, 指指自己,咬着字第三次重复:“柑橘,通灵者论坛D级会员。”
  张慕川:……
  在白粥来之前, 他就被范意威胁过, 说什么都不许他在别人面前透露范意的真名。
  他们这就三个人, 因此这个“别人”是谁,不言而喻。
  张慕川原本以为范意在开玩笑,但现在看上去, 好像是真的。
  他找人驱鬼,找上了范意。
  这是什么玄幻的展开……
  张慕川闭上了嘴。
  毕竟白粥在场, 范意一再打断他的问话,明里暗里地强调论坛代号。张慕川有再多问题,也只能短暂哑火。
  憋死他算了。
  他往旁边坐了坐, 想看看范意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锁上包间门以后。
  白粥主动向范意伸出手:“你好,我是白粥。”
  范意没握,给自己找了个位置坐:“在聊聊具体情况前,我能先问个问题吗?”
  白粥有点尴尬,他讪讪把手收了回去:“你问。”
  范意咬完最后一口脆筒,望向坐在边上的张慕川,笑了:“为什么把普通人牵扯进来?”
  张慕川:?
  他愣住了:“我吗?”
  “不是你还能是谁?”范意翻白眼,又转向白粥,“他不通灵,没见过鬼,更没被怪谈缠身,这就是你说的再带一个人?他应该跟来?”
  白粥被堵了个哑口无言:“但是,我,他……”
  张慕川:……
  我靠,有点凶,他不敢吱声。
  不对。
  他兄弟跟谁学的这一套?什么时候背着他偷偷进化了!
  白粥小声说:“可是,出事的是他对象,金主非要主动跟来,我有什么办法。”
  范意:“不会拒绝?”
  白粥:“不敢。”
  反正就算张慕川因此被怪谈诅咒也不关他的事,说不定还能趁机多捞几笔。
  范意:……
  范意拉长了音:“是吗?”
  白粥:“嗯,我没想到这一层。”
  到这里,白粥还觉得有点奇怪。
  会有通灵者在经历一场场危机后,还能这么在意普通人的生死吗?
  范意漫不经心道:“这不是理由,只能说明你自己考虑不周。”
  说完,他望向张慕川,试图用意念传达:明白没?
  别上网找那些乱七八糟的大师了,谁知道会不会背地里坑你!
  张慕川眨着他清澈无辜的眼睛:什么意思?
  范意:……
  范意放弃了。
  他吐出一口气,假装自己接受了这个解释:“不过,既然已经让他知道了,就算了。”
  “还是来聊聊,具体的委托吧。”
  范意点着桌子,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把你们知道所有的东西,事无巨细地告诉我,任何细节都不要错过。必须包括时间、地点以及遭遇灵异事件的具体表现。”
  这是通灵者接取委托的基本要求,白粥也不拖沓,立即把事件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和张慕川与范意在甜品餐厅里描述得大差不差——
  一切起源于五天前的下午。
  张慕川的女友陈梦珂,在自己的家中接到了第一通陌生来电。
  电话那头,是一个女孩子的哭声。
  她以为是个恶作剧骚扰电话,听了开头就直接挂断。
  陈梦珂并没有把这个生活中的小插曲放在心上,照旧生活。
  直到第二通、第三通……
  陌生来电以一种随机的频率,每天打上六到十个不等,不同的号码,不同的地址,相同的哭声。
  陈梦珂才觉得,自己似乎被什么人盯上了。
  她准备报警。
  可是她翻找通话记录时,却发觉里面干干净净,根本没有那几个打给她的号码!
  她没有证据,证明自己的确受到了骚扰。
  电话录音文件总会自动损坏,换录音笔也无济于事,记下了号码,拨过去却是空号。
  陈梦珂感到毛骨悚然。
  她甚至去医院检查过。
  然而检查结果证明,她的精神没有任何问题,只是有点轻度焦虑。
  后来,她自虐式地听完一整通来电,自顾自地把对面骂了个狗血淋头。
  在电话的末尾,陈梦珂听到了她自己的声音。
  她说:“不想死。”
  原来电话那头,是她自己的哭声。
  接着,对面的电话自动挂断。
  陈梦珂反应过来后,才发现自己满手的汗,心中拔凉。
  从那以后,陈梦珂就不敢再接任何电话了。但不论是手机关机,还是把手机扔到另一个房间,手机都会诡异地出现在她注意不到的角落,显示陌生来电,死死地纠缠着她。
  她的身边也开始频频发生怪事。
  比如,白天出门时,门口会躺着一条死去的鱼,很长。
  又比如,家中的窗帘会无风自动,水龙头里流出泡沫。
  终于,她不堪忍受,哭着和男友倾吐了她这几天遇到的麻烦。
  她边哭边打字,反复请求张慕川相信她,到最后言语都趋于混乱。
  张慕川保证会信她后,立刻买了机票,连夜赶到M市。
  然后辗转通过各种渠道,联系上了白粥。
  ……
  范意听完,没什么表示地掀起眼皮,问白粥:“那你的调查结果呢?”
  白粥:“都在委托书里了。”
  范意点开文件,照本宣科:“未形成领域的D级怪谈,接到电话的人会听到自己死前十分钟的声音,具有一定的传播性,目前尚未发现牺牲者,范围不详,起因未知,仍需深入。”
  读完,他轻声说了一句:“D级?”
  很轻很轻,被包间屏幕上的广告声淹没,没人听清。
  范意并不缺少娱乐手段,看了委托书后也可以拒绝。
  这段简介,才是令他觉得怪异,特意来跑一趟的主要原因。
  范围不详的“D”级怪谈?
  他瞥了眼张慕川,看见对方紧张的模样,把不合适的话暂且咽回肚里。
  怪谈就是怪谈,本身不分等级。所谓的分级制度,不过是通灵者们为了更加直白地表述不同怪谈的危险性,而自发制定的一系列标准罢了。
  新的怪谈层出不穷,通灵者们在调查时,基本都会根据这套标准,初步判定怪谈的危险等级。
  其中,“范围”也是重要的评判标准之一。
  传播范围极大的怪谈,必须尽早扼杀在摇篮里,一旦产生类似“捉迷藏”那样的领域,后果将不堪设想。
  范意放下手机。
  经过这几分钟的观察,他对白粥的实力有了一个大致的评估。
  ——刚迈入通灵者这个世界的新手。
  能力不足,无法独立解决怪谈,但有了点小手段出来哄骗一些遭遇城市怪谈的普通人,这很正常。
  但是……
  在发现自己无法解决后,白粥就应该清楚,继续调查下去,他会遭遇危险。
  他明明可以直白地告诉张慕川,自己做不到。
  换句话说,他能在调查出初步结果后,没有立刻撒手,而是帮忙去通灵者论坛上找新的被委托人时,已经算仁至义尽。
  白粥明明可以不来趟这趟浑水。
  除非——
  白粥是拿着张慕川的钱,以个人名义来委托的他。
  原因也不难想:他发现自己逃不掉了。
  这则怪谈已经在白粥调查的时候,就悄无声息地缠上了他。
  按照这个思路下去,白粥之所以会清楚来电的人是死前十分钟的自己,恐怕就是因为,他确切地听到过。
  他也接到了陌生来电。
  听到过他自己死去的声音。
  如果真是这样,事情就好办了。
  范意作思索状,不发一言。
  白粥忐忑地捏着手指,生怕范意当面挑错,指出他委托内容的问题。
  应该……不至于吧?
  这也是他在选取新的被委托人时,专找那些只接D级或以下怪谈的通灵者的原因。
  怕那些能接高等级单的通灵者发现异常。
  如果范意知道白粥此刻在想什么,必然会不客气地送他两个字:
  找死。
  谎报不确定的怪谈等级,找没能力的人参与,只会害人。
  可惜范意不能读心。
  他说:“我再看看。”
  字就那么几行,缺乏实际调查,再看也看不出花来。
  他在借着这点时间思量对策。
  这则怪谈或许不止D级,得亲身下水试试。
  范意不由自主地往最坏的情况上想。
  如果是B级以下倒还好,范意自己就能够解决,但万一真实情况在B+级往上,他必须跟叶玫说一声。
  过了半晌。
  白粥见范意没动静,觑着范意的脸色,小心问:“你……看完了吗?”
  “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范意回神,他停了停。
  他说:“没有了。”
  接着,范意平静地抬起眼睛,站起身,对着张慕川扯出一个礼貌又疏离的微笑。
  “我需要去见见这次事件的当事人,不知你和你女朋友方便吗?”
  *
  张慕川的女朋友还在上大学。
  正值期末周,许多课程都陆陆续续地结课,三三两两的学生走在路上。为应付考试,图书馆早早人满为患,不少人确认了没有位置后抱着书折返,打算带回宿舍里复习。
  陈梦珂不住宿舍。
  她在外面租了房,离学校很近,十几分钟就能到。
  她这个点还在上课,下午有一节大课,要一直持续到四点半。
  陈梦珂的成绩很好,哪怕被陌生来电折磨得心力交瘁,也没缺上一堂课。
  张慕川非得下午两点就在教室门口蹲着等。
  范意看了看头顶的太阳,嫌丢人,摆手说自己去奶茶店坐会儿,等时间差不多了再过来。
  白粥也走,他到得晚,没吃午饭,说去超市买包泡面垫垫。
  他还问另外俩人:“要给你们带吗?”
  从不吃泡面,现在不饿,还准备一会儿点奶茶的范意:“不了。”
  张慕川张口就来:“不如帮我带两盒水果蛋糕,要草莓的,冰淇淋馅,剩下的夹心可以来点黄桃和火龙果,不要果酱和蓝莓,周边一定要撒些巧克力粉,巧克力片也行。”
  白粥:“……”
  他无奈道:“这个要求,有点难满足,您劳烦别人吧。”
  张慕川对白粥的态度还算好:“也行,我晚上自己订个大的。”
  白粥:……
  他跑了。
  一时间,走廊就剩下范意和张慕川。


第27章 Investigate 2
  “解释解释?”张慕川仰头看范意。
  范意轻轻踢了他一脚:“站着说话。”
  张慕川老老实实地拍衣服起来。
  “现在呢?”张慕川问, “能解释了吗?”
  范意抱臂靠在过道的栏杆边上:“能,我江湖骗子,来骗你这个冤大头的。”
  张慕川:……
  他说:“别逗我。”
  “你要真想问我要钱, 一句话的事儿, 说什么我都得帮兄弟度过困难, 是吧。”
  范意笑了声:“我说的都是实话。”
  “诡物、通灵者,在这个世界真实存在。你不是都看见了, 还问什么?”
  他轻飘飘地反问道:“你猜我为什么不回家?别把我想得太坚强了。”
  “你见过死人吗?遇见过黑暗里不断靠近你的影子吗?甚至会被操控,亲手掐着自己的脖颈感受窒息。”
  “咬破了舌头,才维持住短暂的清醒。”
  范意不想瞒人,他把血淋淋的事实揭给了张慕川。
  张慕川愣在当场。
  范意的声音越讲越凉:“我劝你最好离这些东西远点。你现在没被盯上, 等怪谈形成领域,把你拽进去,就都晚了。”
  他看着张慕川:“你的身上会被打下诅咒的烙印, 一辈子也挣脱不开。”
  *
  范意唬完张慕川就走。
  他留了点时间,让张慕川独自消化这些信息,他自己则是晃悠到了奶茶店, 吹着空调, 点了杯喝的。
  这个时候, 学生们要么在上课,要么在图书馆或者寝室。店里没几个人,只有一个学生在兼职店员, 同时做着前后台的工作。
  范意去取奶茶的时候,学生多给他递了一份草莓大福。
  范意不解:?
  学生笑得非常漂亮, 他主动解释:“看你长得很可爱,这个送你。”
  范意被这声“可爱”刺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什么玩意?
  他拎着奶茶,藏住了心底的莫名其妙, 僵硬道:“不用,你还是自己留着吃吧。”
  对方被拒绝,也不尴尬,他朝着范意点点头:“好吧。”
  “算你请我的。”
  然后他剥开那枚大福,咬了一口。
  范意:……?
  “我付了钱的,”那学生迎上范意异样的目光,撑着脸解释,“你不喜欢草莓吗,那我下次给你做一个抹茶的?”
  范意:……
  哪来的神经病。
  不过,反正他也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没有下次了。
  范意捧着奶茶杯坐,点开微信。
  叶玫的聊天框旁边显示着一个红点,二十分钟前发的。
  他显然已经看过了范意发给他的文档,也察觉出了里面的问题,连发四条信息。
  老板:?
  老板:D级怪谈是吧。
  老板:少爷,别闹。
  老板:要不要我过来帮忙?
  范意盯了一会儿,敲字:暂时不用来,我先看看情况,有问题再跟你说。
  叶玫秒回:你自己说的,真出了事,我不负责收尸。
  范意:嗯。
  范意:我想自己试试。
  叶玫:OK。
  范意咬着奶茶管,有一口没一口地抿,这是他的坏习惯,每次都把吸管咬得又破又扁。
  过了一会儿,张慕川推开奶茶店的门,极其自然地坐在了范意边上。
  范意把手机熄屏:“你怎么来了?”
  “楼道太热了,”张慕川叹气,“我要是真在那蹲两小时,可能得化了。”
  “你是对的,应该到点再去——提前半小时吧。”
  半个小时也够热的了。
  从奶茶店到教室最多也就花十分钟的时间。
  准备卡点的范意:“你自己提前,别带上我。”
  张慕川:“当然。”
  张慕川是个不长记性的,前不久刚被范意警告过怪谈的危险性,转头就忘了个干净,毫无芥蒂地拍他的肩。
  像以前一样。
  张慕川瞄了眼奶茶杯上的标签:“芋泥牛乳茶?”
  范意偏头:“你也要?”
  张慕川觉得新鲜:“还没喝过这么便宜的,来一杯尝尝。”
  范意面无表情地拨开他的手:“自己买。”
  张慕川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问:“几分糖好喝?”
  范意指着奶茶的标签:“七分。”
  张慕川去点单了。
  他刚到前台,还没开口,那兼职的学生就亮出了收款码:“一杯芋泥牛乳茶七分糖是吗?一共十二块钱,您直接扫就行。”
  张慕川:“啊,好的。”
  店里就他们两个人,刚刚聊天又没刻意压声音,被这学生听到也正常。
  学生趁热打铁:“临近暑假,我们这里最近在办活动,加购五块钱送周边水杯一个,请问您……”
  张慕川不缺杯子:“不感兴趣。”
  学生被打断,也没什么表示,乖乖地“哦”了一声,就转身做他自己的事了。
  没过几分钟,一杯冰奶茶就端上了桌。
  张慕川捏起杯子喝了一口,脸色瞬间扭曲。
  他难以置信地转向范意:“这玩意?你入得了口?”
  范意晃晃里边的冰块:“不能浪费。”
  张慕川:……
  大概在这儿上学的学生,都知道学校的奶茶店什么德行,因此一下午都非常冷清。
  “对了,”张慕川用胳膊肘杵范意,“我看见你用微信了,新号呢,让我加下。”
  范意随口:“你加我微信干嘛?”
  “怎么说话的,”张慕川闹了,“还是不是兄弟了?你不能因为你跟你爸的事儿就连坐我啊,快快快,加你个微信忒不容易。”
  范意懒得和他多说,把码亮给他。
  末了,又叮嘱一句:“别把我名片推给其他人,尤其是范临,我妈也不行。”
  “知道了知道了。”张慕川发送申请。
  范意的新号列表冷清得很,只有寥寥几个人,还都是搞“封建迷信”的,同意申请后,连备注都没给人改,就退了出去。
  范意闲着无聊,点进俄罗斯方块小程序。
  快四点的时候,无人光顾的奶茶店才又进来了一个学生。
  不是顾客,是来换班的兼职。
  是个女生,她才下了课,一进店里就把课本和包搁在椅子上,去换工作服。
  她边系围裙,边对前台待了一下午的学生叨叨:“林寄雪,店长说你明天又要请假?”
  对方解下工作服,闻言应了声:“嗯。”
  范意在俄罗斯方块的间隙里抬了抬头。
  那个莫名其妙说他可爱的神经病。
  叫林寄雪。
  范意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仔细想,又不清楚耳熟在哪里。
  他的记性很好,尤其是这几个月来遭遇的灵异事件,现在都还能一桩桩一件件数出来。
  他记不清的东西,大概无关紧要。
  范意微微竖起耳朵。
  女生问:“为什么?你一请假,我们就得调班,好麻烦。”
  林寄雪回:“家里有点事,实在没时间,我打算过几天和店长辞职。”
  女生失望地“啊”了一下:“那不就只剩我和楠楠两个人了?”
  “店长也不招点新人。”
  林寄雪笑了笑:“可能……难招吧?”
  “怎么难招,”她支在台前说,“校园墙上问兼职的那么多,一抓一把,学校的奶茶店还近,肯定很多人来。”
  林寄雪没再说话。
  “不行不行,”女生摇头,“少一个人排班跟不上,我课也挺忙的,你真不能撑到放假?”
  林寄雪认真想了想:“大概,不能。”
  女生撇嘴:“好吧……”
  两个学生又聊了一会儿,林寄雪卸完围裙,拎起外套摆手:“我还有晚课,走了。”
  女生到前台站着:“吃饭去吧你。”
  林寄雪走后。
  张慕川看看时间,也起身:“我去等梦珂下课。”
  范意喝完最后一口奶茶,把空杯子塞到张慕川手里:“带出去扔一下。”
  张慕川接过:“看到你还是这德行,我就放心了。”
  “一会儿见。”
  下午的时间一晃而过。
  晚上。
  几人齐聚在陈梦珂租住的公寓里。
  有些事情不适合在外面说,就算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
  陈梦珂清楚这一点。
  她形容憔悴,勉强撑起一个微笑,来掩饰她这些天被不断侵扰的恐惧,见到范意时,还轻轻地“咦”了一声。
  她认识范意,和张慕川那帮朋友交情不算浅。
  范意自我介绍:“代号柑橘,来帮你的人。”
  柑橘?
  陈梦珂心思敏感,很快就想通了其中关窍,于是点点头,装作初次见面,没提范意这个名字:“辛苦了。”
  张慕川还想带陈梦珂去外面先吃个饭,被她拒绝了。
  她实在没有那个心思和精力去享受美食,只想快些回到家中,解决这件事。
  现在。
  她虚虚握着自己的手机,坐在小沙发上,面容疲惫。
  张慕川见状,给她倒了杯热水。
  水杯摆在桌上,范意抬手赶人:“你俩回避一下,让我和她单独聊聊。”
  “啊?”张慕川说,“有什么是我们不能听的?”
  范意白他,毫不留情道:“你想死就直说,不用这么拐弯抹角。”
  张慕川站在原地,显然没明白范意的意思。
  范意觉得自己白天的警告全被张慕川当成了耳旁风。
  他恨铁不成钢:“都说了诅咒会传播!途径未知,看到不该看的,听到不该听的都有可能被缠上,你也想接到陌生来电?”
  张慕川被训:……
  他转向陈梦珂,想征询自己女朋友的意见。
  陈梦珂向张慕川点了点头。
  张慕川撇了撇嘴:“其实,我想了一下午,碰上就碰上吧,丢梦珂一个人遭遇这些,我也难受。”
  范意让他滚。
  张慕川只好和白粥一起,被赶去了隔壁房间。
  等人都离开后,范意才在陈梦珂的对面坐下。
  陈梦珂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范意问:“见到我很惊讶?”
  陈梦珂低下头,握着杯子承认:“没想到是你,我听他说,你之前失踪了很久。”
  范意:“嗯。”
  “人没丢,别听他瞎讲。”
  他直奔主题:“手机给我看下。”
  停了停,他又补充道:“不用解锁,我就看看设备问题。”
  陈梦珂把手机递过去:“这个,周大师已经看过了。”
  周大师就是白粥。
  范意不置可否。


第28章 Investigate 3
  范意掂了掂陈梦珂的手机。
  他没摸开机键, 只是捏着手机,手指在轮廓边转了一圈,又在插电话卡的地方碰了碰。
  陈梦珂继续道:“周大师说, 手机上有诅咒的痕迹。”
  她想求证:“……是真的吗?”
  范意应了声:“确实。”
  “你这部手机有被诡物污染过的气息。”
  陈梦珂垂眼:“但我没办法把它丢掉。”
  “无论扔到哪里, 哪怕关机, 拔卡,它都会重新出现, 出现在我偶然注意到的角落,然后……
  “响起电话铃。”
  她说话带上了点哽咽:“这个手机,还能处理好吗?”
  范意把手机放在桌上。
  他说:“不用处理手机。”
  陈梦珂没想到范意会是这个回答,一时错愕:“……什么?”
  范意把手机往她面前推了推, 下定论:“污染的问题不出在手机上。”
  范意解释:“这点污染值,稍微有点能力的通灵者都能清理干净。”
  “手机只是作为陌生来电的表达媒介,在接触过程中沾上了诡物泄露的污染。”
  陈梦珂愣住了, 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的意思是,我的手机没问题?”
  范意点头:“嗯, 不仅是手机, 电话卡也没问题。找到源头之后, 清理一下手机的污染就可以。”
  “不然,会影响你的精神状态。”
  陈梦珂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毕竟范意的结论下得那么快,仿佛根本没仔细看过似的, 从拿走她的手机,到还给她, 中间没超过两分钟。
  但范意是张慕川的朋友,怎么说都比不明来路的周大师更值得信赖。
  范意正巧问陈梦珂:“你这手机,白粥怎么说?”
  陈梦珂下意识回答:“他说是我的手机问题, 要想办法找到弱点……”
  陈梦珂说不下去了。
  显然,这个“弱点”,他们并没能找到。
  范意想,一开始的方向错了,手机只是普通的手机,能找到破绽就有鬼了。
  被丢掉的手机一次次重新出现,不代表是手机本身在纠缠着陈梦珂。
  要找的,是怪谈背后的诡物。
  他问:“白粥来调查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
  陈梦珂如实回答:“看我的手机,浏览记录和聊天记录,去我去过的地方,找我见过的朋友,还有……”
  “窃听了我的一通来电。”
  范意:“陌生来电?”
  陈梦珂摇摇头:“不是,是我妈妈的电话。”
  范意没打听是什么内容,点点头,接着问:“白粥是什么时候说,要把委托转给别人的?”
  陈梦珂:“就昨天下午。”
  她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在那之前,我们去了商业广场,见朋友。他中途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就说自己无从下手,要另外找人。”
  商业广场。
  他们一开始也约在那里,范意还怀疑过,既然白粥到广场那条路这么堵,为什么不换一个更方便的位置。
  假如在这个约好的地点上,再套一个目的,就很好理解了。
  他想再查验一次,他在被怪谈缠上之前,最后去的地方。
  范意看着热水杯里蒸腾的水雾。
  他是昨天晚上收到的委托私信,时间倒对得上。
  陈梦珂说:“我们是不是,被他骗了?”
  指的是白粥。
  范意:“不至于,顶多是他的能力,配不上那个价。他解决不了还给你摇人,够意思了。”
  陈梦珂:“哦……”
  范意:“继续说吧,你碰上麻烦的那几天,有没有遇到奇怪的人,或者不一样的事?有一点异常都算。”
  这次陈梦珂坚定地摇头:“没有。”
  “那就是很平常的一天,我去上课,那天下午没有课,我就和几个朋友去商业广场转了转,中途陪她们去了趟医院,就回家了。”
  范意问:“为什么去医院?”
  陈梦珂愣了:“当然是……”
  她一时忘记了为什么,可能是近期没睡好的缘故,记忆甚至有些模糊。
  她仔细回想着,慢吞吞地补上了后半句:“我朋友把脚扭了……”
  空气变得安静。
  片刻后,范意说:“我知道了。”
  “就到这里吧,我没有想了解的了。最多三天时间,我查出来会给你们答复。”
  他撑着桌子站起来,又多安慰两句:“这件事你不用太担心。也不用害怕电话,该接就接,我还会联系你的。”
  陈梦珂呆呆地抬头。
  “还有,”范意拎起包往门口走,边走边叮嘱,“你把你近十天的手机浏览记录,包括软件使用记录,有网址的全部复制一下,整理成文档,让张慕川转给我。”
  陈梦珂看出他要离开,忙答应了,并跟着起来:“你去哪?”
  范意回头,言简意赅:“干活。”
  陈梦珂担忧道:“这么晚,你一个人出去?要不要留下来吃个饭?”
  范意:“不了。”
  “我就随便转转,顺便在外面找个酒店住。”
  他的眼底闪烁着令陈梦珂感到陌生的情绪,读不清晰:“这种事,晚上才更方便。”
  *
  方便个鬼。
  和陈梦珂简单地聊过之后,范意决定先来商业广场踩个点。
  他出发前一定想不到,自己现在会湿漉漉地坐在商业广场楼底的花坛边,耷着眉眼,强忍怒气。
  广场的设备刚刚出了故障,路过的他被音乐喷泉劈头盖脸滋了满身。
  水逆。
  今日不宜出门。
  范意站在原地想,还好他的背包防水,不然里头的东西肯定遭罪。
  管事人急急忙忙来给他道歉,但道完歉,希望他大度地原谅工作人员的失误后就没了,甚至没说请他去休息室换身衣服。
  范意听完笑了,给气的。
  无妄之灾这不是。
  他的脾气向来很差,断没有委屈自己成全别人的道理。于是直接阴阳怪气了一通,外头这么多人看着,管事人也不好做,立刻答应,去给范意拿一件外套。
  答应完,就风风火火地赶回去,把范意晾这儿了。
  范意:……
  等待的间隙,他用手机备忘录整理着目前的线索。
  他低着头,把陈梦珂前几日和白粥近几日的行动轨迹做了一个交集。
  白粥才来了一天,能去调查的地方不多,基本都按照陈梦珂的轨迹走,除了吃饭睡觉的地方有些偏差外,剩下的部分一路重合。
  范意划掉了几个没必要的选项,在三个地方重点圈了圈。
  商业广场、医院和学校。
  他三两下就确定了大致范围,心想,等会去这些位置检查一下异常,然后静观其变就好。
  做完初步计划,范意给陈梦珂拨了一通电话。
  范意的新号,对陈梦珂来说还是陌生号码。
  电话嘟嘟地响了一阵。
  那头传来标准的女声:“您好,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范意退出界面。
  说了电话该接就接,这帮人又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他没重复拨,吸了口气开导自己:其实也不怪他们。
  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没接触过诡物的自己,撞上这种事,估计也会做一样的选择。
  哦,不是估计,是一定。
  他最开始跟着叶玫去做委托的时候,怎么都不肯直面诡物,最后没点上保命的心火,差点害死所有人。
  好在他最后将功补过,护住了最后一支心火,才算没有出事。
  回来后,叶玫没怪他,他自己把自己关了小黑屋。
  一遍又一遍,找古店那些灵异类的密室场景,去和隐藏在其中的诡物打交道。
  去刷通灵者论坛,专门跑到出了灵异事件的地方,听见死亡的丧音,在险而又险的情况下求生。
  范诚说他是废物,不学无术,混沌度日。
  但他不会知道,那趟从A市到Z市的列车上,只有范意一个人活着。
  要么成为累赘,要么死。
  要么凭借自己,活下去。
  范意最近已经很少做噩梦,或者胡思乱想了。
  或许是遇上了故人,难免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竟然还隐隐有些感怀。
  他虽然嘴上总说都怪叶玫,可其实,他是感谢对方的。
  如果没有叶玫,他早就死了。
  如果没有登上那趟列车就好了。
  如果没有赌气和家里决裂就好了。
  如果没有……
  范意闭了闭眼。
  他都在想些什么破事。
  没有如果。
  他拍拍自己的脸,摒除掉那些再后悔也没办法回头的负面想法。再睁眼时,他又是那个懒懒散散、脾性乖张的范意了。
  商业广场的夜晚比白天热闹。
  外围的一条街摆上了各式各样的摊子,烤鱿鱼炸串炒饭甚至鸡蛋仔,小吃应有尽有。
  头顶的大屏,正一轮一轮播放着广告。
  画面一转,切到近期新上映的高分电影:《海的女儿》。
  陈梦珂刚好在五天前与朋友一起看过这部电影,范意路上顺带了解了下。
  他原以为是翻拍的小美人鱼,结果被人告知,这是一部惊悚悬疑片。
  不会流泪的人鱼,为了找到害了她妹妹的人类,用生命向女巫交换了双腿。
  她行走在陆地上的每一秒,都在安静燃烧。
  她接近人类,引诱人类,设计人类,制造恐惧的牢笼。一个个离间对方亲近的人,到最后,人类的身边只剩下她。
  她剥下自己的鱼鳞,埋在鱼片粥里,做下最恶毒的诅咒。
  人类会失去双脚,骨骼拆解融化,成为一条神智清醒的鱼。
  她会烹煮它,看着它在沸水中挣扎苦痛。
  以鱼的方式死去。
  电影的末尾,人鱼完成了复仇,她站在海边,生命也来到尽头。
  她在一步步,走向她回不去的故乡。
  大海。
  刀尖上起舞的人鱼,在朝阳初升的最后一刻,终于坠落海中,溃散成为水里的泡沫。
  ……
  夏夜的晚风从林间吹过,范意身后的绿植沙沙地响。
  他抱着自己的双臂,舌头抵着自己的牙齿,从一数到十三。
  二十分钟。
  范意不觉得冷,只是浑身湿透的感觉实在黏糊。
  管事人取个衣服取了二十分钟,范意渐渐不耐起来,怀疑自己被人溜了。
  他的包里有换洗衣物,但是不愿意白吃个亏,才在原地等这么半天。
  他强忍着不适,在原地又静坐了十来分钟。
  依然没有人来。
  惹了他等于什么都没惹是吧?
  范意直接拎起包往商场内部走,打算找人算账。
  里面空调开得很低,一进去,冷风正面吹着被水浇过的衣衫,范意没忍住缩了缩身体。
  没想到外边还好,商场里面这么冻人。
  范意想,要不先找个洗手间把上衣换掉算了。
  他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做了。
  商场的卫生间设置在最里面的位置,挨着货运电梯,范意走了好一段距离才到。
  他推门进了隔间,背包挂在门上,正打算换掉衣服,口袋里的手机却忽然响了起来。
  范意的动作一停,随后拐了个弯,捏出手机看了眼。
  屏幕上,显示着一通来电。
  绿色的接听键在下方跳动,边缘的轮廓往外扩散,像水圈中的涟漪。
  来电人:未知号码。


第29章 Investigate 4
  范意戴上耳机。
  电话接通, 范意没跟对面打招呼,他等着对方先说话。
  听见清浅的呼吸声。
  来电人在室外,似乎还有风、有海, 还有些吵。
  对面窸窣了一阵, 范意才听见张慕川的声音:“这么晚, 你干嘛去了?”
  范意想起,他确实没有存张慕川的电话。显示是陌生人, 也正常。
  有点失望。
  他问:“你在外面?在哪?”
  张慕川说:“我想找你来着,就出来了。”
  三更半夜,找你个头。
  范意轻轻咬住舌尖,咽下这句话, 想改口说“不用”。
  可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他忽然哑了声。
  张慕川又喊了他一声。
  范意回过神来, 顿了顿,随即没头没尾地轻声问道:
  “……外面下雨了吗?”
  *
  外面当然没有下雨。
  范意挂断了电话,片刻后拎着湿衣服从洗手间出来, 他原本应该去找人投诉, 被张慕川一打岔, 又觉得索然无味。
  他在商场停留了三个小时,里里外外都转了一圈,直到关门才出来。
  踩完点, 范意低头在备忘录上记下最后一笔,然后去给自己买一份煎饼当夜宵。
  他还没吃晚饭。
  商场关门, 外面三三两两的小贩也大多收摊回家,范意过去的时候,卖煎饼的老板刚挂了手里的电话, 神色不悦。
  看到范意,他很快摆出待客的笑脸,说着再煎最后一份,给煎饼使劲塞料。
  范意眼睁睁看着自己十块钱的煎饼变得鼓鼓囊囊:……
  别加了喂!他不吃热狗肠!
  但他想开口的时候已经晚了,热狗已经被切了两半,包进饼里。
  范意欲言又止:……
  算了。
  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也不是不行。
  他小口小口地咬着尚还热乎的煎饼,边走边吃,不自觉地晃悠到了电影院的门口。
  电影院有午夜场,是商业广场晚上关门后少数几个还开放的场所。
  电影院的两边宣传栏摆着几张海报。有人站在那里,似在犹豫该挑哪一部买票,手上在转转笔。
  范意没凑过去,他远远眺了一眼,觉得有些眼熟。
  是今天在M市大学奶茶店遇见的那个学生。
  林寄雪。
  他在最中间那张海报前停了会儿,接着抬起手,指腹摁在海报的绸缎布上摩挲,目光微垂。
  随后独自进了影院。
  这么晚了,来看电影?
  一个人?
  范意等了几秒,才慢慢靠近。
  林寄雪在看的那部电影广告,是《海的女儿》。
  封面是一条端坐海边的人鱼,天空暗沉,画面上的女演员安静地看着前方,如冰霜似的瞳孔里像有火在烧。
  范意对电影没有兴趣,仅仅停了片刻,就转身离去。
  接下来的两天,范意待在酒店里,他没去其他地方,也没有联系陈梦珂。似乎早有答案一般,悠然躺在床上,捧着个手机一天到晚地刷。
  偶尔和叶玫发发消息,把自己目前的情况跟对方讲一声。
  第二天晚上,叶玫给他发了张购票截图。
  是Z市到M市的高铁票,两个城市离得很近,没有直达航班,甚至车程也只要一个半小时。
  范意:?
  范意:你来干嘛?
  老板:别误会。
  老板:我来旅游。
  老板:明天下午,来接我。
  范意不信叶玫的鬼话:不招待。
  老板:好吧。
  老板:其实我是从诡物那里接了单新委托,正好在M市。
  老板:这不就巧了?要不然转给你?我给你发委托书。
  范意这才起了点兴趣,打字:什么委托?等级呢?
  老板回答:A级。
  范意果断:再见。
  他又不傻,上赶着接A级怪谈送死。至于接人,爱谁接谁接去。
  反正他有事要忙。
  范意切出界面,正好遇上张慕川给他发消息。
  无非是在问他查得怎么样了。
  他随意地在屏幕上敲了敲:“等。”
  等诡物自己找上门来,才方便他捕捉源头。
  范意嘱咐过张慕川,一旦陈梦珂再次接听到陌生来电,一定要立刻通知。
  现在都还没有类似的动静。
  看来这两天,那边风平浪静。
  范意继续给张慕川发信息。
  范意:白粥最近有说什么吗。
  张慕川:什么?他怎么了?
  范意手指微顿。
  他回答:没事,随便问问,你陪你对象去吧。
  张慕川隐约觉察到了有哪里不对,但他没有多问。
  范意翻了个身。
  看来,白粥依旧没有把自己接到陌生来电的事实告知张慕川。
  范意关掉手机,用胳膊挡住眼睛,嘀咕道:“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他躺在床上发了会儿呆。
  酒店的墙上挂有时钟,范意什么都不想干,干脆看着秒针转了一圈又一圈,在心中默默地数。
  直到耳机里传来熟悉的来电铃,才戛然而止。
  “571秒。”
  范意接通张慕川的来电:“急着找我?”
  “急急急!”张慕川说,“梦珂又接到陌生来电了!”
  范意:“接通了?”
  张慕川:“不然呢!”
  范意:“我之前给你们打电话,都没人接。”
  张慕川给他跪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计较这些,后面不是给你打回来了吗?是真的,我也听见了,做不了假!”
  范意的语气古怪了一瞬:“你也听见了?”
  张慕川:“你不信我?”
  范意坐起来:“没有不信你,你让梦珂把号码记下来,发我。”
  “好好待在家里,别出去。”
  他说完就挂了张慕川的电话,从背包里找出一沓检测污染值的试纸,贴在手机背面,然后照着张慕川发来的号码拨了回去。
  “嘟……”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是空号……”
  不出意料的答复。
  范意重复拨打。
  第二通、第三通,对面依旧无人接听。
  他漫不经心地盯着试纸的颜色,每拨一次,颜色就深一度。
  等白色的纸条被彻底染黑,范意拨出了最后一通。
  “嘟、嘟、嘟……”
  “滴。”
  电话接通了。
  与此同时,他的另外一边耳机传来了轻微的电流声。
  两边耳机连接着不同的设备,一边电话,一边是他留下的布置。
  范意摘下黑色的试纸,手机画面已经被诡物污染,错屏成一段无序的乱码。他在里面精准找到了一个卸不掉的软件——零零一号密室逃脱。
  选择了内部通道,后台显示正在运行。
  范意转了转耳机,调大手机音量,让自己能尽量听清每个细节。
  电话对面有呜呜的风,电动三轮开动的嗡嗡声,以及响亮的喊骂。
  “都说了别给我打这种骚扰电话,再打我就报警了!弄一堆噼里啪啦的声音给谁听啊?晦气!”
  范意没吭声。
  他只是借助污染,窃取到了诡物的行动路径,现在电话对面的人,正是诡物的下一个目标。
  这种依靠电话为传播媒介的诡物行踪易变,不便捕捉。
  但换个思路,它最常停留的隐藏点,也会变得非常好猜。
  一个可供其频繁转移,信号良好,能够随时影响到目标的地方。
  商业广场。
  当然,在彻底落实之前,这些对范意来说,还只是没有证据的推测。
  保险起见,他在这两天遍阅了陈梦珂浏览过的所有网页,仔仔细细,确认没有任何受过污染的电子信息。
  这下,八九不离十了。
  他前天就在商业广场做了些布置,只要诡物行动,立刻就能收到污染值变动的消息,并将定位反馈到密室逃脱APP上。
  是通灵古店的APP。
  范意拎起东西就走。
  不出意外,这件事今晚就能解决。
  出了意外另谈。
  从他居住的酒店到手机上显示的定位点非常近,只需十几分钟就能赶到。
  范意手里的电话一直没挂断,左边耳机还在滔滔不绝地响着男人的骂声。
  虽然范意知道对方不是在骂自己,但实在耐不住对面的声音实在响亮,叫得也难听,一路上总想摘下耳机,到广场再说。
  范意拨了两下,没摘。
  他站在路边,等红绿灯。
  夜晚的车流并不逊于白日,尤其正值下班高峰期,车来车往,川流不息。
  再忍忍。
  范意深吸了口气。
  现在,唯一需要他担心的,就是怪谈的等级问题。
  如果不是“D”级……
  他正思考着,耳边的声音却在不断扰乱他的思路。
  “你再换着号码给我打骚扰电话试试,来一次我骂一次!不是喜欢骚扰吗?你全家都s……”
  范意倏然抬头,猛地意识到了不对!
  刚才,现实里的声音,与耳机中的声音重合了。
  目标就在身边!
  按理来说,诡物暂还在影响对方的手机,理应能被他找出来!
  可是这个时候,范意的右眼皮直跳。
  他看见红绿灯由红转绿,行人纷纷踏上人行道,还有不少开着电动三轮车的摊贩,车上是炸鸡翅烤肉之类的街边小吃,他们横穿马路。
  只有范意没动。
  好像是慢动作,每次他预感到自己可能会死时,精神就总会游离天外,以旁观者的姿态,漠然地观测一切。
  叶玫说,这是范意的体质问题。
  以前有护身符压着,现在正逐渐苏醒。
  前几天卖了他煎饼的摊贩赶在绿灯的最后十秒开了过去,他一只手握着车把,另一只手还在打电话,路人们说说笑笑,也不会有人在意一个骂骂咧咧的人。
  范意瞳孔骤缩。
  一辆车正摇摇晃晃地向路口冲来!
  没减速!
  他不知哪来的勇气,上前两步奔到斑马线上,拽住离他最近的一个行人,使劲往后面拖去!
  路人猝然被范意拽了一个倒仰,愤怒扭头:“你有病——”
  他还没来得及骂,头才扭到一半,眼前突然一阵模糊。
  谁的血,溅了他一身。
  热浪扑面,碎屑擦着路人的脸过去,割破一道血痕,车辆的爆炸声和骤然掀起的尖叫,震耳欲聋。
  他软倒在地上,才看清。
  在他的面前,躺着一条胳膊。
  而火的中间,一枚小小的手机静静躺在地上,屏幕出现了裂纹。
  还显示着仍未挂断的通话记录。


第30章 The Little Mermaid
  原来是爆炸。
  这场车祸来得突然, 酒驾车的撞击擦出火花,夏日空气灼热,流动摊车上的煤气罐震荡、扭曲变形, 发生连环碰撞, 爆炸震耳欲聋, 一时间,繁华的街道满目狼藉。
  血的味道, 在灯火连片的夜晚,揭开了诡物苏醒的帷幕。
  真会挑时机。
  范意摘掉半边耳机,当机立断掐掉通讯,直接动手清除污染, 阻断了这个陌生空号所有的传播渠道。
  原本还想放长线钓大鱼,但如果现在不动手,恐怕会有更多人伤亡。
  目前还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人接到过陌生来电。但既然诡物能在现实设计出这样严重的一场事故, 范围必然不会小。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陌生来电,很可能不止D级。
  它还未成型,若是放任其成长起来, 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对付。
  更有可能通过新的途径, 给普通人带去诅咒。
  “小心!”
  范意神色一凛, 一把捞起面前的人,飞快往旁边撤去。
  马路中间骤然发生二次爆炸,浓烟与被炸开的碎屑乱溅, 巨大冲击力扩开,波及到不少及时停住的车辆和没来得及跑远的行人!
  范意脸色难看。
  他没管被他救下的路人, 更没听对方哆哆嗦嗦地道谢,径直绕过这一片区域,迅速拨给了叶玫。
  对面秒接:“怎么了?”
  范意问:“你是明天的高铁?能改到今晚吗?凌晨也行。”
  叶玫一听就知道出了事儿:“没票了。”
  他接着问:“死人了?”
  范意瞥了眼身后熊熊燃烧的火焰。
  他“嗯”了一下:“诡物提前动手了, 等会应该能上本地新闻,这件事估计会被当作意外处理,我要先下手为强,给你打个预防针,过来的时候多留意点。”
  叶玫:“就这些?”
  范意那边的背景音一团糟,尖叫、哀嚎和救命混在一块,偶尔还会接连发生小型爆炸,他走远了些:“不然呢?”
  叶玫听声就知道事情有多严重:“我还以为你会拜托我帮你,害怕或者想哭的话,可以跟我说。”
  范意静了静。
  他说:“该流的眼泪早流干了,没用的同情不如拿来想想该如何对付诡物,才是对逝者最好的告慰。”
  叶玫说:“如果我帮你的话,这桩委托能够更好更漂亮的解决。”
  “反正我也要来M市,不介意顺手做掉。”
  范意顿了一下,回答:“不会再有无辜的人被牵连进来了。”
  他解释:“我不是逞强,但我没记错的话,你接的是一桩A级委托,哪怕是你,也需要时间。”
  “你是人,不能分身,既然是我的事情,不可能把担子都给你,叶玫。”
  范意说:“我担心最终会失控,所以来告知你一声。你专心做你的事,我会尽量干净利落地完成这份委托。”
  “……”
  范意的话还没说完,信号就受到强烈影响,中途挂断。
  但是叶玫听明白了范意未述明朗的话语。
  “如果你完成委托之后,发现我死了,或者还没有解决这事的话,再来施点援手吧。”
  范意自动过滤掉周边那些被风剪乱的嘈杂,把坐在马路边哭的小孩抱到绿化带上。
  不安全。
  出了严重的交通事故,还涉及到爆炸,这片区域很快就会被封锁,警方会找上目击者。
  范意先走为敬,他盯着手机,快步来到商业广场,准备回收自己前天留下的布置。
  广场离出事的那道路口有段距离,还在照常营业,有人忧心忡忡地看着远处的火,也有人继续逛街玩乐。
  总之,都是别人的悲欢。
  范意与人潮擦肩而过。
  手机到了这里,终于恢复信号,头顶的格子转了两圈,随即弹出一条迟来的消息。
  是张慕川发的。
  张慕川:救命。
  范意:……
  救什么,什么命?他不是清除并切断陌生来电的污染路径了吗?
  换作平时,范意可能会翻个白眼,再给对方回一个问号。
  然而方才碰上那样血淋淋的场景,范意不由得深思这两个字的含义。
  最终,他回:你在哪?
  张慕川立刻发了个定位过来。
  范意点开:……
  商业广场,电影院。
  他怎么记得,他让张慕川这几天都在家待着呢。
  事情还没结束,瞒着他偷偷出来看电影是吧?
  范意脚步一转,边跑边给张慕川打电话。
  “张慕川,你救的哪门子命?”
  一接通,范意就骂骂咧咧道:“谁让你来电影院的?我前几天怎么和你说的,待在家里这四个字记不住?一个两个,不作会死?”
  “不是我,”张慕川忙解释,“被困电影院的不是我!我在家呢!”
  “你看我还能给你发消息,活蹦乱跳的。”
  范意:?
  范意:“那是谁?要你亲自来喊救命。”
  张慕川:“周大师。”
  就是白粥。
  范意:“……再见,自求多福。”
  他连自己的死活都顾及不上,没空去关心别人。
  白粥都是有权限进论坛的人了,论坛入场券好歹得经历了五个怪谈往上,用得着他去?
  于是脚步急急刹住,范意扭头离开。
  *
  不远处,电影院内部。
  白粥看着聊天界面上,张慕川发的“他不来”的信息,呼吸冰凉。
  在这样的夏日里,电影院开着18℃的空调,却并不制冷,吹着带有腐烂气味的热风。
  整个2号厅,只有他一个人在,坐在中间的位置上。
  是个好位置。
  良久,白粥叹了口气。
  荧幕上没有播放电影,交错轮回着几个广告,翻来覆去的也没有新意。
  白粥起身,慢慢从旁边的阶梯上走下来,广告花花绿绿的光染在他的面庞上,等近了,再用泛白的手指一点一点地在屏幕上触摸着。
  他低低说了一句:“真漂亮。”
  本不该上锁的影厅的门怎么都打不开,他裹紧了身上的棉衣,侧耳聆听着隔壁的声响。
  影院的隔音效果很好,按理来说不该被捕捉。
  然而对白粥而言,周边几十米内的所有声音,他都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白粥的神情专注起来。
  隔壁,电影里的人鱼在走向死亡。
  人鱼在初升的朝阳下唱歌。
  白粥敲着手上的腕表,安静地沿着荧幕滑坐在地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求救依然石沉大海。
  没有人来带他出去。
  这个时间,范意已经找到商业广场的污染源了。
  白粥睁开眼睛。
  人鱼的歌声停止。
  她抵达了命运的终点。
  他看不到电影画面,只能根据声音去判断进度,隔壁稀稀落落地有人起身离开,大抵电影已然步入尾声。
  白粥微微抿唇,从怀里摸出另一部手机。
  “嘟……”
  “嘟……”
  一秒、两秒。
  这个夜晚,商业广场无数的电话在同一时间响起。
  来电人显示为未知号码。
  有的人选择接听,有的人看也不看就挂断。
  这其中不包括范意。
  他站在电影院的2号厅里,正对着空调的热风。原本紧紧关闭的影厅门此刻大开着,灯光倾泻,落在两人身上。
  范意狠狠掐着白粥的手腕,硬生生地夺过手机,手机随着范意的动作“啪”地摔在地上,边角裂开,被一脚踢出老远。
  于是接听了这通陌生来电的人连句“喂”都没来得及说,电话对面便响起了通话结束的滴滴声。
  有人暗骂了一句“神经病”。
  更多的人是不在乎,以为对方打错,收起手机继续悠闲地逛着街。
  白粥半个身子被范意提起来,愕然地抬头望向范意,张口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你、你不是……”
  “我不是什么?”范意的眉眼里满是戾气,“不是早就中了你的计,去你刻意设下陷阱的死地了,对吗?”
  从第一通电话响起开始,这一切就是白粥设下的局。
  不难想。
  白粥故意卖出破绽,引来通灵者的调查,只要来的通灵者多留心些,肯定就能注意到他多次提及的商业广场。
  而白粥也清楚通灵者的手段。
  无非就是通过污染值检测纸的深浅,来定位最核心的污染源。
  污染源大多是诡物本身。
  简单,但好用。
  既然通灵者知道这些,诡物自然也能反利用,把人引到错误的污染源上。
  白粥被范意掐得生疼,瞳孔不缩,反而越来越大。
  范意才发现,原来白粥的体温这么冰。
  全然不似活人。
  白粥问:“你什么时候发现是我的?”
  范意不告诉他:“猜。”
  白粥真猜:“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当时就让你朋友防着我。”
  范意没承认,他松开白粥,任他重新摔在地上。
  白粥闷笑出声:“好吧,原来如此……”
  “你从来就没把目标放到错误的污染源上,哪怕你清除了它带来的所有污染,对不对?”
  他抖着唇说:“柑橘,你不该来阻止我的,你怎么不去乖乖地送死呢?”
  话说得畜生,可范意不能从他的语气里感知到任何恶意。
  从最开始见面就是这样。
  范意皱眉:“你自己怎么不死。”
  白粥苍白地笑了:“你不是明白吗?我早就死了。”
  范意一静。
  此行,他就是为探清白粥的目的而来。
  能够伪装成活人,维持神智,在人世间以假乱真的诡物,有什么必要冒着暴露自己的风险,布下这么一个局?
  范意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白粥往荧幕上投去绝望的一瞥。
  “没时间了。”
  我没能诞生领域,更没能在那之前抑制她、杀死她。”
  他说:
  “现在她要苏醒了。”
  “在这场电影彻底落幕之时。”


第31章 The Little Mermaid
  范意听到了雨声。
  雨声并不大, 像初春的小雨,一滴一答,稀稀落落地砸在水泥地里。
  可是外面月明星稀, 晴空万里。
  影院里的嘈杂, 在白粥的言语间, 渐渐地死寂下去。
  周边的所有似乎都在褪色,全部的人, 在一个个被诡物吞噬,坠入它创造的另一个世界里,悄无声息。
  这就是剧变。
  范意把目光转向地上那部孤零零的手机。
  他问:“你做了什么?”
  周边的空气正在如融化般重新构筑、拼组,诡物的气息变得浓厚、阴凉, 处在边缘的人,像被一只手抓住心脏,强忍着致命的拉扯。
  白粥说:“我能做什么呢?我能做的, 都被你阻止了。”
  “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在这个世界的背面,潜藏着各种各样的怪谈。
  比如不存在的第十三级阶梯,美术室里会动的雕塑, 关上灯就会出现的鬼影……
  人们口口相传, 记录在纸上、网络上, 以寻求刺激,还有人将它们编纂成故事,以恐怖小说的形式继续流传。
  相比之下, “陌生来电”这样的怪谈,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少有人知。
  正因如此,才容易控制。
  他想利用这则怪谈,做一个局。
  范意说得没错, 白粥通过来电附在其他手机上的污染,随便抓一个通灵者,动动手指就能清除。
  这是个幌子,为了把前来调查的通灵者引到他提前设下的陷阱里。
  于是来者就会发现,陌生来电,的确只是一个没有威胁性的D级怪谈。
  而真正的,隐藏在背后想要杀人的怪谈,是他自己——
  范意沉声说出了白粥的名字:“死亡预言。”
  “诡物图鉴688号。”
  白粥低下头:“你真是,给我留点神秘感吧。”
  范意:“不能。”
  白粥苦笑:“所以呢,你要杀了我吗?”
  死亡预言的使用需要代价。
  他从漫长的休眠中苏醒,将那么多死亡预言散布出去,却没能得到应有的回馈,力量已然所剩无几。
  如果范意没有赶到这里,或者不截断他刚刚的电话,以一个通灵者的死亡,与整个商业广场的鲜血,他是可以变得更强,并诞生领域的。
  白粥闭上眼,认命了。
  范意却说:“你是我的委托人,我为什么要杀了你?”
  白粥蹙着眉抬眼:“那是假的,我骗你的,我要送你去死。”
  范意:“我要知道你这么做的原因。”
  白粥觉得这个通灵者有病。
  明知道他是诡物,还不翻脸?
  他兀自沉寂了一会儿,撇撇嘴。
  白粥说:“告诉你没有意义,你在做无用功。”
  “就算你不来阻止我,这里的普通人也一样会死。现在不仅他们会死,说不定还会牵连更多无辜的人。”
  诡物说着活人的死亡,语气听上去并不开心。
  “你知道吗,按照你们通灵者的等级划分,这里藏了一个即将苏醒的A+级怪谈。”
  他的声音冰凉:“全国火热上映的新电影,别说一个城市,哪怕没有看过,至少也该听说过她的名字。”
  “海的女儿。”
  也是隔壁在放的电影。
  正片结束后,片尾紧接着漫长的报幕。
  最后还会有一段不到一分钟的彩蛋。
  “听到了吗?”白粥指指外面,“死亡的声音。”
  他试图在范意脸上找到无措,或者惊慌的表情,但他失败了。
  一个只接D级怪谈的通灵者,在听到怪谈的实际等级时,反而愈发平静,不躲不闪。
  范意在白粥的面前蹲下,与他平视。
  范意说:“你的意思是,现在做什么都没有用了,对吗?”
  他伸出手:“这样,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白粥:“什么?”
  范意碰碰嘴唇,低声说出了四个字。
  白粥倒抽了口气,眼睛不可置信地睁大,死死盯着范意。
  通灵古店。
  居然是通灵古店的人!
  范意说完,又重新站起身,单手插兜:“你考虑一下,同意的话,就在你之前发我的那份委托书上,签个你自己的章吧。”
  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影片终于走到尾声,彩蛋的最后,有人敲响人鱼的丧钟。
  以此作为第四十四场电影的谢幕。
  幕后,诡物睁开双眼。
  世界的小小一隅,天翻地覆。
  *
  “……”
  “醒醒。”
  张慕川是被人用巴掌扇醒的。
  他昏昏沉沉,还没弄清状况,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嘟哝着问:“……我还在梦里吗?”
  “……不在。”
  张慕川没听清是谁回答的他,慢半拍回神,想起刚刚自己经历的事。
  他刚刚还在家里。才哄睡了女友,正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恐怖电影,壮胆。
  然后电影里的女鬼伸出一只手,拎起他的衣领,把他抓进去了。
  果然不太现实。
  张慕川觉得自己在做梦,要倒头回去。
  然后就听见范意说:
  “看来还没醒,再扇。”
  “……”
  几分钟后,张慕川捂着自己火辣辣的脸,委委屈屈地跟在范意后面。
  力量耗尽,扇人都手疼的白粥:“柑橘喊我扇的,我不是故意的。”
  张慕川没怪他,他上前两步,呲牙咧嘴地问范意:“怎么回事?”
  范意没看他,简单道:“附近有诡物觉醒,把我们拉进了这个怪谈领域里。”
  张慕川:“用我能听懂的话讲。”
  范意:“你遇到了灵异事件,要么解决要么死。”
  张慕川:……
  倒也不必这么直白。
  他担心道:“我进来了,那梦珂呢?”
  事发时,陈梦珂就在他身后的房间。
  这次是白粥回答:“你女朋友没进来。”
  “我和柑橘做了一个灵异结界,把这片领域限制在了一定范围内,暂时没有对外扩散。”
  还要多亏了白粥之前布下的死局。
  因为范意没有中计的缘故,原本设在商场内部,用以控制通灵者的死地,布置还完好无损。
  白粥的局布得很大,想来早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范意赶在最后一刻把死地的污染值利用起来,转化成灵异值,反向做成了一个能控制诡物的结界。
  但是A+级诡物的领域范围,依旧不容小觑。
  一个Doll都能操纵一整栋楼。
  现在,整个商业广场,上千个人,都被困在了诡物的领域之中。
  隐藏在暗面的弱小诡物,受到领域的滋养,也因此蠢蠢欲动。
  在叫醒张慕川之前,范意已经看到不下五具尸体了。
  白粥说得没错。
  就算他的计划不成,这些人一样会死。
  至于张慕川。
  说实在话,白粥也没想到,自己为试探范意而给张慕川发的那条带有污染的消息,会把对方也牵连进来。
  在反应过来后,范意立刻砸了他的手机,然而张慕川已经诡物被带进来,想退也退不回去了。
  听完白粥解释,张慕川反而松了口气。
  “没进来就好,”他关心的不是自己,“梦珂安全就好。”
  反正来都来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范意给他泼冷水:“别高兴得太早。”
  张慕川一愣。
  范意说:“时间太赶,结界完成得很粗糙,还是因为诡物没有完全觉醒才能起效,最多七天时间,诡物的诅咒就会挣开束缚,蔓延各地。”
  “拉更多无辜的人下水。”
  张慕川听得心惊:“那怎么办?你有别的办法解决它吗?”
  白粥扯他:“别问这个。”
  张慕川闭嘴了。
  他迅速道歉:“对不起。”
  即使他并不懂所谓的通灵、诡物与怪谈,也能从范意的三言两语中感受到,要想解决这件事,并不容易。
  如果范意现在有办法,早就用了。
  他不能,也不该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自己的朋友身上。
  张慕川给自己找补:“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说不定找着找着就有了,咱们一起。”
  范意倒没在意,他摆手:“行了,我们先看看这则怪谈的情况,了解一下空间布局和规则。”
  “可能会见到死人,你做一下心理准备。”
  张慕川说:“好,我尽量。”
  范意:“嗯。”
  他补充道:“跟你说两个注意事项。”
  范意扭头看张慕川,伸出两根手指:“听好了。”
  “第一,给自己取一个假名,不要和真名音形太像,并且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名,明白吗?”
  张慕川点点头:“一定。”
  范意:“第二,如非必要,不要违反规则,也不要完全信任规则。”
  张慕川没问规则是什么:“好。”
  他站直了身体:“我保证不拖你后腿。”
  范意说:“没,谈不上拖后腿。”
  “你只要记住,你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是在对你自己的生命负责就行。”
  生死有命,诡物如果铁了心要杀张慕川,十个范意都拉不回来。
  何况,他尚不能确认自己的生死。
  怎么保证别人?
  这么想着,范意加快步伐,和另外两人一起,来到了一条小道前。
  领域最初的位置是在影院,被新的空间扭曲、拼凑过后,已然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为了喊醒张慕川,几人耽搁了些时间,小道的周边杂草丛生,满目荒芜。
  附近没有其他的路了。
  小道延伸向原本商业广场所在的位置。
  空气里还弥漫着血的味道。
  “前进吧。”范意说。
  小道的路口还竖立着一块生了锈的告示牌,被别人抹过上面的灰,露出中心的两行字来。
  范意过路的时候看了眼,记住了。
  【世上最遥远的距离,有多长?】
  【从这头,到那头。】


第32章 The Little Mermaid
  这条路的周边藏匿着不少诡物, 在树荫下沙沙地吵。
  大多都是那些D级以下,毫无威胁,平日不敢冒头的家伙。它们蓄谋多时, 意图借由A+级诡物苏醒的力量, 趁此机会饱餐一顿。
  树上吊着的无臂木偶转过身来。
  它的脚下还埋着几具新死的尸体, 个个被拆解了胳膊,拖出褐红的血痕。
  木偶动动眼珠。
  它终其一生, 都在为自己寻找两条合适的手臂。
  但看到白粥之后,它又失望地转了回去。
  它还没强大到能够吞噬同类,何况是死亡预言,一个存在已久的B级诡物。
  因为白粥的存在, 他们路上没有遭受任何袭击,很快就走到了尽头。
  原本商业广场所在的位置,变成了一个度假村庄, 四四方方的花丛和房屋围住村口,错落有致。
  其中树木丛生,几乎遮天蔽日, 木制的围栏已然烂朽, 仿佛风一吹, 便能倒塌。
  一位二十来岁的小姑娘站在村口,像是在等待什么。看到范意等人靠近,眼前一亮, 立即喜笑颜开地迎上来。
  “你们好呀!”
  她主动打招呼:“欢迎来到凉园,几位也是过来旅游的客人吗?这边免费提供住宿, 为期七天,还剩十六个名额,住满了就不再开放了。”
  “现在登记即可领取一份旅行指南, 能够帮助你们更快捷方便地了解我们的景点与项目。”
  接待他们的小姑娘没有呼吸。
  范意心觉不对,表面还要装作客套:“免费?真的吗?”
  小姑娘点点头:“是的,我们这里正在办活动。我是这里的接待员,有什么事都可以问我。”
  范意继续套:“这么好的活动,机会一定不多吧?”
  对方回答:“对,只有三十个名额,已经有十四个客人完成了登记。”
  她说:“机会难得哦?”
  张慕川探了探头:“那,没拿到名额的话,怎么办?”
  接待员歪了歪头,笑盈盈道:“当然是要付费呀?”
  白粥随口一扯:“没钱怎么办?”
  “怎么可能呢?”接待员笑容不减,“你身上的所有,都可以用来交换入住,不论是谁,一定能够支付得起七天光阴。”
  身上的任何部分……
  张慕川哆嗦了一下,感觉不能细想。
  范意说:“如果我们不住呢?”
  接待员很有礼貌,被频频询问也不恼,她的嗓音似滚落的玉珠,又清又脆:
  “客人说笑了,这里只有我们一家提供旅店和房间,你们要和外面的家伙们相拥而眠吗?”
  村外全是诡物。
  但想也知道,村子里也好不到哪里去。
  接待员很有耐心。
  她脸上的笑容像被画上去的一般,连弧度都未曾变过:“怎么样,各位考虑好了吗?”
  “选我们,还是他们?”
  范意决定了:“我们入住。”
  得到确切的答复,接待员脸上的笑容越放越大:“好呀,你们等一下跟我来,我带你们去前台办理手续。”
  说着,她伸长了脖子,冲他们的身后招手:“那位新来的先生!这边,这边!”
  被她这么一喊,几人回过头去。
  有人从他们刚才通过的那条小道,向这边走近。看样子也是从影院那头来的,比他们要晚到几步。
  对方穿着一身轻便的银色休闲外套,戴着兜帽,拉链拉到最高,白色的口罩遮住大半张脸,步履轻快,不紧不慢,还有闲心踢路上的石子。
  范意觉得这个人很眼熟:……
  而对方也看到了范意等人,微微挑眉。
  张慕川小声嘀咕:“大热天,遮这么严实?”
  接待员忙上前去,给新来的人介绍起了自家旅游村庄:“先生你也是来这边度假的吗?现在登记入住即可领取一份旅行指南……”
  随后把和范意他们说过的话挑拣着给新人复述了一遍。
  对方等她讲完,想也不想就说:“我住。”
  声音闷在口罩里,听不太清。
  接待员欣喜道:“好的,但是我们这里现在就只剩下两人间和四人间了,各位是分开来住,还是登记到一起?”
  范意倒无所谓,张慕川和白粥都是得放在眼皮子底下的人,他说:“一起吧。”
  旁边的人轻飘飘道:“可以。”
  接待员点点头,拿出一本蓝皮册子。
  “按照规矩,”她说,“进去之前,我要先记一下你们的姓名。”
  “按照顺序,一个个来。”
  反正报出来的都不是真名,因此也没人拖沓。
  范意说:“临昕橘。”
  张慕川给自己临时想了个:“沐山。”
  白粥:“周白。”
  接待员一一记下,接着转向最后一个人。
  “你呢?”她拿着笔,“叫什么?”
  那人没有立刻回话,而是眨了眨眼,似乎在好奇地看接待员手里的本子。
  接待员见状,忙用手挡住:“问你呢!不说是进不去的。”
  张慕川兀自替对方紧张了一通。
  虽然他并不认识这个人,但第一次遭遇怪谈,张慕川好歹还保留着一点同情心。
  也不知道该不该当着接待员的面,提醒对方编个假名。
  “噢,”那人道了个歉,“不好意思,不是故意的。”
  他说:“我叫云见雪。”
  “白云的云,再见的见,雪花的雪。”
  他的声音里润着笑意,莫名其妙来了一句:“这个名字,好听吗?”
  范意:……
  好耳熟哦,不对,是眼熟。
  看到云见雪这幅打扮,他就知道不对劲,因为除了叶玫,范意还没见过有谁特意在怪谈里挡脸。
  现在他知道了,十大危险人物都是这个德行。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然而事情已成定局,他再拒绝说要换房间,反倒显得刻意。
  不如走一步算一步。
  而白粥则诧异地向云见雪投去目光。
  这就是让一群人对M市的委托敬而远之的家伙?
  看着好年轻。
  不过,能让那么多通灵者避如蛇蝎,想必这个云见雪不会是什么善茬。
  他们必须提防。
  接待员记下他们的名字后,就把他们领进了村庄,一路上介绍着附近的旅游项目,热情洋溢。
  范意借此机会观察四周。
  不同于“捉迷藏”,这次的怪谈创造的领域世界极大,村庄内有水有桥,道路通达,屋舍俨然,路边种满葱葱郁郁的树木,茂盛得过了头。
  他们进来的时候是黑夜,怪谈里却是白天。阳光倾泻而落,被树叶遮挡,目之所及,满是荫蔽。
  若不是所处非现实,这里当真能称一句避暑胜地。
  ……或许在旁人看来如此。
  通灵者眼里,又是另一副景象。
  “树高过丈,”云见雪也在左顾右盼,他落在最后,低喃着自言自语,“连门窗都映不见太阳啊……”
  他弯弯眉眼:“喜欢。”
  云见雪的声音很轻,被口罩压过,碎在空气里,除了旁边的范意,无人听清。
  接待员带他们来到了登记处。
  一位满鬓白发的老人坐在前台,骨瘦如柴,如风烛残年,垂垂将死。
  老人颤颤巍巍地捏着一本破烂的簿子,嗓音沙哑:“又有客人来啦?”
  “四位,”接待员说,“这是名册,麻烦您给他们安排一个房间了。”
  “那就404吧。”
  老人说完咳了几声,摸到旁边的笔,一字一顿地手抄登记。
  登记完毕后,老人慢吞吞地从桌下的小抽屉里取出四块号码牌,以及一本皮质本子。
  “来,”她说,“这是你们的房间号,门卡,还有旅行指南,拿好。”
  她浑浊的眼睛里泛着诡异的光亮。
  “记住了,以手里的门牌号为准……”
  “不要走错房间。”
  *
  404号房在旅店的三楼。
  旅店一共五层,每层有六间房,配有独立浴室和阳台。
  甫一进门,好闻的花香扑鼻而来,屋内窗明几净,各类生活物件分门别类地摆放整齐,收拾妥当,竟比外面的一些旅店都要舒适宜人。
  云见雪“哇”了一声:“看着比我爸家还漂亮。”
  他率先蹭进去,把自己摔在床上:“好软。”
  范意觉得云见雪这个形容很怪。
  他与白粥对视一眼,也一前一后地进了房间。
  刚想说可能有诈的张慕川:……
  是他初来乍到,太谨慎了吗?
  他带着满腹犹疑,最后一个进来,顺便带上屋门。
  这是个下意识的行为,也没有什么错处,却不曾想云见雪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盯着他道:“你关门做什么?”
  “啊?”张慕川没明白,“不关上,难道大开着?”
  “不好吗?”云见雪撑住脸,“屋子里的熏香那么好闻,窗户上又贴了画,不开门怎么行呢?”
  他说话颠三倒四的,牛头不对马嘴。
  范意站在一边,思来想去,也没想出窗户贴画、熏香和开门究竟有什么关系。
  的确是个神经病。
  论坛诚不欺我。
  云见雪笑着,胡言乱语道:“门开着,就容易睡不安稳,因为你知道,会有人来杀你的。”
  “在这种地方,不合适吗?”
  范意一把拉过张慕川:“你别理他,这人八成有点问题,开什么门,大半夜的不要作死。”
  张慕川默默接了一句:“可是现在是白天。”
  范意:……
  云见雪“噗”地笑出了声。
  他说:“你们好有意思啊。”
  云见雪从床上起来,走到三人面前。
  他伸出象征友好的左手:“不如,我们来认识一下?”
  不认识。
  别犯病。
  范意咬住舌头才把这两句没礼貌的话咽下去。
  说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然而经常刷论坛的人都知道——
  云见雪的笑,是淬了毒的。


第33章 The Little Mermaid
  范意最终还是和云见雪握住了手。
  云见雪戴了一副白色的手套, 虚虚地隔着布料,范意也能感受到云见雪偏低的体温。
  夏天,他裹紧了自己, 手却很冰。
  握了一下, 范意就松开了。
  云见雪愉悦道:“这样, 我们就算认识啦。”
  范意敷衍地应了一声,随即把目光移向边上的窗户, 厚厚的遮光窗帘挂在两侧,窗外山清水秀,是个漂亮风景。
  他走到张慕川边上,正好站在窗前。
  范意说了句:“不是画, 是照片。”
  张慕川:“什么?”
  范意:“我说,窗户上贴了照片。”
  他在指云见雪先前说的那句“窗户贴画”。
  云见雪抬起眸子,眉眼间看上去有些不满。
  他懒懒道:“没有区别呀, 画听上去可比照片美丽多了。”
  他的思维和形容词汇都很奇怪。
  范意没应话,他动手推开窗,果不其然, 窗面上贴了一张半透明的风景照。
  照片被树荫遮下, 与窗外的景色契合得极好, 真真假假结合,若非靠近去看,很难发现其中的端倪。
  外面的风灌进来, 驱散了屋内的淡香。
  云见雪微不可察地一滞。
  范意假装没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晃晃手里的册子:“窗户的事之后再说, 我们先来看看这本旅行指南。”
  “哦,”张慕川坐过来,“这上面写了什么?”
  范意翻了两页:“这个世界的规则。”
  白粥不用遵守人的规矩, 但为了合群一些,也靠到范意旁边。
  云见雪看附近没了给他的空位,直说:“是你们翻阅完给我,还是直接念给我听呀?”
  他对所谓的规则兴致缺缺,听了也当耳旁风,这么问一句,更像是一个因为“大家都有,而我没有”不高兴的小孩子。
  范意把册子推给张慕川:“你念。”
  “正好读一读,巩固记忆,这上面的东西要一字不落地记下来。”
  范意叮嘱得认真,张慕川不敢不听从,老老实实地捧着旅游指南念了起来。
  “尊敬的各位旅客,欢迎大家来到凉园度假区。本区域致力于打造一个舒适优雅的度假环境,让您在这里休闲娱乐的同时,玩得开心,玩得放心。”
  “为了保障各位安全地度过一个轻松愉快的假期,请仔细阅读,并严格遵守以下注意事项。若因违反规定而导致您遭遇生命危险,本区域概不负责。”
  张慕川读完这段,紧张地咽咽口水,继续。
  “一、餐厅开放时间为每天6:00—9:00,11:00—13:00,16:00—20:00,分别提供早、中、晚三餐,不提供夜宵。
  请各位旅客在规定时间内用餐,非规定时间内,不要在餐厅附近逗留。
  餐厅的员工宿舍设施完善,工作人员非必要不会离开餐厅区域,如果有人自称工作人员,在非规定时间内提供餐点,拒绝他,并通过房间提供的专用手机联系前台。
  手机在每个房间的床头柜里,请妥善保管。”
  “二、本度假区设有小吃街、温泉、纪念品一条街、植物观光园以及小型游乐区。您可以在5:00—22:00期间选择任何一个区域参观,地图在旅游指南的最后一页,请勿撕扯、破坏。
  注意,您需要每天至少参观一个区域,并且不要在一天内参观超过三个区域。
  如您在参观的过程中感受到疲累,或听见了古怪的歌声,您可以去温泉区转一转,并按照温泉区的规定使用温泉。
  规定贴在温泉区的告示牌前,请仔细阅读。”
  “三、本度假区出售三类旅游套餐,如您不确定度假方式,可以询问旅店前台。
  我们会替您选择一种最合适的套餐,以最经济的方式完成您的旅游计划。选择套餐后,三天内不可更改。
  选择套餐后,请按照套餐上的攻略进行项目游玩,不要出现偏差,那会给我们的工作人员带来困扰。”
  “四、每天晚上23:00以后,我们会以空中喷洒的方式替植物浇水,请各位旅客关好门窗,以免水淋进房间,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如您在这期间听到了任何古怪的声音,不必担心,那是我们的机器问题,这种现象是正常的。
  浇水期间,禁止任何旅客出门查看,否则后果自负。”
  “五、本度假区不提供任何海上项目,如有任何人自称工作人员,来给您介绍海上项目,拒绝他,并一天内都不要离开房间。
  今天您不必参观任何项目。”
  “六、如果您违反了第五条规则,并参观了海上项目,您将被取消住宿资格,且本度假区不提供任何解决方法。”
  “七、关于餐厅、小吃街、温泉、纪念品一条街、植物观光园以及小型游乐区的注意事项,以入口处的告示为准。”
  “只要您遵守以上规则,您将安全地在这里度过一个轻松快乐的假期。
  最后,再次祝您旅游愉快。”
  “附:度假区地图与游玩项目一览表。”
  张慕川讲了半天,口有点干了,他翻到下一页,小声嘀咕:“地图是画的,也要念吗?”
  范意伸头看了一眼:“不用,你自己记住就行,别忘细节。”
  “册子你拿着,有空就记一记。”
  四个人共用一本旅游指南,范意三言两语就定下了本子的去处,没有一点要询问别人意见的想法。
  白粥倒无所谓,他本就是混进来的诡物,范意是他的委托人。
  但是云见雪呢?他和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白粥下意识瞥向云见雪。
  云见雪浑然没有在意,他像是默认了这个决定般,支起身体,去够桌上的水壶:“渴了,我烧点水。”
  张慕川倒问了:“我就读了一遍,你们能记住吗?”
  白粥没记,但他撒了谎:“能。”
  范意觉得这点记忆力自己还是有的,于是反问道:“不然呢?”
  云见雪正接着水,闻言笑道:“要我倒着给你背一遍吗?”
  张慕川:……
  他终于意识到,这帮人全都过目不忘,一个赛一个的牲口,就连新认识的云见雪也不简单,想必经验不少。
  只有他一个人还什么都不了解。
  张慕川决定抱好兄弟的大腿。
  那边云见雪烧了水,水壶开始加热,发出呜呜的声响。
  云见雪盯了一会,顿觉无趣,于是走到窗户旁边,整个人虚虚搭在上面往外看,半个身子探出去,几乎摇摇欲坠。
  有风吹过,他要拉住兜帽的前沿,才能好好戴住。
  张慕川才发现,这件外套对云见雪来说,似乎有点大。
  袖口几乎到了掌心。
  他忍不住问了一句:“穿这么严实,你不热吗?”
  “热,”话这么说,云见雪却还把拉链往上提了提,“但是这样安心呀。”
  范意不动声色地听着。
  自打新的怪谈复苏,并笼罩了整个商业广场后,范意的心情就一直很差。
  哪怕早有预感,藏匿在这背后的诡物等级依旧超过了他的想象。
  还有云见雪的出现。
  他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
  范意不至于当面让张慕川离云见雪远些,但对这个人,他还有不少没能摸清的状况。
  为了预防对方做出出格的事,范意需要了解更多。
  范意无端想,叶玫其实也常戴口罩和围巾。
  戴围巾是为了遮挡脖颈上狰狞的伤口,叶玫不在意那些,只是觉得解释起来麻烦。
  虽然平日里,不熟的人也不会有人多此一举去问,相熟者自然知晓因果。
  口罩就很好理解了,叶玫不愿意让别人看见他的脸。
  只会在范意面前摘。
  云见雪却说,他这么做是为了安心。
  是真是假,不得而知。
  思及此,范意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快到规定的午饭时间,于是主动问:“你们饿了没?”
  张慕川来前才吃过饭,没多想,自然而然道:“不……”
  白粥一听就知道范意有事,眼疾手快地阻止了他:“饿了。”
  云见雪仰起头,思维跳跃:“你们要去餐厅吗?刚好快到十一点了。”
  范意“嗯”了声,从床头柜里拿出旅店提供的手机:“去看看。”
  “好呀,”云见雪忙从窗台上下来,顺便把窗子带上落锁,“刚好回来水就可以放凉了,带我一起走?”
  范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不是废话吗,不一起还刻意问你一嘴?闲的啊?
  心中这么吐槽,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范意一面唾弃自己的虚伪,一面对着云见雪微笑:“你不想一起吗?那我和其他人先去了。”
  云见雪跟过来,语气轻快:“没有没有,礼貌起见问一句嘛,我也想瞧瞧怪谈里能有什么好吃的,走呀。”
  说完,他耷下眉眼,意味不明道:“反正我们这几天都住在一个房间里,是室友,就该好好相处,对不对?”
  范意想:对你个头。
  还是范意,脸上堪称热情洋溢,高高兴兴道:“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
  白粥在后面看得瞠目结舌。
  这是什么?通灵者之间的新型交流方式吗?
  一个通灵古店成员,一个论坛知名神经病。对于他们这些通灵敏感的人来说,一眼就能看出对方的深浅。
  都是千年的狐狸了,搁这玩什么聊斋呢!


第34章 The Little Mermaid
  进入餐厅的人比范意想象得要多很多。
  餐厅一共两层, 隔着老远,都能听到里面的吵闹声。
  一楼的门口竖立着一块告示板,上边贴了东西, 每个经过的人都能看到, 外围排排种满了树, 一眼望去,尽是被层层包围的绿意。
  于是半个餐厅都融在树荫下, 水汽在烈阳下蒸腾,又悄无声息地进入下一轮生命循环。
  范意趴在二楼的栏杆上,静静地看着楼下聚集起来的人们。
  这些人能到达这里,想必都在村庄外围见过诡物, 并逃过一劫。
  有人惊惧交加,有人沉着冷静,不知其中又包含了多少第一次遭遇这种事的新人。
  怪谈囊括了这样大的范围, 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是目击者。
  已经算事故了。
  不知道通灵者协会那群人该如何掩盖下来。
  不知怎的,范意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 忽然想到了一句话。
  ——欢迎来到, 通灵者的世界。
  当初范意淋着雨找到叶玫时, 对方就是这样和他说的,脸上还挂着笑意。
  ……
  被迫受欢迎。
  这福气给谁谁要。
  范意粗粗数了一下,发现单是楼下的人, 就有四五十个不止。
  这还只是在十一点就来到餐厅的部分。
  旅店只提供三十个免费名额,很显然, 有不少人向接待员支付了一定代价,进入了度假村。
  范意暂且没看到缺胳膊断腿的人。
  所以他们支付了什么?
  他暗暗记下了这一笔,留待调查。
  张慕川过来喊他:“你不是说饿吗, 不吃点什么东西?”
  范意脑子里在想事,闻言直接承认:“骗你的,不饿。”
  张慕川扒拉着从旅店拿的专用手机。
  里面除了一些必要的基础功能,什么软件都无法使用,应用商店不能下载,也没网。
  他从相册里翻出不久前拍的一张照片。
  是餐厅门口的告示栏,上边用磁力贴吸着本周菜单,和餐厅守则。
  他拍得很清楚,随时可以查阅。
  张慕川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见上面没有“来到餐厅就必须要吃饭”的规矩,才稍稍放下心来。
  范意问:“云见雪和周白呢?”
  张慕川回答:“在那边坐着,周白没动筷子,云见雪要了几道菜,打包的,看来没打算在这儿用餐。”
  正常。
  要想吃饭,云见雪肯定得摘口罩,这里人多眼杂,不合适。
  范意:“那我们也打包点带回去吧。”
  他为了防止张慕川问东问西,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东西,于是边提议边解释,尽量言简意赅,清晰明了。
  “晚上我们去其他地方转一转。现在大多数人初来乍到,不乏有没摸清情况和还没进来的家伙,因此怪谈并未正式开始,不能掉以轻心。”
  然而张慕川并未如他想的那样多问。
  他只说:“我听你的,有什么吩咐直接讲就好。”
  范意讶然,随即倏地笑出了声。
  “行啊,”范意双手搭在栏杆上,真心道,“你这表现可比当初的我稳定多了。”
  张慕川不觉得有什么:“因为你在啊,我倒是想慌,但你这,情绪忒稳定了。”
  他小声说:“我有时觉得你好陌生,不过相处下来就知道,还好,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f……柑橘。”
  范意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情绪稳定这个词能用在自己身上。
  他听见了前面那个音,轻掐了张慕川一下:“注意点,别露馅了,叫我临昕橘就行。”
  张慕川快速道歉:“对不起,下次一定注意,绝不再犯。”
  “没事。”
  范意观察得差不多了,两人又聊了几句,才准备回身。
  餐厅门口却哗然一阵喧闹。
  有人在楼下起了争执,具体原因不知为何。
  范意爱看热闹,这老毛病改不掉的,闻声把头伸了过去。
  只见门口两个人相互推攘着,公然打起架来,其中一人还在用恶劣的语言咒骂对方。
  骂人的率先指责道:“你还敢说我?”
  “要不是你非得到这边找人,我根本不会来这破地方!你倒委屈上了,天天摆一副茶样给谁看!”
  另一个人怒道:“你能不能看看场合说话,分得清轻重吗?外面的菜单写得明明白白,今天的食谱没有鸡块!你还要去拿!”
  “那上面列了一堆菜品,难道还要我全部记住?!”
  “我这不是提醒你了?”
  对方恼羞成怒:“够了!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无缘无故遇到这种事?”
  “一盘鸡块而已,至于吗?!”
  围观吵架的人脸色倏变。
  他们不管别人发泄,但这样一吵,很多人忙去查看今天的菜单。发现上面的确没有鸡块后,又立刻检查起自己的餐盘。
  “卧槽鸡块,我也有!”
  “快倒掉,谁知道吃了规定外的食物会出什么事!”
  “完了,我已经咽下去了……”
  餐厅的餐点都是提前准备好,摆放在窗口的。除了打包窗口有工作人员帮忙包装外,每个人都可以凭自己的喜好随意挑选餐品。
  大多人只仔细记下了告示栏上的守则,却很少好好背过菜单。
  经此一闹,原本在二楼的人也慌起来,甚至还有发现自己吃过鸡块,呜呜哭出声的。
  这样的人不少,原本的普通吵嚷转为大声喧闹,心中害怕的人总会把恐惧变成怒火,发泄到自己的同伴身上,就像点起火星的那两个人。
  自然有其他人觉得烦躁:“吵什么吵,自己不好好看规则,怪得了谁?现在闹腾什么?”
  “不还没事呢吗,一个个跟号丧似的。”
  “哭哭哭,阎王要你三更死,你哭就能把你留到五更了?”
  被嘲讽的人气极,又反唇相讥回去。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范意像个局外人,冷眼旁观着别人的惊怒,或许他不应该这样,但叶玫不在,没人给他兜底,他走的每一步都要慎之又慎。
  人群里同他一样,趁乱偷偷观察的人也不少,想必这部分都是有经验的通灵者。
  范意的关注点却并不在这些事上。
  他“啧”了一声,盯着楼下先起争执的两个人:“你们这群富二代最近都喜欢来M市团建吗?”
  那两个人,范意认识,张慕川也认识。
  其中一个还和范意的关系很差。
  没别的原因,当初范意出事时,他是带头翻脸嘲讽的那个,比翻书还快,并撺掇着一帮人对他落井下石,狠狠玩了一把背刺。
  蒋英。
  在这儿都能碰见,范意特想骂一句晦气。
  蒋家是书香门第,蒋英的祖父蒋老先生更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不管谁见了,都要给几分薄面。
  只是。
  范意和蒋英有私人恩怨,带着偏见道:“你说蒋伯父怎么就生出这么一个不学无术,整日沉迷声色犬马,德行败坏的混账呢。”
  张慕川用复杂的目光看看范意,欲言又止。
  总感觉范意把他也骂进去了。
  不过德行败坏这点他不认。
  至于和蒋英起争执的另一个人,范意不熟。只见过几面,知道是李氏集团的公子李颂。
  李颂和他们这帮人不同,是家中独子,自幼被当作接班人培养,名牌大学高材生,从不在外面厮混。
  范意还是在李家酒会上认识的对方。
  反正那两人在楼下,一时半会看不到混在人堆里的范意,他戳戳张慕川,随口道:“你说,蒋和李是怎么混到一块去的?他们来M市做什么,总不能是结伴旅游吧。”
  他贴心地没讲全名。
  张慕川想了想,也用姓氏代替人名:“蒋我不清楚,李应该是来找他哥哥的。”
  范意:“嗯?他哪来的哥哥?”
  张慕川:“你不知道?李不是李家的亲生孩子,他小时候被人抱错了。”
  范意心说我上哪知道去。
  就听张慕川补充:“这是你离家出走之前就发生的事。”
  “李出了车祸,医院验血型发现的不对。”
  这么狗血,真假少爷都出来了。
  范意说:“我和他又不熟,当然不清楚。”
  他问:“然后呢?找到他亲生父母了?”
  张慕川:“对,找到了。真少爷也接回来了,他生父是个有暴力倾向的人渣,他生母在真少爷五岁那年就和别人跑了。”
  “听说李家找到真少爷的时候,他正在被人渣摁在地上揍,身上是血,酒瓶碎了一地。”
  范意瞎猜:“所以?李家为了真少爷,把李送回去了?”
  张慕川摆手:“哪能啊,养了这么多年,没有血缘也有感情。李好好的,被打发回去的人是真少爷,忘了他叫什么,总之姓林。”
  范意“哦”了声:“为什么找回来又不要了?真少爷在那种渣爹身边耳濡目染,品行不端?”
  张慕川:“不是,我听说他人还挺温和的。这件事的真实原因被李家捂着,但我有小道消息。”
  范意:“你什么时候这么八卦了?”
  张慕川本质还是那个玩世不恭的少爷,但还是实话实说:“李那块木头藏不住事,这事很多人都知道了,你就说听不听吧?”
  范意:“你讲。”
  张慕川先叠甲:“不保真啊。”
  他压着声音,轻声道:“因为真少爷是个疯子。”
  说完,他也觉得这话有歧义,忙解释:“我不是骂人啊,这个疯子是生理意义上的,他患有家族遗传性的精神病。”
  范意一愣,随即立即反应过来,联系到这背后所隐藏的意义。
  “也就是说……”
  “婚姻其中一方,隐瞒了家庭病史。”


第35章 The Little Mermaid
  “这种事以后不要随便往外讲。”
  范意警告似的, 做了个嘴巴拉拉链的动作。
  张慕川本身也没打算拿这件事当谈资,于是解释道:“没和别人说过,你问了我才讲的。”
  范意:“你不会拒绝我?”
  张慕川:……
  他还是多嘴了一句:“其实, 除了李之外, 根本没有人在乎这件事。”
  “包括那个真少爷。”
  范意没说话, 他看着李颂。
  他和张慕川趴在二楼的栏杆中间,比较明显的一个位置。
  方才李颂因争执抬了下头, 眼里流露出讶异,显然是见到他们了。
  张慕川却没注意,还在旁边继续。
  他自顾自地给这场谈话添了一个句点:“李家夫妇青梅竹马,感情深厚, 说开之后,连婚都没离,直接把这件事压了下去。而真少爷情绪稳定, 对李家没一点感情,拿了笔钱,来得干脆走得更干脆。”
  “李家后面还帮他把那渣爹送进去了, 并提供了后续的治疗费用。”
  “从头到尾, 只有李一个人觉得, 自己对不起真少爷,还追到了M市。”
  范意懒懒应了一声,顺便微微抬手, 算跟李颂打了个招呼。
  能注意到菜单的端倪,非常难得。
  然后他在蒋英也注意到他之前, 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对方保密。
  随即拽了下张慕川:“走,回去了。”
  这里人太多, 没必要逗留,等怪谈正式开始后,所有活着的人自会集合。
  他们在二楼的角落找到了云见雪和白粥。
  云见雪百无聊赖地把餐盒叠起来,要了一杯饮料,也没喝,可乐冒着气泡,他把杯盖拆下来放在手上玩。
  张慕川看云见雪的打包餐盒里有鸡块,想起方才发生的乱子,出声提醒:“哎……你这个鸡块,别要了吧。”
  云见雪奇怪地仰起头:“为什么?”
  张慕川说:“今天的菜单里没有鸡块。”
  云见雪:“我知道啊。”
  张慕川:“你知道就……啊?”
  云见雪敲敲餐盒,弯了弯眉眼,声音含着轻快的笑意,重复道:“我知道啊。”
  就算一开始没注意到,餐厅刚刚闹了那么一通,说完全不清楚菜单的问题,估计都没人信。
  张慕川愣了愣,问:“那你怎么不丢掉?”
  云见雪说:“我好奇呀。”
  他漫不经心地扫过桌上的食物,轻轻道:“我不喜欢吃鸡块,不喜欢吃炸出来的东西,但是我真的很好奇,为什么偏偏是鸡块呢,它有什么特别的呢?我把它带出去,又会怎么样?”
  张慕川:“好奇心害死猫……”
  云见雪:“死就死了。”
  张慕川一静。
  云见雪说话非常干脆,全然瞧不出半分恐惧,仿佛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生死般,那双总盈满笑意的双眼此刻却如薄冰般寒凉。
  云见雪喃喃着,又说了一遍:“死就死了。”
  他只恍然了一瞬,随即立刻敛了脸上不该有的情绪,藏在口罩底下的嘴唇又微微上挑,哪怕根本没人看见。
  云见雪摊手道:“啊,没事,你们不用管我。”
  张慕川见范意和白粥都没多大反应,也不再劝什么。
  况且范意原本也没想管云见雪。
  能以一己之力引得众多通灵者声讨的家伙,定然对这类规则自有分寸,没必要让他们提醒。
  范意叩叩桌面:“既然如此,走了。”
  云见雪站起来,问:“你不带点什么回去吗?”
  范意瞄了眼:“你打包的难道是一个人的份?”
  整整六盒菜,大份,还有两盒馒头,早够三个人的午饭和晚饭了。
  云见雪递过去:“那你帮我提一些,好重。”
  范意使唤道:“周白,提着。”
  一分钟后,白粥满脸茫然地拎着所有饭菜,看着手里空空如也的其他三人:……
  好像,他才是委托人?
  白粥叹了口气,想着诡物没人权,只好跟了上去。
  范意不想和一楼的熟人撞上,免得对方莽莽撞撞把他的身份暴露出来,从一楼穿过去时,特意沿着边缘走。
  他打算晚点单独去“友善”地打个招呼,不听话就把蒋英和李颂的嘴巴缝上。
  回房间后,云见雪不肯在他们面前露脸,他遮挡得小心翼翼,推开窗,分出饭菜,自己捧了一份坐到阳台吃。
  吃完了擦过嘴才从外边回来。
  范意没胃口,只啃了两口馒头。
  张慕川也一样。
  白粥不用吃饭。
  云见雪啧道:“你们好浪费。”
  他主动把空掉的几个包装盒收拾了,叠在一块扔掉,把没人动过的鸡块往里推推,清理桌面的动作非常熟练,大抵早习惯了做这种事。
  范意说:“吃不完的晚上继续,不就是冷了,楼下有微波炉,到时候拎着去加热就是。”
  云见雪问:“哦,那晚上你打算几点回来?”
  他用的是“你”,不是“你们”或者“我们”。
  范意悠悠反问:“你觉得我打算几点回来?”
  有些事情,不需要特意言明,通灵者的心中自然有数。
  他拐弯抹角地打听范意的行动时间,多半不算好事。
  云见雪看他一眼,兀自拉开门走了。
  他也要独自行动。
  范意盯着云见雪离开的方向看了一会。
  目前来说,除了对方明知故犯,带回来不属于菜单的一盒鸡块外,姑且没有其他出格的举动。
  然而单是刻意违反规则这点,本身就相当于一颗定时炸弹。
  不知什么时候便会因此连累旁人,步入死亡的深渊。
  范意回头嘱咐白粥:“你和沐山下午留守在房间,时刻看着其他人的动向,有发现奇怪的地方等我回来说。我去别的地方探情况,有事用旅店的手机联系。”
  张慕川问:“我把地图给你?”
  范意收拾东西:“不用,我记住了。”
  顿了顿,他又给张慕川塞了张纸:“如果我今晚没有回来,别找我。我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让白粥拨通这个号码,这个人如果能来,就听他的。”
  纸上写了一串数字,是叶玫的电话号。
  白粥作为诡物“死亡预言”,还是有那么些特权在身的,他的手机可以连通外界,在怪谈里拨出通往人间的电话。
  不过机会只有一次,一旦被怪谈中的A+级诡物发现,这个漏洞就会被立刻关闭。
  范意想把这个机会留到有需要的时候。
  张慕川接了纸条。
  他神色不悦,撇撇嘴,不轻不重地锤了范意一下:“你小子在说什么鬼话。”
  张慕川说:“我尽可能地不给你添乱,所以你得全须全尾的,实在不行就算了,别逞强,好好回来。”
  “出了事让临哥和你爸妈怎么办?”
  范意一静。
  随后他笑了:“这号码纯粹是给你留个保险而已,别想太多。我就去外面转一圈,了解一下各区域规则,不会有太大问题。”
  其实心里没底。
  他还是第一次被卷入A+级的怪谈当中,也不知道以前的经验适不适用。
  张慕川还没看到这个世界的残忍之处,故而说得轻松。
  别逞强……
  有些事,不是你说算了,就能算了的。
  他把这些话往心底藏了藏,扭头就出了门。
  他一离开,张慕川就往窗外看。
  这里正对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能够一览无余,如果外面出了什么事情,也能第一时间发现。
  范意让他注意着,他盯就是了。
  白粥:“不用那么着急,临昕橘刚走……”
  “咔哒”。
  阳台附近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白粥还未来得及反应,一把冰凉的匕首便抵在了他的脖颈旁边,来者如鬼魅,无声无息,耳畔却还响着云见雪甜丝丝的笑。
  白粥瞳孔骤缩。
  “好累呀……”
  云见雪的面色透着不正常的潮红,口罩拉到鼻子以下,只堪堪遮住嘴巴。他的手扼住白粥的脖颈,在颈部动脉的位置上点了点。
  张慕川听见动静,迅速扭头,愕然地看着面前的景象,不知云见雪如何去而复返:“你做什么!”
  “做什么?”云见雪歪歪头,眼里流露出真实的疑惑,“当然是干掉他呀?”
  “一个伪装成人的,没剩多少力量的诡物,你不会一直都没发现吧?”
  他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嘴上却叹气道:“你的朋友在包庇他呢,我为了你的安全着想,还特意假装出门,从阳台爬回来……”
  他说:“不感动吗?”
  张慕川:?
  自我感动是吧。
  他信范意,不可能三言两语被云见雪挑拨:“你快放了他!”
  说着就扑过来,被云见雪带着白粥轻轻避过。
  匕首一压,白粥的身上立刻窜出丝丝不祥的黑气。
  “这是污染哦,”云见雪说,“最好不要碰。”
  云见雪的那把匕首是能够伤到诡物的道具。
  张慕川攥紧了拳。
  他的注意力全在被云见雪挟持的白粥身上,因此没能注意到,自己边上的门,突兀地留了一条缝。
  下一秒,门被推开。
  “放了他。”
  范意的声音重新响起,平静又淡漠。
  张慕川像见到救星,甚至顾不上惊讶:“你回来了!”
  云见雪眼前一亮:“我就知道,你不会走远。”
  白粥慌忙道:“喂,临昕橘——”
  云见雪立刻把匕首切了下去,露出里面虚假的、可怖又漆黑的血肉。
  “你敢说话我就杀了你哦。”云见雪在他耳边低喃。
  白粥面色惨白,力量开始流失,冷汗淋漓。
  “松手。”范意警告他。
  “凭什么呀?”云见雪把白粥往后面带带,脊背抵到阳台门,“当着你的面干掉和你一起的这个诡物,多有意思的事情。”
  “我劝你不要这么做。”
  范意上前一步,不紧不慢:“不然你的真实姓名不久后就会贴满这里的告示栏。这里有手腕的通灵者不少,消息传到外界,所有人都会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他悠悠吐出了一个名字:
  “林寄雪。”


第36章 The Little Mermaid
  范意想过云见雪会对白粥动手。
  从云见雪只买了三人份的饭菜开始, 范意就猜到,云见雪早看出了白粥不是人类。
  他刚刚的出门也是一种试探,没想到云见雪这样大胆, 毫不忌惮, 白天就敢当着张慕川的面轻易动手。
  即使现在面对着范意, 也没有分毫收手的意味。
  窗户还开着。以这旅馆的隔音效果,他们闹了什么动静, 都能被附近的房间听到。
  因此,当范意报出他名字的刹那,云见雪罕见地怔了一瞬。
  他锁住眉头,但很快又舒展开来, 耸耸肩,竟是承认了:“你是在威胁我?”
  “有意思。”
  他在笑,声音却轻飘飘的。
  话是如此, 云见雪到底不希望自己的身份在论坛公开,手上松了松力道。
  他说:“我似乎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
  显然,云见雪还记得他和范意在奶茶店见过面的事。范意能认出他, 也并不值得惊讶。
  云见雪问:“名字, 从哪里知道的?”
  范意懒得提醒他, 也不想回答。
  没想到云见雪倒自己回忆了起来:“我和你只见过一面,并没有深入交流过,就像过客, 你不至于在那个时候就调查我……”
  云见雪抬起头:“所以,有人在你面前提到过我吗?”
  他的精神状态似乎不是很好, 回想得十分费劲,锢住白粥的力气也越来越轻。
  白粥看准了时机,猛地向后一撞, 手肘用力击向云见雪的腹部!
  云见雪吃痛,手上顿时一软,那把灵异值铸的刀刃跌落在地上,滑开几步远。
  不对。
  云见雪想,他很能忍痛,刚刚那一撞根本不算什么。
  可他的眼前就是旋转了起来。
  他讨厌这种感觉。
  此时此刻,云见雪唯一的念头就是,他必须把筹码抓在手里。
  于是白粥刚刚挣脱,还没来得及跑,便被云见雪一把扯住后领,狠狠掼在了地上!
  张慕川反应迅速,想趁机去抓云见雪的那把匕首,不料对方伸腿轻轻一踢,匕首灵巧地翘起,在半空中打了个转,就又回到了云见雪的手里。
  “我知道了,”云见雪把刀钉进白粥的肩胛,毫不留手,还能抽出空去擦掉额角渗出的冷汗,一定要追根究底,“阿舒当时来和我换班,叫过我的名字,被你听到了,对不对?”
  范意蹲下来,面对着他:“很重要吗?”
  云见雪不像是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人,连旁人喊过自己的名字都记不住。
  范意心觉怪异,但以他们目前的关系,贸然询问显然不合适,于是把疑惑往喉中咽了咽。
  他说:“放过周白吧,起码在这里,他和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我需要他的帮忙。”
  云见雪笑:“我知道呀。”
  “你看你使唤他使唤得那么熟练,我又不瞎。”
  范意:“所以?”
  云见雪:“没有所以,我想这么做,就做了。”
  “不精彩吗?”
  范意点点头:“确实。”
  话音未落,他又靠近过去,望着云见雪的双眼:“可是我不喜欢别人随便动我的东西。”
  “我不在意这个诡物的死活,就算他被你杀了,我照样能继续调查,顶多是多绕些弯路而已。你的动作愉悦了你自己,对我来说也无关痛痒,但因此冒犯了我,我会给你带来很大的麻烦。”
  范意明晃晃地把白粥归类为东西,并划为己有。
  白粥听全了:……
  有没有人考虑过他的感受!
  范意说:“怎么样,想好了吗?”
  云见雪停了停,涣散的目光勉强聚焦在范意身上,似乎在努力消化着对方的话,片刻后,他缓缓松手。
  “早说嘛,”云见雪拍拍衣服,“我也不喜欢碰别人的东西。”
  他正要站起来,还想再讲点什么,眼前忽然一黑。
  ……
  云见雪讨厌这种感觉。
  *
  “不是,他有病吧?”
  张慕川甩甩手里的体温计,测了三次,一次比一次高,无语道:“人都快烧熟了,还能这么造?”
  他本来以为云见雪和范意已经谈妥了,正准备松一口气,不想对方在站起来后突然发难!
  他这次甚至不是针对白粥。
  锋利的匕首从诡物身上拔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直捅向范意!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毫无预兆!
  还好地上的白粥拽了云见雪一下。
  范意本就没放下警戒,在云见雪攻来的那刻便迅速反应,一个避身反擒,就掐掉了对方虚握住的刀刃。
  他好歹也是走过那么多次生死关的人,这点本事压根不算什么。况且云见雪的攻势看似锐利,实则没带任何力气。
  然后云见雪就这么栽下去了。
  正好摔在白粥身上。
  白粥被云见雪捅穿了肩,堪堪止住力量的流失,结果猝不及防被人一砸,接住云见雪后整个身体一软,继续抱着也不是,撒手也不是。
  碰瓷是吧!
  白粥茫然地看着范意:“我没动他,真的,就拽了他一下,这人自己倒下去的……”
  我太难了.jpg
  范意:“我知道。”
  白粥没那个本事,他要是有动作,云见雪真能反手杀了他。
  张慕川和范意帮忙把人搬到床上。
  云见雪手脚冰凉,额头却烫得吓人。
  范意蹙眉犹豫了一会儿,暂时决定不和病号计较。
  虽然他对云见雪刚刚毫无预兆的动手耿耿于怀。
  范意不情不愿地从自己带的药箱里面找出体温计,让张慕川帮忙量一下。
  张慕川伸头看看他的包:“你随身带药啊。”
  范意说:“不然呢,你看这村子里有医院吗?小诊所都没影,指望怪谈给你配备医疗用具,不如自带。”
  张慕川心说学到了。
  云见雪在发高烧,很严重,必须尽快降温。
  范意不打算因为云见雪改变自己接下来的计划,也不会照顾人。
  他留下一盒退烧药,叮嘱白粥管好云见雪。
  张慕川虽然很想问范意刚刚是怎么回事,但看他一副有事要做的样子,还是没说出口。
  他等会儿问白粥也一样。
  于是范意发现了,张慕川这小子根本不是冷静,而是心大。
  范意临走前想了想,在手机上敲下三个字。
  “林寄雪”。
  “这是他的真名,”范意摆给白粥看,“如果他醒来后不老实,你知道该怎么做。”
  把真名透给诡物,好歹毒的做法。
  但鉴于林寄雪刚刚捅过自己,白粥应了。
  开玩笑,他又不是圣父,也绝称不上为人着想。
  在把这件事委托给通灵古店前,他还想着拿整个商业广场的人命献祭。
  这事不能让张慕川知道。
  白粥想了想,提了一嘴:“他发烧是因为污染,身上沾了其他诡物的气息,应该受过伤”
  “很可能是他在进入这则怪谈之前,刚从别的怪谈里带伤出来。”
  刚才白粥被林寄雪挟持的时候,污染无意识地外泄,侵蚀周边,林寄雪首当其冲。
  由此加重了对方的情况。
  范意把手搭在门把上,闻言顿了顿。
  “那退烧药还有用吗?”他说,“没用还我。”
  白粥:……
  白粥说:“有。”
  通灵古店的药有减轻污染的效果。
  “那不就得了,”范意开门,“看好他,我晚上回来。”
  范意说完就走。
  他回忆着地图,暗自在心里规划好了路线。
  度假村一共分为六块区域,从北往南,分别是植物观光园、温泉、小型游乐区、餐厅、小吃街和纪念品一条街。
  餐厅位于最西面的位置,与其他区域单独隔开。他们已经去过,并记录下了餐厅守则。
  范意拿着笔在本子上画了条线。
  他决定先去植物观光园。
  范意原本想进区域内部瞧瞧,观察一下大致的情况。
  然而第一天除餐厅之外的所有园区都不作开放。
  入口紧紧锁住,围栏筑得很高,而且有树包围。保安手里拿着根棍,在门口徘徊。
  “干什么干什么?”保安一见到范意靠近,便过来赶客,“观光园明天才会开放,游客止步。”
  范意想再试试,取了个巧,礼貌道:“您好,我不是游客,是来检查设备情况的工作人员。明天第一天开业,上边吩咐我们再确认一遍。”
  保安狐疑地看着范意:“怎么可能?我们的设施在昨夜就已经检查完毕。而且里边这么大,起码要一个团队,怎么会只让你一个人过来。”
  他说完又停了一下,给范意留了点余地:“你有工作证和上级的盖章文书吗?有的话给我看看。”
  果然没那么轻易蒙混过关。
  不过范意的运气不差,他好歹能够确认,这里的规矩是可以通融的。
  范意糊弄道:“我们确实是一个组,其他人还在温泉区检查,我的部分查完了,就先过来了,文书在别人手里。”
  他边说边装模作样地往温泉区的位置看:“我去催催他们,别耽误了时间。”
  他的谎扯得脸不红心不跳,跟真有这么回事似的,保安竟也信了七八分。
  他说:“行吧,等会过来我给你们开门。”
  范意生怕自己露馅,立刻脚底抹油跑路。
  徒留保安一个人在原地挠挠头,感叹道:“真辛苦啊……”
  他也没太在乎,转身回了岗位。
  范意扒拉着刚刚自己偷偷拍下来的植物观光园游客守则,并抽了个本子默写。
  记完,他又撕了张纸,画下植物观光园的大致位置。
  范意晃悠到下一处地点,故技重施,把所有区域都逛了个遍。
  等他完完全全地把地图和对应守则复刻完毕后,天已经黑了下来。
  白天的时候还好,一到晚上,度假村路灯稀稀,茂密的树林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挤在一起的树影随风而动,张牙舞爪,如伺机而动的鬼影般不可捉摸。
  范意把自己踩点画下来的地图勾上最后一笔。
  他盯了片刻,抿了抿唇。
  似乎不太对。
  总觉得手里的这张地图和旅行指南上的有所出入。
  然而真正的地图不在范意手上,没法立刻比对,不能排除他记忆出错的可能。
  范意把手绘地图翻了个面,和那叠规则夹在一起。
  具体的信息,只得回去再确认了。
  *
  范意回到旅店的时候,有人正靠在门口等他。
  对方看似有些无聊,恹恹地打了个哈欠,见范意走近,才慢吞吞地掀起眼皮。
  林寄雪身上换了一件浅灰色的外套,没拉拉链,也不知是从哪里拿的,他双手插兜,口罩虚虚搭在下巴上,没挡脸,面色依然算不上好,等范意过来,才伸手拦住了他。
  他的手腕上还有未消的勒痕,大抵是被绳子捆过。
  范意意味不明地看了看林寄雪挡住自己的胳膊,随即侧身,用手背碰了下林寄雪的前额。
  林寄雪愣了一瞬,随即像被烫了一下似的撤回手去,扭头避开。
  “烧没退,”范意说,“出来干嘛?”
  林寄雪往旁边靠了靠,免得范意再碰他,掩去不自在的神色,漫不经心道:“听那两个人说,我下午捅了你一刀?伤哪了,严重吗?”
  范意:?
  他什么时候被捅了?
  谁在造谣!
  范意用牙齿咬住舌尖上的一点肉,抱住手臂,反问道:“你觉得我像是哪里受了伤的样子吗?”
  “哦,”林寄雪说,“那我就不道歉了。”
  什么态度。
  范意轻飘飘地补上下一句:“你倒是想捅,但伤人未遂,半途被我制住了。”
  林寄雪:……
  说话能不能别大喘气。
  “贵人多忘事。”
  范意从不知什么叫收敛,讽刺道:“连自己莫名其妙发疯都记不住,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脑子。”
  林寄雪没反驳,他微微垂眼,像是精力不济,抬手把一盒完整的药递给范意,总算没再掐着那种矫揉的调子:“你的东西,还给你。”
  范意下午丢给他的药,连封口都没拆。
  范意停了停,他料想到了什么:“你在外边等我多久了?”
  林寄雪:“不久。”
  假的。
  林寄雪的警惕心很强,下午范意前脚刚走,他后脚就睁了眼。
  他不休息,也拒绝任何药物入口,还把东西抢了过来。
  张慕川无奈之下找了根绳子绑他,不到几分钟就被他自行解开了。
  张慕川有一点说得没错,就算烧到神志不清,林寄雪也敢作天作地。
  他想走,压根没人能拦着他。
  殊不知林寄雪在门口赖了一个下午,等待范意的同时,自己消化着高烧带来的不适。
  林寄雪说:“下午捅你那事,抱歉啊,我记性有点差。”
  他的道歉说得毫无诚意,语气平平,无起无伏,像个被设定好程序和语音的机器人,肉眼可见地敷衍。
  他说:“跟我这种人待在一块,经常会经历这些。”
  我记性有点差。
  范意心说我信你个鬼,某人早上还在炫耀说自己能倒背规则。
  但如果他要和这个神经病计较,未免太过幼稚了,说不定还会没完没了。
  于是范意只问:“不进去说?”
  林寄雪没动,范意也没动。
  林寄雪倏然失笑:“知道我是谁,还敢和我同路,真的假的?”
  范意说:“我不怕你,躲什么?”
  林寄雪:“给你个忠告,最好离我远点,我是害人精。”
  范意无所谓:“又害不死我。”
  林寄雪这下是真的感兴趣了:“就算你不畏惧,也好歹保持一下距离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话不都是这样说的吗?”
  范意感觉自己的耐心正逐渐告罄:……
  这厮怎么这么烦?
  他强忍火气:“晚上想睡外边就直说,不用这么委婉。”
  林寄雪:“我为什么要睡外边?”
  范意:“那不就得了,还计较个什么劲。”
  林寄雪往边上走了两步,挡在门前,手指叩叩门板,似笑非笑道:“我的意思是,你们不搬出去住吗?”
  范意瞪他一眼。
  他算是明白了。
  这神经病搁这坑他呢。
  他深吸一口气,以免自己控制不住情绪,给他一拳。
  林寄雪身手不会差,哪怕生着病,在外边动起手来也没有好处。
  范意皮笑肉不笑道:“凭什么要我们搬走,不搬,你要是想走我不拦着。”
  林寄雪:“我不走。”
  范意嗤笑一声,凉凉道:“行啊。”
  “既然你不搬走,那么就乖乖待着。”
  范意凝视着林寄雪。
  须臾,他不怀好意地把白天登记处老人告知过他们的话掰碎重组,“好心”道:
  “可不要‘走错房间’了。”
  佯作提醒,实为警告。
  他们暂时拿的是同一套房间卡,至少今晚会住在一起,轻易换房,后果自负。
  林寄雪定定地回望着他,更觉兴味盎然,温和回应:“当然。”
  说着他避过身,给房间门打开一条缝,示意范意先进,解释道:“其实,我还是很想和你们好好相处的。”
  林寄雪无知无觉地继续踩雷:“毕竟你长得很可爱嘛。”
  范意:……
  他错了,刚才就应该给这小子一拳。
  太欠收拾了。
  他面无表情地进门。
  而林寄雪,心安理得地如什么都没发生过般,跟在他的后面。
  里面很黑,没有开灯,范意听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动静,蹙着眉按下开关。
  然后他罕见地陷入沉思,怀疑自己打开的方式不太对。
  张慕川被绳索绑在椅子上,嘴里塞了一块毛巾,见范意回来,忙呜呜求救。
  白粥被一只手铐禁锢在床头,那手铐大概是什么灵异道具,使得他动弹不得。
  一看就知道是谁干的。
  “毛巾是干净的。”林寄雪解释。
  谁问你了?
  范意单手捂脸。
  他推了把林寄雪:“把他们给我松开,自己的摊子自己收拾。”
  林寄雪被范意推了个趔趄,也不生气,反倒同意了他这句话:“你说得对。”
  林寄雪上前,先给张慕川解绑,没用刀子割,手灵巧地在绳结上拽了两圈,绳索便落到了地上。
  林寄雪展示:“我打的活结,你可以自己解开的。”
  他的道歉还是那么没有诚意。
  “对不起啊。”
  张慕川被困在椅子上一个下午,腰酸背疼,此刻终于解放,怒火中烧,上来就要给林寄雪一下。
  “你有病吧?!”
  林寄雪用一个布就包住了张慕川的拳头,攥得很紧,没让张慕川再动半分。
  他的手在抖,显然气力不足,面上却还是偏过头,无辜道:“我赢了。”
  “所以不许怪我。”
  张慕川:???
  谁要和你玩石头剪刀布啊!
  但他也知道,自己打不过林寄雪,哪怕林寄雪还在发高烧。
  这人脑回路有问题,张慕川不想再说什么,背过身去,独自生闷气。
  至于白粥。
  不用林寄雪做什么,范意已经过去踢了踢他。
  叶玫不在,范意的老毛病就又犯了,狗脾气一览无余。
  他看着对方手腕上的铐子,出声嘲讽:“这都能被锁,你真没用。”
  白粥晃晃,不觉得丢人:“你也不看我的力量还剩多少,被你一断,被云见雪一捅,我尽力了。”
  林寄雪摸出钥匙,给他开锁。
  “行行,”范意招呼张慕川过来,“别耽搁了,来这边,我抄了每个园区的守则,沐山你念一下,顺便把旅游指南上的地图给我下。”
  张慕川不可能把火撒到范意身上。
  他本来就心大,自己调理一会就看开了,闻言老老实实地过来拿本子。
  范意把规则交给张慕川,手上接过地图,自己找了个角落,开始一心二用。
  眼里比对着自己手绘的和旅店提供的两份地图的区别,耳边听着张慕川认真念规则的声音,并在心中默默巩固。
  ……地图果然对不上。
  范意找了支红色的水笔,在自己画的地图上草草一圈,这是他亲自计算得出来的结果,度假村各项目真实的场地面积,比地图上标注的大了整整一圈。
  换句话说,每个项目都多了一块地图上未被标注的,本不该存在的区域。
  范意用虚线把多出来的部分隔开。
  看来明天开放观光后,有必要去这边探索一下。
  范意重新找了张白纸,把地图垫在底下描了一遍,画出另一张一模一样的新地图,留作备用。
  他把两份地图折了两折,塞进口袋里,没跟任何人商量。
  如果叶玫在这儿,或许会感叹一句,这少爷难得有如此严谨的时候。
  不赌命,懂得进退,详细地规划好了要做的每一步,把目光往远了放。
  不像上次在“捉迷藏”里,赶在最后几秒,才堪堪找出“红色房间”的端倪。
  其实范意一直都很认真。
  在他没有依仗的时候。
  否则他最开始就不会成为那趟致命列车上唯一的幸存者。
  “陌生来电”。
  范意眸光微动,把委托书往里垫了垫。
  他第一次以通灵古店的名义,私底下接取诡物的委托,手里还要护着朋友的命,哪怕没把握,也要尽力试一试。
  因此他表面镇静,实际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尽量将怪谈里可能出现的意外列好,把握在能掌控的范围内。
  虽然按目前来看,他遇到的最大变数是林寄雪……
  不是诡物,是人。
  不过情况目前不算太糟。
  既然林寄雪同他们一起行动,也不是不能够稍作利用。
  范意这么想着,停笔,剩下部分的留着随机应变。
  另一边,张慕川也念完了整篇规则。
  他的嘴本就被毛巾堵过,整整一个下午,此时口干舌燥。
  这里没人会给他倒水,他只好自己去,漱过口后才灌了一气。
  这是怪谈“陌生来电”的第一天。
  表面风平浪静,没发生任何危险。那些隐藏在规则下的陷阱,充其量不过小打小闹,只要细心,就能避免。
  然而……
  是夜,死亡正在不知名的角落,阴暗发酵。
  ……
  *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范意就被外面的吵嚷声闹醒。
  似乎有人在尖叫,含混着在喊什么,又起了纷闹。
  范意坐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起床气还没消:“外边吵什么呢。”
  他尽量控制着脾气,没发。
  林寄雪醒得早些,此刻靠坐在窗台上,淡淡往外面瞥了眼:“有人死了,好几个。”
  他说得如此笃定,跟亲眼见到似的。
  张慕川刚睁眼就听到这句话,瞬间被吓清醒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你说什么?!”
  林寄雪淡淡地:“大惊小怪。”
  “早跟你说了会死人,从电影院那条小路到度假村门口,也该见过诡物了吧,现在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他很少话里带刺,多数时候顶着那张做作的笑脸,也不知今早吃错了什么药,脾气冲得莫名其妙。
  张慕川找不到话来反驳,闭上了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你别说他。”
  范意披着衣服走过来,眉眼间还带着初醒时的困倦,替张慕川讲了两句:“要说也轮不到你来。”
  林寄雪“嗯嗯”了两声。
  “是是是,我是外人,比不过你们一伙的。”
  范意:“你知道就好。”
  林寄雪撇撇嘴,又恢复了往常怠惰的表情,阴阳怪气道:“好嘛,你们说的都对,这样,我先去底下瞅瞅,免得碍眼。”
  说完,灵巧地从窗边往下一跳。
  张慕川:“卧槽!”
  他踹了被子,急急忙忙趴到窗边看:“这里是三楼啊?!”
  林寄雪就,这么跳下去了?
  白粥慢悠悠地走过来:“都说了,你别管他。”
  他说:“与其担心云见雪,不如担心一下你自己,云见雪在通灵者论坛是能排上号的危险人物,这么容易出事的话,大家都别干了。”
  这件事换做之前,白粥可能还会避讳一下。
  但他昨天被林寄雪锁住后,就跟张慕川坦白了自己的身份,现在大家都知根知底的,也没什么好瞒着了。
  果不其然,等白粥走到窗边的时候,就能看到林寄雪已经稳稳落到了一楼草坪上,冲他们摆摆手。
  范意没往楼下看,他靠在旁边,细听了一会。
  范意分辨出喧闹传来的方向,觉得自己有必要去一趟。
  “都收拾下,我们也到一楼看看,声音是从那边过来的。”
  张慕川:“……要跳下去吗?会摔死吧?”
  范意:……?
  他搞不懂张慕川的脑回路:“你有病啊?”
  放着好好的楼梯不走,跟神经病学什么跳楼。
  *
  死亡发生在旅店一楼的西侧大堂里。
  被这场动静闹醒的人不少,范意到的时候,附近已经围了一圈人。
  在吵,在闹,在叫。
  空气里散发着浓浓的异味,血液、熏香与呕吐物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范意觉得难受,停住脚步,没再往前进。
  白粥见范意忽然停下:“你怎么了?不舒服?”
  是很不舒服。
  范意屏住呼吸,往后退了两步。
  他一手搭住白粥,一手搭住张慕川,语气僵硬道:“交给你俩一个艰巨的任务。”
  反正,查看情况这种事,别人也不是不能代劳。
  白粥:“……?”
  范意张了张嘴。
  可他发现自己怎么都说不出让白粥和张慕川替他做调查这样的话。
  他不能,也不应该交给别人。
  就因为他害怕看见别人残忍的死相,至今未能习惯。
  范意也不想习惯。
  他停顿了两秒,咬咬唇,还是收回那句到了嘴边的话,自我调节道:“算了……”
  “你们两个在这待着,别动,等我回来。”
  吩咐完,范意就走上前去。
  周遭都在窃窃私语,不外乎感叹死者的模样凄惨,也有其他人还在往这边赶,匆匆地与他擦肩而过,更有甚者看清后直接吐了出来,被同伴拍着后背带走。
  倒没人哭哭啼啼,实在难得。
  范意先是遥遥看了一眼,默数过去。
  十个。
  有十个人被吊在半空中。
  血液润饱了衣衫,留下大片红褐色的痕迹,地上的血早已干涸,想必死去有一段时间。
  他们的脖颈上缠了绳索,排成一排,悬挂在一楼的房梁上。
  这些人脸上也全是血,双目紧闭,面容平静安详,显然被特意打理过。
  没人肯上前把他们放下来,任尸体在半空中摇摇晃晃。
  范意看了一眼就有点受不了。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按照自己的经验往前挤了挤,试图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尸体的脚尖冲着人群。
  范意的目光闪了闪,四下看了一圈,在人群的最边缘找到了林寄雪。
  林寄雪也看见了他,朝这边走过来。
  他又戴上了口罩和兜帽,两人很快就碰到一块。也不知过了一夜,这人的烧退了没。
  “怎么样?”林寄雪问他,“有发现吗?”
  范意才不吃亏:“你先说说你的。”
  林寄雪晃脑袋:“前边几个人挡着,得把尸体弄下来才能确认。”
  没人轻举妄动,这个时候他们贸然上前,就相当于做那个显眼包。
  范意不觉得林寄雪是会在乎这些的人:“合作一下,去把尸体放到地上?”
  就这么吊在人前,对死者也不尊重。
  林寄雪果断拒绝:“我不想去,脏。”
  范意劝:“现在不弄下来,旅店的工作人员很快会得到风声,到时候经了他们的手,很可能就没机会了。”
  林寄雪直接放弃:“那就不看了。”
  他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旁人:“我们为什么要在乎他们的死因呢?”
  林寄雪掰手指:“这些被吊在上面的人,违反了什么规则,要遭受这样的惩罚呢?他们有同伴吗?为什么不来认领呢?为什么不来说明死者生前做过什么呢?”
  “为什么不哭,只害怕,并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地看着呢?”
  “说明对他们而言,这些死者根本不重要呀。”
  莫名其妙被灌输了一大堆消极思想的范意:?
  关他什么事?
  范意抽抽嘴角,你们一个个别是特意过来搞我的吧?
  眼下林寄雪靠不住,范意只好挽袖子亲自上阵。周围的味道实在难闻,恶心得他想吐。
  不舒服的时候,范意的神色总是很冷,无端令人冒出一种“生人勿近”的错觉来。
  范意往前凑,说:“你们让让。”
  他们都在等待着有人当一只肯接近尸体的出头鸟,此刻见范意要上前去,赶忙往边上避了避。
  尸体的脚底就有凳子。
  范意按捺着浑身的不适,众目睽睽之下,把沾了血的凳子扶起来,正好能碰到尸体的脚底。
  他往边上挪了点,站上去,将其中一具尸体解下来。
  方才远观看不清楚,现在死者那张面目全非的脸就在面前,能检查的东西也清晰起来。
  脚尖冲人,明显是出现尸僵后才被悬于梁上,脖颈处没有缢沟,大抵刚挂上去不久便被发现。范意把已经僵硬的死者放在地上,垂眸望向对方满面的血迹。
  既然有功夫替人阖上双目,化出安详的表情,又为何不擦去这些血迹。
  是来不及,还是……
  他这么想着,不顾脏污,轻轻撬开了尸体脸上血迹最多的位置——嘴。
  范意瞳孔微缩。
  他们的口腔当中没有任何异物,只有大片干涸的血块,牙齿被全部染红——里面空空荡荡的一片,舌头被连根拔起,不翼而飞。
  拔舌……
  范意迅速去把第二具尸体也放下来,按照同样的方法检查了一遍。
  果不其然,第二个人的舌头同样不知所终。
  见范意完好无损地解下两具尸体,又或者是被他沉着的表现欺骗,其他人旁观一阵后,终于也有了动作,零零散散地上前帮忙。
  范意给他们让了位置。
  很快,十具尸体便齐齐整整地排列在地上,死者叠放在一起,面容祥和,有种诡异的安宁感。
  嘴巴被人撬开。
  他们无一例外,全部被活生生拔去了舌头。
  死前或许还挣扎过,衣服被割破,浑身上下布满细碎的伤。
  这些伤痕不像是刀具所为。
  已经有人看出了这些人的真正死因:“好残忍……”
  不仅仅是被拔去舌头。
  死后,尸体还要在大堂里悬挂示众。
  “这就残忍了?你是新人吧?”人多起来,总会有不和谐的声音。
  “这还不残忍吗?他们很可能是硬生生痛死的啊!”出声的人反驳。
  又吵起来了。
  范意觉得头疼,没完没了了还。
  “犯不着同情,说不准以后你们比他们死得更惨。”
  “你!说话放尊重点!”
  越来越多的人大着胆子上前,范意被吵得心烦,反正该看的都已经看完,便不动声色地往边上退去。
  当务之急,是弄清这些人的死因。
  他们做了什么,又因何而死?
  范意作为第一个上来搬弄尸体的人,吸引了不少注意力,哪怕他溜得毫无声息,还是立马有人发现了他的动作。
  他被人拍了一下肩膀。
  范意条件反射,一把拧过身后人的胳膊,压着肩膀就要往地上摔。
  却在看清来者的面孔后堪堪止住。
  他刚碰过尸体,手上沾到的污秽还没来得及清洗。
  李颂话音发颤:“你……嘶……”
  范意扭他的时候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差点没给他拧脱臼。
  范意撒了手,把人扶稳,才皱着眉问:“你找我?”
  李颂脸色惨白,点点头。
  他替范意挡了挡其他人看过来的目光,小声道:“……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你。”
  “能单独聊一下吗?”


第37章 The Little Mermaid
  他和李颂有什么好聊的?根本不熟。
  范意和李颂没什么过节, 也不会因为昨天他和蒋英站在一起就搞连坐,但在怪谈里,他总对别人有意的靠近分外敏感, 总要先弄清楚对方的目的, 才能好好交流。
  因此范意仍旧应了:“可以, 不过你先等我洗个手。”
  他问:“还有,去哪里聊?”
  李颂:“到我房间如何?”
  ……
  范意的心慢慢冷了下来。
  他笑了:“去你房间?”
  范意的话语陡然带上了锋芒, 他反问李颂:“为什么是你的房间呢?你怎么不能来我们房间,我可不想去别人住的地方。”
  李颂一噎,犹豫道:“呃……去你那里,也可以……”
  他没怎么和范意接触过, 只见过寥寥几面,不太清楚对方的性格,听到的也都是坏话, 不然肯定能发觉不对。
  那些人说,范意离家出走了。
  说是离家出走,其实是被赶出家门。
  可不是什么好词。
  但是刚刚范意冷静上前放下尸体的模样, 李颂看得一清二楚, 心中有了些改观。
  确实不能仅凭道听途说去判断一个人。
  李颂第一次遭遇这种事, 紧张地双手交叠。
  范意往后退了一步,静静地打量着对方。
  忽然,他开口道:“临昕橘。”
  李颂:“什么?”
  范意说:“我在这里用的名字, 别叫错了。”
  他放了狠话:“你敢念错一个音,我就敢缝上你的嘴, 让你以后再也说不出话,明白吗?”
  范意不是威胁。
  如果他不讲得严重些,这些初来乍到的人是听不进脑袋里的。
  有熟人就是这点不好, 知根知底。
  李颂不经吓,忙说:“好,我不会念错的。”
  范意应了一声,走到不远处的公共洗手间洗手,李颂跟在后面。
  他面无表情地在手指和手臂上来回搓,搓到红了,还在洗。
  李颂急着说事,忍不住道:“已经很干净了。”
  范意还想再搓一遍:“你想和我聊什么,就在这里讲吧。”
  李颂扭头看看周边往来的人群:……
  他说:“还是回房间吧。”
  他是真的不知道不能走错房间吗?
  范意关掉龙头,把手上的水甩干,毫不客气:“不回,爱聊不聊,不聊拉倒。”
  “哎,”李颂扯住他,“我说,临昕橘,你等等,听我说!”
  看在李颂没有叫错名字的份上,范意这才停住脚步。
  李颂急切道:“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下蒋英?他昨天晚上出门后,就一直没有回房间,那里的尸体也没有他,我实在不知道他会去哪。”
  就这啊?
  然后,李颂就这么直愣愣地念出了蒋英的真名。
  范意觉得莫名其妙:“这种事为什么要找我?你随便问一个人,他们为了线索,肯帮忙的大有人在。”
  李颂低下头:“因为这里我只认识你,还有张……”
  范意意识到他要说什么,及时打断:“沐山。”
  “沐山,他在这里的名字。”
  李颂反应过来了,及时改口:“对,沐山,我想着和认识的人一起,总比找那些不知底细的陌生人合作好。”
  错了。
  这是一种很普遍的抱团心理,在前路未知的情况下,会优先选择熟人作为归属。
  可偏偏有时候,熟人才更为致命。
  范意吐出一口气,问他:“你觉得这是合作?”
  如果蒋英真出了事,范意倒不至于见死不救。
  他蜷了下手指,把心中不可名状的阴暗情绪掐掉,正欲再问些什么,头顶突兀地响起一阵音乐铃,打断了他。
  广播声随着悦耳的音乐一同响起。
  不知何时,外面已然晨光熹微。
  “游客们,你们好,欢迎你们来到本市最大的旅游胜地,凉园度假村。我代表本度假村的全体成员为你们的到来表达热烈的欢迎,并祝福你们,能够在这里收获一个愉悦轻松的假期。”
  “为表达感谢,我们为各位游客准备了礼物,请带上你们的手机,六点钟之前到花园集合,数量有限,过时不候,请诸位及时到来。”
  “本度假区的所有项目将在八点钟准时开放,届时会在中心广场举办开园仪式,请务必准时到场,感谢您的配合,再次祝愿您能够玩得开心。”
  如一粒石子坠入平静的水中,广播的声音掐断了所有人的讨论。
  安静片刻后,人群激起千层浪。
  “见鬼了,轻松愉快的假期!”
  “现在集合?尸体不管了吗?”
  “这广播真的假的啊……什么花园和中心广场……不是说这里只有六块区域吗?”
  “嗯,如果他让你去的是旋转木马,想必你会头也不回地跑向游乐区。”
  “他说要去花园!谁知道花园属于哪块区域!地图上没标!”
  “啊?你们还有地图?”
  范意到口的话语拐了个弯,拿出手机看时间。
  现在是五点四十分。
  人群开始躁动,有人已经往外跑,显然他们也发现了端倪。
  昨天把这里逛过一遍的人不止范意一个,而这些人没有任何要向其他人解释花园位置的意思。
  因为时间紧迫。
  只给了他们二十分钟,太急了。
  范意先前就记住了这里所有地方的位置,包括一些外部的小设施,花园归属于植物观光园区域,离观光园本身很近。
  从旅店过去,用跑的方式,大概需要十五分钟。
  相当不怀好意。
  他问李颂:“你带手机了吗?”
  李颂:“……没有。”
  他大早就被尖叫吵醒,蒋英又一夜未归,李颂疑心是对方出了事,急急出门,当然没顾得上拿。
  但是广播要求他们带上手机。
  范意“嗯”了一声:“那你最好在五分钟之内赶回房间,拿上手机后,以最快的速度跑到花园。”
  “没赶上的话,后果自己想。”
  李颂迷茫道:“所以花园在哪?”
  范意耐着性子解答:“植物观光园区,西面,那边有条小路,走一段就能看到。”
  这很可能是怪谈正式开始的讯号。
  范意最后说:“蒋英的事,我会帮忙的,你等消息吧。”
  前提是到那时,他们都还活着。
  范意给了忠告,自认为已经仁至义尽,于是丢下这句话后,便随着大流往外走去。
  白粥和张慕川还在等他。
  李颂叫不住人,见范意走远,也不敢耽搁时间,匆匆忙忙要返回房间,拿上手机。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李颂的余光不经意地一瞥,当场愣在原处。
  顷刻如兜头一盆冷水下来,连血液都一点点冻住。
  ——他看见一个人,溜达着步子,从旁边跟上范意。
  林寄雪背着手,边走边问:“还好我眼睛尖,你要去花园呀,怎么走了不叫上我?”
  范意本来就不想叫他,闻言心中蓦地生出一种怪异感:“你走不走关我什么事?”
  ……林寄雪好像一直在关注着他。
  林寄雪:“我不认路,带带。”
  你不认路就要我带?不会自己找?
  范意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要被这堆我行我素的通灵者烦死。
  相比之下,叶玫顺眼多了。
  范意直接问了:“凭什么?”
  林寄雪理直气壮:“因为你知道我的名字呀,我肯定要跟着你,以防你出去乱讲。”
  ……明明是歪理,但范意一时没法反驳。
  因为他想了想,感觉自己真的有可能会这样做。
  会把云见雪的真实身份公之于众。
  于是他不再说什么,只是加快了步伐,林寄雪也跟着快起来,两人一同走出了大堂。
  ……
  李颂怀疑自己看错了。
  他摇摇头,觉得一定是自己看错了,把刚刚的画面踢出脑海,转身向楼上跑去。
  *
  时间缓缓走向六点。
  李颂回房间拿到手机后,便一路狂奔,这条路比他想象的要漫长许多,所幸他卡在了时限的最后一秒,匆匆赶上。
  紧挨在他身后往这边跑的人,正好因为漏过这一秒,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砰”!
  撞得鼻青脸肿。
  接二连三地,后面赶到的人被这道屏障隔开。他们只差了一两秒,生怕自己错过活命的机会,惊恐着脸色拍打屏障。
  甚至还有不少人才找到方向,正在往这边奔。
  但已然无济于事。
  李颂粗喘着气,看着自己前边异常安静的人群。
  都是及时抵达花园的人。
  第一天把他们带进村子的接待员手握麦克风,站在花坛最中央的台子上。
  她的背后立着一个与商业广场那座如出一辙的音乐喷泉,还在唱着宁静悠远的歌。
  范意很会选位置。
  他来得早,坐在花园旁边的长椅上,卡在花园屏障的边缘。这里的灌木层层叠叠,人少隐蔽,视野正好,最适合他暗中观察。
  他一个人坐在这边,等待着接待员开口说话。
  张慕川和白粥按照他的指示混在人堆里,悄悄打开手机的录音功能。
  接待员微笑地看着人群,目光温和。
  她先拍了拍麦克风,确定设备正常后,开口:“感谢各位游客愿意给予薄面,来参加我们的赠礼活动,不知究竟有多少位幸运儿,可以得到礼物。”
  说完她放下麦克风,抬起手指,开始点人:“一、二、三……”
  被接待员手指点过的人,都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无端的冷意侵袭而上,分明是晨曦洒落的清晨,却莫名阴风阵阵。
  接待员数得很快:“十九、二十、二十一……”
  她停了一下,没漏过范意:“二十二。”
  一共二十二个人。
  接待员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的声音很甜:“还好,人数没有超过上限,我们的礼物只有三十份,如果过了这个数,就只能请部分旅客离开了。”
  听完她的这句话,在场不少人的脸色顷刻变得难看起来。
  时限就算了,居然还要抢人数?
  想也知道,如果人数过了头,绝不会有人希望自己会是离开的那部分。
  到那时,必然爆发冲突。
  万幸。
  范意眯起眼睛,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他们还是低估了这些诡物的恶意。
  接待员的脸上仍旧挂着弧度不变的微笑,眼里却布满阴冷怨毒。
  她补充道:“上面有规定,我们的三十个礼物必须送完,现在人数不足,那么剩下的八个礼物,该分给你们当中的哪几位呢?”
  众人齐齐愣在原地。
  按理来说,这种事应该讲究个先来后到,然而他们一群人赶过来的时候太乱,根本分不清谁先谁后。
  有先来的想抢占先机,也有后到的想浑水摸鱼。
  没有纷争,就制造纷争。
  虽然他们之间没有敌对关系,但相应的,每个人也只能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何况常常会有诡物混入人群装模作样,在这种情况下,陌生人之间很难建立完全的信任。
  这是怪谈给的机会,谁都不想拱手让人,哪有平白不拿线索的道理?说不定能多一样关键道具。
  周围又讨论了起来。
  不患寡而患不均。
  范意抬起眼皮。
  他早上是被吵醒的,本身就没休息好,此时右眼皮不禁跳动,更是从接待员身上感受到了浓浓的不怀好意。
  直觉告诉他,不能贪心。
  因此,范意在白粥把目光投来,问他征询意见的时候,抬手做了个“不”的手势。
  他们虽然是最早到的一批,但不要去拿多余的礼物。
  白粥点了两下头。
  同为诡物,他更能够理解同类的想法,自然也意识到了这点。
  他把消息转告给了身旁的张慕川。
  接待员还在看热闹不嫌事大:“不知道诸位是想抽签决定,还是先到先得呢?”
  “……”
  忽然,接待员心血来潮地一拍手:“如果大家决定不下的话,不如听我的规矩,想要第二份礼物的大家比赛走个迷宫,前八个出来的人可以得到两份礼物,怎么样?”
  众人:……
  他们骤然意识到了其中有坑,纷纷心想:不怎么样!
  据说是为了把观赏性和娱乐性融为一体,花园前方有一个由树丛搭建的植物迷宫。
  没人进去过,不知里面藏着怎样的危险,又要花多少时间。
  退一万步讲,万一自己运气不好,正卡在第八名以后出来,那不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可如果真要把东西让给别人,他们又心有不甘。
  终于,有人咬咬牙,上前道:“我进迷宫!”
  接待员让开了路,笑道:“好呀,你很勇敢。”
  “想进去的可以直接进哦,得抓紧时间呀,不然等你考虑完了,别人差不多都能出来了。”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也决定闯闯看。
  一般来说,只要细心些,在怪谈初期,大概也不会遇见什么必死的困难。
  线索和风险总是并存,即使现在不冒险,之后也要为了线索直面各种陷阱。
  范意看着那些人一个个往里走,没出声。
  哦,跟进去的林寄雪除外,他可能不是为了线索,是纯粹觉得好玩。
  眨眼间,二十二个人,就少了大半。
  白粥和张慕川悄悄地往人群边缘退,无意间碰到了站在最外边的人。
  “嘶。”
  似乎踩到了对方的脚。
  张慕川飞快扭头道歉:“不好意……”
  随后他看清被他撞上的人后,愣了愣,连最后的字都卡了壳。
  “怎么是你?”
  李颂也怔了一下:“你们怎么出来了?不去迷宫争抢礼物吗?”
  张慕川也想知道为什么。
  但这是范意的判断,张慕川相信范意,于是暂时归结于那些诡物没安好心,他摆手解释道:“不了,把机会留给有需要的人吧。”
  想了想,他多劝了一句:“你最好也别跟着凑热闹。”
  李颂苦笑:“前面那么多有经验的人,我现在进去,轮也轮不上我吧?”
  张慕川松了口气:“那就行。”
  白粥忽然扯了两下张慕川的衣服。
  他没用手,用的是他幻化出来的一缕气息,做得很隐蔽,除了张慕川本人外,没人发觉。
  白粥身为诡物,连缕气息也是冰的,寒意逼人,拽衣服的时候靠近过去,冻得张慕川差点打了个颤。
  他险些就要扭过头,问白粥“干嘛”了。
  还好张慕川及时反应过来。
  白粥既然把动作做得这样小心,一定是不希望别人知道,在他面前的人只有李颂,想也不用想,都知道在避着谁。
  张慕川不甚明显地偷瞄白粥,把手背过去,垫着自己被冰的那块皮肤。
  他和李颂还没那么熟,见过面的次数还没白粥多,有什么问题之后再问也不迟。
  但是——
  差不多得了,可以松手了!能不能别再拉着他的衣服了!
  真的很冷啊!
  张慕川赶紧找理由结束话题:“那什么,我们还有点事,就先走了。认识一场,你记着最好不要去抢礼物就行。”
  白粥:……
  李颂:……
  这里的人现在都被圈在一隅屏障之中,要么进迷宫要么等,能有什么事,理由找得也太烂了。
  饶是如此,李颂还是没戳穿他,点了两下头:“行,你们先忙。”
  白粥拽着张慕川,假装不紧不慢地离开。
  李颂的目光定定地锁在他们的后背上,脸色沉静,好半晌才收了回去。
  一人一诡走在一起,远离人群后,才开始小声嘀咕。
  张慕川先问了:“你刚才拽我做什么?”
  白粥答:“他袖口有血迹。”
  “你别靠他太近。”
  张慕川回想了下:“什么血迹,我怎么没看见?”
  白粥:“你看不见的,只有我们这种东西能见到。”
  “这块血迹的意思是,他在怪谈里杀了人,被死者诅咒了。”
  白粥用平静的语气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不出意外,这两天他杀的人就会变成诡物,找上他。”
  他们走到范意旁边。
  白粥冲范意点了点头:“你也听见了吧?”
  给人传递消息的能力,白粥还是有的。
  范意说:“嗯,我知道了。”
  让人想不到。
  李颂居然已经在怪谈里杀了人。
  他想起李颂先前在大厅拜托自己的事,以及昨日他当众与蒋英起了争执的画面,摩挲着自己的手指。
  会是蒋英吗?他在贼喊捉贼?
  还是另有所谋。
  动机又是什么?
  也只能后续再调查了。
  几人又就目前的情况聊了几句。
  接待员在这时走下台,再次询问在场的所有人:
  “余下的诸位是不打算进入迷宫了吗?如果没有的话,我就将入口关闭了。”
  还留在场上的几人犹疑着交换眼神。
  他们有的是不想冒险,有的是和范意一样,察觉到了其中的端倪。
  范意最先举手:“我不进去,所以能不能把我的那份礼物先给我?”
  接待员笑着转向范意:“不可以哦。”
  “要等所有人都出来,奖励一同发放才行。”
  范意一静。
  等所有人都出来……
  “如果有人出不来了呢?”
  “不会的,”接待员说,“天黑以前,无论以何种形式,他们都能出来。”
  范意注意到了两个关键点。
  “天黑”与“出来的方式”。
  说明里面的确是有危险的。
  现在是六点十分,八点还要在中心广场举办开园仪式。
  中心广场倒很好找,接待员把他们迎进村子的时候,最中央就有一大块休闲空地,还特意介绍过,那是这里的广场。
  范意不禁回想起了广播内容。
  【届时会在中心广场举办开园仪式,请务必准时到场……】
  如果说花园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非必死选择项,开园仪式就暗示得很明显了。
  务必。
  埋陷阱是吧。
  范意问:“就不能提前离场吗?”
  不知是不是范意的错觉,接待员脸上的笑容似乎一滞,但诡物受规则限制,只能如实回答:“一般情况下,不能。”
  范意敏锐捕捉到了她话里的漏洞:“一般情况下,那非一般的紧急情况呢?”
  接待员:……
  她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紧急情况,自然另谈。”
  范意“哦”了声,直接站起来:“那我有紧急情况。”
  接待员:“……什么?”
  范意面不改色:“我有个队友在发高烧,需要休息,他进迷宫了,等会他出来能不能让我们先走?”
  白粥:……
  张慕川:……
  好不要脸。
  无事则和林寄雪没关系,有事则这是我队友。
  接待员的面色僵了僵。
  范意继续:“生病是有特权的,对吧?不然延误了时间,你来承担吗?”
  接待员:“……得确认是真病了才行。”
  范意:“好说,我有体温计,等他出来就量。”
  接待员死寂无光的眼睛转了转:“紧急情况下,我可以开个特例,你们能破例进去,把你队友带出来。”
  她又重新保持住了微笑:“因为生病的话,可不一定能完好无损地从里面出来哦。”
  范意无视她的警告,好整以暇地理理衣摆。
  “不用,我在外面等就行。”
  接待员冷冷地瞪着范意,目光黏在他身上。
  良久,她说:
  “好吧,但在你们的队友出来之前,你们不可以离开。”
  范意笑道:“一定。”
  他的目光闪了闪,看向出口的位置。
  如果他的怀疑没有错,这个忙,林寄雪一定会帮。
  不过,还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就算林寄雪没能及时出来,也能抽身前往广场的双重保险。


第38章 The Little Mermaid
  范意的备用方案并没有派上用场。
  他把从通灵古店顺来的小道具攥进手心里, 支着头看向出口的方向。
  有人已经从迷宫里出来了。
  甚至没用上半个小时。
  所有人里,林寄雪是第一个出来的,全须全尾, 除了面色有些难看外, 没有任何明显的伤处。
  他从昨天起就这样, 可能是烧的。
  他双手插兜,半张脸闷在口罩里, 从出口慢慢悠悠地晃出来,轻飘飘地扫了在外边的人一圈,最后目光在李颂的身上停顿了两秒。
  李颂慢慢绷直了脊背。惊疑不定地在林寄雪身上打量。
  他竟然没有看错……
  李颂下意识上前了一步。
  林寄雪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李颂定在原地, 没能继续动弹。
  林寄雪浑不在意地来到接待员面前,故意讨嫌似的,说:“你们这个迷宫, 挺无聊的。”
  表情还挺认真。
  接待员笑容凝固:“……”
  伤害性不高,侮辱性极强。
  这可是组里精心设计的开场项目!
  林寄雪还在真心实意地提建议:“那些会自己移动的树丛,鬼打墙, 把人引进死胡同的计谋, 还有追逐战, 都太俗套了,没什么意思。不过打地鼠那关还可以,下次可以多来点。”
  接待员:……
  什么打地鼠, 他们什么时候设置过打地鼠的关卡了?
  林寄雪补充:“随机出现限时格子,踩错一格就咬你一块肉的那关。”
  接待员:……
  接待员咬牙切齿地转向范意:“这是你说的那个病人队友?”
  她还记得, 昨天他们是一起登记的。
  范意:……
  逆天。
  林寄雪这是妥妥的拉仇恨,他可不想一起被诡物惦记上。
  范意别过头,撇清关系:“谁说的, 不熟。”
  他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压根不觉得自己最开始钻漏洞的一段问话,其实早已经引起了诡物的注意。
  范意特地和接待员强调:“我和这人只是碰巧一个房间而已,根本就不认识——”
  反正他还有备用方案。
  林寄雪闻言看过去,挑了挑眉。
  如果范意不出声,他还是很愿意和范意保持距离的。
  互不搭理,只遥遥监视着,等有用的时候再接近。
  林寄雪对别人的情绪分外敏感,对范意烦他这点心知肚明。
  他不至于总热脸贴上去讨嫌,这也是自己一到花园就和范意分散的原因。
  但是现在……
  很显然,范意为达成一些目的,以他为由,和接待员说了些什么。
  现在把自己撇得那么干净,倒让他不高兴了。
  不高兴,就该找人麻烦。
  林寄雪可不管范意的想法,自己爽了就行。
  他走过去,拉了下接待员,温和笑道:“姐姐,你别听他乱讲,我确实是他的队友哦。”
  说完,林寄雪还向范意眨了两下眼。
  范意:??!
  他反驳:“谁说的,我可不承认。”
  林寄雪似笑非笑:“咦,不是吗?那你剩下的那个队友是谁呀?”
  “是在场的其他人吗,还是别的进了迷宫的人?我们是室友呀,之后还要好好相处,可以告诉我吗?”
  他说:“我也拿一个秘密和你换,我离开前,我身后刚好有两个人被砍了腿,完好无损的人,剩得可少了。”
  “做你的队友,谁有我更合适呢……”
  看样子林寄雪对范意拿他当靶子,又一脚踹开的行为很不满。
  大概不准备善罢甘休了。
  这边火药味太足,还混着一番茶里茶气的发言,几个没进迷宫的人聚在旁边,朝着他们指指点点起来。
  包括李颂,他的表情非常难看。
  范意蹙着眉扫视过去,那些被他目光刮到的人立刻移开视线,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他深吸了一口气。
  受不了了。
  范意把包塞给张慕川:“把体温计找出来。”
  张慕川接过包,给林寄雪让了个位置,让得地方大了些,免得自己被波及。
  接待员含着冷意的视线让他很不舒服,如同死鱼一般浑浊,污秽不清,她明面上在笑,实际恶毒又贪婪。
  而林寄雪还在问:“我也想当你的队友,不考虑一下吗?”
  范意接过体温计,递给林寄雪。
  你骗鬼去吧。
  “行啊,”范意终于应了懒洋洋地抬起手来,“既然你这么坚持——”
  “我就踢了我原来那位队友,换你进来吧。”
  还记得把戏圆上。
  白粥和张慕川:……
  林寄雪:……
  听听,这是人话吗?
  林寄雪本以为自己够没脸没皮了,但还是为范意这种翻脸不认人的做法震惊了。
  虽然那个“原来的队友”本身就不存在。
  林寄雪凉凉地与范意对视,倏然失笑:“你干得不错,从来只有我诓别人的份,还是第一次有人想着利用我。”
  范意轻轻问:“嗯,所以你烧还没退吧。”
  林寄雪嗤笑道:“退什么退,我现在身体还软着呢,间歇性神志不清。”
  说着,他把范意给他的体温计往腋下塞。
  他不喜欢用嘴咬。
  范意奇怪道:“是吗?看不出来。”
  除了林寄雪那白得吓人的脸色,他的行为与平时无异,也看不出一点软来。
  林寄雪随意道:“习惯了。”
  他们交流的声音很低,按理来说,不会有第三个人听见。可范意把目光抬起来的时候,发现李颂依然在拧着眉头往他这里看,仿佛这边有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李颂之前可没这个反应……
  是因为林寄雪?
  他们认识?
  范意按捺住心中疑惑,没问出口。
  接待员被他们晾在一边,保持着僵硬的微笑。
  等待体温量好的间隙,又有一个人从迷宫里出来了。
  比起林寄雪,他的状态要差上很多。
  来者满头冷汗,喘着粗气,他单手撑在膝盖上,另一只手缺了一根小指,往下滴着大片的血。
  他虚弱地走上前,去抓接待员:“给、给我……”
  “线索……”
  接待员故作惊讶:“哎呀,怎么弄成这样?快快快,去处理一下。”
  她不知道从哪找出来两只一模一样的布偶娃娃,塞进对方怀里,笑道:“你受伤了,按照规矩可以离开。礼物请拿好哦,但是我得留在这里,医务室的位置要你自己找。”
  她说到这里,停了停,又说:“实在不行的话,也叫几个人陪你一起出去。”
  换言之,受伤或生病的人,可以带一些等在这里的人离开。
  这正是范意不久前从接待员嘴里套出来的规则。
  兴许正因如此,才让她没再隐瞒,直接讲了出来。
  反正他们都知道了。
  范意安静听着。
  他的手指按住自己的药箱,里面还有几卷纱布。
  这个度假区里根本就没有医务室。
  她说谎的可能性不大,显而易见,这里的诡物遵循着一套严苛的体系,来维持度假村的运转,收割生命,自然也被规则束缚着。
  可以隐藏信息,话说一半,但不能说假话。
  所以……
  这里是存在医务室的,但不在度假区内。
  会是哪里呢?
  范意思索着,而那个受了伤的人拿了布偶娃娃,谁也没理,就踉跄着脚步离开了。
  对方手指上的切口沾染了诡物的诅咒。
  就像范意在“捉迷藏”里被Doll刺穿的伤口一样,不经过清除诅咒的特殊处理,血是止不住的。
  也就是说,他的血会一直流下去,直到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林寄雪的视线落到范意的药盒上:“我还以为你会帮他。”
  范意:“我看着像冤大头吗?”
  他说:“那个人能够自己应付,不需要我多此一举。”
  如果对方真的到了强弩之末,范意或许会伸出一把援手。
  但看他一离开迷宫就拿上道具走人的势头,很显然,他自己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其他处理方法。
  范意若有所思:“不过我有点好奇,迷宫里究竟会发生什么?”
  “你问我吗?”林寄雪明知故问。
  他想了想:“说了很无聊哦,我进去的时候,遇到了个三岔路口。有个没有头的诡物提着斧头站在中间的道上,堵路。”
  范意眉心一跳。
  好直白的陷阱。
  “想也知道是让我们选嘛,不过那个无头诡物太丑了,我就直接选了左边那条。”
  “一条有水的,繁花锦簇的,漂亮的路。”
  林寄雪拉了拉口罩,似乎想透气,喘了一下后又把口罩弹回去。
  他说得轻描淡写:“然后那个无头诡物就提着砍刀向我们冲了过来。落在最后面的一个人被砍下了一条腿。”
  “他有道具,应该能止疼,蹦蹦跳跳跟着我到终点后,被砍下了另外一条。”
  范意:“……外面没有写迷宫游玩规则吗?”
  林寄雪:“写了呀,但我没看。”
  “那玩意太没意思,字挤在一起,味同嚼蜡。”
  当然,他不舒服,看着也晕。
  不过这一点林寄雪是不会和别人说的。
  “……”
  “你不用再说了。”
  范意头疼地打断林寄雪的叙述。他就不该指望这人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难怪这人会被论坛大骂癫公。
  他摊手:“体温计应该好了,拿出来看看。”
  林寄雪:“诺。”
  很好,比昨天温度还高。
  范意顿了一下。
  好歹对方现在是他名义上的队友。
  他想了想,把昨天那盒退烧药拿出来,重新塞回到林寄雪手里:“给你,爱用不用,别还我。”
  然后把体温计递给接待员:“现在,可以放我们离开了吧?”
  接待员深深地看了范意一眼。
  片刻后,她的脸上重新扬起漂亮愉悦的笑容,手里无端多出五只布偶娃娃,一水的粉裙金发,纽扣眼睛,塞到了范意手里。
  她说:“你们的礼物,请拿好。”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可千万不要弄丢了哦。”
  布偶娃娃给范意的感觉很不好。
  尤其是当它们被一股脑地塞进怀里时。
  触感阴冷、湿滑,捏在手里,与其说是布偶,更不如说是一条刚从河里捉上来的,滑不溜秋的鱼。
  偏偏布偶上面没有一滴水,干净得像被夏阳蒸过。
  它们直勾勾地“看着”范意。
  范意像被冻了一下,刺骨的冰寒从肌肤侵入骨髓,他对诡物有如实质的恶意太敏感,危险的直觉疯狂作响,叫嚣着让他远离这些东西。
  不是什么好玩意。
  范意眨了两下眼,移开目光。
  他尽量不去和这些布偶娃娃对视,强忍着将它们丢出去的欲望,把这些娃娃一个个揣好,然后分给了和自己一起行动的其他人。
  张慕川一个,白粥一个,林寄雪两个。
  他自己一个。
  怪谈必要那么大费周章,为了送出一个布偶娃娃,既要设计急迫的时限,又要安排迷宫。
  它们大概率在后面自有用处。
  当布偶的数量一个个减少时,那种令范意难受的黏腻感就慢慢消失了。
  那种可怖的,仿佛随时能够将人吞噬的错觉也一并不见了踪影。
  最后一只布偶捏在范意手里,脸上缝着微笑,表现人畜无害。
  在单独的布偶身上,范意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威胁性。
  范意揉搓着自己的手指。
  上面一尘不染。
  他的预感没错,或许布偶娃娃带来的危险,与数量息息相关。
  一只布偶娃娃或许是助力,而两只、三只,就不一定了。
  范意收好娃娃,深吸了口气,转身对其他人说:
  “我们走吧。”
  *
  中心广场位于度假村的中心位置,好处就是无论从哪个地方,抵达都十分方便。
  比起花园,中心广场的布置要热闹许多。
  红色的横幅挂在头顶,连着彩色的气球拱门,花花绿绿的缎带、铃铛与点缀物装饰着会场,葱郁的树木落下一大片荫蔽,澄金色的阳光细细碎碎地洒在地上,唯有红毯上留有一线缝隙。
  范意来得早,会场除了忙忙碌碌的工作人员外,“游客”寥寥无几。
  他环顾四周,看到了那个在迷宫断了手指的人。
  对方的伤口已经仔仔细细地用绷带缠好,不再滴血,他独自一人坐在角落,与阴影融为一体。
  范意不再看。
  “现在就进去等,”林寄雪捏着布偶,开口了,“会不会有点无聊?”
  “外面就不无聊了?”范意说,“现在可什么项目都还没开放。”
  他微微一笑:“当然,你非要硬闯的话,大可以现在离开。”
  “随便你怎么做,反正我管不着。”
  “唔。”
  林寄雪竟是认真思考了一会。
  “还是算了,”他说,“我又不是来送命的。”
  范意瞥他:“原来你还知道惜命啊。”
  他还以为像林寄雪这种随口说出“死就死了”,顶着高烧闹腾,并且连规则都不看的人不怕死呢。
  不过这也证实了一点。
  林寄雪是天生的通灵者。
  他对危险的感知分外敏锐,很清楚地知道,哪些规则能碰,哪些不能碰。
  林寄雪插着兜走进会场,虽然声音竭力上挑,却还是带了些沙哑:“……没办法呀。”
  林寄雪眯眼看着阳光。
  “……个骗子,说好的D级怪谈,给得抠抠搜搜的,不活着出去让他加钱,也太亏了。”
  他的后半句含混在喉咙里,与其说是对话,不如说是自言自语,声音太低太低,没人能够听清。
  门口的接待人员检查了一下他们是否携带手机,确认都带了后,就把人放进去了。
  范意让白粥带着点张慕川,自己一个人在会场转了转。
  他没见到贴在墙上或告示板上的注意事项。
  要么是没有规则,要么……
  范意思索片刻,找到了一个看起来不太忙的工作人员。
  对方正在调试音响。
  范意走过去:“您好。”
  工作人员放下手里的事,面露微笑:“游客您好,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吗?”
  这些工作人员的表情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嘴角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范意摆出一副乖巧、礼貌的样子:
  “你好,我想请问一下,你们的开园仪式有没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啊?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有点紧张。”
  说话时,他能控制语气、表情和呼吸,可心脏砰砰砰跳动不止,异样的感受黏连着他的脊背,喉咙像被噎了一样难受。
  不形于色。
  他觉得自己再跟这些玩意处下去,都能跑去演戏了。
  他以前都没觉得自己这么能装。
  工作人员没有发现端倪。
  他笑道:“旅客您请放心,本次开园仪式除了庆祝度假区的正式开业之外,也是为了给旅客们进行一个通行认证,认证过后,您可以在七天内畅玩本度假区所有项目。”
  “软件到时会安装到您带来的手机里,绑定完成后,我们凭借手机读取游客信息,为确保安全,手机不要遗失,也不要外借。”
  他说完,向范意颔了颔首。
  范意追问:“就这些?还有吗?”
  “……”
  工作人员古怪地沉默了一会。
  范意:“还有吗还有吗?”
  工作人员见范意眨着眼睛盯自己,表情维持得艰难,好半晌才继续:
  “仪式开始后,除了不要破坏公物,或者干扰现场秩序外,没有任何其他规矩。这一点,在任何区域都同样适用。”
  他说:“不过我相信,旅客您也不会这样做的。”
  范意:“当然。”
  他怕工作人员还藏了事:“还有其他要注意的吗?”
  工作人员:……
  这回是真的不笑了:“没有了。”
  范意打听到线索就溜。
  【不能破坏公物,也不能干扰现场秩序。】
  破坏公物倒还好说,但怎样才算干扰现场秩序?
  这个概念太笼统了,硬要深究,他们可以找各种理由挑麻烦。
  再谨慎些吧。
  提醒众人参加开园仪式的广播没有再播放第二次。
  随着时间的推移,意识到需要参加仪式的人也渐渐多了,人在慢慢聚集,并陆陆续续往这边走来。
  包括在花园见过的一些面孔。
  有的受了伤,有的是等在迷宫外的人,应该和他们一样,是被受伤者带出来的。
  大概七点五十左右,李颂也到了。
  蒋英没有来,大概凶多吉少。
  因为时间充足,地点明确,经历了花园的教训,倒没有多少赶在最后一刻才匆忙到达的人。
  范意和另外三人重新碰头在一起,他把刚刚打听到的注意事项又和他们讲了一遍。
  张慕川说:“不要破坏公物和干扰秩序对吧?我会注意的。”
  白粥附和:“嗯。”
  有听话的队友就是省心,还不会问东问西。
  范意满意地点了两下头。
  人越聚越多,起码有上百个。
  范意听着周边的嘈杂,估摸着仪式将要开始,想再打开手机看看时间,却忽然发现手机顶部导航栏蹦出了个小小的闹钟图标。
  ……
  这是闹铃时间接近时才会出现的图标。
  范意不敢走错一步。
  在刚拿到这部手机时,他自然就检查过所有软件状态——闹钟以及时间功能是点不开的。
  状态无法更改,能使用的只有电话,短信,照相机、手电筒和录音等功能,默认的媒体音量是静音。
  但是这个闹钟图标提醒了范意一点。
  闹钟和电话的铃声,和媒体音量是分开的。
  范意盯着那个头顶的闹钟图标,按下音量键。
  闹钟的铃声是满格。
  现在是七点五十六分,还有四分钟,开园仪式就会正式开始。
  范意倏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一个抬手,严厉道:“你们几个拿出手机,快点!”
  自从再次见面以来,范意很少有这么着急的时候,张慕川不明所以,但还是迅速照做。
  范意说:“按音量键,点开旁边的箭头,把闹钟铃声和电话铃声都调成静音!”
  “这手机设置了一个八点零三分的闹钟!”
  难怪他们要把手机当作通行证的发放途径。
  所有人都得带着。
  所有人的手机里都被设了最大音量的闹铃。
  如果范意没去问那条规矩,没点开手机,没注意到那个闹钟图标,那么,铃声将会在开园仪式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突兀响起。
  诚然,一部手机的铃声不高,尤其是这样有音乐笼罩的热闹场景里。
  但如果所有人的手机一同响起呢?
  这算不算,扰乱现场秩序?
  范意去推和他们隔了几步远,沉默半天,正走着神的林寄雪:
  “还有你,快点,调静音!”
  林寄雪防备心重,在范意伸手的时候就反捉住了后者的手腕。
  范意简单一扭,就把林寄雪拍开。
  林寄雪慢半拍才回过神,不知怎么的,他眼中的聚焦有些散。
  就在范意疑心这人根本没听他警告时,林寄雪看向范意,反应了好几秒才回答:“……我不想静音。”
  “也懒得调。”
  他说话的调子有点低,像泄了气的皮球,仿佛干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这是懒不懒得调的问题吗!
  范意想给他一个巴掌,又想到自己和他根本不熟,攥在手里没挥出去。
  他才不是吃饱了撑的,要关心林寄雪。
  而是有些事,他还没有证据……关于林寄雪接近他的真实目的。
  他深吸了口气,看时间还有两分钟,来得及,于是一指白粥道:“你,上去丢人。”
  白粥:?
  什么玩意,我吗?


第39章 The Little Mermaid
  “借下麦克风。”
  白粥两三步蹿到台前, 拍拍工作人员的肩。
  他身为诡物,自然不用呼吸。然而此时此刻,白粥终于明白, 为什么人类会用深呼吸这种方式平复情绪了。
  因为他也想这样干。
  模拟出来的心脏在胸腔跳动, 哪怕随时都可以静止, 一种名为“尴尬”的情绪却仍在蔓延。
  ——他在同类莫名其妙的目光下,抢过了对方手里的设备。
  距离开园仪式正式开始还有最后一分钟。
  他, 堂堂B级诡物死亡预言。
  利用等级压制,按住主持人,一步跨上高台。
  “咳咳。”
  白粥咬了咬牙,先清清嗓子, 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他不拖时间:
  “各位,全体目光向我看齐——”
  “我宣布个事——”
  无数道饱含疑惑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
  “他是谁啊?”
  “不认识。”
  “要干什么?”
  白粥觉得,自己现在的脚趾可以抠出三室一厅, 或者一栋移动城堡。
  人类面前不要紧,但在场上众多同类眼皮底下干出踹饭碗的事……
  哪怕白粥和他们不是一伙的,也倍感压力。
  他在心里把林寄雪骂了个狗血淋头。
  ——不敢骂范意, 通灵古店惹不起。
  白粥闭上眼, 终于下定决心, 飞快道:“所有人检查自己的手机有没有被设下闹钟然后设置闹铃静音!对应规则是不能干扰到现场秩序!好的散会!”
  末了,为确保万无一失,他还下了一个死亡预言:“仪式开始后让闹铃发出声音的人会死!”
  这回是真的带了诅咒的力量, 所有还没静音的人真切地感受到了一股陌生的寒意。
  在场的其他诡物:???
  太不要脸了!来他们地盘抢饭碗是吧!
  白粥眼角的余光瞄见有工作人员带了安保,怒气冲冲地要上来抓他, 脚底抹油飞快跑路。
  台下,不少人将信将疑地点开手机,然后发现导航栏上小小的闹钟图标。
  以及满格的闹铃音量键。
  ……
  众人惊疑不定地相互对视。
  白粥在人群里窜逃。
  他整了那么一通, 破坏了这些诡物的计划,之前看着他混在人堆里,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现在,肯定是要被他们打出去的。
  至于规则的束缚,白粥倒不担心。
  他不是构成这则怪谈的一部分,不受诡物这边的规则保护,也同样不受制约。
  活人的规则对他而言也不是致命的,顶多失去身份。
  况且,他没违反规矩。
  仪式开始之后不能扰乱秩序,相应的,仪式开始之前,他怎么做都随意。
  运气好的话……
  白粥一个急刹转身,分神观察着会场的全貌。
  他在溜着那些来追他的诡物。
  距离八点还有十几秒的时间,拖到仪式开始,不成问题。
  而周边的人,早已在他的警告下,不约而同地按住了手机的音量键。
  死亡预言下达后,连短暂提不起劲来的林寄雪都不情不愿地把手机递给范意,让对方给他设置静音。
  好吧。
  来自诡物的小心思悄然冒了个头,他还想着自己的预言能够应验几个,补充一下力量,看来是不行。
  毕竟连这个刺头都照做了。
  白粥余光一探,迎面冲来几个面色青紫的诡物。
  他脚步一停,又拐了个方向再绕。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身后的安保怒吼着冲来。
  “让让让让!”
  白粥灵活地在人群中间穿梭,眨眼就把来追他的诡物甩开大截。
  许多人忌惮他刚刚的死亡预言,也侧身让道。
  他数着时间,距离八点还有最后还有三秒。
  看来来得及!
  开园仪式的优先级定然比他这个插曲高,到那时,这些诡物再不满,也只能各回其位。
  白粥一鼓作气,朝范意的方向奔去!
  这样,就能汇合……
  “站住。”
  身前忽然有人伸出手,拦住了白粥的去路。
  她的掌心还握着一样道具,从中散发出强烈的灵异值。
  她说:“诡物?”
  白粥瞳孔一缩,侧身想要避开。
  不料,对方直接捏住他的肩膀,用力一拽!
  欢快喜庆的音乐奏响,定好点燃装置的烟花升空,燃出绚丽的火花。
  虽然演出效果在这样的艳阳天大打折扣。
  安保没追上他,忿忿不平地瞪着他的方向,被规矩束缚,要他们回到岗位,维持秩序。
  他们心有不甘,却只能离开。
  白粥冷冷地盯着眼前的人。
  他没被安保抓到,倒让通灵者逮着了。
  他说:“你想做什么?”
  对方判断道:“你下了诅咒,死亡预言,对吗?”
  白粥:“不然呢?”
  “你阻止不了的,不想死就照我说的做。”
  来者垂下眼,手上用了力,在白粥被林寄雪捅过,还没复原的位置上使劲一攥!
  白粥努力维持着面色没变。
  痛。
  这肩膀也太多灾多难了吧!
  “谁说阻止不了?”她笑了笑,“让你彻底消失,不就可以了?”
  “你要是做得到,就不会和我废话了。”
  白粥并不害怕:“还是说,你宁愿违反规则,也要去做一些越界的事?”
  他真的服了。
  范意离他不远,甚至就混在几步外的人群里。
  怎么还在后面看着,救他啊!
  他的目光越过面前的人,往范意的方向瞪。
  捏在他肩膀上的力道再次加强,白粥把注意力转回来,没忍住呲了下牙。
  抓住他的那人说:“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呢?”
  她命令道:“收回你的死亡预言。”
  白粥:“不收,收了他们也一样会死,不如让我吃了。”
  范意搭着双臂,换了个姿势看戏。
  白粥:……
  他爷爷的,我干你爹啊。
  “收回去。”对面继续用强硬的态度逼迫他。
  “不收。”白粥也坚持。
  就在他们僵持不下时,又有一个站在旁边的人开口了:“阿雨,和他废话什么,反正是不属于这个怪谈的诡物,规则不会保护他,不听话就直接杀了,多省事。”
  被称作“阿雨”的女人眉心微蹙:“不妥,他能够沟通,还知道规则,或许有一些我们不清楚的信息。”
  “那就绑回去拷问。”
  白粥:……
  在后面听着的范意:……等等!
  他就是想看会乐子,报复白粥之前算计他的事。
  但看乐子归看乐子,白粥现在还是他的委托人啊!
  把他的东西绑回去算什么!
  范意不高兴。
  他终于动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抓住白粥的胳膊,向来者的反方向拉扯,并面色不善地挡在白粥的前面。
  “干什么干什么,”他说,“这是我的人……不是,诡物,你们凭什么把我的东西拦住?”
  第二次听到自己被划分为东西的白粥:……
  算了。
  “你的?”阿雨警惕地在他身上环视一圈,忽然道,“等等,你是灵鬼?”
  说的是范意的体质。
  灵鬼,是天生通灵,体内灵异能量最纯粹的一类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将诡物的污染转化为灵异值,是最好的净化者。
  同时,他们的血肉也是最好的养料,最容易招致诡物觊觎。
  一般来说,若非从出生起就被察觉,并刻意保护起来的灵鬼,大多都活不过五岁。
  他们太敏感、太脆弱,太容易死去,在通灵者中的数量寥寥无几。
  因为体质特殊,有着转化诡物污染的能力,大多被培养起来的灵鬼,几乎都是温室里的娇花,性格温和顺从,极少会亲自涉足此类怪谈。
  说难听点就是软弱。
  但是——
  “喂,”范意不客气道,“我什么体质和你有关系吗?请你先松手,这是我的东西,要教训也是我来。”
  “……”
  阿雨从对方是一位灵鬼的诧异中缓过神,她重新平静下来,也没问为什么面前的青年会和诡物混在一起:“可以,但你要让他先收回诅咒。”
  范意睨了白粥一眼:“说出口的诅咒无法收回。”
  阿雨抿了抿唇,把白粥往这边一扯,手上力道加重,正要动手——
  范意迅速按住了她,用着强硬的,不容制止的手段:“但是,我保证不会有人因此出事。”
  截断白粥的污染,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别动我的东西,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阿雨:……
  说话能不能别大喘气。
  “……阿雨。”
  就在此时,阿雨身边的同伴叫了她一声。
  这一声非常轻,完全不像对方的性子,阿雨立即察觉不对,忙回过头,只见一把匕首正抵在同伴的脖颈旁。
  同伴的身后站着一个人。
  虽然是人,但对方的气息十分微弱,动作也极轻,行如鬼魅。
  “有点不够意思啊。”
  林寄雪的声音软软的,像是有气无力,手却非常稳,按在他手中人质的颈旁。
  “这种有趣的事,不喊上我。”
  阿雨把目光转了回来,脸色煞白,冷声道:“你让你的同伙放了阿月。”
  范意说:“可以啊,但你也要放了死亡预言。”
  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范意晃了晃自己掌中的手机。
  上面的时间显示为08:05分,已然过了怪谈定下的闹铃时间。
  “你们的闹铃,也是八点零三,对吗?”他问。
  “现在时间已经过了响铃时间,而在场的人里,没有一个人的手机响起铃声,也没有一个人死去。所以,死亡预言已经失效了。”
  “如果不施加真正的诅咒,让他们意识到,不这么做就会死。许多不明所以的人,会因为恐惧、怀疑等各种情绪拖延下去,在最后一刻才做出决定,或者,不会照做。”
  范意的声音低了下去:“有时候,就是要真正的死亡威胁,警告才会有用。”
  阿雨静了静。
  他见对方的表情有所松动,才吐出一口气,扭头对林寄雪道:“就这样吧,最好别太过分。”
  “毕竟,我们也不想干扰到现场秩序。”
  范意对诡物的恶意这种东西太过敏感,在他们刚刚的对峙里,已经有许多双眼睛朝这边看来。
  在会场上,作为游客的他们自相残杀,算不算扰乱秩序?
  答案无疑是肯定的。
  林寄雪“啧”了一声,放开了阿月。
  而阿雨见状,也愣愣地松开了白粥。
  范意倒不担心面前这人会出尔反尔。
  一来,他估量过双方的实力,只要阿雨有任何动作,林寄雪随时都能够再次动手。
  二来,这两个人,很明显来自通灵者协会。
  除了他们,没人会管白粥的闲事。
  一个以保护普通人为理由,成立的组织。
  范意把白粥往自己身后护,笑了笑:“抱歉啊,我也不想和你们起冲突,但是我实在讨厌有人随便动我的东西,我的人。”
  吓唬吓唬算了,绑走就太过分了。
  说这话时,他意有所指地看向阿月。
  阿月面色阴沉,不发一言。
  他摆了两下手,冲林寄雪挥的:“走吗。”
  林寄雪想了想,点头。
  “……等一下。”
  范意正要迈步,阿雨忽然一个错身,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范意:?
  他说:“还有事?”
  “……有。”
  阿雨站在范意面前,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位她从未听说过,脾性如此张扬的灵鬼,又粗粗扫过他的同伴。
  和诡物同行,风险不可评估,需要上报给协会。
  她说:“认识一下?我是阿雨,旁边的是我朋友,阿月。”
  范意想了想,既然身处于同一个怪谈,就算现在不接触,之后也可能有合作的机会。
  于是道:“也行。”
  他说:“我叫临昕橘,随便你怎么称呼。旁边这个你知道,是死亡预言,在这里的名字是周白。”
  他瞥向林寄雪:“至于他……”
  范意那句“不归我管”还没出口,林寄雪就抢了答:
  “云见雪。”
  他挡住阳光,眉眼不耐,对现在这个位置非常不满,扭头问:“行了能走了吗?”
  太阳好大。
  阿雨:?
  阿月:……
  等等,你说你谁???


第40章 The Little Mermaid
  上午八点三十分, 开园仪式顺利结束。
  从开幕致辞、安装软件并激活认证,再到活动结束,工作人员阴冷的眼神一直盯着白粥, 黏在他身上, 像是想把这个搅局的家伙活剜了一般。
  而真正的罪魁祸首, 想出这个损招的范意则退居幕后,深藏功与名。
  看在范意两次从别人手里把自己捞回来的份上, 白粥认了。
  主持人想到自己的计划落空,被半途截胡,咬牙切齿。
  它保持着最后的涵养,在仪式的末尾, 违心嘱咐道:“现在所有项目皆已开启,请诸位游客按需选择游玩套餐或自由游玩,以手机为凭证获取身份……”
  “最后, 请诸位牢记游客指南背后的规则,以及认真观看各区域门口告示牌上的注意事项。开园仪式结束后,请勿在会场逗留。”
  “祝您, 度假愉快。”
  念完这段词, 他面色阴沉, 干脆眼不见为净,一挥袖带着几位工作人员散场。
  范意拎上包,不打算多待, 直截了当道:“走。”
  他们现在的目标有两点。
  一是弄明白那些被拔舌而死的人究竟触碰到了什么,才导致如此惨状;二是探索这些娱乐区域内部潜在的秘密, 发现它们与规则的关联之处。
  从而找出怪谈的核心,解决它。
  范意走在前面,其他人快速跟上。
  他们赶着第一批出了会场。
  张慕川问:“今天是不是得参观项目, 我们先去哪里比较好?”
  范意说:“全是没涉足过的地方,去哪都一样,不如投票决定。”
  白粥:“我随意。”
  林寄雪懒洋洋举手:“我想去游乐场转转。”
  范意没意见,他在自己的手绘地图上圈了一道,抬头:“游乐场一票,你呢,沐山?”
  张慕川说:“那我也游乐场吧。”
  范意“嗯”了声:“那今天的第一个区域就是游乐场了。”
  “剩下的区域就按路线规划走,效率点。”
  “今天参观小型游乐区和纪念品一条街,如果时间充足,就再去一趟温泉,没意见吧?”
  “没意见。”
  范意比了个“OK”。
  接着他回过头,难得严肃地对张慕川说:“今天我带你一起行动,是因为区域刚开放,许多地方的规则还不清楚,明天开始,我们就分组,也就是分头探索,知道吗?”
  张慕川一愣,什么都没说。
  范意知道他想问,解释道:
  “你已坠入怪谈,不说这次的生死,就算能活着出去,也还会有下一次,下下次,总得有自己独立起来的一天。”
  “我可以在这里多帮扶一下你,但你的生死必须握在你自己手里,不要交给别人。”
  “懂了?”
  张慕川:“……”
  他停了停,或许是范意的话提醒了他,他想起前几天在大学时,范意给自己的警告,他会一直,一直经历这样的事。
  说不害怕是假的,完全是因为范意才前边顶着,他才不至于露出不知道该做什么的,茫然的恐惧来。
  范意把话说得很认真。
  张慕川也清楚,对方没有在开玩笑。
  他以前很少见到过范意有严肃的时候,这几天下来,似乎有些过多了。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距离范意离家出走还不到五个月。
  张慕川还记得当时范意接到他爸电话的时候,浑不在乎喝空了饮料,吊儿郎当地跟他们说,回去被骂一顿就没事了。
  然后就没了音讯。
  是从那时候起,就撞上这种事了吗?
  范意的成长速度几乎可以说是可怖的,虽然骨子里的芯没有换,但如此缜密的考虑、布局、放远目光,显然不是他短时间内该会的东西。
  范意总喜欢一股脑地把麻烦事交给他哥收尾。
  而不应该……
  ……
  可是,为什么不应该呢?
  范意很明确地告诉了他,不自己站起来,就会死。
  不是你依赖别人,就可以安然无恙的。
  张慕川静了一两秒,答应道:“我努力。”
  林寄雪插嘴道:“所以,你想怎么分组?”
  “你和你朋友一组,我和死亡预言单独一组?”
  他好像自然而然地就把自己列进了范意的计划里。
  这个分组其实很合理,林寄雪和白粥都有单独行动的能力。作为新人的张慕川又和范意相互熟悉,是目前来看效率最快的办法。
  然而范意摇头了:“不,分两组,你和我一起,让周白带沐山。”
  林寄雪:“……?”
  范意摊手:“干嘛非得让我带呢,这样更适合沐山锻炼。”
  林寄雪:“不是,你为什么要和我一起。”
  他问分组问得刻意,等范意真的这样提了,又露出前所未有的排斥。
  “不然呢?”
  范意落到他身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问:“就算我要和你分组,你也不会离我太远吧?”
  他悄悄道:“这次委托,叶瑰花了多少钱请你?”
  林寄雪:……
  他面无表情地转向范意,心想真是见了鬼了。
  范意继续:“叶瑰是不是说,只让你看着点我,不要插手我的判断和行动?”
  林寄雪:……
  范意还在说:“叶瑰是不是还……”
  林寄雪忍无可忍:“五千。”
  范意:“嗯?”
  林寄雪:“我的价格。”
  范意脚步一滞,难以置信地扭头,张了张口:“五千?这是买命钱啊,你这么便宜?”
  林寄雪:“D级怪谈是八千一则,给叶瑰打了个友情价。”
  他笑出声了:“他爷爷的D级怪谈。”
  虽然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遇上多少致命的危险,但实际上,这个世界已经死去不少人了。
  没能及时进入度假村的,被外围诡物吞吃的。
  失去踪迹的,被拔舌的,角落里的。
  他们不知道的。
  范意默默移开目光,不动声色道:“这你要怪周白,他谎报的怪谈等级。”
  说着,范意又回过味来:“我记得你是不接单的啊,怎么有价?”
  林寄雪:“大号不接而已,太显眼了。”
  哦,所以不是不接,是只有小号接。
  确认了林寄雪是叶玫派来的人后,范意的警惕倒松懈不少。
  林寄雪拉了拉兜帽。
  他问:“你怎么发现这件事的?我应该没露出太多破绽。”
  范意向来双标。
  既然林寄雪是自己人,他也就认真回答:“你刚刚在开园仪式上,把手机给了我,忘记了?”
  林寄雪看他一眼,没回答,低头用鞋蹭脚底的路面。
  范意观察着他的反应:“从你不记得自己在我面前暴露过名字的时候起,我就在怀疑。”
  “果然,”范意轻声道,“你会间歇性失忆,忘掉一段时间内发生过的事情,对吧?”
  林寄雪:“嘘。”
  范意会意,把这个话题拐了过去。
  他说:“之前我并没有怀疑,哪怕你一到村子,就目的性明确地和我们凑到一个房间里。”
  “但我慢慢发现,你总是刻意地接近我,就算故意错开行动,也在能观察到我的位置上。”
  范意说出自己的猜测:“昨天下午,你是故意的吧。其实你绑住沐山之后,没有在门口等我,而是一路尾随,并打着时间差,在我前面回到旅店。”
  林寄雪:……
  他保持着沉默。
  范意常逛论坛,自然也多多少少了解一些传闻——比如云见雪虽然不是独狼,但和他做队友的人总是会被坑得很惨。
  他前脚会帮你,后脚可能就会冒出奇怪的想法,连带你一起往火坑里跳。
  范意说:“而你在和我们行动时,就像论坛上说的那样,有时候会主动帮忙,有时候又会故意添麻烦。”
  “说话常常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
  “我觉得很割裂。”
  他们边走边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小型游乐区附近,检票处就在前方。
  范意等不到林寄雪的回答,慢慢补充:
  “我换位思考了一下,如果是我,我会在自己记不住事的时候,用什么方式提醒自己?”
  “备忘录,小纸条,一切能够记录的,可以随身携带,绝不会被丢掉的物件。”
  林寄雪终于开口:“所以你趁我失忆的时候,要走了我的手机。”
  顺便给他关了个闹钟。
  范意无辜地耸耸肩:“通过相册里的东西,我才确定,你是叶瑰找来的人。”
  林寄雪听完,沉默半晌,吐出一口气:“烦死了。”
  “我就说不能跟你们这种家伙打交道,不愧是叶瑰带出来的人,给我留点隐私吧。”
  他脸上的不满只持续了一瞬。
  说完这句话,林寄雪便闭上眼,调整心绪。
  再睁开时,他又恢复成以前那种漫不经心的模样,语气带笑:“好啦,今天的话题就到这里,记得帮我保密。”
  他拉下口罩,勾了勾唇:“我的病、还有小号接单,以及身份的事,都不许跟别人讲哦。不然我翻脸很凶的。”
  林寄雪轻声说:“会咬人,撕下一块肉的那种。”
  *
  一行人来到小型游乐区。
  虽然范意昨天已经记过规则,为了保险起见,众人还是来到了告示栏前,仔仔细细地再确认了一遍。
  穿着企鹅玩偶套的工作人员一摇一摆地站在门口,手中捏着气球,检查着身份认证。
  它向每一个往来的游客公式化地点头鞠躬,不厌其烦地遍遍重复,语气僵硬:“请各位游客有序进场,排队入园。”
  肯来排队的人并不算多,要么是有经验的通灵者,要么是随波逐流的新人,很快就轮到了范意他们。
  企鹅笨拙的手套举起扫描仪器,在他们打开的屏幕上“滴”了一下。
  “认证通过,”它说,“请入园。”
  头顶的扩音箱发出被设定好的,冷冰冰的欢迎词——
  “祝您玩得愉快。”
  几人顺利进入园区。
  身后,排在范意后面的一位游客却被突兀地被拦了下来。
  “抱歉先生,”企鹅玩偶套中的工作人员说,“您未参加开园仪式,手机尚未认证,如果要参与本项目,请付费购买门票。”
  那人一愣:“什、什么仪式……”
  他一觉醒来,已经上午八点半,从旅店紧闭的落地窗,能看到不少人在楼底,讨论着接下来参加什么项目。
  他睡梦中没听到通知,也不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开园仪式。
  于是他并未多想,只以为是项目开放,整理了下也跟出去了。
  丝毫没发现,这时的旅店,实在太过安静。
  ……
  “请付费。”工作人员重复道。
  男人看着诡物隐藏在头套下的,似死鱼般浑浊的眼珠,看着他,像在看一条待宰的鱼。
  他猛地哆嗦了一下,忙道:“我不参加了!”
  说完就要跑。
  企鹅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男人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的企鹅便忽然张开血盆大口,猝然咬住了他的头!
  嘎吱、嘎吱……
  咀嚼声。
  鲜血喷涌,失去头的尸体踉跄了两步,却没有倒下,依然站在那里。
  嚼嚼。
  排在那人身后的几名游客面色煞白,捂住嘴才没有尖叫出声。
  嚼嚼,咽。
  企鹅心满意足,拍拍肚皮,扬起了一个扭曲的笑容。
  “现在,您可以进去了。”
  无头尸体脚步移动,缓缓向园区内迈入。
  “……”
  范意别过脑袋,画面太血腥,不适合他看。
  原来,没参加开园仪式的下场会是这样。
  只要轮到了你,就要强制性付费。
  而游客守则写明,一个人一天内至少要参观一个项目。
  付费了会死,不付费就无法参加项目。
  而违反规则的下场,很可能比“付费”的下场更加残忍。
  这是个死循环。
  无头尸体擦着林寄雪的肩膀过去,向园区深处,摇摇晃晃地前进。
  目送着尸体走入园区后,企鹅微笑着转回人群,话语僵硬道:
  “下一位。”


第41章 The Little Mermaid
  【小型游乐区游玩注意事项。】
  尊敬的各位旅客, 欢迎您来到本游乐区。为了保证您能够在这里度过一段轻松、愉快的时光,请您认真阅读并遵守以下规则。
  一、本区域的安全保障绝对没有任何问题,过山车不会自己发出尖叫, 即使你没有在过山车上面看到任何人。
  请相信, 没看到人只是因为你所观察位置的角度问题, 上面是有游客的,尖叫声属于游客, 且只属于活人游客。
  二、本区域的购物街出售各类食品及周边玩偶,但因特殊原因,其中不包括任何鱼类的产品。
  因此,如果您在货架上看到任何鱼类物品, 如鱼饼、鱼干、小鱼玩偶,请不要购买。
  那些是不对外售卖的商品,假装没有看到, 快速离开。
  不要让其他人发现,你看见了它们。
  三、除过山车和摩天轮这两种项目有另外的人数规定外,其余所有项目, 都需要至少两人报名参与才能开启。
  为了您的游玩体验, 一个项目的参与人数不宜过多, 请谨慎选择。
  游玩过摩天轮后,如您想继续体验过山车项目,请到购物街右侧的商店购买一瓶糖盐水, 喝过之后再报名参与。
  我们的糖盐水统一使用红色瓶装,若你看到蓝色瓶装的糖盐水, 放弃购买,并去刀具区,购买一把刀具。
  刀具的款式随意, 它们是一样的,和糖盐水拥有同样的作用。
  但刀口锋利,可能会伤到不该伤的东西,请小心使用。
  四、不同的项目可以重复体验,但请不要超过三次,这样会让您的游玩少掉很多乐趣。
  如您实在喜欢一个项目,那么第四次游玩之前,请先在购物街的右侧商店购买一瓶糖盐水,补充体力后,再继续参与。
  五、如您感到疲累,并出现耳鸣、晕眩,幻视幻听等症状,可以来到我们的休息区进行放松。我们在那里的剧场安排了节目,也有小型休息区可供睡眠,您可以自行选择放松的方式。
  注意,不建议您在休息区内停留超过一个小时,那样非常浪费时间,您将有可能坠入永恒的安眠。
  六、本游乐场内,工作人员的套装只有企鹅、兔子和小熊三种款式,没有鲤鱼套装。
  如果你遇见了身穿鲤鱼套装的工作人员,您可以请求或接受他的帮助。但当他企图引导你前往水上乐园时,无论他跟你说了什么,都不要去听,不要去想,不要去记。
  坚持告诉他,你要去寻找过山车区域,他会带你到那里的。
  七、本游乐区有且仅有四个区域,有且仅有四个方向。
  任何位置都没有水上乐园,那是不存在的。
  如果你看到了水上乐园,不论你身处何方,都请立即掉头,并尽可能地选择距离你最近的一个项目进行游玩,周而复始,直到水上乐园消失。
  在此期间,无论您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都不需要在意,只要保持游玩就可以了。
  第三条规则依然适用于本条。
  八、本游乐区的背景音大多是风格欢快明亮的纯音乐,偶尔会随着区域变化,但绝不会出现任何人声。
  如果你在其中听到了歌词,且dh?%H@(后续被大片的锈蚀侵占,无法阅读)
  九、集齐三枚印章后,您可以通过出口离开本园区,印章的获取方式是我们的惊喜,请自行在游乐中探索。
  得到印章后,您可以在盖章处进行领卡盖章,一块印章可以盖两枚章。最多可以得到八枚印章。
  未集齐印章的旅客,闭园后将自动离开本园区。
  十、祝您,玩得愉快。
  *
  游乐区的内部布置得热闹而又繁华。
  此处虽名为小型游乐区,实际占地面积却并不寒碜。或许比不上外界那些大型游乐城,但内里却五脏俱全,应有尽有。
  周围回荡着欢快的音乐。
  “这里有箭头。”
  林寄雪丝毫没有在意被尸体撞了一下这件事,他把一样冷硬的东西揣进口袋,先转了一圈,指指左边的路牌。
  “看看。”
  几人凑了过去。
  路牌分为四层,从上到下用黑、红、黄、蓝四种颜色标明,分别指向四个方向。
  黑色是刺激游乐场区,小字显示,其中包括过山车、海盗船、跳楼机等一系列玩心跳的设施——甚至还有鬼屋。
  红色是休息区,内容很简单,只有一个凉园剧场和休息小屋。
  黄色是购物街道,可以在这里购买周边及食物。
  最底层的蓝色也是游乐场区,不过其中的项目与黑色不同,是类似于摩天轮、旋转木马等放松休闲性的游戏场所。
  林寄雪指着黑色牌子:“先去?”
  完全是出于个人兴趣。
  范意看了看牌子,目光在过山车的位置上停留片刻:“也行。”
  决定之后,范意这回没再问其他人意见,抬步就走。
  张慕川和白粥紧随其后。
  他们走入黑色区域。
  原本中心的背景音乐慢慢淡出,又悄悄地淡入,换成了一段鼓点更加激烈,节奏更快的旋律。
  一条红色的过山车盘旋头顶,轨道几乎穿过整个乐园,顺着轨道的方向,几人非常顺利地找到了过山车的区域。
  没错,范意目的明确。
  怪谈中的每一条规则都有其存在的意义,而这些意义又指向怪谈背后发生的故事,亦或者诡物的秘密。
  在游乐区的规则中,有两个游乐设施曾被特意提及。一个是摩天轮,一个是过山车。
  不出意外的话,范意是要将这两个项目都体验一遍的。
  黑色的告示牌设在过山车区域的入口。
  【惊魂过山车:参与人数达到六人即可开启。】
  看来想要游玩过山车,他们需要至少凑齐六个人才行。
  范意掀起眼皮。
  非常巧的是,有两位穿着高中校服的学生正排队等在他们的前面。
  一只身穿小熊玩偶套的工作人员拦在入口,没有随意放行。
  见到范意在朝过山车这边来,且刚好有四个人,其中一个学生老远就冲他们挥手,喊了一句:“那个,这里这里!”
  声音被刺激的音乐覆盖,距离又远,听着有些失真。
  范意一行人走了过去,像任何一个游乐场一样,排队的路线蜿蜒曲折,拐了好几个弯,才到正式的入口。
  工作人员从玩偶套的嘴中瞄了他们一眼,数过人数后,放下了栏杆的栓栓。
  “嗯……你们好?”
  先前向他们挥手的男生主动打招呼,表面上装得轻松,可紧攥过的衣角暴露了他的紧张,说了句废话。
  “你们也是来玩过山车的吧?上面说要凑六个人,我还以为要等很久。”
  他主动介绍自己:“那个,我叫杨晨,是第一次遭遇这种事,你们呢?”
  范意看到杨晨身边靠着栏杆的同伴微微蹙眉。
  他心下了然。
  杨晨大概也是有通灵者带着的。
  范意随口道:“你好,我是临昕橘,也是第一次进入到这里。”
  说到这里,他才慢半拍地想起来,自己既然自称新人,是不是该有点新人该有的样子?
  于是他垂下眼睛,找补似的低下头,把声音揉得又轻又软:“抱歉,我有点紧张……”
  张慕川:?
  白粥:?
  你个不要脸的!
  范意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他让了让,露出跟着他身后的三人,挨个介绍道:“旁边的是我的朋友,沐山。他也是第一次碰上这样的事。”
  “另一位是周白,路上遇到的,不是很熟。”
  方才白粥在开园仪式的表现实在显眼,范意找到机会就撇关系。
  白粥明白范意的意思。
  他自己开口:“我有经验,第四次进入怪谈,多指教。”
  数字是他随口编的。
  杨晨身侧的同伴忽然开口:
  “我记得你,你是在开园仪式上抢麦克风的家伙。”
  他眯起眼睛,支着身体冷声问道:“你当时用了一些手段,诅咒了我们,怎么做到的?”
  白粥:……
  这下是真的两头都不讨好了。
  不过不打紧,他还能圆回来。
  白粥直接承认了:“这是我的秘密,甫一见面就询问别人的隐私,很不礼貌。”
  白粥说:“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如果我当时不去提醒你们规则,再用一些强硬的手段,开园仪式可不会那么风平浪静。”
  “所以,我还算救了不少人,不是吗?”
  通灵者之间本来就会使用一些极端手段,这不稀奇,对方狐疑地多扫了白粥几眼,松口介绍道:“夏文石,第五次进入怪谈。”
  相互认识完,范意却没有要再介绍其他人的意思。
  杨晨和夏文石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林寄雪。
  就他还名姓不知。
  看来范意的介绍确实单独漏过了他,林寄雪不爽地撇了撇嘴。
  他心中不满,因此说话闷闷的,连调子也变得奇怪:
  “云见雪,忘了第几次进入怪谈,反正比你们都多,想和我搭伙的话,随时欢迎哦。”
  夏文石没什么反应,淡淡地应了一声:“好,懂规矩就行。”
  “几位客人,”工作人员一直站在原地,等待着,他的声音从小熊头套里瓮声瓮气地传出,听着有种莫名的急切,“请问你们要现在乘坐过山车吗?”
  “……”
  范意轻轻摩挲着自己的手指,被范意放在口袋里的布偶娃娃此刻正慢慢变冷。
  像在失去温度。
  杨晨用询问目光看向夏文石。
  夏文石:“可以,就……”
  “等一等。”
  范意打断了他。
  他把手抵在过山车的栏杆上,没让工作人员开门。原本装出来的乖巧、温软撑不过两秒,便再露出锋芒,尖锐地刺着面前的诡物。
  范意说:“我们先不坐,再等几个人,一起。”
  话语间,他也察觉到自己暴露了本性,后半句话的调子又软了下来:“人多比较壮胆嘛,我害怕。”
  张慕川:……
  你别这样,我更害怕。
  他碰了下范意,低声道:“别没完了,装得太假了,谁信啊。”
  范意往后靠了靠,同样压声:“怎么,很假吗?”
  张慕川:“零个人相信你害怕。”
  他想了想,耸肩:“好吧。”
  反正范意也懒得演。
  不过张慕川有一点说错了,范意确实不是什么胆大的人,尤其是当诡物出现在现实时。
  他是人,自然会因此而害怕,但恐惧并不会影响他的行动。
  他有另外的,等在这里的原因。
  林寄雪玩味地抚摸着自己藏在袖中的刀刃。
  他别过脑袋,看向过山车的标牌。
  【参与人数达到六人即可开启。】
  ……
  六“人”。


第42章 The Little Mermaid
  几人站在过山车的门口等待。
  其间, 工作人员不止一次过来,不停地询问、催促着他们:“要现在参与过山车项目吗?”
  范意回答:“不。”
  “好吧。”
  在一遍遍遭到拒绝后,工作人员不禁吐出失望的语气。
  范意坚持现在不参加, 夏文石和杨晨两个人, 也不能让工作人员强行开启, 就算开后门了,也不敢上去。
  人数不足, 就相当于违反规则。
  等了一会后,夏文石问道:“你还要继续吗?现在人数刚好。”
  范意:“再等等,会来人的。”
  夏文石静了静,提醒他们:“过山车六人打底, 本就已经是其他项目基础人数的三倍了。”
  【为了您的游玩体验,一个项目的参与人数不宜过多,请谨慎选择。】
  范意“嗯”了一声:“我知道, 但是听我句劝,最好不要现在进去。”
  夏文石按住正要说些什么的杨晨,示意他稍安勿躁, 目光转向了其他人。
  白粥对此并无意见。
  林寄雪更是漠不关心, 趴在栏杆上玩手指, 偶尔抬头往远处看上一眼。
  “……”
  夏文石不再说什么,而选择和这几个人一起等。
  他不瞎,当然看得出来。
  表面上, 声称自己有经验的人是周白和云见雪。
  自然,他们也有自己的判断, 确实不是新手——先不提周白身上与诡物相近的诡谲气息,云见雪的眉眼间,更是带了种见惯生死的冷漠。
  至于临昕橘——
  他嘴上说自己是第一次进入怪谈, 实际娴熟得很,对规则的判断力非常敏锐。
  最开始对方还装了装样子,现在连演都不演了,完全显露不出新手的生疏与青涩。
  他们中,大抵只有沐山是货真价实的新人。
  “喂,”林寄雪忽然回过了头,看向夏文石,撑着下巴问他,“你的目光扫来扫去的,有什么事吗?”
  夏文石抿了抿唇。
  他说:“没有,就是想知道你们还要等几个人。”
  好歹给一个准话。
  林寄雪懒懒一靠:“看情况喽,来几个就上几个。”
  他扬起一个狡黠的微笑。
  可惜,这笑容被口罩遮掩,旁人看不完全。只能透过眉眼窥见其中一隅,他双目有神,眼里像有细碎的光在其中闪烁。
  似乎,有点奇怪。
  “别急嘛,”他说,“这不是,已经有人来了?”
  “而且,可都是有经验的通灵者呢。”
  不远处,能遥遥看见三道人影,向着过山车项目走来。
  范意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林寄雪,低头翻包。
  他包里没带多少东西,除了一份被折过的纸质委托书,就剩下一只药箱。
  片刻后,从远处过来的三人便站到了过山车的入口处。
  为首的红发少女面色非常难看,站定在他们几步之外,视线牢牢锁住他们其中一人。
  林寄雪。
  “我艹。”她低低骂了一句。
  她们和范意等人一样,也是进了游乐区,读过规则就直奔着过山车而来的其中之一。
  之所以慢了一步,是路上讨论花了些时间。
  结果刚到,就跟林寄雪打了个照面。
  林寄雪在怪谈中向来遮脸,但眉眼和身形是不会变的。她一眼认出,脚底一个踉跄,险些给自己送走。
  她一副见了鬼般的表情:“???”
  “怎么又是你?!”
  “你们好呀,”林寄雪打招呼,“上一个怪谈才见过,没想到又在这里碰见了,真有缘呢。”
  红发少女:“你还好意思提上次!你有病吧?!”
  范意:……
  难怪林寄雪刚才隔老远就知道这几个人是通灵者。
  一听就能猜到她们都是被林寄雪坑过的受害者。
  他往边上站了站,把头避向别处,避免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林寄雪应下了:“不好意思,我确实有病。”
  红发少女:……
  您还挺骄傲???
  偏偏林寄雪这厮还在继续:“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叫方晴,对吗?”
  红发少女无语:“……我特么的叫童沁。”
  造了孽了。
  她旁边戴着眼镜的少女小声探头:“呃,我才是方晴。”
  林寄雪连着哦了两声,瞧不出任何尴尬的神情,飞快道歉:“对不起啊,我记性不好,搞混了。”
  他又转向最后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女生:“那你应该就是杨希了。”
  丸子头:“……是陈希。”
  范意:……
  其他人:……
  很好,没一个对上的,这画面真是惨不忍睹。
  童沁警惕道:“你也是来坐过山车的?”
  林寄雪点头:“嗯嗯,差人!”
  童沁往后退了一步,粗粗数了下人头:“你们这不是早就凑齐六个人了吗?我们等下一趟过山车。”
  摆明了不想和他一起坐。
  林寄雪摇摇头,他重复:“没有,还差人。”
  童沁:“差人也不和你这家伙坐!谁愿意与你这种人——”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林寄雪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往她的方向走了一步。
  他变脸变得十分迅速,并且突兀,慢慢沉寂下来,平静的面目底下,燃烧着异常疯狂的火。
  林寄雪第三次说:“我们差人。”
  方晴立刻拽住了童沁的衣服:“小心。”
  在怪谈中见过林寄雪的人都知道,他是个随心所欲,疯起来完全不顾旁人死活的神经病。
  他刻意拿着腔调说话的时候,虽然举止怪异,却还是能够沟通的。
  然而,一旦他收了往常那种漫不经心的调子,便代表着他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会变得十分危险。
  甚至可能对人出手。
  这些事,在论坛里人尽皆知。
  范意见到众人警惕的模样,微微一停,旋即上前,搭住林寄雪的肩膀。
  林寄雪凉凉地回视范意。
  “你去休息一下,”范意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样东西,塞给他,“这里交给我。”
  他低声道:“去吃药。”
  林寄雪手中一冰。
  突然,他像被烫了手似的,猝然回神,抬手推了一把范意。
  这力道像棉花,轻飘飘的,根本不足为惧。
  范意看见林寄雪袖口一闪而过的刀光,心下松了口气。
  好在林寄雪还保持着理智,还记得自己是叶玫指明要关注的对象,在最后关头收住了手里的动作。
  “……”
  林寄雪低头看着自己手心里的药瓶。
  是他需要的东西,也是叶玫在这次委托后,答应给他带的东西。
  他肯接叶玫的活,无非就是需要钱,和这瓶药。
  而范意不可能知道这些,叶玫更不可能在答应过他的情况下,和范意乱说。
  是范意自己看出来的?
  “……”
  都说了不能和通灵古店的人打交道,全都是活的显微镜。
  得加钱。
  他捏着药瓶想,指节用力到发白。
  林寄雪吸了一口气,克制住自己方才突然散乱的意识,冷不丁说:“我不坐。”
  童沁本来已经和她的伙伴摆出戒备的姿态,准备随时动手,却没想到对方忽然蹦出这么一句,下意识愣了愣:“什么?”
  林寄雪耐着性子重复:“既然不想和我坐,我不坐就是了。”
  童沁:“啊?”
  张慕川探了个头,悄悄解释:“他的意思应该是,他不坐这趟过山车吧。”
  陈希嘀咕道:“真的假的?”
  林寄雪轻嗤:“我是懒得上去了,你们爱上不上,想等就等呗。”
  范意走上前,向三人伸出了手:
  “过山车起码需要六个人参与,人不齐,是没办法启动的。”
  “不如,我们几个搭个伙吧。”
  他说:“不包括云见雪。”
  *
  人齐了。
  穿着小熊套装的工作人员一句话都没有多讲。
  它掩藏在头套底下的面色阴沉,缓缓替他们拉开了过山车的入口。
  发出吱呀的声响。
  夏文石从刚才起就冷眼旁观着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三个少女对云见雪的忌惮,以及其他人的态度,把事情大致推出了个脉络。
  这些个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尤其是临昕橘。
  或许是好事,又或许是坏事。
  他见过不少通灵者拿普通人的命去试探诡物的底线,也见过通灵者凭着经验,在低等级的怪谈里带所有人逃出生天。
  他对杨晨说:“别掉队了。”
  杨晨拽他拽得更紧了。
  工作人员在前面带路:“请各位旅客在储物柜中放好自己的随身物品,一人一个号码牌,不要找错柜子。”
  “如果您将您的手机等物件带上过山车,造成遗失等一系列后果,本园区不负责补办,请您后果自负。”
  范意听着工作人员的表述,心念一动。
  他当着对方的面,把手机塞到包里,接着摘下包,放进了储物柜。
  拿到的号码牌是6。
  等所有人都存好物品后,工作人员带着他们来到了过山车前,打开栏杆。
  过山车一共六节车厢,每节四个座位。
  分别是一个红色座位,和三个白色座位。
  “请旅客们坐上白色的座位。”工作人员指示。
  “不要坐错颜色。”
  对方说出这句话时,范意迎面感受到了一股阴冷的潮意,像是蛰伏的诡物嗅到生机,蠢蠢欲动,包含恶意的垂涎从四面八方黏了上来。
  红白相间的过山车,静静地停在前方。
  浓稠的、阴郁的、几乎侵入骨髓的寒意,正好来源于那些白色的座位。
  “请旅客们坐上白色的座位,不要坐错颜色。”工作人员再次用冷硬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请诸位有序入座。”
  范意头皮发麻。
  倒不是因为畏惧,而是从灵魂意义上,令他浑身不适的感觉发出震颤,就像溺入水中,在拉扯、警告着他,不要向前。
  “……”
  “我问个问题。”
  范意在夏文石要走上座位前,拦住了人。
  他转向工作人员:“有序入座,是指每节车厢都需要坐人,还是允许存在无人的车厢?”
  一共十八个白色的位置,他们只有七个人,外加一只诡物,坐在一起的话,三节车厢就能坐满。
  范意等在入口时,就在思考,为什么过山车需要六个人才能开启?
  也许是因为……
  六节车厢,每节至少需要一个人。
  果然,工作人员笨拙地,向着范意,“咔咔”扭过了头。
  它怨毒的目光几乎穿过头套,死死地瞪着这个两次破坏计划的人。
  但它可以隐瞒信息,但不能说谎。
  受规则保护,也要受规则限制。
  其他人也意识到了范意话中的含义,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工作人员,紧张地等待着它的回答。
  如果不是范意问了,等他们意识到的时候,很可能已经坐上了车。
  过山车无法在中途换位。
  “……”
  过了好一会,工作人员才不情不愿地开了口——
  “请、旅客们、填满车厢。”
  “每一节、至少要、有一个人。”
  咬牙切齿。


第43章 The Little Mermaid
  “请、尽快、填满车厢。”
  工作人员冷冷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它抬了下头, 忽然古怪地笑了一声,语气断断续续,像在拼命压抑着什么:“雨、要来了。”
  它说这话时, 天边万里无云, 明媚的阳光沐浴在众人身上, 不见一丝有雨将至的痕迹。
  阳光刺目至极,却并不温暖。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 与这晴空万里不相匹配的黏滑湿意,有风吹过,仿佛连带着脊骨也一并生寒。
  方晴碰了碰童沁的手背,冲她摇头。
  她说:“尽快。”
  说完, 方晴又比了个“一”。
  “……都上去吧,”童沁说,“我和陈希, 方晴一人一节车厢,其他的你们随意。”
  夏文石马上道:“我和杨晨一节。”
  范意思索了一会儿。
  片刻后,他拍拍张慕川:“你一个人坐倒数第二节, 我跟周白坐最后一节。”
  “行吗?”
  张慕川说:“行, 别小看我。”
  话说得轻松, 实际他的心中依然难免忐忑。
  他抽抽鼻子,率先坐上了五号车厢。
  对于范意一上来就选走最后两节车厢的事,其他人并没有什么意见。
  他们也很快选好了位置, 坐到了白色的座椅上。
  范意落在最后,等其他人都上去了, 才碰了下白粥:“你坐哪个位置?”
  白粥是诡物,人的规则不一定适用于他。
  白粥说:“红色位置上有东西。”
  换言之,他坐不了。
  范意坐上去。
  他背对着白粥弯腰, 做出系鞋带的动作,系完边拉下安全拉杆、扣好带子,边问白粥道:“你能看见?”
  白粥:“不能。”
  他解释道:“我和你们一样,对怪谈来说,只是族类相同的外来者,除了难杀之外,和你们没什么不同。”
  范意明白了:“只要你不是怪谈所衍生出,或者与怪谈本身息息相关的诡物,进了这里,就会受到限制。”
  “这就是领域的压制。”
  白粥:“对。”
  这也是为什么那些借这则怪谈增强力量,而蠢蠢欲动的外来诡物们只敢待在村外狩猎的原因。
  一旦它们进了村子,便会被活人的规则束缚,虽然对诡物而言不致死,但那也够难受的了。
  起码在规则管不到的村庄外围,依旧是它们的狩猎场。
  白粥:“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感受。”
  他坐上白色的座椅,把安全杆压在身上,闭了闭眼:“白色的座椅是空的,但很奇怪。”
  “我觉得它黏糊糊的,不像胶水,更不像死物。”
  白粥问范意:“你怎么认为?”
  说话时,范意还在仔细观察着周围。
  他头也没回:“我吗?”
  顺着白粥的话,范意低头瞄了一眼自己身下座椅,伸出食指按了按。
  表面光滑,质地很软,松松弹弹,与白粥口中的黏糊八竿子搭不上边。
  他说:“是真皮座椅。”
  范意没提,当他的手指压在上面时,所感受到的,那类似心跳一般的鼓动。
  仿佛是活的,有生命的。
  “确实,不像死物。”
  范意把手搭在安全压杆上,抬头看着前方的几节车厢,座椅上的人身形完全被遮挡,红色的轨道伸向高处,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
  趁着过山车还未发动,范意再次从脑中检索了一遍有关的规则。
  “……”
  【本区域的安全保障绝对没有任何问题,过山车不会发出尖叫。】
  范意抬脚,踢了一下自己身前的座椅,撞出声响:“沐山。”
  张慕川在前边问:“怎么?”
  “没什么,就是想提醒你一句。”
  范意看了一眼工作人员的位置,见它没注意这边,便把脖子往前探了探,声音压得很低。
  除了白粥,就只有聚精会神的张慕川可以听清。
  “等一下过山车开动,无论失重的感受有多剧烈,都不要出声。”
  “就算再不适也把声音都咽在喉咙里,不许叫出来。”
  “实在受不住就闭上眼睛。”
  停了一下,范意又觉得不会有这么便宜的事,说:“算了,不害怕的话,尽量多观察。”
  他把话说得很慢,带了点他自己也不确定的犹疑。
  因为他没有实例去证明自己这个判断是正确的。
  只是纯粹凭着直觉,凭着从规则中窥见的蛛丝马迹,猜测不能叫出声音。
  张慕川:……
  他破天荒地没有说好。
  小熊玩偶开始从前往后检查他们的安全压杆与危险物品,控制室里坐着一个兔子玩偶,正等待着按下按键。
  小熊玩偶的检查只是粗粗一拽,确认他们的带子扣紧了之后,就前往下一节车厢。
  等工作人员离开,张慕川才忍不住道:“你当我是什么啊,我过山车都玩了十几回了,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
  范意:……
  “不是对你没信心,”他没好气道,“我就是保险起见提个醒而已,以防你死了赖我头上。”
  说完,范意咬了咬唇。
  他最终还是没有把自己真实的想法说出来。
  例如,他们现在身下的真皮座椅——
  可能是活的。
  张慕川仰头:“怎么张口就是死,临昕橘,你就不能说点好话……”
  他话音未落。
  只听“咔”地一下,过山车开始前进。
  发动了。
  于是张慕川接下来的话语堪堪噎在了喉咙里,惯性作用下,他紧挨着椅背,一段缓慢的爬升过后,过山车到了顶端。
  如水般潮湿的冰冷阳光淋在身上,像雨。
  下一瞬间,过山车疾速俯冲而下!
  “!”
  狂风狠狠拍上所有人的面庞!
  太快了!
  向下的加速度带来极猛烈的风,吹得人五官扭曲,剧烈的坠落感将人包围簇拥,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砰砰跳动!
  范意的耳边全是风声,呜呜地响,他勉强睁着眼,手紧紧扒住了安全压杆。
  好事是,没有人尖叫。
  过山车继续加速,冲过一道回环,整个视野在刹那间倒立过来!
  “!!!”
  范意不由自主地睁大眼,下一秒,就被风打了一脸,抽搐着收了回去。
  他没看错……
  前排车厢的座位上,出现了几道黑色的影子。
  它们坐在红色的椅子上,在阳光下,漆黑黏稠,脖颈细长,身形若隐若现。
  只消看上一眼,恐惧便盖过了过山车带来的刺激,让人如坠冰窟。
  张慕川的车厢内,也出现了黑影。
  就在范意的前面。
  就在张慕川的身侧。
  黑影的形体上往下滚落着什么,颗粒般大小,咕噜噜的,仔细一看是水珠……
  仿若一条湿漉漉的鱼。
  阳光如雨,落在它们身上,就成为了水。
  “滴”、“答”。
  是红色的“水”。
  黑影动了动,又往旁边的座位上挪了一小格。
  “沐山……”
  范意压着舌尖,叫了张慕川一声,被冷风灌了一嘴,声音不大,于是被淹在风里,无迹可寻。
  不行。
  范意挣了一下,还来不及去够张慕川的椅背,便又是个回环,过山车大幅度翻转,范意重重摔在椅背上,脸色惨白。
  范意的眼睛被风吹得生疼,下意识闭住了,使劲地往前踹了一脚。
  座椅震动,然而在行进的轨道上,这点动静实在微不足道。
  “临昕橘!”
  从刚刚起就被震得七荤八素的白粥,一言不发的短促地叫了他一声。
  “有东西!”
  范意猝然睁眼。
  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死亡预感刹那袭来,附着在脊背上,如同被一只手扼住脖颈,呼吸不能。
  有东西在注视着他。
  就在身后。
  范意本就因过山车的刺激而心率不平,而黑影带来的,不可抵抗的恐惧,让他有一瞬间,产生了自己行将溺死的错觉。
  范意扭过头去,余光正好能够看见,在他右后方的红色椅子上,缓缓站起一道黑色影子。
  黑影像是与座位生长在一起般,牢牢黏附着。它一动不动,就站在那里。
  明明它没有眼睛,却总像在看着他。
  不存在的目光似毒蛇。
  为什么会出现黑影?
  他刚刚……做了什么……?
  范意根本不及思考,下一个回环接踵而至,顶着瞬时的离心力,范意撤开了他扒住安全压杆的手,去够张慕川的椅背。
  隔了一节车厢,很难碰到。
  被压杆抵着,还有好长一段距离,怎么都够不到。
  范意满头冷汗。
  “啊啊啊啊啊啊啊!!!”
  突然间,前排有人爆发出了参与这个项目以来的第一声尖叫。
  是杨晨!
  这声音并不尖锐,听着撕心裂肺,不像是被吓出来的,或者说,比起尖叫,更像是……
  惨叫。
  因为角度问题,范意看不见前面车厢的状况,只能隐约瞥见不远处又长又瘦的黑影。
  杨晨和夏文石所在的车厢,红色座椅上的黑影大了一圈,有如实体。
  它已经离开了座椅本身,站在车厢里,把身体弯曲成弧状,头倒悬伸向前排的位置,如血一般的红水染上了白色的座椅。
  不是范意的错觉,那白色座椅上的红正飞速扩散,而黑影越挨越近,几乎缠绕在了前方。
  似乎正是杨晨所坐的位置。
  他们就在张慕川前面一节车厢,四号。
  杨晨在那一声惨叫过后就失了声响,四号车厢里,黑影的身躯一动一动,仿佛在咀嚼、吞咽着什么。
  忽然,范意前排的黑影再次动了。
  它抬起虚化出来的,滑溜溜的手,搭住了红色的椅背。
  似乎很想向着白色座位靠近。
  范意无暇关注别人,他艰难地伸手,往前去够。
  张慕川的位置离红色座位太近,已经达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距离,黑影只要稍一靠近,就能碰到他。
  好在张慕川车厢中的黑影在方才那一动后,没再继续任何动作。
  它只是虚虚地黏在旁边,不动声色地躬身观察。
  预备着侵蚀、吞噬。
  为什么其他车厢里的黑影都还在原地,而四号车厢里的黑影生长得如此之快?
  刺激在麻痹他的感知,以至于思绪都有些混乱。
  范意呼吸急促。
  他定睛看着前方,接下来还有一条几乎垂直向下的俯冲轨道!
  趁着列车冲刺前爬升的功夫,范意终于撑起力气,朝前面喊了一声。
  “全都不要、闭眼!听到、给个答复!”
  范意的声音不算小,也不算大,远远够不上尖叫,说一句被风呛一句,破碎成字节。
  他无法确定前排的人是否能够听清,死死盯着等了几秒,看见前排的张慕川举了下手。
  更前排的他看不到。
  范意胃里翻滚得厉害,然而此时此刻,他不得不努力地从中抽出精力,用以思考——
  白粥在刚上过山车时就提到过,红色的座位上有东西。
  也就是说,黑影一开始就存在。
  所以是什么,迫使黑影现形、起身、并慢慢靠近他们?
  范意可以肯定,他最开始看到的黑影只有两道,一个在四号车厢,一个在五号车厢。
  来自第一次回环。
  自己车厢内的黑影最晚出现。
  出现的那瞬间,他闭了几秒的眼。
  被风吹的。
  范意飞快地回忆着过山车发动以来的种种细节,把它们拼凑在一起。
  黑影不是因为闭眼这个动作才出现的。
  不然连眨眼也能算在其中,黑影早该贴到他们的面前。
  “……”
  如果他的猜想没错。
  黑影的出现,很可能与知觉有关。
  眨眼不会影响知觉的连贯性,但闭眼却会短暂地失去视觉。
  然后,黑影一点点靠近。
  过山车的目的就是逼他们尖叫。
  让他们完整地,好好看着。
  ——过山车以极快的速度,俯冲向下。


第44章 The Little Mermaid
  “失重”狠狠撞上了他们中的每一个人。
  不断地攀上高空, 再下落,仿佛五脏六腑都跟着悬空,马上就要被一个接一个地甩出身体, 摔个血肉模糊。
  耳畔是呼啸的风, 侵占了范意能够听到的所有声音, 他堪堪抬起头,撑起眼皮。
  那些黑影似乎不受重力影响, 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如果不是前排的影子又向着旁边的座位靠近了一点,他几乎要以为那都是固定在座椅上的雕塑。
  忽然间,范意眸光一闪。
  在过山车抵达最低处的瞬间, 阳光被阴影遮住少许,他似乎从黑影的身上看到了什么。
  藏在黑影的身体内部,中间的位置, 很浅很淡,在阳光的照耀下,近乎透明。
  如一块晶莹剔透的宝石。
  宝石似乎觉察到了范意的观测, 在黑影的身体里上下跳动。
  下一刻, 前座紧盯着张慕川的黑影陡然一顿, 随即缓缓转过了身。
  连带着身体里的那块宝石一起。
  范意呼吸一滞。
  诡物带有恶意的注视,他再熟悉不过,不详预感顷刻间将他包围在内, 让人无所遁形。
  不止是五号车厢。
  所有车厢的黑影,都在范意观测到它们的一瞬间, 朝他转身。
  让体内的宝石,对准了他。
  原来这就是它们的眼睛。
  “嘎嘎”。
  黑影身上发出骨骼扭曲的声响。
  “喂……”
  白粥抽空叫了一声。
  身为诡物,他能更直观地感受到这些东西所带来的压迫感, 它们的身体里残存着极大的怨念,差点让他现出原型。
  白粥断断续续道:“临昕橘,这可不妙啊……”
  若是在其他地方还好,可是他们现在被困在过山车上,束手束脚,一旦招惹到了诡物而被盯上,就会很难应付!
  连张慕川都意识到不对,连喊了范意好几声:“临昕橘?”
  范意听见了:“别吵。”
  他强忍恐惧,正面回视着它们。
  它们身体里的“眼睛”,究竟是什么?
  如宝石般晶莹剔透,会在完全阳光下隐匿,又会在稍稍遮住阳光时显现出来。
  只要一块宝石察觉到了范意的视线,其他黑影都能够一起感受到他。
  所有的诡物沉默着,一动也不动,就保持着僵硬的姿势,活若一具死尸,看着最后一节车厢。
  范意的位置。
  “小心……”
  白粥嘴唇发抖,脸色煞白,终于有了点诡物该有的死人样:“……是被……吃掉的……”
  他的话没说完整,风又大,范意听不太清楚。
  他只能喘着气,搬出在怪谈中用来应付人的万能公式:
  “别担心。”
  他说:“黑影现在都不动手,说明它们无法这样做,也就是被规则限制着,只要我不闭上——”
  话到一半,范意看清了前路,到口的“眼”字硬生生变了形:“——啊?”
  正前方竟是一条漆黑的隧道。
  阳光竟无法渗进一星半点,草草地披在隧道外围,就差贴个标签证明此阳光非真阳光了。
  隧道泼墨般的浓黑张开血盆大口,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想都不用想,一旦进入其中,他将失去所有视野!
  到那时,正是这些黑影行动的好时机!
  是不是玩不起:)
  “我……”
  “我们……”
  黑影突然齐声开口,嗓音干枯暗沉。
  它们攀爬着,紧贴住过山车的红色座椅,蠢蠢欲动,窸窣着前进时,却又被后面的白色座位生生逼退。
  它们不甘,却又包含着期待,迫不及待地把脖颈拉长,伸向范意所在的方向。
  “我……”
  “我们……”
  “看到你了。”
  过山车还在加速,漆黑的隧道越来越近。
  范意做了一个危险又大胆的举动。
  他单手支着压杆,眉眼间满是戾气,手上快速拆着压杆下面的安全卡扣,卡扣松动后一脚踹开带子,连压杆也跟着晃动起来!
  别人看不见,可坐在范意旁边的白粥看得一清二楚。
  “我去!”
  白粥被吓得魂飞魄散,想伸手按住他,奈何这压杆抵得太死,他够不到。
  “你别冲动!在过山车上有可能会被甩飞出去!”
  带子倒没什么关系,本来就是第二保障,关键的是压杆!
  范意在动压杆!
  而且怪谈里的过山车本来就没安好心,压杆不是死扣的!
  白粥想不出范意这样做的理由,除了徒增危险外,没有任何好处。
  范意:“来不及了,我及时缩回来!”
  “怎么着也比摔死强啊!”
  白粥胆战心惊地看着,范意把压杆抬起一些,手指扒着上边的海绵,抠出破损的指甲印,在向前飞驰的车厢里,被风狂拍,起了两次身才堪堪稳住。
  白粥都忘了趁机做个死亡预言。
  万幸的是,还好这里是低处的一段平直轨道,没有歪斜、圆弧,以及回环。
  然而即便如此,范意的行为还是超出了白粥的想象。
  范意挣开压杆的束缚,终于能够做出俯身的动作,他直接跪在座椅上,用腿卡住压杆,弯腰朝座位的正下方够去。
  这是他被压杆锁在座位上时,做不出的动作。
  白粥:?!!
  范意的动作极其利落,从抬压杆到把头探向椅底,不过几秒钟的事。
  若不是白粥清楚这则怪谈才刚刚诞生,他几乎要以为范意提前排演了许多遍,才能在如此紧急的时刻迅速做出反应。
  他发现了什么?还是……
  座椅底下有什么?
  “轰隆——”
  过山车驶入了无光的隧道当中。
  当周围黑暗一片,光线完全消失的那一瞬间,黑影立刻行动!
  张慕川车厢里的黑影离范意很近,比他们后座的黑影还要。
  它率先爬离车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可怖黑暗里,凑上了前。
  周围的空气越来越冷,湿润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像被台风天的暴雨淹过后一样闷潮。
  范意听到逐渐靠近的攀爬、滴水、黏液唧唧呀呀吸附声。
  以及旁人称不上尖叫的惊呼。
  烂朽的气味近在咫尺,范意滑回座位,卡着压杆的身体用劲到发疼。
  近了、更近了。
  哪怕范意什么都看不见,也能感受到,来源于诡物的气息,冰冷僵化的骨节,马上就要碰到他,抵住他的面庞,染红他身下的座椅。
  就是现在!
  一束惨白的光线突然亮起,正面落在了诡物身上!
  范意抬头,正迎上诡物空洞一片的、湿哒哒的脸。
  离他非常非常近,几乎要鼻尖碰鼻尖,像是如果范意再晚一步,他们就会挨到一起……
  融为一体,永不分离。
  范意被自己心中恐怖的预感吓了一跳。
  现在,诡物已经离开了张慕川的车厢。
  迎着目光,它就这么静静地定在范意面前,一动也不动。
  身体里的宝石被这么照着,反射出诡异的光亮。
  ……看来宝石只会在阳光下消失。
  范意握着从座位底找出的手机,手指微微颤抖。
  白粥被这猝不及防的反转惊住了,张开口半天说不出话。
  范意略微低头,他手里的手机,屏保被设成了一片纯白的雪地,因此光线格外地亮。
  足够穿过黑暗,给他带来清晰的视野。
  范意不敢松懈,快速进入界面,打开了手电筒功能。同时把松掉的压杆按了回去,没再扣回卡扣。
  他盯着诡物身体里的宝石,开口问白粥:“有刀吗,能剖开它们吗?”
  白粥:???
  “等等,”他愕然道,“你不是把手机塞柜子里了吗?什么时候带上来的?”
  范意往后靠去,想要远离眼前的黑影,抬头又迎上了另外一张空无一物的脸。
  范意:……
  他们车厢内的另一道黑影拉着脖子,保持着一个滑稽可笑的姿势,停留在范意头顶。
  窸窣、窸窣。
  察觉到范意这边有光,未暴露在范意视线中的黑影开始慢慢移回属于它们的位置。
  范意动不了,它们只能去针对其他人。
  明明就在眼前。
  窸窣、窸窣。
  这条隧道并不长,从进入到出去,最多只要□□秒。
  它们方才被范意拖延了不少时间,就算现在回去,也已经来不及捕猎。
  范意看着黑影,黑影体内的宝石也看着他。
  “刀具。”
  范意又问了一遍:“带灵异值的那种,有吗?”
  而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过山车冲出隧道。
  感受到过于眩目的阳光,他能看见的东西重新开阔,黑影虽然有所移动,但在众人的注视下,终究停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而黑影身体里的宝石,也在阳光下渐趋透明,肉眼极难捕捉。
  白粥这个时候才回答:“……我怎么可能有啊。”
  范意垂下眼。
  也是。
  工作人员会在拉下安全拉杆前检查他们身上有没有携带危险品。
  包括手机。
  范意有两部手机,一部是自己的,一部来自于怪谈内部——园区提供的专用手机。
  他在储物柜前玩了一出障眼法,把塞进柜子里的手机换成自己的那部。
  然后带着园区的手机,坐上了车。
  并在安全压杆下降前,装作系鞋带,把手机悄悄卡在了座椅底部。
  藏得有些深,在被压杆扣着时,范意也曾尝试摸过,发现自己实在是够不到。
  也正因如此,才能逃过工作人员的检查。
  毕竟,过山车没有任何一样规则说过,不能带东西上来。
  唯一的表述就是让他们“后果自负”。
  他带手机上车只是想添一道名为“万一”的保险。
  万一手机能派上用场的保险。
  ……果不其然。
  怪谈里的每一句话,都自有其深意所在。
  白粥问他:“你要不要看看你干了什么?你到底干了什么?”
  范意说:“回头再跟你们解释。”
  隧道过后,这段短暂,又十分漫长的游乐项目终于宣告结束。
  过山车开向终点,它渐渐慢下来。
  黑影古怪地咕哝了一声,随着过山车的前行,缓慢地融化着,在车停住的前一刹,彻底变成一张薄薄的皮,和红色的座位紧密贴合。
  不,不是黑影。
  它们只是红到发黑。
  工作人员走上前来,替他们打开压杆:“感谢各位游客体验我们的惊魂过山车项目,接下来请有序离场。”
  它贪婪的眼睛在座位上转了一圈,最后难免失望。
  这些人里,只有杨晨的座位变成了红色,连人也一并消失。
  旁边的屏幕上,标示着过山车的剩余耐久:17/24。
  太少了。
  从过山车上下来,每个人的脸色都算不上好。
  尤其是夏文石。
  他回头往杨晨所在的位置看了又看,最终虚着脚步逃离了这里。
  奇怪的是,就连那三个通灵者,现在也只剩下了两个人。
  三号车厢的陈希不见了。
  她所坐的位置还是白色,没有变过,路上也没发出过任何声响,显然童沁和方晴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焦急地凑在一边讨论。
  范意还有些晕,走的时候晃了两下。
  “你没事吧?”
  张慕川忙来挽住范意的胳膊。
  比起一开始,他的脸上还残留着未消干净的惊恐,声音也有点哑:“最后是怎么回事,我看那些影子都找上了你。”
  范意:“回头再和你们说。”
  白粥还是很在意手机的事:“现在说不行吗?都下来了。”
  “不。”
  范意深吸了口气,努力缓和着几乎撞破胸膛的心跳。
  这种情况下,他的声音听上去,竟是与外表截然不同的平静镇定。
  他说:“我需要再乘坐一次过山车。”
  “和云见雪一起。”
  *
  二十分钟后。
  “……”
  惊魂过山车的储物柜前。
  林寄雪给自己的手腕缠上一圈圈绷带,系了个漂亮的结,他把刀和手机藏在袖子里,紧贴着自己的皮肤。
  范意还没从刚刚的过山车项目里缓过来,因此话并不多,故技重施,把自己的手机塞进柜子里,园区的手机揣进口袋。
  他是第二次站在这里。
  在他们已经进行了一轮过山车的功夫,项目外又凑上了四个人排队,等待人齐。
  除范意外,他们中还有一个决定第二次乘坐过山车的人。
  童沁。
  于是人数正好,他们直接就进来了。
  范意还拽上了原本打算再等一会的林寄雪。
  前往储物柜的路上,范意和其他人简单讲了一下过山车上可能会遇到的危险,以及应付的办法。
  也和林寄雪单独解释了自己在过山车上的发现,说明接下来要完成的事情。
  他很在意黑影身体里的东西。
  林寄雪:“你确定你说的那玩意能用刀割出来?”
  范意:“不确定。”
  林寄雪秒答:“不确定就行,我干。”
  这人就这样,范意也懒得多嘱咐什么。反正论坛上天天有人骂云见雪,也没人怀疑过他哪天会死。
  这家伙总有后招。
  放东西的时候,童沁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
  虽然刚见面就有预感,但看着与林寄雪站在一起的范意,她还是忍不住在心里为人点蜡。
  她听到过范意在过山车上那句“别闭眼”的急促提醒,也知道漆黑隧道里,是范意引走了黑影。
  可惜。
  林寄雪固定完手臂后,把范意塞给他的药抛了回去:“还你。”
  范意抬手接过药瓶,里面看起来还是满的,只少了几颗。
  “叶瑰让你随身携带着这种药?”林寄雪说,“准备得挺齐全嘛。”
  这种药功能性单一,很少有人需要,原材料又难以获得,基本不会有人特意准备。
  精神类药品。
  “没,”范意摇头,“不是他让的,我补充药箱的时候习惯每一样都弄点,它本来就在里面,就是平时用不上。”
  还有一个原因。
  这玩意奇贵无比,标价甩了其他基础药物一条街。
  怎么能不带上看看呢?
  范意把这个理由咽了回去,主动拐走话题。
  “不过,既然你需要它,身上应该不会缺这种东西才对。”
  林寄雪难得冷笑了声。
  “当我想?”
  “有个王八羔子把我购入的渠道截了。”
  哪怕在怪谈中名头多响,换到现实里,林寄雪依然是一个有自己生活的大学生。
  他不可能向其他人透露自己通灵者的身份,更不可能违法乱纪,平日维持着表面上的温和,把现实与怪谈中的自己完全分割开来。
  然而就是有人要来横插一脚。
  “他知道我的私人号、查出了我的各种联系方式,还派私家侦探来跟踪我。后面发现我会定期购入这种量少又贵的鸡肋药物,用了些资本的手段……总之,我也没什么朋友,是找不到别的途径弄到它了。”
  不然也不至于去咬叶玫的钩。
  范意:“……”
  “那人跟你有仇?”
  林寄雪:“没,他是我弟,他可能希望通过这种手段,让我不得不回到他家。”
  范意觉得这个形容很耳熟。
  范意:“你也离家出走了?”
  林寄雪:“也?”
  林寄雪上下扫量着范意:“我说怎么回事呢,叶瑰这运气,出趟差还能从外面捡个灵鬼回来。”
  范意:6。
  这形容也没错,他和叶玫的初见就是在A市的高铁站。
  范意当时正坐在大厅里等车。
  他把手机扔了,卡解绑了,只留了一张身份证,翻来覆去地看。
  范意又想起不久前范诚把东西甩到他脸上,指着鼻子让他滚的画面,心里一阵阵地泛酸。
  滚就滚。他在心里赌气。
  有本事别来找!
  范意当时在气头上,难免冲动。
  而等他气消后悔时,早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他正无聊地玩着手上的身份证时,叶玫坐在了他的身边。
  候车室本来就是公共场所,身旁坐人非常正常,因此范意一开始并没有过多关注,仍沉浸在自己的事情里。
  偏偏叶玫拍了下他。
  范意这才转头:?
  叶玫在范意朝他看来时,微微一笑。
  “你坐哪趟车?”叶玫问,“我看你天生灵体,易招鬼怪,周身有黑气缠绕,最近可要小心点。”
  范意:??
  你谁?
  他不爽道:“你什么意思?”
  叶玫:“字面意思,你可能会死。”
  范意:???
  他往旁边缩了一下,用打量骗子的目光看着叶玫,对这个开口就咒他死的人没有一点好感。
  这人看着人模人样的,结果都什么时代了,还玩封建迷信那套?
  “你才会死,”范意骂道,“莫名其妙。”
  叶玫笑而不语。
  这让范意更加确信对方是个骗子,起身换了位置,心中不悦,烦躁得很。
  他身边没烟,只能从口袋里摸口香糖,然而一张卡片却跟着口香糖掉了出来。
  “……”
  那骗子不知什么时候往他的外套里塞了张名片。
  范意正想扔掉。
  就在这时,车站的广播通知检票,范意抬了下头,是他的车次。
  于是他随手一塞,把名片重新放回到口袋里。
  然后,范意踏上了G3214号列车,16号车厢。
  叶玫看向候车厅大屏上的闪烁的鲜红色字节。
  【Train:G4444】
  【To:Heaven】
  G4444号列车,开往天堂。
  所有人都死了。
  除了范意。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范意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终点站的台阶前,周围安静得不似人世,远处的出站口光影明灭。
  他抹掉脸上的水,缓缓张开手里被揉成一团的、沾了血的名片。
  ……
  范意并不想过多地讨论自己。
  他回视着林寄雪,把话题掰了回去:“你没离家出走,所以你和你弟是?”
  林寄雪耸耸肩,也没在意。
  反正他的身份就摆在那里,有心人一查就能清楚:“怎么?你关心我的生活?”
  范意:“其实也没那么关心。”
  随口一问。
  这话是真的。
  范意对林寄雪的现实生活不感兴趣。
  但林寄雪这个人,性格恶劣得很。你越是不感兴趣,他越想讲:“要我说,其实这事还蛮有意思。”
  范意:……
  请开始你的表演。
  林寄雪把剩下的绷带塞进储物柜,合上盖子,他的话语轻飘飘的,有如一团没有重量的棉花。
  “几个月前一帮人找上我,说我当年被抱错了,我不是我爸亲生的,是他们家的孩子。啧,这泼天的狗血差点没把我噎死。”
  “真不知道抽的哪门子风,那帮人硬要把我带走。”
  “不过没办法,我爸承认了有这回事,他听到有钱,立刻就给我赶走了……估计早就不耐烦见我了吧。”
  范意:?
  这描述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林寄雪捏着下巴继续:“后来呀……”
  “口口声声说是我亲生父母的人发现我毛病很多,不合他们心意,又后悔了。”
  “改口说给我塞补偿,让我走。不收嘛,就叨叨着对不起我,结果收了还纠缠不休,便宜弟弟追到M市来,搁那自我感动……”
  林寄雪简单评价:“和我一样,脑子有病。”
  范意:“。”
  张慕川似乎前不久才和他聊过类似的事,记忆犹新。
  李家被送回去的真少爷好像是姓林。
  他试探道:“你弟是李……?”
  他没说出“颂”,只发了个“si”的音。
  林寄雪明白了:“啊。”
  “原来确实你认识他,也知道有这回事。”
  当时看李颂单独去找范意,他还觉得有些奇怪。
  林寄雪垂下眼睛,遮住眼底的神色。低头再次确认绷带把手机和刀都好好包住之后,才轻轻道:
  “真可惜,在外面杀人犯法。”
  这说得真心实意。
  “……”
  范意想起张慕川的话:“那你爸呢,我是说养你那个,对你怎么样?”
  “不是说不感兴趣嘛,”林寄雪玩味地看了范意一眼,“还问?”
  林寄雪说完,也不等范意回答,便漫不经心地继续:“还能怎么样?你也听过了吧,他有暴力倾向,打我、骂我、喝醉了拿酒瓶子到处砸,反正揍是没少受的,从小挨到大。”
  “但是——”
  林寄雪话语一转:“他一早就知道我不是他亲儿子,起码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
  “因为我有病,他们没有。”
  “他啊,瞒着我、养了我二十多年,干着事多钱少的活,生活费医药费和学费却一样都没紧过我。”
  “就算打我,饭也没少过我一口。过生日带我去外面玩,给我庆祝,我的面里永远比他的多几块肉,那家伙老还以为自己做得隐蔽,我不知道。”
  “不折不扣地当了这么久的冤种,图什么呀?”
  林寄雪的话像是讥讽,又像是自嘲:“你也知道我什么德行,他和我相处这么多年,在我情况最严重的时候,都没被我逼疯,还带我找遍了医院,倒真是……”
  说到这,林寄雪的话语一停。
  其他人都已经存好了柜子里的东西,准备出发,就剩他们,都在等着这边。
  他的神色暗了暗,随即披上外套,语气一换,总算带上了他如往常般愉悦的笑意。
  说着残忍的话——
  “我很恶毒的。”
  起码在李家人找上他的时候。
  林寄雪说:“我真的希望过他们全都去死。”
  *
  过山车前。
  在小熊工作人员的催促下,众人一个个登上车厢。
  这次,童沁选择了上回陈希所在的第三节车厢。
  她当时坐在第一节,看不到身后的动静。
  方晴没出声,陈希也没出声,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在结束后消失了。
  她还问过第四排的夏文石,可夏文石只是摇头,说他什么都没看到。
  童沁不死心地确认了一遍,发现夏文石那个位置,的确看不到陈希身上发生了什么。
  杨晨或许能看到。
  可是,据夏文石的描述,他因为闭眼次数过多、时间过长,被黑影一口吞噬。
  童沁定定地看着陈希在上一轮选择的位置,攥住自己垂在身边的手。
  她坐了上去。
  而范意和林寄雪,仍旧选择了最后一节车厢。
  不仅是容易观察到前排,也更他们方便实施计划。
  ——趁着过山车驶入漆黑隧道的那一刻,取出黑影体内的宝石。
  林寄雪直接坐在了红色的座椅旁边,安全扣都没扣,冲范意比了一个“OK”。
  范意拉下压杆,冲林寄雪点头。
  “请、尽快、填满车厢,坐在、白色的、位置上。”
  工作人员冷着声音催促。
  “雨、要来了。”
  在工作人员的话音里,最后一个人也不情不愿地坐上了四号——那个已经出现两个红色座位的车厢。
  安全压杆全部落下,过山车向前发动。
  开始爬升。
  范意已经坐过一次过山车。
  都说这玩意会让人上瘾,下次还来,但车上有黑影的存在,紧张惊悸的刺激并不会因此消散,久久未能平息的过快心跳反而更加剧烈。
  他拽住了自己胸口前的衣料。
  过山车行进到最高处,停顿了两秒。
  然后,垂直加速!
  这趟过山车的速度比上一趟要快上许多!
  为什么?!
  是因为他和童沁是第二次上车吗?
  还是别的原因?
  如高空坠落般过强的冲击力在干扰着范意的反应力,他拼命地让自己缓过神来,去思考,抓住那在脑中一晃而过的灵光。
  然而下一秒,林寄雪直接打断了他的思路。
  “临昕橘。”
  这是林寄雪第一次在怪谈里完整地叫出他的名字。
  范意察觉到对方的语气有些不对劲,从思绪中抽离出来:“怎么了?”
  林寄雪:“座椅,活的。”
  他说话很少有这么简短的时候。
  “所以呢?”
  说话能不能说完整!
  范意在上一轮过山车还未发动时,就已经知晓,座椅不是死物。
  他还记得白粥对白色座位的形容。
  黏糊糊的。
  然而上一轮,过山车从开始到结束,白色座椅都没有展露出任何端倪。
  座位上,林寄雪似乎闭住了眼。在过山车将经过第一道回环时,范意身后的黑影如期出现。
  林寄雪感受到危险的靠近,把眼睛重新睁开,说:“座椅在抓我。”
  也就是在林寄雪出声时,范意隐约听到了前排车厢里的一声尖叫——
  有人没能忍住,本能冲出了咽喉。
  只短促地响了一下,声音就噤住了。
  可为时已晚,扭曲的黑影已然出现,它如同蓄谋已久的猎人,张开身体飞快地扑了上去!
  鲜血顺着疾风飞溅,洒落在红色的轨道上。
  第二节车厢里,白色的座位一瞬间被污浊的血液染红,并飞快地扩散蔓延。
  范意半扭过头,去看自己身后出现的黑影,以及黑影旁边的林寄雪。
  林寄雪不知何时拉下了口罩,兜帽被风吹开,他单手抵着压杆,大有在俯冲轨道上就敢把压杆打开的趋势。
  范意:……
  他终于知道白粥当时看到他抬压杆时是什么心情了。
  林寄雪比他还要过分!


第45章 The Little Mermaid
  “掉不下去的。”
  林寄雪的衣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没打开压杆, 只是维持着这个动作,脚抬起来蜷到座位上,一张脸没有任何血色, 神态却十分平静, 直直地往底下看。
  他说:“我看过黑影了, 它们体内找不到宝石,也许就像你说的, 要等到你说的那个隧道才能看清。”
  范意的重点却不在这里:“你说——座椅在抓你——?”
  风把他的声音拉得很长。
  林寄雪点了两下头:“对,不起来的话,会被吃掉。”
  他和范意一样,都是直觉性生物, 在这方面的预感准得可怕。
  “但是也有好处。”
  “有它抓着我,就算抬起压杆,我也没那么容易就掉下去。”
  毕竟谁会放任到手的猎物飞走呢?
  寻常人如果遭遇这般危机, 最先想到的,多半是如何摆脱、并解决这些东西。
  或者惊慌失措,不择手段地抓住一切救命稻草。
  林寄雪却想着利用:“是个好机会。”
  可以让他稳住, 直取黑影体内的东西。
  过山车上不便多讲, 他直接开始拆绷带, 松松手腕,把刀和手机都提前攥好。
  林寄雪戳戳范意的椅背:“你的座椅要是也来抓你,和我说声, 我试试能不能给它来一下。”
  范意分辨了半晌,终于听清楚了林寄雪的话语。
  牛逼。
  真心实意的。
  当即想给他竖个拇指那种。
  虽然行为是吓人了点, 但有事你是真上啊!
  但这拇指还没竖出来,过山车就一个倾斜过弯,范意忙按住压杆, 随后冲上了第二个回环。
  在这间隙之中,范意把脚往座椅上缩了缩。
  他在想,为什么自己底下的座椅没有冒出过一点动静。
  只能隐约感受到有东西在其中跳动,像心脏、或是脉搏。除此之外,它便如同一张普通的座椅般,死气沉沉。
  没抓过人。
  是位置的原因?
  范意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三张白色座椅,表面上没有任何区别,每节车厢里,每个人所坐的位置都不一样,这太随机了。
  况且从结果来看,上一轮过山车,没人碰到过座椅抓人的情况。
  ……不,不对。
  还有一个人不能确定。
  那就是突然消失的陈希。
  她是如何消失不见的?到现在,范意也没弄清楚。
  想必童沁也很在意这个问题,才会再次坐上过山车这个项目。
  范意相信林寄雪说的是真的,白色的座椅会吃人。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陈希是被白色的座椅吃掉了?
  毕竟她的位置没有被血染过的痕迹,干干净净。
  而所有因为闭眼、尖叫被黑影接近的人,座椅都被染成了红色。
  他没有证据,却觉得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
  究竟是什么,让他们身下的座椅活了过来?
  范意还在思考。
  正在此时,他听见一声掺在风中的“嘎巴”声响,忽然被溅了一手的血。
  他们现在正垂直着向下俯冲,马上要经过第三个回环。
  就在范意面前,坐在五号车厢里的人,眨眼间就被黑影吞掉了。
  白色的座位立刻变红。
  他看见了全程。
  看见黑影从他的身后出现,每经过一个回环,或者俯冲轨道,就慢慢靠近一点。
  最终,它趴在了前面的白色座椅上,身体弯曲,咬掉了人的脑袋。
  还在继续吃。
  骨头被嚼碎吞咽,血液融进黑影的身体当中,咕噜咕噜地冒出泡泡,哪怕有风鼓着耳膜,也能在“咔吧”的咀嚼声里,听到死者破碎的呜咽。
  短暂的阴影再次出现在这条轨道上,黑影身体里的宝石微微显形,被范意收入眼底。
  一晃而过,便如泡沫般蒸发在了阳光里。
  只此一眼,所有的黑影便向着范意扭过了头。
  “我们看到你了。”
  怀揣着恶意,与最原始的吞噬欲望,诡物一动不动,像木头人,贪婪地凝视着范意。
  这让范意确信了一点。
  当他注视到黑影体内的东西时,黑影就会把针对目标变成他。
  它们如此紧张……
  林寄雪察觉到了,他撑开压杆,干脆道:“什么时候动手?”
  过山车正好在这时穿过第三个倒悬回环。
  林寄雪立刻被巨大的力道一甩,五脏六腑都险些跟着错位,他本就还在生病,眼前恍惚了一阵,回过神发现他已经抓住了压杆,且没有被甩飞或坠落。
  白色的座椅上伸出无数只手,在那一刻死死地扒住了林寄雪!
  “……”
  林寄雪吸了口气,他低头看着抓在自己身上的触手,以及座椅上长出无数根触须,缠绕在他的脚底。
  似乎随时都能张开一道口子,把他吞吃进去。
  林寄雪说:“真恶心。”
  范意回头瞥了眼,密恐立刻犯了。
  “能行吗?”他再确认了一遍,“不会出事吧?!”
  “不会,”林寄雪回答,莞尔一笑,“毕竟我怕死啊。”
  “怎么可能让这种东西把我弄死。”
  范意:不得不承认。
  林寄雪虽然割裂,言行经常性前后矛盾,还只顾自己的感受。
  但在这种情况下,这种自信恰恰能令人安心。
  黑影的恶意还牢牢黏附在范意身上。
  而林寄雪右侧外套的口袋里,忽然开始往下滴水。
  被水沾过的白色座椅,冰凉的触手迅速生长,扒住林寄雪的脚踝,甚至有的攀上了林寄雪的脖颈和脸,想勒住他的咽喉。
  刀刃在林寄雪的指尖打了个转。
  “嚓嚓”两下,拼凑成触手的白丝从高空飘落。
  口袋里的水越渗越多,似是有东西在里面哭泣,眼泪滴落的地方,触手再度新生。
  范意注意到了这点,林寄雪显然也发现了,但他没有动自己口袋里的东西。
  现在显然不是询问的好时机。
  ——因为过山车马上要进入隧道。
  “等会儿先别开手机,”范意扭着脖子嘱咐,“什么时机,你自己能判断吧?”
  “能。”
  范意点点头。
  真省心。
  滚轮摩擦,过山车极速向前冲刺。在最后一段平直轨道前,范意打开了压杆,拉下外套的拉链。
  他像上次一样,用手臂紧紧环抱住压杆,外套搭在肩膀上,静等着前面那段黑暗隧道的到来。
  不过短短一秒,黑暗便兜头而来。
  空气比上一次更潮更湿,没入隧道的刹那,如同潜进海底,连耳边的声响都模糊起来。
  不变的是,在周围被黑暗吞噬的瞬间便径直朝范意而来的,属于诡物的死亡气息。
  隧道阴冷逼仄,血的味道还残留在它们身上,范意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等待着它们慢慢接近。
  它们的速度比上次要快,不过一两秒的时间,诡物的气息就扑到了他的身前!
  好快!
  范意把拇指抵在手机的电源键上。
  可是,还不够!
  如果现在打开手机,那些诡物立刻就会折返,把其他人当做猎物。
  ——为了把诡物的注意力全都引来自己这边,范意没和别人说可以携带手机的事情。
  童沁或许猜到了,但她摸着自己掌心的手机,没摁开。
  范意隐瞒了信息,他自觉要负起这些生命的责任。
  所以……
  诡物离自己够近了……
  不,还能再近些,多拖一秒也行。
  范意往后一退,脊背发寒。
  他身后的诡物,也近到了他的身边。
  经历了上次的教训,这些诡物似乎知道范意打算做什么,于是这次他们并没有冲着范意的脑袋去,而是一口咬向他手里的手机!
  这个距离,范意根本来不及躲。
  就算按开手机又如何,它张开口的同时,也会拉长身形,遮挡住范意的视野。
  只要他看不见……
  它的舌尖甚至已经触碰到范意的手指,属于灵鬼的美味如一盅烈酒般令其陶醉。
  想要品尝、吸收。
  让他与它、与它们融为一体。
  黑影吮住范意的手,正要撷取鲜血——
  “动手。”范意说。
  “噗滋”。
  黑影僵在了原地。
  它感受不到疼痛。
  但它非常清楚,它的身体被什么东西捅穿了。
  它的眼睛,或者说是它的心脏,正被一只手用力攥住,活生生地抽离,支撑着它存在的身体组织正一根一根地崩断。
  它的身躯如水,有人轻而易举地刺破了外表那层薄薄的膜,红色的腐烂液体源源向车厢内部流淌。
  黑影低下头。
  一片死寂的黑暗里,它什么也看不见。
  而人的体温,人的轮廓近在咫尺,张口就能触碰。
  规则对它的保护在此时竟消失得一干二净。
  终于,黑影的心脏彻底被人剥离,最后一根黏连着它与心脏的组织断裂,它顷刻化作一滩浓浓的血水。
  这时,黑影才终于看清——
  范意睁着眼,身上带着光亮。
  他的手里并没有握着手机,掌中空空如也,范意弯腰,从黑影消逝前的残躯身上,拎起了一件厚厚的外套。
  外套上面吸饱了黑影体内的液体。
  范意的身后还有一个人。
  他被白色座椅上的触手捆缚,一只手握着手机打光,另一只手手起刀落。
  它的同伴,最后一排红色座椅上的黑影,立刻如它一样瘫软下去。
  红色的、半透明的、如宝石般剔透心脏被对方生生刺出。
  连刀一起攥在了手心中央。
  偏偏白色座位上的触手扒拉着那个人,巨大的吸力让他能够在这节过山车上保持着平衡。
  ……
  黑影明白了。
  它触觉迟钝,分不出人和物的区别,也不会痛,只能凭借温度与视线判断活人的位置。
  当人的视线落在黑影的心脏上时,就会被黑影们发觉,并针对。
  它们害怕失去心脏,那是它们一切活动的来源,也是它们的眼睛。
  眼睛很脆弱,需要保护,不应该被人看见,更不应该被长时间注视。
  看见的人应该最先死去。
  因此,它从没考虑过——
  是它一头撞进了范意在黑暗中悄然张开的外套里,舌尖抵着的,是被外套包住的手。
  实际它的“眼睛”早就被外套遮住,让它以为,周边仍是一片黑暗。
  没能发现,林寄雪早就在范意喊动手前就打开了电筒。
  光落到它身上。
  它暴露在了这二人的视线里。
  它却毫无所觉,仍在动作。
  是它先违反了规则。
  *
  过山车冲出隧道。
  林寄雪切断那些纠缠住他的触手,触手砸进血泊里,又窸窸窣窣地从座椅上再生,新的触手源源不绝地生长蔓延,就算过山车将抵达终点,也没有停歇的趋势。
  他的外套口袋里,渗出一滴滴小小的水珠,滴落在触手身上。
  林寄雪停了手:“啧。”
  再继续下去,也只会平白消耗体力。
  范意滑回座位上,没拉压杆,问林寄雪:“你往口袋里装了什么?”
  “触手是生长似乎和这些水有关。”
  林寄雪说:“没其他东西,就是从迷宫那拿来的布偶娃娃,随手搁的。”
  停了停,他补充道:“两只。”
  可惜林寄雪现在一边扶着座位稳住姿势,一边又要和触手对峙,以免真的被吞吃入腹,实在抽不出空去拎出布偶娃娃。
  “干脆把衣兜划个洞算了。”林寄雪扯掉捆住他手腕的一根触手。
  范意转过了身:“要不你先别动,让我看看?”
  他还记得五只布偶娃娃一起塞进自己怀里时的触感。
  凉凉的、滑溜溜的、没有水却非常湿润的……像条鱼。
  总归快到终点,剩下的路程没有多少危险,过山车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
  于是范意半跪在白色座椅上,伸手去够林寄雪口袋里的娃娃。
  布偶娃娃被他轻而易举地拎了出来。
  奇怪的是,娃娃并不潮湿,部分位置甚至是干燥的,摸起来毛茸茸的,完全不像是沾了水的样子。
  可它的的确确在往下漏着水。
  从眼睛里流下泪水。
  范意捏出那只布偶娃娃后,绑在林寄雪脚腕上的触手终于停止了生长,并悄悄地软了下去,缩回座椅内部。
  而范意的位置上,一只触手骤然伸出,抓住了他的小腿。
  娃娃在谁手中,触手就会攻击谁。
  过山车抵达终点。
  于是工作人员一来,便迎上了这样一幕。
  林寄雪两三下从后座翻到前排,一刀切断拽着范意脚腕的触手。
  他们回头便看见白色座椅已经裂开了一道缝隙,正在张开,一副要张口吃人的模样,当机立断带上布偶一起扑出车厢!
  脚底抹油,转身就跑。
  正要说“感谢体验”的工作人员:……
  六号车厢里,流满了诡物黑影的血,却没有一滴沾在白色座椅上,不少被削断的触手掉在上面,还在动。
  总之,满是狼藉。
  而显示耐久度的屏幕上,鲜红的数字跳了两下,变成了10/24。
  工作人员面色微沉。
  这趟过山车竟有七个座位报废。
  若是白色座椅转为红色便罢,可现在看来,明显不是这样。
  只有二号车厢多了一个红色座椅。
  而五号车厢与六号车厢,因为失去了寄生在车厢内的黑影,红色的座位竟开始慢慢褪色。
  不是变回白色。
  因为连白色的座椅也逐渐淡化下去,和红色一起,一点点变成如水般透明的……无色。
  总之,两节车厢的所有座位都不能用了。
  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
  而两名造成这种现象的始作俑者,刚到终点就已经逃之夭夭。
  你。
  你们。
  小熊头套内部的一双眼睛转了两下,它冷冷看着范意和林寄雪离开的方向。想要迈步,却因为规则束缚,无法动弹。
  良久。
  工作人员转向过山车上剩下的,还等待着它去帮他们打开压杆的乘客。
  就这片刻的功夫,过山车上似乎又少掉了一个人。
  三号车厢里空空如也,有个红头发的女孩也不见了。
  里面的白色座位才吃过人,还没有消化完毕,不至于再吃一个。
  压杆也有被打开过的痕迹。
  所以是跑了。
  想到这里,工作人员的表情愈发可怖。
  它阴鸷地凝视着所有的活人,恨不能现在就把他们全部吃掉。
  工作人员上前两步。
  它脑海中是血,它笑着说:
  “感谢各位游客体验我们的惊魂过山车项目,接下来……”
  “请你们,和我们的新游客一起,再游玩第二次吧。”
  *
  惊魂过山车项目出口处。
  本意是想尽快离开触手的攻击范围,因此范意和林寄雪溜得比谁都快,还顺便去储物柜里拿了东西。
  完全不知道因为这一举动,他们恰好避开了后续的麻烦。
  等两人一路到了过山车项目的楼底时,才回头观察了一下。
  确认触手压根就没有追上来后,两人渐渐慢下了脚步。
  不停还好,刚一站住,林寄雪就弯下腰,捂嘴咳了起来。
  他的身体本来就不舒服,又在高空玩极限运动,被触手缠了一路,还陪着范意直面黑影,受到的污染不可估摸,一时间冷汗淋漓。
  范意想来扶他:“云见雪?”
  “要不要休息一下?”
  林寄雪摇头,他侧身退了一步,支着旁边的柱子,没让范意扶:“不用,不是大事。”
  他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直起身体来:“出去吧,看看我们从诡物身上得到的东西。”
  说着,他张开手心,露出在掌心中央躺着的,两枚半透明的红色宝石。
  宝石中心有一缕细细的血丝,它仍在跳动,像是连接着一颗小小的心脏。
  林寄雪将宝石翻转过来,背面还刻了如鱼尾一般的纹路。
  “圆形的。”
  林寄雪把其中一枚递给范意,两人边走边研究。
  范意摸着上面的凹凸,用力在手背上压了一下,刻出一道圆圆的花纹印。
  “好像是印章哦。”
  林寄雪看着范意硌出来的印子。
  范意想起来,外边确实有这么一条园区规则。
  【集齐三枚印章后,您可以通过出口离开本园区,印章的获取方式是我们的惊喜,请自行在游乐中探索。】
  林寄雪问:“要不要找盖章处确认一下?”
  范意说:“可以试试。”
  只是,他还以为会是和这则怪谈有关的线索。没想到误打误撞,找到的居然是过山车项目的印章。
  还真是“惊喜”。
  至于过山车的其他疑点……
  黑影、触手,和每个车厢都要坐人的规定。仍如一团迷雾,不得其解。
  还有布偶娃娃。
  它已经不哭了,等范意再拿出来时,布偶的眼泪早已干涸,脸上重新挂满灿烂的微笑。
  他把娃娃还给林寄雪:“我就说多出来的礼物没安好心,晚点借我,我找机会研究一——”
  范意话没说完,刚走到出口外抬头,尾音突然一停,硬生生地拐了个调:“卧槽。”
  “研究一卧槽?”
  林寄雪觉得有趣,便把范意的话学了一遍,还歪头问:“怎么啦?”
  范意:“我看到鬼了。”
  林寄雪:?
  在这里见到鬼不是很正常?
  但林寄雪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
  范意绝不会因为见鬼这种事而愕然止步。
  林寄雪扭过头,同样看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范意:“你就说是不是活见鬼吧。”
  林寄雪罕见地没有出声,他搭着手臂,语气变得危险:“你说,这人在这里干什么呢?”
  范意:……
  你问我我问谁去。
  张慕川和白粥就在不远处等着。
  此时,张慕川正不知所措地应付着一位主动上前,过于热情的“工作人员”。
  对方身穿小熊套装,却没有戴上头套,只是虚虚搁怀里抱着,脸上戴着面具。范意走近,还能听见“工作人员”带着笑的说话声。
  “很合适的机会,摩天轮十缺四,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现在参与还有神秘惊喜等你来拿。”
  张慕川:“不了……我在等朋友……”
  工作人员:“等的时候来坐一圈怎么了?总归是要来的,早死晚死都一样,相信我,这趟旅途绝对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摩天轮和过山车在东、西两个方向,中间隔了一条购物街道。
  到底是怎么把广告打到这里来的!
  白粥抬手拦住了面前的工作人员:“这位先生,非常抱歉。我们确实不方便,可以再等待一会吗?”
  起码要等到范意过来再说。
  工作人员摆手:“不急不急,只是过上一会,你们参与摩天轮的话,就不一定能凑齐十个人了。”
  游乐区存在的活人数在飞快减少。
  范意:……
  他想,原来摩天轮的规定人数是至少十人。
  林寄雪看了几秒,他换了只新的口罩,把兜帽又拉上了。
  然后他停在原地,轻轻推了范意一把。
  范意看他:“你怎么回事?”
  林寄雪认真道:“我们是纯粹的金钱交易,所以我觉得我不该打扰你们,也不该成为你们PLAY的一环。”
  范意:?
  什么东西。
  你不对劲。
  不过范意也懒得跟林寄雪计较。
  他吸了口气,快步上前。
  张慕川见了他,如见救星:“你出来了!”
  范意:“嗯。”
  他径直走到工作人员面前,一把将工作人员抱着的头套从对方手里扯出,然后——
  扔掉。
  张慕川:?
  白粥:?
  头套擦着白粥的胳膊过去,被风吹动,滚出几步距离。
  这是在干什么?
  即使白粥在过山车上见识过这人干起事来有多大胆,但上来就扔工作人员的东西是不是太奇怪了点啊?
  结果,下一秒就听范意劈头盖脸冲着工作人员来了句:“你怎么进来的?”
  工作人员默默看向地上那只被扔出去的可怜头套。
  “你扔人东西的坏毛病什么时候改改,”工作人员歪了歪脑袋,“咱们捡起来再说话?”
  张慕川、白粥:?
  这如调侃一般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没想到范意还真的听了,他使唤人道:“周白,去捡。”
  白粥:?
  他是工具人?
  不过白粥没有立刻动身。
  因为站在他们几步远外的林寄雪闻言轻轻踢了一脚,就把头套踢回来了。
  白粥把头套递了过去。
  “有点伤心,”工作人员接过,拍了拍头套上的灰,“见到我一点都不觉得惊喜吗?”
  “谢邀,”范意说,“我还以为我见鬼了。”
  工作人员:“那可惜了,要不等我哪天真变成鬼了,再让你见见好了?”
  范意:“都说了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有意思吗?”
  张慕川愣了,他举手:“等等,容我插句嘴。”
  “柑橘,你和这位……认识?”
  工作人员没摘面具,他脸上含着得体的微笑,去看范意。
  范意顿了顿。
  岂止是认识。
  “是我老板。”他说。
  “我都打扮成这样了,”叶玫摊开手,“你还能一眼认出来,不愧是小橘子。”
  废话,他不会听声音吗?
  范意面无表情道:“老板,你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来。”


第46章 The Little Mermaid
  叶玫的突然出现, 对范意来说,的确算得上是一桩没能料到的意外,又惊又喜。
  惊的是这个人不打招呼, 来得毫无预兆, 一点动静都没有。还穿着诡物的工作服, 也不赖他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喜的是叶玫在这个地方。
  这件事本身,就让他感到安心。
  范意简单地向张慕川和白粥介绍了叶玫。
  叶玫仍不忘初心:“所以摩天轮十缺四, 来不来?”
  范意:“。”
  说得跟打麻将三缺一似的。
  范意:“老板。”
  “你可以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吗?”
  范意百思不得其解:“我特别想知道,你是怎么过来的?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又是从哪偷的工作服?”
  “你不是还有别的怪谈要处理吗?”
  范意记得那是个A级怪谈,照理来说,解决起来应当没那么快才是。
  叶玫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橘子, 你是不是以为我闲的?把委托推了跑过来帮你?”
  范意:“才没有。”
  叶玫笑了:“哎,你说,我都特地找人帮我确认你的安危了, 花了钱的。难道还要亲自上阵,陪你干活吗?哪有这种好事?”
  范意:“所以?”
  叶玫:“我接的A级怪谈,名为‘乐园’。”
  “是一个关于水上乐园的故事。”
  ……
  水上乐园。
  【本游乐区有且仅有四个区域, 有且仅有四个方向。】
  【任何位置都没有水上乐园, 那是不存在的。】
  是游乐场规则里, 一个不允许触碰的禁区。
  范意猝然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你手上的委托,和我在做的怪谈, 其实是连起来的?”
  水上乐园是一个独立的A级怪谈?
  叶玫“嗯”了一下:“我也是今天才发现,在外面游乐场活动的不是诡物, 而是人。也是在那时候,我看见了你。”
  “不过我当时有点事情,就没来和你打声招呼, 反正也不急。”
  范意问:“你们过来的话,是受哪边的规则限制?”
  叶玫沉思片刻:“应该是只有一条规则要遵守。”
  范意:“什么?”
  叶玫悠悠瞥了范意一眼,笑道:“小橘子,空手套情报可不好。”
  “我也有我的事情要做,你的怪谈,你自己解决,好吗?好的。”
  范意盯了叶玫一会儿。
  他复读道:“所以摩天轮十缺四,来不来。”
  叶玫:?
  范意:“我们实际上只有三个人。”
  他指了指得知叶玫身份后,就掉到最后面的白粥:“他不是人。”
  叶玫:“这有什么关系,再拉一个就是。”
  范意继续:“行吧,也不用我说。”
  他说:“我猜一句,你们的规则是必须以工作人员的身份出入这个游乐场,对不?”
  不然很难解释,叶玫为什么会穿着这么抽象的外衣。
  叶玫有些意外,他不回答。
  范意顺着这个思路继续下去:“你三番两次地给摩天轮拉客,是因为摩天轮上有对你来说非常重要的线索,对吗?”
  说的是疑问句,表情却十分肯定。
  叶玫这回应了:“对,我那边的怪谈有提到过,一个孩子在摩天轮上丢了东西。”
  范意:“但是你上不去。”
  “因为你在名义上是‘工作人员’,而摩天轮项目,只有我们这些游客才能体验。”
  “要想拿到线索,就需要外面的游客来帮忙。”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游客和你一样,是人,是通灵者,是不可控的。”
  “如果你直截了当地告诉游客,让他们帮忙寻找线索。那些人反而会怀疑有诈,绝不会把自己千辛万苦找来的东西交给你。”
  “当然,你可以利用‘工作人员’这个身份的便利,去欺骗其他人帮你办事。扯一个‘把东西交给你才能离开摩天轮’的谎言就行。”
  “但你之所以没这样做——”
  “我想,或许是因为,你要求对方做的事情,与这座游乐园本身的规则相悖。”
  “他们不敢去做,不会去做。”
  “就算听了你的话,这些人也有可能死在摩天轮上。”
  范意给出结论:“所以,你找上了我。”
  叶玫眨了两下眼,默默把头套戴回去了。
  范意知道他这举动的含义,没好气地锤他:“喂,你都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还跟我这儿空手套情报呢?叶老板,你是不是当我傻?”
  叶玫:“你小子。”
  他莫名产生了一种孩子大了不好骗了的感觉。
  虽然他本身也没比范意大上几岁。
  他破罐破摔,招呼道:“都给你猜完了,还问个什么劲。摩天轮十缺四,如果人数满了我给你们踢人,来不来?一会路上我告诉你们该怎么做。”
  范意:“来,怎么不来,老板都发话了,我还有不遵命的道理?”
  叶玫:“真难为你还记得我是老板。”
  范意撇撇嘴。
  他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三个队友,象征性地回头询问了一下意见:“对了,你们呢,摩天轮十缺四,答不答应?”
  听起来完全就像是顺带问的。
  从刚刚起就一直被晾在后面,完全插不上话的张慕川:……
  果然范意还是那个范意。
  狗脾气不改。
  您既然已经决定好了,又何苦问这么一嘴呢?
  林寄雪慢悠悠地从他身边路过。
  “早就说了,离他们太近会变成这两个人PLAY的一环。”
  张慕川:“啊?”
  什么玩意?
  什么PLAY?
  是他想的那个东西吗?
  林寄雪却没跟他过多解释,径直跟了上去。
  林寄雪慢慢悠悠地想。
  最开始叶玫跟他说通灵古店收了个新人时,林寄雪还不以为意。
  他惯例做着自己的事情,上课、打零工、小号接怪谈单子攒钱。
  日子枯燥而无味,但是每当他回到家,看到桌上那一碗还热乎着的肉丝面时,林寄雪都会勉强着自己坐在桌前,一口一口全部吃完。
  他的精神状态一直很差,时不时地会出现幻觉幻听,有东西在他脑子里吵架,还总是短暂性失忆。
  发作的时候非常痛苦。
  为了把自己包装得像个正常人,他总是努力在生活里摆出一副平和的模样,用疏离又不失礼貌的态度应付着所有人。
  很累。
  只有在怪谈里,他才有一丝能够释放自我的,喘息的余地。
  林寄雪讨厌事态不受他控制的感觉。
  不是一个能和别人好好合作的人。
  也只有叶玫会愿意问他——
  要不要一起搞事?
  当年他和叶玫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才刚刚升上初中。
  叶玫没比他大上几岁,少年的脖子上也还没有那道伤疤。
  叶玫坐在走廊的扶手上,指了指诡物藏身的房间。做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类似邀请的手势。
  说是合作,实际这两人的思路根本搭不到一块儿去。
  林寄雪要直接开诡物的房门玩生死逃杀,叶玫要利用其他诡物的能力借刀杀人。
  ……
  所以最后还是你管你的,我管我的,俩人击掌解散,决定自由行动,互不干涉。
  但后来,他们的确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共同推进了怪谈整体的进度。
  所以林寄雪心里清楚——
  叶玫其实不是个好老师,更不是一个合格的引导者、合作者。
  他天生就适合怪谈,习惯把自己放在诡物的视角,去反向推演怪谈的核心与解决办法。
  也比其他人更容易走上一条偏激而又危险的道路。
  不少和叶玫合作过的人,都因为跟不上他的节奏,而导致结尾全面崩盘。
  也只有林寄雪这种同样自我的人,可以和叶玫打出奇怪的配合。
  后来,叶玫接手了通灵古店。
  他学会了做一个旁观者。
  叶玫站在怪谈里,看着别人寻找线索,疼痛流血。除非生死关头,他很少插手,给其他人提供帮助。
  所以……
  当叶玫告诉他,要他在怪谈里看着点范意的时候,林寄雪的确感到了些许讶异。
  因为从来没人能在叶玫手底坚持超过三天。
  而范意是第一个,也是林寄雪见过的唯一一个,能够和叶玫相契合的人。
  他们之间的情感并不浓烈,反而稍显平淡,如同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因为机缘巧合,纠缠在了一起。
  他们的性格、为人和处事方式都大相径庭,却像一块拼图的两半,紧密贴合。
  尤其是方才范意在和叶玫谈论线索时。
  分明那些聊天的内容、语气、氛围都十分平常,挑不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可就是会令旁人产生一种无法融入的错觉来。
  叶玫惯例不把话说全,也没告诉他们去摩天轮之后该怎么办,范意却直接猜出了叶玫的行为动机,并直白地把问题抛了回去。
  于是林寄雪明白了。
  他们或许很适合……很适合成为队友。
  挺好。
  思绪飘到这里,林寄雪快步上前,揪了一下叶玫的玩偶外套:“等等,我还有件事找你。”
  叶玫透过头套看他,冲林寄雪笑了一下:“呀,小雪,好久不见。”
  林寄雪:“加钱。”
  叶玫哽住:“……”
  林寄雪:“A级怪谈十万一单,A+级暂时不接,但来都来了,收你五十万,不过分吧?”
  范意:……
  林寄雪,你真是我见过的最便宜的通灵者。
  论坛上一则A级怪谈最少也要百万啊!还有价无市!
  叶玫也是懂价的。
  闻言,他憋了憋笑,语气没变:“小雪,价格我们在线上都聊好了,出尔反尔可……”
  林寄雪:“加钱。”
  叶玫:“咱们都认识那么久……”
  林寄雪:“加钱。”
  叶玫:“谈钱多伤感……”
  林寄雪:“加钱。”
  叶玫:……
  他叹了口气:“出去再说,活着出去再说行吗?”
  叶玫举手投降:“万一你在怪谈里死了,我这钱加给谁去?”
  他提起死亡,就像在说家常便饭一样简单。
  林寄雪被人咒多了,也不在乎,还觉得有点道理:“好啊,你别忘了就行。”
  叶玫意有所指:“别说我,你自己别忘了才是。”
  林寄雪:“嗯。”
  范意捣乱:“没事,我帮你记着,叶瑰跑不了。”
  林寄雪:“嗯嗯。”
  叶玫:?
  等等。
  他是因为谁才找的林寄雪帮忙来着?
  他的店里有个内鬼!
  说话间,他们已经穿过了购物街。
  抬头就能看见,摩天轮高耸入云。
  *
  十分钟后。
  范意站在摩天轮项目的不远处,旁边立了一块提示牌。
  “……”
  【云端摩天轮:参与人数达到十人即可开启。】
  【不要低头。】
  【千万不要低头。】
  范意抬起头看。
  分明在过山车附近时,天空方还晴空朗日。然而到蓝色游乐区不过一段路的功夫,他们的头顶便笼了一层厚厚的云,层层叠叠,投落一片淡淡的阴影。
  阳光穿透云层的缝隙,薄薄地洒在身上,如淋过冷雨一般冰凉。
  摩天轮项目的上空尤甚。
  范意往嘴里塞了块口香糖。
  淡淡的薄荷香在口中弥漫开来,略微驱散了心头萦绕着的淡淡不安。
  范意心想,他老板还真会给他出难题。
  摩天轮给范意的感觉要比过山车危险得多。
  哪怕它是一个平缓、温和,适宜放松观光的项目。
  范意没有贸然靠近,而是先四下里扫了一圈,目光在控制室附近稍作停留。
  叶玫已经重新回到了工作人员的队伍里。
  此刻他正在摩天轮的控制室旁边,抓着几只气球,对路过的人“亲切问候”,见范意朝这边看来,若有似无地冲他挥了下手。
  “……”
  范意别开目光。
  正如叶玫所言,摩天轮的入口处已经排了不少人,但还未凑齐。
  范意数了一数,发现等待在外的人正好有七个。
  看来在叶玫离开的时候,这里恰好又来了个人,选择参与摩天轮项目。
  有点巧了。
  范意站住脚步。
  面前的摩天轮,是整个游乐区最高的大型设备。轮外悬挂三十个透明轿厢,缓慢旋转着,仰头望去,轿厢仿佛没入云层,给人一种几乎能够触碰天空的错觉。
  摩天轮的轿厢一节一节地从入口路过。
  范意定住的位置还有些远,单从外表上看,这些轿厢之间没有任何区别。
  而有些细节要凑近才能知道。
  简单地观察过后,范意缓了缓心绪,强压下脑海中尖锐的警告,和其他两个人一起,排到了队伍的最末尾。
  ——这次行动,只有他、张慕川和林寄雪参与。
  白粥被他打发走了。
  这是范意在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
  一来,白粥是诡物。他的诅咒针对活人,因为两次未能应验的大范围死亡预言,力量消耗过大,在摩天轮里派不上多少用场。
  二来,白粥在开园仪式上太过抛头露面。不少人当时被他种了诅咒,也对白粥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他们再一块行动,容易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
  这次怪谈的覆盖面太广,内容太多,每个不同小细节甚至有多种自己独立的规则。
  相比起其他怪谈,他们的行动相对自由,整个探索起来却非常麻烦。
  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四个人全天都参与一模一样的项目,效率太低了。
  因此——
  在白粥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范意让他到其他项目去看一看,能参与就参与进去,找找线索。
  如果发现什么端倪,就通过园区提供的手机联系。
  说到手机……
  范意摁开屏幕,看了一眼。
  锁屏纯白的雪山中央,停留着一段未能接通的陌生来电。
  拨打时间是半个小时前。
  半个小时前。
  是他还在过山车上,和林寄雪合作剖开黑影心脏的时候。
  范意早在开园仪式上就把手机设成了全静音。当时为了对付过山车上的诡物,他把手机扔到了座位上,手里张着外套,遮住黑影的视野。
  由林寄雪来提供光线。
  因此手机响起时,范意没能听到铃声。
  但范意能看到。
  因为林寄雪的手机屏幕上,也同样跳出了一通来电显示。
  陌生号码。
  当时情况紧急,黑影近在咫尺,于是谁都没有去接听。
  等印章到手之后,电话早已经自动挂断。
  范意关掉屏幕。
  这里没有一条规则提及过陌生来电。
  接听或者不接听没有区别。
  因为陌生来电这则怪谈,和白粥一样,是不属于这里的外来诡物。
  不受规则保护,这点污染轻轻一抹就能清掉。
  但是……
  范意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具体到什么地方,他又说不上来。
  这种诡异的直觉让他没有直接处理掉手机上的污染,而是放任它继续发酵。
  思索间,工作人员已经打开了摩天轮项目的入口。
  一排排透明的轿厢经过底层,露出里面颜色鲜艳的观光座。
  红色的。
  工作人员却没有立刻让摩天轮停下,而是挡在入口前,任由轿厢一节节路过。
  最后,在某节轿厢抵达最底部时,摩天轮才戛然而止。
  原本紧闭的舱门大开,仿佛在向着他们发出邀请。
  像精心设计,专门为他们准备的一般。
  站在队伍最前面的人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身穿企鹅套装的工作人员动了,他退了半步,站在栏杆旁边,向着游客们鞠躬伸手。
  “诸位游客,请进。”
  工作人员语气僵硬,用扫量着无机质一般的目光,冷冷地望向他们。
  说着与过山车项目的小熊几乎如出一辙的话语。
  “请、尽快、填满轿厢。”
  “祝您观光愉快。”
  *
  十个人挤进同一个轿厢的感觉并不好受。
  无论他们如何沟通,工作人员都不肯松口,执意让所有人都坐进同一个轿厢里。
  范意一上去就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潮气。
  像一脚踏入冷雨之中。
  摩天轮带给范意的感受和过山车很像,都裹挟着一股烂朽的潮霉气息,可仔细辨别一番,却又能发觉些许不太一样的地方。
  如果说,过山车车厢内的潮湿是暴风雨来前的预兆。那么摩天轮中,便是骤雨已至。
  有人搓搓手指,总觉得上面沾了水。
  范意微不可察地滞了一滞。
  随即他很快收敛了神色,若无其事地踏上轿厢。
  他们排队时就站在最后,此刻轿厢两边的位置都已经被人占满,只剩下中间狭小可怜的一点缝隙。
  范意蹙了蹙眉,没坐。
  张慕川和林寄雪紧随其后。
  舱门缓缓合上,严丝合缝地贴着外舱,里面人紧挨着人,腿贴着腿,异常拥挤。
  张慕川见此情景,也熄了坐下的心思。
  他俩堵在前面,林寄雪瞥了眼里头空出来的位置,干脆靠在了舱壁上。
  摩天轮启动,载着一轿厢的人,慢慢向上旋转。
  轿厢内是诡异的沉寂。
  不知因何原因,选择参与这个项目的人神色各异,或紧张或警惕,却没有一个人率先开口。
  最后还是林寄雪打破了这点。
  他小声说了句:“好闷。”
  林寄雪透过玻璃看向外面,又说:“这摩天轮太慢了。”
  这话一出,不少人扭头看向舱外。
  景还是那个景,树还是那棵树,入口落在轿厢后面一点,却没有移动太多。
  范意扶在另一边的舱壁上,没吭声。
  林寄雪说得没错。
  甚至“太慢了”这个词,在范意眼里已经是一种非常委婉的表述了——不如说是一动不动。
  就像钟表的时针。
  秒针转了一圈又一圈,分针努力爬过一个轮回,才换来时针的小小一步。
  而越过云层的阳光,也随着摩天轮的满载,而一点点消失。
  白云逐渐滚上一层浅浅的薄灰,变得越来越厚,压在头顶。
  天空也随之黯淡,不过眨眼,明媚而灿烂的晴日就被滚滚的乌云遮盖。
  潮湿在肆意生长,挤压着每个人呼进的空气。
  似乎马上就要落下大雨。
  范意压抑着心中强烈的不适感,默然抬手,将指腹抵在玻璃上,静静盯着舱外。
  树没有动,旗帜软软地耷拉在旗杆上。
  是个无风的阴天。
  而在这逼仄狭窄的空间里,林寄雪也忍不住,他抬手往外拉了一下口罩,短暂地透了两口气。
  终于,坐在外侧的少女出声问他:“为什么不把口罩摘了?”
  林寄雪一顿:“你在问我?”
  少女说:“不然呢?这里除了你,还有谁捂得这么严实?”
  林寄雪:“哦。”
  他似乎只是想知道对方是不是在叫自己,完全没有要回答第一个问题的意思。
  少女见状也不生气。
  她干脆地往后一靠,别头过去,呼吸渐渐重了起来。
  闷。
  潮闷。
  如浸泡在水中,淹过头顶。
  “……”
  范意的衣角忽然被人拽了下。
  透过轿厢的玻璃上的倒映,范意看见了自己身后的景象。
  张慕川拉了拉他,声音放得很低:“你有没有觉得,在这里喘不上气?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
  被黑压压的阴云笼罩,范意的心情也受到了影响,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把按在舱壁上的手指往下划了划,静静感受。
  有水。
  周围真的在变湿。
  轿厢里的人太多了,本来就是密闭环境,潮湿还在恶意地侵占空气。
  况且,他还有事要做。
  叶玫说,等摩天轮升到最高处时,天空会燃起盛大又绚烂的烟花。
  微末的火星四处迸溅,最顶层的轿厢玻璃碎裂。一个孩子因意外摔落下去,从此成为了怪谈。
  怪谈说,乘坐摩天轮的时候,等轿厢来到顶端,便能听见孩子的笑声。
  有的人还会被它推上一把,坠落百丈高空。
  叶玫说要找的东西,便是那个孩子曾经遗落在轿厢上的一架纸飞机。
  ——线索来自水上乐园的小纸条。
  范意的目标线索,很有可能位于摩天轮的最高处。
  然而现在过去半天,他们所乘的轿厢却依旧贴在地面附近,以龟速上升。
  几个小时都不一定能到顶。
  舱门闭死,他探查了一番,轿厢的玻璃不能被外力所打碎,空气还越来越稀薄。
  果然,A+级怪谈里,没有省油的灯。
  “范意,这里好闷。”
  张慕川再次出声,打断了范意的思路。
  范意这才想起,自己刚刚没有理会张慕川的话语。
  他应该回答一句“正常”。
  水汽太浓,人太多,空间太小。
  不闷才奇怪吧?
  可不知为什么,范意的话语卡在喉咙里,迟迟没有开口。
  “范意……?”
  张慕川又叫了他一声。
  范意压住舱壁的指尖有些泛白。
  他死死看着倒映在玻璃上的,自己毫无血色的一张脸,与身后空空荡荡的轿厢,缓缓咬住了自己的舌尖。
  暴雨落下。


第47章 The Little Mermaid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偌大的蓝色游乐区里,已然空无一人。
  不止是人,连工作人员, 包括路边的棉花糖车, 也消失不见。
  水雾朦朦地笼罩而来, 天色越来越暗,逐渐趋于午夜。轿厢内的光敏灯自动亮起, 于是玻璃便成了镜子,映得轿厢里所有的画面愈发清晰。
  骤雨的声响嘈嘈切切,张慕川在他背后,闷闷地说着喘不过气, 念着他的名字。
  其他人见此情景,也犹犹豫豫地小声交谈起来。
  “确实啊,这摩天轮太慢了, 我记得之前有过一批人上去啊,他们当时也这么慢吗?”
  “没有,从外面看摩天轮的转速蛮正常的。”
  “最好都不要掉以轻心。我跟你们说, 上一批参与摩天轮项目的人全都死了。”
  “没有一个人回来。”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 我亲眼所见, 十个人进去了,下来轿厢是空的,没人出来。”
  “那你现在说这个又有什么用, 让那帮不知道是兔子还是企鹅的东西给你停了?”
  “来都来了,越危险的地方线索越关键。”
  “仔细点准没错。这次的怪谈进了很多新人, 说不准是他们不熟悉规则,才导致的全军覆没。”
  “看来我们这节轿厢有经验的人不少。”
  “既然如此,都认识一下?”
  “还是别了。”
  “谁都有可能会死, 万一上一秒刚认识,下一秒人没了,多没意思。”
  他们的对话,就像每一个进入怪谈的通灵者交流时那样。
  带着在死亡之地泡过的,过分的理智,声音沙沙的,不算吵闹,也不算安静。
  范意耳中却只能听见满室的死寂。
  死人在说话。
  雨水打到舱壁上,内壁也模糊一片,细细密密地往下渗水。
  “张慕川”靠近范意,拙劣地模仿着人类的呼吸,还残存着血的味道。
  “范意,你听见了吗。”
  他念着范意的名字,那个自进入以来,范意从未向他人透露过的真名。
  “他们全都死了。”
  听见了。
  范意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现在经历的一切,都不是幻觉。
  因为幻觉是以他的记忆和认知为依据,脑海自动构造出的虚假想象。
  幻觉里不可能出现存在他所不知道的信息的情况。
  如果真如身后的声音所说,上一趟摩天轮里无人生还,那么轿厢内沉寂的氛围,其他人凝重的表情,就都有了解释。
  危险的预感仍在逼近。
  范意心脏狂跳,砰砰砰地停不下来,“张慕川”还在锲而不舍地和他搭话,诡物的脸贴到范意的肩膀上,口中伸出又冰又硬的舌头,在范意的颈旁舔了一口。
  他说:“干嘛不理我啊,范意。”
  范意无法忽视这种令他近乎窒息的压抑感。
  他轻轻地抽了口气,像呛进了水,喉间一阵犯酸。
  在发现他身处之地并非幻觉的同时,范意也无比清晰地认识到——
  诡物拿到了他的名字。
  这个事实,远远比他本身在此处的遭遇更加可怖。
  因为他见过的。
  被诡物得知现实身份的下场。
  G4444号列车。
  向前飞驰的高铁上,范意心里藏着事,自上了列车开始,他的太阳穴及其附近就在尖锐地犯疼。他睡不着,一手压着脑袋看着窗外发呆。
  列车的乘务员带着工作簿走过来,向他们讨要身份证,说是检查。
  一个个询问下来。
  范意最开始还没感受到任何不对。
  直到列车前排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以及不知什么破碎的闷响……他嗅到了鲜血的味道。
  给出身份证的人会死,遮遮掩掩不给的人也会死。
  范意的座位靠着过道,他只要歪一下身体,就能看到全部。
  残忍的,血腥的事实。
  一切都反复无常,前不久还谈着笑的,活生生的人——
  顷刻间变成了一具具血淋淋的尸体。
  此时此刻,范意才发现,自己没办法离开座位。
  旅客们被固定在原本的位置上,胆战心惊地等着头颅呈90°弯折的乘务员步步走向他们。
  而他们,走向死亡。
  范意捂住嘴,拼命忍住呕吐的欲望,乘务员很快就查到了他的前排,而前排的人,因为拒不上交身份证而被刺穿咽喉。
  他眼周红了一圈,听到有东西掉落的声响。
  而乘务员马上要查完前排的,来到他们面前。
  坐在过道的人最先被查。
  他感到心惊肉跳,绞尽脑汁地思考该怎么办,按住了口袋里的身份证。
  也碰到了那张凉凉的名片。
  电光火石间,范意的余光瞥见了一样东西。
  全然是出自于本能反应,他弯下腰,抖着手指去够,捡起了前排那个人摔落在血泊里的身份证。
  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一张不属于他的身份证。
  范意手指颤得拿不住东西,他甚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只是他突然想到,乘务员查身份证的时候,似乎会带着一个比对用的机器。
  而乘务员每次只是看了一眼,就动手收割生命。
  如果……它的目的根本不是比对呢?
  范意屏息等待着结果。
  乘务员没有发现他的脸和身份证上的人像不一样这回事。
  乘务员看过身份证后,就还给了他,非常自然地转去询问别人。
  他好像……
  活下来了。
  坐在他右后排靠过道的女学生,将范意的举动尽收眼底。
  等乘务员问到她时,她借口说自己的身份证丢失,走的人工通道,可以和乘务员报身份码确认。
  这在列车上是允许的。
  她也有惊无险地避过了这一关。
  后排的人看到后,纷纷效仿。
  暴露真实身份者,死。
  不配合“乘务员”工作者,死。
  车厢前排的电子屏幕上,原本显示着前方到站和时速的红色滚动文字慢慢扭曲。
  拼凑成了一段疯狂闪烁的英文。
  【Carriage No.18】
  【18号车厢。】
  【Get off at Carriage NO.1】
  【在1号车厢下车。】
  【You will arrive in heaven】
  【你将抵达天堂。】
  “……”
  摩天轮里。
  范意假装揉肩,拨开扣在自己肩膀上的不明物体。
  正因为清楚因暴露姓名而遭遇的危险,范意才更不能做出回应。
  镜子里的映照,皆是真实。
  现在,他只需要坚信,自己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有感受到,轿厢里没有人。
  同时,范意也在飞快思考。
  在这则怪谈里,知道他真名的人一共四个。
  张慕川,叶玫,蒋英,李颂。
  前两个人定然不会向诡物透露他的名字,可以直接排除。
  至于后两个人——
  据李颂所说,蒋英现在处于失踪状态,生死未卜。虽还不知真假,但蒋英的确没有去参加开园仪式,进不了任何区域。
  李颂白天倒是和范意见过面,范意也警告过他。然而单凭李颂隐瞒了自己在怪谈中杀过人的事实这点,本身就不值得信任,嫌疑最大。
  只是,范意和李颂之间没有什么过节。
  李颂是个聪明人,透露旁人真名这种事损人不利己,对方没有理由这样做。
  只能离开摩天轮后再查清楚了。
  他能离开吗。
  能吧。
  范意转过身,迎着“张慕川”那张惨白的死人脸,故作自然地穿过他,坐到了人群中间的位置上。
  座位看着很窄,等范意真正坐上去时,身边却十分宽敞。
  “林寄雪”开口问他:“你怎么坐下了,不难受吗?”
  “张慕川”说:“越来越难受了,怎么办?”
  旁边不认识的“人”说:“这雨好大,摩天轮不会有问题吧?”
  “还能活着出去吗?”
  “你们明知道坐上摩天轮的人全都死了,为什么还要参与这个项目?”
  “为什么不提醒我们。”
  他们的话题,也已不再是原本正常的讨论。
  比起伪装,诡物更擅长的,是调动情绪。
  让人恐惧、慌乱,污染精神,心甘情愿地迈入它们设计的陷阱之中。
  诸如此类。
  “现在下去还来得及……”
  有“人”在范意的耳边说话。
  “摩天轮升得不高,打碎玻璃,跳下去就可以。”
  “不会受伤的。”
  “你看,座位底下有一把锤子。”
  “再不离开,我们全都会淹死在这里。”
  淹死。
  范意一阵恍惚。
  雨越来越大,哗啦哗啦地砸在轿厢上,他的目光穿过透明的玻璃,经雨水浸润,已经开始模糊,怎么也看不清上面映照出的景色。
  “我们现在下去吧?”
  范意右边的人站了起来:“反正摩天轮的规则也没有说,不允许中途离开。”
  “走吧。”
  “下去吧。”
  “会淹死的。”
  就连林寄雪也说:“范意,摩天轮不对劲。”
  他当然知道摩天轮不对劲。
  从始至终,范意都如死一般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
  张慕川站到范意面前。
  “地上有锤子,”张慕川重复着范意仿刚刚听到的话,“要不你捡起来,试试看能不能把摩天轮的玻璃打碎?”
  “范意,我快呼吸不过来了。”
  “再晚就迟了。”
  “……”
  他的身边全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在劝他弄碎玻璃,跳出摩天轮。
  轿厢内的氧气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稀薄。
  范意艰难地呼吸着,正如面前的张慕川所言,他在一点一点失去力气。
  一点一点,失去反抗的机会。
  “范意,你还在犹豫什么?”“张慕川”急了,去拽他,“再留在摩天轮里,你会死的,会……”
  “……”
  所以,你们为什么自己不撞碎玻璃,逃出去呢?
  为什么要他来呢?
  是不想吗?
  好安静啊。范意想。
  他的舌尖抵着牙齿,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在雨落下来之前,范意就摸过,轿厢的玻璃很牢固,不可能被锤子打碎。
  “放我……放我们出去……”
  坐在窗边的少女开始拍打着轿厢门。
  摩天轮还在上升。
  雨还在变大。
  “你就不觉得喘不上气吗?地上有锤子,打碎玻璃,逃出去吧。”
  “你在想什么,范意。”
  【不要低头。】
  【不能破坏公物,也不能破干扰现场秩序。】
  范意默念着这两条规则,又在心里加了一条“不要回应”。
  但诡物显然不会让他好过。
  范意对面的“人”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来到范意面前。
  它如枯枝般粗糙的手抓住范意的衣领,凶神恶煞,粗声粗气:“你到底还想不想活?!”
  “让我们、出去!”
  找死。
  范意攥死了手心,指甲嵌进肉里,努力按捺住和它动手的心思。
  他闭上眼睛,干脆眼不见为净。
  到最后,诡物的声音变成了密密麻麻的哀求。
  “求你了,打碎玻璃吧。”
  “放我们出去吧。”
  “我们要淹死在这里了。”


第48章 The Little Mermaid
  不管这些无法被映照出的诡物如何劝说, 故作可怜,摆出一副在失去空气的轿厢内挣扎的模样,范意都不为所动。
  诡物终于发现, 他们的精神攻击对范意实在不起作用。它们脸上表露出显而易见的不甘心, 却还是一个一个安静了下来。
  这种事讲究措手不及, 现在的范意还在警惕,不是它们继续浪费力气的好时机。
  范意睁开了眼。
  周边的温度越来越凉, 因为喘不过气,他的眼前出现了闪烁的斑点。
  开始缺氧了。
  他的视线缓慢聚焦,停留在自己正对面的透明舱壁上。
  上面覆了一层薄薄的水。
  有他看不见的东西在舱壁上写字,横撇捺撇, 把模糊的玻璃涂抹干净。
  范意小时候也干过这种事。
  雨天,沾满了水雾的玻璃上,他将手指划在上面, 一笔一笔,画出清晰的图案。
  范意站起来,凑近去看。
  字的笔画太多, 挤在一起, 要废好大的功夫才能辨认。
  “大兔子病了, 二兔子瞧,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①
  “……”
  范意差点就跟着念出来了。
  写在舱壁上的, 是一首很多人耳熟能详的童谣。
  童谣写得并不完整,到四兔子的部分就戛然而止。被水汽的玻璃覆盖上, 还歪歪斜斜地画了一个笑脸。
  “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
  坐在范意身侧的诡物,出声念了起来。
  “三兔子买药, 四兔子熬……”
  玻璃上的文字保留不了太久,不过一会的功夫,就隐隐有了褪去的迹象。
  “五兔子呢?”
  “张慕川”问他:“你知道五兔子怎么样了吗?”
  “……”
  范意不敢说话。
  “你在紧张?”诡物靠近了他,“为什么?是因为玻璃上的童谣,还是因为……”
  “我们?”
  “我们想你活着啊,”诡物叹气,“明明只要离开就可以了。”
  “往下看。”诡物还没放弃,“这里不高的,只要你肯打碎玻璃,我们都能得救。”
  “范意,我们需要你。”
  和满轿厢的诡物待在一起,范意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生怕一不留神就回应了它们。
  “张慕川”见范意一直对它听而不闻视而不见,脸上最后一丝表情终于消失殆尽。它彻底没了耐心,幽幽地转向舱壁。
  它说:“是你逼我的。”
  范意依然不为所动。
  “我们只是想要出去。”
  诡物倏地笑了,它不再装作普通人的模样,似乎打算和范意鱼死网破,数十双眼睛齐刷刷朝范意黏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肆无忌惮的恶意。
  “不想带我们出去,就成为我们的一员吧——”
  它们张口,念出了舱壁上的童谣。
  “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
  “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
  童谣到了这里就该停止,可诡物们没有,它们顿了顿,看着范意冷静的模样,唇角勾起了冰冷的弧度。
  它们继续张口,打算就这样念下去。
  “五兔子莫名死掉。”
  范意忽然开口,抢在所有诡物之前,答出了下一句。
  他仍旧保持着不回应的态度,目光锁住面前雾蒙蒙的轿厢玻璃。
  好像只是在纯粹地在按照上面的内容去背。
  范意说:“六兔子抬。”
  与其让诡物替他背书,不如他自己来。
  轿厢内的气氛立刻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凝滞里。
  所有的诡物都不约而同地停住,它们面无表情,死死地瞪着范意。
  仿佛有什么可怖的存在即将苏醒般,在范意念出第五句的时候,徘徊在他身边的诡物便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猝然消失,“啪”地沦为泡沫,洒入了范意脚底的水中。
  轿厢内正涨着水。
  照这个速度下去,不出几分钟,就会淹过头顶。
  而玻璃上,随着范意一句一句地背出童谣内容,用手指写的字句也跟着一起更新。
  “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
  “七兔子闷着头挖坑,八兔子埋。”
  “九兔子在地上悲哀。”
  “十兔子问它为什么。”
  “九兔子说。”
  范意的声音,和轿厢里的另一道,属于孩童的稚嫩声音合在了一起。
  “五兔子它一去不回来。”
  最后一只诡物也彻底消失不见。
  现在,轿厢里是真的安静了。
  一道霹雳惊雷划过长空,随着玻璃上的童谣越写越多,范意终于重新通过玻璃,看清了轿厢内的一切。
  澄黄的灯光下,映照出了一个轿厢内“不存在”的诡物。
  玻璃背后,有个孩子就在范意旁边的座位上,用手指一笔一笔地在上面写着字。
  “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
  “五兔子……”
  “一去不回来。”
  这个孩子没有舌头。
  它睁着空洞的双眼,身躯浮肿,笨拙地重复描摹着舱壁上的字节。
  水凝结成透明色的文字,孩子仰头,透过玻璃看着被映照出的范意,张了张口。
  它发不出字节,范意只能通过口型辨认——
  “你看到我的纸飞机了吗?”
  摩天轮行至最高处。
  放眼望去,外面阴云密布,惊雷暴雨。
  【等摩天轮升到最高处时,天空会燃起盛大又绚烂的烟花。】
  这么大的雨,能点燃烟花吗?
  范意觉得叶玫的表述或许出了亿点点偏差。
  仿佛聆听到了范意的内心想法,就在此时,他的眼前忽然一闪。
  范意还没来得及弄清那是什么,身体的本能反应便牵着他急急往后退去,一道雷骤然从云雨之中劈下,撞在眼前!
  就差一点,范意就会被打个正着!
  摩天轮的电路“滋滋”两下,转瞬短路。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火。
  起火了。
  而轿厢停在顶端,静止不动。
  玻璃出现裂纹,周围灯光全熄,本体和观景舱分明是白天,却被雨水渲染得如午夜般漆黑。
  摩天轮之中的积水越来越多。
  范意蜷在座位上,惊魂未定地压住胸膛。
  轿厢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能跌落高空。
  孩子就坐在范意的对面。
  随着雷打下来,原本在轿厢内隐形的它也缓缓露了身形。
  它张口,没有声腔,于是打开手指向范意比划。
  ——你看到我的纸飞机了吗?
  范意怔然望着孩子的模样,皮肤青紫,尸斑浅淡,无端地想,这个孩子不是因坠落而死。
  他是淹死的。
  就像那些诡物所说。
  它淹死在了摩天轮的轿厢里。
  听着很不可思议,匪夷所思,然而在怪谈里,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这就是事实。
  叶玫为什么会说这个孩子是坠落的?
  水上乐园,究竟给了他们什么样的信息?
  纸飞机又意味着什么?
  正思索间,孩子站了起来,走到范意面前。
  水已经没到它的膝盖,诡物浑身浮肿,看着身下的水,脸上露出明显的厌恶,一双被泡胀的手抬起,按住范意的脖颈。
  它没有掐下去。
  范意直视着诡物那近在咫尺的,如死鱼般浑浊的眼睛。
  诡物触碰到范意,他的手脚变得僵硬而发青,随着诡物的捱近,范意的身体正慢慢腐化。
  污染在侵蚀他。
  他现在应该马上摆脱面前的诡物。
  趋利避害的本能在告诉他,这个诡物非常危险。
  然而范意看着轿厢内越涨越高的雨水,静了静,他垂下眼,忽然伸手把小孩抱了起来。
  范意知道这是个非常危险的举动,自己也不应该这样做。
  他脑中一片空白。
  慢慢地想,小孩望向自己的眼睛,是不含恶意的。
  诡物的诞生起源于强烈的执念,能支撑着它们存在的情感,最多的是恨。
  也有被侵蚀而强行沦为诡物的存在,它们无法抵制污染,精神会逐渐崩溃,成为只遵从本能的存在。
  便是恶意。
  就连他的委托人,近了说就是白粥,有时都遮不住的本能恶意。
  这个小孩没有。
  小孩的面部肌肉动了动。
  范意开了口:“别站在水里。”
  小孩非常轻,抱起来就像在抱半个西瓜,轻而易举。
  范意踩到座位上,任由对方保持着压他脖颈的动作,靠在了积水较少的舱门边。
  舱门依旧被锁得很死,打不开。
  范意想起先前那些诡物说的“锤子”,拿出手机照明,在四周看了一圈,什么也没有找到。
  水涨的速度太快。
  方才还只到座椅下面,现在已经漫到了范意的脚底。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蹙着眉把小孩往上抬了抬,举着。
  丝毫不见一个普通人面对这种情况时该有的慌乱。
  范意继续思考。
  玻璃上的童谣、被困囿于轿厢不得逃脱的诡物、它们对小孩恐惧的态度、暴雨、纸飞机……
  还有那句“成为我们的一员”。
  一个又一个。
  他飞快地把这一连串线索在脑海中拼凑,试图还原一个完整的情景,找出解决这种状态的办法。
  又一道雷劈过,轿厢猝然一晃!范意一时没站稳,往后靠了靠,却不小心硌到了什么。
  范意一顿,随即回头望去。
  是一只绣有小猪图案的布包。
  放在座位的靠背上,猪鼻子凸出来,正好抵着范意的腰部。
  范意记得,原本坐在这里的人是个少女,还向林寄雪搭了话。
  这个布包是那个少女放在这里的?
  为什么会出现?
  范意想了想,他拿起布包,却发现布包后藏着一个红色的按钮。
  【紧急按钮】
  范意心中一动。
  摩天轮上会配置紧急按键,他最初简单扫了一圈,没有看到,加上当时轿厢里都是其他人,不便寻找,还以为是怪谈藏了起来。
  没想到在这里。
  范意用手指戳了一下,但可惜的是,摩天轮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原因。
  停了电,按钮已经失效了。
  行不通,还要另找出路。
  就在范意绞尽脑汁思考的时候,被他抱住的小孩忽然动手,掐住了范意的脖子。
  小孩的手没有温度。
  说是掐,实际对方没有用力。它捏得很轻,跟玩似的。
  就是血糊糊的,诡物皮肤组织跟着黏在范意身上,很不好受。
  在范意扭头看过来时,小孩做了一个手势,指向下方。
  下面?
  范意咽下喉中翻涌的恶心感。
  他尽量心平气和地和这个诡物小孩交谈,问:“你是想说,下面有东西吗?”
  小孩摇摇头。
  它在黑暗里,很慢很慢地做着口型,像是希望范意能够理解,又努力往下指了指——
  低头。


第49章 The Little Mermaid
  小孩张着嘴巴, 发出急切的嘶嘶声,手指再次用力,重重朝下指去。
  低头。
  请低头。
  范意愣了愣。
  小孩的眼中藏着真心实意的担忧, 它晃晃范意的脖颈, 几乎抱在了上面。
  ……范意觉得自己真的要因为窒息而死了。
  他想把小孩扒拉下来:“你先松开我。”
  小孩不听, 反而抓得更紧。
  范意:……
  它似乎很害怕身下逐渐上涨的水,主动借着范意的身体向上爬, 同时焦急地频繁下指。
  ——低头。
  ——请低头。
  范意掐紧了自己的手心。
  他不可能仅仅因为诡物这种无厘头的动作而去轻易行动。
  在这点上,范意向来谨慎。
  他把抱在他身上的小孩抬高,额角青筋暴起,甚至想把对方掐着自己的手也一根一根弄开, 可惜小孩虽然轻,握力却出奇地大,越拉收得越紧。
  范意放弃, 他艰难地问:“下面是水,水里有什么?”
  不能说话的坏处就在这里,小孩一手抓着范意的脖子不放手, 一手比划半天, 也比划不清楚。
  起码范意没能明白。
  它只得重复做口型:低头。
  还是低头。
  “摩天轮里有什么?”范意问。
  水淹没到范意的腰部。
  小孩示意他低头自己看。
  范意正要摇头, 突然间,他的脚底被什么狠狠一拉!
  那东西和水混在一起,无形无物, 力气极大,要把他往下拖!
  范意被水中的东西拽着, 险些滑下去!
  被范意抱着的小孩瞳孔放大,它当即放弃了比划,呲牙咧嘴地向水底发出呜呜的声响, 像种恐吓。
  把范意往水里拉的力道立刻轻了。
  但没松手。
  小孩低下头,似乎想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低头没有事。
  会是生路吗?
  外面的雨势不减反增,水马上就要到范意的胸膛,从而吞噬整个轿厢。
  范意深吸了一口气,打算拼了。
  反正伸头缩头都是一刀!
  范意正要顺着小孩的话低头去看,微妙的犹豫与疑惑却在此刻冒出了头,拉住了他,让他没有那样做。
  那个瞬间,范意心中警铃大作,猝然止住动作,心想,他肯定还忽略了什么。
  他的目光落到对面的舱壁上。
  手机光照着,上面还没掉干净的透明童谣映入眼帘。
  童谣已然被水破坏得面目全非,只剩几个“五”字还完好无损。
  【五兔子莫名死掉。】
  【五兔子一去不回来。】
  “!!!”
  范意猛然一个激灵,停住了自己的动作。
  他骤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件事太细微,若是不仔细去回忆,或者被轿厢上的童谣提醒,他很难发现这其中的端倪。
  小孩因童谣而出现。
  而在小孩出现之前,轿厢中当时有另一道稚嫩的声音,和他一同念出了童谣的最后一句。
  “五兔子一去不回来。”
  是那个写下童谣的小孩。
  那个时候,在舱壁上写字的小孩,还是会发出声音的。
  而现在和他在一起的诡物,没有舌头。
  范意不由得想到了白天大堂里那些,被血淋淋拔了舌的尸体。
  所以,那个声音不属于他身边的这只诡物。
  轿厢里面太过潮湿,玻璃上虚影重重,范意当时并没有看清当时那个写下童谣的小小诡物。
  后来雷劈下来,摩天轮停电,小孩出现得又太巧,范意想当然地以为它和写童谣的小孩是同一个诡物。
  不是。
  有两个
  在范意念出童谣之后,轿厢里的诡物就溶成了水,和雨水一同在轿厢内上涨。
  很有可能是那个童谣小孩的杰作。
  而他手里的小孩,讨厌水。
  越细想,那些疑点就越发清晰。
  范意不知自己手中举着的诡物究竟是什么,他当即忍住了把手上小孩扔下去的欲望,想他当时怎么就被迷了心窍,在对方掐自己脖子的时候还把它抱起来。
  【千万不要低头。】
  是写在摩天轮外面,标红加粗的六个字。
  范意转而仰起脑袋,轿厢的顶部漏了一道缝隙,水滴答滚落,砸在他脸上。
  以及抱在他头顶的诡物上。
  他的确没有从这小孩身上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恶意。
  那就奇了怪了。
  小孩张开嘴,“啊啊”叫唤。
  不用想,都知道它仍是在重复那句低头。
  仰着头的时候,范意的眼前全是从天而降的雨,哗啦哗啦地落到玻璃上砸开。
  他忽然有了一个发现。
  布满阴云的天空水波汹涌,响雷不绝,雨如白色的瀑般泼落,倾泻而下。然而这样的情景在他的头顶几寸戛然而止,只剩下被激起的涟漪,撞在舱壁上。
  此情此景,天不像是天——
  更像是,隔了一层薄薄水。
  他在水底。
  恍惚间,范意看到了头顶的乐园,它悬浮在水面之上,身穿鲤鱼套装的工作人员一个个从上面跳下来,如游鱼般,顺着雨水一起潜入游乐区。
  ……范意明白了。
  他之前就有思考过,既然游乐区的任何方向都不存在水上乐园,那么叶玫又是从何进入,又该如何回归。
  现在,他得到了答案。
  游乐区——或者说整个度假村本身,就是一片巨大的海洋。
  他们都在海底。
  规则上提及的【海上项目】和【水上乐园】,都是海面上的区域。
  海中人不得向往陆地。
  范意脚底潜藏的诡物,趁此时机,将他重重一拉!
  范意和身上的小孩一起坠入水中。
  咕噜。
  咕噜噜。
  范意猝不及防地被拖进去,呛了好几口水,他捂住口鼻闭上气,在水中几乎睁不开眼。
  抓住他脚腕的诡物把他往下拖,而小孩拼命拉着他上游。
  在两种力量的拉扯下,范意挣扎不能,雨水终于吞没轿厢,他勉强睁开一点点眼皮,连头顶最后一丝余地也消失殆尽。
  【不要低头。】
  【千万不要低头。】
  范意的脑海里此刻只剩下这两句话。
  溺水的人很难静下心去动脑,他们只剩下求生一个选择。小孩以为范意会抓住自己,不顾一切地想浮上去。
  因此它没想到,就在这时,范意直接松开了它的手。
  并往上推了小孩一把。
  小孩满面愕然,它脱了手,想再去抓范意,可它不敢继续下潜。情急之下,只能将其中一样东西塞进范意的手里。
  凉凉的,硌硌的。
  范意保持着仰头的动作,任由脚下的东西把他扯了下去。
  轿厢就那么大,按理来说瞬间就能触底。
  可等他溺入水中才发现,脚下是深渊。
  仿若无底洞,不住地下沉、下沉。
  【不要低头。】
  下面究竟有什么?
  恐惧源自于未知,来自于自己。范意感觉自己的脑袋越来越沉,好几次险些点下去,都支着自己重新抬了起来。
  短短几十秒,范意却觉得沉入水底的过程有一生那么长。
  终于,他被一只手从背后拉出了水。
  “!”
  新鲜的空气瞬间涌入,范意摔出轿厢,完好无损地跌在地上,雨打在他的身上,范意拼命地呛咳出声,咳到眼泪都挤了出来。
  “这位游客。”
  方才把他拉出水的工作人员身穿兔子套装,语气冰冷,不情不愿地说着官方的话语:
  “非常抱歉,由于游乐区设施问题,给您造成了不便,方请谅解。”
  原来拽住他的诡物是工作人员。
  它说:“还好您知道要按紧急按钮,也谨遵了摩天轮外的告示。”
  【不要低头。】
  唯一活着从摩天轮里离开的办法,从一开始就写在了外面。
  还重复了两次。
  【千万不要低头。】
  太陷阱了。
  任谁在水中被一只诡物抓住,大抵都会恐慌挣扎,偏偏还不能低头,很可能会因此错过唯一一条生路。
  范意的耳边是雨。
  他刚泡过水,听到的声音还带着进了水的模糊,工作人员的话语嘈嘈的,混在一起,略微失真。
  他面色苍白,哆嗦着嘴唇问:“其他游客呢?”
  工作人员说:“只有您一个人按下了紧急按钮。”
  范意注意到工作人员的措辞。
  他说:“所以项目上面还有人?”
  “活人?”
  工作人员点头:“是的。”
  只有按下紧急按钮,并且全程没有低过头,才能获得工作人员的援手。
  事情还没结束。
  范意依旧处在独自一人的世界里,铺天盖地的暴雨尚未停歇,游乐区的路面已经积了一层水,要不了多久,他现在所在的位置也会被水完全浸泡。
  工作人员一点也不慌张。
  仿佛本来就该是那样。
  摩天轮已经停止了旋转,轿厢门依旧死死合着,范意没看见工作人员是用什么样的办法将他带了出来,但他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感受。
  拉它的东西没有形体,和水完全融合,又自然而然地自带一股吸力。
  像漩涡。
  还有一件事……
  范意把手塞进口袋里,藏起了方才那个诡物小孩交给他的印章。
  而那个写童谣的孩子,又去了哪里?
  这些都还是个谜,但范意有种预感,答案并不在摩天轮上。
  工作人员用胖胖厚厚的手套拉起范意。
  它说:“项目还没结束,您通过紧急按钮提前脱离,可以暂时到休息区等候片刻。”
  它用了“可以”二字。
  范意直接问:“那可以能去其他地方吗?”
  工作人员凉凉地瞥了范意一眼:“当然。”
  “只要您能够活下来,去哪里都可以。”
  范意想起他在轿厢顶端看到的景象。
  天空像是水面,乐园悬于其中。
  平时看不见,只有在雨中可以。
  范意大胆问了一句:“包括水上乐园?”
  没有任何一条规则提及他们不能够向工作人员询问水上乐园的事。
  工作人员静了静。
  须臾,它的声音在雨中响起,又凉又轻,带着冷漠讥讽的寒意:
  “包括水上乐园。”
  范意:“怎么去?轿厢打不开。”
  鱼的云端是海面。
  海面上,是黑色的乐园。
  工作人员:……
  您拿我当答疑机器呢???
  它忍了忍,最终咬着牙道:“请您自行探索。”
  “在暴雨结束之前。”


第50章 The Little Mermaid
  工作人员企鹅套装上的腕环“滴滴滴”地响了三声。
  它的动作不由得一僵。
  范意往这边瞥, 被它发现,忙背过身去。
  工作人员捏住手上的环,轻轻按了两下, 似乎是一个确认接收的动作。
  它嘀咕着拉开头套的拉链。
  范意问:“有人按紧急按钮了?”
  工作人员:……
  它倏地:“你们这组人运气不错, 不过, 你该祈祷他们不要低头。”
  们?
  范意猜测:“不止一个?”
  工作人员:……
  范意:“三个人?同时按的?”
  他听见手环响了三声。
  工作人员:……
  它怎么记得自己只搭了一句话。
  “您不是要去水上乐园吗?”工作人员“友善”地微笑道,“怎么还不走?”
  “不急, ”范意说,“我等等看能不能带几个人陪我。”
  工作人员:……
  不计较。
  不计较。
  一次吃不到这些通灵者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它只是个打工的,不应替领导操心。
  工作人员憋着满肚子火, 上去捞人了。
  这次,范意终于看清。
  泼天的雨幕化作深水,被一层浅浅的膜隔绝, 工作人员身着企鹅套装,带着一层薄薄的水膜,像一尾鱼般, 在空中游动。
  摩天轮的轿厢壁同样化成流淌的水, 任由工作人员穿行。
  连工作人员也变成了水。
  虽然知道怪谈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但这光怪陆离的一幕还是让范意小惊了一下。
  这里所有的事物,竟都是由水捏成的。
  连诡物也能随时变作水。
  水被一层很难看清的薄膜包着,捏造成形态各异的游乐设施, 把游客和水的世界短暂隔绝。
  范意发现,工作人员的目的地依旧是摩天轮顶端的轿厢。
  看来其他人和他一样, 也还在那个轿厢之中,只是相互看不见、摸不着而已。
  对它们来说,做到这些这不算什么难事。
  范意忍不住为张慕川捏了把汗。
  聚精会神地看着高处。
  水流钻入轿厢, 工作人员一次性拽出了三个人。
  在过山车上见过的黑影同样存在于此,它们在摩天轮的底部虎视眈眈。只要游客低头,这些东西立刻就会连同摩天轮轿厢外的水膜一起,咬上去。
  还有脸色惨白的溺亡者潜进轿厢内部,引诱着每一个人打碎“玻璃”。
  打碎那层分割人与水的薄膜。
  除了顶层的轿厢,其它所有的轿厢里,都坐满了兔子。
  坐满了被淹死的“兔子”。
  范意攥住了口袋里的印章,同时捏到口袋里的布偶娃娃。
  他浑身湿凉的手上莫名一温。
  范意微怔,松开了手。
  那个布偶娃娃,居然在他的口袋里哭。
  *
  很快,工作人员带着人下来了。
  三个人按了紧急按钮,只有两个人顺利抵达地面,有一个人中途低头,被黑影咬掉了脖子。
  霎时间,化作血雨落下。
  下来的人是林寄雪,还有那个最开始坐在舱壁旁边的少女。
  死的那个,范意不认识。
  两个人看上去状态都很不好,少女晃了两下,被工作人员扶了一把才没摔下去。
  范意抿了抿唇。
  没看见人,也没看见尸体,也就是说,现在张慕川还在轿厢里面。
  如果说过山车是利用惊险刺激来麻痹感知,摩天轮就是迟缓的,从精神上入侵人的攻击。
  明知道不要低头。
  然而前脚还活着的人和同伴一瞬间全部成了诡物,任谁都会心中慌乱。
  大量重复性的,带有蛊惑意味的字句,危急的情况,藏在隐蔽处的紧急按钮,总是会让人在不经意间,把头低下去。
  范意不能确定这种情况下,张慕川一个新人能不能完好无损地出来。
  他没有办法干涉。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林寄雪已经缓过了劲来,他对在外面看到范意这回事毫不意外,拽下湿乎乎的口罩,往范意身边凑了过去。
  工作人员刚吃掉一名游客,此时心情甚佳,它站在边上,搬出官方的话术:
  “各位游客,非常抱歉,本游乐区的娱乐设施遭暴雨,临时故障。二位通过紧急按钮提前结束了项目,在项目结束之前,可以暂时到休息区坐上一会。”
  林寄雪不给面子:“不去。”
  工作人员:……
  林寄雪忽视掉工作人员僵硬的表情,用手扯了扯范意:
  “橘子,我在上面看到好玩的了。”
  “要不要去找找?”
  范意不用想就知道林寄雪在说水上乐园。
  他往摩天轮的顶上望去,低声问林寄雪:“你有看到纸飞机吗?”
  林寄雪摇头:“那玩意不在上面。”
  范意:“我也觉得。”
  林寄雪问他:“要找找水上乐园的位置吗?还是说,你想先等你朋友出来?”
  他想好了,如果范意不去,他就自己走。
  范意仰头静了两秒。
  雨打在身上。
  范意不得不承认……
  这种情况——这种要靠个人的意志力才能逃脱的陷阱,他干涉不了,也救不了一点。
  范意说:“算了。”
  这场景暗示得很明显了,通往水上乐园的路,只有在雨中才会开启。
  雨越大,路越好找。
  等轿厢中的人一个个死完,或者逃脱之后,这场雨多半就会随着项目的结束而结束。
  原地担心是最没用的举动,他要抓紧时间才是。
  范意毫不留情道:“走吧。”
  “等一等。”
  从方才起就一直在旁边搭膝喘气的少女忽然出声,拦住了他们。
  范意和林寄雪止住步子,看她。
  少女松手,支起身子。她拨开湿漉漉黏在脸前的发丝,两步跟了上来:“你们是不是要去找水面上的乐园?带我一个。”
  果然,他们都看到了。
  属于这个世界的……冰山一角。
  少女挽起袖子,露出胳膊上鲜红的数字“29”。
  “诗雨,第29次探索怪谈。”
  范意一顿。
  二十九次,在怪谈中算是非常有经验的那批人了。
  诗雨很有诚意,主动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她能够抵过轿厢里频繁的精神污染,离开摩天轮,想来也有几分本事在。
  合作不是不行。
  范意也学她,半挽起袖子,让诗雨能够看到自己手臂上鲜红的数字“1”。
  “临昕橘,第一次。”
  诗雨:……
  诗雨:?
  “第一次?”
  她愣了愣,瞧上去还有些惊讶:“你是第一个出来的吧?那你还挺有天赋,完全不像是不熟悉规则的新手。”
  范意面不改色,他放下胳膊,实话实说:“没有,我其实还挺害怕的。”
  但是不想再拖人后腿了。
  所以,怎么样都不能表现出来。
  林寄雪瞄他。
  他想,通灵古店的好处就在这里了,想什么时候装萌新,就什么时候装,反正数字不会骗人。
  可惜他不能这么干。
  林寄雪若无其事地瞥了眼自己的数字。
  红色的“1185”。
  嗯……
  好像有点多?
  林寄雪觉得自己不能太吓人。
  于是他没给人看手臂,而是把手背到身后,谎报道:“云见雪,185次。”
  诗雨:“……云见雪?”
  林寄雪:“嗯。”
  她倒不是因为这个名字而惊讶。
  诗雨:“才185次?”
  林寄雪:“嗯?”
  范意:……
  某些人对自己早在论坛上被挂烂了这件事就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吗:)
  “对,”林寄雪把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158次。”
  诗雨:……
  怎么还越来越少了。
  她显然并不相信这个说法。
  但她没多计较,也清楚纠结这个没有意义。只点了两下头,就算和他们相互介绍过了。
  她又问范意:“时间有限,边走边说?”
  范意:“嗯。”
  他停了一下,又说:“不过,我要先去购物区的商店看一看。”
  【游玩过摩天轮后,如您想继续体验过山车项目,请到购物街右侧的商店购买一瓶糖盐水,喝过之后再报名参与。】
  虽然范意一时半会不打算重返过山车项目,但保不齐之后还有需要,提前准备一下,有备无患。
  诗雨:“可以。”
  三人并不拖沓,快速在工作人员的眼皮底下冒雨离开。
  雨中的游乐区里空空荡荡。
  三人奔跑过去,路上别说是人,连诡物也消失了个干净,只剩下雨和脚步踏进水洼的声响,安静极了。
  和范意在顶端看到的场景一模一样。
  他们一路跑到了蓝色游乐区的边缘,正连着购物区的方向,却发现此路不通。
  前面就是购物区,商店灯火通明。
  隐约可眺见黑色游乐区澄澈如洗的天空,和他们此刻所处之地如注的暴雨,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一道鸿沟。
  他们的面前升着一道水膜,挡住了继续前进的路。
  范意把手缩进袖子里,用袖口碰了一下。
  凉凉软软的,但无法通过。
  “过不去,”诗雨蹲下研究片刻,判断道,“果然,怪谈不会这么好心把我们放走。”
  林寄雪:“走休息区的路试试?”
  工作人员明确指出过,他们可以去休息区,游乐区的区域地图显示,休息区也有一条路通往购物街。
  范意:“别瞎捣乱。”
  如果购物区能轻易地通过别的路绕进去,怪谈也没必要多此一举把这条路封住。
  范意不认为林寄雪看不出这点。
  既然如此,还要提这么一嘴。
  鉴定为闲的。
  “不买了,”范意放弃得十分干脆,“去休息区附近看一看。”
  “顺便……”
  他看了诗雨一眼:“聊聊我们各自在摩天轮上的经历吧。”
  他拿出小猪布包:“这个东西是你的吗?”
  *
  摩天轮。
  轿厢顶部。
  张慕川半跪在观景座上,一只手摩挲着座位底部的紧急按钮,一手攥着手机。
  水没到他的膝盖,他迟迟按不下去。
  手机对面是一通陌生的来电。
  传出来的,却是他熟悉的声音。
  ——陈梦珂。
  他的女朋友,在电话里向他哭。
  对面的声音有些模糊,张慕川努力地去听,却只能捕捉到几个断断续续的字节。
  “水……乐园……”
  “不要……”
  “可……不……再……等等……”
  “不要……”
  张慕川晃了晃手机,信号竟忽然好了起来。
  “……沐山,不要离开轿厢。雨停了,生路会关。”
  电话“嘟嘟”地挂断了。
  陈梦珂怎么知道他会用这个名字?
  她在经历什么?
  张慕川闭上眼睛,把手撑在下巴上,以免自己把头低下去。
  身边的诡物指着舱壁上的童谣,要他念。
  【五兔子莫名死掉。】


第51章 The Little Mermaid
  “不是我的。”
  诗雨接过小猪布包, 随意看了两眼,就摇摇头还给范意:“我不会带这种东西进来。”
  范意觉得也是,就收了回去。
  布包上面没有附着着任何污染值。
  很显然, 这不是诡物的东西, 范意不认为诗雨会为了个普通的布包骗他, 至于是谁放在那里的,便不得而知了。
  他们边走边聊。
  诗雨说:“既然是我主动来找你们合作, 就由我先来说说经历,怎么样?”
  算给足了诚意。
  范意:“你讲。”
  虽有细节错位,但每个人在摩天轮上遭遇的危险大致相同,剔除掉这些没什么营养的求生经历, 实际能交流的东西其实很少。
  却很重要。
  “当时,水差一点就要淹过我的头顶,为了保持呼吸, 我仰着脑袋,努力让自己的身体上浮。”
  “很奇怪,在轿厢里那么久, 除了为求生而仰头那一下外, 我竟从未产生过一点抬头看一眼的想法。”
  是诡物影响了人的感知。
  诗雨轻声说:“……我看到水上乐园的入口。”
  “有个小孩子, 它抱着纸飞机,穿越过远处的雨水,空中的涡流, 飞向水面上的‘乐园’。”
  “头顶是水面,那我们现在踩着的, 又是什么,水底吗?”
  “可是周围是空气,我们能呼吸。”
  诗雨认真道:“这也是我来寻求合作的原因, 规则避讳莫及的水上乐园,就伫立于我们头顶。”
  “我现在甚至不能弄清楚,此刻我所在的地方是陆地还是深水。”
  “如果要挖掘出背后的真相,就不能像规则说的那样,忽视水上乐园的存在。”
  游乐区的规则是一种保守的保护。
  ——保护他们的同时,也阻碍了他们寻找真相的路。
  林寄雪搭着手臂,同意了诗雨的说法。
  “坐纸飞机在雨里上游,听着就很有意思。”
  ——只是他表达同意用的遣词造句似乎有点奇怪。
  林寄雪:“……和我看到东西的不一样。”
  诗雨住了口,她问林寄雪:“你说?”
  林寄雪耸肩,依旧前言不搭后语,也难为范意能够听懂:“是过山车哦。”
  过山车属于黑色游乐区,可它的轨道蜿蜒,盘踞在整个游乐场的头顶。
  他说:“过山车,载着满座的鱼,脱轨冲向云端。”
  “鱼群在雨中转圈,盘旋着飞往高空。”
  “就像是……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范意应了声:“看来不止是梦,怪谈也会。”
  范意也简单聊了聊自己的所见。
  林寄雪和诗雨眼里的,归根结底,可以归于底下的东西如何跃出水面。
  但他看见的,却鲤鱼随着雨从上空坠落,越沉越深。
  从乐园,来到游乐区。
  或者是,回到游乐区。
  周而复始。
  他们又挑着重点交流几句。
  讨论间,已经到了休息区的门口。
  雨还在下。
  静悄悄的,毫无声响,连游乐区的音乐广播也偃旗息鼓。
  他们慢慢止住了步子。暂且停下在讨论的话题,看向休息区旁边的公告栏。
  上边贴着的纸被人为撕下,只留了边边角角。破坏不了的,是从蓝色游乐区通往休息区的道路前,竖立的红色告示牌。
  【不建议在休息区内停留超过一个小时,您将有可能坠入永恒的安眠。】
  这是在外界的游乐区注意事项里便提及过的规则,在休息区的门口再次加以强调。
  黑色初号字体,加粗。
  除此之外,还有一句话,歪歪扭扭地刻在下面。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有多长?】
  “……”
  也是一句范意曾见过的话。
  每个从村庄外来到度假区的人,都会在指路的木牌上看到这样一句。
  【从这头,到那头。】
  “进去吧,”范意说,“看看休息区里会发生什么。”
  *
  休息区内部只有两栋建筑。
  一栋是剧场,一栋是休息室。
  剧场和休息室里都亮着灯,灯光是暖橙色的,光线昏暗,光线被雨雾模糊,远远的瞧不清室内的景,也只有在这样的暴雨天才会变得突兀些。
  只有蓝色游乐区与休息区能够通行,雨夜里,二者范围外的边界被一道薄薄的水膜隔住,他们无法通过这里,走向另外两个区域。
  但是——
  范意仰起头,用手挡住频繁砸落的雨珠,从手指的缝隙里望向头顶。
  红色的过山车轨道穿过休息区,在剧场附近抵达最低处的位置。
  原来他们早就来过这里,从过山车上。
  只是那时范意着重于眼前的危机,没有仔细去注意周围的建筑。
  摩天轮上不能低头,也就是说,过山车是唯一能够观察到游乐区全景的项目。
  车上还强迫他们睁眼。
  而他坐了两次,竟然都没想起要记下所有的布局。
  范意吐出一口凉气。
  看来他的本事还是不太够看。
  范意想,如果他能完好无损地从这里出去,就再去多刷几个A级怪谈锻炼锻炼好了。
  他不觉得自己对自己的要求过于苛刻了。
  因为范意逼迫自己去面对、去思考的目的从来都只有一个——
  能活就行。
  在哪里都一样,不保证自己能活,就是还不够。
  他把手往外撤了撤,好让自己能完全看清轨道的行进轨迹。
  既然这里已经是最低处,那么过山车抵达休息区时,应当已经过了三个回环,再往前就是那条漆黑无光的隧道,不会很长,也不会很远。
  很可能就在休息区里面。
  “在看轨道?”林寄雪抬起手,在范意的眼前挡了挡。
  “简单确认一些事情,”范意说,“你来选条路吧,小雪。”
  “去休息室,还是剧场。”
  林寄雪:“你刚刚叫我什么?”
  范意耐着性子道:“小雪。”
  “你应该和李颂同龄,比我小两岁。反正叶瑰也这么叫你,我跟他学,换个顺口点的称呼,也没问题吧。”
  诗雨扭头瞥了范意一眼。
  “当然没问题。”
  林寄雪笑着提醒他:“不过你把别人真名说出来了哦,保不准现在有哪个诡物,正在外面偷听呢。”
  范意:“哦。”
  在发觉自己被暴露了真名后,范意也就无所谓替李颂遮遮掩掩的了。
  他也在刚刚的讨论中旁敲侧击了一番,发现林寄雪和诗雨那边,都没有发生像他那样直接被诡物喊名字的事情。
  范意认真思考了很久,依旧把最大的嫌疑放到李颂身上。
  因为他先前并没有和那些诡物见过面。
  诡物对人的定位,单知道一个名字是没有用的,还要把名字和人对上号。
  所以,它们是如何在看到“临昕橘”的瞬间,就清楚他不是“临昕橘”,而是“范意”的呢?
  排除了张慕川和叶玫后,知道范意=临昕橘的,就只有李颂一个人了。
  没有证据。
  不过,范意自以为自己不算什么好人,就算是误会,反正命数未尽的人死不了,阎王要收的人,他也拦不住。
  暴露真名也不一定会死,只是更容易受到诅咒,被诡物侵蚀而已。
  他都能活,他这个体质都能在怪谈里活这么久!
  李颂怎么就不行了?
  想到这里,范意心安理得地把话题转了回来:“选休息室还是剧院?我相信你。”
  林寄雪笑了:“啧,改天把你切了,发现芯子流出来都是黑的。”
  “不愧是能和叶瑰待到一块去的人。”
  诗雨安静听着他们的对话,没表态,也没出声打断。
  林寄雪问:“有硬币吗?”
  这种东西,范意当然有。
  随时准备着,以防不时之需。
  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林寄雪要干什么:“你要抛硬币决定?”
  林寄雪:“治好选择困难症。”
  范意:“你还有选择困难症?”
  林寄雪:“没有。”
  那不就得了。
  “只是——”
  林寄雪抹了把脸上的水,但身上也被淋了个透顶,越抹越湿,微不可察地缩缩眉头。
  他说:“剧场和休息室没有区别,这两个地方给我的感觉一模一样,所以有点难选而已。”
  硬币被林寄雪抛出,在半空中滚了几圈,林寄雪拍到手背上的瞬间,硬币竟然短暂地立了起来。
  他忙停住动作,没把硬币压下去。
  “你瞧,”林寄雪玩弄着竖立在手背上的硬币,“连硬币都说,它们是一样的。”
  说完,他撒开手,硬币倒下去,背面朝上。
  “走,”他把硬币抛还给范意,“去剧场。”
  林寄雪还不忘问问旁边的诗雨:“你没意见吧?”
  诗雨说:“没有。”
  但她还有一个问题。
  诗雨的目光在林寄雪的身上慢慢打转,片刻后掠过林寄雪,转移到范意的方向上去。
  她问:“你们两个认识叶瑰?”
  诗雨知道叶瑰。
  在论坛里,“十大遇上就会倒霉的危险人物”,永远是被匿名用户们热议的话题。
  匿名论坛上,通灵者们隔着屏幕,谁也不知道谁,表面上聊得热络,其实保持着一个谨慎的界限,不了解不深交。
  人生无常,时不时有上一秒还相熟的人,下一秒就死于非命。
  通灵者能在怪谈里齐心合作,但离了怪谈,就是互不相识的陌路人。
  所以——
  能被诸多通灵者记住,并避之不及到牙痒痒的,都是怪谈里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长久活跃,实力过硬却极具个人特色。严重影响到其他通灵者正常探索的那类人。
  “透明人”叶瑰,榜上有名,排位第八。
  具体描述为——凭一己之力拉高整个怪谈的难度,我行我素,不顾他人死活。
  相比于排位前三的“双生花”心愿、“疯子”云见雪与“纵诡者”岁聿,提及过叶瑰的帖子只集中在几年前,不算很多,近几年更是一点点少了下去。
  按照近几年怪谈档案的统计来看,叶瑰进入怪谈的频率并不算少。
  然而就像所有人都感受不到叶瑰的存在似的。
  他们转头就能把见过叶瑰,被坑过这种事忘得一干二净。
  这才是最令人毛骨悚然的点。
  因为被影响的不是别人,是自己。
  诗雨有自己的心思,她坦然地迎着两人的目光,直接说:“如果你们认识叶瑰的话,不知可否能行个方便,让我见一见他?”
  她很干脆:“当然,等价交换。你们想要什么,尽管提要求就是。”
  “只要我能做到,一定满足。”
  “哦豁,”林寄雪拍了下手,“你找那个黑心汤圆做什么?”
  诗雨说:“我有我的理由。”
  言外之意是不愿说。
  范意眯起眼。
  论坛上的人知道叶瑰,这件事很正常,毕竟第八的名头就打在外边,论坛高亮置顶,想不注意到都难。
  但刻意找上叶瑰的人却十分罕见。
  没几个人知道阴间的委托所在叶瑰手里。
  范意承认道:“我确实认识叶瑰。”
  “但你想见他,我没办法帮你,具体来说,就是得他自己愿意才行。我最多提一嘴,左右不了那家伙的想法,明白吗?”
  诗雨:“帮我说一声就好,谢谢。”
  她神情不变,轻轻地,缓缓地用鞋尖蹭着积了水的路面。
  周围霎时间安静了下来。
  没人动作,也没人出声。
  ……
  “得了得了,不是说去剧场吗?”
  最后还是林寄雪开口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
  他蹦蹦跳跳到最前面,灵活地就地一转,背着身后腿,没戴新的口罩,笑得肆意又张扬。
  “还磨蹭什么呢?快来。”


第52章 The Little Mermaid
  【Dream Theater:un attended theater】
  【今日剧目:消失的鱼儿。】
  【剧目介绍:水面上有什么?】
  【VIP可享受折扣优惠。】
  剧场的外围呈环状结构, 立于休息区的左侧,与休息室面对着面,剧场的墙壁上纹画着各种各样的图案, 纷繁排布, 红白相间。
  三人刚一进去, 守在剧场内部的工作人员就围了上来。
  它没有穿任何一种类型的动物套装,而是普通的蓝白工作服, 就站在剧场购票区的入口,向他们微微颔首。
  “三位客人,”工作人员说,“是忘带伞来避雨吗?”
  “需要我带你们到二楼的游客休息室换套干净的衣服吗?还是说, 要准备一下热水,泡个澡?”
  从暴雨里走来,现在他们三个都是落汤鸡, 走一步,滴一路水,看着好不可怜。
  范意的衣服头发都黏在身上, 湿漉漉的, 刚才他还抱过诡物小孩, 现在浑身难受,确实很想洗个热水澡。
  但他心里边也门清,怪谈肯定会给他挖坑。
  范意憋了憋, 忍不住问:“热水要准备多久?”
  工作人员说:“四十分钟左右。”
  ……这么久?
  工作人员解释道:“抱歉,我们这里的热水器近期有些故障, 已经叫了人来修,所以水是现烧的,会慢一些。”
  范意:……
  距离他们进入休息区, 已经过去了十分钟。
  一个小时的时限太短。
  “不洗了,”林寄雪掰手指,“反正今天还很长,说不准等会洗完又湿了。”
  范意:好有道理。
  工作人员问:“好吧,那么客人们是想先歇一歇,看一出剧吗?”
  它指指牌子:“今天要上演的,是我们的特色剧目,消失的鱼儿。马上就要开演了,现在可以到我们的购票处签章办理相关事宜,购买门票。”
  诗雨问:“多长时间?”
  工作人员:“二十分钟左右,现在进去刚好。”
  前方只有一个购票入口,从外面建筑来看,剧场也只有两层。
  似乎只有休息和观剧两种选择,没有其他区域了。
  她多问了一嘴:“你们这里没别的活动了吗?”
  这次工作人员给了肯定的答案:“没有。”
  “好吧。”诗雨给他俩递眼神。
  范意会意,问:“现在进去看剧的话,多少钱一位?”
  工作人员:“不用付费,休息区是专门给游客们放松的地方,一切由我们免费提供。”
  “门票只是走个流程,验证一下身份就可以进去了。”
  范意笑道:“流程?”
  “你们的海报和屏幕上有写,VIP可享受折扣,既然是免费,享受的是什么折扣?”
  工作人员默了默。
  旋即,它若无其事道:“抱歉,这是VIP内容,普通游客没有权限得知。”
  林寄雪似乎有些感兴趣:“那你们这儿的VIP怎么办理?”
  工作人员重复:“抱歉,这是VIP内容,普通游客没有权限得知。”
  林寄雪似笑非笑地玩着手里的刀:“还搞区别对待啊?普通游客连VIP的获取途径都不能知道?”
  工作人员:“抱歉,这是VIP内容,普通游客没有权限得知。”
  跟复读机似的。
  林寄雪停了一瞬。
  他的眸中的神情正缓缓变得危险,迷乱涣散的目光玩味地在眼前的工作人员身上打转,让人毛骨悚然。
  工作人员不为所动:“这是我们的工作内容,抱歉。”
  谈话间,剧场前厅的电子钟又悄悄前进了一格。
  范意迅速意识到,这个工作人员在拖时间。
  林寄雪凉凉地“哦”了一下。
  他出手极快,霎时间,林寄雪的刀口就抵在了工作人员的太阳穴边上,强烈的灵异值于匕首上嗡鸣,割破了诡物的工作帽。
  “这是你的要害吗?”
  林寄雪神情愉悦,出手就绞住了诡物的脖颈,可他的目光是乱的,在它那张青紫的脸上漂移不定。
  林寄雪把话说得乱七八糟,颠三倒四:“没关系,不是要害也没关系,我可以把你千刀万剐,一点点找呢——我能看见哦,只要我刺下去,你就会啪地,变成一滩水,是不是?”
  工作人员面不改色道:“这位游客,扰乱现场秩序是违反规则的行为。”
  “噢,这样啊,”林寄雪反而笑了,“我把其他的目击者都杀了,到时候没人知道你死了,就不算扰乱秩序吧?”
  诗雨:……
  范意:?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目击者”。
  你再说一遍???
  “云见雪,”范意一听就知道林寄雪又犯了病,忙出手拦住,“你看看你的手机,相册。”
  他趁机把药偷偷塞进林寄雪手里:“用完别还给我了。”
  他还真担心林寄雪一个不小心把队友误伤了。
  林寄雪看到药瓶,动作微微一滞,但他很快便收敛了回去,不露任何端倪。
  有范意挡着,林寄雪的刀尖只堪堪划过工作人员的侧脸,流出里面澄澈的清水来。
  它们都是水捏的。
  工作人员毫不在意地抬手抹了一下,伤处立刻复原。
  它说:“这位客人,你违反了规则。”
  分明被威胁,被刮伤的是工作人员。
  可当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嘴角却勾起了一丝诡异的弧度。
  周边的温度显而易见地降了下来,原本无风的骤雨天,忽有阴风阵阵,吹得人一阵发冷。
  三人的身上都泡饱了水,现在还在滴答滴答地往下淌。被冷风一冻,诗雨缩了缩身体。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角落黑暗中发酵。
  诗雨心觉不妙,往周围看去,骤然发现范意脚底的地砖在动。
  像深埋在下面的东西即将破土!
  “临昕橘!”
  她短促地叫了范意一声:“小心!”
  不必诗雨提醒,在危险来临的刹那,范意脑中危险的警铃便疯狂作响。范意动作极快,就地一躲,险而又险地避过从白色的地砖上猝然钻出的触手!
  范意踏在了红色的地砖上。
  脚底黑影游动,它嗅到人的气息,张口就要咬住范意的脚踝!
  咬了个空。
  他们脚底的地砖里藏了东西。
  就和过山车的座椅一样,红色的砖块里是黑影,白色的是触手。
  最先受到攻击的是范意,随后,诗雨和林寄雪的脚底也钻出了触手和黑影!
  扑向活人。
  他们踩到哪一格,哪一格藏着的东西便会活过来,开始攻击。
  而踩到下一格的时候,在上一格苏醒的诡物不会消失!
  这样下去,从地砖里苏醒的诡物只会越来越多!他们会被耗死!
  场面一度非常混乱,触手与黑影错位,四处捕猎,地上还掉落了不少他们反抗时清理掉的触手残渣。
  又生出新的触手。
  “我服了!”
  诗雨那边不太乐观,她不再藏拙,一跃踩到下一个地砖上,指缝间出现一排排的细密银针,连发出去,钉住那些疯狂往他们身上扑的触手和黑影。
  “明明不是我们违反的规则,为什么要一起被连坐?!”
  她可算知道为什么论坛这么多人对云见雪讨厌到牙痒了。
  林寄雪把触手踩在脚底,被拆卸过的刀尖翻来覆去地在他五指间滚。抬脚又避开一道黑影。
  他的神色不见分毫慌乱,愈踩在生死边缘,就愈兴奋。
  闻言,他轻声笑道:“也许,这就是命吧。”
  “命你个头。”
  范意被触手绑住脚踝,猝不及防地一绊,堪堪稳住身形,又急急往旁边避去,黑影扑了个空,地面顷刻间漏出一道漆黑的窟窿!
  林寄雪砍断一根触手,还有心思鼓掌:“精彩。”
  范意忍不住骂他:“厨房有煤气罐,自己去拧着玩。”
  这样下去不行。
  苏醒的诡物数量已经让他们渐渐难以招架。
  照这样下去,不出五分钟,他们就会被全部吞噬。
  不行。
  范意在乱中抬头,看向被林寄雪划了一道口子的工作人员。
  在他们忙着四处躲避那些藏在地砖中的诡物时,工作人员就站在剧场的售票口前,一动不动,微笑旁观。
  只是旁观吗?
  范意猛然发现,这不对劲。
  很明显,地砖上复苏的诡物,不是忽然出现,而是原本就沉睡在里面的。
  就和过山车上的东西一样。
  如果林寄雪真的违反了规则,那么工作人员大可以直接动手。
  就像早上,游乐场门口检票的诡物一样。
  它张口就能吃掉一名游客。
  违反规则的人没有挣扎的余地。
  可是,从他们进来起,这名工作人员就一直在顾左右而言他。
  邀请他们去休息也好,推荐剧目也好,直到现在。
  甚至违反规则的惩罚,它都让这些可以被躲避的黑影和触手代劳,看他们挣扎。
  纯纯浪费时间。
  思索间,范意借着触手冲出地砖的力道,跃出触手的包围圈。
  一道黑影狠狠向他咬来,范意。险险错开,却还是被撕下了外套的一角!
  黑影却像是得到了什么让它满足的宝贝般,风卷残云地吃掉了这片衣角。
  范意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微妙。
  ……为什么?
  他的衣服上应该没什么特别的东西,过山车上的黑影甚至分不出外套和人的区别。
  他一心多用,大脑几乎转出了烟来。
  范意迅速察觉到:是雨水。
  许多线索在这一刻相互链接了起来。
  早在参与过山车项目前,工作人员就提醒过他们——
  【尽快坐上白色的位置,雨就要来了。】
  既然白色和红色的位置上都有东西,为什么偏偏让他们坐白位置?
  ——想想就能明白,因为白位置上的诡物不会轻易复苏,比红位置安全。
  除非沾到雨水。
  第二次坐过山车时,当时林寄雪放在口袋里的娃娃流下眼泪,让白位置沾到了水。
  所以,这些诡物不是因为他们违反规则而复苏。
  而是……
  因为他们身上的雨水,一滴一滴,唤醒了它们。
  这诡物从一开始就在唬他们。
  既然这些黑影和触手和过山车上的是同一种东西……
  范意忽然福至心灵——
  “云见雪,诗雨!”
  他飞快喊道:“别光顾着躲闪,如果手里如果有刀刃一类的武器,尽量试试剖开诡物!看这些黑影的身体里有没有印章!”
  工作人员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林寄雪砍掉一条触手,随着范意的提醒,手起刀落。
  一回生二回熟,他亲手从诡物体内剖出过印章,早已牢牢记住了位置。
  黑影的血溅了林寄雪一手。
  一枚晶莹剔透的小小印章咕噜噜地从它身体里滚了出来,摔在地上。林寄雪脚尖一踢,印章就到了他的手心。
  方还纠缠着他们的一道黑影瞬间破裂。
  “针不行,”诗雨只能短暂钉住黑影与触手的行动路径,“有多的刀吗?”
  “没有。”林寄雪抽空回答,“放着我来。”
  范意往他那边跑:“东西给我。”
  林寄雪顺手一抛。
  范意灵活地撑着栏杆翻过,甩掉冲他鞭来的一条触手,抬手接到印章。
  他立刻朝工作人员说:“我要办理VIP。”
  工作人员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情况紧急,范意懒得和诡物废话,又说了一遍:“我说,我要办理VIP。”
  “你自己说的。”
  范意飞快地给他复述道:“现在可以到我们的购票处签章办理相关事宜。”
  工作人员:?
  您是怎么做到一个字不落的?!
  它说:“可是您怎么就知道,我说的办理是办理门票,还是VIP呢?”
  范意:“我猜的,你就说行不行!”
  工作人员:……
  当时不追问,搁这等着呢?
  诡计落空,它磨了磨自己不存在的牙,勉强摆出一副和善的表情来:“当然可以。”
  “我们敬爱的客人。”
  购票处花花绿绿牌匾下,还另外刻了一行不仔细看,就几乎很难瞧清的小字。
  【盖章处:高级服务办理】


第53章 The Little Mermaid
  “……”
  范意踩着蠕动的触手, 侧身躲开扑来的黑影,一把扑到了购票处的台子上。
  【购票处兼高级服务办理盖章处】
  范意料定了自己的行为是被允许的,工作人员不敢拦他, 当即抓了放在旁边的会员申请单, 竟然还要填写。
  最下面是盖章处。
  【VIP服务签章】
  【三枚印章即可办理】
  一块印章可以盖两枚章。
  范意手上只有三块章, 一块是从林寄雪手里拿的,刚从黑影身上剖出来。
  如果他没记错, 林寄雪的手上应该还有一块章。
  从过山车上拿的。
  果不其然,签章协议上显示,范意目前一共可以给两个人办理VIP服务。
  还差一个人的份。
  “云见雪!”
  “你帮我拖一会时间,”范意直接去抽工作人员上衫口袋里别着的钢笔, 刷刷在上边填起来,“顺便,能拿几个印章就拿几个!”
  林寄雪:“哦。”
  诗雨很有眼力见地挡在前面, 以自身吸引黑影与触手的袭击。
  而林寄雪的攻势极其狠绝利落,耍着漂亮的小花招,不过几下, 两块印章就落到了他的手里。
  诡物是来吃人的, 不是来被捕猎的。
  这下, 连它们也警惕起来。
  黑影站在红色的地砖上,徘徊边缘,没再贸然向林寄雪攻去。
  而主力换成了触手, 它集中又频繁地抽出,力道越来越重, 打在地砖上,甚至出现了裂纹,林寄雪偶有躲闪不及的时候, 身上被鞭出一道道口子。
  “右边!”诗雨喊了一句。
  银针破空刺出,径直扎进舞到林寄雪眼前的触手里。
  触手的动作被银针短暂锁住。
  林寄雪趁此机会,一把将其切断!
  “谢了。”
  他往后一跃,擦掉脸上沾到的水。
  “不用,”诗雨张手,“借我两块印章就行,到时候还你。”
  “拿着。”
  林寄雪倒不吝啬,掂了掂手中印章的同时,突然一个转身掷出手中的刀,正擦着诗雨的侧颊而过!
  刀尖没入胸膛,精准地刺中了黑影体内的印章,径直从黑影身上穿了过去。
  诡物倒下时,红色的水差点溅了诗雨一身。
  林寄雪越过诗雨,迅速捡回匕首,把新的印章攥进掌心。
  工作人员:……
  你是来进货的吧?
  而另一边,范意已经签完了手续。
  他给自己和林寄雪办理了VIP。
  印章盖下的瞬间,原本扭曲着扑向林寄雪的触手戛然止住,被林寄雪一段段切下,地面满是蠕动的触手,令人犯恶。
  看来触手和黑影不能对VIP下手。
  范意又抓紧时间给诗雨写单子。
  因为林寄雪先前直掏印章的举动,诡物们原本被他拉满了仇恨,基本都追着他攻击。
  此刻,林寄雪成了会员,诡物们一时失了目标,前厅内的气氛短暂凝滞下来。
  没过多长时间,它们又齐齐转向还未升级为会员的诗雨。
  诗雨毫不畏惧,她抿着唇,手里的银针像用不完,蓄势待发。
  “剩下的印章都给我,”范意遥遥道,“一起盖了。”
  诗雨掷银针的时候就很准,此刻更是果断,远远将印章扔了出去。
  印章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抛物线,朝着范意的方向飞去。
  工作人员总算面露出一丝不该属于它们的,不悦,正要上前截住印章,下一刻林寄雪的刀刃挡在了它身前。
  林寄雪竟再次对工作人员动起手来。
  他脸上在笑,看着自己身上的伤口,语气却很冰凉:“我说过哦,要把你千刀万剐。”
  他把自己手里那枚章也丢给范意。
  范意轻松接到。
  他提前写好了诗雨的申请单,印章到手就是咣咣一通盖。
  随着最后一枚银针刺进触手的尖端,扭动着向诗雨袭来的所有诡物刹那间偃旗息鼓,软绵绵地趴倒在了地上。
  满地的狼藉。
  全是触手的残肢,里面密密麻麻刺满了诗雨的银针,被林寄雪砍掉的伤口断面整洁。
  范意填好所有的申请单,也盖上了章。印章刻下两枚后自动化成了水,从桌面流淌到地上。
  他手里还剩下最后两块印章,其中一块印章只剩下一次使用次数,加起来,正好还够再盖一个人。
  范意顺便给张慕川也填上了。
  盖章后显示申请生效,说明张慕川还活着。
  范意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他转头对林寄雪说:“有一枚半算我借的?”
  林寄雪:“不用。”
  他晃晃手中的药品:“我不喜欢欠别人的,你给的东西贵重,我们还没两清。”
  申请单的最下面,写着VIP的特权。
  不多,只有几行字,对他们来说却十分重要。
  【升级为VIP后,您将获得通往游乐区所有地方的权限。并在任何地方都享有优先权。】
  【现在,雨中场景已为您开放。】
  【今日VIP优惠剧目:陌生来电。】
  【观剧时长:十分钟。】
  “滋滋”。
  闲谈间,林寄雪手里的匕首扎进工作人员的眉间。
  工作人员愕然地瞪大双眼,手脚在半空中挥舞挣扎。
  林寄雪的外套被触手抽破了好几道口子,里面鲜红的伤痕触目惊心,还沾染着诡物的污染气息。
  看着就疼。
  林寄雪却没有表现出分毫吃痛的模样,他一寸一寸地,从眉心开始,割开诡物的头颅。
  然后拔出来,再划一道。
  他特意避开了要害。
  被污染沾过,林寄雪匕首上的灵异值不减反增,侵蚀着诡物的皮囊。
  像是打算践行真正意义上的凌迟。
  “不行,不行!”诡物失声叫道,“你怎么、怎么敢——”
  “我怎么敢?”
  林寄雪凉声反问。
  “我还没说呢,你怎么敢?”他在笑,“怎么敢对我动手,还让我疼痛流血的?”
  “云见雪,”范意拿着申请单走过来,提醒他,“只剩半个小时了。”
  他们必须在半个小时之内离开休息区。
  他问:“怎么样?”
  林寄雪没住手:“它不是这里的诡物,是外来的。不受规则保护,在演我们。”
  范意:“我就知道。”
  工作人员结结巴巴道:“什么……你们,你们早就……为什么……”
  林寄雪找了团布,堵住它的嘴。
  “D级诡物‘扮演者’,可以扮演成任意一种诡物的形态,获取它们的身份和记忆,混入其中。”
  他划烂诡物的脸,慢慢说:“你猜我怎么知道的?剧场门口,牌子。”
  【Dream Theater:un attended theater】
  【梦境剧场:无人值守剧场】
  这里不应该有工作人员。
  他们一进入剧场,“扮演者”就已经迫不及待地下了手。
  扮演者从来不贪,只是让污染悄无声息地咬了他们一个小口,微乎其微,有这则怪谈本身带来的污染掩盖,几乎很难被发现端倪。
  除了体质特殊的范意。
  但他沉住了气,想着从这外来的诡物身上套些东西。
  但状态不好的林寄雪就没那么好应付了。
  因为被迫停了药,他的精神本就只维系在那一根摇摇欲坠的线上面,堪堪撑住才没有崩溃。
  污染侵蚀入身体,随便一压,就能成为他失控的诱因。
  范意觉得没必要和诡物解释。
  他问诗雨借了一枚银针,在诡物旁边蹲下,抵住诡物的太阳穴。
  “还没闹够吗?”
  范意撇嘴,拉了把林寄雪:“药吃了没,时间不多了,让我先插个队,问点东西。”
  “啧。”
  很叶瑰的作风。
  林寄雪站起身子,蹭了蹭方才反抗黑影时手上沾的污渍,说:“橘子,下次我做什么,可不许插手了哦。”
  搞得好像谁乐意插手似的。
  范意:“不影响我就不管你。”
  林寄雪:“好呀。”
  范意把堵在诡物嘴里的布取了出来:“老实点,不然这枚针立马就会刺进你的要害。”
  诗雨的银针也是灵异道具。
  范意能感受到上面所附着的灵异值——虽然对付不了黑影,但杀个D级诡物绰绰有余。
  诡物方才听完他们的全程对话,知道了自己早就暴露,一时不敢动作,哆哆嗦嗦说好。
  范意说:“我们要知道,从哪里可以通往水上乐园。”
  诡物睁大了眼,张口结巴了半晌,才挤出一个字:“不、不……”
  范意以为它不愿意:“反正你和这则怪谈没有直接的利益关系,离开后,去哪里都随便你,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呢?”
  “很划算的交易,不是吗。”
  “不,不是这个原因。”
  扮演者解释:“就算我说了,你们现在也进不去。”
  林寄雪:“你好像很执着于拖延我们的时间呀?”
  他压住范意的腕子:“还是我来动手?”
  扮演者:!!
  扮演者:“等等!我说!”
  “只有,水上乐园只有在第七天才会开启,也是这个游乐区,在那之前,通路都是关死的,下雨也不行!”
  范意:“谁问你这个了?我要进去的方法。”
  扮演者急得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方法我哪知道啊,水上乐园那是海上、海上项目的一种!哪里是我有权限窃取的!只有高级管理人员清楚!你们找它去啊?”
  范意翻了个白眼:“你好没用。”
  扮演者眨着眼睛:“但是这回我是真不知——”
  它的话语僵硬在了不知名的发声器里。
  银针用力扎进了它的太阳穴里。
  诗雨搭在栏杆上,手虚虚张着,银针是她的武器,顺着她的心意而动。
  她手指一勾,针便彻底贯穿了诡物的脑袋。
  林寄雪将一条黑色的丝线掐在手心,拦住了它袭向范意的路径。
  刚刚只差一点,这条线就会贯穿范意的咽喉。
  扮演者干的。
  随着银针刺下,范意看着眼前的诡物分解,化作一滩浓浓的,腐烂的臭水。
  “不识好歹。”范意说。
  都到了这个关头,还想着怎么偷袭。
  范意站起来,拢平自己衣角上的褶皱,他移开目光,以免自己被恶心到。
  “不过,它也算是提供了一点有用的情报。”林寄雪说。
  水上乐园只在第七天开放,他们现在去不了水上乐园。
  在这点上,扮演者应该没有说谎。
  “那不是白忙活了吗?”诗雨说,“等第七天再过来?”
  “是,也不是。”
  范意插话。
  “起码此行不算没有收获,时间也不需要浪费。”
  他捏着刚刚从购票处顺来的三张票。
  “反正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就顺便看看,这里的VIP剧目吧。”
  剧场的检票口内,一片幽邃漆黑。


第54章 The Little Mermaid
  【今日VIP特惠剧目:陌生来电。】
  【剧目介绍: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有多长?】
  【该剧目为雨季限定, 建议观剧时长:十分钟。】
  三人坐在了VIP剧场的观剧席上。
  舞台上灯光明灭,暗得有些不像样,并不明朗的聚光灯无规律地游动着, 没有目标般来回乱晃。
  帷幕背后传出窸窣的动静, 就像是舞台道具拖动的声音。
  跟真的有人在后面布置似的。
  须臾, 聚光灯缓慢停留在了舞台中央。
  红色的帷幕拉开。
  搭在舞台上的,是纸板做的树木、花与草, 葱葱郁郁得像是森林,让人不禁想起度假村内遮天蔽日,浓密过头的绿植。
  剧目开场。
  有几只兔子从台下跑到了舞台上。
  范意数了数,一共有九只。
  兔子们围成一圈, 头碰着头,像在相互交流。过了一会儿,兔子们四处散开, 跑到台下。
  舞台中央再次变得空空荡荡。
  “演员不会就是这几只兔子吧,”林寄雪打了个哈欠,“有点无聊。”
  他看着兴致缺缺, 显然不认为方才的一幕是一出好的开场。
  但下一秒, 林寄雪的话就卡住了。
  这里唯一的光线突然熄灭, 场面陷入黑暗,三人瞬间警惕,然而不等他们动作, 灯很快便再度亮起。
  范意压住林寄雪手上要飞出的匕首,按捺着看向舞台中央。
  画面转变过后, 那里躺了一只鲜血淋漓的,死掉的兔子。
  剧场里轻缓连绵的背景音乐,急转直下成阴森诡谲的哼唱, 念着微弱的歌谣。
  在摩天轮上见过的调子。
  “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
  “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
  “五兔子莫名死掉……”
  见没发生什么危险,林寄雪慢慢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剧的演出还在继续,几只兔子从舞台上路过,它们来来往往,不知在忙活什么,却没有一只注意到死在舞台中央的兔子。
  孤零零地被遗忘。
  光线逐渐黯淡下来,画面从白天来到夜晚。
  除了在舞台中央死掉的那只,其他所有的兔子都消失不见。
  片刻后,一个小孩从台下走来,到了舞台中央。
  小孩把脸对向观众席,露出一个难过的垂怜表情。
  “……”
  范意抓住自己裤腿上的布料。
  ——他认出来了。
  小孩鬼鬼祟祟地左顾右盼一番,似在观察周遭是否还有其他东西在,几秒后,它弯腰捡走了死掉的兔子。
  带走兔子的小孩,和那个在摩天轮上,不停向范意重复“低头”的无舌小孩是同一个。
  它闭着嘴,范意无法确认它口中是否存在着舌头。
  他刚冒出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接下来的画面证实。
  因为有另一个小孩也跑到了舞台中央。
  新来的孩子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摆出一副匆忙的模样,抓住了无舌小孩的胳膊,神情急切。
  若不是它开口说了这场剧演出以来的第一句话,范意甚至要以为,这是一出默剧。
  新来的孩子说:“我找到你了。”
  “它就是那个写童谣的诡物。”
  诗雨看着那个在舞台上说了话的孩子,开口。
  在摩天轮的玻璃上,一笔一划地写东西的小孩。
  范意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而剧中,抱着死兔子的小孩在“啊啊”张口。
  舌头还好好地待在口腔里。
  它原本就是个哑巴。
  “你想要埋葬它?”童谣小孩揣测着哑巴小孩的意思,“可是时间来不及了,通道很快就会关闭,你父母找了你好久。”
  “我们只有一次通往乐园的机会。”
  哑巴小孩抱着兔子,闭紧了嘴。
  “……”
  哑巴不舍地低头,手抚摸着兔子的绒毛,几滴眼泪从眼角挤了出来,在为兔子哭。
  “……”
  “算了。”
  童谣小孩蹲下来,晃晃哑巴小孩的手:“我和你一起,给它做坟墓,我们快一点,早点赶回去,好不好?”
  哑巴小孩面露欣喜,点了两下头。
  到这里,舞台再次一暗。
  背景的歌谣渐渐淡了出去,直到寂静无声,之后却没再响起新的BGM。
  帷幕第三次掀开时,舞台中间再次留下了尸体。
  两具孩子的尸体。
  背景画面是雨天的投影,就像外面的暴雨天,简直一模一样。
  方才还讨论着一起埋葬小兔子的孩子,齐齐死在了雨里。
  哑巴孩子张着口,口中的舌头不翼而飞,它倒在湖泊边上,睁着死不瞑目的眼,似乎想拼命地抓住什么。
  而那个写下童谣的孩子。
  它蜷坐在树旁,浑身破碎,不成人形。如从高空摔下般,血肉模糊。
  在他的脚边,静静躺着一只被雨水打过的纸飞机。
  吸饱了血,是红色的。
  范意猛然意识到——纸飞机!
  诗雨只觉身侧一阵风扫过,范意手腕一撑,迅速翻过前排的座椅,目标明确,直奔舞台中央!
  在范意动作的刹那,舞台上死去的两个“孩子”也立即睁眼,齐齐将头扭向范意。
  他们的眼中空洞而无物,咔吧咔吧拧着脖子,当范意闯入舞台的那一刻,诡物便如鱼般朝着范意高速游动而去!
  “小心!”
  诗雨霍然起身。
  一排银针钉在了两个孩子的身前,整整齐齐,堵住了它们的去路。
  诗雨虽不知道范意要做什么,但在紧急时刻,她出手比谁都要及时。
  然而诡物只被她短短阻拦了几秒,便冲过银针的封锁!
  范意身上没带什么攻击性道具,他离纸飞机还有几步远,眼看着诡物马上就要扑来咬住他的头颅,范意一个狠心,脚底一滑摔到地上,干脆地拔出诗雨刺在地上的银针,在自己的右胳膊上重重一扎!
  再刺啦划开。
  鲜血一滴一滴地洒在地板上,范意把左手握在上面,直接将自己的血往诡物脸上怼。
  好疼。
  左手似乎被咬了一口。
  范意一把惯住诡物的头发,鲜血糊了诡物满脸,还在往下滴落,诅咒的气息缠绕在他的手上,从伤口处开始将他侵蚀。
  又因范意灵鬼的特殊体质,慢慢被滤成气息干净的灵异值。
  灵鬼的血液对诡物来说是最好的养料。
  也是最致命的毒药。
  是毒药还是养料,全看灵鬼本人对自身能力的把控如何。
  灵力运用不成熟的灵鬼,体内的灵异值会被轻易转化成污染,将人侵蚀殆尽,然后被诡物吸收吞噬。
  而在范意手里——
  他主动操纵的灵异值就是一颗针对诡物的定时炸弹。
  如此纯粹,强烈。不轻易为诅咒动摇。
  范意顾不上去看诡物吞掉他血液时的表情,他一手按下另一只无舌诡物,去抓舞台上掉落的纸飞机!
  然而,剧烈的不安感在他即将接触到纸飞机的瞬间,如海啸般汹涌而来,重重磕上了范意的前额!
  他瞳孔微缩。
  会死。
  会死!
  脑海中的警告如此尖锐,要他住手,不要接近那架纸飞机。
  接触到它的人,会很危险。
  范意甚至幻视到自己的脑袋被诡物扭断时的画面。
  可是……
  叶玫说,这个东西对他们很重要。
  是水上乐园的东西。
  范意咬住了牙关,最终下定决心,一把抓住掉落在地的纸飞机!
  纸飞机的表皮光滑,明明被雨泡过,却并不沾湿,捏上去,竟还有怪异的弹性。
  就像过山车上的那些真皮座椅。
  ——这是一张用“皮”做成的纸飞机。
  “还给我!”
  那个写童谣的小孩从背后扑向范意!
  它的脸被范意的血液侵蚀,半边腐烂,血肉湿哒哒地往下掉,它的速度太快,没有温度的小手掐住范意的脖颈,手上用力!
  范意摔在地上,半闭着眼,一直藏在手里的银针刺穿手心,压着小孩的额头,想把它推开。
  小孩忍着腐烂,力气不减反增,大有要掐断范意脖子的意味。
  “还、给、我。”
  它面目扭曲:“纸飞机。”
  范意把纸飞机抓得更死,他转用方才就一直藏在手心的银针去扎诡物的手,动作果决又狠厉,像是要把自己的咽喉也一起刺穿!
  针从诡物的手背上刺了进去,没有扎穿,就这么停在血肉中间,范意咬紧牙关,反扣住诡物的手腕。
  这下诡物的手也被腐蚀,不由得松了些力气,范意艰难地喘息着,正要挣开,余光却瞥见另外一只无舌诡物也在冲着他来!
  “给我!”
  诗雨一把翻到台上,银针刺进无舌诡物的眉间。
  她知道自己的道具在A+级怪谈中杀伤力不足,只能短暂拖延一点时间,当即去抓范意手里的纸飞机。
  诡物的目标是这个,只要到她手里,童谣小孩自然会转移目标。
  果不其然,在她接触到纸飞机的那一霎,诡物冰冷而狠辣的杀意便朝着她投了过来。
  它松开死掐住范意的手,在诗雨未反应过来时,立刻在诗雨的肩膀处打出一道漆黑的掌印!
  黑色的痕迹像被鱼尾扫过,沾染着诅咒的气息。
  “还给我!”
  诗雨吃痛,她脸色苍白,往后踉跄两步。
  诡物立刻抓了上来,势头似是连同她的整条胳膊一起卸下!
  范意按着脖子上青黑的痕迹,迅速起身。
  “把纸飞机扔出去。”
  他痛到要失去力气,声音沙哑,却不退反进。
  诗雨配合地将纸飞机远远一扔——
  在诗雨撒手丢掉纸飞机的瞬间,范意重重往诡物身上撞去!
  “橘子,快让让。”
  伴随着一道不紧不慢的轻佻声音,一把匕首飞速擦过范意的肩头,径直钉进诡物的后脑!
  诡物发出凄厉的惨叫。
  林寄雪踩住另一个无舌诡物的脊背,捡起了掉落在他身边的纸飞机。
  他看上去一点也不慌张:“提醒你们一下,我们能在休息区停留的时间,还有最后五分钟。”
  林寄雪扬扬手里的纸飞机。
  “我带着这玩意吸引火力,你们速度点,撤离。”
  他们在剧场里停留太久了。
  林寄雪并不拖沓,说完这话,就快速往出口的反方向奔逃——
  范意一把将林寄雪的匕首拔出来,抓在手里。
  被钉穿后脑的诡物受到重创,它咬牙切齿地扫了范意一眼,拖着溃烂的身体,一瘸一拐地往林寄雪的方向追了过去。
  而无舌小孩的注意力不在纸飞机上。
  童谣诡物离去后,它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空荡荡的眼神扫过诗雨和范意。
  范意当机立断:“我们也走。”
  他们跳下舞台,越过观众席,在出口通道中快速狂奔着。
  诗雨边跑边问:“云见雪不要紧吗,他那个方向不知道通往哪里,就剩三分钟了!”
  范意:“他做的决定,相信就好。”
  想了想,范意又补了一句:“如果他没出来,我会再进去找他一遍。”
  因为纸飞机还在林寄雪手上。
  无舌小孩没有离开舞台,它坐在中间,冷冷凝视着范意和诗雨逃离的背影。
  张了张口,发出没有声音的字节。
  【大兔子病了。】
  【五兔子莫名死掉。】
  【五兔子一去不回来。】


第55章 The Little Mermaid
  雨仍在下, 却不如来时那般又急又猛。
  窸窸窣窣。
  范意和诗雨冲出休息区时,外面不再是劈头盖脸的急骤,只剩小雨还在濛濛地落, 打在眉睫上, 且已有了停歇之迹。
  天将转晴, 范意和诗雨一路跑,在休息区的门口止了步, 喘着粗气,遥遥望向剧场的方向。
  还有最后一分钟。
  诗雨站在外面,即便知道对方是那个在论坛上赫赫有名的云见雪,不会那么轻易出事, 还是忍不住犯起嘀咕:
  “他往反方向引了诡物,还出得来吗?”
  范意说:“不知道,等等看。”
  他还是相信叶瑰的看人眼光的。
  他抬头张开手, 细细的雨丝融进掌心,越来越小。
  雨就快停了。
  也就代表着摩天轮项目即将结束。
  参与摩天轮项目的人,要么死了, 要么活着离开。
  按照范意所见, 每个活着的人, 都应该会得到工作人员“来休息区”的友情提醒才是。
  他们在休息区闹腾了这么久,也没见有其他人来。
  所以其他人大概率凶多吉少。
  范意低头瞥了眼,张慕川的会员单依旧在生效中。
  雨没停, 也没人来休息区,说明他虽然还没从摩天轮上出来, 但是依然活着。
  活着就好。
  张慕川第一次被拉进怪谈,就是A+级这样的难度,他能在摩天轮那种地方好好地活下来, 比起其他人,已经非常难得。
  范意重新把注意力放到剧场门口,等待着林寄雪的冒头。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从剧场门口冲到休息区边缘,按照正常速度,只要十几秒左右。
  现在还剩最后四十秒。
  迫在眉睫。
  诗雨忽然开口:“他出来了!”
  红色的纸飞机从剧场里飞出,在雨中滑出不远的距离,很快就被雨珠打落在地。
  林寄雪撑着检票机器的台子,直接从剧场的门口翻出,他身上挂了彩,奔跑的脚步明显踉跄,身后还紧紧跟着那个写下童谣的诡物。
  “还给我!!”
  诡物尖叫着朝前狠狠一抓。
  林寄雪灵活扭身,腰部的衣料被诡物彻底撕破,放在里面正哭泣着的布偶娃娃,从口袋的烂缝里掉出了头。
  诡物看到娃娃的脸,似被戳了一下,瞬间撤回了要袭击的爪子。
  它不甘心地站在剧院门口,看着林寄雪迅速远去的背影,眼角淌出红色的血泪。
  范意一个箭步上前,再次闯入休息区。
  他抓起落在地上的纸飞机,又顺手拉了跑到他附近林寄雪一把。
  他注意到,林寄雪的裤管已经全红了,完全是冲着那股要命的狠劲,才勉强保持住了速度。
  诗雨没跟着回来,她站在休息区的边缘,心中默记着时间,匆忙道:“还有二十秒!”
  范意是第二次进入休息区,倒没那么急。快赶不上的是林寄雪。
  他受了伤,速度肯定比不了之前,也不知道最后这二十秒够不够!
  “还撑得住吗?!”
  范意语速飞快,动作也快。
  林寄雪一言不发,咬死了牙,他的呼吸在抖,分不清额前的是雨珠还是汗珠。
  脚下步伐却在加快。
  范意手上也有伤,拽不动林寄雪,只能虚虚拉着他,只顾埋头往外冲刺——
  “快到了!”诗雨掐着时间。
  “十秒!”
  “五秒!”
  “四!”
  头顶落下的雨丝越来越细。
  明明眼前的画面没有变化,依旧是那个宽敞的休息区,脚底的路却仿佛越来越窄,最后只留下一道小小的缝隙。
  奇怪。
  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再,快点!”
  范意呼吸急促,狠了下心,忍痛一把捞住林寄雪的胳膊,把人往前一推!
  他自己也紧随其后。
  “三——”
  没等到诗雨的倒数结束,两人便穿过那条看不见摸不着的缝隙,一同摔在了蓝色游乐区的地面上。
  雨停了。
  范意痛到脸色发白,一只手紧紧抓着纸飞机,尖角刺进他的掌心中央,沾到伤处的血,拔出来时嘶嘶抽疼。
  “真狼狈。”
  林寄雪坐在地上,歪头说他。
  范意气笑了:“你也不遑多让啊,腿怎么弄的?”
  “被诡物抓了一下,就这样了。”
  林寄雪的腿不像没事的样子,但他说得轻描淡写,还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诗雨受的伤最轻,她把胳膊背到身后,掩盖住因被诡物诅咒已经蔓延到手肘的污染,过来问:“刚刚发生了什么?”
  范意:“嗯?”
  诗雨说:“最后几秒的时候,你们的身形一直在虚晃,如果要形容的话,就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时隐时现,跟随时都能够消失一样。”
  “但是当你们离开休息区之后,就恢复了正常。”
  范意静了静,说:“当时我只顾着跑,没看见什么异样。”
  除了感知上越变越窄的道路,周遭的一切都并未显露出任何端倪。
  诗雨:“是吗?你一点都没察觉?”
  她把话说得很轻,语气很弱,单拆开来,不会让人觉得是在质疑。
  雨后,太阳已急匆匆地冒出脑袋,洒着一缕缕薄凉的金色光芒,贴着往下滴着水的外衣,反而更冷。
  经历了刚才的一切,范意总觉得这阳光像是穿过深海,被沾湿后再落到身上,隔了层水,分外虚假。
  阳光怎么可能是湿淋淋的呢。
  范意摇了摇头:“虽然没有证据,不过,当时我的确感受到了些许怪异。”
  他没把话讲满:“这件事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或许之后还有确认的机会。”
  诗雨松了松:“好吧,看来只能下次再探索了。”
  “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诗雨问,“我想去趟购物区,买了糖盐水和刀后参加一下过山车项目。你们要不要一起?”
  范意说:“过山车,我们去过了。”
  诗雨很干脆:“行,那看来你们也有自己的安排。”
  她没问范意拿那架纸飞机有什么用处,也没有要求他们和她分享线索的意思。
  诗雨从口袋里取出一块牌子,指了指上面的号码:“此地不宜久留,晚上我就住在这个房间里。你们有需要,可以来敲三下门,我随时欢迎。”
  她说:“别忘了我拜托的事情。”
  范意说:“好。”
  他又和诗雨简单地交待了两句过山车的注意事项,这场短暂的合作便算终止。
  诗雨要过自己的VIP单子,拖着一身的水,往黑色游乐区的方向走去。
  范意缓了一会,把背包抱到前面。
  他随身携带的包虽然防水,但在剧场的争斗过程中,身上的东西难免被波及,此刻包上开了好几道被撕扯开来的裂口,露出里面白白宽宽的药箱。
  还好药箱是用特殊材料做的。
  他撕开一卷纱布,快速给自己上药,短暂包住手臂上的伤口止血。
  林寄雪看了一眼:“随身带着这玩意,你也不嫌麻烦,我看你被诡物掐脖子时都没给扔了。”
  范意:“不然怎么及时处理,这种有污染的伤,不用这些特殊的东西,又好不了。”
  他前些日子才在“捉迷藏”怪谈里被诡物刺了手,血流了一路,药和纱布倒都带了,但搁在诡物的房间。
  当时“父亲”紧跟在他们身后,想拿药也拿不着。
  范意吃教训,可不敢把这种能救命的东西专门搁在怪谈某处了。
  这不,就派上了用场。
  “还能走吗?”
  范意把药箱推到林寄雪面前。
  他死性不改:“别瘸了。”
  “死不了。”
  林寄雪腿上的伤口仍在流血。
  血液无法凝固,皮肤被雨水泡白,污染的气息在伤处肆虐着,侵蚀着他的血肉。
  得亏林寄雪体内灵异值高,还能短暂抵挡一阵,换作常人,这条腿得当场坏死。
  在休息区里狂奔的时候,林寄雪全是拼着想活的那一股劲。现在松下来,他只觉得身上每一条神经都在跳动,激越地反射着“疼”这个字眼。
  外表看不出来,但他确实没力气再站了。
  他也不是死要面子的那种人。
  不怕受罪,但肯定不爱受罪。
  林寄雪伸胳膊把药箱拉到自己的面前,裤腿的布料早就被诡物一块撕烂了,拆起来也方便。
  他开始处理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还有心思闲聊:“我起不来,你摇人背我吧。”
  “想得美,”范意把纸飞机揣进口袋里,“最多借你个肩膀。”
  林寄雪:“好无情哦,橘子。”
  他快速包扎好自己身上的伤,搭过范意的肩,慢慢地撑了起来。
  他走路不瘸,应该没伤到里面,就是疼,费力气。
  “雨停了,”林寄雪说,“摩天轮应该结束了,先去找叶瑰?”
  范意点头:“他应该会在摩天轮附近等我们。”
  他嘀咕道:“叶老板运气真好,如果不是机缘巧合,我都打算空着手回去交差了。”
  说要纸飞机,结果纸飞机根本不在摩天轮上,它出现在休息区,剧演中。
  看那个诡物对这架纸飞机的重视模样,十有八九就是叶玫要的东西了。
  ……叶玫还真会给他出难题。
  如果当时范意没有注意到舞台上的端倪,或者没办理VIP、听从了扮演者的指引,在摩天轮上一根筋地寻找,任何一个环节对不上,他都拿不着这架纸飞机。
  也不知有什么用。
  范意架着林寄雪,略微抬头,望见不远处高耸入云的摩天轮,稍稍蜷住了手指。
  *
  张慕川在摩天轮的下方走来走去。
  叶玫戴着面具,头套放在一边,姿态闲散地坐在摩天轮旁边的花坛上,还有闲心揪一揪叶子——没揪下来,纯捏着玩。
  张慕川的衣服上都是水。
  他如陈梦珂的来电所言,在摩天轮上坐到了最后一刻,水在上涨,诡物在吟唱童谣,轿厢里的水逐渐淹过头顶。
  张慕川一直找寻着可供呼吸的缝隙,比如那道被惊雷劈开了一道裂纹的舱壁,可惜太细,贴上去也没办法,到最后实在憋不住了,他才动手按下的紧急按钮。
  他出来的时候,雨就停了。
  只有他一个人从上面下来,除他之外,轿厢内空空如也。
  问过工作人员,对方也说没看到范意和林寄雪。
  张慕川不觉得他们会死,但难免担心,焦急地来回踱步,反反复复转了好几个圈。
  叶玫看不下去了:“你别转悠了,晕。那俩人不会出事的,多半比你早离开摩天轮,干事去了。”
  说得好轻松。
  张慕川想晃叶玫,没敢。
  他说:“你不是柑橘的老板吗?”
  叶玫:“嗯?”
  张慕川忍不住道:“你怎么看上去一点也不担心?”
  “这话说的。”
  叶玫摩挲着手中亮晶晶的圆珠,语气温和:“正因为我是他的老板,知道他几斤几两,所以才不担心啊。”
  “橘子总是低估自己,其实真遇着事了,他总能把问题好好解决。”
  他望着远处:“你瞧,他俩这不是过来了嘛。”
  叶玫收起捏在手指间的圆珠,不知藏在了哪里,遥遥和正朝这边挪动的范意林寄雪打了个招呼。
  张慕川忙跑过去扶:“柑橘!云见雪?你腿怎么了?”
  被血浸饱的裤腿触目惊心。
  “你光问他?”
  范意晃晃自己胳膊上手上的伤:“怎么不问问我有没有事?”
  张慕川:?
  “这不是伤腿比较直观,”张慕川从善如流,“你胳膊怎么了。”
  林寄雪无语:“他自己划的。”
  张慕川:“哦……”
  “啊?!”
  他记得范意不是很怕疼吗?
  范意:“权宜之计,痛死我了,回去我得好好养一下。”
  张慕川:……
  这是养一下的问题吗。
  叶玫也慢慢悠悠地溜达过来。
  范意现在的模样分外狼狈,叶玫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没立刻问范意要线索,只说:“你把伤口给我看看。”
  林寄雪自觉撒开范意,忍着疼往边上退了两步,屈膝坐在地上休息。
  范意递胳膊。
  “这技术,乱七八糟的。”
  叶玫把范意粗粗扎好的纱布一点点小心拆开,显出里面被针使劲划过的伤口,还有手上,沾着新鲜的血。
  叶玫似乎被范意这纯粹的血液烫了一下,停了停,转瞬又若无其事地复归原样。
  “这个针痕,”叶玫说,“是你自己干的?还是碰到诗雨了?”
  范意:“你认识她?”
  “也不算认识,”叶玫罕见地敛了笑意,“以前合作过。”
  “她的东西都是淬了毒的,你也敢往上划。”
  “没毒,”范意说,“有毒我不会发现不了,我保证。”
  叶玫一静:“是吗?”
  范意:“嗯。”
  他换另一只手,取出塞进兜里的纸飞机:“你要的小玩意儿。”
  叶玫接过去,脸上恢复他惯来的温和笑意,拍拍范意的肩:“干得不错橘子,我就知道你行。”
  范意:“别夸,要命。”
  范意说:“也该和我交流交流线索了吧,你要这个纸飞机做什么?”
  叶玫把东西收起来,朝后退了两步。
  范意:?
  叶玫摆出一副范意无比熟悉的使坏表情,神神秘秘道:“现在先留个悬念,到时候再告诉你。”
  范意:“……谜语人滚!我跟你拼了。”
  叶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老板不会害你。”
  叶玫边说,边重新给范意处理伤口,换了一卷新的纱布,轻轻缠上。
  这回叶玫包扎得很是漂亮,整整齐齐地排着,不像范意包得那么歪歪扭扭。
  他低声说:“不会太久的,橘子,我今晚就来找你。”
  范意:“你这话说的像偷/情。”
  叶玫:……
  他改口:“今晚我会来找你们。”
  范意:“像诡物在咒我。”
  叶玫:……
  叶玫笑了,再次换说法:“事情晚上再议,行吗?”
  范意:“记着呢。”
  “……”
  张慕川在旁边:“这种插不进去话的感受,我好像不久前才经历过一次。”
  林寄雪:“坐。”
  张慕川:“……不了,我看他们也聊完了,我扶你起来吧。”
  叶玫又和范意简单交代了几句。
  他看着还有别的事,临走前问道:“你们接下来还要玩什么项目吗?”
  嘴上用“们”,实际只在问范意。
  范意说:“知难而退,不玩命了。”
  他坐了个摩天轮下来,衣服破了,全身湿了,还添了不少大大小小的伤口。
  他想得很清楚,自己现在这样的状态,如果下一个项目还有类似的危险,不一定能撑得过去。
  反正他们现在已经集齐了三枚印章,可以随时离开游乐区。
  思及此,范意说:“回旅店,洗澡换衣服休息,晚上再行动。”
  “你们没意见吧?”
  张慕川和林寄雪都说“没有”。
  范意点点头,朝叶玫摆手:“那就这样,说好了,晚上见。”
  叶玫:“嗯。”
  他多问了一句:“你们是不是还忘了什么?”
  范意:“嗯?”
  叶玫笑笑,摇头:“没事了。”


第56章 The Little Mermaid
  “我真傻, 真的。”
  晚上七点,白粥把食堂带来的餐食放在桌角,满脸控诉地扫过他们这一圈人。
  “我单知道为了效率是要分头行动的, 却没想到有人干脆利落地把我忘了, 我在游乐区哼哧转了一天, 一转头,哎呀说好下午汇合的人, 全都回来休息了。”
  他捂着胸口:“你们的良心不会痛吗?”
  范意抬了下头:“再搁这阴阳怪气就把你丢出去。”
  白粥:……
  某个人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不会。
  只有张慕川这个大冤种过来拍了拍白粥的肩:“抱歉啊,我们不是故意的。当时确实出了点意外,谁都没顾上。”
  找借口而已, 他们确实纯忘了。
  白粥也没有真心要计较的意思:“算了,问题也不大。”
  他坐在林寄雪的床上,主动分享起了自己的发现:“游乐区里的所有项目都有诡物寄生。除了摩天轮, 我每个项目都试了下,都是些低级诡物,很容易对付。”
  “游乐区有些地方被封住, 有工作人员拦在外面, 以我目前的权限过不去, 所以游乐区应该还有其他的隐藏区域。”
  这些都是可以根据游乐区内部的经历推测出来的信息,价值不大。
  林寄雪靠在床头,给自己削苹果, 切好挑了一块吃:“就这些?没别的了?”
  白粥:“有。”
  他从怀里找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上面写着“提前离场申请表”, 右下角齐齐整整地盖了三枚印章。
  申请表上填的是周白。
  他说:“盖章处在休息区的剧场里,和购票服务一起办理,印章是诡物的眼睛和心脏, 要用购物区卖糖盐水或者刀来对付它们,才能拿到印章。”
  “比起糖盐水,用刀来获取印章的方式更加危险。”
  白粥:“只有盖上印章才能提前离开游乐区,不然只能等到闭园,任何企图强行离开的行为都会被判定为违反规则。”
  “会被它们咬断脖子。”
  范意听到这里,绷不住了,他支着脸问白粥:“你觉得,我们几个在上午就提前离场的人,会不知道要盖印章这回事吗?”
  白粥:……
  你是怎么好意思还提这件事的。
  范意继续:“我们加盖的还是VIP单,比你这提前离场申请表高级多了。”
  不过这也侧面印证了范意的一个猜想。
  看来雨中的世界,和平时的游乐区有着细节方面的不同。
  白粥:……
  你。
  范意把一张空的VIP申请表推到白粥面前:“还特意给你留了一张。”
  他在剧场填表的时候顺手抽的,好几张空表格塞进背包夹层,以备不时之需。
  范意:“你先填上,说不准我们之后还要再去一趟游乐区,升级成会员后,出入要方便一些。”
  白粥:……
  他老老实实接过申请单,闷头填写起来。
  “不急,先吃饭,”范意戳戳白粥,“今日菜单的照片发我下。”
  白粥不高兴,他把手机推过去:“自己看。”
  范意简单过了一遍,白粥挑的餐食都是菜单上的东西,能对上。
  但是图片被编辑过,有几道菜旁边的格子上被打了个明确的叉。
  范意:“什么意思?”
  白粥:“牛头不对马嘴。菜单上是椒盐花菜、红烧排骨、糖醋里脊,选出来是清炒海带丝,麻辣兔头,酸菜鱼。”
  “还有,今天的菜式依旧出现了鸡块,这东西不在菜单上。”
  范意:……
  欺骗消费者是吧。
  “行,”范意说,“食堂的事之后再议。”
  林寄雪挨过来,拆包装盒:“你们晚上还有其他安排吗?要等叶瑰?”
  “这么确定他能来?”
  范意:“嗯,他不会食言。”
  “死了也会让自己的尸体爬过来。”
  张慕川:……
  他拆筷子的手一抖。
  这描述太不吉利了,听着也让人毛骨悚然。
  张慕川想不通,范意是怎么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说出“尸体爬过来”这种话的。
  这在怪谈里是真的可能发生的啊喂。
  范意毫无所觉,转头问林寄雪:“怎么,你等会要出去?”
  毕竟他用的词是“你们”。
  当林寄雪有想法的时候,他总会划开一条泾渭分明的线,把自己和其他人分在两边。
  从言语上就听得出来。
  林寄雪说:“对,我去看看今早在游乐区门口死掉的那个人……”
  白粥抬头:?
  他口快道:“哪个人?那个排我们后面被吃了头的?你知道他的尸体会走到哪里?”
  林寄雪:“我还没说完呢。”
  “——的房间。”
  白粥:……
  打扰了。
  林寄雪解释:“因为我觉得很奇怪。”
  “为什么会有人错过开园仪式,拿不到认证权限。”
  “白天的广播那么响,在这种情况下,怎么也该有点警惕心吧?”
  白粥:“所以你想去看看?你怎么知道他房间是哪个?一天下来,这旅店的空房间会多出很多。”
  林寄雪悠悠瞥过白粥,笑道:“你好像很在意?”
  白粥:“随你怎么想。”
  “但是我很好奇哦。”
  林寄雪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块铜褐色的号码牌,上边标着房间号:201。
  他把筷子戳进白饭里,竖直立着像上香。
  林寄雪含笑盯着白粥:“你一个诡物,为什么要帮助人呢?”
  “以身涉险。”
  “明明你可以随意地播种死亡预言,让它们生根发芽,到时机收割性命。甚至在怪谈里,你随时都能完完整整地把自己摘出去,根本没必要来这儿玩过家家。”
  林寄雪说:“而且你也没那么善良,愿意帮人解决怪谈,对吧?”
  白粥往后避了避,他别开头:“我有我自己的理由,没必要告诉你。”
  林寄雪“嗯嗯”两声:“对对,你的目的是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若无其事地把筷子摘下来,搁在一边:“所以我要去做什么,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眼见着这么三言两语,好不容易融洽起来的相处气氛又要僵化,范意插话圆场:
  “能不能好好说话?别让我重复,谁夹枪带棒的就把谁丢出去。”
  张慕川:6。
  你是懂圆场的。
  不过竟然还有点效果,白粥没再吱声,林寄雪也止住了话。
  范意碰了碰林寄雪拿出来的号码牌:“这是那个人的房间号?你当时在游乐区门口,是故意往那具无头尸体的身上撞过去的?”
  他思来想去,也只有那个时间点,林寄雪才有机会拿到对方的房间号。
  林寄雪:“嗯哼。”
  范意明白了。
  他说:“调查应该不用太长时间,晚点能回来碰头吗?能的话,十一点到西侧大堂集合。”
  林寄雪听出不对:“你也要出门?”
  范意:“嗯,我也有事要干。”
  “今早死在大堂里的人,不可能无缘无故被拔舌,还被吊在屋梁底下示众。我有点想法需要确认。”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不该和林寄雪说。
  他得找找蒋英的下落。
  对方没有参与开园仪式,也不在今早死去的人当中。要么已经悄无声息地出了事,死在角落里;要么,就是有别的原因,导致他未能出现。
  如果李颂没有说谎,他该弄清楚这一点。
  林寄雪问:“你不是等叶瑰吗?”
  范意说:“我告诉他房间号了?”
  好像没有。
  “所以他的来找我,是我在哪,他都能找到,并过来。”
  范意接着道:“不需要非得在房间里等,这么好的调查机会,就别放过了。”
  林寄雪:“也是。”
  “那就这么决定了,”范意合掌,“吃完饭,就各干各的,晚些时候汇合?”
  林寄雪说:“我随意,没来的话,不用等我。”
  范意对他比了个“OK”。
  他又转向张慕川和白粥:“你俩也一样。”
  “想做什么随意,守房间里也行,晚上来不来都无所谓。”
  张慕川问了句:“不能跟着你一块吗?”
  范意:“不能。”
  他捏住了手里的一次性筷子,语气定定道:“我单独行动。”
  *
  范意做出这个决定不是心血来潮。
  从叶玫特意委托林寄雪来和他一起解决怪谈开始,范意就意识到,叶玫是在一直看着他的。
  即使叶玫一时半会过不来。
  知道对方在顾着自己的同时,范意心中也升起了一点点微妙的不悦感。
  他说了,想要自己一个人试试。
  范意不是不能和别人合作,毕竟这种性命攸关的事,太坚持独立没有好处。
  就像在摩天轮的时候那样,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等着林寄雪下来后,再一起行动。
  范意缓缓吐出一口气。
  但是相对应的,太依赖别人也不行。
  不止是他,张慕川也一样。
  危险的时候另谈,现在相对安全,一个人反倒还自在些。
  范意从外套的内夹层找出一块褐色的号码牌。
  号码牌上写着“207”三个数字。
  ——他和林寄雪干了一样的事,从尸体身上摸了房间号。
  早上把这些悬吊的尸体放下来时,范意就发现,前面几个人的身上都没有放着号码牌。
  分明在登记时,前台的老人说得很明确——
  “以手里的房间号为准,不要走错房间。”
  能活着到度假村的人,多半已经见识过了诡物,这个时候还不好好看紧号码牌,未免太松弛了。
  如果没带在身上,这些人会把号码牌放在哪里?
  范意又找了找。
  最后在第五具尸体的上衣口袋里,范意才摸到一块沾了血的号码牌。
  紧贴着心口的位置,被类似剪刀的东西划了一道伤痕。
  他偷偷藏起来,没让任何人发现。
  范意站在走廊拐角的房间前,定了定神,轻轻压下门把手。
  然后——
  他和被捆绑在角落里,面色惨白,无法动弹的蒋英对上了眼。
  他显然被捆了很久,见到有人开门,也没顾上看清是谁,呜呜地发出声音,有气无力地晃动着。
  他的嘴巴被黑胶布给封上了。
  范意:……?
  一定是他打开的方式不对。
  范意自然没干出退回去再开一遍门的蠢事。
  但他下意识就把在自己心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说出了口:
  “你怎么还没死?”
  蒋英:……
  蒋英:?


第57章 The Little Mermaid
  “卧——”
  范意一把扯下贴在蒋英嘴上的胶布, 非常用力,扯得蒋英皮肤生疼。
  他刚喊出半个字,就被范意随手抓了团布, 再次堵了嘴。
  “别吵, ”范意把话说得很干脆, “我把布取出来后,第一件事, 不许喊我名字,明白吗?”
  他打量着蒋英的脸,眼尖,从床头的桌上顺来一把拆包装盒用的剪刀:“当然, 你想叫也没关系。”
  “别怪我没提醒你,只要你发出我名字的一个音节,我就把你的舌头裁了。”
  他眼底的狠意不似作伪, 剪刀碰到蒋英的脸,看不出在开玩笑的痕迹。
  蒋英睁大眼睛,呜呜地拼命摇头。
  范意把他嘴里的布取出来。
  蒋英张口就是:“卧槽你——”
  范意:“。”
  他才多说了一个字, 范意就把布给他堵回去了:“你还是闭嘴吧。”
  “一会儿再给你松开。”
  蒋英:……
  想骂人。
  范意不管他了, 轻轻合上房间门, 按开小灯,先简单地扫视了一圈。
  这是一个二人间,有两张床。
  其中一张床榻被褥凌乱, 显然有人在上边躺过,床头放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还有吃剩的饭盒。
  而另一张床整洁干净,不留一点儿褶皱,床头柜也没摆任何杂物。
  二人间, 却只住了一个人吗?
  范意低头看去。
  这个房间的床单是白色的。
  他思索片刻,取出布偶娃娃,把它放到干净的床单上。
  娃娃没有流泪,床单也毫无动静。
  范意想起过山车上无端吃人的座椅,手指摁在床单表面。
  确实是布料做的,不是皮。
  除了被捆起来的蒋英外,房间内没有其他打斗和挣扎过的痕迹。
  过浓的熏香掩盖住此处的气味,范意嗅不到血腥气,也没有看见血迹。
  这个房间的主人昨晚是自己离开的?
  还是说……
  范意的目光慢慢移到窗户上。
  窗户的外表面贴了画,展现出一副山清水秀的漂亮风景,在黑夜的映照下,虚幻与现实重叠。
  远景的末端,是一个小小的,画工精细的建筑。
  水上乐园。
  意识到这点,范意一把推开窗户。
  室内的熏香往外散去。
  房间在二楼,从这个位置往前看,正好能远眺到小型游乐区内部,巨大的摩天轮。
  在视野里只余一个小点,和窗户画上的水上乐园重叠。
  没有被过高的树木遮蔽。
  范意注意到窗框的边缘沾了水痕。
  痕迹未干,显然是新浸上去的。
  他停了一下,在心中默记了一遍规则。
  【每天晚上23:00以后,我们会以空中喷洒的方式替植物浇水,请各位旅客关好门窗,以免水淋进房间,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浇水的时间在晚上十一点,这里又是二楼,附近没有漏水的空调外机,天空也是无云的晴夜——为什么会有刚沾上去的水痕?
  他顿了顿,旋即一脚踩到窗框上,把半个身体探出窗外,抬头上看。
  在207号房间的窗户上方,挂着一只摇摇晃晃的布偶娃娃。
  绳索栓在娃娃的脖子中间,吊着它。
  娃娃在哭。
  泪水滴落在窗框上,打湿一片。
  范意抬手,把娃娃从头顶拽了下来。
  蒋英突然呜呜叫唤起来。
  范意神色一凛。
  就在布偶娃娃躺进手里的一瞬间,他立即感知到身后微妙的动静。
  复苏的恶意,迅捷的风,凌厉到不加掩饰的攻势。
  他一个弯腰,避过朝他头顶鞭来的白色触手!
  他就知道!
  范意一跃便从窗框上下来,抄起剪刀反手一掷!
  这把剪刀异常锋利,竟直接刺穿了触手的躯体。
  然而触手扭动身躯,反把剪刀吐了出来,直冲着范意面门而去。
  范意偏过头,剪刀钉进他旁边的墙壁上。
  这次的触手不是从床单上生长的。
  而是床垫里面。
  范意抬臂摘下墙壁上的剪刀,掂了掂。
  他刚才就发现了,这把剪刀上沾有大量的污染值,因此拿它来对付触手,无疑是抱薪救火。
  但是这污染值并非来自于剪刀本身,刺过触手之后,剪刀外表面的污染愈发浓厚。
  它应当是灵异道具,可以吸取诡物污染的那种。
  如果是这样,就好办了。
  范意三两下裁掉自己手上包着的纱布,伤口经过特殊的处理,已经结痂。他毫不留情地把伤疤撕开,溢出的血浸在剪刀冰凉的刀身上。
  剪刀会吸血。
  血染在上面,转瞬便消失殆尽。
  将污染反转为灵异值。
  范意的鲜血对诡物有极强的吸引力,触手才一嗅到气息便开始兴奋,它破空抽出,冲着范意的手掌贯穿而去——
  蒋英:!?
  他的舌头被布卡得很死,发不出声音,疯狂地抽动表达惊恐。
  触手这攻势不像是能被躲开的样子!
  范意要是凉了,下一个就该轮到他了!
  范意不用看都能明白蒋英闹动静的意思。
  他骂了一句:“废物。”
  蒋英:?
  哈?你说谁?
  范意的目的自然不是躲,他敢拿自己的血赌,就做好了充足的把握。
  他手掌张开,往侧边一滑,迎面攥住了触手扑来的尖端。
  尖尖刺进伤口里,却不能再近一步。
  温热的,带有强大腐蚀性的鲜血淋在触手身上。
  触手终于察觉不对,它开始抽动,想回撤,却竟被范意死死攥住,不能动弹半分!
  “……像不像裹了蜜糖的毒药。”范意轻声说。
  他的另一只手高举剪刀,用力刺了下去。
  不同于先前的污染。
  这回,被范意转化过的灵异值在触手体内爆开!
  白色的触手瞬间崩解,散得七零八落。
  范意从触手的残肢上拆下剪刀,随后看也没看,往蒋英的方向用力一扔。
  他用了十成的力气,冲着蒋英的咽喉而去,蒋英的惊叫被布堵着,只等恐慌地挣扎后扭,很快就撞到身后的柜子,飞来的剪刀近在咫尺!
  “嚓”。
  一根触手横空拦在蒋英刚才的位置上,被剪刀贯了进去。
  范意打了个响指。
  另一根原本袭向蒋英的触手爆开!
  残肢炸了蒋英一身。
  蒋英:……
  他差点以为范意要杀他灭口。
  范意从地上捡起剪刀,心满意足地欣赏了会儿对方惊魂未定的表情,踢开脚下的触手,没解绑,转身继续调查。
  ——他还没翻完呢。
  蒋英:“呜呜呜。”
  “别吵,”范意记仇,回想起几个月前对方在微信里对自己说过的话,原样奉还了回去,“拖油瓶还是老实点,别总丢人现眼。”
  蒋英:“呜呜呜呜呜。”
  “我知道你很急,”范意掀开床单,摁过包了一层真皮的床垫,“但你先别急。”
  “你呢,听话一点,老实待一会。我讨厌有被绑起来的废物拖我的后腿,明白吗?”
  他把正在哭泣的布偶娃娃放在上面,床垫上又有即将长出触手的趋势,范意拿着剪刀,把床垫划开一道缝隙,露出内部的情景来。
  他只看了一眼,就嫌恶地往旁边避了避。
  床垫里面,孕育着密密麻麻的,未生长的卵。
  有触手从卵中伸出一个小口,摇晃着舞动,布偶的泪水落下,促进它们的成长。
  看来过山车的座位上、地砖里、以及类似的白色物件中,都藏着这些东西。
  究竟有什么用?
  范意把布偶拿回去,免得触手继续生长,顺便取了一枚触手的卵,用特殊的医药瓶装好,留待回去观察。
  然后范意就把床单给它罩回去了。
  密集恐惧症要犯了。
  房间里剩下的痕迹太少,范意隐隐有了一些猜想,但依旧无法完全断定事实。
  唯一的线索是手里的布偶娃娃,它的嘴巴被线缝上,脖子前还吊着细细的绳索。
  在外挂着的布偶娃娃,像极了他们吊死时的模样。
  范意扯床单的时候顺便把被子扯平回去,正好露出埋在棉被中央的一张纸条。
  白色的,和被子融为一体,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他打开,上面用水笔潦草地写了几行字。
  【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
  【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
  “……”
  又是这首童谣。
  到四兔子就戛然而止,没有后续。
  范意查得差不多了,刚刚被他撕开的伤口也已经不再流血,他干脆就没缠新的纱布,一把将蒋英口中的棉布拆了下来。
  蒋英:“卧槽……”
  范意无情打断他:“你到底对这个词有什么执念?”
  蒋英憋了憋,挣动身上绑的绳子。
  他现在有求于人,不得不低头:“你,你怎么在这里?来干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
  范意蹲下,这才抽空扫了眼捆住蒋英的绳索,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这么简单的结,你解不开?”
  蒋英:“啊?”
  范意找出线头,轻轻一抽,绳索瞬间散开。
  蒋英被绑了将近一天,没吃没喝,此时绳索终于挣开,他浑身发软,一时瘫在地上,起不来。
  范意问:“谁把你捆这儿的?”
  蒋英:“还能谁……这房间谁在住,就是谁干的。”
  “哦,”范意说,“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蒋英有气无力道,“昨晚有个鬼进来,就用你手里那把剪刀,把他的舌头剪了下来。”
  “然后拖了出去。”
  蒋英说完,观察着范意的表情。
  他以为范意会把手里的剪刀扔开,毕竟那可是剪过人舌头的东西。
  但是范意没有。
  范意问:“他死的时候你都看见了?住在这里的人没反抗吗?”
  范意寻思着:“那诡物怎么没把你也给杀了,少个祸害,多好。”
  蒋英:……
  这么久不见,范意说话还是这么气人!
  他想证实自己比范意胆大,勉强挺住了胸膛:“对,我都看在眼里,眨都没眨!他反抗什么,当时被触手死死捆在床上,要么被触手吃,要么被拔舌。”
  血全被剪刀吸收干净,一点都没剩下。
  范意明白了。
  “好吧,”范意抱着手臂看他,“没想到你胆子还行,没吓晕过去,有点用。”
  蒋英:“你以为谁跟你一样?”
  范意嗤笑一声。
  “所以这个房间的人为什么要捆你进来,你得罪他了?活该。”
  蒋英:?
  他看到范意这张脸就不爽,忍着火气道:“现在是你在问我东西,能不能客气点?范……”
  “想死?”
  还没等蒋英反应过来,他只觉眼前一晃,那把割过死人舌头的剪刀就戳在了他的下巴上,逼他强行闭上了嘴!
  刀尖冰凉,蒋英迎着范意看死人般的目光,不由得脊背发寒。
  “我说过什么?记得吗?”
  范意说:“不许发出我名字相关的一个音节,这都听不明白,不如早点死了,还能得个痛快。”
  “再有下次,我会真的割下你的舌头。”
  剪刀尖把他的下巴刺破,流出了血,想到这是杀过人和触手的剪刀,蒋英脸色瞬间煞白,他这次真的被吓到了。
  范意:“听到了吗?”
  蒋英慌忙摇头闭紧了嘴,保证自己不会出声。
  范意收回剪刀。
  他卖了个心眼,说:“柑橘,之后这么称呼我,明白吗?”
  蒋英下意识道:“这什么破称呼,你品味……”
  范意睨他。
  蒋英:“好的柑橘我不应该这么说你,我错了。”
  “别啊,”范意坐在长过触手的床垫上,反问他,“你还会认错啊,可是我记仇,要不你把以前的错也一起认了?”
  他把剪刀往下一钉,刺穿一条即将破土的触手,断成两截,骨碌碌滚到蒋英脚边。
  范意凉凉道:
  “说说,你几个月前跟我翻脸是什么意思,你说谁是废物?”
  蒋英:想反驳但不太敢。
  已老实,求放过。


第58章 The Little Mermaid
  晚上十一点。
  范意往嘴里搁了块口香糖, 嚼得腮帮子鼓鼓囊囊,他双手插兜,捏住口袋里布偶娃娃的头, 以免它总是掉泪。
  蒋英紧张地跟在他后边, 忍不住问:“这么晚了, 你要去哪?”
  范意:“关你什么事?”
  蒋英说:“我这不是……!”
  范意:“这不是什么?”
  “害怕就承认,没什么大不了的。”
  蒋英想骂他, 但是不敢。
  他咬牙道:“你嘴皮子功夫倒是一点都没退步。”
  还是那么讨人嫌。
  范意无所谓:“不服忍着。”
  “你不是看我不爽很久了吗?有本事自己回自己房间,跟着干嘛?”
  见到了207号房会长出触手的床垫,蒋英哪敢回去安稳躺着。
  说不准被子底下全是这些要命的玩意。
  他当即往前又跟了几步,身体诚实, 就是还在嘴硬:“谁,谁跟着你了……我爱去哪去哪!你管我!”
  “哦,”范意在西侧大堂止住了步子, “随你便,反正死了我不管。”
  蒋英今天没有参观过任何项目,也没有参与开园仪式, 其实已经违反了规则。
  不一定会死, 但一定会遭遇什么。
  蒋英闷声说:“谁要你管了!你还没说你怎么会在这呢?”
  范意懒得说他。
  搞得像谁有义务回答你似的。
  他站在西侧大厅口, 四下环顾了一圈。
  大厅里空空荡荡,落地窗外反射着室内的虚影,和树木混杂在一起, 外面已经开始浇水,声音淅淅沥沥地洒, 模糊了玻璃上的光景。
  范意无端想:是下雨了吗。
  大厅里只有他,张慕川和白粥都没有来,林寄雪也没到。
  说起林寄雪。
  范意要调查的房间和林寄雪查的在同一层来着。
  范意从207出来的时候, 也正好路过了林寄雪要去的201号房。
  房间门紧锁,范意听不到里边的动静,也不知林寄雪在内部做些什么。
  他倒不担心林寄雪会出事,也提前说好了不等人。
  至于其他人。
  张慕川和白粥可能另有想法,叶玫更是没有提及具体来找他的时间,明显是让他先按自己的心意去做。
  都没来,就算了。
  范意不再管顾跟在他身边的蒋英,上前两步,仰头看着屋梁。
  早上的尸体看来已经被旅店的工作人员处理干净,现场没留下多余的痕迹。
  范意凭着记忆,慢慢走到第五个人被悬挂的位置附近。
  接着他半蹲在地上,碰碰地板,在上面摸到一块小小的划痕。
  蒋英走过来:“你在干嘛?”
  范意实话实说:“我白天把这里的尸体放下来的时候,在他们身上留了一点记号,沿途会留下痕迹,现在该回收了。”
  蒋英:“等等,你说什么?”
  范意抬头:“我观察尸体的时候动了点手脚,这种事很奇怪吗?”
  说着,他从随身的包里摸出一瓶粉末,撬开瓶塞,轻抖着洒在地面上。
  地上迅速出现了一道荧光细线,延伸向大厅之外。
  “你你你,”蒋英说话都哆嗦,“死人了?你在尸体身上做标记?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勇?”
  范意面无表情:“你不是都看见有人被拔舌了?猜我哪来的房间号码牌?”
  蒋英想到了不好的事,闭嘴了。
  其实在看到范意利落地解决触手时,他就想说。
  这家伙……
  几个月不见,怎么出手这么狠了。
  范意以前说话也不讨喜,但最多是仗着家里背景肆意妄为,实际没什么本事的一个纨绔少爷。
  现在,他像是真的能咬得人鲜血淋漓。
  凭自己。
  蒋英当时就想喊一句牛逼,硬压住了,没吐出来。
  晚上的旅店走廊只亮着寥寥几盏灯,周边十分安静。所有人都躲在房内,没人轻举妄动。
  范意真正认真起来的时候没有那么多话,他站起身,一边顺着自己留下的荧光走,一边注意着周围的情况。
  痕迹一直延伸到旅店外面。
  蒋英扯住范意:“哎,范——”
  范意回头:?
  在范意的手要打住他下巴的那一刻,蒋英急急闭回了嘴,迅速改口:“那个,柑、柑橘,你是要出去啊?”
  “李颂说晚上浇水的时候不要出门来着?”
  范意“噢”了一下:“你别跟出来呗。”
  他抬手抹掉窗户上的雾气。
  这种痕迹。
  外面根本不是什么空中装置在给植物浇水,而是在下雨。
  雨里,植物在肆意地生长、拉长,枝条四处蔓延,窸窸窣窣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范意掐了掐自己的手腕,碰到受伤的位置,隐隐作痛。
  痕迹明确地指向旅店之外。
  【现在,雨中场景已为您开放。】
  他不能确定这条VIP规则是否同样适用于度假区。
  下雨后,很多痕迹都会被雨水掩盖。
  某些东西,也只有在雨里才会显现。
  范意闭了闭眼。
  如果他猜得没错。
  赌一把。
  他把蒋英往后推了一下:“你别跟着我了,这么出去,肯定会死。”
  蒋英抓住他,不撒手:“我不,你把我从房间里救出来,要负责!”
  范意:?
  他将剪刀戳在蒋英的手背上:“脑子有病去治,别逼我动手。”
  蒋英拽得更紧了:“求你了范……柑橘,别丢下我……我真的不敢一个人……”
  范意推他:“你要不要脸?之前嚣张的气焰劲哪去了?”
  蒋英眼见着范意是真不打算管自己了,害怕涌上心头,不敢再造次:“我错了,我真错了!你把我活着带出去,我喊你大哥!”
  谁稀罕。
  范意不想和蒋英赖着耗时间,额角青筋暴起,看着蒋英没骨气的模样,心里就来火。
  他忍无可忍,从包里抽出一张VIP申请单,怼他脸上:“我上辈子一定是欠你们这帮少爷的,速度点,填,填了我带你找个人。”
  “算你欠我的,出去要支付报酬。”
  “付付付,你要多少我都给。”
  蒋英忙一口答应下来,他没拖沓,粗粗看了两眼,就要动笔。
  范意想起什么,伸手按住单子:“等一下,你在这里登记的是真名?”
  蒋英一顿:“不,不是啊?李颂当时跟我说过,不要随便暴露个人信息给这些奇怪的东西。”
  那你还一口一个李颂。
  李颂知道你把他卖完了吗?
  范意“哦”了一下,懒得多管他俩之间的事儿,直接道:“你登记的是什么名,就填什么。”
  蒋英:“好好。”
  他两三下写完单子,范意看过一遍确认没问题后,就带着蒋英快步走到一楼的某个房间门口。
  “126”号房。
  范意抬手,敲了三下门。
  他说:“是我。”
  范意听不到门后的动静,静静地在外面等待着。
  几秒后,面前的房间门“吱呀”一下打开。
  诗雨站在里面:“你来了?有事要帮忙吗?”
  范意开门见山:“诗雨,你下午在游乐区的时候,有拿到过多余的印章吗?”
  他记得他们和诗雨分开后,对方一个人去买了刀,坐了过山车。
  她也知道拿到印章的方法。
  诗雨点点头:“有,我坐过山车的时候弄到了两个,我去拿。”
  “刚好,是我欠你们的。”
  范意站在门口等。
  他把手指按得咔吧响,心里默默记着账。
  真是浪费。
  没过一会儿,诗雨就从房间里出来了。
  她反手合上屋门,递出躺在掌心中央的两块印章。
  范意把印章往蒋英手里塞:
  “盖章处三个字认识吧,自己盖,一块印章能盖两枚章,盖完剩下的一块印章还我。”
  蒋英接过去:“好好。”
  诗雨瞥了眼蒋英。
  这人新的有点明显,不像临昕橘,如果他不说,不会有人想到他是新人。
  她收回视线,问道:“橘子,你今晚是有行动吗?不如带我一个?”
  范意不假思索:“可以。”
  诗雨还是有些能力的,也是VIP,有雨中场景的权限,说不准帮上些忙。
  “嗯,”诗雨往后拢了拢头发,“走吧,路上说。”
  事不宜迟,三人迅速出发。
  蒋英神情紧张,在最后面一路小跑,生怕自己不注意掉了队。
  “话说回来,”诗雨问,“今晚就你和……云见雪没来吗?”
  范意:“他自己有安排。”
  诗雨明白了:“那叶瑰呢?”
  范意:“谁知道,说不准一会就突然出现了。”
  诗雨站在旅店的大门前。
  前台老人已经下了班,前厅的灯光黯淡。范意探头探脑了一阵,确认没有危险之后,轻轻推开了旅店的门。
  撒过显形的粉末后,他的荧光会与之反应,最开始会很明显,接着便随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淡去。
  现在还在一直往前蔓延,被雨泡过,光芒微散。
  蒋英小声说:“……不拿把伞吗?”
  范意心说我上哪给你找伞去。
  他和诗雨都是在上午摩天轮带来的暴雨里行动过的人。
  晚上这点雨跟当时比起来,压根不够看。
  范意不想理他,径直走入了雨中。
  诗雨回头问了蒋英一句:“你是新手?”
  蒋英支支吾吾:“啊。”
  她说:“那你和橘子一样,认识叶瑰吗?”
  蒋英:“谁?”
  诗雨说:“没事,随便问问。”
  蒋英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你是说,柑橘也是新手?那他怎么……”
  他看范意这么熟练,还以为对方在消失的几个月,经历过好些次这种事了。
  诗雨摇头:“我不清楚。”
  她没和蒋英多说,只是看在对方是新人的份上,最后叮嘱:“我看橘子也不想管你,你硬要过来的话自己跟紧了。不要乱碰东西,做什么都要先问一嘴,明白?”
  她走进雨里,看着地上范意留下的标记,压低声音:“要是敢违反规则,连累人……”
  “不用诡物动手,我第一个杀了你。”
  令人毛骨悚然。


第59章 The Little Mermaid
  “快一点。”
  越追着痕迹往前, 雨中的道路似乎就越宽。植物的根部延伸,撑到路面,裂开一道道细细小小的纹路。
  随着时间流逝, 地面上的荧光越发微弱。
  “临昕橘, ”诗雨往前跑, 叫了范意一声,“你有没有觉得, 这段路有些陌生。”
  现在是黑夜,千篇一律的树木齐齐排列在道边,雨水模糊周围的场景,教人分不清所处何处。
  范意说:“不是有些。”
  “这条路, 我们没有来过,原本这个方向应该通往餐厅的附近。”
  “记的很清楚。”
  诗雨意味不明地来了这么一句。
  范意微微抿唇。
  “你们等等我啊,”蒋英在后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快追不上了。”
  其实范意和诗雨的速度不算快。
  但是蒋英被困了一天,连东西都没吃上, 没低血糖晕过去都算好的了, 跑起来自然没力。
  “……”
  诗雨:“理他吗?”
  范意摇头:“让他自己跟, 我又不是来批发好心的,这速度还快?”
  话是这么说。
  范意仍旧在一道岔路口慢慢停住了步伐。
  他留下的荧光只剩下一条极浅极浅的线,延伸向左边的泥路, 土质瞧上去十分松软,踩起来或许会被溅上一脚的泥。
  诗雨在范意身侧停下。
  她才洗过的长发又被雨淋湿, 衣服也是,凉凉地贴在身上,看着面前的岔路, 偏头观察着范意的表情。
  她认为范意不会无缘无故停下,直接问:“有不对劲的地方?”
  范意点头:“嗯。”
  在范意停滞下来的这几秒内,他留在尸体上的痕迹终于全部被雨水冲刷洗净,一滴一滴砸下来,消失在棕红色的泥土里。
  诗雨思索片刻:“我记得这里原本是一条直道,而且是水泥路,似乎没有岔路?”
  范意说:“不止这些。”
  多出的那条土路是新的、平的,雨水落在上面,悄无声息地融了进去。
  “没有脚印。”他说。
  “我的标记是直接做在尸体上面的,只有尸体接触过的地方能显现荧光,也就是说,工作人员处理尸体的时候,一定路过了这里。”
  范意上前两步,在土路上轻轻压了一下。
  鞋底立刻陷进去,踩出一个浅浅的泥洼。
  范意没敢涉入太深,他迅速退了出来,若有所思地低头看着脚底。
  这片土路软得过头了,似乎深不见底。
  诗雨懂了:“这条土路太干净,不像是有东西曾经踩着它路过的样子。”
  范意:“嗯。”
  蒋英终于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等等、求你、你们、等一下我……”
  范意听他这有气无力的声音,觉得闹心。
  他摸了摸兜,想找找有没有吃的,结果发现自己只带了口香糖出来,压根不适合空腹嚼。
  遂放弃。
  范意无视蒋英,在泥地前面蹲下:“死物不会骗人,痕迹又是连续的,如果诡物没有从上面路过……”
  范意用力在脚底的水泥路面上跺了两下,听声。
  他细细品味片刻,判断道:“底下是软的。”
  “不是类似棉花那种实体上的软,更像有水在晃。”
  诗雨收回了原本夹在指缝间的银针:“是水?”
  怪谈进行到现在,谁都能看得出,这个地方与水脱不了干系。
  是水的话,就解释得通了。
  如果诡物没从地面上经过,而是从地底的话,为何路面上也会沾染到范意的标记。
  水会扩散,无处不在。
  范意扭头问蒋英:“有硬币之类的东西吗?”
  蒋英抬头,脸色苍白:“……哈?”
  “我怎么可能有这种……”
  范意不等他说完就回身:“啧,真没用。”
  蒋英:“。”
  范意只好用自己的硬币。
  他把口袋里的硬币放在指尖,轻轻一弹,硬币飞出老远后,坠在土路的中央。
  硬币方才落地,便迅速沉没,它一点点陷进土路里,直到被完全吞噬。
  随后硬币造成的凹陷被迅速填满,不过眨眼,土路便再次成为一副光滑平坦的模样。
  “没必要往前了,”范意说,“这土路是个幌子,连硬币的重量都支撑不了。”
  “会陷进去。”
  蒋英勉强听明白了范意的话:“那你不是白来一趟了吗?”
  “不算,”范意朝着土路延伸的方向望去,“这条岔路所指的方向,是食堂后方的小池塘。”
  诗雨:“你有想法?”
  范意:“对。”
  他说:“池塘只能明天去看了,现在先在这附近找找看吧,有没有残留的……”
  他话音未落,便眼尖地捕捉到了什么,三步并作两步往旁边大步而去,拾起了树根旁边,正被树木窸窸窣窣往泥土里拖的衣物。
  卡得很死,范意用剪刀裁下半截。
  诗雨走过来:“我认得这个。”
  是第五具尸体身上的一片衣角。
  衣服上绣着繁复的花纹,做工精细,想认不出来都难。
  “只有衣料,就剩这么一片了,”范意拾起来,“果然,因为它泡过雨水,才会被这些东西吃掉。”
  诗雨:“你很确定?”
  范意没看她。
  他直接转身,背对着诗雨:“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清楚,从你提出要跟着我一起出来的时候,不就有了猜测吗?”
  “我们之所以能在浇水的时期离开,是因为雨后的规则共通,如果并非VIP,极有可能迷失在外面。”
  “所以这里的东西,和游乐场里的,其实是一样的。”
  “还有最后一件事。”
  范意从口袋中取出白色触手的卵,轻轻放在地上,又拿出布偶娃娃。
  两只娃娃凑在一块,眼泪流个不停,掺在雨水之中,分不清娃娃身上落下的水来自于谁。
  卵接触到夜晚的冷雨,瞬间长出触手,朝范意的方向抽去!
  诗雨这次没有立刻拿出银针,她身手敏捷,迅速往旁边一跃,退到了触手的后侧。
  范意也没对触手动手。
  他闪身避开一击,还不忘拎起不远处的蒋英,把他往诗雨旁边一推。
  范意言简意赅:“帮我看着点人。”
  诗雨把针扣在蒋英的喉前:“你这样做很危险。”
  蒋英愣愣地看着这一幕,不敢动弹。
  范意没空理会诗雨,他再次把伤口撕开,血的气味吸引了触手的全部注意力,连他们脚下的土地也蠢蠢欲动。
  树边松弛的泥土频繁溅起斑点,触手生长迅速,雨水愈浇灌,它愈发庞大,扭曲击打在地面上,震开好几道裂纹!
  范意在雨中急促地喘着气,集中精力应付不断朝他袭来的触手,小腿被打中,当场裂开一道口子,血液沾到触手身上,教它短暂地凝滞片刻。
  范意摔倒在地,忍着疼痛站起来。
  触手勉强吞咽下范意的鲜血,其中强烈的灵异值滚烫,它在原地抽搐片刻,接着却以更快的速度朝范意冲来!
  范意把剪刀钉在地上,侧身一滚。
  吸过范意鲜血的剪刀短暂地挡住触手的去路,争取到片刻的喘息机会。
  范意按住自己的伤口,雨水打在上面,减缓了结痂的速度,他的眼前开始变花,逐渐不能看清触手的轨迹。
  诗雨:“糟了。”
  她指尖出现银针,不再袖手旁观,一旦范意出现危险,她会立刻把针扎进触手内部。
  与此同时,诗雨也在快速思考。
  为什么触手只攻击范意,而选择性地无视了就在触手身边的她和蒋英?
  按理来说,他们都是VIP,不应该再被触手这样追击。
  除非……
  范意身上有什么东西,有令触手必须这样做的理由。
  “是那个布偶娃娃吗?”蒋英弱弱开口。
  诗雨一愣。
  “我我我猜的。”
  他怕诗雨把抵在自己脖子前的针扎进去,紧张地绷直身体。
  “当时我没看清楚,说错了别怪我……他把我救出来的那个房间里也被这样追击过,原本好好的,是在摘下外面的娃娃之后,这些怪物才动的手。”
  蒋英小声猜测:“是不是只要他丢掉娃娃,这个怪物就会停?”
  诗雨静了一会儿,撤掉横在蒋英颈前的针。
  “不用,他肯定早就清楚这点,是故意这么做的,”诗雨说,“你没发现吗?触手的动作在变慢。”
  看来不用她出手。
  触手越长越大,经历了最开始的迅捷过后,它的行动正在变得笨拙,身躯的表皮逐渐粗糙,白色染成与环境相似的棕褐色——
  完全地,变成这里的一棵树。
  触手的攻击越变越慢,最后抽出枝条,捆住范意的脚踝后,就再也没了动静。
  范意把肩头被撕烂的一块衣料扯了回来,塞好布偶娃娃,拔掉插进土里的剪刀,咔嚓剪掉缠住自己的树枝。
  他慢慢站起来,扶住树干,抠下一块树皮来。
  树根露出土面,扯住他浸泡过雨水的裤腿,要将他往泥土里拽。
  范意并不惊慌,他弯腰一剪,根部带着他的裤脚一起消失进了泥中。
  诗雨把他扶起来:“你的想法验证完了?”
  范意:“嗯,看来这里所有的植物,都是那些触手演化而来。”
  诗雨:“你看出来的,不止这些吧?”
  范意往后退了一步,和诗雨保持距离:“你好像那个过来空手套线索的。”
  诗雨笑了:“这才第二天呢,问问而已,能有什么重要线索?”
  范意:“可是这次你的针带了毒吧?”
  诗雨动作一停。
  范意张开手,里面不知何时静静地躺了几枚银针,单看外表,根本无法瞧出,上边淬了致命的毒。
  诗雨这才发觉自己的银针少了几枚,她低下头,按住自己手里剩下的针:“你知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范意说:“你借着扶我的机会,想把针偷偷刺进我手里时。”
  诗雨:“我没刺中?”
  “——你没刺中哦。”
  这话不是范意说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林寄雪的声音从不远处飘来,听着分外欠打。
  不是,分外悠闲。
  范意扔掉手里被针刺进三分的树皮。
  两道人影撑着一把伞,趁着雨幕,从他们来时的方向,向这里缓步走来。
  黑夜与树林挡住了他们的身影,走近了才能看清,紧随在林寄雪旁边的人,是叶玫。
  诗雨眨了眨眼:“看来是有备而来。”
  林寄雪:“没有准备哦,是凑巧啦。”
  叶玫在几步之远站定。
  他这次没戴面具,把围巾往下扯了扯,直面着诗雨,似乎在笑。
  叶玫摊手:“如你所见,我来了。”
  “那么——”
  “药师南晓雨,请问你找我有何贵干?”


第60章 The Little Mermaid
  “凑巧?”诗雨双手搭臂, “可以,做得很漂亮,临昕橘。”
  诗雨把手放在脸边, 鼓了两下掌。
  “漂亮个鬼, ”范意把蒋英提起来, “我都做好一个人应付你的准备了,谁知道他们会来。”
  显然没把蒋英当人。
  诗雨轻声道:“谁说这个了?”
  她上前两步, 目光平视着叶玫。嘴上却还在和范意讲话:
  “我好奇的是,我涂在针上的毒无色无味,外表也看不出来,你怎么会这样清楚, 我这次做了手脚。”
  范意:“我干嘛和你解释?”
  诗雨拢了下头发,认真回答:“因为我真的是带着诚意来的,想好好和你们谈谈。”
  “针锋相对没有好处, 是吧?”
  范意冷声:“带着毒来谈?”
  诗雨说:“请别误会,我确实没有想对你出狠手。这毒不会死人,只是有能让我探听到一些东西的作用而已。”
  “就连你带来的新人, 我也只是威胁, 没把针刺下去。”
  指的是蒋英。
  诗雨继续:“我还带了毒的解药, 现在就可以给你们,真假自行判断。”
  她隔空把一个小小的药瓶扔给叶玫。
  叶玫接住,低头看着手中的药, 指尖在瓶身的标签上摩挲片刻,随即转向范意:“要不, 聊聊?”
  范意想想,同意道:“既然是你说了,也行。”
  诗雨问范意:“你是怎么猜到我的东西有毒的?”
  “很简单, ”范意说,“因为你刚刚没有出手,一次都没。”
  “你的针理应无法对触手造成实质性伤害,不影响我的验证。因此,帮忙拖延一下那些触手的行动,对你来说应该并不是难事。”
  “但你没有。”
  他说:“既然是合作,袖手旁观可不好吧?”
  范意把他顺来的几枚银针放在手心,翻来覆去地滚,然后刺向刚刚那根还未完全变成树木的触手。
  白色的部分迅速枯萎。
  范意说:“除非,你一出手,诡物就会像这样受伤,直接露馅。”
  “但我当时仅仅只是怀疑而已。”
  他把针收回去:“直到你真的想把针刺到我身上时,我才确信。”
  诗雨:“不愧是你。”
  范意带着蒋英钻进叶玫的伞底。
  小伞撑不住四个人,蒋英只能半个身子淋在外面。
  “我说完了。”范意用肩碰了下叶玫。
  叶玫向诗雨展开手:“好吧,那么接下来,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诗雨:“知无不言。”
  叶玫:“嗯。”
  他的声音混在雨中,听上去如被水泡过,莫名发凉:“听说你找我?”
  诗雨:“是,如果不是你行踪成谜,我也不至于用这种方式探听你的下落。”
  看来她在针上下的毒,有类似吐真剂一样的作用。
  叶玫:“这么急着见我?”
  他摸着下巴寻思:“难道是我欠你什么东西没还?还是你欠我东西没还?”
  诗雨说:“没有,我们已经两清了。”
  叶玫:“所以?”
  诗雨说:“我有事想找你打听。”
  说着,她解开了自己的衣领扣子。
  她折了两折,将领子放下,能看到脖颈上挂了一条细细的链子。
  她摘掉自己一直遮挡在领口下的项链,递到叶玫面前。
  项链末端是一枚圆形的小镜子。
  诗雨把镜子上的盖子掀开,用手挡住雨水,以免贴在内部的照片被浸湿。
  “是这个。”
  盖中贴着的照片上是两个女孩。她们离镜头很近,脸挨着脸,笑容幸福。
  边框装饰着花里胡哨的花纹,应该是特意去店里拍的大头贴。
  其中一个人是诗雨。
  而另一个人……
  站在叶玫身边的范意忽然攥住了手。
  “这是我亲妹妹,”诗雨主动介绍,“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很好。”
  “她原本在A市读大学,几个月前却忽然失踪,至今下落不明,怎么都联系不上。”
  诗雨:“我找了她的行踪,也报了警,她最后出现的地点,在A市的高铁站,买了通往M市的车票。”
  她看着叶玫,说:“你那天在A市,对吧。”
  叶玫没表意见。
  诗雨自顾自解释下去:“那几天,有很多人因意外而死亡。”
  “有的出了车祸,有的跳了河,但都没有引起太大的关注。”
  “隔着屏幕都能看出,他们身上有被诅咒的痕迹,或许他们在车上的时候,灵魂就已经死了。”
  “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在我妹妹失踪那天,坐过从A市出发的高铁。”
  她顿了顿,舔了舔干涩的唇。
  “果不其然,那天A市高铁站附近有一个即将复苏,并诞生领域的A级怪谈。”
  “当时被牵扯进这桩怪谈的人一个都没有回来。除了你,叶瑰。”
  “虽然没有证据,但我直觉我妹妹坐的列车受到了这则怪谈的波及,你或许会知道些什么。”
  诗雨把话说得很平静,从她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感情起伏。
  但她的声音在雨声中,却无比清晰:“我很确定,我妹妹没有被找到尸体,没有因意外死去。”
  “她直接在现实消失不见,很有可能迷失在了另一个世界,我想请你帮忙联系一下诡物那边,有没有东西看到她的下落。”
  “或者……你在高铁站,有见过她吗?”
  明明诗雨问的人是叶玫,范意却张了张口。
  他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只是僵了片刻,便把想说的话语,尽数咽回了肚子里。
  照片上的人,他见过。
  他见过诗雨的妹妹。
  就在G4444号列车上。
  “找到了,真正的一号车厢。”
  身后是尸体与鲜血铺成的路,周围只剩死寂,与他们微不足道的喘息声,少女支着膝盖,擦掉脸上沾到的血。
  列车已经停下。
  她背对着范意,站在一号车厢的出口前,静静地凝视眼前白茫茫的雾气。
  范意蜷坐在地上,仰头看她。
  “你先等一下,不要下车……”
  他的声音发哑,说起话来十分费劲:“前面的雾很不祥。”
  他捂住嘴咳嗽:“我们已经没有试错的机会了,谨慎点吧。”
  少女回过身,低头看着范意,以及他身上的伤。
  若隐若现的雾侵蚀到车厢里,连她的身形也一起模糊。
  “但是你不下车,就永远不知道这条路是对是错,”少女说,“停靠的时间有限,你比我清楚,谨慎没有出路。”
  范意:“不一样,之前我们有车票,现在你出去,就没有回头路了。”
  少女一静。
  片刻后,她缓缓道:“其实,试错的机会,还有一次的。”
  范意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倏然撑住地面,想撑起身体抓住她。
  被少女挥手打掉。
  她说:“我先下车。”
  更像在说“拿命去填”。
  少女退了两步,堪堪卡在出口边缘,只要范意碰她,就会跌进身后的雾里。
  她趁着范意还没起身,把自己腕上的手链褪下来,弯腰塞进对方手里。
  少女笑笑:“这是我姐留给我的,她说可以保平安。”
  她看上去早就下定决心。
  从头到尾,少女的声音就一直有股压抑的平静。
  此刻却不自觉染上哭腔:
  “如果一号不是正确的路,到下一站,你就从别的车厢走。死路里一般都会有线索,我会尽力找到,并传递出来的。”
  “不用愧疚,如果不是你,我也走不到这里。”
  她轻轻说:“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只是……”
  “如果你的预感没错,到那时,可能就剩下你一个人还活着了。”
  她仿佛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快速说完最后的话,毅然转身,跳下了列车。
  “不要死去,走出去吧。”
  “也许安稳度过这场劫难过后,将会有一条开满鲜花的道路。”
  范意费力从地上爬起来,撑着厢壁,往少女离开的方向挪。
  他还没来得及靠近,车厢门倏然一震。
  一团纸从车外的浓雾里,被什么人奋力丢到范意的脚边。
  手链登时“啪”地断开,坠落在他脚底血泊当中。
  范意定住了,茫然地听着外边的声响。
  周遭万籁俱寂,连风声都不曾有。
  他很慢很慢地捡起纸条,拆开。
  上边用潦草的字迹,写下了唯一正确的车厢。
  “开满鲜花的路……”
  可是终点,只有雨啊。
  *
  “诗雨。”
  叶玫的声音打断了范意的思绪。
  范意回过神,只见叶玫抬手向前,轻轻阖上了诗雨举在半空的镜子。
  他似乎和诗雨很熟,知根知底。
  这种熟悉既不亲密,也不带恩怨,而是以一种较为疏离的态度,相互敬而远之。
  叶玫听完诗雨的描述,心平气和地与之交谈道:
  “诗雨,你向来知道我这边的规矩。没有人去解决的怪谈,我负责解决,没有人接受的委托,我负责接取。但这些都不是针对活人的生意。”
  “活人的世界有活人的规矩,你想找人,一个极有可能受到怪谈波及而消失的活人,不在我的业务范围内。”
  诗雨:“我知道。”
  “但我拜托的不是你背后的势力,是你个人,叶瑰。我相信以你个人的能力,做到这些不是难事。”
  她说:“这是交易。因此相应的,我也会同意你提出的、我能做到的一切要求。就算你没有发现我要的线索,我也不会食言。”
  “……以南晓雨这个身份来起誓。”
  *
  后半夜。
  手机上的时间显示着零点,范意划掉上边的一通陌生来电,打开电筒。
  淅淅沥沥的雨已然停歇。
  叶玫收了手里的伞,递给旁边的范意。
  范意随手扔给蒋英:“帮我拿着。”
  蒋英急急去接,差点没接住,把伞摔了:“喂,我是来给你干这个的吗?!”
  范意看他接稳了,并不作理会。
  他上前两步到叶玫旁边:“你怎么和云见雪一起来了?”
  林寄雪就在前边,回头答了:“凑巧呀,我来找你的时候遇上叶瑰的。”
  他把一枚小小的徽章放在手里抛着玩,忽然想起什么,径直丢给范意:“对啦,你看看这个?”
  “我在201号房找到的,是灵异道具,能隔绝一切诡物的声音。在那个房间里的人,很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没听到广播。”
  “原本这玩意是用来抵制精神污染的,没想到还能有这种用处。”
  “是人为放进去的哦。”
  范意把徽章放到指尖捏了两下。
  “人为啊。”
  林寄雪耸肩:“我还去看了会儿热闹,三楼的前十个房间外面,挂了一排布偶娃娃。”
  “昨天我爬过窗,当时还没有这些。”
  “它们被灵异道具遮住了诡物的气息,不探头出去看,根本发现不了。”
  范意若有所思,拿出自己找到的剪刀:“我在207找到的,这个也是灵异道具。”
  诡物的东西都带有污染,沾着灵异值的东西,只可能同是人带进来的。
  “通灵者里,有诡物安插的卧底。”
  蒋英听了半天,忍不住探头:“卧底?那不是有人在帮这些怪物害人吗?”
  范意难得理了他:“是这样没错。”
  蒋英:“那你们是不是得把他找到抓起来?”
  林寄雪觉得莫名其妙:“抓什么?”
  蒋英:“……诶?”
  林寄雪把口罩松松垮垮兜在下巴上:“抓什么呀?”
  “有卧底才有意思啊,说到底,每个人只用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为此什么手段都可以使,本来就该是这样吧?”
  林寄雪退了几步,问范意:“对了,橘子,这又是你从哪捡来的人?”
  范意说:“你弟的朋友,要不交给你?”
  李颂的朋友?
  “那还是算了。”林寄雪说。
  蒋英:感觉自己被嫌弃但不敢吭声。
  他倒是认出了林寄雪,毕竟李颂手机里就存着林寄雪的照片,在M市这几天,四处打听这人的下落。
  范意回了两句嘴。
  等其他人都不说话了,叶玫才偏头看向范意:“你们聊完了?”
  范意:“什么聊完了,我问你怎么和云见雪在一起,你又没理我。”
  叶玫:“好嘛。”
  “我还以为你不关心真相了。”
  范意问:“所以那个纸飞机到底是?”
  叶玫把食指抵在范意唇前:“不急,你跟我走,到地方自然就清楚了。”
  “前路自有答案。”
  范意吐了口气。
  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他原本还有一堆问题想要问叶玫,比如对方是怎么在晚上从水上乐园来到度假区的,以及他和南晓雨之间发生过什么。现在看来,都没什么必要了。
  范意说:“吊着我胃口,你百玩不厌是吧?”
  叶玫岔开话题:“反正路上也枯燥,不如你先聊聊你的发现?关于这个度假区,你了解了多少?”
  范意妥协了:“没有确切的证据,但连蒙带猜,大概八九不离十吧。”
  本来怪谈就没有事事都能给人验证的机会。
  林寄雪竖起耳朵:“什么什么?”
  范意撇了撇嘴,总有种自己被白嫖的错觉。
  他说:“先是很明显的一个事实,我们现在身处海底。”
  蒋英:“明显?”
  你在房间里被关了一天当然不知道。
  范意暗暗白眼,没管这人,继续组织语言:“与其说这里是度假区,不如说,我们正处于一场实验当中。”
  “一场在海中模仿陆地的,生态实验。”
  “这里的植物,”他用拇指隔空点了点,“我验证过了,它们都是由触手演化而成,触手未成型前,存在于白色的区域。”
  “那些会攻击人的触手,最终都会成为供给氧气的树木。”
  “还有黑影,它们是水。”
  “活的触手生吃掉人,把他们孕育成卵,最终成为植物。”
  “而死人,则变成养料,也就是这种特别的水,浇灌触手生长。”
  “至于这些布偶娃娃……”
  范意拿出新找来的那只娃娃,替它擦掉眼泪。
  娃娃脖子上的吊绳和娃娃连在一起,扯不掉,嘴巴被线缝上,无法捏开。
  他说:“是诅咒。”


第61章 The Little Mermaid
  谈话间, 叶玫抬手抵住了范意。
  他们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站定,周边植被稀少,空旷寂寥。
  这在度假区是非常难得的一件事。
  叶玫说:“我们到喽。”
  道路的前方立着一块用树木搭建的圆拱作入口, 树木枝条伸展, 缠绕在中间的牌匾边缘。
  “纪念品一条街?”
  范意将手支起来, 抵在前额上,读出了老旧牌匾上的字节。
  “嗯, ”叶玫说,“我是从这里过来的。”
  “和白天的纪念品一条街不太一样,”范意说,“白天也不是从这条路进的。”
  不过, 这个位置……
  范意拿出自己的手绘地图,确认了一番。
  他们现在正处于原版地图上所缺漏的,一条街多出的那部分区域。
  范意先前踩点的时候, 这里被丛生的林木封住了路,完全无法通行。
  在圆拱的旁边,还刻了几排难以被人察觉的小字。
  范意靠近过去, 用手电筒照着, 一目十行。
  【游客们, 你们好,欢迎各位来到纪念品一条街,本区域为夜市, 开放时间为每天晚上浇水结束后至第二天早上八点,区域内较为潮湿, 请各位小心地滑。】
  【您可以在这里购买任何纪念品,包括鱼形锁,海底生态瓶等小物件, 不售卖女巫的眼泪。】
  “我们不拒绝眼泪,也收购眼泪,但这里的任何交易,都将付出代价。”
  蒋英挤在旁边,把最后一行字念了出来。
  “好奇怪的描述,女巫这种东西……”
  蒋英说:“只有童话故事里才有吧?”
  范意有时候挺佩服这人的。
  心里明明怕得要死,却还要硬着头皮往前凑,跟急着想证明什么似的。
  林寄雪直说了:“他要一起进来?什么都不懂,能行吗?”
  范意破天荒地没顺带讽蒋英一嘴:“没办法,他没有选择。”
  范意说:“每天至少参观一个区域,他没去。不要走错房间,他被捆在别人的房间里。连着两条了。”
  如果范意的猜测没错,但凡今晚他晚到一会,明天就能在大堂看到蒋英被拔舌的尸体悬挂屋梁。
  “现在让这人回去,他一定会死。”
  听着像咒人,然而范意神情认真,蒋英不至于现在都还搞不清状况,小心地退回到最后面。
  范意嘴上说着不管别人的生死,到底能拉还是会拉人一把。
  哪怕他们有私人恩怨。
  林寄雪没再接茬。
  范意关掉电筒,记下规则后,问叶玫:“夜市也算一个区域吧?这里似乎没有管理人员?”
  叶玫:“嗯,夜市算隐藏区域,比较特殊。”
  他们走了进去。
  说是夜市,等他们真的到里面后,才发现一条街内部黑灯瞎火,连盏灯都没点,压根没有所谓夜市的氛围,活像个摆设。
  没有管理者,进入并不需要身份核验。
  各式各样的摊位横列在路的两侧,展示架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货品,在黑夜里,只有凑近才能看清轮廓。木偶人竖立其中,充当摊主。它们毫无动静,整条街如死一般沉寂。
  几人随着叶玫快步前进。
  “这几家店卖的怎么都是鲤鱼娃娃?”
  蒋英拽住范意的衣角:“我感觉它们在盯着我看。”
  范意无情拨开:“大惊小怪。”
  “卖鲤鱼娃娃的几家店都不用管,”叶玫觉得有趣,难得耐心解释,“不能看表面,他们卖的都是……”
  “你这个鲤鱼娃娃好可爱,”林寄雪探头,趴在柜台前,“怎么卖,多少一只呀。”
  “……”
  木偶嘎吱嘎吱地扭动身躯,眼睛被钻了空,空洞地面朝众人,手脚如被提着线般吊起,摇摇晃晃,发出不成字句的拉长音:“欢——欢迎——光——”
  “卧槽这玩意会动!”
  蒋英一蹦三尺高,他躲在范意背后,手掐在范意的伤口上,拽得范意一阵生疼。
  范意忍无可忍:“撒手。”
  木偶无视旁边的动静,对着林寄雪掰开下巴关节,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请、购——购买——眼泪——”
  它从货架上取下鲤鱼娃娃。
  娃娃流下泪水,滴到柜台前的小瓶子里:“请——购买——女巫的眼泪——”
  叶玫沉默片刻,终于补充上了他没说完的后半句话:“……这里卖的都是女巫的眼泪。”
  叶玫扶额:“你搭了话,问了价,就必须买他们的东西,小雪。”
  “而且不买还不让走。”
  林寄雪托腮:“这样呀?”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木偶扒在他腕子上的手指。
  这是木头,被削得光滑圆润,做工精细。没有生命的东西,瞧起来是那样脆弱、不堪一击,仿佛轻轻一扭就能拧断。
  不容抵抗的,强迫他必须购买眼泪的污染沾到他的身上。
  林寄雪对木偶提议:“你看你店里那么多鲤鱼娃娃,是不是滞销了?不如多卖我几个?”
  “这些眼泪有什么用处呀?和我聊聊嘛,我还可以给你介绍客户呢。”
  他回身招手:“你说是不是,橘……”
  林寄雪动作一滞。
  方才还在他旁边的人早就溜之大吉,丢下他光速跑路,快到只留下道路尽头的残影。
  ——不消时便消失在了街道拐角、他的视线里。
  *
  “这种招惹诡物的好事让云见雪一个人独享就行了!”
  范意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塑料情谊,一见林寄雪要拖人下水,直接拉着叶玫奔出百米远,转角往旁边一站:“还好咱溜得快,就不跟着凑那什么热闹了。”
  叶玫的袖口被范意扯得皱皱巴巴。
  他随意地在上面抹了两下,抹平,笑道:“我说你啊,溜得真快,小雪要伤心了。”
  范意无辜道:“不关柑橘的事哦。”
  叶玫倒也不是真的担心林寄雪:“行,我们不管他,先做正事,你们跟我过来。”
  他要去的地方还没有到。
  前方的街道上尽是各式各样的摊铺,一家挨着一家,望不到头,让范意疑心纪念品街的夜市是否真的有这么长。
  叶玫在前边带路,边走边说:“不用太远,很快就到。”
  “你不是很想知道,我要你拿的纸飞机究竟是什么吗?”
  讲到这里,他停住步子,在中间的一个摊位前站定。
  木偶摊主光滑的脸庞上,被人用签字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容,看着分外诡异,吱呀着像被挤出来的声音:“欢迎——欢——欢迎——”
  它身后的货架上售卖着一排折成小动物状的长气球。
  “到了,是这个摊位。”叶玫说。
  “你好,我们要买东西。”
  “咯咯”。
  木偶滴溜溜地转着眼珠,目光在叶玫身上打转片刻,扭动着脖子:“抱——歉——”
  “您不是本——度假区——的——客人——”
  “无法购——无法购买——物品——”
  “不是我买,”叶玫把范意往自己身边扯了扯,“是他。”
  范意:……
  天下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餐。
  他算是明白,叶玫为什么要在上午拿线索吊住他,还特地留到大半夜再来找他了。
  范意耐着性子,和木偶沟通:“对,是我买。”
  木偶盯了范意好一会儿。
  “客人——请——购买——本店——的——兔子——”
  兔子?
  木偶从货架上取下一只长颈鹿气球。
  它把木头削成的手指压在气球上,指甲骤然生长出尖锐的枝丫,直接扎破了气球,沉寂的夜里蓦地“砰”响。
  干瘪的气球皮收缩,露出真正用于填满它的东西来。
  薄薄的气球内部,竟藏了一块混着红血的兽肉。
  腥味扑鼻,范意拧起眉头,憋住气问木偶:“……怎么付款?”
  先把东西拿到手,之后再和叶玫算账。
  木偶僵着胳膊比划,说话忽然流利:“一枚印章。”
  “支付一枚印章可以带走本店的兔子。”
  范意按住口袋。
  他正好还剩下一枚印章,倒不是舍不得,只是就这么给出去,多少觉得自己有些亏了。
  这也在你的计算中吗,叶玫?!
  他问:“只能用印章支付?”
  木偶嘎吱扭头:“您也可以使用女巫的眼泪交换。”
  “如果您无法与我达成交易,那么非常抱歉,我只好请您永远地——留在这里——”
  木偶发出扭曲的笑声:“替我——照——照顾——”
  “再见。”
  范意直截了当地盖了章,快速地捏起气球皮,把兽肉打包捆起来带走。
  拽着叶玫溜出数十步远,拐到角落。
  “你要的玩意。”
  确认这个位置已经远离了那些摊主,并遥遥看不见后,范意把东西往叶玫手里一塞:“这什么肉?兔肉?”
  “是也不是,”叶玫说,“是讹兽。”
  ?
  范意怀疑叶玫在耍他:“这怪谈不是童话故事吗?怎么山海经也要来掺上一脚?和纸飞机又有什么关系?”
  正想问讹兽是什么的蒋英默默闭嘴。
  叶玫说:“这就是制造纸飞机的原料,也是用于封住那些触手的真皮。”
  “纸飞机能载着……”
  “叮铃叮铃,叮铃叮铃。”
  叶玫还没说完,忽然一道铃声打断了他的话,在夜中尤其突兀——有人身上带着的手机忽然响起。
  范意早把自己的手机设了全静音,直接扭头看向蒋英。
  “是,是我的!”
  蒋英忙把手机拿出来,一个陌生号码正在屏幕上跳动。
  他不敢轻易挂断,小心翼翼地询问:“要接吗?”
  叶玫双手环在身前:“事情可以一会再说,反正还有时间。”
  范意说:“接吧,把免提开了。”
  他有种预感,陌生来电在这时打来,或许不是巧合。
  蒋英按下绿色的接听键。
  “滋滋……”
  电话对面先是传来一阵无序又混乱的杂音,仿佛遭受到了什么干扰,一阵窸窣的挤压声后,只能隐约听见,有人在对面说话。
  “临……”
  声音慢慢清晰起来。
  “临昕橘……”
  范意一静。
  电话对面是他在开园仪式上听过的,阿月的声音。
  对方居然在叫他?
  范意没轻易回复,只上前了两步,细听。
  对面话音破碎,断断续续。
  “听着……”
  “不会说话的……陵鱼。”
  “和……只会说假话的……兔子……讹兽。”
  “欺骗了……女巫的诅咒……”
  “不要……”
  “不要相信吃过兔肉的人。”
  “嘟——嘟——”
  丢下这几句不成章的话语,电话在下一秒突兀挂断,留下蒋英和他们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蒋英愣了,“对面谁啊?陷阱吧?”
  “……不。”
  范意知道陌生来电的含义,他看着蒋英那张无措的脸,发现自己没法轻易将事实说出口。
  这是蒋英死前十分钟的声音。


第62章 The Little Mermaid
  “先别管这个了。”
  范意抬手盖住蒋英的手机, 多管闲事的老毛病蠢蠢欲动:“电话里刚刚讲的东西,你自己记一下,然后设个全静音。”
  说完他回过神, 补充:“当然, 你爱听不听, 死了不关我事。”
  蒋英抬眼看了看范意。
  他努力把那句堪堪要出口的“你凭什么命令我”憋了回去,随后好好按照范意说的去做。
  他想, 自己没有听错。
  虽然范意自称“柑橘”,但那个叫南晓雨的人,是管范意叫“临昕橘”的。
  范意也没有否认这个名字。
  刚刚在电话里,对面的人同样喊了一声“临昕橘”。
  是在叫范意。
  给他的电话, 为什么会上来就喊范意?
  蒋英不得其解,只好自己先藏在心底,没多吱声。
  范意已经转回去看叶玫了:“小插曲, 你刚刚要说什么来着,继续?”
  叶玫放下手臂。
  他手里的东西也被一块提起放下,兽肉在气球皮里缀着, 随他的动作而有弹性地被拉长, 坠到地面。
  他顺便拿出白天范意交给他的纸飞机。
  上边血红的颜色与兽肉的颜色极为相似。
  “乘坐纸飞机, 可以趁着下雨的时间里,在海面与海中穿梭。”
  叶玫把之前被铃声打断的话语补充完整。
  范意:“穿梭?是说水上乐园和这里吗?”
  叶玫摇头:“是也不是。”
  你玩海龟汤呢是也不是。
  范意踢了叶玫一下,很轻, 有点像棉花在踢人。
  叶玫饶有兴味地观察着范意不悦的脸色。
  他及时道:“其实你也早猜到了,不是吗?”
  “如你所言, 你们现在正处于一场在海中构造陆地的生态实验里。”
  “你觉得在你们这个实验气泡之外,除了海面,还会有什么?”
  范意秒答:“更深的海。”
  叶玫:“对。”
  “一直以来, 深海中的它们向往陆地,却永远无法离开大海。”
  “而海面上的东西渴求深海,却永远无法触及下方真正的海域。”
  “于是,它们去乞求了女巫的垂怜。”
  叶玫轻声问:“所以,是谁,又是出自什么目的,在海中搭建起了这个度假区呢?”
  范意顺着叶玫的话语思考须臾,说:“现在还没有答案,任何情况都有可能。”
  叶玫:“答案我给你。”
  他拎着东西蹲下,把兽肉放在地上。
  叶玫抬头问范意要东西:“你的布偶娃娃,借我一下?”
  “拿着。”
  布偶娃娃是诅咒,这是范意在经历多次危险过后,得来的结论。
  它流下的泪水与此处的雨水别无二致,能够唤醒触手,诱使它们发狂,最终将它们变成植物。
  能够悬挂窗前,教诡物标记到人,来拔去人的舌头。
  以及当两只及以上的娃娃塞进手里时,那冰凉的、滑溜溜的触感,无孔不入的恶意。
  它们聚在一起时会哭,下雨时会哭,脖子上悬挂了绳索时会哭。
  它们因何而哭泣?
  范意看着叶玫。
  他无情地挤着布偶眼中流下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兽肉上。
  眼泪啪嗒融进肉里,兽肉的腥味飞快散去,筋和骨头慢慢混淆在一起,溶解干瘪,从能够塞满气球的大块血肉,渐渐变成一块薄而精致的皮。
  红色的皮。
  到这里,叶玫停了手。
  他把布偶娃娃和纸飞机一起还给范意:“你昨天拿到的纸飞机已经破损,所以无法在雨中起飞。在这里找一个手工摊主,让他用这个原材料,帮忙修补纸飞机吧。”
  范意有些无奈:“我手上没有印章了,老板。”
  叶玫:“我去问,你们在这里等一下。”
  范意问:“你不是不能买东西吗?”
  叶玫:“问问还是可以的。”
  反正他不是顾客,也不会被摊主强行留下。
  “如果不行,就明天拿了印章来,时间还够。”
  范意思索了一下,觉得可行:“OK。”
  现在看来,他所处的这则怪谈与叶玫所解决的水上乐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有些地方,需要两边的人合作才能察觉。
  何况叶玫是他老板。
  帮叶玫也就是帮他自己。
  范意问:“到时你怎么回去?还是在下边留一晚?”
  现在看来,水上乐园的人往来此处应该不是难事,叶玫的目标多半是更下面的深海。
  叶玫说:“你在好奇我是如何在两边自由穿梭的?”
  “有专属通道,是电梯,应该算你们的隐藏区域,”叶玫拿出手机,晃晃,“只有在水上乐园的第一天,让工作人员安装了验证程序,才能通行。”
  好熟悉的规则。
  范意说:“我知道了。”
  临走前,叶玫把一张纸塞进范意手里:“这是夜里从水上乐园到下面行动的规矩,我抄下来的,你先看看。”
  他很少干这种多余的事,一年到头可能都拿不了几次笔,因此字迹分外放飞。
  范意展开纸,用手机的电筒照着看。
  【Cold Cemetery进入指南。】
  凉园度假区。
  冰冷的墓碑。
  在规则的下方,还贴着一张额外的纸条。
  像是一个孩童的自白。
  “大人们说,这个世界应有尽有,有山有水有树木,海底的星空是漂亮的,阳光是明媚的。”
  “可是我在绘本上看到过鸟儿、风筝、飞机,它们不会坠落海底。”
  “有一天,我想折一架漂亮的纸飞机,送给大家。”
  “飞到海面上去。”
  *
  半个小时后。
  叶玫问过了摊主,几人又退回到一条街的入口处。
  修补纸飞机的工作需要五枚印章。
  也就是说,想要解决纸飞机的问题,至少要拿到三块章才可以。
  获取印章的方式隐秘又危险,需要与诡物正面对抗,能拿到的人本就是少数。
  别说范意,就算现在把他认识的人都摇过来,都未必能凑齐印章。
  女巫的眼泪也可以拿来交换,林寄雪刚好被迫买了一些。
  但范意不认为这是条捷径。
  毕竟外面特地标明,在这里的任何交易,都需要付出代价。
  他们脚底的泥土正逐渐蒸去潮湿,变得又干又燥,植物密密麻麻地压在上边,连来时的路也在变窄。
  “有点晚了,你们快回去休息吧,”叶玫说,“这里的通道过一会也会关闭,白天见。”
  范意挥手:“白天见。”
  林寄雪也出来了。
  他像没事人一样把手枕在脑后,笑意盈盈:“我说你们,太不厚道了。”
  “就这么水灵灵地丢下我跑了。”
  范意说:“你打算拉我们下水的时候可没想着厚道。”
  如果当时跟林寄雪一块的人是其他的通灵者,他多半又要被挂论坛上去了。
  明目张胆地触犯规则,还转头给诡物介绍新客户。
  标题范意都替林寄雪想好了。
  他们一点都不想买女巫的眼泪,真的。
  林寄雪把双手举过头顶:“好啦好啦,别在意这种小事呀。”
  和叶玫道过别后,他们沿着来时的路折返。
  也不知林寄雪在这段时间里究竟想了些什么东西,他一反常态地走到蒋英身边,主动问他:
  “我刚刚想起来一件事,你身上有号码牌吗?”
  因为林寄雪先前大胆的言论和行为,蒋英心底有些怕他,缩了缩头:“……什么?”
  “房间号。”林寄雪简短道。
  “有、有啊,”蒋英愣了下,“我带在身上。”
  林寄雪接着问:“你和我弟一个房间?”
  蒋英紧张地攥住手:“你想干嘛?”
  “我没想干嘛呀?”
  林寄雪拎出自己的号码牌,放在手里晃晃,“我就是想和你换个房间,我有话想找我弟聊聊。”
  “可以嘛?”
  嘴上是询问,实际是通知。
  范意扭头看他一眼,直觉林寄雪嘴上的“聊聊”,绝不会是单纯的谈心。
  不过他也没有立场去管林寄雪。
  随便他了。
  林寄雪压根不等蒋英同意,就把自己手上的号码牌塞进对方怀里:
  “那就这么决定啦?”
  然后把手伸向对方的口袋,想直接拿。
  “等等,等!我自己来!”
  蒋英赶忙取出自己的号码牌,双手递上:“换就换,你你别动手——”
  林寄雪拿到东西,翻脸比翻书还快。
  他不耐地“啧”了声:“不是你拿个号码牌磨磨唧唧的,又不是不还你。”
  其实不还也是可以的。
  “等我收拾了李……和我弟聊过之后,白天就找你把房间换回来。”
  蒋英:他刚刚绝对说了要收拾李颂对吧!
  林寄雪恢复了和善的微笑:“你可别走丢了哦,号码牌回不来,我是会很伤心的。”
  蒋英连连点头。
  等回到旅店,时间已走向半夜两点。旅店的大门紧闭,一推却依旧没锁,可以供旅客随意进出。
  在回房间前,范意还特地去西侧大堂转了一圈。
  没有尸体。
  范意问蒋英:“昨晚你遇到的那个拔人舌头的诡物是什么时候行动的?”
  蒋英回忆了一小会:“我记不清了……”
  “但是当时在下雨。”
  范意很确定,昨晚度假区只浇过一次水。
  也就是说,他们的死亡时间在晚上十一点左右。
  那么这段时间,尸体既不在房间,也不在大堂,会被送去哪里,又是怎样悬挂在屋梁上的?
  范意碰了下林寄雪:“待会要是见到李颂,你帮我个忙。”
  他小声跟林寄雪嘀咕完,林寄雪立刻兴致满满地打了个“没问题”的手势,便带着号码牌回去了。
  范意又推了下蒋英:“你先一个人回去休息,我保证你今晚不会死。”
  根据那通陌生来电的声音,蒋英死前十分钟,和阿月待在一起,现在暂时不会有事。
  蒋英:“可是……”
  范意:“我今晚和你是一个房间,我保证我那个房间不会出事。”
  蒋英犹豫:“但……”
  范意彻底没了耐心,直接把剪刀钉在蒋英身前:“你能不能滚?”
  蒋英:……
  他最后问了一嘴:“你要一晚上都待在这里?”
  范意:“看情况,说不定等会就回来了。”
  他想再看看今晚这里是否还会像昨晚一样,悬挂上一排尸体。
  反正最多不过是年轻人通个宵而已。
  谁没通过呢?


第63章 The Little Mermaid
  今夜无人被悬挂在屋梁之上。
  范意刻意在大堂的角落里等了半个晚上, 确认周边没有任何特别的动静后,才在早上六点折返回屋。
  打算八点前先补两个小时的睡眠。
  他按照记忆回到404号房。
  范意将手按在门把上,正要开门, 却忽然蹙起眉头, 凝滞在了原地。
  不安的直觉突如其来, 萦绕心头。
  范意抿抿唇,寻找着不对劲的地方, 直觉准确地望向旁边的404号门牌。
  原本牢牢靠着墙壁的门牌,中间莫名凸起了一块。
  他直接把门牌号拆了下来。
  404的背后,竟还贴了一块纸片。
  纸片上黏着一个被扯去双腿的,破损的布偶娃娃。
  “……”
  范意将布偶娃娃揪下来, 眸光微沉。
  有人在他的房间门口做了手脚。
  布偶娃娃体内的棉花被抽取大半,握在手里,分外干扁, 缝补得很烂,有些地方甚至开了线。
  即便如此,它和大多数布偶娃娃不一样的是:哪怕失去双腿, 它依然在笑。
  没流下一滴眼泪。
  范意推开门。
  蒋英在里边, 没躺床上。
  他抱着被子坐在地上, 蜷在床边,顶着疲惫的黑眼圈,仰头看着推门而入的范意。
  张慕川和白粥都不在。
  范意只静了那么一下:“你怎么回事?”
  蒋英把脑袋闷在被子里:“睡不着。”
  范意走进来, 捏住他的下巴,逼他抬头看自己:“说实话。”
  蒋英扯紧了手里的被单:“……”
  被范意掐着, 他只好哑着声音,有气无力道:“你不是说你也住这个房间,这里比较安全吗……”
  他的话语里颇有迁怒的意味, 却因虚弱而听着略显不足。
  “外面有东西敲门,一闭眼就敲,”蒋英挡住自己的眼睛,显然已经有了崩溃的预兆,“敲门的东西一直在问我,要不要和他们做交易。”
  “说好的不会有事……你……骗子……”
  蒋英像是找到了情绪宣泄口,显然被恐惧折磨了一夜,死抓住被单,嘴里语无伦次不住发泄。
  范意没有生气。
  他的情绪一反常态地十分平静,靠在衣柜旁边,听着蒋英埋怨地碎碎念。
  蒋英也慢慢地静下来,他不再吭声,把自己蜷得更紧了。
  范意问:“他们问你要不要做交易,你怎么答的?”
  蒋英闷声道:“我没答,不敢答。”
  范意吐出胸膛里憋着的那一口气。
  他绷不住了,无语道:“你是不是弱智?”
  “出事了不会给我打电话?就知道躲在角落里发抖?你手机呢?摆设啊?”
  蒋英:……
  范意的语气太过理直气壮,蒋英下意识摸到口袋里的手机,难得感受到一点点的心虚。
  他心虚道:“我忘了。”
  完全忽略了范意根本没有给他联系方式这回事。
  范意扶额。
  看蒋英这模样,估计他昨晚进来时,张慕川就已经不在屋内了。
  问这个没有意义。
  “给我起来,”范意扯掉他手里的被单,“不过是被吓一吓,这就到极限了?”
  不至于吧?
  且不提蒋英口述的有人在他面前被拔舌一事,单凭昨夜他亲眼见到触手伤人,却不至于因此慌神的表现来看,对方不像是会被纯粹的敲门吓破胆子的人。
  还是说。
  其实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呢?
  那他也不过如此。
  范意凉声道:“你要是还想活,就起来。这才哪跟哪,真正可怖的东西,你都没有见到。”
  蒋英想起南晓雨提过范意也是新人的事,本来神经就绷着,被劈头盖脸一通训,登时不高兴了:
  “说得轻松,好像你就见过一样。”
  范意:“呵呵。”
  他没空跟蒋英瞎耗,转身就走。
  他原本还想躺着休息一会再起来行动,但404号房间半夜被人动了手脚,张慕川和白粥不知所终,这种事情脱离轨迹的感觉让范意十分不爽。
  他倒不是担心张慕川和白粥会出事。
  如果真的遇到了难以解决的问题,这两人必然会先联系他。
  就算手机信号被怪谈屏蔽,白粥也有足够的渠道和能力,给他发出消息。
  现在他的短信箱里毫无动静,反而是件好事。
  范意攥紧口袋里被扯了腿的布偶娃娃。
  就像林寄雪说的,在怪谈里,每个人只用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因此,就算推测出了有卧底这回事,只要不影响他的调查,范意也压根懒得理会。
  更别说去分精力,特地把人揪出来了。
  除非,对方把手动到了他的头上。
  他不怕,但不代表他不介意。
  反正他有的是精力,随便对方折腾。
  范意边走边低头拨号。
  蒋英纠结地往前挪了一下。
  他刚刚说了不好的话,等回过神来,已经收不回去了。
  他有点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在原地犹豫半天,眼见着范意走远了,才强按捺住心中尴尬,丢掉被子匆匆追出去。
  没忘带上门。
  蒋英一路跑到楼梯口,腿软,上气不接下气。
  好在范意没走太远,他还在三楼的拐角通话,没刻意压声,回音荡在楼道内部,分外明显。
  “死了?”
  “你现在在哪里?”
  范意握着手机,听着电话对面林寄雪的描述,抬头看了眼还在上层楼道口喘气的蒋英。
  他直接开了免提。
  “中心广场,”林寄雪的声音外放,“那十个人被撕去双腿,捆在树上。”
  “估计死了很久,血早干了。”
  范意:“我马上来。”
  范意讲了几句。
  “度假区还有多少活人?”
  “聚在中心广场的,大概有十几个,都不认识。”
  “哦等等,我说错了,有见过几面的人,叫什么来着……方沁?”
  “我特么叫童沁!”
  电话挂断。
  楼梯间里的声控灯质量不是很好,又没窗子,阳光因进不来而显得昏暗。
  范意站在阴影里,手机的光线打到他的脸上。
  说是不管蒋英,他还是在原地等了会儿,扭头问:“还不快过来?”
  蒋英三步并作两步下楼。
  在这种地方,闹脾气只会把自己置于更危险的境地里。蒋英知道自己方才冲动了,吞吞吐吐地道歉:
  “对,对不起啊,我刚刚不是故意说错话的。”
  范意自然不会大度地去说“没关系”。
  不过,他倒还真不至于因为这点不痛不痒的话就和蒋英计较。
  至于以前的过节。
  现在也不是算账的时候。
  他朝着蒋英挥了两下手,言简意赅:“走。”
  二人到达中心广场的时候,树上悬挂的尸体已经被人放了下来,齐齐整整地在地上排成一列。
  有几个人聚在旁边,小声交谈着什么。
  比起昨日……少掉的人实在太多了。
  今天及时到场的人,要么经历了前两日的洗涤,已然能够接受这样的场景;要么就是有经验的老手。无人再当场呕吐。
  这些人死去多时,尸体僵硬。又在室外,空气嗅上去并不如昨日那般令人难受。
  ……就是死相凄惨了些。
  蒋英见到尸体,本就不好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软在一旁的树下。
  临了又想起来,自己不久前亲眼目睹过触手变作这些树木的全部过程,于是硬拖着身体把自己挪远了些。
  他没吃东西,想呕也呕不出。
  林寄雪还是说轻了。
  这些人可不止被撕断了腿。
  他们连舌头也不翼而飞,与昨日尸体安详的死状不同,死者个个睁着不瞑目的双眼,血糊了满脸。
  范意在其中看到了一个他曾见过的人。
  陈希。
  那个在过山车的三号车厢忽然消失的少女。
  以如此残忍的模样,出现在了这里。
  除了陈希外,还有一个死者瞧上去略微面熟。
  是当初接待员在花园派发布偶娃娃作为礼物时,继林寄雪之后,第二个离开迷宫的人。
  按理来讲,他身上也有两只布偶娃娃。
  林寄雪走过来:“橘子,我检查过这些尸体了,他们身上除了衣服什么都没留下,包括房间的号码牌,和这个小玩意。”
  他在两个布偶娃娃中间串了根绳,挂在指上,拿出来吊在半空。
  “不过他们的死相有些眼熟。”
  “我昨天在花园的迷宫区时,当时跟在我后面的一个人,也是这么被撕断双腿的。”
  范意听进去了,表示了一下:“哦。”
  林寄雪:“冷淡啊。”
  范意耸肩:“那么今天去植物观光园看看吧。”
  他没在意林寄雪带有谴责意味的话语,也并不觉得自己在西侧大堂蹲点,浪费半个夜晚的行为是在做无用功。
  范意认真环顾了一番四周。
  童沁和方晴都来了,她们想带走陈希的尸体,被其他通灵者拦住,争论起来。
  剩下的人,他们都不认识,也没有相识的必要。
  “话说,你昨晚和李颂聊得怎么样?”范意又戳了下林寄雪,开口。
  “还能怎样?”林寄雪的态度惯例敷衍,把话说得轻描淡写,“当然是‘好好’地和他谈了谈。他和我保证,之后不会来纠缠我了。”
  范意:“那我让你试探的事呢?”
  林寄雪:“当然没忘。”
  “不过昨晚进去的时候,正好看到有诡物要剥他的皮。”
  “唉,我还救了他一命,你说我是不是太善良了?”
  范意想起白粥提过,李颂在怪谈里杀过人的事,顺着林寄雪的话道:
  “嗯嗯,我们小雪是顶顶的好人。”
  这时,蒋英从身后扯了下范意,低声问:“那个,柑橘。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他不敢看那边的尸体,别过脸,浑身难受:“别跟我说你要调查这些死去的人。”
  范意说:“没什么必要。”
  林寄雪在他们来前就已经调查过尸体,上面没有其他线索。
  林寄雪的洞察力比常人要敏锐许多,连他都没发现什么,那么线索一定是被诡物处理掉了。
  诡物既然要抹去痕迹,就会做得干脆,他们再反复调查,也是徒劳。
  范意转向林寄雪:“今天就兵分两路。”
  “小雪你尽可能地去弄些印章来,多弄几个,必要时可以摇诗雨过来帮忙。然后沐山和白粥不见了,我这边找一下他们,以及探索植物观光园,可以吗?”
  林寄雪说:“不用别人帮忙,我自己可以拿印章。”
  这就算同意了。
  范意:“加油。”
  蒋英没等到范意理自己,拽拽:“那,我呢?”
  范意:“随便你。”
  他转过身:“但我事先提醒你一句,这里没人会特地来救你的命。要是怕死,建议你自己去温泉泡着。”
  范意是实话实说。
  他对灵敏感,能明确感知到危险的存在,污染的强弱。
  温泉那边的污染值较低,若不出意外,应当不会一些遭遇见面即死的不测。
  然而蒋英误解了,以为范意嫌他拖油瓶,急忙道:“不不不,我还是和你走吧!我不会添麻烦的!”
  “现在是去植物园吗?”
  范意抿了抿唇。
  蒋英跟着他,不合适。
  但他向来不擅长劝人,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什么解释的话。
  “……不急。”
  他平静地盯着蒋英那张苍白虚弱的脸,觉得他有力气撑到现在也是个奇迹。
  “先去趟食堂。”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第64章 The Little Mermaid
  早上八点, 植物观光园。
  那么问题来了。
  问:蒋英没有参加开园仪式,无法通过认证,该怎么进到观光园里面去?
  答:把他丢下。
  范意嚼着口香糖, 坐在花坛的台子前, 逐字逐句地看着VIP申请单上的文字。
  “如果你不想被那些东西咬掉头的话, ”范意嚼嚼,“最好不要尝试, 还是在外面待着。”
  闻言,蒋英疯狂摇头,死拉着范意不撒手:“你不是说你有办法吗?”
  他在食堂吃过东西,气色总算好了些。
  范意:“我不确定这个办法能不能行, 你可能会死。”
  蒋英不吱声,也没放手。
  范意轻轻说:“这次你可以抓我,那你下次再遇到这种事, 怎么办呢?也死赖着别人吗?大多数人只会和你第一天招惹过的人一样,会把你捆起来,教训你。”
  “错过开园仪式是你自己的问题, 没谁欠你的。”
  他随便一拽, 就撤回了自己被拉住的下摆, 凉声说:“要么在外面待着,要么等下雨的时候,你自己进来。”
  他给蒋英办过VIP。
  只要是雨中场景, 蒋英都拥有权限,能够自由出入。
  但是——
  范意说:“我劝你还是别轻举妄动, 里面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第一个选项更安全些。”
  蒋英不动了。
  范意说完,毫不留情地转身入园。
  只留下了个冷酷的背影。
  植物观光园区的入口外的告示牌上,记录着内部规则。
  【亲爱的游客, 欢迎您来到我们的植物观光园区。】
  【这里有各种各样的植物、独特秀美的风景、符合主题的娱乐项目,让您以更加愉快又轻松的方式,充分感受到植物的神奇,陆地的美好。】
  【为了您的观光体验,请您完整阅读,并严格遵守以下内容。】
  【一、为确保植物观光区的生态平衡,区内饲养了一些小型草食动物,例如,兔子。它们并非笼养,出没于园区的各个区域。
  如果您在路边或树林中看到兔子,请不要惊慌,这是正常的。我们的兔子不会咬人,也不会开口说话。
  当然,当您看到兔子的时候,也请您不要靠近触摸,不要随意喂食。】
  【二、为了各位游客的观光体验,本园区设立了各式各样的游乐设施,包括玻璃栈道、独木桥、植物迷宫以及树洞滑梯。
  没有滑草场。
  更没有兔子会到滑草场里吃草。】
  【三、本园区的开放时间为早上08:00至晚上18:00,这里的植物都已成熟,阳光与养料充分,非特殊情况不会下雨。
  如果下雨,植物区的所有项目将提前关闭,园内游客将自动离场,请各位予以谅解。】
  【那么,祝您在这里,收获一个完美快乐的观光体验。】
  *
  范意站在路牌前,单肩背包,慢慢地嚼着嘴里的口香糖,直到嚼到没味,才垫在舌尖吹出泡泡。
  植物观光园里几乎没人,空旷寂寥,四下只有沙沙的树叶声响。
  面前的路牌上遍布抓痕。
  像有人用指甲在上面拼命地挠,挠到断裂出血,木屑嵌进肉里也不停歇,发了疯地想弄得标识模糊不清。
  向右的牌子甚至被人为砍下一道缺口。
  路牌上的粉末扑簌簌地落,范意抹了两下,勉强辨认出上边断断续续的字节。
  事实证明,就像汉字顺序不影响人的阅读一样。
  几个字的破损也不影响。
  上面是植物园区的各个项目,指向不同的方向,组成一个圆环。
  【树洞旋转滑梯】
  【丛林漫游主题-玻璃栈道】
  【花园迷宫】
  【悬崖独木桥】
  【观赏草坪(可野餐)】
  路牌磨损最严重,甚至被劈开一道口子的项目,是最上方旋转滑梯。
  痕迹还是新的,顶多过了一夜,范意更倾向于这是人为所致。
  算不算破坏公物?
  范意摩挲了上边一会儿无序的抓痕,自言自语:“如果没有刻入骨髓的恐惧……”
  是抓不出这种痕迹的。
  就像被装进棺材中活埋的人,会死死地往上拍打,抠破手,嘶哑尖叫到失去呼吸。
  范意把每个牌子都摸过一遍,思索片刻。
  随后他拎着包,直接往玻璃栈道的方向走。
  玻璃栈道的牌子就在旋转滑梯旁边。
  它被破坏的模样不如旋转滑梯那样深刻,血迹斑斑点点沾在上面,更像是死抠旋转滑梯时顺带被牵连到的,痕迹并不起眼。
  在怪谈里,越危险的地方,往往隐藏着越多诡物不愿轻易透露的秘密。
  范意自然知晓这个道理。
  但是这里的诡物生有灵智,与人无二,不同的情况下,要用不同的思考方式判断它们的行事准则。
  他第一天进入度假村时,就独自在各个区域的外围探过,也和负责巡视的保安套过话。
  他知晓这些诡物,在每天的项目关闭后,是要惯例巡逻的。
  路牌立于整个植物观光园的入口附近,也是很重要的公共设施,它被破坏的这样严重,诡物不可能发现不了。
  但诡物没有选择修补,第二天,依旧使用了这个破破烂烂的路牌,为进入的游客指路。
  要么,诡物认为这块路牌的破损无关紧要,不需要管。
  要么,它们是故意放任路牌这样烂下去的,为了给之后到来的人看。
  大多数人看到牌子的第一反应,或许会将破损看作前人的警告。
  想要规避危险的游客,一般会选择到伤痕较少,路牌相对完整的观赏草坪区参观。
  自然也会有追求高回报的通灵者,认为最危险的地方线索最多,这些人,大多会去往痕迹最为严重的旋转滑梯。
  也有人怀疑是陷阱,反其道而行之,往离他们最近,第二天出过事的花园迷宫中走,打算都转一遍。
  植物区的所有景点都是连起来的,像个圆环,一个观赏区的终点,是下一个小区域的起点。
  不用另外折返,只管往前,自然能走完植物园的所有景观。
  最后回到原点。
  所以,一个损坏程度仅次于旋转滑梯,起点位置也离入口不远不近,看似平平无奇的玻璃栈道,才是最容易被忽视的地方。
  也许会有诡物真正想隐藏的东西。
  当然,也只是猜测而已。
  植物观光园区不比游乐区,不适合欢脱的背景音乐。
  周围实在太静,分外冷清,不仅没有山川林涧的鸟鸣,连往来工作人员都见不到几个。
  范意路上就没碰上过其他人。
  他独自行走山路,一步步爬着阶梯。
  玻璃栈道建立在山崖边缘,完全透明,或许是因为主打观赏的缘故,栈道实际上并不高,比摩天轮的顶端还要略低一些,站上去完全不会恐惧。
  入口只有一位工作人员看守着,隔着一道小窗口,诡物哈欠连天。
  正如范意猜测的那样。
  玻璃栈道这个项目太过平凡,工作人员早知道自己干的是难捞到人命的——无聊的活。
  它见到范意后兴致依旧缺缺,什么都没讲,抬手点了点栈道旁红色的牌子。
  【不要低头。】
  范意顿了一下,问:“玻璃栈道,只有这一条规则?”
  工作人员说:“只有这一条规则。”
  这可太熟悉了。
  “不要低头”。
  和摩天轮上的规则一模一样。
  范意没急着上栈道,他把胳膊搭在工作人员的窗前,伸脖子继续问:“玩玻璃栈道的人,有多少人低过头?”
  “……”
  工作人员盯着范意,态度很差:“我怎么知道?”
  那就是没有了。
  范意隐隐有种预感,玻璃栈道的规则既然与摩天轮相同。那么,违反规则的下场或许也是共通的。
  都是“低头即死”。
  但玻璃栈道和摩天轮不同。
  它本身,就是一个让人注重“低头”的设计。
  站在上面的通灵者知道,脚底是透明的玻璃。
  低头去看,会给人一种将坠深渊的错觉。
  正因如此,在玻璃栈道的入口前,强调的“不要低头”,才格外令人重视。
  想清楚后,范意拿手机给工作人员扫描认证,踏上了玻璃栈道。
  若是如他所想,玻璃栈道和摩天轮的性质几乎相同。那么玻璃栈道上,一定有着让植物区落雨的办法。
  当摩天轮升往高处,洒下暴雨,模糊水与天的交界时,才能窥见真相的冰山一角。
  玻璃栈道笔直往前。
  范意仰头。
  一条隐秘的,不易被察觉的通路,藏匿于山峦之间。
  蜿蜒攀向高处。
  他打开手机的相机功能,用摄像头拍下玻璃栈道下方的景色。
  一水的树和草,有荆棘,藏着几团毛茸茸的白色生物,没有半点特别之处。
  范意把照片放大。
  昨天来过植物园区的通灵者不少,必定有人会发现,玻璃栈道的上方还有一条通路,而根据工作人员的表现来看,昨日显然无人到上面过。
  也许……
  前往上方的路,根本不在他脚下的这条栈道附近。
  看通路盘旋的趋势,玻璃栈道的位置,也很难与其相接。
  但一定就在这座山上。
  范意多拍了几张照片,边走边对比,平日里处处有林荫蔽日的度假区,在小山绵延的玻璃栈道上,偏偏太阳强烈,毫无树影。
  不热,但刺眼。
  范意抬着头看照片,将屏幕亮度调到最大,一点点找寻着下方的端倪。
  ……咦?
  图片已经无法拉到最大,范意眯起眼睛,努力辨认着上面的东西。
  似乎是双眼睛。
  它藏匿于花草林丛之间,抬头看着上方来往的人。张开空无一物的嘴,发出空洞而嘶哑的音节。
  也通过照片,在看他。
  范意快速将照片连续后翻,发现自己每拍一张照,这双眼睛就离他近一些。
  口型也越来越清晰。
  那个在摩天轮上,怕水的,没有舌头的小孩。
  就在他的下面。
  说:“低头。”


第65章 The Little Mermaid
  范意完好无损地通过了玻璃栈道。
  还未抵达终点, 紧挨在栈道前面的,是山石构筑的一段向下的阶梯。
  连接着花园迷宫。
  玻璃栈道建立在山壁边缘,而花园则不然, 需要往下走。
  从此处望去, 可以从上方观测到不远处迷宫的部分结构及路面。
  与他猜想的一模一样, 花园共有两道入口和出口。
  一道通往植物园的下一个观光区域,悬崖独木桥。
  另一道连接着植物园的外界, 能够直接离开。
  看似安宁,实际暗含玄机。
  范意没急着走向花园,他回望着自己来时的方向,若有所思地握住手里发烫的手机, 把焦距放到最大,对准延伸向高处的通路,拍了张照。
  相册中已然存满照片。
  通路上好像有什么东西, 投下一片片小小的阴影,但是距离实在太远,很难看清。
  只能找到办法, 再亲自过去了。
  这么想着, 范意来到了下一个区域的入口。
  工作人员守在花园迷宫边上的亭子里, 等到范意接近,自动向他展露出生硬冰冷的笑容:“尊敬的游客,欢迎您来到……”
  “玻璃栈道可以折返吗?”
  范意打断它的话, 问道。
  他要弄清楚那双眼睛的来源。
  以及那座山上,另一条向上的, 不知起点的玻璃通路。
  必然要再回去一趟。
  工作人员的笑僵在脸上,没明白范意想表达的意思:“什么?”
  “……我说。”
  范意有些烦了。
  这些工作人员动不动就以为自己没把话听明白,要他再重复一遍。
  范意刻意把字咬得很慢, 确保工作人员能够听清:“玻璃栈道。”
  “可以折返吗?我要回去。”
  植物区的各个项目标明了入口与出口,是唯一且单向的。
  不论从哪个区域出发,都能沿着顺时针的方向,转完整片园区。
  从入口进,再从出口离开,这是常识,向来容易想当然。
  但是一个合格的旅游区域,应该不只有单向道,还能够以反方向回到原点才是。
  范意没看到可以往回走的道路,也不知入口与出口是否能够颠倒。
  工作人员以为自己听错了:“您再说一遍?”
  范意:“你聋?”
  “……”
  范意开始扯谎:“我有东西落在栈道上了,刚刚才发现,绕一圈回来太麻烦了,不能直接回去吗?”
  工作人员静了静,忽然想到了什么,眼底的光一闪而过。
  它从窗口里伸出胳膊,拦在范意面前:“当然可以,不过这条道是过来的路,只能沿着顺时针前行,你要逆行的话需要走另一条特殊的路,不然会发生拥堵。”
  说得跟你这植物区有游客一样。
  范意问:“特殊的路,怎么去?”
  工作人员:“低头。”
  范意疑惑:“?”
  工作人员收回手,很认真地解释:“一直低着头走,往前走。”
  “在到达另一条路之前,最好不要抬头,路就在脚底。”
  范意顿了顿,忽然道:“你真老实。”
  工作人员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人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愣住:“什么?”
  “没什么。”
  他不打算和工作人员多说,自然也不会全信对方的话。
  对方毕竟是诡物。怎么都不该这样好应付,甚至有问必答。
  不过,范意也不认为它骗了自己。
  诡物拙劣的谎言,他听几句就能分辨。
  但是它们可以隐瞒事实,只讲部分,来误导,引诱人去触碰规则。
  若是真的按照诡物说的去做,等待着他的,很可能是陷阱。
  是去,还是不去?
  范意只犹豫了那么一下,便下定了决心。
  他再三确认过自己已经离开玻璃栈道区域后,深吸一口气,低下头看着脚底宽阔而平坦的山路。
  然后在诡物不怀好意的目光里,迈出了第一步。
  没发生任何变化。
  “是的,就是这样,”工作人员的声音在范意耳边响起,“一直低着头走,就能够以逆时针的方向,回到你刚刚经过的区域附近。”
  “向前走。”
  即使不用抬头,范意也清楚,此时此刻,诡物的脸上一定挂着兴奋愉悦的笑容。
  它虚伪道:“祝您早日寻找到您丢失的物件。”
  范意迈出第二步、第三步。
  走出四五步后,工作人员的话语声便逐渐远去,消失不见。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再抬起头过。
  起初,脚下的石路仍是一片没有杂草与坑洼的平路。
  等范意走出数几十步后,他的鞋底也在不知不觉间沾染上泥。
  土壤在变作红色,也在变软,从中诞生诡异的吸力。范意每多走一步,便感觉比上一步费劲一分。
  如果按照当时他目测的距离估量,现在他应当已经抵达迷宫内部才是。
  他没有。
  余光捕捉到周旁是一条广阔的,沾了泥的土路。
  而花园里,是凸着鹅卵的石路。
  范意顾不上心头因此而滋生的巨大的不适感,只选择专心向前。
  道路从向下的斜坡,正逐渐扭曲向上,生出荒芜的枯草,破碎的枝条。
  他的眼角忽地捕捉到一个光滑的,圆溜溜的东西。
  就在路边,就在脚下。
  埋在土里。
  一枚硬币。
  天杀的他一眼就认出这是他的硬币。
  硬币已经完全脏掉,上下覆满怪异的血红。范意没去捡,连脚步都没停,快步过路离开。
  他的硬币昨夜掉进雨中的泥沼里,按照当时位置,即便回到雨后,也应当在食堂后方的池塘附近。
  范意早上去吃早饭时,还顺路过去了一趟。
  池塘没有端倪,水池清澈,没有鱼。
  所以,硬币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结合起在度假区遇上的所有事情,范意心中有一个猜想正慢慢成型。
  这段泥路只持续了很短一段距离。
  路面很快便恢复原状,变回结实又坚硬的石路。
  有白色的兔子从石路上奔跑经过,蹭着范意的裤腿离开。
  周边越来越暗,如雨将至,却偶有细碎的阳光,斑斑点点落在地上。
  前路有玻璃。
  玻璃栈道上,不能低头。
  范意揉了揉发酸的后脖颈,确认自己已经不在原来的道路上后,重新抬头。
  身旁全是陌生的景色,林木遍布,枝条伸展,头顶的枝叶挤压在一起,密密麻麻遮住头顶阳光,只留下少许缝隙。
  蜿蜒向上的玻璃栈道,被山壁上横向伸出的树枝挡住,藏得严严实实。
  就在他的面前。
  而没有舌头的小孩,手里怀抱着一只死去的兔子,如范意在照片中看到的那双眼睛一样,头顶树叶稀少,它站在新的栈道中央,能沐浴到阳光的位置。
  它的双瞳里一片空洞,似乎并不认得范意,机械而重复性地张口:
  “低头。”
  范意没听。
  小孩就这样抱着兔子,一动也没有动。
  穿过枝叶间的缝隙,小孩仰头就能看到,上方供旅客顺时针行走的玻璃栈道。
  观赏过昨日的剧目,范意此刻无法确定这小孩是真实的,还是存在于各处的一个分身、一个泡影。
  他心中忐忑,面上却还要当作云淡风轻,快着心跳与小孩擦肩而过。
  在范意踏入新栈道的那一刻,立即有水从范意的口袋中渗出,径直砸落在他脚底的玻璃上,在寂静山林里分外明显。
  打湿了范意的裤腿。
  娃娃开始哭泣。
  范意停住步子,干脆把布偶娃娃取出来,串上绳子挂在腰间。
  现在范意的身上共有三只娃娃。
  第一个是第一天在花园中获得的,未包含任何祝福的“礼物”,身上没有任何伤痕;第二个是悬挂在207号房的窗前,脖颈上被缠了吊绳的“标记物”,绳子勒得很紧,估摸着没有舌头。
  而第三个,是“卧底”粘在他房间门牌后的,被撕断腿的“诅咒”。
  只有第三只娃娃的脸上挂着比哭要难看的笑脸,另外两只娃娃都在流泪。
  范意越是往前,它们哭得越凶。
  天空也随之游来云雾,空气里潮湿的气味变得浓厚,尤其是草木的气息,仿佛随时都能降下一场暴雨。
  玻璃栈道上,开始出现许多破损的布偶娃娃。
  最开始的娃娃只是躺在中央,它缺了一只胳膊,只要绕过去就可以。
  范意盯着前行的坡路,终于明白,自己照片中拍到的,布满向上栈道的东西是什么了。
  娃娃。
  上面全是娃娃。
  当范意抵达与顺时针的栈道相同的高度时,娃娃已经开始骨碌碌地往下滚落。
  它们的眼角都含着泪,有的缺胳膊,有的断耳朵,甚至有的断了头,无法辨别是否在哭。
  本就光滑的玻璃越来越湿,坡度也还在加大,稍不留神便容易摔倒。
  范意抓住玻璃栈道上的扶手,阳光消失殆尽,只余隆隆的闷雷。
  和摩天轮一样,越往高处,越是容易落雨。
  “不要……”
  范意挂在外面的娃娃忽然出声。
  范意蹙了蹙眉,按捺着没有低头,抽出手,抓住其中一只娃娃,拎到自己眼前。
  先前从未发生过娃娃开口的情况,它们的嘴巴被线缝住,就算拆开,咽喉中也空无一物。
  如若按照常理断定,确实如此。
  说话的是那只没有任何破损,最开始从花园得到的布偶娃娃。
  它哭得很厉害,尖细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腹中出来。
  “不要……再往前……”
  “不要看……我的尸体……”
  什么?
  娃娃:“第一天……抽出我的灵魂……做成了……”
  它说得断断续续,十分艰难,混淆在无止境的哭泣当中。
  仿若沉寂于其中的灵魂拼了命地想挣脱枷锁,艰难发出再也无法成句的声音。
  范意注意到它的措辞:“第一天?”
  娃娃哭道:“救我……”
  再往上去,除了娃娃,就是树。
  是一种范意没见过的树。
  “不要……看……再往上……尸体……”
  它们因何而哭泣?


第66章 The Little Mermaid
  暴雨倾盆。
  “不要……踩到我……”
  “很痛……”
  前路的布偶越来越多。
  虽不至于无处下脚, 却严重影响了范意的正常前行。
  每走两步,便会有一只沾了雨水的布偶滚到他脚边。玻璃面又湿又滑,稍不留神, 就有可能摔倒, 或是踩在它们身上。
  范意只得死抓住扶手, 终于明白工作人员引诱他来到此处时,为什么要那样笑了。
  植物园的规则, 一旦下雨,所有人都将被驱赶离开。
  但范意是VIP,能够在雨里自由行动。
  工作人员不可能没察觉到他的身份。
  它要的就是人在雨中举步维艰,哪怕抵达顶部, 窥见的一角,也足够他们收割生命。
  范意没有停下,他越走越高。
  手机在这时不合时宜地震动了一下, 范意没看。
  雨越来越大,娃娃越积越多。
  山壁上生长的植物,愈发茂盛。
  这些植物都是由白色触手演变而成。
  照叶玫的说法, 在未生长之前, 它们被讹兽制成的真皮压制, 若没有雨水催生,触手无法破土。
  而令真正触手生为植物的养料,是人。
  人的血, 人的肉,死去的人的灵魂流下泪水, 滋养这里的所有树木。
  形成这些树木的触手,究竟是什么?
  “不要……踩到……”布偶娃娃用腹部说。
  “本来就……好痛……”
  “不能解脱……”
  范意很努力地避开这些布偶。
  他的脚底不受控制在打滑,要把胳膊牢牢锢在栏杆上, 才能稳住身形。
  还不能低头。
  远些的还好说,有几只布偶滚得近了,他根本无法随时注意到它们的动向,时间一长,难免左支右绌。
  布偶哭个不停,很安静地流着泪水。
  这种设计,明显在逼他低头。
  他只得烦躁地去做自己最讨厌的事——努力地观察着上坡每一个布偶的滚落轨迹,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能放过,估算着速度,根据混在雨点里的微弱动静判断身侧布偶的位置,慎而又慎地避开。
  说起来,这些布偶的身上大多缺斤少两,偶尔也有完整的,可滚落了这么多只,独独没有一只布偶娃娃断过腿。
  怀着满腹的猜想,范意一步一步,如履薄冰,终于抵达山的顶部。
  至此他终于明白,这些娃娃从何而来。
  他依旧站在玻璃上,不再继续前进,近在咫尺的山顶中央栽种着一棵巨大的树木,几乎够到高天,树荫能遮蔽整个山顶。
  不可以踏足。
  光是站在这里,范意便觉得自己的力气在被这棵树抽取,供其自由生长。
  为此他往旁边绕了几步,尽量贴住栈道的边缘。
  他无法回头,没有这样便宜的事情。
  范意在套话时,问得很明白。
  既然过来的路只能沿着顺时针行走,那么他现在所处的这条路,大概率也只能以逆时针的方向不断往前。
  树木周边的土壤是沾满了血腥味的棕红,泡在雨里,气味就令人作呕。他几乎能看到埋在树边的,破碎的血肉组织,人的手指、牙齿。
  经由树木的“血管”脉络,延伸成为养分,喂养着这棵参天大树。
  它会开花结果。
  树的半边生着白色的花,另外半边,结满了各种各样的布偶娃娃。
  惊雷劈下,布偶娃娃纷纷从树上滚落。
  “不要……”
  范意手中的布偶声嘶力竭地发出极微弱的声响,在如瀑的暴雨里,如此渺小,微不足道。
  “不要……看我的尸体……”
  “求求你……”
  “不要看……”
  哪怕明知道自己这样做无济于事,范意依然在听到这话的同时,用食指挡住了布偶的眼睛。
  他快要吐出来了。
  空气里的气味,哗啦啦往下掉的布偶,连雨也一样,污染开始侵蚀他。范意却只能抬头迎接着,雨滴砸着他的脸,渗进去又酸又涩。
  范意用尽力气抵抗着此处的污染,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他撑着栈道的栏杆转身,向着远处眺去。
  远处的景象并不模糊,哪怕雨水织成薄幕。
  这座山,再加上身后的树,是整个植物园区最高的地方。他不必低头,所有景观也能尽收眼底。
  范意看到了滑草场。
  【这里没有滑草场。】
  那原本应该是旋转滑梯的位置。
  滑草场里,一条条滑草赛道并列齐行,形状却很奇怪——起点的宽度正常,靠近起点的部分很宽,越往下窄,却不至于容不下人。
  用绳子与柱子相互分隔。
  就像一只巨大的棺材。
  有几团白白的东西,聚在“棺材”的中心位置,不知在做些什么。
  范意看不清,只好用拿出手机。
  他的身体被淋到冰凉,僵着手指,将画面的变焦倍率调整到十倍。
  范意用胳膊挡住水,进行录像。
  虽然还是有些小,但这下可以看明白了。
  正如规则所言。
  滑草场里的东西是兔子,不过,这些兔子并没有在吃草。
  它们在刨地,在埋葬。
  土里出现的是人的双腿,人的衣物,组织。
  雨水淹过草坪,没有渗进土里,而是潺潺流动,水流的延伸方向直指着范意所在的这座小山,源源不绝地输送着……人的血与肉。
  兔子在埋葬人。
  它们用自己的爪子,解剖着已经冰凉的尸体。
  范意脊背发寒。
  即便隔着一张照片,他也能感受到滑草场内部萦绕着的无尽怨念。
  他看着自己录下的一切。
  在各个区域死去的人,尸体都被切下重要的部分,从花园迷宫的外部入口被送往滑草场里。
  这一切都在暴雨中进行。
  原来旋转滑梯,真的是人的坟墓,一旦踏足,便会被分解于其中,有去无回。
  在这里死去的人,会纠缠住步入他们坟地的一切活物。
  就像由灵魂结成果实的布偶娃娃,在被怪谈污染过后,同样会诅咒人一样。
  成为怪谈的一员。
  范意半身抵在栏杆上,久久没有回身。
  他不可能去捡那些作为果实的布偶娃娃,更不可能接近那棵树,然而要沿着逆时针的方向离开,那棵树是必经之路。
  死亡的气息如此浓厚,攥住他的心脏,布偶的眼泪止也止不住,范意甚至听到了幻听,一字一句,唱着重复的歌谣。
  “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
  “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
  冰冷而危险的预感正在靠近他。
  “五兔子莫名死掉……”
  范意猛地扭头。
  不是。
  不是幻听。
  范意迎面撞上一个毫无血色的小小身影。
  ——在剧场里追杀过他们,写下童谣的小孩。
  它不知何时站到了范意身后,维持着伸手的动作,仿佛随时都能将他推入深渊。
  它没有真的动手。
  范意侧过身,和小孩避开一个身位。
  小孩死死地盯住范意。
  “找到你了。”
  “纸飞机……”它咬牙道,“你把我的纸飞机带到哪里去了?”
  范意一停。
  看来在摩天轮上,与剧场里发生的一切,这个诡物都还记得。
  范意轻轻咬了下舌尖,竭力维持住面上的表情,问他:“你想要拿回你的纸飞机?”
  “那是我的东西,”小孩说,“还给我。”
  “东西不在你身上,也不在那个人身上,我感受不到它的存在,你们带到哪里去了?”
  “那个人”?
  看来它已经找过林寄雪了。
  毕竟当时小孩亲眼看着他俩带走了纸飞机,要论顺序,林寄雪带着纸飞机在它面前奔逃的时间还长一些。
  “把东西还给我。”
  小孩上前一步,踩住脚底的布偶娃娃。
  娃娃无法尖叫,泪水沾到小孩的脚底,被它狠狠地碾压过去。
  “我的,纸飞机。”
  小孩咬牙切齿。
  然而它迟迟都没有攻击范意,或者做出任何危险的举动。
  甚至就连刚刚那样绝佳的机会,它都将要把范意推下去的手停在半空。
  他或许知道诡物这样做的理由。
  范意说:“你能拿我怎么办呢?”
  “杀了我,就没有人知道,你的纸飞机究竟在哪了。”
  小孩和它的纸飞机之间,明显存在着一定感应。
  但是纸飞机在叶玫手里。
  叶玫又并不处于这则怪谈中。
  所以现在除了询问范意,诡物没有其他办法,有效率地找寻到它的纸飞机。
  小孩抿了抿唇。
  它显然能听懂人话,恶意从身上流淌而出。
  让人生不如死的逼供手段,它手里多的是,脱口的声音很冷:“你以为我拿你没有办……”
  范意:“纸飞机我拿去修了。”
  小孩的话语生生卡壳:“什么?”
  又来了。
  范意垂着眼:“一话不复第二遍。”
  小孩身上的怨气消退些许,情绪转变极快,茫然道:“你把我的纸飞机拿去修了?拿到哪里去了?”
  范意:“还能去哪,夜市。”
  他没透露纸飞机在叶玫手上的事,半真半假地顺着这个话题扯谎,连眼也不带眨一下:
  “你想清楚,只有我知道你的东西在哪个摊位,现在对我动手的话,能拿得回来吗?”
  “纸飞机,是不被允许存在的东西吧?”
  “不然,它为什么会被损坏呢?”
  范意说:“别急着杀我。”
  小孩智商不低,很快就明白了范意的意思:“你要怎样,才能将纸飞机还给我?”
  它对范意没有恶意,甚至在摩天轮上,他都只是写下童谣,没动过手。
  所有转折点在于,范意拿走了它的纸飞机后。
  只要纸飞机能回到它手里,它很乐意暂时放过这个人类。
  范意立刻意识到:有戏。
  这个诡物有意识,可以沟通,也不愚钝。
  更重要的是,从剧场中的表现来看,它最终被残忍杀死,并十分重视那不知被何人破坏的纸飞机。从头到尾不情不愿,似乎和这个度假区并非一心。
  反正范意也不是第一次和诡物谈条件了。
  他靠在栏杆上,轻声说:“那就要看你能够做到什么了。”
  “你的行动受限,只能在雨中出现,是不是?”
  “这样的你,既没有能力修补你自己的东西,也无法离开雨中,有什么可以和我做交换的呢?”
  嘴上是这么讲,实际范意深知,它手里,很可能掌握着有关此处的重要信息。
  引导范意来到这里的工作人员一定想不到,范意会和雨中的诡物有所牵扯。
  他在小孩面前蹲下:“还是那句话,你不用把我当作敌人。”
  “——你听过,通灵古店吗?”
  小孩静了静。
  冷雨连绵不停。


第67章 The Little Mermaid
  范意拖着满身的水, 从玻璃栈道上走下来。
  守在玻璃栈道旁边的工作人员昏昏欲睡,趴在桌上。惊雷和雨劈落了不少枝叶,零零散散碎在地上, 又被泥土吸收, 无影无影。
  工作人员还在摸鱼, 身前忽地晃过一道人的气息,迷迷瞪瞪睁眼, 浑身倏地一震,硬生生给吓清醒了。
  竟然有游客从这个方向的玻璃栈道上下来!
  不是有……树吗?
  谁能从其中穿行?
  但很快,它就得到了答案。
  在范意身边,跟着一个脸色难看的小孩。
  它经过窗前时, 冷冷地瞥了坐在亭内的工作人员一眼。
  工作人员心中一凉,表情瞬间变得惊恐畏惧,甚至往后缩了缩, 都没和范意讲领导规定好的送别词。
  它似乎十分害怕这个小孩。
  范意默默咽在心里,记下这笔。
  在他离开玻璃栈道后,雨便开始慢慢变小。
  前方的出口处, 是不存在的滑草场。
  滑草场的头顶却依旧挂着旋转滑梯的牌子, 滑梯却在雨里消失无踪。
  旋转滑梯几个字样下, 还注释着一行小小的英文。
  【Coffin.】
  “棺材。”
  范意不打算进去。
  他停留在滑草场的入口处,四下寻找着什么。
  每两个项目之间的衔接处,都应当会有一条重新回到植物园区入口, 同时也是出口的路,现在却不翼而飞。
  范意找不到了。
  “要等雨停, ”小孩说,“不然那条路永远都不会出现。”
  范意问:“雨停了,你也会消失不见吧?”
  小孩:“又没有关系, 我还会回来。”
  范意说:“好吧。”
  他和诡物做了交易。
  等叶玫用过纸飞机,或破解这个怪谈之后,他会把纸飞机归还给这个小孩。
  相对的,他需要情报。
  关于这个度假区,海与陆地,兔子与鱼。
  印章,死去的人,触手与黑影,植物,它自己——所有。
  小孩也留着心眼。
  哪怕范意搬出了通灵古店的名头,它依旧有所保留,只讲述了部分事实。
  剩下的,要等它见到纸飞机再说。
  不过没关系,非常有帮助。
  趁着雨还没停歇的间隙,范意蹲下问它:“对了。”
  小孩警惕:“干什么?”
  范意认真道:“你叫什么名字?”
  “……哈?”
  “总不能一直叫你小孩吧?”范意无意间暴露了自己心中对这个孩子的称谓,“或者叫你写童谣的诡物?”
  小孩忍不住道:“这是什么破称呼……”
  “所以,”范意撑住脸,“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
  在小孩的帮助下,范意顺利离开植物园区。
  虽然在这一趟里他没有找到印章,但也不算白来。
  最起码完成了每天必须参观一个区域的规则。
  以及窥见了潜藏在这片度假区内部,真实的一角。
  蒋英没有独自进入植物园区,也没有在下雨的时候跑去温泉。
  他就坐在外面等着。
  等到范意出来,蒋英眼前一亮。
  随即他很快收敛回去,装作不在乎的样子道:“你好慢。”
  “哪慢了?”范意看了看时间,“我只进去了两个小时,连午饭时间都没到。不然你试试?”
  蒋英噎住,迅速滑跪,改口:“不慢不慢,是我说错话了。”
  范意累了。
  他实在抽不出精力和这人计较,只挑着正事问:“我在植物区里面的时候,你给我打电话了?”
  他还记着这茬。
  当时在栈道上,他的手机有所震动。
  范意调了静音,只当有来电接入时,手机才会像这样嗡嗡提示。
  但他离开玻璃栈道后,来回翻看了通话记录,上边却什么都没有。
  空空的。
  不过,这倒算不上是异常。
  毕竟如果对方在电话拨出后立即挂断,手机上通常并不会显示未接来电。
  蒋英愣了下:“没啊?我一直在这里等着,没给你打电话。”
  范意:“哦。”
  他进去前还给张慕川和白粥发了信息,也没有收到回应。
  蒋英觑着范意现在的模样,难得说了句人话:“你全身都湿透了,没关系吗?”
  范意说:“死不了。”
  他觉得蒋英的话里有端倪,加上对方身上干干净净的,蹙了蹙眉:“外面没有下雨?”
  在山顶的时候,头顶密布的乌云,应该能覆盖到植物观光园区之外的位置。
  蒋英:“没有,你那里有雨?”
  “我还以为你掉水池里了。”
  范意:……
  行吧。
  “闭上你的嘴,”范意没好气道,“跟我走。”
  “啊?等等!”
  见范意说完话就撂下他快步离开,蒋英快步赶上。
  “又去哪啊?我都不知道你在干什么!”蒋英三步并作两步走在他身后,“你好歹提前跟我讲清楚吧,我也好有个准备。”
  范意:……
  “我感觉我不像你‘最看不顺眼’的人。”
  他一边走,一边慢条斯理地用纸巾擦着沾了水的手指,凉凉道:“像你爹。”
  这种东西,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认真解释起来真的很费心神。
  他又不是来给人当老师的。
  更不是来带人的。
  是造了什么孽,一个个的都来找他麻烦。
  范意叹了口气,挑了个简单的问题答:“去温泉。”
  整个植物园区污染值最低的地方。
  小孩说,温泉的底下埋着东西,源源散发着热量,诡物不敢轻易靠近,只有人可以。
  从小孩的感受来看,温泉里的东西不像是灵异道具,也不含灵异值。
  具体是什么,它也不知道。
  但它还记得。
  自己的尸体,和另一个小孩的舌头,都藏在那里,无法解脱。
  既然是交易,范意觉得自己有必要帮它一探究竟。
  不过,其实在他昨天的计划里,也包含了参观温泉这一条。
  只是因叶玫的出现让范意不得不腾出晚上行动的时间,再加上游乐区的经历,他的消耗有些过大。
  为安全考虑,范意取消了之后的行程。
  他回想着旅行指南上关于游乐区的部分。
  【如您在参观的过程中感受到疲累,或听见了古怪的歌声,您可以去温泉区转一转,并按照温泉区的规定使用温泉。】
  按照这条规则来看,范意大胆推断,温泉项目或许有能力清洗掉他们身上的污染。
  当然,这还只是他的猜测。
  毕竟诡物的东西,谁也说不准。
  还是要自己去看一趟才行。
  范意把手背到身后,将袖口往下拽了拽,拉到掌心,藏住已经蔓延到自己手腕上的污染。
  是方才在山顶上沾染到的。
  那棵树的周围遍布死气,布偶娃娃的泪水锲而不舍,难以避免地受到侵蚀。
  纵使范意身为灵鬼,拥有能够转化污染的特殊体质,任何能力的使用也都存在着一定限度。
  他不可能一次性吞下那么多污染,尽数化为灵异值。
  而他这种体质,在受到无法负荷的污染后,情况会比其他人要严重得多。
  想到这里,范意给林寄雪发短信:怎么样了?
  问的是印章的事。
  他本来做好了隔一会再来看消息的准备。
  没想到林寄雪秒回:没问题。
  不愧是你。
  范意继续:你要不要来温泉这边泡一下?
  他慢慢敲字:我记得你腿上的伤……
  范意没把这句话发出去。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措辞不太妥当。
  林寄雪是叶玫找来的人,和他,和叶玫之间都是纯粹的交易关系。
  林寄雪表面上嘻嘻哈哈,实际范意看得出来,对方并未和他交心。
  也是因为林寄雪在这则怪谈里是自己人,范意才双标了一下。
  若换了其他时候,他压根忍不了这人我行我素的行为方式。
  ——他不该用这样怀有关心意味的语气去和林寄雪交流。
  于是范意简单删删改改,将清晰明了的要求发了过去:我需要人。
  对面立刻回复。
  陌生号码:稍等。
  陌生号码:你们先吃点东西。
  陌生号码:我抢个章。
  字句简短,内容易懂,和林寄雪在现实中的画风完全不同。
  范意:好。
  他关掉手机,指腹来回蹭着陷入漆黑的屏幕。
  林寄雪让他先吃点东西,估摸着还要一会才能过来。
  不过范意没打算去食堂,他也不饿。
  根据他的记忆,温泉附近就是度假区的小吃街。
  两个区域离得很近,规则贴在外面,他还拍了。
  小吃街的食物可以外带,有专门供给温泉区的牛奶和点心。
  不过……
  食堂里的食物可以免费选择,纪念品一条街的物品却需要印章购买。
  那么,小吃街呢?
  这里同样需要认证才能进入,污染也不比游乐区和植物园弱。
  思索间,范意已经来到了小吃街的入口。
  他第一天来踩点时,这里尚未开业,里面无比冷清。
  现在内部布满贩卖各种小食的摊位,煎炒烹炸,好不热闹。
  光是站在外面,就能嗅到里面浓郁的,令人垂涎的食物香气。
  如此美味,禁不住食欲大增,想要步入其中,享受美食。
  范意脸色微沉,抬手拦住不自主往前行走的蒋英。
  “忘了?”他的声音很冷,“没有认证,你进去会死。”
  蒋英胆大包天地扒住范意:“可是,里面的东西闻着好像很好吃,我有点饿了。”
  饿什么饿,早上说自己真的饱了的是谁?
  “不可以吗?”蒋英巴巴地看着范意。
  范意斩钉截铁:“不可以。”
  蒋英不死心,换了种问法:“里面很诱人,你不这么觉得吗?”
  范意当然……
  也这么觉得。
  食物的香气扑鼻,令人无比陶醉,情不自禁地想要进去,看看里面卖的东西,然后就着这些小吃饱餐一顿。
  正因如此,才分外不对劲。
  太明显了。
  小吃街的食物飘香,对人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路过的人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轻而易举就被迷惑。
  偏偏这样的地方,就位于前往温泉区的必经之路上。
  真恶毒啊。
  范意笑了笑:“行,那我们进去呗。”
  嘴上这么讲,语罢,他直接捏住蒋英的颈动脉窦。
  蒋英神情微僵,随即他意识一黑,不受控制地往下摔去。
  范意及时给人接住,好歹没让他后脑着地。
  “真的是越来越熟练了……”范意单手抹抹嘴角,骂道,“烦死人了。”
  他给林寄雪发了条消息:小吃街。


第68章 The Little Mermaid
  【温泉区使用须知。】
  【游客您好, 欢迎您来到温泉区,这里是为各位游客提供安神、定心、延缓疲劳的场所。在这里,您可以不用遵守任何规则, 自由地享受这段温泉时光, 让温泉涤净您内心的疲累。】
  【请注意, 本温泉区水温略烫,虽然泡温泉对您的身体有益, 但请最好不要在温泉区泡澡超过三个小时哦。】
  【温泉区夜晚不作关闭,没有工作人员看守。如您在夜晚来到温泉,此时以上须知全部无效,请各位游客自觉遵守本度假区的规章制度, 违者后果自负。】
  进入温泉区不需要认证。
  蒋英是被一盆温水泼醒的。
  他一个激灵,忙从地上跳起来,左顾右盼:“卧槽——”
  “你就只会说这一句吗?”范意搁下水盆。
  蒋英差点骂出来了:“你拿什么泼我?!”
  范意指指温泉:“怕你睡到天明, 舀的温水。”
  他抱臂靠在旁边:“少爷,这里没人惯你,我不扇你巴掌, 你就知足吧。”
  蒋英:……
  他妈的他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被范意用这种语气喊少爷。
  “清醒了没?”范意又舀了一盆水, “没醒我就再泼一盆。”
  蒋英怕范意真的付诸于实践, 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现在很清醒!”
  关于昏过去前的事,他也还记得一些。
  他只觉自己当时被鬼迷了心窍, 非要进小吃街里。
  分明那种小吃,他向来是不要吃的。
  想起就一阵后怕。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 范意竟然轻轻一捏,就把他放倒了。
  什么玩意,他真的是范意吗?
  蒋英感觉自己都快不认识这家伙了。
  “醒了就下去, ”范意指指那边的温泉,“不然我踹你。”
  蒋英:……
  错觉,刚刚的想法一定是错觉。
  这家伙的说话方式一如既往,让他来气。
  “就这么下去吗?”蒋英犹豫,“是不是要找套泳——啊!!!”
  “噗通”。
  水池中央溅起一朵巨大的浪花。
  范意站在温泉边上拍拍手,脸上完全没有方才把蒋英推下去的心虚。
  他坐在温泉水的边缘道:“真是,磨磨蹭蹭。”
  蒋英从水里钻出来:“你有病!!”
  范意:“嗯哼?”
  他没下水,而是把手指伸进温泉当中,在里面轻轻搅了搅。
  一股暖流顺着泉水攀缘而上,在接触的那一瞬间涌进他的四肢百骸。
  于是范意清晰地感知到,自己身体里的污染正在被温泉抽取。
  ……是抽取,不是消去。
  很少有人能区分出这二者的区别。
  或许对不敏感的人来说,温泉仅仅是驱散了他们身上由污染带来的,无孔不入的冷意。
  可是范意是灵鬼,最能清晰地体会到污染和灵异值间的结构与关联。
  他深知诡物的污染不能轻易消去,只能被分解或转化这样的道理。
  他身上的污染没有发生这样的变化。
  只是纯粹地在向外流失,被某种不知名的吸力带走。
  ……难怪。
  温泉里别说是人了,连个诡物都见不着。因为诡物一旦靠近,它们赖以生存的污染也会随之消失。
  大多数工作人员只在前台,温泉的内部比植物园还要冷清,走在木质地板上,吱呀地响。
  他就知道不会这样简单。
  根据小孩的说法,温泉底埋下了它的尸体,和另一个小孩的舌头。
  那个无舌小孩,范意不清楚。但写下童谣,折纸飞机的孩子,一定心怀憎恨。
  这样的地方,本身就具有不祥的色彩。
  如果身上的污染过重,温泉水的确能解人的燃眉之急,将损害降低。
  然而谁也不清楚,这些被温泉抽去的污染,能喂养什么。
  范意及时止损,抽手。
  下面的东西也不一定对诡物有利。
  否则它们不会在外部设下小吃街这道陷阱,将人污染后,源源引来这里便是。
  但它们一定不敢对抗。
  范意问蒋英:“你的脚能碰到水底吗?”
  蒋英:“你这不是废话,当然能。”
  他去过的区域少,本身也没沾到太多污染,扒到岸边,问范意:“你到底要干嘛啊?”
  范意指挥:“你潜下去看看水底有没有东西。”
  蒋英:“水里怎么睁眼?”
  范意:“你再墨迹我就把你的头按下去。”
  蒋英忍气吞声,把头闷了下去,过一会儿探出头来。
  “没有,”蒋英说,“就是很普通的地面。”
  “行,”范意起身,“出来吧。”
  蒋英难以置信:“你把我丢进水里就是为了这个?”
  “当然不止这个,”范意白眼,“你就不觉得身体舒服了很多吗?”
  蒋英难得聪明了一回:“这么好心?那你怎么不下水?”
  范意避开话题:“你想继续待水里就泡着吧。”
  蒋英:……
  范意不再理人,而是背过身,认真思索起来。
  想想也是,诡物不大可能把它们要藏起来的东西埋在那么显眼的地方,起码在温泉池水底下的概率很低。
  前台亦然。
  守在这里的诡物虽然紧张,却是在紧张温泉内部的东西,既然有东西会吸取他们的“生命力”,它们断不会放在自己身边。
  有不明力量干扰,温泉区下面的污染又十分轻微,就连范意都无法准确感知到那东西的具体位置。
  温泉区虽然是整片度假村里最小的区域,实际占地面积却并不小。
  若是按照感觉一点点找起来,怎么想都很费劲。
  完全没有效率。
  但是只要换位思考一下,把自己放在诡物的位置上,一个既不容易被人擅闯,诡物不会轻易靠近,又安全的地方——
  这偌大的温泉区里,没有几处地点符合要求。
  换言之,很好猜。
  范意拨开门帘,去其他地方转转,他的手机却忽然收到了一则短信。
  他以为是林寄雪,结果点开,却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号码。
  对面先表明了身份。
  陌生号码:临昕橘,我是诗雨。
  南晓雨?
  自从她昨天和叶玫做好了约定后,范意就没再和她见过面。
  不过他们讲清楚了,如果双方有事,可以随时联系。
  陌生号码:你在哪里?
  陌生号码:我现在过来找你。
  范意顿了顿,自从知道南晓雨的妹妹是列车上的那个少女后,他就不知道怎样开口才好。
  他应该把那个少女的下落告诉她的家人。
  只是没找到机会。
  现在还不是合适的时机,也会影响对方的心情。
  范意静了片刻,打字问:有什么事?
  陌生号码:我发现一样东西,想让你们看看。
  陌生号码:在小吃街找到的。
  小吃街?
  范意问:你在小吃街里面?拍个照。
  陌生号码:[图片.jpg]
  的确是小吃街的景象,影子很短,向西,时间对得上。
  这次没有了气味诱导,照片上的食物毫无吸引力,单看着便觉油腻,是范意绝不会吃的东西。
  小吃街里有人。
  实打实的人。
  他们坐在摊位的椅子上,面前摆了一盘又一盘的烧烤,堆叠成一座小山。
  一只只待宰的兔子被捆在案板上,活的,一动不动,没有挣扎。
  它们是白兔子,红色眼睛没有盯着拿刀烹宰它们的诡物,而是死死落到人的身上。
  人却对此熟视无睹。
  他们的肚子已经鼓得不成样子,却还在大快朵颐。
  没有救了。
  陌生号码:手机是诡物下发的东西,信息有泄露的风险。我在这里发现的事,当面聊比较好。
  范意:我在温泉。
  陌生号码:好的,我马上来。
  看来南晓雨并没有受到食物的蛊惑。
  不过……
  保险起见,范意多问了一句:里面的烧烤是什么肉?我看着像兔子?
  陌生号码:是兔子,但又不像普通的兔子。
  陌生号码:这些兔子会说话,有灵智。
  会说话?
  陌生号码:里面的东西太诡异了,被小吃街困住的活人很多,最好别好奇。
  陌生号码:不过,虽然还是活人,他们也和死人没什么分别了。
  陌生号码:只懂不停吃喝,听不进人话,拉也拉不走。有的估计是昨天就进来了,在这里待了一整夜。
  范意:好。
  再这样算下去,整个度假区里还能够自由活动的人,恐怕很快就不足五十个了。
  昨天还能零零散散地遇到几个通灵者,今天冷清得实在明显。植物区没有人,温泉也没有。
  食堂也是。
  人聚得最多的时候,居然还是白日的中心广场。
  那些被悬挂起来的尸体。
  范意继续输入:我在温泉A区等你。
  陌生号码:好的。
  跟南晓雨发完消息,范意又转而去问林寄雪:你那边怎么样了?什么时候来?
  陌生号码:。
  陌生号码:你先去。
  陌生号码:这边出了点问题。
  陌生号码:不用等我。
  范意微怔。
  林寄雪不是去了游乐区吗,有VIP的身份在,他那里会出什么问题?
  是意外,还是……?
  范意发了个问号过去。
  片刻后,林寄雪再次回来一条消息。
  陌生号码:不是大事,我尽量快。
  范意:好。
  范意:如果中途再有别的安排,再跟你联系。
  在这一来一往间,南晓雨已经到了。
  她拨开A区温泉的帘子:“临昕橘?”
  范意向她点头:“你要聊什么,就在这里说吧。”
  “好。”
  她的目光移向刚从水池里爬出来的蒋英:“不过,你还带着这新人啊?”
  蒋英攥紧自己的衣物,往旁边坐了坐。
  南晓雨是个狠人,昨天不仅威胁他,还拿针抵住他的脖颈。
  范意开门见山:“所以呢?你发现了什么?”
  南晓雨取出一只用密封袋包好的布偶娃娃。
  娃娃缺了双臂,它的眼泪流在密封袋里,已经装了一半。
  范意:……
  好办法啊!


第69章 The Little Mermaid
  南晓雨说:“这只娃娃是我在小吃街的摊位上找到的。”
  “我记得你有类似的东西, 云见雪也有,不止一只。”
  范意问:“它有什么特别的吗?”
  值得你特意过来知会。
  南晓雨说:“它是食物。”
  范意:“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南晓雨把东西放下, “还记得吗?第一天的时候, 广播一早要我们去花园。我本来也去了。”
  “当时中途临时发生了一些事情, 再加上广播把话说得模棱两可,我猜测不去花园也不会是必死的局, 最终没有赶上。”
  南晓雨说:“当时在我通往花园的路上,有布偶拦路,堵在中央,说什么也不让我过去。”
  “那只布偶, 后来被一个叫陈希的女孩捡起带走了。它当时的五官特征,我记得很清楚,下巴上有一粒明显的黑点。”
  “等我再见到这只布偶时, 它已经失去双臂,就挂在小吃街后方的钩子上。”
  “我问摊主,这娃娃怎么卖, 它却说……”
  南晓雨忽然古怪地笑了笑, 语气一沉:
  “还没熟呢。”
  蒋英:……
  这种时候就不要学那些东西说话了啊!
  他插进来:“……这玩意能吃吗?”
  南晓雨:“你觉得呢?”
  蒋英不吭声了。
  他不敢想, 如果范意当时没弄晕自己,任自己进了小吃街,自己会是个什么下场。
  范意说:“这东西不能吃, 但是那些在小吃街的人全都吃了用布偶做成的食物,对吗?”
  她点点头:“就像烹饪鱼一样, 先把这些东西开膛破肚,取出‘内脏’,然后切段煎炸。”
  南晓雨戳了戳密封袋, 里面的布偶还在流泪:“如果我没有和摊主说,‘我要生的’,恐怕它已经进了别人的肚子吧?”
  范意没露出太多惊讶的表情。
  或许在植物园见过树木开花结果的那一幕后,他就知道,这一刻早晚会到来的。
  娃娃是死人的灵魂被做成的果实。
  可食用灵魂吗?
  范意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第一天在花园的时候,接待员说这些布偶娃娃是送给他们的“礼物”。却从没有提过这些“礼物”的具体用途。
  它们反而带来诅咒,吸引着诡物前来袭击。
  现在看来,布偶在诡物的眼里,都是树木结出来的“果实”,是可食用的。
  ……不会是要他们吃下去吧。
  范意不愿细思,他叩叩手指:“这个事我明白了。”
  “不过,你发现的不止这些吧?”
  关于布偶娃娃的真相,就算南晓雨不特地告知,范意也早晚都能察觉。
  他甚至已经在植物园就知晓了布偶的本质。
  对方完全没有必要因为这个而刻意找上他。
  南晓雨静了一会,看着范意:“你说得没错。”
  她说:“有通灵者和诡物做了交易,加害其他人,这件事你应该知道吧?”
  “我并不乐意,也不热衷于干涉别人寻求生存的方式,除非这个人威胁到了我……虽然没到那种地步,但他的行为已经非常危险了。”
  范意猜测着南晓雨接下来要说的话:“你遇到那个卧底了?”
  南晓雨:“准确来说,是正好撞见。”
  “撞见他杀了人,将人的尸体卖给小吃摊上的诡物。”
  她看见蒋英捂住嘴,估摸着是怕他吐出来,多解释了一句:“不过,诡物并不拿人的尸体做食物。”
  “它们先是搜身,如果人身上有布偶娃娃,便取下来作为食材。如果没有就算过了,尸体就送进一条通道里,不知要运到哪去。”
  “卧底我不认识,是个男的,我装作路过,往他身上洒了点药,无色无味,两个小时后,他会全身瘫软,不能动弹。”
  “反正这里活着的人就只剩一点了,只要能再见到他,我就可以直接认出来。”
  自打她的马甲被叶玫扒了个干净后,南晓雨也不打算装了。
  她倒不担心自己的行踪会因此被发现,还用沾过药水的手指碰了碰池水。
  范意看她从容而谨慎的模样,问:“你来过温泉?”
  南晓雨:“嗯,昨天下午来过。”
  也不奇怪。
  昨天南晓雨在游乐区里受到的污染侵蚀不小,范意当时不经意一瞥,都能看见她的手掌已经微微泛黑。
  到了晚上,却又恢复正常,很可能是已经来温泉区清理过了。
  既然如此。
  范意搓了下手指,问:“你昨天在温泉区探索过吗?有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当然有,这个度假村,哪里都很奇怪。”
  南晓雨转了转,拨开帘子:“那时候温泉还有三四个人在,今天一个人也看不见了。”
  她回头:“不过我找到的地方,似乎需要钥匙才能打开,我现在带你们过去?”
  “可以,”范意点头,“先找位置。”
  南晓雨:“跟我来。”
  温泉区只有一层。
  除了温泉之外,还有更衣室和不少房间,据说也是给人提供休息的地方。
  支撑着温泉区光亮的不是一盏盏电灯,而是排排密密的蜡烛,它们仿佛永远烧不尽,白蜡就像布偶的眼泪,安静地熔落、凝固台底。
  南晓雨带着范意和蒋英转了好几个弯,左绕右绕。绕到蒋英晕头转向,几乎记不清回去的路时,他们总算停在了一扇上锁的门前。
  “就是这里,”南晓雨拧了下门把,“里面卡死了,我还试过撬锁,但没什么作用。”
  “在真正打开之前,它像和周围的墙壁牢牢固定住一样,合为一体。”
  范意若有所思:“我来试试。”
  温泉区里到处都萦绕着令人舒适的暖意,独独这扇门如此冰冷。
  范意把手按在门把上,吸了口气,轻轻一压——
  门开了。
  蒋英:?
  南晓雨:?
  她愣了一瞬:“你是怎么做到的?”
  范意收回手,门里面没有灯和蜡烛,黑洞洞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他说:“既然他们要藏东西,自己又不能轻易靠近,当然要考虑有人找到这里的情况。”
  “那么这扇门,一定是就算有人接近,也不会被轻易打开的。”
  范意把手往后藏了藏:“很简单,锁只是摆设,这是一扇只有诡物能打开的门。”
  南晓雨明白了:“原来如此,可能那些诡物也想不到,世上还有你这种肯打头阵,又不怕死的灵鬼。”
  范意体内的灵异能量太纯粹。再加上他方才抽手及时,没有将自己身上的污染清理干净,他稍微松了松自己对污染的抵御,身上的灵异值立刻就被侵蚀转化,力量搭在上面,足够混淆这扇门对人和诡物的感知。
  范意从旁边的墙壁上拆下一支蜡烛,微微照亮了前方的黑暗。
  似乎是通往地下的阶梯。
  蒋英咽咽口水:“好渗人的地方。”
  南晓雨有样学样,也从旁边拆下一支蜡烛,往门里面伸脖子。
  她问:“现在进去?不喊上你的朋友吗?”
  指的是林寄雪。
  范意不想透露林寄雪被拖延的事,挑着回答:“算不上朋友,合作关系。”
  南晓雨:“这样。”
  范意:“我一个人下去探探路,你们在上面等等。”
  说完他又停了停,觉得自己的语气太硬,抿唇找补了一句:“或者……想一起下来就一起吧。”
  南晓雨说:“我倒没有问题,有人探路,求之不得。但你带的新人肯定不愿意。”
  “我不带新人,”范意端着烛台往下走,头也没回,“他是膏药,剥都剥不掉。”
  南晓雨走在后面:“是呀,都是第一次当新人,怎么差距那么大呢?”
  没让蒋英听见。
  她在提醒范意走心一些,不要忘记自己“第一次”的身份。
  范意听懂她的潜台词,盯着蜡烛的火光,没多言语。
  其实也没关系。
  他又不在意别人信不信,编造次数,只是为了避免麻烦。
  他最讨厌被别人问东问西。
  蒋英起初还有些害怕。
  但看范意和南晓雨都进去了,身影自顾自地往深处去,逐渐被黑暗淹没,左顾右盼一咬牙,也拆了个烛台,跟着下去了。
  这段楼梯不长,看来诡物无法把东西藏得太深,一下就到了底。
  底下还有一扇门,范意这回压了压门把,他打不开。
  门上没有锁孔,被一道独特的气息保护着。
  地上残存着大片未干的水渍,范意用烛火照了照,发现是红色的。
  没有血腥气。
  真眼熟。
  “这么宝贝,还要加双重保险。”
  南晓雨指缝夹着银针,往手里搓了些药粉,把烛台交给蒋英,蹲下,就这么直接碰到了地上的水。
  “好黏,”她说,“很像那些黑影死后流出的东西。”
  “是吗?”范意低头。
  “如果是黑影的话……”
  它们或许能因为布偶的泪水而苏醒。
  范意思索着,单手从口袋拎出那一串布偶娃娃。
  自从离开了玻璃栈道,那个完整的娃娃再也没说过话。
  向来哭哭啼啼的布偶娃娃破天荒地没有哭。
  范意:……
  南晓雨看一眼就知道他要做什么,拿出自己用密封袋装好的布偶娃娃,里面还有半袋泪水。
  她将密封袋打开一个小口,倒了一些眼泪上去。
  这滩水立刻如活一般四处窜去,凝固成一团实体,如他们在过山车上见到的那些黑影,形状一般无二。
  但它没向他们发起攻击,而是无目的地四处撞着。
  水滴四溅,逐渐腐蚀门板上遗留的气息。
  门应声而开。
  范意和南晓雨说:“发现不对了没?”
  南晓雨:“嗯。”
  蒋英:“等等,你们在说什么?”
  范意避开乱转的黑影,说:“它们的体内没有印章。”
  印章应该是它们赖以生存的心脏与眼睛才对。
  现在它们的身体中央却空无一物。
  没了眼睛,怪不得没有方向。
  范意说:“进去看看吧。”
  他端着蜡烛走进房间里。
  这个建造在地下的密室非常小,小到仅仅盛下三个人便觉拥挤。
  烛火映照下,密室内摆满了数十只被密封起来的罐子。
  罐子是透明的,层层叠叠堆在一起。
  范意看了一眼,倏而浑身发凉。
  里面泡着舌头、头颅、被砍下的两条胳膊、双腿双脚……
  各个组织,分散在各个罐子里,血肉封存。
  范意胃里翻江倒海,即便没有味道,他还是禁不住犯恶。
  他先一步错身,挡住这些东西,回头道:“你们往后退退,最好不要看。”
  他听见了细碎的低语。
  “他们……终其一生……
  “都在为五兔子寻找合适的身体部位……”
  “谁是五兔子?”


第70章 The Little Mermaid
  罐子里泡的肢体很小, 漂浮在液体中间,看上去像是未发育的小孩子的身体组织。
  范意立刻联想到了那两个如孩童般的诡物:一个缺了舌头,但能站在雨前的玻璃栈道下方。
  一个却只能在雨中出现。
  罐中怨憎的气息并不浓烈。
  哪怕憎恨存在, 也被肢体外部所包裹着的液体隔绝, 无法传达半分。
  范意数了一下, 如他所想,罐中里的手脚只有一双, 舌头却有两条。
  想必这就是那个诡物说的——它的尸体,和另一个孩子的舌头。
  范意真佩服自己,还能好好数得下去。
  南晓雨被范意挡住,见范意没有让开的意思, 从他的身侧上前:“我当是什么东西,值得叫我最好别看,原来是这个。不用担心我, 被肢解的东西,我早就见过不少了。”
  “不残忍,不骇人, 不成怪谈。”
  “……”
  范意默了默:“我多虑了。”
  南晓雨之所以被称之为“药师”, 自然是她身上有与其相配的实力。
  蒋英听着他们的对话, 便知道前面的东西不太妙,他看不得。
  蒋英自觉转过身,面对漆黑的楼梯, 兀自紧张。
  南晓雨试着抬了一下那些罐子。
  “好重,这密度, 里面泡着残肢的液体是什么?”
  范意摇头:“不清楚。”
  “不过也没必要搬它,放着吧。”
  南晓雨说:“看你的样子,心里应该有数了?”
  “嗯, ”反正也不是不能和南晓雨透露,范意说,“最多明天,这次的事,应该能得到一个结果。”
  “真的吗?”南晓雨问,“但是,通往水上乐园的路要第七天才能开启,那很重要吧?现在才第三天。”
  范意:“是吗?”
  南晓雨:“你不这么认为?”
  范意摇头:“死了这么多人,通灵者协会那帮人,不可能袖手旁观。”
  “他们会以保护更多的人为名义,在外面动手脚,加速这则怪谈的进程……留给我们的时间,也许不足七天。”
  “通往水上乐园的路,或许不止一个方法。”
  他说得有道理,南晓雨同意道:“好吧,那你接下来的安排是?继续在温泉区里寻找线索,还是去其他区域转转?”
  除了小吃街,范意已经把所有区域都转过一次了。
  温泉区的迷题还没有完全揭晓,比如那个抽取他污染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这些被肢解的,泡在罐子里的躯体又有什么用处?
  还有那句直接在他脑海中回响的歌谣。
  范意隐隐有种预感,或许要等他再次见到那个小孩,才能得到答案。
  而温泉区,似乎没有下雨的手段。
  于是他说:“温泉区你昨天来过,小吃街也是,我想凭你的能力,应该不至于漏掉什么重要线索吧?”
  南晓雨有些无奈:“那可不一定,毕竟我只擅长用药。”
  “行,那这里的事,就留到晚点再说好了,反正一时半会也急不来。”
  范意拐过话题:“温泉区下面的东西先不谈,你说的那个卧底,我想去见见。”
  南晓雨打响指:“这样,倒是好办。”
  “我对他下手的时候,他刚从小吃街里离开,如果要对人动手的话,他的行动轨迹会很明显,找找就是。”
  范意默默想:游乐区。
  离小吃街不远,只要不参与过山车和摩天轮,里面的项目还是相对安全的。
  里面可能还存在着一些活人。
  林寄雪似乎也是在游乐区遇到麻烦的。
  不会这么巧吧?
  南晓雨:“咱们先出去。”
  从温泉的密室里退出来后,范意手机微震,同时收到了两条回话。
  他草草扫了眼消息,把屏幕重新摁灭。
  两条消息都很简短,不用特地解除锁屏,也能看全。
  第一条明显是张慕川发的。
  陌生号码:我没事,晚上聊。
  第二条来自林寄雪。
  陌生号码:搞定,一会见。
  林寄雪就不说了,如果是张慕川那家伙,好歹给他说说在哪吧?
  除非……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
  不过看上去不是很急,范意也就放了心。
  南晓雨瞥他:“你在和你的同伙联系?”
  同伙……
  听起来像他们要去干坏事一样。
  不过范意也没反驳,随意地“嗯”了一声。
  “云见雪一会过来,”他说,“走吧,到外面汇合。”
  “行。”
  林寄雪消息上说是一会见,实际等范意他们出去时,对方已经坐在温泉区外面的台阶上等了。
  他的身上沾了血红色的污渍,手腕破了一道伤口,脚边还放着一把红色的湿漉漉的伞,听见脚步声,带着笑意回头:“我来啦,是不是有点迟了?”
  他的模样并不狼狈,还有心思整理自己。
  “不迟,”范意说,“刚刚好。”
  “也是哦,”林寄雪拎着雨伞起来,目光移向一同出来的南晓雨,“有其他助力,看来你们已经完事了。”
  “现在是要去做别的吗?”
  范意:“嗯,要回一趟游乐区。”
  南晓雨弯了弯眉眼。
  她可从来没有说过卧底在游乐区。
  “不是吧?”林寄雪摊手,“我刚从那边过来,不早点说,我直接等你们就是了。”
  范意说:“我刚决定好去哪,你就到了,有什么办法?”
  “不过没关系,”林寄雪把玩着手里的刀子,“我在那里发现了有意思的东西,要不要和我一起来看看?”
  范意猜测:“拖延你的东西?”
  林寄雪:“对,在购物街。”
  他去购物街,是想坐过摩天轮后再去过山车吗?
  也是,剧场里的黑影比过山车上的容易对付一些。
  根据那个童谣小孩的说法,他找过林寄雪,因此林寄雪一定去过雨里。
  虽然他是VIP,剧场内的黑影不会对他动手,但只要林寄雪想,应该能找到其他办法。
  范意注意到林寄雪手腕上的伤口,上面没有沾到诡物的污染,猜测:“是人?”
  林寄雪:“怎么可能呢?”
  他按住自己腕上的血痕,轻声说:
  “这点小伤无关紧要,是个将要被诡物剥皮的可怜东西干的。他找我求救,扰乱了我的行动,我就利用他拿印章。后来我带他到购物区,追他的诡物找上门来。”
  “他拉我的袖口,想威胁我,购物区的刀抵上来,却连我手腕上的脉都找不准。”
  “于是我告诉他——”
  “别做梦了。”
  *
  “……”
  下午一点,范意三人在游乐区门口刷过手机验证,顺利进入其中。
  蒋英惯例被丢在外边,他没有认证,只得闷闷不乐地坐在原地,又不敢靠近。
  游乐区内部依旧播放着欢快的背景音乐,人却少到几乎没有,走在路上,只能瞧见往来其中,穿着玩偶套装的工作人员。
  也只有几个较为安全的项目上,能偶尔看见一两个人。
  都不是卧底。
  南晓雨走在最后,四下观察着周边的情况。
  卧底会来游乐区,说到底只是范意的一个猜测。
  毕竟对方是个人,是自由的,谁也不能保证对方接下来会去的地方在哪里。
  就算对方真的在游乐区,这里也不算小,并不能保证他们一定能遇上。
  不过……
  度假区还剩下的人本就不多,哪怕范意判断失误,见面的时候也总会到来。
  南晓雨垂下眼,倒数着药效的时间。
  她下的药不是说着玩的。
  她虽然被外界称为“药师”,实际行事却极为低调,几乎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真面目。
  每进入一则怪谈,她就会换一个名字,一个人设,将身份藏得严严实实。
  因此,不论是通灵者协会,还是论坛,都拿不住她的准确行踪,有时她就站在那些家伙面前,也没人认得出来。
  若非如此,药师在论坛的危险人物榜单上,或许也能被评上一个名次。
  因为她是为达目的会不择手段的、极熟练的用药者。
  也是第一个将灵异值融入药中,利用药与毒来限制诡物的人。
  让人佩服的同时,也让人畏惧。
  现如今通灵者之间流通的,能够对付诡物、清除污染的特殊药物,配方大多源于南晓雨之手。
  不属于任何组织,不选择任何身份,隐匿在人群中的“药师”。
  在她的观察间,三人一路到了购物街。
  阳光泼洒在地面上,亮得晃眼。
  南晓雨昨天来过这里,知道购物区的商店不能随便进入。
  街道左侧的店铺里隐藏着各种威胁,进门皆是琳琅满目的鱼形用品,店员也穿着鲤鱼套装,兴致勃勃地给他们推荐,还派发水上乐园的宣传单。
  只有右侧的部分商店有可购买的商品。
  他们总有找上这些身穿鲤鱼套装的工作人员的时候,但不是现在。
  林寄雪也清楚这点,直接带着几人钻进了右侧的商店。
  店内的营业员微笑:“游客您好,欢迎光……”
  随后看到林寄雪,它的笑容僵在脸上:“怎么又是您?”
  “怎么啦?”林寄雪说,“不欢迎回头客呀?”
  “……”营业员咬住了牙,磨了磨,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没有,当然可以,您随意。”
  “你对这家店做了什么?”范意问。
  “没什么呀?”
  林寄雪走到货架旁边,忽略那些红色瓶装的糖盐水,拿起最中间的蓝色盐水。
  他开始手动撕掉蓝色盐水上的标签。
  露出蓝色标签下面,真正贴着的红色标签。
  他叹了口气:“就是发现了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我们的糖盐水统一使用红色瓶装,若你看到蓝色瓶装的糖盐水,放弃购买。】
  林寄雪转头冲营业员晃了晃:“我刚刚明明都给你撕干净了呀?怎么一会不见,你这里的包装又贴上了双层标签呢?”
  营业员:你还好意思提这件事?
  它默不作声。
  “还有,”林寄雪继续问它,“我临走前让你看好的尸体,去哪里了呢?”
  范意:“还有尸体?”
  营业员面无表情:“客人,在您离开前,我已经和您说过,看守尸体不在本店的业务范围内。”
  “可是东西它丢了呀,”林寄雪说,“顾客丢了东西,回来找你们,很正常嘛。”
  是你的东西吗你就回来找?
  营业员差点气笑。
  “我知道了,”林寄雪没有边界感地坐到收银台上,“这么短的时间,你不可能把商品换得这么快,一定有人帮你。”
  “所以帮你第二次换包装的……诡物,或者是人?他也带走了尸体,对吧?”
  营业员忍无可忍:“客人,请您不要打扰本店做生意。”
  林寄雪笑笑,没再针对营业员。
  他跳下来,对范意说:“看来我们来晚一步,本来还想让你瞧瞧那死人身上的东西。”
  范意静了静:“是李颂?”
  林寄雪:“嗯哼。”
  范意深深地看了林寄雪一会儿,倏而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为什么这样做?”
  他从一开始就觉得奇怪,李颂那样的人,怎么会在第一天就无缘无故在怪谈里杀人,还被诡物标记。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性,其间也有怀疑过林寄雪,却都因各种事态,短暂地放在了一边。
  因为林寄雪是叶玫的人,他选择性地不去干涉。
  直到林寄雪在温泉外向他描述起“向他求救”的那个人。
  他用这样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对方被剥了皮,说自己利用不是VIP的对方拿印章。
  和早上的语气如出一辙。
  似乎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件事。
  当然,范意也不会去谴责林寄雪什么。
  毕竟他几乎已经可以肯定,透露他真名的人是李颂,这点与林寄雪无关。
  因为林寄雪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林寄雪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他既然接了叶玫的委托,又和他没有利益冲突,没必要这么做。
  范意问:“是你做的吧?”
  林寄雪敛了敛眸。
  他难得没有和范意摆笑脸,松下嘴角,语气沉静:
  “其实早就和你说过了,橘子。”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第71章 The Little Mermaid
  “第一天, 你还在外面的时候,他就在食堂看见我,并来找过我了。”
  林寄雪没有明说当时发生了什么, 更没提他针对李颂的手段, 只握着货架上唯一一瓶红色的糖盐水, 面色平静道:“在你下午去各个区域踩点,没注意到的时候。”
  林寄雪收起眼底的神色, 很快又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的表情,语气却没再跟着一拐三调:
  “而且,人是他自己杀的,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以为他真的会这么轻易去死吗?如果是这样, 我也没必要带你过来了。”
  说着,林寄雪从放刀的货架中心,取出了一只他藏在这里的布偶娃娃。
  没有双腿。
  和贴在他们房间门牌后面的那只如出一辙。
  范意蹙了蹙眉:“这个是……”
  “可惜你没看到他的尸体, ”林寄雪叹气,“我还挺期待你大吃一惊的模样。”
  范意:“梦里什么都有。”
  他自己都不敢想象自己吃惊的模样。
  他或许会,但绝不可能写在脸上。
  “你的意思是, ”范意揣测着林寄雪的话, “因为李颂招惹了你, 所以你对他下手。但是你发现,他可能没死?和这个布偶娃娃有关?”
  林寄雪:“嗯。”
  “这种缺了两条腿的布偶娃娃,有替死之意, 将自己的血掺进去,放在替死者的身边即可。”
  “那家伙把这个东西放在了我身上——趁昨晚我找他聊聊的时候, 他还以为我没有发现。”
  “不过……除了我之外,他似乎还有其他的替死者。”
  “因为他‘死’之后,整个尸体都变得很奇怪, 逐渐萎缩并布偶化,成为一个空心娃娃。”
  林寄雪说着自己的调查结果:“我本来想再等会,多观察一下,刚好你那时喊我,就没再管他。”
  他的语气并无谴责与推卸责任之意,只是在叙述事实。
  “不过,至于替死者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去,他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复苏,我没能套出来。”
  范意:“所以,你的意思是,他的替死娃娃生了效,有人会因他而死,对吗?”
  “……”
  “不是,”林寄雪说,“是因我而死。”
  “我原以为他只在我身上放了布偶,但他广撒网,还对其他人下了手,这是我没有考虑过的情况。”
  林寄雪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他一向不喜欢让他人牵扯进自己的私事,无论好坏。
  但李颂和他不一样。
  范意掐住自己口袋里的第三只布偶,心想,这件事,他也有一份。
  在他们房间的门牌后,也被人放了替死娃娃。
  他当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林寄雪。
  “……好吧,”范意吐出一口气,暂且略过了这种容易内耗的话题,“这件事就先放在一边,结局已定,没必要花太多心思纠结。”
  “不如和我们聊聊,这里的糖盐水是怎么回事?”
  林寄雪拧开糖盐水的瓶盖,洒出一点在手心里:“如你所见,这是可以对付那些黑影的东西。”
  营业员:“客人你还没付……”
  “是渗透,”林寄雪无视掉营业员的话,“红色的糖盐水浓度很高,能够吸取那些诡物身上的水分,蓝色的几乎没有浓度,会反让黑影或触手吸收水分。”
  “红色的糖盐水虽不至于把诡物身上的水都抽干净,但足够延缓它们的行动。”
  坐过摩天轮后,只要能活着出来,身上就会不可避免地沾到雨水。
  雨水是令那些诡物兴奋的手段,若是没有糖盐水傍身,恐怕性命难保。
  当然,刀也可以对付黑影。
  就是要精准刺入印章,风险要比盐水大许多。
  营业员忍无可忍,插口:“请问三位客人,你们有什么需要吗?”
  “如果没有的话,手上那瓶水,记得付钱。”
  这是明晃晃地赶客吧?
  什么服务态度,一星差评。
  范意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扭头问:“怎么付款?”
  诡物说:“您一个小时的生命。”
  范意:?
  除非他有病,才会做这笔交易。
  拿生命做交换的筹码,是绝不能打开的潘多拉魔盒。
  或许有时候,人的生命就差那一分一秒。
  “是吗?”
  沉默许久的南晓雨说话了:“可我们是VIP诶,VIP不是不用付款吗?”
  营业员:?
  “你昨天自己和我说的,”南晓雨适时表露出一点疑惑,“难道规则改了?”
  营业员:……
  忘了,这姑娘昨天来过购物区。
  因为南晓雨是当时唯一的VIP,过来询问的时候,它还单独与她申明了,不需要付款。
  回旋镖扎身上了。
  营业员咬牙道:“……确实有这条规则没错。”
  林寄雪抬头:“这么说,我把你这家店搬空——”
  营业员冷笑:“你要想搬就搬,搬得完都算你的。”
  林寄雪从货架上取下两把刀,递给范意和南晓雨:“算了,我还没那么闲。”
  营业员真的很想让他们滚。
  除了糖盐水和刀,其他的东西都没有被规则具体描述过用途,万一会带来什么诅咒,就不一定了。
  “这个对付那些诡物还算有点用,”林寄雪说,“橘子,你也不能老划破自己的伤口呀,很痛的。”
  范意在店里转了一圈。
  角落有打斗过的痕迹,以及碎了一地的没有清理的玻璃瓶,与血迹。估计是林寄雪干的。
  货架上没有和鱼有关的物品。
  没有其他特别之处。
  于是他接过匕首,反问:“我看着像有自虐倾向吗?”
  若非不得已,他也不想让自己犯疼。
  “也是哦。”
  范意说:“不过,还有两点我十分好奇。”
  林寄雪:“请讲。”
  范意掰手指:“一、李颂的替死娃娃是从哪里来的,他从何知道功效,又放到了多少人的身上;二、那个给糖盐水套上双层标签,又带走了尸体的家伙,是人还是诡物,是卧底?还是说,就是这里的营业员干的?”
  营业员:你们当着我的面讨论这些真的好吗?
  它咬牙道:“这位客人,本店是合法合规的小成本商店,不会出现刻意欺诈消费者的行为,请不要平白污我清白。”
  “哦,这样,”范意说,“谢了啊,还送我一条线索,多客气。”
  营业员:?
  范意不想解释。
  不是别的原因,他只是通过营业员无意间漏嘴的话语,忽然联系上了另外一件事。
  他们是消费者,商店不会骗人。
  度假区的各个规则共通,游乐区的商店规则,也会影响到其他地方。
  那么食堂与纪念品一条街挂羊头卖狗肉的行为,为什么会被允许呢?
  “你有想法了?”南晓雨说,“还找卧底吗?”
  范意:“找,为什么不找?”
  他原以为替死娃娃是卧底放的,结果听林寄雪的描述,更像是李颂做的。
  不过既然有东西带走了李颂的‘尸体’,想必一定有所用处,或是想隐瞒什么。
  再加上他名字的事情,现在有多少个诡物知道?
  或者说,全部?
  也许,卧底不止一个。
  范意冲两人伸手:
  “我想,我猜到卧底接下来要去哪里了,要不要一起去抓?”
  *
  “……”
  游乐区外。
  蒋英一人站在外面等着他们出来,来回踱步,手机上给范意的消息编辑了好几遍,就是没能按下发送。
  须臾,他挨在墙边,试图将耳朵凑到上面,捕捉到哪怕一点微弱的动静。
  他失败了。
  隔着堵墙,他只能听见里头欢快的音乐声。
  蒋英不敢离得太远,只能在原地走来走去。
  倏而,他的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
  蒋英愣了愣,下意识低头,却发现是一只小小的布偶娃娃,埋在草地里,很难被发现。
  布偶没有腿。
  “?”
  他记得范意手里有个一模一样的玩意儿。
  布偶躺在地上,被踩了也没有流泪,反而盯着他,眼神带笑。
  光是看着,便觉一股阴冷的气息缠进骨髓。
  蒋英头皮一麻,他自然不敢把娃娃捡起来,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口中不断念叨着罪过罪过。
  “我不是故意的啊……”
  他快步绕到另一侧的墙边,朝布偶倒地的位置不断合掌鞠躬:“不是故意踩你的,不要和我计较……”
  “你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蒋英身后蓦地响起一道沉稳的女声,肩膀随即被人拍了一下。
  他微微一抖,但好歹没有被吓跳起来。
  毕竟声音听着就是个人,让人莫名觉得安心。
  蒋英扭过头去,不满道:“你谁?走路没声啊?”
  站在他身后的女人没生气,倒有些无奈:“怎么可能没声,你自己没听见。”
  她自表身份:“我是通灵者协会的阿雨,来自专门帮助通灵者渡过难关的组织,感觉你遇到了困难,需要什么帮助吗?”
  蒋英一个人在外面等了半天,本身没有安全感,正要开口诉苦,到半途想起范意的冰冷的提醒,鬼使神差地,到唇边的话语变成了拒绝:“不,不需要。”
  “是吗?”阿雨说,“我看你好像很苦恼的样子,才过来的。”
  蒋英白着脸色,往旁边让了让:“我,我没事,我在等我……朋友。”
  虽然他和范意算不上是朋友。
  不过这种情况,也只能说是朋友了吧。
  “这样,”阿雨说,“好吧,是我打扰你……”
  倏然间,她瞳孔骤缩。
  蒋英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阿雨一把拽过手臂,甩到了一旁!
  蒋英没站稳,摔到地上。
  他连滚带爬起来,觉得阿雨的表情不对,回头时,才惊觉一道黑影正站在他刚刚的位置上,险些要咬下他的脑袋!
  蒋英心中发凉,一阵后怕。
  “还愣着做什么!”阿雨一把将蒋英拉起来,“快跑!”
  危急情况下,蒋英顾不上思考。只好拔腿跟着阿雨奔逃,那诡物紧紧跟在他们身后,如盯上他一般,甩都甩脱不掉。
  他拼命喘着气,迈动脚步,可是他原本就缺乏锻炼,没跑出多远,便觉得肺部在烧灼,脚下也越来越疲软。
  阿雨看他逐渐落下,还来拉了他一把。
  “坚持住!”
  “我知道有个地方,这些东西不敢过来!”
  “快点!”
  力气渐失,蒋英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影子。
  那黑影挨得如此近。
  阿雨死命拉着他,不肯放弃。
  明明他们是刚刚才见过面的陌生人,对方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
  因为她口中的通灵者协会?帮助别人?
  ……
  蒋英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生的机会就在眼前。
  可他却在想,怎么才能甩掉前面这人的手。


第72章 The Little Mermaid
  死去的人, 尸体会被送到植物园区的滑草场埋葬,他们的灵魂结成果实,生长在玻璃栈道山顶的参天大树上。
  那么, 有人替死的李颂, 他假死的尸体又会被带到哪里呢?
  诡物的东西是种诅咒, 哪怕李颂逃过一劫,之后的经历也必然不会好受。
  经过林寄雪的描述, 再加上方才营业员的提醒,每条线索都在他脑中被过目,到了需要的时候,自然而然地被翻找出来。
  范意想起了一件事。
  他见过的。
  空心娃娃, 他之前见过。
  那些被高高悬挂的尸体。
  血肉模糊,被拔了舌,砍了腿的尸体。
  第一天在西侧大堂, 第二天在中心广场。
  将他们放下来的时候,这些人的身体已经僵硬,显然死去很久。
  很多人都在注意这些尸体的身上是否还存有着指向怪谈真相的线索, 却很少有人注意到, 尸体的皮囊。
  范意当时便觉得怪异。
  那时的尸体早便出现全身性尸僵, 皮肤萎缩,又冷又紧,可范意将其放下时, 尸体的某些地方却意外地软,压上去有种按空的感觉。
  他以为是诡物拿走了他们身体的一部分。
  现在想来……是他们正逐渐变空。
  范意不认为这些人全都是“替死”的受害者。
  他们空心化的速度显然很慢, 死去很久,才发生一点点变化,与林寄雪描述下的李颂不同。
  这种模样, 或许与那两只被拔舌悬吊,以及失去双腿的两种布偶娃娃有关。
  他努力地回想着这几天发生的,和那些人有关的故事。
  第一天,入村。
  第二天,旅店西侧大堂,悬挂十个人,被而死拔舌。
  第三天,中心广场,悬挂十个人,死因各异,但无一例外被断腿。
  至于第四天……
  虽然这地方剩的人很少,但还是够十个人,留给明天的。
  尸体在其他地方死去,却被特地搬运到旅店与中心广场,必然有其缘由。
  范意总觉得这样的事情有些熟悉。
  尸体的移动,被搬运。
  南晓雨的描述中,被卧底拖到小吃街,再送往通道的死人。
  第一天在游乐区,被诡物咬掉头的无名尸体,死去后依旧踉踉跄跄地往一个地方走。
  源源被送往滑草场的人。
  就像……他们将去往自己应到的刑场,成为一个巨大的埋尸之地。
  某个想法不合时宜地浮上范意的脑海。
  这里到处都是“死者”。
  他们无处不在。
  除了第一天的西侧大堂,与第二天举办过开园仪式的中心广场。
  于是第二天的西侧大堂,和第三天的中心广场,出现了尸体。
  这两个地方存在着不可知的危险,但在出现被悬挂的尸体前,还没有死过人。
  而其他所有区域,都埋下了在各个地方死去的人。
  所以——
  作为度假项目的几个园区先不必说,一定有牺牲者的存在,尤其是植物园,遍布死气。
  就连污染不高的温泉密室里,也藏着被肢解的,泡在罐子里的小孩子的尸体。
  如果说,每个地方都要出现死人的话……
  唯一还没死过人的地方,是餐厅。
  范意把这个猜想按在心底,在未确凿的情况下,没有轻易说出口。
  南晓雨说她给卧底下了药,距离药效发作大概还有一段时间,为了准确无误地把人抓住揍一顿,他自觉在心中起草一个小小的计划。
  不需要着急。
  猎物自然会落进网里。
  “嗡”,手机震了一下。
  这时候给他发消息?
  范意去看,发现消息竟有好几条,不解开锁屏,根本扫不完。
  陌生号码(30600000002):柑橘。
  是个他没有去记过的号码。
  陌生号码(30600000002):就是,刚刚游乐区的外面有怪物,追我。然后我逃了,我现在在一处很奇怪的迷宫前面。
  陌生号码(30600000002):能来接下我吗,求你了求求了。
  范意看着陌生号码头顶的数字,思索了一会儿。
  会这么给他发消息的人,他已经想到是谁了。
  范意后知后觉,自己似乎一直没问过蒋英的手机号码,但他确实给了蒋英自己的联系方式。
  反正这里的电话号也好记,是房间号+一串零+床位的组合。
  行吧。
  他在营业员“谢天谢地”的目光下走出商店,给蒋英回话:迷宫?什么样的?你那边还有别人吗?
  按这几天的调查来看,整个度假区里应该只有一个迷宫,它位于植物观光区,花园内部。
  可是,植物园区离游乐区并不算近,蒋英那种畏畏缩缩躲在后面的人,在不确定花园是否危险的情况下,为什么会绕道跑到那里?
  是诡物将他逼到花园,还是被人诱导?又或者……
  而且,偏偏是花园。
  能够从外部直接连通植物区,不需要单独认证的花园。
  范意确信自己没有和蒋英提过这事,那么,他从何得知呢?
  疑虑刚刚冒头,就得到了对方的答复。
  陌生号码:是一个灌木和花草组成的迷宫。身边有人,是个女的,她说她是通灵者协会的人,把我带进来的。
  陌生号码:有个没头的怪物堵路中间,前面是个三岔路口,我没乱动啊,就是,怎么办?
  通灵者协会。
  阿雨?
  范意的脸色倏然一变。
  他想起昨夜在纪念品一条街探索时,蒋英接到了一通陌生的来电。
  是阿月拨过来的,接通的人是蒋英,却是在对范意说话。
  那是蒋英死前的十分钟,他和阿月在一起。
  也就是说,在未来的蒋英死前,范意一定和阿月见过,并向对方提供了消息。
  让他在关键时刻,借用蒋英的号码,向过去的范意传递线索。
  这也是范意放心让蒋英一个人待着的原因。
  因为他还没见到阿月,蒋英也是。
  此时此刻,他觉察到,自己似乎忽略了一点。
  那便是当来自未来的信息抵达过去时,未来也将随之改变。
  阿月和阿雨同是通灵者协会的人。蒋英和阿雨待在一起,很有可能和阿月碰上。
  这么快就到来了吗?
  范意打字:你别动,别和阿雨接触,我现在过来接你。
  陌生号码很快回复:迷宫门口有怪物,你能行吗?
  范意:……
  你在质疑你橘哥的能力。
  类似黑影、触手这种没有高级灵智的怪物,是最好对付的一类诡物。
  要是连这都做不到,还接什么委托,回去洗洗睡得了。
  他撇撇嘴。
  在关闭对话框前,范意留了个心眼,敲出万能公式:在我过来之前,你帮我一个小忙,怎么样?
  陌生号码:什么?
  范意:待在原地别动,要是我过去看不见人,你死了。
  见着范意脸色微变,林寄雪把头歪过来,扫了眼他的屏幕,问范意:“你怎么啦?”
  “没什么,”范意收起手机,继续之前的计划,“出去吧,去餐厅。”
  “不去接人?”林寄雪显然看到了范意手机上的消息,啧啧两声,“言而无信啊。”
  范意无所谓:“它想引我们到花园,那就让它在那里干等着好了。”
  “什么什么,”林寄雪说,“是诡物吗?可是我感觉语气学得很像哦。”
  “隔着屏幕和现实是两码事,”范意说,“你觉得你在网上的画风和现实一样吗?”
  林寄雪想了想:“一样啊?”
  一样你个鬼。
  要不要他翻聊天记录出来看看?
  “……”
  范意的语气低了下去,抽出一点耐心:“其实从他没有跟进游乐区,以及植物园的时候就能看出来了。”
  “我告诉了他随意进入这些地方的下场。他怕死,所以哪怕被丢在外面,也不会轻易尝试。就算硬拉着他进到未知的地方,他也不会去的。”
  “哪怕是他的确可以进入的花园。”
  范意说完按了按额角,他讨厌分析,更嫌解释麻烦。
  好在林寄雪不用他多说,也没问为什么去餐厅。
  他直接长“哦”了一声,笑着掐断了这个话题,另外起头:“好吧——现在过去,会不在餐厅的开放时间内哦。”
  “我知道。”
  “知道就可以,”林寄雪比了个简单的手势,“那走吧。”
  这俩人的话题跳得太快,南晓雨走在边上,没去看范意的消息,不过她向来敏锐,单听一些只言片语,再加上范意对林寄雪的,也能推测出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思,她多问了一句:“你不打算管你那个新人了?”
  “我管有用吗?”范意说,“他违反了规则,早晚有被诡物找上的时候。像黑影触手那些还好,如果是没有形体、无法抵抗的规则杀,谁都阻止不了。”
  “我也是人,不可能和阎王博弈,在无头绪的情况下,凭空把那家伙弄回来。”
  范意抿住了唇。
  说到底,他为什么非得顾及别人的生死。
  “……”
  他搓着手指,无端地心生一股浓浓的厌恶感。
  这厌恶不是对任何人出现不悦的情绪,而是针对他自己。
  因为他每次抱怨,回想过后,都发现自己怪不了任何人。
  是他不思进取,是他尽会闯祸,是他什么都做不好,也是他自己扔掉了能保护自己的护身符。
  他自找的。
  “还是先把眼前的事情做掉吧。”
  范意轻声道。
  *
  餐厅外。
  阳光洒在树荫顶端,在阴影中央落下细细碎碎的斑驳,童沁单手拎着根棍子,把红发扎成一束马尾,面色不善,冷冷地看着面前笑容热情的工作人员。
  “这是本餐厅新推出的新品甜点,”工作人员抬着一个试吃盘,殷勤道,“您要尝试一下吗,客人。”
  新品散发出诱人的奶油香,做成小鱼的形状,上面还挤着甜甜的草莓果酱。
  方晴面色惨白,她拉着童沁的手,拼命摇头,止不住地颤抖。
  童沁不快道:“我们不需要甜点,也不参加海上项目,不用来烦了。”
  “好可惜,真的不试试吗?”
  工作人员叹了口气,摇头:“你们是那女孩的同伴,我还以为你们和她一样,愿意前往乐园呢。”
  童沁蹙眉:“你说什么?”
  工作人员神秘地笑了。
  它说:
  “You will arrive in heaven.”


第73章 The Little Mermaid
  雨音连绵不绝。
  范意站在温泉区的门口, 撑着一把红伞,木制的崭新门牌就在眼前,水珠附着在上面, 再一滴滴滚落。
  他却嗅见了浓浓的水臭, 以及内里腐烂的味道。
  写下童谣的小孩就站在范意的旁边。
  它没停在伞底, 一捧接一捧的雨从它身上穿过,小孩漠然抬眼, 雨打在身上,就像淌下了一滴泪来。
  “我找不到,”小孩说,“在哪里。”
  “我的尸体。”
  *
  一个小时前, 游乐区。
  一滴水从天而落,砸进了范意的掌心。
  他倏然抬头,又浓又黑的乌云在头顶缓缓聚拢, 铺了厚厚叠叠一层,挡住强烈的阳光,周遭迅速变得黑暗, 本就潮湿的空气更加压抑, 又闷又冷。
  范意用手接住雨点, 停了一下。
  “下雨了?”
  度假村的雨,总来得十分突然。
  不出几秒,从天而降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泼了下来, 哗啦哗啦地吵。
  范意下意识用手挡住眼睛,身上的衣物还没彻底风干, 须臾被再度打湿。
  接着,有人范意的头顶撑起了一把红伞。
  “我真有先见之明,不用夸。”
  林寄雪语气轻快, 自顾自地点了下头。
  他的伞够大,足以撑下三个人,虽然身上还是潮潮的,但总算不至于被淋成落汤鸡了。
  范意感受到头顶不亚于诅咒的阴冷气息,制成伞面的皮泛着带粉的红,颇为眼熟。
  他移开目光:“你这把伞?”
  林寄雪来温泉区找他们的时候就带着,他记得今早对方出门时还没这玩意,事情太多,一直没问来头。
  不是从购物街那些商店里弄来的吧?
  林寄雪:“从那个商店里顺的,反正总是下雨,淋着太讨厌了。”
  好吧,完全不意外。
  他只无语了一瞬,便收拢了情绪。
  比起这个,范意更在乎另外一件事。
  游乐区怎么会突然下雨?
  他仰头,眺望远处高耸入云的摩天轮,隔得太远,没法看清轿厢附近的景象,就算拿手机调整变焦倍率,画面也极为模糊,被泼天的雨水完全覆盖。
  照理来说,下雨时的世界,与现在的世界是相分隔的。如果现在游乐区还有人,能凑够十人坐上摩天轮,触发下雨机制,下的也只会是对方一个人的雨。
  除非——
  有别的东西,把他们拉入了雨中。
  这个猜都不用猜,他就知道会是谁。
  游乐区的广播随着暴雨突兀地切了歌,重新循环起那首调音诡异的童谣。
  【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
  【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
  “五兔子莫名死掉。”
  一双冰凉的手猝然从另一侧抓住范意的胳膊,拉扯着嘶哑无感情的嗓音,唱着童谣的后续。
  “我不找你,你是不是也不打算过来找我?”
  是那个小孩。
  它突然出现并出声,仰起头,浑浊的一双眼来回扫视过他们一圈人,面无表情,冷声说:“你去看过我的尸体了?”
  范意挣开小孩的手,按住腕子:“你怎么知道?”
  “你身上有令我讨厌的气息,”小孩说,“下雨的时候,我就感受到了。”
  “人鱼的腐烂气味。”
  人鱼?
  南晓雨的指缝中,银针蓄势待发。
  哪怕范意正状似自然地与对方沟通交流着,但回忆起剧场的种种,对于这个诡物小孩,她也不敢放下警惕。
  范意往南晓雨身前挡了挡,没让诡物注意到这些小动作:“所以你特地把我们拉进雨中,是想做什么?”
  小孩说:“交易,你忘了?”
  他扭过头,看着摩天轮附近如水幕般泼落的暴雨,与时不时划过夜空的惊雷。
  它说:“上面的人撑不了多久,很快就会死,需要有一个人待在摩天轮里。我能控制水不淹没轿厢,只要替我维持住这场雨。”
  只有在下雨的时候,它才能出现。
  林寄雪笑了,刀子在手指间打转:“哎呀,好难的要求呢,你说,我们凭什么答应你呀?”
  小孩没管他,它扭过头,盯着范意:“你原本打算去哪里?”
  范意:“餐厅。”
  这还没出游乐区的门呢。
  “你们分三路,”小孩理直气壮地提要求,话语无起无伏,却依旧掺了少许拐着弯的恶毒,“一个人到摩天轮里,去维持这场雨;一个人去餐厅,做你们原本要做的事;另一个人带我,拿我的东西。”
  它说:“不同意,你们就全都去死。”
  *
  时间回到现在。
  范意迈入室内。
  雨中的温泉区没有工作人员存在,他收了林寄雪给他的伞,差点被这伞咬了一口,雨水抖落,漫在地板上。
  他们最终还是答应了诡物的要求。
  林寄雪去坐摩天轮,南晓雨一人到餐厅那边,而范意跟着诡物重回温泉。
  不为别的,只因交易的条件谈拢,对他们有利。
  每次和这小孩接触,范意都感觉自己在一点点接近真相。
  这片深海,包裹在海中的气泡世界,模仿陆地,水上乐园,坟墓。
  两侧的蜡烛还是那样长,安静地燃烧着微弱的火焰,连成映照着走廊的一片。
  “好难闻……”
  范意先前过来时还不觉得,或许是因为没下雨的缘故,香气并不浓郁。
  此时的空气被雨打潮,原本无味的室内,却弥漫着一股怪异的香味。
  就像旅店房间内的熏香。
  是这些蜡烛。
  蜡泪在滴落,烛身却一直未缩短。
  范意身侧的小孩不由得瑟缩了一下,不是被吓的。
  刚迈入这里,它死白的皮肤上便出现了一道怪异的红痕,逐渐起泡,如被烫伤。
  范意发现了这点,但他聪明地没有多问。
  看来温泉区内部的确存在着能够针对这些诡物的东西,仅仅是站在这里,就能让诡物的形体被破坏侵蚀。
  他回想着这里的一切异样,雨天在温泉区消失的工作人员,浓烈的香味……范意试着拆下一支烛台,想吹灭蜡烛。
  没有熄。
  “吹不掉的,”小孩按住自己被腐蚀的地方,“这些蜡烛是用人鱼的油膏制成,本身能就够长明,加上有……保护,不会轻易熄灭。”
  人鱼膏。
  范意低声道:“用于墓穴照明的蜡烛。”
  果然如此。
  整个度假村,既是实验,也是坟场。
  小孩推了范意一把:“别做这些无用功了,你快点,带路。”
  范意立刻不高兴道:“别催。”
  小孩只说:“我不能久待。”
  范意当然清楚这点。
  他又不瞎,从对方正变得溃烂的形体上就能看得出来。
  “你说,”范意故作随意道,“委托是双向选择,你既然要使唤我们,是不是也该给我提供一些线索了?”
  “别忘了,你的东西都还在我手上。”
  指纸飞机,以及去向他尸体附近的路。
  “你是在威胁我?”小孩半回过头,“还是你觉得,我会怕?”
  它忽然笑了,莫名把话题拐向别处:“不过你确实有谈条件的资本,委托所很有名,身为阴间的办理处,却光明正大地在阳间设立。”
  通灵古店创立的初衷,是对诡物进行管理、收容。
  “可是,我们的诞生源于深深的怨念,不少家伙甚至没有理智,不是所有像我们这样的东西,都喜欢被你们多管闲事的。”
  这小孩只是模样看着不大,实际懂的却多,说不准真论起年纪来,能有数几十年。
  小孩慢慢扭头:“施行人世的那套法则,在我们的世界根本行不通,和你们不同,我们永远是不愿安分的恶鬼居多。”
  范意接话:“所以古店后期才会转变成自愿交易的形式,以委托的名义。”
  即便如此,通灵古店依旧属于阴间设立的官方组织。
  范意继续道:“我刚才说的压根算不上威胁,你就当官方人员例行问话。”
  “之前就讲过,交易是双向的,你付出,我也付出。”
  “你得到,我也得到。”
  谈话间,范意已经把小孩带到了原先密室所在的地方。
  很奇怪,范意确信自己不会记错,可现在那扇门的位置,竟变成了一堵厚厚的木墙。
  在雨时会被隐藏起来吗?
  范意把手按在上面,敲了一下,居然还是实心的。
  和墙壁牢牢固定在一起。
  小孩看出来了:“看来它们不希望我找到自己的身体。”
  越接近原本密室的位置,蜡烛的摆布越密,浓烈的香味熏得人头疼。
  要消耗不少人鱼膏吧?
  “不着急,”范意说,“我有办法。”
  他拿出口袋里的布偶娃娃,三只。
  范意学南晓雨,把布偶娃娃装在密封袋里,眼泪收集起来,满了整整两袋。
  还有一只没有腿的,不会流泪。
  范意把那两袋搁在一边,将无腿的布偶放在了密室位置的门口。
  周围的水奇迹般地避开了这只布偶,往旁边晕去,门也慢慢显形。
  布偶的眼泪就是雨。
  而这只布偶,不会流泪。
  小孩低头看着:“你有这个东西,的确会方便许多。”
  “不过它已经吸过了人血,是苏醒状态,只要给这家伙喂血的人出了事,带着它的你,可能会死。”
  果然,这小孩知道替死娃娃的事。
  范意边开门边问:“它是什么来头?”
  小孩别过头:“女巫的替身。”
  “女巫?”
  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了。
  兔子(讹兽?)、陵鱼、女巫、人鱼。
  这些东西混乱在一起,像一团被猫扑玩过的毛线,解也解不开,感觉哪里都缠着,哪里都差一根线头。
  进入密道后,小孩离它被肢解的尸体越来越近。
  它总算产生了一些微弱的感应,在罐中液体的隔绝之下,能隐隐察觉到自己的东西就在前面。
  毕竟是它的身体部位。
  它心情好,难得多说了一句:“这里的所有布偶娃娃,都是被女巫诅咒过的产物。”
  “这是一个,很俗套的故事。”
  “起源于一条爱上了人的人鱼,和一个深居海中的女巫。”
  *
  “人鱼为了爱情向女巫许愿,让她能够去往陆地,与爱人相见。”
  “然后人鱼失去声音,得到双腿。”
  “女巫拔下了她的舌头,封住了她所有说话的能力,她只能闭嘴,成为一个漂亮的哑巴。”
  “可是人鱼最终也没有得到爱情。”
  “她用她的腿行走陆地,每走一步就疼痛欲裂,如在刀尖上跳舞,她失去声音,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意,只能看着爱人与其他人幸福美满。”
  “也许她的爱人并不爱她。”
  “意识到这一点后,在爱人新婚的当晚。她向女巫再次许愿,用自己的一头长发,换来了能杀死爱人的匕首。”
  “只要杀死爱人,一切就能回到原状。”
  “但是她没有。”
  “她依然爱那个不爱她的人。到最后她后悔了,她希望能看着他好好活下去。”
  “于是趁着夜色,人鱼逃离了爱人身边,回到那片海。”
  一边讲述,小孩终于来到了密道的最深处。
  范意他们先前离开时,就没关上过门。怕它再次阖上,还找了个东西抵住。
  现在,里面的景象清晰地倒映在小孩无神的眼底。
  它的身体……
  小孩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看到的时候,还是心生起无边的怨恨,从头缠到脚。
  它边走近,边说:“没有杀死爱人,人鱼就会成为海中的泡沫……在绝望中沉沦碎裂。”
  “绝望能吞噬一条人鱼。”
  “最终,人鱼想到了新的办法,她带着匕首,杀死了诅咒她的女巫。”
  “女巫口中的那把匕首只为杀死爱人而存在,但人鱼……成功了。”


第74章 The Little Mermaid
  “人鱼杀死了女巫。”
  小孩把手指贴在罐子的玻璃壁上, “哗啦”一下,直接敲裂了装着它肢体的罐子。
  原本外壳坚固无比,无法被人生硬打破的罐子, 在小孩的手中宛若泥沙, 一击就碎。
  “终于找到了……”
  小孩的故事没再继续讲下去。
  罐中的不明液体流淌满地, 而失去液体封存的肢体,也迅速开始腐烂。
  逐渐变成一捧污浊的泥。
  也是, 这些尸体,其实早该入土了。
  小孩看也不看,直接踩在了那些泥上,故技重施, 用手按住了第二个罐子。
  它似乎根本不怕被工作人员发现,罐子哗啦啦地碎了满室,弄出极响的动静。
  “那你呢?”
  范意没有问人鱼的后续, 而是抽空问它:“你,和那个没有舌头的孩子,又是因为什么, 落成这种下场?”
  在剧场里, 他曾通过所谓的VIP剧目窥见过真相的一角。
  聚在一起的兔子, 死去的一只,孩子,纸飞机, 它们将要前往的乐园。
  而两个孩子埋葬了兔子过后,便以残酷的模样, 死在雨中。
  “……你知道这是哪里吧?”
  小孩碾住最后一块黑泥,转身望向范意:“你在问我?我还以为你要问人鱼是不是爱上了女巫,这种问题。”
  “怎么可能, ”范意说,“你自己都说了,这是一个很俗套的故事。”
  范意叫它:“阿时。”
  诡物顿了一下。
  这是它在植物园区时,告诉范意的名字。
  它自然不至于直接把自己的所有暴露给范意,双方都有所保留,“阿时”只是个昵称。
  可忽然听到范意这样叫,阿时并不存在的心中,仍然涌上了一股名为“久违”的情绪。
  “也是。”
  地上的水漫开满地,范意往后退了两步,避免污泥沾到脚。
  阿时抱起最后一个没被摔碎的罐子。
  里边泡着一条舌头,显然,这部分不属于它。
  尸体全部变作腐烂的泥后,阿时的躯体回光了一瞬,身上的灼伤的蔓延有明显减缓的迹象。
  只是一瞬,下一秒,伤害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扩散。
  似乎是不可逆的。
  “因为人鱼欺骗了女巫。”阿时说。
  它把罐子交给范意,才腾出手去压住身上的伤,接着,很轻很轻地开口。
  “人鱼之所以要交换双腿,走上陆地,至死也要走到对方面前。是因为那个人并不是人鱼所爱之人,而是她的仇人。”
  “那家伙欺骗了她唯一的妹妹,未经世事的天真人鱼以为自己遇到了爱情,义无反顾。”
  “随后,人鱼在深海中歌唱。她的妹妹,失去换来的双脚,安静燃烧。”
  “到死还以为,那个人是爱她的。”
  “所以,人鱼为了复仇向女巫许下心愿。”
  “她原本打算亲自报仇,可她在接触中发现,她的仇人,并非她能够轻易杀死并折磨的普通人。”
  “是乐园的创始人。”
  “人鱼因此而折返,重新与女巫交易,要一把能够将一切复回原点的刀。”
  “女巫回应了她的愿望,告诉她,用这把刀,可以刺进悲剧起点的胸膛,也许是你爱人的胸膛。”
  “女巫警告人鱼,在使用这把刀之前,人鱼不许流泪,否则灵魂就会成为布偶。”
  这是一个很俗套的故事……吗?
  也许对诡物来说,是的。
  在打碎盛装它尸体的罐子后,阿时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它的躯体彻底消亡,倒恢复了一些感知力。
  四下看了一圈,最后把目光定格在一处墙壁上。
  “那个方向,”阿时说,“找找往那边走的路,你应该把这里摸清了吧?我没来过,帮忙带路。”
  这使唤人的语气让范意很不爽。
  不过为了利益着想,他还是忍住没说什么,径直上前。
  走的时候,阿时没有闲着,继续讲述它未说完的故事。
  称之为怪谈。
  *
  人鱼用长发和女巫做过交易后,带着那把匕首,回到了岸上。
  她不可能不忍心对仇人下手,只是在她动手的那一晚,人鱼忽然发现,躺在她眼前的家伙,根本称不上是悲剧的源头。
  她的妹妹向来心高气傲,喜欢上乐园的创始人也无可厚非,但她依稀记得妹妹消失的前一晚,带回来一条漂亮的贝壳挂坠。
  现在,这枚挂坠正被眼前的家伙挂在脖颈上。
  是一对的。
  妹妹因何而消失?
  人鱼赶在太阳升起之前,回了趟深海。
  她在妹妹的遗物中,翻找到了一只小小的布偶娃娃。
  人鱼认得这只娃娃,是妹妹离开深海的那天,鬼鬼祟祟带回来的,还说要好好保管,不能让它受到伤害。
  现在,娃娃没了双腿。
  她撬开娃娃的嘴,里面也没有舌头。
  女巫是妹妹的朋友。
  她却拿走了妹妹的声音,妹妹的鱼尾,给了她一双没有用处的,会痛的腿,最后也一并不知所终。
  这只布偶娃娃亦然。
  她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无措又小心翼翼地捧着娃娃,擦掉娃娃眼角的泪水。
  她一定也向女巫许过愿望。
  可妹妹许下的,究竟是什么?
  值得遭受这样的诅咒?
  她慢慢敲开贝壳,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用石块写下的古老语言。
  “乐园。”
  可是现在还不行,她不能哭,不能流泪,否则诅咒就会反噬。
  怀着这样的心情,人鱼倔着脸色,将刀子刺进了女巫的胸膛。
  如此诅咒生效,周而复始,回到原点。
  一阵天旋地转。
  等人鱼回过神来,她已经重新回到了海底,仿若时光真正倒流,她看到了早已被浪冲走的沙堡,被大鱼吃掉的小虾——就像是,回到了悲剧还没发生的从前。
  她再回想起那句让一切回到原点,于是急忙赶回去。
  她想见见自己的妹妹,看妹妹是否真的能够回来。
  人鱼如以往一般,在海中飞快又自由地游动着,偶尔跃出海面,去看广阔的天,远处陆地的景,蓦地生出艳羡与向往。
  而故事,也并没有因此而结束。
  小孩低语:“你得到什么,就要因此付出什么。”
  到最后,失去的比得到的更刻骨。
  “故事的结局,是人鱼回到她们的居所,原本的惊喜被恐惧替代,最终流着泪水杀死了她死而复生的妹妹。”
  “至于原因是什么,我也不清楚。”
  “不过我想,可能就像传说中能实现愿望的猴爪①那样,就算人鱼的妹妹回来,也不再是原本的那条人鱼了。”
  范意无端回想起竖立在纪念品一条街外围的一段话。
  【这里的任何交易,都将付出代价。】
  “至于我们这种东西……”
  阿时笑了一声:“也不过是为自己的贪心付出了代价的,囚徒而已。”
  “起初,这里是关押女巫玩物的收藏室,或者也可以称之为监狱。”
  “死去的越多,憎恨女巫的就越多,慢慢的,等这里不再有活物后,就成了坟墓。”
  “坟墓永远是坟墓,哪怕为了蒙蔽自我,将此处改造得再光鲜亮丽,也变不了原本是座海中坟的事实。”
  *
  “女巫不是死了?”
  范意忽然扭头:“如果你们也因为和女巫做了交易,被困在这里,那么回到原点之时,你们的代价也会因人鱼的行为一并清零吧。”
  他说着走到了阿时要他带的地方,推开通往后院的推拉门,雨流如注,外景一片如死的昏暗。
  范意记得很清楚,雨前温泉区可没有这扇门,也看不见这座后院。
  这就是属于温泉区的,只在雨中出现的,多出一部分的地方?
  外围都是树,密密麻麻地布着,将这片方圆之地彻底围住。
  阿时要范意带它来这里,或许与温泉区埋下的东西有关。
  范意:“既然这里,是女巫缔造的收藏室的话。”
  阿时静了一会儿,才说:“女巫没有死,她就在海底。”
  女巫没有死?
  范意想了想,回忆着小孩说过的话,猜测道:“是因为人鱼在杀死妹妹的时候,流下了眼泪吗?”
  阿时点头:“人鱼中计了。”
  “她那几天经历的所有,都是女巫送给她的一场幻梦,当她哭泣的时候,诅咒彻底反噬,人鱼的灵魂完完全全地成为了女巫的归属物。”
  人鱼死后,身体会成为海中的泡沫。
  “她的妹妹,也是那样消失不见的。”
  后院是一块土质松软的草坪,站在这里,阿时本就惨白的面色更显虚弱,身上的污染在源源地向土下流动,连它的形体都在缓缓变得透明,仿佛马上就要溃散。
  阿时的语气却没有变:“女巫把人鱼的灵魂,做成一只布偶娃娃,埋在了她的海中坟墓里。”
  “而人鱼也在死前明白了一切。”
  “她怀着强烈的憎恶成为泡影,这种情感让她成为了诡物,可是灵魂变成布偶的她掀不起风浪,只能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这里,慢慢和这座巨大的坟墓融为一体。”
  “随着时间推移,她将要冲破桎梏,以另一种形态重新醒来。”
  阿时踩着脚下:“这就是最初埋葬布偶的地方,现在,她的情感已经流进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与山脉,不断地撷取我们作为独立个体存在的凭依,成为她与这座坟墓的一部分。”
  “被同化最严重的,大概就是植物区那棵会开花结果的树吧?”
  下雨是她在哭。
  如果人鱼从未向往过陆地,从未结交过女巫。
  然而既定的命运,再后悔也无法转圜。
  范意明白了:“所以你和我的交易,就是这个意思?”
  只有同样无法消解的憎怨,能够对抗憎怨。
  诡物恐慌于自己的消失,所以拉拢活人来到此处,予以同样的痛苦、折磨,拔舌断腿,将尸体埋在度假村的各处位置。
  对付将吞噬它们的人鱼。
  温泉区之所以污染最低,是因为人鱼本身并未苏醒,力量扩散到了各处,只余下一点点,在雨中的后院。
  又因温泉区埋葬着她的本体,寻常诡物不敢靠近,也不敢设计必死的陷阱,只敢用……少许存在于密室里的残肢,来进行微弱的抗衡。
  “你也看到了,”阿时说,“这里的蜡烛都是人鱼的油膏,其实早被同化了。世事就是这样,越挣扎,越发现自己无力回天。”
  所以这则怪谈,才会发生如此大规模的苏醒,将上千人囊括入它们的领域之中。
  诡物需要人,需要大量死去的人来压制人鱼。
  而人在这里存活得越久,最后死去的时候,才会越不甘心,越愤怒。
  这样一切就连上了。
  范意冒着雨,走到后院中央,就像委托中说的那样,将装着舌头的罐子摔在地上。
  砸进泥土里,没碎。
  阿时过来,把罐子碰裂。
  霎时间,某种强烈的怨气几乎覆住整个后院,液体和雨水混合漫开,舌头掉落在茂盛的草地里,被周边的泥土吃掉。
  范意看着这条舌头慢慢变黑,似乎听到了某种遥远的歌谣。
  “五兔子莫名死掉……”
  “谁是五兔子?”
  他想起那个失去舌头的小孩。
  无舌小孩的身上没有恶意,每次出现,除了扮演话剧那回,都只不断地重复着低头。
  与其说无恶意……
  不如说,它的一切情感都是空洞的。
  只剩下没有灵魂的躯壳。
  毫无怨言吗?
  怎么可能呢?
  范意曾听叶玫说过,万事万物,都有成为诡物的潜质。
  人也好,动物也好,或者隐藏于浮世中不轻易露面的非人灵族也好。
  活物要成为诡,必须抛却生前的身体,也就是死去,让被躯壳储存的记忆与情感,完全回归灵魂。
  否则,便不算完整。
  如果没有浓烈的恨意支撑。
  那个无舌小孩,怎么会在死后成为诡物呢?
  它的情感,被浓缩在一条舌头当中,它最后的身体被泡在罐里,彻底封存。
  难怪诡物会对阿时心生恐惧。
  真正杀死阿时、囚住阿时的尸体、不让阿时解脱的,是这里的工作人员。
  “只要尸体还在,没有腐烂,就会被束住,灵魂不能离开。”
  “当然,它们为了避免被报复,借用人鱼的力量,将牺牲品做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布偶娃娃。还特地找通灵者合作,让加害同伴的通灵者,成为罪魁祸首的替罪羊。”
  “身躯不烂,死时的痛苦,永远停留。”
  阿时最清楚无舌小孩的怨念有多强烈。
  在这里释放,它的怨念能短暂地与人鱼相抵抗,虽然阿时的核心目的并不在此,但可以短暂地为他们争取一些时间。
  只是随着舌头成泥,当所有情感回到无舌小孩身体里时——
  这里会不会乱呢?
  范意在人鱼的地盘撑起伞,问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阿时:“说。”
  “……”
  范意问:“你是兔子吗?”


第75章 The Little Mermaid
  “不是。”
  *
  餐厅门口。
  南晓雨抱着手臂, 靠在房檐下避着雨,脚底无趣地在地面画着圈圈。
  惊雷正在劈落,频繁且密集, 焦了周旁高大茂盛的树。
  然而那棵树仅仅是冒了须臾的烟, 连火星子都没见着一点, 转瞬又恢复如初。
  唯有乌黑的部分摔落在地,昭示着这棵树刚刚经历过什么。
  树的枝顶迅速抽出新芽与叶。
  南晓雨静静看着被她放到树底的人形。
  范意没有和她讲过具体要做什么, 只说了要来餐厅,至于来餐厅之后,一概没有提及。
  她和范意没什么默契,也自然不能理解对方的想法, 比如明明可以随时丢下当探路石的新人,他非要带着。
  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她也不会去苛责什么。
  何况她才和范意结识一天, 仅仅合作过两次的交情,实在称不上相互熟悉。
  换做旁人,到这里可能就一头雾水, 失去目标, 只知等待下一步指示。
  然而她是药师, 对怪谈本身,就有着自己的见解与判断。药是她下的,她最清楚, 也有想法。
  她的目的性很强,不需要别人提醒她接下来该做的事。
  南晓雨贴在餐厅附近的建筑底部, 戳开一瓶小小的口服液,稍微清理了下身上因各种原因而附着于体内的污染。
  又一道雷“轰隆”劈到树头,径直贯穿树下, 电流的声响噼啪,迸溅出少许火花,随着枯枝坠地,那具被她故意丢在树下的人也随之倒下。
  他被雷劈中了,如此的痛苦,都挣不开药性。
  那个被她下过药的卧底。
  她在去餐厅路上就顺利捡到了对方,浑身疲软无力的人倒在路的中间,但他的意识却无比清晰,五感甚至比先前更加敏感。
  他被南晓雨一手拎起来,搜过身,拿走一切有用的东西后,拖到了树下。
  南晓雨三番五次地感受到了卧底难以置信、如烧着火的目光。
  她全然不顾,找个了好位置,摆好姿势,让雷送他去死。
  在确认对方再无爬起来的可能后,南晓雨才慢慢走到尸体跟前。
  尸体正在变成了一具空心娃娃。
  南晓雨面露不悦,把手背到身后,她轻轻在焦尸身上踢了一脚,让焦尸的身躯翻滚到正面。
  面目全非。
  她摊开掌心,中间躺着一只笑容灿烂的,没有双腿的布偶娃娃。
  果然,卧底也有替死娃娃。
  难怪他光明正大,有恃无恐,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有保命的手段。
  现在看来,替死娃娃已经生效。
  今天又是谁会死?
  是她吗?
  还是其他人?
  南晓雨不再停留,趁着大雨,旁若无人地转身,步入餐厅的后方。
  *
  “……咦?”
  这场雨持续的时间太长。
  原本只在游乐区,及周边的部分范围落雨,但久而久之,连植物园区都受到影响,来势汹汹的骤雨淅沥地润饱花园的每一处花草和土壤。
  和雨一起泼下的,还有血。
  蒋英半张开嘴,摔倒在地。温热的血液溅到他的脸上,混着不断砸落的雨点,被洗涤冲刷。
  他叫不出声,更说不出话来,难以置信地蹭着地面后退,眼睁睁见着眼前被冷雨一滴一滴凌迟的人——全身迅速溃烂软化,接着跪倒地面,彻底摔在蒋英的旁边。
  每有一滴雨砸下,对方的身上就多出一个血红色的窟窿。
  这么大的雨……
  不消时,方才还在蒋英旁边的人,就成了一滩血水,只剩下雨无法溶解的骨,森森发白。
  一只没有腿的布偶娃娃从对方身上滚了出来,碰到蒋英的鞋尖。
  这残忍的画面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成了一滩血水——
  给他造成了莫大的冲击。
  蒋英直觉这个布偶娃娃不是什么好东西,没敢踢,他抓住自己的头发,喉咙像被刀割了一般,火辣辣的难受,他踉踉跄跄地往后退着,爬了好几下,才支着软掉的双腿,从地上起来。
  他攥住手机,发出的短信一直在转圈,不知该向谁求救。
  在游乐区的外围遇见黑影不久,自称来帮助他的阿雨就拉着他跑到花园。
  蒋英本想待在门口等待范意找他,却没想到迷宫的地形会自己变化。
  等他回过神来时,刚刚还在的阿雨已经没了影踪,他一个人被困在了这植物组成的迷宫当中。
  他当时还想给范意发个消息。
  但花园的网络不知怎么回事,一直显示消息发送失败。
  迷宫的路随时在变,稍不留神就可能迷失,这种情况下,蒋英不可能再停滞原地,只能小心地一步步前进。
  好在他运气不错,路上没碰上什么危险,中途还遇见了另一位也在花园寻找出路的少年。
  少年话不多,面色非常疲惫,仿佛随时都能支撑不住,蒋英生怕他倒了,本想上前搀扶,被拒绝。
  后来他发现,小丑是他。
  对方比他厉害得多,愿意在前面开路,对危险的预判也很准确、很稳定,偶尔也会回上蒋英两句,这种情况下,足够缓解一些他内心的慌恐。
  直至冷雨落下。
  蒋英在雨中走过那么多回都没有事,因此没有想过,人在雨中是会被溶解的。
  他无意间回想起在跑进来前,他随眼瞄的,立在花园门口的告示。
  【从本入口进入迷宫项目的游客,无序遵守植物园区的注意事项,以下列规则为准。】
  【植物区内部不会下雨,特别是花园迷宫。如果发生了下雨的现象,本园区所有项目将自动关闭。】
  说要关闭项目,却没提及要在关闭前遣散游客。
  如此下场,触目惊心。
  到了这里,蒋英必须承认,自己能够在雨中行动,活到现在,完完全全是因为范意。
  因为那个他曾经看不爽的人。
  他又不甘心地想,范意都能行,为什么他不行?
  蒋英淋上了雨,有些难受,艰难地继续在雨中前行,想找到一条能够离开的路,但他来时的方向已然变化,根本分不清前路在何处。
  他开始发散思维,想着,如果是范意撞上这种情况,会怎么解决。
  ……
  想不出来。
  独自一人的恐惧抓住了他,蒋英怎么都想不出来。
  到了这里,他不得不承认,他在这里做得确实不如那家伙。
  正在蒋英垂头丧气的时候,身侧的路再次拼接重组,草木窸窸窣窣地挤压在一起,原本近在眼前的路口成了死胡同,蒋英冒着雨,看得有些头晕,却又不知往何处落脚。
  头晕?
  蒋英愣了愣,按住自己的额头,但他的手太冰,根本体会不到身上的温度,应该没有发烧。
  是他的错觉吗?
  他总感觉,这些草木是沿着一个方向发生变化的。
  逆时针?
  不,不是。
  雨前是顺时针变化,刚刚在雨后,却忽然转变为了逆时针,才让他察觉到有不对的地方。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些灌木的移动有规律存在……
  那么他只要根据这些灌木移动的方向调整角度,是不是就可以准确计算走过的路了?
  这样就方便多了!
  毕竟走迷宫,有个笨办法。
  只要扶着墙一直走,总能到出口的位置。
  蒋英吐出一口气。
  也不知道那黑影是不是还在出口堵他。
  但他不可能让自己困死在迷宫里。
  行走间,迷宫再次旋转,拐到下一个路口。
  ——蒋英碰上了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人。
  *
  温泉区门口。
  离了距人鱼最近的地方,阿时的形体总算没有继续恶化下去,但那些腐烂无法消去,它自己也浑不在意,随便撕扯了一片布料包住,和皮肤融为一体。
  范意手机微震,他收到了南晓雨的短信。
  收件箱里其他账号的交流信息都只停留在一个小时前,除了南晓雨之外,就没有旁人给他留言了。
  雨下了多久,林寄雪就在轿厢里闷了多久,大概快一个来小时了。也真难为他能忍,到现在都没给他发过消息说停。
  范意一目十行地阅过短信,随后清空了和南晓雨的数条聊天记录。
  身旁还跟着诡物,他可不愿意被诡物窥屏。
  范意把南晓雨的话记了下来,发了个表情包回去。
  陌生号码很快回复:好的。
  南晓雨和他分享了三条消息。
  一、卧底已经被她处理,但对方有和李颂一样的替死娃娃,还有第二次苏醒的机会。
  二、她潜入了餐厅后厨,里面的食材看似一切正常,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存放“鸡肉”制品的台子上,躺着的是一只只兔子。
  三、餐厅的附近没有尸体。
  毕竟严格来算,现在还在第三天。还不到悬挂尸体的时候。
  范意猜测,第四天的尸体,很可能和那些变成空心娃娃的人脱不了干系。
  第一步,失去声音。
  第二步,失去双腿。
  如果小孩没有骗他,那么根据这里模仿人鱼的死法埋尸的行径,第三步,他们终将失去灵魂。
  虽然阿时把这个海中气泡的成因,以及一切怪象的源头解释得有头有尾,合乎情理,但还有不少不清不楚的关系,值得探究。
  他回想着凌晨时阿月拨给蒋英的来电。
  除去说话的内容,当时电话后面的背景音同样嘈杂,像在被什么东西重重挤压,连话语也极为虚弱,仿佛喘不上气。
  就像……隔着一层水。
  内容更是断断续续,能听清的,也就几个短句。
  范意简单拼凑了一下,短句能够说通,但他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
  【不会说话的陵鱼,和只会说假话的兔子(讹兽),欺骗了女巫的诅咒。】
  【不要相信吃过兔肉的人。】
  到了现在,范意还没弄清,这句话究竟是原话,还是因声音模糊而有所缺漏,被断章取义过的词句。
  以及——
  阿时向范意讲述故事的时候,它完全避开了陵鱼与兔子在此处发挥的作用,哪怕兔子出现在这里的各种地方,鱼有时作为禁忌,有时又被欢迎的古怪之处。
  单挑着人鱼来讲。
  那句“五兔子莫名死掉”的童谣,总不至于是空穴来风。
  于是范意大胆猜测。
  他原本以为,阿时便是那只被推出去分尸的兔子,所以才不愿多提。
  但在范意询问他与兔子是否有关时,阿时没有犹豫,直接答了不是。
  完全不假思索,干脆利落。
  阿时没有骗他,范意判断得出来。
  欺骗是一件因时因地的事,既然范意和阿时达成了合作,对方也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扯谎。
  所以范意后面换了种问法:“那,讹兽?”
  阿时:“也不是,我看着像在说谎吗?”
  “那别让我猜了吧?你是什么?”
  阿时咔吧扭着脖子:“不用多问,与你的事无关。”
  他顿了顿,又警告范意:“水上乐园虽然和坟墓互通,但上面的事你少管。”
  这警告不是带着善意的提醒,而是阿时本身,就对上面怀抱恶感。
  难道与水上乐园有关?
  范意思索了一阵,觉得确实有这种可能。
  毕竟讹兽的消息,最初是叶玫告诉他的,若没有叶玫提及,他也不会把这则怪谈与山海经联想起来。
  一点关系也没见着。
  但如果,陵鱼和讹兽的秘密,是在上面呢?
  “好吧,”范意说,“我不打探你的隐私,就说回正事好了,你的身体,我给你找到了,做为交换,你告诉了我这里的故事。接下来,就是纸飞机了吧?但这玩意急不得。”
  纸飞机在叶玫手里,范意拿不到,夜市也只有凌晨才会开放。
  阿时想了想:“不急,我晚上再来找你。”
  晚上?
  他晚上得和叶玫见面,叶玫指名了要这架纸飞机,显然是有所预谋,而且多半要拿去做坏事。
  若是正巧被阿时正好撞见,似乎不太美妙。
  范意说:“那么晚不方便吧,不然我明天早点把东西给你?”
  阿时:?
  他仰起脸:“为什么?你是不是想独吞我的东西?”
  “吞你个鬼,”范意无语,“如果不是你的东西里有这里的线索,我好端端拿你那纸飞机做什么用?”
  “那是你想要的东西,我又不需要。”
  阿时疑惑:“那有什么不方便?”
  范意找理由:“夜市只有雨后才开。”
  阿时说:“没关系,困住我的尸体完全腐烂后,我会变得完整,就可以在雨后出现了。”
  范意:“我要带其他人的,你一个诡物跟过来,会吓到人,不大好吧?”
  阿时:“管他们?”
  范意:……
  他烦了:“说了不方便不方便,还要问问问为什么,我隐私凭什么要和你报备?”
  阿时:……
  “哦,报备,”阿时说,“不愧是通灵古店的人,在这种地方约会,场合不错。”
  丢下这句话,它也没说答不答应,直接消失不见。
  范意:……
  范意:???
  什么约会?解决怪谈的事怎么叫做约会?和谁约会?真的假的?
  范意:………………
  坏了。
  这下真成偷/情了。


第76章 The Little Mermaid
  雨声渐小。
  雨落下后, 度假区的一切都仿佛复归原型。
  被诡物拼命遮蔽的,藏匿在海水中的东西,人鱼的哀调冲刷表面的污泥, 徒留最表面的真实。
  花园迷宫里, 诡物掐着人的脖颈。把人头颅按到水中, 听着对方窒息的哭喊,循环往复。
  “印章是人鱼的鳞片, 黑影是水,是人鱼的恶念。”
  “这些会变成植物的触手,你猜究竟是什么呢?”
  “是未来的你啊。”
  有东西轻轻说。
  *
  范意给林寄雪发完结束信号,收起手机。
  他就站在温泉区的外围, 静静等待着。
  没过多久,这场雨便渐渐变小,夕日的余晖从远处铺遍假造的山河, 只留尚还晕着水洼的路面,昭示着这里刚刚停歇了怎样的暴雨。
  经历这么多闹腾,时间已经很晚。雨停之后, 范意收伞离开。
  等他回到餐厅附近, 和南晓雨汇合时, 已经到了晚上的吃饭时间,四下不见一点人影,和第一日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
  “没什么人了, ”南晓雨说,“随便带些东西回去垫垫肚子吧, 我记得你晚上还有行动?”
  范意:“嗯。”
  他原本打了四人份的饭菜,随后想了想,又多添了两份。
  南晓雨看着桌上厚厚摞了一叠的盒饭, 说:“你拎得动吗?”
  还有。
  你肯定这些人会回来?
  范意听出了她的潜台词,但他没表态,只说:“这都拎不动的话,我别混了。”
  两人出门时,迎面碰上了正往餐厅来的三个通灵者。
  白天在中央广场查看尸体的时候,不少人都曾有过一面之缘,现在不比刚开始,所有还活着的人,尽管没有相识,也都有粗略的印象。
  对方认得范意,范意也见过这三个人。
  他们都有自己的计划和打算,因此没有相互交流的意思,过路时朝对方稍稍点了点头,就算打过了招呼。
  走了一阵,范意攥着的手机忽然亮了。
  他低头,是林寄雪给范意发的消息:我到宿舍了,号码牌,没换回来。
  范意:……
  早干嘛去了。
  范意:这么久,你就没问他要过?
  陌生号码:忘了。
  范意:。
  这理由是真的朴实无华,然而放到林寄雪身上,又非常合理。
  算了。
  反正不是什么大事,晚些还有行动,在房间里也待不久。
  范意:忘就忘了,你把房间号发我,我晚点给你送吃的,然后晚八点来帮忙。
  陌生号码:306。
  确实是蒋英的房间号。
  范意:等着。
  敲完这行字,范意的手机画面忽然弹出一条来电通知,手机在掌心嗡嗡震动。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看屏幕上方的电话号码,底下的接听键便自己动了两下,紧接着,通话界面直接消失。
  没有“对方已挂断”的提醒。
  没有“未接来电”的消息。
  它只是在手机上亮了亮,转瞬便没了影踪。
  南晓雨察觉到范意的异样:“怎么了?”
  这种情况,他在玻璃栈道上也遇见过。
  范意垂下眼,摇头:“没……”
  “柑橘?”
  范意的话被一阵又惊又喜的短促叫声打断,非常熟悉。
  他的目光从手机上移开,在去往旅店的必经路上,重新见到了张慕川。
  你小子还知道回来。
  白粥和阿月也在。
  张慕川捏着手机,见到范意后就把手放了下来,上前道:
  “可算见着你了!你一直不回消息不接电话,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白粥:“不是,我早说了他哪那么容易出事,是园区信号的关系,你非不信。”
  张慕川:“这不是担心吗?”
  范意:“……你还敢说,还担心我?”
  “我昨晚回去看到你人不在,房间还被动了手脚,魂都要飞了行不行?”
  南晓雨瞥范意,她可一点没看出这人魂飞的迹象。
  “你说什么呢?”
  “我都没说你,”张慕川无语,“当时这么晚,你干嘛去了?”
  “不是说好到西侧大堂集合,我想找你来着,就出来了,结果西侧大堂根本没人。”
  “后来一晚上也没回来,直到第二天参加项目,都没见着你人。”
  啪嗒。
  范意正打算说些什么,然而一滴雨倏然从天而降,砸在地上。
  范意静了几秒,忽地抬头看天,本来早该结束的雨竟再次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而现在远没有到浇水的时间。
  鬼使神差地,他问了一句:“下雨了吗?”
  白粥觉得他这话问得很奇怪:“当然在下。”
  他说:“不然先进到旅店里吧,这雨很不妙,哪怕可以在雨里行动,最好也不要多待。至于昨天发生了什么,到室内再聊。”
  范意抬眼。
  现在是晚上六点。
  几乎所有的项目都已经关闭,没有浇水,所以究竟是什么地方,会促使这里下雨?
  范意很肯定,灵魂只会因两个位置哭泣。
  结成果实的植物区?还是最接近水上乐园的游乐区?
  范意没有立即答应白粥,他捏着手里的手机,撑起了伞。
  他思索了几秒,然后重新打开手机,给林寄雪发了条万能公式。
  范意:小雪,你先别急着回房,帮我个忙吧?
  陌生号码:什么?
  “……”
  果然如此。
  范意关掉屏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果然,这场雨很有可能是林寄雪做的。
  他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在闭园之后,让天空再次下雨。
  很林寄雪的消息传达方式。
  真是个疯子。
  “先不回旅店,”范意把吃的塞进白粥手里,“你们垫一下肚子,我去趟游乐区。”
  这件事,他必须去确认。
  “游乐区都关了,”一直在张慕川后方沉默的阿月忽然开口,“临昕橘,你打算怎么进去?”
  说实话,他们也不算熟,但蒋英的电话里,最终给范意传消息的人是他。
  于是范意没对他的疑问心生厌烦,但也没多解释。
  他只说:“现在在下雨。”
  雨中场景为他开放。
  “你们先回去吧。”
  范意说完便直接拐弯,打着伞奔往游乐区所在的方向。
  他之所以这么果断地认为林寄雪的消息有端倪,除了这场雨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范意刚刚在遇见张慕川的时候,对方一见到范意,就把要贴到耳边的手机放了下来。
  他在打电话,这显而易见。
  打给谁?不言而喻。
  何况张慕川自己也曾提过,他之前有给范意打电话的行为。
  再联想到自己手机上一晃而过的通话界面,范意有充分的理由怀疑,或许这通电话的确接到了他的手机里,却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拦截在外。
  而在张慕川和范意交谈的同时,他没出现过任何挂断电话的动作。
  如果那通在拨的电话已接通,那么电话对面,是谁在听?
  ……张慕川说的话,范意听过的。
  在进入这则怪谈前,商业广场的洗手间里。他接到了一通陌生来电。
  那个时候,范意也像现在这样,问了一句。
  ——外面下雨了吗?
  死前十分钟的声音。
  如果不出意外,十分钟后,他会站在306号门前,把食物交给林寄雪。
  会死吗?
  如果林寄雪在摩天轮上,一手放任这片空间纵雨,给他发消息的,又是谁?
  范意慢慢地想。
  306不仅是蒋英的房间,还是李颂的房间。
  而给他发消息的人,不是林寄雪。
  “柑橘,等一下。”
  南晓雨匆匆追到范意旁边:
  “这个方向,是去游乐区对吧?我和你一起过去。”
  范意没管她,只顾自己跑。
  十分钟后。
  范意沉默地站在游乐区已关闭的入口,无语地看着身后跟过来的一票人:“我请问呢?”
  张慕川在范意身后跑了一路,撑着腿喘气,脸色很白,明显缺乏锻炼。
  但他还是说:“昨天就是没跟你让你丢了,好不容易回来,不能让你再丢了。”
  范意:……
  到底是谁丢了?
  想到这里,范意撇了撇嘴。
  算了。
  张慕川的事情可以之后再问,现在首要任务,是接到林寄雪。
  反正来都来了,范意也不好再赶人走,只能随便他们。阿月好歹活到了第四天,也有VIP的身份,可以自由出入。
  雨中的项目门口没有工作人员的存在,要混进去不难。
  毕竟几乎没有工作人员愿意在雨里出现。
  虽然总有那么几个例外。
  几人轻易跨栏“逃票”,闯进内部,一路跑到摩天轮的底部。
  唯一的工作人员淋着雨,站在路的中间。
  它身上有明显的抓挠伤,不像活人所为,目光冰冷地望着摩天轮的轿顶,脸色十分难看。
  它在这里,说明轿厢内有人。
  还是无视规则,强行坐上去的人。
  “抱歉游客,”工作人员板着脸挡在范意等人面前,“本园区已作关闭,该项目暂不开放,请明日再来。”
  范意指:“为什么他能上去。”
  工作人员没有隐瞒:“特殊情况,特殊对待。”
  范意看见它身上的挠痕,因为不会流血而不甚明显,但仔细看去,对方身上的伤口非常深,几乎可以看到白白的骨。
  应该算一种重创。
  有能力做到这种事的,恐怕只有诡物。
  范意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两个孩子。
  自己第一次和无舌小孩见面,也是在这个摩天轮上。
  于是范意冷声说:“我也有特殊情况。”
  这些工作人员是怕两个孩子的,他很确定。
  不就是摇人吗?谁不会啊?
  不过,他上不去摩天轮,也不知叫一声有没有用。
  范意捏住伞柄,凭直觉唤了一句:
  “阿时?”
  一阵阴风骤然袭过。
  在范意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立刻听到了骨骼断裂的“咔吧”声。
  一切只发生在刹那之间。
  工作人员的头被什么东西生生拧了下来,噗噜噜滚在地上,溅起了一大滩水花。
  没有血。
  工作人员本身就不是人,就算断了头,也能结结巴巴地在地上拧动,它的头颅在地上扭动,嘴唇半张半合:“你、你……”
  “死。”
  工作人员的身躯倒下,露出原型——鱼身,以及站在它身后,目光通红的血人。
  接着,血人将攒满愤恨的目光转向了范意。
  范意:?
  这不对吧?
  血人甫一张口,它身上的血肉就啪嗒嗒摔落,血水飞溅,掉下的胳膊又被它自己捡起来,拼回去。
  范意:……
  这应该不是他招来的东西吧?
  况且,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
  工作人员没了,林寄雪怎么下来?
  诡物没那么轻易死,把它的头和身体拼回去,能行吗?


第77章 The Little Mermaid
  “小心。”
  白粥提醒范意:“这是新生的诡物, 头三天不存在理智,只会遵从最原始的欲望行动。”
  “而它的欲望,它刚刚不仅说了, 还做出来了。”
  死。
  它一下就扭了工作人员的头。
  范意:“我知道。”
  他把其他人往后挡:“我来拖住它, 你们想办法把工作人员拼好, 诗雨随便用药,让云见雪下来。”
  血人身上的肉被雨淋到地上, 走一步掉一块,但凭它刚刚能直接果断将工作人员的头颅拧去的力气与速度,必然不能小觑。
  血人朝着范意移动身体。
  如果这种诡物没有确切的攻击目标,第一时间盯上的, 一定是范意。
  他的体质如此。
  “他……死……”
  “让他……死……”
  范意不敢轻举妄动,他顺着血人的动作,一步步后退着。
  身后南晓雨等人也没有拖沓, 也没做无用的纠结,立刻拖着工作人员的鱼身鱼头往远离血人的方向避去。
  “死。”
  血人猝然发难,猛地朝范意扑了过来, 用力之狠, 挥出的爪子掀起厉风, 血肉横飞,险些泼了范意满脸。
  湿透的衣物紧紧贴着范意的身体,他就地一滚避开, 坐在地上,看着面前没有理智的诡物, 拼命地思考着。
  他唤的是阿时,这家伙却莫名出现在此。
  显然它这种类型,不是这则怪谈内部的诡物, 但身上的气息与怪谈同源。
  再加上对方混在血肉里,破烂的衣物。
  它是……变成诡物的通灵者。
  这种模样,如被活体解剖般,它死前一定非常痛苦。
  可是人死不能复生,它已经不是人了。
  究竟是什么东西引来了它?
  除了欲望之外,新生的诡物,还会本能地去追寻自己最熟悉的东西。
  都说人成为诡物,最先被害的,都是它们最亲近的人。
  难道对方认识他们?
  不对。
  哪怕对方面目全非,压根分不清是谁,范意也无法从脑海里找到一个相熟的家伙,与这诡物的身高体型对上号。
  还有一种可能。
  范意轻轻叫了一句:“阿时?”
  诡物神情一顿,接着有所反应!
  它迅速扭头,朝着范意的方向扑去,张开血盆大口准备撕咬。
  下巴掉了。
  它的速度太快,范意堪堪闪过,对方的身体部位差点砸在他身上,范意拨开眼前的碎刘海,血水交融,狼狈不堪。
  诡物这一扑,残肢碎了一地,被诡物自己手忙脚乱地拾,凑回去。
  果然。
  是那句“阿时”让诡物现身。
  范意想起自己忽略的那件事了。
  阿时根本就不是那个小孩的名字,只是它为了方便范意称呼,而随口编的一个昵称。或许与它原本的名天差地别。
  而这血人,现实里的名字,可能正好谐音“阿时”。
  真巧。
  我和你爆了。
  范意没必要和血人过多纠缠,急忙朝其他人喊:“你们好了没!”
  “有我在,”是南晓雨应的话,“没问题!”
  没问题没问题你倒是说还要多久啊。
  范意趁机抬头上看,那工作人员的身影已经游入水中,朝着摩天轮最上方的位置而去。
  看来南晓雨已经搞定,他这才舒了一口气,侧身避开诡物的袭击。
  他替其他人争取时间的同时并没有闲着,范意每次躲避,都在抽出空去观察诡物的动作,努力地找着能够限制其行动的破绽。
  对方浑身上下已没有一块好肉,每次破碎,都还能拼接成型,一定有一个致命的核心弱点。
  越躲避,越明显。
  范意发现了,对方每次将自己复回原样,都是从脖颈开始的。
  然后是头、躯干……
  既然对方不属于这则怪谈,也就不受怪谈规则的保护。
  拼一把。
  在诡物继续向他咬来下一刹,范意不躲不闪,他的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牙口将撕下范意的刹那,他找到机会,掷出匕首,狠狠钉在了诡物的咽喉中央!
  “噗滋、噗滋……”
  血肉从诡物的身上掉落,软趴趴地滑到地面上。范意坐在水洼中央喘气,看到了藏在对方手腕内部,随着诡物解体而流出来的号码牌。
  “404”号房间。
  他们的房间?
  范意倏地一静。
  他看着诡物的分解模样,很慢很慢地支起了身体。
  在场的人里,拥有404号房号码牌的,除了他、白粥和张慕川之外……
  就只有蒋英。
  仔细端详片刻后,范意微不可察地舒了口气。
  这诡物并不像蒋英,无论是嘶吼的声音、身高还是动作,身上也不存在蒋英的特征。
  可是对方身上,又为什么会有蒋英带着的号码牌?
  他忍着恶心,上前了两步,避开脚下的血肉,仔细观察着尸体内的东西。
  它一定分解重组过很多次,因此身体里不只有血,还有重新拼接时掺进去的沙和泥,枝和叶,以及一朵看不出本来面目的鲜花。
  林寄雪挨过来:“突然出现吓你一跳?”
  范意不为所动:“……幼不幼稚?”
  他在思考,压根没注意到林寄雪已经平安下来了。
  “我给你的伞呢?”林寄雪打岔,“怎么没打?”
  范意没说方才带着伞不方便躲闪,扔一边了,估计被吹跑了。
  他开口:“可能是丢了。”
  林寄雪也不心疼:“哦。”
  他踢了踢脚底的花:“我见过这种花,迷宫里有,有条路种满了。”
  范意:“这样。”
  这么说的话,血人很可能来自花园迷宫。他对此倒并不意外,既然蒋英的号码牌落在了血人身上,想必蒋英也的确去过里面。
  那条下午发给他的消息,在这点上竟没说谎。
  范意扭头问林寄雪:“你怎么回事,突然又上摩天轮,发现了什么?”
  林寄雪耸肩:“发现了我的手机在自己给你发消息呀。”
  “这玩意像中病毒了一样,我看到之后,给你打电话发短信还发不出去,威胁也不管用。”
  “你是不是被盯上了?这些东西在想方设法地引你过去。”
  他向范意展示手机画面。
  那些要范意去306的消息,的确是由林寄雪的手机发出的。
  果然是诡物的东西,没安好心。
  “如果不是我离开之前看了眼,快速回到摩天轮,你是不是要去给我送吃的啦?”
  范意不想承认:“你这提示有点抽象,一般人看不懂。”
  林寄雪:“嗯哼?”
  方才被拧了头的工作人员捂着自己的脖子起来,它刚接上的头有些歪,对这帮敢胁迫他,并招来诡物的人类退避三尺——眼里还残余着被攻击时的惊悸。
  而且,那个无舌小孩也跟着林寄雪下来了。
  与最初的空洞不同,小孩被封存的舌头彻底化成泥土之后,此刻它的身上流淌着浓浓的恶意,比阿时要纯粹得多。
  这恶意并非针对活人,无舌小孩凉凉地凝视着在旁的工作人员,张开口。
  依然发不出音节。
  它伸手,想攥住工作人员的心脏。
  范意有眼力见地把其他人都拉到一边。
  他问林寄雪:“你怎么和它勾搭上的?”
  林寄雪自然道:“什么叫勾搭,你们在外面不知道干什么的时候,只有我和它被关在摩天轮的轿厢里,我等信号,无聊死了,不得和这家伙聊聊天?”
  范意:真有你的。
  “而且……”
  林寄雪把手指在半空晃了晃:“我通过它,知道了一些秘密。”
  “等下回去再和你讲。”
  此地不宜久留。
  范意点点头,没有多问,朝另外几个人挥挥手,准备离开。
  在那之前,他多看了一眼地上已然融化的血人。
  诡物没有那么容易死,何况范意那把刀是专门针对黑影的东西,对其他诡物并不致命。
  再过不久,它可能又会自己拼回原样。
  血人越融化,它埋在身体内部的东西就显露得越多。
  比如,一件被染了色的高中校服。
  范意事无巨细地记得进入怪谈后的每一处细节,只是偶尔从记忆里将东西翻阅出来,需要些时间。
  现在,他有些慢半拍地回想起,第一天和他们坐过过山车的,似乎就有两个穿着这种校服的高中学生。
  一个死了。
  另一个当时活着,但后面就没见到过他。
  叫夏文石。
  阿shi?
  范意把脏掉的号码牌还给林寄雪。
  这点疑虑只在他的心头一闪而过,走的时候,没人回头。
  只有无舌小孩在解决工作人员后,僵硬地别过脑袋,望着他们的背影,张了张口。
  口型是——
  “死亡预言。”
  *
  “聊聊你们吧?”
  回去的路上,范意戳了下张慕川,“你,还有周白,你们两个昨晚去哪了?”
  张慕川很无辜:“我都跟你说了啊,你不是说晚上在西侧大堂集合,于是昨晚我们出门找你,等了好久都没看见人,就回房间了。”
  “后来第二天我们还是没看见你们回来,到八点多,就一边给你发消息,一边去参加项目了,去的植物园区。”
  “不过当时的消息确实发不出去,”张慕川还把手机拿给范意,展示证据,“周白说他有法子,但是打算关键的时候用,就没管。后面下雨之后,才看到你问我们在哪。”
  “我们当时在旋转滑梯,刚发出一条信息,然后莫名掉进了一个很黑的地方,信号又没了。”
  “在里面危险倒是没遇上,就是走两步一具尸体,而且越往前,尸体开始慢慢变小,不是变成小孩的那种,是尺寸……”
  张慕川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咳了几下,忍着没干呕出来,继续道:“后面我和周白费了很大力气,才从植物园区出来,我给你打电话,没通。刚想回旅店,就看见你了。”
  范意:……
  白天导致植物园区下雨的罪魁祸首没有吱声。


第78章 The Little Mermaid
  夜晚十一点。
  贴了画的窗玻璃变得模糊, 晕染上一滴滴水痕。
  方才三天,整个度假村已然成为了一座巨大的埋尸场。
  这里余下的活人寥寥无几,昨日还能听到隔几个房间的吵闹声, 今日却无比安静, 连走廊里的脚步声都无比明显。
  浇水时间, 雨声淅淅沥沥。
  昨天和叶玫约好到纪念品一条街见面,范意惦记着纸飞机的事情, 掐着时间,拎起包就到了楼下。
  其实叶玫当时只跟他一个人做了约定,四舍五入再包括一个蒋英,范意原本也打算独自赴约, 顶多叫上林寄雪。
  但不知怎的,阿时那句“偷情”叫出口,范意怎么想怎么不自在, 鬼使神差地就将计划告知了其他人。
  他并没有强制要求这些家伙跟过来参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安排,没必要跟着他的节奏走。
  殊不知他本身就是那个带节奏的人。
  果不其然, 范意和房间里的人抵达底层时, 南晓雨已经到了, 还有阿月,他靠在旁边。
  阿月和张慕川是在植物园区里遇见的。
  当时的旋转滑梯在雨后发生变化,他同样被困在了雨后的滑草场, 在探索中,与张慕川迎头碰上。
  虽然阿月对白粥有些意见, 但张慕川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是新人。
  如果没有阿月的帮助,张慕川想要离开植物园区, 恐怕没那么轻松。
  毕竟那里是不存在的滑草场。
  至此,范意基本可以断定,雨前和雨后,多半不是一个世界。二者的边界并不清晰,可以随意穿梭,但到了一定程度,便会相互隔绝。
  不论是只能在雨中出现的建筑、场景,还是接触不到的人,传递不出的消息,都证实了这一点。
  昨晚浇水时间过后,也许范意就因为在雨中行动的时间过长,导致他们停留在雨后,与雨前的世界分割开来。
  才会和张慕川的行动发生了错位。
  毕竟张慕川还没有淋过雨。
  而范意在第二天见到的人,大抵身上都或多或少地沾过雨。
  如果是这样,就解释得通了。
  等植物区也下雨过后,张慕川和白粥淋到雨,于是两方重新汇到一起。范意才收到了张慕川的消息。然而在那之后,对方便因雨被滑草场吞噬,转移到了另一个黑暗之地。
  根据张慕川的描述,他们当时所在的地方,很可能是将人的灵魂提为布偶娃娃的通道。
  昨夜的调查也证明了,尸体是从土路的下方运送的。
  他们很可能误入了滑草场的底部通道。
  思及此,范意心中有了数,简单地将这帮人扫视了一圈。
  好歹除了阿月外,其他的都是自己人。
  虽然他傍晚和其他人讨论行动的时候并未避开阿月,但范意也从未对阿月提出过邀请,哪怕对方清楚他们集合的时间地点,也算不请自来。
  如果是平时,只要够配合,帮得上忙,范意倒不介意与陌生的通灵者临时合作。何况这是重要行动,换作其他人,范意或许一句话都懒得多问,直接随着对方安排,来就来了。
  但阿月是通灵者协会的人,通灵者协会向来排斥着通灵古店的存在。
  对方认为他们与诡物合作,无非是与虎谋皮,终将害人害己。
  孰是孰非,谁知道呢。
  毕竟范意要去见的人是叶玫,自然要多考虑些。
  于是范意看着阿月,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嘴:“你也要一起来吗?”
  阿月说:“我自己一个人很难查出什么了,不如跟你们这些人合作,还能帮忙推进进度,我想你应该不会拒绝。”
  范意不置可否:“是吗?那你的同伴呢?”
  “那个叫阿雨的。”
  他还记着,下午的时候,“蒋英”说一个自称来自通灵者协会的女人带走了他。
  范意在这里探索了这么久,见过的通灵者协会的人只有两个。
  除了阿月,就只剩下阿雨一人。
  这也是范意还没弄明白的一件事。
  蒋英不可能在被警告过的情况下还贸然闯进花园,一定是有人把他拉进去的。
  蒋英的身上既没有线索,又没有利用价值,度假村里的东西要杀他轻而易举,阿雨有什么理由要带走蒋英?还要带到花园?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可能。
  引蒋英离开的不是阿雨。
  范意收到的那条消息是诡物操纵的,蒋英是否真的跟着阿雨离开,言语的可靠性尚还存疑。
  与其自己瞎想,倒不如直接去问当事人。
  阿月扭过头。
  他直白道:“你问阿雨?她死了。”
  范意:?
  死了?
  应该没人会这么咒自己的同伴。
  范意顿了顿。
  他没说抱歉这种无用的话语,只放低了声音,转问道:“她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阿月如实回答:“昨天下午,在植物观光园区,花园迷宫。”
  “我们走错了路,她被一群兔子拖进树丛里,那些兔子分食掉了她的双腿。”
  阿月说这话时的神色很淡,仿佛早已见惯了这样的死别,慢慢道:“救不了。”
  “随后那些兔子刨坑,把她埋到了土里。我试着挖过,可是阿雨的尸体已经离奇消失了,距离入土前后,不过半个小时。”
  “我当时就觉得花园迷宫的路很奇怪,走在上面,能听见脚底的抓挠声,像有人被埋在底下,拼命地抠棺材板。”
  “但直至走到终点,我都没能发现什么。”
  范意明白了。
  除了阿月之外,这里进过花园迷宫的人恐怕就只有林寄雪了。
  范意想到了一个支开阿月的办法。
  “听上去有些端倪,看来总归要到花园迷宫走一趟,”范意说,“而且,我也有个认识的人被困在那里,现在生死未卜。”
  南晓雨聪明地提出:“不如就像白天那样,兵分两路?”
  阿月:“怎么说?”
  “一组和临昕橘一起,去纪念品一条街,做他要做的事;另一组和我去花园迷宫,看看那里究竟有什么名堂?”
  “晚上去植物园区?”张慕川说,“万一遇到什么危险呢?”
  南晓雨拢了下自己的头发:“那你觉得,这个地方哪里安全?”
  “你不找危险,危险也会来找你,还不如主动出击,好歹能自己掌握选择的权利。”
  张慕川:“我不是这个意思。”
  “相比之下,花园迷宫明早也会开放,路容易看清,也更利于分析,为什么不选在白天过去?”
  范意说:“因为有些东西不一定会在白天出现。”
  “雨里和夜晚都有可能存在变化,关于白天的花园迷宫,云见雪和阿月已经现身说法过了。”
  林寄雪:“还有我的事?”
  范意:“你不是进过花园迷宫吗?出来时还说里面很无聊,说明你什么都没有发现。”
  林寄雪记不住事:“有吗?”
  范意:“有。”
  林寄雪:“好吧。”
  废话不多聊。
  范意同意南晓雨的看法。毕竟一群人聚在一起,一个区域一个区域地探索实在拖沓,分两路的效率的确要更快一些。
  可具体实不实行,还要看其他人是否同意。
  范意征询意见:“你们怎么想的?”
  “我是没问题哦。”林寄雪率先答应。
  他说着,走到范意旁边,把自己带出来的印章全部放到范意手里,足足八块,够使好一段时间了。
  林寄雪说:“呐,你要的东西,到时候拿着用,记得,一个人只能盖八枚印章。”
  他在给范意印章的同时,将一张纸塞到了范意的手心:“路上记得打开。”
  范意一看就知道他要干嘛,问:“你打算去花园迷宫?”
  林寄雪歪头:“纪念品一条街我昨晚去过了,无聊得要死。今天再去迷宫转转,或许能找到有什么好玩的。”
  范意点点头。
  解释清楚后,张慕川对这个方案也没了异议,其他人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一个个表示同意,几人很快分好了组。
  在范意的有心下,林寄雪、南晓雨、张慕川和阿月去花园迷宫进行夜间探索,范意则带着白粥到纪念品一条街去。
  不平均分配。
  范意和他们解释:“花园迷宫比较未知,多一个人多份力量,大家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应付起来也会省心些。”
  “我这边要去的地方没多大危险,不需要太多人。到时有事手机联系,不愿意这么分的可以现在提。”
  听上去很合理。
  有人压根就不在意,去哪都无所谓;而发现了端倪的人没有吱声,范意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包括阿月,对这种安排没有任何不满。
  决定之后,就出发了。
  纪念品一条街和植物园区不在一条路上,如果不出意外,他们会在前面的岔路口分开,往不同的方向去,两路探索。
  冷雨不断地浇到阿月的头顶,又冰又凉。
  阿月走在最后,深深地看着范意的背影,马上就要到路口,他忽然喊了一声:“临昕橘。”
  “你是叫临昕橘吧?”
  范意扭头:“嗯?”
  阿月轻声说:
  “我可以信任你吗?”
  *
  等到其他四人走后,范意舒了一口气。白粥瞥他一眼,自觉落后了几步。
  范意走到了最前面,背对着白粥。
  他捏着手机,打开了手电筒功能,照着手心里惨白的一团纸。
  林寄雪给他的东西,他现在就要看。
  洋洋洒洒写了一整页,墨迹几乎要穿透纸背,可见林寄雪写这些东西的时候,有多烦躁。
  这么多字,应该写了挺久。
  林寄雪并不怕麻烦,不过和大多数人一样,能不麻烦的事,他绝不会强行麻烦自己去做。
  除非他找不到机会。
  和范意单独聊天的机会。
  范意一时间有些心虚。
  白天和林寄雪刚见面时,便是在发现尸体的现场,且不说范意的身后贴着个蒋英,当时在某种程度上,周边也算人多眼杂。
  后来在温泉区,他旁边又多跟了个南晓雨。接着便是一路同行。
  直到再次登上摩天轮,范意更是带了一大票人回来接他。
  林寄雪想必憋很久了。
  从这些字的形状就可以看出来。
  好在林寄雪的字只是飘了,并不难看,读起来还算顺畅。
  【你昨天说要我试探我弟,我做了,结果和你想的一样,他吃过餐厅的鸡块。顺序错了。
  他不是先发现鸡块不对,后出声提醒众人。
  而是他先吃过鸡块后发现不对,然后被鸡块的副作用逼着,提醒众人。
  至于我怎么发现的?你还记得我第一天带回来的那盒鸡块吗?我发现原料似乎不是鸡肉。(这句话被林寄雪手动划掉,没有后续,划了好几道。)
  鸡块的副作用是让人做自己不想做的事,说违心的话,成为诡物的傀儡。
  这样算的话,有不少人可不算安全。因为哪怕鸡块出现在菜单上,也不可以食用。
  好可惜。
  后续补充:那个无舌小孩说,这里原本是陵鱼的栖息地,后被女巫诅咒,变成了一个海中气泡,陵鱼永远无法离开。
  人鱼就是女巫,但原本的女巫不是现在的人鱼。
  每一个在绝望中死去的人鱼,都有可能怀着憎恨,堕落成为女巫。
  新的女巫会继承旧女巫的意志,成为她,延续不绝。
  没有舌头的小家伙发现了女巫的秘密,所以女巫杀死了它,惩罚割去它尸体的舌头。
  它原本就是个哑巴,说不出话,现在更是发不出声音。
  而它的朋友,就是今天和你走的那个小孩,它相信了水上乐园的骗局,最终作为献给女巫的祭品,被肢解埋葬。
  你想得没错,这里的确是一场实验。
  一块将人鱼孕育成女巫的温床。
  当人鱼再次苏醒之时,她会成为新的女巫。】


第79章 The Little Mermaid
  【每一条人鱼都想过杀死女巫, 每一条人鱼最终都成为女巫。】
  所以女巫会流下眼泪。
  “这是宿命啊。”
  *
  今天的浇水时间似乎格外短,昨天的雨潇潇地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而今天, 他们才走到半路, 雨便开始渐渐变小。
  范意和白粥到纪念品一条街的时候, 用以浇灌植物的中雨,已经彻底停下。
  夜市在雨后开放, 门口依旧用树状的圆拱所构。不同的是,圆拱边缘缠绕的枝条相比起昨晚生长不少,花叶茂盛。底下的牌匾上除却规则之外,还多了一行简单的小字。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有多长?】
  【从这头, 到那头。】
  又是这句话,和那首歌唱兔子的童谣一样,频繁出现。
  范意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便直接踏进了街中。
  甫一进入,坐镇摊位上的木偶摊主便如同感应到了什么般,一个个“嘎吱嘎吱”地扭着头颅, 以一种不寻常的角度旋转躯体, 动作整齐划一。
  它们雕出来的木头眼睛望向门口, 盯向范意。
  紧接着,木偶的手臂如被看不见的线提起来一般,支起关节, 在半空晃晃悠悠,非常勉强地, “啪啪”鼓了两下掌。
  “欢迎,”木偶说,“欢迎。”
  “欢迎。”
  它们说:“欢迎、欢迎、欢迎, 欢迎……”
  “欢迎……”
  木偶们每说一次欢迎,就要拍两下掌,声音齐响。
  这些东西面无表情,怀着空洞无物的情感,不断地重复着“欢迎”二字。
  范意有些悚然。
  分明昨天还没有这种阴间的仪式,今天是抽的什么风?
  还是说,他触发了什么让木偶人对他夹道欢迎的特殊条件?
  范意无法确定。
  变量太多了。
  他忙望向四周,转移着自己的注意力。
  叶玫似乎还没有到。
  木偶不知疲惫,似乎也没有思维。它们只顾自己朝向门口的位置,一个劲地喊着“欢迎”。
  范意试着往旁边站了站。
  结果木偶的头颅立即扭动,刷刷拧向范意所在的位置。
  它们的眼睛不能转,只能用头,有的甚至转了360°,脸和后背搭在一块。
  无比诡异。
  白粥对此却接受良好:“这么热闹,你还挺受欢迎。”
  热闹?
  范意只觉得冷清。
  诡物的思维与人类不同,范意摆摆手,生理不适:“别,你要这福气给你。”
  在叶玫到来之前,他不打算继续深入。
  范意努力让自己无视掉这些木偶的噪音,找到了一处木偶看不到的角落,集中注意,用鞋尖在地上画圈。
  范意忍了半天。
  “欢迎、欢迎、欢迎……”
  再欢迎真的要把客人欢迎走了。
  他忍无可忍,转头和白粥说:“要不我俩聊聊天吧?”
  白粥:“呃,你想聊什么?”
  他和范意有什么好讲的吗?过了这则委托,估计就再也不见了。
  范意:“比如,聊聊你?”
  白粥:“我?”
  “虽然接了你的委托,但我之前一直没问过你,”范意说,“我记得你最开始利用我的目的,是想拿商业广场上千个人做祭,想要诞生自己的领域,是吧?”
  白粥见范意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于是承认道:“对。”
  范意:“所以,你一早就知道这里将生出新的怪谈,想以献祭千人的方式来阻止这则怪谈的诞生,为什么?”
  “同是诡物,你既然有人形,也能在各处行动,可以完全与这则怪谈井水不犯河水。”
  白粥看着范意。
  他没正面回答范意的问题,反而转问道:“那你呢,不后悔吗?”
  范意说:“你说哪方面?”
  白粥:“你阻止了我。”
  “哪怕我的计划失败了,当时商业广场的那些人,他们也一样会死。甚至在这里,他们更痛苦,更崩溃,就连死后也无法得到解脱。”
  “这则怪谈里,还有不少像你们一样正在挣扎的人,如果你没能在结束之前阻止它,死去的人还会更多,我想问,有意义吗?”
  “你不知道死亡的刀何时会落到自己头上。”
  范意往后一靠:“所以呢?”
  “后悔没用,世上又没有后悔药给我吃。事实不会因此改变。何况你当时的计划是要我死,我现在还活在这里,就没必要后悔。”
  白粥扯了扯嘴角:“也是。”
  说完这两个字,白粥坐在一旁,在一片“欢迎”的背景音里,安静看着入口的位置。
  范意也不是必须要得到答案,于是没有催促。
  好半晌,白粥才开了口。
  回答范意的问题。
  他说:“我来做什么呢?我可以和这则怪谈井水不犯河水吗?”
  “可是我啊……”
  “是来报仇的。”
  *
  在范意与白粥聊这两句的间隙,叶玫总算姗姗来迟。
  他把围巾缠得严严实实,确保不会露出脖颈后,理了理衣服,遮住自己身上的伤口,让自己外在的形象完美无误,才摆出一副笑脸。
  叶玫老远就看见范意了。
  他没急着招呼,而是偷偷摸摸地,借欢迎声打掩护,故意从另一侧绕远到了范意身后,带着阴冷的气息如鬼魅般出现,拍了拍对方的脸。
  他说:“找~到~你~了~”
  范意:……
  什么玩意儿,怎么总感觉这尾调还带上了欠打的波浪号。
  范意头也没回,把叶玫冰凉的手拨开:“别闹。”
  除了他老板,这里没人会这么无聊。
  “没意思,”叶玫叹气,“都吓不动你了,我还是喜欢一开始缩在房间里害怕得不敢开门的你。”
  范意:“……你还好意思提?”
  还有,谁缩在房间不敢开门了?
  倒是白粥被吓了一跳:“我去,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范意无奈道:“如你所见,这家伙刚来。”
  叶玫笑眯眯地朝白粥打招呼:“你好?”
  白粥肃然站直了身体:“您好。”
  “我们在游乐区见过,”叶玫温和地笑着,“不过当时有其他人和诡物在,还没好好和你聊上两句,死亡预言对吧?我听橘子提起过你。”
  “你是这则怪谈的委托人?”
  白粥:“是的。”
  “噢,”叶玫拍拍范意,“好好干啊,橘子。”
  范意往边上避开:“嗯嗯。”
  这种老板压榨员工的经典台词,听得他胃疼。
  范意不想再做无谓的寒暄,这帮叫着欢迎的诡物听多了头疼,只想赶紧办完事离开,于是开门见山,直接朝叶玫伸手:
  “多余的话就到这里,干正事吧。我纸飞机呢?做材料的肉带了吧?”
  “都拿着,你在瞎操谁的心啊,”叶玫抱臂,“你也是,印章在吗?”
  范意没说话,直接从口袋里摸出五块印章,在叶玫面前晃了晃。
  剩下三块一只手握不住,先放着。
  他不抢功劳:“小雪拿到的,夸他吧。”
  “大客户啊,”叶玫感慨,“难怪这些摊主都鼓掌欢迎你呢。”
  范意别过头:“一点也不想被盯上。”
  “走吧。”范意说。
  迎着诡物追随范意的目光,叶玫很贴心地挡在了范意前面,白粥跟在范意后头,将他的身形遮住。路上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聊目前的线索,很快重新到了可以修补纸飞机的摊位。
  摊主与其他木偶一样,说着被设定好的欢迎词,做着一卡一卡的鼓掌动作。
  “你好,”范意头皮发麻,快速把纸飞机和材料放到摊主面前,“修一下这个。”
  “欢迎、欢需要……需要……”
  摊主听见范意的请求,慢半拍地停下了动作,从摊位底下拿出盖章的木牌,转而向范意比划:“五枚印章。”
  范意手里现在有八块印章,总共可以盖十六枚章,手头非常富裕。
  他打开印章哐哐往上一通盖,立刻就用去了两块。
  随后,范意的动作停了下来。
  最后一枚章的位置上空了一个格子,范意没有继续盖下去。
  每个人名下最多能盖八枚印章。
  范意的VIP身份消耗了三枚章,昨天买肉用了一枚章,现在只剩四枚印章的机会。
  全部盖到木牌上了。
  而摊主没有阻止的意思,还在做着重复而机械性的动作,等待范意继续付款。
  范意把最后一枚印章交给白粥来盖。
  摊主的脸上没表现出任何情绪,也不提这种操作是否可行。
  但既然是范意让他做,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发生。
  白粥利索地盖掉最后一枚章后,木偶摊主主动收掉盖好章的木牌,开口道:“可、以、了。”
  范意问:“修补要多长时间?”
  摊主:“五、分、钟。”
  这么快?
  范意怀疑地在旁边等着。
  木偶说到做到,收下款后,它当场提起自己如被线吊起一般笨拙的手指,轻轻按在讹兽肉制成的皮上,对比着纸飞机破损的位置,刷刷两下把烂掉的部位裁掉。
  它从摊位底部取出针线,在上面缝缝补补,行动看似有所卡顿,却十分地稳,手腕晃上几下,便补好一个缺口。
  一针一线下来,效率很高。
  针线的痕迹在诡物补完缺口之后,便直接消失不见,完好如初。
  说是五分钟,然而从开始修理,到纸飞机完全复原,前后连五分钟都没有用到。
  “好、了,”木偶摊主把纸飞机交还给范意,“感谢、惠、顾,请问您、还、需要、其他服、务、吗?”
  “我们、还、收、女巫的、眼泪。”
  “不用了。”
  范意检查过纸飞机没有其他破损之后,便把纸飞机递给叶玫。
  他不和这些摊主多话,怕被继续欢迎,转身就走。
  “感谢、惠顾、感谢……”
  摊主冲范意离去的方向鼓掌。
  范意逃也似的,快步带着另外两人远离了一条街摊位最多的区域,在循环的欢迎声里绕到一处僻静的角落,正是他们昨天所待的位置。
  “怎么样?”范意总算松了口气,看着叶玫,“现在这玩意可以用了吧?”
  叶玫在眼前转了两下:“可以了。”
  白粥问:“你们拿这个纸飞机,是要用它做什么吗?”
  他似乎认得这个东西,目光里流露出某种不明不白的情绪。
  “对,”叶玫笑了笑,“这东西能够带你们离开这里,这座冰冷的坟墓。”
  白粥一静。
  他说:“它能带你们离开这里,可是外面除了海,就是乐园。你来自乐园,你知道,两个地方都不比墓地安全多少。”
  “何况海里还有……”
  范意打断他:“离开这里,不是为了安全。”
  白粥闭上了嘴。
  它当然知道,这些人都清楚外面危险,他们这样做,实际是想寻找线索。
  可是……
  范意问:“你在顾虑什么?”
  白粥摇头:“算了,就当是我想多了。”
  叶玫轻飘飘地叹了一声:“是吗?你在害怕?”
  他的声音很温和,具有强大迷惑性:“没关系,诡物会害怕是很正常的,就像这里的每一个诡物,都担心自己会就此消失。”
  “你可以不去。”
  白粥顿了一下。
  旋即,他碰了碰嘴唇:“不……”
  “我去。”
  叶玫故作妥协:“好吧。”
  “不过,”白粥抿了抿唇,“我再确认一遍,你们想要去哪里?”
  叶玫笑了笑,故意不说:“你不是知道吗?”
  于是白粥转向范意。
  范意看着叶玫。
  他想着叶玫昨晚讲过的话语。
  【海面上的,和海里的东西,都曾乞求过女巫的垂怜。】
  现在他已经知道人鱼的故事。
  还差最后一块拼图,没有补全。
  范意抬起眼,揣测着叶玫的想法,慢慢道:“看我做什么?你知道的,我们要去更深的海,寻找女巫的踪迹。”


第80章 The Little Mermaid
  深海。
  离开纪念品一条街后, 叶玫带着范意与白粥来到了度假区的边缘。
  那里能看见远处的夜景,和陆地一样,是山水, 蓝天, 以及圆月。
  然而接触上去, 却发现这些都不过是用以迷惑人的幻象,场景顷刻如水波般荡漾开来, 不可捉摸。
  不知女巫在这些讹兽的皮肉上种下了怎样的诅咒,纸飞机接触到薄薄的水膜,周边的水便自动为其让开一条通道,露出气泡之外, 深海的实景。
  带着它,即可在各个地方畅通无阻。
  即使是海中。
  范意还未体验过如此奇妙的感觉。
  如行走于透明的海底隧道,前路的水频繁褪去, 避开纸飞机半径数米范围,像帘门般往两边推开,波纹荡漾, 成为一副在现实中见不到的奇妙画面。
  叶玫在前面开路。
  走到一半,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回头提醒道:“对了,你要是路上觉得难受,记得和我说声。越往下去, 压力越大。”
  都走到一半了,搁这说这些。
  范意无语:“应该没事, 我目前感觉还行。”
  叶玫:“嗯。”
  范意的适应力较强,一路下来,虽然身上源于空气的压感越来越重, 呼入呼出的空气也逐渐变闷,却没有因这微弱的不适影响到他的行动。
  倒是白粥。
  一个不用呼吸、不会受到压力影响的诡物,犹豫着踌躇不前,拖拖拉拉地跟在最后。
  还好他们在通道中没有碰上什么来自深海的危险,顶多有小的鱼群过路,对这些在海中游走的人形生物毫无兴趣。
  很快,他们就看到了一只悬浮于海中的巨大气泡。
  气泡不上浮也不下沉,只静静地停留在原地,外部的模样与先前那座打造成度假村的坟场极为相似。
  范意探头:“是那里吗?”
  叶玫也不确定:“我估计是了。”
  “传说中女巫潜居于深海,只要能找到她,她就可以实现任何生物的一切愿望。”
  “不过,通常要付出代价。”
  在纸飞机的作用下,女巫的气泡自动为他们敞开了一道可供单人通过的入口,隔去了海水,他们十分顺利地进入到了内部。
  范意紧跟在叶玫身后,钻入其中。
  传说中可以实现任何愿望的,女巫的居所,气泡内部居然无比荒芜。
  范意先下意识地粗粗扫过一圈,里面是一望无际的虚景,土路。地面上除了坑坑洞洞的水洼,几乎什么都没有,不说人影,连根草也看不到,只余一片空旷的虚无。
  他想,其实没有太让人觉得出乎意料。
  因为女巫是绝望中诞生的产物。
  这样的世界里,想必也不会抽出新芽。
  枯地中央剩下的,唯一有色彩的东西,就是几只摔落在地的鲤鱼娃娃。
  和纪念品一条街上卖的如出一辙。
  鲤鱼娃娃在哭,地上的水就是它们的眼泪。
  娃娃慢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浮在空中,仿佛将空气当作水般,晃晃悠悠地往气泡外游去。
  就在它们要闯出气泡的那一刻,身躯却骤然一停。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死死抓住,不许它们离开,鲤鱼娃娃的身体飞快下坠,狠狠摔到地上,骨碌滚回原地。
  摊主说,这些鲤鱼娃娃眼中的,是女巫的泪水。
  “这里。”叶玫说。
  他快速找到了鲤鱼娃娃游出的位置,蹲下,动手压了压下面松软的土壤。
  果不其然,与利用气泡的膜伪造出陆地景色的手法一样,部分土壤只是表象,能被叶玫触及到的下面,是水。
  不是海水,是澄澈的清水。
  白粥上前两步:“还是不要随便乱动,谨慎些。”
  范意:……
  你以为你在提醒谁?
  白粥看着脚下的土:“这里是她的地盘,我们做什么,她都能知……”
  “死亡预言?”
  一道平平的,听不出喜悲的声音忽然自白粥身后响起。
  白粥猝然回头。
  他迎面碰上一张美丽的、妖冶高贵的皮囊。
  是个身披绯袍,黑发如瀑,瞧起来十分年轻的少女。
  可惜她的目光无比浑浊,里面似乎藏蕴了太多……像是死了。
  不知对方是什么时候来到他们身后的,但她确实悄无声息地降临了。
  白粥惊了一跳,他挨得太近,连连退了数步,还差点撞到后面的范意。
  范意往旁边避,戳他:“你什么毛病?”
  白粥面色煞白:“是她……”
  范意:“女巫?”
  白粥用力点了点头。
  “你没必要如此紧张,”女巫漠然地看着这三位闯入她居所的不速之客,“我不会对你们做什么。”
  说着,她伸手抓住了一只试图外游的鲤鱼娃娃,扔到地上。
  叶玫笑了:“是吗?”
  女巫淡淡地应了一声,把鲤鱼娃娃踢回土地深处:“除非你们有想许的愿望。”
  “我应许你们的祈求。”
  叶玫从地上捡起一只在哭的鲤鱼娃娃,放在手里拍了两下,懒懒回答:“你最清楚,来到你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怀抱着‘什么都不要’的纯粹目的,不是吗?”
  女巫微微偏过头,平静地望向叶玫。
  她说:“你想要得到什么,就要因此付出什么代价,等价交换,向来如此。”
  “我会在事前与许愿者说好,许下愿望的人,会因此付出惨重的代价,但没有一个人拒绝我。”
  “会到我面前,说明他们已经下定了决心。”
  【直到追悔莫及,才将一切怪罪到女巫的头上,认为女巫是万祸之源。】
  【就像当年一样。】
  【Judge witches with rumors, burn witches with flames.】
  叶玫似笑非笑地回视着女巫。
  女巫冷淡问:“所以你们呢,你们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叶玫不说话。
  女巫静静等待了一会,见叶玫实在没有出声的意思,也没有为难白粥,转而望向了范意。
  范意与她对视,摇头:“我不许愿。”
  如果女巫真的能够实现愿望,他倒是希望时光能够倒流,回到他和家中吵架的那一天。
  他一定会向家里人道歉,而不是赌气出走。
  可惜,女巫的愿望就像猴爪一样。
  人鱼也曾乞求过时光回溯,最终依然不得善终。
  “你不许愿?”女巫愣了愣。
  她或许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不禁茫然了一瞬:“那你来做什么?”
  “除了愿望,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给你们。”
  范意:“我要答案。”
  女巫:“什么?”
  来了,传统艺能,要他重复第二遍。
  范意不耐烦道:“我这么一提,你不会算我许愿了吧?”
  女巫这才敛了敛神,缓声回答:“不会。”
  “我说过,我这里不是强买强卖的地方。”
  范意想也是。
  女巫踩住一只从水里探出头来的鲤鱼娃娃,把它压了回去。
  “何况,你这不算许愿。”
  所谓向女巫许愿,是把不可能变成可能,把不存在变成存在,把无变成有。
  是追求注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只会付出更惨烈的代价。
  而范意说的“答案”——
  只要它处于女巫的认知范围以内,那么范意向女巫提问,它便作为一个可探寻、可供交流的事实,不能被称之为愿望。
  女巫说:“很难得,很久以前,也有一只兔子向我寻求过真相。可惜,残酷的真相让那只兔子崩溃了,那是它付出的代价。”
  “你想要答案,那么来交易吧。”
  不是许愿,但可以明码标价。
  她的掌心凭空出现一架天平:“你打算拿什么东西,来换取你想知道的?”
  “别,”白粥突然拽住了范意,拼命摇头,“别和她换,不会有好下场的。”
  范意低头,他看了一会,随即面无表情地拨开白粥毫无温度的手。
  “是吗?你从哪里知道的?”
  范意说:“你和女巫做过交易?”
  白粥默了默:“没有。”
  范意追问:“所以,你认识的其他诡物,这么做了?和女巫交易过?”
  白粥闭上双目,没再继续说话。
  范意嗤了声:“你不是说来报仇的?怎么这么怂。”
  女巫抱臂旁观片刻,忽然开口:“你想错了。”
  “他报仇的对象不是我。我和死亡预言没有过节,相反,他还带走了我的一样东西。”
  女巫的声音非常冷漠:“最多是迁怒。”
  白粥别过头去,算默认了这件事。
  难怪这家伙不愿意见到女巫。
  范意问:“他带走了你的东西?拿了什么?”
  女巫晃晃自己手里的天平。
  【你得到什么,就要付出什么。】
  *
  另一边,花园迷宫。
  手电筒的光晃过草丛,白滚滚的兔子群聚,在里面嚼着草。
  刚淋过雨,兔子们的毛还是湿的,紧紧贴在身上,一点也不毛茸茸,看上去又瘦又扁。
  而手电光再仔细往深处照去,才发现淋过雨的草是黑红色的。
  兔子在嚼的不是草,而是人的断指。
  阿月把手机往上抬了抬。
  他抿住唇,脑中不自觉浮现出了阿雨死时的模样。
  他身上很疼,疼得他险些要掉下泪来,执拗地擦着衣服上沾到的血污,越擦越脏,最终整个下衣摆都被红色的痕迹浸染。
  阿月掀开衣料,原是他在流血。
  “你还好吗,”张慕川在他身边蹲下,找东西帮他压住,“刚清理过的伤口,别撕了,再忍忍。”
  “没用,”阿月说,“血止不住的,这上面沾着诡物的污染,除非有人带了药。”
  张慕川蹙眉:“我记得柑橘和诗雨的身上……都有药。”
  倒霉的是,范意现在不在这边,他们又和南晓雨走散了。
  早知道该问范意要一点的。
  花园迷宫的地形一直在变,他们刚进来的时候,周边的树丛就在快速移动,岔路变成十字路口,繁茂的枝叶与树木频繁堵住路,创造新路,挡住前面人的身形,还会猝然拦在人与人的中间。
  等到张慕川努力绕开花丛的时候,南晓雨和林寄雪已然被新的树影遮挡,彻底没了身形。
  就剩下他和阿月。
  偏偏在这个时候,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个陌生的人。
  对方声称自己也是来探索怪谈,不幸和同伴失散、迷了路的通灵者,并要求两人同行。
  如果南晓雨在这里,她一定能认出,这家伙就是被她杀过一次的那个卧底。
  阿月自然没有轻易信他,他和张慕川拒绝了与对方同行的请求,转身就走。
  那个时候,雨还没停。
  对方没有轻易跟上来。
  雨时的花园迷宫比白天要绕得多,两人又转了好几圈,确保甩开方才的人后,才短暂地住了脚,用手电筒照着,找寻出路。
  随后,阿月的手电光,映照到了站在路口的阿雨。
  阿雨。
  阿月晃神了一瞬。
  对方先是用胳膊挡了挡落在她脸上的强光,随后如同才看清阿月一般,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呼唤道:“阿月?”
  “总算找到你了。”
  声音很平很稳,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即便他知道,阿雨已经死了。
  就死在他的面前。
  “……”
  趁阿月愣神的刹那,一直隐匿于暗处的卧底放出诡物!
  兔子扑到阿月身前,哪怕张慕川及时反应过来,拼命将兔子赶走,也免不了阿月被诡物咬下一大口,淋漓的血浸了衣衫。
  阿月强忍着疼痛,咬到牙酸,他跌在地上,手电筒的光再次照了过去——
  原本阿雨所在的位置附近,空荡荡的,哪里有人。


第81章 The Little Mermaid
  花园迷宫。
  兔子舔舐着洒了一路的, 已经干涸的血渍。血迹一直向前,延伸到前方小道的尽头,沾在花叶上, 被频繁移动的地形带走。
  那是阿月的血。
  不久之后, 前面的路变到另一边, 送来一具不知来自何处的尸体。
  血还是温热的,想来新死不久。
  兔子上前去嗅了嗅, 从中闻出空心人偶的腐烂气息,拱拱鼻子跑远了。
  林寄雪侧身给兔子让路。
  被送来的尸体从花草上翻滚下来,正好摔到南晓雨的面前。
  她拨开尸体挡住脸的碎发,看了看, 说:“是诡物的卧底。”
  她在餐厅门口设计死过一次的人,再一次死在了这里。
  只是这次,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不会有第二个替死鬼供他复生。
  南晓雨检查了一下, 回头:“他身上的伤是人为所致。”
  伤口在脖前,一招毙命,非常深, 看来是下了狠手。
  但动手者的力气似乎不稳, 致命伤的切口并不干净, 边缘还有抽刀时细小的划痕。
  卧底的手紧紧攥着,就着漆黑的阴影,能看出对方抓着的是一样管状物品。
  南晓雨把他的手指一点点掰开, 取出他手里的钢笔。
  林寄雪在旁边,忽然说:“我认得这个。”
  “那个谁, 好像叫阿月,他胸口前的口袋里,就插着这么一支钢笔。”
  南晓雨若有所思地盯了会儿, 随后将钢笔揣进口袋。
  林寄雪:“过来,迷宫的地形又变了。”
  南晓雨迅速往后退了几步,眼前的路快速移开,植被交错,形成新的交叉。若是再晚一些,他们很有可能被这些花丛分离。
  连尸体也被变化的地形运送带走。
  “怎么样了?”南晓雨没管新路,扭头问,“你联系上临昕橘没有。”
  林寄雪说:“他那边没有信号。”
  南晓雨不意外:“沐山和阿月呢?”
  林寄雪直接将手机画面拿给南晓雨看。
  二十分钟前。
  林寄雪:人呢?
  陌生号码:在找路。
  陌生号码:先分头行动。
  十分钟前。
  林寄雪:有事联系。
  消息到这里就没了后续。
  花园迷宫的路一直在变,黑暗中还潜藏着未知的危险,上一秒还在眼前的标志物,转头就能消失得无影无踪。除非碰运气,不然被分开的人,很难汇合到一起。
  下一刻自己所处何方,谁也无法确定。
  南晓雨说:“那就先这样,继续转转吧。”
  林寄雪嚼碎了嘴里的药,稳住了自己眼前无端出现的幻觉。
  因为用药过度,他的额角突突地疼。
  他面上装作无事,摆出兴致盎然的模样,笑道:“你是在担心这两个人?”
  南晓雨:“没有,只是不想出现太多变故。”
  “和我非亲非故,我没有理……”
  南晓雨的话音才到一半,一个“由”字突兀地堵在她的喉咙里,被自己生生卡住,牙齿难以置信地咬在舌上,发出“嘶”的一声气音。
  因为地形的快速变动,一道人影在这时出现在了他们面前的路口。
  来者是个活人,扎着一束马尾,浑身带伤,抱着胳膊,一瘸一拐地向他们靠近。
  是个女孩。
  随后,对方抬起头,迎着手机电筒的光线,从咳着血的咽喉里,发出了一声令南晓雨久违的、几乎流下泪来的声音——
  “姐姐。”
  “……”
  南晓雨发现自己在哭。
  咸涩的泪水一滴滴砸下,落进土壤里,很快融入其中,无法追溯。
  她失踪已久的妹妹,找寻数月无果的女孩,拖着满身的伤痕,正一步一步接近着她。
  南晓雨伸出手。
  女孩叫南诗情。
  四个月之前,在A市高铁站上车后失踪。
  疑似被怪谈波及,生死不明。
  “姐姐,”女孩哭着说,“我好疼。”
  以前,她也是像这样,对自己撒娇。可哪有伤成这样的时候。
  是怪谈做的?
  南晓雨从来没让妹妹受过这种委屈,不禁咬住了牙,从喉中发出一声哽咽。
  林寄雪唤了她一句:“诗雨。”
  南晓雨的话是死压出来的:“我知道。”
  她任妹妹朝他们走近,擦掉眼角的泪,抱住她,问:“你这几个月,都去哪了啊?”
  “我好想你。”
  然后将林寄雪递给她的刀,从后背刺进“妹妹”的胸膛。
  从里面扎出一枚小小的印章。
  “南诗情”要下手的动作直接僵住,睁大眼,她没想过南晓雨会快她一步,用行将崩溃的手掌抚住眼前人的脸,失去印章,很快就气若游丝:“……姐姐?”
  南晓雨毫不留情地松手,看着她与那些黑影一样,“啪”地摔砸在地,成为一滩血红的水。
  “为什么……”黑影还不死心,拼命凝聚成型,去够着南晓雨的衣摆,“我是你日思夜想,都希望见到面的人啊,为什么这样做,你的愿望……”
  “你不是。”南晓雨踩了上去。
  “也不配出现在我面前。”
  黑影的手无力垂下,散在地里:“是吗……”
  声音逐渐变弱,黑影却还在说话,到了这种地步,甚至一字一句,愈发残忍。
  “可其他人,不这么觉得啊……”
  *
  十分钟前,另一边。
  曾放兔子咬过阿月的卧底卷土重来,再次伪装成无辜的通灵者,装着虚假的同情,进行无用的帮助时,阿月找到机会,干脆利落地抹了对方的脖子。
  动脉喷涌而出的鲜血淋了阿月一身,简直分不清他身上的究竟是谁的血液。
  他抖着手抽出小刀。
  卧底死不瞑目地瞪着眼,临死前,他的手在空中胡乱一抓,拽走了阿月的钢笔。
  阿月没有力气去管了,他沿着树根缓缓滑落,被一边的张慕川赶紧扶住。
  “别逞强,还坚持得住吗?”张慕川问他。
  阿月看着卧底倒在草丛中的尸体,很慢很慢地点了下头。
  “没那么容易死。”阿月说。
  张慕川蹲下,想架起他的胳膊:“再坚持一下,一定能找到诗雨的。”
  阿月攥住了黏糊糊的手:“可是,如果这则怪谈有心想把我们分开,一定会设计道路和陷阱,不要让我们汇合。”
  张慕川把阿月架在自己身上,慢慢扶人。
  “那也要继续前进,说不定呢,毕竟他们两个那么厉害。”
  他起身:“你要是没力气了,我背着你。”
  阿月张了张口:“不……”
  “怎么了?这么严重的伤?”
  阿雨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出现。
  “阿雨”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身后,支着腿并弯下腰,阴影落在两人身上,冰凉的呼吸擦过阿月的头顶,声音如初,带着对同伴的关心,扶住阿月的另一只胳膊。
  而在那一瞬间——
  阿月感到毛骨悚然。
  *
  与此同时,深海。
  “只要是公平的交易,就可以得到我想要的,而且后续不必再付出其他代价,对吧?”
  范意怕怪谈给他埋坑,再三和女巫确认。
  女巫说:“是,这是交易,不是许愿。”
  “只要这架天平能够认可你提供的价值,交易自然是当场完成。”
  既然如此,范意思索片刻。
  女巫并非全知全能,要想交换答案,最好的方法就是同样用答案来交换。
  于是范意和她谈条件:“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回答你一个问题,这样来做交易,非常公平。”
  女巫拒绝:“我没有要问你的东西,价值不对等。”
  毕竟绝望之人什么都不关心。
  她追求的“等价”,更像是一种无法摆脱的束缚。
  范意说:“你有。”
  女巫抵着下巴:“我有?你说说看?”
  范意给她细算:“我刚到这里,你就问了我两个问题。”
  “第一个,是我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第二个,是我不许愿的话,来你这做什么。”
  “所以,你问过我了,我当然也可以问你。”
  女巫:?
  这也是问题?
  若要按这样讲,范意也同样问了女巫不少东西。
  她抿了抿唇,少见地出现了些许不一样的情绪波动,但她还不至于拿这种事情和范意争执。
  叶玫:“噗。”
  笑出来了。
  范意:……
  他把手背到身后,偷偷摸摸地,掐了旁边的叶玫一下。
  不帮忙就算了,笑什么笑。
  叶玫低头,按了按被范意掐过的地方。
  根本不疼,还不如被小猫咬上一口。
  女巫冷冷开口:“你说的那些,根本不算。”
  范意:“凭什么不算,你说是不是问题。”
  女巫干脆道:“价值不够。”
  她手上的天平,丝毫没有倾斜的迹象。
  她说:“有价值的,换有价值的,一向如此。”
  范意垂眸凝视着女巫手里的天平。
  他的目的自然不是和耍嘴皮子,浪费时间,而是为了观察天平。
  女巫的天平没有放上任何东西,现在却左高右低,隔着一段距离,他都能感受到天平自带的,浓郁的灵异值。
  是灵异道具,而且还很高级。
  而就在范意刚刚拿女巫最开始问过的问题抵赖时,左边的部分的确低了一些。
  幅度微不可察。
  看来只要是有价值的,哪怕不被女巫认可,也能成为天平另一边的筹码。
  “好吧,”范意妥协,“那你希望我拿什么和你交换答案?”
  女巫很直接:“你的灵魂?”
  范意冷笑一声,不假思索:“好啊——”
  叶玫抬起眼。
  他猝然把范意往后一拉,用力极大,拽得范意踉跄几步,手腕都疼。范意半眯起眼,按住自己的腕子,去看叶玫。
  罪魁祸首的脸上竟还挂着得体的微笑。
  叶玫和善道:“不可以哦。”
  范意这才补上自己的后半句话:“……才怪。”
  白粥:?
  皮这一下你很开心?
  叶玫渐渐收起笑脸:“胆子挺大哈,万一在你刚刚说的时候,她直接答应了怎么办?”
  范意别过头,有些心虚,语气却斩钉截铁:“不用担心我,她不会的。”
  范意抬手一指:“因为我的灵魂,在女巫的眼里一文不值。”
  女巫举了举天平:“好像是的。”
  叶玫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随后再次扬起了唇角:“真的啊?”
  范意说:“她有那么多的鲤鱼娃娃,那么多的布偶娃娃,可以随便丢弃,怎么会在意一个……人类的灵魂。”
  范意吐出一口气,按住自己心口的位置,仿佛那样就可以阻止自己过快的心跳。
  “但是我只能想到这个了,”女巫解释,“自古以来,只要是与我许愿的人,最终都付出了灵魂的代价。”
  “除了那只兔子,可是它能给我的,你们没有。”
  “那今天我们就来换些不一样的东西。”
  范意看着女巫:“还是用答案来换答案,你知道,你的收藏室,成为了能够孕育女巫的坟场吗?”
  天平一动不动。
  女巫静了静,有些疑惑:“这种情报,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果然,她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
  “是吗?”
  范意垂下眼:“可是你不知道,那里在孕育的新女巫,是你的亲姐姐。”
  “也不知道,你自己付出过什么样的代价。”
  女巫平静地回望范意,面上没有任何端倪。
  可天平的左端,在范意说话的那一瞬间,骤然倾斜。


第82章 The Little Mermaid
  花园迷宫。
  咕噜噜。
  气泡声。
  阿月感到自己在溺水。
  有东西按着他的头, 一遍一遍往水里压,他呛了好几口才闭住气,手脚不断挣扎, 没用。
  将窒息时, 又被立即一双冰冷的手抓着后脑提出水面, 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他撕心裂肺地咳。
  隔着水中的倒影, 阿月能看见对方的模糊面庞——是阿雨。
  不,不是阿雨,阿雨早就死了。
  这家伙,是披着阿雨的外皮的……诡物。
  他四肢全软, 怎么都挣脱不开,只得听着隔了一层水的遥远声音,扑腾着, 在诡物的背上抓出一道道口子。
  他的灵异值方才聚拢在隐藏在指上的道具中央,就溃不成军地散去。
  是被兔子咬的伤,污染了他。
  诡物漠然看着, 问他:“为什么拒绝我, 为什么不等我, 为什么露出那种表情,你不是想见到我吗?”
  与“阿雨”如出一辙的声音如清澈的铃铛般悦耳,吐出的话语却令人无比心凉。
  “既然这么害怕, 不如,我和你讲一个故事吧?”
  她狠狠把阿月的脑袋掼进水中, 坐着被砍去了一半的树桩,轻轻叹气。
  虽然诡物根本不需要呼吸。
  听了她的故事,就要去死。
  诡物开了口:“从前, 有一条小鱼。”
  “它和一只兔子,成为了好朋友,鱼儿每天都会游到岸边,虽然它听不懂兔子的语言,但可以看兔子的肢体动作,看它表演的故事。”
  “鱼儿非常捧场,也很喜欢这个朋友。”
  “可是有一天,兔子忽然消失了。”
  “小鱼每天浮上水面,想要呼唤兔子,可是它不会说话,只能等待,也再也无法在曾经的树桩边缘找到它的兔子。”
  诡物说到一半,掐着自己被阿月抓过的胳膊,剥开披在身上的一层虚假的皮,腐烂的血肉被诡物自己刺啦撕下,显出它真正漆黑的内里来。
  是体内没有印章的黑影。
  黑影说话:“小鱼一直等。”
  “它一直等。”
  “直到气候变化,这片水域已不再适合生存,鱼儿游到远方,看到别的兔子被捕猎、拆解、炙烤。它才明白,或许它的朋友已经不在了。”
  “没关系,兔子以前也吃小草。”
  “就当,还给小草了。”
  黑影说:“就当,还给我了。”
  它再次把阿月的脑袋拎起来,掰开他的眼睛,让他看着自己。
  “不会说话的鱼儿,和再也无法遵守约定的兔子,曾经在水边捡到了一本被遗失的《山海》。”
  “它们看不懂上面的文字,只对其中几页画了类似它们模样的生物起兴趣,兔子把它们撕咬下来,叼给鱼儿看。”
  “说起来,纸页也是以树木为原料,做的。”
  “真难看啊。”
  阿月喘息着,死抓着诡物的身形,想找机会刺上一刀。
  “死吧。”黑影说。
  它掐住阿月的脖颈,虚化出的手上骤然用力,被扼住的人无法发出声腔,只能眼睁睁地,清晰地感受着自己呼吸不能的痛苦,并逐渐停止。
  “救……”阿月嘶哑着挤出一个音节。
  通灵者很少祈祷有人能够救自己。
  “救救……”可阿月不想死。
  他在受伤时被诡物抓住,又因地形变化而和张慕川分开,如今气息奄奄,无力挣扎。
  可是谁又想死呢?
  那么多人无可奈何,他们拼了命爬向生路,包括阿雨,依旧没挣出名为死亡的囚牢。
  “救我……”阿月的手指扒住水边,抠下一片泥草。
  谁来都行,只要是人……
  “你给我松手!”
  阿月猝然惊醒!
  喊声如此响亮清晰,如上天倾听到了他的祷告,阿月强撑着扭头,能看见人,朝自己这边冲来。
  那人攥着一根又长又粗的树枝,挥舞着用力打在黑影身上!
  黑影被这样猝不及防地一抽,卡住阿月脖子的力道倏然松开!
  阿月的脖子火辣辣地疼,可此时此刻,他来不及多想,集中精力,在诡物微微撒手的瞬间快速挣脱!
  伤口二次撕裂,阿月想爬起来,险些疼得摔回去。
  “别摔,快走!”
  有人朝他伸手,似是想拉他一把。
  阿月这才回过神,怎么可能会有人听到他心中的祷告呢?
  要么是巧合,要么是……
  诡物故意的。
  给猎物一点希望,再将其亲手打碎。
  黑夜里,阿月非常勉强地眯眼,才能看清来救他的,那人的脸。
  不是他认识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
  他更加怀疑是诡物的陷阱,没有轻易接过对方的手。
  更何况,那家伙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绝对不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临昕橘。
  不可能的。
  先前他们在刚走散时,也试过联系范意,然而范意那边一直显示不在服务区,想必也遇上了些困难,不会好过,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到了花园迷宫。
  还能准确地找到他,救到他……吗?
  在阿月身后,被树条抽了一下的黑影晃晃悠悠地爬起来,凝聚成水,用不存在的眼睛直视来人:“是你?你竟敢拿‘它们’打我……”
  阿月的手腕一把被对方攥住。
  体温很热,是活的。
  “愣住做什么?!”
  阿月踉踉跄跄地被人拉起来。
  对方压根不和诡物废话,径直把他拽到后面的树丛中。临昕橘也一起来,就在黑影发了疯般朝他们接近的刹那间,一棵树横挡在了他们面前。
  花草移动,地面后退,小路变成死胡同,隔开他们与黑影的距离。
  他好像早料到了这些植物会朝这边移动……
  确认远离黑影之后,抓着阿月的陌生人立刻惊魂未定地吐出一口气,直接松了手。
  阿月站得住,没摔,白着脸色打量着面前两人。
  阿月虚弱地问临昕橘:“你怎么在这儿?”
  临昕橘歪头疑惑:“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嗯?
  阿月蹙眉:“我记得你……”
  他的话说到一半,忽地被一旁的陌生人匆忙按住胳膊。
  “我们是路过的,”陌生人解释,“路过,路见不平来……帮个忙……”
  阿月僵住。
  不是因为陌生人的话语过于离谱,而是对方趁着这个机会,往他的手中塞了一样盒状的东西。
  下边还绑着一个冰冰凉的物体。
  陌生人挡在阿月前面,隔开临昕橘的视线,他神色疲惫,声音带有难以掩饰的恐惧——从他脸上,分毫看不出这人方才救下他时那无所畏惧的模样。
  陌生人说:“你看,我们也不认识,你现在肯定在怀疑我是诡物派来暗害你的,是不是?”
  阿月没出声。
  被他说中了。
  陌生人也没要阿月信他,继续说:“所以,我救你真的只是路过,忍不住。现在我也怕你是那些怪物设下的陷阱。”
  “你要没什么事,我就和我的……同伴,先走了,你要是还需要帮助,信我的话,就跟我电话联系。”
  “号码是30600000002。”
  他的嗓子里有被拼命压抑住的哭腔。
  阿月:“等……”
  陌生人:“别……”
  临昕橘上前两步,拨开阿月面前的人:“你挡着他干嘛,让他说话。”
  阿月往后退了半步,又撤回了脚。
  临昕橘问:“你刚刚要说什么?你记得我怎么了?”
  这欠揍的说话方式,真的很临昕橘。
  阿月住了嘴:“不,没什么。”
  他把手背到身后去,抓紧了刚刚那人塞给自己的药盒,以及药盒后面绑住的手机。
  临昕橘“哦”了一声:“是吗?”
  阿月屏住呼吸,这感觉,就像那个假的“阿雨”,抓住他时一样,冰冷,令人头皮发麻。
  好在有人及时拽开了“临昕橘”。
  “我说你能不能不要随便推人,真的很讨人厌!”
  陌生人骂骂咧咧地上前,还用力撞了“临昕橘”一下,抓住对方的衣角。
  他嘴唇在抖。
  “不是说带我找出口的,你个骗子,这都晚上了还绕,快走。”
  陌生人顺便还用袖口擦了一把眼角,掩去里面涌动的泪花。
  窸窣的草木正在移动,有往他们这边变动的趋势,那人说到一半,趁“临昕橘”转头看向树丛时,用近乎哀求的目光,朝阿月眨了两下眼。
  他加重了最后两个字:“快走。”
  说着把“临昕橘”往树丛的另一边拉。
  “临昕橘”不悦地低头,想拍开对方:“干什么,不是你缠着我,谁想管你?还哭了,真没用——你别拽。”
  陌生人还在拉临昕橘:“我不管。”
  “临昕橘”气笑了:“你有病吧?”
  阿月停在原地没动。
  陌生人似乎真的掐准了花园迷宫移动的规律,就在他将“临昕橘”拉开的那一瞬间,树木花草快速移来,正正巧拦在了阿月的面前,非常粗暴地将两边人分隔,而且还在层层累积,不给人留落脚的余地。
  阿月不得不往后退。
  刚开始还能听到对面那陌生人大呼小叫的声音,几分钟后,随着迷宫变化,他又是一个人了。
  阿月低头,敞开手里带血的药盒。
  可以止住他血的药,可以敷在伤口上。
  这的确是临昕橘的东西。
  他拆开,发现里面的药已经被用过一半,还剩下另一半,以及说明书。
  标签边缘还沾着一片叶子。
  叶子上被人用指甲掐出了字。
  “救命”。
  阿月静了声,没有立刻用药。
  他把药盒翻转,拆出被绑在药盒后面,对方偷偷交给他的手机。
  是度假村提供的手机,不可以轻易丢弃,对方既然交给自己,一定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
  阿月将其按开,刚一解锁,系统便迫不及待地弹出被设置好的备忘录界面。
  上面只写了一行字。
  “记住,是我救了你。”
  阿月:……
  他捂嘴咳了两下。
  对方想要表达的应该不是这个,否则没必要如此费心费力,阿月想着要调查仔细,思索一阵,按到备忘录旁边的历史版本上。
  果然,该有的信息都藏在这里,藏的手段虽然不太高明,但非常方便查看。
  数十条不同的记录,都显示在上面。
  想来备忘录里的消息,被手机的主人不停地编辑、修改过。
  最终交出去时,便只留下了这么一段无用的话,用以迷惑。
  阿月一条条点开。
  历史版本1:救命。
  历史版本2:救命,谁救救我,跟在我旁边的人是假的。
  历史版本3:救命救命救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相信死人,他们明明知
  历史版本4:他们明明知道自己的朋友已经死了!
  历史版本5:好想回家。
  历史版本6:如果有人捡到这部手机,说明我?
  历史版本7:谁救救我,我不想死不想死。
  历史版本8:真的求求怪物了,不要再跟着我了。
  历史版本9:任何走散过的同伴都不能相信吗?
  历史版本10:我好像真的要死了?
  历史版本11:我要疯了。
  历史版本1到11,都是一些毫无意义的情绪宣泄,或许那个陌生人一开始真的十分慌张,又不敢在怪物身边显露端倪,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缓解压力。
  而从第十二条开始,历史内容的画风突变。
  ……竟然是重要的线索。
  历史版本12:不会说话的鱼,欺骗了被永困海底的女巫,它利用愿望成为了传说中人面鱼身的陵鱼。
  然而被女巫发现后,陵鱼却因此受到诅咒,它们生生世世不得解脱。一代又一代,会在绝望中堕落,成为新的女巫。
  哦,原来女巫是被囚禁的绝望。
  历史版本13:兔子是鱼的玩偶?还是朋友?长大的兔子会变成植物?太莫名其妙了。
  它们说,它们一直在找五兔子,但这里的兔子不都是怪物养的吗?
  所以到底为什么兔子会变成植物啊?人也会吗?
  历史版本14:五兔子和女巫做过交易?
  历史版本15:原来乐园是这个意思。
  看得出怪物很努力地在装人,尽量表现得不OOC了,想出这种套话方式的我真是个天才。
  历史版本16:乐园的创始人是莫名死掉的五兔子。它在创造乐园后,被陵鱼误会并肢解,各个躯体埋在这座迷宫里,一直移动是为了防止五兔子找到它,乐园是鱼去了会死的,专门留给兔子的避难所。
  历史版本17:到底是陵鱼还是人鱼啊?一会换一个说法,有完没完。
  算了,差不多,我看他们自己也没弄清。
  历史版本18:完了,我看见它吃人了。
  历史版本19: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对它身份起疑的都会被吃掉,我在这破迷宫乱转的时候都没怎么见过人,怎么现在这家伙一逮一个准……
  我身边的不会是BOOS吧?
  历史版本20:嗯……
  虽然柑橘和李颂都说,不让我讲真名,可是如果死后,名字都不被人记住,我也太惨了。
  我真的服了,就不该来M市,这么多破糟心事,而且丢人。
  历史版本21:算了,不说了。
  当前版本:记住,是我救了你。


第83章 The Little Mermaid
  “从前, 有一条小鱼。”
  “它和一只兔子是好朋友。”
  *
  海底。
  女巫并不愿意承认,范意给出的信息对她很重要。她神情冰冷地盯着天平,还试图将其拨正。
  可交易就是交易, 天平认为价值足够, 就不会因女巫违心的动作而改变。
  女巫停了片刻, 总算妥协:“好罢。”
  “我不该与你们多争这些没有意义的东西。”
  她不得不在天平的衡量下,掩去那张昳丽面庞上罕见的难过, 无表情地抬起脸,开口,将范意想要的答案娓娓道来——
  虽然先前有许多线索,都指明了在此处曾发生过的所有, 暗示着背后残忍的真相,可真到了揭秘的这一刻,范意还是感到荒谬。
  某些元素糅合过多、成分复杂的怪谈就是如此, 逻辑混乱,荒诞无稽。
  范意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吐槽好,到了临头, 又觉得悲哀。
  似童话, 又不那么童话。
  故事的起因, 竟来自一条鱼。
  一条能和兔子成为朋友的鱼?
  “从前,有一条小鱼。”
  “它和一只兔子是好朋友。”
  “有一天,兔子消失了。”
  兔子失踪以后, 那条鱼苦苦找寻着兔子的踪迹,它来到每一处岸边, 从水中探头,跃出。可它到不了陆地,也不会发声, 只能焦急地徘徊,多年无果。
  在各处游走的过程里,鱼儿见证了太多世事。
  美好的、不美好的,高兴的、悲伤的。
  它也遇到过很多人,很多生物。
  善良的、用心险恶的,热情的、冷漠的。
  它还看到了许许多多的兔子。
  可那些兔子,即使长相再相似,也不是它想要寻找的朋友。
  唯一的朋友。
  最终,鱼儿不可避免地落了俗套,妄想永恒。
  于是。
  在寿命即将抵达尽头之际,鱼儿终于找到了传说中能实现愿望的深海女巫——
  它许下心愿,鱼儿希望它的世界,能够永远保留当年那一瞬的美好。
  一直、一直持续下去。
  那一瞬,是多年以前,兔子叼着《山海》绘本的内页,坐在湖边。哪怕它们看不懂上面的文字,也能盯着图样上的生物,耗完一整天的光阴。
  恍如昨日。
  很不现实的场景,但这就是怪谈。
  因为世界光怪陆离。
  女巫实现许愿者想要的一切,她回应了它的愿望。
  等价交换,鱼儿要向女巫奉献它的灵魂。
  ……可它欺骗了女巫。
  到了该收取代价的那天,鱼儿逃跑了,它混进了女巫的收藏室里,把自己的灵魂藏于其中。
  女巫不得离开深海,她的世界只有虚无。
  而她手里那名为收藏室的海中气泡,盛装着万万千千个与她许过愿望的灵魂。
  如果女巫有心,她自然可以在那么多灵魂中,将鱼儿分辨出来,将其变成布偶娃娃,归属自己。
  可是她没有。
  她疲于分辨,也不愿去花费精力。
  没有代价维持平衡,女巫只能任由许愿带来的反噬侵吞、包裹住她。
  直到陨落以前,女巫才终于提起力气,想起要诅咒那条不会说话的鱼。
  她诅咒它……
  它会变成和自己一样的生物,它会成为新的女巫。它的后代、同类将永远在命运中轮回,重复着这般无法解脱的束缚。
  人鱼就是女巫。
  这些鲤鱼娃娃,都是曾经因新女巫诞生而陨落的旧女巫,是她们被囚禁于此的灵魂。
  呐喊想要逃离,挣脱枷锁。
  原来故事是这样的。
  当年的那条鱼成为女巫后,并没有后悔,或者觉得意外。
  它利用自己的身份,在收藏室里养了许多许多的兔子。
  还捏出水人,为水人赋生。
  鱼儿在水人的身体里埋入自己的标记,在收藏室种下花草,带来其他生灵,打造成一个温馨宜居的家园,让水人们将兔子们好生照顾。
  她会凝视着里面的画面,就像以前一样,祈祷时光永停。
  直至下一条人鱼死去,新的女巫诞生。
  对世界毫无兴趣的接替者,放弃了对收藏室的管辖,只偶尔把向她许过愿望的无趣灵魂丢进里面,看也不看一眼。
  收藏室逐渐落灰,因为新女巫的忽视,它成为了第一个被女巫抛弃的海中气泡。
  长久以来,无人问津。
  也没有一个女巫发觉,收藏室正在失控。
  不如说是灵魂的坟场。
  许愿的生物越多,为代价悔不当初的也就越多,被流放的所有灵魂都汇聚在这片气泡当中,里面布偶娃娃遍地,滋生比死更深的绝望。
  它们憎恨女巫。
  憎恨女巫,和她的水人,一手创造了这个名为度假村,实为坟墓的埋骨之地。
  可后世的人鱼对过往的故事一无所知。
  它们只知道深海女巫的传说,知道自己的祖先曾是一条普通的鱼,如任何生灵一样,在海中自由穿梭。
  有时,它们也会蓦地生出向往。
  海里的,向往陆地。
  陆上的,想看高空。
  于是多年以后的某个春天,一条漂亮的人鱼,与一只生了灵智的兔子,意外在海中气泡里相遇。
  人鱼趴在水中,摆动鱼尾,听兔子说——它想到水面上去看看,不想拘囿于气泡之中。
  人鱼想起姐姐给她读过的童话故事。
  她说:“那我们就创造一个乐园吧,就在水面上,就在头顶,到时候带着大家一起去。”
  兔子思考得很认真:“但是很难。”
  “我们一起。”
  于是兔子和人鱼着手,怀着共同的希望,想要在水面上创造一座乐园。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
  就在它们做好了一切规划,乐园框架初成,甚至已经做好了乐园底部与海中气泡相连的管道时——
  一场海上暴风雨,把它们脆弱的作品全部毁去。
  渣都不剩。
  明明就差一点。
  人鱼十分难过,坐在海上的礁石边缘哭泣,哭了很久。
  哭过之后,她才去气泡里寻找兔子。
  兔子安慰人鱼:“再来就好了,而且我们的乐园还不太牢固,就算没有这次暴风雨,如果以后再遇上类似的灾难,它也撑不住,很危险。”
  人鱼没有说话。
  说来轻巧,谈何容易。
  思虑再三,人鱼终于下定决心,沉入深海,向女巫许了愿。
  她希望存在一个不会受任何灾害破坏,不会被任何缺憾影响,只要步入其中,所有生物都能够幸福美满的乐园。
  她希望坟墓里的所有灵魂,不停哭泣的布偶娃娃,都能够在乐园得到解脱。
  女巫安静地听完。
  她问人鱼:“你真的要许这个愿望吗?”
  人鱼点了头。
  女巫沉默了好半晌,才说:“但是,你祈祷太多的灵魂得到幸福了。”
  她再次确认:“你确定吗?”
  人鱼说:“这样不好吗?”
  于是无数的灵魂,以鱼的方式游向高处,因愿望而生的乐园。
  灵魂越过气泡,冲破虚假的天空,接触到真正属于它们的深海,进而跃往乐园。
  它们是笑着的,而许愿的人鱼也短暂地体会到了幸福。
  哪怕不久之后,代价便吞没了人鱼。
  她想到乐园看一看,于是向往陆地的人鱼,自愿献上了自己的声音,换来双腿。
  她和兔子一起,来到陆地。
  这时,人鱼才知道,原来鱼上了真正的岸,会死。
  她的阅历太少,仅限于海中气泡的模拟陆地,不足以支撑她明白这些。
  当看到乐园的惨相时,人鱼捧起一条地上因干涸而死的小鱼,心疼之余,她的第一心情是愤怒,以为女巫欺骗了她。
  她见过水中气泡的鱼在“空气”里游动。
  不是说可以得到幸福和解脱吗?
  它们为何会死?
  人鱼把重要的贝壳项链交给兔子,折返回到女巫的居所,当面对质。
  后来……
  她也成了万千被囚禁灵魂中的一个,变成任人拿捏的布偶娃娃。
  人鱼便懂得了,或许那些鱼儿不是死了。
  在长久不得解脱的精神束缚下,求死,对它们而言是最好的解脱方式。
  也是对现在的她而言。
  人鱼本以为自己也会迎来前往乐园的那天。
  可她的姐姐以为她遇了难,与兔子有关,决心复仇之后,成为了下一个牺牲品。
  她的姐姐向女巫许了愿,她听到了。
  “希望一切能够回到从前,回到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时候。”
  人鱼想要阻止姐姐,然而彻底变成布偶的灵魂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愿生效——姐姐的愿望许下,让她立即摆脱了布偶的束缚,重新拥有了自己的身体。
  人鱼想找到姐姐,解释这一切,急匆匆地打开门,正碰上姐姐惊愕的脸。
  随后,人鱼被姐姐杀死。
  死的时候,人鱼看到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黑发,黑瞳,做不出表情的面部,脸还是那张脸,身上却沾染了独属于女巫的不详气息。
  原来,她已经是新的女巫了。
  命运是一个圆。
  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一条鱼儿向女巫许愿,希望它的兔子能够回来。
  希望一切回到从前,永远停留在最美好的那一瞬。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有多长?
  从这头,到那头。
  人鱼流下眼泪,属于女巫的泪水,并许下了她成为女巫后的第一个愿望。
  也是她作为人鱼的最后一个愿望。
  她希望姐姐的愿望失效。
  因为你许下什么愿望,就要付出什么代价。
  她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她也要为自己的心愿付出代价。
  所以,她的姐姐还是死去了。
  而气泡里的其他生灵,见到那些有去无回的鱼,便以为水上乐园是个骗局。
  它们隔绝了两边的通道,杀死了兔子,把兔子分尸。
  兔子的尸体被埋在了花园迷宫里,随后那些诡物,剥下兔子的皮,做成纸飞机。
  教对方的灵魂永远徘徊其中。
  女巫的水人在日积月累的污染下,成为了血水相混的黑影。诡物在名为“绝望”的情绪滋养下,一茬接一茬诞生,上演着一幕幕为“死”的戏剧。
  几年之后。
  那座被打造成度假村的海中坟场,被埋葬其中的人鱼——女巫的姐姐渗透侵入,她正苏醒,怀着至强烈的怨恨。
  于是,怪谈降临了。
  新的女巫即将出现。
  接着,怪谈“海的女儿”在泡沫中诞生,数千个人在坟场里死去。
  ——你祈祷多少灵魂得到幸福,就有多少灵魂没入地狱。
  如噩梦般的因果。
  *
  半个小时后。
  从女巫那里得到想要的所有情报之后,范意再三确保过“交易”没有后续收费,才放下心利用纸飞机,原路回到女巫创造的Cold Cemetery。
  才钻入气泡里,范意的手机便立即嗡嗡震出一串消息提示。
  虽是静音,但黑夜里手机画面一闪一闪,很难不惹眼。
  叶玫看他,说:“还挺热闹。”
  “多半出事了,”范意扒拉手机,“有这么多未接来电,还有短信。”
  林寄雪的、南晓雨的、张慕川的、阿月的……还有蒋英的?
  白粥:“怎么了?”
  范意说:“先问清楚。”
  他边走,边给蒋英的号码拨了回去。
  电话响了几声,随即接通。
  范意:“喂?”
  手机对面传来阿月的声音:“临昕橘?”
  听到是阿月,范意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原本微存的希冀凉下半截。
  他勉强定了定心神,问:“是你?那家伙的手机怎么在你手里?”
  他不觉得自己在可怜蒋英。
  但自己答应过对方,这是委托,如果可以的话,他会尽力带人出去。
  除非是他无能为力的死亡。
  无能为力。
  他不喜欢这个词。
  电话对面,阿月的回答有些失真:“手机是……临昕橘……”
  “等一等……先不管那些了……你听我说……”
  范意认真听着:“你讲。”
  花园迷宫里。
  阿月躲在疯狂移动的植物后面,它方才亲眼看着一只兔子长成参天大树,周边的植物还在朝他身侧聚拢。树木挤压着他,阿月没有让到安全的路上,他坚持在这里,艰难地伸出手,把手机贴到耳边。
  这个角度能清晰地看到——
  不远处,诡物嚼碎人的骨头,在月下咔吧咔吧地咬着,声响极为清晰。
  阿月心想,今天来到花园的人,实在过多了。
  从最开始的冷清,到现在,他已经遇见了不下三个人被诡物吞吃。
  “出大事了。”阿月说。
  范意问:“你们还在花园迷宫?我马上到。”
  阿月握着手机,一静。
  就算来了,有什么用呢,你可以阻止这一切吗。
  想说的话到嘴边,阿月咬住了他的舌头。
  负面情绪自心中滋生,他垂眸看着自己在抖的手,觉得奇怪。
  以前,无论多危急的境地,他都从未有如此心慌的时候。
  这心慌甚至淹过理智。
  “不……”
  阿月深吸了一口气,勉强道。
  “不用过来,不用管我,也不用救我。你做你该做的事就行。”
  “你告诉我,怎么才能终结这里的故事?”


第84章 The Little Mermaid
  Cold Cemetery, 街道。
  范意举着手机。
  电话对面响着嘟嘟的忙音,显示对方已经挂断。
  阿月的声音消失得十分突兀,可以说是毫无预兆。对方上一秒还在问范意如何终结这里的故事, 随后, 骤然杳无音讯。
  阿月甚至没等到范意开口, 两边就直接断开联系。
  怎么回拨也打不通。
  白粥也在给其他人拨电话,按完最后一个号码, 才放下手机,见范意朝他望过来,为难地摇了两下头。
  “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白粥说, “谁的都一样。”
  “看来是有东西隔绝了花园迷宫内的信号,普通的方法拨不出去。”
  范意问:“连你也不行吗?”
  白粥只能说:“我试试的话,应该可以突破这则怪谈的信号。但是这种无视规则的通话, 只有一次机会,你想好要打给谁了吗?”
  范意很果断:“云见雪。”
  白粥猜到了,低头按号码。
  趁这须臾的间隙, 叶玫眺向远处, 细细观察了一阵, 忽然用手扯了扯范意:“橘子。”
  范意偏头:“怎么了?”
  叶玫拉着范意,指向游乐区的方向:“你看那边。”
  “前往水上乐园的通道提前开放了。”
  范意愣了愣,随即他伸直脖子, 往叶玫所指的方向眯去。
  夜色里,他看不大清。
  瞧了好半天, 也只能隐隐约约窥见远处摩天轮的阴影,似乎有东西依附于上面,正朝天空游动。
  虽然地面湿漉漉的, 可是度假村并没有下雨。
  范意:……
  通道提前开启了?为什么?
  按照诡物“扮演者”所言,从游乐区通往水上乐园的路,只有在第七天才会打开。
  范意早做好再坚持三天的准备了,然而现在还在第四天,便有新的灵魂沿着通道游向乐园。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一个灵魂的解脱,往往伴随着对另一个灵魂的折磨
  叶玫说:“我去那边看看。”
  说着,他放开了抓住范意的手。
  范意立刻反应过来。
  他迅速反握,拽住叶玫的腕子,眉心微蹙,没让人走。
  叶玫的体温很冰,手腕也瘦。范意看着对方准备离开的身影,不悦道:“你一个人?我和你一起。”
  叶玫回头,他垂眸盯着范意按他的手,轻声道:“真的吗?别吧?”
  他将手覆上范意的手背,轻轻将其拨开。范意的手细皮嫩肉,肤色还白,一见就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少爷,大概以前很少吃过这样的苦头。
  叶玫总觉得上边缺了些什么,心想,等回去之后,要送范意一件礼物。
  他说:“你别来,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范意问他:“为什么?”
  叶玫摇了摇头。
  他抬眼看着范意,维持着自己那得体的笑容,语气温和:“橘子,应该有诡物劝过你,水上乐园的事,少管,对吧?”
  “它劝的没错哦。”
  “听了女巫的话,你也应该明白这点。你不该,起码不能现在插足上面的事。”
  “我不明白,”范意说,“你明明比我清楚,我们不可能避开乐园,你明明比我更懂得,‘海的女儿’为什么会是A+级怪谈。”
  “我们所在的海中坟墓,不过是催生新女巫的试验场,这则怪谈真正重要的,就是水上乐园。”
  “人鱼祈祷Cold Cemetery的灵魂得到幸福,才出现了不应存在的乐园,造成了此处如今的模样。”
  “要想结束Cold Cemetery的失控,就要先毁掉她曾经希冀过的。”
  “你肯定知道这些。”
  叶玫耸肩:“你说的没错,站在Cold Cemetery的视角,提出这种想法,是正确的。”
  “可是水上乐园,不是你们想象的样子。”
  “对于来自坟墓当中的魂灵而言,彻底的死亡,即是解脱,”叶玫说,“这是水上乐园的规则。”
  范意:……
  叶玫和他分析:“你也明白,‘海的女儿’之所以被排为A+级怪谈,是因为要想结束Cold Cemetery,必须先结束水上乐园。”
  “而水上乐园,是A级怪谈。”
  叶玫反问范意:“但是,如果剔除水上乐园的部分,你觉得,‘海的女儿’这则怪谈的难度如何?”
  “不算简单吧,还没涉及到水上乐园,就已经有数千人在这里死去。”
  叶玫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这么说吧,在你推动着Cold Cemetery的进度时,与其藕断丝连的上面也受到影响,不是全无作为。”
  他说:“现在只剩最关键的部分,Cold Cemetery的人,最好还是专注自己这里的变故。”
  范意看着叶玫,没吭声。
  叶玫拍拍范意的肩:“这次听我的,水上乐园的事情,你别管,我和上面的通灵者自然会去解决。”
  范意还是问:“为什么?”
  即使叶玫这样解释了,范意依旧觉得,自己跟随去查看水上乐园的通道,与继续解决Cold Cemetery的事,两者之间并不冲突。
  为什么不许他插手、帮忙。
  是怕他帮倒忙?
  还是说,怕他像上次那样,点不上保命的心火?
  怕他害死所有人?
  “怎么这样看着我?”叶玫叹气,“真倔啊,橘子。”
  他微笑着回答范意:“为什么?你在这里,不是还有想救的活人吗?跟着我去通道那边,估计要被拖好久的时间,那他们怎么办?”
  范意默了默。
  谁想救他们了。
  他连自己都救不到。
  白粥见缝插针,插进话来:“喂,柑橘。”
  “你们的事先放放,云见雪的电话通了,要说什么?快一些,我撑不了太久。”
  叶玫把范意往外推:“你当你在担心谁呢?干你该干的事去,一会我来找你,行了吧?”
  范意心想,叶玫总是这样。
  他会把话说得特别满。每次都如同笃定了他们之后能够再见般,作出假设。
  笃定范意不会出事,笃定他自己不会出事,永远都若无其事地在危机关头,保持着平静又温和的淡漠。
  可范意知道——
  若非真的危险,叶玫从来不会阻止他去做什么。
  就连最开始的他跟叶玫出差,他在怪谈中做了太多无用的、多余的事时,叶玫都没有阻止过他。
  因为这些动作,那天,他没能点上保命的心火。
  “对了,”叶玫往外走了两步,倏地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橘子,下次不许那么说了。”
  范意:“什么?”
  叶玫说:“你的灵魂一文不值。”
  “你可太值了,无价的。”
  范意噤了声。
  他凝视着叶玫离去的身影,伸出手卡在半空。
  这一次,他没再硬拉住他的老板。
  等到叶玫走远,范意立刻转身朝向白粥,他见白粥还握着手机,果断道:“电话通了是吗?问问云见雪,诗雨和沐山在不在。”
  白粥转述:“诗雨在,沐山不在。”
  “好。”
  范意没有为张慕川不知所终的下落作出丝毫停顿,他直截了当道:“我记得花园迷宫里有兔子,会吃人的血肉,是不是?”
  【他们终其一生,都在为五兔子寻找合适的身体部位。】
  范意在女巫那里得到了所有答案,终于在深海之中,把故事的线索相互串联,直至完整。
  到这里,故事的全貌几乎全部显现,只余少许边边角角的拼图还待补全。而关于如何结束这则怪谈,即使女巫没有提,范意也能多多少少猜到一些。
  ——不只是人鱼,每个被囚禁的灵魂,一开始都不该许愿。
  范意说:“你让云见雪,仔细看看那些植物,有问题就多盯一会。”
  “花园里的植物由兔子长成,因此会四处移动,但里面有一些特殊的植物,埋着五兔子的尸骸。”
  “把五兔子的残躯找出来,找齐并带出迷宫。然后在植物区门口等我。”
  白粥复述完范意的话,又听着对面讲话,充当一个尽责的传话筒:“云见雪说,你真会给他找麻烦。”
  范意不否认:“不麻烦怎么活着出去。”
  白粥深以为然。
  范意问:“能做到吗?他。”
  白粥听了会儿电话:“他说你在质疑他的专业能力。”
  这下范意放心了。
  白粥能坚持的时间也很有限,再帮范意转达了几句叮嘱,便觉得力不从心。
  范意看出了他的不对,确认过没有其他需要特别叮嘱的事情后,范意让白粥挂了电话。
  白粥还问:“那我和你呢,做什么?”
  范意说:“先到纪念品一条街,做点事,再去植物园区和他们汇合。”
  “最后到游乐区找叶瑰。”
  白粥:“你老板不是不让你管水上乐园的事吗?”
  范意理直气壮:“他说什么我就听啊?”
  白粥:……
  叛逆。
  其实也不全是这个理由。
  连通乐园与海底的通道在游乐区里,范意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的。
  他不清楚为什么第七天的通道会提前开启,不过范意大致能料想到导致这种事发生的部分原因,且可能性很大。
  只是他没有证据,轻易不说出口。
  “走了,”挂完电话,范意朝白粥挥挥手,“花园迷宫就交给他们了。”
  白粥追上:“你这么相信那几个人?”
  范意:“有什么不信的。”
  信与不信,结局都定在那里,还不如相信一些,何况对方是林寄雪和南晓雨,没那么容易翻车。
  说是走去,范意实际上是用跑的。
  他目标明确,速度很快,交代完所有事,就直奔着不远处的纪念品一条街去。
  他们离开的位置本身就在纪念品街的附近,跑起来绕到门口,只需不到两分钟的时间。
  夜市依然开放,牌匾上枝叶繁茂。
  木偶们如几小时前那般,说着千篇一律的欢迎词,脸上挂着诡谲的微笑鼓着掌,目光紧紧锁住范意所在的位置,随范意而移动。
  白粥不知范意要做什么,小跑着跟在后面。
  而范意凭借着第二晚时的记忆,在一片欢迎声里,快速找到那些贩卖鲤鱼娃娃的摊位。
  木偶摊主见范意靠近,“嘎吱”扭着脖子,拍手道:“欢迎、欢迎、欢迎。”
  白粥看见货架上的鲤鱼娃娃,没来由地感到脊背发凉。
  这种鲤鱼娃娃,和在女巫居所里想要逃跑的那些一模一样。
  它和这里布偶娃娃本质相似。
  这些都是被囚禁的灵魂,上面同时沾有女巫不详的气息。
  这些鲤鱼娃娃,都是陨落女巫的灵魂。
  每当一个新女巫诞生,旧女巫就会陨落,成为灵魂不死,痛苦永远停留的鲤鱼娃娃。
  鲤鱼娃娃想要逃跑,但失去所有手段的它们,会被女巫一次次地抓回气泡之中。
  怎么会在这里?
  范意拿出印章。
  白粥忽然明白了范意的想法。
  他难以置信道:“等等,鲤鱼娃娃?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范意没看白粥,把话嚼在嘴里,重复了一遍,“当然是买东西。”
  毕竟女巫不可能时时刻刻看着那些想要逃跑的鲤鱼娃娃。
  多年以来,女巫迭代,其中必定有逃出深海的漏网之鱼。
  现在看来,那些逃跑的鲤鱼娃娃都在这里。
  它们被木偶摆在货架上,成为商品——被贩卖的纪念品。
  好不容易逃出女巫的世界,远离了深海,这些鲤鱼娃娃,又缘何回到Cold Cemetery呢?
  其实女巫已经说过了答案。
  最初那条成为女巫的鱼,非常重视这个灵魂的收藏室,还将其打理得像模像样。
  它陨落后,也依旧挂念着这里,埋在这里,就在这里。
  女巫彻底变成鲤鱼娃娃之后,妄想寻求一个终结。
  要想终结,就要从最初开始。
  它们都想回到原点。
  范意吐出一口气。
  每个人最后许给女巫的愿望,无非就那么几种——要么回到原点,要么就保留美好,让其永恒。
  可是世界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回到原点,实际上,哪怕将碎掉的镜子粘回去,也会留有痕迹。
  范意拍脸鼓起勇气。
  他指向货架最上面,最靠边的一只鲤鱼娃娃,说:“店长,我要那个。”
  【在让一切回到原点的刀刺进女巫的胸膛前,人鱼不许流泪。】
  可是它们悔恨的泪,早就流过了。


第85章 The Little Mermaid
  “我要那个鲤鱼娃娃。”范意说。
  木偶僵硬地扭动脖颈, 头颅转圈,抬头看着范意指向的方向,停了片刻, 一卡一顿地从货架上取下鲤鱼娃娃。
  范意抓住自己的衣物。
  他攥得很紧, 神情严肃, 紧张地咬住下唇,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木偶的动作, 看着它将那只蓝色的娃娃摆在货架前面。
  它说:“一共、一枚、印章——”
  “请、购买、请、支付、一枚印章。”
  范意闭上眼,微不可察地松松手指。
  鲤鱼娃娃只要一枚章,且木偶没有要求范意购买女巫的眼泪。
  说明他选对了。
  范意想了很久,为何说购买这些鲤鱼娃娃, 会被强迫买下眼泪。
  听了女巫的话语之后,范意有了想法。
  昨天林寄雪靠在摊前的时候,他只说了要鲤鱼娃娃, 没有点明是哪一只。
  鲤鱼娃娃能流下泪水,说明女巫本身从未得到解脱,她们仍处于无限的痛苦之中, 这样的灵魂, 是无法承担因果的。
  而唯一一个, 自始至终都没有后悔过的女巫,是最初的那条鱼。
  它是异变的开始,它的愿望给Cold Cemetery披上了一层名为美好的虚假的纱。
  因为缺失了它该付出的代价, 于是绝望滋生并延续,在这里, 一代又一代。
  最终积重难返。
  想得到女巫的眼泪,起码要有泪可流。
  那条鱼没有哭过。
  因为它到死也没有后悔。
  【从前,有一条小鱼, 它和一只兔子成了好朋友。】
  【有一天,兔子消失了。】
  从兔子消失的那一刻起,它就开始日复一日地寻找,多年的辗转失望,在向女巫许愿的时候,它早就不再抱有任何希望。
  也许它并没有那样在意那只兔子,只是遗憾埋在心底,被一次次的失望加深,把回忆美化,才变得刻骨。
  被诅咒后,它更是成为了绝望本身。
  这里的鲤鱼娃娃长得一模一样,只有新旧之分,范意会选择这只鲤鱼娃娃购买,并不是靠运气随意选的。
  早在他们第一次来到纪念品一条街时,他就注意到了。
  林寄雪当时看着最上边角落的一只鲤鱼娃娃,对木偶摊主说:“你这只鲤鱼娃娃好可爱。”
  在那个时候,木偶摊主还没有要林寄雪购买眼泪。
  范意多瞥了一眼。
  那只鲤鱼娃娃已经很旧了,虽然没有被磨损过,但显然是很早以前就摆在上面的东西,边缘已经被时间磨损,略略发白。
  后来,林寄雪并没有再问这只鲤鱼娃娃的价,而是模棱两可地转向了其他娃娃。
  木偶摊主便开始要求他购买眼泪。
  因为生病的缘故,林寄雪眼里的世界和他们有着略微的区别,对于他口中有特别指向的话,范意还是愿意给予一些信任的。
  何况……
  范意自己的直觉也在说,是这一只。
  他拿手电筒照过去,这一只又老又旧的娃娃,它的眼角没有水痕,是干的。
  摊主掰着下巴发声:“请、支付、一枚、印章——”
  范意吸了口气,悬着的心提着,没有落地。
  他生怕有陷阱,一刻也不敢放松。
  接下来还有盖章环节,但范意已经不能再盖了。
  范意取出印章,把章交给白粥:“我记得你还有一次机会?”
  白粥问范意:“你买这个鲤鱼娃娃,是做什么?”
  是他想的那个吗?
  范意回答:“它是那条鱼,第一个被诅咒的女巫。”
  诡物还在这里,一口一个欢迎,范意简单提了一句就闭上嘴,没有再多说别的。
  白粥看向周围,木偶的脑袋齐刷刷地扭向他们的位置,这回被欢迎的不止是范意,还有他,哪怕木偶眼睛也是木头做的,那些目光落在身上,却有如实质。
  白粥默然盖下印章,把破旧的鲤鱼娃娃塞进范意手里。
  木偶收完款,继续抬起手,鼓掌重复着单调的“欢迎”二字。
  瘆得慌。
  范意快步带着白粥离开纪念品街的夜市,边走边解释。
  最初的女巫是绝望的化身,她收取灵魂当中的希望,为所有生灵实现愿望。而在某次实现愿望之后,女巫没有得到应有的报酬,最终受到体内失衡的影响,临死前,诅咒了那条逃避代价的鱼。
  她或许已经化成了海中的礁石,在多年的风化后杳无踪迹。
  但是那条鱼还在这里。
  它是唯一一个忍受了这么多年无止境的虚无之后,还没有掉过泪的女巫。
  最早的,新生女巫。
  范意说:“这里的诡物,把人和其他生灵杀死,埋在度假村的各处,是为了用死者的憎怨对付人鱼姐姐的憎怨,延缓那位新女巫的苏醒。”
  “不如说,这位新女巫,也是那庞大愿望的代价。”
  “他们设立那些规则,不是为了保护我们,而是防止我们触碰禁忌,威胁到他们的生存。”
  “这里存在的,除了水人和兔子之外,都是透支过希望的,向女巫许过愿望的生物。”
  “希望消耗殆尽,就会成为空壳,成为被痛苦折磨的布偶娃娃,女巫则是成为鲤鱼娃娃。”
  “这就是许愿。”
  “不怀揣希望的人不会许愿。”
  “你不是也一样吗,死亡预言?”
  白粥没出声。
  女巫都和范意说了。
  在水上乐园初建成的那天,只是路过此处的死亡预言曾说,会有许多生灵因此死去。
  他本是想借死亡预言的成立吸取污染,壮大一些力量。
  结果却引起了五兔子的注意。
  它亲眼看到在乐园死去的鱼儿。
  人鱼失踪,乐园倾覆,五兔子扯了谎,将两个孩子献祭给了女巫,一个分尸,一个拔舌,用等价的痛苦向女巫交换了答案。
  得知真相后,它察觉到女巫就是自己的人鱼朋友,难以置信地觉得崩溃。
  而Cold Cemetery里的诡物也察觉自己被骗,怒不可遏。
  它们杀死了五兔子,分尸并埋在它生前最爱去的花园里。
  但它们找错了灾厄的根源。
  是人鱼祈祷他们幸福,她无法承担这样的祝福,从而导致Cold Cemetery的秩序崩乱,新的人鱼埋在此处,怀着憎恨大肆吞噬诡物的污染,令许多生存在Cold Cemetery的诡物一个个消失。
  与五兔子无关。
  死亡预言受到Cold Cemetery的影响,被埋在这里的人鱼姐姐吃掉大部分的污染,不仅没能增强实力,还大幅受损。
  若不是他逃得快,多半性命不保。
  他临走前,还带走了女巫的藏品之一——“D”级诡物,陌生来电。
  ……至于那些诡物灵机一动,选择用两个孩子的血肉与活人的憎怨压制人鱼姐姐的苏醒一事,就都是后话了。
  白粥深知这则怪谈已经失控,即将蔓延到现实中去,才急匆匆地想要拉千人献祭,让自己来遏制Cold Cemetery的扩散。
  当然不是为了人,而是Cold Cemetery彻底苏醒之后,会吞噬附近所有的诡物。
  可惜,被阻止了。
  他来报仇的。
  “这些许愿的家伙之中,肯定有人希望过女巫去死。可他们怀抱着的希望,却反哺育了女巫。”
  “所以,这才是想杀死女巫的人不会成功的原因,”范意在跑,轻喘了几口气,继续聊,“因为他们的心里还有希望存在,只要还怀有念想,就无法与女巫承载的无望对抗,会被吞噬、利用。”
  “而堕落之后,它们就再也生不出任何想法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植物园区的门口。
  范意继续:“但还有一个人,可以杀死女巫,也想要杀死女巫。”
  “她是人鱼妹妹许愿的产物,是这里正在孕育的新女巫,在女巫刚刚诞生,还没来得及更迭之前。”
  “她承担的绝望,不比这里的任何一个灵魂少。”
  范意捏着鲤鱼娃娃,鲤鱼娃娃非常坚固,似乎无法被破坏:“……或许能让我手里的东西流下泪水。”
  阿时说错了。
  无论怎样,只要向女巫许了愿,灵魂都会变成布偶娃娃。
  而流下泪水,只会令愿望以另一种代价更大的方式失效而已。
  死在这里的人再也不会回来,游向乐园的灵魂也不会因此真正解脱,但起码能够结束这场命运的轮回。
  那把能刺进女巫胸膛的刀,女巫何尝不希望它真的能够刺入进去?
  白粥顿了顿:“你在往哪走?我记得人鱼姐姐的尸体不在这里,要找她,你不应该去温泉?”
  他还以为范意说的植物园区是到花园汇合,现在发现不是。
  今夜的花园迷宫似乎分外热闹,也没有工作人员看守,到处都能听到惨叫与哀嚎。
  范意拿着鲤鱼娃娃,直奔最中间的玻璃栈道。黑夜里,旋转滑梯一路平坦,赫然是他和张慕川曾去过的滑草场。
  范意回答道:“她不在温泉。”
  虽然她的尸体埋在那里,但她的灵魂不在。
  就像那两个孩子。
  它们虽然死去了,尸体留在温泉的地下室里,可它们依然能够在各处徘徊,只是缺失了一部分重要的东西。
  范意轻而易举地就能踏入人鱼姐姐的埋骨之地,说明温泉区除了尸骨,多半什么都没有。
  那么新女巫的灵魂会在哪里呢?
  范意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在Cold Cemetery里探索以来,他只在一个地方感受到了强烈的,绝对不能踏足的恐惧。
  心中疯狂尖叫着,提醒他“会死”。
  玻璃栈道最上方的那棵树。
  开花结果。
  那株会将人的灵魂吞吃,结成布偶娃娃的树。
  *
  花园迷宫。
  林寄雪折下一根树枝,往前轻巧一掷,树枝顶端被小刀削得又尖又细,精准地钉住一株准备往旁边移动的植物。
  那株植物动作卡住,周围的树木花草都因此停下了行动,原本将分散出两个岔路的路口凝滞,只留下一条又细又小的缝。
  林寄雪上前,踩住植物的根。
  是一丛矮小的灌木。
  看来这就是这片区域的核心了,兔子的残肢多半长在里面。
  林寄雪已经折了好几株植物的枝条,里面都藏着少许的血肉。
  兔子的躯体被分得太碎,埋在植物里,又细又小,也不知道数量多少,林寄雪只得一个个找,将有异样的部分全部留下来。
  不过这次,他没有轻举妄动。
  南晓雨拎着一袋枝条,走到林寄雪身边,见林寄雪的目光望向远方,小声问:“那边有什么?”
  她往林寄雪盯住的方向看去。
  不过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丛生的枝叶。
  南晓雨碰了下林寄雪,对方撇撇嘴,往边上挪了挪,给她让了个位置。
  越过茂密的树丛,他们能望见不远处的湖边,有人正被一道黑影掐住脖子,抵在地面上,黑影再拎起那人的头发,一遍一遍地按入水中。
  地上有很多血,隔得很远,也能嗅见浓浓的血腥气。
  诡物的身边还围着数只兔子。它们无视诡物的动作,在旁边吃人的残肢,悄无声息地快速啃。不少空空的衣物累在附近,被咬得破破烂烂。
  吃得多的兔子,身体已经开始变长变糙,显露出了植物的特征,就像那些被埋在各处的白色触手,细如藤条。
  林寄雪看着那个被按进水里的人,对方在水中挣扎,疯狂扑腾着,却被诡物带着残忍的笑,一遍遍按入水中。
  南晓雨没动静,林寄雪也一点都没有着急的模样。
  他抱着臂,等到那人不再动弹,食用尸骸的兔子上前将人拖走后,才拆下树枝,嗤笑道:
  “活该。”
  新死的那人的手里,还死死捏着一枚血红的印章。


第86章 The Little Mermaid
  葱郁碧绿的枝叶, 用血肉浇灌。
  范意爬上玻璃栈道,随着他的攀升,暴雨猝不及防地落下, 他挂在身上的布偶娃娃开始不停地哭泣。
  它们泪流不止, 分不清这些布偶娃娃, 是许愿过后付出代价的灵魂,还是因人鱼的心愿而无辜死去的牺牲者。
  都不重要了。
  无论是哪一种, 都再也没办法得到解脱了。
  周围太暗,没有一丝光亮,布偶娃娃的数量明显比昨天要多,暴雨之下的栈道还滑, 因此范意爬得比上一次要艰难许多。
  他落下的每一步都算得仔细,不敢松懈。
  相比之下,白粥就十分轻松。
  诡物的夜视能力极佳, 感知力也与人大相径庭,甚至不受暴雨影响,他可以轻而易举地避开娃娃, 一路跑到上方。
  范意仰头, 用幽怨的目光盯着白粥。
  白粥:……
  好在他不像某些人, 不算没有良心。
  白粥在自己避开的时候,也会提醒范意几句,告诉他布偶娃娃的位置。
  在这样的合作下, 他们终于抵达了山顶。
  雨水不断地落,打湿山顶中央那棵参天大树, 结成果实的布偶娃娃啪啪从树上摔落,滚到玻璃栈道上,到范意的脚边。
  范意忍受着脑中如针扎般强烈的不适, 站在玻璃栈道的外围。
  黑压压的色彩覆盖在眼前,死亡的气息弥漫四周,因为死去灵魂的增多,绝望浓郁,这棵树给范意的感觉比前一天更阴冷、更恶心,令人喘不过气。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紧接着,用力把早已捏在手里的鲤鱼娃娃抛出,扔进布偶娃娃的堆里。
  不少布偶娃娃被鲤鱼娃娃砸疼砸哭,呜呜地闹着,从娃娃堆里散了出来。
  范意张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哑。
  可能雨淋多了,有些感冒。
  他没有在意这些细节,说:“我把你要的女巫带来了。”
  他对着中间那棵树讲话,声音很低,像自言自语:“有两种方法,一种你知道的,在流下泪水之前,把刀刺进悲剧起点的胸膛。”
  “但是你已经哭过了,这里也没有你用长发换来的刀。”
  “所以只能让它哭泣,让愿望失效。”
  范意讲完这句,怕自己被女巫波及,往后退了一步。
  Cold Cemetery之所以仍在维持着宿命的循环,正是因为此处最初的愿望从未失灵。
  希望美好永存。
  真“美好”啊。
  这种浮于表面的“美好”,伴随的是Cold Cemetery无止境的痛苦与失衡。诡物们甚至想出了可食用灵魂的馊主意,用以维持这里的平衡。
  布偶啊……
  是最容易被寄托感情,也最容易被抛弃的存在。
  范意说:“我把它交给你了,怎样做,你自己决定。”
  鲤鱼娃娃的眼珠向左转动,转向范意的方向,对于人类审判它命运一事,无动于衷。
  它空洞的目光里不掺任何情绪,看着世间所有,众生在它的视界里皆为死物。
  那棵树停止了结果,花瓣也开始一簇簇枯萎。
  正在诞生的女巫抽出凌厉的枝条,卷走了顶上那只鲤鱼娃娃。
  *
  花园迷宫。
  童沁追着陈希的背影,在迷宫的门口气喘吁吁。她撑住自己的膝盖,眼睁睁看着陈希的背影逐渐远去,消弭在浓浓的黑暗里,不见影踪。
  张开手,碰不到。
  她是在旅店的楼底遇到陈希的。
  到了第四天,只要是还活着的人,多半有些属于自己的本事,当然也明白需要趁黑夜悄然探索的道理,童沁一早就和方晴分好了工,决定两头探索。
  深夜是最容易胡思乱想的时候。
  她找寻线索到了一半,忽然无端地想起了白日里被她拒绝过的“工作人员”的话语,原本以为对方在扯,而此时此刻,竟莫名令她耿耿于怀了起来。
  【你们是那女孩的同伴,我还以为你们和她一样,愿意前往乐园呢。】
  她觉得诡物在说陈希。
  除了消失的陈希,她们两个的同伴没有别人了。
  可是陈希的骨是她和方晴亲自敛的。
  可是这里是怪谈——尸体是假的,陈希还活着这种假设,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吧?
  难免抱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于是Cold Cemetery如她所愿。
  她看到了陈希的影子,在夜色中奔跑,她眼尖捕捉到对方的衣角,喊着“等一等”,追随陈希的背影,跑到了花园迷宫。
  童沁喘着气,她体力不赖,然而她追陈希是一路狂奔,从餐厅附近到植物园区,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怎么会追不上?
  分明她看到对方的时候,觉得陈希离她很近,那身影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然而她们之间却仿若隔了一道永远的鸿沟,她怎样跑都追不到,也碰不到。
  童沁抬眼,花园迷宫的入口近在咫尺。
  陈希进了里面,陈希就在里面。
  她想进去,脚下却如被灌了铅般,迈不动步子。
  花园迷宫。
  童沁想起来了,早在第一天,广播要求所有人到花园的集合的时候。方晴就阻止过她们。
  她白着脸色,指出广播中的陷阱,要她们不要跟着去。
  花园里有危险的东西。
  要命的东西。
  方晴对这类东西有着敏锐的感知力,她的预感从不会出错。
  童沁停在门口,慢慢地冷静下来。
  是了,人死怎么可能复生。
  太诡异了。
  她想,今天的花园迷宫好吵。
  *
  另一边。
  “它们用活人心底最渴求的东西作为诱饵,迷惑人心,把还在这里的人,全部引来花园迷宫。”
  林寄雪踩住花园迷宫的格子陷阱,按照正确的跳法走了一遍,南晓雨有样学样,没出纰漏,顺利度过这条“踩错格子就会死”的路。
  林寄雪凉凉地自语一句:“为什么呢?”
  “要费尽心机地将人带进这里杀掉。”
  他边说,边回过身。
  他拎着手里一袋子的树枝,嘴角扬起一个戏谑张扬的笑,朝着向他们追来并掉入迷宫陷阱的兔子挑衅似地晃了两下。
  里面都是疑似兔子躯体的植物。
  “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他说。
  南晓雨没管那些兔子,原地转了转:“这附近的植物没有移动过的痕迹,”
  林寄雪:“那就不在这里。”
  他把这袋子植物枝干交给南晓雨处理,停了停,他又想起来问:“信号恢复了没?”
  他们收集到的肢体部位越多,花园迷宫的信号就越稳定。
  南晓雨看手机:“差不多,消息已经可以发出去了,就是卡,要转好久的圈。”
  “我这边联系了沐山和阿月。沐山回了句没事,他找到出口了。阿月那边一直没有动静。”
  林寄雪说:“不管他,先做我们的活。”
  兔子的残骸已经收集得差不多了,南晓雨在袋子里翻了一下,细细分辨过,关键的部位基本齐全,就是埋在植物里,剖出来需要一些时间。
  林寄雪负责找寻搜集,南晓雨负责处理。专业对口,效率很快。
  寻找的过程里,他们几乎把整个花园迷宫都摸了个遍,林寄雪现在就是闭着眼,也能找到回去的路。
  ……只要他不犯病。
  他想,这段时间用了太多的药了。
  南晓雨忽然碰了下林寄雪的手背,抬指道:“云见雪,你看那里。”
  林寄雪迅速扭头。
  他顺着南晓雨所指的方向找去,正巧捕捉到不远处的花丛里,一株浅色的花正悄悄往里躲藏,见林寄雪的目光投来,还加快了速度。
  它仿佛拥有意识,不愿被人所找到。
  花瓣的颜色与茂密的绿叶混合在一起,又有漆黑的夜晚掩盖,不细细观察的话极难看清。
  好在南晓雨和林寄雪二人的感知极为敏锐,没有放过这些植物的小小动作。
  林寄雪行动果断,“啪咔”划断大片挡在植物前边的多余枝叶,赶在花朵逃开前,干脆利落地切开了花朵的茎。
  茎里面是空的。
  这朵花已经不再生长,一颗被挤变了形的血红眼珠从花的内部滚落而出,成为长长的一束,还流着血。
  “就是它,”南晓雨把变成条状眼珠举起来,装进袋里点了点,“最后一个部位。”
  林寄雪说:“齐了?”
  南晓雨:“基本齐了。”
  “它身体的关键的部分都在这里了,尸体的重量掂着,也就比普通的兔子轻上一点,是正常现象。”
  “就是,好像还缺了皮。”
  兔子的皮……
  林寄雪想起无舌小孩和自己聊的故事,把那株强行装入了兔子残躯的花朵扔掉,没管皮的事:“如果没有其他部位了,就到外面找临昕橘汇合吧。”
  南晓雨说:“好吧,回去的路上再注意些,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
  林寄雪:“那就这样。”
  临走之前,南晓雨多看了一眼那株被林寄雪拦腰裁断的,塞过眼球的花。作为药师,她自然认得这是什么。
  绿色曼陀罗。
  花语是生生不息的希望。
  ……如此讽刺。
  惊雷划过长空,蓦地降下暴雨。
  *
  植物园区,玻璃栈道。
  “纸飞机。”
  在范意和白粥将要从玻璃栈道离开之际,忽然有一只小手,从背后抓住了范意的胳膊。
  小手的主人用力极大,若非范意及时扒住玻璃栈道的栏杆,很有可能因惯性而滑倒。
  范意想发火,忍着往肚里咽了咽,回过头,摆出一副僵硬的表情:“你来了?”
  是阿时。
  它出现得十分突兀,来去无影,掌心攥在范意身上,万分冰凉,比雨水要冷得多。
  被晦暗的气氛晕染过,仿佛即将凝结成冰。
  阿时的目光在白粥身上停顿了下,接着微不可察地移开,缓慢落到范意身上,朝他张开手:“我感知到了,纸飞机你带在身上,把东西还给我。”
  范意不是言而无信的人。
  他拿出纸飞机,塞进阿时的手里。
  阿时接过,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它用异样的目光凝视着这架红色的纸飞机,即使经过了缝补,纸飞机依旧弹性十足——那是用五兔子的皮制成的,能够穿过深海的造物。
  在女巫的故事里,是五兔子献祭了阿时和无舌小孩,借用它们的痛苦,当作与女巫交易的筹码。
  后来,是阿时怀着愤怒,亲自带着其他诡物,剥了五兔子的皮。
  于是剧场中未补完的画面得到填充。
  它们死后,在剧场里面一幕幕地重复着自己死时的画面——阿时被五兔子设计,从高空坠落,血肉模糊,死后还要被分尸;无舌小孩被拔去舌头,头颅按在水里,在满口血腥中溺水而亡。
  当时的剧目中,只有它们怀抱的兔子是假的。
  五兔子被困在花园迷宫,不会出现在剧场。
  纸飞机,是五兔子的替代品。
  “是它欠我的,”阿时说,“它自己想要交易,却拿我的命去换,哪有这样的事?”
  还连累了另一个小家伙。
  ——五兔子想要的真相,只需要献祭一份苦痛便已足够,原本无舌小孩并不是被五兔子盯上的对象。
  原本只有阿时一个。
  可是那一天,无舌小孩像往常一样,去找阿时外出,不想亲眼目睹了五兔子的所作所为,发现了女巫的秘密,没能忍住,碰到了地上的鲤鱼娃娃,听到娃娃的哭声。
  它被察觉。
  于是牺牲者又多了一个。
  五兔子用它们换来了真相与掌控水的能力,从此能够在水中畅通无阻。
  哪怕死。
  阿时捏紧了手里的纸飞机:“只要这样东西在我手里,它死后也别想好过。”
  先前纸飞机破损,阿时还担心兔子会因躯体的腐烂而挣开束缚。
  好在,有人替他补了。
  “那么,我们的交易应该快要结束了。”范意说。
  他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此时又恢复了他装出来的心平气和。
  范意问:“我是否还能再请你再帮我一个忙?”
  也许是感受Cold Cemetery的状态,又或许是因为范意遵守了承诺,此刻,阿时的态度比起之前好了许多,它撒手松开范意,说:“请讲。”
  “给这里的所有活人打一个电话吧?”范意开口就是大要求,“一通即使拒绝来电,也能强行接通的电话。”
  时至今日,范意终于呼唤出了阿时的真正名字:
  “完整的‘陌生来电’。”
  阿时静了。
  怪谈里的一切故事,都有其存在的意义。
  剧场里,每一出剧目都有自己的名字。包括展现阿时与无舌小孩死法的那出。
  【今日VIP特惠剧目:陌生来电。】
  范意当时就觉得奇怪。
  这部剧,与陌生来电有什么关系。
  直到昨天下午在游乐区接应林寄雪时,范意才终于明白。
  阿时的名字根本不叫阿时。
  阿时……
  范意立刻就想到了陌生来电。
  那是可以跨越时间,让人听到死前十分钟声音的电话。
  也许,剧目的名称,是主角的名字。
  范意没有低头,他微微蹲下,不再做任何确定,就这样平视着阿时:“我要你告诉所有人,现在,不管他们在哪里,都要尽可能地赶往游乐区,快。”
  今夜的诡物,想方设法地把人哄来死亡率极高的花园迷宫,就是为了掩盖一个事实。
  游乐区的水上乐园,已提前开启。
  哪怕水上乐园也终将毁去,却能短暂地在Cold Cemetery出事时为他们提供庇护。
  范意相信叶玫,相信他会圆满解决水上乐园的故事。
  关于那条人鱼,那只兔子。
  这也是他拜托林寄雪找齐兔子尸体的原因,虽然缺了层皮,但不碍事。
  叶玫会需要它的。
  需要乐园的创始人。
  他望向那棵参天之木:“Cold Cemetery要崩塌了。”
  他把鲤鱼娃娃交给了新女巫。
  新女巫还未彻底诞生,她正在抽取这片土地上的所有污染,以及绝望。
  当鲤鱼娃娃身上的绝望被新女巫源源不绝地吸走时,它会否会感到悲伤?
  一定会的。
  阿时对范意看破自己身份的这种事毫不意外。
  他转向白粥,无奈问:“你从哪里找来的委托人,有救世主情结?”
  “自身都难保,还要去救其他人?”
  白粥没正面回答:“谁知道,这个忙你要帮吗?”
  阿时顿了顿:“他帮了我的忙,我没道理什么都不做。”
  范意:“谢了。”
  救世主情结,倒没那么夸张。
  只是,这里实在死了太多、太多人了。
  他们本该拥有未来。
  你祈祷多少不幸的人得到幸福,就有多少幸福的人陷入不幸。
  连结成环,周而复始。
  *
  那天,所有人的手机一同响起。
  包括被诡物撕咬到一半的,花园迷宫里被自己渴求之物哄骗的,在其他地方探索的,留在旅馆的,徘徊在花园迷宫之外等待的……
  自动接起一通号码是一串0的陌生来电。
  人鱼的苏醒,是机遇也是变数。
  人鱼为何会提前醒来?
  范意有猜想,却无实质证据。
  他想,或许是因为阿时破坏了它和无舌小孩用以压制人鱼的尸体,导致温泉区缺失了足以对抗人鱼的憎怨。
  很简单,于是人鱼睁开双眼。
  水上乐园的通道,也因此而开。
  人鱼妹妹曾说,在Cold Cemetery的生灵都能够在乐园得到幸福。
  是吗?
  在许多人奔往水上乐园的背影里,那棵令灵魂开花结果的树正吸取着过量的绝望。
  暴雨打落,劈焦了一只正寻花丛避雨的兔子。
  生得很像当年那只。
  随后,是第二只、第三只……雷在有意识地将那些兔子残忍地毁灭,毁给鲤鱼娃娃看。
  鲤鱼娃娃被卷到高空,目睹所有。
  半晌之后,流下了它平生的第一滴泪水。
  这滴泪水混在雨里,悄无声息,也许连鲤鱼娃娃自己也没察觉,自己流下了眼泪。
  霎时间,霹雳骤起。
  山火在雨里点燃,映照着一片火红色的天空,如一团烈火在海中燃烧,安静燃烧。
  范意在最后一刻撞进了游乐区的大门。
  叶玫仿佛早知道他会来,就在门口等他。范意最后离开植物园区,跑得太急,险些闯进叶玫的怀里,卡着几寸距离急匆匆地刹住了步子。
  他们在暴雨里被淋着,雨水打湿眼睫,无光的黑夜里,不便看清对方的神情。
  叶玫顿了一顿,随即抬手,替范意拨掉头发上在植物区沾到的碎叶。
  他有些无奈:“说了不要管水上乐园的事,你呀你呀,真是不听话。”
  范意:“我听话就不是我了。”
  叶玫笑道:“也是,不过还是得夸夸你,这次你做了最正确的选择。”
  范意往叶玫身后看去。
  游乐区内部已聚了十来个人,离得远,在嘈嘈的雨里,分不清谁是谁。
  范意知道,自己不必再看了。
  没有相信来电的,还没到这里的,没有机会了。
  这是千人被卷入的怪谈。
  最后只有十八个人留下。
  等待着来自水上乐园的审判。
  叶玫拍了两下范意,声音含混在雨里,却努力让范意听得一清二楚:
  “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第87章 Goodbye 1
  The Little Mermaid, 狂风暴雨。
  他们狂奔着,拼着速度闯入游乐区以前,白粥曾问过范意这样一个问题——
  “你怎么能确定, 新诞生的女巫一定会令最初的愿望失效?”
  “万一她做不到呢?”
  当时范意急着赶路, 气喘吁吁, 加上他懒,于是并没有好好回答白粥。
  只是用着笃定的语气, 告诉对方:“她做得到。”
  “而且是一定做得到。”
  “最初的愿望失灵,这是一个必然的结局。”
  白粥问:“为什么这样说?”
  范意却不再多言。
  这种问题,想一想就能明白。
  为什么呢?
  因为人鱼希望Cold Cemetery里的所有生灵都能够拥有幸福。
  这愿望之所以庞大到无法承担,正是因为人鱼口中的生灵, 当然也包括了女巫——包括了那些鲤鱼娃娃。
  在她的祈愿里,女巫也能够得到救赎。
  最初的愿望,必然会因此失效。
  等到女巫和Cold Cemetery也在怪谈的作用下“解脱”以后, 所有的因果,便都加诸于水上乐园之上了。
  水上乐园是最后的关键。
  也是Cold Cemetery的终结。
  游乐区里,水上乐园的通道已然提前开启, 无数的灵魂化作小鱼, 乘着过山车飞往它们的死亡之地。
  雨不停地落下。
  叶玫掸去范意身上的碎叶, 夸他做得很好,拍拍他的肩,目光温和。
  然后说:“水上乐园, 就交给我吧。”
  “明天见。”
  *
  这是一则只有两边相互配合,才能够完全解决的怪谈。
  Cold Cemetery的事情结束以后, 叶玫乘着通道回到乐园,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直接破坏了通道, 切断了水上乐园和Cold Cemetery的联系。
  通道塌陷,变成一块块碎片,跟着雨,以及未来得及飞往乐园的小鱼一起,从天空中哗啦啦地坠落。
  失去水上乐园的部分,怪谈“海的女儿”顷刻破碎,所有还活着的人立刻返回了现实。
  如黑/色/童/话般光怪陆离的所有褪去,众人睁开眼,他们的脚底是白青纹的瓷砖,是琳琅满目的商铺,是M市最繁华的地带——商业广场。
  说是繁华,如今的商业广场却断了电,在夏初尤为闷热,各种各样的商铺因无人维系而关门,空空的,无比冷寂。
  范意第一时间回过头,去寻找其他的幸存者。
  张慕川、林寄雪和南晓雨都在。
  除了他们,还有童沁、方晴等在怪谈里见过几面的眼熟脸孔。
  然后……
  阿月,蒋英和李颂都没回来。
  白粥离范意较近,他过来,以为范意心情不好,绞尽脑汁地想出安慰的话语:“呃,你别太担心,他们不一定是死了,也有可能是没来得及逃走,留在了那个世界。”
  怪谈“海的女儿”的故事虽然已被解决,可那只能换来一时的安稳,新的女巫仍然存在,不会因Cold Cemetery的解脱而消失。
  她依旧能通过许愿,抽取生灵们希望。
  假以时日,说不定会再次复苏,诞生第二个Cold Cemetery。
  这才是范意真正感到无能为力的地方。
  他想不出令这则怪谈彻底消散的方法,只能通过这种方式,令“海的女儿”短暂沉寂。
  范意拍开白粥:“真会说话,留在那个世界,那还不如死了呢。”
  他反问:“还有,是什么给了你错觉,认为我需要安慰?”
  白粥:……
  好心当驴肝肺。
  范意没管白粥,他直接走过去和张慕川他们汇合,几人简单地交流了一些各自遗漏情报,又随口聊了两句。
  看来通灵者协会的人在这里使了些法子,压下了商业广场这惊天动地的乱子。
  而且,他们多半周围设立了保护区。
  不然商业广场外面不会如此寂静,周围无人靠近,只余树影沙沙,连门窗都被死死封锁。
  当务之急,是想办法离开。
  范意可不打算和通灵者协会的人打上交道。
  正好,林寄雪和南晓雨也这样想。
  “不急不急,我知道这里,”本地人林寄雪率先发话,“这个商业广场有一条专门供逃生的应急通道,平时没有人去,地方也隐蔽,那里连接着地下停车场,不知道有没有被封住。”
  只要能离开被锁住的商场内部,他们就有办法绕过通灵者协会的眼睛,溜到外面去。
  范意当机立断:“去瞅瞅。”
  几人一溜烟地跟着林寄雪走,看他在门前晃了几下,幸运的是,应急通道并没有上锁。
  其他幸存者看范意等人跑路,也相互交换眼神,全部跟上,从应急通道内部离开。
  在怪谈里待得太久,范意见到黑暗的楼道就提起心吊起胆,一路不敢懈怠,他甚至觉得,这次跑路顺利得有些不像话。
  直至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范意终于回神,想起他们已经回到了现实。
  紧接着——
  “拜拜。”林寄雪第一个跑路。
  “再会。”南晓雨抱拳,趁守在商场外面的人发现动静前,从另一个方向离开。
  张慕川:“我……”
  范意:“溜了。”
  他往后一撤,赶在张慕川向他搭话之前,直接转身,溜之大吉。
  通灵者们连招呼都没打,便如鸟兽般四散开来。
  *
  第二天。
  范意做了个噩梦。
  梦里是向前呼啸的列车,浑身是血的少女从车厢外抓住范意的胳膊,求着范意救他。
  范意犹豫了,下一秒,少女被拦腰斩断,血溅了他一身。
  G4444号列车,少女抬起头,血染的长发下,是属于初晴的那张,血肉模糊的脸。
  “……”
  范意从梦里醒来。
  真实温暖的阳光穿透薄薄的窗帘,洒在范意身上,他拿胳膊挡住眼睛,回味了一会儿方才的梦,自言自语地笑出了声:“挺荒谬的。”
  初晴根本不是那样死的。
  果然噩梦都没有逻辑。
  范意任自己闷了片刻,眯着眼拿起手机,发现自己一觉睡到了大中午。
  他昨晚给叶玫发的消息依然没有动静。
  范意倒不担心叶玫,他翻了个身,还打算继续睡回笼觉。
  在怪谈里太累,几天几夜都没有好好休息过,回来后又加班加点交代白粥的事情,给委托收尾,难得今天不用再担惊受怕,当然得好好放松一下。
  至于叶玫正在水上乐园那边做什么,又会发生什么,范意无从得知。
  只能等他老板回来再问了。
  范意把脑袋撞进枕头里,趴了会儿,睡意刚刚涌往眼皮,他搁在枕边的手机就嗡嗡闹了起来。
  范意:……
  知道他这个号码的人不多,会打来的人更是寥寥,范意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他老板。
  是叶玫的话,范意可以勉为其难,动一下。
  他眼都没睁,伸胳膊在旁边摸索着碰到手机,凭感觉划开了接听键,放到耳边听:“喂?”
  来电的人窸窣了一阵,却什么话也没有讲。
  范意能听见有人在电话对面来回踱步,以及其中微弱的呼吸声。
  范意不满地睁开眼。
  叶玫不会这样和他打电话,电话对面另有其人。
  也不是推销电话,对面跟个社恐似的不敢吱声,要真是推销,换工作吧。
  所以是张慕川?还是恶作剧?
  或者——诡物?
  范意的耐心向来很少,加上起床气还在,他一把坐起身来:“说话,不说挂了。”
  “……”还是沉默。
  范意给了对面三秒:“三。”
  “二。”
  “一。”“别。”
  卡在电话挂断的前一秒,对面的人终于小心翼翼地出声:“别挂,是小意吗?”
  范意:……
  等等,谁?!
  他手一抖,手机一个没拿稳,差点摔在被子上。
  这声音他认得,而且熟得不能再熟。从小听到大,耳朵都快起茧了。
  范意手忙脚乱地在半空中接住手机,难以置信道:“太阳西边出来了?你终于舍得给你那糟心儿子打电话了?”
  给他打电话的人竟是他爸,诚颐集团的董事长范诚。
  真的假的?
  范诚手上一直拿着范意的所有行踪,随时都能把人找回来,有范意的联系方式不奇怪。
  但令他觉得新奇的是,范诚竟然会用这种温和的语气和他服软?
  事出反常必有妖。
  “……”
  听到这没心没肺的回答,范诚那边似乎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平复住心情,没被他这离家出走四个来月的叛逆儿子气撅过去。
  范诚尽量把语气放缓:“小意,你这几个月,过得还好吗?”
  这是妥协的信号。
  范诚自觉已经把姿态放得很低,却还是屏息等待着范意的回答。
  过得好吗?
  范意想:过得很不好,非常不好。
  总是和诡物打交道,他要吐了。
  还是范意:“挺好的,不劳您操心哈。”
  范诚:……
  这小子,不识好歹。
  范意不想和范诚多聊,嘴上变本加厉道:“我说,您要是没别的事,这电话咱就先挂了,现在是我的补觉时间,您打扰到我了。”
  现在?
  都大中午了,还在睡?
  范诚恨铁不成钢:“补觉?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你——”
  说到一半,他骤然反应过来,话语戛然而止,想给自己来一巴掌。
  什么破语气,你这个嘴!这个嘴!怎么不长记性!
  可出口的话已经收不回去。
  他听见范意问:“怎么不继续讲了?我什么?”
  范意的语气带了点笑:“不务正业,混沌度日,丢人现眼,还是……废物?”
  他嗤道:“老爸,不用你提醒,我自己什么德行我自己心里清楚。”
  “还有,”范意把手机拿到下巴前,“我就这样!”
  “我四天没睡好!今天好不容易有调休!别来烦我!”
  说着,就要按下挂断键。
  “等等!”
  范诚终于急了:“对不起!小意,你等一等,先别,别挂!听我把话说完!”
  范意勉强停下:“给你三十秒,说不清楚就拜拜。”
  范诚:……
  这小子跟他说话是什么语气,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和谁学的?
  他忍了忍。
  不行。
  不要冲动、不要生气、控制语气,好好和孩子说话……
  他压了压心中不住蹭蹭上涌的火,咬牙道:“小意……”
  “你哥哥失踪了,就在两天前。”
  范意愣了一瞬,张口忘了词。
  谁失踪了?
  范诚低声解释:“警察那边已经在找了,我们也很着急,两天没有睡好,所以我希望你不要任性,顾着大局一点,好吗?”
  “能回家吗?”
  又来了,自以为是的语气软和,拐弯抹角说他不识大体。
  范意懒得和范诚计较,把手指从挂断键上移开。
  他蹙着眉,撑住额头问:“我哥那么大个人,怎么能丢?”
  范诚说:“不清楚,我们尽力了。”
  “你妈妈这两天状态很不好,我希望你能回来陪一下她。”
  “是吗?不清楚?”
  范意往后一靠,抵在床背上,原本轻快的语调缓缓压了下来,下意识地拎出范诚话语中不对劲的地方,一点点地开始分析:
  “是真不清楚还是不敢相信?你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而且纯粹不愿意和我分享。”
  “两天,没有找到人。”
  范意搓着自己的食指,语气平淡而冷静:“我想一想,范临和我不一样,他是个谨慎又精明的人。从不出入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开车走大道,就算偶尔要经过偏僻路段,也会和家人、朋友提前打个招呼。”
  “这几日天气不错,意外遇险的概率很低。”
  “发生了这种事,第一个被怀疑上的,必定是公司的竞争对手。按照你的习惯,你一定早就查遍了失踪地附近的监控录像,却无法在那里找到任何端倪。”
  “没有证据,没有线索,没有嫌疑人,也没有绑匪打电话要赎金,甚至周围不危险,只有看似如凭空蒸发一样的失踪,才可能让你说出‘不清楚’这样的判断,对吧?”
  范意问:“老爸,我哥是怎么丢的?”
  电话对面这次沉默了好久。
  久到范意以为手机没声了,晃了好几下,还来回摁音量键,范诚才开口喊他:
  “范意?”
  范意:“咋?”
  范诚:“……没事了。”
  吓他一跳,他还以为自己儿子刚刚被人夺舍了。
  无他,因为范意说得太准,讲出了他的每一步做法,即便隔着电话,在范意方才讲述的时候,他也产生了一种被看穿的错觉。
  一点都不像他那个整天就会到处闹腾的孩子。
  算了。
  范诚打电话来之前,就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现在只能说在意料之内。
  他说服自己看开,心想,上进心这玩意,范意没有就没有吧。
  家里也不是不能一辈子罩着他。
  餐桌上总缺一个人,太不自在了。


第88章 Goodbye 2
  范意在18:42收到了叶玫的消息。
  彼时他已经收拾好了要带回家的行李, 不多,就一个小箱子,和随身的背包里面是几样衣物, 和一点现买的生活用品。
  医药箱里的药用得差不多了, 范意干脆把剩下的药品都拿出来, 装在一个更方便携带的盒子里,搁在包中。
  他坐在酒店的床上, 看消息。
  老板:区区A级怪谈,拿捏。
  老板:搞定了,来接我下,地址M市植物公园。
  换作以前, 范意一定会拒绝这无理取闹的要求,让叶玫自己回去。
  M市植物公园,离他这边巨远无比, 要地铁一号线转十九号线,三十来站,转完还要坐公交。
  可是今天……
  范意敲了敲字。
  范意:你不嫌时间长的话, 等我。
  范意:另外, 我明天要出趟差。
  *
  去接叶玫的时候, 范意顺路去了趟药店,给自己买了些普通的感冒冲剂。
  Cold Cemetery的泪水太多,总是一会儿变成雨淋落, 一会儿停歇,翻来覆去的, 铁打的身体也得生锈。
  范意在怪谈里就感觉自己的嗓子有些哑,好好躺了一觉,放松下来之后, 那股酸软的劲立刻就上来了。
  还好他身体素质不错,感冒并不严重。
  范意把口罩兜在脸上,又看了眼航空公司给他发的值机短信,机场和他下榻的酒店在一个方向,就几站路,要到叶玫那边去的话,肯定会错过航班。
  范意拒绝了范诚的微信好友申请,给范诚发了个“我明天过来”的短信后,拉黑范诚的号码,转公交前往植物公园。
  其实叶玫压根就不需要范意去接。
  他发那句话,只是想逗逗范意,顺便告知一声,自己没事。
  没想到他真的肯来,路程两个多小时,范意叫他等着。
  叶玫他掐着时间,坐在植物公园的长椅上,捧着两杯刚从店里买的热可可,手指在杯盖边缘来回磨搓。
  景区里的东西就是贵,这两杯热可可要八十来块钱。
  叶玫体温太凉,他捂着热可可暖手,把热可可从热捂到温,体温也没上去。
  等了好一会儿,路灯的白光才被一道修长的身影挡住。
  范意一手拎着药,一边弯腰拿走了叶玫手里的一杯可可,说:“还请我喝东西,多客气。”
  叶玫身体凉,又喝不了太热的,才把热可可放温,范意不一样,他捏了一下,问:“这玩意加冰会不会凝固?”
  你说呢?
  “请你的?”叶玫站起来,把围巾往下拽了拽,“我一个人喝两杯。”
  范意撬开直饮杯口,在线表演了个左耳进右耳出,仰头喝掉:“哦,那现在就是我的了。”
  叶玫:“啧。”
  不讲道理。
  “行,你不嫌弃就喝吧。”
  叶玫没继续和范意扯嘴皮子,他自己也打开杯盖,喝了一口,顺便反问道:“对了,你消息里说的是什么事儿?”
  “不是刚从Cold Cemetery出来,怎么忽然说要出差?”
  有更重要的事儿要聊。
  范意说:“我得回家一趟。”
  “回家?”
  叶玫压了压下巴。
  好歹范意是他招来的人,这几个月来,他家里的情况,叶玫也多少了解一些。
  少爷和家里吵架了,被赶出去了,实际这小子他爹天天找人盯着他家密室逃脱,还扮成游客进来探查。
  叶玫问:“怎么,你后悔了,打算跟你家里人和好了?”
  范意撇嘴:“没有的事,是他们主动找的我,我哥失踪了。”
  “你哥失踪?”
  叶玫看待事物的角度与旁人不同,自觉把对方的目的往委托上代:“一个大活人丢了,那找警察去啊,找你干嘛?别是什么骗你回家的局吧?”
  范意:……
  范诚还没那么无聊。
  他用一种极其无语的目光望住叶玫,揽住他老板的肩,往自己这边带:“不是,你说他们找我干嘛?怎么可能是让我帮忙找人啊?这不是我哥一丢,他们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外面漂着了,怕后继无人,想拉我回去继承家业。”
  叶玫:?
  他听出范意在胡言乱语,问:“好好说话,到底出什么事了?”
  范意仰头,把手里握着的半杯热可可喝得一干二净。
  他说:“很奇怪……”
  “他这个失踪,不像活人干的。”
  换做以前,范意打死都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做出这样迷信的判断。
  “我爸说,我哥是在家里的洗手间凭空消失的。”
  “就在白天,准备出门去开会之前。”
  “我哥前几秒还在应着我爸,说马上来,结果转瞬只留下了一件没来得及穿的外套,下落不明,哪里都找不到线索。”
  “有点让人在意。”
  这样说,叶玫就能理解了:“你怀疑和怪谈有关。”
  范意说:“只是有可能,具体细节还得我回去看看。”
  “正好林寄雪问我要不要跟他去趟A市,明天就走,张慕川也要回家,被叫去参加李颂的葬礼,我可以和他们一块过去。”
  在怪谈“海的女儿”破碎后,生命消逝于其中之人,都以另一种方式,在现实里死于非命。
  包括李颂,可能也包括蒋英。
  范意目前还没听到蒋英死去的消息。
  不过这挺正常,不是所有人的尸体都能在第一天就被人发现。
  何况蒋家是书香世家,不喜大肆张扬。
  就算是葬礼,也只可能一切从简,只要一些亲密的亲朋好友到场。
  反正离家出走四个来月,和蒋英向来不对付的范意是听不到风声的。
  范意说:“我明天出发,这次的假期先给我计上,我到时候一起休了。”
  至于范诚给他订的机票。
  管他呢。
  叶玫考虑了下:“要不我陪你一起去?”
  范意说:“不用吧,还不确定范临的失踪是不是因为怪谈,万一是人为,在那故弄玄虚,你不白跑一趟?”
  叶玫笑道:“可是我也要去趟A市呀?顺路的事情嘛,一起走,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范意:?
  不是,你这是想免费蹭车……
  迎上叶玫冷到骨里的眼神,以及对方表现得真心实意的假笑,范意把话往肚里咽了咽,委婉问:“你陀螺啊,连轴转?刚干完M市的怪谈又跑A市?”
  叶玫睨他一眼。
  意思是:你好意思说我?
  范意怎么不好意思。
  他直接撬墙角:“说吧,阴间给了你多少好处,既帮他们管店又全年无休的,咱别干了,我们一起找别的工作去。”
  “……”
  叶玫莫名拉了一下自己的围巾,按着脖颈的位置,揉着黑色围巾上排排织起的棉线。
  他像在透过围巾,抚摸着藏在下面的……别的什么。
  叶玫说:“不行哦,不能不干呀。”
  他的呢喃很低,碎在风里,无人听清——包括他自己。
  他说:“我会死的。”
  这变化只在方才微不可察的一刹里,叶玫弯了弯眉眼,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不过是个错觉。
  叶玫用他温凉的手指戳了一下范意的侧脸,笑道:“我不干,还有谁能担得起这活?你吗?再练练吧——还有,谁跟你说我去出差的,你是不是忘了,我在怪谈里答应了什么?”
  “要给南晓雨查她妹妹的事。”
  范意倏然噤声。
  叶玫继续:“她妹妹在A市高铁站失踪,很可能跟当初一则位于A市的怪谈有关,我得回去一趟,找找线索。”
  范意听到叶玫的答案,手指蜷了一下。
  随即又慢慢松开,若无其事地问道:“如果是迷失在怪谈里的,没能及时逃出来的人,有被带出来的机会吗?”
  叶玫:“理论上是有的,不过距离她妹妹失踪已经过去四个月了,希望大不大,我不好说。”
  “机会很少。如果找到人的时候,那个人还没有疯,或者被诡物同化的话,她可以回到现实。”
  范意还有问题:“但是已经在现实被解决的怪谈,理应不存在了,要怎么重新进去?”
  叶玫摇手指:“被解决的怪谈无法再进,但是,她妹妹失踪的那则怪谈,真的被解决了吗?”
  说这话时,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范意。
  范意顿了顿。
  没有。
  他知道,没有解决。
  范意当初的选择,是找到正确的车厢,并从中离开,逃出生天。
  他只是逃出去了,那辆列车依旧存在,就在他的身后,他没敢回头。
  那甚至不能算是一则怪谈。
  他们出事的地方,只是一架受怪谈波及,而诡物化的高铁而已。
  ……然而在车厢内死去的人太多,它是有可能异化,并蜕变成为一则新怪谈的。
  就像白粥想利用陌生来电和千人性命,让自己从“诡物”变成“怪谈”一样。
  说起来,范意还没有和叶玫讲过,在G4444号列车上发生的故事。
  最开始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找到零零一号密室逃脱时,他还心怀着警惕,对通灵古店,对诡物的世界抱有不信任的想法,不肯多言。
  后来跟着见过的怪谈多了,范意逐渐放开后,叶玫没有和他提过那件事,他当然也不会无故去讲。
  现在想来,他根本没必要去提。
  叶玫既然肯在高铁站给范意塞名片,就代表他清楚,范意之后会遭遇什么。
  范意出事那趟列车,不论是时间、地点,都和南晓雨描述的一模一样。
  这根本不能算是巧合。
  范意和南诗情,必然在当时受到了同一则怪谈的攻击。
  叶玫想,范意很有可能见过南诗情,与她相互合作过,并知道她究竟是如何出事的。
  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
  车厢那么大,两人不一定能碰上面。
  说不定南诗情一个人消失在了孤独的角落里,没有再遇到过其他活人。
  观察范意的反应,叶玫更倾向于第一种。
  当然,这些都只是他的猜测。
  如果范意不想说,叶玫也不会强迫范意去做些什么。
  反正横竖来看,自己总归是要到A市亲自调查,并到另一个世界找人的,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叶玫耐心和范意解释:“通灵古店的人,特别是灵鬼,拥有下面给予的特殊权限,能够短暂来往阴阳两界,这也是南晓雨非要找我的原因,只有我能帮她。”
  “不过这法子很容易引起通灵者协会的人注意,究竟能不能找到人,还不好说。”
  “……”
  范意忽然插话:“初晴,她是在一号车厢下车的。”
  “G4444号列车,真正的一号车厢,可以在那里找她。”


第89章 Goodbye 3
  第二天, A市。
  范意拒绝了张慕川叫司机把他送回家的好意,并和林寄雪、叶玫在机场门口挥别,一个人拉着行李离开, 随后挂断了范诚今天给他打来的第七通电话。
  范意估计, 如果不是他之前开了飞行模式, 手机里的未接来电大概率更多。
  紧要关头,他不打算拉黑范诚的号码, 又嫌烦,干脆把手机调成静音塞进口袋,往嘴里塞了块口香糖,边嚼边坐在行李箱上, 在机场站等着地铁。
  反正范意想也不用想,他就知道范诚要说他些什么。
  无非就是那点翻来覆去,他早腻歪的东西——
  “不识大体”, “这种时候还在闹脾气”,“无法无天”。
  这样的话。
  毕竟范诚无法理解。
  早上订好的票,中午通知的人, 再远也能赶上航班, 范意有好好的当晚航班不坐, 非要第二天自己买票回来,还不说具体时间,不接电话, 让他干着急。
  电话听上去,也一点没有不着急的模样。
  可是以前在家里, 最惯着范意的人,就是范临。
  “……”
  范意握着手机想,他又何尝不知道这些。
  他见过那么多生命在怪谈中逝去, 他们死前在拼命挣扎,仿若溺水的人,求救着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却如一滴水流入深海。
  他们的痛苦在诡物眼里微不足道,尖叫恐惧反而是诡物们的兴奋剂,最后就连死亡也悄无声息。
  尤其是Cold Cemetery。
  这么多生离死别,范意依旧没办法习惯。
  看见尸体会想吐,遇上诡物会惶恐,碰到一定要解开的迷题会头疼。
  就算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最清醒的精神状态去面对一切……
  范意还是会为逝者感到悲哀。
  陌生人尚且如此,何况从小护着自己到大的哥哥。范意脾气再差,也不至于漠然至此。
  所以,他不急着回来,并不是不关心范临,也不是不顾全大局。
  而是有自己的考量。
  范意记得,他在离家出走之前,把自己从小戴到大的护身符摘下来,留在了屋中。
  护身符是有用的。
  它护了身为灵鬼的范意十几年,小时候的他常常做噩梦,看见不好的东西。而从他戴上护身符以后,就再也没受过诡物侵扰。
  护身符还是当年他爸和他妈一起求来的,范诚绝不可能轻易扔掉,更不可能把它送人。
  因此,寻常的诡物很难侵入他家。
  范意在飞机上睡得很足,路上有足够的精力去剖析事实。他从地铁口出来便直接打车到了自己家附近,一点儿也没拖沓,远远看着自己住了二十来年的房子,没告知他爸,也没有贸然进门。
  按照范诚的说法,范临突然消失的时间在白天,早上。
  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天。
  而在这三天内,对范临下手的诡物却没有对任何人再动过手。
  这不符合诡物的作风。
  寻常的诡物可以在暗处潜藏很长时间,将污染自我封印,伪装成正常的事物,不显露黑暗的特性。
  可一旦它品尝到了捕猎的快感,释放了污染那道口子,便无法轻易停止。
  人的恐惧、鲜血与负面情绪,对诡物而言,是能够浇灌它们,并令其变得强大的美味能量。
  就算才吞噬了一个人,它消化不完,也不会就此偃旗息鼓。
  更不会掩去自己的一切痕迹,不留一点证据。
  除非白粥那样的,不然对诡物来说,完全没必要。
  范意取出本子和笔,沿着自己的家绕了半圈,他边走边画,很快就在画本上浅浅勾勒出了一个结构清晰的草图。
  他比了下地点,把范临房间的位置在画上圈了出来。
  范意站着,慢慢绕着圈儿,将笔头抵在自己的下巴上。
  一路到了范临房间的楼底。
  范意在心里默数着花坛数,慢慢停下。他注视着这些未修剪的枝叶,将手穿到栏杆里去,在紧挨在栏杆边的花丛中间,摸到了一个小小的盒子。
  盒子上了密码锁,八位数,输错五次就会彻底锁住。
  倒是心细。
  这是范临给范意留的。
  以前,每次范意出去鬼混,范诚都会怒不可遏,会直接把门锁里范意的指纹删掉。并让家里的人谁都不要给范意开门。
  不过范临不听。
  他专门给范意开了一个后门,后门的备用钥匙就藏在密码小盒子里,放在最靠近范临房间的一处花坛背后,挨着栏杆,位置还算隐蔽,平时不会被人发现。
  只有范意知道密码。
  竟然还在。
  范意三两下将盒子打开,把钥匙放在掌心抛了两下,稳稳接住。
  他用目光丈量着栏杆的高度,心想——攀上去,倒是不难。
  自己的行李就搁在一边,范意按了按手腕,四下里环顾了一圈,确认自己没有被别人偷窥后,在青天白日翻墙回家。
  至于他为什么能走门不走?非得翻墙受累?
  范意想都不用想。
  今天范诚铁定没去公司,就等着他呢。
  他不嫌翻墙走后门麻烦,这种事他干多了,早已熟练。
  比起这个,范意更讨厌被问责,被指着鼻子骂,更不喜欢和他家里人反复解释。
  他又不是来维系父子关系的。
  何况,范意根本没必要让范诚知道自己回来的事。
  他也怕自己身上关于怪谈的诅咒波及到家中。这玩意一旦缠上,就终身不能解脱。
  先简单调查一下,速战速决好了。
  *
  另一边。
  范诚坐在书房里,指腹捏着眉心,揉了好几下,也没把紧皱的眉头揉舒开来。
  手机上是第十八通对方没有接听的电话。
  “嘟……嘟……对方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忙音。
  范诚松了松自己的筋骨。
  大儿子下落不明,小儿子又不让人省心。
  刚刚张家找人来说,范意和张慕川一起回来了。
  但是他们在机场就分开了,打车也该到了,范诚刚刚往窗外看了半天,外面什么人都没有。
  没人知道范意去了哪。
  他没考虑过范意坐地铁的可能性,只不高兴地想:到底在乱跑什么?
  事到如今,范诚也不禁反思,是不是自己的教育方式太失败了。
  可范临也是他教出来的,他寻思着自己在陪伴过程中也没有特别偏向哪一个,都是用一样的方式对待孩子,差别怎么会这样大?
  他想不明白。
  也许……
  他那天真的不应该和范意说气话的。
  范临丢了三天,妻子刚哄着躺下,范诚这些日子只睡了五个小时。
  人的身体有极限,他从最初的急切,逐渐转为现在无边的疲惫。
  警察那边还是没有消息,他里里外外托了不少人打听情况,结果仍旧杳无音讯,只得在这里兀自后悔。
  然而范诚一点都不知道,他同样念着的范意,已经悄无声息地摸进了范临的房间。
  范意压下门把,轻轻打开了他哥的屋门。
  四个月过去,范临的房间布局还是和当初一样整洁干净……个锤子。
  房间里面有明显被人翻过的痕迹,地上灰扑扑的脚印凌乱;被褥都被拆掉搬走,只留一个空荡荡的床板;衣柜也开着,范临的各种衣物胡乱塞在里面,堆在一块儿,活像被打劫了一样。
  真乱,还闷。
  范意觉得难受,把范临那些堵在窗口的东西推到一边,打开窗,给房间透透气。
  随后他闭上眼,感受着房里残存的污染痕迹。
  诡物的污染是它们赖以生存的能量,只要诡物还在这里,污染就不会消失。
  而灵鬼是最敏感的体质。
  方才在楼底,他就察觉到,这里没有诡物来过的痕迹。当时范意还能怀疑,是自己的感知范围有限。
  然而现在他已经离事发地这样近,范意却仍旧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污染。
  要么,是范临的事情属于人为,与诡物的世界不存在任何关系。
  要么,是外面的诡物带走了范临。
  三天过去,此处残余的污染已经完全消散。
  就像怪谈“海的女儿”里,原本在家的张慕川,能够被Cold Cemetery的诡物直接拉走一样。
  就算后面张慕川平安从Cold Cemetery里出来,他依旧和其他人一样,出现在了商业广场,而不是回到自己家中。
  第一种情况暂且不论,范意不是侦探,帮不上任何忙。
  他现在要假设的,是第二种情况。
  诡物要从另一个地方带走范临,总要有个媒介,以及一个能够传递污染的途径。
  比如怪谈“海的女儿”里,白粥当时给张慕川发的消息便是媒介,导致诡物顺着网络摸到了张慕川的位置。
  接着它以电视机作为途径,从恐怖片里伸出一只手,将张慕川一并拉入“海的女儿”中去。
  是有可能的?
  那么,媒介和途径,会是什么?
  范意推开洗手间的门。
  或许是因为东西不多的缘故,洗手间看着没有外面那般乱,沐浴露和洗发水摆在一边,吹风机就搁在架子上,看上去最好调查,因为压根没有什么地方能藏东西。
  范意把窗子推开,通风。顺便在洗手间里面转了两下,没发现什么端倪。
  是吗?
  范意顿了会儿,换位思考了一下,随后慢慢抬眼,把目光定格在洗手台上方,光滑明亮的镜子上。
  镜面里倒映出范意的身影。
  沉稳,安静,娃娃脸。
  能映照出人像的镜面,是这里最容易被诡物寄生的东西。
  范临当时到洗手间里,是去换会议要穿的西装外套。
  既然是换衣服,他肯定要站在镜子前,仔仔细细地看一看。
  范临在照镜子的那一瞬间,有在镜子里看到什么吗?
  范意把手按在镜面上,认真地想。
  这间房子有护身符保护,一般的诡物不敢靠近。
  所以,为何会有诡物会顶着这样的风险,单单带走范临?
  是范临触碰了它们严重的禁忌?还是……
  有人在利用诡物,恶意害人?
  范意相信自己的直觉,他把手按到可拆卸镜面的边缘,轻而易举地将镜子摘了下来。
  他在镜子背面,摸到了一张小小的,类似黄符一样的纸条。
  看上去就像是镜子拆封时没撕干净的保护胶。
  但范意知道不是。
  他把东西撕下来,放在手里捻了捻,目光微沉。
  这是咒。
  而且是通灵者才会用的道具。
  它可以让通灵者在进入怪谈时,把离这张纸条最近的人也一并拉入其中,组队共进。
  纸条的边缘皱皱巴巴,颜色也褪了个干净,显然已经被使用过了。作用在了谁的身上,不言而喻。
  难怪这里没有污染。
  这东西,是通灵者带人过委托才会用的,几乎人手一个。


第90章 Wakeup 1
  范诚等了太久, 不知不觉就在书房里睡过去了。
  他原本只打算小眯一会儿,结果几天奔忙下来,身体实在支撑不住, 定好的闹钟又不知怎的没响。等他睁开眼, 天色已近黄昏。
  范诚从沙发上下来, 拨走身上盖的衣服,胳膊被压得发麻, 视力也有些模糊。
  他推开书房虚掩的门走出去,家里依旧静悄悄的,没个人影。
  范意没有回家。
  这个发现让范诚非常失落。
  他想再给范意打几通电话,结果手机正好没电, 刚摁开就熄灭了。
  范诚压了压额角,开灯下楼,去拿充电器。
  他记得自己中午吃饭时把充电器放在了餐桌上。
  而且中午吃完的碗筷还没有收拾。
  今天家里的阿姨放假, 范诚打算自己洗一洗,再将就着给晚饭做点什么。
  到了餐厅,他却愣了。
  手机的充电器依旧摆在那里, 但怪异的是, 餐桌中央, 原本该吃空待洗的碗筷却变成了一只用瓷盘盖住的碗。
  里面似乎有好闻的面香。
  范诚把瓷盘揭开。
  果不其然,盘子底下罩着一碗面,而且刚做好没多久, 一点都不坨,还是温热的。
  翠绿的葱花, 金黄的荷包蛋,切起来的肉丝和娃娃菜,被汤润饱。单是看着, 就令人食欲大增。
  ……是谁?
  今天阿姨都不在家,他下楼时也没看到有人,家里是指纹锁,只有刷指纹才能进,唯一的后门钥匙又……
  后门?
  范诚的脑中冒出了个荒谬的想法:范意?
  他没管那碗热腾腾的汤面,直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楼上去,一把推开范意的屋门。
  里头没有人。
  昨天什么样,今天还是什么样。
  “……”
  范诚退了回去。
  也是。
  怎么可能呢,范意哪里会做饭?
  就算回来,也不会一声不吭把空碗洗了,还特地煮面给他。
  不来找他闹都算好的了。
  他一边叹气,一边转向另一侧,范临的屋门。
  门是虚掩的,没有关好。
  范诚倏地一怔。
  不对。
  他记得很清楚,昨天有人来调查过范临的房间,在他找来的人离开之后,范临的房门是被关好的。
  他亲自关的。
  早上还关得很死,现在被谁开过?
  还有……
  范诚回想起了更多细节——莫名没有叫醒他的闹钟,身上盖着的衣服,以及他离开书房的时候,书房门似乎也是开的。
  还有那碗面。
  都指向一个可能,又不太可能的答案。
  范诚小心翼翼地碰开范临的房间门。
  甫一进去,便是一阵微风扑面,范临房间里的窗户开着,原本堆在窗前的东西都被推到了一边,明显有人来过,并动过这个房间。
  除了范意,没人会这么胆大包天。
  他真的回来了。
  所以,范意人呢?
  面还是热的,他一定才走不久。
  范诚这么想着,向来稳重的他匆匆来到窗边,从这个方向,往外面眺去——
  他正好看到了。
  范意坐在围墙外面,行李箱上,背对着这扇窗户,似乎在和人打着电话。
  而就在他目光落下的那瞬间,范意立即若有所觉地回过头,仰起来。
  目光在半空中交接。
  他回视着范诚,耳边还在听电话,只象征性地抬了下手,就算打过了招呼。
  他看见范诚直接从窗口转身离开。
  估计是下来逮他了。
  范意聊着事儿,也没多管他爸,反正他一会儿就走,坐着行李箱往外挪了挪位。
  “这不是等你闲下来了才问你吗?”
  范意拨了两下耳机:“我在论坛上查过了,近期A市及周围形成领域的怪谈只有一则‘影子’,今天正好是第三天,我哥多半是进了里面。”
  “我能试早试了,哪知道他得罪了什么人,要被拉进怪谈里……有没有别的办法啊,可以中途进入已经开启的怪谈。”
  对面不知讲了什么。
  范意啧了一下:“C级怪谈,我还是有把握的。”
  “没有过于自信,我当然会小心行事,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啊?”
  范诚一到楼底,就听见范意以一种非常不满的语气,冲着电话对面道:“讲这么多,你告诉我不行?”
  “哦,这样。”
  范意认真聊着电话,一字不落地进了范诚耳朵里:“见了面说?行吧,那我一会过来找你。”
  他问:“你住哪家酒店,地址记得给我。要不你订个双人间算了,刚好我不用另找……”
  范诚原本打着不要干扰范意的想法,结果听到这里,他实在忍不住。上前几步,直接攥过范意的手,质问道:
  “你有家不回,去外面睡?!”
  “大晚上的,你要和谁见面?”范诚的声音拔高,脸色苍白,手都在抖,“平时在外面鬼混也就算了,现在怎么可以……”
  “可以、可以……”
  他可以了半天,或许是觉得这样的话太羞耻,没可以出个所以然来。
  “……”
  范意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范诚:“不是?”
  “我可以什么,您想说什么?”
  范意问他:“您不是说让我别回来了,碍着您眼,我都这么小心没让您见着我了,现在出去住您又不高兴,这不自己打自己脸嘛。”
  “再说,我怎么了?电话对面是我老板,我和我老板聊事儿都不行?”
  范诚:……
  老板?
  他这几个月一直在偷偷关注着范意,知道他在一家密室逃脱店做营业员。
  范诚对范意的要求向来不高,调查过零零一号密室逃脱,觉得没问题后,也就随范意去了。
  虽然没什么晋升渠道,忙起来也累人,但好歹这工作在他眼里还算正经。
  他想着范意吃一吃苦,就会回来的。
  结果最后还是自己先服的软。
  是他先入为主了。
  范诚张了张口,想说道歉的话,但是一句“对不起”却卡在喉咙里,无法对着范意出口。
  范意也不指望能听到范诚的道歉,他将自己的手拽回来,用尽全身涵养才把那句“神经”憋了回去。
  他憋着难受,努力换了种听起来更礼貌些的说法:“您要是饭吃多了,闲着没事就再多睡会儿,脸色比鬼都差。”
  这是骂他吃饱了撑的。
  范诚:……我还没吃饭呢。
  范意才不管他,直接挥手:“我就回来看一眼,现在走了啊,拜拜。”
  “不是,”范诚迈步挡在范意面前,拦他,“你走去哪,真到外面住酒店?和你老板?有家不回做什么?”
  他停了下,蹙眉:“你老板也来A市了?陪你的?”
  “怎么可能,”范意耸肩,“他刚好出差,在A市而已。”
  因为南晓雨的事。
  至于他哥的事,叶玫和他说线下聊,估摸着是不方便在电话里讲。
  范诚思索片刻:“要不你把你老板带到家里来,让他住进来,我也好招待一下,要做什么事让司机给你们接送,也不用打车那么麻烦。”
  “?”
  这就是范意不想和范诚见面的原因。
  烦死人了,固执得很,怎么说都说不通。
  范意懒得和他争,从行李箱上下来,撑着拉杆往背后的栏杆上一靠,手机递给范诚:“和你讲不明白了是吧,想邀请他,你自己和我老板提,跟我说什么?”
  “做客也得看别人愿不愿意不是?”
  范意和叶玫的通话从头到尾都没有挂断,因此方才范意和范诚聊的东西,叶玫都听进了耳中。
  范意直接拆下耳机。
  仿佛心有灵犀般,范意刚打开免提,把电话贴到范诚耳边,就听见自家老板含着笑意的一句:“好啊。”
  范意:?
  好什么?
  刚刚他和范诚讲话时一直没有出声,现在忽然来一句好啊?
  范意有种不详的预感。
  根据墨菲定律,一旦他发现了不对之处,这个预感都一定会成真。
  果然,他听到叶玫随后补充:
  “那么今晚冒昧拜访,希望不会叨扰到您。”
  他是在回应范诚方才的邀请。
  范诚立马反应过来,迅速对着手机道:
  “不会不会,是我家小子这几个月来麻烦你照顾了,非常不好意思,请您来做客是应该的。”
  范意:……
  好你个头。
  *
  半个小时后。
  范意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看着应邀而来,悠然在他对面坐下的叶玫,气笑了:“你晚上不是还要工作吗?吃饭了没?要不我给你炒俩菜?”
  “行啊,”叶玫煞有介事地点头,“正好我没吃呢。”
  范意:忍气吞声。
  叶玫肯定听懂了他的暗示,就是不提,不说,还故意装傻。
  猜猜他为什么打算出去住?
  他们接下来要聊的东西是可以在家里讨论的吗?关于怪谈,关于诡物,到时如果要夜半出门,方不方便?
  叶玫假装毫无所觉,甚至还点上菜了:“晚饭的话,我想吃你弄的玉米排骨汤,还有蒜香土豆片,醋溜娃娃菜。可好吃,可香了。”
  范意: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他无语道:“自己拧煤气罐玩去吧,还玉米排骨,看看现在几点了,菜场早关门了。”
  不过土豆和娃娃菜倒是有,他翻冰箱的时候看到了。
  叶玫想了想:“没有食材啊,真可惜,那就明天吧。”
  范意:你还想有明天?
  范意:“饿死你算了。”
  话是这样说,但家里来了客人,总不能这样招呼,范诚看着范意不情不愿的样子,赶紧去拿了些点心过来,并主动道:“行了,我去弄点吃的,你们在这儿休息……”
  范意插话:“不用。”
  他挽袖子,越过范诚往厨房走:“你算了吧,我老板,我自己招待。”
  范诚下意识问:“你什么时候会的做饭?”
  范意:……
  他真心实意地发出一句疑惑:“这玩意又不难,学一下不就会了?”
  至于那碗因范诚耽搁而凉掉的面。
  他自己吃。


第91章 Wakeup 2
  原来人无语到了极点是真的会笑的。
  范意自己的房间一直都有人收拾, 洗被单换褥子,多余的东西没碰过,干干净净, 连护身符都放在床头, 就是为了有一天等他回家。
  洗过澡可以直接回自己屋睡。
  叶玫本来住在范意楼上。
  家里有很多空余的客房, 范诚不会吝啬安排,他找了间最大最干净的屋子, 还亲自给叶玫铺床。
  结果叶玫嘴上应着好,晚上就偷偷地抱着被子来敲范意的屋门,神神秘秘的,聊事就聊事, 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非得跟他挤一个屋。
  范意盘腿坐在床上,头疼地扶了扶额, 提醒叶玫:“你进来记得锁门。”
  叶玫说:“锁着呢。”
  说完,他“啪”地关掉了范意房间里的灯。
  范意:?
  他出声:“你关灯干嘛,几个意思?”
  叶玫煞有介事:“我们要聊的又不是什么阳间的话题, 见不得光。”
  范意:“……所以这和关灯有什么关系?”
  又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见不得光!
  叶玫:“搞点气氛。”
  范意:……
  “我就说今天怎么没有下雨, ”范意一把拍开床头的台灯, 冷笑出声,“原来是你给我整无语了。”
  叶玫摇头:“真是,你一点都不懂我的幽默。”
  瞧起来非常遗憾, 唉声叹气。
  范意看着叶玫。
  叶玫刚刚似乎拿手挡住了眼睛。
  怕光?
  可是当范意盯着他的时候,叶玫的手就已经放了下来, 指腹抵着手背,似乎想消去上面被烫出来的伤痕。
  “……”
  范意把台灯的亮度调低,随后把一直搁在床头的护身符往外拿了拿, 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现:“再玩抽象就离开我的房间。”
  “好嘛,”叶玫举手投降,“那我在你屋里打个地铺,不介意吧?”
  范意:你都进来了说这些。
  他小声嘀咕:“有床不睡来铺地铺。”
  像极了范诚说他“有家不睡去住酒店”时的模样。
  叶玫对他微笑。
  “……行了行了,”范意说,“我们来聊正事吧。”
  “关于怪谈,我今晚要找你聊的。”
  叶玫问:“你是指哪个?”
  “是A市高铁站的调查结果,还是如何干涉正在进行中的怪谈?”
  范意都想知道,于是先挑着第一个问了:“高铁站,你已经调查完了?”
  叶玫:“还没,这几日天气太好,G4444号列车有潮湿的特性,要等后天下雨。”
  “不过天气预报也不一定准,如果不下雨,还得往后推。”
  范意想起了当时车窗外那久躯不散的雾。
  浓浓地包裹着。
  “其实这也和你哥哥是事情有关,”叶玫说,“一般而言,除非怪谈主动地继续接纳活人,否则,正在进行中的怪谈是没有办法轻易闯入的。”
  “不过你也知道,凡事总有例外。”
  叶玫抬手,朝范意坐了个小动作:“我记得我有和你讲过,关于怪谈的本质。”
  “它是另一个世界的产物,因强烈的情感而诞生,看不见摸不着,一个活人无法踏足的阴间世界,是暗物质沉淀的地方。”
  “正因如此,活人如果被牵扯进去,灵魂就会被打上烙印,成为通灵者。”
  他说这话时,很认真地注视着范意:“你知道吗?怪谈的世界,实际上是相连的。”
  叶玫比了个手势,作“切”的动作:“一个大区域,分割成无数块小区域。”
  “就像水上乐园和Cold Cemetery一样,因为两则怪谈有因果性关系,它们相连,所以能够相互进入。”
  “这两个怪谈的位置,离得很近,近到肉眼可见。”
  范意这下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可以通过其他怪谈,进入另一则怪谈里?包括在进行中的?”
  叶玫:“对,而且两则怪谈距离越近,越容易找到。”
  “就是风险太大。”
  叶玫补充:“强行闯入另一则怪谈,需要打破两层壁,这不是件简单的事儿。得依靠天时地利人和,可比我们平常的工作费劲多了。”
  他耸肩道:“很难,说不准等你成功的时候,你家里人早就从他被带入的那则怪谈里活着出来了。”
  范意没回答。
  叶玫顿了一会儿,知道他的脾性,继续说:“要不这样。”
  “如果后天下了雨,A市将会诞生一则新的怪谈,名叫‘镜子里的你’。”
  “我到时会通过这则怪谈,借用古店的权限,前往G4444号列车,你呢,要一起来吗?”
  “一样的,你可以通过‘镜子里的你’,到怪谈‘影子’中去。”
  范意静了静。
  叶玫说得不无道理。
  寻常的怪谈,他们总是被锁在一个区域里面,很难离开。
  要么逃出去,要么解决怪谈,除了Cold Cemetery,他没在怪谈里见到过通往其他地方的路。
  那一定非常艰难。
  范意觉得自己需要好好考虑一下。
  于是他说:“你的提议,我晚上想一想,明天给你答复。”
  叶玫:“后天的事,不急。”
  看来这两天是不用出门了。
  叶玫说:“那就这样?剩下的我再多说也没用,还是得看你。”
  “嗯。”
  鬼使神差地,范意应完话,又多喊了叶玫一句:“等等,老板。”
  叶玫:“嗯?”
  范意抿了抿唇。
  他的目光扫过叶玫,移到他一直压在手背上想挡住什么的食指,脖颈上夏天也不肯摘的围巾,以及那怎样都晒不黑的过白肤色。
  漂亮得不似活人。
  范意忽然闷声笑笑,他闭上眼,冲叶玫摇头道:“没事老板,早点睡。”
  叶玫:?
  范意拉掉了台灯,周围陷入漆黑。
  ……很痛吧。
  和这枚护身符待在一起。
  范意按照记忆去床头够,把护身符攥入手心。
  趁着黑暗,不动声色地往远处放了放,随后又觉得不够远,下床塞进角落。
  即使叶玫从来没和他提过,范意也能猜到——叶玫身上的怪异,是因被怪谈过度入侵而导致活体诡物化的特征。
  消不去,只会越来越严重。
  活人尚且如此……
  范意在刚进入通灵古店的时候,就问过叶玫一个问题——
  既然阴间和现实是原本井水不犯河水的两个世界,那么源于阴间的怪谈,是怎么开始入侵现实的?
  那时候叶玫没有正面与他回答。
  只是模棱两可道:“因为憎怨啊。”
  “强烈的恨意、情感,是无法被肉眼捕捉的巨大能量。”
  “被言语编织,重构,描成思维的颓渊,于是成为了怪谈。”
  范意又问——
  究竟是什么人的恨意,滔天到可以打通两个世界,而且延续至今,愈发严重?
  叶玫当时回答:“不是一个人哦。”
  “怪谈的诞生,是对人类恶意的反抗,对既定命运的悲鸣。”
  “所以我们牵涉怪谈,解决怪谈,因其而死,都是在付过往的孽债。”
  当时的叶玫没有再与他多提,而是以一段低语作结。
  【Judge witches with rumors, burn witches with flames.】
  *
  也许是因为这些天过度思考,一向少梦的范意,罕见地连续两天都在睡梦里听到高铁呼啸时穿过隧道时的隆隆声。
  他梦见了G4444号列车,四个月以前的过去。
  分明只有四个来月,范意却觉得,那是很久远、很久远以前的故事了。
  那趟列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对劲的?
  范意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刻入骨髓的恐惧,惨重死亡的冲击,给他的记忆深处,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梦境的开头,就是他战战兢兢地坐在高铁座位上,怀着满腹的惊慌,等待着乘务员来检查他的身份证。
  范意努力过了,他同那日一样,借用了别人的身份证蒙混过关。
  四下到处都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前排的人无一幸免,死相残忍。残肢断了一地,范意不敢看,也不敢再听。
  眼睛可以闭,耳朵却捂不上。
  即使用手盖住,嚼碎骨头的声音,依旧令他心惊肉跳。
  在这一轮被验过身份证后,整节车厢只剩下寥寥无几的六个人。
  车厢头顶的灯似乎坏了,扑扑闪烁两下后,彻底熄灭。
  范意软在座位上,下意识去摸手机,打算给家里人发个消息。
  可碰到空空如也的口袋,才想起自己的手机已经被扔掉了。
  半天没有回过神。
  原本平静祥和的旅途,骤然发生这样的变故,想必谁也接受不了,车厢内部一片死寂,每个人都在沉默。
  外面是浓厚的雾,昏暗里,范意只能听见周围活人的急促呼吸,与自己过速的心跳。
  还没完。
  所有人都被牢牢钉死在了座位上,不能动弹。不久之后,先前那个来查过身份证的乘务员,再次推着餐车,出现在这节车厢里。
  它的脸上挂着如死尸般僵硬的笑容,一点一点靠近,餐车上贩卖的不是水和面包,而是一块块冰冷的木牌。
  在贩卖木碑。
  墓碑?
  乘务员无视掉了车厢中满地的鲜血,踩着一节倒在车厢过道的手臂过去,推车咕噜噜地滚过人的血肉,来到了范意面前。
  范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无边的恐惧笼罩住他,教他说不出话来。
  他害怕自己与那些人一样,成为下一个死去、被踩着尸体践踏而过的其中之一。
  “先生您好。”
  乘务员不能探听范意所想,也不会给予任何生灵垂怜,她依旧保持着面部如刻上去般的微笑,给范意拿了一块木牌。
  “抱歉打扰,这边想请问一下,本站列车将在下一站,dh&$(无意义的不明字句)站临时停靠,您是否有下车的打算?”
  它盯着范意,像是在等待他的回答。
  “……”
  范意的声音颤抖:“我,买的是终点站的票。”
  “您误会了,”乘务员笑着,把木牌往前推了推,“我的意思是,您是否有购买车票的想法?”
  “列车会等待您七分钟的时间,在此期间,如果您拥有车票,可以在中途站点任意上下车。”
  “下一次车,消耗一张车票。”
  范意闷着声,支支吾吾地往后缩。
  乘务员重复了一遍问题:“请问,您需要车票吗?”
  求你了。
  不要再问了。
  乘务员冲他笑,嘴角咧得更开,到了耳根,还在往眼角爬:“看来,您不需要车票。”
  刹时间,一股极为危机的预感用力撞上了范意的脑门。他感到手脚冰凉,灵魂似乎与肉/体分离开来,仿若死亡的镰刀就悬在头顶,下一秒就要落下。
  “不……”
  范意赶在最后一刻,从嗓子眼里挤出声来。
  他听见自己说:“不……我要……我该用什么方式来支付车票?”


第92章 Wakeup 3
  “我死我生。”
  *
  列车在惨叫声里呼啸。
  范意没有想到, 自己误打误撞问出的一句话,竟然再次救了他一命。
  当他问出,自己该以什么方式支付代价时, 乘务员的笑容明显淡了下去, 混浊的眼睛冷冷看着范意, 似是想把他盯出一个洞来。
  它用毫无起伏的声音回答:“您身上的任何东西,都可以。”
  范意口袋里除了身份证, 就只剩几枚硬币,和一包口香糖。
  哦,还有张名片。
  是个在高铁站咒他可能会死的家伙塞的,忘了扔。
  ……当时那人和他说了什么?
  “天生灵体, 易招鬼怪。”
  “字面意思,你可能会死。”
  范意心中发凉。
  真的被说中了。
  死人是真实的,鬼怪是真实的, 他有可能会死也是真实的。
  范意十分确定,他的精神没有出现问题,车窗外的雾气也绝不是幻觉, 某种他理解能力之外的东西正在他的认知里生长, 打破他固有的观点。
  乘务员打断了范意的思绪:“那么, 您打算用什么东西,来交换车票呢?”
  范意犹豫片刻,慢慢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条口香糖。
  他忐忑着, 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乘务员的反应。
  好在乘务员没有与他多纠缠,它收下口香糖, 从餐车上取下了一块木牌,继续保持着固定不变的微笑:
  “您的车票,拿好。”
  随即乘务员便推着餐车, 往后继续了。
  询问下一个人。
  初晴就坐在范意的后面,她看到范意的表现,也有样学样,用一支笔和乘务员换了木牌。
  看来购买木牌是没事的。
  范意垂下目光。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抱着蒙混过关的侥幸抹掉冷汗、松一口气,下一刻,后座陡然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听声音是个陌生的男性,范意心中一乱,可他无法挣脱座位,也不敢回头看。
  只能听着接下来的声音,他今天听到过无数次的撕裂声,数着剩余的人数……
  是人首分离,不少没能幸免于难的前排是这样死的。
  新死的那人离范意不远,血流到范意脚边,似乎还有什么圆滚滚的东西沿着走到滚动,碰撞到厢壁。
  范意闭住眼,把头圈进了膝弯里。
  他咽住卡在喉间的抽泣,强忍着没有哭出来,反胃似地干呕了好几下,眼睛又酸又涩,头脑有些发晕。
  对方临死前,和乘务员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也要一块木牌。”
  乘务员把木牌给他后,就直接扯掉了他的头颅。
  砰地发出闷响。
  为什么?
  那个人明明和他,还有后面的女孩做了一样的事——问乘务员要一块木牌。
  为什么只有他死了?
  范意控制不住地去回想,越是想忽视,就越是循环,对方刚才和乘务员说的每一句话,都一字不落地钻进他的耳里,在短短几秒内反复回响,如此清晰。
  死者说:“我也要一块木牌。”
  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是索要木牌的行径,还是……少了些什么?
  范意回想着自己最开始说的话。
  他问:“我该用什么方式来支付车票?”
  乘务员说:“您身上的任何东西,都可以。”
  而初晴和乘务员交易的时候,也主动拿出了自己的东西:“我用这支笔来和你换木牌,可以吗?”
  他们身上的任何东西都可以用来交换。
  包括身体部位。
  不说代价,它便自取。
  范意不敢确定自己的猜测正确,他生怕自己误人子弟,有些犹豫,也不敢发声。几次想开口讲自己的发现,都被他闭了回去。
  直到下一个拒绝木牌的人同样被扯了脑袋,尖叫刺进耳膜,死不瞑目的双眼和头颅一起滚到他身边之后,范意再也承受不住了。
  不要再死了。
  不要再以这种方式死去了。
  “东西……”
  范意捂住嘴,努力抬高声音,声音从指缝里艰难地漏出,短短一句话,要了他全身的力气:
  “你们要找乘务员换木牌,换的时候,记得说……”
  “记得说,要拿什么东西,来做交易。”
  “可能是这样。”
  就在范意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
  列车的显示屏上,红字跳动。
  【Please get off at the next station.】
  【请在下一站下车。】
  这行字只出现了片刻,紧接着画面闪烁,又跳回了原本的字节。
  【Carriage No.18】
  【18号车厢。】
  【Get off at Carriage NO.1】
  【在1号车厢下车。】
  【You will arrive in heaven.】
  【你将抵达天堂。】
  红字在最后一句话上做了片刻的停滞。
  须臾,它再度缓缓变化。
  【Now, you are free to move around.】
  【现在,你可以自由行动了。】
  座椅上紧抓着范意的力量,骤然松开。
  *
  所有的站点都需要有人下车。
  列车缓慢停止,停靠在了不知名的下一站,外面是一望无际的雾,浓浓地包裹着,伸手不见五指。
  这节车厢里还活着的人小心翼翼地来到车门前,和另一节车厢的幸存者一起汇合。
  范意有些头疼,听不清他们的讨论声,好像还有人在抽泣,他茫然地看着车门外的雾,探出了一点手。
  好痛。
  等范意回过神来,他的手已经被身旁的少女拉住,对方冲他摇摇头,皱着眉说:“你受伤了。”
  是坐在他后面的女孩。
  那时的范意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可现在是在梦里,他轻而易举地,就在心中呢喃出声:初晴。
  南诗情。
  范意把被割破的手指往后缩了缩:“没事。”
  他在嘈杂的相互询问声里,突兀开口:“是车门。”
  初晴:“嗯?”
  范意看着外面的雾,无力地往后退了两步,软得几乎站不住:“刚刚割破我手的,是车门。”
  车门明明开着,往前踏上几步,就能离开车厢。
  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异样,投过视线问他:“怎么回事?”
  范意不太会组织语言,有些语无伦次地捂着手:“这个车门,在假装自己开着。”
  ……
  如果放在平常,肯定会有人去笑范意,说他在讲无稽之谈。
  但是他们现在的遭遇,本身就是一种荒谬却无可辩驳的事实,谁都无法保证这里究竟还会发生什么,一个个神情严肃,往远离车厢门的位置退了半步。
  何况……
  在16号车厢的人都知道,如果不是范意两次带头,做出正确的选择,还出声提醒他们,他们很难意识到如何破局。
  不,现在应称为不该存在的18号车厢了。
  初晴很清楚这一点,她有些在意范意的看法,于是转过头,让其他人安静些:“停一停,我们也聊了一会儿了,要不听他说几句吧。”
  范意:……
  什么?
  什么听他讲几句,他要说什么?
  初晴注意到范意的窘迫,先开了话题,问他:“你刚才为什么要把手探出去啊,那样做挺危险的。”
  范意蜷住手指,往旁边让了让:“因为我觉得……要下车。”
  他想起红色显示屏上的那句话。
  【Please get off at the next station.】
  一句令人不安的提示词。
  “一定要下,”范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一些,却连他本人都觉得陌生,“这节车厢下不了,就换一节。”
  “还有三分钟。”
  范意回过头,不自觉望向车厢内部,最上方的显示屏。
  【Danger.】
  【危险。】
  上面的字会变。
  仿佛在提醒着他们该做的事。
  众人又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在梦中的缘故,那些无关紧要的话语和记忆都被自动过滤,变得朦胧模糊,范意去听,听不真切。
  梦里,他想不起来自己都说了些,做了些什么,连旁人望向自己的目光都无法分辨。
  只知最后,自己推开一道道车厢门,带着所有人,往前去寻找可以离开的车厢。
  他赶在最后一分钟,挡住其他人,顶着大脑疯狂跳动的不好的预感,率先在显示着“Safety”的车厢口下了车。
  他说:“我先试一试,没问题你们再来。”
  那是范意第一次切实体会到死亡的感受。
  浓雾比杀人的刀更加锋利。
  梦里是会痛的,车厢外的浓雾在范意下车的那一瞬间,绞住他的脖颈,抽干他的力气,让他窒息。
  这样下去,他真的会死。
  范意急忙往回走,他只是下来看看,压根没有离开多远,而车厢门近在咫尺,眼看着生的希望就在眼前——
  诡物却在最后一刻,亲手把其打碎。
  在范意即将触碰到车门的一刹,浓雾中,不知有什么,从后往前,直接穿透了范意的心脏!
  胸腔血液喷涌,溅入雾色里,他嗅到了浓厚的血腥气,属于他自己。
  范意睁大眼睛,慌忙捂住心口,疼痛支配他跪倒在地,血液捂也捂不住,洒在最后几步路上。
  他死了,倒在车门前。
  真正意义上的死亡感。
  心脏停止跳动,呼吸逐渐微弱,疼痛折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连肾上腺素都无法支撑他爬到终点。
  这是真实发生的事。
  范意手里的木牌“咔”地碎了一条缝。
  他猛地在车厢内睁开眼,跌跌撞撞往后退。
  其他人赶忙上前,问了他好多东西。
  死过一次的余痛还停留在身上,范意一个人也没回答,只惊疑不定地捂住自己的心口,无措地往角落缩,害怕里面会凭空出现一个血洞来。
  他没有死?
  范意确认自己下了车,浓雾吞噬了他,把他杀死,那真实又绝望的感受,他绝不会想再体验第二次。
  初晴说:“你们等一下,让他缓一缓。”
  她挡住其他人,蹲下朝范意伸手:
  “慢慢来,不要急,我拉你一把?”
  范意脸色惨白,视线恍惚了好久,才聚焦在初晴抬在半空的手心。
  他慢慢反应过来,虚弱道:“不用了……谢谢你……”
  这时,范意终于抬起眼,看到了不远处的车厢顶部,跳动着文字的显示屏。
  上面闪烁着他下车前没有看清楚的鲜红字节。
  范意没站起来,他反而沿着车厢壁滑得更低,跌在地上,捂住嘴拼命地咳,撕心裂肺。
  【Please get off in the correct carriage.】
  【请在正确的车厢下车。】
  【Otherwise, you will be punished.】
  【否则,你将会受到惩罚。】
  正确的车厢……
  不是安全的车厢。
  【Getting off from the safe carriage while using temporary ticket properly can offset one death.】
  【从安全的车厢下车,并使用临时车票,可抵消一次死亡。】
  原来刚刚不是他的错觉,他真的被杀死过。
  我死我生。


第93章 Wakeup 4
  【Carriage No.13】
  【13号车厢。】
  【Get off at Carriage NO.1】
  【在1号车厢下车。】
  【You will arrive in heaven.】
  【你将抵达天堂。】
  范意坐在座位上, 抬眼看着显示屏上跳动的文字。
  【Carriage No.13】
  【13号车厢。】
  【Extremely dangerous.】
  【极其危险。】
  *
  “怎么样了?”
  列车正在隆隆地向前进,外面的天色暗如黑夜,初晴捏着一杯水, 整个车厢的地板上铺满碎尸残块, 她小心翼翼地避过, 向范意走来:“舒服一点了吗?”
  从车厢外面回来后,范意就一声不吭地缩在角落, 仿佛受到了很严重的打击,谁问都不出口。
  其他人看到范意这个模样,本就恐惧的逃避心理再次放大,也没敢再跟着下车。
  虽然范意嘴上说了“不用”, 可初晴还是叫上其他人一起帮忙,把范意扶到了最近的位置上。
  刚一撒手,他就往里钻, 用回避的态度躲开了所有人。
  这么耽搁一会儿的功夫,他们错过了车站最后的停靠时间。七分钟一到,车门“滋”地一下关上, 不等其他人站稳就再次发动, 向着未知的下一站飞驰而去。
  堵在车门前也没用, 范意又不讲话,于是所有人都返回最近的车厢里,随便找了个位置坐, 顺便接着讨论这种情况发生的原因,以及下面的对策。
  途中有人担心范意, 又特地叫初晴去帮忙看看。
  初晴同意了,她站起来。
  还好这整车的人,没有一个是进过怪谈的通灵者。
  不然, 这种互相帮助的情况,压根就不会存在。
  因为生死有命。
  除了范意,没有人在第一站下过车。
  现在想来,也许他们的命运,在那时就已经注定了。
  是死。
  包括初晴。
  【Please get off at the next station.】
  【请在下一站下车。】
  然而当时的初晴无法得知,她坐在范意旁边,把热水塞到范意的手心里:“要不要喝一点水缓缓?”
  “……”
  范意盯着水面的涟漪,终于出声,语气脱力到仿佛随时都能倒地不起:“……我喝不下。”
  见证了那样血腥的画面,这辆列车里的东西,他无论如何都是不敢再碰了。
  初晴没勉强,她问:“我该怎么称呼你?”
  范意往角落里蹭了蹭,没吱声。
  初晴说:“你叫我初晴吧,不是真名,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再告诉你我的名字。”
  听上去挺莫名其妙的。
  他们两个又不认识,彼此之间最大的交集,就是目前同在一辆闹鬼的列车上,面对着生死危机,连共患难都谈不上。
  只有他一人体会到了那种死亡的感受。
  初晴看出了他的想法,放缓声音:“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自来熟,没有边界感?”
  范意抬眼。
  她笑了笑:“可是,这种情况下,人要想说服自己面对恐惧,总得找到一个支撑点。”
  “陌生人也好,约定也好,只要留着一个念想,为了活着,可以不择手段。”
  初晴说:“没关系,等离开之后,我们还可以继续做陌路人。”
  这次范意终于肯说话了:“为什么?”
  初晴:“什么为什么?”
  “……”
  范意把手蜷得很紧,看着她:“你为什么选我,当这个支撑点。”
  其实初晴只是举个例子,她并没有把范意当作支撑。范意后来也明白了这点。
  初晴此次乘坐高铁前往M市,就是有想见的人,有自己的牵挂。
  南晓雨。
  她只是察觉到范意的状态不对劲,也正好替其他人来问一问。
  一个人在角落坐着,不参与别人的讨论,这样下去不行。
  而且,当时如果没有范意的回答给了她参考,她不一定能想出合适的措辞与主意,避过乘务员查身份证及贩卖木牌时设下的语言陷阱。
  于情于理,她都应该来询问一番情况。
  初晴回答:“因为你的意见比较有价值。”
  价值。
  范意还是第一次在自己身上听到这个词,不禁觉得可笑,又悲哀。
  他心里不舒服,不舒服就不自觉想起很多不美好的事。
  他撇着嘴反问初晴:“我有什么价值?”
  “你们在努力寻找线索求生,我是一个只会缩在角落的胆小鬼,哪来的价值?”
  初晴问:“浓雾外面有什么?”
  范意倏然失声。
  初晴握住热水,手指相互搭着,用以掩盖自己内心的不安:“你看,只有你知道。”
  “你很大胆,敢于一个人就走进雾里,也是从雾中回来之后,才变得这样。”
  “雾外面是很不好的东西吗?”
  死亡的感受,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折磨、崩溃、黑暗、绝望……情绪都还残留在身体里,抓住他的命门,如影随形。
  初晴压住自己颤抖的食指,小动作被范意捕捉入眼。
  范意这才回过神。心想,原来初晴也是在害怕的。
  他碰了碰唇,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轻轻道:“……是死亡。”
  “浓雾里是死亡。”
  “在错误的车厢下车,会被浓雾杀死,除非拥有木牌。木牌是一次性的,即便带着它,也会体验到死时的……”
  范意深吸了口气,搜肠刮肚,也没能捞着合适的语言,来解释自己死亡那一瞬间出现的心情。
  索性放弃了。
  既然已经开了话匣,范意干脆就一口气把自己要说的说完:“木牌可能……只贩卖一次。”
  “如果我再下错一次车厢,就真的死了。”
  最后的最后,范意别过头去,目光转向窗外穿不透的浓雾,发出了一声细如蚊呐的哽咽:“我……”
  初晴没听清。
  她凑近了些,保持着一个合适,又恰到好处的距离:“怎么了?”
  范意闭上眼睛,他说:“我想家了。”
  话音含混在喉咙里,他用手挡住下半张脸,仿佛在极力压抑住因即将哭泣而疯狂扭曲的表情:
  “我想回家。”
  *
  那是范意最不愿回头的一件往事。
  嘴上说着“我想回家”,可到头来,他发现无法回头。
  诅咒会波及到身边的人。
  这种比噩梦残忍数百倍的故事,有他一个人经历就够了。
  记忆中的画面停留在下一个死人出现之前。
  范意从睡梦中醒来。
  他这属于是一觉睡到自然醒,算好觉,范意的生物钟一向很准。他摸过床头的手机,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早上七点。
  果然,手机画面显示的时间为七点零二,误差不大于三分钟,十分准时。
  至于噩梦,范意不在乎那些。
  有时醒了就忘,有时记的久一点,他都不会让梦境影响现实。
  叶玫睡在地铺上,还没起。
  遮光窗帘把外面挡得严严实实,只能漏出一点点阳光,范意偷偷摸摸扯开一点,探出半只眼睛去看。
  外面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是个明媚的好天气,让范意疑心明天是否真的会如天气预报所言,下雨。
  范意只看一眼。
  他把窗帘拉了回去,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起来,绕过叶玫。简单地洗漱过后,去厨房弄早饭。
  昨天没人买菜,冰箱里剩的食材不多,范意思考了一阵,干脆烙鸡蛋饼,顺带烧一壶新的开水。
  等范诚下楼的时候,范意正好端盘出来。
  “起来了?”
  范意见到范诚,直接抬手招呼:“早,来吃饭。”
  说到这里,他不禁抱怨了一句:“话说家里冰箱怎么这么空,都喊我回来了,也不准备一些饮料果汁。”
  范诚给自己倒水:“既然回来了,想吃什么自己去买,这么大了,还要我打点好?”
  范意:“那你别吃我弄的饼。”
  他就烙了八张,一人两张正好,剩的最后一份待会儿用保温食盒带出去。
  范诚闻言直接拿了张饼,没和范意客气:“吃你口东西怎么了?一会儿你跟我去趟医院,接你妈妈回家。”
  “她见到你会很高兴。”
  范意的母亲前天过马路,被一辆闯红灯的电瓶车蹭到了。
  她的身体没什么大碍,只是她这两天因为范临失踪的事过于焦虑,检查过后,医生劝她好好休息一下。
  今天就可以出院。
  好好休息一下。
  “她高兴不起来的,”范意往椅背上一靠,“范临还没找着呢,怎么高兴。”
  提及不好的事,范诚的眼角也耷了下来:“你这小子。”
  范意:“是事实,还是先把人找到再说吧。”
  找不到的。
  范临根本不在现实。
  范意睡了一觉,作了个来自过往记忆的颠沛梦境,此刻也想明白了,他明天会和叶玫一起进入怪谈,找寻打破边界的办法。
  线索不会自动到坐以待毙的人眼前。
  范诚听到范意的回答,停了停,又问:“那你老板呢?就在家里?”
  范意点头:“他这几天挺辛苦的,让他多躺会儿。”
  “别嫌他啊,他本来住酒店的,你自己邀请他来,待客之道都拿出来。”
  范诚:还用你提醒?
  不过,范意会体谅人了。
  范诚还没来得及品味到心中升起的一点点欣慰,就被范意按住了手:“你别拿了。”
  他吃过了两张饼,觉得没饱,看着盘里还有,很自然地又去拿。
  范意说:“鸡蛋饼一人两张,不许多吃。”
  范诚收回手,觉得莫名:“没饱也不行?不够再做不就可以了,嫌麻烦就叫外卖,或者把这些拿走回炉热着,这么放在外边,等你老板起了,也该凉了。”
  “没事儿。”
  范意满不在乎地拎起保温盒,把带给他母亲的早饭装进去:“他就爱吃凉的。”
  叶玫的体温偏低,一般不吃刚出锅的东西,温的倒还行。
  之前范意学做饭的时候,范意看着菜谱,还对着视频反复琢磨,最后把他做的第一道菜端到叶玫桌前,想让叶玫先试试味道。
  他当时没想到做饭途中是可以夹一筷子试味的,直接装盘。他自己没信心,害怕做出了黑暗料理,不敢吃,只忐忑地等待着叶玫的反应。
  结果叶玫瞎扯着些吓人的话来敷衍他,干等着菜肴放凉,才肯动起筷子。
  吃的时候不停吹气。
  他最开始以为叶玫嫌他弄的不好吃。
  直到第二天轮到叶玫煮饭时,范意才发觉——人类的口味并不相通,他只觉得叶玫弄的饭菜要淡出鸟了。
  范意从不委屈自己,决定用预支的工资点烧烤外卖救场。
  从此每次轮到叶玫做饭,范意都求着他严格按照菜谱来,说放两勺盐就两勺,不要再根据自己的味觉瞎判断了。
  叶玫:“我就没受过这种委屈,还要被管放多少盐。”
  范意扯他:“没办法,你迁就一下我,不会掉块肉。”
  不过,这是在现实才有给他们挑剔的余地,放到怪谈里,两人都没那么讲究。
  即便一碗滚烫的热汤,叶玫也能面不改色地咽下去。
  范意也啃过没有味道的干面包。
  “行了,”范意生怕范诚多管闲事,把他特地放凉的饼回笼热着,说完话就推着范诚往外走,“你东西收拾完了没,吃完就走,别耽搁时间。”
  他挥挥手:“快去准备发车,我都四个月没看见老妈了。”
  范诚:?
  往常不应该是他催磨磨蹭蹭的范意吗,怎么今天被催的人是他?
  倒反天罡!
  分明一句道歉的话也没讲,范意的态度也带着怪怪的刺,没有和他软和下来。
  然而范意推他的动作如此熟练,就好像……
  一切回到了从前。
  是吗?
  范意垂下眼,把手往衣袖里缩了缩。
  他的掌心中央还留着在“捉迷藏”被刀刺过而未消干净的痕烙,他的手脚还因“海的女儿”中的高强度探索而隐隐发酸。
  曾在G4444号列车上死过十一次的记忆清晰如昨。
  早就回不去了。


第94章 Wakeup 5
  “沈夫人。”
  沈昕站在医院的楼下, 看着周围花坛的植株,听着边上人的话。
  负责照顾她的阿姨向她微微颔首:“范总说他们马上就到,等办理完手续, 就可以离开了。”
  “还请您稍等片刻。”
  沈昕刚拿到手机, 还没打开看过, 闻言顿了顿,微微疑惑道:“们?”
  “是, ”阿姨瞧了眼消息,实话实说,“少爷回来了。”
  沈昕的目光亮了亮。
  她问:“……是,找到了吗?”
  阿姨摇头:“不是, 来的是小少爷,范总叫回来的。”
  范意。
  沈昕很轻很轻地“啊”了一下。
  是范意回来了。
  如果换在前几天,她一定会很高兴, 非常高兴。可是现在一团愁云压在心头,她怎么都笑不出来。
  她只好扯了扯嘴角,缓声表达道:“好、好……小意回来也好。”
  沈昕颤了颤眼。
  怎么都没能想明白, 范临那么大一个人, 为什么会忽然失踪, 到现在都杳无音讯。
  她没有办法用符合现实的常理来解释。
  阿姨提议:“外边晒人,要不您先回去吧,等范总来了, 我和你说。”
  沈昕按了按眉心,没应, 反而转了话题:“之前我让你联系的那个大师,他怎么说?”
  算变相的拒绝。
  阿姨说:“联系不上,我去问了问, 大师十几年前就离开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不过那边给您提供了一个网址,说是如果您需要帮助,可以用游客的身份到网站里转一转。”
  “也许能看到你想要的。”
  沈昕:“嗯。”
  她说:“再帮我打听一下。谁也好,只要是对这种事有所了解的人,提供线索者重金酬谢。”
  阿姨只管照做:“明白了。”
  沈昕点点头。
  她信鬼神。
  沈昕还记得范意小时候那会儿,他经常看见不好的东西,气虚体弱,一个月要跑好几趟医院,每次都查不出大的毛病。
  后来,她和范诚一起辗转找到了一名大师,求了个护身符回来,范意的情况才逐渐好转。
  虽然范意长大后对儿时的事坚持不信,还总声称是封建迷信,但哪怕一点点可能,沈昕还是要往这个方向尝试一下。
  她打开手机,输入阿姨报给她的网址。
  手机上弹出一个白色页面。
  【对不起,您的权限不足,无法访问此网页,请更换域名或刷新重试。】
  权限?
  不是说能够以游客的身份进入吗?
  沈昕简单地过了过网页上面的域名,想了一下,动手改掉了几个后缀。
  把“vip”改成“visitor”。
  她刷新画面,这回不再是白色的警告框,页面上出现了一个黑底白字的网站,如开着夜间模式般,周边镶嵌着古怪的纹路,光是看着便觉诡谲。
  大部分功能是灰色的,无法点击。帖子只能查看第一页,点进去只能查看三条回复,显示着要成为VIP才能查看全部。
  沈昕没有找到注册VIP的入口看来没有那样容易。
  里面的内容……
  “怪谈”、“诡物”、“通灵者”。
  虽然是些陌生的词汇,但是寥寥几行字,足够她弄清楚这个网站的作用了。
  她的目光往底部移去,一条讨论度为“hot”的热帖被顶在首页。
  帖子的发布时间是两天前的凌晨。
  标题:有谁知道M市商业广场的那则怪谈处理得怎么样了?今天有新消息吗?幸存者或者知情者来现身说法一下?
  内容:这是第四天了吧,今晚有好多人因意外而死,是诡物开始动手了吧?论坛上还有没有亲友在里头的?
  1L:楼主好努力。这是你第四天连续发帖了……
  不是我说,我们都知道你朋友在怪谈里,他没在现实死就是没出事,你搁这儿急,论坛的大家又不能帮你进去捞人。
  何况这是A+级怪谈,谁都不能保证自己活着,你现在还抱着希望,等团灭的消息出来就老实了。
  2L:楼上倒也不必咒人团灭,不过楼主说的是那个A+级怪谈?海的女儿?
  我记得那怪谈已经结束了啊,而且是解决了。
  通灵者协会的人盯着,凌晨加班加点过去查污染,生怕里头的人团灭怪谈失控。
  结果没查出污染泄露,倒是那帮幸存者一个比一个贼,全都跑了。通灵者协会想问清楚事情经过,逮了个寂寞。
  3L:知情者来了,楼主你朋友还没消息吗?我亲友回来了,要不我给你问一问?
  戛然而止。
  这层楼堆得很高,但是剩下的内容沈昕无法查看,她又不太了解事情的具体经过,粗略了解了下,便直接退了出去。
  怪谈应该是一种很危险的东西,类似于异空间,里面充斥着妖魔鬼怪,人进到里面,很容易出事,但已经出事的人,会在现实当中死去。
  前几日在M市商业广场苏醒的怪谈“海的女儿”显然是近期论坛的热议话题,十条帖有三条在聊这个。
  比起这个,她更想知道,该如何寻求帮助?
  倒是有看到一些接怪谈委托的帖子,可是游客私信不了,也无法在上面找到联系方式。
  她没有找到A市相关的话题,搜索是灰色的,只好刷新,看看有没有底下的帖子被顶上来。
  没有。
  沈昕叹了口气,预估着时间差不多了,给范诚拨了通电话,决定之后再想想办法。
  忽然,她的手指凝滞在了一条刚刷上来的新帖上,目光停留,瞳孔微扩。
  *
  范诚和范意顺利接到了沈昕。
  如范意所想,沈昕见到他的时候,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高兴。
  她抱了抱范意,嘴上说着“回家了”、“瘦了”,怀着盈眶的泪水,却总也掩不去眉眼间的阴郁。
  范意能理解沈昕的心情,谁丢了孩子都着急,但这种事急不得。
  或者说,急也没有用。
  必须等到明天。
  简单地寒暄两句过后,他们就不再多说,沈昕上了车,坐在副驾驶上。
  范意去坐后座,手机在他掌心震了震,他低头打开微信,发现林寄雪给他弹了一个文件。
  玛卡巴卡:[关于通灵者协会夏季扩招以及新一轮怪谈危险等级更新的通知.docx]
  范意:?
  玛卡巴卡:?
  范意:咋了,通灵者协会扩招而已。你这是想让我去报名?当卧底啊?
  玛卡巴卡:不是。
  玛卡巴卡:你点开。
  范意:?
  他在文件的位置上戳了一下。
  [您已成功接收文件“关于通灵者协会夏季扩招以及新一轮危险等级更新的通知.docx”]
  开头就是惯例的一堆挤在一起不分段的公告文字,密密麻麻,看着晕。
  范意一目十行地扫完掉第一页,没看到什么重点内容,往下快翻了好几页,终于在末尾明白了林寄雪想让他看什么。
  【关于新增“悬赏”位通灵者榜单的通知。】
  【近期我协会在怪谈中调查发现,有个别通灵者利用怪谈,在其中进行着不以生存为目的的残害同胞、扰乱规则,以及节外生枝等不合理行为,对此,我协会经讨论决定,设立“悬赏位”通灵者榜单。
  广大通灵者可自由提名,申请对其他通灵者的悬赏,协会在核实该通灵者在怪谈中确有严重威胁他人性命的行为后,将悬赏公布在榜单上,其间发布悬赏而导致的一切费用与后果,由悬赏发布者负责。
  可重复悬赏同一个人,悬赏可自由叠加。
  该榜单一切解释权归通灵者协会所有。】
  范意:……
  通灵者协会想的真美啊,一切代价让发布者自己负责,谁吃饱了撑的参与这种榜单,莫名其妙。
  范意往下划拉,确认没有后面没有东西之后,再退出去。
  而在他看文件的功夫里,林寄雪又给他发了张图片。
  玛卡巴卡:[截图.jpeg]
  范意这回不用点开也能看清。
  图上是一张悬赏榜排行,因为悬赏榜刚刚发布的缘故,榜上很空,只有寥寥的四个名字。
  TOP1:云见雪。
  小字:已共计六人参加悬赏,点击详情可查看具体金额与参与者名单。
  TOP2:岁聿。
  TOP3:零度。
  TOP4:路白月。
  范意:……啊?
  不是。
  竟然真的有人这么做?当这个发布悬赏的冤大头?
  林寄雪还是第一,他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嘲笑了。
  对不起,别扣功德。
  玛卡巴卡:要不你帮我问下,他们接不接受现实中的送货上门。
  范意:怎么说?
  玛卡巴卡:我把我自己打包卖给他们算了。
  绷不住了。
  范意敲字回复:说不定呢,那钱是给你还是给我?
  玛卡巴卡:五五分。
  范意忍了忍,把头闷了下去。
  他转移话题:话说你找我,就是说这个?
  范意:我又不能帮你撤悬赏,加个码倒可以。
  玛卡巴卡:不是。
  玛卡巴卡:找你还有别的事。
  范意:你说。
  玛卡巴卡:明天有个怪谈,我赚点钱。
  玛卡巴卡:镜子里的你。
  玛卡巴卡:叶瑰和诗雨也去。
  玛卡巴卡:然后诗雨让我问下你,来不来?
  玛卡巴卡:就C级,很容易。
  范意顿了一下。
  毕竟叶玫要通过“镜子里的你”这则怪谈进入另一个世界,好找到通往G4444号列车的路,事关南诗情,南晓雨要来也正常。
  就是没想到,林寄雪也会掺上一脚。
  海的女儿结束之后,众人跑路得太急,南晓雨还没和他们留过联系方式。
  不过叶玫能联系上她,范意就懒得多管了。
  至于他要不要参与“镜子里的你”这则怪谈……
  范意今早就已经决定好了。
  他要去。
  生也好,死也罢,不采取行动,就永远不能知道结局。
  他要到“影子”里去找寻范临的下落。
  林寄雪应该是接了活,这次很大概率不跟他们一起行动。
  比起和林寄雪起冲突,范意更倾向于跟对方提前通气,好找机会合作。
  利大于弊,两边都方便,想必林寄雪也是这样想的。
  于是他打字回答:来。
  玛卡巴卡:好。
  林寄雪在网络上的话语总是十分简短,说得也清楚,完全看不出他在怪谈里发疯、讲话颠三倒四时的模样。
  范意掩掩嘴,他低下头,把事情转发给叶玫,又点开悬赏榜,好好看了一看。
  排在榜上的人,只有第三名零度不在十大危险人物之中。
  没有叶玫,透明人平时也招惹不到别人。
  是不是私人恩怨,一目了然。
  范意顾着忙自己的事情,前面坐着自己家里人,也放心,因此没太关注,沈昕把手搭在膝盖上,从后视镜里看了他半天。
  范诚注意到沈昕的动作,以为她在看范意,嘀咕道:“这小子拿我当司机呢。”
  沈昕笑了笑,没说话。
  范意倒听到了,他头也没抬,不满道:“你自己不叫司机来,又不让我开车,好意思赖我头上?”
  范诚:……
  谁敢让你开车。
  是忘了自己以前和那帮狐朋狗友玩飙车结果差点给自己撞护栏上的事了吗?


第95章 Wakeup 6
  夏日的天气总是变幻莫测。
  早上尚还晴空万里, 到了下午,天空已然乌云密布,黑色的云层层叠叠密布一起, 偶尔还会响起隆隆的闷雷。
  范意坐在自己的房间里, 仿佛嗅到了空气里浓浓的潮意。
  因为上一则怪谈常常落雨的缘故, 范意暂时对雨有短暂的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总觉得下一秒身边就会有哭泣的布偶娃娃掉落, 黑影缠绕,苏醒的触手朝他抽来。
  范意闭上眼。
  这样不行。
  将怪谈与现实混淆,是通灵者的大忌。
  他深吸了口气,把自己的情绪从回忆中抽离出来, 努力不去回想上一则怪谈的事情,躺在床上,在微信里问叶玫:“我们什么时候行动?”
  叶玫下午要去踩点, 谎称有工作要谈,和刚回家的范意打过招呼之后就离开了,顺便向他的父母问了个好。
  范意划拉着手机上变更的天气预报, 瞥了眼外面阴沉沉的天气, 继续给叶玫发消息:“雨会提前落下。”
  叶玫秒回:不急。
  他打字给范意指示:你今晚, 大概十点钟左右找个时间溜出来,我到时候在你家楼底接你,一块过去。
  老板:我们凌晨进怪谈。
  范意:好。
  和叶玫简单对完话, 家里的阿姨正好来叫他下楼吃饭。
  范意应了声,一骨碌从床上下来。
  今天家里的餐桌还是只有三个人。
  沈昕今天让阿姨烧了好几样范意喜欢吃的菜。
  她原以为范意要拖一会才能下来, 特地嘱咐阿姨如果菜凉了就端走回笼热上,结果范意一叫就到,来得很准时, 还自觉拿碗盛饭去了。
  鉴于晚上还有行动,范意控制着量,没敢盛太多,舀到半碗顶饱就行。
  不然他怕进怪谈里头会吐。
  沈昕看见了,她蹙眉问:“你就吃这么一点吗?小意,都瘦成这样了。”
  范意:?
  他瘦了吗?不和以前差不多?哪看出来的?
  范意说:“够了,再多我也吃不完。”
  范诚看不过去,说他了:“什么吃不完,比你妈妈吃的都少,去,再盛一碗,自己盛。”
  范意:……
  他无奈地放下筷子,反问:“你们喂什么呢?我饭量多少我自己最清楚,又不是猪。”
  是不是每个家长都嫌自己的孩子吃的不够多啊?
  他压了压自己的脾气,不想和家里人吵,赶在父母二人开口前做出让步:“说好了啊,饭就再添一点,多了吃不完,也浪费。”
  “别给气氛搞僵了。”范意说。
  范诚这才意识到,自己又下意识拿那种指责的语气去对待范意了。
  沈昕忙站起来缓和,她把红烧肉和油焖大虾推到范意面前,给他夹了两筷子:“那你多吃点菜,这些都是你爱吃的,不想剥虾的话妈给你剥,啊。”
  “这种事还要麻烦你,”范诚也顺着台阶下了,应和,“让阿姨来。”
  范意:……
  高油,高糖,高热量。
  吃了这些进怪谈真的会吐的。
  他错了,他不应该把今天的晚饭交给阿姨。
  已老实,求放过。
  范意嘴角微抽,他不能说他晚上要出去干活,为了瞒天过海,只好象征性地夹了几筷子肉和虾。
  当然没让别人给他剥。
  就这么一小块,他放在饭碗的角落,慢慢吃,隔一会儿咬一小口,营造自己一直在吃的假象。
  他选择去碰远一些的香菇青菜。
  沈昕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瞄着范意,注意到范意的动作,把那盘菜往范意面前推了推。
  范意闷着头,没动声色。
  他发现了。
  沈昕的目光一直锁在他的身上。
  按理来说,他久未归家,沈昕多看他一会儿,倒也正常。
  可这时间实在太长了。一顿饭下来,沈昕压根没动几口,光在看他。
  范意心中起疑。
  他夹了一块狮子头放到沈昕碗里,刻意提醒道:“老妈,你也别光看着我吃,你自己也吃啊。”
  沈昕反应过来,戳了下自己碗里的狮子头,笑笑:“好。”
  生怕范意看不出她有心事。
  范意蜷了下手指,他快速扒完了饭,丢下一句“我吃好了”,就回了楼上。
  范诚见沈昕压根没吃几口,问她:“怎么了?还在担心小临的事?”
  沈昕点点头,叹气道:“没有胃口。”
  “……会找到的,”范诚只能这样安慰她,缓慢地拍着沈昕的肩,“警方那边还在查,我也拜托了很多人帮忙。”
  沈昕没提她在往通灵者的方向找线索的事,只轻轻地“嗯”了一下。
  顿了顿,她又说:“对了,你有没有觉得,小意他……”
  沈昕仰头看着范意上楼的方向,把那句“在背着我们做不好的事情”咽了回去,斟酌片刻,换了一个说法:“……他好像懂事了很多。”
  “脾气也收敛了不少。”
  范诚以为沈昕在赖他,他沉默了一会,道:“抱歉,之前是我把话说得太重,这次我一定多讲些好话,让小意留下来。”
  沈昕:“得了吧,你。还好话,不把小意再次气走我就谢天谢地了。”
  范诚:……
  沈昕垂了下眼:“不过……”
  “万一他想走呢?你会放他去吗?”
  范诚一愣。
  沈昕说:“我是想说,他好像有了自己的选择。”
  不再被强加在身上的期待裹挟着,随波逐流,最后堕落。
  *
  晚上,十点整。
  范意检查着自己需要带的东西,药品和各类道具,确保无误后,小心翼翼地推门,随时都能跑路。
  他还以为自己会被沈昕拦着。
  毕竟沈昕在餐桌上的目光,总让范意有种被看透的错觉,那个瞬间,他甚至会以为沈昕知道了——知道他在做些什么。
  范意甚至做好了胡扯个理由,喊林寄雪或者张慕川来接应自己的心理准备。
  然而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他在房间里留了张“出去办点事”的纸条,拿了把伞,而他爸妈都在房里,压根没出来过。
  范意很顺利地和叶玫碰上了面。
  天边乌云密布,有风在作,染上了些许红紫,不知何时将会降下大雨。
  叶玫带着范意就往外走:“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可能很快,那地方离你这儿有点远,不能打车,我们去外面找两辆共享单车来。”
  两人抓紧时间。
  共享单车在外边的马路上,离范意家有一段距离,于是叶玫边走,边把踩点调查来的资料转给范意,让他路上看。
  别人都说走路上不要玩手机,叶玫倒好,挽住他的胳膊道:“你尽管看,我不会让你摔的。”
  范意相信叶玫,专心看着文件的内容。
  C级怪谈:镜子里的你。
  从三天前开始初现端倪,有入侵现实的迹象,根据影响力与诡物等级判定,为C级怪谈。
  怪谈的具体位置不明,只能圈定大致范围,位于A市一幢大型写字楼内,地址在A市经济发展中心附近。
  写字楼里遍布不少小型公司,共四十来层,一层就有好几家。平时人流量极大,往来着各种各样的上班族。
  好在他们预计怪谈苏醒并行动的时间是在凌晨。
  除了还在赶项目加班的办公室,现在这个点,写字楼里余下的人烟寥寥。
  估摸着再过一会儿,就真的不剩什么人了。
  虽然C级怪谈可波及的范围不大,可要是在白天复苏,把一个办公室里的活人都卷进来,那也够呛。
  叶玫感受着周围的气息,带着范意到了一处污染较重的位置,避开监控,静待怪谈苏醒。
  其他人或许也到了,在这幢大楼的各个位置。
  “记着目的,”叶玫提醒范意,“我们不是要解决这则怪谈,而是要在里面找到通往其他怪谈的路,哪怕我们有店里的特权,难度也比你想象中大。”
  范意说:“我清楚。”
  叶玫:“还有,一旦你决定了这样做,也许会因此牵连到其他人。”
  “怪谈有可能会因为你的行为而难度增加,原本可以活下来的人会因此死去,也就是说,那些人会因你而死。”
  “你想清楚,不能接受的话,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叶玫最开始被论坛列为危险人物之一,就是因为他以一己之力,拔高了许多怪谈的实际难度。
  其他通灵者跟不上叶玫的节奏,原本很轻松就能解决的事,因叶玫的行为变得无比复杂。于是积怨之下,他们在论坛进行评选危险人物时,把叶玫投上了第八。
  后来……
  叶玫在A级怪谈“不存在的人”里,彻底隐退,销声匿迹。
  他从此接手通灵古店,退居后方,每回接取委托,都会主动游离于人群之外,不再管顾他人。
  存在感也逐渐变低,慢慢地被众人习惯性忽视,就像个透明人。
  至于当时他身上发生了什么,除了叶玫本人,无人知晓。
  怪谈“不存在的人”里,最终只有叶玫一个人活着出来。
  叶玫已经很久没有顾虑过这些了。
  但他知道范意有道德包袱,对逝者有天生的悲悯,怕他会心软——这在怪谈里是要命的存在。
  于是在行动前再次确认。
  范意既然来了,就不会后悔:“进。”
  他看着叶玫,说:“哪怕我不来,你也要在这则怪谈里找寻通往G4444号列车的通道,无论怎样,结局都不会变。”
  “何况,你不是把我当傻子吧?”
  如果之前他还不能确定,到了现在,范意观察到叶玫的反应,再想不明白就有鬼了:“镜子里的你,我记得是一个C级怪谈,对吧。”
  “所以这怪谈来的都是什么人?诗雨,叶瑰,云见雪。噢,云见雪还要再带个人,估计也不是什么善茬。这么大阵仗,没有你在里面推波助澜,真假?”
  “嗯哼?”叶玫歪了歪头,“瞒不过你呀?”
  范意不跟他磨叽:“说吧,这次怪谈,你找了多少水军?”
  “没几个,”叶玫给他掰手指,“你知道的,小雪,然后我让他带一下岁聿。还有南晓雨,以及另一个在A市的通灵者,心愿。至于还会不会有其他被牵扯进怪谈的普通人,事情还没发生,我不能确定。”
  “尽力了。”
  范意:……
  啊?
  等等,你都找了些谁!?
  更离谱了!
  *
  【通灵者论坛十大遇上就会倒霉的危险人物排行榜。】
  TOP1:“双生花”-心愿
  TOP2:“疯子”-云见雪
  TOP3:“纵诡者”-岁聿
  TOP4:“调音师”-神乐
  TOP5:“引渡人”-静
  TOP6:“极光”-路白月
  TOP7:“黑巫女”-小米
  TOP8:“透明人”-叶瑰
  TOP9:“安眠曲”-夏知樱
  TOP10:“演员”-谢桐


第96章 Mirror 1
  暴雨已至。
  雷声轰隆, 雨声喧嚣,在一声霹雳过后,周围蓦地被黑暗笼罩, 不见一丝光芒。
  范意往边上拽了一下, 却扑了个空。
  他手腕一顿, 低低唤了一声:“叶瑰?”
  没有得到回应。
  显然,怪谈“镜子里的你”已然苏醒, 他所处的地方,也不再是现实。
  也许是怪谈的诞生,将他们拉入了不同的位置,等到了集合地, 应该就能碰上面了。
  想到这里,范意稍稍宽了点心。
  这才刚开始,还不至于出事。
  范意单肩背着包, 拿着手电筒,光线无法穿透这段黑暗,只好就这样摸索着路。
  他一路向前, 伸手向前, 如往常初入怪谈一样, 没过多久便探到了东西,推开了一栋宅邸的门。
  进去的时候,范意低头看了眼脚下。
  脚底是他的影子, 宅邸里的灯泛着电压不足的暗光,蜷成一团, 就缩在下面。
  他感到有些怪异,却说不出是哪里奇怪。
  就这么停滞须臾的功夫,范意听到了身后脚步蹭过来的声响, 有人紧跟在范意后面,站定后轻轻出声:“那个……”
  “你好……?”
  范意意识到自己堵了别人的路,往旁边让了让。
  来者人如其声,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刚从空无一物的黑暗里出来,走进宅邸。
  她有些局促,不安地搭着自己的手指,见范意看她,小声说了句“谢谢”。
  范意说:“不用,是我挡在前面没动,抱歉。”
  小姑娘忙摆手:“没有没有,不用抱歉,是我该说谢谢。”
  “……”
  说完这句话,她又把声音闷了回去,不再和范意交流。
  女孩往角落退了一步,移开目光。
  她的手一直扯着自己的衣角没松,看起来十分紧张。
  不是新人。
  她在简单和范意打过招呼后,就开始认真地打量这座宅邸的内部,快速且仔细。
  但是她的表现并不熟练,在用回避来掩饰自己真实的恐慌。
  演技比范意还要拙劣。
  面上控制得没有表情,但动作僵硬,双手合在一起,紧抓着四指的掌心不会骗人。
  他和这小姑娘似乎是第一批找到路并进入宅邸的人。
  怪谈中的大厅目前空空荡荡,没有别人。只有中间的一张圆桌,以及沿圆桌边缘,齐整摆好的一圈椅子。
  范意粗粗数了下,桌边共有13个座位。
  中央还摆着一张羊皮纸。
  纸上没有字,只是纯粹地放在那里,仅此而已。
  他观察了一会儿,便不再关注,打算先等人齐,扭头发现方才那个胆子不大的小姑娘,正站在角落,拨弄着二楼楼梯旁边的花瓶。
  她用衣服包着手,碰了碰那朵压根没毒的花,确认没有异样之后,才把花瓶放回原位。
  小心过了头。
  不知怎的,范意想起了夏橙。
  在怪谈“捉迷藏”里,那个同样胆小,却谨慎认真的少女。
  可惜……
  这种人,很容易被怪谈中心怀不轨的人盯上,会拿他们的命去探路。
  范意想张口提醒她一句,又觉得自己没有立场这样说。
  因为他需要在这里找寻通往另一则怪谈的路。
  会让原本能活的人死去。
  哪怕叶玫摇了不少人来,可这些座椅的数量,让范意心中非常不踏实。
  13个座位。
  如果不出他预料,这则怪谈的参与人数,应当是13个。
  叶玫怎么可能摇那么多人过来。
  ……
  不至于吧?
  思索间,宅邸的大门被再度推开。
  范意立即朝门口看去,还上前了一步,期待的目光却在看到来人后瞬间熄了回去。
  是林寄雪。
  对方身边还跟着个戴墨镜口罩鸭舌帽的高个男人,把自己挡得严严实实,比谁都密不透风。
  范意:……
  根据叶玫透露的情报,这人很大概率,就是岁聿。
  通灵者论坛人尽皆知的野榜第三位,“纵诡者”。
  话说,他已经是第三次在十大危险人物的身上看到这种装扮了。
  叶玫还可以理解,挡伤口。
  林寄雪当时是发烧了,有些感冒。
  但岁聿又是什么毛病?
  林寄雪看到范意,先和他打招呼:“橘子。”
  他笑得很甜:“好久不见呀?”
  啧。
  好久不见个鬼,前天早上才见过,昨天还在手机里聊过。
  范意抬了下手就算回应,目光随即落到了岁聿身上,明知故问道:“好久不见啊小雪,介绍一下,你客户?”
  “对,”林寄雪煞有介事地点头,“这是岁聿。”
  果然。
  范意朝他竖了个拇指:“你行,这是客户。”
  别是活爹。
  岁聿的面部被完全遮挡,密不透风,范意看不见他的表情。
  但对方伸出了手,意思是可以和范意握一握。
  范意碰住岁聿的手。
  岁聿手上戴了手套,他摸不出大致温度。
  两人握了两三秒后松开,范意把自己的心中所想问了出来:“你捂这么严实,不热吗?”
  岁聿:……
  他没说话,转向林寄雪。
  “哎,别误会呀,”林寄雪替岁聿解释,“他这是硬性需要。”
  范意:“嗯?”
  林寄雪:“他有点小火,太有辨识度,说不定你在现实里看过他主演的电影。”
  演员啊。
  范意:“哦,那你热着吧。”
  有一说一,他从小到大只看过几部经典电影,而且从不追星,就算岁聿摘了墨镜,范意也不一定能认出来。
  就这么聊两句的功夫,宅邸门口再次来了人。
  范意注意到黑暗里钻出的人影,伸直脖子,看清这回的来人后,终于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是叶玫到了。
  这一批共来了三个人,是叶玫和南晓雨,以及落在最后的,一个范意不认识的女人。
  目前这则怪谈里,已经来了七个人。
  大门依旧保持着开启的状态,外面是没有空隙的黑暗,看不见光,不知还会有谁来到这里。
  范意没主动和叶玫打招呼,而是后退几步,找了个好位置,随意做了一个小动作,与叶玫对上目光。
  跟接头暗号似的。
  忽然,那个和范意同一批到,从头到尾都靠在角落的小姑娘动了。
  她看见叶玫,注意到范意的动作,缓缓起身,走到范意身边。
  女孩碰碰范意,小声说了句:“你好?”
  范意低头:?
  之前不是打过招呼了吗?
  女孩见范意用略微疑惑的目光朝她看过来,咬了下嘴唇,张开手,慢慢重复了一遍范意刚才做的小动作。
  她问:“你是柑橘吗?”
  范意:?
  你谁?
  女孩有点社交恐惧,见范意没回,便飞快地低下头,说:“对不起,我可能认错人了……”
  范意这时候接了:“我是。”
  “……”
  女孩用不长的指甲在掌心里磨。
  “好的。”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从随身带的挎包里找出手机,点开备忘录页面,将上面早已敲好的字拿给范意看。
  【这次先分头行动,在还没弄明白情况的初期,你、叶瑰和我先一组,到时候晚点再和别人聚集起来,聊聊怪谈内容。】
  范意:……
  等等,你也是叶玫找来的水军?
  叶玫那家伙在通灵者团体里的影响力这么大吗?
  而且,分组这件事,是这女孩单独决定的,还是叶玫没跟他商量?
  范意低头,看小姑娘一副不敢与生人接触的模样,感觉应该是后者。
  他顿了片刻,把自己凭空而生的怨气往肚里咽了咽,问这女孩道:“事情我知道了,我是柑橘,请问你怎么称呼?”
  女孩握紧了自己的手:“我……我是心愿。”
  范意:???
  不是,你?
  既然之后要接触合作,范意退了一步,好好地把女孩打量了一番。
  心愿的面容干净,清秀漂亮,但身材矮小又瘦弱,一看就营养不良。
  说话也柔声细语的,一副小孩模样,范意一时间真没认出来。
  甚至女孩站在这里和他说话,要微微仰头才能对上目光,还没有范意的胸膛高。
  不好意思,人不可貌相。
  他还以为心愿是和叶瑰一起进来的那位……
  范意没忍住,问:“冒昧一下,你今年多大?”
  心愿说:“初三。”
  哦,初三。
  今天是六月多少来着,12号?
  范意:……
  天杀的叶玫你怎么回事人家孩子下周就要中考了!
  *
  十分钟后,怪谈“镜子里的你”,参与者全员到齐。
  正如范意所想,大厅里摆了十三张椅子,怪谈的参与人数也正好是十三个人。
  在最后一人惊慌失措地进入宅邸后,大门自然阖上,缓缓隔绝了外面的黑暗。
  前面到这里的都是有备而来的通灵者,没有太多慌乱的表现,做的第一件事,都是先观察这里的布局。
  而从第九个起,就是新人了。
  那边在问着一些只有新人才会问的问题,估计都是加班到深夜,好不容易下班的社畜。原以为终于可以回家休息,乍然遇到这种事,还怪可怜。
  倒没有特别吵,除了一开始的慌乱外,他们问的都是非常平常的道理,有些通灵者也乐于解释,毕竟新人触碰了规矩,有时会连累所有人一起倒霉。
  当然,打好关系,也方便之后拿他们当探路石。
  在门关上的瞬间,天空炸响一声惊雷。
  心愿被吓了一跳,在范意身边,短促地“啊”出了声。
  刚一出口,她就迅速反应过来,捂住自己的嘴别过头,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范意收回视线,安慰的话说不出口。
  这样的人,很难将她和“危险人物”联系起来。
  除非她是装的。
  可是现在这里的人大部分都知根知底,起码有一半是自己人,她有什么必要这样?
  如果真是装的,那她的演技未免太精湛。
  连受到惊吓后的生理反应也能第一时间表现出来。
  范意往旁边走了两步,把手放在身下,悄悄朝叶玫比了个手势。
  叶玫会意。
  他走到范意身边,装模作样地自我介绍了一下:“你好,叶瑰。”
  在那些新人难以置信的嘈杂里,小声在话里掺话。
  范意吐槽他:“你干嘛啊?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叶玫:“你指什么?”
  范意:“当然是那女孩的事,为什么让她和我们组,我们找别的怪谈的路,和心愿有关系?”
  叶玫明白了:“你说小愿啊,放心,她不会拖后腿的。”
  范意:“我当然知道她不会拖后腿。”
  拖后腿的人连活着都是问题,怎么可能被投上榜一。
  叶玫跟他解释:“你别急,我找她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她比较细心,也心软,答应的忙会帮得很认真,而且不会怪我们提高了难度,是最合适的人选。”
  范意:?
  真的假的?
  他记得“双生花”上榜的唯一理由是——但凡有心愿参与的怪谈,有90%的结局是怪谈解决,但除她之外的人全部团灭。
  导致范意一直以为心愿是什么凶神恶煞。
  “是真的,”叶玫和范意嘀咕,“你刚刚和她聊了一下,应该感觉到了,小愿胆子不大,多数时候会被吓到,天赋也不高,没有我们那种直觉,所以做事总会过度小心。”
  “这正是我们所缺失的。”
  “我知道你想说,她这种人在怪谈里很可能遇到危险,因为是软柿子,平时不是被诡物盯上,就是被其他通灵者当成探路的垫脚石。”
  “……”
  可是论坛上的话题贴不会空穴来风,真正的软柿子只会任捏。
  “所以,不要惹她,”叶玫很认真地提醒范意,“到时候,就算她哪里做得不好,做了多余的事,也不要指责她。这就是小愿生存的手段。”
  “换言之,她脾气很好,又不好。”
  范意觉得这个形容不大对劲。
  他方才似乎看到了心愿磨指甲。
  他多问了一句:“具体聊聊?我怕相处中踩了雷。”
  叶玫无奈,用指尖戳了下范意的手背:“我说你啊,我又不是万事通,哪里知道她具体不喜欢什么。”
  “反正你记住,只要不故意惹她,她就很好相处,尤其是别怼她,你平时和其他人开玩笑,说别人怎么样都可以,她不行,她会当真。”
  范意在危险的边缘伸脚试探:“那,惹急了会怎么样?”
  叶玫想了想,斟酌字词。
  “说不定呢。她很偏激,也很敏感,不断内耗之后,大概率会想和我们一起爆了。”
  “毕竟那些因为她而死的人,没有一个是冤枉的。”


第97章 Mirror 2
  钟声敲响。
  昏黄色的灯光明灭, 扑闪扑闪的,伴随着宅邸内悠远的声响,圆桌上的羊皮纸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 表面开始慢慢浮现字迹, 仿佛有人在上边拿蘸了墨的笔进行书写。
  这动静牵动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有新人被吓了一跳,往后落了几步。
  心愿率先朝声音来源处看去, 为防止自己跟着跳起来,她掐住了自己的手背。
  【Welcome……】
  声音是从圆桌内部传出来的,里面似乎安装了发声装置——与其说这是钟声,不如说是预先录好的广播音。
  共回响了三次, 尾调像上课铃。
  【W……欢迎……】
  紧跟在钟声之后,圆桌的中央“滋啦滋啦”地继续发出略微沙哑的电子音。它吞掉前面说到一半的英语词句,将其生生扭成了音调僵硬的中文。
  听着非常刺耳。
  【欢迎各位来到……】
  【滋啦……滋啦……】
  电子音“滋滋”卡了半晌, 似乎在调整语言,停顿片刻后再出声,终于叙述流畅了起来。
  【尊敬的各位玩家, 你们好, 欢迎各位来到“Shadow”主题密室逃脱。】
  【游戏即将开始, 下面请参与本场游戏的玩家按进入顺序依次落座,进行自我介绍,并由主持人进行身份牌的发放。】
  【身份牌全部发放完毕后, 主持人将继续游戏内容的解说。】
  播完这句话,大厅重新陷入沉寂。
  一时间无人开口。
  后来的通灵者都没有轻举妄动, 新人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做些什么。
  范意和叶玫对视一眼。
  座椅成环状沿圆桌相连成一圈,椅背上开始沙沙刻出新的数字, 以顺时针的方式一个个显现,从头到尾,一到十三。
  “坐吧,”叶玫说,“C级怪谈,开头应该没什么陷阱。”
  范意试着感知了一下。
  他的确没有从这些位置上捕捉到被诡物设下埋伏的痕迹。
  他朝叶玫点了下头,第一个上前,拉开了一号座位的椅背。
  【按进入顺序依次落座。】
  心愿是第二位。
  她没有范意那样干脆果决,而是拖了一些时间,反复在椅背上看过,确认好几次没有问题后,才慢慢落座。
  坐得也不踏实,发出一声很浅的闷音。
  接下来是林寄雪、岁聿、南晓雨……
  几个新人也犹犹豫豫地坐下来。
  座椅连成一圈,第十三个,也是最后一个人在范意身边落座。
  他是第一次来,身体还在发抖,显然仍没有从这种情况里缓过来,虽然嘴上不说,眼中却还流露着强烈的不安。
  范意快速扫了一圈,他的左边坐着心愿,右边是十三号。
  叶玫是七号,正好在范意的对面,抬眼就能对视。
  待所有人落座完毕,置于圆桌中央的羊皮纸自然悬浮起来。范意右边的人低呼了一句,羊皮纸以游动的状态停留在空中,上面一笔一划地描着从钟声响起就开始窸窣响动,到现在还没写完的文字。
  为了让所有人都能看到,这张羊皮纸还刻意转了一圈。
  范意:……
  其他人:……
  心愿的脸色僵了僵,小声嘀咕道:“你不许写中文。”
  好好的文字,被羊皮纸写得缺胳膊少腿的,比鬼画符还不忍直视。
  羊皮纸还在摆弄着它拙劣的文字。
  范意已经根据上面的蛛丝马迹,判断出了这羊皮纸的真实身份。
  D级诡物,诅咒羊皮纸。
  它没有白粥那样类似人的实体,却可以利用污染,在羊皮纸上随意书写,特性是对看懂羊皮纸内容的人进行诅咒——你看到什么,就要照做什么。
  哪怕是D级诡物,也是会要人命的。
  其他人虽然对这文字无语,却都在屏息等待着它的指示。
  结果这羊皮纸好似在书写上卡了壳,一个“你”字磨磨蹭蹭半天,也没写出个所以然来。
  范意:……
  你,没必要勉强自己的。
  最后是它自己放弃了,把之前写的乱七八糟的文字涂涂改改,替换回了它比较熟悉的语言。
  【Please introduce yourself.】
  林寄雪的目光闪了闪,开口翻译:“请介绍你自己,不谢。”
  他明显是知道诅咒羊皮纸的特性,以防有人看不懂,故意的。
  范意:6。
  不过林寄雪的确是多此一举了。
  起码在座各位都是过了四六级的人,根本用不上翻译,况且这种简单的词汇,哪怕是还在初中的心愿也能读懂。
  自我介绍,广播里也这样提到过。
  林寄雪转向范意:“请?”
  请你个鬼。
  范意吐出一口气。
  他看向羊皮纸。
  先前他和林寄雪打招呼的时候,大厅里只有他、林寄雪、心愿和岁聿四个人。
  他们几个还都是一伙的。
  也就是说,剩下的人除了叶玫和南晓雨外,没人知道他和林寄雪认识。
  范意不想暴露太多。
  他思索片刻,看着座椅上的号码,灵光一现。
  “我没什么好介绍的,”范意脸不红心不跳地开编,“今天晚上吃夜宵散步时路过这栋楼,不小心就进来了。我也不认识你们,不清楚该做些什么。”
  范意面不改色地说这话时,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擦过几个新人:“听他们说,在这里不能暴露真实姓名,看大家的椅子上都有号码,不如之后各位就以号码称呼。”
  “我是一号。”
  林寄雪适时和他打配合:“是新人呀?”
  范意不卑不亢:“请多多关照。”
  心愿扭头看了范意一下,干巴巴地扯了下唇,什么都没有多说。
  看上去很不要脸,然而范意这样做,是有些用处的。
  他挽起袖子,光明正大地展示出手臂上红色的数字,是通灵者被诡物诅咒,拉入怪谈的次数。
  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鲜红色的“1”。
  虽然范意是个假新人,但他的存在,坦坦荡荡的态度,无疑成为了其他新人的一颗定心丸。
  让他们明白,其实新人也可以镇定地坐在这里,分析信息,和其他有经验的人一起交流。
  范意旁边的13号稍微往座椅里面收了收,他绷直了身体,不再继续发抖。
  接下来轮到心愿。
  小姑娘的介绍很短,也很快,她咬着唇,说话细细的,像是要哭了:
  “那个……你们好……我是二号,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希望大家不要嫌弃……”
  她没露胳膊,手臂成交叉状抱在身前。
  因为心愿根本不用装,只要纯本色出演就好——茫然的话语里透露着一点恐慌,很标准的新人表现。
  也是那种……看着就十分好欺负的人。
  第三个是林寄雪。
  他没有装新人的癖好,玩味地看着中间的羊皮纸,取零头谎报了次数:“三号,不是新人,第185次探索怪谈。”
  坐在五号位的南晓雨探头:?
  好耳熟的数字。
  在“海的女儿”里,林寄雪也是这么说的。
  “185次?”坐在八号位的男人拧住眉头,没忍住出了声。
  “这么多?”他盯着林寄雪的方向,扫量他,怀疑他,“真的假的?我看你年纪也不大,把手臂给我们露出来看看?”
  “嘻嘻?”林寄雪歪头,“凭什么给你看呀?”
  “我怕吓到你哦?”
  其实是1186次。
  “为什么不能看?”男人不依不饶,“这是什么隐私吗?你不心虚,又怎么会怕?”
  “不是在谎报参与次数吧?”
  “怎么?”
  林寄雪的目光渐渐冷下去,脸上却还在挂着灿烂的笑意。
  他说:“你怀疑我今天吃了两碗粉,我还要把肚子剖开给你看,证明我只吃了一碗吗?”
  “你觉得多,那请拿出你认为我配不上这个数字的证据,”林寄雪托着脸,声音甜甜的,“别到时候我心情好了给你看,你发现自己被打脸,那可多不好呀?”
  八号拍桌起来:“你!”
  “年纪不大,心眼倒挺多!”
  “和年龄有什么关系?”
  南晓雨转过脑袋,替林寄雪说了两句:“谁主张谁举证,八号,无论三号参与怪谈的次数是否真实,都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管好你自己。”
  八号“呸”了一下:“还神气起来了,要你多管闲事?”
  南晓雨垂了垂眼,假装不经意地把袖口往上挽了挽,漏出上面血色的“107”。
  其实她当时在游乐区,也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数字,算和林寄雪扯平了。
  八号瞥到了。
  他经历过怪谈的次数不算多,下一秒就噤了声,咬牙低声道:“有什么了不起……”
  林寄雪张开手,朝他做了个炸烟花的动作,算挑衅。
  林寄雪后面就是四号,“纵诡者”岁聿。
  他的介绍更短,一句“四号,不是新人”就没了声。
  范意起头,后面的人全部心照不宣地只报座椅编号,作为他们在这则怪谈里行动的代称。
  五号是南晓雨。
  六号是那个和叶玫同一批进入的陌生女人,经验不算很多,第八次探索怪谈。
  七号叶玫。
  八号,方才找过林寄雪茬的男人,第三次来到这里。
  而九到十三号,便是那些真正第一次来到这里,下班途中误入怪谈,从此被打上诅咒烙印的普通人了。
  进入怪谈,意味着从此成为通灵者,永远也不能摆脱诡物的诅咒。
  就像通灵古店的标牌。
  【欢迎来到,通灵者的世界。】
  【欢迎你们看到,这个世界不为人知的暗面。】
  等到所有人自我介绍完成,羊皮纸上面书写的文字褪去,窸窸窣窣,再次有了写上墨迹的动静。
  范意神色微顿,他不动声色地在周围看了一圈,然而这里除了他们之外,什么都没有。
  沙沙……
  这回,羊皮纸上文字显示的速度比先前快了许多。
  黑色的笔迹一行行出现,落进每个人的眼底。
  【Next, let's play a game.】
  林寄雪念:“接下来,我们来玩一个游戏。”
  【123,Wooden head.】
  “一二三,木头人。”


第98章 Mirror 3
  “它看着你的时候, 请不要动作。”
  “不要让它‘观察’你。”
  *
  大厅内,羊皮纸沙沙地继续书写,刷刷地浮现大片文字。
  林寄雪讲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他嫌字多, 怎么都不肯再念, 于是众人推脱了一番,转由南晓雨来负责剩下的翻译, 与宣读规则。
  “‘Shadow’主题密室逃脱游玩指南。”
  南晓雨转述得十分流利。
  “一、本密室逃脱为沉浸式互动型游戏密室,玩家需根据指示,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主持人发布的游戏任务,若放弃任务, 或未按时完成游戏,请各位玩家后果自负。”
  “二、本轮密室逃脱共持续三天两夜,第三日的中午十二点自动结束。每晚七点过后, 密室将进入夜间模式,在此期间,请诸位玩家尽量留在房内, 如有必要出门, 请小心探索。”
  “三、每天早上九点、中午十二点与下午三点为固定集合时间, 请各位玩家及时到大厅集合,并进行人数清点。同时,请警惕缺席过集合又突然出现的玩家, 尤其是当他们不停劝说你们上楼的时候。”
  “四、不要做多余的事。”
  “五、本轮密室逃脱最核心的内容是‘一二三,木头人’, 当它注视你的时候,请不要行动。如果你察觉自己的言行开始不受控制,那么非常抱歉, 本密室不提供这种状况的任何解决方法,请各位千万小心。”
  “六、本栋建筑共有三层,一楼为固定集合点;二楼是为各位玩家提供休息的场所,有设施俱全的单人间和公共厨房,玩家可在身份牌发放后自由分配房间居住;三楼是游戏层,我们的任务与谜题都将在那里进行。注意,本场密室没有四楼。”
  “七、本栋建筑共有东西侧两个楼梯间,如果你看到了通往四楼的通道,请不要惊慌,立刻确认你的位置,并通过走廊直走,前往其他方向的楼梯间。如果仍旧存在通向四层的楼梯,请折返,在两个楼梯间辗转,直到你看到的楼梯口正常为止。”
  “八、对于未在游戏时间内及时离开密室的玩家,第七条规则作废。请在游戏结束后立即不择手段地前往四楼,找到走廊尽头的房间,进入并迅速上锁,同时尽可能快速地找到其他逃脱办法。若三个小时后,您仍未脱离……”
  【aaaaaaabbbbbbbccccc……】
  第八条规则的后续是一串无意义的字母,重复乱码,拼不出一段字节。
  对于这样的事,资深的通灵者早已习惯。
  想也知道,第八条规则被干扰的后半段,未及时脱离怪谈的下场……
  可能是死,也可能是永远留在这里,成为诡物的一员。
  南晓雨快速扫了一遍,直接跳过这个片段,往下翻译着羊皮纸上的字:
  “现在,请诸位选出两名玩家,到三楼的黑色房间里领取未拆封的身份牌,并交给主持人。”
  “注意……”
  “一二三,木头人。”
  羊皮纸停止了书写。
  看来第一轮游戏的规则就到这里。
  南晓雨念完,有些口干,她四下环顾了一圈,没找到水,估计在二楼的厨房里,只好开口问:“谁去拿身份牌?”
  林寄雪举了举手:“我可以哦?”
  与其他人不同,林寄雪并不介意去当那个出头鸟,也对未知更感兴趣。
  除林寄雪外,没有人再说话。
  范意也是。
  当第一位实在抛头露面,范意没有那个爱好,他这次带了其他目的来,若非必要,还是别表现得太显眼较好。
  况且,先前他都是自己入局,探寻秘密。
  这次正好可以趁着怪谈等级不高,不用太过担心生存问题的时候,尝试一下旁观者的视角。
  去看看其他人是怎样解决危机的,或许能更清楚些。
  都说旁观者清。
  他靠在椅背上,默记下羊皮纸上的规则,认真思索。
  “一二三,木头人”是他小时候和班里同学玩过的小游戏,很经典,相信很多人都有玩过。
  小时候课间的娱乐活动不多,走廊上又不允许打闹跑跳,因此“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成了他们常进行的游戏。
  需要划定一个起点,一个终点,并选出一个“木头人”。
  扮演“木头人”的人站在终点,而其他人,就站在起点。
  当“木头人”回头时,从起点出发的人便不能再动弹,被发现就算淘汰。
  而只要有人拍到“木头人”的肩膀,就算赢。
  【当它注视你的时候,请不要行动。】
  范意在心中念了一遍。
  首先,“它”是什么?
  如何知道,“它”在注视着“你”?
  这栋宅邸内所描述的游戏,定然不像现实的规则那样简单,宅邸内并没有划定起点与终点,没有说明“木头人”的身份,你不知“它”位于这栋宅邸的何处,又何时会猝然回头看你。
  因此,最先探路的人,往往是诡物第一个开刀的对象,最容易遇到危险。
  未知会滋生恐惧。
  恐惧之下,大厅沉入短暂的安静。
  南晓雨主动说:“还差一位。”
  她也不打算当探路者:“如果没人愿意的话,我们就抽签。”
  八号一听抽签,登时拉下了脸,突然站起来,对那几个新人伸手一指:“你们去。”
  十号被八号正指着,眼里流露出微妙的不满,起身反问:“凭什么?”
  八号冷声道:“不然呢?”
  他讲得好似理所应当:“你们这些新人还有别的用处吗?这是规矩,新人就该多探路。”
  “是为你们好,能多长长见识。”
  范意眯了眯眼。
  他往前一探,目光转向八号,曲指在自己的手背上轻轻敲击。
  他倒要看看,这种欺软怕硬的人接着会怎样做。
  威胁其实是一种最愚蠢的办法。
  若真想拿新人去试探,应该先待他们极好,承诺会罩着他们,再信誓旦旦地抛出假的线索,让那些人心甘情愿地上当受骗。
  不是,他在想什么东西。
  不可以,绝对不行。
  十号说:“你自己也不是不敢去吗?就盯着我们这些人,连抽签都不敢,胆小鬼。”
  八号轻嗤了一声:“是吗?”
  他在说话的同时,也看着其他人。
  在场所有声称新人的通灵者里,只有十号和一号肯直面他。
  十号在驳斥,一号在观察。
  一号的打量让八号十分不爽,他回瞪了一下,转向旁人。
  其他的人要么低着头没吱声,要么在回避。
  这种没什么心理素质的新人,最好拿捏。
  八号:“谁也别说谁,你问出这种话,就是自己也不敢去,既然如此——”
  他缓缓指向了心愿:“你,去。”
  顺便还阴阳怪气了一嘴:“有参与过怪谈185次的三号带你,我问问,你有什么好怕的?”
  心愿白着脸色,茫然地抬了下头。
  “我?”
  八号说:“对,就是你。”
  心愿张了张口,又闭了回去,见所有人都看着她,有些无措。
  ……她最讨厌和人接触,找人求助,更学不会拒绝的话。
  可是她不想去。
  心愿小声说:“但我……”
  “你什么?”八号盯着她,“不想去?这点勇气都没有,那你之后也是死,不如早死算了。”
  范意抿了抿唇,别过头。
  如果心愿是陌生人,他或许不会多作理会。
  但对方是他们接下来行动的队友,他看出心愿的为难,犹豫着要不要帮她一把。
  其实,他去也可以。
  然而下一秒,范意就停住了。
  因为他看见心愿垂在两边的手紧攥成拳,在用可怜目光回视八号的同时,无声地碰了下唇。
  拼凑出两个字节:“去死。”
  *
  范意坐在一号位上,旋过身,仰头看着林寄雪和心愿上楼的背影。
  这个位置能看到二楼的情景,再往上便被遮挡,看不真切。
  林寄雪与心愿一路没有停顿,直接上到了二楼,随后在往三楼走的时候,心愿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向前扯了下林寄雪,两人顿住,保持着动作,一起停在原地。
  范意凝眸,往前伸脖子。
  这是发生了什么?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距离有些远,他一时间没能分辨出来。
  于是他顺着心愿紧盯的方向去看,视线落在二楼的一处墙角边缘,那里什么都没有。
  还是说,他们在防着墙角后面的东西?
  范意集合前上楼看过,此刻回想,依稀记得那堵墙上挂了好几幅画,画面皆是闭眼的人像。
  人像吗?
  几秒过后,林寄雪与心愿恢复了行动,朝范意看不到的三楼出发。
  这两个人是通灵者里公认的危险存在,榜一榜二,论出事也轮不到他们。
  不出几分钟,两人就回来了。
  两人一下来,八号就迫不及待地追问:“怎么样,我看你们刚刚停顿了一下,上面有什么东西?”
  心愿不善交际,没吭声,林寄雪睨了八号一眼:
  “你是巨婴吗?还要我们把饭喂你嘴里,想知道就自己上去看哦?”
  八号不敢招惹林寄雪,只敢偷偷瞪林寄雪,又转向心愿,追问:
  “你说,你们为什么停下。”
  心愿抽了口气。
  她说着只有离得近的范意与林寄雪才能听清楚的低语:“……死全家的,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你算个什么东西。”
  八号当然听不清:“什么?”
  范意往旁边让了让。
  坐在七号位的叶玫撑着脸,见范意给他使眼色,难得动手,拍了拍八号:
  “我说,你就消停点吧。”
  八号被吓了一跳。
  无他,叶玫的存在感实在太低,以至于他刚刚根本没发现,自己旁边还有人……
  叶玫笑了:“把关系搞僵了,之后倒霉可没人救你。”
  八号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咬了咬牙,想不通这次怎么会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人来多管闲事。
  坐下的同时,他也暗暗把这些人记了下来。
  三号,五号,七号……还有十号和一号。
  前三个他或许惹不起,但是拿后面两个新人开刀,他还是敢的。
  思及此,他不怀好意地往范意的方向瞥去一眼。
  范意:?
  不是,他惹这人了吗?
  心愿松开手。
  她见八号不再针对她,于是收回目光,却好似暗自决定了什么,把一叠黑色的卡牌推到羊皮纸的面前,轻声细语:“你要的。”
  卡牌的包装上有拆过的痕迹,想来林寄雪和心愿已经看过卡牌上的内容。
  现在人多耳杂,范意不便多问,但瞧见林寄雪特地朝自己的方向眨了眨眼,他就知道稳了。
  羊皮纸卷走卡牌,交由圆桌中间的装置洗过之后,一张张发送到他们面前。
  范意翻开他的身份。
  牌面是“月亮”。


第99章 Mirror 4
  “身份牌共有十三张整, 分别是四张太阳、四张月亮、四张星光,以及一张空白牌面。”
  “请尽量不要将自己的牌面暴露给其他人,记住, 同一牌面的人, 不一定是你的伙伴。”
  “恰恰相反……”
  “他们有可能是你的敌人。”
  *
  身份牌发放完成。
  范意看过自己的牌面后, 仔细读了读规则,把身份牌背面朝上, 收进袖口里,贴着手臂放置。
  这次的规则,没有人多余翻译。
  因为它提到了“敌人”。
  最容易滋生猜忌。
  羊皮纸等了他们几分钟,确定所有人都读完规则后, 将原本的痕迹擦除,重新书写。
  “请各位玩家自行探索密室,找寻其中的规律, 并想办法逃脱。”
  这条倒是可以讲,南晓雨直接念了出来。
  而南晓雨话音刚落,羊皮纸便消失无踪。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 尤其是新人, 哪怕羊皮纸提了让他们自己探索, 也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
  还是叶玫先推开椅子,朝其他人招手。
  “愣着做什么?”叶玫说,“走啊, 去上头看看房间,先找好休息的地方。”
  他这话是对着范意说的, 然而其他人不清楚,见有人起身,也纷纷跟着站了起来。
  十三号犹疑着问出了口:“这里的房间, 靠谱吗?”
  是新人。
  叶玫温和道:“靠谱的,二楼的房间多半是夜间行动时的避难所,你们可以多听听规则,规则是为了保护而存在的。”
  哪怕在大多数情况里,规则是一种过于保守的“保护”。
  它能保你一时的安全,要真正破解怪谈,往往需要直面风险。
  八号不屑地嗤了一句:“多此一举。”
  “规则有没有告诉你,不要多管闲事。”
  叶玫微笑扭头:“可是,我多管闲事是因为你。”
  八号:?
  范意:?
  八号说:“和我有什么关系?”
  叶玫摊手:“对啊,我回答问题,和你有什么关系?”
  八号:……
  叶玫冲他笑,随即不再管他,上到二楼,顺手拉开了一间房门。
  房间内部如羊皮纸所言,设施齐全,有单独的洗浴间,除了阳台被封住之外,宽敞又干净。
  门上还有能从内部看到外面的猫眼。
  叶玫又开了几间,屋内的布局全部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选吧,”叶玫退了一步,朝其他人摊手,“反正房间除了位置不同外,没有好坏之分,谁睡哪间都一样。”
  他难得在说人话。
  范意还没来得及在心里多夸两句,就听叶玫又不自觉地顺口道:“反正该死的人,不管睡哪个位置,都会死。”
  其他人:……
  范意:……
  您真的半嘴都不离死啊。
  叶玫先问范意:“要不就一号先来,你想要哪间?”
  范意感觉都可以。
  他知道自己不用挑,叶玫会给他选好,故意道:“要床软不硌的,隔音效果强的,环境舒适的,通行方便的。”
  叶玫:这让他上哪知道去。
  他往旁边让了一步:“劳驾,自己选。”
  八号笑出声来,惯看不起这些事多的人:“请问您是哪家少爷?”
  范意耸肩。
  他说:“抱歉啊,我这个人比较娇气,认床,到外面会睡不着觉。”
  林寄雪接茬:“哎其实我也是,毛病可多了,要不我和你躺同一边。”
  心愿小声:“我想住角落。”
  南晓雨也掺和道:“我我我,想要靠近楼梯的那间。”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到前面,声音淹过,堵住了八号脱口而出的“废物”。
  八号:……
  范意冲八号戏谑地扬了下眉,报方才在集合点挨瞪那一口恶气。
  八号磨了磨牙。
  一个新人而已,在神气什么?
  这些家伙都有毛病吗,有经验的人不抱团,反而一个个替这些拖油瓶说话。
  八号的认知里,什么都不懂的新人=拖油瓶。
  他以为,新人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生死局,是不会懂的。
  就像他一样。
  不过,好在其他人对房间一事都抱有比较随意的态度,也不想继续在选择房间的事上拖沓,包括八号。
  抛开这段小插曲,众人商讨了一小会儿,很快就决定好了各自住在哪里。
  叶玫抱有私心,故意安排,将他们这帮人的房间并挨着,排成一列。
  他还顾及到了南晓雨和心愿的想法,一个在角落,一个在楼梯口。
  心愿称入住前要再将房间检查一下,以免里面藏了东西,防不胜防。她的提议很快得到了其他人的同意,纷纷到自己的房间里各种翻找。
  范意没急着回去,而是落到最后,想看看那个让心愿和林寄雪停留的地方。
  这栋宅邸内部的窗户被全部封死,不透光,以至于白天也像黑夜。
  他们全员到齐的时间是午夜十二点半,被羊皮纸折腾了一圈后,现在是凌晨一点二十。
  【每晚七点过后,密室将进入夜间模式,在此期间,请诸位玩家尽量留在房内,如有必要出门,请小心探索。】
  他们一来就是夜间。
  这也是分房间的时候无人因不满而纠结,追求快速完成的原因之一。
  不论是新人,还是有部分经验的通灵者,他们都听进了规则,在确认过规则是一种保护之后,着急找到房间落脚。
  规则并没有明说夜间行动会遭遇什么,只提醒他们小心。
  但他们自己根据羊皮纸未尽之言,想象出了洪水猛兽。
  叶玫趁着其他人各自回到房间的空隙,偷偷摸摸地往人群后面挨。
  作为“透明人”,叶玫的存在感向来低得可怜,只要他不主动招惹人,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动作。
  叶玫找到范意,走了过去,从后背轻轻地勾了下范意的手指。
  范意顿了顿,转身低头。
  跟变魔术似的,叶玫不知从哪里弄出一副白色的手套,双手捧着,塞进范意的掌心。
  叶玫说:“给你的。”
  范意捏了捏:“手套?这是什么道具吗?这则怪谈必须要用到的?”
  他能够从这副手套上面感受到灵异值。
  可上面附着的灵异值实在轻微,只浅浅包裹在外,不像是什么能派得上大用的东西。
  “是道具,但不是这则怪谈必须的,”叶玫说,“这是礼物。”
  在“海的女儿”相遇时,在沉沉的天气里拉住范意的手时,叶玫便觉得,范意的手上少了些什么。
  这么干净的一双手,不应该随便沾染血污,更不该被诡物的刀刃刺穿,血流不止,留下疤痕。
  应该有什么,把它保护起来。
  叶玫说:“它可以隔绝一定程度污染,让你免受侵袭,以后你做怪谈的时候,就带着吧。”
  范意将“礼物”打量了会儿。
  他没有推脱,低着头,在叶玫的注视下,将东西套到了手上。
  叶玫:“怎么样?”
  范意试着张了张手。
  这手套薄得很,攥着也软,贴在皮肤上冰冰凉凉的,并没有很强烈的异物感,也不影响他手指的灵活度,跟没戴一样敏捷。
  范意说:“谢了,老板。”
  叶玫:“和我谢什么。”
  叶玫又问:“你等会什么打算,是想休息一下,还是直接行动?”
  范意说:“看你,还有其他人。”
  “我想今晚到三楼调查一下。”
  他这几天睡得很够,都是自然醒,熬一夜完全没有问题。
  何况,他多拖一分,范临的情况就多一分未知。
  “那行,”叶玫说,“我去问问其他人,如果确定的话,半个小时后,到餐厅里集……”
  叶玫的话讲到一半,猝然停住。
  他的眼神从柔和转为冷冽,维持着手搭栏杆的动作,一动不动。他安静凝视着范意的身后,呼吸清浅。
  范意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他的体质再次发挥作用,一种被诡物注视的恶寒在叶玫停住的刹那顺着他的脊背攀爬,令他头皮发麻。
  范意顷刻间就能明白,他没有继续动作,只得平视着叶玫的双眼,在对方漆黑幽邃的瞳眸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在笑。
  范意心中一个咯噔。
  叶玫眼中的他在笑。
  他听见了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几乎产生了幻听,仿佛在他的身后,有东西正踩着地板,一步一步,慢慢地朝他靠过来。
  说:“一二三,木头人。”
  “不许动。”
  范意的额角渗出一滴冷汗。
  同时,他的手臂莫名地感到发酸发软。
  范意觉得奇怪,如果是平时的他,应当没有那么容易感到疲惫才是。
  就像……有他看不见的东西趴在他的背上,压住他,揉掐着他的手脚,下巴,让他感到冷、感到疼。
  叶玫的目光游动,移向范意。
  他微不可察地颤了颤眼睫,无声地提醒。
  坚持住。
  范意当然能够坚持。
  可是,只要保持不动就可以了……吗?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此刻走廊里只剩下他们,安静到能听到三楼钟摆走动的滴答声。
  那东西却没有要移开目光的架势,紧盯着,期待着他们忍不住动作的那一刻。
  范意看着叶玫,叶玫也看着他。
  叶玫眼底的范意,依旧在笑。
  甚至嘴角的弧度越咧越大,到了不似人形的程度。
  他不可以,也不可能在这里结束。
  范意飞快地思考着,又细又密的汗在诡物与体质的双重影响下,不断渗出。
  而正当范意的额角那滴冷汗将要滑落时,走廊角落里,一间房门忽然打开!
  “咔哒”地一下,松了松范意紧绷的神经。
  是心愿的房间。
  范意无法张口出声。
  也无法去提醒对走廊情况一无所知的心愿。
  他只能静静地看着,期待心愿能够发现这里的端倪,不要动作,及时止损。
  然而她的表现还是出乎了范意的意料。
  房间的门是外开式,心愿推开门后,似乎已经察觉到走廊外面有问题,没有立刻出来。
  她矮小的身形完全被隐藏在门的背面,只能看见门底的脚。
  随后,一颗玻璃珠从心愿屋门的方向飞出。
  ——心愿借门的遮挡,将手里的玻璃珠砸向对门。
  玻璃珠“叩叩”地撞了上去,又反弹回心愿的房间门口。
  她的力道控制得极好。
  这个角度,玻璃珠能直接跳到她的手心。
  心愿接回玻璃珠,再扔,如此反复数次,对面的房门终于开了。
  是八号。
  八号不是能忍气吞声的人,但他也担心夜半有诡物敲门。
  他明显从猫眼里确定了捣乱的是人之后,才一把推门而出,骂骂咧咧,声音凶狠:“你在干什么?!”
  他冲着心愿的方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是不是想死?!”
  “……”
  过了两秒,心愿退回屋内,阖上了屋门。
  范意无法看到心愿做了什么。
  也许,她小声说了些只有近处的人才能听见的话。
  因为八号似乎被心愿激怒,不悦地叫了一声,立即往前走了一步——
  就在他的半个身体暴露在外的刹那,那股黏附在范意脊背上的冰冷感瞬间消失。
  不如说,是诡物找到了新的目标。
  它去注视八号了。
  而八号也迅速意识到,外面存在危险!
  他迈出的那只脚倏然停住。
  范意当机立断,趁此机会迅速扭身!
  他在方才停止不动的时候,就在感知,并察觉到了诡物目光的来源。
  范意在他身后的墙壁上重重拍了一下。
  他这个行为没有任何根据,全凭猜测——凭着他对游戏“一二三,木头人”的理解。
  他要拍到“木头人”,游戏才算结束。
  【你动作的时候,只要不被“木头人”发现,便不算淘汰。】


第100章 Mirror 5
  这下, 范意明白了。
  “镜子里的你”是一则平平无奇的C级怪谈。它玩着“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看似无影无踪, 不可捉摸, 可当真正的诡物注视他们的时候, 是能够被人察觉到的。
  他现在就站在心愿和林寄雪曾停留过的位置上,双臂支在墙头, 抵着诡物所在的位置,屏息等待着。
  一秒、两秒……
  那如毒蛇般阴冷的感受没有再卷土重来。
  而八号,他似乎被外面的情况给吓到了。
  他在开门之前,定然没想到, 对门那个看似柔弱的女孩,用着如此拙劣的方法,只为了引他出来送死。
  在木头人游戏短暂结束后, 八号没急着找人麻烦,他惊魂未定,快速退回了屋内, “砰”地关上屋门。
  范意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倒不觉得刚刚的遭遇有多惊险, 比这更险象环生的时刻, 他历经过许多了。
  只是每每被诡物盯上,都让范意浑身难受。
  是那种生理意义上的不舒服,如百蚁噬身, 钻心蚀骨。
  光是注视,就让他差点吐出来, 最终只能撑着墙壁干咳。
  叶玫上前来,顺着范意的背,慢慢给他拍了几下:“怎么样?”
  范意说:“恶心。”
  生理心理都觉得, 诡物那种不含杂质的恶意凝视,让他恶心。
  叶玫拉开范意挂在边上的包,去翻,从老位置找出一盒口香糖。
  他拆开包装,递给范意:“喏。”
  范意张口:“我还没到要你喂的地步吧?”
  叶玫立刻把手收回去:“那不要给我。”
  范意:……
  他说不要了吗?就多余这么一提。
  他没好气地从口香糖盒里抽出两条,一起搁嘴里嚼,清凉的薄荷味蔓延,驱散了他胸腹中的不适。
  范意边嚼边问:“对了老板。”
  “说。”
  范意问:“你眼里的我,是什么样的?”
  换作旁人,或许会把其当作迷茫者对自己认知不足的问询。
  但那是范意。
  目标最清晰的一个。
  “嗯?”叶玫问,“你在我的眼里,看到了什么?”
  范意诚实回答:“我在笑。”
  “这样啊。”
  叶玫没有正面回答:“橘子,你现在是什么样子,我看到的你,就是什么样子。”
  他弯弯眉眼,声音带笑,可又莫名令人觉得分外寒凉:“相信你自己。”
  “不要相信我的眼睛。”
  *
  ……
  凌晨两点整。
  叶玫挨个敲门,把他摇来的人都叫过来,敲门声咚咚地响。
  期间只有六号探头往外瞅了一眼,其他人的房门都死死闭着。
  一行人准时在餐厅集合。
  岁聿是最后一个到的。
  他应该才洗过澡,头发还在往下滴水,因为今晚行动都是熟人的缘故,岁聿没有戴上口罩与墨镜,水渍润湿了他身上的白衬衫。
  范意多看了两眼。
  他竟还真觉得,岁聿的模样有那么点眼熟。
  但范意想不起岁聿的名字,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可能在市区大屏上见过对方的广告。
  叶玫从冰箱里拿了几瓶酸奶,边插管子喝,边朝岁聿挥手:“什么事耽搁了?你看,就差你了,迟到了0分钟27秒哦。”
  岁聿毫无反应:“哦。”
  他一来就开门见山:“所以呢,你大费周章让雪来找我过C级本,是想做什么。”
  范意:?
  他朝叶玫眨眼:不是哥们,您没和人提前说好啊?
  叶玫抬手示意范意稍安勿躁,旋即笑意盈盈道:“我还能有什么理由找你?当然是我需要你。”
  “有你在,我们可以事半功倍。”
  岁聿右眼皮狂跳。
  什么事半功倍?保真吗?
  纵诡者岁聿,通灵者论坛排行榜第三位。
  一个旁人避之不及的,真正意义上“碰到就会倒霉”的存在。
  碰上其他危险人物的倒霉都是人为所致,只有遇上岁聿的倒霉,是不可抗力。
  在岁聿经历的第一则怪谈里,当年尚还稚嫩的青年为了短暂保命,拼尽了全力,与诡物命运傀儡丝签下契约。
  他以自己的身体作为命运傀儡丝寄生的容器,供其生长。
  相当于在体内安装了个定时炸弹,不知何时会被诡物反噬,吞吃。
  岁聿因此得到了可以短暂操纵诡物的能力,以及……百害无利的副作用。
  只要靠近岁聿身边的通灵者,不论是谁,命运皆会被傀儡丝逆转。
  而且是单往坏的方向转。
  因此,但凡有岁聿存在的怪谈,能完成的任务必定会出现意外,生路总在关键时刻转为死路,能够沟通的诡物失去理智。
  虽说没有“双生花”那样可怖到团灭的地步,可单单这点,就已经足够将人折磨够呛了。
  事半功倍,事倍功半还差不多。
  找他办事,包办砸的。
  除非……
  岁聿心中不安的想法愈来愈强烈。
  除非叶玫要做的事,与诡物有关。
  果不其然。
  下一刻,他就听叶玫用极其平淡的语气,轻飘飘地开口,丢下一颗在他眼里仿佛无足轻重的重磅炸弹:
  “我要你的能力帮忙,来打开这则怪谈的隐藏通道。”
  “链接那个地方的通道。”
  岁聿:“哪个地方?”
  不会真的是他想的那个吧。
  叶玫说:“我要到诡物的世界里去。”
  岁聿:……
  墨菲定律,你担心什么,什么就一定会发生。
  诚不欺我。
  岁聿看着叶玫。
  确认对方没有在开玩笑后,他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贼船。”
  这是上了贼船。
  叶玫没否认:“是是是,所以你就说,这事能不能办吧?”
  岁聿:“能倒是能。”
  托命运傀儡丝的能力,岁聿在操纵诡物的时候,只要他愿意,能够短暂地共享到诡物的视野。
  正如白粥所言,诡物眼中的世界,和人不一样。
  只有在诡物的视觉里,才能看到怪谈与另一个世界间的联系。
  岁聿提醒他们:“那里不是个好地方。”
  叶玫幽幽道:“我当然知道,如果是好地方,我就不会来找你了,给自己招灾呢?”
  厄运发作起来比什么都可怕。
  岁聿:“哦。”
  油盐不进。
  现在聚在厨房里头的,都是被叶玫叫来的人,岁聿简单看了一圈,数了数人头,最后目光在范意的身上停顿片刻,才转回叶玫:“所以这里的,你们所有人都要去?”
  “别人我不知道,”林寄雪爱凑热闹,举手晃晃,“反正我有点兴趣。”
  人为地打破障壁,从一则怪谈,到另一则怪谈里,他还没有尝试过,想想就跃跃欲试。
  况且,他也还没有见到过另一个世界的真实面目。
  活着的人,死去的人,在怪谈里消失不见,现实也没有踪迹的人。
  那里,说不定能找到答案。
  南晓雨说:“我也是,反正我是要去,一定。”
  她就是为此而来的,祈祷着能够再次见到南诗情的那一天。
  心愿倒没吱声。
  她沉默地扯着衣服上的蝴蝶结,一下,又一下。
  岁聿难得话多:“连你也要跟着瞎掺和吗?双生花。”
  心愿脸色很白,闻言她抬起头,目光闪躲:“别叫我,我有点那个了。”
  岁聿:“哪个?”
  心愿说:“想死。”
  岁聿:……
  心愿压着声音道:“问我做什么,别管我。”
  他忘了。
  心愿最讨厌别人问她一些她不想回答的东西。
  岁聿只好说:“随便你们。”
  他捋了一下,重新转回叶玫身上:“所以,你大晚上把我叫出来,是要现在看?”
  “不一定能成功。”岁聿说。
  叶玫:“我知道。”
  他清楚,想找到正确的路,没有那么容易。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不是说看就能看到的,他这次只是打算摸个底,排掉几个正确选项,打算更有针对性地进行调查而已。
  叶玫撑着脸望向范意,见范意点了下脑袋,才朝岁聿笑道:“现在看看吧。”
  “行。”岁聿应了。
  命运傀儡丝的牵动需要诡物存在。
  于是几人又重新回到范意和叶玫出过事的楼梯间——心愿和林寄雪也在那里停顿过。
  要想诡物现身,起码要有一个人来牵制住诡物的行动。
  范意对自己在叶玫眼里的那个笑耿耿于怀,还想再见一次,好弄清楚来源,于是他主动上前:“我是灵鬼,我来。”
  叶玫揪住范意的后衣领:“你在旁边看着,来什么来,打辅助去。”
  范意:?
  范意:“几个意思?”
  叶玫理直气壮:“这里就数你最敏感,得给阿暮指方向。”
  阿暮,是指岁聿吗?
  奇怪的外号增加了。
  范意怀疑叶玫在耍他:“那你打算让谁当这个诱饵?这里数我最敏感,最容易被诡物盯上。”
  叶玫挽袖子:“我来。”
  “……”
  不等范意骂他,心愿主动往前两步,看不下去道:“你别了吧。”
  “叶瑰,你身上太冷了。就这么出去,说不准会被诡物当成他们的同类。”
  叶玫:“所以?”
  心愿:“我来。”
  她是这一帮子通灵者里,除范意外,被污染侵蚀程度最低,因为年纪小,也是最像人的那个。
  如果范意不行,那么最适合做诱饵的人,就是她了。
  在这里,没人会说他们欺负小女孩。
  岁聿说了随便他们,自然没有异议:“你们决定好了?”
  见叶玫不推脱,心愿说:“就这样吧。”
  既然如此,岁聿迅速调动起自己体内灵异值与污染并存的部分,准备牵动命运傀儡丝,去观察诡物的视界。
  心愿吸了口气,按捺住内心紧张,站在楼梯中间。
  诡物还未苏醒。
  在等待的间隙里,岁聿提了一嘴:“不过,我还以为一号是雪的朋友。没想到,他和叶瑰关系更好。”
  林寄雪在边上围观,站姿懒散,闻言歪头道:“还好吧,我和他在上则怪谈里有一些交情。”
  岁聿:“The Little Mermaid?A+级那个? ”
  林寄雪只说:“他是叶瑰带的人。”
  “叶瑰从不嫌弃人,连毫无基础的新人,托给他带,也能赖上个两三天。”
  “没点本事,还真不能在叶瑰身边留这么久。”
  死的死,跑的跑。
  林寄雪说:“一号在Cold Cemetery的表现,也证明了这点。”
  他说话时没有压声,因此,所有人都听到了后续林寄雪尾调上扬的愉悦音:
  “会有惊喜的。”
  *
  什么惊喜,惊吓才对。
  几分钟后。
  范意被叶玫捂住口鼻,往后退。
  他们缩在墙角时钟下方的柜子里,挨得极近,范意贴着叶玫身上冰凉的体温,无法动弹,只能在交错的呼吸里,尽量面无表情地去想。
  林寄雪,你嘴巴是开过光了吗?


第101章 Mirror 6 Some of
  墙壁后面有什么?
  心愿左手扶着扶手, 沿着楼梯向下。
  她走得很小心,也很慢,右手一直抓着自己的衣服下摆, 没松开过。
  上楼就换手。
  每一步都在犹豫, 在其他人不知道的地方, 她的内心天人交战。
  她是怕的。
  怕自己以身涉险会死。
  尤其是旁人都在看着她的情况下,她不会安心, 反而会把其他人想象成可怖的鬼魅。
  反复内耗。
  一边期待诡物不要那么快盯上她,一边又希望诡物早些降临,结束她的自我折磨。
  她在楼梯上走了五个来回,额角出现细密的汗, 气也喘了起来,隐匿在墙内的诡物却没有发生任何动静。
  墙壁上方,人像双目紧闭。
  南晓雨看了会儿, 在旁边出声:“会不会是诡物移动了位置?我没有感觉到异样。”
  这是很正常的想法。
  不止是南晓雨,在场其他通灵者也一样,他们全部没有感应到诡物存在附近, 只有微乎其微的污染, 飘散在空气里。
  这污染来自怪谈本身, 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心愿也扭头看向在旁观察的其他人,用目光询问要不要换个地方。
  范意却说:“不。”
  他略略抬眸,望向墙壁上方的人像, 笃定道:“它就在这里。”
  南晓雨收回了话。
  你敏感,听你的。
  实际上, 他们总是会下意识忽略范意是灵鬼这回事。
  最容易被盯上,最容易受到影响,最脆弱, 最敏感而需要保护的存在。
  范意转向心愿:“如果你累了,就换人来当诱饵,我可以。”
  叶玫从后面拍了下他。
  心愿咬牙说:“不用。”
  她喘着气,没停,明显在强撑,却十分倔强道:“我能继续。”
  范意说:“撑不住就说。”
  林寄雪笑道:“心软呀,橘子。”
  心愿不浪费力气,她小小地点了下头,就算回应。
  在心愿行走第八个来回的时候,四下的氛围骤然一阵凝滞!
  诡物气息的出现如此突兀而又明显,她急急刹住了步伐。
  所有人一个激灵:来了!
  诡物视线落下的那一瞬间,它暴露了自己的位置,他们不约而同地转向诡物出现的方向,试图从中找到些什么。
  岁聿更是当机立断,立刻使用命运傀儡丝,控住诡物的行动。
  范意却莫名低头,瞄了眼脚底。
  怪异的感觉。
  他的脚底除了地板,就是极为浅淡的影子,似乎不存在任何异样。
  范意停了两秒,才转向他的感知里,污染最深的位置——诡物出现的地方。
  叶玫收回他落在范意身上的视线。
  与此同时,岁聿共享到了诡物的视野。
  诡物似乎生存于墙壁后面,它的目光能透过厚厚的“水泥砖块”,看到这栋宅邸的内部情况。
  ……岁聿差点瞎了。
  镜子。
  他看到了无数面镜子。
  这是一栋由镜子组合而成的建筑。
  踩上去咚咚响的木制台阶和走廊是镜子,集合点羊皮纸所在的桌子是透明的玻璃,地板是镜子,头顶的灯是镜子,连他面前的墙壁也是镜子。
  里面倒映着千千万万个他们,看着眼花缭乱,还反光,岁聿要好一会儿才能分清谁是谁。
  他抿抿唇。
  岁聿通过诡物的目光,在所有人里找到自己,他让自己抬了一下手,发现镜子里的他没有动。
  不,不是。
  这些镜子仿佛存在延迟,几秒之后,它们才发觉岁聿动了,镜中的他才跟着抬起手。
  岁聿想了想,说:“心愿,你能走一步吗?”
  他保证道:“现在诡物的掌控权在我手上,不会出事。”
  心愿:……
  她把岁聿的行为都看在眼里,由纵诡者来说这话,属实很难让人信服。
  但她还是试探着往台阶上走了一格。
  数不清的“心愿”跟着,往上迈了一步。
  果然,只有被诡物盯上的心愿,镜中的她才会随之动作。
  岁聿顿了顿。
  他观察着那些“镜中人”的动作,而在心愿动起来的同时,镜子里的她笑了。
  岁聿:……
  他好像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他发现,他们被注视时不能动弹的缘由,似乎不是这个埋在墙壁中的诡物。
  而是这些无处不在的镜中人。
  是镜中人在观察他们的动向,而诡物的注视,只是给镜中人提供了一个目标,一个途径。
  镜中人的手从镜面里穿出来,无声地拉住了心愿踩下的脚。
  不过,它们似乎只能伸出一只手,无法继续剩下的动作。
  岁聿移开了视线。
  他没有多管心愿的事,也没和她说自己的错误判断,直接去找叶玫所说的通道。
  满室都是镜子,晃眼。于是不反光的某些东西就变得非常明显。
  二楼的房间门,和墙上的画像是例外。
  门是普通的木门,他在现实里看到的是什么,在诡物眼中就是什么。
  但画像不同……
  诡物眼里,那些画像是一颗颗还在滴着血的头颅。
  血液淌在地上,被镜面无声地吸收。
  镜中的他们似乎舔了舔唇,吮吸着来之不易的滋养,随即继续模仿着他们的动作,保持不动的姿势。
  一楼和二楼没有叶玫想要的,三楼目前看不到。
  岁聿闭上眼,正要把视野换回到自己身上——
  下一刻,他视角的余光瞥到一楼集合点的方向,玻璃桌的内部,诅咒羊皮纸从里面钻了出来,发散着不详的黑色污染。
  而诡物目之所及之处,他们的房间,全部从木门变成了砖墙。
  岁聿:……
  有他在,不出意外的话,就要出现意外了。
  命运傀儡丝,没跟你们开玩笑。
  *
  凌晨两点半。
  所有还没回到自己房间,在外面游荡的通灵者,都收到了一样诅咒羊皮纸发布的临时任务。
  黑色的字迹一笔一划地在羊皮纸的表面书写,落在范意等人的眼中,像是有血。
  【Let me tell you a story.】
  【让我给你们讲个故事。】
  岁聿紧急切断了命运傀儡丝的链接,视野变化,冲叶玫的方向打了一个手势。
  范意见此反应迅速,他离墙壁最近,立即朝着那里拍了一下,中断诡物的“木头人”游戏!
  “嘎巴,嘎巴”。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一楼的墙壁当中生出。
  羊皮纸飞到他们面前,沙沙地动。
  【Some of you moved.】
  【你们之中有人动了。】
  【现在,木头人要来寻找你们,寻找不听话的,入夜还在外面游荡的玩家。】
  【当它苏醒,你们所发出的任何动静,都会被它听到。】
  【请躲起来,请保持安静。】
  【十秒倒计时,开始。】
  最后是一行熟悉的字句。
  【123,Wooden head.】
  【一二三,木头人。】
  只有十秒钟。
  这种时候就不必说什么多余的话了,众人快速过完羊皮纸上的内容,互相交换了下眼神,直接原地解散。
  在离开前,心愿不安地往一楼的位置扭了下头。
  不是她的错觉。
  方才自己听岁聿的,动过之后,身体便变得莫名沉重,仿佛她用于支配自己动作的力气正被某种无形的存在一点点剥夺。
  可她的感知却比以往更加敏锐,例如,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意识到——
  十秒之后,某种危险的存在会走到她目前所站的位置上,找寻他们的踪迹。
  ……
  其实心愿并没有完全看懂羊皮纸写了什么——她的词汇量少得可怜。
  但她只要读懂了一行字,就足够了。
  【Please hide, please keep quiet.】
  【请躲起来,请保持安静。】
  心愿转身,顺便将目光扫过自己的房间,或者说是——自己房间的对门。
  *
  “还有六秒。”
  范意快步跑到走廊另一侧的楼梯口,尽量远离诡物复苏的位置,临上楼前,他从拐角回望,心愿跑在最后,马上就能跟来。
  二楼除了画像,什么摆设都没有,除了房间和餐厅,几乎无处可藏。
  但岁聿和南晓雨的房间离楼梯口很近,两人却不约而同地避过房间,钻进了远些的餐厅里。
  他不认为房间在这种时候是个好去处。
  餐厅已经进了两个人,他再过去,目标太大了。
  “哒哒”,“哒哒”。
  脚步声从楼下接近。
  范意转身往三楼跑,他记得三楼有很多游戏室,功能不明。虽然并不是最合适的选择,但用于解决目前的状况,足够了。
  然而,当他快步抵达三楼的拐角时,他却猝然一停。
  不对。
  范意抬起头,看着上方黑洞洞的楼梯口。
  三楼的楼梯口,出现了通往四层的阶梯。
  【注意,本场密室没有四楼。】
  十秒转瞬即逝,方才远离了范意的“哒哒”脚步声,再度从楼顶响起。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顶楼下来,不急不缓地靠近着他。
  “哒哒”。
  如沉重的木头敲在玻璃上。
  范意立马松开扶手,往三楼的走廊退了一步,朝着另一侧的楼梯口奔去。
  他尽量放轻了脚步,可头顶的声音在他迈步的那一瞬间,也跟着快起了步伐!
  【当它苏醒,你们所发出的任何动静,都会被它听到。】
  “哒哒”。
  “哒哒哒”。
  脚步声如影随形。
  走廊很短,不过几十米的距离,范意却觉得这条路极其漫长。
  脚步甚至已经从四楼来到三楼,在范意跑过中途时骤然与他拉近大截!
  就跟在范意的背后!
  如一盆冰凉的冷水当头泼下,他的精神在刹那间游离了出去,熟悉的死亡预感降临头顶,范意站在另一侧的楼梯口,看着在他眼前依然存在的四楼,轻轻咬住了下唇。
  他慢下来的同时,诡物的脚步也静了下来,重新变得缓慢。
  范意回头去看,走廊另一边除了各种各样的游戏室,什么都没有。
  “哒哒”。
  不……
  地上的影子。
  范意沉下脸色,心脏狂跳,地面上有一道浅浅的、极难被察觉到的黑影,正缓缓朝着他的方向移动!
  端倪已经出现,范意一来就发现了。
  三楼实在太安静了。
  除了南晓雨和岁聿,其他几人都和范意一样,是往三楼去的,包括叶玫。
  十秒钟,就算速度有快有慢,也拉不开多少距离。
  可是现在,不仅心愿没有上来,原本到了三楼的林寄雪和叶玫,也不见踪影。
  盯上他是很正常的事,他是灵鬼。
  如果藏在哪里都会被察觉……
  范意抽了口气,往后方的房间退去。
  他蓦地生出一个猜想,试图从夹缝里寻找一线生机。
  为什么应该在一楼的脚步声会出现在四楼?
  为何他努力拉开距离,却在路程到一半时,脚步声瞬间靠近?
  也许……
  范意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然而,还没等他把自己的想法付诸实践,范意倏地愣了一下。
  随即他猛地扭头,转向自己身后的摆钟。
  一双冰凉的手从里面探出,骤然抓住范意,把他拽进了摆钟下方的柜子里。


第102章 Mirror 7
  “嘘。”
  叶玫将手指抵在范意的唇上, 拉着他,隔着一层薄薄的手套,在他的掌心里蹭了两下, 写字。
  “别动。”
  是叶玫。
  围巾的绒毛蹭在范意的后脖颈上, 痒痒的, 但很舒服。
  叶玫拉范意进来的时候,特意没有关好柜门, 漏了一条缝隙,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况。
  范意的后背依在叶玫怀里,摩挲了下手指,往后靠了靠, 避开那一缝光线。
  柜内本来就不是用来藏人的,何况两个身高一米八左右的男性。叶玫的身体贴着壁,在范意手心写连笔:有点挤, 往外挪挪。
  范意写:再往前要摔出去了。
  叶玫:有我,你怕什么?
  范意:有你才怕。
  怕他老板一高兴把他给推出去,让他学学如何直面诡物。
  以前叶玫都是这么干的。
  叶玫有些无奈:我之前那不是练你。
  叶玫:而且那不是你刚入职时候的事?
  当时的范意过于生疏, 在处理问题上也太保守, 这样下去, 低级的怪谈还能够自保,若是遇上高级些的怪谈或诡物,会十分棘手。
  现在又没有什么必要。
  能解决Cold Cemetery的委托, 这些低级的锻炼手段对范意已经不起作用了。
  他完全可以自己成长。
  范意写:我怕你一时兴起。
  叶玫:……
  我在你心里的信任度就这样?
  他开始反思自己。
  在他们来回用手心写字的方式交谈的间隙里,那阴影早已来到柜前, 并走过了好几个来回。
  头顶是摆钟的滴答响,阴影在钟前徘徊,没有进来, 也没有离去。
  范意想,他和叶玫离得太近了。
  近到自己背靠着对方,叶玫平缓的呼吸吹在身上,擦过耳根,如此炽热。
  阴影显然是发现了他们,停留在柜前,一动不动。
  刚刚的动静,叶玫把范意拉入柜中的举动,是当着阴影面进行的,它看得一清二楚。
  叶玫注意到了阴影的举止,给范意写: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范意:你指什么?
  叶玫:为什么那东西不打开柜子,把我们抓出去?
  这句话有点长,叶玫的连笔又一气呵成,如果不是范意熟悉他的风格,还真不一定能分辨出叶玫写了些什么。
  范意写:因为它怕黑。
  没有光,就会消失。
  这也是范意刚刚打算验证的事。
  宅邸内的灯并不明亮,昏昏的,他们看不见诡物的实体,只好顺着声音观察过去,才能捕捉到地面上很浅很浅的阴影,踩着看不见的脚步快速接近。
  他在被叶玫拉入柜中之前的计划,是去一处光线映照不到的角落,再根据诡物的反应做出实际判断。
  不过现在的情况也大差不离,他的猜想同样落了实。
  有光才有影子。
  若是一片黑暗,影子是生不出来的。
  叶玫写:你猜它是什么?
  范意:不清楚,不猜。
  叶玫:?
  范意写累了,换了只手来:可能和镜子有关。
  想到这里,范意默了一瞬。
  镜子?
  他背对着叶玫,也不需要开口交流,对方也许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却什么都没有问。
  范意顿了一下,先把心头泛起的那股违和感往里搁了搁,慢慢给叶玫写:出去了再说。
  关于他的想法,三言两语解释不清。
  叶玫:en。
  好家伙,这回连笔画都懒得写了,直接拼音。
  范意觉得老板敷衍,又不能说他什么,只好和叶玫一起,蜷在钟摆下方的柜中,无声无息地等待着阴影离开。
  可那阴影跟偏要跟他们作对似的,就守在柜子的门口,一挪也不挪。
  范意等得累了,开始和叶玫没话找话:你说,这诡物就不能假装离开,骗我们出来吗?这样杵着,我会怀疑它有什么阴谋。
  如同为压迫他们而存在。
  范意写得很快,叶玫这回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动动手指,快速答道:可能它的智商比较低。
  是那种没有自我意识,只会死板盯着猎物的诡物。
  范意想想也正常:对哦,C级怪谈,拥有自我神智的诡物不算多。
  两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手指游戏,手酸了就停一下,写着写着,范意忽然冒出了一句:怎么还不走?
  他写:这玩意不会要等我们到天亮吧?
  叶玫一噎:……
  还好范意背对着他,叶玫想。
  *
  范意一语成谶。
  那诡物真的在外面盯了他们一夜。
  通过柜子的缝隙,一双无形的眼睛与他们遥遥对视。
  柜子逼仄狭小,还不能碰到光线,两人挤一时还行,一个晚上下来,任谁都会觉得腰酸背痛。
  范意最后实在不想写些什么了,抱着腿,偶尔挪挪位置,面无表情地想着,他为什么非得进这个柜子呢?
  因为是叶玫拉他进来的,他没反抗。
  站在外面的黑暗角落都比这里好,好歹宽敞。
  两人乏味地等了三个来小时,连叶玫也打了个哈欠。
  直到早上六点整。
  摆钟准时敲响,钟声悠扬悦耳,和他们最开始抵达这里时听到的广播音如出一辙。
  想来一楼的广播,就是用这钟声做的素材。
  与此同时,逡巡在柜子门口的黑影,骤然消失。
  如石头般沉甸甸压在心头的预感散去稍许,范意觉得身上轻松不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木头人只会在夜晚寻找“深夜”仍游荡在外的玩家。
  阴影走后,范意没有立刻出去。
  他先试探性地往光亮处伸了伸腿,确认没有问题,才把柜门的缝隙推大了些,一有情况,可以立马反应过来。
  就是保持蜷坐的姿势不动久了,腿有些麻。
  终于可以开口,叶玫低声问他:“还好吗?”
  范意:“还好,小事。”
  小事个鬼。
  他先探路,从柜里出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
  走廊里已经没有多余的影子了。
  范意扭头看了眼楼梯间的方向,通向四楼的路依然存在。
  叶玫紧随其后,松了松自己的胳膊:“哎,那玩意折磨谁呢,我现在肩膀都疼。”
  “谁知道。”
  范意已经在重新审视三楼的走廊。
  先前被诡物在后紧逼,他没来得及细看,除了四楼的方向,三楼的情况一切正常,没有让他感到生理性难受的因素。
  不过,四楼是为什么?
  范意回头问道:“要不喊岁聿上来看看?”
  叶玫:“可以是可以,但是我们不急。”
  “先在三楼转两圈,顺便聊聊你的发现,怎么样。”
  范意同意了。
  毕竟这种状态下的三楼,不是说进就能进的。
  范意问:“你来的时候,也遇到了通往四楼的阶梯吗?”
  叶玫:“不然呢?”
  范意“哦”了声:“没什么,就是想夸夸你,这里有那么多房间不进去看看,偏偏挑个柜子,还那么小。”
  范意不觉得在未知的情况下,柜子会比房间安全。
  叶玫:“嗯哼,我喜欢。”
  范意:……
  不信。
  他吸了口气,抬手按下一个房间的门把——
  压是压下去了,可门锁着,开不了。
  范意晃了晃,发觉房间门纹丝不动。
  与其说是锁住,不如说,它更像是和周边的墙壁粘合在了一起,融为一体。
  叶玫:“嗯哼。”
  范意又试着拉了几道门,全部打不开。
  他好像知道叶玫那几个“嗯哼”是什么意思了。
  行吧,难怪叶玫要钻柜子。
  没有一扇门中用。
  倒不算没有收获,这些门的状态,更让范意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他抬头看门牌。
  门牌是蓝色的,上面糊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就像刚洗过澡的浴室,被水雾蒸过而朦胧的镜面般。
  范意看不清楚,够也够不着。
  “怎么样?”叶玫明知故问。
  范意把自己的猜想说了出来:“是镜子吧?”
  他抬了下头,看着天花板的位置。
  他要联想到这一点,并不难。
  先是脚步,原本应当在一楼的脚步声,当他来到三楼那一刻,突兀地出现在了四楼。
  为尽快找到藏身处,以及解决三楼楼梯口异样的问题,范意在发现不对劲后立刻往走廊的西侧奔跑而去。
  跑到半途,却反与不断朝他而来的那道阴影拉近了距离。
  就像一个环,他兜兜转转,回到原点。
  或者说……是镜像。
  他抵达的根本就不是三楼。
  范意现在有了时间,可以细细调查。
  尤其是在范意来过三楼的情况下,他和叶玫所在“三楼”的不对劲之处,便悉数暴露了出来。
  首先是他们躲藏起来的摆钟。
  范意之前上三楼查探时,没有在这里看到过类似的摆设。
  而现在的“三楼”,两只摆钟位于东西两侧走廊的尽头,面对着面,正滴答前进。
  这样的钟,二楼也有,而且在东侧楼梯口。
  范意慢慢走到走廊的中间,比对了一下两侧的位置,果然,除了方向相反外,东侧和西侧两边的布局几乎完全一样。
  呈对称型。
  可是原本的三楼并非如此。
  范意记得,三楼作为羊皮纸指明的游戏区,西侧应该有一个巨大的跳舞机。
  其余的房间功能各不同,大小不一,门的分布并不规律。
  如今这样齐整,门与门的间距相等,排列在一起,只会让范意想到二楼。
  就像一个经由裁剪过后,再复制粘贴的虚假空间。
  现在的三楼,几乎和二楼没有区别,唯一不同的就是,二楼的西侧有餐厅。
  “如果我的判断没有错,这附近最起码竖立起了两块镜子,”范意说,“一面是二楼的天花板;另一面位于三楼走廊的中间。”
  看不见摸不着,但镜子的确存在。
  “所以,我们现在应该正处于二楼的镜像里。”
  “因为镜子无法映照到这些房间的内部情况,所以,我们打不开镜像空间里的门。”
  至于为什么在三楼的走廊中间,还会有一块镜子。
  也许是为了防止三楼和二楼长得太像,被过早地发现端倪吧。
  叶玫点评道:“很合理的分析。”
  范意回望叶玫,正要说些什么,话到临头,他突兀地刹住了口。
  咦?
  这一次,叶玫眼里的他没有笑。
  不知为何,范意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慌。
  叶玫说:“还有其他要说的吗?”
  范意一时失了声。
  他想继续和叶玫讲自己的发现,张开口,可什么也没能发出来。
  怎么回事?
  “橘子?”
  叶玫等了范意一会儿,感受到他的异样,用手背去探范意的前额:“怎么了?你不舒服?”
  叶玫嘀咕:“没发烧呀……”
  范意:“没有,我……”
  我什么?他说到一半,没了后续。
  总觉得哪里奇怪,可他找不出来。
  范意又低头,看向自己脚下。
  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那要不先到这里?”
  叶玫过来,拍了拍范意:“先去休息吧?九点集合,现在找路回去,还可以躺两个小时多。”
  “……”
  从他刚进入这座宅邸开始,就一直隐隐占据心头的某种违和感,此刻到达了顶峰。
  叶玫没有问题,范意很确定,他是真的。
  那么,这里还有什么……
  他的目光慢慢移动,从门、楼梯口、墙角的花瓶、空荡荡的墙壁,再到自己方才和叶玫一起躲藏过的摆钟,倏地灵光一闪——
  然而,还没等他抓住那一抹光,便被突如其来的尖叫打断了思考。
  “救命!有人吗啊啊啊!”
  “有死人,有人死了!!”
  范意的心脏狂跳,他下意识拉住了叶玫的胳膊,体温还是那样凉,却让他安心了不少。
  声音来自四楼,还有一楼。
  连声音都能复制吗?
  “先离开吧,”叶玫捏了捏范意的手,在他的手套上揪了一下,“按照规则做,等楼梯间恢复正常了,我们就下去。”
  “……”
  那可是叶玫啊,他都发话了,自己有什么可犹豫的?
  他说:“嗯。”
  不过……
  昨晚除了他们几个外,其他人都留在房间里,是谁出了事?


第103章 Mirror 8
  是心愿。
  死的人竟然是心愿。
  她的尸体斜靠在一楼阶梯的扶手旁边, 致命伤在胸口处,血液呈喷溅状,从楼梯洒到地板, 似乎是被刀子一类的东西直接贯穿。
  她停止呼吸, 死亡的面容苍白, 衣服被染成褐色,脸上却干干净净, 一尘不染,甚至还挂有已干涸的泪痕。
  看模样,应当是死去好一段时间了。
  第一个发现尸体,惊叫出声的人是十一号。
  好几个人在旁边窃窃私语, 八号站在一旁,显然对昨夜心愿意图设计陷害他的事心存不满,冷笑出声:“真是活该。”
  范意和叶玫来得晚。
  此刻, 他站在人群的最后方,沉默地看着心愿死去的模样。
  怎么会是她?
  范意怎么都想不到,死去的人会是心愿。
  怎么想, 心愿都不是那种会轻易出事的人。
  她才初三, 下周就要中考, 人生还没有开始,竟就这样,轻飘飘地落幕了。
  范意有些想不明白。
  昨晚黑影不是一直停留在三楼的柜前吗?心愿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才导致了她的死亡?
  太多的疑问冲击而来, 暂时掩过了范意在三楼时体会到的诡异感。
  他撇开叶玫,往前靠近了些, 试图在心愿的身体附近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确实有所发现。
  心愿的左手手指呈蜷缩状,垂在身侧,唯独食指还探在外面, 抵着一处干净的地板。
  这是一个写字的姿势,她似乎想在地板上边写些什么。
  范意到林寄雪身边,问他:“怎么回事?”
  如果心愿没有和他们一样,进入镜像空间的话,她昨夜应当和林寄雪一起去了三楼。
  林寄雪撇嘴:“你问我,我哪里知道呀?”
  他一点也不为心愿的死亡感到沉重,只是以遗憾的口吻,懒懒道:“真可惜啊。”
  “出师未捷。”
  话到这里,范意也不对能从林寄雪口中问出东西抱有希望了。
  八号转身问,语气刻薄:“你们谁处理一下尸体?不然就这么摆在这?”
  “死人,难不难看。”
  他在恐惧。
  范意一眼就判断了出来。
  因为作为死者的心愿,昨夜用玻璃珠敲了他的屋门。
  他在恐惧自己迈出的那一脚,会要了他的命。
  或许是范意的注视在所有人里过于突兀,他的目光让八号十分不适,于是他随手一指,对准范意:
  “你,就你,把尸体搬走!”
  他的眉头拧成了“川”字:“还有,你盯着我作甚?”
  范意吐出一口气,不由得笑了两声:“没事,我只是觉得你这人挺有意思而已。”
  “自己不敢去,就叫别人。越没本事的人,越会装,靠颐气指使来壮胆。”
  “自我催眠呢?”
  “你,你!”
  八号脸上挂不住,青一阵白一阵,可他“你”了个半天,说不出下面的话来。
  范意也不想和他在心愿的尸体面前吵。
  他上前两步,说:“让让。”
  八号没动。
  几个围在前面的新人相互看了眼,给范意侧开了一条路。
  他们的神情同样紧张、恐慌,前不久还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死在了自己面前,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换谁都无法立刻接受。
  范意在心愿的尸体面前蹲下。
  女孩的脸上虽然有泪,但她死去的表情却十分安详,身上没有挣扎的痕迹,僵硬的嘴角稍稍抬起,好像在微笑。
  与其说她眼角的泪水是因死亡而落,不如说……
  是在笑着哭泣。
  范意抬起她的手。
  那只蜷握起来,露出一根食指的手,底下覆盖着一个写到一半的血字。
  果然。
  她把字盖在手下,保护起来了。
  是个“死”字。
  死?
  是指什么?
  范意检查了一番,确认过尸体上没有其他异状后,把她的手盖回到血字上面。
  八号见范意此举,以为他打算去搬运尸体,是在向自己服软。
  然而范意只在尸体上摆弄了下便站起来,完全没有要处理的意思。
  八号忍不住:“一号,你都蹲下了,还不把她搬走?”
  真有意思。
  范意还记着这人昨天阴阳自己的事儿,主动退到人群后边,冲八号笑道:“怎么了?我是少爷嘛。”
  “我娇生惯养的,可不敢动这些东西。”
  八号:……
  其他人:……
  骗鬼啊。
  十号笑出了声。
  八号立即扭头:“你笑什么?”
  十号说:“我笑你也要管?”
  “好,好,”八号冷冷看着他们,脑羞至极,放出了狠话,“既然你们不知好歹,之后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林寄雪忽然来了兴趣,往前探头:“你想怎样做?”
  八号:“不关你的事!”
  他攒着怒气离开,临走前,还用阴狠恶毒的目光瞪向范意与十号。
  看来最终还是在心愿的尸体前吵起来了。
  “散了吧,”岁聿出声,打断了这场闹剧,“再看,死人都不会复生。”
  太冷漠了。范意想。
  分明心愿和他们是一伙的,分明前一个夜晚还同他们一起谋划着行动,此刻对方死去,岁聿却毫不意外。
  就像他早知道心愿会死一样。
  *
  另一边,二楼。
  八号怒火中烧地回了屋。
  他把门摔得砰响,坐在自己被塌凌乱的床上,咬了咬牙。
  八号当然不是怕范意,在他心里,还不会把一个新人当回事。
  他之所以退了回去,是他发现,范意是和叶玫一起下来的。
  八号对叶玫印象不深。
  他之前总是下意识地把人忽略过去,但他同样清楚,叶玫也是个经验者。
  当自己注意到叶玫时,对方身上那近似诡物的气息,总让他没来由地感到心悸。
  昨夜他回房间的时候,有看到范意和叶玫在最末尾交谈。
  这么快就混到了一起。
  一号和七号。
  他没往两人认识的方向上想,毕竟一号手臂上的数字不会骗人,是货真价实的新人。
  ……所以,一号表面装得如此不屑,其实还不是在背地里勾搭经验者。
  想到这里,八号握了握拳。
  这时,他听到外面的动静,八号从床上站起来,偷偷开门往外看。
  楼下的其他人在他离开后也已散了。
  他房间的位置选得不错,这个角度,能够观察到走廊的全局。
  距离九点集合还有两个半小时。
  一号、三号、四号、九号和十三号都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不知是想原地躲着,还是打算休息。
  其他人则三两成群,在外边商讨寻找线索的事。
  看来他们没有忘记,这里的主题是密室逃脱。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找到钥匙,逃离密室。
  八号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准备等其他人都走了再出门调查。
  他可不愿意和别人共享自己的调查结果。
  只是,他看着一号紧闭的房门,心中冒出了一点小心思。
  一号仗着有七号撑腰,堂而皇之地与他对顶,让他挂不下面来。
  可七号也是人,不可能时时刻刻顾着一号,何况,这种在怪谈里建立的关系是最为脆弱的。
  八号不能随意杀人,但他可以利用诡物,让一号知道,自己不是好惹的。
  走廊里的其他人都没打算留在二楼。
  二楼除了餐厅就是房间,昨天他们选房间时,已经逛过了一圈,只有墙上的挂画值得探索。
  几个新人抱起了团,开始大胆尝试,他们拆下挂画后,发现画的后面什么都没有,失望地摇摇头。
  他们很快就往三楼走去,楼上内容丰富,可以拖好长一段时间。
  二楼重新变得空荡。
  八号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慢慢地打开门,放轻脚步出来。
  八号快速来到一号的房间门口,蹲下去,从怀中摸出一枚小小的徽章。
  这是他从上一个怪谈里带出来的东西,只需要一点点灵异值就能激活,它能够唤醒沉睡的诡物,并将其吸引而来。
  而且,八号还有一个发现。
  这个一号,是灵鬼体质。是怪谈里最脆弱,对诡物而言最美味的存在。
  想要他死,实在太容易了。
  八号把徽章贴到了一号房间的门底,想象到一号尖叫哭喊求人来救的表情,不由得咧开了嘴。
  可正当他偷偷摸摸地办完事,准备离开时,八号的头顶却倏然一暗。
  有道人影挡在了他的身前,影子遮住了光。
  八号心生警惕,他立刻转头,做出一副狠厉的表情,想提醒身后的人别多管闲事。
  然而下一秒,他的表情就僵住了。
  一个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面露讥诮的神情,此时就站在他的身后,躬身看他。
  对方把他的行为尽收眼底。
  “挺好的,”来者认真评价道,“没想到你手里还有道具,不过你那玩意也不用拆,就这样放着得了。”
  八号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了看屋门,又转回眼前的人。
  怎么可能……
  他听见对方说:“别用这种表情看我,你不用紧张。”
  “我现在不会动你,因为有人想亲自杀你。”
  “没到时间。”
  另一个更不可能存在的人从走廊尽头出现,抱着手臂,用稚嫩的声音回答。
  女孩语气清冽:“我要他……晚点再死。”
  *
  与此同时,房间内。
  范意顶着莫名疲惫的身体,坐到了床榻上,他揉着酸涩的双眼,有些昏沉。
  他确实不舒服,被今天的事闹得难受,有种要感冒的趋势,范意决定听从叶玫的建议,先稍作休息。
  他本想小眯一会。
  可范意没想到,他刚沾上枕头,便睡着了。
  以前不会这样的。
  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怀着最后的疑惑,范意阖上了双眼。
  或许是因为从昨夜开始,就有某种不可名状的诡异预感萦绕心头。不论是他和叶玫躲在柜中时徘徊不去的阴影,还是三楼的镜像空间,又或者心愿不知缘由的死亡,都让范意觉得违和。
  于是,他做了个怪异的梦。
  梦里是无数面镜子,里面倒映着无数的他,脸上无一例外,挂着诡异的笑。
  范意在其中穿梭,不断向前。
  他从镜面构筑的长廊中走过,直到抵达尽头。
  长廊的尽头,也是一面镜子。
  梦里的范意一顿。
  这面镜子里映照出的人,竟是叶玫。
  “橘子。”
  叶玫微笑着叫他。
  隔着一道镜面,叶玫将手贴了上去,他温和地与范意对视,用真心实意的语气发问道:“……你说,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哭吗?”
  范意静了片刻:“你这什么破问题,做梦呢?还为你哭。”
  可不就是在做梦吗?
  叶玫低下头,掩着嘴闷闷地笑。
  “这么无情啊。”叶玫有些落寞。
  范意:“你才不会死。”
  叶玫点头:“嗯嗯,我才不会死。”
  “既然如此,”他的声音极凉,“那我就交给你了,记得下手不要犹豫,会疼很久。”
  范意僵了僵。
  什么意思?


第104章 Mirror 9
  范意在八点五十分准时睁开了眼。
  他开门的时候, 听到了徽章磨蹭地板的“嚓嚓”声,范意低头,大致能猜到自己的房间被人动了手脚。
  谁对他有意见, 可想而知。
  但是范意没有管。
  他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放任徽章在自己门底摆着, 泰然自若地到楼下集合。
  心愿的尸体还摆在楼梯口,看来这则怪谈的尸体不会自己消失。
  她的面容安静祥和, 如果忽略血迹,就如同一个阖目休憩的窃听者,一人缩在角落,独自沉睡。
  范意拉开一号的椅子坐下。
  他看了一圈, 其他人都已经到了,就只剩二号和四号的座位还空着。
  二号是心愿,她不会来了。
  四号是岁聿。
  岁聿在清晨解散时说过, 他要回一趟自己的房间。
  现在上去找人已经来不及,范意仰头去看二楼的方向,想等等看。
  然而到了九点整, 岁聿依然没有来。
  圆桌的中央响起钟声。
  范意收回目光, 关注眼前的事。
  诅咒羊皮纸再次浮现在圆桌上方。
  它先是围着圆桌边上的所有人转了一圈, 像是在数着数,随后用无形的浓墨书写字迹。
  【正在清点人数……】
  羊皮纸沙沙地响。
  【截至目前剩余玩家数:九人。】
  “九人?”
  坐在范意身边的十三号叫出了声:“你数错了吧?除了二号和四号,别的人都到了啊。”
  “不应该是十一人吗?”
  羊皮纸没有理会十三号的问话。
  它兀自抖动着自己的纸面, 消去了上面的文字,开始新一轮书写。
  【下面我们来玩一个游戏。】
  【请各位玩家选出两名代表, 前往三楼的棋牌室,找出其中的飞行棋盘,并带到一楼。】
  【今日注意事项。】
  【一、太阳的光芒会掩盖星空。】
  【二、月明则星稀。】
  【三、小心黑暗, 白色可以照亮所有角落。】
  【四、日夜交替。】
  【五、镜中人可以杀死除“自己”外,其他符合身份牌制度的玩家。】
  【六、一二三,木头人。】
  羊皮纸的页面不够书写,它边写边擦,刷刷又书下密密麻麻的一堆。
  【下面公布未到场者的身份牌。】
  【二号:月亮。】
  【四号:空白。】
  “……”
  如果刚开始听到他们之中还有九名玩家时,十三号还会以为是羊皮纸弄错了,然而写到这里,他还有什么是不清楚的,登时脸色煞白。
  【镜中人可以杀死除“自己”外,其他符合身份牌制度的玩家。】
  【截至目前剩余玩家数:九人。】
  到场者:十一人。
  ——他们之中,混进了两个镜中人。
  什么时候,怎么来的?
  不止是十三号,不少人在无措地相互对视。
  生怕身侧之人就是羊皮纸所说的镜中人。
  范意点着下巴,他对此没什么表情。只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旁人的神态。
  他们的表现都是正常,合乎一个普通人猝然得知自己身边有鬼时的反应。
  唯一表现有异的只有八号。
  不复先前的趾高气昂,此时八号抿着唇坐在座位上,时不时看向他,与心愿尸体的所在处,神色阴鸷。
  见范意朝他看来,他躲闪似地避了回去。
  八号在怕他。
  范意想。
  这完全不符合八号的作风——之前的八号,可是对范意万般不服气。
  起码早上解散之前是如此。
  对方还在自己门下放了道具。
  莫非他看到了什么?或者是遭遇到了什么?
  还有,他刚刚似乎在看死去的心愿。
  范意往前回想。
  他昨夜一直和叶玫躲在柜子里,楼下发生的部分事情,他无法得知。
  随后就是心愿的死,她的尸体还留在角落,失去温度。
  毋庸置疑,她确实在晚上的游戏里死去了。
  还是在阴影一直堵在范意门口的情况下。
  依照心愿的表情和死前留言,范意不认为这里有第二道阴影的存在。
  也不认为她的死是阴影所为。
  换言之,心愿很可能是被“人为”杀死的,而且是自愿被杀。
  最可疑的,就是羊皮纸提及的镜中人。
  这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她的“自愿”,也许是被诡物操纵,也许是……她发现了什么。
  “现在怎么说,”坐在六号位上的人开了口,“现在我们之中很可能混入了镜中人,为了避免造成恐慌,大家都自证一下吧。”
  六号镇定地环顾了一圈,说:“我先来。昨晚我一直待在房间里,在凌晨一点半左右,听到了有人敲门的举动,于是开门去看,发现是七号在一间间敲。”
  “之后一觉醒来,二号死亡,我一个人在一楼探索,没人能够作证。”
  她一口气说完,语气平静,似乎并不在意这番发言会给她带来怎样的麻烦。
  她一个人待着,被替换的嫌疑很大。
  “从六号开始吗?”
  叶玫笑道:“好吧,那接下来是我了,我昨晚是想找人一起在夜里行动,探探线索,结果和一号一起被困在三楼躲避诡物,待了整个晚上。”
  “二号死亡后,我找了五号和我一起行动。”
  叶玫道:“也就是说,我一直和别人待在一块。”
  六号点点头。
  这样一来,叶玫的嫌疑最轻。
  她往边上探脖子:“八号应该没和其他人一起行动过吧?”
  八号瓮声瓮气:“没有。”
  六号说:“其他人呢?”
  九号:“我,我一直在房间里。”
  也是个无人作证的。
  轮到十号发言:“我昨晚到早上六点前都留在房内。”
  “早上六点左右,我被十一号的声音叫醒,下楼看到二号的尸体,之后我和十一号、十二号达成合作,共同寻找线索,直到集合。”
  十一号说:“尸体是我发现的,我昨晚一个人待在房里,但是睡不着。快六点的时候有点口渴,想去厨房倒杯水,结果经过楼梯口便发现了二号的尸体,当即吓得把你们都叫过来了。”
  说这话时,十一号表现得有些不淡定,一口气讲完,他深吸了两口气,稳住自己的心情。
  十二号:“我和十号一样。”
  十三号低下头,他也是一个人缩在房间,没人能够为他作证。
  十三号后面,就是范意。
  范意抬了抬手:“七号说过了,我昨晚一直和他待在一起,直到进入白天,下楼看到二号死亡。后面我因为在外待了一夜,选择回房休息。不过我想,有人能够证明我回房后,从始至终都没有出来过。”
  说话间,范意看向八号。
  八号抬起头:“你什么意思?我不能证明。”
  “为什么?”范意平静问他,“是心虚吗?”
  “你把能招来诡物的道具放到我的门下,说没偷窥我的房间,我是不信的。”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不约而同地转向八号。
  九号往边上避了避,经过了半天的消化,几个新人已经能够理解诡物是什么,也明白范意话里的意思。九号不由得睁大双眼,哆哆嗦嗦道:“你……”
  “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
  “这是在害人!”
  八号阴恻恻地盯着范意的方向,咬牙道:“他说什么你们就信?”
  他忍不住拍桌站起,抬手指着范意,环顾众人道:“我可是看到了他!看到了他和本该死去的二号待在一起!”
  “就在他进了房间之后!”
  范意平静反问:“那请问在这期间,我出来过吗?”
  八号:“所以这不是很可疑吗!你明明没有出门,可是你却站在了外面!”
  “……”
  “不,”六号仰头,看向过于激动的八号,替范意解释,“这恰恰证实了一个线索,不论我们是活着还是死了,我们的镜中人都会出现。”
  “如果他的确没有出来过,那么这里的一号,大概率并未被镜中人所取代。”
  八号不吱声了。
  范意反倒问他:“你呢,你遇到镜中人,他们有和你说什么吗?”
  八号不答:“关你什么事?”
  嘴硬。
  范意:“哦。”
  八号:……
  你说个“哦”是要气死谁。
  “哎,我说。”
  林寄雪忽然拍拍手,打断了这场争执。
  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从方才的争执上避开,挪到了自己身上,林寄雪端着笑脸,语气凉薄道:“你们互相自证的事都先放一放,我说,是不是要先选个人,和我一起到楼上去拿飞行棋呀?”
  林寄雪朝羊皮纸的方向努嘴:“它在这儿挂半天了,多没面。”
  羊皮纸:……
  它在边上抖了好久的身体,终于有人注意到它了吗?
  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林寄雪站起来,把手摊在桌上:“反正我看,在座的各位除了七号和一号,谁都有落单的可能,与被镜中人替换的嫌疑,包括我。又何必非要讲得那么明白呢?”
  此话一出,立即有人相互低语起来。
  是啊,每个人都有落单的时候,短暂地和旁人一起行动,并不能证明什么。
  林寄雪向范意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你说,是不是?”
  范意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想和我一起到三楼去?”
  林寄雪:“当然。”
  他说谎不打草稿,脸不红心不跳道:“我也是会怕的嘛,我怕和我一起上楼的会是镜中人。你嫌疑小,又离我近,陪我一下,如何?”
  范意没拒绝:“行吧。”
  很显然,经过羊皮纸的挑拨,点明他们之中有诡物后,压根没有人愿意跟着陌生的林寄雪一起到上面去。
  而八号被镜中人威胁过后,也不再使唤新人。基本无人肯多吱一声,就怕引火烧身。
  不过,正好范意也有话要和林寄雪聊。
  他站起来,直接跟着林寄雪走。
  两人一路上了三楼,没有碰上诡物的注视,很快就到了羊皮纸指定的棋牌室前。
  范意估摸着距离差不多了,忽然停住了脚步,和林寄雪保持了一定距离:“都到这里了,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林寄雪扭头:“什么?”
  范意问:“为什么轮到你,你就找理由避开了自己的自证?”
  林寄雪装傻:“嗯?我没有呀。”
  范意一语戳破:“我看那羊皮纸也不急,等自证完再上来也无妨。可拿棋的事,你早不提晚不提,偏偏到你的时候提。”
  林寄雪说:“这不是想等你们讲完嘛,看我多有礼貌。”
  范意沉默地看着林寄雪。
  林寄雪:“怎么啦?”
  范意说:“心愿尸体上的刀伤,干净利落,一击毙命,很少有人能做到这么果断,一定是对刀熟练的使用者所为。”
  “云见雪,是你的手笔。为什么?”
  林寄雪歪头,眼神无辜:“喂,橘子,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这里可以果断使刀子的人,明明还有一个呀?”
  他慢慢打开门,露出棋牌室内部的模样。
  林寄雪说:“你不知道吧,我是太阳,晚上是不可以对月亮动手的呀。”
  范意瞳孔扩大。
  在门的背后,悬挂着一个被吊死者。
  他的身体摇摇晃晃,浸泡在无灯的棋牌室里,通过走廊黯淡的光,能看清被吊死者的脸。
  ——是叶玫。
  林寄雪带着笑意,他那把匕首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掌心,正在指尖把玩打转。
  他轻声说:“月明则星稀,除非月亮黯淡,而今天是上弦月。”
  “所以,在没有月亮的后半夜,只有星星能杀死月亮哦。”
  林寄雪靠近了范意:“你猜,谁的牌面是星光呢?”


第105章 Mirror 10
  “你猜, 他是什么时候死的?又是被谁杀死的呢?”
  林寄雪一步步接近范意,轻笑道:“叶瑰啊,他可是做伪证的一把好手, 三言两语, 就把自己的嫌疑降到了最低, 可谁能想到,如果今天上来的不是我, 他已经被发现了呢。”
  他突然发难。
  锋利的刀尖直奔范意的心口而来,速度极快,几乎划破空气!
  这狠厉的攻势让范意立即意识到,眼前的林寄雪是真的想要了他的命!
  范意在停下的那刻就早有准备, 堪堪侧身避过这一击。
  饶是如此,林寄雪再如何说都是在怪谈里历练过百千次的经验者,论坛榜二, 货真价实。
  他反应极快,刀尖顺势一偏,转往范意的肩头扎去!
  【日夜交替。】
  【太阳能够在白天行动, 月亮能够在夜晚行动。】
  如果林寄雪没有骗他——他的身份牌是太阳。
  那么身为月亮的范意, 在白天, 根本无法对林寄雪进行反抗!
  外套被林寄雪划破,刀子没进肉里,范意捂住右肩, 汩汩流出鲜红的血来。他快步退到三楼的楼梯口,而林寄雪正不紧不慢地朝他靠近, 用刀刃抵了抵自己的手心。
  范意飞快地思考着。
  从林寄雪喊他一起上来的那一刻起,范意就在警惕他,仔细又认真地在观察。
  因此他能确定, 林寄雪是真的。
  林寄雪的身上没有诡物的气息,甚至范意最敏感的直觉也没有向他发出预警,他才会在林寄雪开门前叫住林寄雪,说出那些话。
  可是现在,事实就摆在范意的面前。
  林寄雪和叶玫是镜中人?
  怎么可能?
  他们给范意的感觉那样熟悉,那样真实。
  林寄雪暂且不论,好歹他老板在绝境里拉过他那么多次,范意相信,自己绝不会认错叶玫。
  况且,要避开所有人的耳目替换叶玫,压根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倘若棋牌室里悬挂的尸体当真是他,那么便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叶玫死得比所有人都早。
  从进入宅邸到早上六点,叶玫就一直位于范意的视线之内,从头到尾都没有分开过,就连镜中世界的柜内,也是他们一同藏匿其中。
  而六点过后,叶玫没有回房休息,而是选择了和南晓雨一起调查,全程和别人待在一块。
  除非……
  他早就知道一旦羊皮纸开始清点人数,必然会暴露他们之中混入了镜中人的事实。
  因此,他会尽量让自己暴露在其他人的视线之下,好及时为自己作证。
  这样一想,事情的脉络就清晰了。
  如果叶玫是在范意不知道的时候,叶玫就已经死去了呢?
  如果和范意交谈、接触的,从来都是那个镜中人呢?
  在进入怪谈的前一刻,他和叶玫是站在一起的。
  可最终范意是一号,叶玫是七号。
  他当时没有多想,只觉得是怪谈将他们分得很开,叶玫花了些时间,才找到宅邸。
  事实果真如此吗?
  如果叶玫才是一号。
  在叶玫死去之后,镜中人把他的尸体藏进了棋牌室,并装作他回到了外面的阴影里。
  随后假装刚刚到来,跟随南晓雨他们一起进入宅邸。
  到了这里,范意终于回想起昨夜,他和叶玫在躲藏时,被他遗漏的重大破绽。
  既然他打不开镜中世界的门,为什么叶玫可以打开那里的柜子,并把他拉进去?
  若是真是他所猜想的这样,那可就棘手了。
  心愿,林寄雪,叶玫都出了事。
  岁聿目前状况不明。
  接下来的路,不会好走。
  正在范意思索如何应付的瞬间,林寄雪快速欺身而近,他带着极快的速度,匕首直直扎向范意双目!
  这个距离,范意根本来不及躲避,他只好迎面而上,决定用手生生接住林寄雪这一刀。
  匕首穿过手套,扎穿了范意的掌心。
  手套是叶玫送给他的,可以抵御诡物轻微的污染,然而林寄雪的刀直接贯入,不带任何缓冲,是完完全全的灵异道具。
  范意仿佛感觉不到疼般,肾上腺素飙升,他反手攥住林寄雪的刀把,掌心灼烫。
  他把自己和林寄雪的距离拉近,最后反问:“你是镜中人?”
  “嗯?”林寄雪笑,“我不是哦。”
  都说反派死于话多,可林寄雪偏偏就是那种爱边作边聊的人。
  他说:“只是我负责的人是你而已啦。”
  几个意思?
  范意弹开林寄雪的刀。
  他说:“我也不是那么好杀的。”
  *
  楼上的动静很快就引来了其他人的注意。
  短短几分钟,范意就拖着一路的血,和林寄雪一个追杀一个躲避,到了二楼。
  林寄雪匕首飞出,擦着范意的侧颊过去,它钉入墙壁中央,没入数寸。
  墙壁中的诡物猝然睁眼。
  “一二三,木头人。”
  诡物目光落下,林寄雪和范意强行止住动作。
  范意的身上有伤,血不住地往下滴落,晕开血花。
  好在他淌出的血对诡物而言不算动作。
  范意不知疼痛,心脏疯狂跳动,而林寄雪已经抽出了他的另外一把刀,停在半空,维持着这个姿势,眼睛一眨不眨。
  范意在林寄雪的眼里看到了自己。
  没笑。
  也是,浑身都被这疯子扎成这样,怎么可能还笑得出来。
  他的身体仿佛被麻痹,感受不到半点疼痛,僵硬地与林寄雪以及“木头人”对峙着。
  与此同时,底下察觉不对,六号来探情况。
  她原本打算上来,却在离二楼几步远的地方感受到了诡物的气息,没有再近。
  这个距离,她微微仰头,把楼上的一幕尽收眼底。
  “怎么样?”南晓雨过来问。
  “我们最好早点想办法,”六号回头说,“一号在流血,伤得很严重。”
  “诡物在看着他们,他们不能动弹,三号似乎想杀一号。”
  叶玫往这边瞄了眼。
  他的食指和拇指来回搓着,捻在一起,一声不吭。
  “这不就是了!”八号突然拍着桌道,“我就说!那个三号为什么在轮到自己证明的时候特地转移话题!他就是那个镜中人,他故意找一号到楼上去,为的就是偷偷除掉一号!”
  这时候倒抖机灵,给范意说上话了。
  九号弱弱举手:“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是不是要解决三号?反正他是镜中人,一号又怎么救?”
  “别急,”叶玫出了声,“咱得先找个人引开诡物的注意力。”
  “我带了药,”他说,“只要人下来了,就可以给一号处理止血。”
  还有一句话,叶玫咽回去了,不说。
  ——这种伤,光是止血,已经没用了吧。
  叶玫问:“谁引?”
  南晓雨有些疑惑。
  她瞥了眼叶玫,没有多说什么。
  或许是二楼的情况危急,这次没有人再相互推脱,十号听他们讲了情况,果断站起来:“我试试。”
  他问叶玫:“我该怎么做?”
  叶玫说:“很简单,上楼就可以了。”
  “当你觉得诡物在看你的时候,就停下,没了。”
  十号应了声,直接往楼梯口走,南晓雨和六号自觉为他让路。
  他定了定神,默默做足了心理准备,深吸了口气后,抬脚一步步往上迈。
  十号告诉自己,总要直面的。
  他的吸引有效,在诡物余光范围内,他成了下一个踏入诡物视线之中,还在动作的活物。
  诡物不自觉把注意力转移了去。
  当诡物目光落到十号身上的那瞬间,范意和林寄雪瞬间反应,一同动作!
  林寄雪要扎下他未完成的那刀,而范意就地一滚,刀子擦着他的脖颈过去!
  范意摔下去后,他没急着去拍墙壁,而是奋力一扑,直接去够二楼灯的开关!
  这层的开关就在附近。
  范意此举,显然出乎了林寄雪的意料。
  他预判范意会去拍墙,已提前堵上了路,没料到范意会选择开关。
  林寄雪还来不及改变计划,下一刻,他的眼前直接黑了下去!
  这栋宅邸无窗,就算是白天,也和夜晚一样黑暗。
  诡物怕黑,失去视野,它无法捕捉到人的模样,紧追他们的注视自动消失。
  范意在黑暗里低低喘着气。
  他沿着墙壁滑在地上,迟来的疼痛终于袭卷了他的全身,范意感觉自己在融化,力气也逐渐流失。
  好疼,好像呼吸不过来了。
  浓密的黑暗压得他难受。
  要尽快用药才行。
  范意够到在刚才的争执中滑落到一边的包,无视周旁嘈杂的,大惊小怪的声音,说了句:“我没事,灯先关会儿,这样诡物就看不见了。”
  有人喊了一句:“可我们也看不见了啊!”
  范意说:“一会就开。”
  接着,他愣了愣,低头看向自己脚底。
  按理来说,黑暗里,他应该看不见东西才是。
  迟来的危险预感狠狠刺入脑海,范意张了张嘴,全身却如同被冻住般,任由冰冷的匕首贯穿了他的胸膛。
  他睁大眼睛。
  “都说了,我不是镜中人。”
  范意听到林寄雪的低语,很轻很轻:“橘子,你自己也知道嘛,关灯对我哪里有用呀?”
  “不过,你猜为什么昨晚叶瑰拖住你的时候,要给柜子留那一条缝呢?”
  不……不是因为林寄雪。
  是他。
  是他在这样的黑暗里难以动弹。
  不然这一刀,凭借他的预感,他是能躲过的。
  怀着这种难以置信的心情,范意彻底闭上了眼睛,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原来怕黑的是他。
  原来他才是那个镜中人。
  *
  “……”
  “你有病吧,云见雪?”
  刚解决完范意,黑暗里,林寄雪就被人踢了一脚。
  他的刀被不知谁扯了过去,随后听到对方皮开肉绽的声音,来者小声说:“这什么伤?你不是号称最干脆?最利落吗?”
  “还让其他人看到了?完啦。”
  “哎哎,”林寄雪举手投降,“这哪能怪我,还不是你的镜像太能躲了。”
  林寄雪从不反省:“要不然我帮你还原伤口?我保证还原出来都是些看似严重的皮外伤,用药就能好。”
  “……”
  “我开灯了,你准备好东西。”
  他们的交流几乎是挨着耳朵说的,其他人听不到。
  范意“啪”地把灯打开。
  于是,落到所有人眼里的一幕,便是林寄雪毫无生气地倒在地上,脖颈处还插着一把匕首,血液飞溅。
  那些血其实都是范意的。
  准确说,是来自已经死去的“他”。
  范意有一口没一口地喘着气,摇摇晃晃站起来。他当着众人的面拔掉林寄雪脖子上的匕首,抬头说:“没事了,我的伤其实不严重……”
  “但是,飞行棋盘还没拿来。”
  他说着,面向楼下,很慢很慢地朝叶玫眨了两下眼。
  叶玫抿了抿唇。


第106章 Mirror 11
  “你在注视镜子时, 镜子里的你也在注视你。”
  *
  一天前。
  怪谈领域——非镜像空间。
  “这些玩意前两天观察我们这么久,是时候该反攻了。”
  范意活动着手腕,手里攥着诅咒羊皮纸, 上面的文字已被纵诡者人为篡改, 形成了一个特殊的规则。
  【镜中世界将复现这两日里被模仿者的一切经历, 包括死亡。】
  范意垂眸扫过所有人交给他的卡牌,对过身份之后, 心中生出了一个计划。
  “你的身份牌是星光。”
  范意把身份牌递还给叶玫,说:“我是月亮,刚好可以打头阵,负责解决你的镜像。到时你负责混进镜中人内部, 由纵诡者在外面把关。”
  “镜中的我们会重复我们第一日经历的场景,晚些时候,你找机会拖住我的镜像, 由纵诡者操控杀死‘心愿’,心愿负责‘云见雪’。”
  范意站在三楼的棋牌室前,和其他人商讨:“接受吗?”
  在场的人共有九位, 围成一圈。
  除了范意一行人外, 还剩六号、十号、十一号活着。
  心愿说:“可以。”
  “但是之后呢, 你们三个替换到镜中世界,是自由行动还是听外面安排?”
  “随机应变,”范意说, “如果镜中人的尸体被人发现,就假装自己已经死去, 转到暗处潜伏。”
  “必要时可以通过暗号联络。”
  “我的话,死亡就安排在第一次清点人数后好了。”
  “羊皮纸一定会透露出镜中人里混入了我们的信息,到时镜中人心惶惶, 云见雪可以把我的镜像约到三楼去,趁机杀掉它。”
  “这样一来,羊皮纸已经清点过上午的人数,我的来回又跟着云见雪一起,可以不露端倪地洗清嫌疑,并在下一次清点人数时,引起其他镜中人的猜忌。”
  林寄雪玩着刀子:“没问题,我会利索地解决干净。”
  他们又讨论了一阵,众人对范意的安排没有异议。
  根据身份牌的信息确定好各自负责的镜中人后,范意打了个手势作为暗号,打开棋牌室的门,通过里面的镜子,走入其中的黑暗里。
  而镜中世界,叶玫的镜像是第一个抵达的人。
  范意掐着时间,站在二楼,装作自己才是先到的那个。等叶玫推门而入时,向对方的镜中人招了招手,笑道:“老板。”
  他说着拙劣的谎言:“我在上面发现了一样东西,你来得正好,看看?”
  他就是范意本人,因此并不担心自己会被识破。
  但范意没有想到的是,“叶玫”会这么轻易地相信他。
  他来时没有带上武器,也不能把场面弄得太脏,哄骗“叶玫”到他们唯一有钥匙的棋牌室时,用围巾缠住镜中人的脖颈,并把对方一步一步,拖入他来往此处的镜面背后,死死捂嘴,扼住声音。
  因此,第二个来到宅邸,并上楼查看的“范意”,并没有发现太多端倪。
  它们的眼里,镜子是墙。
  “……”
  莫非它们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脚下没有影子吗?
  范意想:也许真的看不到吧。
  诡物的视界,与人不一样。
  接下来,一切如计划般顺利进行。
  岁聿操控着“心愿”死亡,并留下误导信息。真正的心愿跟随“林寄雪”上三楼,虽经历了一番波折,但也成功地把与本体相差甚远的镜像解决了。
  唯一的意外……
  大概就是林寄雪让所有人都看到,他将杀范意那一幕了吧。
  *
  时间回到现在。
  范意和叶玫一起,重新到三楼,取回了飞行棋盘。
  临了,范意又去探了下悬挂在房间中央的叶玫镜像。
  他发现这镜中人还没死透。
  吊着叶玫镜像的绳索上,沾了范意的血,可以短暂封住这镜中人的全部感知,一点点将其磨死。
  现在看来,这绳索他还不能动。
  叶玫的恢复力很强,哪怕受再严重的伤,也能快速恢复,堪比某些维护。
  镜中人明显继承了他的这一优点,范意多动一下,就可能导致绳索错位,令他前功尽弃。
  这也是范意只能把镜中人挂在这里的原因。
  他的力气终究会流失,不可能长久地绞住对方的脖颈不放。
  “你真难杀。”范意说。
  叶玫按按自己的围巾,笑了笑,没说话。
  他们这次的行动非常顺利,把棋盘交给羊皮纸后,羊皮纸的镜像没再多提示什么,总算结束了第一轮的集合。
  叶玫没和范意回到房间,他随身带了药,光明正大地坐在原本的位置上,叶玫先拿酒精和火给器材消毒,再小心给范意上药。
  接下来只要有人经过二楼,就能把一楼的景象尽收眼底。
  叶玫涂得很小心,然而药水火辣辣的感觉还是刺着了范意,他疼得抽气,下意识往回避,被叶玫按住,继续消毒。
  “这就疼了?”叶玫低声说,“你划自己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吭一声呢?”
  “要是能吭声我会不吭?”范意抬杠,“还不都怪云见雪。”
  “如果不是他干事这么不利索,我也不至于这样。”
  “他还让自己暴露了,”范意继续嘀咕,“还好黑下来的时候,心愿帮忙把镜中人的尸体拖了过来,我能及时作假,假装自己完成反杀。”
  “嗯嗯,”叶玫夸他,“我们橘子真聪明。”
  “不过情况并不算太差,”叶玫说,“我们在明面上,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有些事也干不了,就留他们在暗处调查好了,也许能发现什么。”
  “也是,”范意晃椅子,“对了,说到这个,你六点过后干了什么吗?岁聿的镜像怎么没来集合,门也锁着。”
  “不知道,”叶玫拉住范意,想给人包扎,“这个可以放心,岁聿是纵诡者,有他在外面控场,想监视自己的镜像应该不是件难事。”
  “也对。”
  叶玫把范意往自己这边拽了拽:“你别晃,我药水都涂歪了。”
  范意坐稳了:“哦。”
  不知想到了什么,范意小声嘀咕:“话说回来,你是不是送了我的镜像一副手套?”
  叶玫坦然:“是啊。”
  范意:?
  叶玫笑道:“怎么啦?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嘛。”
  他给自己解释:“你的手割伤了,那样东西是灵异道具,可以限制镜中人的模仿能力,为了避免它们怀疑,被镜中人沾过,已经附了污染,暂时不合适送给你。”
  叶玫说:“我有另一副,你要是喜欢可以……”
  范意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涂了药,用纱布包好了。
  “无所谓了,”他打断叶玫的话,“我也没问你要,就是好奇一下,反正都和那个镜中人一起脏了。”
  叶玫把范意的神情收入眼中。
  他扎好最后一处伤口,在上边轻轻拍了两下,表情温和:“诺,好了。”
  顺便叮嘱:“注意伤口不要碰水,不要随便撕扯绷带,也不要拿以前的愈合速度来衡量现在。你这伤不是诡物弄的,纯物理,缓和的时间和正常人受伤愈合差不多。”
  “知道了。”范意说。
  他站起来,并不拖沓:“那我们继续下一阶段的计划吧。”
  “如果不出意外,在不久后的固定集合时间里,羊皮纸会开启一轮飞行棋游戏,途中诡物还会时不时投来注视,我们要赢下那一盘,把药师的镜像干掉。”
  “如何?”
  “这么做可以,思路很清晰,”叶玫认可了范意的想法,“不过在那之前,我们要对羊皮纸动一点小小的手脚。”
  “嗯。”
  范意掰手指:“然后,还有一件事。”
  “关于八号的死因,虽然心愿想杀他,但是我想多留他一会儿,在镜像里弄清楚……他在外面是怎么死的。”
  *
  中午十一点四十八分。
  范意和叶玫聊完事后,两人没有一直待在楼底。
  途中叶玫找了个机会,到角落去,给林寄雪与心愿传递消息。
  范意则去了趟二楼。
  他在六号的注视下,敲了敲岁聿的屋门。
  没有反应。
  范意很自然地装作疑惑,随后转头问六号:“你刚刚在厨房?他的门一直没开过?”
  六号说:“嗯。”
  范意:“那你有什么发现吗?”
  六号:“很遗憾,没有。”
  她说:“我从早上开始,探索到现在,除了三楼的棋牌室被锁住之外,无法找到任何通往外面的路。”
  “连线索都发现不了,寻常密室不应该有机关之类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线索。
  镜中人想要离开镜子,唯一的途径,就是完全成为它模仿的人,一言一行,所有的能力都和现实之人别无二致。
  才能离开并将其取而代之。
  范意开编:“如果这些地方都找不到东西的话,我觉得,或许跟羊皮纸提及的游戏内容有关。”
  “昨天让我们拿身份牌,今天又拿飞行棋盘,这地方还有一二三木头人的限制。”
  他睁眼说瞎话:“这些规则,总不能是它无意义的心血来潮,我们不如再等一轮集合,通过羊皮纸的游戏,也许能得知什么。”
  六号微有疑惑,却没反驳范意的看法。
  毕竟他说得有几分道理。
  时间慢慢走向十二点,将要集合。
  她拆下挂画,最后再把那些东西一一检查过,实在找不出问题,才怀着怪异的心情下了楼,坐到叶玫旁边,六号的位置。
  与此同时。
  九号站在三楼,焦急地看着眼前多出的一段阶梯,以及与先前大相径庭的三楼。
  他后方摆钟柜门打开,里面躺着本应在林寄雪的追杀下活下来的“范意”,尸体冰凉,他意识到一号也有可能是镜中人,恐慌到说不出话来。
  更让他害怕的是……
  心愿把镜中人的尸体重新藏好,阖上柜门,她手握一把利剪,向着九号一步步走近。
  如同鬼魅。
  九号慌不择路。
  他也不管眼前有通往四楼的路,不敢折返,也等不了楼梯恢复正常,眼见着心愿离他越靠越近,急急忙忙往楼下奔去!
  他正想喊一声“救命”。
  随后,还未出口的那句“救”便噎在了喉间,他脚底踩空,坠落无底深渊——连灰也没剩。
  和他在镜像外的死法如出一辙。
  心愿看着这一幕,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蜷缩住了手指。
  她微微抬头,看向四楼阶梯的位置,延伸向上。
  上边理应是一楼的镜像,可是没有灯。
  仅仅依照三楼的灯光,无法映亮四楼的黑暗。
  镜中镜。


第107章 Mirror 12
  “九号呢?”
  十二点的钟声准时敲响, 最后一个人是八号,他踩着点抵达集合地,落座时把椅子拉得滋啦响。
  这回的座位足足空缺了四个。
  二号, 三号, 四号和九号都没有来。
  “别看了, ”南晓雨说,“集合时间被羊皮纸特地强调过, 新人肯定会更谨慎,他估计是遭遇不测了。”
  “这么急着咒人?”
  八号看这几个反驳过他的人都不爽,加上林寄雪的“死”,让他有了些信心——声称自己走过怪谈百回的人都死在他前头, 看来这些人也没什么了不起。
  他阴阳南晓雨:“这边还有个镜中人没找着呢,你说,该不会就是你, 在混淆视听吧?”
  “双标啊?”南晓雨反问他,“就许你刻薄别人,不许我谈论事实?”
  她对怪谈里遇见的陌生人一向没有感情, 就算合作过, 离开后, 也是一拍两散。
  这次情况特殊,是因为南诗情的事情,可以姑且不论。
  其他时候, 她向来不惮于揣测别人的生死。
  “都先少说两句。”六号出声劝架。
  她大抵把范意的话听进了心里,暂时压住南晓雨和八号后, 给众人指道:“看看羊皮纸吧,它又出现了。”
  经她提醒,哪怕是心怀不忿的八号, 也不满地偏头看了过去。
  羊皮纸在空中,窸窣显示文字。
  【正在清点人数……】
  常规流程。
  【截至目前剩余玩家数:七人。】
  “什么?”
  集合地的座位空了四个,现在留在这里的,应当有九人才是。
  经过上午那一遭,他们已然确信“林寄雪”是镜中人,排除掉已经“死去”的二号,镜中人本该只剩一个。
  也就是说,短短一段时间内,他们之中竟然又多了一个镜中人?
  在人数不多的情况下,能够怀疑的范围立刻被缩得很小,猜忌在心中滋生,然而人命攸关,不可能说怀疑就确定,会在人与人之间反复犹豫辗转。
  于是羊皮纸接下来的字迹,众人看得心不在焉。
  【下面公布未到场者的身份牌。】
  【二号:月亮。】
  【三号:太阳。】
  【四号:空白。】
  【九号:星光。】
  四种牌面都齐了。
  羊皮纸在其他人读完内容后,把东西擦去,开始窸窣书写新的东西。
  这次它书写得不快,一楼大厅陷入短暂的沉默,他们知道,又该到自证的时间了。
  十二号默默举手,出声说:“我一直跟十号和十一号待在一起。”
  他问了:“刚刚有谁是自己行动的吗?”
  南晓雨回答:“我。”
  叶玫在楼底给范意涂药,她就先自行上楼探索了。途中也和十号三人组相遇过,但独自的时间居多,并不能说明什么。
  六号也是一个人行动。
  “我基本在二楼活动,”六号说,“一号和七号就坐在一楼,能看见我偶尔在走廊往来。”
  然而落单的时候依然占大多数,还是不能证明什么。
  十三号小声:“我在房间里,一个人。”
  说完他就把脑袋闷了回去。
  八号说:“我跟九号一起。”
  被心愿放过狠话后,八号不敢再一个人行动。
  正好九号也不想再躲进屋中,要找人抱团。于是九号主动找八号商量了一下,跟在他后面。
  哪怕八号骂他“没用”,他也忍了。
  “所以九号呢?”六号问他。
  “谁知道,”八号嗤了一声,“我后面到一个游戏室里头找东西,那九号不敢进来,我就让他在外头等着。”
  “结果我出去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
  “我懒得管他。”
  连集合也没有来。
  “哦,”范意听完这话,趁题发挥,给人泼脏水,“这么一说,你就是那个最后和九号待在一起的人嘛。”
  “他没来,就没有任何人可以为你作证。”
  “?!”
  八号立刻道:“你有病吧,你在说什么东西……”
  他的声音弱了下去。
  不知为何,八号的心头莫名生出了一种隐约的预感——最好不要招惹现在的范意。
  他身上的气质似乎变了,可又似乎还是那个仗着七号撑腰,顽劣又有些本事的新人。
  八号憋了憋,憋不住,硬着头皮道:“你不过是个新人而已,懂什么?要是我想排除自己的嫌疑,把这件事藏着掖着不就行——”
  说完,八号才意识到自己讲了什么蠢话,忙闭上嘴。
  范意扶额,怀疑八号智商有问题:“洗清嫌疑?”
  “首先,”范意无语道,“你不会以为我们是瞎的吧?”
  “你和九号抱团上楼,大家都有目共睹。”
  “其次,就算你不说,你的嫌疑依然还在。别忘了,第一轮集合结束后,还剩下一位镜中人遗留在我们之中,除了我和七号,所有人都有嫌疑。”
  “最后,如果你说的是事实,九号在门外失踪,不管你澄不澄清,你都是最大的嫌疑者。”
  八号:……
  真是倒了大霉,他怎么就偏偏选了九号共同行动。
  范意捏着大局,不自觉接过了盘面:“且先不论第一轮遗留下来的镜中人是谁。”
  “第二轮里,既然十号,十一号和十二号一直在一起,互相作证便可排掉部分嫌疑,而我和七号一块,只要经过二楼,谁都能看见;所以这一轮的镜中人,很可能在五号,六号,八号和十三号里出。”
  他盘得看似清晰,实则全是带偏镜中人的误导信息。
  十号嘀咕道:“怎么跟玩狼人杀似的。”
  十一号被十号带跑,以狼人杀的思维代入范意的逻辑盘,忍不住发问:“怎么出啊?”
  “就算把镜中人找出来,我们又不能公投,对那些东西做什……”
  他忽然噤了声。
  因为范意将一把小刀插在了桌面上。
  他直截了当道:“你明白我的意思。”
  他们瞬间回想起范意将匕首从林寄雪的咽喉间拔出的画面,如此果决,眨眼冷汗淋漓。
  范意说:“下不了手,可以,只要你们不在意自己会死。”
  “你说得太轻松了,”六号开口,打断范意的话,“镜中人应该没有那么好杀,你这一身伤就是证据。”
  “根据羊皮纸上轮集合时的注意事项,镜中人杀人是有条件的,反之,我们应该也一样。”
  【镜中人可以杀死除“自己”外,其他符合身份牌制度的玩家。】
  六号说:“和我们手上的身份牌有关。”
  “是啊,”范意道,“所以,不要把自己的身份暴露给别人,这是保证自己安全的第一点。”
  “不过,我们可以根据对方动手的时机,推断动手的人是什么身份。”
  十号很感兴趣:“说来听听?”
  八号不屑:“装神弄鬼,你现在说,不是让镜中人也知道了。”
  “它们本来就知道这个规则,也知道我们是什么身份,”范意继续胡扯,把节奏带到沟里去,“不然它们怎么会这么有针对性地对我们动手?优势又在哪里?”
  十号说:“八号,越说越没脸,你真是经验者吗?”
  八号冷笑:“比你强,别到时求我。”
  等死吧。
  十号并不理会,专心听范意讲。
  “首先,是羊皮纸早上提到过的注意事项。”
  范意找了张纸,将规则一一列举出来。
  “我们一共有四种身份,太阳,月亮,星光和空白。”
  “目前未到场的死人已确认身份,其他人身份不明。”
  “它其实说得很清楚。”
  【一、太阳的光芒会掩盖星空。】
  【星光无法对太阳造成伤害。】
  【二、月明则星稀。】
  【月亮存在的时候,星光无法对月亮造成伤害。】
  【三、小心黑暗,白色可以照亮所有角落。】
  【空白牌可以对所有身份造成伤害。】
  【四、日夜交替。】
  【太阳无法在夜晚造成伤害,月亮无法在白天造成伤害。】
  “所以说,白天的时候,只有太阳和空白的身份能杀死太阳。到了夜晚,只有月亮和空白的身份能杀死月亮。”
  “而星光可以在月亮消失的时间段内,杀死月亮,不能杀死太阳。”
  “啊,”十二号明白了,他转向范意,“二号的身份是‘太阳’,他能追杀你,你也在白天成功杀死了二号;四号又是‘空白’,那你就是……”
  太阳。
  他还没说完,身边的十一号就强行捂住了他的嘴,把他拉了下来。
  “你少说点。”十一号压住声音。
  十二号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暴露了一号的身份卡。
  但既然他能发现这一点,其他人自然也能察觉。
  暴不暴露都一样。
  现在整得他好像那个罪人一样。
  十二号撇嘴。
  范意把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
  在被十二号“猜出”身份牌的瞬间,范意立刻做出一副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为难表情,滴水不漏。
  他并没有明说自己的身份牌是什么,却已经通过隐晦的提点,与十二号的误导,让众人以为自己是“太阳”。
  “也就是说,”范意适时开口,截止话题,打断所有人的思绪,“只要时机合适,谁都能杀死镜中人。”
  “以及,我发现了它们的一个致命的弱点。”
  范意再次抛出误导:“那些东西,怕黑。”
  十号问:“所以你当时会关灯?”
  范意点了下头。
  六号也帮忙印证了范意的想法:“确实,经过我的观察,它们似乎只能在光线下活动。”
  范意很满意现在的局面,继续掰扯:“不知你们注意到没有,羊皮纸说,不要让‘它们’观察我们,而观察的首要前提,就是光线。”
  “不被观察,就不会有事。”
  “我也是凭借这个,反杀二号的。”
  众人脸上都露出恍然大悟及若有所思的表情。
  范意垂下眼。
  可是真正怕黑的,是这些镜中人。
  上午黑灯的时间太短,除了范意的镜中人因受伤气力流失而有所察觉之外,其他的镜中人除了感知迟缓外,并未发现任何端倪。
  可乘之机。
  “说得好听,”八号不悦道,“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
  范意轻声说:“做不到就会死,像二号那样,谁愿意?”
  “……”
  几个新人都陷入了沉默。
  “话就到这里吧,”范意松了松手腕,“范围大致确定,现在再排人也没有意义,不如先看看,这羊皮纸又要我们做些什么。”
  上头的字快写好了。
  镜子里的字都是反的,范意扫了一眼,尽量让自己适应下来,再假装辨认起上头的文字,语速听起来不紧不慢:“它把飞行棋盘推上来了。”
  正是范意早上和叶玫一起拿的。
  羊皮纸飘到众人面前,转了一圈。
  【请拿到棋盘的一号与七号玩家发起飞行棋游戏,并随机挑选两名玩家加入。】
  【其余玩家可作为旁观者,选择支持的阵营,指挥战局。】
  【游戏时间:30分钟。】
  【飞机最先全部抵达飞机场的玩家,玩家及其支持者将获得奖励。】
  【飞机未在规定时间内全部抵达飞机场的玩家,玩家及其支持者将接受特殊游戏惩罚。】
  【请选择。】
  惩罚?
  所有人都无比紧张,目光不由得聚焦到拥有选择权的范意和叶玫身上。
  他要选谁?
  十二号往后缩了缩。
  范意看了眼叶玫,冲他一笑。
  “你选吧,”叶玫说,“我随意。”
  范意点头,没有转向,仿佛早就在心中决定好了人选。
  他说:“我选——”
  “五号,和八号。”


第108章 Mirror 13
  【飞行棋游戏规则(请仔细阅读)】
  【一、本次飞行棋共包含两枚骰子, 一黑一白。开局所有飞机均处于起飞状态,不需额外投掷骰子来进行起飞操作。】
  【二、有少部分飞行格将触发特殊事件,请各位玩家注意, 突发事件有正面与负面, 请及时处理。】
  【三、本次飞行棋采取淘汰制, 当两组飞行棋走到同一格时,除具有相关祝福的特殊格或持有道具外, 先抵达该格的所有飞机都将退回起点。】
  【四、只有白色的骰子显示着正确的数字,请谨慎选择前进,选择黑色骰子上的数字后,您的飞机将退回对应的格数。】
  【五、一二三, 木头人。】
  游戏开始。
  被选中的四名玩家分别站在棋盘的四侧,其余人作为观众,退到另外一边, 被一圈升起的围栏隔绝。
  十三号走在最后,不知是该庆幸范意没选自己,还是为接下来的站队感到紧张。
  【未在规定时间内抵达飞机场者, 玩家与其支持者将一同接受惩罚。】
  他不是很想知道惩罚的内容。
  想到这里, 十三号偷偷问十号道:“哎, 你觉得,支持谁比较靠谱?”
  十号想了想。
  他说:“七号和五号吧?他们是这里的经验者,比较能把握规则。不过一号也可以, 同为新人,他看上去比我们都能适应这里。”
  后半句话, 十号咽了回去。
  他像一个天生的通灵者。
  顿了顿,十号补充道:“反正不会是八号。”
  十三号有点不赞同这个想法:“八号好歹也是经验者,虽然是嚣张了点, 但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吧?”
  十号承认:“我看他不爽。”
  十三号觉得这是私人恩怨,于是没有多说,便撤了回去。
  为了求稳,他选择了五号作为自己的支持者。
  原因很简单。
  首先排掉十号不看好的八号和新人一号之后,便是在五号和七号之间选。
  五号是经验者,平时的表现也不错。
  虽然十号说七号也可以,但是……
  十三号发现,除了七号发言的时候,自己很少能注意到对方。
  对于七号的表现,他的印象极其模糊。
  似乎大多时候,他只是安静地聆听。
  这样一来,他自然会更偏向于活跃些的五号。
  在他挑选的期间,其他人也做出了选择。
  十号选择了一号。
  十一号,六号选择七号。
  十二号和十三号一样,选了五号。
  八号身后空无一人。
  八号:……
  他破天荒地不想再说什么了。
  羊皮纸窸窣丢下两枚骰子,砸在棋盘中央。
  随后,羊皮纸又悬浮到观众位上方。
  它哗啦啦地丢下一枚按钮和五枚骰子,落到其他人面前,纸上同时浮现墨写的文字。
  【观众规则。】
  【每位观众每局享有一次场外援助权,可指定任意参与者触发以下效果,按下按钮即可使用。效果根据骰子的点数随机出现,请看准时机,谨慎把握机会。】
  【1:指定前进点数。】
  【2:随机负面突发事件。】
  【3:随机正面突发事件。】
  【4:停止一回合操作。】
  【5:指定退回点数。】
  【6:一二三,木头人。】
  观众席上的众人面面相觑。
  竟然还有这样的规则。
  而且看在局中人的表现,他们似乎完全不知此事。
  飞行棋本身就是大多时靠运气的游戏,骰子投掷的次数多了,飞机难免挨得很近,有时胜负只有一两点的差距,很容易翻盘。
  也就是说,他们有可能扭转局面。
  十三号拿起自己的骰子,塞进口袋里。
  “别动歪脑筋,”六号观察着旁人的表情,出声提醒,“你们也看到规则了,骰子触发的效果是随机的。”
  “不论你用在自己的支持者,还是对手身上,都可能起到反效果。”
  “到时可能不是扭转,而是拖累。”
  十号同意:“六号说得挺对的,用这个,还有可能触发第六条规则,那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吧?”
  “放心啦,”十二号摆摆手,“不会的,让他们老老实实游戏不好吗,谁知道用了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
  十一号也说:“而且这是可以共赢的吧,只要大家在规定时间内全部抵达,不就没人会受到惩罚了吗?”
  十三号不擅长参与这种分析,只往下看。
  他们讨论的内容并没有被参与者听到。
  游戏已经开始,作为一号的范意率先投掷骰子,两枚骰子在棋盘上滚动,最终白色停在了5,黑色是1。
  范意前进五格。
  接下来轮到南晓雨。
  她投出了3和4。
  飞行棋初期,每个人都在有条不紊地前进着。白色投到多少算多少,慢慢地操控着飞机往前走。
  有特殊惩罚机制的存在,八号也不敢再造次。他把精力放了到棋盘之上,用心想着如何尽快抵达终点。
  七号投掷……
  八号……
  飞机前进。
  局面十分稳定。
  从观众席上看去,甚至还会有一种悠哉游哉的感觉,观众们也从原本的提心吊胆,而默默转变为放心。
  看来这盘飞行棋游戏和现实没有什么大的区别,没有他们想象的那样紧张。
  这样慢慢走下去,就算偶尔有被踩回原位的棋子,也能在时限内抵达终点。
  而“意外”只发生在一瞬间。
  范意丢下两枚骰子。
  羊皮纸明面上写着骰子的点数随机,可实际,骰子控制在人的手里。
  丢骰子的力道是可以控制的,精准些的话,能够决定骰子的点数。
  范意吸了口气,他对于控制骰子一事还不熟练,不确定自己能否成功。
  最终骰子停下,显示着白1黑3。
  往前一步,就可以触发突发事件,直接走快捷通道,飞到另一端去。
  八号不禁屏住呼吸。
  因为八号的一枚飞行棋子,正好落在快捷通道的终点。
  也就是说,只要范意前进,他的这架飞机就会被踩回老家。
  游戏时间只有三十分钟。
  要保证四架飞机全部抵达终点。
  就算被踩回去一次,应该也……来得及。
  八号手里捏出了汗。
  十号也发现了这点,笑了声:“活该。”
  反正八号身后没有支持者,其他人也不会为其捏一把汗。
  然而下一秒,范意沉思片刻,伸手去捉了黑色的骰子。
  羊皮纸说,黑色是错误的骰子,会让飞机回退。
  是错误吗?
  可前进可后退,是给了他一个把控局面的机会,令步数的操纵更加轻松。
  “等等!”
  十三号趴到观众台边缘:“他在做什么!”
  范意的后方是南晓雨的飞机,如果范意后退,将直接把她挤回起点!
  南晓雨没有吱声,她抿抿唇,默然看向范意。
  范意做了个安抚的手势:“信我。”
  南晓雨深吸了口气,没有太在意。
  或许范意有这么做的道理——想通过踩她去验证什么。
  特殊惩罚,她也不是不能接受。
  心中这么想,可是心愿,林寄雪和岁聿的接连出事,总让一团阴云落在南晓雨的心头。
  这些人在怪谈里赫赫有名。
  怎么可能栽在C级怪谈当中。
  南晓雨把自己的飞机移回起点。
  八号也懵了:“你这是在干嘛?”
  “干什么?”范意回望他,反问,“你看不出来吗?”
  “骰子就两个数,不是踩你就是五号,所以,只好把五号踩回去了。”
  八号:“……五号和你有仇?”
  他还以为范意打算踩他。
  范意乱讲:“没啊,不过我不敢踩你,怕你再往我门下贴东西报复我。”
  八号:……
  如果放在之前,他或许会相信,并觉得这个新人终于怕了自己。
  可是到现在,他迎上范意戏谑的笑意,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太危险了。
  这预感太危险了。
  而事情还没结束。
  南晓雨的第二架飞机在这一轮,直接被叶玫踩了回去。
  他摇出了白色的“5”和黑色的“6”,接着想也不想,直接抓住了黑色骰子。
  叶玫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袖口,并未做出任何解释。
  南晓雨一声不响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十二号蹙了蹙眉:“他要干嘛?”
  不久之后。
  范意触发突发事件,连续行动两次。
  他扔了两回骰子,共前进十一格,马不停蹄地踩回了南晓雨最靠前的一架飞机。
  范意这回解释道:“骰子是随机的,我也没有想到会这样。”
  随机个鬼。
  八号一声不吭了,他默默地往边上挪了个位。
  现在南晓雨的第三架飞机都回到了原点,前两架被踩回去的飞机才出发没多久,落到最后。
  眼见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支持南晓雨的十三号心中急切。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能够共赢的事,五号却偏偏要遇见一号和七号的针对。
  一号可以强行解释成有两次巧合,那七号呢?
  他后退时,分明前面六格都没有飞机,多少步都不会把人踩回去。但他却偏偏选择了后退六步,踩回了五号。
  “别急,”十一号按住十三号,“还有机会的。”
  “我看他们都快到了,只要其他所有人都抵达终点,剩下的时间就是五号一直走,连续她的回合,很快就能到的。”
  十三号稍稍沉下了情绪。
  六号沉默不语。
  她在想事情。
  按理来说,一号和五号的关系应当是不赖的,从某些细节可以察觉出来。
  而五号的脸色沉静,她并没有因此生气。
  仿佛他们不是在进行着飞行棋,而是想利用飞行棋,做着什么秘密计划。
  是什么呢?
  这场游戏还在继续。
  又轮过了两圈后,再次轮到范意投骰。
  骰子骨碌碌在桌面滚过一圈,这回,他拿住了黑色的“5”。
  范意后面五格,又是南晓雨的飞机。
  十三号终于坐不住了,叫了一声:“他是什么意思?!”
  连十一号都再说不出宽慰的话语。
  南晓雨把飞机挪回起点。
  而这轮里,南晓雨行动过后,叶玫随即把八号的飞机踩了回去,回到家门口的八号丢出白色的“3”,正好踩走路过的——南晓雨的飞机。
  这个真的是巧合。
  “要逼我们接受惩罚?他们这是在害人!”十三号神情激动。
  十二号没有说话。
  他回头,看向桌面上的按钮。


第109章 Mirror 14
  【骰子点数:2。】
  【十二号使用了场外援助效果, 具体效果内容为:一号玩家下次投掷骰子后,将触发一次随机负面突发事件。】
  范意的第一枚飞行棋即将抵达终点。
  按理来讲,场上的人应当无法知晓观众席的动静, 就算场外的人动了手脚, 也不会被发觉。
  可范意仍在投过骰子之后, 在负面事件出现前,抬眼看向了观众席所在的位置。
  目光似乎要越过栏杆, 望向十二号。
  十二号往里缩了缩,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做。
  他有什么错,是一号先频繁针对五号。他不过是想保护自己的利益而已。
  羊皮纸飘到范意面前。
  【突发事件:蜡烛。】
  【规则介绍:你有一支红蜡烛,我有一支白蜡烛。熄灭的白蜡烛等在三楼的放映厅里, 请用燃烧的红蜡烛将我点燃。】
  【注意事项:红蜡烛熄灭,我将拿走你的命;白蜡烛熄灭,我将沉于黑暗。】
  【PS:在一号完成特殊任务前, 一号失去骰子投掷权与飞机行走权,轮到一号的回合时,将自动跃至五号行动。】
  一支红色的蜡烛出现在范意面前。
  它燃烧着, 周边红色的蜡泪一滴滴滑落, 凝固成带乳色的物质, 黏在铁盘底部。
  这种突发事件,严重些是要命的。
  叶玫快速出骰,前进五格。
  他和范意在想出这个办法脏人的时候, 就已经猜到过自己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他们的料想里,最坏的情况是因此被所有人针对, 丢出场外援助给他们添堵。
  然而当突发事件实际出现在范意身上时,叶玫又觉得有些许不悦。
  这少爷是自己手底下唯一的员工,说他一手带到现在的徒弟也不为过。
  哪里是旁人能随意下黑手的。
  何况, 那些家伙,都是“镜中人”。
  叶玫提醒他:“小心。”
  范意端起蜡烛,非常坦然地接受了这个命运。
  他是本局游戏里唯一摇到负面突发事件的人,其他人或许也没有想到,这个任务需要他离场执行。
  离开前,范意把手搁在下面,在八号与观众的视线死角间,悄悄给叶玫打了一个小手势。
  是他们来前就约定好的暗号。
  意思是让他别担心。
  叶玫顿了顿,随即闷下头去,低低地笑了出声:“……”
  谁担心你啊。叶玫想。
  他不过很讨厌这些做着自以为人性的模仿、假装自己成为了人的诡物罢了。
  思索间,骰子再一回轮到了叶玫手中。
  他的神色缓缓地重归平静,控着摇骰子的力道,走入突发事件格中。
  叶玫获得权限,能够在本轮里指定其他人的飞机往回退后一定格数。
  他说:“八号,第三架飞机,回退五格。”
  又一次,踩回了南晓雨的飞机。
  *
  范意的背影停在了二楼楼梯口。
  一个让人不舒服的地方。
  即便他现在身处于纵诡者监管下的镜中世界里,范意依然能穿透一层现实与虚妄的薄膜,嗅到楼梯间血的味道。
  若隐若现。
  镜面裂成一块又一块的玻璃,刺进胸膛,生生割开血肉,扯出破碎的组织器官。
  ——现实中的八号就是这样死的,惨叫贯彻整栋宅邸,在飞行棋游戏里。
  那是第二天发生的事。
  当时没有发生镜中世界这样的意外,依然是范意和林寄雪拿回了飞行棋盘,并在十二点的游戏里,拥有挑选玩家的权利。
  为了控场,当时参与飞行棋的,都是自己人。
  八号在观众席上,选了林寄雪做自己的支持者。
  也是他第一个按下按钮,为林寄雪触发了一次正面突发事件。
  【突发事件:碎片。】
  【规则介绍:漂亮的碎片,每一块都是你,真实的你。从现在起,你走过的路,都会被占据,会留下你的痕迹。】
  【注意事项:突发事件开启后,三号的飞行棋所经过的区域都会被打上标记,停留于标记处的其他飞机将被遣返回到原点。】
  靠着这个机制,林寄雪很容易就拿到了冠军。
  然而在游戏结束后,八号却死去了。
  就在领奖之刻,在众人面前,撕心裂肺地叫着,被镜子碎片活体解剖。
  范意能够肯定,八号使用场外援助的行为本身没有问题。
  有八号带头,当时不少人都按下了按钮,各种效果加到身上,花里胡哨。
  但所有人里,偏偏只有八号出事。
  范意想,他要知道八号是如何死的。
  这是他在进入镜中之前,唯一还心存疑虑的地方。
  他有预感,一旦他解开这个谜团,所有的一切,都会豁然开朗。
  范意端着蜡烛,一步步往楼上走。
  火是冷的,没有温度。
  一阵没有来头的阴风倏然从上方穿来,直扑着范意的蜡烛而去。
  范意抬手护住,用手将其完全包裹,火苗蹿了两下,燎到他的掌心。
  他没管这个小插曲,继续往三楼走,途中,墙后的诡物睁过眼,视线紧紧地将范意黏附。
  范意心里知道,那种如芒在背的压迫感,实际并不来自于墙中的诡物。
  而是他的脚底。
  不是因为镜像,杀死镜中人的他不必担心被替代,也不会再因为镜子里的他笑了,而受到波及。
  危险的是影子。
  不论是在镜像世界,还是现实,他的影子都太浅太淡了。
  只能模糊地瞥到一点向外消失的轮廓,倘若不仔细去观察,很难辨认清楚。
  全然不是真正的影子该有的模样。
  墙后的诡物目光如炬,范意拿着蜡烛,静待片刻。
  几秒后,二楼的廊灯“啪”地一下熄灭。
  蜡烛的火光从范意指缝里漏出,却没有映亮四下里如墨染的黑暗。
  因为光线突然断掉,范意听到一楼有人短促地叫出了声。
  范意松了口气。
  上午他到二楼的时候,除了和六号搭话做证,范意还有一个目的,他动了一个哪怕诡物注视他,有人能帮助他及时脱身的手脚。
  范意偷偷地在这里放了个小装置,用三楼游戏室里的光控材料做的。
  只要有人挡在二楼的楼梯口周围,这个位置附近,阴影就会投在开关上,超过一段时间不动后,头顶的灯就会因光线不足而熄灭,直至对方离开。
  范意可以和诡物耗,耗到诡物不想再看他,但蜡烛和飞行棋游戏耗不起。
  他快步上楼,推开三楼放映室的门。
  放映室里只亮了一盏灯,光线极暗。
  范意先在门口扫视了一圈,确认了一遍,自己没有见到规则里说的白蜡烛。
  他想了想,用预感确认安全,才迈入放映室的内部。
  他身后的门自动阖上。
  放映室里的设备很新,有块与整面墙一样大的白色幕布,除了后排共可坐下十三人的长条座椅外,还有一台小型放映机悬挂头顶,可以用遥控器控制播放。
  红色蜡烛缩短了一截,在他进入放映室同时,似乎有只冰凉的手从影子里游出来,抓住了他。
  它沿着他的裤脚攀爬,慢慢贴到了蜡烛上,似乎想攥熄这缕火焰。
  “不可以。”
  范意盖住蜡烛的火焰:“想弄熄灭它?”
  令人不寒而栗的触感牢牢黏附在范意手背,无形的东西把着他,想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范意一手端着烛台,一手护着火焰,牢牢地不让阴影触到一点。
  他认真观察着这间放映室的模样。
  比如,放映室里根本没有白蜡烛。
  范意思考:或许这东西需要一些条件,才能显现出来。
  房间里没有灯的开关,它就这样一直亮着,影子依然淡淡的,形状却早已扭曲。
  火焰很冷,滋滋地冰着范意的手心,他在放映室里踱了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到顶端的放映机上。
  他踮起脚,放映机的开关太高,他够不上。
  范意没有过多纠结这点,而是四下环顾着,在长椅的边缘,找到了用来开启放映机的遥控器。
  手里的火焰越来越凉,范意要死死抓着,才不至于被自己的影子掰开。
  刺骨的寒意烙在身上,连呼吸都变得冰冷。
  范意没有松手。
  他直接放弃了蜡烛的托盘,单手抓着蜡烛的脑袋,把火遮得严严实实,另一只手去拿遥控。
  阴影没有阻止,它死了心要扑掉范意的火,最后一刻还在扒着范意的手指不放。
  “滴”。
  放映机开启。
  头顶的灯光在幕布大亮的那一刻熄灭,脚底的影子也迅速缩了回去。
  播放的影片并不供人挑选。
  画面的开头十分刺眼,有光铺在白色的幕布上,随后渐渐暗下去,开场便是一个坐在镜前的男人,对着镜面,在梳头发。
  他留长发。
  白色的蜡烛就摆在镜前,没有燃烧。
  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拿着木梳,一点一点地往下卡着。
  镜子里映出的,不止有画面里的长发男人,还有荧幕外的范意。
  他像个背后灵,在影片画面里,站在镜中的男人身后,没有笑。
  范意试探着伸了伸,他的手可以竟直接穿透荧幕,触碰到影片里的人。
  影片中的男人对于范意的到来并没有反应,依旧按照预录好的行为往下做着。
  接下来,只要把白蜡烛点燃就好了。
  毕竟是C级怪谈,任务不会太难。
  范意把手伸向长发男子的身边。
  眼见着白蜡烛即将被红蜡点燃,火光落到男人眼里,他梳头的动作轻轻一顿。
  紧接着,他映在镜中的脸,缓缓扯出一个彬彬有礼的微笑。
  不知是在对范意,还是在对自己。
  意想不到的事情也在下一秒发生。
  范意骤然撒手,反把住蜡烛的烛身,生生扭弯,往男人的身上烧去!
  诡物脸上的笑僵住了。
  冰冷的火能烧灼它的肌肤,快速蔓延,它全身都燃起了火焰,外表因此一寸一寸地腐烂。
  可它回不了头,只能怀着愕然的心情,看向镜面背后的范意。
  【红蜡烛熄灭,我拿走你的命;白蜡烛熄灭,我将沉于黑暗。】
  白蜡烛一直处于熄灭状态。
  【熄灭的白蜡烛等在三楼的放映厅里,请用燃烧的红蜡烛将我点燃。】
  【你有一支红蜡烛,我有一支白蜡烛。】
  将“我”点燃。
  需要被燃烧的从来都不是白蜡烛。
  诡物不能发声,他在喧嚣的沉默里,像融化的玻璃,五官扭曲变形,坍缩变软。
  烧灼掉影片中的诡物后,范意没有立刻撤手。
  他再次往前够去,当着诡物的面,拿走了那支白蜡烛。
  “……”
  诡物向着白蜡烛挣扎了一番,却没有碰到它。
  被范意特地避开了。
  这样一来,它就无法用自身的火焰,去点燃白蜡烛了。
  【突发事件已经完成,正在为您结算。】
  【本次突发事件不提供任何奖励,请玩家完成事件后,尽快回到集合点,继续进行游戏。】
  *
  范意拿着两支蜡烛从放映室里出来。
  在回到一楼之前,他在棋牌室前,慢慢止住了步伐。
  趁着现在所有人都不在,他用钥匙打开了被锁住的棋牌室门,想顺道往里头再看一眼,观察观察情况。
  结果令他觉得麻烦——叶玫的镜中人竟然还没有断气。
  罕见地见到光,镜中人朝着门口范意的位置微微睁开了眼睛。
  在看清来人后,它很勉强地笑了一笑,仿着叶玫的语气,气若游丝:“橘子……”
  “用这种方法……对我……残忍啊……”
  镜中人继承了叶玫的记忆,对范意没有怨恨。
  但范意也不会对这种拙劣的模仿者产生感情——连熟悉都称不上。
  它是诡物,不是叶玫,太明显了。
  范意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他拉着门把,不打算和镜中人多浪费时间,想再任由对方吊会儿,如果到晚上还没死,再另想办法。
  镜中人张了张口。
  它的声音极弱,且沙哑:“……对不起。”
  “……在那里……让你死去了……”
  “德雷斯私立高中……千千万万遍……”
  范意陡然一停。
  旋即他猛地扭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镜中人的位置。
  镜中人见范意有反应,笑了笑,它阖上眼睛,把话说得很慢很慢:“不存在的人……哪怕……死亡千千万万遍……”
  “也要找到唯一正确的结局……”
  范意终于在此刻,等来了镜中人彻底的断气。
  它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死我生。”


第110章 Mirror 15
  “千千万万遍。”
  这不是范意第一次听到这句话。
  在很早很早以前, 或许他都没有记忆的时候,就从一本书上看到过——“千千万万遍”。
  若非他的确对此印象深刻,范意不会因为镜中人的几句话语而停住。
  是他高三那年的冬天, 他最难捱的一年。
  A市的冬日极冷, 光秃秃的树木覆上雪白, 又只余枯枝,天空时而阴沉, 时而阳光温凉,昼短夜长,似乎一切都能淹没在深冬的肃杀之中。
  期盼的目光、严厉的教导、对未来的迷茫、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现在非常重要”,不停地要求他按照他们要求的走。
  这些压在范意身上, 他有些喘不过气来,拖拖拉拉地写完了作业,晚自习却还要上到十一点。
  范意看坐班老师没在注意自己, 干脆把头趴在桌面上,无聊发呆。
  他不喜欢预习,拿着笔在数学课本上勾勾画画, 旁边还放着一本封皮金黄的精装书籍, 是他从图书馆随手借的。
  本想当课外消遣, 结果拿来的是原版,翻开是英文,看着就头大。
  他英语不赖, 成绩甚至是几科里最好的,可他就是不想看。
  于是, 画完东西,他只盯着封皮上的字发呆。
  【为你,千千万万遍。】
  后来……
  淅淅沥沥的冬雨里, 有人打着手电筒,找到了在寒风里蜷着,翻出学校逃掉晚自习的范意,蹲下来,对他说:
  “所有人都在等你。”
  “哪怕死亡……千千万万遍。”
  *
  范意回到一楼的集合点。
  这场突发事件耽搁了他不少时间,途中叶玫也触发了场外援助效果。
  不过,指定他的十三号不会控骰。摇到的是正向事件。
  一来一回间,叶玫的第一架飞机已然抵达。
  范意的飞机还在原位,没人踩。
  他把红白两支蜡烛放到一边,坐回位置上,什么都没多说,丢出两枚骰子。
  白色的“3”,黑色的“5”。
  这次范意选择了前进,他的第一架飞机顺利到达终点。
  然而,哪怕范意错过了这么久的时间,五号和八号的飞机,都还离终点有着一段距离。
  叶玫一直在帮他踩人。
  八号倒还好说。
  他被踩的次数不多,走得也平均,慢慢来的话,足够在时间内抵达终点。
  可南晓雨就不一样了。
  被叶玫来回踩的她,没有一架飞机进度过半。
  何况南晓雨还刻意控制着骰数,她走出的步数,大多都是一到三这样的小点。
  十三号和十二号已经对五号的胜利不抱希望,只能期待她能够在结束前顺利抵达。
  或者,输掉后带着他们安全度过惩罚游戏。
  时间一分一秒地往前走着。
  如果南晓雨继续投掷小点,避开正面突发事件与各种快捷通道,她便不可能在规定时间内完成游戏。
  事到如今,两人也没了再去踩人的必要。
  局面反而褪去了先前一号不在时的剑拔弩张,重新稳定下来。
  一切都如最开始那样,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丢骰,前进,下一位继续。
  叶玫的四架飞机在二十分钟左右全部走完。
  随后是去处理了个突发事件的范意,比叶玫晚了两步。
  八号虽然被踩回去了三次,但在后期无人再干扰进度,且丢骰之人只有他和南晓雨的情况下,也堪堪在游戏的最后一分钟,将飞行棋全部挪回原点。
  只有南晓雨。
  进度最多的一枚棋子才刚刚到终点门口。
  几秒后,广播里预录好的钟声响起,游戏结束。
  她听到观众席上的声音漏出,十二号和十三号失望又难过地叫出了声。
  或许还有一点恐慌。
  南晓雨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她输掉的这个场面,本就是在范意的安排下而注定的结局。
  对方的用意,南晓雨想想也能明白些——羊皮纸所指出的“特殊游戏惩罚”,很可能与打破这则怪谈的障壁有关。
  毕竟,他们的目的从来都不是解决怪谈,南晓雨一直记着。
  为了南诗情。
  她可以做出一点小牺牲。
  而她也配合了范意,控制着骰点,既方便叶玫踩,也不会前进太多。
  羊皮纸飘到叶玫面前,先给叶玫发放奖励。
  奖励的内容,范意在现实就已经看过。
  【特殊奖励已激活。】
  【特殊奖励:面具。】
  【规则介绍:宅邸主人生前最爱的艺术品,戴上它,你将能够看到此处的真实。】
  【本奖励对您在场外的支持者同样有效。】
  这玩意,范意有一副一模一样的。
  在现实里,他也是靠着这副面具,才找到了通往镜中世界的道路。
  那副面具现在就被范意藏在身上,初到镜中世界时,他也试着戴过,但似乎没有什么效果。
  他眼里是什么样,镜中世界就是什么样。
  也不知叶玫手里拿到的复制品,会不会和他的那副不太一样。
  而南晓雨面色平静,等待着自己的特殊惩罚。
  不出她意料,刚给叶玫发完东西,羊皮纸就停在了她的面前。
  【特殊惩罚机制已启动。】
  【非常抱歉,我们遗憾地通知您,您的飞行棋未在规定时间内全部抵达终点,将接受特殊惩罚。】
  【请您与您的支持者到三楼的游戏区内,坐在舞蹈室内部的椅子上,对着镜面,完整地削一只苹果。】
  【注意事项:苹果皮不可削断,否则后果自负。】
  【PS:一二三,木头人。】
  接到任务的三个人,手心里纷纷多了一把小刀,和一只红彤彤的苹果。
  十二号和十三号犹豫着走下观众席。
  在他们全部离开后,观众席自动消失。
  南晓雨第一个站起来:“我去了。”
  也不知是在和谁说。
  反正范意没应。
  “……”
  片刻后,三楼舞蹈室的镜子里。
  长发男人背对着所有人,精心雕刻着他手里的苹果。
  雕坏了,就再换一只原材料。
  只是苹果皮削断过的苹果,看着也太不完美。
  镜子外面的是三个镜中人,镜子内部的,就是它们原本的样子。
  可惜镜中人不知道,它们只是“作品”,是长发男人对自我构想的分身。
  它创造出的镜中傀儡拥有自我意识,能够自觉模仿人的行为,诞生人的想法,并完完全全将自己当作那个人——听着多美好。
  他对待他伟大的作品,从不马虎。
  就像身体燃烧的火焰一样,映在镜中的那一刻,美丽到他无法想象。
  想画下来,永久珍藏。
  “啪嗒”。
  有东西猝然干预,它抓住了十三号的手。
  他的苹果皮断裂了。
  十三号睁大双眼,随即趁镜中的男人不注意,哆哆嗦嗦地将其捡起来,手忙脚乱地继续削。
  南晓雨倒不急,她求一个稳。
  她全神贯注,十分认真地削着苹果,同时观察着脚底的动静,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可她应该是有的……吧?
  随着苹果皮越来越长,她的身边也越来越暗,眼角余光几乎看不到旁边的两人。
  这不对劲。
  范意不是说这些东西怕黑吗?
  南晓雨这么想着,目光从手里的苹果上移开,转落到镜面上。
  镜中的长发男人贴在镜前,默默地注视着她。
  而背景里,她所处的位置一直是如先前般明朗的室内,光线充足,不见半点暗色。
  南晓雨才知道,是自己的视觉受了影响。
  她看到的世界在越变越黑。
  视野的尽头,是她的身后,不知何时藏于此处,手握着太阳牌的林寄雪,手里的刀早已飞出,刺在她的后脖颈里。
  她听见十二号的方向,有苹果皮掉落在地的闷响。
  那一刻,南晓雨明白了。
  为什么她不会痛,甚至早就被林寄雪的飞刀刺中,却现在都还没有倒下。
  因为她是镜中人。
  *
  与此同时,一楼。
  察觉到他们离开的时间实在过长,楼下的几人终于坐不住了,互相一合计,决定全体上楼,一帮人小心翼翼地围在舞蹈室外围,将门打开。
  骇人的一幕再次出现眼前,十号轻轻抽了口气。
  五号,十二号与十三号竟然都死去了。
  而且残忍。
  十二号和十三号的尸体都裂成一块一块的碎片,残渣摔在地上、椅子前,如玻璃般反着光亮。
  南晓雨的死法与他们不同,她后脖颈上插着把刀,坐在椅子上垂头,满地是血。
  十一号掩住嘴,说不出话来。
  六号凝眸定了一会儿。
  她没有管这些人是如何死的,让十号和十一号自己私语,六号直接面朝范意,出口问道:
  “现在你们可以告诉我理由了吗?”
  范意:“嗯?”
  六号说:“一号、七号,你们两个在飞行棋游戏里针对五号的理由。”
  这个时候再装巧合,就显得太做贼心虚了。
  范意“坦诚”道:“这个啊,是因为我发现她是镜中人之一。”
  六号有些不信:“证据呢?”
  范意说:“都是推测。”
  “首先,第二轮里,三号死后,所有人里又多了一位镜中人,排去抱团的几人。她第二轮是一个人走,更何况第一轮也没有人为她作证。”
  “但我可以肯定,五号第一晚是有行动的。六号你也探头看过。”
  “因为不想浪费调查的时间,第一晚的时候,七号在深更半夜到处敲门,最终把我们几个都叫了出来。”
  “后面因为触发了羊皮纸的临时任务,我们被迫分开了。当时我和七号待在一起,五号落单,镜中人三号的身份是太阳,无法杀死作为月亮的二号。”
  “排掉消失不见的四号,当时一起行动的人,只有她有机会杀死二号。”
  “时间上,她很符合,”范意和六号掰扯,“况且,我也只是踩她,试探一下,可她后面为什么要配合呢?”
  “她后期的骰子数目都控制在小点里,我想,你不会以为是巧合的。”
  范意说得煞有其事:“除非,她也想利用这盘棋局,与诡物合谋,趁机杀死她的两位支持者。”
  “也只有她的尸体特别,和十二十三号的尸体不一样,”范意垂下眼,“也许是因为,这具尸体才是真正的五号。”
  “七号和我讲过,这则怪谈的等级是C,在你们经验者眼中,应该不算太难。它派出的任务,也不该太难完成,大家都见识过了。”
  “像我,虽然拿到了突发事件,但很轻易就能挣脱。”
  “五号作为经验者,因为任务而死去的概率,很小。”
  说完,范意知道自己的解释还不足以打消其他人的念头,从而继续转移矛盾道:
  “如果我的猜想没错,五号确实是镜中人,她杀掉了十二十三号——”
  “那我们之中,理应还有一位镜中人才是。”
  范意扭头,目光从六号,八号,十号与十一号身上掠过。
  这次他们都学聪明了,没有一个人露出多余的表情,八号也是。
  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不会轻易消除。
  而他自己,也并没有摆脱六号对他的怀疑。


第111章 Mirror 16
  “我们曾在这里死去。”
  南晓雨穿过怪谈与镜中相连的通道, 拨开眼前的镜帘,落到镜中世界,棋牌室的内部。
  外面的门上了锁, 镜中人的尸体还挂在头顶, 没放下来。谁都懒得去做这种多余的事情。
  而林寄雪与心愿指着一旁的暗道, 在这里等她。
  这里是密室逃脱,这间宅邸的每间屋子里, 都有一个隐秘的暗道。
  可以辗转向其他地方。
  棋牌室直通舞蹈室。
  心愿往舞蹈室的方向指了指:“那里。”
  她的声音很低:“对了,路上要保持安静,现在是这些东西的自由行动时间,棋牌室他们进不来, 但舞蹈室可以。”
  南晓雨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随后她和另外两人一起,走入暗道。
  “……”
  “也必然在这里重获新生。”
  “死”。
  ——心愿的镜中人死前, 被纵诡者所操控,而在地板上留下的最后一个字。
  *
  很快,在一番调查过后, 镜中世界的时间走到了第三轮集合。
  钟声悠扬, 不管是在二楼的, 还是三楼的镜中人,亦或者叶玫,都不约而同地朝楼下走去。
  这回范意没有到集合点赴约。
  集合的时间只有短暂的半个小时, 如果有出现类似飞行棋那样的特殊项目,最多也就再延长一个小时左右。
  而第三轮集合过后, 镜中世界便会完全进入自由活动时间。
  到时要再想碰头,会比现在麻烦许多。
  在此期间,其他人都在里头听着动静, 稍有不对劲之处,就会通过暗道回到棋牌室。
  林寄雪,心愿和南晓雨都在等着他。
  三具镜中人的尸体并未被处理,哪怕有“惩罚机制”的干扰,十二号与十三号的死法依然与外界相同。
  被影子抽干了血液。
  它们原本充实的身体此刻非常扁平,残渣满地,正如被打碎的镜子那般,还泛着细碎的光芒。
  “我来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杀了诗雨的镜像,刚好看到在镜子里面的东西。”
  “镜子里的家伙把苹果和苹果皮带走了。然后,这两个家伙在被它们的影子抽干。”林寄雪说。
  内里干涸之后,本就是镜中虚影的它们,成为了人形镜面。砸在地上,比玻璃脆弱。
  “我们一直通过暗道在这附近调查,”心愿说,“我弄明白九号的死因了。”
  范意:“怎么说?”
  心愿:“通往四楼的楼梯是假的,下楼的楼梯也是。”
  “都是虚像,靠近会一脚踩空。”
  “难怪。”范意说,“你把他逼过去的?”
  心愿小声:“他自己掉下去的。”
  范意不置可否,他就是随口一问,很快就转开了话题:“纵诡者那边呢,在外面有看到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南晓雨:“他还在看。”
  就是没有收获。
  心愿说:“我们还有。”
  她挡在舞蹈室的大镜子面前,捡起一块破碎的玻璃,在手里掂了下。
  接着,她悄悄打开舞蹈室的门,和范意招了招手:“跟我们来。”
  “在你们第二轮集合的时候,”林寄雪解释,“我和她去看过了八号的房间。”
  “有些事情,你可能会感兴趣。”林寄雪说。
  几人通过暗道下楼,压轻脚步,偷偷摸摸地溜到二楼八号的房间门口。
  林寄雪轻车熟路地撬锁,门应声而开。
  露出房间内部的景象。
  在外面粗粗看过去,八号的房间布局与其他人的房间并无二致,千篇一律的大床,衣柜,单独洗浴间。诸多一模一样的房间排在一起,如一份份完美无缺的复制品。
  几人走进去。
  而就在范意踏入房间的那瞬间,有股诡异的阴风从不知由头的位置拂面而来,刺得范意脖颈一凉。
  和他在做蜡烛任务时,莫名感受到的那份阴寒同根同源。
  宅邸里没有窗,风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范意垂眼感受了片刻,最终低头望向自己的脚底。
  他的影子,好深。
  比这栋宅邸之前的任何一道影子都要深。
  它似乎在“看着”自己。
  诡物的浓度侵吞包裹着范意的感官,在他眼里,无形无色的气息有如实质,哪里最深,哪里最浅,轻而易举便能察觉。
  南晓雨低声说:“好不详的房间。”
  范意径直往前:“这里。”
  他在八号的床边蹲下,压了压床榻,喊了声:“云见雪,帮下忙。”
  林寄雪立即会意,他过来,跟范意一起把床板翻了个个。
  心愿倒抽了口凉气。
  八号的床底板下,竟钉满了镜子。
  圆的、方的、凹凸镜、平面镜、全是碎的,大大小小地混在一起,杂乱无章。
  镜面没有温度,摸起来十分冰凉,镜中是他们的模样,所有人都在笑,挂着比死人还灰白的惨败脸色。
  在镜中人的眼里,镜子即是木板。
  在他们眼里,镜子里的他们笑了。
  心愿动手扯了个床单,把镜子的表面盖住了。
  范意立即判断出来:“是当时把八号活体解剖的镜子。”
  那时,八号的四肢被镜子分割拆解,人头被挂在二楼走廊,滴答答地淋着血。
  镜中世界里,范意找到了八号人头对应的画像,底下刻着一行字迹。
  【宅邸主人生前最喜爱的作品,本该错落有致,可惜……】
  【不过没关系,合格的艺术家会为被破坏的作品添加色彩,这样也十分美丽。】
  C级怪谈基本没有太多推理难度,如此看来,诞生这则怪谈的诡物,很可能就是镜中的长发男人。
  或者说,宅邸主人。
  古怪又疯狂地完成它眼中“美丽”的作品。
  南晓雨说:“不过,当时我们在镜外,也第一时间在八号死后查了他的房间,里面什么都没有。”
  不止是八号,范意当时在所有房间门口,都粗粗看过一遍。
  没有诡物动过手脚的痕迹。
  别人说没有,或许是诡物的气息微弱,从而感知不到。
  但范意说没有,就是真的没有。
  甚至除了诅咒羊皮纸之外,外面的信息实在少得可怜,镜子里的他们只是在笑,挂着淡淡的微笑。
  心愿说:“在我的房间,破碎的镜子。”
  她说:“镜中镜外的方向有时会颠倒,所以,我问纵诡者,能不能看看我的房间。”
  “结果不出意料……我的床底板上钉了很多镜子碎片,痕迹明显是被人为砸碎的,而且只是普通的镜子,也难怪我没有察觉。”
  范意接了她的话:“因为,真正会对现实起到效果的,是镜中世界。”
  线索也都藏在镜中。
  抬起床板并动手脚,对一个成年男人来说并不费劲。但对于年仅十五岁又身板瘦削的心愿来讲,的确稍有难度。
  因此,只要确定了房间里没有诡物的存在,她也不会无缘无故往床底钻。
  但是八号的目的仍旧十分明显,他想害死心愿。
  她说:“我咽不下这口气。”
  正应验了论坛上的一句话:
  【任何一个妄图对心愿下手的人,最终都会死于非命。】
  范意把手抵在镜子上面。
  他轻声问:“那么,八号想报复心愿,多半是出于你和他第一天的梁子。但他是如何猜出你的房间里有镜子,并偷偷摸摸砸碎的呢?”
  “排吧,”范意把床板立在这里,让镜子对准八号房间的门口,“排八号的行动轨迹,以及真正的四楼在哪里。”
  “等一下,”守在门口的南晓雨出声,“你们看外面。”
  其他人顺着她的声音看去。
  范意微顿,旋即敛了敛眸。
  心愿下意识说了句:“我去。”
  林寄雪吹了声口哨:“好嘛……”
  “原来在这里。”
  *
  与此同时,一楼。
  羊皮纸抖动,龙飞凤舞地拼出字来。
  【正在清点人数……】
  【截至目前剩余玩家数:四人。】
  【下面公布未到场者的身份牌。】
  【一号:月亮。】
  【二号:月亮。】
  【三号:太阳。】
  【四号:空白。】
  【五号:月亮。】
  【九号:星光。】
  【十二号:星光。】
  【十三号:星光。】
  第三次集合的人不多,剩余的人里,应当还有一位“异类”,稍微排一排,连叶玫也不能免除嫌疑。
  而且凭他的牌面,现在无法对任何镜中人下手。
  他一点都不慌。
  他那极低的存在感在此刻发挥了不小用处。
  羊皮纸还在写字,十号率先问了:“一号为什么没来?”
  他对范意有些好感,不由得望向楼上的位置:“他上一轮结束后,有和谁在一起吗?还是单独行动?”
  八号不耐烦道:“大惊小怪。你和十一号也看到了,我一直在六号附近。”
  “一号好像是单独走的吧?”
  “新人出事很正常,别总那么大反应。”
  集合已经开始,谁都不能中途离场,到楼上去寻找范意的身影。
  这样一来,落单的只有叶玫,先前也是叶玫与范意走得最近。
  但零个人在意。
  六号难得同意八号的看法:“纠结一号来没来,结果都是这样了。如果一号出了事,定然是镜中人察觉到他有威胁,来聊一聊吧,我们之中还有一个镜中人。”
  任由羊皮纸沙沙地写,叶玫支着脑袋,作为此时唯一的人,百无聊赖地等着剩下几个“镜中人”,从它们中间排出它们认为的“镜中人”来。
  有点好笑。
  压根没有人注意到,这里还有一个叶玫,从头到尾就没有发过言。
  叶玫整理了一下脖子上的围巾,手指蹭到他脖颈上方的伤疤,弄出了点动静。
  此时他闲着也是闲着,便伸头往二楼的方向去看。
  “透明人”叶瑰。
  名副其实。
  二楼的部分,发生了一点变化。
  在范意和林寄雪把床板支起来的那刻,二楼晃了一晃,它的形状变得虚化,变成了一块蓝色的,巨大的布。
  真恐怖啊。
  叶玫认出,这是房间为他们配置的床单。
  镜中人在吵,短暂地没有察觉到二楼的异样。
  随后,画面再次一晃,或许是床单被扯了下来,在二楼的另一边,挂上了原本不该存在的画作。
  以及南侧突然出现的楼梯。
  二楼本就是对称的设计,只有少部分地方是不对称的,楼梯和画作便是其中两种。
  只有朝北方向,东西两侧有楼梯口。
  而现在,二楼的南北两侧,彻底对称。
  如在中间横亘着一面巨大的镜子。
  这是个大发现,看来橘子他们汇合,此行有了不小的收获。
  既然如此,为了之后行动方便,他也不能再拖。
  叶玫叹了口气。
  可惜他的身份是星光,在场的太阳太多,他没有办法直接动手。
  不过叶玫也想到了一个让他们自相残杀的好办法。
  他转向圆桌正中央的羊皮纸,温和地勾起了唇。
  羊皮纸:!
  “还记得第二轮集合前,我和你说了什么吗?”
  叶玫讲着除诅咒羊皮纸外无人在意的话语。
  他说:“你背后的倚仗早晚会倒,现在只有乖乖听话,听我的,以后才能在我的收容物里,得到一席之地。”
  叶玫说:“开始吧,不要让他们妨碍到我们。”


第112章 Mirror 17
  【限时任务:一小时逃亡。】
  【规则介绍:我们之中有一个异类。是你?是我?还是TA?】
  【注意事项:很遗憾, 因为你们的优柔寡断,本场密室已不再适合各位游玩。请各位在一个小时内推测出真正的异类,并利用身份牌机制将其杀死。
  违反身份牌机制者杀人, 杀人者将会直接死亡。一个小时后若异类仍然存在, 密室逃生路口将提前开启, 请在五分钟内逃出生天。否则,后果自负。】
  【PS:本次注意事项里, 第八条规则依旧适用。】
  【第八条规则:若您未能及时逃脱,请在游戏结束后立即不择手段地前往四楼,找到走廊尽头的房间,进入并迅速上锁, 同时尽可能快速地找到其他逃脱办法。】
  一楼沉寂片刻,镜中人面面相觑。
  旋即如一滴水落入热油之中,顷刻劈啪炸响。
  十一号是第一个动手的。
  他身上竟然藏了一把从餐厅拿的叉子, 毫无预兆地刺向十号的双目。
  十号也在防着十一号,迅速避开。
  他们同时说:“果然是你!”
  “你一直在问我有没有看到四楼,是不是想引我上楼……”十号盯着十一号。
  “你说你没有看到, 还要拉着我直接过去, ”十一号说, “但就是有,我要往回走你才答应。”
  两人各执一词,六号没直接动手, 但她的手心捏着一把餐刀。
  八号避免自己被误伤,到一边去, 警惕着所有人。
  真正的异类,在旁观。
  镜中人终究是诡物,就算伪装得再像, 偷去了记忆,骗过了自己,也依旧有所残缺。
  最原始的黑暗本性暴露,叶玫就坐在圆桌中央,看着这场荒诞的闹剧。
  这也是宅邸主人想看的作品吗?
  叶玫用手指一下一下点着桌子,避开从自己头顶飞过去的小刀,无奈地叹了下气,笑着说:“别误伤啊。”
  只要他想,就没有镜中人能听到。
  就像当年一样。
  【猜忌,怀疑,脆弱的记忆,死亡的阴影,恐惧催生偏执,令人变得“大胆”并为之疯狂。】
  【他们合了影,笑着招呼。】
  【然后,他们死去了。】
  【毕业快乐。】
  ——此段摘抄来自于A级怪谈“不存在的人”,通灵者协会整理报告,观察者路白月。
  *
  “下面似乎有什么动静。”
  察觉二楼的外界变得一片青蓝之后,心愿重新揭开床单。
  南晓雨在外面确认,二楼的走廊立刻从一块巨大蓝色床单,变成了和原来相似却不同的模样。
  镜子能根据自己正映照到的东西,选择性地改变二楼的构造。
  南晓雨也往楼底探了下脑袋:“底下挺乱。”
  范意说:“是叶瑰在给我们创造机会吧?”
  南晓雨:“嗯。”
  “看来这面镜子能改变二楼的模样……”
  镜子面朝北面,将北面的走廊模样投映到南面。
  包括画作。
  “取决于它面对的方向有什么,”心愿也到外面推测,“不过,这间屋子里的柜子和墙壁,它明明照到了,却不会映出来,床单倒可以。”
  “该庆幸房间不会受到改变地形的影响,”林寄雪玩笑,“不然我们这边变成床单,全员——啪。”
  “这面镜子先留在这儿,”范意摸下巴,“诗雨和小雪守一下,我和心愿从多出来的南面楼梯上去,看下情况。”
  按理来说,这面镜子应该只会改变二楼的构造。
  而三楼只有北面的两个楼梯,二楼因镜子方向改变而出现的南面楼梯会通往哪里,让范意有些在意。
  “我守啊?”
  林寄雪十分失望:“我不想听哦,想自己去玩嘛。”
  心愿也说:“要不云见雪和柑橘去吧,我还有点事。”
  下边这么乱,八号的镜中人很可能被误伤。
  虽然她是月亮……
  但她起码要去一趟。
  痛痛快快地骂他一次也好,发疯也好,如果八号就这么死了,那她受过的闷气,也太憋屈了。
  这些人各有各的想法,范意本来也没抱着对方能听自己指挥念头,对这个结果一点也不意外。
  不如说,正是这几人配合他的次数太多,才让范意有了他们会随意合作的错觉。
  他说:“随便你们,我只是提个建议。”
  “那走呀,橘子和我一块儿。”
  林寄雪跃跃欲试地搓着手:“快快快。”
  分工就这样定了。
  范意试着踩了踩对面的楼梯,是实体,可以上去。
  林寄雪压根不试探,脚步轻盈地上路,边走边回头。
  范意觉得有些怪异,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直接问:“你吃药了没?”
  林寄雪:“没吃呢,但是我还控制得住哦。你是在担心我嘛?”
  范意:……
  行吧,也轮不到他来管别人。
  他问林寄雪:“你怎么想的?一个人行动还是分头。”
  林寄雪:“看我心情。”
  范意有脾气了:“哦,那我也看心情。”
  两相“看心情”的结果就是,范意走东,林寄雪走西,谁也不碍着谁。
  南面楼梯通往的三楼竟是单独的空间。
  这里不再是游戏区,也不像二楼的模样,有通向四楼的楼梯,且只有南侧有,北侧没有楼梯。
  不同的是,两端的走廊仿佛在无限延伸,越往深处,里面越黑。
  范意走了一两步,尝试着拉开右侧的房间,门却如同和周围的木板钉在一块般,只是个徒有其表的摆设,无法打开。
  范意仰了下头。
  这回可以看清门牌。
  【房间号0307——创作:爱人的白纱。】
  门牌下方还标了一行小字。
  【收藏者:???】
  范意扭过头,看另一边走廊的门牌。
  【房间号0308——创作:尼索亚摆钟。】
  范意继续往里走,他边走边试着拉门,每次都只试探性按下一小点,同时注意着诡物的气息,时刻保持警惕,尽量在第一时间给其他人传递消息。
  【房间号0309——创作:四季江景图。】
  【房间0310——创作:红白蜡烛。】
  【收藏者:柑橘/橘子/一号。】
  范意顿了顿,旋即略过了这个房间。
  诡物能知道别人是怎么叫他的。
  【房间号0311……】
  范意在一间屋门前停住。
  【房间号0313——创作:镜子里的你。】
  【收藏者:一号、二号、三号、四号、五号、六号、七号,十号、十一号】
  正是他们几个。
  几个真正在外面,还活着的人。
  他将手搭在门把上,轻轻按了按。
  能动。
  走廊的长度远远超过了范意在楼底目测的距离,13号房间再往前,还有几间屋子能看清楚,大概延伸到20号左右。
  更远以后,就是深深的黑暗了。
  那黑暗给着范意一种极为危险的信号,仅仅只是靠近几步,就能让他的感知受到刺激。
  有他听不懂的碎语,从中传出。
  “是谁?”
  忽然间,范意听到0313号的门里,有人在门后出声。
  范意的手还搭在门把上,倏地跟着一颤。
  “砰砰”。
  有人在里面拍门。
  “外面是谁?”里面的人问,“太好了……”
  ……是死去的十三号的声音。
  “谁也好,你可以把我放出去吗?!”
  “我可以给你线索,给你现实里想要的,里面好黑,救救我吧……只要你开门。”
  “砰砰”。
  “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
  范意往后退了两步,静滞片刻。门后之人似乎感受到他的远离,呢喃了一句:“求你了……”
  范意想:求我没用。
  这个门他得开,但不是现在,要等着人齐。
  如果什么风险都得避开,那他也没必要走到怪谈“影子”里了。
  门后的声音说:“回应一下我吧。”
  “让我知道您还在这里。”
  “求求您开门吧,把我放出去吧。”
  范意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叫人:“云见雪。”
  林寄雪在另一端。
  他似乎对深处的黑暗很感兴趣,站在那里,遥遥回了一声:“嗯?”
  “过来下,”范意说,又补充了一句,“你应该感兴趣,有诡物喊我开门。”
  林寄雪回过头。
  他们两个的距离并不远,听了范意的话,林寄雪慢慢悠悠晃了过来,玩笑道:“你不是骗我的吧?”
  看来,林寄雪那边的房间都打不开。
  他一定也注意到了这些门牌,每一个房间都代表着宅邸主人不同的作品。
  古怪的是,林寄雪一来,门内的声音就停止了哀求。
  范意说:“这扇门能开,你来了就不出声了,估计在逮落单。”
  “我们等……”
  林寄雪直接说:“我试试。”
  他压了压门把:“果然,松的。”
  说完,他不等范意再开口,便直接压下了门把,将门打开!
  门后的黑暗瞬间袭来,影子立刻缠住了林寄雪的胳膊,要把他往门里拽!
  范意正想叫其他人,看林寄雪的动作趋势不对,当即警铃大作,刹那用两手迅速拉住了林寄雪。抠住对方的袖口,死拉着不放。
  “我就知道!”范意咬着牙,“你下次能不能先提醒我一声?”
  “是吗,”林寄雪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你叫我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替死鬼而已,我随意啊。”
  范意:……?
  恶意揣测。
  如果放在以前,听了这种混账话,范意会意气用事地直接撒手,任人自生自灭。
  但是……
  “滚,”范意骂他,“往里看看,里面有什么在拉你?!”
  林寄雪:“是黑色的,那里有支燃烧的白蜡烛,光线范围很窄,其他的什么都看不清。”
  “影子拉得很长。”
  门只开了一条缝,刚好能容一个人通过,扒住林寄雪的黑影身上掺了独属于诡物的污染,力道极大,这样下去,范意早晚会撑不住。
  范意:“你别愣着,我袖口里有一支红色的蜡烛,还有餐厅顺的打火机,引燃了照!”
  如果白蜡烛在这里的话,红蜡烛也可以照亮黑暗。
  “你在强人所难哦,”林寄雪的语气漫不经心,好似现在正涉险的人不是他一样,“我一只手被影子拉着,一只手被你拽着,你力气还比对面小,怎么够嘛。”
  范意也没手拿蜡烛,不想跟他计较。
  他扭头喊:“速度!南侧三楼!来帮忙!”
  声音整栋楼都能听见:“叶瑰——!”


第113章 Mirror 18
  “什么?”
  在声音传来之前, 一楼一团乱象。以各种东西乱飞的狼藉程度,很难想象这是仅仅四个人内讧造成的。
  八号被六号堵在角落,随后被突然出现的心愿拿椅子砸了腿, 它实在没有力气再逃, 更无法细思心愿为什么会在这里, 倒在地上,低低喘着气。
  十号掐着十一号的脖子。
  就在此时, 他们听到了一号的叫声。
  “速度!南侧三楼!来帮忙!”
  “叶瑰——!”
  叶玫听到声响,趁其他镜中人还在愣怔,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和六号擦肩而过。
  等等。
  刚刚什么东西过去了?
  六号这时才注意到叶玫的身影, 她停下步子,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抬头看去,嘴唇微张。
  “叶瑰?”她有些愣怔。
  她知道这个名字, 在通灵者论坛上。
  八号赶忙爬起来,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啊!我们刚刚排人的时候,是不是都忘了他也在!”
  说这些已经晚了, 叶玫跑得太快, 眨眼间就消失在二楼的楼梯口, 最多留下一片衣角。
  心愿看了八号一眼,也跟着上去了。
  镜中人这才注意到,二楼的样子发生了变化。
  没有楼梯的南侧, 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新的楼梯间。
  十一号趁机撞开十号,踉跄着往旁边跑。
  他直接问六号:“刚刚我好像看到了已经死去的二号?一号是不是在楼上叫人帮忙, 是他没死还是陷阱?”
  他的话音有些慌乱:“怎么回事?不是只有一个镜中人了吗?”
  谁知道呢。
  六号理了理自己的衣服,眸光微沉,往楼上看:“我们也去。”
  “只有一个小时, ”十号说,“你们确定来得及?”
  “……来得及。”
  六号慢慢道:“你们就没有发现,在我们互排时,有一个人一直被忽略了吗?”
  经这一提醒,他们现在发现了。
  七号。
  “一号在楼上喊了句叶瑰,七号就上去了。”
  “我现在怀疑,他是那个‘异类’。”
  她说:“叶瑰这个名字我有印象,不排除同名同姓的可能性,他是通灵者论坛十大最不好惹的危险人物之一,很强。”
  “代号透明人,特性是极低存在感,永远袖手旁观和拔高的怪谈难度。”
  八号倒抽了一口气。
  他也听过叶瑰的名头,似乎和七号的情况极其吻合。
  那一号是?
  “可是,”十号对她还心怀警惕,没有轻易相信,“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他那么厉害,怎么可能是镜中人。”
  “也许……”
  六号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在想起叶玫还在的那瞬间,她也发觉到了方才大厅的异样。
  每个人都像疯了一般,被杀戮的欲望支配,完全不能理智下来好好讨论。
  只有叶玫保持冷静,从头看戏到了尾。
  先前他们讨论时的用词一直是“镜中人”。到今天,羊皮纸却以“异类”做指代。
  她边想边往楼上走,却莫名下来了两个人,从三楼北面的楼梯口上,堵住了他们的路。
  这让六号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因为来者正是一模一样的她自己,还有十号。
  “什么情况?!”八号叫出了声。
  现在他也不敢像先前那样嚣张跋扈了。
  迎面而来的两人看着它们,手持太阳牌,像是下定了拼命的决心。
  “能行吗?”
  她听到另一个六号对另一个十号说。
  “我尽量。”被询问的十号回答。
  “……”
  “六号”想明白了其中关窍,轻轻地对身后其他人道:
  “也许……我们才是镜中人。”
  “他们来杀我们的。”
  *
  另一边,三楼。
  范意用脚死死卡着0313号房间的门框,手指用力扒拉着林寄雪不放。
  他喊了一句让人帮忙就没再继续叫唤,叶玫一定会听见,多说会浪费力气。
  范意咬住牙齿,门内的东西加大力道,两相拉扯,拽得他愈发艰难。
  “我有点疼了,”林寄雪说,“要不你放手吧?”
  “说不定我完全进去之后,里面的东西就让我看了呢?”
  林寄雪笑着胡言乱语。
  “原来你也会做这种不切实际的梦。”
  范意心想,自己还没喊疼呢。
  在这种情况下,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会变得无比漫长。
  范意的呼吸越来越急,林寄雪的衣服甚至划出了“滋啦”的声音,很快就要在范意与门内诡物的博弈下扯断。
  范意可不想输给袖口。
  可是衣服的质量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该破的还是得破,甚至扯动了整条袖子的线头。
  “你这……什么衣服……也太劣质了……快换个牌子吧!”
  范意快拉不动了。
  “出去一定。”
  而就在林寄雪的衣袖已经出现明显的断裂痕迹时,叶玫终于赶到!
  他一来就直接抓住林寄雪的上臂,把人往外边带,范意心领神会,他力气不够,撒手给叶玫让位,从口袋里掏出蜡烛,直接点燃!
  这一切只发生在两秒之内。
  红蜡烛的火烧到黑影身上,黑影刹那发出惨叫,火没有温度,不会灼烫林寄雪的胳膊。它缠住林寄雪的部分被腐蚀出数个空洞,而范意的影子立即反扑而上,想扑灭这缕火焰!
  林寄雪抬了抬指,掐住了范意的影子。
  “别动,”林寄雪说,“熄灭了就看不到了。”
  当时在飞行棋游戏里,做着突发事件时,只要端着燃烧的红蜡烛,范意能把手伸到放映室的荧幕里。
  现在,也能伸到13号藏品——“镜子里的你”中。
  蜡烛可以熄灭,但必须是范意自己吹熄。
  不然让诡物拿住了火,就等于拿住了他的命。
  借着范意手中蜡烛的火光,林寄雪也看清了里面的所有。
  0313号房间里,是他们的镜像。
  从一号到十三号,每个镜中人都被装在单独的玻璃里,排成一列,手里还各自端着一支白色的蜡烛。
  而林寄雪之前看到的白蜡火光,属于四号玻璃内部。
  岁聿。
  只有四号的位置里没有镜中人,只有安静燃烧着火光微弱的白色蜡烛。
  此时,除四号外所有的镜中人,无一例外地端着惨白的面色,正对他的方向微笑。
  它们说:“放我们出去吧。”
  “来替代我们吧。”
  “来替代你吧。”
  “放我们出去吧。”
  林寄雪无视掉这些东西,说:“镜中人的身后有点奇怪,但是我看大不清,得端着蜡烛再深入些——好像装着一幅画。”
  趁着现在还算安全,林寄雪又不打招呼,又往里探了探,仔细看:“在抓我的黑影,是从十三号镜子里伸出的。”
  “那东西不来自十三号,而是十三号背后的画里。”
  “画并不全,像拼图,其他所有的部分都齐了,只有四号位还有空缺。”
  “是一片空白。”
  显然,镜中人存在且白蜡熄灭的格子,代表它们在这里已经死亡。
  顺着这个逻辑,范意很快就能推理出来。
  红蜡是活人的命,白蜡是镜中人的命,同时白蜡的火光也是镜中人能够自由行动的媒介。
  所有人里,只有岁聿的镜中人还没有死,所以他的白蜡烛并未熄灭,镜中人也未回归于此。
  镜中人本就是一群没有实体的诡物,在外界被杀死后,只得挂着不甘的微笑,引诱着人踏入,以黑影拖拽,企图重新走到外面。
  但是……
  范意想,还有一点。
  岁聿的镜中人还活着,但范意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众人发现心愿的尸体时,他在二楼偷看这些镜中人,岁聿也在其列。
  后来,它就没有出现过,也没参加过一次集合。
  范意在集合外的时间也去看过岁聿的房间,里面没人。
  现在这种情况,显然是纵诡者在场外利用命运傀儡丝控着自己的镜像。
  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杀了镜中人?
  他是空白,任何人都可以杀他,他想操纵这些轻而易举。
  留着自己的镜中人不死,还有什么用处吗?
  范意边把蜡烛往里递,边思考。
  也许,这是岁聿留给他们的提醒。
  说到提醒。
  范意记起来,岁聿之前确实有给在镜中的他们留过一条线索。
  就挡在“心愿”的手底,是一个写了一半的“死”字。
  很显然,岁聿的手笔。
  是让镜中人死亡?还是别的?
  信息不够,暂时不能妄下推论。
  此时,死缠住林寄雪的黑影终于被蜡烛烧灼殆尽。
  叶玫见拉住林寄雪的力道已经消失,便直接撒了手。
  只剩范意的影子还在蠢蠢欲动,想把烛火扑灭。
  “你好冰啊。”林寄雪对叶玫说。
  他的双臂都被扯得疼,垂下来也发酸,影子没有实体,攥住触感奇怪,于是把手里的影子递给范意,说:“喏,自己的影子自己捉嘛。”
  范意正要伸手,便被叶玫半路截胡,影子给他捉了:“我来吧,多大点事。”
  “改明给你弄副手套。”
  范意静了片刻,垂下眼。
  林寄雪碰过黑影的手沾上了纯黑色的污染。
  现在,污染也在叶玫的指间蔓延。
  他能看到。
  速战速决吧。
  确认里面安全后,范意把门推大,露出里头的全部光景。
  他端着蜡烛率先进去,叶玫紧随其后,用火光仔细照了一圈,才看清楚,林寄雪所说的究竟是什么。
  “找到了……”范意说。
  “出口在这里。”
  他比在场所有人都要先反应过来。
  四种身份牌,双重世界,唯一的空白,红白蜡烛,镜中会笑的人,各种游戏室与任务,密室逃脱与暗道,如果无法逃脱密室就要到四楼去的规则……
  所有的线索,都在范意看到藏品室全貌的瞬间,于此刻联系在了一起。
  镜中的他们端着熄灭的白蜡排成一列,镜子背景是一副如棋盘般的画面。
  从此处看去,那些布局,就像大型桌游一般。
  桌游的部分就差岁聿的那一角,即可完全填补。
  右下角有一行红色的备注小字。
  【最满意的作品,镜屋。让镜子观察你,镜子里的你会笑,把门藏在镜子里,镜子里的人开不到,我在外面看着你,你在里面说——】
  【一二三,木头人。】
  范意带着红蜡烛,走到八号的镜前。
  八号镜中人身后的背景,是一扇上了锁的门,很像三楼活动室的那种门板。
  范意从身上拿出棋牌室的钥匙,端着红蜡烛,将手伸入镜面里,咔哒一下卡入锁扣,顺利将其打开。
  露出独属于外界的……大型写字楼。
  镜中人一动不动。
  难怪岁聿要掐着一块位置,保持不死。
  如果没有端着白蜡的四号位,这间屋子里唯一的火光就会熄灭,变得全黑。
  镜子在黑暗里是映不出东西的,于是那些被困囿于此的镜中人,会直接因为失去了唯一的光亮,而全部消失。
  镜中人必须要死,却不能全死。
  而宅邸主人,它在镜子后面,看着人与镜中人,更像是在看他心爱的作品。
  “去叫六号,十号,和十一号吧。”范意说。
  “我端着蜡烛开通道,让他们先走。”


第114章 Mirror 19
  六号接到消息的时候, 她刚把最后一具镜中人的尸体踢下楼。
  她和十号到棋牌室里,从镜中通道接来十一号,三人一同下楼到南边的三楼去汇合。
  南晓雨依然在二楼守着镜子, 心愿和她在一起。
  在出口处守着的是林寄雪, 范意和叶玫三人。
  0313号的房间门大开着, 红烛燃烧,映亮大片黑暗。十号扯了扯自己破掉的衣服, 看着满身狼狈的自己,到达时尴尬冲三人笑笑。
  “辛苦了。”叶玫先说了句漂亮的客气话。
  “没有,你们才辛苦。”
  十号说:“当时在外面,线索都是你们推的, 前往镜中世界的通道也是你们开的,来镜中冒险的是你们,现在出口也是你们找到的, 说实话,还挺不好意思。”
  “不用不好意思,”范意说, “能活着已经很棒了。”
  他这话没有嘲讽的意思, 他们都听得出来, 只是十号还不习惯,下意识噎了一下。
  十一号干笑了声,打圆场:“只把我们三个叫过来, 你们是不走吗?”
  原来在顾虑这个。
  十一号自然不是不信任范意,几天下来, 他有自己的判断,只他总觉得,这些人另有目的。
  其实他才是什么忙都没帮上。
  起码六号和十号最后进来, 帮他们拖住了时间。
  他是月亮牌,无法在白天行动。
  范意说:“你们先出去吧,我们晚点,处理一下这则怪谈的后续事宜。”
  他不可能说自己打算通过这则怪谈去做些什么,只能模糊地扯了个谎:“离开不代表结束,逃离怪谈不代表怪谈解决。”
  十号秒懂:“你们想把这个东西解决掉。”
  范意点头。
  “虽然怪谈内部的流速和现实不同,但是外面三天,镜中世界两天,现实最慢也该过去了一天半。”
  “会有人担心。”
  十一号问:“你就没人担心吗?”
  有啊。
  范意想,但是自己给家里人添麻烦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们应该早就习惯了。
  他得来,一定要来。
  “走吧,”六号带了下他,“不用担心这几个人。”
  “他们的节奏很好,我们跟不上,强行留在这里也是拖后腿……你也经历过了。”
  只能在镜外等待时机,想帮忙都不知从何帮起。
  六号在外面都听到了,他们私底下交流都是用的名字。
  心愿,岁聿,云见雪,叶瑰……每个拿出去都是让人避之不及的名头。
  还有那个五号,疑似药师。
  从表现来看,她敢信这几个人货真价实。
  除了范意。
  所有人里,只有他的名字,六号没有听过。
  “柑橘”?
  在这以前,六号从未考虑过手臂数字骗人的可能性,直到范意露出手上的数字,切切实实一个鲜红的“1”。
  从来都是经历了多少次怪谈,上面就有多少数字。
  而范意作为灵鬼,一个最容易被诡物缠身的体质,很难想象他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说起来……
  在外面的世界里,叶瑰才是一号,范意是二号。
  按照这个顺序,他们两个很可能是一起进来的。
  怀着这样的心思,她停住步子,冲着范意开口:“二号(范意),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她说:“八号去过四楼,我看见了。在第一次集合之后,我刚好从三楼的电游室里出来,他从那上面下来,慌慌张张的,不知遇见了什么。”
  “后面,他去打碎了三号(心愿)房间里的镜子。”
  当时她没有说,是觉得不关她的事。
  现在不一样,她承了对方的人情,是要还的。
  至于八号是如何上到四楼的,又为什么不会跌落深渊……
  就不是她该关心的了。
  说到这里,六号率先探路,出了门。
  她坠入一片深黑之中,再睁开眼,就已回到了现实,回到了她被带入怪谈的写字楼里。
  十号和十一号紧随着出现。
  “回来了!”十号叫道,“真的回来了!”
  “就像做梦一样……”十一号喃喃道。
  在两人惊喜自己回到外界之余,六号安静地看着他们离开的位置,陷入长久的沉默。
  没有人再从里面出来。
  *
  镜中。
  离开0313号房间后,范意就手动把蜡烛掐熄了。
  至此,他的影子终于消停,没有再扭动着身躯要扑上来,要吞吃掉这缕象征生命的火光。
  “你有什么想法?”叶玫松手,问范意道,“现在该解决的都解决了。”
  范意说:“先找纵诡者问一问吧,六号最后和我提的信息,我挺在意的。”
  “关于八号的行踪问题。”
  停了下,他又补充:“我觉得,纵诡者的镜中人也很可能被藏在四楼。”
  叶玫:“讲讲看。”
  “四号镜中人,他的房间里没有,”范意慢慢说,“而在自由活动的时间里,其他镜中人都可以随意探索,不论他把自己的镜像藏在哪里,被发现的概率都太大。”
  “而镜中人更不会在我们上过锁的棋牌室里。”
  “唯一可能的地方,就是四楼。”
  “八号在之前去过四楼,他一定知道些什么,但我们问不了他。”
  “但他打碎了心愿房间底部的镜子,这样做的行为动机,我能够理解——你可能会说我恶意揣测吧,但八号或许是在四楼发现了通往外面的出口,并在得知镜子的用法后,想封掉从0313号房间出口离开的可能。”
  “可惜他弄错了,离开的通道不在外界,而是镜子里。”
  “这样做,他得不到任何好处,”范意说,“但是可以报复。”
  “报复我们每个人,他看不惯的人。”
  八号曾经说过,叫他们别后悔。
  确实不会后悔。
  范意突然觉得有些反胃,对说出这种话的自己。
  叶玫问他:“有不舒服?灵鬼太敏感,难受就堵一下耳朵。”
  范意稳住了:“还好。”
  “先让纵诡者进来汇合吧,他在外面是全知视角,应该可以看到这里的情况。现在镜中人全被清理干净,该走的也送走了,我们要找路了。”
  同时,岁聿掐着最后一个镜中人不杀,是把这扇门当成最后的退路。
  三人在楼下找到心愿和南晓雨,又去棋牌室把岁聿接出来,临走前岁聿看了看叶玫的镜中人还悬在那里的尸体,不声不响地问了句:“你怎么选这种死法。”
  范意:“有说法吗?”
  岁聿:“他不说的话,没有。”
  范意直说:“我最讨厌你们这种说话说一半的谜语人。”
  不说就不要提,非要提了又不讲后续!
  岁聿:“不是什么大事,要是好奇,你可以自己问他脖子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这就不必了,范意还没有戳人痛处的习惯。
  他看过叶玫的伤口。
  疤痕可怖狰狞,不像被绳子勒的,更像是被刀捅过的痕迹。不能想象看着这么严重的伤,是怎么受的,怎么受得住的。
  范意清楚,叶玫不是因为伤口难看就去遮住,避而不谈的人。
  他戴围巾,更像是一种因应激而下意识地保护。
  “不讲这个了,”范意跳过这个话题,“你这几天在外面,看着里面的情况,既然能留暗示,看来已经找到了吧。”
  其他人也扭头看着岁聿。
  岁聿说:“嗯,我一直在看,包括八号的行踪轨迹。”
  “四楼是可以上去的,但是现在能不能去,和我们的身份牌有关。”
  岁聿说:“当前时间段不能发出光亮的无法踏足四楼。”
  “而且,必须在效果消失前离开,否则就会被吞噬。”
  太阳在白天出现。
  月亮和星光在夜晚出现。
  月明则星稀。
  空白能照亮黑暗。
  南晓雨明白了:“你是说我们之中,只有云见雪和你能现在上去,而且天黑之前必须下来,对吗?”
  岁聿:“嗯。”
  “当然不止这一个办法,用你那个东西,也是可以到上面的,”岁聿转向范意,“那支你在飞行棋游戏里得来的红色蜡烛。”
  “‘D’级诡物红白蜡烛,两支蜡烛各有各的用处。”
  “先说红蜡烛,它的特性是能够触碰虚妄之物,包括你之前遇到的荧幕和镜子,自然包括四楼。”
  “不好的地方是,使用者会有副作用。”
  “一旦点燃,使用者的影子便会穿过真实与虚妄的交界而活过来。如果烛火被影子扑灭,人也会死。”
  对此,范意并不意外。
  他见识过很多次了。
  而且规则说——若玩家未能在规定时间内离开密室,请不择手段地前往四楼。
  既然是不择手段,就代表能够去到四楼的办法有很多,红白蜡烛只是其中之一。
  岁聿和其他人不同,他向来求稳,非必要不冒险,现在看来,这也是他选择的目前最稳妥的一种方式。
  “路就在上面,跟着我来,不要触碰多余的黑暗,”岁聿说,“正确的地方只有一个,其他都是陷阱,我能看到。”
  范意依言点燃红色蜡烛,叶玫捉住范意脚底蠢蠢欲动的影子,他们在楼梯口没有看到四楼的楼梯,于是一行人在二楼与三楼中间反复来回。
  这个的确是纯碰运气,但遇上的几率不小,多来几圈就行。
  碰到“一二三,木头人”的注视,就在原地等一会儿,范意做的装置,能自己打断诡物施法。
  在他们第六次踏足三层时,通往四楼的阶梯总算出现。
  在火光的照耀下,岁聿走在最前,第一个向上踏足,其他人紧跟其后。
  范意站在中间,确保蜡烛的光亮范围能罩住所有人。
  顺利到不可思议。
  四楼是一条长度有限的走廊,楼梯口附近没有房间,墙壁涂成黄昏时的海岸风景,且太阳越来越低,很快将没入长河。
  范意从上面看到了各种各样的“黑色”。
  不是五彩斑斓的黑。
  他很难形容那种东西,明明都是黑色,没有形状与深浅的不同,在他眼里却大相径庭,是超脱他的现实认知,无法被辨识的不明物质。
  很危险。
  “别靠近这些东西,直接到走廊尽头的房间,”岁聿说,“我把我的镜中人关在里面。”
  “在最后一个镜中人死去后,这里会短暂陷入一段时间的不稳定状态,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就会在四楼开启。”
  岁聿最后回头,提醒他们:“所以,现在是最后一次后悔,我要动手了。”
  “杀掉我的镜中人,象征着南面三楼的出口将要关闭,同时,为了维持通道稳定,我也会直接闭掉四楼的出口,到时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他问:“有人要从出口离开吗?”


第115章 Destination 1
  临走前, 叶玫逮住了在附近躲藏的诅咒羊皮纸。
  他看了眼羊皮纸上面的字,笑了声,不顾它还在瑟瑟发抖, 直接团巴团巴随手一塞, 跟着岁聿打开了四楼尽头房间的门。
  如范意所想。
  房间里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工艺品, 排列了整整五层架子,全部是手工制作, 由镜子碎片拼凑而成,流光溢彩。
  在房间背后的墙壁上,绘制着这间屋子的结构图,完全用镜片所筑而成, 一块映着一块,利用镜中形,将每一处部分紧密相连。
  内容非常清晰, 连出口与备用出口的位置都标得清清楚楚。
  底下备注着两个字——作品。
  确实很用心,但范意真是服了。
  “镜子里的你”这则怪谈的逻辑与它的等级一样简单。
  如此看来,当时八号离逃出此处只差进入镜中, 与一枚钥匙的距离。
  可惜钥匙在宅邸主人的手里, 它在墙壁后面, 默默窥伺着此间一切。
  八号拿不到的。
  一二三,木头人。
  被注视的人不许动。
  在宅邸主人的预演里,根本没有镜中人的互相猜疑与残杀。
  它想做一个密室, 一个拥有两层世界,相互对应的密室。
  镜中人就是第二层世界里负责追逐玩家的NPC, 而在玩家死亡后,由它把镜中世界亲手打碎。
  原本应该是这样。
  范意和宅邸主人做了交易,给它上演了一幕更精彩, 它更愿意观赏的戏剧——宅邸主人把这些称为作品。
  换来了钥匙。
  而八号,也自作聪明地把自己害死了。
  甚至在结束后,范意都觉得没有什么好复盘的。
  宅邸主人的本质非常简单,它是一个偏执又疯狂,甚至能用死亡来完成它完美作品追求的诡物,仅此而已。
  “……”
  墙壁上绘制的天色越来越深,随时在动,太阳落下,月亮逐渐升起。林寄雪把刀子从最后一个镜中人的胸膛里剖出来,在手里打了两转。
  镜中人全部死去,四楼的景象立即虚晃了一下。
  像接触不良的显示屏,范意的手上一秒还抵在宅邸的设计图上,下一秒碰了个空。
  他及时撤回去,捻了捻自己的手指,不知在想什么。
  心愿站在最后面,显然也没经历过这样大胆的试探,紧张地捏着衣角。
  岁聿说:“等一等,我用命运傀儡丝连下诡物视角看看,我没记错的话,柑橘你要去‘影子’这则怪谈,对吧。”
  范意:“嗯。”
  两则怪谈的距离很近,都在A市,且是市区内。换作别人可能不行,但对纵诡者的诡物视野而言,或许并不难找到。
  但很可惜,岁聿看了一会儿,沉静片刻后扭过脑袋,对范意摇摇头:“找不到。”
  “那则叫‘影子’的怪谈很可能已经结束。”
  “诡物的视界里没有它的踪迹,不是逃出去,是被解决了。”
  范意:“是吗?”
  岁聿以为范意会惊讶一下,但对方没有。
  范意来时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说不准等他来的时候,怪谈“影子”已经结束了。
  叶玫早和他这么说过。
  “那就去我那里吧,”叶玫说,“通往天堂的G4444号列车,这是诡物成型后的怪谈名,它沉寂了很久,一直没有苏醒,麻烦你费一些力气了。”
  范意不自在地别开了眼。
  果然,这玩意吃了这么多人,已经从诡物化为自带领域的怪谈了。
  这是他没有解决的遗留怪谈,这么久以来,一直是个偶尔就会戳他一下的疙瘩。
  范意当时第一次遇到灵异事件,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只想努力活着,然后离开。
  他向其他人借来车票,一次又一次地试错,被浓雾杀死后由木牌抵命,推回车厢。
  死过十一次的恐惧缠着他。
  到后面,他甚至会希望下一次死亡是真实的死去,结束他的痛苦。
  但是他最终逃了出去。
  “会为难人,”岁聿吐了口气,对叶玫说,“你这次可欠我一个大人情。”
  南晓雨:“也算我欠你们的。”
  时间紧迫,岁聿也不再多讲,直接换过视角。
  命运傀儡丝再次牵动,岁聿从此处观望,目之所及是一片纯黑的世界。
  说是纯黑,其实不尽是黑,他描绘不出来那种感觉,只知有东西在里面低语着他听不懂的呢喃。
  一团团白色的雾在其中游走,应该是游荡的脆弱诡物,岁聿把视角放到其中一团上面,尽力地去感知着位置。
  范意在他旁边开口:“停一下。”
  岁聿急忙让这团雾刹住。
  他说:“什么事?”
  范意:“右边。”
  岁聿:……
  他问了一句:“你能看到?”
  诡物的视界和他们不一样,岁聿也是趁着这栋宅邸不稳定的时候,才能窥见其中一隅。
  “隐约可以,”范意吸了口气,又回头提醒,“你们往里站站,小心那些黑色的东西,镜中人全部死去后,它们开始往这个房间里钻了。”
  按理来说,范意不应该有外面的视野。
  站在最后方的心愿扭过身子,果然发现这个房间的门正一点点被染成怪异的模样。
  黑色?
  这就是灵鬼的视角吗?心愿想。
  她上一次见到灵鬼,还是两年前。
  当时有两组通灵者合作探索,灵鬼似乎是通灵者协会那边的,全程被人护着,不冒险,只依靠自己特殊的感知力与对污染的转化能力,为队友提供便利。
  结果他第一天就因承受不了诡物的精神攻击,在体内累积了过量的污染而死去了。
  心愿当时就在旁边看着。
  他求她救他。
  可她能做什么,要怎么救呢?
  后面心愿才知道,被通灵者协会保护起来的灵鬼是不被允许进入怪谈的。
  那人以为自己可以,接的是私活。
  心愿曾听一个人说过,拥有灵鬼体质的通灵者,成长起来会十分可怕。
  他们的感知力会越来越强,在诡物的世界如鱼得水。
  可惜,一般的灵鬼等不到自己成长。
  便会死亡。
  现在,范意对岁聿说:“你报位置,我来辅助。”
  他听着游动在空气里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动静,辨析方向。
  他“看到”怪异的黑色堵住了这间屋子,马上就要渗透进来。
  范意是G4444号列车上唯一的幸存者,记得那里的所有,包括气息,颜色,有他配合,会比岁聿一个人要方便轻松。
  “找到了。”岁聿说。
  有范意指明大致方向,岁聿很快辨认出G4444号列车的迷雾形状,快速收回视野。
  墙面上的太阳已经彻底落下,这片镜中世界也在崩塌。
  黑色侵蚀的速度很快,连边缘也开始瓦解,不出几分钟,他们脚底的路就会彻底沦为深渊。
  岁聿不敢耽搁,他在前开路,其他人紧随,整个房间的外表在此刻全部成了假象——墙壁可以穿透,空无一物的平地实际是向上的斜坡,门后是空气墙,偶尔会闪烁出悬浮空中的烛火,去看又消失不见。
  无厘头又混乱。
  范意中途把红色蜡烛递给叶玫,让他帮自己拿一下,随后点着了白色蜡烛。
  燃烧后再把红蜡烛掐熄。
  白蜡的火散发着一股令人难受的阴冷气息,火光所及之处,要把活人的生机吞吃。
  白蜡烛代表诡物,乃不详之烛。
  但他们已经非常接近诡物的世界,需要白蜡烛作为遮掩,覆盖他们本身的气息,才能踏足此处。
  ……通灵古店夜间营业时,就会点上这个玩意。
  它是诡物世界里的引路烛,吸引着诡物们,告诉他们,活人的世界还有这样一个地方,让其找到通往古店的路。
  岁聿见范意清楚这蜡烛的用途,也就没再多做提醒。
  越走,周边就越是隐约泛起怪异的雾气,且越来越浓。
  他们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到了另一个世界。
  岁聿最后站在一扇横躺在空中的黑色门前。
  他说:“这里。”
  说完岁聿停了一下,扭头问范意:“你觉得呢?”
  范意靠近过去,在上面扫了两眼:“是这里。”
  他对岁聿说:“拜托了。”
  岁聿不知这是他今天第几次使用命运傀儡丝了。
  G4444号列车从成型后就一直在沉寂,没有苏醒过,白色蜡烛的火焰劈啪在范意手中,所有人都被火眼罩着,等他开门。
  岁聿拧门的时候,心脏忽然被什么攥了一下似的,莫名抽痛,额角滑落一滴冷汗。
  “咔哒”。
  滚滚的浓雾从眼前的门扑来,顷刻将众人吞没。
  伸手不见五指。
  范意第一时间护住白烛的火,不让其熄灭,随后被身边的人捉住胳膊。
  体温冰凉,是叶玫。
  “……”
  他听到了一个久违的声音。
  “终点站,天堂。”
  *
  真能死啊,自己。
  四个月前。
  G4444号列车。
  “你还好吗?”南诗情又来问他。
  这回范意小幅度地点了下头,慢慢从座位上起来。
  他艰难缓了过来,而其他还活着的人也讨论出了接下来该怎么做,他们准备去看看其他车厢,找找有没有别的人。
  一行人一同走到了下节车厢的内部。
  第六号车厢,他们遇到了一个蜷在角落里的老人。
  好心的他们以为是落单的幸存者,询问对方是否需要帮助。
  老人握住对方的手,和那人一起融成了血水。
  临死前,沾了血肉的木牌躺在范意脚边。
  所有人都吓坏了,到了该下车的时候,每个人都没有动作,还说不下车也没关系。
  于是范意带着死者的木牌,在安全的车厢再次下车。
  回来后,他蜷在车厢的连接处,捂住嘴拼命干呕——范意又试了一次错,死过一次。
  接着,是十五号车厢的一对兄妹。
  小孩子手牵着手,堵在路的中间。
  经历了老者的事,许多人不敢再贸然上前。
  而所有扭头想跑的人,全被瞬闪在面前的兄妹挖出了心脏。
  这次掉落了三块木牌。
  到站后,南诗情也反应了过来,想拿一块木牌下车。
  她却被范意拦住:“每次用一块就可以,多了会浪费。”
  南诗情:“那你别去了,脸色太差,我来吧。”
  “……”
  范意说:“你不会想知道那是什么感受的。”
  “这种东西不是人能承受的,我没办法保证你下去后,我还有力气带着你,所以,还是我一个人来吧。”
  “如果我站不住了,就扶我一下好吗……谢谢。”
  除了范意和南诗情,没有一个人肯临时下车。
  最后在范意的坚持下,还是由他带着别人的木牌,走出车厢。
  又是一次死亡。
  下一次,他们在三号车厢里看到了一位孕妇。
  孕妇请求他们帮忙,众人不知该不该帮,只好小心翼翼地接触,交流。
  确认帮忙没有危险后,他们才慢慢放下警惕。
  而就在孕妇感谢他们,众人以为逃过一劫的时候,孕妇肚中的孩子猝然伸出两只手,破开孕妇的肚皮,穿透面前二人的腹部。
  范意抬眼看着显示屏上跳出的血红文字。
  【请帮助她,但不要离她的孩子太近。】
  他说不出话了。
  其实在那时,污染就已经开始将他侵蚀,堵住了范意的声腔。
  一个一个死去。
  最后他们在被打乱顺序的车厢里,一路找,一路应付那些“乘客”,终于抵达一号车厢时,范意已经没有了木牌。
  他在前两个车厢为了救人受了伤,又“死”过十来次,污染蔓延全身,说过的话应验了,要靠着南诗情扶,才能勉强挪动。
  这次不可能再让他去试错了。
  除他之外,活着的只剩南诗情。
  她不顾劝阻,一步迈入了外面的浓雾里,将唯一的线索传递给了范意。
  一号车厢是通往天堂的路。
  范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踉踉跄跄地从七号车厢里下车的。
  他只记得终点的雨,安静如死的出口,口袋里沾了血的名片,叶玫和他说过的“会死”的预言。范意假借手机没电的理由,向路人借用了电话。
  拨通了名片上的号码。
  他找到叶玫那家密室逃脱的时候,外面大雨滂沱。
  叶玫把他拉起来,轻声说:
  “哎,你这,该说是好还是不好呢……”
  “这么严重的污染,你要是再晚点到,就要死了啊。”


第116章 Destination 2
  范意睁开眼睛。
  他看见熟悉的座位, 干净整洁的车厢壁,窗外的白雾,闪烁的红色显示屏。
  一切就如记忆中那样, 不同的是, 当时的列车坐满了人, 现在却只有他们几个。
  范意永远不会记错此处的模样,也正因如此, 他比谁都要清楚,岁聿成功了。
  他重新站在了G4444号列车里,以新的身份。
  范意别过头,发现叶玫就在他的旁边, 但没有拉着他。
  进来时那冰凉的握感,就像错觉般,一触即逝。
  他起身看了一圈, 数了数,所有人都在这里。
  没有出现之前那样分散开的情况。
  他是最先醒的。
  范意站在曾经杀死过他的车厢里,耳畔似乎听到了诡物不知所谓的低语, 仿佛还能看到当时惨不忍睹的画面, 极具冲击性的血腥气, 被死亡扼住的咽喉。
  以及红色的字在屏幕上方跳动。
  眼前的画面与回忆重合在一起。
  【Carriage No.18】
  【18号车厢。】
  【Get off at Carriage NO.1】
  【在1号车厢下车。】
  【You will arrive in heaven.】
  【你将抵达天堂。】
  果不其然,这节多出来的十八号车厢,就是他们的“出生点”。
  这时,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睁了眼,从混沌里苏醒过来——正式进入怪谈。
  叶玫站起来, 一眼看到范意:“这么早啊?”
  范意说:“没比你们早多久,半分钟不到。”
  这回没有乘务员来检查身份证,也没有端着木牌过来贩卖, 他们能够随意地离开座位,先对车厢内部做一个简单的观察。
  车窗外满目皆白,什么也看不清楚,周围有列车向前飞驰的呼啸声音,呼啦啦地响。
  心愿说:“我听说你们来这里是要找人,所以呢,打算怎么做?”
  南晓雨也转向叶玫。
  叶玫松了松胳膊:“我们先找到这里的诡物问一问吧。”
  他直接问:“橘子,这则怪谈什么情况,不如带我们速通下。”
  范意:……
  他无奈地扭头看向叶玫,似乎在无声地谴责对方又把自己推上了焦点位。
  不过,就算叶玫不说,范意也会主动提及。
  他不想再看到死人了。
  南晓雨:“速通?什么意思?”
  她敏锐地发现了叶玫的用词问题,就算范意的感知力再强,也不至于让他带着所有人速通。
  除非,是范意知道怎样通过这则怪谈。
  就像拿到攻略的RPG玩家那样。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范意这才记起,自己还没和南晓雨说过这件事——他是G4444号列车上唯一的幸存者。
  “初晴,就是你妹妹,我见过她,她在一号车厢下去的,”范意直白地讲了,把话说得很慢,尽量表达清楚,“这里的每一站都要有人下车。”
  “危险的车厢不可以下去,会死;在找到正确的车厢前,靠站时需要从安全的车厢下去,有车票可以在安全的车厢里抵消一次死亡,没有的话,一样会死。”
  “还有,哪怕死亡被抵消,死过的感受也不会消失,你会记得。”
  就像受过的伤一样。
  即便伤口复原如初,也真实地痛过。记忆会杀人,反反复复地死去,对于人的精神而言,是场不小的折磨。
  “有时候,在寻找车厢时,会在车厢里遇到‘乘客’,不要无视他们,也不要随便接触,尽量根据显示屏上的提示来完成它们的要求。”
  这些东西其实不用范意来提醒。
  他只是想告诉南晓雨,南诗情经历过的事,以及提前说明他们会在这趟高铁上遇见什么。
  南晓雨罕见地沉默了。
  须臾后,她说:“我知道了。”
  “原来你也在那趟列车上,是最后活下来的人。”
  *
  四个月前,G4444号列车。
  这是范意的第六次死亡。
  从雾中被丢回车厢后,范意整个人都在抖,身体软得不行,要两个人拉,才能把他扶起来。
  他们来到下一节车厢,二号车厢。
  这次的乘客是一对正在座位上说笑的情侣。
  范意撑着力气,扯了下南诗情,指指显示屏上的红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经过了几轮的生死,其他人也明白了该如何对付这些乘客。
  按显示屏上说的去做就行。
  【请在10秒内通过车厢。】
  “!”
  车厢并不长,大概25米左右的距离,只是窄,最多可供二人通过。
  如果直接开始狂奔的话,十秒钟是完全来得及的。
  看到显示屏上的字,所有人都开始拔足狂奔,除了范意。
  他全身都冷,根本迈不动步子,被污染严重侵蚀的他由南诗情半拖半拽着,提起力气一步跨开那对情侣忽然伸到过道上绊人的脚,竟也顺利通过了。
  但是范意后面的人光顾着奔跑,没能及时反应过来。
  他们冲得太快,被那对情侣一绊,顷刻重心不稳,狠狠摔了一跤!
  后面的人猝不及防,也摔在前者身上,想立刻爬起来,结果下一秒就被落在最后的人踩踏着脊背过去。
  倒计时归零。
  二号车厢的车窗刹那破裂,浓雾淹了进来,将整个车厢吞噬,范意看到窗户的玻璃碎片扎穿了那两个倒地的人的脑袋,一时间浑身震颤,耳鸣不止。
  两块木牌从浓雾里被推出,掉落在范意脚边。
  范意余光瞥见了一样反着光的东西。
  “别……”他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南诗情下意识就要往后退,还没来得及撤,范意突然使力,把她往侧边拉了一把。
  南诗情一个踉跄,紧接着张开了嘴。
  在她身后,有人被腰斩了。
  如刀刃般锋利的透明细线挡在二号车厢与下一节车厢的连接处,那人仅仅是向后走了几步,便被细线切割。
  死者的两段半身往不同的方向摔落,其中一半,就倒在南诗情刚刚所在的位置上。
  范意弯下腰,捡起死者的木牌,放在手中摩挲。
  他看着木牌,眼前蓦地开始出现幻觉,他感知到的列车开始扭曲,变形,血迹褪去,浓雾散开,座位上坐满了“人”,逐渐构成一副平静祥和的模样。
  紧接着,范意看到的画面剧烈晃动起来。
  好像是浓雾,硝烟和火。
  无数的生灵在脱轨的列车上哀号,在碰撞与坠落中死亡。
  范意看到了一位老人。
  在列车脱轨时,因车厢侧翻,老人被掉下来的行李和行李架淹没,碾压致死。
  死前,他只剩一只手露在外面。
  范意看到了一对兄妹。
  他们被父母死死护住,困在座位边缘,闻着火的味道。
  他们在哭,可是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对他们施以援手。
  最终兄妹还是死了,和他们的父母一起,死在了角落之中。
  他看到了一位孕妇。
  她被不知哪里来的钢筋洞穿了腹部,以及腹中的孩子,鲜血溅了满座。
  还有一对情侣。
  摔倒后被慌乱的人群推搡踩踏,最后和这节车厢一同翻入海中。
  这是什么?
  范意闭住了眼睛,呼吸急促。
  他不敢再盯着木牌,生怕再见到那样可怖的情景。
  南诗情喊了他好几声,范意才勉强回过神来。
  “列车又要到站了,”南诗情拿手在范意晃晃,“这一次,你还是要自己一个人下车吗?”
  下什么车,死了算了。
  那一刻,范意曾这样想过。干脆让那些东西把他杀了吧。
  他快受不住了。
  “不舒服就我来,”南诗情说,“不要太勉强自己了。”
  范意沉默着,摇了摇头。
  “你怕死吗?”范意忽然很轻很轻地问她。
  “我吗?”南诗情想了想,“怕啊,不过比起死亡,我可能更怕痛吧,更怕我在乎的人为我难过。”
  范意:“那还是我来吧。”
  他的语气出乎意料地十分平静:“如果我下次出来还是站不住的话,就拜托你了。”
  列车还在前行,距离下一站还有一段距离。
  在场的不少人已经觉得无力,哪怕再小心,人还是在一个个死去,自然也没人再有心管顾在旁休息的范意。
  除了南诗情。
  范意缓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她:“对了。”
  “这里几年前有发生过关于列车的重大事故吗?”
  南诗情:“嗯?”
  其实范意原本并不想多聊,这种时候,他更应该调整状态,保持力气。
  可他攥着木牌,总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刚刚钻入他脑中的画面是那般绝望,感染着他的情绪,哪怕闭上眼睛,范意都能听到有灵魂在他耳边哭泣悲鸣。
  好吵。
  又好安静。
  是死的声音。
  他听到南诗情说:“重大事故的话……”
  “我想了想,有啊,当时有趟列车因为天气和路段原因脱轨,大量人员死伤,还上了新闻,事情闹得很大,那几周推送首页全是这个。”
  “不过是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她问:“你不清楚吗?”
  范意说:“隐约知道点,但是具体的不大了解。”
  他平时新闻看得确实少,但对于这种事,范意也不可能全无耳闻。
  南诗情:“所以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范意:……
  他不能确定自己的想法。
  于是范意只说:“没什么,好奇一下。”
  南诗情应该已经看出他的不自在了,但没有拆穿。
  几分钟后,列车缓缓停靠在下一站,车厢门“滋”了一下后开启。
  门外除了浓雾,依然什么都看不见。
  二号车厢是“安全”的车厢。
  范意带着木牌下车,又一次品尝到了死亡的绝望。
  污染将他吞噬,他拼着最后的力气,爬到了车门前。
  这是一趟载满亡灵的列车。
  它将带着车上所有在那场事故中死去的生灵,前往他们唯一的目的地。
  天堂。
  对活人而言,前方是无尽的地狱。
  车厢最多只有十六节,而在显示屏的编号上,位于第十七、十八节的他们,究竟算什么呢?


第117章 Destination 3
  “这里的车厢顺序是乱的。”
  范意弯腰躲开横亘在二号车厢中间的透明切割线, 并提醒众人注意。
  他们快速跟着范意穿过,一个比一个利落。只有林寄雪出于好奇,偷偷探手在切割线上试了一下, 指尖顷刻出现一道红色的血痕,
  “嘶, ”林寄雪说,“轻轻一碰就会破啊。”
  范意把林寄雪的行为看在眼里, 心中无奈,只好默念:
  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
  他边走边解释道:“很快就要到一号车厢了,它的位置要再往前一节, 随后我们会第二次经过十八号车厢,到时直接回头走。”
  “第三节就是。”
  林寄雪撇嘴:“拿攻略真的很无聊。”
  范意说:“你单走我不拦你,不过就算你现在脱队, 我估计也找不到刺激。”
  “它们都没醒。”
  说的是这趟列车上的“乘客”,也是诡物。
  一路上,范意没有再见到之前那些因脱轨事故而死去的乘客。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孔, 比之前的数量要多, 靠在椅背上沉眠。
  只偶尔会有几张醒着的脸, 会让他觉得眼熟。
  或许……
  先前那班列车的乘客,已经抵达了“天堂”。
  而这班列车上,这些新的“乘客”还大多处于沉睡之中。
  有纵诡者在, 范意不能确定之后会不会出现意外,于是尽可能快速地带人通过每一节车厢, 记下序号和红色显示屏上的字。
  而列车一直在向前行驶,与上回五分钟一靠的行径大相径庭,中间竟没有在任何站停止过。
  一个都没有。
  太不合理了。范意想。
  他本来还在担心没有木牌, 下车的问题该如何解决。
  G4444号列车成为怪谈之后,怪谈内部的危险程度必然会比他曾经历过的要严重许多。
  可现在不仅那些曾在这里死去而化为诡物的乘客没有苏醒,连站台也没有出现。
  就算怪谈成型以后一直处于沉睡状态,也应该在岁聿打开门,活人进入其中的那一刻苏醒才是。
  哪里有怪谈会毫无警惕到被入侵了还一无所知的呢?最低级的诡物都不会犯这种错误。
  除非……
  有人控制了这辆列车,或者操控着列车的诡物本身,把危险程度降低。
  范意心中凭空冒出了一个不切实际的猜想。
  几乎心惊肉跳。
  *
  四个月前。
  G4444号列车,三号车厢。
  “快走!”
  范意垫在人群最后,为了救他前面的人,右肩被诡物抓出了一道伤口。
  伤口起初看着并不严重,可是很快,他的受伤处便流出了如烟般的黑色物质,开始扩散溃烂。
  范意用绳子扎住,疼得额角全是汗,可他还不想死,只能再忍耐一算时间吗。
  被范意救下的人当时离诡物的黑手仅有一寸距离,他被吓坏,连连向范意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和那东西对视的,我一扭头它就在我旁边我也不想的!”
  苍白无力的辩解。
  范意都看到了。
  这节车厢的要求十分简单。
  【不要对视。】
  只要不对视就可以了。
  范意直觉作祟,告诉所有人只管平视前方,千万不要转头。
  但这个人还是动了,差一点就要与立即转移到他面前的诡物对上视线。
  若不是范意及时伸胳膊挡住他的目光,他刚刚就死了。
  明知道这些东西会抓准一切时机,把他们一同拖入地狱。
  这人还非得叛逆那么一下。
  范意不想说话,也没力气跟他发脾气了。
  “随便吧,”他说,“如果你的对不起有用,就把它用在该用的地方。”
  范意说:“不要死。”
  被范意救过的那人拼命点头:“我会记得你的救命之恩吧?”
  他食言了。
  下一节车厢就死了,死在“不要停下”的规则里。
  一颗人头滚到他的面前,被这样一骇,那人就只能停下。
  范意拦都拦不住,对方被砍了脑袋,鲜血溅了殿后的范意一身,他无暇他顾,顺脚把新死之人身上掉出来的木牌一踢。
  确保自己安全之后,抖着手捡起了那块跌落在地的木牌。
  最后是南诗情。
  她把自己的木牌主动交给范意,范意下车试错,南诗情打探下节车厢的情况,两人共同合作,终于到达了最后的一号车厢。
  范意又死过一次。
  他的温度渐冷,他力气全失,唯有极强烈的死亡预感在大脑疯狂叫嚣,想扶着车厢壁站起来,却怎么也拦不住南诗情下车。
  于是南诗情的手链断裂,范意只能听到呼啸的风声,无力地看着戛然关上的车门,以及在他的视角里再也回不来的人。
  如此渺小。
  他打开南诗情留下来的纸条。
  【一号车厢:通往天堂。】
  【七号车厢:途经人间。】
  【十三号车厢:地狱。】
  【最终目的地:人间。】
  *
  就像现在。
  列车不断地向前飞驰,仿佛没有终点。
  南晓雨不知自己在期待,又或者是害怕什么。
  每经过一节车厢,她都要回过头,仔细看看清楚那些乘客的脸,一个都不可以放过。
  她想知道这些人里有没有自己的妹妹,想知道南诗情究竟有没有死在这趟车上。
  哪怕范意已经告诉她,南诗情在一号车厢,列车第十二次停靠时下了车——多半凶多吉少。
  可是,万一呢?
  万一从天堂站下车不会死去呢?
  万一南诗情只是无助地留在这里,一直在等待救援呢?
  南晓雨闭上眼睛。
  哪来那么多万一,其实她只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而已。
  就着“不要停下”的提示,范意一脚踢开一颗莫名滚落在他脚边的头颅。
  此头颅的模样正是那位曾被他救过,转眼又死去的人。
  对方因此而死,死后也化作诡物,以同样的方法想戕害他人。
  范意并不打算为此停住步子,他只顾自己前进。
  其他人也一样。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一号车厢前。
  范意没有立即走进车厢里,而是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停下。他平静地看着眼前死死关闭的车门,抬手指了一下。
  “她从这里下去的,”范意对南晓雨说,“G4444号列车,开往天堂。停靠站随意,车厢才是关键,在不同车厢下车,决定了你将抵达哪里。”
  “一号车厢是天堂站。”
  南晓雨上前两步,手心扶上车门。
  “天堂啊……”她说。
  她笑了笑:“如果这也能被称之为天堂的话,实在有些讽刺了。”
  “一路上也没见到过几个能沟通交流的诡物。那些东西不是在睡着,怎么都叫不醒,就是在使绊子,压根听不懂话。”
  她说:“临昕橘,你不是说这趟车会停吗,不是说每次停靠,都必须要下车吗?”
  南晓雨扭过头,声音控制不住地发着抖:“为什么,一路过来,列车没有停过一次?”
  她似乎迫切地想在南诗情离开的地方下去。
  范意其实有想法,但他无法确定,他不喜欢过早地下结论,只好模棱两可道:“以前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我不清楚我离开之后,这里是个什么情况。”
  他继续补充:“列车不停的话,不如我们到一号车厢看一看吧。”
  南晓雨这才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她静了静,说:“抱歉,算我多欠你一回。”
  范意:“没事,本来就是我应……”
  他的话语倏地停住。
  说话间,范意已经迈进了一号车厢,并和其他人一起,看到了竖立在车厢中间的东西。
  难怪。
  依照范意的描述,所有人心里都清楚,G4444号列车并非是什么温良的善茬,因此每个人都保持着警惕,不敢轻易松懈。
  在还未成型时,它便已吞吃了一整车的活人——以极其残忍的方法。
  然而这趟列车在成为怪谈,并被他们几个闯入后,竟反而表现得十分平和。
  虽说这是件好事,可却一点都没有一则怪谈应有的模样。
  此刻,他们终于得到了答案。
  南晓雨越过范意,快步上前。
  在一号车厢的中央,竟光明正大地竖立着一块墓碑。
  由那些作为车票的木牌构成。
  木牌被很刻意地削过,做成可以相互卡住的形状,一块一块刻得很漂亮,就像积木那样,拼接成一块巨大的墓碑——南晓雨一见便知是谁的手笔。
  而墓碑的尖端,正挂着一串被修补过的,粉红色的手链。
  是她送给南诗情的。
  南晓雨张开口,下意识地在四下环顾着,企图找到一点能让她得到希冀的影子。
  可惜,一号车厢里没有任何乘客。
  一个都没有。
  南晓雨不会流泪,只是忽然觉得,她原本被堵得难受的胸腔里莫名空了一块,跟什么也摸不着似的,怎样都无法被填补完整。
  心中的大石头没有落地,而是不翼而飞。
  从十八号车厢开始,她就一直在忐忑。
  一路走,一路看,一路听范意描述,想象着南诗情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噩梦。
  直到一号车厢,她看到了答案。
  墓碑上有字,清秀而又漂亮。
  *
  【误入迷途的旅者,请不要再继续探索。】
  【难以安息的魂灵需要休憩,请留给他们最后的摇篮。】
  【哼着久远的歌曲,长眠于过往美好的一隅回忆里。】
  【误入迷途的旅者,请在此处回头。】
  【前方是第十三号地狱,是庇佑无法触及的死亡领域。】
  【往回走,你会遇到通往人间的七号车厢,从此,未来繁花似锦。】
  【误入迷途的旅者,这不是你该歇脚的地方。】
  【要漂漂亮亮地来,漂漂亮亮地走。】
  【要把故事传颂,要去到更远的世界。】
  【我承诺。】
  【在抵达最终的目的地之前,列车永不停歇。】
  【永不接纳新的“乘客”。】
  【在抵达目的地后,列车将永不开放。】
  【请误入迷途的旅者,在列车到达终点前,悄悄地从人间离开。】
  【如果你认得我是谁,我将向你问好。如果你不清楚我的名字,我也会说,很高兴认识你。】
  【但缘分到此为止,各位的路还很长。】
  【至此,感谢。】
  【G4444号列车。】
  【目的地:天堂。】


第118章 The third day 1
  在现实的第三天, 范意一行人总算顺利从怪谈当中离开。
  进去是A市的写字楼,出来却是高铁站出口,晴夜, 只能看见明朗的月, 没有星星。
  范意看了眼手机, 上面疑似有八百个未接来电,都是同一个人打来的。
  他不记得这个号码, 却不排除是他认识的人。
  能打这么多电话……
  范意已经有点猜到是谁,估摸着对方是来兴师问罪的。
  南晓雨把手链带了出来。
  手链在列车上断过,已经失去了本来保平安的效力,现在仅仅只是个被修补完整的普通饰品而已。
  这是南诗情最后留下的东西。
  南晓雨向叶玫鞠了个躬, 就算作道别,她说会支付应有的代价之后,就一个人离开了。
  岁聿戴着口罩和墨镜, 跑得比谁都要快。
  很快,这里就只剩下范意,叶玫, 林寄雪和心愿四人。
  还好时间是深夜, 高铁站建得偏僻, 这个点暂时没有列车到站,因此周边无人发现他们的突然出现。
  范意蹲下,往嘴里嚼了块口香糖, 问其他人:“你们怎么回去。”
  林寄雪不回去:“我留这儿。”
  “葬礼也参了,这边没我什么事儿了。额明天早上的高铁, 还得到学校销假去,过两天考试了。”
  期末周的大学生还要复习。
  心愿说:“我可能坐公交吧,去市中心就成。”
  “坐公交?”
  范意看了眼时间:“现在是凌晨两点, 高铁站附近的公交车首班六点半。”
  “这么晚还要在外面等几个小时,也太危险了,打车回市区吧。”
  心愿:“我手上只有四块钱。”
  从高铁站到市区起码三十块钱,换言之,她只能坐公交。
  范意:“打车钱不用你出。”
  心愿没拒绝:“谢谢。”
  叶玫插了句话:“你可真客气,是我麻烦你了。”
  心愿说:“对不起啊,我没用,从头到尾都没帮上什么忙。”
  叶玫知道她这话是真心的,无奈道:“我说,你好歹是榜一,自信点吧。”
  心愿:“野榜而已,我哪来那么大本事。”
  范意在软件上叫车。
  A市是一线大城市,这个点依然有不少司机在外接单,哪怕是高铁站。
  很快,附近就有车停到了四人面前。和林寄雪说过再见后,他们直接坐到了市中心最繁华的地带,周边有烧烤店,有露天餐桌与烤肉,哪怕两三点,也不显冷清。
  然后分道扬镳。
  范意和叶玫一块走。
  这么晚不方便回家,他打算和叶玫去住酒店。
  就在范意心中考虑着如何跟家里人报平安时,手机正巧亮起,他看了眼,动手接起了上边的来电。
  就是这个号码,这些天不停地给范意打电话,一次都没打通。
  范意:“喂?”
  对面匆匆道:“小意?!你终于能接电话了!人现在在哪?”
  范意顿了顿:“哥?”
  听到声,看来是活着出来了。
  范临说:“你在哪里?”
  这下范意彻底放心,连说话的语气都松了许多。
  他随口扯了个理由,来应付这些天的未接来电:“我回Z市了啊,你怎么打给我这么多电话,是范诚告诉你的?”
  “我这号码平时不用,也静音,看不到你那些来电。”
  范临的声音变低:“你在Z市?既然回过家,那为什么又走。”
  “我工作在那边啊,”范意说,“不走你给我发工资是吧。”
  范临没有相信范意:“不会,爸说你是因为我不见了,才回来的。”
  “可是我都还没出现,你就急着要跑,还是半夜偷偷离开的。我给你电话拨过去,总显示不在服务区,现在才通上。”
  “我很担心,所以你老实告诉我……这几天,你是不是遇到不好的事情了?”
  范临已经把话说得非常明白。
  至此,范意也不再和他拐弯抹角,撇了两下嘴,直说道:“是,那又怎样?”
  “什么那又怎样?”范临有些着急,“那地方会死人的!你知不知道这两天我多恐慌,怕你就这么死去。”
  范意:……
  我谢谢你哈。
  叶玫看向范意,发现他正挂着一副冷淡的表情,用极其无所谓的语气,回应范临的话语:
  “会死人,然后呢?”
  范意说:“你逃得掉吗?”
  范临没有想到范意会突然说出这种话来。
  一时间,他愣在原处,无措地慢慢地握住手机。听见电话对面,范意似被风淹过的声音,很轻。
  “有劝慰我的功夫,你不如去排查一下是谁用灵异道具把你带进了怪谈。”
  “逃不掉的,”范意说,“你不会以为事情结束了吧?记住,只要进过一次怪谈,就意味着你已成为通灵者。你会看到更多的死亡。”
  “哪怕走在路上,也可能莫名被一则怪谈拖入其中,只能不停地探索、解决或者逃离,直到你也死去。”
  “我没有耸人听闻,你清楚。”
  范临知道范意的脾气。
  话都到了这个地步,他自然不好多问,只能说:“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接触这些的?”
  范意:“不重要。”
  范临:“四个月前?”
  范意:……
  真准啊。
  “别管我,”范意脾气上来了,“你自己被别人害了都不知道,拿什么立场来问我?”
  范临:“这个我有眉目,你不用替我担心。”
  他说:“我失踪的事找理由蒙混过关了。然后,爸虽然没有当着我面发火,但他对你不告而别的行为很生气,还找人去了Z市逮你,一无所获。”
  “所以我知道,你多半还在A市。”
  范意:“好耶——真是服了,就不该和你聊天,给我留件衣服会怎样?”
  “和我见一面,”范临说,“就在老地方,明天,你知道的。”
  “电话里说不清楚,我们聊一聊吧。”
  范意问:“就我们两个?”
  范临:“就我们两个。”
  *
  个鬼啊。
  第二天,范意坐在星级酒店顶层包间里,面无表情地拿叉子戳面前的餐盘。
  “范临,我再信你一次就原地从这天台上跳下去。”他咬牙切齿。
  桌旁不止坐了范临。
  还有范诚和沈昕。
  范临:“我是想瞒着爸妈偷偷出来的,但是半路被捉了。”
  范意:“……你个没用的。”
  范诚立刻给了范意一个不悦的眼神:“你怎么和你哥说话的?放尊重点,怎么好意思说……”
  范意:“打住。”
  他今天不是来吵架的。
  他叹了口气,问:“范临都跟你们说了?”
  思来想去,现在范诚没有当场冲他发火,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可能了。
  “我认为坦诚一些比较好,”范临承认道,“毕竟我消失这么多天,最担惊受怕的就是家人。”
  范临认真道:“所以我一回来,就和爸妈说明了情况。”
  这么离谱的事情也信啊?
  范意张开嘴,没出声。
  沈昕似乎看出了范意在想什么,问:“小意,自己的孩子,为什么不信?”
  “况且,你小时候就总能看到脏东西,如果我不信,就不会和你爸爸一起去求符了。”
  范意没法反驳。
  他更不可能像以前一样,说这是封建迷信。
  事到如今,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能最后再提醒一句:“哥,你被牵扯进怪谈的时候,身上会沾染诅咒,容易波及到身边的人。”
  “平时上班外出没有问题,但是当你感受到诡物盯上你的时候,由于你不清楚那些东西什么时候发作,最好不要和无辜的人离得太近。”
  这也是范意一直不肯回来的原因。
  他离家出走,和家里关系闹得很僵,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寻求帮助,把自己真实的情况诉诸于口。
  他从G4444号列车下来后,除了一些通灵者,就很少与人接触了。
  生怕自己把旁人带进怪谈之中。
  现在好了,都不用他讲,真省事。
  范临说:“我在外面有房子,会搬出去。”
  说完这话,范临看着范意,问他:“你在房间里留纸条,随后消失了整整三天,是打算到那种地方去找我吗?”
  范意:“别自作多情。”
  范临:“那就是了。”
  范意站了起来:“我讨厌你。”
  正好菜还没上,范意也不打算在这里吃饭,便一口气把想说的话都说完:
  “反正这事,你们自己看着办,我可以肯定范临进入怪谈是被人害的,我是我自己活该。”
  “你要进B级及以下的怪谈我可以带你,B级以上勿扰。多的我就不讲了,我晚上还约了人,走了。”
  沈昕拦他:“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吗?你要去找谁?”
  范意:“我老板,他在外边等我,说好了今晚一起。”
  “你们也不想我做个言而无信的人吧?”
  沈昕慢慢放下了手:“不,我只是担心……”
  她说到一半,没有再继续。
  担心有什么用呢?光担心的话,范意和范临就不用被那种东西诅咒了吗?
  范诚蹙起眉头:“就没有解决办法吗?一个两个都这样,万一哪天出事,怎么办?”
  范意不客气道:“问鬼喽,活人被缠上纯倒霉催的,我要真知道解决办法,早回家了。”
  “反正我联系方式你们也有,都别装了,挺累的。有事打我电话就行,联系不上我就找我老板,爸你和他加了微信,名片推群里呗。”
  范诚:……
  他不希望范意就这样离开,然而此时此刻,他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话。
  因为范临的经历,落实了他与沈昕的猜测。
  沈昕在回家当天,就注意到范意的胃口问题。
  范意显然是没吃饱,却不敢再吃的模样。
  她当晚就找了范诚,把她发现的论坛帖子拿给丈夫看。
  标题:问问,论坛有谁知道临昕橘是哪位?和云见雪待一起还毫发无伤离开A+级怪谈的那个,让我取取经呗。
  临昕橘。
  想都不用想,能取出这么草率名字的人,不是巧合就是范意。
  他小名橘子啊。


第119章 The third day 2
  “小意。”
  临走前, 范临叫住他:“关于之前旧宅失火的那件事,警方已经调查清楚了。”
  范意脚步一停,莫名回头, 用怪异的目光盯着范临。
  他说:“所以?”
  范临碰了碰嘴唇, 低声说:“小心盛安桐。”
  范意说:“嗯?”
  范临以为他不信, 解释道:“当时你那些在火灾现场的朋友里,就包括他。我这几天也和他接触过, 结果不久后就被带进了灵异事件里。”
  “他和我进了同一则怪谈,而且活着出来了。”
  范临说:“尽量离他远点吧,这几天的事,包括你上次遇到的火灾, 他都挺可疑的。”
  范意回答:“印象不深,我和他已经没联系了。”
  起码有四个多月。
  说完,他转身离去。
  *
  “你家里人就这么放你走了?”
  叶玫在楼下, 见范意下来得很快,不禁有些讶异:“好说话呀。”
  “是挺好说话的,”范意说, “主要是, 他们信这些, 估计来前我哥也跟他俩解释过了。”
  叶玫笑了声:“既然你们能够相互理解,那你当初怎么想不开,要离家出走?”
  范意:“说来话长。”
  这就是愿意跟他讲。
  叶玫道:“你长话短说, 随便聊两句。”
  “你很好奇吗。”
  六月的风还没有那么燥热,范意把外套的袖口往上挽了挽, 顺便在旁边的店买了两份热乎乎的车轮饼,一份给叶玫,边走边吃。
  范意:“其实这事说平常也挺平常的, 说离谱也的确离谱。”
  “简而言之,以前我有一帮朋友……算朋友吧。他们不知怎么想的,某天非要闲得胃疼找刺激,密谋跑到一栋老宅里玩笔仙。”
  “没有私闯民宅,那老宅也是我一朋友家的,自愿提供,结果他们不知道怎么搞的,玩游戏把房子点着了。”
  叶玫不是很能理解这帮人的脑回路:“你也去了?”
  范意:“我去个鬼。”
  叶玫看着范意。
  范意:“……好吧,我去了。”
  他说:“当时我无聊嘛。”
  “不过起火和我没关系,那天我被一些事耽搁,迟到了一小会儿,去的时候屋里已经着了。还是我报的警。”
  “后面消防员赶到,能救的人都救了出来,除了几个烧伤的,没死人。”
  说到这里,范意想了想:“我记不清那帮人从火灾现场逃出来时的表情了。但毋庸置疑的是,当时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惊恐。”
  遇到这样的事,若真要说完全不恐惧,也实在有些假了。
  叶玫:“你的意思是,你迟到了,没有参加笔仙游戏,所以火灾和你有什么关系?”
  范意:“我报警人啊。”
  叶玫:?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所有人里最无辜的那个?”
  虽然迟到是个意外,但这的确是事实。
  范意给叶玫比划:“但是我爸不这么认为……他只会怀疑我也是闯祸的一员。”
  “范诚那边得到消息过来,问都没问,不由分说当那么多人面给了我一巴掌,指责我就会闹事,于是我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叶玫:……?
  绝了。
  “他骂我呢,”范意委委屈屈,“骂我废物,不学无术,整天在外鬼混就会惹麻烦。”
  “我也想好好说话,但我不高兴,突然就不想解释了。”
  “反正从小都是这样,他们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从来就没问过我的意愿。到现在反倒开始说我没用了?回去了也吵,最后我和范诚闹掰了,我叛逆,就直接跑了。”
  说到这里,范意自嘲了一句:“其实范诚说得挺对,我这人挺没用的,我不想承认,恼羞成怒而已。”
  叶玫不这么觉得。
  他问:“你的意愿,那你原本想做什么?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
  范意:“这事范诚没骂错,我就是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毕业了也找不着工作,家里给我一个实习职位也不去,我说会找合适的,结果每一个都不喜欢。”
  “后面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哥可以和爸妈坦诚,我不行,我就不是那样的人。”
  范意说:“我应得的。”
  叶玫并不接茬。
  他和范意一起走了一段,等手里那份车轮饼放温了,才小口小口地吃完。
  叶玫忽然说:“吃完的包装给我。”
  范意看前边有个公共垃圾桶,于是说:“给我,我扔吧。”
  叶玫:“伸手。”
  范意没拗过,还是老实在叶玫面前摊开了掌。
  叶玫先是扯过包装,随后在范意的手心里放了一只漂亮的小盒子。
  “礼物。”叶玫说。
  范意:“……不会是手套吧?”
  叶玫:“嗯哼。”
  范意把盒子打开,不出他所料,里面装了一副折叠整齐的白手套。
  范意吐槽他:“你怎么一点新意都没有,给镜中人手套,给我还是手套。”
  叶玫:“不一样。”
  他顺手把包装纸丢进一旁的垃圾桶内,笑意盈盈:“给镜中人东西是要害它,给你是希望你能用好这玩意。”
  “我还准备了礼物盒,”叶玫说,“扎了缎带的,你看,是不是很有诚意?”
  范意笑出来了:“真行。”
  他说:“谢谢老板。”
  范意把手套放回盒子里,揣进口袋内,吹着夏天的风。
  他问叶玫:“咱俩之后怎么说,回店里?几天没开门了吧?”
  叶玫:“我暂时不打算离开A市,这边还有一些后续事宜要处理,看你,你想回去吗?”
  叶玫瞥向范意:“不想吧。”
  范意认了:“确实。我也不打算立刻离开A市。”
  “我走之前,范临跟我说了句话,让我小心我以前一个朋友……说实话,我挺在意。”
  “包括故意把我哥带进怪谈里的人,算我多管闲事吧,我有点想查清楚。”范意说。
  叶玫:“那不就得了。”
  范意说:“不过你店呢?关那么久,到时诡物发委托找不到地,真的好吗?”
  叶玫:“我让南晓雨过去帮我看了。”
  范意:……
  他差点忘了,叶玫和南晓雨有交易。哪怕得到了南诗情已死的肯定答案,南晓雨依然会完成诺言。
  其实范意对此还有些愧疚。
  在重新进入G4444号列车时,范意也曾经怀过不切实际的希望。
  可惜,正因为它太不切实际,最后的答案,才如此出乎意料。
  南诗情从唯一“正确”的车厢下车,成为了列车上百千死者中的一员。
  她承诺,列车永不接纳新的“乘客”,永不停歇。
  *
  这天,范意难得睡了一个安稳好觉。
  他把手套垫在枕头底下,不知是图个心理作用,还是这道具的确能够安神,他连梦也少,一觉睡到大天亮。
  第二天。
  知道范意还没离开A市的范临又一早连拨十来通电话给他。
  等范意醒来,看见满屏未接来电的时候,微微蹙了下眉,当即同意了范临的微信好友申请,发了一个“?”过去。
  范临秒回:在哪?
  范意:ZZZ。
  范临:别睡了。
  范意:?
  范意:我昨天才从怪谈里出来,你别告诉我又出事了。
  范临:没没没。
  范临:就是想拜托你件事。
  真稀奇,范临竟然也会有找他帮忙东西的一天?
  范意:说。
  范临:你之前在Z市工作,那家密室逃脱的老板,也是通灵者吗?
  范意:不然呢?
  范临:我想去你们店里看看。
  范临:可以吗?
  范意:……
  他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就这啊。
  范意:所有场景统一79元一位,现在就能过去,不过我和老板都不在店,有另外的人来接待。
  范临:你和你老板还在A市吧,什么时候回去,我和你们一起走。
  范临:或者你老板那边方便吗?不如来见一面?
  范意一顿。
  他看着屏幕上面没有温度的文字,判断不出范临打下句话的真实想法,片刻后,才快速敲字道:那你昨天完全可以把他叫上来,他就在底下,我想你不会介意让他和我们一起吃顿饭。
  范意:至于你多此一举的理由,我只能想到一个。
  范意:你在回避谁?
  沈昕和范诚?
  不太可能。如果有顾虑的话,范临也不会选择对父母坦白。
  是他在怪谈里遇到的人?还是别的什么?
  范意:你好好跟我讲。
  范临那边不说话了。
  范意直接拨了个电话过去,顺便披上外衣,出门左拐,去“咚咚”地敲隔壁房间门。
  叶玫给他开门,显然没有睡醒,眉眼还有些惺忪:“一大早,叫魂?”
  范意说:“我哥找你有事。”
  叶玫无语了一阵:“不是,别人找我有事我就要应,把我当什么了?我难道是什么有求必应的菩萨吗?不接。”
  范意:“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随后他话语一转:“可是范临是个若非万不得已绝不会来找别人帮忙办事的家伙。”
  他更多时候,是作为被请求的那一方。
  “就像现在。”
  范意钻进叶玫的房间里,把手机上电话的挂断记录给叶玫看。
  “这还是范临第一次挂我电话。”
  “他居然挂我电话。”
  叶玫:……
  不知为何,他从范意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咬牙切齿的味道。
  叶玫拿范意没有办法,语气慢慢软了下来:“算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把你哥微信推我吧。”
  范意将名片转给叶玫,然后让叶玫备注好申请消息后,坐到他身边看。
  他知道范临一定守在机前。
  两人等了好一会儿,范临才加上人。
  “诚意不足啊。”叶玫说。
  “估计猜到了我在边上。”范意伸脖子。
  范临客气地先打招呼:你好。
  范临:冒昧打扰,是小意把这个号给你的吧。
  叶玫开门见山:我很好奇。
  叶玫:你为什么想见我?还特地搁到今天和橘子说。
  范临:抱歉。
  范临: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关于那些灵异事件,有几个在意的问题,我想你是小意的老板,应该会知道。
  叶玫:线下见面就不必了,你直接在消息里讲吧。
  范临:打扰了。
  范临:其实这些天,我一直在被人跟踪,时间是从那个名为“影子”的灵异事件里出来之后。
  范临:昨天那个人给我发了短信,告诉我,来见我的小意是灵鬼。
  范临:我查了。这种体质的通灵者,天生极其敏感,易招鬼魂。除了从小培养到大的那种,能活过童年时期的很少,在怪谈里是最容易死去的存在。
  叶玫:然后呢?
  范临:你知道他是灵鬼,你留了他,我很感谢。
  范临:跟踪者的情况我们暂且不提,但是这里,我想询问一下。
  范临:您收留小意的目的是?


第120章 The third day 3
  叶玫:救人需要理由吗?他需要帮助, 我提供,很正常的一件事。
  范临:也许是我恶意揣测。
  范临:我在“影子”里遇到过的经验者,他们大多对生命持一种漠视状态, 把人的死亡当作习以为常。而灵鬼对一般人来说, 更是一个容易成为目标的大麻烦。
  范临:如果发善心是你的答案, 对此,我恐怕难以相信。
  范意就挨在边上, 看到这里,他瞥了眼叶玫:“和范临接触的那个人,昨天应该藏在某处,看到我和你走了。”
  “他不在酒店附近, 不然我们一定会知道。”
  范意和叶玫两个人都不是迟钝的性子。尤其是叶玫,他们与诡物打交道多了,对落在身上的视线分外敏感。
  如果有人在偷偷观察, 他们绝不可能对这样的窥伺一无所知。
  除非……隔着一道屏幕。
  “我估计是监控摄像头,”叶玫面色平静,“啧, 我知道是谁了。”
  当着范意的面, 叶玫继续敲字, 和范临交流:你为什么觉得我不能发善心?
  叶玫:我猜猜,是有人和你透露了我的身份。让你觉得,我不会是这种乐于助人的角色, 对吧。
  叶玫把话点明:通灵者协会的人和你讲了什么?
  能观测这座城市里的监控,并且一眼能判断出范意是灵鬼的人, 叶玫想不出第二个。
  不过,隔着监控,真的能感受到那种气息吗?
  叶玫还是觉得有些不对。
  而范临那边, 他见叶玫这样干脆,也就直说了:那位自称通灵者协会的人说,希望我能加入协会,且把小意交给他们负责,相应的,那边会为我和我家里人提供庇护。
  范临:但是我不需要庇护,也不会把小意交给那种来历不明的组织里。
  范临: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
  叶玫打字:通灵者协会不是来历不明的组织。
  叶玫:虽然没被我们承认,但他们是目前通灵者之中规模最大的组织,各国和各地区都有他们的分会。怪谈能被压消息到如今,少不了他们的功劳。
  叶玫:可惜通灵者那边是什么情况,你应该见识过,想要活下去,要学的第一件事就是对死亡习以为常。
  叶玫:还有,那边不允许任何人私底下以任何手段去调查通灵者的现实身份,如果对方在跟踪你,你可以举报了。
  范临:你在替他们说话?
  叶玫:并没有,只是希望你能够了解具体情况。
  “不是。”
  看到这里,范意忍不住出声:“范临几个意思?什么叫把我交到来历不明的组织里,交什么交还能他说了算?我的想法他在意过没有?”
  “就是,”叶玫应和道,“而且,通灵者协会也敢跟我要人?”
  范意凑到叶玫身边,直截了当地问了:“跟我哥打小报告的,哪位高明啊?”
  叶玫:“还能有谁,路白月嘛。”
  “全通灵者协会只有他敢撬我的墙角。”
  范意:“咋,你以前被撬过?”
  叶玫说:“没有。”
  鬼使神差地,叶玫又多补充了一句:“除了你,我还没收过第二个人。”
  范意:“喔。”
  那就是发生过别的事情。
  消息提示音再度传来,两人一起低头,去看范临发来的话。
  范临:因为小意相信你,我才会这么直接地与你交流。
  范临:所以,我也希望你能够和我坦诚。
  叶玫:我挺坦诚的。
  “是吗?”
  范意把脑袋挨了过去,用手挡住叶玫的屏幕:“其实老板,我也有些好奇。”
  “这世上有那么多被怪谈缠上的人,你当时在高铁站,会上我那趟车的人有很多,怎么就选了我?”
  “毕竟若非你当初给我塞的那张名片有吸收污染的效用,我恐怕根本撑不到下车。”
  灵鬼就是这样。
  绝大多数灵鬼很难逃过第一次污染,哪怕他们来自通灵者协会,进入怪谈,即进入了死亡的倒计时。
  他们身体里的灵异值太纯粹,纯粹到很容易就能成为污染,即使努力想把污染变回灵异值,也往往力不从心。
  被培养的灵鬼尚且如此,何况当时对怪谈一无所知的范意。
  他自己最清楚,自己被死亡折磨到了怎样的程度。
  叶玫把范意的脑袋往外推:“你怎么也开始了,我想捞你就捞了,哪那么多理由。”
  “而且我也没做什么,要是你自己在列车上违反了规则,撑不到最后,我还能有辙?”
  叶玫是很随性的人,他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无论范意问不问,都只会用“一时兴起”,或者“我开心”来应对。
  叶玫也很实诚地用应付范意的理由回答了范临。
  范意眯起了眼睛。
  他总觉得叶玫有事瞒他。
  范临:看来我们无法在这件事上达成一致。
  范临:这样。
  范临:我们还是私底下见一面吧。现在小意应该在你身边看着,我这里有些东西,不方便让他知道。
  叶玫:?
  叶玫:我都没说有事不能让他知道,你还当面瞒起来了?
  范临:十分抱歉。
  范临:毕竟我不打算在小意的事情上做出任何让我不放心的让步。
  范临:如果这次我们能够谈拢,后续如过你有需要,我会尽我所能地为你的行动提供一切支持和帮助
  叶玫:真的?
  范临:前提是能够谈拢。
  叶玫:成交,哪里见面?
  把对话内容尽收眼底的范意:???
  “你怎么回事?”他戳了戳叶玫,“刚刚不还和我一起谴责,怎么转头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他了?”
  叶玫说:“见一面又没有关系。”
  “再说了,”他表现得浑不在意,“对我来说,万事都抵不过‘我开心’这三个字。我倒是很想知道他能为我提供什么样的帮助,金钱,人脉,还是住房?”
  “如果和他聊一聊,就能得到我好奇的结果,我挺愿意。”
  叶玫说:“不要白不要。”
  范意:……
  行吧。
  随便他们。
  *
  第三天。
  叶玫昨天和范临约了时间,说是今天下午见面,具体见面地点没让范意知道,总之,当范意早上去找叶玫的时候,发现他老板已经丢了影。
  这么早就出发了?
  范意怀着疑虑给叶玫打去电话,对面没接。
  他又用微信给叶玫发消息,这次对方倒是回了,他说在外面,不太方便接电话。
  范意给他敲字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叶玫:不确定哦,大概率晚上。
  范意:这么早出去,这么晚回来?
  叶玫:怎么啦?以前我出差的时候可没这么问过我的行踪。
  叶玫:是想知道你哥哥的事,还是我呢?
  范意:都想知道,谁让你们偷偷见面要瞒着我。
  叶玫:怪我啊?你哥要求的,怎么不找他?
  隔着手机屏幕,范意都能想象到叶玫有点无奈的表情。
  他忍俊不禁,旋即动动手指,悠然道:真是的,难得回了趟A市,还想带你去玩来着,这边我可熟了。
  叶玫:等我正事弄完,不许食言啊。
  范意闷着声笑。
  他回了叶玫一个“好啊”。
  范意仰倒在床头,来回翻着上边的聊天记录。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止住脸上的笑意。
  确认过叶玫短时间内不会回来后,范意点开手机短信,最顶层是一个陌生人发来的消息,足足有十来条。范意垂眸将所有的内容过了一遍,就直接拨通了发件人留下的号码。
  对方很快接通:“你好?”
  范意直接道:“我是柑橘。”
  听到范意这么开门见山的话语,电话对面停了一下:“柑橘?”
  对方说:“我还以为你会以真名来称呼自己。”
  范意:“随意调查别人的现实身份,我记得这种行为在你们通灵者协会里,是绝对被禁止的吧?”
  对面道:“是的,所以很抱歉,我动用了一些我个人的手段,获取到了你的真实信息。不过请你放心,我只对你一个人这样做过。”
  威胁。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查到范意的身份,意味着他家里人的身份也会暴露在通灵者协会的眼皮底下。
  从昨天接到消息的那一刻起,范意就在思考。
  他自认为平时还算注意,而自从进入怪谈之后,除了这两回的特殊情况,他平时极少和认识的人有所接触。
  因灵鬼体质特殊,易招鬼魂,他会尽量单着走,避免波及旁人。
  就算要调查他,即便对方拿捏着监控,应该也没有那么容易知道。
  范意问:“你什么时候开始盯上我的?”
  对面:“嗯?”
  范意说:“你在观察我,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我想,你并没有这么快就调查到我身份的本事,唯一的可能就是在我成为通灵者以前,你就盯上了我。”
  “你在拿着答案做题,我说得对吗?”
  “……”
  对面“唉”了一句:“好敏锐。”
  他说:“你可能不记得了,我们以前见过。而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是一个灵鬼。”
  “反正你随身戴着的那护身符最多保你到25岁,早晚要失去效力,要面对各种各样,无穷无尽的诡物。”
  “你这么好的底子,不能就这么浪费掉吧?”
  范意沉默地听。
  对面说:“其实,我一直在找一个合适的,能够在怪谈里独当一面的灵鬼。”
  “可惜你知道,通灵者协会刻意养出来的那些灵鬼,都是些没有自我主见,离了别人就活不了的蠢货。”
  “他们根本没有办法下怪谈。”
  “所以,我要再次为我的擅作主张道歉,值得一提,我重新见到你时,你的进步的确让我觉得惊喜。”
  “虽然我也没有想到,叶瑰居然会多管闲事。”
  “——你背后的人居然是他。”
  范意特地等他讲完:“你说够了没有?”
  对面:“说完了,你说。”
  真直白,直白到让范意恶心的程度。
  他现在不想骂人,但听着对方如安排他命运般的话语,火还是一茬接一茬地往上冒。
  “第一,我记得你,盛安桐的生日会上,对吧?那天的笔仙游戏你也在,也是你最开始做出的提议。”
  “你是他大学认识的朋友,杨昼,声音很有辨识度。”
  “或者,我应该用路白月来称呼你?”
  “……你好像讨厌我了。”路白月说。
  真是一句废话。
  范意深吸了口气。
  “第二,给个地址,我要上门揍你一顿。”
  范意磨了磨牙:“揍完,再听你的目的。”


第121章 The third day 4
  最后这人还是没能揍成。
  范意拿着路白月给他的地址, 站在A市时代书城的楼底。大庭广众之下,他面无表情地迎上面前浅笑着朝自己打招呼的卷毛,拳头很痒, 但不好动手。
  路白月想搭他:“哈喽?”
  范意扭过身, 避开了路白月对自己的接触。
  路白月的手停在半空。
  他的笑容僵了一僵, 随即悻悻地放下手去,失落道:“别讨厌我啊。”
  范意觉得对方的言行不可理喻:“你算计我偷窥我, 给我和我家里人下套威胁,我还不能讨厌了?”
  “不能,”路白月理不直气也壮,“因为我还挺喜欢你的, 不仅是个灵鬼,长得也特别可爱。”
  范意:“……我手痒。”
  要不还是当众打人吧。
  路白月似乎怕范意真的动手,忙道:“有话好好说呀!我在怪谈里见过你哥哥, 就在刚结束的那则‘影子’里。”
  “我认得他,我知道你的一切。”
  “不过你哥哥没有见过我,”路白月解释, “在怪谈里, 我们只是陌生人。把他带进来的咒不是我放的, 我还不至于为了拉拢你,而对你身边的人动这样手脚。”
  “我跟踪你哥哥,是想帮你调查, 看看究竟是谁把咒藏到他身边的。”
  “原本想再等你几个月,但我昨天临时看见了叶瑰, 所以改了主意。”
  他不仅联系了范临,还在三更半夜,偷偷弄到范意的号码, 短信轰炸。
  范意想杀人。
  而路白月也很直接地表明了自己的想法:“我要和叶瑰抢人。”
  范意翻了个白眼:“啧,你这拉拢人的方式还挺特别。”
  路白月:“谢谢夸奖。”
  范意:……
  他冷声道:“不如这样,其他的事暂且不提,咱们先去一个没有监控和人的小巷子里,你让我打一顿再继续说话,可以吗?”
  路白月撇撇嘴,他想扯范意的衣角,却再次扑了个空。
  他的手只好维持着捉空气的动作,把声音放柔放轻:“哎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先听我讲完嘛。毕竟,我真的很需要很需要一个有用的灵鬼来给我当协助。”
  “……我竟然还在问你可以吗,”范意自言自语,“应该直接动手,我人还怪好的。”
  路白月:……
  “不如我们暂且先抹掉那些不愉快?”路白月仍在尝试扯开话题,“反正你也想知道,我设计你究竟有什么目的,对吧?”
  路白月反问道:“不然,你为什么瞒着叶瑰来见我呢?”
  范意算是明白了。
  ——路白月作为通灵者协会的一员,为什么会在协会那边被挂上悬赏,而且在论坛公认的危险人物里榜上有名。
  估摸着通灵者协会内部也有不少人看他不爽。
  “我想你没有弄明白。”
  范意不紧不慢,掰着手指给他回答:“其一,我压根就没有瞒着叶瑰,我是光明正大来找你的,况且我有自己的自由,不需要事事与他报备。”
  “其二,你什么目的都和我无关,毕竟在此之前,我和你无冤无仇。追根究底,是我倒霉,刚好是个灵鬼而已。”
  “最后,你还敢找我?我来可不是来听你说废话的。”
  范意戳破他:“你在旧宅提议笔仙游戏的时候,是想算计我,把我带进怪谈里去,但我迟到了,所以才有了后面那场火,对吧?”
  路白月一时语塞。
  但他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行吧行吧,临昕橘,对不起嘛。”
  范意油盐不进,路白月只好投降:“关于陷害你的事情,我很抱歉,也会想办法补偿。”
  “不如这样,你先跟我来,我们边走边聊补偿方案。之后你要是想找个隐秘的地方揍我,也看你的意愿,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下手轻点。”
  范意不会轻易相信路白月所说的话,也不认为对方会老实挨打。
  他略过这个话题,转而在心里暗戳戳地谋划阴招,假装答应道:“可以是可以,你想带我去哪?”
  路白月说:“通灵者协会。”
  “我们偷偷的,不要被任何人发现,好吗?这算是我的秘密吧,因为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我早就违规了。”
  过两天就给你举报了。
  范意想。
  *
  通灵者协会的A市分部就在书城旁边。
  藏匿于街角的咖啡厅里,从书城过去,不过七八分钟的路程。交通发达,非常方便。
  不得不提,这种掩藏方式,和叶玫的密室逃脱有异曲同工之妙。
  通灵者协会的通道就在咖啡厅的后门,范意跟着路白月进去,拐了两个弯,能看到有一层楼梯连接着地下室,地下室的门打开,便是一块巨大的空间。
  路白月刷过自己的身份卡,拉着范意一块儿过杆。
  范意嘀咕:“这怎么有种地铁逃票的感觉。”
  如果是怪谈还好,可这里是现实,范意算是擅闯,难免有点心虚。
  “不好意思啊,”路白月说,“这里就这么一个门,都要刷的,多过人还要拉警报。”
  “不过我提前把系统黑了,监控我也会处理的,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范意:……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这里的外来者呢。
  “你就放心,”路白月拍着胸脯保证,“我包靠谱的。”
  范意:不是很想信。
  通灵者协会的内部比范意想象中要宽敞明亮。
  这片地下空间很大,往下还有二三层有电梯。里面十分安静,一路走来,竟也没遇上过人。
  范意这才意识到,路白月有多心大。
  他搁跟前带路,一点也不担心路过个人把他发现,走路带风,还能松着语气和范意聊天。
  回声在走廊里响:“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下我们通灵者协会吧?”
  范意没回,路白月就自顾自地往下讲:“一层是宿舍区,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这些都是一个个房间,有些空着,有些住了人,往往没有稳定居所的通灵者会到这里来,包括我。”
  “然后是地下二层,平时底下有训练室,有针对灵异值的训练,也有练身体的器材。作为通灵者,不仅要保持自己的灵异值稳定,体能也要跟上。”
  “不止训练室,会议室,各类办公室和任务分布板都在二层。”
  “三层是医疗区。受到污染的通灵者都会送到三层进行隔离治疗,仅限协会内部成员。当然,协会培养的一些灵鬼也住在三楼,在转化污染上,他们很有用。”
  “可惜,那些灵鬼一旦进入怪谈,就难逃一死。”
  讲到这里,路白月终于有了一点他在和范意讲悄悄话的自觉,压低了声音:“其实协会里还有一个比较隐秘的四层。”
  “平时的电梯下不去,只有高层权限刷卡才行,里面关押着不少危险的诡物,它们被特殊材质做成的罩子隔绝收容着,并且不断尝试逃脱。”
  范意:……
  “喂,”范意忍无可忍,出声叫停了路白月,“别说了,你都快把通灵者协会的老底都透给我了,这样很让我怀疑,你想把我骗来灭口。”
  “……你这么看我,让我有点难过诶,”路白月住了口,“我这是在拿出我的最大诚意和你道歉呢,就算我墙角没有撬成,这些情报对叶瑰也有用吧?”
  范意:“不需要。”
  路白月:“好吧。”
  说话间,他们在一处位于回廊尽头的房前停下。
  “这是我的房间。”路白月说。
  内部房间也完全依靠刷卡进入,路白月“滴”地一下把屋门刷开,拽着范意钻了进去。关上门后,他一屁股坐在床上,先开了瓶鸡尾酒,倒进自己面前的杯里。
  “你喝吗?”路白月拿着剩下半瓶,在范意眼前晃了晃。
  范意环顾了一圈,挽袖子道:“这地方不错,现在可以揍你了。”
  路白月:……
  “别别别,”他抬手拦住范意,“那个,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你看你长得这么可爱,动起手来可一点都不……别打脸!”
  范意没跟他多讲,上去就是一拳。
  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
  五分钟后。
  路白月龇牙咧嘴地捂着自己的半边肩膀,庆幸范意没有真的打脸。
  范意拍着手:“好了,现在你可以说了。”
  虽然不够解气。
  但是在这里闹出太大动静,引起注意也不太好。
  账留着下次再算也行,反正摸清了通灵者协会的位置,他不亏,也不急。
  路白月站起来,松了两下肩膀。
  他总算没再胡乱打诨,叹了口气,从床底找出一只收容箱。
  范意见过这种灵异道具,由特殊材质制成,可以挡下大量灵异值与污染并免疫攻击,寻常的通灵者从外表上观察,很难从里面感知到什么。
  可惜现在站在这里的人是范意:“你这收容箱里面有诡物?”
  路白月:“不愧是我看上的灵鬼,辨识力真敏锐。”
  范意:“舌头不想要可以剪了。”
  什么叫你看上的灵鬼?
  路白月忙做了个求饶的手势。
  他从自己身上摘出钥匙,一大串,攥在手里啷当地响——这些钥匙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路白月一眼挑出锁住收容箱的那一把,放在手里晃了晃。
  范意问:“你想把这个箱中的诡物释放出来?”
  “差不多吧,这就是我想拜托你的事情,而且你都到这里了,也由不得你不同意。”
  范意:……
  又手痒了。
  比林寄雪都欠,路白月这厮怎么没被人打死?
  路白月说:“我跟你坦诚吧,其实,里面的诡物是一则早已构成领域,在当时未成功解决,而被锁住时间的怪谈。”
  “放心,我在找到你之前测试过,这怪谈被关了太久,能够波及的范围不大,也就这个房间。”
  “一旦被释放,它会立刻把我们中的一个人带入内部,你是灵鬼,肯定拉你。”
  范意:?
  你还测试过?
  请问你是怎么做到以如此悠然自得的态度讲出如此出生的发言的?
  放心不了一点。
  范意转身要走,房间门却早已被路白月反锁。
  “不要急,你出去也得靠我。”
  路白月这回的语气非常认真,他干脆地蹲下开锁,抬头去看范意:“临昕橘。”
  “你觉得这个世界上,可能发生时间倒流的事情吗?”
  “未来的人前往过去,过去的人触碰未来。”
  范意:“几个意思?”
  路白月:“这种事情放在现实是天方夜谭,很难实现;但怪谈不一样,怪谈的时间和现实本身就流速不同,可以分开计算,是混乱的。”
  “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找到这则怪谈,并将它的时间锁住。”
  “我的意思是,这则怪谈来自过去。”
  他拧着锁,在释放之前,打算和范意把话全部讲清楚。
  范意知道自己阻止不了路白月。
  他不想浪费时间,用理智按住了情绪,干脆地直接坐到边上,听他说。
  范意心想:一拳果然不够,他就该多补几下。
  路白月耐心解释,尽量掰碎了讲:“你会在怪谈里,遇见来自过去的人和事。”
  “放心,他们是真人,你也是真人,只是等怪谈解决之后,你们回到现实的时间点不一样而已。”
  “你的出口在这里,也就是现在的时间,可能往后推个几天几小时的。”
  “而你在里面碰上的人,他们的终点在过往——从哪里进去,就会从哪里出去,包括时间。”
  “毕竟他们本就是过去时间线的人。”
  范意努力理解着对方的话语。
  他顿了几秒,大致捋清楚后,蹙眉道:“那你呢?”
  “让灵鬼进去解决怪谈,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
  “当然,这也是我对你的小小要求。”
  路白月很好意思提:“这则怪谈的内容与时间有关,里面有一块名为时间的轮盘,找到它。”
  “时间不能被轻易改变,只有灵异值最为纯粹的灵鬼能够拨动轮盘,利用好了,甚至可以让怪谈内部的时间倒流——可惜,上一个被我送进去,拨动轮盘的灵鬼已经死了。”
  范意:……
  不是,哥们?
  然而路白月毫无自知之明。
  他还能厚着脸皮继续:“我希望你能不停地倒流时间,在里面无数的时间线里,找出一条可能性。”
  “一个在‘不存在的人’里,救出‘路白月’的可能性。”
  路白月彻底打开锁,摊开自己手中的宝石。
  范意瞳孔微扩。
  那是灵异道具,极其稀有,可以容纳在怪谈中死去的人的灵魂,并以诡物的形式映射到现实之中。相当于第二次生命。
  “对不起,我不想死,我必须这样做。”
  路白月收起手里的那一大串钥匙,那些钥匙,全部是用以遮掩诡物气息的道具,等阶不低,覆盖严密,才瞒到了现在。
  他说:“因为时间轮盘的存在,我才能争取到一线……让我自己活下来的希望。”


第122章 Life and death 1
  “进来吧你。”
  在路白月将被封存的怪谈释放而出的那一瞬, 黑色的雾气顷刻游走,填满整个房间,笼罩所有事物, 只余一个浅浅的轮廓。
  那是它被压抑已久的污染。
  如路白月所言, 这诡物果然嗅见了灵鬼的气息, 来找范意了。
  不详的黑气缠绕住范意的手腕,霎时生出一股巨大的吸力, 要把他带进怪谈里去!
  范意趁此机会,一把拽住身侧路白月的手腕。
  路白月吃了一惊,想挣开:“你做什么?!”
  “做什么?”
  范意的声音淹进黑雾里。
  他说:“你拖我下水,想独善其身?没门。”
  灵鬼体内的灵异值极为纯粹, 可以和污染相互转化,他盖住路白月的手,将能够把人带入怪谈的污染, 连同对方一齐缠绕。
  路白月:“等……”
  他这个“等”字没有说完,尾调在下一秒变形拖长——范意拉着路白月一起,共同坠入了这则名为“不存在的人”的怪谈之中!
  路白月:……
  我, 草。
  被卷入怪谈的时间很短, 范意率先稳稳落地, 随后故意绊了紧跟着进来的路白月一脚,怕他摔不了,还特地推了一把对方的肩膀, 往地上压。
  做完这些,范意撒手松开路白月。
  路白月如范意所愿地摔了, 他揉了揉膝盖,踉跄着站起来,脸色发白道:“我真是……你想干嘛?”
  “我想干嘛?”范意说, “我说过了,脾气不好,记仇。凭什么为了你的私心,要白白来给你打工,甚至送死呢?”
  “而且,你也没还手啊,”范意笑道,“就凭你被我拽住时扭我的那股劲看,你实力也不差,完全可以挣掉。”
  “是不想吗?”
  路白月张了口,发现自己被范意堵得哑口无言。
  他低头看向自己手背上沾到的血迹。
  这血源于范意。
  事情的发展偏离了他的计划,他竟然被范意带到了怪谈之中,是从来没被他料想过的情况。
  路白月想:这下好了,报应来了。
  他是“不存在的人”的亲历者,比谁都清楚,这则怪谈的死亡率有多高。
  他也曾在这里死去,一次又一次,最终沦为诡物,借用道具才能继续在人间留存。
  虽是诡物,生命力却同样脆弱,与人没什么两样。
  如果连这个形态也消失不见的话,他才是真的没有机会了。
  也就是说,路白月从最开始就一直打着警惕,他不可能不对范意设防。
  然而范意用了血。
  灵鬼的血对诡物而言,可以是蜜糖,也可以是毒药。
  多数灵鬼是前者,常常沦为诡物的自助餐。
  而范意无疑是后者。
  他在进入怪谈的刹那间,动手咬破了自己的手指,用沾了血的手拉住路白月,把他一块带了进来。
  真狠。
  路白月没有生气。
  这件事本来就是他先欠范意的。
  何况,他也有一些心虚。
  路白月清楚,这则怪谈里的人,有多容易死。
  血淋淋地告诉他,生命如此脆弱。
  他像是认了,闭上眼。
  这是一个来自过去时间线的怪谈。
  放眼望去,一片废墟,满目荒芜。
  “昨夜这里发生了一场大火。”
  路白月调整好心绪,很突兀地挑起话题,轻声给范意解释目前的状况。
  “你也看到了,黑焦的建筑,断壁残垣,按怪谈的时间线来计算,现在正是火灾刚刚结束后,无人生还的阶段。”
  “我也死在这里。”
  他说:“走吧,我带你去找时间轮盘。”
  “同一则怪谈里不可能出现两个一样的我,所以,你回拨之后,我会短暂地回到自己过去的身体里。”
  “到时我来找你。”
  范意跟住路白月,在做出尝试之前,想再问问清楚:“怪谈的具体情况呢,规则是什么,有没有绝对的禁忌?你既然经历过一次,应该可以……”
  路白月打断他:“我不行。”
  范意停住脚步。
  路白月感受到了范意的不悦,他没办法,只好笑着回头,有点苦哈哈的意味:“不好意思啊,因为这则怪谈就是这样,没有线索,没有厘头。”
  “随机性很强。”
  “当然,怪谈在最开始,是会给你派发身份的,你拿着这个身份,之后想怎么发展,全看你自己。”
  “在这里,你找不到固定的规则,起初我以为遵守校规就不会出事,但在无人违反规定的情况下,还是会发生一场又一场出乎意料的意外。”
  “完全无法预防,没有预兆。”
  “如一开始就被既定好的,无法逃脱的死亡。”
  范意静了静,向路白月确认道:“A级怪谈?”
  路白月:“如果规模再大些的话,肯定不止A级。”
  他又补充道:“虽然我没什么资格说这话,但无论如何,我都会保证你的安全,因为只要你活着,我就有重头再来的机会。”
  “如果我死了,就拜托你拨动轮盘了。”
  你还真好意思?
  范意抿了抿唇,咽下自己的生理性厌恶,没过多表露在脸上。
  来都来了。
  他不想因为这些没用的事情浪费口舌和气力。
  “我清楚了,”范意说,“动手吧,这则怪谈,我尽量试一下。”
  路白月说:“谢谢了啊。”
  他带着范意穿过废墟,步入街道,快速在模糊的城市里穿梭,直抵道路尽头的学校。
  范意歪了歪脑袋。
  这所学校的名字被烧去大半,牌匾乌焦,只能是后来看到底下的“中学”二字。
  校门口没有门卫,往里能看见好几栋建筑,以及一座高大的钟楼。
  指针在一秒一秒,往前行走。
  “就是那里,”路白月指,“时间轮盘在钟楼内部,从教学楼绕过去吧,里边的楼梯坍塌了。”
  他多叮嘱了几句:“记得离墙壁远一点,进门要快,小心头顶的灯,经常看看地面,也不要扶楼梯的扶手。”
  范意:……
  你这样搞得我很紧张。
  “还有还有,差点忘了和你讲,”路白月想到什么补充什么,“叶瑰也在这里,你倒退时间,能看到以前的他。”
  “他那时候,好像刚上大学。”
  路白月说:“叶瑰是当时‘不存在的人’里,唯一的幸存者。”
  范意只管往上走,不说话也不表态。
  这种事情,根本由不到路白月来说。
  他早就知道了。
  十分钟后,两人顺利抵达钟楼顶部,推开漆黑的一扇铁门。
  路白月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似是在庆幸没有发生意外。
  他所说的时间轮盘竟是一块镶嵌在钟楼内部的表盘。
  轮盘像怀表一样,外表金灿灿的,它很小,打开盖子就能看到里面的模样,半个手掌就能捏下。
  轮盘无法往前拨动,也无法暂停,只能往后回退,回到对应的时间里。
  “这东西你拿着得了,”路白月用了点黑科技,把轮盘给范意拆了下来,“不然每次出事都跑钟楼,太危险了。”
  范意接过,问:“这么重要的东西不自己收着,万一我死了呢?”
  路白月:“你死了我还能复活你不成,大家一起完蛋呗。”
  范意深吸了口气,用尽全身涵养,才没动手杀人。
  路白月这话说得,好像他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样。
  然而实际上,是路白月单方面需要范意帮忙,并设下陷阱。
  而范意完全可以不按他说的去做。
  即便如此……
  范意也藏了一些自己的私心。
  关于路白月所提及的,他在意的,来自过去的叶瑰。
  “……”
  “开始吧。”
  和路白月确定好一切事宜后,范意不再拖沓,行动果断,把上面的指针往回拨去。
  转了一圈又一圈,无数个24小时。
  在范意转动的同时,周围的场景被快速切成一块块雪白的碎片,如弥散的光粒子般分崩离析,重新拼凑。
  包括曾在这里死去的人。
  曾在此处经历过的事。
  范意刚到此处时落脚的废墟燃起了火,在火中构建成一座商场,如浴火重生。
  路白月的身影在白光中消失不见。
  时间逆流。
  此时此刻,另一边。
  位于现实的叶玫忽然一个愣怔。
  他浑身一凉,属于“不存在的人”的记忆从脑海里被翻出来,莫名烫了他一下,令叶玫下意识摸住了自己的脖颈。
  范临叫了叶玫两声,才回过神。
  “怎么了?”
  叶玫望向范临。
  “你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范临说,“是出什么事了吗?”
  “橘子,又进怪谈了,”叶玫沉下脸色,和范临实话实说,“距离他从上一则怪谈出来,还不到三天。”
  范临一惊:“你说什么?!”
  叶玫的声音很凉:“先别激动,我大概能猜到这件事是谁干的——记得昨天联系你的那个人吗,背着我做小动作。”
  “还有橘子。”
  “难怪他一早问我行踪,敢情是偷偷找人去了。”
  范临迅速给范意拨电话。
  确实收到对方不在服务区的提示音后,范临急忙问道:“现在怎么办?你有办法吗?”
  “……”
  如果换作平时,他一定会答应,并找各种理由混进去,看着范意,不让他出事。
  可是,叶玫这次却摇了头:“没有,这则怪谈情况特殊。”
  他按住手里的玻璃杯,指节按到发白,语气很轻:“但是,橘子会活着出来的。”
  “我向你保证。”
  *
  哪怕叶玫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他也死过。
  怪谈“不存在的人”里,所有人都记得每一次轮回,每一次死亡。
  死后的世界无知无觉,直到被怪谈重置时间。
  哪怕带着上一次的经历,他们也依然会死于横生的意外。
  怪谈“不存在的人”总共会轮回七次,七次重复一样的开头,一样的人,不同的选择导向不同的结果。如果七次后,他们依然无法破局,便全都会死。
  死于无法逃脱的火海里。
  而范意是在他经历最后一个轮回时,突然出现的“新人”。
  在所有人都警惕这个变数的同时,他带来了第八次轮回,逆境里的一线生机。
  可是……
  他情愿范意没有来过。
  *
  “猜忌,怀疑,脆弱的记忆,死亡的阴影,恐惧催生偏执,令人变得‘大胆’并为之疯狂。”
  范意在怪谈里睁开眼睛。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条过道中间,目测高度有三层左右。身侧是紧闭门窗的教室,挂着班牌,上边写着高二(5)班。
  周边微风吹过,扬起范意的衣衫下摆,阳光不均匀地铺洒在四周,还能听见朗朗的读书声。
  唤起了他当年还在上学时,早自习时集体背书的记忆。
  也是这样。
  好耶是高中,我们完蛋了!
  范意到现在还对高中时的读书生活不寒而栗,经历了早八都起床困难的日子,再去想想当年五点半被学校叫起来晨跑的时光,噩梦,这绝对是噩梦。
  范意按了按心绪,先是环顾了一圈。
  四周没有看到路白月的身影。
  路白月说,他会回到过去的身体中去。
  范意猜测,对方就在附近的教室里。
  可惜学校的窗玻璃是磨砂的,除非贴过去,不然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这设计不好,让校领导怎么在窗户后面偷窥。
  范意腹诽了几句,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莫名出现的纸条。
  上面写了三行字。
  【身份:新来(?)的转校生。】
  【班级:高二(5)班。】
  最后一句话用红笔写就,似乎爆了油,蹭一下,糊了半边纸。
  【请新同学在第一节课前,到班级报道。】


第123章 Life and death 2
  “临昕橘。”
  范意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假名, 同时不着痕迹地审视着台下三十来个学生。
  无一例外,整个五班的学生,全部都是通灵者。
  恐惧, 警惕, 以及由惊慌生出的憎恨, 这是旁人落在范意身上的目光。
  范意认得这种眼神。
  他当初在G4444号列车一遍一遍经历死亡时,也像现在一样。对变数抱以惊惧, 背负绝望,却不得不继续前行。
  路白月坐在最后一排,靠墙的位置,见范意看过来, 晃了下手,光明正大地和范意招呼。
  范意把目光错过去。
  他没有在看路白月。
  而是坐在路白月正前方的叶玫。
  彼时的叶玫,瞧上去年纪极轻, 身量却拔得很高。大抵十八九岁左右的岁数,看起来比未来圆润一些,健康一些。
  他没有戴着围巾, 脖颈完好无损, 头发也短, 肤色虽然较白,可那是十分常见的冷白。
  完全不见范意初遇到叶玫时,仿佛烙进骨里的阴诡气息。
  叶玫旁边是窗, 半开着,偶尔有风, 窗帘微动。
  他趴在桌上,似乎对转校生这件事兴致缺缺,仅在范意刚到教室时抬头看了两眼, 就又趴了回去。
  好难得。
  自我介绍完以后,身侧的“老师”就要范意找个位置去坐。
  班上有很多空位,能抱团的,多半已经两两坐到了一起,而剩下没有同桌的,大概率是些不好惹的角色。
  现在范意要在这些人里,给自己挑一个同桌。
  路白月拍了拍自己边上的位置,当着所有人的面,朝范意发出邀请:“来来来,柑橘,看我特地给你留了个位置,要不来我这儿坐?”
  “……”
  范意磨了下牙。
  大庭广众之下,范意无视了路白月的热情,他直接拎着自己的包,“啪”地一下砸到了叶玫边上。
  有人倒抽了口凉气。
  范意同时回头,朝路白月道:“要不你有点自知之明吧?”
  路白月嘀咕道:“这么可爱的脸,这么凶的性格。”
  声音不算小,周围都能听见。
  范意:……
  累了,懒得计较。
  等到范意开始收拾东西,把新领的课本一本本放在桌上,叶玫才舍得把埋在臂弯里的脑袋探出来。
  他默默地转向自顾自在他身边的位置落座的范意,且视为不速之客。
  范意整理到一半,索性停住,回以叶玫一个玩味的笑,好整以暇地任由对方打量。
  他很少看见叶玫如此疲惫的样子。
  叶玫从课桌前撑起身子,捏了捏眉心。
  他回想着范意出现到现在的所有表现,用状似随意的语气问他:“你认得路白月?”
  “不熟,”范意说,“我是被他害进来的。
  “……”
  “他在怪谈里,”叶玫往后一靠,“怎么把你害进来,教教我。”
  叶玫的语气十分平静。
  但范意就是从中听出了几分怀疑的味道。
  这是不信任的表现,叶玫并未相信范意的说法。
  范意并不为此感到难过。
  相反,他觉得十分新鲜。
  这是什么?
  是看着比他还要小的叶玫!
  穿白衬衫,牛仔裤,像大学生。
  “怎么不声不响地盯着我,我脸上有花吗?”
  叶玫见范意久不说话,这样问他。
  如平常一样,尾音上挑,带了些愉悦的笑意。
  冷漠藏在下面,沾了尖锐的冰刺。
  范意托着脸回他:“我只是在好奇。”
  叶玫:“好奇什么?”
  范意:“你今年多大了?”
  叶玫:……
  叶玫勾了勾唇角。
  面对范意这样触碰隐私的问题,叶玫这一回的笑终于上了眉梢眼角,真心实意。他大抵是觉得范意这人挺有意思,于是模棱两可地回他:“你觉得我多大?”
  范意瞎猜:“十八吧?”
  叶玫摇头:“不对哦。”
  “但我不介意告诉你,我今年十九岁。”
  嚯,真的是大学生。
  范意:“大一?”
  这次,叶玫没有立刻回他。
  他的嘴唇很慢地抿成平直,连眼角也耷了下去。
  “在怪谈里这么随意地问别人私人信息,”叶玫往窗边侧了侧身,语气逐渐变冷,“你……不是通灵者吧?”
  他没有透露在场的所有人都经历了七次轮回,七次死亡的事实。
  范意是这次轮回里莫名出现的人,是此前从未有过的发展。
  叶玫很想知道,究竟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或者是,有人偷偷做了什么,才带来了和先前完全不一样的新变数。
  猎物自己送上门,叶玫自然要打起精神来迎接。
  结果范意没什么动静,他后排的路白月先笑了。
  “我说,你就别招惹叶瑰了,他不认得你,越惹他,越适得其反。”
  “柑橘,你知道现在叶瑰看你像什么吗?”
  范意:“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路白月偏要讲:“他看你像在看将死的诡物,把你当作敌人,并生出新的想法,谋划着怎么利用你,把他的计划完成得圆满完成得漂亮。”
  这下连叶玫也回头了。
  他没说话,只是直直地盯着路白月看。
  “怎么了?”路白月问,“还是你觉得,我有哪里说得不对?”
  叶玫不清楚,自己有哪里招惹路白月了。
  在前几个轮回里,他和对方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疏离状态,偶尔还会有合作。
  他找不到理由,让路白月在突然间对自己产生如此明显的针对。
  如果是因为新来的“临昕橘”,这理由也太苍白了些。
  叶玫收回视线。
  他说:“你没讲错,也看我看得挺明白的,我就是一肚子坏水,里头没憋好东西。”
  “看吧,”路白月戳范意,“你贴叶瑰干嘛,不如跟我,我保证会对你很好的。”
  落入所有人的耳中。
  范意捂住脸:“路白月,你就行行好,少说两句吧。”
  路白月见范意实在不领情,耸肩道:“行嘛。”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算小,班里都能听见,包括“老师”,讲台上,它无视掉他们的小动作和杂音,只管自顾自讲课,唱着独角戏。
  而台下,是毫无边界感,到这种地步还在试图撬叶玫墙角的路白月。
  以及坐在范意旁边的叶玫,和一教室的通灵者。
  他们看着发生在这三人间的小插曲,品尝到无声的硝烟,沉默着,一言不发。
  范意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他忽然伸手,用力攥住了叶玫的腕子。
  叶玫立刻应激,反手拧住范意,藏在袖口里的刀片掉进指缝间,只要再近一寸,他就能划破范意的手腕动脉!
  但他的动作却停住了,僵在原地。
  叶玫清晰地感受着范意向他透露的,身上灵异值的流动。
  范意说:“我还挺好奇你是怎么想我的,可惜你猜错了。我的确是通灵者,不是诡物。”
  “不仅如此,我还是怪谈里的拖油瓶,怪谈外的最佳血包、小白鼠。说实话,你没能第一时间发现我的体质,我还觉得惊讶。”
  毕竟在A市高铁站里,叶玫一眼就能够看出来,范意可能会死。
  原来他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厉害的。
  叶玫压了压声音:“你是灵鬼?”
  范意:“嗯哼。”
  有些荒谬了。叶玫想,他在怪谈里摸爬滚打这么久,也就见过一两个灵鬼,还都是在怪谈之外,最后因污染过量而死。
  他是第一次碰上在灵异值掌控方面如此稳定,不受污染侵蚀的灵鬼。
  灵鬼体质特殊,如此纯粹的灵异值,是诡物无法伪装的存在。
  间接洗清了范意的嫌疑。
  可是,自己以前从未听说过范意的名头。
  若真有这样的灵鬼,恐怕早就被通灵者协会挖了去,为什么一点风声都没人透露?
  还是说,被瞒下来了?
  他不禁联系起路白月那刻意向范意套近乎的行为,以及眼前人的态度。至此,叶玫基本可以断定,他们两个确实在事前认识。
  难道范意说的是真的?他是被害进来的?
  叶玫松开范意。
  既然范意不是诡物,那他就要改变刚刚才完善好的对策了。
  他快速思考着。
  路白月在怪谈里,没有亲自动手的机会,但通灵者协会的人有很多,如果他们想将灵鬼送进一则刚经历完死亡轮回的怪谈之中,也许并非难事。
  可惜范意不能读心,无法得知叶玫此刻的想法。
  不然的话,他定然会笑出声来。
  叶玫竟然在不停猜测他的身份,还会替他脑补出不公的经历,实在太有意思。
  你也有今天。
  可惜现在并不是该笑的时候。
  范意正打算说些什么,来向叶玫表明,自己的确是来帮助他们的事实。
  却在张开口的同时,眼角余光瞥到了某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话语到嘴边急急刹车,变成一句走了调的“小心”!
  叶玫被范意狠狠一拉!
  桌椅翻倒,叶玫和范意一同摔在地上,撞到后方的椅子,理应发出巨大的碰撞声响,可这声音竟被一阵猝然炸开的破裂声完全掩盖!
  叶玫面对着范意,不用回头都能知道,自己的身后发生了什么事。
  横飞的血肉溅到范意脸上,泼到叶玫的后背上。教室内部沉寂两秒,旋即不知谁在起头,爆发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
  异变陡生。
  ——从天而降的一把大铁钩,钩顶挂着绳索直愣愣从窗外撞进教室。
  玻璃顷刻破碎,满地碎渣,钩尖直接钉进了几个靠窗通灵者的身体里。
  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如果范意当时没有往叶玫的方向去看,也发现不了这突如其来的灾难。
  现在,他们身边全是别人的血,以及窗户碎片。
  路白月生怕范意出事,赶忙过来扶人:“柑橘,没事吧你?!”
  范意闭上眼,听到空气中诡异的嘎嘎声,不敢久待,把叶玫一同拉起来:“谁都看得出来……有事的另有其人。”
  即便路白月和他讲过,这则怪谈里死亡发生的“随机性”,等范意真实遇上后,还是会觉得心有余悸。
  因为身作灵鬼的他,没有感受到任何诡物作祟的气息。
  也就是说,方才的事情,完全是个“意外”。
  范意提着警惕,也及时做出了防备,可其他人就没有吗?
  那些人,一定在范意叫出声的时候就反应过来了。
  可惜来不及。
  而此时,讲桌上的“老师”,终于停下了它独角戏般的课程。
  它做出了迟来的提醒:“各位同学,稍安勿躁,这几天楼上的几间教室都在装修,风又大,刚刚可能是工人的用具不小心被碰下来了。”
  它面无表情地看着顶端挂着绳子,还在半空晃动的铁钩,话音平淡,没有起伏:“关于那些方才因此而死的学生,我很抱歉,他们的离去实在令人惋惜。”
  不如信鬼。
  谁家好人装修带这么大一把铁钩子啊?


第124章 Life and death 3
  “刚刚, 谢谢。”
  下课铃刚刚响起,就有承受不住的通灵者跑到洗手间,吐了个天昏地暗。
  一堂课下来, 教室里布满了难闻的血腥味, 充斥空气, 无孔不入。
  死了四个人。
  先是窗外砸来的铁钩瞬息带走了两个生命,一个被刺穿, 一个被砸中头部。
  又是教室里的空调忽然失灵冒烟。
  坐在空调边上的几个通灵者心中恐惧,无措地往边上躲,恰巧碰到侧排的储物柜,柜顶的花瓶突兀地砸了下来, 正下方的人当场头破血流。
  花瓶他们之前拿下来过,进教室前,“老师”又放了一盏新的上去。
  瓷片迸溅, 飞裂的碎瓷扎进旁边人的眼中,那人尖叫捂眼的同时,踩到先前窗户破裂带来的玻璃渣而失去重心, 被半空中迟迟未能收回的铁钩串了个正着。
  钩尖也太锋利。
  这样的场景, 不论经历几次, 都无法完全做到熟视无睹。
  而无论教室内的场景多么令人惊惧交加,所有的通灵者依然强忍着坐在位置上,没有一个人冲出教室, 直到下课。
  越是想躲,就越发生新的意外。
  头顶的灯管无缘无故在白天亮起后爆炸, 若非第一个冲出教室的人发现及时,刹住步伐,恐怕又会死人。
  课间的时候, 范意站在过道里,没有往走廊的扶手上靠,慢慢地呼吸着。
  他试图调整从喉间不断钻出的那股难受劲。
  哪怕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我都说了,”路白月挨过来,还在贴范意的冷屁股,“这怪谈没有线索,很无厘头,他们什么都没有做,却还是死了。”
  “你无从知晓,他们因何而死。”
  “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而死。”
  叶玫也过来,想向范意道谢。
  见路白月在找范意聊,他就到另一边等着,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发言,要怎样开口才能自然。
  在此之前,他很少主动去找别人。
  且不论范意的真实情况如何,起码在第一波意外发生时,对方在危险来临前的瞬间将他拉开,这种完全源于潜意识的反应,最能证明对方情真意切。
  然而,他和范意才刚刚认识不到十分钟。
  叶玫的手心蹭破了一块皮,是之前摔在地上磨的,没有沾上污染,起码比丢了命好。
  于是他自己擦了两下,就多没管。
  范意看到了。
  他并不想理会路白月,主动上前,给叶玫翻包道:“你受伤了,我这里有药。”
  “不用,只是一点不碍事的擦伤,”叶玫拒绝,顺便道谢,“刚刚,谢谢。”
  “能不受的罪,没必要硬吃,拿着。”
  范意态度坚决,他找出一支药膏,提前用指甲把膏身上的生产日期磨掉,递给叶玫:“这个可以直接作用于伤处,不收费,我是热心市民。”
  “你是热心市民,”路白月在一旁边听边摇头,“怎么对我就没那么热心。”
  范意:“滚。”
  “你设计我的账还没算完,出去等着。”
  路白月双手合十。
  范意说得有理。
  能不受的罪,没必要硬吃。叶玫在确认过范意给的膏药没有问题后,自己上手涂了点。
  没想到效果出奇得好,原本火辣辣的伤登时凉了下来,不再发疼。
  范意看着叶玫自己涂,其实挺想帮忙。
  但他转念一想——现在的叶玫压根不认识自己,过度地套近乎会显得自己太过刻意,于是他只站在原地,看着叶玫一点一点抹好膏药,拧上盖子。
  看来是受伤惯了,对方手法极其娴熟。
  “给你。”
  叶玫用完就把东西还给范意,同时开口表明目的。
  他说:“临昕橘,其实我找你来,并不只是为了道谢。”
  “既然我已经确定了你通灵者的身份,这边就有话直说了,有些问题,我想从你身上找到答案。”
  走廊里不止一只耳朵竖起,对准此处。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曾死过,崩溃过,放弃过,强提起干劲继续往下走过。自然对后期新来的范意抱以微妙的态度。
  他们想要打听、摸清状况,却找不到缘由接近。
  他们假装站在一边,实则默默偷听。
  范意:“我是热心市民,请讲。”
  路白月切实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双标。
  对待叶玫就说“请讲”,对待他就让滚。
  虽然是他自找的。
  “好吧,热心市民。”
  叶玫笑了笑,声音温和有礼:“我想知道的东西很简单,如果不想说,也可以随意敷衍。”
  “第一,你是如何在这则怪谈里横岔一脚,中途进入的?”
  “第二,教室那么多人,你怎么就偏要选到我身边来?”
  “要知道,碰上我,会比你遇上通灵者协会还要倒霉。”
  路白月对号入座:“哎你说你,你管橘子问话归问话,内涵我做什么?”
  叶玫反问:“不是你先莫名讲我坏话的吗?”
  路白月撇撇嘴:“你上一周目杀了我,我还不能有点意见了?”
  叶玫笑出了声:“说得好像你第二周目没有杀我一样。”
  范意:?
  什么玩意记这么清晰。
  路白月:“我可以给你一个杀你的理由,第二周目的时候,我的确怀疑过你,因为你在第一周目活到最后,是‘不存在者’的嫌疑很大。而我很想知道,你对我动手的理由是什么?”
  叶玫:“一码归一码,反正我们最后都会死,不如让我把账扯清。”
  他幽幽道:“我这个人向来恩怨分明,你因为怪谈性质对我下手,很正常,换做是我也会这样做,我不记仇,所以后面能跟你好好合作。”
  “但是我被冤枉,我平白死了一次,这账必须结。”
  “这就是我的理由,你满意?”
  路白月抿了抿唇,罕见地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对不起,”他道了歉,“我的确介意,因为那是我最有可能活下来的一次轮回。”
  “你活不下来。”叶玫一针见血地指出。
  路白月别过头:“不过你说得也对,我该的。”
  范意算是看出来了。
  路白月这人,比谁都清楚他自己做了什么事,哪里对哪里错,甚至该道歉的时候就道歉,无比利索。
  然后“我错了,下次还敢”。
  毕竟,他就是这么一边说着抱歉,一边打开了封锁怪谈的收容箱,把范意拖下了水。
  不过,范意也经此确认了路白月没有向自己透露的两点。
  第一、这则怪谈里的所有人,包括路白月自己,都已经经历了数次死亡轮回,且保有每一周目的记忆。
  第二、路白月曾杀过叶玫,理由为怀疑叶玫并不存在。而这则怪谈,恰好被称作“不存在的人”。由此可见,也许不存在者的死亡,是令怪谈终结的一种方式。
  路白月看向范意,想办法把话题拐回来,来掩住自己的不自在:“话说,你不是要找橘子问事吗?我不该插话的,你俩聊呗,我回避一下。”
  范意:“不用,你听不听无所谓。”
  那么多只耳朵,也不差你一对。
  他问路白月:“而且,关于叶瑰的第一个问题,我也很想知道。”
  “你是怎么把我强拉进来的?随意进入已经开启的怪谈,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路白月:……
  明知故问是吧你!
  不就是不想回答吗?干什么,要把问题抛给他!
  路白月支支吾吾,想糊弄过去:“这个嘛,出去了再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橘子肯定可以帮到我们的。”
  “不然,我干嘛无缘无故地把他带进来呢?”
  路白月不仅是向叶玫,也是在向躲在暗处的所有人,替范意做担保。
  其实,范意并不介意告诉叶玫自己与他们不在同一条时间线上的事实。
  可是周边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正偷偷观察的人太多,大概率也包括那个“不存在的人”。
  范意不想横生枝节,于是选择略过。
  坑了一手路白月后,他继续和叶玫解释:
  “至于我为什么要坐到你身边,原因很简单。”
  他说得很认真:“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里,只有你,没用恶意的眼光看我。”
  叶玫微顿。
  范意没有说谎。
  虽然他坐到叶玫身边,的确怀有自己的私心与想法,但他避开了这一点,讲出一部分事实。
  在所有人都经历了死亡轮回,对新的事物怀抱戒心,冷冷审视着范意的时候,只有叶玫趴在桌上睡觉。
  压根没怎么看他。
  得知是这种原因的叶玫:……
  他只是困了,想多休息一会而已。
  范意找出的理由合情又合理,叶玫实在无法从中挑出错处。他咀嚼着对方的话语,静静地盯了范意一会儿,才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
  不过,看在范意帮过他的份上,叶玫好心提醒道:“好吧,但是你之后最好不要轻易靠近我,不然容易变得不幸。”
  范意拒绝:“我说过了,我可以帮你们。”
  叶玫:“随便你,死了不赖我头上就行。”
  这话一出,不少在暗处窥视的人心虚地别过了眼。
  叶瑰,在通灵者里算是有名有姓的存在,常被论坛挂去吐槽,有他存在的怪谈,难度都会大大增加。
  他们深深怀疑,这则怪谈如此无厘头的原因,就在于叶玫。
  因此,他们在死后重启的第二周目就挑起内讧,想率先抹除“不稳定变量”。
  叶玫归根结底也是人,定然无法承受二十来个人的“围剿”。最终,路白月堵到了他。
  可是叶玫被杀之后,死亡还在继续。
  一个一个,在活人的悲鸣里断去气息,无人生还。
  第三周目开启。
  *
  而现在。
  就在叶玫与范意谈话的同时,“死亡”再次降临。
  不认识的别班“学生”在走廊里喝完了一整瓶运动饮料,毫无公德心地随手将瓶子一扔,滚到走廊中央。
  在外面的人都看见了这一幕,却没人肯捡,生怕这多此一举的行径,会令自己栽入死亡。
  反正只要小心些,走路的时候绕着这瓶子,离远些就可以了。
  不是吗?
  ……
  没人有这样的自信。
  捡与不捡,根本就没有区别。
  他们对这饮料瓶的视而不见,最终致使两个人当着范意的面摔下楼梯,扭断脖子而死。
  ——因为瓶子仍在滚动,滚到了洗手间的门口。
  洗手间的地面本就又湿又滑,有几个其他班级的“学生”正在走廊打闹。
  路过洗手间时,它们不留神踩中瓶身。
  没有当场摔倒,一个拽着一个,就地滑了出去,接着狠狠撞上边缘楼梯口躲闪不及的两名偷听者。
  这力道极其诡异,好巧不巧,能把人撞出老远。
  范意提前发觉端倪,立马喊叶玫和路白月让开。
  三道人影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一道楼梯,三具尸体,两名死者。
  为了杀死他们,它不介意送自己创造出来的“NPC”一起去死。


第125章 Life and death 4
  鸦雀无声。
  范意话才说到一半, 死亡来得猝不及防,他连伸手把人拉住的机会都没有,只得站在楼梯口, 眼睁睁看着他们坠落。
  以一种几乎很难被想象的方式, 死去了。
  叶玫别过头, 没有去看楼底的尸体,若有所思地望向制造出意外的矿泉水瓶, 有朝范意的脚边继续滚动的趋势,如安静挪动的潜行者,它借风前行,竟没发出一点声音。
  叶玫很好奇, 范意会如何对待降临到自己身上的意外。
  饮料瓶滚到身边,范意却仍不肯移开目光。
  叶玫从中品味出了对死者的哀悼。
  稀奇。
  怪谈里人人自危,大多数人只想管顾好自己的生死, 无暇搭理旁人。像范意这种会为死人而心生悲戚的类型,已然非常少见。
  范意闭了闭眼。
  两名死者的脖颈都扭曲成足以断裂的幅度,直接弯折。汩汩的鲜血从中流出, 很快把地面染成红色, 两人睁着不瞑目的双眼, 好巧不巧,正直直望向范意的位置。
  最后还要“嘎嘎”挣扎两下,才断了所有生机。
  范意知道, 这不是这两个人的第一次死亡。
  除了他之外,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死过整整七次。重复见过别人的死相, 打心底觉得震颤恐惧,范意在G4444号列车上也曾有过同样的感受……而最令人绝望的是,这也不会是他们的最后一次死亡。
  原本这一次轮回就是解脱。
  可是范意来了。
  如果这一次轮回结束之前, 通灵者们依旧没能找到破局的方法,将迎来团灭的结局,范意会拨动轮盘。
  上课铃准时在头顶的广播中响起,打破了过道中的死寂。
  “别看了,”路白月想扯范意,“快走,先回教室。”
  他难得解释了一句:“必须要严格按照教室内贴的日程表来,不然你不会想知道结果的。”
  其他通灵者陆陆续续从藏身处出来。
  “等一下。”
  范意往旁边一避,没让路白月扯到他,顺便把人叫住。
  上课铃会响两遍,虽不到一分钟,但这点时间,足够所有通灵者及时回到教室了。
  被耽搁就另当别论。
  路白月停住,小声而快速地问:“有什么事不能回到教室里讲吗?反正上课做小动作,那些东西也不会管。”
  范意说:“别动,会死。”
  叶玫听到这话,要离开的身形也顿在原地。
  他回头,用连他自己都无法明确的态度,观察着范意的表情。
  叶玫原以为,像范意那样,会对逝者流露出微妙难过的人,会避讳提及死亡。
  转头却见他以如此平静的态度,冷漠地告知路白月“会死”。
  仿佛要印证范意的预测。下一秒,有人擦着路白月的肩膀往教室里赶,跑在路上,溅起一片小小的水花。
  过道里哪来的水?
  于是就像范意说的那样,又一个人,直挺挺地在范意身前倒了下去。
  那人连叫声都没冲出咽喉,只余身躯砸地的一声闷响。
  漏水的洗手池,水迹漫开,大片延伸到过道中间。装修的楼上教室,堆着杂物的过道,插着插头,外皮被老鼠啃过一圈的电线。
  为了学生的安全,这种东西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若非这里是怪谈,他一定会举报这所学校的安全问题。
  因漏电而死。
  范意吸了口气,弯腰捡起饮料瓶,隔空抛进几米外的公共垃圾桶里,顺便朝叶玫伸手:“叶瑰,你也过来。”
  “别往教室附近走了。”
  代表上课铃的乐声即将结束。
  叶玫犹豫了片刻。
  在第三周目里,也有通灵者尝试着违反学校的规章制度,打算在上课期间离开班级,想测试会不会发生危险。
  在走出教室的时候,他还是完整的,怀抱侥幸的笑容,向教室里的众人做出“没问题”的手势。
  然后,他便碎成了无数块。
  手上还维持着方才的动作,当面成为了一滩烂泥。
  下一个周目,这家伙直接疯了,见人就大吵大闹,无疑成为了第一个牺牲品。
  后面,他又多经历了两个轮回,才慢慢从歇斯底里的疯狂变成安静。
  从那之后,再没有人去故意触碰规则。
  是暂且跟随怪谈,回到教室上课,还是听面前这位灵鬼的忠告?
  叶玫没有耽搁太多时间,他最终决定跟随直觉,相信范意一回。
  范意没有理由害他。
  如果对方真的想让他去死,当时在教室里,就不会拉他那一把。
  就算选错了,他也做好了准备。
  最多不过是……恒久的死亡。
  在第一次被怪谈缠身的时候,叶玫就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每个人都会死亡,包括他。
  这是通灵者们最终的归宿。
  上课铃的声响在逐渐微弱的尾调里结束。
  而在叶玫身后,教室上层的天花板及墙壁,轰然坍塌!
  *
  第九周目,第八次轮回。
  “教室塌陷,几乎不可能有人活下来,你们在之前的周目,也碰上过这样的事情吗?”
  路白月刚刚睁眼,就看见范意站在讲台前,捏着粉笔,一笔一划地在黑板上写下“临昕橘”三个字。
  随后他掐断粉笔头,向着所有人,把话问出了口。
  “……”
  众人面面相觑,沉默。
  是叶玫先出声,做出了回答:“发生过,教室的确会出事,在第四周目。”
  除却故事的开头一模一样,怪谈后续发生的所有意外,都由他们的行为决定,一点点细微的改变,都可能引发蝴蝶效应,和随机没什么区别。
  因此谁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遇上什么,死法也不尽相同。
  第四周目,是他们在开头就全军覆没的唯一周目。
  而这样的结局,就在方才,再度上演。
  “不过……”
  叶玫面对着范意,若有所思地托了托腮。
  其实,他和路白月并未在上一周目死去。
  教室坍塌的那一刻,上课铃的尾调正好结束。
  只有五班的教室塌了,生命被埋在瓦砾底部,在诡物的影响下,不会有人生还。
  叶玫已从先前轮回时找到的线索里推断出来,第七次轮回极有可能是最后一个周目。
  也就是说,这一次对他们而言,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
  仍旧无法逃脱。
  事到如今,连叶玫也不免生出某种被命运玩弄的感受。
  他在原地等了几秒,见范意一步步上前,在废墟前蹲下确认。
  叶玫忽然意识到什么,他没动,在原地静了一会儿。
  还是路白月上来拍了下他的肩,用怪异的语气道:“我们没死。”
  他们没有在上课前进入教室,违反了规则,按照前面几个轮回的情况来看,应当会毫无理由地即刻死去。
  可是现在……
  “你拉进来的人,挺厉害的。”叶玫评价。
  “是吧?”路白月搬出自己那套歪理,“你看嘛,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多借助借助外力,外力不肯,就自己想办法让对方帮忙,为了活,没什么好丢人的——关于现在的情况,我有想法了,你呢?”
  叶玫:“我大致也猜到了,不过,这种机会很少。”
  他们在这则怪谈里的身份是“学生”。
  以学生的身份,他们平时必须要准时上课,按照学校的安排走,不可以违反校纪校规,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但如果连教室都没有了,那这个“学生”身份,就失去了意义。
  教室坍塌,就像随机事件一般,不是每一周目都能发生的。
  “裂缝从靠窗那边的墙壁开始,被上课铃的声音影响,最终造成了崩塌。”
  听起来很扯。
  范意查完,主动和另外两人交流情况。
  “当时在课上,我就听到了些怪异的风声,看来是铁钩砸下来造成的墙体不稳,豆腐渣工程。”
  叶玫没想到范意还能腾出心思吐槽:“和怪谈讲逻辑,你也挺有想法。”
  “它想让这间教室塌,自然会塌。塌不了就是塌不了,不会和你讲道理。”
  范意:“嗯。”
  他掀起眼皮,手指按在时间表盘上,指尖发烫。
  这玩意是诡物的东西,当范意企图拨动它时,手指像被咬了一般发烫,污染捉住范意,试图将他侵蚀。
  范意抵住了。
  他说:“叶瑰,你介意我利用轮回,做一个实验吗?”
  他再次重复:“我是来帮你们的。”
  *
  时间回到现在。
  其他人不知真相,可叶玫清楚,范意在周目轮回之前特地问过他的意见。
  虽然自己没有明确答复,可范意却像是得到了答案般,在他抿唇的同时,直接倒流了时间。
  他居然拥有这样的能力。
  ……真是了不得的变数。
  路白月还在跟他炫耀:“怎么样,我眼光强吧?”
  叶玫之前就承认过路白月很会挑人,现在觉得奇怪:“怎么回事,自从临昕橘来了之后,就感觉你莫名其妙的。”
  “有吗?”路白月收敛了些,把表情拉得正经,“可能是因为,我太想活了吧。”
  “我时常怀疑自己早就死去,死在第一周目,这样说话,能让我产生我还活着的错觉。”
  叶玫将信将疑。
  他说:“算了,听听临昕橘怎么讲吧。”
  路白月:“你听。”
  从讲台上下来,范意这回照例坐到了叶玫身边。
  得到其他通灵者零零散散的确切回答后,他瞒下了自己能重置轮回的秘密,假装自己也已死去,顺便挡住手指上被污染咬出的伤疤。
  范意见叶玫盯着自己,问:“你在等我?”
  叶玫:“嗯。”
  “因为我比较好奇你在上个周目提到过的,打算验证的猜想。”
  后半句话,他放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以及,我想明白你是怎么做到的。”
  不仅能够提前判断出死亡即将降临,还能在人没死全的情况下,主动带来下一次轮回。
  范意倒很想说两句,可惜暂且不是时候。
  他说:“周围人多耳杂,容易被人察觉。除非主动来提及合作,不然不便透露。”
  “一会下课了,我们找一个角落偷偷讲。”
  路白月听着:“要不带我一个?”
  范意:“你来。”
  就算他不同意,恐怕路白月也会死皮赖脸地跟上。
  倒不如直接应了。
  范意告诉叶玫:“现在,我又听到风声了。”


第126章 Life and death 5
  “这是学生手册。”
  叶玫从课桌角摞住的书堆里抽出一本小本, 快速翻了几页折起来,用水笔画了几个圈,递给范意:“你是转校生, 应该没有拿到这个。”
  “大多数是平常学生的规章制度, 不是很重要, 我把里头的重点都挑出来了,是只要身份还在, 就不能触碰的禁忌。”
  叶玫特地强调:“看画圈部分就好。”
  范意接过本子:“你不觉得,这本应该整本背诵吗?”
  叶玫:“没什么必要。”
  整本背诵效率太慢,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况且,学生手册上有很大一部分, 是他们在轮回里根本接触不到的废话。
  没人能活过一天。
  他们在这一天的时间里,不停死亡、循环,走入下一周目。
  范意:“也许吧, 不过,起初我也是这么觉着的。”
  在他来到通灵古店的第一天,叶玫给范意递了一本员工手册。
  上面字句透露着诡异。
  叶玫要求范意全文背诵, 一个字都不能落, 还要定期抽查, 答不上来要被戳手心。
  范意原以为,他只要把繁琐难记的背下来就好。至于某些通俗易懂的规矩,翻一翻, 粗略记一下就过去了。
  他因此吃了大亏。
  有敷衍必有疏漏,因为一字之差, 范意差点触碰了规则,向诡物发出邀请。
  后续他的每条规则都会逐字逐句仔细阅读的习惯,也是因此养成的。
  但是, 范意现在不好说叶玫什么。
  就算目前的叶玫不如未来,也是有着许多丰富经验的通灵者。
  比他的经验要多。
  他翻开学生手册,打算自己一条一条地看。
  叶玫看出范意的企图:“你真打算整本背?”
  “我谨慎,”范意说,“你有意见?”
  叶玫静了静,转念觉得这不关自己的事,不劝了:“你爱背就背嘛。”
  范意一边仔细捕捉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在上课时间里,把学生手册上的全部内容快速过了一遍。
  这回没有楼顶的铁钩莫名砸进教室,也没有摇摇欲坠上花瓶,所有人都胆战心惊地捱过了第一堂课,除了“老师”擦黑板时不小心摔了板擦,没有别的意外发生。
  无人松一口气。
  或许是不愿在这曾坍塌过的教室继续停留,课间的时候,其他人都到了走廊,内部只剩下两三个人。
  范意在看他们口中必须遵守的“日程表”,是上个周目里他没能及时看到的东西。
  毕竟一到教室就开始自我介绍,下课和叶玫,路白月聊了聊,要回教室的时候,里面塌了。
  范意一目十行地滑下来。
  【高三(5)班今日行程。】
  7:20至7:50——早读。
  8:00至8:40——第一堂课。
  8:40至9:00——跑操。
  9:00至9:40——第二堂课。
  9:50至10:30——第三堂课。
  10:40至11:20——第四堂课。
  11:20至13:20——午休。
  一份很标准的作息安排表。
  范意看了看时间表的头顶,静了一会儿。
  他记住时间,打算先往下看去。
  13:20至16:00——高三学生毕业相册拍摄。
  16:00至19:00——高三学生毕业聚餐。
  19:00——高三学生放学。
  什么东西?
  范意攥紧了自己衣角的布料,用古怪的情绪打量着最下方的那三排字。
  这些应该以通知的形式在班级下发,而不应该举出确切的时间,列在平时使用的日程表上。
  然而这则怪谈有太多不合逻辑的怪异地方,也不能凭借常理判断,范意想了想,挑出了个比较明显的破绽,准备和叶玫聊聊。
  然而这时,有人来找范意搭话:“你好?我想打扰一下。”
  范意停了停。
  他暂且把自己的心思往里搁了搁,转身,礼貌回话:“你好?”
  初次招呼,来者朝范意略微欠身:“我想和你说几句话,单独,行吗?”
  说完,她又补充道:“你做过两次自我介绍,我知道你,临昕橘。我是陈暖,第九次进入怪谈。”
  范意“嗯”了一声:“那就到外面的楼梯间那边说吧,我还有事要找别人,速战速决。”
  楼梯间。
  最容易被偷听对话的位置,也是意外事故的高发地段。
  陈暖犹豫了片刻,还是答应了范意的提议。
  她不着痕迹地提醒了范意一句:“上个周目里,我看到了。”
  她也是被坍塌教室埋葬的生命之一。
  但她事前坐在墙壁的死角里,有柜子替她挡了一些伤害,没有立刻死去。
  她最后撑着最后一口虚弱的呼吸,通过水泥砖瓦间的缝隙,发出微乎其微,无力挣扎的求救。
  能见到没有死去的范意、叶玫和路白月。
  随后,下一个轮回开始。
  陈暖咬住牙,跟着范意来到楼梯口。
  叶玫站在不远处,挨着墙壁,看到这一幕后,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情,默默瘪了瘪嘴。
  范意之前说过,在下课的时候找他单独讲事。
  啧。
  路白月还在边上说风凉话:“你还敢靠着墙,不怕突然空掉一块或者有东西砸下来?真不要命。”
  听着荒谬,在前几个周目里,却是真实发生过的意外。
  叶玫无所谓:“都一样,怪谈若是想让我死,不靠着墙也是一个下场。”
  路白月转了转眼珠:“好吧,你说得对。”
  叶玫偏头:“不过……阿月呀,你这短短的几个小时,明知故问,特地来找我茬的毛病哪里来的,干什么呢?”
  “我靠,”路白月低叫了一声,快速往范意那边瞄了眼,见对方没注意自己,想拉住叶玫道,“好好称名字不行?这么爱取外号,也别用这个称呼叫我啊。”
  叶玫闪身远离:?
  他之前一直是这么喊路白月的,也没见这人表露过抗拒,还嬉皮笑脸地应好。
  叶玫慢慢眯起了眼。
  他一直在试探。
  太明显了,前几个轮回的路白月,和现在这个路白月,仿佛不是同一个人般,言行割裂,前后不一。
  但他又的的确确是路白月,如假包换。
  而就在他俩对话的间隙,另一边也闹出了动静。
  一把淬了毒的小刀“啷当”坠地,紧跟着一声皮肉撞上墙壁的闷响!
  范意反手钳住陈暖,把人抵在墙上,反手扼住对方的手腕。
  他一脚踩住掉到地上的刀刃。
  这点意外的声响足够挑起旁人紧绷的神经,众人不约而同地聚了过来,有人甚至因这变故叫出声:“怎么了?!临昕橘,你这是在做什么!”
  “怎么了,”范意重复道,“一个两个的都问我,分明我才是受害者。”
  其实,看到这样的情形,他们哪里还能不明白。
  就在刚刚,陈暖假借问话的名义,出手偷袭了范意。
  又快又狠。
  如果不是范意反应敏捷,且一直保持警惕,恐怕真的会被她得手。
  底下开始窃窃私语。
  “放开我!”陈暖在范意的禁锢下挣扎尖叫,尖叫,“你这个、你这个……”
  “不存在的人!”
  “我就该果断一点,在教室的时候就杀了你,”她恶狠狠地回头,“你为什么不去死啊?去死一切就结束了!”
  范意生平还是第一次收到这种恶毒的诅咒,面对眼前人没来由的恶意,不由得缩了缩眉头。
  “等等,不是,你没证据就别胡乱猜啊,”路白月一见范意被人泼脏水,急急忙忙上前,给人澄清道,“他怎么可能是不存在的人啊,临昕橘是我带进来的,他在现实里是否存在,我最清楚。”
  “谁信你。”陈暖反驳。
  “这里的哪个通灵者在现实里没有认识的人?”
  她扬声道:“谁知道自己所‘熟悉’的那个人是真是假?自己的记忆又是否真实?”
  “他突然出现,理由是被人强行带进了进行中的怪谈?你们听听自己信吗?这人甚至可以在有人没死的情况下强行开启下一周目,这表现怎么可能是活人所能做到的?!”
  “什么……?”
  可以强行开启下一周目?
  不少通灵者因此一惊,却也不敢全信陈暖的话,在远一些的位置指指点点。
  “你冷静点,他不是不存在的人。”
  叶玫见局势有些微妙,快速在心中斟酌了一翻,上前给范意解释了两句:“他是灵鬼,诡物无法伪装,通灵者只要靠近些,就能发现。”
  陈暖却什么也听不进去,闹着要杀死范意。
  “谁来动手!就算我弄错了,他还能活,下一个轮回再道歉就是!”陈暖叫道,“而如果我对了,我可是救了你们所有人,所有!”
  “甚至可以怀疑我,弄死我,反正我烂命一条!”
  她说:“你们不也一样吗,在之前的轮回里,被警惕过,被同伴杀过,谁没经历过?”
  “反正还有下次!保他做什么?”
  她的说法,像是默认了,他们无法在这一周目里活下去一样。
  而他们也不得不承认,陈暖的话,让不少人因此心动。
  总归不过是,再多一次轮回而已。
  杀过一次,也好放心范意的身份。
  陈暖的力气极大,范意要死死压着,才能抵住,因此无力分心,而有人已经提起了消防柜旁边的斧头,目光冷硬,对准范意道:“其他人都让开。”
  路白月挡在范意身前:“一次两次就够了,都内讧多少回了?第五周目就是有不少人因自相残杀死的吧?还不吃教训?”
  叶玫:我怎么记得第五周目里,某人也在其中浑水摸鱼。
  最后把自己作死了。
  在前几个周目里,当其他人被怀疑是“不存在的人”时,叶玫会袖手旁观,他甚至会挂着笑容胡乱分析,添油加醋。
  因为第二周目里,自己被他们合伙杀过。
  虽然动手的人是路白月,但是,假信息全部是那些人提供的,他们混淆视听,误导旁人,只为了他们心中一点没有根据的揣测。
  ……范意没有。
  范意刚到这里,不仅没有怀疑过他,还在刚认识的情况下,帮了他。
  况且,其他人都不知道,这则怪谈的轮回机会已经用尽,只能依靠范意才能回退时间,开启新的周目。
  范意是唯一一个可以稳住表盘,拨动时间的灵鬼。
  不能出事。
  权衡利弊之下,叶玫也站出来,拦在那个提斧者的身前,温声威胁道:“唉,听我句劝,你可别冲动哦。”
  “否则,我会杀了你。”
  话说,消防栓旁边什么时候有的斧子?
  叶玫此刻不打算细想这个问题,因为对方显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眼里,打算扫清一切拦路的阻碍。
  斧头已经朝他劈了下去——
  叶玫说杀就杀。
  范意抽了一口凉气。
  挥舞到一半斧子骤然从对方的手里脱开,摔落在地!
  方才还闹着要杀人的通灵者,带着喉间喷涌的鲜血,倒了下去。


第127章 Life and death 6
  温热的血液在叶玫手中流淌, 答答地往下坠,滴落在地,砸出一片又一片鲜红的血花。
  随后漫成大片。
  被抹脖的目光惊恐, 倒退两步, 象征性地捂住自己的脖颈。
  可血涌出的速度太快, 他阻止不了,连呼吸都做不到, 只能睁眼瞪向叶玫,“啊啊”发不出声腔。
  很快便断了气。
  叶玫收起了自己手里的长钉。
  长钉看似钝头,没有杀伤力,然而就是这样的东西, 一下便割破了人的咽喉。
  叶玫转身问:“除了他之外,还有打算杀临昕橘的人吗?不用急,一个一个来。”
  他掂掂钉子, 笑得很温柔:“反正,还有下一次嘛?”
  “对啊,”听了叶玫的话, 范意也低下头, 对陈暖凉凉道, “还有下一次。”
  范意把脚底的匕首踢到路白月身前,路白月毫不犹豫地拾起,刀尖带了毒, 扎进陈暖的肩膀。
  陈暖登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是剧毒。
  伤口快速腐烂,蔓延全身。
  “真狠, ”路白月说,“我佩服你的勇气,可惜你针对错了人。”
  叶玫扭头:“第一次见你这么护着别人。”
  “不是护着, ”路白月说,“你不也和我一样,心里门清得很。”
  范意不能死。
  其他的通灵者见势不对,也没人再站出来,把心底的想法往里咽。
  “要不然,都消停点吧。”
  走廊里静了须臾,通灵者里终于有人鼓起勇气,站了出来。
  他说:“开局又是自相残杀,因为无谓的争斗死了两个人,已经好几回了。知道大家都很辛苦,但能稍微冷静些吗?”
  “没人会希望看到这样的结局。”
  陈暖痛苦地蜷缩在地上,早已没了生气。
  说这话时,那位通灵者没有看叶玫和路白月,而是意有所指地瞥着地上的尸体。
  “我挺冷静的,”叶玫率先应和道,“倒是你们,好好地找线索吧,别再抱有什么歪心思了。”
  “哪有什么线索……”
  有人小声嘀咕:“这所学校,包括外面的商场,大家都排过一遍了吧?一次一次用命去填,发现什么了吗?有不存在者的相关信息吗?”
  路白月说:“就算这样,也怎么都比靠穷举的方式排出不存在的人这方法好。杀错一个人就轮回换下一次机会,你怎么不想想谁愿意无缘无故地陪着死这么多回?”
  “谁又能保证这个轮回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再说,如果不存在的人根本不在我们之中呢?”
  路白月把话讲得义正辞严,仿佛他真是这么想的一样。
  叶玫听到一半鼓掌,直接揭了路白月的面具:“哇,我真见识到了什么叫翻脸比翻书还快,当初提穷举一个个杀掉再轮回的人可是你呀。”
  路白月:……
  他那时候不是不知道轮回有次数限制吗?
  可恶,又坏他好事!
  “总之,”路白月咳了两声,假装没听到叶玫的话,“马上上课了,大家先回教室吧,慢慢来嘛。怪谈不可能设立死局,这线索又不会跑,难得在这回合一开始没人死在教室,都全须全尾,现在好好的优势,又浪费了。”
  众人看着死在地上的两人:……
  一个是叶玫杀的;一个是范意按着,路白月刺的。
  谁浪费的?
  虽然这两人是自食其果。
  而在路白月话音落下之后不久,上课铃便通过广播敲响,暂且打断了这场没有任何意义的对峙。
  历经过轮回的人,全部对上课铃怀有某种微妙的恐惧,一听到声,慌慌张张就往教室里奔。
  可范意似乎有话要说。
  他想叫住叶玫,才开出一个听不清的音,下一刹,就被陡然四起的叫声淹没。
  比上课铃还闹。
  又死人了。
  这次是斧头,正是被叶玫杀掉的那名死者,从消防栓旁边拎来的那把。
  摔砸在地的斧头,在旁人的奔走中被踢开,又不知被谁匆忙里踩中斧柄尾部。
  原本笨重的斧子立即如翘板般忽地竖立起来,狠狠劈中那人面门。
  原本并不至于立死,还有得救,可是当他因此摇摇晃晃将倒下之时,他正后面的人来不及刹车,扑在前者身上。
  啪。
  一派血肉模糊。
  方才陈暖说得轻松,口口声声说“还有下一次”,偷摸附和的人还不少。
  可真正遇到死亡这种东西,尤其是在轮到自己头上时,无论多少回,他们依然会为此感到恐惧,从灵魂生出震颤。
  说还有下一次,只是因为将死的不是自己而已。
  这次的通灵者无法对旁人死相漠然面对。
  因为身边人的惨状,也很可能也是自己的下场。
  于是范意的话音被完完全全淹没在奔跑声与惊呼里。
  他们听不到,就算捕捉到一点风声,也模糊不清。
  只有挨得近的路白月,以及叶玫听见了。
  听到范意说:“等等。”
  “高二不是铃响排队下楼跑操,九点十分再回到教室吗?”
  学生手册上写的,关于跑操的部分。
  上面还有另一行字。
  【高三学生的跑操活动会在毕业前的最后一个月暂时取消。】
  根据班内关于“毕业聚会”的日程表,以及外面的气温,学生的穿着推断,现在怪谈里的时间在五月底到六月初间。
  正好是不用跑操的时刻。
  这是他们在第一周目时,就从学生手册里推出来的东西。
  因此每回第一节课后,通灵者并不会往楼下走。
  可是现在……
  叶玫仰头看向班牌。
  他们的班级,高二(5)班。
  而班中贴着的是【高三(5)班今日行程】。
  叶玫倏地沉默下去,没有出声提醒任何人不该回教室。他在原地看着,看着摔在尸体上的那人匆忙爬起来,与其他人一样,略过死者,一个一个往教室里去。
  叶玫在想,为什么自己之前没有注意到?
  班牌和班内的日程不同,这种明显的,最低级的错误。
  竟然会被他忽略。
  他们拿到的身份是【高二(5)班的学生】。
  怎么可能在今年毕业?
  甚至在某些有寥寥几人存活到夜晚的周目里,他们也完全跟着高三的行程走。
  拍毕业照,聚餐,在意外中死去,然后硬着头皮继续。
  没人察觉到自己并非高三的学生,行程完全错了。
  直到所有人都死于最后的商场,死于一场终结一切,谁都无法逃离的大火,也找不清楚自己究竟触碰了哪一条禁忌。
  ……原来他们早就违反了规则。
  路白月也站在原地。
  他在听到范意的话后,和叶玫做了一样的动作——抬眼往班牌上看。
  范意怕他们没听清,还上前两步,一手一个,按住叶玫与路白月,抬高声音提醒:“不要进教室,去操场。”
  路白月:“我知道了。”
  他很快也意识到了不对之处,扭头望向班级。
  有磨砂玻璃在,他看不见教室内部的情况。也许有人在疑惑,疑惑他们三个为什么还不回到教室,连续两周目如此。
  路白月说:“还有奇怪的点。”
  他说:“柑橘说的那条规则我看过,在学生手册上有。里面提到过日常作息,不论高一高二还是高三,早读和第一堂课的时间都是一样的。”
  二者的区别从跑操开始。
  高三的跑操时间在八点四十以后,到九点结束,最后一个月不用跑;高一高二的跑操时间从八点五十开始,到九点十分回到教室,两者的作息也从这里开始改变。
  如果他们是因早早违反了规则,才在这么多周目里意外死去,那么,在第一堂课里死过的人,又该怎么算?
  所有轮回里,第一堂课就开始死人的周目不在少数。
  唯一没发生过意外的时期,只有早读。
  范意瞥了眼教室,说:“可能,我们违反规则的时间,并不在该去跑操的节点上。”
  他平静道:“如果和我想的一样,我们这周目很大概率没救了。”
  “不过在死去之前,还是先努力找找线索吧,你们比我熟悉,可以说说,有哪里已经被调查过了。”
  路白月:“好。”
  叶玫也走过来。
  鬼使神差地,他问了嘴范意:“这一周目,这间教室还会塌吗?”
  他记得,在上一周目里,对方就曾连续两次提前判断出这些毫无预兆的危机。
  叶玫不清楚这是因为什么——也许是灵鬼敏锐的感知,亦或自己有所疏漏?
  疏漏这种事,在他此前经历的怪谈里从未发生过,他也从不认为自己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范意说:“我不清楚,也许会,也许不会,看命。”
  好一个看命。
  叶玫吸了口气。
  他很难得地摆出了一种十分严肃的态度,连惯来的假笑都没挂到脸上,认真道:“临昕橘,我本来是不太相信你的,说句实话,我也不打算在这则怪谈里信人。”
  “但是现在,我想问你一句。”
  “你值得信任,和合作吗?”
  他和路白月都不计前嫌地合作过,如果是临昕橘的话,对方也大差不差。
  反正出了怪谈,此后就是陌路人。
  “包可以的啊,”范意还没出声,路白月就给范意打包票,“你看嘛,柑橘一开始就瞧上了你,还提醒了你那么多回,希望你能活,诚心多足。”
  范意到嘴边的话只好硬生生拐弯:“路白月你好多嘴。”
  “你这人真是,”路白月不满意了,“我帮你说话,你老是嫌我干嘛。是,我是在外头算计了你,但咱一码归一码,你我先好好配合,一块把这则怪谈过了,出去后我随你算账,可以吧?”
  范意:……
  范意很无语:“要是我只顾着个人嫌隙,上一周目就任你回去送死了,现在已经仁至义尽,别得寸进尺啊。”
  路白月:“凶啊。”
  他倒没再继续夸范意可爱,大抵也猜到,范意很讨厌被这样说了。
  三人边讲边往操场走,能看到高二高一的队伍已经排成一条长队,就在前方。
  “这则怪谈里有精神污染,”叶玫下了断定,“待久了,会下意识忽略掉这些显而易见的东西,遵守错误的规则,对真正该注意的地方明知故犯。”
  “难怪前几个周目发现不了什么。”
  路白月也清楚这一点。
  他问范意:“话说回来,你身为灵鬼,应该是最容易被污染的存在吧?为什么你这么清醒?”
  范意简单解释:“学生手册。”
  他没把手册带出来,而是从口袋里找出了一张空白的纸,右侧还有被撕过的痕迹。
  他说:“其实,我在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周目里,也没能发现日程表的不对。”
  “后面当教室塌陷时,其他高二学生都排着队往楼下走,类似这些细节,我和你们一样,都下意识忽略过去了。”
  “还要谢谢叶瑰,”范意和另外两人一块,跟上要去跑操的队伍,“转校生没有学生手册,是他递了我一本。而我一页页翻阅过后,发现末尾有一张空白页。”
  “内里有一道虚线,可以被撕下来。”
  “这张纸有令人保持清醒的作用。”
  路白月“噢”了一声:“那么多本学生手册,没有一个人看见这张空白页,轮到你就见着了,真棒。”
  他的意思是他没在自己的学生手册上碰到过白纸,但听起来就像阴阳怪气。
  叶玫想到范意在课堂上说过的话,稍加思索,似乎明白了什么:“不。”
  “我们见不到是有原因的。”
  路白月又明知故问:“肯定有原因啊,怪谈又不可能无缘无故给橘子开后门。”
  范意和叶玫上课讲话的时候,他就坐在后面,听得一清二楚。
  “就是把学生手册整本认认真真地看一遍嘛,除了这点,他没有做什么和我们有区别的事情吧?”


第128章 Life and death 7
  “快快快快, 他们在那里,来了来了赶上了!”
  操场上学生芸芸,每个班级的位置都站满了人。唯独高二(5)班的队伍里, 只有少得可怜的三个人。
  好在这里是怪谈, 其他班级的学生对此并不惊讶。
  它们排成四列, 站在跑道内圈,等待后面的班级全部到场。
  最后一个进来的是高二(12)班。
  范意微微挑眉。
  无他, 十二班的尾巴后面缀着几个范意眼熟的人,他们在教室里有过一面之缘。
  他们刚进操场就离了十二班的队,一下就发现了孤零零的五班,快步奔了过来。
  赫然是几个原本回到了教室的通灵者。
  范意数了下, 共有六人。
  对方从教学楼来到操场,想来是一路狂奔。赶到五班队伍里时,已经气喘吁吁。
  但他们很快就调理了过来, 撑着膝盖喘了几口,便自觉到后面去,和范意等人一起排成一列。
  在范意看过来时, 勉强笑笑。
  范意没打算问, 但为首的那人却抢先解释道:“我坐在窗边, 最后一个进教室,不过我发现你们三个在铃响完后没有进来,老师又迟到, 觉得奇怪,就打开窗户, 往走廊里找了一下。”
  对方停了停。
  解释到这里就够了,后面的话不必多说,在场的人自然能明白。
  他们找的不是人, 而是尸体。
  从窗边往走廊看,能观察到的视野有限,范围内不见人影正常,却也不见尸体。
  而在前几个周目里,死亡总是立刻降临到了违反制度者的身上。
  没有一个轮回,有尸体主动消失的先例。
  也就是说,没到教室的那三人,起码并未死在附近。
  那么问题来了,铃声响后,他们不往教室附近走,又会去哪里呢?
  如果仅凭这种并不确切的推测,这些人或许并不会这样草率地离开教室。
  然而,哪怕陈暖已经在这周目死去,她在之前计划着杀人时喊过的话,依旧被不少人听进了心里。
  她死前曾说,范意能够在人没死全时提前开启下一轮回。
  原本他们将信将疑。
  可是两个周目里,范意他们都没有第一时间回到教室,无形中为陈暖的话语多添了几分可信度。
  若是范意在上一周目就因停留在教室外而死去,那么这一周目,他一定会因此警惕,绝不可能继续留在教室外面。
  除非……
  陈暖说的是真的,第二节课的“上课铃”响之后,在教室外不会出事。
  而且,范意必然已经发现了什么,初来乍到,直接跟上了他们的进度,并做出了突破。
  意识到这点,几名反应过来的通灵者即刻起身,他们互相交换眼神,迅速集合了意见。
  商讨过后,有人自告奋勇去做那以身试险的第一人,怀着可能会死的心思,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教室。
  安然无恙。
  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发现,这整一层楼里,只剩下五班教室坐满了人。
  同时还有楼下浩浩荡荡往操场走的队伍。
  熙熙攘攘的,声音不轻。
  如警醒的铃,能瞬间让人意识到,自己先前忽略掉的某些不对之处。
  去跑操。
  这是此前的轮回里,从未被尝试过的新选择。
  他们的决定做得很快。
  若是能找到新的线索,多一分破局的希望,这一周目,死又何妨?
  因为在教室里拖延了一段时间,等几人急急忙忙跑到楼下时,其他班级的队伍已经到得差不多了。
  肯冒险离开教室的人不多,他们只能跟在最后一个班的屁股后面一起进。
  好在五班的队伍很空,在操场上分外显眼,一下便能捕捉到位置。
  也应了他们的猜想,成功和范意等人汇到一起。
  跑操之前,校领导惯例要在台上先讲两句,无非是纪律问题,以及一些学习鸡汤。
  这些东西,怪谈自己的NPC都不要听,隔壁四班在说悄悄话。
  趁这点时间,范意抱臂等待着对方的下文。
  范意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退一万步来讲,对方来到操场,一半是他们自己会分析,一半是他们自己敢做。
  范意在其中只起到了很小一部分作用。
  对面来就来了,完全没必要向他解释历程。
  所以,既然这几人借此机会向范意搭话,大概率另有想法。
  不出范意所料。
  最先开口的那人停顿片刻,打量了一番范意的神情,才继续道:“这则怪谈情况特殊,我也不想拖彼此的时间,就明说了。我们是特地来找你的,这次来,不仅是为了保命,也想征求下合作的意见。”
  “在之前的周目里,我和路白月曾有过一次合作,该做的事一定做到,不会拖你们后腿。”
  范意用目光向路白月求证。
  路白月:“是这样,他叫……什么来着,当时我想调查钟楼内部的事,就是他替我牵制住外面的诡物,我才找到机会。”
  “可惜,钟楼内部的东西虽然有用,但我们用不了。”
  说完,路白月心中腹诽。
  真难为他记性好,还能记着当年怪谈里头的大部分细节。
  钟楼内部,指的是时间轮盘。
  这下范意明白了。
  范意问:“好吧,你怎么称呼?”
  “我是小枝。”
  小枝说着,顺便抬手,给范意依次简单介绍了下其他的人:“这几位是阿霖、许淼、若风、盖竹和慕语。”
  范意记下了,点点头。
  知道一个名字就可以了,通灵者不需要太多牵绊。
  范意还想再说什么,而就在这时,台上校领导终于讲完了它的“励志鸡汤”,高喊了一句:“预备,跑!”
  范意收回话头。
  跑操音乐自广播响起,调子欢快,喊出口号: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几人前面的队伍快速动了起来。
  “先跑吧,”叶玫在队伍最前面,碰了一下范意,“跑的时候也可以聊。”
  范意:“嗯。”
  确实。
  通灵者常年在生死一线间徘徊,体力不必说,再加上高中的跑操多半是不必冲刺的慢跑,完全可以分心谈事。
  范意被打断后没主动开口,小枝想了想,自觉到第二跑道,和范意并着肩跑:“你考虑一下?”
  “如果你有顾虑的话,接下来的行动里我们可以试着分工,如果磨合得还不错,就定下来?”
  范意:“我没意见。”
  “不过,”他多提了一句,“这里的通灵者有那么多人,每一个都比我经历过更多次数的轮回,你要找上初来乍到的我,为什么?”
  “很正常。”
  小枝说:“首先,你是灵鬼,是所有人里最不可能‘不存在’的那个人,这点判断力我还是有的。”
  “其次,对于突然插入怪谈的通灵者,不论是谁,都会给予一些不同寻常的关注,我也不例外。”
  “你来的第一个周目,就躲过了坍塌的死亡;在第二周目,比我们都更早认识到日程表的错误,并果断做出决定,打开了新的突破口。所以我觉得,你是一个可靠的合作对象。”
  说到这里,他喘了两口,才继续道:“也许我没你那么厉害,但是我很希望,能够帮上忙。”
  “关键还是看你。”
  范意稍加思索。
  小枝说得不无道理。
  在这种类型的怪谈里,合作意味着获取线索的渠道扩宽,能够带来不少便利。况且,在这里给自己树敌,可谓是百害而无一利。
  这也是范意愿意暂时放下和路白月的芥蒂的缘由。
  现在他能掌握的线索稀少,需要一步步来,本想套套路白月,但看对方的表现,估计他手里没几个有用玩意。
  现在小枝提出一同行动,若是配合得好,的确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只不过,范意还不能完全信赖对方。
  毕竟这则怪谈里,有“不存在的人”。
  听通灵者们的表述,这个“人”就藏在他们之中,且至今没有暴露。
  现在被抛出的合作,有可能是“不存在的人”在浑水摸鱼。
  是利是弊,还需考量。
  两人商讨时并未压声,叶玫在最前面跑,自然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他微微扭过头去,想知道范意打算怎么选。
  “……”
  “一、二、三、四!”
  跑操又喊过一轮口号。
  范意沉吟片刻,没花太多时间,就做出了决定。
  “先试试吧,”他扭头道,“合作愉快。”
  “手就不握了,跑操不方便。”
  得到确切答复,小枝点头笑道:
  “好,合作愉快。”
  *
  两圈过后,一轮跑操结束,学生们纷纷跑出操场,到操场前的花坛底附近停下,改为慢走。
  范意等人也是,他们慢慢跟着队伍,往回走。
  高二的班级分布于二、三两层,五班在三楼东侧,还有六分钟才开始上课,现在回去,能顺便去饮水室里给自己打一杯水。
  然而,就在众人走到楼底之时,前面几个班级的队伍却忽然加速。
  像是来不及上课一般,那些学生们再次小跑起来,匆匆往楼上赶去。
  一般这种时候,后排的人会怀着从众的心思,紧紧跟上大部队。
  可是现在的时间,分明还很充裕。
  范意的心头陡然生出一阵不好的预感。
  他戛然止步,用胳膊挡住后排,叫住最前的人:“叶瑰。”
  叶玫停住,扭头道:“嗯?”
  因为五班的停下,后面的班级被堵在半路,那些学生没有怨言,干脆地从他们身边绕了过去,与前面的班级一样,小跑着往楼上赶。
  “……”
  范意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感受。
  “怎么?”叶玫的语气总掺着某种虚假的笑意,“用这么严肃的语气叫我,莫非你觉得——我要出事了?”
  很像玩笑。
  “我不清楚,”范意说,“就是觉得,这些诡物创造出的学生行为有点反常。”
  之前它们都是用走的,为何一到楼梯口,这些学生就不约而同地跑动起来?
  在人多时的楼梯上奔跑,可不是什么好行为。
  况且学生手册上也说过,不要在过道和楼梯上奔跑打闹。
  “没事儿,”叶玫说,“你的想法没错,谨慎些没有坏……”
  叶玫话音未落,一股冰凉的感受就袭过了范意全身。
  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又湿又热的血溅到范意脸上。
  危险来得如此突然。
  路白月在发现不对的那一瞬间,就打算扯住范意的后衣领,把他拉开。
  同时,叶玫也第一时间察觉危险,伸出手,想把范意推走。
  而范意作为最早感知到坏事的人,凭借本能侧身一避。
  于是如命运安排好的意外,路白月反而揪住了叶玫,惯性使他们无法脱手,直接把叶玫拉到了范意原本的位置上。
  等范意回过神,想把叶玫扑走时,已经来不及了。
  有人跳楼了。
  带着那把曾劈过人的斧头,一起砸到楼底。
  正中人身。
  “……”
  范意蹲下。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的惨相,擦掉脸上的血——似乎擦不干净,随后用力把那名跳楼的死者推开,拔出一起劈到人身上的斧头,丢给了路白月。
  然后碰了碰面前的尸体。
  ……没气了。
  生命是很脆弱的,一旦中了要害,死亡也不过眨眼。
  范意听见路白月说:“对不起,我没想到……”
  “……”
  他不怪路白月把叶玫拽到了正底下。
  这是意外,他清楚,是怪谈在玩弄猎物。
  如果范意当时什么反应都不做,也不会有人出事。
  叶玫推他,路白月拉他,这块位置空出来,刚刚好。
  或许吧,谁知道怪谈还会不会想出什么新的损招。
  “喂,”范意轻声说,“真的假的啊?”
  得不到反应。
  “……”
  算了。
  他不想说什么了。
  叶玫死时的话还没有讲完。
  在被路白月拉住的时候,他就清楚,自己大抵是要出事了。
  当时的叶玫扭头转向范意,表情没有惊愕。他反而带笑,不同于惯来的假笑,而是一种很无奈,又有些平静的笑容。
  他快速做了一个无声的口型:
  “好吧”。
  叶玫没有请求范意救他。
  他如认命般,表达了一句“好吧”。
  只是……
  他曾经以为叶玫无所不能,自己每回下意识去管顾叶玫的行为,不过是给他多事。
  就算多事,范意也乐意。
  他不该这么以为的。


第129章 Life and death 8
  “没事吧?你的状态看上去不是很好。”
  路白月拍了拍范意, 压声说:“现在有点吓人。”
  范意闻言一顿,接着微微偏头,轻着声问:“什么?”
  问完他静了静, 自己都觉得, 自己的声音有些哑。
  路白月叹了口气。
  “你收敛点, 叶瑰还能活呢。”
  “其他人死在你面前的时候,画面再血腥, 你的脸色都没僵硬成这样,现在还白着,”他比划道,“挺恐怖的, 不然我也不会说对不起了。”
  范意:……
  虽然有点不像人话,但路白月说得有理。
  叶玫的事,不是路白月的无心之过, 而是怪谈刻意设计的巧合,就算没有他,也会有别人把叶玫推向死亡。
  路白月本身没必要为这件事道歉。
  范意说:“我清楚, 我没为他停留。”
  “你就当画面太血腥, 我不敢看, 被吓到好了。”
  路白月:?
  你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敷衍完路白月,范意并未因此停留。
  耽搁了这一小会儿时间,留给他们回到教室的时间已经不剩多少。
  范意的手指按在口袋里的时间轮盘上, 磨了又磨,最后深深地看了叶玫一眼, 才按住表面,把时间轮盘单独拎了出来。
  他脱下外套,盖在叶玫的尸体上。
  路白月看到范意的动作, 拍了拍胸脯:“吓死我,我还以为你打算直接重置这一周目的轮回。”
  “有这么想过,”范意承认道,“但如果我真这么做了,反而会让他失望。”
  “我会让叶瑰重新醒过来,但不应该是现在。”
  这一周目才刚刚开始,还活着的人有很多,他们甚至并未正式开始探索,还有很多事能做,能调查,起码要探清原因,才不至于重蹈覆辙。
  而且,过早重置周目也会坐实陈暖的指控,成为切实的证据,从而导致范意成为焦点,不利好他们之后的行动。
  叶玫是想救他,才会进而出事。
  他不希望这意义就此浪费。
  这么想着,范意等人紧赶慢赶,总算在上课的前一分钟回到了教室。
  离门近的一名通灵者率先出声:“他们回来了!”
  “什么什么?!”
  “回来了?全须全尾?真的?!”
  “真的!来了!”
  不少通灵者一见到他们,就急急离开座位,如谈好了般围上来,用言语缠住了他们。
  自打小枝等人中途离开班级的时候起,教室里的人就心存忐忑。
  几名坐在窗边的通灵者目送着小枝他们快跑离开,身形远去,无法得知这些人是死是活。
  纠结了半天,又有一位胆大些的通灵者提出,出门去找找他们。
  ……然后他就当面跳楼了,原因未知。
  通灵者们不敢再动,只能坐在教室里,一面祈祷这些人平安,又私心这些人不要平安。
  平安,是每个人在无利益冲突的前提下,都会为勇敢的探索者做出的祈祷。
  不平安,代表这些离开教室的人做了错误的选择。同时意味着,留在教室里的他们是正确的。
  随着时间分秒过去,老师也没来,通灵者越来越焦虑,心中的天平逐渐倾斜向“平安”一侧。
  经历了那么多次轮回,意外总是频繁发生。旁的他们也分析过,冒险过,已经不对循规蹈矩能够存活抱有希望。
  如果这些人没有出事,便象征着新的方向,新的突破。
  现在他们看到几人安然无恙地回来,并连带着最开始就没回来的范意和路白月一起时,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留在班级的通灵者纷纷问道:“怎么样?外面是什么情况?你们刚刚去做什么了?”
  “有没有找到什么新线索啊?当然当然,不是想白嫖的意思,大家有新发现一起分享嘛。”
  范意在快到教室时,就自觉落到了队伍最后面,此时是小枝应对着别的通灵者。好在对方能说会道,尚还游刃有余,让其他人一个一个来。
  新的上课铃不合时宜地在此时敲响。
  范意心下微动,不着痕迹地观察了一番旁人的表情。已经意识到日程表有问题的几人,都或多或少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神情,而除了他们外的通灵者,却对这“上课中途”响起的铃声恍若未闻。
  老师跟着铃声的后脚进来,踩着点。
  在前几个周目里,他们以为老师是迟到。
  现在,原因逐渐明了。
  新进来的老师对这些围在教室前面,上课后还未回到座位上的学生视而不见。
  它只顾自己,公事公办地站到讲台,打开了电脑上的PPT,直接开始讲课。
  如视空气。
  换作平时,这些通灵者们可能还会到座位上,装一下。
  现在两方的选择产生分歧,留在教室里的通灵者,也或多或少地猜到自己做了错误的选择,干脆破罐破摔。
  “我们去跑操了,”阿霖和小枝向范意征求了下意见,得到点头作为答复后,实话实说道,“教室的日程表有问题,我们另有自己的日程,不能跟着教室的表格走。”
  “刚刚响过上课铃,老师每次第二堂课就迟到,不仅你们没有一点反应,在前几个周目里,我们也一样……分明第二次上课铃每回都会响。”
  “这则怪谈,存在难处理的精神污染。”
  即便这么说了,人群里还是有通灵者没反应过来,问道:“可是,不按日程表走的人都死了啊,刚刚跳楼那个也是,他当时打算出去找你们来着,结果直接跳了。”
  “再说,高三的最后一个月,不是不用跑操吗?”
  慕语等他问完,才回答:“高三不用跑操,可是高二要。”
  “而且,我们出去了,我们并没有死。”
  “方才那人的死亡,很可能是违反了……别的什么。”
  范意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心里空落落的一块,好像无论和这些通灵者说什么,怎样交流线索都无法填补,听不进去,难以忍受。
  解释的话语交给小枝他们来就好,某种难以言喻的钝感慢半拍地在胸口闷锤着——从范意发现,这些通灵者叽叽喳喳半天,根本无人关注他们中少了个叶玫这件事开始。
  叶玫没回来。
  他们在关心别的事,他们不知道。
  若是有其他生灵像叶玫一样死去,想必也会如此,不声不响。
  范意避开人群,他垂着眼,越过其他人的阻拦回到位上。深吸了口气,指节攥自己的衣服攥得很紧,用力到发白。
  范意听见那边有人在问自己怎么了。
  被问的人是路白月。
  他不想知道路白月怎样答他,闭上眼,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集中注意力,打开了叶玫递给他的那本学生手册。
  范意凭着记忆,很快就翻到了关于高二日程表的那一页,找到对应的条目。
  【以下是各年级作息时间表,高一高二夏季适用,请各位同学务必遵守下列时间,做到不迟到,不早退。】
  7:20至7:50——早读。
  8:00至8:40——第一堂课。
  8:40至9:10——跑操。
  9:10至9:50——第二堂课。
  10:00至10:40——第三堂课。
  10:50至11:30——第四堂课。
  11:30至13:20——午休。
  没有问题。
  范意沉思片刻,没在日程表上继续下功夫,往后扎翻了几页,找到关于课堂相关的条目。
  少得可怜,只有寥寥两条。
  【一、课堂上禁止任何学生食用零食,早餐请在食堂或教室外食用完毕再行进入。早间课程辛苦,请各位同学尽量保证精力充沛,出现低血糖等突发状况时,可忽视上述规则,用糖果来缓解症状。】
  【二、上课期间不允许任何学生离开教室,上厕所需和老师报告,且每堂课只有两次机会,上厕所时间理应不得超过五分钟。如遇生病或腹痛等突发状况除外,请及时报告老师,并请卫生委员陪同到达医务室。】
  说句实话。
  这真是一本很不像学生手册的学生手册。
  一般而言,学生手册上面会规定着学生的日常着装,违规及扣分情况,还要提几句上课要认真听讲,不要做小动作之类的漂亮话。
  至于突发状况和洗手间,就多余提这一嘴。
  所以这两条规则,粗看之下压根没人会刻意违反,细看却很耐人寻味。
  此时,路白月也总算摆脱了那帮通灵者,朝范意挨了过来。
  他也不管范意在不在思考,张口就诉苦:“喂喂,临昕橘,你倒是藏着点啊。脸色这么差,差点暴露了。要不是我扯谎说你怕血,指不定混不过去呢。”
  说着,路白月觑了下范意,推了杯温水过来:“缓缓吧。”
  范意把水推回去,嫌弃道:“这是你的杯子。”
  路白月:“真是,好心当驴肝肺。”
  范意:“我还在捋线索,要喝水自己回去接。”
  言外之意,要路白月别多管闲事。
  现在他只能确定问题的发生大致时间,但是具体是哪点违反了规则,学生手册已经找不出更多的信息。
  比起提供线索,这本册子更像是起到了一个承上启下的作用。
  还是要亲自出去探索一趟。
  它似乎在暗示着一些东西,又不好说得太明白,如果不认认真真地读完,又加上精神污染的干扰,很难从中找出端倪。
  范意问路白月:“食堂,你们都去过吧?”
  路白月:“去过啊,中午要吃饭的嘛。”
  范意:“早餐呢?”
  路白月:“轮回开始就在教学楼里准备早读,谁吃早……”
  话到半途,路白月自己停住了。
  他看到范意摊开的学生手册,关于课堂要求的这一页,上边特意提及了早餐要在教室外吃完,还强调了“低血糖”这一点。
  既然是早餐,身为学生,最晚也要在第一堂课前解决吧?
  路白月:“等等,不是吧?”
  范意把册子合上:“只是推测,具体如何,还是要到食堂一趟,说实话,我不大相信叶玫没有注意过这点,但事到如今,也只能亲自试了。”
  或者……
  范意想,他们可以试着去一趟学校的超市,里面应该有卖小包糖。
  毕竟轮回最开始的时间点是早读课,教学楼。
  估计这个点去食堂,里头也是关门。


第130章 Life and death 9
  “原来生与死, 善与恶,都不过心头一念,恍若众生。”
  *
  学习手册的首页附了这所学校的平面图。
  范意大致确定了下, 学生超市就位于宿舍楼的楼底, 开放时间在早上六点至晚上十点之间。
  课间只有十分钟的, 宿舍楼离教学楼有一段距离,算上来回奔跑的路程, 再扣掉买东西的时间,或许堪堪能赶得及。
  第二节一下课,范意就找到小枝。
  既然已经达成了合作,在毫无准备地过去之前, 他想先收集一些情报。
  “超市的话,我们这边之前没人去过,”小枝听完范意的话, 认真回忆道,“一般来说,课间的时间就十分钟, 太紧。可能会有人出去探索, 但很少会有人到离教学楼这么远的地方, 尤其路上经常发生致死的意外的情况……”
  坐在小枝后排的许淼忽然道:“你说超市的话,叶瑰应该到那边过。”
  范意扭头。
  许淼知道范意要问什么,她微顿了顿, 组织语言。
  “第一周目的时候,叶瑰在第二节课间里出去过, 快上课才回来。”
  “当时大家还没有经历过死亡,并不紧张,我在教室附近的区域行动, 从楼上看,叶瑰他是往寝室那个方向走的。”
  “我不是很确定,只能说有很大概率,他在当时去过小超市。”
  范意想,如果许淼没有说谎,这种行动轨迹,八九不离十了。
  是叶玫会做的事。
  他总是……能比其他人更早意识到关键的信息,捡住重点。
  同时,范意也觉出了怪异之处。
  他问:“可能?叶瑰没有和你们换过信息吗?”
  在这种自己随时都可能会死的怪谈里,叶玫不可能不为自己兜个底。
  许淼摇头:“别人我不清楚,但是在我的视角里,叶瑰很独,大概率没有和别人讨论过线索。”
  “第一周目倒有看到他在向别人套话,后面除了排不存在的人时,叶瑰会出口拱几句火,就只跟路白月、还有你一起走过了。”
  “一点线索都没透露吗……”范意的声音慢慢变轻。
  “可能是因为这里有不存在的人?”许淼猜测,“没人敢把自己的线索放开了往外讲。”
  “你要是想知道,可以等下一周目自己问问他,他想救你,可能是相信你的。”
  “……”
  范意没回答。
  不大对劲。
  在场的人里,他比谁都要清楚,叶玫和“独”这种词压根搭不上边。
  叶玫可以在怪谈里跟林寄雪合上作,可以靠言语和行为撷取信任,自然融入通灵者的交流中间。
  他也能笼络一帮难搞定的通灵者,真实地阐明目的,似乎不管是谁,都愿意卖他一个面子,连纵诡者也是,嘴上说叶玫胡闹,手里帮忙却尽心尽责。
  如此广泛的人际关系。
  相信在范意看不到的地方,叶玫也是这样——“海的女儿”里,也是叶玫在做那名沟通者,同时稳住Cold Cemetery与水上乐园两边,协调配合,才会解决完满。
  他总是抬高怪谈的难度,是因为叶玫看得更远,更容易接近怪谈的“真实”。出于大局考虑,而从最根本的地方下手。
  就像……
  哪怕路白月曾杀死过叶玫,他也愿意和路白月继续接触。
  大不了找机会报复回来。
  能让这样的叶玫隐瞒自己行踪,不在人前多嘴的理由,范意只能想到一种。
  ——叶玫不相信这些通灵者之中的任何一人。
  就算对路白月,他也是持有警惕,但略可试探的态度。
  范意想起,自己刚到这里时,尚还不认识他的叶玫也是如此。
  在所有人对范意抱以怀疑的戒心时,只有叶玫趴在桌上,对此漠不关心。
  仿佛来与不来,对叶玫而言,都没有区别。
  直到叶玫确定,范意是位灵鬼。
  他才开始与人正常的接触、交流、听取意见。
  然后在跳楼者的身躯砸下时,第一时间就去推了范意。
  只有范意活着,他们才有下一次。
  许淼见范意半天不作回答,等了几秒,问道:“你是有别的想法吗?”
  路白月反应极快,出声帮忙圆场:“没,只是在想一会儿行动的事。你不说,我都不知道还有这茬,谢谢了啊。”
  他提出建议的同时,偷偷碰了下范意:“这堂课间有些来不及,等下堂课课间,一块去趟超市?”
  范意懒得装,但路白月都暗示到这个地步了,也便抬眸接话:“要过去的话,八个人目标太大了,且没必要。”
  “三个人就够了,我算一个,路白月一个,你们这边再出个人吧。”
  这种事小枝决定不了:“抽签好了。”
  他叫来其他四人,把抽签用的纸条混在一起。
  与此同时,范意身后一阵巨大的闷响!
  在通灵者们紧跟着响起的惊乱声里,涌出的鲜血蔓延,一点点沾到脚底。
  又有人死了。
  范意提前感受到了风,像是生命消逝时的悼歌。
  每一次意外将至时,他都会有这样的预感。
  这风很轻,微不可察,若是一个不注意,很容易被他忽略。
  范意没有回头。
  他不愿意再去看那些通灵者的死相。
  听声音,多半是投影仪砸下来了。
  *
  混乱过后,是第三节课。
  课堂中途又有三个人在教室内出事,柜子倒下来,里面摆放着的尖锐物品直接扎穿了人的身体。
  一下课,不少通灵者出去喘气,范意等人则直奔超市。
  最终抽到签,和范意他们一起到超市的人是阿霖。
  范意边跑,边在心里默着时间,好在路上没遇到什么危险,只要不出现新的意外,从教学楼一路跑到寝室,大概只需要三分钟左右。
  算上体力消耗的因素,他们最慢要在三分钟内把超市过一遍。
  仔细探查是不可能了,这点时间,只够他们买几包东西走。
  超市的灯光亮着,各种学习和生活用品一应俱全,零食区的东西却不多,都是些面包牛奶之类的食品。
  一般这种课间,除非急事,不会有学生狂奔着赶来超市。
  因此两名售货员悠闲得很。
  见范意等人进来,它们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抬了抬手,把柜台前的红蜡烛点了起来。
  有灯?还要点蜡烛?
  阿霖上前几步,和路白月说:“这蜡烛有股奇怪的香味,小心些。”
  路白月瞥了眼柜台前的红蜡。
  他没管阿霖,碰碰专心在货架中央找糖的范意:“你觉不觉得,那支蜡烛有点眼熟。”
  “是挺眼熟,”范意把一包果糖从架子上拿下来,没给出太多反应,“真眼熟,这玩意我手里有不少,还不止一种颜色。”
  范意目标明确,动作利落,一点也不拖沓。很快把货架上能拿的糖都取走,统共十一包,尽数推到售货员面前,干脆道:“时间不多,这些东西的账先记在我头上,到时你们来取就行。”
  阿霖:“啊?”
  售货员看着范意,并不出声,但它的手上动作却没停,弯腰从柜底拿出了一支除颜色外,和红蜡长得几乎一样的白色蜡烛,递给范意。
  范意动手在白蜡烛上点了火,点火后把蜡烛交还给售货员,随后抱着他买来的东西直接走。
  阿霖没看懂这波操作,追上去问:“等等,你这是在赊账吗?”
  “太敢了吧?不怕那白蜡烛是什么诅咒,给你就点?”
  “所以你是怎么知道买东西可以赊的?”
  范意把糖塞了六包给阿霖:“现在没时间解释,回去再说好了。”
  回去说个鬼。
  路白月看出范意在敷衍,但不揭穿。
  他当然清楚。
  范意是叶玫收留的人,叶玫是通灵古店唯一继承人。
  而路白月也多少知道一些……自己单独掌握着,不会具体透露给通灵者协会的秘辛。
  比如,见到红白蜡烛时,范意是什么心情呢?
  通灵古店打着密室逃脱体验馆的名头,会在营业期间,点起一支不会熄灭的红蜡烛。
  “D”级诡物红白蜡烛。
  红蜡代表活人,白蜡象征诡物。
  红蜡庇佑活人,不受污染侵害,堪破虚妄。
  至于红白蜡烛的副作用——那些要命的影子。
  这里的售货员非人,而是诡物,本身就不存在影子,也不会有其他东西在它们身上复苏的可能。
  而通灵古店受特殊规则保护,在店内燃烧的红白蜡烛,不会发生所谓的副作用。
  恒久地燃烧着,一整日都不会熄灭。
  超市的营业时间为早上六点到晚上十点,轮班。
  想来范意在踏进超市的那一刻起,就认出了这家超市的本质。
  也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在这里交易,需要付出什么。
  在代价支付以前,属于范意的那支白蜡不会熄灭,直到交易结束。
  他却不带犹豫,不带停顿。
  距离上午最后一节上课,还有最后的两分钟。
  三人一同冲进教学楼里。
  于是熟悉的风再次从范意的脸侧擦过,捎着浓到可怖的血腥气,如敞开怀抱的地狱。
  死亡,如约而至。
  生着锈的铁棍砸下来,有人在楼梯拐角意图袭击!
  路白月及时避过,反手压住偷袭者的脑袋,往楼梯的尖角上撞。
  他用力极大,撞的又是后脑,偷袭者两眼一翻,直接不省人事。
  现在还有气,说不准之后就会死。
  范意定睛一看,想杀他们的人是盖竹。
  本应“达成合作”的那六人之一。
  盖竹拎着的铁棍飞出老远,撞到柱上,啷当回响又弹了回来。
  阿霖惊了一跳:“这是又在做什么?”
  “谁知道,”路白月说,“这才多久?”
  “就当我们不在的时候,他们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和理由内讧了吧。”
  “好像特别爱自相残杀。”
  “不……”
  范意抬头,往三楼的方向上看。
  他能感受出来,有数双眼睛,正在暗中偷偷盯着他们。
  他蹲了下去:“他的纸还在吗?帮忙找一找。”
  在范意的特地叮嘱下,当时讲好合作的每一个人,都在第二节课上认真看过学生手册,并撕下了最后的空白页,维持精神清醒。
  “学生手册上那张白纸?”阿霖问,“他撕了,我看见他放在……嗯?”
  阿霖把盖竹的身上搜了一遍,原本放纸的地方空空如也,什么都找不出来。
  “……”
  范意说:“是精神污染。”
  “也许,有人故意拿走了他的纸。”
  “所以你们确定,在某些周目里,自己是因意外而死去的吗?”
  范意往后退了一步,没急着上楼,他语气平静,已经按住了自己的时间轮盘:“他刚刚像是疯了。”
  距离第四节上课,还有最后三十秒。


第131章 Life and death 10
  叶玫睁开眼睛。
  周边是熟悉的景象, 轮回数次的教室,范意推门而入,不等老师介绍, 刷刷抄起粉笔, 在黑板上写下“临昕橘”三个字。
  叶玫的身上仿佛还带着新死时的余痛, 他自己缓了两秒,回头瞄了眼路白月。
  路白月在范意面前能假意道歉, 面对叶玫倒理直气壮:“干嘛,我不是故意的。”
  说的是上周目叶玫死亡时的事。
  叶玫当然知道路白月不是故意的。
  他记下这一笔,假装不计较,问道:“我死了多久?”
  路白月说:“半个上午吧, 在第四节上课到一半的时候,没办法了,就剩那么点人, 必须逆流。”
  比叶玫想象得要早。
  不过他死得也快,对上一周目的局势没有一个确切的了解,因此只点了点头, 继续问:“有找到什么线索吗?”
  “线索你得问临昕橘, ”路白月抿了抿唇, “我们去了小超市,前后十分钟的时间,变故就发生了。”
  他难得如此严肃:“我说啊, 你明明知道小超市里有什么藏着,且第一周目就发现了, 却没有告诉任何人,如果不是临昕橘也清楚这些,还真看不出来。”
  “为什么?”
  叶玫不明所以:“我知道什么了?”
  路白月说:“别装糊涂啊, 那家超市怎么回事,不是你的……”
  “路白月。”
  范意放下自己的包,叩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响:“你知不知道你在打听什么?打听就算了,时间线都对不上,能问出来什么。”
  “啧。”
  路白月很不满:“我知道呢,诈一诈他,你也不高兴。”
  范意能知晓超市的秘密,是因他作为通灵古店的内部人员,对里头的规矩、味道,以及红白蜡烛的用法门清。
  而现在的叶玫,尚未和通灵古店签下契约。路白月想探听古店内幕,自然什么都问不出来。
  “况且就算他清楚你想知道的那些信息,能被这种问题诈出来,他也不会是叶瑰了。”
  范意说:“还是先谈谈其他线索吧,制定一下这周目的行动方向。”
  叶玫不动声色地想,范意这话说得,好像很了解他一样。
  明明自己跟这人是第一天认识。
  还有,路白月要诈自己什么呢?
  他在第一天是去过超市没错。
  在众多货物里,他选择问售货员要一支一进超市就被点燃的红色蜡烛。
  带有淡淡的香气。
  以点燃白蜡烛的形式交易成功后,他就带着东西回到教室,接着如往常探索怪谈一样,在生死边缘不断游走。
  同时也慢慢发现,他们的死亡太快太突然,仿佛被定好了结局,怎样挣扎都是徒劳,无比诡异。
  直到第一周目迎来终结的时候。
  他透过红色蜡烛上的火,看到了……这则怪谈真正想要隐藏的东西。
  第二周目,叶玫还未将线索透给旁人,怀疑便来得莫名其妙,他被一棒子打成“不存在的人”,所有人都偏执到了极点,连课也不上,追着他,想要他死。
  叶玫踩着一具偷袭者的尸体过去,按住肩上被对方拼命留下的伤口,抬头在围墙边,看见了把玩匕首的路白月。
  第三周目,他的存在感开始慢慢变弱,即便洗清了自己“不存在者”的嫌疑,说过的话却无人理会,提供的线索渐被忘却。
  他再去了一趟小超市,可那里的售货员说,上一场交易并未完成,无法再给他一支红色的蜡烛。
  第四周目,叶玫被一双手推到了校园湖里。
  湖水不深,却没有浮力,只得不断下沉,直至溺亡。
  毕业照的快门按下,学生们的神情僵硬,除了路白月,无人发现照片中少了个人。
  这也是在第五周目,叶玫会尝试和路白月合作的原因。
  他们似乎一直在重复着同样的命运,同样的错误。
  要么因“意外”而死,要么死于通灵者相互间的猜疑。
  然后,是第八周目。
  范意和路白月显然有事瞒着他。
  叶玫不打算对此进行追问,而是转口向他们探听信息:“所以,上一周目是怎么结束的?”
  范意简单回答:“精神污染。”
  他省略了上周目里,人与人之间厮杀的惨烈模样。
  诡物创造的学生是沉默的旁观者,教室里的他们是相互凭着一点疑虑就开始动手的疯子,如暗中存在一双无形的手,把场面推成如今的模样。
  范意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在他们离开之前,教室外面还好好的。来回短短十分钟,就成了一团糟,这期间必然发生了什么——起码有一条导火索。
  可惜等三人跑到楼上时,拥有空白纸页,能够保持清醒的人全部死去,无法提供线索。
  剩下的人状态极差,污染气息萦绕周身,干扰着人的正常认知,尤其是灵鬼。
  四处是风声。
  昭示着死亡的发生。
  “具体情况等小枝他们说吧,”范意说,“有一定可能,他们也不清楚当时发生的事。”
  “比起这个,我有更重要的事情想要问你。”
  叶玫:“你说。”
  范意:“我想知道你在前几个周目里找到的,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东西,所有。”
  “你不相信他们,为什么?”
  还是太敏锐了。
  叶玫不讨厌聪明人,闻言托了托脸:“这些啊?”
  他没有正面回答,反倒抛回给了范意一个问题:“路白月说上周目你们也去了小超市,怎么样?从里面买了什么?红蜡烛吗?”
  “有的话,你早晚会知道。”
  范意:“糖。”
  叶玫一愣:“嗯?”
  范意解释:“买什么红蜡烛,我买了十几包糖。”
  解释完,范意又说:“待会早读下课和我来,我们去食堂,如果门关着,就顺便去小超市里把东西拿了。你之前在超市里买了东西是吧?一起带走。”
  叶玫:?
  这是第一次有人敢用这种命令一般的语气和他讲话。但听着并不强硬,反而有些……任性?
  还想拿东西,以为他没试过吗,只要交易过一次,代价未被索取时,会被拒之门外。
  不过,出于某种私心,叶玫没跟范意提起这点。
  他有些好奇——范意说得这样果断,能不能在这件事上,得到与他不同的结果。
  很快,早读就下了课。
  食堂到教学楼的距离比小超市近得多,但范意不想拖延,铃声一响,他立刻朝其他人挥手给信号,行动迅速。
  一把扯住叶玫的胳膊,从座位上蹿出去。
  刚想慢慢悠悠起来的叶玫:……
  路白月紧随其后。
  小枝回头,他的神色并不佳,冷声道:“走。”
  浩浩荡荡。
  这帮子人溜出教室太快,如风似的,眨眼无影无踪,教室里的通灵者愣怔片刻,面面相觑,不明白他们要去做什么,自己该不该跟着。
  接着,上周目里曾被路白月杀过的陈暖“腾”地起身,不带犹豫地追了出去。
  她上课的时候,就一直关注着范意那边的动静。
  死亡,她经历过很多次。偷袭不成被反杀的结局,她早就考虑过,根本不会放到心里。
  这几个人手里有线索。
  在暗中窥视了一整节课后,陈暖这样判断。
  在她也追上去的下一秒,又有两名通灵者一起追了出去。
  上一周目里,他们的思维并未被完全污染,在残杀中蜷在地上,没有真正死去。
  他们亲眼看到范意转动了时间。
  至此,范意在带了几个多余小尾巴的情况下,跑到食堂门前。
  速度快的话,只要一分半。
  而情况正如范意所料,食堂的门并未开放,它被关闭着,不能随意进入。
  旁边的牌子上贴了提供餐食的时间节点,早餐是六点到七点。
  而轮回开始就在早读课上的他们,是赶不及来用早餐的。
  真是烦人。
  小枝本来想找范意聊聊上周目的事,但狂奔太耗体力,提不出多余的力气,身后又跟了别人,一时不便,只好把话往心里搁去,打算另找机会谈论。
  “柑橘,”路白月四下看了一圈,提醒范意,“一般中午我来食堂吃饭的时候,没见到过这个说明用餐时间的牌子。”
  “要么是诡物撤了,要么是人为。”
  范意:“嗯,食堂的问题先放一边,时间不够,到时再好好讨论。”
  同时他回头发道:“其他人就先回去吧,我得到小超市一趟,怕你们跟来,到时赶不上第一堂课,就得不偿失了。”
  叶玫说:“我跟你一起去。”
  陈暖不想白来一趟,见范意没拒绝叶玫,也上前两步:“等一等,我想……”
  剩下的话语还没出口。
  路白月挡在了她的身前,淬了毒的刀尖在他的手里,似乎随时都能动手。
  陈暖心中一惊,忙去摸被自己藏起来的那把防身武器。
  没了。
  是什么时候被顺走的?
  陈暖惊疑不定。
  路白月勾勾唇角,轻轻说:“我知道你很想找到线索,脱离怪谈,我也不介意你上周目做的事。但是不行,柑橘只允许叶瑰和他一起,我不能让你过去啦。”
  他对所有人说:“不想受伤的话,就都请回吧。”
  *
  另一边。
  小超市里,红色的蜡烛在柜台上烧。
  叶玫踏进超市,嗅见那股怪异的香气,红烛上的火光劈啪摇曳,和灯光掺在一块,微弱到不像话。
  若非此处是怪谈,倒显得这种行为很多此一举。
  “您好。”
  范意来到收银台前,当着叶玫的面,直接问:“我来拿回我的东西。上周目已经达成交易的物品,是否由你们暂且保管?”
  这套说辞,叶玫曾用过的。
  范意得来了与他不同的回答。
  “是的,”售货员说,“东西就在货架上,您可以自己去取,不要多也不要少,有契约为证。”
  “那他的东西呢?红蜡烛,”范意指指叶玫,“也在你们这里吧。”
  “不好意思。”
  售货员表情未变:“他向我们换去的物品,已经被使用过了。”
  范意蹙眉:“红蜡烛不是烧不尽吗?”
  叶玫正想说话,到这里,他意识到了什么,噤住声。
  “是吗?”售货员说,“可是这位客人想得到的东西,不是红蜡烛。”
  它给出答案:“他换的是真相。”
  第一周目就被得知的真相。
  售货员将手放到胸前,耐心地回答:“如果您还需要红色蜡烛,非常抱歉,旧的交易还未结束,我们无法进行新的交易。”
  “请等待我们门店的人员来向这位先生收取代价。”


第132章 Life and death 11
  第一周目, 小超市。
  叶玫靠在收银台旁边,当着俩售货员的面,悠悠然地端起一支正在烧的红色蜡烛, 拿手扇了两下, 嗅见其由内散发而出的香气。
  “这样的机会不多。”叶玫说。
  “不是每则怪谈里, 都有像你们这样,可以帮助通灵者, 替未丧失良知的诡物提供委托的地方,我说,真难得啊。”
  “你们的目的是消解过载的仇怨,让阴阳两界恢复平衡的话——这些失控的诡物, 你们管得了吗?”叶玫扭过身去。
  “介入已经诞生的怪谈,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售货员:……
  被打探出店铺的真实性质后,它硬着头皮听叶玫叨叨讲了一堆, 明里暗里都在讽刺。
  诡物也有脾气,终于忍无可忍:“我们目前有在人间开办事务所分所的想法,这样一来, 可以有更多不方便的人和诡物得到帮助。”
  叶玫:“感觉不会有打算配合你们的通灵者, 太傻了。”
  售货员:“请问您不去探索怪谈, 而在这里浪费时间的意义是?”
  它“好心”提醒道:“再不回去,您要赶不上课程时间了。”
  “我知道,但是还来得及。”
  叶玫笑道:“我到超市, 总要买点什么吧?总不能空着手回去。”
  售货员:“所以,您究竟需要什么?”
  叶玫紧挨着收银台, 指腹在光洁滑亮的位置点了点:“我要真相。”
  “关于怪谈——我是说所有的怪谈诞生并入侵现实的真相,可以告诉我吗?”
  售货员不说话。
  一支红色的蜡烛静静躺进了叶玫手心。
  原来他早就知道这些。
  可惜他忘记了。
  怪谈带来的精神污染影响侵吞着每个人的意识,影响记忆。叶玫看到了他不该看的东西, 那一瞬间,他在怪谈眼里,就已经死去了。
  “不存在的人”要他死。
  怪谈要他死。
  不然,他是可以活下来的。
  就在第一周目,成为那名幸存者中的一个,早早离开。
  小超市里,售货员闭上眼睛。
  “这是代价。”它说。
  到了该支付的时候了。
  *
  范意和叶玫回到教室。
  时间过紧,两人紧赶慢赶,好歹赶在了上课铃响起前抵达。范意小口小口喘气,因为狂奔的缘故,额角沁出了细微的汗珠。
  即便这样,他还不忘取出一包糖,路过时顺手放到了小枝的桌子上。
  “事情等跑操的时候找你问,”范意说,“你先把这些糖分给你那边的人,有人问你要的话,你自己看情况给。”
  一包糖共有三十颗,快够全班用的了。
  不知范意的话哪里触到了他,小枝僵了僵,旋即收下糖果,扯着嘴角朝范意勾了一下,说:“好。”
  因为这举动,范意多看了小枝一眼,随后若无其事地走开,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
  上课铃响。
  叶玫坐回位置上,惯例不听课。他把自己的学生手册从书堆上取出,仔仔细细翻了一遍,随后撕下多出的空白页,把空白的纸塞给范意。
  如果是以前,范意相信叶玫的能力,是会把东西收下的。
  可现在的范意不敢。
  尤其叶玫上周目还死在了他的面前。
  就算叶玫面对死亡时那样平静,就算叶玫死后还能再活……范意依然不想再看到那种画面。
  所以他拒绝了:“把东西给我干什么?”
  叶玫:“你转校生,不是没有这玩意吗?”
  范意:“给我了,你呢?叶瑰,你自私些行吗。”
  听了这话,叶玫闷了闷头,拿手掩着唇,情不自禁地弯起眉眼。
  他漫不经心地上下扫量着范意的表情,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很好,宁愿自己没有,也要把唯一的学生手册给你?”
  “想什么呢?”
  叶玫用毫不避讳的薄凉语气,阐述着与他愉悦的面部表情极不匹配的话语:“我给你,这是从根本利益出发。”
  “你拿着,比我拿着更有价值。正因有你在,无论多少次,我们都还有机会。”
  “况且,我可不是什么舍己为人的家伙,我的纸给你了,当然就会去抢别人的,看看死人的学生手册有没有东西,为了活,这事不丢人。”
  “再说,纸本来就不会够的,怪谈不可能这么好心。”
  范意默了默。
  他还是拒绝:“没手册的是我,为什么你去?我不能抢别人吗?”
  叶玫:“我当然相信你做得到。”
  “而且到了紧要的关头里,你必须会这么做。前提是你逼自己一把。”
  他说:“临昕橘,我看得出来,你和我们这些被怪谈折磨到现在的亡命徒不是一类人。”
  “你这么做了,会有道德包袱,会被自己的良心谴责,然后内耗。”
  “我不会。”
  范意:……
  客套的场面话,后面半句也只源于对方的主观判断,就像家里的大人在说“这都是为你好”。
  “我和你们不一样?那你还挺了解我的哈,”范意把课本拍在桌上,冷笑出口,“叶瑰,这东西你自己留着玩吧,给我我也直接撕了,反而浪费。”
  叶玫:?
  他不理解范意为什么生气。
  他这么想,也问出了口:“我哪里招惹你了?”
  范意:“没有。但是我忘了告诉你,我脾气差得很,不喜欢别人多揣测我的事,以及给我下定义。”
  叶玫思索片刻,觉得范意这话有漏洞:“你要这么说的话,你也不是一样?你敢说自己没抱着目的吗?就凭那点无关紧要的理由故意挨我,作什么心思呢?”
  范意“哦”了一句:“我双标,你生不生气是你的事,换到我身上,我会不高兴。”
  叶玫:……
  他听到路白月在后座憋笑:“哎呀,你也有今天。”
  真是莫名其妙。
  “你可别幸灾乐祸,”范意朝路白月扭头,伸手,“你的纸给我。”
  路白月:“……啊?”
  范意:“你给不给?不给我自己去抢,说不定会死。”
  火烧到自己头上了。
  路白月:“……给。”
  忍气吞声。
  叶玫看完全程:“。”
  原来你小子说的抢是这个意思啊?
  这样看来,倒显得他多管闲事了。
  从路白月手中拿到白纸,范意把东西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随后他把自己换来的一包果糖拆开,从里头挑出两颗,分给叶玫和路白月。
  “哪怕没多大用处,也试试吧,”范意自己也拿了一颗,“我估计这东西没问题,店里不会卖假货——总之,吃中毒了我给你们兜底。”
  能倒流嘛。
  路白月还算相信范意,便决定先做那个小白鼠。
  他剥开糖纸,塞进嘴里,果香味和甜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嚼得嘎嘣响。
  在糖果被咬成碎渣的同时,路白月能感知到,自己的身体无形之中轻了许多。
  就像附着在精神上的压力正一点点释掉重负。
  “可以吃。”路白月说。
  范意把糖抵在舌头上,不像路白月嚼得那么快,选择慢慢吮吸,腮帮子被糖撑鼓了些,又酸酸的,牙齿也在不觉间软掉。
  他含着糖,背挨着自己的课桌,把一本空白作业本放到路白月的桌上:“现在,我们来整合一下目前的线索吧。”
  他说:“路白月,你先来,把你目前手里的信息都说一下,前几个周目探索和经历过的全部都要,关键点就写在本上。弄完轮到叶瑰。”
  坐在另一边的通灵者小心翼翼地瞄了眼这仨人。
  虽然老师从来不管他们,他们平时也会在课堂上交流线索,说悄悄话。但是不知为何,他们在老师看过来时都会被动地装成某种老实听课的模样。假装认真学习。
  连上一周目他们知晓自己违规后,打算破罐破摔时也是。
  从小枝那边确认了信息,最终他们还是全部回了座位上,无形地被课堂纪律所掌控。
  很少有人像范意这样。
  带着叶玫一块,背对黑板,明目张胆。
  路白月拿起笔,在白纸上点了两点,抬眼看见范意正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那微妙的目光,像是能把他烧出一个洞来。
  “怎么了?”范意问他,“写不出东西吗?路白月。”
  可惜别人看不到范意这样的表情。
  路白月低下头,笑道:“哪有。”
  他之前和范意说过,这则怪谈里因“无厘头”,而“没有意义”的东西太多,因此该说的线索,迟迟没有透露。
  想来范意一直在等他主动去提。
  不知他在小超市里知道了什么,现在,彻底对他没了耐心。
  不过也好。
  路白月想,他本身并没有想把东西藏起来的意思,只是范意的周边总围着人,他有诸多不便。
  好不容易死了个叶玫,路白月以为自己能找到独处的机会,偏偏范意还要和别人合作,去超市都要另带人。
  早知道,在事前说明白就好了。
  虽然他也没料到范意会以自损的形式,强行拉他进来。
  路白月想,自己真是恶劣到无可救药。
  迎着范意的目光,路白月边写,边开口——
  “你可能要失望了,我找到的东西,不是很多。”
  *
  第一周目。
  在叶玫抵达小超市的前几分钟,路白月撬开了旧档案室的门锁。
  他不慌不忙地推开门,这块废弃的房间落了不少灰,灯也坏了。他按了好几下开关,才决定放弃,叼着一个手电筒,饶有兴致地四处打量着。
  随后从架子上,抽出了备份的历年班级成员名册。
  路白月快速翻到高二(5)班的部分。
  在名册的最后一页里,写满了他们的名字。
  这次怪谈,班里有34个人。
  名册上却只有32个学号。


第133章 Life and death 12
  第一周目, 路白月死于车祸。
  他在发现名册中的人数和班里人数对不上号时,就偷偷把名册带到了教室,一个人坐在后头, 在上课时间仔细观察, 慢慢地进行对比。
  他以为这种简单的信息, 很快就能够搞定,于是并不把它看得太重要, 数一个,在心里记一个。
  可他从头到尾排下来后,却发觉事情并没有他想得那样容易。
  名册上确实少了两个人没错。
  可是,他居然排不出来。
  似乎所有人都在名册上拥有一席之地, 可人头数下来又不对,他的记忆总是模糊一阵,就算做了记号, 看一个,标记一个,也无法找出名册上缺失的那两个人。
  回过神来时, 所有人的名字后面都被打上了勾。
  这里存在认知干扰。
  路白月是最早意识到这一点的人。
  于是他自己把自己原来的判断推翻。
  越是想隐藏, 就越有问题。
  当时还不存在“十大危险人物”这样的论坛野榜。
  而路白月是第十三次探索怪谈, 刚进通灵者协会不久,尚还籍籍无名。
  他不死心地撑着脸,在名册上来回点着人数, 自觉唉声叹气。
  那时的他不会想到,自己的出名从死亡开始。
  路白月反复看了十几遍, 实在眼睛疼,看不动了。想转移一下注意力,教室还突然间死了几个人, 光是不经意瞥到,就会心生不适。
  路白月按住脑袋,往前排戳:“叶瑰叶瑰。”
  叶玫回头:“怎么了?”
  路白月把手里的名册塞给叶玫:“这是我弄到的线索,这个班级的名册,但是看不明白,你帮我瞅瞅呗。”
  路白月双手合十:“拜托了。”
  “敢拜托我,胆子真大,”叶玫笑了,接过路白月手里的东西,“你算是找错人了。”
  话是这样,叶玫还是伸手接了册子。
  拿到手后,他只扫了两眼,就把本子还给了路白月。
  路白月:“这么快?”
  叶玫:“上面少两个人,看下序号就知道。你刚刚坐在我身后,对了一节课数量。既然你看半天都看不出来问题,说明这则怪谈里有认知干扰——还想咋的,希望我能给你找出花来?”
  “好吧,”路白月恹恹道,“你那么有名,我还以为你行呢。”
  “我是人啊,”叶玫跟他开玩笑,“你要真把我想得那么神,我干脆就不要进怪谈了,或者一到里头就秒杀,看一眼线索就喂进我嘴里,这不省事?”
  叶玫说:“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哦。”
  然后,路白月看着那些通灵者一个一个死去。
  下午拍毕业照的时候,大半人提心吊胆,面色惨白。他们知道自己可能会死,却不知道,悬在头顶的镰刀何时落下。
  这才是最深的恐惧,长久持续。
  快傍晚的时候,老师们说要把他们带到校外的商场,去里面的音乐酒吧参加毕业聚会。
  横穿马路时,一辆大巴横冲直撞,冲进了学生的队伍里。
  有人被碾压过去,有人高高飞起。
  路白月也是其中之一。
  等他在第二周目醒来时,下意识想按住自己死前最疼的位置,然而脸上湿漉漉的,眼前有些模糊。
  路白月擦擦眼角,却发现自己在哭。
  他有些疑惑。
  路白月确信自己不会因为死亡哭泣。
  从经历怪谈到如今,他还没有哭过,一次都没有。
  所以……
  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流泪呢。
  路白月还没理清楚上一周目具体发生的事情,他身侧的通灵者推开桌子起来,指着叶玫尖叫道:“谁,谁能杀了他!”
  “他是怪物!”
  “我们的记忆有问题,叶瑰不存在!”
  “有不存在的人啊!有他在,我们都会被害死!”
  叶玫扭头,凉凉地转向出声指控他的人。
  路白月原本是不信的。
  先是通灵者的话无法全信,尤其是在对方情绪激动的情况下,说出的话带有大量自我意识的宣泄,说出的话多半不能认同。
  可就在那人话音落下的瞬间,路白月心头似被狠狠锤了一下,仿佛魔鬼在他耳边低语,碎碎念着蛊惑:
  “杀了他吧。”
  “杀了叶瑰,怪谈就结束了……”
  不可能结束的。
  等路白月回神时,他已经用淬上毒的匕首抹了叶玫的脖子。
  这种发展,路白月以前想都不敢想。
  可事实上,叶玫的死亡,对破局全然没有帮助。人还是会死,被各种各样的意外吞噬,就算到了下一周目,也依旧如此。
  然后重新生出猜忌,免不了一个自相残杀的下场。
  这样的情况一共持续了四个周目。
  第五周目,路白月和小枝合作,拿生命去冒险。
  在老师催促他们去拍毕业照时,路白月转身进了钟楼。
  钟楼的指针不停地转,他们迄今为止所有的作息,都是跟着钟楼的时间走的。
  广播室也在钟楼底层,上课铃由它操控。
  他挺在意的。
  虽然很轻微,但是第二节上课的时候,路白月总觉得自己似乎听到过什么声音。
  就跟第二道上课铃似的。
  可惜,路白月短时间内并没有在广播室里找到什么。
  时间太短,路白月要先完成他的主要目标,及时退出,他躲开了身侧突然坍塌的楼梯,一路到了顶端。
  楼顶的大钟有专门的房间控制供电,路白月熟练撬锁,推门而入,看见了满屏幕的监控画面。
  除了保安室之外,这里居然存在第二个监控室。
  前四排屏幕画面静止,固定在不同的画面节点上,第五排屏幕在动,第六第七排屏幕是黑色的。
  每一排屏幕共有32个监控位。
  监控不是固定位置的拍摄,而是……
  跟随人的行动而移动。
  就像现在,第五排屏幕的第十个位置,正是此刻站在钟楼顶端监控室的路白月。
  路白月想,他这可是进了什么不得了的地方。
  因为前四排画面,是他们在各个周目里最终的死相,完全吻合。
  一排监控象征着一个周目。
  现在,第五周目正在进行。
  而画面位置只有七排。
  “原来只有七次机会啊……”
  路白月踱到监控面前,自言自语:“也是,如果重来这种事能有无限次,那也太便宜了。就算真能这样,想必到时也得被同化,出不去了吧。”
  路白月依然无法从中分辨出学生名册上缺少的那两个人,知道自己盘不出来,干脆跳过。
  监控后面的设施上,装着一块小小的表盘。
  它静止不动。
  路白月想好好观察一番,然而他等了半晌,也不见这表盘动一下。
  路白月渐渐失去耐心,但就在他想起来额外隔壁的瞬间,才看到这表盘往后退了一格。
  与此同时,监控画面上的一块屏幕静止。
  有人死了。
  随后,表盘又往后退了两格。
  这就是第五周目,路白月眼中最后的画面了。
  在钟楼耽搁太久,没有及时回到教室,无形的怪谈在冥冥中攥住了路白月的心脏,把它捏碎。
  这一周目,路白月连尸体都没被人发现。
  后来,叶玫也通过其他渠道,简单知晓了他们只能轮回七次的事实。
  所以在第七周目将要结束时,他拼了命,也要给自己留下一线生机。
  说起来,他那个能够维持形体的道具,是哪里来的?
  在前几则怪谈里,他似乎不曾拥有这样东西。
  “……”
  写到这里,路白月停下笔,把画出几个关键部分的本子推给范意:“剩下的事你也知道了,我想方设法拉你进来,为的就是这一点活下来的可能。”
  范意听完他讲,转手把笔记本递给叶玫:“果然……我就说,你和叶瑰的记忆都有缺失。”
  “平时发现不了,一旦被人提醒,仔细去回忆,就能察觉空白。”
  “那你呢?”路白月撑着脸,“临昕橘,你能判断出我们的班里,谁是那个不存在的人吗?”
  范意:“暂时不能。”
  “但是你说的那本名册,可以让我看看。”
  “在旧档案室,”路白月点头,“每个周目都会重置,但这几个周目我都没有去过那里,它应该还在那里。”
  范意:“抽空走一趟。”
  这样一来,他倒是能明白这则怪谈轮回的意义了。
  监控室,档案室,小超市……也许还有食堂,外面的商场,没被探索过的各类区域。如果每堂课都要硬控他们四十分钟的话,时间是不够的。
  也许要解决这则怪谈,最理想的状态是在前几个周目先放开来,拿命去探索,等到线索收集得差不多了,再开启新的周目,按照规则行动。
  只是,真的有人能够做到吗?
  最初所有的通灵者都不知道能够轮回,就算肯去探索,行为也处于规则的限度之内。
  后面的周目,他们经历了死亡,全都变得小心翼翼,更加不敢随意冒险。
  直到现在。
  思索间,叶玫碰碰范意。
  他适时地插话道:“柑橘,我这边可以了。”
  叶玫要写的东西很少。
  他思路清晰,少做了什么,有哪里空白,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
  最关键的是第一周目。
  叶玫只记得自己看到了重要的东西,但具体是什么,他记不清了。与小超市的交易也从“真相”,被修改为了“红烛”。
  饶是如此,怪谈依旧在不遗余力地针对他。
  叶玫能感受出来。
  不然为什么,偏偏上周目死的人是他呢?
  本子推到桌子中间。
  范意翻开,把他们记忆出现缺失的时间点快速地整理了一遍。
  记忆受到影响的节点明显,很轻易就能找到共同点。
  一种是企图寻找“不存在的人”而迎来直接性的干扰,一种是将死之时会出现的突兀断层。
  就像路白月自己所说。
  他在第一周目因车祸而死,可在第二周目醒来时,他却哭了。
  这期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哪怕抹去记忆,情感依旧残存的事。
  范意忽然冒出了一个很大胆的想法。


第134章 Life and death 13
  范意把自己的想法和两人说了。
  “不行。”
  听完范意的计划, 路白月直接反对道:“万一出问题了怎么办?”
  路白月平时讲着相信别人能力的话,把麻烦事推过去,此时罕见地流露出真切的不满:“我们的命可都掌握在你手上了, 送死的事可以我来, 临昕橘, 你要是出事,就全完了。”
  “这么大的担子, 我挑不起。”范意擦着手指地回应他。
  “把希望强加在我身上……真的很讨厌。”
  比起商量,范意更像是在向他们下达通知:“我没必要听你的,从一开始就是。你的意见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同不同意没有区别。”
  路白月还想再说, 被叶玫打断。
  “可以了,”叶玫按住路白月的手腕,“阿月, 你确实没资格在怪谈里要求别人什么。”
  “哪怕他要送死。”
  “让他死吧,”叶玫说,“你还能苛责他什么不成?”
  “不愧是你, ”范意瞥叶玫, “说话还是这么不吉利, 不过,我哪里舍得死啊。”
  “拜托你们了,也请帮我沟通好。”
  叶玫歪脑袋, 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讲什么。
  但他没有说出来。
  “下课。”
  老师把书本放在桌前, 叩了两下,下课的铃声响起。班里却并没有人露出轻松的表情。
  范意最先听到风声。
  他偏头瞥了下,接近天花板顶端的墙壁“咔嚓”开裂, 扑簌簌地掉下粉末,有要出事的预兆。
  他立刻起身,冲着叶玫和路白月低声道:“这周目又要塌!走,快!”
  范意嘴上在说,动作也极利落,出教室时甚至叫上了小枝。
  其他通灵者也准备离开,见他们如此急切,也意识到了什么,纷纷加快步伐,往门口挤。
  “别动,低头。”
  范意前脚刚和其他人一块儿出了门,后脚便有新的诡风向他扑来!
  范意不躲不避,死亡来临时,头皮自然发麻,好在叶玫飞快抬手,按下了范意的脑袋。
  一颗高速旋转的篮球从走廊玩耍的学生手中飞出,擦着叶玫的手背过去,正中范意侧面一人的脖颈!
  庞大到诡异的力道,直接令骨头错位,扭曲成足以断裂的弧度,让人当场死去。
  那学生还说着“对不起”,跟看不见死者一般,弯腰抱走了篮球。
  与此同时,身后的教室塌陷,楼上的水泥碎瓦砸下,把五班尽数掩盖。
  好在通灵者们全都出了教室,避开了一场大规模的死亡流血。
  “这种是必死的局,达不到你想要的效果,为什么不躲?”叶玫问他。
  范意语气平静:“你不是会拉我吗?”
  叶玫一静。
  他说:“你就这么笃定?”
  范意继续道:“上周目的事情,不仅是路白月的原因,是我躲开了,你才会死。”
  这说的什么破话。
  “你这是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叶玫对这说法实在觉得无奈,“这事明明怪不了谁。”
  “我知道,”范意说,“所以这次我不躲了。”
  “如果怪谈一定要杀我,躲不躲都没有区别。”
  旁边不少通灵者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有人对着已然塌陷的教室惊疑不定,为自己成功躲过这次危机感到庆幸,也有不少人冲着范意这边指指点点。
  有人想上前来找,被小枝抢了先。
  小枝过来:“临昕橘。”
  范意说:“怎么?”
  他主动道:“抱歉。致使上一周目终结的争端,是因为我。”
  范意跟叶玫,及路白月交换了一下眼神,说:“不用和我道歉,上一周目先死的人是你们。至于究竟怎么回事,简单讲讲吧。”
  小枝:“我把学生手册的事告诉其他人了。”
  所以呢?
  范意并不介意自己发现的线索被分享出去,因此没有对此表态。
  小枝等了他几秒,便继续说了。
  “我把信息告诉了一个叫夏以调的通灵者,我能保证他没和别人讲过,应该是不注意的时候,被偷听到了。毕竟本身我们也在焦点位。”
  “接着,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他们快速翻阅了册子,而部分学生手册的后面,没有这种白纸。”
  “在最后四分钟,班里出现了乱子。”
  “没有白纸的人认为这是能够存活的重要道具,于是开始争抢,撕扯别人的纸。被抢的人报复回去,和怪谈创造的死亡意外同时发生。”
  “然后,拿不到纸的人都像疯了一样,极尽自己可能地无差别攻击,包括那些被抢了纸的人,维持不了清醒。”
  “……就像这样。”
  小枝猝然抬头。
  范意之前给他,没被拆过的糖哗啦啦地掉在地上,洒了满地,一颗都没有分出去,被一脚踩爆包装,用力碾压。
  他的头颅被折断,过度地往后垂去,伸出已经变得冰冷的手,往范意的脖颈上抓!
  那个被篮球砸断脖子的人是小枝。
  刚刚的一时间,他们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个人已经死去。
  “临昕橘!”
  叶玫想出手救人,动作到一半,他望着范意清凌凌的目光,停住了。
  死人的手力气不合常理地大。
  小枝扭着脑袋,用力掐住了范意,周遭的人纷纷反应过来,却没有几个人肯上前帮忙,悉数远离。
  包括先前比谁都对范意的安危感到紧张的路白月,以及就在身边的叶玫。
  他们害怕自己也会被牵连而死。
  连范意的同伴都不出手,他们有什么理由去救?
  陈暖站在外围,犹豫着咬住了唇。
  糖果碎了一地,脏污在争执中被涂抹在走廊里,范意艰难地扼住小枝没有温度的腕子,竭力呼吸着,连眼中的画面也渐渐扭曲。
  奇怪。
  小枝新死不久,温度怎么会这么冷。
  他睁着眼,很快被掐在地上。
  头发丝蹭着地面,被糖渣蹭到,黏糊糊的,阴冷的污染透过死者的手掌,渗进范意的五脏六腑,不仅呼吸困难,还冻得他遍体生寒。
  范意看着全部的通灵者,随着自己的呼吸渐弱,自己眼中的他们,都挂上了一副惨白的、铁青的面容,如同死去好久。
  那些人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看着他在诡物的掐脖下挣扎。手指抠住地面瓷砖的缝隙,抠出红色的血痕。
  而危机还在继续。
  哪怕他们逃离了教室,且怪谈有正在对付的人,死亡也不会停下脚步,它追逐着他们,意外在人群里继续发生。
  教学楼墙壁上挂着名人的画板螺丝脱落,坠下时,尖角嵌进一个人的头顶。
  画面继续扭曲。
  路白月别过头,强忍着不要出手。
  叶玫在范意旁边蹲下,怕他听不清,还覆住了范意的手:“撑不住就说,我帮你解决他。”
  他们的话在范意耳中,已经成为了意义不明的语言,无法被人为辨析。范意竭力保持清醒,松开扒住了小枝的双手,死死抓住了被塞进口袋的时间轮盘。
  死者的力气越来越大,范意觉得,自己随时都能断气。
  他甚至克制住了自己求生的本能,想知道通灵者在每回死前,都能看到什么——
  听到什么……
  须臾,范意的耳边发出嗡鸣,持续地拉长,在脑中震颤。
  模模糊糊间,他睁大眼睛,发现眼前原本只是扭曲的景色也全然被怪异的斑点覆盖,无法呼吸的他,肺部如同在烧,脖颈也火辣辣地疼。
  是将死之兆。
  而临死之前,范意听到了一个又温柔、又沉稳的男声。
  就在他的耳畔,在缭乱的世界里,无比清晰。
  他说:“毕业快乐,sg#@。”
  “希望你的未来,pd&),永远?》,永远%d~。”
  毕业快乐……
  后半部分实在听不清,被某种怪异的音波消去,成为无序的乱码。
  估计是怪谈不希望他们知道对方的信息。
  或者,范意觉得自己还不够彻底。
  他在这儿不够彻底,其他人彻底坐不住了。
  范意猛地呛进了一大口空气。
  就在他的眼前出现了别样的画面,即将看得更清楚时。
  有别的通灵者看不下去,从人群中冲出,用力撞在了小枝身上!
  随后陈暖和阿霖跟上,一人一边,意图把小枝拉走。
  死者原本就因用力太大而过负荷的手臂当场脱落,与身体分离。
  小枝的身躯重重砸在地上,血滴在碎糖里,摇摇欲坠的头脑袋彻底从脖上了下去,滚动着撞到栏杆。
  范意大口喘气,路白月和叶玫忙把他扶住。
  他耳边的声音很乱,杂声中混着消不去的嗡响,眼前也被斑点占据,要很勉强才能从中找到人的影子。
  在这种情况下,范意却透过自己的另一层感知,清楚地“听到”了跑操的铃响,“看到”不远处的四班,学生们排着队,往操场走去。
  属于灵鬼的特殊感应。
  范意不用路白月扶,他缓得很快,一手借着叶玫,一手撑着墙壁,慢慢地站了起来。
  路白月问他:“怎么样?你试探够了没有?我到极限了,不能让你真死。”
  “到此为止吧,柑橘。”
  到此为止。
  范意摇了摇头,把手从时间轮盘上松开。
  这才发现,就在诡物对他动手的时候,走廊里又死去了五个通灵者。
  “毕业快乐。”范意忽然开口。
  他的喉咙疼得厉害,因此说话十分费劲。
  只有架着范意的叶玫能听清。
  他停了一下,把耳朵凑过去问:“你说什么?”
  “……毕业快乐。”范意努力道。
  “方才我体验濒死时,听到的话。”
  这是范意的大胆想法。
  他想自己尝试一下,死前是否能够看到、或者听到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最后,由叶玫和路白月及时止损。


第135章 Life and death 14
  吸取前一周目的教训, 通灵者也回不去被掩埋的教室,总算意识到这铃声不是叫他们去上课的,三三两两地组成小队伍, 下楼跑操。
  五班的队伍因此极为松散。
  也不免有人担忧, 教室已然塌陷, 中间出现了一块巨大的空洞,跑操结束后是否还要回来, 继续遵守那该死的作息表。
  却没有意识到,每回开始死人,说明这周目的他们已经违反了规则。
  这是怪谈里最核心,最重要的一点。
  没有无缘无故的死亡。
  只有搏命探索最有价值, 在不顾死的行为中找寻一线生机,尽量减少轮回次数——范意是这样想的。
  在前往操场的路上,他边跟着队伍往前走, 边思考。
  怪谈中不会设下必死的局,正如范意所想,如果真有端倪, 问题多半出在第一堂课。
  这回也是, 早读时什么都没有发生, 在第一堂课间迎来第一场死亡。
  哪怕他们早读下课就冲出了教室。
  食堂门关着,咽下糖果后,教室依然会坍塌。
  根据学生手册上的描述, 再联系到怪谈中所发生的事,范意推测, 其中描述的“低血糖”症状,多半与“精神污染”有关。
  而非阻止死亡的关键部分。
  第一堂课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看路。”
  范意被叶玫挽住胳膊,忽然用力, 把他往边上拽了拽。
  避开了脚前的石墩。
  叶玫的语气无奈又温和。
  范意不喜被别人干涉,但他方才的确没有注意,思绪还沉浸于自己的想法中未完全脱离,下意识道:“谢了老板。”
  叶玫瞄他:“……原来你也挺会取外号的,新奇。”
  他还是第一次被人管叫老板。
  范意知道自己说顺嘴了,不过,他并不打算遮掩自己来自未来这档子事。
  结果叶玫自己给他找了个台阶,范意便顺坡下了:
  “我看你面相不错,日后必定飞黄腾达,挺有当老板的潜质,等大学毕业了要不要和我一块儿出去开个店。”
  “算了吧,”叶玫说,“跟我跑火车呢?创业这玩意,我不合适,另寻合作伙伴吧。”
  范意心下一动,不着痕迹地垂垂眸子,眼睫微颤。
  他问:“那你在现实里,喜欢什么样的生活?”
  “过了啊,临昕橘。”
  叶玫打断他:“怪谈里合作归合作,就别打听现实啦,有缘自然会相见。”
  也是。
  “还有,你想事儿可以,好歹留神一下外头吧。”
  说着,叶玫绕开路中间一枚被打开井盖的,过分显眼的下水道口,顺带扯了把范意。
  “我没打听,”范意平静道,“就是有些好奇罢了,好奇你是什么样的人。”
  “顺口一提的事儿,愿不愿意和我讲都无所谓,你的警惕心是对的。”
  叶玫叹了口气。
  三个周目下来,他已经摸清了范意的性子。
  范意很聪明,也很敏感。对诡物的感知力比这里任何一个人都要强,甚至能提前知晓“死亡”。
  他不是很擅长和别人沟通交流的人,多半是旁人主动找上他,他才会应上几句,只在该交流的时刻交流,除非像路白月这样特地找茬,范意很少跟人闲聊。
  他是天生的通灵者,生来就适合怪谈。
  不是叶玫的错觉,那么多人里,范意偏就对他报以信任。
  会被辜负的。叶玫想,自己又不是什么好人。
  他以为范意接近自己怎么说都是有所企图的,起码也是为了更方便地了解怪谈……类似这样的目的。
  然而到现在,叶玫不这样认为了。
  他也看不透范意走在他身边时,究竟在想什么。
  不过,他不讨厌。
  这种体验让叶玫觉得十分奇妙,第一次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揣摩一个人的内心,范意的坦诚或许是实在的,正因如此,才让他看不透。
  叶玫摇了摇头:“哎你真是……临昕橘,你让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了。”
  “换了别人,被问这种话,一定不会认为你是顺口,而是觉得你另有他图。”
  “如果是什么都不懂的新人问我这样的问题也就算了,但你明明比谁都清楚通灵者的规矩。”
  “是吗?你是这样认为的。”
  范意步履稍顿,按住自己手腕的位置,在上头摩挲了两下。沉默了几秒,才轻声开口:“可是,我不对别人这样。”
  “而且如果我说,这是我第四次正式进入怪谈呢?”
  他终于报出了自己最真实的探索数。
  从“捉迷藏”开始,再到“不存在的人”。
  “别说是你、亦或路白月,我进来的次数很可能比不上在这里的大部分通灵者。”
  这则怪谈里没有新人,通灵者协会那边关于参与者描述也是如此。
  范意讲完,两人不约而同地停顿了一会儿。
  须臾,叶玫开口:“……我想也是。”
  他一点也没觉得惊讶:“毕竟我以前从未在怪谈里见过你。”
  “不然像你这样能够快速适应怪谈的人,会成为很多人谋求合作的对象。”
  “但是,懂得通灵者的规则,和探索怪谈次数不多,这两者并不冲突。”
  “你说得对,”范意点头,“那这个话题就暂时不讨论了。之后我叫你老板,你叫我橘子,咱俩各论各的。”
  叶玫不理解,但尊重:“也不是不行?”
  范意蜷了蜷手。
  其实他在其中存了一点小心思。
  叶玫在这里,一直称呼他为临昕橘。
  说实话,范意很不习惯。
  他来到通灵古店的第一天,叶玫就毫无边界感地迎上来,管他叫小新人。
  后面签了合同,玩笑似地喊他小营业员。
  再之后被丢到诡物掌控的密室逃脱里锻炼,取了假名,就是柑橘、橘子了,有时还要在前头加个小。
  临昕橘。
  这种称呼从叶玫口中出来,听着也太陌生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操场。
  五班人心照不宣地没有站在一起,人与人之间隔了一小段距离,队伍零零散散,生怕横生意外。
  除了范意他们一伙。
  除了原本谈好合作的人外,有四位的通灵者也趁此机会走过来,跟范意等人站在一个位置,挨近了,看上去就像十二个人聚在一块,无疑是这里人数最多的小团体。
  范意打量着新过来的四人。
  一个是在上周目要杀他的陈暖。剩下的三人范意并不认识,但他知道,其中一个是在小枝扼住自己脖颈时,曾帮忙撞开对方的人。
  来帮过忙的那人率先道:“你好,我是夏以调。”
  简短报了一句便结束,夏以调往旁边侧了侧,让另外两人也相继介绍自己。
  他们很快反应过来,两人相继道:
  “晚晚。”
  “纪晨曦。”
  陈暖没出声。
  范意问:“都是来找我的?”
  很明显了。
  这里的所有人都共同经历了到目前为止的九次轮回。
  且根据叶玫所说,前面几个轮回里,通灵者们不止一次聚在一起,互相盘过线索。
  有必要得知他们名字的人只有范意。
  夏以调这个名字他有印象,小枝的尸体意图对范意下手前,有提到过。
  正是他和小枝换了学生手册的线索。
  至于其余两个人。
  范意回忆了一下,他们似乎都是上周目并未死去的幸存者。
  这样一来,找上自己也情有可原。
  夏以调向范意承认:“其他人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我自己,我的确是来找你的,你叫临昕橘,对吧?”
  “有事说事,快一点,”范意说,“马上要开始跑操了。”
  “还能有什么事?”陈暖觉得这些人墨迹,直接插话,“当然是想弄清楚,他们都知道的事了。”
  “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你拥有在所有人死亡之前,提前开启轮回的能力。”
  范意“嗯”了一声:“对啊。”
  反正已经被发现,范意干脆不遮不掩,直接道:“你们猜路白月为什么要带我进来?因为这则怪谈普遍情况下只能轮回七次。如果我不来开启轮回,你们早就死了。”
  “就七次吗?”
  纪晨曦愣了愣,却没有质疑这个轮回数,想来不止路白月和叶玫,不少通灵者也对轮回次数有限这事实心中有数。
  他只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范意张口就是他们的知识盲区:“我是灵鬼,可以与诡物互相影响,与这则怪谈里掌控轮回核心的东西共鸣。”
  “也能够预知到死亡的发生,不过只能提前几秒。 ”
  范意笑了:“你们来找我,无非就是想知道这些,然后套走线索。当然,谈合作也可以,但一切合作的前提都是利益,既然肯来找,想必诸位清楚,也能拿出足够的价值。”
  “啪啪”。
  夏以调给范意鼓了个掌:“爽快啊,我果然没看错人。”
  “不好意思啊,临昕橘,实不相瞒,你来的第一周目,我就在观察你了。”
  “第一周目就开始观察我的人有很多,你还算不上特别。”范意不给面子。
  “不过,合作的人太多会乱,所以我不打算再继续管别人了。现在这样就挺好的,线索也都告诉你们了,各位就请回吧。”
  晚晚和纪晨曦对视一眼。
  他们也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确认过范意的能力后,躬了躬身,两人什么都没讲,站到了队伍的后面去,和众人隔了段距离。
  夏以调倒没动:“嗯……你还藏了这手啊,不过你先别急着拒绝我,临昕橘,我想我可以证明自己。”
  “我第二周目没去跑操,是因为我在教室,有别的事要调查。”
  “虽然每次我要查到的时候,教室都会塌。”
  “不过连续三次如此,就不能用巧合判断了,我确定我的大致探索方向没错,而怪谈企图以这种方式来阻止我。”
  范意原本不打算和夏以调多浪费口舌,结果他说到这里,范意终于来了点兴趣。
  怎么,教室坍塌是因为这人吗?
  还是在胡言乱语?
  现在得不到答案。
  夏以调话音刚落,台上的领导也讲完了话,正好一声令下,跑操开始,周边的人全都动了起来。
  于是范意等人没做任何回答,齐刷刷往前跑,只是他们的注意力都还在夏以调身上,想知道这人打算报什么重要的信息。
  意外陡生。
  夏以调对自己争取到的现状很满意,刚往外迈出了一步,张开口,似乎打算边跑边与他们交流——
  随后,他维持着这样的表情,直挺挺倒了下去。
  重重砸在地上。
  对方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这么突然,只可能是突发问题。
  范意很快随着队伍往前跑去了,他边跑边回头,想,夏以调大概率是猝死的。
  说来荒谬,因为在跑操时迈了一步。一步便让心脏负荷过载,骤停死亡。


第136章 Life and death 15
  “他是被怪谈杀死的, 就像倒塌的教室一样。”
  跑操结束,范意没有回去,他坐在操场的小石墩上, 静静凝视着远处夏以调不成样子的尸体。
  怪谈会这么直截了当地下手, 或许夏以调手里的东西真的很重要。
  陈暖也没走。
  她靠在旗杆边上, 光明正大地“偷听”。
  和范意抱团的几人聚在一块,好好分析了一通。
  “那怎么办?”阿霖问, “如果他口中的东西重要到让怪谈一次次灭口,三次教室坍塌都是因为他,那不是永远都说不出来了吗?”
  许淼道:“我觉得不用妄下定论,他的死也有可能是意外, 跑操的时候,不止他猝死了。”
  许淼说的没错。
  跑操时不止夏以调,每跑一段路, 就有四五个人接连倒地。
  其中包括上周目受到过精神污染的盖竹,以及若风。
  五班的人还会避一避,绕过他们倒在跑道各处的尸体。但那些诡物捏的学生不会, 死者被一个个班级的学生奔跑着踩踏过去, 已然面目全非。
  路白月拧开矿泉水瓶, 仰头喝了口水。
  “我倾向于夏以调说的是真的,”他喝完水,发表看法, “之前的周目我就觉得奇怪了,怪谈玩弄我们, 像玩弄玩具一样,制造各种意外,乐于让我们在恐惧中看着人的死亡。”
  “每周目里, 很少有重复的死法。”
  “然而这教室却整整塌了三回,而且两次都是几乎团灭的伤亡,第三次还是橘子感知力强,先行做出了反应,我们才能避开。”
  叶玫也在此时开了口:“说得没错,重复性的表达,往往是怪谈想表述的关键。”
  “在这里,除了我们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上学、死亡、轮回之外,就只有教室塌陷的这个意外,让人印象深刻了。”
  “如果死亡即是重复,”他猜测道,“这种死法多次出现的情况,值得深究。”
  慕语:“可是,倘若这则怪谈真的打算杀你的话,完全不讲道理。”
  “看看跑操时猝死的那些人就清楚了吧,它能够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直接干涉你的身体状态。”
  “也许我们一开始就被怪谈写在了死亡名单上,如何死,怎样死,什么时候死,全部由怪谈来决定。”
  “这种突兀的死法,我觉得应当已经算是警告了。”
  慕语说:“小心行动吧,接下来。”
  “为什么要听它的警告?”范意问。
  “它在玩弄我们的生命,还要对它畏畏缩缩的,哪有这样的道理。”
  “不如说,它越急,我们越接近真相。”
  “而且,”范意垂了垂眼,“怪谈无法随便杀人,就我经历的怪谈里,只有违反了规则,或被诡物引诱的,才会死去。”
  “如果我们要问夏以调的话,下周目的早读课,或许可以。”
  慕语噎住了:“这倒也没错……”
  “可现在问题是,我们不清楚自己究竟违反了哪条规则。”
  “就算遵循了正确的作息表,过了早读,也还是会死人。”
  “食堂你也验证过了,那里的门关着。”
  “正因如此,”范意深吸了口气,“我们才要利用这周目,尽可能地排查没有去过的,或者去过了但有遗漏线索的地方。”
  他做了担保:“拿命去查,死了我给你们兜底。”
  众人一静。
  “会活着的。”范意说。
  的确,若不是范意,他们在第八周目就已经全军覆没,不会再有下一次轮回。
  他们的命现在都绑在范意身上了。
  范意顺便把从小超市得来的糖果分给众人。
  “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东西能抵御怪谈带来的精神污染。你们先用一下,以免上周目的事情再次发生。”
  讲到这里,许淼上前两步,关于上周目,她还有话要聊。
  她说:“盖竹和我讲了,他上周目被人抢了白纸,之后以为自己还好好的,没受影响,结果躲避旁人追杀的时候不小心滚下楼梯,摔死了。”
  “不过听你们的描述,他的真实死法是对你们出手,遭到了反击。”
  “这样一来,前几个周目的我们,是否真的全部因意外死去,就有待商榷了。”
  路白月忽然说:“可以去监控室。”
  “那里记录下了我们每一周目死时的模样。”
  叶玫偏了偏脑袋:“话说回来,阿月,你既然去过那里,应该记得上边的画面吧,当时就没发现什么问题吗?”
  路白月说:“我上次到监控室的时候,是在我身上有精神污染的前提下看到的画面,眼里的东西有可能会被扭曲,就像我们无论如何也数不出‘不存在的人’一样。”
  “现在从橘子那里拿到了能抵抗精神污染的东西,再对比名册的话,也许就能发现不对了。”
  “也就是说,除了监控室外,还要去一趟档案室。”
  有理。
  叶玫:“那接下来的目标就确定了。”
  停了下,他继续补充道:“其实,不止夏以调,这周目里还出现了一个破绽。”
  “不清楚你们有没有注意到。”
  许淼想到了:“是说小枝的事情吗?”
  叶玫点头:“嗯。”
  范意说:“挺明显的吧,操控死者的尸体来杀人,它还真想得出来。”
  “就算猝死也能勉强称作‘意外’,但方才在第一节课间发生的事,已经能被称之为谋杀了。”
  “果然,”叶玫说,“怪谈想灭你的口了。”
  “啧,”路白月看向范意,“你可得保护好自己啊。”
  叶玫抬起眼,目光不动声色地在所有人里转了一圈,随后把剩下的话语往肚里咽去。
  他还有推测没有说完,却不打算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讲。
  ——毕竟,怪谈有那么多种方法可以杀死范意。
  它若真的想让范意死,范意是逃不了的,就像上一周目,被从天而降的跳楼者与斧头一并砸死的他。
  当时的斧头如果能在砸下时反弹,是能劈到范意的。依照这怪谈的尿性与离谱性,还真干得出这种事情。
  而最坏的情况,并未发生。
  不管是篮球,还是死人的掐脖,都是冲着范意来的,却都没有成功。要么死去的是别人,要么失败。
  除非……
  怪谈不能杀死范意,只能作此恐吓。
  叶玫不想在这件事上深挖,在谈完这个小插曲后,就回到了之前的话题上:
  “既然阿月说这两处地方有问题,那就分两路好了,一队去档案室,一队去监控室。”
  “到时查完之后,在教室碰头。”
  “可以,”路白月说,“我和临昕橘一组,去监控室。”
  “我和叶瑰一组。”范意拒绝。
  叶玫扭过头,没有提出异议。
  路白月:“为什么我们三个不能……”
  范意打断施法:“你跟着阿霖他们去档案室,那里东西估计很多,你知道档案放在哪里,找得快。”
  路白月:……
  无法反驳。
  都到了这时候,在明知这周目已经完蛋的情况下,几人也不再畏惧死亡,挽起袖子,说干就干。
  分好组,范意从石墩上起来。
  第二道上课铃恰好在此时响起。
  几个准备上体育课的班级零零散散地从外头进来,汇集在操场上,先做热身运动。
  体育教师紧随这些学生,到跑道上,如没看见那些尸体般,吹了胸前挂着的哨子。
  他说:“一班五班的学生,过来集合!”
  “……”
  这句话,似乎被其他人下意识忽略了 。
  范意往外走的脚步戛然止住,抬手挡住了众人的去路,随后猛地扭头,遥遥对视过去,能看到站在操场中间的体育老师,在对他们笑。
  似乎很希望他们能踏出这操场。
  范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课表。
  他们班的课表是错误的!
  在坍塌前的教室里,课表上明确标明了,第二堂课是物理课。
  可是现在,体育老师却在喊五班集合。
  而操场上的另一支队伍,正是高二(1)班。
  是最先小跑回去的班级。
  到了教室,它们再从另一侧不会被其他班级堵住的楼梯间,折返回到操场。
  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
  所有班级的早读课都是一样的,因此早读不会有事,可到了第一堂课,他们上错了内容,于是死亡就开始了。
  他们上过多次的第一堂课是语文。
  现在看来,他们的第一节课,极有可能并不是语文。
  所以,五班原本的课表在哪里?
  “教师办公室。”
  范意立刻反应过来,飞快道:“我明白了,之所以第一节课就开始死亡,是因为我们的课表是错的!”
  “高二的教师办公室在三楼,每个老师的桌子上,应该都贴了属于自己的课表。”
  “看看五班是什么课!”
  计划暂停。
  先上体育课,下节课再重新分组,多留一组去教师办公室。
  至于班中的其他通灵者,在教室坍塌后去了哪里。
  范意无从得知,也懒得打听。
  *
  体育课要跑800米。
  陈暖没走,和范意他们一块,站在五班的队伍里。
  她的眸光很沉,始终和其他人保持着一定距离,无数次想要上前,又站住了。
  好歹这堂体育课没有死人,除了八百的时候提着心吊着胆,其他时候并没有值得留意的情况出现,安稳地捱到了下课。
  下课的时间很短,他们要抓紧,体育课一结束就往外冲,而就在他们将离开操场的时候,范意后脖颈忽地一凉。
  他直接扭过头,看到体育老师冰冷而恶毒的眼神,冲范意动了动唇。
  它说:
  “毕业快乐。”
  范意觉得不悦,无声地张了张口,破天荒地给予了诡物回应:
  “会毕业吗?”
  体育老师的面色一僵。
  新的分组也决定好了。
  叶玫和范意去监控室,路白月和阿霖到档案室,而许淼则和慕语一同去教师办公室寻找线索。
  至于陈暖,她保持了这么久的距离,从头贴他们到尾,多半是要跟到范意那边了。
  从利益出发,陈暖或许能为他们的行动带来帮助。因为她并不是一个畏首畏尾的通灵者,敢想敢做,也有一定的自保能力。
  既然如此,不如早早拉拢。
  然而考虑到这里,范意却犹豫了。
  也许其他人在这则怪谈里自相残杀多了,已经习惯,可以放下之前的仇怨和芥蒂,重新合作。
  但范意做不到。
  他记仇,起码无法主动找陈暖沟通。哪怕陈暖在小枝的尸体要杀他时,来帮过忙。
  范意和路白月嘀咕了几句,大意是让他把人带走。
  路白月听完,用某种谴责的神色注视着范意。
  不过,他虽然对这种范意拿自己当苦力的行为不满,却还是依着话做了。
  陈暖最终跟着许淼和慕语一起去了教师办公室。
  分头寻找线索。


第137章 Life and death 16
  钟楼, 顶层。
  范意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在时间逆流之前,他曾跟随路白月上来过。
  那时的钟楼并不像现在这样完整,内层的墙壁粉末扑簌簌往下落, 某段楼梯断了半截, 瓷地破碎, 露出里头嵌着的红色砖块。
  明显有死亡来过的痕迹。
  范意想,只有通灵者在的地方, 意外才会降临。第七周目有通灵者来过钟楼,不确定是谁。
  不过这也正常,只要有心,查到钟楼是早晚的事情。
  两人一路往楼顶走。
  监控室的位置很好辨认。
  毕竟整个顶楼只有这一个房间, 再往上就是天台。
  天台的门关着,上边锁得死紧,一箩筐杂物堵在门口, 还绑了圈圈铁链。一见就没法打开,也没法撬门。
  范意瞄了一眼。
  他记得上次到这儿的时候,天台前并没有这些杂物。
  于是他多了句嘴:“老板你说, 这上边有什么不可以去的, 至于拿那么多东西堵起来。”
  “堆杂物就算了, 还用链子缠得这么严实。”
  叶玫随口道:“别人的地盘,爱堵不堵嘛。”
  范意停了几秒。
  叶玫的态度略微不自在,估计是还不习惯范意用这种称谓唤他。
  范意耸肩道:“的确, 别人堵个门不关我事。”
  “但是,这里是怪谈, 一切异常皆有缘由,对吧?”
  叶玫熟练地弄开监控室的门锁,自顾自接了下半句话:“哎, 橘子。我知道你怀疑这上头有线索。但是做事嘛,不能太心急,咱们先把手头要做的事办完,再考虑其他的呗。”
  “本来就只有十分钟。”
  范意:……
  你。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和我说的。
  那已经是四个月前,叶玫第一次带他到外面去熟悉怪谈时发生的事了。
  当时的叶玫手里燃着一张白色的千纸鹤,烧出来的味道焦焦的,又有种古怪的香气,他们看似在鬼打墙的巷口转圈,焚烧后留下的痕迹却能带着人左拐右拐地离开。
  刚从G4444号列车上逃离不久,才调理过来,就被叶玫以“磨炼”为名再度带到灵异事件里。范意心中不免忐忑,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小心,叶玫却大大方方,在前头讲得起劲。
  “小营业员,好好记住了,如果你以后正式进了怪谈,在里头遇到什么让你在意的事,记得一定要抓紧机会,尤其是在你记忆中前后不一样的事物,可能仅此一回。”
  叶玫感受着阴森的冷风,背着手,有诡物趴在他的肩头,他却视若无物。
  他笑着说:“……有些事情,一旦错过就没有了。”
  “不过,就算真的错过了,你大概也不会为此后悔吧?”
  范意没说话,其实心里或多或少有点不满。
  世界上当然有会让人后悔的事。
  比如现在,他就在想,假如非要这么“锻炼”的话,要不自己还是跑路吧。
  末了,范意又把自己的想法收住。
  就算跑路,也改不了他被阴诡缠身的事实。
  这是他最好的选择。
  那些安稳的,肆意的,不必为生存发愁的日子,实际就在几天之前。
  又恍如隔世。
  叶玫猜到了范意的心思:“知道你想家,可是这事啊,不能急。”
  “慢慢来,一点一点来。”
  “怎么了?”
  范意的思绪回笼。
  监控室门口,过去时间线上的叶玫正向范意招呼:“别愣了,快来,时间紧着呢。”
  “没愣,”范意跟上,“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好玩的事情。”
  叶玫:?
  什么好玩的事会在这种时候想起?
  总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范意这时倒不急不缓了,悠然道:“要我说,老板你也不用那么急,反正这周目已经完蛋了,无非就是死早死晚的事儿。”
  “慢慢来,一点一点来。”
  叶玫:……
  他怎么觉得这台词像他会说出来的话。
  倒反天罡。
  叶玫给范意拉着门,等范意进了监控室后,他回头嘱咐:“橘子,要不你找个东西卡下门。”
  然而却没等叶玫松开门把。
  他的手腕上猝然传来一股莫名的力道,挡也挡不住,“咔哒”地一下,压着他推上了门。
  门锁自己转了两圈。
  “这。”
  叶玫按了按把手,里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不管他怎样用力,都纹丝不动。
  他一说要把门卡上,就先下手为强了是吧?
  “不讲武德。”叶玫道。
  “关了就关了,”范意的心思此刻落到了面前密密麻麻的监控画面中去,表现出不甚在乎的样子,“老板,你又不能把它盯开。”
  “说的也是。”
  叶玫走过来:“不过,你就不觉得,怪谈这样做,是想把我们困死在这里吗?”
  叶玫说:“就算你现在不在乎,到时死亡降临,我们可无处能逃。”
  话这样讲,叶玫的语气却还是那样。
  他带着轻快的笑意,听不出半点沉重的意味。
  范意直奔主题。
  他仰头注视着监控屏幕上的画面,一个个扫过去,又快又稳,头也没回道:“嗯,老板加油想办法,出事我给你倒流时间。”
  他之前来的时候没有仔细看过,而现在原行数为八的监控画面已经增加到了十排,说不准还会继续往下叠。
  前面九排静止着,一动也不动。
  叶玫也没闲着,他打开了监控室内部的暗门。
  他看到了里面巨大的钟表结构,一部分接着另一部分,环环相扣,支撑着外部的时钟转动。
  除了这些,还有广播装置。里头已经设定好了时间,负责按照作息表播放不同的铃声。
  不是叶玫的错觉,时钟的内部似乎缺了一块。
  “临昕橘,”叶玫探了个头,“你手里的时间轮盘,从这玩意上拆下来的?”
  “嗯,路白月拆的,”范意承认道,“这样道具没法被轻易拨动,只有怪谈有这个能力。”
  当然,除了怪谈之外,还有灵鬼。
  范意抬手指了指:“别管那些了,叶瑰,你来看这个。”
  他调出几张他觉得异常的画面,放到一个屏幕里展示。
  “路白月说他第一个周目是车祸死的,当时应该有好几个人看到了。”
  “嗯,”叶玫仔细去看,“他被撞死在我面前。”
  “但是这块监控……”
  *
  范意选取的画面并不是路白月死去的那部分,它来自另一个人。
  这张监控里,路白月在商场外边,正站在卖水果串串的铺子前,拆开糖葫芦的薄皮包装,打算吃掉。
  而画面正中间是个被LED灯砸到脑袋的死者,看模样是之前来找过范意的纪晨曦。
  内容大头是死者,路白月只占了右下角很小的一部分,应该是无意间被监控录到的。
  问题是——
  “第一周目,路白月死在纪晨曦之前。路白月下午死的,纪晨曦死在傍晚。”
  “纪晨曦死的时候,路白月为什么还活着?”
  范意挑出路白月被碾压致死的监控录像。
  “类似的画面还有很多。”
  “看这里,”范意一张一张挑,“在前几张监控里已经死过的人,在后面的画面却再次出现。”
  “也许……现在我们的身边也存在像这样早就死去的人,他们还在假装活着,只是我们发现不了。”
  叶玫忽然道:“小枝不就是吗?”
  “所有人都看到他死了,可在他对你动手之前,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死了。”
  “只有这一周目结束,记忆中的谬误才会被修改成……本来该有的样子。”
  范意继续看:“不过这周目的监控,除了小枝外,我还没看到有其他的死人……”
  他的话语还没说完。
  就在刚刚,又有一副监控画面停止了。
  在档案室门口,阿霖被门板夹成了两节。
  而路白月那边的画面仍在继续。
  本该死去的阿霖,还在继续跟着路白月一起,寻找线索。
  范意:……
  他在自己胸前画了个十字。
  他们彼此之间没有能够交流的联系方式,手机没信号,也暂时也离不开监控室。
  祝你好运,路白月。
  *
  除了这个发现之外,监控也同样印证了许淼先前的话。
  在不少描述中因发生意外而死的画面里,实际上是通灵者自相残杀的场景。
  而且不是清醒状态下的怀疑、相残。
  他们的眼神迷乱,明显被污染侵蚀了精神,影响过深。
  死于幻觉。
  范意和叶玫一块,把监控画面一一数了一遍。
  上头的画面是一批三十二个人没错,。
  哪怕咽下糖果,他们也还是发现不了多出来的那两个人。
  “看来这是怪谈本身的规则,我们没法通过这些手段来找不存在的人。”范意想。
  不过,现在他们连生存都成问题。
  不存在的人要查,但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找寻能够活下来的办法。
  范意把线索排得差不多了。刚好时间也快到点,回头试了试监控室的门,发现它依然处于打不开的状态。
  “别试了,”叶玫坐在监控画面前玩手指,“要能开我早开了,怪谈既然要锁我们,哪会这么轻易地把我们放出去。”
  “本来查询时间就短,现在快上课了,就算门开了,赶回去也来不及,还能怎么办?”
  “看监控吧,看看其他通灵者都在做什么。”
  在关注路白月那边的同时,叶玫也在看着许淼的进度。
  两边都已经意识到现在时间不多,纷纷收拾好了,准备走人。
  他们那个距离,现在到教室附近,应是正好。
  “啧,你说这怪谈把我们锁在监控室干嘛呢,要杀动手就是。”
  范意踱回来。
  房间内没有窗户,唯一的暗门里头是操控时钟的控制室,及广播台。
  叶玫瞥他:“当时谁跟我说的不用急来着?临昕橘?”
  范意:“我没急啊。”
  “要不我盯着监控,”他找了张椅子坐下,“我受到的精神干预应该比你们小些,看到的画面没那么容易扭曲。”
  “你在这里,找找其他的线索。”
  叶玫起来:“行吧,我再转两圈。”
  范意道:“要是有什么发现不对的地方记得跟我……”
  范意撑着脸抬起眼,话到一半,他的目光里不知划过了什么,声音忽然跑了调子:
  “我去?”


第138章 Life and death 17
  范意站在监控室前。
  他能看到所有通灵者的位置, 也能看到他们身边发生的事。
  由于教室坍塌的原因,不是所有通灵者都回到了教学楼。他们各有各的想法,分散在学校各处, 包括一些平时注意不到的犄角旮旯。
  在学校的图书角附近, 有一名通灵者捡起掉在地上的报纸, 边走边看,他才走了两步, 就被地上抽出的藤条绊倒,重重摔了下去。前额磕到椅角,血流不止。
  在这则怪谈里,人的生命非常、非常脆弱。
  脆弱到这样的伤, 也能要命。
  图书角在学校的紫藤花长廊附近,这个季节的花开得正盛,一簇一簇相互环抱着, 有几瓣花垂落到尸体上方,对方的手指松开,阅读到一半的小报沾饱了血, 连风也吹不走了。
  在范意注视屏幕的瞬间, 有五个人在同一时间, 不同地点,以同样的方式死亡。
  范意没忍住:“我去。”
  他才快速发出了一个相连的音节,下一瞬, 监控中央又有五个画面静止了。
  那些通灵者不约而同地走到学校底层的仓库里。
  这是学校里唯一一个头顶存在电风扇的房间。
  他们没有任何的交流,只是沉默着, 快速从杂物箱中找来粗绳索,将其挂到扇片上。
  总共五条,吊着脖子。
  他们一脚踢开自己脚底的杂物箱, 里头装满的物什洒了一地。
  挂满了吊死者的风扇,在天花板上吱呀呀地转。
  两秒过后。
  校园湖里,五具溺死的尸体上浮。
  而在这以前,他们正在湖岸旁找NPC聊天。
  说句鬼使神差也不为过——他们是莫名地一个一个,排着队“扑通”把自己砸进湖里的。
  排除掉此前就已死去的人……
  现在除他们这伙人外,外头还活着的,就只剩下两位了。
  而怪谈显然也没打算放过他们。
  又有五个画面在同一时间静止。
  这次死的人是许淼他们。
  从教师办公室回去的途中,几人经过了楼道口。附近的楼梯忽然断裂,连带着走廊的部分一起,许淼三人直接从楼上坠落到楼底。
  与此同时,教学楼高层,剩下的两人站在楼梯的扶手前,自己翻了出去,“砰”地一下砸到地上。
  这是连装都不装了。
  范意握住自己的手心,指甲硌在肉上,烙出一道深深的印子。
  如此迅速、大规模而毫无逻辑可言的死亡,特地把他们锁在监控室里的行径,以及在范意看去的一刹实行的动作。
  是怪谈在向他挑衅。
  在这则怪谈里全知全能的“它”必然清楚,此刻的范意正在看。
  它要范意看着,这些人是如何在一瞬间死去的。
  它在幼稚地展示它操纵人命的本领,告诉范意,他们的挣扎在它眼里,不过儿戏。
  用这种方式。
  叶玫也看到了。
  它不仅能操控人的身体状态,更能控制人的精神,人的意识,它在以此为手中丝线,肆意玩弄着通灵者的生死。
  而现在仅存的,还没有出事的人,就只有路白月,以及他们两个了。
  “……我说这玩意为什么把监控室的门锁了呢,原来是为了这个。”
  范意缓缓松开手,搭在监控屏幕前的台子上,凉声开口道。
  路白月似乎还没有察觉到阿霖已经死去的事实。
  一路上,他路过了不少尸体,动作轻敏快捷,总算是赶在上课铃响前,跑到教室的废墟附近。
  监控里的路白月靠坐在墙边,原地等了会儿,却迟迟没等到其他人来。
  阿霖站在那里,神色表现都与平时无异。
  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死了。
  随后路白月起身,快步往附近教师办公室的方向走。
  路上,他见到了断层的楼梯,塌陷延伸到走廊中央,往下探头,能看见最底部,陈暖、慕语和许淼撞成一团的尸体。
  路白月在原地停了一阵,改了目标,转身往监控室的方向去。
  “……”
  叶玫忽然道:“阿月变厉害了很多。”
  他很巧妙地避开了不少危险,躲过从天而降的碎石,拐角突然出现的水瓶,一路安然无恙。
  这几个周目,路白月都没有死过。
  范意看着:“这些意外是没有意义的,要是怪谈能让路白月死,其实,就像在操场时那样,让他心脏骤停就好。”
  “反正它都和我们摊牌了,也不差这一个。”
  范意听着自己的心跳,拼命地撞击胸膛,他的脸色已然白了,却在用逐渐平静下来的声音说:“所以,它动不了路白月。”
  叶玫:“就像怪谈碰不了你一样?”
  范意扭头。
  他把视线放在叶玫身上,仔仔细细地扫量着。最后在叶玫干干净净的脖颈上停了一阵,随即扭开眼,轻轻咬了下唇,说:
  “你早就发现了,怪谈要是真能杀我,压根没必要几次三番地尝试。它有这样的本领,一次就能成功。”
  “它想诱导我触碰致命的规则。”
  叶玫想了想:“但在我的印象里,你和阿月都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
  “别人做了的,你们也做了,别人没做的,你带着我们去干。”
  “那么我是否可以大胆猜测——”
  “你们两个,从第八周目开始,就掌握着一些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信息?或者拿到某种特殊的身份,甚至让怪谈找不到理由来碰你们。”
  就在他们两个谈话的间隙,路白月已然跑到了钟楼底层。
  阿霖一直尾随在他的身后。
  似乎想对他下手,又无从下手。
  “你何必多此一问,老板。”
  范意撇撇嘴,从口袋里找出用以逆流的时间轮盘。
  “这东西既然在我手上,以你的聪明,早就该知道是为什么了。”
  “其实这个事情简单得很,怪谈不是不想动,是没法动。”
  “因为我是中途插入的人,本就不在怪谈的死亡名单上,是路白月把我带进来的。”
  “原本我还没弄明白一些事。”
  范意的话越说越轻,咬字却很清楚,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但是,就在刚刚,在怪谈故意来恶心我,向我炫耀它把玩生死的本事,却偏偏不杀死我和路白月的时候,我才察觉到,在这所学校里,通灵者们不停地进行着死亡轮回的真实原因。”
  “包括被屡次灭口的夏以调,被恶意针对的你。”
  叶玫听着,什么话都没有说。
  范意闭了闭眼。
  实际上,属于叶玫的监控画面,在路白月刚往教师办公室走的时候,就静止了。
  但是范意眼里的叶玫,现在还“活着”。
  而监控中的叶玫,脖子上被割开了一道淋漓的伤痕。
  外面的钟表出了问题,准确来说,是它的某个部位被一双无形的手操纵掐住。
  而与之息息相关的其他部分还在继续运作,劈啪摩擦出火花。
  又薄又细的一块铁片从中飞出,唰地蹿出操控室,以某种刁钻的角度正中叶玫喉间。
  即便如此,范意还是想把话说完。
  因为他知道,叶玫在听。
  他虽然死了,但他在听。
  “你知道吗,叶瑰。”
  范意压住喉间传来的不适。
  他说:“在我看着监控,看着那些人一个个在怪谈的操纵下死去的时候,我想到了我小时候玩过的一款电脑小游戏。”
  “那款游戏叫做‘点击死亡’。”
  “听着渗人,其实是一款益智型的策略游戏。游戏的目标,是用鼠标点击物品,制造各种意外事件,杀死里面的所有火柴人。”
  “里面的很多死法,就像现在一样荒诞。”
  “我们玩着游戏,我们用鼠标点击屏幕,那些火柴人就死去了。”
  “就算游戏失败也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新开始,还可以一遍遍,重复玩。”
  “听着是不是很耳熟?”
  他把话说得很细,揉碎了,掰开来,慢慢地讲。
  “后来,这款小游戏出了一个关卡。”
  “好几个火柴人发现我们的鼠标在给他们带来死亡,于是带着炸弹来砸,只要屏幕上鼠标接触那些炸弹,游戏就会失败。”
  “我们要在躲避那些炸弹的情况下,操控鼠标,给火柴人创造死亡。”
  “怪谈借助各种看似意外的事件,来制造一场又一场离奇的死亡。”
  “就像我们在电脑前,用点击创造意外,来杀死火柴人。”
  “我们挣扎的样子,在怪谈眼里,也许就是那些在屏幕里拿炸弹砸鼠标的火柴人。”
  “可是隔着游戏屏幕,就算过关时不小心碰到炸弹,也不过是重新开局。”
  “人命却不行。”
  “死得多了,人的精神会承受不住。哪怕没有受到污染,也会先行崩溃。”
  范意打开时间轮盘,把手按在指针上。
  “既然是游戏,一定有相对的通关策略。”
  “怪谈的攻略对付不了我。”
  “它绞尽脑汁,也不知道哪里有让我死亡的规则。”
  讲到这里,范意很勉强地扯了一下嘴角,笑笑:“毕竟,我是BUG嘛,本就不应存在于怪谈的这场死亡游戏里。”
  他把话说完,舔舔又苦又涩的唇。
  叶玫看出范意的不高兴,主动凑了过来:“别难过,还有下一次呢。”
  范意不再说话,他只是抬起手,用自己微颤的手指,按了按叶玫看似光滑完整,实际流血流干的侧边脖颈。
  叶玫同样用冰凉的手贴了贴范意。
  “没事的,”他重复,“还有下一次呢。”
  叶玫轻声道:“不过,你刚才说的话,我下个周目,可能不会记住了。”
  怪谈会在周目结束前修正记忆。
  “虽然我说这话很不合适,但是临昕橘,后面就拜托你了。”
  血终于还是涌了出来,碰到范意泛白的指节,方才那冰冷的握感如同泡影,转瞬即逝。
  范意再眨眼,面对的便是叶玫倒地已久的尸体。
  “咚咚咚。”
  路白月恰巧在这时到了。
  他在外头敲监控室的门:“什么情况,这门怎么开不了,撬都撬不动。”
  “柑橘,叶瑰,你俩在里头吗?”
  范意闭上眼,回应道:“我在。”
  “被锁了?”路白月问,“你等等我,我想个办法把你弄出来。”
  “不用了。”范意说。
  他到监控室的门前,拨弄着时间表盘上的指针,声音极凉:“人已经死完了,直接回去吧。”
  他将指针往回倒。
  而屏幕上,第一周目的尽头,叶玫坐在商场的正中间,身边烈火熊熊。
  只有身为灵鬼的范意能看到。
  叶玫的身后,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
  第十次轮回,十一周目。
  范意一进教室就直奔夏以调的位置。
  因为猝死得太突然,夏以调甚至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
  在他的记忆里,自己前脚刚要分享线索,后脚眨眼就从操场回到了教室。
  听旁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他才清楚,自己居然是半途猝死。
  范意问他:“夏以调,你知道什么?”
  怪谈几次三番地阻止,并强行落于他头顶的灭口行径。
  现在是早读课,唯一安全的、不会出事课程,最适合交流线索的时机。
  也只有现在,他们无法被“点击死亡”。


第139章 Life and death 18
  “第一周目的时候, 我在商场的报亭边待了一会儿,无意中瞄到过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夏以调说:“当时我记得,报纸上的日期写着15年6月6号。”
  “但这学校里的钟楼会在中午播报时间, 每天的十二点, 它说过, ‘今天是6月1日’。”
  “我最开始还没在意,直到第三周目, 我在班级的书架上找到一本值日笔记。”
  “笔记写了一半,后面都是空白,最后一页的日期是5月29号,上面是陈暖的名字。”
  “等下午我再去看的时候, 发现笔记的后续被填充了,最后一页的日期变成了6月3号,值日生是我。”
  夏以调说:“我算过了, 早读课是七点往后,值日笔记上的时间从5月27日开始。”
  “每隔一个小时,笔记就会多出一页, 时间会往后填写。”
  “在这里, 一个小时就是一天。”
  说完这些话, 夏以调不由得仰头,往天花板的方向看去。
  他在确认头顶的教室是否会就此塌陷。
  没有。
  夏以调舒出一口气:“我觉得这不算什么大发现,只要有心一些, 应该不难查到,但是怪谈这么搞我好几回了, 一旦想确认什么节点,就会直接灭我的口。所以我认为这点可能触及到了它的根本利益。”
  “不是可能,是肯定, ”范意说,“谢谢了,这个线索很有用。”
  单听还不行,范意还要自己确认,他按照夏以调所说,走到班中的书架前,抽出了上边的值日笔记。
  最后一页的日期停留在5月27日。
  早读课还没结束。
  一个小时就是一天?
  范意想,恐怕不止如此。
  夏以调方才提及过,报纸上的日期是15年6月6日。
  而范意和叶玫被困在监控室时,监控画面的右上角也显示着当前时间。
  14年5月30日。
  相隔了一年。
  “现在,可以让我加入了吗?”
  夏以调从位置上起来,走到范意旁边,伸出了手。
  “我提供了足够有价值的线索,很希望能与你们一同,找寻离开的办法。”
  范意看透了夏以调的小心思:“但是,这里的每个人都只能对自己的生命安全负责。”
  “如果和我合作的前提不是线索,而是为了生存的话,不建议找我,我除了分享线索和使唤人外,是顾不了你们死活的。”
  说话的同时,范意与支头坐在桌前的叶玫对上视线。
  他没法改变这些人已被既定的死亡。
  “各位同学,都停一下,这边领导需要我宣布一个通知。”
  夏以调还欲再说什么,但他刚开了口,就被打断。
  从头冷眼旁观到尾的老师,蓦地出声,叫住了全班的通灵者。
  嘈杂的教室逐渐安静下来。
  其实诡物也懒得顾这教室是否喧嚷。
  它拿起白色的粉笔,用黑板擦去上边没擦干净的题目,粉笔“沙沙”地在上边蹭着。
  它不情不愿地写下了怪谈“不存在的人”中,关于在此处存活的唯一规则。
  【请各位同学严格遵守日程表,在合适的时间进行正确的活动,好好地度过这“一天”。】
  写完,它就丢下粉笔,似乎是嫌再看他们一眼,匆匆离开教室。
  早读下课的铃声也在此刻敲响。
  此条一出,教室内先是沉寂了几秒,随即炸开了锅。
  “这是什么?”
  “等等?!”
  “不是,你们干什么了?它怎么忽然把规则写出来了?”
  “真假?”
  “你说呢?它有什么骗我们的必要吗?弄死我们不是动动手指。”
  “可是,我们一直是按照作息表上来的啊。”
  “怪谈既然这么说了,摆在明面上的作息表肯定是骗你的!”
  叶玫翻开学生手册的倒数第二页。
  在最后的空白页之前,手册内容的中间部分,除了各种学校规矩之外,还嵌着一行不大不小的文字。
  如果不细细深挖,大抵只会将它当做一句普通的鸡汤。
  【时间非常重要,当一个人能够合理利用时间,并掌握了所有时间的规律后,TA就会事半功倍。】
  叶玫想,原来搁这等着呢。
  毕竟,这段文字藏在一堆废话中间,密密麻麻堆叠在一起,太容易被忽视了。
  真阴险。
  经历了多周目的挣扎,许多人都已身心俱疲,哪怕受过的伤会恢复,疼过的感受却不会假。
  他们每个人都是怀着恐惧,看着自己一遍遍死去的。
  如今,在高压之下,总算有了喜人的新进展。
  或许不止范意,其他通灵者手里也或多或少有着一些关于时间的线索。
  但因这些线索单拎出来根本无法串联到一起,极度的不信任感又使通灵者之间无法达成有效的交流,导致到现在才出现早该现身的规则。
  这就是“A”级怪谈,不存在的人。
  【无任何外界因素的干扰下,只能让周目轮回七次的时间轮盘。】
  【一个小时,即是一天。】
  【跨过一个月份,即是一年。】
  关于后半段,只是基于范意对年份变化的一个猜想。
  实际情况如何,他并没有把握。
  不过怪谈接下来的反应,直接公布到黑板上的规则,恰好证实了范意猜得不错,也不用他花时间去试了。
  【错误的课表,被干扰的认知,真正的年级,属于高三的日程表。】
  路白月曾提到过,早上还立在食堂门口的,提醒用餐时间的牌子,在中午的时候,就已经消失无踪。
  当时他们的猜想是,要么是怪谈做的,要么被人为撤掉。
  如今想来,却是有没有一种可能,牌子并未被任何人撤掉。
  而是当时间从5月31号走到6月1号,也就是中午十二点时,年份就从14年变成了15年。
  一年,足够许多地方发生不一样的变化。
  而作为这则怪谈中最重要的东西,时间。在这里,它有一套自己的运行逻辑。
  现实中的常理并不能在此处适用,若是想当然,恐怕一辈子都难以察觉到其中端倪。
  “临昕橘。”
  任其他通灵者热热闹闹地继续讨论,夏以调却只瞥了一眼黑板上的规则,便不再理会,他叫住范意,继续方才没说完的话。
  也叫停了范意的思路。
  夏以调道:“说实话,我的确是为了活命,才来找你的。我都听到看到了,比起我们所有人,你拥有能够提前预感到危险的敏锐灵觉。”
  “能在怪谈里坚持到现在的灵鬼,本身就很少见。”
  “何况我不需要你保证我的生死,只能在发现更多线索上帮忙就够了,这样,也是在帮我自己。”
  说到一半,夏以调还捧了范意一通:“虽然话这么说,可事实上,你的实力大家都有目共睹。”
  “作为第八周目才中途加入的人,还从未在这里待到过下午,就已经掌握了这么多东西。”
  夏以调说:“怎么样?我可是提供了情报,考虑一下?”
  范意偏头看向夏以调。
  他的目光凉凉地将夏以调的脸扫量了一番,不发一言。
  夏以调问:“怎么了?”
  范意:“没什么,随便你。”
  “爱一块就一块吧,反正是合作不是别的,利益至上。”
  和夏以调这边沟通好后,范意又抓紧时间去找许淼。
  许淼动作很快,在范意与夏以调讨论线索的间隙,已把一份课表整理完成。并抄写了两份,一份备用,一份传阅给了他们这边的所有人,并让他们都留下备份。
  范意问:“这是你们上周目得来东西的吗?最原始的数据?”
  许淼说:“对,是一个个从教师办公桌上看过来,统计好的,按照课表的情况来看,第二节是体育,我们现在应该在星期三。”
  从周一到周五,每节课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范意相信三个人的细心程度,他们也不会在这种事上马虎疏漏。
  但是,还有一些不足。
  如果他没有找夏以调换到信息的话,就算拿到正确的课表,里面也依然是陷阱。
  该上的课程不能这么算。
  范意借来课表的抄写纸,在上边涂上修改记号。
  第一堂课从八点开始,按照正确的时间来算,应当是5月28日星期二的第一节课。
  数学。
  跑操过后,是九点十分开始的第二堂课,时间在5月29日,星期三。
  体育。
  第三堂课在十点,5月30日,要找星期四的第三节才是。
  物理。
  第四堂课的前十分钟,同样在十点之内,也就是5月30号。
  而后半个小时,则是来到了十一点,5月31号。
  所以第四堂课,他们需要中途更换课本。
  分别是星期四的第四节课,语文;以及星期五的第四节课,英语。
  至于下午的课……
  课表上剩余的部分,就没有其他参考价值了。
  因为下午,时间会来到一年以后的6月。
  按照怪谈的时间,他们已是高三。
  不能再沿用一年之前的课表。
  范意改好之后,把东西还给许淼:“这是我调整过的,下午的部分之后再说,课表按照这个我改过的来。”
  “行,”许淼没问为什么,“我看你在和夏以调聊,课表要给他一份吗?”
  “给吧,”范意说,“让他看一眼就行。”
  他把情绪藏得很好,在夏以调接过课表,对他表以合作愉快的时候,微微点头,就算作回应。
  课间的时间十分短暂,范意暂时解决好目前的事情,刚回到座位,上课铃就再次响起。
  叶玫等了他很久。
  趁其他通灵者讨论的间隙,他在一旁观察了好半天。
  范意一来,叶玫开口问道:“你和夏以调聊了什么吗?”
  “不明显吗?”范意问,“交流了线索。”
  “我不是指这个。”
  叶玫笑着说:“在给他递课表的时候,你一直在观察着他的反应。”
  范意:“多了解一下合作对象,这不是很正常吗?”
  叶玫最擅长捕捉情绪,他无奈地摇了下头,凑近过去,缓缓压低了声:
  “但你的观察,比起纯粹地想知道他是否值得合作,更像是想通过他的反应,确认什么。”
  “如果担心有人在听,不方便的话,偷偷告诉我吧?”
  叶玫打开数学课本,示意范意在上边写字。
  “……”
  【他聊爆了。】
  范意提起笔。
  【他说我还未在这里待到过下午。】
  【然而,他这三个周目都死前头,按你们说的,死去的人,应当对自己死后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才是。】
  【我这周目一开始就来找了他。但除了路白月,谁也不知道我上周目开启逆流的真实时间点。】
  【他又是从哪里确定,我没有到过下午的?】
  停在这里,范意顿了下,又快速补了一行字。
  【而且,如果他是诡物,又何必给我送线索?】


第140章 Life and death 19
  第一节刚上课没两分钟, 外边原本明朗的天色,忽然被大片滚滚而来的云层遮挡,极其迅速顷刻间凝聚成一团又一团的黑云, 层层叠叠地笼罩阳光, 教室也因此黯淡下来。
  潮潮的闷意, 与风一起挟着,穿进教室, 又阴又冷。
  风雨欲来。
  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情景。
  不少人往外觊着巨变的天色。连空气也仿佛变得湿重,微妙的压迫感落到每个人心头,沉沉的,像缀了块砖。
  路白月撑着脑袋, 说:“橘子,注意些,外面这天气, 怪谈要动手了。”
  范意:“嗯。”
  老师站到讲台上,开始说着活人不该听明白的呢喃碎语。
  而这些话语,经由怪谈的认知干扰处理, 落到他们耳中, 就会变成不同的科目内容。
  由于时间不够, 范意赶在上课前才匆匆改完课表。
  正确的部分虽然尽可能地传达到了他们每个人的手里,但也仅限他们这些人。
  或许会有通灵者根据目前掌握的线索,猜到第一堂课的内容, 但是对此不清不楚的通灵者还剩不少。
  课程已经开始,现在去说也来不及了。
  正当此时, 无雨的天空倏地劈下一记闷雷,重重撞上这间教室,只见火花一现, 被击中的窗玻璃上立刻有了裂纹。
  坐在那扇窗边的那名学生吓了一跳。
  他生怕会死,往旁边避了两步。
  然而就是这样的动作,要了他的性命。
  ——你以为自己逃过了。
  ——不是,这才是为你预设好的死亡方式。
  灯管骤然破裂,在人仰头看去的那瞬间,碎片贯穿了人的眉心,从后脑穿出。
  又不是子弹,真他爹的离奇。
  点击天空引入乌云,点击窗户操控碎裂,最后在通灵者对此做出反应的时候,点击灯管,造成死亡。
  这一幕就发生在范意眼前,源源的不适感涌上心头,泛滥成了海。他却还要强迫着自己去拆解,站在怪谈的视角去看待这些人的死去。
  盘旋的乌鸦与窗外的阴翳相混,聚散成某种怪异的景象,曾意有吉祥之兆的鸟,在此时却撷来厄运。
  这还仅仅只是开始。
  也是从这里,范意才知道——为什么怪谈这么干脆地,把“遵守时间规则”的条件写在了黑板之上。
  那不是象征着他们的进度向前迈上大步的喜兆。
  而是无声的丧钟。
  给予他们希望,再立刻把人打入谷底。
  一阵烈风袭过,“砰”地吹上了教室的门,窗户自动合上,接连上锁,这动静闹得极大,周旁的通灵者迅速做出反应,第一时间不是去扒窗户,而是远离。
  阿霖就在窗户旁边,他抬手动了动,发现锁住窗户的小小卡扣,怎么拉都拉不动。
  小枝离门近,也探手往外去拽门。
  不碰还好,一碰,他的心头就凉下了半截。
  门板变成了模型,和周边的门框与墙壁融合相连,成为了墙壁的一部分。
  极猛烈的风在范意耳畔呜呼作响。
  可门窗已然紧锁,风从何来。
  讲台上的老师在教室完全密闭后,直接停止了课程。
  它的目光透过薄薄的镜片,落在所有人身上,随后眼镜的表层变白,覆在上面,好似蒙上了一层白白的雾气,掐断了手里写到一半的粉笔。
  若是没有认知干扰,他们会发现,黑板上边的文字全是鬼画符。
  只需要稍稍“点击”。
  落在通灵者眼中的内容,就会扭曲变形,逐渐凝合成一段令人心惊的句子。
  “你们出不去了。”
  这段话是说给范意他们几个听的。
  因为他们上对了第一堂课,接下来的死亡,会避开他们。
  可是第一堂课后,还会有跑操与体育课。
  无法离开教室,意味着这两项日程无法被完成。
  如在嘲笑他们的无能。
  就算拿到了正确的课表,又如何?
  它一步一步走下讲台,扬起冰冷的微笑,似是在为隐忍许久,此刻终于能够放开而兴奋不已。
  因为教室内有暂未违反规则的人,所以,怪谈这周目不能操纵教室坍塌,造成全员性的伤亡。
  整间教室太小,就这么些东西,如果一个一个杀死他们,利用意外事件,留给怪谈的操控空间,到后面会越来越少。
  于是,一场荒诞而无理由的杀戮就此揭开了帷幕。
  它选择了最疯狂的方式。
  大片大片的血色蜿蜒。
  离讲台最近的一名通灵者直接被一只手贯穿了胸膛。
  他死前茫然地握着那支插在胸前的冰冷的胳膊,口中漫出大量的血,被剧痛堵住所有力气,连声音也无法发出。
  是“老师”。
  诡物摘掉眼镜,踩碎在地上,发出“咔咔”的碎裂响,它掐断了那名通灵者的血管,从里头挖出了一颗惨不忍睹的心脏。
  “老师”舔了舔唇,将心脏放到嘴边吞吃。
  而后,刚死去的那位通灵者,摇晃着身躯,慢慢悠悠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它带着胸前的空洞,成为了在室内杀戮的一员。
  一团乱了。
  怪谈的真实目的在此刻已经昭然若揭,不少通灵者叫着去拍门,他们堵在教室前后门前,使出了浑身解数,甚至拿出自己珍藏到舍不得用的通灵道具,在杀戮声里,把门和墙壁碰得震天响。
  无济于事。
  违背日程,在这则可以重新来过的怪谈里,是必死的规则。
  储物柜上的花瓶擦着范意的脸侧过去,正中一位通灵者的后脑,里面的水和土洒了出来,碎瓷片沾着新鲜的血液,润进了早上才浇过的泥土之中。
  雷声更隆了。
  先前有一块之前被雷打过的窗户,上边还有裂痕。
  慌不择路的通灵者注意到这点,没有办法的他匆匆跑来,抄起椅子,就往那块窗上砸。
  居然真的可以砸开。
  破碎的玻璃哗啦啦地往外头掉。
  那人喘了两口气,有些犹豫,可诡物跟在他身后,随时能杀掉他,容不得通灵者再三考虑。
  他下定决心攀上玻璃,打算跳楼离开教室。
  随后怪谈无形的手发力,在他刚站稳时,狠狠推了他一把。
  通灵者正准备着缓冲的姿势被干扰,最终头先着地。
  不同颜色的液体混合在一起。
  范意坐在位上,看着这一切,默不作声。
  “临昕橘。”
  小枝他们艰难地在一团乱里凑了过来,途中挡到了一个通灵者的路,眼睁睁看着他被咬掉脑袋。
  通灵者的道具被尽数使出,满教室狂舞,意在努力存活。
  起码往后拖延一些自己的死亡时间。
  所有的攻击都避开了他们,小枝却还是蹲下来,问范意道:“出去探下路吧,从那个窗口走,我们找点东西,绑着身体吊出去。”
  “三楼的高度,既然没违反规则,只要小心一些,就不至于摔伤。”
  “太疯狂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范意一边观察,一边分心去听,听完才缓声开口:
  “行不通。”
  “你猜怪谈为什么要给我们留这一扇窗?”
  小枝:“是陷阱也得试试啊。”
  范意反问他:“上课途中离开教室是什么下场?你们不都清楚吗?”
  “当我们爬上窗户的那一刻,就已经可以登上怪谈的死亡名单了。”
  小枝:“……”
  确实。
  就算挨到了课间,估计怪谈也会弄出动静,来阻止他们去通过那扇破碎的窗户离开教室。
  范意比谁都要清楚,没有用。
  在怪谈如此汹涌的恶意里,不加掩饰的,他们无法阻止这场属于怪谈的杀戮。
  等这些通灵者死完了,拖到跑操时间,就该轮到他们。
  范意说:“下个周目,早读直接把课表赶出来,贴黑板上。告诉这帮通灵者,爱信不信,不信就去死。”
  拿不到线索,就会在轮回中死去;拿齐了线索,怪谈又会直接发疯,开始大逃杀。
  这就是A级怪谈。
  范意把手压在轮盘上,他做过好几回的动作,此刻却像被什么刺了一下,有点疼。
  每次拨动时间轮盘,范意的身体就会被污染侵入一些,彻骨的冷意爬进肺腑,融成了他体内的一部分。
  他起码需要半个上午,才能消去这股冷意。
  太短了。
  第一堂课才到这里,他还冷着。
  凡事皆有代价。
  叶玫观察了范意的反应很久。
  他发现范意的不对,抬手按住人:“你打算倒流时间?”
  “现在才第一堂课,而且上课不到十分钟,现在就牺牲一个周目太早了。”
  他低声问:“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叶玫猜到了,过度频繁的时间倒流,兴许会给范意带来伤害。
  “没有。”范意否认了这点。
  “如果你还有别的选择,大可以说出来,一起交流,可是没有。”
  他闭了闭眼,一点点拨开叶玫的手,起身:“这次听我的,老板。”
  “其实,叶瑰说得没错啊,要不再等一会吧?”慕语也道,“反正我们现在也还没有出事。”
  盖竹:“是啊。”
  “……”
  “别想了。”
  在离他们比较远的位置上听了会儿,陈暖忽然插话。
  兴许是上周目一块跟着找了课表的缘故,陈暖这回主动接了嘴:“你们不记得自己上周目是怎么死的了吗?”
  “猝死。”
  “身体状态也能被改变。”
  “怪谈既然敢这样做,明着把所有人都锁在这里,展开无法被抵抗的杀戮,就证明它有把握,把我们全都弄死在这儿。”
  “说不定,再晚一些,死亡轮到我们,就来不及了。”
  她这回的话倒很理智,全然看不出先前想杀范意时的那股歇斯底里。
  范意看过去。
  陈暖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点点头,平静解释道:“有时候,打情绪牌更能调动起人的跟随。”
  “我确实欠你一句道歉。”
  范意说:“不用了。”
  已经有通灵者发现所有“老师”和死者的杀戮都避开了范意这边。
  因此他放弃了和其他通灵者一齐去对付教室门的行动,转跑到路白月的座位边上逃避。
  路白月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讨论,做一个没声的聆听者,也没有管这个人。
  投机取巧的人会被怪谈先注意到,果不其然,不出两秒,那人就被切了双臂。
  手臂飞到范意桌上,不偏不倚,正正当当地落在他眼前。
  这从天而降的整条胳膊登时吓了他们一跳。
  而且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人的手臂。
  范意忍着手指上冰冷到疼的触感,在口袋里撬开,拨动了轮盘。
  他看得足够多了。
  雨落下来了。
  第十二周目开启。


第141章 Life and death 20
  死亡按照既定的规则继续预演。
  几人在新的周目里, 直接把课表贴到了黑板上。简单解释,再三强调,告诉教室里的所有人, 心中一定要跟着课表标明的课程走。
  看似透露了该说的线索, 实则用处不大。
  有些人本就不信任中途插入怪谈的范意, 连带着看与范意相近的人也心有疑虑。
  尤其是在目睹了范意的各样表现之后,这些通灵者反加深了警惕, 也自然不肯全信黑板上的课表。
  最终,由于没有坚定想法,在认知的摇摆不定下,他们听到的课程在两种课之间徘徊。
  数学里掺着外语。
  与规则不符。
  怪谈再次动手, 封住了整间教室。哪怕这回存活下来的人比上次多上不少,却依然无法挽回之后必死的局面。
  这次范意等到了第一节下课,跑操铃作响, 在操场附近隐隐约约唱起朦胧的音乐时,才把手按到了轮盘上。
  满室的死人睁开了眼。
  它们张开血盆大口,向活人厮咬而来。
  *
  第十三周目。
  这回没有人再敢不信范意的话。
  第一堂课的铃声响起, 曾杀戮过他们两次的教师抱着没有文字的课本走入教室, 二话不说, 便开口讲起了足以蛊惑人心的不知名语言。
  “柑橘,”路白月在背后碰碰范意,“我听得见。”
  “怪谈加重了精神污染的力度, 我们听见的不是课,是死者的低语。”
  “……”
  范意把冻得僵硬的手指摁在轮盘上。
  和轮盘待在一起的, 是被捏皱的,能用以维持清醒的白纸。
  “这样一来,你又要被他们怀疑了。”
  在认知干扰的作用下, 通灵者很难往精神污染的方向上想,也许有部分人愿意相信范意,可一定也有人会疑心是范意的问题,认为范意欺骗了他们。
  路白月显然知道多次使用时间轮盘的副作用,问:“临昕橘,你还坚持得下去吗?”
  “可以。”
  范意搓了搓自己的指尖,意图蹭出些许暖意。
  他说:“我早该考虑到的。”
  现在,所有通灵者的命都牵在范意身上,若是他撑不下去,那大家都得玩完。
  而范意实在不擅长,也不喜欢应付这种关系。
  ——别人并不信任他,他还得想方设法地解释,顾着那些人的命,哪有这样的事。
  可是在这里,他又不得不这样做。
  但凡有一个人违反规则,就会给怪谈提供在其中动作的可乘之机。
  “连我都觉得过分了,”叶玫说,“临昕橘,你就非要把饭一口一口喂他们嘴里吗?”
  “不喂。”
  范意闭上眼:“不过,死亡是怪谈的错。”
  每个人都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
  他们不是一个团体,却被迫连结在一起。
  谁也无法去苛责谁。
  *
  第十四周目。
  小枝带着武器,与其他人一块,强硬地站在台前。
  “把你们的学生手册全都翻到最后一页,”他硬邦邦道,“有空白页的,撕下来,攥紧了。”
  “没有手册或空白页的,过来拿糖。”
  “我劝你们乖乖听话,”阿霖说,“不然不用怪谈动手,我们来,反正不遵守规则的人之后还是会死,不如提前杀了,免得拖累别人。”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小枝以为这次会顺利些。
  谁曾想,一名坐在角落的通灵者倏地出声:“我说你们,挺可笑的。”
  他扬扬手里的白纸:“这玩意不用你们提醒吧?谁都知道有精神污染。你们自己都不能保证自己可以活,凭什么要我们按照你们的线索走?”
  “何况你们给的东西来路不明,别是怪谈设计来让我们永死的毒药。”
  “很好。”许淼的心冷了下来。
  她抓过一颗糖,当着众人的面吃下,咬得嘎巴响,说:“糖的数量就这么一点,全都在这里,最多只能撑几个轮回。”
  “既然你们不信我,那我这周目吃过糖,白纸可以让给其他人。”
  “谁稀罕……”
  “爱稀罕不稀罕。”
  那人的话还未说完,只到一半,便被人扭了头颅。
  是路白月。
  他用一种注视死人般的冰冷目光审视着方才那名提出反驳,被他亲手杀掉的通灵者,捏了捏自己的腕子,冲小枝道:“不是说了,不听话就去死,你们在磨蹭什么?证明给谁看?”
  “这也太……”
  如此一来,就算别的通灵者再有躁动,也不敢当面冷讽了。
  可是怪谈的认知干扰并不因表面的顺从而停歇。
  内心生出些许不服气的,思维被怪谈诱导,无限放大。
  最终怪谈再次找到动手机会,教室的门重重关上,“老师”的屠戮开始。
  每个死者都睁着不瞑目的双眼,停止了呼吸。
  范意刚缓过来一点点,就又要将时间重置。
  他想,怪谈很有可能在拖他,想把他的身体拖垮。
  但是他不能不倒流。
  范意咬住牙,失去大部分知觉的手打开时间轮盘。
  与此同时,叶玫攥住他的另一只手,试图把他冰凉的体温捂热。
  叶玫问他:“暖和一点了吗?”
  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温度,烙在范意身上,竟让他觉得微烫。
  范意停了停,才说:“嗯。”
  “现在好多了。”
  *
  第十五周目。
  强硬压制的路子走不通,他们只好一点点把线索捋明白,讲清楚,把饭喂进这些通灵者嘴里,才勉强换来了所有人的配合。
  可第一堂课还是出了问题。
  在天空乌云密布,教室门关上的瞬间,范意倏地从座位上站起。
  他呼出冰冷的凉气,用冻到发疼的嗓音,举手向讲台上的老师示意。
  这一周目,老师没有在他们违规之后做出任何行动,说明未违反规则的人,在教室里占大部分。
  所以……是谁上错了课?
  范意立刻冒出一个想法。
  “老师,我可以问一下,这道题怎么解吗?”
  范意随手指了指课本上的一道题目。
  在老师回答的同时,范意出声:“所有人把自己听到的答案写下来。”
  好几位通灵者立即明白了范意的想法,二话不说,就沙沙动笔。
  只有夏以调,用某种异样的复杂目光,回视着范意。
  只有他没有写出答案。
  作为主动向范意寻求合作的人,他在明知正确课表的情况下,上的不是数学课。
  听到的答案,当然也是另一门课的内容。
  别人的耳里是数学。
  他只能写下一段无用的诗句。
  范意为了让身上的冷意多散一会儿,直到跑操铃声响起,云翳蔽空,赶在出现死人之前,迅速逆流了时间。
  *
  十六周目,已然被次次累加的污染冻僵的范意行动迟缓。
  而不必他说,叶玫出手,干脆利落地杀掉了夏以调。
  这一次,他们终于顺利度过了第一堂课。
  门窗没有关上,天空仍旧晴朗,老师也一样安安稳稳地讲完了数学,收拾东西走人,没再在教室里大开杀戒。
  有通灵者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膛。
  且接下来的跑操与体育课,都没有再出现新的死人。
  “算是捱过这一关了吧?”有人苦笑着问道。
  “捱什么捱,”另一个就在边上人嘀咕道,“之前的周目里,我们好几次都轻轻松松活到了下午。结果现在,自从那个谁来了,我们死得越来越快,活着越来越难,就没有一次顺利过。”
  “谁知道是不是怪谈在自导自演。”
  “别这么说……”
  一语成谶。
  第四节课,乌鸦撞进教室,扑腾着翅膀,大量的鸟密密麻麻地叠在一起,在天花板下盘旋。
  哪怕范意已经再三叮嘱过第四节课中途要更换课程,可教室内没有钟表,课程更换的时机只能在心中默数。
  掐准时间及时调整太难,早一分晚一秒都不行。
  果然,不止一个通灵者数错了时间。
  乌鸦在他们头顶扑腾扑腾。
  这回的教室没有锁门,讲台上的教师笑容扭曲,裂到眼角。
  而乌鸦的出现,还干扰了不少通灵者的注意力,于是他们一个接一个,认知中的课程混乱,不由自主地违反了规则。
  乌鸦开餐了。
  它食着生人肉,一口一口地啄,咬下一块来,就想把活人啄得千疮百孔。
  驱赶走了这只,又会有另一只乌鸦飞来,吃下他的另一块血肉,直到在痛苦中死去。
  原来在这儿等着……
  开头的死亡也许对怪谈来说只是小菜。
  这才是上午的他们真正该注意的地方。
  范意想,下周目,他一定要弄个闹钟来。
  这饭不一口一口喂还过不去了是吧。
  范意觉得心累。
  哪怕大部分通灵者都能够理解他的意思,再排除一些自己有点想法的刺头,还有少部分人,一次违规,就会拖累一次轮回。
  好在这周目足够长,范意先前逆流时间带来的污染已经被他自己同化了大半,身体也恢复了些力气,没之前那样冷了。
  他再一次,给了所有人生路。
  *
  可是带了闹钟也无济于事,有些人就是没有那么快地转过思维,把课程调整过来。
  第十七、十八、十九、二十周目……他们怎么都过不去,永远停留在第四节课,在乌鸦的尖鸣中被啖尽血肉而死。
  连小枝他们也难免会出差错。
  小枝说,范意只要保证自己活着就好。有范意在,他们就还有机会,还有生还的可能。
  其他通灵者也求范意尽早轮回时间,救救他们。
  不要等到乌鸦啄食完毕。
  反正还有下一次。
  下一次复下一次。
  第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周目。
  他们依然没能逃脱死亡的困囿。
  被生食下肚,是极为痛苦的死法。
  范意也不知自己这样做对不对。
  每一次,都会有人出错。
  哪怕路白月把上周目出错的人提前解决了,也还有别的人把控不好时间。
  叶玫也跟着范意看了一遍又一遍死亡。
  惨绝人寰的景象。
  逐渐变得不完整的尸体。
  他看着范意转动轮盘,乌鸦从叶玫脸侧飞掠而去,越过他去撕咬他身后的人。
  他看了许久。
  后面才说:“继续吧。”
  “我知道你不会停的,”
  直到第二十五周目。
  有通灵者甫一苏醒,看到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的范意,径直拿着刀片冲了上去,朝范意那边扎去。
  范意眼疾手快,反身避过,顺手擒住对方的胳膊,将刀片掐到地上。
  变故一发生,路白月、叶玫、陈暖和小枝就赶了过来。
  “你疯了?”路白月说,“他死了就没有下次了。”
  “……”
  袭击者用怨恨的眼神盯着范意。
  半晌,他说:“六次。”
  “我被乌鸦活活吞噬了整整六次。”
  “如果没有你,我早就可以解脱了。”
  他似乎是真的疯了:“就是因为你能带来下次!!我才要杀你!”
  “我求你了!你去死吧!结束我的痛苦吧!”
  “……”
  什么破逻辑。
  范意面无表情道:“所以呢?你的死不是我造成的。第四节课,我说的很明白,是你自己没有做到。”
  “所以呢?”那人说,“我好不容易做到了一次,因为其他人的失败,我要和他们一起重来?”
  “然后下一次又在痛苦中死?我受够了!”
  “临昕橘,你比我见过的所有怪物都要残忍。”
  说着,他捡起地上的刀片,割破了自己的咽喉。
  “……谁管你。”范意说。
  他本来就没有对旁人生命负责的义务,也从来没有这样承诺过。
  “就这样?”叶玫问。
  “不管他。”范意说,“让尸体留这儿吧,怪谈会处理。”
  范意很快收拾好心情,转头准备继续这一轮回——
  忽然间,叶玫猛地从身后抱住了范意。
  湿热的血液沾到范意的肩膀上,叶玫贴着范意,范意似乎听到了刀刃破皮的声响,近乎心惊肉跳。
  一向反应敏锐的范意,此刻慢半拍地回过头去。叶玫垂着眼,脸上惨白至极,却没什么表情。
  他替范意挡了一刀,刀子没入脖颈,连死亡都是安安静静的,妖冶而又美丽。
  动手的人,居然是小枝。
  从第九周目开始,合作到现在的小枝。
  “……他说的没错,临昕橘。”
  小枝的声音很轻,仔细一听,里面似乎还藏了隐约的哽咽。
  他在之前的周目里,因乌鸦死去三次。
  上周目是第三次。
  “我原以为你的轮回是新的机会,”小枝说,“现在看来,是无尽的,漫长无边际的苦痛。”
  “你去死吧。”
  范意听到叶玫撑着一口气,气若游丝地动动嘴唇:
  “别听他的。”
  “杀了他。”


第142章 Life and death 21
  其实范意早已注意到了小枝不安分的动作。
  不管是身边的人还是自己, 在死亡降临以前,范意总会产生某种预感,听到名为死亡的风声。
  比如第九周目, 跳楼者带着斧子一起, 从天而降的时候。
  那是寻常人无法躲避的危难, 范意却提前知晓了。
  包括刚刚,小枝要杀他时, 范意同样感受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风。
  这回是他反应慢了。
  跳楼者砸下来那周目,范意在第一时间避开了危险,却间接导致了叶玫的死亡。
  哪怕这就是怪谈本身的目的。
  但从那之后,范意就没有再避过。
  他知道怪谈杀不死他。
  ……但是人可以。
  不需要精神污染, 他们自己会疯。
  范意脸侧沾染着大片的鲜红,晕在眼尾,他抽了一口凉气, 肺腑如被冻住一般冰凉,跟着发冷。
  他轻轻放下叶玫尚还留存着温热的身体,很平静地想。
  如果他刚刚躲开就好了。
  不是。
  如果他第一时间把叶玫推开, 就好了。
  来得及的。
  可叶玫抱他抱得那么紧, 显然早就做好了会死的心理准备, 就算他推,对方会松手吗?
  范意不能确定。
  第三次了。
  这是他在这怪谈里,第三次看着叶玫死去。
  路白月和陈暖控制住了小枝, 把他压在地上,小枝知道自己杀错了人, 脸上浮现出异样的神情,嘴唇微动。
  可是他被上周目死亡的回忆支配,无法控制的恐惧留在他身体里, 一时冲动下,不该说的,已经和范意说完了。
  他也的确杀了叶玫。
  叶玫死前,小枝似乎还看到叶玫在笑。
  他一定是疯了。
  这种时候,谁笑得出来。
  而范意走到小枝身前,捡起他落在地上的刀。
  范意轻轻说:
  “既然你觉得是我造成了你们的痛苦,是我太残忍,那我们就把账算清楚点。”
  他蹲了下来,与小枝平视:“我让你重活了多少次,你就还给我多少次吧。”
  “我只算你死亡的周目。”
  说着,范意动了手。
  刀子简单地刺进胸膛还不够,范意用了死力,避开要害,搅了好些下,才拔出来,在小枝痛苦的叫声里,抬起刀尖,往眼睛上剜。
  一下接一下。
  刀刃刺进皮肉的闷响。
  就算头顶响起早读课下课的铃声,范意也没有去理会。
  惨叫声仿佛在他耳中消弭了去。
  而台下的通灵者,要么是他的帮凶,要么被此景震住——没有一个人敢上来阻止他的行为。
  最后,小枝的身体软趴趴地摔在地上,全身上下不见一块好肉。
  他因范意而重活了多少次,范意就刺了他多少刀。还不是普通的穿刺,每块血肉都要被搅得稀烂。
  范意吐出了一口气。
  他没有立刻逆转时间,而是放任这两个人的尸体躺在讲台上方,单把叶玫抬起来,靠在讲台桌后面,冲底下的通灵者勾勾手指。
  范意:“还有想要解脱的,觉得我让你们痛苦的,大可以一起来找我,自己爱死,那就满足你们。”
  声音冷得像冰:“我亲自杀。”
  夏以调抬起眼。
  往常的周目里,为了防止变数,也因他的意外暴露,总是第一个被这些人杀死。
  而他似乎也接受这样的命运,对自己的死亡无所作为。
  如果不是讲台上的变故,他不会被留到现在。
  “放弃他们吧,临昕橘。”
  夏以调默了片刻,开口道:
  “再这样下去,你也只是在无意义地重复他们的死亡。”
  范意没理他,也没杀他,走回了座位上。
  夏以调笑了笑。
  他转过脑袋,对范意道:“我说过,我可以提供给你有价值的东西,手里不止一条规则,关于时间,只是组成这则怪谈,保证你们不死的一部分重点而已。”
  “你要是想放弃他们了,就和我聊聊吧。”
  说完这话,他选择了自我了断。
  许淼见夏以调自//杀,收回了自己手里的道具。
  她见范意的脸色不对,思索片刻后起身,到他的旁边问:“你没关系吧?”
  范意:“没事。”
  他翻开叶玫的学生手册,熟练地找到最后一页,从上头撕下一张白纸。
  接着,他拆开一包新的糖,从里面倒出了十来颗。
  “糖还剩六包,应该还能撑上十几个轮回,拿去发给其他人吧。”
  超市里的东西一旦离开超市,就不会跟随轮回的重置而重置。
  用一次少一次。
  一包糖大概能供他们维持三个轮回不受污染。等糖用完,那些学生手册上没有白纸的人,大概便没得救了。
  许淼点点头。
  停了一下,她又说:“临昕橘,他们自己选择了死。”
  “和你没有关系。”
  他们自己想要解脱,所以死去了。
  可叶瑰不是。
  这句话哽在范意的喉咙里,堵得他疼。
  怎么会疼呢。
  明明没有受伤。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就像前几个周目那样,第一到第三节课顺利度过,从第三节下课起,每个人就都捏了把汗,攥在手心。
  怀着紧张的、恐惧的心情,在教室里坐立不安。
  直至上课铃打响。
  而他们在这一周目,仍然没能成功。
  就算有闹钟提醒,人的反应也各有快慢。
  乌鸦飞了进来,贪婪地吮吸着活人的鲜血,通灵者一遍又一遍,被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折磨,挣扎到最后,失去所有的力气。
  在意识到自己上错了课的瞬间,阿霖就露出了恐慌的表情。
  他的座位离范意那儿近,扑着身子就到了范意旁边,急急忙忙说:“临昕橘……”
  “你能不能重置一下时间?就现在。”
  范意看着他,紧攥住手里的轮盘。
  “快一点,”阿霖不想再挨一次这样的苦,“反正叶瑰死了,你到时肯定是要重置的,不如早点——”
  乌鸦猝然袭来,一口咬住了他的咽喉。
  阿霖没有声响了。
  他身上被啄出一块块窟窿,空洞洞得吓人,原本伸向范意的胳膊也垂了下来,身躯砸在地上,眼睛瞪得极大。
  他望着范意,连“啊啊”声都无法发出,手指在地板上乱抓,仿佛在说:“为什么还不重置?”
  范意松开轮盘。
  “喂,”路白月在后面问他,“你就这样看着吗?”
  “现在重置,还能趁早结束一些人的痛苦。反正叶瑰死了,你不可能放弃他,肯定要再来一次。”
  范意在嘈杂声里回应了路白月:“这次晚一些。”
  第四节课,怪谈并未限制他们的自由,也就是说,等会死的人全部死去之后,他们可以离开教室。
  只不过,在上课时间里,他们出不去。
  一样会死。
  这些通灵者们确定只有范意能逆流时间后,乞求着范意能早些结束在活着的情况下被一口口吞食的痛苦。
  并保证自己下一次会认真算着时间,及时在心中换过课程。
  当时的范意说:“但是,你们的生死我护不了,只能你们自己来决定。”
  那些通灵者疯狂点头:“我们知道的!”
  所以范意才会一遍遍在中途就逆流时间。
  “等下课吧,”范意不愿再看那些惨状,别过头,目光盯着窗外,“等到下课了,这些乌鸦也吃得差不多了。”
  “这次,我们等到下午去,趁这次机会,把下午的日程一口气推出来。”
  “嗯?”路白月明白了范意的想法,把凳子搬过来,“你真的打算放弃他们了?”
  “不然呢,”范意的话里听不出含了什么样的语气,“我给过他们很多次机会了,同样的错误,同样的命运,自己不争气,我有什么办法。”
  “不可能一直陪着他们耗下去,这是A级怪谈,不是过家家。”
  路白月弯弯唇角,他说:“你知道吗,临昕橘,我感受不到了。”
  范意:“嗯?”
  路白月:“你的悲哀。”
  他说:“你最初看着他们死去时,虽然脸上没表现出来,心中却在为死者哀悼,我想你是不忍心的,所以才会应下他们的请求。”
  “然而现在,周目轮回得越多,你看着他们的目光就越冷。平时的情绪,竟会和我杀人时的状态一样。”
  “消失的怜悯,像在看着死人。”
  路白月说:“你被怪谈影响了,临昕橘。”
  范意托了托脸:“你这不是比我清楚吗?”
  “时间轮盘是诡物的东西,副作用叠加了那么多次,受影响也无可厚非吧。”
  他摩挲着轮盘的边缘,声音淹没在哭喊声里,如在苦海中央沉浮:
  “不妨碍,就算没有副作用,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我早就说过了,我不能对任何人的生命负责,为什么就是不听呢。”
  一次一次把希望寄托在范意身上。
  打碎了,也要怪他。
  *
  这一堂课过去,教室里就只剩六个人了。
  除了范意、路白月之外,还有陈暖、许淼,纪晨曦以及一个他们并不认识的通灵者。
  满地是被啄咬得坑坑洼洼的尸体,叠得乱七八糟,不少部位被吃得一干二净,露出森森白骨,扭曲变形。
  无比漫长的四十分钟。
  范意待不下去了。
  下课铃一响,他就起身离开,比谁都快。路白月抬手招呼了下还活着的许淼,匆匆跟上,陈暖也追了上来。
  能活到现在的人都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纪晨曦和另一个通灵者没随意上前,他们是单独行动,分别从教室的前后出去。
  范意径直往楼上走。
  这回他们没有违反规则,怪谈找不到理由动手,因此脚步轻盈又快捷,一路顺风。
  哪怕它设置了一些小小的、无关紧要的陷阱,也会被范意无视过去——反正伤不到他。
  他们很快就到了四楼。
  此时应该是吃饭的时间点,教学楼里跑去抢饭的学生拔足狂奔,有不想排队的慢悠悠在教室等着,应当最为热闹。
  然而,楼上高三的所有教室却空无一人,安静得很。
  范意找到高三(5)班的教室,进去。
  路白月怕范意出事,追上去提醒道:“现在还没到十二点,时间停留在14年的5月31日。”
  “我们还是高二的学生,你就这么进来了?”
  范意:“我清楚。”
  “高二生提前来看看自己下半年要搬的教室,没问题吧。”
  总不能到时他们高三了,还留在高二的教室里上课。
  “学生手册也没说不能串班。”
  他在高三的教室里转了一圈,简单地作出了自己的判断,又觉得胸口满满的,像被棉被盖着一般难受,于是找了个位置,推开教室的窗户。
  没有缓解。
  范意只好说:“这里太空了。”
  “楼下高一,每个班都有诡物化形的学生,怪谈显然是余力构造一个完整空间的,没道理高三这么空。”
  高三不参与跑操,他们不在操场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平时下课时间又紧,他们每周目的探索主要围绕着上午的日程进行,而高三的部分是下午的内容,因此拖了这么久范意才发现,楼上没有人。
  “他们比高二要早十分钟去吃饭,”许淼说,“午休时间,人不在教室,也是很正常的吧?”
  “不,”范意道,“这教室近期没待过人。”
  他指指黑板:“看上面,高考倒计时十二天。”
  “如果现在是5月31号的话,6月7号高考,倒计时应该是七天。”
  “而距离高考的十二天前,正好是5月27日。”
  “也就是说,从5月27日以后,这教室就再也没有人来过。”
  他用手指擦了下桌面,捻了捻。
  上面很干净,一尘不染,说明课桌先前有人在用:
  “连桌面都被收拾干净了。”
  陈暖也在教室里转着。
  她忽然发现了什么,从后方的公告栏摘下了一张被各类白纸文件盖住的一则通告。
  “你们看这个。”
  陈暖忙把东西拿过来。
  范意一眼看到标题。
  【关于我校昨日高三学生远足活动的校方说明文件。】
  【14年5月28日。】


第143章 Life and death 22
  这张通知似乎被人为划过, 上边破破烂烂,有些地方还沾了已经风干的水痕,模糊着上边的字迹。
  这么多人挤着看一张纸不太方便, 范意叫陈暖把东西交给路白月, 让他来读。
  路白月撇嘴, 不情愿地接过白纸。
  “14年5月27日,我校举行高三远足活动, 从学校出发,依次途经A市中心花园、越水阁景区,世纪公园,白山, 白山山顶进行打卡……”
  看不清楚的部分路白月直接跳过。
  “行至半山腰,天气忽然由晴转暴雨,因山体结构松散……”
  “天气预报并未提及……”
  后面的几段倒清晰了, 可以顺畅地念下来。
  “山体崩塌,我校共382名高三学生,26名带队教师, 全部遇难。”
  “5名学生重伤, 已紧急送往医院, 正在接受治疗。”
  路白月把剩下的两三段草草念完。
  通知的内容虽断断续续,却并不影响阅读。
  再后面的部分都是一些道歉以及赔偿相关的场面话,想也知道, 这样一份纸面文件无法平息大众的怒火。
  那些全部都是高三学生。
  临近高考。
  本该前途坦荡,未来灿烂。
  范意坐在课桌上, 听路白月念完内容,思索片刻,出声问道:“高三总共有多少学生?”
  这是一条他无法确定的线索。
  但是范意记得, 路白月看过名册。
  一般而言,名册的前半部分都会统计好今年在校每个年级的人数。而像路白月这样的人,他一定会把这些信息牢牢攥在手里。
  不出所料,路白月闻言秒答:“386名。”
  高三共有386名学生。
  死亡382名,受伤5名。
  当天去“远足”的学生有387名。
  许淼发现不对:“多了一个人。”
  “嗯。”
  范意从路白月手里接过纸,跳下课桌,判断道:“他们的死亡很可能并非意外事故。”
  “而是诡物所为。”
  多出来的一个人,也证实了这一点。
  也许它就是罪魁祸首。
  路白月问:“话说,名册的事我都没和你提过,你是从哪知道问题出在人数上的?”
  范意:“因为这则通告内容本身就有问题。”
  “这应该是从日报上裁下来的专访摘录,5月27日紧急处理完,5月28日就出。”
  “A市的确会在学生高三时举行远足活动。基本每个学校都有,可这活动多半举行在高三的上半学期,天气不冷不热的时候。”
  “大概十月中旬。”
  “这个时间点临近高考,高三的所有活动都会停止,连跑操都不跑了——在这个时间节点出去远足,不觉得太矛盾吗?”
  “这个行为就有问题。”
  范意:“况且远足这种活动,因为涉及校外,校方会更加严谨,提前做好各项保障。
  就算天气预报没有通知异变,山体崩塌,将近四百个要高考的学生死去,这数字实在吓人。”
  “所以我猜,通告上写的,并非事实。”
  “山体崩塌,多半是那天刚好发生了这样的事故,死伤或许有,但没那么夸张。是校方能想到的,用以掩盖真实情况的最好办法。”
  陈暖问:“你觉得真实的情况是什么?”
  范意没立刻回答,而是随便打开了一个教室的柜子。
  里面的东西全被清理干净,空空如也,只有一点点残余的废纸垃圾,连续几个皆是如此。
  班中的图书角上摆着几本书,以及一些公共用品。
  讲台上粉笔盒是满的,粉笔很新,只用过两三根。
  一圈下来,只有学生私人物品全都消失不见。
  到这里,范意才回答:“我猜,是他们全体进入了怪谈。”
  “整个高三,386名学生,26位老师。”
  “只有五个人活着出来,看他们要去医院治疗的部分,估计是受了很严重的伤。”
  范意说:“既然这则怪谈的地图没有医院,就说明我们找不找这五个人,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多出来的那一个人。”
  “它也许藏在活下来的那五个人里,也许目前还在怪谈里浑水摸鱼。”
  路白月:“所以你想?”
  范意:“如果是怪谈的话,等下周目,我早读课就去高三的班级转转,看看是怎么个事。”
  这些高三学生是在5月27日消失的。
  而第一堂课,正好是5月27日。
  自从知道在不违背规则的情况下,怪谈暂时动不了范意之后,路白月心里踏实了许多。不过他也生怕怪谈忽然找到了对付他们的办法,听到范意要去冒险,不由得皱了皱眉。
  但他最终还是说不出什么。
  范意道:“现在先推出6月1号到7号的行程,我们等一等。”
  许淼看时间:“还有十四分钟到十二点。”
  几人在高三的教室里等了一小会儿,顺便简单地讨论了一下目前自己掌握的线索。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学校远处的钟楼敲响钟声,在上空回荡,分明是广播,声音却清远悠扬。同时好听的电子女声响起,也播报着目前的时间——
  “现在是B市时间6月1日,中午十二点整。”
  就在钟声响起的时候,教室变了模样。
  原本空旷的教室里摆满了各种物品,有课本、小书架和水杯,桌洞里也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练习试卷,叠得厚厚的,一摞又一摞。
  范意抬眼望着教室上方的倒计时。
  【距离高考还有:6天。】
  月份从五月迈入六月的同时,年份更替。
  后面公告栏上贴着的大大小小的通知课表,也跟着更新,包括课表。
  许淼忙去记下。
  范意忽然说:“先别急。”
  公告栏里的纸太多太杂,都混在一起。课表就贴在最外面,很显眼。
  但范意直觉作祟。
  这则怪谈的恶意如此浓烈,一次又一次,不停地以无比痛苦的方式叫他们死亡,真的会这么随意地把课表暴露,贴在外面吗?
  亦或者,怪谈就在利用他的这种心理,混淆视听?
  范意决定相信直觉,他上前几步,掀开了公告栏最上方的课表。
  往下翻了翻。
  终于,在被磁力贴吸成一堆的纸里,范意在最下面找到了一份被藏得很好临时通知。
  【通知文件。】
  【一、原定于5月27日拍摄的年级合照,改为6月2日13:20进行拍摄,毕业照将在拍摄完年级合照后,将于6月3日下午2点开始,按班级依次拍摄,未轮到的班级也请在操场等候,请各班务必准时到达。】
  【二、因学校需提前两天布置考场,本校学生请在6月4日上午放学后清空教室内所有物品,保持干净整洁。
  6月5日考场布置完毕后学校放假,除高三学生外,无事不得进出。
  同时,请高三的同学回家后好好复习,认真备考。祝福你们考上理想的大学。】
  “……”
  范意按照通知上的文字反推了一下时间。
  他告诉许淼,说:“课表不用记了。”
  “第一堂课去拍年级合照,到下午两点拍摄毕业照,下午三点,我们到学校外面去。”
  “之后的时间都在校外。”
  他的思维转得很快。
  前两条没有什么好说,按照通知上来。
  6月4日清理桌面,上午放学。
  而他们的抵达6月4日,是在下午三点。一般这个时候,教室大概率已经被清理完毕,他们直接放学就是。
  之后是6月5号和6月6号,学校放假。
  6月7号是高考当天。
  但当他们来到这个时间点时,天色却已经到了晚上六点。什么试都该考完了。
  6月8号同理。
  在场没人质疑范意的判断,听完分析,许淼认同地点了点头,说:“行,下周目我传达给阿霖他们。”
  陈暖问:“那现在呢?”
  范意摸出了时间轮盘。
  他说:“我不想试险。”
  即使他们目前还没有掌握怪谈的所有信息,范意也不打算去赌,赌一个按他的日程走下去,就能够离开怪谈的可能性。
  他们现在还不能离开。
  如果成功,叶玫就回不来了。
  他说:“我现在把时间倒回去,再来一遍,到时的第一堂课我会以生病或去厕所为理由,到高三的班级看看。”
  “你们好自为之。别死了。”
  *
  第二十六周目。
  这一周目,刚步入开头,许淼就把上周目他们发现的事情和阿霖讲了。
  而同一时间,范意一上来就迅速抹了上周目要杀他那位通灵者的脖子,同时,叶玫用长钉解决掉小枝。
  夏以调由路白月负责。
  如此干脆果决。
  几个离得近的通灵者张开了嘴。
  他们上周目死去的痛苦仿佛还停留在身体中间,刚一苏醒就乍看到这幕,条件反射地跟着应激。
  有通灵者往座位里头蜷了蜷,惊疑不定地在范意、叶玫与路白月之间来回扫量着,生怕他们大开杀戒。
  随后好半天,他们才反应过来。
  死的这三个人,有两个是在上周目扬言要范意去死的家伙。
  剩夏以调,是害他们在第一堂课轮回数次的卧底。
  这下,他们更加沉默不言。
  范意和他同伴的行动能力让他们感到可怖。
  尤其是叶玫。
  他上周目一样死去了,还是被小枝切断脖颈血管,血液流干而死。
  这周目,他居然能第一时间起来寻仇。
  范意只打算先绝后患。
  杀了人后,他没关注倒地的声音,而是多看了叶玫一眼,就转身向老师走去。
  叶玫停了一下。
  他手上还沾着刚刚杀人时留下的血,随后,他在众人异样的打量里,小跑几步,上前抓住范意。
  他的手很温暖,范意的身体却很冰。
  冰到叶玫以为自己握住了冬天。
  他问范意:“你怎么了?”
  那种对生命漠然的眼神,看向他的时候,却似乎藏了一些别的、特殊的东西,好像有东西划过其中,像是眼泪。可仔细一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实际上,范意觉得很冷。
  从不知第几周目开始,每次逆流,他身上的污染都会比上一回严重几分。
  哪怕捱到了第四节课,冷意已完全消弭,下次轮回,还是会比上次冷。
  一次一次叠加。
  真暖和。
  范意想,还真是风水轮流转,轮到叶玫一次次给他暖手。
  只是很可惜,以后这样体温正常的叶玫,他见不到了。
  而叶玫也是直觉范意是要去做些什么的。
  或许,就在他死去的第二十五周目里,范意发现了某些他不知道的东西。
  范意说:“我打算去高三的教室看看,最快五分钟。”
  范意回头:“你要一起吗,叶瑰。”


第144章 Life and death 23
  “老师, 我们去一趟洗手间。”
  *
  在众目睽睽下出了教室之后,范意快步往楼上走。
  早读课上,书声琅琅。
  听着学生们背书的老师扭头看看没擦干净的黑板, 干脆拿起板擦, 自己把上边的粉笔印刷刷抹干净了, 顺带把右上角的高考倒计时,从“十三”改成“十二”。
  他们还在。
  都还活着。
  范意靠在玻璃窗边, 这个角度,虽然看不到教室里面的情景,但能通过轮廓,捉到学生或老师的动静。
  如果想要在不那么明目张胆的状况下窥探内部, 这里倒是个好位置。
  叶玫站在他边上。
  他抬手抵住外头的磨砂玻璃,原本明朗的天气无端吹过阵阵阴冷。
  这阴冷从范意的衣衫下摆鼓进去,比他的体温还凉。
  范意没忍住一个哆嗦。
  叶玫看在眼里, 往后站了站,给范意挡风。
  他说:“我还以为你打算来做什么,原来你是想看这个。”
  “怪谈要来了。”
  范意顿了一下。
  叶玫的发言没有问题。
  在生死一线挣扎得多了, 通灵者往往会在现实也变得十分敏感, 对于怪谈, 他们会产生一种非同寻常的灵敏嗅觉。能提前察觉到污染的存在,预见怪谈将诞生的兆头。
  即便没被及时察觉,等将成型的怪谈发展到一定程度时, 也会自己向外界发出“警告”。
  先是灵异事件出现,大多时会涉及到普通人, 引起注意。
  少数隐藏得极好,未被解决的灵异事件,在吃掉一定人数后, 便成为了怪谈。
  听叶玫的语气,他似乎不单单是捕捉到怪谈将诞生的动静——这样简单。
  他好像早知道这里高三的学生会遭遇怪谈。
  在一则怪谈里即将苏醒另一则怪谈的事情,范意此前还没有遇到过,气息与气息相掩盖,是能够模糊掉通灵者视听的特殊情况。
  有怪谈本身的污染包围在这里,加上认知干扰的存在,只有身作灵鬼的范意,才能在混淆在一起的污染里找出它们细微的差别,推测出是两则不同的怪谈。
  不等范意开口,叶玫便简单解释道:“我知道这则怪谈是什么。”
  “第五周目,我来过这儿,还跟着这帮学生一块儿进了怪谈,和路白月一起。”
  范意看着叶玫。
  叶玫回视着范意的表情:“路白月没和你说吗?”
  没有。
  范意说:“你也没和我讲过。”
  “这种线索,早就该提出来了。”
  “哦,”叶玫把话说得很平,“那应该是我忘了。”
  “我记得这则怪谈对我们来说没有危险,它针对的是这里的高三学生,在里头,我们可以作为旁观者,去看到最后。”
  范意:“所以里面发生了什么?”
  他没报太大期望。
  要是能讲清楚,这玩意也不用他特地跑一趟了,直接回教室就行。
  果不其然。
  叶玫思索片刻,有些无奈道:“好吧,我忘了。”
  范意:得。
  他嘀咕道:“还是得亲自再看一遍。”
  话是这样说,范意却没有要怪人的意思。
  怪谈时时刻刻都在模糊着他们的记忆,污染着他们的精神。看到的真相会被忘掉,找过的线索只留下不关键的部分,重来与提供线索只为了观赏他们的一次次死亡。
  若是此处不影响记忆,叶玫早就能离开了。
  他在第一周目就看到了所有的真相。
  然后,被怪谈灭口。
  范意算着时间:“你们当时是什么时候来的。”
  “和你一样,”叶玫说,“早读课上课不久,我和阿月聊了两句,就和老师提了,五分钟去洗手间。”
  “刚到高三门口,就被一起带进了楼上的怪谈里。”
  那来得及。
  都讲到了这里,叶玫又插了句题外话:“去洗手间的伎俩倒是很多人用过。”
  “但是这五分钟里,想探索根本走不了多远,超时即死,路上还容易发生意外,渐渐就没人在上课期间离……”
  一声严厉又干脆的斥责强行喝断了叶玫的话。
  “上课?你们也知道现在在上课啊?”
  高三(5)班的老师从教室里走出来,眉眼里满是不悦:“早读课不回教室背书,在走廊外边交头接耳什么呢?”
  “我在教室里头就看见你俩两团人影堵在我们班窗前,就在门口待了一会,结果你们还站在这儿,一点学生的自觉都没有。”
  范意:……
  原来这老师不是人机啊。
  “问你们呢,”那老师说,“你们是哪个班的?不说我自己去查,最好别被我查到。”
  它说得太理直气壮,仿佛他们真的是犯了错的学生,而它是恨铁不成钢的老师。
  一时间,范意竟找不到一个合理的借口,来解释自己为什么逃课。
  范意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没有必要再解释了。
  因为狂风在五分钟倒计时的最后几秒出现,猛烈地朝他们扑来。
  怪谈的诞生向来如此,明媚的白天似被一瞬间拉了闸。眼前“噗”地黑了下去,伸手不见五指。
  连带着整两层的高三学生,一同坠入怪谈之中。
  准确来说,是在怪谈中嵌入的另一则怪谈。
  不久之后,范意重新睁眼。
  他发现自己依然置身于高三的楼层里,身前是教室,身边是叶玫。
  原本正厉声质问他们的老师却不见了影踪。
  *
  “我记起来了。”
  “我们只能做沉默的旁观者,范围限制在这层楼里。”
  叶玫说:“上一次,就是这样。”
  重新来到这儿,叶玫蒙了一层尘的记忆逐渐变得清晰。
  他走到过道的栏杆旁,往底下看。
  “五班31名学生,”叶玫开始复述他曾经遇到过的一切,“在拍纪念照的时候,照片里却出现了32个人。”
  那些高三的学生都聚集在楼底。
  “我估计了一下,”叶玫说,“这则藏在‘不存在的人’里头的小怪谈,应该在D级左右,还是最低级的那种。”
  “只比一般的灵异事件强一点点。”
  D级和A级,差距太大了。
  所以,它会如此轻易地被“不存在的人”同化,成为其中的一部分。每次重置周目,这则怪谈与它内部发生过的事情,都会跟随着他们一起循环。
  而那些学生,大抵早就死了。
  现在的他们,是两则怪谈相互融合的结果,是被诡物预设好的“投影”,为了展现当初的故事。
  范意盯着楼底,没多说。
  但下面已经乱作一团。
  不明所以的学生们第一次经历怪谈,发觉自己被困在了一定范围内,无法离开学校,不由得心生慌乱,无措地四处碰壁。
  整则怪谈里,布满了简单又粗陋的空气墙。
  “然后老师会安抚他们,叫他们冷静,经历一系列尝试。”
  “等他们发现没有网络,电话无法拨通,无人能看见他们,报不了警之后,怪谈会出来宣读规则。”
  一切正如叶玫所言,按照他记忆里的道路,往前发展着。
  操场中央的喇叭被怪谈征用,无人启动的情况下,自己发出声音。
  是个女声,语气如新闻念稿。
  【高考在即,为了鼓舞学生们的士气,并以适当的方式放松大家紧张的心情,学校特别组织了这次趣味运动会兼成人礼活动……】
  横幅拉在楼底的花坛与会堂之间。
  喇叭继续出声,往下宣读着趣味运动会的各类运动项目、及其有关的规则。
  由于是D级怪谈,它给出的条件并不复杂,很好理解。只要认真听一听,好好遵守,不出意外的话,大多数人都能顺利通过。
  叶玫继续做讲解:
  “可是问题就出在这里。”
  他说:“这堆规则里的最后一条,是个陷阱。”
  【请所有同学与教师在运动会结束后进行合影留念,请务必保证各班人数正确,与上报的数量一致,不要忽视任何一个人。】
  范意只听过一遍规则,但他记性好,线索在脑子里,还热乎着,简单地过了一遍,分析道:“是它们报错了人数?”
  叶玫:“对。”
  “照片上多少人,它们就得报多少人,不可以多,不可以少。”
  范意想了想:“所以,是少报了人数,对吗?”
  叶玫:“我还以为你会猜他们多报了,毕竟这些学生里,混进了个‘不存在的人’。”
  “你说这是个陷阱。”
  范意道:“这条规则已经把话说得很直白,他们肯定会注意到人数的问题,自然也会发现,他们之中多出了一个不存在的人,这样一来,哪有什么陷阱的样子。”
  “除非是误导。”
  “嗯,”叶玫说,“所以只有四个人活下来了。”
  “第五个人,并不存在。”
  果然如此。
  范意趴上栏杆,看那些学生被迫参与各种各样的活动,比如两人三脚、套圈比赛。
  他们惊讶于怪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创造场地,同时又心怀忐忑,又在胜负欲里忘记恐惧。
  等比赛出了结果,范意才问出自己的疑惑:“但是高三的孩子,逻辑应该是最清楚的才是。就算一个人看不出误导,在场这么多人,还有老师,也都没有发现吗?”
  “发现了一半,”叶玫说,“五班的学生提出过,多少人参与了拍照,到时就报多少人。”
  “这个拍照按班级来算,一旦报数出错,就是全班连坐。”
  “但是这些学生不知道,他们经验不足。在怪谈举办的运动会与成人礼期间,也没有人死,甚至真的起到了放松精神的作用。面对最后一条规则,他们在自以为找出陷阱后,就放下了该有的警惕。”
  范意明白了:“可他们没有注意到,里面还有一条可以单独拎出来的规则。”
  “重点不在拍照,而是后半句。”
  两人异口同声:“不要忽视任何一个人。”
  叶玫肯定了范意的话:“对的。”
  他说:“其实,这则怪谈的名字是——‘透明人’。”


第145章 Life and death 24
  在这个世界上, 有那么一种人:他们平时的存在感低微,寡言少语,非必要不与人接触交流。
  而且平平无奇, 在社交与公共场合中最容易被人所忽略, 仿佛可有可无——被称作“透明人”。
  在怪谈的作用下, “透明人”的特征、行为会被无限淡化。
  而对这些陷于囹圄的高三学生来说,每个班级都渐渐出现了一位怎样呼喊, 上去搭话,都不会被旁人注意的存在。
  最后一条规则没有欺骗他们。
  注意到这点的人,却跳进了怪谈的陷阱。
  有人注意到了透明人留下来的痕迹,发现自己的个人物品被故意画花, 或者看到透明人落在这里的东西,却只以为是凭空出现,却没有往那个方向上去想。
  范意自言自语:“一人出错, 全班被牵连,却只活了五个。”
  怎么算怎么不对。
  如果真按照这样来算,应该是要么一整个班活, 要么全军覆没才是。
  除非……
  还有别的原因。
  范意问:“五班混入了一个不存在的人, 他们班级的人数不对, 是吗?”
  两则怪谈在同一位置复苏,分不清谁先谁后,但按背后诡物的能力来看, 定然是“不存在的人”更胜一筹。
  他们报数,是先数好了拍照的人数, 再统一上报。
  因此他们会下意识忽略掉被怪谈选中,此前还是普通存在的透明人。
  结果就是,按照数出的人数而非班级的真实名单来上报的话, 便算错误。
  叶玫确定了范意的想法:“因为五班多了一个人,而不存在的人并非活人,只是一缕妄念,不能被怪谈识别。”
  “所以,即使五班中了‘透明人’的陷阱,少数了一个人,多出来的那个‘不存在的人’,也会让他们数出的人数变为正确的数目,且是所有班级里的唯一正确。”
  叶玫问:“庆幸他们逃过一劫吗?”
  范意:“不会。”
  他们还是会死。
  A级怪谈“不存在的人”,远比D级怪谈“透明人”要恐怖得多。
  它最擅长的,就是给通灵者那么一点点希望——杀死他们后,让他们重新来过;穷途末路时,提供一点点线索。
  然后,把希望亲手打碎。教人滑落更深的深渊。
  五班的学生便是如此。
  在拍摄完纪念照之后,报错人数的班级就悄然登上了“透明人”的死亡名单。
  成为透明人,他们的存在正一点点地被抹去,被人遗忘。
  逐渐抓不住东西,听不见声音,丧失五感,完全消失。
  至于五班。
  在不存在的人的影响下,他们的结局只会更加惨烈。
  叶玫和范意继续往下看。
  叶玫说:“其实我有一点想法。”
  “除了这些人和事以外,这怪谈里还有一点,我之前就觉得奇怪。”
  范意问:“你指什么?”
  他靠着扶手,仰了仰脑袋,压压发酸的脖颈:“怪谈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来杀死他们?”
  叶玫说:“怪谈早就可以杀死我们,然而这么多周目下来,它一直在拿我们的死亡取乐,散播绝望,并尝试杀死你和路白月,这是怪谈的恶意。”
  “可是现在不对。”
  “五班的学生死去时,它好像在恨他们。”
  “是比恶意更浓烈,更滚烫,很纯粹的恨。”
  叶玫分析着诡物的想法逻辑。
  比起活人的思考方式,他更擅长站在诡物的角度看待事物,去换位,去共情。
  范意说:“我信你。”
  他用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栏杆上敲。
  “如果这里什么都没有,怪谈也没必要抹掉你的记忆了。”
  接下来是成人礼。
  五班的学生忐忑站在站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聚光灯和铁架从高空坠落,将底下数人砸个正着。
  竖立的金属背板轰然倒塌,压在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身上,勉强逃过一劫的五名学生被吓得半死。
  其他班级的透明人想来帮忙,手却从崩断的钢筋里穿了过去。
  随后,他们便如一滴在阳光下蒸发的水般,没了身影。
  怪谈还要在此刻雪上加霜,通过喇叭,再次向剩下的幸存者下达通知。
  【由于舞台意外,成人礼暂停举行,请各位同学暂时在台下找到自己的座位,好好坐下。】
  【下面,我们来拍摄年级合照。】
  年级合照。
  只有五个……不,四个人的年级吗?
  这太地狱了。
  有风在作,吹过树梢,不少树叶一碰即落,打着转纷纷洒下,层层叠叠地堆积到舞台之上。
  旁边摄像机尽职尽责地记录着这一切。
  学生们不敢违抗规则,哆哆嗦嗦地按广播说的去做,展露恐惧的笑颜。
  “咔嚓。”
  一道闪光灯划过,架在座椅前方的拍立得,在无人控制的情况下,自动连拍了数张照片。
  随后一张张相似到相同的照片从相机的下方飘出,被风吹起,飞向高空。
  范意伸手接住。
  照片薄薄的,却有很大一张。被截住之后,它被风吹得扭曲变形,仿佛多搓一下就会破裂。
  范意小心地拿了下来。
  照片内部,座无虚席。
  全员满座。
  高三年级共386人,包括一名不存在的人。
  没有老师,387道身影全在上面。
  已经死去的人,在照片上露着惨白僵硬的表情,死气沉沉。
  还活着的人,他们哭丧着一张脸,被分别挂在四个角落里,他们现实是什么情况,照片里就是什么情况。
  而照片最中间的位置,坐着一名长发女生。
  她在画面里头的面容不像死者那样铁青,亦不如现在还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几位幸存者般难看。
  她甚至在笑,嘴角挂着一抹浅淡的微笑,很认真地在看镜头。
  其余四个学生,挂在四个角落。
  范意觉着这年级合照的模样有些眼熟,用手指在边缘勾摹了一圈,接着双手轻轻地拉住相片边角,对准阳光,找好角度,完整显示出真实的形状。
  是骷髅头。
  年级合照上,那么多班级并行排在一起,多出的部分就往外延伸一些,最终凝固成现在的模样。
  混入五班中间的,不存在的第五个人。
  而少女所在的位置,正好是骷髅头的最中间。
  她是陈暖。
  而就在相片下方,不知谁人用笔写下了一行小字。
  是在相片未被风抛上高空前就留下的痕迹。
  透明人支着自己最后的力气,无声地厮喊着,拼尽全力,想把自己想表达的,却再也没有机会表达的东西描写出来。
  它写:“毕业快乐,陈暖。”
  *
  在怪谈的最后,陈暖带着那张年级合照,坐在枯叶之上,放走了最后剩下的四名学生,没有再动杀心。
  她坐在位置上,把歌谣轻轻哼起。
  “学校……”
  “诡谲的故事……”
  手上逐渐用力,抓破了照片,在上面戳开几个窟窿。
  好在她拍的照片够多,一张坏了,还有别的。
  她仿佛陷入了思绪里,想起了久远不曾回忆起的故事,逐渐影响整则怪谈,把画面变得扭曲。
  于是范意和叶玫看到了——
  高二的那年夏天,玻璃碎片沾满鲜血,走廊上有饮料流淌了一地,甜丝丝地招来蚂蚁。
  陈暖嘴角吐出白沫,浑身抽搐,无力地向着视野尽头,那些惊慌失措跑远的学生,伸出最后的手。
  停止了呼吸。
  她购买的饮料被人动了手脚。
  作为班里的“透明人”,她几乎从不与人社交。
  每天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上课、下课,交作业,在家和学校两点一线。
  因为性子沉闷的缘故,班里没多少人特地去注意她,除了交作业或班级活动,也没有人主动找过她。
  哪怕老师布置了分组作业,她也是那个安安静静地被忽略,最后才被班长协商,找人少的一组挑走的人。
  直到某天,她招惹到了同班一个男生。
  分明是对方打闹没有注意,先碰翻了她的水杯,导致刚打的热水洒了对方一身。
  却迎来了无边的谩骂与指责。
  她不善言辞,为自己辩解的语句太单薄,讲了几句就发现自己说不过对方,那人恶狠狠地放话,说不会让她好过。
  演变成为暴力。
  在她之前,班里还有过四名被暴力对待过的对象。
  她想,也许是因为她一次次把那些事看在眼里,却无动于衷,遭了报应吧。
  起初,陈暖忍下了。
  可她退一步,那些人却越来越过分,尝到甜头后愈发得寸进尺。
  于是有了无端被用红笔写下诅咒词句的书本,偶尔出现在桌洞里的死老鼠,假装自己不注意泼了她一身的水。
  陈暖会无视掉这些,死老鼠和诅咒,她并不害怕,并觉得肮脏和幼稚。只对泼水的行径颇有微词,一向沉默的她忍不住骂了几嘴。
  于是,那些人趁她去洗手间时,在她的饮料里下了一些带有刺激性的猛料。
  然后拖着她到走廊,抓着她的头发,逼着她把东西喝下去。
  那些家伙本来想看到她被呛到时的表情,想陈暖向他们求饶,再嘻嘻哈哈地嘲笑一番,就算警告。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陈暖对他们放在饮料里的东西急性过敏。
  他们不以为意,竟然还在她明显表现出不适时,压住她,继续强行往里头灌。
  难受,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自己有多难受。
  忍无可忍的陈暖做了她这辈子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反抗。
  她撑起力气,用喝了一半的饮料玻璃瓶,狠狠砸了面前人的脑袋。
  血不是她的,她砸人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对方当场捂着脑袋昏厥。
  可是最终却是她倒在别人的血里死去。
  严重的过敏反应发作,意识逐渐模糊。
  生命的最后,她人生的一切,如走马般在几秒之内,如蹁跹的蝴蝶飞速掠过。
  她想,她其实一直都不喜欢被人忽略的感受,不喜欢做每次活动里被剩下的那个人。
  她很期待能和人交流,接触,做好朋友。
  只是言语笨拙,不知怎样交流才能得体。喜好也十分小众,就算找人开了话题,也聊不到三句。
  ……即便如此。她也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对未来的憧憬。
  纵使父母很忙,总是早出晚归,平时很少管她,但陈暖知道,他们是爱自己的。
  会关照她的冷暖,会尽量在不忙的时候给她□□吃的饭菜,知道她的喜好……
  陈暖一路想到毕业,想到高考结束。
  想象自己会上哪一所大学,想象自己毕业后找一份稳定的工作,闲暇时做自己喜欢的东西,仅此而已。
  她不想在这里停止。
  所以怎么可能不恨呢,就因为这几个畜生恶意的玩笑。
  被毁了。
  以后,也什么都没有了。
  在她死去的时候,范意看到了一样眼熟的东西,从她的脖前滑了出来。
  被那些学生在忙乱之中踩踏而过,形状破碎。
  那是,专门用以压制灵鬼气息的护身符。
  范意说:“原来如此……”
  “她和我一样,是灵鬼。”
  诡物想吮吸她的生命,又苦于她有护身符保护。
  于是制造了一系列的意外,在这个班级撒播无端的恶,影响着正常人的思维,把她变成“透明人”般的存在。
  最后,借刀杀人。
  毕竟,诡物当初也是这么对待范意的。
  使尽各种手段,从他身边的人下手,让他摘掉护身符,把他逼走。
  这是灵鬼的宿命。
  也是她死后,强烈的憎恶燃烧成最扭曲的怪谈,将“透明人”反吞噬的缘由。
  她看着怪谈,像玩着游戏,甚至创造了一个本不应存在的“自己”入局。
  在条件满足,她点击画面的时候,便是一条生命在此逝去。
  就像“透明人”当初对她做的那样。
  她把死亡送给了在这里的所有人。


第146章 Life and death 25
  “生与死。”
  *
  等两人从名为“透明人”的怪谈回放里出来时, 外面的时间已至中午,外面钟楼的播报声响起,在校园里悠悠回荡。
  第四节课早早地下了课。
  这个点正是吃午饭的时间, 路白月似乎知道他们会从这里出来, 已经站在高三的班级门口等待。
  看到他们出来, 路白月轻飘飘地笑了一声:
  “如果其他人知道利用这种方式就能逃过第四节课的死亡卡秒,估计会发疯。”
  “知道也用不了, ”叶玫说,“你觉得诡物会那么轻易放过我们?”
  “怪谈发生的时间在早读课中途,想中途离开,只能找理由。”
  “一节课绝不会让那么多人出去上厕所。一个人可以, 两个人也行,三个人睁只眼闭只眼,四个人悬。”
  “对对对, ”路白月敷衍道,很快又恢复了他那副散散漫漫的表情,“现在, 我手里有一个坏消息, 和一个更坏的消息, 你俩打算听哪个?”
  范意掀起眼皮,不想跟他玩选择题:“你直说得了,怪谈里卖什么关子。”
  “临昕橘, 你这样真的很不可爱,”路白月唉声叹气, “说话软一点嘛。”
  范意盯着路白月:“。”
  想死就明说,不用这么委婉。
  路白月撇嘴,压低声音道:
  “这周目, 我们出不去了。”
  范意没表现出过多的情绪:“第二个坏消息呢?”
  路白月:“下周目,你记得跑远些。”
  “你是转校生,一进轮回,就直接离开教室,往外跑别回头。越远越好。”
  “他们追出去就死。”
  范意静了静。
  他说:“这算明目张胆地违反规则。”
  “怕什么,”路白月道,“你是BUG,怪谈不能用常规的方法杀死你。”
  范意:“是吗?”
  “那你又为什么每堂课都安安稳稳地坐在教室上完呢?既然我和你都不会被这种方法杀死,大胆到外面去,随便作就可以了。”
  范意揭穿他:“这种违规是有限度的,我们违规一次,就被怪谈的污染多侵吞一分,直到我们终于可以被它点击死亡。”
  “况且,要离开这则怪谈,必须要走完所有的流程,上课,跑操,年级合照,毕业照……一个都少不了。”
  “不然你也不会说,我们这周目出不去了。”
  他说:“因为我和叶瑰没有做完前两个流程,到高三去看了怪谈。”
  “是不是?”
  路白月沉默了一会儿,才下意识扯了扯自己的袖口,无奈道:“临昕橘,你有时候能不能不要那么敏锐。”
  “这样搞得我很尴尬。”
  范意:“然后呢?”
  “我帮你找出线索与关键,抵制精神污染,然后被你利用完后,成为你通关的垫脚石?”
  “是不是我这几周目对你态度太好,让你忘记了,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信任。”
  始于陷害的交集。
  “我可没有骗你,也没有那个意思,”路白月吐出一口气认栽,举手投降,“虽然我有前科,你会这么想我也无可厚非,但我这不是来提醒你的嘛。”
  路白月说:“他们要杀你。”
  在路白月让他跑的时候,范意就已经猜到了。
  这个“他们”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一次次死亡带来的精神压力无可估量,从小枝和那位通灵者想要他死开始,范意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作为不在怪谈计划内的,凭空插足其中的通灵者,怪谈一直在研究着,如何将范意与路白月两人杀死的攻略。
  现在,它找到了。
  利用人。
  人性是最脆弱的东西,也是最强大的东西。
  能在关键时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也能被它操控、诱导,直到被绝望吞噬。
  路白月的袖上还沾着血迹。
  他在来找范意前,特地把袖子往内翻了几圈,也没能彻底掩盖住这狰狞的痕迹。
  周围空空旷旷的,只有他一个人在上面等着范意出来。
  叶玫出声问:“所以,其他人都死了,对吗?”
  “嗯,”路白月说,“有些是因乌鸦而死,有些是我杀的。”
  “那陈暖呢?”范意问。
  路白月:“死了。”
  “反正我不是第一次杀她。”
  *
  三人最后一起把这周目走到结尾,好好地摸索了一遍下午的流程,范意才将时间再次倒流。
  第二十七周目。
  范意站在讲台前,手里还捏着粉笔,正要往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耳畔尽是风声,吵得他耳疼,连心神也没法宁静,阳光从窗外洒落进来,很冷。
  他偏过头,一枚飞镖从他的脸侧擦过,正正钉入黑板中央,没入其中数寸。
  变故开始。
  最前排的通灵者紧随飞镖而上,头头锐利的剪刀直奔着范意的后背去!
  范意反手抽下黑板上的飞镖,扭身一把将最锋利的部分扎进那人脸中!
  往下划,刺出难以愈合的伤痕。
  他们真的动手了。
  “呜啊……呜……呜呜……”
  范意一把解决了面前捂住脸痛苦哭泣的人,血液从他的指缝间漏出来,下一秒直接攥住飞镖,精准地朝最开始袭击他的那人掷去!
  一击插入喉间。
  他们死时的脸上都没有痛苦。
  除了呕血时象征性发出呜咽的声音外,只剩下了麻木。
  早预料到自己会死的麻木。
  或许对他们而言,这样死去,远比在第四堂课被一次次生吞血肉,疼痛到死,再重来,重新受一次折磨要痛快得多。
  又有一位通灵者抖着身体站起来。
  这回不用范意动手,叶玫的接近悄无声息,如鬼魅般来到那人身后。
  在对方要拿灵异道具对付范意时,反手拽住那人的后衣领,按着脑袋往课桌的一角撞!
  与此同时,他的袖中抖落数枚长钉,盲投出去,从背后穿刺进前面一排人的腹部!
  他们难以置信地扭过头,还没提起力气站立,涂在钉上的毒便发作,一整排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少顷就没了气息。
  “……真荒唐。”
  坐在一旁,目睹一切的纪晨曦扭头问叶玫:“可以给我一个你杀他们的理由吗?”
  “还不明显?”叶玫收回长钉,在众人警惕的目光里,用纸巾擦过刚刚碰过鲜血的手指,“他们要杀临昕橘。”
  因为自己被这些人追杀过,所以叶玫清楚,当这些人动了杀心时,会是什么模样。
  纪晨曦说:“他们要杀的是临昕橘,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想保他,小心自己也成为被报复的对象。”
  到了现在,谁还能不清楚这些人动手的理由。
  或者说,在场每个死过多次的人,定然都或多或少地诞生过这样的想法。
  “解脱”的想法。
  纪晨曦:“你不是也死过好几次吗?应该和我们一样清楚,记忆会杀人,疼痛也会。”
  “死去的痛苦一遍又一遍地重来,恐惧每分每秒地萦绕周身,而这种折磨漫长到看不见边。只要临昕橘不死,就永无止境……”
  “他们、我们生不如死。”
  “如果临昕橘没有来过,没有倒流时间的能力,他们不会这么痛苦。”
  “这是原罪。”
  “他死了,所有人都能得到解脱。”
  纪晨曦的话,全班都能够听见。
  仿佛带有蛊惑人心的力量,越来越多的通灵者按捺不住,他们控制不住自己,一旦想到第四节课的遭遇,就会浑身发抖。
  恐惧迸发出强烈的憎恶,统统指向了范意。
  叶玫并不打算和纪晨曦废话。
  在第四节课,纪晨曦死去的次数屈指可数。想来有些本事,除言语外,他没有对范意动手的意思,叶玫也就不选择节外生枝。
  他猜测,必然是怪谈上周目做了什么,才让这些通灵者犹豫的态度急转直下。
  叶玫从桌上翻过去,顺手用长钉刺进一个伺机而动的通灵者的后脑。
  “你们想死,”叶玫难得地没有带上他惯来的笑意,“别带上我。”
  “说得像是谁想死一样……”
  有个通灵者忍了好久,握着拳头站起,声音压抑而沙哑:“既然怎么样都会出事,倒不如来个痛快,反复折磨算什么。”
  “你就那么相信他,帮他?我可以说,他就是怪谈派来……收割我们苦难的人。”
  “不,说不定他就是那个不存在者,证明他身份的你也不是好东西。”
  “就算不是,他也该死。”
  “这个人,临昕橘,他一次都没死过,怎么可能明白我们的感受?”
  范意用手指搭住讲台,听到他们的话,不由得扯了扯唇角。
  他开口,似是想反驳,话到了嘴边,又忽然觉得他自己似乎没有立场说这种话。
  这是最令范意无可否认的事实——
  这些通灵者的想法,他曾经也有过。
  在G4444号列车上一遍遍下车,一遍遍死去重活的时候。
  也想过,如果能彻底解脱就好了。
  若不是时机不对,范意真的很想反问:他没有死过吗?
  若是没有,那G4444号列车上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又算什么?
  “我死我生。”
  “动手吧。”小枝闭住了眼。
  “我们一起,他们只有那么点人,拦不住的。”
  随着这句的话音落下,阿霖和慕语各冲出来,一把撞到叶玫身上,紧紧拉住了人。
  叶玫反手一扎。
  可哪怕长钉刺进阿霖与慕语的手心,剧痛蔓延全身,对方也没有轻易撒手。
  他当机立断,出手狠辣果决,反拧住这两人的腕子,硬生生“嘎巴”掰断。
  然而就在他们松力的那一瞬间,叶玫刚刚挣脱,盖竹就带着一把刀,朝他劈了过来。
  叶玫快速躲过,刀劈进了桌面中央,与此同时,小枝的匕首也刺了过来!
  叶玫先手一步,长钉扎进小枝的心口。
  可他面对的是怀抱着必死决心的亡命徒——小枝撑起了自己的全部力气。
  他任由叶玫的钉子往深处去,肾上腺素狂飙,哪怕只剩下一口气,也要刀刃划破叶玫的脖颈。
  晚晚挡在许淼与陈暖的身前,用命拦着她们起身帮人。
  范意在看到小枝动作的一瞬间,就抵住自己手中的轮盘。
  通灵者的锁链还是穿在了他的身上,由于范意躲得极快,东西贯穿他的肩胛,近乎撕心裂肺的疼痛刺激着范意的神经,他抿住唇,在匕首划过胸膛之前,以极快的速度转回了轮盘——
  空间扭曲,死去的人重活,受过的伤愈合。
  余痛却仍在。
  面对这种场面,路白月无动于衷。
  “我都说了……”
  他托住脸,在逆流的时间里目光游离。
  “一开始就该离开这间教室的。”


第147章 Life and death 26
  活着, 死去,行尸走肉,杀伐至疲倦, 回头看见千千万万个自己躺在地上, “我”踩着“我”的尸体一路走来。
  眼前还站着无数个, 等待被杀死的“我”。
  *
  第二十八周目。
  “临昕橘来路不明,带来苦难, 你为什么要帮他?”纪晨曦与叶玫僵持。
  叶玫不是第一次被人问这个问题。
  “也许,你死得多了,你就会明白我们了。”纪晨曦叹了口气。
  第二十八周目,同样的位置, 叶玫捂住自己鲜血淋漓的脖颈。
  他滑落在地,没有表露出任何苦痛,恹恹地看着那些以为他没了威胁, 转头就朝范意袭去的通灵者。
  他的手心一翻,长钉破空掷出!
  叶玫的力气没有那样大,能支撑他在不断流血的情况下还能对通灵者一击毙命。
  可这是灵异道具, 附着在上边的诡物张开口, 狠狠咬住那些人的后颈。
  他不能说话, 手指抓住身后的桌面,抹出一道鲜艳的血痕。
  许淼倒在教室门前,身上的伤口逐渐溃烂, 涂到武器上的毒通过血液侵蚀,蔓延全身。
  陈暖被尖刺穿了胸膛。
  范意微微喘着气, 身上冷得厉害,近乎失去感知,只觉手心的轮盘又硌又烫。
  他的脸色苍白, 水珠从发梢滚落,落到眼睫上,模糊了视线,却不知自己看到的是水是血。
  此刻的范意,就像一只精致而漂亮的瓷娃娃,瞧上去极其脆弱,毫无杀伤力。
  然后,范意出手。
  他一把掼住朝他扑来的一人,抓着脑袋往下压,反踢掉要刺进他腰部的刀刃,单手接住并扎进那人胸膛。
  这些早已崩溃的人,攻击全凭本能,毫无章法,一对一并不难对付。
  难应付的,是那些清醒着沉沦的。
  太多了。
  现在除了叶玫外,只有许淼和陈暖肯站在他这边,还有各种古怪的道具竭力使出。
  他们被拘于这小小的教室之中,应付这么多人,实在左支右绌,最后狼狈不堪。
  “死吧。”
  在某根笨重的管子朝范意的后脑击来前,他拨动了轮盘。
  路白月起身,望向夏以调的方向。
  *
  第二十九周目。
  满室狼藉。
  地上钉满了银色的长钉,怪谈似乎掺了某种弄人的恶趣味。每回叶玫死时,伤处都留在同一位置,且愈发严重,这回直接被穿了个稀烂。
  其他人都死了,死于残杀。
  早读课后,教室里活下来的人,就只剩被另外三人死保的范意,和从头到尾都在位上没动的路白月与夏以调。
  范意撑着又冷又疲惫的身体,走到座位前,问路白月:“你还想等到什么时候?还不帮忙?”
  路白月:“我不想死啊。”
  他往后一靠:“你也看见了,帮你,会被那些人一起杀掉。”
  “我上赶着干嘛呢?反正你半天没死的。”
  这态度可和之前大相径庭。
  路白月摇摇椅背:“等你什么时候真的要死了,再说嘛。”
  范意:“我证明了。”
  路白月:“什么?”
  范意:“我们可以杀掉其他被蛊惑的人,活下来。”
  “四个人就可以,算上你,只要配合得好,到时我们有概率一个不死。”
  “你以为他们都是蠢货吗?”路白月笑道,“他们这次可是学聪明了,夺过长钉,聚起来穿烂了叶玫的喉咙。下一次,你们反杀他们的伎俩,可不一定作效。”
  范意:“你的意思是,我会蠢到用同一招来应付他们?”
  路白月一哽:“……我没有这么说。”
  “行,那你就看着吧。”
  范意不再多劝,末了,又补上一句警告:“路白月,你最好把你知道的东西都告诉我。”
  “第二十六周目发生了什么,你又知道了什么,态度这么急转直下。”
  “不然我就算死了,也要拉你当垫背的。”
  “……”
  路白月说:“拉吧。”
  他叹了一声:“不好意思啊,我只是还想再争取一下。”
  “临昕橘,什么时候你们四个能全部活到最后,我就告诉你。”
  范意不想跟他谈条件,看向夏以调。
  夏以调别过脸,拿刀抵到自己的胸前,重复之前的话:“放弃他们吧,包括帮你的那几个,临昕橘。”
  “如果你还抱有他们可以救的想法,试图把能活下来的人联合起来,阻止这场逃杀的话。”
  “是不会结束的。”
  “啧。”
  范意确定了夏以调不会和他说线索后,垂了垂眼。
  他深吸了口气,张开手。
  掌心立刻“噗”地涌出一簇小小的、没有温度的火苗。
  路白月愣了愣:“这是什么?”
  范意:“我的底牌。”
  这是范意身作灵鬼的能力,他可以将体内的灵异值凝聚到极致,以具象化的形态燃烧。
  真正使用时,可堪破一切死局。
  这举动会耗掉范意身体里的大半灵异值,随后会变得浑身无力。虽能够正常行动,却对身体是种极大的耗损,没个把月难以恢复,他不会轻易使用。
  当初在Cold Cemetery的花园迷宫,范意就想过,如果林寄雪不配合,他就用这底牌带白粥和张慕川离开。
  所以,除了刚接触诡物时生疏,拿它保命之外,范意就再也没用过这招。
  他在A+级怪谈里都没用过。
  ……短时间内只能使用一次,必须要放到最关键的节点之上。
  范意收起火苗,朝路白月露了个挑衅的笑。
  他说:“回去我要在你们的名单上给你加悬赏。”
  路白月愣了愣。
  随即,他低头笑了。
  第三十周目。
  叶玫透过匕首的寒光,发现自己脖颈上留下了一道疤痕。
  消不去。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学校的小超市里,白蜡烛的火苗正疯狂地燃烧着,蜡泪凝结成灰。
  代价开始索取了。
  教室内一团乱象,班里原本被灵异道具怎么打都无法动弹的门板,“咣当”一下,眨眼倒塌,有一名通灵者正抵着叶玫的长钉,背靠着们,一个错步踏到了门外。
  违反了怪谈的规则。
  他的表情瞬间变了,主动往叶玫的钉上送,血喷涌到叶玫的手背上。
  而讲台后,向来冷眼旁观的老师咧嘴。
  它借着推那名违规者的力道,把叶玫一并推了出去。
  刀片割断气口。
  *
  第三十一周目。
  “你们每次就非要刀同一处吗?”
  叶玫抬手捂住自己的脖颈,这回他不再使用长钉。而是从袖中换了一条银鞭出来。
  这银鞭也是灵异道具,会吃人。
  使用的同时,副作用也极大,会反噬自身。
  混乱之中,纪晨曦缠住叶玫的银鞭,声音冷淡。
  “你们都已经死过这么多回了,还是要向着临昕橘吗。”他问。
  “他不死,哪怕重来百遍,也只是在继续无谓的痛苦。”
  说着,纪晨曦仰起头,转向另外两人:“而且,就算叶瑰不在不清楚,许淼、陈暖,你们两个应该知道吧。”
  “那个事实。”
  “有意义吗?”
  许淼迅速切断了一个通灵者的手腕,嗤笑道:“你管我呢?!”
  她就是纯粹看不惯这些被命运操控,屈服逃避的傀儡。
  陈暖笑笑,没说话。
  叶玫以为他都拿出来银鞭,这回会顺利些,然而确实就像路白月说的,这些通灵者都不傻。
  他们也在失败后拼命寻找着破绽,一次比一次要难对付。
  血刃穿透手掌,扎进叶玫的脖颈。
  另一边,范意按住自己的小腹,那里被活生生撕开一块,疼痛欲裂。
  时间再次倒流。
  *
  第三十二周目、三十三周目、三十四周目……
  第四十五周目、四十六周目、四十七周目……
  第八十三周目。
  叶玫看到自己已经深得不能再深的伤口,用自己的手死死挡住,手里银鞭延伸得很长。
  他在变冷,已经冷到死僵的地步。
  不止是他,还有些人的状态也在一同变差。
  尤其是范意,每次回溯,他的脸色都会下去几分,现今已如死人一般难看。
  每个人都撑着行将崩溃的精神,如风中残烛,支离破碎地烧着。
  还要坚持吗。
  还要再接着回溯下去吗。
  许淼已经提不起力气,成为每周目最先被那些家伙杀掉的人。
  范意扶着黑板发颤,冻到没有知觉。只能凭借本能操控着自己动作,却每回都能在别人费尽心机袭来,而自己堪死之时,及时逆转时间。
  他们也试过抢时间轮盘。
  可每次抢到前,范意就会赶上时间再来。
  “……你们真的想挣扎上百遍吗?”
  纪晨曦扶着桌角,原本能稳稳当当被他攥住的武器滑溜溜的,在手里,握也握不住。
  “……”许淼不说话了,但她用沉默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陈暖是在场气色最好的人,她站得很直,把手背到身后,看着所有人,笑容很甜。
  除了范意,似乎没有人发现她的异状。
  范意发现,周目越往后拖,陈暖死去的次数就越少。
  她有几次甚至是故意送上去死的。
  上周目是她的第30次死亡。
  叶玫闭上眼睛。
  “百遍怎么样?”他轻声说着,回答着纪晨曦的话,“哪怕死去千万遍,我的选择都一样。”
  “我站在正确的一边,临昕橘。”
  “……哪怕千千万万遍。”
  范意抬起眼,缓缓松开了撑到黑板上的手。
  “这样,”他说,“八十多个轮回,这么一算,我们也快认识小一个半月了。”
  他碰了碰叶玫。
  范意的身体虽变得迟钝,但他的感知力却随轮回次数的增长而更加敏感。
  他能听着所有被淹没在怪谈里的,最微弱的声音,提前偏头,避开致命一击。
  最后,范意看向陈暖和许淼,慢慢搓着自己的手指,把脑海里的所有线索串联。
  他说:“就是这周目了。动手吧,我们。”
  范意张开了手心的火:“这次,一定要全部活下来。”
  “我们四个。”


第148章 Life and death 27
  猜忌, 怀疑,脆弱的记忆,死亡的阴影, 恐惧催生偏执, 令人变得“大胆”并为之疯狂。
  他们合了影, 笑着招呼。
  然后,他们死去了。
  *
  一触即发。
  范意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取出一副被精心装在盒子里的手套, 先前他怕弄污了,一直没拿出来过。
  现在,他需要这个,来辅助他进行操控。
  范意一边戴, 一边躲过那些通灵者已明显缓慢下来的攻击,顺势踹上了其中一人的小腹。
  有微弱的火焰在他的手心里烧,不烫人, 却能源源不绝地焚灼周边所有属于诡物的污染,碎裂成灰色的残渣,噼里啪啦地洒在地上。
  叶玫见现状, 卸下银鞭, 把武器换回长钉。
  “这是什么?”
  隔着一段距离, 纪晨曦无端地感受到了某种疼痛,就像皮肤在被烧灼,分明不热, 却如被烫伤般火辣辣地疼。
  他望向临昕橘:“你还有藏起来的手段?”
  范意很早之前就窝着一肚子火,说话带刺:“你管我藏不藏呢?拿这东西对付你们, 真浪费。”
  他的声音很冷:“我看得出来,你没有疯,也不是求解脱。这么执着, 是为了什么?”
  “……”
  他的确没有像别的不顾一切的通灵者那样,彻底红了眼。
  范意看得出来,纪晨曦并不是在针对他,每回对方最先找的人,都是叶玫。
  “抱歉,”纪晨曦说,“就当我还怀有不切实际的妄想好了。”
  范意抿唇不语,掐住从自己背后击来的手掌,掼下对方藏着毒针的戒指。
  那人惊叫了出来,范意趁机将露出针尖戒指塞到对方口中,捂住嘴。
  针尖划破舌头和嗓子,往腹中滚。
  他垂着眼,认真分析着纪晨曦话里的信息。
  什么妄想?关于活着吗?
  他记得路白月之前也这么说过。
  又是一个通灵者冲他击来。
  范意吐出一口冰冷的气。
  他攥住了手,再张开。已然下定决心,以灵鬼磅礴的灵异值为燃料,无数的火花猝然点起,在这一隅教室灼灼燃烧!
  陈暖轻而易举地斩断数名通灵者的头颅,救下险些被杀死的许淼。
  在范意动手的刹那,她猛然低下头,看着源源滚入自己手心的,星星点点的火。
  竟然是污染,对诡物来说最美味的……养料。
  没有温度的火焰助长她的力量,侵蚀通灵者的气力。
  火星掉落在通灵者的灵异道具上,吞噬掉上面附着的污染或灵异值,令它们全部失效。
  能清掉污染,也能吞噬灵异值。
  能给叶玫和许淼助益,也能帮她提升。
  陈暖意识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停住动作。
  范意竟然将自己的灵异值全数凝聚,令其在污染与灵异值之间自由转换。
  灵异值对通灵者极为重要,是通灵者命脉的构成,尤其是灵鬼。
  向来只有灵鬼拼命把侵入体内的污染净化成灵异值的份,主动将灵异值反逆转成为污染……是一步极其危险的棋。
  何况在两者之间来回切换。
  得对自己把控灵异值的能力抱有多大的自信,才会面无表情地动用这种招数。
  起码她找不出第二个敢这样做的灵鬼。
  范意把这张底牌藏得严实,没有透露分毫,直到此刻,明亮的火花将整间教室染成炽烈的金色,瞬间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在范意的加持之下,这周目他们清场的效率尤其恐怖,且没有一个人死去。
  “……通灵者无法空手将自己的灵异值具象化到体外,只能通过道具引出。”
  纪晨曦的肩膀被叶玫钉穿,卡在墙壁上,汩汩鲜血不停地冒。
  他的目光越过准备杀他的叶玫,看向真正控场的范意,苦笑出声:
  “但是灵鬼和诡物可以。”
  范意回视他。
  他一步步上前,叶玫给范意让道,顺便打掉将从范意发边掠过的一把刺刀。
  范意把叶玫扎进去的钉子拔出来。
  他捏着头,没让纪晨曦的血弄脏自己的手套。
  范意说:“你不应该知道这种事。”
  “这引出灵异值的法子是我自己挖掘出来的,除我之外,很难找到第二个灵鬼会用。连通灵者协会和论坛都没有记载。”
  “除非……”
  范意反手将长钉扔出,正中一人的脑门,同时掺着强大灵异值的火焰扭曲成污染,揉进纪晨曦的心口。
  烈火“砰”地在其中炸开。
  全是内伤,他的器官衰竭在体内,破碎堆积。
  纪晨曦在短暂的一阵抽搐过后,便悄无声息地滑落在地,没了生息。
  所有周目的细枝末节相连在一起,一块一块地被拼凑,范意想,自己或许猜到了。
  不论是这些通灵者的话语,行动,还是状态,无不告诉着他一个答案。
  “……除非,你们早就看过了所有的未来。”
  “在第二十六周目。”
  一片乱象里,路白月倒显得分外悠闲。
  他撕下学生手册的最后一页,用这张白纸在手里叠了一只纸船,还放到桌面上来回地划。
  另一边,陈暖将一名通灵者提起来,扔到角落。
  角落滑落的花瓶砸到对方的头顶,顷刻头破血流。
  花瓶的碎片溅到一旁的路白月脚边。
  路白月在纸船上折下了一角。
  他叠着叠着,忽觉索然无味。
  说不清是何缘故,路白月低头,弯腰拾起一块碎片,出了手。
  “嗖”地飞向最后一个袭向范意的通灵者。
  上面被污染包裹,以无比锋利的形态,撞进那人最脆弱的眼睛里。
  路白月想,果然。
  他也是诡物,从很早以前就是了,能够操纵污染的本领不减。
  做完这一切,范意没有再回头看那最后一个倒下的人,而是把冰冷的目光转投向路白月。
  他问:“你为什么出手?”
  “就算没有你,这次我们也能活。”
  路白月直接开始讲他那套歪理:
  “对呀,这不是确定你们这次能活,我才敢帮忙吗?顺便也好表达一下我的诚意,以免你应激,把我一起干掉。”
  他起身,踩着脚下的鲜红,逐步朝范意靠近,又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没有继续动。
  路白月说:“临昕橘,我嘛,虽然算不上个好人,但是我答应过你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毕竟,我还是很喜欢你的,可不希望你继续讨厌我了。”
  许淼支起身体,经过这么多轮的耗损,她早已经到了极限,她在座位上坐着,想开口和范意解释之前的事,到头发现吐出的话音极轻,已经说不出口。
  先前被追杀,抽不出空来解释,现在终于清了场,她却没有力气再讲。
  陈暖不过来,她坐在桌子上,把玩着手里的粉笔盒。
  似乎只能听路白月来讲——
  来拼凑这则怪谈中,未被了解的最后一块拼图。
  *
  第二十五周目。
  纪晨曦从满室的乌鸦与残躯中走出来。
  范意他们去了楼上的高三,想必是有线索要查,纪晨曦往上面看了一眼,便没有再管。
  他决定按这场异变开始前自己的调查进度走,去一趟监控室。
  于是他在里面看到了无数的屏幕,每块屏幕上都挂着他们死时的模样。
  甚至还有在前几个画面里已经死去的人,在以活人的身份继续留存在其他的画面里。
  和范意提供的事实一模一样。
  纪晨曦自己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其他的线索。
  最后,纪晨曦推开监控室内部的门,想看看范意所提到过的,那个镶嵌着时间轮盘,用以操控大钟的房间——
  他愣住了。
  因为门后在等他的,不是所谓的机械装置。
  而是另一面时钟,一面每一格指针都嵌着一幅画面的钟。
  怪谈有意为之,它把这个可以改变一切命运的线索,放到这个时候,告诉了纪晨曦。
  里面藏着他们所有的过去与未来。
  连上面的信息也十分明确,一目了然。
  起初的纪晨曦,怀揣着兴奋的心情,去触碰了这条暂时无人发现的线索。
  随后他慢慢察觉到,似乎有哪些地方不大对劲。
  这周目往后的未来里,他看到了他们不断死去,最后永远留在这里的结局。
  如果这是单单只是未来的话,纪晨曦还会对这种预言抱有怀疑态度,并为之继续坚持,只为将其打破。
  可是,其中的关键却在于——
  范意,这个能够重置时间,给他们带来生存希望的通灵者,与他们并不在一条时间线上。
  外面的世界里,范意进入这则怪谈的时间,是24年。
  而他们,来自18年。
  分歧就出在此处。
  在范意的认知中,在现实的时间线上,“不存在的人”早已结束,结果毋庸置疑。
  这则怪谈,只有叶玫一个人活了下来。
  其他的人全都死了。
  “……”
  “如果过去能够被人为撼动,那么最初促使怪谈诞生的悲剧,就不会发生。”
  “人总以为自己能通过努力改变过去,殊不知自己的行为,早就已经构成了因果的一环。”
  不知何时,本该在这周目死去的夏以调出现在纪晨曦身后。
  他的手心里拨着怀表,踱着轻盈至极步子,在纪晨曦的身后,像鬼一样自言自语:
  “过去不会被改变。”
  “你们以为那是未来,可对于临昕橘来说,是早就被注定好结局的事实。”
  “而他的出现,也只是为这个结局的发生,完成闭环而已。”
  夏以调走到纪晨曦身前,回头看向他:“你就不觉得奇怪吗?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临时插入怪谈的人呢?他还是个灵鬼,有这么大的本事,却名不见经传。”
  纪晨曦与夏以调对上视线。
  夏以调冲着他笑:“若是不信,你们大可以去尝试一下。”
  “杀掉这则怪谈唯一的幸存者,叶瑰。”
  纪晨曦蹙眉:“叶瑰都死过好几次了。”
  夏以调:“那他真的死了吗?”
  “是不是,重新来过了?”
  “……”
  “你是诡物吧,我亲眼看到你这周目死去了,”纪晨曦反驳,“凭什么听你的?”
  夏以调无奈道:“要是我想,没人会发现我已经死去,你也一样。”
  “你可以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也可以继续尝试,我只是在为你们提供忠告,看看你们的挣扎,究竟有没有用。”
  “只是不清楚,如果大家知道了自己命中注定会死,没有任何活下来的可能性这个事实……会如何看待自己的这段经历呢?”
  纪晨曦:“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夏以调打开手里的怀表,玩儿似的转了两圈,语气沉稳,就像在阐述着一个事实:“一次次地死去,一次次地以极痛苦的方式死去,最后发现自己根本是在做没有用的挣扎,他们注定会死,一定会死,只是在徒劳里重复着被折磨的命运。”
  “人的崩溃只要一瞬间,把支撑他们活着的唯一希望摧毁,就塌了。”
  “猜猜他们会恨谁?”
  纪晨曦一阵心惊。
  “愿不愿意相信,随你们,”夏以调说,“如果你们能让叶瑰彻底死亡,或者有自信集体活过第四节课……也许命运真的会因此改变。”
  “不然,就放弃吧。”
  然后,是第二十六周目。
  叶玫和范意去了楼上,去查位于高三教室的另一则怪谈。
  只留他们面对怪谈的死亡陷阱。
  早在夏以调出现的时候,纪晨曦就有预感,怪谈里可能要变天。
  他的预感很快就成了真。
  在所有通灵者最为忐忑的第四节课,“老师”抱着电脑进入教室,却没有如往常一样讲起语文。
  它打开投影,把怪谈挖掘而出的,有关于范意与路白月中途掺入他们之中,以及对方来自未来的真相,放给了所有人看。
  并告诉他们,过去不能被改变。
  他们是注定会死的死人。
  那一周目,这些通灵者不止死于乌鸦。
  还死于精神的崩塌。
  被迁怒的路白月杀死了那些发疯的通灵者,许淼死于乌鸦,而他最后面对的,是安静坐在位上的陈暖。
  那一瞬间,路白月想起来了。
  陈暖——
  是那个“不存在的人”。
  倘若结局早已注定,他们便如被命运困囿的囚徒般,越挣扎,就越徒劳。
  路白月何尝不知道过去难以被改变?
  不过是心有妄念。
  一念决定生死。


第149章 Life and death 28
  “你说, 我在想什么呢?”
  路白月将这句说得很轻,比起对话,更像在自言自语。
  他讲累了, 干脆坐到旁边的位置上, 手里玩着东西, 将纸船反复拆了折,折了拆。
  路白月讲的这些, 大多是纪晨曦的视角,当时的他和范意等人一起去了高三的教室,不该知道得这么清楚。
  但除了纪晨曦本人,这件事还有另外的当事人, 就是本该死去的夏以调。
  因此,是谁将第二十五周目的事告诉了路白月,答案不言而喻。
  早读课的下课铃恰好在此时响起。
  还有十分钟, 会上第一堂课。
  范意抬眸,看向夏以调。
  关于这则怪谈,还有最重要的一块拼图尚未补全。
  比如——怪谈的核心和创造这则怪谈的诡物息息相关, 既然陈暖是因“透明人”操纵下的欺凌而死, 那为何在这则怪谈里, 最重要的会是时间?
  只有违反时间相关的规则才会被杀死。
  他们又为什么会一遍遍死去重来?
  又比如,在这里的陈暖是灵鬼,是吃掉了“透明人”, 形成自己怪谈的人。
  既然如此,那夏以调又是什么?
  这家伙, 一边为他们提供线索,表达帮助,无惧死亡;一边又刻意违反规则, 挑拨离间,把他们推向深渊。
  他一直在让范意放弃其他人。
  范意还没说话,夏以调见他看过去,倒主动起来了:“这周目,你们还要动手吗?”
  “想清楚了,你已经把自己最重要的底牌展现给了那些人,同样的招数用上两次,就没有第一次那样有效果了。既然如此,你们肯定也已经抱好了这周目就结束的决心。”
  “选错了,再重来一次,可不会还像现在这么轻松。”
  范意回他:“跟我讲这些没用。”
  夏以调一静。
  范意说:“你自己最清楚,过去不会被改变。”
  “就算我选择错误,也只是在完成属于过去的一环,过程可以曲折,结局早就注定。”
  夏以调没想到范意这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愣了愣,才接道:“可是在你的记忆里,这则怪谈,只有叶瑰活下来了。”
  “他一个人活,不包括你和任何人。”
  “这你也甘心吗?”
  “我看过你的记忆。”夏以调慢慢走过来,“虽然冒犯,但我们对待外来者,总是想谨慎一些。”
  他背着手,走过范意身边:“你觉得,叶瑰当初为什么救你、教你、锻炼你的本事?甚至当你在Cold Cemetery时,生怕你承担不了A+级怪谈,特地找了云见雪来帮你?”
  他裹着蛊惑力量的词句揉进声音里,落到范意耳中:“因为,叶瑰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你会帮助过去的他活下来。”
  “他需要你。”
  叶玫看了眼范意。
  他不想打断两人之间的话题,只在一旁听着,按住了自己伤口狰狞的脖颈。
  碰上的那一刻,一股被不断割断,不断穿刺的恶心感瞬间涌了上来。
  他幻觉到疼痛了。
  叶玫感受了会儿这不存在的疼痛,才缓缓把手放下。
  他不露端倪地侧过身,没跟任何人提及自己的异状,咀嚼着他们方才聊天的内容。
  倘若夏以调和路白月说的都是真的,那么,许多萦绕在他心头的问题,便都能得到解决。
  毕竟,范意没有否认。
  为什么范意会叫他老板。
  为什么范意分明可以平静地分析着他人的死亡,却总是在他死去时露出异样的神色。
  为什么……在这么多人里,范意偏偏坐在了他的身边。
  而且,即便如此,在所有的周目里,范意的选择依然“正确”。
  正确到能够哪怕被设下陷阱,被不断针对,受到那么多的指责,也坚定不移地继续着自己的路。
  叶玫扪心自问。
  自己会在未来利用这样的范意吗?
  不会。
  叶玫平静地想,自己绝不会这样做。
  哪怕死亡千百遍。
  哪怕千千万万遍。
  他有点想为自己解释。然而和范意不在同一条时间线上的他,似乎没办法笃定开口。
  “……”
  “不需要你说。”
  范意果断地从夏以调的身边擦肩而过,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历经了这么多周目,他的身体早就冷得像冰。尤其是现在,为破局他消耗了太多的灵异值,连情感似乎也跟着磨损。
  但他还是面无表情地说完了下边的话:“这周目我不碰你,夏以调,但是你记住。”
  “叶瑰不是你能诟病,并在我面前乱泼脏水的。”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
  如带火星的木棍碰上了氧气,叶玫忽然觉得,他的灵魂似乎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
  又堵,难受得很。
  *
  这一周目,直到第四节课上课前,都没有人再出事。
  叶玫并未回到他原来的位置上,而是坐在范意前面一排的窗边,不知在想什么。
  许淼也是,她的座位本该在教室中间。
  但她站不大动,干脆直接在自己休息的地方继续待着,强打着精神继续听课。
  跑操及体育课是陈暖和夏以调把她扶下去的。
  就算许淼想要自己走,同时也不太愿意让夏以调扶,可僵硬的躯体不会骗人,没人带着,她举步维艰。
  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在这周目松下来后,因轮回次数过多而带来的后遗症来势汹汹,最终把她吞没。
  外面的阳光明媚,暖洋洋地落到他们身上。
  第三节课下课,许淼把范意约到了教室外。
  她无力地撑着自己正流失着感知的身躯,见范意出来,很勉强地冲他扬起了一点嘴角。
  范意仿佛早预见了她要做什么般,没有过多靠近,就站在教室门口,隔了段距离。
  他竭力地忍耐着,不自主捏着自己的指头。
  许淼笑笑:“我现在找你,是不是很突兀?”
  范意:“没有。”
  “好吧。”
  许淼转身,看向楼下刚上完体育课的学生们。
  她的脸上迎着阳光,金灿灿的,就这么停在这里,半天没有下文。
  范意也不催,就在一旁等着。
  好半晌,许淼才说了话:“……我是来道别的。”
  她的一言一语都带着冷气,无法消解,要提起两节课积攒下来的全部力气,才能讲述清楚。
  “长话短说,不用拦我,我的身体已经坏掉,总是会觉得困倦,大概只能到这里了。”
  第四节课这一关极其耗费心神,需要集中精力,在上课到第十分钟的一刹,立即把心中所想的课程切换过来。
  一分一秒都不能松懈,不然错了时间,就会失败。
  许淼清楚,自己现在的状态,根本无法顺利通过第四节课。
  向来不会道别,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得体,于是只能寥寥几句带过,原本她想好了遗书,打算死前交给她本来信任着的小枝。
  现在却觉得,已经没有必要了。
  小枝也杀了她许多次。
  她知道,她活不下来。
  “所以,如果再有下一次轮回,我可能帮不了忙了。”
  她觉得到这里就差不多可以了。
  然而她又想了下,还是多补了一句:“临昕橘,你挺对的,不要听他们胡言乱语。”
  因为她不像他们,到底……
  “不想死。”
  在第四节课前,许淼蜷坐在阳光下,翻过走廊,从三楼坠落。
  范意在她跳下之前伸出了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碰到。
  *
  不久后,第四节课结束。
  没有人在第四节课死去,夏以调不再搞幺蛾子,他们也卡上了中途换课程的时间。
  教室里还满地是没有收拾过的,那些通灵者的尸体。
  一下课,陈暖就从死者的身上踩了过去。
  整间教室都是腥气,哪怕几十个周目下来,也令人感到强烈的不适。
  陈暖走出教室,在门口停住,问他们:“要直接去高三吗?”
  “还是现在去吃饭?”
  叶玫也往外走。
  他绕过那些通灵者的尸体,顺带拉了后头的范意一把。
  “去高三吧,”范意跨出来,“吃不下东西。”
  “好吧,”陈暖说,“那就按照流程走?”
  “嗯。”范意用多了灵异值,副作用刚刚上来,此刻他没什么力气,说话尽量简短。
  陈暖却还在继续问:“说得这么干脆,你有把握吗?这周目。”
  范意懒得再演:“有没有把握,不是要看你吗?”
  陈暖微顿。
  随即她眯起眼,将后背靠在了走廊的栏杆上。
  这栏杆在以往的周目里坏了好几次,旁边还有一条难被察觉的割痕。
  所有人都因范意的话语停住,将注意力挪了过来,包括刚从教室出来的夏以调和路白月。
  叶玫看得出范意现在的心情和状态很差,碰了他一下:“不想回就不回。”
  “我还有问题要问她,”范意说,“这则怪谈的谜团没有完全解决。”
  陈暖说:“问我?”
  范意点头。
  “那你是问错了,”陈暖回答,“问我不如问夏以调,不如去小超市,找那些店里人换信息。”
  她抬手指向叶玫:“或者问他也行,他早在第一周目,就看到了。”
  叶玫:“我不记得。”
  言外之意,是认为怪谈干扰了他的记忆。
  陈暖听到这里,低下头闷闷笑了:“你不记得,干我何事?”
  “我哪来那么大本领,把真相全部藏起来。”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不存在的人,捉不住的烟,教人疑心会是幻听:
  “你不是不记得,而是你不知道,你这段记忆被放到哪了。”
  叶玫倏然抬头。
  陈暖微笑:“你以为阴间的家伙,能安什么好心。”
  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他们哪里还有不能理解的。
  范意直接做出决定:“先不去高三了,叶瑰,我们去小超市。”
  他冰冷的手攥住叶玫,发现他们一样冷。
  叶玫停了停,要换作以前,他不会允许有人这么碰他。
  破天荒的,叶玫没有挣扎,而是吐出一个“行”。
  他俩快步往小超市去,夏以调看了眼陈暖,快步跟上。陈暖落在最后头,不紧不慢地缀着。
  看样子都是往超市走的。
  ……
  徒留路白月站在原地。
  他目送着其他人的背影远去,吹了两声口哨,把自己手里的纸船再次拆开。
  纸页的中间,写着三段话。
  【一、怪谈“不存在的人”,诞生于13年“透明人”为她设下的死局。作为灵鬼的她,在死后成为了诡物,沉睡于黑暗之中。】
  【二、怪谈“透明人”在14年再次动手,吞噬了所有的高三生,促使她的苏醒。最终,她作为“不存在的人”加入怪谈,并放走了四名学生,同时反吞噬了怪谈“透明人”,将其变为了自己的一部分。】
  而最后一段……
  路白月把纸揉成一团,丢进了身后的血泊里。


第150章 Life and death 29
  小超市。
  带着火焰余温的蜡泪顺着烛身滑下, 凝固在底盘里。
  一簇火焰在上方安静地燃烧着。
  夏以调和陈暖没有进到超市,在外面探头等着。
  售货员脸上挂着如面具般固定的微笑。
  它大抵早就知道叶玫和范意会有再来的时候,见到他们进来, 售货员垂下脑袋, 把一支只剩短短一截的白烛推到了叶玫面前。
  那是叶玫支付的代价。
  “您好, ”它颔首,“我们又见面了。”
  “客套话就免了, ”范意单手撑着收银台,“也别跟我装糊涂,东西呢?”
  售货员停了一下。
  随即,它说:“抱歉客人, 不是您的交易,不应该由您来问我们。”
  它们笑容灿烂,好像很高兴。
  “我来吧。”叶玫上前两步, 轻轻地推了推范意,示意范意往后。
  叶玫将桌上的残烛细细端详,抬头问:“这是我的‘代价’, 对吧?”
  这话虽是疑问, 却是笃定的语气。
  “没错。”售货员向蜡烛摊开手。
  知道他们是来兴师问罪, 它也就干脆摊牌:“很抱歉,以这样的方式暂时存储了您换到的东西。但您的代价尚未支付完成,我们无法现在交还。”
  “而且, 您换到的事实,只能是您个人拥有。不得转让以及告知他人。”
  “他人想要知道, 必须付出对等的代价。”
  说完,售货员意有所指地瞥向范意。
  摆明了打算赶人。
  范意把要骂人的话往肚里咽了咽,沉默地赖在原地, 没有动作。
  售货员再次开口:“您如果一定要这样,我们也没办法,这是规定。”
  叶玫:“橘子。”
  范意用舌尖抵着牙齿,一颗一颗地数,他已经猜到了叶玫付出的是什么,心中五味杂陈。
  他把剩下的几包糖往收银台上一推,说:“这些给我退了吧,真相的代价,我也可以支付。”
  售货员:“这几包糖不值钱,送给你也无妨。”
  哪有这么好的事情。范意想。
  这是它们的感谢,还是用不值钱的东西来“感谢”。
  感谢他,利用时间轮盘的一次次轮回,在这里创造了那么多的死生。
  叶玫轻轻地,把手搭在范意的手背上。
  他说:“别闹啊,临昕橘。”
  “得不偿失。”
  范意不想听他的,唇角压得很平,往里抿住。
  叶玫抬手,替范意拢了下他在厮杀中变得乱糟糟的头发,目光落到对方搭在收银台上的手。
  细皮嫩肉的,哪怕这么多次轮回下来,冻到略微发紫,也不难看出——这是一双娇生惯养的手。
  叶玫笑道:“你怎么不戴你那副手套了,戴着多漂亮?”
  他轻飘飘地把话题拐走,给了范意一个下坡的机会。
  范意蜷着手,指甲嵌在肉上,往里扎着,越扎越深。
  沉默片刻,他终于闷声回答:“还不是你,非要送我白的,容易脏。”
  这样啊。
  叶玫说:“白色适合你嘛,干干净净的,多好。”
  “……”
  叶玫说:“橘子,过去没法改变。”
  “但是你还可以继续走,走向未来。”
  就算叶玫现在拒绝了售货员的要求,或者范意以某种形式干涉了进程。事情也只会以另一种更曲折的方式发生。
  因为结局已定。
  范意深吸了口气,凉声道:“你还真是……”
  他转身推门,离开了小超市。
  叶玫收起了脸上多余的温和。
  “到此为止吧,”他转身面对着售货员,“我们开门见山,我为‘真相’付出的代价,是‘生命’,对吗?”
  “是的,”售货员说,“这节蜡烛就是您剩余的寿数,我们保住了。”
  不然,仅凭凡人之躯,压根无法撑过八十来个死亡轮回。
  如果叶玫没有在这里留下蜡烛,便会和许淼一样,在这周目走向死亡。
  “付出生命,不代表您会死去,”售货员说,“而是您对您生命的所有权,转移到了我们手上。”
  “这是一份契约,”售货员拿出一张纸,推到叶玫面前,“我们一直在寻找能够承受百死百生的活人,将我们的业务拓宽到人间去。”
  “虽然实际次数没有那么多,但这则怪谈已经是我们精挑细选,最符合要求的地方。”
  “签下这份契约,您将得到您交易到的东西。”
  否则就是死亡。
  售货员递给他一支笔。
  叶玫拿起笔,点在需要签名的部分,停住了。
  迟迟没有继续。
  “……您在犹豫什么?”
  售货员问:“您当初自己说过,哪怕付出生命也无所谓。”
  叶玫静了静。
  他当初的确是这样想的。
  因为他不明白怪谈缠身的缘由,也不明白,从今往后,一直像这样被怪谈纠缠下去,有什么意义。
  很早以前,他就幻想过自己的死亡。
  叶玫对现实没有兴趣,也没有目标,如果用生命可以换到他真正想知道的东西,他很乐意。
  所以第一周目,才会答应得那么爽快。
  可现在,他居然犹豫了。
  “你……”
  售货员平静地望向叶玫的双眼:“你后悔了吗?”
  *
  回去的路上,范意都没有再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
  也没人敢去打扰。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范意哪里还能不明白。
  叶玫被怪谈针对,所有人频繁轮回的死生,不断重复的痛苦——不是陈暖的原因,也不是夏以调的原因,而是小超市,在其中作祟。
  通灵古店……
  通灵古店。
  真讽刺。
  下午,他们和整个年级拍了合照。
  照片很快就在陈暖的操纵下洗了出来。
  死去的所有人都在上面,填补着五班多余的空位,只是他们面目扭曲,缺斤少两,最终以尸体的形态呈现在上。
  拍完年级合照的时候,时间已到了一点五十二,待会儿还有毕业照要拍,五人干脆就没回教室,坐在教学楼楼底的位置等着。
  “学生”们跑跑跳跳地从楼下路过,手里还端着刚刚折的纸飞机,乘着风飞过,便打了个卷落到地上。
  八分钟的时间,转瞬即逝。
  没有老师指挥,没有固定的队伍,毕业照的拍摄十分草率。
  范意瞄了眼相机。
  和前面周目他们走流程时的相机不一样,似乎被换过了。
  这时,他才悄悄从后面戳了下叶玫,提醒他见机行事。
  他们各自挑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
  路白月走在最后,也扭过头,看了摆在花坛边的相机一眼。
  他捏住了自己手里还泛着光的,能承载他灵魂的宝石。
  路白月坐到了拍摄的最前排。
  一切都准备就绪,相机也定好了时。陈暖和夏以调笑意盈盈,眼里亮晶晶的,似乎十分期待。
  “三、二、一……”
  在毕业照将拍下的瞬间,路白月猝然出手,将自己的外套往前丢去,挡住了相机的镜头!
  范意愣了下,收起了自己已经攥在掌间的火。
  拍出来的照片成了一团黑色。
  陈暖在最上排,见到路白月的行为,笑容僵了僵。
  旋即她的面色淡了下来,没有生气,只是用可惜的语气叹道:“你这样是违反规则的,有可能会死。”
  “干涉正常流程的进行。”
  路白月:“你试试呗。”
  他回过头,迎着陈暖居高临下的打量,同样可惜道:“不过这样一来,你们的小心思,就完不成了。”
  夏以调走下来:“何必?就算你不这样做,他们一样能活。”
  “只是多重来几次的区别。”
  路白月没有回他,而是转向了范意。
  他不再摆着自己那张假惺惺的笑脸,而是很少见地,对着范意露出了一个既无奈又难过的表情。
  “但是我不想重来了。”路白月说。
  他有好多废话想说,话到嘴边,却不自觉都消弭了。
  他说:“临昕橘,你可以活。”
  外面的结局说,这则怪谈里能活的,只有叶瑰一个。
  可那只是外人的视角。
  谁也不知道未来的范意来过。
  在他们的时间线里,范意那时候还在上高中,没有进入这则怪谈,就算范意出去,也是回到未来。
  所以他们看到的,出来的人,只有叶玫。
  就算范意出去,他们也不会知道。
  范意对此没什么反应,他的呼吸有些促,却努力稳住了,简单回了句“嗯”。
  路白月继续,解释自己的行径:“被毕业照拍下的人,灵魂会被永远地留在这里。”
  “那四个学生没有被放过,它们成为了怪谈的一员。”
  路白月找出一张纸条。
  “每个人来到这则怪谈前,口袋里都会有一张纸,是提示,临昕橘,你应该也有。”
  范意立刻想起那张在自己刚刚进入怪谈时,那张提醒他转校生身份的纸条。
  似乎到了后面,他就没有再见到过了。
  路白月说:“怪谈让我们忘记了这件事……但是好在,我也和小超市做了交易。”
  “在你们互相残杀的时候,我偷偷去的。”
  纸条在范意面前展开。
  【身份:学生。】
  【班级:高二(5)班】
  【一个“不存在的人”,一个“透明人”,两个“死者”,还有两个是谁?】
  不存在的人是陈暖,透明人是与通灵古店做出交易的叶玫,死者是夏以调和他。
  路白月说:“我们当初,也是从这张纸条上,得到这里有不存在者的信息。”
  “而其他部分,都被完全忽略了。”
  路白月说:“五个人拍摄毕业照,四个人死里逃生……”
  “可是在这里,四个存活的人,都不能被界定为活人。”
  “而最后剩下的那个人,会成为下一个‘死者’,加入下一轮游戏……就像夏以调那样。”
  路白月在小超市拿回记忆的时候,自然也想起了他在第一周目结束时的故事——自己为何会哭泣。
  因为当他作为“死者”继续留存时,曾借用了怪谈的力量,继承了枉死者的情感。
  也是他的调查报告上,被补全又丢进血泊的第三点。
  【三、怪谈“不存在的人”在16年首次苏醒,未诞生领域,而是以灵异事件的方式存在。受害者为德雷斯私立高中高三(5)班全体学生。德雷斯私立高中纪律严明,时常提醒学生“争分夺秒”,“时间就是金钱”。】
  *
  16年,灵异事件“不存在的人”苏醒,没有一个人发现,他们的班级里多了一个人。笑着打了招呼。
  那是成为诡物的陈暖第一次发现,这世界在她手中是这样小,可以被她随意拨弄。
  轻轻一碰,就能挑起人的情绪,控制猜疑,或者令其死亡。
  这是怪谈“透明人”的特性,被她学去了,同时发挥了更强大的力量——虽然范围仅限在五班之内。
  而操纵死亡的前提,是这些学生违反了规则。
  在学校里,最主要的就是校规。
  但陈暖起初并没有这样做。
  她没有作为“不存在的人”加入这些学生当中,对未来的生活生出艳羡,好奇地坐在夏以调的身边,看他偷偷带来游戏机,完着那些不被大人允许的小游戏。
  年少时的想法哪有那么复杂,当初还活着的时候,陈暖就不爱学习,每天最期待的是周末。平时最爱幻想的,无非是高考过后的暑假。
  无非是毕业。
  死了之后,她更向往活着。
  ……如果她没有在最后醒来,想起自己已经死去的话。
  陈暖和他们一起,拍下了毕业照。
  故事的最后,夏以调送了陈暖一样礼物。
  礼物是一条漂亮的链子,装在精致的小盒里,他递给她,对她说:“毕业快乐。”
  陈暖接过礼物,无神的双眼望向远处拍摄毕业照的方向。
  她把链子踩进泥里。
  她收下了毕业照上所有人的灵魂,除了夏以调。
  被她亲手杀死。
  在怪谈的遮掩之下,那一年的高考之后,高三(5)班前往毕业聚会的大巴坠江,最终无人生还。
  所以夏以调说,放弃他们吧。
  陈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深陷怪谈的深渊,牵扯着此处的魂灵一同下坠。
  坠入恶意的梦里。
  在怪谈开始屠戮时的前一周目,有通灵者曾在紫藤花长廊上见过这篇报道。
  可惜他死了,也没有把这条线索放到心上过。
  *
  路白月靠在被外套罩起来的相机旁边,手指在上边敲着,静静等待死亡的降临。
  然而怪谈却迟迟没有动手。
  路白月笑了笑。
  想来是他作为和范意一样的BUG,违规的次数不多,怪谈还没找到杀死他的办法。
  哪怕他已经违规,这周目无法出去了。
  ……也不会再有下一个周目给他。
  怪谈里轻飘飘地,从拍下的毕业照片背后,落下一纸书页,被路白月接过。
  上边写下了这则怪谈的最终规则。
  【“不存在的人”无法死亡,令其在某周目死亡者,将堕入永恒轮回。】
  路白月在想。
  他不仅杀过陈暖,还杀过两次。
  不如说,除了范意和叶玫,所有人都这么做过,在近八十次的杀戮里。
  学校的紫丁香开了花,缀在树头,一簇簇蔷薇在花园里相拥,被风一吹,便摇摇晃晃地响。
  温暖而明亮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融在花间,校园湖的水面被吹落的花瓣激起涟漪,波光粼粼,倒映着一切的一切。
  烈阳,六月花与拂面的夏风。
  “毕业快乐。”
  路白月轻声道:“临昕橘,叶瑰。”
  一如当年。
  “毕业快乐,陈暖。”


第151章 Future 1
  18年的冬天, 寒风呼啸,冷雨瓢泼。
  叶玫从心理诊所出来,撑起一把伞, 棉口罩兜在他的下巴上, 叶玫往上拉拉, 顺带扯紧了自己系在脖颈上的围巾。
  叶玫手里还捏着一张测试报告。
  他的心理测验没有过关。
  哪怕怪谈“不存在的人”已经结束了五个来月,也咨询了不少心理医师, 可摘下围巾,叶玫依旧会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恶心。
  像刀尖抵在上面,幻觉到剧烈的痛。
  而他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感受……真实原因,偏偏又不能说。
  叶玫放掉自己的思绪。
  一般而言, 幸存的通灵者从怪谈离开之后,会一齐回到当初怪谈发生的地方。
  但他成功和范意走完所有流程,从商场的出口离开后, 身边却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在。
  他不能确定范意是否已经回到了属于自己的时间里。
  八十多次死亡……
  他想不明白,自己当初到底是怎么忍下来的。
  回去的路上, 叶玫顺道在学校边的小摊上买了只饼当晚饭。
  几个学生排在他的后头。
  他们出不来, 便在校内的围栏边往外递钱, 一人望风,剩下几人边等饼边聊天。
  通灵者耳力灵敏,那些学生的聊天内容一字不落地落入他的耳中。
  “我跟你们说, 高三有个人逃学了……现在好多老师都去找了……”
  “家长肯定通知了,保不齐回去要挨顿揍。说不定找不到还要报警。”
  “真敢啊, 怎么溜的。”
  叶玫抬头看了看围栏上方。
  为了防止学生翻出去,上面卷了一圈又一圈铁丝,扎人的那种。
  “听说是伪造请假条, 晚自习一对人数才发现不对。”
  “羡慕,我也想说跑就跑。”
  “你。”
  “人生总要有一次不顾一切的勇敢嘛。”
  一个半大的孩子能跑多远。
  “哎,你的好了。”
  摊主的声音叫回了叶玫的思绪。
  他把煎饼装好递给叶玫,提醒他要热乎着吃。
  叶玫点点头,正准备放凉了再咬,扭头却正好看到刻在景观石上金灿灿的校名。
  德雷斯私立高中。
  叶玫心中一跳。
  德雷斯私立高中?
  那不是“不存在的人”里……
  他不是本地人,对A市人生地不熟,然而冥冥之中,命运如已经注定般,引导着他,让他不知不觉间到了这里。
  也像是注定的再会。
  叶玫没有刻意去找,单凭巧合二字,也很难把这场猝不及防的相遇说清。
  19岁的叶玫,在冬天的雨里,见到了17岁的范意。
  老师把附近几个游戏厅找了个遍,也没有想到,范意会独自待在书店门口的户外桌边。
  因为下雨,他不好坐,只蹲着,手里拿了本刚买的书。借着外面街景的灯光,看得认真。
  是《追风筝的人》,中文译本。
  叶玫戴着口罩,在范意面前蹲下,却不打算过多纠缠。
  他只说:“所有人都在等你。”
  老师在找你。
  *
  24年。
  叶玫匆匆赶到A市的世纪公园时,范意正坐在长椅上,逗小流浪猫。
  猫猫是只大橘,短腿,不怕人,软绵绵地趴在一旁,用脑袋蹭着范意的手背,时不时发出一声“喵”叫。
  它好像饿了。
  今天的阳光很好,好得过了头,酷暑炎炎地蒸着大地,对范意来说却很合适,冰掉的体温回暖迅速,很快就恢复到了正常的水平。
  范意嘴里咬着一根雪糕,小猫扑腾着要够,他不给。
  “你不能吃这些,”范意一本正经地和它讲道理,“会生病的。”
  “一会儿就有人给你送吃的来了,乖。”
  手里拎着一袋子猫粮的叶玫:……
  “你看,这不就来了,还送了个碗呢。”
  范意揉揉小猫。
  叶玫走过来:“你是不是该跟我解释解释?”
  路白月和范意同时失联,电话不通,叶玫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都打算拿后台压人,亲自去找通灵者协会对峙了。
  结果气势汹汹到了半途,忽然收到范意的消息,让他帮忙捎几袋猫粮,到世纪公园。
  这小子竟然在和猫玩。
  范意握着小猫的爪爪,看上去漫不经心的:“解释什么,我在酒店里待得闷,出来转转而已,这不是它饿了,我又走不开,才临时把你喊来。”
  叶玫:“逗猫有什么走不开的。”
  范意:“流浪猫的花语是手慢无。”
  “一会儿我买完吃的回来,它给别人拐走怎么办?”
  叶玫:……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橘子,路白月死了。”
  “两个小时前,他在通灵者协会上吊自杀。”
  “很明显是怪谈所为,现在那边已经在查入侵者,你哥去打招呼了,但我估计这事儿成不了,想装作事情没有发生过,很难。”
  “啧。”
  范意有些不满:“你都知道了,还问。”
  他管叶玫伸手:“先弄吃的,学长要饿坏了。”
  叶玫坐到范意身边,把塑料袋里的一次性碗拿出来,装上猫粮和纯净水。
  “我不是在苛责你。”
  叶玫放缓音色,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心平气和,把小碗往猫咪面前推了推:
  “你想走的路,我没有权利干涉,只能见证。过来只是因为担心。”
  “不存在的人情况特殊,那么多次死亡轮回,就算不死也疯,我出来后,休了半年的学,辗转了很多家医院。”
  说话时,叶玫拽拽脖颈前的围巾。
  到现在也没有好。
  叶玫垂了垂眼,说:“我怕你出事。”
  这是他第一次在范意面前用“怕”这个词。
  那些惨烈的回忆,到现在想起来,都还能被称为噩梦。
  ……在怪谈里表现一切正常,出去后就崩溃的通灵者不在少数。
  何况范意在怪谈里的表现就不大对劲。
  这也是叶玫长久以来,最担心的一点。
  “……”
  “怕什么呀?”
  “放心啦,我不会的,”范意边吃雪糕,边看小猫吃饭,把它当作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让我不痛快的都还在,我不可能先他们出事。”
  范意简单解释了下:“这次是个意外,我本来只是想去揍那个路白月一顿,结果被暗算了。”
  “下次我会注意。”
  说到这儿,范意静了静。
  须臾,他问叶玫:“不过,如果路白月不算计我的话,或许他也能以这样的形态,继续留存下去,而不是死亡吧。”
  叶玫目光闪烁:“不一定。”
  范意:“怎么说?”
  叶玫端着下巴回忆:“我和路白月也算认识那么多年了,他应该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以这样的方式活着,所以才会想尽办法,找寻活下来的可能性。”
  “如果这形态注定无法改变,他还是会走向死亡。”
  叶玫说:“所以他的死和你无关,橘子。”
  “和我无关。”
  范意附和了一句:“我也是这样想的。”
  他三两口解决掉快化的雪糕,等小猫吃完,又来扒住他的膝盖时,把它抱起来:“老板你说,咱店里养个儿子怎么样?”
  “好乖。”
  叶玫:“橘子喂小橘。”
  “什么小橘,”范意说,“这是学长。”
  “是不是,学长?”
  橘猫:“喵。”
  “你真的要抱回去?”叶玫问他。
  范意停了一会儿。
  他把猫放下来,叹了一句:“当然是开玩笑的。”
  “我们那地方气运挺烂,诡物喜欢,但要是真把小猫带回去,估计要闹了。”
  “它们待在那儿不会舒服,别折磨它了。”
  叶玫把剩下的空碗和垃圾一起收拾掉,扔进垃圾桶里。
  “回去吧,”叶玫说,“到地了洗个手再洗个热水澡。你这两天好好休息,吃点儿好的。”
  “什么好的,吃不下,”范意用消毒纸巾擦手指,“你给我煮碗粥吧,你弄,不要外卖。”
  叶玫:“不嫌淡出鸟了?”
  范意:“淡点正好。”
  叶玫碰到范意的手,捏了捏,发现和以前一样暖和,终于放下了心。
  *
  虽然于现实而言不过一刹,可对于范意来说,他实打实地在怪谈里历经了近八十个轮回。
  等回到酒店,简单洗漱之后,范意连头发都没吹,沾床就睡。
  遮光帘拉得很严实。
  叶玫没走,就坐在范意的房间里头,开着台灯看书。
  他还记得范意想喝粥的茬,等到了点,叶玫才起身,打算去楼下借个厨房。
  可惜,这里的厨房不借。
  房间里头也不让煮东西。
  真会给他找难题。
  最后叶玫翻着通讯录,终于找到了个目前在附近的联系人,发了条消息过去。
  Y:阿灵,在不在家?
  今天你画画了吗:不在,跑了。
  Y:哦。
  Y:借下你家厨房。
  今天你画画了吗:?
  Y:我知道你在A市租房,现在就去你那儿。
  今天你画画了吗:不是,我刚搬的?
  今天你画画了吗:谁和你说的?许向远?
  今天你画画了吗:不对啊,他要逮得到我早上门了,而且我记得,他想抓你挺久了。
  今天你画画了吗:还是许夏?
  今天你画画了吗:算了你来吧。
  今天你画画了吗:反正是短租。
  都不是。
  叶玫按照路白月前几日发给自己的地址,找到附近的一栋出租房。
  几分钟后,一个揉着惺忪睡眼的少年穿着拖鞋,给叶玫开了门。
  他这地方很小,能住上一个人就差不多了。但家具很少,摆放整齐,因此并不显拥挤,意外地干净整洁。
  少年打了两个哈欠,把叶玫迎进来:“来得真是时候,我昨天刚收拾好,所以用完给我收拾干净啊。”
  叶玫“嗯”了声:“再借你点儿米和肉丝,有鸡蛋吗。”
  “借,”少年说,“到时直接把钱打我账上就行。”
  “真抠,”叶玫说,“你不是通灵者协会的太子爷吗?连这点东西都舍不得。”
  “谁在传谣。”
  “论坛说的,”叶玫淘米,“你们会长现在到处找你,都给你打上悬赏榜三了。”
  “不是,难道通灵者协会是世袭制吗,还太子上了,”少年坐到沙发上,拆开一盒巧克力棒,“说起这个我就来气,那悬赏金额我看了都馋,姓许的下血本是吧,我把自己卖了成不。”
  “你和他不都是一家人,”叶玫说,“父子嘛,好好聊聊呗,说不准还有转机。”
  “没门,”少年说,“又不是什么误会。”
  他咬着手里的饼干:“不过比起我,叶瑰,你是不是得更关心一下你手底下的小朋友?”
  “就是近几个月,你收的那个。”
  “叫谁小朋友呢?”叶玫回头,“高考成绩查到了吗你?人家比你大五岁。”
  “好好好,我就随口一说,别放心上啊,”少年把手机翻了个面,“你先看看,悬赏榜更新了。”
  “路白月的名字被撤掉,换了一个叫临昕橘的上去,就是你手底的人吧?”
  叶玫的神色慢慢冷下来。
  少年说:“这条悬赏的发布者是,通灵者协会。”


第152章 Future 2
  范意从睡梦中睁眼。
  他这一觉是自然醒, 没人打搅。好好休息过之后,他的精气神总算恢复了许多,伸个懒腰翻身起来, 发现床头放着一只保温食盒。
  里面应该装了东西, 摸上去还是温的。
  “起了?”叶玫出声。
  他支着脑袋坐在台灯边缘, 轮廓被光晕映得模糊,镀了一层暖融融的边。
  叶玫见范意从床上下来, 把手上的书合了,去开灯。
  “你一下午都在这儿?”范意问。
  他把窗帘拉开,外头的夜景一览无余。
  “没有,”叶玫说, “你不是想喝粥,中途出去了一趟,借了个厨房。”
  他开完灯就靠在墙边, 调笑道:“你醒得正好,我刚端回来不久。”
  范意掀开保温食盒的盖子:“挺香,就是份儿挺大的, 怎么不再整俩碗。”
  叶玫:……
  他有点无奈:“就你一个人吃, 还整俩碗。”
  范意把勺子放到食盒里搅了搅:“还我一个人吃, 吃不完。你喂什么呢,弄那么多。”
  叶玫随口答:“种橘子。”
  “等橘子成熟长肥,就能摘了。”
  范意笑了两声, 打通酒店的内部电话,让楼下送了两只小碗过来。
  他招呼叶玫:“过来过来, 没吃一起。”
  叶玫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范意的语气太理所应当,让他拒绝也不是,答应也不是。
  叶玫觉得, 小少爷好像已经拿捏住了对付他的法子。
  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范意总能用短短几句话,把他的情绪给带起来,让他无可奈何。
  在叶玫二十来年的人生里,他从未这么容易动摇过。
  偏偏此刻,罪魁祸首还毫无所觉。
  范意拍拍椅子,示意叶玫坐过去:“怎么不动?”
  “还是说,你吃过了?”
  叶玫收起心中那点小情绪,作出同往常一样的闲散动作:“我这不是怕你不够。”
  范意:“橘子树的水浇多了会烂根。”
  叶玫拿范意没法子,再拒绝就太不自然,于是大大方方地笑道:“行啊。”
  原本温凉的粥,到叶玫口中就是烫的。叶玫从保温食盒里另盛了一碗,喝得很慢,勺子在浓稠的粥里搅着。
  说实话,叶玫觉得,自己的手艺不怎么样。
  粥的卖相很好,闻着也香,小油菜碎和肉丝拌在一起,碎碎的蛋花点缀在粥的表面,往里翻一翻,还有细碎的芝麻。
  味道却淡得像开水拌饭。
  好像只是一锅切好丢下去煮,什么调料都没撒,又或者加多了水,放久之后,才慢慢成了这幅浓稠的模样。
  不过这口味对现在的范意来说,刚刚好。
  范意小口抿完了粥,暖暖和和地下肚,身体也舒服了些。
  因为烫,叶玫吃得比他慢,还剩小半碗。
  范意干脆把空碗搁在床头,给没电的手机插上充电头。
  刚开机,屏幕前就冒出好几条提醒,告知他有未接来电。
  整整八通。
  范意翻了翻,有六个是范临下午打来的。
  后面的两通,一条来自林寄雪,另一条是个范意不认识的陌生号码。
  范意微微蹙眉。
  如果未接记录里单单只有范临的话,那的确没什么好看的,毕竟他哥有事没事就爱瞎操心。
  然而,林寄雪是什么情况?
  范意点开微信。
  他和范临的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今天上午,没有其他的动静。
  林寄雪倒给了他发了几条信息,估计是微信联系不上,才打的电话确认。
  顺带附了张图片。
  [17:28]
  玛卡巴卡:厉害。
  玛卡巴卡:咱才从怪谈里出来两天。
  [17:41]
  玛卡巴卡:极光怎么死的。
  [18:07]
  玛卡巴卡:通灵者协会在找你。
  玛卡巴卡:[图片.jpg]
  极光,是路白月的代号。
  范意把图片放大,上边是通灵者协会对外发布的悬赏榜截图。
  前三位的名次没有变动,而原本排名第四的路白月,现在换成了他。
  TOP1:云见雪。
  TOP2:岁聿。
  TOP3:零度。
  TOP4:临昕橘。
  范意盯着自己的名字看了一会儿。
  他对这样的结局并不意外。
  路白月当时带他进去的时候黑了系统,让他逃过了门禁。但是监控依旧在运行,记录下了范意进出的每一幕。
  路白月原本说,等事情解决过后,会去处理监控。
  然而路白月死了。
  能给监控做手脚的人,也就没了。
  所以,范意从离开的时候就知道,他被通灵者协会察觉是迟早的事。
  事情太乱,范意懒得跟林寄雪解释,只简单答了一句:我多冤枉。
  林寄雪秒回:?
  范意:明明我才是受害者。
  范意:他把我骗进去的。
  玛卡巴卡:信你。
  玛卡巴卡:虽然骗进去存疑,不过路白月不是好人。
  玛卡巴卡:他在Cold Cemetery时就派过分身来试探你。
  范意:阿月?
  玛卡巴卡:嗯。
  他就知道。
  当时在怪谈里,范意就在想,他应该在哪里见过路白月。
  可是他说毕业快乐,最终堵住了范意想问的所有话语。
  纠结这些已经没意义了。
  范意关掉手机,仰躺在床上,唉声叹了一句:“真烦。”
  叶玫放下碗,明知故问道:“谁惹你了?”
  “通灵者协会查上我了。”
  范意拿胳膊挡住脸:“从Cold Cemetery出来的时候,应该就被他们盯上了。”
  “现在想想,当时应该有不少通灵者协会的人,不止阿雨和路白月,他们很可能藏在幸存者中没露身份,看到了我和云见雪待在一块儿。”
  “如果通灵者协会那边完全没渠道,Cold Cemetery的报告不会这么容易出来。”
  叶玫在位置上停了一会儿,随即坐过来,拍拍范意的手背,认真道:
  “你要不高兴,我去跟许向远做个交易,让他把你的名字撤了呗。”
  范意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他把手移开,躺着看叶玫:“通灵者协会新任的会长?”
  “你拿什么跟他交易?你自己的行踪?”
  叶玫:“想多了。”
  他轻描淡写道:“悬赏榜三,零度知道不?是他儿子,前几周跑了,许向远到处找。可惜这小子鬼精,到怪谈里躲人的事儿都干得出来,通灵者不好报警,只能悬赏。”
  范意:“所以?”
  叶玫:“我知道零度在哪,今天厨房跟他借的。”
  范意:“……你这跟把人卖了有什么区别。”
  叶玫低下头,把手肘撑在被子上:“你不是不高兴吗?”
  “反正许灵高中才刚毕业,”他说,“志愿都没填,还是需要家里的时候。”
  “……”
  范意问:“所以那个,叫许灵的,他为什么跑。总不能也是因为吵架所以离家出走吧?”
  他觉得叶玫挨得有些近,略微偏过头去,但他想看着叶玫的眼睛,又忍不住别了回来。
  叶玫笑笑:“嗯,外面说是他跑了,像叛逆小孩一样……”
  “但其实,事情不是这样,许灵有自己的原因。”
  “他母亲去世了,”叶玫说,“许家是知名的通灵者世家,她被许向远在怪谈里抛弃,许向远用她的性命,换了许灵同父异母的兄长——许夏的命。”
  范意总觉得这故事有点耳熟。
  他碰碰叶玫的手指:“他们在论坛上是不是有帖子?许家二少爷派人绑架了大少爷?”
  “嗯,就是许家,”叶玫说,“不过论坛传谣的本事你也见过,真实情况除了他们自己,没人知道。”
  过多谈论别人的家事的确不好。
  范意打算坐起来,结束这个话题。然而这个位置,他一起身,就会贴到叶玫。
  于是范意往边上歪了歪脑袋,问:“话说,我们一定要用这样的距离聊天吗?”
  叶玫支着下巴,闻言一顿:“这距离怎么了?呼吸都挨不着。”
  范意扯了下嘴角,随即撑起身体:“那这样呢?”
  两人一下子就挨近了。
  叶玫的心跳瞬间漏了半拍。
  ……确实有点近。
  连叶玫自己也没发现,他不知不觉间靠过去的距离,已经到了范意起身就会撞上的地步。
  他还没有以这样近的距离看过范意。
  很漂亮。叶玫想。
  面前的人就同洋娃娃一样,生得好看的同时,又自带几分稚气,模样可爱,不出声的时候,像个听话的乖小孩。
  “老板,”范意继续往叶玫跟前凑,语气很凉,“你知道你刚刚跟我聊八卦之前,我在想什么吗。”
  叶玫往后避了避,问:“什么?”
  范意轻轻道:“这么随意地提出和通灵者协会做交易,让他们撤掉我名字的想法——可是那个榜单,我其实没有那么在意。”
  “你考虑过自己没有……你也是人,你去做这些事,会给自己惹到麻烦。”
  “昨天也是,我不见之后,你自己说的,第一时间就想去找通灵者协会。”
  “如果没有我中途叫住你,你会怎么做?”
  范意搓着自己的手指:“通灵古店被那边盯了很久,主动去,相当于暴露。”
  “如果你无所不能,我什么都不会多想,可你明显不是。”
  范意按住叶玫,不让他继续后撤:“不要为了我,丢掉你自己。”
  你已经因为我,死去过很多遍。
  哪怕这些死亡是命中注定。
  可是人在危险来临的那一瞬间,最本能的反应不会骗人。
  刀刃切开脖颈,原本温暖的体温逐渐冰凉,叶玫从后边抱住他,挡住小枝的刺杀,鲜艳的血涌了范意满身。
  范意今天梦到了。
  他觉得是噩梦。
  叶玫摊手,扭头笑道:“没必要这么认真,对我来说,这些压根就不是事儿。”
  范意揭穿他:“那你为什么摘不下这条围巾,为什么不肯看着我?”
  “……”
  叶玫把自己游离的目光移了回来。
  他真的不擅长对付范意,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让它变得又轻又浅。
  明明叶玫使一个巧劲就能挣开范意的控制,他却没有这样做。
  叶玫想摆出一副轻松的表情,弯弯眉眼,开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比如,他为什么不看范意。
  他答不出来。
  范意说:“别装了,你根本——”
  别装了。
  范意挨得实在太近。
  叶玫压根听不清范意后面的话,耳边全是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范意离他越来越近。
  真是要命。
  在这之下,叶玫终于闭上眼,彻底认栽。
  “答案很简单。”叶玫打断道。
  “因为你值得。”
  范意的脸上忽地一凉。
  ……叶玫居然亲了他。
  叶玫的吻十分克制,很小心,如蜻蜓点水,飞快地贴了那么一下,就匆匆离开。
  范意的手倏然紧了。
  他那么一抓过后,见到叶玫有些吃痛的表情,就松开了对方的肩膀。范意定定地看着叶玫,眼底眸光闪烁,看不清是什么情绪。
  真是鬼迷了心窍,叶玫自嘲地想。
  “你好冰。”
  几秒后,范意开了口:“老板,哪有这样的?”
  “干什么呢,招呼都不打一声?”
  叶玫别过头。
  他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做好了挨揍的准备。
  结果下一秒,范意就把他按在了床上。
  范意俯下身,问他:“谁教你亲人亲脸的,老板。”
  叶玫:……?
  说完这句,范意就没再出声。
  他紧紧地锁住叶玫的眼睛,一眨不眨。
  叶玫在范意的眼里看到了自己。
  四下陷入某种诡异的沉默。
  叶玫:……
  片刻后,他仰起头,在范意的唇前落下轻轻一吻。
  随后被抵在被褥上加深。


第153章 Future 3
  “我们去旅游吧, ”范意说,“就我们两个,一起, 不带别人。”
  叶玫:“你。”
  范意:“嗯?”
  说这话时, 范意的呼吸就落在叶玫耳边, 润着他的头发,手还搭在他的腰上, 顺道轻轻掐了一下。
  叶玫身体虽冷,实际一碰就软。范意和他都是第一次,不熟练,此刻叶玫的那里又酸又疼, 有些难受。
  和在怪谈里九死一生,迫近死亡的疼痛不同。对他而言,这是种新奇的、还掺着不少愉悦感的体验。
  挺值的。
  叶玫窸窣翻身, 声音有些懒散:“算了,想去玩就去吧。”
  “打算去哪玩?”
  范意往叶玫身上蹭了蹭。
  他们刚洗过澡,靠近还能嗅见好闻的沐浴露香, 是甜橙味的。
  范意提起旅游只是一时兴起, 实际他根本没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
  于是他认真思索了一阵, 随后诚实道:“没想好。”
  “我不太想去各地的景区,也不想爬山、看水。景区里头的东西还又贵又难吃,节假日人挤人, 难受死了。”
  “简单玩一下的话,A市这边的游乐场也不行。我跟你讲, 以前我和张慕川他们去过蓝星影城,队伍跟条长龙似的,排个过山车排了一个上午。”
  “弄得我直接失去欲望了, 所以坐完过山车,我选择光速跑路。”
  叶玫转过身,和范意面对着面:“那就随便玩嘛,要不走哪算哪?”
  “或者我们看看回Z市的路线,然后把中途经过的城市都逛一遍。”
  范意觉得可以:“也行。”
  叶玫问:“那咱跑了,你哥的事儿不解决了?”
  “虽然这事和路白月有着一定关系,但实际暗害你哥的人不是他,另有其人。”
  范意不想管了:“范临自己加油,我先开心了再说。”
  叶玫收住话题。
  看来怪谈“不存在的人”还是给范意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逆转时间的代价巨大,污染会不断侵蚀人体,何况将近八十次轮回。
  八十次见证最残忍的死亡。
  最后的最后,范意的灵异值在其中大量燃烧着,炽烈地带来光亮。
  火花跳跃,最终一举逆转局面。
  作为最后的底牌,这东西用过之后,没个十天半月的安养,基本缓不过来。
  即使范意不说,叶玫也知道。
  从六月初到现在,他们进入怪谈的次数的确过于频繁了,是该好好休息一下。
  叶玫答应道:“好。”
  说着,叶玫一时没能忍住,伸出胳膊,干了他这些年来一直想做的事——捏捏范意的脸。
  他干这些时总是很克制,不敢过界,因此捏得很轻,冰冰凉凉的指尖贴过去,一触即离,几乎跟纯粹的碰没有区别。
  范意吸了口气,肩膀微缩。
  “你能不能大胆点啊?”他说叶玫,“想掐就掐,碰那一下算什么,都躺一张床了,还有什么不好越界的。”
  叶玫很浅很浅地笑了笑。
  “我不暖和,”他说,“会凉到你,捂都捂不回来。”
  范意反手抱住他:“谁说的,不凉。”
  “夏天呢,很舒服。”
  这实在太犯规了。
  “……先睡吧,”叶玫温声哄他,“以后有的是机会。”
  “我们明天就出发。”
  *
  第二天。
  一大早,范临就给范意的号码疯狂打电话。
  昨天他一条范意的消息也没有收到,电话也没接。还能推说是范意睡着了,需要休息,现在总该回了吧?
  然而大早给电话的下场,就是呼叫无果,并被彻底拉黑了号码。
  范临总算收到了范意的微信消息。
  小意:我要出去玩了,电话吵吵吵的太烦,给你搁黑名单里待会儿。
  范临:?
  范临:你要去哪玩?
  小意:不确定。
  小意:到处转转,走到哪算哪。
  范临:好。
  范临:注意安全。
  范临:记得拍点照片回来。
  小意:我发朋友圈。
  简单的对话到这里,范临便已经满足,并且没有多余的问题了。
  昨天察觉到范意出事的消息后,范临在第一时间就做出了行动,他与叶玫一同往外赶,打算去找通灵者协会“谈判”。
  然而怪谈结束得太快,从范意进去到怪谈结束,统共不过十来分钟的时间。
  他们连半途都没到,就接到了范意的电话——范意若无其事地提着要求,让叶玫找个宠物店,买点猫粮去世纪公园。
  紧接着,论坛危险榜第六、通灵者协会高级成员路白月上吊自杀,引起轩然大波。
  短短二十分钟的时间,外面已经天翻地覆。
  范临心觉不对,不好的预感萦在心头,便让叶玫先去找范意,他继续往通灵者协会走。
  也许外界的一刹,对身处怪谈之中的范意而言,是数不清的日日夜夜。
  果然,不久后,他的预感成了真。
  通灵者协会对范意发布了悬赏。
  这个麻烦,范临解决不了。
  一来,他只进入过一次怪谈,对里头的各路门道了解不深。
  二来……
  其实通灵者协会一直都知道,范意是受害者。
  他们不瞎,监控能调出真实情况,怎么看是路白月违规操作,威胁范意,把他骗进了怪谈。
  毕竟路白月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干了。
  但是那又能怎样?
  范意是一个灵鬼。
  一个如此珍稀的、可以从怪谈里全须全尾地离开、对灵异值的控制力强大的灵鬼。
  几乎闻所未闻。
  而且,根据可靠人士提供的情报,范意在怪谈中,不止一次地与云见雪、叶瑰等危险人物有所牵连。
  通灵者协会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放过他。
  范临按按眉心,心中发愁,头一回不知该怎么做,甚至还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父母。
  不过凭沈昕和范诚的手段,若是发现了端倪,想查到这些并不难。
  这时,范意又给他弹了一条消息。
  小意:对了。
  小意:哥,跟你说个事儿。
  范临撑着自己的额头,单手敲字:嗯?
  小意:我和我老板在一起了。
  哦,就这事啊。
  范临:我知道。
  叶玫昨天就接到了范意,给了他信息,并告知范意睡了。
  也正因如此,范临后面才没再继续给范意电话。
  他想着如果没什么急事,就让范意好好休息得了。
  关于范意打算去旅游的事,范临也没觉得有什么。
  范意以前就经常和各种各样的朋友去外头玩,经常几天都没个音信。总惹得范诚勃然大怒,要用范临藏起来的备用钥匙开门。
  范临压根没往那个方向上去想,一时没拐过弯。还有闲心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
  他以为范意终于良心发现,会提前给他报平安了。
  结果下一秒,他看向屏幕,就发现范意给他扔了一颗重磅炸弹。
  小意:哥,我的意思是,叶瑰是我对象,我俩还做了。
  范临捏着水杯的手一抖。
  等等?
  什么意思?
  这话是中文吗?
  ?!!
  范临:?????
  范临:[语音通话.对方未接听]
  范临:[语音通话.对方未接听]
  范临:[语音通话.对方未接听]
  范临:你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范临:速度。
  范临:给我解释清楚。
  范临:[语音通话.对方未接听]
  小意:干嘛。
  小意:管天管地管我找男朋友?
  范临:?
  范临:[语音通话.对方未接听]
  小意:我这是通知。
  小意:你要再烦我给你拉黑了。
  范临:???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
  等范临气势汹汹地杀到范意所在的酒店时,已经晚了一步,范意早携行李和叶玫一起跑路了。
  电话打不通,微信也被拉黑。
  范临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在前往B市的高铁上,范意和叶玫找到位置坐下,两人并非连座,中间隔了个B座,商量着要不一会儿找人换下。
  因为买的是当天票,高铁剩下的位置本身就不多。
  这情况,还能遇上同一排,一个靠过道一个靠窗,已实属不易。
  “好巧。”
  许灵抱着包,站在过道旁边,和占据他座位的叶玫大眼瞪小眼。
  叶玫笑着打招呼:“阿灵也去旅游啊?”
  “巧你个头,”许灵说,“这是我的位置。”
  他不会承认自己是出租屋位置被人暴露才连夜跑路的。
  “咱俩换换?”叶玫打商量,“我和靠窗那位一起的,没买着连座。”
  许灵:“我特地选的中间,不让。”
  叶玫:“怎么有人选中间啊。”
  许灵:“我喜欢,咋了?”
  商量归商量,叶玫并没有欺负人的意思,许灵既然不让,他也只好换到C座上。
  范意伸头问叶玫:“这是你熟人?”
  叶玫:“嗯,他就是许灵。”
  许灵挤在中间,支起小桌子,闻言纠正道:“陈零。”
  叶玫:“哦,想改名?身份证上的名儿换了吗。”
  陈零:“啧。”
  他从包里抱出平板,瞄向范意,用胳膊肘碰碰叶玫道:“他是你前几个月收到手底那人?长得挺可爱啊。”
  范意:……
  他手痒了。
  你们都什么毛病,动不动就夸人可爱。
  还有,手碰谁呢。
  他直说了:“你问我干嘛?”
  “听说通灵者协会在悬赏你,”陈零转回来,已经笃定了范意的身份,“临昕橘,这么大摇大摆,真的好吗?”
  范意:“你不也是一样?”
  现任悬赏榜三和榜四对视一眼。
  范意想,这小孩的确像叶玫说的,鬼精。
  他的眼里有一些……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独属于通灵者的东西。
  范意撑着脸提醒陈零:“虽然坐哪里是你的自由,不过,你要是坐在这儿的话,中途我和叶瑰聊天递东西,都得越过你。”
  “你打算画画的话,会不会有些打扰?要不你靠窗?”
  陈零关掉平板上的画面:“不会打扰。”
  “但是算了。”
  “叶瑰你坐吧,”陈零站起来,“你俩外出约会,我不掺和。”
  “也别让外边的人看到了,说不定这车上藏着通灵者。”
  叶玫表示了感谢。
  他坐过去,问:“嫂子也不叫一声?”
  陈零准备拿笔的手一顿。
  “……你是我哥吗就让我叫嫂子?”
  他面无表情道:“叶瑰,你要不要脸。”


第154章 Amulet 1
  “我大哥只是想听句嫂子。”
  几分钟后, 陈零点开微信,收下叶玫给他发的红包,迅速改口:“要是我连这点小事都无法满足, 怎么能叫兄弟呢?”
  陈零坐在位上, 冲范意躬了躬身, 一本正经道:“嫂子好。”
  全程见证了这场“PY”交易的范意:……
  且不论嫂子这个称呼如何,也不论叶玫为了逗他而破费打赏的行径——某个方才神气十足的小孩, 收了好处之后,翻脸竟比翻书还快。
  立刻就把自己刚说过的话吞了。
  你,牛。
  “骨气呢?”范意问。
  “骨气不能当饭吃,”陈零心安理得地接话, “有钱能使磨推鬼。”
  范意:“你很缺钱?”
  陈零:“嗯。”
  范意把手搭在车窗旁,上下打量着陈零。
  这少年不像是会在怪谈里畏首畏尾的性子。
  哪怕是D级怪谈,或者根本未形成领域的灵异事件, 通灵者接一单委托挣来的钱,起码也能保证三四个月的衣食无忧。
  这是随时都可能丧命的交易,多少都值当。
  陈零知道范意在想什么, 自顾自回答了一句:“我不接委托。”
  这样。
  范意点点头, 把头转回去, 没再多问。
  这场短暂的交流似乎到这里就结束了。就像偶遇的陌生人一样,开始自己干着自己的事。
  陈零却慢慢收起了手指。
  他摩挲自己着手机的边缘,目光停留在画面中央, 他跟叶玫的消息框里,几个红包零零散散地停留在上边。
  一个是他喊一声“嫂子”而得来的打赏, 一个是换了座位的感谢,最后那个是昨天的肉和青菜钱。
  加起来,有小几千。
  太多了。
  一分钱一分货, 陈零懂得这个道理。不由得心生疑窦,怀疑叶玫想从他这里套点什么。
  但很快,陈零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叶玫要真想这么做,昨天就该直接问他。
  而且他俩加着微信,如有需要,随时都可以相互联系。
  完全没必要在高铁上创造偶遇。
  陈零觉得自己疯了,竟然觉得叶玫给他打钱是在怜悯他。
  三个包只是三个借口。
  兄弟尚且是表面情谊,何况是曾经只管自己探索,最不顾他人死活的“透明人”?
  陈零发了会儿呆。
  也有可能,比如现在他就在跟范意咬耳朵,说着他听不到的悄悄话。
  范意手里开着汽水,橘子味饮料。
  叶玫也会喜欢一个人。
  高铁向前飞驰,窗外的风景呼啦过去。
  陈零新建画布,构思着草稿的动作,半天没有下笔。
  几秒之后,他把平板搁到旁边,偏头喊了一声:“喂,叶瑰。”
  叶玫在给范意剥栗子,闻言头也没抬,简单应道:“嗯?”
  陈零将包搁到腿上,从里头翻东西:“好歹相逢一场,要不我个人就送你们一点礼物吧。”
  他很快找到了他要的东西,冲叶玫张开手,一枚小小的护身符躺在掌心中央。
  灼热的灵异值覆盖其上,将叶玫半只脚踏入诡物化的身躯烫了一下。
  叶玫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悄悄把手往袖子里缩。
  范意认出了这是什么:“嗯?”
  “灵异道具,是通灵者协会弄出来的东西。”
  陈零解释道:“这护身符上面附有强大的灵异值,可以压制住通灵者的气息,教诡物不敢靠近。作用在普通的通灵者身上,可以庇佑他们50年,期间不再被诡物缠身,甚至不必再进入怪谈。”
  “同时,这东西也能保护灵鬼。”
  “但灵鬼的气息与诡物类似,他们更容易被诡物盯上,受到侵蚀与污染。因此会加快护身符的失效速度。”
  “最多只能保护灵鬼到25岁。”
  范意当然知道这玩意。
  他小时候就有一个,现在放在家里。
  叶玫盖住自己的腕子,没接:
  “这么重要的道具,你如果挂到论坛上去卖,能拍出很高的价格,够你衣食无忧。”
  陈零说:“怀璧其罪,这东西对通灵者协会来说有重要用途,十分稀缺。别说售卖,在放出消息的那一刻起,他们就会捕捉到我的动静。”
  “你可以留着自己用,”范意拍拍叶玫的手背,拒绝了陈零,“我和我老板都不需要。”
  他们是通灵古店的人,签了阴阳合同,要接诡物的委托,不可能利用这种东西逃避怪谈。
  而且,这玩意儿会让叶玫难受。
  陈零注意到这俩人的小动作,顺道从包里找了个可以隔绝灵异值的小道具,将护身符装了起来。
  “误会了,”陈零执意把东西递过去,叶玫不接就给范意,“我把这护身符交给你们,不是希望你们用它躲避怪谈。”
  “而是看在钱的份儿上,等价提供情报。”
  陈零告诉范意:“这东西是不祥之物。”
  “虽然它能庇护通灵者,让通灵者免受怪谈侵扰,且不附有任何的副作用……但是借由这份道具换来的平静与安稳,却是灵鬼的血与泪。”
  范意一静,似乎从陈零的话里听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坐直了道:“你说明白点。”
  陈零:“它是……灵鬼的骨头。”
  “死去的灵鬼,被剔除血肉,骸骨被一刀一刀,刻成护身符的模样。”
  听着有些骇然了。
  这是他们接触不到的深层情报,如平地惊雷。
  叶玫偏过头,收起了手里的糖炒栗子。坐姿倒还保持着先前那副松松垮垮的模样,耳朵却认真地竖了起来。
  陈零的语速很慢:“为什么世人认知里,为数不多的灵鬼大多温良无害?少有的,意外进入怪谈的灵鬼愚蠢无能?”
  “因为这类人,从没有真正地看过天空。从诞生起,就注定了这样的命运。”
  “要么被诡物杀死,要么被通灵者协会找到,以保护为名囚禁起来。接着不停地透支,以身体和自由为代价,替受到污染的通灵者转化灵异值。”
  “他们的血只要没被污染,便可收集入药,于是被私藏贩卖,诞生了可以抵抗污染的专属药物;他们因痛苦而流下的眼泪,可以赋予物品对应的灵异值,更可以将诡物那里得来的道具,完全变成通灵者的东西。”
  “他们转化的污染越多,身体里被束缚的能量就越强。可他们一般不会进入怪谈,得不到提高,身体能容纳的能量有限。”
  “死后,他们的骸骨就是完美的,足以与污染抗衡的容器,自带灵异值。”
  “将被做成护身符,供有需要的人使用,其实就是那些高层,别人基本拿不到。”
  “一具尸体,能做三个。”
  “……”
  范意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这是可以往外说的吗。
  讲都讲了,陈零干脆一口气说完:
  “而灵鬼得到了什么呢?”
  “是二十多年的利用、压榨、欺骗,承受着不该承受的期待,直到身体不堪负荷而死。”
  “通灵者协会的高层,想方设法地表现出一副对他们好的模样,哄着他们,PUA他们,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为了拯救通灵者,保护普通人。”
  “为了更美好的明天——按照他们的逻辑,这么说也没错。”
  “牺牲少部分灵鬼,救更多的人。”
  叶玫忽然接了话:“可实际上,所有的拯救都只是一时,能在怪谈里被救下一次,就觉得是幸运了吗?下一次呢,下下次呢?”
  “能真正被救赎的人,少之又少。”
  陈零把目光转向别处:
  “但是,只有灵鬼,永远都不会得到拯救。”
  一开始就被世界抛弃,被通灵者抛弃,从怪谈入侵现实之日起至今,从未改变。
  这种情况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他们出生以前,上一辈出生以前,就是这样。
  这是通灵者协会的秘密,只有接触最深的高层,才有资格得知。
  而知晓后,也会被卷入其中的涡流里,无法逃脱。
  陈零显然不在其列。
  范意难得安安静静地把话听完,手里还捧着那杯橘子汽水,沿杯盖的边缘磨了一圈。
  他问:“这就是你们会长急着悬赏你的理由?”
  哪怕是亲生的孩子。
  因为陈零带着秘密跑了。
  “差不多,”陈零说,“许向远对我和我妈没有感情,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他根本就不会管我。”
  范意问:“你是从哪知道这些的?”
  陈零说:“许夏是灵鬼。”
  许夏是陈零同父异母的哥哥。
  根据论坛多番添油加醋的狗血恩怨里,许夏的母亲才是许向远的真爱。
  可惜早年因意外死去了。
  而许向远对孩子没有感情,他并不爱许夏,也不爱陈零。
  陈零:“所以,他们需要许夏活着,需要他的血,他的眼泪。”
  “从小到大,我就没见到许夏快活过一天。”
  “然而前几周,因为通灵者协会的一些疏忽,本应被保护起来的许夏,意外进了怪谈。”
  “为了保住许夏,让他活到骸骨能被制作成护身符的时候……他们放弃了很多生命,推了很多人去送死。”
  包括陈零的母亲。
  “对他们而言,灵鬼的命运无非只有两种。”
  话到这里,陈零语气一拐,忽然看向范意:“那么临昕橘,你是哪一种呢?”
  范意和陈零对视。
  陈零说:“明明是灵鬼,却能在不被通灵者协会察觉的情况下,活到现在。”
  “是因为你生来就对灵异值有极强的掌控力?”
  “还是说,你儿时受到过护身符的庇护?那么是谁,把这么秘密的道具给了你?”
  陈零说:“无论哪种,都会让你成为通灵者协会所关注的焦点,成为被盯上的目标。”
  “小心些吧,那些家伙。”
  “他们帮助通灵者,保护普通人,隐瞒怪谈真相,独独不把灵鬼当人。”
  叶玫说:“我知道了。”
  他笑盈盈地提出质疑:“可是阿灵,这么重要的情报,哪怕受害人是你兄长,那边也会做好保密措施,不应该让这种事被一个小孩知道。”
  “何况许向远是个谨慎的老狐狸。”
  陈零:“你以为我的护身符哪来的,他们不可能把这种东西给我,遮遮掩掩地想瞒着我,我自然也有我的方法得知真相。”
  叶玫:“为什么这么轻易地告诉我们?而不是其他人?”
  陈零:“因为我觉得,这个东西你们用得上。”
  “在未来的某一天。”
  “其他的通灵者就算知道这种事,也没有能力去阻止高层,更多的人为了明哲保身,不会选择去和通灵者协会硬碰硬。”
  “毕竟灵鬼只是少部分人,死也死不到他们家门口。”
  “当然,硬碰硬也挺难,一不留神,就是飞蛾扑火。”
  陈零很理智地剖析着。
  “还有一些人认为,小部分灵鬼的牺牲,能够成就更多人的幸福。”
  “毕竟他们用来保命的,能引出灵异值的各种道具,全部来自灵鬼。”
  “灵异道具的本源是怪谈,是诡物的创造物,是自带污染,使用时会反噬通灵者的东西。”
  “只有灵鬼能净化这些道具,让它们完完全全地属于通灵者。”
  “包括我现在带来的,在用的东西,也全部吸着他们的血。”
  陈零在提起这些故事之前,就已经提前激活了创造类似诡物领域的一个小道具。
  他带的道具很多,显然是准备跑路前,就早有预谋地做足了计划,收拾完全。
  这场对话,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揭开隐在洪流之下的,最阴暗的一幕。


第155章 Amulet 2
  B市南站。
  范意和叶玫拎着行李下了高铁。
  陈零买的是H市的票, 目的地不同。他们到站后,简单跟陈零道了个别,两边便分道扬镳。
  范意把陈零塞给他的护身符揣进包里, 搁到最底层放好。
  叶玫问:“不是说这东西是灵鬼的骸骨吗?这么不详又贵重的东西, 你不仅敢收, 还要放在身边?”
  范意觉得奇怪:“这有什么不敢。”
  “这东西不招诡,能辟邪, 而且有包装隔着,不用怕它被发现。”
  “再说了,是骨头又有什么办法。我小时候也有个一模一样的护身符,放脖子上挂了十多年, 该接触的早接触了。”
  叶玫说:“现在膈应也来得及,不喜欢不用勉强。”
  范意回答:“是膈应,但膈应归膈应, 要按你这么论,市面上大多数的灵异道具,以及能够抵御污染的药品, 便都碰不得了。”
  “甚至还包括我们店里收容的东西, 全是不祥之物。”
  新娘死亡当夜用过的头梳、四季花园的童话故事、能够触碰虚妄的红色蜡烛……
  无一能够幸免。
  说话间, 两人出了站。
  炎热的暑气烙在身上,滚烫。
  范意抿了抿唇,撑起伞, 挡住头顶夏日的烈阳。
  他说:“是遗物还是骸骨,没区别。”
  叶玫从范意手里接过伞柄。
  两人身高相近, 也不必特地去抬高或放低,他笑道:
  “好嘛,看来我多虑了。”
  他还以为范意会像之前那样, 把带着不舒服的东西扔掉。
  范意有足够的资本任性,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考虑到了更多。
  ——平心而论,范意的成长速度真的十分吓人。
  半个月前,范意是那个在“捉迷藏”里被Doll刺伤手,伤口遭遇污染,血流个不止的新人。
  那时的Doll可不会为范意的血而停歇。
  眨眼不过十来天,范意的鲜血却已然成为了对诡物而言最致命的毒。
  这些改变与成长是在重重危机之下悄然发生,潜移默化的。
  可是时间上,又像巨变翻天。
  叶玫原本以为,范意至少还要一段时间,少说半年——才会被带进“不存在的人”中。
  他还想,反正还有时间,可以让范意慢慢来,以后到那样残忍的怪谈里,还能多一分应付的经验。
  结果出乎他的预料。
  这一天来得实在太快,几乎转瞬即逝。
  带给叶玫一种不真实的错觉感。
  不过……
  这样的情况放到范意身上,倒也合情合理。
  毕竟那可是“临昕橘”。
  是哪怕所有人都放弃、选择死亡,也会一次又一次坚定地选择正确道路的临昕橘。
  是即便周身被冰冷包围,时间轮盘的副作用侵蚀心脏,僵硬五感,也不肯因此动摇的临昕橘。
  想到这里,叶玫笑了。
  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不存在的人,千千万万遍,已经是对范意目前实力最完美的诠释了。
  叶玫问:“那你接下来呢,有什么打算?”
  “要查吗?那个给你护身符的人。”
  范意在看吃的。
  听到叶玫这话,他先是一顿,随即把目光从附近的小吃摊上移开,莫名道:“我没记错的话,我俩不是出来玩的吗?”
  “为什么还要聊这么沉重的话题?”
  叶玫这才回过味来:“啊,忘了。”
  既然说好了来旅游,是该把怪谈的事都先放在一边,不要去管。
  “都怪陈零,”叶玫甩锅,“都是他,非得跟我们买一趟车,还好巧不巧坐我们边上,上来就塞大料。”
  “嗯,”范意耸肩附和,“都怪陈零。”
  “如果你没给他发红包的话,就没这么多事了。”
  叶玫说:“我欠他一个人情,在之前的怪谈里。”
  “他可能忘了,我不想欠着。”
  范意:“哦。”
  他有些不满:“我说,你到底哪认识那么多人,云见雪、路白月、陈零……老实交代,还有哪些人物算你的熟人,但我不知道的。”
  叶玫:……
  他说:“我有点冤。”
  “橘子,”叶玫叹了口气,“你要这么论,我认识的可太多了,这世上的通灵者统共才多少人啊,能活下来、活得久的更不多见。”
  “每次进怪谈,来来回回就那几位,有的怪谈还经常需要打配合,想不熟都没办法。”
  “其实通灵者之间的关系,没必要太在意,真的。”
  “说不准这个怪谈还和你熟络着的人,过几天就能死去。”
  “就像路白月一样。”
  叶玫:“虽然我早知道他会死。”
  当年从“不存在的人”中顺利离开后,叶玫从旁人口中得知,本应在怪谈里死去的路白月还留存于世,于是私底下去联系过路白月,和他聊了一段时间。
  叶玫没有向路白月透露太多信息。
  那时的路白月,记忆停留在第七次轮回刚刚开始的时候,他的手中攥着小超市得来的宝石,以诡物的形态伪装人类。
  因为未来的路白月代替了当年的路白月,强行介入了第八次轮回。
  同一时间点不能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于是,位于过去时间线上的路白月,直接被清出了怪谈。
  因为这幅诡物的身躯,他开始变得偏执、疯狂,为了接触到灵鬼,他一路爬上通灵者协会的高级成员,不断地寻求着,想找到让自己活下去的办法。
  为了活着,他不择手段。
  甚至被公认成为最危险的人物之一。
  路白月如何不知道,他的结局,早已注定。
  可他依然在挣扎,为此所做的一切努力,也只是为了那一天的到来。
  为了他命中注定的死亡。
  范意打断叶玫:“不是,你?”
  他刚把话题拐开,怎么忽然间又重起来了。
  范意:“你就不能说点别的?”
  叶玫:“嗯?”
  他问:“你想听什么?”
  范意:……
  范意:“算了,随便你。”
  叶玫把生死看得很轻,语气也很淡,他大抵真不觉得通灵者的死亡是什么很严肃的东西,只当做稀松平常的闲聊在谈。
  范意懒得计较,挥手罚人:“你做旅游攻略,带我玩。”
  *
  说是做攻略,实际上两人都很随心所欲,叶玫做到一半,就发现这东西完全没有必要,想去哪里,走就是了。
  他察觉到了范意的小心思。
  也许范意要他做攻略,只是纯粹地希望他不要再总想着怪谈的事儿了。
  叶玫闷着声笑,关掉了房间里的台灯。
  范意和叶玫总共在B市待了三天,把这附近大大小小的景区挨个转上了一遍。
  随后二人南下前往C市,乘船游湖,买了不少当地的特色小吃。
  接着两人继续往南,来到S市,打卡那里最著名的主题乐园。
  没有目的,想去哪去哪,就像范意说的,走就是了。
  两人中途还回过一趟Z市,到店里看了看。
  近期通灵古店没有什么必须要接的新委托,营业的事宜,也交给来帮忙的南晓雨办好。
  叶玫检查过一遍,确认没什么问题后,心安理得地继续外出,到H市吃烧烤去了。
  放松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很快便到了一年里最炎热的季节。
  晴天,灼热的烈阳炙烤大地,哪里都是烫的,出门没多久便会流汗,热得难受。
  阴天更是加倍,压抑的空气,把闷热都捂在潮湿的水汽里,呼吸也跟着沉重,跟叶玫贴贴都不好使。
  范意渐渐懒得出门,最后跑到避暑大城N市看完草原,终于决定打道回府。好好歇上两天,开门营业。
  好歹店里有空调。
  叶玫本来想买机票,回去要快上许多,当晚就可以到。
  但范意偏不,他非要坐那整整25小时的车程。
  理由是飞机上不可以接打电话。
  叶玫觉得这理由有些怪异,却也没说范意什么。毕竟他们不缺这点时间。
  拖着寥寥的行李,两人坐上了N市前往Z市的绿皮火车。
  他们买的票是软卧,二人间包间,两张床在一侧,上下铺。
  范意躺上,叶玫睡下。
  范意爬梯子上去,趴在床榻上,顺带逛了下许久没去看过的论坛,划拉着后台的私信。
  有数条来自一个月前的消息。
  算算时间,接收日期正好是范意离开A市的第二天。
  “什么委托?”
  范意翻完消息,心里头直犯嘀咕。他把脑袋探向下铺,递出手机画面,展示给叶玫看:
  “老板你瞧,上个月的记录,好几个人后台私信我,问我接不接A市的委托。”
  叶玫抬头:“A市?钓鱼的吧?”
  范意:“我也觉得。”
  “镜子里的你、影子、不存在的人。我说,差不多得了,A市哪来这么多怪谈,还在同一时间复苏。”
  “一看就是范临小号,来试探我的。”
  叶玫拆开牛肉干的包装,把吃的放在嘴里咬:“怎么,你还没给咱哥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没有,不想放。”
  范意也要了包牛肉干,带到上铺去啃:“再说,你不也没放他出来吗?”
  叶玫:“你拿我手机拉黑的,你说呢?”
  范意理直气壮:“嗯,没我的允许不许解除。”
  叶玫笑了:“一个多月了,还记仇呢?”
  范意承认道:“我就是记仇,我怀疑他是故意的。早不烦晚不烦,非得在我睡的时候打那么多通电话过来,还是凌晨三点,不拉黑他拉黑谁。”
  “我可不想在玩的时候应付范临的狂轰滥炸。”
  一个月前。
  范临多次尝试联系范意无果,一句话也说不上,在换了几个小号以及拜托旁人拨打均被识破后,半夜越想越气。
  他睡到一半,忽然一骨碌爬起来,转而给叶玫拨去电话,准备讨个说法。
  结果范临还是忘了,他俩已经在一起了。
  范意和叶玫只要了一间房,两人躺在同一张塌子上。手机就搁在一块,扣在床头。
  范意挨床头柜较近,直接被响亮的铃声吵醒。
  而且挂断了一通,又来一通。
  不出五秒,范临就再次喜提范意的黑名单大礼包。
  “什么时候我心情好了,开心了,再考虑考虑。”
  范意说着,正准备把消息清空,聊天列表上忽然跳出了一条新私信。
  范意定睛一看,居然还是个熟人。
  “来得挺是时候。”范意点开。
  【白粥】:谢天谢地,你终于上线了!
  【白粥】:我蹲你好几天了。
  范意缓缓:?
  【柑橘】:我休长假去了。
  【柑橘】:你什么情况?
  Cold Cemetery的委托已经结束,白粥这个时候找他,是要做什么?
  诡物死亡预言在人世招摇撞骗被通灵者协会抓了前来求救?
  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范意的手指在屏幕画面上敲着。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白粥】:我现在在A市,接了个委托,翻车了。
  【白粥】:找你救个命,拜托了,价格好商量。
  【白粥】:具体情况在论坛上解释不清,等你来了再跟你讲,我给你发地址。
  【白粥】:就当我拜托通灵古店的,好吗?
  和通灵者不同,死亡预言是白粥的主要污染来源。
  他接取委托,并不是真心地想解决灵异事件,或者怪谈,只是为了给某些人既定的死亡做出预言,来补充自己的污染。
  范意琢磨着白粥的话,他干脆从上铺下来,找叶玫一起看:“这和A市杠上了是吧?我总觉得里面有诈。”
  要知道,白粥可是B级诡物。
  是能维持人形,保有理智的特殊存在,一般的通灵者和诡物,还真奈何不了他。
  上回白粥一出手,就给范意整了个大的,意图用千人的性命献祭,来阻止一个A+级怪谈的诞生——虽然他失败了。
  于是范意再三跟白粥确认。
  【柑橘】:翻的什么车?
  【柑橘】:还见面聊,谁跟你见面,线上你简单概括下不会吗?
  【白粥】:……
  【白粥】:好吧,其实是我接了一个委托,你知道的,为了那点污染嘛,不丢人。结果我给其中一人做死亡预言的时候,被其他诡物反诅咒了。
  【白粥】:对面的等级比我高,因为我动了它盯上的猎物,现在莫名其妙和别人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关键我还解决不了。
  【白粥】:救命。
  范意:……
  他就知道死亡预言这狗东西找他肯定没安好心!
  【柑橘】:你是B级诡物,对面比你厉害?
  【柑橘】:提问,对面的等级多高。
  【柑橘】:再见。
  【白粥】:……等等!
  【白粥】:哥,大哥,咱再商量商量。
  【白粥】:是B+级,这诡物是B+级的“荡秋千”!
  【白粥】:临昕橘你先别走!
  【白粥】:或者你帮我问问你们店长行吗,云见雪也可以,什么人都行……报酬真的好商量,你要诡物那边的情报我也给你!
  【白粥】:临昕橘——
  范意动手回复。
  【柑橘】:我跟你讲个笑话哦。
  【柑橘】:D级怪谈陌生来电。
  【柑橘】:B+级怪谈。
  【柑橘】:骗骗自己得了,别把哥们儿也骗了。


第156章 Amulet 3
  “荡秋千, 飞高高,稻穗点点压弯腰。”
  “奶奶哭,爷爷笑, 夏天的风儿吹麦浪。”
  黑暗中。
  未知的诡物正在苏醒。
  他似乎梦到了一首久远的童谣。
  对他而言, 那个布满锈迹、被珍藏到破破烂烂的故事, 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
  久到回忆腐烂,束缚呼吸, 早蚀透了根,成为永远无法愈合的一道沉疴。
  是他不论戴上哪副面具,都不能被改写的人生底色。
  下沉。
  那些光鲜亮丽的措辞,实在令人作呕。
  继续下沉。
  大家都会不得好死。
  最后, 也包括他自己。
  生命的尽头,他看见明媚的烈阳,被喧嚣夏风吹拂的枝叶, 落叶层层叠叠堆积,如花一般,仿佛永无止境。
  就像孩提那年热烈的风。
  老式的电话铃“嘟嘟”响着。
  小孩踩着板凳, 用两只手捧着电话, 满怀期待。
  “妈妈, 这周五你和爸爸会回家的,对吗?”
  电话那头温柔道:“肯定的呀,我和你爸爸都已经请好假了。”
  “今年一定会回来, 陪我们小杨好好地过一个生日。”
  “……”
  不断循环的时间里,他睁开眼, 身边空无一物。
  被冰冷的恶意吞没。
  *
  “死亡预言的时间发生于在三天后,7月28日,盛家小少爷盛安桐的生日宴会上。”
  “到时拿着邀请函来参加宴会的人, 全都会堕入怪谈,会死。”
  白粥捂着自己的左眼,语气低落。
  “然后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A市咖啡馆里,范意和叶玫赴约坐在一边,对面是邀他们过来的白粥。
  范意手里捻着一份资料,以及两张烫金镶边的邀请函,用勺子搅了搅面前的咖啡,将漂亮的拉花毁得一塌糊涂。
  这单是接,还是不接。
  范意昨天在火车上,和叶玫好好商讨了一番。
  范意的直觉很恐怖,他以无法接听电话为由,拉着叶玫坐火车,结果刚出发不久,就收到了白粥的消息。
  对面是能直接对B级诡物下手的怪谈。
  范意都不用直觉,也能料想到,这趟绝不会轻松。
  度过假后,第一天开张就要上难度吗?
  讲真,他不是很想接受。
  白粥是诡物,哪怕他因此消散,也是他贪心不足,自找的。
  范意攥紧了手机。
  ……他们还是来了。
  一下火车,他俩就买好了机票,连古店都没回,带着行李直奔A市。
  白粥的消息透露,那位被诡物盯上的人是盛家少爷,盛安桐。
  范意认识的人。
  曾和范临一起进入过怪谈“影子”,是范临怀疑的首要对象。
  盛安桐的生日会,他们家必然会收到邀请函。
  于是范意将打算拒绝的说辞咽了回去,生生改口。
  咖啡厅里,播放着宁静而舒缓的音乐。
  范意看完资料,抬头嗤笑着反问白粥:“B+级怪谈?”
  白粥往后缩:“其实,我也不确定,我感觉上,也许大概,是吧。”
  范意抿了一口咖啡,随后放下,咖啡杯叩在盘子里,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他问:“你知道像盛安桐这种人的生日宴会,一般会邀请什么人吗?”
  范意把手指抵在资料上,反复摩挲着。看到隔壁桌上了一份甜点,轻飘飘地瞄了眼,便收回目光。
  “生日会只是个名头。”
  “三层宴会厅,香水邀请函,精致的菜肴和美酒,专业公司策划的活动,知名剧团受邀来此演出。”
  他凉声道:“所谓的生日会,实际是那些上流人士用来建立和维护关系的交际场。”
  “再加上本身仗着关系就能受到邀请的同学、朋友,以及他们的家属。”
  “起码数百张邀请函。”
  叶玫叫来服务生,要了份提拉米苏,他听着范意的话,拿过一份垫在资料上方的精装邀请函,打开来看。
  上边写着“叶瑰”,应当是白粥特地叮嘱过的。
  叶玫温声道:“虽然人数不是衡量一则怪谈等级的决定性标准……但是,死亡预言,我想你应该清楚。”
  他开始举例。
  “B+级怪谈‘捉迷藏’,共牵扯通灵者8人,总计3人存活。”
  “B+级怪谈‘童话故事’,共牵扯通灵者25人,总计10人存活。”
  “A级怪谈‘黄昏列车站’,参与通灵者42人,总计1人存活。受怪谈影响,周边诞生灵异事件G4444号列车,921个普通人因此死亡。”
  “A级怪谈‘不存在的人’,参与通灵者33人,总计2人存活。这则怪谈拥有死亡轮回,所有人累计死亡次数2147次。”
  叶玫说:“如果你预言到所有人都将死去,且有一大部分是对社会十分重要的精英名流,这B+级的断定,还是过于保守了。”
  “唉,可是我真没办法了,”白粥垂头丧气,“反正你们也早看出我谎报了等级,现在来都来了,就接了我这单吧。”
  白粥并不关心这则怪谈会令多少人死亡,只知自己预言的这一眼,惹上了个大麻烦。
  他说:“诅咒已经吃掉了我的能力,现在还在我的身体里发作。我真不想被别的诡物反吞噬——接受诡物的委托,你们通灵古店不就是为这种业务而存在的吗。”
  范意觉得有点好笑。
  他把手肘撑在桌面上,懒懒地托着脸,嘲讽道:“你听谁说的?”
  “如果你只是为了自己活命,我们这边完全有权利拒接这单。”
  “诡物相争,吞噬和反吞噬都太常见了,保护单一诡物的存在,并不处于我们的业务范围内。”
  “你的理由并不充分。”
  白粥:……
  他说:“如果我的委托,是希望你们能够解决这则怪谈呢?”
  “在怪谈影响恶劣的情况下,解决它,救下更多的人,维持两界平衡。”
  说得倒冠冕堂皇。
  把自己的私心套上一层光鲜亮丽的皮。
  范意说:“那我再摇个人,你再给我弄张邀请函。”
  这就是接单的意思。
  叶玫意会,把来前就准备好的两份委托书抽出来,往白粥面前推了推,示意他盖手印。
  “初步断定是A级怪谈,”叶玫说,“你是第二次进行委托,没了首次福利,应支付的报酬会比上次高些,条款都写在上边了,一式两份,签订的流程你应该清楚——还是要我再和你讲一遍?”
  看事情能成,白粥松了口气。
  他将污染汇聚指尖,在白纸上戳出了一道黑洞洞的印子:“不用,上回我和临昕橘签过。”
  叶玫点头:“行。”
  很快,白粥就把委托书上需要盖章的部分全部戳完。
  契约立即生效。
  范意拿回委托书,连同资料一起整理好,装进文件袋里。
  提拉米苏上桌,在叶玫的示意下,服务员搁到范意面前。
  范意把文件袋交给叶玫,舀起一勺甜品,边吃,边看向白粥:
  “现在,我们来聊聊正事吧。”
  “关于怪谈的具体情况,从你接到盛家的委托开始讲,一件一件,从头来。”
  白粥把手从左眼上拿下来。
  虽然他暂时无法使用死亡预言,但好歹是B级诡物,寻常的能力还在。
  下面要说的东西实在不适合被普通人听去,白粥将自己的声音经过处理,在一定范围内,变作只有范意和叶玫能听明白的回响。
  他缓缓开口:“我是在通灵者论坛上看到的消息。”
  “盛安桐发帖求助,称自己家中有诡物,且每晚都站在他的床头看他,让他精神衰弱。由衷希望能有通灵者来帮他解决问题。”
  “说实话,能进论坛的通灵者,本身都得有一定实力,才能拿到账号注册权。但盛安桐似乎只进过一次怪谈,他不懂规矩,也没有能力。”
  “我也不知道他从哪弄来的号,总之,发出这种没含金量的求助帖,他在论坛被嘲得很惨。”
  讲到这儿,白粥语气一转:“还好我比较善良……”
  范意打断:“说人话。”
  白粥撇嘴:“好吧,因为这帖子太弱智,底下全在玩梗,没人愿意帮他,这不就给我机会了嘛。”
  “我可是真的去帮他查了。”
  “他家的确有诡物存在,但那诡物是个很小的小女孩。是十几年前就死在这里的地缚灵。”
  “她非常弱小,甚至不能自由行动,只能在这栋宅邸里徘徊,无法离开。”
  “明明是完全没有威胁性的一类诡物,就算放着不管,也不会出事。”
  “而他一个通灵者,竟然会被吓到上论坛求助。”
  “也难怪会挨骂。”
  范意含着勺子:“重点呢?你这诅咒和地缚灵有关吗?”
  “我不能确定。”白粥说。
  诅咒发作,白粥的左眼持续钝痛。
  他拼命压制住这种被吞噬的感受,低下头去:
  “……我当时以为,事情到这儿就结束了。”
  “当时我就想,这么简单的事情,我跑了一趟,不得敲他一笔。顺便给他做个死亡预言(过河拆桥),好从中撷取一些污染。”
  “结果我才瞥了他一眼,就瞥见了我不应该看到的东西。”
  是被鲜血涂满的宴会厅,血红的灯光,坐在生日蛋糕旁边,浅尝奶油的人,冲着他笑,十分张扬。
  “我的死亡预言,直接被那家伙吃掉了,”他说,“不过,在死亡的场景后面,我还看到了一些别的。”
  范意用手指叩着桌面,问:“是什么?”
  白粥回答:“一个男孩。”
  “他一个人坐在木架子搭的小秋千上,周边建筑低矮,最高的也就四五层那样,都是独栋,应该在农村。”
  “附近有麦田,时间的话七八月吧,小麦那个时候成熟,不远处的稻穗绿汪汪的,弯着腰。”
  “然后,那个小孩在我看过去的时候,回视了我。”
  “诅咒就降临了。”
  白粥:“事情就是这样。”
  叶玫和范意对视一眼。
  单听白粥的讲述,诡物似乎是他看到的那个孩子。
  但这只是白粥的一面之词,主观视角下的发生的事——他们能从中提炼出的信息十分有限。
  只能生出猜测。
  要想验证,还得亲自去调查一趟。
  “大体情况我们了解了,”叶玫起身,嘱咐道,“你帮忙,明天跟盛安桐约个时间吧。我和柑橘一起去现场看看,包括盛家宅邸,地缚灵的所在,以及将发生怪谈的宴会厅。”
  白粥答应道:“好,我现在就和他联系。”
  他在手机上敲了几段字。
  几分钟后,白粥看着手机屏幕,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那个,”他抬起头,有些心虚,“好像不行。”
  他也觉得自己把理由说出来很离谱,将手机推到桌上,展示聊天记录:“你们自己看吧。”
  范意微微疑惑,探头过去。
  盛安桐的消息回得很快。几乎每条都是白粥前脚刚发,他后脚就给出答复。
  盛安桐以自己明天有一场商务会面为由,拒绝了白粥见面的请求。
  而后天,他称盛家要接待一位很重要的客人,同样不方便。
  大后天,就是他的生日。
  宴会当天,他作为主角,要帮忙筹备各种生日宴的相关事宜,在活动开始之前,压根脱不开身。
  他还发语音质问白粥: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什么不提前预约?”
  范意:……
  叶玫:……
  又一个拎不清的。
  抬走算了,下一位。


第157章 Amulet 4
  三天后。
  范意在宴会厅的门口见到了林寄雪。
  他单肩背着包, 嘴里叼着半个吐司,正坐在酒店前的石墩上玩手机,见范意过来, 林寄雪笑着抬手, 冲他打了个招呼。
  “买这么早的票?”
  范意走过去:“宴会不是晚上才开始, 傍晚才能入场?我和叶瑰还想下午去高铁站接你呢。”
  他们来简单碰头+提前踩点。
  林寄雪两三口咽下吐司,懒懒道:“你说得对, 但铁路123XX是一款该没票就没票的玄学玩意儿。下午的票只有无座,我才不要站着。”
  他翻口袋,给范意递了条谷物棒:“吃吗?”
  “不了,”范意摆手, “来前刚用过早饭。”
  林寄雪把东西收回去,拍拍衣服起身:“好吧。”
  “不过说实话,其实李家前几天也给我寄了一张邀请函, 叫我来参加这次聚会。美其名曰,说要给我的未来铺路。”
  “谁需要。”
  林寄雪凉凉道:“那点心思昭然若揭。”
  李颂死了,他们终于肯给林寄雪多分一些关注, 生怕后继无人。
  “如果你不跟我说这儿有A级怪谈, 我真懒得过来, ”林寄雪说,“不过……你确定有怪谈会在这儿复苏吗?”
  风平浪静的,哪有诡物的影子。
  范意:“白粥说的。”
  他从包里找出一张邀请函, 递给林寄雪。
  因为是临时赶制,白粥也不清楚他要摇谁, 因此上边的姓名处空空如也,可以灵活填写。
  “本来就是给你的邀请函,”范意说, “虽然你有一张了……要不要用李家给的那张,你自己决定吧。”
  林寄雪笑着收下:“贴心啊。”
  “我确实讨厌他们的东西。”
  他和林寄雪一起看着明亮而华丽的宴会厅,范意还绕着外边走了两圈,仔仔细细地感受了一番。
  林寄雪问:“怎么样?”
  范意:“这里的确没有诡物。”
  倘若一个能带来A级怪谈的诡物隐藏在这宴会厅里。哪怕它并未苏醒,尚在潜伏,身上的污染气息也不会因此消弭,凭范意的感知能力,应当能窥见一二。
  但宴会厅的周边干干净净。
  选址很好,风水甚佳,不易被阴邪之物入侵。
  是盛夏,是烈阳,与打着卷儿被夏风吹落的树叶。
  范意不觉得白粥会骗他。
  契约已签,说谎对白粥没有好处。
  “你怎么看?”林寄雪问。
  “这情况倒也不算罕见,就是短期内验证不了。”
  范意说:“我昨天到盛家的宅邸外看了眼。”
  “盛家确有诡物的气息,很弱,弱到可以忽略不计。”
  “比起困住人,那诡物更像被盛家的宅邸困住,它连灵异事件都无法制造,没有能力成为怪谈。”
  “可惜盛安桐那死脑筋干什么都要按计划来,没预约,我碰不上他。”
  林寄雪问:“你怀疑诡物在他身上?”
  范意点头:“对,是我的初步判断。”
  他靠在栏杆边上,偏过头,借树叶的阴影挡住太阳:“白粥会看到那样的死亡预言,是因为盛安桐当时在宴会厅。”
  “他在哪里,怪谈就会在哪里发生。”
  林寄雪玩着手里的邀请函:“那照你这么说,其实这死亡预言的解决方法挺简单,如果盛安桐愿意。”
  “只要他把自己隔离到一个空旷无人的地方,怪谈发生的时候,就谁都不会进去了。”
  “当然,除了他。”
  说完,林寄雪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挺不现实。”
  “只要自私点的人,都不会这样做。”
  范意说:“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白粥早就提醒过盛安桐了。
  林寄雪笑了下。
  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叶瑰呢?我记得他今晚也会来。”
  范意:“他去通知各路在宴会名单上的通灵者了。”
  “只负责带到消息,来不来看他们自己,能少进怪谈一个是一个。”
  对怪谈一无所知的人很难相信这种鬼神类的无稽之谈,临时取消行程更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除了那些决定避开风头的通灵者,想必其他人都会如期赴约。
  今天的聚会费了盛家很多心力,不说盛安桐不开口,就算搬出理由,他们也不会相信并取消。
  范意顿了顿。
  他继续道:“具体情况的话就这些,我也跟你说清楚了,如果没其他问题,咱们就今晚见?”
  “不好意思了,又叫你过来帮忙。”
  “没问题。”
  林寄雪掩住自己眼底兴奋的光,压住上扬的尾调:“……我喜欢这样。”
  在两人离开后,一张黑金色的邀请函被丢在花坛边缘,风将它吹跑,到了地上。
  随后,此处无端落下一片阴影。
  一只苍白没有血色的手,将这封邀请函拾了起来。
  上边写着:李寄雪。
  被光再照,就毫无痕迹。
  *
  黑暗中不知哪里传来细碎的低语。
  “我们那边,孩童出生前,家里人都会去寺庙里拜一拜,找先生来算算命。”
  “小地方嘛,村里人也质朴,没那么多心眼。听到好的就是福运,坏的就是去他的封建迷信,因此大家收到的多半是祝福,当然笑弯了眼。”
  “来看过我的人都说,我命好,以后会在某一领域崭露头角,幸福安稳地过上一辈子。”
  “他们希望我像白日一样,热烈明亮,起名为昼。”
  说到这里,那个声音滞住了。
  沉默了很久很久。
  半晌,黑暗里响起另一道稚嫩的声音,软软地和他对话:“那,然后呢?”
  “然后……”
  他好像在笑:“梦就醒了。”
  “每个人都是刽子手。”
  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自黑暗里传出,还伴着秋千嘎吱嘎吱的晃响,哼着过去的童谣。
  “荡秋千,飞高高,稻穗点点压弯腰……”
  “夏天的风儿吹麦浪……”
  “希望到时见了面……”
  “他们不会阻止我。”
  “别阻止我。”
  *
  下午。
  范意打开白粥临时发来的信息。
  白粥声称他身上的诅咒发作,中途耽搁,要缓一下,迟些才能过来。要范意先到宴会厅去。
  白粥不知道范意的现实身份,邀请函上写的名字也是临昕橘,还在抱歉不能给范意带路。
  殊不知范意早来过这里好几回,和叶玫站在一块儿,从果盘里挑了只火龙果。
  林寄雪戴着无框眼镜和口罩,在夏天披了一件轻松风的外套,一来就和李家划开距离,泾渭分明地靠在一边,和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百无聊赖地玩着餐刀,问范意:“来了没啊,他。”
  指盛安桐。
  “来了,”范意说,“在三楼。”
  他感知到了。
  但三楼目前还未开放,范意也不急,给叶玫塞了一块糕点,推荐道:“这个好吃。”
  叶玫咬了一口:“是不错哦,不过一盘就这么两块,吃掉就没了,有点少。”
  范意说:“这都是餐前小食,不碍事。”
  “摆在这儿就是给人吃的,要觉得不够,单独去要一份就行——直接和服务员讲。”
  “到时候正式开始,楼上有专门的席位,会有人把我们带过去的。”
  他们的邀请函背面自带号码,根据不同类型,早已排好了桌。
  叶玫:“唉。”
  范意瞄他:“好端端的,你叹什么气?”
  叶玫遗憾道:“我还想逗逗你呢,但是你一本正经和我解释的样子,让我有点无从下手。”
  “让让我,橘子。”
  范意:……
  他没忍住:“今天有正事儿,老板。”
  话音刚落,范意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一瞥。
  顷刻间,某股强烈的、阴冷的感受猝然在他额前狠狠一撞!
  直觉跟随青筋跳动,要他一眼就无法挪走,告知他——
  将形成怪谈的诡物已然苏醒。
  而这浓郁污染的源头,是方才从宴会厅三楼下来,在人群里走过的一道人影。
  那人披着白色外套,脸上佩着面具,快步从大堂穿过,他在夏天穿了一件高领,肤色如死人一般苍白。
  就像叶玫夏天在室内穿短袖戴围巾一样,分外怪异。
  这家伙不是人。
  范意立即断定出对方的身份。
  他紧了紧手指,往前迈出了一步,却眼见着诡物走进拐角,迅速消失在他的视野中央。
  范意没再前进。
  叶玫察觉到不对,凑过来问他:“怎么突然露出这种表情?”
  “有诡物出现了?”
  范意的目光没有移开:“是。”
  他说:“那诡物有人形,就藏在本次参与聚会的受邀者里。”
  “那个方向,现在,他应该到花园里去了。”
  叶玫走到范意目光停留的位置,好好看了看。
  大堂的两侧,各有一条漂亮的艺术走廊,尽头设计了半开放式的园林景观,从这里走出去,就是花园。
  “怎么了?”叶玫重复问了一句。
  范意似乎没有把话说全。
  “……”
  “没什么,”范意说,“就是觉得,诡物放着大厅这么多人不下手,而是火急火燎地向着人少的花园里去,实在有些奇怪。”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
  范意的声音很轻:“我总觉得,那诡物有些眼熟。”
  叶玫一静。
  世上的诡物千千万,形状来来回回就那几样,如果是平常的诡物,撞个外观倒也正常。
  可问题是,说这话的人是范意。
  范意说这诡物眼熟,就绝对错不了。
  他一定在哪里见过这诡物。
  忽然,在范意头顶,响起了一道略带疑惑的声音:“范意?”
  “你怎么在这里?”
  是盛安桐。
  他从楼上走下来,还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范意。
  今天的盛安桐穿得很正式,精心打理过的发型,名牌限定的腕表,一身黑色西装笔挺,一看就价值不菲。
  他身边还围着几个人,以某种不屑又轻蔑的态度,冷冷看着范意。
  以及他身边的林寄雪。
  这个圈子的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点李家的事。
  也包括林寄雪是个实打实的精神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作。
  就像个定时炸弹。
  这些人都是和盛安桐玩得比较好的家伙。
  这个玩得好,也包括了以前的范意。
  不包括现在。
  盛安桐当众给范意拂了面子:“是临哥把邀请函给你的吗?”
  “范家三个位置,我似乎并没有邀请过你。”
  “因为联系不上。”
  范意问他:“所以呢?”
  盛安桐:“你如果想来,可以说一声,大家都是朋友,多加个座的事。”
  他身边立刻有人“啧”出了声:“还加座呢,你刚刚不是还疑惑为什么临哥和范总夫妇都没有来,这不就破案了?”
  “被赶出去的人,挺大脸。”
  “不就仗着临哥惯他,想借此机会回家破冰,结果范总他们根本就没到场。”
  “谁知道是不是因为不想见他……”
  盛安桐佯作不满,碰了下边上的人:“别瞎说,已经打过招呼了,那边是项目问题才没到。”
  范意抱起臂,神色冷漠。
  他不知道这些人在当面胡乱揣测什么,内容又好笑,又弱智。
  范意说:“盛安桐,你邀请我了。”
  他取出邀请函,捏在手里,冲其他人晃了两下:“至于你什么时候邀请的,为什么邀请我,自己想。”


第158章 White moon 1
  “怎么可能?”有人嘲笑道, “五个来月不肯出现,你说,邀请函寄给谁啊, 空气是吗?”
  “还安桐邀请了你。”
  “也不怕闪了舌头。”
  其他人在劝:“哎, 别这样说, 临哥还惯他呢,怎么说, 临哥的面子都得看吧……”
  那人摆手:“怕什么,我还以为他有多神气,要自己出去闯,结果还不是碰壁回来了?”
  “还和李家那个精神病待在一起, 可得小心点……”
  林寄雪抬起头。
  扯他做什么?
  他按住藏在袖中的匕首,面色平静,心中却在思考着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人的可能性。
  不行。
  虽然他可以出示诊断证明, 但是,不行。
  这里是现实。
  “所以?”
  叶玫上前两步,挡在范意身前, 露出一个不达眼底的笑容:
  “你们现在过来, 是什么意思?”
  盛安桐蹙了蹙眉, 低声对其他人道:“先听我说。”
  他上前问,指指后边的人:“范意,要不你去他们桌坐吧, 那边还有多的位置。”
  不同身份的人配不同的席位。
  他已经笃定了范意的邀请函是从范临那儿弄来的。
  而诚颐集团那桌,安排的都是些重要的合作伙伴。
  让范意和他们坐在一起, 多少不合适。
  这也是他在见到范意后,特地过来一趟的目的。
  “不是,”后头有个人不满道, “谁要跟他一起?”
  “这家伙脾气差,整天摆那个样给谁看,之前还作死烧了季家的宅,害你们差点出事……陈闵现在都不敢出门,这都不和他计较?”
  谁烧了季家的宅?
  范意冷冷抬眸:“你什么意思?”
  落在盛安桐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几人心中一跳。
  范意问他:“谁跟你说,火灾是我造成的?”
  那人厌恶道:“除了你,还能是谁?”
  他说:“你不会敢做不敢当吧,范意?当时那么多人都一口咬死是你导致的火灾,还自己先跑了。”
  “不然为什么只有你没出事,最后还被赶出了家门?”
  他冷声道:“谁碰上你,谁倒霉。”
  范意漠然看向盛安桐。
  盛安桐心虚,用力扯了对方一把:“章庆,你别说了,都过去了。”
  “好一个都过去了,”叶玫笑意盈盈上前,“这是什么,火是谁放的你们心里没数吗?泼脏水还是推卸责任?”
  他看向章庆:“你真的知道官方的调查结果吗?”
  “你谁啊?”
  “通告顶个什么用,”章庆嘀咕,“季家不计较,范家铁保范意,再大的事也……”
  盛安桐低声喝道:“你不要讲了。”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当时在场的人十分清楚,但他们不敢说,也不敢担责。
  范意终于知道这些人前后态度变化如此之大的缘由了。
  因为在这群人眼里,他就是个捅娄子后逃避责任,又一事无成的胆小鬼。
  “为什么不让他讲?”
  范意问:“我到场了吗就脏我头上,是不是看我不在家,就觉得不会为自己辩解?”
  “要不要我帮你们回忆一下,当时参与了笔仙游戏的,都有谁?”
  盛安桐不吭声。
  范意碰碰叶玫,示意他老板让开,随即上前两步,把黑色的邀请函拍到盛安桐身前。
  他压低了声:“不用换桌,我们的桌位是10号,和范临那位置八竿子打不着边。”
  盛安桐瞳孔一缩。
  10号……
  范意笑道:“好好想想,你把10号桌的邀请函给过谁吧。”
  “怎么可能?!”盛安桐悚然抬头,按住了范意的腕子,“这桌的邀请函,我只给了……”
  白粥,和几个他特别请来的通灵者。
  为防备诡物侵蚀,来保障这次宴会的秩序的特殊人员。
  他低头打开范意拍给他的邀请函,上边烫金色的名字,赫然标注着“临昕橘”三个字。
  他认得,也是他亲自做的。
  是白粥找来的援助。
  通灵者协会在一个月前,将此人推到了悬赏榜单第四位。
  理由是他入侵通灵者协会,在怪谈里杀死了路白月。
  是范意?
  怎么会?!
  范意悄声威胁道:“你也不想你们在玩笔仙的时候,因为遭遇灵异事件而失手烧了宅邸的事,被人知道吧?”
  “……”
  盛安桐咬住了唇。
  灵异事件是路白月做的,火却不是他干的。
  他估计也想不到,这帮纨绔会把在烧的蜡烛丢向窗帘。
  然而路白月已死,这件事已无从追责。
  “你在跟他废话什么?”
  章庆伸脖子,不耐道:“不管范意的邀请函来自谁,你又没请他。”
  “不请自来,真的好大脸。”
  “是我请的,”盛安桐不敢再听,生生改口,“我,是我记错了。”
  “给了范家四份,临哥跟我,不是,是我跟他打过招呼。”
  “要他一定把范意叫来。”
  盛安桐抓住范意,前言不搭后语:“你是、你是……”
  他语言还未组织完,叶玫便一把拧过他的腕子!
  力道极大,教他吃痛,撒手松开了范意。
  “说话归说话,别动手哦,”叶玫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又转向其他人,“今天是高兴的日子,你们也不想闹得太难看吧?”
  是挺高兴,马上怪谈就要复苏。
  只有盛安桐知道,叶玫用了多大的力。
  叶玫笑道:“再满口阴阳,我可不保证最后倒霉的是谁。”
  “喂,你这是在威胁了吧?”
  章庆不悦道:“你和范意是一伙儿的?从哪混进来的?”
  盛安桐:“说了算了,你能不能给我个面子?出气也看看场合。”
  其他人见盛安桐态度改变,逐渐发觉不对。
  盛安桐拼命向他们使着眼色,加上在场的本就有在那日火灾现场的人,于是忙拖住章庆,七嘴八舌道:“好了好了,差不多得了,安桐都没说什么,少讲两句吧。”
  “哎,算了?可是先找茬的是你们呀?”叶玫从旁边的桌上摸了一只餐叉。
  “叶瑰。”
  范意拍住叶玫,目光从手机屏幕上收回:“白粥到了。”
  叶瑰……
  论坛公认的危险人物第八位,也是他此次的邀请对象。
  盛安桐心中发凉。
  而B级诡物死亡预言,在此刻姗姗来迟。
  白粥刚到场,就见到了正在大堂附近聚集起来的一帮人。
  好似没引起注意,实际已经有不少人察觉到有不愉快正在发生,不经意地将视线扫到他们身上。
  这些人里,还包括范意、叶玫与林寄雪。
  白粥生怕发生什么意外,立刻赶了过去:“哎哎,你们在做什么?”
  盛安桐吸了口气:“没什么。”
  他不死心,跟白粥确认道:“这两人,就是你介绍来的……‘合作伙伴’吗?”
  白粥:“对啊。”
  盛安桐:“你确定他们,是本人?”
  白粥:“不然呢?”
  他有点疑惑,随即往四周看了看,用诡物的力量压下声音,亲口向盛安桐介绍道:
  “这是临昕橘。我们在‘海的女儿’里合作过,是他解决了那则A+级怪谈。”
  “临昕橘旁边这位是叶瑰,你应该知道,论坛知名的‘透明人’。”
  他又看向靠在一边,不知在想什么的林寄雪,指了指:“临昕橘当时和我说要再找个人,这个应该就是?因为他是云见雪。”
  林寄雪打了个招呼:“漂亮。”
  “这些人都是我在Cold Cemetery见过的,很强。”
  盛安桐两眼一黑。
  不说范意和叶玫,章庆刚刚还骂过林寄雪“精神病”。
  他立刻道歉:“对不起,是我没有搞清楚,我以为你们、你们……”
  盛安桐“你们”不出个所以然来,卡了半天,僵硬地把话语拐了个弯:“不如这样,你们都是贵客,先和我到三楼去,好好聊一下接下来的……”
  范意没有理他。
  他心中一动,忽地扭头,和远处靠在拐角附近,目光遥遥落在他身上的诡物对视。
  诡物就在那里,脸色如死人般惨白,嘴角却挂着笑,静静观望此处的一切。
  范意听见了对方无声的叹息,喃喃的碎语。
  “盛安桐啊……”
  “自己带着人来找麻烦,转头发现是客人,又想好好聊聊……真是天真又美好的想法,让我有点不忍心动手了。”
  “可惜,愚蠢到令人发指。”
  这熟悉的词汇。
  范意轻轻地拨开盛安桐要伸来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淡淡道:
  “盛安桐,你不用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
  他摊开手:“你完蛋了。”
  诡物的力量瞬间爆发,顷刻间将此处吞噬!
  灯光在刹那熄灭,原本富丽堂皇的大厅骤然一黑。
  众人起初以为是停电,发出嘈杂的讨论声响。
  而后迅速有人发觉不对——夏天的太阳落得晚,可半开放式的宴会厅,不应当伸手不见五指。
  而外面已然黑如午夜。
  一双冰凉的手趁着黑暗,碰了碰范意的肩膀。
  虽然很冷,却不是叶玫的手。
  范意迅速闪身避开。
  “唉,”诡物的语气有些不高兴,“都这么久的交情了,碰一下也不行。”
  “你太冰了。”范意面无表情。
  “啧。”
  “我冷,叶瑰就不冷吗?”
  范意深吸一口气,直奔主题:“你干什么呢?这么大动静。”
  “没干什么,”诡物说,“只是在做我想做很久的事而已,和你没有关系,你不用知道。”
  范意:“最烦你这种家伙,谜语人滚出怪谈。”
  对方轻笑了一声。
  “你当个见证者吧,如果我能控制得住,不会太过分的。”
  他从范意身边擦肩:“起码在我还有意识的时候,别阻止我。”
  “拜托了。”
  灯光重新点亮。
  叶玫第一时间就握住在他身边范意,想必在黑暗里摸索了许久,独属于叶玫的冰凉温度自手背蔓延,在夏天十分舒服。
  叶玫贴到范意身边,好好地感知了一下,不满道:“刚刚是不是有别的诡物碰过你?”
  范意看看周围,有点无奈:“你就关心这个?”
  四下里充斥着嘈乱的声响,奢华的宴会厅变作路灯稀稀的村庄。一户一户院子围着三四层高的独栋房屋,家家户户门口均挂着两盏红色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摇晃晃。
  面前是一个搭建好的戏台。
  “怎么回事?”章庆没反应过来,有些茫然地拉住身边人,“……这是特地做的效果吗?”
  那人并非笔仙事件的参与者,同样摸不着头脑:“你问我我哪知道?”
  盛安桐冷汗涔涔。
  玩过笔仙游戏的人,无措地看向盛安桐:“不是说,之后不会出事的吗?”
  大多人维持着应有的冷静,因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相互交流、询问着。
  连二、三楼的人也来到了戏台边缘,纷纷皱起眉头。
  很快,就有人对众人此时此刻所处的场景,做出了对应的解答。
  “晚上好。”
  灯光倏然亮起,聚焦于戏台中央,引去所有的注意力,刺着他们的眼。
  高台之上,一位面佩银色面具,身着白色外套的诡物坐在中间,衣物被风吹鼓,猎猎作响,随后冲着所有被牵扯进来的人,抬手打了一个响指。
  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女孩,双手交错在身前,微微鞠躬。
  他说:“欢迎来到我的剧场。”
  圆月当空。


第159章 White moon 2
  “下面, 请各位认真聆听以下规则。”
  如同自带扩音,高台上的诡物话音不高,却一字一句, 掷地有声。
  “记好就能活命, 违反后果自负。在我开始宣读以后, 请各位不要有任何打断我的行为,否则……”
  他将手紧握成拳, 又在众人面前张开,做了个爆炸的口型。
  村口,立即有一处石狮子像炸开!
  轰隆一下,碎片砸了满地。
  离得最近的人受了惊, 不由得叫出了声。
  诡物不知从哪弄来一张椅子,坐上去,搭起二郎腿, 高声警告:“我可不敢保证这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友情提示,你们随时会死。”
  小女孩站在他的身边,静静站着。
  有人在人群里低语:“等等, 台上那个女孩, 我见过。”
  “那不是盛家十几年前就溺水早夭的千金吗?”
  “真的假的?”
  “不会认错, 她小时候我还抱过……”
  “而且死的时候盛家办了葬礼,还是土葬,一般来说, 小孩子不会这么讲究……”
  “是不是你们被骗了,其实小姑娘没有死?”
  “怎么可能?人是十几年前没的, 就算没死,现在也该长成大姑娘了。”
  “她还和当年一模一样。”
  就像,时间停在了此刻。
  盛家人的目光闪烁。
  他们难以置信地望着台上安静独立的女孩。
  在场的人议论纷纷, 亲身遭遇这类鬼神之事,对于诡物的发言,已经信了七八分。
  “这是怎么回事?”
  章庆和另外几人围住盛安桐,低声质问:“我们不是在你家的宴会上吗,这里到底是哪?”
  “上面那个人是谁?”
  “……”
  盛安桐咬了咬牙:“这是灵异事件。”
  “我们被鬼盯上了。”
  “你说什么呢?”章庆干巴巴道,“世界上哪有鬼……”
  “不对呢,有的哦。”
  林寄雪玩着手里的刀子,站在后边,他出声打断众人,玩味地转着手里的匕首:“而且,不是灵异事件,是怪谈。”
  他笑得甜丝丝的:“我等了很久了,总算到了这一刻——是谁刚刚骂我有病来着?”
  林寄雪掂掂匕首,眼底亮晶晶的,像揉了星星,闪着兴奋的光。
  他承认道:“对,我就是有病。”
  这下不止是章庆,所有人都没来由地一阵恐慌。
  世人怕疯子。
  现在的林寄雪,像是真真切切地对他们起了杀意。
  在章庆口不择言时,他们没有阻止,且说话难听——不过是因为林寄雪虽然确诊,几次见面,却一向表现得逆来顺受,老老实实。
  可一旦对方作出像要发病的行为,他们还是会害怕。
  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
  “小雪,”范意叫住他,阻止道,“先听听规则吧。”
  “这些人可以一会儿再教训,但你当场杀人,坏了事,我估计台上那家伙要不高兴了。”
  “没打算杀他们,”林寄雪说,“他们不够格。”
  “还脏了我的匕首。”
  章庆心生不对,愣了愣神:“等等,范意,你也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范意:……
  算了,反正台上那厮早已经把他的现实身份扒完了。
  他不耐道:“不是说了吗,是怪谈。”
  “有鬼,会死。”
  他用极其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着“杀人”、“会死”之类的话语,冷漠到几乎不像范意。
  章庆毛骨悚然。
  “……救救我。”
  盛安桐猛地抬头,冲范意扑去:“刚刚的事情我给你道歉!范……不是,临昕橘,救救我,这个东西跟着我很久了,我整晚整晚睡不着!”
  “你们都是我请来的人,帮帮我!真的,我错了,求你们了!”
  白粥:?
  他问范意:“什么情况?”
  范意:“和他发生了一点不愉快而已。”
  他冷漠地后撤一步,抬眼望向台上高调扬手,朝他微笑的诡物,声音有些无奈:“而且,我已经说过。”
  “你完蛋了。”
  说完,范意不由分说地推了白粥一把:“你帮我应付他。”
  白粥给的委托是解决这则怪谈,又没让他们救人。
  范意想明白后,一把拉住在旁看戏的叶玫,光速跑路。
  被留在原地的白粥:???
  同样在旁边的林寄雪:“哦豁。”
  盛安桐的手僵在半空,瞳孔微缩。
  为什么?
  范意到底为什么如此笃定……他会完蛋?
  “啪、啪。”
  头顶传来两声极清晰的响儿,打断所有人的话语。
  盛安桐抬起脖子。
  “没用的讨论就到此为止吧,”诡物鼓了几下掌,声音带笑,“你们再如何谈论,最终得出的结论也是平白撞鬼,落入怪谈。”
  “我还在开始前,多留给了你们一些交流的时间,真贴心,世界上大概找不到比我更宽容的诡物了吧?”
  他从台上起身,张开双臂,如同在进行一场盛大的开幕,向所有人行礼:“欢迎诸位来到,通灵者的世界。”
  “以下,是本次怪谈的规则,只讲述一遍,请各位谨记。”
  他一出口,当即满场寂静,鸦雀无声。
  叶玫站在台下的角落里,打开手机的录音机。
  “一、本场剧目将维持整整三天,台下的诸位皆是演员。”
  “每个人都将扮演不同的角色,具体身份已记录在你们的邀请函中,可随时查看。只要大家坚守本分,维持人设,认真地将这场戏演绎完整到结局,就没有人会发生意外。”
  “二、剧目不可暂停,哪里都是舞台。”
  “请时刻谨记,你们只是表演者,不是角色本身——田野里的稻草人不会行走,深夜的天空没有太阳,流浪的猫儿会夜半哀叫,南边的瓦屋有黯淡的灯火。”
  “三、死者发不出声音,他们不能说话。生者会为逝去的鸟儿恸哭,它们值得一场盛大的葬礼。”
  “不要试图去听死者的棺木,村庄只有一条路通往坟场,他们不值得被人埋葬。”
  诡物的语气越说越慢,音调降低,仿佛被这些规则勾起久远的回忆,逐渐变得很轻。
  他上前数步,站到高台边缘——
  在无边的夜色里,只有他停在光下,沐浴着明亮的白月。
  诡物比了一个“4”的手势。
  “第四条规则。”
  “接下来,我有三个问题想问大家,希望各位能够在这场演出中,替我找出答案。”
  “一、夏天的麦田会下雪吗?”
  “二、风中的秋千会摇晃吗?”
  诡物轻轻把手抵在身前。
  “三……”
  “是谁将注定的苦难写进旁人的命数?”
  瓢泼的冷雨淹没、淹没,受难者的祷告无人聆听,戕害者却心安理得地踩着无辜者的骨血而生。
  这些话烂在了他的心底,无人倾听,无人知晓。
  诡物睁开眼,缥缈空灵的话音戛然而止。
  而他的身侧,女孩仰起头看他。
  “到我了?”女孩问。
  “到你了。”他说。
  女孩紧张地低下头,迎上盛家夫妇恐惧、愧疚的目光。
  那是她的爸爸妈妈。
  他们曾经是很爱她的。
  可惜再多的爱,也会被时间消磨殆尽,徒留对诡物本能的恐惧。
  女孩开了口,用稚嫩而小心翼翼的声音,念出在腹中打过无数次的稿子,属于她的规则:
  “五、池塘的水很清澈,水里没有颜色。”
  “看见红色的池塘请哭,看见黑色的池塘请逃,如果有鱼儿向你讨食,不论什么色彩,都请投喂它们插着蜡烛的奶油蛋糕。”
  “六、因演员数量有限,无法将整幕戏剧出演完整,我们在人群之中安排了傀儡。”
  “傀儡只会按照既定的程序,保证演出的完整进行,如您认出傀儡,请不要揭穿它们。它们只是在工作,就像稻草人那样。”
  “七、不要追逐气球,哪怕它飞得很低很低。”
  “如果您遇到傍晚时分坐在秋千上的男孩,请在过路时向他唱一首生日歌;如果您遇到清晨坐在无色池塘边的女孩,请为她采来一株向日葵。”
  “备注。”
  “演员只管演出,不需要询问我们的目的。我们是鬼,玩弄人命是令我们愉悦的手段。”
  “请咽下你们的指责,烂在肚里,激怒我们会导致诸位更惨烈的死亡。”
  “因此,请各位有经验的、无经验的通灵者,在演出期间,努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并尽自己所能——”
  “存活下去。”
  说完,女孩微微鞠躬,姿态大方礼貌:“规则宣读完毕。”
  “本场演出的剧目为,惊喜。”
  诡物半蹲下身,牵起女孩的手,随即两人一起,向所有人做了一个谢幕礼:
  “请各位演员以‘惊喜’为主题,围绕着生日这一场景,在出演时自由发挥。”
  “悲剧或喜剧,由你们来决定。”
  “注意,不要缺少戏剧性与冲突,那是对观众而言最重要的一环,有时意料不到的反转,也能增添色彩。”
  他说:“现在,你们可以随意行动了。”
  极亮的月色之下,方才还立于舞台上的身影,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
  两个诡物一走,台下瞬间陷入喧哗。
  就算再理性的人,乍然碰上这种颠覆常理的事,也免不了要茫然一番。
  范意抬头,看见高悬空中的圆月。
  他们安静地听完了诡物的开场辞。
  挺少见的。
  在所有的怪谈里,幕后的诡物都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它们很擅长掩藏自己,有时甚至会混入通灵者中。
  往往只有慢慢探索,一点点挖掘核心,才能逐渐令其浮出水面。
  而这次,诡物以最张扬的方式出现,直接证实他幕后主使的身份,带着枉死的女孩一起,大方地言明自己的目的。
  想必早已做好了决心。
  范意反复把玩着自己手里的邀请函,里面应该是他的身份,但他没有拆开。
  叶玫问他:“橘子,你怎么看?”
  范意顺口道:“我能怎么看?最烦装逼的人。”
  叶玫顿了顿。
  随后他笑了:“真的假的啊?我不是问你怎么看那家伙,是想知道你对规则的分析如何。”
  “要没记住,我录音了,随时可以听。”
  范意:“……哦。”
  “不用,我记着。”
  虽然他怀疑叶玫是故意的,但根据刚刚那两个诡物描述出的规则,确实能发现不少蛛丝马迹。
  村庄中间讨论的声音太吵,似乎不少人围着盛家,在追问盛家人目前情况。
  范意把邀请函搭在臂弯里,往那边看了一眼。
  他说:“且不论那个表现浮夸的家伙,他身边的小女孩,是实打实的地缚灵,你刚刚也听到了,大概率是盛家早年因意外死的小女儿。”
  “还有那三个问题,值得在意。”
  【夏天的麦田会下雪吗?】
  【风中的秋千会摇晃吗?】
  【是谁将注定的苦难写进旁人的命数?】
  他是什么意思?
  范意静了一会儿。
  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老板你觉得,他的憎怨,到底是怎样的憎怨?”
  “能让一个人清醒地从死者沦为诡物,却还能保持着这样的态度,在烈焰里展露笑容。”
  叶玫想了一下:“我感觉不出来,因为我不清楚,就不误人子弟了。”
  “我和他只有几个怪谈里闯出的交情,而且互相不顺眼,因此关于他背后的事和现实身份,没打听过。”
  范意别过头,视线穿过人群,凉凉地落到中心被围困起来的盛家人里:“不碍事,毕竟他的针对太明显了,甚至带着盛家的千金。”
  “虽然那小姑娘看上去才五岁,但她当地缚灵当了那么久,并不是不能接收信息,看她刚刚的表现就知道,早明事理了。”
  范意反问:“什么样的情况,会让在盛家停留已久,不得解脱的她,和那家伙合作?”
  那家伙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叶玫猜道:“沉冤之时?”
  “昭雪之日。”


第160章 White moon 3
  “也许。”
  范意说:“既然是你的判断, 我想,这种可能性应该很大。”
  “不然为什么那么小的孩子,会在心智未成熟的时候成为地缚灵, 停留如此之久?”
  “她不是正常死亡。”
  叶玫说:“还记得她亲口念的规则吗?”
  “池塘, 气球, 奶油蛋糕。”
  “我听到其他人说,那女孩是溺死的。应该和这些东西脱不了干系。”
  与范意不同, 比起根据线索分析,叶玫更擅长站在诡物的角度去思考——先盲点一个动机,再将故事慢慢挖掘。
  还没有出错过。
  叶玫:“其实我觉得,他们这么把事儿摊到明面上讲, 倒能避免很多麻烦。”
  “万一我以后沦为诡物了,也挺想这么干。”
  “太精彩了。”
  范意:……
  他撞叶玫:“不是,你在羡慕什么啊?”
  “不许羡慕。”
  做诡物是什么好话吗?
  叶玫拗不过范意:“好好好, 我就是说说而已。”
  范意:“不吉利。”
  万物有灵。
  语言是有分量的。
  叶玫笑道:“那这样,我以后不在你面前讲这些了。”
  范意一顿,他细细品了品叶玫这话的意思, 咂摸出味来。
  大约是“我错了, 下次还敢”的翻版, 只是加了个限定词——“不当着范意的面讲”。
  他说:“行。”
  本身范意也没指望着叶玫能听。
  他想得很明白。
  在所有的怪谈里,叶玫是最以“我行我素”出名的通灵者。
  他从来不会管顾旁人的死活,只会按自己的节奏做事。会带上愿意跟随的人, 当然,能跟得上就活, 跟不上便自求多福。
  在“不存在的人”里,范意就见识过了。
  叶玫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他可以轻而易举将其当做筹码, 摆到桌前,拿去和通灵古店交易真相。
  经历近百死却还能维持本心,除了坚定向生者,还有另一种。
  在执着的根脉上越扎越深,早已抛却生死之人。
  这样的人,不应该为旁人而改变。
  然而叶玫已经纵容了他太多,也停下来,等了他太多次。
  从A市高铁站,他递出那份能够替范意吸收部分污染的名片开始,就在等他。
  为了一个“千千万万遍”的承诺。
  直到他成长到如今的模样。
  因对方身上的某些特质而相互吸引,接近。关系亲近之人在相处期间,难免会挖掘出对方不为人知的阴暗面。
  因为心动胜过一切,愿意相互包容,才会喜欢。
  强行要求一切契合,只靠着另一方的迁就而勉强维持的感情,哪怕再深刻,久了之后,也会黯淡成灰。
  叶玫也清楚这点,所以才会这样说。
  反正又不是什么大事。
  各退一步,求同存异。
  叶玫主动把跑偏的话题扭回来,递了个台阶:“要不我们先看看诡物给的身份?”
  范意:“嗯。”
  其实范意之前就已经看过了。
  在台上那诡物还没开始演讲的时候,他就感知到了手中物品被篡改的微渺气息,发现原本的字样变了。
  “关于身份,我目前有个问题,你给我看看。”
  “他什么意思?”
  范意在叶玫面前打开邀请函,露出里边的内容来。
  他最开始没张扬,是想知道这诡物在搞什么名堂。
  烫金色的漂亮文字已然在怪谈的作用下发生变化,成了他在这场演出中拿到的唯一身份。
  【观众。】
  下面配合着几行长长的备注。
  【您是本场剧目的观众,您不需要参与演出,只需坐于观剧台中,以看客的身份见证即可。当然,若您想下台玩玩,伪装演员,也请随意。】
  【演出要求:无。】
  【备注:观剧台的位置标于邀请函背后的地图上,我们在那里准备了饮料与糕点,期待您的到来。】
  叶玫:……
  叶玫:“他什么意思?”
  他摊开自己那张邀请函,显然叶玫也早早看过。里头内容清晰,简单明了,一眼就能看全。
  【观众。】
  【你是观众,不用参演。】
  【演出要求:无。】
  没了。
  两人拿到的身份一模一样。然而同样的身份,不同的备注所传达出来的态度,却天差地别。
  叶玫:“我是第一次知道,这玩意还带区别对待的,啊。”
  范意:“噗。”
  叶玫:……
  他不是很能理解这个笑点,轻轻推了一下范意:“你够了啊。”
  “嘲笑我很高兴是吧。”
  “他在干嘛,”范意低下头,憋不住,继续闷着声音笑,“你说这是几个意思,说好的全体参演,一边在台上声称演员不够而献上傀儡,一边转头弄了几个观众身份,不让演出。”
  “这是给我俩的特殊对待?”
  “还是他打算把我们这些有经验的通灵者通通ban(禁止)掉?”
  叶玫:“应该不至于。”
  他问:“再验证一下,要不等会儿去小雪那边,瞧瞧他那张是什么情况?”
  范意还在笑:“好。”
  叶玫:……
  叶玫:“你笑吧。”
  反正人群那边的嘈杂也差不多要结束了。
  不得不说,虽然此次怪谈牵涉人数众多,但新人的素质都很高。他们确定盛家对此事也所知不多后,便没再过多纠结,一个个打开自己的邀请函确认身份,专注于解决现状。
  只剩下少部分人还没搞清楚状况。
  范意和叶玫找到趁诡物宣讲时偷偷溜走的林寄雪。
  他半靠在村庄另一侧尚还完整的石狮子像旁边,融在阴影正中。
  林寄雪眸光平静,手里捏着一只打火机,似乎一直在等他们,“咔嚓咔嚓”地按着玩。
  火光在他的脸上明灭。
  随后林寄雪将邀请函拎到蹿动的火焰上,放着燎了半天,似乎想烧。
  “烧纸呢?”
  范意自然上前,按住林寄雪,让他慢慢放下手里的打火机,“先别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你什么身份啊?”
  “不清楚,”林寄雪回答,“没看。”
  “没看你就烧。”
  “这样有意思嘛。”
  两人对上视线。
  半晌,林寄雪闭上眼,把打火机搁回口袋里,掐住自己的眉心问:“有药吗?”
  范意:“带是带了,但你自己没准备?”
  林寄雪:“不能滥用,最近停了。”
  “你知道,要忍住不对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物动手,我得耗费多大的精力呀。”
  “行,”范意说,“那你给我看看你身份。”
  他把整瓶药都递给林寄雪,林寄雪把邀请函拿给他。
  范意两三下拆开,和挨过来的叶玫一块看。
  【旅人。】
  【你是闲暇时途经此处村庄的旅人,正赶上一场暴雨,寻找借住地的你,却目睹了……】
  【演出要求:自由发挥,补全这段故事的后续。注意,你只能是“目睹”,无法对将发生的事实进行任何干涉。】
  叶玫思索了一下:“虽然和我们的有区别,但是这身份真论下来,小雪也是类似‘见证者’的身份吧?”
  “参演,却不得干涉情节的人物。”
  “比龙套还匪夷所思。”
  林寄雪干嚼咽下药片,口中阵阵泛苦。他问范意要了块口香糖,嚼到去味儿了,才收回自己的邀请函:
  “意思是,你们两个的身份,和我这个身份的定位差不多?”
  范意直接承认:“我和叶瑰是观众,任务是看戏,不用演出。”
  林寄雪:“哎呀。”
  “真自由,”林寄雪讽了一句,“这可和他在台上说的规则不一样,怎么回事,偏心也偏得太明显了。”
  “欠你俩钱了?”
  范意:“欠钱倒不至于。”
  “不过,他在邀请函后面给我们留了地图,或许可以当面问他。”
  林寄雪:“这可不算我恶意揣测呀。”
  他懒懒散散地向后一坐,把邀请函的边角打在手心,一下一下地敲:“也许他明面上待你们不同,颇有照顾的意味,背地里却在利用你们,默默地给你俩捅刀子呢?”
  “如果那家伙真的在乎,就不会悄无声息地把你们都带进这则怪谈。”
  “比起假惺惺地在怪谈里给予特权,一开始就不要你们进入,才是最合理的保护哦。”
  说得倒有一定道理。
  “是吗?”
  叶玫插话道:“可我们并不需要他来保护,也不会随便信任一个诡物,作为死者,他比生人更清楚这一点。”
  林寄雪:“所以,你怎么想?”
  他怎么想?
  叶玫回头望向已经四散的人群:“我有预感。”
  “也许等看完这出戏,我们就能知道,那家伙宁愿成为怪谈,也想要表达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了。”
  “生前没能来得及、或者迫于某些原因,无法诉诸于口,不能用言语描述的故事。”
  “只能在死后利用自我行将焚毁的灵魂,亲手灼烧出一片天地。”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没有实际证据。”
  叶玫说:“因为路白月不喜欢这样活着。”
  “……”
  主导这次怪谈的诡物,是路白月。
  他的声音很有辨识度,气息也一样,面具也挡不住那股欠揍味,大概见过路白月的通灵者,都不会忘。
  “你呢?”林寄雪转向范意,“你也是这么想的?”
  范意吸了口气,收回观察的目光:
  “说实话,不管路白月经历了什么,其实都和我没有关系。”
  “我的目的是委托,只要怪谈解决就好了。”
  他的声音变得迟缓:“但是……”
  “像路白月那么谨慎,遮掩的人,却作为盛安桐的大学同学,完全以真实的身份接近到他身边。”
  “混入盛安桐的圈子,在那么多人里虚与委蛇,然后……算计了我。”
  “路白月认识盛安桐要比见过我要早,我信他是在发现我的体质后,临时起意改的计划。好把我也变成他们通灵者桌案上的筹码。”
  范意慢慢回想着,眸光微沉:“或许这家伙从那时起,就想好了,他要我们这些人来做见证者……可能会死的见证者。”
  林寄雪:“他那么利用你,无所不用其极哦,你就不介意吗?”
  “介意,但路白月已经付出了死亡作为代价。”
  他说:“比起这种没有意义的东西,我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他已经注视了人群许久。
  范意问:“主演是谁?”
  *
  一出好的戏剧,自然不能少了主演。剧情安排要主次分明,任何人都不该缺席。
  盛安桐作为这次生日会的主角,本身不需要邀请函,也没有专门给他的邀请函。
  然而这些天他被诡物盯上,心中惶惶,为了方便添加通灵者,他手里还存了几张没印名字,留待备用的空白邀请函。
  这些黑色邀请函被他从怀里抽出来时,因没拿稳而跌到地上,摔开。
  上边金色的文字隐约泛红,描述着他的身份。
  【天煞孤星。】
  【你是命定的天煞孤星,只要亲近你的人,多半会遇到倒霉之事,更甚者丧失生命。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远离他人,不要和他人接触。不过,你能忍住吗?】
  【演出要求:以天煞孤星的身份,一个人活到最后。】
  【备注:是谁将注定的苦难写进旁人的命数?】


第161章 White moon 4
  今夜是圆月, 农历六月十五。
  诡物没有温度的手抚过缺了一角的木桌,连上头的三道刻痕,都数得清清楚楚。
  老旧的灶台连接着烟囱, 长长的火钳靠在一边, 后面堆满了一捆一捆的柴禾。
  墙面上贴着不少奖状, 似被烟熏过,边角泛棕。
  奖项处却已模糊, 怎么涂抹都看不清楚。
  “你闻到了什么?”女孩踮起脚,问他,“怪怪的。”
  “消毒水的味道。”诡物回答。
  他摘下面具,慢慢叩在桌边。
  窗户上没有他的影子, 他静了片刻,抬手擦了一下,上头才映出那张属于路白月的, 毫无血色的脸。
  “我记不清了,”路白月说,“这里的味道。”
  他能拼凑起一桌一木的构造, 也能还原墙面贴过的奖状轮廓。然而这片以他记忆为蓝本搭载的空间, 却无论如何都模拟不出他想不起来的东西。
  刺鼻的气味徘徊, 占据了他空空荡荡的整个过去。把怀念覆盖,只能隐约记得,那是他所喜欢的味道。
  闭上眼, 似乎还能听见不属于此处的,踩在回廊上的脚步声。
  仿佛回到了从前。
  男孩一个人蜷在角落, 抱着膝盖。身边就是床,目之所及的一切皆是空白,窗户上加装了冰冷的雕花栏杆。
  隔着一面墙, 他能清楚地知道,有人在外看他,像是探望,也像观察。
  男孩不动也不说话,把自己缩得更紧,盯着白色的瓷砖地板发呆。
  他甚至能透过隔音玻璃,清晰地听到外边在谈话。
  “就是他吗?”
  “对。”
  “最近他的状态怎么样?”
  “不是很乐观,虽然没有继续恶化,却也没有好转的迹象。”
  “还是无法交流吗?他是不是不会讲话?”
  “没有没有,听说这孩子以前很爱聊,是个挺乖挺讨喜的小孩。可惜……”
  “抱歉,我知道了,后续的治疗费用,我会继续提供。”
  “好的。”
  那边停了一下。
  “不过,容我冒昧问一句,这孩子和您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现在的状况可以出院,比起待在我们这里治疗。回到熟悉的环境,对他来说可能还好一些。”
  “……”
  对方的声音冷硬下来:“这不是你该打听的事情。”
  声音逐渐远去。
  男孩把脑袋埋进膝弯里。
  捂住耳朵,不去听,不去想。可是那些东西,不受控制地钻进脑海里,提醒着他一桩桩一件件的惨剧——
  路白月打开窗。
  他坐在摇摇晃晃的老式摇椅上,把手比成圆圈,对准外面明亮的月色。
  属于生者的剧目,已然开始上演。
  *
  “有人吗?出事了。”
  “都过来看看!”
  “来点人帮忙,在南面的池塘附近!”
  如一颗石子落进湖面,激起涟漪。喧闹的声响再次如浪潮般涌来,一名方才按照演出要求离开附近的人匆匆折返回来,招着手呼人去看。
  “怎么了?”
  不少人转过身,看着气喘吁吁跑来的人,听他撑着膝盖解释:“池塘那边,沈先生落进水里了,在溺水,我看见了。”
  “水是无色的,安全。”
  “我不会游泳,谁去找根杆子,棍也许,来捞一下,会水的先和我来,再晚点就来不及了!”
  “怎么会,”人群嘀嘀咕咕,“沈先生可是游泳俱乐部的呀。”
  “好端端的,怎么会掉进池子里?”
  “先别管这些了,救人要紧!”
  有五个人跟着那人去了,从范意他们的身边擦肩,往远处的池塘边跑。
  “真难得。”
  林寄雪站在原处,一张邀请函被他玩出了花来,在指缝间来回翻转。
  “我记得喊话那人,不是从这个方向来的吧?”
  范意记得清楚:“他离开时,和另外几人一同往东侧走,他也是从东侧跑回来的。”
  “和他一起的其他人去哪里了?”
  林寄雪说:“在怪谈里去救人的鬼话,就算是新人基数极大的Cold Cemetery,也不见得有多少人会信。”
  “不一样,”叶玫支起身体,“他们都是一个圈层的人,互相认识,比起陌生人,看到熟悉的人遇难,当然会为此尽一臂之力。”
  “我们也去看看?”叶玫提议。
  放在以前,范意会说他作死。
  觉得他明知有问题,还偏要向前。
  然而现在,叶玫刚刚出口,范意就立刻应道:“去。”
  “瞧瞧他们在搞什么名堂。”
  叶玫:“你呢小雪?”
  “走呀,”林寄雪起来,“我一个人也没什么意思,去凑凑热闹。”
  从石像到池塘的路程不远也不近。
  三人和前边的人群间缀着段距离,不慌不忙地随着,跟着拐了两三个弯后,便能远远看见一汪池水,在夜幕下尤其显黑,倒映着月色。
  路程大约一公里左右。
  范意估算了一下,说:“距离不够。”
  来求救的人,是在路白月停止宣讲后,从东侧离开,不久后再回来的。
  如果池塘在这个位置,他完全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好好地走两个来回。
  范意站住了,拽了拽叶玫和林寄雪。
  两人会意。
  他们没有贸然接近,而是在附近快速找了个能看清状况的角落,隐藏起来,偷偷观察着。
  “沈先生!”带头那人气喘吁吁地单手插腰,站在池塘边缘高声喊道,“沈先生——”
  湖面平静无波,没有涟漪。
  有人忧心忡忡道:“没动静,不会是已经……”
  “别瞎讲!”
  一名身高体壮的男人挽袖子:“棍拿来了没,没棍我下水找找!”
  “先别冲动,”另一个人拽住他,“好好想想,沈先生也会水,为什么会出事?这池水看着也不深,明显不是正常情况,别把自己也搭进去。”
  说的也是。
  “好吧,”林寄雪说,“看来他们还算有点判断力。”
  叶玫抬起头,看向那些人头顶的柳树:“不过……”
  范意接话道:“还是迟了。”
  夜色下的池水如墨,白月明亮,在池水中心摇摇晃晃。
  【池塘的水很清澈,水里没有颜色。】
  黑色的池塘,夜晚的池水。
  “啦……啦啦……啦啦啦……”
  风中响起微渺的歌声。
  最开始把他们带来池塘那人快速退了一步,在说话间,逐渐远离池塘。
  而离池塘最近的几人,脚底慢慢被潮湿渗透。
  他们还毫无所觉。
  渐渐地,风停止了。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情况很严峻。趁现在入水,沈先生说不准还有救,晚了就没了。”
  “你找条绳,在我身上绑住,”那个准备下水的人提议,“如果一出事,你就把我拉上来。”
  “也行,”另一个人招呼道,“再多来几个人,帮忙拽着。”
  “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那人脱了外套,跳下水。
  绳子窸窸窣窣地往前滚动,沉入水中,而绳的那端越来越重,咕噜咕噜地落,越沉越深。
  跳进水中的人,在寻找着沈先生的下落。
  找寻着。
  找寻着。
  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再仔细一看,原来绳索的那端空无一人。
  不,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绳索,有的只是路旁柳树的枝条,垂在池面,一点一点。
  “不对,不对。”
  “别靠过去了,又有人走下池塘了。”
  “是谁说这水不深的?”
  “黑漆漆的,不靠近谁能看清楚?”
  叶玫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摸着下巴分析道:“是幻觉。”
  “离这池塘太近,他们会被幻觉缠上,自己走进水中。”
  “这规则应该不是必死的。”范意说。
  刚接近池水的时候,他们完全可以自主选择逃脱,比如那个最开始将他们带到此处的人。
  但是在一旁待得久了,他们便会越陷越深,挣脱不能。
  范意探脑袋:“好像能救。”
  话是这么说,但范意压根就没有要上前的意思。
  林寄雪说:“谁敢救呢?”
  而池塘附近,第三个试图阻拦那人下池的人,也跟着一起沉入水中。
  这些人都不傻,很快就反应过来,纷纷远离了池塘。
  “这是你的演出任务吗?江宸?”
  人群之中,站在最后面的少女按住帽檐,望向把他们引来此处之人,凉凉开口。
  被称作江宸的男子。
  他矢口否认:“我是真的看见沈先生落进这池水里,才来求救的。”
  “是吗?”少女淡淡道,“可是这之前,你跟我们说过,水是清澈的。”
  江宸有理有据:“很清澈,我能隐隐约约看到下边的石头,这水也不深。”
  少女反问:“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它指的,不是池水本身的颜色。”
  “夜晚的湖水,看上去就是黑的。”
  江宸:“这……是我疏忽了,没有考虑到这一层,非常抱歉。”
  “可如今又有一个人走进池里了,我们该怎么做?贸然下水也只是一样的下场。”
  明知故问。
  想着用冠冕堂皇的话语牵动情绪。
  少女阴阳怪气道:“这样啊,我还以为你知道什么,所以能够在被池水蛊惑之前就早早避开,现在按你的说法,不过是运气好。”
  她说:“希望你之后也可以这么走运。”
  随后她压下帽檐,转身离开。
  这话一出,旁人也慢半拍地察觉到,之前因为熟人心理,对江宸太过相信,而被刻意忽略的不对之处。
  原本和江宸在一起的其他人,去哪里了?
  而且,池塘到村庄戏台的距离不短,那点时间,如何够江宸一个来回?
  演出要求……
  不少人藏住了自己身上的邀请函。
  江宸也蜷住手,目送着那两位心存救人心思的中年人,看着他们一步一步,走进池心。
  被不深的池水淹没。
  没有人再上前阻止。
  *
  另一边。
  白粥独自坐在凉亭中间,五指缠着一条条透明的线,将自己的手反复翻看,眼中的诅咒不知何时已然褪去,他的神色却不见得有多明朗。
  他特地没去找范意。
  一旁的石凳上,还放着那封属于他的邀请函。
  是他的身份。
  【命运。】
  【你是诡物,是命运,是能掌控诸多事物的无形存在,命运并非不可改变,但就像攀爬天梯,勤恳登攀之人抵达顶峰,投机取巧之人粉身碎骨。】
  【演出要求:以诅咒赋予的能力,请在合适的时机制造冲突,操控厄运,激起情绪,你会得到报酬。】
  【备注:此条不得被任何人得知,不可对观众下手。】
  白粥拾起自己的邀请函,塞进口袋里,左眼滚烫,死亡预言的能力重新生长。
  他松了松腕子,目光冷冽地投向远处的楼阁。
  诅咒他的诡物就在那里。


第162章 White moon 5
  “你们在这里偷看半天了。”
  范意他们藏身的这片林子在离开池塘附近的必经之路上, 方才揭穿范意的少女路过此处时,倏然止住了步子。
  她没有转身,而是略微抬头, 把双手揣进兜里, 假作没有过多交流的模样, 仍旧目视着前方。
  “位置选得很好。”她说。
  “是挺好,”叶玫悠悠搭话, “我家少爷选的,不错吧?”
  “你家少爷?”
  少女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随即偏过脑袋,冷冷地扫过他们三人。
  最后她的视线落到范意身上。
  少女的眼神黑洞洞得吓人, 像里头蕴含了什么不得了的诅咒,让范意十分不舒服。
  他故作平静地与少女回视,不躲也不闪。
  “还是个灵鬼, ”她看了几秒,旋即望向叶玫,“你怎么突发奇想, 要给自己找个继承人了?”
  “什么继承人, ”叶玫反驳, “是我对象。”
  “可厉害了。”
  少女:?
  她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从叶玫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一时间,不知是该先怀疑一下“我对象”这回事, 还是嘲讽一句“可厉害”的评价。
  她双目微垂。
  “一个只经历过五次怪谈,连论坛门槛都摸不到的新人, 还是范家那位一事无成的小少爷……叶瑰,你开心就好。”
  听到这般贬低的评价,范意登时不高兴道:“你谁?”
  少女说:“知道对你没有好处。”
  叶玫给范意说话:“小瞧他也对你没有好处。”
  “呵呵。”
  少女勾唇, 很浅很浅地笑了一下:“你说得也是,不该在怪谈里小瞧任何人。”
  “我拭目以待。”
  她抬步离开。
  等少女的背影远去,靠在一边的林寄雪才出声:“我是真讨厌她。”
  范意问:“黑巫女?”
  林寄雪挑了下眉:“怎么猜出来的?”
  “教教我。”
  范意:“不难。”
  “她最开始就在人群的最后面,不接近池塘,观察得明目张胆。并且在死人后点出‘演出要求’,把自己推上风口浪尖。”
  “一般会这么做的通灵者,要么经验不足,要么就是有实力且自视甚高,不把旁人放在眼里。”
  “你和叶瑰都认识她,本身符合这一点的人就不多。”
  “何况经过这里的时候,她还精准点出了我是第五次进入怪谈。”
  “我好歹也是在论坛混迹这么久的人了,黑巫女的特性,还是有所了解的。”
  黑巫女能看到一个人身上,怪谈留过的痕迹。
  论坛危险人物排位第七。
  “是她,小米,”叶玫说,“如果可以的话,橘子记得离她远点。”
  “她是我们谁都不想打交道的一类人,要小心接触,黑巫女的手里有一样稀有道具,能在将死时窃取别人双倍的生命,给自己续上。”
  “虽然她不完全靠这个方法苟活,但除此之外,她手里主动沾染的人命不少。”
  范意:“啊。”
  他把手往背后藏了藏,用掌心捉住食指,揩掉上边被他自己划出来的细微伤口。
  叶玫发现了他的小动作:“……你不会已经对小米动手了吧?”
  范意:“碍事吗?”
  “我只是在她身上下了一点诅咒,有点小功能,不危及性命的那种。”
  利用灵鬼能将污染与灵异值相互转化的特性,他可以仿着诡物,悄无声息地把污染藏进言语之中。
  在交流里,缓慢渗透。
  叶玫沉默片刻,才闭上眼吐了口气,鼓掌笑道:“厉害厉害,不愧是我们的小少爷。”
  “不碍事,想做就放心做,有问题我给你兜着呢。”
  “不用你兜,”范意说,“我可以解决。”
  林寄雪拍手,好奇道:“所以你下了什么诅咒?”
  范意:“窥探。”
  “她能看到我真实的怪谈参与数,我不就报不了新人了?”
  林寄雪:“哇,你居然还惦记着装新人这事,就没见你演过,我还以为你早摊牌了。”
  范意:“……忘了。”
  只想拍身份,但是懒得演。
  范意抵下巴,理直气壮道:“有来有往,她看我的秘密,我也从她那里弄一点线索,不过分吧。”
  其实还有一点,范意没说。
  在刚才旁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池塘边时,范意盯着池塘,也同时看着后边的人群。
  不是所有人都是为了救人而来,带着目的过来到此不止小米一个。
  就像江宸。
  他撒了一个拙劣的谎,把所有人骗来池塘,最后想救人的人沉入水中,死得如此冤枉,却没有别的人追究江宸的问题,并在出事后各自散去。
  为什么?
  答案很明显,小米也提到过——
  演出要求。
  范意想借助这一点,在窥探她的同时,获知其他人的信息。
  “话说回来,”范意问林寄雪,“你看没看见白粥,他去哪里了?”
  “不是让他应付盛安桐?”
  “不关我事。”
  “谁管他,”林寄雪说,“谁管他们。”
  叶玫:“你好奇白粥拿到的身份?”
  范意:“对,有点猜想,但还不能确定。”
  叶玫说:“你如果想知道的话,关于他的去处,我有一点看法。”
  他知道范意讨厌剖析行动逻辑,不论是诡物还是人,于是打算自己先嚼碎了,像以前一样,一步步引导。
  “你还记得他在Cold Cemetery说过什么吗?”
  范意:……
  他说:“比不过你们这些天赋型选手。”
  饶是范意的记忆力再好,叶玫这么问,他也没法立刻答出来。
  “他在Cold Cemetery说过这么多话,我还得一个一个记得不成?”
  叶玫:“不急,我们慢慢想,啊。”
  范意撇嘴,仔细回忆了下。
  叶玫和白粥待在一起的时间不长。在Cold Cemetery里,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
  因此,叶玫能听到的,白粥讲过的话不会很多。
  那些无关紧要的废话他不会记。
  其中,肯定有令他们印象深刻的话语。
  范意停了两秒,慢慢开口:“……是来报仇的。”
  白粥,是宁愿搭上自己,哪怕找通灵古店合作,也要回到Cold Cemetery向女巫复仇的诡物。
  别看他平时那样,真正涉及到他在乎的利益时,他睚眦必报。
  范意低头,看到自己邀请函上的地址。
  叶玫提议:“要不去他那里碰碰运气?如果白粥要报仇,肯定会去找他。”
  “我觉得可以,”范意同意了,又问林寄雪,“小雪来吗,我记得你今晚应该要找到一处借宿的地方。”
  “找路白月借宿?”
  林寄雪想过要找一个诡物的住所暂居,捱过这晚,但这种开局直击幕后黑手的所在还是第一次,于是搓手道:“听上去不错。”
  说干就干。
  邀请函上给范意标注的地址在村庄南面,和池塘是一个方向。
  离这里不远,去那里要经过一片农田,里面种着小麦。
  七月底,麦子已经熟了。
  有鸟儿在稻草人的肩膀上停下休息。
  麦田附近有细微的人声,似是有人在此处交谈。
  宴会上就和盛安桐待在一起,此前也从未经历过灵异事件的一个人,正死死拽着盛安桐,跟在后面不让他走,执意要讨个解释。
  流浪的猫儿从土路跑过,一声不吭。
  田地中间的稻草人缓缓地,转过了头。
  【田野里的稻草人不会行走,流浪的猫儿会夜半哀叫。】
  “你是不是应该出面,给我、给大家,都解释清楚。”对方快步跟上,被挥开了手,还要再拉。
  “我都说了,”盛安桐不耐烦道,“怀宇,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被称作怀宇的人不肯松手。
  他咬牙切齿道:“这是在你家宴会上出的事情,不问你问谁?敏敏死了,你也看见了,她说去完成一个演出要求,转头就被挂在了树上!”
  盛安桐停住脚步,声音已经带上了些许怒气:“所以你是想怪我?我也是倒霉被牵扯进来的,那两个鬼说的很明白了好吗!”
  “何况今天是我生日,我吃饱了撑的给毁了?你当我很想碰上意外吗?”
  “晦气。”
  怀宇说:“可是那两个鬼,有一个是你妹妹。”
  盛安桐:“管她是不是我妹妹,她的死都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我哪里还记得。”
  如此薄凉的话语出口。
  怀宇的脑袋垂了垂,终于撤了手上的力气。
  他低声说:“你妹妹,不是被你害死的吗?”
  盛安桐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她死的时候我才七岁。怎么可能是我。”
  “你不记得了?”怀宇问,“生日派对那天,你放飞的气球。”
  “你哭着说要,让五岁的妹妹帮你去追。”
  盛安桐:“别造谣啊,那天的事情都多久……”
  他的声音猝然停止。
  等等,怀宇怎么会知道当时的细节。
  除了他,没有第二人知道才是。
  盛安桐眼神瞬间变得惊恐,怀宇也笑了,稳步向盛安桐接近而去。
  “今天是你的生日。”
  怀宇说:“今天只是你的生日吗?”
  盛安桐嘴唇哆嗦:“你、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
  怀宇歪头笑了:“你知道吗,今天也是我的生日。”
  “我不会现在杀你的,”他让盛安桐钉住,不得动弹,冰冷的手碰到盛安桐的脸,“毕竟我和你,是世间少有的命运共同体。”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我想看到你疯掉的样子,一点一点,把你逼到绝境。”
  “喜欢我给你的身份吗?”
  他用手按住盛安桐的唇,划出一道鲜艳的血痕。
  随后,怀宇的尸体冰凉,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在盛安桐面前,变成一具稻草人。


第163章 White moon 6
  “叩叩”。
  如水般沉寂的黑夜。
  女孩放下手里她无法下咽的糕点, 正要去开门,走到一半又想起什么似的折返回来,把她碰过的, 沾有污染的糕点单独挑出来, 扔掉。
  随后她拎着茶壶, 动作伶俐地沏好几盏热茶。好好地关上了窗,才从椅子上跳下来, 冲着门口处张开手。
  “咔哒”一下,门自动打开。
  叶玫、范意和林寄雪就在门口。
  范意放下准备再敲的手,先是简单地环视了一圈,把房屋内大致的布局收于眼底, 仔细感知了一番,才迈入其中。
  从这里能看到外面明亮的月色。
  只是天空被窗格挡了大半,看上去有些割裂。
  讲真, 如果没有邀请函的指引,这阁楼倒不好找。
  不仅漆黑的池塘是必经之路,还要走过一片布满稻草人的麦田。
  阁楼掩藏在层层林木之中, 少部分枝丫上悬挂着气球, 气球不会飞向高空, 稍有不慎就会碰到气球底垂下的系绳。
  树林里的分叉路口很多,很容易绕进去,踩入陷阱, 并且迷路。
  就算不走树林,不远处也有灭着灯的瓦屋。
  规则提及的大部分禁忌都汇聚于此, 多数人会对这附近敬而远之。
  也难得路白月能想得出来了。
  林寄雪屈膝,向女孩打招呼:“你好呀,我来借宿的。”
  女孩往旁边让了让, 示意他们来坐:“欢迎。”
  “你们房间已经收拾好了,茶点也在桌子上,饿了的话可以用,都是从外边带来的食物,人能放心吃。”
  范意闭上眼睛,须臾又睁开,开门见山道:“路白月呢?”
  “他给的地址,怎么没在?”
  “嗯?”女孩仰起头。
  她似乎没明白,冲范意眨了两下眼,示意他说清楚些。
  范意半蹲下来,让自己和小女孩平视。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又软又柔,好显得客气些:“告诉我,路白月到哪里去了?”
  “就是这则怪谈真正的核心。”
  “路白月……”女孩反应了一会儿,“你说杨昼吗?”
  范意:“对。”
  杨昼,是路白月的真名。
  “他出去了,”女孩回答,“应该晚点就会回来。”
  她把凳子拉到三人面前:“你们想找他的话,可以在这里等等他。”
  “你们如果有想要问我的,也可以问,只要我答得上来。”
  她的态度很好,情绪平静,仪态端庄。纵使前身是最弱小的诡物地缚灵,也实在罕见。
  全然看不出她刚刚在高台之上,用极其冷淡的态度宣读规则,说着将人命玩弄股掌——类似这样的话。
  女孩说:“先坐吧,我不会设陷阱的。而且设了也骗不到你们。”
  叶玫从善如流,在桌旁坐下。
  他顺手拿了块糕点咬了口,冰冰凉凉的。
  他问:“死亡预言呢?他有来过吗?”
  女孩说:“来过,但他看杨昼不在,就走了。”
  范意:“白粥,我说死亡预言,他的身份是什么?”
  女孩摇头:“这个我不清楚,身份都是杨昼发的,我是观众,你们也是观众。”
  停了停,她指了下林寄雪:“你是旅人。”
  “旅人。”
  林寄雪轻声重复了一遍,笑道:“这个身份有什么意义吗?
  他的声音总像裹了蜜一般,带着股甜丝丝的意味,又像杀人的刀:
  “既然无法干涉情节,那就与观众无差,如此,又为什么要和观众区分开来?”
  “我不喜欢当旁观者。”他说。
  女孩:“因为他的故事就是这样的。”
  “需要有一个旅人,作为演员,完成他的目标。”
  她说:“这也是他把你们带进来,并予以优待的理由,他需要见证者。”
  “不用观众亲身下场,只要等这出戏完整地演绎完,你们就能安全离开。”
  林寄雪:“所以?”
  女孩说:“旅人是演员。”
  “说是不干涉情节……可如果情节原本就是那样呢?”
  “怎么能确定你的干涉是干涉,而不是纠正走向?”
  意味着什么都可以做。
  林寄雪这下确定了,他拍手笑道:“好,可以。”
  叶玫说:“为了见证吗?我还以为他这样做,是打算报复。”
  “是报复,”女孩说,“报复那些陷他、陷我于不幸之人。”
  “报复还不够,他还要用这场戏告诉所有的通灵者真相。”
  “有些故事用言语无法述清,必须亲身经历才能明白,于是他排了一场戏,把一切的一切,展示给大家看。”
  “看到那些埋藏在通灵者协会内部,最深地带的肮脏与丑陋。”
  女孩说:“为了这一天,他谋划了很久,从生前带到死后,这次到场的危险人物不止你们,还有其他几个通灵者也在这里,不知道你们见没见到。”
  范意:“遇到过黑巫女。”
  不过令他惊讶的事,他还以为路白月闹这一出,是因为个人恩怨。
  没想到还有通灵者协会的事。
  关于通灵者协会内部的问题,范意先前也从陈零那里了解过一二,知晓里头的芯子并不如他们表面宣扬的那样正义。
  都是些漂亮话。
  若是他们真的认为牺牲灵鬼是件光彩的事,又何必遮遮掩掩。
  只能催眠自己,告诉自己,让灵鬼成为牺牲品,是为了更美好的明天。
  看起来,路白月在协会的这些年,也搜集到不少信息。
  范意问:“危险人物,不止小米一个吧?”
  女孩思索了下:“似乎还有引渡人和演员这两位通灵者,剩下的,我也不是很了解。”
  “被带进来的人,除了你们这些见证者外,大多都该死。”
  “当然,我们不否认,在场的人里确有无辜者的存在。”
  “可我们早已死去,情绪早就不由自己随意操控,尤其是成为怪谈的他,最容易被恶意支配——诡物想保持清醒很难,你们应该见识过。”
  Doll。
  女巫。
  陈暖和夏以调。
  他们起初都并非恶意的傀儡。
  最终却沦陷至泥沼,双手沾满鲜血。
  “诡物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是最大限度的清醒与让步。”
  “所以……”
  女孩把手放到胸前:“如果我们也变成了那种滥杀无辜的样子,拜托了。”
  “解决掉这里。”
  “这是诡物盛青禾与杨昼的委托。”
  “委托通灵古店。”
  *
  说是要他们等着路白月,对方一整夜都没有回来。
  直到明月沉没长河,清晨的朝阳透过窗棂洒进楼阁,房屋的正门才“吱呀”地一下打开。
  路白月和白粥是一起来的。
  范意晃悠着椅子,懒懒散散地靠在椅背上等他,嘴里还嚼着口香糖。
  见两人终于出现,范意抬起手,微笑着招呼道:“你可算来了,路白月。”
  “还有白粥。”
  “可真能跟我这儿耗,再晚两天,田里的水稻都成熟了。”
  路白月把外套挂在衣架上:“这么早?你不会在这里等了一个晚上吧?”
  “怎么可能?”范意说,“睡了一觉,我都起了,你准备的床板真硬。”
  路白月:“硬床多好,这也嫌弃。”
  就爱睡软的,咋了。
  范意拍拍桌子:“来,坐。”
  路白月噎了一下:“……究竟我是主人还是你是主人?”
  倒反天罡。
  “有区别吗?”范意问,“说实话,我都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面。”
  “以这种形式重逢。”
  他的目光转向白粥:“路白月,你和死亡预言达成了什么协议?”
  白粥先前就来过阁楼,找路白月。扑了个空才会离开。
  而今路白月和白粥一同回来,必然是在路上就狭路相逢,并且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也就是诡物与诡物之间的合作。
  白粥:“你看我,你问他?”
  范意说:“你心眼太多了,不想问你,知名战绩D级怪谈陌生来电。”
  白粥觉得不对:“按你这么说,他也算计过你吧,这不和我一样吗?”
  范意说:“不一样。”
  虽然路白月也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家伙。
  但他死去的时候,曾对范意和叶玫说——“毕业快乐”。
  那是真心实意的祝福,希望他们能够从“不存在的人”里离开。
  也许从那时起,他就已经下定决心了。
  要变成焚灼一切的烈火。
  范意:“不过,你讲的也没错,协议这种事谁说都一样。”
  路白月瞥了眼白粥,回答:“没什么,不过谈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补偿我诅咒他的过失而已。”
  看来是诡物间的小秘密。
  范意不准备追究。
  “那白粥的身份呢?”范意敲着桌面,“我想知道,这些演出要求代表着什么。”
  “身份是早定好的,”路白月正常回答,“这次我只针对一个人,至于别的通灵者,反正我不会主动出手。”
  “除了主演,大多数人的演出要求比较模棱两可,他们可以诱导戏剧走向好结局,当然,也可能是Bad End,看他们自己的理解。”
  “因此,所有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演员们根据演出要求做出的,自己的选择。”
  范意:“嗯。”
  路白月继续:“我放下去的身份有些多,虽然我记得住,但一个一个报的话,有些你不认识的人可能对不上号。”
  “所以,如果你有想知道身份的具体的人,可以随时来问我。”
  范意:“不用了,听你这么讲,我大概有些头绪了。”
  路白月点头:“不愧是你。”
  他继续道:“然后,关于白粥的身份信息。”
  “我这里没有多的身份给他,所以死亡预言就是死亡预言。”
  大多数诡物都是如此,称之为命运。
  范意:“我知道了。”
  路白月:“你还有其他要问的吗?”
  范意:“没有了。”
  路白月弯了弯眉眼,笑得很淡:“真的没有了吗?”
  范意知道他想问什么:“我对你的故事不是很感兴趣。”
  路白月想叹气,结果发现自己根本没气儿了:“伤心了。”
  范意后撤一步:“我说,咱们得有点边界感。这回事不用和我卖关子,你愿意说呢,我就听;想展现呢,我就看;你不说或者不愿意讲,我也不会主动问。”
  路白月:“好吧。”
  “那之后呢?”
  “你怎么打算,”路白月问,“在我这里,好好地看完全程?”
  “不要,”范意拒绝,“我打算下场,把局面搅拌一下。”
  路白月:“嗯?”
  范意:“你不是牵扯进了好几个在通灵者中有影响的人物进来?”
  他摩挲着手指,上头还有昨天被他自己弄出来的血痕。
  “我打算去会会他们。”
  路白月提醒他:“我说过,这回底下的事我不插手,只有我这个阁楼是安全屋,你亲身参与演员的事,可能出问题。”
  “不怕事吗?”
  范意掀起眼皮,面无表情地盯着路白月。
  “你说什么呢?阿月。”
  在路白月身后,有人抬手叩了两下房间门,敲出声响。
  一回头,是叶玫站在卧室那里。
  他睡眠很浅,在怪谈里尤其警惕,几乎路白月一来,叶玫就听到了。
  他们在外边聊,叶玫在里边听。
  讲到这里,他才出来。
  “你也是和橘子相处过几十个轮回的人了,应该清楚,橘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他害怕出事,当初就不会顶着风险应你的邀约。”
  “更不会跟你进到通灵者协会,然后在不存在的人里活过近八十个轮回。”
  叶玫说:“你既然把他也拉了进来,而且还在离去之前,短信通知了我许灵的临时地址——对于这些,你心里应该有数。”
  路白月耸肩:“好吧,那就留给你们了。”
  叶玫笑笑,他的目光越过路白月的肩头,望向范意:“你的意思是,想去搞事?”
  范意:“搞个大的。”
  “小雪自己玩,他玩起来不要命,我们不带他。”


第164章 White moon 7
  池塘的水变成浑浊的红色, 漫开一大片带有腥气的血渍。
  范意揩掉眼角虚假的泪花,将水痕抹平,从叶玫手里接过刚从烘焙坊买的奶油蛋糕, 插上蜡烛点燃。
  随后将蛋糕投到湖中。
  在红水中央来回游动的鱼儿扑通跃出, 张嘴咬住蛋糕, 大口吞吃入腹。
  还真吃啊。
  范意嘀咕道:“我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能见到鱼吃蛋糕。”
  “这血盆大口。”
  咽下蛋糕后,鱼儿甩尾没入池塘, 留下一圈圈微荡的涟漪。
  范意没有立刻离开,他蹲在池塘旁边,抱住手臂等待。
  【如果有鱼儿向你讨食,不论池塘是什么色彩, 都请投喂它们插着蜡烛的奶油蛋糕。】
  鱼身是红色的,与池水的颜色分外相近,如果只是匆匆路过, 不加以注意,很难察觉有鱼儿在其中游动。
  然而这种情况下,人总是分外敏感。
  【看见红色的池塘请哭。】
  范意的鼻尖还带了点微弱的潮红, 眼角被水洇过, 湿漉漉地挂着泪痕。
  若不是范意眸光平静, 托腮的模样十分认真,倒真会让人以为他遭了欺负,惹人生怜。
  叶玫:“还好这村子里有蛋糕店。”
  范意仰头:“你要说什么就说吧。”
  叶玫盯着范意看了两秒, 抬手给他擦擦脸,笑道:“假哭的本事不错, 就是太安静了,下次叫出来呗。”
  范意无语:“别,我可不想变成哀嚎。”
  他很少哭。
  哪怕他受了委屈, 高三逃学给揪回去打,被父亲误解离家出走,在高铁上遭遇死生……
  范意也没有哭过。
  要哭出来很简单。
  只要他停在那里,眼泪就可以安静地滑落,润到唇边,又咸又涩。
  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落泪。
  过了一会儿。
  原本没入湖中的鱼儿再次浮上水面,不同的是,这回它的口中叼着一根蜡烛,火焰在水中燃烧。
  鱼儿游到范意面前。
  范意将手浸入水里,捞起一尾小鱼,从它嘴上抢走蜡烛。
  红色的鱼甩着尾巴,跳回池中。
  范意掂了掂,笃定道:“这蜡烛的重量不对。”
  “虽然它原本就很轻,但我插到蛋糕上的时候,它比现在要重一些。”
  “它的长度没有缩短,就算在燃烧,也不该这样。”
  叶玫弯腰:“给我瞅瞅。”
  范意把蜡烛交给叶玫。
  烛火还在烧,微弱的火苗并不烫人,叶玫把蜡烛反过来,能看见底部有一处小小的空洞。
  叶玫把下边撬开,从里头倒出一张小小的纸条。虽然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但这纸条干干净净,上边完全没有水渍。
  两人对视一眼。
  叶玫拆开,和范意一起看。
  【鱼儿感谢你填饱了它的肚子。】
  【恭喜你,你的善良获得了鱼儿的回馈。】
  【得到终场演出线索。】
  【请仔细阅读以下词句,并依据下列信息,完成演出。】
  【请在山顶呼喊我的名字。】
  【带着鲜花与露水,告慰在沙土与钢筋中坠落的魂灵。】
  【听到车辆的呼啸,灼热的火花疯狂燃烧,烟火又阻拦了谁跃动的心跳。】
  【把言语当作最锋利的刀刃,糜烂中窃取真心,含着笑割破咽喉。】
  【丧钟在盘旋的鸟儿中央悲鸣,谁人的泪水淌过掌心。】
  【睁眼却蒸发、消弭黎明。】
  【夏天的田野,小麦金黄。】
  纸条的内容就停在这里,没有后续。
  “路白月不是说自由发挥吗?”
  范意拿纸条上的字对准阳光,读了又读:“怎么还有终场演出。”
  “说也不说清楚,谁爱猜谁猜去。”
  反正观众不猜。
  “谁知道他呢,”叶玫说,“可能是隐藏条件?”
  “喂个鱼就能得到的东西,还写在规则里了,我觉得他是故意的。”
  “就算鱼和水的颜色相近,不好发现。可是这种时候,人是最敏感的。”
  “起码你到蛋糕店的时候,早晨刚出来的奶油蛋糕只剩最后两份了。”
  烘焙坊门口标着:奶油蛋糕每日限量。
  只卖十份。
  “最起码有八个人在我们之前买过蛋糕。不排除有人没喂鱼,或者喂了就走的可能,但纸条肯定不止我们两个发现。”
  叶玫蹲下:“如果他是误导呢?”
  “我们能从路白月那里知道是自由发挥,可他们不知道。”
  “各种要求叠加起来,就会让人以为……剧情有该有的走向。”
  “昨日就有人因为演出要求,将其他人诱导来这池塘,促使他们违反规则。”
  “——按照路白月的说法,其实那人根本不必这样做。”
  “所以我就说,”范意把纸条收回手中,“路白月哪怕不当人了,也是真的狗。”
  “他在以所有生物最本能的求生欲作为要挟,刻意引导恶意。”
  叶玫忽然按了按范意的头发:“嘘。”
  “这种话,我们私底下讲就可以了,让其他人听见了,会变成被怀疑的对象哦。”
  “那只能说明,他们的尽头就到这里了。”
  范意扭头瞥向他们昨晚藏身的那片树丛。
  从这个角度,只能瞧见那边密密麻麻的灌木和枝叶,林木丛生。若是借夜色掩盖,很难察觉到有人藏在那里。
  也是个绝佳的窥视位。
  可惜现在是白日。
  范意说:“有什么好鬼鬼祟祟的呢,在那边偷看的人。”
  树丛附近传来“咔吱”的一声响,似乎有人被范意的突然出声吓了一跳,不小心踩到地上的枯枝。
  范意揉揉腕子,起身:“还是说,要我亲手揪你?”
  “……”
  章庆神色不悦,慢慢从那后边出来,走近,与范意保持了一段距离:“你怎么发现我在这儿的?”
  范意觉得奇怪:“你当我瞎啊?”
  章庆:……
  实不相瞒,他的确觉得范意看不着他。
  章庆低头,盯着范意手里攥住的纸:“你们刚刚从水池里拿到了什么?”
  范意:“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章庆说得理直气壮:“为什么?你是不是还搞不清状况?拿到线索不应该分享吗?否则靠你就想出去?”
  哦,招笑来了。
  叶玫“哎”了两声,起来挡在范意身前:“谁跟你说拿到线索要分享的?”
  “挺好笑,本来怪谈里就是大家各活各的,别人的死活都和自己无关,有利益才有合作。”
  “你不提供对应的价值,就想问我们要纸条,打算空手套白狼?”
  “那你怎么不找那姓盛的换呢?你和他关系更好,不是吗?”
  章庆咬住了牙,没吭一声。
  叶玫笑眯眯道:“闹不愉快啦?”
  范意插话:“这不铁闹掰了,不然他不跟在盛安桐后头,跑来跟我找不愉快?”
  “况且盛安桐自己都自顾不暇,哪里还有闲心去管他们这帮吃闲饭的少爷。”
  章庆瞬间火了:“你说谁呢?”
  “你觉得我说谁就是谁。”
  “反正我没指名道姓,”范意把纸条揣进口袋,顺便蹭蹭自己的手指,“再说了,你之前骂我的话,可比这句难听多了。”
  “我记仇。”
  章庆:“你!”
  “理他做什么?”
  叶玫牵住范意,嘲道:“想要线索自己想办法弄,别等着人给你喂饭。”
  说完,他拉着范意就走。
  “……什么意思,被喂饭的人是你吧?范意。”
  范意从章庆的身侧走过时,听见他这么说。
  “喂鱼的蛋糕是你身边的人买的,当时你除了在这里蹲着哭,还做了什么?”
  “废物。”
  叶玫不再继续往前,听到这话,他攥了攥另一边垂在身侧的手指。
  范意停住脚步。
  他缓缓别过头,用漠然的目光扫量着章庆。
  稀奇的是,向来脾气很差的他,听到对方这样的发言,反倒平静了下来。
  他说:“章庆,你知道吗?”
  “上一个喊我废物,这么骂我的人是蒋英。你们不是很想知道他的下落吗?他死在了A+级怪谈‘海的女儿’里,至今未找到尸体。”
  “李颂也在那里死去。”
  章庆猛然扭头,用不可置信的眼光瞪着范意。
  范意继续:“A级怪谈‘不存在的人’,三十个多人想要杀我,最后他们经历了无数次死亡轮回,全部死去。”
  “顺带一提,这则怪谈的核心,就是昨夜在台上那个戴面具读规则的诡物,也是在‘不存在的人’里死去的灵魂。”
  “这两则怪谈,只要稍加打听,就知道其中有多凶险。”
  范意的声音很轻:“招惹过我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章庆梗直了脖子:“你吓唬谁呢?!”
  “谁信你?”
  范意笑了一声。
  他说:“你随意,希望我们到时候见面,你不要太狼狈。”
  “我由衷地希望你遭遇坏事儿。”
  范意套用了章庆骂过他的话,舔了舔唇:“毕竟,谁遇上我,谁倒霉嘛。”
  留下这句之后,范意先行动作,扯着叶玫离开。
  叶玫戳戳范意的手背,回头看了下章庆,故意扬声道:“黑巫女你都敢下手,为什么不诅咒他。”
  范意扯扯嘴角。
  他说:“没必要。”
  “这人只是言语攻击,实际没有对我做些什么。”
  范意情绪稳定:“而且,我也套到了我想要的信息。”
  “偷窥,被发现后藏不住心虚,刻薄地嘲讽,以言语刺激,上来就索要线索。”
  “是他的身份和演出要求吧?”
  他们两个并没有压着声音。
  走远之前,范意和叶玫的对话,被章庆听得一清二楚。
  风吹树林的沙沙声里,章庆停在原地,面前是红色的池水,鱼儿冒着泡泡,向他讨食。
  他的脊背一阵接一阵地发凉,在堪堪压抑下来的颤抖里,掐住自己兜中的邀请函。
  【跟风者。】
  【这世界上有许多声音,好的、坏的、友善的、刻薄的。可你偏偏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身边最大的声音就是你的方向。你从不亲自了解事情的全貌,总是轻易地被欺骗,被带节奏,并攻击与你意见不同的人,人云亦云,可悲可怜。】
  【演出要求:你不需要有自己的判断,只要无条件听从你相信的人,无条件攻击你不喜欢的人,并想方设法诱导对方出错即可。】
  他的身份和行为动机……
  全部被范意猜中了。


第165章 White moon 8
  “根据主题自由发挥。”
  范意和叶玫从池塘附近离开, 过后不久,便站在了昨天他们曾待过的高台边缘。
  不少人在此来回,为自己的演出做出在忙的假象。
  范意看着眼前热热闹闹的模样, 沉默片刻, 发出灵魂质问。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路白月定的演出主题,是‘惊喜’吧?”
  他转向早早来到这里, 正抱臂看戏的林寄雪:“往边上铺黄白菊和百合花是什么意思?”
  还带大花圈和白条,跟丧事似的。
  林寄雪:“惊喜带引号呀。”
  范意:……
  叶玫捣乱道:“都说了是给死人的惊喜,可不就是一场开心又热闹的葬礼嘛。”
  范意看叶玫:“开心热闹是用来形容这个东西的吗?”
  “嗯哼。”
  叶玫感兴趣地抵着下巴,真诚道:“小雪, 告诉我,他们背后究竟有哪位高人在指点?”
  “路白月自己,”林寄雪说, “他在这儿留了张线索,是遗言,不是我找到的, 但有幸欣赏过。”
  “他说如果他死了, 就把他的尸体烧了, 骨灰装到雪花玻璃球里,鼓风的那种。”
  叶玫想象了一下:“他要干什么?”
  林寄雪:“他要吹他的骨灰。”
  范意:……
  天才。
  然而路白月的尸体早已经火化。
  路白月死后,通灵者协会把它伪装成一场意外, 然而没有亲属前来认领。
  于是通灵者协会做主,一个月前就给人下葬了。
  范意:“掘别人坟是违法的事儿, 谁干。”
  叶玫:“我还要开店。”
  林寄雪:“非亲非故,参加葬礼仁至义尽。”
  看来他们的塑料情谊就到这里了。
  范意端着胳膊继续围观。
  原本的架得很高的发言台已经被人拆了好几个角,变成低低矮矮的普通舞台, 四边弄下来的钢架子堆在一边。
  红彤彤的幕布被换下,披上一层黑白色的纱,旁边借来的音响唱着咿咿呀呀的调子,阳光落在上边,显得分外诡异。
  范意见到有个熟人也在这里,搬着花走过。
  对方将一盆菊花放到合适的位置上,好好看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头,又把花挪了挪地儿。
  随后他起身,看到范意站在另一边,下意识愣了一愣。
  接着他反应过来,低下头快速路过。
  范意眼疾手快,伸手拦住了人。
  那人心中一跳。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账没算。”
  范意偏头:“许书文,是谁跟章庆说,火灾的事是我干的?”
  许书文,先前宴会上落在盛安桐背后,在章庆对范意一通数落时,面上的心虚最为明显,拦章庆拦得最使劲的人。
  “问你呢?”范意说。
  “……!”
  范意的声音很轻,许书文却被他吓到,哆嗦了一下,站在原地没有回答。
  “这样,”范意等了一会儿,主动道,“我猜一下,这主意应该不是你出的,但你是最先表示答应的人?”
  “原本其他人还在犹豫,但见你带头点头,也纷纷同意了,是吗?”
  许书文瞳孔扩大:“你怎么……”
  范意轻轻拍了下他:“因为你没这个胆子啊。”
  “我跟你们玩了这么久,究竟谁才会做那个脑门一拍出馊主意的人,我当然清楚。”
  他向许书文靠近了一步:“而你,既没有胆子把想说的建议说出口,也不敢鼓起勇气,背负、承担属于自己的责任。”
  “你觉得我凭什么给你们背锅呢?”
  好危险。
  许书文往后缩,牙齿被他自己咬得十分用力,心脏砰砰地跳,几乎撞出胸膛。
  和对通灵者一事了解甚少的章庆不同,许书文是那次笔仙游戏的亲历者。
  灵异事件发生时,他碰翻了烛台,诡物的头发缠着他的脖子,要把他活活勒死。
  若非杨昼出手,恐怕他真的会死在那里。
  从那时起,他的心中便常怀恐惧,疑神疑鬼,却不敢说出口,怕被人当作异类。
  杨昼告诉他们,他们已经被诡物打上烙印,总有一天会坠入怪谈,全部。
  成为名副其实的通灵者。
  就像现在。
  范意给许书文一种熟悉的感觉。
  当时在宴会上,因为身处现实,他还没有发现范意的不对,只在担心栽赃嫁祸的事被范意本人发现。
  直到盛安桐态度转变,所有人进了怪谈,那种令他深深恐惧,被诡物注视、纠缠的将死之感束缚住他,以及亲眼见到诡物时,那瞬间冲到脑门上的惊恐,教人头皮发麻。
  如今,竟在范意身上复现。
  叫嚣着要他远离,不要轻易招惹。
  他无法想象,短短的五个月,一个人身上的锋芒怎么会变得这么尖锐,如能刺穿胸膛。
  “你在发抖。”范意看出他的心神不安。
  “你不用害怕,”他凉声道,“我又不会生吃了你,那是部分恶趣味的诡物才会做的事情。”
  许书文咬牙道:“对不起……”
  他试图解释:“我们不想沾上污点,落人话柄……”
  范意:“嗯,所以我就可以了。”
  “仗着我不知道,人不在,无法为自己辩解,就可以平白泼我脏水。”
  “如果不是这次我来了,还真不知道你们干了什么。”
  许书文把脑袋压得更低。
  范意抬起许书文的下巴,逼他好好看着自己:“这个冤种我不会当,你们自己的事,最好自己去解释清楚。”
  “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下次见面,其他人还不知道火灾究竟是谁造成的……”
  他压低声音,语气很冷:“你们自己看着办。”
  丢下这句,范意撒手放他离开。许书文当然不敢再留,快步跑走。
  并再也没有回头。
  等许书文走远,范意才转向叶玫,讲了个突发情况:“就在刚才,我对黑巫女种下的诅咒生效了。”
  叶玫:“怎么说?”
  范意说:“她发现了,想反噬我。”
  叶玫一静,接着他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手指微曲,似乎想拿出什么。
  如果说心愿是受到诡物祝福的独活者,小米便是诅咒的代行人。
  就像她转移生命一样,能够把自己受到的痛苦与死亡,施加给予旁人。
  别的不说,但凡在她面前卖弄诅咒的本领,必然会受到百倍的痛苦。
  叶玫实打实见过有人在小米的手底全身溃烂。
  当然,也不是不能解决。
  能够转移的东西……他也有。
  反正他自愈力强,又有阴间的庇护,这点诅咒不算什么。
  可范意这话说得轻松,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似乎并不觉得反噬是什么大事。
  什么都没有发生。
  林寄雪用一种分外感兴趣的目光打量着范意:“你现在呢?人还好吗?”
  “受到黑巫女的反噬,可很难有好下场。”
  范意:“我没事,她追溯不到我。”
  “我对她种的诅咒不属于我自己。怪谈里到处都是污染,有些浓烈、有些微弱,我稍稍利用了一下。”
  “要反噬也是反噬到路白月头上。”
  范意看上去活蹦乱跳,一时之间,也不像是出了问题的样子。
  黑巫女下手果决狠辣,要真的动手,完全没有必要等待。
  “而且我诅咒的份量很轻,除了我这种体质,寻常通灵者很难发现。”
  “我与她只说了一句话,两个字。言语比接触更难排查;何况昨晚种下,今天才生效的诅咒,她不能准确定位到被诅咒的具体时间。”
  “要找到我,恐怕得费一番功夫。”
  叶玫悄悄松了口气,收掉了手里攥着的东西。
  范意说:“我的窥探不能用了,不过言语诅咒的效力本来就没有接触强,份量也不多,挺鸡肋的。”
  “好在失效之前,我还能得到一些信息。”
  林寄雪悠悠道:“你们这些黑心的,相互耍起小诡计来有八百个心眼子。”
  “另外找个角落谈谈吧,”范意挡住眼睛,“这里太显眼,我实在不忍心看他们继续摆花盆了。”
  “不知道路白月看见了会作何感……”
  正在这时,有人在边上喊了句:“盛先生?”
  声音从他们的身侧传来。
  范意停住了他未落的话音。
  他快速往边上扫了一下,旋即将食指抵在唇前,做了个安静的动作,示意其他人细细去听。
  说实话,他家和盛家的关系还挺不错,不是以前,是向来如此。
  不然范临进入怪谈前几天,也不会去和盛安桐见面了。
  逢年过节,盛伯父有时也会带着礼物上门,偶尔会见到盛安桐。
  至于盛家早夭的千金盛青禾……
  范意没有听说,更没有见过。
  他小时候本就体弱,是个泡在家里的药罐子,到人多的地方会难受,因此很少有出门的时候。
  就算到外面去,也是闻着医院的味儿,缩在范诚怀里不敢探头。
  范诚提过,那时盛伯父还帮忙想法子,送补品,推荐了几家设备昂贵的私人医院。
  就事论事。
  即便如此,范意也并不能妄下定论,判断盛家家主是个怎样的人。
  无论好坏,都不该由他来说。
  况且自打陈零说出了护身符的用处后,范意心中就一直徘徊着一个问题。
  他家的护身符,是谁给的。
  或者给他护身符的人,是谁推荐给他父母的?
  就算盛家人做出亏心事,也不会让任何局外之人看到、知道。
  范意目前只能确定——盛青禾的死亡,盛家夫妇知情。
  他们知道她为何而死,所以昨晚才会是那副表现。
  那副想靠近,又惴惴不安,因恐惧而不敢上前的样子。
  ……心里有鬼。
  和盛总攀谈的男人挽着袖子,态度友好,笑着问道:“你是来帮忙的吗?不是昨天说身体不舒服,怎么样了?”
  “没事了,”盛总笑笑,“好歹是在我家宴会上出的事,得负起责任来,起码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他问:“这是在做什么,办丧事?”
  “是,”那人答,“这是一个通灵者的建议。”
  “她找到了昨天那个自称是鬼的家伙留下的遗言,分析过后,说若是要符合‘惊喜’的主题,这样布置最合适。”
  盛总问:“是哪位?既然叫不出名字,那她就有可能来历不明,是傀儡。你们信?”
  回答的那人说:“这是我们自己的判断。”
  “况且,这是你们家的邀请名单,请来的也不全是我熟悉的人吧,要我认识所有的人,可有点强人所难了。”
  对方的神色逐渐淡了下来:
  “那姑娘说得有理,昨天台上的小孩也聊得很明白了,玩弄人命是令他们愉悦的手段。”
  “这些东西念的规则,越直白,里边埋的坑越多。所以我个人认为,我们认知范畴里的惊喜,不一定适配那些鬼。”
  范意一时间竟觉得对方说得很有道理。
  可盛总的态度还是有些犹豫:“是吗?”
  “不过我还是得提一句,这次请的人也就百来个,哪有那么多通灵者,又各自叫不出名字,你们……还是小心些吧。”
  “重点是演出,不是搞丧事哄小孩。”
  指点的语气。
  在他眼里,不论是提出演出要求的路白月,还是盛青禾,都还只是个需要迁就的孩子。
  两个人,他都认识。
  “为什么?”
  下一刻,那人的话音一转。
  他放下手里在布置的花束,态度从先前的温和恭敬,变成了冰冷的质问:
  “我们不信那些带着经验过来的通灵者,难道要信你吗,盛天原?”
  盛天原被噎了一下。
  他说:“你女儿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变成鬼来报复,我们不清楚,所以我们问你,你敢说一点也不清楚?”
  “大家给过你好几回机会,现在你失去信任了,盛天原。”
  盛天原:“我,这我真不清楚——”
  “其实我也想知道,”另一道声音说,“妹妹是怎么死的。”
  范意心下一动,他转过脑袋,往声音传出的方向看去。
  他发现站在那里的人不止盛天原,还有盛安桐。
  盛安桐方才一直沉默着,直到刚刚为止,才开口讲出第一句话。
  他眼底青黑,面容苍白,想来是没休息好,精神上有股说不出的憔悴。
  范意大概知道这些通灵者是哪里来的了。
  都是盛安桐通过一些门路,广撒网寄出邀请函,想要像雇保镖一样,雇来通灵者,保护起他的生日会。
  然而盛安桐发出的不是价格特殊的保护委托。
  而是普通的宴会邀请。
  应邀而来的人被叶玫拦去大半,剩下愿意主动赴约的,也各怀目的,不会接受这种保护委托。
  这样一来,通灵者的步伐便更不会轻易为了一个人而停留。
  不会为了去救谁,而草率丢掉自己的调查进度。


第166章 White moon 9
  “我真的不清楚, ”盛天原说,“你妹妹的意外,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盛天原蹙起眉:“她在会所的泳池里溺水, 当时负责照顾她的阿姨去拿水杯, 没有发现。”
  “我们得到消息的时候, 已经迟了,那个保姆也早就被开了。”
  “那天家里有私人聚会, ”盛安桐说,“保姆应该很忙,为什么要带妹妹去泳池?”
  盛天原低声斥责;“我哪里清楚?这是保姆的问题,那天的事我们都没有想到, 现在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边上那人听了一会,抬手制止道:“停一下, 你们的家事留到之后再慢慢谈论,没人拦着。”
  他把手里绑好的一圈花边递给盛天原:“你不聊真相,没关系, 但你不是要来帮忙吗, 这里很快就布置完了, 先把这个挂到舞台上吧。”
  “最顶上。”
  盛天原接过花。
  花边过长,尾巴拖到了地上,他抬头看着对方冷漠的模样, 张了张口。
  那人:“怎么?”
  最终盛天原什么都没说,他沉默着转身, 踏上了四角梯。
  梯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似乎十分不稳。
  盛安桐的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慌乱,他看着盛天原攀着梯子, 一点一点爬上去,一手支着,一手把花边挂在顶端。
  他站在梯子边缘,抬手去扶,如生怕盛天原从上边跌下来一般,仰头看着。
  然而盛天原撑得很稳。
  他很快就把最后一道镶嵌好钩子的花边挂好,借剪刀将多出来的部分裁掉,扔到地上,落到盛安桐的脚边。
  于是这片黑白的幕上,就只剩中间用于摆放遗像的地方还未布置,花圈中间空空的,一片白。
  盛天原扭头询问效果如何。
  范意抱臂定了一会儿,出口道:“看着不错。”
  盛天原这才察觉到范意的存在:“小意?”
  范意站得较远,此时多上前了两步,细细观摩了一番。
  他慢悠悠地反问:“到底是谁教你们这么干的?”
  盛天原站在最顶端,听到这般不尊重长辈的发言,皱眉道:“小意,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范意说,“就是觉得,路白月和盛青禾一定会非常感动。”
  盛安桐扶住四脚梯的手倏然一颤。
  他难以置信地扭过头,迎上范意平静的目光,心脏狂跳不止。
  范意丢下这话,就转身扯了扯叶玫的衣袖,用气音轻轻道:“我们走吧。”
  盛安桐撒手,叫住人:“等一等,范……临昕橘!”
  他说:“你怎么知道我妹妹的名字?”
  范意没停,背身挥手:“自己想。
  盛安桐抿唇。
  问出这话,盛安桐自己都底气不足。
  还能有什么可能。
  要么是盛青禾在怪谈里留下了线索,要么……
  就是盛青禾亲口告诉的范意,以诡物的身份。
  听到他们的对话,盛天原也意识到不对。
  他匆匆想要留人,急忙往梯子下级踩,架子抖得一晃一晃的。
  盛安桐反应过来,扭身想把架子扶稳,却忽然被身边的一簇花边绊到,身体瞬间失衡,手上将梯子狠狠一推!
  范意猛然回头。
  等盛安桐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摔在了地上。
  原本布置好的背板轰然倒塌,他被范意拽到一边,四处是滚滚的烟尘,被扬飞的花瓣,泼了他个灰头土脸。有好些人放下手里在忙的活,急忙赶来帮忙,在嘈杂声里,盛安桐嗅到了浓浓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是血。
  在盛安桐推倒四脚梯的瞬间,盛天原第一时间抓住了背板上的花边。
  这是人在失衡时的本能反应——总想碰到一些什么,抓住。
  可这舞台本就是粗制滥造的产物,背板的主材料是木头,面宽而笨重,底座又小,没有好好固定。
  盛天原这一抓,没把花边扯下来,反倒让整个背板倾倒。
  背板重重一砸,舞台的地板瞬间破碎,裂开小洞与细碎的木刺,扎入盛天原的皮肤,让他继续往下摔,撞在底部堆放的,临时拆下来的竖立钢板上。
  如果不是范意反应及时,在千钧一发之际奔来将盛安桐拽开,离得近的他也逃不过这样的命运。
  他会被一同碾压。
  被舞台掩盖的人,是肯定活不了了。
  如果只是碾压和坠落,尚还有一线生机,可盛安桐看见了,背板顶端散落的大钩子正中盛天原的太阳穴。
  旁边有目睹了一切的人推了盛安桐一把,指责道:“你说你扶那个梯子干嘛?老盛走过的工地比你吃过的饭还多,梯子稳不稳他自己不清楚吗——还不来帮忙!”
  不,不是我。
  盛安桐想,都怪范意,说出那种话,让他心绪不宁。
  不然他也不会踩到花边。
  他清楚自己在推卸责任可是除此之外,他不知道如何抑制自己心底疯长的恐惧心情。
  “是这样吗?”
  诡物含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盛安桐一个激灵。
  “可是十几年前,也没有人干扰你的心神呀。”
  昨日来过的声音再次出现,徘徊在盛安桐的身侧。他跪坐在原地,身上一阵接一阵地发凉,愣愣地听。
  诡物说:“你还记得吗?”
  “十几年前的某天,你因为贪玩,跑到了一个正在施工的楼栋里。”
  盛安桐缓缓扭头,迎上诡物银白色的面具。
  “你是没有发生危险,可是有人因你失了性命。”
  在诡物的低声提醒下,盛安桐终于被勾起了回忆。
  他记得。
  那天很难得,下午放学,不是司机叔叔来接他。而是盛天原亲自过来,说是要给将过生日的他挑礼物。
  盛安桐在车的后座玩玩具,无比期待。
  结果车开到半路,盛天原临时接了个客户的电话,原本的行程便变了道,把他一起带到了一个在建的项目地。
  彼时项目的各部分区域都已建得差不多了,只剩南面的楼栋还有一些收尾工作没有完成,再过不久,就能开启交付。
  盛天原把他安置在大堂,单独和客户到私人会客厅交谈。
  他也不知道儿时的自己怎么会这样胆大包天。
  趁着前台接待其他客人的时候,盛安桐偷偷溜出去,跑到了还在施工的南面。
  后面的事情,他难以启齿。
  总之,等盛安桐总算被人从工地里抱出来时,他还伸着脖子,往传出各种人声的方向去看。
  有人还想打他,被拦下了。
  他只是在底下晃了晃从楼顶垂下来的绳索……
  应该没有问题吧?
  后来他才知道,有工人因此坠落。
  诡物说:“当然,责任也不全在你。”
  “一个年仅七岁的孩童,能溜进那种地方,怎么想都是监护人的过失吧?”
  “而且绳索的质量问题,也该归咎于这里的负责人。”
  “只是可惜,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这世上能为那名工人讨公道的人……全都不存在了。”
  盛安桐捂住自己的嘴,喉间涌出强烈的呕吐感,眼泪争先恐后地夺眶而出。
  诡物掐住了他的后脖颈,冰冷的温度紧贴着他,如被蛇咬,和着毒。
  “我说了,我不会轻易动你的。”
  “盛安桐,我要你看着。”
  烟雾散去,盛安桐后脖一松。
  他倏然跌倒在地上,全身发颤,大口大口地喘气,冷汗淋漓。
  盛安桐回头,身后哪还有诡物的影子。
  只有前面一群人在帮忙扶起背板,以及从底下……在努力拖出盛天原尸体的人。
  盛安桐说不出话,也动不了。
  因为就在刚刚,他终于注意到,那诡物贴在他身侧说话的语气分外耳熟。
  大学起就和他保持着好友关系,对通灵者有所了解,却在一个月前莫名失踪,完全失去了所有消息。
  与此同时,通灵者协会路白月死去。
  范意说,那两个诡物,一个叫盛青禾,一个是路白月。
  路白月。
  杨昼。
  昼望月为白。①
  *
  范意用纸巾擦着手上沾到的血痕。
  这是盛天原的血。
  他方才转身箭步冲来,却只来得及拉走盛安桐。
  那块背板和盛天原一块砸下来,在范意面前,铁钩嵌进脑门,鲜血沾到了他欲伸出救人的手。
  范意眼眸低垂,来回擦。
  叶玫给他递了瓶水,说:“洗洗。”
  “洗。”
  范意张开手,叶玫给他倒。
  水流顺着范意掌心往下,洒在地上,花瓣被人踩踏过,尽是黑色的污垢。
  林寄雪在一边看着,开口问范意:“你为什么要救人?”
  “都打算走了,忽然回头,我还以为你打算做什么呢,结果是为了救人。”
  他的语气听起来特别失望。
  范意说:“没什么特别的,我只是觉得盛安桐不该在这里死去而已。”
  半瓶水倒掉,叶玫住了手,把瓶盖拧紧。
  范意甩了甩自己手上的水渍。
  他说:“想救就救了,就这么简单。”
  也不盼着有人能感激他。
  “好吧好吧,”林寄雪说,“那我们现在可以走了不?”
  他从地上拾起一株难得完整的百合花:“看看,他们准备好的惊喜,都乱成什么样了?”
  “不。”
  范意说:“这就是惊喜。”
  丧葬的现场,不是给路白月准备的。
  而是为了那个会在满舞台的鲜花下死亡的魂灵。
  盛天原。
  他的死亡,才是赠予路白月的“惊喜”。
  不必讲得特别细,通灵者自能明白。
  叶玫说:“这手笔,让我想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林寄雪说:“别想了,我来的时候,静刚找借口从这边离开,还跟我打了个招呼。”
  他早就看到了“引渡人”,懒得提而已。
  论坛排行榜第五位。
  引渡人-静。
  以合理的理由,真诚的态度博取旁人的信任,利用他人替自己完成布局,实则只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
  而她的每次布局,都以死人为前提。
  甚至会提前准备好丧事。
  林寄雪指了指:“静往田地那边去了。”
  他做出提议:“不如我们路上边聊聊黑巫女的事情,边去看看?”


第167章 White moon 10
  “我听见巫女的低吟。”
  村庄的大道上, 周边高高矮矮地建满了房屋。
  老式的木屋、未刷漆的砖瓦房,偶尔也能路过高层独栋,与拥有院落的小别墅。
  不必看, 范意就知道这些屋子里没有人。
  走过建筑群, 再往前就是生长在田地间的水泥小路。有风吹过, 道旁的树叶便哗啦哗啦地吵,在小路旁边的青草坡上, 甚至还种了一片栽满向日葵的小型花田。
  噢,可能是用来种瓜子的。
  花田旁,一架由木头和绳索搭建而成的秋千,装饰了藤条的座椅在风中摇摇晃晃, 远远能看见人影。
  静没有走远,她就坐在向日葵田附近的秋千上,似乎本就在等着什么人。
  “死”是引渡人送给路白月的“惊喜”。
  然而再眨眼, 那秋千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什么人在。
  ……不是错觉。
  范意并不知道引渡人的样貌。
  他刚刚一眼看过去,就能确定, 坐在那里的是引渡人。
  如果是错觉, 幻象雕琢不出这么详细的样貌。
  她来过, 并在这里坐过。
  即使失去痕迹。
  林寄雪好奇道:“你看到了什么?”
  他们方才在聊黑巫女的事情。
  范意顿了顿,收回思绪。
  旋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原本的话题,往下说。
  “在我利用诅咒看她的时候, 黑巫女就在我们附近。”
  他说:“窥探能起到的作用太小,我不能确定黑巫女的具体身份和演出要求。不过根据已有的信息, 大致方向应该不会出错。”
  叶玫猜测:“她的定位应该和小雪类似?”
  “我感觉是。”
  范意不把话说满:“类似送葬人的身份。”
  “她能够看见真实的死亡。”
  “死者不必下葬,不必被填入棺木,他们没有遗言, 只需被人目送,见证他们的死去。”
  【死者发不出声音,他们不能说话。】
  【不要试图去听死者的棺木。】
  窥探的诅咒生效时,小米正如昨日在池塘边那般,站在隐蔽之处,旁观着他人的死亡。
  她戴着鸭舌帽,藏着自己的身形,盛天原死去之前,她就待在舞台附近的独栋里,高楼窗边,玩弄着自己手里的弹珠。
  范意短暂地通过窥探,获得过小米的视野。
  从她的余光里看到自己。
  那时,她的视觉焦点并不在范意身上。
  而是正在用注视死人的目光,注视着远处正往这边来的盛天原。
  她看出了盛天原将死,将手置于身前,做祈祷状,低吟毫无诚意的悼词。
  只此一下,她的目光便倏然停住。
  小米察觉到诅咒的生效,就在她的身上,出手狠绝,直接掐断诅咒,准备反噬。
  但她还没开始追溯,这源头就断了。
  那点诅咒的份量实在太少,被她触碰到的瞬间便消散殆尽。
  她竟然没能留住这缕诅咒。
  这是极少发生在她身上的稀罕事,小米愣了好几秒,才愕然意识到,这诅咒里附着的污染有多轻微。
  轻微到一碰就没。
  这样微弱的污染,断然不可能拿来害人。
  对通灵者而言,灵异值或污染的量越少,越难操控,尤其是污染——连小米自己也不敢保证,除诡物之外,谁有能力利用这种诅咒。
  包括她。
  小米低下头,神情冰冷而僵硬。
  她将手搭在面前的窗台上,心中确信,这污染是人为,而非诡物。
  她不再看着命定会死的盛天原,边观察人群,边仔细回忆着从昨夜到今晨,自己所接触过的人。
  目光落到了下方,正偷听着盛天原讲话的范意身上。
  可昨夜自己只与对方讲过一句话,若说接触,也太牵强了。
  会是他吗?
  *
  “你觉得黑巫女是送葬人?”
  “我还以为送葬人这样的身份会比较适合静,”林寄雪说,“引渡人、送葬人,这两者听上去就很搭。”
  嗯,疯子和旅人也挺合适的。
  范意说:“我没见过静,也不能判断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你们说,盛天原的死是她在暗中谋划,比如刻意被锯小的背板底座,尖头锋利的钩子和长了一截的花边。我个人感觉,有更适合她这种行为的角色。”
  他戳戳叶玫:“老板你觉得,引渡人会是什么身份?”
  叶玫“啊”了一声:“你,问我吗?”
  范意:“不然呢?别摸鱼了。”
  叶玫停了片刻,吐出两个字:“巫祝。”
  事鬼神者为巫,祭主赞词者为祝。
  为路白月献上“礼物”,向鬼神祈祷求福之人。
  范意:“有理。”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最近的向日葵花田边缘。
  先前静曾在这里出现过,范意有些在意,拿大拇指点点:“去看看?”
  叶玫:“去看看。”
  “吱呀——”
  “吱——呀——”
  秋千还在晃,木制的支撑架上喷了漆,雕了些工艺粗糙的花纹,还有小孩子恶作剧般的贴纸和涂鸦。
  应该是花田主人手工的秋千,虽然做工不佳,却十分用心。
  范意扶了一下。
  夏天的温度本就炙热,秋千的系绳和座椅更是被烤得滚烫。
  他感知到上边残存的灵异值:“有人来过这里,在秋千上坐了一会儿。”
  范意说:“多半是引渡人。”
  风又吹过来,秋千被风晃得一摆一摆,边上是油汪汪的向日葵花田,前方是大片大片的田地,种满了各种各样的作物。现在正是小麦成熟的季节,晃动时如浪般在涌。
  【风中的秋千会摇晃吗?】
  回想起这条规则,范意停了停,他试图按住秋千,不让它随着风动,却察觉到一股巨大的推力。
  不对。
  不是风带着秋千动。
  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后边推着秋千。
  叶玫也发现了:“橘子。”
  范意和叶玫对视一眼,点点头。
  这秋千不大,若是小孩子还能挤挤,换作成年人,最多只能同时坐上两人,还得挨着。
  范意坐到左边的位置上,剩下半边给叶玫来坐。
  按理来说,这样小的风,两个人的重量压在上头,秋千不该继续这样又平又稳。
  林寄雪在边上看了会儿,自觉绕到秋千后面,帮忙推秋千的椅背。
  范意回头:“你在干嘛?”
  林寄雪笑道:“晃动幅度不对,诡物一个人推太辛苦了,我来帮忙。”
  范意:……
  他耸耸肩:“你开心就好。”
  在林寄雪的“帮忙”下,秋千的幅度越晃越高,越来越快,直至飞到半空,大有直接空翻过去的架势,往后撞的力度也越来越大。
  荡秋千。
  飞高高。
  叶玫用手盖住范意的腕子,靠在秋千背上,偏头将脸凑到范意耳边:“后面的小雪不见了。”
  范意:“这高度,他再不躲,秋千得撞到他的脸上。”
  秋千又荡了几个来回。
  它最终没有向后空翻,而是在高度到达一个临界点后逐渐变低。
  范意挨着叶玫,静了好一会儿,才轻轻道:“不过,就算是小雪躲走,悄悄离开,我们也该有所发觉的,对吧?”
  微风渐渐停歇,秋千也慢慢静止。
  范意细嗅草地里传来的淡淡血腥味。
  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将其掩盖,看不见被土壤吸收的红。
  有个孩子凭空出现,他抱着一只内里空空的雪花玻璃球,停在秋千前面。
  小孩额角有伤,似乎刚流过血,还发着青,脸上的泪水像是哭干了,红红地晕湿眼尾,衣衫破烂。
  他一句话也没说,安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坐在秋千上的两人。
  范意与叶玫对视一眼,一块从座位上下来。
  小孩后退一步。
  叶玫弯腰,将至肩的长发撩到耳后,撑着膝盖,语气温和:“这秋千是你家的吗?”
  “抱歉,我和我男朋友只是坐一下。”
  小孩张开口。
  他似乎想要说话,嗓子却如被什么堵住了般,被撕扯一般地疼。
  不是真的疼。
  小孩这才后知后觉,他开不了口,想在地上找一根枝条,但花田附近只有草和落叶。
  他干脆拨开野草,拿手指在松软的土地上,戳出平整的痕迹。
  小孩写:“你们坐。”
  没关系的意思。
  猜对了。
  这小孩的确是这片花田的主人。
  他们现在显然被诡物带进了另一层空间之中,触发方式很可能是坐上在风中晃动的秋千。
  也许静也曾在此消失。
  所以林寄雪会不见影踪,范意会看到静的残像,除演员和傀儡之外没有活人的村落,会莫名出现一个孩子。
  第一个站在这里的“人”,很有可能与这空间的诞生核心有关。
  范意半蹲下,想替小孩理理乱掉的衣襟,顺便试探道:“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父母呢?”
  小孩不说话,他无措地抠着手里的雪花玻璃球,避开了范意的动作。
  ……他听到“父母”的那瞬间,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又是一阵风过。
  “橘子。”
  叶玫叫了声范意。
  危险的预感在风起的那一刻就撞上心头,范意迅速起身闪过!
  然而那孩子还在愣神。
  叶玫搭手,范意立即回身,把那小孩也一并拽过来,在让到旁边的瞬间,被风掀起的秋千堪堪擦着范意的后背蹭过去!
  “吱——呀——吱——呀——”地荡。
  荡得非常非常高,又快又高。
  若是被撞上,免不了一顿伤。
  “……”
  范意总算知道那股血腥气是哪来的了。
  秋千飞起的高度,刚好能撞到小孩的额角。
  不止一个通灵者来过这里,他们带着警惕来,风中的警告意味如此明显,很少有人躲不开那随风飞起的秋千。
  至于站在秋千前的孩子。
  谁管?
  他被困在这里,一次一次被秋千撞到,头破血流,洒在泥地里。
  范意抬眼,在错落生着水稻、小麦与各种其他作物的农田里,看到了唯一的一条路。
  通往坟场的路。


第168章 White moon 11
  “别靠近我……”
  小孩退到一边, 他狼狈地抱住自己的玻璃球,死死盯着面前荡得很高的秋千,发出了细若蚊呐的声音。
  他说:“不要, 过来……”
  “你们会死……”
  小孩的每个字都说得很费力, 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般。
  他跌在地上, 玻璃球咕噜噜地一同跌倒,往低处滚, 滚到范意脚边。
  范意看到那条通往坟地的路,在向他们这边径直延伸。
  道路穿过田野,水泥将周围的空缺填满,碾碎田间的种植物, 随后爬上土坡,一直蔓延,蔓延到小孩的脚底。
  鸟儿盘旋在低空, 越聚越多。
  它们的口中竟衔着刀片,松开嘴,刀子立即如雨般往下洒落。
  割在小孩身上。
  “让我死吧……”
  小孩绝望地抬起头, 任刀片划破他的衣衫, 片下肌肤, 切断手指,之后又迅速愈合,生长出新的血肉。
  浓浓的血味。
  细而密的刀雨只针对这个孩子, 在他的周边与头顶丢下。
  小孩身上的血似乎止不尽,润饱了泥土, 又顺着他背后的道路一直延伸,流往坟地。
  范意打算捞人的手止在半空,他不再动作, 仰头看着遮蔽了大半个天空的鸟儿。
  它们的嘴像是铁长的,叼着这样锋利的刀子,一片一片地衔来,也不怕割了自己。
  这种情况下,如果想要接近这男孩,是死路一条。
  像是受刑者承担罪罚的刑场。
  “让我死。”
  “我该死。”
  男孩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抱着受伤的血肉,他撕着要愈合的部分,可力气太小,还没有扯烂,身上便复又完好无损。
  随后又被刀片划开一道新伤。
  一次又一次。
  范意直视着天空。
  他似乎不打算理会受难者的声音,很认真地对叶玫说:“这些鸟似乎是从坟地的方向来的。”
  咬着刀片的鸟从坟场飞来,投下刀片后又飞回坟地,远远地坠落。
  叶玫问:“你打算救这诡物?”
  范意:“没有。”
  “只是我们多半落进他的个人幻境里了。”
  “怪谈是路白月内心的具象化表现,他特地安排这条秋千规则、设计这个幻境。必然不会想我们袖手旁观。”
  “嗯,你说得对。”
  叶玫说:“可是通往坟地的路,是地狱。”
  叶玫没有瞎讲。
  那条迎接着孩童的路看似平坦,只有一条。
  可孩童倒退着往上走,第一步,就断掉了舌头。
  “请拔去我的舌头,使它不能言语。”
  第二步,他被刺穿了双目。
  此时他的舌头已然重新生长,血淋淋地填进齿间,发出含糊不清的话语。
  “请戳去我的双眼,令我目不能视。”
  第三步、第四步……
  他像是在苦求墓地作为他最终的归宿,每往后退上一步,就会失去一样器官,又重新生出,循环往复。
  滚烫的热油泼上他的身体,铁树穿透胸膛,心脏破碎。
  本该药石无医。
  可他的生命还在延续。
  范意目送着孩童倒退着往坟地走,把银白色的水泥地染红,越走越远。
  “没有第二条路通往坟场,”范意低声重复,“是地狱的话,也得尝试一下吧?”
  试试就逝世。
  叶玫:“我走前边。”
  他说这话并不是想要拿命试险。
  叶玫有通灵古店的庇佑,身体又有诡物化的趋势,亲身经历过多次死亡的他,拥有极强的自愈力。
  叶玫还没被割过舌头,不清楚自己会是个什么下场。
  但他的镜中人被刀尖刺穿心脏都不会死,最后被活活吊在梁上一天一夜才断了气。
  只要不是无法愈合的伤,他应该不至于立刻死去。
  想到这里,就有点跃跃欲试。
  “等一等,”范意拦住叶玫,“你先别去送,我试个法子。”
  叶玫:?
  他说:“什么法子?”
  莫非范意身上还藏着什么他不知道的惊喜吗?
  事实证明,是叶玫想多了。
  范意走到路的正前方,戴上手套,从口袋里摸出一只表面光滑的时间轮盘。
  是他从“不存在的人”里带出来的。
  时间轮盘没有随怪谈的消散而消失,一直在他身上。
  但经历过八十来次轮回,上边附着的污染值已经很弱。
  离开了怪谈,它与普通的怀表无异。
  范意将轮盘往回拨。
  可惜的是,时间没有因此变化,面前这条道路依旧不为所动,铺满浓烈的红。
  叶玫拍拍范意:“算啦。”
  他保证道:“我不会出事的。”
  范意轻轻“嗯”了一声:“行。”
  他眨眨眼,补充了一句:“不过我觉得,这条路大概率不会对我们动手。”
  “只要别靠那个小孩太近。”
  叶玫默了一瞬。
  旋即他不动声色地瞄向范意手里的时间轮盘。
  他立刻明白了什么。
  轮盘上附着的污染,已经变成了灵异值,且力量强烈,明显被动过手脚。
  与方才半死不活的模样大相径庭。
  叶玫笑了一声,走上这条通往坟地的路。
  与此同时,范意也一齐迈步,同他一块踏上去。
  什么都没有发生。
  叶玫:“走吧。”
  他们沿着红色的道路一直走,走的速度不快,与小孩保持着一段距离。
  一路受难的孩童抬首。
  他抹掉嘴角红色的血,什么都没有讲,看着范意与叶玫朝他靠近。
  “让我死”。
  “救救我”。
  他继续退,迈出最后一步,一把铜刀从腰间将他切开。
  这回小孩是真的死去了。
  而坟地里,已经躺了十来个他的尸体。
  尸体全都是腰斩的下场,断成两截。
  它们没有墓碑,七零八落地散在草地上。
  不止是小孩的尸体,这里还有坠亡的鸟儿。
  引渡人撑着一把红色的雨伞,站在坟地中央。
  她看见朝这边来的范意与叶玫,抬高了红伞的伞面,视线与二人齐平。
  “叶瑰,”她叫出叶玫的名字,“你们不该来到这里。”
  “这里是诡物的心相,只要他不肯解脱,来到此处的人,便有去无回。”
  “本来好好待在花田前,等诡物受完刑,你们就能自己离开的。”
  叶玫耸肩:“你这么说,我还以为咱们完蛋了呢。”
  “那你又为何来此呢?小心思别太明显。”
  静摇头:“这倒不至于,我瞒不住你。”
  她的眸光凝向范意:“不过,这位是?”
  范意的视线在坟地里转了一圈,听静提到他,慢慢把头扭了回来。
  他介绍自己:“临昕橘。”
  “哦。”
  静没露出太惊讶的表情:“临昕橘,我知道你,你是通灵者协会近期一直在找的那个人。”
  范意:……?
  静说:“通灵者协会问零度都没像问你那么勤快。”
  “我隔三差五就能在怪谈里能听见他们在问,有没有见过临昕橘,不过通灵者的照片禁止公布,谁知道他们问的是谁。”
  她拨了一下鬓边的头发:“藏得真好。”
  范意:……
  不是,哥们。
  他这个月压根没藏,在外旅游呢,或许是因为有护身符在身边,他们也没有遭遇怪谈,委托也通通拒了。
  在怪谈里找,能找出什么。
  范意:“那我有什么办法,他们爱找就找去,还能把我抓了不成。”
  静抿唇微笑:“你倒挺有意思的,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范意没再搭话,他绕开这些孩童的尸体。
  静来得比他们早,想必已经将坟地探索过一遍了。
  范意不指望静能将线索告知他们。
  他低下头,看着孩童流出的血液正缓缓凝聚,长成小鸟的形状,已死的小鸟的尸体又慢慢变扁,变成银色的刀片。
  总算明白,那鸟儿洒下的刀雨从何而来。
  那是他对自己的惩罚。
  所以时间轮盘不会生效,因为这是心相,他会一遍一遍重复着自我的折磨。
  一边说着“让我死”,一边又不愿死去。
  这就是路白月。
  在路的尽头,孩童遭遇腰斩之前,看向范意的目光平静又无助。
  他似乎不想死,渐渐与不久以前微笑着说出“毕业快乐”的路白月重合。
  范意在坟地的墓碑前蹲下。
  这里有不少墓碑,大部分的表面都光滑平坦,不见任何字样。
  范意走过一圈,在最边缘的位置看到四座墓碑。
  四座碑前各摆放着一束向日葵。
  它们离其他墓碑较远,干干净净的。
  没有尸体也没有死去的鸟,连花都是新采的,还带着潮湿的露水。
  上边刻着名字。
  杨春石、杨业殊、余玥、白路晴。
  四个人。
  范意抬手招呼了一句:“叶瑰,这里有东西。”
  碑前还摆放着共四份报纸。
  日报还沾着斑斑点点的露水,就压在向日葵的底下。
  叶玫走过来:“看看?”
  静撑着伞,在后边提醒他们:“不要试图去听死者的棺木。”
  “给他们一片安宁之地。”
  范意拆穿她:“没必要。”
  “不必被听的,是不值得被埋葬之人。”
  因为他们会扯谎,遮掩事实。
  叶玫和他一块移开向日葵,慢慢抽出底下的灰底报纸。
  再把花放回原地。
  一支红色的签字笔在日报上画圆,圈住几个角落,凹出里面的内容。
  【A市未来港湾正式交付,这里究竟好不好?一探便知!】
  【因路面维修需要,A市4路、8路与21路公交临时改道,经停站变更通知。】
  【通知:近期有诈骗犯出没本市,请各位市民保护好自己的个人信息安全,不要轻信陌生人的转账需求。举报热线……】
  【大快人心!X市一人贩子于昨日落网……】
  “大快人心”的字眼上,被狠狠圈了好几道圆。


第169章 White moon 12
  “这是盛家的产业。”
  范意把报纸放到草地上, 给叶玫指指第一条新闻中提到的A市未来港湾。
  报纸上标注的日期是07年8月15日。
  范意敲着纸面:“我小时候曾听范诚说过,我姑妈家之前在这里买过一套房子。”
  “但这个楼盘最终在交付前出了些问题,于是这套房子被她转手给了其他人。”
  叶玫有点讶异:“07年, 这么久远的事情, 你还记得?”
  范意说:“这有什么记不得的, 范诚忙,很少坐在家里和我们聊天, 听他说废话的次数屈指可数,我肯定印象深刻。”
  叶玫:“所以那楼盘具体出了什么问题?”
  范意的目光停在上边用红笔圈出来的痕迹上,力度之大,似乎要将报纸戳烂。
  他说:“这件事被压下去了, 大多人并不知情,具体的问题,只有和盛家有点相关渠道的人, 才有法子获知部分。”
  “在七月下旬,交付前几个星期,有一名装修工人在作业时从楼顶坠落。”
  “出事的楼栋就在我姑妈挑选的房子附近, 她觉得不吉利, 所以不要了。”
  叶玫问:“那名工人, 叫什么名字?”
  范意定定地看了会儿新闻内容,又瞄了下墓碑上的名字,轻声说:“不清楚。”
  杨春石。
  范意道:“只听说盛家给了那位工人家里一笔数目可观的赔偿金, 私下了结此事,这些钱够那名工人的亲属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说这话时, 范意将指腹摩挲在第三份报纸框出的重点新闻上。
  诈骗犯出没。
  保护好个人财产安全。
  摆在杨业殊的坟前。
  怪谈里不会无缘无故地给出这种没有由头的线索,一份报纸对应一座墓碑,暗示性极强。
  看完之后, 范意将东西放回原位,贴心地用花朵重新压整好。
  他摘掉手套,将怀表揣回口袋后起身,抬手慢慢揩过附近几座无字的墓碑。
  这一摸,范意立即察觉到了不对。
  上边刻了字,很浅很浅,或许还被诡物施加了干扰,肉眼根本无法分辨。
  上面写的是……杨昼。
  范意抬起头。
  坟地里除了墓碑和尸体之外,还有一座杂物房,它位于坟地的边缘,周边用水泥铺成一块,将泥土和青草隔绝,门前上了锁。
  但窗户开着,走近过去,能看见里头放着的铲子和铁桶,以及零零散散的各种工具。
  范意回头道:“老板,我有个想法。”
  叶玫:“想做就去做呀。”
  范意点头:“我想趁着小雪追来之前,将这些小孩的尸体和小鸟都埋葬到空坟里。”
  “血是鸟儿,鸟儿死后成为刀片……我想试试埋葬了小鸟和刀片的来源后,花田那边还如何下起刀雨。”
  引渡人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淡声道:“临昕橘,其实我不建议你在这边乱动。”
  “在昨夜,就有不少人坐上过秋千,来到过坟地,他们当然听得出规则的话中含义,也会做出实际行动。”
  “不然受刑者身上的伤不会那么多。”
  “现在,他们全都消失不见了。”
  她闭上眼,凉声道:“不说你随意地触碰墓碑,埋葬这个行为,太莽撞。”
  范意停下了他准备翻窗的动作。
  说实话,他非常讨厌这种在自己干活时没有任何作为,只搁一旁说风凉话的行为。
  “有没有一种可能,”范意回头理人,“那些人就是因为在这里畏首畏尾,才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呢?”
  “再说了,你作为引渡人,应该比我更清楚。”
  “这是坟地,留给死人安眠的地方。”
  “除了祭奠与送葬,活人怎可逗留。”
  他原本不想点破的。
  范意道:“用言语诱导他人,引导自我灭亡,向鬼神献上赠礼。”
  “你的身份牌?”
  她撑着的红伞是灵异道具“引渡”,本体为诡物“人皮伞”,诡物图鉴15号。能够使人自由穿梭于生者不该踏足的死亡之地。
  这也是她什么也不动,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的原因。
  叶玫已经从窗口翻进了杂物间,从里头拿到铲子和桶后,探了个头出来:
  “静,这么关心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我家橘子关系多好呢。”
  静的情绪镇定,哪怕被戳穿也不恼,她平静地站在原地,不再出声。
  叶玫把铲子递给范意:“接着。”
  范意用两只手抱住:“事先声明,我没掘过地啊。”
  叶玫失笑:“怎么,你以为我就掘过吗?”
  他从窗里出来:“不过如果是我的话,遗传了我爸妈的优良基因,说不定对这种事天赋异禀哦?”
  范意难得听到感兴趣的话题,偏头问道:“你家里人?”
  叶玫一停。
  他就随口一讲,完全没有想到,范意会从中捉出他不经意漏嘴的某些信息。
  范意观察着叶玫的反应。
  好吧,他想,那或许不会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在什么上面天赋异禀,埋尸吗?
  有点惊悚了。
  他向来没有揭人伤疤的爱好,于是接着补充道:“你不想讲就不讲。”
  可叶玫见过他的家长,知道他的学校,身份、他的大部分私人信息。
  而他目前除了叶玫背后的店,还对叶玫的家世背景一无所知。
  嘴上这么说,心底失落是难免的。
  只是一点无关紧要的小失落。
  叶玫哪能看不出范意这点小心思,忙凑上来:“哎,别不高兴嘛。”
  “我是无所谓啦,不然也不可能用这么随便的态度提起。不过这对你来说可能不是一件很开心的事,现在讲了,大概率会让你的心情变差。”
  “……”
  静嗅到了空气里古怪的味道,她默默地背过身去。
  而几人来时延伸到花田的那条血色小道,已然在短短一段时间内,重新成为了银灰色的水泥路。
  刺目的红褪去,道路缩短,一切都变回原本的模样,田野间重新长出麦穗。
  只有坟地的尸体没有减少,越来越多。
  她听见范意和叶玫的谈话。
  范意说:“老板,你不必为了哄我而装无所谓,更不要拿我当理由,就像你说自己是顺口提及,我也就是随便问问。”
  叶玫:“我真无所谓,就是不想你听了烂故事所以不高兴。”
  “我不会不高兴,而我也不想你不高兴。”范意说。
  他的语气非常软,像撒娇一样,听着不像生气,反倒有一丝无奈:
  “是因为你提了,我才顺道一问。”
  “我承认我是好奇了一下,但也没有到非知道不可的地步。”
  范意说:“你想讲就讲,不想讲就不说,很简单的事情。何况引渡人还在这里,确实也不大方便。”
  静:?
  她扭过头:“我没在听。”
  范意:“你还说你没在听。”
  静:……
  无语。
  叶玫看范意解释得这么认真,忽然有点不忍心逗他了。
  本来还想用这样的态度卖卖惨……什么的。
  他直接道:“也许真的,是在杀人埋尸上天赋异禀。”
  “我父母……他俩是相亲牵上的姻缘,没有感情基础,找对象只是敷衍家长。”
  “结婚前两个人都装得很好,什么完美对象理想选择,结婚后,他们才发现双方都不是什么好人。”
  “一个是控制狂,一个有虐待癖。”
  “而且都是漠视生命的通灵者,性格早已扭曲。”
  “在他们各自暴露本性,相处久了之后。我父母终于发现,他们互相掌控不了对方,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俩人也不硬啃,干脆就只做名义夫妻,一拍两散。”
  叶玫指指自己:“而我,是他们一/夜/欢/情的结果。”
  “他俩没有别的想法,纯粹是想做就做了,把自己的愉悦了放到第一位——虽然我并不清楚,为什么我妈在发现自己怀孕后,不去打胎。”
  “是伤身体……但生下我,她会更痛,而且,他们不会再有下次错误了。”
  “也许她觉得,作为孕妇,可以在怪谈里装弱势,满足她的虐待欲?”
  叶玫亲眼看见自己的母亲夜半磨刀,第二天带着血从厨房出来。
  “家里常年只有我一个人。他们就连保姆都懒得请,还是上了年纪的外婆看不下去,托人过来照顾。”
  “但她似乎知道我妈是什么性子,从不会过来看我。她找来的人也不走心,固定几点起床几点做饭几点喂几点哄我睡觉或者带我去楼下散步,其他时候,哪怕我从床上摔下来,哭到天黑,都不会有人发现。”
  “后来我就知道了,这个家压根就没人愿意管我。”
  叶玫撑着脸:“在我能自主做好所有事之后,就自作主张,把保姆辞退了。”
  “吃得饱住得好,又不差钱,自由自在,对很多年轻人来说,这不天堂吗?”
  叶玫帮忙把孩童的尸体搬到土坑附近,蹲下,一边等着范意掘完地,一边若无其事地继续讲:“而他们死去的那则怪谈,正是我进入的第一则怪谈。”
  “不如说,在知道怪谈这种事的时候,我毫不意外。”
  “他们只顾活自己的,即使看到我也进了怪谈,也不会表现出其他的情绪。”
  “面对自己的父母,我要证明我自己的价值,拿出线索,和他们谈条件。”
  “庆幸的是,他俩并不会拿亲情绑架我,逼我交出线索——在他们眼里,我和别的通灵者没区别。”
  “后来,我母亲违反了规则,在怪谈里遭遇了诡物的袭击。”
  “她被一个通灵者及时救下,本该是死里逃生的好事,结果那通灵者竟趁此机会揩我妈的油,然后把我妈推到角落。”
  “恶心。”
  “可惜他踢到了铁板,最后那个通灵者浑身是伤,被我妈五花大绑捆在了怪谈里的地下室。”
  “我还以为事情到这儿就结束了。”
  “结果晚上,我却看见我爸找到了地下室,他把那通灵者拖出去。用斧头剁掉对方的手脚,在对方的哭喊求饶里,将人活活埋到树底。”
  “第二天我妈妈知道这事,微笑着用同样的方法,设计、引诱,杀掉我的父亲,把他和那个通灵者葬在了一处。”
  “也许她早就想这么干了,以前偶尔几次看见她对着我爸笑,面上明媚灿烂,眼里却满是杀意。”
  叶玫在过早地学会察言观色。
  “可我爸早在新婚那夜,就用道具,对我妈下过了同生共死的诅咒。”
  “一方死后三个小时内发作。”
  “……本该是生死同。”
  叶玫叹了口气:“他们一点也不爱对方。我爸动手,只是觉得自己的东西被人脏了;我妈呢,也是认为自己的猎物被人提前动了手,不高兴。”
  “他们在现实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正常,遵纪守法,进了怪谈,就会原形毕露。”
  “当然啊,那时我还太小,无法判断事情的原委究竟如何。”
  “现在想想,也许他们的死是诡物在从中作梗也说不定。反正我记得很清楚,我父母,还有那个在怪谈里敢动歪心思的通灵者,都违反了规则。”
  “这就是末路。”
  “通灵者的末路。”
  叶玫抬起脸,笑道:“怎么样?我都说了,不是个好故事吧?”
  范意“嗯”了声:“摸摸头。”
  范意清楚,叶玫不需要安慰,他是真正觉得这无所谓。
  在讲述时,叶玫甚至没有多少情感上的起伏,他只是在叙述,好像那只是个与他无关的,别人的故事。
  范意多问了一句:“你是几岁被带进的怪谈?”
  叶玫:“六岁。”
  范意说:“好早。”
  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此时,范意已经勉强挖好了一个坑,挖得并不好看,东一块深西一块浅的,但大小可以,凑合着能用。
  叶玫将尸体拖进坑里,朝范意张开手:“把那边的铲子给我递下呗,你挖下一个坑,我填土。”
  范意:“行。”
  停了停,范意忽地闭了闭眼,背着身,又说:“……但那不会是我们的末路。”
  叶玫抬头:“什么?”
  范意道:“通灵者的末路……我们不会是那样的结果。”
  “会结束的,不该有的命运。”


第170章 White moon 13
  两人分工合作, 一个管挖一个管埋,动作在填了几个坑后快速熟练,没过不久就将坟地中孩童的尸体葬了个干净。
  还以为很费力呢。
  干完土葬的活, 两人暂时在一边休息。
  静背对着两人。
  她凝眸观望了面前那条小道的尽头许久, 一动不动。
  顺带偷听范意与叶玫在旁边谈话。
  他俩闲谈时的语气分外轻松, 话题无趣,分外一点也没有怪谈中该带的紧张。
  静原本还以为其中藏了什么暗语, 听了半天,确认两人的确在聊与怪谈无关的日常后,她平静的脸上总算出现了一丝波澜。
  静缓缓回头:“临昕橘、叶瑰,你们两个做了什么?”
  “嗯?”
  讲话总算被静打断, 叶玫半倚在旁边,微笑着撑着铲子柄问:“你指什么?”
  静说:“你们自己心里明白。”
  她将唇扯得平直,似乎很不高兴, 将伞柄换到了另一只手上。
  坟地的气息阴冷,正源源不绝地侵染着停留在此的活人,尤其是从头到尾什么活都没干过的引渡人。
  持续不断的污染下, 静的红伞撑不了太久。她在坟地停留的时间越长, “引渡”上附着的灵异值消耗得越快。
  直到完全被污染吞噬, 重新成为诡物“人皮伞”,反噬主人。
  想到这里,静将自己的舌头抵在齿间, 一颗一颗地舔过,强行咽下要脱口而出的脏字。
  这样对她很不利。静想。
  要么做一些活人在坟地该做的事情, 得到认可。
  要么离开,不得在此停留。
  可是通往坟地的路只有一条,而离开坟地的路, 需要满足特定的条件,才能踏足。
  静再次重复:“你们做了什么?”
  “你问我们做了什么?”范意摊手,“如你所见,就这两件事,没别的。”
  “祭奠,埋尸。
  “如果你还有其他的问题……”
  范意反问道:“也该我们问你才是。引渡人,你什么也不干,在死地等待什么?”
  静留在这里,并无所作为,决计不可能是想在这儿空空消耗,直到送死。
  她在等人。
  静立在原地,默然片刻。
  再拖下去对她十分不利。
  终于,静做出妥协,她叹了口气,问:“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小米的实力,不是能轻易被什么人挡在外边的。”
  “若非如此,她早就该到这里了。”
  静问他们:“是谁?”
  范意装无辜:“我不清楚啊。”
  “不过我和叶瑰进来之前,云见雪就待在外边,可能他一时兴起也说不定哦。”
  静:……
  她笑了声:“不错。”
  “那个疯子,确实能做出挡人生路的事情。”
  范意撇嘴:“在我眼里,谁更疯还不一定呢。”
  起码叶玫愿意和林寄雪打交道,还会起一些小绰号。
  还有心愿和岁聿,叶玫都愿意接触。
  而对于黑巫女和引渡人,他却以警惕的态度,要范意少去接触。
  关于十大危险人物,叶玫已经用他的态度给出了答案——谁值得结交,谁又不可以深信。
  静面无表情。
  叶玫用指头戳了戳范意:“橘子,看来你的猜测没有错。”
  “照这样来看,黑巫女送葬人的身份估计没跑。”
  范意:“你不也一样吗?”
  引渡人和黑巫女的关系,可算不上有多好。
  两人都是自私的利己主义者,万事皆以自己的利益为先。
  这样的她们能达成合作,其中必然有利可图。
  “只有黑巫女能够将亡者的灵魂送来此处,而这些亡者,是祭品。”
  范意说:“由你,巫祝来献给该被告慰的灵魂。”
  静盯了会儿范意:“你很聪明。”
  “但是猜到又能如何?这里是坟地,埋葬死人的地方,你不献祭死者,就无法离开。”
  原来需要献祭。
  所以静会以言语诱导,令误入此地之人自寻死路。
  而她与黑巫女的交易,也是静为自己安排的后路。
  倘若进入坟地的活人没有上当,黑巫女自会将死者的灵魂送葬来此。
  未曾想,小米也会被旁人截胡。
  若是别的通灵者还好说,能够暂先放下成见,且聊一聊合作。
  可偏生是云见雪。
  一个实力在小米之上,发作起来不管不顾的疯子。
  叶玫问她:“怎么,你也会慌张吗?”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静用这样冷冰冰的语气说话。
  “这人设可不适合你。”
  在叶玫的印象里,引渡人似乎永远是所有人里表现最平静,看上去最理性的那个。
  她把自己藏于人群之中,假装仔细分析,实则加之误导,以漠然的态度,亲手降下一场场死亡。
  静很快就调整好了心绪。
  这一回,她很认真地看向范意:“是我错估你了。”
  “我本来以为你是能跟上叶瑰节奏的人,”她捏紧了手中的伞柄,“原来你是带节奏的那个。”
  “谈谈条件和合作吧,”云见雪讲不了,她就着手眼前,“反正我们最终的目的都是通过怪谈,没必要对立——你们想要什么,身份?还是真相?”
  范意:“真相,你能给吗?”
  静:“暂时不行,若是我知道关于这则怪谈的全部,早已经离开了。”
  她上前道:“不过,我这里有部分线索,你们大概会感兴趣。”
  叶玫:“说来听听?”
  静定了定神。
  为了表现出自己合作的诚意,这种时候不便再谈其他条件。
  静很谨慎地抛出了一个钩子,钓住人。
  一个就算给出去,她也能牢牢记在脑中,不会失去。
  还能一同分析,从而获知更多信息的重要线索。
  就算叶玫出尔反尔,她也不会吃太多亏。
  怎么想,都是利大于弊。
  静从衣衫下摆的夹层里,取出一张又黄又皱的纸。
  她不像叶玫或林寄雪,喜欢让人猜。静的线索讲得十分直截了当:
  “这是灵异道具,名为命数的符纸。”
  “这符共有两份,一张为‘因’,一张为‘果’。”
  范意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道具:“哪里来的?”
  静正常回答:“从盛家家主随身携带的锦囊里窃来的。”
  “他的这一张,是‘因’。”
  叶玫从静的手中接过那张已经被用过的,边角破烂的符纸,端详了一番:
  “居然是真货。”
  范意:“咋,还有假的?”
  叶玫给范意解释:“不是。”
  “要知道,这玩意儿可比阿月用以维持灵体的宝石还要稀有。”
  “因为太久没有出现,很多人都以为‘命数’早已消失,甚至把它从诡物图鉴里移了出去。”
  “——听着很扯,是不是?”
  叶玫笑笑,把东西还给引渡人:“咱就是说,好端端的灵异道具,不少人打听过下落的东西,就这样在图鉴上失去了姓名。”
  范意听出了叶玫的话中话:“是通灵者协会故意的?”
  静:“差不多。”
  “不如说,是权势者的有意为之。”
  “在过去的记载里,‘因’符是起因,也就是最初的命运。”
  “‘果’符是结果,是最后的命运。”
  “‘因’带来‘果’。”
  静难得有这样的耐心,在对别人解释道具作用的时候,不觉得是浪费时间:
  “而‘命数’这张符,就是将‘因’符持有者要承担的结果,交换到‘果’符持有者的身上。”
  范意听明白了:“换一个通俗易懂的说法,就是一个人做出的任何选择,所导致的后果,都会由另一个人承担,对吗?”
  听起来似乎和黑巫女的能力没什么两样,都是转移类的道具。
  叶玫晃晃手指:“还不止于此。”
  “它的真正作用是……好处全由‘因’符”持有者拿到,代价全由‘果’符持有者去付。”
  “而这样东西为何如此稀有,是因为它在现实,也拥有着同等的效力,它的生效时长,甚至能长达人的一辈子。”
  叶玫说:“不过这东西的生效条件很麻烦就是了。‘因’符和‘果’符对应的两个人,必须在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且原本的命数截然相反,才能起到作用。”
  “同时满足这两样条件的人,怎么想都不好找吧?”
  ……范意这下明白了。
  寻常的通灵道具,大多只能在怪谈与灵异事件发生时使用。
  它们需要受到污染的刺激,在现实里的效果会大打折扣,趋近于无。
  因此,能让路白月在现实保持诡物形态的宝石已经相当稀有。
  而名为“命数”的符纸,能直接影响人的一生。
  已然是所有道具里,最顶级的东西之一。
  范意想到了许多。
  路白月曾问:“是谁将注定的苦难写进旁人的命数?”
  他针对盛家的行径,将怪谈复苏的日期选在盛安桐的生日当天。
  坟前的报纸,被盛家使用过的“因”符。
  盛天原与建筑工人相似的死法。
  那些规则,刑场,以及被盛家拼命遮掩的真相。
  诸如此类,都在这瞬间串联。
  拼成一个暂时无法完全确定,却极大概率正确的真相。
  路白月……不,答案已经很明显,杨昼多半就是“果”符的承担者。
  使用条件确实如叶玫所说苛刻。但要用的人是盛家,倘若他们真心想找,获知任何人的信息都并非难事。
  路白月一边说着“我该死”,一边又在现实里拼命地,为了捉住那一线生机而不择手段。
  范意想起,路白月在“不存在的人”的第二周目醒来时,曾提到过,自己脸上有莫名的泪水。
  他以为是在和诡物共情而哭。
  其实是从那时起,路白月就已察觉到了自己注定的死亡。
  附着在他身上,无法摆脱的“果”再次生效。
  还要挣扎,继续挣扎。
  “就算伤害到了很多人……”
  阁楼旁,路白月坐在窗台的边缘,感受着人死亡的味道,化作甜美的果实,滋养着他这类诡物。
  他抚摸着手里的银色面具,像是在把血往肚里咽,生生将面具压出了一道凹痕。
  “冲我来就好。”他说。
  “如果要我继承结果,就让一个人受着就好。”
  “为什么要让一辈子都淳朴善良的他们死于非命。”
  打拼了很多年,学历不高的一对夫妻好不容易攒下一套房的首付。
  平时过年才会返乡的他们,难得松口,答应了这个月回家,陪他们年仅七岁的孩子过生日。
  小孩很期待,掰着指头数,一页一页撕下日历,翘首以盼。
  他幻想爸妈回来给自己带好吃的奶油蛋糕,好玩的玩具。
  随之而来的,却是父亲作业时坠楼的噩耗。
  路白月勾勾唇角,似在自嘲。
  谁在乎呢?


第171章 White moon 14
  黑巫女总算摆脱林寄雪, 将盛天原的亡魂送入幻境时,她的整个脸色都是黑的。
  林寄雪紧随着她进入此地,若无其事地理平方才在打斗中弄坏的衣衫, 挡住被撕扯出来的破洞。
  就像所有故事的开头一样, 小孩模样的“路白月”抱着一只雪花玻璃球, 站在秋千面前。
  看到小米,他像是看到了什么闪闪发亮的宝物一般, 双目放光。
  小孩伸出双手去,接过小米手中,被塑料薄膜包裹起来的一根手指。
  “这次是盛天原的残肢,”小米说, “祭品总该对了吧?”
  小孩没有回答。
  他打开玻璃球,只露一个缝隙,将这根小指小心地塞到里面, 再合上盖子,很用力地将这玻璃球摇了几下。
  球内的景色便立即如大雪扬扬的冬天一般,白灰纷飞。
  然后, 幻境里的麦田下雪了。
  这场雪来得十分突兀, 飘飘洒洒的纯白落到金黄色的麦穗上, 在坟地也能远远看到,范围向远处蔓延。
  范意伸手去接。
  雪花融化在手心里,凉凉的, 湿湿的。
  他想:夏天的麦田会下雪吗?
  风夹着雪袭过田野。
  林寄雪迅速注意到了秋千的异样。
  他眼疾手快,一把拉起小孩, 将小孩抱到了花田的最旁边。
  荡起的秋千擦着他的兜帽过去,让孩童避过了一次袭击。
  男孩仰头,看着天上的雪落进眼里, 刺得他双目发疼,像是在等,一直等待着什么。
  但他没有等到。
  范意与叶玫已将坟地间的尸体尽数埋葬,被封存于墓碑底的死者无法再召唤鸟儿,于是天空没有了刀雨。
  男孩抱着玻璃球,有些失望,他垂下脑袋,眼中倒映着秋千嘎吱晃荡的模样。
  随后他用小小的手,推开了林寄雪。
  在满天空的白雪里,男孩站起来,转身向着坟地走去。
  他将带着手中的骸骨,一起受刑。
  坟地的路是惩戒地狱,会割开他的舌头,用铁树穿他的胸腹。他受过的疼痛,玻璃球里的灵魂也会一起挨着。
  小孩听见手中物体正发出凄惨的哀嚎,祈求他不要继续往前,受遍又苦又痛的刑罚。
  小孩踩着自己的舌头过去,口中快速生长出新的器官,嘴角溢着鲜血。
  灵魂上的折磨最难捱,他听着求救的话语,脸上却在笑:“才这点程度,你就接受不了了?”
  这可是专门留给亡者的受刑之路。
  “还远着呢。”
  要走向坟地。
  向死而生。
  *
  最后,被这条道路锯成半截的小孩,拖着滑溜溜的上半身,努力支撑着不要倒下,挣扎着最后一丝灵魂,停在静的面前。
  他将自己手中的玻璃球伸出去,递给她。
  玻璃球里飞扬的雪花已然停歇,层层叠叠沉寂在底部,堆成一团,更像骨灰。
  做完这一切,他的上半身才慢慢滑落。
  一具新的孩童尸体摔在地上,血液里开始生出小鸟。
  它没有闭眼,死前还手指扒了两下泥土,似乎在表达自己的不甘。
  然后彻底安静。
  静收起红伞。
  她用双手端着玻璃球,以郑重的姿态,带着“祭品”走到杨春石的坟前。
  骨灰洒在葵花上,顷刻消弭不见。
  以此来祭奠死者的灵魂。
  那一刻,不论是坟场附近的五人,还是位于幻境之外的其他通灵者,都听到了一则声音清晰,源于四面八方的通知。
  【终场演出完成进度1/4。】
  恍若山间来风。
  *
  盛天原的灵魂被巫祝完全献祭之后,坟地总算肯敞开出口的通路,教生者离去。
  五人离开幻境,站在进入的起点,隔着花田里一架还在微微晃动的秋千,两边面对着面,短暂无言。
  林寄雪和小米站在一边。
  小米的手腕上还有几道新割的伤痕没来得及处理,血迹还停在上边未消。
  静停在原地,视线快速扫过这些伤口,打量了一阵,绕到另外半边,对小米说:“我们走吧。”
  这伤是谁人所为,不言而喻。
  林寄雪的手笔向来好认。
  小米脸色阴沉,准备和静一起离开。临走前,她用凉飕飕的目光,恶狠狠地剜了范意一眼。
  “你叫范意对吧?”她故意念出了范意的真名,再没了先前的轻蔑不屑,“我记住你了。”
  “下一次,我定会亲手杀了你。”
  范意抬手告别:“欢迎,随时恭候。”
  黑巫女站住了步子。
  若是范意一言不发,不接这茬,她或许会就此作罢。
  但范意不仅接了,还用随时恭候……这种带有挑衅意味的话语。
  已经很久没人敢这样和她说话了。
  她冷笑道:“很好。”
  静在背后拉了一下小米,没拉动。
  她悄然垂眼,观察到小米的手蜷着,似乎想取出什么,须臾,从中悄悄探出半只蝴蝶的翅膀——那是小米手里最毒最烈的诅咒。
  静心知自己劝不动,于是往旁边退了一步,希望范意和叶玫还能记得他们的约定。
  她倒不是有多关心黑巫女。
  只是在这则怪谈里,送葬人的身份是极为重要的一环,范意和叶玫尚还未知,但一定不会差。她不想因为这些意气上的争斗白白消耗。
  小米一步步向范意走去:“先前种在我身上的诅咒,是你做的吧?”
  范意承认了:“嗯。”
  “随便对我用诅咒,还是两次,你知道后果。”小米说。
  范意:“嗯。”
  是的,除了“窥探”之外,范意还对小米下过第二次诅咒。
  趁着“窥探”生效之际种入的。
  有另一层诅咒做伪装,新的诅咒隐蔽性更高,且会源源吸收怪谈周边的污染,不断壮大自己。
  就像温水煮青蛙。
  它潜伏在小米身上,平时不会发作,只有小米想要对旁人动用诅咒时,才会苏醒反噬。
  那时,小米的注意力皆在“窥探”上面,没有用心留神自身的情况,以至于诅咒发作,她才发觉自己被人阴了。
  这世上大多人遭遇反噬时,会先切断自己与诅咒的联系,以免被追溯到源头。范意偏不,他反其道而行之,让她察觉,然后错估诅咒的污染,亲手将追溯途径掐断。
  小米抵住自己的手心,指甲压进肉里:“信不信我杀了你。”
  范意直视着她:“你要能杀我,老早就杀了。当然,现在也可以动手。”
  “何必口中威胁,等到下次见面。”
  “你不起歪心思的话,第二次诅咒根本就不会发作。”
  这也是林寄雪为什么能拖延小米这么久的原因。
  她和林寄雪的实力差距不是很大,真正的目的也只是带着盛天原的残指坐上秋千。只要找准时机,林寄雪拦不了她多长时间。
  如果小米没有借机报复,打算在坐上秋千之前,给林寄雪施加少量诅咒,意图教训的话——
  她或许早就进入幻境了。
  可惜,林寄雪的匕首划破小米的胳膊。
  她身上的诅咒反噬,喉中泛起腥甜的痒意,险些呕血。
  想到这里,小米下定了决心。
  不止是记仇。
  范意对她而言是个威胁,是个能够反诅咒她的对象,不能留。
  哪怕对方是灵鬼,关键身份,解决怪谈的重要一环,又与她何干。
  蝴蝶扑腾着翅膀,从小米的指尖飞出。
  鲜红的文字密密麻麻地写在蝴蝶的翅膀上,带着如血的诅咒,直冲着范意的脸上扑去!
  她好好算过,这个距离,范意根本来不及躲开。
  血红蝴蝶的诅咒是恶毒的死咒,一旦生效便不可逆转,哪怕只有花粉沾到身上,都会全身溃烂,不出三日,坏血而亡。
  “咔”。
  在范意的几寸之外,蝴蝶倏而被人徒手截住。
  叶玫的手指苍白又纤细,精准地在半空中捉到了那只蝴蝶,蝴蝶拼命挣扎,花粉抖落到叶玫的指缝间,瞬间将其腐蚀,深可见骨。
  然而下一秒,白骨上又生出了新的血肉。
  叶玫浑不在意地一把将蝴蝶掐死,迎着小米阴鸷的目光,笑道:
  “黑巫女,你就这一点不好,一旦锁定了自己的猎物,眼里就只有他,看不到别的。”
  “想不到会有通灵者会出手帮人。”
  小米:。
  也没有哪个通灵者敢这么帮。
  谁碰谁死的东西,遇到天敌了。
  真见鬼。
  叶玫这诡物一样的自愈力,再加上通灵古店的庇佑,任何诅咒到他身上,效果都会大打折扣,本就是她诅咒的克星。
  在这以前,她最不喜欢在怪谈里遇上的人,就是叶玫。
  “你帮他?”小米嘲讽道,“通灵者的真心值几斤几两,他今天能设计反噬我,改天也能对你下手。”
  “叶瑰,你怎么也变成这样了?”
  “在怪谈里付出真情,能得到什么好下场。”
  叶玫不为所动:“那怎么了,我愿意呀。”
  林寄雪在边上看了半天,啧啧道:“我一开始就和你说了,小米,咱们要晚点进去,不急着上秋千,免得他俩在里边暗戳戳秀,让我们变成他们Play的一环。”
  “我是好意呀,可你当成驴肝肺,还对我大打出手,我真伤心。”
  受害人静:。
  小米:。
  先动手的人究竟是谁?
  “还要继续吗,”叶玫问,“黑巫女,这样下去,我们只是在浪费彼此的时间。”
  “不用了。”小米收手。
  虽然她心中还闪着阴鸷的想法,但小米拿得起放得下。她转身,背对着叶玫挥手:“希望下一次,你我的运气能好一些。”
  “不要再撞到一起,遇见彼此了。”
  说完话,小米和静一起离开。
  血红蝴蝶的残骸落在地上,渗进土中。叶玫踩了两下,确定粉末埋得够深,不会波及过路的通灵者时,才朝范意做了个“OK”的手势:“走吧。”
  范意跟过去,问:“你身体没事吧?”
  叶玫在范意面前张开手:“看,干干净净,完好如初。”
  没有伤痕。
  范意想了想,给自己解释了一下:“我不是没准备后路,老板。”
  “你动手得太快了,万一你真的被诅咒伤到怎么办?”
  叶玫摊手:“那你下次在做什么之前,也先跟我商量商量,好吗?”
  “不然我会以最坏的情况去揣摩你的下场,然后做出我认为最合适的选择。”
  “二次诅咒的事,你学坏了,”叶玫用鞋尖踢着脚底的石头,“不仅一点风声都没露,还敢直面血红蝴蝶。”
  范意:“嗯,我干坏事了。”
  他拽拽叶玫的衣角:“你知道我的。”
  “我怕死怕得厉害,特别惜命,所以我不会做自己没有把握的事。就算要做,也是和你一起。”
  “所以不用过于担心。”
  叶玫:“我不敢赌,怕你出事。”
  “我很高兴你这么说是觉得心疼,不过,这是我的活法。”
  “受伤、疼痛、流血,都能让我觉得,我还活着,我徒手帮你截住蝴蝶,不是因为我这边没有道具,只是我想这么干。”
  “仅此而已。”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笑了。
  范意:“那就多给予对方一些信任吧。”
  “信任对方随心所欲,不会出事。”
  不管自己怎样谋划,总有一块坚实的后盾,替自己挡下未知的危险。
  而在他们全都走远之后,白粥从角落出现,来到花田的边缘。
  他弯腰,把沾了血红蝴蝶的泥土剖出来,捧进手里。
  不知要带到哪去。


第172章 White moon 15
  “他死了。”
  “什么?”
  “我说, 盛天原死了。”
  神色憔悴的女人动了动。
  她的脸上还残留着昨夜没擦干净的残妆,颓败的气质也挡不了她保养得美丽精致的面容,瞧上去分外年轻漂亮。
  很难想象, 这位夫人已然年近五十。
  她是盛天原的妻子, 盛家的女主人, 陈念。
  “他在帮忙搭建舞台时,意外从梯子上坠落, 刚好背板倒塌,总之,他死了。”
  陈念坐在老旧的木椅上,闻言挽了挽自己的头发。
  她嘴唇发白, 安静地听完话,从嗓子里挤出一声苦笑:“你的意思是,这是报应吗?”
  “当初是你说, 这个方法不会有问题,没有任何副作用。”
  “现在出了事情,又过来和我们说, 是报应?”
  “我丈夫死了, 我们全家都得死。”
  她抖着唇, 红了眼:“那之前说好的又算什么?”
  对面那人听完这通撒泼般的言论,站起来,把这栋房屋的窗户关上。
  “我是说过, 这个办法能让你们都活下来,且不会有副作用。”
  他的声音很冷:“但我似乎也再三叮嘱过——‘命数’不是拿来, 是交换。不是换了就完事的,你们要顾好被你们换命的人。”
  “而不是让他发现你们的小动作,私底下调查了八九年。”
  “现在人死了快一个多月, 若不是他成了怪谈,你们还对此一无所知。”
  “没有了可供你们交换命数的对象,你们偷来的生命,当然得还回去。”
  “现在好了,盛夫人,”对方笑道,“他来报复了。”
  “就没别的办法了?”陈念似乎还想挣扎一下,问,“这样下去,不止是我,你也得死。”
  “他怎么可能放过你,你是出这个主意的人。”
  “没有办法。”
  男人说:“如果你们自始至终都没让他察觉真相,如果他直接死去而没有成为诡物,或许还不会这么麻烦。”
  他拨弄着百叶窗的窗瓣:“可我们在怪谈里,在诡物刻意针对着我们的怪谈当中,还是A级怪谈。”
  “我都不能保证自己没有事。”
  话都说到这里了,陈念心如死灰,瘫软在椅子上。
  她喃喃道:“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遭遇这些……”
  男人表现漠然:“你们将苦难强加在旁人身上时,也没有顾及过他们的感受。”
  陈念顿住了。
  她幽深的目光在男人身上停留许久,最终叫出了对方的名字:“谢桐。”
  谢桐转过头来。
  ——论坛野榜末位“演员”,擅长变换身份,藏入人群,调动群众情绪,转手翻云覆雨。
  陈念说:“再帮我最后一次吧。”
  “就算会死,我也不求什么了。”
  谢桐:“说。”
  陈念低声道:“我想见见……青禾。”
  “我的女儿。”
  窗外,一只气球低低飞过,越飞越低,坠到地上,风吹着它滚滚地跑。
  *
  陈念的遗愿最终没能实现。
  因为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陈念头顶的吊灯骤然断裂!
  谢桐眼疾手快,快速出手,想把她拉到一边。
  可吊灯太大,距离不够,破裂的玻璃碎片还是扎进了陈念的背部,被吊灯的重量压住,刺得很深很深。
  谢桐抬起吊灯,把陈念救出来。
  她没有立死,也没有因疼痛而惨叫。只是急促地呼吸着,睁着眼,仰头死死凝视着头顶的天花板。
  悬挂吊灯的地方,有被凿过的痕迹。
  在他们对话时,有人在上边偷听。然后动了手脚。
  演出要求吗?
  真是明晃晃的针对。
  “是人为,”谢桐立刻判断道,“不是诡物做的,这伤有救。村里还有医院,我看过,里头有给通灵者的药和止血工具,我送你过去。”
  他原本可以不管陈念。
  但他答应过要让陈念见到盛青禾。
  谢桐向来遵守交易。
  就像当年一样。
  “不去,”陈念抓住谢桐,说话断断续续,“带我……去找青禾……”
  “我可能……活不了多久……”
  谢桐:“我哪里知道你女儿现在在哪?背着受伤的你到处找吗?”
  他带上陈念离开房屋,盛安桐就站在房子外边,背靠着门边的墙壁。
  谢桐与他擦肩而过,自然看到了盛安桐。
  但他懒得理会,径直背着人往社区医院跑。
  盛安桐快步追上去。
  而就在同一时间,花田附近——
  白粥将血红蝴蝶的诅咒攥入手中,抬眸遥遥望了一眼就在不远处的社区医院。
  正当他要带着诅咒离开花田的时候,一把锋利的匕首不知从何处飞出,直直扎进白粥面前的草地里。
  白粥刹住脚步,定在原处,迎面遇上折返回来的范意等人。
  挡住他去路的匕首是林寄雪所为。
  范意抱着胳膊:“你在干嘛呢,周白?”
  “从我们从坟地出来起,就鬼鬼祟祟地待在一边,偷听我们讲话。现在又偷偷摸摸过来,挖血红蝴蝶的残骸。”
  他嘲讽道:“就像是早知道小米会和我们生冲突,蝴蝶的诅咒会入土一样。”
  白粥别过脑袋:“临昕橘,你都发现我了,还一直装没看见演戏,钓我出来,挺过分啊。”
  他不满地嘟哝道:“这次我明明有好好隐藏自己的污染。”
  叶玫:“可是我们橘子是灵鬼呀。”
  他面对着白粥,自豪似的拍拍范意的肩膀,声音带笑:“咱们是你的委托人,有什么不可以和委托人说的,要背地里做事?”
  白粥:……
  既然被抓包,他干脆也摊牌了。
  “这是我的演出要求,”白粥说,“至于规则具体内容,我目前不能对你们透露。”
  叶玫:“那就聊聊能说的。”
  白粥道:“我能提前知道你们在这里出手的原因,是我自己,我本身的能力在告知我。”
  范意脱口而出:“死亡预言?”
  白粥:“对。”
  “我眼中出现了死者。”
  范意抱臂:“你看见我们之中的谁出了意外?”
  白粥摇头道:“不是你们。”
  “死者另有其人,是因为这血红蝴蝶而死。”
  而死亡预言的目的,便是协助完成这场死亡,让预言成为真实。
  他来,是为了让血红蝴蝶的诅咒去到正确的位置上,让其能够对人生效。
  而非带走诅咒,制止血红蝴蝶害人。
  自然,这点他无法明说。
  白粥张开手指,让大块大块的泥土从自己指缝间碎落,只留血红蝴蝶的残翅与粉末留在掌心,白粥将其收到自己的体内。
  林寄雪倏地朝白粥伸手:“哎,你这诅咒,要不然和我分享一下?”
  “我想用一用。”
  白粥愣了愣。
  什么分享?
  这是对人类来说要命的东西啊。
  谨慎起见,白粥问:“你打算干嘛?”
  林寄雪说:“杀人。”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生命的份量在他眼里不值一提。一时间,连白粥都差点分不清,他们俩到底谁是通灵者,谁是诡物。
  “我才想起来,这怪谈里还有几个贱人在,他们的命,我得要了。”
  那些在宴会上骂他精神病的人。
  范意:……
  您,不是之前还说,要用药控制自己的精神吗?
  这是又失忆了?
  叶玫捣乱鼓掌:“好,我支持小雪,杀不完我帮你呀。”
  范意:……
  算了,老板爱闹就让他闹吧。
  白粥:“。”
  虽然,人类的生死和他没有关系。
  但是,万一他真把诅咒给出去了,林寄雪出事,通灵古店找他算账……
  他可不想节外生枝。
  白粥没有理林寄雪无理取闹的请求,别开眼扯走话题:“关于血红蝴蝶具体的情况,你们可以跟着过来看看。”
  “不过要答应我一件事,不论我做什么,都不要出手阻拦。”
  范意:“路白月也说过这样的话。”
  他无奈道:“你说,我拦你们做什么呢?除非你们想做坏事。”
  “但你们是不是忘了,这里是怪谈,可你们的主场,就算我拼尽全力阻止了,你们在没达成目的之前,真的会就此停手吗?”
  范意自问自答:“不会。”
  “我知道,你打算去害人,想用这血红蝴蝶,亲手完成你的死亡预言。”
  “我不能以人类的道德标准来要求你们诡物,”
  “我只想知道,这次你们的行动,又是因为什么?”
  白粥:“那边走边讲吧,不然要赶不上了。”
  林寄雪没要到粉末,略有失望。
  他不高兴地跟在队伍最后边,追着问:“什么什么?”
  白粥:“……赶不上拦路。”
  叶玫快速往社区医院的方向瞄了眼。
  随后他收回目光,动作微不可察。
  “路白月和我讲了一个故事。”白粥走着说。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一个徒步于沙漠的行者。”
  “她没有水,快要死去,在不断地寻找着水源。苍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她远远地看到了生长在沙漠的绿洲——求生的路就在眼前。”
  “她一步一步,拖着残破的身躯要往前迈,她想活着,哪怕身边的同伴遭遇了不幸,她也必须活着。”
  “因为她答应了自己的孩子会回去。”
  “可是她却被两名与她一样的路人,拦在了绿洲的附近。”
  “他们并不饥饿,也不口渴,携带的水和食物充足。”
  “但那两位路人却为争夺这片绿洲里的资源,在通往绿洲的必经之路上大打出手,还正好挡在她的面前。”
  “她没有办法,只好往旁边绕了几步,努力避过这两个人。”
  “可她的身体已经越来越虚弱。”
  “最终,她倒在了泉水清冽的绿洲面前。”
  “就差这几步。”
  “如果她不绕那几步,或者无人挡路,她就可以喝到水,活下来。”
  *
  “如果那两辆车不因追尾而引发一系列车祸的话,就不会拦在马路中间,救护车也不会因此停下。”
  “有车撞上护栏,副驾驶的位置损毁严重,所幸人都没事,车主们下来吵成一团。”
  “后边的车也被堵了路。”
  “救护车也是这时强行刹住的。”
  “他们在前边吵架,后面的司机大喊着先避开,叫他们给救护车让行。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几位车主主动开出去,让了——可就是这被拖延的,短短几分钟的时间。”
  “救护车上的人,没有了。”
  “就像现在。”
  血红蝴蝶的诅咒在通往社区医院的必经之路上蔓延,挡住了谢桐的去路。
  身为名头与小米等人齐肩的“演员”,谢桐十分清楚地知道,这东西是什么。
  是人绝对不能触及的死亡禁忌。
  黑巫女的诅咒。
  盛安桐气喘吁吁,站在谢桐身边,难以置信道:“这是什么?”
  谢桐目光平静,回答:“是会杀死你我的东西。”
  鲜红的血“啪”地砸在地上。
  医院近在咫尺,里面有止血的工具与药。
  可是他们不能再靠近了。


第173章 White moon 16
  “送葬吧。”
  小米将鸭舌帽往下按了按, 把自己的双目挡在阴影下。
  她顺着指引,站在陈念因失血而死的尸体旁边,冷冷地注视着面前那些挡在道路中间, 交错着翩翩飞舞, 抖下致命粉末的——原本属于她的血红蝴蝶。
  这回不再是一只, 而是一群,显然浸饱了污染, 它们被诱饵吸引,吃掉了陈念的鲜血,群聚着振翅而飞。
  小米打开手,那些蝴蝶便立即回应了召唤。
  一只接一只, 缩回到她的掌心之中。
  小米定了会儿,随后垂眼轻轻一攥。
  彻底掐死了诅咒。
  数只血红色的蝴蝶,就这么扑簌簌地从她手中洒落, 变成灰烬,再无效果。
  静说:“这么珍贵的东西,你随随便便就不要了?”
  血红蝴蝶, 诡物图鉴002号, 诅咒类诡物。
  它们的生命力虽然顽强, 可繁殖能力其实极弱,只有在特定的环境下才能分裂,生长。因为出现的条件极其严苛, 能到手一只已经无比难得。
  这么多蝴蝶里,只有一只是真正的诅咒, 其他都是利用污染,以假乱真捏的。
  这是小米的东西,小米自然能够分辨其中真假。
  但就算如此, 她也不想把这蝴蝶继续留住。
  然而小米并不觉得心疼:“我的东西被别人碰过,动了手脚。”
  “那干脆都别要了。”
  她弯腰,抽出刀刃,削铁如泥,轻易地断掉陈念的手指。
  陈念的血已经干涸,手指如枯萎的竹节,切面干干净净。小米用塑料薄膜包好,利用“送葬人”的身份,将陈念的灵魂盛于其中。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盛安桐就在附近的树后。
  他蜷住身体,睁着猩红的一双眼,死死盯着小米。
  被诡物注视的阴冷感无时无刻不在纠缠着他。
  继盛天原死在盛安桐的面前后,他又眼睁睁看着陈念的小指被人带走,连全尸都留不住。
  可他不说能做什么,甚至连一句话都讲不上来。
  仇恨,无力感。
  “你也感受到了吧?”
  那声音又来了。
  十七年前,川流不息的车道上,陈念牵着男孩的手,等待着红灯转绿。
  男孩抱着一只皮球,百无聊赖,在陈念拨打电话的间隙,把球一下一下往地上拍。
  接着,他一个失手。皮球失去控制,滚向马路中间。
  男孩要去捡,但陈念看到了,她拉着他,没让他去追。
  一个皮球而已,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随后,一辆电瓶车被皮球绊倒,连人带车摔在马路中央。
  旁边的车辆为避让,狂打方向盘后追了前车的尾。
  连环车祸发生了。
  车辆撞上护栏,车盖熊熊燃烧,后面的车主及时刹住,不少热心路人赶忙去边上的店铺借来灭火器。
  在吵闹声里,喷出的干粉如滚滚白烟。
  陈念抱着男孩,站在路边。
  她神情平静,面对这种情况还分外淡定,冷漠地立在路边,观望着这场因他们而起的骚乱。
  而救护车在后面,警笛有如悲鸣。
  路白月的话语在盛安桐的耳边徘徊:
  “你知道吗,我母亲的心脏一直不好,平时都干不了太苦太累的活,挣不上几个钱。”
  “为了省钱,她的药一片一片地买。”
  “在我父亲因你而死的那天,她听到消息一激动,突发急病,去了。”
  “其实她本来有救的,在意识彻底模糊之前,她给自己叫了救护车。”
  “不幸,在送医的路上,她被连环车祸拖了时间,堵掉了最后的生路。”
  盛安桐的眼前忽然漆黑一片,双目如被针扎一般疼。他叫出了声,慌忙摸到树干,张口,又被诡物的声音堵住咽喉。
  “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母亲的死亡,与我无关。”
  “还有你父亲,我也没有插手。”
  “是人为的死亡,是那些你信任的朋友,是你父母信任的合作伙伴,亲手将他们送葬。”
  “为了存活下去,大家无所不用其极。”
  盛安桐看不见,恐惧与慌乱终于一齐冲上脑门,拼命往声音的来源处一抓,连眼睛的疼痛都不再顾。
  他扑了个空,还从坡上摔了出来,跌倒在地。
  小米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她早知道自己在被人看。
  小米向来不想多花心思揣测窥视者的用意,何况她讨厌如此,干脆在自己身上留下了一个持续注视三十秒便会令人目盲的,不可逆转的诅咒。
  如果对方没有察觉,继续盯她,就再不可能再见光明。
  转身和静走向花园。
  *
  “真可怜。”
  林寄雪坐在社区医院的窗口上,看完了全程,摇头用可惜的语调,如此评价。
  在黑巫女和引渡人带着祭品前去花田的同时,范意等人也已经进了不远处的社区医院。
  从白粥布置的时候开始,他们就在里面观望。
  包括白粥为迷惑人,使用了一些让血红蝴蝶的数目看似增多的小伎俩;也包括谢桐在被拦路后放弃,他将陈念放下来,听她低语遗言。
  叶玫向范意简单介绍了一下谢桐。
  陈念死后,谢桐谁也没管,直接离开了。
  “如果我的判断没错,”范意说,“过一会儿,我们会收到‘终场演出完成进度2/4’的提示。”
  信息很明显了。
  【带着鲜花与露水,告慰在沙土与钢筋中坠落的魂灵。】
  【听到车辆的呼啸,灼热的火花疯狂燃烧,烟火又阻拦了谁跃动的心跳。】
  路白月要拿活人的生命当祭品。
  说是自由发挥,实际铁了心要他们死。
  终场演出不是完成怪谈的必要条件,路白月这样大张旗鼓地全怪谈通报,就是要利用误导,借刀杀人。
  ……那这医院能是什么救人的地方?
  “来都来了,”范意说,“调查一下吧。”
  叶玫比了个“OK”,林寄雪没动。
  这社区医院太不像样,有几间病房空空如也,连张床都没有。
  各类器材倒是配置完整。
  范意戴上手套,隔着白纱,在工具上压了两下。
  他蹙了蹙眉,抬眸转了一圈,最后目光锁定在医院贴墙的香薰机上,停了一会儿,转身打开药品库房的门。
  里边是一排排架子。
  每一种药物按标签分类,分门别类地摆放整齐。
  谢桐方才应该就是来找这些的。
  范意走进库房,略过那些盒装药,径直找到那些瓶瓶罐罐的液体药物,挑了几瓶开罐检查。
  比起诡物用污染创造的东西,这些药更像是路白月生前的库存。
  范意对了一会儿瓶身上的标签,忽然扭头,看向库房外面的通道,沉默片刻,把那东西放回原位:“不行。”
  “就算那个人到了医院,这些东西也救不了她。”
  叶玫闻言进来。
  他从边上随手挑了一罐,撬开药瓶的塞子,用手扇着嗅了嗅:“里头的药不都是真品吗?这玩意咱店里有的是。”
  有快速止血,填补伤口的效果。
  “是真的,”范意说,“但也是陷阱。”
  他用手指掠过这些药物的瓶身,从缝隙里抽出一张产品说明书:“每一瓶,每一盒,这种东西对通灵者而言效果显著,全部由灵鬼的血液浸泡而成。”
  “我从以前就很在意这个使用说明,这些事陈零知道,路白月也想要揭示。”
  专门供给通灵者的药物,无一例外会在产品说明书的底部,添一句加粗提示:
  请不要在使用污染类灵异道具的同时服下该药品。
  范意拿着药瓶走出库房,踮脚去戳挂在医院天花板底下的悬挂式香薰机。
  香薰机持续性往外散发着好闻的香气,意图掩住这里刺鼻的消毒水味。
  但气味掩不干净,两种味道混在一块,闻着格外奇怪。
  “灵鬼的血最容易被污染了。”范意说。
  香薰机的开关像是卡死了一般,怎么戳都没有动静,关不掉。
  微弱的污染掺在香气里,含着其中最致命的,能将灵鬼的灵异值转变为致命污染的因子,侵占了整座医院。
  这些药物,会在医院的环境下发生微妙的转换,被改变特性,诞生非灵鬼不可逆转的副作用。
  从通灵者的救命稻草,变成害人的毒。
  被污染过的药物下场最多让通灵者难受几天,可命悬一线的刹那,很可能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片棉花。
  就连止血贴、纱布和镊子这类器具,也被路白月动了微妙的手脚。
  “所以……”
  范意说:“她的死亡是注定的。”
  医院的存在,仿佛只是为了给那些濒死的通灵者一些并不存在的希望。
  然后在他们使用药物的时候,用死亡嘲笑他们,不过都是痴心妄想。
  非常诡物的思维。
  叶玫双手环在身前:“路白月当人的时候,就没把人命当回事,如今做了鬼,哪可能这么好心。”
  “他要是心生怜悯的话,一开始就不会带这么多无辜之人进入怪谈。”
  你好意思说别人吗?
  有人都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
  范意不置可否:“再看看别的地方吧。”
  叶玫扯扯嘴角,推开旁边办公室的门。
  里面收拾得干净整洁,空无一人。
  旁边放置各类文件的柜子上了锁。
  桌上还摆着一份手写在草稿纸上,还没来得及记录的复诊单。
  时间是十六年前的夏天,08年7月28日。
  患者姓名:杨昼。
  边上还有一行字。
  心因性精神障碍:急性应激反应严重,创伤后应
  戛然而止。
  不知为何,“应”字的最后一笔被拖出了长长的一道,延伸到草稿本的外部,后面的部分没能写完。
  叶玫自顾自将这句信息补充完整:“创伤后应激障碍……?”
  他的目光在地面上扫了一圈,躬身捡起了掉在桌脚边上的黑色水笔。
  是灵异道具。
  叶玫立即判断出来,上边还沾着少许残存的灵异值。
  他下意识想把线索藏进兜里,留待之后调查。然而手抬到一半,叶玫就像想起什么似的,顿住了。
  随后,他冲外头叫了一句:“橘子。”
  范意过来:“有什么发现?”
  叶玫:“看看这个。”
  他把水笔递给范意:“有没有觉得上边附着的灵异值很熟悉?”
  范意把笔攥到手里,感知了一会儿:“是路白月。”
  “路白月的灵异值。”
  范意初见到路白月时,对方已然是个诡物,从六年前“不存在的人”结束起,他身上就只剩污染。
  那点干净纯粹的灵异值,来自于路白月承载灵魂的宝石。
  他早已经死去,不是一个月前,而是六年前。
  所触及过的一切物品,都该成为带着憎怨的污染。
  而在这里,在一家有香薰机影响的社区医院里,掉落着一支被路白月的灵异值保护完好的黑色水笔。
  像是等待着谁去发现,静静地待在桌角的……遗物。


第174章 White moon 17
  “试试。”
  范意拆开笔帽, 扯下半张草稿纸。
  圆头的笔尖在浅褐色的纸上留下一道道毫无色彩的划痕,质量差劲的草稿纸险些被划破,连陆陆续续的断油都没有出现。
  这是一支写不出字的水笔。
  范意抽出笔芯, 发现里边的笔油已经一滴不剩, 彻底空掉。
  笔墨是被写完的。
  叶玫:“找找纸?”
  既然是写空的, 带着灵异值的笔必定会在写下东西的位置留下痕迹。
  范意:“找找。”
  范意敲着笔杆,静静感知了一会儿。
  叶玫也在旁边思索。
  其实对于这玩意的来处, 叶玫目前保持怀疑态度。
  被路白月用灵异值包裹完整,这么多年来保存完好的遗物,不可能就这么随意地被丢在地上。
  如果是他,应该会假装不经意地把笔放进某个超令人在意的角落, 等待通灵者去找。
  就算想把笔交给特定的人,也会好好地放在身边,以亲手交付。
  或者定下只有特殊的人才能得到的信息, 打开的机关——绝不会放到他特地布置了污染陷阱的医院当中,让道具处在这样的环境下,受到不好的影响。
  叶玫可以肯定, 这对路白月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若是路白月不保护, 这么多年下来, 笔上附着的这点灵异值早该散了。
  “老板。”
  他正认真思索着,范意忽然出声叫他。
  叶玫抬眸:“嗯?”
  “这东西你是在哪找到的?”范意问道。
  叶玫说:“捡的。”
  范意:?
  叶玫补充:“地上捡的。”
  范意“哦”了一声:“那咱运气还挺好的,趁着这玩意没被污染彻底同化前捡到了。”
  “我估计这笔原本就不在这医院里。”
  “环境的污染浓度比它的灵异值高, 又带有转化因子,这支笔不可能维持这么久的灵异值, 而被它写过的东西也不在附近。”
  范意说:“除非,是不久前被人刻意扔到这里的。”
  说得不错。
  叶玫反问道:“那你觉着,这支笔原先该搁在哪里, 又会是谁丢在这里的?”
  范意想了想。
  他用笔一下下轻轻打着自己的手心。
  稍后,范意戳戳叶玫道:“你带路。”
  叶玫:?
  范意理直气壮:“别总问我,你肯定知道诡物最有可能把重要的东西放在哪儿。”
  “我懒得猜路白月的想法,累。”
  越挖掘、剖析,看到通灵者的阴暗面,范意越难受。
  只是他从不会表现出来,强逼着自己咽下,消化这些丑恶。
  叶玫耸肩:“行吧。”
  “如果是我,”他从范意的手里接过水笔,说,“珍藏多年的东西,一定会放在一个自己经常会去看,且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
  “明明已经是诡物了,却还要维持那里的灵异值稳定,不会被污染侵蚀,好稳定住这样东西的状态。”
  “而我留下遗物,必定是要被人发现的,这才是遗物的意义。”
  范意接话:“所以,路白月一定会留下线索,留下想挖掘的人必然会知道的线索。”
  “肯定就在阁楼附近。”
  叶玫边走边说:“田野里的稻草人不会行走,深夜的天空没有太阳,流浪的猫儿会夜半哀叫,南边的瓦屋有黯淡的灯火?”
  在医院门口,叶玫招呼了一下坐在窗框上擦拭小刀的林寄雪。
  “去东边。”叶玫言简意赅。
  林寄雪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我不来。”
  他神情懒散,身边还放了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捆绳子,擦完刀后,就单手往自己的腕上绑:“这回你们自己去找线索吧,我就不跟了。”
  范意:“怎么了?”
  看到林寄雪的动作,他停住了。
  他给药瓶滚到地上,里边的药片洒了一地,被林寄雪自己踩碎,踢出老远。
  林寄雪说:“你们的药,我会付钱的。”
  他带着药瓶进了医院,停药之后再次用药,需要加剂量,而里面的药物受到香薰机释放的污染,已经没有用了。
  而范意没有第二瓶药。
  林寄雪背靠着窗玻璃:“你那是什么反应?我不会出事,你俩放心去呗。”
  叶玫拽拽范意:“走吧。”
  范意不知该讲什么。
  虽然林寄雪是自愿,但毕竟是他把林寄雪叫来这则怪谈的。
  歉意的话他说不出口,林寄雪也不会喜欢听。
  最终,范意只好点了两下头:“你保护好自己。”
  林寄雪:……
  他笑出了声,把脑袋转过来:“是你们该保护好自己呀。”
  他扔掉小刀,道:“我犯起病来,谁都不认识的。”
  *
  【终场演出完成进度2/4。】
  时间慢慢走向下午。
  在跟着叶玫往阁楼附近走的路上,范意收到了怪谈特意在耳边播报的提示。
  看来小米和静已经成功把陈念的灵魂当作祭品,献祭给了坟场埋葬的亡者。
  叶玫也听到了:“如果不出意外,还有两个人会死。”
  在终场演出的预言里,一共有四句提示,目前死去两个人。
  完成进度也是2/4。
  他问范意:“你觉得是谁?”
  范意:“不是很清楚。”
  话这么说,他倒有所思考:“路白月针对的,都是与‘命数’有关的人。”
  “盛家夫妇已经死了,他要留着盛安桐,我不知道其他人和路白月家有什么关系,也不认识宴会上的大多人,这样一来,能排出来的复仇对象并不多。”
  讲到这里,范意顿了顿:“或许谢桐算一个?”
  叶玫感兴趣道:“‘演员’?你和他没有交集吧?怎么联系到他的?”
  范意说:“直觉。”
  “我很好奇盛家此前并非通灵者,是怎么拿到符纸‘命数’的。”
  “他们这么早就接触了通灵道具,却一直没有进入怪谈,我是否又可以猜测,那个人给他们‘命数’的人,也给了他们……灵鬼的骨做成的护身符。”
  “而在这之后,盛家又把那个人推给了我的父母。”
  “虽然没和他正式见过面,但就在刚刚,很明显是谢桐把陈阿姨送到医院门口的,他想救她。”
  “你我都看见了。”
  “我这么想是有些以恶意揣度了,可是试问,有哪个通灵者会对完全不认识的人这么做?”
  范意讲到这里,攥住了拳,又轻轻松开。
  “何况他是论坛榜上有名的危险人物。”
  叶玫:“有理。”
  他轻声道:“其实谢桐出现在这里,本身就不合理。”
  “因为他永远遵守交易,只会按照自己的交易目标行事。哪怕损害别人利益,甚至金主利益,也会一直以交易目标为根本,遵守下去。”
  “除非他完成不了,或危及到他自己的性命的交易,他才会主动放弃。”
  “这种人,哪里会接受盛安桐无理取闹发出的邀请函。”
  东边的瓦屋里闪烁着微弱的灯火,在白天不甚明显,不远处就是路白月落脚的阁楼,稻草人缓缓转过头来,一路注视着他们。
  两人走在土路上,脚踩到沙土,发出“咔吱咔吱”的声响。
  叶玫忽然道:“我猜测,最后一个祭品,是路白月自己。”
  范意没应,做倾听状。
  叶玫说:“把言语当作最锋利的刀刃,糜烂中窃取真心,含着笑割破咽喉。”
  “丧钟在盘旋的鸟儿中央悲鸣,谁人的泪水淌过掌心。”
  是终场演出的后半句提示。
  “他把过去的自己锁在坟地里,留下唯一一点干净的真心,让小鸟落下刀雨,用十八般刑罚来杀死自己,就是为了……告慰死者的灵魂。”
  叶玫想到稿纸上那句未写完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或许从未痊愈。
  范意不想评价:“嗯。”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瓦屋面前。
  这是一栋老式的单层房屋。
  屋子很小,大概只有几十平左右,两侧墙壁是红色的砖块,缝隙里填满水泥,没有刷漆。
  屋顶是一排排瓦片,让人忧心雨季会否漏水。
  木门没上锁,但范意推了推,推不开。
  周边的窗子也是,关得死死的,就像和窗框牢牢固定住般,敲着玻璃也一动不动。
  范意将手抵在门板上。
  隔着手套,他感受到木门冰凉的温度,内里被特殊的一层膜包住,路白月的灵异值轻飘飘地浮在空气里,被囚于膜中,速度缓慢地一点点流失、消弭。
  就是这里了。
  范意问叶玫要东西:“笔。”
  叶玫给他。
  范意捏着笔杆,动用灵鬼的特权,将笔杆中存储的其中一小部分灵异值撷取,并挪到自己身上,最后施加转化,让它成为污染。
  他用这一缕本源来自路白月的污染,打开了瓦屋的门。
  范意的神色沉了沉。
  果然,这间屋子会辨识路白月的污染,只有路白月才能打开。
  除了路白月本人,这则怪谈里就只有范意能够做到这点。
  说是专门为范意准备的亦不为过。
  或许这支指引的笔原本就在这瓦屋附近,等待他来发现,结果被其他有心之人察觉,取走并丢到了充满了污染的医院当中。
  门的开放有时间限制,范意牵住叶玫的手,和他一起走入这片瓦屋之中。
  木门“咣当”一声,彻底关上。
  灯火摇晃,木桌上摆着范意熟悉的红色蜡烛。
  瓦屋的内部布局与隔壁路白月落脚的阁楼没有两样。
  里头的墙壁刷了白漆、老式的烧火炉灶,连接着烟囱;缺了一角的木桌、一捆一捆堆起来的柴火、用透明胶带粘在墙上的奖状……
  胶带被硌得坑坑洼洼。
  里面有三间屋子,一个卫生间,里边有淋浴龙头和洗衣机。几个房间都很小,基本摆了张床和桌后,就没什么空间了。
  还有一个台式彩电,安装在其中一间屋子的床对面。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范意一眼锁定到这里最小的一个房间。
  只有这个房间里的床是单人小床。
  桌上还放着几本课本和作业本,包着透明的书皮,范意翻了下,小学二年级的教材。
  范意去过的阁楼里没有这个地方。
  ……是区别之处。
  他拿着笔,上边的灵异值显然在指引着什么。
  范意停了一会儿,看着笔上灵异值逸散的方向,随即半蹲下身,从空心的床底拖出了一只分外干净的箱子。
  没有灰尘,显然被人长久使用,反复擦拭过。


第175章 White moon 18
  收容箱的锁开着。
  范意见过这只箱子。
  这是路白月当初用来锁住怪谈“不存在的人”的灵异道具, 没想到被他一齐藏了起来,转移到了这则怪谈里。
  现在里头空空如也。
  范意敲了两下,听声音不对, 将手摸到底部, 拆下了一块与箱壁颜色相近的铁板。
  里面有东西, 装着一本小朋友会喜欢会买的,画面花里胡哨的密码本。
  红色的封面上还画着奥特曼。
  “老板, ”范意伸头喊叶玫过来,“我找到了,他把东西藏在怪谈底下。”
  “什么怪谈底下,”叶玫探头, “不存在的人?”
  范意:“嗯。”
  叶玫:“天才,这样一来,就算有心人想要他的东西, 也会先一步被卷入怪谈之中——那怪谈呢?”
  范意:“估计被路白月反吞噬了。”
  “透明人”杀死了陈暖,当陈暖成为怪谈“不存在的人”后,便吃掉了“透明人”。
  而如今, “不存在的人”又被它杀死过的路白月吸收。
  像一个滚动的雪球, 越是怨恨, 相对应的憎怨也越是增加,越滚越多。
  最后变成恶意的泥沼。
  逐渐变成如今的模样。
  范意把笔记本取出来。
  本子的开口处用一个密码锁加扣封住,要拨到对应的数字才能将其打开。
  叶玫瞥了眼:“他还挺有童心, 里边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范意:“估计是日记。”
  叶玫:“嗯?”
  范意晃了晃本子,目光在四下转了转, 没找着哪里有和密码有关的线索,失去耐心,干脆把整个锁扣直接拆掉。
  锁是塑料的, 分外好拆。“刺啦”一下,笔记本和锁扣相连的部分便被撕下大片,带着硬邦邦的纸板封皮一起。
  路白月甚至没在上边施加任何保护措施。
  叶玫叹为观止:“暴力。”
  范意:“不然呢?跟他玩排列组合?”
  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房间小,范意坐在床边,就可以够到书桌,叶玫把上面的课本理好,推到角落,和范意坐在一块,摊开手上的本子。
  不出范意所料。
  笔记的内容,开篇就是歪歪扭扭的07年7月1日,暑假的第八天。
  是日记。
  叶玫好奇了:“没有铺垫,你从哪得来的线索。”
  范意:“猜的。”
  叶玫:“这么准。”
  说话时,范意一目十行地扫过路白月的日记内容。
  跳过那些没营养的流水账,快速往后翻着。
  范意念着日记本上的内容。
  “从小老师就说,日记是一个人的个人隐私,是万万不能交给别人看的……可大人总是有各种理由,比如日记写了要交给老师批改,家里人不是“别人”,可以看……”
  “那为什么又要偷偷看呢?”
  叶玫击了下掌:“所以,密码本是一个孩子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可以保护隐私的方式。”
  虽然也没那么安全,一拆就下来了。
  “不一定呢。”范意说。
  “有人买密码本是为了玩(别问他怎么知道的),也有人真的想记点什么,”范意说,“日记只是其中的一种可能,只是我刚好猜到而已。”
  说到这里,范意的目光落在日记的下一页上,往后翻阅的指尖微顿。
  他还捻着书页的一角,停留在7月24日,用粗铅笔写下的字形脏脏地往边缘蹭出拖尾,又被水笔描了一遍,看上去像某种加了光影的特效。
  在前面所有类似“我今天吃了什么玩了什么”的流水账里,这篇尤其突兀,上面的文字,令人熟悉到头皮发麻。
  【07年7月24日。】
  “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
  “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
  “五兔子莫名死掉。”
  “六兔子抬。”
  “七兔子闷着头挖坑,八兔子来埋。”①
  居然是十只兔子。
  在Cold Cemetery出现过的童谣。
  而下边的文字更是诡异,和前面的内容比起来,简直不像一个人写的。
  【07年7月25日。】
  爸爸死了。
  【07年7月26日。】
  妈妈死了。
  【07年7月27日。】
  爷爷死了。
  【07年7月28日。】
  我被绑架了。
  奶奶死了。
  生日快乐,大兔子。
  生日快乐,九兔子。
  【07年7月29日。】
  奇怪。
  奇怪奇怪奇怪奇怪奇怪奇怪奇怪。
  夏天的麦田怎么会下雪呢?
  奇怪。
  【07年7月30日。】
  大兔子病了。
  二兔子瞧。
  二兔子三兔子四兔子是。
  【07年7月31日。】
  救救我。
  别靠近我。
  会死。
  【07年7月32日。】
  。
  【07年7月33日。】
  七月哪来的32号。
  后面的页面是被红色黏连在一起的大片涂鸦,粘得很紧,极容易被撕破,笔迹凌乱,像是疯子的胡言乱语。
  堪称精神污染。
  这熟悉的手笔,相同的童谣,勾起了范意不久之前的回忆。
  Cold Cemetery,最终成为女巫的人鱼。
  叶玫认真看着上边的内容,没有说话。
  范意眼睛疼,他跳过被血块黏在一起的部分——起码有二十来页。
  连同一起被跳过的,还有近九年的空白。
  在07年的7月33日(?)之后,16年的5月16日,日记才再次恢复记录。
  这次的字迹明显比前面歪歪扭扭的铅笔印清秀了许多,干净漂亮,用带有灵异值的纯水笔写就,文字也不再是没用的流水账,就是有些时候依旧混乱。
  【16年5月16日。】
  录音带被人偷走了,被发现了,大概要被销毁。
  可惜备份的那款没储存完整,证据也不充分,只能从头再来了。
  今天回了趟家,家里这几年变化很大,以前总说有钱要买十根淀粉肠,卖肠的叔叔还在,但我不爱吃了。
  日记内容并不是连续的,时间跳跃,看来本子的主人只会挑重要的节点做出记录。
  【16年7月28日。】
  生日快乐,路白月。
  你怎么不去死啊?
  【16年8月19日。】
  我今天又见到他了,在怪谈里。
  想吐,但还是得腆着个脸贴上去,装作没认出他的样子。
  这人到底把我的录音带弄哪去了?
  去死。
  【16年8月20日。】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通灵者协会。
  谢桐。
  【16年8月25日。】
  看不懂,看不懂一点。
  什么破系统。
  通灵者协会没有谢桐的成员记录?
  我敢肯定他是里面的人,如果他的身份保密,那他是什么,高层?不能暴露身份的角色?
  还是说,他在协会用的不是这个名字?
  【16年12月9日。】
  查到了。
  他叫陈嘉言,是通灵者协会的高层。
  录音带是没希望了,说毁就毁,挺好的,我要换个法子。
  【17年4月4日。】
  清明节。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就是想死。
  参与那些怪谈很烦躁,求生很累,不喜欢分析线索,更不想遵守规则,感觉不能呼吸。
  如果我能也一起去死就好了。
  不行,我不能死。
  不能。
  【17年6月18日。】
  可惜我不是好人,如果不拿出实力,通灵者协会不会收我,潜入内部会变得困难。
  要我拼命向他们证明自己,那还不如我直接放一把火,把这些人都烧死算了。
  累了。
  继续吧。
  【17年7月28日。】
  生日快乐。
  个鬼。
  【17年9月10日。】
  整理一下吧,目前我收集到的资料。
  盛安桐,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出生就是天煞孤星的命,与他亲近的人多半没有好的下场。十年前,他的妹妹盛青禾因他而死。
  这件事有解决方法,有不会伤害任何人的方法。
  但是盛家不舍得用。
  滚。
  盛安桐的母亲陈念,是陈嘉言(谢桐)的姐姐。
  受到盛青禾死亡的刺激,陈嘉言在陈念的请求下,利用通灵者协会的权限,窃取“命数”,未经同意违规用在了我的身上。
  盛天原知情,也是他主张这么做的。
  通灵者协会也知情。
  因为我和我的家人对他们来说没有用处,而陈嘉言对他们而言十分重要,所有人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后,还有灵鬼。
  他们是被通灵者协会囚禁的笼中鸟。
  肮脏,罪恶,自诩正义。
  保护的是谁的正义?
  【17年11月7日。】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当初就不该过来看我,盛天原,你的声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意图掩盖真相的绑架犯,真正的幕后黑手,听到就想吐。
  原来你不知道我不能死啊,我解决完一切就死给你看,死了没人替你们承担代价,你们全家都得完蛋。
  还有通灵者协会,装什么呢,吸着灵鬼的血让他们净化污染,明知“命数”的下落有问题却仍然包庇。
  说保护人的是你们,踩着人命上位的也是你们。
  不能死。
  我要。
  我要把你们全部剖出来。
  我敢承认自己是个烂人,你们。
  【18年4月4日。】
  好吧,感觉我要死了。
  没别的,就是感觉。
  不过刚刚翻阅以前的日记,倒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点。
  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
  五兔子莫名死掉?
  这是我写的?
  【18年5月28日。】
  提前祝自己生日快乐。
  之后就不会再过了。
  遗书就是这本日记,我能整理搜集的证据全部贴在本子中间,对,就是被血粘起来的特别厚那一堆。
  我死后,他们一定会把我的留下的东西通通搜查一遍……通灵者协会盯了我这么多年,还真有闲心。
  尤其是陈嘉言,从七岁到现在,累不累啊。
  现在想想,同意我进来当实习成员,应该也有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的意思。
  没关系,我可以和那个地方做交易,我可以假装自己活着,我可以再等一等,慢慢来。
  遗物啊。
  要是有信任的人可以交付就好了。
  我可以信任你吗?


第176章 White moon 19
  范意拆开日记中间, 被黏连在一起的大片。
  正如日记上所说,夹层外边缘是沾了血的纸,里面被挖空, 用厚纸包整了不少东西。
  一张光盘, 一支扁扁的录音笔, 一叠照片、路白月与通灵者协会签的合同。
  合同上边还动用了名为“契约书”的咒。
  叶玫停了停,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探脑袋看。
  小小的日记本里竟然能藏这么多东西。
  还有许许多多从犄角旮旯里挖出来的离奇死亡信息。
  最后, 是一份薄薄的名册,手抄的,路白月的笔迹。
  这才是真正的遗物。
  他用沾了灵异值的笔,在白纸上写下墨痕, 一字一字,把真相留在上面。
  可是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小。
  他被监视,他得不到信任, 也无法对抗,状态常年处于在想死与不能死的两种拉扯下,被封住了口, 缄默不能言。
  甚至在怪谈里, 将死之刻, 路白月也未曾有任何异样的表现,或向任何人透露过分毫。
  他似乎是笑着走的。
  可字里行间都是绝望。
  ——对他而言那惨烈又苦痛的悲剧,说哭也哭不出的那十多年。
  日记的最后, 他写:
  生日快乐,杨昼。
  *
  等两人收拾完一切线索, 准备离开时,外边的天色已趋近傍晚。
  瓦屋被斜阳铺着过半边,木桌上, 幽幽的烛火在烧。范意带着日记走前,特地吹掉了那支火光跳跃的红色蜡烛,熄灭里面最后的灯火。
  房间彻底坠入黄昏。
  这层堪堪保护着路白月灵异值的薄膜,看似牢固,其实早已千疮百孔,破烂不堪。
  失去代表生者的红蜡烛,薄膜立刻因失去支撑而破裂,屋中所剩无几的灵异值彻底消失,变成汹涌的污染。
  附有指引信息的笔与日记都被同化,理应变得黯淡。
  但怪异的是,被范意握在手里,它们的内部依旧残存着路白月灵异值的气息。
  触感凉凉的,像夏天的雪。
  两人一起推开门。
  谢桐就抱臂靠在外面的树旁,冷冷地抬起眼。
  陈念死的时候,他就知道,有人在社区医院里观察他。
  他绕了一些路,回到医院附近,从范意与叶玫离开医院的时候开始,就远远缀在后边,偷偷跟踪。
  谢桐的确很好地掩饰了自己,却也因此错过了进门的最佳时机。
  当他见到范意打开瓦屋的木门时,就心觉不妙了。
  他来过这里,他进不去。
  通灵者协会找了整整一个月的东西,很可能就藏在里面。
  谢桐找不到进到里头的法子,只好在外头蹲了一个下午。
  想窥视,视线却被路白月最后的灵异值抵挡在外。
  不知他们在里边做些什么,直到现在,谢桐才见二人出来。
  他一眼看到范意拿着的笔与日记本。
  谢桐拦人道:“东西给我。”
  范意:……
  你谁啊你,上来就要东西?
  他不气反笑:“这么不客气?门外蹲我半天了吧。”
  从医院就开始跟了。
  谢桐说:“我是通灵者协会的人。”
  “代号‘演员’,谢桐。”
  范意:“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谢桐:“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你把手里的线索给我,我能为你提供你更想要的好处。”
  “比路白月能给你的,有价值得多。”
  谢桐知道他们是谁,知道他们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主,不打算起无谓的冲突。
  临昕橘和叶瑰。
  谢桐说:“你若是不信我,可以问问你身边的人。出口的交易,哪怕没有书面契约,我也从不会违背。”
  范意把东西藏到身后。
  他问:“你先说说,什么有价值好处?”
  这就是可以商量的意思。
  果然,通灵者还是得看利益。
  谢桐松了口气:“我可以告诉你怪谈最初的来源,通灵者协会存在的必要性。”
  “以及,那些诡物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诡物的秩序与人类不同,它们始终对你们抱有忌惮,哪怕和你们签下了拿捏着生命的契约,它们依旧对事情的全貌有所隐瞒。”
  这点谢桐倒是没有说错。
  但比起信息本身,范意更在意的是——谢桐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他敛敛眸,旋即一笑,摇摇手里的日记本和笔:“你想要这个,对吧?”
  谢桐:“是。”
  范意:“这种交易,不论是谁先给,对另一方来说都不太公平。”
  谢桐:“你说得对。”
  “所以我希望你能把东西先放在地上,推到你我的中间,谁都不碰。”
  “随后我来回答你的问题,等交易结束,我再取走这样东西。”
  叶玫晃着手提议:“不如这样,我给你们做中介?”
  “我来看着。”
  范意笑道:“可以。”
  谢桐:“没问题。”
  他蹲下,把日记本和笔放到土路上,往前推。
  做完他抬眼,静静等着谢桐开口。
  谢桐把话讲得很慢道:“怪谈的出现,要从它的本质聊起。”
  “自世界诞生以来,便天然地存在阴阳两面。生与死,光与暗,精神与物质,泾渭分明。”
  “怪谈就是其中的阴面,是虚无。”
  “最初的怪谈并非怪谈,它存在,却不会来到现实,不会害人。”
  “它没有意识,就和失去秩序的社会一样混沌,无意义地收容着死者的魂灵,聆听着世间的声音,而在一段时间后,死者自行消散,回归万物,往复循环。”
  “随后,在生命进化的漫长发展历程里,愤怒、自私、恐惧,智慧生命的出现,黑暗的想法成倍增长,越积越多。”
  “这些想法在下面的世界具象化,逐渐凝聚,成为了污染。”
  “然后,是女巫狩猎。”
  讲到这里,谢桐就停住了。
  他终于发现端倪,发现叶玫一直似笑非笑地抱臂看他。
  而范意从始至终都没什么表情,见谢桐望过来,平静反问:“然后呢。”
  蹙着眉盯了一会儿地上的笔记本,稍许,用微妙的目光重新转向范意。
  范意憋不住了,他勾唇笑笑,把自己的本子和纸捡回去:“怎么样,交易结束?”
  “好计谋,”谢桐说,“这本子里边已经空了,灵异值是你后面加上去的?”
  范意轻轻:“可别说我骗你,你自己不也在讲废话,拖我的时间,好用来验证你的猜想吗?”
  叶玫在一边说风凉话:“你现在拦截也没用哦,你想要的东西,我们已经送出去了。”
  “证据会交给在这里的所有人手上,以后,也会让全部的通灵者看到。”
  在证据到手的那一刻,范意就将里面的内容做好了转移。
  用那支笔。
  作为灵异道具,路白月单单留下它,必定有自己的理由。
  如果它的作用只有指引的话,未免也太过鸡肋。
  范意在医院的时候就发现了——
  这支笔真正的能力是信息提取。
  可以将信息,或者一切可被读取的东西转移到其他的载体上。
  日记本上的全部文字,光盘的内容,照片的画面都在慢慢消失,被提取,最终将出现在它们该出现的地方。
  路白月死前没有自由,更没有信任的人,时刻活在注视之下,偶尔的喘息机会也全部用来记录。在通灵者协会的监控里,任何异常的灵异值波动,都会无所遁形。
  他无法把东西带到外面。
  而当路白月死去,借由宝石剥离灵魂、成为诡物后,他更不敢让自身的污染触碰到笔与日记,生怕失效。
  从前没人知道,现在可以了。
  他将以最漂亮的谢幕礼,从生等到死。
  为防止通灵者协会过早地察觉他们的小动作,范意特地熄灭了瓦屋里的烛火。
  在房屋内灵异值失去保护,溃散出逃的瞬间,他抓住那点余波,填补进早已空空如也的日记本当中,伪造日记里还有内容的假象。
  实际里面早就成了空白一片。
  只有灵鬼才能做到。
  范意放到谢桐面前的日记的确是真品,是路白月的遗物,只是内容丢了。
  不然,谢桐绝对能发现其中端倪。
  “……”
  谢桐沉寂了一会儿。
  他很认真地掰扯起了道理:“临昕橘,你是否忘记了,路白月算计过你。”
  “如果不是他,你原本不用参与怪谈,更不会被通灵者协会发现。”
  他道:“最初是我帮你隐瞒的灵鬼身份,你的父母拜托盛家,陈念辗转找到了我。”
  叶玫无奈仰头。
  这什么,道德绑架?
  “是吗?”范意反问,“那我哥是怎么进的怪谈?”
  谢桐:“我不清楚,也许是命。”
  “是命。”
  范意吐了口气,声音很凉:“我在我家的镜子背后,发现了通灵者才会使用的咒。”
  “你敢说,这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吗?”
  相似的手笔。
  被赠予路白月的“果”符。
  被偷偷藏在家中的咒。
  范意不喜欢路白月,不喜欢对方自作主张对他做出的一系列恶劣行径。还要装没事人的模样,死不要脸地贴上来。
  可翻阅过一遍路白月留下的日记后,范意似乎又能理解了。
  他看似自由,实则无时无刻不活在枷锁之中。面具戴久,就很难再摘下来。
  而路白月本该幸福圆满的人生,满怀期待的七岁,最无忧无虑的年纪……
  只要一纸“命数”,就可化作云烟。
  全都没了。
  换谁都得疯。
  不疯才奇怪。
  谢桐默然收起了在自己掌心里藏着的道具,不耐的心思渐起。
  他冷静询问:“你们究竟要怎样?”
  “路白月掌握的事实若是揭露出去,会在通灵者之间引发一场大乱。通灵者协会不能塌,我们镇着女巫苏醒的最后一道壁垒。”
  他说:“女巫是怪谈之源。”
  “嗯。”
  范意说:“可我和我老板又不是通灵者协会的人,你们乱了又怎样?内部榜上还挂着我的悬赏。”
  谢桐:“放弃交易,对你们没好处,我肯提这点,自然已经留了后手。”
  范意:“我说了,关我们什么事。”
  “……”
  谢桐紧盯着他们:“油盐不进。”
  锋锐的尖刺贴到他的掌心,他考虑着自己灭口成功的可能性。
  “收起你那点小心思,欺瞒者。”
  谢桐倏然一顿。
  他冷冷扭向叶玫:“你说什么?”
  叶玫在旁围观了半天,捕捉到谢桐不老实的动作,总算悠然开口:
  “演员,听我句劝,与其继续在这儿和我俩白费口舌,不如亲自去看看,路白月的东西,到底造成了什么影响。”
  “你不好奇吗?”
  叶玫的语气里带着轻佻的笑意。
  “还有通灵者们准备了很久的‘惊喜’……他们真的很努力地想要离开怪谈,不像我们,各怀心思。”
  “关于‘终场演出’。”
  说话时,一张身份卡灵巧地在叶玫的指尖跃动。
  谢桐探入自己存储身份卡的灵异道具中,发现东西已然没了踪影。
  他心下明了:“难怪你主动提出要做中介……”
  “是‘契约书’吧?”
  通灵者协会也对路白月用过,名叫“契约书”的咒。
  诡物图鉴077号,绝对的规则性道具,不会主动害人,性质温良。通常为确保交易的顺利进行而使用。
  它能判断交易的真假,无法完成的交易不会被同意。
  在交易结束之前,契约书会一直如影随形。
  出尔反尔的人要被它吃掉。
  这东西只在部分特定的怪谈中出现,一般的通灵者很难得到,就连通灵者协会也是一样,只有在重要的时候,才会拿出来使用。
  路白月是其中之一。
  当然,这个“难得到”也有限定,其中绝不包括通灵古店——它就是产出这玩意的供货商。
  所以,没人会比通灵古店更清楚:除此之外,契约书还有极少数人才能得知的另一种用法。
  它还能作用在“中介”,即第三方身上。
  得到交易双方的口头应答后,中介能够短暂得到两者心中真正想要交易的物品,等交易完成,被交易物再转给双方。
  谢桐想拿到路白月收集的证据。
  范意想的却是……谢桐的身份卡。
  契约书的咒下在叶玫自己身上,他的气息又和诡物相近,难以分辨。
  因此,谢桐没能第一时间发觉。
  他的身份是【欺瞒者】。
  介绍只有短短的一句话——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欺瞒者终将绝于欺瞒。


第177章 White moon 20
  黄昏是日与夜的交汇时刻。
  傍晚, 天空被染作暗沉的昏黄,夕阳斜斜铺进地平,轻而易举地蔓延到头。
  向日葵花田中央, 男孩坐在嘎吱摇晃的秋千上。他的头倚着靠背, 抱着一只雪花玻璃球, 眼中闪烁着远处残阳,不知在想什么。
  有人从他身边经过, 挡住落在他身前的薄阳。
  对方驻足在他面前,停了停,才弯腰低语:
  “生日快乐。”
  今天不止一个人对他说过这句话。
  男孩摆弄着手里的玻璃球,仰起脑袋。
  范意站在男孩的面前, 手里端着烘焙坊售出的蜂蜜小蛋糕。
  他问:“奶油蛋糕没有了,这种吃不吃?”
  男孩停了许久。
  半晌,他犹豫着用双手捧过蛋糕和叉子。玻璃球滚到座位旁边, 从秋千的漏口摔落,砸进草地。
  他吃了一口:“好甜。”
  蜂蜜小蛋糕就是这样。
  男孩说:“太甜了,不好吃。”
  范意:“难吃就别吃了。”
  男孩没有吭声。
  他用自己的小手捧着蛋糕, 一勺一勺地挖完, 送进嘴里, 沉默地咀嚼着。
  范意等了他几秒,随后撇了撇嘴,什么也没多讲, 口中轻轻哼起了歌。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在范意又低又缓的歌声里,最后一丝残阳也终于消匿在远方的地平, 世界坠入夜幕。
  “……Happy birthday to you.”
  范意唱完最后一句的同时,蛋糕的盘子掉落在地,被风吹跑, 咕噜噜地滚进花丛之中。
  方才还坐在秋千上的男孩,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果您遇到傍晚时分坐在秋千上的男孩,请在过路时向他唱一首生日歌;如果您遇到清晨坐在无色池塘边的女孩,请为她采来一株向日葵。】
  傍晚与清晨,白天与黑夜的交界点,当阴阳衔接时,本不该出现在外面的诡物将于此际现形。
  一个从黑夜走向白天,一个从白昼——
  堕入永夜。
  十五分钟前。
  村庄东面的瓦屋前,双方最终对峙无果。
  叶玫的实力在谢桐之上,范意虽然籍籍无名,却不容小觑。他拿这两人没有办法。
  继续拿言语欺骗下去也只是在浪费时间,谢桐看了一眼村庄中央升起的炊烟,甩着衣袖转身,连身份卡都没带走,迈步匆匆离开。
  范意和叶玫倒不急。
  两人先是回了一趟社区医院,没在里边找到林寄雪。只有被割断的绳索,一段一段散在地上,周边还有干涸的血滴。
  路上的烘焙坊散发出一股浓浓的甜香,范意放缓了步伐,接着便看到了摆在冰柜里,还没卖完的蜂蜜小蛋糕。
  范意直觉作祟,买走了最后一块。
  几分钟后,他们在花田中央,见到了该在坟地受刑的那个男孩。
  叶玫弯腰捡起躺在草地上的玻璃球,说:“他丢了东西。”
  雪花玻璃球没被男孩一块儿带走。
  里面盛了一半的“雪花”,摇一摇满球飞舞。
  白色的,碎碎的,比起一片片的工艺品,里头的东西更像粉末。
  是谁的骨灰?
  范意瞥了眼就移开目光。
  他没对这玻璃球发表意见,转口问道:
  “其他通灵者准备的‘惊喜’,现在开始了吗?”
  “不清楚。”
  叶玫说:“不过大概快了,马上就要到最后的时限,拿不出东西来,急的不是路白月,是他们。”
  停了会儿,叶玫又道:“唱得不错。”
  范意:……
  唱得不错,他吗?生日歌?
  范意扯扯唇角:“那等你过生日的时候,我带你去外面吃火锅,叫服务员来一起给你唱‘亲爱的亲爱的生日快乐’。”
  叶玫觉得这描述分外不怀好意。
  他试探道:“是不是还要晃花里胡哨的闪光灯牌,全店都能看到那种?”
  “不包厢?”
  范意:“嗯哼,原来你知道啊。”
  在这种火锅店过生日,边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人,音乐一响,人一晃,堪称社死现场。
  叶玫笑道:“也行,到时候弄个大的蛋糕,冰淇淋的。”
  他倒不在乎这些。
  范意想热闹,就凑呗。
  反正若非他身份证的号码里包含了出生日期,叶玫估计自己都记不得自己的生日是几号。
  范意:“那可是火锅诶,你真来啊?”
  叶玫顿了顿:“不是不能吃呀,热乎一点而已,要真碰不得的话,干脆给我点几盘生菜水果,凉着啃也成。”
  范意:“牛。”
  叶玫话语一转:“话说,等你生日的时候,我也给你准备点惊喜?”
  “你的在年底,比我早,我过生日可得等明年了。”
  范意:……
  先不说这个惊喜正不正经,叶玫要是讲出来,那就不叫惊喜了。
  以防火烧到自己身上,他扭走脑袋,生硬地转移话题:“我看现在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咱到舞台那边去,瞧瞧他们的惊喜准备得怎么样了?”
  “希望我们过去不会看到缟素□□。”
  行吧。
  叶玫识相地没再继续讲下去,笑着应道:“走嘛。”
  与此同时。
  遥远的舞台附近,传来缥缈的歌声。
  女孩的声音,像哄睡时会哼唱的摇篮曲,她坐在附近高楼的天台边缘,凝视着下面花团锦簇的布置。
  气球的丝线飘荡,悄无声息地缠住一个人的双脚。
  小米坐在她白日观察舞台时所待的房间之中,窗边,没有开灯,扭头就能看到底下热闹的景,但人数比起之前,已经少了许多。
  他们都有各自的演出要求。
  有人死去,有人活在当下。
  眼前的电视机发出幽幽的光芒,发出“滋滋”的转动声。
  小米按了一下遥控器。
  须臾,画面亮起,电视里播放出一段未经处理的,模糊的监控视频。
  右上角的日期是07年6月25日。
  来自十七年前的监控。
  画面的开始是一片泳池,大气宽敞,边缘是假山叠瀑的景,还有模拟沙滩,有两个孩子在附近玩耍。
  一男一女,看身高像是兄妹。
  小米把手肘搭在窗框上。
  儿时的盛安桐,和不会再长大的盛青禾。
  盛安桐的手上牵着一只气球,红色的,他踩着凳子站在一个摄像机前,似乎正在调整镜头的位置。
  监控没有声音,听不了画面中人的对话内容。
  看动作,盛安桐应该不太会用这个摄像机,摆弄调整了好几次,依然效果不佳。
  男孩怒而放弃,狠狠踢了一下脚架。
  摄像机和脚架一起摔了。
  盛安桐似乎被吓了一跳,呆呆愣愣地站在旁边。旁边的盛青禾忙上前去,扶起比她人还高的脚架,把摔到地上的摄像机抱在自己怀里,认真检查。
  片刻后她抬头,笑着对盛安桐说了些什么。
  看不清,小米估计是一些要他放心或安慰一类的话语。
  这么小就如此懂事。
  两个孩子重新把摄像机抬到脚架上,似乎决定了不再使用,盛青禾拽着盛安桐,似乎想让哥哥陪她玩,盛安桐便把自己气球缠在了摄像头的带子上。
  画面到这里,还是十分岁月静好的一幕。
  两个孩子在沙滩附近玩了一会儿,盛青禾似乎累了,起身和盛安桐讲了两句,就躺到了沙滩椅上。
  她翻开一本彩色的绘本,而盛安桐继续在沙坑里,给自己堆小城堡。
  忽然,监控像是受到了什么东西的干扰,画面开始疯狂闪烁,滋啦滋啦地花成一片。
  小米从中看到了诡物扭曲的脸。
  结束花屏之后,里面的内容开始逐渐变得清晰。
  从色彩黯淡,边缘模糊,偶尔还会像素化的低清视频,变成实景画面。
  就像诡物的眼睛在看。
  现在,屏幕前的小米能够通过盛青禾开口时的唇形,读出她讲了什么话。
  她说:“哥哥,气球跑了。”
  仔细一瞧,在刚刚花屏的那段时间,原本绑在摄像机上面的气球已经飞跑。
  它飞得很低很低,似乎很容易便能捉住。
  两个孩子在讲话。
  由于角度原因,小米只看得见盛青禾的口型,无法看清盛安桐在讲的话。
  只知几秒后,盛青禾跑去追了气球。
  两秒后,画面里出现了第三个人——陈念。
  她应该是来找两个孩子的,招呼着他们回去吃饭。
  下一瞬,诡谲的一幕在监控的眼皮子底下发生。
  盛青禾追呀追,追到泳池边缘,终于碰到气球的绳索,气喘吁吁地拽住。
  她撑着膝盖喘,还没来得及转身,脚底便骤然一空,连人带气球一齐跌入了泳池!
  如果仔细看,可以发现,气球里面藏着一颗人头。
  比起意外,她更像是……被不知何时藏于气球之中的诡物拖下去的。
  绳索的那段死死缠住盛青禾的手腕。
  五岁的女孩拼命地从泳池里挥手,挣扎,来回上浮,扒住泳池滑溜溜的壁——她越想靠近岸边,气球就越用力地拖住她。
  陈念看是惊叫了一声,她奔跑着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到池边,急急地想要抓住盛青禾的手。
  碰不到。
  气球在把盛青禾往水深处拖。
  这是盛家的私人泳池,周边没有其他人的存在,现在充救生圈太慢。陈念一下跳入水中,涉着水拼了命地追过去,去够。
  而就在她终于要触碰到盛青禾时——
  缠住女孩的气球从水底上浮,转过角度,气球内部浑浊的死人双眼,正好迎上了陈念的脸。
  与此同时,气球的另外一端用力,生生扯断了女孩的一只胳膊!
  池水变成了鲜艳的红。
  听不见撕心裂肺的惨叫,女孩脸上痛苦扭曲的表情却分毫毕现,她失去了一条胳膊,挣开了气球的束缚,却再没有力气挣扎。
  而在一边焦急着的盛安桐猝然看到这般血腥的景象,直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盛青禾痛得不能思考,本能地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向母亲伸出了自己另外一只,完整的胳膊。
  气球里的人头在笑。
  陈念的手腕一颤。
  两人的指尖生生错过。
  盛青禾亲眼看着,原本来接她的母亲撤回了手,被恐惧打败。
  就在她难以置信,往下沉的间隙,气球再一次抓住了她。
  于是她只剩最后的视野,看着陈念在水里转身,逃跑,身影越来越远。
  不要去追逐气球……
  剧烈的疼痛里,盛青禾闭上眼,眼泪和血水混在一起,流不出来,气球继续缠着她,绞杀她,让她无比清楚地知道——
  她被放弃了。
  当晚,为掩盖这件事,陈念找来谢桐,捉住诡物的同时,谢桐用灵异道具缝起她的尸体。
  被他们亲手带到了会所,装成在会所里玩耍时溺毙的假象。
  视频的内容就到这里。
  小米起身,打开电视机底下的DVD机,从中取出一张薄薄的光盘。


第178章 White moon 21
  “我看到一片贫瘠又荒凉的土地, 荒草稀稀,可它曾经野草肆意,夏天的繁茂滚烫又热烈。被焚烧过后, 只留下焦黑的灰烬。”
  “新草枯黄干瘦, 再也回不到的过去。”
  *
  盛大的烟火在漆黑的夜空中绽开, 一簇接着一簇,闪耀的火花璀璨漂亮, 红的金的,明灭在路白月的眼底。
  名为“生日快乐”的怪谈,处处皆舞台。台下的所有人,都在按照既定的演出轨迹行走着。
  路白月给出的演出要求没有规定他们必须要去做什么。
  可这些人的每步都行在他的预料之上, 一模一样。
  至于唯一的,出乎他意料的变数……
  大概就是被他藏起来的遗物,在第二天的夜晚, 直接被公之于众。
  他原本的设计是——在戏剧的终幕,以演出的方式将曾经的场景展现。
  当然,现在也不会变。
  路白月以为这两个人会把证据带到外面去。没想到他们的动作这样快, 在怪谈里, 就把消息转移。
  而得到消息的人, 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放出风声。
  像是精挑细选,可路白月知道,范意此前与这些人并不认识。
  烟花仿佛放不完, 接连炸响。
  “好看。”路白月的声音很凉。
  他静待了一会儿,忽然问身边的诡物道:“你在这场烟火里看到了什么?”
  白粥就在一旁:“死亡。”
  “烟火里藏着你的生死, 路白月,这则怪谈结束之后,你将彻底消散。”
  “这样啊, ”路白月笑了,“果然,就像烟花一样。”
  拼尽全力点燃一瞬后随风消散。
  白粥问:“做到这个地步,你不后悔吗?”
  路白月托腮:“你在担心什么?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
  他说:“我后半生就是为此而活的。”
  白粥没有吭声,似乎很不认同路白月的观点。
  路白月也不在乎白粥的看法。
  他从阁楼的窗台往下跳去,淹进人潮。
  此时此刻,舞台旁边的音响,正在播放着路白月准备了多年的录音。
  录音并不完整,原文件被谢桐拿走了,这份是路白月完成到一半的备份。
  声音有些失真,但并不影响大家听出,这是盛天原的声音。
  “处理干净……”盛天原问。
  “嗯。”
  谢桐的声音响起,有点远。
  他回答:“除了他……没有后顾……了。”
  “晚些……通灵者协会……删掉‘命数’的资料……查不到……”
  前面的部分大多模糊不清,到这里,声音才终于连续了起来。
  谢桐的声音停了停,又对盛天原说:
  “别太掉以轻心,被你们换命的那个小孩,得注意着点。”
  “怎么了?”
  盛天原问:“一个孩子而已,能做些什么?”
  “就算有报应,也合该应验到我身上。”
  录音卡顿了片刻,另一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衣衫蹭到树叶,又像录音者在认真调整自己的位置。
  片刻后,谢桐的话音再次传出:“他有成为通灵者的预兆。”
  “我上次来的时候,他站在洗手台的镜子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出神。”
  “里面有诡物。”
  “而且,他现在就在另一边偷听。”
  盛天原并未在意一个孩童的动作,无所谓地回应道:“成为通灵者也正好,就让他死在怪谈里。”
  “杨昼不能死,”谢桐说,“死了,‘命数’就会失效。”
  “行了,”盛天原的语气明显变得不耐烦起来,“这些事我不想再管,不要再讲。若他真不能死,你护着点就是了。”
  “你在逃避什么?”谢桐依然平静。
  “害人全家的事已经做了,不是装不想理就能回头的。”
  盛天原:“不要再讲。”
  “如果这是你的选择。”
  “你自己不听劝,到时不要怪我。”谢桐道,“通灵者协会不缺你们家这一条线。”
  声音越来越远,逐渐模糊。
  但录音还没结束。
  片刻之后,那边一个孩子颤到发抖的声音。
  路白月自己的声音。
  他似乎太久没说过话,话音听上去有些哑,也有点结巴。
  但他十分努力地嚼着字,尽力想要把话讲清楚。
  “这是、我、第二、次……”
  “听到、他、们对话。”
  男孩说:“我、家人、全被、害死。”
  “我进过怪、谈,是、通灵者。”
  到这儿,他深吸了一口气,齿间像是能出血来。
  兴许这样控诉的话语在路白月的心里早就被模拟过无数遍,他接下来的话语终于变得流畅清楚:
  “父亲从工地坠落,母亲抢救无效。”
  路白月的声音很轻很轻:
  “爷爷带着一袋子赔偿金去城里讨公道,结果被那个人,刚刚的人,骗走了全部的钱,把老人丢在荒野,导致爷爷中暑死亡。”
  “幕后主使是刚才那个大叔,我听得出来。”
  “因为在我爷爷死掉当天,他找了人来绑架我,他和绑匪有过交流,声音一模一样。……”
  “听着很荒谬,但他们的确想要将我囚禁。”
  “还好奶奶报警、叫人,带着村子里的一大票人找到我,把我救下。但接二连三的打击……已经让一个老人精疲力竭,回去的路上,她从坡上摔下去。”
  “我、见过那个、世界。”
  路白月说着,话语再次变得断续起来。
  “我知道、那里、没有公道。”
  “但是。”
  “这是、他们的把柄、盛家的、把柄、可以、把他们拉下去、重新洗牌。”
  “不然、下一个是、谁?”
  录音停止。
  江宸坐在音响旁边,手指从暂停键上离开。
  他对盛家和路白月的私人恩怨没有兴趣。录音笔是他在下午莫名得到的——原本毫无声音的损坏道具,忽然“滋滋”几下,自然运转起来。
  他在公开播放前,就已经将录音的内容听过了好几遍。
  ——江宸肯将其公开,也是在其中找到了能被他谋取的利益。
  他最近在和盛家的产业争抢同一个项目。
  表面和和气气地说好,背地里不知较了多少劲。
  而项目的负责人,现在也在这里。
  能不眨眼地讲出这样毫无底线的事——盛家的内部,甚至可能经不起查。
  这样一来,对方很可能要重新考量中标的人选了。
  江宸把录音笔里的记录备份转存,漠然点着笔杆。
  余光瞄见刚刚赶到此处的谢桐,直接起身,带着东西悄然离开。
  谢桐这时才姗姗来迟,自然没有听到刚刚的录音。
  他心有怀疑,于是问询了其他人——方才发生了什么。
  结果这些“旁人”全部心照不宣地保持了沉默。
  他们或东拉西扯,讲些敷衍的话术搪塞过关,亦或转移话题,不与谢桐细聊。
  路白月安静听着,混在人群背后,还有闲心咬一口烘焙坊制作的蜂蜜小蛋糕。
  明明诡物吃不出一点味道。
  他想,把不同的证据转移到不同人手中,分散文件,不知是该说范意自信,还是冒险。
  关键在揭露真相过后,怪谈里的场面依旧没路白月想象中那样混乱,大家专注自己,还有人可以安然地与谢桐讲话。
  涌动只在暗潮里发生。
  路白月想,自己这回还真是赌对了。
  在通灵者的世界里,人人自危,为了求生而挣扎。
  就连路白月自己也无法保证,他的计划一定能够成功,更没法轻易地将这些资料公布于世。
  谢桐说得没错,通灵者协会不能倒,他背靠的后台是怪谈彻底入侵现实的最后一道防线。
  没有强硬后台的通灵者会被通灵者协会追截,反而暴露自己;精明的通灵者会答应与谢桐的交易,只要条件足够;而剩下大多数在怪谈里浮沉的人,更希望能够明哲保身。
  这是个大麻烦,路白月解决不了烂摊子。
  除了范意。
  他太心软了。
  再加上他通灵古店的立场——作为被部分诡物承认的官方,足以和通灵者协会抗衡。
  而范意在死亡轮回里近八十次的果决,最终也让路白月下定决心,甘愿走向死亡。
  他早该这么做了。
  而终场演出,也即将开始。
  *
  烟花在半空中一簇簇炸响,火花的一瞬停留里,编织出各种各样的漂亮图案。
  范意很少看见这样的场面,夜空如洗般澄明,被烟火掀起白烟,漂亮又热闹。
  A市禁燃烟花,Z市也一样。
  范意用手指敲着栏杆,撑着脸,从高处往底下看,下面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难怪这里的大家都喜欢挑高楼来进行“观察”。
  范意嘀咕:“观众就该有观众的样子。”
  暗潮已经在他们的推动下汹涌,接下来,只要静待收网。
  谢桐已经明显察觉周边的氛围有些不对,但他没有走开,依旧套着话,想知道证据的下落。
  他在心底暗自盘算。
  现在这些东西,只有在这则怪谈内部的人才有可能知道。
  也就是说,沸腾最多只在怪谈当中,目前的现实依然风平浪静,真相埋于深处。
  还有机会。
  “……”
  “没有机会了。”
  “谢桐还在聊,”叶玫就在范意边上,胳膊搭着栏杆的边,两人挨在一块,“路白月亲自下场了,估计下定决心了,要演员的命。”
  范意应道:“的确,何况底下有大半的人是穿着人皮的傀儡。”
  “有很多之前已经死去的人,他们的皮囊里是空的。”
  比如沈先生,他正端着果酒酒杯,言笑晏晏地与人交谈。
  “还在继续表演。”范意说。
  非常微妙。
  叶玫支着脑袋问:“傀儡的事,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范意说:“盛天原死的时候。”
  “那个指责盛天原,要他帮忙挂花边的人,就是傀儡之一。”
  “毕竟诡物和人的气息不一样,很好分辨。”
  叶玫笑道:“也许只是对你而言?”
  寻常的通灵者没有这种强大的感知力,他们只能勉强从表现细微之处,来辨别傀儡与人的区别。
  而范意最初也是这样,他初涉通灵者的世界,体质只会给他带来麻烦。
  现在……
  这成长速度也太恐怖了。
  范意用肩膀蹭蹭叶玫,探出指头去碰叶玫的手背,问:“是啊,那我这么有用,你还不对我好点?”
  “以后还有的发挥。”
  叶玫转手握住范意:“我对你还不够好啊?”
  “你面里的虾我都是给你先煮熟了剥成虾仁,再和着面下。”
  范意扯旧账:“但你把我丢进古店的密室里,不发现真相就会死,让我独自求生。”
  “老是把我推上焦点位,讲线索。”
  字里行间写满了控诉,但语气上,叶玫听不出来任何指责。
  纯粹在跟他闹着玩。
  他浅浅一笑。
  这明明是才发生在一个月前的事。
  却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叶玫“嗯”了一下,低头认错:“那好吧,对不起呀橘子。”
  “我不该想你那么快地独立起来。”
  他想推范意一把。
  但是现在叶玫才发现,就算他不那么做,范意依旧能把事情完成得十分漂亮。
  不是叶玫把范意推上的焦点。
  当范意“Doll”里第一个找到遥控器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整则怪谈的焦点了。


第179章 White moon 22
  “至此。”
  路白月戴上面具, 语气似乎捎着甜丝丝的笑意,又像凛冬,这笑意里毫无感情。
  “演出将进入尾声, 演员要谢幕了。”
  *
  夏日的天黑得晚, 时间走向八点。烟火才有了停歇。
  有风吹过。
  【请所有演员, 以自己的身份卡为基础,相互协助, 完成终场演出。】
  【终场演出目前进度2/4。】
  白粥站在高楼之上,掐着耳边的麦。
  死亡的预言从他眼中显现,抹去生命的同时,又听着路白月从耳麦中传给他的, 一句一句的低语。
  “这里,有一片荒芜的土壤。”
  “只有野草迎风生长,枯黄又干瘦。”
  “它们被罪恶、鲜血浇灌, 逐渐在风中扭曲,漫漫铺过原野。”
  “迷途的旅者行走了很久,踩过这片土地, 踩紧了土壤, 踩碎了野草。”
  旅人。
  林寄雪坐在石狮子像上, 手里拿着一叠档案。
  这是下午的时候,他从医院里找来的线索。这原本该是一份空白的档案,在林寄雪的眼前浮现出清晰的文字。
  上边有照片, 划过一张张他有印象的、没印象的人脸。
  在他仅存的记忆里,这些大多是在怪谈中离奇死亡的人, 被通灵者论坛疑惑讨论过。
  林寄雪百无聊赖地往后翻,眼睛在看档案,边看边走神, 脑子里有小人吵架。
  直至他翻到最后。
  林寄雪看着上边的文字,罕见地将东西记到了脑子里,手指微停。
  他在受害人的照片一栏,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他的养母——徐舟。
  姓名也对得上。
  徐舟是在一个风雨夜离开的。
  她没有留下任何话语。
  林城也挥着手,像过去一样,抱抱妻子,与妻子说着再见。
  那时,林寄雪还以为自己是他们的亲生孩子。
  临走前,她很温柔地揉了揉林寄雪的脑袋,要他以后听话。
  转头就消失不见。
  林寄雪小时候想过,是不是因为他不听话,妈妈才会离开。
  后来长大了,他倒不再产生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只是依然不得其解。
  他很听话,有时候又不那么听话。
  尤其是犯病的时候。
  林寄雪按着纸页。
  他现在能控制得这么好,能像寻常人一样生活、学习,少不了林城的功劳。
  “交易对象:‘演员’与夏雨澄。”
  “交易记录:替李夫人掩盖家族患有隐性精神疾病的事实。”
  让秘密埋进土里。
  她没有怀过侥幸,林寄雪从出生起,就不被母亲期待。
  很久以前,林父与林母点着一盏台灯,两人坐在客厅的两边。
  在夜里,他们看着桌上双份的亲子鉴定报告,相对无言。
  徐舟问:“小雪睡下了?”
  林城点头:“哄睡了。”
  他们相信对方,婚前也各自做过检查,没人有遗传病史。
  现在报告出来,查出林寄雪与他们二人均无血缘关系,只说明了一种可能。
  他们抱错了。
  “我去找一找吧,”徐舟说,“和我们家抱错那户应该也不知情……”
  “先去医院那边问问。”
  林城:“我们一起去吧,小雪出生那家医院在A市,有点远。”
  徐舟摇头:“来回路费挺贵的,你工作又忙,万一白跑一趟,有些浪费。”
  “我到那边问问,有消息了,你再过来。”
  “这两天我休息,正好有空。”
  这一去,不得善终。
  那个夜晚之后,徐舟再没有回来。
  装资料的档案袋上被贴上标签。
  林寄雪用冰凉的手指摸过标签的边缘,勉强辨认清了四个字。
  “死者名单”。
  所以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李家故意的。
  李夫人并不爱她的孩子,养谁都是养,只要不触碰她的利益,谁都可以。
  徐舟问到李家头上时,李夫人选择了灭口。
  而李颂,阴差阳错,不知自己的亲生母亲被养大自己的人暗害。
  他还在尽心尽责地替李家做事。
  最后在Cold Cemetery里死去,如风拂过,毫无痕迹。
  徐舟被发现,林城肯定也会被列为目标。
  “演员”向来斩草除根,路白月全家就是最好的证明。
  却不知徐舟做了什么,让他们迟迟未被发现,逃过一劫。
  他应该混乱。
  林寄雪想,在林城被那些破门而入的“官方人员”拿着莫须有的罪证带走时,他就合该发疯,咬下他们一口,咬得那些人鲜血淋漓。
  林寄雪深深吸气。
  他按住太阳穴,轻声自言自语:“别闹。”
  脑中争吵的小人依然喋喋不休。
  林寄雪抬眸,握住自己手里的刀刃,舔了舔唇。
  而另一边,风里的声音还在继续。
  “送葬人吟唱着哀惋的悼亡曲,将腐烂的养料播撒在枯朽的尘土缝隙。”
  送葬人。
  小米压了压头顶的鸭舌帽。
  她带着光碟,从独栋里钻出来。脚步很轻,悄无声息地潜藏在人群之中。
  抬眼,烟火的绚烂明灭在眼底。
  “哒哒……”
  小米站住了。
  盛青禾把手背到身后,牵着不少气球,慢着步子,从小米身边飘飘地路过。
  小米扭头,看着盛青禾偷偷地把布置好的花环换成气球。
  女孩换得很光明正大。
  当着众人的面,她把锦簇的花团哐哐拆掉,将气球绑了上去。
  气球的底下还栓着绳。
  绳索在夜晚的微风中窸窣舞动,傀儡对此视而不见,若无其事地路过。
  章庆就在旁边,目睹一切,忌惮地往舞台附近避了避。
  他看见过这些气球杀人的。
  细细的绳子捆住人的四肢,把人拖到池塘里生生扯断,随后绞下人的头颅,将脑袋装进气球内部,成为填充物。
  许书文就是这么死的,在今天上午。
  盛天原出事,舞台坍塌,白缟成为了盛天原的陪葬品,被染红,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在池塘边喂鱼的章庆听闻消息,匆匆赶来。
  他到的时候,正好看到盛天原被挖出的尸体,跌坐在一边的盛安桐,以及范意等人离去的背影。
  章庆不知自己该不该上前,把盛安桐扶起来。
  他们之前吵过架,因怪谈的事。
  而舞台剩下的部分也摇摇欲坠,不容乐观。
  果不其然,下一秒又塌了一节,正好扎进一个人的后脑。
  许书文抱着百合回来,正好撞上这幕。
  他被吓到,花盆摔在地上,噼里啪啦的,瓷片和泥土撒了一地。
  章庆想去拉他:“喂,起来。”
  他哆哆嗦嗦地想握住章庆的手,却不合时宜地想起范意先前的威胁。
  在源于本能的恐惧驱使下,他突然一把拉住章庆,赶忙起身,抖着声音道:“章、章庆,其实我……”
  他说出了那天的真相。
  关于范意没有参与笔仙,反而是宅邸起火后的报警人的真相。
  “……”
  章庆其实猜到了。
  从范意露出真切又诧异的目光开始,章庆就心有怀疑。
  他替别人抱不平,那些人反而请他退让,这种心虚的表现……
  一切都指向了那个唯一的答案。
  范意是被人陷害的。
  可他是跟风者,他不能承认。
  忽然,一声被掩埋在烟花里的,无人在意的惨叫从章庆身后传来,叫他回神。
  他猛然转头。
  看见不远处有人撕心裂肺地叫唤出声,摔在地上,腿上被缠了一条细细的绳索——他踩到了一段被藏在花丛里的气球绳。
  他似是想要求救,看见章庆注意到自己的困境,眼里燃起微微的火花。
  然后,人头落地。
  章庆捂住嘴,一阵恐惧化作冰凉的恶感,涌上咽喉,差点踉跄着后退。
  好在他站稳了,没敢继续动作。
  不然,他身后也有一段悄悄延伸到他脚底的气球绳,会被踩到。
  盛青禾的声音柔柔在旁边响起:“你们知道吗,这是会所的负责人。”
  “他们协助伪造了我在会所溺死的假证,让手底无辜的保安,替盛家顶了罪,受了过,毁了人的一辈子。”
  只要一个小小的决定。
  小米闭了闭眼,上前两步,与章庆擦肩而过。
  她切下了死者的小指,接着从身上取出一瓶浑浊褐红的液体,打开将手指泡了进去。
  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这样的死人,不会被做成傀儡。”
  她的语气很平,毫无感情,在章庆面前,为死者棒读悼词。
  “希望您的魂灵堕入炼狱,受尽十八般之苦,永不安息。”
  “希望您的魂灵在痛苦中得到洗涤,直至麻木,迟钝,失去感知。”
  “祝您,灵魂不死不灭。”
  最后一簇烟火在夜空盛放,极美极灿烂。它映亮了整片天空,金色的光辉有如烈阳,悬于东方,泯于一刹。
  “巫祝采撷鲜花与露水,祈求风雨,愿这片曾经的沃土能生出翠绿而健康的新芽。”
  静没有参加终场演出。
  她坐在坟地里,坐在向日葵花田的秋千上,脚尖一下一下地点着地面。
  风摇动秋千,将她推高,越推越高,几乎要荡到天上去。
  须臾,静在坟地里撑起红伞,见证男孩的第88次受刑。
  只是这回,他的手里没有了雪花玻璃球,换成了一小块没有吃干净的,脏兮兮的蜂蜜小蛋糕。
  静顿了顿。
  几秒后,她说:“生日快乐,路白月。”
  生日快乐。
  男孩听见了在苦海中浮沉的低语,一双一双手拉住他,要他下沉。
  “是谁将注定的苦难写进旁人的命数?”
  天煞孤星。
  会场里。
  盛安桐不敢在旁人眼前露面,何况他失去了双目,一路摸索到这里都艰难,剧烈的疼痛折磨着他的感知,却能忍着痛楚,独自坐在建筑的角落,完整清晰地听完录音。
  这是他父亲与舅舅的声音。
  真好。
  这该死的世界。
  他承认,自己有时是无理取闹了些,冷漠了些,爱装作成熟的模样,做一些自以为是的决定。
  可他从没有想过,自己多年的生活,是拿别人全家的惨死换来的。
  还有盛青禾的死。
  因为他要盛青禾帮他追一下气球。
  他之前忘记了。
  谢桐隐去了他脑海中关于诡物的记忆。不久之前,小米的诅咒刺进眼瞳,吃掉了谢桐留下的诅咒……他又想起来了。
  原来是算计。
  他家里活该被人报复。
  “怎么样?”
  他似乎听到路白月在他耳边呢喃。
  “要疯一些吗,要燃烧吗?”
  “这样的命数不是你的错,是你父母作了孽,报应到了你身上。”
  “我知道你爱他们,所以,我不会要求你去恨去讨厌。”
  “不如……陪我完成终场演出吧。”
  “让真正该死的人陪葬。”
  话音落下之后,世界寂静无声。
  暗潮在缄默,死亡的气息开始蜿蜒流淌,各怀心思的通灵者们齐聚于此,夜空中,悬挂着一轮“月亮”。
  “可是观众却说,他看见雪花落进荒田,细细密密的像灰,肮脏的雪水融进土壤,冻死了才生的幼芽。”
  范意的手里捏着五子棋的黑子,在塑料棋盘上落下,堵住了白子的路。
  叶玫用指节抵着下巴,又落下一子。
  还有其他的路可走。
  作为观众,叶玫旁观半天,实在觉得无趣,于是特地从屋里找出了一盒围棋,要范意陪他消遣。
  正好,终场开始之前,范意也不想再继续干看。
  每时每刻都有人被悄悄换成傀儡。
  现在还是第一局,他们继续。
  棋盘黑的白的交错了大片,迟迟不能结束。
  黑子再次截住了白子要连成五子的最后一步。
  两人边下边聊天。
  “你不想赢吗?”叶玫往楼底瞅一眼,问范意,“一直在专注堵我,走哪堵哪。”
  使计也没用,会被范意看穿。
  “说不定呢,”范意也往楼底瞅一眼,回答道,“也许我堵着堵着,就赢了?”
  叶玫笑了:“真的假的啊?”
  “我俩这局还能结束吗?”
  范意继续堵,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眼角的余光却一直落在楼底的某个人身上。
  “说不定呢?”
  他在一心二用。
  楼底的舞台边缘,谢桐心中正盘算着某个狠绝偏激的计划,听到烟火停歇,忽然若有所觉地抬起头,与人群中往此处眺望的路白月遥遥对视。
  路白月摘掉面具。
  他开口,没发出声音:“好久不见。”
  “演员。”
  谢桐吸了口气。
  几年以前,他曾经试探过路白月,他的代号为什么要取作“极光”。
  路白月敷衍回答:“因为好听,好看。”
  是吗。
  太阳风碰撞磁场,在冰冷的极地折射出绚丽的光辉。
  “可惜我不是太阳,只能发出微弱渺小的挣扎,让我的声音传遍这怪谈的小小一隅。”
  但看到极光的人可以。
  他们会向旁人描述,那是多美丽盛大的光景。
  看似有很多种选择。
  实际只有一条道路可走。
  便是你死我活。


第180章 White moon 23
  “开始了。”
  棋盘上, 范意落下他的最后一颗黑子,完完全全地构成了死局。
  他把椅子往后一推,在阳台上划出“刺啦”的声响。
  棋局已死, 再继续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叶玫干脆把棋子棋盘都收了, 晚范意一步起身,到栏杆边上。
  夏天的雕花栏杆还带有被烈阳暴晒过的余温。
  范意软绵绵地趴在上边, 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谢幕,他的目光流过场地的布置、致命的气球、各列其位的人们与傀儡,以及……
  在人潮里遥遥对望的谢桐与路白月。
  “橘子,猜猜他们准备的惊喜, 究竟是什么?”
  叶玫似乎看明白了什么,很刻意地挨到范意身边,头发落到范意肩膀上, 将声音附在对方耳侧,温言软语。
  范意随口回答:“惊喜派对,带个引号。”
  “一般来说, 这种事情会先预热, 预热之后有表演, 还会准备食物,再设计各种各样的活动来热闹氛围。”
  “在场的人不缺策划,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说话的时候, 范意垂了垂眸,一把揪住叶玫的头发, 蜷在手指上玩。
  叶玫走不开了,无奈地挨在范意身边。
  烟花就是预热。
  可预热过后,四周就陷入彻底的沉寂。
  “说实话, 出乎我的意料,”范意说,“他们最开始的想法被静带偏,许多人在合作布置葬礼,而且准备得差不多了,就算舞台塌陷也没关系。”
  “不参与其中的人,也会慢慢因从众心理而受到影响。”
  “但他们赶在傍晚之前,就及时把先前的想法推翻,用心布置了场地。”
  向来最难做到的是否定自己,一切重来。
  如果他们到傍晚还在做葬礼的设计,那才是真的完了。
  范意开始给叶玫的一缕头发编麻花。
  他边弄边说:“……这要花很多很多时间。所以发现错误之后,必须要果断做出决定,但凡有一个人反对,都能形成两方不同的意见。”
  藏在鱼腹中的线索、坟地里的四座墓碑、医院的草稿纸、对当年故事有部分了解的知情者、盛天原与陈念被献祭后,于所有人耳边响起的提示……
  很好串联。
  这就是路白月的目的,他最终想要的结果。
  范意说:“所以,他们准备的惊喜是——在惊喜之夜设下陷阱,杀死谢桐和路白月。”
  完成终场演出。
  一触即发。
  时钟滴答走向8点。
  放空的烟花筒被踢翻,以此为信号,不知人群中谁人喊了一声“动手”,藏匿在花团锦簇下的灵异道具顷刻显露,统统对准了在广场站立着的一人一诡物。
  路白月抬起自己的胳膊,道具逸散的灵异值星星点点地洒在他身上。
  路白月看了会儿上边灼烧手背的温度,“咦”了一句:“仅此而已吗?没有别的手段了?”
  “这点动静,可杀不死我啊……”
  没有通灵者与他搭话。
  很快,路白月就发现了不对之处——
  落在他身上的灵异值,远没有对付谢桐的多。
  他好像只是顺带的。
  灵异道具“走投无路者的上吊绳”径直飞向谢桐,要往他的脖颈上勒,下了死手。
  谢桐甩出袖里的小刀,将其斩成一截一段。
  如坠落的毒蛇。
  摔在地上后,绳索依然在继续生长,向谢桐游动。
  谢桐往后避上一步,错开一团险些烧穿他脖颈的火。
  一群人逮着一个人追杀……
  路白月没有想过这种情况,愣住了。他以为自己作为诡物,才是被首先针对的对象。
  好好站在原地,任不同的灵异道具从他身边擦过。
  擦不出血来,只有微弱的,似在烧灼灵魂的疼痛。
  谢桐也发现了这点,咬牙开口道:“你们就这么心甘情愿当别人的棋子吗?”
  其他通灵者一言不发,只顾操控着沾了血的铁钉,往谢桐的双目里刺!
  这熟悉的一幕。
  范意轻声说:“不存在的人?”
  路白月还真会复刻。
  将祭品打成全场的焦点,包括他自己。
  但谢桐的背后空无一人。
  谢桐抿住唇,神色越来越冷。
  他也不是什么任人拿捏的善茬,把早就藏好的道具捏在手里,衣袖又被从花瓣中喷向他的针雨刺中,割出不少破口。
  从进入广场的这一刻起,他就做好了自己被围杀的心理准备。
  只是真正的情况还是比他预想的要严重一些。
  舞台上,聚光灯移向谢桐,灼烧出滚烫的温度。
  谢桐抽出自己的白练。
  防护型灵异道具飞舞挡住天上密密麻麻的向他袭来的攻击。
  他无从反击。
  那些通灵者没有一个人肯接近谢桐,他们的阵型和局衔接完美,可以无缝进行远程攻击,不同的灵异道具相互搭配出更强大的效果……不是什么临时策划的草台班子。
  一种道具到了使用上限,就换另一种能够搭配的继续。
  白练很快破损,漏出坑坑洼洼的洞来,想必抵挡不了一段时间就要报废。
  谢桐抿住了唇,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人在背后指点这帮通灵者。
  要他们只攻击,不要听他讲话。
  作为第一次进入怪谈的新人,他们手里不可能有这么多灵异道具。资深通灵者也弄不来这么多,跟不要钱似的往外撒。
  连喘息的机会都给不到他。
  “……”
  “好吧,既然这样。”
  路白月踩着烟花炸开后掉落的圆形纸片,落地很轻,却还是沙沙地吵。
  避开各类道具的攻击,他走到谢桐的面前。
  “真是……太让我惊喜了。”
  诡物的力量在一瞬间生长,浓烈的污染翻滚袭卷,快速贴近代号“演员”的通灵者!
  所有的溢开的灵异值落在路白月身上,皆被他身上浓烈的污染消融——这才是真正的诡物“生日快乐”,是路白月从未在通灵者面前展现出来的真正力量。
  谢桐先前就怀疑过,路白月藏了实力。
  毕竟,分明这里是极其危险的A级怪谈。
  经历下来,他却觉得此处比B级怪谈还要自由,要风平浪静。
  而此刻,路白月朝着谢桐,张开了手。
  他浅浅地笑道:“我也在雪上再加一把霜吧?”
  谢桐倏然扩开瞳孔。
  他及时又迅速地收回自己铺出去的白练,全数挡在自己面前,路白月污染浑浊又强烈,直接将白练侵蚀,染成浓黑后反向操控着,袭向谢桐!
  与其他通灵者拼尽全力的攻击一起。
  谢桐退到舞台之上,黑练命中他的肩胛,流出鲜血,上吊绳攀爬上脖颈,窸窣伸长,要死死把他缠住。
  路白月停住了,没有继续动手。
  他站在几步之外,看着谢桐挣扎。
  “你……”
  谢桐哑着嗓子,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挤出,用手去扯上吊绳的边缘,另一只手挥出无数附着剧毒的粉末,从路白月身边穿过,迎风泼洒到几个离得最近的通灵者脸上!
  下一瞬,谢桐就察觉不对。
  别的通灵者都避得很远,不敢妄动,怎么这些人敢轻易地上前送死?
  傀儡破败的皮囊腐烂,哗啦哗啦地倒了一片,露出里头干枯的稻草人来。
  傀儡。
  谢桐喉中一噎,猛地斩下上吊绳,灵异道具喷涌出火焰,将其焚毁殆尽。
  他的神色已然冷到了极点。
  攻击仍不停歇。
  路白月叹了口气。
  “终于……”
  他上前去,声音很低很低:“终于,我现在可以杀死你了。”
  这是怪谈最核心的规则,诡物受规则限制,不可越过规则杀人。
  【如您认出傀儡,请不要揭穿它们。它们只是在工作,就像稻草人那样。】
  这也是路白月迟迟没有动手的原因。
  谢桐知道自己中计。
  到了这个时候,他反而平静了。
  谢桐不再挣扎,任由头顶的聚光灯落下,落在他和路白月的身上。
  他说:“这里,有多少是你的傀儡?现在的情况是你设计的?灵异道具也是你的库存?”
  他想要再确认一遍。
  路白月的东西应该都被通灵者协会收走了才是。
  “不是我,”路白月说,“是他们自发想要杀死你。”
  “只是我没想到,他们单单想杀的是你,没有一个人对我下手……可能这儿的不少人都和你有仇?”
  “演员,你今晚必死。”
  谢桐低下头:“我知道。”
  得知路白月是这则怪谈的核心时,他就知道,自己会是这么个结局。
  谢桐不想再继续废话下去了。他沉默地承受着致命的攻击,路白月的污染侵蚀而来,全身都疼。
  他撑着意识,就像撑着最后一口气那样,不要它涣散,等眼前变得模糊,谢桐再咬破舌尖保持清醒。
  还差一点。他想。
  他手里有一样道具。
  从他开始为通灵者协会做那些上不来台的腤臜事起,就把这件道具随时带在身边,预备使用。
  诡物图鉴004号,毁灭。
  能够替持有者吸收一定程度的灵异值或污染,到达极限后能爆发出恐怖的威力,摧枯拉朽,吞噬一切。
  它曾经毁灭过一则A级怪谈。
  这也是谢桐能想到的最好的,灭口的办法。
  哪怕他也一样死去。
  “演员,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忽然间,路白月冷冰冰的手抓住了谢桐的腕子。
  他单膝蹲在他的面前,阴冷的气息缠裹……像极了十七年前,那个蜷缩在角落里无助迷茫的孩子。
  “你是个狠人,永远遵守交易,永远坚持自我。”
  路白月说:
  “你不会让这些证据出去,你来到这里,就怀有……与所有人互相毁灭的想法。”
  “但我不会让他们死的。”
  路白月将自身的污染凝缩到极致,环成一个小小的圈,将他和谢桐一起包裹。
  污染凝固成坚实的壁,挡下了外界的所有攻击,将灵异值全部吸收。
  他拼尽全力,应该能够抵住内部的巨大毁灭。
  路白月笑:“他们是我难得的证人啊。”
  谢桐往覆盖着他的污染圈上碰了一下,整只手立即被侵吞,失去温度,健康的肉色成为没有杂色的纯黑,流出粘稠难闻的“血液”。
  属于路白月的污染,正在源源不绝地往他的毁灭里钻。
  在催生毁灭的苏醒。
  谢桐的手软绵无力地垂在地上,这回是真的气笑了:“路白月,你用这污染救人?”
  “谁教你这么做诡物的?”
  路白月:“你管我呢?”
  “我说了,他们是我唯一的证人。”
  谢桐不再搭话。
  那就没有什么好聊的了。
  他抿住唇,咽下行将吐出的鲜血,在细细密密折磨着他的疼痛里,慢慢地想。
  在来到广场前,还布下了一层诅咒。
  那诅咒会让人失去与诡物有关的记忆,他曾对盛安桐用过,在他死后,就会生效。
  虽然不能保证这东西可以对所有人起效……尤其是黑巫女。
  但是对付那些新人,足够了。
  他只能赌,赌那些资深的通灵者(包括小米),不会故意地去和通灵者协会对抗。
  想到这里,谢桐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路白月的手穿透了谢桐的胸膛,从内里挖出心脏。
  污染一寸一寸打碎了对方的身体——就像对方曾在自己身上,用灼热的苦难,烙下洗不清的伤痕那样。
  毁灭生效。
  路白月的污染覆不住毁灭的力量,在眨眼间爆炸,余波与气浪将周边的树木掀翻,砸在地上,一片狼藉。
  原来树木是空心的。
  剧烈的爆炸响振聋发聩,泼天的污染化作黑雨淋漓洒落,落在地上、树干上,竟生出了漂亮的花。
  有不少人避之不及,摔倒,被掀飞撞到墙壁上,受了伤。
  等黑雨落完之后,林寄雪从石狮子像后边走出来。
  他戴着兜帽,漫步在广场里,踩着满场的花,碰碰江宸的肩膀:“剩的灵异道具,还我。”
  江宸:“用完了。”
  林寄雪懒得分辨真假,转头就走。
  他一个一个地问,肯给他的,就收回去,没了的,就不要了。当问到章庆身边时,小米正在旁边抹除一道险些大范围生效的诅咒。
  章庆不敢再得罪林寄雪,把剩下的小玩意通通塞回给他。
  林寄雪数了数,数量没少,又朝小米伸手。
  小米回头:“我没拿你东西。”
  林寄雪:“对哦,忘了。”
  小米的动作慢慢停下。
  她问:“你全部家当都发出去了?”
  林寄雪:“反正我平时也不用。”
  小米:“奢侈。”
  虽然随意毁掉血红蝴蝶的她没有资格这么说。
  林寄雪:“值得。”
  如此,也算给了徐舟和林城一个初步的交代。
  他要算账的对象还有李家,与通灵者协会。
  小米不置可否。
  她起身,拍拍刚刚被气浪掀到身上的尘土,凉声道:“送葬吧。”
  “……”
  她看向舞台中央。
  一颗晶莹剔透的、小小的、美丽的宝石,正在夜晚深空的“太阳”下,闪闪发光。


第181章 Flower 1
  小麦成熟的夏天。
  “荡秋千, 飞高高,稻穗点点压弯腰。”
  “爷爷忙,奶奶笑, 夏天的风儿吹麦浪。”
  盛夏的阳光又毒又辣。
  水花高高喷洒, 如湿漉漉的雨往下淋, 洒向四面八方。
  老人戴着斗笠,穿着大白褂, 额角沁下细密的汗珠。他踩着胶鞋,关掉了龙头。
  坐在秋千上的男孩立刻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老人面前。
  他把雪花玻璃球揣进口袋里,抱着凉白开, 高高地举过头顶:“爷爷,喝水。”
  “好,好。”
  老人脸上的皱纹笑深:“我们阿昼真懂事。”
  男孩笑嘻嘻地往老人身上挨。
  “哎别蹭, ”老人急急道,“爷爷身上脏,别别, 咱回去冲个澡, 不然又得被你奶奶唠叨……”
  男孩抱着老人的手臂, 一蹦一跳:“爷爷,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收麦子呀?”
  老人刮刮男孩的鼻子:“等你生日过后不久,就能开收割机啦。”
  他们挽着胳膊, 走在回家的路上,阵阵凉爽的风吹来, 半途还碰到了男孩的同学。
  对方挥着手向他招呼:“杨昼!”
  男孩也挥挥手,算作回应。
  都是一个村子的人,邻里也互相认识, 老人乐呵呵地拍拍男孩,问:“要不要和同学去玩?爷爷给你零花钱。”
  男孩说:“不去,今天的作业还没有完成。”
  日记也没写。
  老人点点头:“那行,咱们写完作业再去玩,啊。”
  “爷爷陪你荡秋千。”
  男孩很喜欢秋千。
  但村子里的娱乐设施太少,去趟附近的公园要走三公里——所以去年,老人在自家花田做了一个简单的木工秋千,送给男孩当生日礼物。
  秋千很受欢迎,附近的孩子都爱来玩,男孩也乐于和大家分享。
  老人还在旁边絮絮叨叨:“对了,阿昼啊,白天出门的时候,你奶奶是不是要我们回来买瓶酱油?”
  “要不你再替爷爷去趟超市,爷爷在这儿等你。”
  他“唉”了一句:“年纪大了,走不动啊。”
  “……”
  男孩忽然慢下了步子,不再吭声。
  口袋里,干净漂亮的雪花玻璃球莫名从中滑落,摔倒地上,咕噜噜滚到一旁。
  “哎呦,咋掉了。”
  “没塞好吗?”老人撒开男孩的手,弯腰帮男孩捡了起来。
  男孩没有接。
  “怎么啦?”老人问他,“想爸爸妈妈了?”
  这玻璃球是男孩父母去年送给他的礼物。
  “嗯,”男孩说,“我想你们了。”
  我想你们了。
  前面,就是回家的路。
  奶奶这个时候会做好中饭,等着他们回家。
  他最喜欢吃奶奶做的红烧土豆和醋溜鱼。和外面饭馆卖的不一样,香味很浓很浓,尝起来分外美味。
  再舀上一碗白白香香的大米饭,他能吃一碗半。
  稻子都是自己家种的,每年秋天都要放外面晒。
  奶奶很会包饺子,过节的时候,他会搬个小凳子,站在旁边帮忙拌馅。
  他很久没有尝到过这种家常的味道了。
  回家。
  老人笑了笑:“我们也很想阿昼。”
  他不再嫌脏,抬手摸摸男孩的脑袋:“替爷爷买瓶酱油去啊,乖。”
  男孩沉默地站在原地。
  这种时候,他应当哭泣,但他挤不出一滴眼泪。
  “去吧。”
  老人粗糙的大手轻轻推了一把男孩,把他推向更远、更远的方向。
  “不要。”
  他微弱的挣扎淹没在一声如蚊呐的呼喊里,所见到的一切转瞬被冰冷的墓碑替代,最后被完全吞噬。
  路白月睁开眼。
  周边是浓厚的漆黑,又湿又冷,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微渺的意识在其中沉浮。
  只有他一个在。
  他可抵挡不住004号诡物的力量,更何况,他的污染全部用来凝成了保护罩,没给自己留下一点。
  他抱了求死的执念,照理来说,应当已经彻底散去了才对。
  这叫什么?祸害遗千年?
  “遗你个鬼。”
  忽然间,一道不耐的声音突兀地闯进他的世界,这黑暗猝然被不知名的外力打碎,光洒进来,温暖又明亮。
  路白月的魂灵如今十分脆弱,承受不住这么强烈的光,觉得疼,抬起手挡了挡,于是手被焚烧。
  被啃噬着灵魂的感受,如那百八十次受刑,他甚至以为这是惩罚。
  有阴影挡在了他的身前,暂时拦住了外面的阳光。
  “别愣着,”他听到范意说,“起来。”
  “我们带你出去。”
  路白月抬头:……
  路白月:???
  *
  大雨落下之后,这里的一切都无比安静。
  在坟地里受刑的孩子没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繁花似锦的道路,漂亮的小花错落有致,间接地连成一片。
  墓碑被大雨洗过,生了不少裂纹,缝隙里的花开出来,不知缘何而枯萎,还有小鸟停留于上,啄食干瓣。
  静收了红伞,拿在手里,在坟墓旁等待着人。
  小米是和林寄雪一起来的,盛青禾跟在他们身后,手里用黑布包裹着最后的祭品。
  静说:“我等你们很久了。”
  小米也觉得浪费时间:“没办法,云见雪设计的前摇太长。”
  那破烟花非要放吗。
  “放呀,”林寄雪说,“我家那儿都不让放,只能在电视里见,现在好不容易能看烟花晚会,为什么不放?”
  幼稚。
  小米不想理他,将谢桐的灵魂交给静。
  【终场演出完成进度3/4。】
  祝祷之后,静问:“就这样?”
  小米说:“还有。”
  虽然这个终场演出,从来都不是他们离开这则怪谈的必要条件。
  可他们献上祭品,正是为了告慰无辜者的魂灵。
  盛青禾走到墓碑之前。
  说不清她的手指和墓碑之间,谁更冷。但她好容易借怪谈凝聚为实体的身躯正逐渐变得透明,如即将破碎的玻璃,随风而散。
  “对不起……”
  她轻轻哼起了久远的摇篮曲。
  “我的死亡,毁了你的一辈子。”
  这不是她的错。
  但她再也见不到童年那低飞的气球了。
  看见红色的池塘请哭。
  在夜晚,冰冷的水没过尸首。
  她原本没有成为地缚灵的条件,可受冤的保安在乞求怜悯,从高楼坠落的工人遗憾悔恨,救护车上的母亲苦苦撑着最后一口气……
  成为通灵者的男孩割破自己的腕子,从怪谈的高崖上坠落,却阴错阳差找到了正确的破解之法。
  一点一点,滋养着她。
  她因旁人的苦难而生,也将在这里,得到了结。
  女孩在最后一块墓碑前,如晨露蒸发般消失不见。
  【终场演出已完成。】
  【请诸位在太阳落下之前,找到回家的路。】
  “剩下的,”小米挽起自己的长发,“就交给那两个家伙好了。”
  “临昕橘和叶瑰。”
  *
  三个小时前,爆炸发生的前几分钟。
  在路白月将自己与谢桐裹在一起之后,通灵者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攻击,他们相互犹疑着对望,不知计划是否成功。
  范意撑起身体,翻身一把坐在栏杆上面。
  他脚底是四层楼的高度,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摔下去。
  若是范临看到,定会被吓得魂飞魄散。
  “准备好了?”叶玫靠在边上,又确认了一遍。
  “准备好了,”范意说,“随时可以行动。”
  他张开手。
  范意的掌心中央不知何时躺了一颗小小的宝石,晶莹美丽,在夜色下流光溢彩。
  能够容纳灵魂的宝石。
  里边是空的。
  路白月原先的那一块早就报废,他在不存在的人里死去后,无法二次使用。
  而这块新的宝石,来自盛青禾。
  这是盛家留给盛青禾的东西。
  在盛青禾刚死的那一年,陈念努力打通了谢桐那边的关系,从通灵者协会得来的。
  她后悔自己当初没有拉住女儿,想再见一见盛青禾。
  可是盛青禾一直都没有出现。
  哪怕一点点的回应都不给。
  久到陈念已经放弃,久到谢桐劝陈念放弃,让她以为盛青禾彻底消散。
  “这块宝石,留给杨昼吧。”
  这是盛青禾昨日交给范意与叶玫的东西。
  那是他们来到怪谈的第一个夜晚,也是路白月不在的夜晚。
  深夜的阁楼里依然泛着幽微的灯火,盛青禾偷偷地敲开范意和叶玫休息的房间,小心翼翼地,留下了一份私人委托。
  范意撑着脑袋,看完了委托的内容。
  她拜托两人留住路白月的魂灵,带他回家。
  女孩把双手置于胸前,眼眸里流光微转,似乎有些眷恋,却决心离别。
  她说:“我们盛家欠他的。”
  “既然是我家里人的过失,那么,我也有一定的责任在里面。”
  盛青禾是被放弃的死者。
  五岁那年,她替哥哥去追气球,气球飞得很低,哪怕是矮小的她,也触手可及。
  然后,气球露出了狰狞的一面,将她杀死了。
  哥哥被吓晕,母亲收回了那只可以带她回到生路的手。
  ……即便如此,她还是盛家的一员。
  她为自己的家人对路白月所做的过的事情感到抱歉。
  “所以,拜托你们了。”
  盛青禾在委托单上,签下自己的姓名。
  字体大气美观,想来从小练过。
  “不要让真正的声音消失在烟尘里。”
  于是在爆炸的那一瞬间,范意掐准时机出手。
  灵鬼的力量轻易地穿过路白月特地设下的保护层,将堪堪受到冲击的魂灵纳入其中。
  作为交易的代价,盛青禾将替代路白月,成为这次怪谈解决的牺牲品。
  她已在人世停留了太久,太久。
  如今,该到离开的时候了。
  “既定的错误已然无法弥补。”
  女孩的手拂过书架上摆放齐整的读物,苍白冰凉的指节按住书脊,话说得很慢很慢:
  “万幸,我还有一些能做到的,力所能及的事。”
  “或许吧。”
  当时的他们还不清楚路白月经历了什么,与盛家之间又发生了什么。因此没有对委托给出任何的评价与意见,只是平静地听盛青禾说完。
  范意坐在一边,抵着下巴问她:“那路白月的意见呢?你考虑过没有?”
  盛青禾只说:“他还没有回家。”
  等一切结束了,回一趟家,再听一遍当年的歌谣,然后和着乡间的歌声安然入眠。
  就算要死,尸骨也不该留在这片令他痛苦的土地里。
  淌满了死人无助的哀鸣。
  范意看了叶玫一眼。
  叶玫笑道:“委托的人是你,你随意呀。”
  范意点了两下头,收下了盛青禾手写的委托书:“这单我们接了。”
  女孩深深鞠躬。
  所以毁灭生效那一刹,被毁灭的,只有谢桐一个人而已。
  灵鬼的力量包裹在宝石之上,再借由外圈的污染层保护,噗噜噜地滚到舞台中间。
  在千钧一发之际,范意收去了路白月首当其冲,险些溃散的魂灵,并在大雨播下鲜花过后,将宝石完好无损地回收。
  时间回到现在。
  路白月听完:“……”
  他真心发问:“让我安安静静地消失不好吗?”
  想死很久了。
  范意毫不留情:“不好。”
  “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我捞你,还要管你问情报呢,有本事再当一个谜语人试试看?”
  他狡黠一笑:“你欠我的,还完了吗你就死?”
  路白月:(
  投降。


第182章 Flower 2
  “对了。”
  范意回过头。
  他从叶玫手里接过一只精致漂亮的雪花玻璃球, 是黄昏之刻,男孩掉落在花田的东西。
  玻璃球里的雪花碎片分外干净,摇一摇, 像是有雾悬浮其中。
  怪谈里的一天虽然已经结束, 但现实里的7月28日, 应该还没有过去。
  他把玻璃球递给路白月,说:
  “生日快乐。”
  杨昼。
  *
  这大抵是目前通灵者存活率最高的一则A级怪谈了。
  百来个人被带入其中, 最终有近七十人安然离开——鲜活的生命变成冰冷的数字,该得到报应的数人在此阖上双眼,其中自然也有无辜者的死亡,无法被人聆听。
  盛家的宴会仍在继续, 现场的气氛却与先前截然不同。
  在怪谈中失去生命的死者在现实里都还短暂地活着,但记忆却仍停留在他们进入怪谈的前一刻,不知自己已经死去, 注意到宴会上不同寻常的氛围,难免有些疑惑。
  盛安桐的眼睛没有复明。
  他看不见,摸着墙壁, 独自一人在黑暗中独行。宴会厅压抑的氛围、觥筹交错的声音令他喘不过气, 他一路摸到花园, 感受到夏风扑面的刹那,盛安桐弯下腰,控制不住地干咳起来。
  章庆就站在盛安桐背后, 看着他扶着石阶颤抖的模样,不发一言。
  范意、叶玫、林寄雪等人提前离场。
  小米和静也从不同的方向, 与他们分道扬镳。
  白粥跟在后头。
  虽然他这回全程都和路白月待在一起,暗地操纵命运的走向,但他毕竟与通灵古店做了交易, 契约已签,两边还有一些合同的后续事宜要进行交接。
  这一晚,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先是盛家的宴会出事,二楼忽然塌陷,造成不少人受伤,三十余人抢救无效死亡。
  过来人知晓这是怪谈所导致的结果,是注定要抵达的结局。
  可外界不清楚。
  这是盛家的宴会,死去的人有很大部分是在A市各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影响范围甚广,当晚新闻未出,圈子里便已闹得沸沸扬扬。
  盛家一夜之间倾倒,还挨了查,翻出不少陈年旧账。
  盛安桐在宴会当晚失踪,谁也不知他的下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紧接着盛家出事的,是通灵者协会。
  他们打着“正义”与“保护”的旗号,作为半个官方组织,让不少人付予信任。
  然而就在当晚,通灵者协会戕害无辜的罪证流出。
  不知是谁把证据传到了通灵者流量最大的论坛上,没过两分钟,就被管理员删除。
  然而网友的速度无可想象,东西被很多人看到、保存下来,私底下一传十,十传百,引起轩然大波。
  删帖的理由也令人怀疑。
  散播不实信息。
  以前通灵者论坛上那么多不实信息也没见有人删,教很多人疑心论坛管理员的身份,是否早被通灵者协会买通。
  让这样的组织拿住他们的后台数据,谁能放心?
  质疑声翻了天,各类争吵贴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删也删不完。通灵者协会的公关忙昏了头,不少原本与协会签了合同的成员失望,宣布脱离协会。
  与此同时,一条新的帖子悄悄涌了上来。
  标题:都在聊通灵者协会的事,难道就没有人发现,谢桐死了吗?
  内容:之前路白月好像也没了,咱的野榜是不是该重新排序了?最近进入怪谈的人有点说法吗?
  什么帖子都不乏凑热闹的人,底下很快吵吵嚷嚷起来,说开提名,谁来投票。
  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在其中缓缓扩散、蔓延。
  通灵者协会失去信任,“暴雨”也即将到来。
  要变天了。
  然而今夜,无论外界的喧嚣如何,都与范意等人无关。
  他正坐在火锅店的包厢里,拿着平板点菜。
  “我要吃捞面,”林寄雪拌着面前的小料,隔空报上了,“还有肥牛,羊肉卷。”
  “毛肚,蛋黄油条……”
  “要吃什么自己加。”
  范意把自己想吃的都打了勾,每样半份,随后把平板塞给叶玫:“选。”
  “有过敏说一声。”
  叶玫接过,往下划拉。
  生菜、土豆片、鹌鹑蛋……范意都已经选上了,半份也够吃。
  他没什么好挑的,加了几样甜品小吃,便把平板推到林寄雪面前。
  林寄雪一看。
  先前他报过的大部分已经被选中,但不是范意顾着他,是范意自己也要吃。他上下翻动,最后只添了个毛肚。
  至于另一边的路白月与白粥。
  诡物没有点餐权。
  挑好了菜,林寄雪选择下单,把平板还给服务员。
  锅底选的是四宫格,清水锅做了寿喜锅,剩下三种是辣锅、番茄锅和猪肚鸡汤锅,一人选一款,端上过后没多久,就开始咕噜咕噜地冒泡。
  路白月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看上去没什么力气。
  诡物不需要吃饭,也不需要呼吸,但他显然是习惯了当人的生活,气息均匀,拿筷子在盘子上戳来戳去。
  相比之下,白粥要自然得多。
  他自己给自己舀了一碗番茄汤,拌着牛肉粒喝。
  他的气色不错,想必在怪谈里顺势完成了不少死亡预言,力量恢复不少。
  范意拍了拍对面的路白月:“别装死,起来。”
  “我知道你起得来。”
  路白月闷声道:“不可以哦,橘子,这样你就不可爱了。”
  叶玫:“噗。”
  踩雷大王。
  范意面无表情:“起。”
  他晃诡物:“刚刚在外边不方便,现在都包厢了,总可以讲了吧。”
  “我等好久了。”
  “关于通灵者协会,还有你和谢桐口中的……女巫。”
  林寄雪没兴趣,闷头干饭。
  而白粥悄悄竖起耳朵。
  路白月抬脸控诉:“橘子,你好狠心,压榨劳动力——这里和外面有区别吗?一样隔墙有耳。”
  他被监视久了,对外界的环境充满了不信任感。何况还是火锅店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坐在包厢里,甚至能听到外边的吵嚷声。
  范意喝了一口酸梅汁:“怕什么,开着屏蔽呢,而且人少的地方只会更加显眼,要窥探,在哪里都一样。”
  “这边好歹能混淆下视听,出事我和我老板兜底。”
  路白月说不过他,放弃道:“好呢。”
  他不情不愿地坐直身体,把他一直放在手里玩的筷子搁到一边,手肘撑着桌子,认真反问:“不过你问我的这些问题,叶瑰应该都知道吧?”
  “怎么不问他要。”
  路白月对通灵古店的了解不多。
  “你别管,”范意说,“讲就是了。”
  这是叶玫个人与通灵古店做的交易,被告知的真相也只有他一个人能知道,不得透露给旁人。
  他被封住了口,最多给予隐晦的提示。
  除非范意自己挖掘,从别的渠道获知信息,才不在契约的管辖范围之内。
  “……”
  路白月压低了声音:“首先,临昕橘,你应该知道怪谈是意识的世界吧?”
  “我们经历的一切,其实是意识的具象化表现……它们是有重量的,当某种情感剧烈到一定程度,就会变成我们常说的诡物。”
  “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但负面的情绪,总是更加容易走向极端。
  所以他们看到的怪谈,才会是如今这般模样。
  污染也能落下鲜花。
  范意敲桌子:“聊点我不知道的。”
  “关于最初的怪谈。”
  路白月接话:“源于女巫狩猎。”
  “女巫是存在的,就像诡物,虽少为世人所见,却一直在。和Cold Cemetery的女巫一样,她们引诱人们许愿,得到什么,就要付出什么。”
  “可女巫狩猎,猎的不是真正的女巫。”
  “他们为巩固自己的地位,散布流言,把大量无辜的女性,定义成女巫。”
  “她们遭受迫害,她们被斩首,被火烧,经历惨无人道的折磨。谣言是那个时候最锋利的武器,沾上它,就意味着不幸。”
  【Judge witches with rumors, burn witches with flames.】
  【用谣言审判女巫,用火焰烧死女巫。】
  这是数百年前的事情了。
  课本上也曾提及过此次猎巫运动,然而不过寥寥几笔,草草带过。
  带过了一个黑暗时代的所有苦痛。
  网上的资料也不多,只能透过文字,窥见其中一斑。
  范意说:“这是起源?”
  路白月说:“是,又不完全是。”
  “只能说在世间越积越多的怨念之下,怪谈的出现是其中必然,而女巫狩猎,不过是其中一个导火索而已。”
  “万千人的怨念,汇聚成洪流,凝结成无法消解的诅咒。”
  “名为怪谈。”
  范意听的时候,叶玫在给他下火锅,熟了就捞到他碗里。范意低头想夹一口吃的,发现小碗里头已经塞满了食物。
  “别给我夹了,”他戳戳叶玫,“说了橘子不能多浇水,搁这么多,喂什么呢。”
  叶玫掰生菜:“等会儿煮老了,不好吃。”
  “再说,这点东西,一两口就没了。”
  范意想了想:“放那就行。”
  叶玫有点无奈:“这些情报非要在餐桌上聊嘛。”
  “东西都凉了。”
  叶玫说得其实有道理。
  难得一块儿来吃次火锅,东西放凉,就不香了。
  不过,如果范意硬要聊,他也不会多拦。
  范意解释道:“我实在好奇。”
  谢桐在怪谈里说到一半的话语。
  他提供的情报无疑是真实的,只是说到关键处,就没有了下文。
  最重要的一点,谢桐和路白月都还没有提到。
  “女巫”是谁?
  死于这场无妄之灾的受害人并非女巫,比起这类莫须有的罪名,她们更该被称为无辜的生者、受害的怨灵。
  怪谈诞生的第一步,是先通灵。
  范意有预感,接下来的话题不会特别愉快。
  关于被通灵者协会封印的女巫,与不可倾覆的最后一道防线。
  范意拌了拌吃的,让芝麻酱裹满食物。
  他说:“算了,就先这样吧。”
  “剩下的回店里再聊。”
  路白月撇嘴:“早该这样。”
  白粥终于插话:“无人在意的角落,云见雪已经把毛肚吃完了。”
  林寄雪搅着小料:“你们又没选。”
  叶玫抬起眼。
  他的手里还烫着最后一片毛肚,是看东西快被吃完,特地夹的。
  氤氲的水蒸着他的皮肤,烫得他手腕微红。十秒过后,叶玫把毛肚夹出来,问范意:“吃不吃?”
  范意嘴里刚咬上一卷羊肉,还没嚼:?
  他含糊着说:“想吃自己点。”
  “没了再加。”
  叶玫把毛肚搁到自己碗里,拌了两下,等凉。
  他没选毛肚,就是不吃,嗯。


第183章 Firework 1
  又是新的一天。
  吃完火锅, 时间已过了零点,白粥和通灵古店那边完成了最后的交接,支付过报酬之后, 便与范意道了别。
  剩下几人走在回去的路上, 明亮的灯光在地上拉开四道长长的影子。
  路白月脚踩着地, 到现在依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已经死了,但他还存在着。
  当初范意与叶玫离开“不存在的人”之后, 路白月就想过自己会彻底消失,偶尔也会猜测,思考那些证据要多久才能被人发现。
  一个人留在里面,停了很久。
  陈暖常常会与他说话, 用平时正常聊天的语气,缓解氛围,路白月也无所谓, 他会打诨着回应,就像无话不谈的故交一样。
  可实际上,陈暖一直想杀他, 最终, 他不可避免地成为了规则裹挟下的一员, 从天而降的屠刀斩下了他的头颅。
  他以为他早就接受了自己将带着憾恨而死的事实。
  直到路白月重新恢复意识。
  “不存在的人”,已然成为了滋润他的养料,被他无意识中吞吃, 无数恶意的想法在身体里汹涌,填补着他, 要把他一起拉入害人的颓渊。
  万幸,他控制住了。
  执念了却之后,他终于能够卸下沉重的担子与伪装的面具, 却反而觉得……很累。
  比之前还累。
  路白月走在最后,难得沉默,一言不发。
  A市的夜晚还算热闹,车流不息,何况这里是繁荣的商业圈。周边夜市刚刚开张不久,还有不少人在外边闲逛,摊位上传来烧烤的香气,闻着就令人食欲大增。
  可惜他们刚吃过火锅,暂时没有胃口。
  不过,等几人离了这块儿,到居民区附近,四下的氛围很快就冷清下来。
  范意边走,边在软件上挑选回去的票。
  事实证明,无论是什么票,都得提前买好,即便最近没有什么年节。
  A市前往Z市的票都已经抢空,剩下的全是无座。
  范意不想站九个小时,也不想搭飞机,最后退而求其次,只买到了五天后出发的二等座,两张。
  “这几天在A市先玩一玩吧,”范意晃晃手机,“小雪,你抢到票没?”
  “我买无座。”
  林寄雪说:“明天早上就能走。“
  叶玫玩笑道:“这么急着回家呀?让橘子带我们玩一玩呗。”
  范意:“A市有什么好玩的?”
  本地人都这样。
  林寄雪抬头:“可以呀,那我现在改签。”
  说干就干,林寄雪取消了原本的行程,重新买了张8月3号出发的票,和范意他们是同一天。
  他随口问:“不过,我记得你们都在外面玩了一个来月了?这是你俩近期第一单吧,店不要了?”
  叶玫像个甩手掌柜:“药师看着呢。”
  林寄雪:“羡慕。”
  顿了顿,林寄雪又碰碰一边的范意:“对了,你们两个,想看烟花吗?”
  “嗯?”范意歪头,“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好看。”
  林寄雪忍不住回想了一下怪谈里盛大的烟火,诚实道:“还想看。”
  好吧,烟花确实漂亮。
  范意说:“可A市不让放烟花啊。”
  林寄雪叹气:“M市也不给。”
  叶玫笑盈盈地接话:“Z市更不行哦。”
  讲到这里,三人微妙地停了一下,旋即齐齐扭头,看向走在后方的路白月。
  路白月:……?
  林寄雪:“X市是不是可以放烟花?”
  范意搓手:“我听说X市那边好吃的很多?”
  叶玫慢慢悠悠道:“你不是想回家吗?”
  路白月:???
  “你们怎么回事?”
  路白月后退一步,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某种诡异的,被一群恶霸包围的感觉:“想去X市就去,看我做什么?”
  “而且你们回家的票都买了,想一出是一出啊?”
  林寄雪:“我是这样的,你体谅一下。”
  范意说:“免费导游。”
  叶玫问上了:“X市哪个地方最好最漂亮呀?”
  路白月:……
  他憋了憋,还是没忍住:“老家那边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
  “问我没用。”
  他七岁以后的日子,不是在医院里接受治疗,就是在怪谈中如履薄冰。
  仅存的一点点美好记忆,也被污秽泼满,不足以支撑起他的全部过去,与未来。
  路白月曾经回去过一趟。
  X市早就大变了模样,村子也是,建起了不少新的设施。曾经的花田秋千归了旁人,已然拆卸——他差点没认出自家的地。
  而且,非年非节的,放什么烟花。
  他们那儿只有过年会燃一夜的烟火。
  范意想了想,没继续为难人,改拉叶玫:“那你做攻略。”
  “我记得签合同的时候有说,我们店福利是一个月有一次团建吧?我怎么没见过。”
  叶玫:……
  回旋镖终究还是扎到了自己的身上。
  他摊手道:“咱店里之前就三个员工,你,我,还有小夏。休息时各玩各的,喊都不一定过来,你想去哪团?”
  “现在不是还多了个药师,和极光嘛。”
  路白月难以置信:“不是,谁让你把我算进去的?”
  范意不理他,晃叶玫:“去放烟花啊。”
  叶玫:……
  你说得对。
  *
  十天后。
  X市机场。
  南晓雨拎着轻便的行李,和另一位员工一起,坐上了前往市中心的城轨,随后在中途转线,改去X市南站。
  心愿坐的高铁,从站台出去,在地铁站先一步与范意等人汇合,遥遥地向他们招手。
  她走过来,问道:“你们怎么忽然找我参加美食活动?是这边有很重要的事情吗?”
  心愿太谨慎,常常容易多想。
  路白月抱臂靠在路边杆子上,望天:“不重要,他们为碟醋包了顿饺子。”
  心愿:“嗯?”
  路白月简单解释:“临昕橘和云见雪想看烟花,但A市不给放,挑挑选选找了X市,但来这儿大半夜无理由扰民也不好。”
  心愿看向自己手里的宣传单,明白了。
  她转向范意:“所以你们就策划了一个特色美食街的活动,为了看烟花?”
  烟火晚会甚至得在活动结束后才会进行,只在最底部占了一行小字。
  “品地方美食,享X市风情。”
  标语打得很好,下次不许再打了。
  路白月感叹道:“有钱有地位的感觉真不错。”
  “阴阳谁呢?”
  范意撇嘴:“我就和我哥提了一句,谁知道他办事效率那么迅速。”
  范临今晚也会来。
  不过他忙,要活动快开始的时候才能到。
  路白月真心道:“……我没阴阳,挺好的,真挺好的。”
  心愿偏头:“话说回来,你又为什么和他们待在一起?”
  她记得路白月和叶瑰的关系并不是很好,为了活命谁都敢害,和其他人也不算熟。
  路白月:……
  虽然这事说来话长。
  但是只要关注一下这几天通灵者论坛上闹出的动静,应该也能猜到一二吧?
  路白月不了解心愿,于是诚心发问:“那个,妹妹,你不上论坛吗?”
  心愿:“好吧,懒得看。”
  “正常正常,我们小愿很忙的,”叶玫圆场道,“听说她学校两周放一天假,平时也不给带手机,暑假还得补课。”
  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范意顺口一问:“她中考应该考完了?”
  心愿“嗯”了一声:“录取也出了。”
  从“镜子里的你”离开的第二天,她就带着准考证去了考场。
  还好她超常发挥,以比平时高出四十来分的成绩擦线进了市重点,不然也不会有空出来玩。
  她不看论坛,是不想让这些生存烦恼占据她为数不多的娱乐时间而已。
  就在几人闲聊的时候,地铁缓缓入站。
  南晓雨和另外一人走了出来。
  她简单扫了一圈,看到这一帮人,拢了拢头发,评价道:“我说你们,心真大。”
  最后到的那人嘲讽道:“是啊,论坛都吵成什么样了,连我都有所耳闻——结果正主在外边策划团建。”
  对方的年纪瞧上去极轻,身量也矮,还没有心愿高,像个才上初中的少年。
  少年满脸写着不悦,盯着叶玫,质问道:“我说老板,你搞什么名堂?”
  “快一个月不着店,玩去了。现在还把我们都叫出来,你知道店里堆了多少必须你来处理的事务吗?”
  “我快应付吐了,姓叶的你不想干了直说,我撂挑子走了——”
  叶玫理直气壮地搬出范意之前谴责他的说辞:“可是咱店说好了一个月一次团建啊?员工福利上写着呢。”
  “而且,这次出来玩,不是叫上你了嘛。小夏也放松一下,好不好?”
  少年:……
  叶玫:“费用全包。”
  少年:……
  可恶。
  他指指其他人:“行,我们店来团建,用的是我们的经费吧?这些人又是做什么?”
  范意在一边:“我请的客,你不满意?”
  别说他请客,整个活动都是他家组织的。
  少年:……
  他差点忘了。
  还有临昕橘!
  就是他把叶玫拐去旅游的!
  少年说:“我和你们有钱人拼了。”
  心愿的目光在少年身上停了片刻,碰碰一边的林寄雪,问:“诡物?”
  林寄雪应道:“嗯,他是叶瑰那儿的员工,诡物图鉴029号。”
  “A级诡物,无尽夏。”
  心愿点点脑袋,没露出太多情绪。
  她听说过无尽夏。
  这是诡物界最好的催眠师。
  被它盯上并种下暗示的人或诡物,灵魂深处会生长出如绣球般的花卉,能够盛放整个长夏。
  从此,被催眠者的性命便与此花绑定。
  花在人在,花落人亡。
  他们会在自己毫无所觉的情况下,按照无尽夏的暗示去做出与平时并不匹配的行动,还会以为是自己自愿。
  然后——在绣球花枯萎之后死去。
  无法逆转。
  但无尽夏很少动手,也从不轻易出现,为数不多的几次暴露,全是在为被怪谈侵蚀严重的将死之人续命。
  一整个夏日的生命,让他们圆满与家人告别与团聚的愿望。
  因此它虽被称为A级诡物,实际的危险评级却只有C级。
  原来在通灵古店。
  知道这事的人很少,除了通灵古店的内部人员,与去那边玩过的林寄雪之外,就没有其他人了。
  连路白月也是第一次见到无尽夏。
  林寄雪顺便推荐:“哎小愿,要不有空一起去他们那玩次密室逃脱,我感觉还挺有意思的。”
  心愿拒绝:“……不。”
  叶玫开的密室逃脱里,可是有真鬼埋伏的。
  她一点也不想在怪谈以外的地方被鬼吓。
  心愿转开话题:“所以这次活动,还有别人一起吗?”
  林寄雪掰手指:“应该没了吧?”
  “橘子说反正他哥请客,让我随便报,我就把我认识的通灵者都喊了一遍。”
  “零度嫌麻烦,小米让我滚,岁聿大忙人,神乐在怪谈。”
  “可能就这些了。”
  心愿:……
  除了她还有谁会心软。


第184章 Firework 2
  美食一条街的活动举办在X市最热闹的世纪城。
  几人下午就到了场地。
  世纪城的门口, 请来的各家商户已经摆好了摊子,里边准备好了锅炉与食材,摊顶还悬挂着各式各样的特色美食标牌。
  活动要晚上才开始, 范意他们一合计, 打算先到世纪城里逛一圈, 看看别的东西,休息也行。
  各转各的。
  约好了晚上集合的时间和地点之后, 七人原地解散,分别往自己最感兴趣的方向走。
  大抵是活动宣传打出去了的缘故,今天聚集在世纪城里的人格外多,范意在手机上点好单子, 在里头转了快半个小时,上边才提醒他去取餐。
  两人一块儿到二楼的冰淇淋店门口。
  “108号,华夫冰淇淋, 一份抹茶红豆,一份奥利奥。”
  范意从店员手里捧过两份冰淇淋,刚做出来的, 冰冰凉凉, 他把奥利奥的那份递给叶玫, 问:“尝尝?”
  买都买了,还能不尝。
  叶玫吃了一口:“味道不错。”
  “是吧,相信我的眼光。”
  范意拿着冰淇淋, 把上边装饰的巧克力咬在嘴里:“他们这个牌子的配方真心不错,奶味很浓, 又不是太甜。”
  “不怕生病的话,吃好几筒也不会腻。”
  范意说:“别家的冰淇淋都是初尝不错,但到最后就会觉得很齁。”
  “吃不完。”
  讲得头头是道的。
  叶玫问:“对这些挺了解啊, 跑了挺多家,做过不少功课?”
  “没,”范意说,“这要什么功课,我喜欢每样牌子都尝一遍而已,这是我作为消费者的第一感受。”
  感觉每次跟范意出门都是吃吃吃。
  旅游时也是,第一件事直奔小吃街。
  但比起范意喜欢吃东西,叶玫觉得,他更可能是喜欢往嘴里填点什么,嚼着或含着。
  吃甜品,多半也只是因为他偏好清甜口。
  叶玫难得多问了一嘴:“现在吃了冰淇淋,不怕一会儿咽不下饭?”
  范意:“不会,我心里有数,这个就顶饱一会儿,到饭点自然会饿。”
  果然。
  范意并不热衷吃食。
  叶玫:“嗯嗯。”
  好吃。
  两人吃着冰淇淋,又在世纪城里转了几圈。在游戏区旁,看到了正在打双人枪战的林寄雪与无尽夏。
  他俩兑了一大盒游戏币,厚厚地摞在一边,屏幕上的场景已经抵达倒数第二关,右上角还标着他们鲜红的死亡次数:3。
  旁边还有一群人在围观,直呼“牛逼大佬”。
  这个战绩,确实很厉害了。
  范意说:“以前我无聊的时候,来玩过这种游戏。正常操作下,起码得死个十来次才能通关。”
  叶玫:“这样啊,那你死几次?”
  范意:“很早以前玩的,忘了。”
  有些攻击注定躲不过去,游戏有时还会出运气选项,故意给你判定失败。
  像林寄雪和无尽夏这种,到现在两人合计的死亡次数才只有3次,说是零失误也不为过。
  每次复活要投两个币,为了打到最后,不少玩家会继续买币。
  游戏厅就靠这个赚钱。
  看两人打得认真,范意和叶玫也不好往人堆里凑,于是在后边看了一会儿,就去别的地方了。
  在游戏厅附近的优品店里,他们遇到了心愿——她正在挑选喜欢的毛绒娃娃。
  她平时学习忙,不接单,作为学生,除了父母偶尔给的零用钱外,没有其他的经济来源,因此手头并不宽裕。
  心愿这次出门的预算有些紧,是她一点一点攒下来的,正在犹豫要不要剁手。
  纠结的模样实在明显。
  范意经过,顺手从货架上摘下娃娃,递给她:“喜欢这个?”
  心愿愣了愣。
  “买吧,”叶玫说,“都把你叫过来了,不买点自己喜欢的怎么行。”
  他看了下标签上的价格,说:“送你当礼物?”
  心愿踌躇片刻,摇头道:“不了吧,挺贵的。”
  范意没忍住,问:“你还担心这个?对我们活动的组织人有点信心吧。”
  叶玫又从货架上摘了两个,将三种不同款式的可爱玩偶递给营业员,说:
  “小愿,都不用等你以后自己挣钱,只要现在去接个通灵者的单子,就会立刻发现一件事——这东西其实特别便宜,买百十来个都不用眨眼的。”
  “拿着。”
  付完款,心愿抱住娃娃。
  她接受了,小声道:“谢谢。”
  “谢什么,”范意把小票给她,“一样小礼物而已。”
  “再说,上次在“镜子里的你”里,你帮了我们不少忙。”
  心愿否认道:“其实我没觉得我起上了什么用处……”
  顿了一下,她又补充:“不过,你们以后要是有需要,可以随时找我。”
  “上课的时间也可以。”
  范意问:“还有想要的吗?”
  心愿抬头。
  范意:“我哥请客,咱都主办方了,不要客气。”
  心愿说:“我想吃麦当劳的新品麦旋风。”
  15块钱一份的那款。
  范意罕见地沉默了一下:“等等,那个,你的意思是,你到X市玩一趟,吃麦当劳?”
  心愿点头:“想吃很久了。”
  范意:“没别的了?”
  心愿思考了一下:“没有了。”
  好吧。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快乐。
  麦当劳在一楼,范意给心愿点好,她拿了号,下楼去甜品站排队。
  队伍太长,范意不打算继续奉陪,他继续跟叶玫往楼上逛,顺便拆开一条口香糖,搁在嘴里嚼嚼嚼。
  两人坐电梯到三楼,南晓雨正好从一旁的书店里走出来。
  她的手里还抱着两本新买的书,见到范意和叶玫两人,简单地招呼了一句:“随便转转?”
  范意“嗯”了一下:“在乱转。”
  他顺口问:“买了什么?”
  南晓雨把书封给他看:“关于世界十大未解之谜。”
  “还有一本灵异故事大全。”
  叶玫回想了一下:“这些书,我们店里好像有一套吧?”
  南晓雨说:“出了最新版,我看看里边有没有新的内容。”
  叶玫说:“在这儿看?”
  南晓雨:“我找个休息角。”
  行。
  叶玫说:“不过都出来玩了,你还翻这些东西,是不是有点过于辛苦了。”
  “不辛苦,我自愿的,”南晓雨说,“但是你之后不要当甩手掌柜就行了。”
  “临昕橘想去哪玩倒随意,可你是店长。”
  她应了叶玫的要求,去通灵古店帮忙一个来月了,每天要应付一堆被密室吓到尖叫的人不说,晚上还要处理诡物的委托,而这店长,根本就不着店。
  范意站在自动扶梯旁,正认真看着一旁的导航牌。
  听了这话,他没忍住扭头,为自己辩解道:“什么我随意,我可不是随意去玩的。”
  “这是我的休假时间,要知道你来之前,我连轴转了好久才找到机会,把之前的假期搁一块儿休了。”
  南晓雨:“这样,抱歉,是我用词不当。”
  叶玫试图抄范意的答案,跟着解释:“对呀对呀,我接管店之后也一直没休……”
  南晓雨:“出紧急事件店长不加班,手机关机联系不上?”
  叶玫别开眼:“可是我不知道哦,紧急事件也没那么紧急吧,我只是在合理调休啦。”
  通灵者论坛都开始新一轮提名投票了。
  南晓雨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在这个时候说。
  随后叶玫就丢下了一句令人血压飙升的话:
  “反正你和小夏辛苦点,有事情帮我解决一下就好,回去给你们加工资——”
  南晓雨:……谁缺你那点工资。
  叶玫也自觉心虚,他脚底抹油,揪住范意的袖子就上了扶梯。
  范意本来也打算去四楼,自觉跟上。
  “我俩到上头去看看啊,”叶玫朝南晓雨摆手,“你找个角落,认真看书哦。”
  南晓雨用手指敲着旁边的栏杆,目送着两人往乘扶梯往四楼去,不禁叹了口气。
  真是,没一个让人省心。
  四楼是世纪城的最后一层。
  路白月趴在电梯口旁边的玻璃护栏上,双臂支着扶手,盯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不知在想什么。
  看到两人上来,也没准备招呼,目光在他们身上停了一下,便移开了。
  范意没在意,他跟叶玫耳语道:“我去趟洗手间,你在这等我会儿。”
  说完,他松开叶玫,转身没入往来的人群里,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叶玫觉得似乎有哪里怪怪的,但他又说不上来。
  好像是,范意很少让自己等他。
  平时范意更多的是抱有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即他爱去哪去哪。
  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怀疑其中有事。
  叶玫摇头,他不想用自己天然的恶意想法揣测范意,于是走到路白月身边,问道:“在干什么?”
  路白月被搭话,还不能不理,毕竟叶玫以后算他的老板。
  他慢慢闭上眼,旋即展开一副假得不能再假的笑颜。
  路白月支着脑袋,回望叶玫,诚实回答:“我在想,我能不能就这样,从这儿跳下去。”
  “尸体在人群中间四分五裂,鲜红的血流淌蔓延,我会听到人们惊惧的叫声,一定会是……非常精彩的谢幕。”
  反正现在范意不在,叶玫便露了本性,自然接话:“我也这么觉得。”
  路白月:“但这样一来,现场就会以意外为由被暂时封锁,你们就看不成烟花了。”
  叶玫毫不留情道:“假设不成立哦。”
  “你已经死了,这幅身躯本来就不属于真实世界,遭到重创,最多是原地消失。”
  “然后通灵者协会就会来捂嘴,取消活动反而适得其反。”
  路白月:“也是呢。”
  “……”
  叶玫问他:“怎么,不就是没死成嘛,我看你从昨天开始就情绪不对,以前那股嚣张劲去哪了?”
  路白月没出声。
  他的脸上仍然挂着那张笑脸,嘴角却早已僵硬。
  叶玫无事可做,也就等在他的身边。
  过了好半天,路白月才勉强自己慢慢扯平嘴角。
  他缓缓开口道:“……我累了。”
  “有点想休息了。”
  在一切结束之后,那股堪堪吊着他,支撑下去的气也跟着消弭殆尽。
  他找不到自己继续停留在人世的意义。
  但他面具戴得太久,假意逢迎已成为他性格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哪怕被人拆穿虚假的外衣,他也依然会装着轻松的模样,把事情闷住,打碎了往肚里咽。
  叶玫不是很能共情他人,就算听了这话,也不可能开口安慰路白月。
  他懒得装,很实在地落下一句:“那你自己慢慢调理吧,别耽误事儿就行,以后还有你累的。”
  路白月笑出声了:“你就这样,芯子里就是个没心没肺的,难以想象,在临昕橘面前,你竟然还能装得挺像个人……”
  叶玫:“有意见吗?”
  “……”
  路白月闷下脑袋,嗤道:“当然没有。”
  他的语调低了下去:“真好。”
  路白月靠在护栏上。
  “这一辈子能有个在乎的人,可以一起走下去的人……挺好的。”
  “叶瑰,我嫉妒你而已。”
  “什么嫉妒?”
  说话间,范意回来了。
  叶玫见到人,立刻收起了他方才那副毫无同理心的混账样子,温柔道:“没什么,我给阿月做做心理疏导而已。”
  路白月:?
  你说什么?
  什么心理疏导?
  范意有些怀疑:“真假,没想到你还挺有人味儿。”
  叶玫说:“我还能骗你不成。”
  听完了全程的路白月:……
  他还在旁边呢。
  您是一点也不怕被拆穿哈。
  路白月欲言又止,最后默不作声地转身,拒绝成为这两个人Play的一环。
  “好吧,”范意没多计较,主动聊起了别的事情,“刚刚范临给我发了消息,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都下去吧,去广场。”
  “其他人也通知了。”
  叶玫:“好。”
  外界的天空渐渐垂成暮色,落日的余晖金黄,在世纪城旁的湖边泼下一片璀璨的波光。
  即将到来的夜晚并不昏暗。
  通明的灯火连片点起,一缕一缕的炊烟从摊位里飘出,旁边有热闹的人流,走街串巷的糖葫芦串,以及扑鼻的小吃香……
  今晚是个晴夜,湖中心映着一潭圆月。
  大屏上轮播着商业广告,白茫茫的光,在夜色里尤其显眼。
  甚至还搭着欢脱的音乐。
  “小熊牌早餐面包,营养丰富,让您健康生活每一天——”
  “小熊面包小熊面包,一口一口真美味。”
  林寄雪碰了下范意,忽然给他们指道:“看,这广告。”
  范意和其他人一块仰头。
  画面里,岁聿正摆着一脸满足的表情,伴随着音乐咬下一块面包,仿佛那是什么珍馐。
  范意:……
  他绷不住了。
  林寄雪说:“虽然他人没来,但这算精神同在?”
  范意:“我真的会笑。”
  小熊牌早餐面包代言人:云暮。
  叶玫之前就管岁聿叫过“阿Mu。”
  原来是这个“暮”。
  岁聿云暮,一元复始。
  范意捧着一杯关东煮,故意与其他人错了几步,落到最后,蹭蹭叶玫的肩。
  他没等叶玫开口,便抢先道:“等会儿放烟花的时候,你和我单独来一下。”
  叶玫:“嗯?”
  范意笑着,露出颊边浅浅的小酒窝,冲叶玫眨眨眼:
  “秘密。”


第185章 Firework 3
  “老板, 两串奶香小馒头,要烤起来的,脆一点谢谢。”
  “烤肉卷饼, 一份就好, 帮忙切两半分装, 生菜多一些。”
  “冷面……要芝士培根的,多加一份鸡蛋, 装的时候分两个包装,沙拉酱。”
  说是要在放烟花时与叶玫独处,实际两人根本不必等到那么晚,这帮我行我素的通灵者很快就各自散开, 找自己感兴趣的地方转悠去了。
  项目邀来的商家不仅摆了特色美食,周边还有打气球、捉娃娃、套圈等娱乐活动。
  范意不玩套圈。
  这些都是他以前玩剩下的,套来的东西也用不上, 因此多是在吃食上尝鲜。
  叶玫倒对这些没什么想法,全部交由范意决定。
  范意想吃就吃,想玩就玩, 他负责给钱就行。
  除了单卖的串类小吃外, 范意基本都只要一份, 让摊主帮忙切了分装,每人一半。
  一边走一边吃,半天也不会觉得饱。
  逛累了, 范意就到周边的超市里买瓶水,小口小口地喝, 冲淡嘴里的咸甜味。
  顺便找个长椅休息。
  抬头仰望今夜少云的晴空。
  月明星稀。
  叶玫坐在他身边,周边人潮涌动,两人却难得静静地独处了一会儿。
  就这样, 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干。
  随即,烟花盛放,燃向高空。
  绚烂而美丽的烟火一簇接着一簇在夜空炸响,点亮整片黑夜,四周漫起渺渺的烟雾,又被夜晚宜人的夏风吹散。
  金色,紫色,深粉色,带着斑斑点点的火星升空。
  这和两人怪谈“生日快乐”里,或电视上所看过的光景完全不同。
  怪谈之中,一切皆为阴诡,盛放的烟花是死亡的倒计时,人人小心翼翼地数着虚秒,预计着动手的时间。
  因此天空之下,是毫无光芒的村落,与更远更深的死寂。
  而现在,欢声笑语洋溢,黑夜流光溢彩,被属于人世的烟火气与热闹气氛包围,光辉璀璨的烟花,也似乎更加盛大华丽。
  “老板。”
  范意忽然叫了叶玫一声:“看我。”
  “嗯?”
  叶玫扭头,依着范意所说,看他。
  在夜幕与烟花一阵一阵的交替里,叶玫整张脸似乎都被模糊了边界,他如水般温和的眸光静静地凝视着范意,没出声,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范意拉起叶玫的手。
  冰冰凉凉,十分舒服。
  就趁着烟花灿烂之时。
  范意如变魔术般,把早就握在手里的东西,轻轻往叶玫的手心一放。
  “礼物。”范意说。
  “你之前送了我一副手套,今天,我也送你一样回礼。”
  叶玫没有表露出太多惊讶。
  从范意说要与他独处的时候起,他就猜到了对方会有小动作。
  范意本身也没想捂得太死,不然也不会提前给他预告了。
  他们难得一起看一次烟花。
  “看看。”
  等范意撤开手,叶玫才低下头。
  静静躺在他掌心中央的,是一只四四方方的小黑盒子,盒身精致漂亮,像是特制的款式。
  叶玫问:“我可以现在拆吗?”
  范意把手肘支在膝盖上,用手背托住脸,说:“拆。”
  叶玫打开。
  盒子里边是一条看上去就价格不菲的银色项链。
  右下角的金色方巾上,绣了“定制款”的字样。
  叶玫静了静,碰碰自己脖颈的位置:“……很特别的礼物。”
  他长久不肯摘下围巾,就是不肯把伤疤暴露给旁人。他讨厌咽喉一次又一次被割断的感受,即便那件事对他来说,已经是久远的记忆。
  就算围巾用久了,要换一条新的,叶玫也只会挑选最让他有安全感的黑色。
  就算沾了血,也看不出来。
  叶玫想:但是范意不一样。
  他们欢/爱/的时候,他就已经把自己完完全全地暴露给范意了。
  不论是六年前,还是现在。
  现在,范意送了他一条项链。
  一条能戴在他最私密部位的项链。
  叶玫项链攥在手里,停了片刻,下定决心动手,低头扯下自己的围巾。
  他的动作十分小心,连手指也不由自主地发颤,叶玫很新奇自己居然能像个人一样,生出这样的应激反应,随即慢吞吞地露出自己脖颈上藏着的,狰狞的伤疤。
  被沾有灵力的匕首一下一下捅出来的痕烙。
  就算时间回溯也无法抹去。
  范意主动道:“我给你戴?”
  叶玫把脸挨过去,笑着说:“麻烦了,我手有点抬不起来。”
  他问:“什么时候准备的?”
  范意说:“一个月前。”
  “虽然这家店的店长和我家有点关系,但就是加急,也要提前说好才行。”
  “原本他们前几天就通知我可以了,我想叫人给我送过来的。结果这两天事情比较多,又刚好有X市的行程,就直接来拿了。”
  到X市之后,范意全程都和他待在一块儿,应该腾不出时间去拿礼物。
  叶玫问:“当时在世纪城,你找借口说去洗手间的时候拿的?”
  范意:“嗯哼。”
  怪不得,原来那个方向根本就没有洗手间。
  项链戴好,叶玫重新缠上围巾,把东西藏进衣衫里。
  停了停,他又忍不住拨出来,挂在外面。
  范意说:“这样搭配好奇怪啊。”
  叶玫还算有点自知之明:“本来大夏天戴围巾就够奇怪了吧?”
  他说:“我老婆送我的东西,拎出来炫耀一下怎么了?”
  范意抬眼:“几个意思?”
  叶玫轻咳一声:“我定制了戒指。”
  “也是一个月前,应该和你定项链的时间大差不差。”
  确定关系的第二天早上。
  范意:……
  他微笑道:“老婆,你动作真快。”
  叶玫:“嘻嘻。”
  范意推他:“还笑!这种大事下次要和我一起商量,啊。”
  平时盘算着偷偷送礼就算了,定戒指,可是连结婚都想好了。
  叶玫蹭过来:“我要偷偷向你求婚呀。”
  “好好好,”范意说,“我愿意。”
  叶玫一停。
  “你怎么不走流程?”他撇嘴,“这就愿意了,戒指还没好呢。”
  范意眨眼:“你求完了,下次就该到我了哦。”
  叶玫扯他:“算盘珠子崩我脸上了,宝贝儿。”
  宝贝儿。
  “……”
  范意噎了噎。
  “打个商量,”他叫停,“咱正常点,以前怎么称呼对方,以后就怎么称呼。这些情趣以后免了,好吗?”
  叶玫:“不喜欢?”
  范意:“太刻意了,反而奇怪。”
  叶玫故意道:“老婆?”
  范意:“好的老婆。”
  说完,两人都笑了。
  范意弯下腰,捂住半边脸,骂了一句:“神经病啊!”
  叶玫也笑,弯着嘴角与眉眼,贴过来跟范意低语:
  “其实我还有别的惊喜……”
  他问:“想要玫瑰吗?”
  在通灵者漫长的死亡挣扎里,他们往往不知自己何夕会死。
  也许是今天,又或许是明天。
  能有短暂的幸福,便足以令人珍藏一生。
  在烟火与月色之间,两人借由活动海报的遮挡,于阴影中落下深深一吻。
  *
  另一边。
  【21:18】
  【您收到了一条新消息。】
  【“玛卡巴卡”邀请“死于勾线”加入群聊,当前群聊人数:10。】
  【“玛卡巴卡”已将群聊名修改为“花园宝宝”。】
  【“死于勾线”与本群其他人都不是好友,请注意辨别信息,谨防上当受骗。】
  死于勾线:?
  玛卡巴卡:欢迎。
  平时不用这个号:这谁?
  玛卡巴卡:零度。
  玛卡巴卡:等等。
  玛卡巴卡:我改改你们的名片。
  死于勾线(零度):这什么群?
  玛卡巴卡(云见雪):好了。
  玛卡巴卡(云见雪):如你所见。
  玛卡巴卡(云见雪):通灵者协会受害者联盟。
  死于勾线(零度):?
  平时不用这个号(岁聿):?
  平时不用这个号(岁聿):我受害?
  春和景明(心愿):?
  春和景明(心愿):其实我更关心为什么群名叫花园宝宝。
  当时明月在(路白月):怎么联盟都出来了。
  玛卡巴卡(云见雪):看看这个。
  玛卡巴卡(云见雪):论坛上新出的名单。
  玛卡巴卡(云见雪):[24年通灵者论坛公开提名投票记录.docx]
  众人不约而同地点开。
  文档标题:24年怪谈里不可轻易招惹的十大危险人物匿名投票记录。
  文档内容:重复上榜者,上榜理由同往期一致。
  TOP1:“双生花”-心愿。
  TOP2:“荼靡”-临昕橘。
  新增上榜理由:
  灵鬼体质,能够独立解决怪谈,接取委托的灵鬼。
  天生的感知力及对灵异值的操控能力远超寻常通灵者,最吸引诡物的对象,最容易遭受危险的对象。
  曾入侵通灵者协会,“极光”死亡事件重大嫌疑人,多次在怪谈中以团队核心的身份与此榜单通灵者合作,“演员”之死的幕后推手之一。
  TOP3:“疯子”-云见雪。
  TOP4:“透明人”-叶瑰。
  TOP5:“纵诡者”-岁聿。
  TOP6:“调音师”-神乐。
  TOP7:“画师”-零度。
  新增上榜理由:
  画师,通灵者协会叛逃者(以非正常方式脱离),携有大量红色高危型灵异道具。
  多次在现实动手,以不正当手段将通灵者带入怪谈,并破坏相关线索。
  如在现实中发现此人踪迹,欢迎诸位向通灵者协会举报。
  TOP8:“引渡人”-静。
  TOP9:“黑巫女”-小米。
  TOP10:“安眠曲”-夏知樱。
  余下提名者暂不展示,请至投票详情页查看。
  若对此名单抱有异议,欢迎在本帖下进行讨论,本次评选为公开无记名投票,详情页编号84102。
  “……”
  死于勾线(零度):。
  死于勾线(零度):我真的会笑。
  死于勾线(零度):许向远真是脸都不要了。
  死于勾线(零度):我被怪谈牵连的次数不过27次,认识我的人有没有十个都难说,还多次?谁提名,谁给票?
  玛卡巴卡(云见雪):所以上边列的这些事,你真干过?
  死于勾线(零度):为了自保,把通灵者协会安排来抓我的人算计进去,也算?
  阳春白雪(神乐):他们觉得算,有什么好说的。
  阳春白雪(神乐):而且前几年那期,这票型就有问题。
  阳春白雪(神乐):情况很明显了,论坛管理层已经被通灵者协会入侵。
  阳春白雪(神乐):前几天论坛的证据楼发一栋删一栋,活久见了,这论坛的管理员居然不是死人。
  当时明月在(路白月):?
  当时明月在(路白月):等等,你为什么也在这里?
  阳春白雪(神乐):?
  阳春白雪(神乐):你都在,我为什么不能在?
  阳春白雪(神乐):这榜单是真莫名其妙,什么时候撤了。破焦点位谁爱上谁上。
  春和景明(心愿):+1。
  药品售出一概不退(药师):没办法。
  药品售出一概不退(药师):榜单的更新是必然,毕竟票型本身就有组织在背后操控。
  药品售出一概不退(药师):盼着能把它撤了,还不如先盼着有人把整个论坛的管理层买通,连带着通灵者协会一块儿收购。
  (小米):我觉得可以。
  (小米):@橘子树上有甜果,他家有钱有势。
  当时明月在(路白月):?
  玛卡巴卡(云见雪):嘘。
  春和景明(心愿):是不是艾特错了(轻轻)
  药品售出一概不退(药师):……
  当时明月在(路白月):。
  药品售出一概不退(药师):他俩在忙,等他们看到消息再说吧。
  平时不用这个号(岁聿):?
  (小米):?
  阳春白雪(神乐):?
  死于勾线(零度):噢,是我大哥。
  【21:49】
  【您收到了一条新消息。】
  橘子树上有甜果(叶瑰):。
  早起的玫瑰被猫吃(临昕橘):……?
  早起的玫瑰被猫吃(临昕橘):干什么!
  药品售出一概不退(药师):我看见附近有花店给你们送了玫瑰,很大一捧,好多人围观。
  春和景明(心愿):然后你们把东西放在长椅旁边,被好几只流浪猫给抢劫了。
  玛卡巴卡(云见雪):小猫不能吃玫瑰和喷了香水的卡片呀。
  早起的玫瑰被猫吃(临昕橘):……
  早起的玫瑰被猫吃(临昕橘):…………
  早起的玫瑰被猫吃(临昕橘):我不爱听。
  早起的玫瑰被猫吃(临昕橘):撤回!


第186章 Firework 4
  24年8月16日。
  Z市零零一号密室逃脱体验馆。
  范意穿着松松垮垮的衬衣, 趿着凉拖,从二楼休息区下来。
  他手里端着一只空的陶瓷杯,嘴里叼住半片没边的吐司。解开店里的密码锁, 在外边挂上了正在营业的牌子。
  打开空调, 烧水, 调整时钟,把跑到其他地方的灵异道具放回原位……一气呵成。
  忙完准备工作, 范意坐在电脑桌前,坐着滚椅滑出老远,熄灭了桌角的白色蜡烛,点上一旁的红色蜡烛。
  开水在这时烧好, 范意起身,给自己冲了杯麦片当早餐,边搅拌边打开论坛。
  他好久没看了。
  近期通灵者的内部论坛并不太平。
  证据楼被删帖一事在前, 危险人物新榜票数的问题在后,里头吵翻了天,质疑满天。
  零度毫无铺垫, 在籍籍无名的情况下被大量投票, 空降第七, 不少通灵者察觉了其中端倪,认为数据作假,评选方夹带私货。
  有通灵者向管理员举报, 但审核方的回应简直比人机还要人机。
  无论何种质疑,他们给出的答案都是千篇一律的“票数目前并未发现问题, 且私人性质的投票不属于官方管辖范围,无法加以干涉”。
  结果论坛吵得更厉害了。
  于是不服气论坛成员新开了一栋投票楼……出来的结果却一模一样。
  他们怕得罪人,不可能关掉匿名。
  风波还在继续。
  而作为这次激烈讨论中心的正主, 榜上有名的通灵者——范意一行人在X市爽玩了整整五天。
  他们把所有知名的景点逛了一遍,又走了趟路白月的老家,包场看了电影,买了不少当地特产,才总算在昨日分道扬镳,各自返程。
  林寄雪还拉了个群,有事可以在里边联系。
  范意喝了口麦片,把页面往下划拉,点开一条提及自己的讨论帖。
  帖子标题:理性讨论,关于新榜单上那个横空杀出来的TOP2。
  帖子内容:我承认那个叫临昕橘的应该是真有实力,但这不是避雷榜单吗?他没坑过人,有上榜的必要?
  1L:这不能理性,我就没见过能独立活过第一次怪谈的灵鬼。
  2L:避雷榜单?都通灵者了,我以为这榜单是变相的慕强榜这事儿已经是大家公认的事实。
  3L:他都跟叶瑰云见雪那帮人混一起了。
  4L:临昕橘这个排位没问题,统计下来他经历的怪谈很少,但他第二则怪谈就是“海的女儿”,A+级,大家排了一下,解决怪谈的人很可能就是他,不用多说了吧?
  5L:楼上,你们都是从哪看来的资料?为什么我没听过临昕橘。
  6L:……五楼,论坛一个多月前就有帖子提到过他了,当时“海的女儿”刚刚结束,看看知情人帖子,里面多数人是在花园迷宫区域受到陌生来电的指引离开,然后怪谈就解决了,排除当时在花园迷宫的人,临昕橘正好不在其中。
  7L:五楼你真不知道?路白月死的时候他被通灵者协会悬赏,爆了一波,最近又爆了一波,懒得说,自己翻。
  8L:临昕橘上榜正常,零度才是真诡异,如果不是通灵者协会发通缉,这论坛就没几个人认识他。
  9L:在这里质疑通灵者协会,不要命啦,小心被删。
  范意退出帖子。
  他后台的私信已经爆了,账号被扒,密密麻麻的一溜未读。
  范意终于知道为什么排在榜前的通灵者要么不看消息,要么不开私信了。
  看到这一溜红点就头疼。
  他懒得点开,干脆全部屏蔽,并把个性签名改成“暂不接单”,设置拒绝私信。
  做完,范意往椅子里一窝,单手握着盛麦片的杯把,用勺子小口小口地喝——开始专心吃他的早餐。
  “临昕橘?”
  路白月听到动静,从楼上下来。
  他问:“你起这么早?不困?”
  他们昨天回来得很晚,到店时已经过了零点,考虑到第二天还要营业,众人基本没有多余的交流,就各自回屋睡了。
  叶玫把自己的房间暂时让给路白月,扭头进了范意的房间,关上门说要换一张双人床。
  诡计多端。
  路白月进屋才知道,叶玫的房间究竟有多简单。
  墙面是冷冷清清的白色,里头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些必备的生活用品——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不需要休息,也不想待在别人的房间里,路白月出屋,到顶楼数了一夜的星星。
  而现在,才早上六点半。
  范意说:“在现实就别喊我假名了,高低得被客人听见,直接叫范意就可以。”
  “行。”
  路白月走过来:“这家店不是十点才营业吗?”
  范意:“是十点。“
  ”不过蜡烛六点就要换,不然到时开门,白蜡烛遗留的气息很可能引来诡物,而且这些东西提前准备好了,到时开门也方便。”
  路白月在自己日后要待的地方转了一圈,想着多了解些,于是坐在等待区的沙发上,认真问:“那你平时点燃蜡烛之后,还会做些什么工作?”
  范意把喝空的麦片杯放下:“睡觉。”
  路白月:?
  “起来换蜡烛,吃个早餐,回去补觉,九点半再下来,准备开门。”
  范意端着杯子从路白月面前经过,拧开洗手池的龙头,水哗啦啦地冲进杯子里,很快就把瓷杯清洗干净。
  路白月:……
  他问:“那营业之后呢?”
  范意:“有客人就给他们安排好密室,带过去。盯监控,偶尔给点提。”
  “没客人就摸鱼,刷视频打游戏随便你,密室里负责吓人的诡物会自己复原机关,不用亲自打扫。”
  “我们主要业务还是诡物那边的事情,接取委托,解决怪谈。”
  他用纸杯接了杯水,在路白月对面坐下:“你情况特殊嘛,就不用去密室里扮NPC吓人了,来接委托,到时叶瑰会和你说要怎么做的。”
  “不过得等他起床,”范意把水推到路白月面前,“其实我估计他已经醒了,在赖。”
  路白月说:“你都起了,他不起?”
  范意附和:“是吧,岂有此理。”
  说完,两人都顿了一会儿。
  范意说回去补觉,却在他面前坐下,路白月直觉对方有话要讲。
  果不其然,两秒后,范意缓缓开口。
  “既然来了,”他用手指敲着桌面,说,“前段时间吃火锅时没聊完的话题,可以继续了吧?”
  路白月撇嘴,他就知道:“啊,你还记得这茬。”
  范意:“快讲,讲完我上楼睡觉去了。”
  路白月:……
  说得他跟个工具人似的。
  “我要怀疑你是特地早起,过来钓我的了,”他破罐破摔道,“真难过,这些都是我潜伏很久才得知的信息,全便宜你了。”
  范意提醒他:“可你还欠着我人情。”
  “杨昼,你想要一把能够刺穿通灵者协会的利剑,对吧?”
  “但你从没问过我们的意愿,包括之前把我带进A级怪谈的事,你其实不能确定我可以活,因为在我之前,你害死了不少灵鬼。”
  他说:“路白月,不是你有冤屈,你有苦衷,被你对不起的人受过的伤害,就可以消弭。”
  路白月垂眸。
  他盯着杯中微荡的涟漪,小小地蹙了下眉,似乎并不认可范意的说法:
  “可是橘子,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我很自私,我做的事情我自己心里清楚,一切只是为了自己。”
  “身为通灵者,道德感太高可不是一件好事,会成为被利用的枷锁。”
  “我清楚,”范意说,“当然,我也不可能替别人计较。”
  “但我也是受害者,我替我自己讨公道,理所应当吧?”
  “是,”路白月无法反驳,轻轻道,“那就继续好了,之前我们讲到哪里了?”
  范意:“女巫。”
  “最初的怪谈源于女巫狩猎,是万千无辜者的怨念集合体。”
  路白月想起来了:“哦,对。”
  他接着范意的话继续:“那个时候,黑暗、落后,人人自危,所有可能被打上女巫标签的人,惶惶不可终日。”
  “恐惧迫使着她们去发掘,想去寻找得到能够拯救的办法……因此,有人听闻了女巫的传说,找到了真正的女巫。”
  “她祈祷一个能够阻止这场狩猎的人出现,请求所有不得安息的灵魂阖上双眼,希望烈火能够焚尽贪婪者的罪恶。”
  “她许下了愿望。”
  许愿。
  这是一个寄托着美好的词汇。
  可是天上从来都不会掉下馅饼。
  你得到的越多,要支付的代价也就越多。
  “真正的女巫接受了她的愿望。”
  “她并不了解人类,也不明白人类的想法,不知道蕴藏在人类身体里的意识能量——名为恶意的想法,以及怨恨,憎恶,铭心刻骨的情感有那么多,庞大到她无法承担。”
  “她接受,只是在完成她作为诡物的本能职责,仅此而已。”
  “所以,当她被过量的绝望吞没时,事情已经无法转圜。”
  “这样残酷的恶意、如此浓烈的悲鸣、极端负面的情绪将女巫死死抓住,侵蚀了她,女巫最终连带着向她许下愿望的人一起,共同坠入无边黑暗。”
  范意猜到了结果:“……许愿者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以怪谈的方式呈现。”
  最初的怪谈,女巫狩猎。
  绝望爆发,那些以私欲散播谣言,无根据戕害他人者,通通被牵连进入怪谈,然后一个一个在现实里死于意外。
  在怪谈里,不是“他们”狩猎女巫——而是女巫,狩猎“他们”。
  被活活烧死的痛苦,最终都会落到他们自己身上。
  “黑色的女巫在四处游荡,寻找着被憎恨的猎物。逃跑吧,在憎恨的数值清零之前,逃脱女巫的掌心。”
  路白月说:“这是怪谈‘女巫狩猎’的唯一规则。”
  “它没有结束的期限,也没有固定的开放时间,‘女巫狩猎’持续地存在着,不停地把人拉入其中。”
  “从此诡物觉醒,污染开始滋生,不少类似于女巫狩猎的意识空间出现,以人类编纂出来的故事为蓝本,被命名为怪谈。”
  “现实里的女巫狩猎结束,但怪谈里的狩猎,将永无止境。”
  说到这里,路白月并不觉得渴,却还是喝了一口摆在面前的水。
  他继续道:“而通灵者协会,就是在那时兴起的一个民间组织。”
  “说来讽刺——带头建立协会的人,是个灵鬼。”
  一个从小就能够通灵,知道这世界的秘密,在怪谈出现后,第一时间察觉不对的灵鬼。
  那时灵鬼的生存环境还没有现在这样恶劣。
  “正因如此,现在的通灵者协会才会囚禁灵鬼,不给灵鬼在怪谈里成长的机会,因为他们比谁都清楚,一旦让灵鬼捱过新手期,他们就会变得极其恐怖。”
  路白月嘲讽道:“就像你一样,被盯上,即使你什么都没有做。”
  “最终,这场大规模的怪谈爆发,以协会的建立者与几名灵鬼牺牲自己,投身成为与女巫同样的诡物,共同布下死局,将作为‘女巫狩猎’核心的两名女巫封印作结。”
  两名女巫。
  接受愿望的女巫,与祈求结束的许愿者。
  “通灵者协会也因此被搬上台面,成为不少地区的官方组织。”
  他说:“谢桐所说的最后一道防线,大概就是‘女巫狩猎’。它到目前依然存在着,被封印在通灵者协会总部。”
  “从诞生到现在,包括那几名解决怪谈的灵鬼,进入过‘女巫狩猎’的人不计其数,而存活数是——”
  “零。”


第187章 Firework 5
  早上八点, 范意结束了与路白月的谈话。
  关于最初的怪谈,范意已经大致清楚,这些记载在通灵者协会的内部, 为隐藏怪谈的存在而被封锁。
  而通灵者协会更深层的部分, 指望被通灵者协会防备监视的路白月, 不如指望陈零。
  他从柜子里找出一本员工手册,丢给路白月:“这个要全文背诵。”
  路白月接住, 翻开:“什么东西。”
  【您好,欢迎您作为活人员工入职本通灵古店。请熟记并遵守以下规则。如您因违反规则而遭遇生命危险,本店概不负责。】
  路白月:……
  他问:“给活人员工的规则,我吗?”
  范意挥手, 没有理他,右拐上楼补觉。
  论坛上的争吵,通灵者协会的悬赏以及新出的榜单……这些潜藏在阴影中的事情似乎并不能影响到他的现实。
  这才是他们这类人的常态。
  怪谈与现实分离, 无论在通灵者的世界如何翻云覆雨,现实也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范意边上楼, 边数台阶。
  “……9, 10, 11,12。”
  很好,今天没有出现第十三级阶梯。
  范意吐出一口气, 伸了个懒腰,在回屋前, 拉开了走廊尽头的窗帘。
  在窗外初升的朝阳里,生活重新步入正轨。
  *
  九月中旬。
  时间走得很快,不过眨眼, 炎炎的夏季便将过去,秋里却还带着当时酷暑的余温。
  近期难得没有什么新的乱子出现,店里的日常有条不紊,委托也在正常进行。白天招待活人,晚上应付诡物,两班轮替,一人一月。
  路白月也适应得很快。最近,常被他们抓出去帮忙解决委托。
  都是些D级或C级怪谈,没有什么难度。
  仿佛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继续。
  至于通灵者协会那边——
  据群内的可靠消息而言,那份受害者名单的事情实在压不下来,再挖下去,只会暴露更多见不得人的事儿。为避免这种情况出现,于是他们内部做了一次表面上的“大清洗”,打算推几个替罪羊到外头受罚,以作交代。
  显然不能服众。
  但论坛的风波却已经渐渐平息。
  换句话讲,通灵者们的新鲜感只是一时,除了当事人之外,很多人都已经对这个话题感到麻木。
  零度的票数一直居高不下,甚至有好几回爬上了前五的位置。多次重新投票无果后,论坛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把零度当作“名不副实的第七位”。
  为此,陈零在群里发了个微笑的表情包。
  南晓雨关掉前台的电脑。
  晚上十点,密室逃脱停止营业。
  范意端着面从二楼下来,说道:“接班?”
  面应该是刚煮的,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南晓雨说了句:“接班。”
  她扭头:“挺香,深夜放毒,可以。”
  范意:“不是故意的,这我晚饭。”
  南晓雨看了眼时间:“这个点?”
  范意:“想去弄晚饭的时候又遇上‘鬼来电’了,不好点外卖,也没来得及做。”
  “所以就和夜宵一块吃了。”
  【员工守则第二十一条。】
  【请警惕任何在晚上七点到八点之间打来的电话,不论对方是你的朋友、家人、或者老板,尤其是在对方想方设法引你离开房间时。】
  “好吧。”
  南晓雨从位置上起来,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坐在空调底下。
  “最近晚上来我们店里的诡物有些多,听说附近社区还有人失踪,可能又出事了,你注意一些。”
  暴雨滂沱。
  范意把红色蜡烛熄掉,换上燃烧的白色蜡烛,打开接待诡物的后门通道。
  他说:“这几天附近城市有台风登陆。”
  “少出远门。”
  “嗯,”南晓雨坐在沙发上,“昨天有个去B市的委托,我给拒了。”
  “天气不好。”
  “好大的雨。”
  南晓雨的手机里正随机播着小视频。
  “近期,我市各地已发生二十余起神秘失踪事件,受害者多数为……”
  下一秒,视频被封,自动跳到下一条视频。
  南晓雨低头,把视频划回去,瞥了眼标题。
  “Z市快讯”。
  “我上去了,”南晓雨关掉手机,“这个月的晚上就交给你了。”
  “晚安。”
  送走南晓雨,范意低头吃面。
  他还没吃上两口,后门的悬挂的风铃就悠悠晃响。
  一缕阴风刮进古店,白蜡烛火光跳跃,范意手腕一顿,抬了下眼,顺手把一张单子拍到前台,说:“来了先签。”
  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面。
  “临昕橘,是我。”诡物出声。
  来者在访客单上印下一道黑色的手印,污染蔓延了整张纸面,染成漆黑。
  接着,诡物脱下自己用于隐匿身形的,湿漉漉的斗篷。露出它藏于其中的矮小的身躯,以及那张属于阿时的阴森的脸。
  陌生来电。
  自从Cold Cemetery坍塌后,他就和白粥一起回到了现实。
  阿时的能力并不算强,Cold Cemetery是诡物生活的地方,他可以肆意使用能力,但在现实里,他并没有死亡预言那样可以稳定存在的身体。
  因此平时只能寄居在手机之中,借由来电才能四处移动。
  现在,他不仅在现实里显了形体,还费力找到了通灵古店——这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知道是你,”范意说,“进来前就感受到你的气味了。”
  阿时:“是吗?但我用道具遮住了气息。”
  范意:“我是灵鬼。”
  “挡住也不是完全屏蔽,混在空气里,太好分辨了。”
  也是。
  阿时不和他纠结这些:“好吧,我这次来,是想找你帮我个忙。”
  “走流程,”范意咬断嘴里的面,抬头,“先填好单子,把事情说清楚,是委托店里还是委托我,店里的话我得找我们老板来谈报酬,然后排队。”
  阿时把手搭在前台:“找店里——不能加急吗?”
  范意懒懒道:“加急要多一份报酬,我觉得你支付不起。”
  阿时:……
  你当初在Cold Cemetery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不过,”范意放下筷子,“如果是特别紧急的事情,倒可以另谈。”
  阿时:“十万火急。”
  “说说看吧,”范意从位置上起来,把阿时请到休息区,“你的委托,和怪谈有关?”
  “对,”阿时的身形并不稳定,在空气里若隐若现,“我希望你能帮我解决一则怪谈。”
  他从斗篷里找出一部手机,轻而易举地破开密码,调出一篇公众号上的新闻稿子。
  【近期,我市各地已发生多起人口失踪事件,失踪者多为年轻男女,目前警方正在调查中,在此提醒,请广大市民出行时注意安全……】
  发布这条消息的是一个民间媒体,粉丝数少得可怜,阅读量也寥寥无几。
  “很正常的内容。”
  范意看了一遍,简单评价道:“最近社区里也在提醒这件事,隔壁店铺有个在做前台的小姑娘不见了,警方和家人已经找了好几天。”
  他话音刚落,手机上的新闻信息就秒变成了感叹号,显示该内容已因违反社区良俗而被屏蔽。
  阿时咬咬牙:“动作真快。”
  范意心想:通灵者协会。
  任何传言都不会是空穴来风,何况纸包不住火,消息封锁的速度如此之快,极有可能是官方下场,而他们要掩盖的,只会是怪谈。
  “你为什么来找我?”
  范意退出新闻画面,划拉了一下屏幕。
  他的目光在角落一款粉红色的软件上稍作停留,慢慢道:
  “连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媒体都没能避免,说明通灵者协会多半已经注意到了这件事,他们自然会派人去解决。”
  “完全不用多此一举,只要等待就好了。”
  阿时反问:“要是他们能做到,我还会来找你吗?”
  “实际人口失踪的事件不止发生在Z市,M市和X市甚至A市也有,这还只是我看到的,已经持续半个多月了。”
  “从一天一个,再到一天两三个,现在,那诡物还在快速成长。”
  范意平静道:“C级怪谈。”
  阿时愣住:“什么?”
  “我说它是C级怪谈。”
  范意说:“你这部手机上有附有诡物剩余的气息。”
  “它很微弱,几乎没有,比地缚灵还要最多只有F级,不足以构成怪谈。”
  “如你所言,就算它把自己的力量分去了各处,变成微渺的零星一点,但这样的力量汇聚起来,最多最多,只能到达C级。”
  阿时:“那能代表什么?”
  范意缓声道:“失踪的人不少吧,通灵者协会把消息压得那么死,却还是拦不住风声。”
  “可他们只是失踪,没有其他消息传来。”
  阿时明白了范意的意思,蹙紧眉头。
  “Dating Sim,”范意念出粉色软件的名字,“恋爱模拟游戏。”
  “第一起不明原因的失踪来自于半个月前。而现在,那个人还没有找到。”
  “也就是说,从那个时候开始,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一个人在这则怪谈中死去。”
  “他们都还活着。”
  “活着,”阿时说,“所以呢?”
  “这单无特殊情况,我不能给你加急,”范意说,“它的情况不算特别危险,而且,预计将会是一次十分漫长的旅程。”
  “……”
  阿时说:“如果我说,受害者是你的熟人呢?”
  范意一静,看着阿时。
  阿时说:“我从Cold Cemetery出来后,就寄生在沐山的手机里恢复力量。
  “前几天,他和他女朋友打电话的时候,那边突然断了线。”
  “被Dating Sim劫走。”
  他说:“你不知道吧,为了找到自己的女友,沐山也进去了。”
  “就在五天前。”
  “或许你真的不知道。”


第188章 Dating Sim 1
  “事情就是这样。”
  零零一号密室逃脱体验馆, 二楼会议室。范意把一份才拟好的委托书推到众人面前,封面标题黑体加粗,写着“恋爱模拟游戏”。
  “这是三天前的单子。”
  范意说:“委托人是诡物陌生来电, 我们在Cold Cemetery见过的那个小孩。”
  “我记得它。”
  南晓雨简单翻阅了两页:“它希望我们能在这则怪谈里救一个人?”
  “是也不是, ”范意说, “要单独把一个人带出怪谈,总比自己出去或解决难。”
  “所以目的还是解决。”
  最简单直接的办法。
  路白月拿起委托书, 往后看:“我记得受害者是你朋友?”
  叫张慕川,他见过,在Cold Cemetery里。
  虽然他当时是用分身去的,并不算正式见面。
  “我还以为你会直接加急, 独自解决呢。”
  “那也得等你们回来征询意见才行。”
  范意说:“接单后我简单调查了一下这则怪谈的大致内容——但这是一个新生的怪谈,相关诡物也并未记录在图鉴中。信息太少,范围太广, 不确定性也有点多。”
  “仅有的一部分信息源,还是陌生来电提供的。”
  无尽夏问:“通灵者协会呢,也没消息?”
  “那边我让零度帮忙打听了一下。”
  “他们十天前就派人进去了, 后面陆陆续续又派了四五个人, 连高级成员都上了, 现在还没有一个人出来,也没有死讯。”
  范意从路白月手里抽回委托书,翻到资料页展开:“这个期限很有可能还会继续往后延伸。”
  “现在最早失踪的人, 已经整整二十天没有音讯了。”
  “嗯,”无尽夏拿笔, 在中间的单子上画圈,“按照怪谈和现实的时间流速比来看,那个人至少在怪谈里待了四个来月。”
  “和其他怪谈相比, 这个时间的确过长了。”
  叶玫沉思片刻,看向范意:“这单可能有点问题,你想接?”
  “接,”范意说,“我已经联系不上张慕川了。”
  发的消息石沉大海。
  阿时没有必要骗他,怪谈里什么情况,只有自己进去了才能知道。
  这一趟,他要走。
  “那行,签了。”
  叶玫甩了两下笔,在委托单上落下了“通灵古店”的字迹。
  然后,盖章。
  红色的章落在白色的纸面上,分外鲜艳,浓得像血。
  范意停了下,仔细看了一看:“老板,你是不是盖错章了?”
  这是代表着整个店的契约章,和个人用来接委托的不同,平时根本不会拿出来用。
  盖下这个章,意味着店里所有成员身上都会生成等效的契约。
  “没盖错。”
  叶玫理理委托书:“你自己也清楚吧?”
  “仅仅C级的程度,你不会等到我们都在的时候,单拎出来一起说,和我一个人讲就够了嘛。”
  路白月瞥他,又收回视线。
  啧。
  叶玫假装没有注意,他回视范意:“除非你直觉不对,做好了自己也有可能无法出来的……觉悟。”
  无尽夏点头:“确实啊,你找我们开会的时候,我还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范意舔了舔唇,有点无奈:“所以,你就把整个店的章盖了,让大家都陪着我进去?”
  叶玫:“嗯哼。”
  范意环视一圈:“这一看就是个非常拖沓的怪谈,我们都走了,万一时间拖得太久,这期间营业的事谁管?”
  叶玫:“我自有办法。”
  范意看向其他人:“那你们呢?”
  南晓雨:“我没意见,正好最近上班上得丧失了调药灵感,走一趟怪谈看看。”
  “我随便啊,”无尽夏说,“什么怪谈能伤我?”
  “……”
  路白月感受到其他人的目光,莫名道:“看我干什么,我工具人。”
  很好,看来他已经接受这个事实了。
  果然上班是最好的“良药”。
  “哎,”范意说,“那我通知一下陌生来电,大概下午进怪谈,我打开游戏给大家看一下,进去前做做准备工作。”
  他打开阿时交给他的手机——这东西还是张慕川进怪谈时留下的,属于陈梦珂。
  随后范意点进右下角的粉红色软件,并连上投影仪,选择投屏。
  “Dating Sim!!”
  粉红色的LOGO在屏幕中间弹跳。
  “这就是诡物把人带入怪谈的途径,一款恋爱模拟游戏。”范意说。
  “我搜过了,应用市场和游戏商店都没有这个软件,网上找不到任何的相关讨论,多半是被诡物选中的人才能获得下载链接,而选择下载并打开的人,都已经被拉入怪谈。”
  “到时我们直接用梦珂的软件进去。”
  张慕川就是这样做的。
  游戏的开屏是一片充满温馨气息的、粉红色的房间,鲜花在画面的四角,两道黑色的人影各立于屏幕左右侧,会随手机画面的旋转而微微移动。
  游戏不用登录,没有账号选项。范意直接进去,一阵白屏过后,屏幕变黑,中央弹出一条半透明的粉色对话框。
  【记忆插槽读取中……】
  【未检测到诸位的游戏记忆,是否建立新的存档?】
  “诸位”的游戏记忆。
  这是陈梦珂的手机,游戏里却没有她的存档记录。
  范意和其他人交换了一下视线,见众人点头,果断地按下了“是”。
  【已建立新存档。】
  【已根据诸位的性别与情感状态匹配游戏模式——Love Apartment。】
  【请为你的角色取一个名字吧!】
  【玩家1:】
  【玩家2:】
  【玩家3:】
  【玩家4:】
  【玩家5:】
  范意戳了几下,发现他只能选中一个命名对话框,选中之后,其他的框自动变黑,无法输入。
  看来,一个人只能固定一个玩家的身份。
  他懒得取太麻烦的名字,反正也不是真的要玩游戏,于是随便敲了个——
  *
  【玩家1:小A】
  【玩家2:小B】
  【玩家3:小C】
  【玩家4:小D】
  【玩家5:小E】
  “确定键”迟迟没有按下去,一直等到下午,陈零拎着行李到了Z市,打电话嘟哝叶玫是事儿精;同时,陌生来电姗姗来迟。
  阿时到会议室,看着屏幕上整齐划一的诡异昵称,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范意接单之后,他等了足足三天。一接到消息,便尽可能快地赶来了,要是再迟一些,他会连形体都无法维持。
  阿时问道:“你们要一定取这么草率的名字吗?到时进了怪谈,谁分得清谁?”
  “取都取了,”范意说,“我们自己知道是谁就好,又不能撤回。”
  “好吧,”阿时也不想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多费功夫,“我相信你们的能力。”
  他简单道:“进去之前,我想办法会寄居在你们的手机里。虽然离了Cold Cemetery,我能起到的作用很小,但最基本的提醒死亡还是可以做到的。”
  死前十分钟的声音。
  范意:“行,我们马上出发,现在就可以附身。”
  “话说,手机能带进怪谈里?”无尽夏问,“沐山他女友的手机不是留在现实了吗?”
  不然也没有途径供他们进入其中。
  “应该是可以的,”阿时说,“她的手机留在现实,是因为手机本身就是Dating Sim的载体。”
  “沐山的手机我就没有找到,大概率被他带进去了,所以你们用这部手机作为载体的时候,身上带着自己的手机就行。”
  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但这只是我的推测,真实情况还不能确定。”
  “我并不了解这则怪谈,只能根据其他人的情况来作出可能性较大的猜想。因此,如果我能够跟进去的话,会尽可能地主动联系你们。”
  “也希望你们做好我跟不进去的准备。”
  无尽夏:“行。”
  反正他作为A级诡物,也不指望陌生来电能帮到他什么。
  空气里静了片刻。
  “所以大家还有其他问题吗?”
  叶玫主动开口,最后再问了一遍:“如果没有了的话,我就按确定了。”
  话是这么说,实际上叶玫只看着范意,似乎在等他说话。
  别人的意见并不重要。
  真能装啊。
  路白月实在看不下去,懒懒抬手道:“你按。”
  他替另外两人回答道:“都准备好了。”
  范意也说:“进去吧。”
  于是阿时的身躯缓缓变成透明,悄悄附在了他们其中一人的手机上,叶玫选择确定,游戏屏幕上弹出一行冒着粉色泡泡的大字。
  【取名成功!亲爱的小A、小B、小C、小D、小E~恭喜你们满足入住条件,成为本市的正式居民!】
  【欢迎各位来到恋爱都市!】
  *
  【背景介绍。】
  【恋爱都市,顾名思义,这是一座充满恋爱氛围的城市。在这里,爱情即是王道!只要您和您的对象相互恩爱,便可以在此享有无忧无虑的美好生活~】
  【不必担心任何生存问题,住在这里,我们将会为您提供最优渥的生活条件,免费的高档餐品,肆意畅玩的游乐设施,和谐的邻居,理想的对象。】
  【你想要的,这里都有!】
  【在这里,你可以尽情实现梦想,在这里,你将步入幸福的殿堂。】
  【在这里,邂逅真正意义上的心想事成!】
  【今天,让我们欢迎来到恋爱都市的八位新成员!】
  【请新入住恋爱公寓的大家在登记表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哦~】
  【你的名字是?】
  靠在沙发角休憩的青年无意识地蹙了蹙眉。
  耳边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吵,一阵接一阵地耳鸣,大脑就像是被什么撞过一般,从内里发着不知来由的钝痛。
  旁边有人推了推他,小声说:“喂,到你了。”
  青年艰难地睁开眼,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似乎还没回神。
  在他的面前,笑容灿烂的接待员微微躬身,将一份印好的签约文件递了过来,说:“先生,请在这里签名。”
  签名?
  他恍恍惚惚地拿起笔,觉得有哪里不对,要落下字迹的手停在半空。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似乎是想回应他的疑问,他的脑海里,有一段话自然浮现。
  【恋爱都市,是这个世界上万千人都在追求的,理想中的乌托邦。】
  【没有纷争,没有苦难,不必工作,也不必为了生存而苦苦发愁,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而想要拥有这一切,只要恋爱就可以了。】
  【历经千辛万苦,你终于拿到了在这座城市落户的资格。】
  【你在等待签约。】
  【签下它,你就能成为这座城市的一员。】
  ……像是强硬灌输的东西。
  接待员见青年半天没有动作,疑惑道:“先生?”
  她的声音极有诱惑力,仿佛有别的声音在耳边低语。
  【签约、签约、签约。】
  “……”
  青年的神情茫然了一瞬,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拿着笔,在单子上亲手签下——
  【小B。】
  ……这是他的名字?
  ……好像是。
  对,他就叫小B。
  在起身之前,青年多留了个心,往上边瞥了一眼。
  在他之前,还有和他类似的【小C】、【小D】和【小E】三个名字。
  这是什么取名方式……
  他无端想。
  好奇怪。


第189章 Dating Sim 2
  【你的房间是:502。】
  【房间是三室一厅的六人间, 除你之外,还有两名成员在住哦,如有更换房间的需求, 请联系一楼大堂管理处。】
  【相信恋爱后, 你们的房间也会陆陆续续搬进新室友哒, 希望各位相处愉快哦~】
  【另外,请入住者在一个月之内找到自己的心仪的对象, 不然会被取消生活资格,驱逐离开本市!】
  【当然当然,你也不必过于担心缘分问题!我们这里经常会举办单身派对,促进大家的健康交流, 平时还有专门的工作人员来为单身人士介绍相亲!】
  【都市那么大,总能遇上与你兴趣相投的对象,对吧?】
  小B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着的行李箱。
  应该是他自己的吧?
  据说是这样。
  小B头昏脑涨地思考着。
  好奇怪……进入恋爱都市以后, 关于他自己的,很多过去的事情似乎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就算拼命去回想来由,触碰到的记忆也给他一种不真实的虚假感。
  很快又被某些没有来头的情绪替代, 变成好像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幸福与满足, 将他填满。
  有个声音在他脑中不断循环着, 说:
  【事情就是这样,不要怀疑。】
  【不要怀疑。】
  【恋爱、恋爱、恋爱。】
  【小B、小B、小B……】
  他感觉喉咙里堵堵的,话语卡在那里, 怎么也发不出想说的音节。
  最终,吐出了四个字:
  “我是小B……”
  小B在原地缓了一会儿, 找了个角落,简单检查了下行李箱内的东西。
  箱子很轻,行李实在不多。
  一些换洗的衣物, 一些必备的生活用品,还有一些没什么用的小饰品,看着就没有兴趣。
  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
  就和他之前的生活一样,单调无味。
  之前的生活?
  他的意识又恍然了一阵。
  【不要想。】
  【过去不重要。】
  【不重要、不重要、不重要。】
  【你是小B,是恋爱都市的一员。】
  【往前走……】
  等小B从愣神之中清醒,便发觉,已经站在了502号房间的门前。
  他记得自己是坐电梯上来的。
  管理人员给了他钥匙。
  但出于礼貌,在开门之前,小B还是先敲了敲门:“有人吗?”
  “进。”
  里边传出一声回答。
  “门没有锁。”
  小B打开门。
  这栋公寓是两梯两户的设计,一套足有三百来平,宽敞大气,配置完善,装修也富有格调,里头喷着好闻的香薰,有水果的香气。
  仿佛能涤净心中所有的杂音。
  如薄幕般挡在脑中的朦胧感瞬间散去,小B茫然的目光立刻变得清明,彻底醒了过来。
  对。
  他是小B。
  对这座城市的大名早有耳闻,为此在外界奋斗半生,终于在今天,得来了落户恋爱都市——这座理想城邦的机会。
  今天,他将要认识两位新的室友。
  客厅里,坐在沙发上喝橙汁的青年正在玩大屏游戏,见他拉着行李箱进来,放下了手里的游戏柄,扭头问他:“新室友?”
  “是。”
  他非常自然地扬起唇角,展开一张自以为友好的,天衣无缝的笑脸:“我是小B。”
  “小B。”
  “挺巧,”对方喝空了橙汁,晃晃杯里的冰块,放桌上搁着等化,“我的名字也是‘小’字开头,我叫小C。”
  小B在登记表上见过这个人,就登记在他的前面不远,也许和他一样,才来不久。
  他问:“你选好房间了吗?哪个是空的?我放一下行李。”
  “随便挑,”小C说,“我和小E都没搬呢。”
  他补充道:“小E是我们另一个室友,早上来的,到楼底买东西去了。”
  “嗯?”
  “我还以为你们已经选好了,”小B走到沙发边缘,礼貌性客气了一下,“你们先到,应该先挑。”
  “不用。”
  小C说:“三个房间长得一样,我住哪间都无所谓。”
  他拨动手柄,重启刚刚输掉的单机游戏:“都是大床房,双人间,步入式衣帽间,自带阳台,连阳台上空中花园的布置都大差不差。”
  “唯一不一样的地方只有位置。有的朝东,有的朝西。”
  他说:“总之,在不同的房间里,可以通过不同的角度,观测到这座城市的三副模样。”
  小B说:“是街景?”
  小C:“你也可以自己过去看看。”
  他平静开口:“实在话,这里的景色很漂亮,体验也很奇特。”
  小B推开离客厅最近的一个房间。
  他听见小C在他背后继续说:
  “漂亮到让我觉得……”
  “疯狂。”
  *
  小B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东西,公寓里连床单被褥都是新的,已经晒过并理好,他简单地布置了一下自己的房间,出来,小C还在玩游戏。
  他无事可做,干脆走到小C身边,问:“打双人模式吗?”
  小C腾了个位置给他。
  两人就这样打了一个下午。
  小C也不嫌累,他拆了好几袋零食在桌上,角色被淘汰了,才会简单吃两口。
  小E是早上出去的,到傍晚才提着晚饭回来。
  他打开门,顺道上了锁,见二人在打游戏,开口道:“劳驾,腾个位置?”
  小C直接退掉打到一半的游戏,把茶几上的零食推到一边。
  小E知道下午会有新室友的事情,特地带了三份面,搁到桌上。
  他笑道:“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就随便选了。”
  “如果不爱吃的话,就自己到街上看看,点外卖也行。”
  打包回来的面是三鲜的。
  金灿灿的汤里,浮着鱼、虾和贝,闻着很香。
  小E把面一个个端出来,随即转向小B,冲着他笑:“现在才见上面,你就是我们这儿最后一位室友吧?之后多多关照?”
  小B停了停,说:“……多多关照。”
  小C盘腿坐在地毯上,把面拆开:“这是商街那边拿的?”
  “对,”小E说,“东西都是免费供应,随便挑选。”
  “我看这家店排队的人多,估计比较好吃吧。”
  不好吃也没关系。
  反正这里是恋爱都市,可以慢慢找到合自己心意的口味。
  小C:“哦。”
  他也没挑,拿了一份走,用筷子在面里搅了两下:“谢了啊。”
  “都是室友,谢什么呀?”
  小E用拇指点点门口,笑意盈盈:
  “今晚我们社区水景那边还有派对举办,吃过晚饭,要不要去底下瞧瞧?”
  “单身派对?”小B问。
  “不是哦,”小E说,“只是普通的派对,情侣也可以参加。”
  “要在来到这里的第一天体验狂欢吗?”
  小C抬起脑袋,问:“什么时候开始?”
  小E把宣传单递给两人:“今晚7点整,派对有水果甜点和酒水供应,还有花式表演和活动,所有恋爱公寓的住户都可以过去。”
  “据说要举办整整一夜,通宵快乐。”
  “是吗?”
  小C放下他吃了一半的面条,起身:“那现在大概已经开始预热了。”
  他拉开客厅的遮光窗帘,窗外流光溢彩的夜色顷刻溢了进来。
  小C推开落地窗,走到阳台上,往楼下水景的那边看去。
  灯火通明,欢歌笑语。
  园林中心的奢石水景附近已聚满了人。
  他们挥舞着荧光棒,音箱里播着跳脱的曲子,开了窗之后,远远就能听见。
  假山叠瀑,亭台小径,树枝上挂满了漂亮的灯串,这些明灭在小C的眼底。
  片刻后,小C说:“我不去了。”
  “你们想去就去吧。”
  小B问:“怎么?”
  小C回答:“没什么,我比较怕麻烦,懒得下去而已。”
  “反正在这里也能看到。”
  他似乎话里有话,小B犹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多问。
  小E耸肩道:“看到和亲自参与,还是不太一样吧?”
  小C:“嗯,但我不喜欢参与。”
  “好吧,”小E问,“要给你带些什么回来吗?”
  小C:“不用。”
  “我想要的,我自己会去弄来。”
  小E笑了一下:“哎,我们这儿不是恋爱都市吗,做什么都要和对象一起呀,虽然现在还没找着人,但太独可不好。”
  “……”
  小C侧过头。
  他停了片刻,手指在阳台边缘不断摩挲着,最终还是决定开口:“莫非你们没有听到吗?”
  小B:“听到什么?”
  “死亡的声音,”小C说,“狂欢者在此歌唱,唱着隐藏在欢乐里的悼歌,正在赴往一场名为‘被遗忘’的死亡。”
  ……这什么。
  听到这样的话,小B也停住了,他用怀疑的眼神打量了小C片刻,在原地静静感受了一会儿。
  可惜,他什么也没有听见。
  “算了,”小C闭了闭眼,“就当是我敏感吧。”
  “我没有根据,是我在胡思乱想。”
  即使小C这么说了。
  不知为何,小B不是很想忽视小C的判断。
  似乎有个声音在灵魂深处叫嚣着:相信他。
  相信他!
  “那我也不去了。”
  小B本身就对派对没有多少兴趣,现在更是索然无味。
  他扭头问,“小E你呢?”
  小E微笑地看着他们二人。
  他没有表露任何态度,是相信或是不相信,直接顺着小C的话,反问他:“这样不好吗?”
  “被遗忘是每个人最终的归宿。”
  小C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
  小E说:“在这世间千万个名字里,能够真正永垂不朽的名字,很少。”
  “既然生命早晚要走到尽头,为何不寻求这一时的欢愉呢?”
  小C搭着阳台扶手,问:“你在劝我吗?”
  小E笑道:“哪有的事,我只是发表一下我的看法而已。”
  “你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
  “毕竟以后是室友,我还是很希望能和你们和谐相处的。”
  说完,时间也差不多了,小E挥挥手,再次离开。
  他带回来的那碗面还没有吃。
  小B在原地停了一会儿,扭头问:“他是不是不高兴了?”
  “笑容太假了。”
  “我看没有,”小C回过身去,缓声道,“而且,你的笑也很假。”
  小B拍拍自己的脸:“有吗?我感觉我有时候挺真诚的。”
  他边说边弯下腰,要拿自己的那一份面。
  反正小E都把吃的带回来了,他也省得多跑一趟。
  小B顺手一摸。
  两种不同的温度贴在他的手心,他才发现,其中有一份面,已经凉掉了。
  在最底下。
  而另外一份摆在上头的,和小C那份吃了一半的面,都还热乎着。
  小B的心中蓦地生出怪异。
  为什么小E同时带回来的食物,温度的差别会这样大?
  某种违和的疑惑感再度卷土重来,慢慢攀上了他的胸膛,小B皱起眉思索,似乎很快就能够抓住那一线灵光。
  “叩叩叩”。
  被门口的敲门声打断。
  “您好,有人在家吗?”
  小B一个激灵。
  方才怪异的感受迅速如烟般散去,仿佛从未存在。
  他愣了下神,不知自己今天是怎么了,而等他心绪回笼的时候,小C已经先他一步走到门口,拉开了门。
  ——小E出门时把家门锁了。
  门外站着的,是个长相清秀漂亮的女人。
  她穿着社区的工作服装,手里还抱着一沓单子,见小C开了门,微笑着开口:“您好,我是恋爱公寓的工作人员。”
  小C问:“有什么事?”
  工作人员递来三张单子:“是这样的。”
  “我们是来通知您的,您看一下,因为您和您的室友都是本公寓今天刚签的新住户。我们这边明天上午十点会有个关于社区规则的科普讲座,不止是社区,也事关您在恋爱都市的生活,请您通知一下其他室友,务必准时参与。”
  小C接过单子,扫了眼,问道:“如果临时有急事,无法参与呢?”
  工作人员脸上的笑容不减:“这个您不用担心,最近我们每天都会举办这个活动的。因为我们的房源还有很多,每天都有新的成员,加入我们的大家庭。”
  “如果您实在不想参加,恋爱都市将不会为您提供任何规则外的庇护,您的一切行为造成的后果,全部由您自己承担。”
  “所以还是了解一下比较好。”
  “……”
  有声音在小C的脑海中响起,扎根于意识深处,不断地,催促着他。
  【参加、接受、参加、接受……】
  小C张开口。
  【参加参加参加参加参加参加参】
  【答应答应答应答应答应答应……】
  “我知道了。”
  小C接过单子:“我们会去的。”


第190章 Dating Sim 3
  “所以, 你就这么替我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小E就收到了小C递给他的讲座宣传单。
  他昨天一夜未归,在派对那边通宵了整个晚上, 直到今早六点才回到房间, 还没躺够三个小时, 便被小C敲开了屋门。
  小E揉着惺忪的睡眼,揩掉那里挤出的生理性泪水, 打哈欠道:“能不去吗?”
  “可以啊,”小C说,“我只是简单通知你一下,免得你不知道而已。”
  “不过, 讲座的内容我会记下来,到时给你看一看,也不是不行。”
  小E笑了笑:“那你还挺贴心。”
  小C没否认这句话:“嗯。”
  这下倒给小E整得有些不会了。
  他疲惫地揉了下眉心。
  兴许是没休息好的缘故, 如水的困倦已经慢慢地缠了上来,正把他一点一点吞吃、簇拥——大脑昏昏沉沉的,站在这里, 似乎随时都能陷入沉睡。
  但小C还撑着他的门框, 迟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小E轻声问:“……怎么啦?还有什么事吗?”
  “你的精神看起来不是很好。”
  小C说:“其实我来找你, 是想问些事情,关于昨夜的派对——”
  “派对……”
  小E很想回答。
  可脑子似乎生了锈、卡了壳,简单的一段话, 他的思维处理了半天,才勉强反应过来, 小C说的是什么意思。
  但他的精力已经不足以支撑他认真回想,好好回答了。
  意识愈发模糊,小E撑起全部的力气, 冲小C笑了笑,敷衍道:“没什么,很无聊的派对,人很多。”
  “活动也是,什么都没……”
  “没好玩的……”
  小C慢慢松开了手。
  他说:“好吧。”
  “那你,好好休息。”
  送走了小C,小E连门也没有关,回去把自己摔到床上,被子不盖,倒头就睡。
  迷迷糊糊间,思绪不由自主地在他的脑海里翻涌。
  派对?
  派对上有发生什么吗?
  好像……有吧……
  酒水泼到衣衫之上,周围的声音分外嘈杂,笨手笨脚的服务生连连和他说着不好意思。
  一旁的少年冲着他点头。
  于是,他与服务员对视的那一刹——
  他今晚到此的目的、所有的怀疑、收集的信息,都变成了遥远过去的回音。
  捉不住了。
  怀疑什么?
  目的……
  这是他的意识连同记忆一起沉入无边黑暗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你是谁?】
  恍惚间,小E听到有人这么问他。
  【我是小E。】
  【小E?】
  【对,小E。】
  【确定是这个名字吗?】
  【是。】
  【真的确定吗?】
  【确定。】
  【好,你是小E。】
  【嗯,我是小E。】
  【你来自一个很远很远的城市,为了追求无忧无虑的生活,理想的自己,从而来到了恋爱都市。】
  【我来自……】
  【什么都不要想。】
  【什么都……】
  【晚安。】
  【我是小E。】
  *
  小E一觉睡到了当天晚上。
  他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发现身上好好地掖着被子,想要起身,却还是无法清醒,眼前花了一片,感觉世界在晃。
  于是又倒回去了。
  他没有力气,头也疼得难受,眩晕间,听到有人在他附近说话。
  “发烧了?”小B的声音。
  “嗯。”
  他听见小C说:“我看他白天就有点不对劲。”
  “测了□□温,感觉挺严重的。”
  小B说:“不是吧?我感觉他昨天还活蹦乱跳着,说通宵也不带眨眼的。”
  “要不要送去医院?也不远。”
  “先不急,”小C拆开一盒退烧药,“先看看体温能不能降下来,后半夜还这样就叫救护车。”
  随后,小E感到自己被人扶了起来。
  是小B和小C一起。
  小C给他递了杯温水,说:“醒了?”
  “醒了就喝点水润润喉咙,一会吃点粥垫下肚子,然后把药吞了。”
  小E愣了好半天,才明白小C是什么意思。
  他生病了。
  怎么会?
  他昨天应该没做什么吧?
  他也不像是会轻易生病的样子……
  “喝两口吧。”
  在小C的催促下,小E才慢半拍地捧起杯子,一点点地喝。
  小C抱起手臂,不动声色地蜷了蜷手指。
  见小E这副模样,现在大抵也问不出来什么。
  不过,对方身上,倒是有一些令他在意的东西。
  他在原地沉思了片刻,唤了下小B:“小B,你帮我个忙。”
  小B:“说。”
  小C接过小E喝掉了一半的水,搁在床头,说:“晚上你照顾一下他。”
  小B:“……都是室友,那还用多讲?”
  说完这话,他品出不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小C原本想表达的意思:
  “等等,你晚上要去哪里?”
  小C把粥端过来:“今晚的单身派对。”
  小B:……
  小B:“这个时候,去单身派对?”
  小C言简意赅道:“有事,急事。”
  单身派对7点开始,现在已经6点40。
  他把碗递到小E手里:“还醒着吗?自己能吃吧?”
  小E点点脑袋。
  小C怀疑对方根本没有听清自己说的话。
  “要不我喂你?”小C问,心里盘算着速战速决的办法。
  这回小E的反应倒快,他摇了头,显然不希望别人喂他。
  但还是捧着粥碗,迟迟没有动作。
  行。
  小C看了下时间:“我走了,可能今晚回来,也可能明天才回来,你有事的话,就发消息联系我。”
  入住的时候,恋爱公寓给他们每个人都配了一部新的手机。
  小B:“好吧好吧,真拿你们没办法。”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早点回来。”
  小C:“嗯。”
  派对。
  小E单手拿着碗,忽然有了反应。他低头,用手指按了按自己的前额。
  他开口道:“等一等……”
  声音很低,也不确定小C能不能听见。
  然而叫过之后,他又不自主地开始茫然:自己叫住对方做什么呢?
  小C走了过来:“怎么了?”
  小E无意识地碰碰嘴唇。
  好像有根线在拉扯着他。
  好疼。
  头疼。
  小C又贴近了些:“声音太小,没听见。”
  话语落进他的耳里。
  小E艰难地,用沙哑的嗓音开口——
  神志不清的情况下,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更像是瞌睡时的呢喃梦话。
  但小C听清楚了。
  他起身,用某种意味不明的神情看着小E。
  须臾,他认真道:“我会注意的。”
  什么?
  注意什么?
  小E眼前一黑。
  “等等你别!”
  小B眼疾手快抢过粥碗,同时撑住小E的肩膀,堪堪避免了对方一脑袋砸进里边的命运。
  ——他又昏迷过去了。
  “这什么?年轻真好?”小B说。
  “我看你也没比他年轻到哪去。”
  小C把小E扶回枕头上,给人盖好被子,评价道:“身手不错。”
  “……谢谢夸奖,”小B放下碗,僵硬地扯扯唇角,“刚刚,他和你说了什么悄悄话?”
  “也不算悄悄话吧。”
  小C说:“小心果酒。”
  小B:“果酒?”
  “……”
  小C不是很想重复第二遍,不高兴道:“他让我小心果酒。”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小E。
  “我真该走了。”小C退到客厅。
  房间的落地窗开着。
  今夜的派对依旧在水景附近举办,璀璨明媚的灯光晃来晃去,外面依旧人声鼎沸,热烈的氛围比昨日更甚,甚至在屋里都能听见。
  小C走到门口,换鞋:“小E就拜托你了。”
  小B出来。
  他靠在门板上,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昨天还说对派对没有兴趣,今天这种特殊的情况,却突然说要走一趟。”
  “有猜想,但不能确定,”小C说,“我得亲自到那边看看,才能得到答案。”
  小B停了一会儿,说:“那你去吧。”
  门外的电梯已经升到五楼,发出“叮”的声响。
  小C不再多作停留,转身离开。
  *
  不对劲。
  电梯里,红色的数字在显示屏上跳动。
  快速到达底层之后,小C快步走出入户大堂。
  早上来敲门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小E身上的气息不同寻常。
  他说不上来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就像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如果非要他形容的话……
  小E很有可能被人下了“咒”。
  当然,这个“咒”只是一个他认为比较贴切的形容。实际上,他并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东西。
  小E不像是那种能够轻易中招的人。
  对方表面上端着温和笑意,和他们套近乎,说着多多关照的表面话。实际谁也不肯托付真心,警惕心强得很。
  那个对他下咒的人,一定得到了他的信任。
  是一时大意,还是……
  早有计划?
  甚至以自己为注。
  小C不明白,自己的脑中为何会蹦出这么多想法。
  这些事情似乎都不是他该考虑的东西。
  可他还是来了,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了派对现场。在富有节拍的音乐声里,他撑着膝盖,环顾四周。
  那股迫近死亡的欢愉氛围并非错觉。
  “死亡”现在也依然存在着。
  每个人的笑脸都真心实意,觥筹交错间,生命悄然流逝。
  用时间杀死他们。
  “小心果酒。”
  这句简短的提醒,像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声嘶力竭的呐喊。
  小C吐出了一口气,和工作人员验证了自己的住户身份,走了进去。
  水景边,坐在沙滩椅上的少年猝然伸手,抓住了小C的腕子。
  小C应激,他瞬间挣开,反身把人一扭——
  “哎疼疼疼,冷静!”
  少年差点挨摔,忙两手抱住范意的胳膊,制住他接下来的动作:“等等!是我!”
  “我是来等你的!”
  少年抬眸,他看着小C不悦的神情,站稳后挣开了手:
  “你应该还没在这里见过我,我先自我介绍一下。”
  “我是小A。”
  小C重复了一遍:“小A?”
  小A说:“是的是的。”
  “当然,你也可以称呼我另一个,或许对你来说更加熟悉的名字——”
  声音被淹没在歌声之中。
  只有小C听到。


第191章 Dating Sim 4
  “果然, 他说得没错。”
  小A坐在长凳上,晃荡着双腿,要了一份铺满巧克力的草莓冰激凌, 外加一杯冰汽水。
  也不怕坏了肚子。
  他舀了口冰激凌, 用咬过的勺子隔空点点小C:“只要给你一部分信息, 你就一定会来。”
  小C低头坐在另一边。
  他没有吃这里的任何东西,慢条斯理地擦着自己的手指。
  “你和小E计划好的?在这之前, 你们应该并不认识吧。”
  “认识的,”小A说,“你也一样。”
  “不过确切来说,现在是你们不认识我。”
  “而我认识你们。”
  说话的时候, 他和小C谁也没有看谁,错位而坐,背对着背。
  完全不像在交流的模样。
  小C停了一会儿, 什么也没多问,只问:“讲讲?”
  小A说:“既然已经来到派对,我想, 你多少也应该注意到了。”
  “在这座名为恋爱都市的乌托邦里, 所有人, 都没有过去。”
  “只要回想,就是千篇一律的——为了进入这座城市而奋斗。”
  “毫无特色,就像粗制滥造的复制品。”
  小A用勺子敲着冰激凌的杯壁:“人们一旦进入这里, 就会立刻被这座都市催眠、洗脑。随后忘记自己的过去,慢慢变成行尸走肉, 只能感受到麻木的‘幸福’,彻底成为这里的一部分。”
  “只要中招,就难以挣脱。”
  小C顿了一下, 略微偏头:“那你呢?你没出事?”
  “当然。”
  小A的语气带了点骄傲:“你当我是谁啊?”
  “我可是诡物界最好的催眠师,想洗脑我,下辈子吧。”
  小C问:“诡物?”
  “啧。”
  小A把沾着冰淇淋的勺子含进嘴里,摇头道:“你还真是把这些事忘得一干二净啊。”
  “不过也正常,毕竟仅仅凭一个C级诡物的能力,本来是做不到这些事的。”
  “它背后一定还有其他人,而且只能是人在帮助它,不然这种力度的污染,不可能把诡物也一同催眠。”
  小A猜测:“也许这里所有的被洗脑者,都是共犯?”
  难怪。小C想。
  明明都是活人,却一股死亡的味道。
  他听着周边吵嚷的音乐声,感受不到一点属于派对的热情,只觉得像噪音,振聋发聩,闹得他有些头晕。
  小C按住额角,背倚着长桌,问道:“所以,你没有办法自由行动,是吗?”
  不然,对方完全可以直接找到他们所在的楼层去,没必要专门在派对上守株待兔。
  “是啊。”
  小A大大方方地承认:“因为它发现它不能催眠我,所以就用了其他办法,把我困住了。”
  他的语气轻松肆意,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还能晃晃冰激凌旁边的可乐:
  “别看我现在快活得很,但只要我踏出这派对现场半步,现在在这里的所有人,就会立刻放下手里在做的一切事情,把我捉住。”
  小A问:“想试试吗?”
  小C:“不是很想,下次一定。”
  小A笑了一下:“不过,也不只是我。”
  “被警惕的对象还包括你们——你们这些还没有被完全洗脑,能够察觉到都市异样的人。”
  “你是不是经常会觉得,自己处于半梦半醒间,分不清虚拟与现实?”
  小C没回答。
  小A也没等他说话,顿了片刻,便自顾自往下讲道:“派对是个陷阱,参与是沦陷的开始。”
  “是那些东西加深洗脑的手段。”
  是被遗忘的自我。
  小C听了半天,大抵明白了小A这次设计他到此处的目的:“你打算怎么做?或者说,你要我们如何配合你,解决这个问题?”
  “自然是以身入局。”
  小A将一部手机搁到身侧的椅子上。
  “这部手机你拿上,之后也许会有大用,在此期间,我会尽我所能地为你们提供帮助。”
  “你们现在的情况太不稳定,这座城市不会信任你们,讲座就是一次试探,只要有一点清醒,就不会让你们接触到核心。”
  小C听懂了他的意思:“你是说……彻底的沦陷?”
  “对。”
  他说:“放任自己成为这里的一员,得到‘它’的青睐,从而得到线索,将核心破坏。”
  小A用手捧着饮料杯,搅起了吸管。
  一旁没有吃完的冰激凌正慢慢融化。
  他说:“即使失去记忆,我也相信你们可以做到。”
  “两个人以身入局,足够了。”
  “我信任你们。”
  小C没给出肯定的承诺,只说:“我尽量。”
  他相信了这个人。
  哪怕记忆里找不出一点关于小A的片段,他也愿意像对方将信任托付给他那样,相信小A。
  直觉告诉他,可信。
  小A舒了口气:“果然,和你打交道一点都不费力。”
  音乐声越来越吵。
  这歌声里似乎也掺有洗脑性的暗示。
  小A为了不露端倪,一路上都在把自己的声音和音乐声揉杂在一起,要很仔细地听,才能分辨出来。
  如今落到小C耳里,逐渐变得远去,而听不真切:
  “那么,我们就来聊聊正式的计划吧。”
  小A嘟哝道:“说起来,这东西还是你们在进来前就制定好的备用方案。”
  “你们进怪谈基本没带过我,怎么就偏偏这次喊了我一起——难道当时你们就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了吗?”
  “……”
  后面的话,小C听不清了。
  只有被扭曲紊乱的字节,和快速流逝而去的,抓也抓不住的记忆。
  最后,他听见对方说:
  “然后,我会利用暗示,把这些扎根在你的潜意识中。”
  “就忘掉一切。”
  派对上,馥郁香甜的果酒倒进透明的高脚玻璃杯里,碰撞出清越的声响。
  那一声来自小E的“小心果酒”有如铃音。
  在意识里不住徘徊。
  *
  第二天一早。
  小B窝在客厅的沙发里,边吃着零食边看着电视。
  早间节目在播花园宝宝,里头传来“晚安,玛卡巴卡”的结束音。
  屋子昨晚没有上锁,早上七点,外边却有人在拿钥匙“咔哒”拧门。
  反而给门锁了。
  半天之后,对方又把锁拧了回去,推门而入。
  是小C回来了。
  小B手里拿着遥控器,闻声扭头问:“这个点,熬了一通宵?”
  小C站在鞋架前,低头换鞋,没有立刻回答。
  小B等了好半天,才听对方应了一个简短的“嗯”字。
  很轻很轻,如梦时的呓语般微弱。
  小B:……
  他没动,试着问道:“怎么?出去了一晚上,有什么发现没有?”
  小C顿了会儿,深吸了口气,抓住自己混沌的意识,勉强回神。
  旋即那点思维又如维持不住似的,再度缓缓散开。
  他理解着小B的话语,回答说:“派对……”
  “其实有些,无聊,活动也。”
  “也挺多人,很多吃的还。”
  “还有水池,好看?荧光棒有点。”
  昨夜的记忆分明还在,他却像断了片似的,说出的话语颠三倒四。
  只能从片段式的记忆里磕磕绊绊地拼凑着语言,意识时断时续,已经不清醒了。
  “没什么,特别的,”他努力组织着这些词句,尽量完整地说出话来,“很普通的派对。”
  小B沉默了一会儿。
  他说:“所以,你什么都没有发现?”
  小C恍惚片刻,听见自己说:“嗯。”
  得到小C的回答,小B头疼地垂下脑袋,掐了掐眉心:
  “我怎么就这么不信呢?”
  他嗅到酒的味道,怀疑道:“还是说,你喝醉了?”
  小C歪了下头。
  他喝酒了吗?
  好像没有,他应该不喜欢那些。
  他把手插在口袋里,正好摸到里边多出的一部,冰凉的手机。
  又走了神,开始想,这东西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越想,他的意识就越乱,如没作整理的大批资料,堆作一叠,难以翻找。
  几张标题明显的大纸,就贴在这些资料的正中间。
  【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一场十分正常的派对。】
  【什么都没发生。】
  【没有发生。】
  没有发生……
  本来就只是一场派对,而已……
  小C掐住自己的手心,将指甲嵌进肉里,堪堪稳住了自己溃散的思维。
  他暂且略过了这个话题,问道:“小E怎么样了?”
  “他啊?”
  小B说:“昨天就已经退烧,饭和药也吃了,现在还在休息,估计很快就能好起来。”
  说着,他把桌上的早餐往小C面前推了推:“这是给你留的,我估计你还没吃,凉了我就回笼热着,是不是很贴心?”
  一碗皮蛋瘦肉粥。
  这是小C昨晚自己做好的。
  但小C已经分不清楚,说:“谢谢。”
  小B继续蜷在被子里,看电视。而节目已经从花园宝宝变成了天线宝宝。
  小C抿着粥,蓦地冒出一个想法。
  小B很有可能在这里待了一夜。
  于是他边喝,边无厘头地问了出来:“你不困吗?”
  “不困,”小B说,“我昨晚也没睡。”
  “应该是我自己的问题,只要我闭上眼,就会感到心悸而无法入眠。”
  “可精神状态却一点都不会因此变差。”
  小B玩着手里的被单,玩笑道:“可能我根本不需要休息吧。”
  “这样啊。”
  小C放下喝空的粥碗,一时不知自己该去做什么,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起身。
  小B咬着薯片,不动声色地捏紧了包装。
  “碗放着吧,”他看小C起来了,才说,“等下我洗就可以了。”
  “要是累了,就先去休息。”
  “不累。”小C回答。
  他似乎很想掩饰自己身上的异常,艰难地撑着断断续续的思维,简单在脑中过了一下小B的话,就开始胡言乱语:“可能是在派对上喝了些酒,有点难受。”
  “……”
  这个味道,是果酒。
  他离开前才提醒过,小心果酒。
  小B嗤笑出声:“那还不是难受,休息去吧。”
  “嗯。”
  小C转身要走,下意识自语了一句:“不过除了醉酒,也可能是……”
  也可能是暗示的副作用。
  因为小A……
  因为无尽夏的催眠是会要命的。
  哪怕不动用真实的能力,只是比较简单的暗示,也会给人带来一定的伤害。
  非常人所能承受。
  “我……”
  后面的话,他也不清楚自己有没有说出口,也看不见小B的反应。
  他的思维彻底混乱,已经听不进任何东西。脚底软绵绵的,客厅还是那个客厅,在他眼中,却光怪陆离了起来。
  身体在自己走向房间。
  浑浑噩噩间,仿佛有东西悄然黏上了他的脑海,不属于他的东西想要将他的思绪全部填满,并替代。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你是小C。】
  【我是小C……】
  【你是恋爱都市的一员。】
  【我是恋爱都市的一员……】
  【你对这里的生活很满意,想继续下去。】
  【我很满意,也很幸福……】
  【一辈子。】
  【一辈子……】
  【还有——】
  【……】
  他闭上眼睛,在无边际的黑暗里,失去了所有意识。


第192章 Dating Sim 5
  【计划……进行得如何……】
  半梦半醒间, 意识是如水般死寂的黑暗。
  小C听到从脑海至深之处向他发出的低语。
  他迈步向其中走去,记忆一片模糊,在诸多碎片里, 一点一点地过滤着有需要的信息。
  口中喃喃自语。
  【计划……】
  【正在执行……】
  四下里安静了片刻。
  最后是一句非常流畅的, 清晰的回答。
  【目前来看, 计划非常顺利。】
  *
  “叩叩”。
  有人在外边敲门。
  小C翻了个身。
  他睡眠很浅,听到声响后微微蹙眉, 手在床上一通乱拍,才总算摸到了边上的手机,眯眼去看时间。
  【15:43】
  他睡了多久?
  小C扶着前额坐起来,脑中乱作一团, 他努力地压了压,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穿着拖鞋去开门。
  小E站在他的屋门口。
  对方一上来, 就用手背去贴他的额心。
  小C头还晕着,反应也慢,被对方冰凉的温度一贴, 顿时一个激灵。
  他愣了会儿, 问:“你做什么?”
  小E收回手, 笑道:“没什么。”
  “听说你昨天也在派对上通了宵,所以来看看你,有没有发烧。”
  “还好, 体温很正常。”
  小C无语了一阵:“你以为谁都像你,睡觉被子也不盖, 空调还对着吹,你不生病谁生病?”
  “是是是,”小E说, “感谢照顾啊,没吃午饭吧?我给你炒俩菜?现在起吗?”
  小C说:“起。”
  “你等我换个衣服。”
  他重新关上门,在屋里窸窣了一阵,半天才出来:“这个点吃午饭是不是太晚了?”
  “不晚,”小E说,“晚饭可以晚点吃,或者出门怎么样,咱们去夜市逛逛,说不定还能看看夜宵。”
  “那叫上小B一起?”小C考虑了下,“来恋爱都市好几天了,都没有到社区外走过。”
  “行啊,”小E说,“看他愿不愿意呗。”
  答案无疑是肯定的。
  他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何况都市还有要在一个月内找着对象的规矩,不能总待社区里,是该寻个时间出门转转。
  果然,听完两人的提议,小B一口答应:“出门?可以。”
  他坐在阳台附近,腿上还瘫着一本童话,问道:“什么时候?”
  小E:“嗯,十点怎么样?”
  小B合上书:“不过,今晚又熬夜,你们的身体撑得住吗?
  他转向小E:“尤其是你,刚退烧。”
  小E说:“昨天那是意外,已经完全好了。”
  小C添话道:“烧确实退了,体温比我还冰。”
  小B:“那你呢?”
  小C自然道:“早上在派对上喝了点酒,有些醉了,睡一觉已经好了。”
  小B点点头:“行。”
  “不过话说回来,十点才出去的话,小C应该还没吃午饭?”
  他起身:“中午有剩下的冷饭,炒一碗填下肚子?或者冰箱里拿点零食……叫外卖也行,送过来挺快的。”
  小C:“炒饭可以,我自己弄点吧。”
  小E跟着进厨房:“不是说好了我给你弄俩菜的吗?要不我给你帮忙,打打下手?”
  “这饭还没完全冷呀,全冷的炒起来才香。”
  这么简单的事,也用不上别人帮忙。
  小C没表态,随小E去了。
  冷饭剩得不多,可以炒一碗半左右,小C熟练开火,小E帮忙打蛋切火腿,一碗热腾腾金灿灿的炒饭很快就上了桌。
  小B闻到了香味,随口一问:“看起来不错,平时经常下厨?”
  小C说:“没。”
  “我以前不怎么做饭,炒菜还是不久前学的……”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
  不久前?
  什么时候?
  【当然是你来到恋爱都市前。】
  【这不重要。】
  疑问一闪而过,被他自动忽略,小C若无其事地嚼着炒饭,接着回答下去:“不过,外面的东西有时不合我口味。”
  “既然会做,就自己做。”
  “也是,”小E坐在沙发边缘,撑着脸搭话,“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口味嘛。”
  小B没再继续往下聊。
  他走到阳台上,吹着初秋尚还温热的风,敛下了自己所有异样的神色。
  楼底有人在遛狗散步,有说有笑,好些人在游乐区那边,打打闹闹。情侣手牵着手,依偎在同一架秋千上,表面如此甜蜜。
  秋千。
  似乎勾起了他久远的回忆,小B攥住扶手。
  他想:真是无知的幸福。
  *
  夜晚,恋爱商业街。
  不负“爱情”主题,这里的装修以粉红为底色,四处都装饰着精致的艺术品与挂件,飘带、饰品与蝴蝶结贴纸更是随处可见。
  街道干净,夜景绚丽,各式各样的店铺标牌上嵌着一圈五光十色的灯边,人们有说有笑地从这里走过。
  三人还没决定好去哪,也不急着决定,在街上随处转着。
  这里最有名最火爆的地方是位于街道最中心的大型情侣餐厅。
  透过窗玻璃,能看见来此约会的人们言笑晏晏,桌上摆着高级而精致的菜肴,都是可以免费享用的特权。
  可惜,只有认证过的情侣才能够进入该餐厅,排号太多,甚至要提前预约。
  小E见小C往里看,问:“你想吃?”
  小C说:“没有,不是吃的。”
  这些东西他以前吃过很多次了。
  他说:“我只是觉得……”
  里面在吃饭的人不像情侣。
  比起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他们更像是为了迎合恋爱都市的规则,而生硬演出来的恩爱。
  【不是的。】
  【他们就是情侣。】
  【看啊,这样多好。】
  【他们的相处多有礼貌。】
  【人人平等,不会争吵。】
  【比起那些要死要活的荒诞现实,大家都这样,才能幸福,不是吗?】
  【……是。】
  他到嘴边的话语自动变样:“只是觉得,这家餐厅人好多。”
  “要排很久的队吧?”
  “想到这个,就算以后有机会,也不是很想来。”
  “不喜欢排队嘛,”小E说,“很正常,我也不喜欢。”
  “这半部分街都转过一遍了。”
  小B回过头,伸手指指:“还没决定好去哪里的话,那家看上去不错,坐坐?”
  小C移回目光。
  他看见了小B指向的地方,是一家音乐酒吧,脱口道:“算了吧,我不……”
  我不喝酒。
  【你昨天在派对上喝了酒,还醉了。】
  【你喜欢喝。】
  “……”
  【我会喝。】
  【我……喝酒。】
  “我不,我去。”
  周围的声音有些多,小C离他又比较远,小B一时没听清:“嗯?”
  “你不什么?”
  “没,”小C低下头,找了个拙劣的借口“刚刚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可能是石头。”
  “酒吧啊,去吗,”小E揽住小C的肩膀,语气带笑,“都半夜了,到那里待上一夜也不错,可能还会有巧遇。”
  “什么样的巧遇,”小C没把人拨开,偏头问,“交朋友的话,倒是可以。”
  言外之意,他不是很想现在就找对象。
  小E听出了他的潜台词,笑道:“我没那个意思哦,我也不想。”
  “你挺有趣的。”
  小E俯身,在他耳边低语。
  “?”
  “为什么这么想?”小C边走边问,“我没有做任何特别的事情吧?”
  “感觉,”小E说,“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和其他人不一样。”
  “你既不想找对象,也不喜欢这样的幸福,觉得疯狂,那为什么还要来恋爱都市呢?”
  他不喜欢?
  小C不知小E是从哪里得来的结论,斜睨了一下他。
  但他转念又觉得,小E说得似乎没错。
  这几天的生活看似悠闲,实际上,他并不高……
  兴?
  【不,你高兴。】
  【你很喜欢这样的生活。】
  【想就这样下去,一辈子。】
  【永远留在这里,永远都不离开。】
  【我……高兴……】
  “我喜欢。”
  小C听到自己说:“我很喜欢这样的日子。”
  “什么都不用做,没有忧虑的日子。”
  小E看了他一会儿,温笑着松开他:“好吧。”
  “看来是我妄加揣测了。”
  小B推开酒吧的门。
  酒吧门口的铃铛晃响,宁静悠缓的音乐静静流淌。
  吧台前,年轻俊美的调酒师正和坐在一旁的女生搭话。
  “D女士,您再考虑一下?”
  “这是我们店的新推出的饮品特调,只要品尝过的客人都说过不错。”
  女生的面前已经有一杯漂亮的蓝玫瑰酒。
  她把自己的长发往耳后拢了拢,听着调酒师的介绍,语气相当不耐。
  “我说过了,不需要。”
  调酒师坚持道:“我们的新款真的很不错。”
  “您试试看吧?”
  女生的双臂搭在桌前。
  调酒师调出来饮品色彩分外漂亮:半透明的酒水被斑斓的灯光穿过,金色红色交杂在一起,从深到浅,层次分明,淌出一片絮状的沉淀。
  杯上还装饰着一片柠檬。
  调酒师见她没有继续拒绝,自以为有了希望,往前靠了靠:“D小姐……”
  “时雨。”女生忽然开口。
  调酒师一时没能明白:“什么?”
  “我的名字。”
  她平静地端起酒杯,举到高空倾倒,往调酒师的头上浇去。
  “记住了。”
  酒水浇了调酒师一身,柠檬片还摔在他的头顶。
  被这样对待,调酒师竟也没有生气,他神情茫然,随即可怜兮兮地仰头,看着时雨:“你,你不喜欢吗?”
  “你说呢?”
  时雨把酒杯搁到一边,拿湿巾擦着手指:“别找我说话了,不然把另一杯酒也倒你头上。”
  调酒师拨掉自己头发上的柠檬,丢进垃圾桶,委委屈屈地缩了回去。
  时雨晃着自己那杯酒,片刻后,若有所觉地扭过头,正望向门口刚进来的三人。
  小B坦然地迎上她的目光。
  “来了?”她问。
  “来了。”小B回答。
  “我还以为你会选一个僻静些的地方。”
  “反正他们也听不见,”时雨说,“哪都一样。”
  就算她做出那样恶劣的举动,也不会有人注意。
  沉浸在自己的幸福里,无知无觉。
  是小B的熟人?
  什么时候认识的?
  小C没有出声。
  他碰了碰小E的手,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小E微微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背,不知在想什么。
  时雨起身,给他们腾了个位置:“来,坐。”


第193章 Dating Sim 6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吧。”
  时雨支着腕子, 用可擦性的水笔在酒吧提供的点餐单上打钩。
  “我在这里的登记昵称是小D,不过我不喜欢这个称呼,你们可以叫我时雨。”
  她说:“我和你们一样, 也住在恋爱公寓, 3号楼, 就在5号楼的对面。”
  服务员端着餐盘走来,向他们微微鞠躬, 将盘中的果汁摆在长桌上,一人一杯,推到三人面前。
  时雨抿了口手里的酒,尝过后略略皱眉, 抬臂叫住了要走的服务员。
  挑挑选选,又要了几份甜品过来。
  全部都是免费的。
  饮料加了冰,摸上去很冰, 小C假装碰着杯壁,同时不着痕迹地将四下环顾了一圈。
  他们正坐在酒吧最角落的位置,寻常进来的人很少会先注意到这里。边上没有窗子, 只有一个木架, 上边放了些剪刀便利贴之类的小用品。
  通往二楼的阶梯就在附近。
  小B喝了口饮料, 搅了搅杯中的吸管,问:“橙汁?”
  时雨:“嗯。”
  “这不是酒吧吗?”小B失笑,“选橙汁也太违和了吧, 来点该来的。”
  时雨:“确定吗?”
  “这酒吧的特调都很难评价,试试就知道。包括我手上这一杯, 里面似乎加入了某种成分不明的东西,我觉得像药。”
  “不建议轻易尝试,也难为这里的其他人感受不到, 还喝得下去。”
  “饮料倒没被动什么手脚,最为稳妥。”
  “有问题,那你还喝,”小B把橙汁放到一边,“还是说,身为药师,连这玩意都要亲自去试?牺牲挺大。”
  “对人无害,”时雨放下酒杯,“我还在研究。”
  她说:“这些细节无关紧要,我会弄清楚的,与其讲这个,不如聊聊,你们这些天在恋爱都市的发现?”
  小C抬起眼。
  他其实没太明白时雨在讲什么,也不清楚对方为什么要邀请他们聊天。
  连自我介绍也是对方单方面地在介绍自己,从没有问过他们的姓名。
  她十分自然地开了口,连缘由都没有解释。
  而他们之中,唯一能跟上时雨的思路的人,就是小B。
  听起来,小B应该是认识时雨的。
  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
  可是,如果这单单是时雨和小B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他们为什么不预约一个私人的包厢,单独去聊?
  还有……
  时雨为什么会知道,他们住在5号楼?
  是小B说的吗?
  这些疑问,小C没有出口,而是默然藏在腹中,安静在旁听着。
  对面似乎把他当作自己人来看,大方,毫不避讳。
  “发现倒是有,我用全视的能力在这座城市里探了探。”
  “恋爱都市共划分为四个区域。”
  小B从一旁的架子上撕下一张便签纸,推到桌子中间,拿笔在上边简单地画了几个圈。
  “城外区,没探索到,应该是那些一个月内没有找到对象,或者无法被洗脑的人会去的地方。”
  “我们目前所在的区域是三号区域,也是都市内最外层的地块。住宅与零售、商业区,医院、学校等各类设施配套齐全,刚进入恋爱都市的人,都会生活在这里。”
  他在前边加了个箭头。
  “往上的区域,是那些已经完全失去记忆,且有对象的情侣才能进入的地方。”
  “二号区域,同样是住宅与零售、商业区,一切福利都是情侣专供,生活条件比三号区域要优越很多。”
  “若是有情侣在里面登记了分手,便会退回到三号区域。”
  “与二号区域并列的是一号区域。”
  “这里是恋爱都市的运转中枢,已经实现全自动化生产,我们在这座都市的吃穿用度,都源自那里。非工作人员止步。”
  “最后,还有一个隐藏的零号区域。“
  “它就包含在这四个区域之内,是恋爱都市诞生的起点,也是核心地段。”
  “我没法弄来太多信息。说是只有得到认可,真心相爱的情侣才能进入,而且有去无回。”
  “藏得有些深,得再探探。”
  时雨思索片刻:“很有用的信息。”
  “不过,我不认为不谈恋爱就会到城外区去。”
  她定定道:“只有清醒者会被流放。”
  “因为今天来找我搭讪的调酒师,包括在这里的所有工作人员……他们不是怪谈创造的NPC,都是人,活生生的人。”
  “倒酒不能让他生气,也不能让他清醒。”
  “打着所有人都能幸福的幌子,告诉我们只需恋爱,不必工作。”
  “我怀疑当人彻底沦陷,成为怪谈的傀儡时,就会变成诡物的帮凶、这里的一员。”
  她在其中两个圆圈上点了点:“无底线的免费,如此不合常理的运转模式,已经违背了怪谈最基本的法则。”
  你得到什么,就要付出什么。
  向来如此。
  “这座城市一定有一个能量源,能够维持它的正常运作。”
  “可能是诡物的污染,也可能是被它提取出来的,人们的脑子——精神力。”
  她问小B:“如果你是这则怪谈的创造者,会将最关键的,能够支撑怪谈运转的核心放在哪里?”
  小B不假思索道:“零号区域吧。”
  “毕竟是最初的区域,一般来说都很关键。”
  “就要看零号区域藏在哪里了,一号、二号、三号都有可能。”
  小E忽然插话:“为什么不能是城外区呢?”
  时雨:“嗯?”
  她似乎没有想到小E会掺和这一脚,下意识问:“怎么说?”
  小E温和道:“你们是在玩一个以恋爱都市为蓝本的探索游戏吗?”
  他坐在最边缘,微微颔了下首,从小B手中接过原本搁在中间简陋草图。
  用笔在城外区的位置上,打了一个漂亮的问号。
  “我说是城外区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这里和恋爱都市本身的规则相悖。”
  小E说:“我们好不容易来到恋爱都市,自然不会想再回到外面。目标就是找到对象,走进二号或零号区域,拥抱幸福生活。”
  “而那些被驱赶到城外区的人,本质还是恋爱都市的一员,也会想方设法,再次回到这个理想中的乌托邦。”
  “不过,我们在里面,也不清楚城外区到底是个什么风景。”
  他在纸上敲了两下:“如果你们想找的东西真的如此重要,我想,这里是最容易被忽视的地方,也是可能性很大的地方。”
  说完,他扭头问:
  “小C呢?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
  小C涣散的瞳眸缓慢聚焦,落到了小E手中的草图上。
  已经被三个人涂过,看着有些乱。
  他刚刚其实根本没在听这些人说话。
  从小B画图开始,小C就不由自主地开始走神,思绪不知放空到了哪里。
  直到小E横插一脚,才把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即便是无意识的状态下,他们的对话内容,小C也听进了些。
  他简单地消化了一下自己还记得的内容,发觉自己大致能够理解他们想表达的东西。
  于是,小C也抛出了自己的见解:“我觉得,你的思路有一定道理,但不一定对。”
  “你们之前也说过,城外区是留给那些……不是真心想留在恋爱都市,或者一个月内没能找到对象者的暂居地。”
  “如果是这样,他们一开始就带着针对性的目的,是不稳定因素。”
  “就算来到这里的人会先入为主,把第一、第二区域当作重点,但单单因为这种理由,就将重要的东西放在自己无法掌控的地方,风险太大了。”
  小C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话是这么说,可有多少人会亲自往虎穴上钻?”
  “按照保险一些的想法来,我认为东西在一号区域的可能性也很大。”
  他闭了闭眼,低头按按额心:“当然,我的观点也只是猜想,如果藏东西的人,就是这么敢于冒险的……”
  他的意识倏然模糊了。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拉着他,死死捂住了他的嘴,不要他继续往下讲。
  可与此同时,意识深处又传来另一道,与之截然相反的声音——
  【说得不错。】
  像要打起来了。
  他断了句子。
  小E冰凉的手指悄悄搭上他的腕子,在上面小心地挠了一下。
  除了发烧那天,他身上的温度总是这样冰,小C一愣,眨眼就从幻梦回到了现实。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一秒之间,他便接上了自己前话的最后一个字:“人。”
  听着像只顿了一下。
  小E点头道:“你说得对,是我发表拙见了。不过也算抛砖引玉,不知其他人的意见如何。”
  时雨认真考虑了一下:“都有道理。”
  “阿月呢,你怎么想?”
  “……”
  小C瞥向小B。
  阿月?
  很耳熟的名字。
  他脑中蓦地跳出一个词:路白月。
  “那不就是最初的计划版本吗?兜兜转转回到原点了这是。”
  路白月接过笔,在纸上画了两条线:“分头行动,一组人探索外部,一组人继续深入。”
  “虽然里面的情况和预料的部分出了一点偏差,但有无尽夏在,应该不会有问题。”
  “他天克这种手段。”
  路白月低声道:“这次见面,可不是来讲这些的。”
  “没办法。”
  时雨说:“我才醒不久,能得到的信息实在有限。”
  她问:“你呢,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也不久,”路白月说,“就昨天晚上。”
  昨晚后半夜他到阳台吹风,远眺这座城市,发觉自己根本不是活人的时候。
  当时小E的烧还没退,小C在派对上,与无尽夏碰了头。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诡物。
  路白月不声不响地干起了正事,花了一整个晚上去收集信息。
  打工人的基本素养.JPG
  时雨说:“我比你晚一些,是今天早上才醒来的。”
  她看着路白月,倏然失笑:“你信不信,不久之后,我们就要被赶到城外区去了。”
  “没关系,”路白月说,“正好去外头看看,验证一下他们的想法。”
  “还有,我找到沐山了。”
  小C心念一动,难得转头,主动问道:“在哪?”
  路白月心想:果然。
  他们之所以在制定计划的时候,选择让范意与叶玫留在这座都市里,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这两人是真情侣。
  而且,要想继续深入,就必须丢掉记忆,接受恋爱都市的洗脑。
  这种行径本身就是铤而走险,在钢丝上跳舞。
  拿自己作为赌注。
  好在,他们有无尽夏。
  最优秀的催眠师为他们加诸暗示,覆盖掉恋爱都市本身的影响。
  平时行动如常,可一旦遇上关键的情报,两人都能够立刻做出反应。
  若是核心真的在怪谈深处,范意和叶玫一定可以做到——毁掉它。
  哪怕一无所知。
  “沐山在二号区域。”
  路白月说;“他前几天找到了他的女友,两人在没有记忆的情况下,已经结为情侣,一起进到了更深层的地方。”
  “该说是缘分呢,还是真爱呢?”
  “……”
  小C静了下,朝路白月点头:“谢了。”
  多新鲜啊。
  路白月想:还真难得,能从他口中听到一句谢谢。
  小E把脑袋凑过来,挨在小C耳边,悄声问:“怎么这么在意,你认识那个沐山吗?”
  小C摇头。
  他小声说:“但我想找他。”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找。”
  “可是,那里要情侣才能进去哦。”
  小E的声音在他耳鬓厮磨。
  “想找对象吗?”


第194章 Dating Sim 7
  【Dating Sim, 一款大家都在玩的恋爱模拟游戏。】
  【游戏开始。】
  *
  【Part.1-起始。】
  半夜,23:36分。
  口袋里的手机不停震动。
  彼时,时雨和路白月还在继续讨论关于如何探索城外区的话题, 有想法了, 就拿着笔在纸上画圈。
  一张好好的便签纸被涂抹得乱七八糟, 面目全非。
  小C觉得无趣,就着酒吧迷离的灯光, 摸出手机来看了一眼。
  雪白的屏幕中间,正跳动着一个陌生的号码。
  这部手机好像不是公寓给他发的。
  而是从派对回来之后,自己出现在他口袋里的。
  怎么来的?不清楚。
  谁给的?不关心。
  他说:“我出去接个电话。”
  即使现在已经没入深夜,酒吧外面却喧嚣依旧, 商业区依然充满了欢歌笑语。
  小C想找个安静些的地,绕了点路。
  他快步拐到后边的巷子里,一通电话已经自动挂断, 手机上很快响起了第二通来电。
  他接起来,放到耳边:“喂?”
  “你——”
  电话对面传来一声咬牙切齿的声音:“临昕橘!”
  “……”
  临昕橘。
  他想,这是他的名字。
  但是现在, 还不能用。
  几分钟后, 小C挂掉电话, 若无其事地返回酒吧。
  他推开门,风铃晃响。
  小E就坐在靠近门边的位置上,冲他打招呼:“回来了?”
  小C停了停, 问:“你怎么换地方坐了?”
  “没意思呀,”小E说, “时雨和阿月在聊城外区的事情,我估计还要一会儿,没我什么事, 就到这边坐一下。”
  “靠窗呢,能看见外边的景。”
  “这样啊。”
  小C拉开小E身边的椅子:“那我也坐在这里好了。”
  他们重新叫了两杯喝的。
  很快,服务员就端着两杯饮料到桌,小C推开单子,咬住了杯子自带的玻璃吸管。
  酒水单上写着柠檬冰茶,实际就是味道变淡的冰红茶,一个味儿。
  不过免费的东西,也不好要什么自行车。
  小C拨弄着玻璃杯上的柠檬片,随便喝了两口,就没再继续。
  小E叫的是普通的冰水。
  他咬住里头的冰块,问:“话说,你刚刚接的是谁的电话?”
  他认真回忆了下:“那好像不是你的手机?我记得你的壳子是蓝色的。”
  “你猜。”
  “你连我用什么手机都知道,”小C语气上挑,低头戳着杯里的柠檬,“那为什么不猜猜,有谁会给我打电话?”
  “不是我以前的亲朋,你应该清楚,进入恋爱都市的人,无法再跟外界联系。”
  “两边的通讯是断开的。”
  “而我,刚来这里不久。”
  小E歪着脑袋:“这是对我好奇的惩罚吗?”
  “和你说实话,我猜不出来。因为我并不清楚你除了我和阿月之外,还认识了谁,给过谁电话号码。”
  “就像阿月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结识了时雨一样,还偷偷地改了名字。”
  他幽幽道:“你说这两个人约出来就约嘛,干嘛叫上我俩呢,又插不了话——不如偷偷溜走。”
  “我和他不一样。”
  小C说:“我出门的时间还没有你多,除了派对和讲座,就没去过任何地方,能认识谁?”
  “你没有机会和别人相识并结为好友,我当然也没有。”
  他将一部黑壳手机放到桌上:“电话是社区打来的。”
  “他们问我明天有没有时间,去红线酒店参加一个活动,我估摸着是要做媒,拒绝了。”
  “手机就是我的,你记错了。”
  “原来如此,”小E恍然大悟,拍了下手,“那些人怎么没给我打电话,是没轮到我吗,差别对待啊?”
  小C摇头。
  不是,哪有社区会在深夜给户主发通知啊。
  “逗你的。”
  他笑道:“我说,你怎么这么好骗啊,这也信?”
  “啊。”
  小E说:“原来你也会使坏。”
  “是你我才相信,”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像没有着陆点,“不想讲就不讲。”
  电话的事就这样翻了篇,之后谁都没有再提。
  而路白月和时雨迟迟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小C拖拖拉拉地喝完了一整杯冰红茶,无事可干,终于开始认真思考起小E的提议。
  “不如偷偷溜走。”
  他碰碰小E:“要不咱俩还是去外边转转吧。”
  “不管他们了。说在酒吧通宵,其实一点该有的氛围也没。”
  “走啊。”
  小E起身:“我早就想溜了。”
  他提议道:“我刚刚搜了一下恋爱都市的知名打卡点,附近有个喷泉,听说丢硬币可以许愿,只要愿望不那么离谱,简单一点,会很灵的。”
  “要不要试试?”
  听上去有点意思。
  小C搓手:“好哦,试试。”
  俩人一块儿出了门。
  那么问题来了。
  他们一路穿过繁华的夜市,来到公园,这里虽然还有人,却比商业区要安静许多,明朗的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
  然后,两人站在中心的喷泉边,面面相觑:
  “我们谁有硬币。”
  小E:……
  小C:……
  “我真是服了,”小C坐在水池旁边的长椅上笑,“别说这城市都用不上钱,放外边我也很少拿硬币啊。”
  “坐公交不用吗?”
  小E摸了摸口袋,可惜里边什么都没有。
  “毕竟来回切各个城市的公交码有点麻烦,一般随身备两个硬币,还方便点。”
  小C问:“我为什么要来回切公交码?”
  小E没有回答。
  他上前几步,拿手机的电筒往水里照去,说:“别急,里边丢的都是些特制的纪念币。”
  “城市里用不上钱,大家都是从外边来的。我们没有硬币,别人一开始肯定也没有,所以附近一定有可以兑币的……找到了。”
  纪念币兑换点就在棉花糖小屋的边上。
  小C吐出一口气,跟上:“谁急了。”
  一旁,白糖倒进机器里,织成缕缕细丝,组成各式各样的可爱图案。
  这么晚还在营业的店家不在少数。
  小E拉下纪念币兑换机的拉杆,从最下方捡出掉落的两个币,顺口问道:“吃棉花糖吗?”
  “拿俩”?
  小C拒绝:“太甜了。”
  小E:“是吗?我记得你还挺喜欢甜食。”
  “是喜欢,”小C说,“但不吃这种……说白了都是糖,刚开始吃还好,后面会腻的。”
  “好吧。”
  小E拉起他的手:“去许愿?”
  小C低下头。
  这距离……太亲密了。
  包括小E在酒吧里,对着他耳畔说出的那些低语,也过分越界。
  他很喜欢这种感觉。
  他不想松手。
  虽然他和小E认识不到一天,但他不想松手。
  就像他莫名地想要到二号区域,寻找那个叫作沐山的人一样。
  【喜欢什么,就做什么。】
  【只要自己快乐就好了。】
  【不用问原因。】
  【想做就去做。】
  “许愿吧,”小C说,“你想许什么愿望?”
  小E将硬币放到指缝间来回玩,随意道:“你问我啊。”
  “我没什么想要的,”他好好思考了一会儿,认真回答,“哪怕来到恋爱都市也一样,按部就班的生活,很没意思。”
  他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要不我许愿世界毁灭吧?看看能不能成真。”
  小C肘他:“都做梦了,怎么不干脆梦个大点的。”
  小E:?
  他很好奇:“你还想怎么严重?”
  小C:“世界毁灭哪有天上掉大钱来得不切实际。”
  “那不一定,”小E把硬币丢进水池,笑道,“钱掉多了,就不值钱了。”
  真拗口。
  “也是,”小C说,“那就掉馅饼吧。”
  他说:“不过,我也没什么特别想要的。随便许一个吧。”
  “就希望,这里的每个人都能得到幸福,度过开心又完满的一生。”
  小E说:“真好呀,你。”
  喷泉水声哗哗,硬币坠落其中的涟漪被飞溅的水滴覆盖,一圈又一圈。
  也淹过了小E接下来低语而出的心愿。
  “希望……”
  “……永远。”
  【真是美好的愿望。】
  【会实现的,这些都会实现。】
  【在这人人趋之若鹜的温柔乡里。】
  一语成谶。
  *
  【游戏阶段性目标:寻找到心仪的对象,进入二号区域。】
  【Part.2-甘露。】
  早晨,09:18分。
  今天是他们来到恋爱都市的第六天。
  公寓里只剩下了小C和小E两个人。
  自从那天路白月和时雨碰上了面,在酒吧长谈之后,他就没有再回来过。
  早上小C和小E回到酒吧时,里面已经没了二人的身影。
  连家中的行李都没有拿走。
  工作人员亲自过来,取消了小B的入住资格。
  据工作人员所说,路白月和时雨是通过违规手段,提供虚假信息而取得入住资格的闯入者。
  他们严重违反了恋爱都市的规矩,从而被驱逐到了城外区。
  这也太快了……
  路白月才来到恋爱都市三天。
  事实已定,他们无法替对方辩解太多。但当工作人员询问二人是否知道什么时,小C与小E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缄口不提那天在酒吧里,路白月和时雨当着他们的面,毫不避讳的谈话。
  他们说,要到城外区去,找寻核心的所在。
  他们说,要想办法,毁了这里。
  路白月和时雨,是故意的。
  心里清楚得很。
  两人心照不宣地选择了包庇,替路白月隐瞒了他最真实的目的。
  而今天,是路白月离开的第三天。
  502号房也迎来了公寓安排的新室友。
  来者穿着简单轻便的衣服,拉着一只行李箱,另一只手扶着墙,慢慢地摸到房子,在门前轻轻敲了几下。
  小C开门。
  “你们好,”对方站在门口询问,“这里是502号房吗?”
  他的眼前蒙了一圈厚厚的白纱。
  这人目不能视,是个盲人。
  小C给他让道:“是。”
  对方朝小C所在的方向颔首,说:“打扰了。”
  “我是今天新进来的住户,名叫青桐。”
  他抿了抿唇。
  须臾,又问:“不过,你的声音很耳熟,我是不是认识你?”
  小C凉声道:“可能吧。”
  “如果你觉得我俩认识的话,倒可以好好想一想,我叫什么名字?”
  “……”
  青桐脱口而出:“临昕橘?”
  命运再次开始流转。


第195章 Dating Sim 8
  盛安桐。
  一个名字非常自然地浮现在小C的脑海里。
  又一个以虚假身份混进恋爱都市的人?
  “叫我小C就好。”
  小C说:“你认错人了, 我不是临昕橘,这个称呼,之后不要再提。”
  盛安桐应道:“也是。”
  他猜想对方多半是故意的, 有些不自在, 停了会儿, 又憋出一句:“抱歉,我疏忽了。”
  强烈的死亡、麻木的气息。
  无法忽视。
  小C没理他, 起来去给自己倒了杯水。
  饮水机附近传来“哗啦”的水流声。
  “嗯……给我的房间是哪个位置?”
  等水声停下,盛安桐才小心开口。
  “小B之前住的地方,西侧,”小C拧开瓶盖, 给水里加维生素片,“他的东西没有撤走,可能需要你自己收拾。”
  “不过我劝你最好将就一下。”
  小C靠在冰箱前面, 说:“看你的样子,应该在这里住不久。”
  会像路白月一样,被赶出去。
  “哦, 好的。”
  对方没有抱怨, 也没有慌乱, 他很自然地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不觉得小C的言外之意有多么严重。
  盛安桐穿的是件短袖,放东西的时候, 胳膊往上抬,露出手臂上鲜红的数字。
  “14”。
  小C顿了一下。
  他认得这个。
  恋爱都市的大部分人的手臂上都有这种东西。
  虽然不清楚这数字具体意味着什么, 但小C能感知到,一个人身上的数字越大,周边萦绕着的, 历经死亡的气息就越浓。
  “14”这个数字并不算低,比恋爱都市的大部分人都高。
  可小C见过数字“111”的时雨,大抵能够清楚,仅仅“14”,并不至于带来如此浓厚的死亡感。
  除非……
  这是在极短的一段时间内,不作任何停顿,连续不间断往上叠加的结果。
  近乎自虐。
  他不自主地开口,蹙眉问道:“你是不想活了?”
  “这么频繁地给自己找麻烦,主动往枪口上撞?”
  盛安桐手腕微颤。
  他知道小C在讲什么,本就差劲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
  “我……”
  声音发抖,语无伦次:“对不起,我之前,在宴会上对你说了些过分的话。”
  “还有,火灾的事,是我诬陷了你,我,很抱歉。”
  “我知道,道歉没有用,事情已经发生了。”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小C,低声快速道:“补偿也可以,我会做到的。”
  “碍你眼了,我也会想办法离开。”
  小C没太听懂,觉得莫名其妙:“谁想听你说这些?道什么歉?”
  盛安桐一噎。
  是了,他不该在现在道歉,起码要等对方有记忆的时候。
  只是,小C的话语虽然带刺,在他听来,却是一种隐晦的关心。
  他不配得到。
  会让他像溺水的人一样更加喘不过气。
  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路白月在他身侧低语的声音是可怖的鬼魅,如影随形,时时刻刻纠缠着他。
  “我不会让你那么轻易死掉的。”
  “我想看到你疯掉的样子。”
  他无数次想在怪谈里结束自己的生命,甚至在自己身上点火,可偏偏天不遂愿,他偏激的举动,反而救下了他自己。
  害了其他人。
  于是,他不敢了。
  感知力和听觉在一点一点变强。
  哪怕不用看,他也能听到、或根据回音判断,危险来自于哪里。
  他是这样的命。
  天煞孤星。
  就算进了恋爱都市,虚假的幻觉也只肯施舍给他短暂的遗忘。
  然后,在听到小C声音的刹那——他再次被打回了现实。
  清醒得太快了,快到他来不及反应。
  他短暂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翻来覆去,也只能捞出一句:“对不起……”
  说完就想给自己一巴掌。
  小C刚问他道什么歉,他就又来一句。
  小E从房间里探头:“怎么了这是?”
  “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吵架?不是说今天有新室友?”
  “没吵,新室友倒是来了,”小C指指,“这里。”
  “他惹你了?”小E问。
  “谁知道呢,反正我没惹他。”
  小C吸了口气,放缓声音。
  他把目光重新转向盛安桐:“冷静点,我没有质问你的意思。”
  “问你这话,是因为你身上的……污染,不及时清理的话,你会死。”
  他不清楚该如何表述那种死气。
  只是忽然福至心灵,觉得污染这个词比较贴切。
  就暂且这样形容好了。
  盛安桐背靠着屋门,一时间不知所措。
  他用手覆上自己眼前的白纱,喃喃着疑惑道:“清理?”
  “啊,”小E也说,“是挺严重的,状态这么差,要超出极限了呀。”
  他打了个响指:“不过也别着急,我这儿有一个办法可以帮你。幸运一点,说不准还能救你的眼睛。”
  “想不想试试?”
  小C看向小E。
  “……”
  盛安桐蜷住了手指。
  叶瑰很少轻易说帮助,他带着目的开口。
  但盛安桐不会称其为算计。
  *
  一天后,城外区。
  路白月坐在石台上,面无表情。
  “所以,叶瑰的办法,就是以帮你的名义,向社区举报你非法入侵,让你来城外找我和药师?”
  他磨了磨牙:“你蠢吧?姓叶的不安好心,分明是想把你赶出他们的二人世界。”
  盛安桐认了:“嗯,我是蠢货。”
  “我以为,他想要利用我。”
  路白月:“挺行,心甘情愿给人当棋子。真难为你看不见,还能找到这边来。”
  盛安桐低头:“我还认得你的气息。”
  “只要能够感知到你,摸到这里不是难事。”
  何止认得。
  还是近一个月来,日日夜夜反复折磨着他的噩梦。
  路白月笑了:“我讲的是这个吗?现在,城外区的怪物可多了。”
  “而且,咱俩什么关系?你就不怕我对你动手?”
  盛安桐说:“你想怎么做,我都受着。”
  “啧。”
  路白月闷在胸口的那股气忽然泄了。
  他原本想把自己经历过的一切复现在这人面前,把他逼到绝路,然后放他自生自灭。
  没想到这人真的疯了。
  疯的方向还有点不太对劲。
  “算了吧,该死的人都死了。我要是想对你怎么着,一个月前就该下手了。”
  “但你的眼睛是黑巫女的手笔,和我没关系,她的诅咒,我估摸着药师也没办法。”
  “那就不救了,”盛安桐说,“瞎就瞎吧。”
  “随意,”路白月从高台上跳下来,扭了扭腕子,“我不帮拖油瓶,你知道。”
  看看这人能不能用。
  感知通明的话,或许能帮上大忙。
  “嗯,给你们添麻烦了。”
  盛安桐往后回头,听着声:“那就先解决这些找过来的怪物吧。”
  城外,由诸多被抽取的负面情绪凝聚而成的,毫无理智的黑色人影,正四肢爬地,匍匐着,向着他们靠近。
  要嚼人的肉,吞噬鲜血。
  “钢琴的声音,”盛安桐自言自语,“是有人在背后指挥它们吗?”
  *
  恋爱都市内,三号区域。
  下午,14:37分。
  小C用钥匙打开屋门,把一大袋零食搁在沙发上。
  听到对方的声响,小E软软抬起手,在半空中晃了晃:“才回来?”
  他不知从哪拉了张躺椅,正待在阳台上晒太阳。
  小C:“嗯。”
  “去逛了趟超市,买了点零食,里头还有雪糕,不过拎回来有点化了,得放冰箱里冻上。”
  “有我喜欢的吗?”小E从躺椅上下来。
  “冰水?”
  小C把几瓶粉色包装的水都挑出来,放到桌上。
  “到时候拿几瓶冻起来,给你整个冰杯。”
  “还有吗?”
  小E靠近,在他身旁弯腰,往袋子里瞧。
  “喏,”小C抽出两包饼干,“牛奶味的,味道很淡,我想你可能会吃。”
  剩下的都是些薯片、猪肉脯,辣条之类的食物。
  小E拆开一包饼干,边嚼边问:“你在外边转了一个上午,怎么就买了这些?”
  “没,我主要是去寻找进入二号区域的办法了。”
  小C把剩下的零食都塞进冰箱,说:“那里的确只有登记过的情侣才能提交入住审核。”
  “提交申请之后,会进入三天的观察期,如果三天内情侣双方的好感度共超过60%,才可以顺利通过。”
  小E说:“你的意思是,随便找人,从头培养的感情不行是吗?”
  小C:“嗯。”
  “起码要一段时间的相处。”
  那更要抓紧了。
  社区这段时间经常上门,给他们推荐一些尚还单身的合适对象。
  并提醒他们,一定要在一个月内脱离单身。
  但小C都拒绝了。
  他说:“我不想和不认识的人相亲。”
  小E蹲在他旁边:“这样可不行哦,你不相亲,也不和别人接触,怎么混进二号区域呢?”
  “多试一试,总能找到的。”
  “而且,你和我一开始不也互不认识嘛,现在不玩得挺好。”
  说这话时,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小E靠得很近。
  一旦小C转头,额头就要抵上额头。
  他只能用眼角的余光去瞥。
  或者,很适合一个吻。
  小C张了张口,偏偏脸,心中莫名跳出了这个想法。
  也许,他亲过。
  “嗯?”小E身上还带着好闻的洗发水香。
  “可是我——”
  他没有回避小E的接近,颤了颤眼睫,小声道:“我有想找的人。”
  “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二号区域。”
  小E微妙地挑了下眉:“谁那么不识好歹?要换我,我肯定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是吗?”
  小C扭头,凝视着他的眼睛,“你是这么想的?”
  小E:“嗯。”
  他勾了勾小C的手指,说:“我愿意和你一起去二号区域。”


第196章 Dating Sim 9
  【二号区域:情侣专供区域。】
  【在这里, 你拥有一切特权,理想的所有都能实现,但只有真心相爱的人才能进入。】
  【游戏阶段性目标:找到你要找的人, 并发掘恋爱都市内深藏的秘密。】
  【这里有什么?】
  *
  【Part.3-探索。】
  今天, 是他们进入恋爱都市的第十天。
  下午, 16:38分。
  通往二号区域的入口已经打开。
  小C站在前台边上,手里接过审核员送来的两张通行证, 转身把其中一张递给小E。
  “恭喜您,”审核员的脸上挂着公式化的微笑,“您和您的对象已经成功通过了好感度测试,分值达到第一档。从今天起, 二位就正式成为情侣专区的一员了。”
  审核员用自己的工牌刷开通道。
  “两位的行李和房间,社区都已经为你们安排妥当。”
  “进去之后,会有接待员领着你们抵达住所, 途中可能会与你们讲一些注意事项,请仔细倾听。”
  他鞠了一躬:“那么,在进入之前, 二位还有其他想知道的问题吗?”
  小C转着手里的通行证, 漫不经心地问道:“我和小E好感度, 你们是怎么判断的?”
  “具体的数值可以告知吗?”
  审核员拒绝了:“抱歉。”
  “第一个问题我不能回答您,我们有保密协议。”
  “而第二个问题,出于部分考量, 我们不会进行具体好感值的公布。”
  小E问:“考量?这不会也是秘密吧?”
  审核员摇头:“并非如此。”
  “因为好感值这种东西并不稳定,而且会随当时的心情、天气而变化, 经常会出现一方的数值高,而另一方数值低的情况。”
  “好感值的不平衡,容易影响到情侣关系的和睦。”
  小C没有轻易罢休:“但是——提交申请之后的三天观察期内, 我和他什么也没做。”
  “你们没有派人来求证关系,也没有进行观察,只让我们等待。”
  他说:“是在房子的哪里装了监视器,偷偷观察我们?还是你们本身就能窥探我们的……”
  内心。
  【很重要吗?】
  【完全不需要在意的东西,何必纠结。】
  【前进、前进、前进。】
  小C的声音逐渐变低,最终抿住了唇。
  审核员不作回应,笑着让到了一边。
  “欢迎进入情侣专区。”
  通道的大门缓缓拉开。
  两个区域,只有一条短短的隧道之隔,穿过之后,迎面就是吹来的热风。
  繁华、明媚、车水马龙。
  这是小C对二号区域的第一印象。
  该说不愧是恋爱都市的特权区域吗?
  恋爱是这里至高无上的法则,而只有相爱之人才能进入的二号区域,一眼望去,金碧辉煌。
  与三号区域的宜居氛围截然不同。
  带有院子的别墅,高达百层的中心大楼,以金色、白色为主基调的建筑设计。
  干净整洁的街道,四处皆景的园林打造,一处景观就有数十种植被叠加而成……
  配套非常齐全,应有尽有。
  一条在空中建立的步行连廊将整片区域连接起来,四通八达。
  无论位于何处,都能在二十分钟内快速抵达想去的地方。
  糜烂不堪、纸醉金迷。
  【奢华典雅,精致大气。】
  小C还在观察着,身侧的小E却忽然捉住他的腕子,往他身上蹭蹭:“那现在,我们算是正式的情侣了?”
  “还现在。”
  小C反手一握,与小E十指相穿,扣在一起:“三天之前,不就是了?”
  从酒吧那天开始,他就觉察到了自己的心动。
  不,或许是更早的瞬间……在他们还不知道的时候。
  就已经乱了套。
  扑通、扑通。
  小C考虑了很久,也纠结了很久,要不要让小E与自己一同来到二号区域,因此一直没有提及。
  最终还是向心妥协。
  因为小E说,他愿意。
  “那我可要跟你说实话了。”
  小E拨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按住脖颈上戴着的围巾,以及藏在底下的,冰凉的项链。
  碰到皮肤,冷得不行。
  他温笑道:“我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就觉得你好可爱。”
  “想和你待在一起。”
  小C撇了撇嘴:“是吗?”
  “以前这么说我的人,是要被我画小圆圈诅咒的。”
  小E问:“那你要画小圆圈诅咒我吗?”
  “再议吧,”小C别过头,说,“有人来了。”
  “二位,下午好。”
  身前挂着工牌,盘着长发的年轻女人走到他们面前,颔首道:
  “我是负责引导两位的专属接待员,名叫梨忽。这边会将二位带到都市为你们安排的住所,路上有什么问题,可以尽管询问。现在,请随我来。”
  小C问了一句:“住所是随机分配的吗?还是能够挑选。”
  梨忽回答:“初始居住地无法挑选,不管是位置,还是户型,都是我们随机抽取的。”
  “不过请二位放心,”她说,“虽然不同的房源之间有细节上的区别,但最基本的档次与总体舒适度,我们还是能够保证一致的。”
  “目前来到专区的市民,还没有一个提出过不满。”
  小C没表态,边走边环顾:“在这里的居住者似乎不是很多。”
  “这是当然,”梨忽说,“不是所有人都能通过二号区域的真爱测试。”
  “哪怕是真正的情侣,也会有同床异梦的时候。”
  她半回过头,脸上还缝着标准的公式化微笑,意味不明道:“而你们两个,很相爱。”
  小E厚着脸道:“谢谢呀,话都到这份上了,那再祝我们一句百年好合吧。”
  “好的。”
  梨忽微笑道:“祝两位百年好合。”
  “永远相爱,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在这恋爱都市里。”
  *
  入住办理进行得非常顺利。
  两人拿到的房子是位于居民区西边的一套别墅,房屋共有三层,旁边就是公园。
  套内自带前院和后花园,还有一个小型的停车库。
  房子很大,而且一点也不乱。何况两人才来到恋爱都市没多久,行李实在不多,花了没到一个小时,就整理好了一切。
  就是显得有些空荡。
  傍晚六点整,太阳还未落下。
  小C把餐桌上花瓶里的水倒掉,换上了新的鲜花。
  他拨弄了两下,不满道:“这屋子太大了。”
  “就两个人,好冷清。”
  小E坐在旁边,问他:“喜欢挤一挤,热闹一点?三号区域那样的房子?”
  小C说:“其实三号区域那套也有点大,我觉得够住就行。”
  小E想了想:“这样啊。”
  “那以后可以买个小点的房子,八九十平的户型,两室一厅,刚好够我们两个人住。”
  小C笑道:“要自己买吗?”
  或者,二号区域有这样的房子吗?
  “滴滴。”
  正说着,房内的电子监控系统忽然作响。
  是访客提示。
  【您好,您有新的来访者,请确认。】
  【访客身份认证中,认证成功……】
  【确认来访者为恋爱家园的住户沐山,请求拜访您的住所。】
  【是否接待?】
  “嚯,”小E熟练地把脑袋搁到小C肩膀上,仿佛做过百十遍一样,“沐山,是你要找的人?这么巧,主动上门?”
  小C揪了揪小E的头发:“一会儿我该怎么说?”
  小E疑惑道:“你要找的人,你问我该怎么说?”
  小C说:“我不认识他。”
  “唉。”
  小E的声音听着有些无奈,支招:“自然些打招呼就好了呀,反正是对方上门拜访,怎么想都应该是他先开口。”
  “也对哦。”
  小C选择“同意”,遥控系统自动开门。
  站在门口的,只有沐山一人。
  见到小C与小E,他先是怔了怔,随后犹疑着迈入院子,停在门口,压着声音问道:“请问一下,临昕橘,叶瑰?”
  “你们是叫这个名字吗?”
  小C没有回答,只问他:“有什么事情吗?”
  他让了让身,拉开椅子,招呼道:“进来,坐。”
  “感谢好意。”沐山点了点头。
  但他似乎并不打算久留,因此没有其他动作:“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沐山,目前和我女朋友在这里一起生活。”
  “我们就住在你们对面,以后就是邻居了。”
  小E招招手:“你好?”
  小C没应,他摩挲着自己的指腹,静静地等待沐山的下文。
  他不像是纯粹来和新邻居打个招呼的。
  果不其然,下一秒,沐山的话语便转了个弯。
  他从上衣夹层里取出一部手机:“今日匆忙打扰,实在突然,我很抱歉。”
  “但我希望,你们能听一听这段录音。”
  小C:“嗯?”
  沐山打开手机。
  【备注:通话录音。】
  【来电时间:上午08:27分。】
  【电话号码:520xxxx1314。】
  这个电话号……
  小C不动声色地蜷住手指。
  和不久前在酒吧内打给他的陌生号码一模一样。
  沐山按下录音的播放键。
  “滋滋……”
  “滋滋……”
  不知是什么情况,保留下来的通话录音一卡一卡,断断续续的。
  杂音很多,听着刺耳又难受。
  片刻后,对面传来一道类似孩童的声音。
  “沐山?”
  “可算联系上你了……听我说……”
  “我是……我一直……”
  小C蹙了蹙眉。
  每隔两个字,录音的语句就被模糊大段,损坏得非常严重。
  “总之……二号区域中心塔……第……”
  “一定要去……有惊喜……”
  “对了……”
  “如果今天下午……你有邻居……叶瑰……”
  “给他们听……”
  “还有那个叫临昕橘的。”
  “我要杀了他。”
  最后两句话倏而清晰了起来。
  从一开始的平静叙述,逐渐变得情绪激烈,咬牙切齿。
  更像是气极了的胡话。
  “……”
  小C抬头,表情无辜:“他的电话打过来就这样吗,听不清啊。”
  “不这样,”沐山说,“他给我来电的时候很清楚。”
  “但是录下来的时候,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干扰了,再听就变成这样了。”
  小E问:“那你还记得具体内容吗?”
  “记得。”
  沐山说:“情侣专区中心电视塔十八层,”他道,“约我,还有你们,三个人一起过去,大意是这样。”
  “因为这个,我下午看你们搬过来,就想着等你们收拾好了,来确认一下。”
  所以,他才会一上来就问小C与小E的名字。
  临昕橘,叶瑰。
  没法当作恶作剧。
  忽视不掉的感觉,挥之不去。


第197章 Dating Sim 10
  城外区。
  漆黑的污染汇聚成一团又一团层次不分的浓雾, 黑压压地凝成一片。
  仔细看去,却有东西在其中裹成一团,正咬着人的骨头, 掉下淋漓的血肉。
  “你确定你听到了钢琴的声音?”
  南晓雨盖上自己的药瓶, 放进随身带的挎包里。
  盛安桐干嚼着又苦又涩的药片, 安静地给自己的胳膊缠上纱布,简单包扎。因为目不能视的缘故, 包得很草很乱。
  他往其他地方转移的时候,一时不察,被那怪物咬了一口。
  但路白月觉得,当时纯粹是这家伙发病, 懒得躲。
  总之,换作平常通灵者,早该痛得龇牙咧嘴了。
  他慢吞吞地咽下药物, 尽量处理掉自己体内的污染,回应道:“是。”
  “这些怪物的行动,在随钢琴音的节奏而变快, 变慢, 或者停下。”
  “钢琴声很轻, 它固定在早上的一个时段内响起,来源是恋爱都市,偏西南方向。”
  正是他们目前前进的方向——怪物的聚集地。
  也是恋爱都市与城外区的隐藏连接通道。
  “我之前听过朋……别人弹钢琴, 仔细辨别了好多天,确定不会出错。”
  南晓雨靠在一边, 若有所思。
  三天的相处下来,几人已经建立了最基本的信任。
  她问路白月:“能看见吗?”
  路白月说:“我开视野试试。”
  城内和城外是两个极端。
  安逸、舒适、不必为生存发愁的恋爱都市。
  血腥、腐烂、每天都水深火热的城外废墟。
  怪物一天比一天多。
  那是恋爱都市的人们被虚假的幸福洗出的负面情绪。
  如果继续放任下去,他们最终变成无知无觉, 只能感受到快乐一种情绪的傀儡。
  而最为可怖的是,那些在恋爱都市找回自我,清醒着被放逐之人——在被怪物吞噬、咀嚼后……他们不会死去。
  他们历经了与死亡等价的疼痛,精神会变得无比脆弱,从而被重新拼凑,成为恋爱都市的工作人员、提线木偶。
  失去一切记忆、人格,只会按照既定的“程序”做事。
  永远笑容满面,不会生气。
  路白月将手从自己的眼睛上放下来,不高兴道:“这是谁想出来的法子,好歹毒的幸福。”
  难怪那些失踪的人都没有回到现实。
  因为在这里的他们不会死,只会沦陷,被同化,成为怪谈运作的一环。
  “怎么样?”南晓雨问他。
  路白月摇头:“我的全视无法穿透那层壁。”
  这是他成为诡物之后的特性,拥有上帝视角的能力。
  “城外区和恋爱都市之间隔着一道结界,这玩意是通灵者的手笔,而且灵异值的数值很高,仅凭一个人的力量,恐怕很难做到。”
  “说不准是那些被洗脑的家伙们,亲手构筑的‘保护墙’。”
  南晓雨说:“所以,就算城内有疑似操纵怪物的乐声,我们也无法捕捉到具体源头?”
  “里面的事,交给临昕橘他们得了,”路白月踢开身侧一只抓住他脚腕的怪物,“他们能解决的,我们把外面探索好就可以。”
  南晓雨说:“附近的怪物越来越多了,小心行事。”
  侧面印证了他们前进的方向没有错。
  “脚程快的话,晚上就能抵达,”路白月回头问,“你呢,还跟得上吧。”
  盛安桐:“不用管我,你们走就是。”
  他顿了一下,忽然蹙眉道:“奇怪。”
  南晓雨:“怎么了?”
  “钢琴声……”
  身后,数只怪物忽而高高跃起,滚滚的如同黑雾,遮天蔽日,张开血盆大口,朝着他们袭来!
  盛安桐却不急着躲避,而是不紧不慢地补充掉下一句:“……又来了。”
  钢琴声又来了。
  这段调子,还很熟悉。
  怪物扑了个空。
  *
  恋爱都市,二号区域。
  晚上,23:10分。
  小C就着都市的夜色回到屋中,开了门,迎面就是空调舒适的凉风,与好闻的菜香。
  加湿器运作中,不过几个小时,屋中已是满满的烟火气。
  小E站在灶台前,正搅动着锅里的面条。
  小C搁下东西,从后背搂住小E,探头问:“在弄好吃的?”
  小E不假思索道:“有笨蛋。”
  “晚饭不吃就出去踩点,你肯定在忙,怕你回来饿着,整点夜宵。”
  小C问:“特别淡的那种?”
  小E尝了口汤:“不至于吧?我觉得还行啊,还特地加多了调料。”
  “我试试。”
  就着小E手里的汤勺,小C低头抿了一口,咂咂嘴,认真评价道:“你以后还是别下厨了。”
  “怎么做到的色香都有,就味儿没有?”
  “教教我。”
  反正是给小C做的,得顺着小C的口味来,小E干脆让到一边:“那你来救救吧。”
  小C接过锅铲,把火调小了些,去拿台上的调料瓶。
  “对了,”小E靠在小C身后的餐桌上,问,“踩点的情况怎么样?”
  “这么晚回来,又有空中连廊,应该把附近都转过一遍了吧。”
  他小声嘀咕:“还不要我一起。”
  小C笑了一声,没回头:“还好。”
  “不止附近,整个二号区域,我都走过一遍了。”
  “包括沐山说的那个电视塔。”
  调完味,他尝了尝汤的味道:“还进去看了。”
  二号区域的所有地方都是24小时开放。
  居民能够随意进入,无人监视。
  “十八层?”小E心觉不对。
  “去过了。”小C说。
  “你自己过去?”小E把围巾往下拽了拽,“不是说先瞧瞧情况,到时一块吗?”
  小C没说,他这次的主要目的就是去一探那通电话的虚实。
  听了小E的话,他停了停,才道:“十八层,开着。所以我直接进了。”
  “……没什么特别的。”
  “就是很普通的,和其他层没有,区别。”
  “没意思。”
  “是吗?”
  小E将目光移向别处,不露一点端倪:“那我们明天再去看看?”
  “啊,”小C半回过头,“无聊你还去。”
  “我好奇嘛,”小E坐在椅子上,笑笑,“虽然你说了没什么,但我真的很想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你要是不打算再去的话,就我明天白天一个人抽空走一趟好了。”
  他搬出了小C下午对他讲过的说辞:
  “我和你一样,比较随心所欲,很折腾人。”
  “如果每件自己想干的事都要对方陪着,那以后想法有了冲突,怎么办?”
  小C莫名被自己的话打了一下,静了静,不满道:“你真是。”
  “那我就再和你去一次。”
  他从善如流,快速收起了自己那点小情绪,弯弯眼角:“然后再叫上沐山。”
  “也许我们三个一块儿,迎合了那通电话的目的,它所说的,‘惊喜’的大门才会打开。”
  小E品出其中的不对来。
  “你早就知道这些,故意钓我呢?”
  “怎么说,”小C不认,“难道你就不这样觉得吗?”
  “我探索了很多地方,不断地,一直前进着。”
  “这里的生活安逸,美满。”
  “理想到比起现实,我更愿意称其为——虚拟的家园游戏。”
  *
  【Part.4-崩坏。】
  【阶段性目标:逃离恋爱都市。】
  【你逐渐察觉到这座城市的不对之处,你的完美情人是披着人皮的精致木偶,他们的灵魂是具空壳;你拥有的全部,是虚假世界的一场泡影;他们在侵蚀你的精神,一点一点将你雕琢,让你变成完美无瑕的下一个人偶。】
  【但当你推开秘密的大门,才会发现……】
  【迎接自己的,是更加残忍的、以绝望为名的、无法转圜的结局。】
  【阶段性目标:逃离,逃离,逃离】
  【毁掉钢琴。】
  *
  第二天,恋爱都市二号区域。
  早上10:44分。
  “叮咚。”
  小C与小E站在邻居家的门口。
  昨夜两人给沐山发了消息,对方刚好还在线上,几人商讨了一番,约好今日11点左右出门。
  一大早收拾完,吃掉早餐后,小C与小E到外头散了一圈步,才回来按响邻居的门铃。
  门口的监控器睁开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正在进行访客认证……】
  【认证成功。】
  “稍等。”
  【主人正在忙碌。】
  监控器上刚弹出这一句,面前的院门便“咔哒”一下开了。
  里边站着的,是沐山的女友,小柯。
  她的状态似乎不是很好,眉眼间尽是疲惫,见到了人,还要打起精神,勉强自己绽出一个笑容。
  她知道对方是自己的新邻居,也知道沐山今天和这两人约了出门,让了让身,礼貌道:“是你们啊。”
  “沐山马上就出来,你们进来先坐,等一等他。”
  小C见她身体不适,问道:“怎么了?没有休息好吗?”
  “要不要去看看?”
  小柯摇头:“不要紧,只是做了个噩梦,我自己缓一缓就没事了。”
  小E寻思着:“那要不我们明天再来。”
  “你好好休息,让沐山多陪陪你?”
  小柯倏然收紧了手指。
  她张了张嘴,拼命遏制住自己在抖的身体,从嘶哑的嗓音里,挤出苍白的一个字来:“不……”
  “你们去吧……”
  她压着声音,努力让自己的表现正常一些:“我没事,真的。”
  “小柯?”
  沐山听到动静,忙从洗漱间里出来看。
  “你今天不是难受吗?怎么自己下来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急急下楼,拉住了小柯的腕子,挡在她的身前。
  看上去十分紧张。
  “没关系的,”小柯扯了扯沐山,“他们两个,可以信。”
  她踮脚,如同咬着沐山的耳朵般,声音很轻:“是你的,朋友。”
  小C微不可察地移开目光。
  此刻,小柯的右侧口袋有微弱的白光透过布料泛出。
  里面装着一部手机,正跳跃着一通陌生来电。


第198章 Dating Sim 11
  沐山是被小柯强行推出家门的。
  临行前, 他再三回头,眼里流露出真情实意的担忧。
  小柯将自己的手机塞进沐山的上衣口袋,顺便理了理对方的衣襟, 偷偷地在上边放了什么。
  两人私语了几句悄悄话。
  随后, 她白着脸笑, 转身“砰”地关上了门。
  其他人的事情,小C与小E不打算掺和。
  普通的暂离, 被这沐山与小柯表现得像是死别。
  两人就站在门外等,等了好久,才总算等到沐山忧心忡忡地来到他们面前。
  “抱歉,我拖延了一些时间。”
  小E没有对此多作表态, 只不紧不慢地丢出一句:“出发了?”
  沐山和小柯之间明显有秘密瞒着别人,且有极大可能,这个秘密关系到小柯本身的安危, 不可被人发现。
  所以沐山才会如此紧张。
  但两人没有多问。
  沐山深吸了一口气。
  他说:“走吧。”
  三人直奔中心电视塔。
  小C昨天去踩过路线,知道哪条路到那边最短。且中心电视塔离社区不远,走空中廊道, 不出十五分钟, 就能到达。
  二号区域的人本就不多。
  这个点, 大多数居民不是在家,就是聚集在娱乐区附近,进行着各种活动。
  虚假的繁华也是繁华。
  随处可见的小型广播, 播放出富有节奏感的音乐,与大屏上循环播放的影像一同, 营造出热闹的假象。
  “这次真的,麻烦你们了。”
  沐山说:“回去之后,如果有需要帮忙的时候, 可以尽管来找。”
  小C:“不麻烦。”
  “我们本来就有要探索这里的想法。”
  几人迈入电视塔的大楼,进了电梯,小C伸手指,按下了18层的按键。
  没有反应。
  他只停了那么一下,旋即便把目光落到下方的指纹感应器上。
  小C将手指压在上边,红色的感应灯亮起,一闪一闪地转着。
  【访客认证中……】
  【认证成功。】
  小C再次按下按键,这回电梯顺利启动,迅速上行。
  与此同时,沐山低下头。
  一通电话打到了小柯交给他的手机上,在口袋里,嗡嗡地震动着。
  沐山将手机拿出来。
  屏幕上显示的号码,正是那通要他们抵达此处的陌生来电。
  他默然选择了接通,却没有去听,而是静音将电话放在手边。
  【不是想知道,十八层门后有什么吗?】
  【当使人清醒的曲目响彻,另一处的黑暗,也将展露真面。】
  【钢琴。】
  微弱的声音仿佛黑夜里的一盏烛火,在心底的最深处点燃,摇曳。
  一直藏于其中,从未熄灭。
  是无尽夏的声音。
  小C压了压心口的位置,盯着电梯显示屏上跳动的数字。
  很快,他们就抵达了十八层。
  门向两侧打开。
  红色的灯光落进电梯中间,如流水般的钢琴声自十八层倾泻而出。
  摆在三人面前的,是一条长到看不到尽头的走廊。
  电视塔应当没有这么大,远远超出了能从外面看到的构造。
  “咚。”
  钢琴声重重落下,敲出几近崩断的休止音。
  如梦方醒。
  *
  十一天前。
  恋爱都市,三号区域。
  派对迷离的灯光晃着小E的瞳眸,蛋糕与烤肉的香气混淆在空气之中,耳边的音乐动次打次地吵个不停,节奏极乱。
  他懒洋洋地躺在沙滩椅上,抬起手里的果酒,映在狂舞的灯前。
  折射出如同金色宝石般的光彩。
  无尽夏就坐在一边,推他:“喂,你走点心啊,刚刚的情况都听明白了吗?”
  “嗯,”小E回应说,“在听,我知道。”
  无尽夏怀疑:“我怎么这么不信?”
  小E:“你接着讲就是了。”
  “……”
  无尽夏坐在旁边:“对生活在这里的人而言,恋爱都市幕后的推手正窥探着你们的一切,包括你们的心跳、意识、行为。”
  “这里不允许清醒者的存在。”
  “一旦你们醒来,不出一天就会被它发现,想方设法送到城外区去。”
  “那里徘徊着可以污染精神的怪物,目的是为了对你们进行更为严重的二次洗脑。”
  “完全失去记忆,失去感知情绪的能力,丢掉自己的人格,以合适的身份,重新成为这座都市的工作者。”
  无尽夏说:“但是城外区必须得有人去,所以探索外面的那部分人,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要不要重新分配一下?”
  “你似乎有点顾虑过多?”
  “就按原本安排的进行,不好吗?”小E打了个响指,“这一个月下来,阿月的实力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他好歹吃掉了一个A级诡物,负责城外区,也没有那么容易出事。”
  “……也是。”
  无尽夏解释道:“不是我有顾虑,是这回实在,情况特殊。”
  “据我目前的观察,幕后推手,掌控着‘安眠曲’。”
  “它的谱子被拆解,留一小部分旋律,分段混进其他的音乐声里,由恋爱都市布置在各处的音箱循环播放——潜移默化地洗脑这里的人。”
  包括目前派对上在放的音乐。
  诡物图鉴091号,安眠曲。
  是一段被诅咒的旋律,一首能够操纵精神的乐曲。
  曾在多年以前出世,引诱过不少倾听者自我了断。
  以各种方式。
  目前所有通灵者中,能够熟练掌握安眠曲,并能在不被反向控制的情况下将其完整演奏的人,只有夏知樱。
  论坛排行榜第十位,行踪成谜,虽不会主动招惹他人,但这位群体性精神操纵的手段实在令人畏惧——常常不声不响憋个大的,惹得诸多通灵者对其怨声载道。
  “她?”
  小E支起身体,疑惑道:“虽然她性子很独,但不像是会帮助诡物的人。”
  “还是说,她也中了招,被操控了。”
  “谁知道呢,我又不了解那个人。”
  无尽夏摊开一张地图:“这件事你们知道就好,先放一放,总之遇上夏知樱,记得小心。”
  “还是聊聊别的吧。”
  “刚到恋爱都市时,这里就察觉到我的存在了。”
  “它的实力没有我强,又无法将我催眠。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我囚在这里。”
  “我利用这一点,收集到了不少的信息。”
  “如你们所想,掌控这座城市的核心,一共两个。一个在城内,一个在城外。”
  “一个源于诡物,一个由通灵者操控。”
  “初步推测诡物掌控城内,而那位帮助诡物通灵者,控制城外。”
  无尽夏说:“你们负责城内的人,尽量接近核心一些再醒。”
  “不然的话,你们在清醒过来的一瞬间,情况就会被恋爱都市察觉,时间会非常紧迫。”
  “很可能没来得及解决怪谈,就会被丢到城外。”
  “怎么?”
  小E说:“失忆与清醒的时间节点,不都是由你来把控的吗?”
  “对你的催眠这么不自信?”
  “说什么呢,”无尽夏不高兴道,“我的催眠当然比安眠曲的优先级要高,肯定能压制住它的影响。”
  “不过,这确实是一个比较冒险的情况。”
  “你们要是没问题的话,我就把清醒的锚点设定为安眠曲。”
  “当你们真正听到安眠曲的那一刻,就会从错误的认知当中醒来。”
  无尽夏建议:“保险起见,你们最好再选一个比较靠谱的、能发觉恋爱都市的端倪、又没有完全醒来的人,和你们一起过去。”
  “其间我会通过陌生来电,不停地给你们下暗示。”
  小E说:“可以。”
  “人选我已经有了,就这么办。”
  无尽夏应了声:“我会给你信号。”
  “不过还有一点,要压制安眠曲的声音,只能以同样的方式奏响对应的乐章,你们有人会乐器吗?”
  “橘子以前学过,叫他来。”
  无尽夏:“好。”
  小E坐起来:“阿月那边肯定不会出现问题。到时你就把陌生来电交给橘子,顺便试一试,能不能联络到有需要的人。”
  “只要城外那边给信号,我们就动手。”
  他笑道:“毕竟,离了通灵者的帮助,这只是一个普通的C级怪谈而已。”
  很多细节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稳定。
  只要最关键的部分出了问题,就一定会全盘崩塌。
  无尽夏:“嗯,早点结束。”
  说完,他伸出手,在小E的意识深处,埋下了第一个,比较简单的失忆锚点。
  “小心果酒。”他说。
  不要让果酒泼到衣服上。
  “不然,就忘掉一切。”
  然后,小E便故意往服务员的身上撞去。
  香甜的果酒洒上前襟,催眠生效,方才他与无尽夏聊过的记忆,瞬间变成了苍白的剪影,通通坠进了潜意识的深处。
  “直到安眠曲响起——”
  “方才苏醒。”
  “叶瑰。”
  *
  叶玫睁开眼睛。
  电梯内正疯狂地发出警报,整个厢内摇摇晃晃,门一卡一卡地,在关与不关之间反复震动。
  “不要愣着,过来!”
  范意先叶玫一步醒来,就站在电梯口,朝他伸手。
  叶玫单手拉住范意的腕子,对方手上用力,一把将他拽出了电梯。
  沐山也紧随其后。
  电梯头顶的红灯拼命闪烁,“滴滴滴”的声响震耳欲聋。两秒过后,电梯的红光倏然熄灭,并开始了剧烈的震荡,“轰隆”一阵响后,直线从高空坠落!
  若是他们晚一步醒来或者离开,会随电梯一起,粉身碎骨。
  然后精神被重新拼凑,成为被怪谈掌控的提线木偶。
  毕竟恋爱都市不存在肉/体上死亡。
  此处,是精神的牢笼。
  范意回过头。
  十八层的整条通道都泛着诡异的红光,不知来源何处,但可以肯定的是,越往深去,红色越深,几乎要看瞎了眼。
  这就是被怪谈掩藏起来的——恋爱都市的真实模样。
  经由陌生来电与无尽夏的暗中操作,他们终于打开了这道门。
  叶玫微微低下头,扯了下范意的袖子,明知故问道:“醒了?”
  范意:“嗯。”
  范意说:“陌生来电肯给通知,就说明路白月那边成功了,他们解决了城外区的核心问题。”
  “现在,该轮到我们了。”
  沐山还没明白状况:“等等,里面什么情况,你们两个在说什……”
  “帮我个忙。”
  时间紧迫,范意不听他说完,直接搭住沐山的肩膀,把自己的手机塞给他。
  “你走楼梯,去二十层的控制室,那里有恋爱都市的控制系统,我会给你打电话。”
  “让电话里的声音广播到整个恋爱都市。”
  还好他有到哪个地方都先探一遍的习惯,昨晚来仔仔细细地踩过点,认真记下了地图,才能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
  沐山:“啊?”
  他愣了愣:“为什么这样做,现在是什么情况,可以给我个解释吗?”
  范意挑重点讲:“如果你不希望你女朋友出事的话,就快去做。”
  “你知道吧,这个时间点,她清醒的事实,应该已经被恋爱都市发现。”
  “很快,她会被驱逐到城外。”


第199章 Reality? 12
  钢琴重新开始弹奏, 清澈的音乐在整条走廊之中回响。
  安眠曲是一首被诅咒的旋律。
  既被称之为安眠曲,它也如它的名字一样,调子宁静舒缓, 像诱人进入梦乡的摇篮, 步步深陷。
  内里暗藏杀机。
  好在他们的身上有无尽夏种下的暗示。
  范意的直觉向来很准, 这回特地提出带无尽夏一起进入怪谈,能省下不少力气。
  成功打发张慕川去楼上控制室后, 范意与叶玫继续往走廊的深处前进。
  这条廊道似乎永远看不到头。
  和着温柔如清澈泉水般的琴声,一直延伸,向深处延伸。
  【继续。】
  范意停住步子。
  他的眼前被晃得难受,却一直在留心观察周围。
  他扯扯走在他身边的叶玫, 说:“等一等,老板。”
  “有问题。”
  叶玫:“嗯哼。”
  他被周边的红光刺得浑身都疼,把围巾往下巴上遮了遮, 将手抵在眼睛上方挡光,手背微微开裂,溢出了血。
  又迅速愈合。
  他没露端倪, 只说:“讲讲看。”
  范意说:“我们看似正在前进, 实际在原地打转。”
  他抬手, 指了指位于两人右上方头顶,边缘已经出现破损的红灯,与黑洞洞的楼梯间:
  “这个地方, 已经是我们第二次经过了。”
  “灯罩坏的位置一模一样。”
  叶玫吐出一口气,笑道:“是啊, 我也觉得,这走廊长得不对头,像鬼打墙。”
  “不过, 明显的破绽还有一点哦。”
  范意“嗯”了一下,按按旁边的墙壁:“是钢琴声。”
  “不管我们怎么走,琴声的大小都没有发生变化。”
  “声音近大远小。”
  “也就是说,我们和钢琴之间,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同样的距离。”
  “像这样一直走下去,并不会离钢琴更远,也不会变得更近。”
  叶玫说:“你想到了什么?”
  范意:“圆环。”
  “电视塔本身的构造,就是环形走廊。而钢琴的位置,很可能就处于圆心。”
  “嗯,”叶玫放下手,用袖子挡住手背,遮掉上边的血,“也就是说,我们面前的走廊看似笔直,其实是一个圆。”
  “一个可能,是我们的认知还是受到了安眠曲的干扰,出现了问题。”
  范意说:“这倒没有关系,我能感知到。”
  “诡物的污染。”
  他回忆了一下电视塔外部的模样,应当有几条通道通往圆心,于是在墙壁上摸索了一番,旋即叩了叩墙壁:“这里。”
  刷开了一道指纹检测器。
  【访客认证中……】
  【认证通过。】
  看来他们暴露的时间不长,恋爱都市还没来得及完全清除他们的居民数据。
  面前的墙壁向右移动,打开了一条新的通道。
  钢琴的声响再次停顿,就像遇上了中断的休止符一般,空气里静得可怕。
  范意直接进去。
  “不探一探吗?”叶玫紧随其后,“你之前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可是谨慎得可爱。”
  范意闭目:“喂。”
  他揪住叶玫的袖子:“我们两个都在,还能出事啊?”
  叶玫憋笑。
  他探出一根手指,挠了挠范意的手心,用哄人的语气道:“也不能这么说嘛。”
  “人生总有翻车的时候。”
  “你说得对,”范意无奈,“那等翻车了再议吧。”
  钢琴的声音没再继续响起。
  新的通道与他们走来的那一条大同小异,周遭密不透风,没有玻璃,如铜墙铁壁,顶上的红光却越来越亮,仿佛带有温度,烫得人浑身难受。
  视野里除了纯粹的红,几乎不剩什么了。
  强烈到,连周遭的异样都无法睁开眼去观察。
  “越来越近了,”范意说,眯着眼向叶玫伸手,“东西给我吧。”
  “喏。”
  范意接过叶玫的手机。
  他拨出电话,打给沐山,对面很快就确认接通,传达出自己在控制室的信号——看来没有问题。
  两人干脆阖眸,一手牵着对方,一手扶着墙走。
  看不见的时候,周遭的每一分每一秒似乎都变得无比漫长,走廊里寂静至极,除了脚步的回声之外,耳边就是自己的心跳,扑通地响。
  “好像到了。”范意说。
  他话音刚落,前方不远处便传来“咚”的一声响,有人重重地在琴键上砸了一下,好像在表达不满。
  “为什么能找到这里。”
  “是无尽夏?”
  范意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眩目的红色中间,挽着长发的少女正坐在一架钢琴前,将手指搭在被血红渲染过的黑白琴键上,冷冷地转向两人。
  范意说:“是你?”
  ——坐在钢琴前的人,正是先前带他们来到此处的接待员,梨忽。
  “很惊讶吗?”
  她站起来,一步步向两人靠近,似乎随时准备动手:“你们应该到城外去,再度接受精神上的洗涤。”
  “才能真正踏入理想世界。”
  范意反问道:“虚假的理想世界?”
  梨忽说:“可是很美好,不是吗?”
  “你说得对。”
  她的手腕倏然一冰。
  梨忽倏然扭头,惊觉叶玫不知何时已然接近到她的身后,拿住了她的双臂。
  叶玫问她:“安眠曲,哪里来的?”
  她身上的污染并不强烈,甚至比不过通灵古店内的绝大部分收容物,只凭着一手安眠曲,掌控都市,掌握人心。
  能对整座都市进行洗脑……
  这样的威力,也许连夏知樱都无法做到。
  梨忽说:“我又不是人类,知道这首曲子,知道怎样用它,效果最强——很奇怪吗?”
  “我给予你们最安逸,最完美的生活状态,建造真正理想的都市。”
  “你们知道有多少人想要留在这里,不愿意离开吗?”
  “他们的现实一塌糊涂。”梨忽冷声。
  “那又如何?”
  范意趁着叶玫钳制梨忽的间隙,快步到钢琴旁边。
  他抹掉眼角被红光刺出的生理性泪水,努力想要看清架在钢琴上的曲谱也是。
  “什么叫那又如何?”
  梨忽说:“你们要毁掉这里吗,过问过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吗?现实难道就比都市好吗?”
  她扭向已经坐在钢琴前的范意:“我不愿意伤害在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如果没有无尽夏,你们根本不会发现异常。”
  “会生活得幸福美满。”
  她想挣开叶玫的束缚,可身上却像被种下了什么禁制,动弹不得。
  她只是C级诡物。
  而叶玫用于控制她的灵异道具,不仅等级很高,还带有无尽夏的诅咒。
  天然压制着她。
  “无尽夏把你们当作猎物,所以才会对你们种下反向暗示,拼命从我的手中争抢你们。”
  “是信他,这种要人命的诡物。还是信至今没有害过一条命的我?”
  范意没作理会,用手挡着光,努力看清曲谱上的旋律。
  “究竟有什么好的?”梨忽咬住唇。
  她的声音正在变轻:“你们已经毁掉了城外区的……还要毁掉城内……”
  “在这里生活,不高兴吗?什么都不用担心,想要的一切都可以实现。有爱人,有邻居,有梦想。”
  叶玫抵着梨忽,掐住她的要害。
  “为什么?”
  他无视掉少女的话,转头向范意问道:“怎么样了?”
  范意说:“看清了,应该是这个谱子,我试一下。”
  他将手机摆在曲谱旁边。
  与此同时,二十层的控制室里,沐山听着电话对面传来的所有声音,沉默着拉下了广播按钮。
  “到底为什么呢?难道这里不比现实幸福吗?”
  “……”
  范意弹出了第一段曲子。
  “可是,你在将大家带进这里前,也没有问过他们的意愿。”
  范意轻声说:“现实固然不美好。”
  “有许多的烦恼,许多的挫折,许多的坎坷。”
  “要忙碌,要难过。”
  “会倒霉,会生病。”
  “可是虚拟的幸福终究只是虚拟。”
  “虚拟能让我们追求短暂的快乐,放松、活跃身心,这才是其存在的意义。”
  “长久的沉溺,是逃避。”
  能够破解安眠曲的音乐顺着范意愈发熟练的弹奏,快速倾泻而出。
  连同着他的话语一起,传达到恋爱都市的每一块区域、每一处角落。
  “在现实里,依然有我们爱着的家人、朋友,有支撑我们继续停留的意义,心怀对未来的期待。”
  “这里没有未来。”
  “我们终究要回到现实,回到明天。”
  而千里之外,遥远的边界线附近,传来了某种东西碎裂的声响。
  *
  两个月后。
  清晨。
  空气潮湿,窗户上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范意起了个早,推窗望去,外边白白茫茫的一片,只能隐约窥见城市建筑的边缘轮廓。
  四下里浓得像要滴水。
  “我们Z市这儿,快入冬的时候就是这样。”
  叶玫在厨房里煮汤圆:“一到清晨,就会雾茫茫的一片。”
  “等太阳出来就好了。”
  范意没应这句,他用手指抹了抹窗户,问道:“汤圆什么馅的?”
  叶玫:“黑芝麻。”
  “买的速冻直接煮,这下挑不出毛病了吧。”
  “能挑,”范意说,“汤圆太黏,馅太甜。”
  “你都没吃,未卜先知。”
  叶玫把锅盖一盖,冷笑道:“得,还有什么,一块儿讲了呗?”
  范意:“汤没味道,这东西容易饱腹,饿的快。”
  “米汤挺好喝,被你这么说该多委屈,”叶玫坐在餐桌旁,等水开,“那下次煮速冻水饺,有意见吗?”
  范意说:“不如自己包。”
  “好好好,”叶玫举手投降,“那等他们都在了,热闹一回,一起包顿饺子呗。”
  范意拉开椅子,在叶玫身旁坐下:“话说回来,他们人呢?”
  “好几天没在了。”
  叶玫说:“这几个出差去了,有个挺难解决的怪谈,当时你不在。后面他们做完委托,顺便休几天假。”
  范意:“这样啊。”
  “这样啊。”
  叶玫故意往范意身边凑凑,重复他的话:“就是说,这几天店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连小夏都不在。”
  范意笑了。
  他从善如流,直接挨过去,如蜻蜓点水般,唇瓣在叶玫的脸上轻轻蹭了一下。
  “满意了?”
  叶玫噎住。
  他捂着自己半边脸,还没尝着味就已结束,反问:“谁教你亲人亲脸的?”
  范意诡计得逞,弯着眉眼起身,扬长而去:“自己想。”
  “回来,早饭不吃了?”
  “……送我们的房间里。”
  *
  距离恋爱都市的闹剧结束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来月。
  C级怪谈的难度,对他们而言实在不高,唯一麻烦些的地方,就是那首来历不明的安眠曲。
  在范意演奏之后,恋爱都市的人们逐渐醒来。
  失去了人们庞大的精神力量作为支撑,恋爱都市再也无法维持它的稳定,很快就坍塌,消失不见。
  包括创造那里的梨忽一起。
  仿佛一个不切实际的梦境,失踪的人们回归现实。
  而他们日子,也和从前一样,在这里继续下去。
  【?】


第200章 Reality? 13
  新的一天。
  阳光撕裂了清晨的薄雾, 蒸掉了空气里残余的水汽。
  Z市地段偏南,到了11月中旬,气温也只是稍稍降低了一点, 依旧稳定在20℃左右。这个时候的天气最是舒适, 不冷不热, 晴空暖阳,适合出游。
  零零一号密室逃脱体验馆。
  范意穿着短袖搭薄外套, 转着手里的笔,百无聊赖地坐在前台看监控。
  桌上还摆着一杯被喝了一半的热奶茶,抹茶口味,三分甜。
  过了一会儿, 范意点开录像功能。
  张慕川近期闲得没边,说要来Z市旅游,一边叫范意给他推荐景点, 一边又说来他家密室逃脱试试水。
  一个人就算了,他还呼朋引伴,带着一堆人团建来了。
  都是当初他们圈子里那帮家伙, 彼此之间熟得不能再熟。
  现在, 这群人正被密室逃脱里的诡物吓得尖叫。
  抱头鼠窜, 好不热闹。
  只有张慕川的表现还算冷静。
  兴许是经历了几则怪谈的缘故,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些东西其实是真鬼。虽然他偶尔也会被冷不丁地一吓,但很快就能调整过来, 还帮忙打了打掩护。
  范意喝了口奶茶,又盯了会儿, 拿起对讲机道:“喂喂?别踩栏杆上啊,下来下来,弄脏了给我擦干净。”
  对讲机那边传来惊慌失措的声音:“范意!给点提示啊, 救救救救!”
  “救不了,”范意说,“提示就三次机会,你们第一关就用完了,咱有原则,不破例……”
  说到一半,范意的话音忽然拐调:“等等。”
  “你给我下来!我说了,别拽吊灯,砸坏了小事,死人怎么办?”
  对讲机那边怒道:“你故意的吧,随便咒我们死!”
  范意不理解:“NPC有那么可怕吗?又吃不了你们。不是,别蹦,那张床上有东西,别。”
  床上有鬼。
  对讲机那边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范意扶额。
  一阵鸡飞狗跳。
  最终,这帮人是站着进去,软着出来的。
  全靠张慕川一点点把人搀住,才能勉强站直。
  范意给他们倒了杯热水:“进去前不是信誓旦旦,说要速通,现在咋这样了?”
  “咳咳……”
  有人的脸色还白着:“你们从哪弄来这么逼真的道具?演员也太敬业了吧?”
  范意:“你猜?”
  另一个人从沙发上爬起来,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听说你和家里和好了?”
  “不回去,就为了在这么恐怖的地方待着?”
  “因为很有意思,”范意扯了个小小的谎,“你们刚刚惊慌失措的样子,我全都录下来了。”
  “我去!”
  “快抢他手机!”
  “丢人丢人丢人……”
  “别闹,视频不在我手机里。”
  范意用笔记本挡住他们的脸:“要闹去外头闹,别妨碍我们正常营业啊。”
  张慕川在一边看着。
  等这帮人消停了,他才朝范意挥挥手:“你跟我过来一下。”
  “怎么了,”范意吸着奶茶,坐在张慕川旁边,“话说,这次你不是和梦珂一起来的吗?怎么没看见她人。”
  “她和朋友一起去逛商场了,”张慕川说,“她们不想玩这种密室逃脱,说是人多,没参与感。”
  范意看出他有心事:“怎么了?”
  张慕川闭目:“因为那个,梦珂不是已经进过恋爱都市那则怪谈,成为通灵者了嘛。”
  “她最近总是做噩梦,而且疑神疑鬼的,现实里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应激……”
  “这回出来,也是为了陪她散心。”
  范意琢磨了一下:“陪她散心,那你还带那么多人来撑场?丢她一个人在外头?不跟着点?”
  “梦珂喜欢热闹。”
  “这些人是她叫来的,”二人世界变成多人团建,张慕川自己也委屈,“但是来了Z市之后,她好像没有因此变得高兴。”
  “而且,她喜欢的一部分东西,我不是非常了解,故意迎合话题,她会更不高兴。”
  “让她去和有志同道合的朋友逛街,一起做喜欢的事,说不定还好一些。”
  范意:“那你也得哄点呀,就没有其他想法吗?”
  张慕川:“有啊。”
  “Z市这里不是新开了一家水上乐园?广告打得挺响。”
  “你这地儿天气也不错,现在还挺暖和,不怕晒也不怕冷。”
  张慕川说:“我买了明天到那边去的四人票,打算和她多待一会。”
  范意:“四人?”
  张慕川:“团购价更实惠,八折。”
  范意:……
  他无语道:“这是园区卖票的诡计,即使四人票打了八折,也还是比双人票贵啊。”
  张慕川:“这不送你们两张吗,你和你对象约会去,有效期就在明天。”
  “别了,”范意摆手,“我和我老板都出门去,店谁来看啊。”
  张慕川:“嗯?你们店里没有其他员工吗?”
  “有是有,”范意说,“但他们集体休假了,在外地玩呢,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张慕川:“哦……”
  他没有放弃:“可水上乐园十点开门,下午五点关门,不影响你们晚上的营业,出去一个白天,总可以吧?”
  他有些难为情,尽量放低了声音:“其实,梦珂已经是第三次进入怪谈了。”
  “前两次都是我陪着她进的,可这次我没能及时跟去,出来之后,她的情绪就一直不对,我有点担心。”
  “就想着,你们对那个地方还挺了解的,能不能找你们帮帮忙。”
  范意微妙地停了停:“怎么个帮忙法?”
  他的语气难得严肃:“张慕川,说实话,我不建议你去保驾护航,甚至过分紧张。”
  “单就这一点来看,你反而是在害她。”
  张慕川没吭声。
  范意敲着边上的台子:“对初涉怪谈的通灵者而言,要想生存下来,必须先了解怪谈,适应规则。”
  “但你的保护,会令她略过这个过程。”
  “你自己也清楚,怪谈里情况诡谲多端,你不可能每一次都护着她,日后梦珂自己进入怪谈,没了那些基础的东西打底,会举步维艰。”
  张慕川苦笑道:“这我当然知道,可我就是放心不下。”
  “也许关于这点,梦珂比我更明白,所以她前几天,才会自己偷偷进去吧。”
  范意:“适当放开。”
  张慕川叹了口气:“嗯。”
  “其实,我这次来,还是想请你们和她接触一下。”
  “有些事情她不想让我知道,也不会与她毫不知情的朋友多说,就闷在心里。”
  “但你们不同。你们与怪谈牵扯颇深,同时也是她的好友,或许找她聊一聊,她会愿意讲。”
  张慕川请求道:“可以吗?”
  *
  “倒不是什么大问题。”
  第二日。
  层叠的乌云笼罩在Z市的上空,衬得城市灰蒙蒙的一片。
  周遭的空气沉闷而又压抑,像把热气蒸在了里面,濛濛的雨丝在空中轻舞,细细密密,打湿发梢。
  一见就知道张慕川买票时没看天气预报,听说到中午还会转阵雨。
  “冤种才在下雨天来游乐场好吗?”
  范意撑着伞,边走边吐槽:“你也不选个好点的时间,一会儿雨大了,室外项目全关,能玩的肯定不多。”
  张慕川双手合十:“大意了。”
  “总之,先去那边看看吧。”
  果不其然。
  等几人到达水上区域时,乐园的门紧紧关着,得到了工作人员“雨天暂不开放”的通知。
  室内倒还有一个恒温泳池和水中滑梯可供游玩。
  但他们不是来游泳的。
  范意说:“不如去坐旋转木马。”
  与陈梦珂同行的少女咬着薯片,搭话:“那还是去惊吓屋更好,保证无聊。”
  叶玫看着手里的园区地图:“我看激流勇进不是没关,大家一起试试?”
  张慕川问陈梦珂:“你想要玩什么?碰碰车?”
  陈梦珂随口答道:“摩天轮。”
  五人各聊各的,完全想不到一起去。
  是的,五人。
  陈梦珂来的时候,还带上了她的朋友,临时买了张新票。
  对方是个瞧上去与她同龄的少女,名叫荆桃。
  范意见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项目,干脆直接抛出了通灵者我行我素的惯性行为:“要不大家就此解散,谁也别建议谁,都玩自己想玩的。”
  张慕川:……
  偏偏荆桃还鼓掌附和:“好呀。”
  她拉着陈梦珂:“要不我们先去惊吓屋看看?反正室内也不会淋雨——”
  陈梦珂应了,她边走边回头,朝张慕川挥手:“那我先陪一下小桃,晚点再见面。”
  张慕川面无表情地转向范意。
  范意并没有发现真正的问题,举起单手:“我知道我知道,找机会帮陈梦珂缓缓心结嘛,我走另一条路跟上,然后和她谈谈。”
  叶玫给他打预防针:“话疗不一定有效果哦,要我来说,这是每个通灵者成长前的必经之路啦。”
  “通灵者的事,还是要在怪谈里解决——你做好心理准备。”
  说着,两人一块儿往惊吓屋的方向走。
  张慕川:……
  明明是五个人的出游。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他是被落下那个?
  张慕川单独站在原地,自顾自郁闷了一会儿,才缓慢把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摩天轮。
  雨,好像越来越大了。
  *
  惊吓屋。
  因为雨天的缘故,室外能玩的项目不多,来惊吓屋的人便比平时多了几倍,队伍拐了好些个弯。
  荆桃和陈梦珂正在外围排队。
  这是无NPC的惊吓屋,主题为远古战场,里边多是自动机关。表面氛围很足,但看上去的确不大恐怖。
  因为不少人有说有笑地从出口出来。
  荆桃倚在涂了颜色的围栏旁边,神情冷淡,与方才黏人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轻声问道:“怎么样?”
  “感受出来了吗?”
  陈梦珂不发一言。
  荆桃收回目光。
  她把玩着手里的口琴,顺着人流往前走。前边的队伍还有老长,大抵还要排上很久才能进到惊吓屋内。
  耐心十足。
  陈梦珂往外边望去。
  一切都和现实无差,一切都那么真实……真实到,根本就无法察觉谬误。
  良久,陈梦珂终于开口:“你说这里是虚假的完美世界……”
  “可不可以再让我看一眼真实?”
  荆桃抬起口琴,抵到唇边,似是想吹奏一曲。
  她说:“现在就可以。”


第201章 Reality? 14
  “你听说过安眠曲吗?”
  荆桃将手机交给陈梦珂。
  她的声音十分冷淡:“当然, 我所说的,并不是现实中的安眠曲。而是诡物意义上的,五首被诅咒的旋律。”
  以远古战场为主题打造的惊吓屋里, 拎着巨斧的铠甲人正在一步一步挪动身躯, 反复巡逻, 斧头划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响。
  充满腥气的暗红泼了满地, 分不清那是道具,还是真实的血。
  从荆桃吹奏那首曲子开始,身边的情景就变了。
  天空和城市泼满了红色,她们被各种不应出现在现实的诡物缠上了身。
  陈梦珂不得已跟着荆桃奔进惊吓屋里, 回头却发现,周围已经空无一人。
  毫无疑问,她们进入了怪谈。
  或者说, 不止是她们。
  在这里的所有人,原本就处于怪谈之中,从一开始, 便未离开。
  外面下起了滂沱暴雨, 水漫进了惊吓屋里, 作为恐吓手段的各种道具通通活了过来,歪歪扭扭地起身,在各处徘徊。
  荆桃不慌不忙。
  她也不怕声音被那些东西听到, 等待诡物过路的间隙,继续为陈梦珂解答:
  “我将这五首旋律按照诅咒的不同类别细分, 分别称为地狱安眠曲、悲伤安眠曲、幻想安眠曲、快乐安眠曲和宁静安眠曲。”
  “不同的旋律,会使不同的情绪无限放大。”
  “同时诱导幻觉,操控精神, 彻底洗脑……它们相生相克。”
  “就像能应付快乐安眠曲的,是悲伤安眠曲,以此类推。”
  铠甲人转过身去,背对着藏于角落的二人。
  荆桃找准时机,挥手:“走。”
  头顶的灯光疯狂闪烁,频繁切换,眼前冒出模糊的斑点,令整个陈梦珂所看到的一切变花。
  墙壁中探出一只已化作白骨的手,拽住她的长发。
  陈梦珂当机立断,快速将那缕头发剪掉,三步并作两步跟上荆桃。
  她和荆桃结识在不久之前,刚刚发生的怪谈里。
  原本,她们两个应该是离了怪谈,就互不干涉的陌路人。
  可在怪谈的最后,荆桃吹响乐曲,在她,在当时的所有人面前,撕开了这个虚假世界的真实一角。
  血红色的天空。
  “你们现在的情况,正是耽于宁静安眠曲所创造的平凡里。”
  “要破解,只能以同样的方式,弹奏钢琴。”
  “奏响幻想安眠曲。”
  外面,滂沱的雨声正逐渐停歇。
  远古战场的路似乎越走越窄,完全看不到尽头。脚下的水越涨越高,沾着污染,渗进她的皮肤里吸血,又疼又冷。
  荆桃压根不管陈梦珂,只顾自己向前,这些干扰对她而言似乎不是事,走得快而稳健。
  轻松跨过泡在水中的,被开膛破肚的“尸体”,在诡物之间穿梭。
  陈梦珂起初还能跟上,后面脚踝被污染侵蚀过重,疼得实在厉害,于是眼泪止不住地从眼角滑落,整个人都跌跌撞撞了起来。
  “别留太久,”荆桃注意到她在变慢,回头提醒,“我们发觉了这座城市的秘密,已经被针对,之后的生路会越来越窄,直到消失。”
  “在雨停之前,我们必须离开。”
  “……”
  陈梦珂觉得这描述分外耳熟。
  她握紧了手机,努力压住哭腔:“那个,我有了点想法。”
  “这种情况,我男朋友和我讲过。”
  荆桃:“你指什么?”
  陈梦珂说:“生路会随着雨声的变小而消失。”
  “沐山以前在怪谈里,也遇到过同样的事情。”
  “如果我们遭遇的一切,全部源于安眠曲带来的精神侵蚀,有个法子,我想试试。”
  因为精神世界里的怪谈,不可能凭空捏造。
  会根据暴雨的停歇而关闭的死路……这种情况,一定源于其中某个人的记忆。
  而张慕川,恰好进过“海的女儿”,和她聊过当时的经历。
  摩天轮,游乐区,都对得上。
  “说实话。这两个月来我经常觉得,他不像他了。”
  陈梦珂拨通了张慕川的电话。
  她和荆桃并未止步,甚至她要一路忍痛小跑,才能跟住,还险些被水里的东西绊了一跤。
  手机铃声在没有第三个活人的远古战场中回响。
  荆桃:“你打不过去的,这里会干扰……”
  陈梦珂把手机界面展示给她:“通了。”
  荆桃一静。
  惊吓屋里面的信号十分微弱,经常传来滋滋的电流声,盖住对面的声音。
  像经常卡顿的老手机,通话内容时断时续。
  陈梦珂开了免提。
  她听见电话对面哗啦的水声,以及在经历的疾风骤雨,咬牙说出话来:“你在哪里?”
  脚下的水还在攀升,疼得她忍不住哭。
  “帮帮我,沐山,”她说,“就在水上乐园的旁边……”
  “那里有摩天轮,看看上边有没有坐人。”
  “没人的话,你坐上去,不要让它空着。”
  对面没有回应,只有雨声,与隆隆的惊雷。
  在荆桃漠然的目光里,陈梦珂不肯放弃,艰难地说完:“可能会有危险,但是你……”
  对面回应她的,是一阵玻璃碎裂的声响。
  还有嘎吱嘎吱的动静——如浸泡在水中的真皮座椅。
  陈梦珂一怔。
  “别讲了,”荆桃说,“你没发现雨声的大小不对吗?对面比我们这儿的雨大不少。”
  她终于肯出手拉人:“快走。”
  “……”
  陈梦珂似乎明白了什么。
  “让我说完。”她讲。
  “沐山。”
  她说:“不要离开轿厢。”
  “雨停了,生路会断。”
  丢下这句话,她把手机扔进水里,“扑通”地一下,激起水花,以及一圈一圈的涟漪。
  而手机并没有因此死机,通话界面仍在继续,亮在水底,似乎在传达某种微弱的呼喊。
  雨声越来越小,连周围的空气也变得稀薄。
  这是接近真相的代价。
  “撑住,”荆桃看她越来越慢,抓着她,“不撑住我就把你丢了。”
  陈梦珂抽了口气。
  阴冷的污染已然攀爬到她的全身,她实在没法继续站稳,摇摇晃晃,想松手了。
  于是,她冲着荆桃笑:“谢谢。”
  “放弃我吧。”
  荆桃:……
  “别死,”她支住陈梦珂,“我答应了别人,要把你们全都唤醒。”
  前面就是生路,远古战场的终点,可是落脚之处还在缩短,甚至却只余一线。
  稍不注意,就会跌入死地。
  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荆桃话说得好听,实际越走,嘴角绷得越紧。
  前脚叫人不要放弃,后脚就开始思考,自己到底要不要背信弃义。
  “找到了!”
  范意的声音骤然在前方响起,打断了荆桃撒手的想法。
  陈梦珂猛地抬头。
  一道光线乍然从出口的方向泄了进来。范意和叶玫抬着帘子,一人撑着一边,冲她们伸手。
  “快来!”
  范意的手上还沾着血。
  灵鬼强硬霸道的灵异值顺着血液淌入水中,将附近的污染侵吞,转化。
  路没有继续变窄。
  而这短暂拖延的时间,足够她们离开!
  机会!
  陈梦珂忽然提起了力气,步子也大起来,一鼓作气,跟着荆桃冲了出去!
  雨落到头发上、脸上,淅淅沥沥,打湿衣衫。
  总算离开了惊吓屋,陈梦珂摔在地上,压着悸动的心口抬头,直面血红色的天空。
  荆桃摘掉头发上沾到的墙屑:“谢了,叶瑰。”
  “别谢我,”叶玫说,“是橘子发现你们不见了,怀疑你们进了怪谈,才能这么快找到你们。”
  “好,”荆桃解释,“我不知道他叫什么。”
  她转头:“谢了,橘子。”
  范意点头,算作回应。
  他问叶玫道:“你早就知道她是谁?”
  叶玫说:“在怪谈里见过几面,但不算很熟。”
  “之前没提,是想探探她打算做什么。”
  叶玫笑道:“不过现在看来,她不是敌人。”
  荆桃说:“交易而已。”
  “有人和我达成了合作,我才会来。”
  她望向远处,有一道人影正向这边狂奔。
  “梦珂!”
  张慕川终于匆匆赶到,大口喘气:
  “我接到你的电话了……”
  “但是摩天轮后面还有人在排队,我没法停留,只能坐一圈……”
  “一下摩天轮,我就往这赶了……”
  “你们没事吧?”
  陈梦珂忍痛站住了,逞强道:“不是大事。”
  张慕川不信:“给我看看。”
  范意看向荆桃:“所以现在,你能和我们解释下具体情况了吗?”
  “你们两个刚刚经历了什么?”
  荆桃招手:“都跟我来。”
  *
  表演区。
  剧院旁边的标牌显示下午有互动演出,门紧锁着。荆桃轻车熟路地撬开,走进去,里边空无一人。
  灯没有亮,游客找不到开关,周边分外昏暗。
  荆桃跳上舞台,拉开挡道的红色幕布。
  在舞台的正中间,正摆放着一架黑色的钢琴。
  范意四下环顾了一圈。
  他走到钢琴旁边,将手指放在琴键上,问:“这是你要我们看的?”
  “对,”荆桃说,“拜托我来找你们的人,是路白月。”
  “我和他们是在城外区碰上面的。”
  “有一致的利益,所以合作了。”
  荆桃拉了张椅子,在旁边坐下:“先来梳理梳理现在的情况吧。”
  “你们面前的这架钢琴,才是真正被怪谈藏起来的核心,我找到的。”
  “很显然,你们中了恋爱都市的圈套,所有还停留在恋爱都市里的人,全部堕入了虚假的现实之中。”
  她不喜欢抛疑问,把所有的事实平铺直叙出来:
  “路白月和我聊过你们的计划。”
  荆桃说:“城内和城外,两架钢琴,两个载体,弹奏着不同的安眠曲。”
  “这也是计划出现问题的地方。”
  “城外的载体并未被解决,你们却提前得到了陌生来电的信号,听取了错误的引导,前往了城内的‘中心’。”
  “弹奏出了不合时宜的乐章。”
  “陌生来电没有必要骗你们,这次我的到来,就是借用了它的帮助。”
  “先找上小柯,也是因为陌生来电寄生在她的手机里。”
  “它似乎被压制着,”荆桃说,“打来的电话干扰十分严重,这样的程度,一定是和陌生来电接触过,实力强大的通灵者才能做到。”
  叶玫缩了缩手指。
  他听着荆桃讲述事实,与他们分析。
  起初叶玫还有些兴趣,认真思索着——那个协助怪谈的幕后通灵者究竟是谁。
  范围应该很小才是。
  但对方挖得越深,自己想得越多,他唇角挂着的笑意就越浅。
  最终抿成平直的一条线。
  荆桃对叶玫的异样毫无所觉:
  “而且,据小柯所说,刚刚乐园对我们下手时,使用的手段,与怪谈‘海的女儿’相似。”
  “这种程度的针对性危机——我想,多半是那个幕后之人察觉到了不对,在以自己的记忆为模板,亲自动手。”
  她望向其他人:“因此我可以合理推测,可疑人物就在‘海的女儿’的幸存者之中。”
  “那个人也在这里,之后找到他就可以了。”
  “……”
  范意低下头,看向钢琴。
  “拦住他,夏知樱!”
  叶玫倏然上前,如一阵风般,飞快地擦着夏知樱的肩膀过去。
  “把橘子给我按住!”
  范意抬起眼。
  他就站在钢琴旁边,在叶玫抓住他之前,敲下了手底摩挲着的第一个琴键。
  随后,移向第二个位置。
  不连贯,不专业,他在犹豫。
  虽然之前就有很多疑点,但叶玫总是下意识地,不会往那个方向上去想。
  可是……
  陌生来电曾经给张慕川打过通话,在最后,咬牙切齿地表示——
  “那个叫临昕橘的,我要杀了他。”
  为什么这么说,范意应当没有哪里惹到他才是。
  除非……
  那个灵异值极强,能够压制陌生来电,同时演奏曲目的人。
  去过“海的女儿”的人。
  唯一有可能的人。
  再如何荒谬,也是真相。
  ——是范意。
  从一开始,就是诡物的协助者。
  包括电视塔的那一幕,也不过逢场作戏。
  范意任由叶玫拉住自己。
  他敲响第二个琴键,反攥住叶玫的腕子,把人往外推了推。
  他轻声说:
  “老板,别这样。”
  叶玫说:“你别动,和我走。”
  范意的手还在流血。
  他捉着叶玫的温度,贴到掌心冰凉,血液腐蚀着叶玫的腕子,烫出伤疤,再重新生出皮肤。
  即便如此,叶玫依旧不肯松开。
  范意笑笑,抬眸迎上叶玫变冷的目光。
  他说:“我爱你。”
  “就算你们很难对付,很难欺骗,我也愿意把你们留在身边……一次又一次给你们机会……”
  “别这样。”
  夏知樱在刹那间意识到了什么。
  她立刻收回已经拿在手中的口琴,抬手挡住其他人,阻止道:
  “叶瑰,退后,没用。”
  深吸一口气。
  这是她第一次语气急切:“快走,跟我来!”
  地狱安眠曲。


第202章 Dark City 15
  “……柑橘?”
  张慕川愣住了。
  范意轻飘飘地吐出一口气, 越过叶玫的肩头看人:“嗯,怎么了?”
  “你?”张慕川说不出话。
  范意低头笑了下,承认道:“是我。”
  “我算计了你们, 陪你们演了一路, 这种事很让人惊讶吗?”
  “我觉得我并没有刻意在装。”
  范意:“还是说, 因为你们太相信我了,所以觉得被背叛了?”
  叶玫攥紧了手指。
  “要怎么样才能让你们满意呢?”
  范意单手压住叶玫的肩膀, 另一只手放在黑白琴键上,溜了一圈。
  然后停在中间的位置上,按下。
  断续而不标准的音乐,随着范意不急不缓的动作, 以扭曲的调子,一点点从琴中流泻而出。
  叶玫按不住范意。
  对方掌中的血跟不要钱似的,往外流。
  就像当时在中心电视塔, 灼烫他的红光一样。
  范意说:“享受的生活不要,美好的幸福不要,平凡的日常也不要, 三次机会, 一定要钻那个牛角尖。”
  “这里和现实有什么区别?”
  “留在这里, 不好吗?”
  他温声道:“一定要回到水深火热的世界,然后在生死边缘挣扎?”
  “不必经历怪谈,不必烦恼生存。”
  “只要是你喜欢的、你想要的, 全部可以收入囊中。”
  范意拨起叶玫的长发:“再也不需要……时刻担心疼痛、担心死亡。”
  说着,他牵起叶玫的手, 将其轻轻压在钢琴上,血从钢琴的缝隙里流了进去,范意却像是无知无觉般, 张开手指,同时按下了两个白键。
  他问叶玫:“要听吗?听我弹。”
  “要和我永远在一起吗?”
  分明是近乎告白的词句。
  用直白的爱意,温和的态度,向他低声絮语。
  可叶玫越听,心中就越凉。
  如跌进冰窟,冷到动弹不得。
  他已经很久没有心生过这般恐惧的感受了。
  范意歪头,看向叶玫外的其他人:
  “还是说,你们依旧想要回到真正的世界?”
  他自言自语道:“也不是不可以,可那会吃些苦头,远不比现在安逸。”
  “真的想好了吗,要放弃完美的人生。”
  叶玫没动。
  他偏过脸,凉声道:“临昕橘,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夏知樱不想再听范意讲话,言简意赅:“别和他说了,走。”
  她想去拉叶玫,却被一层无形的膜挡住。
  “……”
  钢琴周边不知何时被人布下了一圈结界,他们无法接近。
  “我当然知道。”
  “没关系,”范意靠在叶玫耳边,声音压得很低,“叶瑰,你不喜欢的,我不会勉强你。”
  “就像我说过,我永远愿意给你机会。”
  叶玫:“机会是指?”
  范意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跑。”
  “你喜欢追求刺激,我当然会答应你的要求。”
  “看你怎么选,是我,还是离开。”
  “……”
  叶玫很轻很轻地眨了眨眼,不再发话。
  他知道,如今这种情况,自己怎么说都没有用。
  说实话,叶玫动了心。
  在范意提出的两种选择之间,他很想选范意。
  他没有那么多情结,除范意外,叶玫对任何地方都没有留恋、牵绊的情感,现实不现实的区别,于他而言并不重要。
  如果能有一个安逸的乌托邦,足够让他们永远在一起,叶玫会毫不犹豫。
  可是,不行。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不可能,也不会是范意的真实想法。
  他会哭吗?
  叶玫无端想。
  终于,叶玫做出选择。
  他一点一点撤走了手,松开了范意。
  “让我问最后一个问题。”他说。
  叶玫抬头:“你的计划,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和无尽夏见面的时候?许愿的时候?在电视塔通道里的时候?”
  叶玫问:“还是……”
  “我们进入恋爱都市之前,你召开会议的时候?”
  范意说:“不重要。”
  叶玫坚持:“回答我。”
  范意笑笑,答非所问:“你知道吗?”
  “地狱安眠曲,是所有安眠曲里,最危险的旋律。”
  “因为它可以真正地改变一个人的思维方式、行为习惯,以不可逆的形式,将人一刀一刀,刻成弹奏者喜欢的模样。”
  “我不想那么对你们,因为我在乎。”
  “而且,你们现在的样子,就是我最喜欢的模样。”
  他说:“如果你们无论如何,都要挣脱美好的怀抱……”
  “我会满足你们。”
  “不如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逃离的后果,真正的噩梦。”
  他坐在琴凳上:“然后,欢迎你们回来找我。”
  范意看向叶玫:
  “尤其是你,亲爱的。”
  *
  【Part.4-崩坏。】
  【附加条件:恋爱都市(Dark City)生存指南。】
  【阶段性目标:前进,抵达出口。】
  【首先,如各位所愿,欢迎大家来到恋爱都市的暗面世界。】
  【恋爱都市,是一座幸福安逸、和平安宁的理想之都。在这里,人们将永远快乐,永远热爱生活,不会产生任何的悲伤难过,不必为任何事情忧愁烦恼。】
  【而暗面世界,又是什么呢?】
  【是多次想要逃离都市的人、破坏都市和平的人、执迷不悟的人,他们的心思不再纯净,将受到都市的惩罚。】
  【毕竟,只有经历了真正的恐惧,才能明白这里的美好嘛。】
  【当然当然,惩罚肯定不会非常严重的。】
  【我们不舍得任何人受伤,也欢迎任何人重新回到恋爱都市,成为我们的一份子。】
  【只要你愿意接受……】
  【下面,是生存指南。】
  【都市传闻一:这个世界没有白天,没有太阳和星星。
  请记住,月亮西起东落,蝙蝠夜伏昼出,请不要向着有太阳的方向前进,请不要在天亮时出门。】
  【都市传闻二:通往主城区的路永远都只有一条,最好不要在城外待到晚上,回城请一路向左。
  不存在的巷口徘徊着深夜梦游的孩子,请悄声行进,不要走上错误的道路,不要惊醒沉睡的它们。】
  【都市传闻三:名字是这里最重要的东西,怎样都好,不要遗忘你最初的姓名。】
  【都市传闻四:城区允许饲养宠物,但兔子不可以进入都市,如果你在城区内看到了路边的兔子,请无视。
  尤其是爱说谎的五兔子,请不要听它讲话。
  无论哪只兔子,当它们发现你,并缠上你,反复邀请你参加游轮派对时,毫不犹豫地杀死它们。】
  【都市传闻五:音乐奠定了这座城市的所有基调,这里的音乐永不停歇。
  若您在行走的过程中,出现耳边的音乐忽然消失的情况,请立刻回头,保持直走,直到音乐再次出现。】
  【都市传闻六:湍急的河流之上,在同一时间内,只能有一个人走过独木桥。
  走在桥上,不要低头,不要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
  轻缓流畅的钢琴曲自他们背后的剧院响起。
  血红色的都市逐渐被染成黑夜,虚假的现实随着钢琴声的流出而破碎,逐渐拼凑成恋爱都市的模样。
  原来这里是最接近城外区的位置。
  假象褪去后,原本位于城外的其他人终于能够进入,三人匆匆赶到。
  夏知樱把插在上衣口袋的手机拿出来,抛给路白月。
  上边只剩下可怜的一小格电量,页面显示着已达74个小时的通话时长,持续了整整三天。
  路白月将电话挂断。
  “你们都听到了吧?”夏知樱说,“应该不用我再解释了。”
  她问:“你不是说这些人绝对可以信任吗?”
  “怎么出了个内鬼。”
  路白月:……
  这话说完,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夏知樱:?
  南晓雨拍了拍她,转向叶玫:“你没事吧?”
  叶玫:?
  他怔了下,迷茫道:“我?我能有什么事?”
  路白月白眼:“别装。”
  “临昕橘出问题,我们中心情最复杂的人肯定是你——我说,难道你都没发现自己不笑了吗。”
  叶玫:……
  他拍了拍自己僵住的脸:“我不要紧。”
  “我就是在思考,这件事到底是谁干的。”
  “为什么偏偏是橘子,对方又是从哪里下的手。”
  “不应该有机会的。”他说。
  “为什么没有?”
  路白月问:“刚进到这里的时候,我们都失去了记忆,到处都是破绽。”
  “对方想要趁虚而入,不是什么难事吧?”
  “至于挑选临昕橘的理由,就更简单了,他可是灵鬼。”
  一块诡物争着抢着的香饽饽。
  “你说得没错……”
  叶玫的声音又慢又轻:“但橘子在怪谈里会很警惕,他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人,既然我们能挣扎着醒来,他当然也可以。”
  叶玫拽拽围巾:“我想不明白。”
  “我真的不明白。”
  完了,又疯一个。
  路白月静了静,破天荒地没有讽他:“别想了。”
  “直接问问陌生来电吧,它了解的前因后果比我们都多,还被捂嘴捂了一路——如果它什么都不清楚的话,临昕橘没必要这么做。”
  “它转移到那女孩的手机里了。”
  “是你的话,应该能解除禁制,让它开口。”
  夏知樱顿了顿:“我记得,她那部手机受到污染侵蚀,已经被丢水里了。”
  众人将目光转向陈梦珂。
  陈梦珂愣了一下,旋即快速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取出手机。
  不是夏知樱交给她,泡了水的那部,来自恋爱都市的手机。
  而是另一部粉色壳子的,属于她自己的手机。
  这手机原本作为“Dating Sim”的载体,被留在了怪谈之外。
  但想要在虚假世界里模拟出无法分辨的现实,就需要一些留在现实里的东西,来混淆视听。
  比如,他们原来的手机。
  给他们已经回到现实的错觉。
  “还有电,给你。”陈梦珂把手机递给叶玫。
  “你们似乎很信任他,”夏知樱抱臂,“即便他是内鬼?”
  叶玫默了一瞬:“我们当然相信他。”
  “……还要救他。”


第203章 Dark City 16
  陈梦珂的手机文件里, 隐藏着一段来自数日之前的通话录音。
  通话时间在陌生来电找上范意的第二天。
  清晨六点半。
  值了整晚的夜班,招待了一夜的诡物,这个时间点正是夜班员工最疲惫的时候, 盯着蜡烛盼着下班, 往往和早班人员交接过后, 就会回屋睡觉。
  “滴滴……滴……”有电话打到前台。
  “嘟。”
  电话接通。
  录音里传来范意的声音:“您好,这里是零零一号密室逃脱体验馆。”
  “你好, 是我。”
  电话对面说:“临昕橘,还记得我吗?我们六年前见过。”
  “或许对你来说,是不久之前。”
  “啊。”
  范意问:“通灵古店?”
  他在“不存在的人”里听过这个声音,是学校小超市的售货员之一。
  也是通灵古店的官方诡物。
  “有什么贵干?”范意漫不经心道。
  对面说:“不知您是否还记得一件事。”
  “您先前在我们的店里, 购买过几包糖果,用于对抗怪谈的精神污染。”
  “那时,我们并未向您收取代价。”
  范意:“嗯。”
  他坦然问:“你们想要什么?”
  “我们需要您的帮助。”
  对面的语调很平, 说起话来没有起伏,像僵硬的机械,听得人昏昏欲睡:“女巫狩猎。”
  “您应该清楚这则怪谈究竟是什么。”
  声音在这里顿了一下。
  范意:“你继续。”
  “好的。”
  对面道:“恶意的声音变大, 导致怪谈的数量激增, 入侵现实, 然后摧毁人的心理防线,涌出无尽的负面情绪,再诞生新的怪谈……已经陷入了恶性循环。”
  “封存女巫狩猎的力量正在变弱, 苏醒的预兆发出警告。”
  “或许就在不久后的将来。”
  售货员说:“这则怪谈重新出世,会让这世间的大量生灵横遭劫难, 污染失衡,难以修补。”
  “为此,我们需要足够的祝福, 来阻止它的诞生。”
  范意问:“你们想怎么做?”
  “这一点不需要您来费心,我们已经想到了。”
  “只需要协助我们就好了。”
  “算是上面下达的任务?还是委托?”范意问,“听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是不容易,”对方说,“请您稍等。”
  对面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窸窸窣窣的,片刻后,才再度响起:“首先,请您听一听这段曲子。”
  “然后,听我说。”
  “该到收取代价的时候了。”
  *
  录音明显还有后续,却在乐声响起之际,被快速掐断。
  这是陌生来电最后的挣扎。
  他被范意控制后,便艰难地翻找着古店被删除的通话记录,范意做了很多掩人耳目的小动作,他一直翻,才从犄角旮旯找出了这段通话。
  做成录音,并将其藏进陈梦珂的手机里,同时不断尝试挣脱。
  那通唤醒陈梦珂的来电,还有打给张慕川的电话,时不时向他们传达的讯息——以恶狠狠的语气警告,扬言“要杀了范意”,都是他微弱的求救。
  可惜,在范意暴露之前,无人倾听。
  叶玫坐在都市的石阶上,安静地听完所有的内容。
  随后,他面无表情地将录音倒了回去,听第二遍。
  掐住自己的手心,反复剐蹭,生生把冰凉的手掌折磨到通红、温热。
  夏知樱多瞄了一眼叶玫。
  她主动说:“是地狱安眠曲。”
  “诡物界的五种安眠曲,四种相生相克,唯独地狱安眠曲,无法利用其他安眠曲破解。”
  “所以,你们认识的那个人,可能永远也回不来了,认命吧。”
  其他人:……
  好会说话。
  寂静一片。
  她认真观察了一番其他人的反应,停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给自己找补:
  “也不一定。”
  “也许是有办法的,只是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法子解决而已。”
  “不如和诡物那边沟通交流一下。”
  “知道了。”叶玫关掉手机,还给陈梦珂。
  他的语气出乎意料地冷静:“橘子的事先放一放,探索一下这座都市,找找离开暗面的法子吧。”
  其他人:……
  第一次见叶玫这么一本正经地说话,语气不飘,尾调不上扬。
  不习惯,太不习惯了。
  路白月受不了了,主动把话题拐回去:“根据录音来听,恋爱都市是通灵古店的手笔。”
  “为了汲取人的幸福,对抗女巫狩猎的力量而生,”他说,“这是在把人当能量提取器?”
  “幸福过了头,不会麻木?”
  “不会的。”
  叶玫冷淡开口。
  轻而易举就说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话来:“麻木了,就把人丢到城外区,或者都市的暗面。”
  “创造痛苦,令人感受痛苦,把他们折磨到疯。”
  “这样,等他们再次回到恋爱都市,就会幸福得落下泪来。”
  路白月:“啧。”
  叶玫:“还可以随时洗脑,把某一段时期的记忆抹去,反复循环利用。”
  “……”
  南晓雨轻声开口:“不止。”
  “这座城市还在以游戏的名义,源源不绝地往里拉人。”
  “是人,就会有情感,情感诞生精神力量。在诡物的世界里,意识即是一切。”
  “恋爱都市,就是用我们的精神力创造的都市。”
  “我们都是燃料,和填充物。”
  为何恋爱的法则至高无上。
  因为爱是人类最特殊的,最美好的情感。
  哪怕是会衍生出痛苦,悲伤,使人疯狂并为此感到折磨的爱,也是最浓烈的、最极端的情感,用以构筑这座都市。
  路白月得出结论:“所以,还是要从安眠曲,以及那架作为核心的钢琴入手。”
  这是怪谈催化情绪,精神控制的手段。
  路白月似笑非笑地看着叶玫:“还有,你要怎样把临昕橘带回来?”
  叶玫心平气和道:“你不用这么激我。”
  “橘子,他会回来的。”
  “我保证。”
  众人继续讨论。
  夏知樱听了会儿,觉得似乎没有她什么事情了。
  这些干巴巴的东西,听着索然无味。
  她从墙边起身道:“你们继续讨论吧。”
  “交易已经完成,我就不奉陪了。”
  陈梦珂愣了下:“你不一起吗?”
  夏知樱挥手:“再见。”
  自顾自道了别,少女的身影立刻消失在黑暗的道路拐角,没了影踪。
  “她要一个人行动?”张慕川问。
  “别管她,”路白月接话,“恋爱都市不会死人。”
  张慕川:……
  总觉得哪里不对,但说不上来。
  “对了,”叶玫问,“你们怎么和她搭上边了?”
  别看夏知樱表面好说话,其实油盐不进,是头独狼。
  要她主动和人接触交流,不如要她的命容易。
  南晓雨说:“因为青桐。”
  “我们是在城外区的核心处意外碰上面的。”
  站在小巷最角落,一直没有吭过声的盛安桐往里站了站。
  “这次能合作,一是因为,在场的人除她外,没有第二个人了解安眠曲,要想离开这则怪谈,就必须先破除一切假象,解决虚假现实,她和我们有一样的需求。”
  南晓雨咬了下唇:“二是因为,城外区的核心,是她和青桐一起解决的。”
  “城外区没必要用安眠曲控制,全是会吞噬人精神力量的怪物,奏的是另一段旋律。”
  “从其中听出旋律的端倪,找到破解之法不难。但核心在怪物的聚集地内部,很难接近,时间紧迫,还有杂音干扰,完全不给我们好好聆听的机会。”
  “青桐可以分辨,叶瑰,你拉拢他是正确的选择。”
  “危机关头,夏知樱当然也顾不上合不合作。风波平息之后,她说不想欠我们的,答应帮我们一个忙。”
  现在忙帮完了,夏知樱当然也走了。
  叶玫:“我知道了。”
  “她和我们的目的相同,之后还会再遇上的。”
  “话说,”路白月在一边掰手指玩,“你这算不算违逆上级?”
  “全体成员叛变?”
  “你觉得呢,”叶玫垂下眼,“因为通灵古店知道橘子不会答应它们的请求,所以,才会用这种手段……”
  他的声音弱了下去。
  叶玫吸了口气,话语一转:“先按照规则所说,探探这座城市吧。”
  “钢琴曲,响起了。”
  *
  “你要插手。”
  空无一人的表演厅,精心搭建的舞台,挽着头发的接待员掀开后方的红色帷幕,平着声音询问。
  脚踩在松木地板上,不发出一点声响。
  “有点失望。”
  范意坐在舞台正中的钢琴前,就着乐谱架上的谱子,动作流畅地弹奏乐音,曲目中似乎潜藏着难以言喻的情感,单是听着,就几近落泪。
  他已经全部记下来了。
  “这部分的节奏要慢一些。”梨忽说。
  范意:“效果一样。”
  “我以为这个时间,他们应该已经到达第二层了。”
  范意左眼的瞳孔开始慢慢变浅,逐渐成为白色,失去聚焦,却不像是失了明,而是能透过这只眼睛,窥伺着什么:“为什么还在第一层徘徊。”
  梨忽问:“迫不及待了?”
  “没有。”范意回答。
  悲伤安眠曲的琴声继续。
  流向这座城市的每一处角落,跌入暗面,人的耳中。
  “想推他们一把而已。”
  范意说:“他们会回来找我的。”
  “这个世界没有白天,没有太阳和星星。”
  “请记住,月亮西起东落,蝙蝠夜伏昼出。”
  顺着这样的话语,范意弹下了最后一段旋律。
  一曲终了。
  偌大的舞台上,只有他一个人坐在中间,唯一的观众是个诡物。
  他有些寂寞了,慢慢起身,与梨忽擦肩而过。
  拨开帷幕,走到后台去。
  高层的建筑,大面积的落地玻璃,没有遮挡的绝对视野,能够俯瞰到这座城市的一切景象。
  范意挡住自己的右眼。
  单用另一只泛白的左眼,居高临下地观赏着底端的夜色——
  连成片的灯火,繁华热闹的街景,人们在此安居,自由自在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面庞上尽是喜悦与满足。
  梨忽跟来,问他:“好看吗?”
  范意说:“好看。”
  “喜欢这样的世界吗?”
  “喜欢。”
  “愿意永远留在这里吗?”
  “愿意。”
  “是吗,”梨忽说,“不会后悔?”
  范意浅浅勾唇,回答得毫不犹豫,真情实感:“为什么要后悔?”
  “我在做正确的事情。”
  “太多人,因为怪谈失去生命,恐惧悲伤。这里很好,无需担心一切。”
  “放任外面的世界继续下去,只会不停地衍生恶念,催动女巫狩猎的苏醒,带来无穷无尽的苦痛。”
  “所以,大家都应该来到恋爱都市,都应该成为这里的一员。”
  范意说:“我的朋友,他们会理解我的,只是接受需要时间。”
  “慢一点也没事。”
  范意张开手。
  “我会推着他们走。”


第204章 Dark City 17
  恋爱都市的暗面, 构造与原本的恋爱都市没有两样。
  还是同样的建筑,同样的设计。
  唯一的区别,就是这里空无一人。
  没有灯亮, 可见范围极低, 只有一团一团的黑雾, 如烟般笼罩周边,散发着强烈的不祥气息。
  【叮咚。】
  【探索遇到了困难?您收到了一条新的阶段性目标。】
  【阶段性目标:恋爱餐厅的门口似乎有一位女孩在周边反复徘徊, 去问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
  巷口。
  路白月收回自己的全视视野:“不行,看不见。”
  “这座城市太黑了,而且大到没边,好多地方是重复的建筑, 就跟省经费的贴图一样,很糊,摸不着底。”
  张慕川思索道:“不如先按它说的, 去恋爱餐厅看看?路上我看到了标牌。”
  “分两组行动吧,”南晓雨说,“这种地方, 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容易全军覆没。”
  “就像之前那样。”
  如果没有夏知樱的帮忙, 或者全员都留在了恋爱都市,他们真的可能溺于虚假的幻觉里。
  毕竟,那是范意创造的世界。
  能将安眠曲发挥出如此可怖的威力……
  叶玫不着痕迹地偏了下头。
  南晓雨:“一组按照恋爱都市的任务要求来, 另一组在外边待命,顺便把暗面探索一遍?”
  说着, 她瞥了眼叶玫:“有其他的意见吗?”
  叶玫:“没有。”
  路白月:“就这样吧。”
  事情定下来了。
  带着陌生来电的陈梦珂,以及张慕川,跟南晓雨在外探索都市;而路白月和盛安桐则是与叶玫一起, 按照任务要求,前往恋爱餐厅。
  “随时保持联系,”路白月把通话打到南晓雨的手机上,“如果没电了就提前讲,不然有哪一方断掉,就默认出事。”
  “做好心理准备。”
  “好。”
  众人在巷口简单道别,兵分两路。
  恋爱都市本身不大,餐厅的位置又在市中心,离任何地方都不算远。
  刚到恋爱都市的那两天,叶玫他们就曾去那里逛过。
  恋爱商业街,大型情侣餐厅。
  附近还有音乐酒吧,和公园里能够抛硬币许愿的喷泉。
  叶玫不自主地回想起当时范意许下的愿望。
  【就希望,这里的每个人都能得到幸福,度过开心又完满的一生。】
  范意的愿望实现了。
  他亲手把这里变成了人人都只能感知到幸福的温柔乡。
  一语成谶。
  ……如果许愿池真的能实现所有愿望的话。
  叶玫希望他的心愿也能够实现。
  他的思绪不知飘散到了何处,这样想着,三人一路避开黑影,顺利抵达了商业街。
  原本明亮繁华的商业区此刻分外冷清。
  微渺的音乐在周围回荡,唱着尾音拉长的悲凉乐章。
  他们没有看见提示里所说的女孩。
  恋爱餐厅的门前,滚滚的黑色雾气聚成人形,在其中飘荡,边缘溢散。
  而内部,更是漆黑一片。
  黑色,全是黑色。
  “别碰到那些黑雾。”
  叶玫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将另外两个人往后挡挡:“感觉很差。”
  路白月低头。
  叶瑰,挡在他们这种人的前面。
  ?
  这是什么临昕橘行为吗?
  末了是不是还要说一句:如果你们想接近这些黑雾,我也不拦着?
  叶玫:“不过,如果你俩打算尝试一下触碰的后果,我不拦。”
  路白月:“。”
  半斤八两。
  他说:“你拦什么,不该让我来探探情况吗?”
  路白月拨开叶玫。
  他的温度比叶玫更冷:“我是诡物,受到的影响肯定小于你们。”
  “不是。”
  叶玫放下胳膊:“不是污染。”
  “这是悲伤,是人的情绪,不能轻易乱碰。”
  “你来交涉,也是一样。”
  他扫了一圈,缓声道:“看来提示要我们在这一圈黑雾里,找到那位女孩的情绪。”
  可是雾气无形,聚聚散散,周围没有任何灯光,极其黑暗。
  交错在一起,很难分清哪一团是哪一团。
  何况他们还要不断避开边上正在游走的,与他们擦肩而过的黑雾。
  盛安桐反应不慎被黑雾擦到了一点手背,呼吸忽地一停。
  光是蹭到,巨大的悲伤就能够将人淹没。
  他眨眼间就动弹不得,浸泡在难以言喻的痛苦里。回想起这几个月挣脱不能的噩梦,被摧毁的所有过去。
  不自主想要落泪。
  可是他做不到,能哭的早就哭完,连魂魄也变得干涸。
  盛安桐想:我去死。
  叶玫别过头,搭了下盛安桐的肩膀。
  他说:“静心。”
  他的话似乎有股诡异的力量,如一阵清脆的铃音,使人清醒——
  盛安桐颤了颤,从悲伤中走了出来。
  他稳住自己,吸了口气,说:“多谢。”
  叶玫“嗯”了一句,就算作回应。
  他扭头,与路白月继续讨论:“它们都是无意识的情绪,非常单一,无法交谈。”
  “正因如此,这些东西的行动,会变得无序而又混乱。”
  “既然提示里说了徘徊,那么,找到那个一直在餐厅门口转悠,没有离开过的黑雾就可以了。”
  “……我来试试?”
  盛安桐想帮上忙,试着仔细去听:“捕捉到它们的行动轨迹,不难。”
  他压了压太阳穴:“就是好吵。”
  叶玫把目光从其中一团黑雾上收回来,没说话,放他去听。
  细微的动静,聚散的痕迹,空气在流动。
  在他们面前,无规律乱转的黑雾不止一团。
  还有……
  “遇到困难了?”
  盛安桐的心头猛然一跳。
  范意的声音平静,又带了些古怪的冷淡,似乎只是跟着那些黑雾经过,随口一问。
  盛安桐立刻侧身避开,差点撞上身后的路白月。
  一时间,他说不出一点话来。
  路白月不悦地啧了一下,拉住盛安桐,自觉往旁边避。
  叶玫僵硬扭头。
  范意趁机上前,抵住他的动作,从背后抱住他:“慌张什么?”
  “我看你们的进度不快,所以来帮帮忙。”
  “我不会害你们的。”
  叶玫的心慢慢鼓动起来,无边际地想。
  范意是什么时候来的?
  从哪里来的?
  他抬起手,轻轻地覆盖在范意的手背上,安静感受了一会儿对方略微烫人的温度,同时目光定在前方,任黑雾在眼前流连。
  他慢慢得出结论:“临昕橘,你可以在这座城市的正反面来回穿梭。”
  范意问:“你好像很生气?”
  叶玫深吸了一口气,微笑道:“我不生气哦,你能来找我,我可高兴了。”
  在一旁看着的路白月:……
  完蛋,已经气到胡言乱语了。
  盛安桐低声询问:“他来了,不拦着点吗?”
  “拦什么,”路白月没好气道,“最好离他们远点,小心最后变成这两个家伙Play的一环。”
  盛安桐:?
  路白月:“过来人的忠告。”
  那边,叶玫叹了口气。
  他问:“可不可以不要走,留在我身边?”
  说着这话,他紧紧抓住范意,想让对方将自己拥得更紧:“我需要你。”
  范意的目光闪了闪,往叶玫身上蹭:“是你的话,可以。”
  “我为你们提供帮助,我告诉你们正确的路,我来引导,我尊重你的一切选择……”
  “哪怕你还是想要离开。”
  “我们就是这样的关系,对吧?”
  范意将脑袋放在叶玫的肩膀上:“我想见你,就来看你,就算我们的思想出现了冲突,也能够继续在一起。”
  “嗯。”
  叶玫笑道:“是这样哦。”
  他望向餐厅前的黑雾,说:“你要我找的情绪,是中间那团吗?”
  “情绪?”
  范意抬起头:“我不喜欢这个说法。”
  “他们也是恋爱都市的一份子,他们也都还活着。”
  “只是走了错路,不肯接受到来的幸福,才变成这样。”
  “……”
  也就是说,这些黑雾,都是活人。
  那些反抗恋爱都市的精神洗脑,违反了暗面的规则,以诡异的形态被困留在这里的活人。
  平静,又毛骨悚然。
  感受到叶玫愈发表里不一的心绪,范意不高兴地垂下眼,在叶玫耳侧低语呢喃。
  “会好的,”他说,“相信我,他们会得到拯救。”
  “我当然信你。”叶玫笑笑。
  他收住情绪,温和道:“所以,把提示给得大方一些吧,你知道,我一向不擅长猜你的想法。”
  “你总是让我心绪紊乱。”
  无法思考。
  范意拉着叶玫,往餐厅门口走:“可以。”
  “我想,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来。”
  他将叶玫往前一推,推到一团黑雾面前:“碰它。”
  叶玫问:“碰它?”
  范意点头:“你不相信我吗?”
  这不是违反规则的行为。
  叶玫在原地蜷蜷手指,随即慢慢抬起来,去接触那团在他身前翻涌的雾气。
  悲伤。
  纯粹的、汹涌的悲伤在叶玫触碰到它的瞬间,就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痛苦的情绪填满胸膛,耳边的声音变得模糊,大脑发出尖锐的警告,要他及时从中抽离。
  可范意抓着他,不允许他撤离。
  一点点把他往其中推。
  不能呼吸。
  “它们都不擅长和人交流,”范意低声说,“想了解它们,只能共情。”
  “不会出事的,”范意向叶玫保证,“在你从它的意识中苏醒之前,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
  路白月:……
  盛安桐:……
  盛安桐以己度人,小声:“我们还要继续听吗?”
  路白月:“你是听,我又看又听的。”
  不止是他们两个。
  放在口袋里的手机,还在进行通话。
  也就是说,对面的南晓雨,在听。
  且一声不吭。
  路白月往后一靠,凝视着眼前越聚越浓的黑雾,嗤笑道:“我们根本靠近不了。”
  这两个神经病。


第205章 Dark City 18
  “救我。”
  冷雨从天而降。
  刚过一场寒潮, 冬天的雨哗啦啦地淋在叶玫头顶。他浑身被冻了一个哆嗦,仔细一摸,却发现身上干干燥燥的, 连一滴水都没有。
  被打湿只是一个错觉。
  不是真实的雨。叶玫迅速反应过来。
  他并没有在这件事上纠结, 借由这段错觉, 环视起了四周的环境。
  此刻,他似乎正站在公交车的站台下方, 头顶有挡雨的玻璃。但外面雨势太大,能遮住的不多,该淋的,依然会顺着风淋到身上。
  叶玫往后一缩。
  叶玫:?
  他的身体不受自己控制。
  在静止不动的视野里, 叶玫留心着目前的状况,尽量不错过任何一段细节,不着痕迹地观察着。
  快速得出结论。
  他现在正处于别人的回忆之中, 通过第一视角,感知、探听着他人经历的一切。
  于是,叶玫听到自己说:
  “妈妈, 今天是我身体不舒服, 胃痛, 所以才请假了……”
  “我难受,想去医院……”
  “妈妈。”
  叶玫拿着电话,话语中似乎还捎着虚弱的哭腔:“我出来没有带伞, 还错过了最后一班公交。”
  “雨好大。”
  “你没有带伞,”他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 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不会等雨小一点了再走,或者自己淋着回去吗?”
  “谁让你自己粗心大意, 丢三落四的毛病能不能改改?”
  “这么大的雨,我又不在本地,还能坐飞机来接你不成?”
  “呜……”叶玫呜咽了。
  “哭哭哭,”对面不耐烦道,“身体难受都是给你惯的,去医院又要花一笔钱。”
  “说了平时要多锻炼,注意饮食,出了问题就知道哭。”
  “家里财运都要给你哭没了。”
  叶玫把哽咽往肚里藏了藏,说:“我可以打车吗……”
  对面骂道:“你有病吗?”
  “打什么车,多不安全,你没看到前几天那个新闻,谁谁打车回家被司机拐走了吗?”
  “就这么几步路还打车,多费钱?”
  “挂了,忙着呢,没事别来烦我。”
  “嘟嘟……嘟……”
  电话挂断。
  今天的天气真的很冷。
  每次都是这样。
  每次自己不高兴了,难受了,委屈了,电话打过去,永远得不到家人的一句安慰,永远都是指责。
  会给自己最基本的饭费,平时想买个生活用品,都要紧巴巴地挤出来,或者打电话申请。
  还多半会被骂,不懂省着点花。
  明明自己平时难受了都忍着,不会给他们添麻烦。
  他们却一点都不理解。
  既然会打电话,肯定是不舒服到忍不下去了。
  叶玫抱着书包,蹲在站台底下,抬头看着天上的冷雨。
  雨越下越大,完全没有要停歇的趋势。
  不知会不会下一个晚上。
  咬咬牙,他将校服外套披到了头顶。
  可是校服抵挡不了多久。
  还没有跑出两步,整件外套就被淋了个透,雨水浸满了衣物,又沉又重,水往脸上滑,还落进眼里,视物逐渐不清。
  叶玫停在马路口,等待红绿灯的间隙,将外套摘了下来,搭在臂弯里。
  全身都湿透了。
  泪水和雨水模糊了视线。
  自己想寻求安慰却遭到亲近人的责骂,身体上难以忍受的强烈不适,不好的事情撞到了一起,连同旧账一起,被记忆翻出。
  叶玫蹲在马路边上,低着头,用湿漉漉的手背不断擦脸上的水。
  还是一样的潮湿。
  完全不起作用。
  红灯转绿。
  叶玫用胳膊挡住头顶,站起来,已经没有力气跑动,只能一点一点往前挪。
  透过瓢泼雨幕,远方的车灯忽而明晃晃地打在了叶玫身上。
  一辆在雨中打了滑的轿车飞快地朝他冲来!
  他别过头,瞳孔因远光灯的光线过强而急剧收缩。
  痛。
  视角主人反应得很快,避免了自己马路车祸的命运。
  但没有完全躲开。
  车子剐蹭着叶玫过去,把他带倒,摔在斑马线上,才终于停在路边。
  叶玫跌在地上,蹭破了皮,泡在满是污泥的水里,分外狼狈,膝盖火辣辣地疼。
  身上脏得不行,手机摔碎了屏,捡起来就无法开机,衣服被磨烂,手心全是血。
  眼泪不受控制,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为什么这么倒霉啊?
  不止是今天,从很早很早之前起,就一直这样。
  难过的情绪再一次叠加,可视角主人不可能坐在马路的正中央哭。
  叶玫忍着疼痛,想爬起来,而刚刚撞到他的车主赶忙撑伞过来查看。
  他说:“对不起对不起,这么大的雨,刹车有点失灵,我送你去医院,看看哪里伤了?”
  即使这辆车刚刚差点撞了他。
  但在此时此刻,任何一个人递出的好意,都能成为一个倒霉透顶者的救命稻草。
  叶玫被陌生的车主扶起来,犹豫片刻,想摇头拒绝对方。
  手臂上却猝然传来一股他无法反抗的大力。
  ——他被对方用布捂住口鼻,粗暴地、推攘着,按着头发塞进了车里。
  雨伞摔落在地。
  布里下了药,他发不出一点尖叫。
  然后,载往地狱。
  “你能走出来吗?”他听到范意的声音。
  “需要我帮忙吗?”
  叶玫的双目紧闭,浑身无力,就倒在车的后座。
  可他的意识却异常清醒,能听到周围的雨,感知到轿车拐弯的方位,甚至还知道有人给司机打来电话,司机接了,开头一声就是唾骂。
  双方叽里呱啦了一堆,估计是地方方言。
  叶玫听不懂,但视角主人听懂了。
  因此他也能够理解这些绑匪在说什么。
  “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你有什么用?!”
  “都是意外,意外。”
  “下次再失手,把你头拧下来踢了。”
  “一定一定,您大人有大量。”
  “哼。”
  “行了,不聊这些了,这次路上捡到个新的,长得还挺标致,回去清理一下,应该能换几个子。”
  “实在不行,器官也挺值钱嘛,哈哈哈。”
  叶玫冷冷听着,同时在心中记下每一条弯道,估算着每一段距离,数着车辆每一次停顿的时间,来判断红绿灯的大致数量。
  他心想。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帮家伙,禽兽不如,”他听到范意说,“恋爱都市里,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她就不会受到这样的伤害了。”
  叶玫说不了话,无法回应范意。
  他只能尝试性动动这具不听使唤的身体,发觉自己的操控权只有两根手指。
  仅此而已。
  终于,车到了。
  叶玫的身体不能动弹,被绑匪蒙住眼睛,用链子锁起来,关进地下室里。
  随后,视角主人带着他一起醒来,发觉眼前的世界暗无天日。
  “救我……”
  “谁救救我……”
  孤立无援的人蜷在角落,发出一声声极低的呢喃。
  能有什么好下场?
  直到泪水流干,嗓子发哑,失去全部力气。
  血淋在身上。
  听见绑匪来找自己,发出叮当叮当的声响,像拴在腰间的钥匙串。
  拼了命地扑过去,却被一脚踹翻在地。
  其实是链条在晃。
  “很疼吧,”范意在叶玫耳边说,“如果坚持不住,就和我讲。”
  “我放过你。”
  叶玫静了一会儿,非常艰难地动动手指,表达了一个“不”字。
  “是你的风格,”范意说,“那就继续。”
  范意就是范意,不会做没有用的事情。
  他要自己与之共情,一定有其意义。
  可关在地下室的时间太过漫长。
  忘记有多久没见到白天。
  忘记外面还有太阳。
  忘记呼吸。
  这不是悲伤,是抵达极点的绝望。
  直到某一日,外头一阵喧闹,来救援的人破门而入,才勉强施舍给叶玫一点点光芒。
  看来,视角的主人最终撑住了,活了下来。
  警察或许也没想到这里有人,叫了救护车来,叶玫身上的链子被解开,担架抬着,送到外面。
  那是他难得安稳的一段时日。
  后来。
  得到消息赶来,形容憔悴的母亲不顾阻拦,拼命上来,就给了叶玫一巴掌。
  “我不是让你不要打车吗!你是不是蠢?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为什么要在雨天请假!”
  “知道你害我和你爸爸多担心吗!我们工作都没了,就为了找你!”
  “因为你,全是因为你!”
  歇斯底里。
  叶玫张了张嘴。
  他想说,不是这样的。
  他打车,只是倒霉的事情碰到了一起。
  可是,视角主人不是受害者吗?
  为什么作为横遭意外的受害者,还要遭受谴责呢?
  被车蹭到地上很痛,身上痛,肚子也痛,没有力气挣扎,不容许他反抗。
  可是他不会讲话了。
  不,不是叶玫。
  是视角的主人,找不到自己的自由了。
  囚困于枷锁之中,多美好的幸福都无法令其遗忘。
  “从那天以后,我的视力变得很弱很弱。经常分不清方向,看不见东西。”
  “生活也一团糟,完全无法与人正常相处。”
  “妈妈被我折磨得发疯,动辄辱骂我,爸爸打我更加厉害,问我为什么不能像个正常孩子一样,给他们丢脸。”
  “可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他们下手从不会太重,都是些好愈合的皮外伤,打骂过我后,转头消气了,又会给我上药,给我买一部新的手机,温声哄我。”
  “我不明白。”
  “于是我握着新手机,不知道点进了什么软件。”
  “那天我做了梦,梦里,我是个没有一切烦恼的,幸福的人。”
  “可为什么我的眼泪止不住呢。”
  *
  “……结束了。”
  叶玫缓慢从旁人的情绪之中抽离。
  他溃散的瞳眸逐渐回归清明,聚焦在眼前游荡的黑雾上,冷静将手撤了回来。
  名为“悲伤”的情绪还在体内继续发酵,眼边和鼻尖还遗留着酸涩,像是马上要哭。
  虽然那都是别人的情绪,可他自己还从未有过如此鲜活的时候。
  鲜活到让他发现,自己原来还没有死去。
  于是叶玫张开口,却忘了该如何说话。
  范意用手在叶玫面前晃了晃:“老板?在?”
  叶玫收了收心绪,说:“在。”
  范意问:“都看见了吧?”
  叶玫:“看见了。”
  “那就行。”
  “她的悲伤,只是这里的其中之一,”范意将手扣进叶玫的指缝间,声音轻轻,像在哄人,“这里还有更多更多的悲伤,你随便接触一个,都比她更加痛苦。”
  “没错……”
  “她是这里程度最浅的悲伤。”
  “也是目前最有望重新回到恋爱都市的人。”
  范意说:“她给人带来的影响最低,我相信你能从中抽离。”
  “让你疼了吗?但那只是情绪,应该不会有实感。”
  确实没有实感。
  叶玫只是旁观者,除了接触时被对方短暂地带了进去,现在回过神来,仍是觉得自己在看别人的故事。
  他回过头,正好与被黑雾包围的路白月对上视线。
  路白月朝他翻了个白眼。
  叶玫叹了口气,紧牵住范意的手。
  用力之极,像是不想再次放开。
  “这就是你给我的提示吗?”叶玫问。
  “对,”范意回答,“第一层的钥匙,以及通往第二层的路,都藏在她的回忆里,与规则中。”
  规则?都市传闻?
  叶玫问:“钥匙?”
  “嗯,钥匙,”范意说,“这是你们能够在这里继续前进的关键道具。”
  他问:“要我陪你找吗?”
  叶玫别过脑袋,在范意面前亮了亮眼睛。
  他勾起一个古怪的微笑,掐紧自己的手心,柔声缓语:“可以吗?橘子?”
  “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
  范意扯他:“都在一起了,大胆点。”
  他拉着叶玫,径直往商业街外走:“你体验过它的情绪,有没有产生一点不一样的想法?”
  范意轻轻说:“我在等你理解我的想法,和我留在这里。”
  “不能理解,也没关系,立场不能阻止我们在一起。”
  “比如,我现在就可以陪着你,一直陪着,直到你找到进入第二层的钥匙,找到能够穿梭所有暗面,离开这里的钥匙。”
  范意顿了顿:“不过,我也不能太过违规,钥匙在哪里,你得自己想。”
  叶玫想,范意似乎很期待自己的反应。
  他笑着答应道:“好啊。”
  好啊。
  真是没人比他更像疯子。
  *
  此时此刻。
  遥远的地平远方,南晓雨听着电话对面的动静,紧皱着眉,往暗处退了几步。
  暗面的太阳,正从西边升起。
  没有一丝光芒,就跟在极夜里升起太阳一样离谱。


第206章 Dark City 19
  【这个世界没有白天, 没有太阳和星星。】
  【请记住,月亮西起东落,蝙蝠夜伏昼出, 请不要向着有太阳的方向前进, 请不要在天亮时出门。】
  “路白月。”
  电话对面, 南晓雨紧急传话:“走,别待在外边了。”
  “往东走, 找隐蔽的地方,在屋子里藏一下。”
  “快。”
  路白月听着南晓雨的声音,没有询问原因,为难地看着面前将他越包越小的黑雾, 全视的目光穿透整座城市,朝着西面望去。
  这回有了光线,路白月看清了。
  整座城市, 正在从西往东,沿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连带着虚无的黑雾一起, 快速化作飞灰, 崩塌消失。
  路白月:?
  是不是玩不起?
  他主动朝范意挥手:“临昕橘!”
  范意扭头:“什么事?”
  路白月指指自己面前的黑雾:“你可不可以让这些东西撤了?”
  “你看我也不是人, 帮谁都无所谓,给你干事也不是不行,就别堵着我了。”
  范意歪歪脑袋:“嗯?”
  “这不是我干的。”他说。
  路白月:?
  那还能是谁?
  “我不会控制他们的行动轨迹, 他们是自由的,”范意无辜眨眼, “路白月,这些人喜欢你。”
  “你和你身边的人,情绪中潜藏的, 极度的悲伤吸引了他们。”
  “所以他们才会把你俩围住。”
  路白月:……
  路白月:…………
  真的假的。
  范意说得很有道理,但他怎么就这么不信呢?
  “还有,”范意说,“路白月,不可以犯规,就算你是诡物也一样。”
  “要真心实意的认可恋爱都市的规则,才能回到光明之下。”
  路白月:?
  “你说得对,是这样没错。”他气笑了。
  “但太阳升起了,城市正在向着这边消失,不管管?”
  “问题不大,”范意在半空挥手,“恋爱都市不会死人。”
  “你们自己想办法跟上吧。”
  路白月:?
  这话怎么听着如此耳熟。
  不会死人你溜这么快?
  叶瑰,救一下啊,叶瑰。
  兴许是路白月放在心里的呼喊起了作用,叶玫忽然在原地站定,扭过头,朝他们的方向回望了一眼。
  路白月:“嗯嗯嗯。”
  然后,叶玫给他打了一个“自求多福”的手势,便毫不留情地转身,被范意推着,走出了商业区。
  路白月:……
  他就不该对这两个家伙抱有一丝一毫的幻想。
  话虽如此……
  实际路白月根本就没指望过范意与叶玫能帮他的忙。
  他拎起在一边发呆的盛安桐,拦腰夹在身侧:“醒醒,我们撤了。”
  盛安桐:?
  他有些慌忙,想去扒路白月的手:“我,我自己可以走,你别拎我腰。”
  “得了吧,”路白月讽道,“我要不看着点,一会儿你能让自己和这座城市一起消失。”
  “你这个破命,铁出不了事,倒霉只会转移到别人身上。”
  “不要被这些情绪影响了。”
  盛安桐:……
  污染开始在路白月的身侧打旋,聚合。
  变成一道锋利无比的刀刃,在黑雾中间刺出一条路来。
  然而雾气无形,很快又飘散回归。
  它们似乎很喜欢路白月的气息,纷纷围在那团污染中间,久久不散。
  其他地方自然就薄弱了许多。
  盛安桐顾不上挣扎了,敏锐道:“右边。”
  路白月:“知道了。”
  他带着盛安桐穿过黑雾,触到时,黑雾投影出浓烈的悲伤,折射到路白月的心绪之中。
  情绪滚烫,烧灼着他的动作,如一盏苦酒,酸得路白月几近落泪。
  恍惚间,多年以前的童谣似乎还在耳畔作响,和着乡间热烈的风一同远去,在他眼前被亲手打碎。
  还好。
  还没有到不能行动的地步。
  路白月快速从中抽离,将旁人的记忆赶出脑海,提着盛安桐,快步离开。
  听电话那头杂乱的声音,混着三个人的脚步,南晓雨那边的问题应该也不大,没人出事。
  前面的道路越走越黑,比他们刚到这里时要黑得多,连一丝灯光都不剩,有如吃人的深渊。
  蝙蝠从他们身后的屋檐下飞出,扑腾着从他们身侧经过,飞向更深,更暗的地方。
  叶玫跟着范意走。
  倏然,他抬起头,顺着蝙蝠飞走的方向盯去,眼瞳深邃。
  前进,遇到路口,拐弯,还在前进。
  飞向深处的蝙蝠越来越多。
  叶玫用手指在范意的腕子上轻轻蹭了一下,低声问他:“你打算带我去哪?”
  “这是离开的路?”
  范意反问他:“不明显吗?”
  “当然是去安全的地方,你想去的地方。”
  “阳光对你们来说,很危险。”
  “他们因为违反规则,从身上诞生了只藏着极端情绪的黑雾。”
  “天亮的时候,不要出门。”
  叶玫一点点停住步子,不再继续前进。
  他拉住范意,重复之前的规则:“月亮西起东落,蝙蝠夜伏昼出。”
  “不要向着有太阳的方向前进。”
  须臾,他笑了笑:“橘子,夜伏昼出,蝙蝠在向我们前进的方向飞去哦?”
  “规则里从没说过,太阳也是从西边升起的。”
  “如果太阳依旧东升西落,错的就是我们的方向。”
  “天亮,不代表升起的就是太阳。”
  叶玫柔声问他:“告诉我,前面究竟是什么?”
  范意也站住了。
  他的情绪带了点显而易见的不满,没有正面回答叶玫的问题。
  见叶玫看穿了一切,他撇撇嘴,索性承认:“当然是离开的路。”
  “我希望你不要后悔。”
  “我带你深入黑暗,是为了你。”
  “你不用……这样。”
  叶玫松开手指,抬起来,轻轻捧住范意的脸,冰冰凉凉的。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亲了上去。
  仅此一下。
  范意一静。
  叶玫说:“橘子,你不开心。”
  “因为再往前走,与你来到这里的目的相悖,对吧?”
  叶玫勾了勾唇:“你永远不用为了我去做些什么。”
  “因为我有我自己的选择,你也一样。”
  说着,叶玫扯扯范意的衣袖,示意他一起往来时的方向回头。
  路白月和盛安桐并未跟来,那些黑雾拦不住这两个人,说明他们也发觉了端倪。
  叶玫心里清楚。
  他说:“橘子,你明白,我为什么到这里才和你说这个。”
  范意只停顿了一下。
  旋即,他耸耸肩,勾勾叶玫的头发:“行。”
  “既然你希望能够留下……”
  他笑道:“我就不送你单独出去了。”
  叶玫舒了口气。
  他转身,在周围林立的居民楼里扫视一遍,准确地找到了一扇没有上锁的门,“咔哒”一下打开。
  甫一进屋,叶玫就嗅到了一股不应属于恋爱都市的血腥味,藏在潮湿的空气里,很淡。
  不仔细闻,根本难以察觉来于何方。
  叶玫简单地转了一圈,大致摸清了房间的构造。
  这是他偏偏到这里才肯停下的原因。
  路上他就发现了——原本由他主导的前进,不知何时变成了范意在前。
  因为他们行进的方向相同,而范意刻意地跑到了他的前边。
  引着路,带着他,沿着方才叶玫在别人的情绪中记住的路线走,一模一样。
  恋爱都市的城市结构,和他在回忆里看到的现实大相径庭。
  可每一段路,每一次拐弯,都能够与他,与视角主人的经历遥相呼应。
  他们在前往那个曾关押了女孩的房屋。
  所以一路上,叶玫都没有多话。
  直至错过了目的地,范意却还在带他继续向前,叶玫才止住步子。
  范意跟着叶玫进来。
  身后的屋门就大开着,没被带上。
  他转了一圈,发现正对着西侧的窗帘紧拉着,便顺带拽开了帘子。
  推开窗时,外面的风灌了进来。
  叶玫将范意明目张胆的动作收进眼底。
  他阖上眼,沿着记忆往前走,避开了路上的所有障碍,随即在紧闭的卧室跟前站住。
  他重新睁眼,低头压了压卧室的门把手。
  门从内部被锁上,无法开启,也听不到里边有什么动静。
  范意问他:“不去找地下室吗?”
  “不是地下室,”叶玫说,“是这里。”
  地下室非常显眼,就迎着正门,生怕人看不见似的。
  可向下楼梯很长,地方太深,阳光不可能落进去。
  在叶玫的回忆里,他被带到地下室的时候,只下了三级台阶。
  而且,当警方来救视角的主人时,蜷在房间最角落的她看见了光。
  卧室的距离、方向、位置,都与当时的情景对应得上。
  范意:“你没有屋门的钥匙,想怎么打开?”
  他靠在窗户边:“我帮你找?”
  “来不及了。”
  叶玫在昏暗的房间内转了一圈,翻开洗手台的抽屉,从里边拿下一包发卡。
  他把发卡掰开,拆成一半,回到卧室门前,对准锁孔轻轻一别。
  锁开了。
  范意:……
  叶玫把手里的发卡往上抛,又攥回去。
  他回头笑:“橘子,我和你说。”
  “只要不是那种不找到钥匙,门就和门板固定在一块儿的情况——遇上锁,直接撬开就是。”
  范意嘀咕:“那下次换密码锁。”
  叶玫:?
  门锁的问题解决了,叶玫却没急着开门。
  他靠在门板前,面对着范意。
  范意背后,是大开的窗户。从他们现在的位置,已经可以看到金色的,光芒微弱的“太阳”,在黑暗的天空中高悬。
  光亮落下的地方,城市无声息地消湮,只余空白。
  不是太阳,是月亮。
  月亮不会发光,它的光芒也是阳光的一种。
  “橘子。”叶玫唤范意。
  范意:“怎么了?”
  “……”
  “恋爱都市不会死人,”叶玫沉默了一下,随后轻声开口,“那么,被阳光吞没的人,和人的情绪凝聚而成的黑雾,都去哪里了?”
  叶玫不盼着自己能听到范意的回答。
  果然,范意敷衍道:“你猜猜看?”
  叶玫浅浅一笑,没猜。
  等到月色降临房屋正中之际,叶玫果断拉开了卧室的屋门。
  于是“阳光”洒进卧室之中,为黑暗的卧室带来了微弱的光,映入人的眼底。
  蜷缩在角落的一团人影动了动,茫然地朝着门口的方向抬首。
  她身上有着与那团黑雾一样的气息。
  叶玫握紧了门把。
  看来他猜得没错。
  与其说那些黑雾是活人,倒不如说,黑雾是活人的一部分,非常重要的一部分——还更加准确一些。
  真正被困在暗面的人们,分布在这座城市的各个房间里,每个人都在经历着自己的痛苦,反复循环。
  接着溢出的悲伤被剥离,成为黑雾,飘荡到房间之外。
  最后,由天亮时的“阳光”来将悲伤消杀,直到他们永远失去这种情绪,再也不会因此痛苦,才符合恋爱都市将人洗脑成为幸福傀儡的目的。
  而当“阳光”洒在这些居民的身上时——
  “叮”地一下。
  叶玫的身前,掉落了一枚小小的钥匙。
  他捡起来,回身望向范意。
  展露了一个无比温柔的笑容。


第207章 Dark City 20
  恋爱都市, 暗面。
  第一层,洗去悲伤。
  第二层,种入快乐的幻想。
  第三层, 陷进永恒的宁静。
  【阶段性目标:回到城内, 找到离开的钥匙, 通过第二层。】
  【通往主城区的路永远都只有一条,最好不要在城外待到晚上, 回城请一路向左。】
  【不存在的巷口徘徊着深夜梦游的孩子,请悄声行进,不要走上错误的道路,不要惊醒沉睡的它们。】
  *
  第一层的月光消散。
  叶玫身边的所有都重新回归黑暗。
  他放下了放在眼前挡光的手, 悄悄往袖子里藏,掩住上边被阳光烧灼过的、腐烂的伤口。
  静待它快速愈合。
  叶玫将第一层的钥匙揣进口袋,回身, 看见范意还站在原来的位置上。
  只是身旁本该大开着的窗户,现在已经变成了另外一扇贴着涂鸦的彩窗,破破烂烂, 似被砸过。
  与先前大相径庭。
  范意说:“恭喜。”
  他鼓了鼓掌:“你已经通过了暗面的第一层, 现在, 来到了第二层。”
  “可漫长了。”
  叶玫不表态度,走到范意身边,主动拉住范意:“其他人呢?”
  “柑橘不知道哦, ”范意摇头,“但我可以肯定的是, 他们和你一样,已经来到了第二层。”
  他找出一部手机,递到叶玫面前:“也许是因为抵达第二层的时候, 大家所在的位置都不一样,被传送来的地点也不同,所以才会失散。”
  “如果实在担心的话,可以给他们打打电话,确认一下。”
  范意说:“你和他们换过联系方式的,还记得号码吧。”
  “记得。”
  但叶玫并没有接范意给他的手机,而是将其推推,推回到范意手中:“联系就不用了。”
  “没什么必要。”
  范意:“二人世界?”
  叶玫轻笑:“好呀。”
  范意很满意,和叶玫走出屋子。
  叶玫并未来过这里,但他出去的一瞬间,便通过周遭的景象判断出来,这里是城外。
  破败的房屋满地砖瓦,荒芜的土地寸草不生,还有打斗过的痕迹。
  目之所及,尽是纷乱繁杂的废墟,乱七八糟地堆叠在一起,留下一条窄缝,拼成了前路。
  “走吧,”范意提醒叶玫,“现在是晚上,请一路向左。”
  叶玫:“好。”
  分明此刻是冷清清的夜晚,可在城外奏响的旋律,却带着明显欢脱活泼的调调。
  两人的步履逐渐踩上节拍,又轻又快,偶尔踏在砖块和瓦砾上,也只会发出极细微的声响。
  偶尔前路会出现两三只怪物。
  它们匍匐着,趴在地上,潜伏在黑暗之中,似乎没有视觉,无规律地行动着。
  深夜梦游的孩子吗?
  范意和他解释:“这些东西,和第一层的黑雾一样,由人的极端情绪所聚合而成。”
  是一种更为扭曲,更有攻击性的形态。
  “不可以被它们抓住。”
  范意勾勾叶玫:“它会吞吃掉你的所有情绪,喜怒哀乐,最终失去所有记忆,沦为无知无觉的傀儡,你就不再是你了。”
  叶玫静了静,说:“原来,你知道啊。”
  他还不死心,低声问道:“把人变成没有感情的木偶,利用操纵的手段让他们学会快乐,你觉得这么做,对吗?”
  范意把目光从那些怪物身上收回:“怎么了?”
  “这也是一种巩固都市稳定的办法,没什么对不对的。”
  “人格可以重新塑造,放弃过去之后,他们还能开心地在这里活下去,不是挺好的吗?”
  叶玫很轻地眨了下眼。
  他说:“那你为什么不希望我变成这样呢?”
  范意说:“不重要。”
  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范意用这么短短的三个字,就随意地把事情揭过了。
  不重要吗?
  叶玫吸了口气,不再多说:“继续走吧。”
  通往城区的巷道偶尔会出现岔路,也会徘徊着在深夜行走的怪物。
  但只要一路向左,小心一些,就不会惊扰到它们。
  最终,两人有惊无险地抵达了恋爱都市与城外区的交界。
  城内外两边被一堵冰冷的高墙阻隔,从外边粗粗看去,叶玫只觉这墙壁如同监狱一般,将人囚困于此。
  眼前的大门紧闭,上边挂了一道锁,叶玫试着推了推门,木门就像和周边的墙壁连为一体般,纹丝不动。
  看来这把锁不能撬。
  “恋爱都市城门的开放有时间限制。”范意忽然说。
  “看来现在已经关门了,”范意问他,“不如先和我找个隐蔽处休息休息,明天再来?”
  叶玫轻笑道:“橘子,你有点低估你老板的本事了。”
  范意眉梢微挑。
  叶玫侧头,安静听着墙内的动静,小声道:“底下有小动物的声音。”
  像牙齿的啃食声。
  范意说:“是兔子。”
  叶玫:“噢。”
  【城区允许饲养宠物,但兔子不可以进入都市,如果你在城区内看到了路边的兔子,请无视。
  【尤其是爱说谎的五兔子,请不要听它讲话。】
  【无论哪只兔子,当它们发现你,并缠上你,反复邀请你参加游轮派对时,毫不犹豫地杀死它们。】
  叶玫转头问:“兔子是怎么进入城内的?”
  范意不语。
  叶玫弯弯眉眼,慢慢蹲了下来。
  他叩了叩门,与兔子交谈:“你们好。”
  门内的咀嚼声静了一会儿。
  “兔子是有四条腿,两只眼睛,且会蹦跳的,全身毛茸茸的生物。”
  叶玫问:“你们是吗?”
  隔着一道墙,对面发出古怪的声音。
  须臾,内里发出一阵又尖又细的,如婴儿哭泣般的笑声。
  “嘻嘻……嘻……”
  “有食物吗?”
  叶玫:“你要什么?”
  “嘻嘻,嘻……”
  尖细的声音说:
  “你的快乐。”
  “你的幻想。”
  “有吗?”
  看来,兔子不许进入城区的原因,多半就是这个。
  它以人的快乐与幻想为食,吞掉人的美好情感,对恋爱都市的最终目的而言,无疑是种阻碍。
  兔子绝不是恋爱都市内部的产物。
  它们是什么?
  “有食物吗?”兔子在里面重复。
  “有,”叶玫说,“但我进不来,无法交给你。”
  “嘻嘻,”兔子说,“我出来。”
  叶玫问:“给我开门吗?”
  对面的声音停了一下,互相咕噜咕噜了一会儿,丢下话:“和我来。”
  范意疑惑道:“老板?”
  他紧拉着叶玫的胳膊,没让人走,不悦地拧起眉头:“我们不急好不好。”
  “不要听兔子说话,等到明天好不好?”
  “它们很爱说谎。”
  “不好。”
  叶玫弹了弹范意,动作很轻,根本不痛:“想什么呢?我怎么可能把自己的情绪喂给它。”
  “我只是在利用它,找到进去的路而已。”
  范意:“哦……”
  他一路都拽着叶玫,衣袖拉得很紧,生怕一撒手,人就在他面前丢了。
  两人沿城墙绕了半圈,终于在一处墙壁底部,看到了一个能供兔子进出的,小小的洞。
  “真能打洞,”范意吐槽道,“竟然打到这儿来了。”
  “这洞也没法过啊,”他看叶玫,“你还想钻进去不成?”
  叶玫摇头:“它出来了。”
  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从洞中往外钻。
  生着一张人面。
  “是你在喊我吗?”
  兔子竖起身体,如人般鬼精的双眼滴溜溜转了两下,古怪地笑了几声,像哭。
  “食物,”兔子说,“给我。”
  叶玫:“想空手套白狼?”
  “张口就问我要食物,”叶玫笑道,“我把情感给了你,你能够给我什么呢?”
  兔子低头咕叽几下,用毛茸茸的脚掌推出一张船票。
  “游轮派对,请。”
  兔子说:“那个地方,是快乐与梦想的摇篮,不会亏了你。”
  范意在叶玫耳边低语:“别忘了规矩。”
  叶玫:“嗯。”
  他俯身接过船票。
  兔子盯准时机,往叶玫身上蹦:“那么,我的食物——”
  它的声音戛然而止。
  姣好的面庞上还保持着方才的笑容,软软白白的兔毛渐渐被血红浸染,跃到半空的身躯“噗”地一下倒在了地上。
  叶玫快准狠地割断了兔子的后脖,刀片插进它的颅内,教它再也说不出话。
  换了别人,不一定能这么快就反应过来。
  范意:“你船票也要,兔子也杀?”
  叶玫看着手里干干净净的派对门票:“规则里又没有说,禁止我们参加游轮派对。”
  看似不允许,却没有明确提及的部分,往往最为可疑。
  叶玫说:“我记得恋爱都市内是有个不错的人工湖,上面有艘游轮。”
  “可惜,在二号区域。”
  他叹气:“之前还想和你一起去呢。”
  范意说:“现在也可以。”
  叶玫笑了下:“好啊,那就先进城内好了。”
  范意盯着叶玫:“你要怎么进?”
  叶玫收好船票,没急着起来,而是翻开兔子的尸体,从它脖颈的致命伤处,摸出一枚还黏连着血肉的钥匙。
  正是用来开启恋爱都市城门那把锁的钥匙。
  他的手上沾满了兔子血。
  叶玫想,一会儿要好好洗洗才行。
  “线索有限,你从哪里知道东西在这里的?”范意有点好奇了。
  叶玫:“别惊讶,如果是你,站在我现在的角度思考,也一样能推测出来。”
  他平日里很少和人解释这些。
  比起互相帮助,叶玫更喜欢把自己察觉到的细节、端倪都放在心底。
  就算发现别人得到了错误的线索,他也不会出言提醒,偶尔还会顺着错的思路,继续发问。
  但叶玫愿意给范意回答。
  他说:“很简单。”
  “你知道,城外区游荡着许多怪物。”
  “就和路白月他们说的一样。”
  “白天,这些怪物的攻击性很强,它们会伤害活人,吞噬情绪。”
  “但到了晚上,它们就会陷入沉睡,处于梦游状态,这时的怪物行动迟缓,只要不惊醒它们,就是最方便行动的时机。”
  “比白天要安全得多。”
  “规则却说,最好不要在城外待到晚上。”
  “说明到了晚上,比起怪物,回城时会遇到恋爱都市更不希望我们遇见的生物。”
  “也就是兔子。”
  叶玫起身,往城门处走。
  他轻声说:“你如果早就知道城门已经关上,就会劝我直接留在我们刚到这里时所在的那间屋子。”
  “好歹能遮风挡雨,可以休息。”
  “可我们一出来,你就提醒我往城门处走,等到了之后,你才说在外面待上一夜。”
  叶玫说:“因此,我推测恋爱都市的开放,其实是没有时限的。”
  “对吧?”
  范意边走边点头:“不愧是你。”
  叶玫继续:“就算是在夜晚,这里也一样办理着业务,那些服务人员,像不知疲倦的机器。”
  “所以,门并不是都市锁的。”
  “只可能是外来的诡物做的——也就是兔子。”
  “唯独它们,才会利用这一点,假装自己有进入城市的办法,来欺骗我们这种人。”
  叶玫说:“我听到它声音的时候就知道,钥匙一定在它的身上。”


第208章 Dark City 21
  【阶段性目标:找到游轮, 参加兔子的派对。】
  钥匙插进锁孔,这回,恋爱都市的大门顺利为两人打开。
  兔子嗅到同类的鲜血, 在开门的一瞬间, 就惊慌失措地逃窜出来, 擦着叶玫的裤脚而过。
  朝着它们同伴尸体的方向奔去。
  只有一只白色的兔子,还停留原地。
  它并未生出人面, 形体和普通的兔子没有什么差别,倒显得有些普通了。唯一不同的是,它比其他的兔子多穿了一件马甲,前腿上还戴了只表。
  马甲背后绣着数字“5”。
  兔子眼睛发红, 抬起脚看了会儿表,在叶玫他们靠近之前,嘟哝着“要迟到了”, 蹦跳着往城市内部跑远。
  “白兔先生?”
  叶玫收回目光,侃了一句:“这里果然是幻想的世界,还真什么都有。”
  范意不置可否。
  第二层的街道非常热闹, 比第一层要繁荣得多, 只是空无一“人”。
  叶玫不拖沓, 推拒了过来邀请他去糖果屋的老人,穿过会随时变换位置的街道,拉住范意, 直接往二号区域的方向走。
  一路向前,向左。
  途中, 二人遇上了不少兔子。
  趁着夜晚,它们成群结队地外出,像是在寻找猎物, 见到叶玫与范意,便兴奋地跑了过来,却又在接近时嗅见叶玫身上兔子血的气味,快速跑开。
  借着这点血腥气的掩护,这回,两人很顺利地抵达了通往二号区域隧道。
  通道口并未关闭,可以任人进出。
  范意和叶玫解释:“暗面没有能够维护通道的工作人员。”
  叶玫:“不错。”
  还省了些麻烦。
  在进入二号区域前,叶玫在设施内顾盼一圈,顺带去了趟洗手间。
  干净的水流顺着龙头哗啦啦地流出,往下冲。
  叶玫清理掉自己手上沾到的兔子血,以及身上漆黑的,庞大到险些失控的污染,抬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脸色好差。
  别说路白月他们,范意途中也一直看着。
  但叶玫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他只是……非常生气。
  控制不住地难过。
  叶玫往脸上泼了盆水,调整了一下呼吸,尽量让自己的情况变得正常一些,看上去起码不要那样明显。
  出去时,他的发梢上还沾了水珠。
  范意不动声色地将人打量了一遍,问他:“走?”
  叶玫:“走吧。”
  穿过隧道,面前就是二号区域的市区。和他们前几日看到的画面一样,中央电视塔高耸入云,抬头望不到顶。
  没有活人,漆黑的天空无星无月。
  叶玫:“去找游轮吧。”
  范意说:“你没在这边转过吧,我带你去?顺便给你指指景点,以后可以来玩。”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叶玫:“好呀。”
  两人紧扣的手没有松过。
  范意走在前头,叶玫落后几步,一路上,能看见许多光怪陆离的奇景,就算浸泡在黑暗里,也能从中品出别致的风味。
  范意讲:“那边是假山温泉,如果没去过的话,冬天一起去玩。”
  叶玫:“在家里整个浴缸,然后放满热水?”
  范意:“喂。”
  从空中连廊过去,很快就到了二号区域的娱乐区。站在高处遥遥眺去,可以望见远处宽阔幽静的恋爱人工湖。
  湖上,游轮边缘嵌着一圈金黄色的灯,闪烁着点点微光,倒映水中。
  也是这座城市仅有的光亮。
  它停在岸边,张开黑洞洞的入口,似乎在等待着生者靠近。
  他们再次见到了那只穿着马甲的兔子。
  原来到这里来了。
  它就停在游轮旁边,站在游轮的入场通道旁边迎客,向空气频繁鞠躬:“欢迎诸位光临。”
  “欢迎,欢迎……”
  入口旁边,坐在石柱上吹琴的夏知樱放下乐器,抬头:“你们来了?”
  “新奇,”叶玫说,“你怎么在这儿?”
  夏知樱:“刚到这层,就在这里。”
  叶玫:“哦。”
  他和范意费了不少心思来到城内,有人一出生就在罗马。
  叶玫说:“这出生点挺好——怎么不上船?”
  夏知樱:“没票,不给进。”
  叶玫:……
  好朴实无华的理由。
  “你这张是团票,”范意自然地从叶玫口袋里抽出票来,提醒他,“一共可以带八个人进去。”
  叶玫静了静。
  这个人数对他们来说刚刚好,很难不怀疑范意是有心的。
  “要等等其他人吗?”范意问。
  “不等,不带。”
  叶玫说:“像第一层那样,只要有一个人找到钥匙,大家就都可以到第三层,对吧?”
  范意点头。
  叶玫:“那我和你去就行了。”
  说着,叶玫从范意手里取过票,交给了门口负责检票的兔子。
  兔子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将船票反复看了看,随后吃掉,咀嚼入腹。
  “检票成功,”它说,“共两位客人登船,是吗?”
  “是。”叶玫说。
  “好的,”兔子向它们鞠躬,“二位,请。”
  “请两位客人记住,上船后不要下楼,一路向右,按照门牌号找到自己的房间。”
  “房间在您的右手边,未开餐前请勿接近餐厅,静待开餐通知。”
  面前的道路变成了只容许两个人通过的宽度。
  兔子说:“祝您,顺利成为兔子。”
  好奇怪的说法。
  看来这两人是不打算做好事了。
  夏知樱拍拍衣服,微不可察地扫了范意一眼,同时微微侧身,擦着叶玫的肩膀离开。
  未留下只言片语,连一句先走的招呼也没有。
  “……”
  叶玫不着痕迹地将手里的东西收进口袋。
  说是派对,实际船内比第一层的城中还要冷清,满船寂静,一点氛围也没有。
  船舱内部的情况与它在入口的表现一样,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范意扶了下旁边的舱壁,从上边的烛台里拆下一节红色蜡烛,点燃。
  “我走前边,端着吧。”叶玫回头伸手。
  “这什么主题派对,”范意把蜡烛递过去,“黑灯瞎火的,对着空气嗨。”
  不像恋爱都市会干的。
  叶玫笑出了声:“倒像我会干的事儿。”
  安安静静的,像死了。
  范意:……
  除了他们之外,船舱内还有许多兔子,它们脚步杂乱,从两人身边飞快地跑过。
  叶玫手中的蜡烛燃烧时散发出淡淡的、催人晕眩的香气,越走越晕。
  仿佛某些东西从他的脑中被洗去了,世界旋转起来,脚步逐渐轻浮,同时,听到耳边快乐的、充斥着幻想的安眠曲。
  叶玫按按自己的太阳穴,眼底恢复清明。
  继续往前走。
  范意问了:“你想去哪?”
  叶玫:“当然是去餐厅。”
  他专门反着兔子的话来。
  【尤其是爱说谎的五兔子,请不要听它讲话。】
  香气愈发浓郁,叶玫的步履越来越飘,也越来越快。
  一路向左,路过房间,下楼。
  在楼梯下方,红蜡的烛光映出面前一扇被紧紧关住的,上了锁的金色大门。
  叶玫将蜡烛上移,借着火光,正好照出位于大门头顶的字样。
  “餐厅”。
  他熟练地从口袋中摸出发卡。
  范意坐在一边的台阶上,围观:“这回你推都没推,就知道门可以撬了?”
  叶玫低头,把烛台放到一边:“找出规律了。”
  “游轮是你们的地盘,发布了阶段性任务目标的地方,你们不会把关键的线索锁死。因此这种门,就不必费心去找钥匙了。”
  “换句话说,你希望我们继续前进。”
  叶玫侧耳,细细听着餐厅里的声音:“而且,我们路上遇到的那些兔子,都是从这个方向出来的。”
  门开了。
  阴森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比外面更黑,如同要将所有可视之物吞噬殆尽的深渊。
  没有任何食物的香气。
  大群兔子从中蹦跳而出,都是不长人面的普通兔子,争先恐后地从两人身边逃走。
  范意起来,给这些兔子让路。
  不知里面还有没有残余的白兔。
  叶玫拿烛台照照,内里的可见范围很小,比外边要少上许多。
  他说:“这些兔子……”
  范意:“是人。”
  他上前两步:“放心,只有船上的兔子是人,外面的都是诡物。”
  “它们只是被入侵的兔子诅咒了,不会死的。”
  范意说:“也一定会恢复原样。”
  叶玫:“好。”
  范意陪着叶玫一起进去。
  餐厅的大门自动关闭,似乎不允许他们走回头路,周边没有风,蜡烛的火光却疯狂摇曳,浓烈的香气熏得人几乎难以呼吸。
  在这种情况下,原本令人晕晕乎乎的香气,反而令叶玫保持了清醒。
  【不听话。】
  【还没到开餐时间。】
  【不听话的孩子。】
  【要受到惩罚哦。】
  范意也听到了:“小心,不要被变成兔子。”
  叶玫:“会的。”
  这里名义上是餐厅,被照亮一角的餐桌上却一样食物都没有准备,长桌几乎不见尽头,就像这条路一样。
  每走一步,就能听见古怪的声音,在自己耳侧低语。
  又尖又细,像小孩子在哭。
  或者在笑。
  【兔子有两只眼睛。】
  【你也有两只眼睛。】
  诡异的声音。
  来自于两人的正前方,听着有段距离。
  【兔子有两只耳朵。】
  【你也有两只耳朵。】
  声音似乎近了些?
  【做兔子不好吗?】
  【没有人的烦恼。】
  声音非常清晰,听着像离他们十分近了。
  【兔子是兔子。】
  【你也是兔子。】
  声音在他的身边环绕。
  位置似乎到了后方,贴得很紧,几乎有些吵了。
  【来吧。】
  【成为兔子。】
  声音仿佛就附在耳边。
  叶玫不紧不慢地拿起摆在一旁餐桌上的烛台。
  这东西,每隔几步就能看见一只,只是鉴于上边插着的是白蜡,叶玫才一直没有点。
  现在应该可以了。
  他将烛台放在手里掂掂,随即背到身后,直接撒手。
  烛台咣当一声砸下去,似乎还撞到了什么生物,发出闷响。
  叶玫瞬间回身,将红烛的火光对准脚边。
  正准备在叶玫身上咬下一口的兔子瞬间发出可怖的尖叫!
  “怕光是吗?还是火?”
  叶玫快速从旁边抽下一块桌布,盖到兔子身上,用火将桌布彻底引燃。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烫好烫好烫好亮好痛啊好痛啊啊啊啊——”
  “救,救——”
  兔子在地上,身上是火,在到处打滚:“我——”
  叶玫漠然看着。
  仅在夜里行动的兔子,内部黑洞洞的游轮。
  叶玫身上的兔子血已经清洗干净,过路的兔子却依然不约而同地逃开,就连这只故弄玄虚的兔子,也只敢悄悄绕到叶玫的影子里做小动作,不敢探头。
  唯一的可能就是,它们怕光。
  而游轮外圈的光芒,也许是恋爱都市的手笔。
  想将它们圈禁在这艘船上。
  范意退了一步:“烤兔。”
  叶玫:“不干净的东西不能吃哦。”
  范意:……
  谁要吃了。
  游轮的餐厅地板上铺了一层毛毯,叶玫盖兔子的桌布过大,火势很快很快蔓延到其他地方上,熊熊燃烧。
  这下整个餐厅都亮堂了,尽收眼底。
  混着滚滚浓烟,空气里尽是灼烫的热意,很快就成了一片火海。
  香气更是浓到无法化开。
  叶玫倒是不慌,范意也一样。
  他俯下身,拎起兔子的焦尸。
  从它的脖颈中间,捏出一枚小小的钥匙。
  叶玫微微一笑,抬起头,冲范意眨眼:“这次,不用你老板再解释了吧。”
  范意点点头。
  他从滚烫的地板上捡起还没融尽的蜡烛,吹熄上边的火,戳戳叶玫:“东西给我吧。”
  “我带你们去下一层。”
  叶玫听话地将钥匙交到范意手中。
  连带着第一层的钥匙一起。
  *
  游轮外,和路白月成功汇合,匆匆赶到入口的南晓雨拿着票喘气。
  她看着已然远去的游轮,从底层开始灼烧,火光连成一片。
  湖上花火。
  【Part.5-终结。】
  【最终阶段已开启。】


第209章 Dark City 22
  【游戏提醒:第五章 节内容已被修改。】
  【修改人:未知。】
  【Part.5-诀别。】
  【阶段性目标:找到第三层的钥匙, 离开暗面。】
  【友情提示:请不要倒着走路哦。】
  【都市传闻。】
  【音乐奠定了这座城市的所有基调,这里的音乐永不停歇。】
  【若您在行走的过程中,出现耳边的音乐忽然消失的情况, 请立刻回头, 保持直走, 直到音乐再次出现。】
  【湍急的河流之上,在同一时间内, 只能有一个人走过独木桥。】
  【走在桥上,不要低头,不要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
  第三层,永恒的宁静。
  范意将前两层的钥匙抛在手里把玩。
  游轮上的烈火已经熄灭, 活人所变的兔子也全部送到了岸上,没有出现任何伤亡。
  一架崭新的钢琴摆在范意的面前。
  他坐在琴凳上,拨弄着一旁桌台上的蜡烛, 围成一个形状。
  密密麻麻的两排,足足有七八十支。
  从这个位置,他还可以看到楼层底部数不清的各类机械, 正有条不紊运作着的电气车间, 全自动化的加工流水线。
  齿轮转动, 黑色的影子推动着这座城市的动力源,不断前进,进行能量的供给。
  没有太大的噪音。
  “现在, 你过来陪我,等一等其他人。”
  范意终于放好蜡烛, 转头道。
  叶玫站在大面积的落地窗前,将手搭在玻璃上,安静地俯视着低层的景象。
  鼻尖还萦绕着若有似无的香气。
  范意上前去, 将叶玫拉到自己身边。
  叶玫顺从地跟着范意走,随后被轻轻按在钢琴前边,与范意坐在同一条琴凳上。
  范意问:“要听我弹吗?”
  叶玫点头。
  范意满意地笑笑,将手搭在琴键上,弹出一段和缓的乐曲。
  这首曲子,叶玫听过。
  正是范意曾在电视塔的高楼中弹奏过的那首——宁静安眠曲。
  第三层的钥匙,藏在寻常市民禁止进入的一号区域之中。
  占地不大,却全部是高层建筑,作为恋爱都市的运转中枢,这里源源不绝地进行着资源的生产,各司其职。
  再通过一座独木桥,由黑色人影将所需的物资分别运往二号、三号区域。
  下方是湍急的河流。
  “早应该猜到的。”
  路白月蹲在独木桥前,探了探底下的池水:“城中人被恋爱都市剥离的负面情绪,一部分打入暗面,一部分成为怪物,而最多的那些,都在这里了。”
  路白月说:“好狠,临昕橘。”
  盛安桐坐在一边休息,平静道:“毕竟那是临昕橘,他的手笔,够我们喝好几壶了。”
  “你……我们真的有机会,把他给带回来吗……”
  盛安桐的声音越说越低。
  他意识到,现在讲这个,多少有点不合时宜。
  其他人的呼吸频率都变了。
  盛安桐飞快道歉:“对不起。”
  “先想办法过去再说,”南晓雨耸肩,往河流对岸眺望,“别忘了,我们已经在这条独木桥上折返五六回了。”
  “很明显,临昕橘和叶瑰都在对面。”
  只能有一个人走过的独木桥,桥的宽度也仅容一人通过。
  可运送物资的黑色人影排着队,一个一个,接连从这条桥上过去,他们不管是否有人已经踏上了桥,就像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只会按照既定的命令行动。
  队伍长到没有尽头,人影无法交流,根本就不给他们过桥的机会。
  也不是没有想过淌水渡河。
  【不要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在向前奔流的水中,他们本就不可能两次站进同一条河里。
  这种多此一举的说法,大概率是种误导的陷阱。
  河水看上去并不深,路白月尝试淌了一下,大概到他膝盖的位置,完全可以过去。
  然而每一次,只要他们走入河中,耳边的钢琴声就会消失。
  乐声不再,几人立刻回头,到接近岸边时,钢琴的音乐才会重新响起。
  循环数次。
  他们很快就意识到:这条路行不通。
  不管再重复几回,都只会得到一样的结果。
  “临昕橘故意的,”路白月说,“为难谁呢?”
  陈梦珂在后边问:“再找找别的方法?”
  路白月敛了敛眸,旋即若无其事道:“再想想吧。”
  张慕川提议:“我绕个路看看?试试能不能从别的地方绕过去。”
  “没用,”盛安桐接话,“在你走出这条河流的范围之前,就会因距离过远,而听不到钢琴曲的乐声。”
  “必须回头。”
  张慕川瞄了盛安桐一眼。
  其实,张慕川到现在也没弄清楚,为什么盛安桐会在这里,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这人一个来月前还好好的,还给他发过信息,邀请他去参加七月底的生日宴会。
  后面范意给他发来消息,声称有怪谈即将在宴会复苏,叫他别去。
  不久后,盛家就出了事,死伤不少,盛安桐失踪,就再没有别的消息了。
  现在……
  张慕川吸了口气,问:“你知道?”
  盛安桐说:“我能听见。”
  “这样的乐声,离这边越远,越趋近无,而水流声还会继续。”
  好吧。
  盛安桐忽然道:“我有一计。”
  路白月堵他的话:“你别告诉我,你这一计是像干掉怪物那样,把这些黑色人影也干掉。”
  盛安桐问:“它们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吗?”
  “这样就没东西和我们抢独木桥了。”
  “解决不完,”南晓雨摇头,“它们都是不死的。”
  盛安桐:“我们也不会死。”
  他轻声说:“或者,我当那个探路的,去试试违反规则的代价,你们踩着我的尸体过去就行。”
  张慕川蹙眉:“你是不是……”
  “别管他。”
  路白月像看好戏一样抱起手臂,打断了张慕川的话:“他爱去就去,随便。”
  路白月低声说:“规则可以全部信任?”
  “……”
  盛安桐再次踏上了那座独木桥。
  他的眼前是空洞的黑暗,暗面不暗面,对他而言没有区别。
  只能听着耳畔的风,以及从一号区域高处,流淌出的钢琴声响。
  那些负面情绪,内里杂乱无章,只在重复不断地搬运着货物。
  它们顺着钢琴和缓的乐声,踩着节奏,一步步踏上了独木桥。
  和城外区的那些怪物一样。
  等等。
  之前他们过河的时候,黑色人影的行动,似乎短暂地停在了桥上。
  盛安桐立刻跳下独木桥,回头。
  “怎么样?”陈梦珂问,“你没事吧?”
  “我知道了,”盛安桐快速说道,“我知道怎么过去了。”
  “我去淌河。”
  “什么?”陈梦珂一顿。
  路白月看他。
  盛安桐:“钢琴声。”
  “这些人影是按照音乐行动的,和城外区一样,琴声停止,它们也会停下。”
  路白月问:“你的意思是,你会找准时机,掐着下一个人影还未上桥的间隙,让钢琴声停下。”
  “而我们趁此机会,快速过桥?”
  盛安桐:“对。”
  “可是,琴声停下,我们也得回头吧?”陈梦珂说。
  “不用,”南晓雨静了静,“我们事先背对着独木桥就可以了,不倒着走就可以。”
  这样,就算作回头。
  张慕川沉默片刻,看向路白月:“但是这样的方法,有弊端。”
  “我们之中,一定会有一个人留在这里,无法过河。”
  他不相信路白月和南晓雨想不到这点。
  他们只是不说。
  盛安桐对此,当然也心知肚明。
  在场无人说话,陈梦珂反应过来,望着盛安桐的方向,怔然开口:“……”
  她什么也没讲。
  片刻后,她说:“我知道了。”
  第一个转过了身。
  路白月早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轻嗤一下,紧随着背过身去。
  背对独木桥。
  然后是南晓雨、张慕川。
  盛安桐等到他们没动静了,才独身走进水中。
  冰凉的河水击打着他的小腿,将他泡湿,稍不注意,便可能被水流带走。
  盛安桐走得很小心,一路向前。
  直到琴声停止。
  路白月等人回头,快速过桥。
  *
  一号区域,顶层。
  “知道我为什么单单让青桐留下吗?”
  范意停止演奏,将手从钢琴上拿下来,闭上了已经泛成白色的左眼。
  叶玫回答他:“知道。”
  “因为他的杂念还未完全清除。”
  盛安桐依然痛苦,依然乞求死亡。
  “这样的人,不适合恋爱都市。”
  范意说:“是这样没错。”
  他起身,将台上早已准备好的红色蜡烛全部点燃,浓郁的香气呛得人几欲作呕。
  “或许只有被怪物吞噬,才能让他彻底成为我们的一员?”
  叶玫没表态,朝范意笑。
  范意提起蜡烛:“跟我来吧,接一接其他人。”
  叶玫点头,听话地尾随在范意身后,乘坐电梯前往一楼。
  电梯门开的同时,两人迎面遇上刚刚从独木桥走过的南晓雨等人。
  范意将手里提的蜡烛放到一边,给他们鼓了鼓掌。
  “比我预想的要慢,”范意的语气有点小失落,“烦,我手都弹累了。”
  “……”
  到底是谁在来回折磨人啊。
  路白月双手合十:“橘子,你就行点好,别折腾我们了。”
  “我不折腾。”范意说。
  “这不是怕你们上去麻烦,特地来找你们了吗?”
  范意把蜡烛往外推了推:“还带来了钥匙。”
  南晓雨:“蜡烛?”
  范意:“嗯。”
  “我把第三层的钥匙藏进了这些蜡烛中间,”范意拿起一支,给他们做示范,“底部可以拆卸,你们可以试着打开,一支一支来看。”
  “然后,就可以离开暗面了。”
  路白月怀疑地盯着范意。
  “觉得是陷阱?”范意说,“放心好了,我不会害你们的。”
  “答应会让你们离开暗面,我说到做到。”
  南晓雨抿唇,望向站在范意身后,一动不动的叶玫。
  “开吧,”她拍拍路白月,“先听他的,我试试。”
  她蹙了蹙眉。
  红色蜡烛她认识,通灵古店常用,用于接待活人,燃烧时的确会有淡淡的香气。
  但这也太香了。
  她闭了闭眼,把这些杂乱的想法赶出脑海。
  南晓雨开了几支空蜡烛后,其他人也来一起帮忙。
  蜡烛很多,拆起来有些费力,一支要折腾上半天。
  而诡异的香气,也填满了呼吸。
  陈梦珂打开她的第五支蜡烛。
  “叮”地一声,钥匙从蜡烛的底部跌落,掉在地上。
  是钥匙!
  她忙将东西捡起来,直起身举着:“找到了,在这里——”
  蜡烛的火花疯狂摇曳。
  范意靠在一边,一直盯着他们,闻言笑道:“找到了?”
  陈梦珂向范意点了两下头。
  “找到了,就给我吧。”范意说。
  除了第三枚钥匙外,他的手中,还攥了另外两枚小巧的钥匙。
  陈梦珂将钥匙交到范意手中。
  ……为什么,他放的钥匙,最后却又要回去?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回答。
  范意抬起头,将这三枚钥匙对准漆黑的夜空。
  他说:“恭喜你们。”
  “已经成功通过了暗面的考验。”
  蜡烛翻倒在地,蜡油黏连在地面上,甜蜜的香气将人的意识覆盖,自然地令他们听从催眠者的声音。
  让人不禁回想起,他们最开始进入恋爱都市的时候,范意也是这样做的。
  让人遗忘一切,本能地接受虚假的暗示。
  让人忘记……他们已经听了整整三层的安眠曲。
  阶段性目标,徘徊的极端情绪,不属于恋爱都市的兔子,一路上,阻拦他们拿到钥匙的障碍,都只是为了转移注意,消耗他们的精力。
  防止他们发现,自己的意识正被潜移默化地修改。
  正被安眠曲麻痹自我。
  第一层,洗去悲伤。
  第二层,种入快乐的幻想。
  而第三层,则是利用足以混淆意识,致人晕迷的香气,对他们加诸暗示。
  完成最后的催眠。
  第三层,陷入永恒的宁静。
  “现在,请听我说。”
  范意从所有人的中间穿过。
  “恋爱都市,是一个美好的理想城邦,你们来自城外,费尽了心思,终于得到在这里安居的机会。”
  “不需要悲伤,不需要痛苦,记住快乐就好了。”
  “什么都没有发生。”
  “把你们的过去,原本的名字,全部轻轻抓起来,抛出去,抛进离你们最近的河中。”
  “现在,不重要的东西,都被冲走了。”
  范意说:“就是这样。”
  “睡吧。”
  说完,他背对着河流,抬手打了一个漂亮的响指。
  “你们当然可以离开暗面。”
  范意说:“欢迎大家,重回恋爱都市。”


第210章 Dating Sim 23
  【已获取到Part.5-诀别的章节修改权限。】
  【正在查询修改人……】
  【查询中……】
  【查询完毕。】
  【修改人:无尽夏。】
  【修改人:叶瑰。】
  【结果将暂时保密。】
  *
  【恋爱养成计划。】
  【阶段性目标:和你的爱人约会一天。】
  风和日丽。
  零号区域, 核心之地。
  恋爱都市的电视塔顶层。
  一曲终了。
  范意完成了今天的演奏,左眼变成白色。
  透过这只眼睛,他能够观测到恋爱都市的所有。
  看到井然的秩序, 团结友爱的市民, 相互交谈的好友, 没人怀疑过恋爱都市的真实,也没人有记忆复苏的迹象。都市安稳如初, 美好如初。
  还看见叶玫在早餐铺里。
  他要了两份奶香馒头、两杯甜豆浆,拎着回家,路过了社区的水池景观。
  那里昨晚举办了一夜的派对。
  范意满意地收回视线,从钢琴前起身, 准备离开。
  梨忽问:“今天这么早就走了?”
  “走,”范意说,“我约会去。”
  “跟我老板一起。”
  梨忽的手敲击着桌板。
  她看着范意离去的背影, 忽然想开口说点什么,又什么都没说。
  梨忽低下头,滚烫的灵异值反噬到她的手心之中, 烧出不可消除的印记。
  是叶玫的灵异值。
  他想做什么?
  *
  范意从电视塔里出来, 步伐轻快, 迅速赶回家中。
  “回来了?”叶玫刚好把吃的倒到碗里,“晨起买了点儿早饭,来吃。”
  “吃。”范意坐在桌旁, 开始掰面包。
  油条泡豆浆。
  “一会儿去哪玩?”范意问,“不是说你带我吗。”
  “我都定好了, ”叶玫喝了口凉豆浆,说,“当然, 过程可能会有些随意。”
  叶玫神秘道:“我们去三号区域。”
  “嗯?”
  叶玫冲范意眨眼。
  范意快速吃完早餐,把路上需要的东西都装进纸袋,提起来,和叶玫一起出了门。
  刚出门,就遇到正准备出门散步的沐山与小柯,邻居间互相打了个招呼。
  “早啊,”沐山挥手,“是要去哪里玩吗?”
  “嗯嗯,”范意回应,“我们回三号区域看看。”
  沐山应了一句:“挺好。”
  恋爱都市的规则最近进行了一些修正。
  为更方便两边的居民相互探望、交流,由叶玫提议,范意与梨忽商讨,决定对原本泾渭分明的三号、二号两个区域做了开放的处理。
  二号区域的居民可以在白天自由出入三号区域,包括住宅区。
  同时,每天上午九点至十二点,二号区域将对三号区域短暂开放三个小时,供人娱乐、参观,活动范围仅限娱乐区。
  穿过隧道,今天两人约会的第一站,就是恋爱商业街。
  范意拿着商业街门口发的单子,嘴里咬着路口买的一串小香肠,边走边吃。
  “中午去恋爱餐厅吃饭?”
  叶玫查攻略:“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想去。”
  “想去,”范意补充,“想和你一起去。”
  重要的不是吃饭,是一起。
  范意咽下口中的小饼干,继续说:“但我记得恋爱餐厅的号很难拿?”
  叶玫:“是很难拿。”
  “但我前天晚上已经预约好了,还是VIP座。”
  范意:“那你还问我去不去。”
  叶玫揉他:“你不去我就取消呀。”
  范意:“多吃亏。”
  才营业了半个早上,恋爱餐厅的预约号码竟已排到了百位。
  叶玫提前选好了座位,时间就定在中午十一点半。
  在那之前,还有空四处转转。
  既然中午要吃大餐,中途索性就不买其他吃的了。
  叶玫带着范意拐进了电玩城,在里边挑挑拣拣,最后指指角落的投篮机,说:“试试?”
  范意:“试试。”
  限时投篮。
  作为长时间在生死边缘徘徊的通灵者,两人对力道的把控十分精准。篮球几乎百投百中,速度也不分上下。
  最终结果出来,范意与叶玫都投进了812个,打成平手。
  接着,投篮机显示出排行榜单。
  范意和叶玫并列第一。
  原本的榜一是一个叫小B的玩家,成绩803分,被挤到了第三位。
  叶玫问范意:“再玩玩别的?”
  范意在电玩城里看了一圈,点点附近的跳舞机:“那个。”
  叶玫:“好。”
  两人在电玩城一直待到中午。
  其间破了几次记录,从老板那儿赢了点儿奖品。眼见着时间差不多了,才动身去恋爱餐厅吃饭。
  恋爱餐厅依旧人满为患。
  服务员带着范意与叶玫去往VIP包厢。
  这里的菜品中看不中吃,表面功夫做得多,点菜的时候,叶玫自动略过了那些花里胡哨的菜名,专选了几道管饱的菜式,且都是范意爱吃的东西。
  还另外叫了两杯喝的。
  饮料用冰块做了小熊,浸泡在片了柠檬的冰红茶里。
  “你是为了小熊才点它的吗?”
  范意喝了一口,停下,用吸管戳着小熊硬邦邦的身体。
  中看不中喝。
  “看着可爱,”叶玫说,“橘子吃小熊。”
  范意:“咬不动,这小熊硬邦邦的。”
  话音刚落,他就眼睁睁地看着叶玫吃掉了小熊的耳朵。
  在嘴里被嚼得嘎嘣响。
  冰块小熊的眼睛望着范意。
  范意:……
  范意:“残忍啊。”
  叶玫:“小熊是可乐味儿的。”
  冰红茶可乐。
  范意碰了碰吸管,继续往小熊身上戳。
  融化了应该不错。
  *
  吃过饭,两人到公园当中绕圈消食。
  白天的公园比深夜要热闹得多,周围摆满了花花绿绿的摊子,有很多亮晶晶的小饰品,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还有水枪特色小活动,充气城堡,各种各样的美食,琳琅满目。
  吃的玩的应有尽有。
  范意暂时吃不下东西,直接略过了美食区。
  两人随便逛了几圈,挑着摊位,参与了些看上去挺有意思的小活动,消磨时光。
  很快,他们便转悠到了传闻中能够许下愿望的喷泉。
  喷泉前已经站了一个人,他们还在三号区域的时候,这人曾与他们在酒吧中有过一面之缘,名叫小D。
  她将一枚硬币投入水中,虔心许着愿望,并没有注意到就在附近的范意与叶玫。
  两人没有多上前打扰。
  范意突发奇想,戳戳叶玫:“哎,话说回来,我一直没问,那天你许了什么愿望?”
  叶玫故意道:“哪天呀?”
  范意比划:“就我们当时在三号区域时,和小B一起来酒吧,到这边许愿那天。”
  “嗯……”
  叶玫笑道:“你想知道?”
  范意:“告诉我嘛,当时喷泉的水声太吵,我没听清。”
  “……”
  叶玫温柔地捏捏范意的脸,在范意不高兴的目光里,轻声说:“也不是什么秘密。”
  “我希望你永远开心、快乐,不会为任何事情悲伤、难过。”
  “永远正确,永远会带着希冀向前。”
  焚尽一切梦魇。
  “都是我,”范意听了摇头,“你自己呢?”
  “我啊?”
  叶玫笑道:“我只要自己高兴就好。”
  “而你高兴,我就高兴。”
  直到日暮黄昏。
  *
  两人边逛边玩,偶尔买点东西吃吃,一路玩到了下午五点。
  太阳即将落下,快到晚饭时间,在外营业的摊主纷纷收摊,准备回家。
  夜市还没有摆起来,四处都是离开的人流,冷清不少。
  二号区域与三号区域的通道也将关闭。
  范意和叶玫找了个安静些的位置坐下。
  两人并肩靠在公园的休闲椅上,看着远处的夕阳西下,喝了口刚买的冰奶茶。
  范意说:“过一会儿,我们也回去吧。”
  叶玫:“好。”
  他戴着一副耳机,是刚刚在路上买的,说是想听点音乐,不影响相互讲话。
  范意停了一会儿。
  他说:“对了。”
  “老板,我想送你一点东西。”
  不等叶玫回应,范意就扭身,拎起从约会开始,就被他一直提在手里,没有放过的纸袋。
  他把路上玩游戏赢来的小礼品都往边上摞,在里头翻了一下:“我给你弄了一件新的围巾。”
  范意撇嘴:“自己偷偷织的啊,不好看不许嫌弃。”
  叶玫把脑袋伸过来:“什么什么。”
  欢喜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嫌弃。
  范意将围巾从袋的最底部取出来:“棕色的,选了最好的毛线。”
  “很软的,你捏捏。”
  叶玫默了片刻,把手放在围巾上,拍了拍。
  他笑道:“是很软。”
  “很喜欢,”叶玫说,“可以给我系上吗?”
  他主动把原本围巾拆了下来,露出脖子上狰狞的伤口,以及里边挂着的银色项链。
  范意的目光闪了闪。
  “好。”
  范意的动作又轻又快。
  围巾在叶玫的脖颈上缠了一圈一圈,松软的面料绵绵地贴在上边,舒适暖和。
  他把围巾系好,又给叶玫理了理领子。
  “时间差不多了,”他说,“我们回去吧?”
  叶玫按了按自己的新围巾,柔声道:“先别急。”
  他摘下自己的半只耳机,递给范意:“不如陪我听完这首歌,再走?”
  “可以吗?”
  范意接过耳机:“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让我听听,你在听什么歌。”
  叶玫没出声,只是搭住了范意的手背,在上面一点一点敲着。
  耳机里的音乐像是近期的流行的纯音乐,如清澈的溪水奔流,节奏欢快明亮,最后注入毫无波澜的泉水之中。
  泉水如浓墨般浑浊,里面似乎藏满了污染。范意却仿佛从中看到了倒影,如明镜一般,映出真实的自我。
  范意慢慢望向叶玫,眸光很深。
  他张口:“这……”
  “别出声。”
  叶玫把脑袋贴到范意的肩膀上。
  他低声说:“这首曲子,是夏知樱交给我的音频文件。”
  “你当时是不是很好奇,她去了哪里。”
  叶玫轻声道:“夏知樱既然能掌控安眠曲,本身是有一定本事在的。”
  “彻底的破解,短时间内可能做不到。”
  “但短暂压制安眠曲带来的影响,对她来说,不是难事。”
  范意动了动,抬起手。
  叶玫眼疾手快,压住了范意的腕子,将他按在自己身边。
  用力极大,声音却细如蚊呐。
  叶玫说:“别摘。”
  他请求:“不要摘掉耳机。”
  “陪我听完,好不好?”
  范意一言不发,颤抖地挣扎着,甚至想用脑袋撞上椅子,将耳机给弄下来。
  “我知道你相信我。”
  叶玫干脆把人拉起来,用手堵住范意的双耳,让他的额头与自己贴在一起。
  “别摘,听完。”
  “快了,就快了。”
  范意眨眨眼。
  忽然,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落下,洇进了叶玫的拇指中间。
  他还是哭了。
  很委屈吧,很难过吧。
  “想哭就哭……”
  叶玫的拇指在范意的脸上缓缓划过。
  范意说不出话。
  叶玫抽了口气。
  源自无尽夏的催眠,从派对时起,一直停留在他的潜意识深处,从未消失。
  它的优先级高于安眠曲。
  自打在电视塔醒来过后,叶玫从头到尾,都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他找了不少机会,调查这里的端倪,在范意暴露后,想方设法,重新回到恋爱都市。
  如何让范意完全相信自己被操控,如何不着痕迹地把范意带离距核心最近的二号区域,如何自然地让范意听到这段音乐。
  这是一道难题。
  因为对手是范意,他必须谨慎,再谨慎。
  他还想找到温和一些的办法,让范意不那么难过的办法。
  可是无论怎样,他所能想到的,都只有约会。
  只有在约会的时候,范意才肯对他暴露一点……最真实的面目。
  只有在约会的时候,叶玫才能做这些手脚。
  当然,这种方法不能治本。
  夏知樱临时研究出来的东西,能压制的时间实在太短,要不了多久,就会完全失效。
  而用过一次,这曲子也不能再用,同时,范意会对他们所有人警惕。
  他们会永远地失去机会。
  所以,只此一次。
  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无人察觉的角落,叶玫撕毁了他和通灵古店的契约。
  安眠曲是被诅咒的旋律,是污染的侵蚀。
  能对抗污染的东西,不只有通灵者的灵异值。
  就像诡物能吞噬诡物,污染当然也可以吞噬污染。
  只要有一种更强大的,不会伤及范意性命的污染,以同样的形式种入范意的脑中,就能与安眠曲的影响抗衡。
  虽然也是个不治本的方法。
  但是……
  “我希望,如果你某天醒来,忽然清醒,想起这件事,不会为此而悲伤、难过。”
  “我希望,你是你自己,只是临昕橘,仅此而已。”
  “我希望,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做你真正愿意做的事,做你做起来会开心的事。”
  “我不想看到你痛苦,挣扎。”
  范意拉住叶玫的手腕,拼命地摇头。
  叶玫按住他:“别摘,我求你了。”
  “听完它,就差一点点。”
  “哭吧,哭完了,都会好的……”
  叶玫笑道:“都还来得及。”
  等范意的动作慢慢停息,叶玫才逐渐松开范意,抱住倒在自己怀里的人,小心地揩掉他眼角残余的泪水。
  他说:“我回不去了,如果还有机会的话,能不能来找我呢?”
  叶玫闭上眼睛,契约彻底毁去。
  转瞬间,他体内长久以来被压制住的污染顷刻爆发!
  死亡的痕烙重新出现,源源不绝的黑色气息从他身上滚了出来,叶玫半诡物化的身躯快速变得冰凉,彻底堕落,沦为活体诡物。
  电视塔顶层,灵异值在契约的作用下反噬,将梨忽没有温度的身体腐蚀殆尽。
  叶玫喘了口气,强忍着身上的痛楚,诅咒了夏知樱的曲子。
  覆在安眠曲的影响之上,两相拉扯。
  他声音带笑,表情温柔:“最喜欢你了。”
  摸了摸范意的脑袋。
  污染泼天盖地,淋下黑色的冷雨,将恋爱都市的建筑侵蚀,烂成一滩原始的泥。
  他在吃掉恋爱都市。
  那都是叶玫身上所承担的诅咒……
  *
  24年11月21日,下午。
  通灵者协会内部,会议室里,负责污染监测的警报器骤然作响!发出一阵尖锐的鸣叫!
  红色的光芒刺破整个房间,画面上,Z市的污染值突破红线,眨眼飞涨至顶峰!
  协会快速下发临时通知,召开紧急会议!
  与此同时,女巫狩猎的封印松动,数不尽的污染于此泄露。
  世界各地开始频繁发生瞒也瞒不住的怪谈事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通灵者协会忙昏了头,四处救火。
  而当他们赶到污染爆发的所在地时——
  污染化作冷雨落下,与大地融为一体,渐渐消失不见。
  偌大的演奏厅里,躺满了昏倒的人。
  全部是这些日子里被恋爱都市掳去,沉溺于虚假的幻觉里,消失数个月的人们。


第211章 Stillness 1
  两年后。
  *
  Z市的冬天, 大雨滂沱。
  市中心的商务广场,零零一号密室逃脱体验馆。
  陈零收起雨伞,在外头抖了抖, 甩掉大部分水珠后, 挂在店门口的雨伞架上。
  体验馆“正在营业”。
  陈零动手, 将挂在门前的牌子翻转了一下,上头的字样眨眼就变成了“暂停营业”。
  网络购票通道也已短暂关闭。
  陈零推门而入。
  小小的体验馆地方不大, 里头的人却很多。他进去的时候,休息区的沙发已经坐满,没有他的位置了。
  南晓雨另外拎了条椅子过来:“这儿。”
  陈零问:“我是不是晚了?”
  南晓雨摇头:“不晚,你过来比较远, 现在刚刚好。”
  “你是最后一个。”
  陈零舒了口气,回头把门上锁。
  南晓雨点头。
  “既然都到齐了,就开始吧。”
  南晓雨从前台拉过一块白板, 拖到休息区,上面提前画好了一些图案和箭头,她拿着笔, 在上头点了两下。
  “关于这次的事情, 想必大家已有所了解, 我就不再过多介绍了。”
  “开门见山吧。”
  南晓雨侧身,用签字笔在白板上做着标注:
  “今天晚上,大概这个位置, 以Z市电子科技大学西南向教学楼为中心,将拉响一级高危警报。”
  “一则A+级怪谈即将诞生。”
  “情报由诡物死亡预言提供, 怪谈名为‘清醒梦’,因为是新生的怪谈,里面的具体内容还不清楚, 需要亲身进入,才能好好了解。”
  “接下来是重点,”南晓雨画了道杠,“也是这次我们找大家专门来一趟的主要目的。”
  “关于叶瑰。”
  讲到这里,南晓雨顿了顿。
  全场无人说话,都在等待着她的下文。
  “……”
  南晓雨飞快道:“这则情报来自诡物无尽夏。”
  “在怪谈‘清醒梦’中,疑似发现了叶瑰污染的痕迹。”
  “起码有百分之九十的相似。”
  “两年前,叶瑰的污染爆发,吞噬恋爱都市,曾经拉响过通灵者协会的一级警报,被留存进入档案。”
  “所以,这次探到的消息,八九不离十。”
  “叶瑰很可能就在这则怪谈之中。”
  “我们这次聚集的目的,就是想办法,把叶瑰从怪谈里,给带回来。”
  说完,南晓雨转头,看向靠在书架旁边的路白月。
  “剩下的你来讲吧。”她说。
  “可以。”
  路白月起身,接过南晓雨递来的笔,继续道:
  “就和药师说得一样,不过,除了叶瑰之外,这次的任务还有比较关键一点。”
  “就是临昕橘。”
  路白月在白板上填补了另一条杠:“我们推测,他很有可能会主动涉入这则怪谈之中。”
  “叶瑰的消息出来,临昕橘一定会来。”
  “哪怕这件事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只要临昕橘还活着,他就不可能会放任不管。”
  “把他给我逮住了。”
  话语咬牙切齿。
  路白月掐笔掐得比南晓雨还要用力,几乎发出崩断的声音。
  他望向其他人:“这次是A+级怪谈,难度系数比先前那些要高得多,很可能是一趟有去无回的旅程。”
  “之所以选在下午集合,是希望你们进去前再好好考虑一下,考虑清楚。”
  “要不要答应,要不要接取这单委托,要不要进入这则怪谈——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说完,路白月故意等了两三秒。
  林寄雪头也没抬,玩着手里的硬币,语气带笑:“都什么关系呀,委托,不用委托,我自愿哦。”
  岁聿:“来都来了。”
  心愿:“我也……”
  小米冷声道:“千里迢迢的,别浪费我时间。”
  陈零:“你猜我为什么冒着被逮的风险到这里?”
  盛安桐没说话,只是撑着头,安静地缩在沙发最角落。
  路白月舒了口气,问南晓雨:“神乐和临哥呢?怎么说?”
  南晓雨看了眼消息:“神乐的飞机晚点了,她到时直接去现场。临哥不用考虑,约好了在大学城那边集合。”
  路白月:“行。”
  “都没意见的话,我们晚上出发。”
  *
  两年的时间,足够世界上发生许多翻天覆地的变化。
  两年前,名为“恋爱都市”的怪谈结束。
  所有沉入其中的通灵者,在通灵者协会的救助下大梦初醒,从一场荒唐的虚假里睁眼,方知一切都是不存在的幻觉。
  竟还有人哭泣着,想要回归恋爱都市创造的美好里。
  可游戏“Dating Sim”已经从所有的手机里消失,再如何不愿接受,他们也只能背起生活的重担,重新回到现实。
  成为通灵者,被怪谈纠缠。
  而范意与叶玫,也彻底消失不见。
  离开都市的幸存者里没有他们,电话也无法打通,自动挂断,南晓雨和路白月四处打听,哪里都找不到这两人的踪迹。
  最终无尽夏发来消息,要他们不要找了。
  所有人里,只有无尽夏从头清醒到尾,知道一切,也和叶玫互通过计划。
  他把两人叫回店里,将具体的情况娓娓道来。
  当时,叶玫为了唤醒范意,强行毁掉了他与通灵古店的契约,成为活体诡物。
  污染化作冷雨落下,叶玫将恋爱都市吞噬,从此留在了怪谈的世界之中。
  至于范意……
  他跑了。
  演奏厅里,他是最先醒来的人,也是最先离开的人。
  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能在一小段监控里捕捉到范意离开时的身影,之后就断了线索。
  通灵者的踪迹并不难找,是通灵者,就一定会进入怪谈,起初,他们还能保持着乐观的心态,从怪谈里打听到关于“临昕橘”出没的消息。
  后来,干脆连这个名字也销声匿迹,失去痕迹。
  整整两年,杳无音信。
  不停地寻找,一次次失望而归。
  真有你的。
  别说范临了,他们通灵古店的成员都要气死了。
  咬牙切齿。
  “……”
  瓢泼的冷雨连绵不绝。
  今年的冬天似乎冷得特别快,十一月底,气温已经冷得不行,冬雨落到身上,仿佛可以侵蚀入骨。
  在这两年间,怪谈的发生愈发频繁,越来越多的普通人被卷入其中。
  通灵者协会那边早就瞒不下去,于一年前,向全社会公布了怪谈与通灵者的存在。
  这项举措,的确在当时引起了轩然大波。社会议论纷纷,连占几天头条,人心惶惶,同时,也开始出现大量声称自己遇到灵异事件的帖子。
  有真实的,有为搏眼球而胡乱编纂的。
  于是真正的通灵者论坛被搬上了台面,可供所有人查看。
  连注册门槛也有所降低,原本需要经历多则怪谈才能得到的论坛会员账号,变成了通灵者人手一个。
  也只有获得认证的通灵者,才能拿到注册资格。
  可尽管做了这么多举措,科普了这么多怪谈相关的知识,依然有一大部分人,根本活不过第一则怪谈。
  而侥幸活下来的通灵者,也同样惴惴不安着,整日恐惧于下一次怪谈的降临。
  如此循环,如此继续恶化。
  晚上八点半,Z市电子科技大学。
  本该是晚自习下课的时候,校内的人影却十分稀少,偶有撑伞路过的学生,满面愁容,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惊上一跳,身上写满了惶恐。
  学校那边早早就得到消息,在怪谈降临之前,就遣散了校内所有的普通人,尽量让他们不受怪谈波及。
  而剩下的人……
  他们全部都是通灵者。
  他们早晚要经历自己的下一则怪谈,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通灵者的一举一动,都可能成为怪谈提前苏醒的导火索。
  没必要保护。
  晚上九点十分。
  校内钟声敲响,怪谈睁开双眼。
  将所有还遗留在附近区域的通灵者,卷入其中。
  *
  【下面播送一则通知……】
  【请本校的所有同学,在晚上十点二十之前,快速来到会堂集合,我们将召开一个短暂的会议。】
  【通知再播送一遍……】
  【请,尽快来到,会堂。】
  【尽快。】
  晚上九点三十三分。
  Z市电子科技大学,行政楼会堂。金发少女站在角落的简易书架旁,从上头抽出一份娱乐的小报。
  这张小报的底部沾了血。
  会堂里十分冷清,阶梯式排布的座位空空荡荡,少女环顾了一圈,拿着小报往高处的座位上走,边走边看。
  【你听说过,清醒梦吗?】
  【那是一种能让人在梦中保持清醒的现象。】
  【即我知我身在梦中。】
  【那么,梦里的死亡,是否也会真的死去呢?】
  少女在最隐蔽的位置前停住,拿起报纸,戳了戳窝在里头打瞌睡的青年。
  是活人。
  “醒醒。”她说。
  青年没有睡着,睁开半只眼睛:“……”
  他把口罩往上拉了拉,闷着声音问:“怎么了?”
  “没什么,”少女说,“就是想提醒你一下,这是A+级怪谈,和梦有关,你要睡的话,最好小心一些。”
  “和梦有关?”青年似乎并不知道怪谈的细节。
  少女把报纸递给他:“清醒梦。”
  她问:“你觉得,人会在清醒梦里死去吗?”
  青年回答:“会。”
  “如果是怪谈的话,会。”
  “比如?”
  青年眼神游了一圈,不着痕迹地在四周观察着。
  会堂的情况和他来时一样,空空如也,只有他们两个在。
  看来,他和这名金发少女,是第一批抵达这则怪谈的人。
  只是不知道,对方特地找他来搭话,怀有什么样的目的。
  青年继续往里蜷了蜷。
  他反问道:“比如?”
  少女叹了口气。
  “比如,我们到时会怎么死?”
  “是会直接在梦中死去,再也醒不过来?还是将梦中的死法,直接映射到现实之中?”
  青年:……
  这话他没法回答。
  哪有一上来就讨论自己是什么死法的。
  他耐着性子说:“不清楚,看情况。”
  “好吧。”
  少女见青年不接报纸,把东西收了回去,卷成一个纸棒,敲打掌心。
  “认识一下吗?我是沈乐。”
  青年静了静。
  片刻后,他说:“林澄。”
  “林澄,”沈乐重复了一遍,“这名字听上去不错。”
  她真心道:“我希望你能够活得久一点,别那么早就死了。”
  林澄:……
  第二批进入怪谈的通灵者来了。
  林澄把脑袋埋进椅子中间,没有去看,但沈乐明显和他们中的某个人认识,非常自然地从他身边走开,打招呼去了。
  林澄侧过头,把兜帽往低了拉。
  他的左眼上戴着一片单片镜。
  镜片没有度数,微弱的灵异值在眼镜周旁萦绕,明显是种灵异道具。
  作用未知。
  “……别吵。”他忽然说。
  林澄从位置上起来,低头快速绕过会堂,弯腰从后门溜了出去。
  与此同时,沈乐收回观察的目光,朝着底下刚从前门进来的两人抬手:“小雪,小愿。”
  “这里。”
  “好久不见哦,神乐。”林寄雪招手。
  “你这么早呀?”
  他问:“第一个到的?”
  “不是,”神乐说,“还有个人,比我早些,他坐在最角落,刚刚出去了。”
  心愿踮起脚看:“谁呀,认识吗?”
  神乐:“不清楚,我试探了一下,他说他叫林澄。”
  “林澄?”
  心愿身后,范临和张慕川推门而入。
  而其他人,也在陆续赶来。
  *
  洗手间。
  水流哗啦啦地往下冲着,林澄往脸上泼了两捧水,撑着洗手台,低低地喘气。
  他抬起头,面前的镜中映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苍白的脸。
  而他摘下单片镜的左眼,眸底一片猩红。
  似血。
  他自言自语道:“你要杀了我吗。”
  “他们?我感知到了。”
  “在就在了。”
  林澄停了一会儿,水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他颤着眼睫,仿佛在做着无声的抗争。
  片刻后,他把口罩扯了回去,重新戴上眼镜。
  林澄扣住洗手台,指尖用力到发白。
  “有本事,你就把我给杀了。”


第212章 Stillness 2
  林澄回到会堂的时候, 里边已经坐满了人。
  他看了看墙上钟表的时间,现在是十点整。
  这个点,通灵者应该到得差不多了。
  大学生爱抢后排的习惯改不掉。后边的座位高, 视野好, 还隐蔽, 一眼望去乌泱泱地坐满了人。
  不用想,他原本坐的地方应该也没了。
  都怪……
  林澄疲惫地拉了下口罩, 准备随便换个位置坐下。
  “这里。”
  神乐向林澄招手:“你的座位还在。”
  林澄停住步子。
  最靠角落的地方竟还空着。
  这在大学里可是最抢手的座位——很显然,有人给他占上了。
  林澄愣了一下,随即蹭着椅背进去,坐到神乐旁边。
  他低声说:“其实, 你不用给我占座的。”
  容易落人诟病。
  “这有什么,”神乐说,“本来就是你先坐在这儿的。”
  “刚刚我朋友暂坐在你这里, 他现在去了前排。”
  林澄静了下,旋即点头道:“谢谢。”
  神乐:“不谢。”
  林澄靠着椅背,睁眼发了会儿呆。
  神乐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人。
  片刻后, 林澄脑袋一垂。
  他把头歪到一边, 阖眸睡了。
  神乐饶有兴趣地托起脸。
  这家伙, 明知怪谈与“梦”有关,还敢继续入眠……
  他还是第一个抵达这里的人,选到了最好的位置, 却又在中途离开,很晚才回来。
  坐前排, 可不是一件好事。
  那股资深的通灵者都能感受到的不祥气息,直面诡物的注视。
  除了林寄雪,没人愿意的。
  这种人, 可不多见。
  要么是太过松弛,要么就是对自己的能力有绝对的自信。
  自己不会因此而死的自信。
  这两者并不冲突。
  神乐重新把视线投向前门。
  距离最后的时限,还有十五分钟。
  会堂还未填满,前五排都是座位,而门口还在不停地来人,陆陆续续往里面闯。
  她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晚到的人,全部都是第一次被卷进怪谈中的新人。
  新的通灵者。
  他们个个神态紧张,气喘吁吁,一点也没有做好准备的样子,问题也很多,会尽量找到有人的地方再坐。
  再后面来的人,看着已然坐满的后排,面对着剩余的空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犹疑着掰开椅子。
  十点二十分。
  一阵阴风乍然从前门拂过。
  只听重重一声“咚”响,一个还没来得及闯入会堂之人被生生截断!
  他的脸上还保持着惊慌的笑容,似是庆幸着自己的踩点抵达。
  尸体的半身摔进会堂之中,而前后两侧的大门,骤然关闭!
  演讲台上的麦克风发出尖锐嗡鸣——
  鲜艳的红从门的缝隙中流了进来,凝聚成泊,渗进会堂的松木地面之中。
  将所有没能及时抵达的人拒之门外。
  血腥气浓郁得如此突兀,前排的人直面着这些,捂紧了嘴,有人想象到自己经历这些的场景,没忍住发出抽噎。
  连惨叫都听不见,只有不断往里流淌的血液,宣告着外界无声的死亡。
  林澄睁开眼睛。
  他缓缓直起了身体,眉眼惺忪,望向中间演讲台的位置,微微蹙了下眉。
  神乐注意到了这点变化,直截了当地问:“怎么了?”
  林澄:“演讲台,那里有东西。”
  神乐看过去。
  演讲台背后的投影屏一片空白,台上,只有一个麦克风插在那里,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东西。
  神乐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林澄补充道:“是个小孩。”
  果不其然——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下一秒,麦克风无人自响,带着“滋滋”的电流声,一个非常稚嫩的,孩子气的声音,在整个会堂之中回荡。
  “喂喂,喂喂喂?”
  “都听得见吗?”
  “喂喂?”
  坐在前排的新人瞬间紧张起来,整齐划一地抬头,看向那只忽然发出声音的麦克风,窃窃私语。
  虽然在现在的大环境下,他们已经对怪谈有了一定的了解,可终究是第一回亲身经历这种事,难免沁出一身冷汗。
  “如果大家都听见了,那我就开始了啊。”
  这样的语气,与其说是正经演讲,倒不如说是一个孩子偷了大人的演讲稿。
  在那里故弄玄虚,装模作样。
  可现场没有人敢放松警惕。
  会堂前门还未清理的尸体,大片大片的血渍,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们——血淋淋的真相。
  提醒他们,这是一则非常凶残的死亡怪谈。
  无人应答,麦克风的声音继续。
  “咳咳。”
  “首先,欢迎大家来到Z市电子科技大学!”
  “在这个美好的日子里,我校即将在一个月后,迎来二十周年的校庆活动,此次将大家聚集在这里,正是为了商讨筹备的相关事宜。”
  “当然,今天到场的人里,有我校的同学、老师;也有受到邀请,从五湖四海来到这里的同志们。”
  “请容许我再次对你们表达热烈的欢迎!相信诸位的莅临,一定能够促进活动的顺利进行,让我们蓬荜生辉!”
  林澄身前的座位,有人在向同伴低语:“得,说了一大堆废话。”
  两人的语气里满是不耐:“谁要听这些场面话,快点进入正题,宣布规则吧……”
  林澄低下头,拿笔在本子上写了四行字。
  “一个月;校庆;安静;外包。”
  都是他从演讲者的话里提出来的关键信息。
  他把手拄在膝盖上,垂眸凝视着纸页,看似在走神,实则认真往下听着。
  “接下来,我来讲一讲筹备期间的注意事项,无论是校内的老师同学,还是校外的同志们,都请仔细聆听,务必遵守。”
  前排的人立刻打起了精神:“终于来了。”
  林澄一下一下地戳纸,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一、在筹备期间,本校的学生可以住在自己原本的寝室之中;而教师与诸位外来人士,学校给你们安排了空余的寝室,居住时,请遵守校内的宿舍规定。”
  “如有更换寝室的需求,请在晚上九点之前联系宿舍管理员。若是宿舍管理员不在办公室,今晚请在原本的寝室将就一夜,不要私自更换。”
  “另外,晚上不要在宿舍外逗留过迟,以免错过宿舍的门禁时间。”
  “本校的宿舍管理员将统一在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查房。”
  “如果您在十点之后收到了宿舍管理员的查房请求,拒绝他。”
  “错过查房时间的同学,进入宿舍楼时,需在一楼的登记簿上登记过后,才可回到寝室。”
  “二、本次校庆意义重大,将有许多参观者莅临我校,因此需要各位负责的内容,将分为四个部分。”
  “这四个部分,分别为场地设计,社团特色活动,节目演出,以及餐……”
  林澄听不清了。
  记到中途,他的眼前倏地一花,意识猝不及防地断开,失去所有记忆。
  麦克风中传来的话音,到他耳中化为没有意义的嗡鸣,他亲手写在本子上的记录,在他眼中成了一团乱码,辨识不清。
  目光逐渐涣散,找不到聚焦点。
  他是谁?他在哪里?
  又在做什么?该做什么?
  他统统不知道了。
  大脑短暂宕机,无法思考,无法处理眼下的任何信息。
  脑海里的一切,都变得混乱不堪。
  于是,林澄手里拿着的笔“啪”地一下掉落,滚到了神乐脚边。
  神乐弯腰,把东西捡起来。
  她察觉到林澄的不对,把东西递了过去,试探道:“你的?”
  林澄做不出反应,低着脑袋发呆。
  神乐瞄到了林澄膝盖上的本子。
  上边都是关键字,是重点。总结得很精炼,一看就懂。
  只是字写到一半,他的动作就戛然而止,明显还未写完。
  最后一个字的末端,还被拖出了一道长长的痕迹。
  这是怎么了?
  林澄不清楚。
  他能看,能听,可这期间发生的事就像流逝的沙,无法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任何痕迹。
  包括——那些没来得及听完的规则。
  不知过了多久,林澄听到前排尖锐的惨叫,从会堂的四面八方骤响。
  那些声音刺进他的耳中,巨大的危机感笼罩头顶,勉强拨动了他的意识。
  身前的人纷纷起来逃跑,往后门的方向挤,折叠的椅面撞上靠背,分外吵嚷。
  林澄精神恍惚,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就算被人硬生生拽起来,也只是本能地顺着拉他那个人的力道,踉踉跄跄地跟上。
  然后,他闻到血的味道。
  如同一根带火星的木棍,扫了一下他微弱的神经。
  茫然间,林澄听见一道温和的声音,对他说:
  “静心。”
  这句,他听懂了。
  “放慢呼吸。”对方说。
  “不要过度思考。”
  这道声音总是能令他安心,抚平他意识中的全部褶皱,把他拉回现实。
  “不要忘记你自己的名字。”
  “默念。”
  “听我说……”
  林澄终于动了。
  他一点点闭上眼睛,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试图将溃散的意识重新聚拢。
  发生了……什么?
  他撒手,松开了身前拽着他往外跑的神乐。
  神乐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即没再管他,冲出了会堂。
  林澄愣了一秒。
  他刚刚回笼的意识还有些迷茫,一大群人争先恐后地从他的身旁挤过去,往后门逃。
  他扭过头,看见大片大片的污黑,正从演讲台的方向溢出,覆过血迹,快速朝着这边蔓延。
  是吃人的深渊。
  有前排没来得及跑的人被快速吞噬。
  他们面上的表情极为痛苦扭曲——被黑色沾到的活物都会消失。
  一点一点,没了身体。
  挂钟上,显示着现在的时间——
  十点五十分。
  他起码失去了将近半个小时的意识。
  期间发生的事,林澄全都记不住,像被阴霾覆盖,驱不散,拨不开,只留下朦胧的一点点印象,怎么都想不起来。
  越拼命去回想,记忆反而越空白。
  原本清醒的意识也会因此重新变得混乱。
  这种事经常会发生。
  他已经习惯了。
  林澄迅速回身,随着人流一起,从后门跑出会堂。
  这片吃人的黑渊并不来自于演讲台,林澄能感知到。
  自然也不会是演讲台上那小孩的手笔。
  它来自更远的地方,来自学校西面的尽头。
  一点点缩短着包围圈。
  林澄记忆不全,尽量让自己从有限的信息里,提炼出有用的情报。
  但意识断得太久太突然,他现在只知道一条规则。
  不能换宿舍,不要错过门禁,拒绝十点后管理员的查房。
  门禁……
  大学宿舍的门禁,一般会超过十一点吗?
  想到这里,林澄慢下步子,透过行政楼走廊的窗口,遥遥往外眺去。
  东边,宿舍楼闪烁着微弱的灯光。


第213章 Stillness 3
  “停一下, 你的东西。”
  会堂外的楼梯拐角,神乐等在一旁,准确地拉住混在人群里往外跑的林澄, 把一本本子拍到他的身上。
  林澄顿了下, 随即接过。
  他低头看了一眼, 是自己的东西没错。
  ……他都做好再也找不回来的准备了。
  林澄说:“谢了。”
  神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多问什么, 转身没入人群。
  身后,黑色的深渊还在继续往外蔓延。
  时间越来越紧了。
  林澄没再多纠结本子的事情,继续跟随着人流,向宿舍楼的方向快速跑去。
  看来他的判断没错。
  宿舍共有四栋楼, 分为A、B、C、D四栋,呈围合型布局,中间用一些绿化景观与小径分开, 住的人多,不同楼栋之间也有一段距离。
  十点五十六分。
  行政楼到宿舍楼的距离不短,经过长段的奔跑, 逐渐有人体力不支, 脚步慢了下来。
  可黑色的深渊还在紧紧相追。
  只能提起劲, 咬牙,继续。
  在快到B栋宿舍的时候,有人实在坚持不住, 在林澄身侧摔倒。
  就差几步路,林澄立马把人扶起来, 越过B栋,硬生生把人拉向前方。
  十点五十九分。
  周围在奔跑的人越来越少,身后时不时传来哀嚎与惨叫, 有好些人聚集在宿舍楼的门口,挥手,紧张着等着落在最后的一批。
  赶在最后一分钟,林澄带着人,闯进A栋的宿舍楼。
  他一松手,被他强行拽着那人就跌在了地上。
  林澄一手抱着本子和笔,一手支着膝盖,频繁喘气。
  闯进A栋宿舍楼的人有很多,大厅已经聚集不下。人都在往里挤,还有不少人踏上了楼梯,伸着脖子打听动静。
  多的是在最后时刻,也没能狂奔进来的人。
  在时间走向十一点时,宿舍的大门准时关闭。
  他们碰到玻璃,绝望地趴在上面,尽数被赶上来的黑暗吞噬,连尸骨都无法留下。
  一道玻璃门,将生死完全隔绝。
  安静得不像话。
  林澄找了个角落,往外扯扯口罩,短暂地透了会儿气。
  随后又兜回去,望向宿舍楼一旁的公告板。
  上边贴着一份寝室分配表,标注着他们这些外来者的寝室分配情况。
  林澄松了口气。
  他选对了。
  由于记忆的缺失,林澄其实并不清楚,自己属于哪间寝室,该前往哪一栋楼。
  他甚至不知道,那小孩有没有在演讲时提到过这些。
  只能自己小心,再小心。
  在奔跑时,林澄一路都在留神,观察着其他人的表现。
  除他之外,其他人的目标都十分明确。
  离路口最近的宿舍楼是B、C两栋,前面的人他不清楚,但和林澄一起落在最后的这一批,却纷纷越过B、C栋楼,往A栋与D栋的方向狂奔。
  男生跑向A栋,女生不约而同地拐去了D栋。
  这种舍近求远的行为,正好说明了,他们都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林澄清楚怪谈的习性。
  会堂里有那么多人,它不会、也不可能把每个人在哪一栋楼都报清楚。
  最多将人大致分作四类,粗略地提一下——每类人该去哪一栋楼。
  这就十分好判断了。
  A栋和B栋是男生寝室,C栋与D栋是女生寝室。
  其中再进行分类,最好的办法就是校内的学生老师一栋,来自校外的其他人一栋。
  而校内的学生老师是最熟悉这里的人,也是准备做得最充足的人。
  比起他们这些外来人员,这些人大多会跑在最前面,来引着一段最短的,前往寝室的路。
  答案已经非常明显。
  林澄很快就在寝室的安排表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A312号寝室(四人寝)成员:
  1号:林澄。
  2号:物语。
  3号:李诗文。
  4号:云见雪。
  “……”
  林澄往下扯了扯兜帽。
  “那边的,看完了寝室,就过来登记!”
  宿管不耐烦地催促道:“这么晚回来,没规没矩的。”
  “寝室十二点断热水,登记完就赶紧上去,没洗好澡的抓紧。”
  林澄不着痕迹地钻进人群中间,低着脑袋排队,等待登记。
  这时,他才有空翻开自己的本子,打算再看看。
  林澄一静。
  他的本子上被人添了东西。
  上边除了他自己留下的信息之外,还多出了另一个人的字迹。
  续着他没写完的话,替他补充了许多会议上的关键字。
  【二,场地、社团、演出、餐——(他自己写的部分)食。街舞社,远离花生。】
  【三、十五天彩排,观众。】
  【四、舞团。】
  【五、还是舞团。】
  【六、录音带。】
  【七、清醒梦,表演,四次,不要睡觉。】
  【八、凌晨一点,西边窗户,别看。】
  【九、上吊人,天台。】
  【十、安全出口,右。】
  【十一、你在A栋。】
  林澄“啪”地一下,将笔记合上。
  在他短暂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里,只有一个人接触过他,拿走过这本笔记本。
  是把本子还给他的那个人。
  沈乐。
  ……不是他恶意揣测。
  林澄总觉得,神乐接近自己,别有目的。
  不管是特地给他占座;还是趁他神志不清时替他保管本子;亦或者在危难关头,特地拽上他一起逃跑……种种行为,都充满了过于刻意的违和感。
  两人在此前素不相识,她根本没必要做这么多。
  更何况,就林澄判断,对方也不是什么见人就帮的大善人。
  她对旁人的死亡持着一种冷漠的态度,见证死时,她无波无澜。
  只对林澄施过特别的关注与帮助。
  就像生怕他跑了一样。
  沈乐?
  神乐。
  林澄垂着眼睛上前,在登记表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
  312号寝室。
  寝室里没有开灯,伸手不见五指。
  林澄第一个到达寝室。
  他推开门,在墙壁上摸索了一阵,很快就找到了灯的开关,“啪”地一下按开。
  明亮的光线有些刺眼。
  林澄拿手挡了挡,眯起眼,将内部先观察了一圈。
  的确是普通的大学寝室,四人间,有独立的浴室和阳台,上床下桌。
  床铺皆已铺好,一次性的生活用品也摆放齐整,室内整洁干净,挑不出一点儿毛病。
  林澄抿了抿唇。
  他总觉得,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淡淡的焦味。
  不难闻,像好吃的东西。
  林澄往宿舍外瞄了一眼。
  走廊的灯已经熄灭,只有“安全出口”的标牌,还泛着幽幽绿光。
  旋即,他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走入寝室,打开了洗手台上的龙头,往脸上泼了两捧水。
  等其他人都回到寝室的时候,林澄已经早早洗漱完毕,上床睡了。
  他把被子闷过头顶,在床上蜷成一团,成了个隆隆的鼓包。
  物语和李诗文先后进来,见此都有意地放轻了脚步,直接洗漱,没有打扰到林澄休息。
  林寄雪是最后一个到的。
  他一来,就拍了拍林澄的床边栏杆,嬉笑道:“刚回来,这么早就睡呀?”
  林澄把被子往下掖了掖,脑袋对着墙,闷声道:“有事?”
  林寄雪:“没事哦,只是想和我的室友打一个招呼啦。”
  “你好呀。”
  “嗯,”林澄回答,“你好。”
  中规中矩的答案。
  林寄雪耸肩,转到洗漱台,去和另外两个室友“打招呼”了。
  林澄重新把被子挡过头顶。
  他根本没有睡下,连眼镜也没有摘,在被中睁着眼。
  手指死死抠着被单,正拼命地抑制着身体的颤抖,不让旁人察觉异样。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意识之中喧嚣。
  声音说:
  “不累吗?”
  “要知道,这两年来,你没有睡过一场好觉。”
  “很累吧。”
  “让神乐来试你,他们已经在怀疑了。”
  “你敢去认吗?”
  “不如对自己好一点,放松一些,安稳沉眠。”
  “不如交给我。”
  “休息一下吧。”
  “还是不愿意吗?”
  “可是,哪怕你再不想承认,你也得清楚……”
  “我就是你,是你潜意识中的另一面,是你幻想中的自己。”
  “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交给我吧?”
  好吵。
  不要吵。
  头痛。
  反复的精神折磨,让林澄渗出冷汗,他克制着脑中的这道声音,神智断断续续,时而模糊,时而清醒,分外难受。
  他忍了很久。
  忍到大家都上了床、熄了灯,忍到他能听清所有人均匀的呼吸,到快要撑不下去的地步时,才勉强支起身体,从床上下来,无声无息地溜出寝室。
  “你很累了。”
  “你没有发现吗,这一年来,你神志不清的频率,已经比去年高出了很多。”
  “时间也越来越长。”
  “一开始是一则怪谈一次,只有短暂的一分钟。”
  “后面两次、三次。”
  “现在,在高压的环境下,你能够在一天内,意识昏迷四五回。”
  “再这样不知疲倦地寻找下去,你会永远地陷入沉睡。”
  “放弃吧……”
  “我和你是一体,会害你吗?”
  “……”
  林澄摘掉口罩,躲在走廊尽头的洗衣房里,面对着镜子,将匕首缓缓抵到自己的喉前。
  “一定要逼我这样吗?”
  林澄说:“本来不能好好睡觉就很累了。”
  “别再来烦我了。”
  “我知道,你怕疼,也怕死——我当然知道你就是我,我自己什么样子,我最清楚。”
  “滚回去。”
  “为什么不求救?”
  “你真固执。”
  “让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声音说:“你背后有人。”
  林澄瞳孔微扩。
  镜子里映出了除他之外,藏在他背后的第二张脸!
  他的神色在刹那间变得冷厉,迅速转身,灵异值落到匕首上,正朝着来人狠狠一划——
  动作堪堪止在对方颈侧,僵住了。
  这回,他看清了。
  来的人是林寄雪。
  林寄雪不躲不闪,他单手插兜,脸上带笑。
  与林澄对视片刻,他歪头看了眼搭在自己颈边的匕首,自然道:“好久不见呀。”
  “临昕橘。”
  林澄。
  临、诚。
  真是简单的取名方式。
  洗衣房微弱的光下,范意脸上的口罩松松垮垮,挂在耳边。
  那张疲倦苍白的脸,一览无余。
  “……”
  范意像是忽然被开水烫了一般,甩手将匕首扔出老远,“铛”地一下坠落在地。
  他迅速转身,拉住兜帽,拔腿往洗衣房外奔去!
  他又想跑。
  “喂,你——”林寄雪抬手喊他。
  范意没有回头。
  下一秒,他的侧颈狠狠一疼,眼前也随之一黑。
  “等……”
  这是范意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等等,你在干嘛?”
  范意栽得太突然,张慕川手忙脚乱地把人接住,自己差点都给摔了——好歹没让人磕到地上。
  神乐抱着手臂,靠在洗衣房门外的墙壁旁:“不是你们说,要想办法把人带走?”
  “我看他还要跑,追着也麻烦,直接打晕就完事了。”
  她一记手刀,非常精准。
  神乐说:“放心,没有后遗症。”
  陈零:“……重点是这个吗?”
  路白月蹲在一边,伸出手指,动用诡物的能力,在范意的腕上探着:“他晕了,我们找谁兴师问罪?”
  神乐:“等他醒不就完了。”
  岁聿默默给神乐竖了个拇指。
  路白月抿了抿唇。
  随即,他收回手,抬眼看向范临。摇摇头,打了个手势。
  其他人的目光都沉了下来。
  范意昏得很彻底。
  他双眸紧闭,面色苍白如纸,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睡颜十分不安。
  张慕川把范意扶到范临的背上。
  范临毫不费力地将人背起来,静了静,低声说:“好轻。”
  范意好轻。
  为什么可以这么轻。


第214章 Stillness 4
  “很快就可以了。”
  “很快就能带你回去了……”
  “等我。”
  范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做过梦了。
  他无法陷入深睡。
  不是别的原因。
  只因他入梦时, 被他死死压制住的、沉寂的深层意识,会趁着他的浅层意识沉眠而复苏。
  将他变成……他最恐惧的样子。
  是恐惧。
  他承认自己恐惧。
  之前就有过一次。
  范意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睡下的,只知那天的自己睡得很沉。
  而当他再次清醒的时候, 便已经站在了怪谈中间。
  所有的故事都已经结束, 而他再一次反客为主, 成为了怪谈的掌控者。
  试图操控所有人,将这里变成第二个……恋爱都市。
  如鲠在喉。
  从此, “临昕橘”这个名字,便彻底消失了。
  他不敢多睡,每每身处浅眠之中,就会猝然惊醒。察觉自己还是自己之后, 再闭眼,再睡。
  因此他的睡眠总是断断续续,每段睡眠不会超过半个小时。
  长年累月, 将精神拖得分外疲惫,他似乎在哪里都能短睡一阵,意识也开始频繁断片。
  生怕自己再睁眼, 又会被安眠曲侵蚀, 将自己最不想表现在外的一面翻阅出来。
  “……”
  范意梦到了黄昏。
  公园的长椅上, 只坐了他一个人,四周空旷寂寥,连风声也听不见, 安静得令人恐惧。
  范意的手心里,似乎还残余着另一个人的冰凉的温度。
  消失不见。
  不断地找寻, 不断地失望。
  真的很累。
  不能深眠很累,意识断掉很累,在这种状态下, 还要在怪谈里挣扎求生,种种压力,教他喘不过气来。
  失望很累。
  一次次怀揣着希望走入怪谈,也很累。
  可是他不能睡去。
  一旦放弃挣扎,他将陷入永眠。
  叶玫就再也回不来了。
  “再等等我。”
  范意把手放到自己的左眼前:“很快了。”
  “我不会输的,我会赢……”
  “很快,我就可以带你回来。”
  “你想救他?”
  范意一停,旋即缓缓抬头。
  他看见另一个自己站在身前,在安静的天地里,听见对方突兀开口,发出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那谁来救你呢?”
  “安眠曲,你的错?”
  范意垂下眼睛。
  他轻声道:“不是‘你’。”
  “是我们。”
  “是我。”
  “都一样,”对方在范意面前蹲下,“我也想救他。”
  “说起来,还要感谢你的朋友,终于让我有了出来的机会。”
  另一个范意蹲下,将手搭在他的腕上:“睡吧。”
  “休息吧。”
  “我会解决一切,带回一个全须全尾的叶玫。”
  “苦头已经吃过了,以后我们不要再闹了,好好的,就这样生活下去,可以吗?”
  “不要……”
  范意眨了两下眼睛,意识愈发模糊,于是企图咬住自己的舌头,利用痛觉来保持清醒。
  可他身在梦中,没有痛觉。
  困意争先恐后地将他簇拥,把他拖进如水般安稳的摇篮。
  他罕见地,露出了那么一点,从不轻易在人前展示的脆弱。
  范意死死抓着“自己”,声音越来越低:“不要做那种事情……”
  “叶瑰,帮我。”
  一双冰凉的手应声而来,遮住范意的双眼。
  “嘘。”
  “我会一直在的。”
  叶玫的声音徘徊在范意耳边:“没关系的,你还是你。”
  “只要我在,这一点就不会变。”
  “只是……你真的需要好好休息了。”
  范意碰住叶玫冰凉的手:“让我醒。”
  叶玫叹了口气:“不要吧?现在强行醒来的话,你的精神可能会受到更大的损伤。”
  “你还记得你上次强行苏醒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记得。”
  范意坚持道:“帮我,老板。”
  “只有在这个地方,我不可以出现……任何问题。”
  “我知道你在这里。”
  “最后一次,帮我。”
  *
  “……”
  范意动了。
  他的侧颈还残留着被击打过的余痛,一阵一阵地发酸,头昏脑涨,长久没有休息的后遗症随着这场晕厥涌了上来,范意全身都绵软无力,难以动弹。
  他半闭着眼睛,昏昏沉沉间抬起胳膊,下意识想摸一下左眼的位置。
  刚撒开手,他就整个人往后倾去。
  “!”
  林寄雪眼疾手快,将险些要往后栽倒的范意撑住。
  “停一下,他醒了。”林寄雪说。
  范临早注意到了,忙把人放下来,扶范意到角落坐下。
  “怎么样?”范临急急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神乐耸了下肩,道:“都说了没副作用。”
  说归说。
  关心还是要关心的。
  范意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要做什么。
  他抬起手,发现自己用来遮挡……的单片镜还在。
  那就好。
  然后呢?
  范意有些茫然。
  他试着呼唤自己的意识,企图得到回应,那声音却如一滴水流入大海,转瞬就消失无踪。
  一片死寂。
  范意恍惚半晌,缓慢仰起脑袋。
  他看见了很多人,也听到了他们在对他说话。
  甚至有人碰碰他的肩膀,将手挡在他的眼前晃。
  是谁?
  在说什么?
  范意的手指微蜷。
  他最擅长粉饰太平。
  他很快就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努力让目光聚焦到一个点上——哪怕他一句话都没有听清,也能成假装没事人一般,平静点头。
  人在无措时会给自己找事做,显得自己很忙,范意单手撑起墙,似乎想站起来。
  然而他短暂失联的知觉不会骗人,范意还没起身,腿上就一软,险些一头撞到墙角。
  好在陈零及时拉住了他。
  范意听见叶玫说:“五个小时。”
  “别逞强,现在的状态不行,再调整五个小时。”
  “听话。”
  “他们可信。”
  陈零重新把范意倚放在墙边,冲其他人道:“他又昏过去了。”
  “不是,”路白月问神乐,“什么情况,你使手刀的时候,是不是太用力了?”
  神乐:“……青天大老爷。”
  她说:“明鉴,我压根就没使多少力,他今晚在会堂的时候也这样。”
  “我问夏知樱了,这种情况还是她比较了解,等回复。”
  “嗯?”林寄雪探头,“什么夏知樱,你居然有她号码?”
  “等等,”路白月问,“我们不是在怪谈里吗,你上哪联系去?”
  “怎么,她没和你们提过吗?”
  神乐说:“这则怪谈,她也来了。”
  “没看见人,”路白月说,“谁知道她在哪个角落里一个人杵着?”
  “而且,我们没人有她联系方式,”陈零蹲在地上,抬头道,“这怎么说。”
  “那说明你们不合她眼缘。”神乐说。
  “?”
  这也是看眼缘的?
  “等等啊,”神乐看手机,“她回我了。”
  “林澄的情况,夏知樱说这是正常现象。”
  夏知樱发了一大段语音,神乐懒得复述,干脆外放,给其他人听。
  “地狱安眠曲不是那么好清理干净的东西。叶瑰诅咒的曲子是我临时研究出来的半成品,治标不治本。虽然他把意识的支配权还给了临昕橘,却也在他的脑子里,种下了另外一重精神诅咒。”
  “地狱安眠曲和我的曲子,两者相互抢夺临昕橘的意识主导权时,他就会陷入这种短暂的无意识状态。”
  “期间临昕橘可能会痛苦一些,但捱过这段时间就好了,一般来说,不会很长。”
  “除非他自己撑不住了。”
  范临把人重新背起来:“痛苦?”
  “难道我们就帮不上什么忙吗。”
  “就这样看着?”
  “帮不上。”
  神乐把夏知樱发来的最后一段话转文字,复读:“这是他自己和‘自己’的抗争。”
  “我们还能进他脑子里,帮他把‘自己’赶走不成?”
  “……不用帮我。”范意忽然出声。
  所有人迅速扭头,望向范意。
  范临背范意时的轻微动作,重新晃醒了他。
  他趴在范临的肩头,身体疲乏得厉害,连声音也有些哑,压得很低。
  叶玫说,让他睡五个小时。
  ……不用五个小时。
  他现在就能醒。
  虽然范意很不希望自己现在的模样被这些人看到。
  “想问什么就问吧……”
  范意闭了闭眼:“我回答。”
  说着,他忽然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微微偏过头,往自己身后的走廊上看:“不过……等一等……”
  “现在是什么情况?”
  “就是你感知到的那样,”林寄雪愉悦道,“我们在被追杀哦。”
  范意:“……你们干了什么?”
  林寄雪想了想:“可能是神乐未经允许进入男寝?也可能是我们凌晨一点还没回去睡觉,在房间外逗留。”
  “反正,在你昏过去后不久,这些东西就追来了。”
  “逃不出去的走廊迷宫,不存在的514号房间,和会跳舞的木偶人。”
  范意:……
  那你们还敢停下,搁这儿悠闲地讨论事情?
  那东西都快追上来了。
  范意叹了口气,挡住右眼。
  他说:“前面的拐角向右。”
  “每隔三个拐角就换一次拐弯的方向。”
  “见到514号房间直接回头,无论下一个拐角有什么,都向左。”
  “还有……”
  “?”
  “谁允许你指挥的。”
  路白月打断他,拍了一下范意的后背:“我们同意了吗?这点小事我们解决不了吗?像是需要你帮忙的样子吗?”
  “一声不吭跑路两年多的事儿,我们还没找你兴师问罪呢,指挥上了是吧。”
  “知道我们找了你俩多久吗?”
  范临难得同意:“你别说话,给我好好休息。”
  范意顿了顿,旋即撇嘴:“我指路,你就说你们听不听……”
  林寄雪故意道:“不听哦,我还要反着你的话来。”
  范意:?
  他说:“那就前面拐角左转,见到514号房间直走。”
  林寄雪:“好呀。”
  范意:“你们干嘛,报复我?”
  他的语气听上去活蹦乱跳,一点也不像有事的样子。
  但路白月探过范意的身体状况,谁都知道,这家伙现在的状态很差。
  已经不能再让他受累了。
  陈零问神乐:“姐,要不你再给林澄补一下吧。”
  “好歹他能多睡会儿。”
  范意听到了:?
  不是,他才醒。
  别搞他啊。
  神乐竟然还十分认真地想了想:“也不是不行。”
  “不……”
  范意拒绝:“放我下来,我自己可以走。”
  范临:“不放。”
  他别过头,质问:“万一你又跑了,让大家上哪找你?”
  范临很少这样沉声:“爸妈很担心你,我们都很担心你。”
  “我知道,你很倔,离开的原因,肯定不会是想要逃避。”
  “可我们是你的家人,朋友,连一个平安也不报,有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范意没敢吱声。
  他把头埋了下去,安静地靠在范临背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歉:“对不起。”
  范临又心软了。
  他缓声安慰:“我们也不是怪你,只是你看,这一走生死不明的……”
  “我知道,”范意说,“我想过的,回来找你们。”
  然后就在诞生这个想法的第二天,他再次被地狱安眠曲支配。
  他真是……不想再回忆那个画面了。
  “我怕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我不想恋爱都市的事情再发生第二次。”
  岁聿问:“是地狱安眠曲?”
  范意点头,慢慢道:“如果那个时候……接电话的时候,我多警惕一些就好了。”
  因为当时是在现实。
  因为他属于通灵古店。
  因为他不了解安眠曲。
  轻而易举地受到蛊惑,被操纵意识,成为帮凶,成为罪魁祸首。
  而可笑的是,地狱安眠曲并未把他变成另一个人。
  这首曲子,只是将他藏在心底最深处,最黑暗、最负面,也最真实的想法翻了出来。
  并无限放大,占据他的全部。
  他的确厌恶、反感怪谈,也的确幻想过如果有一日,他们不再被怪谈束缚。
  安稳自由地过完一生。
  许愿是真的会一语成谶的东西。
  你得到什么,就会失去什么。
  归根结底,范意怪不了任何人。
  只能归咎于自己。
  岁聿对此不作评价。
  “那你们呢?”范意轻轻问,“这回是怎么说?这么多人全聚在这则怪谈里,什么阵仗?”
  “我会来的这件事,你们似乎并不能提前知道?”
  “你会不会来,我们确实是不确定哦,”林寄雪托着腮,“但我们就是觉得你会到场。”
  “因为我们发现,这则怪谈内部出现了近似叶瑰的可疑污染。”
  范意一静。
  原来,他们也察觉到了。
  林寄雪拍手道:“所以这次,我们的目标就是把你俩一起带回去。”
  “一个都不可以少。”


第215章 Stillness 5
  范意的确精力不济。
  刚清醒时, 他还能保持意识,与其他人讲上两句话。但没过不久,他便重新安静下来, 思维也慢慢变得迟钝、模糊。
  他看不清东西也听不清话, 大脑像生了锈, 难以运转。不知不觉就倒在范临肩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每次都睡不到半个小时, 睡一阵醒一阵,清醒的时间撑不过三分钟,就再次倒头睡下。
  如此反复。
  众人最后还是听取了范意的意见,按照他提供的思路前进, 该说范意不愧是范意,有他的提醒,大家效率比先前快上了许多。
  快天亮的时候, 他们终于走出这条走廊,回到了正常的宿舍楼中。
  藏在黑夜里的脚步声停歇,跳舞的木偶人不再追逐。
  众人回头看去。
  频繁在他们身边出现的, 不存在的514号寝室已然消失。
  却没有出现新的寝室, 514号寝室的位置, 变成了一堵雪白的墙壁。
  张慕川用手指在上边蹭了一下,沾上一点白色的粉末。
  他说:“这墙是新刷的,乳胶漆还没有干透。”
  “听说这栋学校的宿舍楼在几年前重新装修了一遍, ”岁聿翻着不知从哪里得来的资料,“其他的墙面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
  “学校应该不会避讳谐音这种东西, 514号寝室在另一段空间出现,又在我们走出去时消失,很明显, 是被封存起来了。”
  “应该有自己的理由在。”
  范临提议:“今天去问一问吧,问问这里的学生。”
  “他们比我们更清楚学校的情况,以及学校内的怪谈传闻。”
  这么大的怪谈,诞生之前,校内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
  “好说,”神乐盘腿坐在地上休息,“白天找个人打听打听就行,我看天也快亮了。”
  “等楼下的门禁时间过去,你们谁借我件外套,给我挡下。”
  昨天一股脑闯进宿舍楼的人太多,乌泱泱地挤在一起,还全聚在前台等待登记。
  宿管也只有一个,就算神乐混在人群中间,也不好被它发现。
  但白天就不一样了。
  聚集的人流会被分散,单一的目标太过明显。
  这几乎是明确踩在违反规则的红线上跳舞了。
  也只有神乐胆大包天,敢这么干。
  “我的借你?”林寄雪把自己的衣服摘下来,递过去,“有兜帽,你遮一下脑袋就行。”
  他今天穿了一件卡其色的棉衣,毛绒绒的,昨天来前刚洗过,很干净。
  “行,”神乐把外套披上,“到时我先回趟女寝,把剩下的人一起叫来。早上大家到学生活动中心集合,商量一下节目演出的事情。”
  “没问题吧?”
  “……什么节目演出?”
  范意一睁眼就听到这话。
  他断断续续地睡了一会儿,困乏的精神得到了些许缓解,虽然效果不佳,但聊胜于无。
  起码已经能够正常思考了。
  范意戳戳范临,说:“哥,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我不跑了,就跟着你们。”
  “再说,在怪谈里,我能跑哪里去。”
  范临已经很久没听到过范意管他叫“哥”了。
  他思索片刻,慢慢松手,让范意站到地上。
  范意下来时身体还软着,脚下力气不稳,差点没能站住。
  他踉跄了两步,被一旁的盛安桐扶住。
  “小心。”他说。
  范意很快就调整好自己,拨开盛安桐,摇头道:“不用。”
  “我没事。”
  他转移话题,问:“什么节目演出?”
  “?”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
  “你这个问题很奇怪……”
  还是张慕川开了口,犹豫道:“节目演出就是节目演出,是校庆要准备的节目,规则说过的。”
  “还是说,你需要从头解释吗?”
  范意垂了垂眼,承认道:“我失忆了。”
  “规则……我只记得第一条,剩下的部分,我全都不清楚,没记住。”
  “倒推的话,我是能推出规则的具体内容,可这样过怪谈很累。”
  “你们在,我就直接问了。”
  岁聿说:“可你这种情况,在怪谈里不是很危险吗。”
  “随时都可能要命。”
  林寄雪也觉得事情有点严重:“嗯?”
  “真的假的啊?”
  “是真的,”神乐给范意作证,“当时规则讲到一半,他就没反应了。”
  “他说的失忆,应该就是那段时间。”
  神乐摊手:“都说了,我那手刀劈的可不重,是他自己出了问题。”
  范意点头:“是。”
  “那段时间,我意识全无,还是最后要跑的时候,才醒过来的。”
  范意想了想:“小雪的话,应该也很清楚这种记忆突然断掉的感受?”
  “我不清楚,”林寄雪举手澄清,“我可没有丢掉过意识。”
  “而且我是不完全失忆,认得清人,失忆期间发生的事情,我都能记住的。”
  “不会出现不知道规则的情况哦。”
  范意别过头。
  他忽然笑了下,轻声道:“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因为,这种事以后还会经常发生。”
  “说不定我前脚还在说话,下一秒就没了声响。”
  说着,范意不自觉道:“要是你们觉得我累赘,就分开……”
  “我就知道!”
  路白月按住范意:“不许跑。”
  “你还想跑?”
  路白月道:“失忆算什么,我们这么多人带你,你躺着出去都没问题。”
  范意:……
  他慢慢说:“我也不用你们带。”
  “一则A+级怪谈而已,我能独立解决。”
  范临:?
  他觉得自己要被范意给气死了。
  “你是说,明明是能大家一起想办法的事,你偏要独立解决?”
  范意一噎。
  他解释道:“我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
  连林寄雪都听不下去了:“还狡辩,说说看,你是没有一见到我就跑,还是没有让我们一找就找上两年呀?”
  范意:……
  已老实,求放过。
  “讲,”林寄雪把盛安桐拽过来,“听听,关于节目演出的部分是吧,之后我们橘子还想知道什么规则,都给他讲。”
  盛安桐:?
  我吗?
  范意不吱声了。
  盛安桐默了会儿,乖乖开口:“节目演出是这次怪谈的任务。”
  “任务共分为四个部分:校内的学生老师负责场地设计和餐食准备,而我们这些外来人士,算学校找的外包,负责节目演出和社团活动。”
  “社团活动可以之后再说,重点是节目演出,十五天后有彩排,到时会有很多观众过来参观。”
  “我们的节目要让所有的观众满意。”
  “彩排是一次能让我们摸清观众喜好的试错机会。”
  范意思索了一下,小声问:“我们表演?”
  盛安桐:“我们表演。”
  范意:……
  他又把兜帽戴回去了。
  让所有观众满意。
  先不说这些观众必然不是什么善茬,这种主观色彩太浓的东西,往往是最麻烦、最棘手的部分。
  你永远不知道那些诡物会提出哪些刁钻的要求。
  范意问:“那能提前和那些观众接触吗?”
  盛安桐说:“平时见不到,只有彩排的那天可以。”
  “而且,有观众指定了几个节目。”
  范临想和范意多聊聊话,也跟着解释起来:“节目单上必须有一首钢琴曲独奏,一段街舞表演,以及六十人以上的大合唱。”
  说着,范临停了一下:“钢琴曲的话,我记得小意你以前学过——”
  “唔咳……咳咳咳……咳……”
  范意忽然撑住旁边的墙,捂住嘴呛咳起来。
  他反应有些大,范临一惊,忙上前去,轻轻给他拍背:“怎么了?”
  “没什么……”
  范意揩掉眼角的生理性眼泪,强撑着笑了一下:“就是有点恶心。”
  “我没事。”
  好像找回范意之后,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啊。
  范意自顾自往下说:“钢琴曲的话,这次有很多人都是意外进入,并非有备而来,如果没人会弹,我可以……”
  范意说不下去了。
  他的喉咙堵得难受,卡住他的声音,一想到自己要当众奏曲,就忍不住犯恶,想吐。
  意识深处的话语,又趁此机会冒出了头:“是钢琴。”
  “怎么,你还敢碰吗?”
  “还敢把曲子弹奏给别人听吗?”
  “做不到的话,就换我来吧?”
  “……”范意左眼发烫。
  他把手覆了上去,像是想要生生把眼睛给剜下来。
  在触碰到镜片的时候才堪堪停止。
  “对不起,”范意把话一拐,失落道,“我不可以。”
  “演奏的事情,去问问别人吧。”
  范临小心道:“怎么了?”
  “我就是想起来,才说一下,不想弹咱就不弹——受什么委屈了?”
  范意把口罩兜回去:“没有,我没事,没委屈。”
  “是我自己的问题,和你们没关系。”
  路白月悄悄从后面拽了一下范临,低声说:“临哥,别和他提钢琴了。”
  “之前怕你们听了不舒服,所以没有细讲。”
  “两年前,还在恋爱都市的时候,临昕橘用来操纵安眠曲的方式,就是钢琴。”
  “看这模样,我估计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碰了。”
  *
  宿舍早上六点开门。
  几人挡着神乐,聚在一起,顺利瞒天过海,离开男寝。
  随后神乐往女寝走,剩下几个人在一块儿商讨了一下,决定先去食堂吃点东西,暂时填填肚子。
  范意没去打饭。
  他表示自己不吃,待在位置上,等着其他人过来。
  片刻后,范临端着两只餐盘,坐在范意旁边。
  “昨晚宣读规则的时候,没有提过食堂相关的信息,”范临说,“吃点东西,应该没问题。”
  “垫垫吧。”
  范意不便拂了他哥的好意:“……行。”
  他只咬了两小口水煮蛋,连蛋黄都没冒头,便不再动。
  他说:“好了。”
  这叫吃了?
  范临问:“不多吃点?能饱吗?”
  范意摇头道:“吃不下。”
  他说:“不用管我。”
  范临默了一瞬,没说什么,随即把范意没碰过的东西都端过来,分掉了。
  七点左右,众人在学生活动中心集合。
  范意走在最后边,慢吞吞地缀着。
  心愿、神乐和南晓雨已经在大厅等他们了,遥遥见到他们,招了个手。
  “小米呢?”路白月问,“她不是和你们一起的吗?”
  “是。”
  心愿说:“她说要先到附近检查一下,一会儿来汇合。”
  “不过……”
  心愿踮起脚,在人群里反复数了数,问:“你们是不是还多了个人?”
  范意叹了口气。
  他上前两步,轻轻拉下口罩。
  “好久不见。”范意说。


第216章 Stillness 6
  “临昕橘?”
  心愿一怔:“你……在啊。”
  如果不摘口罩, 她根本认不出来。
  无他,因为范意的气质变化……实在太大了。
  他眉眼颓丧,身形单薄, 圆润的娃娃脸缩了一圈, 话语间似乎还带着一种淡淡的、平静的死感。
  范意说:“叫林澄吧, 是我在这则怪谈里用的名字。”
  南晓雨站在最旁边,见到范意那张熟悉又有些变化的脸, 慢慢地抿住了唇。
  埋怨自然有,可更多的是担忧。
  “你还知道好久不见?”她说。
  她将范意上下扫量了一番,原本做好了一定要抱怨、教训的准备,可看着对方现在死寂的模样, 实在说不出重话来。
  最后,她别过头,低声道:“还知道回来。”
  “怎么不干脆留在外头得了。”
  范意垂眸:“对不起。”
  不知是为那两年的离别, 还是恋爱都市发生的种种。
  南晓雨没想到范意会直接道歉,噎了噎。
  她说:“还走吗?”
  “……”
  范意不想对他们说谎,实话道:“如果这次能找到叶瑰的话, 就不走了。”
  换言之, 如果叶玫不在这里, 他还会这样继续下去。
  继续漫长无休止地进入怪谈。
  “但我……下次会给你们报个平安。”范意补充道。
  南晓雨笑了,被范意气的。
  “我们也在找叶瑰,”她说, “明明可以一块儿商量的事,你就非得一个人办?”
  范意别过头:“我自己捅出来的篓子, 我会解决。”
  南晓雨:“不是通灵古店的错?”
  范意咬了咬唇。
  有些用力,咬疼了,才勉强维持住自己的表情。
  他最不想听到这些。
  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把过错全都归咎于通灵古店。
  明明不是这样。
  是他把大家都骗进怪谈,算计了大家,控制了大家,暴露之后,还把他们丢到暗面二次洗脑、催眠。
  抽取记忆,重塑精神,破坏人的意识,把他们变成不懂悲伤的傀儡——这些都是他干的,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说不是他的错,有什么用。
  如果换作其他冷漠、自私些的通灵者,或许并不会把这种事当事。
  可范意做不到。
  做出那种事情,他怎么能再心安理得地继续以前的生活?
  这些话,他不会、也不可能说出口。
  于是范意只是沉默着,动手把口罩拉了回去,遮住大半张脸。
  他的刘海似乎长长了,原本贴在眉毛上方的头发垂到眼睫,再拉上兜帽,阴影遮下来,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容。
  为什么要把自己遮得这么严实。
  南晓雨忽然难受起来,没再多说。
  谁比谁好过。
  “好了好了。”
  神乐见气氛不对,忙出来打圆场。
  她拍拍南晓雨的肩膀:“都少说两句吧,林澄也是,你也是。”
  “其他人也已经替你教育过他了,半个晚上,你们不累,我都听累了。”
  “林澄的情况之后再聊,当务之急,还是想办法解决怪谈,并想办法在怪谈里找到叶瑰的踪迹要紧。”
  南晓雨深吸了口气。
  她问范意:“所以这则怪谈,你会和我们一起?”
  范意:“是。”
  再逃也累。
  南晓雨:“好。”
  这个话题算是暂且揭过。
  众人又聊了几句,等到小米过来,他们很快找了处僻静的角落,讨论起关于节目演出的事情。
  神乐说:“其实设计节目、安排演出这点,倒没有太大难度,往年校庆的资料有很多,照抄一下节目单并修改修改就行。”
  “现在最麻烦,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是——‘让所有的观众满意’。”
  她说:“太主观了。”
  “其一,我们并不知道这些观众究竟是什么。是人,还是诡物,又或者别的什么。就暂先按照目前最有可能的情况来。”
  “其二,我们并不清楚这些观众的喜恶,也无法提前接触。只能在这种情况下先安排好内容,再根据彩排的反响来调整策略,机会多半只有一次。”
  “其三,就是怪谈里固定的那三个节目。”
  “钢琴曲独奏,街舞表演,以及合唱。”
  “规则的用词是必须包含,却没有说明表演的具体内容。”
  “是让我们随意发挥,还是有固定的曲目,这点存疑。”
  “我觉得不大可能是随意发挥。”
  神乐一通分析,表完观点后,顿了一下问:“你们还有要补充的吗?”
  范意把脑袋靠在柱子边上,闷声道:“其四。”
  “‘让所有观众满意’,这句话没有主语。”
  “我们无法确定,是我们的表演要让所有观众满意,还是……其他的什么。”
  “如果是完成那些观众提出的一切要求,怎么办?”
  “……”
  众人把头扭向范意。
  “?”
  范意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哪里讲错:“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岁聿说,“这个东西,我们也考虑过。”
  “但因为具体情况得等到彩排才能知道,就暂时搁置了,先解决掉演出的问题。”
  “当然,大家也会做好观众会提出其他要求的准备。”
  范意接了一句:“可能要命。”
  说完,范意才反应过来,自己讲了一句废话。
  当然要命。
  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这是A+级怪谈。
  他们每个人都是抱着有来无回的心态,主动参与的怪谈。
  哪里不知道可能要命。
  范意怀疑自己这两年进的怪谈太多,给新人解释多了,思路都被带跑了。
  好在其他人并没有过多地在意这点。
  小米接过话题:“如果没有其他问题的话,就分一下工吧。”
  神乐点头:“嗯。”
  “节目表演不是我们一群人的事,还要和其他通灵者商讨一下,定下节目单。”
  “顺便问问校内的学生,近年来学校有没有出过什么事,灵异事件、怪谈传闻之类的,收集起来。”
  “然后,一部分人去图书馆、资料室等地方查找线索,包括往年校庆信息,学生名单,社团活动记录,尤其是街舞社。”
  “寝室和天台也得查一下,”岁聿说,“规则有明确提及。”
  “昨天我们在寝室遇到了一点麻烦,”路白月开口补充,“走廊变成迷宫,找不到楼梯间,频繁经过514号寝室,身后有木偶人在追逐。”
  “我感觉514号寝室在引诱着我们进入,但天亮后,看到的寝室位置是墙。”
  路白月说:“多注意一些,如果见到514号房间,无论是寝室还是教室,都不要进。”
  他是诡物,视野不同,能知道的东西也与旁人有所区别。
  其他人纷纷答应下来:“可以。”
  神乐说:“那就现在分组。”
  “我、路白月和阿临比较擅长交际,负责和其他通灵者交流,定下节目单。”
  “小愿和沐山谨慎心细,就跟云见雪一起,去图书馆之类的地方寻找线索。”
  “林澄和青桐感知灵敏,对未知的情况有天然的优势,你们两个调查寝室和天台。”
  “剩下的人,去和学生们打听一下怪谈方面的内容。同时整理起来,保护好自己,随时待命。”
  “哪里需要帮助,就去哪边。”
  没问题吧。”
  神乐的安排很合理,大家都同意。
  只是范临还有点担忧:“调查的任务比较危险,可能会触发未知的规则,只有林澄和青桐两个人,可以吗?”
  范意抬眸,轻声问:“我为什么不可以。”
  “简单的调查工作而已,我要是连这都做不到,不用等这则怪谈,早就该死了。”
  他前几天才独立解决过一则A级怪谈。
  因失忆而错过规则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盛安桐也说:“我没问题,死不了。”
  岁聿也道:“调查的工作会需要潜入,不方便太多人去,目标小一些,也比较好。”
  “必要时,我会用命运傀儡丝帮忙。”
  路白月想了下:“这样,不如我跟他俩一起吧。”
  “没别的意思,信他们能力,主要是怕林澄跑了。”
  “青桐一个人拦不住他。”
  范意:?
  盛安桐:?
  范意:“随便。”
  神乐同意道:“那行。”
  事情就这样定了。
  有路白月在,范临也放心些,众人又七嘴八舌地讨论了几句,确定没有其他问题后,便就地解散,分头行动。
  寝室的异样只在昨天晚上出现,天快亮后就消失不见,范意、路白月和青桐商议了一下,决定先去天台。
  范意问:“天台是哪栋楼的天台?”
  路白月随口道:“宿舍楼。”
  范意静了静,问:“6号教学楼?”
  路白月:“你这不是知道吗?还问我。”
  范意说:“如果天台就是宿舍楼的天台,你们没必要把两者分开来讲。”
  “6号教学楼,那边的污染气息重一些。”
  “我确实不知道规则,所以想再确认一下。”
  “你不用解释这么多,”路白月说,“谁不清楚你啊,本事大得很,那么远、那么细微的污染差别,你都能够分辨。”
  “灵鬼嘛。”
  “走吧,不知道的规则,让青桐和你讲讲。”
  盛安桐还算听路白月的话,他绑着眼睛,闻言略略抬头,说:“天台那条?”
  范意:“说说吧。”
  盛安桐点了下头,一字不落地开始复述:
  “天台没有屋顶,无法上吊,当然也不会有上吊的人,并用脚尖踢你的后颈。”
  “如果你在天台看到了挂在风扇上的上吊人,告诉自己,是错的,是幻觉。”
  “无视它,假装它不存在,哪怕它一直跟在你的背后,甚至用腿掐住你的脖颈。”
  “请不要在上午十点十二分进入天台,也不要在天台逗留超过一个小时。”
  “若想趴在天台的栏杆旁,观看校园的风景,最好再找一个人陪同,尽量不要一个待在那里。”
  “当然,我们的栏杆最近进行了加固,没有脱落的可能性。”
  “但请小心坠落。”


第217章 Stillness 7
  早上九点, 六号教学楼。
  范意似乎嗅到了某种烧焦的味道。
  他静了静,把口罩往上拉了下,鼻尖那股味道却还淡淡地萦绕着, 挥之不去。
  他在宿舍楼也闻到过这种味道。
  好闻的, 像烧烤。
  怪谈里不需要学生们上课, 教学楼的公共教室里,此刻空无一人。
  范意抬头看了看, 除了两侧的楼梯间外,教学楼中间还设计了一个环形阶梯,镂空的设计,可以看到外边的景, 连接着所有楼层。
  上边雕着精致的花纹。
  味道似乎是从楼上飘来的。
  路白月和盛安桐都没有提出气味的异样,范意不打算轻举妄动。
  他的直觉向来很准。
  三人来到东侧的楼梯口。
  一道细白的银光倏而划过范意的左眼。
  “等一下。”
  范意抬手,挡住另外两人, 同时闭上自己的右眼,左眼的瞳眸越过单片镜,将整栋楼的构造尽收眼底。
  “有透明的线, 绷直了勒在楼梯口。”
  范意将手往前探了探, 指前立刻出现了一道血红色的细伤:“只能走环形楼梯上去。”
  路白月瞄他一眼:“之前一直没问。”
  “你眼睛怎么回事?我是说左眼。”
  范意一静。
  路白月说:“当然, 你不想讲就不讲。”
  “你要是想把不好的事情都憋在心里,藏着掖着,也随意, 你自己的坎过不去,我们再劝有什么用。”
  范意拽了下兜帽, 闷声道:
  “你变得有点多,越来越不饶人了。”
  以前路白月还会装一下——表面笑意盈盈,实际满腹坏水, 最擅长遮掩情绪,虚与委蛇。
  现在倒是干脆。
  就是刻薄了不少。
  路白月:“上班上的。”
  他自觉走到最前面,开路:“而且,你不也一样?”
  他说:“林澄,你变得好死寂。”
  “死寂到让我有点认不出来了。”
  范意说:“是吗?”
  是吧。
  教学楼一共有六层,沿着环形楼梯一路向上,三人很顺利地来到了天台的门前。
  门前堆了一些杂物,堵在前边。旁边还摆了一块牌子,上头刻了字。
  “不要进去。”
  范意掂了掂,把牌子放到一边,和路白月一块儿把杂物搬走。
  盛安桐压门把,没按动:“这门上锁了。”
  “得去找找钥匙。”
  范意上前两步,盯了片刻,随即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铁丝,捅进了锁孔之中。
  “吱——呀——”
  天台的门像是很久没有开过,转轴生了锈,摩擦出尖锐的声响。
  门开了。
  盛安桐:?
  路白月支下巴:“你从哪儿学的这招。”
  范意答非所问:“出去吧,看看。”
  今天有风,尤其天台风大,扑着面来。混在风里的还有烧烤的焦味,虽然带着食物的香气,浓了却有些呛人。
  范意拉紧兜帽。
  路白月说:“这里光秃秃的。”
  天台很空,就是一个平台,上边的东西非常少,但看起来经常有人打扫的样子,十分干净。
  整个景象,一览无余。
  右侧的栏杆处摆了一溜花盆。
  花盆里头什么都没种,土壤干硬开裂,一见便知其经过了阳光暴晒,且长久没有浇水。
  范意环顾一圈,若有所觉地在其中一只花盆前蹲下,转了个位:“花盆上贴着标签。”
  经过长时间的日晒雨淋,标签上的字迹已然模糊,但还剩下一些边角。
  范意拿手挡住阳光,努力辨认道:“园艺……社……”
  “沙漠玫瑰。”
  范意停了下,手指在标签上揩过:“栽种人——”
  【信工1702,叶玫。】
  是真名。
  路白月也看到了,微微讶然:“是他?”
  范意说:“应该是,看来他以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
  叶玫把自己的情况藏得很严实。
  和他认识的人很多,真正熟悉他的人却几乎没有。
  就连范意,也对叶玫的过往知之甚少。
  目前他所了解的部分,还是对方主动告诉他的。
  范意虽有所猜测,却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叶玫的名字。
  这样一来,为何叶玫会出现在这则怪谈之中,就说得通了。
  因为和他有关,是他的学校,他的经历,很可能涉及他未曾提及的过去。
  “其他花盆呢?”范意问,“能看得清名字吗?”
  这种事盛安桐帮不上忙,只能在一边等着。
  路白月把别的花盆都端起来:“全被磨干净了,看不出什么字来。”
  也就是说,只有叶玫的花盆,标签尚还完整。
  天台上没别的东西了。
  范意抬头,瞄了眼他们进来的铁门,目光缓缓上移,落到门框上方。
  那里被水泥封死,没有屋檐,不能悬挂风扇,就是一个平平的,连接六楼与天台的楼梯间。
  盛安桐出声提醒:“有风。”
  “门要关上了。”
  他的话音刚落,天台便骤然掀起狂风!
  路白月快速行动起来,他身上的污染一晃,下一瞬直接来到门前,将门抵住。
  避免了天台门被风吹上的命运。
  风灌进楼道里,将那堆杂物吹翻,摔到下面,七零八落。
  路白月瞥了一眼。
  “林澄,”他扭头唤人道,“这堆杂物里好像有灵异道具。”
  “我拉着门,你来看看?”
  范意思索了一阵,放下手里的花盆,往路白月的方向走去。
  他没出去,站在门边,朝楼梯间扫了一眼。
  杂物乱作一团,散在楼梯四处,基本都是大学生不要的东西。
  有笔记本、几包大概率过期了的饼干、一份小报、一堆复习资料和书……以及噗噜噜滚到最下方的,一块光滑水润的宝石。
  看着漂亮,可污染藏在里面,气息分外不祥。
  范意静静地盯着宝石,看了会儿,不打算过去捡起:“是诅咒的道具。”
  也许是怪谈故意让他们发现的陷阱。
  比起宝石,用来装杂物的纸箱还更让范意感兴趣些:“纸箱可以完全隔绝诅咒的气息?”
  起码他上来的时候,完全没有感知到这块宝石的存在。
  气息被掩盖得很死。
  楼道内太暗,范意拎起空空的几只纸壳子,连带着地上的小报和笔记本一起,带到天台外检查。
  用来堆杂物的纸箱内部,有人用水笔在底下画了一个圆。
  一个普普通通的圆。
  范意戴上手套,用手在上边揩了一下,精神忽然恍惚了一瞬。
  和他平日里的意识中断不同。
  范意迅速撤回手去。
  圆?
  他停了一会儿,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样东西。
  范意慢慢回忆着,一点点往前检索着自己的记忆。
  这两年他的记忆总是有一段没一段,断断续续的找不到连接点,值得记住的也不多,要翻阅一遍很容易。
  他的指尖在圆上敲着,随即慢慢蜷了起来。
  范意的手指顿住。
  他想起来了。
  在两年前,怪谈“恋爱都市”发生的前夕,陌生来电递给他一部手机,游戏“Dating Sim”开场画面。
  就是这个圆。
  他没有从上面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力量,可这东西却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的感知,松懈着他的戒心。
  最后,把他拖进地狱。
  从那时候就设计好了。
  范意动手将纸板叠起来,合上。
  有空去问一问……吧。
  路白月背倚着天台门,问范意:“怎么样?”
  范意说:“这个纸壳子可以带走,但是别多接触里面的圆,碰和看都要小心。”
  顿了下,他又说:“不过,你可以。”
  诡物可以。
  路白月说:“行吧,那这个就带走。”
  他把报纸递给范意:“这些我看完了,上面没什么信息,全是文学社征文比赛的获奖文章,是内部出的。”
  “笔记本也是,封面写着的主人叫夏知翎。”
  【信工1701,夏知翎。】
  “小报上,文章一等奖的得主,也是她。”
  “那箱应该都是她的东西。”
  范意说:“就让小雪他们查一查吧。”
  他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盛安桐一直数着秒数,回答:“九点五十。”
  “那快了。”
  范意把花盆摆到门边,一摞摞堆上,盛安桐来帮忙,一起堵住了门。
  最后留下属于叶玫的那一盆,就放在天台中间。
  路白月看他们忙活,堵好了门,便把手松开。
  天台没有再因风而关上。
  路白月问:“你要做什么?”
  范意:“试探。”
  “刚刚那股风不正常,它想要把门关上。”
  “这样做的原因,我只能想到一个。”
  范意说:“诡物想将我们留在天台,困住无法离开,拖到十点十二分。”
  “除非跳楼。”
  他回头:“这是六楼,跳下去,不一定会死,但一定好不到哪里去。”
  “也许这就是诡物的目的。”
  路白月:“所以你想怎么试探?”
  范意:“你们开着门,在楼道里看着,我一个人在天台待到十点十二分,再看一看。”
  路白月:?
  盛安桐:?
  路白月抱着手臂,蹙眉道:“林澄,这是明确的违规行为。”
  “你平时都是这么办事的?如果我们不在,你是不是想一个人涉险试探?”
  范意没回答。
  路白月火大:“说话。”
  范意:“比起一点点推进度,这样效率最快,能近距离接触到诡物。”
  “我挑着不至于必死的规则来的,我能分辨,不用担心。”
  路白月:……
  不至于必死,所有规则都不至于必死。
  但肯定是在把人往死路上推。
  他以为白打了两年工,自己的性子已经被磨平不少了。
  范意还是太超模了。
  这不削能玩?
  范意还在说:“放心,不需要太紧张。”
  “按我说的来就可以。”
  路白月不想再和他多说了,没用。
  他甩手道:“算了,随便你。”
  “青桐出来,扶住门,让他待着。”
  范意垂下头,任阴影挡住自己的表情。
  脑子里的声音又在吵他。
  “你就没有想过吗?”
  “这么不愿意承认?”
  “明目张胆地作死。”
  “这样的你,和我有什么区别?”
  嗯。
  没有区别。


第218章 Stillness 8
  十点十二分。
  范意头顶的阳光忽然黯了一下。
  他顺着污染的来处抬眸, 身旁忽然作起了狂风,后颈蓦地一冷,像是什么人把冰冷的手, 围在了他的脖子上。
  范意眨了下眼, 旋即便听得门口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轰”地一下,天台的门彻底被风合上!
  花盆泥土摔在地上, 碎屑泼了一地,瓷片尽数飞到范意脚边,连带着里面埋着的种子一起,又干又瘪, 灰扑扑的,看着分外狼狈,
  路白月和盛安桐守在外头, 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
  显而易见。范意想,出问题的人是他。
  他被拖入了幻境之中,所见到的一切, 应当都是幻觉。
  范意的头上慢慢长出了屋顶, 风扇吱呀吱呀地转, 天台被水泥封上,墙壁的栏杆成为墙,上边排满肮脏的窗户。
  被黑烟涂满。
  烧烤的味道灌进咽喉, 连温度也滚烫起来,还烧起了火。
  范意觉得有些呛人, 右眼被熏得有些疼,发红,落下生理性的眼泪。
  他半蹲下, 在浓烟中看到了绰绰的人影,听到了细碎的声音。
  “你们一定要在教室里烤肉吗?”
  “有什么关系,反正这空教室根本没人来上课,还挺干净的。”
  “不在教室里在哪?宿舍吗?”
  “别,感觉到时整个宿舍都得断电,然后把线路烧了,大家完蛋。”
  “不,我感觉电烤炉子还没支起来,宿管就得冲上来骂人了。”
  “所以嘛,还是这儿安全,没课的时候,也没人来检查。”
  “呃,你去天台都比这儿好……”
  “天台不是锁了?而且,上哪找插座去。”
  “吱——呀——”
  “吱——呀——吱呀——”
  头顶的风扇转啊转。
  范意往窗边走,拨开烟雾,企图看清那群聚在一起的人影。
  “话说,我昨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什么梦?还特地提一嘴,和我们讲讲?”
  “哈哈,也没什么,就是有点在意而已。”
  “梦里,我拿到了一张奇怪的课表。”
  “上边只有周一有课,而且只有四节。”
  “我去,上一休六,有早八吗?那不是很快乐。”
  “嗨,快乐什么呀,那四节课可怪怪的,当时可把我惊出一身冷汗。”
  “第一节,跳楼。”
  “第二节,上吊。”
  “第三节,火烧。”
  “第四节,活埋。”
  “?”
  “这什么东西,好恐怖的课程。”
  “是吧,这种梦我可不能一个人做,必须得分享出去才行。”
  “怎么,这种无厘头的梦,还想吓着我们不成。”
  “还分享呢,快把窗户打开,这里呛死了。”
  “你们就不觉着有点冷吗?”
  “火还不够旺呗,再加点油。”
  “这都不旺?赶紧开窗。”
  确实呛。
  “不如就你去吧?”范意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
  “去开窗。”声音说。
  鬼使神差地,范意抬步走向窗边,穿过浓烟与人影,右瞳失神,甚至越走越近……
  “对,开窗,让这烟出去。”
  “就不呛了。”
  范意身不由己地伸出手去,下一秒,就要推开虚影中的窗户——
  “推开它。”
  动作戛然而止。
  他的喉中尽是滚烫的辣意,刺得他发疼,要推窗那只手离面前的窗只余下堪堪一寸。
  “怎么不动了?”
  “快呀。”
  范意喘了两口气,缓缓撤回手,将其抬起来,一点点摘下了自己左眼前的单片镜。
  瞳眸底部,竟是一片刺目的血红。
  “吵人。”范意说。
  他将手搭在窗框边上,脊背在一阵接一阵的热烟中生寒。范意回过头,发现有整整四道目光落在他的背后,死死盯着他。
  一人满身是血,头颅缺了一角,身体以不正常的状态扭曲着,像是粉身碎骨。
  一人被悬挂于风扇之上,脚尖正对着范意的脖颈,摇摇晃晃,满面青紫。
  一人肌肤溃烂,被烧得只剩半张脸,干枯焦黑,不成人样。
  一人伤痕累累,躯体僵硬,血肉模糊,细碎的砸伤无数。
  它们齐齐向着范意接近。
  “为什么不开窗。”
  “第一节课,跳楼。”
  “为什么不跳?”
  范意自言自语道:“精神污染?”
  这招对他无用。
  他的手指摩挲着单片镜的边缘,硌在手里。范意站在原地,慢慢地等着这些诡物移动到他面前,等着上吊的尸体用腿缠住他的脖颈。
  然而,这些都没有发生。
  范意听到了有东西开裂的声音,像是瓷片。
  清越的一声“叮”响,似乎有东西落在了地上。
  随即,教室中间的烤炉发生了巨大的爆炸!
  范意挡住脸,热浪从他身边冲过,几乎要将人掀翻。猛烈的风仿佛在将范意往后推,往窗上推,头顶的砖瓦一块一块坠落,噼里啪啦地响,甚至激起烟尘,碎块迸溅。
  闹出的动静还挺大。
  看似如此,感觉真实,可是爆炸的气浪、坍塌的屋顶、滚滚的黑烟,都没有实际影响到范意。
  他扭头,透过窗户,往外看去。
  6号教学楼的位置,可以远远眺望到远处的宿舍楼,是A栋,正对着五楼宿舍的一扇窗户。
  那里站着一个看不清的人,正静静朝这边凝视着。
  忽然,有道光亮从范意的眸底一闪而过。
  有人受到了左眼的控制?
  他静了两秒钟,不甘心地回头望了一眼,重新戴上了单片眼镜。
  *
  “停下!”
  范意的肩膀一疼。
  他的眼前忽地一晃,随即整个世界都天旋地转了起来。
  再回神时,他已被盛安桐与路白月死死拉住,再差一步,就要翻过栏杆,跃下天台。
  范意扭头:“你们在做什么?”
  路白月:“还不明显吗?不拉着点你,你不得跳下去?”
  “刚刚你就跟被鬼迷了心窍似的,一直往天台走,怎么喊都不听,拉也拉不动。”
  范意:……
  如果不是这两个人来拉住他,遭到了左瞳影响,他还能看到更多。
  范意有点无奈:“我没事,我知道那是幻觉,在里面停住了,跳不下去,放开。”
  路白月松手。
  他说:“我是信你有本事的,不会沦陷,但总得防一手。”
  “毕竟我们不是叶瑰,不可能完全知道你的情况。”
  路白月随口道:“你那眼睛挺邪乎,红色的,是诡物的东西?”
  范意活络了一下自己的肩膀:“是。”
  既然被发现了,他也不再瞒着:“这是恋爱都市在我身上留下的东西。”
  范意说:“是地狱安眠曲。”
  “地狱安眠曲?”
  盛安桐问:“那不是曲子吗?”
  “是曲子。”
  范意平静道:“但安眠曲,更是被诅咒的旋律。”
  “旋律只是形式,真正能够起作用的不是曲子,而是诅咒。”
  路白月理解了:“也就是说,现在的情况,是诅咒转移到了你的左眼中。”
  “难怪你要戴个眼镜,没有度数,是能藏住异样的道具?”
  范意:“嗯,这眼镜能隔绝诅咒的力量。”
  同时,恋爱都市加诸在他身上的窥探能力,也没有消失。
  单用左眼视物时,哪怕隔着眼镜,他也能看透怪谈中的真实,不再被虚妄所瞒。
  范意平时并不会动用左眼的能力,除非他追求速战速决。
  真的很想把这只眼睛给剜下来。
  但他不能。
  这种伤害自己的行为,会让很多在乎他的人生气。
  ……尤其是叶玫。
  “关于我的事,就到这里吧。”
  “不讲这个了。”
  范意低下头。
  有其他两人在,范意很随意地趴在栏杆上,俯瞰楼底的风景。
  他的眼中倒映着不少通灵者,为生存而忙碌奔波的身影,在各处来往。
  范意说:“就聊聊我在幻觉里看到了什么,以及发现的线索好了。”
  他开口,把方才自己见到的一切都和两人说了。
  “多半是曾经在这里发生的事。”范意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六号教学楼的天台,从前是个空的教室,顶上还有七层,说不准还有八层。”
  “然后有一天,四个学生偷偷来这里作死,拿电烤炉来烧烤,因操作不当,电烤炉发生了剧烈的爆炸,而引发火灾。”
  “四个人,一个跳楼,一个被活埋,一个上吊,一个因火而死。”
  路白月也撑栏杆:“不对啊,跳楼、活埋、被烧死还可能同时发生,都是因为爆炸而起,那上吊是什么情况。”
  “总不能因为起火了才上吊自杀吧,爆炸了,那风扇不得掉下来?还有闲心找凳子,把自己栓上去?”
  范意说:“查查。”
  他轻声道:“也许这些有怪谈的误导,不是同一时间发生的事。”
  “他们的伤处也有蹊跷。”
  “可惜我还没有看清。”
  盛安桐听了一会儿,提议:“不管怎么说,我们把这条情报先记下来,通知其他人吧。”
  “让云见雪他们查查,如果是这么重大的事故,应该会有处分通知。”
  路白月:“……人都死了,处分什么。”
  盛安桐顿了顿,找补:“我是说,校内记录。”
  “行,我发过去了,”路白月说,“顺带问了下他们那边的进度。”
  “等回复。”
  范意:“嗯。”
  “对了,”路白月回头,“在你往天台边走的时候,叶瑰的花盆自己碎了。”
  范意:“我知道。”
  在幻觉里,他听到了花盆的碎裂声响。
  先于爆炸。
  范意回身,离开天台的栏杆边缘,走到属于叶玫的花盆前,用脚踢开花盆的泥土与碎片。
  与其他的花盆不同,在泥土中间,埋着的竟不是种子,而是一枚银灰色的钥匙。
  范意把钥匙捡起来,收在手心,紧紧攥着,在掌间刻下一道深深的红纹。
  “走吧,”范意说,“这里没东西了。”
  盛安桐偏了下头:“等一等,林澄、阿昼。”
  “出事了。”
  他退开两步,远离了天台栏杆,听着周边不对劲的风声,出声道:“有人要跳楼。”
  范意猛然扭头。
  从天台正面向寝室楼的位置,五层阳台上,从这个距离正好可以看到,一道人影攀上栏杆,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距离太远,只有盛安桐能听到坠落的声响。
  头朝下,砸在石头上,粉身碎骨,鲜红的血流了满地。
  和迟来的尖叫声混在一起。


第219章 Stillness 9
  “跳楼那人是外来的通灵者, A栋的人。”
  “他住的寝室是414号,从五楼跳下去的,就在他跳的那层楼下。”
  “但我们上去的时候, 发现头顶的位置, 那里只有一堵水泥砌成的墙。”
  范意站在五楼的走道上, 背靠着513寝室的门,看着面前的一堵白墙, 站在叽叽喳喳的人群最后,把玩着手里的银色钥匙。
  “这是墙啊,哪来的房间,他是怎么进去的?”有人发出疑问。
  范意想:他违反了规则, 怪谈想诱惑他、杀他,不就让他进去了?
  很简单的事。
  他把钥匙收回口袋,支起身体, 问:“你们有人认识那个死去的人吗?”
  被范意问询的人微愣,随即道:“是,我认识, 但不算很熟——他和我们是一个寝室的。”
  “他叫王嚣。”
  “我们只知道这些, 除此之外的情况, 就不是很清楚了。”
  路白月:“好说。”
  “昨天或者今早,他有没有什么做出古怪的举动?”
  “这我们真不知道,”那人道, “要是清楚的话,也不至于在这儿摸不着头脑了。”
  路白月不死心, 还在套近乎:“那你知道他今早是什么时候出寝室的吗?”
  “刚离开不久就死了?”
  那人的声音有些不耐烦:“问我,我也不清楚啊。”
  “我管自己都来不及,难道还得关注别人吗?”
  “反正我今早起来, 就没看见他。”
  路白月说:“哎,我就是问问嘛,知道别人的死因,也好有效避开死亡陷阱。”
  路白月说的有道理,那人又皱着眉想了一会儿,犹豫道:“大概九点吧?”
  “反正出去了有一会儿,就跳了。”
  路白月与范意对视一眼。
  九点走的人。
  十点二十左右,那人从阳台坠落。
  其中大概一个来小时的时间。
  那人既没有离开宿舍楼,又没有待在寝室里,最大的可能,就是像他们昨晚一样,进入了另一重空间之中。
  那么,原因是什么?
  “想想就知道,”范意说,“他大概率是因为违反了什么规则,才会被拖入异空间里。”
  “但他没有像我们一样,躲过隐藏在那里的危险,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最终,他进入了514号寝室。”
  路白月问:“你这么确定?”
  “是。”范意说。
  “因为他是自己从楼上跳下去的。”
  “我看着的,没有任何诡物推他。”
  范意轻轻道:“所以,他一定是在房间里看见了什么,或者经历了什么,才让他不惜跳楼,也要离开514号房间,离开那个空间。”
  “和我一样,遇见了幻觉也说不定。”
  但范意在恋爱都市里走了一遭,对精神方面的影响有完全的抵抗性。
  其他人就没这么好运了。
  路白月说:“多半就是。”
  “他那个姿势,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找死。”
  范意说:“昨晚你们逮我的时候,应该也做了一些调查吧?”
  “不然不至于拖到快天亮才出来。”
  他走到一边,拍拍盛安桐:“我昨天睡着了,不是很清楚……当时具体什么情况?”
  “问我?”盛安桐指自己。
  范意:“不可以吗?”
  盛安桐说:“你可以让阿昼讲,他们看得见东西,捕捉到的信息会比我多不少。”
  范意:“都一样。”
  “你能活到现在,能被神乐肯定,这次一起过来找我和叶瑰,一定是已经与大家合作过不少回,并相互理解,有属于自己的、特殊的本事。”
  盛安桐道:“没有,运气好。”
  他停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我们昨天是做了一些调查。”
  “那个空间像鬼打墙,而且很复杂,不管怎么走,都会不停地回到原点,回到514号寝室门前。”
  “每次接近514号寝室,都会诞生不由自主的,想要推门而入的想法。”
  “不过,大家的心性都很稳定,没人接近。”
  范意问:“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空间不对的?”
  盛安桐说:“就在你晕过去之后。”
  “本来想先把你送到公共休息区,等你醒来再说,结果回头发现,走廊怎么都出不去了。”
  盛安桐想了想:“但我当时听到了一点声音。”
  “是上课铃。”
  “教学楼那边有一声很微弱的上课铃响,然后,跳舞的木偶人就追来了。”
  “从走廊的尽头。”
  “带着刀,我听见了划开空气的声音。”
  范意说:“听描述,这情况不像是随机出现的。”
  “嗯,”盛安桐说,“而且,木偶人虽然摆出了一副追杀之势,但它只是缀着,我们快,它快,我们慢,它慢。”
  “它似乎不能伤害到我们,只是想驱逐。”
  “仔细一想,它当时是在把我们往出路赶。”
  范意接话:“这样的话,它的目的不难被察觉。”
  “但很多人意识到这点后,会反其道而行之。”
  “先入为主地认为木偶人不怀好意。”
  “……也许确实不怀好意,它利用人的刻板思维,故意的。”
  盛安桐:“所以,不能确定。”
  “走廊里的情况就是这样,没有其他特别的东西,我想,具体的答案应该在514号寝室内。”
  他说:“目前可以肯定的是,怪谈不会无中生有,514号寝室以前一定存在。”
  “是因为发生过什么事情,才被封住的。”
  “小雪他们应该会查,”范意说,“不如,我们先去找宿管问一问吧。”
  路白月在旁边听了半天,见缝插话道:“宿管是诡物,你觉得它会理我们?”
  范意说:“先试试。”
  “它不想理,我们就自己发现。”
  盛安桐想了想,问:“你左眼的诅咒,可以控制诡物吗?”
  范意:“可以,但我不想用。”
  盛安桐:“好。”
  他理解范意的想法。
  路白月说:“还是少用,那毕竟是诅咒,不知会有什么其他的副作用。”
  范意:“我知道。”
  三人下了楼,去找宿管。
  诡物并不把人命当命,跳楼者的尸体很快就被清理干净,只有沾了血的草坪才能预示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留不下其他痕迹。
  宿管大爷是个看着有六十来岁的老人,胡子拉碴,坦然地坐在位置上,看着电脑上的画面。
  他盯着屏幕,见到三人朝他过来,冷淡地瞥了一眼,将手里的本子一推。
  “有事先登记,登记完再谈。”
  范意点点头:“好的。”
  他翻开登记簿,快速翻到五楼的部分,一个一个寝室找。
  511寝室、512寝室、513寝室……515寝室。
  没有514号。
  范意快速翻回312号寝室的位置,在上头签下了“林澄”两字。
  路白月也快速签好。
  轮到盛安桐的时候,他礼貌冲老人笑了笑,说:“您好,我是盲人,看不见,登记有点困难,可以帮我找一下寝室号吗?名字叫青桐。”
  “青草的青,梧桐的桐。”
  老人“啧”了一声:“真是麻烦。”
  “瞎子还来掺和这些,我给你查一下。”
  盛安桐轻声道:“麻烦您了,不好意思啊。”
  他听着老人敲键盘的声音,把手支在台子上:“对了,您在这里管宿舍,对学校的事了解的多吗?和您打听点东西,行吗。”
  看他态度良好,老人的语气也缓和了些,说:“你讲。”
  盛安桐:“你们这有514号寝室吗?”
  老人按在回车键上的手一顿。
  范意默不作声地观察情况。
  老人只停顿了那么一下,旋即若无其事道:“没有,这数字可不吉利,谐音‘我要死’,设计的时候墙就封了。”
  “是吗?”
  范意的手指抵在台子上,卖可怜道:“可是我在找一个叫叶玫的同学,他是这里的学生,前几天借了我的东西,很重要的东西。”
  “他跟我说,他是A514寝室的,但我们今天上去,513寝室对面只有墙。”
  范意摘下口罩,他的脸色非常苍白,像一只弱不禁风的漂亮娃娃,仿佛一碰就碎。
  还是个灵鬼。
  老人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两下,说:“我们学校根本没有514号寝室,我看就是那人胡诌骗你们的。”
  “是男生吧?这几天校内男生都在B栋,我给你们查查。”
  范意笑了笑,把口罩拉回去:“多谢了。”
  “找着了。”
  老人调出信息,皱眉:“不过……不对啊,你说的那个人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没错,但他已经休学大半年了。”
  “请假事由是出了心理问题,有医院证明,但没退宿。”
  “从今年五月开始到现在,假条一直挂着,没销。”
  老人怀疑道:“你们确定是这个人?”
  “确定,”范意说,“他给我们报的是这个名字,说不定是库里没更新。”
  “他是哪个寝的,您和我们说说,我们去问问他室友。”
  老人想了想,觉得也行:“B611寝室,2号床。”
  他问:“你们还有别的事吗?”
  “有,”路白月说,“我们要换寝室。”
  “把我们三个,还有云见雪,换到同一间寝室吧。”
  “是吗?”老人古怪地笑道,“你们要连别人的份也一起换?”
  范意问:“不可以吗?”
  “可以,”老人弯了眼,“当然可以。”
  “只要晚上九点之前过来,就谁都可以换寝。”
  “就是,大家一定要睡在自己的寝室才行,啊。”
  从这话里,范意听出了冰冷的恶意。
  在林寄雪未到场的情况下,他们三言两语,轻易地就把林寄雪的寝室一起换了。
  虽然可以后面通知他。
  但是……
  如果规则是这样,那么别人是不是也可以随意更换他们的寝室?
  然后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走错。
  范意轻声道:“对了,大爷,听说今天宿舍楼有个人跳了,您知道他是哪个寝室的吗?”
  “变凶寝了,我们想绕着点走。”
  人之常情。
  老人却如看透了他们的小心思般,眼瞳深邃,意味深长道:“他啊。”
  “是A303寝室的人。”
  “……”
  不是414号寝室。


第220章 Stillness 10
  B611号寝室。
  门没有锁, 一推就开。
  四人的寝室里没有人,却明显有生活的痕迹。其中三张桌上放满了书本、零食、电脑等各种各样的个人用品,通通堆在一块, 很乱。
  很大学生。
  相比之下, 叶玫的桌子非常好认。
  2号床底下, 唯一空着的那张桌子就是他的。
  桌子长久没有人用过,粗看还行, 仔细一摸,便能发现上边已经落了一层灰。
  上边的书柜里还有几本书,是六级的辅导学习资料,卷子只写了两三页, 看起来很久没有动过。
  椅子倒出乎意料地干净,多半经常被串寝来玩的人拖出来坐。
  路白月环顾了一圈,意有所指道:“你们觉得, 住在这个寝室里的人,是通灵者,还是诡物, 亦或者过去的残影?”
  “人肯定不可能, ”范意说, “时间不对。”
  他用鼠标晃开三号桌上没关闭的电脑。
  右下角显示着现在的时间。
  18年11月29日,上午11:54。
  一旁的书本上还贴着标签。
  【信工1702,童初。】
  “Z市电子科技大学成立于1998年, 二十周年校庆,是18年举办的。”
  范意:“也就是说, 这则怪谈的时间点,定位于我们现实所在时间的八年前。”
  “这则怪谈按照这所学校八年前的模样,等比复刻了一个背景和壳子。”
  路白月说:“是我死去的那一年。”
  也是“不存在的人”发生的那一年。
  “嗯, ”范意说,“把怪谈的时间背景调成过去,或者未来,这种事并不少见,毕竟是意识的世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但在所有通灵者都来自26年的情况下,出现来自18年的学生,和通灵者住在一个宿舍里……”
  范意说:“我们可以肯定一件事。”
  “通灵者里,必定混入了一些来自过往的幻影,是怪谈创造出的诡物、傀儡。”
  怪谈一开始就说过,分配给本校学生的寝室,就是他们原本的寝室。
  也就是说,怪谈发生时,诡物只选取了当时在B、C两栋楼的部分学生,把他们牵扯入怪谈之中。
  而A、D两栋楼,就留给其他的,主动或被动涉入的外来者。
  也就是说,B栋大部分寝室的成员,都是来自26年的通灵者。
  可B611号寝室的成员,却显而易见地全都来自18年。
  肯定不止一个寝室会发生这种情况。
  “住在这里的人,说是同校的同学,可大学的学生,有时候一个班里的人都认不全,更别提不同年级,不同专业的人,哪里知道谁是谁。”
  “更别提老师和我们外来者。”
  “不是所有通灵者都对气息敏感,诡物想要遮掩自己的身份,混入人群之中,很容易。”
  盛安桐说:“所以,这些卷子,能算作叶瑰留下来的东西吗?”
  路白月摇头:“不能。”
  “怪谈是怪谈,现实是现实。”
  “这里不是真的过去,它模仿、展现出的一切,都是它用自己的污染捏的。”
  “既然如此,它想往这则怪谈里填什么内容,都可以。”
  “总不能它随便设计个人,让那家伙学着点叶瑰的行为模式,就说它是叶瑰吧。”
  盛安桐点头:“也是。”
  归根结底,哪怕挂上了叶玫的名字,这些东西,也还是这则怪谈的产物。
  范意坐在叶玫的椅子上,开了衣柜。
  里边没有衣服,底下倒是有套被褥和凉席,还放了除螨包。
  他扫了一眼就关上,把书桌的抽屉往外拉。
  上了锁,没拉动。
  路白月问他:“你觉得,怪谈为什么要创造这些过往的影子?”
  “没意识到的时候还好,一旦意识到了,这些人,很容易暴露。”
  范意摸出那把银色的钥匙,边开抽屉边说:“他们是观众。”
  路白月:“依据呢?”
  范意:“校庆表演,表演给哪些人看?”
  “通灵者是参与者。”
  “而观众,除了老师、领导,回校的校友外,当然还包括了这些没有参与表演的同学。”
  “怪谈里的一切,都有迹可循,观众也是。”
  “规则不可全部相信,接触观众的途径不止彩排,它们就藏在我们之中,只是需要……我们自己发现。”
  如果不是这里出现了叶玫的东西,范意还不一定能够这么早就察觉到这点。
  似乎冥冥之中,一切都早已注定。
  他低下头。
  银色钥匙严丝合缝地卡进锁孔里,抽屉打开了。
  抽屉没发没法全部拉开,但能看到里边十分干净,杂物都收拾走了,空空的。
  和叶玫的书桌床榻一样,一目了然的样子。
  范意顿了会儿,随即把手伸到视线无法看清的最里头,在死角里,摸到抽屉的顶部,贴着一份薄薄的纸状物。
  他把东西摘下来,才发现那是一只信封。
  信封上没有写名字,也没有写收件人,封口处草草一折,贴了张黏性不强的幼稚贴纸粘住,轻轻一拨就能拆开。
  范意把信封里边的白纸拿了出来。
  上边是叶玫的字迹,只写了两行字。
  【Witch's Blessing,最先停下舞步者将成为第一个祭品。】
  【Ape Dream,人能够在清醒梦中制止自己的死亡吗?】
  范意给信纸拍了张照,发送到他们的小群里。
  早上神乐刚拉的。
  “是什么?”盛安桐看不见,问。
  “线索,”路白月低头看消息,手指将图片放大,回答,“一个是女巫的祝福,一个是猿梦。”
  盛安桐问:“猿梦听过,女巫的祝福是?”
  路白月:“诡物图鉴001号,女巫的祝福。”
  “是连我们诡物都避之不及的东西,称之为世界上最毒的诅咒也不为过。”
  路白月解释:“痛苦、绝望、死亡,皆是女巫降下的恩赐;折磨、苦难、别离,都是女巫回应祈祷者的遗音。”
  “承担女巫的祝福者,终将在血色的天空破碎之时,被刺穿咽喉,剥下人衣,遭遇狩猎。”
  范意听着,没有做声。
  他按了按自己的眉心,无意识地走了下神,眸光有些涣散。
  ……又要来了。
  在其他人注意到前,他又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让自己的模样看上去正常一些。
  他弄出动作,让自己的精力集中在一个点上,慢吞吞地把信纸叠好,重新装回信封之中。
  “女巫的诅咒,”范意艰难道,“它出现在这里,不是好事。”
  路白月问:“你有想法?”
  “嗯。”
  范意开口:“我觉得,这个地方,和通灵古店有关。”
  他尽量维持着意识的清醒,让自己一口气把话说完:“我想不到除了它们之外,还有哪些诡物能接触到女巫的祝福。”
  “包括我刚刚在天台看到过的纸壳,上边画着诡异的圆,都明显是通灵古店的手笔。”
  说这话时,他忽而抬头,朝外边看了一眼。
  “怎么了?”路白月问。
  范意找借口道:“外边有东西。”
  他说:“你们先把这间寝室查一查吧。”
  “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信息,关于514号寝室,天台,还有猿梦。”
  “我出去一趟。”
  路白月蹙眉:“你一个人?去哪里?”
  范意的思维已经变得混乱,坚持着最后一点力气,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洗手间。”
  外面有东西,和去洗手间,两者有什么逻辑性的关联吗?
  可范意的眼前已经花了起来,丢下这话,他果断转身,快速离开。
  还带上了611寝室的门。
  “洗手间?”
  盛安桐静了一秒:“这间寝室,不是有独立卫……”
  “咔哒。”
  他话没说完,耳边传来打开寝室门的声响,和着逐渐远去的微弱风声,步履又轻又快。
  路白月快速追出去了。
  盛安桐把手搭在四号床的桌上,安静听了一会儿,旋即蹙眉。
  似乎还有第三道跟上去的脚步声?
  *
  “撑不住了?”
  范意脚下虚浮,总觉得自己踩在水里、棉花上,好几回差点摔倒,来到了走廊尽头。
  是洗衣房。
  范意远远看到路白月朝这里追来的身影,无路可走,只好进去将门关上,从内部反锁。
  同时,他摘下手套,干脆利落地划破自己的手掌,在上面加了一道针对诡物的封印。
  做完这些,范意的身体彻底失去力气,背靠着门板缓缓往下滑。
  范意拉住门把,勉强站住了。
  “很困?”脑子里又响起声音。
  “困了就睡吧,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一切都会好的。”
  “这是你的身体在向你发出警告,无视真的好吗?”
  范意轻声道:“不要吵。”
  “为什么不吵?”
  “你觉得你现在还能维持意识,是谁在帮你苦苦坚持?”
  “好心当驴肝肺。”
  “我们是同一个人,”范意说,“你应该的。”
  “……好笑。”
  “你如果承认我是你的话,为什么迟迟不肯接受,不肯把控制权交给我?”
  “我可以为你带来你真正想要的,更好的人生。”
  范意的额角冒出冷汗。
  路白月似乎在拍他后背的门。
  可范意的意识已经非常迷糊,整个世界都旋转起来,晕晕乎乎的,摸不着方向。
  “我,没事。”
  范意强撑着最后一点精力,断断续续地对门外说话。
  “你,回。”
  “封印,会伤,你。”
  “我,一会,来。”
  “很……快就……好……”
  “好多花广石法式#gs%4@?……”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他只知道自己的嘴唇动了,听不见话,不知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
  这是他昨夜强行从梦中醒来,压制安眠曲的副作用。
  他的精神会变得非常脆弱。
  只是没想到,自己连两个多小时的调查都无法坚持。
  外界的一切都似乎与他隔了一层薄薄的膜,彻底乱作一团,他的精神行将溃败,只有脑中的声音如此清晰。
  “只要你接纳我,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声音说:“你也不想在他们面前出这种问题吧?”
  “可是……”
  范意在意识里,自言自语道:“不接受我的人,不是你吗……”
  “我有罪,我承认自己的罪念,会担起恋爱都市的一切,以及所有应落到我身上的责任。”
  “我承认你是我的另一面,是我不敢对外展现,只能放在心里幻想的,会诞生虚无想法的自己。”
  “可你不承认。”
  “从来用‘你’‘我’两词分开我们的,是你。”
  “……”
  意识深处的声音说:“你说错了。”
  “是你,不肯放过你自己。”
  “你接纳我,和你不肯与自己和解,两者听上去,不是很冲突吗?”
  “归根到底,是你不允许自己诞生这种虚无的想法。”
  范意没来得及回答。
  现在他连脑中的声音都听不到了,无法思考,无法言语。
  意识彻底断了线,陷入死寂之中。
  哪怕路白月怎么撞门,呼喊他的名字,范意也做不出任何反应。
  他的手缓缓从门把上松开,身体失去支撑,一头栽了下去。
  头重重地磕到地板瓷砖上。
  那里正好凸出一块,磕破了,血往地板的砖缝中流。
  范意侧身倒在那里,半睁着眼,一动不动。
  *
  门外,路白月低头看着自己被封印烧灼得不成样子的手。
  范意跑得也太快了。
  而且,下的是什么咒,这么狠?
  路白月咬了咬牙。
  他刚刚明显听到了有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
  范意开始还说要他回去,结果后面就开始讲一些人根本听不懂的胡言乱语,这怎么能够放心?
  现在里面好像没有任何回应了。
  路白月把手上的伤口用污染补平,打算最后再试一次。如果实在拉不开,就喊盛安桐和待命组一起过来。
  “放手。”
  忽然间,一道又轻又凉的声音自路白月身侧响起。
  对方的身形如同鬼魅,分明是人,周边的气息却比诡物都要冰冷。
  路白月僵住了。
  他要破坏门锁的手指停在上边,慢慢被烫出了一道漆黑的烙痕。
  “我来吧。”对方把他的手给拨开。
  “他是知道我在,才避开你们,想让意识短暂休息一下,好把最好的状态展现出来。”
  “可惜,好像出意外了。”
  “但他还是不希望你们看到。”
  路白月倏然扭头。
  来者冲着他笑:“毕竟,橘子的血对诡物来说,是最致命的毒。”


第221章 Stillness 11
  范意很少在怪谈中久睡。
  他不能安稳, 哪怕受了伤,意识断连,也会让自己在半途苏醒, 阻止自己陷入深梦。
  然而这回一晕, 却直到傍晚, 范意才悠悠转醒。
  耳边似乎还遗留着梦中的话语:
  “你总说我看不清……”
  “那你呢,就看得清楚吗?”
  “至少, 我们无法在短时间内达成一致。”
  “缺了哪一个部分,我都不是完整的我。”
  “若非你死我活……”
  范意看到自己推了自己一把:“也许还有另一种解法。”
  黄昏的光落在范意的眼睫上。
  半梦半醒间,他微微睁开眼,首先入目的便是一片纯白的天花板。范意怔然发了会儿呆, 才从昏沉之中回神,慢慢撑起身体,想坐起来。
  一旁的范临见他醒了, 忙和另一个人一起,把他扶住。
  范临急急道:“慢点。”
  他问:“怎么样?有没有哪里难受?”
  范意觉得世界在转。
  头疼得厉害,也晕得厉害。
  他抬了下手, 先是碰了碰左眼的位置, 确认眼镜还在, 才去摸额前包着的纱布,无意间扯到伤口,“嘶”地抽了口气。
  手上也是, 掌心被割开了一道口子,涂了药, 火辣辣的。
  疼。
  “别碰,”范临说,“药师刚给你处理好。”
  “怪谈里没条件, 难受就再休息会儿,等出去了,我们再去医院看看。”
  “距离集合还有段时间,我去给你倒杯温水。”
  范意怔了好半天,才迷茫道:“……哥?
  “……什么药师?集合?”
  他拽住范临,发觉自己根本使不上力:“这……是哪里?”
  “我怎么了?”
  范临逐渐意识到不对:“林澄?”
  “你不记得了?在上午调查的时候,你意识临时中断,把自己关在洗衣房里,摔在地上,不小心磕到了脑袋。”
  范意顿了顿,见他哥的神情不似作伪,才一点点撒手,松开了范临。
  他低声道:“你去吧,我想喝水。”
  范临为难地看向范意身侧的人。
  对方点点头:“是正常现象。”
  “他为了把地狱安眠曲按在脑子里,昨晚强行清醒,留下了一点副作用,偶尔会出现短暂性失忆的情况。”
  “以前也这样过。”
  范临有点紧张:“会不会出问题?”
  那人说:“这点倒不用过度担心,他毕竟是临昕橘。”
  “他上回出现这种情况是半年前,有通灵者乘人之危,想推他去送死,去探路,当垫脚石。”
  “最后,那个通灵者死了。”
  “当然,他的死亡,不是林澄干的。”
  “是自己活该。”
  范意安静地听,垂下头一言不发,手指放在腿上,来回搭。
  “就像现在。”
  对方忽然将手放在了范意的手背上。
  那人的体温很冰,像夏天里的一缕凉风,在寒冬里,一点也不觉得冷。
  教范意不由得愣了愣。
  旋即,他缓缓扭头,看到了一张漂亮的,陌生又熟悉的面庞。
  对方冲着他笑,说:“我是叶玫。”
  “真名。”
  范意怔了怔。
  一股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的鼻尖忽然泛起酸来,眼角不由自主地淌下了一滴眼泪。
  不对,不对。
  怎么回事。
  他怎么可能会哭,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掉眼泪,尤其是在陌生人面前。
  这几乎是不可能在他身上发生的事。
  可是范意就是觉得很委屈。
  叶玫叫他的小名:“橘子?”
  更难受了。
  范意觉得自己有点狼狈,想用手背擦掉那些不受控制的泪水,却越擦越多,到最后无能为力,只能放任它慢慢流干,流到不能再流。
  叶玫轻轻地,替他揩掉脸上的眼泪:“想哭就哭,哭过就舒服了。”
  “没,”范意哑着声音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要哭……”
  “没关系,”叶玫抱抱范意,“只有我和哥哥看见。”
  “告诉我,你还记得多少?”
  范意默了一下,抿住了唇。
  范临给他递了杯温水,说:“橘子,叶瑰可信。”
  “他是你对象。”
  “我知道,”范意接过水,放在手里捧着,闭上眼,“……就是头晕。”
  范意努力地思索了一会儿,慢慢道:“我记得,我和范……爸吵了架,他让我滚,然后我,跑出去了。”
  “醒来就,到了这里。”
  原来是那天。
  是范意经历第一桩灵异事件的前夜。
  G4444号列车,我死我生。
  那是范意命运的开端,从此,他便被怪谈缠身,在这条路上挣扎、求生,一点点深入、成长,不得解脱。
  他的潜意识里,或许非常希望——这一切未曾发生。
  范意握着水杯的指节发白:“我应该是失忆了?”
  叶玫说:“是,但不会太久。”
  “说不定你好好睡一觉,就想起来了。”
  “累了就休息,反正你现在也不舒服。”
  范意摇头,问:“其他人呢?”
  他本能的反应不会骗人,范意可以明确感知到自己身心发生的变化。
  甚至能够在三言两语之间提炼出有用的线索,捋清目前大致的状况。
  叶玫说:“都查线索去了。”
  “这里是校医务室,我和你哥负责陪着。”
  叶玫叹了一声:“好不容易有机会见到你,找到你的消息,我火急火燎就赶来了,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跟谁过不去不好,跟自己过不去。”
  范意小声说:“……我疼。”
  “头晕,还想吐。”
  叶玫:……
  卖可怜这招,还真管用。
  他让范意倚靠在自己肩头,环住范意,一下一下,轻轻拍着。
  叶玫说:“辛苦了。”
  范临站了会儿,自觉出去,把空间留给两人。
  “……”
  范意目送着范临离开。
  他在叶玫的怀里偎了一会儿,呼吸清浅,感觉好些了,才颤了下眼睫,轻轻眨了两下。
  再睁眼时,他眸底清明,慢慢开口:“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在我……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
  “是。”
  叶玫揉揉他:“想起来了?”
  范意低声道:“我说了,我会赢。”
  “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
  叶玫说:“我走过很多怪谈,想找你的踪迹,也曾经长久地在一个怪谈里等你,但命运弄人,那些地方,直到怪谈被解决,都没有等到你来。”
  “只有在你失去意识的时候,我才能借助诅咒,短暂地联系到你。”
  “但我又不舍得。”
  “意识中断很痛苦,我不舍得你受苦。”
  “都一样。”
  范意说:“就算痛苦,这种事,也还是会继续发生。”
  “如果不是路白月在后面追我,我根本不用那么着急。”
  “随便找间寝室,休息一下就好了。”
  范意抱怨道:“当时我脑子不是很清楚,没想到自己会摔。”
  “现在还没能缓过来。”
  头重脚轻的。
  “没事儿,”叶玫说,“没事了,啊。”
  范意静了片刻。
  他开始问正事:“所以,你会来这则怪谈,是因为这里是你的学校,与你有关吗?”
  “差不多吧,”叶玫回答,“也不算强相关,但这则怪谈里,有我以前在学校里留下的东西。”
  “原本是灵异道具,能镇一镇这里的诡物,结果这里的怨气有些重,被污染久了,就成了诅咒。”
  “以此为核心,这所学校诞生了新的怪谈。”
  叶玫想了想:“也不算新吧,毕竟18年就作为灵异事件,发生过。”
  “只是没多少人在意。”
  “那段时间我刚好休学了,不在校,还是在校友群里知道的这事儿。”
  “有四个街舞社的学生死去了。”
  范意问:“东西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叶玫:“对。”
  “因为是我的东西,上边应该附有我的灵异值。”
  “诞生怪谈的时候,被通灵者协会捕捉到了。”
  范意问:“是什么?”
  叶玫:“昭示生路的答案之书。”
  “我来回收。”
  他笑道:“不过,我也是来了才发现,好热闹啊,大家都在。”
  “其实我昨天就想来找你的。”
  “但我到的时候,已经过了宿舍的门禁,被黑暗隔绝,进不去。”
  “所以,今天一早我就去了A栋。”
  “结果你们卡门禁时间,出去的比我还早。”
  “如果不是我藏在花盆里的钥匙被你动了,我都要去全校广播了。”
  范意眸光微动,平静道:“真该死。”
  叶玫叹道:“是啊。”
  他问:“那你呢?又为何要出来。”
  “哥哥已经出去了,你还打算装到什么时候呢?”
  范意抬眸:“嗯?”
  叶玫浅笑道:“从恋爱都市过后,橘子就没有哭过。”
  “哪怕再委屈,他也只会咽进肚里,一个人默默承担,从不发泄。”
  “更不会把这样的一面展现给我。”
  “他很倔强,倔到我都无奈。”
  叶玫说:“你是从地狱安眠曲中诞生的那个他吧?”
  范意轻飘飘地叹了口气。
  他勾住叶玫的头发,玩味道:“你啊,总是这样。”
  “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躲不过你的眼睛。”
  “当时揭穿我的人,也是你。”
  叶玫问:“橘子不会认输,他主动把支配权让给你的?”
  “说让给我,就太见外了。”
  “我们是同一个人啊,”范意躺在叶玫的膝盖上,把手指对准天花板,“我们的行为主动且自愿,可能是我的恒心和毅力打动了我自己吧——让我,承认了我的存在?”
  “总之,我们达成了一点协议。”
  “至少骗过了我哥。”
  “没什么骗不骗的。”
  “你也说了,你们是同一个人,”叶玫垂下了头,“你哥一定见过你这副样子,知道你还是你。”
  “无论是哪种情况的你,临昕橘就是临昕橘,不会变。”
  “那你们为什么都想要他回来呢?”范意说,“我也是他,是他心底最深的渴望。”
  “看到我这幅样子,你们是不是很失望。”
  “你们喜欢的那个人,内心就是这样。”
  “没有人这么说。”叶玫道。
  “无论是林澄还是临昕橘,我认识的那个人,都是会高兴、会难过、会有负面情绪、会产生不切实际的虚无幻想的,鲜活的人。”
  “但他却依然正确,依然直面现实,朝着自己坚定的目标前进。”
  “你想的,都是橘子想过的;橘子做的,都是你曾做过的。”
  “不承认的不只有橘子一个,你们在互相排斥。”
  “讨厌内心深处的,那个会产生矛盾又冲突想法的自己。”
  叶玫说:“人生来就是这样。”
  “在自厌这点上,你们一模一样。”


第222章 Stillness 12
  傍晚, 学生活动中心。
  校医务室离活动中心不远,范意和叶玫是最早到的,后头还缀了一个范临。
  范意嫌兜帽戴起来又挡视线又碍事, 干脆连同外套一起脱掉, 挂在胳膊上, 口罩松松垮垮地兜着下巴,唯独单片眼镜没摘, 挂在眼前,遮住诅咒。
  他坐在金属栏杆旁,正对着全身镜,低头往群里发消息。
  早起的玫瑰被猫吃(林澄):我和我老板到了。
  早起的玫瑰被猫吃(林澄):哦对, 还有我哥。
  阳春白雪(神乐):OK。
  阳春白雪(神乐):我也快了。
  当时明月在(路白月):你状态好点了吗?
  当时明月在(路白月):不行别硬撑。
  早起的玫瑰被猫吃(林澄):紧张什么?
  早起的玫瑰被猫吃(林澄):我没事。
  当时明月在(路白月):嗯哼。
  玛卡巴卡(云见雪):我来了。
  “瞧瞧,这是谁呀?”
  林寄雪才到门口,隔了一大段距离, 老远看见他们,便开始高高挥手:“林澄,叶瑰。”
  他后边还跟着张慕川和心愿。
  林寄雪率先走近, 将两人好好打量了一番。
  他感慨道:“没想到呀, 时隔两年, 还再能看到你俩再待在一起。”
  “不容易哦。”
  “是不容易,”叶玫叹气,“都是怪谈的夜太漫长了。”
  “听说你们找了我俩很久。”
  叶玫笑道:“既然大家都那么辛苦, 那我也得努努力才好,难得碰到了一则怪谈, 能相见,就该早点相见。”
  说着,他的语气里又带了些无奈:“不过我这状态……”
  “在其他怪谈里还好, 污染本身能被压制,可要彻底离开怪谈,恐怕还有些困难。”
  他身上的污染会拔地而起,迅速诞生出新的怪谈,把他吞噬。
  林寄雪说:“你俩真是。”
  “一个能见面,却故意避着我们;一个想见面,却被生死隔绝。”
  “命苦。”
  “没关系,”范意说,“我会把叶瑰带出去的。”
  他搓了搓自己的手指:“我是灵鬼,可以转化他身上的污染。”
  “转化?”
  “可灵鬼的承载能力,是有限度的。”
  门口,路白月和盛安桐也到了。
  路白月显然听到了范意刚刚的话,快步走来,蹙眉道:“通灵者协会那边,可有不少灵鬼因为转化过度而死。”
  他狐疑地看着范意:“叶瑰身上的污染那么严重,你一个人,能撑得住吗?”
  范意反问:“你觉得呢?”
  他起身,坐上了栏杆,一手撑着,一手玩着不知从哪弄来的硬币,来回抛:“我既能操控一整个恋爱都市,应付这种污染,还是不在话下的。”
  路白月一静。
  范意:“怎么?不信?”
  “倒不是不信……”
  路白月停了停,才说:“就是觉得,你这么讲话,总算有点儿以前的样子了。”
  “以前的样子?”
  范意把硬币攥到手里,在五指中间滚了一圈:“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
  路白月扯嘴角:“从再次见面起,你就跟一汪死水似的,遇人遮遮掩掩,闷声不吭,饭也不吃,偶尔讲话,里头都带着冰碴。”
  “现在忽然有了点活气儿,终于不像个鬼了。”
  范意歪头:“咒我?”
  路白月:“那倒没有。”
  “我知道,不用试探,”范意从栏杆上下来,走到路白月跟前,“你起疑心了嘛。”
  “你觉得,如果是我的话,经历了那种光怪陆离的噩梦,根本不会拿恋爱都市的事情,作为证实自己能力足够的筹码,或者谈资。”
  范意打响指:“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答案——没错,你猜对了,是我。”
  “是那个曾经想要把你们囚于幸福牢笼的林澄。”
  范意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刀,递到路白月身前,轻声道:“所以呢,你要杀了我吗?”
  路白月垂眼看着短刀,没动。
  范意问:“不想,还是不敢?”
  叶玫听不下去了,他一把拉住范意,藏到自己身边:“少爷,别闹了。”
  “还有很多正事要干,之前的约法三章,这么快就忘干净了?”
  范意意兴阑珊地收回短刀:“好吧。”
  “反正你们就算不喜欢我,不想接受,也得接受。”
  叶玫感觉自己和范意说不通了:“谁不喜欢你,我可喜欢你。”
  “什么什么?”
  林寄雪还没见过这种状态下的范意,忙凑上前,饶有兴致道:“是黑橘吗?”
  他围着转了一圈:“感觉性格和以前的橘子没两样啊?”
  “我还以为是叶瑰终于回来,你不自闭了,满血复活了。”
  什么黑橘。
  范意噎住:“……乱取外号,你跟谁学的?”
  林寄雪托脸:“不可爱吗?”
  范意:“不。”
  “而且,能掌控一整个恋爱都市,很酷诶。”林寄雪说。
  “得了,我要真复刻了恋爱都市,你们又不乐意。”
  范意摆手:“放心,好歹这里是A+级怪谈,会死人的,不能作为新都市的根基。”
  “而我又要带叶瑰出去,和你们目的一致。所以我暂时不会去做那些你们认为出格的事情,还能和平相处。”
  他往后一靠:“而且,说不准。”
  “也许不等这则怪谈结束,你们想要的那个人就能回来了。”
  “总是他占主导的多。”
  “随便,”路白月别过头,“反正你是林澄这点,又不会变。”
  范意低头,闷笑了一下。
  果然如此。
  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告诉他自己,从头到尾,排斥自己的人,只有自己一个。
  他退了一步。
  叶玫眼疾手快,赶在范意栽倒之前扶住了他。
  范意这才发现,自己刚刚没有站稳,差一点点就摔了。
  没事人的样子装不下去了。
  “不舒服还闹,”叶玫朝范意耳语,“站不住,没力气就说。”
  范意捂了下头,疼得难受:“有点耳鸣。”
  “还是晕。”
  叶玫把人搀到镜子边上,重新盘腿坐下:“肩膀给你,来靠会儿。”
  范意闭上眼睛,呢喃道:“……我以前断意识,就没摔过。”
  “摔这么狠是第一次。”
  他有气无力道:“我怀疑是我在报复我。”
  听着真拗口。
  范临收回目光,悄悄松了口气。
  很快,其他人也陆续到齐。
  叶玫在范意昏倒的时候就和大家见过了面,自然也同其他人解释过他会在这里的缘由。该惊讶的、互相嘘寒问暖的环节早就过去,几人自然地招呼过后,开门见山,聊了聊各自的发现与线索。
  范意坐在一边,腿上放着笔记本,边喝水休息,边听。
  “节目单已经定好了,”神乐说,“观众看看,有没有大问题。”
  她把初步拟好的校庆节目单递给叶玫。
  由于范意的意识临时出现了昏迷,范临中途到医务室里帮忙,最后与其他通灵者接触、交流的任务,都是由神乐一个人完成的。
  好在她和范临上午就已经谈好了合作,节目单现在就差修改与表演人分配,打算听完其他人的意见过后,晚些再修。
  另一边,寝室与天台的调查也短暂告一段落。
  路白月与盛安桐去寻找叶玫提过的答案之书了,一路上都在被各种异常现象阻拦着,中途还被怪谈关在了体育馆的器材室里,花了一段时间才离开。
  下午收获不大,他们准备明天再去工学院看看。
  至于心愿、林寄雪与张慕川那组,倒是有了不错的发现。
  “我们根据群里提供的线索,在学校里查了下往年信息,包括514号寝室,6号教学楼,以及猿梦相关的资料。”
  心愿把整理好的文件发到群里:“大家看看。”
  “目前可以确定的是,6号教学楼以前是有七层的。”
  “在18年的时候,那里出了一些事故,6号教学楼发生了局部坍塌,整栋楼都封了起来。”
  “现在我们看到的教学楼,是已经重修过后的结果。”
  “然后我们问了问在校老师,他们比较了解真实的情况,”心愿说,“1就和林澄看到的一样,四个学生非要在教室里烧烤,造成了一场严重的事故,人也赔了命。”
  “不过,师生们普遍认为,爆炸是那四个学生的问题。”
  心愿小声道:“但我觉得,不是。”
  小米问:“怎么说?凶手另有其人?”
  心愿组织了一下语言:“也不能这么说……爆炸就是他们导致的。”
  “但是事情的起源,我感觉不在他们,他们更像是被怪谈搞了。”
  范意插话道:“猿梦,发生在爆炸之前。”
  他把喝空的热水放到一边,转着手里的水笔,说:“那几个学生,在死前描述过自己的梦境,说实话,和猿梦很像。”
  都市怪谈,猿梦。
  那是一种我知我身在梦中的清醒梦。
  做梦者会在梦中的游乐园里,搭上一辆通往西天的猴头小火车,从后往前,每经过一站,就会有一个人被残忍地杀死。
  梦境会在中途中断,而下一次做同样的梦境,会延续上一次的进度,继续。
  只要重复做上三次,就会永远在梦中死去。
  活切拼盘、挖出来、绞肉。
  跳楼,上吊、火烧、活埋。
  “是这样。”
  心愿小声说:“虽然他们自己作死,可灵异事件的出现,在他们死亡之前。”
  “说明怪谈另有源头。”
  小米沉吟片刻:“这种手段,有点像诅咒。”
  心愿:“嗯。”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让人觉得疑惑的事情。”
  张慕川说:“我也查到了一点东西。”
  “四个学生里,其实只有三个活人。”
  “其中一个人,他在烧烤的前半个月就已经死去。”
  张慕川把资料放大:“爆炸事故发生在18年的11月13日,但10月28日,这个学生,在6号教学楼的0661教室,上吊自杀了。”
  “他的名字、学院、班级,和爆炸中闯祸的一个学生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他的遗体早被送走,火化入坟。”
  “既然如此,那么半个月后,和那些学生聚在一起,有说有笑的人,又是谁?”
  陈零道:“索命鬼?”
  张慕川摇头:“还不清楚,需要调查。”
  但最毛骨悚然的是——分明所有人都知道有人曾在这里上吊死去,却没有一个人察觉端倪。
  不论是另外那三个学生,还是学校的老师、同学。
  都没有发现……他们之中,混入了本已经过世的死者。
  记下这一切的人,难道不会觉得诡异吗?
  范意问:“所以,那个上吊的学生呢,有其他消息吗?”
  张慕川道:“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是商学院的,16级3班,除此之外,找不到更多信息了。”
  岁聿说:“那514号寝室呢?”
  林寄雪摊手:“这个是真没有一点消息。”
  “问了,都说建校以来,宿舍楼就没有出现过514号寝室,建的时候就堵死了,一直是墙。”
  路白月耸了下肩:“这倒不一定,也许是他们的记忆出了问题。”
  “因为谐音而取消一个寝室号,实在不像是学校能干出来的事。”
  范意沉思一会儿,拿笔,在本子上写下了三个字:
  “旧校区。”


第223章 Stillness 13
  叶玫挨在范意身边, 放下手里的节目单,问:“在写什么?”
  “我后面养成的习惯,”范意漫不经心道, “我的意识经常在我思考的时候中断。”
  “每次醒来后, 都要花上好一段时间, 才能把前后线索重新连接起来。”
  “所以,我会把我认为的重点都记下来, 以防失忆期间思维乱套。”
  叶玫蹭了蹭范意,轻声说:“这样啊?”
  他当初撕毁契约的时候,也曾想过范意会哭、会难受,却忽略了范意面上惜命、怕疼, 实际是个敢在过山车上开压杆,剑走偏锋的狠人。
  范意最初并不会出现这样频繁的失忆现象。
  可漫长而看不到头的寻找、频繁地进入怪谈、无时无刻不在紧绷的神经、过度使用灵鬼的感知能力、不肯好好吃饭与好好休息……
  一件一件累加起来。
  他自己把自己的精神折腾崩溃了。
  叶玫收了收心绪。
  会好的。
  都会好的。
  “旧校区,”叶玫就着范意的笔记, 念了出来,“他们只字未提校区的事,你从哪儿听出来的?”
  “怪谈的世界虽然光怪陆离, 但也是凭借意识而生, ”范意说, “被涂抹成墙的514号寝室,是能被寄托极端情感的异常现象。”
  “说明514号寝室一定存在。”
  “不然的话,既然要避讳, 为什么不干脆把404,414这样的寝室一起取消了。”
  范意说:“排除掉所有人都记忆错乱的可能性, 我想,也许514号寝室存在,但并不在这个校区之中存在。”
  他和叶玫说话的时候没有压声。
  不知不觉间,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听范意讲。
  范意毫无所觉道:“我记得这所大学有两个校区,一个在Z市上城,一个在Z市湖滨。”
  “我们现在所在的校区在上城,是后来建的。”
  “新的校区从一开始就没有设立514号寝室,甚至找了个荒谬蹩脚的理由作为遮掩,如此避讳不言,最大的可能,就是湖滨那边的校区曾出过问题。”
  “也就这两年怪谈暴露,能好一些。以前哪个学校给你言怪力乱神?”
  叶玫道:“这样说的话,缠上这所学校的灵异事件,就非常好辨别了。”
  “是明明白白的诅咒。”
  “哪怕这所学校建立了新的校区,诅咒也依然存在,并追到了这里。”
  叶玫敲敲范意的本子:“毕竟是同一所学校,两个校区本身也不是很远,诅咒完全能够覆盖。”
  范意点头:“是这个意思。”
  叶玫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顺着范意的思路往下捋:“不过,如果514号寝室的问题,实际发生在旧校区的话——灵异事件的起源,就要追溯到更早更远的过去了。”
  “起码在新校区建立之前。”
  叶玫说:“截至18年,上城的校区,起码也有十来年的历史了。”
  “可不好打听。”
  范意想了想:“或许旧校区的事,实际并不是非常重要。”
  “不然,为什么作为诅咒起源地的湖滨校区没有衍生怪谈,反倒是这里诞生了A+级怪谈呢?”
  他看着叶玫:“就算你说,你把灵异道具留在了这所学校,变异成了诡物,也不合理。”
  叶玫故意问:“怎么个不合理法?”
  范意用笔点了点:“如果我没猜错,你的灵异道具不止是为了压制诡物才留。”
  “昭示生路的答案之书,还能够给其他遭遇灵异事件的无辜同学带来希望。”
  叶玫:“嗯,继续?”
  范意说:“所以真正的顺序是,诡物的出现在前,你留下灵异道具在后。”
  “哪怕没有你,这里依然会诞生怪谈,而你的道具,只是延缓了这个过程,令它直至现在,才刚刚苏醒。”
  范意合上笔记本,很快在脑中构出了一个简单的模型。
  “一环扣一环。”
  “非常明显,514号寝室的诅咒在前,在诅咒之中,这所学校出现了新的受害者,从而诞生出了新的……灵异事件,就像那个上吊自杀的学生。”
  “然后新的灵异事件再次催生出猿梦,怪谈的种子埋下,生长出来后,就像雪球,越滚越大。”
  “这里还有很多未解之谜,校庆、三个固定的节目演出、跳舞的木偶人……或许还不止这些。”
  “最终汇聚在一起,成为了现在的A+级怪谈。”
  说完,范意抬头,迎上其他人复杂的目光,莫名其妙道:“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
  “没,”陈零道,“我大哥说得很有道理。”
  “规则提到的诡异还有舞团、安全出口、录音带、花生等等看似毫无关联的东西。”
  “说不准也是构成怪谈的一部分。”
  林寄雪给范意鼓掌:“好好好,就这点信息,你是要把怪谈的老底给翻出来呀。”
  范意:“……没证据,这些只是猜想。”
  路白月镇定道:“一样,你的猜想,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既定的事实。”
  “所以校庆是什么情况,能算吗?”
  范意眨了两下眼。
  他低头笑出了声,话语压得很轻很轻:“我不是半仙,小心出意外啊。”
  他托起腮道:“知道我是另一个林澄,还敢信我?”
  “记得你们当初是怎么全心意地相信我会解决怪谈,然后被我哄进陷阱的吗?”
  南晓雨吸了口气:“可不敢忘。”
  她说:“但如果能重来一次,我还是会相信你,而且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止你。”
  她抿抿唇:“是我们总是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是我们当时没能想到办法救你。”
  “要背责任,我们都有一份。”
  范意扯扯嘴角:“你们倒是想给我揽责,不过没必要。”
  “路是我自己选的,你们的路也是你们选的,想信我,也可以。”
  “自己承担代价。”
  范意拐开话题:“先着眼于现在吧,关于校庆的谜团还有很多,不是我三言两语,就能聊得清楚的。”
  “那就看第一次彩排好了。”神乐接上范意的话。
  其他人都心照不宣地缄默着,不再去聊恋爱都市的事情。
  哪怕范意一次次主动提起。
  神乐静了下,望了眼其他人,又问范意道:“你还有什么要分享的吗。”
  “说来一起听听。”
  范意说:“没有了。”
  “毕竟我睡了一个下午,收集到的信息不多,大多是道听途说。”
  范意凉声道:“可不要全信我啊。”
  叶玫偏过头,不动声色地蜷了蜷手指,悄悄把手搭在范意身后,似安慰般揉了两下。
  不是错觉。
  他从范意最后的话语之中,听出了极深的绝望。
  绝望到让他跟着难受,心脏抽疼。
  *
  晚上九点。
  今天大家忙活了一整个白日,昨晚也没有休息。众人讨论完线索后,又在校内逛了几圈,好摸清大致场景。
  离门禁的时间越来越近。
  等再次来到宿舍楼门口时,整个学校也被他们逛得七七八八了,几人合计了一下,决定今晚先不冒险,先回寝室好好睡一觉,待明天再继续安排。
  范意躺了一个下午,不困。他坐在一边的长椅上,本想说他来完成后续的收尾工作,结果刚一起身,人就一歪。
  叶玫及时拉住了人:“我抱着你走?”
  范意:……
  他脸色苍白,把目光移向别处:“不是我的问题,地自己在晃。”
  倒反天罡。
  叶玫笑不出来。
  范意太擅长逞强,还要费力表现出一副安好的样子,揪心。
  晚上,他们又去找了趟宿管。
  叶玫和范意在A栋楼的门口分开。
  他的寝室在B栋,据说是校庆时期的特殊规定,通灵者只能在同栋楼之间换寝,进入夜里,就不能互串楼栋了。
  若需要更换楼栋,则需要14天的手续时间。
  也就是到彩排当天,叶玫才能过来。
  每人每天有一次换寝室的机会,且可被旁人随意更换,在回寝之前,众人纷纷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寝室号,看看是否能与昨日对上。
  宿管不在,应该是查房去了。
  岁聿蹙了蹙眉,翻着簿子,说:“我的寝室被别人换了。”
  陈零说:“我也。”
  范临的名字倒还好好的,待在原来的寝室里。
  岁聿说:“有仇?”
  “哎,”林寄雪拍拍岁聿,“正常正常,命运傀儡丝,是我我也换。”
  岁聿:?
  陈零嘀咕:“那我呢?”
  “你呀,”林寄雪笑道,“通灵者论坛危险人物排行榜TOP3,悬赏榜单TOP1零度,算不算?”
  林寄雪叹气:“我还记得呀,他们最开始还骂你名不副实,结果你现在呢,是越来越把危险的名头坐稳了。”
  “以一己之力把除自己之外的所有通灵者都锁进牢笼中的零度?”
  陈零:“那不是生活所迫,天天因为那个悬赏被人盯着,谁吃得消。”
  现在倒好,终于没人敢贪了。
  林寄雪笑:“是我我也换啦。”
  陈零:……
  你又能好到哪去。
  晚回寝要登记,范意签好名,在旁边等着,看他们闹腾。
  林寄雪没有说错。
  在范意失去踪影的这两年,通灵者论坛的排行榜又经历了两次迭代。
  近两年的销声匿迹,并没有让范意的排名下跌,反而还升了一位,讨论度居高不下。
  那是在“临昕橘”这个名字被范意弃用以前的事了。
  怪谈“螺旋之塔”中,他曾经有过一小段的沉睡时间,并再次被地狱安眠曲支配,颠覆了整个怪谈。
  步步算计,引诱旁人完全信任自己,摆出一副关心的模样,最后带领所有人找到生路,在离开的希望最大时,他转身背刺,亲手关上怪谈的大门,亲手把自己带来的希望打碎。
  哪怕范意最后及时清醒,主动放弃,放走了所有人。却还是给当时怪谈中的通灵者带来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
  那还是个千人参与的A级怪谈。
  从此,“临昕橘”这个名字,便被焊死在榜一上了。
  左眼的异状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至于后面陈零凭实力被票上榜三,叶玫、夏知樱、静掉出排行榜,又换了谁上来,就都不是范意该关心的事了。
  他听了会儿,开口问道:“你们不换到一个寝去吗?”
  范意说:“白天有很多时间,可以换,但是你们没来。”
  “不了,”范临说,“你们集中就够了,其他人分散一下,也方便收集信息,有意外能群里联系。”
  范意不评价:“这样。”
  他又嗅到了那股若有似无的烧烤味,似乎来自于宿舍楼上。
  范意抬了下头,又环顾了一圈,见其他人都并未表露出异状,便没有作声。
  在6号教学楼的时候,也是这样。
  但范意没有在B栋闻到过这种香味。
  他手里玩着一枚漂亮的纪念币,垂着眼睛,轻轻摩挲着边缘镌上的纹路。
  晚上十点,众人在楼底解散,各自归往自己的寝室。
  范意新更换的寝室在四楼,学校安排的,403号。
  他们回去的时候,住在对面404号寝室的通灵者正好开门,见几个陌生的通灵者聚在对面,愣了一下。
  忽然,他主动上前拍了拍范意,惊喜道:“是你?”
  范意回头。
  来者正是那位昨天被他顺手捞了一把,连拖带拽带回宿舍楼的人。
  对方冲范意点头:“好巧啊。”
  他主动伸手道:“认识一下?我叫黎曳。”
  “林澄。”
  范意浅笑了下,看着黎曳没收回去的手,推脱道:“我手上有伤,就不握了。”
  “哦哦,”黎曳说,“昨天谢谢你了。”
  范意看向对门的404寝室,问:“你住对面?”
  黎曳说:“对啊。”
  他探了下头:“难道你住这里?”
  黎曳顿了顿,随即有些疑惑道:“可是我记得,昨天住在403号寝室的人好像不是你们?”
  范意说:“换寝了。”
  “原来如此。”
  他说:“你们是和原寝室的人商量好了吗?昨天本来约好两个寝的人一块探一下宿舍的,但今晚开始,我就没看到他们。”
  “他们去哪个寝室了?”
  范意按住手里的硬币,深深地看了黎曳一眼。
  对啊。
  他们换寝前,并没有事前和403号寝室的人商讨过。
  那么原本住在这里的人,去哪里了?


第224章 Stillness 14
  范意重新回到楼下。
  前台空无一人, 宿管依旧不在岗位,登记簿在桌上斜斜地搁着,也不怕遭了窃。
  墙边的公告板上, 还用磁力贴挂着第一天的寝室分配表。
  范意来到公告栏前, 把纸上的内容快速过了一遍。
  很快, 他就在上边找到了403号寝室的位置。
  A403号寝室(四人寝)成员:
  1号:陈青松。
  2号:洛长阳。
  3号:栖栖。
  4号:边沿。
  范意半阖上眼,静静感知片刻, 随即戴上手套,小心地在公告纸上揩了两下。
  打印出来的名字被范意轻易地擦掉,遮掩的白粉掉落,扭曲成另一副狰狞的字样。
  A403号寝室(四人寝)成员:
  1号:死亡。
  2号:洛长阳。
  3号:死亡。
  4号:死亡。
  宋体的打印字, 漆黑的颜色,没有任何温度,触目惊心。
  A403号寝室, 除了2号床位的人,几乎全员死亡。
  是他们更换寝室导致的吗?
  “……”
  显然,不是。
  但范意忽而吸了口气, 低头闷笑了一下。他捻捻手上擦下来的粉末, 自言自语道:“不过,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会不高兴吗?”
  他似乎在脑中听到了什么答案。
  范意眨了两下眼,单手撑住墙, 轻轻道:“是吗?这就是你的回答?”
  “在你们眼里,我是偏激的、黑暗的、不切实际的。”
  “可你要知道……”
  “我不希望在这里的任何一个无辜之人死去。”
  “没有生命是活该经历这些的。”
  “大家都该活着, 都不该遭受这样的痛苦。”
  “明明我们一早就知道,女巫狩猎的复苏无法阻止,身为灵鬼, 我们生来就是被牺牲的命,无法得到救赎。”
  “倘若怪谈无法停歇,恶意最终会将所有的生灵淹没……”
  “没有一处完美的乌托邦,没有注定的殉道者,那些无辜之人又该到哪里才能得到庇护?”
  他低声道:“你跟我讲生死有命?”
  “他们本来可以活着。”
  “找寻真相,为死者说话?”
  “好,既然这么想知道答案,不如自己去看一看?”
  范意抽出自己藏在袖中的短刀,抵住了自己的侧颈。
  他说:“还是说,你想杀了我吗?”
  范意喘了两口气。
  他微微弯下腰,手握得越来越紧,刀尖刺破了皮肤,渗出血珠。
  “动手吗?”
  “林澄?”
  范意的手腕倏然被人狠狠一攥。
  他本来就没什么力气,又太专注于和“自己”抗衡,这一攥拉到了伤口,范意吃到痛,松开了手里的短刀,“咣”地一下坠到地上。
  林寄雪站在他旁边,一脚把短刀踢出老远。
  范意看向自己那把滑到墙角的短刀,盯了片刻,疑惑抬眸:“干什么。”
  他说:“疼。”
  “这时候知道痛了?”林寄雪问,“你扎自己,就没有感觉到疼吗?”
  他嗤了一下:“林澄,你挺可以的,下次教教我嘛。”
  “表面装得漂亮,背地一声不吭,人还在宿舍楼大厅,这么明目张胆。”
  “好想知道你脑子里都在想一些什么。”
  “这么想自虐,怎么不当着大家的面干这种事呢?”
  林寄雪掐得很紧:“没有下次了,你要真想去死,我不会再拦。”
  范意沉默片刻,终于意识到林寄雪究竟误会了什么。
  “我不是,”他想为自己辩解几句,“不是你想的那样,小雪,我没想自我伤害,我惜命呢……”
  “别紧张啊,我没事。”
  林寄雪:“你再说一句我没事,我就找根绳给你绑上,让叶瑰或临哥扛着你行动。”
  “你看他们答不答应吧。”
  范意:……
  他心虚道:“我真没有,破点皮而已,不会刺下去的。”
  他使了个巧劲,轻易挣开林寄雪的手,在他眼前晃晃:“你看。”
  范意反问:“我没事糟蹋自己做什么呢?”
  “不仅对我该做的事情没有任何帮助,还会让你们难过。”
  “我这么做,只是需要疼痛来维持清醒而已。”
  范意说:“用逼近死亡的疼痛。”
  林寄雪看了范意一会儿。
  他很少这么不高兴过。
  林寄雪掐了掐自己的手心,让自己冷静下来,须臾笑道:“好呀。”
  “信你。”
  他问:“所以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怎么又下来了吗。”
  范意终于引走话题,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在公告板上擦了擦:“看这个。”
  这一碰,他再次刮下了白色的粉。
  范意一静。
  这么片刻的功夫,原本好端端的2号,名字居然也跟着脱落,糊成了背后鲜血淋漓的“死亡”。
  无人生还。
  林寄雪瞄了眼,看见了:“因为这个?”
  “对,”范意点头,“对门的通灵者提醒了我,我们换寝室的时候,其实并未向宿管提出具体换到哪个寝室。”
  “是宿管自己调的。”
  范意说:“而且,我们现在在住的403号寝,昨天有其他人在住。”
  “他们知道自己被换寝了吗?”
  林寄雪思路跟上:“我明白了。
  说话间,他也抬手,擦擦A414号寝室的位置。
  “你想说,墙上这张公告纸,明面上贴着的是寝室……”
  “王嚣”的名字,随着扑簌簌的粉末掉落,扭曲成为了黑色的“死亡”。
  正是今早在514号寝室跳楼自杀的那个通灵者。
  “……实际是份死亡名单。”
  范意沉思道:“还有一种可能。”
  “死的是谁,并不一定。”
  林寄雪:“嗯?”
  范意浅浅地笑了一下:“你不觉得,去掉名字后,这张寝室表反倒让人毛骨悚然吗?”
  A403号寝室(四人寝)成员:
  1号:死亡。
  2号:死亡。
  3号:死亡。
  4号:死亡。
  范意说:“现在A403号寝室的成员,是我们。”
  “规则里没有提过不能串寝,我们可以去别人的寝室。明确涉及的,只有晚上不可以私自在其他人的寝室休息。”
  “现在还没到门禁时间,热水都没断,哪怕这些人没有及时发现自己的寝室不对,也算不上违反规则。”
  林寄雪:“你有想法?”
  范意:“嗯。”
  “对门的人说,403号寝室的人,今晚就没有回来过。”
  “说明他们并不是在宿舍楼里出事的。”
  范意把整张纸都揭了下来,抖落上边的白粉,看着一个个名字随白粉一起消失,成为冰冷的“死亡”。
  居然已经有这么多人死去。
  在他们不知道的角落。
  林寄雪背靠着墙:“嗯,你察觉到有不对之处,所以及时下来确认,这一点我没意见。”
  “可我看你不像现在要上楼的样子,打算怎么做?”
  范意的鼻尖还绕着在宿舍中飘香的烧烤味。
  和他在6号教学楼闻到的一模一样,不会错。
  他捻了下纸页:“我想再去一次6号教学楼。”
  “我的直觉,和那里有关。”
  林寄雪:“现在?”
  范意:“再晚点,等外边被黑暗吃掉,可能就来不及了。”
  林寄雪忽然兴奋了起来:“林澄,你知道吗?现在已经十点二十三分了。”
  “你还有三十七分钟的时间,去掉往返路程,调查来得及?”
  范意:“我试试,用眼睛。”
  林寄雪拉住他:“等会儿,你先把信息发到群里,我跟你一块去。”
  范意:?
  林寄雪搓手道:“我也喜欢在怪谈里生死时速呀。”
  “带上我,有何不可呢?”
  *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晚上十点三十分。
  6号教学楼的大门早已关上,门把处挂着传统的U型挂锁,用钥匙便可打开。叶玫晃了晃门,确定能开,朝范意伸手道:“东西。”
  “你应该有。”
  范意从口袋里取出两根铁丝,冲叶玫摇头:“我会,我来吧。”
  然后对了好几次,没对准锁孔。
  范意蹲在一旁,把头靠在玻璃门上,手抖得厉害。
  他放弃了,抬手把铁丝交给叶玫:“好吧你来吧。”
  叶玫叹了口气,实在无奈:“说好的今晚先休息一下,养养精神,你身体没好,在干嘛呢。”
  他一接到林寄雪发的消息,就立刻出了寝室。
  而范意为了追时间,已经和林寄雪一块儿,直冲着6号教学楼而去,跑出老远。
  他本来就没完全恢复,狂奔又增加了颅内压力,越到后面,平衡障碍愈发严重。
  差点平地摔。
  最后是叶玫赶上来,半拽着范意,才把人捞到6号教学楼前的。
  范意不肯让人背,坚称自己能行。
  虽然速度是没落下,可生理性的眩晕,又不能顺着他自己的意志而消失。
  所有人都知道范意的状态有多差,除了他自己。
  叶玫快速开了锁,扶着范意进了教学楼内,问:“你要找哪里。”
  “顶楼。”范意说。
  叶玫静了一会儿。
  爬楼,还是六楼?
  现在离闭寝,只剩半个小时不到。
  他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去。”
  范意拉住叶玫:“不。”
  时间实在紧迫,他不可能要别人陪着他闹。范意停了两秒,随即挡住了自己的右眼,朝上看:“在这儿就行,够了。”
  “……”
  他看见了。
  虽然没有亲自去探一遍能得到的消息多,但足够他继续挖掘了。
  “都怪你,”范意一心二用,边看边想,“为什么故意摔,我干活都不方便。”
  他听到了意识深处的回音:“?”
  范意在心中问:“你报复我?”
  “?”
  “这不是理所应当。”
  范意听到另一个自己说:“你以为呢?”
  “不削你,我怎么敢让你出来。”
  范意问:“你觉得这是好事?”
  脑海里的声音继续:“以防万一。”
  “对死者的怜悯……我承认你的想法很理想。”
  “可你的怜悯过了头,就变成了残忍。”
  范意没作回答。
  “可以了。”
  他放下手,重新睁开右眼,声音有些闷闷不乐:“现在回去,时间充足,至于我看到的东西,我们路上讲。”


第225章 Stillness 15
  门禁的时间越来越近。
  周边, 漆黑的包围圈已经开始收缩,吃人的深渊正缓慢向着寝室移动。
  阴影游走着,似泥沼一般, 吞噬所有生命。
  范意目测了一下。
  在他们回到宿舍楼之前, 这片黑暗暂时波及不到他们。
  “你在楼底, 都看到了什么?”
  一出教学楼,林寄雪便按捺不住, 迫不及待问。
  他觉得,自己难得跟着出来一趟,本来以为能体验刺激,结果却什么都没做, 只是看了一眼就走,实在无趣。
  一下就没了兴致。
  总得在什么地方找回来。
  范意收回目光,回答道:“楼顶, 有死人在表演。”
  “嗯?”林寄雪伸头,“是你用眼睛看到的吗?”
  范意说:“对。”
  “在我的视野里,天台插了电的烧烤架正冒着黑烟, 风扇上悬挂着悠悠晃动的尸体, 死者们在围着尸体唱歌、跳舞, 有死者在一旁,弹奏着一首钢琴曲,如派对一般……荒诞、热闹。”
  “很好联想吧?”范意偏了下头。
  叶玫扶着范意, 主动道:“是校庆的固定节目?”
  钢琴曲、街舞、合唱。
  范意点头:“嗯,我也觉得和节目有关。”
  “这则怪谈给出的唯一任务, 就是完成校庆,并要所有观众都能满意,目前来看, 观众就藏在居住在寝室的通灵者中间,而我们最终呈现出来的节目表演,还是非常关键的。”
  “也许校庆要求的演出,是迎合死人的演出。”
  “送给他们一场近似于狂欢的派对。”
  林寄雪思索道:“但这样一来,6号教学楼闹出的动静会不小吧?”
  “这么多死者聚集在天台,真的不会有人发现吗?”
  范意说:“不会。”
  “因为那些死者,并不存在于我们目前所能接触到的空间。”
  叶玫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扯了下唇。
  旋即,他若无其事道:“怎么说?”
  范意:“他们在违反规则而被拖入的另一重世界里,与我们隔绝。被囚困死地,无法离开。”
  他举例:“类似于昨天大家经历过的走廊迷宫,明显不是正常的宿舍楼。”
  范意说着,碰了下自己眼前的单片镜:“只有这只眼睛能看到。”
  也只有他能听到。
  那股烧烤的味道,也源自于他对另一重空间的感知。
  所以其他人才没嗅见,没表露出任何异样。
  “噢,”林寄雪懂了,“这个空间是两重世界,我们现在位于第一重,而第二重,是死者的世界。除非违反规则,或者死亡,否则无法接触。”
  他感兴趣道:“我还以为你的眼睛和阿月一样,都是全视的能力体现。”
  “现在看来,还有别的功能?”
  范意“嗯”了一声:“是勘破虚妄的真实之眼。”
  诡物图鉴005号。
  林寄雪:“原来如此。”
  他们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
  叶玫问道:“橘子,死者里,有你想找的人吗?”
  范意摇了下头:“不清楚。”
  “时间太短,人也多,何况我也不认识那些人的模样,一时半会记不下来。”
  “不过,已经可以了。”
  他思索片刻:“今晚我打算再去……”
  “……你别打算了。”
  叶玫见势不妙,快速打断了范意的话。
  他揉了把范意:“你再打算下去,我心脏得给你吓出来。”
  “今晚就好好睡一觉,剩下的明天再议,反正还有时间,身体比什么都重要,行吗?”
  范意无所谓道:“老板,这你不用担心,我没……”
  林寄雪:“嗯?”
  范意把最后一个“事”字给咽下去了。
  他换了个说法:“我不用休……”
  林寄雪扯他:“给我休息。”
  范意:……
  林寄雪笑道:“哎,怪谈可是给了我们一个月的时间呢,你非得一天揭完吗?你说你急着找叶瑰,我还能理解,现在叶瑰都找回来了,你追什么速度呀?”
  范意还想再挣扎一下:“我下午睡过了。”
  叶玫:“你那是睡还是晕?”
  范意放弃了。
  他缩着脑袋,被叶玫拎回了宿舍楼。
  这次叶玫并没有回到他原来所住的B栋,而是带着范意一块儿,直接进了A栋。
  林寄雪在群里报过平安,其他人看到消息,不约而同地下了楼,在寝室底下等着,见范意他们平安回来,总算舒了口气。
  张慕川看时间:“十点五十四分,还行。”
  再过六分钟,黑暗就会将寝室外的地方完全吞噬。
  范临立刻上前,搭住范意的肩。
  他左看右看,确认范意没有出问题后,悬着的心方才落地。
  范临问:“你们去了6号教学楼?做什么了?”
  路白月捡起旁边的公告纸,拎在半空,抖了两下:“怎么还把宿舍安排表给撕了。”
  范意简单道:“有了一些发现。”
  范临神色不悦:“非要赶这点时间?”
  范意往叶玫身后躲了躲,心虚回答:“必须得赶。”
  “白天我也去过6号教学楼,用过眼睛,但什么也没看到。晚上转校园的时候,因为在意,所以我也多看了几眼,和白天时的模样差不多。”
  范意说:“所以我推测,6号教学楼的异状,要在死亡进行时,才能发生。”
  白天,当他在天台经历那些幻觉时,宿舍楼正好有一个人跳了下去。
  那个人的死亡人尽皆知,可其他的死者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何处?
  那么多名字被抹去,不可能一点风声也没有。
  张慕川问:“你能确定?”
  范意:“不确定,只是有这种想法,所以要确认一下。”
  “我们准备过去的时候,寝室分配表上,正好有一个人的名字变成了死亡。”
  “既然机会送到面前了,当然要抓住。”
  范意的实力大家有目共睹,他都这么说了,其他人也不好再讲什么。
  范临吐出一口气,越过叶玫,拍了拍范意:“回去吧?”
  “还是说,你还有别的想法?”
  迎上众人炯炯的目光,范意撇嘴道:“……没有了。”
  “我看着他,哄他去睡。”叶玫说。
  范意扭头:“你这算违反规则。”
  “现在回到B栋还来得及。”
  叶玫微笑:“我是观众。”
  虽然观众另有观众的规则,但稍微违反一下,不会出什么大事。
  范意扯他:“观众就不会有事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为什么一开始不留在A栋,还要等14天的手续期。”
  叶玫失笑,强行拽住范意的衣领,把范意提溜上楼了。
  钟表的时针慢慢指向十一点。
  浓墨般的阴影趴上窗户玻璃,将外面的世界尽数掩盖。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也决定暂先上楼回寝。
  晚上的事,看情况再议。
  陈零的寝室在二楼,他落在队伍末尾,上去前,往前台的位置瞥了一眼。
  门禁时间,现在已经过了。
  宿管还不回来锁门吗?
  *
  有叶玫看着,晚上就寝时,范意终于没再继续搞其他幺蛾子,惹人胆战心惊。
  他不爱表现弱势,从来嘴上不说,实际头晕得难受。一沾上枕头,困意便随之涌了上来,一点一点把他簇拥,想将他拉入沉眠。
  范意还想再装一装,伸出小指,探出护栏,勾了勾在他床下坐着的叶玫。
  叶玫也用小指勾他:“怎么了?”
  “要牵着睡,”范意停了停,“但你的胳膊举高太久会累吧?要不你上来。”
  叶玫:“你要和我一起睡?”
  范意:“安心。”
  叶玫笑了下:“你知道,我在其他寝休息,是违反规则的。”
  “不拦着了?”
  范意破罐破摔道:“你又不住A栋,门禁的时间都过了。不上来,除非你想坐一晚上,不然还想在哪里休息?”
  “又能在哪里休息?”
  叶玫对范意实在找不到原则,轻易妥协。
  单人床小得很,容下范意一个还差不多,再多加个叶玫,几乎挤得满满当当,连翻身都难。
  范意挨在叶玫身侧,伸胳膊搂着人,搂紧了。
  他说:“贴贴。”
  叶玫温声哄人:“睡吧。”
  “……”
  范意沉默了一会儿。
  忽然,他揪住叶玫长长了些的头发,放在手里蜷玩:“你知道吗,叶瑰。”
  “我现在还是很怀念,那个下午。”
  叶玫知道范意在说什么,心下微动。
  范意浅笑道:“很好的阳光,明媚的午后,”许愿的池水,热闹的人潮,幸福的微笑……没有痛苦的世界。”
  “你自毁契约,吞噬恋爱都市的那个下午,直到日暮之前,都非常温暖。”范意说。
  “温暖到能够在怪谈里捧着,一次次回味,点亮前路。”
  “温暖到我怕我梦醒,你就消失。”
  “可是我又不肯入梦。”
  叶玫轻轻拍着范意,安慰道:“辛苦了。”
  “……”
  范意慢慢收起唇角的弧度。
  他在叶玫耳鬓厮语:“你知道我在刚刚,除了死者的舞步外,还究竟看到了什么吗?”
  叶玫说:“你发现了。”
  范意:“嗯。”
  叶玫捏了一下范意的脸,告诉他:“但我是真的。”
  范意:“我清楚。”
  “我还不至于分不清你的真假。”
  他把脑袋埋进叶玫的怀里:“没关系,我有时间,也有机会……”
  “在第一次彩排之前。”
  “还想和你多聊聊天。”
  范意碎碎念了许多事。
  像是想把之前的点点滴滴都分享出来,翻阅回味。
  念到寝室里的其他三个人自觉转身,头朝墙壁。
  路白月还贴心地给其他两人递了耳塞。
  叶玫不再言语。
  只是看着,听着。
  直到范意说倦了,声音越来越小,安然沉睡。
  *
  因为常年浅眠的缘故,范意很少做梦。
  他的精神总是分外疲惫,入睡变得非常快速而简单,可入睡后所经历的尽是黑暗,没有梦,是无边的虚无。
  还要强迫着自己及时抽身,尽早醒来。
  这两天却很难得,连续落入了两场梦中。
  在梦里,范意重新站在了6号教学楼的楼底。
  范意知道这是一个清醒梦,他没着急醒,而是抬手,数了一下楼层。
  共有七层。
  和他不久前用眼睛看到的一模一样。
  而死者们,正在天台开着派对。
  见到楼底的范意,它们向他发出邀请——
  “要一起来吗?”


第226章 Stillness 16
  “死去的人们在跳舞。”
  梦里的夜晚没有灯光, 路灯也不亮,范意找到开关,试着按了两下, 没有反应。
  他干脆打开手机自带的电筒功能, 勉强照亮前路, 沿着中间的环形楼梯,拾级而上。
  “开派对的死者们, 正在邀请新的成员,一起加入这场狂欢。”
  “你今天违反了天台规则。”
  范意在六楼止步。
  与梦外的构造不同,环形楼梯延伸向七楼的天台。
  门还是新的,刚刷了一层漆, 红色。
  分外鲜亮。
  “进来呀?”
  天台门打开一条缝隙,一只白骨森森的手伸出来,对着范意张开。
  “欢迎你一起来参加派对。”
  “新成员。”
  范意垂眸凝视着这只手。
  “不参加吗?”门后的声音问, “大家都很期待你的到来。”
  范意停了片刻,最后没作理会,转身拐进了六楼的走廊之中。
  “好吧, ”声音失望道, “我们等着你回来。”
  它追着说:“你一定会回来的。”
  手机能照亮的范围并不大, 只有周围的一小片,走廊的深处黑洞洞一片,看不清尽头。
  冷光之下, 六楼的教室门沿着规律排列,铁青而又阴森。
  范意没去推。
  与楼底的大门不同, 这些教室统一使用着需要刷卡的密码锁。
  有课时,由老师或学生会的成员负责开门。
  他是打不开的。
  0665、0664、0663……
  范意站到了0661教室之前。
  这间教室,在范意见过的幻像之中, 是四个学生烧烤,导致爆炸发生的地方。
  也是他们之中,那个早已死去的上吊者自杀的地方。
  这间教室并没有上锁,虚掩着门,一推就能开。
  范意挡住右眼,踱步而入。
  整间教室看着很空,一览无余。里边只放置了几个书架,架子上东倒西歪地躺着几本书,没有桌椅。
  头顶是老旧的风扇。
  明明没有按开关,却吱呀吱呀地缓慢转着。
  看来这间教室是真的没有人用,毕竟其他教室都装上了空调。
  范意放下手,简单地在教室里转了一圈。
  书架还是干净的,看来前不久才有人来打扫过。
  上边的几本书都是普通的课内书籍,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范意走到讲台前,按了下投影仪。
  投影仪有电,红色的灯在闪,但一动不动,不给反应。
  讲台桌的桌角,还放着一本彩绘读物。
  像是小朋友喜欢的东西。
  他想到第一天来这则怪谈时,在会堂里宣读规则的小孩。
  如果范意的猜想没错,那小孩应该也只有他能看到。
  附近没有什么好探索的了,范意翻开绘本,用手机的光照着看。
  绘本的第一页插图画着6号教学楼的样子,下面有配文。
  【从前,有一个女巫。】
  【她经常问她的魔镜一个问题——谁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
  【魔镜总是回答她:“能够杀死您的人,就是您将来最爱的人。”】
  【可女巫不理解,她怎么会爱上杀死她的人呢?】
  范意翻到下一页。
  绘本插图变成了6号教学楼的环形楼梯。
  【后来有一天,有人趁着女巫不在,闯进了女巫的城堡。】
  【女巫用魔镜去看,发现是一个小孩子。】
  【她回到城堡,问小孩子为什么。小孩子回答,他在和一个哥哥玩捉迷藏。】
  【小孩子说:“哥哥躲进了这座城堡,我在找他。”】
  范意继续往下看。
  第三页的插图上,依然画着环形楼梯。
  绘本上,能在楼梯的连接口处能看到更远更深的走廊。
  头顶还画着红色的天台门,开着一条隙,白骨伸在门外,静止做邀请状。
  【女巫非常欢迎小孩子来自己家做客。】
  【小孩子和女巫一起上楼,看到女巫各式各样的收藏,惊讶不已。】
  【小孩子说:“哥哥在哪里呢?”】
  【女巫回答:“我可以帮你。”】
  【“你要找的哥哥在我的领地之中,他的一举一动,我都能够知道。”】
  【女巫问白骨:“你们看到他去哪了吗?”】
  【白骨指向右侧的走廊。】
  范意捻着绘本的一角。
  分明他心里清楚,遇上这种情况。自己该及时止损,可身体却不受他控制,不由自主地,继续翻到了下一页。
  插图上绘制着0661号教室掩上的门。
  【找到啦,在这里!】
  然后,是最后一页。
  范意在插画上看到了自己的背影。
  画中的他站在讲台桌前,看着绘本,就像现在。
  下边只配了一行字。
  【被找到的人(林澄)会在0661号教室上吊死去。】
  颈边阴风阵阵。
  范意缓缓扭头,看见了贴在自己脸侧的,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
  早晨五点。
  范意从梦中醒来。
  单人床实在太挤,甫一睁眼,他就看到了叶玫的脸,温柔地面对着他,在笑。
  他和叶玫身体贴着身体,连呼吸都凑在一起,近到可以看清对方的眼睫。
  外边天还没亮。
  叶玫一晚没睡,见范意醒了,问:“怎么样?”
  “舒服点了吗?”
  范意没说话,沉默地看着叶玫的眼睛,里面映着他自己,也只有他自己。
  叶玫耐心地等。
  半晌,范意才开口回应:“好多了。”
  身体躺得有点酸,范意不想再躺,从床上起来。
  被单被他一扯,窸窸窣窣地从叶玫身上滑走。
  范意顿了顿,把被子给叶玫掖了回去:“你没休息的话,再躺一会儿吧。”
  叶玫眸光一动:“你回来啦?”
  范意:“嗯。”
  说完,范意又补充了句:“记忆互通。”
  包括这期间的所有遭遇,探索的进度,发现的秘密,他全部记得。
  叶玫问:“那他呢?”
  范意:“大冒险去了。”
  叶玫:?
  范意说:“暂时不用管他。”
  他悄悄地爬下床,把挂在椅子上的外套重新穿好,拉链拉到头,再把兜帽拽上。
  他说:“我出去一趟,别跟他们讲。”
  叶玫从护栏旁边探头:“?”
  他给范意看时间:“现在才五点,寝室没开门。”
  范意挡住眼睛,看了一会儿:“昨晚那宿管就没回来锁门。”
  叶玫不放心,从爬梯上下来:“我跟你去。”
  他问:“你不怕外头那会吃人的黑暗没消?”
  范意说:“凌晨一点。”
  他把手套和口罩戴好,声音闷着出来:“黑暗最多维持到凌晨一点。”
  叶玫眉梢微挑。
  范意打开寝室门,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他向叶玫招手:“快快,不是说一起来。”
  叶玫跟了出去,转身小心关上门,问道:“橘子,你背着我偷偷调查了什么?”
  “凌晨一点?”
  “没查什么,”范意说,“从规则和这两天的经历中推出来的。”
  神乐曾趁他意识模糊的时候,在他的本子上留下过【凌晨一点,西边窗户,别看】的提示。
  言简意赅,很好理解。
  可是门禁之后,所有的窗户都被完全的漆黑堵住,要他别看西边的窗户,又有什么意义。
  直到范意从6号教学楼的天台上,看见了A栋寝室楼的阳台。
  看见了不应存在的A514寝室。
  因此反过来,A栋寝室楼的西边窗户,应该也能看到6号教学楼的位置。
  是不是也能看到不该存在的什么呢?
  而昨天,大家在寝室楼遭遇走廊迷宫与会跳舞的木偶人时,时间正好走向一点。
  今天凌晨,他沉入清醒梦中,在梦里打开手机,上面的时间显示着01:00。
  ……这里异变全部发生在凌晨一点之后。
  范意快速下了楼。
  宿管如他见到的一样,不在楼底,也不在房间里。
  门没有上锁,一推就能开。
  就算锁了也没事,能撬。
  黑暗已经消去,外面的天出现了蒙蒙亮的趋势,能看见宿舍楼之外的景色,与不远处亮着灯,已经开始忙活的食堂。
  叶玫说:“你又打算去6号教学楼?”
  范意走在路上,闻言叹了一声:“老板。”
  “你既然知道我打算去做什么,也了解这所学校曾经发生过的事,就别问我了。”
  叶玫默了片刻,抿唇道:“我就是想知道一件事——”
  “你昨晚,做了什么梦?”
  “……”
  范意问他:“为什么这么猜?”
  叶玫道:“很简单,我想你自己心里清楚,不需要我来解释。”
  范意毫无预兆地切换性格,同时对宿舍楼内部的细节了如指掌,一苏醒就带着明确的目标出门……显然是有了新的发现。
  可昨晚,范意除了和他聊天之外,什么也没有做。
  只有梦。
  只有入梦。
  这则怪谈的名字叫“清醒梦”。
  很久之前,这所学校诞生的第一起灵异事件,也是与梦有关。
  范意张了张口,扭头盯了叶玫一会儿,似乎很想回答。
  可他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说:“没梦到什么。”
  叶玫拉住范意:“你梦见你死了,对不对?”
  果然,他都知道。
  范意闭了下眼,承认道:“没有死全。”
  “还活着呢。”
  范意见叶玫扯着他的袖口不放,干脆反手握住叶玫的手心,牵在一起:
  “我是去救我自己的。”
  两人很快就到了6号教学楼的楼底。
  昨天范意他们从这边离开的时候,就没有关这里的门。
  锁还摇摇晃晃地挂在门把上,冷风灌进教学楼内,在路灯惨白的光芒里,周围分外冷清。
  门内非常昏暗,敞开着,似是在向范意发出邀请。
  叶玫不再多问。
  他跟着范意,走进教学楼之中,踏上环形楼梯,一路往上,来到顶楼。
  天台门前,被风吹跑的杂物七零八落,还保持着昨天的样子。
  看来在他们之后,并没有其他通灵者来调查过。
  很不合理,不是吗?
  范意推开天台的门。
  在猎猎的风里,他看到的,不是大平台空地,而是一间乱糟糟的教室——
  书架破损、散架,不少书籍只余残片,窗户破碎,满地木屑碎渣,一派狼藉。
  天花板上,风扇悠悠转着。
  在风扇的底部,正躺着一本色彩鲜明的绘本。
  封皮完整。


第227章 Stillness 17
  封面上的名字写着《四个故事》。
  范意弯腰, 从地上拾起绘本,拍掉上面沾染的灰尘。
  翻开了第一页。
  里面的内容与范意昨夜梦见的插画并不相同。
  插图的画面不再是深夜中阴森诡谲的6号教学楼,而变成了一处破败不堪的教室废墟。
  看高度与布局, 这片废墟, 应该就是范意目前所在的0661号教室。
  范意把绘本放在讲台桌上, 腾了个身位,让叶玫一块儿来看。
  下边有故事的配文。
  【今天, 我们来讲一讲,在这所学校里,四个流传已久的故事吧。】
  【第一个故事,发生在一间教室。】
  【教室在6号教学楼的六层, 0661号教室。】
  【有一个学生,他在上完非遗鉴赏课后,把书本落在了教室里。】
  【等他想起来的时候, 时间已经到了晚上。】
  【还好,教学楼的门还没锁。】
  【书也还在。】
  【学生把书拿回去的时候,却意外发现了一本故事书。】
  【鬼使神差地, 学生打开了这本书, 本想只看一眼, 却逐渐入了迷,入迷到门禁时间已过,来检查的学生锁了门, 都没有察觉。】
  【他被关在了教室里。】
  【第二天,来上课的老师一开门, 就遭到了惊吓。】
  【这名学生,被挂在了风扇上。】
  【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已经断了气。】
  “……”
  范意觉得有点冷。
  他拽着外套, 缩了缩身子,从衣袖里探出两根手指,翻开绘本的下一页。
  第二页的插图上,画着一间寝室。
  是看似十分正常的学校寝室,上床下桌,干净整洁。
  可床上并没有铺床垫和被子,桌上也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学生居住过的痕迹。
  寝室的遮光窗帘没有拉上。
  透过阳台的落地玻璃门,可以远远望见6号教学楼的天台,正对着栏杆。
  分明天台没有屋檐,却仿佛能看见那里高高悬挂的人影。
  范意接着看了下去。
  【第二个故事,发生在一间寝室之中。】
  【有四个学生深更半夜没有睡觉,闲着无聊,要端上蜡烛,在寝室里玩笔仙游戏。】
  【“笔仙笔仙,”他们说,“你是我的前世,我是你的今生,若要与我见面,请在纸上画圆。”】
  【说完,他们握着笔,在纸上等待了好一会儿。】
  【没有动静。】
  【很可惜,不知是时间不对的问题,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笔仙并没有给他们应答。】
  【学生们胳膊举得有些累,很晚了,也困了,自然就放弃了。】
  【对了,他们并没有送走笔仙。】
  【当天晚上,这些学生全部都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就在一个月后,他们死去了。】
  第二页的故事到此戛然而止。
  至于他们为何会死,因何而死,绘本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
  范意在心中默默念了一遍,把这条线索记下,才翻到后面的第三页。
  这次的绘图是一处舞台。
  台下没有观众,台上也没有表演者,只有一架黑色的钢琴,放置在舞台边缘。
  红色的幕布被绑起来,垂在两侧,顶端的聚光灯落在舞台中间,能看见地板上投影出扭曲的人形。
  如污垢一般。
  【第三个故事,发生在校庆舞台。】
  【大学的校庆,本就不是什么学生必须参加的活动,学校给每个班级的学生都下发了两个可观看表演的名额,与十张免费餐券,让学生们自行分配。】
  【结果餐券一抢而空,表演没有人看。】
  【不过没关系,来的领导和校友多,座位空几个,就空几个吧。】
  【街舞社的学生们精心准备了舞蹈上台。】
  【还有钢琴曲独奏与大合唱。】
  【表演给台下的教师、领导、与不多的学生们看。】
  【那天的音乐格外漫长,街舞社的成员们不知疲倦地跳着,继续跳着。】
  【直到日暮。】
  【直到台下的大家全都睡着。】
  【表演者们还在想,是他们准备的节目太无聊,让观众们不满意了吗?】
  【直到最后,街舞社的大家发现……他们中有四个表演者,消失不见了。】
  【校庆的节目演出结束,大家都有说有笑地离开了。】
  【没有任何一个人死去。】
  【是不是很惊讶呢?】
  这一页没有其他内容了。
  范意翻开绘本的最后一页。
  出乎意料的是,最后一面没有插图,本应画上画的地方,是一片空白。
  连配文都只有短短的几行字。
  【没有其他内容了。】
  【什么?你在问我,这本绘本的名字,不是叫“四个故事”吗?】
  【没错呀,是四个故事。】
  【四个故事,现在已经讲完了哦。】
  【什么?你一定要我再讲一遍吗?】
  【那好吧,往后翻一翻,你就能得到答案。】
  叶玫按住了范意的手,阻止他继续看下去:“等一等。”
  他的声音变沉,严肃道:“你想清楚了吗,橘子。”
  “前面的答案,或许不是你想得到的。”
  “这绘本,很不祥。”
  范意扯了下唇角,开口:“老板,我在来到这里之前,就已经想清楚了。”
  “不仅如此,我还知道,这绘本的后面,会是什么内容。”
  “是我在这里的死法。”
  范意翻了过去。
  如他所言,最后一页的插画,正是范意被悬于风扇之下,上吊而死的绘图。
  【第四个故事。】
  【今天清晨,有一个人,他来到了0661号教室,发现了这本故事绘本。】
  【他看得入了迷,和身边的朋友(?)一起分享着里面的故事。】
  【然后……】
  【第二天,他的尸体被人发现。】
  【在这间教室里高高悬挂。】
  【慢慢地,跟随风扇在空中旋转着。】
  【已经死去多时了。】
  *
  绘本无法被拍摄,也无法被带出教室。
  门禁时间一过,六楼就恢复了原样,从破破烂烂的教室,变回空无一物的天台。
  范意及时从中抽身。
  地上的杂物被风吹跑,散了满地,比之前更乱。还有一样东西从箱中掉出,正好咕噜噜地,滚到范意脚边。
  范意低下头。
  是那枚昨日被纸箱覆住气息,看着就分外不祥的蓝色宝石。
  他昨天没有去碰。
  一是认为,宝石是怪谈引诱他去触碰的陷阱;二是觉得,这东西并没有值得他调查的价值。
  ……他的直觉是这样说的。
  光线从天台漏向室内,在初晨的阳光下,诅咒的宝石折射着美丽的光辉。
  “你认识这东西吗?”范意问。
  他踢了踢宝石,把它踢离自己脚边,结果宝石没滚多远,又自己滚了回来,还勾住了他的鞋带。
  范意把宝石拨开。
  “认得,看来它盯上你了。”叶玫说。
  似乎是觉得这一幕颇为喜感,叶玫忍不住笑道:“其实,这本来是夏知樱的东西。”
  “准确一点的话,也不能说是她的。”
  “毕竟她那块宝石,现在正在她自己手里,好好地被攥着。”
  “地上这个,只是怪谈模仿出来的,粗制滥造的复制品而已。”
  “夏知樱?”范意偏头,问,“还有她的事?”
  “有。”
  “不全是她,”叶玫说,“这是她表姐夏知翎的遗物。”
  “夏知翎以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和我同专业,不同班。她死在八年前,在9月的某一天,她在6号教学楼的天台,跳楼自杀了。”
  “那时的6号教学楼还有七层,闹得很大,来了很多人调查,但最终事情被压下去了,甚至无声无息。”
  “多半是通灵者协会的手笔。”
  叶玫说:“不过,我那几个月都不在学校,不清楚当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反正等我过完寒假回校的时候,校内的污染已经严重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不少学生返校后生了病,还有人死了,普通人以为是流感,要大家注意身体,不要传染。”
  “可学校的污染,是由一个一个小的灵异事件汇聚而成的结果,不至于成为怪谈。”
  叶玫轻声说:“更重要的是,那些因灵异事件而死的人,他们存在过的痕迹,全都被抹掉了。”
  “没人记得他们活过,也没人知道他们死了。”
  “除了身为通灵者的夏知翎。”
  范意默了默。
  这才是最令人悲哀的故事。
  他问:“你当时没有解决掉这件事吗?”
  叶玫漫不经心道:“那几天通灵者协会的人混进了校园,在查,我还只是个大学生呢,不方便暴露。”
  范意:“那他们查出些什么了吗?”
  叶玫笑了下:“如果当初能有结果的话,这儿,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而且橘子,你知道吗?”
  他从地上捡起那块光滑水亮的宝石,递到范意眼前:
  “和我留下的答案之书一样——这块石头,在成为这副模样之前,可是通灵者的重要道具。”
  “还记得阿月拥有的那种,能够承载灵魂的宝石吗?”
  “诡物图鉴019号,死亡复刻;当它作为灵异道具时,名为灵魂投影。”
  “这种宝石虽然稀有,但通灵古店那边可有不少,只要能够在怪谈里遇到古店,便可通过交易获得。”
  叶玫说:“那本来是夏知翎最后的保命手段。”
  “承载灵魂,以诡物的方式投影到人间,保留死者的一切记忆与意识,这样一来,相当于死者回归于世,与活着没有两样。”
  “而它被污染过后,就成为了容纳诡物的诅咒之石。”
  “死亡复刻一旦盯上什么人,就会一直跟随着那个人,如影随形。”
  “直到被跟随之人死亡。”
  “死亡复刻容纳诡物,寄生于其中的诡物以什么方式死去;被死亡复刻盯上的人,也将以同样的方式去死。”
  “……”
  范意接过宝石。
  他并没有在里面感知到其他诡物的存在,宝石上附着的污染与这则怪谈本身如出一辙。
  ……如叶玫所言,只是个徒有壳子的复制品。
  反正现在假造的死亡复刻缠上了他,甩掉也烦,范意干脆拿上宝石,塞进兜里。
  他边往楼下走,边问叶玫:“你的意思是,现在这块宝石的真品,在夏知樱手里。”
  “她不怕被诅咒?”
  叶玫说:“她不怕。”
  “在夏知翎的遗物到夏知樱手里之前,她还不是通灵者。”
  “安眠曲,是夏知翎教给她的。”
  “利用安眠曲,她可以对任何人,甚至诡物施加一定的精神控制。”
  “包括在宝石中残留的,夏知翎的意识。”
  “夏知翎也算把她带进怪谈世界的引路人了。”
  范意想起了什么,提醒道:“神乐说过,夏知樱也在这则怪谈之中。”
  “嗯,”叶玫说,“但她喜欢一个人行动,估计不会和我们深度接触。”
  “也许她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查清夏知翎当年真正的死因呢?”
  “他们是如何死的,又在什么时候死,哪里死。”
  “到现在,都还是一个未解之谜。”


第228章 Stillness 18
  “那你觉得, 我在这里,将会因跳楼而死,还是上吊而死?”
  在林寄雪他们醒来之前, 范意和叶玫赶着时间, 悄悄地, 及时回到了寝室。
  还好昨晚范意大晚上不睡,非拽着叶玫讲话, 惹得其他人都戴上了耳塞。再加上他们昨天一夜没有休息,范意的动作又轻,成功瞒天过海,没有引出任何动静。
  范意坐在位置上, 把那颗捡来的蓝色宝石放在手心里,来回滚。
  “绘本说,我今晚会上吊死去。”
  “可宝石跟上我, 又说明我会像夏知翎当年一样,跳楼而死。”
  范意趴在桌上,问:“你看, 哪种死法更适合我?”
  叶玫刮范意:“从前你不是最忌讳说这些事吗?”
  “死不死的, 多不吉利。”
  范意笑了一下:“在生死边缘走了几遭, 想开了。”
  “死亡并非一切事物的终点,只要尽了力,能够实现目标, 死又何妨。”
  叶玫说:“不行啊。”
  他把路白月的椅子拉来,坐在范意身边, 揉他:“不许死啊,哪种死法都不行。”
  “我们都要好好的,好好的活着出去, 和家人团聚。”
  “以后的路还很长……”
  叶玫说:“有机会,还想和你一起走。”
  范意垂了垂眸,很快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慢慢扣住叶玫的腕子。
  范意说:“会的。”
  他安静地趴了一会儿。
  现在还有一点时间,范意问:“老板,要聊一聊天吗?”
  叶玫说:“昨天不是聊了很久吗?”
  范意平静道:“我是个矛盾体,昨晚一个想法,今早又是另一种想法了。”
  “我不认为我昨晚说得一些话……尤其是关于恋爱都市的,很对。”
  叶玫温笑:“好。”
  “你先说,我听。”
  范意吐出一口气,慢慢道:“其实,这两年来,我总是会反复地思考一件事。”
  “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范意轻声道:“我天生通灵,小时候,我常常被诡物缠身,身体差劲,多病,他们现在不说,但我知道,当年我一定给家里添了不少的麻烦。”
  “后来爸妈借盛家的关系,替我求来了通灵者协会的护身符,才好一些。”
  “可我长大了,却叛逆、顽劣、不服管教。我妈,还有我爸,他们花了很多精力和资源,想把我培养成才。”
  “把我送去学乐器,报补习课程,还有最好的私立学校……可我却没能如他们所愿。”
  “我不喜欢那些,面对着他们的期望,我总觉得压力很大,喘不过气,所以我逃了学。”
  “后来我爸骂了我,骂我扶不上墙,说了很多很重的话,我气不过,顶了很多嘴……可他们这样说我,实际是因为我让他们担心了。”
  “在我身上费了那么多的心思,结果我却只考了个普通的大学,报了个没什么亮点的专业。”
  “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毕业后也无所事事。没有工作,成天去玩,反正范临会给我打钱,大把的时光给我挥霍。”
  “直到我遇见了你。”
  “遭遇怪谈的这两年,是我最不想经历的噩梦。”
  “却也是……我唯一有价值的地方。”
  “我这样的人,终于在怪谈里发挥出一些作用,我第一次觉得我很重要。”
  “我以为我天生灵敏的感知,是最能救命的良方。”
  “我也想被需要,告诉大家,我是可以让人骄傲的。”
  “我曾经是这么想的——我找到了可以让我一直前进下去的道路……”
  范意蜷了蜷手指,语气一点点变得失落:“可是,我越深挖,我越懂得,怪谈不是这样。”
  “以剥夺生命为代价的存在意义,倒不如没有。”
  “现在,我清楚了。”
  叶玫勾勾范意:“橘子,你不需要怀疑自己。”
  “你是真的很重要,也是真的很厉害,如果没有你,我活不过‘不存在的人’。”
  “怪谈的诞生和你无关。”
  范意“嗯”了下:“我知道。”
  他往前挪了挪,把脸挨上叶玫冷冰冰的手指:“偷偷告诉你,我还有一件事藏着,我没和任何人说。”
  范意道:“我的感知力现在还在生长。”
  “两年前,我就已经能感知到最微渺的污染,诡物留下的痕迹了。而现在,我能听到诡物的情感,诡物的声音。”
  “那些东西越来越痛苦、疯狂,同化我的情绪,占领我的意识。”
  “渺小到诡物死亡的细节,我都一清二楚。”
  “漆黑的恶意就像这则怪谈一样,由最初的灵异事件开始,滚雪球,越滚越大,直到积重难返。”
  “它想污染我、侵吞我,让我沦向另一个深渊。”
  “越是倾听,就越是祈祷……如果恋爱都市没有毁掉,这个世界,是不是会有另一个更加美满的结局。”
  “原来这就是我的想法。”
  “和‘我’一模一样。”
  “可是我不能许愿。”
  “哪怕理想中的乌托邦无法存在,现实荒诞而又残忍……”
  范意没再继续。
  他的声音哽住,听到一旁床榻上有翻身的声响,于是不再失言,只抓着叶玫说:“你等我。”
  “我会走下去的。”
  “我会解决掉女巫狩猎,给出一个让所有人都能够满意的答案。”
  叶玫似乎知道了范意想要做的事情。
  他没有阻止,也没有鼓励,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范意。
  最后,他把手放在范意的手背上,与他相互交叠。
  叶玫说:“我陪你一起。”
  *
  今天约定好集合的时间是早九点,地点依旧是学生活动中心。
  睡了一个饱觉,所有人几乎都是踩着点到的,不约而同地在门口相遇,相互招呼过后,一起进入活动中心。
  不同的是,今天来的人除了他们之外,竟还有夏知樱。
  “我喊来的。”神乐说。
  夏知樱抱着胳膊,靠在镜边,抬了下手。
  “欢迎欢迎!”林寄雪鼓掌。
  旋即,夏知樱把目光移向走在最后的范意与叶玫。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只MP3,遥遥丢了过去。
  她说:“我自己写的曲子,掺了些灵异值进去,能安神、静心、摒除杂念,应该可以缓解你的症状。”
  范意接住:“谢谢。”
  “不用,”夏知樱说,“舒缓精神还行,对抗不了地狱安眠曲,帮助聊胜于无。”
  范意说:“还是谢谢,我会需要。”
  他摘掉口罩,松松兜在下巴上,在后头环顾了一圈,直入主题道:“今天怎么说?是自由探索,还是像昨天一样分工?”
  心愿问:“继续昨天的话题?聊聊节目演出的事?”
  范意点头:“可以。”
  神乐看出来了:“你有想法,你先讲。”
  范意应了:“行。”
  他说:“我有了一点发现——这次校庆的节目演出,三个固定的节目是重点。”
  “其他的项目可以放放,唯独这三样,要先定好表演的人选。”
  “尤其是街舞。”
  范意边讲,边回忆着昨天发现的线索。
  一份来自B611号寝室,叶玫抽屉里的小纸条。
  【最先停下舞步者将成为第一个祭品。】
  一份来自今早范意去到的空间之中,那本放在地上的故事绘本。
  【那天的音乐格外漫长,街舞社的成员们不知疲倦地跳着,继续跳着。】
  【直到日暮。】
  如果绘本中的这句话没有出错……
  负责街舞节目的表演人员,要从白天一直跳到天黑。
  是一项极其消耗体力的活。
  范意说:“街舞尽量找耐力足的来。”
  神乐打了个手势:“没问题,我沟通一下,中午就可以决定好。”
  “然后是表演内容,”范意说,“我认为,怪谈里不会这么好心,给我们随意发挥的机会。”
  “如果我们真那样做了,有很大概率,过不了‘满意’这一关。”
  “现在我们处于18年的时间线里,按照18年校庆表演的节目单和节目内容来,这样最为妥当。”
  路白月问:“这么笃定?就不怕这怪谈在节目单上给我们埋坑?”
  范意:“不。”
  他说:“因为真正困难的,不是节目单,而是表演内容。”
  18年的校庆具体的节目列表,因为时间线的缘故,学校的图书馆内没有记载。
  而其他留校的学生,更不会无缘无故去调查学校八年前的校庆内容,自然也无从得知。
  但叶玫知道。
  他今早的话,就是在明里暗里地提示范意——他曾经打听过。
  每次对范意的明知故问,都是想告诉范意:问我。
  范意理解了。
  叶玫作为活体诡物,来到这则怪谈里,本身就是强行介入。
  若非他曾在这所学校读过书,能够融入这则怪谈,成为其中一员,说不定连观众的身份都拿不到。
  在这种情况下,他会被怪谈的规则所束缚,哪怕和大家重逢,也无法主动向通灵者透露太多。
  于是,趁着今早聊天的机会,范意顺着叶玫的意思,套了套叶玫的话。
  叶玫当然不吝于拐弯抹角地提供线索。
  他从善如流,有问必答。
  范意结合之前的经历连蒙带猜,得来了不少信息。
  接下来,就是确认。
  “街舞表演,表演的是街舞社自编的舞蹈,名字叫女巫的祝福。”
  “钢琴独奏,奏的是地狱安眠曲。”
  “至于合唱……要唱祭奠自己的悼亡词。”
  诡物图鉴099号。
  顾名思义,唱响这曲悼亡词的人,将受到诅咒,终会被自己推往死亡。
  此话一出,众人皆静。
  无人对范意的判断提出异议,就连夏知樱也沉默不语。
  女巫的祝福、地狱安眠曲、祭奠自己的悼亡词……
  林寄雪忽地笑了:“头疼,这些东西,可都要命呀。”
  “是要命,”范意说,“却也必须要做。”
  “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行,”林寄雪说,“如果不危险,也对不起它这个等级嘛。”
  “怪谈没有死局,一定有别的方法可以避开死亡,”南晓雨说,“就拜托大家一起找了。”
  范意表示同意:“今天我去调查一下街舞社。”
  “编舞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他们那边应该还留着什么痕迹。”
  “至于表演的具体情况,还是和其他通灵者说清楚比较好。”
  “知道了,”神乐说,“我会告知。”
  “那今天就自由行动,”范意拍手道,“神乐解决节目表演的人选问题,其他人各自调查自己在意的地方,两三个人一起行动也行。”
  “有新的线索就分享到群里,避免重复调查。”
  说完,他问:“还有别的问题吗?”
  “有。”
  小米敲着栏杆,凉声道:“比起你的消息渠道,我更想知道另一件事。”
  “女巫的祝福……当年那些负责表演的学生,是从哪里得知的这些东西。”
  那些更容易接触到诡物的通灵者,到死前都不一定能碰上一次悼亡词。
  何况地狱安眠曲,与女巫的祝福。
  而这些致命的要素从18年开始,就聚集在了一起,对普通人下手,时至今日,才凝结成为怪谈。
  似乎藏着一丝诡异的味道。
  有暗潮在其中汹涌。


第229章 Stillness 19
  不止是小米提出的问题。
  没能确定答案的故事还有许多, 一个一个,链接在一起,暂时难以解答,
  这些东西, 全都藏于这所学校的暗流之中, 等待他们的深入探索,等待挖掘。
  众人又简单讨论了一阵, 互相交流了一番自己的看法,便暂且定下了今天的行动目标。
  各走各的,准备解散。
  张慕川似乎有话要问,但他观望了一圈, 发现没有人提及他想讲的东西,终于还是没在解散之前说出口。
  他看着范意离开的背影,默了好一会儿。
  别的都好说。
  可地狱安眠曲, 谁来弹奏?
  *
  范意惯例与叶玫一起行动。
  他早上打算先去街舞社探探,因此并没有离开学生活动中心,而是出了活动室, 就直接往楼上走去。
  ——社团教室多半集中在学生活动中心的二、三两层。
  两人边上楼, 边聊些有的没的。
  叶玫问:“你刚刚为什么不把清醒梦的事情告诉其他人?”
  “告诉他们, 你在梦里被下了死亡通知书的事。”
  “没必要,”范意回答,“把找到的线索分享出来就行了。”
  “反正死不了, 说这个,除了徒增担忧、影响心性外, 没别的用处。”
  叶玫无奈:“你呀。”
  范意很浅很浅地抿了下唇,很快就到了社团的活动区域。
  两人一路转过动漫社、广播剧社、文学社。
  上三楼,是天文学社、合唱社、园艺社……
  尽头是学生会办公室、社团办公室。
  范意在三楼的最后一间教室止住步子。
  他朝着来路回望了一会儿, 确定自己没漏过任何一间教室,转向叶玫:“街舞社不在这里?”
  叶玫:“好像是哦。”
  范意顿了顿:“好像?”
  叶玫无辜道:“你知道的,学校这么大,哪有大学生闲着没事会去关注自己根本没有参加的社团。”
  “我只知道这里有很多社团教室,哪里知道街舞社不在其中。”
  范意叹了口气,低头发消息:“那我问问别人吧。”
  叶玫按住他:“别急嘛。”
  “我记得体育馆还有几间社团教室来着。”
  叶玫微笑道:“要不,再信我一回?”
  范意没有犹豫,直接应了:“好。”
  “走吧。”
  体育馆在学校的西北面,紧邻着操场,旁边是学校北门,与学生活动中心相距不远。
  穿过6号教学楼,前方就是。
  学校里本来就不剩什么人了,仅有的通灵者也形色匆匆,不停留也不招呼。
  体育馆的玻璃门大开着,没开灯,因为背着阳光的缘故,里面显得有些昏暗。
  叶玫说:“体育馆的社团教室都在二层,和教师办公室挨着,我以前去器材室拿东西的时候瞄过一两眼,应该是篮球社,足球社,羽毛球社那些的。”
  “如果街舞社在的话,应该是……”
  叶玫拉着范意,打开了体育馆二楼尽头的教室门。
  “这里。”
  范意边看手机边走,在群里询问着有关舞团的规则。
  得到答案后,他才止步抬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间教室的模样。
  练习舞蹈的教室多半空旷。
  柜子、投影仪和音响都放在角落,排列有序,右侧墙壁嵌着一面很大的落地镜,对面有一块投影幕布。靠窗处装了挡帘,没有拉全,漏出外界的几线光亮。
  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东西了。
  范意扫了一圈,转了转,随后将目光落在教室门后贴着的值日表上。
  叶玫问他:“怎么了?”
  范意:“熟悉的气息。”
  他拿出手机,给门板上的纸拍了张照,发进群里,随后戴上手套,在纸上揩了两下。
  如他所想,纸面上的白粉扑簌簌地掉落,被刮掉,而上面油墨打印的一个个名字随着范意的动作而变形、扭曲,最终糊作一团。
  成为了“死亡”。
  无人幸存。
  他们都死在八年前。
  “果然,”范意说,“和宿舍楼大厅贴着的寝室单一样,表面是值日表,实际是份死亡名单。”
  忽然间,某种不祥的冰冷预感轻轻刺了范意一下。
  他感受到了诡物的注视,似乎有不少双眼睛在紧盯着他,还有藏在空气中的呢喃,诡物的碎碎念,强烈的情感冲击扑面,范意停了停,小声道:
  “好像有点冷。”
  紧接着,门的另一端骤然传来一股莫名的大力,要将门给关上!
  范意眼疾手快,立刻拽住了门把手。
  可他没能来得及抗衡。
  对面的力气实在太大,不似人所能及,范意被门一带,街舞社的教室门在他面前,重重合闭!
  他的动作微微僵住,随后垂下头,看着自己攥在门把上的手。
  死亡名单从另一只手指尖滑落。
  冰冷的触感,就像寒冬腊月里冻得成块的铁栏杆,沾点水就会结冰,舔一舔就会黏在上头——范意撒不开手,有他看不见的东西死死地压住了他,要他无法动弹。
  范意努力蜷了蜷指头,闭上右眼。
  刺骨的阴寒快速遍布全身,带来能够令他保持清醒的疼痛。
  他没有在自己身上看到任何诡物加压的痕迹。
  也就是说,诡物并没有直接接触到他,而是通过其他方式,给他带来了影响。
  叶玫也察觉到了这点,偏过头,望向正对着他们二人的全身镜面。
  镜中映出了他和范意。
  ……以及密密麻麻的许多人影。
  粗粗一数,大抵有十来个。
  那些人影头颅弯曲,面色青白,状态极其可怖,像是折断了脖子,正包围在范意身边,死死地堵住了门,压着范意的手背。
  方才的大力并非外界在拉,而是里面在推。
  诡物的双目充着红血,视线直勾勾地黏范意身上。
  随即,它们又伸出苍白枯瘦的手,在镜中攀上范意的后脑。
  带着至剧烈的憎意,仿佛要将五指插进头骨之中。
  叶玫立刻错身一步,同时摘下外套,双臂打开,将衣服撑过头顶,过长的大衣垂到腰间,叶玫用自己挡住了范意的身影。
  镜子映照不出范意,诡物们的目标倏地一空。
  它们纷纷住了手,茫然地左顾右盼。
  然后,诡物们就发现了问题的所在。
  有诡物试着拽了拽叶玫的裤脚,似乎想叫他让开,却瞬间被镜中叶玫身上流出的污染反向吞噬。
  这也是他们先前为什么不对叶玫下手的原因。
  叶玫舒了口气,道:“橘子,过来。”
  “还好这镜子只能照出一面。”
  范意松开门把,从地上拾起死亡名单,诡物带来的余痛还遗留在体内,他却并不把方才的生死一线当回事。
  范意若无其事地叠起名单,塞进口袋里:“它们对这东西很紧张。”
  他看向叶玫,说:“它们在恨我。”
  “我听到这些诡物的低语,它们问我,死者为什么要来到此处,为什么要揭露他们的死亡,引来罪恶的女巫。”
  “它们说,它们不想再参加派对,参加校庆。”
  “不想再跳舞了。”
  叶玫揣摩了一下这话里隐藏的信息,没动声色,旁敲侧击道:“这些诡物都是街舞社的成员?”
  范意说:“不能完全确定,但大概率没错。”
  叶玫把外套盖在他们两个的头顶。
  遮挡得十分严实,镜中映出倒影,最多只能看见裤脚。
  两人挨得很近。
  叶玫的位置更靠镜子一些,想要接近范意,必须先触碰叶玫。
  它们不知道,范意也早已悄无声息在自己的指上划开了一条血缝。
  只要范意想,它们随时都有可能消去。
  镜子里的诡物见实在找不到破绽,不死心地徘徊了一会儿,终于一个接一个地消失,想等待下次偷袭的时机。
  叶玫感知到诡物暂且退缩,从衣服后面探出一点头,瞄了瞄镜面。
  他缩回去,问范意:“趁现在,它们偃旗息鼓——你还有什么要调查的吗?”
  范意思索片刻:“我想知道街舞社在校庆前几个月的活动安排表。”
  街舞社既然被特地邀请上台表演,近期的社团活动一定会非常频繁。
  叶玫说:“去那边的柜子看看?”
  范意站到叶玫旁边,也帮着撑起一边外套,两人一块儿借着遮挡,快步移到了柜子跟前。
  柜子上面的格子很空,但不脏,多半是给学生放水杯之类的东西用的。
  底下塞了几张广告纸,都是学车卖课的宣传单,花花绿绿。
  范意把广告单翻了一遍。
  “嗯?”
  他从单子中间抽出一张白纸黑字的复印文件。
  【街舞社社团招新兼聚餐地点更改通知。】
  【因近期台风缘故,经校内决定,22、23号学生放假两天,原定于9月14日至9月28日的新生军训暂停,时间延长至9月30日结束。】
  【同时,社团招新时间将调整到国庆之后,即18年10月9日。】
  【因此,经商讨决定,街舞社迎新聚餐时间和地点也将同步更改,时间定在18年10月10日。】
  【有不同意见或者当天不方便的同学可以私聊社长提出,退出费用全退。】
  【参加的成员,差价多退少补。】
  【PS:本次聚餐将在学校食堂三楼308号包厢举行,有想吃的菜可以报给社长,社长去添菜单。】
  【参加的同学在该文件下签名。】
  文件的底部签下了不少的名字。
  范意像是想到了什么,快速打开手机,翻出自己刚刚拍下来的值日表,按照上边的名字,一一比对了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除了这个时间点还没招来的18届新生,社团的老成员们几乎都在上边签了名。
  只有一个人没有签。
  【金融1603,祝岷。】
  “……”
  范意低声说:“张慕川昨天提到过。那个在6号教学楼里上吊自杀的学生,是商学院的。”
  16级,3班。
  叶玫点了下头,确认了范意的想法:“值得调查。”
  范意把通知收起来,顺口道:“话说回来,你们学校的食堂有这么好吃吗?要交钱还一个不落。”
  叶玫回忆了下:“我感觉一楼的饭菜普普通通吧,二楼品类多,倒是还行。”
  “三楼我没去过,基本上教职工才会到那吃饭,不过人也少。”
  “学生也可以上楼,那有火锅区,冬天能去煮点小火锅暖和暖和什么的,就是贵。”
  “有这钱谁来食堂。”
  “包厢得提前预约。”
  范意说:“那就去食堂三楼看看。”
  叶玫:“这儿不待了?”
  范意摇头:“我想岔了。”
  “街舞社肯定有秘密,出过事,这一点非常明显,无可否认。”
  “但这些人不一定是在街舞教室出的事。”
  “他们的怨念不在这里。”
  两人背后的镜子忽地反了下光。
  有阴影从镜子之中掠过,诡物一个接一个地显了形,它们悄悄地拉开教室门,纷纷逃窜离开。
  范意心念一动,松开自己那半边外套,放下来,扭头回看镜子。
  镜子里,很快出现了一张比死人还要惨白的,少女的脸。
  诡物。
  它端着一支蜡烛,站着镜子中间,面对着范意与叶玫,露出了一抹微笑。
  转头就消失不见。


第230章 Stillness 20
  校内食堂, 三楼。
  三楼和一层二层一样,门大开着,两人很顺利地进入其中, 可点餐窗口却没有人。
  范意到后厨看了看, 里头干净得像是刚建立一样, 只有锅碗瓢盆,连食材的影子都不见。
  餐具用塑料薄膜封装起来, 围了餐桌一圈,每桌都不多不少,共十三套。
  范意目标明确,简单看了一圈, 没感知到值得调查的端倪,就略过公共就餐区,径直往包厢处走。
  食堂毕竟不是星级酒店, 包厢总共就只有八间,按照301到308的顺序,排列在走廊两边。
  很好找。
  308号包厢在餐厅最尽头。
  范意打开门, 迎面就是大得不正常的冷风扑面, 玻璃窗大开着, 风源源不断地从外边灌进来,吹得帘子四处乱飘。
  刚刚在外边走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的大风……
  叶玫去把窗户关了。
  范意拽了拽险些被风吹掉的兜帽,顺手带上了门。
  308号包厢的窗户十分宽阔, 视野很好,又离生活区近, 站在这里,还能够看到不远处的寝室楼。
  A栋。
  叶玫说:“风真大。”
  “不过这里,看着倒没什么特别之处。”
  “要不再认真瞧瞧?”
  范意吸了口气, 说:“等我看看。”
  他的感知力延伸,铺满整间包厢,在每一处都集中精力,认真探过一遍,随即又遮住右眼,利用左眼的能力探第二遍。
  他看到了。
  只有在死亡进行时才会出现的异状。
  看来,就在现在,又有人悄无声息地在这座学校里死去了。
  范意只静了一秒,便开口道:“这里给我的预感很不舒服,闷闷的。
  “周围有很多人影,晃来晃去,数不清楚。但他们不是在聚餐,而是躲在角落里,惊慌失措地……舞蹈。”
  躯体弯折成常人所不能及的弧度。
  他们真的还活着吗?
  范意又仔细感知了一会儿:“空气里还有烧烤的气味,和音乐声。”
  “有怨念,但不算特别强烈的怨念。或者说,怨念不在这重空间之中。”
  “而是另一个真正折磨着他们的地方。”
  叶玫挑着重点提醒:“音乐声?”
  范意秒答:“不是地狱安眠曲。”
  他顿了顿,仔细描述起自己感知到的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音乐听起来,就像是一群人在跳舞。”
  “节奏感很强,风格不欢快也不悲伤,却很诡异。”
  范意说:“诡异到,让我分不清编曲的人是在许愿,还是在祈祷。”
  “矛盾、冲突,不同的情绪杂糅在一起。”
  许愿能够在此解脱。
  祈祷能够得到救赎。
  “拼凑成‘女巫的祝福’。”
  范意也算懂得,街舞社为什么要给这段舞蹈这样取名了。
  如果换作是他,他也会觉得这个名字合适。
  自然而然,从心而生。
  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被诱导,还以为是自己灵光一动。
  叶玫拉开一张椅子,坐在床边,凝眸注视着寝室楼的位置。
  他问:“音乐声的来源在哪里?”
  范意指指叶玫身侧的窗户。
  “就是寝室楼那边的方向,”他说,“不算太远,也不近,很缥缈。”
  “相比之下,烧烤的气味倒是很浓。”
  叶玫:“烧烤?”
  范意走到窗边,也拉了张椅子过来,似乎是想透透气:“对,是那种有点焦焦的,但是很香的气味。”
  “我刚刚在后厨看到了烤架,三楼餐厅应该有烧烤提供。”
  说话间,范意的左眼能看到的景象渐变模糊,耳边的音乐和鼻尖的气味也开始开始消散。
  ……人的死亡结束了。
  范意思索了一会儿,放下手。
  他闭着右眼,没睁,同时轻轻敲击着窗框,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说:“来盘一下我们现在收集到的线索?”
  叶玫问:“你想怎么盘?”
  范意:“按照时间线梳理。”
  “首先是旧校区。”
  范意说:“先假设我的猜想正确,推测居多。”
  “根据目前的情况判断,事情的起点出自514号寝室。”
  “大约十几年前,旧校区的514号寝室发生了一些事情。具体是什么事还不清楚——也许和笔仙有关。”
  “总之,这件事在这座学校里,埋下了诅咒的种子。”
  “随后新校区建立。在建造宿舍楼时,学校特地取消了514号寝室的设计,将它直接堆成墙壁,不再多做安排。”
  “可诅咒已经跟来,没有通灵者解决,哪怕这样弥补,也无济于事。”
  范意撑住脸,和叶玫一起,远远眺向不远处,正对着学生食堂的A栋宿舍楼。
  不存在的514号寝室里,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睛,正窥视着此处。
  “后来,18年9月中旬,夏知翎受到灵异事件波及,在6号教学楼的天台跳楼自杀。”
  “道具灵魂投影,被污染成为诡物死亡复刻。夏知翎的遗物被家属整理,而死亡复刻,则交给了夏知樱。”
  “18年10月10日,街舞社的成员在学校食堂三楼聚餐。听到了来自远方的背景音乐,即女巫的祝福。大学生,即兴在操场放个音响麦克风开唱也很正常,他们不以为意,甚至从中得到灵感,开始编舞。”
  “18年10月28日,街舞社当时唯一没有前来聚餐的学生,金融专业的祝岷,在6号教学楼的0661教室,上吊自杀。”
  “18年11月13日,有四个街舞社的学生,来到学校的0661教室烧烤。最终电烤炉意外爆炸,发生严重的事故,6楼改为天台,四个学生全部死亡。”
  “这四个学生里,包括本该已经死去的祝岷。”
  范意缓缓道:“最后,是18年12月30日,校庆当天。”
  “目前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街舞社的成员全员会死。”
  说完,范意蹙了蹙眉。
  叶玫说:“你有疑惑?”
  范意点头:“嗯。”
  “我在想,他们真的是在校庆之后才死去的吗?”
  “有没有可能,他们在表演开始之前,就已经是死人了。”
  绘本的故事里曾经提到过。
  【校庆的节目演出结束,大家都有说有笑地离开了。】
  【没有任何一个人死去。】
  没有人在校庆的节目演出中死去。
  假设绘本上说的这句话没有错,那么舞蹈的表演者,究竟是何时死的?
  从白昼跳到黑夜,这件事本身就分外诡异。
  况且,目前怪谈所设定的时空在18年的11月30日。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校庆还没有开始。
  可街舞社的值日表上,所有人的名字,却已经变成了“死亡”。
  范意说:“也许,在聚餐的当天,他们就已经死了。”
  “就像祝岷一样,没有人记得他死过。”
  “曾经上吊自杀,引起轩然大波的人,转头就能在半个月后,和其他同学一起烧烤。”
  “倘若烧烤的其他三人,同样不是活人呢?”
  “他们早已死去,却仍然以生者的身份行走在校园里,直到校庆结束,舞步停歇。”
  叶玫听了会儿,问道:“这样理下来,你就不觉得,怪谈的时间很混乱吗?”
  范意:“是混乱。”
  “6号教学楼是在11月13日发生的爆炸。”
  “现在是11月30号,6楼却已经重新建好,变成了天台,甚至还有一点岁月的痕迹——想也是不可能的事,没有那么快。”
  “正常的审批手续都要磨一段时间。”
  “以及,现在离校庆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可另一重空间留下的绘本内容,却提到了校庆的结局,‘未来’的画面。”
  “我们在这里找到的其他资料,可都是到18年就戛然而止的。”
  范意说:“很明显,我们现在所在的时间,正处于一种过去与现实的交叠态中。”
  “18年的时间线是过去,为主要状态,但这里偶尔也会出现来自26年的东西。”
  “比如教学楼,比如绘本。”
  范意收回目光,望向叶玫:“至于为什么混乱的原因,我想你比我清楚。”
  对于这个问题,叶玫笑而不语。
  他只说:“我相信你,橘子。”
  范意没回答。
  他别过你的,又静静等了一会儿,倏而心念微动,起身回头。
  包厢正中央的圆形餐桌上,不知何时,赫然多了一碟盐渍花生。
  是聚会上会用来下酒的小菜。
  它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却一点也不突兀,给通灵者一种它原本就在桌上的假象,若非灵鬼能够捕捉到污染的动向,它真能瞒天过海。
  非常轻微,就连范意都差点以为是错觉。
  更别论普通人了。
  “花生?”
  叶玫也转过来,走到餐桌旁边,毫不避讳地捏起一粒:“你在这儿拖着时间,是想等它出现?”
  “差不多吧,”范意说,“这里的线索没有我想象得多,偏偏又有异状,出现了和寝室楼、6号教学楼一样的气味。”
  “如果我们进来转一圈就走,多半得不到太多信息。”
  毕竟在怪谈里,规则只能保守地护着通灵者的安全,只能追求一时的安稳。
  要想离开,就必须要承担风险。
  范意没有接近花生。
  他抱臂靠在墙上,一边思考,一边说:“我在想,街舞社的同学在聚餐时,桌上一定点了很多菜。”
  “通灵者都不一定能发现这碟突然出现的花生,何况当时的菜都挤在一块,多出一道,他们也不一定看得出来。”
  “也许,还是他们点好,由服务员端上桌的。”
  突然出现的花生、融入音乐之中的诅咒、能眺见寝室楼的包厢位置……无不在说明着一件事。
  这是一个局,一个陷阱。
  好熟悉的手笔。
  范意想到先前自己在天台看到的那个圆圈,忽然低下头,笑出了声。
  “能弄来这么多东西的地方,我只能想到一个。”
  他垂下眼,一字一字,无比清晰:
  “通、灵、古、店。”


第231章 Stillness 21
  “要不我说, 你有时候就是太聪明了呢?”
  叶玫把花生推远了些,撑着椅背,抿抿唇, 又转过念来, 收回了原先的表情。
  他下意识朝范意笑了笑:“你说对了。”
  “我以前在读的时候, 之所以没有搭理这些异常,就是因为不止通灵者协会在查, 通灵古店也在其中插了手。”
  “它们介入得很强硬,说是有点安排,让我不要管,声称底下自会解决。”
  “后来我毕业了。”
  “身为通灵者, 我比他们都清楚,这件事并没有解决。”
  说到这里,叶玫犹豫了一瞬。
  范意看出了他的异样:“怎么了?”
  叶玫温声道:“没什么。”
  没必要。
  他心想, 自己是什么样子,范意应当再清楚不过了。
  何必遮遮掩掩。
  “我当年……并不把那些无辜者的命当一回事。”
  “我认为,我们从出生起就在走向死亡, 那是命中注定的事儿。”
  “所以, 就算我知道其中有鬼, 也压根不觉得这有什么,顶多再死些人,便没去查通灵古店在做的事。”
  “就寻思着, 留点道具吧,好歹能为人指条生路。”
  叶玫摊手:“结果出了个A+级怪谈来。”
  “这样的场景, 想必已经在它们心里谋划了许久。”
  原来叶玫一直都知道。
  叶玫这番话,几乎是把自己剖开了,揭开他装作温柔、关心他人的假面, 把自己讲与范意听。
  范意听着叶玫的话语,低下头,想说的东西在口中绕了两圈,最终还是没有出口。
  这样的叶玫,他从很多人口中听过。
  最不顾他人死活的人。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几分钟后,叶玫再次开口,打破僵局:“既然你已经猜出来了,就不绕弯子了,你打算怎么应付通灵古店?”
  “我的契约是撕了,可你的还在他们手里。”
  当年,叶玫原本是不打算给范意用古店的契约的。
  可范意那天初涉怪谈,在G4444号列车上经历死生,他承受的污染远远超出了负荷,拼尽全力才得以逃出。
  倘若不使用契约,范意根本活不下来。
  看似是拯救,实则是囚困活人的牢笼。
  但现在的范意,可以毁掉契约。
  他经过了两年的成长,承受能力比从前要强上许多,就算污染反噬,也不会出现问题。
  况且,范意是灵鬼。
  他本身就可以自行转化自己身上累积的污染,只要污染入侵得不深,就都能清理干净。
  不会出现像叶玫那样严重的情况——甚至失去在现实留存的资格。
  叶玫问:“要解除吗?”
  范意咬了下唇。
  他说:“……暂时,不。”
  暂时不解除契约。
  “契约的事先放一放……”范意松开紧紧攥住的手指,说,“我还有用。”
  “当务之急,先弄清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范意吸了两口气,勉强缓下自己的心绪,尽量客观道:“通灵古店……虽然我不认可它们的路子,可是我得承认,那些家伙,和我们目的一致。”
  “都是为了阴阳平衡,阻止女巫狩猎的复苏而奔波。”
  “……但事实显而易见,它们终究还是诡物,不是人。”
  “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通灵古店并不把人命当命。”
  叶玫别开了眼。
  范意握住叶玫,定定道:“老板,你和他们不一样。”
  “你说自己漠视生命,可又为什么在最后留下道具呢?”
  “你是人,最多只是规避风险。而且通灵者的死生本就不该由旁人决定,想要活得久,总要自己先成长。”
  “而他们是诡物,是实实在在地戕害生命。”
  “自以为是搞出了个恋爱都市,声称是幸福的摇篮,可人在里面不像人,如傀儡,如行尸走肉……这算哪门子的乌托邦。”
  “只要活着就可以了吗?”
  叶玫冰凉的手逐渐被范意捂暖,他反握住范意,往下应答:“他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但这所学校又因为什么,会被通灵古店盯上呢?”
  “他们选择在‘不存在的人’里开分店,是看中了那里的死亡轮回。”
  “这所学校有什么能让它们觊觎的?”
  范意也拐了回来,很认真地与叶玫分析着:“也许……这所学校最初发生的事故与通灵古店并无关联。”
  “但就像‘不存在的人’那样,514号寝室的诅咒,让他们觉得这里有机可乘,觉得适配。”
  “所以,给街舞社的学生,或者夏知翎设了局。”
  “他们亲手缔造了炼狱。”
  “污染与怨气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成为灵异事件,再成为怪谈。”
  “还是一样的手段。”
  “最终把我们都困囿于清醒的梦中。”
  范意被地狱安眠曲操控时,曾经在电视塔大楼,和通灵古店的梨忽聊过,同时对方借此机会,不断地加深对他的催眠。
  范意知道对方的核心目的是什么。
  “他们想得到的,无非是我们的精神力量罢了。”
  “能够和女巫狩猎抗衡的,庞大的精神力。”
  “所以才会采取梦境的手段?”
  叶玫用鞋尖在地面上蹭了两下。
  忽然间,他轻声道:“如果能真的拥抱到你就好了。”
  叶玫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你知道的。”
  “我身上的污染不可能像现在表现得这样轻微。”
  “镜子里的诡物见了我,都要退避三舍。”
  “我知道,”范意起身,“继续吧。”
  “迷题还有很多。”
  他说:“我其实一直怀疑一件事。”
  “倘若514号寝室的事发生在十几年前,并被通灵古店捕捉,他们为什么不早开始计划,偏要挑18年这个不上不下的时间点下手。”
  “诅咒持续了漫长的十几年,其间真的没有任何人因此而出过事吗?”
  “还是说,他们全部被遗忘了,死得悄无声息。”
  就像这两天没有在怪谈中闹出任何动静,存活人数却疯狂往下掉落的通灵者一样。
  范意顿了下,继续说:“直到身为通灵者的夏知翎死去。”
  “因为她的存在没办法被轻易抹消,才会让事情败露,被搬上台面。”
  范意的思绪发散,又在不经意间过度思考。
  庆幸的是,从昨天开始,他的意识一直保持着清醒,暂时没有中断的迹象。
  他自言自语道:“究竟是哪一种?”
  叶玫拍他:“不急,一点点探索,咱们慢慢来。”
  范意“嗯”了一声。
  他用左眼瞄了瞄被叶玫端走的盘子,终于将右眼重新睁开,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为什么是花生?”
  为什么要被远离的是花生。
  叶玫想说,喉咙却像被勒了一下,发不出声。
  他只能无奈道:“我暂时说不了,限制太大,但活人最好别碰这东西。”
  范意:“好。”
  范意说:“我晚上想再探一探第一天去过的走廊迷宫,A栋宿舍楼的那个。”
  “以及不存在的514号寝室。”
  叶玫没问他想怎么去,只说:“探。”
  “我陪你一块儿。”
  范意应了声。
  “走吧,”他松开被撑住的椅背,“这里应该没有其他东西了。”
  “刚好现在在食堂,先去楼下吃点午饭,下午继续探探,到图书馆找找往年历史,什么的。”
  出门的时候,两人遇上了食堂的工作人员。
  她就在公共就餐区忙活,正整理着那些被拆封过的餐具,并检查碗筷的数量。
  见范意与叶玫从她身边经过,工作人员抬起头,朝两人弯弯眼角。
  她的脸上刻着一个僵硬死板的笑容,像做工粗糙的木块。
  工作人员问两人:
  “——我送去的花生,好吃吗?”
  *
  下午,范意在群里收到了神乐发来的消息。
  【“阳春白雪”邀请“1”加入了群聊,当前群聊人数:14。】
  【“1”与本群其他人都不是好友,请注意辨别信息,谨防上当受骗。】
  1(夏知樱):你们好。
  春和景明(心愿):欢迎欢迎。
  阳春白雪(神乐):有正事。
  阳春白雪(神乐):节目名单定下了,目前除了指定的三个节目,其他表演者都已安排妥当。
  阳春白雪(神乐):有很多通灵者失踪了,现在能联系上的有两百个左右,说明清楚后,愿意参演这三个节目的通灵者非常少。
  阳春白雪(神乐):尤其是合唱,统共要60个人,如果实在没有人来,我要采取一些强制手段了。
  阳春白雪(神乐):你们呢,打算参加哪一种?
  她发消息时,就已经默认了群里的人会选择最难的三样节目。
  范意是第一个回答的。
  早起的玫瑰被猫吃(林澄):钢琴独奏。
  早起的玫瑰被猫吃(林澄):我来吧。
  当时明月在(路白月):?
  不做生意了(药师):??
  东升西落(沐山):???
  1(夏知樱):那你弹。
  当时明月在(路白月):你认真的?
  玛卡巴卡(云见雪):之前不是说不行吗?
  玛卡巴卡(云见雪):怎么又想弹了。
  早起的玫瑰被猫吃(林澄):毕竟那是地狱安眠曲,我学过钢琴,对这些比较熟悉。比起其他人,更能控制好度,风险较小。
  早起的玫瑰被猫吃(林澄):放心吧,不会出问题。
  早起的玫瑰被猫吃(林澄):我没事的。
  玛卡巴卡(云见雪):?
  早起的玫瑰被猫吃(林澄):我加了个“的”。
  玛卡巴卡(云见雪):我打死你。
  早起的玫瑰被猫吃(林澄):打吧。
  回完消息,范意设了个静音,在图书馆里搁下手机,翻阅着从书架上找来的资料。
  别说同学了,这图书馆连个管理员都没有,就算讲话,也不会被管。
  范意按住太阳穴。
  “你还想弹吗?”
  他听见意识深处的声音说:“还敢弹这首曲子吗?”
  “你不觉得恶心?”
  “不是很难受吗?”
  乍然听到回响,范意撑头,发了几秒的呆。
  片刻,他才问:“你回来了?”
  “说什么?”意识里的声音道,“我一直在。”
  “……”
  范意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不吱声了。
  叶玫也看到了消息,坐在旁边问他:“不会不舒服吗?”
  范意闭上眼睛,说:“会。”
  “但那又怎样呢?”
  “现在所有人里,最适合演奏地狱安眠曲的人就是我。”
  “这样一来,风险能降到最低,我也会尽力保证自己不会出事。”
  他说:“那些事情,总要有个了结。”
  “就算再不愿接触和回忆,我也要承认,那就是我自己。”
  “借此机会,我也想直面自己的过去,看看我埋藏在我心底的负面,理解他,接纳他,承认我是我。”
  才能辨清最真实的自己。
  叶玫揉了把范意的头发,温柔道:“好。”
  “想做就去做。”
  范意下定决心之后,意识里的声音又莫名消失了。
  无论范意怎么呼唤,对方都没有一星半点的反应,仿若从未来过。
  是他的幻觉,还是源于内心的诘问?
  范意暂时还得不到答案,只是合上手中记载着学校往年资料的小册子。
  他已经翻阅过完第二遍了。
  叶玫说:“找到线索了没有?”
  范意摇头:“没有。”
  “里面多半是学校近些年来得到的荣誉和奖项,获奖学生都在数据库里有对应编号,顺利毕业,没有消失过的迹象。”
  范意说:“目前只知道女巫的祝福是街舞社的同学在表演,可当年负责表演地狱安眠曲和悼亡词的受害者们,目前依然无法确定。”
  他旁敲侧击问:“对了,大合唱这种节目,参与的学生应该很杂吧。”
  叶玫:“嗯,先提供一些福利,比如学分什么的,让各年级的同学自愿报名,再经过筛选,确定名单。表演内容由合唱社的老师指导。”
  合唱社的老师。
  也就是说,是他引导着众人,唱出了祭奠自己的悼亡词。
  范意又说:“合唱社里有钢琴吗?”
  叶玫:“有。”
  范意把桌上那叠东西一推,拉走叶玫:“那走,带路。”
  他说:“反正我要演,我去试试手感。”
  叶玫被范意一拽,撇了下嘴,幽幽地盯着他。
  范意:?
  叶玫抱怨道:“橘子,你觉不觉得,我好像那种有问必答的NPC。”
  “该说的不能说,你们问了,我才能回答。”
  范意:“那不是规则限制。”
  “而且,你就是你,不是什么NPC。”
  叶玫轻飘飘地叹了一声。
  他屈起指关节,戳戳范意的脸颊:“好嘛。”
  叶玫说:“什么时候能真的见到你啊。”
  “我在梦外等你。”


第232章 Stillness 22
  合唱社没有自己的活动室。
  范意查了一下, 他们活动地点一般安排在2号教学楼的音乐教室,四楼。
  两人走旋转楼梯上去,穿过走廊, 很快就到了教室门口。
  音乐教室的门没有关。
  它开了一道缝隙, 像是虚虚地掩着, 里头甚至还漏出了一点光线,洒在因无窗而昏暗的走廊之中, 分外明显。
  范意和叶玫在门口停住步子,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
  旋即,范意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开。
  音乐教室很大, 很宽阔。
  阶梯式的座位,松木铺的地板,洁白的塑料指挥台, 没擦干净的黑板与摆放在落地窗帘旁边的钢琴。
  窗帘遮光,拉得十分严实,教室里的灯开着。明晃晃的, 有点刺眼。
  夏知樱坐在钢琴前, 抬眸看向新进来的范意与叶玫。
  她主动搭话道:“怎么?”
  “你们也是来调查的?”
  范意停顿片刻, 私底下朝叶玫打了个手势,上前道:“是。”
  “没想到你也在,挺巧。”
  “刚好对音乐教室有点兴趣, ”夏知樱说,“就来看看。”
  她起身, 把钢琴前边的位置让给范意:“想提前演习节目?”
  范意:“对,试试手感。”
  “我试过了,”夏知樱说, “这钢琴音不准。”
  她轻轻敲下两个琴键:“或许,我们该找神乐来。”
  “她擅长调律,也会钢琴。”
  “不急,”范意说,“我先练一下。”
  夏知樱点点头,避到一边。
  她戴上耳机,以免受到安眠曲的波及:“这是精神操控的曲子,把握不好会致命,你小心些。”
  “如果实在不行,换我来表演,也可以。”
  “最好不要逞强。”
  “夏知樱。”
  叶玫笑盈盈道:“你今天的话似乎有些多了。”
  夏知樱回望叶玫:“怎么,我只是不想他再出问题而已。”
  她说:“恋爱都市,不论是城外区还是暗面,都闹得我够呛。”
  范意的指尖微顿。
  他默了会儿,才说:“抱歉。”
  “道什么歉,”夏知樱倚在帘旁,“怪谈里的事,多少身不由己。”
  她说:“而且,你的朋友也不希望你对他们说这些吧。”
  “除了先前与你素未谋面的神乐,这里的所有人都信任你,你知道吗,这对通灵者来说有多难。”
  “哪怕你做了那样的事,他们最先表露出的态度,也依旧是担忧。”
  “所以我大致能够判断,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值得他们托付真心。”
  说到这里,夏知樱摸了下自己的腕子。
  她袖口里鼓鼓囊囊的,里头应该是戴了手链,或藏了什么灵异道具。
  她话语一拐:“只是——”
  “你这样的人,一旦被怪谈利用,才最可怕,同时也最令人难以接受。”
  “……”
  范意保证:“之后,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了。”
  夏知樱:“最好如此。”
  范意不再应答。
  他将手放在琴键上,深呼吸,为自己做足心理准备。
  可源自心底的恐惧还是涌了上来,缠住他的心脏,不自觉地加快、加快。
  要他无法动弹。
  范意想,自己总是把话说得很好听。
  强烈不适感并不受他个人的想法控制,他甚至可以看到自己的手指尖在抖。
  “要弹吗?”脑海深处的声音又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
  “你下得了手吗?”
  “你真的能确定,那种事不会发生第二次吗?”
  “实际上,你不能。”
  “不如交给我……”
  范意提起力气,摒弃掉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念,按下琴键。
  正如夏知樱所说,这钢琴的音不准。
  可音与他弹不出曲子的这事无关。
  范意无法集中精神。
  分明是这两年来他倒背如流的谱子,却总莫名在弹奏中途忘记接下来的旋律,茫然半天,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
  一首曲子弹得磕磕绊绊,听起来分外生疏。
  直到结束。
  范意从琴凳上起来,面色白得像纸,望向叶玫与夏知樱。
  他沉默片刻,把兜在下巴上的口罩拽回去了。
  叶玫关心道:“没事吧?”
  范意勉强表现出了一个上了眼角的笑意:“没事倒是没事,就是……还需要适应。”
  “之后我每天都会来的。”
  夏知樱突然插话:“恕我直言。”
  “林澄,你多半不是不适应的问题。”
  她在一旁观察了半天,干脆道:“我看你的动作熟练,应当是知道这曲子该怎样弹的,对乐谱也滚瓜烂熟。”
  “每次弹到一半就断开,是你自己下不去手,过不了这道坎。”
  “没法克服,你再适应个十遍八遍也一样。”
  “……”
  范意回答:“这不用担心。”
  他垂眸,语气平静。手指却搭住窗框,被他一起捻在指腹上的帘子越收越紧。
  他说:“我会赢的。”
  夏知樱盯了他片刻,摆摆手:“随意。”
  说完,她就往门口走,像是准备离开。
  “哎哎,你先不要急嘛。”
  叶玫伸胳膊,拦住了夏知樱的路。
  他微笑道:“我有点事情,想和你打听打听。”
  夏知樱:“什么?”
  叶玫说:“我们来音乐教室,是想在表演前先练练谱子,找找手感。而你呢?是因为什么而来?”
  夏知樱话语简短:“我说过了,来调查。”
  她面不改色道:“我想把这所学校有问题的地方都看一遍,正好查到音乐教室,没问题吧。”
  “是没问题。”
  叶玫拆穿了她:“可是,夏知樱,既然怪谈想要达到地狱安眠曲的效果,它就不会把一架音不准的钢琴摆在这里。”
  “学校这么大,在校学生都不一定知道音乐教室在哪,可不好找——你出现的时机太巧了。”
  叶玫说:“正好在橘子往群里发完话后不久。”
  “我是不信怪谈里会有这种巧合的。”
  “抢着时间给钢琴动一点手脚,对你而言并不是难事。”
  “……”
  夏知樱静了好一会儿,意识到狡辩没有用后,破罐破摔:
  “所以呢,我没必要把我的想法告诉你们吧?”
  叶玫答非所问:“夏知樱,我们在6号教学楼天台门前的杂物堆里,看见了夏知翎的东西,多半是她临死前,故意放在那的。”
  “包括死亡复刻。”
  夏知樱无端摸了下自己的袖口。
  叶玫:“当然,那不是真正的死亡复刻,只是诡物捏出来的空壳而已,徒有其型。”
  夏知樱说:“你想表达什么?”
  叶玫笑笑:“很简单。”
  “你和我们本就不熟,也不住在Z市,通灵者协会早早发了预警,想避开的人,自能避开。”
  “神乐他们来蹚这趟浑水,是为了找人,你呢,也是吗?”
  “你根本没必要来凑这趟热闹。”叶玫说。
  “如果你只为了夏知翎而来,大可像当时在恋爱都市那样,与我们各走各的。”
  “若非必要,你从不和其他人一起行动,然而这次不仅找来了,还主动与我们寻求合作,进了群里。”
  他说:“所以,你的目的和我们有关,我当然要打听清楚——是橘子,还是地狱安眠曲?”
  夏知樱捏住了自己装在衣兜里的口琴。
  “没用的。”
  方才一直没有出声的范意看破夏知樱的意图,突然开口:“精神控制,我免疫。”
  “你如果想吹奏另外四种安眠曲,对我并不起用。”
  夏知樱松开口琴。
  她看看范意,又看看叶玫,
  事已至此,她妥协道:“好吧。”
  “其实,关于我的目的,你们心里早已经有了答案,而且显而易见,不是吗?”
  夏知樱说:“我哪里需要为了地狱安眠曲而接近你们,我自己就会,并比你们了解的多很多。”
  言外之意,她是为范意而来。
  范意说:“你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来问我。”
  夏知樱说:“我和你又不熟,怎么信你。”
  范意没说话。
  确实。
  他和夏知樱并不算熟。
  唯一的交集,还是恋爱都市里见过的那几面。
  那时候范意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上,利用安眠曲操纵城外区的怪物,甚至将夏知樱与陈梦珂囚困在虚假现实的鬼屋之内,让污染的水侵蚀她们。
  再装模作样地过来,伸出援手,扮演拯救者。
  初次见面,就是给她使过绊子的敌人。
  如此想来,夏知樱不信任范意,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范意说:“那聊聊吧?”
  叶玫听了这话,转身去关上了音乐教室的门。
  还贴心地落了一道锁。
  这一锁,不止是为了确保这场谈话的秘密性,更是以不容拒绝的态度,留住了夏知樱。
  看来她没有其他选择。
  夏知樱收回望向教室门的目光,重新转回到范意身上,同意了:“可以。”
  “那就先回答你们的问题吧。”
  夏知樱很干脆:“没别的意思,我来到这里,就是不希望你再继续弹奏地狱安眠曲。”
  “所以才在钢琴上动了点心思。”
  她说:“不过我刚刚发现,我多虑了。”
  “哪怕我什么都不做,你也弹不出这曲子。”
  范意:“是吗?”
  夏知樱:“两年没能走出的阴影,在几天之内克服,你觉得可能吗?”
  范意:“那好,就先不聊这个。”
  他暂且略过这个话题,继续抛出疑问:“你说你的目标是我。”
  夏知樱:“对。”
  范意说:“我想知道,我身上有什么是值得你特地前来深究的。”
  夏知樱抱起手臂,应答道:“这句话形容得并不贴切。”
  她说:“因为我的目标是你,但不全是你。”
  “在进入这则怪谈之前,我并不知道你们也会来到这里。”
  “后面是神乐在人群里看见了我,半夜主动联系的我。”
  “没有什么特地前来之说。”
  范意:“……你的意思是。”
  他不用多言,夏知樱自然知道范意要说什么。
  “对,就像你们猜测的那样。”
  夏知樱说:“我来到这则怪谈,最初只是因为夏知翎,仅此而已。”
  她一向不喜和旁人过多提及这些私人的事情,因此只简单介绍道:“夏知翎是我姐姐。”
  “八年前,她在这所学校里,跳楼自杀了。”
  说到一半,夏知樱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挽起自己的袖子,露出一节手腕。
  以及嵌在手链上的,一块晶莹剔透的蓝色宝石。
  她说:“夏知翎死得毫无预兆。”
  “前天刚刚返校,转头就来噩耗。”
  “而她留下的遗书里,指明了要把这样东西交给我,说是给我的生日礼物。”
  “她的家人尊重了她的遗愿。”
  “收到宝石的当天晚上,我就遇到了灵异事件。”
  无人的琴房里,会自己弹奏的钢琴。
  当年的夏知樱将门打开了一条小缝,悄悄冒头,看见原本被她收在盒子里的蓝色宝石,竟静静躺在屋内的地毯上。
  弹出将近崩坏的旋律。
  这些事,夏知樱没有和任何人说。
  “夏知翎……”
  她平静地定下结论:“是因为地狱安眠曲而死。”
  “那是所有安眠曲里最危险的旋律,对精神的损伤巨大且不可逆转,这也是我会,却从不演奏的缘由。”
  “持续不断的诅咒,会消磨人的意识,一旦被这曲子影响,最终都逃不过死亡的命运,会自杀,或陷入永恒的沉睡。”
  “这个过程,一般不超过半年。”
  夏知樱盯着范意:“我想知道,为什么?”
  “你活下来了。”


第233章 Stillness 23
  音乐教室。
  “所有安眠曲里, 只有地狱安眠曲,我不知道它的解法。”
  “我想知道这个。”
  “我不止不希望你再弹奏地狱安眠曲,我还希望, 这首曲子不要再继续出现。”
  “但你们大概不会同意。”
  她也不想征得其他人的同意。
  范意微微蹙着眉头, 似乎在认真消化着夏知樱提供的信息。
  夏知樱往前倾身:“现在, 等价交换。”
  “我回答了你们这么多问题,怎么说, 也该轮到你们回答了。”
  范意:“你问。”
  夏知樱:“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你会活着。”
  “按理来说,你的意识里有两种诅咒在其中拉扯,应该被侵蚀得更快, 精神被不断消磨,会死得更早才对。”
  她略略移开目光:“……大约一年半前,当临昕橘这个名字在怪谈中销声匿迹的时候, 我还以为是诅咒应验,你死了。”
  “我没把这个猜测告诉任何人。”
  “没想到,你只是换了一个名字而已。”
  “为什么?”
  为什么。
  其实, 范意也不知道这个答案。
  他倒是有了些猜想, 可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 范意无法确定这个猜想的对错。
  因此,范意诚实道:“你的问题,我暂时没有办法回答你。”
  “虽然我的确经常出现记忆混乱、甚至短暂失去意识的情况……但我还从没想过要死。”
  “也没有死。”
  “你说的情况, 我并未经历过。”
  夏知樱并不意外:“这样啊。”
  范意歪头:“你不怀疑我在骗你?”
  夏知樱:“不会。”
  她说:“没人会喜欢意识频繁消失的感受。”
  “如果你真的清楚克制地狱安眠曲的办法,我想, 你应该会比我更积极。”
  范意点了点头,算认可了夏知樱的说法。
  随即,他又转口道:“不过, 关于地狱安眠曲的问题,也不算全无收获。”
  范意说:“你提供的信息很有用,起码在这件事上,我有了一点方向,如果沿着这条路,能够确认其中的关键,我会及时通知你。”
  夏知樱应道:“好。”
  范意:“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夏知樱:“有。”
  她转身,向着叶玫伸出了手:“你之前说过,你们在天台找到了夏知翎的遗物。”
  “其中包括死亡复刻的复制品。”
  “可以给我看看吗?”夏知樱问。
  她果然还是更在意这个。
  叶玫指指范意,说:“死亡复刻,在橘子手里。”
  夏知樱扭头。
  范意从口袋中取出与夏知樱腕上那枚一模一样的蓝色宝石,并把宝石递过去,并将东西抓在自己手里,没让夏知樱碰。
  夏知樱只看了一眼,便失望道:“好吧。”
  “果然是粗制滥造的仿品,不是真的。”
  范意察觉到了她的言外之意:“怎么?真的宝石不是在你手上吗?”
  “为什么要判断复制品的真假。”
  他敏锐道:“还是说,夏知翎给你的遗物,实际并非死亡复刻?”
  “是。”
  夏知樱说:“虽然不能说它是假货,但大家似乎都以为,这东西是死亡复刻。”
  她笑了下:“就连这则怪谈也这么觉得。”
  “可这颗宝石,其实只是与死亡复刻极其相像的……另一样包含诅咒的灵异道具。”
  “名为死亡记录手册。”
  夏知樱说:“也是通过这东西,我才知道了在夏知翎死前曾发生过的一些事。”
  “比如五首安眠曲。”
  她看向另外两人。
  “比如,原定在校庆上负责弹奏钢琴的人,是她。”
  夏知樱摩挲着腕上的蓝色宝石,语气很凉:“我想知道,夏知翎的真实死因,以及真正的死亡复刻——或者说灵魂投影,究竟在哪里。”
  “如果那东西被她藏起来了,那么,夏知翎就还有留存于世的可能。”
  像路白月那样。
  *
  这场谈话的内容,双方都没有透露给任何人,直到日暮,才终于结束。
  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
  傍晚照例是在学生活动中心集合,众人像昨天一样,简单地聊了聊各自的发现,互通过信息之后,便开始整理今天的任务。
  定下节目名单,准备排练。
  为了解决怪谈,他们所有人都要参加节目。
  虽然上台表演的风险很大,但总比在后方窝着,不敢迈出这一步的人好。
  因为合唱缺人,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选择了合唱。
  只剩下林寄雪、路白月与南晓雨三人,选择表演街舞。
  就着演出的情况,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讨论了一番。
  其他的都好说,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表演舞蹈的人,并不知道所谓“女巫的祝福”该怎样跳。
  没有人见过街舞社的编舞,也没人遇上过女巫的祝福。
  那是无形的诅咒,能够附着在任何载体上,就像水一样,以多种不同的形态呈现,无差别地散播害人的恶意。
  和钢琴曲与合唱不一样,没有实际的参考,舞步很难在短时间内速成出来。
  “那就再找找线索嘛。”
  林寄雪倒一点儿也不紧张:“反正怪谈里没有死局,该出现的东西,一定会出现在这所学校的某个角落里。”
  “除非舞蹈的动作不是关键和重点。”
  他漫不经心道:“留在学校里的教师也不少,打听打听,总有经历过那次校庆的人吧。”
  “就算没有又能怎么样,硬跳呗。”
  路白月也分析:“我个人觉得,或许舞蹈本身不算重要。”
  “舞蹈只是诅咒的表现形式,它内里蕴藏着的诅咒才是关键。”
  “也不用太急,可以先留意看看,盯着点彩排的反响,再做决定。”
  南晓雨也同意:“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能找线索的话,最好还是先找找看,舞蹈总不能是凭空编的,何况现在已经11月,马上就要到校庆时间,负责表演的学生应该早就开始练了。”
  “他们的私人物品里,也许会有当时记录。”
  “我今晚去翻一翻。”
  三言两语间,众人便决定好了接下来的行动目标。
  “那就这样,”神乐拍了拍手,“从明天开始,上午在校内探索,下午正式开始排练,没问题吧。”
  大家纷纷道:“没有。”
  神乐满意道:“行。”
  “那我去采取强制手段,争取明天就把合唱和街舞需要的人给填满。”
  街舞倒还好,只需要五个人参与表演,再找两个来就可以了。
  合唱还差很多。
  范意默默在心里给其他通灵者点了个蜡。
  怎么说,别看神乐平时随和,好讲话,但她能在榜单上名列前茅,本身也是有一定手腕在的。
  被她按着头参加节目的通灵者,可能会遭些小罪吧。
  晚上,几人又在学校里转了几圈,顺带重新顺了一下线索。便就地解散,各回各寝。
  叶玫继续跟着范意,略过B栋,往A栋走。
  登记时,几人照常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寝室号。
  或许是因为宿管不在的缘故,非常难得,今天没有人的寝室被换。
  但宿舍楼内张贴的死亡名单上,又有不少名字被涂黑抹去,变成“死亡”。
  范意多留意了一眼。
  住在他们对面的404号寝室,上边名字也消失了两位。
  第一天被他救过的黎曳还活着。
  范意看着死亡名单,略微出了下神,不知在想什么。
  林寄雪走到范意旁边,打断范意的思绪:“真难得。”
  范意瞥他:“难得什么?”
  林寄雪:“难得你今天老老实实的,没搞出什么让人觉得麻烦的幺蛾子。”
  范意:……
  他无语道:“小雪,我也不是闲的,平白无故给自己找罪受干嘛。”
  “只有那些能快速得到线索或信息的事,我才会去做。”
  “是,”林寄雪摊手,“你干的事情都有意义。”
  他扭头望着范意,笑道:“那么,今天早上,你去哪了?”
  范意:……
  他不出声了。
  果然,他今早悄悄出门的事情,还是被人发现了。
  他们不说,或许是在等着范意开口。
  所以到了现在,林寄雪也没指望自己能得到范意的回答。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变浅,随即抬手冲范意与叶玫摆了两下,率先上楼。
  生气了。
  范意也要回寝,但他不好现在去碰林寄雪的气头,于是在楼下停了一会儿,等林寄雪的身影看不见了,才抬步。
  楼梯很宽,能容下五个人同时走。
  叶玫跟在范意旁边。
  他故意落了范意两个阶梯,用手勾着范意的袖口,拖着两人的步子。
  走得很慢、很慢。
  他瞄了眼楼梯上一同往寝室去的其他人,等那些人从范意身边擦肩而过,走远,便偷偷和范意咬耳朵。
  叶玫问:“你不是说,今晚打算去514号寝室探探的吗?”
  “走廊迷宫的问题,要等凌晨吧?”
  “要被他们知道,我估计你又得挨一顿说。”
  范意说:“这件事先不急。”
  他眯了眯眼,声音很小:“他们不会知道的。”
  叶玫懂了:“你的意思是——”
  范意:“对。”
  他慢吞吞地挪着脚步,边上台阶边说:“我昨天违反了天台规则。”
  “当天晚上,便做了一个在6号教学楼里上吊的梦。”
  “虽然死亡没有在现实发生……但猿梦本身就是这样,要第三次做梦才会真正死去。”
  “既然死亡已经预告了,若不采取措施,我离那一天,一定不远。”
  这是他属于灵鬼的直觉。
  范意悄悄告诉叶玫:“这次,楼下的登记簿,我没有在上边签到。”
  “违反了寝室规则。”
  “算做一个标记,我打算试验我的猜想。”
  叶玫深深地看着范意。
  范意冲他一笑,悠然道:“我打算在梦里,一探究竟。”
  *
  “嘀、嗒、嘀、嗒”。
  时钟缓慢地行走着,慢慢指向了凌晨一点。
  外面夜色已经很深,校园也彻底死寂。
  如黑潮般的深渊,随着时间走向一点而逐渐褪去。
  仿佛被黑幕遮住一般的窗外,终于重新露出这所学校的所有光景。
  包括位于西方,正对着A栋宿舍楼的6号教学楼。
  所有人都已睡下,寝室内十分安静,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只有叶玫撑着脑袋,坐在范意的桌前,不知从哪弄来了一盏小台灯,就着灯光,翻阅着范意在今天的调查里做的笔记。
  范意记的内容并不算多,遣词用句也十分简练,基本都是由几个短词拼合而成。
  看着没头没尾,却全是重点,通灵者只要有心,一读就能懂。
  叶玫看东西的速度很快,没过多久,他就翻到了尾页。
  思索片刻,叶玫提笔,在上头添了些内容。
  很好,没被阻止。
  看来可行。
  按照范意的风格添补完成后,叶玫心满意足地又看了一遍,还有闲心在本子旁边画一点小涂鸦。
  一棵枝繁叶茂的橘子树。
  “哒哒”。
  “哒、哒、哒”。
  忽然间,宿舍楼的走廊里,响起一阵并不规律的脚步声。
  叶玫转着手里的笔,朝门口凝眸。
  外头的脚步声时快时慢,似乎在每个房间前,它都要停顿一下。
  然后是敲门。
  “叩叩叩。”
  没有一个寝室回应外界敲门的声响。
  似乎都睡熟了。
  外边安静了一会儿,叶玫也就悠闲等待着。
  几秒后,脚步声再次响起。
  “哒哒哒”。
  “哒”。
  在403号寝室门前停下。


第234章 Stillness 24
  凌晨一点。
  范意知道自己现在在做梦。
  这是一种很神奇的感受。
  明知所处之地并非现实, 是梦里,却依然被困于虚假的世界中,无法挣脱, 无法醒来。
  他在空荡荡的走廊里睁开双眼。
  身侧, 安全出口的提示牌森然正泛着微光。
  他快速理了一下自己的记忆, 弄清楚那个白天的自己,在外面做了什么。
  昨夜, 他在梦中的6号教学楼里遭遇了诡物。
  范意的脖颈上似乎还残留着昨夜被绳索勒过的余痛,火辣辣的,像是无法呼吸。
  他的手心还有一道伤口。
  虽然是梦里受的伤,但在怪谈的影响下, 还是继续被他带到了今天的梦里。
  是昨日他为了对抗诡物的袭击,自己划开的血痕。
  范意轻轻压住自己的咽喉,清了清嗓子, 不着痕迹地观察了一圈。
  如他所想,今夜的梦境是宿舍楼。
  宿舍楼的走廊有一点光线,但光很暗, 视物费劲。
  范意打开手电筒。
  光落在寝室的门牌上, 要凑近才能看清上头标着的序号。
  A501号寝室。
  “哒哒”。
  范意眼神微动。
  他的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哒哒哒”。
  脚步声似乎加快了。
  范意拿着手电, 回头。
  每一层的01号寝室都是最接近楼梯间的地方,能通过玻璃窗,看到校外的夜景。
  然而此时, 他的身后却变成了一条走廊,很长很长。
  一眼望去, 尽是黑暗。
  没有边界。
  “你今天违反了宿舍楼规则。”
  范意听见一道声音附在他的耳侧。
  “A栋的寝室登记簿上,没有你的名字。”
  “哒哒、哒”。
  脚步声越来越近。
  透过手电光,范意已经能隐约见到走廊的那头, 有一道歪歪斜斜的影子,正做着怪异的动作,从走廊深处,直朝着这边而来。
  它的身体分外扭曲,如被丝线吊住关节一般,摆动着僵硬的四肢,边跳舞边走——是一个没有脸的木偶人。
  范意熄掉手电筒的灯光,将手机揣进兜里,往501号寝室的门边避了避。
  寝室的门都锁着,门板晃不动,锁孔也堵住了,是无法被撬开的类型。
  范意躲在门后,仔细一看,木偶人的手中还握着一把锋利的水果刀。
  “哒、哒、哒”。
  木偶人走着走着,忽然停住,它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嘎吱嘎吱”地转动身躯,缓缓扭向了范意的方向。
  “铮”。
  下一刹,木偶人的头颅瞬间贴在了范意面前!
  范意反应迅速,立即偏过头,水果刀的刀尖顷刻就擦着他的侧颊过去,钉在501号寝室的实木门上!
  差一点……就要穿透他的眉心。
  木偶人没有做脸,自然也不会有表情。它见范意躲过了一击,用力抽出嵌进门板中的刀刃,还想刺下第二刀。
  范意神情不变。
  他不紧不慢地擦掉自己脸上被刮出来的伤痕,血液凝固在指侧,反身躲开了第二击。
  躲开后,范意就地一避。
  而第三刀紧随而至!
  木偶人的速度很快,动作也极为灵活,刀子握在诡物手里,削铁如泥。
  而范意身为灵鬼,感知敏锐,辨识力也极强,总能先诡物一步预判到它的动作。
  不过电光火石间,一人一诡已交手了数个回合。
  看似不相上下。
  可实际上,却是木偶人一直在攻,范意一直在退。
  木偶人只是木偶,不会说话也不会痛,即便被范意拧弯了肢节,也能立刻掰回来,继续动手。
  因此,这样消耗下去,输的只会是人。
  这一点,范意心知肚明。
  他紧盯着木偶人的舞步,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同时不断地抬头,根据寝室的门牌号,来确定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
  最后,范意避无可避。
  他侧身一让,将背抵在一间寝室门前,木偶人距他极近,已经被彻底截住了去路。
  诡物扭动着怪异的舞步,挥舞手中的水果刀,扑向范意!
  范意睁着眼睛,没动。
  刀尖堪堪停止在范意的右眼前一寸。
  木偶人似乎顿住了,但也只有那么一下,但范意抓住机会,眼疾手快,一把摘掉左眼的单片眼镜!
  他猩红的瞳眸底部,正倒映着木偶人此刻的模样。
  范意说:“我诅咒你——”
  “定身,无法动弹。”
  此话一出,木偶人便像是被彻底按下了静止键。
  它保持着前倾的姿势,僵住了。
  范意喘了两口气,将眼镜戴了回去。
  随即,范意小心抬手,把自己右眼前的刀刃挪开,又将定住的木偶人往旁边推了推。
  木偶人一动不动。
  它的平衡感似乎很强,这样都没有摔倒。
  如果它不是块木头,应该会是一个很好的演员。
  范意扭头,望向自己身后的门牌。
  A514号寝室。
  木偶人一路跳着舞来追杀他,一招接一招,不带停的。
  直到514号寝室门前,才止住了那么一下。
  它想等等,等着看范意会不会进这间寝室。
  范意轻轻拽了拽门把。
  这个房间没有上锁,可以打开。
  “进来呀。”
  思索间,范意似乎听到,这间寝室在向他发出邀请的声音。
  “进来,就能得救了……”
  “进来呀……”
  范意凝神,摒弃掉这些多余的杂音。
  精神类的暗示对他不起效果。
  但他似乎知道……落入这里的通灵者是怎样死去的了。
  他们多少会受到暗示的声音影响,下意识想要开门。
  况且……身后还有提着刀的木偶人在步步紧逼。
  走廊长到没边,生死关头,慌不择路的前提下,一间可以打开的寝室,很轻易就会被当作危难时刻的救命稻草。
  范意在514号寝室门前,感知到了污染强烈的“死亡”气息。
  是无法回头的死局。
  不是他要找的地方。
  那股烧烤味的来源,不是这里。
  他重新打开手电筒,往前方更深处的走廊照去。
  木偶人定住后,路似乎有了尽头,能隐约看见一个黑洞洞的楼梯间。
  范意沾了点自己的血,在514号寝室门前画了个东西,留作记号,便继续前进。
  其他的寝室门都无法打开,范意很快把这层楼都逛过了一遍。
  他在楼梯口前停下,将手电光照进去,在里头晃了两圈。
  他记得,宿舍楼好像只有一个楼梯间吧?
  在01号寝室那边。
  手电光落到墙壁下方的“安全出口”上。
  标牌上画着小人呈奔跑状,往门外去。
  不知是不是范意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个小人的头和身体错了位。
  牌子发出的幽幽绿光分外显眼。
  出口的箭头指向左侧,的确是向下的楼梯所在的方向。
  范意却顿在了原地。
  须臾,他看向楼梯右侧的水泥墙壁。
  神乐在范意的笔记本上记下的规则里,曾提及过“安全出口”相关。
  【安全出口,右。】
  不难理解。
  他转身,扶住右侧的墙壁,慢慢往前,一点点摸索着。
  在最接近楼梯台阶的地方,范意手底能碰到的墙壁猝然一断,触了个空。
  他的手掌穿过了白色的墙。
  这墙是假的。
  范意果断右转,毫无阻拦地钻进了墙壁之中。
  幻象被人破解,墙壁慢慢消失,露出它原本的模样。
  一扇实木宿舍门出现在范意面前——正是门扉紧闭的514号寝室。
  范意回头,看向原本安全出口指向的位置。
  那里的假象也已经消失,整个楼梯间都变回了那条无尽延长的走廊。
  随之在范意对面出现的,是一间大开着门的寝室。
  和范意身边的寝室号一样,也是514号寝室。
  寝室的中间放置着一张小桌,上边有纸笔和蜡烛。
  阳台的风在吹,蜡烛上的火光疯狂跳跃。
  是笔仙。
  如果刚刚,他只要有一点向左拐的倾向,就会踏入这间寝室之中。
  “进来……”
  “为什么不进来……”
  范意往旁边避了两步,尽量远离了对面的风。
  可没过两秒,“哒哒哒”的脚步声便再次从走廊深处响起。
  脚步的主人在奔跑,步伐很乱。
  但声音却越来越响,正在飞速向这范意接近!
  是木偶人追来了?
  范意眸光微沉。
  这是他用左眼下的咒,应该没有那么快被解除才是。
  还是说,这里不止一个有木偶人?
  他立刻用小刀划破了自己的指腹,预备着随时用血。
  “吱呀——”
  “吱、呀——”
  “吱——呀——”
  范意的身后纷纷传来门被打开的声音。
  那些转轴就跟长久没人用过似的,跟天台的开门声一样刺耳。
  范意回过头,不禁心下一阵恶寒。
  他背后的走廊,不知何时,竟密密麻麻地排满了寝室。
  这些寝室以一种极其不合理的情况紧紧挨着,门贴着门,粗粗望去,门内的空间就像是挤在了一起般,变得又扁又长,分外荒诞。
  唯一没变的,就是里头的白纸,水笔与蜡烛。
  在朝着范意发出邀请:“要进来吗?”
  “要来玩笔仙吗?”
  “可以问笔仙三个问题。”
  范意仿佛听到了学生们嘻嘻哈哈的欢笑声。
  “笔仙笔仙。”
  “你是我的前世,我是你的今生,若要与我见面,请在纸上画圆。”
  “第一个问题:我什么时候会死。”
  “第二个问题:我因为什么而死。”
  “第三个问题:我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
  前方的走廊,全部都是514号寝室。
  门挤着门,排成两列,面对面。
  欢迎着他的进入。
  他被A514号寝室包围了。
  而木偶人的舞步,也近在咫尺。
  “……”
  范意回头,灵巧躲开木偶人的袭击,同时将木偶人一扭,去看它的肩膀。
  没有他留下的记号。
  看来是新的木偶人。
  木偶人力大无比,直接挣开范意的桎梏,甚至反扣住范意的胳膊,打算将他的整条手臂都切下来!
  范意轻飘飘道:“昨天是上吊,今天又是什么?”
  “挺想知道的。”
  范意一挣,赶在那把刀砍下去前,抢先一步,快速切断了木偶人的肩膀!
  这条新的走廊里,只有范意身侧的寝室门紧紧闭着,是唯一一道没有向他发出邀请的门。
  范意一把将其拉开。
  他僵了一下。
  但这扇门背后,并不是什么寝室、陷阱、或者什么新的走廊。
  而是一堵墙。
  一堵刚砌了红砖,还没来得及涂抹水泥的墙。


第235章 Stillness 25
  “死因, 活埋。”
  “你会因活埋而死。”
  脑海里传来怪谈的低语。
  范意嗤笑两声,侧身躲开木偶人的袭击,一把掼住了对方的脑袋, 借着木偶人使力的惯性, 反手快速一推!
  他直接将木偶人按进了身侧的一间寝室里。
  层层的墙壁在诡物进入的瞬间垒上, 将木偶人淹没其中。
  这是……
  进入这些514号寝室的下场。
  前方的走廊已经挤满了514号寝室,并且散发着极大的诱惑力, 稍有不慎,就会不自觉步入深渊。
  饶是范意这种能够抵御精神控制的人,也会忍不住诞生进去一探究竟的想法。
  现在看来,只能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也就是木偶人来时的方向。
  范意偏过头, 将手抵上自己身边的那面红墙。
  如果一道墙壁的出现,象征着一间寝室吞没了一个人,咽下了一个生命。
  那么这面墙壁, 又吃了谁?
  范意没有在里边感知到生命的迹象。
  就算有人,也已经死了。
  他的眼神一黯。
  稍后,范意又调整好自己的心绪, 继续向着前方走去。
  514号寝室、514号寝室、514号寝室……
  全是514号寝室。
  实木门紧闭着, 能拉开, 但门后只有墙壁。
  范意每经过五道门,就会在上边留下一样诡物无法抹去的记号。
  他走了很远,那些记号并未重复出现, 说明这条走廊并没有出现循环的现象。
  那就一定有尽头。
  不知走了多久,范意终于在左前方的墙壁上, 看到了一块标志着“安全出口”的指示牌。
  作为这里较为显眼的光源,指示牌发散着荧荧绿光,箭头指向范意身后的方向。
  与他前进的道路相悖。
  范意果断停住, 直接拉开了右侧的房间门。
  这回,他看到了一个完整的房间。
  房间的中间搭着张小桌子,椅子围成一圈,两个木偶人坐在一块,对面还有两张空椅。
  想必方才那两个追着他的木偶人,就是从这里出去的。
  它们的手紧紧相握,共同攥着一支笔,正点在白纸中央,一动不动。
  一支蜡烛安静地燃烧着,待在桌角。
  火光悠悠地摇摆,一滴一滴的蜡泪沿着烛身滑落。
  这是一支再普通不过的白色蜡烛,其中不含任何灵异值。
  范意感知片刻,走进寝室之中,看向两个木偶人手里在点的纸。
  上边提前写了很多字,又画了不少乱七八糟的线条,把答案涂成一团。
  范意分辨了半天,才勉强在上头认出一个“死”字的边角。
  烧烤的香气很浓。
  他在寝室里转了转,四处翻找着有用的线索,随后在柜子底部发现了一个被白布包裹起来、藏到最里边的电烤炉。
  是违禁电器,不允许在寝室使用。
  电插板的边缘有略微被烧化的迹象。
  看来这些学生不是第一次干这件事了,再这样下去,挨处分批评是早晚的事。
  前提是有命。
  门后贴的值日表上写着这几个学生的姓名。值日表是手写的,字很难看,歪歪扭扭。
  范意废了好大劲才认出上头写的是什么。
  第一周:方满。
  第二周:陈川川。
  第三周:祁遇。
  第四周:李烨。
  轮流打扫寝室,每人打扫一周,四周一循环。
  这些人,都是电子0201的学生。
  范意的目光停在最后一个名字上,定了一会儿。
  一切都如他所想。
  按照班级来看,这些学生都是02届的人。
  而02年的时候,Z市电子科技大学才刚刚建立不久。新校区的工程大抵还只是个预想,更别说完工。
  514号寝室的内部结构,也与他们目前在住的寝室有些许区别。
  也就是说,这里只能是旧校区。
  范意上手揩了一下值日表。
  没有擦出用于遮掩死亡的白粉。
  这只是一张普通的单子。
  “来玩笔仙吗?”
  诡物的话音忽然在范意的身后响起。
  这次不是直接在他的脑中对话了,是实实在在的邀请。范意心觉不对,回过身,心底不由得一跳。
  原本坐在方桌后面的两个木偶人,不知竟何时换了方向,坐在了方桌前面。
  它们背对着桌子,面对着范意。
  其中一个木偶人,还向范意伸出了手。
  “来玩笔仙吗?”
  它们继续掐着又夹又硬的声音,与范意兑换。
  “还差你呢。”
  木偶人们说得十分诚恳,范意能分辨出这些诡物的话语之中究竟有没有恶意。
  “我们还有两个室友没回来,要是他们等会儿还没来,估计就是有事耽搁了。”
  “要不我们先开始吧?”
  “等他俩干嘛。”
  范意没讲话,他往边上让开,绕过了这两个木偶人,在桌子的另一侧随便找了张空椅子坐下,伸手,与它们握住同一支笔。
  这就表示同意了。
  “好。”
  两个木偶人保持着头部不动,快速把下面的身体转了过来,让自己瞧上去面朝范意。
  关节嘎吱嘎吱地响。
  窸窸窣窣。
  比起木偶人,范意现在更在意另一件事。
  他的手上陡然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笔的那一端,无形的东西攥着他,不让他从笔上松手。
  “那我们开始吧。”木偶人说。
  “不等他们了,等好久了。”
  “笔仙笔仙。”
  木偶人发出又尖又细的声音,像在笑:“你是我的前世,我是你的今生。”
  “若要与我相见,请在纸上画圆。”
  笔动了。
  本来就被涂成一团乱的纸页上,被划拉着,画了好几道圆。
  对面两个木偶人相互对视。
  “你干的?”
  “不是啊,我还想说你幼稚呢。”
  范意心想:无神论者?
  既然不信鬼神,又没有最基础的虔诚,为何又要做这种诡异的仪式。
  觉得好玩?
  ……也有可能。
  “好玩好玩,那我来试试。”
  “笔仙笔仙,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范意听到木偶人问:“你是怎么死的?”
  “嘻嘻嘻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另一个木偶人戳他:“你问这样的问题,笔仙怎么可能回答你嘛。”
  “不是说是禁忌?”
  问问题的木偶人不以为意:“笔又不会自己动。”
  “谁在装神弄鬼,直接跳出来算了,反正大家只是玩玩嘛。”
  一个木偶人转向范意:“是你吗?”
  “别啊,”另一个木偶人拽它,“戳穿不就不好玩了?”
  “也是哦。”
  另一个木偶人回过味来:“哎我说,不会是你在贼喊捉贼吧?”
  范意用莫名的目光盯着对面的木偶人。
  他觉得,捏在他手上的力道更加重了。
  而两个木偶人还在继续提问。
  “笔仙笔仙,”木偶人问,“请问你是因跳楼而死的吗?”
  “……”
  范意一噎。
  这些人既然知道笔仙游戏,知道规矩,必定也知道——什么问题能问,什么触碰底线。
  关于笔仙的死亡,这个问题……实在太危险了。
  诡物要是计较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真是,你礼不礼貌?”左边的木偶人说。
  “随便问问嘛,反正他们川川那家伙还没回来。”右边的木偶人依然在笑。
  “不过,是他说要请笔仙给自己占桃花运的,怎么现在还不回来呀。”
  “哎,等等。”
  说话间,他们手底的笔竟动了。
  笔尖缓缓移动到纸张右边,在预前写好的“不是”上,画了一个圆。
  右边的木偶人歪头:“什么意思?”
  左边的木偶人说:“还能是什么意思,笔仙当然是说他不是因上吊而死的呀。”
  “嘻嘻,讲得跟真的一样。”
  “诶,不是说不能问嘛,这笔仙怎么答了?”
  “不清楚哦。”
  右边的木偶人变本加厉:“那我再问问。
  “笔仙笔仙,那请问你是因为上吊而死的吗?”
  “喂。”
  笔又在“不是”上画了一个圈。
  【不是。】
  “活埋呢?”
  【不是。】
  “火烧?”
  这回,三人手底的笔一顿。
  几秒后,笔尖缓缓移动,落到了一个“是”字上。
  因火烧而死。
  “啧,我就随便问问,写得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别闹了别闹了,还火烧,这不是咒自己吗?”
  无人应答。
  右边的木偶人还在自言自语:“话说为什么被烧了,是哪里着火了?”
  笔尖挪到了纸页中间,快速写下几个字。
  【被诬陷,被火刑,被示众。】
  “……什么东西。”
  “你看我信吗?”
  木偶人笑了半天。
  但好久无人回复。
  它总算意识到了什么,声音慢慢小了下去,回过味来,竟开始止不住发抖:
  “不是,你们两个,到底是谁在拿着这支笔啊?”
  木偶人没有脸,但范意就是觉得,对方在盯他。
  木偶人紧张道:“是你吗?”
  不用范意回答,这次,笔尖慢慢移动到“不是”上,重重圈了两笔。
  “……”
  下一刹,范意的后颈倏然一凉。
  诡物发作了。
  他听见了无声的叹息,一只冰冷而无形的手抚摸上了他的脸颊。
  阳台的门似乎没有关好,被风吹开,吹得烛光疯狂跳动。
  诡物抓住他们的手,牵动着笔尖。
  要他们继续问下去。
  范意听到了木偶人继续发问:“笔仙笔仙……”
  “请告诉我……”
  “我什么时候会死?”
  【一周后。】
  “我因为什么而死?”
  【跳楼。】
  “我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
  【知道了。】
  木偶人发问的声音在不停地颤抖。
  现在的状况似乎脱离了他们的预料。
  其中一个木偶人忽然尖叫起来:“不是!”
  “等等,我没有问这样的话,刚刚的问题不是我问的!”
  “我并不想知道这些!”
  “告诉我,是你们谁的恶作剧吧?”
  范意垂眸,凝视着纸页上的痕迹。
  笔被他们带到纸张中间,木偶人挣脱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手自己在动,一笔一划地在上头写下——
  “周一:跳楼。”
  “周二:上吊。”
  “周三:活埋。”
  “周四:火烧。”
  “……”
  诡物在范意身边俯身:“这是我精心准备的礼物,你们喜欢吗?”
  *
  第二天一早。
  范意是从梦中强行惊醒的。
  诡物将梦境的时间拨得很长。
  范意看似只睡了短短一个晚上,实际在梦境中,却历经了整整四个月的时光。
  清醒梦,让范意看到了在笔仙游戏之后,514号寝室的真实情况。
  故事的结尾,木偶人挣开水笔之后,因恐慌而强行收走了蜡烛与白纸,结束了笔仙游戏。
  两个木偶人擅自约定好,之后谁也不能再提这事,就匆匆上了床,准备睡觉。
  这是一种逃避的手段。
  他们为一己私欲邀来笔仙,却冒犯笔仙,开起了不合时宜的玩笑,屡屡触碰禁忌,还自以为无伤大雅。
  范意被诡物扼住咽喉,几次欲言又止,都发不出声。
  因为木偶人们犯了一个最致命的错误。
  请来的笔仙没有送走。
  笔仙缠住了514号寝室,连没能参与游戏的木偶人也无法幸免于难。
  此后一周内,514号寝室的成员接连死亡。
  跳楼、上吊、活埋、火烧。
  而没能送走的笔仙,依然留在这间寝室之中。并持续不断地诅咒着之后住进来的人。
  以四种固定的方式死去。
  直到学校将这间寝室用砖头封上,填成一堵新墙,让514号寝室彻底消失,这场闹剧才短暂停歇。
  然而,停歇也只是一时。
  诅咒依然存在,如影随形。
  *
  至于笔仙的身份……
  范意已经通过游戏时的只言片语,联系上不少线索,有了一点猜测。
  【用谣言审判女巫,用火焰烧死女巫。】
  女巫。
  难怪通灵古店会盯上这里。


第236章 Stillness 26
  “醒这么早?”
  见头顶的床上有了动静, 叶玫仰了下脑袋,探手关掉了小台灯。
  “不早,”范意起身, “这都快六点了。”
  叶玫:“其他人都没起呢。”
  范意说:“不困。”
  听这语气, 叶玫就知道, 范意又有了新的发现。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 范意就从床上爬了下来。
  他从盛安桐的桌旁拉了张椅子,在叶玫身边坐,认真道:“比起这个,我发现了一些更重要的事情。”
  叶玫:“是在梦里看到的?”
  范意:“对。”
  他把梦里发生的事情简单给叶玫讲了。
  “我知道‘女巫的祝福’, 这段舞蹈该怎样跳了,”范意说,“还记得之前在寝室走廊里追过我们的木偶人吗?”
  范意昨夜并非真的拿木偶人没有办法。
  他退让, 只是为了在躲闪之中留心观察。
  观察着木偶人的每一次挥刀,致命而又华丽的动作,是舞蹈的一部分, 也是无法制止的诅咒。
  梦里的画面很清楚。
  林寄雪偷摸起身, 从床上探出头来。
  叶玫并未遭遇过木偶人的袭击, 这话是说给他们听的。
  范意扭过头,朝林寄雪招了招手。
  他知道这些人没睡。
  既然被发现,林寄雪索性也就不装了, 干脆趴在床板上,支起下巴问:“你指那个深夜会跳舞的木偶人?”
  “对, ”范意说,“他们的舞步,就是我们在校庆上要表演的节目。”
  “那些木偶人来自514号寝室, 他们是最初被女巫盯上的人,冒犯了笔仙,因此,饱含恶意的‘祝福’降临在了他们身上。”
  “所以他们至死也不能停下舞步。”
  林寄雪的表情很耐人寻味。
  他笑道:“很确定嘛?”
  范意噎了一下。
  他知道,林寄雪还在为昨天他瞒着所有人偷偷出门,事后又什么都不提的态度耿耿于怀。
  范意想到那个有关“上吊”的死亡预告,几次想说,最终却还是把话咽回了肚里。
  这种事情……算了。
  于是范意诚恳道:“我很确定。”
  林寄雪说:“梦见的事,你也信呀?”
  范意:“别忘了这则怪谈的名字是什么。”
  清醒梦。
  林寄雪闷声笑了。
  他也下了床,说:“我当然知道。”
  “我还知道,清醒梦不可以做第四次,不然,就会永远沉眠在梦里。”
  范意瞄向自己的本子。
  【七、清醒梦、表演、四次、不要睡觉。】
  林寄雪对范意竖手指:“已经两次了哦。”
  他已经能够肯定,范意昨天会出门,必定也是因为梦境的缘故。
  范意说:“这点倒不用担心,我有分寸。”
  林寄雪坐在爬梯上:“好呀。”
  他问:“我倒不是怀疑你的判断啦,不过橘子,你是已经记住了全部舞步吗?不怀疑这是怪谈的骗局?”
  “你看到的,都是怪谈想让你看到的,退一步来讲,街舞可是有五个人参与,说不定每个人的步伐都不一样哦。”
  “不会,”范意说,“我在梦里遇见过两个不同的木偶人,它们的舞步一模一样的。”
  “只要能起到诅咒的效果就可以了。”
  林寄雪:“噢——”
  他不再多问,而是转头去晃路白月的床:“别偷听了,你也下来。”
  路白月:……
  一定要拉他共沉沦吗?
  路白月坐起来,满脸不悦道:“干嘛?”
  林寄雪:“橘子说要教我们跳舞。”
  范意:?
  他说:“我没这么讲过。”
  “什么意思?”林寄雪盯他,“记住了舞步但不教我们,想干嘛?”
  “还是说,你打算只和我们说一声?”
  范意:……
  林寄雪叹气:“那好嘛,我晚上自己去找木偶人学。”
  叶玫别过头,没忍住笑了出来。
  范意:……
  笑什么笑。
  他解释道:“我没有不教你们的意思,不是,不是教,我可以告诉你们怎样做。”
  他可以确保自己记下的步伐没有错。
  唯一麻烦的是,木偶人的部分动作有些难度,范意还真不能保证自己能够复刻出来。
  只能尽量试试了。
  他说:“我演示一遍,你们录屏,自己琢磨。”
  林寄雪:“好耶。”
  叶玫:“好耶。”
  范意:?
  他望向叶玫:“你在好耶什么。”
  叶玫笑盈盈地拿起手机:“我准备好录屏了呀。”
  范意:……
  *
  今早不需要集合。
  昨晚解散之前,众人就已经理过线索,并谈好了接下来各自要调查的目标,因此他们直接略过了不必要的环节,早早开始行动。
  范意简单地将自己梦见的内容,以及得到的信息概括成为一段,发进群里,和大家分享。
  当然,他略过了自己被诡物下了死亡预告的事。
  一同传到群里的,还有他早上临时录制的街舞视频。
  早起的玫瑰被猫吃(林澄):街舞,动作。
  早起的玫瑰被猫吃(林澄):没有分解,自己暂停。
  当时明月在(路白月):[赞]
  玛卡巴卡(云见雪):[赞]
  东升西落(沐山):[赞]
  临时工(阿临):[赞]
  早起的玫瑰被猫吃(林澄):?
  他真是服了。
  范意收起手机。
  学校里能探索的地方,他们这几天都已经转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一些边边角角的位置,也趁着白天去看过了,除了一些小的灵异事件外,也摸不到太多信息。
  看来突破的关键还是在节目演出和梦境上。
  梦境先不提。
  根据现有的情况推断,这次节目演出的观众,多半都是这所学校曾经的学生。
  有怪谈捏造的假人,自然也会有……死者。
  曾经无声息地消亡在这所学校里的人。
  他们就藏在这些通灵者之中,隐瞒身份,装作活人。
  另外,到现在,通灵者们也没能确定,那些消失不见的人,究竟死在了何处。
  最开始进入怪谈的时候,他们的感受还好,只要好好遵守规则,细心一些,就不会出事——因此幸存下来的人只觉得风平浪静。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莫名其妙消失的人越来越多,多到无法忽视的地步,他们才慢慢发觉不对。
  尤其范意昨日还揭开了宿舍楼一楼的名单,抹掉所有白粉,把真相暴露在众人面前。
  一个个“死亡”触目惊心。
  方才还在讨论着线索的人,转头就能消失,还不被任何人察觉。
  这才是真正的“安静”。
  范意想起前天的梦中,将绳索套上他的脖颈,要将他生生勒死的诡物。
  以及昨夜的梦中走廊,那一堵堵冰冷的红砖墙。
  如果做梦的人,死在了更深的梦里?
  他只剩下最后一次做梦的机会。
  范意边思考,边跟着叶玫一起,来到2号教学楼,推开了音乐教室的门。
  神乐的“强制手段”很管用,不到半个上午,负责表演的人选就已经找齐了。
  她还给所有表演者都拉了个大群,有问题随时沟通。
  接下来,就是排练。
  范意关掉手机,看着面前的钢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叶玫坐在范意旁边,问道:“今天可以吗?”
  “不舒服就说。”
  “或者先弹些轻松的曲子,看看能不能接受?”
  范意不勉强,点头道:“也行。”
  应是应了,但“也行”完,范意盯着钢琴,不知道该弹什么。
  当初乐器本来就是被范诚压着学的,一个大写的不情不愿,后面就没怎么碰过。他自己也没想到这技能还有派上用场的一天……还是致命的用途。
  没有曲谱,他挑不出一首自己能弹的。
  叶玫提议:“一闪一闪亮晶晶?”
  小星星。
  范意停顿片刻,上手。
  这个倒是可以,是他学的第一首歌。
  这回,范意的动作没再卡顿。
  肌肉的记忆复苏,手指的速度跟上,范意动作流畅,十分顺利地弹奏着这首简单的曲子。
  叶玫跟着哼:“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小星星的旋律又短又轻快,很快就一曲终了。
  范意发了两秒的呆,随即扭头,冲叶玫笑道:“很好听。”
  叶玫揉他:“是弹得不错。”
  范意:“……我是说你唱歌好听。”
  叶玫笑了一下,问道:“怎么样?还有障碍吗?”
  范意闭了闭眼。
  他说:“没有不适应,也没有哪里觉得难受……我想再试试地狱安眠曲。”
  叶玫:“试。”
  范意再次将手放到琴键上。
  但很可惜,一接触到地狱安眠曲,他的动作就像是断了帧般,再次将曲子弹得磕磕巴巴,不成样子。
  他连一段完整的部分都弹不出来,即便范意心里十分清楚,自己的手该放在哪里。
  噩梦总在演奏过程中卷土重来,覆盖他的记忆,干扰他的认知。
  让他下不去手。
  勉强结束之后,范意有点失落:“果然,是我的问题。”
  叶玫安慰他:“不急,慢慢来。”
  他没急。
  范意下意识想要反驳。
  然而他张了张口,话语堵在喉咙里,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最后,范意闭回了嘴,轻轻应了一句:“嗯。”
  时间正飞快地向前流逝。
  他说:“慢慢来。”
  接下来的几天,范意都会和叶玫一起来到这里练习。
  然而实际的情况却一点也没有好转——他会弹,可就是弹不出来。
  不过值得庆幸的一点是,范意这些天,没再出现过意识中断的情况。
  也没再做梦。
  上午找寻线索、调查;下午准备、排练节目。
  目前还遗留在校内的通灵者们,每天都重复着这样的行程。
  后面干脆连调查也略去了,全身心地投入表演之中。
  而在惴惴不安的氛围里,这里的每一天都有人消失。
  名单上的姓名被修改成为死亡,却哪里都找不到死者的踪迹。
  只有偶尔表演者的团队里忽然缺人的时候,他们才会察觉到死亡的降临。
  众人无法,只好在不参与节目表演的通灵者里,重新抽人补上。
  而宿舍楼中,宿管再也没有出现过。
  眨眼间,就到了彩排的前一天。


第237章 Stillness 27
  音乐教室。
  范意坐在钢琴前, 黑白琴键连续按下,弹出断断续续的乐音。
  曲终。
  范意平静地垂下眸子,盯着自己的手看。
  他眨了两下眼, 随即轻轻压住自己的胸膛, 感受着自己扑通跳动的心脏。
  有点快了。
  叶玫坐在音乐教室的阶梯上等, 不知他从哪找了条红线,在手上绑成一圈, 在翻花绳。
  听音乐停了,叶玫抬起头,收起手里的花绳,问道:“不打算继续练了?”
  “没意义, ”范意说,“手感已经找回来了,但弹不出曲子的原因并不在演奏这件事本身上, 我再练,也是一样。”
  “那你想怎么解决?”叶玫问。
  “明天就彩排了,”他说, “有把握吗?”
  范意:“我有底牌。”
  这次彩排事关重大, 会正面接触到观众, 关系着很多人的生死。
  范意可能拿自己的命去冒险,却绝不会把别人的性命当作儿戏。
  因此,他说有底牌, 就是真的有。
  叶玫:“嗯嗯。”
  他继续问:“那你现在打算做什么?去看看别人的排练情况?”
  “不了,”范意说, “其他节目有小雪他们盯着,总体还算靠谱,就算我过去围观, 事到如今,也改变不了什么。”
  范意停了一下。
  他说:“我想在明天之前,再去一次……那个真正让我在意的地方。”
  范意抬眸:“6号教学楼,天台。”
  这些天他已经往那边跑过好几趟了。
  然而该调查的东西,早在他第一天来到怪谈时就调查完毕。
  即便再重复探索,也翻不出其他花来。
  可范意就是觉得,自己还漏了些重要的信息,仍旧没能弄个明白。
  他搓着手指:“我还有很多疑惑,没能解开。”
  叶玫笑了一声:“橘子,明天只是彩排,你说得那么紧张,像是要生离死别了一样。”
  紧张吗?
  范意不这么觉得。
  说实话,这则怪谈的氛围,也的确称不上紧张。
  抛开他在梦境中的那两次险些死亡的经历,其他时候,只要循规蹈矩,存活就不成问题。
  ……表面上的不成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
  “清醒梦”是A+级怪谈。
  他们刚进入时,会堂里几乎坐满了人。
  范意后面粗粗数了一下,会堂一共有1500个座位。
  如果遵守规则就能活下来……
  那么为什么,前些天神乐统计人数的时候,只剩下了一百五十人不到?
  如果没有宿舍楼一层的死亡名单,根本不会有人发现——他们死了。
  一切都是那么安静。
  范意静了静,说:“在还未确定的情况下,最好还是当作死别。”
  叶玫:“怎么了?”
  范意轻声道:“路上讲。”
  他拉开音乐教室的门,直接往6号教学楼的方向去。
  “首先,第一个问题。”范意说。
  “是现在大家普遍认为的情况:彩排是怪谈提供的一次试错机会,他们能够借此摸清观众的身份,知晓他们的喜好。”
  “然后,只要按照怪谈要求的,完成节目演出,就可以离开。”
  范意吸了口气:“如果是普通的C、D级怪谈,倒还有可能。”
  “可全部信任规则这点,到B级以上的怪谈,就已经不适用了。”
  “何况这里是A+级怪谈。”
  “引导我们表演会给自身种下诅咒、戴上枷锁的节目是一点,还有一点……”
  范意低声道:“多半是怪谈搭建的陷阱。”
  “它只提到要我们完成演出,却没有说,完成之后,我们可以离开怪谈。”
  “万一演出过后,我们反而成为了这里的一份子呢?”
  叶玫点头:“嗯,你的顾虑有道理。”
  “可是我想,除了我们之外,应该有不少人思考过这一点。”
  “但怪谈能给到的线索就只有这么多,当下除了完成彩排,大多人没有其他的选择。”
  范意:“是。”
  他沉默了几秒,才抿抿唇,开口道:“不过,怪谈能给到的线索其实还有很多。”
  “只是,不在这里。”
  范意看向叶玫:“这个地方,一旦离开,就再也回不来了,对吧?”
  叶玫顿了片刻。
  忽地,他轻轻一笑,抬手刮掉范意肩头掉落的树叶:“对。”
  范意:“好。”
  说话间,两人已经抵达6号教学楼的楼底,踏上了旋转楼梯。
  叶玫已经料想到了范意会做什么,直接问:“你到天台,是打算试探规则?”
  “就像你前两天做的那样。”
  范意说:“对。”
  他镇定道:“清醒梦无法做第四次。”
  “而我先前已经做过两回梦。”
  叶玫想,范意现在只剩下一次做梦的机会。
  可范意却偏过头,看向叶玫:“也就是说,我还有一次做梦的机会。”
  叶玫静了一下。
  “只剩下一次”和“还有一次”,听着是同一个意思,可里面蕴藏的情绪,却天差地别。
  他想,果然,范意还是那个范意。
  无论多久,都不会变。
  随即,叶玫冲范意笑道:“是。”
  范意点头,继续讲:“第一天,我违反了天台的规则,在那里,见到了火灾现场和上吊的人。”
  “当晚,我就梦见了6号教学楼的教室。诡物说,我会因上吊而死。”
  “第二天,我没有在晚归时签名,违反了寝室的规则。”
  “因此梦见了514号寝室的曾经,而诡物追逐着我,想把我逼进墙内,活活埋葬。”
  “上吊、活埋。”
  范意拿出那块剔透的蓝宝石:“去掉女巫的结局火烧,还剩一个跳楼,没有在梦中应验。”
  范意说:“所以,我想知道,如果我违反了和坠楼有关的规则,比如一个人趴在天台的栏杆上,今晚再做梦,会遇见什么。”
  【若想趴在天台的栏杆旁,观看校园的风景,最好再找一个人陪同,尽量不要一个待在那里。】
  【但请小心坠落。】
  叶玫握住范意的手:“小心点。”
  他提醒道:“不要让自己死在这里。”
  “在这里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范意说:“我知道。”
  他说:“我不会出事的。”
  “我出了事,明天的钢琴曲,谁来演奏?”
  范意从不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叶玫叹气,心知范意决定好的事,没有人能够改变,于是送他到天台门口,主动回避,将范意往外推了推。
  他温和道:“去吧,我在外边给你看着。”
  这是他能在梦中为范意做的,唯一一件事。
  天台的风从范意身边吹过,他向前走,没有回头。
  其实,他还藏着一件事没有说。
  他想以这样的方式再做一次清醒梦,不止是因为他想再次在梦中一探究竟。
  他还有另一个目的。
  就是还想和“自己”好好聊聊。
  归根结底,他的心因正在于“自己”。
  是该做个了结了。
  范意压住心中忐忑,故作冷静,一步一步朝天台边缘走去。
  毕竟,这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做完这次梦,他就不能再睡了。
  第四次梦境会在第三次梦结束后缠住他,等待时机。
  只要他陷入沉眠,就将他拖进永梦之中。
  会很辛苦吧?
  但范意已经习惯了。
  这么想着,他一个人抵在天台的栏杆上,就着呼啸的冷风,往下看。
  很高。
  底下没有草坪。
  摔下去不一定会粉身碎骨,但多半难逃一死。
  范意安静地倚在上边,抬眸眺向远处的A栋宿舍楼,在心底默数着秒数。
  “……”
  忽然间,他想到了一件事。
  在这里的所有通灵者,死亡都是那么的安静,悄无声息。
  可是,在第一天就跳楼的通灵者……
  为什么他的死亡,他们所有人都知道?
  而后,又下意识地被人遗忘。
  *
  与此同时。
  街舞社的活动室里,乐曲里和着杂音。
  本应是排练的时刻,里面却一片狼藉。
  数不清的舞团成员映在镜中,密密麻麻地挤在中间。
  它们堵住门,掐住表演者的脖颈,将他们吊起来,吊在空中。
  除了路白月外,剩下的通灵者全部悬空,扒着自己的脖子,几乎不能呼吸。
  林寄雪抽手,快速往镜子中间掷了一把匕首,瞬间扎裂了镜面。
  匕首沾有灵异值,倒映在镜子里,诡物惊慌失措地逃开,却只是松了松力道,并没有放手。
  这样的闹剧,每天都要上演一次。
  路白月都看腻了。
  镜面已经被打碎过好几次,哪怕现在破破烂烂,却总会在第二天恢复原样。
  镜子的碎片中倒映出许许多多的他们。
  路白月踩住碎片,对着剩下的镜子,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镜中的诡物往旁边让了让。
  毕竟路白月是A级诡物,虽然不能吃掉它们,却足够令它们忌惮。
  镜中的路白月扯扯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污染化作丝线,从路白月的身上延伸出来,覆住那些舞团成员的眼。
  它们叫了一声,却挣不开。
  随后,路白月转身,熟练地关掉了还在播放音乐的设备,从里面抽出了一张录音带。
  舞团的成员这才消失,放过了剩下的人。
  林寄雪捂了捂脖子,咳了两声,从镜面上抽回他钉在上头的匕首,笑道:“这些诡物,是挺烦人的。”
  南晓雨把抵抗污染的药发给其他人:“没办法。”
  “我们毕竟在规则的红线上跳舞。”
  【四、舞团里没有活人。如果你在街舞社遇到了向你搭话的社团成员,请无视。即便它们关上了舞蹈室的门,掐住你的脖子。】
  【五、请不要直视舞团成员的眼睛,它们不存在于世间,眼里会倒映出你最后死亡的样子。】
  【六、街舞社的音乐设备里播放着它们最后演绎的舞曲。若不幸被它们纠缠,请尽可能地拔出里面的录音带,并离开街舞活动室,起码30分钟。注意,录音带不可以带走,用完请装回原位。】
  是它们第一天到这边的时候,诡物在会堂里就提过的规则。
  南晓雨拍拍另外两名街舞的参与者,说:“先出去再说。”
  他们正撑着墙咳嗽,包括先前与范意搭过话的黎曳。
  黎曳艰难回应:“……好。”
  他是被临时拉来表演的人。
  因为昨天,街舞节目的其中一个参与者不见了。
  对方在名单上的姓名,和其他消失的人一样,变成了死亡。
  所以……
  他必须要在一天之内,学会全部动作。


第238章 Stillness 28
  操场。
  为避免其他人中途受到地狱安眠曲的波及, 2号楼的音乐教室腾给了范意,负责合唱的表演者们这些天都在这里练习。
  在所有的规则里,操场的威胁性最小, 还算安全, 况且离体育馆近, 路白月他们就在那边,可以相互支援。
  是最稳妥的选择。
  相比之下, 真正需要他们在意的危险,是悼亡词本身。
  唱响悼亡词的人会受到诅咒,最终走向死亡。
  表演合唱的通灵者,也是怪谈里消失得最快的一批人。每一天都有人失去踪影, 一旦清点人数时发觉不对,神乐就会重新出去,找其他人补上。
  再这样下去, 人会越来越少,终将选无可选。
  可他们没有办法。
  表演有可能死,可不表演的话, 最后也是一个死。
  小米坐在看台上, 拧开一瓶矿泉水。
  因为悼亡词的特殊性质, 合唱的排练都是分段进行,不会一下子唱出完整的乐曲。
  她喝了口水,把瓶子放到一边, 目光漠然地落下,环视着其他人。
  在某几个通灵者身上, 她看到了死气。
  是被诅咒的痕迹。
  这种死气,每天都会出现,缠上表演中的某些人。他们受到侵蚀, 越来越趋近死亡,在几天内就会彻底消失,不见影踪。
  最晚不超过四天。
  ……按这几天她观察的结果来说,应该是这样。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在来到这里的第二天,小米就已经在他的身上碰见过这种死气,那股即死感比这里的任何污染都要浓烈,触目惊心。
  是范意。
  那时候的他们都还没开始探索,甚至刚刚重逢不到一晚。
  可甫一见面,范意身上就已经背负了重重诅咒。
  累累叠加起来,阴诡缠绕,可怖而又狰狞。
  让她觉得,范意很快就会死。
  可能是明天,可能是后天。
  然而当时的小米却只瞥了一眼,就默不作声地移开了目光。
  这种事情,她没必要说。
  生死有命,说出口又能怎样,反而徒增烦恼。
  比起这个,范意身上的死气究竟从何而来,才是最令她感到不解的问题。
  其他人都是在悼亡词的悲歌里逐渐沦陷。
  那范意呢?
  他们才来到这则怪谈没有多久,除了会堂和寝室,哪里都没去过。
  所以,范意来得及做些什么?
  而且……他又为何这么久都没有死?
  思考间,休息时间结束。底下的神乐朝小米挥了挥手。
  小米停了一下,从身边拿了一瓶新的矿泉水,给神乐扔过去。
  忽然,她莫名抬头,看向头顶万里无云的天空,用手挡了挡冬日里明媚的阳光。
  小米说:“好像要下雨了。”
  *
  6号教学楼,天台。
  天空忽而阴暗了下来。
  层叠的乌云逐渐汇聚,快速奔涌朝向这边,遮住了头顶的太阳。
  不过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那些乌云便凝集在了一起,猛烈的风声猎猎作响,似乎暴雨将至。
  天台的门险些被风吹上。
  叶玫轻轻抵住了它,拢了拢自己的围巾,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向不远处的范意。
  范意背对着他,身形瘦削、单薄。长得有些长的头发被风吹乱,却依然挺直地站在那里,没有动作。
  一声隆隆的闷雷倏地自云端作响。
  叶玫心中倏然一悸。
  他的意识连接着范意薄弱的精神,会出现这种情况,只能是——
  叶玫立刻行动起来。
  果不其然,下一刹,他便看见范意往前一栽,随后以一种极不可思议的扭曲角度翻过栏杆,要往楼下坠去!
  叶玫:!
  天台的门被彻底关上。
  “……”
  滂沱的大雨落下。
  叶玫死死攥住了天台边缘的栏杆,他翻出了护栏,赶在范意坠楼以前,单手抓住了范意的腕子。
  和范意一起,被挂在了楼层之外。
  更糟糕的是,正当他们在半空中摇摇欲坠时,手里的栏杆在雨水的浸泡下几乎变得又湿又滑,很难拉住。
  外面没有任何的支撑点,风雨又大,叶玫不知范意是什么情况,生怕栏杆撑不住他们两个人的重量,心急地叫了两句:“橘子?橘子?”
  叶玫喊他:“林澄?”
  “醒醒!”
  这一声回音似乎传达到了范意的意识深处,他终于有了些反应,茫然地仰起头,目光涣散,找不到落点。
  叶玫说:“拉住我,橘子。”
  雨水打在范意苍白的脸上,像泪一样,从眼角洇出,滑落。
  他没有反应,神情恍惚。
  仿佛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正处于怎样的危险之中。
  果然,范意临时失去了意识。
  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
  叶玫抓得很紧,他淋着雨,慢慢镇定了下来。
  就算着急也没有用。
  叶玫想,范意不是这样的人。
  他在事前就说过,绝不会让自己出事,会准备好应付一切现象的底牌。
  叶玫相信范意。
  倘若确实如此,范意在走到栏杆边上时,必定就已经预料过最坏的情况,包括意识忽然中断,以及坠楼的发生,都不会超出范意能掌控的情况之外。
  所以,他的底牌在哪里?
  叶玫停了一会,他低下头,平静地看向范意那双空洞的双目。
  并做出了一个偏激又大胆的决定。
  他松开了自己那只拽住天台栏杆的手,反身抱住范意,和他一起向下坠去。
  *
  体育馆,二楼。
  “……什么?”
  原先晴朗的天气忽然变得云翳蔽空,骤雨铺天盖地,泼下了一层又一层雨帘,操场上的通灵者们急急到最近的体育馆中避雨,迎面就是阶梯,上楼时,正好遇见南晓雨等人从街舞社里出来。
  南晓雨蹙着眉,问:“外面怎么下雨了?”
  心愿说:“不清楚。”
  她有些心慌,收了收手指,看向窗外:
  “我觉得要出事。”
  盛安桐倚靠在栏杆旁,细细听着外边的动静。
  突然间,他像是听到了什么一般,心下狠狠一跳,忙拽了下旁边的路白月。
  路白月:“干什么?”
  盛安桐低声道:“有人坠楼了。”
  顿了一下,他抿抿唇,话语像是从中挤出来的一样:“还有蜡烛,也熄灭了。”
  路白月一怔:“……什么?”
  盛安桐吸了口气,抵着体育馆的玻璃窗,一字一顿道:“林澄的蜡烛,灭了。”
  “象征他生命的蜡烛。”
  在进入怪谈,正式探索之前,神乐提出建议,给他们每个人都准备了一支蜡烛。
  这支蜡烛,代表着所有人的生命情况。
  后面范意回来了,神乐也就把他的蜡烛也补上了。
  烛火不会熄灭,只要还在燃烧,就说明那个人还活着。
  盛安桐不会听错。
  范意的蜡烛,灭了?
  宿舍楼内,“林澄”的名字扑簌簌地被人抹去,变成了“死亡”。
  *
  耳畔风声大作,和着嘈嘈的雨,坠楼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可那一刻,叶玫却觉时间被拉得很长很长。
  生理性的心惊肉跳。
  “……”
  “你怎么跟着我下来了?”
  叶玫听见范意的声音,混在雨中,很轻很轻。
  “万一我是骗你的,真的什么都没有准备呢?老板?”
  他们摔进了一片花团锦簇之中。
  预想的冲击力没有到来,柔软将二人簇拥,范意和叶玫面对着面,倒在一起,头上沾了花花叶叶,看着有些狼狈。
  叶玫不动声色地扫量过范意,确认范意没事后,在心里松了口气,摇头道:“你不会的。”
  “橘子,你比我惜命。”
  他慢慢揩掉范意头发上的碎叶,倏地笑了一下:“也算是同生死了。”
  范意眨了眨眼。
  叶玫起身,朝范意伸手,问:“这里是什么?怪谈可没有打算给你生路。”
  “死了就是死了。”
  “是没有。”
  范意被叶玫拉起来:“但这里是梦啊。”
  “是一场由怪谈关联起来的,集体性梦境。”
  “是我明知这里是梦,却无法醒来的清醒梦。”
  “我在夜里做着梦中梦,梦见上吊,梦见活埋,可唯独跳楼,不是在梦中梦里遇见的。”
  范意抬眸:“而所有死者里,唯一一个被我们记住死亡的人,正是因为跳楼而死。”
  他说:“通过这些线索,我将这里分作多重梦境,每重梦境对应不同的死法。”
  “只要违反了相关的规则,就进入对应的梦境中。”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从我们第一天进入宿舍,在走廊里遇见会跳舞的木偶人开始,就已经在梦中了。”
  “——而我们方才所处的梦境里,对应的死亡,就是跳楼。”
  范意低声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消失不见,无声息地死亡?”
  “因为我们身处于‘跳楼’的梦,不进入其他的梦,根本无法得知谁在‘上吊’的梦中死去,谁又待在‘活埋’的梦里,拉开514号寝室的门。”
  范意闭上眼,感知片刻,缓声道:“我猜对了……”
  “跳楼的梦,也是梦中梦。”
  换句话讲,这里依旧是梦境。
  又不知对应着怎样的死法。
  叶玫说:“这样。”
  他明白了:“所以你的计划就是,在死亡以前,想办法进入其他的梦境之中?”
  范意点头:“嗯。”
  “不过,不是通过沉睡的方式。”
  “而是惊醒——从跳楼的梦里醒来。”
  “就像我从活埋的梦中醒来那样。”
  范意别过头,似乎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讲。
  最后,他还是犹豫着说:“……我最擅长的,就是惊醒。”
  如果他没有及时醒来的话,就是真的死了。
  好在,范意能够确定,自己会醒。
  强迫着自己两年不睡一个好觉,不去做梦,不去深眠,甚至在自己身上动了一点小手脚。
  如果明知是梦,又无法醒来,就让自己坠落。
  梦见坠楼的时候,狂风会将他包围,巨大的危机感会令范意瞬间反应过来,将他的意识唤醒,带出失重的梦里。
  范意心想,可即便是惊醒,应该也只是他的惊醒。
  叶玫为什么会跟着他过来?
  理由只有一个。
  范意有点不敢想。
  他能够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不会认错叶玫,可是现在,他无法确定眼前的这个人是真的,还是他梦见的……他幻想出来的人。
  叶玫观察着范意。
  他似乎知道范意在想什么,忽然张开手,将范意抱住。
  范意顿了一会儿,静静感受了一会儿,没有挣开。
  不。
  他不该怀疑的。
  除了叶玫,没有人会这样抱他。
  叶玫将脸附在范意耳边,呼吸着,温热的气体擦过范意的耳侧,话音暧昧。
  他说:“橘子,我是真的。”
  “你忘了吗?很早以前,我就可以和你在梦里见面。”
  范意记得。
  只是他后面不敢梦了。
  于是只能在意识消失时,听到叶玫的只言片语。
  叶玫说:“我把我的一缕意识,留在了你的身上,帮你对抗来自安眠曲的诅咒。”
  “等于我本人也在这里。”
  他慢慢道:“只是这缕意识的权限太低,我在外面,很多东西,还没法完全操控。”
  叶玫说:“我还在梦外等你。”


第239章 Stillness 29
  “那为什么你前几次没有跟来?”
  范意补充道:“在我第一、第二次入梦的时候。”
  叶玫回答:“因为那个时候的寝室里不安全, 我替你们守好外面。”
  范意:“不安全?”
  叶玫:“对。”
  范意想起来,这几个晚上,叶玫都没有睡。
  每次他睁开眼, 叶玫都是醒着的。
  虽然他们本就身在梦中, 但如此真实的、无法醒来的梦境, 还是会让他们觉出困意,不觉陷入沉眠。
  叶玫说:“凌晨一点以后, 宿管入梦,会在梦里重新出现,并对各个寝室里进行查房。”
  “那个时候,你们都进入了其他的梦境, 最防不胜防。”
  范意微怔。
  叶玫微笑道:“如果你们不主动拒绝他,他就会推门而入。”
  【本校的宿舍管理员将统一在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查房。】
  【如果您在十点之后收到了宿舍管理员的查房请求,拒绝他。】
  范意嘀咕了一句:“难怪。”
  叶玫:“嗯?”
  范意:“我是说, 难怪那些通灵者已经很小心翼翼地行动,尽量不去违反规则,却还是会一个个死去。”
  叶玫忽然若有所觉地抬眸, 静静地瞧着范意。
  范意歪头:“怎么了?”
  “没事, ”叶玫移开目光, “我们先在这重梦境里探一探吧。”
  “毕竟,我们明天还要回到跳楼的梦里,完成演出。”
  “也对。”
  范意仔细地观察了一圈, 将四周的环境尽收眼底,同时感知延伸, 把这片区域的里外都扫了一遍。
  这里是一座小型花园,似乎在山上。
  他们刚刚坠落的地方,是片长满了野花的草地。
  叶玫解答道:“这是我们学校后面的山。”
  “我也不知道这山叫什么名字, 但是山不高,经常有学生来爬山锻炼。”
  “这里有植物挡着,不好看风景,到山顶,就能看到学校的……”
  叶玫顿了一下,继续:“A栋宿舍楼。”
  似乎所有出了问题的地方,都有一个共同点。
  能偷偷看见A栋宿舍楼的地方,也将被那里窥探。
  范意:“仅此而已吗?”
  这里能被选择成为梦境的场景,必然有其理由存在。
  他感知到了一些东西,望向山顶的方向,问叶玫:“那里有什么?”
  叶玫说:“一块田地。”
  “我们学校的地。”
  “地不大,上边种了点花生红薯,是我们社团种的,成熟的时候可以去挖。”
  范意:?
  叶玫问:“怎么,以为我们只会种花花草草,那没意思。”
  “不是,”范意说,“就有一点我很好奇。”
  “你为什么会去园艺社?”
  停留在此也没有意义,两个人一边说,一边往山坡上走。
  叶玫:“这怎么说呢?”
  他想了一会儿:“是我刚入学那年发生的事了。”
  “要说Z市怪谈最多的学校,大概就是这里了。”
  “我高中的时候,就听说这个学校有很多很多传闻,其中多半是假是,但容易被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第一次听说,一所学校能有那么多屡禁不止的怪谈。很感兴趣,所以志愿填了这里。”
  “也成功进来了。”
  “而在学期初,我就发现了这边正在发生的,一起真实的灵异事件。”
  “为了调查方便,选择了这个社团。”
  范意:“哪起?”
  叶玫说:“已经解决了。”
  “是很多年前在这附近发生的一起分尸案,凶手是这所学校的学生。”
  “这座小山晚上没什么人来,凶手趁夜爬上这里,悄悄地把尸体,埋在了小山的各个地方。”
  “后来,死者的家人报了警。”
  “尸体的其他部分都挖到了,但唯独死者被剁断的手指,一直没有被发现。”
  讲到这里,叶玫停了一会儿,才试探着开口道:“几年后,学校开始发生异常。”
  “很多人的餐盘里会忽然出现菜单上没有的花生,食用者还出现了花生过敏的现象。”
  嗓子没有被堵住。
  看来,怪谈的禁制没有生效。
  叶玫松了口气。
  看来只有在接近真相之际,他才能把那些故事说出口。
  换句话讲,范意离故事的结局很近了。
  叶玫继续道:“后来大家才发现,那名凶手,把死者的手指,埋在了花生地里。”
  “诅咒催生怨气,进而诞生诡物,死者的憎怨一日一日累加,化作污染,将周遭的活物侵蚀,花生里面的不是花生,而是人的一节指头。”
  范意静了几秒:“和这件事,也有关系?”
  叶玫:“也许吧。”
  “因为那名死者,是个小孩子。”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山顶。
  上面并不空,有太空漫步机和云梯等公园健身器材,旁边有一座院子,里面是老式的木屋和一些石桌石凳。
  穿过院子,后方就是田地。
  光秃秃的,上边似乎什么都没种。
  “……”
  叶玫的目光落在地里,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而且,死者是凶手的亲弟弟。”
  “这样做的具体原因,警方及家属没有对任何人透露。”
  范意想起自己在上吊的梦境中,曾在绘本里看见过的描述。
  小孩子对女巫说:我在找我的哥哥。
  被找到的哥哥会被悬挂在风扇上,活活吊死。
  范意说:“你说事情已经解决,那为什么在第二年街舞社的餐桌上,依然会出现花生?”
  叶玫:“这事不是我解决的,那几天我进了怪谈。”
  他说:“当时的解决者是……夏知翎。”
  范意察觉到了什么:“是怎么解决的?”
  叶玫:“我不清楚,没问。平时和她也没多大交集。”
  “但当时的确风平浪静了很久,既然事件已经过去,那之后我就没再继续打听。”
  “第二年的五月份,我去了趟A市,随即进入怪谈‘不存在的人’,休学了大半年。”
  “而我下次听到她的消息,就是她的死亡。”
  “临死前,她把自己的杂物都搬到了天台门口,在里面留下了一封遗书。”
  连起来了。
  范意理了理目前的消息:夏知樱说,夏知翎是因地狱安眠曲而死,死因是跳楼。”
  “她的语气很笃定。”
  “假设夏知樱的判断没有错,那么夏知翎在跳楼之前,就将灵异道具‘灵魂投影’藏了起来,并用‘死亡记录手册’伪装‘灵魂投影’,在遗言里交给夏知樱。”
  “她好像早就能预料到自己的死去。”
  “不久之后,她在前一年解决的一则灵异事件,也因为她的死亡而复苏。”
  “也就是街舞社聚餐时食用的花生。”
  范意思索道:“按理来说,不应该。”
  “事件解决了就是解决了,不会因为解决者的死去而卷土重来。”
  除非……
  那件事根本就没有完全解决。
  有很多种可能。
  也许夏知翎使了什么手段,短暂压制住了诡物的怨气,又或许她说了谎,与诡物达成了交易,将这件事隐瞒下来。
  还有一种可能……
  她被诡物欺骗,自以为事情已经解决,可实际上没有,她的死亡也是诡物的手笔。
  而谁能够在其中施以手脚,绘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女巫非常欢迎小孩子来自己家做客。】
  女巫。
  也是女巫把它带进的学校。
  范意走到田前,问叶玫:“哪块地里种了花生?”
  叶玫扯他:“规则说了,远离花生。”
  “最好不要碰。”
  范意收了下手指,声音泛凉:“我知道。”
  “可是……”
  范意回过头:“通灵古店和女巫应该是对立方才对。”
  “然而端给街舞社成员的花生,以及他们听到的乐曲——女巫的祝福,藏在夏知翎杂物箱中的圆形诅咒,都是通灵古店所为。”
  “女巫做了什么,让通灵古店采取了这样的措施?”
  叶玫松开了范意。
  他想,他不该拦的。
  范意总是有自己的选择。
  现在的范意最不愿看到有人牺牲,包括他自己。因此,做这些事前,他必定会考虑好后果。
  范意笑了一下,看向田地:“我想,我们能够从跳楼的梦中醒来,来到这里,必定有其意义。”
  “我能感知到,能带来答案的东西就埋在这下面。”
  即便会有危险,也要前进。
  范意指向右边那块田地:“种了花生的地方,是这块,对不对?”
  叶玫浅浅地勾起唇角:“果然,你还是这样……”
  他推了范意一把:“好,可以,想做就去做吧,橘子。”
  “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在你身边。”
  范意点点头。
  “不过,还有一件事。”
  叶玫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你既然一早就有发现,知道我们身处梦中梦中,为什么要等到彩排前一天,才强行醒来,来到这里?”
  范意一静。
  他定定地看着叶玫,唇角慢慢抿得平直。
  过了半晌,他才回答:“老板。”
  “因为我想和你多相处一会。”
  范意的声音又轻又凉:“我怕我醒来,就看不见你了。”
  *
  另一边,宿舍楼底。
  范临用手指抵住公告板上的死亡名单,紧盯着403号寝室的位置,轻轻揩过上边漆黑冰冷的字节。
  范意的名字变成了“死亡”。
  如此突兀的事实冲击着他们,每个人脸色都不好看。
  张慕川不敢相信:“怎么会……”
  他喃喃道:“林澄怎么会死?”
  在他眼里,哪怕他们所有人都出了事,范意都不会出事。
  “叶瑰也不见了,”岁聿说,“心愿他们去音乐教室和天台看了,药师去查了监控,还没来消息。初步推测,两个人是因坠楼而死。”
  “不过,没找到尸体。”
  说到这里,岁聿蹙了下眉:“被记住的死亡?”
  “……”
  林寄雪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铺直叙道:“第一天,从514号寝室跳下去的那个人,死亡也被所有人记住了。”
  “两者间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死法——坠楼。”
  路白月嗤笑道:“怎么,被记住的死亡不也是死了?”
  “如果他是因为想验证这个想法,所以把自己弄到这个结果,未免太荒谬了些。”
  “不一定。”
  谈论间,陈零从B栋寝室楼回来,闯进了大厅。
  手里还拿了一页纸。
  “不一定什么?”路白月扭头。
  陈零说:“看这个。”
  他把手里的白纸递过去。
  陈零从B栋寝室楼的底下,扯了那边的寝室名单过来。
  B611号寝室(四人寝)成员:
  1号:余鸣末。
  2号:叶玫。
  3号:童初。
  4号:张文宵。
  陈零:“原本那边的寝室名单不是这样,上面都是通灵者的名字,我从宿管的电脑复制了真实的名单,打印下来。”
  “其中包括那些混入通灵者之中的观众。”
  “功能一样,死者的名字依然会被抹去。”
  他在上边揩了一下:“叶瑰没有出事。”
  陈零说:“他和林澄是一起坠楼的,现在两个人一起消失,名单上,却是一死一生。”
  这话听着没什么意义,可对了解这两人的他们来讲,无疑是一个转机。
  证明还有余地。
  “我知道了,”林寄雪敲手心,“你的意思是,哪怕叶瑰自己出了事,他也不会让林澄出事。”
  “何况,第一天坠楼的死者,他是有尸体的,大家有目共睹。”
  “但叶瑰和林澄没有。”
  那么,范意又为何会被怪谈记录为死亡?


第240章 Stillness 30
  “有铲子吗?”
  后山, 范意走进院子里,晃了晃木屋的门。
  门没锁,里头也没人, 扑面一阵飞灰。
  他把口罩拉上, 掩面挡了一会儿, 等灰尘散得差不多了,才进到屋里, 四下扫量起来。
  叶玫跟进来:“这是我们之前用的工具屋,里边还有一个小房间,不过没人住。”
  范意:“嗯。”
  很快,他俩就在窗旁找到了一只铁铲。
  叶玫还拎了一把斧头, 放在手里掂了掂,不知做什么用。
  叶玫:“我和你一起挖。”
  范意说:“里头种花生了?”
  叶玫:“肯定种了,虽然还没长出来。”
  范意“哦”了一句, 便没再多问。
  叶玫失笑。
  挖地这活,两人都曾在路白月构建的死地里做过。
  一回生二回熟,对他俩来说不算太难。
  范意负责挖, 叶玫在边上给范意铲土。砂质的土壤很容易就变得松动, 从里面翻出了不少蚯蚓, 在土地里穿梭,四处逃窜。
  越挖越深。
  内部的泥土结了块,露出了许多已经断裂的, 腐败的根系。
  忽然,范意戳到了一块很硬的石头。
  他目光一滞, 随即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根茎都铲开,从里头挑出了一块水蓝色的圆形宝石。
  在阳光的照射下,流光溢彩。
  “找到了, ”范意弯腰,把宝石捡起来,“是这个。”
  “真正的灵魂投影?”叶玫探头道。
  “是死亡复刻。”范意说。
  “果然,这东西也跟进了怪谈之中。”
  “所以夏知樱会来。”
  范意感知者死亡复刻里的气息,微微蹙起了眉。
  死亡复刻之中空空荡荡,里面并未容纳任何灵魂。
  也不包括任何死法。
  而且,有些熟悉。
  像死者的悼歌。
  一个古怪又大胆的猜想渐渐在范意心中升起。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细思,蓝宝石的光便快速晃了两下。
  接着慢慢变得黯淡,并彻底熄灭下去。
  上边萦绕的污染骤然消失。
  范意神色一凛,感知里的某一处立马发出警报,向他叫嚣着危险的讯号!
  他被叶玫拽了一把,往旁边让去,同时飞快回身,赶在被诡物按住头颅之前,偏头避开了对方冰冷的手指!
  “找到你了。”
  诡物的下一击紧随而至,以常人无法触及的速度,扼住了范意的脖颈。
  致死量的污染顺着诡物的手,向范意的身上攀爬,又在范意体内,被转化成滚滚的灵异值,向着诡物反噬而去。
  阳光沐浴在身上,分外冰凉。
  叶玫当机立断,提斧砍下了诡物的一条手臂。
  诡物往后撤去。
  叶玫从后面扶住范意,胳膊肘上,还抵着方才他从工具房取来的斧头。
  诡物低下头,看着自己被砍断的胳膊。
  手上的五指裂成一节一节,变成种子,渗进了花生地的深处。
  胳膊成为养料,快速腐烂。
  白骨从诡物手臂的断口处重新生出,长出淋漓的血肉,最后包上皮肤。
  她歪头望着范意,声音很甜,却分外冰冷:“又见面了。”
  范意记得她。
  是那个在上吊的梦里,将他的脖子勒住,挂到风扇上的诡物。
  也是在街舞社的镜中,最后一刹出现的少女。
  以及在食堂三楼,悄然为他们端上花生,假装收拾着餐盘的工作人员。
  当时的诡物非常刻意,在他们过路时,微笑着开口问:
  “我送去的花生,好吃吗?”
  范意被叶玫拽走。
  他们没有回答。
  后来,叶玫偷偷和范意咬耳朵,低声道:“这个工作人员,生得很像夏知翎。”
  “但又不是她。”
  “……”
  诡物再次向着范意抬手:“我说过。”
  “你会死,因上吊而死。”
  “被活埋而死。”
  “被撕裂全身,分尸,成为这片土地的养料。”
  在诡物落下这话之后,土地里的根系,猝然疯长!
  它生出茎叶,眨眼变得翠绿而又茂盛,长出金黄色的花朵。
  它却没有伸入土地中,而是攀住范意的脚踝,狠狠刺进了他的肉里。
  像是要在里面结果。
  范意一阵疼痛,险些软了下去。
  叶玫赶忙把范意扶住。
  他帮着范意安抚痛觉,同时踩住那些植物的茎叶,在叶玫的污染下,那些东西开始慢慢腐烂。
  可现在范意动弹不得,周围植物又太多,生长的速度实在太快,根本没法清理干净。
  叶玫问:“怎么样?还好吗?”
  范意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点点头,说:“我没事。”
  诡物听着,不紧不慢道:“嘴硬。”
  “梦里也会痛的,不是吗?”
  叶玫反手扔出一枚银镖,正刺中诡物的心口。
  诡物吃到痛,松了些力道,她的目光移向叶玫几秒,又咬咬唇,拔掉自己身前的银镖,张开右手手背。
  她向两人露出上边一道明显的,无法消弭的灼烧痕迹。
  诡物眸色冷若冰霜,又像是里面燃烧着疯狂的火花:“灵鬼。”
  她呢喃道:“很好,灵鬼。”
  “这是你第二次伤我。”
  “是我做的,”叶玫说,“你大可以冲着我来。”
  “……”诡物笑道,“当我看不出来吗?你只是在他意识里暂存范一道残影。”
  “我承认你入梦的手段很高明。”
  “你真身不在这里,却让我不要针对载体?”
  范意按了按叶玫,冲他摇头:“我来吧。”
  叶玫还想再说什么,看见范意认真的表情,最终住了口。
  诡物将手一收。
  这里的人,都会被各种梦境入侵,只要不违反规则,多半是无意义的幻梦。
  而当人陷入清醒梦时,便会落进死地。
  或被上吊,或被活埋,或被刺穿胸膛,还有碾压、凌迟等其他未被发掘的死法。
  而那些人将被她杀死时,只有范意,曾用鲜血灼伤了她,从她手里逃掉。
  这么多年来……是唯一一个能伤她的人。
  那些梦境,在侵入过范意一次之后,就没法再入侵第二次。
  她耿耿于怀。
  所以,在514号寝室的梦里,她又让会跳舞的木偶人提起刀子,穿进走廊,去找寻范意的踪迹。
  木偶人对其他入梦者都是假挥刀的逼迫,实则想将他们骗进514号寝室。
  只有对范意,是一刀一刀,真正往着要害去的。
  可最后,木偶人却反遭范意诅咒,甚至被他探去了舞步,真正地进到了514号寝室之中。
  甚至不止这些。
  在他们彻底被关进梦境之前,在外界发生的种种。
  她一次次哄诱通灵者入梦,一次次被范意阻止。
  每阻止一次,她就在范意的身上,叠加一层诅咒。
  直到这帮通灵者抵达真相边缘,才终于被她找到机会,将所有人都困囿于这场大型的梦境之中。
  虽然范意在离开梦境之前,拿不到梦外的记忆。
  但是她记得。
  她记得这个该死的家伙。
  诡物缓缓道:“我要你死……很久了……”
  范意抬起头。
  他手里紧紧攥住那颗已经失去光芒的宝石,植物在他的血肉中不断生长,又因他体内强烈的灵异值而枯萎,与身体融为一体。
  他忍住巨大的痛苦,盯着面前的诡物,哑声道:“你是因为死亡复刻而来?”
  “不是,”诡物说,“我来杀你。”
  “我在等你违反这里的规则。”
  这样她才能来到这里,才能找到范意,才能借此……杀掉范意。
  “远离花生”。
  范意细品了一番诡物的话,闷笑了一声。
  他咽下了喉中的腥痒。
  范意说:“正好,我也一样。”
  他向诡物张开手,露出手中的宝石:“我是为了等你,才这样做的。”
  “我是该叫你夏知翎,还是女巫?”
  “狩猎的代言者?”
  诡物短暂地滞了一滞。
  她用近乎恶毒的目光盯着范意,随后抬起手,那些植物猛然扎了进去,要延伸进范意的骨髓之中。
  好在叶玫眼疾手快,将它们及时掐断。
  范意痛得不行,慢慢地喘了几秒,才提起力气,朝着女巫继续:“果然……”
  “在接触到这块宝石的时候,我就发现了。”
  “宝石里虽然并未承载灵魂,但这上面,却有着与你相似的气息。”
  “这宝石可是夏知翎的东西。”
  “出现这种情况,只能说明……宝石里的灵魂,已经彻底死去了。”
  “而你,吸收了夏知翎的灵魂,变作她的模样,想要代替她,存在下去。”
  夏知樱曾向范意与叶玫提过,夏知翎因地狱安眠曲而死,而且是原定在校庆节目中演奏钢琴的人。
  从地狱安眠曲将人侵蚀开始到死亡,起码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最多半年。
  可如果她被安眠曲侵蚀,她的家人,包括夏知樱,会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吗?
  如果看不出来,诡物侵蚀她,总要有所图谋吧。
  可她又做了什么呢?
  跳楼。
  甚至提前写好了遗书,留下遗物,把关键的线索交给了夏知樱。
  所以……
  她虽被地狱安眠曲侵蚀,可她仍是她自己。
  她早就知道自己会死,才会这样做。
  至于她的箱子里,那留下了源于通灵古店的圆形印记——
  通灵古店不应该留下这么明显的证据。
  所以,那是夏知翎故意留下的。
  唯一的答案,就是夏知翎与通灵古店做了交易。
  结合起之前所有的线索,剩下的,就不难猜了。
  孩童的怨气借由女巫的诅咒生长,成为诡物。而夏知翎在调查这件事时,被隐藏在背后的女巫侵蚀。
  她留下的宝石也被污染。
  等她死后,她的躯壳会成为女巫新的载体。
  女巫因火烧而死,全身炭化,什么都没留下。
  她一定还有很多牵绊,很多不舍,因此终年仍在人间徘徊。
  可惜,诡物不能保持清醒,就会被恶意吞没,堕落成能够带来死亡的噩梦。
  她会应召学生对于笔仙的呼唤而来,缠上那些人,就是想给自己物色一个新的躯壳。
  她想重归于世。
  可惜……
  通灵古店和夏知翎达成约定,让夏知翎的自杀被所有人知道,让女巫无法掩盖夏知翎的死。
  这样,女巫就无法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之中。
  她只能重新寻找目标。
  不久之后,通过514号寝室的一角,她看见了正在食用花生的街舞社。
  她以为是那个孩子在偷偷行动,便也跟着,种下了祝福的诅咒。
  殊不知,那是通灵古店做的局。
  通灵古店创造了名为校庆的一场局,以活人的鲜血为饵,引诱女巫步入、深入陷阱。
  最终,通灵古店把女巫囚困在梦网之中。
  通灵古店当年要叶玫别管,就是打算完成这件事。
  怪谈“清醒梦”……
  是通灵古店用来困住女巫的囚牢。
  而女巫,也把梦境变成了她的屠宰场,并在多年以后,令这则怪谈复苏。
  拉他们入梦。
  女巫平静地听范意说完全部猜想。
  她蹲下,抚摸着植物的叶片。
  女巫勾唇笑了:“那又怎样?”
  “就算你知道了这些故事,又有什么用处呢?”
  她上前一步:“你一样会死。”
  范意的袖中落出一把小刀,他十分干脆地划破自己的手心,反问女巫:“那么,我的鲜血,疼吗?”
  女巫下意识往后撤去。
  她的手背开始隐隐发痛——哪怕她和范意隔了好一段距离。
  这鲜血对她来说,是最致命的伤害。
  血淋在植物上。
  范意:“我说了,我是在等你出来。”
  其实,在接触到这块宝石之前,他还没有那么多想法。
  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他在剧痛之下,结合女巫忽然现身的情况,飞快将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从而现编出来的结论。
  没有任何验证。
  如果错了,或许还能得到纠正。
  范意搓了搓自己的衣角。
  有时候,他的直觉真的准得可怕。
  叶玫忽然碰碰范意的手背。
  随后,他不顾自己手上的灼伤,接过了范意手上沾了血的刀刃。
  横在女巫的身前。
  叶玫凉声道:“你让植物枯萎。”
  “不然,我会焚烧你的荆棘。”


第241章 Stillness 31
  就在叶玫话音落下的刹那, 女巫的手指陡然有火烧了起来!
  像是植物一样,烈火沿着她指节往上,无法扑灭, 很快就要灼烧到她的胸膛, 她的脸。
  女巫最讨厌火。
  她骤然用某种可怖的目光盯着叶玫, 同时按住手,火势先是小了一些, 旋即一发不可收拾,蹭地大片冒起!
  她冷声说:“你干了什么?”
  叶玫还有心思笑:“你不是知道吗,我的本体在外面。”
  “梦里做不到的,梦外当然可以。”
  他叫出了女巫的身份:“荆棘女巫。”
  “我早就在梦外找到了那丛代表你灵魂的荆棘, 你要是不解开这些植物,我会继续烧,直到把你的植物都焚毁, 无法继续纠缠。”
  女巫探手,以难以捉摸的速度,一把攥住了叶玫的腕子。
  于是不熄的火也蔓延到叶玫身上, 开始灼烧他冷白的皮肤, 一寸一寸。
  她说:“我不介意你和我一起焚烧。”
  叶玫没什么表情:“没用, 在这里的我只是一缕意识的残影。”
  女巫不肯让步:“总归我的荆棘、我的灵魂,烧不尽。”
  “你也无法杀死我。”
  “不过是再次烈火焚身而已。”
  “我不会彻底消失,这里有多少梦境, 就有多少个我。”
  说到这里,她微笑着看向范意:“我甚至不介意把梦中的整座山点燃。”
  “这样, 你也算死在这里了。”
  她是铁了心要杀范意。
  叶玫扼住女巫:“我在,你没法杀死他。”
  这话刚刚落下,叶玫身上的火就烧得更加旺盛。
  他在用自己来牵制女巫的动作。
  表面的平静已经维持不下去, 范意站在后方,眼中闪烁着噼啪燃烧的火花。
  他看见了一个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的幻觉。
  眼前人会死的幻觉。
  怎么可以。
  不行。
  哪怕拼上一切……
  范意咬住下唇,身体止不住地发抖,他拼命地控制住自己,扯了扯在和女巫对峙的叶玫,说:“老板。”
  他用气音提醒:“别回头。”
  “不要看我的眼睛。”
  叶玫倏然意识到范意要做的事,出声道:“橘——”
  要脱口的话语哽在喉咙里。
  来不及。
  叶玫默了默,脖颈僵在那里,没再继续吱声。
  这是范意的选择。
  他摘下了自己左眼戴的单片镜。
  离了镜片的折射,如血般的颜色与诅咒一同涌上,范意睁开猩红的瞳眸,望向女巫,像在望着一样死物。
  范意说:“你知道为什么,你的木偶人杀不掉我吗?”
  女巫倏然停住了手。
  她用某种恐怖的目光注视着范意的左眼,几次张开口,才发出声音:“这是,这是——”
  范意一字一字道:“是将你封印在梦里的东西,在我身上留下的诅咒。”
  “我早就和你说过,我是来找你的。”
  “本意是想和你好好谈谈。”
  “现在看来,我们只有你死我活的下场。”
  范意用最虚弱的语气说出最狠毒的话:“女巫,我向你许愿。”
  “我许愿你被你最喜欢的人杀死。”
  “那个人会剥掉你的外皮,抽掉你的筋骨,血肉搅烂成泥,再打碎你的灵魂,用火,将你焚烧成土。”
  范意眸中的血色越来越浓,红丝蔓延,似乎有荆棘在里面攀爬,刺向他的瞳孔。
  诡物图鉴999号,女巫。
  世上生来就有女巫。女巫从祈祷之中诞生,是实现愿望的诡物。
  它们聆听人的愿望,它们实现人的愿望。
  许愿,将付出代价。
  许愿者或许会死,或许会成为新的,不同类型的女巫。
  被火焚烧者会化作荆棘,身首分离者将依附阴影,而溺水者最终沉入深海。
  实现愿望,是最残忍的祝福。
  她们从许愿者的身上索取痛苦,又终将被自己回应过的许愿者杀死。
  女巫身上的火烧到花生地里,茂盛的花叶终于开始因滚烫而蜷缩,一簇一簇枯萎,烂朽。
  范意的血还在掌间流着。
  顺着惨白的指尖向下,大片大片的血滴进土地之中,滴进火里。
  “你疯了?”
  女巫说:“你许下什么愿望,就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范意低声道:“当然不是愿望。”
  “是诅咒。”
  左眼鲜红欲滴。
  范意说:“我在诅咒你。”
  谁都不肯让步。
  火势很快点着了这里的枯木,快速蔓延,滚滚的黑色浓烟疯狂奔涌,渐成燎原之势。
  天空黯淡下来。
  *
  另一边,学校。
  熹微的晨光撕裂朦胧薄雾,一轮月色却还悬于空中未落,清早的叶片结了霜,景色微寒。
  学校里已经装饰上了彩带与气球,红色大字横幅悬于大会堂的顶端,宣传牌沿着路灯安装,一块接一块。
  第一次彩排即将到来,每个人都分外紧张。
  神乐等人重新在学生活动中心集合。
  一夜的找寻过后,范意与叶玫依旧不知下落,没有结果,也看不到尸体,就跟其他死者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连半点痕迹都不曾留下。
  只能怀揣着对方没死的希望,渐渐地等待,等待结果。
  可彩排很快就要开始,钢琴独奏的位置目前还在空缺。
  通灵者里倒是有几个会钢琴的人,但除了夏知樱外,没有其他人能够掌控地狱安眠曲。
  “没办法了,”神乐说,“林澄生死不知,做好最坏的打算,我们不能因此放掉演出。”
  南晓雨:“但现在再抓个人过来重新排练磨合,已经来不及了。”
  神乐思考片刻。
  “你合唱完之后,立刻准备钢琴独奏,可以吗?”过了一会儿,她看向夏知樱。
  夏知樱很果断:“可以。”
  演出的问题算勉强解决,然而并没有人在此时松一口气。
  神乐掰着自己的腕子,眺望着用于正式表演和彩排的大会堂。
  那里张灯结彩,分外华丽,可内里却一片空洞,与每晚覆在寝室楼外的、会吃人的黑渊极为相似。
  分明不是最终演出,周边却仿佛有挥之不去的阴影,萦绕在每个人的头顶。
  神乐看向其他人:“……可能是去赴死。”
  “准备好。”
  现在再临时排练,也没有意义。
  众人留在学生活动中心等待,等到月亮消匿无踪,阳光洒满冬日,广播的声音,如期在所有人头顶响起:
  【下面播送一则通知……】
  【请……各位……表演者与观众……尽快来到大会堂后台集合……】
  【通知再播送一遍……】
  【请……各位……表演者与观众……尽快来到大会堂后台集合……】
  【请表演者化好妆容……不要错过表演时间……】
  【请,完成演出。】
  广播里混着嘈杂的电流音,听着断断续续,并不真切。
  平日紧紧锁住,如何探索也无法进入的大会堂,今日将为所有的通灵者敞开。
  而在通灵者们看不见的地方——
  透明的孩童坐在会堂高处的角落里,用小小的手指,翻开绘本的一页。
  插画上,绘制着宽阔热闹的舞台。
  每个表演者都挂着一张如死人般僵硬、没有表情的、惨白的脸。
  绘本下面配了文字。
  【你们之中,混入了一个早已经死去的人。】
  【TA是谁?】
  孩童将绘本翻到下一页。
  图画上,大会堂里燃起了熊熊的火。
  整栋建筑都化作一捧黑影,匿于金黄色的火焰背后。穿透纸页,它似乎还能听见那年的尖叫与哀嚎。
  【这里是女巫的梦。】
  【女巫的梦很神奇。】
  【梦里有许许多多的怪物,都是在现实里见不到的东西——会切掉头颅的透明琴弦,吃人的寝室墙壁,跳舞的木偶哥哥,还有很多很多的入梦者,为了一场盛大的演出奔忙。】
  【女巫说,想要离开她的梦境,就必须完成曾经将她囚困于此的演出。】
  【从哪里开始,也将在哪里结束。】
  【可是……】
  【我见过很多人,他们唱响了献给自己的悼亡词,于是地板上长出丝线,穿进他们的四肢,璀璨的吊灯坠落,蜿蜒了一地的鲜红。】
  【然后,女巫祝福他们,最先停下舞步的人,会得到许愿的机会。】
  【旋转的舞步不停,他们逐渐被自己的舞蹈吞吃,直到天黑,直到舞台上只余一人。】
  【最终,钢琴的演奏者会带来地狱,带着所有人一起……】
  【崩坏,崩坏。】
  【这是一场华丽的演出,观众们分外满意。】
  【我也非常满意。】
  【舞台会付之一场大火,烈焰炽热地焚烧,烧毁一切未被涤净的魂灵。】
  【我们在火中死去。】
  【我们在火中新生。】
  *
  后山。
  滚烫的火焰烧灼在他们每个人的眼底。
  范意对女巫种下了最恶毒的诅咒。诅咒刚刚落下,他的心口也随之一疼。
  左眼的反噬来势汹汹,疼痛感贯穿骨髓,密密麻麻,像是有千万蚂蚁聚集,在吃掉他的身体。
  他感觉自己的精神似乎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在身体里,一半游离出去,成为默不作声的旁观者。
  比植物在血肉里生长难受多了。
  女巫忽然笑了。
  她强忍着焚灼的痛苦,上前两步,带着一身的火,走到范意身边。
  她说:“你以为通灵古店是什么好东西……”
  “你不是诡物,你还活着,和我们不一样。”
  “我们用死亡换来诅咒的能力,而你,种下了不该超出你能力范畴的诅咒,也会因此遭到反扑。”
  “很好受吧?”
  “是我身上的诅咒先应验,还是你身上的反噬先作用呢?”
  范意低头,看着女巫身上掉落的火星,落进地里,闪闪发亮。
  像蝴蝶,红色的蝴蝶。
  在烈火的作用之下,植物的花叶不再生长,根系埋入深深的土里,延长,再延长。
  范意没有理会女巫。
  火焰燎过他的衣角,却没有将他点燃。
  很明显,是有人护住了他。
  至于这个人是谁,显而易见。
  女巫和叶玫的身体都在燃烧。
  范意从背后握住叶玫滚烫的手,用力抓着,想给他灭火。
  可那叶玫周边的火苗灼烧着范意的手心手背,很烫很痛,被他抓住的那部分,却怎么也捂不灭。
  再这样下去,叶玫和女巫会一起在梦中消湮火海。
  叶玫没有回头:“橘子,松手,会烫着你。”
  “离开这里。”
  “不松,”范意固执地捂着,说,“你不是在外面吗,把火熄了。”
  “我来应付女巫。”
  叶玫摇头:“不可以,橘子。”
  “你不可以再承受使用诅咒的力量,你还要回到跳楼的梦里,还要完成最后的演出。”
  “不是我不信任他们,而是这件事……地狱安眠曲,只有你可以做到。”
  范意噤住了声。
  叶玫说:“我和女巫都不会在这里死去,她的灵魂烧不尽,而我只是一缕被分出去的意识,唯一一个会出事的人,是你。”
  他平静地将目前的情况剖析:“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演出马上就会开始。”
  女巫残忍道:“说得很好听。”
  “好天真的想法,你不会以为,只要顺利演奏出地狱安眠曲,一切就能结束吧?”
  “那可是诅咒之曲。”
  “是通往地狱的安眠之声。”
  叶玫笑了一下。
  他从背后勾勾范意的手。
  他说:“我相信你。”


第242章 Stillness 32
  后山。
  火焰燃烧到了尾声。
  叶玫和女巫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 如烟火般溃散。范意站在中央,大伙在他四周狂扑,所有的火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范意, 不绝地涌向叶玫。
  荆棘还在燃烧, 火焰无法消弭, 只能转移。
  范意不顾一切地抱了过去。
  滚烫的温度在范意的胸膛燃烧,烧得心脏扑通扑通, 皮肤也开始发红发疼。
  叶玫推了推范意,范意却怎么都不肯撒手。
  他说:“就让我抱一会儿吧?”
  范意望着叶玫,笑了:“总说我一意孤行,什么都憋在心里……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啊?”
  叶玫的体温比他要凉, 对高温的感知比他要灵敏许多。
  所以,这场火对叶玫而言,一定很烫, 一定很痛。
  当年他撕毁契约的时候,那么多的污染倒流,灌入他单薄的身躯, 将他生生变成活体诡物的时候, 说不定也是这样。
  可叶玫从来不说。
  他只是默默地承受着一切, 把自己受过的伤全部咽进肚里,似乎再苦再痛也无所谓。
  他还帮助范意压制过无数次安眠曲的影响。
  叶玫能看出范意所有的难过,却对自己受过的伤不屑一提, 还会给予他最大的支持,用最温和的语气安慰着范意——“辛苦了”。
  叶玫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 范意都不会听。
  于是,他只好无奈地任范意拥住自己。
  叶玫的身躯愈发变得透明,女巫冷眼旁观着所有的一切, 直到最后,叶玫扭过头,朝范意莞尔:
  “橘子。”
  他的话语没有说完。
  仿佛只是想叫一叫范意,又好像还有许多东西未能诉诸于口,范意的怀中骤然一空,他出于惯性往前栽去,只扑到了一片空气。
  叶玫的身影在他面前消散。
  与此同时,徘徊在两人身后的女巫也不见了身形。
  一起被火焰焚灼殆尽,逐出了这场梦境。
  身上似乎还残余着方才没能细细感受的余温,范意站在原地,艰难地呼吸着,疼痛从心口开始生长,一发不可收拾。
  “……”
  火仍在烧。
  浓烟遮蔽了视线,让范意看不清前路的草木,只有大片模糊的金黄,越来越大,越来越旺。
  完全没有熄灭的架势。
  范意在原地静了一小会儿。
  他自言自语道:“你在吗?”
  意识深处并未给予范意回应。
  范意轻轻地叹了口气,旋即,他闭上眼,任烟雾浸入胸腔,任自己往后倒去。
  重新沉入跳楼的梦境之中。
  *
  大会堂。
  最后一线薄阳也消弭在日暮的尽头之中,留下傍晚愈发深邃的天幕。
  聚光灯落在舞台中央,只剩下黎曳一个人在此舞蹈。
  脚尖跳出了血,重复机械性的动作,旋转了一圈又一圈。
  地板上有透明的丝线和血,时不时绊住他的脚尖。黎曳的力气流失过多,最后终于支撑不住,摔在了舞台的场地上。
  四下一片安静。
  黎曳的手在发抖。
  他没有立刻爬起来,而是用力抠住自己身下的影子,不断地喘着粗气。
  参与合唱的人,在台上死了一半。
  剩下的人,在结束后全部走到台下,坐到了观众席上。
  黎曳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们默不作声,他们保持安静,无数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窥视着舞台上的一切,如毒蛇般阴冷,令人生畏。
  舞蹈的人也一个个消失不见。
  从早上到下午,不知疲倦地跳下去,他每回一次头,就会少一个人。
  只剩下他,只有他。
  在等待着地狱的葬歌。
  黎曳坐在舞台之上,再也提不起力气。
  片刻过后,观众席端坐的夏知樱起身,一步一步,朝着舞台而来。
  她唱过悼亡词,此时双目空洞无神,如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扭着僵硬的躯体,要完成最后的演出。
  钢琴独奏。
  “不……”
  黎曳嘴唇颤动,控制不住地发出绝望低喃。
  “不要来……”
  “谁来救救我……”
  彩排就是终幕,他们没有第二次机会。
  黎曳到现在才明白。
  当年校庆上,表演节目的人,与观看演出的人,全部都是死人。
  死者在舞台表演。
  而观众们,和死者一起,彻底沉睡在了半个月前的彩排里。
  然后他们的死亡被抹去,被遗忘。
  没有人知道他们死了,也没有人察觉他们的消失。
  【校庆的节目演出结束,大家都有说有笑地离开了。】
  【没有任何一个人死去。】
  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校庆中死去。
  因为……他们早就是死人了。
  周围太过安静,落针可闻。
  黎曳蜷起身体,无助地看着夏知樱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走向不远处,被聚光灯包围的钢琴。
  他将舌头抵到了齿间,闭上眼,想要咬下,结束自己的痛苦。
  “别动。”
  舞台的灯光倏然再次落到了他的身上。
  黎曳猛地睁眼抬头。
  有人站在他的身侧,轻轻地拍了他两下,语气沉稳冷静,能瞬间令人安心。
  是在第一天救过他一次的范意。
  也是原定的钢琴曲节目表演者。
  可他明明记得,对方在名单上的名字变成了“死亡”。
  不知他是何时来的,如何来的。
  范意对他说:“不要自我解决。”
  他告诉黎曳:“这里不是真实。而是你的梦境,你看到的一切都是梦境构造的假象。”
  “如果你咬下去,梦境的主体死去,才会真的完蛋。”
  黎曳睁大了眼睛。
  范意说:“你听着吧。”
  范意回到这里的时间刚好。
  他在6号教学楼的底部消失,也在那里重新出现。
  彼时街舞的表演已经接近尾声,隔着老远,他都能听到诅咒的乐音。
  可当范意匆匆赶进会堂里时,却发现里面的所有人都在沉睡。
  还活着的,及时赶到大会堂的人,都入了最终的梦中,只有他当时在其他的梦境里,是漏网之鱼。
  入梦不难,只要他也陷入沉眠。
  可当范意入梦之后,他才发现,这片梦境,是一个人的清醒梦。
  只有梦境的主体是清醒的,其他介入这场梦里的人,都不过是被梦境主体所操控的提线木偶。
  主体就是舞台中心的黎曳。
  怪谈拿捏着人心中最脆弱的部分,诱导着他,然后将整片梦境,都按照预先准备的剧本,变成黎曳最恐惧的样子。
  他们这些天最恐惧发生的是什么呢?
  于是绘本中的那一幕,注定会在这里发生。
  如果黎曳不意识到这里是梦,又如果他真的令自己死去,那么梦里的所有人,都将无法醒来。
  范意拉上自己的兜帽,拉下口罩,虚虚地兜在下巴上。
  接下来,就是最后一步。
  夏知樱不再动作,身形也开始若隐若现,而不远处的观众席,乃至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分崩离析,溃败消散,再次印证了范意的说法。
  黎曳终于意识到,这里是梦。
  范意想,至于为什么他也能够保持清醒……
  也许是因为,这是他第四次入梦吧。
  三次清醒梦后,最后一次清醒梦必然会降临在他的下一场梦里。
  第一次,他梦见上吊。
  第二次,他梦见活埋。
  第三次,他从一场滚烫的大火中,回到跳楼的幻象里。
  第四次,他将走进表演的舞台,奏响地狱的曲目。
  范意坐在钢琴面前,将手指搭上琴键。
  “你以为到这里就结束了吗?”
  脑中不和谐的声音再度响起,似讥讽,又像是在嘲笑。
  “你奏响地狱的安眠曲,他们不仅不会得到解脱,还会真正地,死于地狱。”
  “不如再想想其他办法——总归还有办法。”
  声音坚持不懈,如在耳畔低语,冷若冰霜:“明知道是陷阱,你还要往坑里跳吗?”
  “你弹得出来吗?”
  “你敢吗?”
  范意蜷了蜷手指,收了好几次,想尽量稳住,不想它再颤得那样厉害。
  他想,唯独这次,他不可以出错。
  范意闭上眼,努力将不和谐的声音赶出脑海,与此同时,他的手背一烫,似乎突然被火燎了一般,又痛又痒。
  可静静体会,那温度又变得十分温柔。
  “别怕。”
  冥冥之中,仿若有人将污染探入梦境,轻轻地抚摸他、碰着他。
  身上还带着烈焰的余温。
  “我相信你。”
  “橘子。”
  “加油。”
  范意的眼周忽地湿润了。
  他没有哭泣,快速抹去眼角打转的潮湿,深吸了一口气。
  “我说过,我不会输的。”范意自言自语道。
  “老板。”
  “我希望,每个人都能得到幸福,度过开心又完满的一生。”
  “哪怕生活并不美好,也依然会有人背起重负,负重前行。”
  “我希望,哪怕是梦中,也能有一条繁花盛开的路。”
  “沿着这条路,我们醒来,我们回家,我们相互拥抱。”
  “我希望,那些悲伤,那些痛苦,都是可以消解的流水。”
  “我们在这里,循着自己的道路,不断地前行。”
  “直到狩猎结束。”
  他鼓起勇气,缓缓地按下了第一个琴键。
  乐曲流畅地从范意的指尖倾泻而出,此时,不带停顿,琴音悠扬。
  “很棒。”
  大会堂的外景彻底溃散,钢琴曲在如废墟般的校园之中回响。
  黎曳坐在舞台中央,愣愣地回头,听着琴声,竟不自主地淌下了一滴泪水。
  分明是地狱的安眠曲。
  可那乐音经由范意的演奏,却是那样清澈,那样悦耳。
  如潺潺的溪水向下奔涌,所过之处鲜花满地,澄澈的水流撞击石块,洗涤上边的所有污垢。
  琴声里没有恶意,也不带有任何恐惧,他听到了演奏者真诚的祈愿,深深的祝福。
  范意将自己美好的祝愿,揉进了这首诅咒之声里。
  暗处,女巫倏然收紧了手指,嵌进肉中,掐出血来。
  原来如此……
  难怪范意没有因地狱安眠曲的诅咒死去。
  因为叶玫在他身上留下的诅咒不是诅咒。
  而是“我希望你永远开心、快乐”的祝福。
  如今的怪谈中,污染里恐惧与憎恨参半。
  几乎让它们忘记了……
  污染,是可以在怪谈里开出鲜花的。
  星星点点的火花照亮了整片会场。
  黎曳以为是梦境的诅咒应验,慌乱了一瞬,可等他接进手里,才发现,这是灵鬼至纯粹的灵异值——在具象化体现。
  落到他身上,化作污染,却分外温暖。
  是范意燃起的火焰。
  污染?
  火花从范意的身上蔓延,在四处降落,焚烧着怪谈施加的一切枷锁。
  天空也开始破碎,梦境的边缘同时消散,大片大片的虚假砸在舞台周边,露出梦外世界的,真实的一角。
  使人清醒的安魂曲。
  这首曲目,可以穿过重重梦境,将所有人从梦中唤醒,带回到入梦之前的现实中去。
  与此同时,大家的记忆也逐渐复苏。
  原来,在入梦以前,他们已经抵达了终点。
  而这场多重梦境,是他们跨出这则怪谈必须要经历的最后一步。
  记载着校庆场景的绘本,就是叶玫曾经留下的答案之书,昭示着真正的答案。
  黎曳摸了摸脸,发现上面潮湿一片。
  原来从一开始,大家进入的,就是他的梦境。
  梦的主体,从来都只有他一个人。
  只要在梦里被他认定死亡,那个人就会真的死去。
  这也是范意那天在6号教学楼的楼底,发现的唯一秘密。
  他看见死者在跳舞,而最中间的死者,正好生着黎曳的脸。
  当所有人都没察觉到死亡、没察觉到403号寝室的人无故消失时,也是黎曳最先提出了问题——他们去哪里了?
  于是死亡和死亡名单,才被搬到台上,被真正发觉。
  而范意的名字之所以变成“死亡”,象征生命的烛火之所以熄灭。
  也是因为在黎曳的认知里,跳楼者不会存活。
  还好,范意在最后赶了回来。
  躲过烈焰的灼烧与植物的穿刺,重新回到了黎曳面前。
  完成演出,才能离开梦境。
  钢琴曲逐渐走到尾声。
  黎曳这才看清现实的全貌。
  观众席上黑影重重,皆是来观看演出的校园诡物。
  而他梦里还未被确认死亡的表演者,如今都好端端地活着,站在舞台边缘,神情各异。
  黎曳身体逐渐变得透明,似乎马上就要在风中消散。
  至此,他终于明白,怪谈为什么要选择他赖支撑整个梦境——
  因为他是诡物。
  是电子0201,514号寝室,4号床,李烨。
  是那个没能参与笔仙,却在寝室之中,因女巫的诅咒而死的人。
  然后,女巫穿着他的皮囊,在一个晚上,接来了和父母一起来到这里看他的弟弟。
  她并剁下弟弟的手指,埋在了无人小山上的花生地里。
  后来,新校区建立在小山前面。
  【你们之中,混入了一个早已经死去的人。】
  【TA是谁?】
  范意将最后一道音符奏响,昭示着演出的彻底落幕。
  他抬起眼,远远地眺向观众席。
  全都是滚滚的黑影,看不清谁是谁。
  范意定了一会儿,接着放下手,坚定又果决地朝着观众席奔去。
  在被黑影遮蔽的所有观众里,他准确无误跑到最高看台,抱住了最边上的人。
  灵鬼将灵异值变作明亮的火花点燃,焚烧对方周边的污染。
  露出叶玫那张微笑着的,温柔的脸。
  “抓到你了。”范意说。
  他想笑,可最终哭了出来:“老板,我回来了。”


第243章 Stillness 33
  范意将头埋在叶玫怀里, 静静地闷了一会儿。
  其他人看着这幕,很贴心地四散开来,没有打扰。
  小米撑住脸, 手指一下一下叩着舞台地板。
  这毕竟是在怪谈当中。
  范意心有分寸, 并未久抱, 没过几分钟,就缓慢抬脸, 将唇附在了叶玫耳边。
  他说:“事情还没结束。”
  “还有最后一点收尾工作,完成我们就回家。”
  女巫,和通灵古店。
  叶玫抱着范意,温和地拍着他:“不急呢, 不急,啊。”
  舞台上的演出已然谢幕,观众们坐着等了一会儿, 总算一个一个起身,从通道两边离场。
  它们保持着绝对的安静,只是向前走着, 没有人表达满意, 也没有人提出不满。
  答案显而易见。
  观众们真正要看的演出, 就是“清醒梦”本身。
  台上,李烨的身影也彻底消失。
  在他不见的地方,“噗噜噜”地滚落了一块灰色的, 失去温度的圆形宝石。
  范意松开叶玫,和他一起走下观众席。
  他回到舞台, 将宝石捡起来,交给一旁的夏知樱:“是夏知翎真正的遗物。”
  宝石已经空了,里面没有任何灵魂的存在。
  夏知樱静静看了一会儿, 才把东西收起来,攥紧了:“嗯。”
  她说:“谢谢。”
  如此珍重,也许她真的和夏知翎关系很好吧。
  见两人没事了,南晓雨也过来:“林澄。”
  她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们身在梦中的?”
  南晓雨有点生气,语气非常不悦:“那样果决的跳楼,伴随着极有可能会死的风险。除非你能够肯定自己的情况和梦境的状态,稍有差池,就会没命。”
  范意目移:“这不用担心,梦境的事,我从一开始就有所察觉。”
  “那份贴在宿舍楼底的住宿名单,就是破绽。”
  ——梦中的诡物没有问过他们的姓名,却拥有着一份早已写满了他们假身份的死亡名单。
  因为他们早在梦外就自报过家门。
  南晓雨无奈道:“好吧。”
  “你还是太大胆了。”
  范意不在乎似的,耸了下肩。
  “那现在呢?”
  神乐在一边抱臂:“现在你想怎么做?”
  “这里就快结束了吧?还差一点。”
  除去在梦境中消耗的时间,他们在梦外也花了不少的心思。
  范意说:“是快结束了。”
  他随口丢下了一个重磅炸弹:“首先要解决的,是要找出藏在我们之中的女巫。”
  “然后,平息所有死者的怨气。”
  514号寝室的受害者、街舞社的成员、被分尸的小孩子、合唱团的表演者、观众,以及夏知翎,都是其中之一。
  也许不止这些。
  在天台派对的尸体太多。
  范临捕捉到了范意话里的重点:“女巫,我们之中?”
  范意:“嗯。”
  他轻声道:“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女巫的确在我身上种下了很多诅咒。”
  “在梦里,我也诅咒了她。”
  “然后,我看到了她身上的标记,以及在火中湮灭的血红蝴蝶。”
  范意看向坐在舞台边缘的小米。
  他问:“荆棘女巫?”
  小米扭过头,用漠然冰冷的目光,回视着范意。
  与当时荆棘女巫看他的目光一模一样。
  一样的态度恶劣,一样的睚眦必报。
  连处理尸体的手段也一样。
  在怪谈“生日快乐”里,小米也像剁下小孩子的手指那样,当着盛安桐的面,切下了陈念的手指。
  仔细一瞧,她的眉眼,也与夏知翎的有些相像。
  只是多了几分成熟、尖锐。
  小米起身:“真是瞒不过你。”
  “什么……?”
  像是完全没有料到这种发展,张慕川愣住了。
  小米抿抿唇,嗤笑道:“你在惊讶什么?”
  “两年以前,也是这样。”
  小米张开手:“随手一个蛊惑,轻而易举就能把我拉进你们的小群之中。其实,我和你们很熟吗?”
  “以为都是通灵者,就要互帮互助?”
  “你们凭什么觉得,我是来帮忙的?”
  小米看着范意:“我想杀你很久了。”
  范意说:“我知道。”
  两年前,他和小米的初次见面,小米就动用了血红蝴蝶。
  为了杀他。
  他对小米来说,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不稳定的因素。
  “……”
  所以,夏知翎的灵魂投影,最后还是作用在了小米身上。
  荆棘女巫占有了她的宝石,吞吃了她的灵魂,拿走了她的身份。
  她拥有了虚假的躯壳,并伪装成通灵者,混进了一则则怪谈之中。
  为了狩猎。
  黑巫女,能在将死之时窃取旁人双倍的生命,并为自己续上。
  众人皆以为这是什么恶毒的灵异道具,殊不知,这实际是荆棘女巫的能力——“渡魂”。
  灵魂投影在她的浸染下失去光芒,诡物化成死亡复刻。
  而她需要别人的生命,才能稳住自己的形体。
  这一点,小米从未否认。
  至于这场清醒梦……的确是通灵古店以活人的生命为祭,制造出来的,用于困住小米的囚网。
  但梦境只能锁住她的灵魂。
  灵魂在里头,身体在外头。
  她拥有控梦的能力,可以随时走进别人的梦里,她埋起几乎枯竭的宝石,用“渡魂”带来的鲜血将其浇灌,稳住宝石的一线生机。
  她操控着她在外界的躯壳。
  观躯体所观,感躯体所感。
  她的本体是学校后山野生的荆棘花丛。
  所以叶玫点燃的火,才会焚烧梦中的整座后山。
  “无聊的游戏该结束了,”小米拍拍衣角,舔唇,“不过,好歹合作一场,如果你们想要离开,我可以放过你们。”
  “嗯?”
  叶玫上前几步,挡在其他人身前:“你在这则怪谈里,吃得也够多了。”
  “忽然这么好说话,你的条件呢?”
  小米没否认:“很简单。”
  她指向范意:“交易。”
  “你解除你的诅咒,同时打开通灵古店的囚笼,而我,会许诺释放你们的魂灵。”
  她不讲许愿,而是交易。
  范意回视着小米。
  他说:“天台的死者在跳舞。”
  “他们的魂灵不得安息,死后还要接受折磨,你看着他们,并亲手缔造你的屠宰场时,在看着什么?”
  小米没什么反应:“所以,你是打算拒绝交易?”
  “你死我活,同归于尽,也未尝不可。”
  岁聿试图牵动命运的傀儡丝,做小动作。
  但那些丝线还未接近小米,就在空中一条一条断裂,成为一株株干枯的植物,被小米踩碎。
  “小手段很有用,”小米半回过头,漠然道,“但我是女巫。”
  是最初的怪谈所衍生出的诡物。
  是能够创造出A+级怪谈的女巫。
  范意默了一会儿,推了推身前的叶玫,并低头摘下眼前的单片镜。
  他对叶玫说:“挡住大家,别让他们看到我的眼睛。”
  其实并不需要范意讲,叶玫自觉地站到了旁边,尊重了范意的选择。
  范意血色的瞳孔扩大:“我答应你的交易。”
  小米收回目光。
  “但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
  范意问:“做出这些事,你想实现什么?”
  “你想完成什么?得到什么?还是纯粹地为了心中的快感?”
  “你真的满足吗?”
  小米面色一沉:“与你无干。”
  血红色的蝴蝶在她的指尖蹁跹,将周边悉数包围。蝴蝶遮住了所有人的视线,屏蔽所有声音,飞舞的范围内,只剩下范意和小米二人,无声对峙。
  范意抽了口气。
  他眼中的荆棘慢慢褪去,变作温和柔软的灵异值,解除了加诸在小米身上的诅咒。
  小米拨着蝴蝶的翅膀,没有看他:“你先这么做了,不怕我出尔反尔?”
  “你不会的,”范意垂眼,“事情已经很明显了。”
  “你在外界自由行走了这么久,没必要忽然回到这里,开启怪谈。”
  “甚至用叶瑰的绘本引我过来,从而引得我们那么多人聚集于此。”
  “如果说,只为了杀掉我的话,这两年里,你有很多的机会动手。”
  “所以我猜测,你的真正诉求是——”
  “开启女巫狩猎。”
  小米的神情动了动。
  他知道自己说对了:“我们都是你刻意引来,用于打开女巫狩猎的祭品。”
  小米唇角一勾,放飞了手里的蝴蝶:“不错,还有呢。”
  范意继续:“封印已经千疮百孔,通灵古店也在行动,女巫狩猎的复苏无法阻止。”
  “而且很快,就在不久的将来。”
  “你这次回来,多半是已经听从了狩猎的召唤。”
  “就算没有你,也会有其他女巫这么做。与其自欺欺人到事情无法转圜的那一天,不如敞开来讲。”
  范意把玩着手里的单片镜,迟迟没有戴回去。
  镜片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
  他说:“而你的梦境已经破碎,不必我们多做什么,这里不久后也会坍塌。”
  “毕竟那些在天台派对的死者,最想撕裂的人,是你。”
  小米点头:“他们恨的,还有通灵古店。而你身上,还有那里的契约。”
  “到时,你们会和我一起死在这里。”
  “然后,祭品献上,女巫苏醒的最后一步,就能完成。”
  范意说:“但你也不想死吧。”
  小米没出声,算是默认了。
  “所以和你交易,是现在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有利的做法。”
  “不然你也不会轻易提出这点,主动低头。”
  范意擦净了单片镜上的薄灰,重新戴回眼前,坚定道:“我会到天台去,我会参加死者们的派对,奏响安抚魂灵的乐章,结束这场清醒梦。”
  “你和我们,也会因此离开。”
  小米:“嗯。”
  范意:“那就暂先这样。”
  “女巫狩猎见。”
  小米怔了怔,旋即蹙眉道:“啧。”
  这声“啧”完,她短暂地默了几秒,忽然咬了下唇。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动了一点不该属于她的恻隐之心,竟破天荒地补充了一句:“对了。”
  “你们最好小心一些。”
  范意:“嗯?”
  小米说:“女巫狩猎虽将苏醒,可最初的女巫仍在沉睡,这次我的目的就是献祭,唤醒她的祭品共有三样。”
  “分别是女巫选定的命运双子、被污染的灵鬼之血,和人间至阴的污染载体。”
  “献上这三样祭品,能够开启最初故事的门扉。你应该能够知道,祭品代表的是谁。”
  “那是女巫愿望的核心。”
  范意疑惑道:“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些?”
  “回心转意了?”
  小米这次没有回避,反而冷声道:“你如果见过深海女巫,那些被诅咒的人鱼,应该能够知道,为什么。”
  “我的荆棘,只有灵鬼的火焰才能焚灼。”
  她将手置于心口,那是她布下诅咒的标记。
  却吟唱起一首诡异而熟悉的童谣。
  “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
  “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
  “五兔子死了……”
  范意默了会儿,没再出声。
  等到小米唱完,他抬手打了一个响指。
  灵异值在眨眼间汇聚成火焰,撕开血红蝴蝶包围圈的一角,重新回到聚光灯明亮的舞台之上。
  范意说:“那就如你所愿。”
  *
  Z市电子科技大学,上城校区。
  暴雨落下之后,Z市的空气如被泡过一般,又潮又冷,学校外围包起了一圈的警戒线,守在边缘的人各个神情紧张,不敢有丝毫懈怠。
  还有匆匆赶到Z市,撕心裂肺的家长,被附近的工作人员带离,不断安抚。
  怪谈里,范意来到6号教学楼的天台,接受了白骨的邀请。
  他参加它们的派对,在尸体愉悦的舞蹈中,被上吊者的脚尖抵住后脑。
  范意深呼吸,奏响安魂的乐章。
  钢琴的节奏混在雨里,分明和地狱安眠曲是同一个谱,却分外轻快、流畅。
  虽不能抚平受害者曾受过的创伤,却是漆黑恶意中的一点慰藉。
  范意祝福这些死者得到解脱。
  而不是被困囿在此,作为女巫手中的傀儡,无止尽地舞蹈下去。
  怪谈“清醒梦”彻底结束。
  通灵者协会第一时间就检测到了内部的动静。
  还活着的人相互搀扶着,满身疲惫地走出校园。
  走到通灵者协会设立的保护区中。
  见幸存者出来,协会成员忙招呼着医疗者前来帮助。
  范意趁乱从监控的死角翻了出去,独身走在瓢泼的雨中。
  抬头看见远处的天空被撕开血红色的一角。
  虚假的平静,要结束了。
  下一刻,有人在他的头顶撑起一把伞。
  叶玫走到他身边,笑道:“别淋着,要感冒了。”
  “我们回家。”


第244章 Reunion 1
  范意的全身都湿透了。
  叶玫见状, 把自己的外套摘了下来,披在范意身上。
  范意摇头,还给他:“你不冷吗?”
  “不冷, ”叶玫把外套推回去, “我刚被火烧过, 热着呢。”
  范意:……
  他妥协了。
  通灵者协会把这周边一圈都围了起来,为躲避追查, 两人从后山那边绕了些远路。小心翼翼地避开监控范围,费了半天功夫,才找到机会,离开Z市上城。
  范意缩了缩外边的衣服, 与叶玫并排在雨中行走。
  两人别离得太久,如今总算在现实重新见面,范意想开口, 和叶玫聊一聊天,然而话到嘴边,却几番憋了回去, 不知该说些什么。
  问近况?
  两个人的情况早在怪谈里聊开了, 没有人过得很好。
  问经历?
  显而易见, 叶玫不会把受过的苦和他说,只会轻描淡写,随意揭过。
  问日常?
  太久没见, 范意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日常,幻想未来了。
  他不擅长打破僵局。
  叶玫看出了范意的纠结:“怎么了?”
  “你想说什么?”
  他见范意默不作声, 试着引导了一下:“想说的话,我们随便讲讲?”
  “如果你有问题想问,也行, 问什么都可以。”
  范意舔了舔自己的齿尖,搜肠刮肚捞了半天,也没捞出什么来,只好继续聊怪谈的事:
  “所以,你的答案之书,是彻底留在里边了?”
  “嗯,”叶玫回答道,“你知道的,昭示生路的答案之书,就是预言死亡的故事绘本。”
  “那是梦境的核心之一,被小米一同带走了。”
  范意“噢”了一声:“好吧。”
  他换了个问题:“那你是什么时候找到女巫本体的。”
  “还能放火烧她。”
  叶玫说:“以前在读书的时候就知道了。”
  “后山的荆棘丛林,我去过,那里诡物的气息很浓。”
  “但我没有想到,女巫会是小米。”
  其实小米的破绽有很多,却都被他们下意识忽视掉了。
  就像她让所有人遗忘死亡那样。
  范意说:“我也一样。”
  如果不是那漫山遍野的大火,和碎落在火海中的血红蝴蝶,他也很难将荆棘女巫与小米联系在一起。
  哪怕她们的性格是那样相像。
  聊着聊着,在叶玫的引导下,范意似乎渐渐找回了以前的感觉,话也多了起来。
  终于,范意不再拘泥于怪谈相关的话题,开始谈些别的,不觉间就跑到了别处,跑得很远、很远。
  好像一切回到了从前。
  暴雨倾盆。
  雨实在太大,哪怕撑着,雨水也会顺风打到身上,拦也拦不住。
  两人就近找了一个商场躲雨,顺便买了一套新的衣服。
  叶玫给挑的。
  范意去洗手间换掉身上的湿衣。
  “在商场里吃点东西再回去吧?”
  换的时候,叶玫就在外头等,他边洗手,边提议道:“在这里逛一会儿看看,晚点雨能不能小些。”
  “不行的话就打车回去。”
  “好。”
  范意在隔间里窸窸窣窣。
  叶玫洗干净手,拧回龙头。
  他的指上沾着水珠,有丝丝的污染在上头萦绕徘徊,控制不住地从体内溢出。
  这些顷刻就被转化成灵异值,重新回到他的身上。
  是范意做的。
  他在维系住叶玫与人间的那一条线。
  叶玫垂下眼,看着玻璃窗上起的一层薄薄水雾。
  没过两秒,范意换好衣服出来。
  他把原来的衣服装进袋子里,说:“走吧。”
  他问叶玫:“晚上吃什么?”
  叶玫都可以,主要看范意:“吃什么?当然是你想吃什么。”
  他揩揩对方:“你是小少爷,你说了算。”
  范意想了想:“那就拌饭吧。”
  *
  三楼有一家味道不错的拌饭馆。
  叶玫按照范意的口味点了餐,又加了一些范意会吃的小吃,点完给范意看了看。
  “怎么样?”叶玫问,“没问题的话,我就下单了?”
  “这么多,你一个人吃得完?”
  范意探脖子,划拉着叶玫手上的点餐屏。
  叶玫愣了下:“不是两个人吃?”
  范意扶了扶额:“唉。”
  “给我吧。”
  他从叶玫手中接过点餐屏,把那一堆小甜点全部叉叉掉,然后把自己那份主食也点了叉。
  换了个儿童款的牛肉海苔拌饭。
  叶玫:……
  他说:“这份量是给小朋友吃的,而且是四五岁的小朋友。”
  “再大点长个儿了,都能吃两碗了。”
  范意:“我知道。”
  叶玫叹了口气:“你在怪谈里,也没怎么吃饭。”
  范意掰手指:“多了真吃不下。”
  叶玫失笑,唤他:“小孩儿。”
  范意撇嘴:“你也就比我大一岁。”
  叶玫随范意去了。
  然而就这么一份小碗的拌饭,范意都没能吃完,剩了一小口在那里,叶玫给他解决了。
  结过账后,两人又在商场里逛了几圈。
  叶玫怕范意晚上饿着,逛的时候主动买了些曲奇小零食装着,从楼上转到楼下,还在游戏区坐了一个来小时,外头的雨却依然没有停歇的意思。
  最后范意说自己累了,想回家,他们才叫了车回去。
  车窗外,浸了水的景色呼啸闪过,路灯的光芒在雨幕中发散,连成一片。
  范意支着头,盯了会儿窗外模糊的夜景,困意也慢慢地涌了上来,不觉间,脑袋就往边上一歪。
  他靠着叶玫的肩膀,阖上眸子,呼吸清浅。
  叶玫从背后抱住范意,没有出声。
  车辆一路向着通灵古店的方向飞驰。
  叶玫的店开在市中心,离商场并不远,不出20分钟,就到了目的地。
  司机刚停住车,范意就揉着眼睛醒来,支起了自己的身体。
  叶玫问他:“这么准时?我还没喊你呢。”
  范意说:“没睡着,只是眯着。”
  他撑伞下车,弯腰把叶玫也接进伞里:“老板。”
  现在的时间不算太晚,尤其是这一片还是商业区,灯火通明,附近的店铺全部还在营业,热闹至极。
  唯独零零一号密室逃脱的位置,一片漆黑。
  “奇怪。”范意往楼上走,疑惑道。
  “怎么了?”叶玫问。
  “没。”
  范意说:“我只是在想,那帮家伙去哪了?”
  “那帮家伙?”
  叶玫说:“你指小雪他们?”
  “嗯。”
  范意边走边想:“我是演奏者,在我演奏的中途,大家就开始一个一个离开了。”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怪谈的人,然后把你也带了出来。”
  “出去后,我没有看见他们,还以为是他们先走了。”
  范意的思绪开始发散:“他们在梦里加了我的联系方式,应该知道我的新号,现在还没找来,不会被通灵者协会带走了吧。”
  叶玫:“……他们的话,不至于吧。”
  范意耸肩,走到体验馆的门前,开始按照记忆输入密码。
  门上的锁发出警报:“密码错误。”
  范意顿了下,蹙眉:“我应该没有记错啊。”
  他肯定不会记错的。
  范意又试了几次密码,直到错误次数过多,锁上传来自动锁定三分钟的信号,范意才明白——这是改密码了。
  范意:……
  他扭头,默默地看着叶玫。
  叶玫围观了半天,憋笑到:“你盯我有用吗?你觉得我会知道密码?”
  他提醒范意:“不还有后门钥匙呢?”
  范意不高兴道:“这东西我没拿着,当初进入恋爱都市的时候,就搁在我房间的柜子里。”
  后来……
  他就没回来过,整整两年。
  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范意蹲在门前,背抵着门,垂头丧气道:“怎么办,老板?”
  叶玫逗他:“展现一下我们在怪谈里常用的神技?”
  范意懂了。
  撬锁是吧。
  前门是密码锁,撬不了。要撬也是去后门,得绕一圈。
  “那就撬吧,”范意不满道,“他们改密码也不和我说声。”
  “如果实在不行,我在这里有个短租房,或者订个酒……”
  话音刚落,范意身后的玻璃门忽然有了动静。
  “密码正确。”
  门被人从里边打开了。
  真是时候。
  范意一时失去支撑,重心不稳,差点要往里摔去。
  好在叶玫及时拉了他一把。
  范意借力起来,退了两步,站到叶玫身边,逐渐变得面无表情。
  叶玫戳他:“你没事儿吧?”
  范意深吸了一口气:“没事。”
  他看着黑洞洞的店内,能勉强借外界的光,见到里头的一点点轮廓:“这帮家伙在里头,故意蹲我俩呢?”
  “一定准备了什么好事。”
  叶玫掩口失声。
  在范意凉嗖嗖的目光下,他上前两步,身先士卒,拉着范意走了进去。
  两人刚一进门,店里的灯便“啪”地一下被人打开。
  橘色的灯光明亮而温暖,陈零靠着墙,放开手里的开关,抱怨道:
  “怎么这么晚回来,我都在这儿等半天了。”
  范意:?
  他还没说呢!
  “惊不惊喜!?”
  林寄雪扑过来,一手搂住范意,一手环住叶玫,差点把人扑摔。
  他愉快道:“大家都在等你们回来哦。”
  “等你们回来再开灯。”
  “是不是很有仪式感?”
  范意:……
  一听就知道这馊主意是林寄雪出的。
  竟然还有这么多人配合他闹腾。
  放眼望去,的确有很多人靠在前台边上,静静注视着他们。
  不止是路白月、南晓雨和无尽夏三个本该在这里的成员。
  还有心愿、岁聿、神乐、张慕川、盛安桐和范临。
  大家都在。
  范意嘀咕道:“不是,你们鬼鬼祟祟的,我还以为是要整什么彩带啊气球啊,搞个惊喜,结果就开个灯?”
  “想什么呢?”
  林寄雪松开他俩,“就这么点时间,我们上哪整彩带气球给你们开派对,到时还要收拾,多麻烦。”
  “你们要喜欢,自己弄呗。”
  “不,”范意毫不犹豫地拒绝,“那还是算了,平常点就好。”
  “嗯哼。”
  叶玫失笑,简单地看了一圈:“店里的模样,还是没变啊。”
  “没变呢,”路白月坐在台子上,“每天都有收拾,就怕你们哪天回来,不认得了。”
  叶玫问:“那为什么换密码?”
  南晓雨解释:“原来的密码锁坏了,所以换了个新的,同款,用的初始密码。”
  叶玫点点头:“这样。”
  “哪样啊?”
  陈零抱起手臂:“这么久过去,如今可算舍得回来,就这么平淡?”
  范意:……
  林寄雪附和:“就是就是。”
  范意无语:“那你们想干嘛?”
  林寄雪跟他嬉皮笑脸,一把扯住范意和叶玫的衣袖,将人往店里拉。
  两人不明所以,被拽着走到中间。
  林寄雪朝两人摊开手。
  “我们知道,你们一定会回来的。”他说。
  “所以呀,我们其实很高兴,真的,特别高兴。”
  “大家都不喜欢把事情弄得太复杂,所以,想用一些简单的方式表达开心。”
  林寄雪话音刚落,神乐就抬起手,率先拍了拍。
  紧接着,所有人都鼓起掌来。
  掌声热烈,真心实意,且经久不衰。虽然范意觉得有些幼稚,却遮过了店外的狂风暴雨,只留下店内最温暖的一隅。
  他们异口同声道:
  “欢迎回来!”
  *
  今夜,范意总算睡了在这两年以来的第一个好觉。
  梦里,没有多余的声音再侵扰着他。
  曾经撕扯着他意识的身影也不再出现。
  梦中的范意站在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勾了勾唇角,随即化作一圈淡淡的光晕,融化成祝福的光雨,落下。
  范意闭上眼,淋着梦里暖和的雨。
  只有他完全地接受了自己,认可了自己的一切,才能够真正奏响洗涤污秽的安魂曲。
  从来都没有另一个他。
  地狱的诅咒早就化作了他左眼的一部分。
  可那两年,他却仍然不愿接受那样的自己存在,拼命地压抑着自己的负面情绪,而压抑过度的结果,就是精神状态濒临崩溃。
  如果继续内耗下去,他会走向毁灭。
  于是,他的意识为了自我保护,范意开始出现错觉。
  让他以为他的正常想法和极端情绪被分作了两部分,一部分是安全的,一部分是危险的。
  其实从来都没有。
  他会偶尔出现两种不同状态的情况,便是负面情绪实在压抑不住,爆发出来的表现。
  但范意宁愿两年不认真休息,也要扼制内心阴暗面的萌发。
  意识实在承受不住,才会频繁沉寂。
  ——他骗过了所有人,也骗过了他自己。
  他终究要自己跨出那一步。
  范意将手贴在梦中的镜面上,闭上眼,安心陷入更深的沉眠之中。
  朦胧间,似乎有人在范意耳边低语。
  声音温和轻缓,分外令人安心。
  “晚安,好梦。”


第245章 Reunion 2
  范意睡了整整一天。
  他这一躺, 像是要把这两年没好好睡过的觉都补回来般,直到第二日的夕阳渐没,夜色铺满了天空, 范意才悠悠转醒。
  他睡得太久, 睁眼时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懵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饥肠辘辘, 是饿醒的。
  范意的边上没人,昨晚设的闹钟也被人按下,多半是叶玫早上醒来时不想打搅到他休息,才顺手关掉了闹钟。
  范意进卫生间简单地洗漱了下, 便往厨房走,想去看看有什么吃的。
  厨房门没关,灯也亮着, 一线明显的亮光洒在走廊之中。范意走近,听到了咕噜咕噜的水沸声,还有散发的香气, 多半是有人在里头煮东西。
  范意探头进去, 才发现做饭的人是范临。
  他停了一下, 问:“哥?”
  范临搁下锅铲,回头问:“起了?”
  范意:“嗯,刚醒。”
  范临把锅盖盖上, 走到冰箱前,从里面拿出了一袋牛奶小饼干, 递给范意。
  “饿了吧,我在煮面,还有一会儿才好, 你先拿这个去垫垫肚子。”
  范临说:“老板和其他人都在楼下,你去和他们待会儿,好了我叫你。”
  范意拆开饼干,吃了一块:“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范临:……
  他气笑了:“干嘛?你盼着我走?”
  范意:“没有,就问问。”
  静了一会儿,范意又说:“就是,爸妈那边……”
  范临叹了口气:“我和他们打过招呼了,说找到人了。”
  “这两年,他们比我要急,见缝插针地打听。”
  范临小心翼翼地问:“小意,要不要和我回家一趟,我们都很想你。”
  “也带上老板,早晚是一家人。”
  范意:“好。”
  范临松了口气:“你居然答应了。”
  “我还以为你会拒绝。”
  “不会。”
  范意只吃了两口饼干,便把袋子重新封好,放了回去:“这件事,是我错了。”
  他看着范临:“是我一意孤行,让你们担心了。”
  范临摇头,拍拍范意的肩膀:“这些,和你的安全比起来,都不重要。”
  “回来就好。”
  范意没回答。
  范临说:“你去歇吧,等面好了,我喊你们。”
  范意“嗯”了一句,便从厨房里出去,走下了楼。
  今天密室逃脱不营业。
  比起昨天十来个人的热闹,今天还待在这里的人已经少了大半。
  休息区的大屏电视正播放着一部光听配音就很有年代感的老电影,还是个恐怖片。
  几个人围在沙发边上,边吃薯片边看。
  范意瞄了一眼。
  电影中的鬼抓住了配角的头发,拼命往门缝里拖,配角撕心裂肺地惨叫。
  随后呼啦一片血,配角被活生生挤压扁了。
  物理意义上的扁。
  路白月正在喝可乐,看到这幕,差点没给他呛到。
  林寄雪瞥他:“诡物也有气儿?”
  路白月:“没有,但我想模仿一下你们呼吸。”
  “我曾经也是人类。”
  范意:……
  这帮活爹。
  他走过去,数了下人头,问道:“其他人都走了吗?”
  “走了。”
  路白月放下可乐:“本来这回喊大家一块过来,就是打算上怪谈里逮你。”
  “人逮住了,目的达成了,大家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当然都散了。”
  他的意思是,现在留下的都是些闲人。
  林寄雪捅了路白月一下:“啧。”
  他嚼着薯片,看向范意:“本来他们走前还想过来和你道个别,但是看你睡得太熟,所以群里说一声,就算了。”
  范意这才想起看群。
  心愿是今天最早走的,七点的飞机,凌晨四点就起床,赶去了机场。
  她已经升上高三,高考在即,学习紧张,过几天还有一次模拟考,不能请太久的假。
  岁聿、神乐和张慕川也各自因为现实中的工作而早早告别。
  陈零倒是待到了下午。
  但他作为通灵者协会的重点关注对象,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暴露的风险实在太大,于是没再多等,正好在不久前离开。
  还留着的,也就剩下林寄雪、盛安桐,和范临三个了。
  范意看了一圈,没找到叶玫的身影,问:“老板呢?”
  “你说叶瑰?”
  南晓雨回他:“他在收容室里,早上进去的,捣鼓一整天了,中途就出来吃了口午饭,不知道在做什么。”
  收容室是通灵古店用来容纳各类危险诡物,将其封印的房间。
  范意点点头:“我去找他。”
  收容室的门虚掩着,没关好。里边只点了一盏小台灯,漏出浅浅的一点橙色光芒。
  范意推门进去。
  坐在桌前的叶玫立即回头,见来人是范意,又勾了勾自己的唇角。
  他手里捧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瓶。
  从外表看上去,瓶内空空如也,仿佛什么也没有,但其实这些玻璃瓶是用于封存诡物的道具。
  每个瓶子打开,都会代表一个诡物的苏醒。
  范意自然地带上门,走到叶玫身边,问:“怎么不开大灯?”
  叶玫说:“感觉大灯晃眼。”
  “我就喜欢暗点儿。”
  “哦,”范意拉了张椅子坐下,“现在在干什么?”
  叶玫拿起手里的玻璃瓶,在范意的眼前晃了晃。
  他说:“难得回家一趟,我打算今天把这些收容物都整理整理,然后挂论坛上拍掉。”
  “还好这两年阿月他们没乱碰,除了你和我,没人知道里头究竟装着哪种诡物。”
  范意看着叶玫,倏然一静。
  他倒不是对叶玫的行为有多大意见,毕竟对方和通灵古店的契约早已解除,本身不再具备接待诡物的条件,这些东西,当然是叶玫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问题出在叶玫的眼睛上。
  范意借着台灯的亮光看去,发觉叶玫的右眼虹膜淡淡一片,像蒙上了一层白色的阴翳。
  他开始还以为是房间的光线问题,观察了好一会儿,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范意抬手,去碰叶玫的脸,问:“你眼睛怎么了?”
  “昨天还好好的。”
  叶玫偏了下头,让范意的手指戳在自己眼边:“别担心。”
  “没怎么呢,还看得见东西。”
  范意蹙眉。
  叶玫笑道:“真没问题,我就是趁你睡着的时候,把你身上的诅咒往我这边挪了点。”
  他说:“我有分寸。”
  “这点诅咒对我来说不碍事,利用好了有大用处,也有益于你的精神恢复。”
  范意:……
  难怪他这一觉睡得这么沉。
  他捧住叶玫的脸:“别动,我好好看看。”
  叶玫眨眨眼睛,眼珠转了两圈,任由范意摆弄着自己。
  范意认真感知了片刻。
  他仔仔细细地确认了一遍,确定叶玫的情况的确没有任何大碍后,才稍稍松了下心。
  范意放开叶玫:“我说你,下次做这种事情前,要和我讲。”
  叶玫举手投降:“你睡得太沉,我不忍心打扰。”
  范意推他:“那你慢慢整理吧。”
  “哎哎,”叶玫拉住范意,“别不高兴嘛,既然来了就帮我看看。”
  他故意推了只玻璃瓶过去:“这里头装的收容物是什么来着?我忘了。”
  范意撇嘴,看向瓶身上贴的标签。
  【收容区域:四季花园;收容物分类:白色安全区;编号:6号。】
  范意说:“童话故事。”
  叶玫鼓掌:“不愧是橘子。”
  “不愧什么?”
  说话间,收容室的门被人从外头敲了敲。
  南晓雨给门开了一条小缝,没进来,在外头喊了声:“吃饭了。”
  “你们两个早点上来,不然东西凉了。”
  她说完就走,还贴心地给两人关好了门。
  叶玫和范意对视一眼。
  “先去吃晚饭?”
  叶玫用大拇指往门口点点:“反正这些东西不急着弄,而且快整理完了,休息一下再来,晚点还能一块儿看恐怖电影。”
  他说:“你午饭也没吃,该饿了。”
  范意点头:“走吧。”
  *
  晚饭是很简单的青菜鸡蛋面,面里拌着不少肉丝,香气四溢。
  范临为了照顾大家的口味,还切了一小碗葱,和辣椒香菜一起摆在餐桌旁,有需要的可以自己去添。
  卖相还不错,味道也可以。
  但范意吃不了太多,他只盛了一小碗,扒拉两口就饱了。
  范临见范意吃得太少,想喊范意再去锅里盛点,又被范意拒绝。
  “成年人了,”范意端着自己的碗去洗,“我吃多少,自己心里有数。”
  范临拿他没有办法,只好提醒道:“要是晚上饿的话,冰箱里有挺多吃的,能垫一垫。”
  范意:“嗯。”
  洗干净碗,范意最先离开餐厅,回到了楼下的收容室里。
  范意在收容架中间转了一圈。
  收容架上原本摆满了玻璃罐子,如今只剩了零星几瓶。
  叶玫说得不错,他的确已经把这些东西整理得差不多了。
  剩下这一点,不用十分钟就能弄完。
  范意把玻璃瓶都抱下来,一个个贴上空白的标签纸。
  这标签纸是特制的,靠近诡物或灵异道具,会发出一种怪异的荧光,目前的技术很难模仿,一般用于道具防伪。
  他按照叶玫的分类习惯,开始给这些玻璃瓶做标记。
  他本来是想在叶玫下来前偷偷把这些事给干完的,但范意还没贴好两个瓶子,叶玫就打开了收容室的门,像是发现了他的小动作,急匆匆吃完下来的。
  还把头顶的大灯开了。
  叶玫说得对,大灯是有点晃眼。
  “你怎么一个人下来收拾了?”
  叶玫进来:“不等一等我?”
  范意不满道:“不是说要我帮忙吗,你都整理那么大一部分了,我弄这点,你又不给了?”
  叶玫:“哪有不让你来。”
  他也拿下一只玻璃瓶子,捏了下范意的脸:“我们一起。”
  范意没什么反应,闷头贴标签。
  两个人的效率很快,不出五分钟,就完成了最后的分类。
  随后,叶玫登上论坛账号,将这些瓶子摆在一起,拍了照。
  露出上头的标签,挂在了论坛的交易区里。
  范意在旁边趴着:“话说,你放上去的这些收容物都是天生的诡物,掌控不好还会有风险,不能为人所用,应该没什么人会买。”
  叶玫:“我知道。”
  他刷新了几下页面,屈指等待着:“我在钓鱼呢。”
  范意明白了叶玫的意思:“你指通灵者协会?”
  叶玫:“对。”
  作为诡物图鉴的编写组织,通灵者在人间的官方代表,对通灵者协会而言,收容流落在外的危险诡物,是他们责任的一部分。
  而且,通灵者协会的手中,还以保护为名,囚禁着不少灵鬼。
  利用灵鬼的眼泪,可以将这些诡物,转化为灵异道具。
  范意探头:“这么明显的钩,那些人会咬?”
  叶玫说:“他们没有选择。”
  “他们已经走到了末路。”
  他点开私信界面,空白的消息列旁,突然跳出了一个红点。
  在看到私信人头像边上的管理员标识时,叶玫会心一笑。
  “看,这不就来了?”


第246章 Reunion 3
  两天后, A市。
  范意和叶玫在书城附近下了车。
  倾盆的暴雨连续落了好几天,却依旧没有停歇的趋势,在路面中央漫开深深的水坑。
  狂风折断道旁的树, 残枝败叶乱糟糟地黏在地上, 又被涨起的水没过, 带走。
  就这么一小段路,叶玫和范意的身上都被打湿了不少。
  两人收起雨伞, 摘掉外套,走进了书店旁边的咖啡厅里。
  “欢迎光临。”
  今天的咖啡厅格外热闹,平时休闲雅致,顾客不多的地方, 如今坐满了人。
  一楼几乎没了位置,只剩二楼还有零星几个角落。
  这是通灵者协会用于掩藏A市分会的地方,范意跟着路白月来过。
  也是通灵者协会目前的总部地址。
  就在咖啡厅的后门。
  后门紧锁着, 看来暂时没法进去。等待的间隙里,叶玫翻开菜单。
  他点了一杯雪顶咖啡,又要了杯冰美式, 下单成功后, 将手指搁在桌上, 一下下地敲。
  范意用口罩遮住半张脸,支起头看向窗外,被阴云染黑的天空下, 玻璃折射出整个咖啡厅的倒影。
  和他们一同过来的,还有林寄雪、南晓雨和盛安桐。
  因为一辆车坐不下的缘故, 他们下高铁时分了两批走,林寄雪那边坐范临的车,路上有点堵, 到的可能要慢一些。
  看现在这副情景,估计他们来了也没位置坐。
  范意收回目光。
  咖啡厅看似热闹,实则每个人都在不着痕迹地观察四周。
  他看到了很多眼熟的人,在怪谈里见过,都是在通灵者中有名有姓的人物。
  范意说:“协会违规了。”
  叶玫:“嗯。”
  他低低道:“怪谈的事怪谈里解决,怪谈里发生的一切都与现实无关。”
  “不论何处,都不得打听通灵者的现实身份。”
  这是通灵者间不成文的规定,也是通灵者协会内部明文禁止的条例。
  但如此大规模的召集,还有这么多人应约,只能说明通灵者协会通过一些手段,扒到了他们的真实身份。
  看来情况是真的很紧急了。
  不然,通灵者协会作为在世上留存已久的,被认证的官方,无论如何都会控制着自己,不会在明面上做出这些越界的事。
  咖啡很快就端了上来。
  叶玫把雪顶的那杯推给范意:“这些事暂时不是我们该考虑的。”
  “喝吧。”
  范意拉下口罩,一手扶着冰凉的杯壁,一手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地舀着咖啡上边的冰淇淋。
  叶玫低头,翻着通灵者协会给他发来的新私信:“嚯。”
  范意:“怎么了?”
  “没什么,”叶玫笑道,“协会还挺有诚意的,居然把我挂上的那些收容物都买掉了。”
  “又有一大笔入账。”
  范意凑过去:“我看,他们是想早点交易完,把你那帖子撤了。”
  “毕竟众所周知,诡物童话故事,归通灵古店的叶瑰收容。”
  “虽然你两年多没上线,但论坛关于你的传闻,可一点没少。”
  叶玫说:“你不也一样。”
  他顺带舀了口范意的雪顶,尝尝:“你现在还在榜一挂着呢,小橘子。”
  范意咳了一下,小声道:“临昕橘是榜一,关我林澄什么事。”
  叶玫:……
  这么玩是吧。
  “啊,”范意转移话题,往楼梯口看,“小雪他们来了。”
  来者不止林寄雪他们三个,神乐也在,大概是路上遇到的。
  几人上到二楼,一眼就望见了坐在角落里的范意与叶玫。
  “怎么没位置了?”
  林寄雪过来,四下转了转,干脆趴在了二楼的扶手边上。
  范意搅动着自己面前的咖啡,等雪顶融化:“没办法。”
  “今天人有点多,你说协会这么大气,也不多整点椅子。”
  神乐附和:“的确。”
  她笑道:“还挺巧,我们前几天才刚分别,今天就再见了。”
  叶玫把菜单递过去:“你们喝点什么吗?”
  南晓雨摆手:“我不了,没心情。”
  她看向楼底:“我就想知道,通灵者协会打算做什么。”
  范意搁下手里的勺子。
  他知道是为什么。
  事到如今,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
  他听着哗啦的雨声,微微蜷指,说:“一个猜想……这次对方越界召集,多半和女巫狩猎有关。”
  此话一出,周围忽地安静了下来。
  范意拽上口罩,看了叶玫一眼。
  因为吵闹的缘故,范意没有压声,声音虽然不大,可在场的所有通灵者,都竖着耳朵,细细听着周旁的声音。
  就算有人没能注意到,也会被身边的同伴提醒。
  一时间,四下只剩外边嘈嘈的骤雨,和店内柔缓的背景音乐。
  范意不打算遮掩此事,闷着声音道:“最初的怪谈,女巫狩猎,卷土重来了。”
  “海的女儿的发生是异变开始的讯号,深海女巫催生A+级怪谈,从那时起,诡物对世间的侵扰,加速蔓延。”
  “随后恋爱都市的事件,地狱安眠曲的面世,都是阴间所采取的防范措施。”
  “而人间,拼命地解决怪谈,也在不断地科普怪谈常识,保护普通人。”
  “杯水车薪。”
  范意搅着雪顶咖啡的吸管:“至于前不久刚刚解决的清醒梦……我们知道,它是通灵古店用于囚困荆棘女巫的囚牢。”
  “它的结束,也象征着女巫狩猎的封印,彻底崩溃。”
  “这还是只是在我们这边出的事。”
  “要知道,最初的狩猎诞生于国外,如果消息被协会封锁,只能说明那边,比这里要更加血雨腥风。”
  他转过头,望向其他人,用笃定的语气道:“很明显,通灵者协会打算挑选加固封印的人选。”
  “诸位都是从无数生死关卡存活下来的人,经验丰富,作为灵异值强大的通灵者,进入女巫狩猎,最为合适。”
  “同时,也是最终狩猎的牺牲品。”
  “想要离开,现在还来得及。”
  咖啡渐渐见了底。
  *
  没有人质疑范意的话,但现场也没有一个人离开。
  等所有应约前来的通灵者都到齐后,通灵者协会才总算派人前来,打开了咖啡厅后门。
  范意认得那个来接他们的人。
  是在怪谈“镜子里的你”中,与他们见过面的六号玩家。
  她向众人微微鞠躬,语气平静而又疏离:“你们好。”
  “感谢你们愿意赴这场没有礼貌的邀请,非常抱歉,利用权限查询各位的现实身份,实属迫不得已。”
  “情况紧急,我们保证不会做出诓害诸位的事情。请大家都随我来,协会这边想和你们谈一谈。”
  说完,六号扫开了通灵者协会的地下权限。
  范意默然落在最后,和叶玫悄悄牵着手,慢慢走。
  听身边的人边走边聊。
  林寄雪像个好奇宝宝一样,扭头打量着协会的构造,还戳了戳一旁的神乐:“话说回来,小愿和岁聿怎么没来?”
  “小愿还近呢,就在这儿读书,应该能收到邀请吧?”
  神乐:“不清楚,没关注。”
  南晓雨猜测:“心愿这几天好像有考试?岁聿应该有新通告,没空。”
  范意:?
  这是什么,一生要强的学生党和打工人?
  南晓雨想了下:“不过,要说邀请,零度肯定是通灵者协会第一个想找的人。”
  “估计联系不上他。”
  林寄雪伸懒腰:“找到他也不来啊,那么大的梁子。”
  神乐:“说得也对。”
  “但我在外边看见路白月了,他呢?也不进来?”
  盛安桐出声道:“他是诡物。”
  “已经无法受邀了。”
  即便……他站在人类一边。
  他们的聊天并不突兀,因为除他们之外,其余人同样在互相搭话,现场一片碎语。
  “通灵者协会是什么意思?”
  “拿一个保护普通人的名头自封官方,还真把自己当作头了?”
  “既然不高兴,你为什么要过来?”
  “他们给我私信了我的现实身份档案。”
  “挺好笑的,不是吗?”
  “你呢?也是因为身份暴露吗。”
  “其实我不在意这个,就是纯粹想过来看看。”
  有人回头瞄了眼范意,上前问道:“我觉得,让通灵者协会做出这么出格的事,多半和那个人说的一样,与女巫狩猎有关。”
  “你知道女巫狩猎?”
  “对,”那人说,“之前和协会内部的人打过交道,听他们提过一点。”
  “最近的情况的确很不对劲,若说是女巫狩猎的复苏,就很合理了。”
  “反正我觉得这情报不假。”
  “那你过来,不后悔吗?是火坑哦。”
  “你不也没离开……”
  前边传来一声轻笑:“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来不来,不都一样吗?”
  “该发生的早晚要发生,该死的早晚要死。”
  “要是女巫审判真的复苏了,不应约,就能逃掉?”
  “嗯,不如主动面对。”
  旁边的人皱眉思索:“话说回来……”
  “那个人,就是提出女巫狩猎的那个,戴着口罩的人,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他知道的有点多,和云见雪、调音师也认识的样子。”
  “你不认识?临昕橘嘛。”
  “是他啊?没见过面。”
  “啊,就是那个在螺旋之塔反水站边诡物,玩精神控制折磨所有人的临昕橘?灵鬼?”
  “是。”
  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忽然插话:“他化成灰我都认得。”
  “懂了,螺旋之塔受害者。”
  “另一位受害者来纠正一点,夸大了夸大了,没有折磨,就是手段有点……总之,没出大事。”
  “你们知道恋爱都市吗?洗脑之都,这则怪谈背后,也是临昕橘在操手。”
  “非常恐怖。”
  “我说你们,重点先挪挪好吗,一码归一码。现在的关键是,通灵者协会要做什么。”
  “临昕橘说的牺牲……”
  “要牺牲谁?”
  这些话音漏进范意耳中,他吸了口气,把脚步放得更慢。
  看来,即便知道这次召集有诈,可能有人会死,这些通灵者还是会来。
  对他们而言,成为通灵者,本身就是刀尖悬命的事,随时都有可能失去明天。
  倘若通灵者协会真的对他们有所需求,反倒能够成为一个值得利用的筹码。
  会议室在地下二层。
  因为人数太多的缘故,六号没有打开电梯,而是选择了紧急楼梯,一条长长的通道延伸向下,直通会议室后门。
  协会的会议室很大。
  通灵者们被带到的时候,里边已经坐了不少人,都在前排,神情肃穆。
  多半是协会各地的会长、高层。
  在满腹的狐疑之下,所有人被接待的人领着,依次落座。
  范意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其他人见状,也一块儿坐了过来。
  范意吸了两口气,把口罩扯到下巴上,露出下半张脸。
  趁着周边还吵,叶玫轻轻贴住范意的手背,小声问他:“紧张吗?”
  范意说:“你指什么?”
  叶玫难得没笑,他平静道:“当然是女巫狩猎。”
  “你能感知到的,我作为活体诡物,也能清楚。”
  “封印已经消失了。”
  “在‘清醒梦’溃散当天,女巫狩猎的诅咒就已经开始应验。”
  “无法转圜的恶意像一张大网,把我们都编织其中,如今想在第一时间拿出等量的祝福去对抗它,几乎不可能。”
  “何况情绪的力量不是人能控制的,恋爱都市就是一个失败的例子。”
  “警惕、恐惧会在这种环境下生长,哪怕压抑,依然无法遏制。”
  “也就我们这儿不是女巫狩猎的发源地,所以现在才受到波及,还来得及召集、讨论。”
  “现在对人类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女巫狩猎彻底扩散之前,提前派出通灵者进入其中,再次从内部将其封印。”
  “当然,进入的人多半有去无回。”
  叶玫说:“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范意静了一会儿,明白了叶玫的意思:“所以你才会发那条钓鱼贴,暴露自己的踪迹。”
  “嗯。”
  叶玫来回摩挲着范意的手,缓声道:“我知道,你是一定要来的。”
  “每个封印的保管地,都有一条通往女巫狩猎的入口。”
  “我们这边的入口,就在A市通灵者协会的第四层——这些是我在怪谈里打听到的。”
  “你早晚也会知道。”
  “与其我们去他们那里,不如让他们自己来找,有官方的扶助,也是多一分保障。”
  他把范意的头发往旁边拨了拨:“别想着一个人扛,我们一起。”


第247章 The Witch is
  “请大家暂且安静。”
  坐在桌前的协会成员拍了两下手, 随后撑着桌子,对准了桌上了麦克风。
  “先听我说。”
  通灵者的目光一道道聚了过去。
  协会成员垂了下眼,开始发言:
  “首先, 很抱歉以这种不合规不尊重的态度, 私下查询了诸位的真实身份, 并发送了本次会议的邀请函。”
  “在这边,我代表全体通灵者协会向大家致歉, 同时,也非常感谢各位能够不计前嫌,前来赴约。”
  说话的人停顿了片刻,见台下没人出声, 才继续道:“关于我们这次召集的目的,想必现在大家的心中已经有所猜测。”
  “与女巫狩猎有关。”
  “……不是即将苏醒。”
  “女巫狩猎,已经开始了。”
  “位于A市地下的封印, 是所有封印里,最晚被波及到的地方。”
  “我们采取了很多措施,却依然无法阻止封印的解除, 如果再继续放任下去, 怪谈会将现实吞没。”
  “……”
  通灵者协会提出的内容, 与范意所了解的具体情况大差不差。
  这些都是范意已经知晓的内容,他无趣地趴在桌子上,用笔和橡皮搭起跷跷板, 和叶玫一人按着一边,用手指来回玩。
  同时也在等待着。
  等待通灵者协会开启通往女巫狩猎的入口。
  现在唯一能够阻止女巫狩猎的办法, 就是主动涉入怪谈,怪谈吸取了活人的气息,便会开始专心对付内部, 短暂延缓扩散的速度。
  然后,找到机会,再次将怪谈封印。
  这个方法能否成功,目前还不能确定。前路九死一生,这也是通灵者协会犹豫这么久,才出此下策的原因。
  协会成员在台上继续科普着怪谈内容,台下的成员,也在依次发放纸质资料。
  但女巫狩猎经历了百年的沉淀,内里必然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前人留下的资料,多半已经不适用了。
  一切皆是未知。
  “……因此,我方经过多番考虑,最终做出决定。”
  “这次行动,我们需要各位通灵者的帮助,替我们探清前路,找到封印怪谈的办法。”
  “这是关乎生死的大事,诸位有权拒绝,但还请大家认真斟酌,再给出答案。”
  不少通灵者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窃窃私语了起来。
  有人直接在协会发言中途起身,拆台反驳。
  “探清前路?所以你说的帮助,就是将我们都推出去,当探路的石子、首当其冲的牺牲品吗?”
  协会成员神色一僵:“当然不是,因为只有高层才知道封印的具体条……”
  那人嗤笑道:“也就是说,只要知道了封印方法,谁来都一样?”
  “说着关乎生死,自己一个个像缩头乌龟一样,这么怕,还聚集什么?”
  协会成员急忙解释道:“不,据可靠消息,只有特定的人才能负责封印,而且他们的人最终也会死。”
  “哦,你的意思是,我们不一定死,但封印的人一定会死,是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会议厅再次变得吵吵嚷嚷。
  维持秩序的人几番制止,都不能制止台下人的嘲讽,一时间有些无助。
  协会深深意识到,这些通灵者,完全不是他们能够掌控的。
  最后实在没有法子,高层给他们打了个手势,负责解释的协会成员只能在诸多质疑与问询中,硬着头皮继续下去。
  慢慢地,这场短暂的临时性会议也走到了尾声。
  范意听得有些厌了。
  他只在中途吵闹的时候抬了下头,其余时间都没做出太大的反应。
  叶玫压住跷跷板的一边,不让范意再按。
  范意掀起眼皮:“干嘛?”
  叶玫戳他:“协会的人往你这儿看了一眼,有目的。”
  范意无所谓道:“我清楚。”
  这点感知力,他还是有的。
  在场的人里,范意是唯一的灵鬼,也是目前通灵者论坛的危险人物榜单第一。
  不止通灵者协会,很多人大概一开始就把目光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范意说:“我懒得理而已。”
  台上的宣讲人听见了。
  他咳了一声,随后继续主持道:
  “现在,如果各位还有什么顾虑或者要求,可以尽管提出,我们会尽力完成。”
  “关于女巫狩猎的细节,大家也可以好好讨论一下,希望能够集思广益,完美地解决这件事,达成我们所有人都能够满意的合作。”
  怎么可能完美。
  这话说得他自己心里都没底。
  讲完,他就把话筒交给了身边的通灵者,在众目睽睽之中下台,径直走到了范意身边:
  “您好。”
  范意坐起来,平静地回视他:“你好?”
  来人鞠了个躬:“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来自通灵者协会的董优。”
  “您是临昕橘先生吧,我们这边想找您单独聊聊,请问您意下如何?”
  这行为目的性太强,也分外显眼,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范意:……
  他有点不高兴,把兜帽往下扯了扯,回答道:“可以。”
  “但我有个条件。”
  董优松了口气,说:“什么条件,您提。”
  范意指指叶玫:“带他一起。”
  董优一滞,表情明显僵住:“这?”
  他为难道:“有点不合适吧……我们说的是单独……”
  范意坚持道:“带他一起。”
  董优说:“一定要两个人吗?”
  周旁的人全在看热闹,范意的耐心开始逐渐告罄:“两个人,有什么影响?”
  叶玫借势环顾了一圈,挑着唇角,可眸里却没一点儿笑意。
  董优:“可……”
  叶玫抬起头,凉凉地与董优相望。
  他柔声道:“橘子都说得那么坚定了,你们还要拒绝吗?最好想清楚哦?”
  “带我一起,对你们也没有坏处。”
  对方为难地往前排看了一眼。
  一名通灵者协会的高层向他点头,表示了同意。
  “……好吧。”董优说。
  他向着两人行了个礼:“请随我来。”
  范意和叶玫起身。
  同时,刚刚暗示董优的高层也从前排站了起来,与他们一块从会议室的前门走了出去。
  *
  “这是我们B市灵协的分会会长。”
  路上,董优走在前边,认真为两人介绍道:“他姓许,我们都叫他许会长。”
  他打开了一间会客室的门,将三人迎了进去:“请。”
  许会长自然落座,朝对面的沙发张手,客气道:“你们也坐。”
  董优烧水倒茶,问:“你们喝点什么?”
  范意:“随便。”
  叶玫:“我也是。”
  许会长笑了笑,没说话。
  范意蹙眉,盯着对面的人:“时间紧迫,就别拐弯抹角了,直接讲你们的目的吧。”
  对方鼓掌道:“可以,很干脆。”
  许会长看着范意:“这次我找你来,主要是想商讨一下女巫狩猎的事情,你清楚的,有些事不方便对外公布,所以想请你私底下来谈。”
  “死生既定的命运同体、最纯最烈的灵鬼之血,和能承载过载污染的极阴之体,是构成封印的必要条件,同时,也是令女巫苏醒的引子。”
  “是封印还是唤醒,全凭一念。”
  “同时,女巫狩猎也是目前唯一一个,在进行中途,就能够临时加入的怪谈。”
  许会长说:“另外两个条件,协会这边还没什么头绪,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封印需要灵鬼的血液。”
  “这些年,我们找到并培育了很多很多的灵鬼,也试着去保护过他们,可没有一个灵鬼,能够活过25岁。”
  “也没有一个灵鬼,能够像曾经那个人一样,支撑起女巫的封印。”
  他说:“你是唯一的例外。”
  范意没忍住,嗤笑出了声。
  他冷声道:“都是些废话。”
  “如果你是想询问我有没有意向进入女巫狩猎的话,我可以明确回答你,可以,我既然来赴你们的约,态度就已经非常明确了。”
  “不需要你们说,我也会去。”
  许会长笑道:“你很爽快。”
  范意说:“但你向我提要求,我也有条件。”
  许会长说:“你尽管说。”
  这时,董优沏好了茶,将三盏热茶端到桌上。
  热腾腾的水汽氤氲在范意眼前。
  他轻轻吹了口气,攥着自己的手指,缓声道:
  “我要求通灵者协会将自由归还给所有的灵鬼。”
  “我要求你们放弃搜寻灵鬼,灵鬼的生死该由自己决定,你们不得以保护为名,将他们囚禁在此。”
  “去束缚他们,禁锢他们的成长。”
  许会长失笑:“你这条件倒是不难,并非无法实现,只要女巫狩猎解决,一切都好说。”
  他话语一转:“可我有一点要纠正你,我们的确在实施保护,你的要求涉及那些灵鬼的性命。”
  “事关重大,还要过问灵鬼们的意见,可不是我一个人能够独自决定的。”
  叶玫忽然插话道:“许会长,恕我直言,事实当真如此吗?”
  “你一个人不能决定灵鬼的去向,所以被束缚的灵鬼之中,有包括你自己的孩子吗?”
  许会长手指微收,他转移目光,深深地看着叶玫。
  叶玫回以一个微笑。
  他探出手指,碰碰温热的杯壁,不紧不慢地敲着,敲出清脆的声响。
  对他而言有些灼烫。
  叶玫揭穿他:“通灵者协会,B市分会会长许向远,是危险人物零度的父亲,也是灵鬼许夏的父亲。”
  他用最温和的语气,说着威胁的话语:“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把许夏藏起来了,藏在自己家中,利用,并未交给协会官方。”
  “你声称自己无法决定灵鬼去向,可身为会长,这种区别对待的行为,是否有失偏颇?”
  董优还在这里,将这段对话收于耳底。
  他的目光闪烁了两下,随后像没听见似的,拉门离开了。
  许向远叹了口气。
  他没有生气,像是有点疲惫,又有点无奈:“零度和你们说的?那孩子……”
  他不讲了,妥协道:“好吧。”
  “灵鬼的事,我答应你们。”
  许向远站起来,从一边的柜中取出一本古旧的书籍,递给范意与叶玫:
  “在开始之前,你们可以看看这本书。是当初那位灵鬼留下的,里面是关于封印的内容,和他对女巫狩猎的一些调查。”
  范意接过了书。
  书的质感很好,范意用手指很慢地摩挲了几下封皮,问:“封印了,狩猎就能解决吗?”
  许向远:“显而易见,不能。”
  “如果协会能够找到解决的办法……几百年前,或者这几百年间,女巫狩猎就该解决了。”
  范意“嗯”了声:“也是。”
  他低下头,一言不发,神色平静地凝视着手里的书本,不知在想什么。
  叶玫把范意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岔开了话题:“话说回来。”
  “这次参与会议的通灵者,包括你们这些高层,最终都会来,对吗?”
  “……”
  这个问题,许向远没有回答。
  他只说:“走吧,时间不多了。”
  “倘若你们现在已经准备好了,我就带你们去地下四层,那里有通往女巫狩猎的入口。”
  许向远的态度,算是一种默认。
  如果不愿意来,当时在咖啡厅,那些通灵者就可以选择离开,及时止损。
  如果不愿意来,这些“惜命”的高层,根本没必要参加此次会议,到背后操盘就可以。
  因为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
  狂风更加肆虐,天边被染上血红色的一角,白日的太阳被阴云吞噬,雨水涨没一层商铺的台阶,逐渐将道路淹没。
  现实疾风骤雨。
  而怪谈之中……
  一轮圆月高悬在夜空。
  夜色浓得像水,没有星星与云。一汪泉水之中,却忽而从中走出了两道人影,没有带出一滴水来。
  他们穿过协会地底的入口,甫一进入,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就呛入咽喉,不祥的预感压在心头,堵得人几乎无法呼吸。
  敏锐的感知刺得范意浑身难受。
  他听到影子深处的低吟。
  【欢迎来到“永夜”。】
  【欢迎来到女巫生存的世界。】
  【唯一规则:存活。】
  【生存时长:无限期。】


第248章 The Witch is
  【狩猎开始。】
  叶玫钻出泉水。
  在闻到周遭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时, 他也忍不住皱了下眉。
  叶玫上前两步,拉开范意带来的背包拉链,在里头翻了翻。
  他从里头找出了几只橘子。剥开, 把皮交给范意。
  “果皮, 难受的话闻闻, 会好些。”
  范意接过橘子皮,吸了两口气, 勉强缓解了一些不适。
  他拽上口罩,努力让自己适应过来,同时默然抬头,静静地看着叶玫。
  叶玫抢走了他的背包, 在吃他的橘子。
  “怎么了?”
  叶玫以为范意不平衡,从包里找了个大的给他:“你也吃?很甜。”
  “橘子吃橘子。”
  范意:“不了。”
  他话音未落,尾音还没来得及收, 瞳孔却倏地一扩,果断出手!
  他一把将叶玫拉到自己身边,叶玫反应极快, 迅速回身, 直接从袖里甩出一只小小的玻璃瓶, 砸在地上,崩裂四溅!
  诡物从玻璃瓶的碎片里钻了出来,疯狂撕咬着那只从叶玫的影子中钻出的手!
  危机来得猝不及防, 刹那打破了周围的平静。
  好在他们也不是毫无准备,在赴约前, 两人就抱着最坏的心态,带来了许多用于应付的道具。
  泉水里倒映着两个人的身形。
  柔和的月色下,倒影里的他们逐渐变得浑浊, 血肉模糊。
  叶玫反手握住范意,看着玻璃瓶里的诡物在尖叫中被影子吞噬。
  他说:“这些东西拖不了太久。”
  范意点头:“先走。”
  两人初来乍到,还没有摸清情况,一时不打算正面应对。
  然而诡物不肯放过眼前的猎物,当他们回身时,不知哪里一片阴影落下,在两人的影子头顶,出现了一个高举镰刀的人形。
  镰刀顷刻就要落下,要斩断他们的头颅!
  叶玫眼疾手快,一把将身侧范意扯进自己怀里,就地一避,险险避过了高悬在影子上方的镰刀。
  影子的尖尖劈进身侧的地面中,竟真在地上凿出一道深深的缝隙。
  紧接着,范意抓住叶玫的衣领,一同钻进路旁大树下的阴影中。
  在借树影来遮挡身形的间隙,叶玫调动身上的污染,覆在身上,勉强遮住了他们两个的气息。
  一阵烈风袭过,两人迅速趴下,身后的树干被拦腰斩断,粗糙的树木生生砸在地上,激起一圈尘灰。
  要斩杀他们的影子停在道路中间。
  叶玫的污染短暂蒙蔽了它,它左右来回着,似乎很疑惑,自己方才为什么没能得手。
  很快,诡物又调整过来,加大了搜寻力度,镰刀斩断大树,附近一片狼藉。
  “是影子女巫,”范意做出判断,慢慢地在阴影之间挪动着,“我们小心些。”
  “刚进来就发动袭击……”
  叶玫眯起眼睛,试探着往外探手。
  察觉到女巫转向这里的动静后,又快速缩了回来。
  “这里不安全,很快会被它找到破绽。”
  范意说:“得尽快离开。”
  叶玫的污染遮掩不了他们太久。
  这点范意心知肚明。
  因为他是灵鬼。
  身上最纯净的灵鬼气息会逐渐穿透屏障,跨越污染,引来所有垂涎他鲜血的诡物。
  即便范意的血液能够将诡物腐蚀,可若是诡物太多,他一时半会也很难吃消。
  范意望向泉水的方向。
  许向远和他们是一同进来的。
  现在泉水已经完全变成了黑色,他却还没见到对方的踪影。
  叶玫看出范意在想什么:“我们先走。”
  “他应该不至于临时反悔,这么半天没出来,他或许是在进入的途中就已经死了。”
  “又或许是被传到了别的地方,出生点不一样。”
  范意:“嗯。”
  此地不宜久留,范意留心感知着周围的气息,指向了一条污染相对较为微弱的道路:“那里。”
  “我们从这边过去,我能感知到封印的大致方向,你跟着我走。”
  说着,范意抖开一把折叠小刀。
  他利索地划开自己的手指,没有分毫犹豫,鲜红的血从范意的指尖滴落,融在地里。
  叶玫敛了敛眸,想抬手拽拽范意,最终又忍住了。
  这是范意的选择。
  就像他也不希望范意干涉自己的选择一样。
  灵鬼美味的血液对诡物而言是致命的吸引,连两人身下的阴影都开始扭曲,疯狂舞动起来。
  范意从口袋里取出一枚硬币,手指在上边轻轻揩过。
  血液沾到硬币边缘。
  旋即,范意看准了湖中心的方向,将硬币朝那边用力一抛!
  一道影子飞快从隐匿处冲出,直直朝着那枚硬币蹿去!
  “走。”
  趁此机会,两人一齐跨出阴影,奔往城市的街道!
  而与此同时,他们背后,影子女巫咽下沾了范意鲜血的硬币。
  初尝是甜糖,是补品,然而不过少顷,便是穿肠溃烂。
  凄厉的尖叫便在如水的夜色里,响彻云霄。
  这声惨叫唤醒了沉睡的诡物们。
  沉寂在永夜中的它们一个个睁开眼睛,在月色里,看见了街道上的人类,最明显的目标。
  纯粹的恶意黏了过来,冷冷地附着在奔跑的两人身上。
  由于那声惨叫的缘故,它们没有轻举妄动,诡物只是窸窸窣窣地接近、尾随着两人。
  有胆大的诡物试着舔了舔范意滴在地上的,未干涸的血液,整条舌头瞬间腐烂成泥。
  舌头重新生长。
  “有意思……”
  诡物低喃起来,如不怕疼痛似的,快速扭动身体,往两人身边缠去,吃吃地笑。
  “太有意思了……灵鬼……”
  “我很久没有品尝到这么纯正的灵鬼之血了……”
  “如果能够污染。”
  “必定分外美味。”
  诡物的话音一字不落地钻进范意耳中。
  叶玫神色一冷,忽然刹住了脚步,顺带拽住范意。
  街道空空荡荡,极为荒凉,路上尽是破败的建筑,仿佛随时都能够倒塌。
  而就在他们前方,某栋高层建筑物的影子正在无限拉长,延伸向两人方向,两人的面前。
  继续往前,他们会被这道影子吞噬。
  游走在两人身边的诡物叫了一声:“是女巫啊。”
  诡物幸灾乐祸道:“她很生气。”
  “她盯上你们了,她要砍下你们的头。”
  “就像人类曾经对她做的那样。”
  【身首分离者将依附阴影。】
  “要不要和我合作?”
  诡物匍匐到范意身边:“我可以帮你远离女巫,只要你给我一点点鲜血……只要你让我污染你的血,你的灵异值,让我吃掉你。”
  胆大包天。
  叶玫收紧了手指,身上的污染流出,马上就要缠住这诡物的脖颈。
  然而就在叶玫要得手之际,他能够操控的污染,便被转化成了他暂时无法控制的灵异值。
  叶玫:……
  都到这个地步了,范意还在坚持帮他转化。
  会很累吧。
  叶玫叹了口气。
  范意掉无视身边这只心怀不轨的诡物,若无其事地转向叶玫,谈论起这则怪谈的情况:
  “我确信我选的路没有错。”
  “不能后退,也不能换其他的路,前面唯一的,能够通往封印所在的方向。”
  范意垂眸。
  但在狩猎里,女巫要追上他们,堵住他们的去路,只是一瞬间的事。
  而那片阴影仍在向着两人延伸,逐渐扭曲成为方才手持镰刀的形状,露出狰狞的模样。
  其他的诡物也趁势上来,快速将两人包围,妄图也从女巫口中分到一口肉。
  极端的压抑感从四面八方涌来,扑在身上,并沉甸甸地落在范意心头。
  在过于灵敏的感知里,他听到了诡物的哭声,混乱嘈杂,哀绝凄厉。
  这是诡物们真实的声音。
  比他狂跳的心脏还要吵。
  范意掐住自己的手心,血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
  鲜血滴落之处,诡物纷纷避让。
  他不是没有办法应付女巫。
  既然他敢来,就早已经考虑到了这种情况的发生。
  只是……
  范意深吸了口气。
  他还有一些犹豫,与叶玫有关。
  影子越逼越近,范意能够听到的细碎呢喃也愈发汹涌,他觉得很吵,眉头越收越紧。
  这些叶玫都看在眼里。
  忽然,他轻笑了一声。
  叶玫抬起双手,替范意捂住了耳朵。
  凉凉的温度贴在范意耳侧,冰着范意的脸颊,他将污染覆在手心之上,包裹着范意,帮他隔绝那些多余的声音。
  叶玫站在范意背后,问:“还难受吗?”
  范意盯着地上两人相叠的影子。
  他静了两秒,应道:“很舒服。”
  叶玫贴住范意:“那就好。”
  “不要有顾虑,”叶玫说,“我知道你在纠结。”
  “这段路,你放心做自己想做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离开你。”
  “我会是你最坚强的后盾。”
  范意沉默着,一言不发。
  叶玫的呼吸继续蹭在范意耳边:
  “现在是在怪谈里,你已经不用帮我控制着污染了。”
  “我知道,持续的压制,对你而言很辛苦,也限制了你的发挥。”
  “放手吧。”
  范意闭上了眼睛:“……好。”
  就在范意落下话音的瞬间,滚滚的污染立即从叶玫身上涌出!
  范意彻底放开了对叶玫污染的转化。
  于是叶玫所承受过的一切化作了浓烈的红,刹那吞噬掉周旁的不少诡物,扫出一大片空白。
  随后,污染变成红色的丝线,缠绕在他和范意的腕上,覆盖着范意对诡物的感知。
  范意想,叶玫的声音并不令人难受。
  反而如久旱的甘霖、将开的夏花,流水淌过青石,澄澈明净。
  叶玫爆发得太过突然,许多诡物猝不及防,有逃过一劫的诡物倏地惊叫出声:“活体诡物?”
  “他竟然是活体诡物?”
  “怎么会,很难见的啊?要在活着的时候捱过那么多污染。”
  “啊,那他不就是……我们的同类?”
  “一个人侵占灵鬼,真狡猾啊。”
  “喂……”
  “活体诡物虽然也是诡物,但他还活着啊。”
  “我们可是死了。”
  “怎么能叫做同类呢?”
  于是诡物们知道自己没了机会,开始祈祷:
  “女巫吃掉他们吧,一起吃掉吧?”
  在恶意的声音里,女巫的影子已经抵达到两人面前,镰刀掂在手心,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们。
  她似乎在思考往哪里下刀,才能够不让范意的血溅到自己。
  范意回视着女巫的影子,须臾垮下肩膀,轻声对叶玫说:“你离我远一些。”
  “会伤到你。”
  叶玫听话地撒了手。
  他只留了那一条红线,转过身,面对着其他诡物,自顾自替范意补充道:“也不用太远。”
  范意:“是。”
  说完,范意一步迈入了影子之中。
  脚底顷刻间伸出许多的黑色小手,扒住了范意的裤脚,在脚腕上留下一道黑色的烙印,像是诅咒。
  叶玫腕上红线牵动。
  就在他偏过头的瞬间,一团炽烈的火焰“蹭”地自叶玫背后燃起!
  那火焰来自范意,极致的灵异值燃烧成灼热的火花,迸发出明亮的光芒,径直照亮了半边夜空,生生逼退了近在咫尺的影子!
  影子女巫只能依附于阴影存在。
  她需要光,却又畏惧着光。
  火焰如此温暖,甚至让叶玫觉得有些滚烫,他身上的污染涌向那些围住他们的诡物,清理现场,同时半回头问:“你三天前才点燃过一次灵异值,现在没关系吗?”
  在不久前结束的怪谈“清醒梦”里,范意才用过这招,将祝福带给了每一个观众。
  但叶玫记得,范意每次这样燃烧,都要缓好长一段时间,才能缓和过来。
  当初在“不存在的人”里用过之后,范意便暂停了接单,足足和他在外旅游了一个来月。
  除了放松心情之外,也是为了恢复灵异值。
  “……”
  范意朝女巫的方向张开手:“没关系的。”
  “我说过,这两年里,我的感知力一直在增强。”
  “灵异值也一样。”


第249章 The Witch is
  “我在前, 你断后。”
  火一直在烧。
  如烧不尽,耗不竭的柴薪,又如永不融化的红白蜡烛, 范意的灵异值恒久不断地在怪谈之中汹涌着, 分毫没有熄灭的趋势, 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燃越烈, 越来越旺。
  影子被范意身上的火光一步一步逼退,畏光的它只得缩进小小的角落,又不死心地从光找不到的阴影处钻出,重新举起镰刀。
  但范意身上的烈火太盛, 光芒太强,阴影一靠过去,就会被驱散。
  这种形态, 她无法接近。
  “……”
  “灵鬼。”
  影子游走到范意面前,深处忽然传来一道极轻极轻的喟叹。
  从影子里中伸出的鬼手钻了回去,大片的阴影从四方汇聚在一起, 如同沼泽, 逐渐凝缩成一个人形。
  一名少女缓缓从影子中间爬了出来, 像是全身的骨头都断了一般,她的姿势分外怪异,花了几秒把自己的身体扭成人形, 随即冷冷抬眸,看向范意。
  火光映照着女巫没有血色的脸。
  她个头矮小, 皮肤死白,脖颈上还有一条血红的缝,如同被活生生地切开再缝上般, 触目惊心。
  女巫年龄看着极轻,似乎只有十五六岁左右。
  她伸手,从影子中召出一把黑色的雨伞,撑开遮住头顶的月光。
  周边的所有阴影悉数向她汇来,全部收拢在女巫的脚底,缩成一道小小的圆圈,比夜更黑,比墨更浓。
  她开口道:“就算变得再浅,只要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子的存在。”
  女巫问:“你的影子,是哪一道呢?”
  她被火光灼得难受,将黑伞挡在了自己身前,终于在漆黑的夜里寻到了一隅容身之地。
  同时,她的影子里,开始长出一把新的镰刀。
  分明只是一片阴影,却如真实存在般,划拉在地上,“刺刺”地吵。
  范意定在原地,看着女巫一步一步接近而来。
  她的声音柔柔的,听着很甜,语气却分外僵硬:“灵鬼,和活体诡物。你们这种灵异值和污染都很纯粹,体质特殊的人,我们一般是不会带进来,并进行狩猎的。”
  “狩猎你们,太容易得不偿失。”
  女巫在范意几步之外站定。
  从她的声音里,范意听不出其中任何的感情起伏:
  “你们是主动来的,为什么?”
  范意停了停。
  他眼睫微颤,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你问我们为什么?”
  “你又想听到怎样的回答?”
  女巫说:“实话。”
  范意抿了抿唇。
  实际上,虽然他很想与这些女巫好好交流一番,但对于女巫主动抛出的话茬,他心中还有些没底。
  毕竟他那枚沾了血的硬币,可是明明确确地腐蚀掉了影子女巫的一部分。
  她的惨叫不似作伪,必定很疼。
  女巫应该恨他们才对。
  因此,范意不打算轻易回答。
  他拐弯抹角道:“那么我可以认为,你主动现身搭话的行径,是想暂且放下方才的恩怨,好好和我们聊一聊吗?”
  女巫毫不犹豫地回答:“是。”
  她抬了抬伞,去看范意的眼睛:“说说看吧,你们来到这里的理由是什么?”
  她承认得太过直接,几乎不给人反应的时间,危险直觉在范意的脑海中疯狂预警,他咬住舌尖,阻挡住了诅咒的渗透。
  女巫在用言语给他下咒。
  叶玫的神色微沉。
  他用红线勾了勾范意,示意交给他来。
  随后叶玫上前两步,直截了当地抛出条件:“在问我们之前,你首先要表现一下你的诚意吧?”
  “不然,我们为什么要回答呢?”
  女巫淡淡道:“我停下攻击,已经是我最大的诚意。”
  “你们是不被污染的灵鬼,和承载恶意的活体诡物,看在这个面上,我才收了手。”
  “不然,我还有很多种手段,能够阻拦你们的去路。”
  “就像这样。”
  说话间,镰刀的影子抵到叶玫身边。
  在火光的照耀下,影子已经变得极浅极淡,然而利落的刀声下去,即便叶玫躲闪及时,镰刀却依然在叶玫的手臂上划开了一道小口。
  女巫抬指:“在这里,能杀你们的女巫不是没有。”
  叶玫笑道:“是吗?”
  他没有管顾胳膊上的伤口,得到答案,便立即用腕上的红线牵了牵范意:
  “不要和她废话,橘子。”
  “她已经是恶意的傀儡了。”
  若非范意的灵火太强,能够吞噬一切阴影,巨大的镰刀必定会招招致命,杀机毕现。
  女巫表面的平静只是迷惑人心的假象,她们的内里残忍而又疯狂,以狩猎为唯一目标。
  这些范意自然清楚。
  女巫只是在套他们的话,拖他们的时间。
  在这座狩猎场里,从来都没有例外。
  范意瞄了眼叶玫的伤口,无声地收了收手指,说:“走吧。”
  这是被拒绝的意思。
  女巫脸上没表现出什么情绪,她依然如死物一般平静,停在原地,不再开口解释、反驳。
  死亡无声息地潜伏着,预备找到范意松懈的瞬间,穿过光亮给他致命一击。
  范意看见了镰刀的阴影。
  影子的颜色几乎与地面融为一体,若是不仔细,说不准真的会被他忽略过去。
  眨眼间,范意点燃的烈火骤然暴起,燃得更盛,瞬间映亮了整片天色,教女巫的镰刀彻底无所遁形。
  女巫快速用黑伞掩住了自己。
  向来平静无波的她,到此时也有些讶然。
  这火焰,太旺盛了。
  哪怕范意是灵鬼,体质最为特殊的一类人。可一个活人的身体里,真的能容纳这么强大的灵异值吗?
  本来点燃就是一件很消耗体力的事。
  女巫站在那里,任由两人从她身边擦肩而过,趁机甩出了自己的诅咒。
  而在那一刻,女巫清楚地感知到,誓要将一切烧成枯骨的火掠过自己,将自己身上的污染烧去大半。
  连脚底的影子也变得黯淡。
  女巫神情罕见地凝滞了。
  倏然,她收紧了自己的手指,用力至极,将伞柄捏得“咔吧咔吧”响。
  “你用来点燃灵火的燃料,是我们的污染?”
  女巫回过头。
  难怪他的灵异值如耗不完一般,不绝地燃烧着。
  这样炽热的火焰,到现在都没有减弱下去。
  因为范意点燃成火的媒介,不是他自身的灵异值,而是整则怪谈的污染……
  是悲鸣,是鲜血。
  这些污染不属于他,却能被他源源不绝地转化、利用。
  成为燃料。
  会这样做的人,女巫曾经见过一次。
  那个曾带人将初始女巫封印的——灵鬼。
  她终于明白了什么,盯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声音如淬过冰水一样寒冷:
  “你们……想要像五百年前一样,穿过重重审判,将整个狩猎封印?”
  女巫抬高声音:“你们会死。”
  范意与叶玫没有回答,也没有停留。
  他们只留下了两个背影,消弭在街道的尽头,过浓的夜色里。
  “……”
  “呵……哈哈……”
  女巫的头颅忽然滚落,“啪”地砸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血液从她脖颈的切口中涌出,鲜红沐浴着女巫雪白的肌肤。随即连带着她的身体和头颅一起融化、变得漆黑。
  最后重新沉入地底的阴影之中。
  风中散去她细碎的低语:
  “你们会死。”
  “而我们……依然能够卷土重来……”
  *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两人继续向前,走了好一段路。
  范意将感知范围延伸得很大,再三回头,确认影子女巫没有追上来后,才终于松了口气,将用污染点起的火焰熄灭。
  这一收,大量源自外界的污染瞬间流进范意体内。
  他的呼吸立即急促起来,心跳加速,耳畔嗡鸣不止,连腿脚都失了力气,险些没能站住。
  手腕上的红线剧烈地颤抖起来,晃着叶玫,发出微弱的声响。
  叶玫迅速扶住范意,问:“怎么?是不是刚才消耗太大了?”
  他垂下眼:“有问题别逞强。”
  “……不是。”
  范意被叶玫扶着,慢慢软在地上,摇头道:“我没逞强,燃烧的时间不长,而且燃料足够,除了一些体力外,我没什么消耗。”
  他捂住嘴,忍不住干呕了一下:“是女巫。”
  “她趁机诅咒了我,但我没办法转化她的污染。”
  灵鬼的体质特殊,天生易招诡物,怪谈里的污染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他,灌进他的身体里,潜入血液,流向四肢百骸。
  但这些都不是大问题,范意的体质能够将污染净化,变作纯净的灵异值,并引出体外,成为灵火的燃料。
  唯独女巫的诅咒是种剧毒,范意一时半会消化不了。
  女巫种下的诅咒很强,如同一块沉疴烂在他的身体里,血脉每一次鼓张,都像有东西卡在心口之中,分外难受。
  如果范意的灵异值不够强大,或许在女巫诅咒他的一瞬间,就会心脏骤停,立即死亡。
  难受得他要落泪。
  叶玫明白了,他蹲在范意身前:“我来看看。”
  叶玫搓了搓自己冰冷的手,搓暖了些,才将手抵在范意额间。
  他把一缕污染探进了范意体内,搜寻着女巫种下的痕迹。
  好在范意的灵异值很纯,没什么污染能在他的身体里停留。因此他一下就分辨出了女巫的力量,正随着范意的心脏跳动而跳动。
  咚咚咚。
  心跳很快。
  叶玫闭上眼睛,用心感受着。
  范意身上的诅咒一点点被融进叶玫的污染之中,随后慢慢转移出来。
  转移到叶玫的身上。
  叶玫睁开眼,松了口气。
  他问范意:“现在怎么样了?”
  范意按住自己的胸膛,吐出一口气,缓缓点头:“舒服多了。”
  说着,范意盯着叶玫的眼睛。
  解决了女巫的诅咒之后,叶玫的右眼变得更加浑浊,连瞳孔也开始发白,雾蒙蒙地,看不清楚。
  范意不说话,只是将自己的掌心轻轻覆了上去。而叶玫也没有动作,任范意将他温热的手盖在自己眼前。
  很暖和。
  紧接着,范意将额头贴到自己的手背之上,细细感知着叶玫体内污染的情况,停了好一会儿,才放开。
  “奇怪?”
  范意收回手:“女巫的力量对你没有影响?”
  “不然呢?”
  叶玫笑笑,拍他:“说了别小看你老板。”
  范意看着叶玫的眼睛,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
  于是他只好撇撇嘴,警告道:“我信你,因为你这次说过,我们要在一起的。”
  他拉住叶玫的手,快速道:“就像我不舒服会和你说,听你的话一样,你如果出了问题,也要诚实告诉我,听我的。”
  “死也一起。”
  “……”叶玫哑然失笑。
  他叹了口气,温柔地揉了揉范意的头发:“当然了,橘子,我不舍得丢下你的。”
  “死也一起。”
  有叶玫这句话,范意总算放了些心。
  而就在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里,周边的血腥气再次变得浓郁起来。
  范意警惕地望向四周。
  方才有他的灵火加持,附近的诡物不敢靠近,如今灵火已熄,诡物便再次如不怕死一般,慢慢贴了过来。
  但和先前相比,这次被他们吸引而来的诡物似乎……有些少?
  范意感知片刻,发现绝大部分的诡物,都在朝着另一个方向聚集。
  仔细一听,风里还有植物窸窣的攀爬声,与不远处,刀刃破开皮肉的声响。
  有人在这附近,而且还不少。
  不然不会有这么多诡物放弃灵鬼,往那边敢去,就为了争抢一口吃的。
  叶玫与范意对视一眼。
  叶玫问:“去看看?”
  范意挥手:“走。”


第250章 The Witch is
  “快, 躲开!”
  街道的另一侧,一队人正不停地奔跑着。
  在他们的背后,带刺的灌木飞快环住房子的边缘, 将这一片全部包围。
  植物从地上破土而出, 狠狠地扎进通灵者们的肉里, 在体内发芽生长,再种下新的种子, 种子继续生根,密密麻麻。
  “救……救……”
  枝条从人的咽喉里钻出来。
  不消片刻,被寄生的人便成了一滩烂泥,成为哺喂植物的养料, 只剩下空空的皮囊,和散落的白骨。
  骨缝中开出花来。
  绝对不能被这些植物抓住!
  通灵者们使出了浑身解数,可他们带进来的灵异道具在使用的瞬间, 就会被污染侵蚀,变作诡物,朝着他们疯狂反扑而去!
  已经有不少的通灵者死于自己的道具了。
  有人高声喊道:“别和女巫正面对抗, 直接走!”
  “通灵者协会留下的资料里, 这附近有安全屋, 可以暂时躲避女巫!”
  随后前方传来应答:“不行!前面过不去,都是荆棘!”
  荆棘的尖刺吸饱了鲜血,枝条愈发旺盛, 女巫的脸上爬满裂纹,站在月色下, 向着通灵者们张开手。
  名为“引渡”的鬼伞瞬间收拢,露出狰狞的面貌,要吃掉伞下人的头颅!
  静反应极快, 在红伞闭合的瞬间,便一个回身,一把掷出手里重新沦为诡物的人皮伞!
  伞身咬下女巫的衣角,撕下一大块皮肉。
  女巫低头看了一眼。
  旋即,她若无其事地踩碎伞身,向着静接近而去。
  “啧。”
  静往后退了两步,意外踩到一片刚刚破土的新芽。
  她心生不妙,飞快回头,却已经来不及收脚,疯长的植物已经附上了她的小腿,很快就会在她的肉里生长!
  “要小心呀?”
  千钧一发之际,一把小刀“嗖”地飞过,贴着她的裤脚,切断了植物的茎叶。
  静立即抽身,快速往旁边退去。
  同时她从袖中甩出几支管装药剂,毫不犹豫地泼向女巫的藤蔓!
  那些植物随之腐烂,发黄发软,懒懒地蔫在地上。
  静喘了两口气,擦掉脸上被植物刮出来的血痕,转过头道:“谢了。”
  “嗯哼。”
  林寄雪把玩着手里的小刀,指指前方:“不谢,但还请小心。”
  “当然,”静向林寄雪伸手,“我有个想法,也许能够活命,借把刀。”
  林寄雪:“你没带吗?”
  静说:“不能出鞘,我带的刀是高级道具,它的本体是个有自我意识的诡物。”
  一旦拿出来,不但不能带来任何帮助,反而会变成刺向自己的利刃。
  林寄雪:“用完还我。”
  他切断一株拦路的藤蔓,抽空给静丢了把匕首。
  这匕首也是灵异道具。
  但不同的是,这种低级道具里面,并未寄生任何诡物。只能起到一个灵异值的引导作用,和普通的匕首没有两样。
  然而在这种时候,却是最方便好用的道具。
  静接住林寄雪的小刀,快速撬开她自带的一支药水,将液体悉数倒在了刀刃上。
  药水淋下,却没有淌落在地,而是被匕首全部吸收干净。
  静用刀子划破自己的掌心,伤口极深,流出鲜血。血液所及之处,植物转瞬枯萎。
  荆棘女巫垂了垂眼,望向自己死去的植物。
  不知静手里的是什么药剂,用沾了药水的匕首划出伤口,溢出的鲜血竟能够抵消掉她的污染,导致植物无法继续生长。
  静在自己身前画了一道血线,一道能够暂时阻隔女巫,杀死植物生机的血线。
  完成之后,静冲其他人喊道:“能走的,都趁现在过来,走!”
  “不会那么容易的。”她说。
  藤蔓攀上女巫的手腕、脖颈、脸颊,耳后亲昵地贴了贴她的脸。
  女巫想,她的污染应当没有那么轻易被来路不明的药水消灭干净才是。
  除非那支药里,被灌入了另一种与她相等的力量。
  能逃的活人纷纷躲进了静的血线背后,女巫环顾了一圈,最后从地上捡起一名已被种子寄生的通灵者,将人高高提在手里,扼住脖颈,收紧。
  “唔……咳咳……唔……”
  女巫手里的人拼命挣扎着,艰难地睁开眼,在半空中一阵踢,用力至极,正中女巫的胸口。
  可是女巫毫无反应,力气甚至在不断地加大,要生生掐断她的脖子。
  林寄雪的小刀破空而至!
  他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刀子飞出的速度极快,准准地钉在女巫的腕上,流出黑色的血。
  从女巫的血里长出有毒的、致命的花。
  女巫无动于衷。
  她正想拔掉手上的匕首,然而附着在刀刃上的灵异值却乍然渗入女巫体内,穿透筋骨,腐蚀了她的手腕。
  她的手直接断了。
  被她抓住的人也重重摔在地上,带着她的手一起。
  女巫凉凉地瞥了眼远处的林寄雪。
  林寄雪还有心思笑,遥遥招呼道:“不好意思哦。”
  不好意思。
  女巫笑了。
  林寄雪为了救人,主动走出了静用血绘出的隔离圈。
  这人实在灵活,还屡次救下她的猎物,阻止她的狩猎,实在讨厌得紧。
  要杀他,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女巫手腕的断口长出新的花来,重新编织成手掌的模样。
  她动动嘴唇,冲林寄雪说:
  “去死吧。”
  不过是一群猎物,再怎样挣扎,也还是猎物。
  荆棘眨眼蔓延,灌木钻出,狠狠刺进了林寄雪的小腿。
  林寄雪吃痛,身体不受控制地一软,同时巨大的藤蔓骤然从地底冲出,向着他心口的方向贯穿而去!
  他微微偏过头。
  只消一刹,林寄雪便能判断出来,这条藤蔓,自己躲不开。
  林寄雪轻飘飘地“啊”了一声。
  “这就是你的想做的吗?”
  他收起嘴角的笑意,重新回头,用耐人寻味的目光欣赏着女巫冰冷的表情,感受着周围如刀割般的风。
  藤蔓穿透他的胸膛只要一秒,林寄雪等着死亡的到来。
  可这一秒过后,如林寄雪所想的死亡并未降临,反而女巫平静无波的面庞上,骤然晃过了一丝错愕。
  林寄雪倏然扭头。
  狂风掀起巨响,激起一片沙土,比树干要粗的藤蔓竟被连根斩断,轰隆砸在地上!
  有火从藤蔓的尾部烧灼起来,飞快地将整条藤蔓淹没。
  林寄雪看清是谁,惊喜道:“呀。”
  “林澄,叶瑰!”
  绿植恶意生长,很快就切换了目标,包围了范意。
  范意徒手掐住了从四方抽向他的枝条藤蔓,紧接着直接将污染点燃,烧出滚滚的黑烟!
  多余的污染被叶玫悄悄吞吃。
  范意从袖子里抽出小刀,放在手里掂了掂,抬手直指向着女巫。
  “你去把女巫身边的那个人救过来,”范意小声对林寄雪说,“这里就交给我和老板。”
  林寄雪比了个“OK”。
  他倒着走,还有心思打趣道:“我说,你俩来得很及时嘛,我还以为我要死了。”
  “嗯哼。”
  叶玫自己身上的污染化作浓墨,在脚底蜿蜒,黑色流淌之处,女巫的百花齐齐凋零。
  女巫神色一滞,猛然看向叶玫。
  叶玫笑道:“这些污染,我也分一口。”
  女巫又冷下了脸,她即刻召回了所有生长在外的植物,连带着花叶一起,尽数沿着藤蔓,朝她自己的方向缩回。
  范意踩住一朵花,“啪”地打了个响指。
  那些未能流进女巫体内花草蓦地泛起金色的火星!
  不出两秒,这点火就点燃了附近所有的绿植,火焰汹涌滚烫,一发而不可收拾!
  烈火明灭在女巫的眼底,也烧到了她的身上。
  女巫立刻发出一声惊叫!
  她干脆利落地切断了所有的藤蔓,以为这样就能万无一失,可火焰还是在沿着她的衣角继续燃烧,烧到身体上,钻心地疼。
  范意朝着女巫的所在一步步走近,在他经过的地方,火焰焚烧一切。
  他问:“荆棘女巫?”
  女巫扑不灭身上的火,脸色极为难看,沉声反问道:“灵鬼?”
  范意垂了下眼。
  他从火中看到了女巫的真实模样:
  “原来如此,植物都是从你身上出来的。”
  “你是这些植物的根系本身。”
  “一条根上能分出这么多的植物品类,你究竟糅合了多少诡物,或者活人的生命呢?”
  范意还在接近,可女巫已无法退后。
  她的双脚已然被完全烧去,对火焰的恐惧使她无法再生,在燃烧她的污染,她用以维持形态的东西,又痛又烫。
  失去了女巫的污染,这片区域周围的荆棘纷纷断裂,生着刺的枯枝满地。
  范意走到她的面前,缓声道:“再见。”
  “……”
  “很好。”
  女巫盯着范意,眸光深邃。到了这个地步,她的表情反而平静了下来,没有流露出任何生气的情绪。
  任自己一点点化作火里的飞灰。
  女巫最后咒他:“你该死去。”
  这句诅咒只是嘴上说说,她已经没有足够的污染下咒了。
  范意顿了顿,应她:“你说早了。”
  “现在会死的人不是我。”
  女巫拉下嘴角,最后一点身形也在火海里湮灭殆尽。
  只在地上留下了一点枯焦的痕迹。
  林寄雪扶着方才险些被女巫掐死的通灵者,见女巫消失,过来问道:“你干什么了?”
  范意平静道:“把她烧死了。”
  他将女巫的污染烧作燃料,点燃了女巫本身。
  在“清醒梦”的蝴蝶圈中,小米就曾经告诉他。
  荆棘女巫的灵魂无法被普通的火烧尽,只有灵鬼的烈焰才可以。
  也即是说,灵鬼是荆棘女巫天然的克星。
  他的火焰无法阻止影子女巫,也无法在深海之中尽情释放。
  但荆棘女巫却可以被他焚毁。
  林寄雪给范意竖了一个拇指:“厉害。”
  范意说:“还没完呢,别掉以轻心。”
  林寄雪“嗯”了一句:“我当然清楚。”
  这里到处都是白骨,森森的,惹人发毛,白骨上还有明显的裂缝。
  女巫以人为养料,在上边种出致命的花。
  而在几分钟前,他们都还是活生生的人。
  “你们四个,”静站在血线那头,凉声提醒道,“别愣着了,有什么事,不如先过来再说。”
  “诡物在逼近,先找安全屋。”
  “来啦。”林寄雪积极回应。
  被他扶住的通灵者略微抬头。
  她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的嗓子痛的厉害。
  也许是被女巫掐过的缘故。
  在女巫掐她之前,她的身体内部就已经被女巫种下过种子。
  按理来说,女巫死去,依附她污染而生的她的种子也该一并消失。
  可她体内那颗种子却并未死去,居然开始生长,要将她的血液抽干。
  “……没想到你会过来救我,”她低声开口,问林寄雪,“为什么?”
  “嗯?”
  林寄雪歪头:“想救就救了嘛,有那么多理由?”
  通灵者一噎。
  她抬头,从凌乱的红色发丝里,看着林寄雪的模样。
  忽然,她失笑道:“也是,毕竟我挺讨厌你的,还以为你也讨厌我呢。”
  “不过,被你坑过的人多了,你应该也不会把我们放在心上。”
  紧接着,她手上狠狠用力,一把推开了林寄雪,将他推向血线之内。
  范意停住脚步,缓缓睁大了眼睛。
  “别停。”
  叶玫伸手一拽,将范意带进了血线之中。
  下一瞬,血雨落下,泼洒满地。
  随着她最后的动作,鲜红的花朵顷刻在她的头颅绽放,整个脑袋骤然炸开,残块飞溅!
  植物的根、茎、叶穿透她的身体,使她的躯体开裂,方才还完整的人,转瞬就身首分离,不成模样。
  她头颅的位置被花取代。
  吸饱了血的花朵极其艳丽,和她残留下来的红色的长发纠缠在一起,在风中摇摇晃晃。
  而鲜花人的影子,在人死去的瞬间就开始拉长,不断拉长,影子开始吞噬地上的头颅碎片、血液残块,逐渐成为一个扭曲的人形。
  影子停在了血线之外,没有继续接近。
  林寄雪愣了一下。
  对于对方突如其来的死亡,他并不觉得讶异,这种事在怪谈里时有发生。
  他只是还有些茫然,以及微微的疑惑。
  “……童沁?”
  “新的影子女巫?”


第251章 The Witch is
  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
  身首分离之人终将成为新的影子女巫,泣出血泪。在这场狩猎之中,她们的自我被恶意吞噬, 只余下恨意与绝望, 无限放大, 抵达顶峰。
  推动着她们杀戮,无止境地杀戮下去。
  范意看着地上吮饱了血肉的影子, 忽然道:“……是我的疏忽。”
  林寄雪:“什么?”
  范意掐了下自己的掌心,口中微微泛苦。
  方才那血腥的一幕就发生在他的面前。
  血雨洒落,鲜花盛放,浓郁的香气刺进鼻腔。
  他甚至听见了植物被人命浇灌过后, 从而焕发出的勃勃生机。
  一想到这朵花究竟是从哪里开出来的,范意就一阵犯恶。
  范意闭了闭眼,艰难道:“她体内的种子, 在女巫死后并未消弭。而我没能注意到这点。”
  “我说着不要掉以轻心,却忽视了她的状态,如果我再留意一些, 结果也许就不会这样。”
  “……”
  在场所有人都用某种怪异的目光看着范意。
  叶玫突然唤他:“橘子。”
  范意回过神:“嗯?”
  叶玫张开胳膊, 抱了范意一下, 又拍拍:“没关系的。”
  范意没有吭声。
  林寄雪听不下去了。
  他语气带笑,可这笑意并未落入眼底,反而传达出深深的不满:“干什么呀?”
  林寄雪说:“又不是你的原因, 不要往自己身上揽。怪谈里救不下来就是救不下来,生死只能自己负责。”
  静也附和, 同时轻嗤道:“你还挺莫名的。”
  “她的死和你有什么关系?”
  静说:“你如果非要这么讲,那地上这么多骨头,你打算一一可怜他们吗?”
  “就因为你没及时赶来?”
  “……”
  叶玫有点无奈, 回头道:“我说,你们是不是误会了。”
  林寄雪:“嗯?”
  叶玫:“橘子没有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林寄雪:“嗯嗯?”
  范意吸了口气,将自己延伸的感知收拢。
  他有点不高兴,撇嘴道:“嗯什么嗯,你们想什么呢。”
  “我没有把她的死亡归咎于我。”
  范意稳了稳自己的情绪,缓声开口:“我说的疏忽,是指女巫的植物,和女巫的诅咒。”
  “种子是女巫的产物。当女巫死去之后,哪怕种子已经侵入身体之中,也会快速坏死,会随诅咒者的消失而消失。”
  “然而童沁的种子却仍在继续生长。”
  范意:“说明在她体内种下种子的女巫另有其人,这附近还有其他的荆棘女巫在徘徊,在虎视眈眈。”
  “而我没能发现。”
  说到这里,范意顿了顿,才继续:“同时,女巫死去的时候,也是我们最松懈,最容易被杀死的瞬间。”
  “如果当时那名躲在暗处的女巫突然发难,也许死的,就不止童沁一个了。”
  “我刚才停下,也是想尝试一下,能不能准确捕捉到那个女巫的位置。”
  静明白过来。
  她问:“所以现在怎么样?感知到了吗?”
  范意默了默。
  他将目光眺向血线之外,静静看了一会儿。随即径直仰头,不偏不倚地望向旁边一座独栋建筑物的高层。
  所有人都顺着范意的目光看去,纷纷倒抽了一口凉气。
  三楼的阳台之上,正坐着一名头戴鸭舌帽,长发及腰,面无表情的少女。
  她的身上攀满荆棘的纹路,分外狰狞,密密麻麻花藤缠在栏杆上,贴着她的脚踝,女巫翘着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所有人。
  她身边还翩跹着致命的诅咒,血红色的蝴蝶在旁飞舞。
  荆棘女巫、黑巫女,小米。
  不知她是何时来的,又是怎样来的。
  “又见面了。”范意说。
  小米不想听无谓的寒暄。
  她抵着脑袋,讥讽道:“这就是你给出的答案吗?关于那个小姑娘的死亡。”
  “你找上了我。”
  范意平静道:“不是你,我知道童沁不是你杀的。”
  “杀死她的女巫,已经离开了。”
  小米笑了:“没事,你不知道也没关系,都一样。”
  范意看着她。
  小米耸肩:“很正常的事。”
  “你能将污染本身烧作烈焰,自然会被荆棘畏惧。她衡量利弊过后,选择放弃你们,去寻找新的猎物,当然情有可原。”
  范意问:“你认识她?”
  小米觉得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认识她?”
  “这里的女巫那么多,我可没兴趣一个个关心她们的冤仇,她们的痛苦和死亡。”
  “你也看到了,死者能够变成新的女巫,猎物终会成为狩猎者。有时和我一起狩猎的女巫,是我的手下亡魂,而被她狩猎的人,正是她的同伴。”
  “就像你们那位朋友一样。”
  范意快速瞄了眼地上的影子。
  他认为自己和童沁算不上朋友。
  他们在此前仅仅在Cold Cemetery有过一面之缘,最多相互知道对方的假名,说熟都十分勉强。
  可在这则怪谈里,他们也的确是站在同一边的同伴。
  曾是同伴。
  范意没有对这个说法进行反驳,只是反问道:“讲了这么多,你是来狩猎的?”
  小米:“不然呢,来围观?”
  话音一落,小米便撑起身体,从高楼上一跃而下。
  地面花草生长,编织成网,稳稳接住了她。
  新生的影子女巫还未正式成形,小米就着月色,毫不避讳地踩着她的影子,一步迈入了血线之中。
  没有遭遇任何阻碍。
  有通灵者在后面惊叫:“等等,她怎么能……”
  “我怎么能进来?”
  小米瞥他一眼,替他把后面的话补全。
  随后,她又自顾自回答道:
  “当然是因为,你们手里使植物枯荣的力量,源自我啊。”
  小米似笑非笑地转向静,静不作声。
  “药水好用吗?”小米问。
  不少人将武器横在自己身前,预备着迎接将到来的血雨腥风。
  范意却从小米的话语中明白了什么。
  他没有动作,示意其他人冷静,镇定地站在原地,不再言语。
  小米从范意的身侧擦肩,又略过了叶玫,没有多看旁人一眼。
  她径直走向站在人群后方的静,向静张开了手,冷声道:“现在,该还给我了。”
  “我同意你割断我的头发,切开我的咽喉,剜出我的眼睛。”
  “用我的鲜血活下来,用我的力量对付其他女巫。”
  “……”
  小米抬起静的下巴:“但我也说过,你如果没法在女巫狩猎前杀死我的话,我会回来要你的命。”
  静说:“你回应我祈愿的时候,可不是这幅样子。”
  她一点也不像被威胁的样子,从身上抽出那几支药剂,轻声道:“你的血,植物的汁液,很有用。”
  “好。”
  小米唤出植物,从地底生长,带刺的藤条直接抽翻了静手中的药水,全部泼到地上。
  方才还能腐蚀绿植的液体,转瞬变成了能够使花草破土生长的甘露。
  血线上长开出新的荆棘。
  在小米的破坏下,影子女巫终于也突破了阻拦,她的阴影开始慢慢越过静画的隔离圈,向他们贴近。
  范意抿了抿唇。
  虽然不知道静与小米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很明显,女巫的注意力目前全在静那边。
  要一次性对付两个女巫,对他们而言,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小米自然也清楚这点,冷漠地扫了眼地上的影子。
  影子似乎还在消化刚刚吞噬的自我,嘎巴嘎巴地咀嚼着,无声地下咽。
  等她吞噬完,就长成了。
  不知她心底起了什么样的心思,小米突然出声道:“暂时不被我狩猎的人,可以现在就离开。”
  “只要你们能跨过我的荆棘,随便走。”
  她将双手举过头顶:“我给你们十秒钟的时间。”
  “十秒过后,我将开始全怪谈范围的狩猎。”
  她的身上飞出红色的蝴蝶,像绳索一样,捆住她的手腕。
  小米说:“这次,我不食言。”
  她开始倒数:“十。”
  此话落下,原本就紧绷神经的通灵者们立即反应过来,拔腿就跑!
  叶玫当机立断,一把拉住范意,又朝林寄雪招了下手:“我们也走。”
  “去哪?”
  林寄雪朝前奔去,顺带问道:“你们是直接去找封印,还是去安全屋?”
  叶玫看向范意。
  范意斟酌了一下,边跑边说:“要先把受伤的人安顿好。”
  “安全屋吧。”
  林寄雪:“跟我来。”
  几人飞速离开。
  虽然小米只给了他们十秒的时间,可对于常常在生死中争分夺秒的通灵者来说,只要小米不耍诈,这个时间非常足够。
  范意催动体内灵异值,围住这一片的拦路荆棘瞬间无火自焚起来。很快就空出了一条道路,让他们冲了出去。
  小米背着身:“……三、二、一。”
  “零。”
  最后一个通灵者的背影也踩点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除了静,其他人都跑掉了。
  她回过头,放下胳膊,用毫无感情的目光与静对视。
  小米开口道:“你曾在初次进入怪谈时,向荆棘女巫许下愿望,许愿能够存活下来。”
  “我回应了你的心愿,赠你我的血液,给予你引渡人的身份,让你在怪谈里畅通无阻。”
  “但我不喜欢纯粹的许愿,我不喜欢承担你们的绝望。因此,我把它当作交易,也提出了一个条件。”
  “除非你能够在女巫狩猎之前杀死我,不然,我会亲手回来杀你。”
  小米说:“你的遗言呢?”
  静冲着小米笑。
  童沁的影子延伸到静的脚底。
  影子里,新的女巫已经诞生。
  *
  夜色如水。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后,通灵者们在一处街道拐角停下。
  有人喘着气问:“安全屋……就在这附近了吧?”
  林寄雪说:“就是这里。”
  他指向面前的一座小院:“记录里离我们最近的安全屋。”
  短暂的歇脚之处。
  是通灵者协会提供的资料。
  女巫狩猎中有一种名为“安全屋”的存在,是他们这些被狩猎者的庇护所。
  安全屋散落在怪谈的各个地方,数量不多,大约十来间。一间屋子里,能够容纳数百个通灵者。
  在安全屋中,通灵者的气息会被完全掩盖,令女巫无法察觉,无法发现,从而短暂躲过它们的狩猎。
  唯一的缺点就是……安全屋同样属于诡物创造的存在。
  一个通灵者最多可以在里面得到12个小时的庇护。
  12个小时一过,不等女巫杀来,安全屋自己就会将超时的通灵者吞噬。
  可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12个小时的安全很有帮助。
  安全屋的四周极为冷清,和他们过来的一路一样,越接近,就越是不见诡物。
  周旁就只有风和月色,树影婆娑,沙沙地响。
  其中一个通灵者疑心这是诡物的陷阱,率先问道:“谁去开门?”
  说着便开始往四周环顾,想让其他人先替他探路。
  可惜,在场的人都不是软柿子,他什么目的,大家都心知肚明。
  没有人理会他。
  范意看了眼安全屋的大门,眯起眼睛。
  他看到门上用血画了一只圆圈,颜色极深,在夜色里并不显眼,更像是刻上去的痕迹。
  是通灵古店的标志。
  能够封住周围的所有污染,令人无法感知。
  所以他们才会觉得这样安静。
  范意说:“我去吧。”
  通灵者们不说话。
  范意上前两步,正要抬手敲门。
  然而他刚一接近,面前的门便自然地往后退去,向他敞开。
  屋内点着一支红色的蜡烛,幽幽地燃烧着,照亮安全屋的全貌。


第252章 The Witch is
  “你来了。”
  安全屋内部, 坐在蜡烛后的诡物扶上桌面。
  它悠悠站起,火光映照着它枯槁的面容,像被燎过的柴禾, 又干又瘪。
  是一只生着人面的兔子。
  它探出自己毛茸茸的手, 作邀请状。一双红色的眼睛滴溜溜转, 冲外面的通灵者客客气气道:
  “既然来了,就都进来吧。”
  范意在门口站了两秒, 感知延伸,几秒后,回头向其他人招招手,确认道:“安全。”
  通灵者里有人认得范意。
  见到范意熟悉的神态, 他立即抱住自己,警惕道:
  “你不会又要临时倒戈诡物,来玩我们吧?”
  “你当时也是这么说着‘没事’, 然后把我们都锁进塔顶的。”
  范意:……
  他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虽然本来就没法洗。
  范意叹了口气,有点无奈:“都这个时候了, 我骗你们有什么好处?要是不信我的话, 可以自己过来确认。”
  “毕竟你们也都在生死边缘徘徊那么多回了, 这点判断力,还是有的吧。”
  叶玫掩嘴轻笑:“哎。”
  他率先上前,推着范意一块进了安全屋:“走走走。”
  “别人不进我们进。”
  林寄雪摊了下手, 紧随其后,迈入了安全屋中。
  “他说得是。”
  眼见着有三人踏进了安全屋中, 后面也有通灵者发声道:“现在的情况大家都清楚,不论此前有什么仇怨,在狩猎里, 生者就是同伴。”
  “甚至连那个疯子云见雪也在这里帮了不少忙,没有捣乱,不是吗?”
  林寄雪探头:“喂。”
  其他的通灵者对视一眼,干巴巴地笑了几声,也陆陆续续跟了进来。
  连方才对范意提出质疑的人也只犹豫了一瞬,便也踏入了屋内。
  他是最后一个,还带上了安全屋的门。
  “欢迎。”
  桌前,兔身人面的诡物用手护着蜡烛的火光,等到烛火稳定下来,才松开手。
  它将蜡烛挪到桌子的正中间,说:“你们可以随便坐。”
  通灵者们嘴上应好,实际没有人动作。
  在没探清楚这里的情况之前,每个人都表现得十分谨慎,并不会因为这里是安全屋就掉以轻心。
  毕竟女巫狩猎上次出现是百年以前,这几百年里,怪谈里的诡物依旧活跃着,甚至有的还逃离了怪谈,这样看来,就算狩猎中发生了什么变化,对活人而言也未可知。
  得用人命去探。
  诡物笑笑,那张脸生在兔子的身体上,看着极其违和。它点燃第二支红蜡烛,为屋中添了些活人气。
  范意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四周。
  安全屋的内部很大,有可供休息的沙发与床,休闲健身的跳舞机和跑步机,透明的玻璃柜里甚至还存放了水和食物。
  屋内喷着好闻的香水,淡淡的,很清新,消去了那股在鼻尖萦绕的血味。
  除了光线昏暗些,这里实在温暖舒适,与外面的地狱格格不入。
  坐在桌前的诡物转身,从一旁的台子上取下一盒茶叶,又烧了壶水,搁到一边。
  诡物说:“喝杯茶吧。”
  依然没有通灵者贸然上前。
  它笑了声:“害怕了?”
  “你们大可放心,这里是安全屋,是女巫狩猎中能够不被影响的栖息之地。”
  “我们接受所有活物来此躲避女巫的袭击,诸位可以在这里短暂歇脚,其他诡物无法进入。”
  说完,诡物话音一转,语气阴恻恻的,变脸极快:“但请注意——”
  “你们只能在此停留12个小时的时间,期间水和食物免费,任何设施都可以自由使用。”
  “可一旦你在这儿待满12个小时,或在中途离开这里之后,就不能再进入这个安全屋了。”
  和通灵者协会给出的线索一模一样。
  范意走到前台边缘,靠着桌角,问它:“通灵古店?”
  诡物点头:“是。”
  它用浑浊的眼睛盯着范意:“你身上有契约的气息,还有地狱安眠曲的味道。”
  “你是我们的人。”
  几个耳尖的通灵者立即竖起了耳朵,偷偷听。
  范意:“嗯。”
  他趴在柜台前,明知故问道:“既然你们是通灵古店,那么你们这里,除了提供食物、休息和安全外,还做别的交易吗?”
  “比如——一些不会被污染侵蚀,不会在使用途中,就变回诡物的灵异道具。”
  诡物没有否认这点:“你清楚,交易是要付出代价的。”
  “相信你已经体会过,和我们交易之后,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如鲠在喉。
  范意咽了咽口中被咬出的血,尽量平静道:“要交易的人不是我,我不需要你那些灵异道具。”
  “但进入这则怪谈的通灵者里,一定有能够支付代价,愿意和你交换,从而确保生存的人。”
  “事情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想必你们也不想看到毁灭的结果。既然如此,不如一早就把代价说清楚,我们开诚布公,好好地谈一谈。”
  “谈什么?”诡物问他,“谈谈如何封印女巫狩猎?”
  “如果是的话,就不必再聊了。”
  诡物无所谓道:“反正封印的法子你们人类一直清楚,数百年来,从未改变。”
  “不。”
  范意否定了诡物的想法:“我要知道的情报是,解决女巫狩猎的办法。”
  “不是短暂的封印,而是彻底地解决。”
  “解决?”
  诡物笑道:“现在这里只有你一个灵鬼,而百年前进行封印时,有四个灵异值不比你差的灵鬼最终死亡。你说你要解决,还真是大言不惭。”
  范意:“这是你们一直在做的事情,不是吗?”
  “你们是有方法的。”
  “是有,”诡物承认了,“可给你知道,又能怎么样呢?”
  它边说,边观察着蜡烛的烛火,眼见着火焰又开始不稳,便拿出第三支蜡烛,再次点燃。
  它问:“你们能受得住那么强大的恶念吗?”
  “要知道,女巫曾是一种很单纯的诡物,它们不懂你们的情感。”
  “是恶意把它们变成了这幅样子。”
  范意收紧了自己的手指。
  诡物继续道:“我们当然想要解决狩猎,想要创造一个幸福的乐园,人间的乌托邦。”
  “你们不必死了,能过上好日子了,结果你们又不乐意了,声称要回到现在的生活。”
  它反问范意:“既然如此,你们要从哪里得来能够对抗诅咒的庞大祝福?”
  讨论的嘈杂声逐渐安静,其他的通灵者一个一个偏过头,状似不经意地偷听着范意与诡物的对话。
  范意说:“我知道对付诅咒的方法是祝福。”
  他用脚尖蹭着地面,垂下眼睛,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回忆着通灵古店曾在恋爱都市与他说过的话。
  他抬眸道:“污染和灵异值同根同源,相伴相随,对你们而言,这些都是精神力量的具象化体现。”
  “所以,灵异值与污染,两者之间才能够互相转换。”
  “可现在污染过量的环境下,负面情绪只会越来越多,祝福变得十分稀少。”
  “越来越多的灵鬼因此而诞生。”
  诡物摇头叹气:“是这样。”
  “可是你们人类啊,自己把灵鬼给养废了。”
  “那么多的灵鬼,只要成长起来,灵异值会变得很强,原本可以成为突破诅咒的希望。”
  “然而到现在为止,进来的这么多通灵者里,居然只剩下了你。”
  诡物说:“既然人类不可靠,这世间的平衡,就该由我们决定。”
  范意轻轻叩了下桌面:“是吗,你觉得人类不可靠?”
  “那你们为什么又要在人间,寻找能和你们签订契约的代理人呢?”
  诡物一静。
  “他撕毁契约的样子,就是你们最想塑造的样子,对吗?”
  范意的声音越说越冷,像刺进骨子里的冰锥。
  “活体诡物的诞生,也是你们计划里的一环。”
  叶玫靠在墙边,静静地朝这边投来目光。
  诡物转移视线:“你从哪里知道的?”
  范意给他掰手指:“恋爱都市的时候,螺旋之塔的时候,清醒梦的时候。最后,是在女巫狩猎里发现安全屋属于通灵古店的时候。”
  “据记载,数百年来,能从女巫狩猎里存活下来的人数是零。”
  “也就是说,进入这里的人都死了。”
  “可是,通灵者协会手里却有很多关于这则怪谈的资料。”
  “如果这些资料不来自于人,而是诡物的话,我只能想到一个答案。”
  范意说:“你们一直在行动,并与外界达成了一定协议,给通灵者协会提供信息。”
  “这么多的巧合,是你们和协会一起推动的结果。”
  诡物:“你还有什么想法,不如一溜说出来。”
  范意静了两秒。
  最后,他从袖口中摸出一枚小小的护身符。
  是当初在高铁上时偶遇陈零时,对方交给他的。
  他说:“我真的很好奇,为什么会有人特地给小时候时我送一块灵鬼的骸骨。让我直到进入怪谈,才被被通灵者协会发现。”
  “是你们做的,是命中注定,你们需要留住灵鬼,给予他们自由生长的土壤。”
  “而我,恰好是活下来的那个。”
  诡物说:“是。”
  范意轻声道:“作为计划的一环,我有权利知道,你们打算利用我做什么。”
  诡物深深地看着范意:“即使你们会死?”
  范意:“封印也会死。”
  诡物发觉自己拗不过范意。对方嘴上在问,却似乎看穿了它的一切,只欠一个答案。
  “也不是不行。”
  它干脆坐到桌台上,意味深长道:“载体。”
  “是污染的载体。”
  “荆棘将刺穿灵鬼的胸膛,影子会与双子共死,而活体诡物与人鱼,终成为海中的泡沫。”
  诡物说:“如果你们能够承载这里的恶意,得到审判的认可,感受同等的痛苦。想要解决怪谈,并非不可能之事。”
  “当然,成功率微乎其微,几近于零。”
  “而如果你们不能承载污染,就会彻底死亡。”
  “那个时候,我们和通灵者协会会出手,再次拿走你们的生命,将这里封上几百年。”
  诡物朝他们笑:“肆意决定你们的生死,觉得我很不讲道理,对不对?”
  “但女巫也不会和你们讲道理。”
  “何况我是诡物。”
  范意沉默了片刻,才应道:“嗯。”
  他说:“我明白了。”
  范意得到了他想知道的东西,也把情报间接透露给了其他通灵者,随即望向叶玫,问:“走吗,老板?”
  叶玫光明正大地听了半天,听见范意怎么说,挑起唇角,也从墙边起身:
  “走呀,你走我就走。”
  诡物一愣。
  他提醒道:“你们是不是忘了,安全屋能庇护你们12个——”
  范意打断他:“我不需要庇护。”
  “我只要……尽快结束这荒诞的一切。”


第253章 The Witch is
  “你怎么也跟着出来了?”
  街道安静如死, 三人快速在大街小巷之中穿过。
  范意手里拿着林寄雪给的地图,绕过一片已经彻底沦陷的死地,快速向着第一处封印的位置赶去。
  途中, 他们经过了童沁死亡的地方。
  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了。
  静、小米, 还有新的影子女巫, 全都不在这里。原本布满枯枝残叶与白骨的街道干干净净,地面的裂缝被重新修补, 植物也失去踪影,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
  倘若任何生灵在此销声匿迹,都会像这样毫无痕迹。
  可血的味道却比方才更浓。
  林寄雪故意落后了他们几步,悠闲道:“我出来怎么啦?我也不需要庇护呀。”
  “你们都不休息, 我也不想休息呀,我还打算来帮你们的忙呢。”
  说到这儿,林寄雪话语一转, 语气听上去有些闷闷不乐:“那两个人到底找你们说什么了呀,都不和我们一起进来。”
  范意说:“就是关于封印的一些事,还有灵鬼的内幕, 这些东西通灵者协会不可能对外公布, 才单独找上我们的。”
  “不过, 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林寄雪撇嘴,没有追问:“这就算了, 一听就说来话长。”
  他继续道:“在你们离开会议室后,通灵者协会就把我们带到了入口, 大家都进来了。”
  “本来是做足了准备,但灵异道具的失灵,让大家始料未及, 资料里也没有相关的记载,多半是这几百年的变化之一,才会这样措手不及。”
  “我们应该是先你们一步到的。每个人被传送到怪谈的起始位置都不一样,我那边,就我一个人。”
  林寄雪说:“和你们一样,我也是在路上遇见的他们,顺手就救了。”
  叶玫“噢”了一声,又扯话题:“那你知道静和小米是怎么回事吗?”
  “她俩什么情况。”
  林寄雪摇头:“不清楚哦。”
  “不过,根据他们的对话,我大致有一点点猜想。”
  “因为静参与的第一则怪谈,我也在里面,名叫满天星花园。”
  “那则怪谈也在Z市,发生在怪谈‘清醒梦’附近的一个小区里,和植物有关。”
  “她在里面触犯过禁忌,我还以为她会死,但她活下来了。”
  “小米也是在那则怪谈之后,进入了大家的视野之中。很快就因为‘渡魂’的手段,被通灵者避之不及。”
  “说起来,她和小米的关系一直都很微妙……就像那种熟又不熟的样子。”
  “也许,静就是在那则怪谈里许了愿望?”
  “这样。”叶玫说。
  他没过多关心,只是继续跟着范意向前,同时无声息地释放着自己的污染,将弱小的诡物吞噬,扫清前路的障碍。
  诡物吃了教训,行动要比先前更谨慎许多敢贸然靠近的越来越少,女巫也得到了情报,尽量避开他们,去狩猎其他的通灵者。
  “等等,有新血的味道。”
  范意忽然刹住步伐,在一处街道的转角停下:“还有急促的呼吸声。”
  他们一站住,能在夜色中捕捉到的声音便清晰了起来。能听见几道纷乱的脚步正在朝这里接近,细细一听,还有人在喊着“快跑”。
  是活人。
  听情况,他们应该正被诡物追逐着。
  前面有女巫?
  “有点奇怪,”范意好好听了一会儿,没轻举妄动,“诡物的气息很杂,但有一道明显的女巫气息,离得很远,没有动。一道追着人,跟得很紧。”
  三人相互对视,叶玫率先道:“我去试探一下?”
  范意扯他:“一起吧,小心些。”
  三人压着脚步,钻进了旁边一条狭小的巷子中,快速朝声源处接近。
  这条小巷的内部没有灯光,越跑越深,越跑越暗,随着两边人的不断接近,对面的说话声也越来越清晰。
  “前面好像有人,在往这边跑!”
  “有女巫,让他们别过来!”
  随后,是一道响亮又清晰的厉喝:“你们走,我断后!”
  是南晓雨!
  范意当机立断,在听到声音的一瞬间,就从袖中挑出小刀。
  刀尖划破手指,鲜血涂在上边,同时再次调动全身的灵异值,“噗”地点燃了周围的污染。
  明亮的火花闪烁在整条巷内,他们与另一队人狭路相逢。
  对面负责开路的人是神乐。
  在两方迎面碰上的瞬间,神乐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一个“别”字。
  然而在看清他们是谁后,神乐直接把话吞了回去,立刻刹住了脚步。
  擦肩而过的刹那,叶玫给了神乐一个目光。
  神乐会意,一把拽住自己身后人的手,将自己拿着的地图往那人身上一塞。
  “等等,”对方愕然道,“你做什么?”
  神乐让到小巷的右侧,转身跟上叶玫等人:“你带他们去地图上面标志的安全屋!”
  “我回去帮忙!”
  “回去?你疯了!”
  那人在原地剁了两下脚:“没有灵异道具,你能伤得了女巫吗?”
  神乐没有回答。
  她的身影跟着另一队人,朝着女巫的方向远去。
  那人咬了咬牙,转身道:“剩下的人,都跟我走!”
  小巷的尽头,撑着黑伞的诡物站在出口,没有步入巷中,一条极长的影子从她的脚底延伸,朝通灵者们袭而来。
  影子手握长剪,高高举起,要刺向落在最后的通灵者的咽喉。
  “当心!”
  南晓雨一把拽住对方,朝后一推,同时手中甩出数枚银针,在地面扎成一排。
  南晓雨拧开手电筒,朝地面照去,银针的影子在光线下被拉得很长,短暂阻碍了女巫的动作!
  援助紧随而至。
  林寄雪从腰包里抽出匕首,用力朝巷口一掷。
  诡物反应迅速,将伞挡在了自己身前,匕首刺破伞面,在半空被截住,停在了伞面中间。
  下一秒,范意与叶玫同时出手,黑色的污染攀上匕首,女巫手里的伞瞬间被火焰点燃!
  他们离得远,看不清女巫的表情,只能看见女巫手里的伞快速烧着,很快就成了几根伞骨,火光令她的影子无所遁形,飞快地缩回了女巫的脚底。
  南晓雨回头道:“你们来了?”
  她的声音有些急:“太好了,快,青桐还在前面!”
  范意飞快朝前奔去:“知道了。”
  他的血落在女巫的影子上,火焰开始将伞骨一并焚灼,女巫似乎吃到了痛,即刻丢掉了手里的伞,要回到阴影之中!
  叶玫唤了声:“橘子。”
  一丝污染顺着女巫的影子,爬上女巫的身体,化作丝线,牢牢捆住了她。
  女巫切断丝线,可这几秒的拖延,已经足够范意举起沾着血的折叠刀,快速贴到女巫面前了!
  范意高高举起利刃。
  女巫扭头,露出童沁那张惨白的脸。
  范意动作一顿。
  旋即,他毫不犹豫地将刀刃刺进女巫的眼中!
  他没法彻底杀死影子女巫,只能重创。
  在范意血液的侵蚀下,女巫的头部开始破碎,就像当初开出的花一样,变成血泥,融进了影子之中。
  影子和女巫一起消失了。
  神乐追上来:“前面!还有另一个影子女巫!”
  “青桐拖住了她,还不知生死!”
  “就在不远处。”
  难怪,前方分明有两道女巫的气息,却有一道离得很远,一动不动。
  没有其他的通灵者跟着回头救人,几人快速奔出小巷。
  神乐与南晓雨在前带路,范意、叶玫和林寄雪在后,飞快地穿梭在满是狼藉的街道中间。
  范意:“这条街上的尸体……”
  南晓雨:“都是刚刚的影子女巫做的。”
  是吗。
  恶意真的会在人成为诡物后,彻底侵染意识。
  范意让自己尽量不要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只顾眼前。然而越是朝前奔去,他对于封印的感知力就越强烈。
  前面,竟是封印之地。
  是他们原本就要去的地方。
  终于,几人看到了一座高大的教堂。
  “到了!”
  教堂前是一片没有任何楼栋遮蔽的大片空地,被一座庭院围住,丛生密密麻麻的灌木。
  藤蔓缠绕在庭院的铁栏杆上,生出红色的玫瑰。
  盛安桐半蹲在大门前。
  他的手上缠着一条红色的丝线,绕了胳膊一圈,丝线的另一端,连接着地上的影子,深入地底。
  听到有人接近的声音,盛安桐略略抬起了头。
  “别过来。”
  他遥遥开口道:“女巫杀不死我,但是会伤到你们。”
  “我是天煞孤星。”
  “青桐,是我们!”
  南晓雨喊话道:“我们回来帮你了!”
  听到是他们,盛安桐噤了声。
  顿了下,他转口道:“麻烦你们了。”
  叶玫观察道:“等一等,他手上的,是同生共死的命运红线,是种诅咒。”
  他说:“他把自己的命,和女巫的生死绑起来了,一方死后,另一方也会在三个小时内死去。”
  “所以女巫没法轻易动他。”
  范意看了下叶玫。
  这描述有些熟悉,似乎是曾让叶玫父母“同生共死”的诅咒。
  他收了收心绪,说:“也就是说,我们同样没法随意对女巫出手。”
  “女巫出事,青桐也会死。”
  “除非命运红线解除。”
  “不过,为什么他的命运红线没有变成诡物?还能起作用?”
  林寄雪歪头,有些好奇。
  “不止是命运红线,”神乐说,“他手里的所有道具,全都没有诡物化。”
  “这也是他留下来拖住第一个女巫的原因。”
  范意感知道:“他的身上有其他诡物的气息,应该是那个诡物,在护住他的东西。”
  叶玫说:“是路白月。”
  他沉吟片刻,上前两步,污染如水一般从他身上流出、漫开:“这个女巫,就交给我来吧。”
  “我知道该怎么解除命运红线,解除后,你们找准时机,救下青桐。”


第254章 The Witch is
  盛安桐的额角渗出冷汗。
  影子女巫的温度太冷, 冻得他浑身发痛。阴冷黏腻的气息附着在他的身上,湿漉漉的,压抑着他, 令他难以呼吸。
  叶玫的污染游动着贴了过来。
  凉凉的温度缠在盛安桐的腕上, 竟能缓解他的少许痛感。污染顺着红线, 钻进了女巫的影子里。
  影子中间生出一道人形。
  她的脖子上方空空如也,切口整齐, 怀里抱着自己的头颅。
  用如死般麻木的眼神盯住叶玫。
  她手中的脑袋开口:“你是活体诡物?”
  “是呀。”
  叶玫朝女巫的方向张开手,温和道:“马上就结束你们的牵连,请等一下。”
  他的污染潜进红线里,覆盖掉属于路白月的污染, 从根本上破坏红线的结构。
  灵异道具一寸一寸地开裂,在叶玫的操纵下,从盛安桐与女巫的身上断开。
  解除之后, 盛安桐立即抽手。
  他往后退了好几步,远离女巫的攻击范围。
  女巫也没有贸然上前。
  她站在影子上,没有像其他女巫一样撑伞, 脸上的唇角拉得很平, 还用指腹摩挲着自己的头发, 将十指插了进去。
  一个布满杀意的动作。
  叶玫问她:“你还打算继续狩猎吗?”
  “你应该清楚,这里有人天生克你。”
  “……”
  女巫瞥了盛安桐一眼。
  她用嘶哑的声音说:“我预言你们失败。”
  “我预言你们付出鲜血的代价,即便感受到与我同等的, 头颅坠地的痛苦,最终也无法通过审判, 而是崩溃死去。”
  落下这话,她飞快地遁回影子里,消失不见。
  南晓雨快步过去, 将盛安桐扶起来:“没事吧?”
  盛安桐摇头:“没什么大碍。”
  他说:“谢谢。”
  南晓雨将几支能够清除污染的药物塞给他:“怎么,都合作过多少次了,还谢。”
  “非要分那么清的话,也该是我们谢你,拖住了那女巫。”
  盛安桐接过药水,没再多说。
  现在不是能浪费时间的时候。
  叶玫收回自己泄露出去的污染,转头望向教堂,碰了碰一旁的范意:“就是这里?”
  “嗯。”
  范意挡住右眼,安静地观察了好一会儿:“暂时没看到什么危险,但具体情况还不能确定。”
  “这里的污染比其他地方都浓,我的视野会受到一定的干扰。”
  神乐走过来:“确实。”
  “我们一进怪谈,就在这附近。”
  “原本聚在这里的诡物很多,通灵者也多,不过我们分三路逃走,带走了一些,还杀掉了很多,才空了些。”
  范意说:“这里就是封印之地。”
  神乐:“那难怪了。”
  她问:“你们现在就要进去吗?”
  在场的所有人忽地陷入沉默。
  林寄雪定定地看了他们一会儿,倏然偏了下头,出声道:“有动静。”
  他收了自己一惯不改的,漫不经心的模样,扯了扯领口:“有很多诡物在朝这边接近,还有女巫的带领。”
  “多半是刚刚的女巫去通风报信了。”
  “没办法,”范意上前几步,站在庭院的铁栏杆旁边,“我们没办法轻易杀死她们,这种情况是必然。”
  庭院的铁门大敞着。
  范意说:“大家先进教堂里看看?后面根据情况行事。”
  林寄雪没动。
  他从腰包中找出一卷绷带,往手腕上缠:“你们进去吧。”
  叶玫:“怎么了,你不一起?”
  林寄雪笑道:“我进来有用吗?”
  “通灵者协会说,只有他们的高层才掌控着封印的方法,而且最后进来的时候,也没有将封印的办法透露给我们。”
  “他们一直这么对外宣扬着。”
  “也许诡物在人间一直有眼线吧,我们来到这里后,诡物第一个发难的对象,就是那些高层。”
  “刚刚,也是他们引走的诡物最多。”
  林寄雪转着手里的匕首:“可是,那些明白真相的女巫想针对的是谁,又不敢面对的是谁,实在太明显了。”
  “我们所有人,都是诱饵。”
  他说:“你们去吧,我替你们拦住诡物。”
  林寄雪话音刚落,就有一条粗壮的藤蔓骤然从教堂内部伸出,风声凌厉,径直抽向他们!
  南晓雨睁大了眼,急忙回身提醒:“你们几个,都让开!”
  藤蔓擦着她的肩膀过去,磨破了一大片皮。
  “噗滋”!
  在植物刺穿林寄雪的心脏之前,神乐果断出手,从中央切断了藤蔓。
  趁着藤蔓还未再次生长,范意快速点起火焰,从切口处延伸,一路焚烧至教堂正中。
  神乐脸色难看,往教堂深处望去:“是渡魂,荆棘女巫的手段。”
  果不其然。
  小米就站在教堂的门边,遥遥地朝他们挥了下手。
  她问:“既然来了,还顾虑什么。”
  南晓雨咬牙:“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小米笑道,“自然是来迎接。”
  “迎接你们这些即将步入封印之地的受选者。”
  “来吧。”她张开手。
  范意和叶玫交换了一下眼神,相互确认过后,率先迈入了庭院之内。
  神乐也要跟着进去,然而她刚迈步,脚下顷刻就生长出一排带有尖刺的灌木,阻住了她的去路。
  “我说了,我只迎接受选者,你确定要进来吗?”
  小米说:“荆棘审判罪恶,无法承载封印之人,踏足此处,不会有好的下场。”
  神乐拉下唇角,站住了。
  他们目送着范意和叶玫步入其中。
  “等一等,还差一个人。”
  小米指向一旁的盛安桐:“青桐,没错吧?”
  盛安桐扭头:“我?”
  小米:“你。”
  “你也是其中之一。”
  “可惜,路白月在通灵古店的操纵下死去了,不然也不至于只有一半的钥匙。”
  她站在原地,轻声道:“不然,你以为我当初为什么只是弄瞎你,而没有直接杀了你。”
  “杀掉当时的你,对我来说非常轻易,而且没人会有意见。”
  她叹了口气:“如果路白月没死的话。”
  “一把锁只有钥匙能锁,也只有钥匙能开。”
  “缺了任何一把都不行。”
  盛安桐一静。
  半晌,他低下头,用手摸索着冷冰冰的铁栏杆,沿着边缘,毫无阻碍地进到了庭院之中。
  而在他进来之后,小米将手一合,大门缓缓关闭。
  把另外三人都拦在了外面。
  “很好。”
  小米回过身,周身出现无数的血红蝴蝶,在空中轻舞。
  “是开启封印,还是将封印继续延续下去,我很期待。”
  她表面在笑,语气却分外冰冷:
  “想通过审判,也要你们有那个能力才行。”
  与此同时,外面的女巫携带着无数诡物,如狂潮般朝此处涌来。
  门外,神乐抽出长鞭:“行吧。”
  “我们就解决这些东西。”
  *
  教堂内部没有灯火,可里面却并不黑暗,明亮的月色穿过彩窗,落到教堂中间。照亮周边的一切。
  小米靠在石柱旁边,在等待三人进入的间隙,用手抚摸着柱子上缠绕的花藤,绕在小指中间把玩。
  教堂的正中间横了一副棺材。
  一圈蜡烛围在棺材的四周,上边还绘着一些复杂的符号,范意感知了一番,附着其中灵异值已经微乎其微。
  是即将消失的封印本身。
  随之生长的,是棺材内部愈发浓烈的诅咒痕迹。
  范意揩了一下棺材的边缘,蹙眉道:“蜡油?”
  “是。”
  “八十一支红色蜡烛,”小米开口道,“曾经的通灵者将蜡烛点燃,融化成一滴一滴的蜡油,把最初的女巫活生生凝结成膏。”
  小米:“现在那些蜡烛已经全部熄灭了。”
  范意问:“你说这么多,不如直接告诉我们,要怎么做?”
  小米:“用灵鬼的灵异值燃烧成火,点燃它,就能重新开启审判。”
  “审判失败,女巫彻底复苏。”
  “审判成功,便会再次封印。”
  “确定吗?”
  叶玫说:“通灵古店可一直对你们虎视眈眈呢。”
  小米:“那也是我们和它们的事情了,与你们生者有什么关联?”
  叶玫笑道:“也是。”
  看来,小米不会阻碍他们。
  不如说,她盼着他们进入封印。
  叶玫朝着范意点了下头。
  范意点起灵火,蜡烛“噗”地一下燃烧,很快就连成一片,将教堂内部照得更加明亮。
  破败的纱帘垂下,红色的蝴蝶飞舞其上,萦绕在叶玫身边。
  最后一支蜡烛也被点燃。
  在月光和烛光的共同映照下,三人的影子全部被拉得很长很长。
  盛安桐微微侧身:“有门打开了。”
  范意和叶玫同时仰头去看。
  棺材的前方蓦地出现了一扇门扉,就开在台阶上方,似乎有火在门中闪烁着,格外明亮。
  “通灵者协会有记,”盛安桐说,“是审判的门扉。”
  “……”
  范意收手,掐紧了自己的掌心。
  叶玫轻轻和范意讲:“加油。”
  范意点了两下头,和叶玫相互扣着手,率先往前走去。
  盛安桐跟住,这时才问道:“你们就不怕是陷阱吗?”
  “不至于,”范意说,“最后了。”
  他站在门前,短暂地停住,明知道盛安桐看不见,却还是偏过了头,看向对方。
  范意很认真地问道:“如果你疑心是陷阱,又为什么要跟上来呢?”
  盛安桐静了下。
  两秒后,他才回答:“总要有人死,这个人可以是我。”
  叶玫:“哎。”
  “听着还挺伟大的。”
  他比了一下:“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可风光嚣张了,还拐弯抹角地威胁我跟橘子,知道我们的身份后又秒怂。”
  盛安桐:……
  这个时候扒人黑历史是什么意思。
  他加快了步子,和两人一块儿走进了门中,被火光吞噬。
  范意听到盛安桐说:“毕竟,我拥有太多我不该拥有的东西了。”
  “也……对不起太多人了。”
  “就这样谢罪吧。”


第255章 The Witch is
  范意与叶玫相牵的那只手倏地一空。
  他的指尖还残留着微凉的温度。范意静了两秒, 偏过头,发现叶玫和盛安桐的身形都已消失不见。
  看来,每个人要历经的审判都不一样。
  范意重新转身。
  他要面对的是一片烈火。
  热浪一阵一阵地往外扑, 火舌舔舐着这里的所有, 时不时传来“噼啪”的炸裂声。范意站在火前, 面庞被映成金黄。
  他挡住右眼,向火海深处看去。
  一具被烧干了水分的枯尸被钉在火海中心的铁柱上, 铁柱内部镌了看不清楚的纹路,向外散发浓烈的香气。
  他听见女巫正向他发出呢喃低语。
  “你是来接受审判的吗?”
  “迷途的羔羊。”
  “若你考虑好了,就上前来。”
  “就请许愿。”
  “代价会给予你指引。”
  范意捻了捻自己的手指。
  他将自己的全部灵异值都引到体表,形成一个温凉的保护圈, 能暂时抵御这片过盛的烈火。
  旋即,他毫不犹豫地向着铁柱的方向走去。
  他以为自己会被焚烧,会感受到炽热焚灼胸膛的, 与女巫等量的疼痛。
  但出乎意料的是,没有。
  这片火焰仿若一个虚像,似乎只有表面滚烫, 内里竟暖和如春。
  就像一双温柔的手, 邀请着他, 将他拥进了怀里。
  吸引着他前进,沉溺。
  这里是怪谈。
  范意咬住舌头,用疼痛令自己保持清醒, 在他刚刚产生错觉的刹那,灵异值形成的保护圈瞬间被火焰撕开了一道小口, 将他外表的衣物烧出窟窿。
  范意吃到痛,按住了受伤的位置。
  这片火海……会直接麻痹他对外物的感知,松懈他的戒心, 以此来达到目的。
  他疼得弯腰吸了口气,在香气的掩盖下,呛进不少没来得及往上跑的浓烟,可捂嘴也咳不出来,这场火已经烧了数百年,吸气只会更加严重。
  越往深处去,有毒的烟雾就越多。
  在这里涌动的污染也顺着烟雾钻入肺部,侵入他血液之中。
  范意闭住气,小心地喘着,向着火焰中央继续前进。
  与此同时,铁柱上僵硬的枯尸睁开眼睛。
  它的眼眶里空无一物,范意却突然浑身一疼。仿佛真的有一道带着尖刺的视线落下,扎在了自己身上。
  范意的衣角烧起来了。
  火势很快朝他身上汹涌,将范意的身体点着大片。同时,火辣辣的剧痛开始折磨起他的意识,让他无法专心维持住灵异值。
  在热浪的影响下,视野也变得模糊。
  在审判的门扉之中,他调动全身力气支撑起来的保护层,竟根本维持不了多久。
  还没抵达封印,便已千疮百孔。
  力气在疼痛的作用下一点点流失。
  范意摘掉左眼的单片镜,扔到地上,其中蕴藏的灵异值立即被高温被蒸尽,“咔咔”迸裂,碎片飞进范意的小腿,刺了进去。
  范意依然没有停下。
  火很快燎过了他的全身。
  这火他不可能扑灭,现在采取措施也只是在做无用功。
  范意只能尽力拖着身躯,如行尸走肉一般,往前,继续往前。
  他的意识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灵活清醒。
  身体越是疼痛,越是无法动弹,思维就越是活跃,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发生的所有变化,并放大数倍。
  在眼前彻底陷入黑暗的刹那,范意听到了女巫传来的碎语。
  这里的每一寸土壤,每一样在燃烧着的物件,以及坐在房屋中间的,将死者无助的悲鸣,全部剪入到范意的耳中,试图去影响他。
  女巫说:要他们体会到与自己同等的痛苦,才能通过审判。
  女巫说:
  “给我们扣上莫须有的罪名。”
  “要让我们戴上异端的帽子。”
  “如今,我们并不奢求什么,也不渴望什么。”
  “毕竟世界上的人啊,都是一样的,是一种名为欲望的载体。”
  “我们也是。”
  范意整个嗓子都被毒烟堵住,发不出声腔,生理性的泪水争先恐后地从眼眶中滚落,不等坠地便化作水汽,消失不见。
  他在活生生地感受着自己的死亡。
  “迷途的羔羊。”他听见女巫说话。
  “你听过鹅妈妈的童谣吗?”
  枯尸主动挣开了铁柱,那些将它钉住的,生了锈的通红的铁钉摔在地上,清澈响亮。
  它往前走,往火中走,走到范意身前,拖起范意已经失去知觉的身体。
  枯尸把范意一路拖到中间,掐着他的脖颈,将他挂在了铁柱上。
  随后,枯尸从地上捡起铁钉,将其一根一根,穿进范意的骨中。
  令他与滚烫的柱子相连。
  刺骨的痛与火烧的痛不同,范意的身躯起了一点挣扎的反应,又被枯尸按着,狠狠烙在上面。
  枯尸浑身是火,用已经成为骨头的手,抬起了范意已被烧烂的下巴。
  “能进到这里,你是来封印的吧?”
  枯尸没有开口,可它的声音一点一点落进范意意识之中,无比清晰。
  “这里是精神的世界,”枯尸说,“哪怕你的躯体彻底腐烂,烂到成为了泥土,只剩一副骨架子……只要你的精神没有崩溃,最终也是不会死的。”
  “而在这里,身体的痛苦,会千倍百倍地加诸精神之上。”
  “要把人逼疯。”
  “回答我,羔羊。”枯尸问范意。
  “你是带着谁的意愿,经了谁的哄骗,才会忍受苦痛,来此赴死的?”
  “……”
  范意同样致以无声的回答,在脑海中回应了大公:“我不是来赴死的。”
  如此坚定而确信的回答,说实在话,有点出乎枯尸的意料了。
  它说:“你确定吗?进入这里的下场,只有死。”
  “灵魂会被封存在这里,永恒烧灼。”
  范意定定道:“可你不是女巫,你是灵鬼。”
  “用灵魂束缚住荆棘女巫的灵鬼。”
  枯尸:“是。”
  在无休止的烈火下,他的灵魂已经磨损到了极点,却又无法燃尽。
  除非有人能够替代他,将封印继续下去,否则,他将不得解脱。
  现在,这个人终于来了。
  枯尸问:“你说你不是来赴死的?”
  范意回答:“我来扑灭这里的火。”
  “彻底的扑灭?”
  枯尸没有立刻否定范意,它安静了好一会儿,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可面前被钉在石柱上的身体没有半点反应,还在不停地掉泪。
  枯尸等了几分钟,才动手将最后一枚钉子刺进范意的心口。
  “我当初我也是这么想的。”枯尸说。
  “我来暂且将女巫封印,然后给人类一些时间,让他们收集祝福,解脱我的痛苦。”
  “我满怀着希望,忍受着一刻也不停歇的烧灼之苦,就是为了离开。”
  “可人类给了我什么样的答卷呢。”
  “几百年,一点一点,把我的信任磨灭。”
  “诡物越来越强,我承受的痛苦越来越多,所有的污染累加起来,成为一道枷锁,捆绑在我的身上。”
  “你以为这些火焰是女巫的憎恶吗?”
  “不,她们是绝望的化身,绝望高于一切,对人类本就没有恨。”
  “驱使她们行动的,从来不是她们本身。”
  “倒不如说是人的贪婪、人的欲望、暴力和迫害,才是烈火熊熊不熄的原因。”
  范意问:“你想表达什么?”
  枯尸说:“你的身体已经坏了,很快就会死,成为和我一样的,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成为封印,留在这里。”
  “我每天都在许愿,有人能来救我,取代我的位置。”
  “可既然你连这种程度的火焰都无法抵抗,又如何能妄言得到祝福,扑灭狩猎的烈焰呢?”
  “你甚至连真正的审判都无法进入。”
  火中忽然传来某种东西开裂的声音。
  这声音近在咫尺,不像是火海里该有的动静。
  枯尸扭过头,肩头却倏然一沉,一只完好无损的手出现,正搭在它的肩膀上,碰到皮肤下面的骨头。
  分明只是普通的体温,可枯尸在火海中炙烤久了,整个身体都接近火的温度,于是所感受到的便成了冰凉。
  它听见范意重复着它的话语:“连这种程度的火都无法抵抗吗?”
  与此同时,被枯尸钉在铁柱上的身体蓦地如一张皱巴巴的皮般瘪了下去,火将其燃作灰烬,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枯尸扭动头颅,艰难地转向范意所在的方向,脑中的声音传达到范意的意识之中。
  “你?”
  范意垂下眼睛:“我?”
  “想问我为什么在这里?”
  他的掌心正攥着一块开裂的护身符。
  这护身符理应是不祥之物,它是灵鬼被抽出的骸骨,是血和泪,是通灵者协会哄诱话术与压榨。
  可是现在,也是这枚护身符在静静地护佑着他,替范意挡下所有名为恶意的火。
  残留在护身符中的灵鬼力量被火焰凝聚,在范意的糅合下,化作一张新的皮囊。
  也正是方才被枯尸钉在铁柱之上的封印之躯。
  范意说:“那具身体都焦成了那样,你如何能肯定它的身份。”
  “怎么会想当然地以为,它是我呢?”
  他轻轻道:“你连我究竟在哪里都辨不清,又凭借什么来否定我。”
  在污染的侵蚀下,范意手里的护身符终于承受不住,彻底粉碎。
  失去护身符的庇护,范意身边火焰开始疯狂反扑,很快就吞掉了范意的全身,只能看清光亮中的一道影子。
  范意向铁柱走近:“其实,我很佩服你。”
  他带着满身的火,忍受着皮肉的苦痛,与枯尸擦肩而过。
  想法也在这片金红色的汪洋里,灌入了枯尸脑内。
  “我佩服你,作为最初的灵鬼,能在当时的环境下,坚持着自己的封印,守住女巫狩猎,守了这么久。”
  “直到现在,你也还在守着。等我来到这里,你才从封印上离开。”
  枯尸低语:“即便我已经后悔,对当初的决定产生了质疑?”
  “你口中的封印对我来说,已经成了一个无所谓的习惯。”
  习惯了从痛苦之中醒来。
  范意来到铁柱面前。
  他说:“你会后悔,是十分正常的事。”
  “因为这个故事太过漫长。”
  “几百年的光阴,已经超越了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倘若希望太过渺茫,解脱之期看不到边界,谁都会自我怀疑,自我动摇。”
  “因此,就算你提前放弃封印,释放女巫,也没人有资格去苛责你什么,包括我。”
  “可是啊……”
  范意话音一转:“请你不要急着失望。”
  “因为人类的答卷还没有交完。”
  “今天,我来到这里,不止是因为我有意愿解决此事,也是为了给你带来答案。”
  “给你来自人类的答案。”
  他的灵火与审判的火焰交错在一起,烧得更加炽烈旺盛,一时之间,分不明白纠缠不清的是谁与谁。
  枯尸的身体在一点点变成灰烬。
  它离开了维系自己灵魂的铁柱,本就无法留存太久。
  现在,铁柱的封印还没有新的灵鬼替上,被闭锁在内里的女巫很快就会苏醒。
  这是范意的目的吗?
  只有女巫醒来,才能进入最终的审判。
  范意戴上手套,用手指揩过封印的石柱。
  他说:“我祝愿你能够安息。”
  “带着我给你的祝福。”
  这是枯尸彻底消散以前,看到的最后一副画面。
  范意吐出了一口气。
  在审判之前,他还要再做一件事。
  范意的袖口已经被火烧得差不多了,连手臂也开始变形,露出了上方鲜红的数字“1”。
  随后,这个数字缓缓融化,扭曲重组之后,成为了“365”。
  紧接着它像是不稳定般,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数字又跳回了“1”。
  那是通灵者进入怪谈的次数。
  范意将怀中一份被灵异值保存完好,没有被火焰影响半分的合同取出。
  合同白纸黑字,写着他与通灵古店的契约。
  范意的左眼红得似要滴血。
  他不喜欢通灵古店,却一直留着这份契约,保留身份,就是为了这一刻。
  范意将合同折了两下,丢进火中。
  他低吟道:“诸位来自阴间的……自诩为阴阳的平衡者们。”
  “我是通灵古店人间代理人,在这里以契约为证,联系你们。”
  “我要向所有的通灵古店提出交易,发出征集。”
  “请所有的活人与诡物,将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经历以故事的形式分享,或贩卖给通灵古店。”
  “你们的故事不必轰轰烈烈,也不必有多番曲折,更不必与苦难挂钩,只要一道家常的菜肴,一句生日时的祝贺,一份朋友间的礼物就好。”
  “我希望你们能够好好回味一番当时的快乐,付出真心实意的祝福。”
  “我会给予你们应有的报酬。”
  “以灵鬼之名。”


第256章 The Witch is
  失去了最关键的封印, 最初的女巫睁开双眼。
  是荆棘女巫。
  她从棺材中苏醒,目光转动,身边是填满整个棺材, 将她封存的蜡油。只要她有所动作, 封印的锁链就会扯住她的灵魂, 让她清醒地感知火烧的痛苦。
  女巫轻飘飘地发出一声喟叹。
  如一声召集的低吟,怪谈天空的云翳群聚, 阴沉沉的乌云遮住了月色,给整片土地带来纯粹的黑暗。
  而怪谈之外的现实,雷声阵阵,暴雨越来越大, 污染外泄,恶意的水逐渐淹没一层建筑,掀起泛滥的洪流。
  出行救人的船只, 也被巨浪掀翻,冲成一片片残破的碎块。
  不少设施为了安全已经断电,无助的受困者困在高楼, 电梯停运, 脚底的水越涨越高。
  人们哭泣, 人们绝望。
  人们相互鼓励,人们抹去眼泪。
  一份份源自通灵古店的契约被折成纸船,顺着洪水漂流, 流到一个个人的身边,并打转停留。
  人们面面相觑。
  他们拆开了纸船。
  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
  与此同时, 封印的门扉、审判之地内。
  属于影子女巫的刑场里,盛安桐蜷跪在处刑的台上,他的脖上有被绳索勒过的痕迹, 眼眶中空空如也,流出血来。
  他双目前的纱布被磨得破破烂烂,滑落在了一旁,已经彻底染红。
  他的手脚全部被刀雨切下,身上的伤口又碎又多,鲜血淋漓。
  他的肉被削下一片一片,掉了一路,这折磨几近凌迟,惨不忍睹。
  盛安桐只能蠕动着仅存的双腿上前,在这等痛苦之下,居然还有力气动弹,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抽噎。
  没有脑袋的行刑者高举着手中的刀刃,将要砍下他的头颅。
  盛安桐能听到悬在头顶的死亡之音。
  他咽下身上所有非常人所能忍受的痛楚,想象着其他人将历经的苦难,用尽最后的力气上前,用身体堵住了封印的一角。
  他的血流进封印的纹样之内,很快将封印的凹槽填满,与之融为一体。
  行刑者踩住盛安桐的小腿,在伤口上碾过。
  盛安桐问:“够了吗。”
  行刑者:“不够。”
  它的语气冰冷,而不带一丝感情:“我说过了。”
  “你要经历与女巫等量的痛苦,才有资格用自己的命来填补封印,这也是你来到这里,必须要经历的。”
  “在下一个封印者出现之前,你会永远保持着这样的痛苦,不得解脱。”
  他是数百年前,负责封印影子女巫的命运之子。
  命运似一个轮回,他曾经封印了女巫,如今,要亲手送他的接替者,来填上自己的位置。
  行刑者说:“现在,我要割下你的头了。”
  “你还有遗言吗?”
  盛安桐无动于衷。
  他慢慢想,在怪谈“生日快乐”发生时,路白月曾在死地的刑场里,一次次受刑。
  路白月把自己杀死,又一次次将自己埋葬。
  很多很多次,天空落下刀雨。
  就像现在。
  这才哪到哪。
  他受过的苦,远远够不上旁人替他承受的一切。
  这些想法,在盛安桐的思维中萌生时,也灌进了行刑者的意识里。
  它无声地叹了口气,似乎觉得盛安桐的想法很可笑,发出令灵魂都为之震颤的声响:
  “你是在认同某些本不该存在的苦难吗?”
  盛安桐:“……不。”
  “也许是苦难造就了我们,可苦难本身不值得被人感谢。”
  “但这是我欠别人的,如果我的死有意义的话,这是我的赔偿。”
  行刑人:“那么,就如你所愿。”
  断头的巨刃落下。
  可当受难者的枷锁将触到盛安桐脖颈的一刻,某种诡异的力量猝然贴住了行刑者的手腕,巨大的气浪旋即掀起,将刀刃狠狠弹开!
  尖锐的一角刺进地里,没入极深。
  “自作主张。”
  一道熟悉的声音出现在盛安桐耳畔:“谁许的。”
  路白月突然出现,掐住了行刑者的手腕。
  他手上用力,一把将对方的整条手臂扯断,丢到血泊之中。
  行刑者的身体向手臂处偏了一下。
  它没有头,露不出自己的表情,只得感受着路白月身上的气息,疑惑道:“外来者?污染的造物?”
  “你不该踏入此处,是如何进来的?”
  路白月嗤笑一声:“怎么,你们就没发现吗?”
  “我一直都在。”
  “不然你们猜猜,这么多人里,为什么独独他的灵异道具没有受到污染。”
  “你们觉得,是谁护住了那些东西?”
  说话间,刀雨切下路白月的小臂,污染化作黑水落下,绽放鲜花,随即又在切口处生出新的肢体。
  “如此,”行刑者明白了,“原来你一开始就附身在他的身上。”
  “毕竟你们的气息实在太接近,确实不好分辨。”
  “原来是命运共同体。”
  路白月不喜欢这个说法,却也没有反驳。
  他活络了一下自己的腕子,说:“这家伙的债主是我,轮不到你来杀他。”
  盛安桐扭过头。
  路白月说:“同样是钥匙,要封印,也是一起封印。”
  “……”
  行刑者的身体开始开裂、分解。
  它离开封印太久,已经出现了支撑不住的迹象,而新的范封印还没有补上。
  于是行刑者探出另一只手,从地上拔出刀刃,对准了路白月。
  它说:“有一点我需要纠正。”
  “你们不会死,哪怕失去头颅,也会像我一样。”
  “只有灵魂会永远留在这里。”
  “在那以前,我会完成我应尽的责任。”
  *
  审判之地,海的深处。
  海中小小的气泡向上方漂浮,接触到水面之后又立即破裂。
  地上有不少鲤鱼娃娃,被埋在枯地之中,有的试图摇摇晃晃地向外游动,被女巫一把抓了回来。
  叶玫看向深海女巫的眼睛。
  这里是他曾来过的地方,是Cold Cemetery的最深处。
  也是海中最大的气泡,深海女巫的栖息之地。
  这是世大多数世人都不知道的事实——深海女巫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苏醒,逃出了“女巫狩猎”。
  毕竟最初构成审判的女巫只有两位。
  深海女巫并不在其列之中,她并不承受人类莫须有的恶意,也不会被恶意蒙蔽。
  她只是遵循女巫的规律,不停地完成着自己的任务。
  实现许愿者的愿望,然后收取代价。
  针对她的封印,自然也会薄弱一些。
  叶玫说:“又见面了。”
  女巫披散着长发,安静地回过头。
  她说:“又?我们应该没有正式见过。”
  叶玫说:“但是,你应该一直在看着Cold Cemetery,看着我们吧?既然如此,你多半也清楚,我们在里面做了什么。”
  女巫抿了抿唇。
  【可最初的女巫是绝望的化身,她收取灵魂当中的希望,为所有生灵实现愿望。】
  【而在某次实现愿望之后,女巫没有得到应有的报酬,最终受到体内失衡的影响,临死前,诅咒了那条逃避代价的鱼。】
  当年的深海女巫已然陨落,现在的她们,是堕落的绝望人鱼。
  她慢慢道:“是,我认得你,还有和你在一起的那个人。”
  叶玫:“你是说临昕橘?”
  “对,”女巫说,“临昕橘……他把鲤鱼娃娃交给了我,让我杀死了悲剧的起源。”
  “算我欠你们一个人情。”
  “你想要做什么,就直说吧。”
  她还保持着理智。
  叶玫说:“我说要将你重新封存到海底,做得到吗?”
  女巫说:“无所谓,但封印早就没有了。”
  “我不会出去的。”
  她又抓住一只企图逃跑的鲤鱼娃娃,放在手里捏着:“你也看到了,与另外两位女巫不同,海中的女巫已经迭代多位,且世上只存在一个。”
  “我也是在诞生后,才得知了如此久远的真相。”
  她说:“你和临昕橘见过我,到现在理应明白,你们想封印的女巫并不是我,针对过往者的方法早已失效,最后的封印永远无法达成。”
  “连通灵古店也被蒙在鼓里。”
  女巫问:“但你们却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为什么?”
  叶玫说:“因为我们追求的最终的结果一致。”
  “我们需要的是这场灾难的终结,而不是拖延时间的封印。”
  “只会令情况更加恶化。”
  女巫转身:“抱歉,这点我帮不了你。”
  “人鱼早就受了女巫的诅咒,就算你杀了我,也会有新的人鱼承载绝望,成为女巫。在这条命运的道路上反复循环。”
  “女巫是死不尽的。”
  叶玫摇了摇头:“不,我不是要女巫死亡。”
  “我需要你的帮助。”
  “也只有你有能力帮我,帮我们。”
  “同时,我也答应你,帮你解脱。”
  女巫:“你想要做什么?”
  叶玫笑了笑,轻声道:“当然是……”
  “女巫,我向你许愿。”
  女巫:……
  她张开口,似乎想说点什么,可看到叶玫认真的神情,她憋了回去。
  你许下什么愿望,就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这一点,叶玫不可能不知道。
  叶玫说出了他的愿望。
  庞大到女巫都难以想象。
  难以想象……要承担多少的绝望,才可以容纳如此炽烈的希望?
  *
  另一边。
  怪谈“女巫狩猎”,承载封印的教堂之外。
  至深的黑暗已经笼罩下来,无法被灯光穿透,作为诡物最好的保护色,黑夜遮蔽了每一个通灵者的眼睛。
  诡物穿梭在这里,拼命地撕咬着每一个在此抵抗的人。
  神乐收回长鞭,粗粗地喘着气,接连不断地应付诡物,已使她的身体分外疲惫。
  她的背抵着庭院的铁门,身上满是被诡物割开的伤痕。
  又有荆棘爬上她背后的铁栏杆,又冲她的伤处刺了下去。
  神乐咬牙,拔出身上的尖刺,撬开南晓雨扔给她的药剂,一口气喝下。
  再次拉直了手中的鞭子。
  “这种药不能过量喝,”南晓雨将银针穿进诡物的头部,顺带提醒她,“身体会撑不住的。”
  神乐:“我知道。”
  “不用也是死。”
  “别分心,小心女巫!”
  一把刀横空截在南晓雨的面前,刺穿了一只扑到她身侧的诡物。南晓雨紧急避开,同时洒下专门针对毒药,腐蚀诡物的身体!
  林寄雪摸向自己的腰包,神色分外难看。
  在诡物的消耗下,他带来的匕首已经不剩多少了。
  即使他及时回收也无济于事,刀刃崩断的速度太快了。
  何况,在黑暗的影响下,他们现在的可视范围已经变得极小。
  要很艰难,才能辨清诡物出现的方向。
  再这样耗下去,死的只会是人。
  冷风倏然刮过,刺得三人后颈发凉。
  “还抵抗啊。”
  荆棘女巫的话语从他们背后响起。
  “不自量力。”
  她的身形如同鬼魅,一晃便来到了三人面前,高高抬手。
  刹那间,教堂门口的地面大幅开裂!
  粗壮的植物从地里破土,疯狂生长,不出一秒就死死缠住了在门口抵御诡物的三人,将他们捆到空中!
  “不好!”
  南晓雨将沾了毒的银针刺进藤蔓之中,可是植物腐烂的速度根本比不上生长的速度,还在继续延长!
  女巫接近他们,仰头:“几个只活了20来年的活人,能够坚持到现在,是很厉害。”
  “可惜……”
  “你们存在了多久,我们又存在了多久?”
  女巫收手:“死吧。”
  藤蔓立刻收紧,掐住腰际,巨大的力道似是想将人活活勒断!
  连从来在笑的林寄雪脸上都出现了痛苦的神情。
  虽然只有一刹。
  “等等!到了!”
  “嗖”!
  一支带着火焰的利箭带着风声,骤然袭向站在空地中间的女巫!
  女巫回眸一瞥,快速避开,而第二、第三支箭紧随而至,带着最令她憎恶的烈火!
  火擦着荆棘女巫的脸颊而过,灼伤了她植物编成的皮肤。
  女巫蹙眉。
  这一分心,藤蔓的力道便松了下去。
  林寄雪抓住机会,当即甩出刀子,割断了缠在他们身上的藤蔓。
  三人稳稳落地。
  他努力望向远方,试图从黑夜中看清来者:“这是……”
  “我们来了!”
  “我们来帮你们!”
  他们看清了。
  远处,竟有乌泱泱的一大批人朝这边奔来,他们手中还带来了各种各样的道具,发出明亮的光芒,杀死周边的诡物。
  “动手!”
  捎着火焰的弓箭连发,射向女巫!
  南晓雨说:“是先前往安全屋逃离的那些人!”
  他们竟然都提前出来了。
  而且,还从通灵古店的手上换来了有帮助的东西。
  道具上附着的火焰,贯穿了黑暗。
  *
  另一边。
  教堂内部,荆棘女巫的审判之地。
  范意割开自己的掌心,用灵鬼的血打开了最后的封印。
  他将自己靠在铁柱上,安静地燃烧着,任由自己的身体慢慢枯朽,等待着女巫的到来。
  棺材内部,无法动弹的女巫解不开身上的枷锁,只得再次闭上双眼。
  还差一点。
  只有灵鬼历经了审判,她才能完全苏醒。
  她的灵魂附着在铁柱之上,女巫在火海中伸出手,虚虚地抱住了眼前用血唤醒她的人类。
  于是范意坠入到封印之中。
  坠入女巫的梦里。


第257章 The Witch is
  “你听过, 鹅妈妈的童谣吗?”
  “那是十只兔子的故事。”
  *
  一个暴雨滂沱的夜晚。
  雨声哗啦哗啦地吵着,屋顶漏了水,一滴一滴地渗进狭小昏暗的房内。
  用来接水的木盆倒了好几次, 每次开门, 都有风穿进屋内, 吹倒了桌上的半截白蜡烛。
  炉子里只剩一点微弱的火星子,似乎刚刚熄灭。
  没有多余的柴禾供这户人家烧了。
  孩子们啃着硬邦邦的黑面包, 为了避开屋顶漏下的雨,蜷缩在房屋的小角落里,被打湿了裤脚。
  也是在这样的风雨夜,范意披着一件雨衣, 叩了叩这间小屋的门。
  “您好,里面有人吗?”
  “可以让我在这里歇一歇吗?”
  “……”
  屋子里没有动静。
  范意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四周。
  这是一座靠海而生的小渔村,附近不止这一户人家。海风和雨水扑面而来, 打湿范意的全身。
  今天的雨很大,范意一路走来,只见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内部一片黑暗, 只有零星的几间屋内会闪烁着微弱的光亮, 像是油灯。
  但等范意接近的时候,屋里的那点火一下便熄灭了。
  像是在拒绝他,恐惧他。
  这里就是女巫的审判之地。
  范意收回目光, 继续叩着面前的门。
  “您好。”
  他继续组织着自己的措辞,尽量挤出一种可怜巴巴的语调, 委屈道:“我是一名过路的旅人,我迷路了,钱袋也丢在了路上, 外面的风这么大,可以让我留宿一晚吗。”
  “……”
  屋内依然没什么动静。
  范意说:“求求你们了,就一晚,我很快就会走。”
  “……”
  片刻后,房屋内传来一阵脚步声。
  过了几秒,范意面前的门终于被打开了一条小缝。
  门没有全开,里面拉着一条简陋的链子,一个浑身灰扑扑的女孩正透过缝隙,观察着他。
  看身高,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
  女孩盯了范意一会儿,小心道:“是贵族吗?”
  她说的并不是范意所熟悉的语言,但范意竟奇迹般地听明白了。
  而且,她的话语里,还掺杂着被隐隐压抑住的恐惧。
  范意静了静,否认道:“不是。”
  他说:“我不属于这个国家,是从其他地方来的,可别的人家都不肯开门。现在雨太大了,拜托你们行行好,可以吗?”
  “我不会太打扰的,等我找回了钱袋之后,我会给你们报酬。”
  女孩似乎在犹豫。
  范意耐心地在门口等待着:“我可以给你们一些东西,当做抵押。”
  半晌,女孩做出了决定,她脆生生地开口,将门打开:“外面冷,你进来吧。”
  “多谢。”
  范意走进屋中。
  这间房子很小,也很挤。地上很湿,还积累了不少水坑。
  家中的孩子们聚在木桌旁边,见有人进来,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范意。
  他们身板瘦削,一见就营养不良,弱不禁风。
  女孩说:“这是来借宿的旅人,明天就会离开。”
  这话也是说给范意听的。
  范意默数了一下。
  算上给他开门的女孩,这里一共有五个孩子。
  女孩搓了两下手,踌躇了一会儿,从灶台旁边拿起火柴,要点燃桌上的蜡烛。
  “不用,”范意按住她,“还看得清。”
  这支蜡烛,多半是这些孩子手里唯一的光源了。
  这么暗,都不舍得用。
  女孩点点头。
  她又问:“你要吃面包吗,我可以分一块给你。”
  说完,她又有点忐忑。
  虽然范意声称自己是名旅人,可他身上的衣物用料讲究,款式也是他们没有见过的设计,一见就价值不菲。
  单凭这一点,就足够她将范意认作贵族了。
  听到女孩要把食物分给外人,桌旁坐着的一个男孩终于忍不住了,他不满地出声,喊了句:“姐姐。”
  这话刚出口,他就被旁边的两个孩子按住。
  “别这样。”
  “爸爸妈妈说了,我们要知道分享。”
  男孩不高兴地反驳:“可是我们的食物怎么办,爸爸妈妈也没有回来啊。”
  范意垂了垂眼。
  他说:“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我不饿,而且我有食物,你们吃就好。”
  他摘下自己的背包,在里头翻了翻,找出了几只个大饱满的橘子。
  他说:“这个给你们,吃过没有?”
  女孩愣了一下,怔怔地望向范意。
  范意说:“我也不能白住你们的。”
  几个尚还饿着的孩子眼睛都亮了。
  女孩看了看弟弟妹妹,沉默了一下,没有拒绝:“那,谢谢了。”
  范意也没有带太多。
  孩子们小心地把橘子掰成几瓣,塞进了嘴里。
  “好甜。”女孩说。
  范意趁机问他们:“你们的父母呢?”
  女孩没出声。
  她旁边的男孩却开了口:“都被带走了。”
  他撇着嘴:“我们的姐姐也被带走了。”
  范意“哦”了一声,轻轻搓了搓手指。
  食物在这里是非常可贵的东西。
  没想到,几只小小的橘子,就能轻易博得孩子们的好感。
  “怎么回事?”他接着问。
  “……”
  女孩深深地看了眼范意。
  她说:“这些和你没有关系。”
  “是,”范意笑了笑,“我就是好奇而已,毕竟你有这么多弟弟妹妹,还有姐姐,家里平时一定很热闹。”
  “嗯。”
  女孩点点头:“他们是我最重要的家人。”
  她说:“我们本来是被遗弃的孩子。”
  “在我们这里,常常会有人生下孩子,却遗弃不管,弃婴有很多很多,而爸爸和妈妈在生下姐姐后,也收养了我们六个。”
  “虽然家里小,也经常吃不饱,但是……爸爸妈妈会努力给我们最好的,我们也会互相帮忙,我很喜欢这个家。”
  范意笑道:“那是挺好的。”
  挺……平常的。
  男孩舔了舔唇,忍不住插话道:“可是,半个月前,几个穿漂亮衣服的人来到了这里。”
  “他们非要说爸爸包庇女巫,把我们的家人带走了。”
  “爸爸,妈妈,和姐姐。”
  男孩低下了头。
  剩下的故事不必多说。
  迟迟没有等到家人归来的孩子们,只能把自己缩成一团,靠着一点稀少的食物,相互鼓励着,日日期盼着,希望离开的家人能够回来。
  他们偶尔也会出门打听家人的下落,也会去抓鱼,去卖布维生,尽量保持着家的原样。
  他们或许哭过。
  范意起身,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问:“你们平时在哪里睡觉?”
  女孩说:“你要休息了吗?我们一般睡在右边的房间。”
  “睡觉的垫子放在柜子里,铺起来就好。”
  说着,女孩局促不安地扯着自己的衣角。
  毕竟他们这里实在太简陋了。
  范意说:“谢谢。”
  他走进卧室里。
  如女孩所言,这个房间很小,小到有些拥挤,里面没有床,地上铺了些稻草,在雨夜里受了潮,摸着冰冰的。
  范意打开角落的柜子,从里面抱出一张打了补丁的大毯子。
  女孩说床垫在这里面。
  难道毯子就是床垫吗?
  范意只看了一眼,就断定这些东西不是关键,把毯子放了回去。
  柜子里没有其他东西了,竟连枕头和被子都找不着。
  都是拿衣物盖在身上,当作被褥的吗?
  范意又在小房间里看了一圈,四处翻了翻。
  可惜,这里的东西实在太少。
  少到让人很难想象,这是九个人共同居住的地方。
  范意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转身。
  而就在他回过身的刹那,一道闪电自长空划过,将整个房间照亮了一瞬,正映亮了女孩那张死白的脸。
  也让范意看清了女孩的眼睛。
  她就站在房间门口,眸光深邃,直勾勾地看着范意,不知看了多久。
  “你不休息吗?”女孩率先开口,“我还以为你要睡了。”
  “不睡,”范意说,“我只是想看看。”
  “来看看?”
  女孩说:“来看看需要翻箱倒柜吗?”
  她的声音尖锐起来:“我刚刚就觉得你奇怪了,总在问一些奇怪的问题——你到底在我们家里找什么?”
  听到姐姐的话,几个孩子纷纷朝这边看来,同时快步赶到门口,站在女孩身后。
  先前提出不满意见的男孩紧张地找来了一根扫帚,抱在怀里,比他人还要高。
  范意:“我在找女巫。”
  “!”
  “又是那些人!”
  “我们这里没有女巫!”
  这是他们悲剧的源头。
  “滚!”
  范意一把截住小男孩用力挥来的扫把,轻而易举地从对方手里抢过,随手就丢在了地上。
  男孩被范意的力道带着,摔倒在一旁,掌心都蹭破了。
  他强忍着才没有哭。
  范意半蹲下,正迎上女孩阴沉的目光,霎时又有一声惊雷作响,让女孩看清了范意的左眼。
  一片血红。
  范意说:“女巫,我现在找到了。”
  刚刚摔倒的小男孩立刻爬起来,抱住范意的腿。
  “他是来带走姐姐的!他要诬陷姐姐是女巫!要害姐姐!”
  小孩尖叫道:“别让他走!”
  其他小孩也扑上来哭:“别带走我姐姐!”
  范意说:“你们拦不住我的。”
  “你们的家人已经死了。”
  “他们半个月没有回来。”
  “而他们在乎你们,爱你们,拼尽全力也会给你们一个消息。”
  “所以,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将他们的死讯带给你们。”
  “只有我能救你们。”
  女孩咬牙,她的手腕被范意攥住,挣扎了起来:“你骗人……”
  “你骗人。”
  “我没有骗人,”范意轻声说,“若非如此,你怎么会许下愿望呢。”
  “怎么会成为女巫呢?”
  【她祈祷一个能够阻止这场狩猎的人出现,请求所有不得安息的灵魂阖上双眼,希望烈火能够焚尽贪婪者的罪恶。】
  就在刚刚,他和女孩对视的时候,从女孩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一个被凌迟折磨,被火烧灼,被沉尸海底的自己。
  女孩在审判他。
  而现在,她还在否认:“我不是女巫……”
  范意直截了当地问:“那么对你来说,什么才是刑场?”
  “一段不美好的,风雨交加的,惴惴不安的过往吗?”
  “还是因为,这是你听到噩耗的前夜,仅存的希望被彻底打碎的那天呢?”
  听到范意不容置喙的语气,知晓自己再装也没有用,女孩也不再挣扎,她的神情也逐渐变得平静。
  她低声道:“是你逼我的。”
  下一秒,她的手掌毫无预兆地贯穿了范意的胸膛!
  周围的孩童全部开始融化,蜡烛无火自燃,点着了残破的木桌,在冷雨里,疯狂燃烧起来。
  范意抓住女孩的手臂。
  他像是感觉不到疼一般,咽下嘴里往外涌的血。
  “你不是要审判吗?”
  “我来了,我接受了。”
  女孩收了收手,掐住范意的心脏,冷声道:“你的命,被通灵古店绑定了?”
  她居然无法拿走。
  范意说:“这很重要吗?”
  房屋开始分崩离析,在雨幕中若隐若现,雨水穿透屋顶,砸在范意的身上,还有女巫的身上。
  范意说:“我听到了。”
  “这里真实的声音。”
  “你真实的故事。”
  *
  “这是鹅妈妈的童谣。”
  “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
  “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
  某个平凡的一天,年轻漂亮的姐姐正坐在毯子上,耐心教着她的弟弟妹妹们数数。
  她是父母的亲生女儿,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却又没有那么不一样。
  不管怎样,都是家人。
  女孩念着童谣,举手问姐姐:“姐姐,大兔子为什么会生病了?”
  姐姐揉揉女孩:“因为世界上就是会有很多人生病呀。”
  “兔子也一样。”
  “很正常的。”
  姐姐想了想:“而且生病也不见得坏事呀,是我们的身体在保护自己,也会得到亲人朋友的关心、照顾。”
  “就像,爸爸妈妈这两天去看望生病的朋友一样。”
  女孩没懂,但她“哦”了一声,假装自己听明白了:“这样啊。”
  “哈哈。”
  姐姐转向其他的孩子:“我给你们讲完故事,也要去帮忙送药啦。”
  “所以你们要早点睡着呀。”
  “……”
  然后。
  “五兔子死了。”
  朋友背叛了父母,在狩猎之下,为了保住自己的妻子,为了洗脱自己莫须有的罪名,而构陷了别人,也就是女孩的家人。
  等女孩被第二次闯进家门的人带走,再次见到自己的父母和姐姐时,他们便已经连尸体都不剩下了。
  只有白纸上冷冰冰的名字,宣告着他们的死亡。
  随后,女孩也被戴上枷锁,被推倒在暴雨之中。
  她看见自己的家在被火烧。
  因为有人说,这一家子都是女巫的包庇所。
  她的弟弟妹妹们,被活活困死在屋中。
  而她也是在那时,才第一次见到了真正的女巫。
  因为她想要许愿。
  诡物皆为意识的载体。
  她被拖往刑场,要当着众人的面被火烧死,除她之外,现场还有不少人发出悲鸣,祈求拯救者的出现。
  而在无数哭泣者的影响之下……
  女巫应召女孩的愿望而来。
  最初的女巫,因构陷而生,为祈祷而存。
  *
  对女巫来说,审判意味着什么?
  不壮烈,不盛大,甚至没有一处像样的场景,强行加身的苦难,刻意的折磨。
  “审判是普通人平凡的一日。”
  “也许她们的家庭并不宽裕,生活并不顺利,甚至过得分外艰苦,要拼尽全力才能存活下来。”
  “但那也是她们原本该拥有的,不完美的一天。”
  而非死于火中。
  死在毫无来由的陷害里。
  审判是一段回不去的旅途。
  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每天都在上演,而她只是在这片汪洋里不被看见的一滴水,也正因如此,狩猎的反扑才如此强大。
  因为她不是一个人。
  是一道名为“恶意”的缩影。
  *
  火势很快和雨一起,烧到了女巫和范意的身边,又烫又冰。
  “既然如此……”
  女巫说:“我便实现你的愿望,审判开始。”


第258章 The Witch is
  “审判是正视自己的罪恶。”
  “然后在黑暗的大地上新生。”
  *
  审判之地。
  瓢泼的大雨里, 女巫死死抓着范意的心脏,像是将其当作命脉拿住,放在掌中, 掐得很死。
  女巫面无表情, 话音分外冰凉。
  她说:“你会将我, 将我们所经历过的死法,都体味一遍。”
  “这是灵魂的折磨。”
  “你不会在此死去。”
  范意:“这些我都清楚, 不必废话。”
  女巫点头:“可以。”
  “现在,审判开始。”
  她的污染顷刻汹涌,疯狂地侵向范意。无法消解的恶意化作实质,一点一滴地融进了范意全身的血液里。
  范意的体温迅速冷了下来, 力气开始流失,身体因污染而变得僵硬,不能动弹。
  也无法呼吸。
  雨滴落进火里, 水汽氤氲蒸腾。
  很快,两人就被房屋势不可挡的烈火吞噬殆尽。
  火舌舔舐着范意的全身,下一秒, 范意的胳膊的一痛, 正中心的位置倏然被割开了一道口子, 触目惊心。
  落在他们身上的雨,竟不知何时变作了密集的刀子。
  女巫将范意按在地上。
  尖刀刺进了她的咽喉,削骨如泥, 将女巫贯穿过后继续落下,连同范意的脖颈一并穿透。
  被燎过的滚烫刀刃切下皮肤, 剥开胸膛,范意的血泡在水中,与雨和刀混合, 成为一体。
  最后,巨大的海浪扑到岸边。
  海水冲断了捅进范意身体里的刀刃,旋即淹过范意的头顶,狂潮将他和女巫一并卷进水中。
  跌入深海。
  火烧、刀割、海淹。
  范意早就痛到说不出话了,连蜷紧手指的力气都已经失去。
  他任由女巫反手拽住他,往海的深处潜去。
  人的身躯无法承受这么强大的破坏,越往里去,范意的身体就越崩溃。
  可女巫不允许他死,污染将范意坏死的器官修补,就算没有氧气,也被迫继续超负荷地运作。
  他们越沉越黑,越沉越远,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穿过脚底的水面,从高空坠落。
  水面下竟是天空。
  失重中,女巫的话音淹进风里,响在范意耳边,呢喃低语。
  “比死更痛苦的,是清醒着体会这些,体会永远摸不着边的折磨。”
  她说:“若你要牺牲,成为封印,这样的苦难,将烙在你的灵魂之上,永不停歇。”
  “所以……放弃审判吧。”
  “请你用你被我侵染污浊的鲜血,解开我身上的枷锁。”
  “和我一起沉入永夜。”
  “尽享狩猎的狂欢。”
  范意睁开眼睛。
  他的脸被坠落的狂风吹到变形,只能勉强看清女巫的表情。
  女巫的声音明明在笑。
  可她脸上却在哭。
  在审判范意的时候,她自己也亲身经历过了等量的痛苦。
  范意静了好久。
  他的身体穿过薄薄的云层,坠向大地。在呼啸的风里,他能隐约看见下方一片广袤的草地。
  碧草青青,原上立满了冰冷的墓碑,潺潺的河流从中穿过,一望无际。
  这就是最初的故事,亡者的哀歌。
  “让你的血,为我解开封印吧。”女巫继续说。
  范意闭住眼。
  沉默片刻后,他哑着声音回答:
  “好。”
  女巫满意地笑出了声。
  她终于松开了范意,并将自己最后的污染填进范意的心脏。
  如此,她的枷锁就解开了。
  灵鬼的力量无法转化属于女巫的污染,在审判的过程里,范意已经承担了太多太多,过量的污染再也无法被躯体束缚,在女巫收手的一瞬间,就从范意鲜红的左眼中溢出!
  污染继续溢出,凝聚成一团黑色的云,遮天蔽日。
  直至铺满整片天空。
  随即,这团黑云如气球般骤然爆开,强烈的污染化作水滴,从空中洒落黑色的冷雨。
  带着血的味道。
  女巫身上的封印开始一点一点消退。
  棺材周边,用以开启审判门扉的蜡烛也一支一支熄灭。
  她看着污染的雨淋在坟墓上,慢慢扯平了唇。
  等待着恶意的黑潮将此处吞没,好撕裂空间,开启离开的门扉。
  可她预想中的画面并没有到来。
  黑潮并未出现,空间也一切如常,她的灵魂依然停留在审判之地,甚至看不见能够离开的出口。
  同时,坟场的草地上,竟开出了美丽鲜艳的花。
  女巫猛然回头,看向将与她一同坠落的范意。
  “嘘……”
  范意努力挑了挑嘴角:“没有结束呢。”
  为什么?
  女巫蹙了蹙眉。
  为什么有了这样将死却无法死亡的经历,范意却还能笑得出来?
  她没有得到答案,就摔进了花团锦簇之中。
  这段漫长的旅途终于结束,鲜花的芬芳和泥土的味道混在一起,扑满了女巫的鼻尖。
  范意稳稳落地。
  女巫问:“你到底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范意回答,“我只是不想狩猎,不希望有人会因我而死,仅此而已。”
  女巫一静。
  她说:“是这样吗?”
  “诡物会被污染操控,会失去除恶意外的所有情感,变成只知撷取生命的傀儡。”
  女巫道:“我的污染,应该能够将你影响成我们的同类。”
  她见过太多太多的人,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不会屈服,可遭污染侵蚀后,又轻而易举地堕落,成为了活物的猎杀者。
  从无例外。
  范意摇头:“你错了。”
  他说:“怪谈是精神的世界,折磨是灵魂的苦难。”
  “你加诸在我身上的污染,还不足以抹杀我的灵魂。”
  “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不会选择与生者抗争。”
  女巫:“很多人都这样说,却没有一个人成功。”
  范意说:“可是也有很多诡物,死后,身上的污染化作祝福,开出漫山遍野的花。”
  “也许你没见过。”
  女巫:“就像现在?”
  范意说:“就像现在。”
  女巫静了两秒,缓声道:“如果这就是你的目的,那你赢了。你的灵魂圣洁滚烫,通过了罪恶的审判。”
  “可是,这片土地生于憎怨。”
  “你解开了我的封印,钥匙已经失去了自己的职责,没有足够的恶意,这片审判之地无法为你打开。”
  “你会和我一起被困在这里。”
  女巫说:“不死不灭。”
  “而漫长的孤独之后,你确定你的想法不会发生改变吗?”
  “就像那些曾封印我的人那样。”
  范意问她:“谁说我要和你封印在一起了?”
  女巫:“什么?”
  范意将目光眺向远方的河流。
  人类的肉眼看不见河流的尽头,但范意可以看到不少沿河漂来的纸船,纸船外泛着由灵异值发出的荧荧微光,在黑夜里一只接着一只,流光溢彩,连成大片。
  女巫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顺着范意的目光,走到河边。
  她问:“这是什么?”
  范意深吸了一口气。
  是时候了。
  他看向女巫,在对方惊诧的目光下,将手交叠于身前,开口道:
  “荆棘女巫,我向你许愿。”
  真挚而热诚。
  *
  “深海女巫,我向你许愿。”
  海中气泡内,叶玫阖上了自己的双眼,话音分外诚恳。
  “我许愿。”
  “我希望这一切就此结束。”
  叶玫顿了顿,继续说:
  “我希望世界上所有被迫拾起刀刃,被恶意束缚的傀儡,可以得到解脱。”
  “我希望目前所有在现实挣扎着的生者,能够迎来拯救。”
  “我希望所有正在狩猎中负隅顽抗的通灵者,都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世界上有太多的通灵者付出了不该由他们承担的代价。”
  “所以,我希望从今往后,所有已死的灵魂不再被恶意困囿,无辜的生者不再被诅咒缠身。”
  “而代价……”
  审判之地的花海中,范意拾起纸船。
  两个明显属于不同时空的声音,仿佛在此刻交叠。
  范意说:“就让所有多余的,无法消解的污染,无法释怀的罪恶,都流淌在我的身上,我的血里。”
  叶玫说:“我来承载。”
  “许愿者:范意。”
  “许愿者:叶玫。”
  “……”
  深海女巫听到叶玫的愿望,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终,她还是开了口:“我不会拒绝你的许愿。”
  “但我依然想说,这么庞大的代价,别说是活物,就算那位最初的女巫愿意,都不一定能够承下。”
  “你这样做。只会遭受到更深的反噬,连带我,带着世界一起,堕入噩梦。”
  “……”
  另一边的风吹过盛放的繁花,荆棘女巫盯着范意,仿佛在看一个死物。
  她说:“你疯了?”
  “你解开我的封印,就是为了许愿?”
  范意点头:“只有最初的女巫,才有能力实现我的愿望。”
  女巫冷声道:“你清不清楚?”
  “你要许这种愿望,会亲手带来人间的炼狱。”
  “……”
  “也许吧。”他们说。
  “但如果许愿的人,不只有我一个呢?”
  *
  与此同时。
  影子女巫的刑场。
  行刑者的身躯无法支撑太久,在争斗中碎成了一块一块,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分解成渣。
  在路白月的阻挠下,女巫的封印最终还是没有完成,反而让盛安桐的血解开了束缚女巫的那一道枷锁。
  它是带着遗憾消失的吗?
  路白月并不关心这点。
  他用污染缝起盛安桐被砍断的手脚,问他:“你能自己站起来吗?”
  盛安桐撑起身体,慢慢起身道:“可以。”
  他说:“封印不管了?”
  “解开就可以了,”路白月说,“我们有别的事情要做。”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契约纸。
  “这是临昕橘委托通灵古店交到活人手里的契约书。”
  “你可以向通灵古店贩卖你人生中的美好回忆,也可以向女巫许下愿望,选择在许愿处签名。”
  “当然,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也没有关系。”
  “你不是需要被拯救的人。”
  盛安桐:“是吗?”
  他摸索了一下,从路白月手里接过单子,他找到许愿处,快速用血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路白月问:“你都不了解一下内容,就签?”
  盛安桐:“不用了。”
  他说:“我相信你们。”
  路白月:“好吧。”
  许愿的纸折成纸船,揣进怀里,又通过通灵古店传递出去,漂向不知名的远方。
  怪谈之外。
  人间的暴雨已经涨过头顶。
  白粥从浑浊的水中钻出,带着两名受困者,将他们安置到人类建立的临时避难处。
  和他们一起漂来的,还有浮在水面上的两只纸船。
  大部分的受困者已经脱了力,还有许多诡物和通灵者在帮忙,将人往这里送。
  他们坐在台子上,艰难道:“……谢谢你了。”
  “先别急着说谢谢。”
  白粥从水里捞起纸船,推到受困者的面前:
  “一条命换一个祝福。现在,该你们做出选择了。”
  “是许愿,还是贩卖美好?”
  两名受困者对视一眼,主动撕下了许愿的契约纸。
  与此同时,世间各地都在上演类似的故事。
  范临弯下腰,把许愿的纸船放入水中。
  心愿撑着伞,坐在顶层教室的角落里,认真地在许愿人一列签下自己的姓名。
  岁聿站在窗边,目送着自己刚刚放出的纸船远去。
  无尽夏将活人拉上高台,在拯救的同时,递出了手里的契约。
  还有陈零、张慕川、夏知樱、范诚、沈昕……
  他们通通许下与范意相等的愿望,放走了手里纸船。
  很多很多人。
  在他们看得见的,与看不见的角落。
  无数纸船在夜幕里闪烁着光点,漂往远方,经由通灵古店的引导,流向怪谈。
  怪谈之内,通灵者与女巫的斗争也逐渐走到了尾声。
  南晓雨也收到了那边的消息。
  她一边与诡物战斗着,一边认真听着范意传达给通灵古店的计划。
  在喘气的间隙,南晓雨丢出一排银针,旋即猛然扑向女巫,高声道:
  “女巫,我向你,向你们许愿!”
  女巫是为了实现愿望而诞生的诡物,她们无法拒绝许愿。
  于是所有追杀的动作戛然而止,数名女巫扭头,齐齐地望向了站在中间的南晓雨。
  她捂着自己的伤口,用含着血的沙哑嗓音,坚定道:
  “我希望这一切就此结束。”
  “我希望世界上所有被迫拾起刀刃,被恶意束缚的傀儡,可以得到解脱。”
  “……”
  “就让所有多余的,无法消解的污染,无法释怀的罪恶,都流淌在我的身上,我的血里。”
  “我来承载。”
  林寄雪似乎明白了什么,在南晓雨许完愿后,也晃晃手:“等一等。”
  “我也要许愿。”
  林寄雪割开眼前诡物的咽喉,拨了拨头发,笑道:“和她刚刚许下的,是一样的愿望。”
  一时间,广场沸腾,祈求许愿的声音不绝于耳。
  安全屋内。
  人面兔身的诡物端着茶盏,将目光投向教堂的所在之处。
  那边似乎非常热闹。
  通灵古店的职责是维系阴阳平衡,只要目的能够达成,任何手段都可以。
  无人察觉的混乱里,小米悄然从教堂离开。
  她推开安全屋的门,迎上守店诡物的目光,非常自然地步入其中,给自己倒了盏茶。
  “你这儿的茶还是这样。”小米平静地呷了一口。
  诡物笑笑。
  “好久不见,创始人。”它说。
  小米:“你们可真是让我惊喜。”
  她将茶盏叩到桌上,抬头看向外面的天空。
  愿望正朝着教堂汇聚,有如灿烂的流星划过夜空,璀璨夺目。
  诡物察觉到小米的不对:“您的身上有伤口?”
  “有,”小米说,“致命伤,很快就会发作,让我死去。”
  “静留下的,”小米继续道,“她引出了自己所有的灵异值,用命证明了她可以做到。”
  诡物:“您要离开了吗?”
  小米:“早晚的事。”
  “她曾在满天星花园见到过我的真身,为我浇了水。”
  “我也救了她一命,实现了她的愿望。”
  小米捻起安全屋的花瓣:
  “预言曾说,我会被我最喜欢的人杀死,可我并不觉得自己喜欢谁。”
  “毕竟,我并未遭遇过其他女巫受到的不公对待。”
  “我死于女巫狩猎。”
  小米说:“如果终结我的人是她的话,那倒也不错。”
  *
  审判之地。
  荆棘女巫从河中拾起一只纸船,感受着上方许愿的份量,轻声道:“原来如此。”
  纸船的数量数也数不尽,不知有多少正在经受危机的人许下了心愿,得来通灵古店的庇护。
  他们或许只给予了祝福,又或许成为了承担诅咒的一份子。
  还有自愿做出祈祷的通灵者。
  女巫说:“真是美好的愿望。”
  “美好到,让我不敢想象它该付出的代价。”
  纸船经由坟场的河流,像纸飞机一样,飞向天边,飞向范意头顶的大海。
  范意仰起头,深黑的夜空被纸船点亮。
  满载了梦的摇篮。
  海里,深海女巫静静地望向远方。
  她看着那些自海的深处出现的,星星点点的光斑,很轻很轻地眨了两下眼。
  她说:“很巧妙。”
  “如果数亿人都许下了同一个心愿……”
  “就能把反噬的力量,分担到每一个人的身上了。”
  荆棘女巫转身,用手揩掉墓碑上的灰尘,在其中一块碑前坐下。
  深海女巫放手,任由鲤鱼娃娃穿过这片气泡,向着更绝望的自由逃去。
  她们说:“既然如此……”
  “这个愿望,就让它实现吧。”
  愿望成真。
  霎时间,美好的祝愿覆向整个世界,所有的女巫开始瓦解、消失,连同这处怪谈一起崩塌。
  身边的所有场景都化作虚无的剪影,如碎片般飘散,范意看到了现实的模样,天空血红的一角正被填补。
  而过于庞大的祈祷,自然也带来了等量的污染,那些污染从审判之地开始诞生,凝结在一起,源源不绝地向外延伸。
  污染穿过教堂,流到了所有许下愿望的通灵者身上。
  污染飞向现实,散落世界各地,唤醒了许多尚还沉睡的诡物,新的通灵者由此出现。
  污染袭向天空,钻入乌云,化作更大的暴雨哗哗落下。
  伴随着惊雷。
  在怪谈彻底消失之前,荆棘女巫回看了一眼范意。
  她的目光无喜无悲,仿佛已经失去了表达情绪的能力,只有从她的动作里,才能看出一星半点的端倪。
  她的身前是她自己的墓碑。
  碑文上铭刻着她的名字,她的姓氏。
  她的家。
  女巫说:“恭喜你们,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得偿所愿。”
  *
  现实。
  一场特大的毁灭性暴雨降临,水位疯涨,如同汪洋般将世界淹没。
  人们躲到了高层,断掉了所有的电和水,惴惴不安地祈祷。
  举目之处,附近皆是土黄色的浊水,漂流的各种器物残骸。
  这场雨持续了数个小时,直到怪谈结束的后半夜,雨声才逐渐变得淅淅沥沥,慢慢有了停歇之势。
  很快,遮天的乌云褪去,捱过了黎明,阳光重新拨开晨雾,撕裂云层,照耀大地。
  雨停之后,水位也开始慢慢下降。
  人们看到阳光,消去的灾洪,以及失去踪影的诡物,终于发觉这场短暂的灾难已经结束。
  他们庆幸自己逃过一劫,相互拥抱着哭泣,却浑然不觉,在这场雨里,每个人都从所谓的“普通人”,成为了能看见诡物的“通灵者”。
  在女巫狩猎中生还的幸存者都回到了现实。
  通灵者协会的入口早就被水淹没,好在他们还算有点良心,早早将离开狩猎的出口转移到了书城顶层。
  避免了他们一离开就被动溺水的命运。
  在熹微的晨光里,范意趴在天台的栏杆旁,吹着冬日里的风,俯瞰着这片劫后余生的大地。
  短短几分钟内,活着的人们已经忙碌了起来,开始四处引导着救援、重建自己的家园。
  范意勾了勾唇角。
  “你干什么呢?”
  叶玫走到他的身边:“怎么一个人在角落里待着。”
  “水还没退干净,”范意说,“我也不想和通灵者协会那帮人打交道,就再看会儿。”
  说到这里,范意叹了口气:“话说回来,我们那个法子,让所有人都帮着一起许愿……”
  “影响力比我想象的要强,现在可是真的灵异复苏了。”
  “人人都是通灵者,人人都能承担祝福与诅咒。”
  “这不挺好的?”
  叶玫说:“污染的消退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这是目前维系平衡的最好办法。”
  范意:“我知道。”
  叶玫笑了笑。
  他眺向太阳升起的地方,对准阳光,张开了手。
  他说:“今天天气真好。”
  “欢迎来到,通灵者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