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徒弟可能有病
  作者:一只大雁

  文案

  1.
  江见寒是个天命剑修。
  他情思迟缓,不通世故,虽生了副极好的皮囊,可总是一副神鬼畏惧的神色,令人敬而远之。
  宗门人苦江见寒久矣,为了让他换个目标折腾,宗主长老们百般哀求,终于令他收了个与他性格互补的小徒弟。
  这小徒弟天赋极强,望见江见寒便笑,看着江见寒时眼中熠熠,喊师尊时的语调甜滋滋令人满心欢喜,可江见寒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江见寒觉得,他这徒弟,可能脑子有病。
  拜师数日,小徒弟不来见他,四处卖丹。
  结伴外出,小徒弟不见踪迹,满地卖丹。
  擂台比试,小徒弟取得魁首,继续卖丹。
  就连诸位悟道修士深入天魔秘境,九死一生之时——也能偶遇他的小徒弟背着药篓无意路过,倾情卖丹。
  江见寒:?
  他这徒弟,怕不是脑子有病吧?
  2.
  重生后的秦正野,为了救下必将身陨的师尊,必须要备齐三颗还魂丹。
  于是他努力炼丹,努力卖丹,收购大量药材,寻找所需灵药,将这门生意越做越大,离力挽狂澜救回师尊越来越近——
  终于看不下去的江见寒:……要不,我给你找个丹修师父吧?
  秦正野:?
  不不不,他的师尊是否误会了些什么?
  他喜欢师尊,难道师尊一点也看不出来吗?!
  【正确食用指南】
  1.热情开朗/沉迷赚钱炼丹/狗勾徒弟攻x/看起来高冷但心里在演电视剧/武力值超高剑修师尊,全文存稿啦,放心入坑√更新时间在每天0点,如果有意外作话会说~~
  2.师尊因为某些原因开窍慢,徒弟重生过,开场修为低是因为他压着没练,有隐藏武力值。
  3.小甜饼沙雕文,一切剧情设定和故事逻辑都只为沙雕和谈恋爱服务。
  4.封面人设授权by光明顶菜鱼(非独家)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仙侠修真甜文沙雕
  主角:江见寒,秦正野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剑修i人师尊和他那过于e的徒弟
  立意:沟通是人类良好的美德


第1章 
  玄卿剑仙江见寒觉得,自己新近收的这名弟子,大概脑子有病。
  身为八荒最年轻的悟道期剑修,江见寒收徒的消息一经外传,便引来了无数关注,以至凌霄剑派这一年的入门比试几乎比仙途会还要热闹,往常两三日便能结束的比试,此番竟然斗上了近半月,最终才决出数名胜者,带入内门由各长老挑选。
  江见寒并无传道授业的经验,掌门师兄王清秋便替他做主,为他选了这几人中的翘楚,资质悟性均是绝佳的年轻弟子——秦正野。
  江见寒向来话少,秦正野同他拜师行礼,他也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应过,而后端起桌上茶盏,不动声色打量他这名开山大弟子。
  秦正野眉目端正,看起来还未到二十岁,那面容青涩,很是乖巧,望向他的目光中带着熠熠星辉,眸子里像是有光,江见寒便又微微点了点头,还算得上是满意。
  嗯,不错。
  江见寒想。
  孩子看起来很有精神,就是年纪太轻,好像不够沉稳,应该要磨一磨他。
  -
  依江见寒对初入仙途之人的理解,拜入师门的头几日,是最兴奋难耐的。
  他猜秦正野随内门师兄去领过入门法宝与秘籍之后,定会迫不及待来寻他,他这一日便一直都留在宗门大殿内,同几位长老喝茶等候。
  可他自午后起,一直等到日影西斜,几位师兄师姐都有些坐不住了,他那小弟子,竟然还没有来。
  嗯,这也很正常。
  江见寒心神平静,并无波澜。
  初入仙途之人,来到凌霄剑派这般了不起的大门派,定然要被门中的恢宏建筑所惊,亦或是溺于这仙境美景,不可自拔,再四处逛上一逛,这一天大概也就过去了。
  更不用说他凌霄剑派如此壮大,初入门之人迷路上几日也是正常的,这没什么稀奇,也不必担忧,反正门中其余弟子会领他回去的。
  于是江见寒便同几位师兄师姐道别,独自一人回了他居处,翻开他摆在床头的秘籍,心中所想的,却仍是头一回收徒这件事。
  今日收徒之事,倒还算顺畅。
  他正想磨一磨年轻气盛的小弟子,秦正野便这么迷了路。
  不错。
  嗯,很不错。
  -
  第二日,江见寒担忧秦正野找不到自己,便又去了宗门大殿,同掌门师兄一道喝茶。
  今日其余长老多有他事,宗门大殿内便只有江见寒与掌门王清秋二人,偏偏江见寒还不喜欢说话,便只能由王清秋竭力来寻些话题。
  王清秋道:“昨日负责入门比试的长老同与我说,你那徒儿着实了不起。”
  江见寒点头。
  “他这般资质,实在令人称奇,也怪不得你当年要留他。”王清秋又道,“你二人甚是有缘,他今日能入你门下,也算是好事。”
  江见寒皱眉,有些听不懂王清秋的话。
  “比试之时我便看出来了,这孩子乖巧,实在惹人喜爱。”王清秋又乐呵呵笑道,“他这性子最与你相衬,想来要不了多久,我门中便又要多一名了不起的剑仙了。”
  这句话江见寒听得懂,江见寒也很是赞同。
  王清秋又问:“对了,见寒,你徒弟呢?”
  江见寒:“……”
  江见寒沉默了。
  对啊,他徒弟呢?
  又一天过去了,这孩子总不会还没找到路吧?
  -
  王清秋向来善解人意,他立即便明白了江见寒此刻尴尬的处境。
  “师弟,你不必太过担忧。”王清秋出言安慰,“这不过才一日,你那弟子大约是见宗门秘籍玄妙,一时看入了迷,忘记来同你复命了。”
  江见寒微微蹙眉。
  “放心吧。”收过数十个徒弟的王清秋拍着胸口同江见寒保证,“至多再过一日,他便会想起来了。”
  江见寒:“……”
  江见寒只好再耐心等待。
  他想,掌门师兄说得倒也没有错,当初他初入师门,在藏经阁内整整窝了一个月,若不是师尊亲自带着剑来押他,他根本就不会从里边出来。
  无妨,不过是一时的新鲜劲头罢了。
  他经历过的,他能理解的。
  反正江见寒最不缺的便是时间,区区几日,他等得起。
  -
  第三日,连王清秋也有事暂离,这宗门大殿内,只剩下了江见寒一人。
  他喝了两壶茶,将门中心法运转过一周天,数了数窗外究竟飞过了几只麻雀,却仍旧没有等到秦正野来见他。
  就算江见寒一向十分沉稳,他也有些坐不住了。
  这毕竟是他初回收徒,他总担忧自己那小弟子出了什么意外,虽说此处是凌霄剑派,不可能有妖邪作恶,可门内的确有几处甚是危险的地方,护门神兽的脾气也不怎么好,若是新入门的弟子冒犯了它,很可能便要变成它下一餐的饭食。
  此时此刻,磨不磨炼徒弟心性,已经不重要了。
  江见寒显然更担忧小弟子的安危,他不再犹豫多想,立即离了宗门大殿,打算去寻一寻秦正野的下落。
  他先去了藏经阁,又找到宗门广场,还揍了神兽一顿,强行掰开神兽的嘴巴,仔细检查过神兽的牙缝,确认它最近不曾吃过什么不该吃的东西,这才万般苦恼,实在弄不清秦正野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他越想越觉得懊恼,早知如此,第一日秦正野同他行拜师大礼时,他就不该摆什么师尊的架子,一早就该用传讯玉符标记秦正野的。
  其实江见寒也不是没寻找秦正野下落的办法,他可以耗些灵力,以神识将整个宗门搜寻上一遍,寻一寻他这小弟子究竟在何处,可他又想,他好像也没什么事要同秦正野说,若他直接将秦正野找过来……好像会很奇怪。
  江见寒无可奈何,只能往回走,打算回去找师兄师姐帮忙起个卦,算算秦正野如今应当在何方,如今是否平安,可他不过走出几步,正好又遇见了掌门师兄王清秋的大弟子裴明河。
  裴明河同他行了礼,江见寒勉强微微颔首,同往常一般不发一言,等着向来知趣的裴明河自行从他面前消失,可这一回却不同,裴明河站在原地,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道:“小师叔,秦师弟方才入门,还是不要对他那么严苛吧。”
  江见寒:“?”
  “他都在丹房内呆了三日了。”裴明河有些焦急,“秦师弟方才炼气,还未能辟谷,一气饿上这么多日,是会出事的。”
  江见寒:“?”
  裴明河:“就算您真想要他炼丹,也该给他一张丹方抄一抄吧。”
  “等等。”江见寒打断裴明河的话,“他在哪儿?”
  裴明河:“啊?他在丹房。”
  江见寒:“……”
  江见寒明白了。
  看来他这小徒弟,不是被藏经阁的经书迷了眼。
  他不会是受了那凡间说书人的欺诈,真以为只要炼丹吃丹便能成仙吧?
  -
  江见寒去了丹房。
  这地方对他而言实在有些陌生,自他十八岁炸了第一炉丹后,他便再也不曾来过丹房了。
  可江见寒心慌。
  他生怕自己这好容易才得来的徒弟走了弯路,倒不是他质疑丹修们修道的法子,可他门中往上数三代都没有炼丹的天赋,他是如此,他师尊也是如此,那秦正野……秦正野应当也是如此!
  剑修就该好好练剑,炼丹炼丹,炼什么丹,剑修怎么能炼丹呢!
  若是剑修得靠炼丹突破,那这天下不就要乱套了吗?!
  ……
  丹房的袁总管,比江见寒还心慌。
  宗门无人不惧这位江长老,他也不例外。更不用说江见寒初次炼丹便将丹房毁了大半,他一点不希望这种事再来一遍,因而他一见江见寒沉着脸色进来,便忍不住腿肚子打颤,连语调都跟着颤抖了起来。
  “江江长老?”袁总管抖着询问,“有有有事?”
  江见寒没有理会他。
  他不炼丹,没必要与丹房总管说话,冷着脸色一眼自丹房内扫过,未见秦正野下落,这才勉为其难看向袁总管,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袁总管已抖着举起了手中的托盘,里头放满了各色新炼成的丹药,打着哆嗦道:“江……江长老,孝……孝敬……”
  江见寒嫌他说话太慢,只是蹙眉:“见过我徒弟?”
  袁总管:“呃……”
  江见寒:“在何处?”
  袁总管:“……”
  那位新入门的年轻弟子,的确给袁总管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毕竟他宗门内鲜少有对炼丹有兴趣的弟子,能一气在丹房内待上多日不离的,更是只有秦正野一人,这么好的孩子,袁总管当然得为他多说几句好话。
  袁总管终于鼓足了勇气,道:“我看他方才新成了一炉丹,兴冲冲便拿着那些丹药出去了。”
  江见寒神色微沉。
  “依我的经验。”袁总管立即补上一句,“新入门弟子的第一炉丹,十之八九是要送给师尊的。”
  江见寒:“……”
  袁总管:“江长老,小秦这般着急跑出丹房,当然是去找您了啊!”
  江见寒:“……”
  就算江见寒原本微有不悦,听丹房总管说完这些话后,他心中的愠怒也已尽数烟消云散了。
  江见寒想,此事果然还是要怪他。
  他不喜与人说话,新弟子入门,本就对修仙一事全无了解,他还不曾出言指教,那年轻弟子难免会走些歧途,还好这路子还不算太歪,他只需将人纠正回来便好。
  再说了,秦正野炼丹可是要送给他的啊。
  这么好的孩子,他哪儿有错了!
  徒弟好,他坏!
  这明明都是他的错!
  -
  江见寒决定先回宗门大殿,以免秦正野来献丹时寻不到他。
  他收了袁总管送他的丹药,手中握着袁总管给他的药瓶,美滋滋离开了丹房。
  他难有这样的好心情,一时忘了将东西收起来,走到丹房门外时方才回神,正要将药瓶收入置物袋内,却一眼瞥见丹房对面的那棵树下,正站着他那位新入门的好徒弟。
  江见寒有些惊讶。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秦正野,正不知该不该主动上前,却又见秦正野忽而迈步,匆匆朝着几名正要前往丹房的弟子走去,很快便拉着了那两人的手,满面激昂神色,正热情万分与他们说着些什么。
  江见寒犹豫了片刻,还是凝结神念,偷偷去听那一头几人的交谈。
  “二位师兄请看,这便是我新炼出的丹。”秦正野说道,“我正要去寻我师尊……”
  江见寒想起袁总管的话语,不由微微弯唇——
  “您看这化瘀丹,色泽正宗,新鲜出炉,上头还带着丹火的余热。”秦正野认真道,“师兄放心,大家都是同门,师弟我自然是要给二位师兄打折的,灵药阁卖三百灵石,我只要一百八!”
  他一面如此说,一面拉开了自己一侧外袍的衣襟,大刺刺同对方展示他衣袍内侧,江见寒沉默看去,便见秦正野那衣襟内侧,叮叮当当挂了整整三排药瓶,看起来怎么也得有数千颗丹药。
  “这可是我三日全部所成。”秦正野笑得热情洋溢,“两瓶九折,三瓶八折,预购从速,不然我可就要拿去送给我师尊了!”
  江见寒:“……”
  江见寒面无表情捏碎了药瓶。


第2章 
  江见寒总算明白,这几日秦正野未曾来找他时,究竟都在干些什么了。
  他神色阴沉站在炼丹房外,继续以神念偷听三人交谈。
  “这么便宜?”那名弟子道,“那这药效……”
  “师兄,我还会骗您不成?”秦正野笑眯眯说道,“您知道的,我若是胡乱骗人,我师尊可是要将我的腿打断的。”
  江见寒:“……”
  有江见寒闻名天下的恶名作保,这弟子一下信了至少八分。
  “再说了,这可是要送给我师尊的丹药。”秦正野又道,“若不是好东西,他老人家怎么可能会收呢?”
  那名弟子的最后两分迟疑也已不见了。
  江见寒能看上的东西,当然是好东西!
  江见寒又等了片刻,等到那几人买完丹药,从此处离开了,他才深吸了口气,正要上前,美滋滋数着灵石的秦正野忽一抬头,正瞥见了站在丹房之外的他。
  江见寒以为秦正野见他在此处出现,总会有些心虚不安,可秦正野只是怔怔看着他,那眸子蓦地便亮了起来,如同拜师之日相见时一般,一双眼眸中带着熠熠星辉,好似只要见着江见寒,他便止不住开心。
  而也只要这么看上一眼,江见寒心中怒火莫名消了大半,到头来也只能安慰自己,秦正野还不到二十岁,小孩子能懂什么修行上的是非轻重,他才走了两天弯路,还来得及将他掰回来。
  于是江见寒微微颔首,依旧维持着他平日惯常的冷淡神色,秦正野便端端正正同江见寒行了个礼,甜甜唤道:“师尊!”
  江见寒:“……嗯。”
  江见寒另一半的气也消了。
  他将目光瞥过秦正野还未曾拉上的衣襟,与那整整齐齐三排药瓶,决定要将秦正野掰回他们剑修的正途,这种事情,还是严肃一些同秦正野说比较好,他略微迟疑,先看秦正野一眼,再用那极为冰凉的语气问:“你为何在此?”
  秦正野:“呃……”
  江见寒的目光扫过秦正野手中的瓷瓶:“这是何物?”
  秦正野:“……”
  江见寒见他目光瑟缩,以为他是害怕,便想自己语气太凶,徒弟毕竟不是外人,他没必要对徒弟也这般板着脸——
  而后他便眼睁睁看着秦正野对他拉开了另一侧衣襟。
  “师尊。”秦正野大声说道,“您也要买丹吗!”
  江见寒:“?”
  秦正野:“您是我师尊,我不收您的钱。”
  江见寒:“??”
  秦正野扯着两侧衣襟骄傲挺胸:“您随便看!您随便挑!”
  江见寒:“……啊?”
  -
  江见寒想不明白。
  凌霄剑派以剑为长,是八荒之中剑修的绝好去处,但若是论炼丹,凌霄剑派便不怎么能在修仙门派中排得上号了。
  他们的丹房比起那些专攻丹道的门派不知要简陋多少,药房内的药材也总有缺漏,若秦正野只喜欢炼丹,他为什么要选择他们凌霄剑派?
  不,江见寒想,事情一定还有挽回的余地。
  就算是剑修,闲暇无事时练一练丹,那也很正常。
  重要的是修炼之事得细分主次,练剑为主,练丹为次,他既是秦正野的师尊,便该对秦正野负责,先将他这已要误入歧途的小徒弟掰回来再说。
  于是江见寒又冷冷瞥了秦正野一眼,问:“领过入门秘籍?”
  秦正野:“……”
  秦正野紧张点头。
  江见寒:“看完了?”
  秦正野:“……还……还没来得及……”
  “去看。”江见寒说,“看完复命。”
  秦正野:“……”
  秦正野羞愧低下了头。
  -
  江见寒觉得自己的教育恰到好处,既不伤秦正野的面子,又维持了他身为师尊的形象,他非常满意。
  可直到他回到自己的居所后,他方才想起来,他好像又忘记留下秦正野的传讯标记了。
  他宗门之内的弟子,至入门起,便能领到由宗门放发的传讯玉符,这玉符除却传音之外,还能给所标记之人传送一些简单对象,亦或是面前所见的景致与画面,将消息公开与所有标记之人共享,实在是修仙途中必不可缺的好帮手。
  最重要的是,只要留了秦正野的传讯标记,江见寒就不必这样到处追着秦正野跑了,若是有事,只需传讯,秦正野自己便会过来,实在要比现在方便许多。
  不过江见寒想,以秦正野的天赋,至多只要半月便可将入门秘籍钻研透彻,到那时他自己便会过来,江见寒便决定先闭关半月,等到半月之后秦正野来找他复命之时,再留下秦正野传讯玉符的标记。
  ……可江见寒根本无心闭关。
  他一闭上眼,脑中便是秦正野衣襟上挂着的那三排丹药,他很担心秦正野在修炼之事上走了弯路,可他又实在对传道授业之事没有任何经验……
  他枯坐半宿,最后才下定决心,翻出了自己的传讯玉符,连夜去找了他桃李天下的师兄王清秋,希望能从王清秋那儿得到一些教导徒弟的秘诀。
  江见寒发出传讯。
  江见寒:师兄,有事,速回。
  玉符几乎一瞬泛出微光,片刻之后,王清秋以神念凝结成像,在他面前现出幻象身形,还略带些许疑惑,问:“师弟,怎么了?”
  江见寒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微微蹙眉,道:“他一直在丹房。”
  他这一句话没头没尾,若是换了其他人,也许便该听不懂了,可王清秋是看着江见寒长大的,几乎用不着思索,仅是微微一顿,王清秋便道:“你是说……你徒弟喜欢炼丹?”
  江见寒点了点头,说:“他还卖。”
  王清秋很震惊。
  修仙之人,若是自己练练丹,那的确常见,可还能将自己所练的丹药拿出来售卖的,可就不多了。
  秦正野入门才不过短短三天,据王清秋所知,秦正野家中贫寒,幼年出了变故,托给了一位老前辈抚养,只是那位前辈实在不怎么靠谱,秦正野如今能有炼气修为,全凭他的天赋与仙缘,在这等逆境之下,他竟还能在炼丹一事上有所建树,着实令王清秋刮目相看。
  王清秋若有所思,声音渐低:“好啊,好……我们宗门,的确缺少会炼丹的人才。”
  江见寒:“……什么?”
  王清秋立即哈哈笑了一声:“没什么没什么,师弟,你继续说。”
  江见寒叹了口气,说:“……该怎么办?”
  王清秋乐呵呵笑了起来。
  “见寒,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头一回见你对他人如此上心。”王清秋满意点了点头,“你看,在这世上,除了你的剑道,还是有其余美好之物的。”
  江见寒:“……”
  王清秋又道:“我们劝你开门收徒,也是为了——”
  江见寒:“办法。”
  王清秋一句话猛地噎住:“呃……”
  江见寒:“不说算了。”
  “……说说说,现在就说。”王清秋叹了口气,“我看小秦是个好孩子,炼丹也只是一时兴趣,再说这修仙之路漫漫,他若能通些丹道,想必是能事半功倍的。”
  江见寒:“……”
  王清秋又道:“你平日多盯着他一些,给他布置些修行的课业,他若是能完成,私下里练不练丹,又有什么关系呢?”
  江见寒点了点头,觉得师兄说得有些道理。
  “此事不过就是你要费心一些。”王清秋道,“他若不来复命,你多催催他便是了。”
  江见寒再点头,觉得自己已找到了前行的方向。
  再接下来,就是等到半月之后,秦正野来向他复命之时——
  王清秋问:“你应当有秦师侄的传讯玉符吧?”
  江见寒:“……没有。”
  王清秋:“若有空闲呢……啊?”
  江见寒的声音略低了一些:“还没来得及……”
  王清秋:“……”
  江见寒:“半月之后,他要来复命——”
  “怎么能再等半个月啊!”王清秋恨铁不成钢,“哪有师尊连徒弟的传讯标记都没有的啊!”
  江见寒:“……”
  “你去将他叫过来——”王清秋一顿,大概是想到江见寒找不到秦正野在哪儿,又匆匆改口,道,“我去让人将他找过来,你现在快来宗门大殿,今天你必须将他的传讯玉符给标记上。”
  江见寒:“……”
  江见寒还是点了头。
  说实话,他的确很想快些留下秦正野的玉符标记,可一日去找徒弟两次,看起来未免也太心急了一些。
  好在师兄愿意帮一帮他,令他又不失师尊颜面,又能顺利达成目标,一举两得,不愧是师兄,令人佩服。
  于是江见寒匆匆前往宗门大殿,却又不想显得自己太过着急,只是信步而去,待到了那大殿外时,江见寒一眼便见王清秋握着秦正野的手,正在添加秦正野的玉符标记。
  江见寒:“……”
  江见寒觉得很奇怪。
  王清秋是一门之主,他以往可从未见过王清秋与新入门的年轻弟子交换什么玉符标记,更不用说王清秋一见他出现,便心虚将那玉符收了起来,倒像是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一般,令人深思。
  可下一刻,秦正野已回过了头,带着满面欣喜看向他,甜丝丝唤他:“师尊!您来了!”
  江见寒:“……”
  少年人面目清俊,眉眼中还略带一分青涩之意,那目光只消朝江见寒身上望一望,江见寒便立即打消了心中疑虑,微微颔首,十分严肃:“嗯。”
  秦正野又捧起手中微微发亮的玉符,用与那玉符一般带着熠熠亮光的眸子看向江见寒,期盼之意好似要从眼中溢出来一般。
  在这般情景之下,根本不用王清秋亦或是秦正野多费口舌,江见寒便已自动抬手唤出玉符,又以一指轻轻点在秦正野眉心,直接将自己的一丝神念留存在了秦正野的玉符之中,一面道:“有事,唤我。”
  王清秋急忙替秦正野解释,道:“你若遇到危险,只需握住玉符,轻唤你师尊三声,他这一丝神念便可为你挡下——”
  他忽而注意到了秦正野注视江见寒的目光。
  那神色,除了年轻弟子对师尊的敬佩与遵从之外,似乎还格外带了一些其他异样的情绪,只是那神色一闪而过,几乎令王清秋觉得自己是看花了眼,下一刻秦正野便带着满面的兴奋与激动,止不住朝着江见寒点头,大声说道:“谢谢师尊!”
  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初入仙途而兴奋过度的小弟子,王清秋不由微微摇首,觉得大概是自己看错了。
  秦正野又满怀着激动看向江见寒,等着江见寒接下来的话,江见寒却沉默不言,显是觉得自己已将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秦正野这般看着他,令他有些不知所措,过了好半晌,他方才憋出一句:“你——”
  秦正野:“我在!师尊我在!”
  江见寒:“……三日之后,抽查。”
  秦正野:“啊?”
  江见寒:“有问题吗?”
  秦正野:“没有……”
  江见寒:“那回去吧。”
  秦正野:“是……”
  嗯,很好,不错。
  江见寒美滋滋想。
  他留下了徒儿的传讯玉符,又温柔关心了徒儿的学业,看秦正野的表情,应该也觉得很开心。
  他这师尊当得真不错,他自己都觉得很满意!


第3章 
  江见寒起身同王清秋告辞。
  虽说不知为何王清秋一副欲言又止般的神色,可那想来不是什么重要之事,他回了隐鳞峰,总算有心情拿起床头的书册看上几眼,可也不过才看了几眼,却又忍不住唤出了传讯玉符,心神不宁想起了入门秘籍上的艰深之处。
  这秘籍对于初入仙途之人,的确是太过复杂了一些,也不知秦正野能否理解,而他身为师尊……他究竟该不该在秦正野未询问之前,先传讯给秦正野主动提点。
  江见寒犹豫不决,那玉符却微微泛光,提示他秦正野方发送了一条所有人都能看见的消息。
  江见寒蹙眉点亮了玉符。
  【凌霄剑派小师弟秦正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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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见寒:“……”
  这兔崽子到底在干嘛啊!
  他三日后就要抽查!这兔崽子都不打算回去多看几眼剑谱吗?!
  江见寒方忍不住蹙眉,手中玉符光辉一颤,秦正野的那条讯息之下,赫然又现出了一条新近回复的内容。
  【凌霄剑派掌门王清秋:好师侄,也给我留一颗!】
  江见寒:“?”
  江见寒一把捏碎了传讯玉符。
  -
  江见寒并没有修复这传讯玉符的能力。
  自他踏入仙途之后,他便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修炼一事上,除了他心中的剑道外,其余之事他大多都没有兴趣,自然对符道之术并无多少了解。
  若要修复这传讯玉符,他明日还得去一趟门中的驭符堂,请那儿的主管帮忙,而在此之前,他显然是没办法看到此事的进展了。
  他只能盯着手中玉符的碎片,蹙眉去想——怪不得掌门师兄对秦正野的不务正业表现得如此平静,他自己就想去买秦正野练的丹,当然要好好支持秦正野研究。
  仔细想来,秦正野的确算得上是他宗门中难得一见的人才。
  他们宗门中的弟子,大多都是炸炉的高手,就算不曾有江见寒十八岁时炸得那般惊天动地,可门中金丹以上的弟子,至少也有十炉以上的炸炉战绩,掌门王清秋更是其中绝佳,他炼的丹,一百炉中大概能炸个九十九炉,最后一炉大抵也药效不佳,吃了也不会有什么用处。
  可江见寒觉得,修仙一事,每一步都十分紧要,若是误入歧途,浪费了时间机缘,或许便要与仙缘擦肩而过,秦正野方才入门,便已将心思歪到这份上了,那往后还有更多诱惑,他岂不是要个一个将坑踩过去,到了寿元将近之时,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还好,江见寒想,秦正野方才入门,应当还来不及在宗门之中扩展他的“业务”,除开与他差不多时日入门的那几名弟子之外,其余人大多忙于修炼,想来并没有功夫去理他。
  再说了,一个踏入仙途还没有几天的弟子,就算会炼几颗丹,丹药的药效想来也不会太好,怎么可能与灵药堂亦或是万仙林比较。
  秦正野的丹药大概是卖不出去的,靠这种事当然也赚不到多少灵石,他自己想不明白这种事,那便只能靠江见寒强行将他揪回来了。
  江见寒心事重重扫开那玉符碎片,再无心去思考他昨日于剑道之上的那个困惑,如此坐立难安直至天明,他立即起身外出,匆匆赶去了驭符堂。
  -
  驭符堂的墨总管,不想看见江见寒。
  比起他们那不入流的丹道,凌霄剑派的符道与阵道在八荒中首屈一指,毕竟凌霄剑派就位于天灵脉之上,这位置不知引了多少魔修觊 觎,这些年来他们为了维持门中护门大阵运转,符阵之道上愈发精深,每年还有不少其余门派特意来此求师。
  而这精深,却在江见寒手中猛然中止。
  最初墨总管还是驭符堂中的一名普通弟子,专门负责维护调整入门考核大阵内的符箓,他与万阵堂内的梅师兄合作,将此阵钻研得越发精妙,想要入他凌霄剑派,便需先进这大阵中见一见自己的梦魇心魔。
  可这一切,却在江见寒入门时出了意外。
  江见寒踏入阵中,未见一物,只不过因为阵法太大,他有些迷路,走了大概一刻钟,便也逛出来了,令墨总管几乎以为是自己的符阵失了效,连续数日与梅师兄二人进入阵中检查,被脸盆大的蜘蛛与满面血痕的鬼怪吓出无数日的噩梦,最终才得出结论——他们的阵法与符咒,没有任何问题。
  有问题的人,是江见寒。
  这人根本没什么梦魇,他只想练剑,除此之外,大约什么都没有想过。
  ……
  而后不过数月,江见寒便极为顺利且飞快结了丹,墨梅二人恰也晋升成了管事,专门负责门内金丹弟子的修炼大阵。
  这一回阵中没有心魔,入阵之人将在其中见到无数幻像,无一不是金丹后期或元婴往上的修行,寻常金丹之人进入后,难捱三四回合便要败下阵来,可也能从中获得无数启发,于往后修行之上多有裨益。
  江见寒结丹第二日,便来到了这大阵前,墨管事觉得他必然要吃不少苦头,梅管事也觉得当年检查入门阵法的吓人蜘蛛之仇终于能够得报,江见寒必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他们站在阵边,开心挽着手目送江见寒入了大阵,看着那阵法启动,从中出现无数微光与幻象,想象着阵中的激烈战况——
  江见寒轻而易举将他们引以为傲的大阵打穿了。
  这一回,墨管事不觉得是符阵有问题了。
  有问题的,一定是那个可怕的江见寒。
  方才结丹的弟子怎么可能打穿那一堆金丹后期和元婴的幻象啊!这人就是个怪物吧!
  ……
  再往后,到江见寒成为门内最年轻的长老时,墨管事也成了墨总管,与江见寒的关系,更加深刻了几分。
  他负责维护宗门大阵,而江见寒,负责破坏宗门大阵。
  掌门王清秋对这宗门大阵甚是看重,这毕竟是宗门安全所系,掌门在意一些,当然也很正常。
  唯一不正常的,是王清秋评判宗门大阵合格的标准。
  墨管事至今仍记得,他与老梅同一日成了总管,二人还未开心上一刻钟,王清秋便唤二人去了宗门大殿,说是要探讨宗门大阵一事,可二人一过去,便发现在笑眯眯的王清秋身旁,还坐着神色冷淡的江见寒。
  是,王清秋对门内驭符堂与万阵堂的要求,只有一个。
  只有江见寒打不破这宗门大阵,那此阵才能算是合格。
  自此之后,只要江见寒不在闭关,那他们大概三到五年便会碰一次头,由墨总管与梅总管二人调动宗门大阵,抵抗江见寒破阵的攻击,若在江见寒的攻击之下,大阵有一丝缺损,那接下来他们便要开始无穷无尽的钻研修复与加班,直至下一次守阵之时到来。
  墨管事已算不清自己因此已有多少夜晚彻夜难眠,而近来这“病症”显然已变得更严重了,如今他一见江见寒在面前出现,便觉得头痛欲裂,很想换一个门派生活。
  可墨总管打不过江见寒,他只能胆战心惊地对江见寒客气微笑,问:“江长老,有什么事吗?”
  江见寒:“……”
  江见寒看着墨总管熟悉的脸,心中一震,猛地想出了一个绝佳纠正小徒弟的好办法。
  心魔,对啊!
  秦正野对炼丹如此执着,那这炼丹之术便是他的执念,十有八九就是他的梦魇与心魔。
  当年他随师尊自蓬洲来到宗门,照着规矩走了一遍普通弟子入门的流程,至此之后,那入门的考核大阵忽而便废弃不用了,改作入门大比,胜者方可入门,而今那阵法留存在他们宗门的后山之中,虽已封存多年,但只要稍作调整,还是能够使用的。
  他只需让秦正野过去,进入那阵中,再等到秦正野打败那什么心魔,一切便能结束了。
  江见寒登时来了极大的兴趣,看向墨总管的眼神之中也不由多了一分锋锐,却不想吓得墨总管打了个哆嗦,战战兢兢反问:“……这……这宗门大阵出问题了?”
  江见寒:“当年的考核之阵,能用?”
  墨总管一愣:“啊?什么?”
  江见寒:“需要调整?”
  墨总管:“这……”
  江见寒:“我需要。”
  墨总管打了个哆嗦。
  江见寒想,他是求人帮忙,当然要说些好听客气的话,可他不会说这种话,他只能深蹙双眉,再叹了口气,试图琢磨出讨好对方的语句,那惯常冰冷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墨总管身上,过了好一会儿,方才道:“拜——”
  墨总管:“好好好没问题我和老梅这就去调整下午就能够用啦您还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我要去调整阵法了!”
  江见寒:“……”
  江见寒茫然点头。
  -
  墨总管走了后,江见寒这才想起来,他好像忘记将那被他弄坏的传讯玉符拿出来了。
  可除了墨总管外,驭符堂内的弟子没有一人敢上前与他搭话,甚至在短短几息之间,此处的弟子忽而便走了个干净,偌大的驭符堂内,只剩下了江见寒一人。
  江见寒想,驭符堂与万阵堂要负责宗门大阵运转,上个月他刚刚把宗门大阵打出一个两人高的大洞,他们应该很忙,传讯玉符这点小事……他还是稍后再来吧。
  于是江见寒又离了驭符堂,路过宗门大殿时,他想起昨日王清秋在秦正野那条消息之下的回复,不由顿住脚步,想了片刻,还是转身进了宗门大殿,准备去问问掌门师兄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王清秋正在宗门大殿之内喝茶,一面检查他那大弟子裴明河的课业,见到江见寒进来,他猛然一顿,急匆匆将那茶壶往后藏了藏,省得再叫江见寒瞧见了,他可不想再陪江见寒坐在宗门大殿内喝一整日的茶,而后他方对江见寒露出微笑,道:“见寒,你怎么过来了?”
  裴明河也与江见寒行礼,恭敬道:“江师叔。”
  江见寒微微颔首,正要说话,却又听见一阵略显笨重的脚步声,那显然是修行不久之人行走时才会发出的声音,他不由侧目,见着秦正野抱着一堆药瓶冲了进来,一面道:“掌门师伯——”
  江见寒正与秦正野对上了目光。
  秦正野一顿,很是惊讶,却又不知应当如何才好,只得停在门边,朝江见寒眨巴眨巴眼睛,他怀中抱着那么多药瓶,实在很难行礼,只好颇为滑稽地同江见寒勉强躬身,道:“师尊,您也在这儿呀。”
  江见寒见他面上神色略有惋惜,倒像是看见了什么不该见着的人一般,一时心中不快,微微瞥开目光,秦正野又道:“要是知道您在这儿,我就该将我给您炼的丹也带过来。”
  王清秋知道江见寒不喜欢秦正野炼丹,不由有些惊讶,问:“师弟,你……”
  秦正野小声说:“我听药房总管说过,第一炉成的丹,理应要送给师尊的。”
  江见寒略微消了些气。
  秦正野又小声道:“以后我炼的每一炉丹,都想送给师尊。”
  江见寒:“……”
  江见寒:“………………”
  江见寒失去了自己本来就不多的原则。
  可恶。
  徒弟爱炼丹怎么了。
  他可爱!让他炼!
  他徒弟值得!


第4章 
  见着面前二人“师徒情深”,王清秋不由默默将目光转后,看了一眼他身边那正捧着剑谱,满脸求知欲望的凌霄剑派大弟子裴明河。
  他有些心痛。
  大家一样收徒弟,他徒弟怎么就这么木讷呢?
  “师尊想要什么丹药,同我说便是。”秦正野又道,“我一定能全部给您炼出来。”
  江见寒沉默不语,王清秋却又忍不住看了看裴明河。
  他将目光在裴明河与秦正野之间来回转动,目光之中好像多了几分酸溜溜的意味,以至裴明河不由紧张放下剑谱,莫名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秦正野跨前几步,正想再说些什么,沉默已久的江见寒才猛地自这令人心颤的“甜言蜜语”中回过神来,他是师尊,在这修仙一途上,他理应引导江见寒走回正道。
  哪怕徒弟喜欢炼丹,可他们是剑修,修炼时还是必须以练剑为主,他……此事……此事就算他并无多少原则,也绝不能轻易容忍。
  江见寒敛容正色,问:“入门秘籍看了?”
  秦正野登时噎住。
  “午后来找我。”江见寒冷冷道,“抽查。”
  秦正野:“啊?不是三日——”
  江见寒:“嗯?”
  “没有没有……”秦正野小声道,“师尊放心!午后弟子一定来!”
  江见寒:“嗯。”
  说完这句话,江见寒觉得自己已不必在此处多留,便同王清秋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
  反正此事不必急于一时,待午后考核大阵修复完毕,他便可清除秦正野心中的心魔,而后秦正野当将练剑视为修炼正途,炼丹不过是练剑之余的爱好,既然秦正野现在还想卖丹,那就让他再卖卖丹吧。
  他走得突兀,留下秦正野三人在宗门大殿之内发怔,过了好一会儿,王清秋才轻咳一声,满怀期待看向秦正野,道:“秦师侄,你师尊是头一回收徒,师伯我见你这般尊师重道,倒是放心了不少。”
  秦正野眨眨眼,正思索应当如何回应,王清秋又问:“你这些丹……给你师尊……应当如何算?”
  秦正野:“师尊想要什么,弟子自然便送他什么。”
  王清秋不由满怀期待:“那——”
  秦正野:“您毕竟是我师伯……”
  王清秋有些激动:“好师侄!不愧是我的好师——”
  秦正野也对王清秋露出微笑,道:“承蒙惠顾!您给我八千灵石就好了!
  王清秋:“……”
  王清秋恨恨转回目光,看向了身后的裴明河。
  可恶啊。
  为什么他的徒弟就不会炼丹!
  这么实用的技能,他那么多徒弟,竟然没有一个人会,他们只会练剑,脑子里也只有练剑,以至于每每外出云游历练,他都不得不花大价钱向灵药堂购买丹药。
  这些年下来,他已不知在此事上花了多少钱,偶尔不想如此,决定自己开炉学习炼丹,却又接二连三炸炉,事到如今,连他自己都开始有些绝望。
  秦正野这孩子好啊,很有炼丹的天赋,卖的药还远比灵药堂便宜,应当要好好栽培,可惜江师弟不懂得珍惜,竟然想将这孩子掰成他那般可怕的模样。
  不行,他也得想点办法。
  他必须得为宗门留住这唯一丹道的根!
  -
  江见寒回到隐鳞峰,又等了片刻,原以为他这小徒弟连此事也会拖延,却不想方到午时,秦正野便来了。
  他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挎包,看起来非常紧张,江见寒还未说话,秦正野先手忙脚乱摘下了那挎包,递到江见寒面前,大声说:“师尊,这是第一炉丹!”
  江见寒:“……”
  江见寒微微垂眸,看向秦正野递过来的那挎包。
  这挎包里面少说塞了十数瓶丹药,看起来可不像是一炉丹内能炼出的数量,他不由再抬眼,看向面前的秦正野。
  秦正野正紧张解释:“这里还有我为您练的一些……”
  他看看江见寒的脸色,摸不清江见寒此刻的心情,后面的话,他有些不敢再往下说了,只能闷着头将那挎包往江见寒手中一塞,而后规规矩矩挺胸站好,等着江见寒接下来的“抽查”。
  他这几日是没空去看秘籍,可好在上一世时他足够刻苦,入门秘籍他牢记于心,已足以应对江见寒今日的抽查了。
  江见寒蹙眉,轻轻小心将丹药放在桌上。
  他那动作极为谨慎,显是用上了他多年执剑而绝对不会手抖的精深功底,像是生怕这装丹药的瓷瓶太过脆弱,他这木质桌案会一下将瓷瓶撞碎了一般。
  当然,他倒也不是多需要这些丹药,这东西他多得很,瓷瓶碎了他也无所谓,他根本不在乎的,只是这是他徒弟数日所成,对方入仙途之人来说,这东西应该很重要,若他当着他徒弟的面弄坏此物,这小子哭了可怎么办?
  嗯,对。
  近年来的少年人都很脆弱,他前几日路过宗门广场时瞥了听经的年轻弟子一眼,便吓哭了两个人,他可不希望他徒弟也摆出那么一副模样来,哭哭啼啼,实在太过惹人厌烦。
  ……
  想到此处,江见寒不由又自桌上提起那挎包,默声唤出自己的置物袋,冷着脸将这挎包塞了进去。
  他是不需要这丹药的,这东西他拿着没有一点用处,他的住处也没有人敢进来,可……可是……
  ……可是他听闻近来天灵脉有些不大稳固,灵脉之上的山岳常有异动,他将这东西丢在桌上,若是突然地动滚落一地,他回来岂不还得花时间去收拾?
  对,此事真的很影响他练剑,他还是现在就将此物收好吧!
  江见寒将脸板得极为严肃,仿佛他如此举动才是寻常,绝没有半分他人置喙的余地,再一眼冷淡扫过秦正野,提步朝外而去,一面道:“跟上。”
  秦正野有些惊讶,他追上江见寒脚步,问:“师尊,您不是要抽查吗?”
  江见寒:“你没看,我查什么?”
  秦正野:“我……”
  江见寒不再说话,只是带着秦正野去了宗门后山,墨梅二位总管早在此处等候,连护门神兽也懒洋洋趴在后山晒太阳,可江见寒一出现,二位总管先浑身一颤,下意识挺直了腰板,站得笔直,而护门神兽则默默伸出两只利甲锋锐的大爪子,默默捂住了自己的鼻吻,好将自己的嘴藏起来。
  江见寒并无废话,直接便问:“准备好了?”
  墨总管急忙点头,道:“一切准备妥当,您……您要进去?”
  梅总管也道:“江长老,此阵对您并无效力——”
  “我不去。”江见寒侧首看向秦正野,道,“他去。”
  秦正野:“?”
  江见寒:“既然阵法已备好了,那现在就进去吧。”
  秦正野:“啊?等等,师尊!这是什——”
  江见寒:“不要拖延。”
  秦正野一脸迷茫:“我——”
  江见寒:“去。”
  秦正野:“……”
  秦正野深吸了口气,毫不犹豫扭过头,直接迈步踏进了阵法。
  江见寒这才满意点了点头,想着这徒弟至少还算听话,他若是想要将人掰正,应当还有希望。
  梅总管已启动大阵,而墨总管战战兢兢与江见寒解释,道:“此阵令他直面梦魇,若是根基不稳之人,只怕会在阵中遇到危险。”
  梅总管虽然不喜欢江见寒,却怕极了江见寒动手揍他,因而他在江见寒面前说话时,忍不了略带些讨好之意:“那可是江长老的亲传弟子,不会有问题的。”
  护门神兽也略微挪开一些挡住鼻吻的爪子,低低嗷呜了两声,像是认可梅总管所说的话。
  江见寒:“……”
  江见寒没有一丝喜悦,倒是将眉头越皱越紧,望向那大阵的目光中也略多了一分担忧。
  他入此阵时,并未见过那阵中的梦魇,可若仔细回想,当时同他一道参加入门考核的散修可没有他这么轻松,就算能幸而通过,大多也被这阵法折腾得心神不宁,若他没有记错,当年似乎还疯了两个,也不知后来可曾救回来了。
  不行,他就这一个徒弟,他不能让徒弟发疯。
  江见寒看向梅总管,问:“可否能见阵中境况?”
  梅总管急忙点头,让墨总管以他早在阵中布好的那些符咒现出阵中之景。
  他们面前忽而出现了一片光幕,从中再现出了秦正野正左右张望的身影,他似乎并不明白此阵究竟为何而立,四周则是一片迷雾,不见一物,他试探着朝前行去,不知走了多久,才见迷雾渐散,现出了那雾气之后的轮廓来。
  那地方……看起来像是个有些阴森的小村落,这等鬼气森森的破地方,江见寒受其他宗门邀请外出除魔时见过许多,在他眼中,这类地方几乎没有多少不同,可仅是如此普通一幕,秦正野却已谨慎万分绷紧了脊背,仿佛见到了什么极为可怖之事一般,甚至将一手按在了配剑之上。
  江见寒虽不知秦正野为何要如此警惕,可他想,秦正野如此痴迷炼丹,那这荒村或许叫做药村,村子里可能会有一个极大的丹炉,亦或是化作怪物四处奔跑的药瓶,依照江见寒对人类心魔的浅薄理解,若要击败心魔,那大概就是要秦正野将丹炉打破,这幻阵便会失效,秦正野也就可以顺利从幻境中走出来。
  一切顺理成章,只待秦正野踏入眼前这村落之中。
  幻阵之中,秦正野深吸了口气,缓缓迈步上前。
  幻阵之外,江见寒也轻轻吸了口气,难抑心中紧张。
  那村落之中,在一棵巨木之下,站着一个人。
  若照江见寒所想,幻阵中不会有太多无关幻象,那这应当便是秦正野需要击败的心魔了,可这人……等等,这人白衣束发,看起来有些眼熟。
  江见寒垂下眼眸,将目光落在了这人手中的长剑之上。
  好眼熟……
  等等,这不就是他的剑吗?
  秦正野的梦魇,原来是他?!


第5章 
  江见寒沉默了。
  他看着秦正野朝着那“心魔”一步步靠近,一时心情复杂,不知该如何言语,沉默片刻,只得将目光移开,看向身边的二位总管。
  墨总管正在看天。
  他认真数着天上飞过去的几只麻雀,完全不曾注意阵中的境况,好像那麻雀一瞬便成了这世上最有意思的东西,只要江见寒盯着他,他就能在这儿认真看上一整天。
  江见寒又移开目光,看向另一侧的梅总管与护门神兽。
  梅总管正在认真摸护门神兽的脑袋。
  那神兽远比他要高,哪怕神兽仅仅只是趴在地上,他也得垫着脚才能勉强摸到神兽的脑袋,而神兽对此很不耐烦,仅仅两次触碰之后,便一口将梅总管的手吞进了嘴里。
  看起来很痛,可梅总管好似一瞬间便对神兽有了极强的耐性,他几乎调动了所有灵气护住自己的胳膊,而后任由神兽叼着他的胳膊嚼吧,满面慈爱,用另一只手专注摸头,只要江见寒还盯着他,他就能在这儿认真摸上一整天。
  江见寒:“……”
  江见寒只得再将目光转回了眼前的阵内之景。
  秦正野已经站在了那“心魔”之前,可他并未出手攻击那“心魔”,也不曾开口说话,只是沉默不言站在“心魔”身后,抬眼看着那树下的“心魔”。
  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心魔”身上,可这荒村之内不见火光,又是夜中,阵内秦正野低着头,面容掩于昏暗,阵外的江见寒几乎看不清,可江见寒想,此时此刻,就算不曾看清,他也该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江见寒叹了口气。
  他只是有些想不明白。
  他自认自己已对这小徒弟十分热情,说的话都比以往多了一倍,更不用说这几日来他对小徒弟关怀备至,每天都在担忧小徒弟修炼时遇到困难,如此体贴入微,他又怎么会是秦正野的心魔呢?
  事情有些不对劲,他得想办法找出这问题的根源。
  在收徒一事上,他弄不懂的事情,掌门师兄一定会懂。
  对,没必要对徒弟做什么心魔大阵的测验了。
  他得先去找师兄王清秋,弄清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再说!
  -
  江见寒叫住梅总管,让梅总管立即停下阵法,可神兽嚼着梅总管的胳膊不肯撒嘴,又被江见寒狠狠敲了两下脑袋,这才将梅总管的胳膊吐出来,委委屈屈趴在一旁,用大爪子捂住了自己的头。
  梅总管甩甩衣袖上湿哒哒的唾液,勉为其难停了阵法,而后毫不犹豫退到一旁,仍旧当做什么都不曾看见一般,拉着墨总管便要从此处偷溜逃跑。
  江见寒没空去注意他们,他只是忍不住叹气。
  初为人师,未满四天。
  他已经开始后悔了。
  已失去效力的幻阵之中,秦正野的目光仍落在那虚空一点,好似还未自幻阵之中抽离,江见寒不知自己该不该开口唤他,不知为何,他头一回觉察出这般的胆怯,生怕下一刻秦正野便要转回目光,也同其他人一样,露出那万分恐惧的神色,说他害怕他。
  这感觉……有些古怪。
  江见寒这辈子从未在意过陌生人的感受,或者说,他其实连熟识之人的想法都不怎么在乎,秦正野拜师还不过四日,对他而言,秦正野应该只算是一个陌生人,可就是这么一个陌生人……
  江见寒皱了皱眉,将那一声已要出口的呼唤又咽了回去。
  罢了。
  常人惧怕他本是寻常,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秦正野毕竟也是常人——
  秦正野忽而转回目光,朝江见寒看了过来。
  他那目光中略有些许迷惘,那是忽然自幻阵之中抽离的恍惚,他如今的修为毕竟不算太高,肉眼识不出这幻阵的真假,只是心中知道此事不可能为真,这极为古怪割裂之感交迭于一处,直到幻境如水纹一般散去,在那迷雾之中现出了阵外江见寒的身影,秦正野的眸子才终于亮了起来,亮闪闪般看向江见寒。
  “师尊。”他略微有些紧张,“方……方才我所见的师尊……”
  江见寒:“是幻境。”
  秦正野:……“
  江见寒又补上两个字:“梦魇。”
  秦正野:“……”
  秦正野像是有些讶异,他自己又挠了挠脑袋,低声嘟囔了道:“……这是梦魇?”
  这话也有些没有头尾,江见寒不太明白秦正野的意思。
  他不太会察言观色,此刻也没有功夫照顾秦正野的细微心思,他心中仅有一个想法,想着早些赶去见王清秋,问问他今后应当怎么办才好。
  这不过才收徒四日,便已闹出了这么多问题来了,若再不去请掌门师兄帮忙,他总觉得自己与秦正野的师徒缘分,大概只能走到此处了。
  于是江见寒默默转身,未有半句解释,直接丢下在原地发怔的秦正野,先去宗门大殿看了看。
  王清秋果然还在宗门大殿之内同裴明河说话。
  江见寒先看了看裴明河,裴明河已将手中的册子记过了大半本,那本剑谱上更是圈圈点点写了不知多少笔迹,可见王清秋授课之细致,倒还令江见寒略微觉得有些汗颜。
  他不免有些颓丧地想,那本入门秘籍,他一个字也没有同秦正野讲过,全让秦正野自己去琢磨,也不知秦正野究竟能钻研出什么结果,这般不负责任的师尊,他大概是头一个,秦正野的梦魇是他,倒也很正常。
  江见寒更垂头丧气了一些,他低低唤一句师兄,在一旁坐下,深深叹了口气,说:“他的梦魇是我。”
  王清秋:“……啊?”
  江见寒:“也许是我没有好好教他。”
  王清秋已从这寥寥三句话中领悟出了江见寒的意思,大致猜出了此事的前因后果,正觉得有些无奈,便听江见寒叹了口气,说:“怎么会是我。”
  王清秋:“……”
  江见寒又长叹口气,低声喃喃道:“我对他已经很好了吧?”
  王清秋终于忍不住了:“……你好个屁。”
  江见寒:“?”
  -
  江见寒惊讶抬眼。
  王清秋原想历数江见寒这段时日的罪行,可他一看江见寒面上神色,自己不由心软了几分,声调也弱了下去,倒头来还是先为江见寒解惑,无奈问:“师弟,你究竟是看见了什么,才非说秦师侄的梦魇是你?”
  江见寒这才发觉自己方才的话语没有头尾,他总是如此,也难怪他人会误解他的话语,他只能将方才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同王清秋解释,且不说讲述这过程时,王清秋那神色究竟有多古怪,待江见寒以简略过头的话语将一切事情解释清楚后,王清秋更是长叹了口气,虽有些无奈,却也并不怎么觉得惊讶。
  很好,很离奇,但听起来的确像是他师弟会做的事。
  “你说那幻阵内出现的是个荒村?”王清秋微微蹙眉,“不会是当年那个荒村吧。”
  江见寒:“?”
  这句话……江见寒听不懂。
  王清秋又道:“若是当年那个村子,见寒,你当然不会是他的梦魇,当初是你救了他——”
  江见寒抬起手,止住王清秋后头的话语。
  “我干什么了?”江见寒有些迷茫,“什么救了他?我救过他?”
  王清秋:“……”
  还好,此事倒也不曾超出王清秋的预料。
  “小秦这孩子毕竟长大了,样貌变得太多,的确已与当年不同了。”王清秋叹了口气,说,“可你总该记得,当初你带他离开那村子后,送他去了师尊一位好友处,让那前辈照顾他吧?”
  江见寒:“……”
  江见寒不记得。
  王清秋的笑容开始有些勉强:“你救了他后,不愿意带他回宗门,说是怕麻烦,我还劝过你的。”
  江见寒:“……”
  “我那时与你说,这么好的苗子,若是留在外头,未免也太可惜了一些。”王清秋竭力帮助江见寒回忆,“我问你将他送去了何处,你又不肯告诉我。”
  江见寒:“……”
  王清秋:“唉,幸亏这孩子最后还是入了我宗门,否则门中就要失去这么个天才了。”
  江见寒:“……”
  王清秋终于忍不住蹙眉,迟疑询问:“师弟,你不会连这也不记得了吧?”
  江见寒心虚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鼻侧。
  王清秋:“……”
  江见寒:“……”
  王清秋:“……”
  王清秋倒吸了一口凉气。
  “师弟!你怎么连这种事都能忘!”王清秋痛心疾首,“你救下一人,便是参与了他人的因果,这等大事,你怎么能忘呢!”
  江见寒欲言又止:“我……”
  王清秋满怀期待:“你想起来了?”
  江见寒:“救得太多,不记得了。”
  王清秋:“啊?”
  江见寒:“送过太多,很难记起。”
  王清秋:“……”
  “修仙千年,略救几人。”江见寒神色冷淡,微微蹙眉,却全无半点愧疚,平静做出最终总结,“很寻常。”
  王清秋忍无可忍,伸了手想要狠狠敲一敲江见寒的脑袋,可他一对上江见寒那神色,立即悻悻将手收了回来,用最心虚的声音,骂出了最凶恶的话。
  “呸!”王清秋愤愤骂道,“你寻常个头啊!”


第6章 
  江见寒皱起了眉。
  虽说照秦正野的年龄倒推,的确能算出他救人的大概的年份,可近十年来八荒异象频出,他最近恰又不曾闭关,各大宗门城镇接连请他出山清除那些棘手的邪祟,他出门的次数可绝不算少,至于送所救的孩子去他师尊好友处寻求帮助之事……小孩太烦了,他能送就送,绝不会挽留。
  “罢了。”江见寒微微蹙眉,“我还是直接问吧。”
  王清秋:“……问什么?”
  江见寒平静说道:“问我何时救过他。”
  王清秋:“……”
  这话是能随便开口的吗?!
  眼见江见寒已经起了身,王清秋急忙伸出手,一把扯住了江见寒的衣袖。
  “师弟!”王清秋大喊,“你动动脑子啊!”
  江见寒:“……”
  江见寒回眸看了他一眼。
  这神色极为普通,只是江见寒平日最为常有的神色,王清秋却莫名瑟缩了一些,他急忙松了手,紧张道:“你可曾想过,秦师侄这般仰慕你,你这样问他……或许真会伤了他的心。”
  江见寒:“……”
  江见寒没有开口说话。
  他蹙眉琢磨着王清秋的话语,想着常人若是遇着了这种事,究竟又会如何,可他实在难有感触,顿了片刻,也只是满带着困惑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心口——
  仍如一潭死寂,全无半丝念想。
  他的困惑是徒然。
  他不可能知晓常人会如何去想,他也不该知道常人究竟会如何去想。
  “……这话是我说得不对。”王清秋一见江见寒举止,心中微微一刺,有些心疼隐痛,立即换了副温和笑意,耐心道,“师弟,你放心,我去问问这旧事消息,你平日多注意他一些,总归是能够想起来的。”
  江见寒沉默点了点头。
  二人交谈的话语又一顿,江见寒起了身,大约是他觉得此事此事已了,他的困惑既然已经解除,那也是时候从此处离开了。
  他与人相处时,常有这般出格举动,王清秋见得多了,也并不觉得讶异,他只是叹了口气,补上一句:“师弟,你若有空闲,偶尔也该去想一想。”
  江见寒顿住脚步,回首看向他。
  王清秋道:“小秦既是你唯一的弟子,那对你而言,他该与他人不同——”
  江见寒:“没有。”
  王清秋:“……”
  王清秋已准备好的长篇大论,全都被江见寒这么一句话给堵了回去。
  江见寒看着他,见王清秋语塞难言,料想师兄应当是没什么话要说了,他便平静点点头,站起身——
  王清秋:“……师弟!”
  江见寒又顿住脚步。
  王清秋:”若在你眼中,徒弟与他人全无半点不同,你又为何要收徒呢?”
  江见寒:“……”
  好问题。
  江见寒也想过。
  这些年来,他觉得自己已见多了八荒之中的师徒,他门中几位师兄师姐都爱收徒,那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的关系,师徒之间本全无联系,全靠师尊一人的付出 死撑,若不是闲得发慌,亦或是天生一副菩萨心肠,他也不明白为何会有人喜欢收徒。
  王清秋试探着说:“你既然愿意收秦师侄为徒,总归是有些原因的吧?”
  江见寒几乎没有过多思索,道:“你们让我收的。”
  王清秋噎住。
  江见寒又道:“你与其他几位师兄师姐围着劝我。”
  王清秋:“……”
  江见寒:“已经劝了几十年了。”
  王清秋:“……”
  宗门中人苦江见寒久矣,可江见寒这性子根源太深,他们费了这么多年功夫都不能更改一二,王清秋便想了个馊主意,觉得自己或许该给江见寒下一剂猛药,干脆给他找个性子极活泼的徒弟,天天黏着他,时日一长,或许会有些改变。
  王清秋深吸了口气,竭力平定心神,再问:“除此之外呢?”
  江见寒蹙眉苦苦思索,想了好一会儿,才勉为其难道:“……打发时间。”
  王清秋:“……”
  花了江见寒四五倍的时间,才有江见寒这般修为的王清秋觉得自己的胸口仿佛又中了一箭,痛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江见寒又移开目光,看了看立于一旁等候的裴明河,心中又有了颇为不同的想法,犹疑不定道:“别人都有,我也要有?”
  王清秋:“……”
  江见寒:“若是没有,总觉得有些丢脸。”
  王清秋:“……”
  江见寒:“既然如此,还是有吧。”
  王清秋:“?”
  王清秋放弃了。
  他看着江见寒的背影,目送江见寒离开,而后深深叹气,无奈朝裴明河招了招手,打算继续为裴明河讲课。
  可裴明河也正在看江见寒离去的身影,他方才站在一旁,王清秋与江见寒所言之事,他听得清楚,捧过剑谱到王清秋面前时,他脑中还是江见寒回眸时那吓人的冰寒神色,与王清秋面上一闪而过的惧色。
  他知道门中人大多惧怕江见寒,可王清秋毕竟是江见寒师兄,又与江见寒境界相同,他没想过王清秋竟也会对江见寒有这种情绪,以至裴明河不由低声,道:“小师叔,好吓人……”
  王清秋蹙眉回首,看了裴明河一眼。
  “明河,”王清秋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你不该如此说。”
  裴明河垂下头,明白自己不该在他人身后随意议论,他正要同师尊认错,王清秋却又叹了口气:“可我也没有资格责备你。”
  他已与江见寒相识多年,偶尔同江见寒对上目光时,还克制不住心中那无端蔓生的惧意,又如何能够去责怪修为心境均在他之下的弟子?
  “你师叔只是面冷一些。”江见寒如何,王清秋不能随意出口,他只能寻些近似的借口,如此解释,“他心在剑道,分不出空闲来琢磨如何与人相处。”
  裴明河垂首:“是。”
  “外人常有误解,可门中之人绝不能再惧他了。”王清秋冒了一句并无头尾的话语,却又愁得叹气,低声喃喃道,“……小秦年岁还小,修为又低弱……糟糕。”
  裴明河凑近了一些,认真倾听王清秋的话语。
  “这年岁的少年郎……”王清秋低声喃喃,道,“小秦不会真在害怕见寒吧?”
  -
  秦正野撩了袍子坐在宗门大殿外的长阶之上,正在苦苦等候。
  方才江见寒一言不发离了宗门后山,他问了好几人才知师尊来了宗门大殿,便急匆匆赶到此处,在外头等了一炷香功夫,江见寒竟然还没有出来。
  江见寒素来话少,又不喜欢客套,秦正野实在想不出究竟出了什么事,才能让江见寒在宗门大殿内待上一炷香功夫,他叹了口气,正欲再换个舒服姿势等待,却听闻身后脚步纷乱,他一回头,见着江见寒的身影在长阶上出现,周遭弟子吓得纷纷避闪,拼命要避开江见寒,他却噌地便弹了起来,大声唤:“师尊!”
  江见寒还不太习惯这称呼,迟缓了片刻,这才停下脚步回眸朝秦正野看来。
  王清秋方与他说过,他对秦正野实在太凶,秦正野或许会害怕他。
  他一出宗门大殿就遇到了秦正野,难免会对此事在意,他一言不发,目光停在秦正野面上细细打量,周遭之人逃窜得更快了,江见寒才忽地回神,意识到自己方才的目光若落在他人眼中,大概也有些吓人。
  他先抬起目光,看了看周遭匆忙要避开他的门内弟子。
  无人敢抬眸看他。
  无人敢在他面前停留。
  也无人——
  秦正野三步并做两步,已飞快雀跃蹿到了江见寒面前,搬出他早已编好的借口,道:“师尊,我寻了您许久,原来您在这儿啊。”
  江见寒:“……”
  外头的日头正好,少年人额上被晒出了些细密晶亮的汗丝,眸中好像正映着那金璨的日光,未有半丝惧意。
  江见寒微微张唇,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得说些什么。
  他素来话少,心中想得再多,他人也不可能知晓,若他多说几字,他人对他的惧意,或许能有些许改变。
  可江见寒想不出此刻应当说什么话才好,他蹙眉盯着秦正野,停了片刻,才吐出一句:“何事?”
  这话一出口,江见寒便已开始后悔。
  王清秋说过,秦正野或许有些害怕他,这种时候,他本该温和一些,至少多同秦正野说几个字,以免真伤了秦正野的心。
  可秦正野看起来一点也不在乎。
  他甚至更往前凑了些许距离,竭力摆出一副正经些的模样,道:“师尊,我有一事不解。”
  江见寒略松了口气。
  还好,看来秦正野没有因为他方才的言语而寒心。
  “我回去看了入门秘籍。”秦正野毫不犹豫扯谎,“太过深奥,我看不懂,您能给我讲一讲吗?”
  江见寒:“……”
  江见寒登时便来了兴致。
  这孩子,他终于肯回去看秘籍了啊!
  他再一看秦正野那眼眸带光的模样,觉得秦正野的眼中闪耀着的必然是了不得的求知欲,以至于他所有的困扰都在秦正野这一句话后一扫而空,脑中也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且不说他为何要收徒,可既然都已收了这徒弟,那他便一定要尽好师尊的本分,耐心为秦正野解惑,至少先将这课上好再说。
  江见寒跃跃欲试。
  “师尊,我方才看门中有授业长老在宗门广场讲课,便过去听了听。”秦正野提出疑惑,“他说的正是入门秘籍,讲到唤出灵剑时,长老说,要先掐剑诀。”
  江见寒高深点头。
  秦正野:“可这剑诀我总掐不好。”
  江见寒:“……”
  秦正野将手伸到江见寒面前,弯起眉眼,满怀期待看向江见寒。
  “弟子愚钝。”秦正野说,“师尊能教教我吗?”
  江见寒:“……”
  等等,这么简单的问题,他竟然也需要问?!
  该死,这么简单的问题,江见寒竟然不知道应当如何回答。
  江见寒垂下眼眸,看向秦正野伸到他面前的手,沉默许久,终于憋出三字:“用手掐。”
  秦正野:“?”
  “秘籍,手势图。”江见寒干巴巴说道,“回去看。”
  秦正野:“哦……”
  江见寒:“……”
  秦正野:“……”
  江见寒:“……”
  江见寒退后了一步,忽而又转身进了宗门大殿。
  王清秋还在宗门大殿内喝着茶,一面耐心为裴明河讲解剑谱,江见寒忽而闯进来,将他吓了一跳,来不及询问,江见寒已经神色焦急开了口。
  “师兄。”江见寒说,“急事。”
  王清秋从未见过江见寒露出这般焦急之色,他自然也跟着一惊,以为是门中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出什么事了?”王清秋看着江见寒面上那神色,下意识做了个极坏的猜测,“魔族穿过界隙打过来了?”
  江见寒不知所措看向他。
  王清秋紧张咽下一口唾沫:“不会是魔尊那老不死又活了吧?”
  “我……师兄……”江见寒终于为难开口,“我不会……”
  王清秋:“啊?”
  江见寒:“我不会教徒弟。”
  王清秋:“……”
  江见寒:“我该怎么教徒弟掐剑诀?”
  王清秋:“……”
  江见寒:“好急。”


第7章 
  王清秋说不出话。
  他从未想过江见寒有一日竟会为了这种事苦恼,他甚至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茫然问:“是小秦问你的?”
  江见寒郑重点头。
  王清秋:“……魔尊没有复活,魔域也没打过来。”
  江见寒:“嗯。”
  王清秋:“……”
  王清秋哭笑不得,只好先将手中的茶盏放下了,道:“授徒一事,的确也需要学习。”
  江见寒十分认可。
  门中他修为当论第一,可方才秦正野同他询问时,他却丝毫不知应当如何为秦正野解惑,毕竟这些问题在他看来都极为简单,几乎如同吃饭喝水一般自然,他实在不知所措,只能来同他经验丰富的掌门师兄王清秋求助。
  “好在此番除了你之外,门中还有其余长老也收了徒。”王清秋笑吟吟道,“你若是心有疑惑,不如去观摩观摩他们究竟是如何教徒弟的,不就能够解惑了吗?”
  江见寒:“……”
  王清秋一语惊醒梦中人,江见寒忽而便悟了!
  他自己一人苦思冥想,怎么就忘了门中本有许多人能够供他学习啊!
  此番他们宗门收了不少弟子入门,天资聪颖而被长老们选作内门弟子的也有数人,这几人分在各位长老门下,那几位长老又多是江见寒的师兄师姐,自然也不会介意江见寒学习。
  王清秋又道:“只不过……若你一人去看,恐怕还是不够保险。”
  ——就他师弟这脑子,十之八九会将一切理解成另一幅模样,保不齐问题没有解决,还要再新生出几个问题来。
  王清秋:“不如我也陪你去看看吧。”
  江见寒认真点头。
  王清秋道:“既是如此,也不必再多等,我们现在便一同过去看看吧。”
  江见寒却叫住了王清秋,犹豫片刻,仍是带了疑惑:“只有我们两人,我不知道他到底喜欢什么。”
  王清秋:“啊?”
  江见寒:“带他一起去吧。”
  王清秋:“?”
  江见寒:“我去找他,明日就出发。”
  王清秋:“……”
  -
  按江见寒的计划,他应当先去修他那碎裂的玉符,而后再以玉符传讯给秦正野,同秦正野约好明日一道去观摩其余长老授徒,如此等到回来之后,他一定就能顺利掌握教导徒弟的法子,成为秦正野眼中优秀的师尊。
  可待他离了宗门大殿走到外头时,江见寒方才发觉,秦正野竟然还在原地等着他。
  秦正野等的时间太久,开始觉得有些不安,此时回眸,见着江见寒出现,他才松了口气,那眉眼间一瞬带上了笑意,道:“师尊,是出了什么事吗?”
  江见寒:“……”
  江见寒蹙眉想了想那些见着他便要避闪的弟子,再看向秦正野面上那笑意,自有十分不解,不知秦正野为何与其他人不同。
  可他大概是喜欢看到秦正野的这幅神色的,他看着秦正野的眼眸,总觉得那乌色而略带些许湿润的眼神像极了他幼年时曾养过的一只小犬,无论何时,那眸中总是带着对他的无限信任,与一分不知所措的委屈,好像只要能见着他,便已是这世上最值得开心的事情。
  江见寒摆了摆手,让秦正野跟上他的脚步,同他一道自宗门大殿外离开。
  秦正野不疑有他,立即便跟上的江见寒的脚步,令江见寒不由再多看了他几眼,莫名觉得……秦正野这看起来美滋滋的模样,倒也同他养的那只小犬有些相似。
  江见寒收回目光,控制不住冒了一句解释:“先同我去驭符堂。”
  秦正野毫不犹豫点头:“是!”
  江见寒又道:“方才在后山时。”
  秦正野抬眸看向他。
  “那是幻阵。”江见寒说,“照的是你的梦魇。”
  秦正野少见江见寒主动为他解释这些事情,他仍是下意识点头,道:“是。”
  江见寒其实也不知自己应当如何解释此事,他总不能说自己是想借此击破秦正野心中对炼丹的执念,他迟疑想了片刻,又觉得若自己忽然安静,也会有些奇怪,他只好再行解释,道:“本是入门所用,后来废止了。”
  秦正野顺着江见寒以往一贯的思路去思考,自以为得了此事真相,道:“师尊是想试一试我?”
  江见寒:“……什么?”
  秦正野:“入门时的比试太简单,师尊应当并不满意。”
  江见寒:“?”
  “所以您想用这阵法再试试我。”秦正野摸了摸下巴,竟然一点也不觉得难过,道,“不过弟子与您相比,的确愚钝了一些——”
  江见寒打断了秦正野的话:“我既已选中了你,就不会不满意。”
  秦正野一顿,几乎压不住嘴角笑意,那得意都已要漫出来了,他连语调都轻快了许多,快步追上了江见寒身侧,大声道:“师尊若是想试我,可以直接同我说的。”
  江见寒:“……”
  江见寒不知秦正野究竟在开心什么,他总觉得自己这个小弟子与常人有些不同,也有些想不透,这孩子到底怎么能每时每刻都这么开心。
  秦正野又道:“我知道的,您是八荒最了不起的剑仙。”
  江见寒一顿,停了脚步,讶异看向秦正野,很是惊诧:“我……什么?”
  秦正野理直气壮重复:“最了不起的剑仙!”
  江见寒:“……”
  “您收弟子严谨一些,当然没有错。”秦正野说,“可是,师尊,您若能同我说上一声便更好了,弟子愚钝,您若不说,我便只能乱猜。”
  江见寒:“……”
  秦正野:“我总觉得是我犯了错——”
  江见寒蹙眉,断了秦正野后头的话语:“……以后会说。”
  秦正野微微弯了弯唇,又清一清嗓子,道:“师尊,您已经答应我了,往后便不能再同今日一般,什么话都不说便直接转头离开了。”
  江见寒:“……”
  他觉得自己好像没答应秦正野这种事,可他看着秦正野那几乎要满溢出的喜色,不知为何便将后头的话语咽了下去,沉默着点了点头,却也只能说:“尽力。”
  他连话都没说死,只是“尽力”,而非“肯定”,秦正野却已再压不住笑,那眸中带着熠熠光辉,若不是因为江见寒待人冷淡,不喜欢别人靠近他,他大概已要凑上前来,干脆挽住自己师尊的手了。
  江见寒不明白这种情绪,不知他的喜意从何而来,可他看着秦正野,本是空寂的心中像是莫名被什么情绪充盈一般,哪怕他品味不出这情绪的含义,却也能恍惚明白,这大概是……
  欢喜。
  王清秋与他说,既然他已收了徒,徒弟与天下人相比,便是最为不同的那个人,他方才还不明白,可如今想起,却好像已有些琢磨出这话语中的含义了。
  的确不同。
  所有人都在害怕他,只有秦正野不同。
  他好似到了此刻,才终于明白王清秋那开业授徒的喜好究竟从何而来。
  师徒一事,本就没有什么必然会实现的报偿。
  这仙途漫漫,他几乎有无尽的寿元与时光需得消磨,而在这长途之中,若只有孤身一人,未免也太过无趣了。
  他希望有人相伴,他希望有人能同他一般,能自这望不见归处的长途之中觅得长生……他不希望这条路到最后,只有他一人来走。
  江见寒不由望向面前的秦正野。
  他这小弟子还未满二十岁,个头未曾完全长开,比江见寒略矮一些,可那眉目间的少年英气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江见寒仔细看了他片刻,越看越觉得满意。
  可秦正野今日在宗门大殿外几乎站了一日,那马尾被外头的风吹得有些乱,头顶支愣起了一撮散发,额上还有些细汗,江见寒不由叹气,忍不住伸了手,轻轻摸了摸秦正野的脑袋。
  秦正野僵在原地,显是完全怔住了,他讶然回首看向江见寒,面上泛起并不如何起眼的红晕,将他本就带着些兴奋神色的面颊染得微微泛红,连带着耳尖都好像变成了浅粉的颜色。
  江见寒顿了顿,不知自己该不该收回手来。
  他想,事情好像有些不对。
  秦正野虽然还没满二十岁,可若是那不曾修仙的凡尘中人,这年纪已是该要成家立业的大人了,他也有大人的自尊,自己这样摸他的脑袋,好像不太好。
  江见寒飞快收回了手,强作冷静掩饰惊慌,快速说道:“好了,驭符堂已要到了。”
  秦正野用力点头。
  那副模样,若他同妖修一般有条尾巴,只怕那尾巴已要飞快摇起来了。
  他越是如此,江见寒便越发不安,他觉得自己做了错事,巴不得秦正野离开,道:“你不必等我,先回去温习秘籍。”
  秦正野:“嗯嗯!”
  江见寒:“明日来我住处一趟。”
  秦正野:“嗯!”
  江见寒迟疑:“你知道我住处吧?”
  秦正野:“是!师尊,弟子当然知道!”
  江见寒:“……”
  江见寒终于微微回首,再看了看秦正野。
  秦正野的目光之中尽是激动与兴奋,一刻也不肯从江见寒身上偏离,那显然不是江见寒所想的被莫名摸了脑袋后自尊“受挫”的模样,秦正野只是满怀期待看着江见寒,等待着江见寒接下来要说的话,令江见寒越发不知所措。
  江见寒只好想,以往师兄总说他为人太过寡淡,若他不热烈一些,他人实在难以从他那过分平淡的话语之中觉察到他内心的情绪,可他并不知道自己最热烈的情感究竟是什么,他盯着面前的秦正野,想了好一会儿,还是僵着迟疑抬起手,再摸了摸秦正野的头。
  而后下一刻,他便见秦正野的眼眶似乎也微微红了起来。
  江见寒猛地缩回了手。
  热烈,什么热烈。
  他再也不热烈了。
  这孩子怎么摸一摸头就要哭了啊!
  这么脆弱的内心……别说修仙了,他连凡人的武功都练不成吧?!
  江见寒:“你你……”
  秦正野竭力收回情绪,微微垂首,掩饰自己神情之中的异样,仓皇解释,低声道:“师尊,我……”
  江见寒:“……”
  江见寒忽而便明白了。
  这能不被他吓哭吗?
  他一脸凶神恶煞,修为又高,伸出手就拍人家脑袋,看起来像是要下毒手,此事若是换了他,他也要觉得害怕。
  秦正野还在努力解释:“我……我只是……”
  江见寒飞快立下誓言:“下回不摸。”
  秦正野:“?”
  江见寒:“你走吧。”
  秦正野:“……”
  这一切发生显然太过超出江见寒的预料,他自己都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便以为秦正野大概也要同他一般摸不着头脑,可秦正野只是眨了眨眼,同江见寒行过礼,道:“师尊,明日再见!”
  这语调听起来,好像还很愉快。
  江见寒不明所以,目送秦正野离去,一时只觉同徒弟相处,比他闭关十年都累。
  而后他迈步踏进驭符堂,见着了墨总管,请墨总管帮他修好了玉符。
  墨总管一如既往不敢看他,他修玉符的动作从没有这么迅速,不到一刻钟,他便将玉符交给了江见寒。
  江见寒接过玉符,原想直接收起离开,可他手中的传讯玉符正微微发光,像是与他有关联之人正在不住在玉符上传送信息。
  江见寒不由蹙眉,瞥了一眼玉符,竟又是秦正野发了一条所有人都可以看见的消息。
  「凌霄剑派小弟子秦正野:
  嘿嘿嘿嘿嘿师尊摸我头了!」
  「凌霄剑派小弟子秦正野:
  嘿嘿嘿嘿嘿师尊还摸了两次!」
  江见寒:“……”
  啊?
  等等。
  他没有被吓哭啊?


第8章 
  江见寒觉得,此事显然有些超出他的预料了。
  不仅如此,此事好像还有些超出了他的能力。
  到了此刻,他才终于明白,他这新收的小弟子,同他的性格相比较,正好是两个极端。
  他天性不喜与人来往,而秦正野却恰恰是最炽情热烈的性子,也是他最不会应对的那种人。
  他不由又垂下眼,看了看手中的玉符,一眼扫过那寥寥几字,又移开目光,落在自己正握着玉符的那只手上。
  方才他也正是用这只手摸了秦正野的脑袋,那本没有什么额外的特殊意味,他不明白秦正野为何会这么开心,他甚至不由便想,若是有人如这般摸了他的脑袋……
  不,这种事,就算是他师尊亲临也绝不可以。
  江见寒很清楚自己脾性,这天下绝没有人能摸到他的脑袋,就算秦正野与他性格不同,正是两个极端,可这年龄的年轻人,怎么会这般乖顺听话,他难道……都没有一点自己的脾气吗?
  -
  翌日,天方擦亮时,江见寒便已在院中候着秦正野了。
  他很无聊,又没心思去钻研什么秘籍心法,只好百无聊赖抬起眼去数空中来回飞过的小雀儿,如此过了许久,秦正野竟然还没有来。
  江见寒实在不知如何打发时间,想了好一会儿,还是翻出了传讯玉符,打开了昨夜秦正野的那条讯息。
  他想,这一夜过去,这条消息下或许有几人回复,可秦正野入门时间不久,认识的人应当不会太多,他那条消息当然不会有多少人回讯。
  于是江见寒理所应当低下头,一眼便见着秦正野那条讯息之下密密麻麻的文字。
  他已经数不清那究竟有几个人了,从满怀震惊的王清秋,到与秦正野同时入门的年轻弟子,甚至是门中负责清扫整理的内物堂内的小管事,都在这条讯息之下震撼登场,并且无一不觉得江见寒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举动,秦正野大约是被师尊忽视得太久,终于开始胡思乱想,脑子出现问题了。
  江见寒陷入沉默。
  他想不明白。
  秦正野不是入门还未满七天吗?
  秦正野认识的人怎么好像比他还多啊?!
  他再度低下头,认真去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回讯。
  「凌霄剑派小弟子秦正野:嘿嘿嘿嘿嘿师尊摸我头了!」
  凌霄剑派掌门王清秋:孩子,没事吧?
  墨总管:我不信。
  梅总管:我也不信。
  裴明河:?
  凌霄剑派王清秋:这孩子,大概是疯了。
  江见寒:“……”
  江见寒皱着眉将那些回复一条一条看完,有些想象不出自己在这些人心里究竟是什么模样,其余人便也算了,他们本就不太熟悉,对他有些偏见,那也正常,可掌门师兄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什么叫做这孩子疯了?不行,看着就让人不快。
  可还未等江见寒传讯给王清秋询问此事,秦正野便已经匆匆赶过来了。
  他依旧如往日一般,先热情万分同江见寒打招呼,快乐行了礼,而后便抬起那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盯紧了面前的江见寒。
  江见寒沉默着对秦正野点了点头。
  这几日相处,秦正野似乎已习惯了江见寒的冷淡,他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主动提问:“师尊,我们今日——”
  “走。”江见寒冷淡答,“见鹤长老。”
  秦正野用力点头。
  此事江见寒是想过的。
  他门中收徒最多的,除了掌门师兄王清秋外,便是他的四师兄鹤长老了。
  王清秋自接手宗门事务后,已不再收徒了,他的弟子修为最低的也已结婴,程度太深,不怎么适合江见寒和秦正野学习,鹤长老却在这一回的入门大比上新收了几名弟子,与秦正野年岁相仿,正适合江见寒观摩。
  江见寒本已打算离开,可他一想起方才在传讯玉符上所见的语句,不免心中愤愤,那些人好像认定了他做不了什么好师父,再想想秦正野入门至今,他好像还未同秦正野讲过门内诸位长老的分支,也不曾说过他们凌霄剑派之内的流派,他又停下脚步,重新看向秦正野,突兀道:“我派之中,可粗略分为两种流派。”
  秦正野一愣,怔怔点头。
  “一是气剑,鹤师兄是其中魁首,另一是灵剑,以掌门师兄为尊。”江见寒说道,“你若是在这二者之上有所困惑,可以去问他们。”
  秦正野乖巧点头。
  江见寒满意走出几步,脑子却不住回想着自己说的那两句话,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秦正野可是他徒弟,哪有去问其他人的道理?
  江见寒猛地顿住脚步,蹙眉回首:“若有困惑,还是来问我吧。”
  秦正野:“……啊?”
  江见寒:“我比他们厉害。”
  秦正野:“……”
  见秦正野未曾回答,江见寒不免又道:“气、灵二道,我比他们要精通。”
  秦正野开始点头。
  江见寒:“门内我最精通。”
  秦正野:“嗯嗯!”
  江见寒:“有何不解,问我便是。”
  秦正野毫不犹豫大声道:“师尊好厉害!”
  江见寒:“……”
  秦正野:“好喜欢师尊啊!”
  江见寒怔住了。
  他显然从未想过秦正野会是这么个反应,而他显然……也从未听过他人如此直接、热烈、并毫不掩饰对他的尊崇与喜爱。
  当然,他身为凌霄剑派中最年轻的长老,又是整个八荒最年轻便已悟道之人,这些年来,其实是有不少人夸奖过他的。
  可江见寒在外人面前更为冷淡,不熟悉之人压根不敢当着他的面说话,熟悉的人,也只敢点到即止一两句夸赞。
  江见寒有些不知所措,他抬起手半掩在面前,低低咳嗽几声,那目光左右游移,到头来也只能一本正经板着脸,严肃道:“先去见鹤长老。”
  秦正野:“好!师尊!”
  江见寒:“……”
  江见寒抬起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
  秦正野还在看着他,他不应当有这般举止,他立即将手放下了,重新复了往日神色,继续在前为秦正野领路。
  到了鹤师兄的居所之外,王清秋已在此处等候他们了,那目光之中隐有探究,先看看秦正野的精神状况,再看看江见寒的神色,确认这两人今日都很正常,并没有什么人发了疯,这才困惑皱眉,有些摸不清昨日秦正野说的摸头,究竟有没有发生过。
  江见寒仍有不快,不太想与他打招呼,还是王清秋主动道:“见寒,我已同鹤师弟说好了。”
  江见寒:“嗯。”
  王清秋笑呵呵说:“我们一道进去便是。”
  江见寒:“……好。”
  于是三人迈步入内,恰好鹤长老正在抽查弟子背诵入门秘籍的情况,他们便在边上稍站了一会儿,听王清秋介绍鹤长老这几位弟子的情况。
  此番入门大比,鹤长老也从那些胜出入门的弟子中挑选了两人,都是天赋极佳之人,又颇为沉稳,入门这几日,已将那入门秘籍学得差不多了。
  江见寒不免微微侧目,看了看自己身边的秦正野。
  其他人的徒弟一心向道,他的徒弟怎么就只知道炼丹啊!
  秦正野恰好也正在看江见寒,还对着江见寒眨了眨眼,摆着一副不明白江见寒注视用意的天真神色,江见寒不由想起秦正野方才夸奖他的话,那唇角有些无法克制地微微上扬,竟然还对秦正野微微颔首,随后方才冷着脸移开了目光。
  罢了罢了,他徒弟资质比较高,迟几日看便迟几日看吧。
  反正到最后,还是比他们强。
  -
  王清秋觉得自己一定是花了眼。
  方才他好像看见江见寒微微弯了弯唇角,那弧度轻微,绝不易觉察,可对江见寒这个人来说,那已该算得上是一个笑了。
  他与江见寒相识多年,知道江见寒因为年少改变,情绪与常人相比极为迟缓,他可从未见江见寒露出过这样的神色,莫说是笑,江见寒那张脸上素来连开心都没有,平常摆出的表情大约也不会超出五种,他那新入门的小弟子,竟然能哄得他笑出来?
  王清秋不由又看向了秦正野,对这名师侄,猛地又多了一分喜爱。
  这孩子不仅能炼丹,还能让门中人大多惧怕的江见寒有所改变,这样不多得的人才,他说什么也要把他留在门中!
  ……
  鹤长老方检查完功课,随后回首,看向在旁等候的三人,面上带着几分和煦笑意,道:“掌门师兄,见寒师弟。”
  说完此言,他又看向站在江见寒身边的秦正野,乐呵呵说道:“秦师侄今日也跟着过来了啊。”
  秦正野向来礼数周全,他又同鹤长老鞠了一躬,算作行礼,面上也带着一贯热情洋溢的笑,道:“鹤师伯,叨扰了。”
  江见寒:“……”
  他发现自己又认错了一件事。
  秦正野对谁都是这般热情洋溢的模样,那可不是他独一份的专属,秦正野看鹤长老的目光,同注视他的神色好像也并无多少不同……可只消这么一想,江见寒便有些压不住心中那隐隐的不悦。
  鹤长老笑吟吟道:“秦师侄,你来得正好,今日我本想教他们吐纳纵跃之术,你也可在旁观看。”
  江见寒皱眉。
  秦正野虽未追问,鹤长老却已主动解释:“凡间习武之人,若能学得一丝半点吐纳之法,便可身轻如燕,而你我修仙之人,更是能经此行步如飞,可登那峭壁山头。”
  江见寒心有不悦。
  鹤长老又道:“以师侄你的资质,腾云驾雾,倒也未必不可。”
  秦正野带着同方才一般神色冲鹤长老笑,又顺着鹤长老的意思,凑上前与那两名弟子一同听鹤长老讲那什么吐纳纵跃之术,这可令江见寒不痛快极了,他本是来看鹤师兄究竟如何教导徒弟的,可如今他已对此事失去了兴趣,只恨不得现在就带秦正野离开此处。
  王清秋这才发觉江见寒始终未曾朝他们靠近,面上神色看起来显然是不痛快极了,此刻竟好像还在小声嘟囔着什么。
  王清秋小心翼翼凑上前去。
  “什么吐纳纵跃,不就是蹦几 下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江见寒低声喃喃道,“我还会御剑呢。”
  王清秋:“?”
  江见寒并未注意王清秋正在偷听,他那语调显是带了几分恼意,大约是看在师兄弟一场的面子上,才没有直接对着鹤长老出口。
  “学气剑的人,根本不会飞。”江见寒注视着秦正野的背影,愤愤说道,“御剑才算是飞。”
  王清秋:“??”
  啊?这还是他师弟吗?


第9章 
  王清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偷听到的一切。
  他与江见寒相识多年,从未见过江见寒耍小性子,他这师弟,好像天生就是一块顽石,那身子里除了“道心”外便空无一物,莫说凡尘中人的七情六欲,他怕是连身边的亲近之人都懒得理会的。
  当年师尊传这掌门之位给王清秋时,说过几句此事原委,江见寒少年情思有损,在情感之事上,他远比常人要感知迟缓,此事对修道百利而无一害,而江见寒平日除却性子略冷一些,脑子里只有练剑外,与常人也并无多少不同。
  王清秋试图纠正过此事,可无论他与其他师弟师妹想了什么办法,都不曾令江见寒改变,他们已习惯江见寒的性子,怎么到了今日,江见寒收了这么个徒弟,事情好像忽地便不对了起来。
  若王清秋没有看错……江见寒好像在“吃醋”。
  江见寒不满意小徒弟将他人教导之言奉为真谛,以至于连这种事,他都想与他人争个高低。
  不对,这很不对。
  王清秋看一看认真授课的鹤长老,再看一看几乎蹙眉不快的江见寒,一时心情复杂,有些分不清现下的进展,究竟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鹤长老说完那吐纳纵跃之术的口诀,令他那两名弟子与秦正野将口诀背诵记熟了再试一试,再回身看向站得极远的江见寒与左右为难的王清秋,还未曾发觉异样,笑吟吟道:“见寒师弟,我已听掌门师兄说过了,你在授徒之上并无经验,所以才打算来此处看一看。”
  江见寒冷着脸色,勉强点头。
  鹤长老道:“此事不过也就是授业解惑罢了,这书上如何说,他们有什么疑惑,你一一为他们解答便是。”
  江见寒:“……”
  鹤长老又看向秦正野:“秦师侄,我门中身法,除了这纵跃之术外,还另有御剑之能。”
  秦正野眨了眨眼,复述道:“御剑?”
  鹤长老:“这就是你师尊擅长之事了。”
  秦正野回眸看向江见寒,他极为敏锐觉察到了江见寒此刻的不快,没有片刻停顿,好似全然难抑激动,几乎是毫不犹豫将自己的心声出口,道:“师尊会御剑?”
  江见寒:“……嗯。”
  秦正野弯起眉眼,眸中带着万般敬慕的炽热之意:“师尊好厉害!”
  江见寒:“……”
  江见寒霎时便消了气。
  他作出十分冷静,假装自己对秦正野的夸赞并不在意,可心中已是乐开了花,可碍着他人在场,江见寒不能直言,他只是负手而立,神色极近冷淡,微微颔首:“回去再教你。”
  秦正野面上笑意粲然,用力点头。
  江见寒强压下心中得意,勉为其难继续面对鹤师兄的指教。
  到了午后,鹤长老说这两名弟子不过炼气修为,未曾辟谷,此时也该去吃饭了,语毕,江见寒便见有人送了饭食过来,那两名弟子同其余几位还未辟谷的师兄师姐一道去了临近屋中用餐。
  “我时常想,既是入门亲传,除了平日授课之外,日常也该多亲密一些。”鹤长老请了几人入内,热情招呼秦正野也在此处同他那几名弟子一道吃饭,又道,“师徒之间,有的是时日相处,若是关系不佳,百年之后,岂不是就要相看两厌了。”
  他话音方落,便有一名弟子抢着道:“师父又在说胡话了。”
  另一名年长一些的弟子嘘他,有些焦急:“师伯师叔还在此处,你怎的这么没大没小。”
  鹤长老跟着哈哈一笑:“见寒师弟,我这些弟子胡闹惯了,倒是让你见笑了。”
  江见寒:“……”
  可恶,江见寒好羡慕。
  他从不曾与人这般亲近,也没有人敢这样同他开玩笑。以往他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看见他人这般胡闹,还觉得很是吵闹,可今日突然便不同了,今日他竟会艳羡,巴不得有一日,秦正野也能如这般同他开玩笑。
  至于什么师尊的颜面……
  罢了,这种无用东西,不要也罢。
  王清秋乐呵呵插嘴道:“早听闻鹤师弟与弟子关系和睦,这些年来无论吃住均在一处,实在叫人羡慕。”
  江见寒:“……”
  鹤长老也同他客气:“掌门师兄说笑了,我看明河与师兄关系甚好,那亲近之意,着实令人叹服啊。”
  江见寒:“……”
  王清秋呵呵一笑自谦:“明河生性端肃拘谨,其余弟子倒也学了他们大师兄的模样,哪儿敢这般同我开玩笑。”
  江见寒:“……”
  鹤长老当然要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我这些弟子没大没小,没有明河师侄半分懂事。”
  江见寒:“……”
  王清秋:“也亏有鹤师弟你这般宠着,几位师侄才能有这般烂漫天真的心性。”
  江见寒:“……”
  说到此处,两人这才齐齐想起了一旁沉默不言的江见寒来。
  他们互相吹捧完了,彼此都很满意,可江见寒也有个新入门的弟子,他们若不夸一夸江见寒,好就有些说不过去。
  鹤长老先开了口,道:“见寒师弟……”
  鹤长老噤声了。
  他看着江见寒沉如寒潭一般的面容,实在想不出自己应当编些什么词来。
  关系和睦?
  不,看江见寒这幅冷淡模样,他可不觉得有什么人能与江见寒关系和睦。
  至于什么授徒有方……鹤长老想想就觉得心疼,秦正野这般千年难遇的好苗子,怎么就落在了江见寒手上,他也想有这样天赋奇佳又很能炼丹的好徒弟啊!
  鹤长老绞尽脑汁,难有言语,憋了半晌,勉强与江见寒一笑:“见寒师弟,你们师徒……也很融洽嘛!”
  江见寒:“……”
  连江见寒都觉得他是在胡诌。
  王清秋这才从那语塞中缓过神来,事到如今,不管秦正野与江见寒的关系究竟如何,他都得硬着头皮往上夸了,王清秋也顺着鹤长老的话往下说:“鹤师弟说得对,见寒你能收到这样的弟子,师兄我也觉得很高兴啊!”
  江见寒:“……”
  呵,能给你炼丹,你能不高兴吗?
  江见寒憋不住心中莫名乱窜的情绪,他皱着眉,不发一言,好在二位师兄也早已习惯了他的沉默寡言,两人大概是觉得自己完成了什么了不得的使命,又乐呵呵聊起了内门弟子的饭食来。
  鹤长老的小弟子忽而激动提高了音量,道:“师尊!过几日便是云山城的仙云会了!”
  方才几人叽叽喳喳在那儿聊了好一会儿,说的好像都是这什么仙云会,只不过这种热闹,江见寒从来不会去凑,自然也不怎么清楚,只是听仙云会这名字,十之八九,还是与修仙正途并无关系的“风雅”之事。
  也是江见寒最不喜欢的那种事。
  鹤长老一怔,似是没想到他们会将话题扯到此事上来,他掐算时日,道:“好像是时候了。”
  小弟子眼巴巴看着鹤长老,道:“师尊,我想去。”
  另几名弟子连声附和,似是对“仙云会”向往不已,可一向颇为好说话的鹤长老这回倒是不肯松口了,他不想应允此事,态度倒还算和善,道:“仙云会于你们的修行并无裨益。”
  江见寒很认同。
  他微微颔首,不小心侧过目光,却一眼对上了秦正野那满怀期待的眼神。
  江见寒:“……”
  糟了,秦正野好像也想去。
  虽说秦正野不曾直接同他开口,他也不曾直接拒绝秦正野的请求……可他都点头肯定鹤长老的想法了,不也正等同于拒绝了秦正野吗?
  江见寒吸了口气,想要解释,未曾开口,秦正野却已失望垂下了头。
  江见寒:“……”
  江见寒沉默了。
  他看秦正野微微垂首,眸中好似忽而便消散了微光,以致他心中微微一揪,有些说不出的内疚。
  他这师尊,当得未免也太过分了。
  秦正野这般还未满二十岁的年轻人,玩心重一些也很正常,他这小弟子不过是想去那什么仙云会上逛一逛罢了,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他怎么连弟子的这点请求都不肯答应?
  再说了,仙云会是对修行无益,可是……可是……
  可是秦正野他天赋好啊!
  他这小弟子是八荒千年不遇的天才,闭着眼都能筑基,有这样好的天赋,稍微浪费那么几天时间,出去玩一玩,难道是什么大事吗?
  当然不是!
  让他玩!江见寒还能陪他去玩!
  短短一瞬之间,江见寒已下定了决心。
  他看秦正野好像很喜欢鹤长老这样的师尊,而他却与鹤师兄大不相同,秦正野拜入他门下这几日,也许已要开始失望了,那么现在,他就要让秦正野明白——
  他,比鹤师兄要好。
  鹤师兄不许弟子做的事,他能直接带弟子去!
  -
  鹤长老那几名弟子失了最后一分希望,只能老老实实回去继续吃他们的饭,好为下午的课业做准备。
  他们下午的课业,与早上也并无多少不同,江见寒觉得在此处继续待下去也是浪费时间,他已学得了鹤师兄授徒的精髓,便低声与王清秋交谈了几句,请王清秋与他一道先行离开。
  王清秋有些莫名,他们三人一齐来此,怎么江见寒好像要把秦正野一人丢下离开,他不由皱起了眉,道:“见寒,若要离开,还是将秦师侄一块叫上吧。”
  “他未辟谷。”江见寒答,“要吃饭。”
  王清秋有些哭笑不得:“你既是关心他,也得将此事说出来才是。”
  江见寒:“……嗯?”
  王清秋:“你一言不发便走了,保不齐秦师侄还要觉得自己是犯了什么错,惹了你不开心,你才会这样扭头就走。”
  江见寒:“……”
  好复杂,他不想思考。
  王清秋又道:“你先回去,同他说一声,让他留在那儿用膳,你有些要事暂离——”
  江见寒:“不重要。”
  王清秋:“……很重要!”
  江见寒:“师兄,我有问题。”
  王清秋:“你先回去——”
  江见寒:“仙云会到底是什么啊?”
  王清秋:“——解释清……啊?”
  江见寒一脸严肃,面上神色几乎如同他每日研读剑谱一般,带着说不出刻苦钻研的意味,认真询问:“那地方……好玩吗?”
  王清秋:“……”
  救命啊!
  他师弟竟然想出门玩了!
  这孩子不会真被夺舍了吧?!


第10章 
  王清秋沉默看着江见寒,打量他许久后伸出了手,在江见寒眼前晃了晃。
  江见寒不明所以,目光下意识跟着王清秋的手指左右晃动,攒眉问:“怎么了?”
  王清秋仍是一脸不可置信。
  江见寒突然有了这么莫名的转变,显然不可能是因为江见寒自己突然想开了,此事必有内因,而江见寒的内因,十之八九是他那新收的小弟子秦正野。
  王清秋是真没想到,他这一剂药,竟然能下得这么猛。
  他原本只是希望小师弟身上能够多些常人该有的情绪变化,如今却显然过了头,实在让王清秋很担心。
  毕竟他已经活了那么多年,见多了八荒之中的怪事,看见江见寒与徒弟过分亲密时,他下意识便开始为师弟担忧。
  他是知道的。
  在这八荒中,师尊与徒弟结为道侣之事屡见不鲜,近些年来好似已成为了八荒之中的时尚指标,除此之外,还有师叔与师侄,师兄与师弟,甚至是魔尊与仙尊,变化之快,实在令王清秋这等自诩保守之人害怕。
  也正因如此,王清秋一贯极力避免自己处于以上几种身份之中,他从不过分关心自己的弟子,也与裴明河等人维持着不远不近的师徒关系,绝不过分宠溺,也绝不进行打压,同师弟们一向关系分明,更不会去过多关心师侄们,至于那些魔修……王清秋根本不与他们说话,绝对没有和魔修成为宿敌的机会。
  对于宗门之内的其余师弟师妹……王清秋原本还是很担心的。
  他已看透红尘,其余人却并非如此,可好在自江见寒入门之后,与同门的交游只剩下了比试打斗,宗门之中无人比得过他,最后竟逼得所有人一心向道,专心修炼,只望有一日能够摆脱江见寒的阴影。
  可王清秋怎么也没想到,到了最后,竟然是江见寒自己栽进了这个坑里。
  江见寒又问:“仙云会是什么?”
  王清秋:“嗯……”
  江见寒:“何时开始?”
  王清秋:“……”
  江见寒:“现在过去,来得及?”
  王清秋深深吸了口气。
  “师弟。”王清秋紧张说道,“你是不是对秦师侄太关心了?”
  江见寒:“……啊?”
  “你听我说。”王清秋拉着江见寒的衣袖,紧张将他引到一旁无人处,“见寒,以往我想你不问红尘中事,这才没有告诉你。”
  江见寒:“何事?”
  王清秋神秘兮兮道:“师尊与徒弟之间,最易出事。”
  江见寒:“?”
  王清秋:“你可莫要对徒弟太好了。”
  江见寒:“??”
  王清秋:“方才我看见了,秦师侄似乎很想去这仙云会,你是帮他来问的吧。”
  江见寒:“???”
  江见寒虽然听不懂王清秋的前半句话,可未曾想过自己的心事竟然如此轻易便能为人看穿,他的确是为秦正野来问的,可他……他总不能光明正大承认此事吧?
  他实在拉不下这脸面,到头来只好将脸色一沉,道:“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王清秋:“你……”
  江见寒一脸正经:“我只是自己想去玩罢了。”
  王清秋:“……”
  王清秋心中只如惊雷炸响,万般震惊难言,他清楚得很,这绝对不可能是江见寒自己想去的,江见寒竟然都已经会为他那徒儿撒谎了……
  王清秋一时心绪复杂,不知应当如何响应,足过了半晌,江见寒忽一挑眉,道:“算了。”
  王清秋:“嗯?”
  江见寒:“不想去了。”
  他说完此言,扭头便走,反倒是令王清秋更加恍然,有些摸不清江见寒的用意。
  -
  江见寒想得倒很简单。
  王清秋不回答,那他就去问其他人。
  他在门中虽然不怎么与人交好,可若想要问几个问题,可还是很简单的。
  不就是仙云会吗?他现在就去找其他人问一问!
  江见寒头也不回离了此处,一面在心中盘算着究竟应当去找谁来问此事……几位师兄师姐不行,他们或许会有与王清秋一般的奇怪反应,更不用说门中长老大多专心修道,平日事务繁忙,没有什么功夫去关心这所谓的仙云会。
  最有可能知晓这等事情的,应当还是门中与秦正野等人年龄相仿的年轻弟子。
  只不过江见寒与这些年轻弟子更不相熟,若是贸然揪住一人来问情况,好像也有些古怪、
  他思来想去,最终也只能用个折中一些的法子,摸出他那传讯玉符,飞快传讯给王清秋的大弟子裴明河,让他速速赶来一趟。
  -
  裴明河自从成了凌霄剑派的首席大弟子后,需要配合王清秋处理宗门中的许多事端,自然也有了门内所有长老的传讯玉符,可却……还是头一回收到江见寒的传讯。
  他想想江见寒平日的冷淡神色,心中止不住胆寒,更不用说江见寒这条传讯只有“来宗门大殿”几个字,字越少事越大,小师叔约他在宗门大殿之内见面,那几乎便是在说明……他们宗门内,一定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裴明河飞快朝宗门大殿赶去。
  他到了大殿内,一眼便见江见寒坐在那个熟悉的老位置,正沉着脸喝茶,以至他不由更心慌了一些。
  他知道江师叔早已辟谷,对口腹之欲也并无兴趣,他若无要事,是绝对不会坐在宗门大殿内喝茶的,看这幅架势,只怕江见寒是遇到了什么大麻烦。
  裴明河不打算拖延,他匆匆上前与江见寒行礼,这一揖还未抬头,江见寒放下茶盏,道:“师侄,有急事。”
  裴明河紧张点头:“师叔请说。”
  江见寒问:“仙云会到底是什么?”
  裴明河:“此事……啊?”
  裴明河显然怎么也想不到,江见寒如此急切将他唤来,竟然只是为了问一问仙云会的情况。
  这仙云会排在八荒之中,只能算是一个小集会,去参加的多是各门派的年轻弟子,那儿寻不到能助人修炼的宝物,也没有难得一见的法宝器灵,虽然有个颇为出名的擂台比试,却也只对结丹之前的修士开放,因而赶着去参加仙云会的修真者,至多只会有筑基修为。
  裴明河其实也并未去过这仙云会,他只是听门中其余的师弟师妹提起过,仙云会时,云山城百花盛开,城中落花缤纷,各处又售卖花茶花酒,云山城还特意备了无数烟火,入夜之时,便在城中点燃绽放,因而这仙云会虽于修行并无裨益,却实在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
  江见寒听裴明河说完这仙云会的情况,已在心中断定这不是什么正经去处,可秦正野年纪还小,难免会对这些热闹有兴趣,再说了,仙云会上寻不着筑基期之后的灵丹法宝,秦正野方才炼气,给他找些好东西,那当然还是容易的。
  江见寒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带秦正野过去看一看。
  江见寒问:“仙云会,定在何日?”
  裴明河答:“就在明日。”
  江见寒:“……”
  裴明河又说:“今日夜中,云山城应当便要燃放烟火,庆贺这仙云会召开。”
  江见寒:“……”
  江见寒满面严肃点了点头。
  他看起来神色冰寒,又摆着一副说正事时才有的神色,眉目间似乎还隐隐透着一丝不安,裴明河偷偷抬眼看他,越发觉得心中惊慌,只想小师叔这副模样,看起来不像是要去什么仙云会玩乐,更像是要去仙云会上捉拿什么十恶不赦的魔头。
  这种事以往有过不少次,其余宗门解决不了的邪祟魔物,最后总会推到江见寒身上来,江见寒偶尔也会同裴明河问一问那些地方或是魔物的情报,他不怎么喜欢外出游历,对这些事情并不了解,只好从门中其余人身上问些情况。
  对,一定是仙云会出了什么幺蛾子,以至于要让小师叔亲自出马,去云山城为他们排忧解难。
  江见寒已没什么要问的了,他神色凝重挥一挥手,原是想让裴明河离开,却又想起王清秋同他说的话——他待人太过冷淡,难免令人心有不快,此事需得改进,他便清了清嗓子,同裴明河道:“多谢。”
  裴明河:“……”
  裴明河惊出一身冷汗,越发觉得云山城内的大战必然万分险恶,否则怎么连一贯冷静的小师叔都变得有些异样,竟然会对他说出这种话来。
  江见寒又挥了挥手,显是在告诉裴明河,他已问完话了,裴明河可以离开了。
  裴明河却万般踌躇,他想,江见寒虽然修为精深,可毕竟只有一个人,若是云山城内真有邪祟作孽,他一人过去,若出意外,他们门中只怕不会有人知晓,江见寒平日是吓人了一些,可江见寒毕竟是他师叔,他绝不能亲眼看着江见寒以身涉险。
  裴明河下定决心,道:“小师叔,我也同您一块去吧。”
  江见寒:“?”
  江见寒不明白。
  秦正野年纪还轻,玩心大一些,那也很正常,可裴明河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都这年纪了,若是不曾修仙的凡尘中人,这截身子都够入土几轮了,怎么还想着要去仙云会上玩啊?
  江见寒蹙眉露出了一丝疑惑神色。
  裴明河以为江见寒是忧他修为浅薄,去了要拖后腿,匆匆又道:“师叔放心,明河能照顾好自己。”
  江见寒:“……”
  裴明河:“云山城虽不属我宗门管辖,也绝不可能容许那些妖孽邪祟染指。”
  江见寒:“……?”
  裴明河:“小师叔,明河会助你一道驱逐邪祟,还仙云会安宁!”
  江见寒:“???”
  说罢,裴明河握紧腰侧悬挂的宝器佩剑,毅然决然抬首看向江见寒,显是在那一瞬间,已决意将自己的死生置之度外,誓必追随江见寒,与云山城中那些邪祟魔修血战到底,不死不休。
  对。
  他修仙百余年,早已清楚这八荒的险恶,也自当年拜入宗门起,他就已经下定决心了。
  为了这八荒的安宁与和平,他,凌霄剑派首席大弟子裴明河,死不足惜!


第11章 
  江见寒陷入了迷茫。
  他看着裴明河面上的神色,欲言又止,实在不知该说什么话才好。
  到头来,江见寒也只能同裴明河微微颔首,干巴巴道:“……很好。”
  裴明河自然以为江见寒是答应了他跟随前往除魔的请求,匆匆说:“小师叔,那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
  江见寒:“不必。”
  裴明河一怔,不解看向江见寒。
  江见寒:“此事与你无关。”
  裴明河:“……”
  他带徒弟出门玩一玩,当然与裴明河无关了!
  这孩子怎么回事,这么大人了,不能自己去仙云会玩吗?就算想找人带他一同去,他就不能去找他自己师父吗?
  古怪,此事当真古怪透了。
  江见寒很难掩饰对裴明河的嫌弃。
  他同裴明河摆了摆手,道:“回去吧。”
  裴明河:“……”
  若裴明河真要死缠烂打,那江见寒可当真不知该要如何才好了。
  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最怕他人缠着他不放,可好在他生得面冷,寻常人不敢有这种念头,譬如此刻,他与裴明河对上目光,裴明河登时瑟缩往后一退,立即打消了方才的念头。
  江见寒这才放下手中茶盏,缓缓起身,负手往前走出几步,忽地又想起一事,便回首看向裴明河,一字一句同他道:“此事,不可同他人提起。”
  他毕竟是门中长老,不好好练功带徒弟偷溜出去玩这件事可不能外传。
  裴明河闻言一震,好一会儿才沉重点了点头,道:“我明白,小师叔。”
  这短短六字之中,包含了万般沉重的情绪,可惜江见寒不擅察言观色,他什么也没听出来。
  话已经说完了,江见寒可不打算在此处多留,云山城距凌霄剑派有些路程,裴明河说仙云会明日就开始了,今夜还有烟花,他得赶快找到秦正野,赶在入夜之前将人带过去。
  江见寒步履匆匆,迈下宗门大殿的长阶,裴明河则站在原地,看着那白衣身影,心中只余敬仰。
  他怎么也没想到,小师叔竟打算一人担负所有。
  他知道的,小师叔不让他跟去,是担心他修为浅薄,遇到意外,这是对他的照顾,小师叔虽然话少,可隐藏在这话语之下的关切,他已经感觉到了。
  更不用说小师叔担负了如此重任,却不好名利,不许他将此事外传,好似除魔卫道只是修仙之人的本分,并非是什么值得吹嘘之事,想到此处,裴明河莫名觉得眼中一热,有些酸涩,揉揉眼角,再抬起眼,满怀敬意望向那远去的白衣身影。
  那身影如此高大,庇佑着他们整个宗门,守护着门中所有年轻而孱弱的弟子。
  他以往只觉得小师叔可怕,却从未注意过,小师叔身上的这份道心与浩然正气,才该是他学习努力的方向。
  没错。
  裴明河握紧拳头。
  今天,他也从小师叔身上学到了!
  -
  江见寒离开宗门大殿,急匆匆唤出传讯玉符,给秦正野传去消息,邀他速来自己居所一见。
  他已经盘算过了,此番前往云山城,一方面是为了带秦正野出去逛一逛,看看热闹,拉近他与小弟子的关系,另一方面是看看仙云会上可曾有什么能助秦正野修行之物,再次则是——
  则是将他的灵剑召出来,让秦正野好好看一看!
  吐纳纵跃算什么本事!他们厉害的凌霄剑派长老,都是御剑的!
  鹤师兄不过是跳得高一些罢了!他可是能飞!云山城那么点距离,不到两刻钟他就能带着秦正野抵达!
  想到此处,江见寒再难压抑心中那忿忿不平之绪,秦正野还没来,他已唤出了灵剑,再令那灵剑在他面前立起,而他背着手绕着灵剑走了两圈,仔细检查这柄漂亮而泛着微光的灵剑可有何处脏污或是瑕疵,以免待会儿在小徒弟面前给他丢了脸。
  还好,他的灵剑一如既往漂亮,那剑身完美的弧度,与那纯粹的辉光,无一不在证明这是一件极高修为的修士才可驾驭的法宝。
  这般的宝器,若在那仙魔大比上有人驾着它出场,必将引起无数人艳羡敬仰。
  以往江见寒从不在意此事,可今时却不同了。
  仙魔大比上他人的赞扬对他而言并不重要,今日他小弟子的赞扬对他来说,真的很重要。
  他早以灵识遍布居所,好查探是否有人靠近,如今忽而觉察到一分熟悉气息,应当是秦正野过来了,江见寒便急忙挥手,将那灵剑先隐去,负手立于廊下,耐着性子仔细等待。
  片刻之后,院外果然传来了秦正野的脚步声。
  江见寒并不回首,淡淡说道:“你来了。”
  秦正野恭恭敬敬同江见寒行礼,好奇问:“师尊唤弟子前来,可有要事?”
  江见寒转过身,看向秦正野。
  他有些词穷。
  他是秦正野的授业师尊,如今一页秘籍未曾同秦正野讲过,倒是要先带秦正野偷溜出去玩耍,此事怎么想都不对劲,更不用说秦正野并未亲口说出想要去仙云会的想法,此事到最后,竟成了他主动了。
  秦正野没有等到回答,他迟疑着再小心翼翼问:“……师尊?”
  江见寒:“……”
  秦正野:“您……”
  江见寒冷淡蹙眉:“你过来。”
  秦正野急忙道:“是。”
  江见寒已经没有办法了。
  他难以解释,那便不要解释,等到了地方,秦正野总会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秦正野果真不疑有他,他几步走到江见寒身边,见江见寒微微抬手,啪地一声打出一个响指,他忽闻破空声响,半空之中,似有剑鸣啸音。
  这声音对秦正野而言极为熟识,令他心中微微颤动,立即抬起头望向半空——一柄极漂亮的灵剑自空中呼啸而下,悬停于二人之前,那剑身微微震颤,带着萦绕周身的灵光散于四方,这正是江见寒的灵剑,秦正野已不知多少年不曾见过的那柄灵剑。
  他深吸了口气,竭力克制自己的轻颤,而后他故意睁大了眼睛,盯着那灵剑看了片刻,这才挠了挠脑袋,问:“师尊,您这是要……”
  江见寒:“……”
  江见寒很不满意。
  依他所想,秦正野这样初入仙途的年轻弟子,看见这样漂亮的灵剑,总该有些兴奋赞叹,秦正野他怎么能这么平静啊!
  江见寒忍不住微微皱起眉,脸上的神色不由再臭了几分。
  怎么?难道他的御剑之术,不比鹤师兄的跳高要帅吗?!
  -
  片刻沉默后,极不痛快的江见寒,沉着脸色看向了秦正野。
  “你。”江见寒看着秦正野,朝那长剑微微抬颌,冷冰冰说道,“上去。”
  秦正野:“……”
  秦正野这才再度转过目光,看向了面前的灵剑。
  这灵剑的宽度,正好能令人站立其上,他实在熟悉,可这一世他还未学过御剑,他需要掩饰自己对御剑之术的熟悉,不会御剑之人在此刻总该觉得紧张,他便顿了片刻,再回首看江见寒一眼,而后才故意摆出一副下定决心般的神色,朝前走了过去。
  灵剑得了江见寒指示,只是停在原地,并不避闪,秦正野立于其上,一副紧张模样,小心问:“师尊……然后呢?”
  江见寒:“……”
  江见寒泄气了。
  他实在受不了秦正野这般的眼神,那乌色的眼眸一看向他,他便要失去自己的原则,无条件顺着秦正野说话。
  江见寒不由又深吸了口气,无奈道:“今日,本该教你御剑之术。”
  秦正野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回答,他怔怔点头,又迟疑片刻,觉得自己此刻该表现出对御剑之术的万般憧憬,急忙眨眨眼,重新露出了些兴奋难耐的神色来。
  江见寒:“看来是来不及了。”
  秦正野:“……来不及?”
  他这疑惑方才出口,江见寒便朝灵剑招了招手,跨步其上,正在秦正野身后,惊得秦正野端正脊背,站得笔直,正不知所措,又听江见寒在他身后道:“剑诀。”
  秦正野:“……”
  秦正野不过慢了片刻,江见寒轻叹了口气,自后握住了他的手,引着他的手掐出剑诀。
  江见寒低声道:“怎么连剑诀也不会?”
  秦正野:“……”
  秦正野只是沉默。
  他看着师尊正握着他手腕的那双手,那肤色略显苍白,指骨修长削瘦,手背之上隐见淡青脉络,他心跳不由又快了一些,一面匆匆低头,以免被江见寒觉察了他面上异样神色,一面小声说道:“我……我……”
  他有些语无伦次,因而又听江见寒叹了口气,可那并非是失望,反而隐隐带了几分自责。
  江见寒:“是我不曾教过你。”
  秦正野:“……”
  秦正野心绪翻涌,喉中好似哽了硬刺,刺得他隐隐作痛,江见寒却已松了手,只留一分隐约的温意在他手腕的肌肤之上,秦正野不由在目光垂得更低了一些,清一清嗓子,匆匆道:“ 师尊,弟子学会了。”
  江见寒:“很好。”
  他又念了几句御剑的口诀给秦正野,要秦正野背下,他这灵剑,以秦正野的修为,自然是驾驭不得的,可在此刻教一教秦正野,待会到了仙云会上时,他便可再去觅一柄能够御剑的法器,回来时便不用同秦正野挤在一处了。
  对,御剑之术,什么都好,就是这地方小了一些,两个人同乘时有点挤,江见寒不喜欢。
  秦正野将那口诀背得飞快,眨眼功夫便已记住了,江见寒这才点点头,显是对他小弟子的天资十分满意。
  “好。”江见寒满意道,“该动身了。”
  秦正野还不知他们究竟要去何处,他侧首看向江见寒,问:“师尊,我们这是……”
  江见寒:“云山城。”
  秦正野还未回神,灵剑已腾空而起,江见寒怕他初回御剑掉下去,将一手扶上他的腰侧,而后迟疑片刻,大约觉得还不保险,这小弟子修为太弱,若是从空中掉下去,必然粉身碎骨,于是江见寒干脆又将手往前勾着了一些,一把揽住了秦正野的腰。
  秦正野浑身一僵,手足无措,那脊背僵硬,倒是连江见寒都感觉到了。
  可江见寒只觉秦正野大约是在害怕,他不擅温情,不知如何安慰,二人沉默片刻,他将揽着秦正野的那只手微微收紧,以至于几乎贴上秦正野的脊背,这才清一清嗓子,竭力以自己那贫乏的措辞,耐心安慰秦正野。
  风啸剑鸣之中,江见寒的声音颇为轻微,却一字一句在秦正野耳边,极为清晰。
  “莫怕。”江见寒轻声道,“无论发生何事,还有我。”


第12章 
  江见寒没有等到秦正野的回应。
  他有些紧张,觉得或许是他不擅言辞,安慰徒弟的话语太过苍白无力,可他已憋不出什么东西来了,他皱着眉,又停顿许久,这才再补上几字,道:“我会护着你。”
  秦正野微微张唇,似乎想要说话。
  这熟悉话语,如今落在他耳中,却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他与江见寒原有的一切早已过去,如今已是全新开始,只要接下来不曾有差错,至多只需再有数年,他便可照着上一世寻来的丹方,提前将还魂丹备好。
  秦正野微微垂眸,看向了江见寒正揽在他腰侧的手,二人这亲密之状令他不由又僵了片刻,而后他若无其事抬手,装出一副极自然的模样,轻轻握住了江见寒的手。
  他知道江见寒心无旁骛,此刻什么也没有想,可他舍不得这与师尊的片刻亲密,反正师尊觉得他在害怕,那他害怕之时握一握师尊的手,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
  江见寒果真没有反应。
  他毕竟词汇贫乏,很难再想出下一句安慰之语,二人已在云层之上,日光遥遥,他们约莫再有一刻钟便可到达云山城,至此江见寒方才有功夫去想些杂事。
  说来他修仙多年,还是头一回带其他人御剑,毕竟他平日对自己的灵剑宝贝得很,莫说是邀他人同乘,别人多看几眼,他都要觉得不高兴。
  可事情到了秦正野身上,他便觉得有些不同了。
  江见寒头一回有这种情绪,也是头一回觉得这世上能有一人,与其他所有人都不同,这念头一闪而过,到头来只是令他皱了皱眉,而后他便又重新苦恼于另外一事——待会儿到了云山城后,他究竟要如何与秦正野解释。
  江见寒越想越觉得头疼。
  秦正野乖巧站着一动不动,或许是畏高,倒还握着他的手,而江见寒苦恼叹气,再叹气,重重叹气,如此几番之后,秦正野终于沉默着将手松开,挺直腰背,把目光放远,望向远处的日光。
  江见寒注意到了秦正野的举动。
  他只困惑了片刻,心中便不由涌上了一股自豪之感。
  好,他这小弟子当真有了不起的天资。
  初回御剑,这样的高度,才过了片刻,他竟然便已不怕了!
  真不愧是他徒弟!
  江见寒很满意!
  -
  云山城已要到了。
  江见寒压下灵剑,落于城外空处,以免引来太多不必要的关注,而后他收了灵剑,转身看向秦正野,道:“走。”
  秦正野仍不知这是何处,他好奇四处张望,见着不远处有一处山城的城门,还万般好奇,问:“师尊,这是哪儿?”
  江见寒:“……”
  江见寒想,就算他不知应当如何与秦正野解释,也已到了该说明的时候了。
  江见寒深吸一口气,回答了秦正野的问题:“云山城。”
  秦正野有些惊讶,下意识问:“师尊是有什么事吗?”
  江见寒:“……”
  秦正野已自行得出了答案:“云山城内有什么问题?”
  江见寒:“……”
  江见寒说不出自己特意是特意为了秦正野才来此的,他有些为难,只能移开目光:“进去再说。”
  秦正野茫然点头,跟上江见寒的脚步,一面仔细在自己的记忆之中搜寻。
  奇怪。
  若他没有记错,上一世他拜入凌霄剑派后,江见寒同他讲过入门心法后便闭了关。
  这一世江见寒似乎全无闭关打算,这便已让秦正野觉得很奇怪了,今日江见寒竟然还极为难得离开了宗门,在云山城内人最多之时来了此处,这般反常之举,秦正野几乎无法解答。
  难道说……
  当初这云山城的仙云会,出过什么需要江见寒亲自解决的事情吗?
  -
  二人很快到了城中,夜中便是仙云会开始之时,如今城内已布置妥当,道旁的花树尽数盛开,花间萦绕点点淡色光晕,衬得这街道微光万般柔美,城中店铺之外也装点了无数花簇,令这云山城几乎沉与花海之中。
  如此美景,江见寒却没什么心情欣赏。
  他觉得很奇怪。
  自他踏入这云山城来,一路见着的所有人,都在用万般惊慌的目光打量着他,哪怕原本正谈情说爱的情侣,一见他迈步走来,脸上的甜蜜也要立即变为怔愣,再飞快转为不安。
  这一路走来,所见之人,只消朝江见寒看上一眼,便要匆忙逃窜,可这些人江见寒全都不认识,他不喜欢游历,鲜少离开宗门,在八荒中没有多少熟人朋友,传讯玉符上标记之人也不超过二十个,既然大家互不相识,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何看着他便要逃走。
  他……真的有这么可怕吗?
  江见寒不由困惑皱起眉头,他觉得自己的皮囊应当不算丑陋,总不至于吓得所有人都逃窜,却未注意到,他这眉头一皱,四周的人,好似忽而便逃窜得更快了。
  江见寒带着秦正野,朝着云山城内最大的那间客栈走去。
  这云山城,江见寒来过那么几回。
  以往他来此,都是受城主或附近的宗门邀请,特来此处为他们斩除附近灵脉之处出现的大魔,那时他大多在住在城主的宅邸之中,这客栈他没有来过,略微觉得有些新奇,踏入客栈时,先在客栈门边稍稍停留了片刻,好奇抬起目光,朝那客栈一楼的大堂之内看了看。
  明日便要召开仙云会,客栈之内聚满了四处赶来的修士,江见寒一眼扫过,觉察此处之人多是炼气修为,只有一两人已入筑基,都是些八荒之中的年轻后辈,他不由便更沉了些神色,摆出一副拒人千里的神色来,以免有人好奇来同他问话时他不知应当如何回应。
  客栈掌柜本正笑着在同一名炼气期修士说话,抬眸瞥见门外踏步进来的江见寒,微微一怔,笑容僵在了脸上,眉目间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惊恐,更是不知所措咽下一口唾沫,紧张揪起了自己的衣袖。
  江见寒攒眉跨步上前,想同那客栈掌柜要两间上房,可他还未开口,边上那名炼气期的修士瞥了他一眼,忽地僵在原处,停顿片刻,而后毫不犹豫扭头就跑。
  江见寒:“?”
  等等,这到底都是怎么了啊?!
  -
  仙云会召开之时,云山城内的客栈本应全部客满,如江见寒和秦正野这时才来的人,是决计没有空房的。
  可不知为何,江见寒不过才同那客栈掌柜说了两句话,便有人急匆匆退了房,正巧为他们腾出了空位,江见寒没有多想,领着秦正野便去了那客房所在之处。
  秦正野的房间在他对门,此时离入夜还有些时间,江见寒想,秦正野也许需要吃些东西,或许还会想出去逛一逛,他对此事实在没什么兴趣,便让秦正野入夜之后再来找他。
  回屋之后,江见寒便闭目凝神,运转气息,想将这几日都无心修炼的功课给补回来。
  这云山城正在灵脉之上,客栈也下也有一处小灵眼,此处的灵气还算充沛,江见寒觉得自己或许能有所得,可他闭目不过一个时辰,猛地觉察有人这房间外匆匆奔跑,像是遇见了什么大事一般,他警惕睁眼,下一刻便听有人在外敲门,战战兢兢颤声唤他:“江仙长?您在里面吗?”
  江见寒:“……”
  这听起来像是云山城那位方城主的声音,可这声音之中满怀恐惧,也许是遇见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事情。
  方城主又颤颤巍巍唤:“江仙长,有要事相商。”
  江见寒:“……”
  江见寒觉得自己若是再不回应,方城主便要哭出来了,他只好轻轻应了一声,一面抬手拂袖,令房门开启,而后便见方城主哭丧着一张脸站在门外,紧张万分看着他。
  江见寒蹙眉,问:“何事?”
  不想方城主竟也小心翼翼反问他:“江仙长来此处……可是有何要事?”
  江见寒:“?”
  方城主咽下一口唾沫,试探道:“可是云山城中出了邪祟了?”
  江见寒:“??”
  方城主:“那……那难道是有魔修要入侵了?”
  江见寒:“???”
  方城主紧张抹了抹额上的细汗,觉得事情比他所想的还要严重上许多,他已没有办法了,只好朝着最严重的方向去猜测,喃喃道:“总不会是有魔域妖人打通了界隙,要率魔界大军杀过来吧。”
  江见寒终于忍不住说:“我不明白。”
  “哎?”方城主一愣,“仙长来此,不是来除魔的?”
  江见寒:“不是。”
  方城主:“云山城……没有遇到危险?”
  江见寒:“没有。”
  方城主这才露出了比方才还要惊愕的神色,瞪大了双眼看向江见寒,问:“江仙长,您……那您……”
  江见寒只好解释回答:“随便看看。”
  方城主:“……”
  方城主颤抖着双手,朝身后跟随他一并来此的青年招了招手。
  那是他的小儿子,拜了附近的修仙门派入门,也学得了几分仙术,方城主让他拿出自己的传讯玉符,要他将玉符之上的内容给江见寒看一看。
  江见寒不明所以,微微垂眸,看向方城主幼子那手中的玉符,见着方少爷将玉符转到了标记之人均可看见的共享传讯之上,放眼望去,密密麻麻,均是与仙云会有关的讯息。
  或者说,是与他有关的信息。
  江见寒皱眉认真看了下去。
  云山城周管事:
  「救命,凌霄剑派的江见寒来仙云会了,这里不会要出什么大事吧?!」
  长空派大弟子闻行序:
  「云山城内有邪祟吗?江见寒怎么来了?」
  蓬莱师妹悠悠:
  「啊啊啊难道是魔尊要来攻打云山城了?!」
  算命的驴绝不咸鱼:
  「娘!我还不想死!」
  江见寒:“……”


第13章 
  江见寒沉默许久,终于在脑中厘清了今日来云山城后所见的一切古怪缘由。
  他“鲜少”外出游历,“绝不”出门游玩,“每一次”来云山城,都是受邀过来除魔的。
  如今已将要到仙云会时,他虽来了云山城,可若照常理推论,他是绝不可能来仙云会游玩的,他出现在此处,想来只可能是这仙云会上出了什么怪事,以至于云山城内之人无法应对,附近门派也没有任何办法,这才特意自凌霄剑派中邀了他来此处,请他来解除云山城的困扰。
  江见寒虽不认识那些修为低弱的修士,八荒之中,却无人不识得江见寒。
  仙魔大比中他数年魁首,有不少人称他为八荒第一,就算不曾得见他本人,他的画像也早已传遍了整个八荒,他一踏入云山城,城中之人自然便知江见寒来了。
  仙云会时,云山城内虽聚了不少修士,可大多修为低弱,若遇到危险之事,只怕难以自保,偏偏能请得江见寒出山解决的都不会是什么简单之事,如此想来,这些人会害怕,好像也很正常。
  而江见寒入城见到那些人的古怪反应后,他竟然还要忍不住皱眉。
  他一皱眉,那些人自是以为此处的邪祟已连江见寒都要觉得苦恼了,他们不免更为此事恐惧,这过去一个多时辰功夫,已不知有多少人从云山城内逃走了。
  想到此处,江见寒莫名便有了一分内疚,又想到急匆匆退了客栈上房的那几人……十之八九,也是被他吓着了。
  方城主苦恼不已,还不太相信江见寒方才所言之语,只是战战兢兢道:“江仙长,若城中真出了什么意外,您还是与我直说吧,我挺得住的。”
  江见寒:“……”
  方城主又叹气,愁苦万分说道:“如今正是仙云会时,若真出了什么大事,死伤几条人命,又该如何才好。”
  江见寒:“……”
  江见寒实在不太会说谎,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承认自己来此的缘由,道:“我徒儿想来仙云会。”
  方城主苦笑,道:“江仙长,您又委婉了。”
  江见寒:“我只是陪同。”
  方城主:“您放心,我真扛得住。”
  江见寒:“……只是来玩。”
  方城主:“江仙长,恕我冒昧,您的借口,真是太拙劣了。”
  江见寒:“……”
  江见寒说不出话了。
  他甚至开始反思自己过往的所作所为,想不明白自己究竟给他人留下了什么奇怪印象,而后他见秦正野自楼下上来,有些好奇朝这边张望,江见寒不由松了口气,想着秦正野或许能为他做个左证,便一指秦正野,道:“那是我徒弟。”
  方城主下意识开始客套,道:“哦!名师出高徒,这位小仙长一表人才,也是同江仙长您一道来降魔的吧!”
  江见寒:“……”
  秦正野自然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他凑上前来,先同江见寒行了礼,好奇询问:“师尊,出什么事了?”
  江见寒无奈为方城主解释:“我来此处,并非除魔。”
  方城主还未来得及回答,秦正野已惊讶道:“啊?师尊,我们不是过来除魔的啊?”
  江见寒:“……”
  方城主:“……”
  方城主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郑重点了点头。
  江见寒沉默看向秦正野,而秦正野觉察自己大约是说错了什么话,有些不安清了清嗓子闭上了嘴,还冲着江见寒眨了眨眼,显得有些内疚。
  江见寒只得叹了口气,此时他百口莫辩,而若要摆脱方城主的纠缠,大概也只能说谎了。
  “放心。”江见寒道,“事了。”
  方城主仍惊魂未定,紧张询问:“江仙长,您已将事情解决了?”
  江见寒:“嗯。”
  方城主这才松了口气,急忙转过身同他那小儿子吩咐几句,让他快将消息传出去,好令那些不安的修士定定心,再将已逃走的人请回来,明日便是仙云会了,若是人都逃走了,城中的商贩不知要少赚多少钱,一切嘱托完后,方城主这才转过身来,摆着笑脸同江见寒客气讨好,道:“江仙长,您辛苦了……”
  江见寒已打断了他的话,道:“我还需停留几日。”
  方城主只当江见寒是怕那邪祟再杀回来,这是为他们永绝后患,他自然欢迎的很,忙不迭点头,又邀江见寒去他家中小住,江见寒费了好些功夫,还狠狠瞪了方城主一眼,方才顺利拒绝了此事,送走了方城主。
  江见寒鲜少与不相熟之人说这么多话,这可比他闭关十年都累,他长叹了口气,只恨自己入城之时忘了稍作乔装,竟然给自己惹出了这么多麻烦事来,而后他抬起头,便见秦正野好奇眨着眼看向他,显然很需要他的解释。
  江见寒的头更疼了。
  他不知自己究竟该从何说起,偏偏秦正野实在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忍不住问道:“师尊,我们今日来此处——”
  江见寒:“……不是除魔。”
  秦正野又眨了眨眼,有些不解。
  江见寒长叹口气,看向长廊窗外,如今天色已入薄暮,这云山城中的烟火之会想来在不久后便要开始了,这云山城是个山城,客栈地势偏低,只在中层,绝不是观景的好地方,他便皱了皱眉,不再同秦正野解释,而是干脆关上房门,道:“你随我来。”
  秦正野立即跟上,问:“师尊,我们今日——”
  江见寒打断他的话:“不许再问。”
  秦正野:“……”
  秦正野立即点头,毫不犹豫闭了嘴,紧跟上江见寒的脚步,却难耐心中好奇,一路左右张望,很想知道江见寒究竟要带他去何处。
  江见寒只是想,烟火虽不算不得是稀罕之物,凡尘之中过节时也会燃放,可听掌门师兄说,他当年救下秦正野后,便将秦正野送去了他们师尊的好友处收留,他虽已记不得那位前辈是谁了,可以他们师尊的年岁而言,师尊的好友,绝不会太年轻。
  这种年纪的修士,应该不会带秦正野来看什么烟火,那自然也就是说,秦正野……大概没怎么见过这东西。
  江见寒知道云山城中有几处楼宇极高,那些地方的屋顶上应当很适合看城中的烟火,他难得这般胡闹一次,也算是为了自己方入门的小弟子,尽了为师尊的职责。
  江见寒先带秦正野到了城西的临池阁,一抬头朝屋顶上望,便见那屋顶上至少已坐了两排人,显然都是来此处抢位置看烟花的,炼气修为之人,虽还不能腾云驾雾,可攀个屋顶却不算什么难事,他们身形远比凡尘中人轻巧,屋顶上站上十数人也不会塌陷,只是此刻,江见寒抬头上看,那些人也紧张垂首看向江见寒,似乎总觉得江见寒出现之处便有邪祟,这临池阁,可能不干净了。
  江见寒只好皱眉,绕开此处,准备去城东的长冶楼看看。
  他到了长冶楼下,天色已经全黑了,此处比起临池阁,似乎要冷清一些,毕竟这儿没有湖景,比起临池阁自然要显逊色,江见寒提着秦正野轻巧跃上屋檐,可还未跳上楼顶,便已见着长冶楼上搂了几对小情侣,正惊恐不安睁大眼睛看着他。
  江见寒:“……”
  江见寒只得面无表情转过身,提溜着秦正野的衣领,朝另一处屋檐上跳去。
  这两处地方去不得,那若要论城内的高楼,可能也只有临近之处的云山寺可以看一看了。
  寺庙之内显然不是看热闹的地方,江见寒想云山寺的藏经阁上总不会有太多人,那儿虽然距燃放烟花之处远了一些,可多少也能看到些许城中的热闹,他便匆匆揪着秦正野去云山寺,一面掐着手算时间,生怕自己去得慢一些,便要赶不及城中的烟火了。
  待到云山寺的藏经阁外,时间倒是刚好,江见寒松了口气,看那足有八层高的藏经阁,想着总不至于有闲人跑这么远来此处看烟花,一面抬起头,望向藏经阁楼顶,而后他便见月光之下,一排光头锃亮,像在藏经阁上燃了数盏明灯,刺得他眼睛疼。
  江见寒沉默了。
  的确无人来此,可云山寺内,也有对烟火万般好奇的小和尚。
  他们来迟了,大概已经觅不到什么好去处,偏偏江见寒不想同其他人一道挤在屋顶上,自他发觉这城中之人可能都识得他之后,他便绝不愿去做这种事了,他不想打搅别人的兴致,也不想……不想让人知道,他特意赶来此处,其实只是为了实现小徒弟不经意的一个小愿望。
  可除了这几处地方,他们好似已没什么去处了。
  江见寒皱着眉,正在苦苦思索,被他拖了一路的秦正野终于忍不住凑上前来,好奇万分看向他,问:“师尊,我们是在巡城吗?”
  江见寒:“……”
  秦正野:“师尊,云山城已经安全了吧?”
  江见寒:“……”
  秦正野:“师尊,除魔结束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江见寒咬牙:“……闭嘴。”


第14章 
  江见寒总算想到了个办法。
  他在云山城外唤出灵剑,令灵剑漂浮于半空,揪着有些兴奋过度的秦正野,让秦正野在灵剑之上坐下,随后方才看向不远处的云山城,轻轻叹了口气。
  云山城内布有禁制,法器入内不可飞行,这阵法虽困不得江见寒,他却觉得应当给云山城主几分薄面,没必要为了这等小事违背云山城的禁令。
  他们身下恰是一片花林,不远处便是正对着临江阁的那处湖泊,而今夜色已深,城外自然不见半点灯火,仅有那灵剑之上的点点微光,勉强映出些许二人的衣着与面容。
  秦正野仍不知江见寒究竟想要做些什么,他支着下巴,蹙眉朝那云山城看去,一面忍不住小声嘟囔,问:“师尊,我们是在守护云山城的安宁吗?”
  江见寒:“……”
  江见寒没有说话。
  他总想着自己并不需要解释,待那烟火燃放之时,秦正野自己便能领悟他此行之意,可到了此刻,经历了这么多古怪的误会,他反倒是觉得,此时自己若还不说,秦正野只怕还要想歪。
  他只好撩起衣摆,也在灵剑之上坐下,望向不远处的静谧湖色,数着映在湖面之上的灯火,低声说:“在鹤师兄处时……”
  秦正野转过目光,看向身旁的江见寒。
  此处并无灯火,连对方的面容都有些隐晦不明,江见寒只能望见那双眼眸之中映着的清冷月光,他微微一顿,不知从何处升起一股慌张,还未来得及改口编出其他说辞,秦正野已轻轻讶然低呼了一声,将目光重新投向不远处的云山城。
  湖面之上漫出点点荧光,似是升起了无数星火,那并不是江见寒所想的什么烟火盛会,云山城似乎在燃放花灯,天空缀满灯火,湖面也漂满了星辰。
  江见寒微微眯眼去看,猜测那大抵是城中人燃放的河灯,美则美矣,可似他这般木讷而不解情意之人,显然很难领会这景色的美妙,到头来他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禁不住低声喃喃,道:“怎么不是烟火。”
  秦正野与他不同,他有些难耐心中那兴奋之意,唇边挂着的笑容似也比平日更明亮了几分,他盯着湖岸上的灯火,听见江见寒所言,方才转过目光,同江见寒露出一个极完满的笑,问:“师尊,您说什么?”
  江见寒:“……”
  不知为何,江见寒总觉得自己见不得秦正野的这般神色,他只好挪开目光,重新望向对岸的灯火,蹙眉道:“我原以为他们会放烟火。”
  裴明河可说了,仙云会历来如此,怎么今年忽而便不同了。
  不行,裴明河这小子的情报这么不准,回去他可得好好问一问裴明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秦正野略显惊讶,倒仍支着下巴,微微侧首,低声说:“前几年便已改了。”
  江见寒:“……”
  裴明河自己都不怎么来仙云会,他的消息想必也是从其他人处听来的,这消息有所滞后,似乎也很正常。
  可秦正野……他又怎么会知道。
  秦正野清了清嗓子,打断了江见寒的思绪,问:“那师尊带我来这儿……”
  他略微拖长了一些音调,像是等着江见寒的回答,江见寒也只得好好解释自己今日的古怪举动,道:“我想你未曾见过。”
  秦正野的目光中好似蓦地便多了一分笑意。
  江见寒微微蹙眉,有些难以直言自己心中的想法。
  他毕竟是秦正野的师尊,他不盯着秦正野好好用功努力便算了,怎的还带人四处胡闹,这话无论如何也不能出口,他便微微皱眉,下意识又改了口,重新说道:“我没见过,我想看。”
  秦正野眨了眨眼。
  江见寒又清一清嗓子:“顺带将你带过来罢了。”
  秦正野:“……”
  秦正野并没有戳破江见寒拙劣的谎言。
  他唇边带着笑,只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他好似已许久不曾见得这般宁静的时刻,一切风雨还在将来之前,师尊也还在他身边,而他望着那漫天的灯火,许久方说:“师尊,您听说过民间的传言吗?”
  江见寒见他并未往下追究自己的话语,略松了口气,匆忙轻咳一声,掩饰心中不安,问:“什么传言?”
  “那些灯火上,每一个都带着放飞花灯之人的心愿。”秦正野又看向湖面,道,“湖中的河灯也是,那边有成千上万的愿望,若是可以——”
  他也想许个愿望。
  可是那湖岸遥遥,他过不去,也不能过去,他心中清楚得很,师尊特意选在此处观赏那对岸的烟火,自然已表明了他心中的态度,他不想同那些人待在一块,那他身为弟子,首要顾及的,也该是他师尊的想法。
  因而秦正野又将那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只是默声不言盯着对岸的灯火看。
  江见寒也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对岸的灯火,再想想秦正野方才说的话,不由又皱起眉来。
  他实在不谙风月,自然也不明白常人为何要在这等虚无缥缈之事上许愿,心愿之事,写不写出来,放不放入灯中,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心愿是不会因此而突然实现的,既然如此,那他们将心愿写出来又有何用?
  与其将这虚无缥缈之事写出来,倒不若每日多努力一些,反倒是还有实现心愿的可能。
  可就算他心中是如此想的,他看着秦正野的神色,还是有些犹豫迟疑。
  他活了这么多年,方觉得自己看透尘世,凡俗之事,已不再能够扰动他的心。
  可秦正野不一样,十几岁的年轻人,有些期许美好也当是常事。
  秦正野若喜欢,他便费些心思去做,也不怎么紧要,更不用说——这种小事,本是费不了什么心思的。
  他们去不得对岸,也不能凭空给秦正野变出一个花灯,而江见寒又总觉得,若只是放些花灯,好像又未免太过无趣了一些。
  江见寒微微仰首,望向对岸空中的点点灯火,沉吟片刻,方才开口,问:“为何要用天灯许愿?”
  秦正野有些惊讶看着江见寒,他原以为依江见寒的性子,大约是理解不了这美好期许的用意的,他可没想过江见寒会对这种事感兴趣,因而略显迟疑,片刻方轻声说:“大约是天灯飞得高,能令天上的神仙看见心中的愿望。”
  江见寒瞥了眼湖中的河灯,问:“可河灯呢?”
  秦正野:“呃……”
  江见寒:“船沉之后直通地府,让阎罗看见心中的愿望?”
  秦正野:“……”
  江见寒看着秦正野的表情,知道自己大概又多话了。
  这本就是凡尘之人心中的美好期许,以何种形式实现并不重要,无论是花灯也好,河灯也罢,那自然也就是说,哪怕若无灯火,也并不重要。
  江见寒因而抬手,于掌心之中凝结一点萤火,再令那荧光漂浮于半空,侧首看向秦正野,冷淡道:“闭眼。”
  秦正野不明所以,他只是习惯性去听师尊的话,毫不犹豫闭上了眼,便觉江见寒将指尖点在他额心,依旧以那极淡的语气说道:“许愿。”
  秦正野怔了片刻,方才猛地回过神来,下意识便在心中默念出了他的愿望。
  这念头他已记了许多年,几乎刻入心中,却不曾告诉任何人,这期许一闪而过,江见寒的指尖已离了他额心,秦正野方才睁开眼,便见江见寒手中萦绕着一缕泛着银光的神念,那显然就是他方才刚许下的心愿。
  那一缕神念凝入那漂浮的光辉之中,江见寒再微微抬手,令那荧光上浮,同对岸的无数灯火一般,朝着漫天星辰而去。
  他们没有花灯,可江见寒能为他变出灯火。
  他们没有纸笔,可江见寒也能将他的心愿凝结在那点荧光之上。
  他总觉得师尊无所不能,只要他想,师尊好像便能为他去做。
  荧光缓缓升空,二人目光相随其上,一时之间,并没有人说话,直到那点光辉融入那漫天星辰之中,秦正野才略显紧张地清了清嗓子,唤:“师……师尊。”
  江见寒侧目看他。
  秦正野问:“您……看见我的愿望了吗?”
  江见寒既能抽出他的神念,自然也能看出他许下的心愿究竟是什么,可江见寒却摇了摇头,道:“没有。”
  秦正野松了口气,可不知为何,却又抑不住有些许的轻微失望。
  江见寒察觉不出他人这点细微的情绪变化,他将目光转了回去,望着已如星辰一般的萤火,道:“我对凡尘中人的期许,并无兴趣。”
  秦正野微微睁大眼眸,只是心中一刺,觉得江见寒或许在责他。
  可江见寒却又说:“可你既然相信这种事,应当也会去信凡人的其余传闻。”
  秦正野:“我……”
  “凡尘中人还有个说法。”江见寒说道,“心愿之事,若是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秦正野:“……”
  “我若是看上一眼,害得你的心愿不灵验了怎么办?”江见寒叹了口气,说,“既然你信,我还是不看了。”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这话别扭得古怪。
  哪怕江见寒还未入仙途时,他也并不信这些虚无缥缈之物,而他又不是太过在意他人想法 的人,如今日这般歪歪扭扭的念头,他光是念一念就觉得难受。
  江见寒说完这话,不由又摇了摇头,很是别扭地移开目光,望向对岸的灯火。
  那天灯飘得散了,星星落落在天幕之上点缀着,湖中的河灯也已漫布了整个湖面,像是连着天幕与湖面都映满了点点星辰,他为秦正野放飞的那点荧光虽并不如那些天灯耀目,可缀在星辰之中,倒几乎同星辰没什么区别,只像是这夜幕中多了一点辉光。
  秦正野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点荧光上,他唇边又带了一点笑,只觉得自己实在喜欢极了师尊的性子,沉吟片刻,忍不住又唤:“师尊。”
  江见寒:“嗯。”
  秦正野说:“那些天灯,至多过上一两日便会落下来。”
  江见寒再点头,答:“灯火易散,凡尘之物,便是如此。”
  秦正野将那明亮的眸子转向江见寒,他眸中也映着天幕上的星辰,好似带了熠熠光辉一般,流转着江见寒看不懂的情绪,二人目光相对,秦正野又问:“那师尊送我的荧光呢?”
  江见寒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微微挑眉,道:“你莫要瞧不起我的修为。”
  他要在这天幕之上缀一点光辉,便能令这萤火不熄,这小崽子才几岁,竟然就敢质疑他的能力了。
  可秦正野所想的,显然并不是这种事。
  他唇边的笑意又再多扬起了几分,好似已得意极了,待再抬眸去看那天上的荧光时,连语调都不由轻快了起来,道:“师尊送了我一颗星星。”
  江见寒:“?”
  不是吧,一点萤火而已,怎么能与星辰相比呢?
  秦正野又道:“这漫天星辰,只有那一点是特殊的。”
  江见寒:“?”
  也不是吧,每颗星星都很重要的,只要有一点变化,星象之上便有不同,天星宫的修士会很在意的。
  江见寒实在很难理解秦正野此刻的感受,可秦正野显然也并不需要这份理解,他只是支着下巴,看着天幕之中那一点荧光呆呆发笑。
  江见寒觉得无趣,将目光再放远,望向远处的云山城,天空的天灯几乎已全都飞散了,湖面的河灯明灭不定,江见寒便觉得时候已差不多了,他都带徒弟看过花灯了,是时候回客栈去了。
  至于之后几日的仙云会……他实在没什么去逛街的兴趣,他已经尽了师尊的本分,仙云会这种事,让秦正野自己一个人去逛就好了。
  这段时日他每日忧心忡忡,已将平日的修行拉下了不少,正好趁着这几日在客栈内闭关补回来。
  他见秦正野已收回了目光,正要提议返回,秦正野却忽而抬眼看向他,好似终于下定决心,准备将自己已藏匿许久的秘密告诉他。
  “师尊。”秦正野语调踌躇,问,“您……相信黄粱一梦吗?”
  江见寒侧眸看向秦正野,略有些许不解:“什么?”
  秦正野垂下眼眸,盯着自己交握的指尖,像是不知是否应当将全部实情托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声嗫嚅着再开了口。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秦正野说,“梦中,也有您。”


第15章 
  江见寒不由皱起了眉。
  他看秦正野神色踌躇,直觉这件事或许不会那么简单,既然秦正野愿意同他说,他便还是点了点头,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梦中我拜入凌霄剑派,有了个师尊。”秦正野轻声说道,“他与您……很像。”
  江见寒:“嗯。”
  “可那梦的结局并不算好,我……很担心。”秦正野将头垂得更低了一些,小声喃喃道,“这梦太逼真了,醒来之后,我总是想,这或许也是天定的命数。”
  江见寒:“……”
  秦正野又偷偷抬起眼,胡乱在江见寒脸上瞥了几眼,像是在观察江见寒如今究竟是何神色,而后他才再垂下眼,小心翼翼道:“这样逼真的梦,实在像极了预兆。”
  江见寒:“……”
  秦正野不再说话,只是焦急等待着江见寒的响应,而不知为何,江见寒总觉得秦正野似乎还对他有所隐瞒,这话题来得突兀,像是试探,可不论是不是试探,江见寒都不介意。
  他终于叹了口气,续上了秦正野方才所说的话。
  “你梦中的师尊。”江见寒说道,“不是我。”
  秦正野:“他……”
  江见寒:“没有我厉害。”
  秦正野:“?”
  “不必信命。”江见寒又道,“修仙本是逆天,何来命数?”
  秦正野:“?”
  “不要迷信。”江见寒定下结论,“若真要迷信,方才我将一点星火升空,就是大不敬之事。”
  秦正野:“……”
  说完这句话,秦正野下意识便随着江见寒一块抬眸看向夜空,那一点荧光仍在星辰之中,而江见寒笃定开口,说:“真有命数,它已该让天道与命数打下来了。”
  秦正野:“……”
  江见寒的反应,果真同他所想得差不了多少。
  他早知江见寒绝不信什么天定命数,若只是空口白话,江见寒绝不会相信,可他具体经了何事,那位助他入溯回阵的前辈却又再三嘱托,让他千万不可轻易同他人开口。
  他只能垂下眼眸低语,道:“最好只是个梦。”
  江见寒又看了秦正野一眼,想,他这徒弟的确哪里都好,可这总爱胡思乱想的毛病,大概还是要改一改,他站起身,觉得今日到此为止,他带徒弟看了花灯,解决了徒弟心中的困惑,当了一回了不起的师尊,如今天色已晚,是时候该回客栈中去了。
  “走吧。”江见寒说,“你该休息了。”
  他们回城还需要时间,待到城中时,应当已要近子时了,江见寒自己不需睡眠,也不必饮食,可秦正野不一样,他这小弟子刚刚炼气,又在长身体的时候,休息当然很重要。
  秦正野低声说:“再呆一会儿吧。”
  江见寒态度坚决:“不行。”
  秦正野又说:“河灯还在,我可以再看一会儿。”
  江见寒微微挑眉,懒得再与秦正野绕圈子拉扯,直接便道:“你现今才几岁。”
  秦正野一怔,下意识回答:“师尊,我已经十七岁了。”
  江见寒不理会他的响应,只是冷着脸说:“再不睡觉,会长不高的。”
  秦正野:“……”
  秦正野怎么也没想到江见寒会说这样的话来。
  这可不像是江见寒会有的关切,他怔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神,为了证明江见寒话语中的错漏,他还急切站起了身,就在江见寒身边,抬起眼看向江见寒。
  如今的他,的确比江见寒略矮了半个头,哪怕站起身来时,也并不能与江见寒目光平视,可这才不是一切的结局,秦正野很不服气,他忍不住要纠出江见寒话语中的错漏,重新说道:“师尊,我如今才十七岁。”
  江见寒:“嗯。”
  秦正野:“我还会长高的。”
  江见寒有些敷衍:“嗯。”
  秦正野:“……师尊,您若是不信,我们可以几年后再瞧。”
  江见寒:“嗯嗯。”
  秦正野:“……”
  秦正野咬牙。
  未来之事,他知道江见寒不会相信,可未来时日还长,江见寒迟早会觉察自己的错误的。
  秦正野立于灵剑之上,再回首看向对岸灯火,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像在请求,道:“离开之前……师尊,我想再看一眼。”
  这一回,江见寒并无意见,也不打算阻拦,他瞥见秦正野回首时唤出了传讯玉符,也并未去阻拦 。
  他只是猜测,照秦正野的这性格而言,今夜之事,他想必会在玉符之上分享,待回客栈之后,他也可以打开玉符看一看。
  -
  两人回了云山城,城中灯火通明,街道之上人群聚集,这狂欢显是还不曾结束,可江见寒没有兴趣,哪怕秦正野再心向往之,也只能闷头跟着江见寒往客栈走。
  江见寒一出现,路人便自动为他让出了一条道,目光之中更满是敬畏,无人敢上前与他搭话,如此一路顺畅到了客栈,江见寒盯着秦正野回了房间,方才自行回到了房间内。
  他能猜出秦正野接下来想要做些什么,便打开了传讯玉符,朝玉符上瞥了一眼。
  一切果真不出他所料,秦正野刚刚在这传讯玉符上发出了一条所有人都可以看见的讯息。
  「凌霄剑派小师弟秦正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师尊送了我一颗星星!!![图片]」
  江见寒:“……”
  这激动尖叫的程度太激烈,江见寒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却又忍不住微微扬起唇角,一面想,秦正野这情绪实在过于外放,这也是个不好的毛病,应当好好改一改。
  可不知为何,江见寒的心情倒是好了不少,若每一回出来游玩都能如此,他想,倒也不是非得每日都闷在宗门之中习武的,若有机会,他可以再带秦正野出来逛一逛。
  想到此处,手中那传讯玉符再度泛出柔光,江见寒不由垂眸,再朝玉符上看了一眼。
  他的掌门师兄率先发现了这条消息,急不可耐地在下边回复。
  王清秋:?是孩子疯了还是我疯了
  墨总管:孩子疯了。
  梅总管:孩子疯了。
  凌霄剑派首席大弟子裴明河:啊???你们不是去除魔啊?!
  江见寒:“……”
  江见寒唇边的笑不由更深了一些,可待他回过神来时,他也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要笑,这表情对他来说有些超乎寻常,他只能皱着眉收拢面上神色,再放下手中的传讯玉符,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他的修行之上。
  余下之事,当然已与他无关了。
  仙云会要持续近十日,那他们也将在此处停留十日,这十日他不必去管秦正野,专心在此处闭关修炼,待秦正野玩腻了,或是这仙云会结束,他们便可以返回宗门了。
  可江见寒心中虽如此想着,却仍旧不怎么对秦正野放心,到第二日早上,秦正野过来同他请早,江见寒看着秦正野,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你若看见喜欢之物——”
  他想,裴明河说过,仙云会上可有不少对炼气期修士有用的好东西,只不过这些东西,对秦正野这般的年轻小弟子来说应当会极为昂贵,秦正野入门还没有多久,内门弟子虽然每月会有贴补,秦正野却应该还没领过多少,江见寒忧心秦正野或许囊中羞涩,若是如此,身为师尊,他应当先给秦正野些许灵石,至少得让秦正野开开心心过完接下来这十日。
  可秦正野惊讶摆手,匆匆拒绝,道:“师尊,这几日我已靠着丹药赚了不少钱了!”
  江见寒:“……”
  江见寒不由回忆起他那日看见秦正野卖药的价格。
  不过是几百灵石的小生意,若是抛掉药材成本,想来是不会剩下多少了,这能赚到多少钱?不行,他是师尊,他不可能让他唯一的弟子过苦日子。
  秦正野:“已经攒了十几万灵石了!”
  江见寒:“……”
  江见寒僵住了。
  等等,多少?
  卖丹药这么赚吗?!
  这十几万灵石,对炼气期的修士而言,那可算不得是小数目,在仙云会上想买些感兴趣的东西自然也已很足够了,甚至江见寒仔细回想时,也有些局促地记得,在他方才炼气时,他自己是攒不出这么多钱财的。
  当然,那时他尚在蓬洲,日常起居总有人替他安排,有没有灵石都不重要。可秦正野却不一样,他方才踏入仙途没多久,竟然已可靠着卖丹攒下这么多钱,也是直至此刻,江见寒才有些恍惚惊觉——他这徒弟,该不会是个商业天才吧?
  江见寒心情复杂同秦正野点了点头,让他早去早回,而后便不免沉思,再想起以往曾听王清秋提起过的事情来。
  在这八荒之中,既有如他们凌霄剑派这般专于剑道的宗门,自然也有四处寻觅商机的组织万宝阁,而王清秋说过,万宝阁内并不在乎宗门分别,什么人都可以加入他们,加入之后,似乎还会有些特殊的课程与教学,指导组织之内的人如何经商致富。
  只不过想要进入万宝阁,还需另有引荐与考核,江见寒自己不识得那些人,王清秋却与万宝阁有些来往,若秦正野真有商业之上的天分,那他是不是……也该想些法子,为秦正野另觅些良机?
  江见寒想了许久,只觉得秦正野无论是在剑道、丹道、还是这商道之上都极有天分,这绝对是难得一见的天才。
  修仙之事,本就有无数机缘与办法,一心修炼虽然重要,却也并非全部,他将秦正野限制在宗门之中才是浪费。
  身为师尊,他理应为秦正野多寻几条路,多找几种办法才对。
  江见寒心绪不宁,自然无法好好修炼,他在客栈内待了一日,并未觉察秦正野归来,到了傍晚时,他有些等不下去了,便出了门一趟,去敲了敲秦正野的房门,那门外禁制轻轻将他的手倒推回来,屋中空无一人,秦正野不知去了何处,竟玩到了此刻也不知归家。
  江见寒只好再安慰自己,秦正野年轻,玩心重一些,也很正常,更不用说这仙云会上聚了许多各门派炼气期的修士,那都是与秦正野年龄相仿的年轻弟子,秦正野如此热情外放,一日之间,想来已认识了不少好朋友,朋友相聚,回来得迟一些,当然也很正常。
  于是江见寒又回了自己屋中,迟疑片刻,拿出那传讯玉符看了看,秦正野未曾同他传过一条讯息,也不曾再发过什么公开的新消息,他只好继续苦苦等待,直至入夜,天已全黑,秦正野却依旧没有回来。
  江见寒开始有些不安了。
  这八荒之中,有许多高风亮节一心向道者之人,却也有不少走了弯路的旁门左道,秦正野修为不精,又带着那么多灵石出门,保不齐便会引来他人的注意。
  秦正野这么迟还不曾回来,该不会是遇到什么危险了吧?


第16章 
  江见寒很担心。
  他平日虽不怎么出门,却也听说过不少八荒中弱肉强食的可怖之事,只不过在这八荒中并无多少人能够比他更强,因而过去他从不在意这等胡言,可如今却不一样了。
  他在客栈内多等了一刻钟,便已想出了秦正野的八百种横死的惨状,他恨不得立即去寻秦正野的下落,可如今的时间还算不得太晚,若秦正野只是玩得太过开心而一时忘了时间……那他出去找寻秦正野,反倒是会让秦正野尴尬。
  至于传讯……当然也不太行,这几日他师尊的形象似乎崩塌得实在太快,他实在不该再这么心急了。
  可江见寒犹豫片刻,还是将他的玉符从置物袋最底端取了出来。
  他不会给秦正野传讯,可他又担心秦正野遇到危险时寻不到他,他不想错过玉符之上的任何消息,先端端正正将玉符摆在了桌面,这才开始思考起其他处理此事的办法。
  江见寒这个人,平日只钻研剑道,其余事一概不理,可他那几位师兄师姐倒是都很有闲情,譬如兰师兄,他就很精通卜算一事,还与天星宫的宗主是好友,江见寒初入门时他抓着江见寒学习卜算,江见寒虽不乐意,多少却还是学到了些东西。
  这些年来,他受兰师兄熏陶,又有蓬洲影响,若只是略起个小卦,算算秦正野如今的方位,他倒还是做得到的。
  于是江见寒丢下那烦人的修炼秘籍,专心起卦去算秦正野如今的方位,可一旦他仔细回想,却又发觉自己早已将兰师兄费心教他的起卦方式忘了大半,他只能一面竭力回忆一面胡乱摸索,到最后竟也让他将秦正野此刻所在算了出来。
  秦正野应当还在这云山城的街道上,这孩子也许只是玩得太开心,一时忘了时间,可江见寒又想,只算方位不够保险,万一秦正野是被人打晕在街道上了呢?
  当街打架之事可不少见,他可不能如此疏忽。
  于是江见寒又再起卦,算了算秦正野现今的状况,
  他毕竟不善此道,一时心焦,而此事算起来太过困难,因而他废了不少时间,也只弄出了一个极为模糊的卦象,哪怕江见寒仔细辨认,也仅能从中勉强得出含糊的结论。
  秦正野这命数纠缠古怪,乱得他根本看不懂,当然,这更可能是因为他这自被迫学成后就再也没用过一次的推演之术出了问题,更何况这命数一事也不怎么重要,修仙之人本就逆天而行,他相信一切命数均可更改,重要的是秦正野现今在何方,又已经如何了。
  他先看秦正野的寿元,这孩子看起来能长命百岁,当然,若这些年秦正野在修行之上再有突破,那便不止只有百岁。
  江见寒不由松了口气,觉得秦正野果真是在外贪玩忘了时间,而并非遇到什么意外,可这卦都已起了,他不免对其余之事也有好奇,便皱起眉,再看起秦正野的运势来。
  这一段他算得极为模糊,他琢磨了许久,这才猛然惊觉出一件怪事来——等等,秦正野的财运为何会这么高?
  他以为自己是算错了,可不论他怎么琢磨,此事都是如此模样,他得不出第二个结果,便也只好想,秦正野带着十几万灵石出门,财运看起来略高一些,当然也很正常。
  那接下来该看的,应当该是秦正野近来的感情了。
  可江见寒对此事没有兴趣,他虽觉得此事甚为影响练剑,可也并不对自己的徒弟做太多要求,这种私事,身为师尊,没必要多管,他正想略过,放置一旁玉符却忽而亮了起来,自上传出了王清秋的气息,显是王清秋有事要寻他。
  江见寒拿起玉符,看着王清秋身影化形在他面前出现,开口唤他:“师弟,我查出来了。”
  江见寒显然颇有不解。
  “你不是想知你那徒弟之事吗?我去寻师尊当年的好友问了问,已大致将此事弄清了。”大约是因为查清了一件困难之事,王清秋那语调颇为兴奋,很有些邀功讨赏的意味,“你是在一个渔村内救下他的。”
  江见寒略微来了些兴趣:“渔村?”
  王清秋:“此事距今还不过十年,你救下他后第二日,便将他送去了青云前辈那儿。”
  江见寒皱眉:“是他?”
  王清秋看江见寒似乎想起了些什么,问:“师弟,你想起来了?”
  江见寒:“我好像……”
  王清秋心中颇为期待。
  江见寒:“……往他那儿送过好几次人。”
  王清秋:“……啊?”
  “后来他烦了,让我莫要再送了。”江见寒平静说道,“他说他这一把老骨头,受不了那么多小年轻折腾。”
  王清秋:“?”
  “不过他这人实在不够直白。”江见寒轻叹了口气,“这话他不与我直说,还是让师尊传讯告诉我的。”
  王清秋:“???”
  对王清秋而言,江见寒的言语,显然已比他不记得秦正野是谁这件事更离奇了。
  “青云前辈是八荒中的得道高人,不在师尊之下。”王清秋忍不住道,“师弟,你怎么好像将青云前辈那儿当做是育婴堂了?”
  江见寒:“……”
  江见寒仔细想了想自己救下的那些人的年纪,很平静反驳:“年纪都很大,绝不算是婴。”
  王清秋:“……此事不是重点!”
  他原是想同江见寒说一说与秦正野有关的往事,不知怎么便让江见寒将此事扯到了这方向来,他只得自行将话题绕回,道:“我已与青云前辈联系过了,他说小秦是你从玄天宗附近的渔村内救回来的。”
  江见寒:“……”
  “听说那处邪祟极为可怖,玄天宗为了根除此事,去了数名修士,却尽数被屠,元神被毁,魂飞魄散。”王清秋很是感慨般叹了口气,道,“他们实在没有办法,而你又恰好路过此处,便请了你相助。”
  江见寒仍是一言不发。
  “我去寻了亲历此事的玄天宗修士,他说你让他们守在那渔村之中,孤身一人进了村中。”
  王清秋只好再说,“因而那日激斗,他们只远远窥见了几眼。”
  说到此处,他目光似是微有转变,一时幽沉,蹙眉看向江见寒,吐露后半言语,道:“据说那日地覆天翻,海上狂涛巨浪,他们远远观去,说是只如双龙缠斗,动地惊天。”
  江见寒微微移开目光,仿佛未曾听见王清秋的这句话一般,平静说道:“我想起来了。”
  其实王清秋一提起渔村,他便已记起了大半,毕竟渔村与山村还是有不同,他只去过那一个渔村清除邪祟,发生之事令他无法忘却,反倒是当时救下的那个小娃儿,他实在已记不清了。
  他勉强去想,也只记得那小孩年岁不大,穿着花花绿绿裙子,脸上也抹得又红又紫,像是化了妆,头发还扎了个小辫——
  嘶。
  江见寒抽了口气。
  他当初救下的,原来不是个小女孩啊?!
  -
  王清秋松了口气:“师弟,你终于想起来了。”
  江见寒:“……”
  王清秋:“我看小秦是个好孩子,就是你当初行事实在过分,往后一定要好好待他。”
  江见寒:“……”
  王清秋终于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师弟,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江见寒尽量委婉,可却还是失败了,“……我当时救下的,原来不是个小姑娘啊。”
  王清秋:“?”
  “他穿着花裙子,个头只有……”江见寒比划了一下自己腰线之下的位置,“这么高。”
  王清秋:“?”
  “我没有多看。”江见寒苦恼回忆,“太吵了,总在哭。”
  王清秋:“??”
  江见寒:“抓着我的衣摆不松手,让他走远点,他根本不听。”
  王清秋:“???”
  江见寒:“于是我带他去见了青云前辈,趁他哭累睡着,我走了。”
  王清秋:“……”
  王清秋有些沉默。
  江见寒这几句描述后,他觉得自己好像已能猜出此事在秦正野的记忆中,究竟会是什么模样了。
  自己从小长大的村中出了邪祟,不知死了多少人,秦正野应当十分害怕,他年岁又小,难免要哭,这时候天降除魔剑仙,他自然会对此人极为依赖。
  可这位仙长看起来便很可怕,带着足以震慑一切的威压气场,又总是凶他,到了最后,仙长竟然还要赶他走。
  更可怕的是,他一觉睡醒,这位仙长已经不见踪迹,还将他丢给了一个怪老头。
  这无论对什么人来说,都是足以铭记一生的痛苦回忆吧?!
  江见寒还在努力回忆。
  “当时的事情,我已经记不清了。”江见寒蹙眉说道,“师兄,此事牵涉蓬洲,回来之后,我还去见过师尊,您不记得了吗?”
  可王清秋却似乎并没有听进他后头说的这几句话。
  “师弟。”王清秋沉痛开了口,“我现在觉得。”
  江见寒神色凝重,抬眸看向他。
  王清秋:“我觉得你可能真是秦师侄在幻阵中看到的梦魇。”
  江见寒:“……啊?”


第17章 
  江见寒皱起眉,觉得王清秋这句话,说得很不对。
  他怎么可能会是秦正野的梦魇?
  幻阵之事分明只是他的误会,他徒弟很喜欢他,这世上能有什么梦魇?根本就不存在梦魇。
  王清秋又叹了口气。
  “你对不起秦师侄。”王清秋说,“你该给他道歉。”
  可江见寒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他听不懂王清秋的话,竟还要王清秋为他解释,反问:“我为何要道歉?”
  王清秋想想为他这木头师弟解释此事要花费的口舌,便觉得万般头疼,此事还是不解释为好,他不如直接告诉江见寒应当如何去做,以免他这笨蛋师弟再做出什么离奇之举来。
  “我问过青云前辈。”王清秋干脆说道,“再过几日便是秦师侄的生辰了。”
  江见寒一时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他的……什么?”
  王清秋重复道:“生辰。”
  江见寒:“……”
  江见寒有些茫然。
  在他的观念里,生辰之事对修仙之人而言,实在不怎么值钱。
  境界越高,闭关花费的时间便越多,有事一不小心便要耗费几年光景,修仙之人寿命又极长,偶尔一两个生辰根本算不了什么,这种东西过不过都没有意义,至少江见寒从不会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
  可他看秦正野面容,他这小弟子应当还不到二十岁,自小长大的村子被毁后,便被江见寒丢到了青云前辈手上,那老头可不知比江见寒要年长多少岁,他更不可能为秦正野去过什么生辰。
  当时那渔村的模样,江见寒还算记得。
  那地方看起来便不像是什么富庶之地,村子破败,又偏要去信仰什么恶神,几乎将一切鱼获谷物都献给了那东西,这样的村子,显然也不可能去为年幼时的秦正野准备什么生辰,那岂不就是说……秦正野其实根本就没有过什么象样的生辰。
  现在这孩子拜了他为师,往后他便要一直住在凌霄剑派之内,按照俗世的关系来算,他应该算是……秦正野如今唯一的亲人。
  江见寒皱起眉,在心中轻轻默念了几遍那两个字。
  亲人。
  亲人?
  ……好生古怪。
  这两字,无论他如何细细咀嚼,他都难以品味出其中的蕴意。
  或者说,他本不该品出这两字的意味,可默念之时,他却又觉得自己的心口隐隐颤动,像是幼弱的鸟雀试图啄开枯朽的腐木,哪怕这木质早已腐朽,摇摇欲堕,却绝不是那细小的鸟喙可以撼动的。
  江见寒抬起眼眸,还算平静,语调却已显是踌躇了,他不安看了王清秋几眼,还要轻咳一声以作掩饰,道:“师兄,我只是有些好奇。”
  王清秋:“怎么了?”
  江见寒再度强调:“我没有其他想法,仅是好奇。”
  王清秋已然明了,笑眯眯问:“师弟,我明白的。”
  江见寒又不自在轻咳了一声,微微移开目光。
  “我只是想知道。”他分外别扭,又迟疑许久,方才勉强吐出一句,“……凡尘中人,都是怎么度过生辰之日的。”
  -
  江见寒断了与王清秋的传讯。
  他觉得自己似乎问了一个不太符合他性格的问题,王清秋的笑容看起来也很是意味深长,令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事。
  可由不得他多想,他忽而察觉似乎有人正顺着这客栈楼梯向上而来,他便匆匆拂袖收去桌面之物,端坐妥当,随后便听见几乎让他担忧了一晚上的秦正野的声音在外响起,低声唤:“师尊。”
  江见寒:“……嗯。”
  很好,这小子果真是玩到现在才知道回来。
  江见寒没有更多响应,秦正野似乎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推门进来,他站在门外,打了一个又一个哈欠,到最后也只好小声嘟囔,道:“师尊,我先回去休息了。”
  江见寒:“……”
  江见寒听他语气,显是已经累极,他便也只好想,炼气期的年轻人,身体情况不过比凡尘中的武人要好些许,秦正野如此疯玩一天,会觉得疲倦,自然也很正常,他不好多说,便也只是应了一句“好”,听着秦正野回了隔壁的屋子,而后深深叹了口气。
  他想,此番他是特意带秦正野来此处游玩放松的,年轻人贪玩一些,不必管他,可待回了宗门之后,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让秦正野这般松懈了。
  只是今日如此,倒令江见寒没有了闭关修炼的心思,他无需睡眠,便想了一晚上当年渔村所见之事,可那时他的心思全在这邪物之上,根本不曾注意自己偶尔救下的那小孩。
  他实在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却又在心中想起了王清秋同他所说的另一事,秦正野生辰在即,他究竟要如何,才能让秦正野度过一个还算不错的生辰。
  -
  到翌日天还未亮时,江见寒又听得对门那房门轻响,秦正野到他门前,小小声同他请早,得了他响应之后,便匆匆跑下了楼。
  之后几日,皆是如此。
  江见寒每日为生辰之事头疼,而秦正野每日天未亮时便出门,到深夜方才归返,起初江见寒还有些担心,后几日便已习惯了秦正野这般的行程,他只有一事怎么也想不明白。
  这仙云会……真的有这么好玩吗?
  江见寒终于忍不住了。
  他对玩闹并无兴趣,他只是想知道究竟是何等有意思的热闹,才能将秦正野缠住这么久,可他又不好直接与秦正野说自己想同秦正野一块去,他总觉得自己已跟不上秦正野这样的年轻人的潮流,弟子外出游玩时,师尊若是跟着,那做徒弟的,一定会很不痛快的。
  他打算偷偷跟着秦正野,去那仙云会上看一眼,然后再回来。
  于是待这日秦正野一大早来同他请早离开后,江见寒便掩了身形,跟在秦正野身后,他不希望有任何人看见他,特意掐了匿影诀仔细藏匿,反正想来这仙云会上也没什么修为高深之人,只要他想,应当没有人能觉察。
  江见寒先跟着秦正野下了楼,见秦正野先与客栈掌柜点头打了个招呼,那掌柜对他言语熟稔,像是在几日间已与他成了极好的朋友。
  而后他们又上了街,门外几名木山宗的弟子一道同他点头问好,那笑容灿烂得令江见寒心中震颤,待再到了街上,江见寒便觉得几乎每个朝他们走来的人,都在同秦正野微笑,江见寒这才猛然惊觉,他们到仙云会才不过短短几日,秦正野竟然已经认识了这么多关系匪浅的朋友。
  若是如此一想,江见寒不免便觉得,秦正野这几日觉得疲倦,倒也很正常,若是他在短短几日内 认识了这么多人,还要维持住他们的友谊,他也会觉得很累的。
  可秦正野一走到那主街上,事情好像就不对劲了起来。
  他好像终于放下了最后一丝负担,毫不犹豫敞开他裹得严严实实的外袍,露出衣袍之内挂满的药瓶,认真和路过的年轻修士们兜售。
  江见寒陷入了沉思。
  这画面有些眼熟,江见寒在宗门广场时也曾见过。
  等等,原来这小子这几日累成那副模样,是在卖丹啊?!
  -
  江见寒沉默跟着秦正野,随他走过附近几条街道,眼见着秦正野的生意火热,心情不由越发复杂。
  怪不得那日他看秦正野财运极佳,一口气卖出去这么多丹药,那财运能不是极佳吗?!
  十几万灵石恐怕早就不知翻了几倍吧!
  也怪不得这几日秦正野要这般鬼鬼祟祟,好似有什么事要避着他一般,他本不喜欢秦正野炼丹,如今拉下脸面满足秦正野的愿望,带着秦正野来了这仙云会,却没想过,秦正野想要来仙云会,也只是想来卖丹的。
  江见寒心情复杂,却实在不知自己到底该不该阻止秦正野。
  他看得出来,秦正野是真的喜欢炼丹,也很有经商的天赋,这两件事是秦正野的兴趣所在,就算他身为师尊,也不该剥夺门中弟子的兴趣。
  更何况秦正野的天赋的确惊人,那御剑之术,他只说了一遍,秦正野好似便已记住了,这天赋不在江见寒之下,那自然也就是说——这样的秦正野,若是稍微浪费一些时间去炼丹,也没有什么问题。
  他的天赋,就足够将他花费在炼丹卖丹上的时间补回来。
  想到此处,江见寒终于觉得开解,略微放下了些此事。
  他不必再跟着秦正野,正准备返回客栈,却又想起自己来这仙云会的另一个目的来。
  他还得为秦正野挑选一柄御剑所用的灵剑,省得返回凌霄剑派时,还得同秦正野一道挤在他的灵剑上。
  云山城内本就有不少售卖灵物法器的店铺,仙云会一开,街上也多了不少这样的摊位,江见寒便现了身形,一家一家将那些商铺逛过去,却不想那些商铺的人看见他便觉得害怕,好似觉得他在这店铺附近出现,便是这商铺有了邪祟一般,令江见寒兴味全失,正想干脆回到那客栈,却又遇见了那位云山城的方城主。
  方城主几乎已将江见寒当成了云山城的大救星,对江见寒几乎万般客气,摆着满面的笑迎上来,颤颤巍巍唤:“江仙长~”
  江见寒:“……”
  方城主:“云山城,安全了吧?”
  江见寒:“……”
  -
  江见寒实在不知自己应当如何解释,只好点一点头,算是应过,方城主不由便松了口气,对江见寒更热络了几分,下意识便问:“江仙长来此处,是想买什么东西吗?”
  江见寒:“……嗯。”
  他本不擅长与人交往,更应付不了像方城主这般热情的人,简单应过之后,便打算从此处离开,可方城主却仍在不停往下念叨,道:“江仙长,您修为精深,此处售卖的灵器,或许并不适合您。”
  江见寒:“……”
  江见寒左右张望,努力寻找开溜的路径。
  方城主却又顿悟,道:“江仙长,您是为了您那爱徒来挑选灵器吧。”
  江见寒:“……”
  江见寒已找到了一处几乎无人的小巷——
  方城主:“您三番四处为云山城除魔,这灵器,应当由云山城送给您。”
  江见寒:“……”
  方城主:“此处售卖灵器大多平凡,江仙长,不若来城中宝库看一看?”
  江见寒:“……”
  方城主:“您与高徒均是剑修,若我不曾记错,好像是有一柄灵剑,很适合那位小仙长。”
  江见寒顿住了脚步,止了迅速从此处逃离的心。
  他转过头,看向身边的方城主,道:“无功不受禄。”
  方城主不由微微一怔,好似忽地便从江见寒这一贯冷淡的神色之下窥见了些什么——他原想江见寒多次来云山城为他们除魔,却又从不收他们的礼物,令他多有惶恐,今日总算找到了报偿对方的办法,却未曾想江见寒还觉得自己并无功绩,不敢收下他送来的礼物。
  那面上虽波澜无惊,方城主却总觉得,江见寒心中或许是有些惶恐与不安的。
  那自然也就是说,这位玄卿剑仙,显然并没有他素日表现出来的那般冷漠。
  方城主轻咳一声,毫不犹豫变了话题,道:“江仙长,正巧有一件事,还需请您帮帮忙。”
  他请江见寒从此处离开,先到他府上小叙,而后又让人匆匆去将他所说的那灵剑拿过来,一面同江见寒道:“城外有处小镇,遇了怪事,出了邪祟。”
  江见寒心领神会,也不需方城主再多言,直接便问:“在何处?”
  方城主说了处地名,又道:“也不是什么特别厉害的妖邪,临近的几处仙门觉得棘手,想要再去大宗门中请人来此处除魔,可江仙长您正好在此处……”
  江见寒再点头,道:“除魔之事,不宜推迟。”
  方城主这才松了口气,一面令人将那灵剑奉上,一面同江见寒细细讲述那镇子遇到的问题,江见寒的心思却全都落在了那灵剑上——这灵剑与他的不同,如秦正野这般炼气期的修士,实在难以自无形之中肆意召唤灵剑,因而他们的灵剑大多还有实体,平日也可同普通长剑一般悬挂于身,打斗之时所用的武器,十之八九也就是这柄灵剑。
  而以江见寒的审美来说,眼前这灵剑,真是漂亮极了。
  那锋锐的剑锋,剑柄之上的饰纹,并无多余赘饰而恰到好处的剑鞘,无处不精准戳在他的心坎上,更不用说他伸手触碰这灵剑时,从中觉察到的那股恰到好处的灵力,正与秦正野那灵脉相契。
  这灵剑显然极为适配秦正野,若方城主愿意转手相赠,这就是江见寒今日所见最适合秦正野的礼物。
  方城主还在描绘那受了邪祟侵扰的小镇的境况,道:“那应当是一只修为精深的木妖——”
  江见寒:“无妨。”
  方城主:“啊?”
  江见寒:“三天之内,解决此事。”
  方城主愣了愣,未曾想过江见寒的话题如此跳跃,他不过才说了几句那妖孽的情况,江见寒便已将后续之事都想好了,他只能点头,道:“此事对江仙长而言,当然极为轻易……”
  江见寒却又一顿,微微蹙眉改口,道:“不行。”
  方城主:“……啊?”
  江见寒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他带秦正野来云山城,是为了仙云会,虽说秦正野每日都在卖丹,似乎对玩闹没什么兴趣,可他既已应允了秦正野此事,自然要好好兑现自己的诺言,至少待到仙云会结束之后再离开。
  “仙云会还有三日。”江见寒蹙眉,道,“三日之后,我再动身。”
  方城主不明所以,只是点头,他本也不打算去问什么缘由,江见寒却清了清嗓子,主动说道:“我对仙云会,没什么兴趣。”
  方城主:“……”
  江见寒:“是我的小徒儿,他非要——”
  方城主:“……”
  江见寒微微一顿,再看方城主神色,不由便将后头的话咽了回去,有些莫名紧张,干脆移开目光,简洁万分道:“三日之后,我自会前往。”
  方城主:“您……”
  江见寒:“和我的小徒弟,没有一点关系。”
  方城主:“……”


第18章 
  怪,方城主觉得怪极了。
  这位玄卿剑仙,方城主已见过了数次。
  云山城在天灵脉上,临近有玄天宗等数个宗门,这玄天宗与凌霄剑派关系极好,因而若有玄天宗无法处理的邪祟,到了最后,十之八九要去请凌霄剑派帮助,江见寒来云山城除过多次邪魔,可即便如此,方城主听江见寒说过的话,加起来或许还不足百字。
  这一回却不同了,这一回光是说他的徒弟,他便一气说了这么多话,看来这位玄卿剑仙的新弟子,实在很不简单。
  只不过方城主一向对这些修仙之人颇为尊敬,他可不想掺和这些人乱七八糟的私事,他毫不犹豫将那灵剑奉上,丝毫不计较江见寒究竟想几日后再去除魔,反正这本就只是他送江见寒礼物的借口,江见寒最终想要如何,他都无所谓的。
  于是江见寒拿上那柄灵剑,回了城中的客栈,一面还在心中懊恼,方才他未免也太多话了一些,一点也没有他平日道骨仙风的样子,待他迈步跨入客栈之中,听得那大堂之内忽而一片静寂,他才猛地想起自己回程时忘了掩饰身形,此处客栈内的修士本就有些惧怕他,他在此处出现,这些人怕不是又要觉得这客栈之内有什么邪魔鬼怪,在他们眼中,怕是连这客栈都不干净了。
  可他已走到此处了,自然只能照旧冷着脸色朝内走去,一面抬眼扫过客栈大堂,一眼便见着秦正野竟然就在那客栈掌柜身侧,朝那柜台台面上倒了一桌子的药瓶,似乎正在挨个同掌柜兜售。
  众人忽而噤声,秦正野自然也觉察不对,他回过头,正与江见寒对上目光,那挂在唇边的营业微笑忽而便僵住了,一双眼眸中是现出无限不安与惊恐,好似顷刻间手足无措,实在不知该要如何才能将眼下之事掩盖过去。
  片刻之后,秦正野终于猛地回过神来。
  “师……师尊……”秦正野支支吾吾,试图将桌上堆积的药瓶全都挡在身后,一面颤巍巍道,“您……您什么时候出来了。”
  江见寒:“……”
  秦正野咽下一口唾沫,紧张万分,道:“我……我只是……”
  他实在很难解释当下的境况,他拿着这么多药瓶揪着客栈掌柜说话,除了卖药之外,显然再无其他解释,而江见寒又一向不怎么喜欢他向外兜售丹药……
  事到如今,秦正野也只能用他早已用烂的伎俩,师尊吃软不吃硬,这种时候,只要对着师尊灿烂微笑就好了。
  秦正野毫不犹豫对江见寒露出灿烂笑容,一面努力睁大双眼,乌黑的眼眸中带着灯烛倒印的亮光,试图以此蒙混过今日之事,江见寒却只是皱了皱眉,看上去略有不悦,而后竟直接转开目光,完全无视秦正野此刻的讨好。
  秦正野不由心中一悸,从未想过,这对师尊管用了几百年的小心思,竟然能在几次使用后便直接失效。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完了。
  -
  江见寒很不高兴。
  他对秦正野卖丹并无意见,毕竟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不再去干扰秦正野炼丹,可他却忍不住对秦正野对外人卖丹这件事有些意见——看看秦正野刚刚对掌柜那副笑容,这小子都没对他笑得那么灿烂过,对外人这般热情,什么时候也能同他这样亲近?
  他心中不快,因而连秦正野讨好他的笑都忽略了过去,只是带着些微不悦,再一次同秦正野冷淡开了口。
  “过来。”江见寒异常简略说道,“有事。”
  他语调冰寒,听起来实在吓人,秦正野不由微微闭眼,觉得自己今日,大概是要完了。
  可江见寒还在看他,秦正野难抑心中紧张,只能低垂着头,仿佛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坏事一般,老老实实跟上江见寒的脚步,准备接受自己今日过分凄惨的命运。
  他心中大抵只剩下此事,一时竟忘了去收那满桌的药瓶,江见寒看在眼里,忍不住想秦正野怎么会这么怕他,一面又心疼那满桌的丹药——那毕竟是他这小徒儿辛辛苦苦练出来的,炼气期的修士,想要一气炼出这么多丹药可不容易,他们当然不能将这丹药丢在这客栈大堂内,白便宜了其他人。
  于是江见寒微微顿住脚步,站在那楼梯上垂眸看着秦正野,一字一句开口,道:“将东西收好。”
  秦正野:“……”
  江见寒:“再回屋。”
  那语调冰凉,令秦正野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忙不迭点头,扭头朝那堆放的药瓶走去时,还险些绊了一跤,收拾药瓶时更是顾不上什么正气,简直恨不得将桌上所有东西往置物袋中一扫,而后便立即转过身,匆匆朝着客栈那楼梯走去。
  掌柜目送垂头丧气上楼的秦正野,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一面小声念叨,道:“完了。”
  店伙计不明所以看他,问:“……完了?”
  “这么好的年轻人。”掌柜小声念叨,“怎么就摊上了这样可怖的师尊了呢。”
  -
  秦正野到了自己的房间外,便见江见寒的屋子敞着门,而江见寒屋中等着他。
  他心惊胆战,先顺手关上房门,而后同江见寒恭恭敬敬行了礼,颤声唤一句“师尊”,便垂首站在一旁,不敢再有半句言语。
  江见寒还未觉秦正野此刻的恐惧,他只是皱着眉,紧张思考着究竟要如何将那灵剑送给秦正野。
  说实话,他从未送过他人礼物,一点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也不太知道他人送礼时应当如何,如今光是要他开口直言送礼一事,就显然已经有些过分困难了。
  他实在没想好应当如何开口,便也只能蹙眉盯着那灵剑沉思,过了许久,方才迟疑开口,道:“今日之事……”
  秦正野:“师尊!我错了!”
  江见寒:“……啊?”
  “我不该到处卖丹。”秦正野万般懊悔,主动承认自己的罪状,“这都是我的错!”
  江见寒:“我只是觉得……”
  秦正野:“师尊教训得是,徒儿以后不敢了!”
  江见寒:“……”
  等等,这小子真的在听他说话吗?
  他本就不知应当如何送出这份礼物,秦正野还两次三番来打断他的话,这显然令他更为难了一些,他注视着秦正野满怀歉意的双眸,竭力回想着若王清秋有礼物想要送给裴明河时,究竟会说些什么,可他什么也想不出来,甚至隐隐约约记得,掌门师兄给徒弟东西时,好像从来也不需要理由。
  毕竟师徒之间,本就没有那么明晰的界限,师父送徒弟些小对象,自然也用不上理由,他根本不需要如此纠结,只需将这剑塞给秦正野,再让秦正野明日来同他学习御剑便好。
  江见寒打定主意,这才终于抬起头,看向秦正野,一时心中忐忑,也只能靠着冷脸隐藏这不安的心绪,而后他看向秦正野,仔细端详他这唯一的小弟子的面容,紧张咽下一口唾沫。
  秦正野也紧张咽了口唾沫。
  秦正野:“师……师尊……我……”
  江见寒已将那灵剑拿起,往秦正野手中一塞,干脆打断了秦正野接下来的话,冷冰冰道:“拿去。”
  秦正野:“啊……啊?”
  江见寒:“明日清晨,城外。”
  秦正野怔怔发呆。
  江见寒只好再补上几字,尽量使自己的话圆满一些,好让秦正野能够听懂,道:“教你御剑。”
  秦正野:“……”
  江见寒:“……”
  说完这话之后,江见寒便再难开口解释,他见秦正野睁大眼睛盯着他,便只好心慌垂眸,端起桌上的茶盏,紧张啜饮一口,再抬起头,看向秦正野。
  秦正野好似这才回过神来,那面上也不由带了万般欣喜的笑,忙不迭同江见寒点头,一时之间,倒也不知如何开口,他总算明白了这灵剑是师尊送他的礼物,便只顾捧着那礼物傻笑,连道谢都已忘了。
  可他不说话,江见寒便更觉紧张,接连啜饮两口茶水,才有勇气开口,问:“可有疑问?”
  秦正野方从傻笑之中回神,倒还呆怔怔地:“没有……”
  江见寒:“还有何事?”
  秦正野:“……没有。”
  江见寒:“回去休息。”
  秦正野:“……”
  这收场实在像极了江见寒的风格,他分明为秦正野做了许多事,却绝不将此事在嘴上提起,好似连想一想都觉得有些古怪,可秦正野早已习惯了江见寒这副模样,他依旧咧着嘴同江见寒满怀欣喜地笑,捧着灵剑朝外走出几步,忽又顿住脚步,将灵剑往桌上一放,而后便毫不犹豫从怀中接连摸出药瓶,一股脑倒在桌面上,大声道:“这是我送给师尊的!”
  江见寒:“……”
  江见寒怔住了。
  他实在不知那是什么丹药,也不曾有空细看,只是莫名从心中升起一股惊慌,手忙脚乱便想要制止秦正野,道:“我不缺——”
  秦正野:“我最喜欢师尊了!”
  江见寒:“……我缺。”
  ……
  江见寒看着秦正野往他桌上堆了满桌的药瓶,一时之间,只有些恍惚。
  他并非是第一次收到他人送来的礼物,在门中时,几位师兄师姐总是很关心他,他又盛名在外,哪怕并无多少好友,也总是收到各宗门特意送来的礼物,那些东西堆放在一块,若是对他的剑道并无裨益,他甚至都懒得去看。
  可不知为何,今日秦正野送给他的不过是几瓶简单的丹药,对他如今的修为而言,已没有多大用处了,他却止不住心中的喜意,那欢喜几乎要从心底溢出,逐渐漫上唇角,令他只好再端起那茶盏,好以此掩饰唇边轻微的弧度。
  他不知秦正野是否看见了,可他想,这种事,或许还是不要叫秦正野看见比较好,对修为低微之人来说,每一炉丹都必定炼得极为困难,他收秦正野一次礼物,便要叫秦正野白费去许多时间,而他毕竟不缺丹药,秦正野那么喜欢卖丹,这些丹药,还是留给秦正野自己拿出去赚钱好了。
  秦正野终于将怀中的药瓶都掏出来了,而后他再拿起那灵剑,同江见寒深深一揖,大声道:“师尊,我马上就回去休息!”
  江见寒:“……嗯。”
  秦正野又一顿,到了此刻他才猛地想起来自己还未同江见寒道过谢,他不免觉得自己有些得意忘形,连这最基本的事情都已忘记了,可如今补还,也不知还来不来得及,秦正野只好挠一挠脑袋,小声同江见寒道谢,道:“谢谢师尊。”
  江见寒:“……”
  江见寒没有说话。
  秦正野说:“除了您之外,我没怎么收过别人的礼物。”
  江见寒这才微微抬眼,看向面前的秦正野。
  眼前的少年低垂着脑袋,好似有说不出的紧张,而若再细看,倒还可以看见他那着急束起的马尾有些微乱,垂落的发丝间露出他泛红的耳廓,突然收到这么一件礼物,他显然也不觉得轻松,有些事情,对江见寒而言是头一遭,对他来说,也许也是他这辈子的第一回。
  江见寒始终不曾开口,倒令秦正野也不知道自己应当说些什么话才好,他觉得自己像是在犯傻,便只好匆匆抱着那灵剑与江见寒道别,准备顺着江见寒的意思,快些从此处离开。
  江见寒看着秦正野的背影,到头来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叫住了秦正野。
  “等一等。”江见寒放下那几乎要被他捏出裂纹的脆弱茶盏,起身到秦正野面前,还是伸出手,为秦正野理了理耳边的乱发,再正了正秦正野已不知歪到哪儿去的领子,叹气道,“回去歇息吧。”
  转过身准备离去时,却还忍不住小声嘟囔着冒出一句话,道:“我知道,师尊对我最好了。”
  江见寒:“……”
  江见寒哑然无言。
  秦正野满心愉悦,连带着脚步轻快,抱着灵剑哒哒哒跑远了,而江见寒仍站在远处,微微垂首,看看桌上的药瓶,再看看自己方才为秦正野整理乱发的手,有些不着调地想——只是一柄灵剑……秦正野至于这么开心么?
  他不由又叹了口气。
  该死。
  他这小徒弟,怎么……怎么就这么招人喜欢呢。


第19章 
  江见寒与秦正野约在翌日清晨,却并未明说让秦正野在城外何处等他,因而江见寒听见秦正野起身的声响后,便也跟着一道下了楼,打算同秦正野一道往城外寻处无人的开阔之地,好教教秦正野究竟应当如何御剑。
  他方走到那客栈大堂,便见秦正野正在那客栈掌柜身边,背上负着昨日江见寒送给他的长剑,剑柄上本该悬挂剑穗的地方,缠着不知从哪儿来的破布条,令那灵剑看起来残破了几分。
  江见寒不太理解秦正野的审美,不过时下的年轻人大多都有些古怪,这大抵又是什么年轻弟子中的流行,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在意。
  他只是认真看向了正激烈激动同客栈掌柜说话的秦正野。
  今日那台面上可不曾摆着药瓶,秦正野的模样也不像在同掌柜推销他的药,令江见寒觉得有些奇怪,便下意识凝结神念,仔细偷听这二人交谈。
  秦正野也方下楼来没有多久,显是方才走到那掌柜身边,与这掌柜的交谈自然也刚刚才开始,江见寒偷听时,还听见他二人互相问了个好,而后掌柜的先开了口,道:“秦兄弟,昨日你师尊没有为难你吧?”
  秦正野回答:“哇,你也看到我背上的剑啦!”
  掌柜:“……啊?”
  秦正野:“对!这是我师尊送我的礼物!!!”
  掌柜:“呃……”
  秦正野:“是啊!真好看啊!”
  掌柜:“……”
  江见寒噎住了。
  他可没想到秦正野竟然会这么高兴,别人没问他这灵剑从何而来,他自己倒是迫不及待要将事情告诉其他人,就是这技巧太生硬了,江见寒听着都觉得难受。
  这客店大堂中其余人也终于发现了江见寒的身影,众人同以往一般噤了声,能溜出门的人大多都已跑了,剩下那掌柜与店伙计讪讪同江见寒笑,江见寒倒也懒得计较,只是沉着脸色往外走,反正秦正野这孩子聪明,他相信秦正野立即便能明白他的意思,到外头来与他见面。
  待他走到门边,秦正野果真匆匆要同掌柜告别,可不想正在此刻,那门外忽而匆匆冲进了几人来。
  江见寒正到门边,一眼瞥见那几人神色惊慌,也并不同其他人一般避闪他,他自然不由多看了那几人一眼,便见当中那人怀中抱了名受了重伤修士,像是遇到了什么意外。
  江见寒微微侧身避闪,却并不如何在意——八荒之中步步凶险,受伤本就是寻常之事,这人与他无关,又不是他宗门中人,他当然没必要理会。
  可秦正野却吓了一跳,下意识同客栈中人一道围聚上去,帮那几人将受伤之人扶进客栈中去,另有擅长疗愈之术的万木宗弟子为那人止血吊命,可这人伤得实在太重,常规的疗愈之术实在无济于事,眼见此人就要命丧当场,同行之人正巧瞅见秦正野在此处,不免心焦万分抓住秦正野的衣袖,匆匆道:“秦道友,你那里可还有回心丹吗?”
  秦正野一怔,有些不知所措,道:“已经没有了……”
  那人又道:“价钱不是问题,只要有回心丹,你想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秦正野实在不知所措,到头来也只能不住摇首,说:“我……我真的没有了。”
  这回心丹本是巩固心魂之用,江见寒想这几人应当是遇上了摄魂宗的邪修,眼前受伤这人除却外伤之外,只怕是连魂魄都快要被打散了,此处若有回心丹,兴许还能救他一命。
  可秦正野昨日已将所有丹药都送给了江见寒,他自己身上或许真的什么也没有剩下——等等,江见寒忽而想起,昨日秦正野送他的那堆丹药中,好像就有一瓶回心丹。
  他其实并不在乎秦正野到底送了他些什么,可那毕竟是他唯一的小弟子送给他的礼物,他夜中不必睡眠,翻开来看看也实属正常,将一瓶一瓶都翻过也没什么问题,反正他的时间多的是,浪费这么一点时间,也没有人敢说他。
  于是江见寒将目光转向那受伤之人,再看看一盘万分担忧的秦正野,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他不想理会与他无关的修仙之人,可秦正野看起来尤为在意,他不想让他这小徒弟伤心,便也只好将那瓶回心丹摸出来,递到秦正野面前,道:“我这里有。”
  那几人诚惶诚恐将回心丹接过,顾不及对江见寒道谢,先想法子去救治那受伤之人了,待那人神志回转,显示已没有了什么危险,众人这才放下心来,想起刚才递出丹药的江见寒,战战兢兢同他道谢。
  江见寒不由又在心中叹了口气,想,他都做了一回好人了,这些人怎么还是这样怕他。
  几名修士正纷纷向江见寒道谢,道:“多亏玄卿前辈出手相助——”
  “无妨。”江见寒平静说道,“我徒弟送我的。”
  年轻修士:“?”
  那名受伤的修士也终于惶惶回神,确实在虚弱无力,颤巍巍开口:“今日之事,多谢——”
  江见寒:“哦,他送了很多,少一瓶也没什么的。”
  受伤的修士:“……”
  江见寒又朝着那几人伸出手:“既然人已经没事了,把剩下的丹药还给我吧。”
  众人:“……”
  -
  江见寒想得简单。
  那是他唯一的徒弟特意送给他的丹,是他这辈子收到最与众不同的礼物,给其他人一颗已是他大发善心,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慈悲过,怎么也不可能让这些人将他剩下的丹药独吞。
  反正回心丹这东西又不是糖丸,一颗就足以见效,实在没必要将剩下的回心丹都给他们。
  江见寒自神色古怪的几名修士手中将那瓶回心丹收了回来,一回头却见众人神色古怪,可却因为畏惧他而不敢多言,就连秦正野好似都有些哭笑不得,小心扯一扯他的衣袖,道:“师尊……”
  江见寒微微挑眉,反问:“何事?”
  秦正野一顿,一时倒是不知该从何说起,又看此处还有这么多人在看热闹,只好再同江见寒摇了摇头。
  江见寒觉得此间事了,也不必在此处多留,他起身朝着客栈外走去,显然是已准备要与秦正野在城外相见了,秦正野也只好同那几人拱拱手,算是道别,再急匆匆跟上师尊的脚步。
  客栈中几人面面相觑,过了片刻,才有一人开口,恍惚说道:“……这么好的年轻人,怎么就跟了这样的师尊。”
  -
  江见寒正在客栈外的街道上等候秦正野。
  他仍旧不觉得有何处不对,客栈中是对他而言不过就是个小小的插曲,八荒之中常见这种事,他以往虽只是冷眼旁观,却也是见多了,自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可待秦正野出来之后,他见秦正野神色,发财隐隐约约觉得……大概有些不对。
  可江见寒实在不善察言观色,他至多是觉得秦正野的神色与以往有所不同,却猜不出秦正野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他自然只能皱眉,还想着与秦正野相约出城,教导他如何御剑一事,道:“此处既已无事,你还是随我——”
  秦正野哭笑不得,跨前一步,凑到了江见寒身边来,低声开口,说:“师尊,您方才怎么能那样说。”
  江见寒:“?”
  秦正野:“他们怕是要觉得你抠门了。”
  江见寒:“……啊?”
  秦正野:“您看起来连那么小小一瓶回心丹都舍不得……”
  江见寒:“……”
  秦正野:“……还要将人吃剩的回心丹要回来。”
  江见寒:“……”
  秦正野仍皱着眉,忍不住苦恼万分,道:“这些消息总是传得很快。”
  江见寒反问他:“所以?”
  秦正野一怔,他倒是并未想过江见寒会有如此回答,只好挠了挠脑袋,喏喏说道:“我怕再过几日,八荒之中,到处都是您的坏话……”
  江见寒这才微微挑眉,道:“我并不缺什么回心丹。”
  秦正野自然清楚此事,江见寒这般修为的人,莫说是几瓶普通的回心丹,这八荒中的天才地宝,他怕是也不知留存了多少,可方才之事实在引人误会,他很不希望别人到处乱传师尊的坏话。
  秦正野抬起头,原想同江见寒说一些补救的举措,却见江见寒也正看着他,目光中有些许不解,更多的是无奈。
  “可那是你送给我的回心丹。”江见寒一字一句轻声说道,“这总归是不一样的。”
  -
  秦正野心跳微促,好似江见寒这一句话正敲在他心门之上,令他一时悸动,有些难以压抑那自心底升起的不安情愫。
  恰一阵微风拂来,道旁花树落英缤纷,将那花瓣吹拂到了江见寒的白衣之上,他二人好似正在这细碎的花雨中,那花簇中的点点荧光,更是映得江见寒眉眼柔和,敛去了那剑眉入鬓的锋锐,恍惚之中,秦正野竟觉得……师尊像是在对他笑。
  只是那错觉一闪而过,江见寒倒还是他雷打不动的那般神色,依旧目光冰凉,极为平静看着他。
  秦正野这才明白为何这仙云会算是云山城的盛事。
  他平白卖丹错过了这么多日,如今也只能恍惚去想,若往后还有这仙云会,若他还有机会,他一定要缠着师尊,让师尊亲自带他出去逛一逛。
  不,这仙云会可还有三日……
  秦正野鼓起勇气,抬眼满怀期待看向江见寒,道:“师尊,我想……”
  江见寒正万分理直气壮开了口:“他们只要一颗,凭什么将我一整瓶丹药都拿走。”
  秦正野:“……啊?”
  江见寒:“吃那么多回心丹,也不怕丹毒入体。”
  秦正野:“……”
  江见寒:“随他们说去,我才不在乎别人在想什么。”
  不知为何,秦正野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他毕竟少看见师尊这般闷气的时候,也少见师尊一气说这么多话同他念叨,此事新奇,实在有趣,他便也不曾开口阻止,只是好奇看着师尊,想知道师尊接下来还能说出什么话 来。
  江见寒果真还有许多话想说。
  “一群炼气期的小娃娃,他们懂些什么。”江见寒显是有些不悦,不免出口抱怨,道,“今日之事,哪怕换了师兄,他也会我同我一般处理。”
  秦正野:“……”
  秦正野有些笑不出来了。
  他精准捕捉到了江见寒话语最初那几字,终于隐约觉得有些不妙。
  等等,练气期的小娃娃?方才那几人是炼气期的小娃娃,那……那他呢?
  秦正野心中一向憋不住事,他蹙眉问:“炼气期的小娃娃?”
  江见寒:“嗯?”
  秦正野:“……师尊,那我呢?”
  江见寒皱起眉,仔细打量他面前的这名小弟子。
  他早已仔细打量过秦正野许多次,这小弟子的外貌,自然早已刻入他的心中,他总觉得秦正野年龄还小,眉宇中总带着些少年郎的青涩,而他修仙多年,面容之上虽还是青年模样,这年龄倒已不知要比秦正野年长多少了。
  秦正野见江见寒一时不答,竟还不死心追问,道:“师尊,难道我也是练气期的小娃娃吗?”
  江见寒皱眉不解:“……嗯?不然呢?”
  秦正野:“……”
  江见寒:“你不就是小娃娃吗?”
  秦正野:“?”


第20章 
  秦正野的神色看起来有些古怪,江见寒却不知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话。
  他这小弟子的心思一贯难猜,江见寒只能勉强尝试。
  他先想起他那日所见鹤师兄教导徒弟的心得。
  鹤师兄与门下弟子关系融洽,几乎算是他那些小弟子们一辈子的交心好友,可却又不仅是如此,鹤师兄与弟子的关系,当是亦师亦友,即亲近又严肃,只有如此,才能维持住师尊的身份,又与弟子们关系亲近。
  江见寒觉得自己学到了。
  这不就是他期待的师徒关系吗?
  既亲近又体面,他就该同鹤师兄好好学一学!
  江见寒决定先展现自己严肃的那一面。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至少得先让秦正野明白这件事。
  “我是你师尊。”江见寒认真说道,“无论如何,都会是你师尊。”
  秦正野:“……”
  秦正野没有回话。
  他心中很是恍惚,脑中只有江见寒的那句话在不住回荡。
  师尊说他只是小娃娃……
  不,是他这一世表现得太粘人了吗?师尊怎么会觉得他只是小娃娃?
  江见寒忽而说:“你不是炼气期的小娃娃。”
  秦正野一瞬抬头,心中猛地带了希望。
  “无论你是筑基,结丹,哪怕羽化登仙,都没有什么不同。”江见寒清清嗓子,严肃的话题已说过了,现在该亲和些许了,于是他道,“在师尊眼中,你永远都是最初那个炼气期的——”
  秦正野猛地倒退数步,险些栽进路旁的花簇中去,却也顺利打断了江见寒将要出口的话。
  “您不要再说了!”秦正野惊慌大声道,“徒儿已经明白了!”
  江见寒:“……”
  江见寒很是满意。
  鹤师兄的办法,果然是好办法。
  看看,看看孩子多感动啊!
  -
  不知道为什么,江见寒觉得秦正野很不开心。
  他带秦正野离了云山城,在城外寻了一片空地,教导秦正野如何御剑,秦正野学得很快,却始终沉着脸不声不响,与他平日的性格大相迥异,莫名令江见寒有些说不出的疑惑。
  他想不明白秦正野为何如此闷闷不乐,如果他没有记错,数日之前,他们还在宗门时,秦正野并表示过自己对御剑之术的喜爱,怎么到了如今,他真的将御剑之术教给秦正野时,这小子反倒是不开心起来了。
  江见寒止不住胡思乱想。
  他先想到了鹤师兄的吐纳纵跃之术,禁不住在心中回忆,那日在鹤师兄院中时,秦正野好像对鹤师兄的吐纳纵跃之术极有兴趣,那表露出来的开心,也许比对御剑之术的喜好更为强烈,那自然也就是说,这小子或许根本不喜欢御剑,他只喜欢跳高。
  人各有志,江见寒觉得自己很难强求。
  他自己喜欢极了御剑,可却也不该因此去强求自己的弟子,他只能长叹一口气,同闷闷不乐坐在灵剑上的秦正野点了点头,万般无奈道:“好了,我明白了。”
  秦正野不抱希望抬起头,兴致恹恹的看了江见寒一眼。
  “若你更喜欢跳高……”江见寒及时剎住话头,敢在秦正野觉得冒犯之前飞速改口,道,“不,若你喜欢气剑一脉的吐纳纵跃之术,我也可以教你。”
  秦正野:“……”
  “说来说去,这二者之间,多少还是有些互通的。”江见寒已极为自然切换了教学模式,道,“毕竟是同一宗门的功法,虽然那跳高……哦不,那吐纳纵跃之术不需依靠外力——”
  他又微微一顿,蹙眉看向面前的秦正野。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说漏了几次嘴,秦正野看起来仍旧不太开心,那眉头甚至皱得更紧了一些,显是对江见寒所言之语极不认同,江见寒不由又在心中懊恼——既然他这小弟子那么喜欢鹤师兄的功法,那他就绝不该在言语之上贬低它,譬如将那吐纳纵跃之术称作是跳高……这态度未免也太过轻佻了,若他是秦正野,他也会觉得不开心。
  江见寒清了清嗓子,决意纠正自己方才的言辞,重新说道:“鹤师兄这吐纳纵跃之术……呃……绝不是跳高那么简单。”
  秦正野:“……”
  江见寒:“那是腾云驾雾。”
  秦正野:“……”
  江见寒:“不许外力,腾云驾雾。”
  秦正野:“……”
  江见寒越发词穷:“我……我真的很佩服。”
  他说到此处,秦正野终于幽幽抬起眼,带着些许委屈之意,可怜兮兮看了他一眼。
  江见寒想,事情总算有所转折,至少秦正野现在愿意看他了,这是个不错的进展,他果然应该再多夸夸鹤师兄的吐纳纵跃术。
  可江见寒本就词穷话少,今日说的话,几乎已要耗尽他这一个月来的库存了,他很难再想出夸赞措辞,正皱着眉苦苦思索,却听见秦正野小声嘟囔,道:“您根本什么也不懂……”
  江见寒:“……什么?”
  秦正野:“……”
  秦正野略提高了些音调,一板一眼说道:“我学会了。”
  江见寒:“嗯?”
  秦正野已经从灵剑上起身,他大约心中还憋着气,与江见寒说话时,面上也不怎么带着笑,只是当着江见寒的面踩着那灵剑极为熟稔在空中飞了一圈,而后方压下那灵剑,落在江见寒面前,仍旧憋着那一口气,略有些别扭小声问道:“师尊,我可以回去了吧。”
  江见寒:“……”
  江见寒有些难抑压抑他心中的激动。
  真不愧是他徒弟啊!
  这到底是何等的天赋!这御剑之术,已足以难倒门中的三成弟子,秦正野竟只用了半个时辰便学会了,还如此熟稔,倒像是上辈子就会了一般。
  可想到此处,江见寒却又不免觉得有些难过。
  这样好的徒弟,却不喜欢他御剑的功法,偏偏要去学什么吐纳纵跃之术,未免也太可惜了一些。
  江见寒又抬起眼,看了看天色。
  他们出城不过半个时辰,如今时日还早,远超江见寒所想,秦正野这般有天赋,江见寒倒觉得还可以再教秦正野些什么,或许还能挽回些秦正野对他灵剑的看法,因而他思忖片刻,全然忽视了秦正野想要回去的那番话,不由又道:“时日还早——”
  秦正野委屈说:“我想回去。”
  江见寒:“不如再来学一些……”
  秦正野:“不学。”
  江见寒:“……”
  江见寒:“你……”
  秦正野:“想回去……”
  江见寒:“……”
  江见寒承认,他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虽说他是秦正野的师尊,本该督促秦正野好好修炼,可……可他实在很难抵挡住秦正野这种的眼神,他总是要想起他曾经养过那只小犬,这样湿漉漉的神色,他不信有人能够抵抗得住诱惑。
  江见寒只好叹了口气,说:“还是回去吧。”
  他说完这话,秦正野便自己收了灵剑,重新将那缠着破布剑穗的灵剑负在身后,默声不言往回走,江见寒不免又觉得有些说不出难受——他与秦正野相识也算有些时日,却从未见过秦正野如今日这般对他发脾气,偏偏他又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只是隐隐约约觉得,秦正野不开心,大约是和鹤师兄的功法没什么关系的。
  江见寒万般苦恼跟在秦正野身后,随秦正野一道回了云山城,一路见着那过路的修士笑盈盈与秦正野打招呼,再回头略带些恐惧地看着他,若是平日,江见寒或许根本注意不到,可今日有些不同,这二者神色差别摆在一处,莫名便让江见寒觉得有些难过。
  也正是此刻,他忽然便羡慕起了掌门师兄来。
  不过他也能同掌门师兄一般能言善辩,想必与他人的关系也能像掌门师兄一般好,至少秦正野不会惧怕他,这些路人也不会露出这般神色来。
  两人走到客栈之外,秦正野忽而顿住了脚步,回首看了江见寒一眼。
  江见寒看不懂秦正野的神色,自然也不知道秦正野为何要停下来等他,他跟着秦正野停下脚步,站在客栈之前,略想了片刻,脑中忽而忆起方才在客栈中发生的那一幕来,秦正野可说过了,江见寒那时的举动实在有些抠门,外人也许会传闲话,此刻这闲话或许已经传起来了。
  而秦正野此刻在客栈之前顿住脚步,看起来并不愿意同他一道进去,那自然也就是说——等等,秦正野该不会是在嫌弃他吧?
  江见寒如遭雷劈。
  他虽然年轻过,也经历过十七八岁的这个敏感年纪,可他与常人不同,他从未有过那段情绪敏感多变的时期,可他略将此事代换成他在意之事,那大概便是……
  便是在他初入门时,他师尊当街被修为极低之人暴打了一顿,丢尽了脸面,那他必然会有几年不愿意与师尊同行,或许更可能直接换一个宗门生活。
  也就是说,秦正野如今还愿意承认他是他的师尊,便已经很了不起了。
  想到此处,江见寒觉得自己已完全了解了秦正野心中的想法,用不着秦正野多言,他已二话不说以术法隐去了身形,直接在秦正野面前消失不见。
  秦正野:“……”
  他有些迷茫的睁大双眼,四处打量,不明白方才还在眼前的师尊究竟去了何处,他的修为远不及江见寒,若江见寒不愿自行现身,他当然不可能找到江见寒所在,偏偏江见寒隐去身形时未发一言,他实在不知出了何事,在原地稍微等了片刻后,还是一人先沉默着进了客栈。
  秦正野倒想的简单,江见寒隔三差五便要如此,动不动便把他一人丢下,没有半句解释,他早已习惯了,自然也就觉得无所谓,反正待江见寒处理完手头之事后,总会再来见他的。
  江见寒跟在秦正野身后,方才迈步踏入客栈,便见那客栈掌柜迎了上来,紧张兮兮道:“秦兄弟,你师尊没有为难你吧?”
  江见寒:“?”
  秦正野眨了眨眼,倒是答非所问,说:“我随师尊出城,学了学御剑之术。”
  客栈掌柜又点了点头,说:“他一定很凶。”
  江见寒:“?”
  这一回秦正野倒是没有停顿,接着客栈掌柜的话往下说:“我师尊从不对我发脾气。”
  那掌柜显然有些不信,只有江见寒每日摆出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好似恨不得将身边所有人生吞入腹,那他的徒弟怎么可能好过?只怕是秦正野想为他那惹人厌烦的师尊留些面子,这才在外人面前编出了些莫名其妙的谎话来。
  几日相处,客栈掌柜对秦正野这样的年轻人实在甚为喜欢,他看秦正野如此勉强,不由又叹了口气,道:“小兄弟,我是明白的。”
  秦正野:“……明白?”
  客栈掌柜道:“谁都知道那玄卿剑仙不好相处,你小小年纪拜入他的门下,未免也太过为难你了。”
  边上竟还有几名修士应和,其中一人更是忍不住感慨,道:“当初我听闻玄卿剑仙要收徒,也是犹豫过的,只不过拜师一事,除了看师父的修行之外,总也得看看师尊的脾气。”
  那言下之意,显然是在说他因为江见寒的脾气才放弃此事的。
  秦正野不免微微皱眉,道:“我师尊脾气很好。”
  “玄卿剑仙那性子,在整个八荒都是有名的。”那名修士一缩脖子,小声嘟囔着说,“他瞪我一眼,我就觉得害怕。”
  秦正野坚持道:“我师尊不会瞪我。”
  客栈掌柜也跟着叹气,道:“秦兄弟,你们住店这才几日,我已见他瞪过你许多回了。”
  秦正野:“那不是瞪!”
  客栈掌柜:“若那都不是瞪……”
  秦正野:“我师尊看人一向就是这样的!”
  江见寒:“……”
  江见寒开始反省。
  他以往从未注意过自己看人的眼神,如今听这几人这么说,他才开始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仔细回忆之下,他那副神色……好像……也许……的确是有些吓人的。
  可他本没有想要瞪人的意思,他天生血脉如此,常人见他总要害怕,这种事,总不能怨得他吧?
  江见寒如此一想,那客栈掌柜恰好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说:“我觉得玄卿剑仙生得那副模样,若非是他真想要瞪人,否则是无论如何也凶恶不起来的。”
  江见寒:“?”
  等等,什么模样?
  一旁看热闹的那几名修士也不由跟着点头,其中一人开口便夸赞江见寒的样貌,令一人则说江见寒哪怕在这八荒之中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只可惜当年拜进了凌霄剑派,做了一名剑修。
  语毕,此人还要往啐上一口,骂骂咧咧,很是感慨,道,呸,狗剑修。
  他看起来像是恨极了剑修,可江见寒实在想不明白为何会如此,他甚至下意识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万般困惑,觉得那些人口中所说的“美人”,指的大概不会是他。
  可秦正野已忍不住开口,大声说道:“我师尊就是最好看的剑修!”
  江见寒:“?”
  秦正野:“也是最厉害的剑修!”
  江见寒:“……”
  嗯,这句话中肯一些,他还算喜欢。
  可那掌柜叹了口气,倒像是有些无奈一般开口,道:“但是你没见过更好的师尊。”
  江见寒:“……”
  “那五蕴宗的余长老就住在此处。”掌柜压低声音,说道,“那可是八荒出名的名师。”
  江见寒:“……”
  掌柜:“秦道友,要不……我为你引荐引荐?”
  江见寒:“……”
  等等,这人当着他的面想干什么啊?!


第21章 
  江见寒不由握紧了拳头。
  他觉得这几人实在胆大包天,竟敢当着他的面挖他徒弟的墙角,他可是这八荒中出了名的坏脾气,这些人若是再多说几句,他大概就要忍不住同这些人动手了。
  这掌柜口中所说的五蕴宗,江见寒大概听说过一些,那是八荒中一个极不入流的小门派,至于那什么名师余长老,也不过只是一名元婴期的修士罢了。
  他那点修为,比江见寒不知要差到哪儿去,因而江见寒越想越觉得愤愤,只觉秦正野既然已有他这样的师尊,又何必再去寻什么余长老周长老李长老之类的修为低微之人,他一个人,就能手把手带着秦正野从炼气到羽化登仙。
  江见寒也心中清楚,他此刻是刻意隐去身形,偷偷跟在秦正野身边的,客店中人并不知道他正在一旁偷听,否则这些话,他们是绝不敢在他面前说的,可也正因如此,江见寒不免有些好奇接下来秦正野对此事的回答。
  如今这境况,他觉得秦正野除了顺应答应掌柜,真去见一见那位五蕴宗的长老,便该义正言辞拒绝此事,明白告诉客栈掌柜与这几名好事之人,他既已拜了江见寒为师,就绝不会胡思乱想,将心思放在另选良木之上。
  可江见寒又想,秦正野……毕竟是与他有些不同的。
  这小子最喜欢与人来往,几乎同所有人都维持着极好的关系,又喜欢卖些丹药给其他人,他应当算是个生意人。
  生意人往往不愿得罪他人,今日遇到这种事,秦正野或许只会想将就着糊弄过去,不愿将此事搬到明面上——
  秦正野一字一句认真道:“不是这样的。”
  江见寒不由一顿,停下脑中的胡思乱想,迟疑看向秦正野。
  “他对外人或许是有些冷漠。”秦正野说道,“可那并不代表他就是这样的人。”
  江见寒:“……”
  不,江见寒想,他好像就是这样的人。
  他对其余人并无兴趣,他人如何,与他没有半点关系,对秦正野多有关心,也只不过是因为秦正野是他唯一的弟子,与他关系亲近,远非他人能比。
  秦正野恰好微微挺胸,有些自豪道:“我师尊对我,与对其他人不一样。”
  江见寒:“……”
  秦正野:“他待我极好,这自然是你们不能体会的。”
  江见寒:“……”
  秦正野又拍了拍自己那缠着破布的灵剑,满怀炫耀般开口,道:“这就是我师尊送给我的,师尊他很喜欢我。”
  江见寒:“……”
  周遭几人还呆怔着看他,秦正野对江见寒的描述实在太过超出他们所想,令他们难以回神,秦正野却再用力清了清嗓子,毫无疑惑的丢出自己关于此事的最终答案。
  “他就是天下最好的师尊。”秦正野认真说道,“是这个八荒中,我最敬仰的人。”
  江见寒:“……”
  ……
  江见寒很难压下唇边的笑。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可他回到客栈房间内一个人独处后,便再难忍住那莫名兴奋的心,他在脑中不断回忆着秦正野方才说过的话,每想一遍,唇边的笑意便不由更深一些。
  他不敢想若是掌门师兄见到了他如今这幅模样,究竟会说些什么,他只是万般庆幸,幸亏自己当初决定收个徒弟,否则他这么好的小弟子,岂不就要去别家了?
  他早已没了什么修炼的心思,甚至连秦正野上楼都不曾觉察,直到秦正野在他门外敲了敲门,他才猛的回过神来,想想自己方才的离奇举动,不免有些紧张,待敲门声响过第二遍,秦正野在外唤了他两句师尊,江见寒才勉强平定心神,尽力将自己的声调维持在日常的冷淡之中,问:“何事?”
  秦正野在外踌躇不安,似有万般犹豫,道:“我……徒儿有些事……”
  江见寒:“……”
  秦正野:“能进去谈吗?”
  江见寒:“……不能。”
  说完这句话,江见寒又压了压唇角,尝试收敛面上的笑意,可此举实在徒劳,他的努力并没有多少效用,而他一点也不希望秦正野看到他这副模样——那未免有些太过伤害他身为师尊的颜面,此刻拒绝秦正野虽是残忍了一些,他却也只能如此去做。
  可秦正野仍旧在门外踌躇,哪怕江见寒无情拒绝,他似乎也并不打算放弃,只是再小声重复,道:“可这事……很重要。”
  秦正野那声音听起来实在委屈的很,好似在什么大事需要问一问师尊的意见,这难免令江见寒心中内疚更甚,想想秦正野方才的“甜言蜜语”,江见寒还是强忍住唇边的笑,决定尽一尽自己身为师尊的本分,他为徒弟解惑的机会,终于到了。
  江见寒已经恢复了平常模样,稍有停顿之后,他万般冷静道:“进来吧。”
  秦正野小心翼翼推开了门,探头往屋内看了看。
  他面上好似还带着十分的内疚,小心翼翼抬首看一眼江见寒,又不知所措垂下了头去,道:“师尊,我是来道歉的。”
  江见寒:“……嗯?”
  道歉?道什么歉?
  这孩子做错过什么事吗?
  “方才在城外时,我不该同您发脾气。”秦正野垂下眼睫,低声说,“我太任性了。”
  江见寒:“?”
  经过秦正野那一番“甜言蜜语”的蛊惑,江见寒几乎已全忘了他们在云山城外的不快,那些事早就被他抛到了脑后,哪怕现在认真去想,他也只是觉得当时的自己实在古怪。
  秦正野怎么可能会看上鹤师兄的功法啊?
  这孩子的心里,明明只有他!
  江见寒微微颔首,下意识道:“无妨,你还年轻。”
  ——年轻之人,偶尔耍些小性子,本就再寻常不过,他当然不会计较。
  江见寒:“是我误会了。”
  ——他不该以为秦正野喜欢鹤师兄的功法。
  江见寒:“你心中所想,我已明白了。”
  ——他在旁偷听了秦正野与其他人全程的对话,秦正野敬仰他,他当然很明白。
  江见寒觉得自己今日说了这么多话,自然已将所有事端的前因后果都说清楚了,他对自己方才的表现极为满意,于是轻轻点了点头,对自己方才所说的话做出最终总结,道:“你不必太过担忧。”
  秦正野:“我……”
  他觉得江见寒大概什么也没弄明白。
  江见寒:“师尊与你,心意相通。”
  秦正野:“……”
  很好,秦正野明白了。
  江见寒果然什么也没弄明白。
  以他对师尊的了解,江见寒能说出这么“肉麻”而诚挚的话语,那十有八九是将事情又想到了其他地方去,秦正野心知肚明江见寒这句话并没有他所想的意思,可他还是忍不住觉得心跳微促,一面再垂下眼睫,有些无奈,却也不打算再解释此事,只是轻声说:“师尊在城外时,曾说过……除却御剑之术外,还有什么要教给我?”
  江见寒:“……”
  江见寒更激动了。
  他这徒弟,果然没收错。
  秦正野不仅天赋出众,远超他所想,颇有他旧日的影子,还极为好学,他只需稍加引导,秦正野便已对这剑道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若他能维持住如今的进展,江见寒想,或许根本不要多少时日,秦正野应当便能够顺利筑基了。
  只不过秦正野还在此处,江见寒自然不可能在面上表露出什么开心抑或兴奋的神色,他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对秦正野的认可与称赞,而后回首看向他这客栈房间之内——此处是这客栈最好的房间,屋中空间也还算开阔,虽不能同他们还在城外一般肆意使用灵剑,可若演练些口诀功法之事,倒也还是足够的。
  于是江见寒便朝秦正野示意,让秦正野随他一同到床边的坐榻一侧,让秦正野先坐下,而后方开口,道:“解剑。”
  秦正野一怔,虽不明白江见寒的用意,可他早已习惯了直接听命江见寒的吩咐,他毫不犹豫将江见寒送给他的那柄灵剑解下,放在他与江见寒之间的那小桌上,还未曾来得及开口提问,江见寒已道:“我本想同你说一说你的灵剑。”
  秦正野满面诚恳好学,道:“灵剑?”
  江见寒点了点头,说:“是个宝物。”
  那云山城的方城主将这灵剑送给他时,江见寒便已注意到了,这柄灵剑可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如今虽仅仅只能供秦正野这般的炼气期修士使用,可若能得灵力浇灌,将来必然会有惊人变化。
  江见寒自己的灵剑便是如此。
  当初他机缘巧合得了此剑,这些年来除了用心修炼之外,还费尽心思以灵力哺育他这柄灵剑,而今这灵剑已在宗门温养了数百年,近年来已渐渐有些剑灵灵胎的样子。
  只是那神识微弱,江见寒只能偶尔察觉,而这八荒剑修,哪怕是他师尊,都未能成功炼化过剑灵,哪怕江见寒在此事之上有不少困惑,他也不知该去寻何人相问,因而这剑灵便一直都仅是灵胎,再难有半步进展。
  即便仅是如此,江见寒这灵剑,已强得有些超乎寻常了,如今他觉得他赠与秦正野的这柄灵剑也是难得一见的珍宝,若秦正野能好好对待,假以时日,这灵剑之中,必然会再有下一个剑灵出现。
  江见寒尚在心中沉思,秦正野却忍不住小声开口,道:“师尊,我还有个问题。”
  江见寒微微颔首:“说。”
  秦正野还盯着自己手中江见寒赠与的那柄灵剑,小声道:“这灵剑如此厉害,总该有个名字吧?”
  江见寒:“呃……”
  秦正野:“它叫什么?”
  江见寒:“……”
  江见寒沉默了。
  糟糕,方城主说这剑叫什么来着?!


第22章 
  江见寒苦苦思索,总觉得方城主没有对他说过这剑的名字。
  当然,方城主也可以说过了,只是江见寒当时一心只在剑上,全然不曾分心去听方城主说的话,这才会直至今日都不知这柄灵剑究竟叫什么名字。
  可江见寒想,这种事,不重要。
  剑这种东西,好用就好了,何必弄一堆乱七八糟的名号?
  给剑起名又不能增强剑的灵力,再说了,正经人也不会到处问别人的剑叫什么名字啊?知道后又不太用得着,何必浪费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宝贵时间,去了解这种根本不重要的事情。
  于是江见寒点了点头,仍旧板着一张脸,道:“此事不重要。”
  秦正野:“……应该很重要吧?”
  江见寒:“无所谓,我不在乎。”
  秦正野:“……”
  江见寒:“你也不必在乎。”
  秦正野:“……”
  江见寒心中想过无数弯绕,嘴上却连一句话也不曾说过,他看秦正野盯着那长剑发呆,觉得已是时候进入今日的正题了,轻轻屈指敲了敲桌面,道:“回去之后,耐心以灵力培育。”
  秦正野微微皱了皱眉,略带些疑惑抬起眼。
  江见寒这才想起自己说话又没了头尾,秦正野当然会觉得奇怪,他只好耐心解释,说:“这是……”
  秦正野:“师尊说的是剑灵?”
  这回轮到江见寒一怔,讶然反问:“你知道剑灵?”
  秦正野眨了眨眼,说:“没有剑修不知道剑灵吧。”
  江见寒:“……”
  话虽是如此……可江见寒还是莫名有些受挫。
  “我在藏经阁内看过几本书。”秦正野随口说道,“书中提到过剑灵。”
  江见寒叹气。
  秦正野:“剑中灵气汇聚,便会凝结出灵胎,长久以往,许能生出剑灵。”
  江见寒很是受挫。
  秦正野:“其实徒儿想过,若只需灵气汇聚,用丹药或许也是一样的。”
  江见寒:“……”
  等等,这小子在说什么?
  丹药?这灵剑未生剑灵之前,不过是死物,丹药对死物又怎么可能有作用?
  可秦正野的想象天马行空,他显然未曾觉察此事还有如此限制,只是自顾自往下说道:“丹药之中,诸如化灵丹等物,本就是在乾坤炉中将灵气凝结,化为丹药,那也就是说,此事若是反过来,将那灵气凝结,却不化作丹药,而为灵液,再浇灌于灵剑之上,或许能有奇效。”
  江见寒一时惊诧,下意识便顺着秦正野的思路往下去想——哪怕在凌霄剑派这般正位于天灵脉上的大宗门而言,门中聚灵阵所能凝结的灵气也只是堪堪足够修炼,而近年来诸多灵脉呈现枯竭之兆,灵气越发稀薄,八荒中其余灵脉也是如此,他的灵剑灵胎再无进展,若秦正野所言奏效,或许真能有什么效用。
  只是这丹药中的灵气,也该自外界而来,而今八荒灵脉多已现出枯竭之兆他们想要寻一处灵气充裕而可供秦正野炼丹之处,只怕不容易。
  “灵气也简单。”秦正野恰好开口,道,“师尊,近来我已经攒了不少了。”
  江见寒:“……嗯?”
  他正觉自己有些不明白秦正野的意思,而后便见秦正野从腰封中摸出了一颗灵石,令那灵石悬于掌心,哪怕在灯火之下,江见寒也能隐见这灵石散出的轻微幽光。
  这灵石质地上好,其中蕴含了不少灵力……等等,灵力?
  江见寒微微一顿,忽而便明白了秦正野的意思。
  秦正野这段时日靠着卖丹可攒了不少灵石,将那些灵石内的灵力抽出,的确能炼制出不少秦正野所说的丹药,可这显然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对秦正野这般的年轻弟子而言,只怕不是一笔小开销。
  江见寒清了清嗓子,道:“此事——”
  秦正野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小声说道:“这应当会是一门好生意吧。”
  江见寒:“……啊?”
  “聚灵丹的味道实在不怎么样。”秦正野小声嘟囔,“可若是变成聚灵液,想必就可以多添加上几种口味,上一回的桃子味丹药就很畅销,灵液的选择性更多,嗯……酸梅灵液应当就很不错。”
  江见寒:“……”
  秦正野越想越觉得激动,新的商机已经摆在他面前了,他自然要好好珍惜,他不由又摸了摸下巴,道:“若聚灵丹能够浇灌灵剑,那其余丹药应当也可以。”
  江见寒:“……”
  秦正野:“五行相生相克,开战之前往武器上涂抹些五行丹,便能打出相克五行的伤害,那岂不是威力倍增……想想都觉得很了不起!”
  江见寒:“……”
  秦正野好似忽而猛然回神,意识到自己正在江见寒面前,还说了那么多江见寒不喜欢的“买卖”之事,他难免不安,急匆匆换了话题,道:“师尊,前几日我已做过实验了。”
  江见寒显然还未从秦正野方才那一堆生意经中绕出弯来,他心下茫然,只能点头疑惑:“……嗯?”
  秦正野:“我做出了桃子味的灵液。”
  江见寒:“……”
  秦正野从怀中摸索着他盛放灵液的药瓶,一面道:“师尊,我们现在就试一试?”
  江见寒:“ ……”
  他看着秦正野拔开灵液瓶塞,一股蜜桃甜美的香气霎时四散开来,这万般怪异的感觉令他不由皱起了眉,他一点也不希望自己的剑上出现这样的气息,可秦正野将那药瓶挪近一些,他又确实感觉到这灵液中所蕴含的充裕灵力——
  该死,秦正野这办法实在太过诱惑,反正他接下来几日也不会用到自己的灵剑,蜜桃味就蜜桃味吧,他用点小法术就能将这气味驱散,这当然不会是什么大问题。
  于是江见寒深吸了口气,召出自己的灵剑,令那泛着微光的长剑悬停半空,秦正野眨着眼打量,哪怕这灵剑他上一世时已经不知见过几回了,他却还是摆出了一副对江见寒的剑万般好奇的模样来,认真说道:“师尊的灵剑……好漂亮。”
  江见寒不住点头。
  是这样的,他也觉得自己的灵剑很漂亮。
  秦正野又说:“师尊的灵剑,看起来好像很了不起。”
  江见寒继续点头。
  那当然,他的灵剑当然很了不起。
  秦正野:“那师尊的灵剑叫……”
  江见寒:“…………”
  秦正野:“师尊?”
  江见寒:“……”
  秦正野:“我明白了,您是玄卿剑仙,这一定就是玄卿剑吧。”
  江见寒:“……住口。”
  秦正野一怔,乖巧闭上了嘴。
  江见寒为何会有这话语,秦正野不敢想。
  他师尊……总不会连自己的剑叫什么都不知道吧?
  -
  秦正野清清嗓子,略过了当下这显然会令江见寒尴尬的话题。
  他抬手举高了些手中的灵液,示意江见寒将灵剑放平一些,他好将那灵液倾倒上去,可江见寒盯着自己的剑,脑中苦苦思索相澈将此剑赠予他时,同他说过的这剑的名字,他想不起来,越想越觉得心情不佳,再瞥了秦正野几眼,心中忽地却又有了另一个想法。
  他看看自己的灵剑,看看秦正野手中的蜜桃味灵液,又看了看秦正野置于桌案上的那柄剑。
  不行。
  如此大事,怎么也不能拿他的宝贝灵剑来做实验,若是真染了什么去不掉的古怪气味,他岂不是得一辈子背着这种甜腻气味的灵剑过日子?
  他年纪大了,配不得这种气味,可秦正野不一样,秦正野还不到二十岁,少年郎甜一点,当然没什么问题。
  于是江见寒迎上秦正野满怀期待的目光,伸手接过了秦正野手中的灵液。
  秦正野还呆怔怔问:“师尊?您这是要——”
  江见寒毫不犹豫将蜜桃味的灵液倒在了秦正野置于桌案的灵剑上。
  秦正野:“……做什么……啊啊?!啊!!!”
  -
  秦正野捧着自己蜜桃味的灵剑,欲哭无泪。
  他有许多话想说,可他不能忤逆师尊,到头来他也只能委屈巴巴抬起头,可怜兮兮看向江见寒。
  江见寒可没空理他。
  他已将注意全都放在了面前的灵剑上,秦正野的灵剑毕竟尚无灵胎,其中灵力变化微弱,他若不集中十成的注意,只怕难以觉察这剑上灵气的区别,而如此专注之下,他当然已忘了什么蜜桃味的区别,更不曾注意到秦正野那万般幽怨的目光。
  江见寒不理会他,秦正野只好委屈着在一旁小声嘟囔,道:“师尊,我的剑……”
  江见寒随口应付:“嗯。”
  秦正野:“剑上的气味……”
  “挺好的。”江见寒绕到灵剑另一侧仔细观察,一面漫不经心道,“适合你。”
  秦正野:“……”
  江见寒又绕着那灵剑走了两圈,这才终于确认了自己方才的决断。
  这灵液着实了不起,不过才倒上这么一小瓶,这灵剑内的灵气便已充裕了不少,若是这灵剑内有剑灵的灵胎,想必这灵液必然能令那灵胎快速成长。
  他不知秦正野制出这一瓶灵液究竟要花费多少功夫,可炼气期修为之人,便能炼出这种东西来,秦正野于丹道之上的天分,只怕远超他所想,若不能令为秦正野寻觅一名丹道之上的“良师”,江见寒总觉得是自己耽误了他。
  江见寒退后数步立定,压下那万千纷乱思绪,而后方才带着褒赞之意开口,道:“不错。”
  秦正野满怀哀怨盯着他。
  江见寒又问:“炼制这一瓶灵液,需要花费多少灵石与时间?”
  秦正野抱着蜜桃味的灵剑,继续满怀哀怨盯着他。
  江见寒这才终于对上了秦正野的目光,那哀怨之意刺得他禁不住皱眉,却又有些弄不明白秦正野的意思。
  他说错什么了吗?为什么秦正野要这么看他?
  江见寒迟疑片刻,又道:“若是原料之上有所欠缺——”
  秦正野:“……没有。”
  江见寒:“那……可有什么困难吗?”
  秦正野:“……”
  江见寒认真看着他,那面上带着万般诚挚的神色,好似已不记得自己方才说了什么,才伤到了他这小弟子的心。
  他不曾装傻,却也正因如此诚挚,反倒是令秦正野更觉得心中难过。
  江见寒的一举一动,无不在反复提醒他,江见寒就是一块捂不化的石头,他根本注意不到身边之人对他的情感,偶尔有几句暧昧之语,也绝无任何更深含义。
  他就只是在瞎说。
  果真秦正野不过如此想过,江见寒便要开始胡诌瞎说,好安抚他这小弟子过分“敏感脆弱”的内心。
  “蜜桃之味,多少带些甜蜜之意。”江见寒一本正经说道,“的确与你相配。”
  秦正野:“……”
  江见寒见他不说话,还以为自己那一句劝慰不够到位,这些时日相处,他已明白了自己这小徒弟远比一般人要心思细腻,只不过他天生木讷,很难理解他人情感,若要他继续再往下劝说,他也只能将自己方才所说的那句话,拆成另一种方式再说上一遍。
  江见寒清了清嗓子,又道:“你而今这年纪,还算是少年郎。”
  秦正野:“……”
  江见寒:“既是少年郎,那偶尔甜蜜一些,也……也并无不可。”
  秦正野:“……”
  秦正野恨自己的软弱。
  江见寒不过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他便觉得自己好似被狠狠戳中了一般,那颗心颤颤巍巍难以按捺着悸动,连唇角都控制不住微微扬了起来。
  这反应未免有些太过丢人,可秦正野实在克制不住这般反应,此等时刻,他只能庆幸自己并非妖修,否则师尊每次夸一夸他,他都要按捺不住跟着拼命摇尾巴,那才是真正丢人。
  只是秦正野还未开心过一刻,江见寒忽地又冒出了一句话,道:“小时候这般,也就算了。”
  秦正野:“……啊?”
  江见寒:“长大之后,还是算了。”
  秦正野:“……”
  江见寒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口气,拍拍秦正野的肩,道:“你还是不要太幼稚了。”
  秦正野:“……”


第23章 
  秦正野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狗剑修……
  不,他不能骂狗剑修,他不能骂剑修,他自己也是剑修。
  要怪就怪当初他怎么就偏偏就拜进了剑修门下呢!!
  拜入江见寒门下第二世,秦正野觉得自己已经完美掌握了调控情绪的方法。
  他努力收回自己那愤恨不平的情绪,极力在心中自我安慰,想,罢了,什么蜜桃味的灵剑,他根本不在乎的。
  师尊想要的灵液,还有师尊那还未完全凝结成型的剑灵,才是他当下最该在意的事情。
  江见寒道:“这灵液……”
  秦正野:“明日我就能交给您!”
  江见寒:“……那你的剑。”
  秦正野微微一顿,迟疑着小声道:“既然师尊喜欢,那就这样吧。”
  江见寒:“……”
  江见寒:“好。”
  秦正野想,反正这灵液颇费工夫,仙云会剩下几日,他大抵都得在客栈中消磨掉,那只要他不出门,便不会有人发现他蜜桃味的灵剑,剑上的气味散不散得掉都无所谓,反正他丢脸这件事,只会有江见寒一人知晓。
  于是秦正野再同江见寒一揖,胡乱找了个要回去炼制灵液的借口,几乎恨不得拔腿便跑,一刻也不打算继续在江见寒屋中多留。
  江见寒不明白秦正野为何要溜得这样快,他站在原处,看着桌上那蜜桃灵液的空瓶,心中颇为困惑回想自己方才的话语,却猛然发觉他随口的话语,竟然真的戳中了秦正野的喜好。
  要知道方才秦正野拿出来的,可是他初回制成的灵液,如此重要之事,他用了蜜桃气味,而江见寒若没有记错,当初他初收秦正野入门时,那秦正野在传讯玉符上售卖丹药,说他新近研发的“口味”,也正是桃子口味。
  江见寒不太懂,但他觉得……
  这孩子,大概是真的很喜欢蜜桃。
  那他要为秦正野准备生辰贺礼时,是不是也可以朝这方向去想一想。
  这云山城中,还有什么东西,是带有蜜桃气息的?
  -
  第二日,正是秦正野的生辰。
  江见寒仍是没想出什么好主意,他琢磨了一晚上,直到外头天色方亮,秦正野敲响了江见寒房门时,他仍旧全无主意,只有几个简单的笨办法。
  秦正野说自己已为江见寒备好了灵液,江见寒有些惊奇,他显然未曾想过秦正野竟能准备得如此之快,他迟疑站在门边,看着秦正野自外拖进一个极大的木盆,大抵是同客栈掌柜借来的,略显得有些破旧,也不知道先前究竟用作何事。
  秦正野将那木盆摆在屋内正中,再回身看向江见寒,认真说道:“师尊,我准备好了。”
  江见寒问:“这木盆……”
  秦正野:“放置灵剑。”
  江见寒:“……”
  江见寒有些抗拒。
  他并非是觉得秦正野的处理方式不够妥当,可他总觉得将他万般珍视随身的灵剑放进这样的木盆中,对他的灵剑而言……未免有些太过冒犯无礼。
  既然他的剑中已有灵胎,那便也算是这八荒中难得一见的宝器,如此了不起的灵剑,怎么能放进这么一个破旧的木盆里呢?
  江见寒不过有些迟疑,还未提出异议,秦正野已小声道:“您连您的剑叫什么都不知道。”
  江见寒:“……”
  秦正野:“若是论冒犯,您早就已经冒犯过了。”
  江见寒:“……”
  秦正野:“师尊若是不想用木盆,倒也可以放在屋中的浴桶内。”
  江见寒:“……”
  江见寒下意识回过头,看向屋中竖立的屏风。
  修为精深之人,本不必饮食睡眠,更不需濯洗沐浴,可这客栈的顾客多是筑基与炼气期修为低微的修士,并无这等能力,因而客栈依旧照着普通客栈的格局布置,屋中屏风之后还是摆放着浴桶的。
  这个提议,显然更容易让人接受一些。
  浴桶总比不知何处找来的古怪木盆干净,将他的灵剑放置于浴桶之中,也只像是用灵液为灵剑洗个澡罢了,江见寒这才勉强点了点头,道:“浴桶。”
  秦正野早猜到江见寒会有如此决定,他走到屏风之后,又觉得屏风碍事,将屏风略推开了一些,这才将自己连夜赶制的所有灵液都倒进了面前的浴桶。
  江见寒有些惊讶。
  秦正野尚在倾倒灵液时,他便已觉察此屋之中灵气四溢,这浓郁之感,甚至远胜过他在宗门之中的居所,待秦正野停手之后,他反倒是觉得眼前这普通浴桶,有些配不上浴桶中的灵液了。
  秦正野在旁解释:“师尊,灵液之中的灵气总会外溢,时间一长,便要失效。”
  江见寒正唤出灵剑,听秦正野这么一说,他不由开始心疼。
  要知道,今日炼制灵液所用的可是秦正野这段时日辛辛苦苦攒出来的灵石,孩子赚点钱也不容易,可这些灵液几日便会散去灵气——不行,这些灵石,还是得由他来出。
  “应当能用个两三日,正好到仙云会结束。”秦正野摸摸下巴,“回宗门后,若能请墨总管来布个小型的聚灵阵——”
  江见寒:“仙云会结束后,你随我先回一趟洞府。”
  秦正野:“应该……啊?”
  江见寒:“有些东西,我要交给你。”
  秦正野:“……”
  秦正野僵住了。
  江见寒压根不曾注意到秦正野的反应,他将灵剑浸入灵液之中后,便专心观察起了灵剑的变化,此刻他一颗心全在灵剑之上,若秦正野不直接同他说话,他大概是不会注意到身边之人的变化了。
  秦正野这才咽下一口唾沫,在一旁小心询问:“师尊……您……您的洞府?”
  他是知道有这么一处地方存在,可江见寒极少离开宗门去其他地方,也懒得打理什么洞府,上一世秦正野没有机会去,只是从师伯们口中略微听说过一些。
  如今师尊可要带他回去了,宗门内其他人都未曾踏足的“圣地”,今日!师尊!要带他去了!
  秦正野满怀期待抬起眼看向江见寒。
  江见寒漫不经心道:“我在那儿存了些可以炼丹的材料。”
  秦正野:“……啊?”
  江见寒:“用不着,都给你。”
  秦正野:“……”
  与秦正野所想的略有些出入。
  秦正野小声道:“师尊,您送我这么多东西……我……”
  江见寒已道:“无妨。”
  秦正野:“……会有一些不好意思。”
  江见寒这才收回了神来,略直起了身,微微皱眉看向秦正野:“我只有你一名弟子,这些东西若不给你,还要给谁?”
  秦正野:“……”
  “我只有你一名弟子。”江见寒又说道,“我若不对你好,还要对谁好?”
  秦正野:“……”
  秦正野微微睁大双眼,已因江见寒这一句话僵在了原地,他知道师尊这句话并无其他用意,他也明白自己不该多想,可是……可这怎么让他不去多想啊!
  江见寒已自那浴桶边上走开了,他蹙眉看看秦正野,再看看窗外的天色,又想起今日本是秦正野的生辰,令他不免又有些踌躇。
  他脑中还记着他那日问过王清秋的话语,掌门师兄同他说了些凡尘中人过生辰的习惯,无非是吃喝玩乐,而他若想给秦正野过好这生辰,便该主动一些,陪着秦正野出去吃喝玩乐。
  江见寒清了清嗓子,问:“仙云会还有三日,你不出去逛一逛?”
  说完这句话,他心中倒还觉得有些许古怪,他是秦正野的师尊,只该去管些传道受业上的问题,秦正野生辰与他又没有关系,更不用说修仙之人,少说也有几百年寿命,生辰本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可他实在很难令自己这么去想。
  他还记得王清秋同他说过的话,他以前送秦正野去了青云前辈之处,那青云是个老头子,应当顾不上这种事,秦正野不过是因为一时的机缘巧合方才走上仙途,那在来到他宗门之前,秦正野或许并未有过几天的快意日子。
  因为如此,那日他带秦正野在湖岸一侧观赏花灯时,秦正野才会露出如星辉熠熠的神色,因为如此,他送给秦正野灵剑时,秦正野才会同他说,这些年来,他从未收到过他人赠与他的礼物。
  也正因为如此,江见寒觉得,往后每一年生辰,秦正野都不该错过。
  -
  江见寒自己,并无多少同生辰有关的记忆。
  他生来便要入仙途,此事从他初诞时便已有了结果,既不能于他的修行有利,那生辰对他而言,便只是无用之物。
  至于生辰之礼……
  江见寒微微蹙眉,不知为何,又想起了当初他养的那只小犬。
  那是他兄长挑来赠予他的礼物,也算是他为数不多能同这生辰二字沾边的记忆,可忆起此事……总令他觉得不祥,这或许并不是个好礼物,他应当再作斟酌,或者干脆照王清秋的意思来办。
  掌门师兄说,生辰的第一件事,应当是吃饭。
  江见寒看了看窗外天色,方才秦正野来寻他时,不过天色方亮,如今却已到了凡尘之人该用早膳的时候,这客栈内便有早食,只不过江见寒从不需要,自然也不曾去问过,以往用膳大多是秦正野自己下楼去吃,可今日不同,今日这早膳……他该看着秦正野吃。
  他对食物无甚兴趣,也担心自己若是真下了楼,又要引得他人惊惶不安,他还是让秦正野去唤店伙计上来,挑些他自己喜欢的吃食,送到江见寒屋中。
  秦正野对江见寒的安排甚是不解,以往他可从未见江见寒关注过他的三餐饮食,他正想追问,江见寒已自行做出了解释,道:“吃完后随我出去。”
  秦正野:“出去?”
  江见寒:“带你闲逛。”
  秦正野:“……”
  秦正野吓得趔趄,险些撞倒江见寒屋中的花架,不由睁大双眼,不可置信看向江见寒。
  江见寒想到众人对他的误解,有些心虚,只能强行解释。
  “陪你游玩。”江见寒道,“没有邪祟,也不除魔。”
  秦正野:“……”
  江见寒:“……”
  秦正野:“……”
  秦正野的神色,看起来好像更奇怪了。
  江见寒仍不好意思提起生辰之事,他只好拖长话语,强行解释:“你来云山城几日,都不曾外出游玩。”
  秦正野立即摆出一副良好的认错态度,小声说:“往后弟子一定好好练剑,绝不一心想着卖丹。”
  江见寒:“我……不是……”
  秦正野:“师尊放心!”
  江见寒:“……”
  江见寒觉得自己已看透了这个人世,与八荒中人对他的这些古怪偏见。
  秦正野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定会好好努力,
  只是每说上一句话,江见寒的脸色便要更阴沉一些,一直到客栈中人送来了早食,江见寒方才神色稍缓,以为今日第一道难关,可算是要过去了。
  可房门一响,江见寒还未应答,客店掌柜的声音倒是先在外头响了起来。
  “江……江仙长。”客店掌柜战战兢兢,满怀恐慌,“您要的东西,我们给您送过来了。”
  江见寒:“……”
  江见寒觉得客店掌柜连说话的声调都在打哆嗦,好似上门来给他送些吃食,是要去地府走一遭的苦差事,他想不透,正微微蹙眉,秦正野已抢在他之前开口,大声道:“师尊,我去开门!”
  江见寒:“……”
  罢了。
  世人大多畏惧他,客店中的掌柜与伙计怕一些也是寻常,秦正野在客店中的人缘颇好,让秦正野去开门,总不会再引起这些人惧怕。
  秦正野到了门边,为他们开了门,掌柜提着胆子同江见寒问好,话语间不经意瞥过目光,落在了那略迭起的屏风,与屏风之后的浴桶上来。
  浴桶里似乎装满了水,却与一般浴水不同,微微泛着乳白的荧光,当然,这不重要,修仙之人大多都有些小癖好,许多人都不会用凡尘之水去沐浴,可关键是……此时此刻,那浴桶里放着的……是什么来着?
  客店掌柜呆住了。
  那泛着柔光灵气四溢的浴水中,正端端正正立着一柄剑。
  而这是江见寒的房间,这位八荒闻名的玄卿剑仙江见寒,在为一柄剑洗澡。
  啊?
  啊???
  这就是剑修吗?!!
  -
  掌柜不敢说话。
  他知道修仙之人大多有些怪癖,与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并不相同,他见多了,早已习惯,可今日所见之事,还是有些……超出了他的见闻。
  这真是人类该有的癖好吗?!
  他本在同江见寒说话,如今几句话卡在喉中,江见寒多看了他一眼,吓得掌柜猛地恢复了原来神色,讪讪笑一笑,道:“江仙长,您若还有什么事,唤我们便好。”
  江见寒微微颔首。
  这话他们大概已同其余客人说过许多遍,店伙计下意识便往下接:“仙云会只剩三日,今日城中摆了擂台,夜中还有灯市,客官您……”
  他对上江见寒冰凉的双眸,自动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掌柜:“说什么胡话!江仙长怎么可能对这种事情感兴趣!”
  江见寒:“……”
  掌柜:“仙长,您慢用,我们先告退了。”
  江见寒:“……”
  秦正野送掌柜的到门边,关上房门之前,掌柜还颇为忧心看了秦正野一眼。
  他是真喜欢这个年轻人,八荒之中,这样有天赋还不骄不馁的年轻人实在太少了,可偏偏这样好一个年轻人,却有江见寒那般的师尊,他心中担忧,无法出口,只好再叹口气,来不及言语,忽地又嗅到了一股极为甜腻的香味,正从秦正野身上蹿出来。
  这味道方才在江见寒那屋中若隐若现,掌柜的早有发觉,可这气味来源绝不可能是江见寒,他便以为是江见寒隔壁屋中的玄女宗修士的气息,可如今看来,这香味倒像是从秦正野身上来的。
  确切说来,掌柜仔细嗅了嗅鼻子,而后精准觉察——这香味,是从秦正野的剑上来的。
  掌柜又一次沉默了。
  这味道还不似花香,太过甜蜜,带些蜜桃气息,总令人想到春天,而偏偏方才他已经见着江见寒给他的灵剑洗澡了,秦正野是江见寒的亲传弟子,那秦正野剑上的香味……
  不是吧?
  你们剑修,原来都是这样的吗?!
  -
  掌柜心情复杂,告别离去,一面在心中控诉剑修的万般可怖,秦正野这么一个好孩子,拜入了江见寒门下才不过几日,竟然也变成了给剑洗澡的怪人。
  不仅给剑洗澡,用的竟然还是蜜桃味的香粉!
  这些剑修,他们不会真把剑当成老婆了吧?
  秦正野可不知掌柜究竟在想些什么,他将门关上了,方才转身,便听见江见寒凉丝丝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道:“吃吧。”
  秦正野:“……”
  秦正野紧张看了看桌上的饭菜。
  说实话,单论早点而言,这些菜式未免太过丰盛,而且不知为何,还有许多蜜桃味的糕点,总令他想起昨日之事,他一时无从下口,只得小声说:“师尊,您先请。”
  江见寒:“……”
  秦正野小心翼翼将那碗筷摆在江见寒面前,又重复道:“师尊,您请。”
  江见寒:“……不必。”
  说完这句话,他又忍不住微微伸出手,将秦正野那摆得歪歪斜斜的碗筷挪到秦正野面前,还替他规规矩矩摆正了,方道:“你吃便好。”
  秦正野这才意识到,这整整一桌菜,好像都是江见寒为了他点的。
  他眨了眨眼,看向面前过于丰盛的早点,以他的能力,他实在很难将这么多饭菜一口气全都吃下去。
  他也不想当着师尊的面一人享受,于是秦正野又清清嗓子,道:“师尊,您不吃吗?”
  江见寒答:“没兴趣。”
  秦正野:“……要不,您试一点?”
  江见寒:“不必。”
  秦正野:“……”
  他拒绝得实在干脆,全无一点对世间美食的留念,可秦正野却又记得,江见寒分明是很喜欢喝茶的,上一世他要去寻江见寒时,江见寒总在宗门大殿喝茶,江见寒是厌恶这等物事,秦正野便又想出了个办法来,打算对江见寒说说软话,反正他师尊吃软不吃硬,只要他多撒撒娇,江见寒总是会答应他的。
  秦正野故意摆出一副委屈模样,道:“师尊,总不好让您看着我吃吧。”
  江见寒:“……”
  秦正野满带暗示冲着江见寒眨眼:“要不……我们……”
  江见寒终于领悟了秦正野话语的含义,微微点头:“你说得对。”
  秦正野松了口气。
  他计谋得逞,得意洋洋伸手去为江见寒摆碗筷:“师尊,我听闻此处有几道菜很不错。”
  江见寒果真接过了他递过去的碗筷,而后毫不犹豫重新将碗筷放回了食盒里。
  秦正野:“?”
  秦正野剩下的话语,全都噎在了喉中。
  “让别人看着的确不好意思。”江见寒将装好的食盒递给他,“你拿回去吃吧,我在屋中等你。”
  秦正野:“……”
  呸!狗剑修!
  都是石头!
  -
  秦正野没有一点胃口。
  江见寒毫不留情将他赶出了门,将他一人丢回屋中,还丝毫不觉得何处有异,那举止从容,反令秦正野觉得自己像是个异类。
  这一顿饭味同嚼蜡,秦正野匆匆填了几口饭,便又跑回去敲江见寒的房门,江见寒还有些惊奇,像是未曾想过秦正野竟然来的如此之快,忍不住追问:“你吃完了?”
  秦正野沉默点头。
  江见寒:“……长身体,多吃点。”
  秦正野:“……”
  江见寒:“……”
  二人又一次对着沉默,江见寒还未觉秦正野心情不佳,只想生辰之日的工序已完成了第一道,接下来是该带秦正野出门闲逛了,他便说:“走吧。”
  秦正野:“……您到底要去哪儿?”
  江见寒已解释累了,他叹了口气,最后一遍说:“你来云山城,不曾闲逛。”
  秦正野紧张挠了挠脑袋。
  这仙云会开了十日,如今他已卖了七日的丹,几乎把来往仙云会的所有修士都添加进了他的传讯玉符,将他的顾客数量扩增了十数倍,身上的灵石也跟着翻了几番,赚得盆满钵满,也因此而每日忙碌,确实没有功夫出门好好逛一逛。
  江见寒又道:“那岂不是白来一趟。”
  秦正野:“我……”
  江见寒:“闲来无事,陪你出去走走。”
  秦正野:“……”
  江见寒又瞥开目光,虽然冷淡,也还算镇定,可那话语却显是别扭极了。他不太愿意承认今日自己所行之事的用意,却又希望秦正野能够明白这日究竟又什么特殊之意,纠结半晌,才勉强道:“正好,方才我看到掌门师兄传讯。”
  秦正野:“您……”
  江见寒:“今日好像是你的生辰。”
  秦正野:“……”
  江见寒:“很巧。”
  秦正野:“……”
  江见寒冷淡道:“好,走吧。”
  秦正野:“……”
  秦正野有些忍不住唇边的笑。
  他觉得江见寒的掩饰实在太过生硬,若江见寒真不在意此事,便绝不可能会特意抽出时间来陪他外出,他虽不知为何近来师尊对他分外迁就,可师尊既然都已为他做了这么多古怪之事了,那他……再略微得寸进尺一些,或许也能够实现。
  秦正野清一清嗓子,道:“多谢师尊。”
  江见寒:“嗯。”
  秦正野:“师尊,我有一个小小的愿望。”
  江见寒:“……”
  江见寒觉得那大概不会是什么好事,否则秦正野也不必单独将此事拎出来同他说,可他看着秦正野满怀期待的神色,却又不忍拒绝,只好叹一口气,勉为其难道:“你说吧。”
  “今日是我的生辰。”秦正野可怜兮兮望着他,“待离了客栈后,您能不能稍微……迁就我一些。”
  江见寒:“……”
  江见寒不明白秦正野的意思。
  这些时日,他难道……还不够迁就秦正野吗?
  他抬起头,不解看向秦正野,却正对上了秦正野那可怜兮兮的眼神。
  秦正野:“就一点点。”
  江见寒:“……”
  秦正野:“仅限今日!”
  江见寒:“……”
  秦正野:“师尊……”
  江见寒:“……好。”
  一时之间,他甚至忘记了去问秦正野究竟想要做什么,下意识答应之后,方才觉得有些太过仓促,若秦正野有什么奇思妙想,他总觉得会将自己给搭进去。
  可秦正野看起来极为开心,刚才的不快烟消云散,好像顷刻便将满门心思都扑在了接下来的事情上。
  秦正野:“师尊,我们走吧!”
  江见寒却迟疑:“……等一等。”
  他可记得自己前几回出门时的境况,云山城中就没有一个人不怕他,所有人都恨不得绕着他走,以往便算了,他不太介意,可今日毕竟是秦正野的生辰,生辰之日,他不想因为这些小事而闹得不快,今日若要出门,他还是稍作些乔装比较好。
  可到了他该如何乔装一事上,江见寒却又开始有些别扭了
  他想,他是秦正野的师尊,在他面前,秦正野难免拘束,年轻人总希望有同龄玩伴,那他便绝不该以师尊的身份随同秦正野外出。
  今日不同。
  江见寒想,至少今日是不同的。
  他看秦正野一眼,思忖着自己少年时的长相,再以术法作乔装,暂且将自己变成了年少时候的模样来。
  秦正野惊讶万分看着他,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呆怔了好一会儿,才恍惚问:“师……师尊……您这是……”
  江见寒答:“今日不同。”
  秦正野:“可是……”
  江见寒略有些别扭说道:“生辰之时,总该有个少年玩伴。”
  秦正野:“……”
  江见寒一看秦正野那神色,便止不住心虚。
  他也不知自己这念头究竟是从何处冒出来的,大概是因为他从未经历过生辰,幼时也没有任何玩伴,偶尔修行间隙,在那极难启齿尚且同常人般软弱的年岁,他对这生辰之日的唯一期待,大约便是希望自己能有一名同龄玩伴。
  兄长送他的小犬,他当然很喜欢。
  可小犬不会说话,从不会响应他的言语,虽不似剑一般死寒,可……可好像总是差了些什么。
  这已是他能想到的,能够给予秦正野最好的礼物了。
  秦正野清了清嗓子,忽地丢出了一个江见寒意想不到的问题。
  “师尊,您不喜凡尘。”秦正野问,“那您是不是也不曾有过生辰?”
  江见寒:“……”
  秦 正野看江见寒不曾立即应答,心中已然明了,更是忍不住微微弯唇:“师尊,您的生辰在何时?”
  江见寒:“无趣之事——”
  秦正野:“您已忘了?”
  江见寒:“……”
  “好,那便忘了吧。”秦正野竟真不打算往下追究了,他极自然略过此事,说,“师尊,您方才说,您今日会多迁就我一些。”
  江见寒不知道秦正野究竟想说些什么,可他不打算违背自己的诺言,还是点了点头,道:“是。”
  秦正野:“那您能再答应我一个愿望吗?”
  江见寒仍不觉得有异,他微微点头:“你说便是。”
  “既然您不记得您的生辰,不若便将此事挪到今日来过。”秦正野冲江见寒眨了眨眼,眸中带着盈盈笑意,“今日,是我陪您度过的第一个生辰。”
  江见寒:“……”
  片刻静默。
  江见寒好似到了此刻才回过了神,他看着秦正野那满怀期待般的神色,像是腐朽的枯木被啄出了一条微不起眼的缝隙,落下簌簌木屑,落在他迷离惝恍的心中。
  可他还是飞快垂下了目光,依旧以平日的冷淡语调回敬:“不必。”
  秦正野早想好了理由:“您说过要多迁就我一些的。”
  江见寒:“……”
  秦正野可怜兮兮凑近些许,拖长语调:“师尊,您难道连我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
  江见寒:“……只此一回。”
  秦正野:“师尊待我最好了!”
  江见寒:“……”
  秦正野这才退后数步,对江见寒露出极为灿烂的笑,道:“师尊,我也为您准备了礼物。”
  江见寒:“你为我……什么?”
  秦正野:“您且等一等。”
  其实方才秦正野便注意到了。
  江见寒以术法变换身形,将自己变成了少年时的模样,便已连身形都已同方才不一样了。
  他原比秦正野要略高半个头,而今却只同秦正野差不多高,身上的衣服也从江见寒平日常穿的素衣,变成了凌霄剑派普通弟子的衣着,至于那面容,却只是略显得青稚了一些,眉宇间多了几分少年的朝气,又少了他青年时的冷淡与锋利,莫名便与他原来的模样有了不小的出入,若是原本便不相熟之人,匆匆几眼间,应当很难认出他原本的身份。
  可这眉眼毕竟还是相似,若江见寒想要乔装,这当然并不合格。
  秦正野回了屋中,很快便摸出了个垂了白纱的纱笠,递到江见寒手中来,与他道:“师尊,您先将此物收下。”
  江见寒蹙眉:“这是何物?”
  “师尊若是想乔装,恐怕还另需些掩饰,否则肯定会被人认出来的。”秦正野说道,“此物可以遮挡面容,正适合师尊。”
  江见寒却觉得奇怪:“……你为何会有这种东西?”
  这几日秦正野都在街上卖丹,卖丹总不需要遮挡面容,手中这纱笠用料甚是不错,那白纱上竟还隐有鹤纹,这可不像是随便买来的便宜东西,也不像是秦正野会特意去买的东西。
  “前几日在街上看到了。”秦正野小声嘟哝着说,“卖丹的时候。”
  江见寒微微蹙眉:“然后呢?”
  秦正野的声音更小了一些,道:“觉得很适合师尊……”
  江见寒:“……”
  “那家店铺还售卖面纱。”秦正野小声道,“可想来师尊您并不会愿意——”
  江见寒:“……面纱?”
  秦正野咳嗽一声,飞速移开话题,道:“没什么,师尊,我们走吧。”
  江见寒:“……”
  江见寒虽有踌躇,可片刻停顿后,他还是戴上了那纱笠,又闷声冒出几字,道:“谢………走吧。”
  他说完这话,便直接走在了秦正野前头,抢先一步下了楼。
  秦正野站在原地,眨了眨眼,唇边起了一抹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他快步跟上江见寒脚步,刻意低声问:“师尊,若是外出,我要如何称呼您?”
  江见寒:“……”
  秦正野:“唤师兄行吗?”
  江见寒:“……”
  “师尊是绝对唤不得的了。”秦正野有些苦恼,“可若唤师叔师伯,我怕他们也会认出您来。”
  江见寒这才微微蹙眉:“……随你。”
  “江师兄,你我二人一道生辰,实在巧合。”秦正野又笑,说,“我听说今日城中有擂台,今日第一站,不若便去那儿吧。”
  江见寒:“……”
  江见寒皱起了眉。
  他实在压不下心中的古怪之意,可自小到大,好像的确从不曾有人敢这般与他说过话,在蓬洲时不会有人如此,他已习以为常,来到凌霄剑派后,师兄师姐们与他说话总是小心,又常无意露出对他的惧意,唯有师尊相澈不同。
  相澈对他,比起他人而言,的确还算随性,可那随性中总带着对他的几分愧意,大概仍是在为了当年蓬洲之事懊悔。
  这些愧意惧意便卡在他们的关系之中,总令江见寒觉得疏离。
  只有秦正野,似乎真将他当成了同龄玩伴一般,语调中不见高低尊卑,唤他时的神态语气,也真只同在喊与他同辈的师兄弟。
  江见寒没有回应。
  他觉得如此不对,哪怕他的心正轻轻跃动着,好像有了什么他从不曾有过的情绪,淤塞在他的心中,有些闷闷发痛,只需那裂隙更大一些,便能够一股脑自他的心中涌出。
  可情绪之事,于仙道而言,并无多少作用。
  他早已知晓,已失之物不可复得,他没必要寄心于此,若有这等伤春悲秋的空闲,倒还不如想一想,今日是徒弟的生辰,接下来他该做些什么。
  江见寒默声下了楼,秦正野也只好闭上了嘴,跟在他身后,到客店大堂时,那掌柜见秦正野出现,而江见寒未曾跟在秦正野身边,他本想上前同秦正野说几句话,却一眼又见秦正野身边多了名凌霄剑派的少年弟子,一时好奇,抬眼望去——
  白纱之中半遮半掩可见此人面容,却并不真切,也难见全貌,可这隐绰之中,反倒更显得此人容貌清绝,令掌柜一时移不开目光,止不住恍惚去想——这凌霄剑派,何时竟多了这么个美人。
  -
  江见寒很别扭。
  他原以为自己戴上这纱笠,便已是极其完美的乔装,旁人应当难以辨认出他的身份,可不知为何,自他出现起,客店中人便都在盯着他打量,那神色也与以往十分相似,带着一股好奇却又不敢长久注视的微妙意味,令他不由抬手一压纱笠,死死挡住自己的脸,毫不犹豫快步朝外走去。
  他有些心虚,直到离开客栈,方才轻声开口,同身边的秦正野道:“他们认出来了。”
  这句话略有些没有头尾,秦正野一怔,而后回神,倒还有些忍着笑意:“您放心,他们没有认出来。”
  江见寒:“那他们……”
  “那也不是对您的畏惧。”秦正野微微一顿,声音更小了一些,道,“您该要习惯的。”
  江见寒皱起眉,道:“我不明白。”
  他们已经走到了街上来,街道上路过之人,大多都要回头看江见寒一眼,更有甚者,频频回首,不住打量,几乎恨不得将眼睛黏在江见寒身上,更令江见寒觉得古怪。
  可……难道是他的衣着打扮出了问题?
  江见寒不解四望,便见四周有不少人都同他一般带着斗笠,只不过有些人罩了轻纱,而有些人没有罢了,这本不是什么出格的打扮,也不该引起这么多人注意。
  他正想问一问秦正野,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秦正野却已满带着疑惑开口,主动追问道:“师尊,您年少时……难道从未离开过宗门吗?”
  江见寒微微蹙眉,道:“没空。”
  他那时入了仙途,脑子里只有修炼,想要在至强之处,想要有至强之力,因而每日不是泡在宗门的藏经阁中,便是在练武场上,要不便是在闭关,压根没有半点空闲,自然不会离开宗门到外面来。
  秦正野又问:“那……您还未入门之前呢?难道也不曾离家外出吗?”
  江见寒:“……没空。”
  他那时初现天赋,那人欣喜若狂,他识字时看的是剑谱,学步时便已在用剑了,他不得离开家门,压根没有半点空闲,只与长剑相伴,平日能够见到的活物,除了只陪了他数月功夫的小犬之外,便只有偶尔能来见他的兄长与那人了罢了。
  就算当年之事已成过去,如今练剑早不是强迫,江见寒自己心里却也很清楚。
  他天性与玩乐无缘,情念缺损七情淡漠,对外头的热闹没有半点兴趣,又不喜与人来往,看到诸如庆典之类人群群聚的地方,他还会觉得有些紧张,外出不如练剑,玩乐不如练剑,他这辈子,只想练剑。
  秦正野心情复杂,到头来只能勉强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看来师尊……是真不知道他自己究竟生得有多好看。
  他们沿着这街道走了一段路,到了秦正野口中所说的擂台之地,眼前人群聚集,不远处搭了高台,江见寒忽而有想起了方才在客栈内时店伙计说过的话,今日云山城内有擂台比试,迟些时候好像还会……放烟火?
  江见寒登时便来了十成的兴趣。
  他本就想带秦正野来云山城中看看仙云会的烟火,可谁知这传统在数年之前便已取消,他们只见着了云山城内的花灯,倒不想原来这烟火只是挪到了几日之后来,今日既有机会,那自不必多想,他当然一定要带秦正野去看。
  至于这擂台,来往的都是些炼气与筑基期的修士,若江见寒参加,那便等同于是在欺负些年轻的小朋友,他当然没有兴趣,只恨不得立即从此处——
  等等。
  那是什么?
  江见寒顿住脚步,将目光定在擂台之后摆着的那个笼子里。
  笼子上特意结了红色的飘带,看起来颇为喜庆,应当是这次比试的奖品,而那笼子内趴着一只毛茸茸的雪白小兽,将半张脸埋在蓬松的两条大尾巴中,睁着乌溜溜黑亮的大眼睛,正好奇打量着台下围聚的修士们。
  那显然是一只灵兽。
  好,生辰之日,擂台之试!
  他徒弟!值得这样一只灵兽!


第24章 
  江见寒跃跃欲试。
  这八荒之中,灵兽本不算少见,若江见寒想要,无论是什么样的灵兽,他都可以给秦正野弄到手。
  可今日毕竟不同。
  今日是秦正野的生辰,生辰之日,当然要有贺礼。
  江见寒本还在苦恼应当为秦正野准备什么样的礼物,这只灵兽送到面前,他总不可能错过。
  是,他先前是觉得送小犬不好,凡尘之物易散,有些不太吉利,可灵兽就不同了,灵兽寿命极长,与修行之人相伴最为合适,这小灵兽还生得极为可爱,连江见寒都忍不住要称赞,特别是这灵兽望向众人时湿漉漉的眼神,实在像极了秦正野看向他的模样,江见寒真的很喜欢。
  只是隔了这么远的距离,那灵兽又是幼体,江见寒看不出这灵兽的品阶优劣,当然,他对灵兽其实也并无多少了解,只是一眼看去,这灵兽长得与他们宗门神兽有六七分相似,他便下意识猜测,这只灵兽一定也同他们宗门神兽一般了不起。
  他来了十分的兴致,目不转睛盯着擂台上看,心中万分苦恼。
  虽说这比试不曾限制参加者的修行,可他若是真参加了,在这一群炼气筑基的修士之中,他又未免太有些欺负晚辈的嫌疑,可今日毕竟是秦正野的生辰,他想哄小徒弟开心总没有错……
  江见寒满心纠结,恋恋不舍,再三回眸,止不住朝着那笼子里的灵兽看。
  看一眼,好喜欢,该死,再看一眼,还是好喜欢。
  江见寒攥紧衣袖,竭力克制着心中要立即登上擂台为秦正野夺得这灵兽的念想,如今他有术法掩饰外貌,若不动手,他人或许还认不出来他的身份,一旦动手,十之八九便要叫人觉察,他一个悟道期的剑修,竟然跑来同一群小娃娃争夺这样一只灵兽。
  不行,他绝对不能如此,就算是为了他唯一的小弟子,也绝不能做出这种——
  “师尊。”在旁观察许久的秦正野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小心翼翼问,“您……很喜欢那只灵兽?”
  江见寒:“……”
  胡说八道。
  他哪有喜欢那只灵兽?他不过是觉得今日是秦正野的生辰——
  秦正野:“那好像是此番擂台魁首的奖赏。”
  江见寒:“……”
  ——觉得今日是秦正野的生辰,他应当送秦正野些贺礼,他绝没有对那弱小灵兽感兴趣。
  想到此处,江见寒不由又抬起眼,看向擂台笼内的灵兽,这一回更是凑巧,灵兽正好将目光转到了此处来,湿漉漉的乌黑眼眸中带着些许可怜兮兮的目光,停留在江见寒身上,与他目光相对,又惊慌挪开目光,有些说不出委屈的意味。
  江见寒不由心中一颤,只觉自己像是看见了初见秦正野时,秦正野对他露出的那般模样。
  秦正野也跟着抬首看像擂台,若有所思道:“若是师尊喜欢——”
  江见寒忽地发出一声冷笑:“笑话。”
  秦正野:“……”
  江见寒:“你说谁喜欢?”
  秦正野:“呃……”
  江见寒努力自那灵兽身上转开目光,竭力摆出一副并不在乎的神色,还跟着将那纱笠也压得低了一些,严严实实挡住自己的面容,这才恢复了他以往的冷淡语气,道:“这样无用的小灵兽,完全没有必要。”
  秦正野:“……”
  江见寒:“宗门内的神兽,除了喜欢乱捡东西吃,也很可爱。”
  秦正野:“……”
  江见寒:“它只有两条尾巴,宗门神兽有五条。”
  秦正野:“呃……师尊……”
  江见寒:“有需求,可以摸神兽。”
  秦正野:“……”
  -
  秦正野说不出话。
  且不说宗门神兽究竟长得有多吓人,整个宗门内,只有江见寒能够随意将神兽当做宠物一般揉搓逗弄,就说今日江见寒这显是有些过分突兀的反应,以及这莫名的“健谈”,就已经足够让秦正野惊讶了。
  说实话,今日见江见寒特意变出少年时的样貌,陪他到这仙云会上来闲逛时,秦正野便已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了。
  他记得上一世时,他曾在藏经阁内的书册上看见过这样的术法,这术法有极为严重的副作用,乔作他人样貌时,性格想法也会不自觉朝着变换之人靠拢,若是变幻时间太久,幻回原身时,还会有一段时间继续遭到变换之人的性格影响。
  秦正野原以为师尊变的是他自己少年时的模样,性格举止上并不会有什么出入,可现在看来……这术法影响之深,实在有些超出秦正野的预料。
  江见寒此刻的举止,一点也不像是那位清绝冷淡的玄卿剑仙。
  这分明就是个口是心非的少年郎罢了。
  秦正野再抬起眼,看了看擂台之上的那只小灵兽。
  他对灵兽没什么了解,宗门之中全是剑修,只会喜欢护门神兽那种一尾巴能揍死几个人的可怖玩意,除此之外,便再无人养着灵兽,可这灵兽着实可爱,他甚至已忍不住要去想这漂亮灵兽蹲在师尊肩头时的模样,好像……光是想一想,都觉得与师尊很是相配。
  秦正野清了清嗓子,道:“师尊,那灵兽……”
  江见寒毫不犹豫道:“没兴趣,不喜欢。”
  秦正野:“我很喜欢。”
  江见寒:“……”
  江见寒的道德良知,再一次与他的情感开始了激烈的斗争。
  怎么办,看一眼,好喜欢,该死,再看一眼,可恶,徒弟也好喜欢。
  他的灵剑还在客栈之内的浴盆中,离开之时,他还特意在浴盆周遭布下了禁制,以免有人闯进了他屋中来,拿走了他的宝贝灵剑。
  如今他手中并无灵剑,只好再以灵气化形,凝出一柄灵刃来,秦正野却一顿,匆匆要制止他,一面道:“师尊,您的身份不太合适。”
  江见寒:“……”
  秦正野:“我去便好。”
  江见寒:“……”
  江见寒却被秦正野的话语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抬首四望,望向擂台两侧,确认了一下将要参加这比试的那几名修士——已筑基的少说也有四五人,这可不是方至炼气修为的秦正野可以轻易应对的。
  这段时日来,秦正野除开卖丹之外,几乎不曾修炼,江见寒甚至觉得秦正野连入门秘籍都没看完,就算秦正野天赋再出众,也难是这些人的对手。
  秦正野却道:“师尊,您要信我。”
  江见寒:“……”
  “不过试一试罢了。”秦正野认真说道,“若是不成,倒还可以再想些其他办法。”
  江见寒只好叹了口气,道:“你去试试看吧。”
  可江见寒很不放心。
  他跟着秦正野挤过人群,去寻擂台报名的地方,却怎么也抑不下心中紧张。
  这类擂台比试,说是点到即止,可若双方差距过大,弱者一不小心便会受伤,而炼气与筑基已是差了整整一个境界,秦正野又一向惫懒,至今也不曾好好修炼……
  江见寒自己参加比试时,从不曾如这般紧张过。
  无论什么比试,他只要参加,就必然是魁首,无论何等场合,他总能轻松应对,可秦正野与他不同,秦正野没有与人较量的经验,他还年轻,江见寒很担心他会受伤
  他沉默看着秦正野在报名名帖上写下姓名,怎么也压不下心中不安,想要劝秦正野放弃,一旁却已有几名修士认出了秦正野的身份,挤上前来,同秦正野打了招呼。
  这几人中,有那日在客栈大堂内所见的那名万木宗弟子,他也参加了今日的擂台比试,笑吟吟同秦正野一揖,好奇目光朝江见寒瞥去,稍稍一顿,便又紧张万分飞快收了回来,拉住秦正野的胳膊,引秦正野到一旁说话。
  江见寒不太放心,虽未曾跟上,却还是以灵识随着秦正野道一旁,听他二人交谈。
  “秦兄弟,我不是自己想要那灵兽的。”万木宗弟子带上了一分讨好笑意,好言劝说秦正野放弃,“不若我在道友这儿买些丹药,还望道友行个方便。”
  秦正野:“……”
  他见秦正野不回答,稍稍侧身,示意秦正野随他的指示去看:“我师妹真的很喜欢,秦道友,能不能……”
  秦正野这才开口,道:“我师……我……师兄也很喜欢。”
  江见寒:“……”
  这小子,说什么浑话呢!
  说谁喜欢啊!不是秦正野自己喜欢吗!
  他这样名震八荒的悟道期剑修,整个八荒未来的希望,怎么可能喜欢这样一只没有半点用处的灵兽啊!
  呵!愚蠢!可笑!
  万木宗弟子听完秦正野这句话,不由将目光转向一旁的江见寒,他似乎早对这位刻意遮挡面容的凌霄剑派弟子心有好奇,正好借此机会询问,他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一把折扇,再将那折扇抖开,笑吟吟道:“秦兄弟,你们凌霄剑派……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美人?”
  秦正野:“……”
  江见寒:“……”
  万木宗弟子仍未觉察异常,思忖片刻,又道:“秦兄弟,不知能否……为我引荐引荐你师兄?”
  秦正野:“?”
  江见寒:“……”
  万木宗弟子已自怀中摸出了他的传讯玉符来,道:“放心,我没有什么其他想法,大家都是修仙之人,平日若有问题,也可以一同探讨——”
  秦正野:“不行。”
  万木宗弟子一顿,有些不解。
  秦正野再度斩钉截铁重复:“绝对不行。”
  万木宗弟子:“……”
  他看一看秦正野,再看一看站得略远些的江见寒,那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移转,好似忽而便明白了些什么,他终于收回目光,露出些尴尬神色,讪讪对秦正野一笑,道:“不好意思,是我未曾注意。”
  秦正野:“……”
  万木宗弟子想了想,又压低些声音,道:“秦兄弟,玄卿剑仙……你师尊也在此处,你该要小心一些。”
  秦正野:“……啊?”
  万木宗弟子又摆摆手,带着那副意味深长的神色从此处离开,好似还颇有感慨,秦正野顿在远处,过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转身回去寻江见寒。
  江见寒却还盯着那万木宗弟子的身影,见秦正野回来,方才蹙眉轻声道:“筑基后期。”
  秦正野:“嗯?”
  江见寒:“你或许很难应对。”
  秦正野稍稍一怔,而后便再难忍住唇边那一点笑意。
  “师尊放心。”秦正野认允诺,“我一定能将灵兽带回来。”
  江见寒:“……”
  江见寒觉得秦正野或许没有听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他担心秦正野会在这擂台上受伤,可秦正野似已下定了决心,他不好再劝,便只得忧心忡忡同秦正野点了点头,一面在心中想——反正有他在台下看着,应当出不了什么大事。
  待真有人要伤到秦正野的时候,他只需出手,便能护秦正野周全,若如此去想,这比试自然也算万无一失,他……江见寒实在不知自己为何要如此担忧。
  待比试开场,秦正野随其余参赛之人到了擂台主管身边去,参加之人抽了签排序,很快,众人面前半空泛起几行光字,列出接下来参赛登场之人的名姓与次序,秦正野的名字正在第一,他抽中了第一场比试,而他的对手是——
  万木宗,宋书宁。
  江见寒心中,更多了几分担忧。
  他并不认识这个宋书宁,可参加这比试的万木宗的弟子,好像只有方才来同他们搭话的那个人。
  那人可是筑基后期,若秦正野第一场比试就要遇到他,岂不是第一场比试他就要败下阵来?
  江见寒不过如此一想,方才那名万木宗弟子已轻松跃上了高台,秦正野却还在寻找爬上高台的台阶,两相对比,江见寒的心已凉了大半,只好再转换念头,想,这是运气不佳,待秦正野回来之后,他再好好安慰秦正野吧。
  万木宗弟子宋书宁同秦正野一揖,交手之前,他先笑了笑,道:“秦兄弟,这一回,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秦正野也并不怯场:“我不会将那灵兽拱手相让的。”
  江见寒:“……”
  江见寒再看了看笼内的灵兽。
  灵兽正摇晃着尾巴,好奇趴在地面朝擂台下打量。它并不关心台上的战局,倒是对台下的人群更感兴趣,江见寒盯着它,它也恰与江见寒对上了目光,这对视只持续了片刻,灵兽便如同见着了什么可怖怪物一般,飞速扭开脑袋,哆哆嗦嗦缩成一团,绝不肯再看江见寒半眼。
  江见寒略有些受挫。
  他不明白。
  其余人惧他便也罢了,今日他戴着纱笠,未曾露出面容,不过瞥了这么一只小灵兽几眼,怎么就能令这灵兽如此害怕……
  他叹了口气,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了台上的秦正野。
  秦正野掐出剑诀,毫不犹豫朝自己身上套了一层灵力护盾。
  好,江见寒想,他门中灵剑一脉虽讲究迅捷凌厉,以攻为守,可秦正野的修为实在差万木宗弟子太多,若是一味攻击,反倒是要输了这场比试,适当防守很重要,秦正野这一招用得倒还算是不错。
  秦正野依旧掐着剑诀,飞快又朝自己身上套了一层灵力护盾。
  嗯,不错。
  江见寒想,秦正野修为不佳,单层护盾轻易便要被击碎,多套一层便是多一重保险,这一招用得很好,江见寒很满意。
  秦正野持续掐着剑诀,不停往自己身上套灵力护盾。
  江见寒:“?”
  江见寒终于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
  就算需要防守,也不必在开场之时便一口气套上这么多护盾,如此举动,反倒要错失良机,失了主动向宋书宁攻击的机会。
  宋书宁果真一笑,只当时秦正野年纪尚轻,又是头一回参加擂台比试,并无经验,一时慌张,忧心自己受伤,才如此保守谨慎,他也记得这几日与秦正野的交情,想着秦正野好歹是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他总该手下留情,以免伤着了秦正野,一时未出全力,只是自空中幻出几朵飞花,裹挟着灵刃,急急朝秦正野攻过去。
  秦正野倒是身形灵巧,闪过那几叶飞花,而后飞速往自己身上多套了几层护盾。
  宋书宁微微一笑,不以为然,万木宗以木系法术为主,他便再唤出两根藤蔓,意图将秦正野缠绕其中。
  秦正野轻松躲开藤蔓,再套了几层护盾。
  宋书宁:“……”
  宋书宁唤出灵叶,秦正野轻松躲过,给自己套上几层护盾。
  宋书宁以藤蔓施毒,秦正野轻松躲过,再给自己套上几层护盾。
  宋书宁咬牙切齿几乎令那擂台化为花海,空中均是落花飞叶,四处弥漫着浓烈毒雾,只消秦正野稍粘上一些,其余之物必将一气攻上,令秦正野落败于此。
  可秦正野只是平静掐着剑诀,不紧不慢朝自己身上套灵力护盾。
  这场比试开场已过了半炷香功夫,两人却连对方的衣袖都不曾碰着,而秦正野身上层层迭迭围绕着已不知多少层灵力护盾,凌霄剑派的守式本带些月白的剑诀微光,而今在那数不清护盾的包裹之下,秦正野身上已是蓝光刺目,令人难以目视,更难以看清秦正野此刻的举止。
  江见寒不由陷入沉默。
  这……这到底是哪门子邪法?
  他可不记得他教过江见寒这种玩意啊!
  -
  不止是江见寒,几乎观战的所有人都有些摸不清秦正野的用意,擂台主管甚至已开始后悔,只想若早知如此,他就该在这擂台规矩上多立几句,限定每一场比试的时间。
  否则照这样拖下去,他真的很担心这两人拖到天黑都难以收场。
  到了此刻,秦正野才终于有了空闲,不再继续往自己身上套那过分复杂的灵盾,而是飞快唤出江见寒送给他的那柄灵剑来。
  灵剑随在他身侧,剑身之上微微泛着金光,这并非是秦正野附着在那剑身之上的灵力,也与他门中惯用的术法不同,江见寒绝没有教过秦正野这种东西,那金光更像是自剑上而来,与秦正野的术法并无多少关系。
  江见寒微微蹙眉,终于明白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前几日秦正野有过猜想,五行相生相克,开战之前往武器上涂抹些增强五行之术的丹药,便能打出相克五行的伤害,今日的擂台,不过是秦正野想法的实证,宋书行的一切攻击均以木系功法为主,而秦正野剑上的金光,应该就是他涂抹金系丹药后的结果。
  这比试不许服用丹药,可却未曾禁止使用法器法宝,没事往法器法宝上胡乱涂抹,也是各位修士的自由。擂台未曾禁止,秦正野便想用这办法,来击败那些比他修为更高的对手。
  可江见寒仍旧觉得,秦正野这办法,实在不够稳妥。
  就算五行相克,宋书宁还是比他高出了一整个境界,若只是单纯往灵剑上抹些东西,只怕不会太大作用。
  这就像是在磨刀。
  一柄凡刀哪怕磨得再锋利,也不可能斩裂修仙之人的法器,这二者之间的差距,已不是单纯依靠磨刀石便能够解决的了。
  可秦正野在擂台之上,他无法将自己的想法传达给秦正野,他只能同台下的其余看客一般,止不住心中犹绪,默声抬首去看。
  “宋兄。”秦正野正微微一笑,眉宇间带了游刃有余的自若之意,“得罪了。”
  灵剑之上猛然绽出刺目金光,一时之间光华四溢,修为低弱之人几乎不能目视,江见寒却看得极为清楚,剑上绽出的仍旧是金系术法的光辉,无数灵气环绕其身,又化作无数金刃霎时绽裂开来,轻而易举便将擂台上的花花草草一扫而空。
  宋书宁大惊失色,他未曾想过秦正野会有如此功力,他仓皇想要应对,可在那金刃之后,却正隐着秦正野的灵剑。
  眨眼之间,胜负已分。
  江见寒沉默了。
  什么磨刀石?
  这是磨刀石吗?
  这是重新打造了一柄削金斩铁的神器,莫说什么修仙之人的法宝,江见寒觉得,只要给他这小弟子足够的时间琢磨丹道,这孩子或许能把神山灵脉都一气砍断。
  宋书宁神色黯然,怎么也无法接受自己败在了秦正野手下,秦正野已经收了灵剑,微微朝他一揖,面上却换了万般客气的敬意,道:“宋兄不愧是万木宗内的年轻翘楚,实在令人佩服。”
  宋书宁仍旧有些恍惚,到头来也只能苦笑:“秦兄弟,你已赢了我……”
  秦正野摇了摇头,打断了宋书宁的话:“我修为低弱,能赢过宋兄,全靠我 师尊送我的灵剑。”
  台下的江见寒微微颔首,唇边带笑,又担忧让人发觉了他的得意,又低低咳嗽一声,小心翼翼压低纱笠,心中却很是满意。
  秦正野的话却还未说完,道:“——与我自己研究出的五行灵液。”
  江见寒:“……”
  这倒也不假,若无五行灵液,光有灵剑护身,秦正野也难以在这实力悬殊的擂台之赛中取胜。
  想到此处,江见寒对自己这小弟子的满意,不由更多了几分。
  很好,虽已取胜,却不骄不躁,还懂得说几句好话,给对方留下些许颜面,真不愧是他的好徒弟。
  “只需按着五星相克之术,将这灵液涂抹在兵刃之上,便能发挥出往日数倍的功效。”秦正野召回灵剑,握剑在手,转身看向擂台之下众人,主动向众人展示他那闪着金光的灵剑,“实在是居家旅行,云游八荒的必备良药。”
  江见寒:“?”
  等等,这小子在说什么呢?
  擂台之下议论纷纷,擂台之上,宋书宁也露出了些许好奇之色,将目光停在秦正野手中那灵剑之上,迟疑问:“五行……灵液?”
  秦正野的脸上依旧带着热情笑意,丝毫也不觉得此刻他努力推销的模样有什么不对。
  “每月研发新药,原价五千灵石,如今只需八折。”秦正野大声说道,“预购从速,折扣只持续到仙云会结束之日!”
  江见寒:“……”
  “不过今日不同,都是熟悉面孔,大家都是朋友。”秦正野一手拿着灵剑,一手伸开五指,拖长音调,道,“今日限定,特价——”
  “五折!”


第25章 
  江见寒心情复杂。
  他左右一瞥,观望周遭之人的反应,人群中已有人伸手去摸自己的钱袋,连惨败的宋书宁都很心动,不住将目光朝秦正野瞟,问:“秦兄弟,你这五行灵液……”
  秦正野压低了声音回答:“宋兄,你我是朋友,当然是折上加折,原价五千,你给一千就好。”
  宋书宁非常感动。
  他早忘了自己败在秦正野手下的惨况,只是不住点头,庆幸自己交到了秦正野这般的好朋友。
  只在顷刻之间,二人便已冰释前嫌,再无方才擂台争锋的敌意相对,宋书宁甚至还在离开擂台前凑近了一些,好奇打量那柄令自己落败的灵剑模样,而也正因这凑近一瞥,他忽而便自秦正野那看着便很破的灵剑上嗅到了一股香气。
  古怪。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这气味太过甜腻,带了些蜜桃气息,像是年轻女修身上的熏香,可这气味分明是自秦正野灵剑上传来的,宋书宁不由再凑近了一些,仔细嗅上一嗅,将目光落在秦正野那缠了破布条,看起来极不起眼的灵剑上,万分迟疑问:“秦兄弟,这……这是什么味道?”
  秦正野僵住了。
  他剑上蜜桃灵液的气息仍未散去,同师尊外出闲逛时,他还想着街上人群拥挤,应当不会有人觉察这气息是从他的灵剑上散发出来的。比试之时他也再三注意,尽力不让自己的灵剑本体直接接触到宋书宁,又用金刃又是剑阵,灵剑一直握在他自己手上,却未曾想过,到了最后,他竟然会在此处暴露。
  宋书宁觉得很奇怪:“这味道……像是熏香。”
  秦正野:“……”
  宋书宁:“秦兄弟,这该不会是你的熏香吧?”
  秦正野:“……”
  秦正野灵机一动,忽而便有了全新的想法。
  “宋兄,这是灵液之上的香气。”秦正野面带微笑,抬手举起灵剑,毫不犹豫承认此事,“各种香味,任凭诸君定制。”
  宋书宁:“啊……啊?”
  秦正野满口胡言:“让法宝灵力提升的同时,绽满四季的气息,一场纯粹的嗅觉享受,轻松取胜的同时,让他人感觉到你游刃有余的强大!”
  宋书宁:“……”
  他好像有一些被说服了。
  “熏香版只需另加五百灵石!”秦正野热情洋溢,用力推销,“欲购从速,仅限当日!”
  -
  台下的江见寒,已经彻底陷入了沉默。
  不对啊,这不对吧?!
  这不是仙云会的擂台吗?怎么就变成秦正野的丹药推销会了?
  擂台主管呢?真的不打算出来管一管吗?
  江见寒沉默转过目光,擂台管事正在掂量自己的钱袋,显然对秦正野的五行灵液也极为好奇,眼下若是没有这擂台比试,他大概冲上前去同秦正野预定五行灵液了。
  下一场比试与秦正野无关,他与宋书宁一道走下台来,立即被一群人团团围住,争着要同他购买那所谓的五行灵液,江见寒站得太远,他凑不到秦正野身边,只能站在一旁,沉着脸色,心情复杂。
  他不知这算不算是好事,收秦正野入门后发生的这些事情,每一样都超出了他的认知与预料,以他的能力,实在有些难以应对。
  他原想给秦正野找个丹道上的师父,可如今看来,他或许不该轻易决定此事。
  他该再问问几位师兄师姐,听听他们的意见。
  -
  之后几场比试,秦正野都还算正常。
  他遇见的都是同他修为相近的炼气期修士,他用些普通办法,正常与那些人交手便能应对,他虽只有炼气初期的修行,可修为精纯,不在任何人之下,倒是很有几分江见寒当年的风范。
  至于剩下的筑基修士,他们见了宋书宁惨败一幕,竟有几人已失了比试的心情,怯战退场,不愿与秦正野比试,剩下一两人,秦正倒也轻松取得了胜利。
  他这魁首拿得极为轻松,像是未尽出全力,还顺带着拉了一大笔订单,上台之前,他为师尊的灵剑废了大半灵石,下台之后,他却已经翻倍将那些灵石赚回来了。
  这还只是今日的第一批订单,擂台比试的宣传效果可远比他一个个介绍推荐要好用得多,他心情甚好,待记下所有预定之人的名姓之后,他方抬首朝人群中去寻他师尊的位置,弯起眉眼朝江见寒笑。
  擂台主管要领他去见小灵兽,秦正野却干脆跳下了擂台,直接朝江见寒走去。
  江见寒几乎立即压低了纱笠,以免被人觉察了他是何人,秦正野却不避不闪,直直朝他伸出手,道:“师……师兄,随我来。”
  这可是擂台魁首有约,众人不由都将目光转向了江见寒,还有几人低声议论,好奇这究竟是凌霄剑派中的哪位弟子,江见寒只好将纱笠压得更低,将整张脸挡得彻彻底底,而后方抬眼,瞥了一眼擂台之上的秦正野。
  恰一阵微风拂来,吹开那垂落的白纱,江见寒自纱笠之下抬眸,正对上秦正野略显不安的目光,也正好将那眼眸中的期待与紧张一收眼底。
  江见寒不由叹了口气。
  他方才还觉得他这小弟子有些潇洒的气度,可一旦对上他,秦正野却忽而便没了与其他人比试时游刃有余的自如,仍像是有些畏惧他一般,几乎不敢大声和他说话。
  江见寒仍未搭上秦正野的手,他总觉得有这么多人在旁看着,这举动实在有些不对经,他默声跃上擂台,在秦正野面前站定,秦正野只能讪讪收回手,微微抿唇同他一笑,转身领着江见寒一道跟着擂台主事一道朝小灵兽的方向走去。
  江见寒略有些心情不佳,他想不明白秦正野为何至今还有些畏惧他,看向那小灵兽时,也少了许多愉悦之意。
  擂台主事将关着灵兽的笼子打开后,小灵兽好奇探头探脑往外走,可一见外头的人是江见寒,它便又立即缩了回去,哆哆嗦嗦躲在笼内,怎么也不肯再多看江见寒一眼。
  江见寒:“……”
  江见寒的心情忽而就更差了。
  秦正野看看江见寒,再看看那笼内的灵兽,稍稍迟疑片刻,蹲下身朝着那笼内的灵兽伸出了手。
  小灵兽虽还有些迟疑,可还是小心翼翼朝秦正野靠了过来,嗅嗅秦正野的手指,再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秦正野的掌心,好似最终确认了什么一抖蓬松的大尾巴,毫不犹豫一下蹿进了秦正野怀里。
  这灵兽的前后反差实在太大,江见寒微微蹙眉,不由盯住那灵兽的双眼,灵兽登时便一点一点紧张缩回了秦正野怀中去,只露出两只绒毛大耳朵,还在微微发抖。
  秦正野飞速瞥了江见寒一眼,见那主事离得较远,才压着声音试图找出些借口,轻声道:“师尊,这小东西……应当只是对灵力太敏感了。”
  江见寒:“……”
  秦正野:“您修为太高,所以它才觉得害怕。”
  江见寒:“……不必解释。”
  他自己心中清楚缘由,本也不该在意此事,可今日不知为何,他心下情绪颇多,已经有些心乱,同他平日几如止水一般的心境天差地别,实在很是古怪。
  他只能移开目光,强作并不在意,冷着脸色道:“带上,离开。”
  秦正野抱起灵兽,左右一看,擂台主事就站在不远外,还未散去的其余擂台看客也都在台下,不住好奇朝此处打量,还有人大抵是想来同他预定那所谓的灵液,站在一旁攥着钱袋等候,这里实在不是能放心说话的地方,秦正野便下定决心,道:“是,师尊,我们先换个地方吧。”
  江见寒:“嗯。”
  他虽心情不佳,可今日是秦正野的生辰,他总该顺着些秦正野的心思,便随意点了头,正在心中想生辰之日究竟应当去什么地方玩乐,秦正野又道:“师尊,我饿了。”
  江见寒:“……”
  江见寒抬起头,看了看天色。
  这一日比试,天色已近暮时,秦正野还未辟谷,今日他只在客栈时稍微吃过些早膳,又经过这一番比试,想是早已饿坏了。
  江见寒虽不知云山城内有什么好去处,可秦正野应当是知道的,而生辰之日的晚宴,怎么也该由着秦正野的性子,尽量吃得好一些。
  江见寒便道:“城中应当有几处酒楼饭馆——”
  秦正野匆匆道:“不必那么麻烦。”
  江见寒蹙眉:“今日既是你生辰。”
  “您答应过我的。”秦正野对江见寒露出笑意,道,“今日迁就我一些。”
  江见寒:“……好。”
  于是秦正野抱上小灵兽,同在边上站了许久的那几人谈好五行灵液的订单,这才回过身来,请江见寒与他同行,现在就去街边的小摊贩那儿买些方便携带的食物。
  江见寒对食物没什么兴趣,自然也不曾关心秦正野究竟买了些什么东西,他跟在秦正野身后,等了不过片刻,秦正野便朝他塞来一袋酥饼,低声道:“师尊,太多了,帮我拿一拿。”
  江见寒:“……”
  江见寒默声接过酥饼,秦正野却仍旧不打算停歇,他领着江见寒从长街的这一端买到另一端,朝江见寒怀中塞满了小吃与糕点,最后才抬头看看天色,道:“师尊,方才客店中的伙计说……今晚好像要放焰火?”
  江见寒僵硬且艰难地抱着那一堆糕点,来不及同秦正野点头,秦正野又清了清嗓子:“我想看。”
  江见寒:“……看。”
  秦正野笑了:“那得寻个好地方。”
  -
  他同江见寒那日一般,先选择了景致最好的临池阁,可临池阁内的雅间早已订空了,屋顶上倒是没有仙云会第一次那般拥挤,只零零散散坐了几个人,他们或许可以在此处等待夜中的烟火。
  江见寒不喜欢与陌生人待在一块,又记得这几日来所见之人对他的反应,他很犹豫。
  秦正野已上前去同那几人打招呼了,那好像都是他的熟悉面孔,是他这几日来在仙云会上所认识的人,也都极好说话,秦正野将买来的糕点小吃大多分给了那几人,自己只略留了一些,便为他与江见寒换来了一个极适合观景的好位置。
  江见寒仍旧局促不适,他看其余那几人坐得离他们稍远,却也可能听见他与秦正野交谈,迟疑片刻,还是先飞速在他与秦正野周身布下一处结界,以此来阻挡他人目光。
  秦正野当然注意到了江见寒的举动,他微微蹙眉,却仍旧什么也不曾说,只是抱着灵兽在江见寒身边坐下了,再将手中的一包酥糖递给江见寒,道:“早就听说云山城的酥糖味道极佳。”
  江见寒拒绝得极为干脆:“不必。”
  秦正野略有些委屈,低声唤:“师尊……”
  江见寒:“……”
  江见寒伸出手,蹙眉接过了秦正野递来的酥糖。
  他承认自己受不了秦正野这样的眼神,他只能在心中强作安慰。
  他是答应过秦正野的,今日之内,对秦正野迁就一些,他绝对是为了这允诺才接过酥糖的,才不是因为……因为他以往未曾碰过这些凡人中馋嘴娃儿的吃食,一时有些压不住他心中的好奇。
  江见寒依旧僵着脸色,他将那一袋酥糖握在手中,却仍旧不再有更进一步举措,秦正野侧眸看着他,几乎将江见寒所有细小的动作都收进眼底,他清了清嗓子,道:“师尊,您可知易容成他人这术法……有些小缺漏。”
  江见寒:“……什么?”
  秦正野:“……”
  他见江见寒侧眸,神色中带了些许不解,像是确实不知道这术法的缺陷。秦正野也记得,这事情还是他从门内藏经阁中的某本杂书上见着的,江见寒不会去看那样的杂书,那自然也就是说……江见寒大概是真不知道,以术法乔装作他人之后,性格习惯都会朝那人转变。
  江见寒所变的是他少年时候的自己,也正因如此,他性格变化的速度,比其余人要快。
  这才不过过去了几个时辰,他已越来越像是他少年时候模样了。
  这转变不会太过严重,也不会持续太久,可对江见寒来说,已是极为罕见流露情绪的模样了。
  该死。
  秦正野止不住想,年少时候的师尊,真的好可爱。
  江见寒等了一会儿,不见秦正野回答,忍不住好奇追问:“什么缺漏?”
  秦正野却忽而将话题一转,道:“师尊,这屋顶之上可没有灯火。”
  江见寒不解蹙眉:“灯火?”
  秦正野:“您将纱笠摘下来也没有关系的。”
  江见寒:“……”
  江见寒沉默着将纱笠压得更低了。
  他瞥了几眼坐在高楼另一侧屋檐的几人,绝不肯将纱笠摘离,待再三确认那些人难见此处之景后,才略微将遮挡面容的面纱拂起,露出些许面容,冷淡瞥了一眼坐在身侧的秦正野,再问:“这法术,到底有什么缺漏。”
  秦正野眨了眨眼,不怎么愿意开口。
  他将目光移开,清一清嗓子,而后毫不犹豫抓出正窝在他怀中打盹的小灵兽,泰然自若转换了接下来的话题,道:“师尊,该给这个小东西起个名字了吧?”
  江见寒:“……”
  江见寒果真又被秦正野怀中的灵兽吸引了注意。
  这小灵兽本来困得发昏,忽而被秦正野揪着后颈皮提溜起来,惊得打了个哆嗦,不住四下张望,待瞥见江见寒就在这么近的地方,它更吓得呜咽打颤,在半空扭着身子手舞足蹈,看起来倒像是狠狠打了一套兽兽拳。
  秦正野将它放低一些,它便毫不犹豫埋头缩回了秦正野怀里,只令江见寒忍不住蹙眉,甚至忍不住去想,方才他们在擂台之处时,那主事尚且需要用笼子关着它,可到了秦正野怀中,这灵兽倒是不躲也不跑,其余不谈,这小东西,倒还真喜欢他的小徒弟。
  秦正野道:“师尊,这灵兽对灵力深浅太过敏感……”
  江见寒反问他:“你认识这是什么灵兽?”
  秦正野:“呃……”
  江见寒并不需要他的解释。
  他早知自己并不怎么讨人喜欢,也不讨灵兽喜欢,而此事对他而言实在并无影响,毕竟像他这般的剑修,本无需灵兽伴身,他当然也对这种柔弱的小东西没有一点兴趣,灵兽喜不喜欢他,他根本不在乎。
  于是江见寒冷淡开口:“起名之事,我不擅长。”
  秦正野胡乱挠了挠脑袋,道:“我也不怎么擅长……”
  江见寒:“那你——”
  江见寒忽而顿住话语,盯住了灵兽颤抖的大尾巴。
  大约是他与秦正野说了几句话,未曾将注意放在灵兽身上,灵兽便觉得安全无虞,放心了许多,见江见寒手中还握着那袋酥糖,香气四溢,小灵兽便悄悄钻出了一个小脑袋,偷偷用爪子去够江见寒手中的酥糖。
  它几乎已要扒到那纸袋了,江见寒却忍不住将酥糖提高了一些,喃喃道:“有七八分相似。”
  秦正野:“……啊?”
  江见寒说完这话,又将酥糖提高了一些,以免落到了灵兽手中,灵兽紧张顶着江见寒的目光,哪怕已吓得连尾巴上的绒毛都已炸开了,却依旧执着扒拉着江见寒手中那袋酥糖,只不过江见寒多看它一眼,它扒拉的速度就快一些,只是那纸袋越提越高,它怎么也够不着,江见寒又微微眯眼,它才呲溜蹿回了秦正野怀中,只露出了两只毛茸茸颤抖的大耳朵。
  “很像门中神兽。”江见寒给出最终答案,道,“神兽也喜欢偷吃的。”
  秦正野:“……啊?”
  江见寒:“长得也像。”
  秦正野:“……”
  秦正野不由低下头,看了看怀中的小灵兽。
  宗门内的护门神兽,秦正野是见过的。
  那神兽趴着时都比常人要高,爪子比他的脑袋还大,这小灵兽摇摇尾巴是可爱,神兽摇摇尾巴能揍飞几个人,宗门中大多人都对着神兽颇为畏惧,连掌门都不一定能打得过他,整个宗门内,大约也只有江见寒一人能将神兽当做是小宠物捏来揉去随意逗弄了。
  那样的神兽,哪儿和他的可爱灵兽相似了?
  江见寒却还在对神兽的回忆之中,道:“神兽小时候,总喜欢偷师兄师姐们偷藏的糕点零嘴。”
  秦正野:“……”
  不行,很难想象。
  “我入门之后,花了些时间辟谷。”江见寒说,“它却从来不偷我的东西。”
  秦正野:“……”
  江见寒:“如此想来,它大抵还是喜欢我的。”
  秦正野:“……它也许只是不敢。”
  江见寒只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可它长得太快,师兄便将它养在了后山。”江见寒叹了口气,“那时候我年纪小,还很想念它。”
  秦正野:“您……”
  江见寒:“没事就去与它玩闹。”
  秦正野打了个哆嗦:“玩闹?”
  江见寒:“它很喜欢我,喜欢与我捉迷藏。”
  秦正野:“……”
  “后来它长大了,也失了这份捉迷藏的童心。”江见寒叹了口气,看起来好似还有些怀念,道,“可与它玩闹总能获得剑道之上的感悟,有些怀念。”
  秦正野:“……”
  等等,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捉迷藏和什么样的玩闹啊?
  这真不是被江见寒打怕了才想着要躲着吗?
  “这些年来,我与它之间友谊深刻,许是师兄都难以企及。”江见寒一顿,终于从那万般感慨的回忆之中抽离,好似忽而想到了什么一般,道,“既然它与神兽那么相似,就取个同神兽一般的名字吧。”
  秦正野已不想再去纠正神兽与灵兽长得一点也不像这件事了,他无奈叹气,问:“神兽叫什么名字。”
  江见寒:“呃……”
  秦正野:“……”
  江见寒:“……小黑?”
  秦正野:“啊?”
  不对,等等。
  他们宗门内的神兽,那么大一只皮毛雪白的神兽,叫……小黑?
  江见寒显然也觉得不对,他沉默了片刻,仔细思索,随后轻声开口,道:“……白……小白?”
  秦正野:“……”
  他早就该知道的。
  江见寒连他自己的剑叫什么都懒得关注,宗门神兽罢了,他怎么可能会在意。
  秦正野:“师尊……”
  江见寒心虚挪开目光,道:“平日我并不称呼它的名姓,不记得当然也……也很正常。”
  秦正野:“……那您都如何称呼它?”
  江见寒:“……”
  秦正野:“……”
  江见寒生硬扭头,头一回在脸上露出了些许心虚的表情,像是不愿去面对秦正野的询问。
  他不说话,秦正野便越发觉得此事不简单,正想追问,江见寒倒主动小声开了口,以极小的声音嗫嚅说道:“拳……”
  秦正野:“……啊?”
  等等,这是什么怪名字?
  这应该不是个名字吧?
  “我从不与它打招呼。”江见寒说道,“我一般直接给它一拳。”


第26章 
  其实早在上一世,秦正野便已知道了。
  宗门人苦江见寒久矣。
  如今看来,不仅是宗门人,连宗门兽都饱受江见寒迫害,在宗门诸人与兽的眼中,江见寒大概就是无恶不作的大魔头,偏偏他一切举止皆出自无心,反正没有人打得过他,自然也没有人或兽敢出手反抗。
  可秦正野心中清楚,江见寒这人心中只有剑道,同他人来往甚少,他其实并不知道该如何与人接触,也因此常有出格之举,他恰又是同辈中年纪最小的那一个,王清秋与其余长老们都极顺着他,虽有苦难言,可师弟想要做什么……那还是让他做什么吧。
  秦正野只得苦笑。
  他忽而察觉怀中灵兽在动弹,低下眼眸,正见小灵兽趁着他二人交谈,偷偷伸着爪子去够江见寒放在腿上的那袋酥糖,这举止实在可爱,1也不知灵兽的动作是戳中了他心中的什么地方,他几乎想也不想,道:“要不……就叫酥糖吧。”
  江见寒:“不够威风。”
  秦正野:“……小黑小白也不威风!”
  江见寒:“呃……”
  秦正野:“今日您要迁就我!”
  江见寒很是勉强:“好……好吧。”
  他话音刚落,灵兽的小爪子也终于成功扒到了那袋酥糖,纸袋脆弱不堪,被尖锐的小爪刨出两个大洞,袋中的酥糖一瞬洒落。
  小灵兽嗷嗷呜呜试图用爪子去截住那些掉落的酥糖,秦正野也被这突然之事吓了一跳,他们可正坐在临池阁的屋檐上,眼见着酥糖要掉下高楼,江见寒忽而微微抬手,指尖绽出微弱辉光,几乎要掉下高楼的酥糖忽而便在半空停滞,再缓缓上升,重回到两人面前。
  秦正野手忙脚乱,急忙用装着另外糕点的盒子将酥糖收进盒中,而灵兽觉得自己惹了祸,坚决缩在秦正野怀中不肯动弹,以免那看起来就很可怕的江见寒生了气。
  可它的耳朵还露在外头,耳朵尖上那一搓绒毛随着它的身体止不住打颤,江见寒看着它,不由便想起了自己还未入仙途之时,在家中养的那只小犬。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那时的年岁了,他在那方寸的院落之内,日夜与剑相伴,几乎连寒暑都已模糊。
  毕竟他与常人不同,他生来便不畏惧寒热,四季轮转全无意义,日夜光华入不了那高墙,他眼中心中只有剑、剑、剑、剑。
  而后忽有一日,有人推开院门,抱来一只方能睁眼的幼犬,说是送给他从未谋面的幼弟的礼物——
  是,江见寒想起来了。
  那日他兄长穿着竹青色的袍子,像是春色,怀中的小犬身上有如秋叶一般的斑黄,院中落着雪,他赤足提剑站在冰寒彻骨雪地上,木然抬着脑袋看着那毛茸的小脑袋。
  江见寒再抬起头,看向正手忙脚乱收拾纸袋与酥糖的秦正野。
  秦正野的动作看起来慌乱得很,灵兽也已吓得炸了毛,可他却还在笑,那微微弯起的眼眸中带着如盛夏的暖意,察觉到了江见寒的目光,他抬起眼眸,目光触及江见寒那几如止水一般冰寒的眸色,笑意反倒是更漾开了。
  “师尊。”秦正野叹了口气,几乎将灵兽塞到江见寒面前来,“要不还是您来喂它吧。”
  江见寒:“……”
  江见寒终于沉默着拈起一小块酥糖,小心翼翼递到了灵兽面前。
  他不知自己为何要如此去做,伸出手时,便已开始有些后悔,想着这灵兽如此惧怕他,怎么可能会为了这么一小块酥糖便对他态度好转。
  江见寒觉得自己在自讨没趣,他正想将手收回,灵兽毛茸茸的耳朵尖忽而轻轻抖了抖,灵兽往上探出脑袋,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好奇看向了江见寒。
  江见寒与它目光相对,它便又吓得左右闪避目光,可江见寒没有更多的动作,不像是会伤害它,它到底好歹还是抵不过心中的好奇,鼓足了勇气重新看向江见寒。
  江见寒这才面勉强从牙缝之中挤出了两个字,道:“……给你。”
  灵兽大多能通人言,这小灵兽听了江见寒所说的话,这才终于将整个脑袋都探了出来,小心翼翼叼走了江见寒手中的酥糖。
  江见寒唇边笑意轻现,好似仅是如此,便已令他十分满意了,那叼着酥糖的灵兽望着他,眨了眨眼,似乎觉得他也不曾那么可怖,又略往前凑了一些,轻轻蹭了蹭江见寒的掌沿。
  江见寒迟疑片刻,小心翼翼摸了摸灵兽的脑袋,灵兽很紧张,但却没有避闪,毛茸茸的触感蹭在掌心,他好似忽而便找回了当初他尚还年少时的感觉。
  那笑意终于从他唇畔漫开,映入他眼中,江见寒弯起唇角,挠了挠灵兽的下巴,这才同意了方才秦正野所说的那句话。
  “好。”江见寒轻声说道,“就叫酥糖吧。”
  -
  秦正野怔愣望着江见寒,不知呆了多久,方才慌乱垂眸,心跳如鼓。
  他实在难以掩饰自己这复杂心绪,又不愿让江见寒发现了他这点小心思,只好尽力掩饰,想寻些其他话题将此事带过去,颇有些紧张道:“哈哈,真是个好名字。”
  江见寒:“……”
  江见寒来不及回应。
  天幕之中,忽而绽出无数绚烂光华,随着不远处那几名修士的讶然惊呼,几乎整个天幕都被那烟火映亮。
  两人同时转过目光,看向那半空之中的烟火。
  秦正野正不知应当如何掩饰自己方才的尴尬,眼下恰好得了这么一个救星,他匆忙看向天空,假装自己极为喜欢这天上的烟火,试图找出些与之相关的话题,胡乱说道:“这烟花……呃……真美。”
  江见寒唇边还略微带着些方才的笑意,丝毫不曾觉察秦正野略显尴尬的语调,他只抬眼瞥了一眼天幕,便又低下头,专心去看那嗦嗦啃着酥糖的灵兽。
  秦正野不由一怔,问:“师尊,您不喜欢这烟火?”
  “不太喜欢。”江见寒瞥了眼天空,道,“凡尘之物,转瞬即逝。”
  秦正野:“那您今日……”
  江见寒叹了口气,道:“今日毕竟是你的生辰。”
  他觉得此事无趣,可秦正野不同,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喜欢这些并无用处的物事,倒也十分寻常,而今又是秦正野拜入师门的头一年,他想同秦正野拉近些关系,这才陪同秦正野来此处看什么烟花。
  秦正野又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快了几分,虽明知江见寒其实并无他意,他却仍忍不住弯起唇角,压不住脸上的傻笑。
  好在江见寒并未看他,自然也发现不了他此刻的神色,反倒是秦正野慌乱掩饰,胡乱又问出一句:“您好像……不太喜欢凡尘之物。”
  江见寒:“什么?”
  秦正野:“您对凡尘中事,难道没有一丝留念吗?”
  江见寒依旧语调平静,道:“没有。”
  秦正野:“可您——”
  江见寒:“从头修炼这种事,不是很想再经历一遍。”
  秦正野:“……”
  秦正野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答案。
  他皱了皱眉,再压低声音,小声嘟囔着说:“可我还有。”
  江见寒:“……”
  秦正野又抬起眼,看向那漫天烟火,略微鼓足些勇气,道:“若事事都能同师尊一道,我……我也是很喜欢的。”
  江见寒挑眉,道:“果然还是年少。”
  秦正野:“……啊?”
  江见寒:“玩心太重了。”
  秦正野:“……”
  江见寒长叹口气,竭力忍耐自己将要出口的说教。
  不行,江见寒想,现在可还不是时候。
  今日是秦正野的生辰,有些特殊,还是稍 稍忍让他一些,有什么想要说的话,他可以留到以后再——
  秦正野已移开了目光,决意反驳江见寒所说的话,道:“我很喜欢今日这烟花。”
  江见寒:“……”
  秦正野:“师尊,若是下回仙云会还有机会——”
  江见寒:“不行。”
  秦正野:“……”
  江见寒双眉紧蹙,神色凝重。
  他原以为这孩子只是有些贪玩,却不想秦正野这般道心不正,竟然已经歪到这种程度了。
  这怎么能行?这还怎么等?!
  若今日不掰回来,时日一长,岂不更加难以纠正?
  想到此处,江见寒不由神色一沉,不等秦正野再有辩解,便已开始了他按捺不住的说教,道:“你这是在胡来。”
  秦正野:“……胡来?”
  江见寒:“入门秘籍,看过了?”
  秦正野:“呃……”
  江见寒:“入门剑法,学完了?”
  秦正野:“这……”
  江见寒:“筑基的准备,做好了?”
  秦正野:“我……我……”
  江见寒痛心疾首:“你这个年纪,你不筑基你怎么睡得着啊!”
  秦正野:“……”
  秦正野说不出话。
  他恨不得将自己一切对江见寒的期盼都打回心底,绝不再提,他就不该对年少一些性格温和一些的江见寒有所期待,再怎么说也是他师尊,他早已万般熟悉、最清楚那到底如何道心坚定的师尊。
  秦正野移开目光,心中憋闷。
  江见寒说得没有错,他入门至今,还未将心思放在修炼一事上……可此事绝不该如此去算,他既有上一世的修炼经验,筑基对他而言绝不算难事,而他一心炼丹,也只是担忧再蹈覆辙,希望能在一切未来之前,再多做些准备。
  可这些话,他却不能同江见寒说。
  他没有办法解释,又实在接不上江见寒的话,只好带着些许说不出的憋闷别开眼,一声不吭去盯着天上的烟火,却已没了半点欣赏的心思。
  江见寒又长叹了口气,仍是有些恨铁不成钢。
  “你的天赋,远胜常人。”江见寒说道,“二十岁,该筑基了吧?”
  秦正野:“……”
  江见寒:“二十筑基,那二十五岁结丹,也不唐突吧。”
  秦正野:“…………”
  江见寒点了点头,显是对他为秦正野订立的计划十分满意,可若如此一想,秦正野过了今日便已要十八岁了,只剩下两年功夫,他却连入门秘籍都没看完,如此懈怠,怎生了得?
  江见寒道:“你——”
  秦正野飞速回眸瞥了江见寒一眼,那眸中仿佛带着万般委屈,硬生生将江见寒已要出口的话语全都堵了回去。
  他有些懊恼。
  他怎么又忘记了。
  今日是秦正野的生辰,而他允诺过,至少在今日,他该要多迁就秦正野一些。
  他不该这么凶,就算他要责骂秦正野贪玩,也绝不该在这时候,反正日后他与秦正野相处的时日还长,他可以先将话留着,待过了今日再说。
  江见寒本就少与他人交谈,要他学会如何将语调放软温和,那可几乎比登天还难,他皱着眉,甚至头疼为难地揪起了自己的袖口,好一会儿方能勉强憋出几字,嘟哝着重新同秦正野道:“……今……今日便算了。”
  秦正野也憋闷盯着天上的烟火,听江见寒说完这句话后,他还是忍不了心中的委屈,道:“我本来对仙云会也没什么兴趣。”
  江见寒:“……”
  这孩子一定是在说谎。
  秦正野小声说:“我只是想同师尊一道来。”
  江见寒:“……”
  “今日出门之前,我便已说过了。”秦正野闷声说道,“您不记得您的生辰,我便将今日当作是您与我二人的生辰,我想同师尊一道看烟火,总也没有错吧。”
  江见寒:“……”
  江见寒有些内疚。
  他是对烟火没兴趣,若只有他一人,他大概也不会来这什么仙云会,今日虽说是在他陪伴秦正野,倒不若说是秦正野为他圆了少年之时的梦,他终于有了同龄的少年玩伴,也终于有了放下剑出外游玩的机会。
  可这想法……未免也有些太不像是他了。
  秦正野又满带着委屈低低唤了一声,道:“师尊……”
  江见寒:“……”
  江见寒侧眸望向他。
  秦正野依旧略垂着脑袋,仿佛做错了什么事一般,半晌方才小心翼翼从眼睫下望向江见寒,那漫天烟火,在他的眼眸中映出星星点点的光火,而酥糖抱着秦正野的胳膊,竟也如他一般,带着些许委屈的神色,一块仰起毛茸茸的小脑袋,可怜巴巴盯着江见寒看。
  江见寒心软了。
  他承认自己脆弱得不堪一击,总是轻易在秦正野这般的注视中败下阵来,他也许不该对秦正野如此纵容,可他却又总忍不住去想,他只有这么一名弟子……他难得有一名弟子,若他不惯着秦正野一些,那还该由谁来纵容秦正野呢?
  他不敢去直视秦正野的目光,冷着脸想了好一会儿,方才再次开了口。
  “你既拜我为师,”江见寒说道,“修炼一事,才是正道。”
  秦正野:“……”
  江见寒将眼角余光从秦正野身上瞥过,见秦正野垂着眼眸,看上去好似还觉得有些委屈,不由又无奈叹了口气,道:“你入门已有些时日了。“
  秦正野:“……是。”
  江见寒:“怎么还如此贪玩?”
  秦正野:“……”
  “贪玩之事,当然该罚。”江见寒移开目光,不去看秦正野的眼神,道,“待回到宗门之后,先禁足一月,好好研读门内功法。”
  秦正野:“……”
  秦正野并不反驳,可看上去显然也不怎么服气,江见寒不由蹙眉,猛地又想起了这句话中的缺漏——秦正野这孩子可与一般弟子不同,将他关在屋中一月,他保不齐又要折腾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丹药灵液,反正不可能好好将心思放在练功上。
  江见寒不由挑眉,再补上一句,道:“不许炼丹。”
  秦正野:“……”
  秦正野忍不住嘟囔,道:“师尊,您——”
  江见寒抬起手,打断了秦正野的话。
  “可既是我门下弟子,我也自应善罚分明。”他依旧语调平淡,只是极为轻描淡写地冒出一句,“若你在修为之上有所突破……”
  秦正野抬眼看向他。
  江见寒道:“下次仙云会,我再随你一道来。”
  -
  江见寒说完这一句话,便干脆抬眼看向了空中的烟火,绝不将注意放在秦正野身上,假装自己对秦正野毫不在意,他有如此决定,也绝不是为了秦正野。
  可秦正野才不管那么多。
  江见寒余光瞥过时,见秦正野的眼眸之中好似忽而便亮起了那一点星火,几乎难捺心中激动,只顾着不住点头,也同江见寒一般看向那空中的烟火,却怎么也压不下他嘴边的笑。
  待烟火散去,夜幕之中还弥漫着青烟,众人意犹未尽,临江阁屋顶另一侧的那几名修士已打算从此处离开了,江见寒也站起身拂了拂衣摆,秦正野却还依旧坐在原处,搂着那只小灵兽,有些出神地朝着空中看。
  江见寒摸不清他的心思,也不知他究竟在看些什么,正欲出言提醒,秦正野却忽而恍然喃喃,道:“师尊,这烟火……也并不怎么有趣。”
  江见寒:“……”
  江见寒忍不住皱眉。
  明明是这小子自己要来看的,他自己倒是觉得没意思了。
  “您说得对。”秦正野道,“烟火转瞬即逝,的确有些不太吉利。”
  他虽如此说,却依旧坐在原处,抬眼望着那早已没有了烟火的天空,可在秦正野眼中,在那四处弥漫的青烟之后,却还有一颗点缀在空中的、极为显眼的“星辰”。
  秦正野低声说:“都不如师尊送我的星星好看。”
  江见寒:“……”
  江见寒几乎已要忘记此事了,秦正野忽然提起,他不由也朝那空中瞥了一眼,那日他为了实现秦正野的心愿,胡闹般将那一点灵力化作光辉,送入空中,又因秦正野所说的话,允诺这星火不熄,他可没想到秦正野竟能将这无聊小事记到如今,倒怪不得秦正野修为之上难有进步,满脑子都是这等无聊事端,又如何还能有心思修炼?
  江见寒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都一样。”江见寒说,“都是迟早要熄灭的玩意。”
  秦正野:“?”
  江见寒:“若我死了……”
  秦正野:“??”
  江见寒摸了摸下巴,觉得这句话不太吉利,于是再改口,道:“若我得道飞升了呢?”
  秦正野:“???”
  “年轻人,不要把心思放在这种没用的地方。”江见寒决定执行赏罚分明中罚的那一面,故作严厉,道,“回去将入门秘籍抄十遍,我明日就要看。”
  秦正野:“……”
  长久沉默之后,秦正野颇为艰难道:“……您说过,今日要多迁就我一些的。”
  江见寒:“……”
  江见寒也想到了。
  今日是秦正野生辰,他或许不该在这种时候惩罚秦正野。
  江见寒深吸一口气,道:“……好,今日不算。”
  他希望秦正野能得些教训,可却又不想破坏了秦正野今日的心情,到头来也只好在心中告诉自己,今日特殊,无论有什么事,都过了今日再谈。
  烟火已结束,他们自然要从此处回去,有了江见寒方才那一番话,秦正野自然也已没了继续待在此处的兴趣,他终于站起了身,垂头丧气打算跟着江见寒一道离开,怀中的酥糖却猛然挣脱他蹿起,勾住江见寒的衣摆,似乎是想跳到江见寒身边去。
  可它技术不佳,偏生这临池阁的屋檐又有些不太牢固,它一脚踩掉两块碎瓦,吱吱哇哇大叫着拼命挣扎,却还是险些从屋檐上掉下去。
  江见寒下意识伸手捞住酥糖,酥糖又踹掉了几块碎瓦,倒将秦正野吓了一跳,匆忙伸手握住江见寒的手腕,以免师尊也跟着一道滑倒,可江见寒却万般惊异地瞥了他一眼,倒令秦正野不由僵在了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秦正野觉得自己是在犯傻。
  江见寒怎么可能会摔倒呢?
  凡尘中的习武之人,但凡武功高一些的,都不太可能摔倒,更不用说江见寒这等修为的修仙之人,莫说是屋檐之上掉落几块碎瓦,今日就算是这临池阁突然塌了,江见寒都不可能从这楼顶上跌落。
  秦正野不由垂眸,看向他正握着江见寒手腕的手。
  惊慌仓皇之下,他显是用了不小的力道,在江见寒的手腕上留下了些许红痕,吓得秦正野惊惶不安缩回手来,不知所措喃喃道:“师尊,我……我是……”
  江见寒终于叹了口气,道:“不过几块碎瓦。”
  秦正野:“我不该多想……”
  江见寒神色复杂,更加道:“你不必害怕。”
  秦正野:“……?”
  江见寒:“你站得那么靠里,摔不下去的。”
  秦正野:“……”
  等等,师尊又想到哪儿去了?!
  江见寒恨铁不成钢道:“若你平日好好修炼,这么矮的楼,有什么好怕的?”
  秦正野:“我……我不是——”
  江见寒恍惚觉察出些许不对来,蹙眉问:“不是刚教过你御剑吗?都会御剑了,怎么还怕高?”
  秦正野:“……”
  江见寒见秦正野不言不语,似乎不知还能如何反驳他的话,便觉得秦正野大抵已是找不着借口了,今日他不该将话说得太狠,便也只能委婉一些,道:“今日过去,你也该长大了。”
  秦正野:“……”


第27章 
  秦正野心情复杂。
  他知道江见寒容易误解,可从未想过,江见寒竟然连这种事都会误解。
  可这等事情,他实在不知还能如何解释,而江见寒已将吓坏后蔫了吧唧的酥糖提起来,重新塞回秦正野怀中,再转头准备自这池阁的屋檐之上离开。
  秦正野无可奈何,只得蹙眉垂首跟上,江见寒不打算和他说话,他也只好沉默不言,如此走出一段距离之后,秦正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小声道:“师尊……”
  江见寒:“嗯?”
  秦正野小心提醒:“这仙云会五年方有一次。”
  江见寒:“哦。”
  秦正野:“若我年年都有提升,这奖赏……是不是太少了一些?”
  江见寒:“……”
  江见寒顿住脚步,微微侧首蹙眉,看向身后的秦正野。
  秦正野这话语虽然奇怪,可听起来……这倒像是好事。
  以秦正野的天赋来说,修道前期,他若肯用功,进步必然极快,五年方有一次奖赏,对秦正野来说,的确是太少了一些。
  可江见寒自己入门修炼时,他的师尊并不曾对他有过什么奖励,他一心向道,自然不必他人督促,他一时实在难以想出足以督促秦正野的法子,到头来也只能等待秦正野来自行决定。
  江见寒不言不语,秦正野不知他是否愿意答应,仍是抱着酥糖可怜兮兮望着他,好似只要将目光放得可怜一些,江见寒便会不由自主答应他的请求,他的确把握住了江见寒的软肋,江见寒不由再叹一口气,无奈道:“你还想要什么?”
  秦正野清一清嗓子,竭力暗示,道:“师尊,明年的生辰……”
  江见寒:“……”
  秦正野:“若这一年内我多有长进……”
  江见寒叹了口气,道:“生辰之事,最不值钱。”
  秦正野露出些可怜的委屈神色。
  江见寒说话的语调不由便显得艰难了一些:“你……若有百余岁寿元,难道要每年都——”
  秦正野的目光看起来更可怜了一些。
  江见寒不由顿住话语,将接下来的话都咽了回去。
  他就这一个徒弟。
  年轻人想过过生辰,难道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吗?
  合情合理,理所应当。
  既然秦正野想,那就给他过!
  江见寒简短回应,道:“好。”
  可秦正野并未收起他那副可怜的模样,反倒是得寸进尺,再度追问,道:“可若是如此,我也该年年为师尊准备贺礼。”
  江见寒:“不必。”
  秦正野:“今年我还未给师尊您准备礼物。”
  江见寒:“没兴趣。”
  秦正野正欲故技重施,江见寒却已冷着脸继续朝前走了,秦正野只能跟上,再追问几句,未有结果,江见寒懒得理他,秦正野便也只好闭嘴,随着江见寒一道返回那客栈。
  待他们抵达客栈外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可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客栈的大堂内也依旧有不少修士在品酒闲谈,江见寒早将那纱笠上的白纱扯了下来,完完全全挡住面容,默声不言便朝着一旁的楼梯走去,反倒是秦正野被几人拦了下来,要同他去预定他今日在擂台上所说的那五行灵液。
  待秦正野摆脱那几日,追着江见寒的脚步上了客栈二楼时,便见江见寒站在那空荡荡的长廊窗边,正抬首看着空中的弯月。
  他已将纱笠摘下了,也已经恢复了他原有的那副面容,觉察秦正野上楼,方侧目朝秦正野看来,眸中神色冷淡,那副波澜无惊的模样,显是连性格都已彻底恢复成了现今的师尊,再没有半丝他少年时还算略通情理的模样来。
  秦正野不由也跟着敛容正色,规矩了许多,老老实实唤:“师尊。”
  江见寒:“嗯。”
  秦正野:“今日……”
  江见寒:“休息吧。”
  秦正野:“……”
  说完这句话,江见寒已转身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秦正野在他身后叹气,想,虽现在的师尊的确也很好,可果然还是年少时的师尊更可爱一些。
  他伸出手,正想推开房门,江见寒却忽而顿住脚步,神色一凛,回首朝他望来。
  秦正野吓了一跳,他鲜少见江见寒露出这样的神色,自然以为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再看此刻江见寒双眉紧蹙,一副风雨欲来般的模样,他不由紧张缩回手,几乎已当自己屋中有什么极为可怖的妖魔鬼怪一般,战战兢兢问:“师……师尊?”
  江见寒又趁着脸抬起头,望向窗外的夜色。
  秦正野不由也随着江见寒的眼神朝外张望,难抑心中紧张。
  他上一世可不曾在这时候来什么仙云会,自然也不知仙云会上究竟出过什么意外,可以他此刻的修为,实在难以从中看出什么子丑寅卯,到头来他也只能飞快将手按住灵剑,万般惊醒看向江见寒,只等江见寒一声令下,他便直接拔剑出鞘,助师尊除去那隐在暗处的邪祟。
  可江见寒没有动,他目光幽深,直勾勾盯得秦正野心中发憷。
  “……师尊?”秦正野紧张询问,“出什么事了吗?”
  江见寒:“……子时已过。”
  秦正野紧张咽下一口唾沫。
  江见寒:“你的生辰之日过了。”
  秦正野:“……啊?”
  “入门秘籍,抄十遍。”江见寒面无表情说道,“明日交给我。”
  秦正野:“?”
  -
  江见寒回到了屋中。
  他觉得自己今日做得很好,他陪秦正野度过了一个极为难忘的生辰,方才分别时秦正野面上那副恋恋不舍的神色,显然极好地说明了这一点,秦正野一定也觉得很开心。
  嗯,若说实话,他也觉得……有一些开心。
  当然,烟花依旧无趣,他并不觉得好看,也不怎么喜欢,可至少那小灵兽,看起来还是可爱的。
  他越想越觉得满意,只觉自己距离成为最好的师尊只余一步之遥,此事值得庆贺,他不由心满意足走到那屏风边上,先看了看浴桶中浸泡着的灵剑,认真判断那灵剑之中的灵力变化,还未爹瞥上几眼,怀中的传讯玉符却忽而轻轻震动,隐约溢出一丝掌门师兄的灵力来。
  江见寒知道,这是王清秋在找他,上回他得王清秋提醒,得知这几日便是秦正野生辰,这才有了今日带秦正野外出闲逛之事,也因此与秦正野感情见长,他该好好谢谢王清秋才对。
  江见寒朝桌案之侧走了几步,一面唤出那传讯玉符,不过片刻,王清秋的虚影便浮现在他面前,未曾等到江见寒开口汇报今日进展,他已经万般紧张道:“见寒,仙云会究竟出了什么事?”
  江见寒:“……嗯?”
  出事了?他怎么不知道?
  江见寒觉得很奇怪。
  今日他几乎在外呆了一日,却压根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未曾看见有邪修或魔物混入,也不曾听说哪儿发生了骚乱,这本就是极为平常的一日,反倒是王清秋的这句话,令他有些不解。
  王清秋叹了口气,说:“倒也不是仙云会出了事,是仙云会上的风云擂……”
  江见寒:“什么?”
  王清秋道:“仙云会上的那个擂台。”
  江见寒:“……”
  今天秦正野虽然参加了那擂台比试,可不论是他还是秦正野,显然都忘记了去看看这擂台比试究竟叫什么名字,当然,秦正野也许是知道的,只有对他事全无关心的江见寒,根本不知这风云擂究竟是什么东西。
  王清秋见他沉默,想着自己这师弟不怎么关心八荒中事,只好又解释道:“是炼气与筑基期之人比试的最大擂台。”
  江见寒:“……”
  等等,什么?
  最大的擂台?
  王清秋又道:“仙云会之所以热闹,除了那些景致之外,便是因为这擂台了。”
  江见寒:“……”
  王清秋:“若能夺得魁首,八荒之中各大宗门,都会对他另眼相看。”
  江见寒:“……”
  王清秋:“若此人已有宗门,宗门之中自然也少不了奖赏。”
  江见寒:“……”
  江见寒说不出话。
  他仔细回想今日所见的擂台比试,那擂台上比试之人都不怎么厉害,秦正野也是钻了空子方才能夺得魁首,若这擂台真有掌门师兄所说的那么了不起,那这八荒……大概要完。
  王清秋说到此处,方才忧心忡忡叹了口气:“比试在今日,此刻应当已经结束,可直到此刻,这风云擂的主事,也不曾告知各大宗门此番比试的魁首。”
  江见寒:“呃……”
  王清秋:“我等到此刻,只见他们发了一条讯息,说要更改风云擂的比试规则。”
  江见寒:“……”
  江见寒并没有添加过那位擂台主事的传讯玉符,他并不知风云擂究竟修改了什么规则,可这件事……应当与秦正野有关。
  “我想这风云擂应当是出事了。”王清秋蹙紧双眉,道,“你与秦师侄就在云山城中,我有些担心你们。”
  江见寒:“……无事。”
  他面上波澜不惊,他人实在难以看出他此刻的情绪变化,王清秋也未曾觉察有异常,依旧絮絮叨叨,念了许多同风云擂有关的传闻,最后方才好奇询问:“见寒,你可曾去看过那风云擂?”
  江见寒勉强道:“看了。”
  王清秋:“这一届的魁首是谁呀?”
  江见寒:“……”
  江见寒却并不曾回答王清秋的问题。
  “擂台……”他长叹了口气,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王清秋:“?”
  -
  王清秋早习惯了江见寒的怪脾气。
  他想,江见寒除了修道之外,对其余事并无兴趣,擂台魁首是谁,他大概也不会关心,反正如今仙云会不曾出事,江见寒也平安无恙,至于那魁首究竟是何人,此事问江见寒没有用处,他若是想知道,倒不若去问问其他人。
  王清秋结束了与江见寒的传讯,着急去打听风云擂的结果,江见寒在原处坐了许久,最终还是忍不住打开了那传讯玉符。
  他本就不曾在传讯玉符内添加过多少人,平日除了宗门联系之外,也极少使用这对象,可这段时日他为了掌握秦正野的动向,已不知将此物翻过了多少次。
  秦正野这小子,为了做他那丹药生意,每日都要往传讯玉符中公开发送一些与他那些丹药有关的消息,还有些并无意义的日常小事,以江见寒对秦正野的了解,秦正野靠着那五行灵液获得了风云擂的魁首,必然会在玉符之上发点什么,好宣传宣传五行灵液的功效。
  江见寒打开传讯玉符,翻找片刻,却只见着秦正野方才发出的一条消息。
  「凌霄剑派小弟子秦正野:
  师尊陪我过了生辰。」
  大约是避免暴露江见寒当时的身份,这一回他连半张图片也没有带,语调也很平静,简简单单几字言语,不见半点同五行灵液有关的信息,也不曾有获得风云擂魁首的欣喜与庆贺,好像对他而言,这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江见寒为他准备的这个生辰重要。
  江见寒看着那几字,唇边不由微微泛起笑意,有股难言的满足之感弥漫心底,他想放下传讯玉符,可稍顿片刻,却又想起方才王清秋说过,风云擂是筑基与炼气的最大擂台,秦正野夺了冠,他却未有祝贺与恭喜。
  江见寒虽觉得这擂台比试普通,来参赛的也都是些修为一般的寻常修士,可对秦正野而言,这是他初回夺得魁首,那这一切,自然就不同了。
  江见寒想了片刻,他方与秦正野分别,如今若是私下给秦正野传讯,反而显得有些刻意,可他的徒弟获得了如此成就,既要恭贺,自然……自然也该高调一些。
  嗯,他其实没有什么想法,也不打算炫耀他收了这么一个了不得的徒弟,他只是想鼓励鼓励秦正野,绝对没有为秦正野夺得魁首感到自豪。
  于是江见寒头一回在秦正野的讯息之下回复,尽力克制,语调冷淡,以免这小子骄傲自满,再做出什么有失分寸的事情来。
  他发出这讯息不过片刻,那传讯玉符忽而便在他手中疯狂震动,发出的那光辉耀目,几乎令江见寒以为是这玉符又坏了。
  可这玉符灵力仍在,不像是有什么问题,这像是有人在一瞬之间给他发来了无数讯息,令江见寒不免迟疑,分不清究竟在何处出了问题。
  过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小心翼翼拿起那传讯玉符,蹙紧双眉,往上瞥了一眼。
  在方才他回复秦正野的那条讯息之后,多出了无数消息,字里行间,大多满溢着对此事的不安与惊恐。
  江见寒:夺魁,恭喜。
  裴明河:???小师叔?你知道玉符有这功能啊?
  鹤师兄:师弟!我上个月给你发的消息还没回!
  秦正野:师尊师尊师尊师尊师尊师尊师尊师尊师尊师尊师尊师尊师尊师尊!!~
  兰师兄:没关系的,我半年前给他发的消息也没回。
  王清秋:啊?夺魁?谁夺魁?!
  王清秋:回复秦正野:臭小子刚才怎么不说!
  王清秋:都瞒着我是吧!
  江见寒沉默片刻,将传讯玉符放下,小心翼翼挪远了一些。
  好可怕。
  每个人都好可怕。
  他就不该起什么去恭贺秦正野夺得魁首的心思,就看秦正野方才的反应,莫说什么避免令秦正野骄傲自满,这小子此刻怕是连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可……秦正野的天赋……
  罢了,他的徒弟,翘尾巴就翘尾巴吧。
  年轻人骄傲一些怎么了?
  这本就是理所应当,他才不管,若有人碎嘴看不惯……呵,欺负他徒弟,他先给那人来一巴掌。
  -
  江见寒满心胡思乱想,实在难以心静时,又从那传讯玉符上觉察到了王清秋的灵力。
  王清秋显然有些话想与他说,而这些话……应该与秦正野的魁首有些关系。
  江见寒拿起传送玉符,正色同王清秋点了点头,道:“掌门师兄。”
  王清秋:“……这么大事!你竟然都不同我说!”
  江见寒:“……”
  “你不说就罢了。”王清秋碎碎念叨,“你从小就不爱说话……可这么大事,秦师侄竟然也不同我说!”
  江见寒:“……”
  等等,王清秋为何与秦正野有联系?
  王清秋咬牙切齿,道:“方才我问他风云擂的魁首是谁,这小子只顾着傻笑,说你去陪他过了生辰。”
  江见寒:“师兄……”
  王清秋:“还说你陪他看了烟火——”
  江见寒:“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王清秋:“……”
  片刻之后,王清秋脸上露出些许尴尬笑意,道:“我是觉得这孩子……真有丹道上的天赋。”
  江见寒:“……”
  王清秋小声嘟囔:“绝不是为了那点同门折扣才去找他买丹的。”
  江见寒:“……”
  江见寒叹了口气。
  王清秋此言,倒是提醒了他。
  秦正野丹道天赋极佳,实在不该被埋没,若有机会,他理应为秦正野找寻一名丹道上的师父。
  他鲜少离开宗门,并不认识多少八荒同道,要他去为秦正野寻一名丹道高手,显然是有些太过困难了,但王清秋不同,身为凌霄剑派的掌门,他简直就是宗门中最擅长与人来往的人,堪称剑修的未来,宗门的希望。
  八荒之中各大宗门的宗主,王清秋大多都很熟悉,而除了那些邪修之外的势力与组织,王清秋也与他们多有来往,他应当极为轻易便能为秦正野找到一名合适的丹修师父。
  想到此处,江见寒略有些为难开了口,道:“师兄……有事……相求……”
  他实在鲜少请求他人帮助,就算偶有要求,也总是拐弯抹角想办法达成自己的目的,真要开口时,说话难免便有些磕磕巴巴,也不免令王清秋颇感讶异。
  他耐心等待,等到江见寒支支吾吾将想要为秦正野找寻丹道师父的要求说完之后,他方才眨了眨眼,喃喃低语道:“……这倒是件好事。”
  何止是好事,王清秋简直立即便来了精神。
  他早就希望宗门内能有人挑起丹房的大梁,若秦正野能真学成归来,那他往后还用愁什么宗门之中无药可用吗?
  秦正野就能为他解决所有困扰!
  王清秋拍着胸脯向江见寒保证,他一定能为秦正野找到合适的师父,说完此事之后,他迫不及待结束了与江见寒的交谈,早将方才江见寒与秦正野都不肯告诉他风云擂的魁首是何人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
  到第二日清晨,江见寒竟然就收到了王清秋的消息。
  他为他们说通了一名天星宫的长老,此人唤作燕白山,是天星宫主的师弟。
  天星宫虽专好掐算卜卦,燕白山却是其中的异类,他只喜欢炼丹,他的丹术在八荒之内也极为有名,每有丹药出炉,连灵药堂都恨不得以重金向他求购,王清秋以往常同他买丹,与他多少有些交情,和他的师兄更是好友,因而王清秋一提出此事,燕白山便答应了。
  燕白山近来都在洞府之中,江见寒现在赶过去,应当还来得及与他见上一面,可若是去迟了,他大概便要返回宗门小住上一段时日,江见寒便只能去他的宗门之中找他了。
  以江见寒的身份,若要去他人宗门拜访,他总得见见人家的宗主,既然已见了宗主,那尚在门中又颇有名气的堂主长老,他大概也得见一见。
  那场景……江见寒光是想一想,便止不住浑身难受。
  他想,他还是得快些赶去与燕白山会面,坚决不去他人宗门 之内拜访,可他手头可还有一堆事情未完,他答应了方城主,要去为方城主除妖,除妖之后总得再回来复命——他忘了添加方城主的传讯玉符,只好再亲自回来一趟,来来回回便要耽搁不少时间……
  王清秋又道:“燕白山除了炼丹之外,唯一的嗜好便是酒,若要讨他喜欢,多带些好酒过去,他便会格外喜欢秦正野这个小弟子的。”
  江见寒:“……”
  王清秋:“师弟,你应当没有藏酒的习惯吧?”
  江见寒勉强点了点头。
  莫说没有酒,他对这些对象一向没有兴趣,平日唯一的消遣也只是在宗门大殿喝两口茶,那还是王清秋的茶,他对这等事情没有研究,也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王清秋早有准备,道:“无妨,我有。”
  江见寒:“师兄……”
  “我让明河带上好酒去寻你。”王清秋想了想,又问,“师弟,我记得你那洞府内,原有一亩灵田。”
  江见寒:“……”
  他成为门中长老后,门内照例为他辟了一处洞府,可他自己从不回去,连个阵法都懒得在洞府之内布置,再好的仙山宝地也要逐渐荒废,最终还是门中的师兄师姐们看不下去,揪着他回去整顿洞府。
  至于王清秋口中所说的那灵田,便是由兰师兄代为打理,在那洞府的灵气至郁之地开辟的一方灵田。
  反正江见寒也不回洞府,灵泉放着便是浪费,鹤师兄与兰师兄便想法子在其中种了些世间难得的灵草,定期打理,而今也已过了数百年,江见寒一直没去看过,但想来……那灵田内的灵草,应当生得很不错。
  “多取些灵草,一并送给燕白山。”王清秋想了想,又说,“既然如此,让明河去你洞府内寻你吧。”
  江见寒:“……”
  江见寒止不住焦急。
  他实在不擅长人际往来之事,绝不想在燕白山的宗门中与他相见,可若要照王清秋这么安排的去做,那他在同方城主交差之后,还得先回一趟洞府,取了裴明河送来的仙酒,随后才能动身去找燕白山。
  时间紧迫,他不能再等了。
  江见寒着急收起传讯玉符,又匆匆去将他的灵剑从灵液中捞出来,而恰也在同时,秦正野敲响了江见寒的房门。
  “师尊。”秦正野在门外询问,“今日我们要动身吗?”
  酥糖也跟着他一道叫唤:“呜呜呜嗷。”
  江见寒:“……”
  他们本也只将客栈预定到这一日,若要动身返回宗门,最好还是早做准备,倒不想江见寒比他还要着急,几乎立即拉开了房门,看向门外的秦正野,道:“收拾东西。”
  秦正野有些迟疑:“是……”
  秦正野本没有多少东西要收拾,他很快又来到江见寒门外,却见江见寒早在门边等候,而他还来不及同江见寒打招呼,江见寒已心急如焚开了口,道:“走。”
  秦正野:“……”
  要做的事情那么多,他可不怎么想在此处拖延。
  秦正野不明所以挠了挠脑袋。
  他不明白江见寒为何要如此着急,江见寒这反应令他心有不安,总觉得是宗门中出了什么大事。
  秦正野不由询问:“师尊很着急?”
  江见寒:“……”
  秦正野:“宗门中……出什么事了吗?”
  江见寒这才猛地想起自己好像从头到尾都不曾与秦正野解释他们要去做何事,他未曾说过方城主的委托便也罢了,连要为秦正野找个丹道上的师父这种大事,他好像都不曾与秦正野商量。
  江见寒不由顿住脚步,带着满面严肃,看向了身后的秦正野。
  “方才想起。”江见寒说,“有件事,忘记与你说了。”
  秦正野见他神色如此,不免有些紧张,自然也跟着江见寒一般正经了起来,道:“师尊,您说。”
  江见寒:“方城主有委托,出城除妖。”
  秦正野立即点头,连声调都跟着严肃了许多,道:“是。”
  对修仙之人来说,这般的委托本不少见,只是此事竟然需要江见寒出手,那只怕会是什么极难应对的东西,他得预先做好准备,虽以他现在的修为,并不能在与那妖怪打斗上助江见寒一臂之力,可靠着他的丹药,他也必须将江见寒受伤的几率,控制在极小的——
  江见寒:“而后再带你去拜师。”
  ——极小的……
  啊?什么?
  师尊他要干什么?!!!


第28章 
  秦正野跟在江见寒身后,脑中一片空白。
  江见寒算了他们接下来的行程,时间紧迫,他心急如焚,没空再同秦正野解释,急匆匆自客栈之内离开,如此一路离了云山城,直到城外空旷之处,江见寒才回身问秦正野:“御剑之术,可还记得?”
  秦正野:“……”
  秦正野不知自己应当如何回答。
  他精神恍惚,仿佛遭了极大的打击,连酥糖趁机爬到了他头顶都没有反应。
  江见寒这才发觉秦正野的情绪极有些不对劲,他这小弟子的心思实在太过细腻,总令他摸不着头脑,他也有些不知所措,只能问:“你怎么了?”
  秦正野勉强道:“为我……找个师尊?”
  江见寒:“对。”
  秦正野:“……那您呢?”
  江见寒依旧平静,道:“你可以有。”
  秦正野:“……”
  秦正野这才自江见寒的话语中辨出了这全无头尾之事的缘由,看来江见寒并不是想将他逐出师门,而是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怪事,想要为他再另寻一位师尊。
  秦正野问:“您为何突然……”
  江见寒道:“炼丹。”
  秦正野:“……”
  “是好事。”江见寒简略说道,“莫要耽误。”
  秦正野:“……”
  秦正野有些发怔,最初之时,江见寒见着他卖丹便厌烦,怎么到了今日,江见寒竟已要为了他在丹道上的天赋,主动来为他寻一名新的师尊了。
  他当然不想要另一名师尊,可他得到了师尊认可,他完全忍不住心中的喜意,却又不好将这想法摆到面上来,他想了片刻,也只是小小声尝试着同江见寒撒娇,道:“师尊,我不想要其他师父。”
  酥糖的大尾巴扫过秦正野的侧脸,也端正蹲在他头顶,同他一般露出了那万般可怜的模样。
  江见寒:“……”
  秦正野道:“我有师尊您就够了。”
  江见寒斩钉截铁道:“不行。”
  秦正野:“……”
  他对炼丹之事全无研究,他连药材长什么样都分不清,炸一炉丹能炸塌大半个丹房,他绝对会耽误秦正野的丹道天赋,
  秦正野还想再说几句话,江见寒却已皱了皱眉,道:“听话。”
  秦正野:“……”
  秦正野垂下脑袋,心中有些说不出愤恨。
  他当然明白江见寒的意思,也很清楚只要江见寒下定决心,那他的拒绝与反抗就毫无用处,他只能揪住江见寒的弱点,用江见寒难以抗拒的那个办法来解决。
  秦正野委屈巴巴看着江见寒,蹲在他头顶的酥糖飞快瞥了一眼他面上的神色,立即端正了坐姿,也学着秦正野的模样,睁大乌黑湿润的双眼,摆出一副万般可怜的模样来。
  可江见寒根本没有看他们。
  他心急如焚,飞速召出灵剑,令灵剑停在面前,他连头也不回,道:“随我御剑。”
  秦正野可怜兮兮:“师……”
  他甚至未曾来得及说完这句话,江见寒已踏上灵剑,御剑至半空等待,秦正野无可奈何,只得将后头几句可怜话都咽了回去,跟着御剑至江见寒身后,酥糖畏高,已缩到了秦正野怀中,秦正野便揣着沉重的酥糖,在空中同江见寒道:“师尊……”
  天上的风太大,江见寒御剑的速度飞快,他好像没有听清。
  秦正野想,江见寒大概是真的很着急。
  江见寒根本不愿停下来与他交谈,这举动未免有些太过反常,这幅模样,就像他生怕多拖延片刻,小镇中的妖怪便要惹出了不得的大麻烦来一般。
  秦正野不由便想——这所谓的除魔之事,只怕没有江见寒所说的那么简单。
  -
  方城主所说的妖修在临近云山城的小镇之中,他二人御剑而行,江见寒又赶得飞快,不过片刻功夫,二人便已到了地方。
  路途中时,秦正野问了江见寒此事的具体情况。
  他想知道那妖修究竟是何修为模样,才值得江见寒出手,可江见寒自己也说不清其中原委,毕竟方城主同他讲述这妖邪的情况时,他早走了神,一颗心全在他事之上,根本不知方城主究竟说了些什么。
  秦正野问了许多,江见寒却只清楚一件事,在此处的,是个木妖。
  秦正野这几日准备了不少五行灵液,既然那是木妖,他便取了一瓶金系灵液递给江见寒,江见寒却飞快瞥了他一眼,毫不犹豫拒绝了他的协助。
  江见寒:“费事。”
  秦正野:“……”
  江见寒:“麻烦。”
  秦正野:“……”
  秦正野觉得自己的心又被江见寒狠狠扎了一刀。
  不及秦正野多说,江见寒已朝小镇中去了,他步履匆匆,又沉着脸色,路上诸人不免对他侧目,方城主几日前已和此处的镇长有过联系,令此处的镇长派了人在镇中等候江见寒,那是一名三十余岁的青年人,就在镇口,见二人御剑而来,他急忙上前相迎,道:“二位仙长可是——”
  江见寒:“是。”
  那人一怔,面上倒还仍旧挂着笑,又客气道:“这位仙长远道而来——”
  江见寒:“妖修在何处?”
  “呃……应当在城外的密林中……”那人面上的笑,已有些挂不住了,“仙长,您特意赶到此处,镇中略备薄——”
  江见寒:“城外?北面?”
  那人点头:“的确是——”
  江见寒已转身看向身后的秦正野,道:“走。”
  秦正野很是同情看了那人一眼,那人僵在原地,眼见江见寒要离开,他方才猛然回神,追着江见寒的脚步大声道:“仙长,这接风——”
  江见寒已转过身,飞速辨别方向,将那人的话语全都甩在脑后,扯着秦正野朝镇外走了几步,毫不犹豫御剑而上,显是觉得时间紧迫,连这小镇到城北密林这么短短的一段距离,他也不打算用脚走。
  待到密林之中,秦正野还未来得及问江见寒究竟要如何寻找木妖下落,江见寒已掐了诀,以神识飞速搜寻这密林中木妖的下落,这是个麻烦事,应当要花费不少功夫,秦正野立即把握住了这机会,想趁此空闲,再同江见寒谈一谈拜师之事。
  秦正野:“师尊,您方才所说的那件事……”
  江见寒收了掐诀的手,侧目瞥了他一眼。
  秦正野:“我还是觉得颇为不——”
  江见寒猛地压下灵剑,直直朝着林中一棵巨木急冲而去。
  秦正野愣在原地,片刻回神,紧张大喊:“师尊!您——”
  他未曾来得及说出后面的话,忽见着那棵大树高举的枝叶颤动起来,从中钻出无数藤蔓,意图将江见寒纠缠在半空,秦正野这才意识到,眼前这巨木,大概便是他们此番要斩除的木妖。
  眼前境况之险,令秦正野止不住担忧,如今他修为虽浅薄,却也希望能够自丹药之上助师尊一臂之力,他几乎立即便伸手探入怀中,摸着了他那五行灵液,便匆匆降下灵剑,一面大声朝江见寒道:“师尊!小——”
  江见寒身边忽有无数灵剑幻化而起,剑锋寒光刺目,他只朝那木妖一瞥,无数剑刃骤然如疾雨般朝那木妖刺去,轻而易举便将那蹿升的藤蔓斩作数段,令巨木笼于一片剑影之中。
  木妖发出凄厉惨叫,无数灵气狂泄四溢,秦正野根本看不清那处的情况,只不过短短片刻,这密林之中,已再度重归宁静。
  秦正野:“——心。”
  秦正野:“……”
  酥糖:“……嗷?”
  江见寒收了灵剑,轻轻落在地面。
  铺天盖地的剑光散去之后,秦正野方能看清那密林的境况,原先的巨木已不知被斩成了几段,满地都是破碎的木片,周遭的土更是如同被硬生生翻过了一遍般,与新犁的田地没什么两样。
  对灵力颇为敏感的酥糖惊恐不安缩进秦正野怀中,而秦正野沉默低下头,看向地面。
  在那一片被翻恳开的土地之上,有无数呆怔的小动物缓缓回神,惊慌翻滚逃窜,而在原本巨木所在的位置之侧,光秃秃的地面上竟还凄惨立着几棵树木,倒不知道江见寒究竟如何控制的力道与灵力,这些树木丝毫未损,那些小动物也并未受伤,令秦正野说不出的讶异与惊奇。
  而江见寒伸出手,自那满地散落的木片中捡起一物,收入怀中,方才满意点了点头,回身看向仍在发怔的秦正野。
  “好。”江见寒满意说,“回去吧。”
  秦正野:“……”
  秦正野可算明白了江见寒那句“麻烦”的含义。
  的确挺麻烦的。
  普通一剑就能解决的事情,实在没必要费劲往剑上多涂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平白拖延上这些时间。
  说实话,秦正野早就知道江见寒的实力,他只是没想到这特意需要江见寒来处理的木妖,竟然只有这么点能力。
  他越发摸不着头脑,想不明白方城主为何会让江见寒来收拾这么一只小木妖,他将灵剑降在江见寒身侧,小心翼翼道:“师尊,此事既已解决……”
  江见寒:“走。”
  秦正野:“?”
  走?等等?还要往哪儿走啊?!
  -
  江见寒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飞速赶回了云山城。
  今日仙云会方结束,城中路边花树上的装饰打扮大多还未撤下,也有许多人还尚未从此处离开,城内不可御剑,秦正野原以为江见寒应当要走这着去寻方城主,还迟疑追上江见寒脚步,紧张万分同江见寒说:“师尊,若方城主不在此处……”
  江见寒道:“无妨,我会找到他。”
  秦正野:“……啊?”
  秦正野尚且还在发怔,江见寒却忽而回身握住了他的手,将秦正野吓了一跳,更是不争气地一瞬面颊泛红。
  秦正野:“师师师师尊……”
  江见寒瞥他一眼,一手掐诀,二人周身流光骤起,那辉光再散去时,他们便已突然换了个地方。
  江见寒这才松开秦正野的手,问:“怎么了?”
  秦正野:“……”
  秦正野左右看了看,他们好似已到了某处酒楼内,从窗外的花树来看,此处仍在云山城中,却是他不曾去过的地方,而方才江见寒拉他的手,也只不过是为了能够方便带着秦正野释放术法,好将秦正野也一并带到此处来罢了。
  秦正野不由垂下目光,虽然仍觉得心跳急促,可却还是不免有些难言的失落。
  他的这点儿小心思,江见寒当然丝毫也不曾觉察,他只想快些找到方城主所在,左右一看,立即确定了具体的方位,快步走到一间雅间之外,敲响了那雅间的房门。
  秦正野随在江见寒身后,雅间之中似乎正有几人谈笑,江见寒敲了门,雅间之中的声响便微微一顿,江见寒不等他们询问,已先一步冷淡开口,道:“方城主。”
  仅有片刻停顿,这雅间的房门便猛地便从内拉开了。
  方城主惊惶不安站在房门之后,如同见着了什么煞星一般,以至于同江见寒说话时的语调都在打颤,颤颤巍巍询问:“江……江仙长,好巧啊!”
  江见寒:“不巧,我是来寻您的。”
  方城主:“……”
  秦正野眼见着方城主的脸色更苍白了几分,额间更泌出了细汗,无助问:“江仙长,您……您有何要事……”
  江见寒已抬起手,止住了他将要出口的话语,他一点也不想浪费时间与方城主客套,干脆取出一物,令那物事悬浮在掌心,请给方城主过目。
  秦正野也朝那瞥了一眼,那是一颗隐隐发光的妖丹,应当是江见寒从方才那密林木妖身上取来的,这是他成功击杀妖物的左证,他原想将此物交与方城主,而后便算了结此事,可他又想起方城主自己似乎并非修仙之人,也许会受这妖丹影响,只能维持着当下的动作,侧目看向方城主,等着方城主接下来的反应。
  可方城主毕竟不是修仙之人,他有些茫然,并不明白江见寒给他看的究竟是何物,迟疑许久,方才开口询问,道:“江仙长,这是什么?”
  江见寒道:“那木妖的妖丹。”
  方城主一愣:“啊?”
  江见寒:“此事已了。”
  方城主:“……”
  方城主还怔了片刻,方才明白江见寒这一句话的含义。
  他不由抬起头,看了看外头的天色。
  他今日为了外出谈事,出门极早,到这酒楼之中,也不过才是辰时,江见寒出城去那小镇,杀了个已伤了许多修士的木妖,再回来云山城中复命……竟然只是辰时?
  方城主不由心生感慨,只觉江见寒果真不愧是这八荒中最有为的英才,竟如此轻易就为他将这问题解决了。
  方城主:“不愧是江仙长与秦……”
  江见寒:“不麻烦,不必谢,不客气。”
  方城主:“呃……”
  江见寒:“妖丹如何解决?”
  方城主:“这……交给江仙长您自行——”
  他来不及说完这句话,江见寒已会了意,毫不犹豫一把将那妖丹捏碎,再看向方城主,语调急促,道:“有幸一见,告辞。”
  方城主:“……啊?”
  江见寒转了身,急匆匆要从这酒楼之中离开,好到外头街道上人略少一些的地方,重新用那术法,快些移动出城。
  秦正野已被江见寒的古怪举动弄懵了,他急匆匆跟上江见寒脚步,一走到外头,江见寒又回首握住了他的手腕,重新用那术法飞速带他出了城,而后却并不松手,仍旧握着他的手腕,急匆匆召出自己的灵剑。
  秦正野不免有些紧张。
  他以为江见寒太过着急,一时忘了此事,便只好自行出言提醒,道:“师尊……我的手……”
  江见寒令那灵剑现于二人身前,方才回首瞥了秦正野一眼。
  “你御剑太差了。”江见寒说,“过来,我带你。”
  秦正野:“……”
  -
  平心而论,秦正野觉得自己的御剑之术,绝对算不得“太差”。
  他虽失了上一世的修为,如今仅是一名炼气期的普通修士,可上辈子所学的一切术法,他都铭记于心,一些复杂的术法,他的确因为修为境界而无法释放,御剑术却显然不在此种之列。
  当年他的御剑之术分明是受过江见寒表扬的,呵,男人,不过就是重生一世,这辈子就开始说他的御剑之术不行了。
  秦正野不免撇嘴,很想要反驳江见寒所说的话,证明自己并非江见寒脑中所想的不成器的傻子,可他低下头,见着江见寒握着他的那只手,将要出口的话语不由便一顿,重新咽了回去,脑海中也只剩下最后那个不成器的念头。
  虽然师尊骂他是笨蛋……可是师尊牵他手哎!
  师尊还要带着他御剑,这等好事,若是错过了,那他才真的是傻子。
  经过两世岁月磨炼,秦正野觉得自己能屈能伸,这么一点小小的屈辱罢了,师尊的责骂,他当然能忍。
  于是秦正野弯起了眉眼,摆出一副小弟子虚心求教的模样,认真说:“师尊,我才学会御剑,还有些不太熟练。”
  江见寒:“嗯。”
  秦正野:“那就麻烦师尊了。”
  江见寒平静点头。
  事情到此处,进展都还算寻常,只不过这一回,江见寒并未让秦正野同上次御剑一般站在自己身前,他似乎斟酌了片刻,令秦正野在灵剑靠后之处站定,而后方才松了手,灵剑升空之前,他还侧目回首,嘱托了秦正野一句,道:“小心一些。”
  他这话语中隐隐带了些许的担忧意味,秦正野只当这是师尊对修为薄弱弟子的普通担心,只是不住幸福点头,却未过多思考江见寒这话语中的含义。
  江见寒又道:“若你站不稳,可以扶着我。”
  秦正野:“……”
  秦正野心中好似炸了一朵烟花,有些止不住唇边的傻笑,还觉得自己找着了一个绝佳与江见寒亲近关系的机会,可是很快,他便明白了江见寒此言的含义。
  江见寒先令秦正野掐了避风决,而后深吸一口气,二人脚下的灵剑,咻地一声便带着两人猛冲了出去。
  秦正野显然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起步速度,他吓了一跳,的确险些站立不稳,险些跌倒,灵剑之上并无凭依之物,惊慌之下,令他下意识便扶住了江见寒的腰。
  只不过此时此刻,秦正野并没有多少时间注意这件事。
  他只是惊慌睁大双眼,看着身边一切飞速从二人身侧掠过,半空之上的空气都仿佛有了实体,在二人身侧划开几道流畅的线条,而江见寒好像还在令灵剑加速,周遭的一切逐渐模糊不清,秦正野有些头昏目眩,只好收回目光,不再去看两侧的境况。
  他平常那速度,真的算是在御剑吗?
  他只是踩着他的灵剑在天上老人散步吧?
  他垂下眼眸,盯紧了自己的手,这才注意到方才险些坠落时,他一把扶住了江见寒的腰,这实在有些失礼,他急忙收回手来,再紧张抬首一看——江见寒全无半丝反应,只是全神贯注盯着御剑之前的云层,一面令灵剑的速度越来越快,裹挟着二人周身的风也越发强劲,几乎令秦正野有些睁不开眼。
  御剑之时,本需掐诀以避风术抵挡高空之中的狂风,可那风驰电掣般的急速,以秦正野的术法似乎并不足以抵挡,猛烈狂风迎面扑来,令他难以动作,连张口同江见寒说话都有些困难。
  他这一日实在起得太早,又随江见寒四处飞速奔波,原本的束发就有些不太齐整,如今已被那风吹得凌乱不堪,在狂风之中疯狂舞动,更不用说他怀中本就有些畏高的灵兽酥糖,已亮出了爪子,死死勾住秦正野胸前的衣襟,惊恐不安睁大双眼,发出凄厉惨叫,散在过于猛烈的风中。
  不行,这样不行。
  秦正野总觉得全神贯注在为灵剑提速的江见寒或许根本不曾觉察他与酥糖的困境,他只能主动开口,希望江见寒放慢些速度,救一救他快被酥糖的利爪扯开的衣襟。
  秦正野:“师——师——师尊——太——快——了——”
  炸毛的酥糖:“嗷——嗷——嗷——嗷——呜——”
  秦正野:“风——风——好——大——慢——点——”
  炸毛的酥糖:“呜——呜——呜——呜——”
  江见寒:“……”


第29章 
  江见寒这才侧目,瞥了一眼身后的秦正野和酥糖。
  他看上去神态自若,仅有衣摆与发梢微微被风扬起,更显了几分道骨仙风,与痛苦的秦正野完全不同,眼下这场景他应对得游刃有余,如此娴熟模样,倒像是这御剑疾行之事,他隔几日就要来上一回。
  方才秦正野一声不吭,江见寒一心又全在飞速御剑赶往洞府上,只略微听见几声酥糖的惨叫。
  可他那日便发觉酥糖话多,没事就喜欢叫,方才秦正野带它御剑时它也叫了,如今自己飞得更高,那它多叫几声,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他早忘了秦正野仅有入门炼气的修为,让秦正野自行掐诀,在他全速御剑的灵剑之上规避狂风,他这未免也有些太过为难秦正野了。
  此事,是他身为师尊的失职。
  他今日如此焦急,本是为了给秦正野寻觅良师,可却因他的失误,令秦正野在此处万般痛苦,这未免太过本末倒置了一些。
  可江见寒又想,若是此刻不快一些,他们或许便真要去燕白山的宗门中寻他了。
  此事对他而言犹为恐怖,哪怕他一人面对千万魔族,他都不会有这等的惊惧之感,他绝不愿去天星宫见燕白山,更不可能降低自己御剑的速度,只是轻声念上几句咒诀,将他此刻的驭风之术略扩大一些,好将他身后的秦正野与酥糖一并庇护住。
  在江见寒的咒诀之下,这可怖的狂风一瞬消失,秦正野总算能顺利喘上几口气。
  方才那速度与狂风,令他腿脚发软,呼吸困难。灵剑之上并无凭依之物,他若想要站稳一些,便只能伸手去扶着江见寒。
  可他不敢直接搂着江见寒的腰,又觉得自己的模样实在丢人,他早已精通御剑之术,这一世不过是修为低弱了一些,怎么便连御剑都遭不住了?
  秦正野哪怕已觉得腿肚子打颤了,却仍强打精神,深深吸了几口气,竭力在灵剑上站稳,强压下被这速度御剑所冲击带来的不适。
  酥糖也依旧挂在秦正野身上,它的利爪依旧收紧扒着秦正野的衣襟,不住瑟瑟发抖,硬生生将秦正野的衣物抓出了几道裂纹,若不是它还只是幼兽,只怕连秦正野都要被它的利爪所伤。
  它毕竟只是一只小小的幼体灵兽,它这辈子都不曾经历过这般刺激的场面,狂风消失了,它便开始呜呜咽咽地叫,秦正野还得腾出手去摸酥糖的脑袋,好安抚明显受惊过度的酥糖,低声道:“别怕,已经没事了。”
  酥糖:“呜……呜呜……”
  江见寒这才回过头,看向身后的一人一兽。
  秦正野的脸色有些苍白,可还能对他弯起唇角露出笑容,这孩子抗打击的能力还算不错,江见寒很欣赏,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可秦正野怀中衣襟探出酥糖小小的脑袋,毛茸茸的灵兽耷着蓬乱的毛发,眼中噙泪,战战兢兢,可怜兮兮抬眼看了江见寒一眼,再度呜咽着发出对江见寒的控诉。
  酥糖:“嗷嗷!呜呜……”
  江见寒:“……”
  江见寒很内疚。
  他迟疑着朝酥糖伸出手,想要摸一摸酥糖的脑袋,可酥糖显然对他害怕得很,江见寒伸手,它便不住往后缩,直到将自己大半个脑袋都塞进秦正野怀中后,它方才颤抖着耳尖停了下来。
  江见寒微微一顿,极平静收回了手去。
  他面上并不见失望之色,好像酥糖会有如此举动,本在他的预料之内。
  江见寒自己心中是清楚的,他自初诞以来便是如此,世间大多生灵总是惧他,酥糖这种灵力微弱的幼兽自然也该如此。
  他默声再看了一眼秦正野,想着至少还有他这小弟子不会惧他,一面迟疑着抬手,轻轻摸了摸秦正野的脑袋,佯装出一副要为他抚平散乱额发的模样来。
  “我的错。”江见寒道,“是我太着急了。”
  秦正野:“……”
  秦正野心跳急促,苍白的面容之上不由泛起些许红晕,怔愣片刻,恨不得立即飞快摇头,抑不住心中的紧张。
  “您……您没错……”秦正野慌乱得语无伦次,“我……我……是我修为太弱,我一定会刻苦……”
  江见寒微微抿起唇,对他露出了一个极轻微的笑。
  他二人本在云层之上,只是灵剑的速度太快,秦正野只能隐约看清周遭的云影,将江见寒那浅淡的微笑映在那日影的金光之下,令秦正野的心跳不由更快了一些。
  他已不记得自己方才究竟想说什么话了,几乎所有言语都已散入风中,他轻轻启唇,止不住慌乱无措,喃喃道:“师……师尊……我……”
  江见寒:“嗯?”
  秦正野慌乱垂首,极小声嘟囔,那哼哼唧唧的声音,几乎连江见寒都听不清,而他这幅模样,江见寒已见过许多次了,江见寒从不试图猜透或是琢磨自己这小弟子的心思,毕竟对他而言,此事实在太过困难,还容易走弯路,他实在没必要在此处浪费时间,便重新转回目光,看向前方。
  -
  待江见寒将灵剑降在他那洞府之外时,裴明河恰也从凌霄剑派御剑来此,几乎与他们同时抵达。
  这一回江见寒记得秦正野和酥糖正在他身后,没有用上太过分的降落方式,稳稳当当将灵剑悬空停在地上三寸之地,先等秦正野抱着酥糖下去了,他方才收了灵剑,快步朝裴明河走去。
  裴明河同他作揖行礼,看上去还有些惊讶,像是未曾想过他们会这么早赶到:“小师叔……”
  他目光一瞥,望见江见寒神后的秦正野,不由一顿,将略有错愕的目光停留在秦正野身上。
  秦正野发丝垂落,衣襟散乱,衣服像是被强行撕破了一般。酥糖受了极大的惊吓,很是惧怕未曾见过面的生人,早将自己缩成一团,钻进了秦正野的衣襟之中,外人便只能瞅着秦正野胸口鼓鼓囊囊塞着什么颤动的玩意。
  这境况实在太怪,可在江见寒面前,裴明河不敢询问, 他只再匆匆看了江见寒一眼,江见寒同平日并无区别,依旧是那副有些过度整洁的模样,连那冷淡的目光,都与往日一般,朝裴明河看一眼,裴明河便抑不住要狠狠打上一个哆嗦。
  裴明河飞快收起自己心中的揣测与疑惑,将王清秋令他带来的酒递给江见寒,道:“小师叔,这是师尊令我带来的酒。”
  秦正野轻轻眨眼,不明白王清秋为何会让裴明河送酒。
  或者说,上一世时……他可不知道江见寒还会喝酒。
  江见寒微微颔首,接了裴明河带来的东西,仔细收好,裴明河又说:“师尊嘱托,师叔您应当分不清灵田中的灵草,特意让我来为师叔解忧。”
  江见寒有些不服。
  他是对炼丹制药没兴趣,可那些灵药灵草,他多少还是认得出一些的,他又不是剑痴,他平日也很关注身边发生——
  裴明河:“师尊还说,您就算认得,也绝对不知道如何采摘。”
  江见寒:“……”
  啊?采摘?不是直接拔下来就好了吗?
  裴明河:“他担心您会直接把灵草拔下来。”
  江见寒:“……”
  江见寒被人精准戳中心声,尴尬移开目光,道:“那我先带你——”
  他又顿住话头,迟疑着看向面前这本该属于他的洞府的入处,心中恍恍惚惚,但却怎么也记不起来。
  等等,他洞府内那灵田,到底在哪儿?
  -
  江见寒觉得,至少这件事,是绝对怨不得他的。
  他有这洞府的确已有数百年,可他只在最初开辟洞府时来过几趟,从不曾亲自照料过他的灵田,这种并不如何重要的事情,他不记得也很正常,反正洞府中的重要之处,譬如聚灵阵与藏剑室,他可都记得很清楚,绝不可能会忘记。
  可话虽如此……
  这是他自己的洞府,他却什么都不记得了,此事未免也有些太过于难以启齿了一些。
  江见寒僵在原地,颇为勉强地对裴明河点了点头。
  裴明河一见他神色,便已明白了,苦笑道:“小师叔,您放心,我记得的。”
  江见寒:“……”
  裴明河:“我带您过去。”
  江见寒僵硬点头。
  江见寒的洞府,裴明河来过许多次,几乎每一次都是受王清秋等人的委托,来为江见寒照顾洞府中的生灵草木,这地方他或许比江见寒本人都还要熟悉,也正因如此,王清秋此番才会令他来此,帮助江见寒处理此事。
  秦正野本跟在江见寒身后,耐心听二人交谈,他满门心思都在怀中吓得打颤的酥糖之上,一开始倒并未太过在意两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可这交谈内容越听越不对劲,到最后裴明河说要主动带路时,他已睁大了双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等等,裴明河来过师尊的洞府?
  他为什么对师尊的洞府这么熟悉?
  这不是宗门之中无人能来的圣地吗?!
  秦正野瞥了眼江见寒,江见寒正不动声色四处张望,努力回忆他洞府之中各项物事的方位,并未注意到他与裴明河,他便将声音压得很低,快步凑到裴明河身边,问:“裴师兄。”
  裴明河对他甚有好感,依旧面带微笑,问:“怎么了?”
  秦正野小声问:“宗门中……有许多人来过师尊的洞府?”
  裴明河答:“倒也没有都来过。”
  秦正野心一沉。
  没有都来过,那至少便是说,已有许多人来过了。
  裴明河又道:“初入门的弟子自然是没资格的,哪怕内门弟子中,也仅有诸位长老的亲传弟子才来过。”
  秦正野:“……”
  各长老的亲传……都来过他师尊的洞府。
  而他,江见寒的唯一弟子,竟然到了今日,才有踏足此处的机会!
  “小师叔几乎不回洞府。”裴明河道,“可洞府之内,总需有人照应。”
  秦正野紧抿双唇,心神不悦。
  “平日若有空闲时,师尊与几位师叔便会嘱托我代为来此,为小师叔收拾洞府之内的杂物。”裴明河丝毫不觉有异常,“此处我应当比小师叔还要熟悉。”
  秦正野:“……”
  他们走到隔开灵田的禁制外,裴明河停了脚步,秦正野以为他要请江见寒解开禁制,却没想到裴明河直接伸出手,熟门熟路将那禁制解开了,而后再一顿,惊讶道:“咦?”
  江见寒:“怎么了?”
  裴明河道:“好像已有人来此了。”
  他说完这句话,便快步入内,秦正野一愣,见江见寒与裴明河均是步履匆匆,不由心中一提,有些紧张,分不清裴明河所说的那句“已有人来此”,究竟是说江见寒的洞府遭了他人侵入袭击,还是——
  在那禁制之后,便是一片极大的灵田,围绕着正中一处灵泉,而在那灵田间,有数名身着凌霄剑派弟子服饰之人在那灵田间劳作,几人以术法引灵泉浇灌灵草,几人操纵着灵刃去除杂草,还有一人站在田埂上,正在指导着其余几人的术法与操作手段。
  秦正野陷入了沉默。
  他原以为,能够来师尊的洞府,是他独一人的褒赏和奖励。
  可现今看来……
  整个凌霄剑派,不会只有他一个人没去过师尊的洞府吧?!
  -
  秦正野从未遭受过这般痛苦的打击。
  上一世时,他也是江见寒门下唯一的弟子,江见寒平日虽惯常对他摆着冷脸,可无论是课业还是日常生活,江见寒都对他极为关心,他心知江见寒只是不善言辞,他的师尊,明明是这全天下最好的师尊。
  可他却从未去过师尊的洞府……
  宗门上下,许多人都来过师尊的洞府,只有他,还将此处当做是他宗门的圣地,以为他将是第一个受邀踏足此处的弟子,可如今看来,他上一世从未来过此处,也许只是师尊忘了告诉他。
  很好,很像江见寒的作风。
  令人恨得牙痒痒。
  秦正野又随裴明河走近了一些。
  正指点几人照料农田的那人,无论是衣着还是饰物均与普通弟子不同,秦正野看了他几眼,认出这是门内专管药田的兰停雪兰长老,也是江见寒的二师兄。
  这位兰长老平日不是在深山,便是在药田之中,上一世时,秦正野对炼丹没什么兴趣,因而并未见过几次兰长老,这一世他入门时间太短,也不曾与兰长老有过什么接触,也并不清楚这位长老的为人与脾性。
  他只能站在裴明河身后,心情复杂朝兰长老看去。
  “这样不行。”兰长老正伸手指导一名以灵刃除草的弟子,道,“若不能伤到那杂草的根须,它还会再长出来的。”
  那弟子点了点头,掐诀召出更为强劲的灵刃,猛地朝杂草劈去,掀起一阵爆裂的气浪,震得秦正野的耳边嗡嗡作响。
  兰长老很是满意,他又将目光转向正在以灵泉浇灌灵草的年轻弟子,见那人正以细细的小水流滋润灵田的土地,不由皱眉,似乎有些说不出嫌弃,甚至忍不住轻轻啧舌出声,低声道:“太慢了。”
  秦正野:“?”
  下一刻,他便听兰长老提高了音调,高声鼓励:“用点力!没吃饭吗!”
  凌霄剑派弟子:“是!”
  他立即抬起手,手中细流一般的灵泉忽然变大,如同瀑布一喷流而下,猛地朝面前灵田中的药草冲去,将方才那名弟子以灵刃翻掘出的细泥全都冲到一旁,令那灵田的间隙流出淤积的泥水,还在几名凌霄剑派弟子雪白的衣摆上溅出了无数泥点。
  至此,兰长老好像才觉得满意,微微点一点头,道:“很好,就这样干吧。”
  秦正野:“……”
  秦正野不由陷入沉思。
  说实话,哪怕他对种植灵草一事并无多少了解,也能看得出来……这根本不是在精心培育灵田内的灵草,这是在搞破坏吧?!
  怪不得他听说宗门内的药田产量不多,仅能供几位长老和药堂使用,不对门中弟子开放,用这样方法种出来的药草,能多就怪了啊!
  可秦正野环顾左右,发觉除他之外,好像并无一人觉得不对劲,那几名凌霄剑派弟子毫不犹豫执行兰长老的指示,将灵田中本就有些发蔫的草药折腾得歪歪斜斜,裴明河面上也依旧挂着笑,甚至还出口夸赞,道:“兰师叔!”
  兰长老回首看向他,有些惊讶:“明河?”
  裴明河:“看到您在此处,我就放心了。”
  秦正野:“……”
  放心个屁啊!
  再这么折腾上两轮,那些灵草就要死得差不多了吧?就这样怎么能放心啊?!
  江见寒好像至此方才回神,意识到究竟出了何事,微微同兰长老点头,道:“兰师兄。”
  除此之外,他倒是连半句话都懒得多说,显然也不觉得兰长老培育灵草的方式有些太过粗暴,反正他对此道一窍不通,经他手摸过的草药,仿佛都要受到什么可怖诅咒,不是枯萎便要歪折,实在不如他的剑道有意思,也远不如他的灵剑坚强。
  兰长老面露喜色,从那灵田的田埂之上跃下,朝他们走来,道:“小师弟,你竟然回来了?”
  江见寒点头,道:“有事。”
  兰长老:“看来是无奈之举。”
  江见寒叹气:“我也不想。”
  秦正野:“……”
  好怪,这对话也好怪。
  此处明明是江见寒的洞府,他自己连路也不记得,门中其余人全都比他要熟悉,连见着他回家,都好像是什么稀奇之事一般,这八荒之中,恐怕也只有江见寒这一人了。
  兰长老这才将目光一转,看向江见寒身边的秦正野。
  兰长老:“这几日我不在门中,小师弟,这便是你新收的小弟子吧?”
  江见寒:“是。”
  兰长老上下仔细打量秦正野,不由面露微笑:“一表人才。”
  江见寒:“嗯。”
  兰长老:“听掌门师兄说,小师侄天资极高,正好与师弟你相衬。”
  江见寒依旧平静,道:“对。”
  秦正野:“……”
  这干巴巴客套的对话至此结束,秦正野同兰长老行过礼,唤了一句师伯,原以为他们已不会再继续谈论此事了,可不想他们几人站在灵田一侧,一同朝着灵田内无数病恹恹的灵草看去,兰长老忽而便热情高涨同秦正野介绍起了此刻正在灵田内忙碌的几人来。
  那几人均是他门下的得意弟子,全都是八荒之中有名的青年才俊,哪怕名望最低的,也在三十岁前便已结丹,取得过数次八荒中知名擂台的名词。
  兰长老对此事颇为自豪,几句话说完,他同秦正野笑了笑,让那几名弟子过来添加秦正野的传讯玉符,好让秦正野往后在修炼一事上有所疑惑时,能够多几人相问。
  待几人将玉符交换完毕,一贯话少沉默的江见寒忽而便开了口,道:“前几日……”
  几人都下意识看向了他。
  江见寒:“我徒弟得了风云擂魁首。”
  兰长老:“……”
  裴明河:“……”
  “他方炼气初期。”江见寒道,“我不许他报名,可他偏偏要去。”
  兰长老:“……”
  裴明河:“……”
  “不是什么重要之事。”江见寒平静移开目光,重新看向那灵田,道,“偶然想起,知会二人一声。”
  兰长老一怔,有些回不过神,好一会儿方才点点头,感慨道:“怪不得掌门师兄说秦师侄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
  裴明河却莫名从江见寒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酸溜溜的意味。
  若此人不是江见寒,他便要将方才那话语当做是刻意的攀比与炫耀了,可此人是江见寒,江见寒显然是不可能有这等情绪的,他大概只是没话找话,裴明河可不想在此处掺和,他想快些完成任务返回宗门,便咳嗽一声,道:“二位师叔,我先去挑选灵草了。”
  他正准备朝那灵田中走去,却又听见江见寒说道:“此番劳累明河挑选灵草……”
  兰长老与裴明河下意识又看向他。
  江见寒:“都怪我那徒弟,丹道实在太出众了。”
  兰长老:“……”
  裴明河:“……”
  “我原不想让他炼丹的。”江见寒又平静望向灵田,毫无感情说道,“闲着送我许多丹药,唉,真是太占地方了。”
  兰长老:“……”
  裴明河:“……”


第30章 
  兰长老与裴明河神色古怪,江见寒却收回了目光,看向灵田中病恹恹的灵草,问:“
  这些灵草是怎么了?”
  方才他未曾注意,灵田中的大多病恹恹歪斜着,根茎弱小,看上去几乎比山中的野草还要不如。
  这绝不是灵田内精心培育的结果,江见寒记得很清楚,最初他来到这洞府时,此处灵气充裕,几乎与在宗门的聚灵阵处相同,在此处的灵田中种下草药,几乎不需要过多打理,便能自行长成,无论药性还是植株大小,都在寻常灵草数倍之上。
  兰长老叹了口气:“你若觉得这些灵草发蔫,那才正常。”
  秦正野不由在心中嘀咕,灵草生成这幅模样,至少有六七分理由在兰长老过分粗暴的种植手段上,正常?这哪儿正常了?
  江见寒问:“这是怎么回事?”
  “小师叔,您应该知道的。”裴明河低声说,“近来八荒出了许多怪事。”
  江见寒微微蹙眉,似乎已有些明白了。
  他点了点头,不再多问,裴明河便挽起衣袖,踏入灵田,寻找品相还算过得去的草药,好让江见寒带着送给燕白山,兰长老问了问缘由,便也去同裴明河一道寻找合适的灵草了。
  他们只留了秦正野与江见寒二人在灵田一侧,周遭无人注意他们,秦正野又没听懂裴明河与兰长老的意思,他压低了声音问江见寒:“师尊,裴师兄与兰师伯是什么意思?”
  江见寒道:“灵脉枯竭。”
  秦正野:“……”
  八荒之中灵脉枯竭,本早有预兆,可江见寒没想到,灵脉枯竭一事,竟然已影响到了他洞府内的灵田。
  “灵田中的灵气,本由灵脉供给。”江见寒道,“既然灵脉受到影响——”
  他话音一顿,将后面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秦正野的神色看起来很不对。
  方才他们在灵剑上时,因为秦正野那避风决难以避开灵剑之上的狂风,他被吹得散发凌乱,脸色也很不好看,可江见寒却记得,那时候秦正野的脸色……好像并没有这般苍白。
  他从未见秦正野露出这样的神色,他有些不安,再想想方才裴明河所说的话,沉思片刻,理所当然地便照着自己的思路解释了下去。
  灵脉还能同什么联系在一块?
  那当然是修炼了!
  他说灵脉枯竭,秦正野便有这么大的反应,想来是担心八荒之中灵脉枯竭的速度太快,往后灵气稀薄,他修炼的难度也将大大增加,这是每一位八荒修士都会担心的事情,江见寒很能够理解。
  “若你好好修炼。”江见寒道,“以你的资质,这灵脉足够维持到你结婴了。”
  秦正野:“……”
  他这话显然并没有让秦正野觉得好受一些,秦正野那苍白的脸色之上反倒多了一丝古怪的疑惑,连眉头都已经跟着蹙起来了,江见寒便觉得自己这安慰显然仍有很大的缺陷,他这样说话,还是会让秦正野担心的。
  江见寒轻咳一声,继续安抚秦正野:“待你结婴之后,更不必担忧此处灵气多寡。”
  秦正野想要出口反驳。
  可他犹豫不决,瞥一眼江见寒的神色,像是又将话都咽了回去。
  江见寒道:“结婴之后,只消能避过海兽,便可到蓬洲仙岛之上去。”
  秦正野:“……”
  江见寒:“仙岛灵脉并不与陆上相连,也未曾听说仙岛灵脉也枯竭之兆。”
  秦正野:“……”
  江见寒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秦正野的肩,又实在看不惯秦正野那头乱发,只得再抬手,仔细为秦正野理了理额角的乱发,道:“这般遥远之事,你本不必担心。”
  秦正野:“我……”
  江见寒:“在你之前,还有师尊,与你的师伯。”
  秦正野心中微微一刺,有些难抑心中慌乱,不知所措抬起眼来,果真便见江见寒摆上了那副他曾见过的安抚神色,竭力令自己语调温和,以免让秦正野这般的年轻小弟子觉得不安。
  “莫慌。”江见寒道,“无论发生何事——”
  秦正野匆忙打断江见寒的话,竭力将话题转向轻松一些的方向,还在嘴边扯出了些笑意,勉强道:“师尊,蓬洲仙岛……您去过仙岛吗?”
  江见寒果真停下那句对他允诺的话语,微微皱了皱眉,道:“去过。”
  秦正野:“那仙岛……”
  江见寒皱眉:“不是什么好地方。”
  秦正野:“……”
  秦正野有些惊讶。
  他以为江见寒这样一心只喜欢修炼的人,应当会极为喜欢如仙岛这般灵气充沛之地,更不必说在八荒的传闻之中,那仙岛可是一处绝好的美妙去处,据说岛上终日仙音缥缈,美酒佳肴,无一不有,岛民多美人,其中甚至还有极为少见的鲛人。
  去过仙岛之人,大多流连忘返,归来时也对仙岛万般称赞,秦正野还是头一回听人说,蓬洲仙岛不是什么好地方。
  当然,上一世时,秦正野也去过蓬洲。
  他虽对那地方没什么好印象,可同行的诸多修士却很是喜欢,毕竟那时八荒灵脉污浊,灵气缺损,相较之下,灵气充沛的蓬洲,的确算得上是一处难见的仙境。
  可如今八荒尚在平和之时,江见寒也不知今后之事,而江见寒最喜欢这种灵气充沛适于修炼之处,以至秦正野实在有些想不出江见寒厌恶蓬洲的理由。
  “我听闻蓬洲之内灵气充裕,最适合修炼。”秦正野摸摸下巴,说,“我还听说,仙岛上的岛民与鲛人均是美人——”
  江见寒一顿,蹙眉看向秦正野,略显有些急躁地打断了秦正野的话,道:“仙岛是灵气充裕,可除了灵气外,你还在胡思乱想什么?”
  秦正野:“啊?”
  江见寒:“仙岛美人如何,同你修炼又有何关系?”
  秦正野:“我不是……”
  “色字头上一把刀。”江见寒提高音调,略显刻意挑眉大声说道,“你这孩子,怎么道心不正啊!”
  秦正野:“……”
  -
  兰长老与裴明河费了许多功夫,才从那灵田中找出些还算过得去的灵草,又将这些东西分别收好,交给了江见寒。
  方才还黏在江见寒身旁的秦正野,已走远了一些,那目光看起来还很是委屈,像是江见寒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错事。
  可无论是兰长老还是裴明河,都不想掺和这对师徒的事情。
  江见寒近来已经显得很奇怪了,这一团乱局,他们可不想随意入内。
  江见寒着急赶去见燕白山,他在此处拖延了不少时间,也不知燕白山是否已回到宗门了,他匆匆与兰停雪和裴明河道别,道:“兰师兄,我还有事……”
  兰停雪轻咳一声,抬手止住江见寒接下来要出口的话,示意江见寒稍待片刻,再指了指一旁站着的秦正野,问:“师弟,你就打算让他这样去?”
  江见寒:“……”
  江见寒随着兰停雪的目光,看了看一旁的秦正野。
  秦正野的头发依旧乱糟糟的,衣襟之上是酥糖抓出的那几道裂痕,使得那衣服看起来极为破烂,酥糖也仍旧躲在秦正野怀中,怎么都不肯出来,在他胸口拱出一个瑟瑟发抖的鼓包,显得很是古怪。
  兰停雪又道:“我来吧。”
  他轻轻一挥手,便极轻易将秦正野的衣服恢复如初,可酥糖他却没什么办法,他根本不知道秦正野怀中揣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只好无奈瞥一眼江见寒,问:“他怀中的……”
  江见寒:“灵兽。”
  兰停雪:“……啊?”
  江见寒:“我徒弟得了风云擂的魁首,那是魁首的奖励。”
  兰停雪:“呃……”
  “也没什么大不了,本来不打算提的。”江见寒面色冷淡,平静说道,“既然你们问了,我就随便说一说罢了。”
  兰停雪:“……”
  裴明河:“……”
  那是不打算提吗?这都已经提了几遍了!
  兰停雪皱起眉,想起自己头一回收徒时,也对大弟子颇为在意,他决定忽略初回收徒似乎兴奋过度的江见寒,又问:“师弟,此事可需要我与你同去?”
  江见寒一怔,不明白兰停雪为何要如此说。
  他想,兰师兄学的是气剑一脉的术法,他好像不会御剑,只同鹤师兄一般会些吐纳纵跃之术,这术法虽也能远行,却没有江见寒全力御剑时的速度要快,江见寒很赶时间,干脆拒绝了兰停雪的好意,道:“我自己去便好。”
  兰停雪面上神色古怪,好似有说不出的担忧,却也只能点头,同裴明河一道目送江见寒离开。
  -
  离开了江见寒的洞府,江见寒又要拉秦正野一同御剑,秦正野却觉得有些恍然。
  他原以为来师尊洞府一事,一定已足够他开心上许多日,可如今看来,莫说开心,惊吓倒是得了不少。
  他实在掩不住心中失落,乖乖随江见寒踏上灵剑,准备赶往燕白山的洞府,这一回江见寒可记得避风决,待灵剑御空之后,二人在高空之上,江见寒竟主动打破了沉默,清一清嗓子,道:“正……徒弟。”
  他原想唤秦正野的名字,却又觉得在秦正野眼中,他二人的关系或许还没有那么亲密,若直呼其名,他总觉得有些古怪。
  好在秦正野未觉有异,下意识答应:“是,师尊。”
  江见寒:“你生辰之时,我还未送过你礼物。”
  秦正野一怔,下意识低下头,看向自己怀中那打着颤不愿探头出来的酥糖:“灵兽……”
  “灵兽不算。”江见寒低声说道,“那是你在风云擂上赢来的奖赏。”
  可秦正野想,若不是因为江见寒,他根本不会去参加什么风云擂,这灵兽本是他为江见寒赢来的,江见寒不愿收下,那自然便等同于是送给他的礼物。
  若此物不算……秦正野不由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用于悬挂灵剑的佩带。
  前几日师尊方送了他这灵剑,同他的生辰前后也差不得几日,当然也可以算作是师尊送给他的生辰之礼。
  “灵剑也不算。”江见寒微微蹙眉,“你入门时总该有入门之礼。“
  秦正野:“灵剑怎么不算……”
  江见寒:“不算。”
  秦正野:“……”
  秦正野只好道:“师尊允诺过我一件事……”
  江见寒:“那毕竟不是生辰贺礼。”
  秦正野不明白江见寒为何要如此执着,可师尊要送他礼物,他不可能不心动——上一世时,江见寒虽也对他极好,可却鲜少如这般关心他的私事,就算担心他,也总要带上一副冷淡神色,极为拐弯抹角,绝不肯直接说出他心中的想法。
  江见寒又咳嗽一声,道:“你已看到了,我洞府之中,有数亩灵田。”
  秦正野迟疑着回复:“是。”
  “虽今日灵脉已渐枯竭,可那灵田至少应当还能维持百余年。”江见寒道,“你喜欢炼丹,我便将这灵田赠与你,其中灵草,你全都可以任意取用。”
  说完这句话,江见寒还略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毕竟秦正野看起来可不缺这些炼丹的草药,更不用说今日他洞府中那灵田也已有些不成样子,其中的草药羸弱,早非往日模样,秦正野很舍得在炼丹之事上花钱,他轻易可自外觅得较此更好的灵草,根本不需要他这费心费力的破灵田。
  秦正野并不说话,江见寒心中不安更甚,只得努力找补,竭力思考一些这灵田比外面草药要好的借口来。
  “就算……蔫了一些。”江见寒竭力维持语调平静,“灵泉浇灌出来的药草,也比随意售卖的要好。”
  秦正野:“……”
  江见寒:“好歹不需花钱……”
  秦正野:“……”
  江见寒:“若你没兴趣……”
  秦正野这才回过神来,大声道:“师尊,我当然有兴趣!”
  秦正野只是在想另一件事。
  灵田在江见寒的洞府之中,江见寒将那灵田赠与他……岂不是就是说,将自己的洞府分了一些送给了秦正野?
  师尊的洞府的确总有宗门中人来往,可那些人来江见寒的洞府,是为了替江见寒打理洞府的,既然今日江见寒已将灵田送给了他,他岂不是能将这些事情也一并揽过去,救救那被兰长老折腾得半死不活的药草,也寻些能够频繁去江见寒洞府的机会。
  秦正野清了清嗓子,道:“师尊,灵草之事……”
  江见寒有些紧张:“如何?”
  秦正野:“我略通一些。”
  江见寒:“略通……什么?”
  秦正野:“我可以帮师尊照顾灵田。”
  江见寒:“……”
  秦正野一看江见寒神色,便知江见寒定是又要搬出什么修炼之类的话,指责他浪费时间,不好好修炼,只想着炼丹种田,他急忙补上一句:“不对,这已经是我的灵田了。”
  江见寒:“……”
  秦正野笑了笑,道:“师尊,我的灵田,总该由我自己来打理了吧?”
  江见寒:“……好。”
  可秦正野还要得寸进尺,江见寒允诺了他这件事,他偏要再进一步:“既然灵田已由我来照料,那……师尊,此事便不必麻烦师伯他们了吧?”
  江见寒未觉有异,蹙眉问:“可你还需修炼……”
  秦正野:“师伯们更需要修炼啊!”
  江见寒:“……”
  江见寒好像有一些被说服了。
  “我可以住在那灵田一侧。”秦正野认真道,“既不耽误修炼,也可以照料到那灵田。”
  江见寒很是惊讶:“住在灵田?”
  秦正野点一点头:“师尊,您放心——”
  “不行。”江见寒皱起眉,“你住在此处,若有事相寻,又如何能找到我?”
  秦正野:“传讯玉符。”
  “不行。”江见寒还是皱眉,“有些事情,传讯玉符说不清楚。”
  修炼之事,总有需要手把手指点的地方,这种东西靠传讯玉符可没有用。
  秦正野不免有些无奈:“师尊,那是您的洞府。”
  江见寒:“我知道。”
  秦正野却仍是重复:“您的洞府。”
  江见寒:“……”
  江见寒猛然回神,总算明白了秦正野这句话的含义。
  既是他的洞府,他本也可以同秦正野一道住在此处的。
  灵田需要照料时,秦正野留在他的洞府之内,他便随秦正野一道回洞府,一切料理妥当后,他二人又可以一同返回宗门。
  这一路都有人相伴,也能有些趣味,这倒的确是个不错的办法。
  江见寒点了点头,道:“稍后我便与兰师兄说。”
  秦正野很高兴。
  他正觉江见寒好哄,江见寒却又道:“此事重要,还是现在就说吧。”
  秦正野:“呃……”
  江见寒一手定下避风决,唤出传讯玉符,想着此事三言两语便能说清,因而也只是简单以文字传讯,说明此事原委,兰师兄一贯善解人意,而他此举可为兰师兄腾出了不少修炼时间,这可是好事,他相信他只需将此事解释清楚,兰师兄一定会答应的。
  江见寒飞速以文字传讯。
  「江见寒:兰师兄,我徒弟将住在我洞府中,往后灵田不需你照料了,谢谢。」
  江见寒觉得自己客气有礼,事情也说得很是清楚,比以往同兰师兄说话的时的字数还要多出不少,看来一切都已到位,兰师兄看到之后,一定会很感谢他的体贴……
  等等,好像还少了一句什么。
  江见寒再度以文字传讯。
  「江见寒:多出来的时间,好好修炼。」
  「江见寒:两月之后,我来检查。」
  很好,很完美!
  又体贴又关心,还督促了同门修炼,就算是掌门师兄看见了,也一定会夸他了不起!
  -
  燕白山洞府在何处,王清秋早与江见寒说过。
  江见寒赶到地方时,燕白山还在洞府内等待,江见寒在他那洞府的禁制之外以灵力传讯,好告知洞府主人有人来访,可不想着传讯方才结束,几乎就在同时,那禁制便已被解除,而燕白山面色略显苍白,站在禁制之后,眸中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惊慌,略显僵硬地同两人点了点头。
  这燕白山的修为明显较江见寒差,有些削瘦,容貌倒还只是二十六七岁的青年,看起来颇为沉稳,很有些世外高人的模样,可不知为何,江见寒觉得他好像很紧张,哦,当然,江见寒自己也很紧张。
  片刻沉默之后,江见寒想,毕竟是他有求于人,他得主动一些,便先开了口,问: “燕长老?”
  燕白山点点头。
  江见寒:“嗯。”
  两人又陷入了奇怪的沉默。
  燕白山的脸色看起来更苍白了几分,他略微侧身,似乎是想要两人随他一同过去,江见寒便点点头,跟上了他的脚步。
  这奇怪的会面尴尬且沉默,好像只有秦正野这一个正常人夹在两人之中,可江见寒与燕白山两人谁都没有开口,他自然也不好多说,只得跟在二人身后,直到看见一处屋宇,燕白山方才停住脚步,有些紧张地揪住袖口,道:“到了。”
  江见寒:“哦……”
  燕白山:“嗯……”
  秦正野:“……”
  秦正野受不了了。
  他终于发觉今日局面究竟有何处不对,这燕白山与江见寒好像是同一个性格,不怎么爱与外人说话,他比江见寒好像还要差一些,见着陌生人时还会紧张,也不知师尊究竟是用了什么办法,竟让能让这人同意与他们相见。
  秦正野清一清嗓子,试图打破当下的沉默,道:“燕前辈。”
  燕白山紧张看向他。
  秦正野同他一揖行礼:“晚辈凌霄剑派秦正野。”
  燕白山:“……哦你好你好。”
  秦正野:“……师尊。”
  江见寒:“嗯?嗯……”
  江见寒明白秦正野的意思,可到了此时,他却又难免觉得有些为难。
  他不擅与人交往,一时也不知应当如何开口,他只恨方才没有接受兰师兄的好意,请兰师兄同他一道过来,否则到了此刻,他们也不至于如此尴尬。
  江见寒不动声色,燕白山看起来比江见寒还紧张,秦正野只好跟着沉默,过了片刻,他忽而意识到此举之中的疑问——他为什么要帮这两人缓解尴尬,帮助这两人交谈啊?他根本不想顺着江见寒的意思,再去多拜个什么师尊,眼下可就是他的绝好时机,他应当现在就怂恿江见寒离开。
  秦正野凑近江见寒身边,附耳低声道:“师尊,燕前辈好像不太高兴。”
  他想暗示江见寒,燕白山答应此事,不过是迫于些许无奈,他们不该强人所难,最好趁着现在就离开,可不想江见寒一怔,恍惚点了点头,好似猛地明白了什么一般,开口便道:“我带了礼物。”
  燕白山:“……”
  秦正野:“……”
  江见寒先拿出那些药草,递给燕白山,燕白山僵硬着手收下,而后江见寒又掏出王清秋给他的仙酒,紧张说:“我师兄说你喜欢酒。”
  燕白山紧张回答:“是……是有一点点。”
  江见寒递过仙酒:“酒。”
  燕白山:“好,谢谢。”
  江见寒又指了指秦正野:“徒弟。”
  燕白山:“嗯,知道。”
  江见寒:“辛苦。”
  燕白山:“没问题。”
  江见寒回过身,看向秦正野,道:“拜师吧。”
  秦正野:“?”
  等等,他们这是什么加密通话啊?!


第31章 
  秦正野不愿意拜师。
  他本就不愿答应此事,来时江见寒不愿听他解释,可现在总归能轮到他说话了吧?
  可秦正野又看了一眼燕白山,觉得不好当着燕白山的面与江见寒谈论此事,毕竟这人也炼丹,未来保不齐还可能是他的大客户,他绝不能得罪自己未来的每一个可能。
  于是秦正野轻轻扯了扯江见寒的衣袖,低声同江见寒说:“师尊,我有事要同你说。”
  可在秦正野看来,哪怕他刻意避开了燕白山,江见寒说要拜师之时,他二人忽而凑到一旁低语,还是会显得古怪,至少以他的角度来看,秦正野觉得他们此举,很可能会惹得燕白山不快。
  他做足了准备,编出一大串说辞,可不知为何,他说得越多,燕白山的脸色便越恍惚焦灼,像是人还在此处,魂早已飘出了千里,根本已不在乎秦正野接下来还可能会说些什么了。
  秦正野只好再说上两声抱歉,便同江见寒一道走到一旁,只留燕白山一人在原地待着。
  他走出几步,回眸再紧张瞥上燕白山一眼,他们走开之后,燕白山松自在了不少,甚至还飞快转过了身去,重重松了一口气。
  秦正野:“?”
  秦正野觉得很奇怪。
  江见寒已蹙眉问他:“何事?”
  秦正野只得收回目光,低声说道:“师尊,我说过,我不想再拜师了。”
  江见寒微微挑眉,秦正野却抢在他开口之前,急匆匆说道:“师尊,您应当是知道的。”
  江见寒:“……知道什么?”
  江见寒果真被秦正野的话语转移了注意,秦正野铆足了劲,想着一切成败皆在此刻,毫不犹豫道:“我只想有您一位师尊。”
  江见寒:“……”
  江见寒很有些被讨好到的得意。
  他难以形容自己此刻古怪的心情,就好像被一只惯会撒娇的小猫儿蹭过掌心一般,他明知秦正野是故意如此,却还是有股难言的愉悦之意,觉得自己这小徒儿至少对他很在意,他……他这徒弟,果真没有收错!
  江见寒心中虽如此想,面上却神色不变,道:“你的丹道——”
  秦正野:“可以自学!”
  江见寒:“可是……”
  秦正野:“师尊,若您不曾拜师,难道您的剑道便不会有长进了吗?”
  江见寒不由一顿,低声道:“倒也并非如此……”
  依他所想,修行之事,重要的是个人的天分与努力,以及那玄之又玄的机遇,若确有天赋之人,就算没有师父与宗门都无大碍,而秦正野……秦正野的天赋,他这段时日难道还不清楚吗?
  仅是炼气便能在丹道上有如此进展的,他只见过秦正野这一人,多人炼气时,能炼几颗化瘀丹便已是极了不起的了,秦正野如今所炼的这些丹药,怕是已至金丹之人都难以制成。
  若照此而言,秦正野或许真不需要什么丹道师尊,可……可他们已到了此处,若要再改变主意,还得与燕白山商量。
  江见寒最怕应对这种事,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与燕白山商议,他还在迟疑,秦正野却小声嘟囔道:“您从未问过我到底愿不愿意。”
  江见寒:“……”
  江见寒不由一僵,秦正野一语中的,他至此才发觉此事的关键。
  此事说到底也不过是他自己一厢情愿,他从头到尾都不曾问过秦正野的意见,中途秦正野有几次想要拒绝,他却固执己见,完全忽视了秦正野的想法。
  这一切都不过是他自我感动愚蠢想法,他以为自己做了对秦正野最好的安排,可这全非秦正野所愿,他只需将此事代换到他自己身上,若有人非要这般为他做主……他也不可能会觉得开心。
  江见寒终于轻声叹气,道:“若你不愿意……”
  秦正野毫不犹豫摇头:“我不愿意。”
  江见寒:“……我去与他说。”
  秦正野却有些紧张。
  他很了解江见寒的性子,江见寒根本不会处理这种事,事到临头他们忽然要食言,本来就可能会惹得燕白山不快,江见寒又没有他这么好的口才,如果他们要劝说燕白山,或许还是由他来比较好。
  秦正野一瞬便想出了十数种说服燕白山的办法,他自信以他的绝佳口才,绝不会让燕白山有任何不悦。
  可江见寒却拒绝了秦正野的提议。
  他坚持由他来向燕白山解释,此事因他而起,自然也该由他来处理,他总觉得这燕白山似乎与他是一路人,二人思维有些相似,他一定能将此事处理得很巧妙。
  秦正野有些不安,他总觉得江见寒会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来,可江见寒已下定决心,他也只好顺着江见寒的意思,想着若师尊真说错了话,他还可以想办法来替江见寒补救。
  秦正野又随江见寒一道回去寻燕白山,本已放松了许多的燕白山一见二人回来,竟又绷紧了脊背,如临大敌,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怖之物一般,微微睁大双眼看着他们。
  燕白山先清了清嗓子,声音略显得有些尖颤:“如……如何?”
  江见寒:“他不想拜师。”
  秦正野:“?”
  等等,这么直白吗?
  燕白山神色不变,却极为明显地松了口气。
  他终于没了方才那过分紧张,急忙点头,问:“哦……那炼丹……”
  江见寒:“看他。”
  燕白山:“……看他?”
  江见寒:“随他心意。”
  江见寒:“……”
  秦正野追悔莫及。
  他早该知道的!
  就师尊那张嘴,他就不该相信师尊真能说出什么好东西来。
  此事是他们有求于燕白山,又是他们先一步反悔,所有过错都在他们,江见寒不先说一句抱歉就算了,竟然还如此理直气壮,在不拜师的情况下,竟还要此人教导他。
  秦正野飞速思考着自己应当如何补救,江见寒却又道:“加个玉符标记吧。”
  燕白山:“我……”
  江见寒:“玉符解惑。”
  燕白山:“……”
  燕白山的神色,一瞬便与方才不同了。
  他像是又松了口气,眸中神色也轻松了不少,几乎没有片刻犹豫,飞快便将自己的玉符取了出来。
  “好。”燕白山放低声音,小声嘀咕着说,“这样很好。”
  秦正野:“……”
  秦正野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他皱着眉,只能想……也许燕白山是个隐士高人,他其实并不喜欢有人长久待在他身边,连徒弟也不例外。
  答应收他为徒,也只是迫于王清秋与他宗门掌门的请求,这是无奈之举,如今不必收徒只需解惑,对他来说,当然也是一种解脱。
  想到此处时,秦正野胸口窝了许久酥糖忽而动了动身子,想要看看外头的情况。
  酥糖对灵力极为敏感,自他们御剑落在燕白山的洞府外后,酥糖便在秦正野怀中一动不动,仅有轻微颤抖,毕竟燕白山这人的修为虽远不如江见寒,可也较寻常修士要厉害,如今酥糖紧张兮兮探出半个脑袋来,小心翼翼朝外打量,目光一触及边上陌生的燕白山,它便又瑟缩了几分,朝秦正野怀中躲去。
  江见寒早已习惯了酥糖的胆小,可燕白山还是第一次见着这灵兽,秦正野只好出言解释,道:“燕前辈,这是我——”
  秦正野顿住了接下的话。
  燕白山正用一种极度古怪的眼神盯着他,一动不动,好似将整个眼睛都黏在他身上了一般,方才略微显得打颤的语调抖动得更厉害了,变幻出一种有些不像是他的声音,尖锐得略显刺耳,吓得酥糖又将脑袋一缩,重新躲回了秦正野的衣襟之内,只露出两只尖耳朵上的绒毛,满怀惊恐地不住打颤。
  秦正野咽下一口唾沫,想,看来这位了不起的丹道前辈……很讨厌这些毛茸茸的灵兽。
  他如此想着,便见燕白山脸上忽而裂出一个极为割裂的古怪笑意,像是费劲全力方才艰难硬挤出来的一般,令秦正野不由自脊背上升起一丝凉意。
  “二位。”燕白山盯着秦正野,颤颤巍巍说道,“进来谈吧。”
  江见寒:“嗯。”
  秦正野:“……”
  可秦正野实在无法忽视燕白山的目光。
  太可怕了。
  他想。
  燕前辈为什么要用那种目光看他?
  这位燕前辈……怎么会比不茍言笑的师尊还古怪啊!
  -
  江见寒与秦正野随燕白山进了面前的屋子,这应当是燕白山日常起居之处,屋内不知用了什么术法,看起来远比外头所见的要宽敞。
  这屋中难见寻常房屋中常有的物件与布置,四处都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药材,数量之多,甚至将几扇窗都遮挡住了,以至屋内光线极为昏暗,又不曾点灯,唯一的光源,便是那屋中内侧摆着的几个巨大丹炉。
  那几个丹炉下燃着火,有几把施过法的蒲扇在半空扇着炉下的火,令此处气温难耐闷热,江见寒和燕白山早不受气温影响,他二人不觉得有异,可秦正野还同凡人没有多少差距,不过片刻功夫,便已热出了一身汗。
  他怀中还躲着一只毛茸茸的灵兽,更是如同紧贴着他的火炉一般,令他闷得难受,有些头昏。
  酥糖显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它很快顾不上方才的恐惧,重新自秦正野怀中探出脑袋来,热得吐出舌头,方呼哧呼哧喘了两口气,秦正野便觉一阵凉风吹来,好似一瞬便有凉意穿透了全身,令他连呼吸都畅快了起来。
  可此处根本不可能有室外的风吹入其中,燕白山这室内的布置,也不像是会照顾新来客人的感受,秦正野只能想到是一个人为他消了身上的闷热之意,他转过目光,见江见寒冷淡着神色瞥了他一眼,一面缓缓放下手,并无多言。
  秦正野忍不住自己的笑意,只可惜燕白山还在此处,他又当着燕白山的面同师尊撒娇,便只好将此事压在心中,酥糖却没有这种顾虑,它本就比秦正野怕热,如今凉意裹挟全身,那灵气显然是从江见寒处过来的,它立即便对着江见寒抖了抖耳朵,待秦正野走到江见寒身边去时,它忽地伸出爪子,又悄悄勾了勾江见寒的衣袖,拿肉垫去拍江见寒的手腕。
  江见寒微微一僵,过了片刻,方才按捺不住心中的念头,不动声色伸出手,紧张捏了捏酥糖的小爪子。
  灵兽真好。
  大家都应该养灵兽。
  啊,这肉垫——
  燕白山倒是没发现江见寒那细微的小动作,可他隔会儿就要那种万般古怪的目光瞥秦正野一眼,酥糖探头这一幕自然没逃过他的眼睛,他又露出了那万般怪异的神色,十分明显地接连咽下几口唾沫,目光似乎也显得更直白了一些,每次移开目光时,都像是在强迫自己做一件极不喜欢的事情。
  江见寒觉得很奇怪。
  在他看来,燕白山的神色有些不太对劲,这频繁打量秦正野的模样也很古怪,虽说今后秦正野可能会在玉符上向他请教炼丹之术,他是该多注意秦正野一些,看看这小子是否有丹道之上的天赋,可燕白山这眼神未免也有些太过诡异了,当初秦正野拜师入凌霄剑派,江见寒觉得自己也不曾这样大量过秦正野,他都没有盯着秦正野看过,这燕白山怎么敢——
  燕白山忽而一收目光,僵着脸看向屋中另一处,万般生硬说道:“哦,你们坐吧。”
  江见寒:“……”
  江见寒只好先在燕白山所指的那张木桌边上坐下,一面蹙眉看着燕白山,试图琢磨出燕白山这前后古怪行径的理由。
  江见寒想,燕白山已答应了要在玉符上为秦正野解惑,那方才打量的目光,十之八九因为燕白山对秦正野还不够了解,江见寒觉得自己应该趁着这机会,先同燕白山介绍介绍自己的好徒弟。
  江见寒未曾有过同他人介绍自己的徒弟的经验,他连帮人介绍熟人的经验都没有,只好极生硬道:“我这徒儿……”
  燕白山克制不住自己盯着秦正野看,一面道:“我知道。”
  江见寒:“……你知道?”
  燕白山神色恍然,好似方才从其余念想中回神一般:“关注过。”
  江见寒:“……”
  江见寒越发觉得奇怪了。
  王清秋找到燕白山可还没多久,那也就是说,几日之前,燕白山与秦正野还只是陌生人,关注一个陌生且初入仙途的小辈……不行,越想越觉得奇怪。
  偏偏燕白山还在呆怔怔盯着秦正野看,江见寒只好清清嗓子,打算问燕白山究竟为何关注秦正野,燕白山却猛地一收目光,倒像是强令自己回神看向江见寒,与江见寒对上了目光。
  江见寒迟疑:“你……”
  燕白山:“……”
  “来都来了。”燕白山干巴巴生硬说道,“来者皆是客。”
  江见寒:“……什么?”
  燕白山:“我们来喝酒吧。”
  江见寒:“……”
  秦正野:“……”
  -
  燕白山不过挥一挥手,堆放在他们桌面上的药草便缓缓飞起,极轻柔地朝着另一处桌面飘去,轻轻堆放整齐,而后方才江见寒送给他的那些仙酒重重落在桌面,发出咚地一声巨响,随后几人面前都多了块瓷碗,燕白山万分紧张,道:“我平日……都这样喝酒。”
  江见寒:“……”
  燕白山又挠了挠脑袋,勉为其难说:“很少有客人。”
  江见寒竟能从燕白山这支离破碎的言语之中理解燕白山的意思。
  燕白山好似到了此刻才忽而想起来,他与秦正野是客人,理应有所招待,可也正因如此,他其实并不知应该如何待客,也没有什么待客之物,总不能令上门拜访的贵客一人吃一捧丹药,正好江见寒带了酒,那他们便一道喝酒吧!
  燕白山鼓足了勇气,深吸上几口气,试图拉近一些与二人的距离,便特意主动为二人倒酒,江见寒是师父,他便先先为江见寒倒了慢慢一碗酒,紧张万分道:“喝。”
  江见寒比他还要干脆:“我不喝酒。”
  燕白山:“……”
  燕白山在此处受挫,只得再看向秦正野,小心翼翼伸出手,为秦正野斟了酒,那副可怜情态,秦正野只得出言解释,道:“我师尊不喜欢喝酒。”
  燕白山:“……”
  秦正野:“……我代他喝吧。”
  燕白山:“……”
  燕白山的目光带上了些如释重负的转变,自己先端起那酒碗,吨吨吨一饮而尽。
  他那喝酒的样子实在过于豪迈,同他显得颇为清弱的外貌一点也不相符,秦正野怔了好一会儿,才端起酒碗,想着话已出口,喝一碗酒而已,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
  他也将自己与江见寒面前的酒饮尽,这是王清秋特意令江见寒送来的仙酒,是王清秋多年的珍藏,酒香醇厚,入口顺滑,似有一口灵气蕴含其中,秦正野一口将酒咽下,这灵气便霎时充盈五脏六腑,不由令他舒服得不由出了口长气。
  这感觉有些像他那五行灵液,可这味道却比他的灵液要好上许多,其中的灵气也更为充沛,融合得几乎没有一丝痕迹,倒令秦正野不由去想,若是将他的那些五行灵液,同这些果酒饮料相结合……
  他一定能将他的五行灵液卖得更好!
  燕白山忽地又倒了一碗酒,道:“喝!”
  江见寒:“不喝。”
  秦正野:“……”
  等等,这难道不是随意喝上几口,稍稍客套一下便能结束的事情吗?
  燕白山这是真想把他们灌醉啊?
  江见寒冷淡拒绝燕白山,燕白山又转过目光,眼巴巴看着秦正野。
  秦正野只好端起酒碗,想着少许一些酒并不碍事,他毕竟有修为在身,酒量可比凡尘中人要好上许多,这酒并不浓烈,多喝上一些,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秦正野将碗中酒一饮而尽,他如此急切连喝了几碗酒,隐隐觉得面上有些发热,竟还有些轻微头昏,可他的酒量远比这几碗酒要好,秦正野并未多想,将那酒碗放下时,无意洒出几滴酒水在桌面,他不曾注意,却让怀中的酥糖看了个清楚。
  酥糖左右看了看情况,小心伸出爪子,蘸了蘸桌上的酒水,再飞快塞入口中舔干净,砸吧砸吧小嘴,晕晕乎乎,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燕白山神色大变,声调颤抖,看秦正野的目光中都充满了不对劲,他显然在竭力克制自己,以免发出什么更尖锐的声音来,可即便如此,他当下的反应,显然还是有些过分古怪了。
  燕白山紧张吞咽唾沫:“你……你你……”
  秦正野:“我?”
  燕白山:“怀……怀里……”
  秦正野:“啊?”
  燕白山狠狠咽下一口唾沫,强行止住话语,猛地给秦正野和江见寒倒了一大碗酒,大声道:“喝!”
  江见寒依旧很冷淡:“不。”
  秦正野:“……”
  酥糖已经晕晕乎乎,在秦正野怀中不住点头,秦正野也觉得莫名胸闷,胸中有一股气息翻涌,几乎令他的呼吸都有些凝滞沉闷,可这不像是酒醉之感,这酒也并不如何猛烈,总不至于喝上几口便要醉倒。
  这感觉实在有些古怪,秦正野握着手中那酒碗,正犹豫要不要将这一碗酒喝下去时,酥糖已猛地往下一坠,自秦正野的衣襟之中歪歪斜斜翻了出来,正好朝着燕白山倒过去。
  燕白山下意识接住酥糖,脸色苍白,一时之间竟好像不知该把自己的目光往哪放,神色间更像是带了十分的狂热,说话那声调再尖锐了几分,颤颤巍巍道:“秦……秦……你……你的灵兽……”
  秦正野微微一晃,跟着酥糖一块倒了下去。
  眨眼之间,燕白山已猛地后退了数步,精准避开秦正野可能倒向的方向,一把撞上了身后摆满药材的木架。
  他避得极快,秦正野身边并无遮挡,必然会摔到地上,江见寒惊了一跳,瞬息便做出了反应,只稍一挥袖,秦正野便如同被无形的手扶稳了一般,缓缓倒回趴在了桌面。
  江见寒伸手扶住他肩侧,心中说不出紧张,他仔细看了看秦正野的情况,见秦正野不像有大碍,只是面色微红,呼吸略显微促,他便略微放心了一些,再看看桌面上摆着的酒碗——他与燕白山均无大碍,他没有喝酒,而燕白山修为精深,秦正野忽然昏倒,难道是喝醉了?
  他们刚刚还在说话,秦正野看起来也很正常,这昏得实在突然了,一点也不像是寻常醉酒的模样,或许……是这酒有问题?
  江见寒这才回过目光,看向燕白山——他撞了药架,架子上堆得极高的药草纷纷跌落,他却只顾着小心翼翼护住怀中的酥糖,连用术法将那些东西避开都已忘记了,就那么呆呆站着,愣愣被两包药材狠狠砸了脑袋。
  江见寒:“你……”
  燕白山猛然回神,紧张说道:“和我没关系。”
  江见寒:“……啊?”
  “那酒是你们带来的。”燕白山看起来更紧张了,“我真的没下毒!”
  江见寒挑眉:“……什么下毒?”
  等等,这人到底在说什么?
  江见寒的目光实在太过吓人,自他来到自己的洞府那一刻起,燕白山不知为何便压不下对江见寒那天然而生的恐惧,江见寒这样看他,燕白山急出了满额细汗,贴着那药架惊惶不安,以极快的语速,小声为自己辩解。
  “我……我是很喜欢灵兽,你们一进来我就看上这灵兽了,我我我我是多看了它几眼,可我没有什么想法啊。”燕白山飞快说道,“我我有原则,我不会因为很想要没见过的可爱灵兽就随便给别人下毒的!”
  江见寒:“?”
  啊?他说什么?


第32章 
  江见寒觉得,燕白山这个人,好像比他还不对劲。
  他不明白燕白山话语中这几件事的关联,也懒得去揣测这种事情,他只瞥了燕白山一眼,便将目光转向了秦正野,分出一点灵力,去探秦正野此刻的身体情况。
  秦正野体内灵气不稳,有些古怪,江见寒仔细探去,想助他理清紊乱灵力,可触至深处时,忽地觉到一丝不太寻常的污浊气息,他不由一顿,想再探寻时,那气息忽地便已消失不见了。
  江见寒试图再寻那抹气息所在,却已什么都寻不到了,他不敢贸然将秦正野弄醒,猜测这一切应当与王清秋的酒有关,他便飞快取了传讯玉符,想与王清秋联系。
  江见寒方拿出传讯玉符,玉符已微微散出亮光,竟是王清秋先主动联系了他。
  江见寒心中担忧,匆匆接通与王清秋的传讯,王清秋以灵力幻成的虚影在他面前显现,他只来得及唤一句掌门师兄,王清秋便急切打断了他后头的话。
  “见寒。”王清秋语调急促,甚为不解,“你究竟与你二师兄说什么了?”
  江见寒:“……”
  “他回来便神情恍惚。”王清秋双眉紧蹙,“唉声叹气,说你和——”
  江见寒:“这不重要。”
  王清秋:“很重要!”
  江见寒:“有急事。”
  王清秋: “你和秦师侄到底——”
  江见寒:“他晕了。”
  王清秋:“……啊?”
  王清秋这才有些发怔地看向四周。
  传闻中那名同江见寒一般稳重冷漠的燕白山缩在屋中一角,怀中紧紧抱着一团毛绒,瑟瑟缩缩,全无半点他平日端肃冷淡的模样。
  而江见寒身边的桌案之上,则倒着昏迷不醒的秦正野,王清秋眯起眼,又见秦正野身形遮挡之下,桌案上似乎还放了酒碗与他令裴明河拿给江见寒的那坛酒。
  王清秋:“……他不会喝酒了吧?”
  江见寒:“……”
  很好,问题果然是出在这酒上的。
  王清秋几乎立即便明白了问题所在,他又叹了口气,道:“放心吧,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江见寒:“……什么意思?”
  “这酒由师尊带回来的蓬洲仙岛灵泉所酿,又……又稍微加了一些难得一见的灵药仙草。”王清秋紧张抹了抹额上的汗丝,道,“对仅有炼气的小辈而言,的……的确是太刺激了一些。”
  江见寒:“……”
  “可这实在不是什么大问题,至多是让他睡上几日,若真有机缘,保不齐还能因此突破……”王清秋越说越觉得心虚,生怕近来明显有些过分宠溺徒弟的江见寒生他的气,急忙再补充道,“师弟,你放心,这不是什么大事,有你与燕长老在场,他绝不会出事的。”
  江见寒:“……”
  王清秋拍着胸口保证:“我发誓——”
  江见寒:“还有这种好事?”
  王清秋:“……啊?”
  江见寒摸摸下巴,若有所思看向昏迷不醒的秦正野,道:“他这样突破的几率高吗?”
  王清秋:“……”
  江见寒:“没有副作用吧?”
  王清秋:“那倒是没有……”
  江见寒:“这样的酒,还有吗?”
  王清秋:“……”
  王清秋待在原地,怔愣许久,方才万般勉强道:“师弟,这是投机取巧……”
  江见寒:“又不曾行恶事。”
  王清秋:“可……可快捷方式……近路……”
  江见寒:“修炼快,没有副作用,就是好事。”
  王清秋:“……”
  王清秋噎住了。
  这话的确像是江见寒的风格,他劝不了一向执拗的江见寒,他下意识看向在旁战战兢兢站着的燕白山,希望燕白山也能为他说几句话。
  在王清秋看来,修炼一事极为紧要,那就应当实打实一步步向前,绝不可有任何投机取巧之举,他原以为江见寒如此专于剑道,那想法应当与他相同,可惜江见寒并非如此,但此处还有另外个一心修道之人……燕白山的想法,一定会与他相通吧!
  王清秋满怀恳切看向燕白山,期望得到燕白山的认可,可燕白山战战兢兢抱着那灵兽,略显呆怔看着他们,过了好一会儿,才愣愣开口,道:“是好事。”
  王清秋:“……”
  江见寒:“既然是好事,为何不用?”
  燕白山点头:“该用。”
  王清秋:“可……”
  江见寒:“好东西,下次也给我带一些。”
  王清秋:“……你们倒是很聊得来。”
  江见寒果断否定:“没有。”
  燕白山也忍不住皱眉:“不聊。”
  江见寒:“……”
  燕白山:“……”
  江见寒这才收回目光,认真看了燕白山一眼。
  掌门师兄好像说得没有错,他与这个燕白山……的确有些过于相似了。
  他这些年来心无旁骛,一心专于剑道,燕白山则心无旁骛,专于丹道;他二人都对他人毫无兴趣,总喜欢自己一人待着,不爱与人交谈,燕白山只在对灵兽时方有不同,而江见寒——江见寒垂下目光,沉默着看了看自己仍扶在秦正野腰侧的手。
  方才秦正野与酥糖昏倒,燕白山接住了酥糖,他接住了秦正野,燕白山抱着酥糖缩进墙角,至今也不曾将手松开,他也一直扶到了现在,当然,秦正野昏迷不醒,他其实没有很担心,他一直扶着秦正野的腰,其实也不是担心秦正野摔倒,他就是……他只是……
  这屋子太小,他的手无处可放,徒弟正好又晕着,他伸手往徒弟身上搭一搭,合情合理,无可辩驳。
  想到此 处,江见寒飞快抬起眼眸,紧张瞥了王清秋一眼。
  他实在心虚得很,燕白山只顾着酥糖,不会注意他做了什么,王清秋却不同,他搂着徒弟的样子,王清秋应当早已看到了。
  江见寒几乎不敢抬眸去看王清秋此刻的神色,却也不曾缩回手,他总担心自己若不扶着秦正野,昏迷不醒的秦正野或许会从桌椅上摔倒,他维持着这万分别扭的姿势,急匆匆道:“师兄。”
  王清秋:“见寒,你——”
  江见寒:“就这样吧,回去再谈。”
  王清秋:“啊?”
  江见寒毫不犹豫切断了传讯玉符的联系。
  -
  收起玉符时,江见寒似乎瞥见兰师兄有事寻他。
  他不怎么看门中传讯,若非同王清秋一般直接凝结音像寻他,他人发来的文字传讯,江见寒总会拖几日再看,今日也相同,他沉默着直接收起玉符,转身看向燕白山与他怀中的酥糖,叹了口气,决定先问一问燕白山这古怪举动的缘由。
  “恕我唐突。”江见寒道,“燕长老。”
  燕白山紧张点头。
  江见寒:“你很喜欢灵兽?”
  燕白山:“……”
  江见寒这人太过吓人,燕白山不敢回答。
  他小心翼翼将目光一点点自江见寒身上挪开,甚至心虚地将自己紧紧搂着的酥糖都松开了一些,却仍是护着酥糖,以免酥糖大尾巴落到了满地散落的药材中去,沾上些许尘土或是散落的药粉。
  他紧张得连心都在突突跳动,几次用力吸气,才勉强在江见寒这令人发憷的注视之下,小声吐出了几个字来:“一点点……”
  江见寒下意识重复:“一点点?”
  燕白山:“……很多点。”
  江见寒:“……”
  江见寒将燕白山所说的话代入自身,用自己那古怪的语言系统仔细想了想。
  江见寒觉得自己明白了。
  燕白山很喜欢灵兽,这喜爱的程度,恐怕不在丹道之下。
  “这只……很可爱,不一样。”燕白山艰难往外蹦着词句,“我从来没有见过——”
  江见寒不怎么关心燕白山对于灵兽的评判,这不是他喜欢的物事,他只想快些弄清如今的境况,又问:“那酒呢?”
  燕白山:“……一点。”
  江见寒:“多少点?”
  燕白山:“只有一点。”
  江见寒:“……”
  他们果真送错礼物了。
  王清秋调查得还不够彻底,他们本该直接带只灵兽过来的。
  燕白山小心翼翼抬眸,瞥了一眼站在身旁的江见寒。
  江见寒多说了这么几句话,燕白山总算觉得自己同他亲近了些许,这位八荒中有名的煞神,看起来似乎也没有那般可怖了。
  毕竟愿意同他谈几句灵兽的总不可能是坏人,他便鼓足了勇气,道:“我师兄……觉得我应当多些喜好。”
  江见寒:“……喝酒?”
  燕白山点了点头:“与其他人喝酒,总比闷着炼丹或者养灵兽要好。”
  江见寒:“……”
  江见寒想,燕白山与他相同,都有一个掌门师兄,可王清秋显然比燕白山的师兄要略好一些,至少王清秋从来没逼迫过他去喜欢其他物事,他总是练剑,师兄也从未让他莫要去练剑。
  想到此处,江见寒不由皱了皱眉,道:“不比它们要好。”
  燕白山一怔,像是从未想过有人会这样同意他的观点,他不由眼睛一亮,想说的话便又多了一些,虽语调中还略有些颤抖与紧张,可却已按捺不住许久未曾与人交谈的兴奋。
  “我养了许多灵兽。”燕白山说,“就在我的洞府之中。”
  江见寒:“嗯。”
  江见寒想,他也收藏了不少剑谱,他的确能理解燕白山的感受。
  燕白山又低头看了看怀中的酥糖,小声说道:“这一只我从未见过。”
  江见寒:“嗯。”
  他若见着自己没见过的剑,他也会稍稍有些兴趣的。
  燕白山眼巴巴看向他:“我能仔细看看吗?”
  江见寒:“……看。”
  江见寒觉得燕白山有些奇怪。
  这灵兽可都在他怀中了,酥糖现在喝多了那仙酒,昏睡不醒,也不会挣扎,他想怎么看,难道还有人能拦他吗?
  燕白山却觉得自己好似忽而遇见了一名知心人。
  他霎时便打开了话匣子,虽还有些支吾口吃,像是平日并不常同人说话一般,可那语速快极,极激动地要同江见寒讲他的灵兽。
  “我在天星宫中,总见有人来寻掌门师兄,寻他掐算。”燕白山颤着手捋着酥糖的毛,道,“都是私欲,大……大多丑陋。”
  江见寒:“……”
  燕白山的师兄,是天星宫的那位宫主。
  这人叫什么名字,江见寒已经忘了,长什么模样,江见寒也已不大记得,但很爱卜卦还总想拉江见寒一道学习卜算之术的兰停雪曾说过,八荒之内,唯有天星宫主一人可探天机,也正因如此,总会有人去请天星宫主掐算相助。
  “可灵兽不同。”燕白山小声说道,“我不喜欢人类,天下人类多丑恶,只有灵兽才是不同的。”
  这话……江见寒不怎么赞同。
  他本来是想点头的,的确,天下人类多丑恶,他也不喜欢人类,可并非所有人都是如此,他师兄师姐与徒弟当然不是坏人,他不由蹙眉摇头,却未言语反驳,只是继续默默听着燕白山往下的话语。
  燕白山又咽了一口唾沫。
  以往很少有人愿意听他说上这么几句“胡话”,因而这短暂交谈过后,他已将江见寒引为了知心人,哪怕还是有些惧怕江见寒身上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威压,可他还是改了对江见寒的称呼,对着江见寒迫不及待热情招手。
  “江兄弟。”燕白山难抑心中激动,“过来,我们一起看!”
  江见寒:“?”
  -
  江见寒实在对灵兽没什么兴趣。
  他一心向剑,心中只有他的无上剑道,不像燕白山,喜好这么多,岂不是轻易便能被其他物事分心?
  他根本不喜欢这灵兽,若不是当初这小东西被关在那铁笼中,看起来实在太过可怜……若不是那日是秦正野生辰……若……若不是……
  可恶,这玩意的爪子怎么还有肉垫,怎么还是粉色的。
  江见寒违心跟着燕白山一道缩进了那角落,皱着眉冷脸捏住了酥糖的爪子,看着那毛茸茸的小爪子张开,伸出尖利但却对他而言毫无威胁的利爪,只觉得自己连心口都在发颤。
  同方才偷偷摸摸捏酥糖的爪子不一样,方才他胆战心惊,很害怕被人发现他的异常举动,还得板着一张脸,假意自己只是半推半就,是酥糖先想要他伸手去摸的,他才没有要主动。
  可现在不一样,如今他光明正大,那爪爪柔软的触感中都仿佛多了无限的快意,无论他怎么捏都好,根本不需要担心他人的目光,若是他想,他还可以——
  不,不对。
  江见寒不由又皱了皱眉,抬眼瞥了眼正陶醉其中的燕白山,在心中狠狠警告自己。
  他没有喜欢。
  他也没有觉得可爱。
  要不是燕白山非要他过来一块看一看摸一摸,他才不会这么做呢。
  江见寒如此想着,却不由微微弯唇,露出更为惬意的微笑来。
  虽然他是被迫的,可秦正野也晕得正好,他不必再端着架子,去维护什么师尊的颜面,生怕在徒弟面前露出一些不堪的神色来。
  他心中正觉满意,却忽而觉得身后似有他人目光,下意识回过头——恰见不知何时已自昏迷中醒转的秦正野,正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他。
  江见寒不由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还捏着酥糖的小爪子,脸上带着一丝笑意,而燕白山比他还过分一些,燕白山正在狠狠揉搓了酥糖毛茸茸的肉肉脸,没有半点八荒前辈该有的样子,脸上的痴笑还有些吓人。
  秦正野目光震惊,如同看见了什么极不可思议的事情,那目光死死停在江见寒身上,像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眼前这两人究竟在做什么。
  江见寒沉默了。
  可恶,掌门师兄不是说秦正野至少得晕上好几天吗?
  这才不曾过一刻钟,这小子怎么突然就醒了?
  江见寒浑身一僵,几乎顷刻便恢复成了惯常的冷淡模样,极生硬同秦正野微微颔首,道:“醒了。”
  秦正野:“……”
  江见寒:“你晕了。”
  秦正野:“……”
  江见寒已不动声色收回了手,道:“酥糖也晕了。”
  秦正野:“师尊……”
  江见寒:“我顺便关心关心它。”
  秦正野:“……”
  -
  秦正野心情复杂。
  方才不知为什么,他喝了两口酒,便觉得万般头昏,胸中郁结之气堵得他眼前发黑,几乎喷涌而出,哪怕如今自昏厥中醒转,胸口也仍阵阵闷痛,似有灵气激荡,要自他的胸口猛冲出。
  这灵气激荡的感觉他倒是熟悉,那本是将要突破之时才会有的感觉,他如今拜师还未有几日,就算他早有前世修炼的经验,这突破也不该来得如此之快。
  可在此刻,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秦正野抿紧双唇,怎么也无法将目光从江见寒与燕白山二人身上移开。
  他的师尊同那燕白山一块缩在屋中一角,围着昏睡的酥糖,凑得那样近,师尊面上竟然还带着一抹浅淡的笑。
  这笑意秦正野都不曾见过几次,怎么他们才同燕白山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师尊竟然就开始对着燕白山笑了?
  他昏过去的时候,到底都发生什么了?
  他应该没有昏过去多久吧?
  秦正野本就觉得极不舒服,现今更觉胸口堵得厉害,听江见寒编出那古怪的借口时,他实在忍不住略微撇嘴,连一句话也不想同江见寒说。
  江见寒这才僵硬松开了酥糖的爪子,恋恋不舍站起身,像是为了印证自己方才所说的话,从酥糖与燕白山身边走开,朝着秦正野走过来,道:“我也看看你的情况。”
  秦正野:“……”
  秦正野沉默不语,只是盯着江见寒看,江见寒只好胡乱编出些言语,先解释秦正野的晕倒,试图以此转开秦正野的注意。
  江见寒:“酒。”
  秦正野:“……”
  江见寒:“可助你突破。”
  秦正野:“……”
  秦正野依旧抿着唇,甚至微微移开了目光,面上的神色也显得很不好看。
  “既然有如此际遇,最好早些闭关。”江见寒却未曾觉察秦正野情绪上的异常,仍是自顾自往下道,“先回宗门,突破之后再谈。”
  燕白山有些失望:“啊……你们要走啊?”
  他难得遇见江见寒这样一名知己,这还未说上几句话,江见寒便要离开了,他心有不舍,很希望江见寒能够留下。
  江见寒回身道:“燕兄——”
  秦正野:“……”
  等等?师尊唤他什么?
  怎么这就开始称兄道弟了?!
  秦正野毫不犹豫抢着打断了江见寒的话,匆匆道:“师尊,我不想回宗门。
  江见寒:“……什么?”
  秦正野小声皱着眉说:“我想去师尊的洞府。”
  他知道自己这话太过幼稚,或许会招来江见寒不悦,可他就要当着燕白山的面提及此事,他忍不住心中憋闷,说完后便飞快看向了江见寒,等着江见寒接下来的响应。
  不想江见寒答应得极为痛快,几乎没有任何思考,他便已点了头,道:“好。”
  秦正野不由怔住。
  “我已经答应过你。”江见寒说,“许你住在我洞府之中。”
  秦正野迟疑着点了点头,觉得心中那吃味的感觉似乎略微消散了一些。
  江见寒毫不犹豫道:“你留在洞府闭关突破,我回宗门便好。”
  秦正野:“……”
  回宗门回宗门,师尊心中怎么只有回宗门啊!
  他是想去那什么洞府吗?!
  没有师尊在,他去洞府干什么啊!
  江见寒却已转过了身,看向身旁的燕白山。
  燕白山闷闷不乐叹气:“今日不过才相见片刻……”
  江见寒:“突破比较重要。”
  燕白山同意江见寒的看法:“的确重要。”
  江见寒:“先行一步。”
  “闭关少说也得数月功夫。”燕白山摸了摸下巴,道,“江兄,不若趁着这几月,我带你在我洞府内逛一逛吧?”
  江见寒:“……”
  秦正野:“???!!!”
  逛什么逛!
  不过就是一个破洞府,有什么好逛的!
  这房内堆满药材和丹炉的样子,其他地方大概也同这没什么区别,全是药材药材药材与丹炉,这破地方,还没他们宗门有意思,师尊才不会有兴趣呢!
  江见寒:“嗯,是个好主意。”
  秦正野:“……”
  江见寒:“方才听你说——”
  他一顿,瞥了秦正野一眼,如今秦正野醒着,他不好意思承认自己也很想去摸燕白山的灵兽,他只能冷脸略过这句话语,道:“到时候再说吧。”
  秦正野:“……”
  秦正野的心,猛地便沉了底。
  这两人说的话他根本插不上嘴,好似在他昏迷的短短一刻之中,两人便已有了他不曾知晓的秘密。
  不行,他不能再放任此事这么下去了。
  他若是再不努力,师尊同被人跑了怎么办?
  秦正野深深吸了口气,决定用上他那屡试不爽的老办法。
  他伸出手,轻轻扯住江见寒衣袖,可怜巴巴抬起眼看向江见寒,轻声说道:“师尊,我头一回突破……”
  江见寒:“嗯?”
  秦正野:“……有些紧张。”
  江见寒:“人之常情。”
  秦正野:“……”
  江见寒:“……”
  怎么回事,师尊难道就没点什么表示吗?
  秦正野只能暗示得更直白一些,道:“我……我若只有一个人,一定会很害怕的。”
  江见寒:“能够理解。”
  秦正野:“……”
  江见寒:“……”
  秦正野咬牙切齿。
  他就不该含蓄暗示,他的师尊就是块木头,他说话但凡稍微收敛一些,江见寒都是听不懂的。
  他就应该直白!
  秦正野深吸一口气,道:“师尊,我想要你陪着我。”
  江见寒果真微微一僵,有些讶异看向秦正野,像是觉得秦正野这要求实在有些不可理喻,几乎令他不知如何才好,因而他看了秦正野许久,方才微微蹙眉。
  “闭关之时无知无觉。”江见寒说道,“同睡着了也没有多少区别。”
  秦正野小声回应:“怎么没有区别,修炼突破可没有睡觉那般轻松。”
  江见寒:“我察觉不出区别。”
  秦正野:“可——”
  “这么大人了。”江见寒深吸一口气,打断了秦正野辩解的话语,“怎么睡觉还要人陪呢!”
  秦正野:“?”


第33章 
  秦正野噎了许久,怎么也答不上江见寒的这个问题。
  他已经开始有些跟不上江见寒的思路了,事情究竟怎么就从闭关变成了睡觉啊?而且睡觉怎么不能让人陪了?他年纪还小,他睡觉就该让人陪!
  秦正野被江见寒拉进了他那异于常人的思维,小声嘟囔反驳江见寒的话语,腆着脸理直气壮说:“我年纪还小。”
  江见寒:“……你还小?”
  秦正野:“……”
  “若是凡人,你这年纪——”江见寒忽而注意到秦正野面上的神色,话语一顿,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话刺耳,只得叹了口气,颇为无奈道,“你闭关之时,外界如何,根本无所觉察。”
  秦正野移开目光,未曾回应。
  江见寒将声音放得更平缓了一些,耐心道:“既是如此,我在不在你身边,都不会有任何区别。”
  秦正野:“我……”
  江见寒:“将心思放在突破之上,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片刻之后,秦正野微微垂首,小声道:“是,师尊。”
  秦正野终于乖巧答应,不再有半句多余辩解,反倒是令江见寒有些不安了,他数次抬首,免不了数次抬首,小心翼翼观察着秦正野当下的神色,可秦正野低垂着眼眸,以江见寒察言观色的能力,他瞪着眼看了许久,方才勉为其难看出了些问题来。
  他方才的那几句话,好像让秦正野有些伤心。
  江见寒果真又心软了。
  他想,秦正野想要他做的,其实并不是什么令人为难的大事。
  这孩子初回闭关,心中难免会有不安,这才需要他陪伴,对江见寒来说,他只需要回到自己的洞府小住几个月罢了,他可以趁着这机会也闭闭关,哪怕秦正野闭关突破时无感无知——
  呸,管他什么无感无知,这种时候,徒弟的突破就是最重要的,只要孩子安心了,此事便能成功了大半!
  江见寒又清清嗓子,道:“我陪你便是了。”
  秦正野一瞬抬头看向了他,目光熠熠,不住点头,大声说道:“我就知道……师尊!您对我最好了!”
  江见寒:“……”
  江见寒的耳尖,有些隐隐发烫。
  他匆忙移开目光朝燕白山看去,生怕叫人发生了他的窘迫,好在燕白山只顾痴笑着看怀中的酥糖,完全不曾注意他们究竟在嘀嘀咕咕说些什么,江见寒这才松了口气,道:“我去同燕长老解释。”
  他依旧语调直接,干脆说自己今日便要离开,燕白山虽略惋惜,却又极为赞同江见寒的决定。
  “我明白的。”燕白山认真说,“灵兽生崽时,我也总会陪在它们身边。”
  秦正野:“?”
  燕白山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这句话有些不够恰当,灵兽生产时毕竟并非无知无感,同徒弟突破大有不同,可他又觉得那种焦急等待只能为对方加油鼓劲的心情,总归是相通的。
  他便又多补充解释上一句,道:“灵兽生产,与徒弟突破,虽然不同,但……但也相同!”
  秦正野:“……”
  燕白山:“看着徒弟修炼,就好像看着灵兽揣崽。”
  秦正野:“?”
  燕白山:“揣了这么久,终于能生了,真的很难不激动。”
  秦正野:“……”
  等等,这人骂谁呢?
  说到此处,燕白山不由又低下头,看了看他正抱在怀中的酥糖,实在不舍,不太愿意松手,虽说这是别人家的灵兽,可他从来不曾见过,喜欢得不得了,只要能多留这灵兽一会儿……
  燕白山清了清嗓子,厚着脸皮小声说:“江兄,既然你接下来几月没有空闲,那不如我们现在就去逛逛吧。”
  江见寒:“……”
  秦正野:“?”
  燕白山:“我洞府也不大,很快就能逛完的!”
  秦正野忍不住了。
  这燕白山到底怎么回事,若说他只是无意,可他未免也太过缠着江见寒不放了。
  好在秦正野很清楚,以江见寒的性子来说,他对这种事不可能有兴趣,江见寒绝不可能答应燕白山的邀请,这燕白山根本就是在自寻——
  江见寒:“那就逛逛吧。”
  秦正野:“……”
  啊???
  只有他是多余的吗?!
  -
  在这件事上,江见寒其实很能明白燕白山的心思。
  他已知道了燕白山极其喜欢灵兽,这感觉同他极其喜欢修道差不了多少,他将自己一代入这境况,把那灵兽换成什么能祝他立马飞升的神奇剑谱,燕白山的所作所为便再无半点古怪,简直理所当然,所有人都应该这么做。
  除开这个理由外……江见寒其实还有些担忧秦正野。
  燕白山这人,与他有些相似,但却比他更厌恶与人相处。
  秦正野往后是要在玉符上向燕白山请教丹道的,今日若不能让他二人拉近关系,江见寒很怕燕白山也会同他一般,哪怕看到了秦正野的传讯,也要拖延上许久才回复。
  他得趁着今日,多让秦正野与燕白山接触,也让燕白山看看,他徒弟到底有多可爱!
  燕白山几有万般激动,他这洞府鲜少有客,就算偶有人来此,大多也是宗门中人寻他有事,绝不敢多在此处多留,他是第一次带“朋友”在洞府之中闲逛,略有些紧张道:“江兄,不会让你失望的。”
  江见寒:“嗯。”
  他只是想陪秦正野随便逛一逛,既然本来就没什么期望,当然也不会失望。
  燕白山怀中仍旧抱着酥糖,请江见寒随他来,秦正野只好闷闷不乐跟上,一面咬牙切齿,试图用目光将燕白山千刀万剐。
  燕白山什么也不曾注意。
  他美滋滋带着两人走到屋宇之外,忽而回身看向身后那一片屋宇,冒出一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来:“你们已经看见了。”
  江见寒:“嗯。”
  虽然不知道燕白山想让他看什么,可反正他只是来陪秦正野在此处瞎逛的,他只是陪衬,不论燕白山说的是什么,他都觉得无所谓。
  燕白山带着万般自豪抬首看向那屋宇,挺胸说道:“整个屋子,都是我的炼丹室!”
  江见寒:“嗯。”
  秦正野:“……”
  秦正野觉得江见寒今天分外好说话,也实在给足了燕白山面子,这种话题,往日师尊根本不会去理会,怎么今日……
  秦正野禁不住在心中嘟囔。
  哼。
  有什么好自豪的,丹药好坏可不看丹室大小,他在凌霄剑派那完全不受重视的破丹室中都能炼出无数丹药,等他将那些丹方琢磨透了,他迟早得在那破丹室中将他执念已久的还魂丹炼出来的。
  燕白山将话说到此处,竟微微一顿,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忽而将目光转向了秦正野,大抵是觉得与秦正野还不相熟,那毕竟不是江见寒,他说话便又有些磕巴,道:“秦……秦小友,我听说过你。”
  秦正野没想到燕白山会突然与他说话:“……我?”
  江见寒也蹙眉:“听说过?”
  燕白山认真点头。
  “秦小友是最近八荒的名人。”燕白山说,“灵药堂主事都对你的丹药赞叹不已,这年纪能夺得风云擂魁首的,也是极少数。”
  江见寒登时便将腰背挺直了,那副模样,同方才燕白山介绍炼丹室的自豪几乎如出一辙,只是他相较更为收敛,没有燕白山那夸张的言语和动作,仅仅在燕白山说完这些话后点了点头,道:“我徒弟,当然天分出众。”
  燕白山又道:“还有你那五行灵液……前日我师兄方问过我,能不能制出你在风云擂上售卖的五行灵液。”
  江见寒的腰挺得更直了一些,连脸上都带了些自豪神色。
  “如此天赋,其实已用不着拜师了。”燕白山又叹了口气,道,“江兄,其实就算你不与我说,我大概也是要拒绝的。”
  江见寒:“拒绝?”
  燕白山道:“我或许教不了他什么。”
  江见寒觉得有些奇怪。
  若燕白山从一开始就打算拒绝,那又何必答应王清秋的请求,令他们来此处觅师?
  燕白山一面同他们说话,一面已经重新朝这屋宇一侧走去,犹豫着说:“我师兄希望我能收个徒弟。”
  江见寒一怔,想起他门中师兄师姐也已经轮番劝了他许多年,希望他能够收个与他性格互补的小徒弟,没想到燕白山竟连此事都与他相同,江见寒不由轻声道:“的确,我师兄也是如此。”
  燕白山说:“师兄于我如兄如父,我不能让他失望。”
  江见寒:“我师兄……呃,只是师兄。”
  燕白山:“他……很希望我能够同他人一般,不要将满门心思都放在丹房与灵兽之上。”
  江见寒:“……”
  江见寒微微皱了皱眉,觉得这样很不好。
  世间之人各有喜好,那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燕白山的喜好也算不得有多古怪,至多是不怎么与他人来往罢了,又何必强迫他更改?
  燕白山苦笑:“江兄,秦小友,你二人往后若能常来此处,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江见寒略有迟疑,问:“若不拜师之事传到你师兄耳中……”
  燕白山:“大概会骂我一顿吧。”
  江见寒:“……”
  江见寒本就容易心软,虽说他人之事与他并无多少关系,可燕白山在许多事上都与他极为相似,他看燕白山时,总忍不住将燕白山的境遇代入自身,此举令他有些不忍,可秦正野的确不愿拜师,他有些为难——
  秦正野在他身边小声嘟囔,道:“我不拜师。”
  江见寒不知燕白山是否听见了,可他实在听得清楚,不由蹙眉侧目看了秦正野一眼,秦正野又以只有江见寒能听见的声音,小声补上一句,道:“我只喜欢一个师尊。”
  江见寒:“……”
  江见寒抑不住微微弯了弯唇,有些明白师兄师姐们为什么总喜欢收徒了。
  若身边能常有这样讨人喜欢的小弟子相伴,那感觉想来是很不错的,可他很快又压下唇角,权当做什么都不曾听见,生怕此刻正忧心忡忡的燕白山发现他二人的私语。
  此事令他心中略有愧疚,可他并非圣人,自然也会有私念……
  秦正野这样的小弟子,他很不愿意将他分给其他人。
  燕白山可未注意身后两人私下在做些什么,他又叹了口气,道:“灵兽这么可爱,炼丹如此有意思,师兄怎么就不明白呢。”
  江见寒清了清嗓子,将方才的念头从自己脑中赶出去,极其敷衍心虚地应付燕白山,道:“也许该与他谈一谈。”
  燕白山道:“当然已经谈过了。”
  江见寒:“那……”
  燕白山:“我师兄说,灵兽有什么好看的。”
  “此言太过偏颇。”江见寒道,“他兴许说的是气话。”
  燕白山:“还不如多看他几眼。”
  江见寒:“他只是……啊?”
  燕白山:“我还是觉得灵兽比较好看。”
  可就算如江见寒这般木讷而不解风情之人,都隐约觉得燕白山说的这句话有些古怪。
  什么叫做……多看他师兄几眼啊?
  这人的师兄也太肉麻了吧?师弟都长大了,是时候该放手了,看看他的掌门师兄,王清秋就从不会说这样的话!
  言语之间,燕白山已领着两人绕过那屋宇,走到了房屋之后来。
  这屋后是一片种满了药草的灵田,灵田中的灵草比起江见寒洞府中蔫蔫的药草而言,的确要略好上一些,可却也仅仅只是略好一些罢了,大多药草的根茎都显得有些细弱,有些药株蔫蔫垂着枝叶,叶片也显得有些枯黄,看起来实在显得有些古怪。
  燕白山望向灵田内那一堆半死不活的灵草,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干脆带着两人绕过了灵田。
  “江兄,这些年来,我养了许多灵兽。”燕白山说道,“但凡体型不要过大,习性不要太过古怪,能够由人来繁育培养的,我这里大多都有。”
  他们走到灵田一侧,燕白山拍了拍手,眼前之景便如水波一般漾开,他们好似穿过了一处阵法禁制,面前出现了足有两三丈高没有门扉的石门,那门柱上密密麻麻刻了无数咒言,石门四周并无墙壁屋宇,看起来略有些突兀古怪,燕白山却道:“就在石门之后。”
  他们走到门前,江见寒朝着门后看去,方觉那门后空间似乎大有不同 ,门中好似雾气氤氲,纠结成团,看不清其后的光景,应当也是什么布置精妙的阵法,江见寒对阵法的研究并不算多,若不入阵,他很难看出这阵法的端倪,他只能侧首看向燕白山,等着燕白山解释。
  “若要豢养那么多灵兽,这地方未免就太过狭窄了。”燕白山叹了口气,道,“我花了这么多年时间,几乎倾尽一切,方才觅得这一件宝物。”
  江见寒想,燕白山口中所说的“宝物”,应当指的便是这石门了。
  燕白山带头进了迷雾之中,江见寒本已要跟上,却又想起秦正野连御剑都会害怕,何况是个陌生阵法,他不由回首,朝秦正野伸出手,道:“你跟我来。”
  秦正野:“……”
  秦正野好似忽而便对燕白山的灵兽有了极大的兴趣,他快步上前握住江见寒的手,触及江见寒略显微凉的指尖,便已紧张得一颗心砰砰直跳。
  江见寒不可能没有察觉,可他只当这过分异常的心跳,是秦正野在害怕,毕竟眼前摆着这么大一个石门,他们又看不清门后究竟是何物事,若有害怕,也很正常。
  “不必害怕。”江见寒说道,“不过是个阵法。”
  秦正野不知应当如何解释:“我没有……”
  江见寒:“我带你过去。”
  秦正野咽下自己的解释,决定当做自己很害怕,点了点头,将江见寒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跟在江见寒身 边,同江见寒一块穿过了石门。
  踏入石门之后,眼前之景忽而变幻,身边不再是燕白山洞府中的灵田与屋宇,而一片广袤的湖边草原,遥遥可见几只正在湖边低头饮水灵兽,江见寒不由出声感慨,道:“的确是件宝物。”
  他话音未落,已有几只灵兽凑了过来,好奇朝着江见寒与秦正野张望。
  燕白山道:“江兄,放心,此处的灵兽都很温和。”
  江见寒:“……”
  燕白山:“你可以摸一摸它们!”
  江见寒仍冷着脸,表示自己对灵兽全无兴趣。
  他只是来陪秦正野闲逛的……这银色灵兽怎么在用脑袋蹭他的腿……他没有兴趣……它……它好像小鹿,却拖着长长蓬松的尾巴,对他忽闪忽闪眨着眼……
  该死,这东西就是在坏他道行。
  秦正野忽而扯了扯江见寒的衣袖,示意江见寒去看那银鹿的后背。
  顺着那银鹿的脊背往下,有几处毛发斑秃,露出白森森几无血色的皮肤,看上去极为吓人,江见寒又看向另外几只围聚过来的灵兽,几乎所有灵兽的皮毛都有受损,仅有几只完好,这痕迹不像是人为所致,燕白山那么喜欢灵兽,显然也不该是人为所致。
  江见寒蹙眉问:“这是怎么了?”
  燕白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瞥见那些灵兽身上的秃痕,终于露出些忧心忡忡般的神色,低声说道:“它们生病了。”
  江见寒:“……”
  燕白山养了这么多年灵兽,自己又极擅丹道,应当也会对灵兽的病症有些了解,可他都束手无策,这显然已不是小事了。
  燕白山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那银鹿的脑袋,忽地冒出一句与灵兽病症并无关联的话来。
  “洞府依托灵脉而成。”燕白山说道,“几乎每一处洞府中,都会有一眼灵泉。”
  江见寒点了点头。
  燕白山又说:“灵脉枯竭之事,你应当听说过吧。”
  江见寒:“……”
  此事他已经不止是偶尔听说过了。
  近些时日,他已记不清听多少人提起过此事,他自己的洞府有些受到影响,宗门内聚灵阵内的灵气也比以前要弱。他的洞府和凌霄剑派还并不在此番枯竭灵脉之上,只是有些波及,至于那些灵脉受损之处的宗门……江见寒有些不敢多想。
  “不巧。”燕白山道,“我这洞府,碰巧在一条已将要枯竭的灵脉之上。”
  江见寒:“……”
  “我也想着要早些将洞府移到另一处地方,可这实在是件麻烦事,这么多灵兽,可不是随意便能带走的。”燕白山再叹气,说,“如今连我宗门灵脉都已近枯竭,我也不知该将它们送去哪儿了。”
  江见寒心有疑惑。
  眼前这几只灵兽是生了病,灵脉枯竭可不会让灵兽生病吧?
  他正想询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燕白山已垂下目光,低声说:“可这几日我发觉已有数只灵兽生了病,我便想着灵脉或许不只是枯竭而已。”
  江见寒:“何意?”
  燕白山:“这灵脉……倒像是被什么污浊了一般。”
  江见寒:“……”
  “此事显然不止是我这么想。”燕白山压低声音,道,“我宗门内灵脉枯竭,护门神兽也生了怪病,师兄近来头疼得很,请了诸大宗门相助,王宗主好像也派了人到天星宫中帮忙——”
  燕白山话音一顿,望向一直不曾言语的秦正野,流畅的话语忽而便磕磕巴巴起来,他还是不习惯与秦正野说话,紧张不已道:“秦……秦小友,你怎么了?”
  江见寒这才发觉自己好像还握着秦正野的手,他正要松手,一面回眸看去,便见秦正野的脸色有些发白,指尖似乎也显得有些冰凉,江见寒不由皱眉,问:“怎么了?”
  秦正野:“……”
  秦正野摇了摇头,说:“只是有些不舒服。”
  他说这话时神色平静,还微微朝江见寒笑了笑,道:“只是有些头昏。”
  江见寒有些担忧,秦正野方才还因仙酒昏倒过一次,他们最好还是早些离开此处,先回他洞府再说。
  -
  江见寒匆匆与燕白山告了别,又带着秦正野离了燕白山的洞府,直到洞府之外可御剑之处,他方才安心了一些,道:“我带你御剑回去。”
  秦正野仍是有些恍惚,像是心中踌躇不安,有什么话想同江见寒说,江见寒抬手召了灵剑,秦正野却嗫嚅着同他道:“师尊……我……”
  江见寒:“怎么了?”
  他瞥了秦正野一眼,那目光看上去同往日并无多少区别,秦正野似乎略有些瑟缩,有些莫名地冒出一句话来,问:“您相信天道吗?”
  江见寒挑眉:“不信。”
  秦正野:“那……”
  江见寒:“你道心……”
  秦正野清了清嗓子,打断了江见寒几乎要出口的话语:“师尊!既然不赶时间,还是我自己御剑吧!”
  他再三转换话题,令江见寒略微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江见寒果真断了自己方才要说的那半句话,皱起眉回应秦正野后来的这句话,坚决拒绝秦正野的要求,道:“不行。”
  秦正野:“我已经没问题了!”
  江见寒:“你若是再昏倒了怎么办?”
  他如今的语调万般严肃,秦正野不敢拒绝,老老实实跟着爬上江见寒那灵剑,仍同来时一般,准备站在江见寒身后,却又被江见寒握住了手腕,拉着他朝灵剑之前而去。
  “你站在我身前。”江见寒说道,“若是你昏倒了,我还能护住你。”
  秦正野:“……”
  秦正野不由怔了怔,正想说自己也并未如此柔弱,江见寒已跨上灵剑,揽住了秦正野的腰,倒真像是“护着”他,以免他从灵剑之上掉落一般。
  江见寒还觉得不够保险,秦正野仍有从灵剑上坠落的风险,他又将手再收紧了一些,几乎是箍着秦正野的腰,而后方觉平稳,轻轻松了口气。
  秦正野可没有半点松懈的感觉。
  细数下来,莫说是这辈子……上辈子他都不曾同师尊靠得这么近,江见寒如这般紧紧搂着他,他自然便能觉察江见寒的身子紧贴着他的脊背,令他不由将身子绷得笔直,更难抑那越发急促的心跳。
  不知为何,江见寒仍并不打算立即御剑前行,他停在原地,沉默了好一会儿,那搂在秦正野腰侧的手,忽而便在秦正野腰间摸索了起来。
  秦正野吓得将腰腹绷得笔直,下意识想要朝前蹿开,却又想起此处尚在灵剑之上,他强忍着不敢动弹,江见寒的手却还要往上摩挲,秦正野终于忍不住出声,大声道:“师尊,您——”
  “糟了。”江见寒猛地打断他的话,紧张说道,“怎么什么也没有。”
  秦正野:“什么……啊?”
  江见寒:“我怎么把酥糖忘了!”


第34章 
  秦正野也忘了。
  方才燕白山将酥糖抱在怀中,始终不曾松手,江见寒又着急要带秦正野离开,一时混乱之下,他竟忘了酥糖本是他们带来的灵兽,他们要走,自然也得将酥糖一并带走。
  江见寒叹了口气:“是我太着急了。”
  秦正野:“……”
  “你在此处等候。”江见寒有些内疚,“我去将酥糖带出来。”
  他正要重回燕白山的洞府,便见燕白山抱着仍在昏睡的酥糖出来了,那步履匆忙,有些焦急不安,见他们还未离开,燕白山方松了口气,急忙将酥糖送上前来。
  “对不起……”燕白山紧张说道,“你们方才离开时……我忘记了。”
  他仍带着对酥糖的万分不舍,哪怕已将酥糖交还到了秦正野手中,目光却仍旧黏在酥糖身上,还忍不住小声请求江见寒:“江兄……你们下回来此时,能将它也一并带过来吗?”
  江见寒看着他那般恋恋不舍的眼神,有些不舍拒绝,只好点头:“你放心。”
  燕白山总算得了些许安慰,重新与二人道别:“江兄保重,待秦……秦小友突破之后再见。”
  江见寒点了点头,重新召出灵剑,正要御剑腾空之时,瞥了一眼已由秦正野接过去的酥糖。
  酥糖睡得正香,微微吐出一截粉色的舌尖,发出一阵阵平稳的轻微鼾声,大约是嫌弃外头太亮,还砸巴着嘴将脑袋埋进了秦正野怀里,令江见寒忍不住担忧皱起了眉。
  秦正野喝了几碗酒才昏倒,不到一刻钟便已经醒来,酥糖不过就舔了些桌上的酒渍,怎么会睡到现在?
  师兄的仙酒……不会对灵兽有害吧?
  不行。
  他虽然不怎么喜欢灵兽,也绝不会对他人灵兽心生关切,可这小东西是秦正野自风云擂上赢来的,那可不是他人的灵兽,若酥糖出事,他徒弟一定会很伤心。
  江见寒想,看在秦正野的面子上,他当然不能让酥糖出事。
  回到洞府后,他还是得再问问掌门师兄。
  这奇怪的仙酒,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二人御剑腾空后,迎来了一段短暂的沉默。
  江见寒不打算说话,他也没那么多话要同其他人说,如今他只想快些赶回洞府,同师兄问清这仙酒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再督促秦正野尽早闭关,以免时间拖得太长,仙酒再对秦正野与酥糖的身体造成什么损害。
  他一心只在御剑,竟令灵剑的速度比来时还要快,秦正野只见身边光影掠过,几乎难以看清他们已到了什么地方,想来只需再有一会儿功夫,他们便能回到江见寒的洞府了。
  而他有些话……他总觉得或许还是要同江见寒说一说。
  秦正野深吸了口气,下定决心,还是开了口,道:“师尊,那日我同你说过……”
  江见寒:“什么?”
  秦正野低声道:“我做过一个梦。”
  江见寒:“……”
  江见寒不由皱起了眉。
  他的确记得那时候的谈话,可那些话语在他看来,不过是生辰观景之后的几句闲谈,很有些少年人单纯浪漫幻想的意味,不是什么重要之事,他便也不曾将那些话语放在心上。
  现在回想,他只记得秦正野说他曾做过一个梦,梦中的师尊结局不佳,可江见寒不太相信这种事,在他看来,那至多只能算是个噩梦,人若不好好修炼,就逃不了要睡觉,只要睡觉,便有梦魇的风险。
  那此事究根结底,还是秦正野修炼不够努力,只要多突破几回,秦正野便不会有这样的胡思乱想了。
  他已不怎么想继续听秦正野接下来要说的话了,可秦正野……秦正野毕竟与他人不同,他徒弟若是想什么,他就听吧,反正也废不了什么功夫。
  “梦中之事……”秦正野踌躇低语,“令我有些不安。”
  江见寒:“……”
  “像是命定的预兆。”秦正野飞快抬眸,瞥了江见寒一眼,又低垂眼眸,轻声说,“我很担心。”
  江见寒:“……”
  江见寒叹了口气。
  江见寒从来不信命数,也不喜欢他人在他耳边念叨什么天道命数,且不说修仙寻觅长生本已是在逆天而行,若秦正野是与他无关之人,那他根本不会去理会秦正野这神神叨叨的念头。
  可秦正野是他门下弟子,他只能道:“梦境之事,不必当真。”
  秦正野:“可是……”
  江见寒反问他:“你说你梦中的师尊结局不佳?”
  秦正野:“……”
  江见寒站在秦正野身后,他看不见秦正野面上的神色,只见秦正野轻轻点了点头,印证了他心中所想,他不由再蹙眉,问:“他死了?”
  这一个“死”字,似乎触到了秦正野心中最为深痛的情绪,令秦正野不由浑身一颤,不由便将脑袋垂得更低了一些。
  这一切显然都印证了江见寒的猜测,看来在秦正野的“梦境”之中,他那位师尊的结局,想来不会太好。
  可那只是梦,江见寒想,梦是绝不会与现实相同的。
  “你放心。”江见寒说道,“我不会死。”
  秦正野:“……”
  江见寒又道:“就算魔尊重新复还再世,他想杀我,只怕都没有那么容易。”
  秦正野:“……”
  他这安慰苍白无力,秦正野虽不曾反驳,可显然也不怎么相信。
  这等境况,若放在他人身上,江见寒只怕早已觉得心烦了。
  他从未这般绞尽脑汁安慰一人,到最后,也只能叹一口气,认真同秦正野允诺,道:“我答应你。”
  秦正野一顿:“您……”
  江见寒:“我甚少承诺他人,可向来千金一诺,出口的允诺,我一定能做到。”
  秦正野:“师尊……可此事……”
  “我同你允诺。”江见寒说,“我绝不可能会死。”
  秦正野:“……”
  他看秦正野微微抬首,朝后侧目,似是微有惊讶般看了他一眼,而后便默声望向了远处的天际。
  而今天色尚早,日光将身下的云层镀出一片金光,江见寒御剑的速度又实在太快,那光影模糊成一片,在这般耀目的日光之下,他根本看不清师尊为他点在天边的那一点星辰。
  他原想出言反驳,生死之事,本不是胡乱应允便可改变,可话到嘴边,他却又将那话语默默咽了回去。
  “师尊。”秦正野清了清嗓子,勉强压下心中那不安之感,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问,“您……应当不会去管天星宫的事情吧?”
  江见寒蹙眉,道:“怎么问起这件事了?”
  秦正野:“我……”
  “我不过问其他宗门之事。”江见寒说道,“掌门师兄会去处理。”
  秦正野却问:“若他们无力解决,来请您相助呢?”
  “师兄若要相助,我自然会前往。”江见寒并不觉得此事有什么问题,道,“难缠邪祟,多是如此解决。”
  “您是……”秦正野有些恍然,轻声说,“您当然会。”
  江见寒:“怎么了?”
  秦正野沉默着摇了摇头。
  江见寒一贯木讷,可在此刻,他竟一瞬便明白了秦正野这几句话的意思,微微蹙眉:“你说的梦,不会与天星宫有关吧?”
  秦正野却用力摇了摇头,像是极力想要否认此事,江见寒却觉得自己明白了,他轻轻点头,道:“那就是与灵脉有关了。”
  秦正野:“……”
  秦正野不知自己还能如何解释。
  江见寒也不再继续询问,好像此事就此翻篇,他对秦正野这允诺便是一切结束,他们也已快到秦正野的洞府了,江见寒压下灵剑下落,秦正野也只好闭上嘴,试图将心中那股惴惴不安的感觉压下去。
  裴明河与兰停雪已经离开了,洞府内空无一人,对此处完全不熟的江见寒寻了片刻,找到几间屋宇,大概是预留他在洞府内的住处,他让秦正野先在内休息等候,他还要同王清秋问问酥糖的情况,之后便急忙离了此处,走到了另一间屋中。
  未免秦正野听见他与王清秋交谈,江见寒先在此处布了禁制,而后方重新召出传讯玉符,急切与王清秋联系。
  他总觉得这仙酒的效用同王清秋所说的有些不同,王清秋说秦正野至少要昏上数日才会清醒,醒来时也许会有机会能够突破,可秦正野实际只昏了不到半刻钟,反倒是灵兽酥糖至今未醒,也不知会不会出事。
  除此之外,秦正野与燕白山再三提起的天星宫之事,也令江见寒有些好奇。
  他本来极少理会这些事情,哪怕要外出助其他宗门除魔,也是王清秋先为他安排好一切,他只需赶到地方,击杀邪祟,再离开便可。
  若不是燕白山提及,他甚至不知天星宫的灵脉枯竭竟已如此严重了,或者说这八荒中的灵脉如何受损枯竭,他也并不在乎,反正以他修为而言,此事不太能影响到他,八荒中的后人如何,他也懒得去理会。
  可现在不同了。
  现今他新收了一名弟子,他很担忧他登仙离去之后,秦正野修道不畅,八荒之中灵脉枯竭,到最后真要去那该死的蓬洲仙岛之上,才能继续他的修行。
  不知为何,他在这八荒之中,似乎隐约有了一些牵挂。
  -
  王清秋一见江见寒传讯,立即以幻影现身江见寒面前,江见寒还未开口,王清秋先长叹了口气,抢在江见寒之前道:“师弟,你只有需要时才会找我。”
  江见寒回答得很是干脆:“对。”
  王清秋:“……”
  江见寒:“有事。”
  王清秋:“……”
  王清秋很受伤。
  可江见寒全然视而不见,直入正题道:“师兄,我觉得你的酒有问题。”
  王清秋一愣:“……怎么?秦师侄还没醒?”
  江见寒:“不。”
  王清秋:“昏睡不醒本是常态——”
  江见寒:“不到一刻钟便醒了。”
  王清秋不由露出些惋惜神色,道:“那他恐怕没有这个缘分,难以经由此事突破……”
  江见寒:“正在准备突破。”
  王清秋:“……
  江见寒还未注意到王清秋的惊诧与异样,道:“他自风云擂上赢来的那只灵兽,不小心舔了一口酒,至今还未醒来。”
  王清秋:“……”
  江见寒:“这灵兽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王清秋:“……”
  王清秋不觉得灵兽会遇到什么问题,他只是忍不住为秦正野清醒的速度感叹。
  “奇才……”王清秋喃喃念叨,“想不到这世间竟然还能有如此奇才。”
  江见寒有些不太理解王清秋所说的话:“……什么?”
  “秦师侄修道的天赋,或许并不能及你。”王清秋说道,“可以你的血脉,常人难及才是寻常——”
  他见江见寒蹙眉,露出了一丝不愿提及他身世的神色,王清秋只好轻咳一声,略过此事,道:“小秦这孩子的修道天赋,在人族之中,绝对是千万年不得一遇的翘楚。”
  江见寒挑眉:“那是自然。”
  他看上的徒弟,天赋强一些,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王清秋又摇了摇头:“他的天赋,可不止是在修炼一事上的。”
  江见寒只通剑道,秦正野却不同,除开在修道之上的天赋外,他还颇有几样精通之事,譬如这炼丹,他在其上的天赋根本不比专修丹道之人要差,他往后的成就,绝不可能会比江见寒低。
  “师兄,那只灵兽呢?”江见寒提醒道,“它沾了一点酒,至今还未醒来……这酒不会对灵兽有毒吧?”
  王清秋摇了摇头:“不至于。”
  他知江见寒对灵兽几无了解,只能耐心为江见寒解释。
  灵兽与人类修道相同,它们也需“修炼”,只有积攒灵气,方能有所突破,自最初的幼兽模样,逐步化为成兽,若能同人类修仙一般得到些了不起的机缘,或许还能拥有各大宗门神兽的道行与威风模样。
  酥糖的昏迷与秦正野灵气激荡所致的昏迷相同,只是秦正野醒得太早,这才显得酥糖长时间的昏迷有些古怪,可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待酥糖将那仙酒中的灵气吸纳之后,它或许还能有些变化,也许就能够从现今这幼兽模样长大了。
  江见寒……有些舍不得。
  他不知灵兽的成兽究竟应当是什么模样,可看他们宗门那护门神兽的外貌……他很希望酥糖能维持在现今的模样。
  两人沉默了片刻,王清秋忍不住开口,小心翼翼道:“师弟,你问完了吧?”
  江见寒:“……是。”
  王清秋:“那你……还不切断传讯吗?”
  江见寒:“……”
  王清秋讪讪笑道:“有些不太习惯。”
  以往江见寒只在有事时才会来寻他,每次说完后便会立即切断二人之间的通讯,绝不会给王清秋多说一句话的机会。
  今日他已说完了话,却又沉默了这么久,默默与王清秋对而相望,这是王清秋认识他数百年来的头一回,而近来江见寒实在有些古怪,这怪异甚至令王清秋有些心神不宁,他只能盯着江见寒,迟疑着又问:“师弟……”
  “师兄。”江见寒忽而开口,打断了王清秋的话,好似终于下定决心一般,问,“这世上……真的有人能梦见未来吗?”
  王清秋:“啊?什么?”
  江见寒:“……”
  话一出口,江见寒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傻。
  八荒之中,虽有如同天星宫这般的门派,自称能够以星象卜算预知未来,可他们所算的大多都是数十年甚至千百年之后的事情,又大多模棱两可,实在难以应证,江见寒总觉得,哪怕天星宫中最出名的神算子,都有些名不副实,十次掐算预言,能中一次就已经很了不得了。
  王清秋忍不住再问:“师弟,你这话又是何意?”
  江见寒只好摆摆手,道:“无事,胡思乱想罢了。”
  王清秋:“……”
  王清秋与江见寒相熟这么多年,几乎是看着江见寒长大的,江见寒有何想法,他几乎一眼便知,这不可能是江见寒的胡思乱想,他师弟一定是遇着了什么事,才会突然冒出这么一番话了。
  王清秋想,江见寒近来好像真的有些古怪。
  此事已不止是他一人这般去想了,门中已有多人同他提起江见寒的转变,半数人担忧不已,不知江见寒是不是中了邪,王清秋也开始有些懊悔,觉得自己或许不高这般着急为江见寒去找什么性格互补的小弟子,若是最后将师弟也搭进去了,那才真是要得不偿失。
  王清秋皱起眉头,忽而道问:“师弟,秦师侄闭关突破成功后,你总该送他些贺礼吧。”
  江见寒:“贺礼?”
  王清秋:“天星城在八荒中都是排得上名号的大城市。”
  江见寒蹙眉:“天星城?”
  王清秋:“去天星城为他挑拣礼物时,正好也可以去天星宫看一看。”
  江见寒这才一顿,明白了王清秋这句话的含义。
  他想知道秦正野的梦境是否关联未来,这种事,身为剑修的王清秋当然很难说清,可天星宫却不同,天星宫就爱研究这种事,不论他有什么困惑,天星宫都应该能为他解答。
  可江见寒总觉得自己信这种东西太过傻气,他不想承认此事,免不了反问王清秋:“……看什么?”
  王清秋:“解你心中的惑。”
  江见寒嘴硬:“我又不信——”
  王清秋可不理会江见寒的辩解:“我与天星宫主相识,你放心,我会为你提前引荐,让他私下抽出些时间来见你。”
  江见寒:“不必——”
  王清秋:“不会让你同天星宫中其他人多谈的。”
  江见寒:“……”
  这就有些令人心动了。
  “我虽不知你为何忧心,可心中若有忧虑,还是想法子厘清好。”王清秋对他笑了笑,“正好,天星宫的宫主已想结识你许久了。”
  江见寒毫不犹豫道:“我不怎么想结识他。”
  这实在是再熟悉不过的江见寒才会有的回答,王清秋叹了口气,准备结束今日与江见寒的传讯,却又猛地想起一件事,急匆匆道:“还有一件事——”
  江见寒抬眼看向王清秋在半空的虚影。
  “给你二师兄回个信。”王清秋无奈说道,“他听闻你同我联系,却不理会他,已来宗门大殿找了我六次了。”
  江见寒:“呃……”
  王清秋:“你再不理他,他就要烦死我了。”
  江见寒:“……”
  王清秋愤愤说道:“偶尔也看看玉符,你不知道宗门内有多少人在找你吗。”
  江见寒:“……”
  -
  与王清秋的传讯结束后,江见寒琢磨着王清秋最后说的那句话,迟疑着打开了传讯玉符。
  说实话,他平常的确很少注意这东西,虽说收到讯息时玉符会发出微光提醒他,可大多时候他都将这东西塞在置物袋的最底下,现在置物袋又被秦正野送他的那一堆丹药塞满了,里头一片混乱,他不仔细掏一掏,只怕都难以将玉符从那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中找出来。
  至于兰师兄的传信……他当时想着马上就要返回宗门了,回去再当面问兰师兄究竟有什么事便好,因而至今也不曾看兰师兄寻他究竟有何事,或者说,嗯……以往他也很少看兰师兄寻他究竟有什么事情。
  江见寒深吸一口气,打开传讯玉符,仔细看了看这段时日他所收到的传讯。
  他首先看到的,果然是玉符上来自兰停雪的传讯。
  在他给兰师兄的传讯之下,是兰师兄近乎震惊的哀嚎。
  兰停雪:师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兰停雪:有了徒弟就不要师兄了吗!师弟!
  兰停雪:师弟!师弟!师弟!
  兰停雪:你都和大师兄说话了,你为什么不理我,师弟!
  兰停雪:师弟!师弟!师弟!师弟!
  江见寒:“……”
  江见寒咽了口唾沫,觉得兰师兄有些说不出可怕。
  他想丢开这玉符,却还是强忍着心中的惊慌,决意完成大师兄的要求,硬着头皮将那密密麻麻的讯息往上拉了一些,仔细看了看在他传讯给兰师兄之前,兰师兄是否还同他说过话。
  兰停雪:师弟,听闻你近来收徒了,可惜我实在赶不回宗门,只好在此处道一句恭喜了。
  兰停雪:美好祝福送给你,又是一年合家欢,新的一年,师弟,祝你万事如意。
  兰停雪:师弟,今天天气很好,你好吗?
  兰停雪:美好祝福送给你,又是一年中秋到,秋高气爽,花好月圆,师弟,祝你早日突破。
  兰停雪:美好祝福送给你,又是一年……
  江见寒:“……”
  这种没什么用的事情!就不要浪费时间给他传讯了吧!
  他都活了几百年了,早不知道过了多少个凡尘中人的节日,若师兄只会说些废话,那他就算留兰师兄在这传讯玉符之中,好像也没什么用处了。
  江见寒皱起眉,关掉兰师兄给他的传讯,正打算收起传讯玉符,却见手中玉符有微光轻闪,王清秋给他发来了一条传讯。
  王清秋:师弟,往后若再收到传讯,一定要及时回信。
  江见寒:……
  江见寒沉默着看了看兰师兄锲而不舍给他发来的那些传讯。
  大抵是王清秋同兰停雪说过此事已解决,他已联系上了江见寒,要江见寒给他回信,兰师兄正激动不已,疯狂给他发来全新的传讯。
  兰停雪:师弟!师弟!师弟!
  兰停雪:听闻师侄近来便要突破,师弟教徒有方,恭喜啊!师弟!师弟!
  江见寒:……
  江见寒将兰停雪移除出了他的传讯玉符。


第35章 
  江见寒回到临屋之中时,秦正野还在眼巴巴等着他。
  虽说仅是突破筑基,并不需要额外准备他物,可他还是想等江见寒在他身边时再行闭关,江见寒一进屋,秦正野便立即起了身,急匆匆凑到江见寒面前来,大声道:“师尊!”
  江见寒还算冷静,只是瞥了秦正野一眼,问:“准备好了?”
  秦正野:“没有!”
  江见寒:“……”
  “我忽而想起来,师尊您答应过我一件事的。”秦正野睁大双眼,满怀希望暗示,“您说过,若我成功突破——”
  他拉长音调,等着江见寒主动将后半句话说出来,可江见寒只是冷着脸看他,两人对着沉默许久,秦正野才委屈道:“要再带我去仙云会的。”
  江见寒冷静点出他这句话中的错漏:“仙云会才刚结束。”
  秦正野:“我们可以五年后再去!”
  江见寒:“五年后再说。”
  秦正野:“……”
  秦正野皱起眉头,瞪着江见寒看了好一会儿,道:“若我这五年再有突破呢?”
  江见寒:“结丹可没那么容易。”
  秦正野小声嘟囔:“您就是在敷衍我。”
  江见寒只得无奈说:“你突破几次,我便同你一道去几次。”
  秦正野:“一言为定?”
  江见寒:“我从不食言。”
  秦正野这才满意了一些,说实话,突破之事,他早有经验,如今不过是要筑基而已,于他而言,此事绝对算不得困难,至多几日便可成功。
  江见寒却想起自己还要去天星城一事。
  反正秦正野闭关之时无知无感,他本可以趁着秦正野闭关快去快回,此事没有告知秦正野的必要,可不知为何,今日江见寒竟有些迟疑。
  他心知同秦正野说过此事后,还要浪费许多时间解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他不想对秦正野说谎,他不愿连这等小事都互相欺瞒。
  “你闭关之时。”江见寒迟疑说道,“我或许要去天星城一趟。”
  秦正野如今最听不得的就是这天星二字,天星宫正在调查灵脉 ,他不希望江见寒掺和此事,几乎一瞬警醒,紧张看向江见寒,连声音都略微变得僵滞了一些,问:“天星城?”
  “你将要筑基,还有先前的生辰……”江见寒尽力解释,“我总该为你准备些贺礼。”
  虽说他去天星城还另有要事,可此事说起来实在太傻,他……他还是要保留一些自己的小秘密的。
  江见寒很清楚,只要他提起这贺礼,秦正野十之八九就会忽略掉其他事情,而他猜得果然没有错,秦正野微微一怔,好像霎时便变得好说话了许多。
  “一定要去天星城吗……”秦正野小声说,“其他地方也可以吧……”
  江见寒:“天星城的宝器轩名声在外,很值得过去看一看。”
  秦正野:“云山城离这里比较近。”
  江见寒:“云山城我已经看过了,没什么好东西。”
  秦正野的声音更小了一些,道:“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想——”
  江见寒打断秦正野的话,头一回直接唤他的名姓,道:“……正野。”
  秦正野猛地一顿,看他那架势,像是除了口中嗫嚅的话语之外,还险些将自己的舌头也一并吞进肚子里,他睁大双眼,看向江见寒的神色满是惊诧。
  他这副模样,江见寒不由便想,也许是自己忽而直呼其名,将秦正野吓到了,他师徒二人的关系,或许还没有他所想的这样好。
  江见寒:“如果你不喜欢我这般唤你……”
  秦正野:“喜欢!”
  江见寒:“……”
  秦正野急切说道:“师尊想怎么唤我都好!”
  江见寒:“……”
  江见寒移开目光,竭力使自己不去注意秦正野那万般激动的神色,颇有些紧张地说起自己那并不成熟的谎言,道:“你放心,我只是去天星城看一看,若天星城的宝器轩不行,我还要去其他地方的。”
  秦正野不住点头,显然江见寒方才唤了他的名字,已令他失去了所有判断能力。
  “我也许要将酥糖留在此处。”江见寒微微蹙眉,道,“至多一日,我便会回来。”
  秦正野用力点头。
  “你好好闭关。”江见寒轻轻抬手,好似已极为熟练一般,摸了摸秦正野的头,再对他露出些许鼓励笑意,道,“我先陪着你,待你闭关之后,我再离开。”
  -
  江见寒原想,寻常人自炼气突破至筑基,怎么也得要一个月时间,就算秦正野天赋绝佳,同他当年差不了多少,这时间能缩短数倍,也应当足够他赶去天星城再回来。
  待秦正野闭关之后,江见寒先将仍旧沉睡不醒的酥糖安放在另一间屋中的床榻上,以免酥糖忽而醒来打扰秦正野,而后方匆匆离了洞府,踏出几步,又忍不住转身回来,在这两间屋外布了层层禁制,以免有人误入此处,伤到闭关时的秦正野与昏睡的酥糖。
  他其实也觉得自己此举有些多余,这是他的洞府,外人难以入内,就算偶尔几位师兄会来此处,他们也能看出秦正野应当是在闭关,绝不会进门去打搅他。
  可江见寒就是不放心。
  他有些心焦,离了洞府后,依旧不曾放慢御剑的速度,恨不得立即将事情处理妥当,好再快些赶回来。
  天星城离他的洞府太远,若直接御剑过去,只怕要花费不少功夫,好在附近城镇中便有传送法阵,他可以先到那城镇之中再传送。
  有了这云山城一游,江见寒已明白他外出时常引起他人恐慌,此番前往天星城,他并不想引起他人注意,便带上了秦正野送给他的那纱笠,仔细挡住面容,自以为天衣无缝,一路也确实并无人注意他,直到传送法阵之外,负责那阵法的人竟然要先确认他的身份,才能允许他进入那传送阵中。
  此事实在意料之外,令江见寒略微有些心情不畅——以往他出行为各地解决邪祟问题时,总会与门中人同行,他不喜欢与陌生人说话,这种沟通小事,也总是由他人代劳,他根本不知各城镇的传送大阵还有如此规定,冷着脸摘下纱笠,管理大阵之人霎时便脸色苍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哆哆嗦嗦道:“可……可是凌霄剑派的江长老?”
  江见寒沉默点头,那人脸色更白了几分,战战兢兢为江见寒启动传送大阵,送他前往天星城。
  江见寒已可以预知,在他离开此处后,流言必将如同洪水般在传讯玉符之上疯传,所有人都会以为天星城出了什么大事,再加上进来天星宫灵脉受损,城内也许正在大肆调查……
  对不起了,天星宫。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真的不想这样的。
  -
  江见寒抵达天星城后,先去城中的坊市逛了逛。
  他已送了秦正野一柄灵剑,只需有灵力浇灌,他想这灵剑用到秦正野结婴之后再换也不迟,可除此外还能送秦正野什么礼物,江见寒就没有什么想法了。
  他在街上转了几圈,为酥糖挑了个冰晶打造的极漂亮的项圈,又选出一套墨火石炼成的脚环,迟疑着要不要再给酥糖买下时下最流行的灵兽衣物时,几名天星宫弟子匆匆而来,颇为恭敬地拦下了他。
  不出江见寒所料,他在街上闲逛的这么片刻功夫,与他和天星城有关的谣言已经几乎传遍了整个八荒,天星宫宫主听说他在此处,便急忙令人来寻他,这几名天星宫弟子便是为此而来。
  江见寒实在很难拒绝此事。
  他们宗门本就与天星宫交好,而此番他来天星城,又有求于那位天星宫宫主,总不能连这点小事都不顾对方颜面,他正要答应此事,那天星宫弟子忽而又冒出一句话来,道:“兰长老正巧也来了此处。”
  江见寒:”……“
  天星宫弟子:“他听闻您来了天星城,也迫不及待想要见一见您。”
  江见寒:“……”
  江见寒心中一凛,忽而很想要逃跑。
  -
  江见寒不怎么想见到兰师兄。
  自从掌门师兄让他看了那传讯玉符中兰师兄发来的消息之后,如今他心中兰师兄的形象,已有了极大的可怖转变,江见寒觉得自己很难应付。
  可事已至此,人都已经找上门来了,他不能不与兰师兄相见,他只能勉为其难点头应允那名天星宫弟子,万分痛苦随他一同前往天星宫。
  行至半途时,江见寒已开始忍不住为此行乱作猜测。
  他想起与王清秋传讯时,王清秋所说的话——他不理会兰师兄的传讯,因而兰师兄已寻了王清秋数次,兰师兄早些时候应当还在宗门中,为何现今忽而便出现在了天星宫。
  江见寒有些不安猜测。
  他移除了兰师兄的传讯玉符……兰师兄总不会是为了此事来兴师问罪的吧?
  这份不安在抵达天星宫时逐步放大,哪怕是向来木讷的江见寒,也开始禁不住思考,自己……是不是对兰师兄做错了什么事情。
  以往江见寒也曾来过一次天星宫,那一回是王清秋带他进来的,那时他心中想着他的剑谱秘诀,全然不曾分心其他,因而他对天星宫内并无多少印象,如今他有些焦躁四下打量,便见这途中所见的几乎所有人望向他时,面上似乎都带着一丝竭力掩饰的畏惧神色,连为他领路的那几名天星宫弟子,似乎都有些不安与惊慌。
  江见寒心中不快更甚,直到天星宫那大殿之内,他见着了天星宫主与兰师兄,这份焦躁也不曾有半点缓解。
  天星宫主的样貌,江见寒已经不太记得了,只是有个极模糊的印象——好像每回仙魔大比时,这人总是穿着亮闪闪缀满星星闪片的大袍子,坐在宗门掌门的那个高台上,阳光一往他身上照,就刺得江见寒眼睛疼,实在很影响江见寒在仙魔大比上的发挥。
  也因如此,江见寒对天星宫主没有多少好感,若不是此番有求于他,江见寒大概是一辈子也不会来与天星宫主说话的。
  至于这人叫什么名字……呃……
  江见寒忘记了。
  他只能看着座上那名对他不住微笑衣着闪亮的青年沉默,一面竭力在心中回忆此人的姓氏。
  天星宫主笑吟吟同他客套,道:“江长老,你我已见过许多次,可却还是头一回交谈。”
  江见寒:“……嗯。”
  天星宫主:“我对江长老实在印象深刻。”
  江见寒:“是……”
  他也对天星宫主的衣服印象深刻。
  “王宗主方才传讯,说你要来天星宫寻我解惑。”天星宫主摆出一副对这等事极为熟练的神情来,问,“那……江长老可是遇到什么困扰了?”
  江见寒:“……”
  事到如今,再不同对方说话,好像就有些不礼貌了。
  可江见寒依旧没有想起此人的名姓,他不安看了看坐在天星宫主身边的兰师兄,希望兰师兄能够给他些许暗示,可兰停雪正黯然神伤,怎么也不肯同与江见寒对上目光,江见寒只好硬着头皮抹去天星宫主的姓氏,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天星宫主:“愿闻其详。”
  江见寒又瞥了一眼兰停雪。
  兰停雪总算微微抬起眼眸,好像颇为受伤而无言地回望他,那眸中虽似带着些许怨怼,却好像也不打算责怪他,甚至还不动声色地微微动唇,似乎要提醒江见寒这天星宫主的具体名姓。
  江见寒却在想另一件事。
  他来寻天星宫主,本是因为秦正野同他说了那一番话,令他心中有了疑惑,想要寻个懂行的人为他解惑。
  可他自己是不相信什么预兆之事的,若真要出口询问,他总觉得自己有些傻气,他并不想在他人面前提及此事,哪怕是兰师兄也绝不不例外。
  天星宫主见他许久不言,不由再问:“江长老?”
  江见寒:“……”
  江见寒心虚瞥了一眼兰停雪。
  兰停雪正不出声蠕动双唇,竭力告知江见寒天星宫主的名字。
  “师弟……”兰停雪十分努力,“他叫——”
  江见寒不忍收回目光。
  “宫主。”江见寒说道,“……有事,私下谈。”
  -
  短短一日之内,江见寒已给兰停雪带来了数次重击。
  他满面震惊,可还是沉默起了身,带着对江见寒的万般哀怨与悲愤从此处离开。
  江见寒有些愧疚,想着待会儿从此处出去时再同兰师兄解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面迫不及待看向天星宫主,清一清嗓子,略去此人的姓氏,直接唤道:“宫主。”
  他其实并不能从兰停雪的举动中领悟天星宫主的名姓,可此事并不紧要,反正今日之后,他大概就不会再怎么与天星宫主相见了,他不纠结此事,巴不得立即直入正题。
  “只是有些疑惑。”江见寒微微蹙眉,有些犹豫,问,“这世上……真有人能经由梦境而窥见未来吗?”
  天星宫主一怔,像是没想到江见寒想要问的,竟然会是这么个问题。
  他微微蹙眉,思忖片刻措辞,而后缓缓说道:“梦境之中,或许有些预兆,可并非是未来全貌。”
  江见寒:“只是预兆,而不是未来?”
  天星宫主苦笑一声,道:“江长老,未来之事,可不是做做梦便可以预测的。”
  江见寒蹙眉:“何意?”
  “哪怕以一切掐算、星象、占卜等等手段,恐怕也难以窥得未来全貌。”天星宫主叹了口气,道,“哪怕是这天下再厉害的神算,窥测未来之事,也不过如是管中窥豹。”
  他话语一顿,不由再蹙眉看江见寒几眼,忍不住道:“江长老看起来可不像是会相信这种事的人。”
  这世上多得是想要同他求问未来命数之人,他早已见得多了,自然也习得了一套相面的法子。他从见江见寒第一面起,便知江见寒绝不是会相信命数之人,这样的人忽而来问此事,他自然只能想,江见寒应当是遇到了什么事,才会对这他根本不相信的物事有了一丝好奇。
  江见寒果真怔了怔,迟疑道:“我……”
  天星宫主不免一笑:“是江长老身边之人提起的?”
  江见寒:“……”
  大抵是看江见寒微微蹙眉,像是并不想提及此事缘由,天星宫主便也不打算特意深入此事,以免令江见寒觉得不快,他同江见寒笑了笑,最后补上一句:“世间既然并无梦境预知,那此人对江长老提起此事,想必有他自己的目的。”
  江见寒:“……”
  江见寒想不明白。
  秦正野数次暗示他要多加小心,不愿意他过多参与调查灵脉之事,那所谓的梦境,也只是警醒他要多加注意,他很难想象秦正野会对他有恶意,若要说目的,那秦正野的目的……或许只是希望他能够平安。
  天星宫主说世间并无能够完全预知未来的梦境,梦中之事至多是有些预兆,可秦正野再三提及此事,还对此事极为认真,像是已得到了什么确切的结果,若是如此一想……江见寒总觉得,秦正野在此事上,也许还对他有所隐瞒。
  他并不能责怪秦正野的隐瞒,若要他同他人说自己经由某事知晓了未来,只怕难有人不把他当成是疯子。
  此事之上,江见寒已没什么想要继续问的了,他拜访天星宫的目的已经达到,正想着应当如何告辞离开,那天星宫宫主却有些游移不定,小心翼翼瞥他几眼,又清了清嗓子,试探问道:“江长老近来……可有空闲?”
  江见寒很是直白:“没有。”
  天星宫主:“……”
  他还得赶回去等秦正野突破成功呢,这种时候,徒弟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人的事情,可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可天星宫主并不死心,他至多只是因为江见寒飞快拒绝的速度而稍顿了片刻,略有些无言,想着此人还真是不懂得委婉与客套,而后却仍旧耐心同江见寒解释,道:“有一事……也许还需江长老帮助。”
  江见寒:“最近没空。”
  天星宫主:“……”
  天星宫主执着说道:“兰长老来此处,便是因为此事。”
  江见寒:“嗯?”
  天星宫主:“我同凌霄剑派求助,是王宗主派他过来帮忙的。”
  江见寒:“哦……”
  江见寒大约已明白了。
  近来令天星宫四处求援的,好像也只有天星宫灵脉一事,王清秋显然觉得此事尚不足以令江见寒来处理,只是令兰停雪暂来天星宫相助,这天星宫主却认为此事紧要,若能多一个江见寒帮忙,必然事半功倍。
  天星宫主又试探着道:“江长老应当已经听说过这件事了……”
  江见寒:“略有耳闻。”
  天星宫主:“若您近来也有空闲……”
  江见寒:“我已说过了,没有。”
  天星宫主略有失望。
  可江见寒再三拒绝,他总不好再腆着脸求助,反倒是江见寒有些难掩心中好奇……秦正野不希望他替天星宫探寻灵脉之事,他也觉得如今秦正野突破一事更为紧要,又有兰师兄在此处帮忙,实在不需要他再来胡乱掺和,可问一问……总是不打紧吧。
  江见寒忍不住好奇询问:“灵脉一事……可已有调查结果了?”
  “没有。”天星宫主长叹了口气,道,“只是略有些猜测。”
  江见寒:“猜测?”
  天星宫主沉重点了点头。
  “近来八荒之中,妖邪之风四起,天下混沌不安。”他重重叹气,道,“前几日我夜观星象,便见空中现出古怪飞星,日出不灭,着实不祥,掐指一算,这灵脉之事,应当与魔域很有些关联。”
  江见寒:“呃……”
  等等,这个描述有些古怪。
  江见寒心虚询问:“飞星?”
  天星宫主郑重颔首,道:“有一夜时,飞星忽而腾空而起,凌于空中,此等异象,我从未见过。”
  江见寒:“……”
  天星宫主:“我查遍古籍,觉得这是大约是我万年不遇的妖星异变,这可是极恶之兆……江长老,您怎么了?”
  江见寒:“……”
  “还有事。”江见寒毫不犹豫飞速起身,“宫主,先告辞了。”
  天星宫主:“?”


第36章 
  江见寒恨不得立即从此处离开。
  他生怕被天星宫主从他身上看出什么,强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全然不知应当如何言语,只能极严肃朝天星宫主点了点头,再飞快转身,快步离开。
  江见寒这举止异常突兀,若是换了其他人,这突然离去自然要显得极为古怪,可他是江见寒,江见寒在各类仙道聚会时常如此,他总是一言不发便离开,众人最见得多了,自然也已习惯了。
  天星宫主不曾叫住江见寒,外头的天星弟子更不敢同他对上目光,江见寒极顺利离开了天星宫大殿,心中的困惑却不曾得到解释。
  天星宫主所说的那飞星,江见寒想,这大概是他的过错。
  当初他为了满足秦正野的愿望,特意将一丝灵力升入空中时,可没想过竟然会对天星宫造成这种困扰。
  可堂堂天星宫主,也算一辈子靠星象为生,竟然连真星辰和他胡乱升空的灵气都分不清……这天星宫真的可靠吗?他们关于梦境预言的解释,真的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江见寒很怀疑。
  他本想直接离开此处,可却又在外头撞见了苦苦等了他许久的兰停雪。
  二人目光相对,兰停雪幽幽开口,唤:“师弟……”
  江见寒:“……”
  兰停雪:“你……”
  江见寒:“我……”
  江见寒更心虚了。
  片刻之后,兰停雪深深叹了口气,道:“罢了……谁让你是我师弟……”
  江见寒没想到兰停雪竟然这么好说话,他停了片刻,轻声道:“师兄,方才之事……我……”
  兰停雪:“你如今倒是有人味了一些。”
  江见寒一愣:“什么?”
  兰停雪摇了摇头:“以往你可不会同我解释这种事。”
  江见寒:“……”
  兰停雪说得没有错。
  因为秦正野,他这段时日的情绪是多了一些,的确很影响他修炼。
  兰停雪又叹了口气,无奈道:“见寒,我不知这究竟是不是好事。”
  江见寒皱了皱眉:“可我并不觉得这感觉讨厌。”
  兰停雪:“……”
  兰停雪像是怔住了,二人对着沉默片刻,兰停雪这才幽幽开口,说:“那便是喜欢了。”
  江见寒:“……啊?”
  他觉得自己所说的话,同“喜欢”二字还有极大的差距,更不用说他根本不知兰停雪所说的人类的喜欢,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情绪。可他也不知自己应当如何去反驳,他只能皱起眉,小声嘟囔着说:“没有喜欢。”
  见他这般模样,兰停雪倒是笑了一声,将目光朝天星宫那大殿内一看,压低声音,问:“你来天星城,除了寻天星宫主外,总还有其他事情吧?”
  他不问江见寒究竟与天星宫主说了些什么,好像一点也不因此好奇,江见寒放了心。
  至于为秦正野挑选礼物这件事,江见寒不必瞒他,毕竟收徒之事上,兰停雪经验丰富,应当能为他出出主意,江见寒便直白道:“我徒弟要突破了。”
  兰停雪:“这么快?”
  江见寒:“我想送他些礼物。”
  兰停雪一怔,显是没想到江见寒来此竟是为了此事。
  可兰停雪也记得自己初回收徒时的情况,最初那个徒弟总是不同的,他很理解江见寒此刻的想法,唇边不由带上几分笑意,问:“你想好要送他什么了吗?”
  江见寒:“……未曾。”
  兰停雪主动为他解惑:“既是要送徒弟的礼物,我想,灵剑就很不错。”
  “前几日想教他御剑,已送过他一柄灵剑了。”江见寒一顿,装作漫不经心强调,“他方拿到灵剑便会御剑,学得很快,很有天赋。”
  “呃……”兰停雪微微一怔,再问,“那丹药呢?年轻修士修炼,总归是需要一些丹药吧。”
  江见寒:“……他自己很会炼丹。”
  兰停雪:“就算会炼丹--”
  江见寒:“燕白山都说教不了他。”
  兰停雪:“……”
  兰停雪想,他离开师门出门办事太久,门中竟多了一名这般厉害的弟子。
  当然,这其实也是好事,江见寒头回收徒,便能遇见如此省心的徒弟,对江见寒来说实在再好不过,而既然此人的兴趣在炼丹……
  兰停雪有了个新主意,他笑道:“他喜欢炼丹,不若便去万仙林为他买些制丹的灵药吧。”
  江见寒:“我把我洞府内的灵田送给他了。”
  兰停雪:“……”
  江见寒:“……”
  兰停雪终于明白江见寒给他的那条传讯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小子,有了徒弟就忘师兄,平日看着总拒人于千里之外,怎么收了徒后竟是这么一副模样。
  江见寒瞥了兰停雪几眼,飞快又冒出一句:“灵兽也不行。”
  兰停雪:“什么?”
  江见寒小声说:“他前几日赢了,有奖品。”
  兰停雪:“……”
  江见寒想,虽然他已同兰停雪说过几回了,可不妨碍他再提一次,于是江见寒清了清嗓子,补上一句:“赢了风云擂。”
  兰停雪:“……”
  江见寒:“没什么了不起的。”
  兰停雪:“……”
  江见寒:“随口一提,其实也不是非要你知道。”
  兰停雪:“……”
  江见寒:“只是第一个炼气初期便能夺得魁首的人而已。”
  兰停雪:“……”
  他师弟……不会是被人夺舍了吧?
  -
  兰停雪双眉紧蹙,沉默不言盯着江见寒,仿佛见着了这个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早些时候,他离开宗门之前,曾因江见寒那突然的传讯而去找了数次王清秋,那时候王清秋与他说,江见寒近来有些奇怪,而这一切,都与江见寒的新徒弟有关联。
  那时兰停雪并不明白王清秋的意思,可现在……他好像有些明白了。
  是不对,这简直是不对极了。
  兰停雪在宗门之内专管药田与外务,平日多在宗门外与药田之中活动,他事务繁多,鲜有空闲,除了门中的师弟师妹们之外,便很少再去关注其他事情,可就算如此,八荒中的那些传闻,他多少还是听说过一些的。
  他知道这些年来,八荒逐渐混乱不堪,各宗门内都有古怪的风流之事发生,师徒结为道侣只能算是其中最普通的那一种,可这种事情,江见寒不可能知道,也不可能会有防备。
  兰停雪短暂思忖片刻,以极为端正严肃的声调唤道:“师弟。”
  江见寒还以为兰停雪是终于为他想到了能够赠予秦正野的礼物,便问:“如何?”
  兰停雪:“你究竟是如何看待你那徒儿的?”
  江见寒:“……啊。”
  如何看待?
  他从未想过这种问题。
  秦正野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徒弟,虽然平日行事有些幼稚,情绪还有些过分敏感,时常令他不知该说什么话才好,可他对秦正野……还算满意。
  兰停雪道:“他在你心中……”
  江见寒犹豫不决,有些艰难:“很孝顺。”
  兰停雪:“啊???”
  兰停雪愣住了。
  等等,什么?孝顺?
  江见寒摸了摸下巴,仍旧有些犹豫不决,不由再问:“师徒之间,能用孝顺来形容吗?”
  兰停雪:“我……呃……你……”
  兰停雪有些说不出话。
  江见寒又道:“他送了我不少丹药。”
  兰停雪:“……”
  江见寒:“平日也很乖巧懂事。”
  兰停雪:“……”
  江见寒:“就是修炼不够刻苦,时常要我督促。”
  兰停雪:“……我明白了。”
  他想多了。
  他不知秦正野对江见寒是什么看法,但是江见寒……根本不可能对秦正野有任何师徒之外的看法。
  他和王清秋,根本不需要有这种担忧。
  江见寒这样的石头,根本就不可能有人能将他捂化。
  江见寒却觉得自己还没有说够。
  他皱起眉,细数自己对秦正野的诸多看法。
  “情绪太敏感了。”江见寒蹙眉,“年纪还小,行事也的确会幼稚一些。”
  兰停雪:“……”
  江见寒:“天赋极佳,但也因此有些惫懒。”
  兰停雪:“……”
  江见寒:“罢了,谁让他有这样的天赋呢。”
  兰停雪只是沉默看着他。
  到了此时,江见寒总算觉得自己好像说得太多了,他只好仓促结束,道:“总体而言,还算满意。”
  兰停雪心虚点头:“嗯嗯……”
  江见寒停下话语,终于有些疑惑地微微蹙眉,问:“对了,兰师兄,你问这些做什么?”
  兰停雪:“……没什么,随便问问。”
  江见寒:“随便?”
  兰停雪干巴巴江见寒笑,道:“师弟,趁现在时间还早,我先陪你到坊市间的宝器轩内看一看吧。”
  江见寒:“……”
  他这转换话题技巧实在太过僵硬,连江见寒都能看出不对劲,可兰停雪说得没有错,现在为秦正野挑选礼物才是最重要的事,他还得快些赶回洞府,陪伴秦正野闭关突破,他已没有多少时间在此处继续拖延了。
  可江见寒还未想好究竟要送些什么东西给秦正野,他有些头疼,哪怕到了宝器轩内,也全无目标,只能随意看看。
  店中掌柜难见如江见寒与兰停雪这般的八荒知名修士一道出行,恨不得将店中近来的宝贝都捧上来给两人仔细瞧一瞧。
  可那看起来都是些并无多少作用的小玩意,兰停雪低声建议江见寒离开,反正八荒中有那么多处城镇与坊市,此处不行,他们换一处再挑便是。
  江见寒叹了口气,心想也只能如此了。
  他正欲起身,那掌柜却同他们介绍起一枚方拿来的玉石戒指,道:“江仙长,这可是件宝物--”
  兰停雪清了清嗓子:“我们还有些事……”
  那掌柜正好说完后后半句话:“宝器认主之后,若有人试图击伤这宝器之主,必将受到成倍反击。”
  江见寒一顿,重新将目光转向那枚看起来并不如何起眼的戒指。
  若以他的评判标准来看,这枚戒指所附着的术法几乎没有半点作用,若真被人所伤,那点微弱的反击根本不会有任何作用,他更喜欢利落主动,在对方出手之前便直接解决此事,以免再带来更多的烦恼。
  可这是他的行事手段,从那天的风云擂来看,秦正野的习惯好像完全与他相反,他至今都记得那层层迭迭的灵气护盾,若是如此,这戒指对秦正野来说,倒算是个不错的好东西。
  兰停雪正朝江见寒暗示,道:“师弟?”
  江见寒:“戒指。”
  兰停雪一怔,禁不住小声提醒:“师弟,这东西只怕并无什么用处……”
  江见寒:“对常人而言,的确没什么用处。”
  兰停雪:“那……”
  江见寒:“可我徒弟不是常人。”
  兰停雪:“……”
  江见寒:“包起来,他值得。”
  兰停雪被江见寒一噎,有些说不出话。
  就算江见寒对秦正野全无一丝师徒之外的多余感情,可他这宠溺徒弟的架势,也实在有些太过分了。
  宝器轩掌柜的急忙让店伙计将那枚戒指包装妥当,置入锦盒之中,交给江见寒,可江见寒
  垂下眼睫,看了看自己宝器轩掌柜方才递给他已经包装妥当的戒指,却皱起眉,迟疑说道:“筑基是件大事。”
  兰停雪正要点头同意江见寒的说法,却见江见寒那张鲜少有表情的脸上露出些许忧虑神色,令他莫名有些害怕,于是将要出口赞同的话语便硬生生拐了一个弯,兰停雪不知所措问:“师弟,你……”
  江见寒:“这等大事,一枚戒指……好像不够。”
  兰停雪:“……”
  江见寒叹了口气,说:“我给灵兽都买了三件礼物。”
  兰停雪:“师弟,你……”
  江见寒:“我再去其他地方给他挑两件。”
  兰停雪:“……”
  江见寒一顿,改口,道:“不,再挑三件。”
  兰停雪说不出话。
  江见寒满面严肃:“他一定要比灵兽多。”
  兰停雪:“……”
  -
  江见寒与兰停雪告别, 离了天星城,又经由天星城的传送法阵去了其他几处地方,好能为秦正野多选些筑基成功与那日生辰的贺礼。
  他每到一处城中,传送法阵的管事都要用万般惊愕的目光看他,只不过江见寒赶着挑选礼物,来不及理会,步履匆匆,连半句解释都不曾有。
  他在各个坊市中逛了许久,也未曾找到合乎心意的礼物,只有最初那个戒指还算有些意思,既然质量不行,他便只好靠数量来凑,等他决定返回洞府时,他已不知自己究竟为秦正野买了多少东西。
  江见寒隐隐有些不安。
  他想,他只是一时略有失控罢了。
  他唯一的徒弟闭关突破,他难耐心中喜悦,多给秦正野买些东西,当然很正常,这是对徒弟的褒奖,每个师父都理应做到的事情,他才不是想要看到秦正野因此事而万般欣喜,才不是……
  才不是喜欢听秦正野开心唤他师尊时的声音。
  反正这些东西又不算昂贵,他也没在此事上花费多少灵石……他……他无欲无求,攒了那么多灵石,若再不给徒弟花掉,待他飞升之后,这灵石还能拿去做什么?
  对,他这钱花得理所应当,礼物也准备得极为恰当,一点也没有太多,也绝没有太过隆重。
  他徒弟,这么强的天赋,值得。
  江见寒终于心安理得传回离他洞府最近的城市,再召出灵剑,朝着洞府御剑而行。
  回去时他已没有那么焦急了,天色已晚,空中入目便是点点星光,可此处距他洞府极近,御剑不过也只需两刻钟光景,他望着夜空中的静谧景色,想起自己给那天星宫主造成的困扰,以及--
  他将兰师兄从传讯玉符中移除后,好像忘记将兰师兄重新挪回来了。
  可兰师兄已不在他身边,就算他想将兰师兄重新移回这传讯玉符,也已没有办法了。
  江见寒觉得自己还是欠兰师兄一句道歉,他将灵剑落在洞府之外,秦正野仍旧闭关未出,江见寒便去看了看酥糖的情况--同他离开前睡得一样香,随后他将要赠予秦正野的礼物整整齐齐放在桌上,唤出传讯玉符,传讯给王清秋,希望王清秋能够代为转达他的歉意。
  此事并不复杂,不需亲面对方交谈,江见寒便只是传过几字,写道:“转达道歉,兰师兄。”
  几乎在那一瞬间,王清秋便传来了回信。
  王清秋:啊?什么道歉?停雪和我道歉?还是你要和停雪道歉?
  江见寒想,自己这一句话说得模模糊糊,难怪王清秋弄不清楚,他便重新更正言语,再度传讯。
  江见寒:他太烦,我把他删了。
  王清秋:?
  江见寒:刚刚见面,忘记解释。
  王清秋:??
  江见寒:懒得再去天星城找他,帮我道歉。
  王清秋:???
  片刻之后,江见寒收到了王清秋的传讯。
  他看那隐约灵力在玉符之上闪烁,便知王清秋这是想与他面谈,可这么简单一件事,脉络清晰,如此易懂,又何必面谈?
  江见寒不太喜欢,沉默许久,方才勉为其难接上了与王清秋的传讯。
  “师弟。”王清秋的虚影满面严肃,开口便是一句,“你到底做什么了?”
  江见寒只好再复述自己方才说过的话,道:“兰师兄,真的很烦。”
  王清秋:“……”
  “你让我给他回讯。”江见寒说,“我想不出来,我把他自传讯玉符中移除了。”
  “呃……我……师弟!”王清秋忍不住大声道,“兰师弟那么关心你,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
  江见寒:“我已经做了。”
  王清秋:“你……”
  江见寒:“他也知道了。”
  王清秋:“……”
  王清秋深吸了几口气,心力交瘁。
  他可没想到他对江见寒的要求,竟然能得出这么个结果,可木已成舟,如今责怪江见寒可没有半点用处,再说了,此事听起来的确很像是江见寒会干的事情,是他没有做足准备,是他的错,谁都知道江见寒是个木头,对待木头,他应该将话说得更直白一些的。
  王清秋深深叹气,道:“此事我知道了。”
  江见寒:“好。”
  眼看江见寒就要结束这传讯,王清秋急忙提音大声道:“等等!还有事!”
  江见寒:“……啊?”
  王清秋皱起眉,道:“师弟,我知道你去了天星城,可你今日,好像不止去了天星城吧?”
  江见寒不明白王清秋为何连这种小事都要过问,他毫不犹豫点头,道:“的确如此,怎么了?”
  王清秋:“……”
  王清秋深深叹了口气。
  “只怕大家都以为,八荒之中,要出大事。”王清秋勉为其难同江见寒解释,“自你前往天星城起,传讯玉符中便传出了无数谣言,说天星城怕是要变天。”
  江见寒眨了眨眼。
  自从有了云山城的遭遇,江见寒觉得自己已对这些古怪谣传习以为常,他只是点头:“我猜得到。”
  “……你猜不到!”王清秋深吸了口气,“而后你去了天星宫中,有不少天星宫弟子看见了你。”
  江见寒:“的确如此。”
  王清秋:“你还与天星宫主密谈许久,密谈结束之后,天星宫主唉声叹气,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江见寒:“呃……”
  天星宫主的烦恼,大抵是因为那个“飞星”,这件事的确有他有关系……可……可他觉得,这件事其实并不该怪他。
  这是天星宫主术业不精,连他人的灵力与星辰都分不出来,这天星宫主未免当得也太不合格了一些。
  王清秋盯着江见寒的神色变化,无奈说道:“而后你又去了北阳城。”
  江见寒:“是。”
  王清秋:“你还去了上青镇、广陵城、沧岚邑、清源洲……”
  江见寒皱起眉:“他们怎么什么都知道?”
  王清秋:“……”
  王清秋觉得,江见寒大概还没有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他盯着江见寒,沉着脸色,认真同江见寒强调这谣传的可怖。
  “师弟,你可曾想过,上青镇附近有玉青门,广陵城内有玄女宗,沧岚邑就在天御峰下,而清源洲附近,则是长空山庄的地界。”王清秋深深叹了口气,道,“这可都是八荒中数一数二的大宗门。”
  江见寒不知王清秋为何要提起此事,可他还是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王清秋神色古怪。
  “你平日几乎不出门,若要出门,十之八九是被其他宗门‘请’去处理大事的。”王清秋看着江见寒,眸中神色极为复杂,道,“现在八荒四处盛传谣言——”
  江见寒聚精会神,认真看向王清秋。
  王清秋:“——魔尊已经复活,魔域就要来攻打八荒了。”
  江见寒:“……?”


第37章 
  王清秋一见江见寒那神色,便知江见寒一定什么也没明白。
  他只能叹气询问:“今日你去了那么多地方,究竟是要做什么?”
  江见寒疑惑反问:“师兄,我与你提起过。”
  王清秋:“……挑礼物?”
  江见寒点头。
  王清秋叹了口气,只能再安慰自己——他早就知道江见寒的脾气,师弟开心最重要,他没必要为了此事与江见寒置气,
  王清秋依旧好声好气问江见寒:“可曾选着满意的了?”
  江见寒答:“只有几件还算可以。”
  “只有几……几件?!”王清秋讶然道,“你究竟给他买了多少东西?”
  江见寒:“……”
  江见寒从王清秋的声音中,听出了再明显不过的震惊。
  他心虚不已,下意识往后挪了挪身体,试图挡住他对方在桌上那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也……也就只有一些。”
  可王清秋还是看见了。
  王清秋:“……那不会都是吧?”
  江见寒:“……”
  王清秋:“他不过只是筑基……”
  江见寒小声:“筑基很重要。”
  王清秋:“那他若是结丹了呢。”
  江见寒:“……”
  江见寒心虚沉默。
  王清秋叹了口气,他不好指责,只能无奈道:“你迟早要将他宠坏的。”
  江见寒小声说:“结丹与结婴可没有这么快。”
  王清秋:“……自收徒后,你果真与以往不同了。”
  江见寒:“……”
  江见寒很想要反驳。
  他不明白为何两位师兄都要如此说他,他觉得收徒并未让他的人生产生任何变化,他依旧是——
  身后忽而传来异响,江见寒立即回首,将那满脑子胡思乱想全都塞了回去,此处毕竟是他的洞府,不可能会有危险,他这才有些分神,未曾注意到身后的异变。
  可待他谨慎扭过头,也只是见床榻上的酥糖扭了扭身子,将它的大尾巴盘了起来,迷迷瞪瞪看着江见寒,像是并不明白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
  酥糖终于醒了,江见寒松了口气,心中不安的大石头落下了一半,王清秋还是第一次见到酥糖,他有些惊讶,问:“这就是秦师侄在风云擂上赢来的灵兽吧?”
  江见寒自豪点头。
  他徒弟赢来的,理应让所有人都看见!
  王清秋:“长得倒是很不错。”
  江见寒:“……一般吧。”
  他不太承认这件事,酥糖的确是毛茸茸了一些,像个小雪团子,可也仅此而已,不过尔尔,也没有……没有非常可爱。
  王清秋又道:“它这长相,同宗门神兽幼时有些相似。”
  这句话江见寒倒很是认同。
  他也觉得酥糖同宗门神兽很相似,神兽幼年时几乎与酥糖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尾巴与毛色略有些区别,脸上呆怔的模样也如出一辙,令他不由想起自己初至凌霄剑派时的光景。
  王清秋唇边也带了些忆起旧时时光的笑容,他还记得的,江见寒初入门时几乎不与人来往,每日不是窝在藏书阁中,便是在训练场上,直到师尊相澈将王清秋新捡回宗门的神兽丢到了他面前,也不知教了他什么,江见寒在宗门内的活动范围才稍稍扩大了一些——隔三差五去寻宗门神兽“领悟剑道”。
  王清秋想起江见寒少年时的模样,几乎抑不住自己的笑,道:“见寒,我记得你小时候——”
  他话音一顿,有些惊讶看向江见寒身后的酥糖。
  江见寒不明白他为何忽而停了话语,也同王清秋一般回过了目光。
  酥糖又扭了扭身子,发出一声有些古怪的呜咽,揪起两只小爪子,将自己蜷成一团,那叫声听起来像在极力忍耐疼痛,江见寒几乎立即便起了身,匆忙到床榻一侧,仔细查看酥糖的情况。
  酥糖不住发出呜咽泣音,似乎疼痛难忍,江见寒不知所措,只能匆忙回首去问王清秋:“师兄,它这是怎么了?”
  王清秋盯着床榻上蜷成一团的酥糖,仔细看了片刻,道:“放心,它没事。”
  江见寒:“……没事?”
  王清秋笑了笑:“只是要‘长大’了而已。”
  江见寒:“……”
  江见寒不解看向蜷缩成一团的酥糖。
  的确,酥糖的身体似乎在变化,凸显出流畅的肌肉线条,本可以轻易包裹握在手中的小爪子,也逐渐膨大,至少现在看起来比江见寒的手还要大,在它的体型对比之下,宽阔的床榻好像忽而窄小了许多,原先一团雪似的幼体可爱灵兽,变成了一只体型健硕俊美,一爪子看上去至少能挠死三个人成年灵兽。
  酥糖终于停下了痛苦的呜咽声,呼哧呼哧低声喘了几口气,而后抬起头,看向还面带担忧的江见寒,可怜兮兮朝着江见寒轻轻呜咽了几声,撒娇般凑上前去,朝江见寒胳膊上蹭了蹭。
  它的力气早已不同往昔,如此将头往前一拱,将江见寒顶得猛地往前一蹿,几乎要朝前摔倒,酥糖还不觉得有任何问题,甚至低下头,试图同以往一般,舔一舔江见寒的手。
  江见寒立即缩回了手,他是看见了,这成年灵兽的舌头上竟然还有倒刺,几乎同刀子一般,看着就令人胆寒,可他这举动让酥糖很是受挫,它只是想同江见寒撒撒娇罢了,怎么也想不到竟会得出这样的结果。
  于是酥糖又将它那庞大的身躯缩成一团,委屈瞪着眼看着江见寒,发出几乎如同猛兽咆哮一般的“轻声”呜咽。
  对,对酥糖现今的身躯而言,这声音应当能算是“呜咽”。
  江见寒心中阵阵绞痛,盯着酥糖,试图说服自己接受酥糖现今的长相。
  可他失败了。
  “……太丑了。”江见寒无情说道,“变回去。”
  酥糖:“……呜?”
  -
  酥糖蜷缩在房中一角,不住发出委屈的咆哮。
  江见寒结束了与王清秋的传讯,再回眸看向酥糖,一时只觉心情复杂。
  他多看一眼,酥糖便惊慌将自己庞大的身躯多往角落里塞一些,江见寒又忍不了叹气,觉得酥糖这身躯是变大了,可那脑子……显然没有一点转变。
  江见寒已经不知道应该如何与秦正野解释酥糖的变化了,他沉默看了酥糖一会儿,酥糖竭力将自己团得更小,试图在江见寒的注视之中消失,江见寒这才叹了口气,默默起身离开。
  他接受不了这件事,秦正野闭关还不知需要多久,他决定逃避当下,另寻间空屋子,翻翻剑谱闭闭关,将这可怖之事抛之脑后。
  酥糖不敢来打搅江见寒,江见寒终于有功夫闭关一日,正觉得许久不曾做过他欢喜之事,如今身心舒坦,心情甚好,正想再将体内灵气运转一周天,却忽而听见门外传来可怜不已的呜咽声。
  这声音似乎已响了有一会儿了,只不过江见寒闭关时在屋外布了禁制,以免受到任何危险或是打扰,他闭关时又难分心他物,绝不理会身边的动静与声响,因而至此时他才有觉察。
  江见寒凝神去听,又听见几声爪子扣抓地面的怪声,与嗓门颇为粗犷的呜咽,显然是长大后的酥糖正在他门外可怜兮兮叫唤。
  江见寒不明白酥糖为何要如此,他起身解了禁制,走出房门之后,便见酥糖趴在门外,将脑袋搭在两个爪子之上,委屈万分睁着乌亮的大眼看着他。
  江见寒问:“何事?”
  酥糖:“呜……”
  江见寒:“我不明白。”
  酥糖:“呜呜呜……”
  江见寒:“……”
  江见寒竟然从酥糖的眼中,隐约弄明白了酥糖此刻的渴望。
  酥糖可能……是饿了。
  他早已辟谷,灵兽却要吃食,灵兽似乎并无辟谷一说,哪怕宗门神兽,每日也需要进食吃饭,他忘了此事,酥糖前几日因仙酒昏睡不醒,自然什么也不曾吃过,一醒来便撞见江见寒闭关,到如今,酥糖好像已经快要饿坏了。
  江见寒的洞府之内没有飞鸟走兽,酥糖不能自己捕食猎物,也没有任何已预先备好的食物,江见寒没有办法,就算是他的术法,也不可能凭空变出食物来,那他这洞府之中,能够供给酥糖食用的,似乎就只有——
  江见寒灵机一动,忽而有了绝佳的目标。
  他站起身,朝酥糖招招手,道:“你随我来。”
  酥糖登时来了精神,几乎将三条大尾巴摇成一朵花,立即贴身上前,紧紧跟在江见寒身后,还不住拿它的大脑袋去蹭江见寒的腿。
  可如今它身躯庞大,哪怕将脑袋垂得极低,也只能顶着江见寒的腰,力道更是大得吓人,将江见寒推得猛蹿出几步,酥糖还不曾有任何察觉,满怀着对食物的期待,屁颠颠跟在无奈的江见寒身后。
  他们走到灵田前,江见寒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身后的酥糖。
  江见寒:“就是这了。”
  酥糖:“嗷呜?”
  江见寒指了指身后灵田蔫了吧唧的药草,略有些心痛地试图摆出大方热情的姿态,道:“吃吧。”
  酥糖:“?”
  -
  江见寒其实不想这样的。
  他已将灵田赠给了秦正野,这些药草应当如何处理,自然得由秦正野来决定,可秦正野在闭关,酥糖却要饿晕了,事发紧急,江见寒只得冒昧一些,代替秦正野抉择。
  至于酥糖是否愿意食用这灵田内的灵草,江见寒也有过极深的考虑。
  根据他这几日来的观察,酥糖很贪吃,一点也不挑食,对灵气极为敏感,多用些灵气充沛的食物,对它来说绝对是好事。
  在他的洞府之内,灵草就是最适合酥糖的食物。
  可酥糖一动不动,有些迷茫,看起来像是在同他客气。
  没问题,酥糖这反应,也在江见寒的预料之中。
  大多修士都不喜欢他人触碰自己的灵草,不可能会让灵兽自行取食,酥糖大约觉得他也是如此,难免为其紧张,江见寒换了语气,重新同酥糖点一点头,道:“不必客气。”
  酥糖:“嗷?”
  江见寒:“我不介意,随便吃。”
  可酥糖还是一动不动。
  江见寒皱起眉,看向双眼湿润的酥糖,不明白酥糖为何不接受他的好意。
  他想,酥糖惯爱撒娇,这毛病比秦正野还厉害,这种时候,酥糖一动不动,难道……难道酥糖是想和他撒撒娇?
  他又一次想起了他兄长送给他的那只小犬。
  那只小犬也是如此,江见寒年少时没有朋友,总与它相伴,它便学了一身同江见寒撒娇的本事,若是自己不那么喜欢的食物,它总会铆足了劲同江见寒撒娇,直到江见寒亲手喂它,它才能有些消停。
  可这一切往事,江见寒想起来时并没有多少愉快之意。
  他不喜欢追忆过去,先定了心神,深深吸了两口气,而后方回过目光,朝酥糖看了过去。
  酥糖看上去委屈极了,它耷拉着耳朵,垂着蓬松的大尾巴,朝江见寒呜呜叫了两声,像在控诉江见寒此刻的所作所为,连这声调,听起来好像都同江见寒曾经那小犬有些相似。
  “怎么?”江见寒不由挑起眉,问,“难道你要我喂你?”
  酥糖:“……呜?”
  江见寒:“你在想什——”
  酥糖光速后退。
  江见寒:“?”
  江见寒说话时,语调之中的情绪起伏本就不怎么大,他偏偏还要蹙眉,令酥糖万般惊恐,十分自然将他的语气当成了胁迫。
  它对江见寒本就带着一分惧怕,江见寒竟然还要用这种语气威胁它,它……可它真的一点也不想吃草啊!
  酥糖后退一步,江见寒便皱眉朝他靠近一些,直至酥糖退到灵田一角,实在退无可退,这才万般惊慌停下了脚步。
  江见寒已没有办法了,他实在弄不清酥糖的想法,只好叹了口气万般无奈道:“好吧,那我就——”
  酥糖:“呜呜呜嗷!!!”
  江见寒:“……”
  江见寒朝灵田挥了挥手,袖袍带起的微风挥出灵刃,将一片灵草割下,自动飞入他手中,他再伸出手,朝酥糖递了过去。
  酥糖呜呜叫了一会儿,江见寒毫不退缩,几乎将手伸到酥糖的鼻子下,酥糖眼含热泪,终于低下头,狠狠叼起了江见寒手中那一把灵草。
  江见寒见酥糖终于愿意吃东西了,稍稍松了口气,安心了许多,再看酥糖一边大嚼灵田内的灵草,一面眼含热泪看着他,他心中的欣慰之意不由更多几分,一时对自己展露出的温柔和善意极为满意。
  真好,江见寒想。
  今日他也学会和善待人了呢!
  酥糖嚼几口灵草,含泪看江见寒一眼,江见寒坐在灵田一侧看它,虽然不曾露出笑意,却也尽力使自己的目光多带了几分鼓励,酥糖只好再嚼几口灵草,好似克制不住一般,发出了一声干呕。
  江见寒有些焦急看向它,觉得它应当是呛着了,于是他将语气放得更慢,显得更为和缓,道:“吃慢一些。”
  酥糖:“呜呜呜……嚼嚼。”
  江见寒:“不必着急。”
  酥糖:“嚼嚼嚼……呕……呜呜呜嚼嚼。”
  “还有很多吗,都是你的。”江见寒说,“慢慢吃。”
  -
  江见寒说完这句话后,酥糖润湿双眼中的泪雾,显是更浓了一些。
  江见寒想,这一定是酥糖的感动。
  当初被关在擂台铁笼内的小灵兽,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还会有过得如此惬意的一天。
  想到此处时,江见寒忽而有股灵气猛然变动,自他身后的屋宇一侧倾泻而出,这感觉极为熟悉,每当门中有人成功突破时,江见寒便会有这种感觉,而此时此刻,在他的洞府之中,可能成功突破的,当然只有那一个人。
  江见寒几乎立即便起了身,匆匆朝着秦正野闭关的屋宇而去。
  他来得正是时候,正好见着秦正野推开屋门,两人在门外打了个照面,几乎同时顿住脚步,朝对方看去。
  虽不过只有几日未见,江见寒却全然不知自己应当说些什么才好,他有些后悔,他竟然没有提早预演过此事,徒弟头回突破成功出门,他……到底应该同秦正野说些什么才好?
  江见寒沉默了。
  他努力在脑中回忆,自己当初闭关突破成功时,师尊与师兄师姐们都会同他说些什么话,却一无所获,全无此事记忆,毕竟他突破的速度太快,大家大多时候难以反应,待他们赶来打算为他庆贺时,他又已在为下一次闭关做准备了。
  到了如今,他竟只有无措,绞尽脑汁想了许久,却怎么也说不出话,秦正野却只稍怔了片刻,蓦地便露出了灿烂笑意,迫不及待唤:“师尊。”
  江见寒严肃点头,干巴巴说道:“很好。”
  秦正野似乎并不介意他的言语,江见寒不过说了这么简单二字,他脸上已露出了极灿烂的笑,更满怀期待望着江见寒,也只能扯起嘴角,勉为其难同秦正野笑了笑。
  仅是如此而已,秦正野便如同是得到了什么绝佳的褒赏,他快步上前,走到江见寒身边,激动说道:“师尊,这几日……我好想你!”
  江见寒:“闭关之时无感无知……”
  秦正野:“那又怎么了。”
  江见寒:“……”
  秦正野:“闭关这种事,根本不可能阻止我对师尊的想念!”
  江见寒:“……”
  江见寒皱起了眉,想要斥责秦正野的话语,可一句“胡闹”方才出口,他已有些压不住唇边的笑,严厉的话语便变了调,用并不服人的语调斥责道:“莫要胡闹了。”
  秦正野也笑吟吟看他:“这怎么能算是胡闹。”
  说完这句话语,秦正野左右一看,似乎在搜寻何物,一面问:“师尊,酥糖呢?”
  江见寒:“……”
  说实话,江见寒也觉得有些奇怪。
  酥糖平日就喜欢跟在人身后转悠,它对周遭的灵力变化又极为敏感,稍有动静便能觉察,怎么这回秦正野成功突破,它竟到了此刻还不曾过来。
  酥糖难道就这么饿吗?
  埋头苦吃直到现在,连它的主人闭关出来都顾不上了?
  江见寒心情复杂,只能重重叹气,道:“它在吃东西。”
  说完这话,他又担心秦正野要因此不快,急忙再补上一句:“我带你去找它。”
  江见寒拉住秦正野的手,秦正野怔了片刻,还令江见寒用力拽了拽他方才动弹,江见寒未有多想,他牵着秦正野,带着秦正野走到屋宇之后的灵田边上,指着灵田内身躯庞大的灵兽,道:“酥糖在那儿。”
  秦正野:“……”
  酥糖将自己帅气而强健的身躯缩成小小一团,含泪蹲在灵田一侧,一面干呕一面嚼吧着灵田内的灵草,如今看到秦正野过来,那眼中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却又不敢停下自己狠吃灵草的举动,生怕再收到来自江见寒的威胁。
  秦正野沉默片刻,开口询问:“师尊,这是怎么回事?”
  江见寒想,秦正野闭关之前,酥糖还是个毛茸茸的小白团,现今却变成了这样一只体型巨大的灵兽,他要是秦正野,他也无法接受。
  江见寒耐心解释:“哦,那是酥糖。”
  秦正野关心的,却好像并不是这件事。
  酥糖的个头虽然长大了,可那灵气却不曾转变,他很容易便判断出面前这灵兽是酥糖,他饮仙酒后成功突破,酥糖也舔了几口,变成现今这模样,秦正野并不吃惊。
  他只是很困惑。
  长着那么长利齿的酥糖,一看就该吃肉的酥糖。
  到底为什么会蹲在师尊的灵田里,可怜巴巴含着泪一面干呕一面去啃这灵田内灵草。
  秦正野深吸了口气,问:“……它为什么在吃草?”
  江见寒:“它饿了。”
  秦正野:“……”
  江见寒:“想要我喂。”
  秦正野:“……”
  江见寒:“我勉为其难。”
  秦正野:“……”
  江见寒转过头,看着努力吃着草药眼含热泪并发出干呕的酥糖,认真点头,觉得自己已将事情解释得极为清楚了,他对自己的慷慨极为满意,道:“看,它吃得多香啊。”
  秦正野:“……”


第38章 
  待秦正野将酥糖从灵田之内解救上来时,酥糖已哭着啃了一大片地的灵草。
  眼下这境况,秦正野只能想到一种解释。
  ——酥糖根本不是自愿吃草的。
  江见寒天生带着那股令人畏惧的气质,他自己大概从未注意过,他不说话时,真的有很多人会害怕他。
  酥糖一定以为自己是受到了江见寒的胁迫,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这才不得不蹲在灵田中啃那些令兽作呕的草。
  此事怨不得江见寒,秦正野也有些无奈:“师尊,酥糖不吃草。”
  酥糖:“呜呜呜嗷!”
  江见寒有些疑惑:“它不是什么都吃吗?”
  秦正野掰开酥糖的嘴,让江见寒看酥糖尖利且足有两三寸长的犬齿,道:“师尊,它一看便是要吃肉的。”
  江见寒:“……”
  秦正野再道:“就算它吃草,药草是药,那不能算是平常的草。”
  江见寒:“呃……”
  秦正野:“这些药材有些或许会蕴有毒性,不可不经处理便直接食用。”
  江见寒心虚看向趴在一旁摆出一副可怜模样的酥糖,紧张小声询问:“那它没事吧……”
  “还好。”秦正野说道,“您的灵田内好像并没有什么毒草。”
  江见寒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很愧疚,可他看向酥糖,酥糖便惊恐瑟缩后退,极力将自己缩成一小团,试图让秦正野将它完全挡住。
  江见寒忽而便明白了。
  酥糖在害怕他。
  他微微垂下眼睫,心中隐隐有些失落。
  可他心中是清楚的,对他来说,这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是他早就已经知晓的结果。
  这段时日,秦正野总与他亲近,倒是他忘了众人对他的惧意,酥糖本来就该怕他,天下不惧他的才是少数,他不该胡思乱想,若有这闲功夫,倒还不如去练练剑。
  秦正野忽而清了清嗓子,打断了江见寒越发飘远的思绪。
  “正好,我也有些饿了。”秦正野微微露出些笑意,“师尊,您带我和酥糖找个地方吃饭吧。”
  江见寒恨不得立即点头,好弥补自己先前的滔天过错。
  可应下此事后,江见寒这才发觉他其实并不知哪儿能寻到好吃的,他只知道秦正野似乎很喜欢蜜桃,那他……他总不能上山去给秦正野摘几筐蜜桃吧?
  江见寒沉默思忖,甚至伸手掐算,想摸清如今是什么季节,秦正野喜欢的蜜桃,到底是不是这个季节能成熟的果实。
  秦正野:“师尊?”
  江见寒一愣:“我们……去找找附近的山头吧。”
  “山头?”秦正野不太明白江见寒为什么要这么说,“师尊,回宗门便好了吧?”
  江见寒:“宗门之内……”
  他多年没有去寻过吃食,除了掌门师兄的茶叶之外……他已不记得宗门内有没有好吃的了。
  秦正野很执着:“宗门就好。”
  江见寒只好点头,秦正野又用略带些撒娇意味的语气叫住了江见寒,道:“师尊……”
  江见寒:“怎么了?”
  秦正野小声说:“酥糖变大了。”
  江见寒:“嗯。”
  秦正野:“我们要怎么把它带回去啊?”
  江见寒:“……”
  秦正野暗示:“也许可以让酥糖单独在一柄灵剑上。”
  江见寒:“……”
  秦正野:“反正我只要在近旁,便可令那灵剑随我一道飞行。”
  江见寒:“是。”
  秦正野:“就是要麻烦师尊再带我一程……”
  说完这句话后,他又开始用那种同酥糖一般可怜兮兮的目光盯着江见寒看,这神色在酥糖脸上,和在他脸上的效果全然不同,他摆出的这副模样显然对江见寒更有杀伤力,江见寒几乎没有犹豫,便已点头答应:“……好。”
  秦正野计谋得逞,很是得意。
  江见寒却又说:“ 可酥糖畏高。”
  秦正野:“嗯?”
  江见寒:“它真愿意待在灵剑上?”
  秦正野:“……”
  秦正野回过头,蹲下身凑到酥糖耳边,压低声音道:“你应该明白。”
  酥糖:“嗷?”
  秦正野好声好气道:“我控制灵剑,不可能会让你掉下去的。”
  酥糖:“呜呜呜?”
  酥糖后退了一步,开始疯狂摇头。
  秦正野微微蹙眉,跟着逼近一些,侧目见江见寒并未将注意放在他与酥糖身上,这才再压低声音,道:“到宗门之后,五十斤汐月楼的香制熟牛肉,如何?”
  酥糖有些犹豫,可思考片刻之后,还是用力摇头。
  秦正野只无好再叹气往上加码:“再来五十斤仙来阁的烤羊腿。”
  酥糖浑身一震,好似终于从此处找到了此事的甜头,它坚定摇头,一面用爪子不住比划,试图表明这么点好处,是不足以令它对抗灵剑升空的恐惧的。
  秦正野挑眉:“你……”
  酥糖用爪子在地上的灵田中扒拉出一个极为抽象的图案。
  秦正野没有看懂,他也不打算看懂了。
  他再凑前一步,压低声音,逼近酥糖面前,这才再度开口,道:“我觉得你没弄明白。”
  酥糖挺胸抬头,表明自己一点也不害怕秦正野,坚决不在秦正野的胁迫之下认输。
  秦正野的声音中的温度降得更低,与他平日说话的语调完全不同,冷着语调阴沉万分道:“我很想与师尊同行。”
  酥糖一僵,不敢相信秦正野竟会用这样的语气和它说话。
  秦正野凉飕飕唤:“酥糖。”
  酥糖:“呜……”
  秦正野已恢复了最初的神色,笑吟吟极为轻松问道:“你是想在此处挨饿,还是想让我将你捆在灵剑上?”
  酥糖:“呜呜……”
  -
  酥糖乖巧蹲在了灵剑上。
  江见寒很佩服秦正野与灵兽沟通的能力。
  他对小动物向来没有办法,灵兽远比普通的小兽要聪明,他更不知应当如何应对,反倒是秦正野,酥糖从一开始就喜欢他,无论他说什么话,酥糖好像都能答应。
  江见寒只能在心中叹气。
  或许有些人生来便擅长与他人交流,他却没有这能力,他重新转回目光,看向身后的酥糖,平静道:“升空之时,它或许很难站稳。”
  秦正野原本并未考虑到这件事,江见寒说了,他才才朝灵剑上多加了一条带子,系住了酥糖的腰腹,好让它就算站立不稳,也能够牢牢待在灵剑上。
  江见寒安心了一些,他唤出自己的灵剑,正要跨步上前,却又顿住脚步,回首看向秦正野,道:“你想……”
  秦正野 :“……师尊!我也有些畏高!”
  江见寒:“……”
  秦正野:“啊,刚刚突破,有些头晕。”
  江见寒:“你……”
  秦正野:“我能不能站在后头?”
  江见寒皱起眉:“若是你掉下去了……”
  秦正野理直气壮道:“想搂着师尊的腰!”
  江见寒:“……”
  江见寒竟然也同意了。
  他并不觉得被徒弟搂着腰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在他眼中,此事同他教徒弟练剑时偶有的身体接触并无区别,想要等他开窍,若无外无刺激,没有个成千上百年,大概是不能够的。
  上一世时,秦正野便发现了。
  江见寒这人其实很心软,无论多过分的请求,他只要说几句软话,江见寒总能答应。
  他总觉得上一世时,他同师尊的关系多少有些疏离,远非这辈子能够比拟,可就算是这辈子,这关系也与他所想的不太一样。
  他对江见寒,并不想止步于师徒,这情愫上一世时便已现出端倪,他自己心知肚明。
  可对上油盐不进的江见寒,秦正野便不知自己还能如何表达了,反正不论他怎么说,江见寒最后也能领会出全然无关的意思来。
  只不过此事还是次要,他可以留到以后再头疼。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得先保住师尊的命。
  若一切照上一世的进程发展,他的时间应该还有许多,可似乎自他炼丹起,事情便开始有些与以往不同了。
  上一世他入门之后,巴不得立即飞奔去拜见师尊,江见寒嘱托了他几句修炼上的要点,随后便闭了关,到了多年后秦正野都快要结丹时,方才出关与他再见。
  秦正野便想,大约是他上一世不够出格,入门后规规矩矩按着江见寒的吩咐修炼,未曾引起江见寒的注意,所以从一开始,他与江见寒的接触便少了。
  他那时没摸清江见寒的脾气,不知道他只需同江见寒撒撒娇,江见寒便会惯着他行事,早些年二人的相处太过克制,哪怕他后来弄清了此事,也不好再随意改变,这些技巧直到这一世,才终于有了用上的机会。
  秦正野搂紧了江见寒的腰,如今的二人的距离只余分毫,他呼吸之间都是江见寒的气息,他不舍得让这一刻逝去,江见寒没有反应,他便将手收紧一些,再收紧一些,几乎贴着了江见寒的背,他才小心翼翼去唤:“师尊?”
  江见寒果真不觉有异,他至多只是觉得他这徒弟好像真的畏高,他御剑太快,秦正野有些害怕,这才将他的腰搂得这么紧。
  可剑修怎么能怕高啊!
  他们灵剑一脉,不能不会御剑,若是畏高,御剑时岂不只能低空飞行?那这御剑还不如散步,这是恶习,必须要改正。
  江见寒:“你不能怕高。”
  秦正野:“我……啊?”
  江见寒:“你若是不能御剑——”
  秦正野一瞬便明白了江见寒这话语的含义,飞快打断江见寒的话语,道:“师尊!您在天星城,可曾遇到什么怪事?”
  江见寒果真将接下来的话语收了回去,他已经放慢了御剑的速度,还稍稍降低了御剑的高度,很是谨慎答道:“天星宫主请我帮忙。”
  秦正野有些紧张:“您没答应吧?”
  江见寒:“没有。”
  秦正野略松了口气。
  “我说,我徒弟闭关未出。”江见寒极为平静道,“初回闭关,我得陪着他。”
  秦正野:“……”
  秦正野完全压不下自己扬起的嘴角,语调中的笑意已几乎要满溢出来,可他还要寸进尺,道:“师尊果然待我最好了。”
  江见寒:“……”
  秦正野又说:“天下人中,我最喜欢师尊了。”
  江见寒:“……”
  大约是天上的风太大,江见寒的觉得自己的灵剑晃了晃,有些不太稳当。
  他强行冷静,竭力镇定,可实在压不下自己的笑,将嗓子清了又清,最后也只憋了一句:“不许胡说。”
  秦正野认真道:“我又没有胡说。”
  从此处往凌霄剑派,本花不了多少功夫,凌霄剑派内有禁空大阵,他们在山门外降下灵剑,秦正野先令自己的灵剑自云中飞落,降在山门之外,随后江见寒才压下剑锋,正好落在两名门外值守的弟子面前。
  酥糖的双脚终于着了地,哆哆嗦嗦打颤着咬开身上的布带,呜咽着缩到一旁,江见寒仍旧在灵剑之上,他面上还带着一抹压不下去的笑,瞥了那两名值守弟子一眼,立即便将笑意收了回去。
  江见寒惯常如此,平日出入宗门时,从不理会门中的普通弟子,只有在看见几位师兄师姐时,他才会同对方打个招呼。
  他并不是瞧不起门中弟子,他只是对不相熟之人有些轻微惧怕,他总担心自己问好之后那人会拉着他说话,若是如此,他还不如从一开始便当做对方不存在为好。
  可也正因如此,宗门中大多弟子都对江见寒极为惧怕,门外值守弟子瞥见江见寒出现,登时吓出一个激灵,将腰背挺得笔直,生怕江见寒从他们身上挑出什么毛病来。
  “江长老!”另一名弟子更是挺直了腰大声同江见寒打招呼,道,“您回来——”
  秦正野从江见寒身后先一步跳下了灵剑。
  守门弟子:“……”
  秦正野:“周师兄,中午好呀!”
  守门弟子:“……”
  秦正野笑吟吟道:“吃过了吗?该下值了吧?要不一起去吃个饭?”
  守门弟子:“……”
  守门弟子睁大双眼,惊愕看着秦正野与江见寒。
  秦正野笑吟吟回过头,看向身后的江见寒,像是希望江见寒也同他一般讲讲礼貌,多少与同门问个好。
  江见寒明白他的意思,可他不是秦正野,他做不到与不相熟之人闲谈,他皱着眉,想要移开目光,不去理会秦正野,秦正野却又清了清嗓子提醒他,甚至还伸出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压低声音同他道:“师尊……”
  江见寒:“……”
  秦正野:“我今日成功突破,师尊答应过该给我些奖励的。”
  江见寒:“……”
  江见寒这才终于微微颔首,却依旧冷着脸,极为吝啬地从口中吐出一字,道:“……好。”
  守门弟子大惊失色,用力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总觉得自己是中了什么奇怪的幻术,听见了不该听见的话,可江见寒已收了灵剑便朝内走去了,秦正野同二位守门弟子挥一挥手,笑眯眯拽过角落里的酥糖,也匆匆跟上了江见寒的脚步。
  二人行至山门之内,四周并无他人时,江见寒才轻轻松了一口气。
  方才秦正野的要求就是在为难他,幸亏那名弟子并未再多言,否则他真不知还能如何应对,他看向秦正野,忍不住低声抱怨,道:“你今日莫要再胡闹了。”
  秦正野还揪着酥糖的脖颈,连头也不抬,笑吟吟答:“师尊,恐怕还要请您再纵容我一回。”
  江见寒:“……何事?”
  秦正野清一清嗓子,道:“您总该陪我和酥糖去吃个饭吧。”
  江见寒:“……”
  江见寒想了想门内弟子平日吃饭的地方。
  门内对需要饭食的普通弟子,单独辟有一处食堂,炼气、筑基弟子几乎每日都要来此用膳,而金丹往上之人若对饮食多有喜好的,也会经常来此逛逛,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想想都知道此处会有多热闹。
  江见寒尚未结丹时,去过那儿一次,人太多太乱,还有许多人在看他,他觉得甚为干扰他的道心,便再也不曾去过了。
  而后他日日闭关,就算要吃东西,也都是别人送到他屋中来,他是当时宗主相澈的亲传小弟子,不会有人在这等小事上为难他,秦正野乍一下提起此事,他竟想不起来宗门内的食堂究竟在什么地方。
  江见寒很迟疑:“我若过去……会出事。”
  他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若他出现在那处,定然会引起无数人恐慌,大概所有人都不会有心情吃饭了。
  秦正野却道:“师尊放心,有我在此处,不会出事的。”
  江见寒:“……”
  江见寒想起方才守门那两名弟子的神色,觉得此事就算有秦正野在,只怕也很难应对。
  “师尊,酥糖真的很能吃。”秦正野伸手揪了揪身边可怜兮兮酥糖的脖颈,“我只是方才入门的普通弟子,贸然带这么大一只灵兽过去,恐怕不太好。”
  酥糖:“嗷?”
  秦正野:“食堂可不供给灵兽吃食,长老却不同。”
  江见寒:“……”
  “门中长老,一切吃穿用度,均有门内供给。”秦正野认真说道,“我查过的,长老的灵兽,门内也会帮着养。”
  江见寒:“……”
  江见寒移开目光,看了看秦正野怀中搂着的酥糖。
  酥糖被天上的风吹耷了毛,乌黑黑湿漉漉的眼中含着泪水,望向江见寒时,它的肚子还不争气地发出了震天的咕噜声响。
  “……好吧。”江见寒勉为其难说道,“我带你们一道过去看看。”
  -
  秦正野计谋得逞,心满意足。
  酥糖终于看见了美食的希望,它迫不及待跟在江见寒身后,已忘了今日对江见寒的恐惧,恨不得朝路过的每个人都摇晃他的大尾巴,秦正野更是咧着嘴同每个人微笑问好,好像同所有人都有话要聊。
  江见寒板着脸,随在这一人一兽身后,只觉每个人看见秦正野时,面上都带着笑,那目光触及他身上时,便会忽然一凛,僵硬切换成另一种古怪神色。
  既然如此,江见寒便也故意冷着脸不去看他们,秦正野却全程扯着他的衣袖,自己同那些弟子们问好时,也会轻轻拽一拽江见寒,至少让江见寒看那些人一眼,不必说话,在他人同他问好时,稍稍颔首示意便足够了。
  一路过去,无人不是以那万分惊奇的神色看着他,他在秦正野要求下对那些人颔首示意,不少人惊慌失措想要逃离,却也有几人换上了更灿烂的笑,迫不及待要同他鞠躬问好。
  秦正野压低声音,在江见寒耳边低声说:“师尊,若您能笑一笑,其实大多人不会害怕您的。”
  江见寒:“……不。”
  若不是看在秦正野的面子上,他才懒得理会这些人。
  秦正野:“我想他们对您有些误解。”
  江见寒:“无所谓。”
  秦正野:“若您不希望他们总是对您那般畏惧……”
  江见寒皱了皱眉,脱口打断秦正野的话:“我不是很有兴趣。”
  秦正野:“……”
  可这话哪怕对江见寒来说,也是有些分外违心了。
  他是在心中反复同自己说过,他并不向往秦正野这般的好人缘,他根本没有羡慕这种事,就算今日有那么多人笑着同他打招呼,他……他也没有觉得很开心。
  江见寒的好心情,在抵达宗门食堂后,便已全然消失不见了。
  他一踏步进此处,这地方的气氛便忽地凝重了起来,所有人都噤声不敢言语,仿佛他四周是一处冰场,所过之处,皆是一片寂静。
  这才是江见寒习以为常的氛围,他自行寻了个角落僻静处,让秦正野与酥糖自己去寻吃食,他在此处待着便好,反正那些人应当是不敢上来与他说话的,可他呆了片刻,却又开始觉得……今日众人的目光,好像有些不对。
  以往门中众人几乎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敢,今日却不知为何,那些人小心翼翼窃窃私语,几乎全都在盯着他打量,他正想着是否应当以灵识窥探,偷偷听听这些人究竟在说些什么了,却又惊闻一阵骚动——王清秋正步履匆匆朝他走来。
  “见寒!”王清秋看起来很是受伤,“你回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江见寒:“……”
  王清秋:“若不是我看见有人谈论你与秦师侄,我根本不知你已回来了。”
  江见寒敏锐捕捉到了王清秋话语中的“重点”,忍不住问:“谈论我与我徒弟?”
  王清秋:“呃……”
  江见寒:“他们在说什么?”
  他难得敏锐,王清秋却神色古怪,过了好半晌方才问他:“你与秦师侄……”
  江见寒:“嗯?”
  王清秋:“没什么吧?”
  江见寒皱起眉:“没什么?”
  王清秋回头看了看周遭,见无人敢上前偷听他二人交谈,他方才压低声音,道:“师弟,我已经提醒过你了。”
  江见寒:“?”
  王清秋:“八荒之中,这师徒关系最为敏感紧要,需要时常注意。”
  江见寒:“??”
  “师弟。”王清秋重重叹气,“如今门中谣言四起,你还是多注意一些吧。”
  江见寒:“???”


第39章 
  江见寒其实并不明白王清秋的意思。
  谣言?什么谣言?
  这八荒之中,原来还有人敢传他的谣言?
  王清秋正想解释,话未出口,他怀中玉符却忽而剧烈震了起来,烫热惊人,绝不是寻常收到传讯的状态,像是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令王清秋心觉惊慌,急匆匆唤出传讯玉符,立即见天星宫主的身形面容于半空浮现。
  王清秋来不及询问,天星宫主已然开口,道:“灵脉之事有变,兰长老身受重伤。”
  王清秋一怔。
  只有这一句话语,天星宫主的虚影便已从半空中消失,显是事发突然,他没有时间解释。
  当初前往天星宫相助甚多,若事情有变,只怕不止兰停雪一人受伤,天星宫主需要告知各大宗门,也许已忙的焦头烂额,顾不及多言。
  王清秋匆忙起身:“师弟,我还需先去一趟天星宫。”
  江见寒微微蹙眉,道:“不必。”
  王清秋:“你……”
  江见寒:“我去便好。”
  以往门中遇到这等大事,十之八九由江见寒出手解决。
  今日兰停雪重伤,对方实力不容小觑,王清秋难以对付,江见寒自然主动要求前往天星宫,好为八荒解决此事困扰。
  可话一出口,江见寒却又想起了秦正野的担忧。
  秦正野不希望他过问灵脉之事,总觉得他前往天星宫便会出事,虽说秦正野自称这一切只是他的梦境预兆,可他所言之事又恰好能与现实对应,怎么想都有些古怪。
  方才他听天星宫主说兰师兄身受重伤,便立即出言揽下此事,倒是忘了注意这二者之间的联系,虽然他不觉得自己会出事……可秦正野如此担心,他或许不该这般贸然便答应。
  王清秋也有些犹豫。
  他直觉这不是小事,也许不该让江见寒一人去处理,便道:“走吧,我同你一道过去。”
  此时紧急,说完这句话,王清秋便起了身,食堂之内人来人往,似乎已有几人听见了那传讯玉符带来的讯息,正呆怔怔看着他们,江见寒也跟着王清秋起了身,头一件事却是回首去寻秦正野的位置。
  秦正野正在他们几步之外,方才天星宫主那传讯他听得清清楚楚,江见寒与他对上目光,又有些心虚刻意将目光偏离,停了片刻,才朝秦正野招招手,道:“过来。”
  秦正野:“……”
  秦正野目光幽深,似乎正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可江见寒等了片刻,秦正野还是朝他走了过来,心情低落,道:“您一定会过去。”
  江见寒:“……是。”
  若是天星宫要调查灵脉之事,江见寒是绝不会去理会的。
  那是其他宗门的事情,与他可没有关系,可天星宫主说兰停雪因此受了重伤,江见寒便不可能不去理会了,那毕竟是他的师兄,他自小在宗门长大,师兄师姐们百般照顾迁就他,哪怕他再木讷迟钝,他的师兄师姐,早已同他的兄长与阿姊没有什么区别了。
  他不知天星宫的灵脉究竟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将兰师兄弄伤的,可这东西竟然敢对他身边之人下手,他当然得将此事十倍奉还。
  秦正野很沉默,他心情如此低落,跟在他身边的酥糖也蔫着垂下了耳朵,呜呜叫唤了两声,直到江见寒忍不住再去唤秦正野时,秦正野方才抬起没眼眸,问:“师尊,我能随您一道去吗?”
  他很清楚江见寒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江见寒已做出了决定,便绝不会再随意更改,秦正野知道自己哪怕纠缠也不会有任何效果,可他很担心,若他不能劝阻江见寒留下,倒不如干脆随江见寒一块过去。
  他的请求实在太过突兀,令江见寒都觉得有些惊讶。
  此事极为危险,连兰停雪都会因调查此事而受伤,秦正野不过方能筑基,若带他前往,江见寒担心他会遇到危险。
  江见寒本该直接拒绝此事,可在这件事上,江见寒却极能理解秦正野的心情。
  他忍不住将自己与秦正野的角度代换,若他因某些缘由,知晓秦正野可能因某事而受伤,那他当然也不会希望秦正野去接触那件事。
  可若秦正野有一定要去的理由,他不能阻止,那出于担忧,他必然会希望陪伴在秦正野身边,至少要等到秦正野平安度过此事之后再说。
  当然,若这种事真发生在他身上——
  那早在一切事端显露之事,他大概早将那罪魁祸首给杀了。
  什么人啊!敢动他徒弟!
  找死是吧!
  想到此处,江见寒无奈叹气,还是对秦正野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江见寒说,“你可以随我一道去。”
  秦正野刚刚松了口气,还未来得及觉得开心——
  “但我需要你回答几个问题。”江见寒抬起眼看向秦正野,“你所说的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秦正野其实也有些弄不清如今的情况。
  依照他的记忆,这段时间本该无事发生,他专心修炼,而江见寒在门中闭关,直到他将要结丹时,江见寒方才出关,耐心教导他究竟应当如何结丹。
  可这一世与他的记忆差距实在太大,他没想过江见寒会带他外出,更没想过他们会遇见兰停雪……对,这件事从兰停雪出现便有些不正常,他仔细回忆之后便能想起来,上一世时,这位兰长老几乎没有在他们面前出现,他在宗门待了那么多年,只在最后见过兰停雪一两面,原因好像是——
  兰停雪常年在门中养伤,平日至多只会去管一管药田中的事务,他大多时间闭门谢客,王清秋说他是身体不适,而这伤病……是从他入门后没多久便有的。
  秦正野好似忽而弄清了整件事。
  若江见寒同上一世一般闭关,便绝不会与天星宫的灵脉之变扯上关系。
  秦正野一开始的古怪举动,似乎令后续的所有事情都发生了改变,未曾闭关的江见寒撞上了兰停雪的意外,他不可能不去理会,可秦正野也弄不清,若江见寒在此时便接触到灵脉之变,究竟会不会有后来的结果。
  秦正野抬眼,正对上江见寒的目光,江见寒的眸中带着再明显不过的探究,他知道自己的谎言拙劣,所谓梦境预兆,不过是他不知道应当如何解释时随口编出来的玩意,根本不足让人信服。
  可他没有办法。
  当初他离开八荒寻觅转机,在蓬洲仙岛处得了那位流观岛主相助,为他启了上古残存的溯回阵,以常人不可能去想的代价,换回了这一次逆转回今日的机会。
  入阵之时,流观岛主曾与他说过,若非十万火急,否则绝不可将他逆转天道重生一世之事告诉其他人。
  此事如此古诡,他人或许会不信他,怀疑他,还可能引起心怀不轨之人的窥伺,毕竟重活一世这种事,何人不想体会?
  更不用说他们本是违逆天道而行,也说不准会引来天道惩罚,他本该将此事瞒死了,什么人都不告诉,可是他如今的修为还不足以保护江见寒,也未曾真正到能够炼制还魂丹的时刻,他必须将自己所知与灵脉相关的一切都告诉江见寒,好为江见寒换来一些对抗那些魔物的可能。
  只是应当如何说,若说出真相之后,江见寒会不会觉得他在撒谎,会不会将他当做是夺舍之人……
  他实在不知应当如何才好。
  秦正野皱着眉,正竭力思考应当如何开口,江见寒轻叹了口气,道:“若是你不想说……”
  秦正野急匆匆道:“……我不是!”
  江见寒微微抬手,示意他先认真听他说下去。
  “也许你有苦衷。”他平静说道,“我问你答,若不能多说,不回答便是。”
  片刻之后,秦正野点了点头。
  江见寒问:“你不想我调查灵脉之事,不希望我去天星宫。”
  秦正野点头。
  江见寒:“与你的‘梦境’有关?”
  秦正野再点头。
  江见寒摸了摸鼻尖,仍是觉得此事有些难以令人相信:“你觉得我会死在此处?”
  秦正野并不确定此事,他只能有些艰难生涩地吐出几字,道:“应该不是在此刻……”
  的确,若照他上一世的记忆而言,那绝不会是在此刻。
  可他不敢保证此事,这一世的变化实在太大,他也摸不准此次前往天星城调查灵脉之事时究竟会遇到什么,他只是有说不出的不安与担忧,他……他很害怕。
  江见寒点了点头,没有一点对秦正野所言预兆的恐惧,道:“放心,我不可能会出事。”
  秦正野:“……”
  “随我过来吧。”江见寒道,“你要随我一道去天星城,我得先与掌门师兄说一声。”
  秦正野:“……”
  秦正野看着江见寒转身,心中不安一瞬涌动,他觉得自己或许不该再这么拖下去了,若师尊真因为他此刻的犹疑胆怯而出事,他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秦正野拽住了江见寒的衣袖,终于下定了决心。
  “师尊……”他低声说,“还有几件事。”
  江见寒停下脚步,微微侧首,有些疑惑:“怎么了?”
  “灵脉之变,与魔域有关。”秦正野说道,“吸取灵脉之气并污浊灵脉的,应当是魔域之中的魔物。”
  江见寒:“……”
  “那魔物吞噬灵力,我们……梦中总唤它作噬灵魔。”秦正野垂下眼眸,低声说道,“此物极为危险,来得又突然,众人一时才无法应对。”
  江见寒终于转过身,不掩眸中惊异,不可思议看着他。
  “噬灵魔能够吸收的灵气,可不止灵脉。”秦正野说道,“而今八荒之中以灵修为主,大多宗门的攻击手段,均是以灵气催动术法……”
  他一顿,抬首看向江见寒,希望江见寒能够明白他此言的意思。
  江见寒微微蹙眉,道:“灵剑不可,气剑也不可。”
  秦正野点头。
  江见寒:“棘手。”
  若照秦正野的意思,这便等同于说,寻常修士的攻击手段,对这噬灵魔根本没有效用,反而可能被它吸收灵气,而若照此往下推断,被噬灵魔接触过的修士,也可能被吸走灵气……
  那他大概只能直接用灵剑去砍了。
  江见寒思索片刻,忽而发觉秦正野还在小心翼翼看着他,像是正等待着他的响应,他才发觉自己方才听完秦正野所说的话,便开始思忖应对之策,竟忘了先回复秦正野。
  秦正野看上去极为紧张,他攥着衣袖,小心翼翼观察江见寒的神色变化,生怕江见寒因为他的隐瞒而不高兴。
  江见寒这才想到此事中的“利害”,秦正野这预兆的借口,连他也不相信,更不用说其他人。
  秦正野只是一名初入宗门没有多久的普通弟子,若对外人说他洞悉了魔域的阴谋……江见寒觉得,只怕很少有人会相信秦正野说的话。
  不仅如此,此事牵涉魔域,这本就是八荒中一样极为敏感的事项,他担心有人会觉得秦正野与魔域有关联,这对一名初入八荒的年轻弟子而言,已算得上是不可饶恕的重罪。
  江见寒想了想,问:“此事也是预兆?”
  秦正野紧张点头。
  江见寒:“……此事由我来告知掌门师兄,你绝不可对他人再轻易开口。”
  他不知这预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不清楚秦正野是否对他说了谎,可既然秦正野是他的弟子,他自然应当信任秦正野,他需要思考的,只有如何将此事转达给其他人,而又不至于为秦正野招来怀疑。
  江见寒想,若由他来讲述此事,想必其余人对此事的信任自然也会更多一些。
  他修为极高,又对如何诛杀魔物有着超出寻常的见解,他们绝不会问他究竟如何才得知噬灵魔的弱点,也不会对此事生疑,他自然可以抹去秦正野的疑点和危险。
  “除此之外,预兆一事,也绝不可再对他人提起。”江见寒稍顿片刻,又道,“再有此事,你先告诉我。”
  秦正野怔了好一会儿,方才点了点头。
  他明白江见寒的用意,清楚江见寒是想要保护他,于是在那不安之中,好似有一股奇异的欣喜逐渐散开,他几乎压不住唇角的笑意,又用力同江见寒点了点头,认真许诺道:“师尊放心,我明白了。”
  江见寒见他已应允此事,这才略微放心了一些,他转过身,朝等候许久的王清秋走了几步,却又如同忽而想起了什么一般,重新折返了回来,用比方才还要严肃的神色认真唤秦正野的名字,道:“正野,还有一事。”
  这是他第二回直呼秦正野的名字,秦正野不由一怔,毫不犹豫用力点头,道:“师尊请说。”
  “此行危险。”江见寒说道,“若无保证,我不能带你前往。”
  秦正野:“ ……保证?”
  江见寒点了点头。
  “我需要你紧随在我身侧。”江见寒道,“不可冒进,也绝不可与我分离。”
  秦正野认真点头。
  他以为江见寒已吩咐完毕,可不想江见寒忽而伸出手,朝秦正野示意,道:“手。”
  秦正野不明所以,下意识听从江见寒的指示,将自己的手微微举起在面前,却不知江见寒为何要他这么做。
  江见寒握住了秦正野的手腕,道:“我还是不放心。”
  秦正野:“师尊,我……”
  江见寒示意他噤声,显然不打算听他的保证,他微微阖目,口中呢喃低语,一息之间,秦正野忽而见得有微光自两人交握着的掌心散出,凝聚成细长的光线,顺着两人的双手缠绕而上,将两人紧紧系于一处。
  这是秦正野未曾见过的术法,可那只代表着他从不曾对别人用过。
  他曾在书册上看过这术法的由来,他没想过……有朝一日,师尊竟然会对他用这种术法。
  “这是生契。”江见寒已轻声为他解释,“只要此契尚在,我便可知你平安。”
  秦正野:“……”
  依秦正野所知,生契绝不仅仅只是如此。
  他与江见寒二人结契,便如同在结契之时,将二者的命数捆绑缠绕至一处,江见寒能自生契处觉察秦正野的安危,秦正野也能自生契中感知江见寒此刻的境况,而江见寒为订立生契之人,那若秦正野真正遇险时,他还能以此契为秦正野抵挡一切伤害。
  若非真正心系于一人,是绝不会有人甘愿与他人结下这契约的,那是不是也就等同于说……师尊心里……一直有他。
  秦正野怔怔垂下眼眸,只觉手背一片灼热,而后光辉散去,江见寒松开握着他的手,他便看见那生契化作符文,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一处符印,他不由抬眼看向江见寒,正见江见寒将手重新收回袖中,那隐见淡青脉络的手背上也同他一般,刻下了与他相系的符印。
  秦正野心跳怦然,恨不得这千百年的时光流转都停与此刻,只是他还来不及感动,忽见江见寒叹了口气,万般无奈开了口。
  “我第一次用这术法。”江见寒说道,“只怪你修为太差。”
  秦正野:“呃……”
  江见寒:“手上带着这符印,出门都觉得丢人吧徒弟。”
  秦正野:“?”
  江见寒:“这么大人了,还需要师尊保护,是挺丢人的。”
  秦正野:“??”
  江见寒:“快些结丹,结丹后就可以扬眉吐气了。”
  江见寒说完这句话,伸手拍了拍秦正野的肩,以示鼓励,而后看了看原处已等得有些不耐烦的王清秋,快步朝王清秋走了过去。
  秦正野完全愣在了原地。
  不是,等等。
  师尊对生契的看法,是不是和普通人不太一样啊?!
  -
  秦正野僵硬跟在江见寒身后,随他一道走回王清秋面前。
  王清秋问:“师弟,准备好了?”
  江见寒却答非所问,道:“正野也要同我们一道去。”
  听到师尊直呼其名,秦正野立即挺直脊背,早忘了方才那片刻的不快,恨不得用力点头,他向来好哄,只要师尊认真喊他的名字,要他做什么他都能答应。
  那王清秋一怔,显然难抑心中讶异,他不明白江见寒为何会如此决定,而此行实在太过危险,绝不适合秦正野这般修行之人前往,他只当江见寒不明白此事之险,便想要先为江见寒解释。
  “不行。”王清秋蹙眉道,“师弟,实在太危——”
  江见寒抬起了手,对王清秋展示了他手背上生契的符印。
  王清秋:“……”
  王清秋沉默了。
  他将目光转向江见寒身后的秦正野,极为艰难开口问:“师弟,你不会……他……你和他……”
  江见寒:“徒弟太没用是这样的。”
  王清秋:“……”
  秦正野:“……”
  江见寒见两人都是一副无言以对般的神色,忽而又想起秦正野那万分脆弱的内心,这孩子想得总比别人要多,他说得这么直接,或许会让秦正野觉得难过,于是江见寒清了清嗓子,特意补上一句:“没关系,年纪还小,未来还有希望。”
  王清秋:“……”
  秦正野:“……”
  江见寒:“不嫌弃你。”
  秦正野说不出话。
  王清秋也深吸了口气,对自己方才那一瞬产生的误会感到些许心虚。
  他怎么会怀疑江见寒呢?这段时日他的脑子一定是出了问题,他难道不是早就摸清了江见寒的脾性,就算天底下所有人都被儿女私情所困,江见寒也不可能将心思放在这种事情上啊!
  想到此处,王清秋满心懊恼,只觉自己误会了身正清白的江见寒与秦正野,如此大错,他当然得对二人做出些补偿。
  “就算有生契庇护,此事还是太危险了一些。”王清秋认真提议,“这样吧,一个生契不保险,秦师侄,我来也多为你提供一层保障。”
  秦正野:“???”
  秦正野下意识将手藏到身后,死也不肯将手拿出来。
  干什么干什么!
  这生契可是师尊对他的许诺,是无数人花费千百年都求不来的事情,此物堪比道侣结契,王清秋总不会想在他另一只手上再弄一个吧。
  王清秋笑呵呵朝着秦正野伸出手,道:“这孩子,怎么还不好意思了。”
  秦正野:“?!”
  江见寒也道:“的确,多一个生契多一重保障。”
  秦正野:“我不……”
  江见寒已经飞快伸手,握住了他另一只手的手腕,硬塞到王清秋手中,满怀着无限期待,道:“掌门师兄,麻烦你了。”
  秦正野:“啊???”


第40章 
  不及秦正野反应,王清秋手中光辉已起。
  那光线瞬间缠绕上秦正野的手臂,如有巨力将秦正野的手腕紧握,秦正野根本收不回手,他只能呆怔原地,眼睁睁看着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背上也出现了一个生契符印。
  秦正野不知自己应当用什么心情来面对眼前的一切。
  好消息:他得了两名悟道期剑修的庇护,往后他可以在这八荒内横着走了。
  坏消息:啊啊啊可恶你还我师尊独有专属的结契啊!!!
  王清秋对此事颇为满意,他点了点头,道:“既有双重保障,那随我们一同前往之事,自然也并无不可了。”
  秦正野:“……”
  秦正野开心不起来。
  江见寒也微微颔首,道:“师兄,还有一件事。”
  王清秋:“怎么了?”
  “引起灵脉之变的,应当是魔域之中的噬灵魔。”江见寒直接了当说道,“噬灵魔会吸食并污浊灵气,同噬灵魔交战时,应当格外注意,避免直接用术法攻击它。”
  江见寒稍稍停顿话语,见王清秋呆怔着没有响应,便干脆说得更直接了一些,道:“只能用剑砍,不可用灵剑,也不能用气剑。”
  秦正野没想到江见寒竟会将此事说得如此直接,没有任何铺垫,也没为自己为何知道此事找个借口,他紧张看向王清秋,总觉得王清秋一眼便能看出其中的问题,可王清秋只是微微蹙眉,略带些惊讶询问:“你是从何处知道此事的?”
  秦正野几乎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江见寒答:“我就是知道。”
  王清秋:“好,我明白了。”
  秦正野:“?”
  啊?就这?
  这也能无条件信啊!
  王清秋却已思考起了接下来他们应当做的事情。
  这情报从江见寒处来,应当不会有错,那接下来便是应当如何告诉其他门派来协助此事的人了……他想,他们好歹是剑修,遇到这等棘手的魔物时,还有应对的法子,能够直接用剑去砍,可其他门派……或许会有些困难。
  王清秋小声说:“天星宫会有大问题。”
  江见寒:“嗯?”
  王清秋:“他们平日以星仪与长杖催动术法……”
  江见寒:“抡棍子砸。”
  王清秋:“……”
  王清秋皱着眉,觉得若照如此说,天星宫的确能有办法应对此事,可除了天星宫外,还有几个宗门也收到了天星宫的求助,前往天星宫协助处理此事。
  王清秋:“玄女宗的飞花与绫带……”
  江见寒:“勒。”
  王清秋:“天玄宫的八卦之术……”
  江见寒:“砸。”
  王清秋:“百草谷……”
  江见寒:“用针扎。”
  王清秋:“……”
  不行,怎么想都觉得有些离谱。
  王清秋几乎不敢想若众人真照江见寒所言,迎战这能力颇为古怪的魔物,究竟会是一副怎么样的场面,也怪不得初回前往灵脉调查的众人会吃亏,对他们而言,若不能使用灵力,那未免太过吃亏,等于自废大半功力,几乎完全落在下风。
  “罢了罢了……”王清秋长叹了口气,道,“先去天星宫看看情况,具体应当怎么办,我到时候再同他们商量。”
  江见寒没有多想,同其他掌门商议对策一事本就不是他的职责,他随王清秋一道到宗门内的传送法阵外,虽还未抵达天星宫,他却已开始紧张,将秦正野拉到他身边,认真同秦正野道:“不许离开我五步之外。”
  秦正野正要点头,王清秋却又插嘴:“见寒,你放心,我也在。”
  秦正野:“……”
  江见寒放心了一些,道:“也是,那不必离我五步内了。”
  秦正野:“?”
  江见寒:“麻烦师兄了。”
  秦正野恨恨咬牙。
  王清秋已带头迈步踏入那传送法阵,江见寒迟疑片刻,还是先拉住了秦正野的手,牵着秦正野进了那传送法阵,看酥糖可怜兮兮跟上,他不由又一顿,问:“它也要来?”
  秦正野也一怔:“这……”
  酥糖:“啊呜!”
  秦正野:“它担心我们。”
  酥糖:“呜呜!”
  秦正野:“它可以保护好自己。”
  酥糖:“嗷!”
  秦正野:“打起来的时候,它远远站着的。”
  江见寒:“……”
  江见寒看了看对他努力睁大眼睛的酥糖,再看看一脸正经的秦正野,有些迟疑问:“你……听得懂它在说什么?”
  秦正野:“呃……若以灵力相通,您也可以大概——”
  江见寒很惊讶:“你听得得狗说话?!”
  秦正野:“……这不一样吧师尊!”
  酥糖:“嗷?”
  江见寒:“我徒弟听得懂狗说话。”
  秦正野:“我没有!”
  酥糖:“嗷!”
  秦正野:“它不是狗!”
  江见寒:“……”
  片刻沉默,江见寒移开目光,同那传送法阵外的弟子点了点头,让他快些重启传送法阵,他得追上王清秋脚步,尽快前往天星宫。
  秦正野有些憋气。
  江见寒显然不打算接受他的解释。
  这对他来说算不得是什么重要之事,他觉得自己没必要在这等小事上与秦正野争执。
  酥糖也憋着气,它听懂了江见寒说它是小狗的那句话与,它愤愤跟在两人身后,将尾巴垂着甩得飞快,可那传送法阵启动之后,江见寒却忽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酥糖的脑袋。
  酥糖呆呆抬起脑袋,看向江见寒那并不见多少神色变化的侧颜,仅此一下轻微触碰,便已令酥糖极为满足,早就方才之事全都抛去了脑后。
  没有师尊摸头的秦正野盯着酥糖,心中憋的气好像忽而便更多了。
  传送法阵启动,他们很快便到了天星宫中,王清秋正在法阵之外等候,见两人迈步过来,他还忍不住叹了口气,问:“怎么这么慢。”
  江见寒下意识便道:“他听得懂——”
  秦正野:“师尊!”
  江见寒:“啊?”
  秦正野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听江见寒说他听得懂狗叫这件事,可当下也没有什么合适的借口,他猛然叫住江见寒后,自己倒先僵了好一会儿,而后才略显勉强般道:“事……事关紧要,我们还是先别闲聊了吧。”
  江见寒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他们还不知兰师兄究竟出了何事,实在没有功夫在此处闲谈,应当尽早去看看兰师兄的情况。
  只是几人还未动身,传送阵法处又隐见灵力波动,江见寒微微侧首朝后一看,便见又有几人自传送法阵中出来。
  那几人身上穿的是临近门派天玄宗的服饰,为首那人,江见寒很眼熟。
  是那个总爱在天机大比现场搓符的符修,江见寒对上过他几轮,每每他还没将符掏出,江见寒便已将他踹下了台,搓符的速度太慢,打架的技术太菜,江见寒恨其不争,印象深刻。
  这人应当是天玄宗的某位长老,具体名姓,江见寒不可能记得,他看王清秋正同这些人打招呼,想着这些事反正与他无关,他不需理会,便又回过目光,重新看向天星宫。
  不远外,有几名天星宫弟子正在焦急等候,似乎是为了引领匆匆赶赴此处的各宗门修士,江见寒的目光往那处一扫,几人似是觉得十分威压,不由吓得一哆嗦,立即挺直了脊背。
  这同他们宗门中的普通弟子没什么区别,江见寒见多了,他不在乎,干脆又收回目光,落在仍在用那略带些许哀怨之色看着他的秦正野身上。
  酥糖摇晃着尾巴,迫不及待凑上前去,要用脑袋拱江见寒的腰,秦正野却不声不响,见着江见寒朝他看来,他还故意移开了目光,愤愤抬眸看向了天。
  江见寒有些疑惑,他也看了看天,天上不过有三两鸟雀飞过,好像没什么看头,他不明白秦正野在看些什么,费劲思忖许久,这才恍惚觉察——秦正野该不会还记着方才的那句话,正在为那句话生气吧?
  王清秋已简单同天玄宗之人交谈完毕,他注意到了不远处的那几名天星宫弟子,便快步上前,想要同那些人问一问如今的情况,几名弟子同王清秋行过礼,便要领路带着众人前往天星宫,可江见寒还站在原地,秦正野也一动不动,两人还都在看着天,以至其余人也不由跟着一道抬头,看向了天空。
  天上空无一物,仅有两只鸟雀斜飞而过,王清秋实在茫然,收了目光看向江见寒,正想问他二人究竟在看什么,江见寒却一下收回了目光,唤:“正野。”
  他忽而开口,这声音自然吸引周遭几人都不由转回了目光朝他看来,以为江见寒是从这天色之中琢磨出了什么东西,正要将其教授给自己的徒儿,便不由都竖起了耳朵,仔细倾听。
  秦正野也抬起眼眸,依旧略带些委屈神色,朝江见寒看去。
  二人四目相对,又过良久,江见寒才略有些别扭地伸出了手去,轻轻摸了摸秦正野的脑袋。
  那指尖在秦正野发上一触而过,几乎没有过多停留,可秦正野的心却已为之颤动,如同轻蝶振翅跃过水面,再多不快顷刻烟消云散,他唇边立即带了笑,毫不犹豫接口,道:“是,师尊!”
  江见寒更加为难,极为勉强吐出几字,道:“……乖一些。”
  秦正野眸光熠熠,极为用力点头,见江见寒如释重负一般转身,他立即便跟上江见寒脚步,几乎就黏在江见寒身后,同江见寒一道朝着天星宫走去。
  江见寒前几日方来过天星宫,他自己识得路,自然不需其他人领着,可那几位来传送法阵接人的天星宫弟子已是呆住了,天玄宗那位长老更是极惊愕盯着江见寒的背影,想着天机大比时江见寒揍他可没这么温柔,这就不像是江见寒会做的事情,今日若不是江见寒疯了,那大概就是他疯了。
  长久沉默之后,天玄宗长老生硬转过了脑袋,看向了一旁的王清秋。
  “王掌门。”天玄宗长老指了指江见寒的背影,颤声道,“江道友近来……受过什么刺激?”
  王清秋:“……”
  天玄宗长老:“他不会被夺舍——”
  他忽地一顿,将后头的话生硬咽了回去。
  夺舍?什么夺舍?
  这八荒天下,谁有能力夺舍江见寒啊?
  天玄宗长老伸出了手,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我不会是被夺舍了吧。”天玄宗长老说道,“怎么都出现幻觉了。”
  王清秋:“……”
  -
  王清秋深深叹气。
  师弟的异变,这几日他已见得多了,他只是摆了摆手,跨步要去追上江见寒步伐。
  其余人也只好跟上他们的脚步,天星宫距这传送法阵不远,他们只需穿过坊市一侧的街道,便能见着天星宫一侧的凌云长阶。
  一路走来,江见寒越发觉得古怪。
  上一回他来天星城时,这坊市内可极为热闹,除却路边的商铺,街道之上也有不是修士沿街摆出想要与人交易售卖之物,人群熙熙攘攘,可不像今日,街道上除却几队来往巡逻的天星宫弟子外,便几乎不见人影。
  他们到了天星宫内,很快见到了天星宫主,今日天星宫主依旧穿着他那满是闪片的长袍,满面倦容,似是已没有什么力气再同他们客套了。
  他微微同几人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开门见山道:“兰长老并无危险,胡师兄与青师兄也只是轻伤。”
  江见寒想,他口中所说的胡道友,指的应当是天玄的人,天星与天玄距离极近,私下交好,他们之中互称师兄弟倒也正常。
  只不过他们所说的人,江见寒谁都不认识,这对话他没有兴趣,只想快些去看看兰停雪的情况。
  他很难在这么多人面前开口,便只能皱着眉朝王清秋看,希望王清秋能够领悟他心中的想法,可他微一蹙眉睨眼,不知为何面前几人竟都将脖子一缩,气氛好似忽而便紧张了许多。
  天星宫主支支吾吾道:“放放放心……没什么大问题……”
  那天玄宫的长老也战战兢兢点头,答:“无无无妨……我们没没有很担心……”
  江见寒:“?”
  这人说话好怪……罢了,和他没关系,还是先让掌门师兄问问兰师兄眼下的情况吧。
  王清秋明白江见寒的意思,他本也万般心焦,虽说天星宫主已说了兰停雪无碍,可未见到兰停雪之前,他实在很难安心。
  王清秋问:“不知我师弟在何处?”
  江见寒立马转过目光,看向天星宫主,等待天星宫主的回答。
  他依旧皱着眉,那神色凝重,眸中好似还带几分寒意,天星宫主不由便更慌了一些,竟克制不住打了个哆嗦,万般紧张道:“他……他他……”
  王清秋:“他怎么了?”
  江见寒皱眉,想,上一回见天星宫主时,这人分明很能胡扯,怎么到了此刻,竟这么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了。
  江见寒如此一皱眉,天星宫主神色再变,此处却也无人能够救他,只能硬着头皮道:“我……我找人带你去见他!”
  江见寒:“好。”
  天星宫主松了一口气,急匆匆唤来一名战战兢兢的天星宫弟子,要此人带江见寒与王清秋去看看兰停雪的情况。
  王清秋虽要同天星城主说明那噬灵魔的情况,可当下他最为担忧的,还是不知伤势如何的兰停雪。
  噬灵魔之事他们总得等其他宗门之人到齐后再谈,王清秋便只是略与天星宫主通过气,随后便匆匆赶去见了兰停雪。
  天星宫将受伤修士都安置在厢房之内,由专人照顾看护,兰停雪伤得其实并不算重,他身上并无外伤,元神也不曾受损,只是灵力缺失得厉害,因此而昏迷不醒,就像是在战斗中透支过度一般,体内几乎没有多余灵力留存。
  至于其余受伤之人的情况,外伤之上不尽相同,可灵力缺失却完全一致,修为薄弱些的,甚至危及性命,这一切均与秦正野所言一致,兰停雪能留存一命便已是侥幸,毕竟失了灵力的修士,其实同凡尘中的习武之人差不得多少,以寻常武力对抗魔物,无异于以卵击石。
  江见寒不过朝兰停雪那榻上略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极为平静看向在此处照看的天星宫弟子,问:“魔物所为?”
  天星宫弟子被他这句话吓得不住后缩,江见寒还未觉有异,追问道:“在何处?”
  王清秋哭笑不得扯了扯江见寒的衣袖,道:“师弟,此事待其余宗门赶到此事后,你我再一道去问金宫主。”
  江见寒一顿,回过目光,用略有迟疑的神色看向了王清秋。
  江见寒:“金宫主?”
  王清秋点头,道:“毕竟是他天星城内出的事,金宫主总该比他门中一名小弟子知道得多。”
  江见寒:“……那是谁?”
  王清秋:“……”
  江见寒皱起眉:“天星宫主?”
  王清秋:“……”
  江见寒恍然大悟,终于找回了他遗失在忆海深处的回忆:“他姓金?”
  王清秋:“……”
  等等,江见寒近来不是来了天星宫数次吗?
  他师弟不会到现在才想起来天星宫主姓什么吧?!
  江见寒又一顿,微微回转目光,瞥了那名战战兢兢的天星弟子一眼,默默退后半步,到了王清秋身侧,压低声音,问:“他姓金,那他叫什么名字。”
  王清秋:“……”
  “算了,不重要。”江见寒平静说道,“我懒得结交他。”
  王清秋:“?”
  江见寒已转身回去,又到了秦正野身边,同秦正野微微颔首,让秦正野随他一道出去。
  秦正野跟上江见寒的脚步,二人走到僻静无人处,江见寒却反常挥手掐诀,先令灵识散开,遍布四周,以免有人靠近了此处而他不能察觉,待一切布置妥当,他才神色平静看向秦正野,
  “我看兰师兄灵力缺失,几近枯竭。”江见寒问道,“在你梦中,我就是那么死了的?”
  秦正野:“……”
  秦正野在蓬洲觅得回溯当年的机缘,那蓬洲的流观岛主与他说,无论他在今世与江见寒有多亲近,一旦重来一回,他与江见寒便算是初回相逢的陌路人,江见寒对他必然会有戒心,他绝不可以在一开始便将一切真相告诉江见寒。
  而前世数百年的相处时光,秦正野自认已十分了解江见寒的性子,他总觉得江见寒是个极为慢热的人,他若想同江见寒亲近,没有数十或者数百年相处,只怕不会有结果。
  他不敢直言,只好照着自己之前与梦境相关的谎言,掺杂进一部分真实,微微垂下眼眸,道:“在我的梦中,您其实并不算是‘死’了。”
  江见寒蹙眉:“可你先前说,噬灵魔吸人灵力,灵力一空,自然便是身陨道消。”
  “寻常情况,的确如此。”秦正野低声说,“可您……没有事。”
  江见寒:“……”
  且不说秦正野的梦境究竟有没有现实之中的逻辑,自那日天星宫主同江见寒聊过后,江见寒心中便一直有个不怎么成型的念头,他总觉得秦正野所说的或许并不是什么梦境,也不是预知,而是他切实所见……不知为何,也不知他究竟从何处得来的切实所见。
  “在……在那梦中时,我并不知为何会如此。”秦正野勉强补上一句,强调自己的所经的一切仅是梦中所见,道,“您……您是后来才开始调查此事的。”
  江见寒点头。
  “后来您受了伤,若是寻常修士,本该必死无疑,可您没有事,只是昏迷不醒,一日比一日虚弱。”说到此事,秦正野不由稍稍一停,眸中光辉微微黯淡,不过这晦暗神色只持续了片刻,他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神色,似是强迫一般令自己唇边微微带上了些许和缓微笑,道,“弟子太愚钝,梦中之事又晦暗不明,弟子到现在也不曾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江见寒:“……”
  可江见寒却隐隐明白了。
  噬灵魔吞噬灵气,又污浊灵脉,若各宗门迟迟不得发现此事,八荒迟早要因此而灵气缺失,那些被吸取灵气之人,只要不是因此暴毙,能够捡回命来的,总能慢慢恢复。
  可秦正野说他昏迷不醒,日渐虚弱,这只能左证一事。
  在秦正野这“梦中”,八荒之中的灵气缺失,已到了不得抵补的程度。
  就算他不曾立即因此死去,可也几乎得不到灵力补充,便只能维持着这糟糕的状况。
  此事若换了其他人,长期在这等灵力缺失的状态之下,只怕早已便没有命在了,江见寒虽是不同,可这不同的缘由……除了他师门几人外,其余人是绝不可能知晓的。
  他蹙眉看了秦正野一眼,越发觉得,秦正野的这个所谓“梦境”,实在很有些意思。
  若只是幻梦,又为何总能同现实契合?可若不是幻梦,那秦正野所说的梦境,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之后呢?”江见寒问,“在我因此受伤之后。”
  他原还将秦正野所说的之人,称作是秦正野“梦中的师尊”,如今却已顺着秦正野的话语,将对那梦中之人的代称改作了“我”。
  他至少已有九成相信秦正野的话语,可秦正野却仍未觉察,江见寒想知道之后如何,那不就是等于在问他,在江见寒昏迷不醒又一日比一日虚弱时,秦正野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吗?
  这段记忆,若不是江见寒提及,秦正野本不想去回忆的。
  江见寒并未同其余人一般,直接因为灵力枯竭而死去,秦正野便总觉得自己或许还能寻到救回师尊的法子,可无论他如何搜寻,无论他如何去做,却始终没有任何结果,他救不回师尊,他没有办法,哪怕后来他得了高人指点,知晓还魂丹会对江见寒的症状有用处时,却又寻不到任何能够炼制这丹药的人。
  他苦苦寻觅,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江见寒一日比一日虚弱,因而到最后,他终于得来这么一个能够溯回过去的机会,哪怕需要他付出近乎夸张的代价,他也愿意如此去做。
  “我……去了许多地方,试图找到挽回此事的办法。”秦正野以一句话便将所有事情略过,道,“师尊,我知道您觉得这只是一个梦——”
  江见寒却难见打断了他,问:“你去了何处?”
  秦正野:“……”
  江见寒:“既然八荒灵脉枯竭,你在梦中,不会是去了域外吧?”
  他说这话,还是在试探。
  以秦正野的年纪,又初入仙途,若非照顾他的那位前辈对他将八荒之中的所有事情都细细说过一遍,他绝不可能因为一个所谓的梦境便对所有事了如指掌。
  对江见寒,秦正野没有太多的防备。
  他觉得自己只需隐瞒重生一事便好,其余事项,他反正能用梦境当作幌子,江见寒所问之事也并不如何紧要,他便照实回答:“梦境的最后,我应当是去了蓬洲。”
  江见寒:“……”
  “而后梦便醒了。”秦正野小心翼翼移开目光,道,“之后的事情,我就不怎么清楚了。”
  他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漏洞百出,江见寒应当会有不少疑惑,可不想江见寒只是颇为古怪看了秦正野一眼,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得到了印证,根本不需要再有其他左证,他便已能确认秦正野所言话语的真假。
  江见寒低声重复道:“蓬洲。”
  秦正野:“是……”
  “在你的梦中。”江见寒那声调极轻,有些恍惚,“蓬洲,已是什么模样了?”
  秦正野:“……”


第41章 
  秦正野觉得很奇怪。
  他甚少听见江见寒用这种语调说话,江见寒的语气总是缺乏情绪的,今日却极为不同,那颇为缥缈恍惚的语调,像是在追忆往事,又像是……在刻意隐瞒着什么。
  江见寒仅仅只轻声说了这么一句话,便移开目光:“此事倒不怎么紧要。”
  秦正野:“……”
  江见寒:“先说兰师兄那病症吧,在你梦中,此症可有解法?”
  秦正野小心翼翼问:“师尊,您在蓬洲有旧识?”
  江见寒:“……”
  秦正野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这话有些不过脑子,或许要令江见寒自此事中看出什么端倪,可江见寒如此说,他不由便想起了自己那时在蓬洲仙岛上所见的那位流观岛主。
  蓬洲之民本不愿相助,是师祖让他同那位岛主报上了江见寒的名号,岛主才愿意见他,也正是因为那位岛主,他才觅得了这一世溯回重生的机会。
  江见寒在意蓬洲之事,或许是因为他本就与蓬洲有所关联,可此事秦正野上一世却全然不知,他只能隐约 自江见寒的话语情绪中猜测……江见寒与蓬洲的关系,也许并不是什么好事。
  江见寒见秦正野并不回答他的问题,稍稍蹙眉道:“关于你说的噬灵魔,我倒是有个想法。”
  秦正野这才回了些神,默默点了点头。
  他不知自己为何心情低落,只是好像在他同江见寒提及蓬洲之后,江见寒同他说话的语调,好似忽而便有了些疏离。
  他从未与江见寒有过这般隔阂,这分外怪异之感,实在令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可他也不知自己应当如何解释此事——在他用了梦境的谎言来解释此事后,有许多事,他都已不能再开口了。
  秦正野移开目光,讪讪笑了一笑,为自己方才的一番言语弥补上半句,道:“师尊,此事只是我的梦……”
  江见寒:“我相信你。”
  秦正野:“……”
  江见寒:“现下该做的,是思考应对之法。”
  他十分自然便将话题调转到了此处,秦正野当然也不好再问,只能跟着点头。
  他想,此事谈何容易,而今八荒之内,都以灵修为主,一切术法都需依托灵力而成,若不能使用灵力,他们要拿什么才能去对抗修为如此之高的魔物?
  更不用说,噬灵魔吸取灵力,多吸取一分,实力便更多一分,对他们而言,这灵脉之变,就是绝对的劣势。
  江见寒正欲言语,却又瞥见一名天星宫弟子战战兢兢朝他们走了过来,说是各宗门长老已尽数到齐,天星宫主请他们到正殿一会,好将天星宫灵脉之事,仔细为他们解释清楚。
  -
  江见寒与秦正野跟着那天星宫弟子抵达殿中时,其余宗门的宗主长老,大多都已到齐了。
  天星宫在殿中摆了个长桌,各宗主围坐在那长桌之旁,正在讨论这分外古怪的灵脉噬灵魔,可江见寒一迈步进来,殿中忽地便静了许多,仍在说话的几人也不由压低了声音,紧张回转目光,盯住了江见寒。
  江见寒早已习惯众人的这等目光,他径直朝着王清秋走去,原只是为了站得离王清秋近一些,避开这乌泱泱一殿他只记得面孔早忘记了名字的人,可他一动,那些人的目光立即便跟着他一块移动,他走到王清秋身侧,王清秋边上那名其他宗门的宗主便自觉站起了身,沉默给江见寒让出了一个座位。
  江见寒:“……”
  江见寒抬起目光,仔细看了看在座众人。
  大约是因为此事牵连深广,附近数个宗门都派了人来此,桌边坐满了各宗门的宗主,诸位长老便只能站在宗主们的身后。
  此处之人,他叫得上名字的没有几个,可大多人的面孔他都极为熟悉,天星宫主身后还站着他前几日才结识的燕白山,看上去比他还惨一些,已吓得脸色惨白,若不是扶着面前的座椅,他大概已要开始簌簌发抖了。
  那位宗主一看江见寒的冷淡目光,便讪讪起了身,可他一动,边上所有人便都得跟着他一道往边上挪动,江见寒皱着眉,不解朝他们看了一眼,众人的动作忽而便慌乱急促了起来,一位位白须白发仙风道骨的宗主手忙脚乱,接连匆匆朝边上挤去。
  这本是个长桌,到最后,几乎所有人都动了起来,直挤到江见寒至今仍不知名的金宫主处,大约是他那辍满闪片的衣服实在太滑,他哔溜一下被挤了出去,手足无措站在外头,茫然盯着大家看。
  至于燕白山,他师兄的座椅没了,他不好意思将手再扶在面前的椅子上,只能紧张缩回手去,摆出一副几乎已要昏过去般的模样。
  众人重新落座,那位硬给江见寒让出一个位子的宗主冒着冷汗紧张招呼江见寒。
  “江……江长老……”那位宗主哆哆嗦嗦说道,“坐……坐坐坐……”
  江见寒:“……”
  好怪,好糟糕。
  江见寒冷着脸色,内心紧张。
  他完全不会应对这种场面,和这么多人一块待在一间关着门窗的屋子里就已经让他很难受了,他浑身紧绷,不敢露出任何表情,也不愿同任何人对上目光,在这种时候,偏偏还发生了这种事。
  ——几乎令江见寒心中颤抖,令他比那些人还要惊慌的可怖之事。
  江见寒缓缓抬起头,不知所措看向了最可能对此事有经验的王清秋。
  王清秋似也因这突发的变故愣住了,他微微蹙眉,道:“诸位道友——”
  天星宫主为了掩饰自己被挤出来的尴尬,只能匆忙笑道:“人既然都已到齐了,我们还是谈正事吧。”
  江见寒:“……”
  王清秋:“……”
  天星宫主说完这话后,又不安看了江见寒一眼,道:“江……江长老,坐吧。”
  江见寒:“……”
  天星宫主:“……请坐?”
  江见寒:“……”
  天星宫主抹了抹额上的细汗,只觉得江见寒今日似乎格外不好伺候,他是真怕极了凌霄剑派的这位要命的阎王,八荒之中无人不是如此,江见寒看他一眼他便觉得腿软,可没有办法,在处理邪祟与魔物上,他们无人能比得过江见寒。
  天星宫主只好摆出十二分的敬重,朝江见寒做了个恭请的手势,客客气气道:“江长老,您请上座!”
  江见寒:“?”
  不是,这些人今天都是怎么了啊?
  他不想在此处待了,他能现在就离开吗?!
  -
  天星宫主金玄衍,觉得自己遇到了修仙千年人生之中最大的危机。
  他本想简单讲一讲他们在天星宫下的发现,王清秋方才已先与他谈过,将这魔物吸取灵力一事告诉了他,他想将此事同大家说一说,可江见寒的目光一直停在他身上,几乎一动不动,偶尔他说到紧要之处时,江见寒竟然还要皱眉。
  他本就对江见寒满是恐惧,江见寒一皱眉,他的心便要跟着颤一颤,吓得他不由支吾,可只要他支吾,江见寒的眉心便会拧得更紧,那模样看起来几乎像是八荒今日便要遭受灭顶之灾一般,令他经不住打颤。
  这二者反复循环,以至于本只是几句话便能说清的事项,在金玄衍的痛苦之下,越拖越长,他的声音也不由越来越小,令人难以听清。
  可这殿内几乎所有人,都明白金玄衍的痛苦。
  王清秋轻轻叹气,移开了目光。
  以往这种事他也遇到过几次,反正只要江见寒时在场便免不了要如此,也正因如此,以往他总是尽力避免让江见寒参与这种讨论,可这回天星宫特意请了江见寒帮忙,江见寒又对此事颇有些看法,江见寒必须来此处,他只能期待金玄衍早些克服困难,尽量将事情说得清楚一些。
  金玄衍费尽全力,好容易才说清了各宗门来此相助调查之人究竟遇着了什么事。
  “事……事情便是如此……”金玄衍小声含混说道,“想必诸位也知道,天天天星城下,本有一处天……天衍阵……巨……巨大得很……”
  站在江见寒身后的秦正野忽而微微倾身,凑到江见寒耳边,低声道:“师尊,您别再看他了。”
  江见寒:“?”
  他不明白秦正野的意思,颇为困惑回眸看向秦正野,那目光不过稍稍偏移,金玄衍的语调忽地便清晰了起来,道:“这天衍阵本是上古仙人所立,阵法极大,阵中变化太多,天星宫钻研多年,却不过才浅观出了些许皮毛。”
  江见寒一回眸,秦正野只是在同他笑,他正聚精会神听金玄衍讲述天星城地下灵脉的境况,此刻没有空闲分心去同秦正野胡闹,便微微蹙眉,轻轻与秦正野摇了摇头,收回了目光。
  “天衍阵依托灵脉而成,阵法所需的灵气,均有灵脉输送,今日魔物现与天衍阵中,污浊灵脉,天衍阵也受其影响,已有些不受我宫中所控了。”金玄衍说道,“诸位若入地城,或许会受天衍阵影响,此事有些麻……麻烦……就……麻麻麻麻烦……”
  江见寒不明白金玄衍为何说上几个字便要口吃,这般磨磨蹭蹭的话语,实在听得他有些难受,他正下意识要皱眉,秦正野却又在后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像是有什么事一定要在此刻同他说一般。
  江见寒只能再度回首,无奈看向秦正野,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秦正野凑近江见寒耳边回答:“师尊,您就没发现,您一看金宫主,他便要开始口吃吗?”
  江见寒:“……”
  秦正野:“我想他是有些害怕您。”
  江见寒:“……”
  秦正野:“若要他快些将话说完,您还是不要再看着他了吧。”
  江见寒:“……”
  江见寒不太相信秦正野的话。
  他知道八荒中是有不少人惧他,可天星宫主修为应当与他相近,都是已然悟道的修士,怎么可能会怕他到如此地步。
  江见寒觉得秦正野在胡言乱语。
  江见寒抬起目光,重新看向了天星宫主。
  笑容满面的金玄衍,突然开始发抖。
  金玄衍:“天……天衍阵并非……非非非是为了伤人而立……”
  江见寒垂下目光。
  金玄衍:“它本是为了演算天机而立,阵中又分为数十小阵,可推演过去未来。”
  江见寒抬起目光。
  金玄衍:“诸诸诸诸位若入阵中,中中中中了那阵法,或或或或会见过去所经之事,亦或见着未来无数机机机缘缘缘。”
  江见寒:“……”
  等等,这人是真怕他啊?!
  -
  江见寒的心情,略微有些复杂。
  若金玄衍这般修为的人都在惧怕他,那这八荒之内,或许便没有几人不会惧他了。
  江见寒将目光自殿中众人面上一一扫过,无论他看向何人,那人都会露出分外惊惧的目光,哪怕他根本什么也没有做,好像他只要在此处出现,便已快要将众人都吓死了。
  江见寒心中清楚,他天生血脉如此,怨不得常人惧他厌他,他本不必在意此事,他以往也绝不会去在意此事。
  可如今不知为何,他竟然会为此难过,这感觉……未免也太奇怪了一些。
  殿中之人太多,江见寒只是皱眉,试图忽略此事,可他显然未曾想过,这些人惧他显然已到了有些离奇的程度,他皱皱眉而已,便已见得至少有两人惊慌咽下数口唾沫,像是见着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事情。
  不过还好,至少凌霄剑派之人,并没有那么怕他。
  既然江见寒不知自己究竟该往哪儿去看,他便干脆将目光落在离他最近的王清秋身上,盯紧了王清秋,以免再吓到了殿中的其他人。
  原本还泰然自若的王清秋,忽而开始有些慌张。
  比起殿中的其他人,王清秋其实并没有那么害怕江见寒。
  他毕竟看着江见寒长大,师尊又多次与他说过江见寒如此的缘由,他知道江见寒不过是迟缓,并非他人所想的那般可怖,可就算如此,江见寒突然开始用力盯着他看,也总是会令他觉得慌张的。
  王清秋不想引起他人注意,便尽量压了声音,低声道:“师弟,你怎么了?”
  江见寒:“……”
  王清秋惊惶不安:“我……我做错什么了吗?”
  江见寒:“……”
  不对,怎么连掌门师兄也要说这种话。
  这么多人聚在此处,他也很紧张啊!
  他早就不知究竟该往哪儿看了,若再不看点熟悉的东西,他是真受不了此处的气氛,可他若看着其他人,其他人便要觉得紧张,他什么地方都看不了,可也总不能在此处闭目养神,哪儿都不去看吧?
  等等,江见寒忽而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是,此处几乎所有人都怕他,可有一人,是这八荒之中的不同。
  秦正野。
  天下所有人都可能惧他,唯独他这小弟子,是绝对与他人不同的。
  他看不了其他人,他难道还不能回头去看他的小徒弟吗?
  -
  此刻殿内的人有些多,若江见寒直接回首,光明正大回过头去看秦正野,恐怕会引来不少不必要的关注。
  江见寒虽不怎么在意此事,可在这么多人的地方待着,便已经令他很难受了,他不希望再有人关注他,他不曾直接回神,而是稍稍侧过些许目光,半支着脸侧,以此作为遮掩,看向了秦正野。
  他近旁的人根本不敢看他,稍远一些的人只会觉得他大概是在思忖着什么,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目光,其余人也不至于再因为他的视线而紧张。
  至于秦正野,他几乎在江见寒看来的那一瞬便同江见寒对上了目光,江见寒面上并无多少表情,也未曾说明自己这注视的缘由,秦正野起初以为江见寒是有话要同他说,便微微弯腰倾身,贴近了江见寒身边。
  可江见寒一言未发,只是沉默看着他,这幅古怪模样,若是换了这殿中的其他人,只怕已要开始为此惊慌了,可秦正野虽觉得有些奇怪,却已没有什么更多的反应了。
  江见寒不说话,他也不曾去问,反正只要江见寒看他,他便干脆弯起眉眼冲着江见寒笑,那毫不避闪的直接目光,还有眸中跃动的笑意,都令江见寒不由发怔。
  可这感觉……实在有些奇怪。
  江见寒总以为自己并不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自从与秦正野相遇之后,他人惧怕他这“寻常小事”反倒令他心中抑不住发闷。
  他会为此事而不快,会因他人的畏惧而怏怏不悦,这感觉像极了他幼时,在兄长送他的小犬还陪伴在他身侧,在他……还未成为仙洲的少主,也还未同今日一般心无旁骛之时才会有的感受。
  今日不同于过往,他早已不是当初的他,既是如此,他又怎么还会这等软弱的情绪。
  江见寒微微蹙眉,可这份不快还未在他心中持续上片刻,他见着秦正野又微微弯了唇,像是因为他的目光在秦正野的身上停留太久,又令他这情绪极为外放的小弟子莫名开心了起来。
  江见寒不明白这天下哪有那么多开心之事,也不知道为何秦正野总要在笑。
  他是为了天星宫的灵脉之变而来,怎么也不该在众人聚集探讨此事时分心,江见寒便又将注意力回转到了那天星宫主身上去。
  没有了江见寒目光的注视,金玄衍终于能好好说完一段话了,他已经介绍完了那可能会令入阵众人陷于迷沼的天衍阵,这才再深吸了口气,道:“灵脉污浊,除了影响了天衍阵外,还令阵中支撑穹顶的灵柱也有了动摇。”
  江见寒虽不知金玄衍口中所说的灵柱,所用的究竟是什么术法,可这种支撑之物,必须依托阵法或是玄物而成,天星宫既在灵脉之上,十之八九是引了灵脉来为灵柱供能。
  此事本是寻常,大多宗门也都是如此做的,可却为今日的灵脉之变留下了隐患——若噬灵魔真能污浊灵脉,令灵脉枯竭,那除了天衍阵要出事外,支撑这地城的砥柱,或许也要坍塌。
  在江见寒看来,天衍阵不过只是个阵法,就算说是先人所立,而今难以复刻,那也仅仅只是“难”罢了,毁了便毁了,这算不得是什么重要之物,他不关心,反倒是天星宫主所说的地城灵柱,一旦出事,后患无穷。
  金玄衍果真说道:“灵脉若是枯竭,我怕天星城要塌。”
  他话音未落,便已有几人低声议论了起来,此事重大,自然需要讨论,可江见寒不敢加入他们的讨论,他怕他一开口,又要吓得天星宫主口吃,反正只需驱逐噬灵魔便能保住灵脉,其余之事,轮不到他来多想。
  更不用说,他那小弟子好像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秦正野从头到尾都在盯着江见寒看,那目光不加矫饰,乌色的眼中带着极为直白的笑,他看上去心情极好,而且不知为何,江见寒总觉得,若他不先移开目光,秦正野绝不会先一步转开注意。
  这是与江见寒的迟缓完全不同的热情,让他有些不知应当如何应对,只能极不自然转开目光,看向了他面前的桌案。
  金玄衍暂时没有说话,周遭之人七嘴八舌讨论着天星城的困境,江见寒没有听他们胡闹的心情,他盯着桌面,稍待了片刻,目光微微飘忽,瞥向自己身后。
  秦正野笑吟吟弯着眉眼,正在看着他。
  二人目光一触,江见寒平静收回了目光,可心中却在微微跃动着,似乎有什么沉眠之物正在逐渐苏醒。
  到了此刻,他才终于意识到一件他本来早就应该注意到的事情。
  秦正野好像总是在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
  不只是在他与秦正野对视时会如此,哪怕他未曾看向秦正野,只要他在秦正野身边,秦正野的目光便总会停留在他身上。
  江见寒皱着眉,小心翼翼蹙眉回首,尽量在秦正野未曾发现时,偷偷瞥了秦正野一眼。
  出乎他意料,在他收回目光后,秦正野便不再看着他了。
  这小子目光飘忽,只是虚虚停与半空一点,像是在发呆,可江见寒只需稍稍一动,秦正野立即便会收回目光,落在江见寒身上,见江见寒没有下一步动作,也不是要寻他,他还是停了目光,就这么看着江见寒,嘴角虽不曾像方才一般弯起弧度,可那眼中分明是带着笑的。
  这感觉……让江见寒觉得很奇怪。
  其他人连多看江见寒几眼都觉得胆寒,秦正野却偏偏要看着他。
  凡间人总说,初生牛犊不怕虎,这话代换到他与秦正野身上,大概也能适用。
  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不怕他便算了,他不会为难秦正野,可若秦正野再遇到这般的人呢?
  这小子总不会谁也不怕,对谁都用这般直接的目光去盯着看吧?
  不行,会出事。
  江见寒觉得秦正野若始终是这脾性,只怕迟早有一日出事。
  他多次回眸,将眉心拧得越来越紧,止不住朝秦正野打量,而他这动作,其余人或许不会察觉,可离他最近的王清秋却是一眼便能注意到的。
  他们三人反复互相打量,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江见寒觉得秦正野迟早惹出事端,王清秋觉得江见寒像是变了一个人,江见寒与秦正野之间似乎有种莫名情愫正在流转,而秦正野笑吟吟注视着江见寒,只觉师尊一直在看着他,今日果真又是美好的一天。
  可王清秋沉不住气,王清秋越看越觉惊恐,王清秋还是先蹙眉低声开了口。
  “师弟。”王清秋低声说,“你这是在看什么?”
  江见寒:“嗯?”
  王清秋:“你与秦师侄……”
  江见寒:“我也觉得是个问题。”
  王清秋迟疑:“……问题?”
  江见寒瞥了秦正野一眼,将声音压得极低,道:“这孩子总爱盯着人看。”
  王清秋:“嗯?”
  江见寒:“他这么没礼貌,迟早有一天要挨打吧。”
  王清秋:“……?”


第42章 
  王清秋想,常人若在一件事上栽过一两回,大概便不会再有第三次了。
  他都已经在江见寒的事情上栽过几回了!他怎么还会觉得他师弟可能和寻常人一般,真会对自己的小弟子生出什么与常人不同的绮念来啊?
  反倒是秦正野这小子,有些不太对劲。
  秦正野如今的举止,看起来就像是个有了个雏鸟情节的年轻人,或许是这段时日他总与江见寒独处,不由便对江见寒有了不切实际的情感——
  不对,正常人真的能对江见寒产生不切实际的情感吗?
  人也能爱上石头?
  没有人会有这样的兴趣吧?!
  王清秋看向秦正野的目光,不由更复杂了几分。
  修仙一途最麻烦的便是感情。
  以秦正野的天赋而言,王清秋觉得,他若能断绝情爱,未来必定大有前途。
  秦正野看起来似乎对江见寒有意……
  罢了,随这孩子去吧。
  反正江见寒不可能接受这种事,寻常人撞几次墙,自然也就该死心了。
  师弟一定可以好好磨一磨他!
  -
  众人讨论许久,却未有结果。
  “这些魔物究竟从何而来,我们尚不清楚。”金玄衍说道,“同噬灵魔有关的线索,眼下只有一事是清楚的。”
  魔域与八荒并不相连,二者之间尚有界隙阻断,唯一的入口在幽冥山处,可镇守幽冥山的几大宗门都不曾观察到异象,魔物绝不是从幽冥山过来的,应当是天星城下界隙受损,才令魔物有了溜进八荒的途径。
  若是如此,他们除了驱逐噬灵魔之外,还需要找出那受损的界隙,将它填补上,以绝后患。
  “这些魔物以灵力为食,诸位的攻击,只不过是它的饵粮。”话说到此处,金玄衍才回转目光,看向王清秋,“说来惭愧,天星其实并未摸清过这魔物的底细,今日同这魔物有关之事,均由王掌门告知。”
  众人齐刷刷将目光转向了神色泰然的王清秋。
  王清秋乐呵呵笑道:“此事其实是我师弟的判断。”
  江见寒:“……”
  所有人又齐刷刷将目光转向了江见寒。
  江见寒神色冷淡,没有半句言语。
  众人又畏缩着将目光转开了,
  “如今八荒之内,以灵修为主,我们对这魔物,自然也就在劣势。”王清秋蹙眉说道,“以灵力而生的攻击手段,反而会令这魔物的能力增强,此物又不能近身,实在棘手。”
  万剑山庄庄主蹙眉问:“那岂不是只能拿剑去砍了?”
  王清秋点头:“正是如此。”
  先前与他们同行了一路的天玄宗长老不由道:“此事对你们剑修是容易,可这要让我们怎么办啊?”
  天玄宗可都是符修,难道要他们拿笔戳吗?
  王清秋也有些尴尬:“呃……若是天玄,的确有些麻烦。”
  一旁玄女宗的宗主微微黛眉:“莫说是天玄为难,就算是我们,也做不到此事吧。”
  王清秋:“……”
  王清秋看向自己的身边的江见寒。
  他记得他与江见寒探讨过此事,玄女宗平日打斗,多用飞花与绫带,飞花是灵力催生,不可使用,那时江见寒说……要玄女宗如何来着?
  王清秋很是迟疑:“要不……勒吧?”
  玄女宗宗主:“?”
  百草谷主站起了身,似乎有话要说。
  这题江见寒说过,王清秋会答,他立马道:“用针扎!”
  百草谷主:“……啊?”
  金玄衍露出质疑之色:“那我们天星宫——”
  王清秋已能举一反三,毫不犹豫道:“既有占星杖,那便抡起来当棍子砸吧。”
  王清秋话音方落,殿内众人已七嘴八舌就此事议论了起来。
  “王掌门,您莫要再逗我们了。”天玄宗长老无奈叹气,“此事应当还有另外的解决之法吧?”
  王清秋:“呃……”
  “若是如此,只怕除了剑修刀修外,其他宗门都没有办法吧?”
  “不不不,我觉得天星宫也能有办法。”
  “王掌门的意思,是要剑修打头阵了?”
  王清秋早料到会有这局面。
  八荒之内,宗门众多,内里其实也并不怎么和睦,若不是因为灵脉之变将他们聚在一块,他们只怕都不会有今日这般好好坐下心平气和说话的时候。
  可无妨,他的建议离谱八荒不睦是一回事,天下人都惧怕江见寒,则是另一回事。
  王清秋毫不犹豫道:“以上……都是我师弟说的。”
  殿内一静。
  王清秋笑吟吟说:“这馊主意,是我那见寒师弟出的。”
  众人:“……”
  片刻沉默后,天玄宗长老,率先低下了头,看向了自己悬挂在腰间,他一贯引以为傲的法器。
  那是一把极为漂亮的玉笔,色泽晶莹,玉质雅致,灵气萦绕器身,令人一看便知是难得一见的宝物,也正因如此,他才特意将此物悬挂在腰侧,而不是以灵力将此物匿迹。
  他以往只用此物画符,从未尝试过此物的其他用法,可既然江见寒说,他们可以用笔戳死噬灵魔,那大概……就是真的可以吧。
  江见寒就从来不会抱怨手中的武器难用,江见寒一定可以拿笔杀死魔尊,若他做不到,那也只会是他的问题。
  “江长老不愧是江长老。”天玄长老用力点了点头,“江长老说得对,江长老说的一定没问题!”
  王清秋:“……”
  等等,他是知道这样做有用处,可这用处未免也有些太夸张了吧?
  玄女宗主:“既然是江长老的意见……那我或许可以试一试。”
  王清秋:“……”
  玄女宗主:“用绫带勒或许是有些勉强,可我想,此事若由江长老来做,应该是可以完成的吧。”
  王清秋:“……”
  不,王清秋觉得就算由江见寒来做,他也不能完成。
  “那……此事就这么定了?”金玄衍道,“虽然用星杖当做棍子是有些古怪,可……可若是江长老这么说……”
  江见寒深吸了口气,终于鼓足勇气下定了决心,准备在这么多人面前开口谈一谈他的对策了。
  “此事不对。”江见寒说,“我另有想法。”
  几乎所有人都在此刻松了一口气。
  天玄宗长老:“不愧是江长老啊!”
  玄女宗主:“此事果然还是江长老有经验。”
  莫名又被江见寒瞥了几眼的金玄衍打了个寒颤,哆哆嗦嗦道:“江……江长老,您请说?”
  江见寒:“……”
  江见寒轻轻叹了口气。
  若是可以,他也想让王清秋来代他说话,可此事是他与秦正野私下交谈时想出来的,他还未来得及将此事告诉王清秋,这件事,只能由他自己来答。
  江见寒语调生硬,近乎万分直白,道:“灵力互斥。”
  众人有些困惑,唯有秦正野如同听见了极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愕然抬首看向了江见寒。
  “噬灵魔吸人灵力。”江见寒只好再解释得具体一些,“若是同时吸取互斥灵力入体,又会如何?”
  众人似乎还未回神,反是秦正野在他身后,轻声答道:“两股互斥灵力,会在它体内打起来。”
  江见寒略有些惊讶,可还是回眸看向了秦正野,微微颔首:“只要灵力充足。”
  秦正野:“如同烈酒遇见大火。”
  江见寒又一顿,他接不上秦正野的比喻,这不是他的言语风格,可他微微蹙眉,再看秦正野那满怀期待的眼神,还是极为勉强吐出几字,道:“……燃烧。”
  他二人说完这么一通话后,还互相对视上一眼,秦正野看起来好像极为兴奋,那眸色比平日更显光彩熠熠,仿佛是终于自这迷雾间觅得了前行的路,看着了他未来的希望,因而一对上江见寒的目光,他面上立即便带上了极热烈的笑意。
  江见寒……觉得很奇怪。
  他只是如此一想,脑中却好似已浮现了秦正野可能会对他说的话。
  若是没有旁人在场,江见寒想,秦正野大概会同以往每一次般,对江见寒露出那满带期盼与憧憬的笑,会刻意提高音量,用那止不住敬慕的语气大声与他说。
  师尊真了不起。
  他……他最喜欢师尊了。
  江见寒心中悸动,早已沉寂的心似乎正轻轻撞着胸腔,带出些难以言明的情绪。
  他一对上秦正野的目光,这种古怪的念头便在他心中多蔓生些许,他只得惊慌失措转开目光,顺着自己的想法,极快速讲述他所构思的破局之法。
  “释放灵力让魔物吸取,很危险。”江见寒竭力冷淡脸色,道,“还有其他办法。”
  以他的方法而言,只需有五行相斥的两名修士将灵力供给魔物便好,待那魔物吸入灵力的量达到某个极限,互斥的灵力便能在它体内直接打起来。
  可并无人知道究竟需要多少互斥的灵力才能伤到这魔物,若所需灵力太多,便不可由修士来释放,否则不小心便会伤到释放之人,若操作不当,甚至可能将一人直接吸干,危及性命。
  他们是要除魔,不是赌命。
  至少江见寒觉得,他们还有更为方便的法子。
  江见寒解释:“以外力倾注灵力。”
  他说完这话后,便将目光自殿中之人面上扫过,依他所想,他只需将话说到此处,众人便应该已经能明白他的意思了,从外部倾注五行不同的灵力,还能用什么办法?他徒弟的研究早已风靡八荒,五行灵液这么好 的东西,所有人都应该知道。
  可江见寒停顿话语,所有人却都跟着屏息,战战兢兢看着他,似乎正等他解释后头的内容。
  江见寒皱起眉,再度提醒:“我们并无时间布置阵法,更难欺骗魔物吸取相斥阵法内的灵力。”
  众人不住点头,很是赞同。
  江见寒:“……需有便捷之法。”
  天玄宗长老:“江长老说得对。”
  玄女宗主:“是啊,我们怎么就没想到这法子呢!”
  金玄衍用最大的力道,狠狠点头:“江长老,然后呢?”
  江见寒:“……”
  这些人到底怎么回事?
  平常难道都不关注八荒之内的事情吗?
  这么简单的结果,竟然还需要他来解释?
  江见寒转过身,拽住秦正野的衣袖,将正用那如同小犬一般敬慕热烈看着他的秦正野扯到了身前来。
  秦正野吓了一跳,下意识唤:“啊?师尊?”
  江见寒冷着脸色说:“……这是我门下弟子。”
  江见寒收徒之事早传遍了整个八荒,今日这年轻人又总是跟在江见寒身后,殿中之人都是各宗门的宗主与长老,唯有这么一名仅有筑基修为的年轻人,就算江见寒不开口,众人自然也明白这年轻人的身份。
  可江见寒为何要在此刻将这年轻人拉出来,倒是有些令人不解了。
  江见寒见众人还是一副迷茫神色,忍不住再皱眉,道:“我徒弟很会炼丹。”
  王清秋一顿,好似忽而明白了什么,眉目间一片明朗,显是已明白了江见寒这话语的意思。
  “我以为诸位都已听说过了。”江见寒道,“我徒弟能炼制五行灵液。”
  秦正野眨了眨眼。
  “也不算是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江见寒冷淡说道,“他今年赢得风云擂魁首的时候,顺带宣传过的。”
  殿中一片安静。
  江见寒说完这两句话,便闭嘴看向了秦正野,等着秦正野来为大家介绍这五行灵液。
  秦正野又眨了眨眼,他尚且有些不明白师尊这一个眼神的含义,而在这一片静默的殿中,那名天玄宗长老忽而抬起手,在自己脸上用力拍了拍。
  “……我果然是被夺舍了吧。”天玄宗长老低声恍惚,“这幻觉怎么还没消失啊。”
  江见寒:“?”
  江见寒皱起了眉。
  他看此人面色红润,元神稳固,没有一点被夺舍的迹象,也不知此人究竟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他懒得理会,这些心境不稳之人,没事就爱幻想自己是不是已被夺舍,他见得多了,也没有分心的空闲,此时此刻,还是正事比较紧要。
  江见寒伸手拍了拍秦正野,低声道:“解释。”
  秦正野已习惯性在面上挂着讨人喜欢的笑,他知道江见寒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他便起了身,先同众人一揖,道:“晚辈凌霄剑派秦正野,诸位前辈,五行灵液之事,就由晚辈来为诸位解释吧。”
  -
  江见寒平静坐在秦正野身侧,耐心听秦正野为众人介绍五行灵液。
  秦正野措辞清晰,极为明确,也不见半点怯场,至少在江见寒看来,秦正野的语调用词都比他要好许多,他很满意。
  可不知为何,秦正野每说上几句话,便要回首看上江见寒一眼。
  江见寒起初觉得这大约是秦正野的习惯,毕竟秦正野以往总爱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可次数一多,江见寒终于开始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这种频繁将目光左顾右盼的经历,江见寒也是有过的。
  此事大多发生在江见寒不知所措的时候,他面上虽维持冷静,心中却早已经乱了神,只好左右搜寻是否有自己相熟之人,寻到之后,还会不停朝那人张望,好像只要如此,便能自那人身上获得无穷的力量。
  以往他一般都盯着掌门师兄看,而这种事,大多发生在人极多而江见寒又不得不开口说话时——
  这不就是秦正野当下的境况吗?!
  秦正野看着镇定自若,脸上还带笑,可一颗心早乱了吧!
  可江见寒还是第一次见着有人向他寻求安慰,他也不知道自己应当怎么做,才能够多给秦正野些勇气。
  江见寒只能回想。
  他以往不安看向王清秋时,王清秋大多是会对他笑的。
  可在这么多人面前对秦正野笑……对江见寒来说,未免也有些太过困难了。
  只要有这么多人看着他,他就做不出那表情来,他能够勉强做到的,大概也只有在秦正野看向他时,都对秦正野点一点头,好认可秦正野说的每一句话。
  嗯,不错。
  江见寒觉得这是个好办法。
  秦正野恰说完了当下那句话,垂下目光,朝他看来,江见寒毫不犹豫微微颔首,以示鼓舞,令秦正野一愣,眸中现出了些许惊讶之色。
  江见寒很满意。
  他觉得自己这师尊当得真是好极了,又贴心又温和,看看秦正野的模样,他一定也觉得很满意。
  于是在之后秦正野为众人讲述五行灵液的过程中,只要秦正野朝江见寒看来,江见寒就会对秦正野微微颔首,再摆出一副极为认可秦正野的模样。
  他以为他只需如此,便能安慰到秦正野,可对秦正野来说,他回首去看江见寒,本也只是他的习惯,今日江见寒总是颔首鼓励他,他便越发来劲,几乎每说完一句话后,都要立即低头满怀期待看向江见寒。
  他二人都不觉得自己的举止有问题,可此事持续太久,殿中所有人都露出了古怪神色,王清秋重重叹气,天玄宗长老默默看向身后站立的金玄衍,求金玄衍现在就为他算一算,他是不是真的被什么邪魔缠住了,才能出现这般可怕的幻觉。
  秦正野仍在美滋滋为众人介绍那五行灵液,与江见寒所构想的那个办法。
  “……只需将此物涂抹在法器之上,便能有不同功效。”秦正野说道,“一旦法器上带上了灵力,再触及魔物,那魔物自然便能吸收走武器之上的灵力。”
  他说完这话,立即垂下眼眸,看向江见寒,等着江见寒的鼓励,江见寒果真也立即微微颔首,甚至还低声出语夸赞,道:“说得好。”
  秦正野几乎翘起尾巴,更是自信说道:“噬灵魔的灵力本不受控,它汲取周边灵力,同人呼吸一般,只是本能。”
  江见寒点头。
  “若是如此,便不必同凡间武人一般,强行以武器肉搏击杀魔物。”秦正野说道,“只需以法器与魔物接触,便能将附着的灵力灌入魔物体内。”
  江见寒认真点头。
  “算来此事已极为容易,灵液我这里也有不少。”秦正野再摸了摸下巴,道,“可量还是不够,也许还要麻烦诸位前辈再多炼制一些。”
  江见寒毫不犹豫,继续点头。
  不愧是他徒弟,说得真好,比他说话要有头尾多了!
  今日江见寒太过反常,殿中众人都有些无措,哪怕秦正野已将话说完了,众人却全无反应,令江见寒不由微微蹙眉,略微觉得有些不满。
  他徒弟说得这么好,这些人难道就不懂得欣赏吗!
  江见寒蹙眉将目光自殿中人面上一一扫过,还未看第二遍,金玄衍猛地回神,急忙夸赞起来,道:“秦小友真不愧是江长老的得意弟子,对魔物竟然也有这般了解。”
  秦正野:“……”
  秦正野这才觉得自己似乎说了些不该出口的话。
  他是因重活一世,才知晓了这些同噬灵魔有关的信息,可无论是送他入溯回阵内的那位蓬洲岛主,还是这一世的江见寒,都曾同他说过,无论如何,他都绝不能在外人面前显露太多与他这记忆相关之事,否则若被有心之人觉察,或许反而要引来祸端。
  如今噬灵魔方才现世,最先与噬灵魔接触的天星宫,尚且还连这魔物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却已将与噬灵魔交战的诸多细节都已经说清楚了,那有心之人听之,只怕是要多想。
  可话已出口,秦正野不知自己是否该要解释,他心下迟疑,江见寒已淡淡为他补上了一句,道:“我同他说过几句,倒不想他竟记得这般牢固。”
  语毕,他还略瞥了秦正野一眼,那眸中之意,显然是要秦正野顺着他的话语解释。
  秦正野立即回神,毫不犹豫道:“是师尊教导有方!”
  江见寒:“你倒是记得住。”
  秦正野:“师尊说得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住的!”
  江见寒:“……”
  江见寒没有再说话。
  他看秦正野面上神色,总觉得秦正野想说的其实还是那一句“最敬慕师尊了”,他只需如此想一想,便莫名觉得自己的心微微颤动,他强忍着唇边的笑意,平静移开目光,再看向金玄衍,等着金玄衍重新主导此事,为接下来的地城探索做好准备。
  可金玄衍心中震动,哪怕他极为惧怕江见寒,此刻他也几乎说不出半句话。
  方才江见寒总是同秦正野对视,他便已觉得很奇怪了。
  如今江见寒与秦正野的这一番话语,更令他确定了心中所想。
  金玄衍是知道的。
  八荒之中,有个出了名的诅咒。
  这天下,没有一个无情道能够成功。
  只要你选择修炼无情道,那到了最后,必然会与人相恋。
  修炼无情道几乎堪称是八荒之中脱离单身最有效的方式,无情道的阻碍来自四面八方,可能是魔修死敌,也可能是同门好友,更可能是自己的师尊或是徒弟。
  没错,师尊与徒弟对无情道的威胁,至少占有七成。
  江见寒虽不是无情道,可八荒众人一致认为,练剑能练到江见寒这份上的,哪怕不是无情道,也已胜似无情道了。
  想到此处,金玄衍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完了,这无情道的可怕诅咒——
  不会终于要轮到江见寒了吧?


第43章 
  金玄衍不敢再与江见寒与秦正野对视。
  他是知道的。
  无情道绝不会承认自己陷入情网,脾气好些的闭口不谈,脾气坏一些的,大概就要杀人灭口了。
  江见寒,显然是脾气极坏的那一种。
  金玄衍想起此事便抑不住发抖,他这人怕死,尤为害怕死在江见寒这种可怖之人手上,他决定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紧张切回正题,道:“若……若照江长老的办法行事,那入地城时,还是得分为几组行动。”
  毕竟他们要将五行灵液涂抹在法器之上,一把武器不能涂抹两种互斥的灵液,那么除却能一气使用两种武器的门派之外,还是得至少两人互相配合,方才能够顺利行事。
  说完这话,金玄衍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看向江见寒,强抑住语调中的颤抖,道:“江长老,您这回……还是想一个人行动?”
  以往八荒若有这种需得多个宗门配合除魔的事情,江见寒总是一人行动,绝不愿与他人同行,此事已成惯例,金玄衍自然不做他想。
  江见寒也觉得他一人行事更自在,他正要点头,却又与可怜兮兮看着他的秦正野对上了目光。
  秦正野要随他们一道进入地城,那可是个极其危险的地方,而江见寒纵观全场,觉得最安全的地方,果然还是在他身边。
  他不能一个人行动,他至少得带上秦正野。
  金玄衍道:“既然江长老已做好了决定——”
  江见寒抬起手,止住了金玄衍后头的话语。
  “有变。”江见寒说,“这回不是一人。”
  金玄衍一怔:“也是,多些人多些照应,那……江长老是要同凌霄剑派弟子一同下去吗?”
  江见寒摇头:“照顾不了。”
  金玄衍:“……啊?”
  江见寒皱了眉:“我一人照顾不了那么多人。”
  金玄衍:“那您是想同谁一道行动?”
  江见寒:“徒弟。”
  金玄衍:“……”
  江见寒:“照顾一人,方便。”
  金玄衍:“……”
  “他随我一道。”江见寒不希望他人胡言,还是给秦正野留了些面子,“年轻人,该多见识。”
  秦正野立即顺应江见寒的话语,毫不犹豫跟着用力点头。
  “不会有危险。”江见寒道,“同我在一起,他才比较安全。”
  秦正野十分认可江见寒的话语。
  江见寒见众人看向他的目光古怪,总觉得这是他们不愿相信他的话语。
  他需要更有力的左证,可此事大概会伤到秦正野的颜面……他本是不愿在这么多人面前将此事显露出来的。
  金玄衍迟疑道:“可地城那么危险……”
  江见寒蹙眉:“我在。”
  金玄衍:“……”
  江见寒觉得,金玄衍大概还不怎么服气。
  若非如此,为何这人低下头后,还要不住小心翼翼抬眸瞥他,目光中透着一股江见寒难以形容的古怪意味,像是见着了什么极不可理喻的事情一般。
  不仅是金玄衍,殿中所有人,都带着这样的目光。
  江见寒认真思忖片刻,觉得自己懂了。
  这些人大概是觉得地城危险,他护不住秦正野吧?
  这是对他剑术的最大质疑,他不允许此事发生,这种时候,就算他的办法会伤到秦正野的脸面,他也不得不说了。
  江见寒抬起了手。
  “我弟子只是年轻。”江见寒说道,“绝非实力不足。”
  秦正野不明白江见寒为何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来,他低下头,看向正坐在他面前的江见寒。
  江见寒平静露出了他手上那生契的图案。
  秦正野:“……”
  不不不,师尊,这是可以随便给其他人看的吗?
  这天下所有人对生契的定义都与您不同啊!您给他们看了,他们绝对是要多想的啊!!!
  秦正野匆忙回首,看向殿中众人。
  人人神色古怪,目光震惊,只如同看见了什么极不可思议的怪事一般,不住盯着他与江见寒打量。
  他心中一凉,明白一切如他所想,眼下只怕所有人都要误会了。
  -
  秦正野深深吸了口气。
  他是喜欢师尊,可他不想和江见寒传出这样的谣言,他急需解释此事,而此刻最好的解释办法显然就是——
  是王清秋。
  王清秋也与他立了生契,只要将王清秋拉出来,解释此事纯粹是因为他修为太差,是他丢人,所以两位前辈才想方设法要保护他,这不是江见寒独一人所为之事,至少此刻他与师尊之间,还没有那种关系。
  秦正野立即看向了王清秋,希望一向靠谱的掌门师伯,能够挺身而出,为他们将此事圆过去。
  可王清秋正在看天。
  确切说,王清秋在看这大殿的屋顶。
  这地方的屋顶平平无奇,秦正野不知道这屋顶究竟有什么值得王清秋研究的地方,可王清秋就是盯着屋顶不愿回首,绝不肯多看秦正野与江见寒半眼,也不愿露出自己的生契,来为他们澄清此事。
  秦正野几乎立即便明白了王清秋的想法。
  修真界中,人人寿命漫长,寻常普通的谈情说爱,便显得有些不太够看了。
  当然,修士之中,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不在少数,可大约是因为寿命太长的缘故,那些玩得极为奔放的也极多,也正因为有这么一批人存在,以至于修真界内总有误解谣传,稍微一点不同寻常的八卦,总能传出无数极为离谱的版本来。
  王清秋此刻若是露出他手上的生契,定然还会许多人觉得……他们三人之间,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秦正野深深叹了口气。
  他理解王清秋的做法,可此时此刻,若王清秋不能为他们澄清解释,这件事他可就真的说不清了。
  秦正野已注意到了。
  自江见寒说完那些话后,那位方才还满心惊慌,以为自己是被夺舍后出现幻觉的天玄宗长老,好像突然便活了过来。
  若是无情道恋爱,江见寒今日的一切怪异之举,全都有了解释。
  无情道恋爱就是发疯,这群人谈起恋爱来比发疯还要恐怖,动不动毁天灭地,江见寒这种只是变一变性子的,已该算是这类人中极温和的那一种了。
  看不出来啊。
  这位令鬼神惊惧的玄卿剑仙,竟然还算是无情道内的好人!
  -
  天星宫特意准备探讨灵脉之变的聚会,便在这极为古怪的氛围之中结束了。
  自灵脉之变后,金玄衍便已下令封住了天星宫下地城的入口,可封印不知能持续多久,灵脉也经不得这般污浊,他们必须得快些进入地城,尽早将此事解决。
  若照江见寒的方法来行事,他们便需要许多五行灵液,秦正野处虽有剩余,数量却绝不够这么多人一块使用。
  好在五行灵液炼制起来并不算困难,秦正野已将配方告知众人,各宗门的药堂自行炼制,应当约有一日便能备齐。
  众人将进入地城的日子定在了第二日午后,他们能有一日时间准备进入地城所需之物,王清秋带人回了宗门,说要多备些药物,江见寒觉得自己没什么可准备的,他不想留在全是陌生人的天星宫,原想带着徒弟与酥糖一道跟着返回宗门,却有几人将秦正野拦了下来,希望秦正野能再多讲一讲五行灵液的炼制方法。
  此事虽然简单,可对炼丹不够熟稔之人还是会出错,他们现今缺的就是时间,自然需要秦正野多盯着一些。
  秦正野不能脱身,江见寒大概得一人独自带着酥糖离开——
  不行,江见寒很忧虑。
  他这小弟子年纪轻,就算前几日方过了他十八岁的生辰,那也还是个少不经事的少年郎。
  江见寒不可能将他一人独自留在此处。
  江见寒想,这个年纪的少年人,若一人待在陌生之处,身边全是些陌生之人,应该会很紧张。
  至少江见寒觉得,秦正野应该紧张。
  他还记得自己当离开蓬洲,随师尊相澈一道度过漫漫无尽海域,初回来到凌霄剑派时的境况。
  他觉得每一人都可怖,每一人都令他忐忑,好在宗门内有一处极大的藏书阁,还有那么精妙的剑法,他简直恨不得日日窝在藏书阁内钻研入门剑谱,早些将自己遗自蓬洲的术法抹去。
  直到一个月后,相澈亲自来藏书阁内押他,将他揪去了宗门大殿,逼他坐在宗门大殿内,看大师兄泡了一日的茶,他才略微消去了一些那无所适从的不安。
  对他来说,那时若不是有熟悉一些的相澈陪在他身边,他只怕当场便会逃走——
  等等,若如此来说,他若想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好师尊,不正可以从此处下手吗!
  江见寒的师尊是不靠谱了一些,可也还有不少可取之处,此事就是他的可取之处!在徒弟不安的时候,身为师尊,就该留下陪在徒弟身边。
  江见寒立即打消了离开的念头。
  秦正野要给各宗门药堂之人讲课,他坐在一旁,按着酥糖一起听课。
  秦正野要去丹房指点五行灵液的炼制进度,江见寒拖着酥糖紧随身后,一同琢磨。
  秦正野寻了处丹炉,自置物袋中取出他的灵石与早备好五行相应之物,为众人助力,一道炼制五行灵液——
  等等,江见寒觉得很不对。
  天星宫灵脉之事,八荒的大危机,这种了不得的大事。
  怎么能让他徒弟自己出钱啊!
  -
  江见寒在丹房之内,蹙眉朝四周打量。
  他徒弟方才筑基,是此处所有人的晚辈,让一个晚辈出这么多钱,这些人难道就不觉得丢人吗?!
  江见寒最心疼徒弟,江见寒绝不能让他徒弟出钱。
  他毫不犹豫跨步走到秦正野身前,叫住了秦正野。
  “正野。”江见寒形容严肃,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秦正野:“……啊?”
  不好受?什么不好受?
  他心情稳定,只想快些将手头的五行灵液炼完休息,他还要许多话着急要同江见寒说,明日他们便要同噬灵魔接触了,他实在忧心得很,可除此之外,他便什么都不曾想了,师尊又是从何处看出他心里不好受的?
  秦正野满面困惑,不解抬眸看向江见寒。
  “他们过分。”江见寒低声说道,“无妨,师尊能补偿你。”
  秦正野:“啊?”
  秦正野挠了挠脑袋,不明白江见寒究竟又将事情想到了何处去。
  江见寒已伸手入怀,摸出了一个置物袋。
  秦正野:“师尊,您——”
  江见寒:“收下。”
  秦正野心中不解,下意识听从江见寒的话语,接过了那置物袋,还困惑询问:“师尊,这是什么?”
  江见寒:“灵石。”
  秦正野:“……”
  “不必与我客气。”江见寒毫不犹豫说道,“我知你一向爱钱——”
  秦正野小声道:“我又不喜欢钱。”
  江见寒:“……”
  江见寒有些惊讶。
  他们一道去了仙云会,仙云会十日,秦正野能在外面卖十日的丹,如此辛苦,难道还不算是爱财吗?
  “你失了灵液配方。”江见寒蹙眉说道,“往后应当会少赚不少钱。”
  秦正野:“师尊,我不在意。”
  江见寒:“……你不在意?”
  秦正野回眸瞥了眼其余正忙着配齐药材的修士,生怕那些人听见他的话语,便将自己的声音压得极低,道:“只要您能平安,其余之事,我都不在乎。”
  江见寒:“……”
  “我也不缺这些钱。”秦正野说道,“这五行灵液,本就是我随手……随手研制出来的。”
  最后几字话语,他说得极为轻微,那语调微微停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以至于句末几字便显得分外生硬,令江见寒不由蹙眉看向他,觉得有些古怪。
  秦正野只是忽地想起自己入溯回阵前的几件小事。
  这五行灵液的念头,来自于他的师祖相澈,而他炼制灵液,本也只是为了江见寒的剑灵。
  相澈与他说,若有极充沛的灵气,便能快速哺育剑灵,只要剑灵能结灵胎,江见寒的实力便能更进一层。
  届时只要江见寒先知晓噬灵魔会吸人灵气,不可随意靠近,以他的实力,诛杀这等魔物,应当会很容易。
  这所谓的五行灵液,不过只秦正野琢磨灵液过程中的附带产物,他自己都不曾重视过此事,原也只是当做一个积攒灵石好采买药材的手段罢了。
  他从未想过可以将五行灵液用在此事上,或者说自他入溯回阵后,他为了这还魂丹,已经将路走得越来越偏,从未考虑过还有其他可能。
  他不知如何同江见寒解释此事,毕竟若要说出真相,便不得不提到溯回阵与相澈的嘱托,秦正野不能提及此事,他只能一句话仓促带过,再无辜看向江见寒,低声道:“师尊,您还是将灵石收回去吧。”
  “这东西,我用不着。”江见寒说道,“我不缺此物,当年我本就——”
  他一顿,竟也同方才有事刻意隐瞒的秦正野一般,露出了那种突兀的神色,强行扭转过语句,道:“门中有贴补。”
  秦正野:“……”
  是,宗门内对长老们多有贴补,江见寒又时常外出为其他宗门除魔,他应当存有不少灵石,可秦正野总觉得,方才江见寒将要出口的,分明不是这句话。
  他二人都有什么事不得不藏在心中,以至二人都不由沉默,原还和谐的气氛莫名便显得有些尴尬起来。
  江见寒默默退后半步,准备转头就走。
  这是他一贯应对这种气氛的绝佳办法,反正天下所有人都知他脾性古怪,他一言不发突然离开本是常态,绝不会引起他人怀疑。
  可这一回,他这屡试不爽的办法,却好像失了效。
  秦正野猛然回神,伸手拉住了江见寒的衣袖,道:“师尊!您要去哪儿?”
  江见寒沉着脸色强行作平静:“我已将话说完了。”
  秦正野蹙眉:“您哪儿说完了?”
  江见寒:“……”
  秦正野:“我还未答应此事,您怎么就要离开了呢?”
  江见寒:“……”
  秦正野却忽道:“师尊,我愿意收下此物。”
  江见寒:“你……什么?”
  “可我希望师尊答应我一件事。”秦正野弯起眉眼,“此番入天星地城,师尊您的行囊,可否由我来代为准备?”
  江见寒蹙眉:“我不需此物。”
  秦正野:“那您的灵石,我是绝不会收下的。”
  江见寒:“……”
  片刻沉默过后,江见寒无奈点了点头。
  他知秦正野心有担忧,毕竟有那“预兆”在前,秦正野当然会想要做好十全准备。
  哪怕江见寒觉得自己根本用不上此物,可为了让秦正野安心,他还是勉强应下了此事,秦正野见他点头,眼中一瞬带了笑意,左右一看四周,见还有人在偷偷朝他们打量,他将声音压得更低,近乎耳语:“那……师尊,今夜我再去寻您。”
  江见寒不做他想,点头:“嗯。”
  “您先去休息吧。”秦正野几乎抑不住笑,“我会去找您的!”
  江见寒:“……”
  江见寒默默点头离开此处,可直到他走到丹房之外,江见寒却还是有些想不明白。
  不就是为他备个行囊吗?
  ……这孩子至于这么高兴吗?
  -
  天星宫为诸位来此相助的修士们备了休息之处,江见寒不喜欢与他们挤在一块,思忖片刻之后,他忽而想到了一个绝佳的休息场所。
  他二师兄兰停雪养伤的小屋子里。
  这地方本就没什么人来往,江见寒往哪儿一待,更无一人敢上门打扰,此地顿时便成了天星宫内最为安稳清净的地方。
  兰停雪仍旧昏迷不醒,秦正野还不知什么时候才来,江见寒便先在桌旁坐下,自怀中摸出了那总是随身携带的剑谱,翻开一页,顿觉心神平静,体态安详,整个人都自在了许多。
  江见寒待的地方太过邪门,他担心秦正野或许找不到他,便取了玉符,思忖着是不是该给秦正野传条讯息。
  可他想,秦正野应当正在忙碌,不一定能看到他的传讯,他不如再等一等,等秦正野寻不着他传讯给他时,他再另与秦正野约在其他地方会面。
  他终于定心,美滋滋翻起了自己的剑谱。
  可待到天色全黑,江见寒却还未等到秦正野的传讯。
  江见寒不由有些担忧。
  他觉得此事不对,今日看天星丹房内的境况,他们一气搬来了那么多灵草,看着像是要在丹房之内打通宵了。
  那些人是不用睡眠,可他的徒弟又不一样,他徒弟方才筑基,年纪也小,十八岁的少年郎,不正是贪睡长身体的时候吗?这些人怎么能不让他徒弟睡觉呢?
  不行,他得去找找秦正野,先将秦正野从丹房内揪出来再说。
  江见寒方起身走到门边,便觉察着附近似乎有人靠近,那气息是秦正野,他不由松了口气,拉开房门,再一看外头天色——这何止是他所想的夜色稍晚啊?那天边都有些泛白了,秦正野这是在丹房内熬了一夜未眠吧?
  江见寒立即便皱起了眉,待秦正野走到他身边,还未来得及同他问好,江见寒已经一把拉住了秦正野的手腕,直接便拖着秦正野往屋内走。
  秦正野吓了一跳,一时不知所措,问:“师尊?您怎么了?”
  江见寒将他拉到了屋中那唯一的床榻前,那双眉依旧紧蹙,径直朝床上一指,道:“先睡吧。”
  秦正野:“……啊?”
  “你一夜未眠。”江见寒说道,“还是要休息。”
  秦正野:“……”
  师尊的关心,的确令他有些感动。
  可师尊的关心,未免也有些太古怪了吧!!!
  秦正野神色凝重,看向了江见寒所指着的那床榻上正躺着的兰停雪。
  面色苍白,昏迷不醒,虚弱不已的兰停雪。
  这是他该睡觉的地方吗?
  就算江见寒想让他休息,也该换个地方吧!
  江见寒的目光跟着秦正野一道移动,随后停留在了兰停雪身上。
  “无妨。”江见寒说,“床宽的很。”
  秦正野:“……师尊!就算床宽也不可以吧!”
  江见寒蹙眉看了看床榻上全无知觉的兰停雪,再将此事代入常人思维想了想。
  “无妨。”江见寒说道,“这不是问题。”
  秦正野:“……这很是问题!”
  “我想兰师兄不会介意的。”江见寒再朝床上指了指,道,“他醒来后,我会与他解释的,你睡吧。”
  秦正野:“……”
  秦正野的心情,不由更复杂了几分。
  此事他们若是偷偷做了,兰停雪或许还不会有察觉,可若江见寒要去同兰停雪解释,以江见寒一贯的言语习惯来说,他定然会将这事解释得极为奇怪,那时兰停雪若是听着了,才是真的要出事。
  秦正野只好绕过此事,急匆匆道:“师尊,我为你将行囊备好了。”
  江见寒:“好,你先休息吧。”
  秦正野:“……”
  他先取出了一个置物袋,不分由说塞到江见寒手中,全当不曾听见江见寒的话语,道:“我已将东西为您准备好了,您还是先打开看一看吧。”
  江见寒皱起眉:“不必多看。”
  秦正野:“……师尊。”
  江见寒:“你这年纪,本 该多眠——”
  秦正野:“您先将东西看完再说。”
  江见寒:“今日若是不睡,你以后一定是长不高的。”
  秦正野:“……?”


第44章 
  秦正野觉得很奇怪。
  上一世时,江见寒是个寡言之人,他对秦正野的关心极为克制,从不会直接出口,哪怕秦正野知道江见寒总在挂心担心他,却从未听江见寒同他说过哪怕半句忧心话语。
  这一世阴错阳差,江见寒已对他有些关心得过了头不说,怎么好似连说的话都比以往要多了许多。
  江见寒说完那话,自己先叹了口气,上下认真打量了秦正野片刻,道:“你看看,这都过去几日了,也不见你长高半分。”
  秦正野:“……”
  江见寒:“你若还不好好吃饭睡觉——”
  秦正野:“……师尊。”
  他这语调万分无奈,江见寒才停下自己的语句,迟疑看向秦正野,不知是不是自己方才将话说得有些太过分了。
  秦正野还年轻,还有希望,他不能假定方才十八岁的秦正野长不高,就算他心中已有六成把握,当着秦正野的面时,他还是得尽量委婉一些,多给孩子一些鼓励。
  想到此处,江见寒极为勉强同秦正野颔首,道:“嗯……方十八岁,还有希望。”
  秦正野:“……”
  江见寒:“不必太过担忧。”
  秦正野:“……”
  江见寒:“可还是早些睡吧。”
  江见寒自己又将话题绕回了原处,令秦正野恨得牙痒,可他现今不能同江见寒证明,他蹙眉看着江见寒那神色,默声许久,眼见江见寒还要劝他,秦正野急忙抢在江见寒之前道:“师尊,我们来打个赌吧!”
  江见寒:“打赌?”
  秦正野承认自己是在赌气,他本不必与江见寒争论,可江见寒总要拿此事说话,他实在无法忍耐,道:“就赌未来,我一定会比您高。”
  江见寒发出了一声同情的叹息。
  秦正野心中的憋闷又多了几分。
  他左右看了看,在屋中角落发现了一副笔墨,他又从置物袋的角落中扒拉出了几张纸,飞快在上头写了几字后,将此物递到了江见寒面前,道:“我可以与您立字据,您签字吧。”
  江见寒一怔::“此事有些……”
  秦正野:“您若不怕,为何不敢?”
  江见寒:“……”
  很好,这小子竟然都会质疑他了。
  他这人的确受不得他人挑衅,特别还是秦正野这般绝无获胜希望的挑拨,若不是因为秦正野是他的徒弟,而他不想让他的弟子输得太惨,他绝对会——
  秦正野轻声道:“您莫不是害怕会输吧?”
  江见寒:“……”
  江见寒觉得自己不可能会输!
  他又扫了眼秦正野写下的那字条,上头简单说明了他二人今日的赌约,除此之外便再无他物,江见寒直接以灵力在上签下自己的姓名,蹙眉道:“我不可能会输。”
  秦正野那得意的笑几乎已要漫出来了,他尽力忍住此事,仍是强作正色:“师尊,既是赌约,胜者总该有奖赏吧?”
  江见寒从不与人打赌,他其实并不清楚此事,可既然秦正野已这么说了,他还是皱了皱眉:“你想要何物?”
  秦正野摇头:“我还未想好。”
  此事发生得突然,秦正野确实还未想明白自己究竟该同江见寒要些什么,反正他已知自己必定能够赢得这比试了,他大可以想些平日江见寒或许不会答应他的事情——
  可秦正野觉得……
  江见寒大概不会有不愿意答应他的事情,他这赌约做了也是白费,不过是让自己痛快一些罢了。
  想到此处,秦正野只能赌气道:“先看输赢,再说奖赏。”
  他这话说得实在无赖,若是换一个人,绝不可能这般轻易答应他。
  可江见寒觉得自己一定能赢,他答应得极为干脆,不见半点犹豫,反倒是令秦正野有些不好意思,觉得像是自己在处心积虑算计江见寒。
  他挠了挠头,带着几分愧意将话题移转到了他的置物袋上来,道:“师尊,您先看过置物袋——”
  江见寒:“你就好好休息?”
  秦正野:“……”
  秦正野无奈点了点头,说:“我给您来介绍吧。”
  江见寒:“……介绍?”
  他不明白。
  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放了些药物的置物袋罢了,这种东西难道有什么值得介绍的吗?
  秦正野已打开了那置物袋,自置物袋中取出了另一个置物袋来。
  江见寒有些惊讶。
  他还是头一回知道,原来这置物袋内还能再放入一个置物袋,此事新奇,他头回听闻,值得记忆。
  “您好好看一看。”秦正野说道, “这个置物袋内放着的,都是化瘀丹。”
  江见寒点了点头。
  他想,他这个徒弟,大概是有些怪癖在的。
  这种怪癖,江见寒记得门中的墨主管就有一些,闲着没事干的时候,总爱到处收拾,江见寒一向觉得这是个坏毛病,毕竟日日这般折腾,也不知要浪费去多少修炼时间。
  秦正野这毛病看起来好像比墨主管还要严重,小小几瓶化瘀丹罢了,秦正野竟也要分门别类,专门弄个置物袋来摆放。
  秦正野又自置物袋内掏出了下一个置物袋。
  “这里面放着的是回灵丹。”秦正野说道,“我在置物袋底部做了标记,师尊,您来看一看吧。”
  江见寒欲言又止。
  秦正野又拿出了一个置物袋,道:“师尊,这置物袋内的——”
  江见寒终于忍不住抬起手,止住了秦正野之后的话语。
  “几瓶丹药而已,至于用置物袋分开吗?”江见寒蹙眉说道,“我也用不着这些东西,你又何必——”
  他看着秦正野面上的那副神色,终于隐隐开始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江见寒:“……你究竟准备了多少东西?”
  秦正野讪讪朝他一笑。
  江见寒沉默低下头,看了看秦正野递来的那些置物袋,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其实也不多的。”秦正野小声说道,“若到要用时,这些丹药绝不算多。”
  江见寒:“……”
  秦正野小心翼翼说:“师尊,这是未雨绸缪……”
  江见寒:“……”
  秦正野又紧张一笑,道:“我知道您不喜欢我准备太多,所以我只是稍作准备,其实加起来也没有多少东西的。”
  江见寒:“……没有多少?”
  秦正野:“大概……也就……”
  江见寒:“嗯?”
  秦正野:“不到一千瓶吧……”
  江见寒:“……”
  秦正野:“各不到一千瓶……”
  江见寒:“……”
  秦正野:“最多只有九百九十九吧……”
  江见寒:“……”
  等等,多少?
  秦正野到深夜才来寻他,总不会是为了给他炼丹吧?!
  江见寒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点了点头,道:“我会收好的。”
  他想,这都是徒弟为他备下的一片心意。
  不论秦正野将东西准备得多夸张多古怪,这一切也全是为了他的安全,这种时候,他只需接受秦正野的心意,用力点头便好。
  “除了化瘀丹与回灵丹外,我还备了些解毒草。”秦正野甚是心虚看了江见寒一眼,道,“还有些您或许能用上的东西,譬如火把、衣物——”
  江见寒平静点头。
  秦正野又小声道:“这些东西……看起来的确用不上。”
  江见寒点头。
  “可若您不小心失了灵力……”秦正野紧张低声,“又冷又饿时,总……总归会有些用处。”
  江见寒:“……”
  失灵力?谁失灵力?
  他怎么可能会失灵力。
  这八荒之中,什么人能把他揍到失去灵力啊!
  可江见寒一看秦正野神色,便又将已快要到嘴边的话语咽了回去,还是点了头,夸赞秦正野道:“嗯,不错。”
  秦正野:“……”
  江见寒用这般的语调夸他,总让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他停了许久,才试探着说:“我还为您备了许多灵液。”
  这句话倒确实有些令江见寒发怔,如今各宗门都在为了天星之变准备五行灵液,凌霄剑派也不例外,既然宗门内会为江见寒准备足够的灵液,秦正野又何必多此一举,专门去炼些灵液送给他?
  “这并非五行灵液。”秦正野解释道,“师尊,这是我为您的剑灵准备的。”
  这几日事情太杂,若不是秦正野提醒,江见寒早忘了剑灵一事,不仅如此,他其实连修炼都不怎么记得了。
  如此懈怠……实在有些不像是他。
  “既然今日还有时间,先将您的灵剑泡上吧。”秦正野满怀期待看着江见寒,“多泡一会儿是一会儿,保不齐就修出剑灵了呢?”
  江见寒:“剑灵之事,不可能这般轻易。”
  这话方才出口,秦正野尚未响应,江见寒倒是自己先顿了顿,觉得自己怎么也不能将话说得这么过分,徒弟好,他该顺着徒弟说话。
  江见寒毫不犹豫改口,先平静点了点头,给足秦正野鼓励,问:“现今的五行灵液,已够用了?”
  秦正野早料到江见寒会问这个问题,他立即便回答:“既已炼作灵液,便不可更改为五行灵液了。”
  江见寒:“哦……”
  秦正野:“这都是我以前为您准备的,不算浪费。”
  江见寒:“……”
  江见寒被说服了。
  虽说他们明日就要进天星宫地城,可那是明日的事,今日他给他的灵剑泡泡灵液,怎么不算是了不起的战前准备呢?
  秦正野说得没有错。
  剑灵这种东西,多一份准备,灵胎便能早一天蕴成,这对他的修行可是大进益,他可绝不能拖延。
  只是他们尚在天星宫中,这是兰师兄养伤之处,好像并不能如在客栈时那般立即寻到浴桶浸泡灵剑,可若为了此事去寻天星宫人帮忙,似乎也有些奇怪。
  秦正野显然早有准备。
  他最清楚江见寒的性子,知道江见寒绝对会在此事上纠结,便飞快江见寒一揖,道:“师尊,您在此处等一等。”
  江见寒:“你——”
  “我去将灵液备好。”秦正野同江见寒一笑,“师尊,您先将置物袋好好看一看吧。”
  江见寒:“我……”
  秦正野:“若真有意外,您总需做好准备。”
  江见寒:“……”
  江见寒这才发觉,秦正野今日似乎是有些焦虑过头了。
  哪怕他与江见寒说话时仍是习惯带着笑,可那焦虑之色却是怎么也藏不住的,他像是已认定了江见寒一定会遇到些什么事,这才恨不得做足一切准备,以免江见寒再遇意外。
  在江见寒看来,这种情绪极为危险,心一乱,剑就会慢,剑慢了就要出事,遇到邪祟魔物时,十之八九会受伤。
  可他自己不会心乱,他从未遇到过这种事,他最近似于此的情绪,大约便是人多到他不知如何应对时的那种惊惶,这种时候,他若想安慰自己,最好的办法,大概就是唤出灵剑,轻轻摸一摸他的剑。
  灵剑的触感,江见寒记得极为清晰,那弧度与形状,他几乎已经刻在了心里。
  可这是他的喜好,秦正野没有这样的兴趣,此事应当如何破解,还是得按着秦正野的习惯来。
  江见寒只能更直接一些,问:“你很担心?”
  秦正野没想到江见寒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我当然在担心。”
  江见寒:“不必担心。”
  秦正野:“师尊,我不可能——”
  江见寒微微摇头,道:“……做些什么。”
  秦正野:“……”
  江见寒这几句话说得实在零碎,可即便如此,秦正野还是明白了江见寒的意思。
  他有些惊讶。
  依他对江见寒的了解,江见寒本不是会察觉出他人情绪的人,至少在上一世时,他就从未见江见寒察觉出过他的情绪。
  也正因如此,秦正野总觉得……
  如今的江见寒,好像已逐渐变得与当年不同了。
  -
  为了顺应江见寒的建议,秦正野还是认真想了想自己惊慌时究竟都会做些什么。
  他尚未进入凌霄剑派时的记忆,除去幼时的惊险之外,其实已有些模糊不清了,可也正因为他幼时的那一番惊险,以至他后来总觉得——
  在江见寒身边时,他总会很安心。
  他以往若有这种情绪而难以控制时,一般会直接去寻江见寒,江见寒若不在闭关,秦正野便总能在宗门大殿找到他,那本是宗门长老为了方便处理宗门事务和门中弟子找寻时才会待着的地方,江见寒远没有其他长老那么多琐事,可他也总是待在宗门大殿内,倒也不怎么与其他长老闲谈,只是坐在角落,默默喝王清秋的茶。
  秦正野几乎立即便来了兴趣。
  喝茶是个好办法。
  江见寒与他一道喝茶时,总不能什么都不干,师尊总得与他聊聊天,既然今世的江见寒已比那时有有人味许多,他们只要坐下来聊聊天,秦正野觉得自己一定能从江见寒口中问出许多与江见寒过去有关的事情来。
  如此良机,秦正野不想错过。
  “若您能同我说说话,我或许能好一些。”秦正野小心试探,“灵液浸泡灵剑时,师尊,您同我聊一聊吧。”
  江见寒想,此事也有些道理。
  他听说有些人紧张时便爱说话,秦正野或许就有这样的习惯,他点了点头,打起十二分精神,认真询问秦正野:“你想聊什么?”
  “您等等我。”秦正野似已恢复了一开始的心情,道,“等我先将灵液备好再谈。”
  江见寒:“……”
  江见寒点了点头。
  -
  为了能多些与江见寒交谈的时间,秦正野动作迅速,飞快布置好了一切。
  他请江见寒在桌旁坐下,又在置物袋内一通翻找,当着江见寒的面,从置物袋内取出了一个茶壶。
  江见寒愣住了。
  秦正野把茶壶茶杯摆好,又从置物袋内拿了茶叶,还有一罐封好的山泉,极为熟稔泡起茶来。
  江见寒困惑不已:“你……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我在仙云会时发现的好茶。”秦正野笑眯眯说道,“原是想当做礼物送给师尊的,师尊不介意我现在就将它泡了吧?”
  江见寒:“……”
  “既是夜谈,喝些茶最好不过。”秦正野已自行打开了话匣子,道,“我知道师尊您最喜欢喝茶——”
  江见寒:“……我喜欢喝茶?”
  秦正野:“是,弟子已经观察过了!”
  江见寒更是困惑:“你已经观察过了?”
  秦正野一顿:“师尊您不是总在宗门大殿喝茶吗?”
  江见寒:“……”
  秦正野:“我听门内的师兄师姐们说,若有事要寻您,去宗门大殿便好。”
  江见寒:“……”
  秦正野见江见寒迟迟不曾说话,他终于也有些迟疑:“师兄师姐说……去宗门大殿时,您一般都在喝茶。”
  江见寒:“……”
  当然,此事并不是什么师兄师姐所言。
  这一切都是秦正野上辈子所闻所见,江见寒有事寻他时,总让他去宗门大殿内相见,而他每每在宗门大殿内见到江见寒时,江见寒又都在喝茶。
  他自然以为这是江见寒的喜好,江见寒这人实在太寡淡,秦正野难得发现一件江见寒喜欢做的事,因而之后他若下山执宗门事务,回来时总会给江见寒带些他搜罗来的好茶。
  江见寒每次都一言不发收下,到下回二人再在宗门大殿内相见时,秦正野便会发觉江见寒在喝的正是他新送的茶。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总不会现在江见寒要突然告诉他,他其实并不喜欢喝茶吧?
  -
  江见寒觉得有些尴尬。
  他不知是门中哪个弟子告诉秦正野他喜欢喝茶的,他其实并不怎么能尝出食物的味道,一切在他口中都极为寡淡,而这本就清淡的茶在他尝来,其实同白水也没什么区别。
  他也不怎么喜欢去宗门大殿,门中几位师兄师姐总在那儿喝茶闲谈,除却修炼之事他能听一听外,余下的不是徒弟修炼的趣事,便是八荒内的闲谈八卦。
  这些事情江见寒都没有兴趣,也不想在此处浪费时间,他若去宗门大殿,一般都是门内有要务需要他来处理,或者是遇到了什么自己难以处理而令他极为不安的事情,需要寻处他极为熟悉的地方,再请王清秋或其他师兄师姐来为他开解。
  譬如那日秦正野入门,他怎么也等不着秦正野来寻他,他便在宗门大殿内喝了两日的茶。
  那不过是个掩饰的借口,好以此来盖过他心中的不安,待秦正野来了,他安了心,便也不再去宗门大殿了。
  江见寒蹙眉看向秦正野,
  秦正野正极为熟稔为他泡茶,这动作看起来比极爱喝茶的王清秋还要熟练,江见寒不免觉得有些奇怪,问:“你喜欢喝茶?”
  秦正野一怔:“弟子没有这种嗜好。”
  江见寒:“那你……为何如此熟练?”
  秦正野:“我……弟子……”
  秦正野有些支吾,他总不能说是他为江见寒泡多了茶,自己私下又偷偷学习了许多与此有关之事,才能有这般熟稔,他只能找借口,道:“是……是照顾弟子长大的那位前辈!”
  江见寒:“青云前辈?”
  秦正野:“……是啊!他可喜欢喝茶了!”
  江见寒:“我记得师尊好像说过,青云前辈嗜酒——”
  秦正野:“年纪大了!他已经戒了!”
  江见寒:“……”
  “哈哈,他已经戒了许多年了。”秦正野干巴巴笑了一声,巴不得快些略过此事,正好江见寒提起了青云,他便立即切入正题,问,“师尊还记得那时的事情?”
  江见寒:“……”
  他是记得,可他记得的,显然都是同秦正野无关的那部分。
  “我以为师尊您已都忘记了。”秦正野挠挠脑袋,显然谈论此事,令他有些说不出紧张,“毕竟那对师尊来说,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江见寒:“……”
  那绝不是小事。
  那渔村之内发生的事情,对江见寒来说,是蓬洲旧事,是牵着他过去的一个影子,因而王清秋一提及渔村,他才能立即想起来。
  “当年师尊您带我去见了青云前辈,我一觉醒来,您便不见了。”不知为何,秦正野道,“您离开之后,青云前辈同我说,您是八荒之中最厉害的剑仙。”
  他自己想了片刻,又不由摇头,否定了自己方才所说的话,道:“青云前辈说,您是天下第一。”
  江见寒:“……”
  秦正野轻声说:“这天下,无人能敌得过您。”
  这话江见寒爱听。
  “自那时起。”秦正野似是下定了决心,终于将他上一世无论如何也不曾对江见寒说过的话出口,道,“我那时便定下了决心。”
  江见寒:“……何事?”
  秦正野一字一句说道:“我一定要进凌霄剑派,一定会拜您为师。”
  江见寒:“……”
  “青云前辈说,凌霄剑派入门大比,一年比一年要难,您若是开门收徒,想要入门的人,或许能将整个宗门广场挤满。”秦正野又紧张挠了挠头,小声道,“他总说我不切实际,是在做梦——”
  江见寒皱眉:“他说得对。”
  秦正野一噎。
  “若我一直不收徒,你难道要一次等着吗?”江见寒终于找到了他能插嘴说上几句的话题,道,“你难道不知道修炼一定要趁早吗?”
  秦正野:“……”
  江见寒:“你这这么好的天赋,若是一直拖着,才是延误良机。”
  秦正野:“……”
  江见寒敲了敲桌面,想要警醒秦正野,可他又觉得这力道不足,秦正野或许不会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他终于鼓足了勇气,抬手屈指,一下敲在了秦正野的头上。
  “你这孩子。”江见寒恨铁不成钢骂道,“怎么会有这么笨蛋的念头啊!”
  秦正野:“……”


第45章 
  说不通的。
  秦正野觉得,这种事,他对江见寒,永远也说不通的。
  他出口之前,早就该想到,江见寒总是用这种奇怪的角度来看问题,一切感性在他面前都无作用,若因为这所谓的感性延误了修炼,对脑子里只有修炼的江见寒来说,这才是最大的罪。
  秦正野叹了口气,不打算继续同江见寒解释。
  他早知江见寒是如此,到头来,他也只是想将自己心中的想法告诉江见寒罢了。
  上一世他错了太多太多,有许多话不曾出口,有许多事不曾去做,到了后来时已追悔莫及,今日他放弃了那么多才有了这么一回重新来过的机会,那这些话语,无论如何他都要告诉江见寒。
  “我知道的。”秦正野小声说,“我就是笨。”
  江见寒:“……”
  江见寒恨铁不成钢的无数话语,全都顿在了喉中。
  “我就是喜欢师尊。”秦正野那语调几乎如同低声喃喃耳语,似乎还带了些埋怨,“我发过誓的,我就是要拜进您门下。”
  江见寒:“……”
  这话听起来,实在像是在耍性子。
  江见寒不怎么喜欢别人耍小性子,当然,也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耍小性子,毕竟他只要一眼看过去,哪怕正在暴怒的人都会立即闭口,可今日……今日轮到秦正野,此事好像忽而便不同了起来。
  他徒弟能有什么错?
  他徒弟的天赋,拖延一年两年,有什么问题吗?
  莫说是拖延一年两年,那哪怕拖延上十来年都不会有问题的吧?
  你看这孩子筑基得多轻易啊!他方才十八岁,使使小性子怎么了?他都说了,他最……最……最喜欢师尊,那江见寒难道就不该多惯着他一些,由他在自己能够容许的范围内,小小地发一些小脾气吗?
  江见寒清了清嗓子,回眸去看秦正野,却见秦正野说完那句话后,也正垂着脑袋,小心翼翼地从眼睫之下看着他。
  江见寒:“……”
  他几如死寂的胸腔好像因此而悸动,他注视着这双眼睛,已不愿记起而刻意不去多想的记忆一点一点浮现在他眼前。
  ——像是他兄长抱着的那只小犬。
  带着小心翼翼地试探神色,略有些畏惧地朝他靠近。
  他对人世的一切情感,自那日起才有了些许蠢动,可那时的情感隔着薄雾,在他断去一半情念后,便只余下了一片死寂,直到如今,他注视着秦正野的双眸,看着那乌色的眼眸中对他近乎一切的期待,他好像才觉得那些他早已失去的东西,终于又稍稍朝他靠近了一些。
  江见寒猛地收回了目光,不再去看秦正野。
  他再清了清嗓子,沉默片刻,又拿起桌上的茶盏,紧张抿了几口。
  “知道了,你等我多年,你我……”江见寒强作镇定,一字一顿说道,“是缘分。”
  -
  秦正野愕然看向江见寒。
  他只是想将自己的心中的话语都说出来,可他从未想过,他能自从不信命的江见寒口中,听见“缘分”这两个字。
  他盯着江见寒看,不明白是自己听错了,还是他未曾领会江见寒的意思,而江见寒自出口这两字之后便开始懊悔,总觉得自己像是说了这世上最肉麻的话。
  什么缘分?
  这两字在他口中停留时那般生涩,根本不像是他会说的话语,他只好端起茶盏,强行掩饰自己的此刻的不安,拼命喝他茶盏中的茶。
  秦正野再也压不住唇边的笑,也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喜欢江见寒的心意,他看江见寒冷着脸色一杯接着一杯喝茶,他便毫不犹豫一杯接着一杯为江见寒续茶。
  秦正野道:“当年之事,不知师尊您还记得多少。”
  江见寒:“……”
  ——正事他全都记得,至于与秦正野有关的那部分……
  可恶,这孩子就不能换个话题吗?
  秦正野又说:“他们拖进神塔的时候,我其实很害怕。”
  江见寒:“……”
  ——等等,神塔是哪部分,这段他根本不记得啊?
  “可您来了,您救了我。”秦正野不安垂下眼眸,去看自己手中正握着的茶盏,“您与我说,不必信命,也不必信神。”
  江见寒:“……”
  秦正野:“这话我一直记在心中,我……若不是您……”
  话至此处,秦正野终于开始有些词穷。
  他本是个极擅言谈的人,他自己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口舌笨拙的感觉,他不知自己应该从何说起,也不知应当如何说起,想到最后,秦正野干脆将自己的灵剑取下,摆在了二人面前的桌案上。
  江见寒有些不解:“你这是……”
  秦正野:“师尊,您应当还记得它吧。”
  江见寒:“?”
  什么记得记不得?这不就是他几日前送给秦正野的灵剑吗?
  秦正野垂下了眼眸,紧张盯住了面前的灵剑,低声说:“它是破了一些,您若已不记得了,倒也正常。”
  江见寒:“?”
  什么破了?
  这灵剑不是漂亮得很吗?
  可下一刻,他便见秦正野伸手捏住了灵剑上系着的破布条,将那物展开些许,好令江见寒能够看清,一面紧张为其解释,道:“这是师尊您当年从神像上……”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此事仅是江见寒当年的随手之举,他却一气记了这么多年,这点儿难以启齿的小心思,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在江见寒面前提及。
  可他大约是在那时便已察觉了。
  江见寒绝没有他看起来那般冷淡。
  若非如此,他又为何会在那时,特意割下神像神衣上的布条,将它丢给秦正野,让秦正野蒙住自己的眼睛,以免秦正野看见了接下来那恶神漫天的血雾。
  江见寒忽而抬起手,止住了秦正野接下来的话语。
  秦正野按捺下忐忑不安的心,满怀期待看着他,以为江见寒终于已想起来了,可江见寒只是有些按不住自己的困惑,他将目光停留在面前桌案上的破布条上,迟疑许久,终于忍不住询问:“有一件事,我甚是不解。”
  秦正野立即点头:“师尊请说。”
  江见寒:“你为何要在剑上系着个破布条?”
  秦正野:“……”
  “多好的灵剑,多破的布条。”江见寒挑眉,“一点也不相配。”
  秦正野:“……”
  江见寒:“这是什么年轻人之间的时尚吗?”
  秦正野:“……”
  该死。
  他的师尊,果然,是块石头吧!
  -
  片刻沉默过后,秦正野默默拿起桌上的灵剑,再默默将灵剑佩回了自己身侧。
  他未有多言,只是用那颇为委屈受伤的神色看着江见寒,他这副模样,实在令江见寒的良心备受折磨,令他又一次放弃了自己内心那脆弱不堪的原则,开始竭力搜寻自己同渔村有关的记忆。
  他那时的注意全在那荒村之内因怨而化生的邪祟之上,确实没怎么注意过自己偶然救下的那个孩子,可此事也不能怪他,毕竟那邪祟实在太过特殊,同域外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也正是是江见寒最不想见到的事情。
  他对此事最深刻的记忆,是贯穿那小渔村内巨大的龙骨,那是八荒内本不该有的东西,至少据江见寒所知,龙族均在海域之外,江见寒从未感知过八荒内有龙族存在,这么大的龙骨,或许是当年龙墟之变时,经由破裂的界隙跨过域海,才到了八荒之内来。
  若是如此,这东西存于此处应当已逾千年,对世间凡人而言,这东西无异于神迹,至于那渔村之内的邪祟,则是这已死之物上附着的一抹源自龙族的怨气。
  龙族实力本就远胜凡人,哪怕只是一缕怨魂,也绝不是寻常修士能够对付得了的,可它偏偏遇上了江见寒,那便几乎如同自寻死路,遇着了这八荒中最擅对付龙族的剑修。
  后头的打斗甚是无趣,对方几乎没有什么还手之力,太没有挑战,江见寒已不太记得了。
  那村子中被邪祟蒙骗的信众他却记得很清楚,那些血肉之躯的凡人,一个接一个如同不要命一般冲上来,于江见寒而言,杀死这些人比捏死蝼蚁般轻易,可他……他不想动手,多番避闪之下,反令此事远比直接杀了那邪祟还要麻烦。
  至于那个被他救下的小孩……
  那个小孩……
  嗯……
  江见寒仔细回忆,一无所获。
  他看一眼失落的秦正野,心中的不安便立即多上几分,他只能硬着头皮,将自己尚且记得的那极小的部分扯出来,道:“你那时……”
  秦正野抬眸看向他。
  江见寒:“……穿了一条花裙子。”
  秦正野:“……”
  江见寒:“……脸上,涂得五颜六 色。”
  秦正野:“……”
  “看起来真的很像是一个……”江见寒瞥了一眼秦正野,后头的话语不由便弱下了几分,只能以颇为心虚的声音说道,“……小姑娘。”
  秦正野:“……”
  秦正野倒吸了口凉气。
  什么花裙子,什么涂得五颜六色的脸,那不是祭祀仪式的祭衣吗?他脸上画的应当也是同龙墟相关的咒言,看起来可能是花了一点,他可能还哭了,眼泪将那涂抹在脸上的颜料冲得乱七八糟,可再怎么说……再怎么说也不该将他认成小姑娘吧?!
  毕竟那时秦正野已有十岁了,他还颤巍巍唤过江见寒几声“仙长”,他是说过话的,江见寒怎么就能将他认作是小姑娘呢?
  江见寒仍在苦苦思索。
  “我还记得……”江见寒勉为其难说道,“你……呃……你……”
  他还记得什么?!
  不对,这不过也就七八年前发生的事情罢了,他怎么就如同是失忆了一般,什么也不记得了。
  秦正野眼中的怨气,看起来好像更增多了几分。
  这幅凄哀神色,落在江见寒眼中,莫名便令江见寒想起了另一件事来。
  秦正野那时候,好像用更可怜的神色看过他。
  那神情像是吓坏了的小兽,连指尖都在抑不住颤抖,哪怕江见寒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也令他极为畏惧,可在那种境况下,面前冷淡的白衣剑修,就是他唯一能够依靠的人。
  于是他伸出满是血污的脏兮兮的小手,颤抖着捏住了那名仙长的衣角,江见寒只是瞥了他一眼,没有反对,秦正野便将指尖再挪动了些许,鼓起他全部的勇气,得寸进尺攥住了江见寒的衣摆。
  这些江见寒觉得自己早已忘却的事情,在那瞬间忽而浮现眼前,可那依旧只是几个极为零散的片段,他想了许久,迎上秦正野的目光,也只能小声喃喃,道:“你那时……”
  秦正野不带期待看向江见寒。
  江见寒干巴巴说道:“……很能哭。”
  秦正野:“……”
  秦正野就知道会这样。
  他别开目光,强压下心中失落,小声嘟囔道:“算了,不说这些事了。”
  江见寒:“……”
  “我本来也没期望您能记得。”秦正野又道,“反正此事发生过,我还记得就好。”
  江见寒:“……”
  江见寒微微张唇,有些话卡在喉中,他不知如何出口,可他总觉得,此时他若不说,往后秦正野大概再也不会提及此事,而他更不可能……
  拖得越久越不能出口,他还是现在就说吧。
  “我记得……一些。”江见寒迟疑道,“你一直在哭。”
  秦正野实在忍不住道:“我那时年纪还小,遇到这种事,哭一哭当然很正常。”
  江见寒:“……攥着我的衣角。”
  秦正野微微一怔。
  他没想到江见寒会记得这么件小事,毕竟江见寒已连当年究竟如何都已不记得了,这种细节他倒是清楚。
  秦正野移开目光,小声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您若是不记得,也不必再强行回忆了。”
  江见寒:“……”
  江见寒是已不大记得了。
  可他还记得那些记忆的片段,他想要说出口。
  他不知自己这迫切的心情究竟因何而生,大约是秦正野每次同他说话时,都仿佛带着十分的热忱,那些情感如同笔直射出的箭矢,从未有半点拐弯抹角的犹豫,那他若不能给秦正野十成的响应,他会觉得自己像是这世上最过分的混蛋。
  “那时我未想过。”江见寒低声说道,“你我将来会成师徒。”
  秦正野:“您不必……”
  “若我那时便知晓。”江见寒难见露出了些局促神色,道,“我或许——”
  秦正野抬起眼眸看向江见寒。
  江见寒:“……我或许会握住你的手。”
  秦正野微微一怔:“……”
  “既然你那时那么害怕。”江见寒清一清嗓子,嗫嚅着语调,支支吾吾说道,“我是你师尊,我理应——”
  秦正野忽而开口,飞速打断了江见寒的话。
  “天下所有人中。”秦正野认真说道,“我最喜欢师尊!”
  江见寒:“你……”
  “我就知道!”秦正野已完全压不住他不住上扬的嘴角,那笑意满溢而出,他丝毫不加克制,“师尊也一定最喜欢我吧!”
  江见寒:“……”
  江见寒垂下眼眸,好以此掩饰他那一分不安的惊慌,灵剑不在手中,他只能手忙脚乱去端桌上的茶盏。
  可他如此不安,以至那惯常拿剑而极稳的手都有些微微发颤,杯盏中的茶水因而洒出,倾倒在桌面,江见寒还愣了片刻方才回神,匆忙想要伸手去擦拭,忽地却又想起自己以灵力便可处理此事,挥挥手便能处理的事,他根本用不着如此慌张。
  在这一瞬间,江见寒好似忽而切身明白了那无数剑修前辈们用血与泪领会的箴言。
  感情这种事,是真的会影响他出剑的速度。
  不仅会影响速度,这玩意还会让他手抖心悸,感觉像是得了什么绝症,今日他只是私下同秦正野闲谈,此事尚还好说,毕竟不影响生死,可若是与魔物交战时他受此事影响——
  不行,他是剑修,剑修心里就不该有这种东西。
  他还是更喜欢往日断绝了大半情念后无情的他,对弟子好是一回事,了无情念是另一回事——
  “您不说话也不要紧的。”秦正野弯起眉眼美滋滋笑,“我知道我在您心中最为不同。”
  江见寒的手又抖了抖,他生怕自己再将茶水洒了,干脆丢下茶盏,局促不安收回手,却又不知究竟该将手往哪儿去放,他已多年不曾这般无措了,最后也只能交迭双手,板正脸色,再垂下眼眸,盯紧了自己的手。
  “您在我心中也最为不同。”秦正野毫不犹豫说道,“我将您摆在心中第一,这天下无人能比得过您。”
  江见寒:“……”
  江见寒开始认真研究自己手背上筋脉的纹路。
  他极力摈除那落在耳中分外炽热的言语,以免因此乱了自己的道心,可他心中很清楚,他只需开口,让秦正野不要再说了,秦正野自然便会闭嘴。
  他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话语,他不知自己究竟在等待什么,只是沉默着假定自己并不在意此事,秦正野的言语对他而言不过耳旁风,怎么也不能影响他分毫。
  秦正野等了片刻,未曾等到江见寒的回答,可此本就在他的预料之内,他不在乎此事,反正只要江见寒不制止他,他便能一直将此事说下去。
  “您是天下最好的师尊。”秦正野说道,“我今生最大的幸事——”
  身后有人不安咳嗽了几声。
  秦正野弯了唇角,以为这是江见寒不知所措时的声响,他从未见过师尊这般惊慌失措的模样,这样的师尊未免也太可爱了一些,他越发想要得寸进尺,道:“师尊,我对您——”
  “咳咳。”
  秦正野:“我对您——”
  “咳咳咳咳咳。”
  秦正野:“……”
  江见寒:“……”
  秦正野终于开始觉得不对劲。
  他看了看江见寒,发觉江见寒仍是那副看不出情绪的冷淡模样,这咳嗽声,似乎并不是江见寒发出来的。
  短暂沉默后,秦正野与江见寒方才猛地想起,这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
  昏迷不醒的兰停雪。
  他不会在这种时候醒了吧?!
  二人齐刷刷回头,看向了身后的床榻。
  虚弱的兰停雪,勉强抬起眼眸,神色复杂,默默盯着他们。
  江见寒先吸了口气。
  一贯不擅察言观色的江见寒,竟然破天荒地看出了兰停雪此刻眼中的深意。
  兰停雪显然听见了他与秦正野交谈的话语,而且极为震惊,可在江见寒看来,他觉得秦正野说的话好像没什么问题,这只不过是年轻弟子对师尊的情感流露罢了,普通人当弟子时应当也是如此,没什么新奇,若是要比较,反倒是他自己方才说的那些话……很不对劲。
  当年相澈带江见寒回到宗门后,便同江见寒的师兄师姐们说过江见寒的情况,江见寒情念有损之事,兰停雪清楚得很,甚至他日日事无巨细般给江见寒传讯,也不过是试图要唤回江见寒已失去的情念。
  可他的努力并不成功,这么多年下来,江见寒也没有半分改变,他应该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江见寒竟然会对他这新近入门的小弟子说出这种话来。
  可江见寒想,他方才所说的话,真的有问题吗?
  他觉得那也是合格的师尊该对弟子说的话,师徒之间,不就是应该如此吗?
  王清秋也说了,徒弟对他而言,该是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他说这话没有问题,他就该对徒弟说这些话,兰停雪若是觉得不对劲,那是兰停雪的问题,与他可没有关系。
  于是江见寒回过头,理直气壮看向兰停雪,用最平静的语调道:“兰师兄,你醒了。”
  兰停雪:“……”
  江见寒:“醒了就好,灵力恢复得如何,已可以走动了吧?”
  兰停雪仍有些虚弱:“我……走动?”
  江见寒很清楚,兰停雪这般修为的人,只要亏虚的灵力缓过劲来,之后的恢复便会极为迅速,现今他只是醒了,可据江见寒推算,兰停雪大概一炷香便能行走,再来几名弟子搀扶,他也就能够回到宗门了,完全恢复需要些时间,或许还需闭关调理,可这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人只要醒了,那便有办法。
  “此处灵气充裕,很适合恢复。”江见寒说道,“打坐调息,恢复更快。”
  兰停雪:“……打坐?”
  “躺着无用,还是起来吧。”江见寒点头,“师兄,我陪你打坐,给你度些灵气,午后我们离开时,你应当便能回宗门了。”
  兰停雪:“……”
  兰停雪脑子发懵,可还是觉得,此事显然有些不太对劲。
  他也知道打坐能快速恢复,可他不是方才醒来吗?怎么会有人强迫方才从昏迷中醒来的人打坐啊?!
  可江见寒也说了,他要为兰停雪度些灵气缓解……
  兰停雪很是动容。
  此事对江见寒来说,在将来的大战前特意为人度灵气疗伤,那可是亘古难有的惊奇之事,他师弟竟然愿意为了他损耗灵气,以往江见寒绝不会如此,看来在他们宗门内众人的努力之下,江见寒总算有了些转变,多少要比以往有人情味了一些。
  既是如此,兰停雪想,师弟的好意,他不该拒绝。
  于是虚弱的兰停雪撑床榻艰难起身,颤抖着身体勉强盘腿坐下,他此刻实在虚弱得很,身子极为无力地打着颤,维持这打坐调息的姿势便已几乎费劲了他剩下的气力,好在江见寒伸手搀了搀他,一旁趴着打盹的酥糖也往兰停雪身上凑了凑,好在后给兰停雪坐个靠背。
  下一刻,江见寒忽而转身,伸手拍了拍身边的秦正野。
  “好了。”江见寒说,“床空出来了。”
  兰停雪:“?”
  秦正野:“……”
  江见寒又伸手指了指刚才兰停雪躺过的床榻,对秦正野说:“乖徒弟,早点睡吧。”
  兰停雪:“???”
  秦正野:“……”


第46章 
  兰停雪觉得自己已看清了一切。
  他与诸位同门多年努力的影响,根本比不过秦正野朝夕的努力。
  他不知秦正野这小子究竟对江见寒灌了什么迷魂汤,可这迷魂汤灌得实在太好,他师弟都愿意为他度灵气了,呜呜,那可是他师弟的灵气,以往他哪怕主动提及,也只会遭他师弟一个白眼的灵气。
  兰停雪心里苦,但兰停雪甘之若饴。
  他还是咬着牙撑着他万般虚弱的身体,捂着胸口抽着冷气将床榻让给秦正野,面上还要带着万般感动且快乐的笑意,道:“秦师侄,请吧。”
  秦正野:“?”
  不是,等等。
  他师尊的想法不似常人便也罢了。
  兰停雪这又是怎么了啊?!
  ……
  终于回过神的秦正野,用力摇头拒绝。
  兰停雪虚弱得好像下一刻便要昏迷,这种时候,他怎么能去乱占兰停雪的床榻,他师尊不懂事,难道他还不懂事吗?
  这种缺德事,他说什么也不能做。
  “我不困。”秦正野坚持说道,“我还可以再——”
  江见寒忽而抬手,在他眉心轻轻一点。
  原还在据理力争的秦正野忽而一顿,那神色顷刻涣散,整个人身躯一软,直接便朝后倒了下去。
  兰停雪怔了怔,见江见寒甚是平静伸手扶住了秦正野的腰,再伸手将人轻轻放倒在床榻上,他方迟疑问:“师弟,你这是……”
  江见寒道:“我徒弟还年轻,太晚睡,容易长不高。”
  兰停雪:“?”
  江见寒再转过眼眸,看向兰停雪。
  “正好。”江见寒说,“兰师兄,有事询问。”
  果真如此。
  兰停雪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就算江见寒似乎已与以往的他有些不同,可那毕竟只是些许轻微的改变罢了,不论如何变化,江见寒都难有与常人一般的情感,他只关心自己在意之事,也只会去做自己想为之事,哪怕他这小弟子特殊,也难以撼动他分毫。
  兰停雪本不该另有他想,可说实话,他其实还是期待过的。
  他总希望江见寒能够恢复常人情态,莫要再同今日一般,总令外人畏惧。
  江见寒看了他几眼,那目光落在兰停雪身上,像是迟疑,又过片刻,他才小声嗫嚅道:“师兄,我其实也并非是在担心你。”
  兰停雪稍稍一怔。
  江见寒已在兰停雪身边坐下,道:“我先助你恢复。”
  兰停雪:“……”
  江见寒:“来吧,先度完灵气再说。”
  兰停雪:“……”
  这……这还是他师弟吗?
  他师弟真学会关心人了?!
  感谢秦师侄!
  秦师侄妙手回春!
  他的师弟,就是全世界最好的师弟!
  -
  江见寒为兰停雪度了些灵气。
  此刻兰停雪虽还有虚弱,可已能同常人一般行动,2这才说出了他今日的目的,道:“师兄,你教过我起卦。”
  兰停雪点头:“是有此事。”
  江见寒:“你能算一算我徒弟的命数吗?”
  兰停雪又吓了一跳,只同是听见了这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兰停雪早知道江见寒不信命数,毕竟以相澈所言的江见寒的命数而言,他若是信这种东西,倒不如一早便自裁了事,全无半点挣扎努力的必要。
  兰停雪怎么也没想到,江见寒竟然会为了他那尚未入门几天的小弟子来请他起卦,这……这真是他师弟会做的事情吗?
  “云山城时,我曾起过一卦。”江见寒说道,“他的命数极为混乱——”
  “起卦?”兰停雪惊愕打断了江见寒的话。“谁?你?起卦?!”
  江见寒:“……”
  “你会起卦?!”兰停雪的声调不由更大了一些,“江家的卜算之术?!”
  江见寒蹙眉,他不怎么喜欢听别人提及江家,有些生硬道:“是你当年——”
  兰停雪倒抽了口气,打断了江见寒后头的话。
  “是我当年!”兰停雪又吸了口气,那语调猛地兴奋了起来,“我当年说的话,你原来都记住了啊!”
  江见寒:“……”
  当初江见寒方入宗门,与门中所有人都不熟悉,待人又异常疏离,数月过去,也不曾与师兄师姐说过几句话,兰停雪受不得此事,他想方设法靠近江见寒,寻找能与江见寒亲近的话题,待从相澈处得知蓬洲江家最擅窥测天机后,他立即便去寻了江见寒,说自己最好起卦占卜,正好来同江见寒谈一谈。
  可江家是江家,江见寒是江见寒,莫说起卦卜算,江见寒压根就不信命数,他不信卜卦能算未来,至多只是尽力推算出接近未来的可能罢了,但可能只是可能,只要未曾实现,便没有任何价值。
  江见寒不喜欢这种事,兰停雪那段时日天天缠着他,硬要教他起卦,他不想去学,耳濡目染后,还是略知了些皮毛,此术江见寒平常绝不会去用,也从未与兰停雪说过自己已学会了此术,谁知兰停雪知晓后竟会如此激动,早知如此,他还不如去找王清秋代为起卦算算此事,至少王清秋绝不会有兰停雪这般激动……
  “我就知道,师弟你心中还是有我的!”兰停雪美滋滋乐道,“师兄这些年的努力没有白费——”
  江见寒抬起手,强行止住兰停雪后头的话语。
  “年岁已长。”江见寒冷淡说道,“莫要强作小儿情态。”
  兰停雪一愣,一瞬并未理解过江见寒这句话的意思。
  “千岁老人。”江见寒道,“稳重。”
  兰停雪:“……”
  什么千岁老人。
  谁是千岁老人!
  他看着这么年轻,怎么能是千岁老人!
  可江见寒懒得理会兰停雪同年岁有关的悲伤,他已起身拉开座椅,再将桌案上的茶盏移开,给兰停雪留出卜算之地,而后他再回首看了一眼床榻上沉睡不醒的秦正野,确信秦正野不可能听见他与兰停雪交谈的话语,这才收回目光,对兰停雪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时间不多。”江见寒说道,“师兄,起卦吧。”
  -
  在云山城时,江见寒曾犯浑算过一次秦正野的命数。
  那时秦正野夜深却久久不归,他担心秦正野遇着了意外,不安之下,他便在客栈内起了卦,试图探寻秦正野眼下的境况。
  可江见寒毕竟不擅起卦之术,他当年听兰停雪讲过一些,仅是皮毛之术,并不足以支撑他起卦去算秦正野的瞬时之间的境况。
  他幼时也在兄长身边也见过一些,可他兄长擅窥天机,并不给人算命,他卜的是天下苍生,就算非得去算一人运命,他也从不看这人某一刻会如何,两人都未教过江见寒掐算此时,他几番摸索,那日的卦便起得极大,最终算出的结果,得出的是秦正野这一生的命数。
  江见寒记得很清楚,那时他见秦正野的命数极为混乱,以为是自己不精此道,算错了卦象,反正他也对卦象所算的未来没有兴趣,他懒得去深究,便不曾再细看过。
  可后来秦正野总同他提及自己的“梦境”,江见寒又自蛛丝马迹中觉察那“梦境”应当并没有秦正野所言的那般简单,此事尚缺左证,不过只是江见寒的猜测,既然兰停雪的卜卦之术能算一人过去未来,不如便直接让兰停雪算一算,眨眼便能得出此事结果。
  既是师弟所求,兰停雪自然不再拖延。
  这本不是什么难事,更不用说江见寒想看的是秦正野的过去,而非是要算他的未来,对将起卦卜算当做兴趣爱好且已算了千百年的兰停雪来说,此事极为轻易,他眨眼功夫便能算出来。
  兰停雪自豪起卦。
  兰停雪蹙眉解卦。
  兰停雪心情复杂。
  等等,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命数?
  这真不是他算错了吗?
  -
  兰停雪双眉紧蹙,重复算了数次,这才确定了这个极为混乱的结果。
  他头一回见到这般混乱又模糊的命数,无数乱线纠缠于一处,从中又实在理不出头绪,好似每一条线都在循环往复,兰停雪实在看不懂他这命数的意思,只能够勉强判断,从中琢磨出了一道还算清晰的轨迹。
  所有乱线都在围着那条轨迹转动,一切循环皆是为了此事,可这条轨迹却极为黯淡,像是早在许久之前便已断绝,兰停雪看了许久,觉得这轨迹大概是另一人的命线,可那人是谁,他看不出,甚至连秦正野前十年经过何事,都一片模糊,令他无法参透。
  以他的能力,只能做到如此,他便也只能如此来同江见寒解释,道:“他的命数太过混乱,还极为模糊,我实在看不懂……”
  江见寒道:“我算过一次,我知道。”
  兰停雪顿了片刻,勉强适应了一下江见寒这幅与以往大不相同的模样,道:“不过在这一片乱象之中,有一条极为清晰的轨迹,应当是秦师侄极为在意的事情。”
  江见寒恍然开悟,略松了口气,确认了自己先前的猜测,道:“我知道,那是我。”
  兰停雪:“……”
  兰停雪愣住了。
  理智告诉他,江见寒所说的,并不是他所想的意思,可他的情感却已在高声吶喊。
  ——师弟没了没了没了。
  ——师弟被人拐走了拐走了拐走了啊啊啊!
  江见寒未觉有异。
  他仍在等待着兰停雪后头的话语,见兰停雪许久不曾说话,他方蹙眉:“师兄?”
  兰停雪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勉强恢复了一些神智。
  罢了。
  孩子大了留不住,师弟大了总是要被拐走的。
  好歹秦师侄能妙手回春,让他的师弟当个正常人,这何尝不是一种良缘,呜呜,若师弟能够恢复,他也是能接受这种良缘的。
  兰停雪叹了口气,继续为江见寒解释。
  “他这一切往复循环,好像都是为了追寻那轨迹。”兰停雪说道,“他困于此处,也总会归于此处,这应当是另一人的命线,可他所追寻之物,似乎已经断绝,也许是在这几日——”
  “我说了,那是我。”江见寒说道,“早已断绝才是理所应当。”
  兰停雪:“……”
  兰停雪只能勉强笑笑,道:“师弟,你还想知道什么?”
  江见寒摇头:“不必,我已经弄清楚了。”
  他本只需一个左证,弄清秦正野所言之事,究竟是“梦境”,还是真正已发生过的事情。
  兰停雪说秦正野的命数总是循环往复,这已足够作为江见寒弄清此事的线索,毕竟以他所知,八荒内怕是没有什么人能做到这种事,他若是要寻,便只能在域外,只能在蓬洲。
  兰停雪又一顿,想了片刻,见江见寒没有要立即离开此处的意思,他才再问:“师弟,你怎么也开始信命了。”
  “不信。”江见寒直白答道,“只是想借此看看过去罢了。”
  兰停雪:“可我看秦师侄的过去——”
  江见寒:“也混乱不清。”
  兰停雪:“……”
  “不仅混乱不堪,还寻不着踪迹。”江见寒说道,“就连过去也与未来相连,未来则又缠绕过去,怕是天下也不见第二个这么乱的命数。”
  兰停雪:“……你如何知道此事?”
  江见寒摇了摇头,再回眸看一眼尚在睡眠之中的秦正野,脑中影影绰绰浮现出了一个念头。
  若是如此,那他这徒弟,应该算是个极为执着之人。
  他今日若不能应过此局,他总觉得,秦正野或许还会寻去蓬洲,或许还会想要重复来上一回。
  江见寒虽不知此事代价如何,可此事绝不轻易,代价绝不会简单,秦正野虽未说他到底是得了什么人相助,可他大约也能猜出究竟是何人助他溯回了这一切。
  既然他已将一切厘清,那么接下来,便只剩实现了。
  破局之力,不在力,便是巧。
  江见寒没有巧。
  练剑多年,如此刻苦,他难道是为了巧吗?
  当然不是。
  若不能以力破万物,那练剑还有什么意思。
  既然一切均因这魔物而起,那他直接斩了这魔物,清去所有将秦正野制于此处的困扰。
  这种纠葛的命数,他往后绝不想再看到了。
  -
  秦正野醒来时,已是第二日天明。
  他尚还有些恍惚,江见寒已伸手拍了拍他,道:“该动身了。”
  秦正野这才猛地回神,意识到他直接睡到了众人将要动身前往地城之时。
  看外头的天色,他们已没有能够拖延的时间,他急忙起身,目光朝屋中一扫——兰停雪已不见身影,不知去了何处,连酥糖都已不见了踪迹。
  秦正野脱口:“师尊,您昨日——”
  江见寒打断了他的话,道:“走吧。”
  秦正野想了想,又问:“酥糖与兰师伯呢?”
  “我让掌门师兄将他们带走了了。”江见寒说道,“你与我同行,不必与他们一道。”
  秦正野:“……”
  秦正野觉得自己还有许多嘱托未曾出口,也不曾仔细让江见寒看过他在置物袋内放置的对象,他的准备尚不充分,便怎么也压不下心中担忧。
  江见寒已起身出了这屋子,秦正野只得匆忙跟上,道:“师尊,今日若入地城,一定多加小心。”
  江见寒:“……”
  “我给您的置物袋,您一定要收好。”秦正野紧张低语,“今日不论发生何事,您一定先记得保全自己。”
  江见寒:“……”
  江见寒一听秦正野言语,便知他尚未心安。
  这本是江见寒不可能理解的情绪,可今日不同,在兰师兄的卜卦之后,江见寒不由便想,若他是那个知道一切却又无法阻拦事情发生的人,他肯定会比秦正野的举动更过激。
  送些丹药实在算不了什么,若是换了他,他大概会直接找个地方,把秦正野锁起来,省得他到处乱跑,再遇见了那些可能会令他身陷危险之境的事情。
  这种事,只需见着一次,便怎么防备都不为过,江见寒难得有这种他能够理解的常人情感,明白自己无论如何言语安慰劝导都不会有作用,事情若不解决,这份不安便会一直萦绕在秦正野心中。
  江见寒只能点头,应下秦正野所有担心的话语,道:“好。”
  秦正野其实没想过江见寒会有响应,他一怔,迟疑些许,道:“若是真遇到魔物……”
  江见寒:“会谨慎。”
  秦正野:“那您……”
  江见寒:“一定会回来。”
  秦正野:“……”
  仅仅两句回应,对秦正野来说,就已是这世上最了不起的诺言。
  -
  各大宗门之人已在天星宫中聚集,江见寒二人来的太迟,凌霄剑派的其余人先一步进了地城,反正今日他们分组而行,互相之间并无影响,自然也无人敢说江见寒半句不是。
  江见寒来得迟一些便迟一些。
  那可是江见寒,江见寒这么做,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金玄衍已先一步带着天星弟子与燕白山进了地城,江见寒也不再多留,他取了地城地图,再领了天星宫用于多人传音联络的符箓,便直接带着秦正野一道进了天星地城。
  天星宫之人需要江见寒深入地城,到这天衍大阵的正中去探一探。
  此番进入地城,只是初探,各宗门准备的五行灵液尚不足以让太多人入内,现今也不该是清算之时,众人只需探清地城如今的状况便可,应当不会与魔物起冲突,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危险。
  可秦正野仍是心惊,自进了地城后,他便极为不安,恨不得紧贴着江见寒行动,生怕再遇着了什么他们不曾觉察的意外。
  待入了地城后,江见寒才发觉,此地与他的想象所比,可有不小的差距。
  天星宫称这地下之处为地城,他便以为这应当是极为壮大的古迹,可如今入内一观,这下边遗迹破败,除开最初入内那一段石道外,后头几乎没有什么维护痕迹,损坏极为严重。
  这一路走来,天星弟子交给他们那多人传音的符箓内一直传来多人闲谈的声响,那气氛看起来轻松极了,显是一路走来未见异象,众人已有松懈。
  此物太过吵闹,江见寒没有兴趣,他直接将这传音符箓丢给了秦正野,转而仔细观察起这地城来。
  金玄衍说过,天星地城构成了地城之下的天衍阵,而他们如今所在的地城正中,则是一处尚且还在运行的阵法。
  这阵法是天衍阵的万千阵法的核心,天星还未探清这阵法的用处,只知此物千万年来运行不断,天星宫中之人回回来此,它却并无反应,也不知这东西究竟有何用处。
  江见寒对阵法并无兴趣,也不想细究这阵法的用途,他左右看了看,此处是地城的核心,大小几乎能够放下整个天星宫,抬首难见穹顶,而金玄衍所说的地城灵柱,有三根正在此处,中心阵法无数大小灯柱构成,倒像是个灯阵,灵柱也是其中之一。
  他们来此之后,阵法全无反应,江见寒能觉察灵力流转,这阵法显然正在运行,可这运行是在做些什么,江见寒并不清楚,也不想清楚。
  反正此处并无异向,他没有感知到任何魔气,既是初探,他们已可以离开了。
  江见寒正要折返,他自己的玉符却又微微震颤,是王清秋发来了传讯。
  江见寒点亮玉符,正听见王清秋的声音响起,问:“师弟,你 们那边如何了?”
  王清秋一向就是这性子,哪怕他知道江见寒就算他一人行动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可他还是要因此担忧。
  在王清秋说完话后,玉符中又传来了酥糖满带哀怨的控诉呜咽,酥糖显然对他们将它丢给凌霄剑派其余人一事极为不满,它也想跟着江见寒和秦正野一道行动,可江见寒听不懂酥糖的话语,他顿了片刻,先回首看向秦正野,问:“酥糖在说什么?”
  秦正野:“呃……”
  王清秋:“见寒师弟?没遇到危险吧?”
  江见寒:“你不是能听懂狗……听懂灵兽说话吗?”
  王清秋:“啊?秦师侄能听懂狗说话?”
  秦正野:“……”
  酥糖的叫声更大了一些,秦正野也不由叹气,懒得再去解释灵兽与狗的区别。
  他并非能听懂灵兽的话语,只是感知灵兽此刻的情绪,大致能猜出灵兽想要表达的想法罢了,这本不是什么难事,擅长驭灵之人都会此事,当然,通晓灵兽所知,需要驭灵之人感情充沛,至少能够感受他人所知,此事对剑修来说的确是为难了一些,对江见寒而言……好吧,酥糖究竟说了什么这种事,还是由秦正野来解释吧。
  “在骂人。”秦正野道,“它在说灵兽粗口。”
  江见寒:“……”
  王清秋:“……”
  酥糖:“嗷嗷嗷呜啊!”
  江见寒决定忽视酥糖。
  “这阵法没什么问题。”江见寒说,“不见魔物痕迹。”
  他突然说起正事,以至王清秋愣了片刻才回神:“我这边也没什么问题。”
  江见寒:“其余地方呢?”
  “好像都未曾见到魔物。”王清秋说道,“此事有些古怪,我……觉得……可能……”
  王清秋后头的话语极为模糊,断续不清,最后几字干脆消失在一片空寂之中。
  秦正野手中用于传音的符箓还亮着,可他们却已听不到半点声响,四下一片死寂,秦正野警惕抬眸看向四周,道:“师尊,这……”
  江见寒:“……”
  江见寒未曾解释,只是抬眼看向构成这阵法的诸多灯柱。
  方才那一瞬之间,阵中的灵力激荡,在这灵力冲荡之下,传音符那点儿小术法根本无法抵抗,彻底失效,就算这灵力恢复平常,他们大概也无法再用此物联系上其他人了。
  这意外有些突然,可却也并非不得破解。
  江见寒不擅构筑阵法,可破阵这种事,他有得是经验。
  凌霄剑派的护门大阵不知已被他打穿了多少次,他一眼便看出了阵心所在,可他却不急着破阵,他看着阵法渐渐启动,那些灯柱间渐渐萦绕亮起符文,脑中只剩下一个绝妙的念头。
  他徒弟总要接替他的衣钵,代他去验收护门大阵,只是宗门大阵万分凶险,这孩子若不先练练手,便直接去体验护门大阵,那是绝对不行的。
  天星宫这种全无攻击性的阵法,不就是他徒弟最好的练手素材吗。
  “阵法启动了。”江见寒抬眸看向面前巨大的灯阵,道,“是个好机会。”
  秦正野:“啊?好机会?”
  “教你破阵的好机会。”江见寒平静说道,“你先看那灯柱,能看得出阵眼在何处吗?”
  秦正野:“?”
  江见寒:“打穿它。”
  秦正野:“???”
  等等,这种时候,他们不应该先退出阵法吗?
  江见寒怎么还在想着怎么教他破阵啊!
  这阵法不是天星宫的宝贝吗?
  若是真让他们破了,那位金宫主会直接哭出来吧?!


第47章 
  秦正野不知自己应当如何劝止江见寒。
  何止是宗门人苦江见寒久矣,那是江见寒平日不爱出门,否则怕是天下人怕是都要备受其害。
  今日这首当其冲要被迫害的,显然是这可怜的天星宫。
  “要寻阵眼,其实并不算难。”江见寒还在认真教学,“灵力归源之处,便是阵心所在。”
  秦正野:“……”
  此事秦正野上一世已听江见寒讲过一遍了,他精通此道,毕竟后来江见寒将检验护门大阵的重任交给了他,他为此事极为上心,想着绝不能辜负师尊的信任,那段时间他恨不得日日去万阵堂报道,几乎将墨总管的毕生所学都钻研透彻才算罢休。
  哪怕如今秦正野境界不足,不能同上一世那时轻易看出此阵内的灵力流转,可单纯判断阵心所在这件事,对他而言仍是简单,他微微凝神,很快便确定了那阵心所在之地。
  “你方才筑基,此事对你而言或许有些困难。”江见寒说道,“此阵中构筑了数种诱导——”
  秦正野:“阵源正中在那三处灵柱之上。”
  江见寒:“……”
  秦正野又说:“若在此处,便不能轻易毁掉去了。”
  江见寒:“……”
  金玄衍已同他们说过,天星城下几乎全被挖空,全靠几处灵柱支撑,他们若是为了破阵毁了这几处灵柱,保不齐会令这穹顶塌陷,这可是他们无论如何也经受不起的后果。
  “若要破阵,只能斩断此阵的灵气供给。”秦正野左右一看,以他如今修为,判断灵力来源极为困难,可他大致还是确定了方向,“东西二处各有一处灯柱连接灵脉,可以我如今修为……师尊,弟子愚钝,我看不出是哪个灯柱。”
  江见寒:“……”
  方才筑基之人,竟能直接找到阵源,还立即便想好了破阵之法?
  他徒弟,该不会真是个天才吧?
  -
  江见寒很激动。
  当然,他其实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这种心情,该不该算是激动,他觉得自从心中涌上了一股自豪之感,若不是他的玉符如今无法使用,他大约已经要开始同师兄分享他这小弟子了不起的天赋了。
  好,不愧是他的宝贝徒弟!
  这就是修仙圣体,全天下都找不出第二个来!
  江见寒心中风起云涌,面上波澜不惊,听秦正野说完了这么一通话后,他也只是平静点了点头。
  “好。”江见寒说道,“东四,西十二。”
  他报出了那灯烛的位置,对他而言,这只是小事,秦正野却眼中一亮,如同从江见寒处得到了什么亘古难题的答案一般,大声道:“师尊好厉害!”
  江见寒:“……”
  可恶,江见寒又一次被夸到了。
  虽说秦正野夸人时几乎不变换措辞,也从不怎么油嘴滑舌,他就是用最直白的言语表达出他心中所想,可这些话次次都能戳中江见寒的心,令江见寒完全压不下自己的嘴角。
  “破阵之事,对你而言,太过困难。”江见寒费尽全力方才维持住冷静,“你境界不足,我来便好。”
  这已不是天赋强弱能够决定之事了,这阵法太过庞大,又极为古旧,说不清会有多少护阵之法,秦正野方才筑基,他当然应对不了这种事。
  江见寒虽不在乎天衍阵最终将会如何,可若能不损坏此阵便破去阵法,自然是最好的,他跨前一步,召出灵剑,那灵剑灵力不过方才外溢,这正缓缓启动的阵法忽地便有了变化,那正逐渐亮起的契文忽地光芒大盛,好似受了什么刺激一般,无数灵力激荡,直冲他们二人而来。
  江见寒一手握住灵剑,哪怕心知这阵法不会攻击他人,他还是立即提高了警惕,飞速朝四周扫去。
  阵中顷刻起了浓雾,正将他二人包裹其中,那雾中带着茫茫光点,实在不知是何物,江见寒一面将秦正野护在身后,一面又怕秦正野要为这突生的变故惊慌,特意为此解释,道:“此阵不会伤人,你不必担忧。”
  可既然这阵法不会无故将他二人当做是外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只可能是因为一件事。
  “天星宫主说过。”江见寒一眼自这阵法中扫过,“天衍阵由灵脉供给,本是无害,地脉灵力污浊,殃及阵心,它方有可能攻击入阵之人。”
  说完这话之后,江见寒微微阖目,自那灵力转变之中,微微觉察出了些许不同污秽气息。
  那像是什么邪物,潜藏在这阵法之内,几乎不留痕迹,可显然还是太心急了一些。
  而在这气息感知间,江见寒还觉察到了另一抹几乎难以觉察的祟孽之意。
  这东西比阵法内附着的魔物更为污秽,也更为强大,带着一股似曾相识的熟稔之感,令江见寒几乎一瞬清醒。
  只不过这气息仅是一闪而过,转眼便已消失不见,江见寒飞快回眸朝身后看去时,早已不可觉察那恶秽气息所在。
  他身后只有警惕不安的秦正野,正紧张看着他,问:“若那魔物在此——”
  江见寒伸出手,握住了秦正野的手腕。
  江见寒蹙眉凝神,他不由便更紧张了一些,可江见寒只是握住了他的手,沉默盯着他看了数息时间,又移开目光,道:“跟紧我,不必担忧。”
  秦正野:“……”
  秦正野来不及回答。
  白雾之中的光辉忽而熄灭,眼前浓雾顷刻染上墨色,从中现出了什么景象来。
  秦正野记得金玄衍说过的话,此阵可观未来过往,阵中景象一变,他的心突突直跳,生怕这阵法能探出他心中所想,直接在这雾中现出他记忆中凌霄剑派的那一战来。
  可待浓雾渐渐散去之后,眼前现出的,却是一处秦正野根本不认识的阴暗洞穴。
  这地方比他们方才所见的天衍阵还要大,洞穴的穹顶高不可见,四下不见出路,好像来此之人根本不需来去出路一般,只在极高处有几条天生而成的细缝,如刀劈剑削一般,若不通飞行,怕是根本过不了此处。
  这洞穴内又极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细缝内洒下的些许光亮也照不到洞穴深处,秦正野隐隐听得滴答水声,能觉出此处极为阴湿,鼻息所嗅,竟还觉着些微咸的细风,像是他幼时所居的海村。
  他觉得古怪,又想这阵法模拟过去未来时竟如此逼真,连气息都能感受,一面脱口道:“师尊,这阵法——”
  秦正野将话语一顿,忽而发觉江见寒神色凝重,那身上漫出的疏离冷淡的气息原比平日更甚,眼前所见之景,并非是秦正野的记忆,而该是同江见寒有关之事。
  秦正野顿时便噤了声。
  他并不知江见寒过去究竟经历过何事,江见寒自己不会同他说,门中也从未有人提及半句,可说实话,自门中诸位长老对江见寒的态度之中,他其实多少还是能觉察出一些的。
  宗门中的诸位长老,或是八荒中修行突出的前辈,总会有人津津乐道谈论他们尚且年轻之时的往事,还有人会模仿他们修炼时所用的方法。
  如江见寒这般,在外被传作第一之人,自然也有数不清的逸闻,可这无数的传闻,却无一事是同江见寒的过去有关的。
  至少在秦正野少年时所搜寻的同那位八荒第一的剑仙有关的故事中,江见寒好像是忽而便出现在八荒加入凌霄剑派的天才,在此之前,空无一物,也无人能够探寻。
  江见寒行事不顾旁人所想,有时还极为过分,可门中人大多不会与他计较,江见寒的师兄师姐们总是顺着他的意愿行事,那态度中显然带了几分小心,就像是江见寒曾经过何事,他们不由便对江见寒有了这般近乎恻隐的情绪来。
  就算不谈这些过去,只看眼前之景。
  在这漆黑阴湿的洞穴之中发生的,看着就不像是什么好事。
  秦正野虽然好奇,可他不想窥探江见寒不愿提及的过去,只好噤声,再垂下目光,尽量不往四处张望打量,反倒是江见寒看起来并不如何在意,左右看了看周遭境况,平静去寻这阵法幻出这幅模样之后,那破阵的灯柱究竟变换去了何处。
  而在这死寂之中,忽而便有了什么细碎的响动。
  在这全无人工雕琢的洞穴之中,几乎就在秦正野近旁,忽而响起了极轻微的金属撞击声,秦正野的眼睛也已适应了洞穴之内的昏暗,他瞥一眼身边江见寒,不知自己是否该朝声源去看去,江见寒却已冷静开了口,道:“往事难追。”
  秦正野一怔:“……师尊?”
  “既已过去,便是无关紧要之事。”江见寒说道,“过去之事不可追,未来之物不可寻,那魔物附在这天衍阵中,不过也只能用用这些无关痛痒的手段。”
  像是为了顺应他的话语,眼前这昏暗的洞穴内忽而亮起了一束微光,正落在发出细微声响的地方。
  秦正野下意识顺着光源亮起之处看去。
  他先看到了自洞穴四处山壁上延下的长链。
  那物应当不是凡铁,几有男子腕骨粗细,无数链条纠缠穿插,自穹顶吊下,直至洞底,锁着一物,如同困阵一般,将那东西死死钉于此处。
  秦正野从未见过这般的阵仗,他想就算是抓捕什么修为极其高深的猛兽,也不必用这么多链子结成刻印阵法压制着,他原以为他们是要困住什么恶兽,亦或是极为可怖的邪孽,可定睛去看时,那无数链条交汇到最后,由陨铁结成几条沉重的镣铐,锁着——
  ——锁着一名身形瘦削的少年。
  -
  困住那少年的人,显然并不怎么打算让他的阶下囚好过。
  那少年被镣铐拉扯着站立,长发散落得几乎看不清他的面容,有几条刻了咒印而极细的金链自他的琵琶骨上穿过,令他几乎无法动弹,足踝似乎被钉在了那镣铐上,足尖莫名勉强能够触及地面,正踩在一处极为繁复的阵法中心。
  秦正野看不懂那阵法,那上头的字迹,似乎都不是人族的文字,他以往仅在蓬洲附近见过类似的字形,可却又不同,他只能再去看那名少年,不明白他为何会被困于此处,他看那少年身上的衣物浸透了血污,仅能隐隐看出那衣料原先的颜色,那看起来像是素衣——
  等等,秦正野心中似乎被狠狠一扯,猛然间意识到他此刻所见的这名少年,好像就是江见寒。
  那日在云山城时,他曾见过一次江见寒少年时的模样。
  他记得很清楚,那个年纪的江见寒,还不曾有现今这般令人畏惧的冰寒,虽已是有了些仿佛天生而来的威压与疏离,可少年时的他,还是会有喜怒的,他会对着秦正野笑,会无法克制自己对绒毛灵兽的喜爱,也远比现在要更为坦诚。
  他那时总觉得,江见寒的性情,大约是在入了仙途之后开始转变的。
  许多剑修都是如此,觉察了修炼一途的奥秘,将心思全放在了剑道一事上,脑子里渐渐便会只剩下这种事情,江见寒只不过是在此事上格外纯粹罢了。
  可这段时日所见,却又好像在告诉他,江见寒不是如此,江见寒是情感迟缓,却并非没有情感,若是一定要说,他像是经过了什么事,遇到了什么,方才将自己封锁至此,或是说……他大约不是不可,而是不能。
  秦正野不由握紧了手中的灵剑。
  他知这是过去之事,江见寒也已说了,过去之事不可追,他就算看见了,也不可挽回什么,可就算如此,就算他并不知此事的前后因由,他也还是难以……绝不可能对这眼下之事熟视无睹。
  他几乎强令自己冷静,去感知这阵中的灵力流转。
  他同门中万阵堂的的墨总管学过阵之一道,江见寒只会以力破阵,可他不同,他在此术上的钻研,远比江见寒要深,他不需蛮力也能寻到破阵之法,只是以他此刻的修为而言,此事实在有些困难——
  可并非不可为之。
  他看着眼前之事,尚且觉得难受,他不敢想江见寒看着这一切究竟会是什么感受。
  当然,江见寒不曾开口,未有言语,似乎对此并不在乎。
  秦正野知江见寒情感淡漠,不似常人,江见寒许真不会对这种事有什么想法,可在秦正野看来,哪怕再为淡漠之人也有情感,记起过去不快之事时,无论是什么人,都会觉得难过。
  他不知江见寒为何一直未有动作,可若他可以,他不希望江见寒再继续盯着这眼前之景。
  既然过去之事不可追寻,也全无意义,那不如干脆不要去寻。
  这种令人不快的破事,还记着它做什么?
  -
  秦正野凝集神念,顷数朝着天衍阵的灵力流转之处而去。
  他们当然还在天星宫的地城之内,眼前之景不过是这阵法抽取出的幻景,那阵心的灯柱自然还在原处,哪怕阵中有无数扰动,也止不了他探寻,他鲜以这般专注去探寻一事,不过顷刻,便觉神识震荡,几乎有些难以克制。
  可他不能退缩,也不打算退缩,他不希望江见寒记起这令人不快的过往,哪怕这神识震荡几乎令他头疼欲裂,他还是强忍了下去,只恨不得自己不能更快一些,寻到这幻术之后的阵心。
  他以往破阵时几乎从未有过这般专注,也正因如此,还未过去多久时间,秦正野忽而一动,自这一片刻意扰动的迷雾之中寻着了灯阵所在。
  洞穴穹顶的细中传来声响,大约是什么异兽的叫声,秦正野从未听过这种声音,那声音尚远,似乎也算不得太大,几声沉吟,却好似在他的识海之中炸响了一般,天然带着一股威压之感,令人禁不住要退缩屈膝,像是刻在骨子里的畏惧被诱出了反应。
  这是江见寒的回忆,那嘶叫的异兽并不在此处,秦正野才定了神,飞快至随身的行囊中翻出几物,再涂抹至自己的灵剑上,一面飞快看向那幻境,想弄清究竟是何物要到这昏暗洞穴之中来。
  阵中年少时的江见寒同他一般微微抬首,看向穹顶的裂缝。
  垂落的散发之下,果然是江见寒染了鲜血斑驳的面容。
  他的模样与秦正野当初在云山城中所见一般,只是那神色淡漠,已是后来的江见寒才会有的神色了,唯一的不同,他的不同,几乎全在那双眼眸。
  在这仅有些微光照的昏暗洞穴内,那双眼睛微微泛着澄黄色的异光,瞳孔狭窄竖立,而散发垂落的眼侧,扩散而出极为细碎折出细光的……
  ……鳞片?
  随着穹顶传来的声响逐渐贴近,那被无数锁链困于此处而几乎无法动弹的江见寒,极为不耐地挣了挣身子,带得周身锁链震动,身后游摆出如巨蟒般一物,击在山壁上。
  困着他的锁链骤然收紧,江见寒身下的阵法立即起了光芒,他似乎吃痛发出了几声呻吟,也令秦正野看清了那由锁链穿过而游摆的东西。
  那根本不是什么巨蟒。
  那好像是……是一条覆着鳞片的长尾。
  粗大的链条盘绕在那鳞尾之上,将它锁得无法动弹,还有几根细链连着极长的钉子钻透鳞片,穿骨而过,江见寒只需一动,便有殷红的血顺着链身淌下,落在他身下的阵法上。
  秦正野怔着看着阵中的江见寒。
  他不知这一切究竟在多少年前,不知江见寒究竟遇着了什么事,可眼前的少年,与他那日所见的江见寒全然不同,至少这阵中的江见寒,看起来……绝不是人。
  可他的师尊,怎么可能不是人?
  他在师尊身边待了数百年,他应当已是这凌霄剑派中,与江见寒接触最多之人,若江见寒与常人不同,若江见寒身上有异状,他本该……
  他不该发现。
  以江见寒的修为来说,江见寒若想要瞒他,本就极为轻易,他不可能会察觉,门中其余人更不用提,此事太过敏感,若为外人所知,真算不准此事可能会引来什么祸端。
  可现在他知道了。
  他身上若有这种秘密,他是绝会不愿意让人知晓的,他现今入门还不过一月功夫,却已触及了这等江见寒不可也不愿告诉外人之事,他不知江见寒会如何去想,更不知此事会不会令他与江见寒之间的关系有所变化。
  他脑中极为混乱,一时分神,试图破阵的动作自然便慢了下来,反是江见寒的声音冷不丁在他身后响起,问:“阵心在何处。”
  秦正野一怔,答:“西,外出十步,山石之后。”
  他话音方落,江见寒剑已经出鞘,在那一瞬剑光大盛,直朝秦正野所指的那灯柱劈去。
  他不知为何收着灵力,只凭灵剑的剑气劈在那山石上,如此一招,若是换了其他人,以强力去击一处不知有多少阵力庇护的阵心,此事根本不可能实现,可江见寒却极轻易便做到了。
  山石应声而碎,眼前幻境也几乎一瞬消散,他们又回到了天星城下那灯阵之中,四周依旧空寂而无声响,而江见寒侧身回眸,看向秦正野,神色平静。
  “徒弟,你看。”江见寒几乎轻描淡写说道,“不好好练剑,就会是那个下场。”
  秦正野:“……”
  等等,刚刚那么有冲击性的一幕,他以为是江见寒不愿为外人道之的极为隐秘之事,江见寒就这么一句话过去了?
  “若想不为人所困。”江见寒平静收剑,冷淡说道,“便该练剑。”
  秦正野:“……”
  江见寒见他不回答,还回眸看了他一眼,像是不明白自己这一回的教导,为何没有得到秦正野的响应,以致他略有些恨铁不成钢道:“在这八荒之中行走,唯有实力高强之人,方能为所欲为。”
  秦正野:“……”
  等等,就这?
  江见寒是真不打算和他解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对吧?
  如此冲击一幕,江见寒不会这么轻描淡写就带过去了吧?!


第48章 
  秦正野站在原处,有些不知所措回眸去看江见寒的身影。
  方才所见那幕,他实在不知应当如何开口。
  若直言去问,他总觉得此事会令师尊难过,可若拐弯抹角,他又总觉得江见寒会听不懂。
  秦正野从未想过还有这等两难之境,他垂着脑袋未有言语,二人如此静默呆了许久,以至江见寒都开始有些受挫。
  江见寒竭力在心中琢磨着自己方才那几句教导之语,觉得这已该算是他超常发挥的结果了。
  他这人本就不会教徒弟,秦正野的天赋还有些异于常人,阵势起前这孩子明明还摸不清阵心在何处,那阵势一变,他忽而便悟了,一眼便能看出变幻后的阵心所在,秦正野的这般天赋,这千百年来,江见寒只见过这么一人。
  这样的好徒弟,拜了他这般不擅言辞的人为师……江见寒总觉得自己是在误人子弟,若秦正野能换一个师尊,遇见如鹤师兄那般擅长引导指教徒弟的人,或许会更好。
  他深深叹气,再看向眼前这天衍阵,不由便觉得一切都不顺眼了起来。
  方才他觉察出的细微污秽之气并未散去,若他未曾猜错,秦正野所说的噬灵魔,应当就在此处,只是那物正极力隐藏自己的气息,一面偷偷以这阵法试图弄乱他们的心神,一面又小心隐藏,不干脆自此处逃离。
  这噬灵魔的一切举动,看起来倒像是刻意拖延时间,好等什么事或者什么人到来一般。
  江见寒想,那应该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方才感知魔物气息时,除了这尚不成气候的噬灵魔之外,似乎还有一物,在更深处茍延残喘,透着远比噬灵魔要更深恶的可怖气息,令江见寒都觉得有些不安。
  可那东西似乎很虚弱,气息若隐若现,似乎并不在此处,江见寒总觉得噬灵魔的刻意拖延与那东西有关联,甚至连魔物忽而穿过界隙,如此大量吸取灵力,或许都跟那物有关系。
  他不能继续让这魔物拖延下去,他现在心情差得很,他徒弟都不夸他了,那这横生枝节的邪魔,还是死得干脆一些,以免再留下什么祸端。
  江见寒召回灵剑,将剑握在手中。
  眼前迷雾再现,这阵法似乎又要凝结成型,变换出下一段过去的回忆来。
  这次的变化远比方才要快,白雾几乎一瞬在他们面前凝结成型,江见寒一眼便看见了熟悉凌霄剑派山门,与数不清聚集在山门之外的凌霄剑派弟子。
  这显然不是他的记忆,这么多人聚在此处,这种看着就叫人害怕的场景,江见寒是绝不会加入的。
  这种时候他一定会避开所有人,躲在宗门大殿内喝茶,这段记忆应该属于秦正野,江见寒回眸瞥了秦正野一眼,见秦正野微垂眼眸,似乎不愿看见眼前之景……那这段记忆,应当便是秦正野所说的“梦境”。
  江见寒懒得理会。
  他寻阵心的速度极快,几乎下一瞬便已找着了阵心所在,在阵中之景尚为有下一步变化前,他已一剑贯出,击碎了变化后隐在山门之后的灯柱。
  两处引灵的灯柱碎裂,这阵法几已失去了它大半的效力,幻景一瞬消失,被江见寒击中的灯柱惊异爆出血雾,仿佛江见寒打中的并非死物,而是什么有生命血肉的对象一般。
  这境况在秦正野看来异样熟悉,连那灯柱击碎时,几乎如同在眼前猛然炸裂开来的污浊灵气都令他觉得极为眼熟,那是噬灵魔吸取灵力的触足被击断时爆出的带着灵力的血雾,看来他们运气不不佳,入天星地城时分作数组,他人全不曾遇见魔物,只有他们撞了个正着。
  偏偏秦正野最不愿见着此事,他因上一世的记忆而对噬灵魔避之不及,今日在此处遇见,他极为惊惧,几乎立即握住灵剑,再伸手去攥江见寒的衣袖,想要将江见寒护在身后。
  可他显是忘了,他已经没了上一世时的修为,如今的他根本无法在噬灵魔面前护住江见寒,他只是一动,立即便被江见寒握住了手腕,直接将他拉到了自己身后。
  江见寒已将灵剑握在手中,道:“退后。”
  他万分警惕,静心感知此处游荡的魔气,寻找那潜藏在暗处的魔物所在,一面又小心护住秦正野,以免如今修为尚且薄弱的秦正野因此受了伤,反正对他而言,哪怕不许那什么五行灵液,他一人也可轻易解决这魔物。
  他根本不需要秦正野相助,在他看来,秦正野只需要保护好自己便够了。
  秦正野顿了片刻,还是拔出灵剑,一手极为熟稔自置物袋内摸出他事先备好的五行灵液,道:“师尊,噬灵魔本身并无多少实力,至多只与已结丹的修士相当。”
  江见寒不曾回应。
  “它只是因为能够吸取灵力,才显得极为可怖。”秦正野将灵液涂抹于剑上,道,“我可以助您。”
  江见寒很想拒绝。
  既是他一人能行之事,又何必再添一人扰乱?
  可这念头不过在他脑中一转,他回眸将目光自秦正野面上瞥过,那已到了嘴边的拒绝之语,却忽地又卡住了。
  是,眼前之景,是不必再添一人捣乱。
  可秦正野身上还有他与王清秋留下的生契,怎么也不可能会出事,他的徒弟想与他并肩作战是好事,孩子还年轻,已有了这种念头,假以时日,一定能成大器。
  他徒弟又不是外人。
  再说了,他徒弟做事怎么能算是捣乱呢?他徒弟还年轻,天赋又好,让让他怎么了!
  江见寒立即便点了头。
  好!不愧是他徒弟!
  常人遇到这种事,大概已要吓得腿软了。
  他徒弟竟然如此冷静,还想着要如何帮他。
  如此天赋,这般了不起。
  其他人,全都羡慕不来!
  -
  灯柱炸开血雾后,地下四处似乎都弥漫着那股极为难闻的血腥气,被魔物污浊而吞噬的灵力也随着噬灵魔腕足的断裂而四溢开来,渐渐凝结成无数冰晶一般的实体,漂浮于半空。
  可他们并不曾在灯柱周围见到噬灵魔。
  魔物的气息还未消散,那东西却已不知去了何处,秦正野提剑与江见寒相背而立,小心谨慎四下打量,一面压低声音道:“师尊,那应当只是分身。”
  他当年可不止一次直面噬灵魔,这东西生得极为丑陋,几乎没有八荒中人普遍认知的活物该有 的物形,只是一团虬结的触手与肉瘤,攀附在灵脉之上,不断分殖出同它一般丑陋的分身,贪婪吸取着它能接触到的所有灵力。
  若只是击败分身,并不能直接击败它,就算他们能找到这噬灵魔的本体,想要击杀此物,只怕也极为困难。
  甚至他们哪怕寻到了噬灵魔的本体,只怕也极难才能杀死他。
  他们必须寻到这噬灵魔的本源所在,将它的躯体彻底毁灭,不留下分毫,才可能将它彻底杀死。
  此事难如登天,几乎不可能实现,毕竟这魔物分殖得实在太快,不小心便会有遗漏,不过还好,以秦正野上一世的经验而言,他们只需除去这魔物的本体,便几乎等同于是杀死了噬灵魔。
  分身想要成长本体的规模,少说需要百年,那随意吸取灵力的能力,似乎也是由本体传给分身的特殊本领,只要本体毁去,分身几乎就等同于失去了吸灵的能力,只能暗藏着茍延残喘,等着一切恢复。
  上一世各大宗门觉察此事时已经太迟,这魔物的分体早已不知长成了多少只魔物来,最初的本源之体更是膨胀到了不可能轻易毁去的地步,才令各大宗门疲于奔命,几乎无法应对。
  可如今一切还早,秦正野便想,他们只需清去此处噬灵魔的本体,应当便能拖住此事。
  江见寒忽而又提剑,直接劈向他们另一处灯柱。
  他的每一下攻击都不曾留情,霎时便将那灯柱碎为齑粉,可附着在此处的噬灵魔似乎先逃开了,他们只看到一个飞速蹿开的影子,仍旧未曾伤到这魔物分毫。
  江见寒的剑气追着那身影而去,将一路阻挡的灯柱尽数击碎,秦正野这才猛地回神,急匆匆道:“师尊,这是天星宫的天衍阵!”
  江见寒挑眉:“我知道。”
  秦正野:“您若是将那些灯柱都毁了……”
  江见寒反问:“如何?”
  秦正野:“……”
  还能如何?
  都毁了天星宫的这天衍阵就要没了啊!
  他们已将这阵法的两处阵心毁去了,这东西天星宫自己应当还能修缮,可估计要花上不少时间,江见寒若还将其余灯柱也毁去,那对天星宫而言,可能同自己重新立一个天衍阵也没有区别了。
  天星宫早都说了,他们自己都没有琢磨透这阵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根本就不可能自行立起这么一个阵法来,江见寒将天衍阵毁了就是毁了,他多打碎一个灯柱,这阵法恢复的可能便要小几分。
  秦正野没想到江见寒能回答得如此理所应当,以至他不由怔了片刻,倒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
  江见寒道:“他们既让我来此——”
  话音一顿,他忽而握住秦正野的手,拉着秦正野后撤数步,以剑气击碎了离他们最近的几处灯柱。
  那灯柱接连爆出血雾,这噬灵魔在偷偷朝他们靠近,而且数量似乎越来越多,有几只甚至已不加掩饰,直接便现出身形,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江见寒这才说完了方才那句话的后半部分。
  “他们既让我来此。”江见寒说道,“本就应该做好这种准备。”
  他以往如何除魔,相信八荒众人早有所闻。
  清除邪祟,可以以力击之,以巧破之,以智除之,可江见寒练剑多年,成了这八荒剑修的第一人,绝不是为了同邪祟拐弯抹角,还要去费脑子去琢磨什么委婉温和除魔的办法的。
  能以力破之的,他连一句废话都不想说。
  这天下没什么是他不能以强力破除的,除魔路上稍微对周边环境有些损坏,比如说破坏几处灯柱,毁掉些许阵法,这本就是极为合理且无法辩驳的损坏。
  -
  秦正野不知自己应当如何反驳。
  他沉默看向四周,不知为何,此处聚集的噬灵魔已越来越多了,这东西正将他与江见寒二人围在其中,这幅模样,倒像是寻着了什么绝好的猎物一般,几乎恨不得立即将这猎物吞吃入腹。
  秦正野想,他如今修为薄弱,这点灵力在噬灵魔眼中大概不值一提。
  可江见寒不同,江见寒灵力充沛,八荒之中几乎无人能与他比较,那在这些魔物眼中,岂不就等同于是一餐美味?
  这些噬灵魔忽然聚拢过来,绝对是为了江见寒。
  他顿时打起万分警惕,生怕今日之战,会有他所想不到的变动,可那些魔物尚未上前,他们反倒是听见了其余声响,秦正野回眸去看,便见着王清秋踩着剑锋匆匆而来,见他二人无碍,他方才松了口气,御剑落在了二人身后。
  “师弟!”王清秋极为紧张,“你怎么突然就断了传讯。”
  江见寒平静回答:“邪魔所为。”
  王清秋:“既是如此,恢复之后,就不能同我说一声吗?”
  江见寒:“……没空。”
  他话音未落,有几只噬灵魔分体已蠢蠢欲动要扑上前来,江见寒提剑斩杀了数只,王清秋也唤出了灵剑,道:“各宗门都在朝此处赶过来了。”
  他话音方落,金玄衍已带着天星宫弟子自另一处入口出现,落了王清秋些距离的凌霄剑派弟子也已到了此处,酥糖嗷嗷大叫着朝他们冲来,像在控诉二人将他丢下的恶行,如今噬灵魔尚不成气候,今日之事,看起来似乎已不会再有什么危险。
  可聚集于此处的噬灵魔分体,显然也越来越多了。
  哪怕在上一世时,秦正野也很少一气见到这么多噬灵魔分体出现,他总觉得今日之事有些奇怪,可眼下之境已不容他分心思考,那满地蠕动的肉团与触手实在看得人反胃,数量又多,可有了先前的灵液之策,他们不至于在这战局中吃亏,秦正野想,他只需——
  江见寒忽而握住秦正野的手腕,将秦正野的手交到了王清秋手中。
  “师兄。”江见寒平静说道,“交给你了。”
  秦正野:“?”
  王清秋:“……啊?”
  王清秋下意识接过了秦正野的手,可他心中还是茫然着的,他不知江见寒要做什么,也不知江见寒为何要将秦正野的手给他,他只能怔怔抬首看向江见寒,问:“师弟,你——”
  江见寒啪地打了个响指,灵剑霎时变幻,他踩着剑锋御剑而起,几乎一瞬便已至这洞穴半空,直朝着那砥柱之后而去。
  他方才就觉得很奇怪。
  既然这魔物以灵力为食,又不懂得克制自己这吸取灵力的本能之欲,那它们便聚集在该在灵力最为充裕的地方,譬如灵脉,譬如……他们面前的这几根支撑穹顶的灵柱上。
  天星宫下的灵脉,多为灵柱供能,才令灵柱能在撑起这么大一片地城,多处灵脉灵力聚集于砥柱之上,灵柱才该是地城内最吸引噬灵魔的对象。
  可灵柱之上空无一物,并不见本体身影,这本就是一件极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们只能看见这灵柱一侧的光景,灵柱后面那一侧正对着一处落差极高的山崖,寻常手段根本无法到那下边去,只能依靠御剑绕过灵柱,才能看见灵柱之后的境况。
  可他一御剑离开,那些噬灵魔便好似失了最大的顾忌一般,除了后头有几只噬灵魔伸高了触手试图拉下江见寒外,几乎所有噬灵魔分体都直冲王清秋与秦正野而去。
  这事在江见寒看来,显然也有些古怪。
  若噬灵魔对灵力的渴求难以受控,灵力高深之人才能更吸引噬灵魔,与王清秋和秦正野相比,这些噬灵魔本该冲他而来才对吧?
  王清秋也是悟道剑修,他一人便可对付噬灵魔,秦正野跟在他身边反而会有危险,他便让秦正野再退了一些,与凌霄剑派中几位师兄师姐结伴,至少在众人身边更为安全之地待着,协助门中其余人以灵液击杀噬灵魔。
  秦正野一退后,噬灵魔分体却又将注意自王清秋身上移开了。
  数不清扭曲的肉团蠕动着朝凌霄剑派聚集,江见寒仍御剑在半空,一切在他看来都极为清晰——噬灵魔分体的目标不在他,不在王清秋,不在任何灵力高强的修士,却好像……在凌霄剑派中的秦正野身上?
  这全无凭据的念头自江见寒心中一闪而过,令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惊奇。
  秦正野仅有筑基修为,那些专好吸人灵力为生的魔物,怎么也都不该注意到他吧?
  江见寒忽而有些迟疑。
  他本该直接朝灵柱而去,弄清灵柱后是否有他所想的魔物本体,可他看着这么多魔物朝凌霄剑派聚去,却又忍不住心中担忧,害怕秦正野会遇到危险。
  他在半空犹豫不决,这拖延一点也不像他的处事风格,好在此刻逼近凌霄剑派的魔物多是分体,不曾吸取足够的灵力,还没有太过强大的力量,并不难应对,眨眼之间,凌霄剑派弟子已斩杀了数只噬灵魔分体,江见寒这才放下心来,令灵剑飞得更高了一些,目光虽还停留在秦正野身上,却已经在驱使灵剑朝着灵柱而去了。
  秦正野忽而一个趔趄,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他胸口钝痛,握剑的手上猛地蹿起一股烧灼痛感,几乎令他手上的灵剑落地,仿佛周身的灵力都已被硬生生抽离了一般。
  他并未触碰到噬灵魔,这古怪之感不知从何而来,像是灵力耗尽,像是上一世后来,他深入魔域,进到魔气遍行几乎不得灵力地步的虚无之地时方有的感受。
  他面前正有几只高举触手朝他逼近的噬灵魔,江见寒几乎立刻便压下了剑锋,急速调转剑锋朝他而来,可这距离太远,江见寒也不知自己能不能在那噬灵魔腕足劈下之前赶到,秦正野趔趄后退,想要避闪,手上那灼痛之感几乎烧至胸口,而噬灵魔触手顿在半空,距他还不住一剑距离,缓缓垂落下去。
  江见寒剑锋已至,没有半点犹豫,直接断了那噬灵魔的触足,直至这噬灵魔分体在众人面前爆裂开来,被吸取而污浊的灵力随着血雾弥散在空中,江见寒方回转目光,蹙眉瞥了秦正野一眼。
  古怪。
  他知道秦正野身上有许多谜团,有些似乎连秦正野自己都摸不清,可这些魔物分明是冲着凌霄剑派来的,或者以江见寒所见,这些魔物,更像是冲着秦正野来的。
  若它们想杀了秦正野,不过筑基的年轻弟子,几只噬灵魔一拥而上,都不必吸去他的灵力,触足稍稍用力,便能将他这柔弱的□□撕作几段。
  可噬灵魔却犹豫了。
  它不敢用触足去接触秦正野,像是害怕自己会伤到秦正野,这绝不是几乎只有本能的低级魔物该有的举动,江见寒甚至不认为这等低阶魔物会有本能之外的思想。
  若靠近秦正野是本能,避开秦正野也是本能,那是不是便说明……秦正野在它们眼中,既是绝佳的美味,又是令它们畏惧的根源。
  可江见寒想不出,究竟什么才能够同时契合这两点。
  他剎住灵剑,垂首蹙眉再瞥了秦正野一眼,见秦正野似乎已经从方才的不适之中缓过来了,他方才收回目光,觉得此事可能还有一种解释。
  秦正野修为薄弱,昨日熬夜炼丹,几乎没有休息,他那症状像是灵力不足时才有的反应,筑基之人,打斗的时间长一些,会有这等反应,当然也很正常。
  至于为何在他离开后,噬灵魔分体立刻便攻向凌霄剑派……此事显然也有更为简单的解释。
  他的目标是灵柱,灵柱之后必然有什么绝不能让他发现的东西,这些噬灵魔分体忽而攻向凌霄剑派弟子,还特意针对了秦正野,不就是看准了他对秦正野极为在意,只要秦正野一遇到危险,他就会立马赶回来吗?
  至于后来那噬灵魔为何放过了秦正野……
  呃,可能是个巧合,这种事偶尔是会遇到一两次的,江见寒自己也见过。
  若一定要解释,也可能是那噬灵魔分体本极为惧怕江见寒,见江见寒过来便害怕,立马收回腕足,大概是知道江见寒接下来就要砍它了,江见寒也确实如此做了,哪怕魔物也会怕死,躲闪一些,当然正常。
  想到此处,江见寒不由沉默着试探着往那砥柱之处再靠近了一些。
  噬灵魔分体立即朝凌霄剑派中的秦正野围拢过去。
  江见寒朝凌霄剑派靠近了一些。
  噬灵魔分体张牙舞爪后退。
  江见寒:“……”
  江见寒在半空踩着灵剑,飞速前后挪动,如无头苍蝇一般乱飞,无视所有人怪异的目光,只是专心测试自己关于这魔物的猜测。
  一切皆如他想。
  这些噬灵魔分体好像就是为了拖延他的脚步,不希望他靠近那砥柱,这自然说明砥柱之后有大问题,他寻觅许久的噬灵魔本体,十之八九就在那砥柱之后。
  可此刻江见寒在意的却已不是这件事。
  他觉得面上赧然,有些狼狈。
  什么情况。
  他收徒还不过一个月吧?
  他宠徒弟这件事,怎么连魔物都知道了?!


第49章 
  江见寒终于在半空站定,不再四处乱飞,而是垂下目光,看向秦正野。
  不得不说,这些魔物的确是抓住了他的软肋,若秦正野有危险,他的确很难集中注意去处理那些魔物,噬灵魔分体的招式虽然愚笨,却也有效。
  可各大宗门之人汇聚于此,他的担忧逐渐已不再是担忧,更不用说,这魔物竟然敢挑战他的速度?
  呵,魔物就是魔物,真是蠢笨。
  江见寒在凌霄剑派众人不远空中立定,目测了一下自己与灵柱的距离。
  他忽而压下剑锋,毫无预兆般,几有无数剑影如骤雨般笼罩着凌霄剑派众人的身影落下,因他全无嘱托或是商量,倒是将门中众人都吓了一跳,王清秋还险些被他一道剑光削去衣袖,令他倒吸上一口凉气,不由抬眸,大声惊叫:“师弟!”
  这些噬灵魔分体本依灵力而食,正因如此,众人与噬灵魔缠斗时几乎不敢泄出灵力,这打斗同肉搏无甚差距,这种时候,江见寒反倒是以灵力倾泄了无数剑影而下,正落在那些噬灵魔面前,这等攻击手段,全无效用不说,只怕还会引来那些魔物注意。
  一切几如他所料,那些噬灵魔非得没有退散避闪开江见寒的剑光,反倒是极为贪婪一拥而上,如同见着了什么了不得的美味一般,巴不得将那远胜于寻常人类的灵力分食殆尽。
  可这就是江见寒想要看到的结果。
  这点灵力对他而言,不过九牛一毛,算不得什么,可却是给噬灵魔分体极好的饵食,只需能诱这些怪物片刻聚集,便能为他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江见寒微微压下身子,以足尖轻轻点了点他脚下的灵剑。
  在王清秋那声惊叫还未落下尾音时,江见寒的灵剑已极迅猛蹿了出去,众人几乎来不及反应,无数目光追着寒光闪过的剑锋,不过眨眼,江见寒已踩着灵剑站在了支撑起整个地城的灵柱之侧。
  他皱着眉,那一时之间,哪怕是江见寒,都隐隐觉得有些反胃。
  在众人目光难及的灵柱背面,攀附着一个他几乎不能用言语去形容的“怪物”。
  那东西几乎看不出活物的身形,地上的噬灵魔分体尚有触足用于爬行攻击,那他眼前所见的吸附在灵柱之上的东西,便只是一大团扭曲纠结颤动的肉瘤,几乎爬满了灵柱的背面的每一处角落,贪婪鼓动着自灵柱之内吸取着灵力。
  这东西果然在此处。
  江见寒默默唤出灵剑,令灵剑随在身侧,同他一道迅速绕着灵柱行了两圈,这噬灵魔本体吸附在灵柱之上,依托着灵柱不断增生,已到了要令灵柱不堪重负的地步,那巨大的血瘤每鼓动一次,都有山石簌簌落下,肉块上伸出细长的如同血脉根枝一般的长须,扎进本该万般坚固的灵柱里,强行分开无数龟裂细缝。
  这灵柱看起来有些不堪重负,江见寒觉得此事不该拖延,他该直接杀了噬灵魔本体,以免此物再继续蚕食地城灵柱。
  江见寒毫不犹豫举剑,令灵剑直指噬灵魔本体,正欲攻击——
  金玄衍一见江见寒这架势,不由发出惊慌大叫,匆匆传音入密,同江见寒道:“江长老!这灵柱动不得啊!”
  江见寒:“……”
  江见寒不太想理会。
  噬灵魔附着在灵柱之上,他若不对灵柱下手,又如何才能将这东西才自灵柱之上剥除?
  偏偏金玄衍吓得不轻,一面急匆匆朝此处奔来:“江长老,那是最大的一根灵柱了!”
  江见寒:“……”
  金玄衍:“它若是断了,这穹顶必然坍塌!”
  江见寒:“……”
  金玄衍:“此处之上便是天星城,城内可还有不会术法的凡人啊!”
  江见寒:“……”
  金玄衍的这几句劝说,似乎起了些微弱的作用。
  江见寒的动作稍缓,并未立即出手去攻击噬灵魔本体,而是将自己的剑抬至眼下,好似将他的剑当成了一把尺,他正用这把尺丈量着他和噬灵魔之间的距离。
  金玄衍觉得自己为阻止此事争得了片刻喘息,可他一人话语单薄,他还得多拉几人相助,他立即将目光转向隔壁凌霄剑派的剑阵之中,强拉过王清秋来为他们天星宫可怜的灵柱说上几句好话。
  “江长老,您先冷静一些。”金玄衍说道,“不论您看到了什么,我想一切都还有转机——”
  语毕,金玄衍立即回眸看向王清秋,可怜兮兮等着王清秋的回复。
  “呃……”王清秋略有些茫然,“我师弟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吧……”
  金玄衍:“……王掌门!”
  到了这时,江见寒方才平静开口回答:“这魔物的本体,在灵柱之后。”
  金玄衍显是一怔。
  “它以灵柱灵力为食,不可拖延。”江见寒稍稍一停,生怕自己在外人面前犯了那说话没有头尾的毛病,便又多补上一句,“吸干之后,也会塌。”
  金玄衍满额细汗,实在不知应当如何权衡。
  若不除噬灵魔本体,灵柱一定会被噬灵魔吸至枯竭,可若现在便去除噬灵魔本体,谁也不知江见寒的剑会不会伤到灵柱。
  以金玄衍有限的,几乎只在仙途会上同江见寒相见的经历而言,江见寒一旦动剑,那架势便极为可怖,剑影铺天盖地,其他剑修的万剑阵仅是虚词,而江见寒的万剑阵……或许不止万剑。
  江见寒这一剑下去,他怕那灵柱会直接碎为齑粉。
  王清秋忽而在金玄衍身边清了清嗓子,道:“我说了,我师弟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金玄衍:“……”
  江见寒也蹙眉道:“那位……”
  他有些诡异的一顿,略显尴尬加快了些语速,极为含混应对过这句话语,道:“那位……呃……天星宫主。”
  王清秋:“……”
  金玄衍未觉有异,他有些怔愣抬头,看向远处灵柱之处立于灵剑之上的江见寒。
  “放心。”江见寒说道,“我的手,很稳。”
  金玄衍:“……江长老,人有失足,马有失蹄!”
  江见寒:“我不会失手。”
  金玄衍:“咱们可以从长计议啊!”
  江见寒:“没有时间了。”
  金玄衍:“……”
  金玄衍只好安慰自己,想,没有关系的,江见寒才是除魔的专家。
  近年来八荒之内哪儿有棘手的邪祟魔物,哪儿就得去请江见寒,也正因如此,江见寒见过的魔物怕是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多,他已有了自己的一套魔物体系,对应当如何处理各类邪祟之事,他也极为清楚,
  江见寒说来不及了,那大概就是真来不及了。
  他们若是再往下拖延,噬灵魔本体不知还要酿出什么祸端,既然江见寒想在现在清除噬灵魔本体,那现在必然就是最好的机会,他不该质疑江见寒,毕竟在为八荒除魔这件事上,江见寒才是他们所有人的老前辈。
  金玄衍终于下定了决心,极为勉强深吸了一口气。
  “既然江长老您觉得来不及了,那还是快些除掉这魔物吧。”金玄衍定下心神,“我知道,若是再往下拖延,这灵柱就要撑不住了。”
  江见寒:“……嗯?”
  “若要坏在魔物手中,倒不如赌上这么一把。”金玄衍说道,“我相信江长老您的剑。”
  江见寒:“?”
  “您是天下第一的剑修。”金玄衍终于决定豁出去赌上这么一把,“您动手吧!”
  江见寒:“……”
  江见寒迟疑抬起眼眸,看了看面前正贪婪吸着灵柱之内灵力的噬灵魔本体。
  撑不住?
  什么要撑不住?
  这灵柱是有些不堪重负了,可此事不过也仅是如此而已,据他估算,他们就算将这灵柱和噬灵魔丢在这儿,自行回去玩上个把月再回来,这灵柱应当还是能撑得住的。
  为何那位他又忘记了姓名的天星宫主要摆出这么一副视死如归般的表情来啊?
  “江长老,您动手吧。”金玄衍说道,“我会为您做好善后之事,现在就传讯回天星宫中,组织民众撤离——”
  江见寒:“……等等。”
  金玄衍:“江长老还有什么吩咐?”
  江见寒:“它能撑得住。”
  金玄衍:“啊?”
  江见寒:“可我徒弟快撑不住了。”
  金玄衍:“啊??”
  “他方才筑基,灵力续补不上,拖了这么久还不曾结束此事……”江见寒微微一停,道“对他来说,是个负担。”
  金玄衍:“……”
  “好了,没有时间了。”江见寒这才收回目光,有些懊恼自己竟同这人说了这么多废话,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我现在就动手吧。”
  金玄衍:“……”
  等等,怎么说来说去,江见寒的脑子里想的,还是他徒弟啊?!
  -
  江见寒觉得自己考虑了很多。
  他如今站在高处,只需垂眸去看,脚下一切均在眼中,秦正野的困境只是他考虑此事的缘由之一,毕竟秦正野如今在王清秋身边,有那么多凌霄剑派弟子护着他,就算一时灵力不继,江见寒觉得,秦正野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他眼下更担忧的,其实是另一件事情。
  方才他见着这噬灵魔分体时还觉得奇怪,这么简单便能应对的小魔物,怎么可能诱发秦正野口中所说的危害整个八荒的灾难,直到他御剑靠近灵柱之后,方才终于勉强品出了几分古怪。
  灵柱之后的噬灵魔本体,仅是一团贪婪吸食灵力的肉瘤。
  几乎没有能力保全自己,江见寒御剑靠近,飞得离它略远一些,它便根本攻击不到江见寒,这种怪物,在江见寒眼中至多只能评上一个柔弱的最末等,秦正野却说,在他所见的“梦境”之中,江见寒因噬灵魔攻击而灵力全失濒死,秦正野寻遍无数办法,也寻不回挽回的可能。
  江见寒觉得,这是个笑话。
  这东西连近他身都不能,还妄想抓住他?
  可噬灵魔分体死得越多,爆裂开的血雾中带着污浊的灵力,带着一股令江见寒觉得极不舒服的气息,仿佛是什么自远古而来的极恶之物,仅是嗅及一点这东西身上的恶臭,都令江见寒觉得有些反胃作呕。
  他原以为这气息是噬灵魔身上来的,这轻易便能被他杀死的噬灵魔,其实还有暗藏的能力,可靠近噬灵魔本体之后,他又觉得自己好像是想错了。
  噬灵魔如此贪婪吞食灵脉的灵力,似乎只将这灵力用来分殖。
  可繁殖出这些柔弱的分体,真的需要这么多灵力吗?
  各大宗门聚集于此,已将噬灵魔分体屠去大半,为何这本体没有半点要补充分体的意思,它只是更加迅速,更加贪婪地吸取着灵柱的灵力,那不是为了弥补繁殖分体所失去的灵力,更像是将这些灵力囤积于一处,好用这些灵力去做些其他事情。
  江见寒不知那是什么事。
  他们在此处多拖延一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污秽气息便更浓重一分,他不打算让这东西出现,金玄衍的意见无关紧要,他本就不是一个会去听他人意见的人。
  江见寒举剑,将剑尖对准了噬灵魔与灵柱之间的空隙。
  他不需一剑杀死噬灵魔,若不能伤到灵柱,此事有些困难,他只需逼噬灵魔与灵柱分离,待这东西落地之后,他想要如何处理此事,都绝不会有问题。
  他将视线凝于剑锋之上,寻着了一处最适攻击的地方,全神贯注之时,脑中莫名冒出了一个念头,接上了他方才所想的那件事。
  是,他近来变得……好像有些不同了。
  方才与金玄衍的对话全无必要,拖延了这么些时间,这污秽之气,显是又多郁积了几分。
  江见寒以气御剑,一剑破空而出。
  他最近——
  未免太过软弱了一些。
  剑气击中噬灵魔盘绕于灵柱之上的细须,魔物抽动着身体,血瘤之下裂开布满细齿的怪异而不规则的嘴,发出一声极为短促而尖锐的爆鸣。
  这过于难听的声音,总算令江见寒自方才那念头中略微抽离,可下一刻,他几乎下意识般朝凌霄剑派中人所在之处瞥去,只需一眼便自人群中寻着了秦正野的下落。
  这不对劲。
  江见寒恍惚想到。
  昨日在天星宫,众人商议入地城一事时,他注意到秦正野总是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那时他还觉得秦正野有些不对,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只要秦正野跟在他身边时,过不了多久,他便要转回目光看秦正野一眼,身边有危险时更是如此,他总担心秦正野一旦离开他的目光便会遇到危险,可他对其余人并不会如此,他不会担心王清秋遇险,不会担心裴明河遇险,哪怕是他门中方入门修为比秦正野还要低弱的年轻弟子,他也从未有过担忧。
  他再举剑,削断了噬灵魔盘绕于灵柱之上的另一条细须。
  残存的噬灵魔分体都如同疯了一般朝凌霄剑派围拢了过去,江见寒在攻击它们的母体,可它们迫切想要攻击的,却是离江见寒极远的秦正野,这举止离奇,可江见寒却好似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秦正野是他的弱点。
  他没有多少情感,几已无坚不摧。
  可秦正野,是他唯一的弱点。
  连魔物都知道的弱点。
  这弱点不该存在,不是他不愿让这弱点存在,而是对他而言,这种情感……不该存在。
  再度举剑之前,江见寒抬起手,轻轻触及自己的心口。
  他皱着眉,像是在思考一件极为难解的谜题,是他这些年也不曾面对过的棘手之事。
  当初那阵法在他身上残存的痕迹并未消失。
  他的心跳迟缓,不似常人,几乎不会有什么太过剧烈的情绪起伏,他的师尊与几位师兄师姐想了无数办法,也不能将这术法逆转半分。
  可他抬起眼眸,看向远处的秦正野,那么远的距离,他连对方的面庞都看不清,他却能笃定,秦正野在注视着他。
  秦正野的眼中,也带着同他一般的担忧,也在一切能够分心的间隙,追寻着对方的身影。
  江见寒的心跳,微微加快了一些。
  心脏不可思议地撞击着胸腔,在他的掌心残留下了极为奇异的触感。
  江见寒终于明确了他心中的想法。
  对,秦正野的确是他的弱点,可那又怎么了。
  活在这个世上,怎么可能连一点弱点也没有呢?
  弱点不是问题,问题是想动他弱点的这些东西。
  只要解决掉这些东西,他的弱点自然就不是弱点了。
  江见寒坚定举剑,对准了噬灵魔下一处盘绕着砥柱的细须。
  动他徒弟是吧?
  他解决不了自己的问题,还解决不了弄出这问题的魔物吗?
  他天下第一玄卿剑仙的徒弟,是这么个废物能够动的吗!
  -
  江见寒削断了噬灵魔最后一根盘绕在灵柱之上的细须。
  这东西的实力比他所想的还要差,不过是一团附着在灵柱之上的肉瘤罢了,根本不曾有半丝反抗之力,他这么简单便将这东西自灵柱之上剥除,垂着眼眸看着这东西坠入砥柱之下不见底的深崖,心中却总是觉得不安。
  以此物近乎无用的表现来看,从这么高的地方坠落,应当可以杀了他。
  可万一这东西特别抗摔,毕竟这么大的肉团,总归还是能够减震的,那些分体显然也不曾因母体坠落而有什么过激反应,先前是如何围攻凌霄剑派的,如今仍是如此,好像这肉瘤坠落本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它们在意之事根本不是如此——
  江见寒忽而偏开灵剑剑锋,近乎突兀一般朝灵柱另一侧斜飞避闪开去。
  自那深崖之下,猛地蹿起一只庞然巨兽,方才攀附在砥柱之上的噬灵魔,不过是这巨兽额前长须上的一团肉块罢了。
  这东西潜藏在天星宫地城之下的深崖下,以它的体型来判,江见寒几乎觉得它几乎可以将这深崖崖底填满, 此物好像才是那些噬灵魔分体的本体,而先前那肉团……
  江见寒忽而想起自己在蓬洲时所听过的传闻。
  那时他练剑空隙,兄长总爱守着他与他闲谈,有一回提及域外之海上的海兽,兄长说,海兽也有同修士一般的修为,只是大多不开灵智,修行仅是本能,也因此演变出无数怪异之物。
  譬如有一类海兽,额前总有触须,触须末端则有千奇百怪之物,是它们用于捕猎的诱饵。
  这魔兽似乎也是如此,江见寒以为是噬灵魔的肉块,不过是真正噬灵魔用于猎食的诱饵,可就算如此,江见寒一直隐有觉察的那股极恶的污秽气息,也并非是自这噬灵魔身上而来。
  仍有东西隐在暗处。
  天星地城之内的境况,显然远没有他所想的这般简单。
  -
  在这噬灵魔将巨大身躯暴露在众人面前时的第一瞬,江见寒就明白了它的意图。
  它大约是已明白了自己当下的处境,若想脱困,靠它较寻常魔物庞大一些的身躯,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它几乎直冲灵柱而去,以它那分外庞大的身躯,狠狠朝灵柱撞了过去。
  传音入密尚未切断,金玄衍惊慌失措的大叫与王清秋让江见寒后退小心的声音夹杂在一块,有些刺耳,江见寒干脆切断传音,手中灵剑随之而动,瞄中了这噬灵魔额上连着肉瘤的触须。
  这东西,与他所知的海兽,显然还略有些不同。
  海兽额上触须所生的,不过是诱饵,可噬灵魔却需以这肉块附着灵柱,吸食灵力,这东西对它来说或许还是进食的“口器”。
  在噬灵魔几乎要撞到灵柱时,江见寒的灵剑狠狠削断了它额上的触须,这东西发出一声极凄厉的惨叫,冲撞的动作也因之偏离开来,只是擦着灵柱而过,将后头天衍阵的灯柱尽数撞倒,重重倒地。
  即便它只是轻轻触及了灵柱而已,却还是极明显引来了一阵地动,穹顶上簌簌落下不少山石,巨兽倒地时又令地面震动,倒真令人有了一股真要天崩地裂一般的惊惧之感。
  可江见寒在半空,江见寒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凝神望着噬灵魔被斩断掉落于地正不断抽动的触须,汲取的灵力自断裂处喷出的血雾喷散开来,江见寒再度从中感觉到了那股令他极为不适的气息,那种污秽难言的恶感,带着一种他似曾相识,本该属于已死之物,绝不该在此处出现的……那个人的气息。
  江见寒一时有些恍神。
  他从未想过,在随相澈离开蓬洲之后,在那场惊变之后,他竟然还能在八荒内察觉他的气息。
  他想那人应该从未踏足八荒,他日夜守着他的海域,不肯离开半步,不该在此出现,他应当已死了,元神消散,是相澈一剑碎了他的元神,师尊的剑,不可能会失手。
  在那与过往牵连的近乎扭曲的画面之中,他似乎又记起了他少年时的那些光景。
  ——练剑,练剑,练剑。
  布满了禁制紧闭的院门,从春到秋,自夏入冬,不论寒暑,不分昼夜。
  练剑,练剑——
  江见寒猛然回眸。
  那极恶之气在他身后乍现,可他分了心,应对这变化的速度显然较平日要慢了许多,他身后不知何时多了几根触足,在他全然来不及避闪之时,直接盘绕着卷住了他的腰。
  江见寒下意识要举剑,可那触手箍得极紧,周身灵力仿佛顷刻被抽取而出,那是一股极为不适而无法言明的痛苦,几乎盖过了被噬灵魔触足强行拉扯挤压的痛楚,令江见寒几乎无法举剑,更不用说还要断开这缠绕着他的触足了。
  江见寒经过无数困境,这还算不上是他经过的困局中最难的那一种,不过就是被抽些灵力罢了,这噬灵魔吸去的灵力,他定然要让这东西成倍来还。
  江见寒握住灵剑,正要举剑时,噬灵魔忽而将触足扯起,拎着江见寒将他倒吊至半空,似是想要以此来中断江见寒的动作。
  可这对江见寒来说连刺激都算不上,不过只是换个方位罢了,丝毫不会影响他——
  ……江见寒看见了。
  而今他倒悬于半空,眼前之景倒置,可他还是看得极为清晰,每一位修士面上的恐惧,都映在他眼中。
  几乎所有人都呆怔在原地,不知接下来应该如何行事才好,而在这千篇一律的面孔之中,在无数呆怔着的人中,有一人正飞快朝此处跑来。
  确切地说,那大概是一人一兽,秦正野握着灵剑,一手捂着胸口,不知是受了什么伤,酥糖紧紧跟在秦正野身边,噬灵魔对他们来说太过危险,可江见寒受困于此,秦正野梦中情景再现,这种时候,他怎么也不可能呆立在原地。
  江见寒眨了眨眼。
  除却秦正野与酥糖之外,他看见王清秋毫不犹豫御剑而起,直朝噬灵魔而来,凌霄剑派的其余弟子也跟着动了,可噬灵魔盘绕触手,隔开了江见寒眼前之景,他眼前的视线逐渐缩小,被那扭曲的触足一点点扭动着填充,最后定格在了朝他而来的秦正野身上。
  方才的激战,似乎令秦正野受了些伤。
  他脸侧全是血,面色有些苍白,左手捂着胸口,像是呼吸胸口都钝痛不止,可他却还要坚持,竭力避开朝他而去的噬灵魔,哪怕明知他如今的修为根本不是这魔物的对手,哪怕——
  等等,秦正野受伤了?
  这魔物把他徒弟弄伤了?
  江见寒心中猛地蹿起一股怒意,紧握灵剑。
  动他徒弟,就这魔物,竟然也敢动他徒弟?!
  他今日就要代八荒除魔,亲自将这魔物斩在剑下!


第50章 
  江见寒正欲挥剑断开纠缠着他的触手,却又在眼前几条触手闭合之前,瞥见已失了额上触须的噬灵魔巨兽,竟还要在地上扭动着朝秦正野冲过去。
  江见寒心中的怒意几乎不可遏制,哪怕他如今灵力已被消耗至半,令他胸中有些淤塞的钝痛,可此事并不紧要,他一剑削断拦腰的触手,强以剑气破出,硬生生将这魔物包裹他的触手斩裂作数段。
  漫天血雾之中,江见寒自半空坠落,秦正野几乎没有停顿迟疑,也不曾停下他的脚步,他艰难避闪开掉落的山石与试图攻向他的触手,生怕江见寒会就此坠落,他至少得在江见寒坠落之时,将江见寒接住。
  噬灵魔巨兽因被江见寒斩断了数条触须,疼得在地上扭曲滚动,它体型庞大,如此剧烈扭动,使得整个地面都在震颤,秦正野想要在短短一瞬间冲至此处,几乎没有半点可能,而噬灵魔已将怒火迁移到了秦正野身上——它伤不了江见寒,难道还杀不了秦正野这么一个修为低落的小修士吗?
  噬灵魔举起断裂的腕足,毫不犹豫朝着秦正野劈过去,哪怕秦正野身形灵敏,可他不知为何胸口钝痛不止,有些止不住目眩,许是长久战斗后灵力缺失所至,他只能如此避闪,几乎调不出半分灵力,一时险象环生。
  江见寒几乎没有半点犹豫,他方才的怒气还未散去,这噬灵魔的举止倒令他心中更多了几分恼怒,他在半空强行旋身召灵御剑,眨眼便已在灵剑剑身上站稳了身体,直接朝着秦正野俯冲过去。
  这变化实在突然,秦正野压根来不及反应,已被江见寒扯着腰封拽到了灵剑之上。
  秦正野有些怔神。
  到了此刻,他才有些此事终结而江见寒无事的实感,他恍惚回神,却仍是心有余悸一般道:“师尊,你——”
  江见寒连看也不看他,目光始终追着噬灵魔的动作,毫不留情以灵剑步步紧逼,每一下都斩断噬灵魔一根触足,几乎恨着想要将噬灵魔倒逼回那深渊之中去。
  秦正野从未见过江见寒这幅模样,他一句话卡在喉中,过了好一会儿才愣着出了口,道:“师尊,您……您没事吧?”
  江见寒仍咬牙盯着已在满地打滚的噬灵魔,好似完全没有听见秦正野说的话,口中喃喃低语,也不知是在念什么咒诀。
  秦正野:“……”
  秦正野终于觉得有些不对,思忖片刻,这才小心翼翼朝江见寒凑近了一些。
  江见寒一剑贯穿噬灵魔触须,低声喃喃,语调极尽恼怒。
  “打我徒弟。”江见寒愤愤骂道,“我让你打我徒弟。”
  秦正野:“?”
  秦正野稍稍有些沉默。
  两世相处,他还从未见过江见寒这般恼怒。
  江见寒以往哪怕有情绪变化,大多也极为内敛,他几乎能将所有事都藏在心里,若秦正野不依照他的动作与言语的细节去仔细推断,那是断然猜不出江见寒心中所想的。
  他看着江见寒低声骂骂咧咧将噬灵魔驱赶回深崖之下,不敢想江见寒此刻心中究竟如何恼怒,也不曾想事情竟然能这么轻易解决,默然许久,直到江见寒将灵剑顿住半空时,秦正野才鼓足勇气,再度开口,道:“师尊,您没有受伤吧。”
  江见寒回眸瞥了他一眼,那目光之中似乎还带着些隐怒。
  秦正野立即便将自己的话收了回去,只是吶吶支吾:“我只是……您身上都是血……”
  江见寒:“你为何觉得我会受伤?”
  秦正野:“……”
  江见寒再瞥了秦正野一眼,却仍压不下那眸中略带的恼色,终于道:“你不会御剑吗?”
  秦正野:“……啊?”
  江见寒:“刚才那种情况,你就该御剑啊!”
  秦正野:“……啊??”
  “两条腿能有剑跑得快吗?”江见寒说道,“我教过你御剑,你不会忘光了吧?”
  秦正野:“……”
  秦正野实在不知自己究竟还能如何解释。
  御剑之术他当然没有忘,可他灵力续补不及,方才那噬灵魔分体虽未碰到他,也不曾吸取他的灵力,可在那怪异举动之前,他便已觉得胸口钝痛,几乎不可控制,那应当并不是灵力不足,可却与灵力不足几乎是同等感受。
  他难以在这种境况下调用灵力,时间拖得越长,这古怪之感也就越严重,他召不出灵剑,这般朝江见寒跑来,已是他能够用上最快的办法了。
  江见寒停了停话语,觉得自己有些过于严厉了。
  秦正野年纪还轻,没有应对这种事的经验,他徒弟能有什么错,江见寒顿下话语,蹙眉回眸看了秦正野一眼,低声勉强道:“……血。”
  秦正野不明白江见寒的意思。
  他以为江见寒是又找着了什么教训他的奇怪新角度,便可怜兮兮望着江见寒,等着江见寒接下来的话语。
  江见寒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朝着秦正野伸出了手,想要碰一碰秦正野面上带血的伤处,可他自己也不知这举动应不应当,以师尊和徒弟的关系,他到底该不该这样做。
  于是江见寒将手在半空停了片刻,又紧张将手缩了回来,冷着脸色道:“脸上的血。”
  秦正野这才抬手擦了擦脸上的血迹,他竟然还能对着江见寒笑,道:“师尊,不要紧的,只是一点擦伤。”
  江见寒:“……”
  擦伤怎么不要紧了,擦伤也很要紧!
  那伤得可是脸,虽然江见寒自己不在意皮囊美丑,可他徒弟年轻啊,这年纪的少年郎应当正是爱美的时候,魔气所伤,恢复还需时间,这该死的噬灵魔竟然将他徒弟脸弄伤了,不行,他饶不了这东西!
  江见寒咬牙默默握紧了手中的灵剑。
  -
  江见寒一声不吭,秦正野不知他究竟又在想些什么。
  上一世时,秦正野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噬灵魔,在他的记忆之中,噬灵魔分体的实力应当远比他们如今所见的噬灵魔要强,也显是更有灵智一些,不像他们今日所见只会四处乱冲的分体,似乎只会硬攻,没有半点计划。
  他总觉得有何处不对,他记得很清楚,那时江见寒被一只未有今日这般庞大的噬灵魔抓住之后,便已无法挣扎,那魔物吸取灵力的速度极快,哪怕是江见寒也不可逃避。
  他只能想,或许是这一世他们见着噬灵魔的时间尚早,这魔物还未养成那么强大的实力,这是好事,那只需在今日将噬灵魔除去,他便不必再担忧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了。
  噬灵魔巨兽已被江见寒驱赶到了深渊之侧,再有几剑,他便该要跌回深崖之中去了,可若仅是如此,显然还不足够,这东西能够吞噬灵力,他们一切寻常用于封印魔物的手段,便都无法生效。
  可噬灵魔身躯庞大,若不能用灵力,想要杀了它,应当也极为困难,若在这过程之中噬灵魔挣脱,哪怕轻轻撞上几下灵柱,也是他们不能承受的结果。
  秦正野没有什么好办法,他蹙眉思忖,不知灵液是否能够生效,可这么大的魔物,就算灵液能有作用,也不知究竟要多少灵液才能伤着它。
  秦正野尚在因此事苦恼,江见寒却已逼迫噬灵魔退回了深崖之下,而后江见寒带着怒意掐诀举剑,也不知是不是气昏了头,几乎毫不犹豫以万剑倾泻而下,幻作光柱,一股脑劈进了深崖之内。
  秦正野怔了怔,他没想过江见寒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噬灵魔吸食灵力,那一切以灵力驱动的攻势都对噬灵魔没有用处,不仅如此,这灵力反而能作噬灵魔灵力的抵补,只会帮助这魔物恢复,根本伤不了它分毫。
  秦正野不由开口,道:“师尊,您这样是伤不了他的。”
  江见寒不曾回话。
  秦正野:“我们可以另想——”
  江见寒强以一剑劈山之力斩下深崖,在众人愕然惊惧注视之下,硬生生在本已几乎深不见底的崖底撕开一条极深的裂口,几乎贯入地心,从那地缝中迸出深红炽热的地浆,噬灵魔正落入其中,眨眼便被岩浆吞没。
  秦正野愣住了,所有人好像都愣住了。
  等等,这也行?!
  -
  江见寒这才降下灵剑,落在深崖一侧。
  他垂眸去看崖底境况,秦正野跟在他身旁,江见寒并未注意秦正野的举动,沉默思忖着是否需要再补上几剑时,忽地又想起了一件事。
  方才如此一遭,哪怕对他而言,这灵力消耗也有些太大了。
  那噬灵魔吸灵的速度太快,短短片刻,几已抽去江见寒五六成灵力,他略有些疲倦,神色间难免带了几分疲态。而方才他斩断噬灵魔触手之时,这魔物弄了他一身的血,他也未曾清理干净。
  他鲜少有这般狼狈不堪的样子,虽说江见寒不太在意外貌,此事对他而言似乎并不紧要,可今日不同,今日秦正野在他身侧,他收徒还不到一个月呢,他怎么也不能让自己在徒弟心中的高大形象就此崩塌。
  江见寒紧张提剑,在衣摆上擦了擦剑上的血迹。
  都怪这破魔物,竟然会吸人灵力,他不曾在灵剑上灌注灵气,上头便沾了点噬灵魔的血迹。
  魔物之血又非凡物,这东西与灵力相斥,难以轻易去除,他擦剑时偷偷用灵力清理,一面紧张回眸,生怕自己这幅狼狈模样落入秦正野眼中,倒要令秦正野也对他失望。
  可秦正野眼中似乎跃动着极为兴奋的光,毫不犹豫用激动地语调大声道:“师尊!方才那一招是什么!”
  江见寒:“呃……”
  秦正野:“好潇洒,好喜欢!”
  江见寒:“……”
  秦正野:“我的师尊,果然就是天下最厉害的师尊!”
  江见寒:“……”
  江见寒完全压不下自己的嘴角。
  他不知自己心中那副得意洋洋的情态究竟因何而来,他很少有这般的感受,又不想让人看出他心中的想法,只能用力清一清嗓子,一面背过身,强压下他语调之中的愉悦,板着脸道:“……回去教你。”
  秦正野咧了嘴冲他笑,方才同秦正野一道朝此处跑来的酥糖这才赶到,一把冲进江见寒怀里,撞得江见寒微微趔趄,可他并不介意,虽说如今酥糖的确没有幼兽时那般可爱,这毛也有些扎手,江见寒却还是忍不住伸了手,轻轻摸了摸酥糖的脑袋。
  王清秋御剑在他们近旁落下,怎么也忍不住嘴上埋怨,快步朝二人走近,口中念念叨叨,道:“师弟,你以后莫要再这么胡来了。”
  江见寒没觉得自己有多胡来。
  他行事一贯如此,今日不过是有些恍神,被那噬灵魔抓住了片刻,可他徒弟都夸他了,他徒弟喜欢得很,那小失误当然算不得是什么失误。
  “今日可真是吓死我了。”王清秋心有余悸拍了拍胸口,“那魔物也真是厉害。”
  秦正野小声在江见寒身边说:“又没有我师尊厉害。”
  江见寒:“……”
  江见寒又用力清了请嗓子,他的手还在酥糖的脑袋上,再看秦正野那满怀期待一般的眼神,觉得自己大概是明白了此刻秦正野心中的想法,迟疑着抬起手,想要伸手去抚平秦正野的乱发。
  王清秋离他们尚有几步距离,他抑不住面上的笑,似是想再打趣江见寒几句,可话还未出口,他面上神色忽而一变,飞快伸手握住了随在他身边的灵剑。
  江见寒也显是一惊,那股他极为熟稔的气息又出现了,这一回,这气息就在他身后,怨怼与恶意仿佛能够凝结成实体,好像忽而便吞没了他,江见寒猛然转身,不敢再有片刻犹豫,先将王清秋与秦正野挡在了身后,方才定睛去看自己身后凭空出现之物。
  可此事实在由不得他反应,深崖虚空之中凭空裂开扭曲缝隙,自那缝隙间伸出无数苍白嶙峋的枯手,随着噬灵魔的触须一到纠缠上了江见寒的身体。
  一切只在未及眨眼的片刻,连江见寒都来不及反应,直到那怪手与触须绕身,将他拖下深崖,他才猛然回过了神来。
  此事绝没有他所想的那么简单,噬灵魔坠入熔岩,却好像没有死,这古怪裂隙他也是见过的,这是八荒与魔域之间几乎不会出现的界隙——
  这该死的魔物,竟然想强拖他进魔域。
  -
  魔域之内,几无灵气,若非魔修,几乎不可能在魔域内生存。
  界隙近旁泄出的魔气,已令江见寒有些不适,他本就灵力亏损,噬灵魔触足又绕上了他的腰,灵力几乎倾泄而出,他连握剑都有些困难,可再没有动作,他或许会立即被拖进界隙之中去。
  江见寒咬牙握紧灵剑,强驱灵脉运转,试图持剑斩断腰上触须,也在同时,秦正野一把拉住了江见寒的手,想要将江见寒拉回来,王清秋则飞快拔剑,劈向那界隙内伸出的苍白的手,试图将那物斩断。
  可剑气穿透枯手而过,那东西似是魔气化形凝聚,并无实体,却不知为何能拖着江见寒不放。
  秦正野咬牙攥着江见寒的手,试图多为王清秋拖些功夫,可离这界隙越近,他胸口剧痛便越发激烈,仿佛有什么在他体内激荡,几乎要钻破他的胸口涌出。
  他完全操纵不了灵力,只能用这种最笨的办法,试图留住江见寒,可界隙内涌出的魔气,连江见寒都有些无法承受,更何况秦正野这种仅有筑基修为之人。
  魔气本能腐蚀肉身,对修为低弱之人而言,这伤害极大,不过眨眼,秦正野的手上便已见腐蚀黑斑,如有虫噬,剧痛不止,可他不能松手,他已经失去过江见寒一回了,他付出那般沉重的代价才换得一回重来,又怎么可能再眼睁睁看着这种事在他眼前发生。
  酥糖绕着秦正野焦急走了两圈,它本就对灵气敏感,如今界隙内魔气喷涌,它极为惧怕,几乎在第一刻便缩到了秦正野身后,可江见寒被抓,秦正野为了抓住江见寒已被魔气腐蚀受了伤,而王清秋的尝试没有任何结果,它……它若不能再想想办法……
  酥糖终于下定了决心,后撤几步,猛然向前扑了过去。
  -
  酥糖的动作,几乎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它一步直扑到了江见寒身前,用力撕咬开缠绕在江见寒腰间的噬灵魔触手。
  可此物吸灵,对它也正如此,灵力几乎顷刻便自牙尖上被抽离,而酥糖没有江见寒那般深厚的灵力,它根本承受不住此事,仅此一瞬,酥糖的身形忽而便缩小了许多,一下变作幼兽模样,被一条触手尾须一把拍开,滚落在深崖岸上,咕噜噜甩出老远距离。
  那尾须从空中劈下,狠狠砸在秦正野肩上,这一下想来极痛,可秦正野不能后退,他完全不曾避闪,咬牙硬抗下这一下重击,硬撑着魔气蚀骨一般的痛楚,竭力将江见寒朝深崖边拉近一点,哪怕……能够再多拉近一点。
  怒意顷刻在江见寒胸中炸开,他已许久不曾品味过这般浓烈的情绪,好像烈火浇上的他的剑,眼前总是隔着一片灰雾的世界,终于迸出无数冲撞在一块的气味与色彩。
  他看见秦正野脸上的血,被魔气腐蚀已见血肉的伤手,被打落在远处昏迷的绒毛团,焦急试图阻止一切的王清秋,他的心激烈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突破那桎梏与藩篱。
  界隙中涌出腥臭的气息,带着他极为熟悉又厌恶的气息,他的感觉不该出错,可若他不曾出错,那这一切,就本该是由他一人来面对的问题。
  足够了。
  他们做得已足够多了。
  酥糖咬断了两根触手,噬灵魔触须略有松动,江见寒终于握住了他的灵剑,咬牙看向抓着他往界隙之中拖动的手,以及层迭将他盘绕起来的触手。
  这魔物伤他的徒弟,打他的灵兽。
  令他的总是温和笑着的师兄万分焦急,让他身边几乎每一人都因此事而伤。
  这种事情,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哪怕此刻江见寒的灵力几乎已被魔物抽干,可如此怒意之下,他已顾不上其余之事了。
  什么掩饰,什么不得为外人所知。
  哪怕他身上有再多限制,在这种时刻,若他还佯装强忍,那他当初在域外之海时,倒还不如不要活下来。
  强忍着灵力抽空的痛楚,江见寒抽剑猛地斩断了余下的几根触手,剑上满是鲜血,可他已顾不上这些了,脸侧逐渐攀上细鳞,每一次呼吸都在灼烧着他的胸腔,握剑的手不住颤抖,他几乎已要握不住那细长的剑柄——
  江见寒垂下眼眸,看向秦正野拽着他的手。
  他身上都是那魔物的血,鲜血沾在手上,有些太过滑腻,秦正野攥不住他的手腕,指尖滑脱之后,他只能死死捏住江见寒的衣袖,可在魔气腐蚀之下,秦正野的手几已伤可见骨,那双少年本该用来握剑的漂亮的手,几乎漆黑斑驳,不见一寸尚还完好的皮肤。
  王清秋关不上界隙,也无法驱散那不知是何物的枯手,他没有其余办法,也只能同秦正野的徒劳一般,抓住江见寒的衣摆,连酥糖都摇摇晃晃咬着秦正野的衣摆,试图为他们多献出一份气力。
  江见寒又想,已经足够了。
  魔气腐蚀恢复极慢,若是伤得再厉害一些,秦正野的手或许便再也不能恢复了。
  他徒弟的手,该是用来持剑的。
  若要留下什么人,也该保住这双手,再用剑来挽留才对。
  “够了。”江见寒已平复下了语调中的愠怒,异样平静说道,“松手,回去。”
  秦正野只当自己没有听见江见寒的话。
  已经失去过一次的东西,他绝不可能再放手第二次,重启一切的代价他都已不在乎了,那一双手又算得了什么。
  他会拉住江见寒,他不能再失去江见寒。
  江见寒叹了口气。
  他瞥了一眼王清秋,王清秋修为远在秦正野之上,哪怕有魔气侵蚀,也伤不了他多少,可他一见江见寒这般神色,哪怕心中依旧还有迟疑,可还是顺着江见寒的意思,放开了抓着江见寒衣摆的手。
  “正野。”江见寒再度开口,“松手。”
  他不打算在此处继续同界隙之内的魔物较劲,他不需调用他被桎梏住的力,面容上的细鳞一点点消散,他将手轻轻按在秦正野的手背上,似乎生怕若多用些气力,会让秦正野更加疼痛。
  秦正野没有回应。
  他不知界隙之后会是什么,他只知道,几乎没有人在进了魔域之后还能活着出来,他害怕自己若是松开手……
  一切又将是徒劳无功。
  “……正野。”江见寒轻轻放低了语调,说,“我是你师尊。”
  秦正野:“……”
  “你若当我是你师尊。”江见寒道,“你便该信我。”
  秦正野:“……”
  江见寒再抬起了手,这一回他不再有迟疑,他轻轻摸了摸秦正野的头,说:“好好修炼,等我回来。”
  秦正野咬牙收紧指尖,像是不论江见寒说什么,他都绝不愿松开自己的手。
  可他还能留住江见寒多久?
  魔气已然钻透肌骨,他的手逐渐滑脱,几乎攥不住江见寒的衣角,界隙的力量已拖着江见寒没入其中,那扭曲的裂隙正缓缓关闭,若他想不到办法,若他没有办法——
  江见寒又轻轻叹了口气。
  那眸中同以往每一回般,并不见一点惊慌,好像堕入魔域对江见寒而言,并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所有的一切,都不及眼前之景。
  ——都没有他的小弟子让他挂心。
  “听话。”江见寒再度重复道,“回去等我。”
  秦正野咬着牙,眼角明显泛着红,他似正强忍痛楚与要再度失去的怆痛,好像下一刻便要落泪——
  等等,江见寒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
  他好像忽而记起了一些当年的事情。
  是在当年那神塔之内。
  攥着他衣角的小孩哭得他心烦,他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眼泪,他想,大概是他下手太狠,让这孩子受了惊吓,人类的小孩就是这么麻烦,于是他才削断恶神神像的衣角,将削下的布条丢给那个孩子,让他蒙住自己的眼睛,免得再看见了接下来的可怖之景。
  那布条——
  那是秦正野总爱挂在剑上的破布条。
  此事倒也如今日一般,一点也不像是他行事的风格。
  他觉得他这人没什么情感,自当年被抽去大半情念之后,他的世界便总是黑白,心跳迟缓,一片死寂,几乎不会再填入一丝色彩。
  可此刻在他眼中,分明有什么明艳的颜色正在跃动。
  江见寒有些生涩地弯起眉眼,露出了他极不擅有的神色。
  温和的笑印刻在秦正野眼中,令秦正野恍了神,而后一颗心便砰砰跳了起来,好像在那一瞬,他便已明白了江见寒究竟要做些什么。
  “我与你相约。”江见寒终于按下剑柄,最后同他一笑,语调清晰,“下回仙云会时,我再带你去看烟火。”
  秦正野微微张唇,可每一句话,都哽在了他喉中。
  江见寒已然拔剑,削断了秦正野攥着的衣襟。


第51章 
  几乎在那一瞬,扭曲的界隙忽而收拢,合作一条缝隙,在半空之中消失不见。
  同界隙一道消失的,还有已被拖入界隙之中的江见寒。
  裂隙消失的力道将离它最近的几人都震得几乎跌倒,秦正野勉强拄剑站立,僵滞许久,这才失魂落魄抬起眼眸,看向了裂隙消失之处。
  王清秋先一步回了神,他只回眸瞥了那地方一眼,便立即转向了秦正野,蹙眉去看秦正野被魔气所伤的手。
  秦正野手上的伤几已见骨,又是魔气腐蚀,若是再拖下去,这手不知还能不能保住,江见寒最后的意思已极为直白,他不希望秦正野为了留住他而伤到自己的手,既然江见寒去了魔域,他在魔域之内还有事要处理,无暇顾及此处,那他这小弟子,理应该由他这个师兄来负责。
  王清秋匆忙回身,要去寻人帮忙,他一眼看到了金玄衍身后尚在发怔的燕白山,匆忙便将人扯了过来。
  可无论是金玄衍还是燕白山,几乎所有人都在因方才的变故而发怔,从没有人想过江见寒会出事,可所有人心中都清楚,魔域之内魔气四盛,若非元婴以上修为,绝不可入内,元婴以上修为的修士若在魔域内待久了,也可能会因魔气而扰乱心智发疯,亦或是长久拖延之后灵气消耗殆尽而亡。
  于是待燕白山被拖到秦正野面前,他顿了又顿,犹豫许久,方才万般迟疑道:“江……江兄……他……”
  跟过来的金玄衍轻轻叹气:“王掌门,节哀。”
  王清秋挑眉:“什么节哀?”
  金玄衍:“这……”
  “你们为何是这副神色?”王清秋平静道,“我师弟不会有事的。”
  金玄衍怔了怔。
  “我看着他长大,他既然允诺,便绝对不 会食言。”王清秋瞥一眼金玄衍,平静说道,“他答应了会回来,就绝不会让我失望。”
  秦正野手中还握着被江见寒削断的衣角,他一直默然看着自己的手,手背的肌肤被魔气腐蚀得极为可怖,几乎不见一寸尚且完好之处,江见寒留在他手背上的生契,也仅能隐约见着些许纹路。
  这东西是江见寒为了护住他才留下的,可也只要生契尚在,便可说明江见寒性命无忧。
  他的师尊是天下最厉害的师尊。
  他师尊对他的允诺从不作假,只要师尊说他能够回来,便绝不会骗他。
  秦正野深深吸了口气。
  他手中仍攥着江见寒那一片衣角,他扶住灵剑,想将这一条碎布同旧时的布条一块系在自己的灵剑上,可他的手伤得太厉害,指尖抑不住颤抖,这般简单的动作对他而言,几乎难如登天,以至他试了数次也不曾成功。
  他只能将这布条先塞进自己怀中,转头瞥了摆着小心翼翼的神色,似乎不愿伤到他与王清秋的众人一眼,笃定道:“我师尊不会出事的。”
  金玄衍眸中不免略带上了些同情之色。
  “他答应过我。”秦正野说道,“他会回来的。”
  可他不能只让江见寒一人在魔域之中的未知之地努力。
  以他如今的修为,他进不了魔域,魔气对他伤害极大,他仅是接触到溢出界隙的魔气,便已将手伤成了这幅模样,他必须尽快提升修为,直到能够进入魔域,亲自去寻江见寒的下落。
  燕白山小心翼翼道:“秦……秦小友,你的手……”
  秦正野:“算了。”
  燕白山一怔,不由自主复述了一遍秦正野的话:“……算了?”
  秦正野:“不怎么重要。”
  燕白山:“可是……”
  “我很忙。”秦正野直白道,“我师尊在等我。”
  燕白山:“……”
  金玄衍:“……”
  秦正野:“先走一步。”
  他说完这话后,竟真毫不犹豫收了剑,一把提溜起重新变回了幼兽而腿太短的酥糖,放回自己的肩上,快步朝天星地城的入口之处走去。
  王清秋抽了口气,急忙跟上秦正野的脚步,口中絮絮叨叨劝说:“手还是紧要的,若是真伤着了,以后不能握剑了怎么办。”
  秦正野平静回复:“未曾到那种地步。”
  王清秋:“可若不能恢复原状,留下了伤痕——”
  秦正野:“已经要留下伤痕了。”
  王清秋:“能恢复一些是一些!”
  秦正野:“此事无关紧要。”
  王清秋:“……”
  王清秋终于闭了嘴,隐隐觉得此事好像有些不对。
  在他眼中,秦正野一直是个热情可爱的师侄,对门中所有人都客气有礼,每天摆着一副乖巧至极的神色,从不出言顶撞前辈,与江见寒的性格是完全对立的两个极端。
  这么乖的小师侄,在他心中不由便落下了一个需要依靠他人全无主见的模样,王清秋以为以为这样的秦正野,会在会在江见寒被拉入魔域之后手足无措,极为痛苦,只能依靠他人为他排解,他可没想过秦正野会如同变了个人一般,连性子都有了这么大的转变。
  这般绝情的话语,真的是他那个可爱乖巧的小师侄该说出来的吗?
  这听起来……怎么那么像是他师弟平日的语气啊!
  -
  待凌霄剑派一行人离去之后,天玄宗那位长老,才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那么浓烈的魔气,那是界隙吧?”天玄宗长老喃喃低语,“就算是江见寒……也不可能在那种地方……”
  金玄衍:“……”
  他收了方才一直被他当棍子来抡的星杖,默声回眸再看了一眼界隙消失的地方。
  “他们莫不是疯了吧?”天玄宗长老叹了口气,不由转向了离他最近的金玄衍,似乎是想从金玄衍与燕白山这儿得到几句认可,“江见寒,哪怕是那个江见寒……金师兄,你看此事——”
  “其他人便算了,可这是江见寒。”金玄衍一顿,直白摆了摆手,道,“我不知道,我回去再算一卦。”
  天玄宗长老一愣,金玄衍已转头去调集天星宫弟子,准备善后之事,他们还需清理地城,寻找伤员,再看看那界隙究竟为何会在此处开启,好做好后续防范,以免再有类似之事发生。
  燕白山本要跟着他的师兄一道离开,可他走出了两步,停下脚步,还是忍不住转了头回来,好像费尽了一生的勇气般,僵着语调,极生硬同天玄宗长老说道:“江兄不一样。”
  天玄宗长老怔了怔,只能讪讪说:“江长老的确厉害……”
  燕白山摇了摇头。
  “他身上的气味,不一样。”他冒出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语,道,“与你们不一样。”
  天玄宗长老:“……啊?”
  “与我也不一样。”燕白山看向界隙,低声说,“他能够平安。”
  天玄宗长老:“?”
  燕白山也走了。
  天玄宗长老站在原地,一时沉默难言,不明白是这个世界疯了,还是他疯了。
  人进了魔域,还能活着出来?
  人这血肉之躯,哪怕修为极深,却始终不是脱胎换体,若无金刚之躯,在那种灵气全无的地方,怎么可能活着回来。
  就算江见寒是金刚之躯,他也总需灵气抵补吧?
  魔域之内全无灵气,江见寒总不能自生灵力,依此在魔域之内存活吧?
  不可能的,没有人可以如此。
  天玄宗长老摇了摇头,打消了心中那最后那一丝疑虑的可能。
  可惜啊。
  他们八荒,难得才出现这么一个了不起的天才。
  -
  界隙关闭那一瞬,江见寒仿佛被什么东西一下扼住了咽喉,几乎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情况似乎比他所想的还要糟糕,魔域之内的魔气浓郁到了令江见寒都觉得痛苦的程度,他体内的灵力不仅不能恢复,似乎还在同外界侵袭的魔气相抵而消失,而他本已近灵气枯竭,每失去一分灵力,对他而言都是近乎酷刑一般的折磨。
  死拽着他入内的枯手仍在拖着他迅速下落,他像是掉进了一个遍布黑雾的无底洞中,周遭有数不清的猩红眼瞳,全都在注视着他,仿佛看见了什么甜美诱人的猎物与宝物一般,有无数的触须与裂口自那黑暗之中探出,试图将他卷入其中。
  江见寒不知这都是些什么,八荒不与魔域相通,灵修对魔域的了解极为匮乏,可这看着显然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无论落入哪个魔物手中,只怕他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江见寒咬牙掐诀,试图调用自己已所剩无几的灵力,去抵抗这些魔物的侵袭,可在魔域之内使用术法极为困难,所消耗的灵力似乎是平日数倍,现今的他根本无法长时间凝神抵抗。
  在那凝结的黑雾之中,忽又蹿起了一物,直冲江见寒而来。
  那魔物张开了扭曲而极不平整的巨大裂口,似乎想要将江见寒一口吞下,直至它逼近江见寒身边,江见寒才认出来,这是被他几乎斩断了所有触须的噬灵魔,这东西几乎变成了圆滚滚的一大团肉块,以至连那裂口看起来都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江见寒很难避闪,落入魔域时,他的灵剑也不知掉去了何处,他试图招来灵剑,可灵剑全无反应,四周魔气实在太过浓郁,而他已灵力枯竭,这种境况下,他连想要感知灵剑去了何处,都有些困难。
  噬灵魔腥臭的大口几乎已在眼前,江见寒甚至能数清噬灵魔口中的利齿,他不能再迟疑,就算灵剑并不在他手中,他应当也能——
  剑鸣声呼啸而起。
  这极为熟悉的剑鸣声响,令江见寒顷刻间便有了反应,他下意识抬手握住自己的灵剑,眼前辉蓝灵光闪过,有光柱如同利刃划过,眨眼间便已将噬灵魔大张的巨口撕裂。
  而后下一刻,微光萦绕周身,江见寒忽而便能够喘气了,原本滞涩胸中的魔气顷刻消散不见,周遭不断侵袭而来的魔气也被阻隔在外,他身边似乎自行构筑起了一道灵力护罩。
  这时灵剑才回到了江见寒手中,那剑身微微震颤,似有剑鸣低语,江见寒怔了片刻,反手握住剑柄,这才隐隐意识到了一件极巧合的事。
  这的确是他的灵剑,可他的灵剑,又已与以往不同了。
  剑中灵气大盛,灵胎似已成型,他苦求不得的剑灵,忽而在此刻便育成了。
  江见寒一把握住灵剑,御剑掐诀,飞速避开周遭试图将他抓住捕获的魔物,急切去寻一处至少能让他落地休憩片刻的僻静之地。
  他早该想到的。
  他早与秦正野做过实验,以灵液浸泡灵剑,便能令灵胎灵气增长,而秦正野所提炼的灵液灵气的浓郁程度,当然比不过那攀附着天星宫下灵脉吸取灵力的噬灵魔血液。
  灵液能有作用,那噬灵魔蕴满灵力的血,当然也可以。
  他斩断噬灵魔触须之时,每次魔物之血喷溅淋到他的剑上时,他都能感觉到那血雾之中蕴着极深重的灵气。
  只不过这灵力经魔物吞噬,与直接自灵脉内抽取而出的灵力相比,已有些扭曲污浊,它对灵修而言全无作用,可灵剑似乎并不在意此事,至少江见寒不曾感知到灵剑的灵力因那污浊灵力而有何变化。
  他的剑灵因此而成,至此灵剑已有灵智,剑灵护主,哪怕灵剑并不在他手中,也能自行护他平安。
  在剑灵庇护之下,江见寒的灵力已在缓缓恢复,他着急要离开他坠入魔域之地,御剑飞至高处,避开那些试图攻击他魔物,随后方垂下眼眸,朝周遭看了几眼。
  界隙所开之地,的确是魔域内的一处近乎无底的深渊。
  此处极为怪异,空中反而能飘碎石,暗处不知藏了多少魔物,倒像是一处混沌之地,江见寒不打算在此次过多停留,御剑过了此处,随意寻了一处洞穴休憩,待用术法封住洞穴入口后,他方仔细看了看自己的灵剑。
  若从剑身上看,他的灵剑同以往并无多少区别,可灵剑之内所蕴的灵气已不可同往日而语,他能明显察觉剑中灵胎的脉动,只可惜魔域之内的魔气实在太盛,以至他的剑灵难以化形,哪怕它已能够保护江见寒,为江见寒护法,可若脱了灵剑,最多也只能凝聚成拳头大小的光团,怎么也不能结为人形。
  可在这等境地下,灵剑的这变化,几乎等同于是黑暗绝境中的亮光,至少给江见寒带来了些许逃离魔域的可能。
  剑灵释放出的灵力,能够令江见寒身上的伤口缓慢恢复愈合,再将魔气隔绝在外,以免江见寒因魔气侵袭而再度受伤,江见寒若想闭关调息恢复,剑灵也能为他护法,他唯一的问题,是魔域内几近于无的灵气。
  如今他体内灵力干涸,哪怕在剑灵的剑阵内能够缓慢恢复,可那速度还是太慢了一些,且不说这般境况下,他究竟得花上多久功夫才能够恢复原状,这期间若是有魔物寻着他的踪迹,免不了又要有一场恶战。
  他的灵力根本不足以支撑与魔物交战,他还得留存魔力,用来开启返回八荒的界隙……他已同秦正野许诺,说下一回仙途会时,他必然会返回八荒,可究竟要如何实现他的诺言,江见寒心中却一点想法也没有。
  他盘腿坐下,将灵剑置于膝上,腰上有一物轻轻硌着了他,江见寒下意识伸手去后摸了摸,而后微微一怔,忽地意识到了那究竟是何物。
  秦正野给他的置物袋。
  他当时觉得此物无关紧要,为了不伤到他小弟子的心,才将这置物袋带在了身上,可置物袋内究竟有什么,除了最开始秦正野展示给他的那些之外,江见寒根本不曾去翻过,也一直未曾注意。
  可江见寒想,秦正野最先备好放在置物袋内的东西,对现在的他而言,已经很足够了。
  他需要补足灵力,秦正野在置物袋内为他准备了不少灵液,这就是江见寒最佳的灵力来源,灵液本可以直接饮用,他只需喝掉一部分,恢复个三四成灵力,应当便已已足以他应对过接下来的大多场面了。
  剩下那部分,他该重新放回置物袋中留存起来,以备接下来的不时之需。
  江见寒打开了秦正野为他准备的置物袋。
  他记得秦正野为他备了许多灵药,说是以备不时之需,还有不少若他失了灵力之后,可能会用到的东西,秦正野当然不可能料到今日之事,他就是担忧江见寒同前世一般遇到危险,这才恨不得将所有事都考虑在内,做出了许多原先看来极其荒谬的决定。
  江见寒先找到了那个存放灵液的置物袋,取出灵液时,他忽而发觉置物袋内还放了一张纸条,江见寒不知这是何物,蹙眉将纸条拿了出来,一面定睛去看——
  纸条上并无文字,秦正野似乎匆忙扯了张纸条,在上头仓促画下的歪歪曲曲的笑脸,江见寒沉默看着那纸条,不明白此物出现于此的寓意,不明白秦正野为何要在仓促间给他留下这么一件东西,不明白……
  可有些事,他本就不必明白的。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情感总比别人迟缓,对他那小弟子所行之事,他总是看不透,这东西只是一时兴起所为,并无多少深刻含义,或许只是秦正野为他准备这些东西时,心中忽而便涌现的情绪……
  江见寒再稍稍一顿,重新看向了手中的纸条。
  秦正野的画工其实很不好,那笑脸有些歪曲,看起来很是丑陋,可江见寒心中还是有了一种分外古怪的感觉,他有些费劲地去细细品味这情绪的味道,太过生涩,有些困难,但还是勉强从中辨别出了几分与众不同的感触来。
  像是被什么狠狠击中,在一片空寂的荒芜中击打出微弱却清晰的声响,带着令人全然不知所措的余韵,在他的心中一点点漾开。
  他看着那纸条,在这种近乎绝望的逆境之中,他竟然有些压不住自己微微弯起的唇角。
  江见寒将纸条收好,放在置物袋内似乎并不保险,若是他不小心将置物袋弄丢就麻烦了,他几乎没有犹豫,直接将纸条迭好塞入怀中,顺手拿起一瓶灵液,毫不犹豫一股脑喝了下去。
  他不在乎此物的口感味道,只要能尽快补充上灵力,此物哪怕再难喝他都不会介意,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这灵液的味道还算不错,略微清淡了一些,透着一股清香,有些像是……
  像是掌门师兄的茶。
  他的心好像又轻轻被撞击了一下,秦正野似乎误以为他喜欢喝茶,于是连夜为他准备这些东西时,秦正野好像还特意在这灵液内加上了茶叶的气味。
  江见寒弯起唇角,还是忍不住露出了笑意来。
  他又喝了几口灵液,灵气开始舒缓恢复后,他开始强逼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思考今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噬灵魔如何尚且不说,最古怪的,还是这忽而裂开的界隙。
  魔域与八荒之间,仅有幽冥山处一个入口,有数个宗门在此处镇守,万千年来,此处不知布下了多少个阵法,以阻挡魔物进入八荒。
  除去这一个入口外,魔域与八荒之间并不联通,而是隔着如同纱帐一般的界限,这纱帐间有不少缝隙,可界隙不可能轻易打开,八荒中不论哪个宗门都没有这样的术法,这场面,江见寒只见过一回。
  那是在域外,在那锁龙阵中,往魔域的界隙撕开了一道裂口,数不清的魔物涌入,与龙族纠缠、厮杀。他那时记住了开界隙的办法,可那不过是依靠天赋强记下的步骤,他并不知其中原理,若要他开启界隙,他只能去寻那几处界隙极为脆弱之地,再耗去自己大半的灵力,或许才能够勉强成功。
  能轻而易举做到这种事的,江见寒只知道一个人。
  他察觉的气息不可能有假,可当年相澈的剑也不会出错,此事扑朔迷离,他心中似乎隐有个想法,却怎么也不希望他的猜测是真。
  江见寒摇了摇头,决定将这并不重要的胡思乱想弃之脑后。
  他现今只需专注去想一件事——尽快恢复他的灵力。
  无论是寻纱帐薄弱处强开界隙,还是寻到幽冥山入口返回八荒,无论哪一种,都必须在他恢复灵力后方才有实现可能。
  江见寒又喝了几口秦正野为他准备的灵液。
  同秦正野许诺之时,他其实并不知自己应当如何去做,也不知自己究竟能不能做到。
  他将话说得那般笃定,不过是害怕秦正野犯傻,真废了他的那双手,往后再不可拿剑,那时就算秦正野不后悔,他也会为此而心疼难过。
  可现在,江见寒觉得自己已有了十成的把握。
  他垂眸看向自己手背上所留的那个与秦正野相系的生契。
  进入魔域之后,传讯玉符彻底失效,这生契,就是他与秦正野之间唯一的联系。
  生契不能传讯,不能转达他的话语,可生契尚在,他就能知秦正野平安。
  是,前路未知,前途迷茫,他甚至不知自己落在了魔域之内的哪个地方,可这一切在江见寒看来,都不怎么紧要。
  就算没有十成的把握,他也能想办法弄出十成的把握。
  为了秦正野,他能将一成变作十成。
  为了秦正野。
  他绝不会食言。


第52章 
  王清秋直接带秦正野回了凌霄剑派。
  自离了天星地城后,秦正野便再没也没有开口说过几句话,他对他们的讨论全无兴趣,只是沉默看着空中,他们在天星地城内待了几乎一个白日,如今天已入夜,今夜还无夜光,只见零星几点星辰在空中一角,王清秋实在不知秦正野究竟在看些什么。
  他觉得自己已有些琢磨不透自己的这个小师侄了。
  在这变故发生后,秦正野几乎如同变了一个人,令王清秋说不出焦心,可他现在需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秦正野一点也不需他的安慰,他便暂先放下了此事,快速召集门中众人,简单商议了一下接下来他们该做的事情。
  只有元婴以上的修士才能勉强进入魔域,元婴以上的长老,他们门中便有数人,大多是江见寒的师兄师姐,其余宗门如何想无所谓,他们得尽快先入魔域搜寻江见寒的下落,保不齐便能在内遇上江见寒,再将江见寒带回来。
  这是门中长老们的会谈,秦正野本没有资格在此处听着,可谁都没有赶他离开,王清秋也默许了此事,秦正野便一直留在了宗门大殿内,正在江见寒总是待着的那个角落,默默听着诸位长老探讨应当如何进入魔域,应该如何将江见寒带回来。
  他们极为认真地研究进入魔域可能会发生的每一个问题,好像并无一人觉得常人若入魔域,便不会再有生还可能,好像江见寒只是被困在了一个极普通的地方,而他们接下来进入魔域,不论如何都一定能将人带回来。
  秦正野终于回神了一些,将心思从那天上的星辰,转向了正在低声交谈的王清秋与鹤长老,与强撑着病体倚靠在一侧旁听的兰停雪。
  其余长老已离了宗门大殿,去为接下来的魔域之行做准备了,殿内只剩下了他们三人,秦正野默声凝神去听,倒是又从他们口中听着了一个熟悉之人。
  “……他现在究竟去了何处?”王清秋焦急说道,“当年他说他要出外云游,让我们莫要去寻他,可如今事态紧急,他也总该要回来了吧?”
  “师尊去了何处,从不与我们多说。”鹤长老也有些为难,“玉符若是联系不上他,便没有办法了。”
  “他比小师弟还过分。”兰停雪尚且虚弱,声调颇为微弱,道,“我三百年前发给他的传讯,他至今也不曾回复过我。”
  秦正野微微一顿,小声吐出一句话语,喃喃道:“……蓬洲。”
  三人显是一怔,不由将目光转向了他,王清秋先困惑询问,道:“秦师侄,你方才说……什么?”
  秦正野微微移开目光,低声道:“我听门中一位师兄提起过,他在天潮城的港口处,听过同师祖有关的传闻。”
  这只是他胡编的话语,相澈的确在蓬洲,可这根本不是什么师兄讲述,而是秦正野上一世的亲闻。
  在江见寒出事之后,秦正野已无路可走之时,相澈方才自蓬洲返回八荒,为秦正野指明了另一条可行之路。
  也正是因为相澈,秦正野才会渡海离开,才会在蓬洲受蓬洲岛主相助,自溯回阵重回了他方才拜入宗门的第一日。
  相澈是他寻觅拯救之法的开端,若没有相澈同他所说的话语,若不是相澈领船度过怨龙横行迷雾弥漫的域海,秦正野怎么也不会想到,在那他以为穿不透的海上迷雾之后,原来还有救回他师尊的可能。
  “若是蓬洲……”王清秋面露为难之色,低声道,“此计怕是不通,只能另想办法了。”
  “师尊怎么去了那麻烦地方。”鹤长老叹气起身,道,“师兄,我还是回去备些丹药,先进幽冥山探探路吧。”
  王清秋点了点头,那眉心显已拧成了一团,那模样看起来,倒像是遇见了什么极为棘手之事一般。
  秦正野不明白他们为何会有这般反应,他还困惑不解,问:“蓬洲……怎么了?”
  那是他上一世觅得最终希望之处,为何他一提及蓬洲,几位师伯便如同听讲了天下最麻烦之事一般,都露出了这般古怪的神色来。
  兰停雪摆了摆手,像是不愿多说,他面上的神色最为直白,好像还多带了几分厌恶,像是这“蓬洲”二字,他连提都不愿多提。
  王清秋倒还能耐心为秦正野解释,可也只是一句话匆匆带过,道:“路途遥遥,海上也甚是凶险——”
  兰停雪这才开口,嗤道:“就怕找到了蓬洲去,那些东西也不会容许你我靠岸。”
  王清秋无奈道:“兰师弟……”
  兰停雪移开目光,虽不再言语,却显是还有些不平。
  这一切都令秦正野觉得分外奇怪,毕竟上一世时,他到蓬洲方才寻到破局之法,蓬洲之民对他虽然冷淡,可那位岛主绝对是好人,若不是那位流观岛主相助,他怎么也不能再有这一世的机缘。
  王清秋迟疑片刻,还是转眸看向了秦正野,道:“秦师侄,还有一事,我原是不想同你说的。”
  王清秋这幅欲言又止的神色,秦正野在上一世时,其实便已见过一回。
  根本不需王清秋开口,他便已知道王清秋接下来究竟想要说些什么了。
  王清秋道:“可我想,此事若是拖延,便是在耽误你——”
  秦正野难得无礼打断了王清秋的话:“我不打算换师尊。”
  王清秋:“呃……这……”
  这小子怎么知道他想说些什么?
  “我打算跟随其他人学习,我自己能够应付此事。”秦正野说道,“掌门师伯,我可以走了吗?”
  王清秋一愣,还是忍不住问:“你要去做什么?”
  秦正野答:“闭关。”
  王清秋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闭关?他现在闭关做什么?
  这孩子初入仙途,年纪又轻,他不会还不明白现下的情况究竟有多严重吧?
  “你师尊或许不会那么快回来。”王清秋尽量委婉措辞,同秦正野解释,“我知道他与你约在五年之后,可此事……我想哪怕是他,或许也不能……”
  秦正野:“我知道。”
  王清秋:“你这期间,可以同我习——”
  秦正野:“我不能坐视不理。”
  王清秋一愣:“你……”
  “早一日闭关,早一日突破。”秦正野说道,“早一日突破,便可以早一日入魔域去寻师尊。”
  王清秋:“……”
  王清秋稍稍有些沉默。
  这孩子……真明白究竟如何才能进入魔域吗?
  他需要从筑基修至元婴,这得可不知要费上多少时间,若是江见寒或许还有可能,寻常人类,只怕怎么也做不到此事吧?
  -
  江见寒闭关时,并不怎么注意外界的时间流逝。
  这段时日来,他换了数个地方,以免被魔物发现他的下落,每到一处,便由灵剑展开剑阵,隐藏他的下落,而他则抓紧一切时间,竭力恢复自己的灵力,寻觅四周纱帐薄弱之处,好能够尽早兑现他的诺言,回到八荒之中。
  可哪怕有秦正野的灵液在,江见寒想要在几乎全无灵气的魔域内完全恢复至他寻常状态,也需要极为漫长的时间。
  他如今的状态,已可以应对大多魔物,可他消耗一分灵力,便要费十分的力气来恢复,他不想将灵力浪费在这种事情上,便只好克制着自己,不主动去招惹麻烦,几乎日日都在避着魔物走,能不用灵力做的事情,便尽力不去依靠灵力。
  江见寒怎么也没想到,动身之前他小徒弟的过分忧虑,竟然能在此刻排上的用场。
  这置物袋内几乎什么东西都有,秦正野大约是将他能够考虑到的所有情况都想了一遍,除却灵液伤药之外,竟然还有避踪丹,此物数量还不算少,几乎足够江见寒当糖丸来嗑。
  此物是避开魔物的绝佳宝贝,只要魔物不曾离江见寒太近,便不可能觉察到江见寒身上的气息。
  他平稳度过了许多时日,渐渐将灵力恢复了三四成,待到他这一回照例更换休憩之地时,方走出他所处的洞穴,便觉察到了一股让他觉得极为不妙的气息。
  同以往偶尔所见的魔物全然不同,这气息离他极近,近到他几乎以为避踪丹要隐不住他的气息,而那股熟悉之感再度在此处出现,同在天星地城中觉察到的污秽的恶物纠缠在一块,几乎让江见寒以为自己暴露了下落,这些东西是冲他而来的。
  那气息没有再靠近的意思,似乎只是偶然路过此地,江见寒本该避开此物,尽早离开才对,可那气息就在近旁,这东西连着出现了那么多次,他不可能忽略。
  若那人真没有死,他必须告知兄长,备好应对之策,他回到八荒后的需行之事中,除了带他的小徒弟去仙途会、弥补这些年他不在时徒弟生辰之礼的空缺外,还必须加上一件。
  ——他要杀了这个人。
  江见寒服下避踪丹,再以剑灵辅助他匿踪,甚至还勉为其难动用了些许如今对他而言极为宝贵的灵力,确保已将自己的气息藏得极为完美后,方才朝着他觉察到那怪异气息的地方小心翼翼靠近。
  那附近聚集了许多魔物,似乎在搜寻什么,而在那些魔物之中,江见寒一眼便看见了那个……几乎已算不得是人的怪异之物。
  他极为惊异地蹙眉,再颇为厌恶地将目光自那几乎是扭曲拼接而成的“肉块”之上移开。
  他不知那人如今的这副模样,究竟还算不算得上是“活着”。
  这人连气息都被割裂得四分五裂,同他此刻的肉身一般,与其他无数东西杂糅在一块,显是他引以为傲的夺舍之法,在那日出了什么不可忽视的“意外”。
  而据江见寒所察,那怪物身上,可不止一个残缺的魂灵在试图争夺这躯壳。
  那人不是魔修,他需要灵力续存生命,可魔域之内几无灵力,他所需的灵力,必须自外界而来,而如今这幅必须同不知多少魔物争夺使用的肉身,显然也令他觉得难受极了,他迫切需要新的、能够与他契合相融的躯壳,而这样的躯壳……他早在千年之前便已准备好了。
  江见寒终于明白了这一切变局的由来。
  怪不得能有人随意开启魔域来往八荒的界隙。
  也怪不得界隙一开,便有东西迫不及待想将他拖入界隙之中。
  这是该死之物未曾覆灭,到这儿作恶来了。
  江见寒压下自己的气息,同来时一般,极为小心离开了此处。
  这儿毕竟是魔域,若在这地方同那东西打起来,才是正落了那人下怀,他巴不得等着江见寒因灵力衰竭而虚弱,就算要解决这东西,也该在江见寒离开了魔域之后。
  江见寒记得很清楚。
  他与秦正野之间还有个约定。
  五年的时间,真的不多的。
  他还赶着去见他的宝贝徒弟呢,他才没有时间在这里拖延浪费!
  -
  王清秋很头疼。
  除开凌霄剑派外,八荒内还有数个宗门也派出了门内长老,为了搜寻江见寒下落,同他们一道自幽冥山进了魔域。
  可他们每次都得自幽冥山入处出发,走不了多远便要折返回来,魔域之内的魔物又不知为何对他们百般阻挠,以至过了这么长时日后,搜寻之事仍全无进展,他们仍不曾找到同江见寒有关的半点线索。
  时日渐长后 ,已有不少宗门之人失了希望。
  从未有灵修能在魔域内待上这么长时间后,还能安然无恙返回八荒,就算江见寒或许还未死,可大抵也已发了疯,他们如此寻觅难有尽头不说,反而还可能令其余人受伤。
  此事得不偿失,拖延时日越长,入魔域寻找江见寒下落的人便越来越少,王清秋心中的忧虑也越深。
  凌霄剑派之中,除开江见寒外,当是王清秋的修为最为高深,因而在魔域之内,他能行得最远,可不论他进入魔域几次,都寻不到哪怕半点同江见寒有关的线索。
  他想,哪怕是江见寒,哪怕江见寒与常人极为不同,可在魔域内拖延这么长时日,无论谁也撑不下去,他很担心江见寒会因此伤及身体,也逐渐开始有了些许动摇。
  可也在此时,他收到了最不该出现那人的消息。
  近日来,在玉符上传讯于王清秋的,大多都是门中入魔域探寻的诸位长老。
  今日玉符亮起时,上头的气息的并非自幽冥山而来,而是极为缥缈着的,带着一抹王清秋已经许久不曾觉察过的气息——
  王清秋一把抓起玉符,几乎难抑心中激动,飞快接通了玉符上的传讯。
  眼前逐渐出现一人虚影,大约是因为所距太远,那身影略微有些模糊,可也看得出那是一名白衣青年剑修,唇边微微擒着一抹笑,带着一股气定神闲极为令人安心的气质,先于王清秋一步开口,问:“清秋,你在寻我?”
  王清秋原还有些不知所措悬着的心好似忽而便落了地:“师尊,您现在何处?”
  这玉符中现出身影的人,正是当年突发奇想说要外出云游,随手将掌门玉佩丢给他后,便千百年不同他联系的倒霉师尊相澈。
  相澈这人,为人虽是不靠谱了一些,可修为精深,已是人族灵修中能够达到的顶峰,若说而今天下还有什么人能深入魔域,将完全失了联系了江见寒带出来,王清秋想,那人一定是相澈。
  “我在……”相澈似乎是微微将目光朝后偏了些许,看向了他身边之物,可他不打算让王清秋知道他在看什么,只是一笑,道,“大概是在蓬洲吧。”
  王清秋微微一顿,他已不想计较他这神出鬼没的师尊究竟会在什么奇怪的地方出现了,他需要相澈回来处理此事,便极为直白道:“小师弟出事了。”
  相澈却好像全无意外,微微颔首,示意王清秋接着将此事说下去。
  王清秋只好尽快将此事的同相澈说了一遍,如此紧要之事,相澈却似乎并不怎么惊慌,直到王清秋将此事说完之后,他方摇了摇头,道:“放心吧,见寒不会出事的。”
  王清秋蹙眉:“他已经在魔域内待了那么久……”
  “你我都知道。”相澈轻声说,“他与常人不同。”
  “再怎么与常人不同,若魔气入体,不是伤身,便是要发疯。”王清秋一顿,更是几乎抑不住他满心担忧,“就算师弟不会如此,可他被拉进魔域时,已近灵力枯竭,又拖延了这么长时日……”
  他不敢想江见寒如今的处境,他更不明白相澈为何看起来全无担心,他分明记得,江见寒是相澈最在意的小弟子,他实在猜不透相澈心中想法,只能颇为急切盯紧了相澈,希望相澈能够改一改他这不紧不慢的性子,至少能先将解决之法告诉他。
  相澈缓缓开口,道:“说来前几日我算过他的命数。”
  王清秋:“……师尊!”
  相澈:“他不该命绝于此,此事对他而言,连劫难都算不上。”
  “您什么时候学会算命了?”王清秋一顿,忽而意识到相澈这话语的意思,讶然问,“您知道此事?”
  “近来在蓬洲无事,同流观岛主学过一些卜卦之术。”相澈又微微一笑,却并不回答王清秋后面的那个问题,“你不必忧心,我想再要不了多久,见寒应当便能自行回来了。”
  王清秋蹙眉:“您不打算回来?”
  相澈反问:“我回来做什么?”
  王清秋:“您若能入魔域去寻他,此事或许会简单一些。”
  “怕是不会简单。”相澈见王清秋皱眉,似已在发作边缘,他可不想挨自己大弟子的骂,这才匆忙解释,“近来龙族不太安稳,他们那偷睡懒觉的龙尊终于醒了——”
  王清秋竭力忍耐:“此事同您又有什么关系。”
  “当年的梁子实在结得太大。”相澈幽幽叹气,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好像让他们龙尊记恨上我了。”
  王清秋:“……”
  “我试过几次出海。”相澈再叹了口气,“还未离开蓬洲港口,臭长虫就冲出来把我的船掀了。”
  王清秋:“……”
  “唉,那老长虫实在厉害,让我都下水洗了个海水澡。”相澈想到此处,还有些发恨,“我说这死长虫平日是没有事情干吗?怎么老盯着我出不出海呢?”
  王清秋:“……”
  王清秋有些说不出话。
  可当年与龙族相争之事,至少王清秋觉得相澈并没有做错,与龙族结仇属实无奈,那位龙尊也的确极难应付,相澈虽只是轻描淡写说了几句话,可依王清秋对相澈的了解,这大约是经过了一场大战,相澈实在没有办法,毕竟海域之上本是龙与海族的天下,若远离海岸,到了四无凭依靠的海岸之上与海族相斗,哪怕是相澈,也会在此事上吃亏。
  可若相澈回不了八荒,他们营救江见寒的希望,便又要再弱去几分。
  王清秋头疼得很,偏偏相澈又是一副无谓如何的态度,他只好再询问相澈,事已至此,他应当如何去做,才能快些寻到江见寒的下落,尽早将江见寒带回来。
  可此事相澈也没有答案,他默声沉默许久,忽而饶有兴趣看向王清秋,问了个王清秋怎么也想不到的问题。
  “见寒那小弟子,如今如何了?”相澈笑吟吟问道,“是姓秦吧?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王清秋:“……”
  相澈:“上了年纪了,这些小朋友的名字,实在是记不清了。”
  王清秋蹙眉:“您为何会知道此事?”
  江见寒收徒入门还未有多少时日,蓬洲同八荒离得实在太远,通信都极为困难,王清秋不知相澈究竟是用了什么办法,才能在蓬洲给他传讯,这等境况之下,相澈究竟是从何处听说了此事,竟然连秦正野的姓氏都已知晓。
  “听过几句传闻。”相澈微微一顿,大约自己也觉得自己这借口有些太过胡来,只好道,“流观岛主也略提过几句。”
  王清秋:“……”
  他虽不认识相澈口中所说的这位岛主,可当年毕竟听相澈提过许多次,说这人可观天机未来,反正算得比金玄衍那个神棍要准,王清秋也只好蹙眉,勉强接受了相澈的这个解释,道:“他在闭关。”
  相澈略微有些惊讶:“闭关?”
  王清秋叹气:“他大概是想进魔域。”
  相澈若有所思点头。
  “只不过他如今不过筑基,若要进魔域,至少需有元婴修行。”王清秋无奈说道,“怎么可能那般轻易,还是您努努力,早些赶回来会更快一些。”
  相澈却笑了,道:“我看他会比我要快。”
  王清秋:“此事绝无可能。”
  相澈:“保不齐我门中又要再出一名见寒那般的天才呢?”
  “师尊,你我都清楚。”王清秋蹙眉道,“师弟修炼能有如此速度,至少有一半缘由在他血脉,秦师侄是普通人,哪怕他天赋再高,也不可能——”
  他忽而觉察有人欲入宗门大殿,便匆忙抬眼看去,见来人是裴明河,他便也不曾断开与相澈的传讯,干脆直接询问:“明河,怎么了?”
  相澈也笑吟吟道:“这是小明河啊,长这么大了。”
  王清秋忍不住皱眉:“都过去几百年了,也该长这么大了。”
  裴明河:“……”
  裴明河有些紧张。
  他毕竟并未见过几次相澈,哪怕他心中清楚此人是谁,可与他相见时,他还是连说话音调都拘谨畏缩了许多。
  裴明河略有惊慌地同相澈问过好,而后方道:“是秦师弟……”
  王清秋:“啊?小秦怎么了?”
  裴明河:“……结丹了。”
  王清秋:“结……啊?他结丹了?!”


第53章 
  王清秋一时恍然,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话。
  江见寒被困魔域前几日,秦正野好像方才筑基,这才过去多久?这孩子怎么突然就结丹了?
  这速度虽比不过江见寒当年,可江见寒毕竟不同,正常人是不可能有江见寒那般的速度的,秦正野这修炼速度,已是他所见过的人族灵修中最快的那一人了。
  相澈很是感慨,倒好像还有些乐滋滋的,道:“也是好事。”
  王清秋紧张思忖:“他这么快……不会是用了什么邪法吧?”
  相澈:“见寒这孩子,一直都很出息。”
  王清秋:“小秦在何处?让他见见我,不行,我担心得很。”
  相澈:“真好啊,看来我的徒孙也很出息。”
  王清秋:“……”
  裴明河:“……”
  王清秋发现了,几乎每一回同相澈说话,到最后,气到的都是他自己。
  他实在摸不清相澈的想法,他只能想,或许是相澈这人活得太久,已对凡俗之事全无兴趣了,因而哪怕掀翻了天的大事在他眼中都全无所谓,也可能是他这倒霉师尊纯粹就是欠揍,只不过他这人和江见寒一样,剑练得实在太好,以至一直没什么人能教训他,才让他这脾性越发放肆,到了回回都让王清秋气得牙痒的地步。
  师尊与师祖起了冲突,裴明河实在不知所措,他局促不安瞥了显已极为恼怒的王清秋一眼,小声道:“秦师弟大约是来不了了。”
  这话让王清秋一瞬便又紧张了起来,他脑中全是秦正野着急突破修了邪法突破后元神受损走火入魔的模样,一时连语调都尖锐拔高了,问:“小秦怎么了?!”
  裴明河:“……又闭关了。”
  王清秋:“……”
  裴明河:“他急得很,我只来得及同他问了一句话,他便直接房门关上了。”
  王清秋:“……”
  裴明河:“那房门……差一点撞上我的鼻子。”
  王清秋:“……”
  裴明河挠挠脑袋,低声道:“他好像……越来越像小师叔了。”
  王清秋重重叹气。
  他觉得也是如此。
  在江见寒出事之后,秦正野就像是变了个人一般,王清秋极为喜欢的那个乖巧小师侄还是不见了,门中又多了个无情的练剑人。
  相澈忽地清一清嗓子,道:“既已无事,我便不陪你们闲聊了。”
  王清秋:“……”
  王清秋很疲倦。
  他觉得今日这境况,怎么也不能算是无事,可留相澈在此处,的确只会惹他生气,王清秋连道别都不想同相澈说,恨不得立即赶相澈离开,方一摆手,相澈又问:“清秋,你可有话想同见寒说?”
  王清秋不明白相澈的意思。
  他当然有话要同江见寒说,他有得是话要同江见寒说,可玉符连与蓬洲传讯都极为困难,更不用说还要传讯去那魔域之中了,他连一个字都传不到江见寒耳中,否则他又何必有这般苦恼,直接传讯去问江见寒已到了何处,他现在便派人过去接不就好了。
  “我倒是稍微有些办法。”相澈说完这话,那目光又朝一旁瞥去,还稍稍停了语调,似乎在听什么人说话,而后方道,“流观岛主说,他或许能助我们传讯给见寒。”
  王清秋这才明白,怪不得相澈方才每说上几句话,那目光便要不自觉地朝旁看上一眼,原来他身边还有其他人在场,那人还是蓬洲那位身份特殊的岛主……
  王清秋不免蹙眉,他原总觉得宗门之事,在有外人在场时去说,显然不太好,相澈应当懂的避一避嫌,可那人是蓬洲岛主,他这话自然便不能说了,江见寒出事,那位岛主理应担忧,他只好压下心中那对蓬洲之人的略微不喜,道:“能问问他在何处吗?”
  “怕是问了也没有用处。”相澈说道,“见寒也是第一次进魔域,他自己大概也摸不准自己的位置吧。”
  王清秋蹙眉:“那他岂不是也寻不着幽冥山所在?”
  相澈:“若运气不佳,应当是找不着的。”
  王清秋这才觉察此事有些糟糕,在魔域之内的江见寒,根本不知自己所在何处,也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他当然也寻不着人问路,这几乎如同是无头乱撞的苍蝇,他们能否撞到一个地方去,大概也只能看他们的造化与运气了。
  可魔域同八荒只在幽冥山有一个入口,江见寒若寻不到幽冥山,便寻不到归家的路,王清秋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他只能看向相澈,难得无奈唤:“师尊,你说师弟能够平安归返,可若他连幽冥山也找不到……”
  “寻纱帐薄弱处,他应当能开界隙。”相澈微微一笑,“我想,这应该算是他们江家的本事吧。”
  王清秋一愣。
  “也不该说是江家的本事。”相澈目光稍移,或许是流观岛主同他说了些什么,他点了点头,这才再度改口,道,“而今江家活人中,只有见寒见过那术法的模样。”
  王清秋蹙眉问:“那……界隙会开在何处?”
  “我与流观岛主都不会那个术法,此事我也说不准。”相澈思忖片刻,道,“你若无话要告诉他,我便直接与他说,他徒弟快想死他了,你看如何?”
  王清秋:“……啊?”
  “若在八荒内有寄托,他或许能再努力一些。”相澈又道,“‘想死他了’这四字好像不够,你可有听起来更夸张一些的?”
  王清秋:“?”
  “总不能说他这小弟子想他想得辗转反侧,夜夜难寐,以泪洗面吧?”相澈皱眉,“有些肉麻,见寒那不识人间情爱的性子,我怕他听了后再也不想回来了。”
  王清秋:“??”
  “还是简洁一些,就说徒弟很想他就好。”相澈摸摸下巴,像是终于摸出了自己该说的话,“他的小徒弟每日都在好好修炼,日夜挂念,等他归家,嗯,‘归家’这二字用得不错,我都有些感动了。”
  王清秋:“……”
  这老不修又在说什么混账话,他边上可还有那位流观岛主在,他这般胡言乱语,难道就不觉得丢人吗?
  王清秋吸气吸气再吸气,极力平定心神,又生怕相澈真同江见寒说了什么怪话来,他只好自行再为相澈弥补,道:“你同小师弟说,秦师侄已结丹,我们都在等他回来便好。”
  相澈略有些失望:“仅是如此?”
  王清秋:“ 只要如此,一句都不许多说!”
  相澈相当失落:“……好吧。”
  王清秋深深叹气,看着相澈断开了与他的传讯。
  他心中还是不安,总觉得相澈必然会惹出什么事端,可此事他担心无用,江见寒自己应当能寻着回来的办法,他更该在意的,是秦正野。
  这孩子突破如此之快,总不会是用了什么邪法吧?
  不行,他不放心,他得过去看看。
  就算秦正野已经闭关,他不能进去看着秦正野闭关,可在他门外四处走一走总是可以的,哪怕在门外看看也好,江见寒都将徒弟托付给他了,那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师弟失望!
  -
  江见寒的灵力,大约已恢复了五六成。
  秦正野为他准备的灵液已耗去了大半,余下的他必须留给剑灵抵补灵力,否则若无剑灵剑阵庇护,光是魔域之内的魔气,他都应对。
  可待到这些灵液也用完后,他的剑灵,便只能休眠了。
  他实在算不清自己已在魔域内呆了多少时候,为了尽快恢复灵力,只要能寻到安全之处,他几乎立即便要闭关,抓紧一切时间,才让自己的灵力恢复能有这么快的进展。
  可一旦灵力恢复过半,江见寒却又有了全新的困扰。
  他若不知今昔何年,那又要如何去赴他与秦正野的仙云会之约?
  若能早些回去,那自然是好事,可他总怕自己将此事拖延太久,错过了仙云会,若一定要确认时间,江见寒想,他大概只能抓个有灵智的魔修来问一问了。
  可抓捕魔修需要耗费灵力,江见寒觉得自己应当选个合适目标,他需要一个能说话的低阶魔修,只要能轻松抓住便好,其余如何,他都不太在意。
  于是在他这回漫长的闭关结束之后,江见寒收拾东西,离开洞穴,准备出去碰碰运气时,忽而察觉他的置物袋内,传来了一阵极轻微的灵力变化。
  此事若放在平日,他十之八九不会去在意,可魔域之内,哪怕分毫的灵力变化,都是极不可思议的事情,江见寒几乎立即便取了他的置物袋,在内翻找片刻后,颇有些不可思议地取出了早被他压到了置物袋最底层的传讯玉符。
  魔域之内全无灵力,玉符不能生效,这东西自入了魔域之后,同板砖也没有什么区别了,江见寒从来不看,玉符也的确从未收到传讯,直到今日,他师尊相澈的气息忽而在玉符之上隐现,像是……相澈正用玉符给他传讯?
  江见寒虽不知相澈究竟是如何做到此事的,可能与宗门联系便是现下最为紧要之事,他几乎顾不上思考,匆忙摸了玉符,待终于见着相澈的模样模模糊糊在玉符之上幻出形状时,他这段时日总带不安的心总算落下了些许,不由松了口气。
  大约是想要联系上在魔域之内的他实在太过困难,相澈的模样极为模糊,说话也总是断续,江见寒需得凝神去听,才能勉强判断出相澈话语中的意思。
  “终于联系上你了……”相澈说道,“你是一眼玉符也不看——”
  江见寒:“不重要。”
  相澈无奈道:“我每日尝试同你传讯,已过了大半年,我想此事还是挺重要的。”
  江见寒压根不听他这无聊闲谈的话语,直接问:“现今已是何时候?”
  相澈:“距你进这魔域,过了近两年。”
  江见寒蹙眉低语:“……这么快。”
  相澈:“大家都很担心你,你现今境况——”
  江见寒:“我徒弟如何了?”
  相澈:“……”
  相澈再无奈叹了口气,目光微微朝边上一瞥,江见寒听见一旁似乎有个极轻微的声音,似乎说了一句什么。
  可这玉符能够同魔域内传讯,便已极为困难了,除开相澈之外,他人的话语,他几乎一句也听不清。
  相澈有轻轻颔首,再问:“你不曾受伤吧?灵力恢复了几成?可寻着去幽冥山的路了?”
  江见寒:“不重要。”
  相澈:“……我想你兄长觉得,此事很重要。”
  江见寒:“……”
  江见寒微微蹙眉,一瞬便明白了相澈为何能够联系到魔域之内的他。
  相澈在蓬洲。
  相澈边上的人,是他的兄长,江流观。
  江见寒的态度,这才勉强有了几分转变。
  “尚好,五六成。”江见寒干巴巴说道,“不打算去幽冥山,开界隙回去。”
  相澈:“你寻着合适的地方了?”
  江见寒眉心微蹙,忽地又冒出一句:“他还没死。”
  相澈:“……”
  “魔域之内,有他的踪迹。”江见寒说道, “我看到他了。”
  相澈:“……你确定是他?”
  “是,他在找我。”江见寒道,“你……小心。”
  那个声音似乎又说了几句什么,可江见寒没有兴趣,他已收回了目光,转回他最初的那个问题,道:“我徒弟如何了?”
  相澈似乎已习惯了江见寒说话的习惯,江见寒只关注自己在意之事,他不想去理会的人,无论在他面前做了何事,他都不会去理会,今日这等了不起的大事,在江见寒心中,倒连他那小徒弟都比不过。
  “清秋的确让我给你带了几句话。”相澈只好顺着江见寒的意思道,“你徒弟已经结丹了。”
  江见寒:“……何时?”
  “已过去一年有余了。”相澈道,“这两年来我试图与你传讯,可怎么也联系不上你——”
  江见寒:“不愧是我徒弟。”
  相澈:“呃……你……”
  江见寒:“我就知道他能行。”
  相澈:“……”
  哪怕玉符传讯中,相澈的样貌再模糊,江见寒觉得自己好像还是从相澈的神色间,看到了一丝再明显不过的错愕。
  当然,在江见寒看来,相澈惊不惊讶,也不怎么重要。
  同徒弟有关之事,他至少还有一件事要问。
  江见寒:“他的手如何了?”
  相澈:“他……什么?”
  江见寒蹙眉:“师兄没同你说过这件事?”
  相澈:“应当没有……”
  相澈一顿,大约是江见寒的反应实在让他觉得惊奇,以致他心中不由便多了几分想要逗一逗江见寒的意思,他本就是这性格的人,这想法总算让他将面上那略显惊诧的神色都压了下去,他仿佛想起了何事一般,忽而道:“你师兄倒是同我说了些其他事。”
  边上那模糊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极深的无奈之意,似乎知道相澈要做些什么,可他却又无法阻止一般,可江见寒听不见那个声音在说什么,江见寒只能蹙眉,问:“何事?”
  相澈:“你徒弟快想死你了。”
  江见寒:“……”
  “想得夜夜难寐,以泪——”相澈身形一晃,侧身略一避闪,将后头几字收了回去,换了副更严肃的语调,道,“为了能见你,他刻苦修炼,大约每日梦时,见着的都是你吧。”
  江见寒:“……既已结丹,不需睡眠,不会做梦。”
  “那是你。”相澈挑眉,道,“常人偶尔还是会想做做梦的。”
  江见寒:“……”
  片刻沉默之后,江见寒移开了目光。
  “我需要寻纱帐薄弱处。”江见寒说,“可有办法?”
  “他倒是算了一卦,可什么也不曾算出来。”相澈见江见寒蹙眉,不由笑了一声,道,“可他窝在书堆里翻了几个月书,总算寻着了你能用得上的术法。”
  去过魔域的人毕竟太少,这术法本该是在八荒内使用的,此术附着之后,灵器便能指路,引人去魔气与灵力交汇之处,相澈将这东西稍微改了改,令它在魔域之内也能使用,只是江见寒手头并无灵器,只好将术法附着在灵剑之上,待术法指示了他该去的方向之后,他便迅速收了秦正野给他的置物袋,打算先去那个地方看一看。
  相澈又说:“他为你算了——”
  江见寒:“不必说废话。”
  “……或许会遇到危险,你多小心一些。”相澈叹了口气,“若再有什么事,我会想办法联系你的。”
  江见寒:“……”
  相澈:“好好保重。”
  该说的话都已说完了,可相澈却迟迟不曾断开通讯,江见寒觉得很奇怪,传讯玉符虽不需消耗他的灵力,可那边要传讯给他,应当是极为困恼之事,也不知是启了几个蓬洲阵法,耗去了多少灵力。
  这等宝贵之事,方才任由相澈胡言便也罢了,话都说完了,相澈怎么还在此处默声站着?
  江见寒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他正要询问,玉符那一端,忽而传来了一个略显模糊,却还算能听清话语内容的声音。
  “多加小心。”那个声音恍惚却熟悉,令江见寒心中轻轻一颤,像是自这短暂的话语之中,又瞥见了些过去的梦影,“你的徒弟……”
  江见寒打起了些精神。
  “……他在待你归家。”
  江见寒:“……”
  那话语停顿后,传讯被切断了。
  江见寒的玉符,又变成了一块同石板全无两样的东西。
  他只默声站了片刻,便将玉符塞回置物袋内,用灵剑再次确认了他要去的方向。
  他不知那地方有多远,也不知前方究竟还有多少磨难在等着他,更不用说他从未试过开启界隙的术法,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不知道在魔域内尝试此事会有什么后果,可这一切,在那句话后,似乎都不怎么重要了。
  他很少有这感觉,像是心中的某一角忽而有了牵挂,而那细线引着他,哪怕前途仅是迷雾,他好像也能够看见那迷雾中的路。
  “走吧。”江见寒轻轻拍了拍灵剑的剑鞘,低声说,“还有人在等我们回家。”


第54章 
  江见寒不知自己究竟又在魔域内待了多久。
  相澈没有再给他传过消息,可江见寒还是将几乎已经同石板没什么区别的玉符从置物袋之内取出,放在了怀中,生怕自己再错过下一回相澈的传讯。
  江见寒想,其实这传讯有或没有,他都不怎么在意的。
  以往他一人清修闭关时,也常常数十年不见他人,不同人说话,更不会去看玉符半眼。
  可今日……有些不同。
  今日他虽也不需他人言语慰藉,可宗门内都发生了什么事,他还是很想要知道的。
  宗门内的其他人,他不太熟悉,平日能说上话的,只有几位师兄师姐,与他那唯一的小徒弟。
  他的师兄师姐们年岁已长,显然自己就能照顾好自己,用不着他挂心,他也不怎么为他们担忧。
  可他这小弟子就不一样了,秦正野年纪太轻,又没师尊在他身旁,在师门内保不齐会受人欺负,就算没人欺负,他徒弟万一吃不好睡不好……不,他既已结丹,应当是不用吃喝睡眠了,可结丹之后,秦正野若在修炼上有困惑,总需有人为他解答,他是师尊,他不能在秦正野身边,他怎么可能不为秦正野担心。
  他每次闭关前后,都要焦急看看自己的玉符,生怕错过一点同秦正野有关的消息。
  他摸不清魔域之内的时间流转,无论怎么等待也不见相澈传讯,他便越发焦虑,恨不得自己能够立即恢复所有灵力,也恨不得自己能够立即抵达灵剑所指的魔域纱帐薄弱处。
  可那地方实在太远,而他的灵力不过方恢复至七成,剑灵便已无法再继续坚持,被迫休眠,灵剑又变回了普通的灵剑,而江见寒哪怕花再多的时间去闭关恢复,他的灵力抵补,也只极为勉强维持在一个不增不减的状态。
  他不能再往下拖了。
  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已错过了同秦正野约定的时日,若不是因为他血脉特殊,他觉得自己或许都不能在魔域之内撑过最后这段时日,可他终究还是咬牙坚持下来了。
  待江见寒寻到那纱帐薄弱之处,周遭的浓郁的魔气终于略淡去了一些,隐约能觉察有极微弱的灵力在空中流转,若他要选一地强开界隙,这里便已是最合适的地方了。
  可江见寒从未尝试过那术法,他不想在魔域之内多待哪怕片刻功夫,也没什么东西非要做足准备,最终试图施展那术法之前,他只是平静看了看自己仍旧如同石板一般的玉符——相澈仍旧不曾给他传过讯息,他明明说过,若是得了王清秋回信,便会立即将同秦正野有关的消息告诉他的。
  他不知是传讯出了什么问题,还是八荒内又出了什么意外,以至于他们都已顾不上此事了。
  江见寒越想越觉得心焦,他再难有片刻等待,原想直接尝试开启界隙,可不过才朝那合适之地靠近些许距离,他便已一气看到了数名魔修与一群魔物,像是专程守在此处,不知是在等待何事——
  江见寒觉得,他们或许是在等他。
  他已经见着那人死而复生,又被困在这样的躯壳之中,那人急需一个与他肉身相融的躯壳,他也知江见寒被拖进了魔域,虽然他寻不到江见寒的下落,可他只需守住魔域的出入之处,便能等着江见寒自己送上门来。
  在魔域内的打斗,对此刻的江见寒来说,是极其吃亏的事情。
  他需要大量的灵力开启界隙,而他的灵力至今也只恢复了七八成,他绝不能在此处拖延太多时间,可这么多魔物,在八荒时他能轻易应对,可在魔域之中……
  江见寒有些迟疑。
  这些魔物不可能自行离开,他想了片刻,也只能摸出自己的置物袋,先服下所剩无几的避踪丹,决定赌一赌他最后的办法。
  -
  开启界隙的术法,江见寒只在少年之时,见过那人用过一次。
  那时他被锁困在阵中,几乎不得动弹,七情五感已失过半,可还是清晰记下了那人的一举一 动,与他口中喃喃的咒言。
  这段记忆几乎如同刻在他的脑海中一般,无论他再怎么想要忘记,也不可能忘却,若不是如此,天星宫下的天衍阵便不会特意在他眼前重现那一刻的记忆。
  他服下最后几颗避踪丹,隐起自己气息,尽量靠近了面前薄弱的纱帐。
  他从没有用过这术法,他其实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多贴近这纱帐薄弱处一些,他成功的几率也就大一些,这附近虽然有不少魔族,可那不重要,这术法只在一瞬之间,他只需快速展开界隙,穿过界隙回到八荒,哪怕灵力耗尽,有八荒之内的灵气补充,这些魔物,他应当还能够应对。
  有两名魔族正站在纱帐之前,江见寒难有多想,他几乎就在这两名魔族身后强开了界隙,术法一出,他立即暴露身形,魔族回身朝他看来时,通往八荒的界隙,终于被江见寒打开了。
  他长久等待,在魔域内耗费了不知多少时间,就是为了此刻。
  积存许久的灵力,因为分外复杂的术法而几乎一瞬被掏空,这些魔族不是噬灵魔,江见寒不用担忧自己的灵力攻击不到他们,他一把握住灵剑,没有空闲回头去看,匆匆一剑划在身后,剑气飞快凝聚成形,在地面留下一道剑痕,强行拦下魔族脚步。
  这阻拦只能有片刻,留给江见寒的时间不会太多,江见寒自然毫不犹豫,几步飞快踏入界隙。
  界隙之中带着巨大的引力,几乎在江见寒朝它靠近那一瞬便将他吸了进去。
  这同来魔域时被魔物强拽进来的感觉可不同,像是灵界也能分辨江见寒本该属于这处一般,想要将他拉回他本该在的地方。
  这个过程全无阻碍,远比江见寒所想得要容易,同他来到魔域时一般,一瞬之间后,他胸口那股滞涩憋闷之感忽地消失不见,像是溺水之人终于能够呼吸,江见寒险些跌倒在面前的草地上,总算眼疾手快,一手拄剑立定,大口了喘了几口气。
  界隙附近的灵力并不充裕,可对江见寒而言,已如雪中送炭,周遭灵力极轻柔包裹了他,他自己的灵力飞速恢复,因在魔域内强开界隙而几近枯竭的灵力终于有了补充,已变成普通古剑一般的灵剑也渐渐焕出微光。
  可江见寒很清楚,此事尚未了结,在他身后,还有个大麻烦在等着他。
  江见寒见过那人开启界隙的术法,可他却不知道这东西究竟应该如何关闭。
  他见过几次通往魔域的界隙开启,可却从未见过有人用术法将这东西关闭,他见过维持最久的界隙,也只持续开启了不到一炷香时间,他不知自己这回开启的界隙是否会有特殊,可不论怎么说,他至少还有一炷香的时间需要应对。
  他的剑痕拦不住那些魔族太久,他只有片刻喘息,在此之后,应当便会有许多魔物从界隙之内出来。
  这是他奔赴与徒弟约定的最后一步,他绝不容许有任何东西阻拦。
  江见寒深吸了口气,收剑抬起眼眸,快速看了看四周。
  他尚且不知界隙将他带去了何处,如今尚是暮时,眼前所见似乎是一处在溪水之侧的树林,远处隐见城镇灯火,界隙正开在水畔,在那芦苇丛中,还有……
  等等,怎么还有两个小散修,凑在这芦苇丛中,将眼睛睁得那么大,好像见着了什么极为惊愕之物,正惊恐万分看着他。
  江见寒顷刻收敛了面上可能存在的一切神色,冷冰冰看向这两人。
  ……他有些不自在。
  他不认识这两人,可这两人却好像认识他,确实,八荒之内,几乎人人都识得他的面孔,这些人只消看他一眼,便知他是江见寒,那他重回八荒的消息,自然也会很快——
  散修惊恐不安,踉踉跄跄挣扎退后数步,发出一声惊天尖叫。
  江见寒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叫,江见寒也被他吓了一跳,紧张朝后退去半步。
  散修指着他,万般震惊道:“你你你……你是……”
  江见寒蹙眉:“我是——”
  散修:“啊啊啊!!!诈尸了啊!!!”
  江见寒:“?”
  -
  江见寒沉默了。
  他不知这人为何会有这等反应,且不说他还没死,就算他真死在了魔域之内,那他该算是尸骨无存,这怎么能算是诈尸了呢?
  这散修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话语中的错漏,毫不犹豫改了口,惊慌尖叫道:“不……不是诈尸……闹鬼了啊?!!!”
  江见寒:“?”
  散修:“江江江前辈,您德高望重,八八八面威风,大大大人不记小人过……就算您变成了鬼,也也不要——”
  他句末的话语被界隙中发出的古怪声响截断,江见寒挑眉回眸,见着界隙之中探出部分古怪躯体,他几乎立即便将剑挑在手中,原是懒得再去理会那两名散修的,可几步踏出后,他却又莫名想起了秦正野。
  若是秦正野在此,他大概……会想要保护好这些人,会去思考这些人的感受。
  他马上就要与秦正野相见,他可不希望相见时秦正野要为此事挑他的毛病,他只能勉为其清一清嗓子,他不擅长做这种事,无论对什么人,他都说不出半句关切话语,他回眸瞥了那二人一眼,倒是又将人吓得一颤,他只好收回目光,冷声道:“退后。”
  两名散修立即惊惧后退,江见寒这才满意回眸,看向界隙之内涌出的魔族。
  他不知这些东西是否有灵智,可最前头那几个魔修大概是能开口说话的,江见寒本也不打算同他们理论,他只需要这些东西,知道一件事情。
  “我与徒弟有约。”灵剑在手,江见寒冷淡抬眸,一字一顿,道,“一起上吧,我赶时间。”
  -
  说实话,江见寒赢得很狼狈。
  若放在平日,这么点儿魔物,他闭着眼都能解决,可今日他灵力缺损,重回八荒的这么点儿时间根本不够他恢复,他不打算浪费哪怕一丝多余灵力,以至那魔物的血溅到他身上时,他都没有余力分出哪怕些许的灵力去阻挡。
  他衣襟染血,连脸侧都抹上了猩红,好在他估算不错,未到一炷香功夫,这界隙自己便关上了,余下的魔物,江见寒费了些功夫,倒也终于顺利将其除去了。
  到此刻,他灵力亏损,已到难以忍耐的地步,胸口钝痛不止,连呼吸都极为困难,他只能拄剑勉强站立,竭力将自己的不适隐藏下去。
  喘了几口气后,江见寒回过身,那两名散修竟然不曾趁乱逃命离开,二人都呆怔怔傻愣在原地,只顾着盯着江见寒看,好似在方才这一通乱象之后,他们才终于意识到眼前之人并非鬼魂,而是真在这么多年之后,从魔域之内回来的江见寒。
  江见寒默默将酸痛不已的背挺得更直了一些,捂着钝痛胸口的手也已放了下来,负手执剑而立,竭力平缓呼吸,强压下自己方才狼狈不堪尴尬模样。
  他可不希望这两人离开后四处乱说,今时不同往日,他如今可是有徒弟的人了,出门在外,必须多注意注意自己的形象。
  于是江见寒抬起眼眸,用他平日最寻常的神色看向那两名散修,几乎将两人吓得发抖,江见寒方才蹙眉开口,问:“现今是哪一年?”
  两名散修吓得尚未回话,江见寒又无奈问:“……云山城在哪儿?”
  这回那两名散修倒是回话了,只是话语中仍是战战兢兢地:“江……江仙长,此处就在云山城外啊。”
  江见寒:“……”
  “您离开之后,已过了……过了要五年了。”另一名散修说道,“玄卿前辈,这些年您是——”
  他触及江见寒的冷淡目光,不由打了个哆嗦,顿时便将后头的话语都咽了回去。
  江见寒未想自己竟在魔域内待了那么久,不过还好,他还未错过与秦正野的约定,他答应秦正野仙云会时再见,如今正是仙云会,他来得正是时候。
  可他如今灵力亏空得太过厉害,御剑……大概是有些困难了。
  这两人说他此刻就在云山城外,远处可见的城镇灯火,应当便是云山城,他此刻所见的河流,想来便是那日他同秦正野一道御剑观看灯会时,所见云山城那湖泊下流的那条那条小河。
  这便是说,此刻他只需顺这河流往上,应当不必走上多久,便能抵达云山城。
  江见寒收了灵剑,再看一眼这两名散修,摆了摆手。
  他要动身前往云山城了,这是示意二人离开,不要在此过多逗留。
  这些魔物虽是已经死了,却仍在原地留存了不少魔气,这两名散修修为低微,若长久在此,或许会受魔气影响。
  可他不曾说话,只是神色冰寒同那两人摆了摆手,心中想着这两人应当能够明白他话语之中的含义,一面却又再三回眸,想要确认此事。
  江见寒见二人战战兢兢后退,大约是要从此处离开了,他这才觉得满意,不再迟疑犹豫,尽量提快脚步,顺着河畔离开。
  两名散修退了数步,紧张瞪大了双眼,互相瞪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其中一人才不安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应当不是同我们告别。”另一名散修仔细回忆江见寒方才的眼神,吓得又打了个哆嗦,“他他他他不是那种人!”
  “那玄卿前辈这是……”
  “大概是在警告我们。”
  那冰寒入骨的神色,除了警告之外,显然已不会再有其他解释,可他们在此处不过偶遇,方才忽然而来那一战,二人也还未摸明白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江见寒便已收工结束,还对他们露出了那般的表情。
  一名散修深深吸了口气,道:“应该是封口令。”
  另一人也恍然大悟般抽了口气,终于明白了江见寒的用意:“原来……那是闭嘴的意思啊。”
  “我们没在此处见过玄卿前辈,他还在魔域,他根本没有回——”那名散修最后咽下一口唾沫,紧张不已最后吐出一句,“不对啊,玄卿前辈要我们隐瞒的,真的是这件事吗?”
  两人又一顿,猛然回神意识到了不对。
  方才江见寒话语寥寥,从头到尾加起来也不过几字,而其中重点,若要细究,应该在那句“与徒弟有约”之上。
  八荒之中,从没有人能在魔域之内待上那么久后,还安然无恙地回来。
  江见寒做到了。
  江见寒为了赴约去见他那徒弟,他竟然做到了?!
  “今日之事,绝不能对外提及!”那散修倒抽一口凉气,方才明白自己遇到了什么样的绝境,“无情道……无情道动不动就让天下陪葬,我可不想为他们两陪葬啊!”
  -
  八荒之内,灵力充沛,江见寒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灵力正在缓缓恢复。
  可惜他的灵力亏损得实在太厉害,灵气恢复极慢,他试了一次,仅能勉强御剑,怕是他还未抵达云山城,便要从空中掉下来了。
  他只能顺着河畔往云山城内走,他气息滞涩,胸口钝痛不止,走了半程距离,便已有些眼花头昏,原想稍稍停下喘上一口气,却忽见远处的云山城上飘起无数光点,如散开了漫天的星辰,缀在天幕之中缓缓飘荡。
  江见寒抬眸看着那空中的灯火,有些恍若隔世的怔然。
  上回带秦正野来云山城看这灯会时的景象好似就在昨日,他怎么也不敢想眨眼之间,竟已过去了这么长时间。
  只是江见寒这人不会对这种事有过多感触,他只是站着看了会儿天上的花灯,便再度迈步动身,继续朝着云山城走去。
  再过不到一炷香功夫,江见寒便见有河灯自身旁的小河上飘过,应当是那些人在云山城内放出的河灯顺流而下飘到这儿来了。
  树林之中并无灯火,今日也不见月光,四周原只有江见寒的灵剑散出的微光,可现在这灯火缀满了河面,江见寒瞥了几眼,却没有多少空闲理会。
  花灯之物,他本就难以理解,他记得当初他与秦正野还有一番争论,觉得秦正野年纪太轻,才会喜欢这等无用之物,常人若是真有什么愿望,早就已付诸行动,许愿本是无用之事,有这时间,倒还不如多努力一些,尽早将自己的心愿完成。
  可走出些许距离之后,江见寒……觉得有些不对劲。
  那些河灯,还有天上那飘飞却不得飞远落在这溪畔的花灯,看起来都有些不太对。
  他对灵力转变的感受本就较一般人敏感,自魔域归来后更是如此,些微的灵力变化,都能令他觉得不同,今日这河灯……就是极为不同之物,那河灯之内亮起的显然并不是烛火,而是以灵力续存的辉光。
  这不是寻常之举,可应当没什么人会在这种事上用上灵力,江见寒虽然不解,还是默声朝前走去,过了片刻,他忽地又顿住脚步,快步朝着河畔走去。
  他怎么就忘了。
  当年秦正野说自己相信这东西,可他并无纸笔,也没有花灯,便抽了秦正野一丝神念,再以灵力凝结成灯火,将这点荧光送至了空中。
  如今荧光还在空中,江见寒一抬头便能寻到,只是他如今状态不佳,那点荧光略微有些昏暗,若夜中有月光,这东西大概便要有些看不清了。
  今日他所见的河灯,同他当初凝聚灵力的方式很相似,虽说此事也可能是他人所为,与秦正野没什么关系,可他一看到此物……他总觉得是他那老爱胡思乱想的小弟子。
  江见寒灵力欠缺,只得用灵剑伸向河面,拦下一艘河灯,灵剑方触及河灯,他立即便觉出这河灯上附着他极为熟悉的灵力……是王清秋的气息。
  江见寒深吸了口气,几乎按不下心中那难耐的激动,将这河灯捞向了岸边。
  指尖触及散着辉光的小纸船,尚未有其他举止,这纸灯内附着的神念便绕上了他的指尖,江见寒微微一怔,王清秋的声音便似乎已在他脑中响了起来。
  “……愿我师弟能平安归来……”
  江见寒一顿,飞快伸出灵剑,匆忙拦下离他最近而带着灵力神念的河灯。
  “……希望小师叔平安无虞……”
  “……虽说他在也麻烦,可那姓江的不在,我与老梅总找不到宗门大阵调整的方向,若这许愿真有用处,他还是回来吧……”
  “……不知师弟过得究竟如何魔域不比宗门逢年过节也无人给他带去问候马上便要中秋节了希望师弟早些归家……”
  江见寒:“……”
  这些纸灯内附着的神念,都是宗门内众人祈愿的话语。
  他以为修仙之人不该去相信这等虚无缥缈之事,祈愿毫无用处,只会平白浪费他们修炼的时间,可到了此刻,他方才后知后觉明白了“心愿”二字的含义。
  若无可寄托。
  若前路渺茫。
  希望仅存断续一线,或许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可哪怕如此,他们却仍不能放弃这细微的希望。
  江见寒抬起目光,恰见着一盏天灯在空中飘飘忽忽荡下,如同寻不到凭依之物般,缓缓飘落在溪流河畔,正卡在河边浅滩中的两块碎石之中。
  江见寒默声看着,心脏重重撞击着胸腔,似乎有什么正哽在他的喉中,世界的黑白之中,唯有那一点亮起的荧光是彩色的,也唯有那天灯上附着的一点灵力,是最与众不同的。
  他提起衣摆,焦急迈步涉水走到那天灯之前,未曾伸手拿起纸船前,他心中似乎已清楚这是什么人的心愿,是什么人放出的天灯。
  江见寒吸了口气,拿起那搁浅的、似乎浮过水面,特意为他而来,专门停靠在他面前的心愿,轻轻触及纸灯内的神念,熟悉的灵力萦绕在他的指尖,那他记着惦念了许久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在他的脑中响起。
  “——希望这天灯,能到他的面前……”
  江见寒喉中微哽,像是有什么极沉重的东西堵在了他喉中。
  “……愿他能平安归来,愿下一回入魔域时,我能寻到他,愿……”
  祈愿的话语微微一停,像是许愿之人停下了心中所念,江见寒几乎以为这纸灯中寄托的心愿到此为止时,句末那近乎微不可闻的话语,轻轻在江见寒耳边响起。
  “……师尊……”
  那声音微弱,却一字一句,撞入江见寒心中。
  “……我好想你……”


第55章 
  神念之中的心愿,至此便已结束了。
  最后那一句话语,低得如同呢喃耳语,江见寒却仍旧听得很清晰。
  他明明没有受伤,可却像是刀尖扎入肌肤,利刃剜入心口,心脏的跳动变得急促了,还涨得隐隐作痛。
  他头一回体验到这种……应当算是心痛的情绪,也是头一回有了那么切实的感受,好像本该了无牵挂的他,忽而便与世上一人有了千丝万缕说不清的联系。
  江见寒将纸灯重新放回水面,收剑转身,看向看向他将要前往的方向。
  云山城……就在眼前。
  -
  江见寒抵达云山城时,城内的天灯早已四散飘零,第一日的仙云会已然结束,街上的修士却不怎么变少。
  自江见寒进城起,便引了无数注目,几乎所有人都惊愕看着他,可他一眼扫过,不见凌霄剑派中人,周遭修士也并无一人敢上前同他搭话。
  江见寒觉得自己应该问问秦正野究竟在何处,可这么多人看着他……
  江见寒想,他还是别开口了。
  凌霄剑派中人方才还在放河灯,秦正野十之八九与他们在一块,那他顺着城内的河畔走便是了,总是能遇见的,大不了他再去当初他们落榻的那客栈看一看,总能在客栈内看见秦正野的身影。
  想到此处,江见寒继续冷脸前行,他走了些许距离,忽而听见人群中有几人低语,其中一人说“谁快去告诉秦师兄”,江见寒便立即回眸,满怀期待看向了那人。
  可那一片人,都惊恐后退了数步,仿佛在那一瞬看见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东西,说话之人也闭了嘴,还抓紧了身边同道的衣襟,整个人都在不住颤抖,显然很后悔自方才所言。
  江见寒顿了片刻,有些受挫。
  他很清楚这些人为什么会怕他,他知道自己在八荒中的名声并不算好,以他的血脉而言,也的确要令其他生灵畏惧,而今他白衣染血,看上去大约还要再添几分凌厉,年轻修士因此害怕他,本也是寻常,他自然苛求不得什么。
  江见寒只好再默声向前,仍是按着自己的想法,准备往河畔边去寻一寻秦正野的下落。
  -
  江见寒记得,他第一回带秦正野来云山城时,方才进城,那些人便在玉符上传遍了这个消息。
  这回他浑身是血,还方从魔域内折返,那这消息应该能传得更快一些。
  秦正野很喜欢看玉符上的这些消息,他就算找不到秦正野,秦正野也能看到消息后来寻他,他只需沿着河岸逛上片刻功夫,应当要不了多久,就算秦正野不来,那个见着他便要打颤的方城主也该会出现的。
  可江见寒入城一刻钟,谁也没有出现。
  江见寒终于开始略微有些焦心。
  他不由便开始胡思乱想,那些怪异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填满了他的心,他想,他是见着了秦正野的纸灯,可万一秦正野只在云山城内等了一日,放完了这纸灯之后便立即离开了呢?
  他是同秦正野约在仙云会,可他当时也不曾说具体约在哪一日,不曾说要秦正野在云山城内等他多久,此事算到最后,还是他的过错,他当初就该将这话说得再明白一些,既然要和秦正野相约,那总该……至少得约个确切一些的会面之处。
  他是傻子,可秦正野当时……这孩子怎么也不知道提醒他!
  江见寒又默默沿着河岸行了一段路。
  沿路遇到的修士,都遥遥跟上了他的脚步,似乎正等着要看接下来的什么热闹,江见寒没心情去理会他们,他已恢复了些许灵力,可以依靠术法去寻秦正野所在了,他与秦正野尚有生契联系,他便掐诀,引出一丝神念,令其在他与秦正野之间相连,而后他看着半空浮起光线,便加快脚步,循着这光线行走,相信在这光线的末端,便是秦正野的下落。
  江见寒并未走出多远。
  他绕过面前的屋舍,眼前豁然开朗。
  他似乎走到了当初他带秦正野在灵剑上观看花灯时,对岸众人聚集的那个城中河岸一侧的空旷之地,他不知这里是何处,这里看上去也并没有多少人,可他还是见着了岸边身着凌霄剑派弟子服饰的几名修士,他抬起眼,目光在岸边一扫而过,很快便看见了一个熟悉身影。
  是裴明河。
  他站在一人身边,似乎在同那人说话,而那个人……
  这身影是有些熟悉,可又与江见寒记忆中的不太相同,可他身上蹲着一只毛茸茸的小兽,看起来是在天星城之变时,为了救江见寒撕咬噬灵魔触手而失了灵力变回小兽的酥糖,那这人……这人应该就是江见寒已牵挂了这么多年的秦正野了。
  可江见寒走出了几步,还是有些迟疑停下了步伐,惊讶看向裴明河身边的那个身影。
  不是。
  等等。
  不就分别了五年吗?
  这孩子是吃了什么?怎么突然就蹿个了?!
  -
  裴明河显然正在同秦正野说话。
  江见寒默声凝神,忍不住再从自己残存的灵力之中分出一缕,仔细去听他二人交谈的话语。
  “……秦师弟,你还是应该缓一缓。”裴明河低声说道,“你如此急切,又不休息,这样连着进魔域,身体是绝对扛不住的。”
  秦正野:“……”
  秦正野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手中的纸灯,默声许久后,再微微抬眼,看向空中。
  江见寒知道他在看什么。
  他也同秦正野一般,抬眼看了看自己留在空中的那一点荧光。
  他恢复了些许灵力,那萤火的光辉,似乎也变得亮了一些。
  等等,江见寒觉得自己抓住了裴明河这话语之中的关键。
  秦正野能进魔域了?
  他还能反复出入魔域?
  这几年不见,他这小弟子蹿了的不仅是身高,还有他这修为,怎么也该结婴了吧?!
  “师尊与诸位师叔都很担心你。”裴明河又低声道,“我知道你有能清除魔气的丹药,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你还是要休息的。”
  江见寒又吸了口气。
  清除魔气的丹药?这又是什么好东西?
  若有此物,那修为高深一些的修士想进魔域,不就同回自己一般,来去自如,全然不会受到魔气影响。
  这可是居家旅行必备的好东西,不愧是他徒弟!这些年不仅好好修炼长高了,还钻研出了这种好东西!
  只是这不爱休息的毛病……江见寒有些不太喜欢。
  他皱着眉,想着待会儿相见之时,他一定要好好说一说秦正野,凡是还是要以自己的身体为重,什么反复出入魔域,试图救回江见寒,他自己有能力应对这种事,倒还用不着他徒弟为他担心。
  他的徒弟,只需照顾好自己便是。
  其余一切烦心之事,本都有他来为徒弟挂心。
  裴明河说了这么长一通话语,秦正野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他默默抬首,再将一缕灵力这注入手中的天灯,看着那灯火亮起,轻轻托着天灯升空。
  江见寒不知秦正野究竟又许了什么愿望,是不是与他有关,他觉得自己已在这站了太久,他所想的二人一见面便立即相认的动人场景到现在还没有出现,他已经有些踌躇,总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最好的与秦正野相会的时机……
  江见寒犹豫着迈出脚步,朝秦正野与裴明河靠近。
  秦正野肩上的酥糖,忽而抬起了脑袋,在半空中用力嗅了嗅,似乎感知到了什么不同的气息。
  江见寒想起秦正野曾说过的话,酥糖对灵力变化极为敏感,特别是对他的灵力。
  他的血脉总是令比他低弱的生灵惧怕,灵兽太过柔弱,以至酥糖每每看到他时,都不由要浑身打颤。
  今日也是如此。
  酥糖浑身一颤,连尾尖都绷紧了,根根绒毛竖立,好似觉察到了什么极为危险之事一般,可下一刻,酥糖飞快转过了它的小脑袋,朝身后看了过来,那圆圆的眼睛忽而睁大,再略微停顿了片刻,酥糖忽而发出一声嗷呜大叫,在秦正野的肩头爪忙爪乱地转过身体,用尾巴猛地一甩秦正野的脑袋,毫不犹豫跳下秦正野的肩头,飞快朝江见寒蹦跳着奔过来。
  秦正野被酥糖这突如其来的举止闹得一惊,又不知是出了何事,也终于将注意自他手中托起缓缓升空的天灯中收回了神,他转过身,还微微皱着眉,抬眸朝后一望,几乎不可思议般怔在了原地。
  江见寒就在他几步身后。
  酥糖已经扑进了江见寒怀里,全然不顾江见寒如今浑身是血的狼狈模样,它急切地想要去蹭江见寒的脸,被江见寒一把按住,将它推离些许距离,低声道:“我身上都是——唔……”
  酥糖显然顾不上这么多,毛茸茸的脑袋扎进江见寒怀里,两条蓬松的大尾巴也正不住用力摇动着,江见寒不太会应付这样的热情,他只能僵着身形,不知所措抬起眼眸,看向几步之外的秦正野与裴明河。
  裴明河看起来还是那个裴明河,江见寒不太在意他的变化。
  秦正野与分离之时相比,实在长高了不少,面容也已脱去了少年郎的青稚,多了几分青年人方有的沉静来。
  裴明河极惊诧地唤了他一声“小师叔”,秦正野没有动,其余凌霄剑派弟子也朝此处聚拢了过来,秦正野却还是没有动。
  他像是怔住了,眸中仍然带着方才那万分惊诧的神色,目光死死停留在江见寒身上,生怕自己只要移开目光,江见寒便会再度消失不见。
  江见寒也没有动。
  他沉默不语,未曾响应任何一人的呼唤,只是颇为局促地注视着秦正野,也默默将目光落在秦正野身上,希望秦正野能够先一步打破这令他不安的僵局。
  他以为自己同秦正野相见,该是两人私下会面,周遭不会再有其余人,他若有什么话语,都可以单独说给秦正野听。
  他未曾想过再会之景会是如此,这么多人看着他,他好不容易才有的那些情绪,好像一瞬又被逼回了那封闭的躯壳中去,他难以言语,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到了最后,好像也只能极为紧张地抬起眼眸,极生硬望向秦正野,干巴巴唤:“……正野。”
  这么多人看着他时,他连唤秦正野的名字都有些紧张,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叫得太过亲热了一些,其余人去唤自己的弟子时,或许并不会用这样的语调,他不知所措,见秦正野好似确定了什么一般朝他看来时,江见寒也只能再清一清嗓子,道:“看来是我赌输了。”
  秦正野:“……”
  江见寒垂下眼眸,试图压下他心中的不安,轻声道:“五年,你……已经这么高了。”
  秦正野终于有了动作。
  他深吸了口气,终于确认自己所见并非幻梦,江见寒真的回来了,就在他面前,他几乎按捺不住自己那过于激动的情绪,几步快步向前,在江见寒尚未回神之时,一把搂住了江见寒。
  江见寒僵住了。
  秦正野的动作来得实在太过突然,至少在他的记忆之中,从未有人对他做过这种事,哪怕是他的兄长也从不会如此,哪怕他已经活了这么多年,哪怕他对剑道一途有无数自己的见解,他却……
  他却不知应当如何去应当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
  江见寒这一辈子,见过许多凶恶的魔物,见过发狂的修士,经历过数不清的危机,却从未在他过去的哪个瞬间,察觉过这般急促的心跳,与那几乎要弥漫出来的,令他无法喘息的情愫。
  他不知所措,连自己应当将手往何处放都不知道,只能僵在原处,像是个木头人一般,微微张着双臂, 全然不知自己应当去做什么事。
  秦正野倒是还搂着他,过了片刻,江见寒已飘远的思绪才微微回转了些许,猛地意识到如今的秦正野,已比他高出了许多,以往他看秦正野时,还需微微垂眸,秦正野的身高只到他的肩侧,如今这境况完全逆转,现在的秦正野,倒比他高出了大半个头。
  他这才忍不住小声低喃,道:“怎么长得这么快……”
  秦正野没想到江见寒会忽地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以至他也稍稍跟着一怔,而后弯起唇角,略有些压不住自己喉中的轻微哽咽,将搂着江见寒的手收得更紧了一些,唤道:“师尊。”
  江见寒:“……嗯?”
  秦正野好像并不需要他回答什么,江见寒能接下这话语,对他来说便已足够了,他忍不住垂下脑袋,竟然同酥糖一般,在江见寒身上蹭了蹭,低声再道:“师尊。”
  江见寒不明白他的用意,下意识应答:“……我在。”
  秦正野这才有了下一句话语:“我很想您。”
  江见寒:“……”
  “您终于回来了。”秦正野将脑袋在江见寒颈侧蹭了又蹭,一面低声喃喃,道,“我知道您一定能回来的。”
  江见寒想,秦正野的举动,实在像极了一只体型过大的大狗。
  他浑身都是血,如此狼狈情境,秦正野却全不在意,他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脸上蹭到了江见寒身上的血迹,更不畏惧在这么多人面前,同江见寒靠得那么近。
  江见寒满心胡思乱想,却又有些压不住自己唇边的笑。
  他的不安与无措,终于在此刻消失了。
  他又想起了自己尚在蓬洲时所养的那条小犬。
  它同秦正野一般,总是带着万分的热情与期待等他,哪怕江见寒只是离开片刻时间,等他再回来时,那小犬好像几乎恨不得跳起来舔他的脸,那么欢快摇着尾巴,像是只要有江见寒在身边,就已是这世上最令人开心的事情。
  江见寒也还记得,他那时完全不知应当如何应对这热情过头的小犬,在他万般手足无措时,是他的兄长教会了他应当如何来同那只小犬表达自己的情绪。
  他垂下眼眸,那时兄长同他说的话语,仿佛还在他的耳边。
  ——摸摸它的脑袋吧,它喜欢你。
  ——他喜欢你。
  他喜欢你的每一次触摸,每一次接近,他喜欢你做的任何一件事。
  摸一摸他吧。
  接触,是人类表达情感的方式。
  江见寒伸出了手,带着无限的紧张与不安,轻轻揉了揉秦正野脑袋。
  他感觉到秦正野的身形微微僵滞,虽不再言语,,可江见寒反倒是不慌了,他又摸了摸秦正野的脑袋,心中略微还有些不好意思,因而将声音压得极低,轻声道:“好了。”
  秦正野:“……”
  他张了张唇,可喉中声哽,几乎说不出任何话语,只是收紧了手上的力劲,用力搂住了江见寒的腰。
  “……师尊。”秦正野埋首在江见寒颈侧,喃喃道,“您终于回来了。”
  “是。”江见寒微微弯了唇,低声回答,“我回来了。”
  -
  片刻沉默过后,江见寒觉得秦正野似乎将手收得更紧了一些,几乎是箍紧了他的腰,怎么也不愿松开。
  二人实在贴得太近,秦正野温热的气息拂在江见寒耳侧,渐渐令江见寒开始有些不安,他开始觉得他与秦正野似乎靠得太近了,周遭还有那么多人在旁,这般亲密或许有些不够妥当……
  对,他要面子,这种事情,当然得等到没有人在旁时再谈。
  可他有些不知应当如何拒绝秦正野,秦正野等了他这么多年,他总不好直接将秦正野一把推开,他满心纠结,迟疑不定,那目光左右飘忽,扫过周遭围观之人,便又发觉……他看一人,那人便要立即转开目光,那异样心虚的模样,倒像是他们做错了什么事一般。
  待江见寒将目光自几人面上连续扫过后,裴明河好似猛地便回了神,用力清了清嗓子,毫不犹豫扯住一旁几名凌霄剑派弟子的胳膊,大声道:“今日这夜色,还真是不错啊!”
  那几名凌霄剑派弟子也猛地回了神,急匆匆调转目光,要不看向空中,要不看向湖面,七嘴八舌附和起裴明河的话来。
  “大师兄说得对,今日天气真好!”
  “这湖,好大!”
  “哈哈,这……这天气……呃……好黑啊!”
  江见寒:“……”
  江见寒沉默了。
  哪怕他不擅察言观色,也能看出来众人的话语究竟有多勉强。
  他们像是为了不让江见寒尴尬而刻意杜撰出了这些话题,假装自己一点也不在意此事,好让江见寒能够自然一些。
  可江见寒还是很紧张。
  他不能主动推开秦正野,他只能小声提醒秦正野,道:“正野,我们能不能……起来说话?”
  秦正野将手收得更紧了一些,好像恨不得将江见寒揉进他的身体里,他不愿意松手,听见江见寒低语,他反倒是还将脑袋凑得离江见寒更近了一些,细碎的发丝拂在江见寒脸侧,有些发痒,江见寒无奈道:“你先松手……”
  秦正野用他那自少年起就惯会撒娇的音调,压着声音在江见寒耳边,小声道:“师尊,再一会——”
  他尚未将这话说完,怀中一物忽而猛地挣了一下,随后艰难发出了几声尖锐大叫,原本在江见寒怀中的酥糖,被两人夹在怀中,忍耐许久,秦正野还要将江见寒搂得更紧,令酥糖的呼吸越发艰难,终于无法忍耐,呜咽发出对秦正野的控诉。
  江见寒这才想起来被挤得几乎无法呼吸的酥糖,他一把推开秦正野,那动作迅速,力道之大,几乎令秦正野朝后趔趄了半步,偏偏江见寒还只顾着被挤得绒毛凌乱的酥糖,竟未注意自己几乎将秦正野推倒了。
  秦正野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压下心中那几分不快,可那哀怨的目光却怎么也无法从酥糖身上移开。
  裴明河这时才松了口气,见这黏在一起的两人终于分离,他才紧张将目光转了回来,小心翼翼与江见寒提及王清秋等人的下落。
  他们一道在此处放完纸灯后,王清秋与几位长老便返回了城中客栈,几大宗门的宗主如今正聚在此处有要事相商,众人都很担忧江见寒,江见寒应当也需休息,若无他事拖延,还是先去客栈中与众人相见,先报个平安为好。
  江见寒当然不会有异议。
  他跟着裴明河,沿途返回凌霄剑派弟子们下榻的客栈。
  他还略微有些不适,灵气亏空实在太多,这么一点儿时间,并不足以令他恢复,因而他走动时,步履较之平日要虚浮不少,恰好灵剑在手,江见寒便下意识以灵剑拄地,将自己的灵剑当做是拄拐。
  秦正野当然一眼便察觉到了江见寒此刻的异常。
  他担心江见寒身体不适,一见江见寒拄剑,立即便朝江见寒伸出了手,想要扶住江见寒。
  可江见寒却愣住了。
  他蹙眉看着秦正野朝他伸来的手,一时……有些不明白秦正野的用意。
  秦正野的手上戴了半指的麂皮手套——那或许是麂皮,也可能是其他皮,江见寒对服饰没有研究,他认不出来,在他的观念中,这类并非遮体的多余之物,仅有御寒功效。
  可以秦正野如今修为,他早已不需御寒了,这手套对他来说也是无用,江见寒想不明白秦正野为何要特意戴着此物,难道说……这是八荒年轻人新近的服饰风尚?算来他这小弟子今年也才二十二岁,年轻得很,好像也正是要臭美的年纪。
  可待他这一番胡思乱想结束,秦正野已默然缩回了手去,似还略显得有些尴尬,到头来也只能笑上一笑:“倒是我忘记了。”
  江见寒不解:“……忘记?”
  “师尊您不需要我照顾。”秦正野弯起眉眼,对江见寒露出笑意,道,“我还是看顾好自己吧。”
  江见寒:“……”
  江见寒站在原地,又稍稍怔了几息功夫,才将方才秦正野的举止与话语联系到了一起。
  秦正野对他伸出手,原来不是为了为了给他展示自己手上的漂亮手套,而是想牵住他的手啊!
  江见寒猛地抬眸,看向面前的秦正野。
  秦正野已将手收了回去,显然也没有要再拿出来的打算,见江见寒看他,他也只是一笑,又请江见寒先行,他打算跟在江见寒身后。
  ……该死。
  江见寒,真的很后悔。


第56章 
  江见寒跟在秦正野身后,万般懊恼自己方才为何没有直接牵住秦正野的手。
  他恨自己对这种事的反应太过迟缓,平白辜负了秦正野的这一番好意,他这举动,或许会让秦正野伤心,他……他……
  他其实还挺想牵住秦正野的手的。
  江见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想法究竟从何而来,可他不能直说,他一面提步跟上领路的裴明河的脚步,一面飞快朝周遭打量——他们宗门的弟子显是都打算同他们一道回去,还有零散几个其他宗门之人跟着,他若是忽然开口,说自己身体不适,需要徒弟搀扶,那未免也……
  也太丢他天下第一的脸面了。
  不行,他不能做这种事。
  秦正野喜欢他当天下第一,那这位置,无论如何他都得守好了。
  他不能那么直白,便只好另想些办法,以此暗示秦正野,让秦正野再主动一回,好给他顺理成章伸手的理由。
  江见寒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手上握着灵剑,手中有东西,一定会影响秦正野的判断,那么第一步,他得先将他的灵剑收起来。
  江见寒挥了挥手,让灵剑自行飞起随在他身后,他在魔域内时总是如此,反正如今他的灵剑已有灵智,自己肯定知道如何回家,哪怕他将灵剑丢出去,灵剑也是能够回来的。
  而后他清了清嗓子,故意负手,明明白白同他身后的秦正野展示他已空无一物的双手——他如今有伤在身,很是“虚弱”,手中还什么都没有,这可不正是牵他手的好时机吗?
  秦正野这么聪明,他应该能懂!
  可自江见寒的灵剑自己飞出去后,秦正野的目光便被江见寒的灵剑吸引住了。
  江见寒的灵剑,秦正野很熟悉,江见寒平日若不用灵剑时,是绝对不会让灵剑出现的,就算偶尔让灵剑随在他身边时……也与现在极为不同。
  他看江见寒挥了挥手,似是要把灵剑从他身边赶开,那灵剑飞起后竟还同被驱赶的幼兽一般,将剑柄朝江见寒那儿贴了贴,直到江见寒再度摆手让它离开,灵剑才磨磨蹭蹭跟在了他身后。
  秦正野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从一柄剑身上看出了委屈的感觉,可这怎么看也不该是普通灵剑该有的举动,江见寒的灵剑看起来仿佛已有了灵智一般——
  秦正野不由一惊,再压不住他心中讶异,脱口道:“师尊剑灵已成?”
  江见寒:“……”
  秦正野:“若我不曾看错,这灵剑已有灵智了吧?”
  江见寒:“……”
  江见寒没有回应,反倒是江见寒那灵剑,在听见了秦正野的夸赞之后,竟又蹭地蹿得更高了一些,主动摇摆起自己的剑尖,如同一只受了夸赞的小犬一般,迫不及待摇晃起了自己的尾巴。
  走在最前头的裴明河听见他二人交谈话语,不由也惊讶回身看来,将目光落在了江见寒的灵剑上。
  “不过这灵剑,为何还是剑的模样?”秦正野蹙眉绕着兴奋的灵剑走了两圈,道,“我看古籍上说,器灵多有人形——”
  江见寒忍不住挑眉打断秦正野:“此事不重要。”
  秦正野方才张唇,还来不及说话,裴明河已兴奋加入了这场对话,万般激动道:“小师叔,此事当然重要了!”
  江见寒:“……”
  “天下剑修,能成剑灵的,您是第一人!”裴明河连声调都不由大了许多,道,“这等大喜事——”
  江见寒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裴明河:“——大……大大大喜事……”
  裴明河乖巧闭嘴了。
  他默默退后一步,再退后一步,而后猛地打了个寒颤,毫不犹豫转过身,权当做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继续老实在前面带他的路。
  裴明河都为此事害怕了,自然不必再说其他人。
  众人都默默转过了头,盯紧了自己面前的地面快步前行,只有秦正野还围着江见寒的灵剑打转,仔细观察灵剑的变化,一面道:“若剑灵已成,师尊您修为必然大增。”
  江见寒有些不耐烦了,冷淡道:“不知道。”
  “或许是因为魔域之内灵力欠缺,剑灵这才迟迟无法化形。”秦正野像是想到了什么主意,道,“无妨,师尊,回到客栈后,我取些灵液给您。”
  江见寒:“……我没兴趣。”
  他丢下这句话,实在有些憋闷,不明白在这些事上一贯反应灵敏的秦正野怎么忽而如此迟钝,他这暗示已再明显不过了,秦正野这小子,竟然就光顾着看他的灵剑了。
  不行,江见寒不能吃瘪。
  他这人就是如此,自己想要的东西必然要得到,若说方才他还只是有一点儿想牵徒弟的手的话,那现在这想法大约已扩大了十成不止,他满心都是这念头,而且迫不及待想要实现
  江见寒一眼扫过身边,方才他那一眼瞪视,好像将大多人都吓着了,现在他与秦正野身边空无一人,现在就是他最好的机会,他绝不能再错过的机会!
  江见寒微微抬起一点儿手腕,很是勉强地有了自己今夜的第一次主动。
  他朝秦正野微微摇了摇自己的手。
  秦正野盯着灵剑,不为所动。
  江见寒将晃手的幅度提高了些许,试图吸引秦正野的目光。
  秦正野好像没有看见。
  江见寒忍不住啧舌,几乎按捺不住他心中的不耐。
  他的灵剑是很好看,他没事也喜欢盯着灵剑看,可现在这种时候,这小子就不能朝他多看一眼吗?!
  江见寒伸出手,正要干脆朝秦正野招上一招,歪着脑袋在一旁观察许久的酥糖,觉得自己终于弄懂了江见寒的意思,立即竖起尾巴用力摇晃起来,一面毫不犹豫扑向江见寒的手,跳起来用爪子抱住江见寒的胳膊,用力将自己的毛茸茸的脑袋往江见寒手上蹭。
  江见寒被这酥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他紧张垂眸看了酥糖一眼,却好像给了酥糖十足的勇气,令酥糖激动得“嗷呜”叫了一声,扒着江见寒的衣袖便要往江见寒衣袖上爬。
  江见寒没有这样的经验,他面上极为冷静,可一颗心已慌了——遇到小兽异样兴奋往他身上爬,他应该……应该……他应该怎么办啊!
  酥糖已经蹿上了江见寒肩头,江见寒几乎板正了身子不敢动弹,生怕自己的动作略大一些都会让酥糖摔跤,他只能无奈放弃自己那个暗示秦正野牵手的完美计划,无奈伸手护住肩上的酥糖,以免这笨蛋灵兽一时失爪,真从他身上摔下去。
  秦正野终于抬起眼眸,朝江见寒看了过来。
  他略有些讶异地微微挑眉,像是看着了什么令他万般无奈之事一般,朝江见寒走了过来。
  “师尊。”秦正野伸出手,“得罪了。”
  江见寒心中一跳,还未来得及有何反应,秦正野已将他肩上的酥糖提溜着后脖颈拎了起来,硬是将酥糖拽下了江见寒的肩,一面垂下眼眸教训酥糖,道:“你今日不许胡闹。”
  酥糖:“呜呜……”
  秦正野:“师尊有伤在身,不许赖在师尊身上。”
  酥糖:“嗷呜!”
  秦正野:“你还顶嘴?”
  酥糖:“嗷!”
  秦正野:“歪理倒是很多。”
  秦正野当着所有人的面,同这么一只小兽计较起来了,那注意力是从江见寒的灵剑上转开了,可却转到了酥糖身上,仍旧不曾注意到江见寒对他的暗示。
  这实在令江见寒受挫,他叹了口气,只能去想,自己的确不擅此道,他这拙劣的暗示倒还是就此作罢,怎么也不要再有下一回了。
  于是他闭上嘴,放弃自己笨拙的暗示,只当做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闷声跟着裴明河的脚步,巴不得他们能够早些到达云山城内的客栈。
  -
  江见寒虽来过云山城几次,可他从未在城中闲逛过,并不熟悉前往客栈的路。
  裴明河大约是带他们走了一条快捷方式,他们已离了云山城内的主街,到了略显狭窄的旁侧来,待穿过眼前青石路上的长阶后,他们才能穿过这小道绕到街道的另一侧。
  江见寒叹了口气,默默再朝自己的灵剑招了招手。
  既然他的计谋失效,那他也不必再特意去塑造什么两手空空的假象了。
  这么长的台阶,他还是将灵剑唤回来吧。
  可秦正野忽而快行了数步,抢到江见寒身前,一手飞快将酥糖拎上自己的肩侧,再满怀期待回身朝江见寒伸出了手。
  “师尊。”秦正野笑吟吟说,“石阶太抖,小心一些。”
  江见寒:“……”
  江见寒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方才努力暗示了那么久都未曾实现之事,竟然在此刻,这般轻易便达成了。
  他有些回不过神,不过稍稍怔愣了片刻,秦正野已颇为不安收回了手出去,眸中闪过些许失落,道:“我又忘记了。”
  江见寒:“……”
  “我只是想您如今……”秦正野一顿,匆匆要缩手回去,讪讪道,“是我在说傻话,您用不着我——”
  江见寒匆忙伸手,握住了秦正野的指尖。
  秦正野一僵,倒像是见着了什么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一般,迅速低头看向自己被握住的指尖,面上顷刻便带上了极灿烂的笑意,兴奋之色几乎溢于言表。
  酥糖在他肩上吭吭唧唧大叫,他却已顾不上了,他几乎立即便回握住了江见寒的手,而后方万般雀跃道:“师尊,您扶着我。”
  江见寒:“……”
  江见寒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他只是灵力空缺,他又不是断了腿。
  不过这么短短一段台阶罢了,他完全没有问题,用不着秦正野分心照顾。
  江见寒一面如此想着,一面僵硬握着了秦正野的手,可他手上连一点稍重的力道都不敢用,毕竟以往他就算去拉秦正野的手时,至多也只是握着秦正野的手腕,眼下这境况令他无所适从,他好像连怎么走路都忘了,只能万般沉默着跟在秦正野身后。
  到了此刻,许多他平日根本不会在意的事情,忽而都放大了,几乎充斥了他所有的感官,令他的注意都不由落在了这些事情上来。
  ……先是秦正野的手。
  这五年未见,秦正野的确已变了许多。
  他还记得,五年之前,他教秦正野掐剑诀时,秦正野的手应当比他要小,很是清瘦,指骨间却还有些青稚未脱之感,不过五年光景,闭关之时眨眼即过的时间,这情境却已大为不同了。
  这双手,好像比他还要略大一些。
  秦正野的手上带了那半指手套,除了指尖之外,二人的皮肤几乎没有触碰,江见寒的手也几乎是僵着的,他不敢动作,只是隐约觉得秦正野那温热的指尖上似乎有练剑留下的薄茧。
  江见寒只能想,幸亏秦正野带了这古怪的手套。
  他的掌心好像莫名泌出了汗丝,心中也不住砰砰乱跳,像是悬于半空全无着落一般,颇有些……有些……
  江见寒难以形容,他竭力将这感觉朝自己所知的情感上去靠,他觉得自己这是心悸,他可能在魔域内待得太久,很有些亏虚,爬爬楼而已,又出汗又心悸,回去之后,他应该好好补一补。
  走在前头的裴明河,拉着一旁的门中弟子,将他们也扯着走到了极前头去,故意将江见寒与秦正野二人落在了后头。
  他们周遭已空无一人,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究竟说了什么话,亦或是做了什么事,江见寒那悬着的心方轻轻落下了些许,可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般不安的感觉,他默声再走了几步,终于将目光从脚下的青石路移开,抬眸看向夜空。
  他的思绪仍在漂浮,眼中所见的仍旧全是他平日绝不会注意去注意的小事——这旁街不算太宽,路边却均是两三层高的屋舍,夜空只剩这么狭长的一道,天上缀了零散的星辰,三两飘了远的还未落下的花灯,脚下的石阶遍满青苔,鞋底踏上去时凹凸不平,却还有些打滑。
  这条路不算太长,他已遥遥看见主街的灯火,可他却莫名……莫名希望这条路,不要那么快走到头。
  秦正野也同他一般抬起眼眸,看向了夜空。
  若是以往,江见寒根本不会对夜空产生兴趣。
  对他来说,这东西同黑布也没什么区别,上头落上几处会动的白点,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可今日不知为何,他移不开自己的目光,好像连自己的思绪都已同这空中的花灯一般逐渐飘得远了。
  秦正野忽而开口,道:“像是在做梦。”
  江见寒一怔:“什么?”
  “不在闭关时,我总在看它。”秦正野望着夜空,哪怕在这狭窄的天空之中,江见寒为他点起的那一点萤火也清晰可见,“日间阳光碍眼,我总巴不得夜幕早些到来。”
  江见寒:“……”
  江见寒怔了片刻,才明白秦正野话语所指之意。
  那不过是他的随手之举,他从未想过此事会在秦正野心中留下如此深的痕迹,可若他将自己代入秦正野这些年来处境去想,在他生死未卜之时,大约也只有这夜中系于他灵力的萤火,与秦正野手上的生契能够证他生死,也只有此物,方是那时他与秦正野之间为数不多的联系。
  可是……
  江见寒却忍不住想,他灵力衰弱时,天上的荧光大约也不怎么亮了,比起这东西,秦正野分明有更好的方法才对。
  江见寒稍稍蹙眉,问:“为何不看生契?”
  秦正野:“……”
  “只需生契尚存,你便可知我平安。”江见寒说道,“此物就在你手上——”
  他一顿,莫名想起秦正野刻意以手套遮挡的手。
  这些事若一一分开,江见寒绝不会觉得有任何问题,可当年他入魔域时秦正野手上的伤,如今秦正野可以遮掩的的手套,还有那生契,总令他有种极为不安的感觉。
  秦正野微微抿唇,依旧同往日一般对江见寒露出笑意,却并未去接江见寒的话,而是松开了江见寒的手,笑吟吟说:“师尊,我们到了。”
  江见寒这才发觉他们已迈步踏上了这最后一级石阶,而这旁街的尽头,就是云山城内的那家客栈,裴明河与其余凌霄剑派的弟子都在此处等他们,他与秦正野若是再这般牵着手……似乎就有些不太合适了。
  江见寒只得收回手去,微微颔首点头,道:“生契之事,待会儿我要再问问你。”
  秦正野只是笑,并不作答,江见寒叹了口气,迈步朝裴明河走去,可这步子方跨到一半,他忽而就僵住了。
  等等,怎么这么多人?!
  旁街出口外被围得水泄不通,站在最前的是他的几位师兄师姐,王清秋已快步朝他而来了,可在他师兄师姐身后,还有数不清的身影,无数人聚集于此,无数脑袋都正望向他。
  江见寒忽地便挺直了他已有些酸软的腰,板起了他方才同秦正野说话时面上的轻松神色,几乎在那一瞬之间,他便变成了那个令人畏惧的玄卿剑仙。
  他很紧张。
  他不知为何会有这么多人在此处等他,他本来见着人多便慌张,此处还有那么多他不认识的人,他的目光不由越来越冷淡,以至已激动冲到他面前的王清秋,讪讪地顿住了脚步,原先激动万分想要抱住他的手也停在了半空,极为尴尬地落了下去。
  “见……见寒。”王清秋紧张说道,“回来就好,哈哈,回来就好啊!”
  江见寒:“……”
  江见寒从未应对过这种场面,他没有经验,他只能皱着眉沉默,将那冷淡的目光自王清秋身上一扫而过,而后微微颔首,便算是应过了王清秋的话。
  可他身后的秦正野忽而跨前了些许,似乎贴近了他耳后,以极轻微的声音同他耳语,道:“师尊,您得同他们打个招呼。”
  江见寒:“……”
  不,江见寒的人生里没有向人问好这回事。
  就算他在宗门内时,为了令秦正野满意,已同好几名门中弟子问过好了,可宗门是宗门,外面是外面,这里聚了那么多其他宗门的人,还有这么多他不熟悉的面孔,他绝不可能——
  秦正野:“师尊……”
  江见寒:“……”
  “这些年,大家都很担心您。”秦正野轻声说道,“各大宗门接连派人入魔域搜寻您的下落,掌门师伯都快将头发愁白了。”
  江见寒:“……”
  “大家聚在此处,也是因为听闻您回来了。”秦正野低声说,“稍微问个好吧。”
  江见寒终于抬起了头。
  “诸……大家……呃。”江见寒皱起眉,以极为冷淡的语气,艰难自牙缝中挤出了最后一个字来, “好。”


第57章 
  一片死寂。
  江见寒皱起眉,将目光飞快自众人面上掠过。
  所有人似乎都在发怔,这可是他离开此处的好机会,反正人也见着了,他也已经问过好了,剩下的事已与他无关,他得赶紧离开,否则等他们回过神——
  王清秋忽而抽了口气,猛然上前握住了江见寒的手。
  “师弟!!!”王清秋很是感动,“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回来的!”
  江见寒:“……”
  兰停雪也猛地扑上前来,看他的架势,似乎是想抱住江见寒,这过于激烈的举动吓得江见寒不由退后数步,避开兰停雪的动作,兰停雪这才觉得自己动作对江见寒来说未免太过可怕了一些,他只好自己推开些许,声调哽咽:“呜呜,师弟,你回来了就好,师弟呜呜呜。”
  江见寒:“……?”
  他们怎么……这么热情?
  江见寒有些发怔,这种热情,令他觉得有些不安,他实在不知自己应当用何种情绪与神色应对才恰当,他没有这种经验,他本该……
  本该害怕他人的这种热情才对。
  可在兰师兄那一声惊天哽咽之后,好似所有人都被惊醒了一般,纷纷朝着江见寒聚拢过来,只在转眼之间,他便被一群人围在了当中。
  那么多人在同他说话,他几乎数不清有多少话语汇聚在了一块,似乎也已分不清周遭围着他的人究竟都在喊他些什么了。
  师弟,师叔,仙长,前辈,长老——
  无数的称谓与话语交织在一处,在众人满怀关切与担忧的目光和话语之中,江见寒几乎不知自己应当如何言语,可这不是他以往面对人群时的惊慌,而更像是有什么东西哽在了喉中,他吐不出,只是酸酸涩涩的难受。
  江见寒这才记起方才在他身后的秦正野。
  若不是秦正野非要他同人打招呼,他本不用……不用面对这种事的。
  他皱起了眉,兰停雪仔细查看他可曾有何处受了伤,王清秋搀着他要将他带进客栈之中,其余群聚之人也各自忙碌着要为他寻找丹药与各色物件。
  可江见寒不觉得自己需要人照顾,他困惑得很,再转回目光到身后,秦正野已被挤到了人群最外侧,见江见寒朝他看来,他也只是微微弯唇,对江见寒露出江见寒极为熟悉的灿烂笑意。
  江见寒……不明白秦正野的意思。
  他还是有些不太自在,王清秋忙前忙后看他是否受了伤,他便干脆放远了目光,想要另寻些其他事情,好转移自己的注意。
  待江见寒冷静下来后,他很快就自这客栈大堂内发现了几分不对。
  仙云会在八荒中算不得是什么大集会,参加仙云会之人大多只有炼气筑基修为,来参加这仙云会,当然也只是为了玩闹。
  可今日围着他的多是各大宗门的长老宗主,首席弟子都只能往外靠,八荒内的各大宗门好似忽而全都聚在了此处,也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古怪。
  他与秦正野之间是有约定,可这约定与他人无关,他师兄师姐来便也罢了,这些人又要凑什么热闹。
  江见寒在云山城外已见过了那两名散修,那二人对他能够自魔域返回八荒一事异样惊诧,那应当便能等同与八荒内大多普通修士对他的想法——只怕根本没有多少 人觉得他能活着自魔域中回来。
  各大宗门聚集于此,总有其他缘由,看来他不在八荒的五年之内,八荒内显然出了什么大事。
  江见寒微微侧眸,瞥了一眼身旁的王清秋。
  他想要询问,可此处的人实在太多,他不知自己应当如何开口,好在王清秋一瞬便明白了他心中想法,打着江见寒需要休息的借口,带着江见寒去了一间空屋中。
  他特意屏退众人,打算只由自己一人来同江见寒解释,可这房门不过关了一半,秦正野却忽地自门缝中闪了进来。
  他像是也想要留在此处,想要同他失而复得的师尊待在一块。
  王清秋很清楚这些年来秦正野为了寻到江见寒,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师徒二人难得有机会重逢,他或许该给他们二人留些独处的机会,至于江见寒想知道的那些事情,其实也没必要现在就说出来令他苦恼——
  江见寒却颇为困惑看向秦正野,问:“你进来做什么?”
  秦正野一顿。
  “我与你师伯有事要商量。”江见寒说道,“你先出去吧。”
  秦正野皱了皱眉:“有什么事——”
  江见寒:“你不可以听。”
  秦正野:“……”
  江见寒:“出去。”
  秦正野:“我……”
  江见寒:“大人说话,小孩别听。”
  秦正野:“……”
  江见寒想,若说当年的秦正野,或许还会同他撒撒娇,再用那小犬一般湿漉漉的眼神来谴责他。
  可他接下来的有些话,的确不能让秦正野听见,他有极紧要的事情要同王清秋说,哪怕他知道秦正野或许会不高兴,他也只能够这么做。
  可事情好像有些出乎他所想。
  秦正野只顿了片刻,微微皱了皱眉,便立即转身出去了。
  这异样干脆的举动,倒是让江见寒开始有些发愣。
  这才过去了几年,这孩子的变化……未免也太大了一些吧?
  王清秋关上房门,颇为无奈看了江见寒一眼。
  “师弟。”王清秋说道,“你对小秦也太冷漠了一些。”
  江见寒不明白王清秋的意思。
  他的确有要事要同王清秋讨论,此事暂时不能为秦正野所知,他可不曾说谎,方才对此事的表述,应当也没什么问题才对。
  王清秋叹气,道:“你就算想要他离开,也不该——”
  江见寒不打算在这无用之事上纠结。
  他只想知道今日八荒各大宗门究竟为何要在此处聚集,魔域异变之后,他几乎已能确定此事与他所想的那个人那件事有关,可依他推测,那人需要一个新的躯体,那这人的目的该在他身上,亦或是在他的兄长身上,这五年他都在魔域之内,若真要出事,也该是在蓬洲,而非是八荒。
  江见寒不明白这人还有什么目的,可若不弄清这人所求,他便总是克制不住他心中不安。
  “近来八荒出了何事?”江见寒直白问道,“同魔域有何关联?”
  王清秋无奈叹气,先为他谈起今日各大宗门聚于此处的缘由。
  同江见寒所想一般,众人聚在此处,并非是为了专程等江见寒回来的。
  或者说,江见寒入魔域已有五年,从来没有人能在魔域内那么多年后还活着回来,八荒众人大多已失了希望,只有秦正野等人还在锲而不舍地试图进入魔域寻他。
  他们今日聚在此处,是为了云山城附近新近出来的那个大界隙。
  自江见寒被拖入魔域之后,八荒内便不时有界隙和魔物出现,这些界隙大多在海域沿岸,以及近海的诸多海岛,内陆倒是从未有界隙开启,这位置实在太过集中,像是魔族在搜寻海边何物。
  开界隙本就是极为困难的事情,无论是八荒还是魔族,应当都没有人会这术法才对,至少在天星之变之前,王清秋从未在八荒内见过强开界隙之事。
  他只知道江见寒会此术,可江见寒的术法,还是当初在蓬洲之时,自先任岛主施展之时方学来的。
  蓬洲的先任岛主已死在了相澈剑下,此事也不可能是江见寒所为,这异变来得实在太过突然,王清秋根本摸不出半点头绪,好在这些界隙开启片刻后便会自行关闭,除却会有些魔族进入八荒外,此事对八荒也并无更大的影响了。
  当初的噬灵魔已被江见寒击杀,零散的魔族不是八荒内各大宗门的对手,此事本不算是什么太大的问题,直到近日,云山城附近临海之处忽而出现了个极大的裂隙,至今已过数月,却仍旧还未自行关闭。
  临近宗门只能在那海村附近布下阵法,将魔族隔绝在内,以防魔族侵入八荒,各大宗门又各自派出弟子镇守,将那裂隙与魔族围在其间。
  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他们必须尽早想出解决此事的办法,尽快关闭这界隙,这才有了今日的云山城之会。
  “说来也巧。”王清秋说道,“那裂隙正在当年你救下小秦的那个海村中。”
  江见寒:“……”
  “你当年好像同我说过,那村中有副龙骨,正在村中。”王清秋说道,“我去那村中看过,那界隙正在龙骨之上,附近遍布魔族,倒也不知他们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江见寒:“……在那个海村?”
  “唉,可惜你已不怎么记得过去之事了。”王清秋长叹一口气,道,“也不知那地方究竟有什么特殊,这些魔族究竟是为了什么,才非要在这地方强开界隙。”
  江见寒:“……”
  当年之事,江见寒其实是记得的。
  此事毕竟才过几年,正事他当然还是记得请的。
  他忘记的,不过仅是那么小小几件与秦正野有关的事情,毕竟他当年是受玄天宗所托,特意去那海村之中除魔的,而那海村中的魔物,又与蓬洲龙族有关,这都是江见寒分外在意之事,这一串事项砸在他眼前,他怎么还可能去注意那个只懂得哭的小娃儿。
  “不过还好,你如今已回来了。”王清秋又松了口气,说,“只要你关上界隙——”
  江见寒:“我不会。”
  王清秋:“他们就算有什么阴谋诡计——啊?”
  “会开。”江见寒平静说道,“没见过关。”
  王清秋:“……”
  王清秋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回答。
  他知这开界隙的术法,是江见寒自蓬洲的先任岛主那儿学来的,可江见寒具体是如何学的这术法,相澈却从未告诉过他。
  也正因如此,王清秋总觉得只要江见寒自魔域回来后,界隙之事便可顺利解决,可今日江见寒所言……他师弟总不会骗他,可若江见寒关不上这界隙,他便是真不知还能如何才好了。
  “明日。”江见寒忽而又说道,“我去看看那界隙。”
  王清秋一怔:“你如今尚未恢复,还是再多休息几日吧?”
  “不必,时间不多。”江见寒微微一顿,又蹙眉道,“我还要回蓬洲一趟。”
  这话自江见寒口中出现,已算是件极不可思议的事情。
  在王清秋的记忆之中,江见寒结婴时,曾在相澈千般劝说之下回了一次蓬洲后,可自那次归来之后,江见寒便连这蓬洲二字,都不怎么愿意提了。
  他并不知那次江见寒返回蓬洲后究竟遇着了什么,可那想来不会是什么好事,反正王清秋对蓬洲江家全无好感,他未曾问过,江见寒也并不去提。
  正因如此,王清秋有些不太明白,江见寒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这才非得要回去蓬洲不可。
  王清秋将眉头皱紧了,问:“为何要回去?”
  江见寒语调平静:“我在魔域内遇见他了。”
  王清秋困惑询问:“……何人?”
  江见寒却不答那人的名姓,只是颇为别扭地转开目光,眸中带上了几分甚是厌恶的情绪,道:“蓬洲时,师尊应当失手了。”
  王清秋:“……”
  “我要回蓬洲一趟。”江见寒又说道,“既然拖我入魔域之人是他,我兄长……蓬洲岛主会有危险。”
  兄长二字自他口中吐出时,似乎略显得有些生涩,他显然还不太习惯承认自己与他人之间的关联。
  也正是因这几字言语,王清秋方才明白江见寒想要说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拖你进魔域的是他?”王清秋挑起眉,“此事必须尽快告诉师尊——”
  江见寒:“他已经知道了。”
  王清秋:“呃……师尊现在就在蓬洲,我想江岛主不会有危险的。”
  江见寒:“……不行。”
  他心忧于此,若自己不能前往蓬洲,那他大概怎么都不能安心,此事既因他而起,自然也该由他而终。
  至少魔域之内的情况,他已极为清楚了。
  那人被迫寄生在魔物体内,变成了那么一团丑陋之物,他那般心高气傲,绝对不能接受此事,他本就想将与他血脉相连的江见寒选做他夺舍的躯壳,可江见寒已经脱离了他掌控,他若想再控制江见寒,只怕有些困难,这等境况下,修为远不如江见寒的另一个江家之人,自然就成了他当下最优的选择。
  王清秋说近海之处开了许多界隙,这让江见寒不由开始担忧。
  近海可以,那在蓬洲一定也可以。
  哪怕相澈就在蓬洲,江见寒却怎么也放不下此事。
  再说那个关闭界隙的术法,江见寒并不会那术法,可他兄长比他要年长许多,又爱钻研阵术之道,八荒无人会此事,那这十之八九是蓬洲遗存的术法,他兄长应当会知其中一二。
  他们如今联系不上蓬洲,也不知相澈究竟要何时才会再给他们传讯。
  此事江见寒不想拖延,拖得越久,不可预测的风险便越大,他还是该回蓬洲一趟,同他兄长见上一面,至少先将那关闭界隙的术法学回来再谈。
  王清秋知道,江见寒若确定一事如何处理,那他人劝说便都不会再有什么用处了。
  他只能叹气,道:“我不能陪你一道前去……”
  他是一门宗主,近来八荒又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绝不能离开宗门,可让江见寒一人回蓬洲,他又总不能心安。
  王清秋道:“三师弟近来无事。”
  江见寒:“不必。”
  “可这一路遥遥,你若出海,怕是还有阻挠。”王清秋蹙眉道,“若无人照看,我担心会有危险。”
  江见寒道:“我带正野一道去。”
  王清秋:“……”
  王清秋呆了片刻,又张了张唇,最后倒抽了口气,几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还是头一回听江见寒这般称呼秦正野,可此事在此刻的冲击之下,却已显得不重要了。
  啊?江见寒要做什么?!
  带秦正野去蓬洲?
  那岂不是……那他……
  王清秋终于勉强开口,道:“你若要带他去蓬洲……”
  江见寒:“我会将事情原委告诉他的。”
  王清秋:“……师尊说过。”
  “若同外人提及,或许会引来心怀不轨之人。”江见寒平静说道,“可我想,他不算是外人。”
  王清秋:“……”
  王清秋的脑子,有些混乱。
  他不由就在心里算起了秦正野拜师后,究竟与江见寒相处过多少时间。
  这孩子入门还不到一月,江见寒便被拖入了魔域,这五年来他二人都不曾见面,更没有半句交谈,哪怕这些年来,秦正野为了救出江见寒的努力,王清秋全都看在眼里,可还是……此事未免还是……
  他师弟,不会真动了凡心吧?
  “我会将此事告诉他。”江见寒稍稍停顿,道,“不宜拖延,就在今夜吧。”
  王清秋:“……”
  “掌门师兄。”江见寒又看向王清秋,问,“可有建议?”
  王清秋勉强问:“……建议?”
  “我……头一回同人提及此事。”江见寒终于结束了他那副刻意摆出来的冷静神色,微微垂首,眸中隐隐带了几分不安,道,“我……应当如何启齿?”
  王清秋:“……”
  -
  王清秋沉默看着面前的江见寒。
  五年未见,他师弟面容不变,望向他人时的眼神,也还是那般冷淡。
  可一旦提及秦正野,江见寒的神色便会有变化,以至王清秋到现在还有些弄不清,这到底是普通寻常的师徒之情,还是他当初这一剂药,确实是下得太猛了一些。
  “其实……在天星宫地城时。”江见寒又迟疑道,“天衍阵可观过去,我想他应该已看到一些了。”
  王清秋:“……”
  江见寒:“往后他也总会知道的,倒不如现在便告诉他吧。”
  王清秋微微张唇。
  可江见寒还是在迟疑:“瞒了这么多年忽而开口,会不会……太突兀了一些?”
  王清秋:“……”
  江见寒早已弄清秦正野所说的那所谓的梦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秦正野旧时若不知此事,那在秦正野看来,这无异于与师尊相处千百年后,忽而得知我师尊其实不是我师尊……
  不不不,事情或许没有这么夸张,可也比此事好不到哪儿去了。
  江见寒又叹了口气:“可若要委婉,我这人最不会委婉……”
  王清秋终于忍不住抬手,强行止住江见寒后头的话语,以一种极为古怪的语气,几近无奈问道:“师弟,你对小秦……”
  江见寒:“嗯?”
  王清秋看着江见寒一副全然不知他在说些什么的神色,不由陷入沉思。
  他觉得自己若直接去问,江见寒很可能会听不懂,他这师弟天性木讷,他得换个法子,不问想法,而是探寻感受。
  王清秋清了清嗓子,道:“我看小秦是个全才。”
  江见寒:“?”
  他不明白王清秋为何如此突兀冒出这话,可反正在夸他徒弟,夸得好,他当然要点头。
  江见寒:“对,他是全才。”
  “他在剑道之上的天赋,你我有目共睹。”王清秋一面观察江见寒神色,一面说道,“除此之外,他还会炼丹,又善于交际经营,你应当不知道,你离开这几年,他又琢磨出了能防止魔气侵袭的丹药。”
  江见寒点头:“我听明河说过,是个好东西。”
  “以往若只能入魔域一二日,服了这丹药后,这时间便能翻倍。”王清秋很是感慨,“他还翻遍了门中典籍,在这魔族异兽之上的研究,他已不在你我之下了。”
  江见寒听王清秋如此夸赞秦正野,心中自豪之情油然而生,几乎是王清秋说上一句,他便要点点头,面上神色更是全无掩饰,叫王清秋看得清清楚楚,一颗心自然也几乎凉得彻底。
  “如此天赋,绝不该浪费。”王清秋道,“你入魔域后,我便想,不如多给他找几个师父吧。”
  江见寒:“……”
  江见寒的表情,略微有些凝滞。
  王清秋又道:“你不在这些年,他这剑道,也该有人指点。”
  江见寒:“……”
  江见寒挑眉,似乎有些憋气。
  王清秋:“我同几位师弟商量过,他们也觉得这是好事。”
  江见寒:“呵。”
  王清秋:“所以小秦这剑道——”
  江见寒蹙眉:“是鹤师兄?”
  王清秋没说话。
  江见寒有些恼意,王清秋不曾打断他,他便当王清秋这是默认,几乎全无思索,便已脱口道:“气剑而已,谁不会啊?!”
  王清秋:“……”
  “气剑一道,我不比鹤师兄差。”江见寒仍忍不住往下道,“他要是想学气剑,我也可以教他。”
  王清秋深深叹气。
  他的猜测至少有七八分不假,他师弟果真已深陷泥沼,眼中只剩下了秦正野一人,只是此事或许还无关情爱,只是初回收徒之时的执念,那他只需稍加引导,或许还能将江见寒引导回正途。
  王清秋道:“其实小秦这孩子——”
  江见寒:“他有我一个师尊就够了。”
  王清秋:“不不不,师弟,我是想说——”
  江见寒挑眉道:“我是不会炼丹,不擅经商,还……还不会与人说话——”
  他不由皱起眉,越说越觉受挫,他若有这么多缺点,那秦正野另外寻个师尊,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可他自己怎么也接受不了此事,他觉得自己几乎像是个强将徒弟留在身边的恶人师尊,此事绝不应当,可他……可他……
  江见寒将眉头一皱,冷着脸道:“他难道也是如此想的吗?”
  王清秋:“……啊?”
  “若他也想另寻师尊——”江见寒极为勉强挤出一句话语,道,“若他自己是这么想的,我或许……我……也许我……”
  “师弟。”王清秋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你不要太爱了。”
  江见寒:“?”


第58章 
  江见寒不明白王清秋的意思。
  他就这么一名弟子,那该是除开他与蓬洲微弱的血缘联系之外,这世上与他最亲近的人,他徒弟偏偏又那么乖巧可爱,这样的好徒弟,他怎么可能不去爱啊!
  当然,倒也不是说他与师兄师姐们的关系疏远,可此事本就是不同的。
  至于不同在何处……江见寒心中混乱,有些弄不清此事。
  江见寒如今不过方有了些常人会有的情绪与感受,要此刻的他去思索探寻自己与秦正野的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特殊,那显然还是有些太过为难他了。
  面对掌门师兄几乎是质问的话语,江见寒嗫嚅几句,到最后也只能极为苍白道:“他……他毕竟是我徒弟。”
  王清秋深深叹气。
  “我早与你说过的,八荒之中,师徒朝夕共处,最易出事。”王清秋无奈道,“你若想不明白此事,还是莫要再这般与小秦亲近了。”
  江见寒还是不明白王清秋这句话的含义。
  他这才发觉有些不对,他本只想请教师兄,问一问他究竟应当如何将自己的过去告诉秦正野。
  可王清秋莫名问了他一堆问题,最后得出了个让他离徒弟远些的结论,此事可与他的困惑毫无关联,那自然是不重要的,他皱一皱眉便当做此事已过去了,反是再度提起他方才的困惑,道:“师兄,我的问题呢?”
  王清秋:“……”
  “我不善言谈。”江见寒迟疑道,“或许会吓到他。”
  王清秋无奈叹气,道:“我去告诉他吧。”
  这是他所想的万全之举,既能避免什么都分不清的江见寒与秦正野的关系再进一步发展,又能了了江见寒这念头,反正这小子若是决定要做一事,王清秋就算劝说也不会有用,还不如干脆代他说了,之后如何,等着之后再谈便是。
  江见寒却摇了摇头。
  “重要之事,我想亲自告诉他。 ”江见寒稍稍一停,终于下定决心,道,“我现在便去吧。”
  王清秋觉得自己大概是劝不住了。
  有些缘分与情意,若是到了将来之时,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挡住,他只好再点头叹气,道:“师弟,你——”
  江见寒猛地顿住脚步。
  这动作极为突兀,像是江见寒猛地止住了身形,好似想起了什么十万火急之事一般,带着甚是焦躁不安的神色,回首朝王清秋看来。
  王清秋几乎不曾见过江见寒露出这般神色,他不由跟着江见寒惊慌,不安问:“师弟,可还有何事?”
  江见寒欲言又止,像是接下来的话语极难出口一般,以至于他全然不知所措,一时难以开口。
  王清秋不由更慌了一些:“魔域之内,还有异变?”
  江见寒:“我……”
  王清秋:“不会是那老贼伤了你吧?”
  江见寒:“……他真没拜其他人为师?”
  王清秋:“啊?”
  江见寒:“这对我……很重要。”
  王清秋:“……”
  江见寒:“他只有我这一个师尊吧?”
  王清秋:“……”
  王清秋累了。
  他不想再去掺和这师徒的关系了。
  这两人看起来你情我愿,他就该提早祝福他们!
  王清秋沉默盯着江见寒看了好一会儿,那神色几乎让江见寒心中发毛,而后王清秋才幽幽叹了口气,道:“既然你非要如此……”
  江见寒困惑重复:“我非要如此?”
  王清秋:“小秦手上有伤,你若是去看看,他应当会很开心。”
  江见寒很惊讶:“他的手怎么了?”
  王清秋像是懒得同他多说,只是摆手,道:“当年遗留之事,我同你说了也没用,你直接去问他,他会很开心的。”
  江见寒:“当年遗留?天星宫时所伤吗?”
  王清秋:“他会告诉你的。”
  江见寒:“可——”
  “你二人的事,莫要牵扯上我。”王清秋小声道,“我是清楚的。”
  江见寒:“啊?”
  “无情剑修动心,身边之人最危险。”王清秋低声说道,“保不齐便要害死几个人,我还未得道,想做的事还有许多,你们还是私下谈吧,我就不参与了。”
  江见寒:“?”
  -
  江见寒离开王清秋屋中时,心中还极为困惑。
  师兄最后那几句话,他听不懂。
  什么无情道剑修?
  他是听说过似乎有这么个修炼的流派,修炼时不能动情,可他觉得此事是胡扯,对剑道的沉迷不也该算是“情”的一种吗?
  若说这情是儿女私情,那就更是胡扯了。
  修仙之人,年岁已长,见惯了尘世纷扰,怎么还可能与那世间的小儿女一般随意动情呢?
  他宗门之内,无一人有过风流韵事,哪怕他师尊这般已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剑修,也对情爱全无兴趣,若断绝情爱便是无情道,那他们剑修,岂不人人都是无情道?
  可王清秋将那话说完后,便直接挥手赶他离开了,那此事或许并不重要,若一定要说,果然在此之前的两句话语,更为令他挂心。
  秦正野的手上,好像有旧日遗留的伤。
  江见寒唯一能够想到与此事关联的,只有那日在天星宫地城时,秦正野为了拉住他,以免他被拽入魔域时,被魔气灼伤留下的旧伤。
  可就算魔气所伤难以恢复,他们凌霄剑派又不缺药材,而今也已过去了五年光景,不论再怎么说,秦正野手上那伤也不该留到现在。
  江见寒不由又想起秦正野的手套。
  他原以为那是年轻人近日来的着装时尚,可现在看来,这总不会是秦正野用来遮掩伤处的手段吧?
  王清秋提及此事时百般遮掩,此事或许比江见寒所想要复杂,他不由加快脚步,寻到秦正野落榻屋外,原想抬手敲门,却又发现此门虚掩,秦正野显是正在屋内等着他。
  江见寒推门进去,一眼便见秦正野正依靠在临街那窗扇之下,手中搭着当初江见寒赠予他的那柄灵剑,正默声朝窗下的街道上看。
  他听见声响,微微回眸,朝门边看来,眉眼中好似一瞬便带上了笑意,江见寒尚未开口,他已先一步唤道:“师尊,您来了。”
  江见寒从不会客套,他决定直入正题,反手关上房门后立即便道:“我有件事——”
  秦正野却难得打断了他,问:“外面热闹得很,您想出去逛逛吗?”
  江见寒:“……”
  江见寒又将自己的话语咽了回去。
  也是。
  他想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实在紧要,若将话语说得这么直接,那未免也显得太突兀了一些,出去逛逛倒也好,外面那么热闹,他总能寻到合适机会,将他想要说的话告诉秦正野。
  江见寒未曾立即回应,秦正野迟疑一瞬,不由小心翼翼询问:“师尊,我知道您身有不适……”
  江见寒:“没有。”
  秦正野一怔:“您方才从魔域中回来,也许需要休息?”
  江见寒:“……不太需要。”
  他的确方从魔域之内归来,可以他的修为与血脉,恢复能力远胜常人,八荒内的灵气又极为充沛,他回来尚未有多少时间,灵力已恢复了不少,同魔物打架或许会有些勉强,可在云山城中随意逛一逛,倒是没什么问题。
  秦正野这才再度同江见寒露出灿烂笑意,眼中好似带着光亮一般,道:“师尊,您还记得你我的赌约吧?”
  江见寒虽然不想承认此事,可却还是无奈点了头,勉为其难道:“记得。”
  秦正野笑吟吟问:“既然您赌输了,也该付出赌注,允诺我一件事情吧。”
  江见寒:“……你想要什么?”
  秦正野道:“想要师尊陪我一道出去逛一逛。”
  江见寒:“……”
  江见寒不明白秦正野为何会将赌赢的愿望浪费在这么一件小事上,他记得自己当初已有过许诺,会陪秦正野来五年后的仙云会,他那时不就等同于答应了秦正野一道出外游玩吗?
  赌约这么好的机会,这孩子竟然不懂得拿来要些诸如名剑法宝之类的珍惜之物,他竟然只是想出去玩?
  五年过去了,算来秦正野已要有二十三岁了,更不用说他那所谓“梦中”的年岁,这兔崽子早不就是小娃儿了,怎么脑子里惦记着的,竟然还是玩啊?
  可江见寒对上秦正野的目光,想起他在魔域之内总惦记着宗门,那感觉极为难受,而他天生情感淡漠,感受比起常人已要平淡许多,却已令他心痛了。
  若以此推论,秦正野的性格几乎与他完全相反,他被拖入魔域不见之时,秦正野……应当远比他还要难过。
  就当作是补偿也好。
  他徒弟都这么努力了,短短五年就有这等修为,这可是其他人拔腿都追不上的速度,多出的这么些时间,想去玩一玩怎么了?
  他徒弟就这么点小小的心愿,他当然要满足他!
  -
  江见寒应下此事,准备离开这屋中出门时,秦正野却又叫住了他。
  “师尊,您若不想被他人纠缠,还需有所乔装。”秦正野显然早有准备,自一旁的桌案上取了个纱笠来,递给了江见寒,“您是头一个在魔域呆了五年还能平安归来的人,只怕有数不清的人想要与您说话。”
  江见寒看了一眼秦正野手中的纱笠,这东西看起来好像就是五年前他所用的那个纱笠,可今日他或许是不能同五年前一般,变换出他少年时的模样来了。
  明日他们便要动身前往那出现了界隙的渔村,稍作调整后,又立即要出海,这之后不知将有几场恶战,他必须好好留存灵力,绝不可在其他事情上浪费。
  可若他不改变自己的外貌……江见寒想,就这么个以纱巾遮挡面容的纱笠,是决计掩饰不了他的身份的。
  外人只需一眼便知他是何人,这东西全无作用,戴了不如不戴,倒还不如就此作罢。
  他正要拒绝,秦正野却又说:“你戴上此物,他人便知您不想被人打扰了。”
  江见寒:“……无用。”
  “当然有用。”秦正野一顿,又说,“您不会又想和我打赌吧。”
  江见寒:“……”
  江见寒皱了皱眉,还是自秦正野手中接过了那纱笠,目光自秦正野那戴着手套的手上一扫而过,心中不知为何微微一刺,像是觉得有些难过,可他飞快移开了目光,权当什么都不曾看见,而是飞快戴上纱笠,道:“待会儿,有些事……”
  秦正野:“我也有事要同您说。”
  江见寒:“……”
  “先换个地方吧。”秦正野笑吟吟道,“我想城外不错,无人打扰,也能清净不少。”
  江见寒:“……”
  可江见寒还是不明白。
  若只是要寻无人打扰之处,其实这客栈房间内就是个好地方,他们又何必舍近求远,特意跑到什么城外去呢?
  江见寒压低笠沿,叹了口气,还是跟在秦正野身后,随着秦正野一道下了楼。
  二人走到这客店一楼时,江见寒一眼便看见了正在门边交谈的裴明河与兰停雪。
  江见寒有些头疼。
  若只有裴明河一人还好,裴明河是有些惧他的,他只要多看裴明河几眼,裴明河便会自行退下,绝不会同他多言,可兰停雪却不一样,他这师兄实在话多,兰停雪若是看见他与秦正野一道外出,指不定会有多少唠叨要与他说。
  江见寒自己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心虚什么,他紧张移开目光,假装不曾看见两人,可秦正野却还要与二人笑,甚至远远同拱手,理直气壮同二人打了个招呼。
  裴明河与兰停雪显是都怔住了,那目光落在江见寒身上,令江见寒几有万般心虚,可裴明河很快便移开了目光,而兰停雪那神色意味深长,有些痛惜,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几圈,最后似是叹了口气,竟好似没看到江见寒一般,也默默转回了目光。
  江见寒很惊讶。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纱笠,未曾想过这东西竟然这么好用,看起来倒像是真附着了什么术法一般。
  这样的好东西,他以后就该都用一用,省得无论走到哪儿,都有不太熟识的陌生人要看着他。
  ……
  仙云会今日的花灯是已放完了, 可时日还早,街上人群聚集,大多都在讨论江见寒安然重归八荒这个足以震撼众人的消息。
  江见寒压着纱笠跟在秦正野身后,还未走出多少距离,便已听着了数次他的名姓,而秦正野在八荒内的人缘一向极好,这一路走来,江见寒已不知秦正野究竟同多少人打过了招呼。
  可那些人只同秦正野打招呼,却对江见寒视而不见,权当做不曾看见他,偶尔目光不小心落在他身上,也要匆忙瞥开,有点也不敢朝他身上多看。
  二人便这般顺畅出了城,到了城外空旷之处,秦正野方顿住脚步,江见寒以为此处当是秦正野所说的无人方便说话之处,可秦正野却清了清嗓子,问:“师尊现在方便御剑吗?”
  江见寒一愣:“御剑做什么?”
  秦正野倒并不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道:“若您不能御剑,我可以带您御剑。”
  江见寒:“……”
  江见寒承认,他心动了。
  他是不知道秦正野要御剑去何方,可他的宝贝徒弟说要带他哎?
  他的记忆尚还停留在当初,他刚刚教秦正野御剑的时候,这才过去了多久,秦正野都能亲自带他御剑了!
  不行,这种好事,江见寒不可能拒绝。
  江见寒默默点头,待秦正野唤出灵剑之后,他毫不犹豫便上前跨上秦正野灵剑。
  他没有问秦正野要带他去何处,秦正野也没有说话,江见寒是在秦正野身后的,他不畏高,也不觉得他会掉下去,二人之间几乎全无接触,秦正野又不说话,江见寒实在无趣得很,过了片刻,那目光终于克制不住,开始胡乱飘移。
  江见寒先垂下眼眸,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秦正野的腰上。
  他其实不想要这样的。
  可灵剑上地方狭窄,他在秦正野身后,秦正野如今又比他要高,他的视线略微有些受阻,虽也能看见前头与上头的夜空,可身前近在咫尺的秦正野,总要更吸引他的目光。
  秦正野今日穿着的,仍是凌霄剑派内门弟子的服饰。
  他们门中的服饰以银白素色为主,但内门弟子略有不同,秦正野的衣摆上隐见鹤纹,这纹路一路上延,在他的腰封处中止,而这腰封又实在收得恰到好处,正显出他劲瘦的腰线。
  若再顺着腰在线移,便能见秦正野背上勒住的革带,这革带束体一周,以至衣料都被革带勒得有些微皱。
  这应当是为了负剑固定之物,可江见寒却有些想不明白,秦正野这五年来已不知突破了几回,以他现在的修为而言,他已可以同江见寒一般,平日不需灵剑时,可直接将灵剑隐去,不必总携在身边,既然有这般方便的手段,秦正野又何必非得身负灵剑,弄得这般麻烦。
  江见寒只能想,这大概又是他弄不懂的年轻修士间的时尚吧。
  秦正野如此打扮,说不定只是为了好看,虽说江见寒其实并不明白这装扮究竟好看在何处,他门中服饰本颇为道骨仙风,秦正野却将自己的灵剑缠得破破烂烂,若说先前那布条还有缘由解释,算是江见寒当年丢给他的,可今日江见寒看见时,秦正野的灵剑上好像又多了条破布,看起来倒是更破了,一点也没有灵器法宝该有的样子。
  年轻人的事,江见寒弄不懂。
  秦正野御剑的速度并不算快,同江见寒以往风驰电掣般的急速相比,他们至多只能算是在天上散步,以至过了这么久,他们却还未抵达秦正野想要前往之处。
  江见寒只好再打发时间般将目光上移,落在了秦正野耳后。
  秦正野一直都习惯束高马尾,但却并非一丝不茍,他颈后落了不少碎发,衣领几乎将脖颈遮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些许颇显白皙的肌肤。
  他耳后垂落的碎发令江见寒看得总不由蹙眉,这兔崽子看起来未免有些太过不修边幅了一些,头发梳得不够齐整,还在所有剑修们都宝贝的灵剑上缠了那么多破布,江见寒很不喜欢。
  他默声盯着秦正野再看了片刻功夫,夜色太深,他们已离了云山城,四周实在太过昏暗,江见寒看见秦正野耳后那碎发上不知沾染了何物,像是有什么东西正挂在那碎发上,令他不由蹙眉,无论如何也忍不下心中这别扭之感,迟疑犹豫了许久,还是忍不住伸出了手,试图将那东西从秦正野的碎发之上拂去。
  指尖触到那发丝时,江见寒忽而觉得有些不对。
  他大概是看花了眼,他所想的沾染在秦正野耳后的东西,好像是正在秦正野耳后的痣。
  只是这痣恰好同碎发在一处,光线又太暗,以致他错认了此事,可他伸出的手是已收不回来了,指尖不仅触及了秦正野的碎发,还不小心碰着了他的耳后。
  江见寒想,他必须解释自己的举止,因而在指尖触碰到秦正野的肌肤的同时,他便已开了口,道:“我方才看——”
  脚下的灵剑猛地一阵歪斜,像是要这么直接坠下去,令江见寒吓了一大跳,一把攥住了秦正野的腰封,伸手勾着了秦正野的腰,一手已掐了剑诀,时刻准备将自己的灵剑召出来。
  江见寒很困惑。
  他是不知秦正野为何会有如此冒失的意外,方才这灵剑不是飞得很稳吗?他看得出秦正野御剑的技术很好,不该犯这等低级的错误,若一定要说……难道是秦正野看到了什么?附近……有什么突发的意外吗?
  “怎么了?”江见寒冷静询问,“你看到什么了?”
  秦正野几乎连耳尖都红透了:“我……我……”
  “不必慌张。”见多识广的江见寒,极为靠谱安抚起了他这名年轻弟子,一面做出了个他自认最靠谱且符合当下境况的猜测,道,“附近又有新的界隙出现?”
  秦正野终于稳住了灵剑,说话时的语调却还微微打着颤,道:“您……您这……”
  江见寒:“嗯?我怎么了?”
  秦正野:“师师师尊……”
  江见寒语调平静:“我在。”
  秦正野:“……您您您的手。”
  江见寒这才垂了眼眸,看向自己正勾在秦正野腰上的手。
  他的手?他的手……有什么问题吗?
  秦正野御剑不稳,而他不想从天上掉下去,虽说他可以立即召出自己的灵剑接住自己,可自高空坠落的感觉实在很不好受,江见寒自己是不怎么喜欢的,既然如此,他当然得寻个能稳住身形的东西。
  秦正野就在他面前,那他伸手扶住秦正野,这也没什么问题吧?
  “手?”江见寒疑惑问道,“手怎么了?”
  秦正野只好小声说:“您在干扰我……”
  江见寒:“嗯?”
  秦正野:“您……您不能这般突然……”
  江见寒:“突然?”
  他还是不明白秦正野的意思,若不是秦正野突然御剑不稳,他又怎么会突然伸手勾住秦正野的腰?
  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举止不对,哪怕如今灵剑已飞得极为平稳了,可江见寒却仍是不安,他害怕秦正野再有方才那意外出现,他只能维持着当下不变的姿势,静默片刻之后,甚是无奈叹了口气,道:“正野。”
  秦正野连腰背都绷紧了,音调更是微微颤着,立即回应:“是,师尊。”
  他其实并不知道江见寒为何要突然伸手摸他,他只知道江见寒的理由一定与他心中的幻想不同,他只能沉默等着江见寒接下来的话语,又不由在心中祈愿,希望他与江见寒之间这姿势,至少能维持得再久一些。
  江见寒再为难叹气,道:“你啊……”
  秦正野:“……”
  他觉得江见寒勾在他腰上的手,似乎略略收紧了一些,江见寒凑上前来,那呼吸几乎就在他耳后,令本已僵滞着全然不知应当如何才好的秦正野越发不知所措。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如此暧昧,江见寒还故意要压低了声音,贴着他耳边用近乎耳语的气声说话,实在很难不让秦正野多想,他脸上有些泛红,被江见寒触碰过又贴近说话的耳尖滚烫着,脑中一片空白,可等了许久,江见寒也不曾再开口,秦正野方有些无措道:“师……师尊……”
  江见寒叹了口。
  “正野。”江见寒轻声开口,气息拂在秦正野耳边,“有件事,我想与你说很久了。”
  秦正野:“……是。”
  江见寒:“可此事不好开口,你……”
  秦正野:“……”
  他欲言又止,似是重重叹了口气,那一口灼热的气息喷在秦正野而后,几乎令秦正野的心撞出胸腔——
  江见寒:“你这御剑之术,果然还得再好好练一练啊。”
  秦正野:“?”


第59章 
  秦正野方才飞得七歪八斜极为不稳的灵剑,忽而便稳定了下来。
  可江见寒却还没将自己的话说完。
  他刻意压低声音,又再三迟疑,就是害怕自己若是将话说得太过直白,或许会伤到他这小弟子敏感的心,毕竟这孩子现在都已是这修为了,却连御剑都飞不好,提起来未免丢人,他还是得将此事说得小声一些。
  于是江见寒更加委婉,将声音压得极低,凑在秦正野耳边,碎碎念叨。
  江见寒:“你的剑,不稳啊。”
  秦正野:“……”
  江见寒:“怎么会不稳呢?不应该啊,不会是你的心不稳吧?”
  秦正野:“……”
  江见寒认真指教:“练剑的心,不能不稳。”
  秦正野累了,秦正野一句话也不想同江见寒说了。
  可江见寒全无半点自觉,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问题,他深深叹了口气,正要从练剑之事上都点拨秦正野几句,秦正野却忽地顿住灵剑,悬于半空,并不降下,也不再前行,板着脸道:“到了。”
  江见寒这才从他心心念念的剑道之上回神,抬眸朝四周看了看。
  这地方……有些眼熟。
  他方才未曾注意过秦正野御剑的路径,他其实并不知他们现在究竟在何处,可放眼看去,灵剑之下是一片花林,仙云会时本是云山城内百花绽放之时,他们正在飘在这花林之上。
  他们面前远处,是云山城内的那片湖,对面的湖岸便是秦正野与江见寒重逢相会的地方,也是……当年江见寒带秦正野在云山城看花灯的那地方。
  他终于有些明白,秦正野此刻所做的事,不过是在复刻当年,他带秦正野来云山城时所做过的那些事情。
  只是现在花灯早已飘散,湖面上空无一物,天色晚了,今日还不见月色,四下几乎一片漆黑,江见寒连秦正野是什么表情都看不清。
  他不明白秦正野为何要带他来这地方,他只能蹙眉等着秦正野接下来的话语。
  一切好像全同当年一般。
  秦正野在灵剑上坐下,而江见寒站在他身侧,二人沉默不言,一同望着那一片静谧的湖面,直至过了几息时间,两人却又几乎在同时开了口。
  秦正野道:“您这些年在魔域时——”
  江见寒所问的却是另一件事:“师兄同我提起过你的手。”
  秦正野不由一顿,他自江见寒的语气中听出了一分不容置疑的强硬,像是下定了决心要从此事上开始接下来的交谈,秦正野便自行将他原想说的话咽了回去,默默点头,道:“是。”
  江见寒也撩了袍子下摆,在秦正野身边坐下。
  他侧首去看自己身旁的秦正野,这一幕几如当年,可却好像又有了极大的不同,当年在他身边的少年郎,已经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可不论这面容与身量如何改变,秦正野望着他时,那眼眸中的光彩却仍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
  今夜还长,可他要同秦正野说的话实在太多,无论他怎么不知如何开口,他都已经不能再继续往下拖延了。
  江见寒直截了当道:“把手给我。”
  秦正野没有迟疑,江见寒让他伸手,他便立即将手递给了江见寒,等江见寒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的手置于膝上时,他才颇为轻松般笑了一句,问:“师尊要看我手上的伤?”
  江见寒:“……”
  江见寒却没有他那般轻松。
  他略微解开了一些秦正野的腕带,一眼便见着了那腕带下隐着的伤痕。
  这痕迹几乎遍布秦正野的整个手背,令那皮肤粗糙而狰狞,显得很不好看,而他当年在秦正野手上留下的那生契印迹,隐在如同灼伤一般的疤痕中,几乎难辨痕迹,更难通过此契来判断江见寒的安全。
  若在江见寒灵力充沛时,这生契在暗处总隐有极淡的微光,可他入魔域之后,灵力只余微末,这生契连一点微光都看不见了,秦正野的手背又灼伤成这幅模样,若要知江见寒是否平安,的确还是直接抬眸去看天上那点荧光来得容易。
  江见寒已下意识放轻了动作,王清秋说秦正野的伤还未愈,他不知自己的触碰是否会让秦正野觉得疼痛,他甚至不敢将秦正野手套完全解下。
  江见寒停顿片刻,想要去问秦正野这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心中总隐隐抽着疼,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轻极轻将手触上秦正野的手背。
  几乎在指尖触及那带着瘢痕的肌肤时,江见寒便感觉到了。
  秦正野的伤处有极淡的魔气盘桓,就在他的伤处之内,不知是否当年所留,可若只是魔气灼伤,至少在江见寒的认知之中,是绝不该在伤处残存魔气的。
  事情有些不太对劲,江见寒试图以灵力探之,可这念头不过才在他心中一闪,秦正野手上那魔气忽地便消失不见了,眼前只是一双普通受了伤的手,哪还有半点王清秋所说的不对劲。
  江见寒觉得很奇怪。
  他尚未询问,秦正野已收回了手去,大约是察觉了江见寒不敢直接摘下他的手套,他便主动一些,干脆将手套脱下,道:“我戴此物,不过是为了隐藏伤处,与这伤处之中蕴生的魔气。”
  江见寒蹙眉:“它不见了。”
  “偶尔是会如此。”秦正野似已极为习惯此事,只是微微一笑,道,“师尊放心,无论是伤处还是魔气,都不影响我习剑修行。”
  江见寒:“……”
  可江见寒还是觉得很不对。
  方才秦正野手背上那魔气一闪而过,他根本来不及查探这魔气的根源,这东西像是在故意躲着他一般,很是古怪。
  秦正野已将手套完全摘下了,他重新伸开五指,将手放在江见寒面前,这伤只在他一手的手背之上,另一只手全无影响,手指上也不见伤痕,若这是当时魔气所伤,总不该只有手背有伤痕,而手指全无影响吧。
  “这手套还有遮掩魔气之效。”秦正野说道,“师伯特意嘱咐过我,此事太过敏感,绝不能轻易外露。”
  江见寒蹙眉点了点头,如今魔域在八荒中弄出了这么多界隙,也不知他们究竟在谋划何等阴谋,此时秦正野绝不能与魔族扯上关系,魔气之事,自然能瞒便瞒。
  想到此处,他再分出一缕灵气,试图清去秦正野伤处的魔气。
  以他的经验而言,这魔气蕴在秦正野的伤处之中,只需以更强的灵力灌注清洗,便可为他将这魔气清去,可这办法王清秋不可能不知道,这么微弱的一点魔气,王清秋轻易便可解决,怎么可能拖延这么多年后还不曾处理?
  他自己心中也觉得有些不对,只是王清秋不曾具体与他说过此事情况,他便只能自行推断。
  江见寒轻而易举除了秦正野伤处的魔气,可这伤处却没有一点要恢复愈合的征兆,甚至稍待片刻后,竟又有丝丝魔气自那伤处深处散溢出来。
  这东西根植在秦正野的伤处之内,无论江见寒用什么办法将其抹除,等上片刻之后,这魔气总会重新蔓生。
  这魔气总是极淡的一点,极力避着江见寒,这若隐若现的气息,江见寒总觉得自己似乎在何处见过。
  可这不是他在魔域内觉察过的气息,不是那个人留下的臭味,他见过的魔物实在太多,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在何处见过这东西。
  若无先前在魔域之内的遭遇,江见寒或许不会为此担忧,可如今一切全与魔域有牵扯,事情凑到一块,江见寒便总觉得这或许也是与魔族有关的诡计。
  可他并不知秦正野手上的魔气应当如何来解,若王清秋用了这么多年都不曾找出办法,那他大约也无法为秦正野根治此症。
  他还是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远在蓬洲的师尊与他的兄长身上。
  魔族与魔域之事,相澈比他更有研究,而他兄长又一向喜欢四处治病救人,秦正野又是他徒弟,他们总不会放着他徒弟不管。
  江见寒再驱动灵力,在秦正野手上布置了一个小小的术法,将那一点魔气暂且封存,限制在由他灵力构筑而成的小小牢笼之中。
  他不能完全清除秦正野手上的魔气,这便已是他能想出的最好的办法了。
  江见寒松开了秦正野的手,抬眸看向秦正野,道:“此事我会帮你解决的。”
  秦正野弯起眉眼同他笑:“不愧是师尊。”
  江见寒:“……”
  江见寒收敛神色,竭力维持着那副说正事时方有的模样,道:“还有一事。”
  秦正野点头。
  江见寒:“掌门师兄已同我说过了,那个渔村之中,有一处无法关闭的界隙。”
  说到此处,江见寒不由再一顿,心中记着当初入门阵法中秦正野的梦魇,那梦魇所指示的显然就是那渔村。
  他希望秦正野陪他一道前往那渔村一观,却也不想强迫秦正野面对他幼年的梦魇,他不由有些迟疑,稍待片刻后,方才低声道:“我要过去一趟。”
  秦正野毫不犹豫接口:“师尊,我陪您一道去。”
  江见寒一怔:“若你对当年之事还……”
  秦正野:“只要师尊在我身板,去哪儿都行!”
  江见寒:“……”
  江见寒仔细看了看秦正野的神色。
  秦正野看起来可不像有半点惧怕的样子,那眼眸之中的笑,连这句话听起来都像是为了与江见寒亲近的讨好。
  江见寒不由再沉默上片刻,又小心翼翼问:“你应当……不晕船吧?”
  这问题全超出了秦正野的预料,他怔了一会儿才有回答:“师尊,修仙之人……不会晕船吧?”
  江见寒:“……”
  江见寒垂下眼眸,低声道:“离开渔村后,我要出海回蓬洲。”
  秦正野极为惊讶:“回蓬洲?”
  江见寒:“……你或许已猜到了。”
  秦正野:“我……猜到什么?”
  他根本不明白江见寒的用意,也不知道江见寒能与蓬洲有什么关联。
  这几年来,他已见得多了诸位师伯提及蓬洲时的模样,隐约从中窥得了几分凌霄剑派与蓬洲之间的嫌隙,虽说无人愿意同他讲述其中缘由,可他不是傻子,他当然能看出此事与江见寒有关联。
  秦正野也曾与江见寒有关同蓬洲相关的对话。
  在蓬洲之事上,江见寒总有隐瞒,他不喜欢蓬洲,秦正野当然想不到江见寒会突然提起这地方,还主动想要去哪个地方。
  江见寒低声叹了口气,那目光落在仅有星光点缀的湖面之上,那声音缥缈,几乎像是在讲述一件与他全无关联的事情。
  “蓬洲……”说出这两字后,江见寒略停了几息,方继续道,“是我的故土。”
  秦正野:“……”
  “你已在那日天衍阵的幻阵中见过了。”江见寒极生涩再吐出这么一句话语,“我……并非是人族。”
  秦正野说不出话。
  他当然记得那日天衍阵中的幻象。
  那是江见寒的回忆,是真切发生的过去。
  被锁在古老阵法中的少年,还有江见寒脸侧的鳞片,与被长钉穿透的鳞尾,无一不在为江见寒的话语左证,当年那一幕后,秦正野心中便已为此事做足了准备。
  他知道江见寒应当不是人族,只是这么点线索,实在不足以令他再往下推测,王清秋等人不会告诉他这件事,更不用说,对他来说,这件事……其实也不怎么重要。
  师尊是什么,当然都无关紧要。
  他倾慕江见寒,又不是喜欢江见寒身为人族剑修的这个身份。
  “师尊当年带我离开蓬洲时,再三嘱托过我。”江见寒声调低微,“我之一族,身份特殊,绝不能为外人所察。”
  秦正野愕然睁大双眼,逐渐将江见寒话语中的线索,与那面上的鳞片,幻觉回忆中洞穴内的海风,与那巨大的鳞尾联系在了一块。
  “此事,我……很难启齿。”江见寒说道,“师尊说,若我身份外泄,八荒之中,不知会有多少不轨之人。”
  秦正野想,域外之中,的确有不少身覆鳞片而有那么粗大鳞尾的海族。
  可大多海族,与八荒之内的妖兽并无区别,通灵智而善于修仙的本已是少数,可能会引起“不知多少不轨之人”的,更是仅有那么寥寥几种。
  而江见寒说,蓬洲是他的故土。
  秦正野不由便忆起了自己前往蓬洲时所见之景。
  蓬洲多鲛民。
  岛上之人,十人中便约有六七人是鲛民,那些鲛人大多面容俊美,若通化形之术的,平日看起来其实与人族无异,不擅化形之人,才会面覆细鳞,身拖长尾,只能在海域中生存。
  而这鲛民一族,均擅纺织,可制鲛绡,滴泪成珠,价值千金,若是有一人误入八荒,只怕不知有多少人要去争抢。
  “门中师兄师姐,均知我身份,可也仅是如此。”江见寒微微张唇,却不知如何才能吐露那最后一句言语,他拖了再拖,可有些事,总得今日出口,他深了一口气,道,“我是——”
  秦正野极为惊讶开口,问:“师尊,您哭的时候,会掉珍珠吗?”
  江见寒:“?”
  “我不是说您会哭。”秦正野还为自己的话语找补,多加上了那么半句,“我知道您不是那种人,我只是好奇。”
  江见寒:“……”
  秦正野小心翼翼朝他打量:“您真的会掉小珍珠吗?”
  江见寒:“……”
  江见寒的心情,略微有些复杂。
  他不知道秦正野究竟将此事想到了哪儿去,什么掉珍珠?天底下哪有这种传闻?
  秦正野究竟是将他误会成什么了啊!
  江见寒看着秦正野那满带着惊异与期待的神色的模样,原先已要出口的话语,全都哽在了喉中。
  秦正野又道:“可您看起来……不想会纺织啊?”
  江见寒:“……”
  “难道您私下会……”秦正野挠挠脑袋,极自然开始了他颇为不切实际的幻想,“若是我的衣物破了,您是不是在深夜……不不不,师尊,我其实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
  江见寒冷着脸打断了他的话。
  “我身上有一半龙族血脉。”江见寒语调平静,极为快速说道,“我的……父亲,是人族。”
  秦正野:“……”
  秦正野的笑僵在了脸上,所有关于鲛民的美好幻想,顷刻在他的脑中散去。
  等等,什么?
  龙族?!
  他讶然看向江见寒,看着江见寒面上再平静不过的神色,极恍惚地再记起了当初天衍阵中他所见的一点细节。
  在那幻境之中,少年时的江见寒对着他抬起眼眸时,秦正野分明是看到了的。
  江见寒有竖瞳。
  鲛民可不会有竖瞳,反倒是龙族天生如此,在那细枝末节上的特性,也全都能与江见寒一一对应。
  龙族血脉稀少,又不擅繁衍,早在八荒之中灭绝,仅在域外可见,那也确实是在蓬洲附近,海域之上,听说相澈此番无法赶回蓬洲,也是因为受了龙族的龙尊阻挠。
  可龙族大多瞧不起人类,龙族生来不老,哪怕不曾费心修炼,也有万年寿元,在他们眼中,人族不过是短生的蝼蚁罢了,秦正野从未听说有过龙族与人结合之事,自然不会将江见寒的身份往那方向去猜。
  鳞尾自不用说,龙族当然会有尾巴,江见寒修炼速度远胜常人也能有解释,龙族血脉,本就更适于修行,灵力更为充沛,恢复速度也较常人要快,入魔域时人族或许难以存活,可龙族却应当可以。
  龙族天生便有威压,可令较他弱小的生灵畏惧,所以酥糖与修为低弱之人总是惧怕江见寒,过往的一切困惑似乎都有了解释,可却又因此从中生出了更多的疑惑来。
  若江见寒与龙族有关联,那他为何要来八荒,又是怎么入门?
  那日他在天衍阵中所见的又是怎么一回事?他记得那幻觉最后,洞穴之上传来异兽令人畏惧的嘶吼,现今想来,那或许是龙吟,可龙族为何要困住江见寒,龙族本就繁衍困难,好容易有如此一人,他们竟然也不懂得好好珍惜。
  秦正野等着江见寒接下来的解释,可对江见寒来说,话至此处,那该说之事,他都已说完了,他默声不言垂着眼眸看着自己的手,如此过了片刻,方听闻秦正野极为困惑询问:“只有如此?”
  江见寒一怔:“……是。”
  秦正野:“没有其他解释了?”
  江见寒迟疑着摇了摇头。
  他本在想,若他要出海去蓬洲,必然要遇龙族,那些海上的长虫实在嘴碎,若是见着了他,保不齐还要说出什么烦人的废话来。
  他若不提前解释,到时秦正野免不了要困惑,江见寒不想瞒他,倒不如现在说了便好,可这解释到此维持,过去具体如何,他究竟遇见了什么事,这些与他们前往蓬洲之事并无牵连,他没必要开口,也不知自己应当如何开口。
  当年之事,哪怕对他而言,都是极难以启齿的过去,若非触及核心,他宁愿永远也不要提起。
  可江见寒说完这些话后,秦正野却迟迟不见响应,他只是微微皱着眉,沉默看着江见寒,像在等待江见寒后续的话语,又像正因江见寒的寡言而无奈。
  江见寒这才忽而想起一件事。
  若秦正野是入了溯回阵才重得良机,那秦正野那所谓的“梦境”,根本就是确实发生过的事情。
  可秦正野听江见寒提及龙族身份,那眸中的讶异可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秦正野并不知此事,那不也正说明——至少在秦正野那所谓“梦境”的过往之中,江见寒从未告诉过他这件事。
  江见寒开始有些内疚。
  哪怕这一回他并未瞒上太久,可当初之事也是他所为,在江见寒看来,这不可能与他全无关联。
  他将自己代入那境地去想时,若魔域之事不曾发生,他们不用去蓬洲,他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将这件事告诉秦正野,毕竟他自己都不愿承认此事,自然不可能对其他人出口。
  江见寒只能颇为紧张地开始解释,道:“我本也不是有意在瞒你。”
  秦正野点头:“我不在意的。”
  江见寒:“在你那‘梦境’中,我是不是什么也没说?”
  秦正野大约还不知江见寒已经猜出了他那所谓的梦境,他仍有些不安,低声嗫嚅一句,微微颔首,道:“……是。”
  江见寒吸了口气,语调略慌了一些:“我……只是因为当初师尊再三嘱托,此事绝不可告诉外人。”
  话至此处,江见寒自己停下了语句,却又觉得自己的解释有些不对。
  如果这解释如他所言,那岂不就等同于说……在他眼中,秦正野其实是外人吗?
  江见寒觉得此事不能如此解释,从秦正野拜师那天起,他便已不 将秦正野当做是外人了,只是他的话语不能出口,他不可能待着一人便同那人讲述自己过去的苦难,去承认自己这些年来无论如何也不愿提及的身份。
  他只能慌乱再补上几句,脱口道:“我并未将你当做是外人。”
  秦正野笑答:“我当然知道。”
  江见寒:“我与你,本该心意相通。”
  秦正野:“……”
  江见寒:“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瞒你了。”
  秦正野:“……”
  “你若还有困惑之处,便问吧。”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江见寒几乎立即端正坐姿,摆出最为严谨的态度,毫不犹豫说道,“你所有的问题,我一定都会回答。”


第60章 
  秦正野看着江见寒,似乎微微眨了眨眼,面上也依旧带着笑,似乎并不为江见寒的隐瞒生气。
  “无妨,我没有什么想问之事。”秦正野语调平静,“师尊能将此事告诉我,我便已经很开心了。”
  江见寒:“……”
  可江见寒还是有些内疚。
  他支吾着不知应当如何才好,秦正野却却弯了眉眼同他笑,道:“不过师尊既已说完了,那该轮到我说了吧?”
  江见寒恨不得立即点头。
  他似乎把对秦正野无条件的满足与忍让当成了自己偿付愧疚的方式,今日无论秦正野同他说什么,他都一定会认真逐字逐句去听。
  可秦正野却转过了目光,看向了湖面对岸。
  这不是目光虚浮时不知该将眼神放在何处的模样,他似乎是在那对面那湖岸上寻找着什么,江见寒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却也只见得几人在走动,他们离得实在太高太远,那些人看起来只是一个移动的小点,大约是几名在岸边游玩的修士,他看不清那些人在做什么,也不知道秦正野为何要一直盯着他们看。
  秦正野这时才开了口,道:“师尊,您可还记得,仙云会这几日,本是我的生辰。”
  江见寒当然记得!他不仅记得,他还想趁这几日空闲,快些做些准备,好将他
  如今不过也才过去五年而已,就算他不爱去去记凡尘俗事,他也不能忘记他徒弟的生辰,他记得很清楚,秦正野的生辰在仙云会最后那几日,而仙云会的花灯在第一日燃放,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在离开八荒之前,为秦正野补上这几年的生辰礼物。
  秦正野弯起眉眼,道:“本来该是在明日的。”
  江见寒一怔。
  等等,什么明日?
  今天不是仙云会的第一天吗?
  “今年的仙云会,是略迟了几日。”秦正野说道,“可正好赶上了您回来……也幸亏赶上了您回来。”
  江见寒:“……”
  该死,秦正野的每一句话语,都让江见寒心中的愧意莫名增加几分——他以为自己记得秦正野的生辰,可说到底,他所谓的记得,其实还是同仙云会挂了钩,他只记得秦正野的生辰在仙云会的最后几日,可他根本不知道仙云会一般在何时举办,也不知道秦正野生辰的具体日期。
  他没有记日子的习惯,毕竟他时常一闭关就是数年,时间于他并不重要,想知道时多问问身边之人便也是了,怎么也没想到最后竟然还会有这种困扰。
  江见寒又想,他这师尊当得实在不够称职,连徒弟的生辰他都记不住,这所谓的关心,未免也太嘴上功夫了一些。
  江见寒几乎心虚到了极点,他的声音不由低了下去,支吾着道:“我没想到……会正好是这几日……”
  不行,有些像是在找借口。
  江见寒再改口,道:“方从魔域出来,我还摸不清时间。”
  听起来更像是借口了。
  江见寒皱起眉:“我原是想从渔村回来后,再为你……为你……”
  不行,他说不下去了。
  江见寒觉得自己出口的每一句话语,在此刻听起来都有些绵软无力,全像是借口,他辩解这种事又有什么用,还不如早些想想应当如何弥补,要不趁着还还未离开云山城,他现在便去看看该为秦正野选些什么礼物。
  想到此处,江见寒便已待不下去了。
  他迫不及待要站起身,连半句解释也不曾有,恨不得现在便召灵剑从此处离开。
  可秦正野似乎早有防备,他一见江见寒起身,立即便猜到了江见寒要做何事,他几乎没有半分犹豫,一把握住了江见寒的手。
  “师尊。”秦正野说,“您先坐下。”
  “我……我还有事。”江见寒实在说不出自己赶着要去为秦正野挑一堆生辰与突破贺礼,他只能嗫嚅,“……我过会儿再来寻你。”
  “我的话还未说完。”秦正野道,“您先坐下吧。”
  江见寒:“……”
  江见寒沉默着坐回了秦正野身侧,告诉自己,作为对秦正野的补偿,今日他一定要好好听完秦正野说的话,一面却又心急如焚,担忧自己若是离开得迟一些,便要赶不上秦正野的生辰了。
  “您应当还记得。”秦正野说道,“您当年承诺过我的。”
  江见寒心急火燎,恨不得立即点头。
  秦正野看了他一眼,又不由叹了口气:“可您好像忘记了。”
  江见寒:“……”
  江见寒不知秦正野指的究竟是什么,可不论秦正野指的是什么,觉得秦正野说得都没有错。
  他连徒弟的生辰都能忘,还有什么是他忘不了的。
  反正他的心思远没有秦正野那般细腻,十之八九就是他答应了秦正野什么事,转头便就忘记了。
  江见寒决定直接道歉。
  秦正野:“可您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江见寒:“是我的错。”
  秦正野:“那您应当补偿我。”
  江见寒:“……是。”
  江见寒端正坐姿,认真看向秦正野,等着秦正野说出他想要的补偿。
  “今夜,至少在今夜。”秦正野说道,“您好好陪陪我吧。”
  江见寒:“……仅此而已?”
  秦正野:“当然。”
  本已迫不及待要离开此处的江见寒,按捺下自己不安的心。
  没事,江见寒想。
  时间还长,秦正野总不可能在此处待上一整夜,他们总是要回去的,那等到回去之后,明日启程去渔村之前,他动作快一些,虽然可能选不着什么好东西,可应该也能用数量取胜。
  “时间也该差不多了。”秦正野忽而冒出这么一句有些莫名的话来,“师尊,方才您同师伯实话时,我去寻了云山城的那位方城主。”
  江见寒认真点头。
  “我请他帮了我一些小忙。”秦正野道,“这几年来,我常来云山城,曾为方城主数次清除云山城附近的邪孽,因而我请他相助,他毫不犹豫便答应了。”
  江见寒:“……”
  江见寒却还是觉得很奇怪。
  他可是认识那名方城主的,那人略有些许修为在身,可却极不入流,估计连路边的普通妖修都打不死,能当城主不过全靠家族庇荫,他作为后人沾了光罢了。
  这人既然没有什么实力,江见寒实在很难想象,他究竟能帮秦正野什么忙。
  反观秦正野……江见寒实在为他自豪。
  他这弟子未免也太了不起了一些,短短五年,这孩子不仅修炼突破了,炼出了那了不起能够清除魔气的丹药,他竟然还数次离开宗门,拯救这天下苍生,帮助他人除魔。
  如此精力,江见寒自认是比不上的,他的徒弟比他还强,这孩子青出于蓝胜于蓝,江见寒后继有人,他很满意。
  他这赞叹尚未出口,面上的笑意也还来不及出现,秦正野又瞥了对岸那些人一眼,笑吟吟说道:“看来方城主已经准备好了。”
  江见寒:“准备……什么?”
  秦正野翻手上托,掌心凝聚一丝灵力,径直升空而去,在空中留下一道尾迹,而后直接在空中绽开,像是一朵精巧的小烟花,也像是……在幽冥山除魔时经常见着在天上炸响的那种信号。
  至少江见寒上回见着类似的术法,还是在各宗门前往幽冥山除魔之时。
  幽冥山在魔域入处,总有魔物逃出魔域躲藏在幽冥山中,镇守宗门的术法只在幽冥山外,每隔几十年,便需派人前往幽冥山除魔。
  这些魔物本不会太强,只需随意去几个修为高深之人,绕着幽冥山走一圈便好,这等小魔物,他们三下五除二便能解决,可八荒内的各大宗门,没事就喜欢攀比,这么简单一件小事,他们非得弄出一个各宗门之间的比试来。
  比试时,若有弟子受伤遇险,总会放出这么一个如同烟花一般的信号来,这是求救的手段,近几年幽冥山中魔物增多,实力也变强了不少,王清秋拖着江见寒去处理过几回这种事,这信号江见寒见多了,以至如今见着便要有些害怕。
  毕竟这信号一放,他便要被掌门师兄推出去,被迫去救一群话又多事也多的小崽子,每次都有人在哭,十之八九还是他不认识的人,他看着那么多人便害怕,更不用说还得将这些人活着带出来了。
  这是江见寒的噩梦,比除魔要可怖上千百倍的噩梦。
  如今他一看秦正野放了这么个术法深空,几乎一瞬便绷紧了脊背,生怕他们身下花林中便要蹿出魔物,还有一群修为低弱的小崽子在乱叫。
  下一刻,湖面对岸忽而接连传来巨响,更是将江见寒吓了一跳,他急匆匆抬眸朝对岸看去,几乎已确信要有魔物现世了,急匆匆回眸看去,却见那湖畔之上炸开了无数烟火,将对岸与空中映出一片五颜六色的绚丽色彩。
  江见寒有些发怔。
  这好像是……本该在仙云会最后那几日燃放的焰火?
  秦正野说他请了方城主帮忙,他让方城主帮的忙,指的不会是这件事吧?
  恰在此时,秦正野也正开了口,只是对岸燃放烟花的声响实在太过喧闹,江见寒极仔细竖起耳朵,方才听见了秦正野出口的断续话语。
  “……我请他挪到今日。”秦正野说,“他同意了。”
  江见寒:“……”
  秦正野:“您也答应过我的。”
  江见寒:“我……什么?”
  秦正野大约是发现江见寒听不清他说的话,他微微朝江见寒倾身,贴近江见寒耳侧,认真说道:“您说您不记得您的生辰。”
  江见寒蹙眉:“生辰这种无用之事……”
  秦正野:“您答应过我,往后生辰,您都要与我一道过。”
  江见寒:“……”
  江见寒可不记得自己答应过这种事情。
  那一年秦正野的生辰,他的确是同秦正野一道过了,可那是特殊,秦正野第一年入门,他想尽一尽自己的师尊的职责,培养培养他们师徒之间的感情,他可从没想过要将此事列为每年的惯例。
  秦正野却说:“这生辰许诺,您已经欠了我五年。 ”
  江见寒:“……”
  江见寒有些心虚。
  秦正野:“这是您给我的第一次补偿。”
  “……第一次?”江见寒有些困惑,他默念了一遍秦正野的这剧话语,再将重点放在了秦正野句末的那句话上,“补偿?”
  秦正野:“您已经答应过了,今夜您要陪着我。”
  江见寒点头:“我是答应过你——”
  可他当下的话语,全都被淹没在那下一轮升空的烟火的巨响中,秦正野或许没有听见,江见寒只好转过眼眸,想着凑近秦正野耳边一些,重新将自己方才要说的话再重复上一遍。
  他一回眸,秦正野的面庞,几乎就在眼前。
  秦正野离他那么近,二人的鼻尖几乎相抵,江见寒几乎将自己后头的话语连同自己的舌头都吞下去,他愕然睁大了双眼,怔怔盯着秦正野看,秦正野却弯了眉眼,那声音降低了一些,在这漫天的喧闹之中几如耳语,轻飘飘落入江见寒耳中。
  “第一件事。”秦正野说道,“您先看看这烟火。”
  江见寒这才低声道:“我正在看——”
  秦正野:“您不是在看我吗?”
  江见寒:“……”
  秦正野:“自方才烟花升空起,您也就朝那边看了一眼吧。”
  江见寒:“……”
  江见寒只好闭上嘴,沉默转过目光,看向了天上的烟火。
  江见寒向来对这种事情没有兴趣。
  他不喜欢凡尘之物,也没有那种闲情雅致去欣赏什么烟火之类的玩意儿,这些东西在他看来全无区别,不过千篇一律罢了,怎么也不可能比他的剑谱好看,今日若不是秦正野强求,他是绝不会将注意转到此事上来的。
  为了好好弥补秦正野,江见寒皱着眉,竭力专注,尽量不分神或移开目光,他全将此事当做是一个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如此盯了许久,待时间渐长后,他还是渐渐开始觉得有些不一样。
  他以前只将此物当做是易碎易散的凡尘之物,但却从未想过……原来凡尘之物也能这么美丽。
  江见寒想,此物是秦正野特意请了云山城那位城主帮忙,特意挪到今日来送给他的,于是每一朵在半空炸开的烟火,都好像在重重叩开他的已经空寂多年的心,在一片死寂中炸响,令他的心砰砰作响。
  哪怕秦正野已说了,让他专心一些,好好欣赏天上的烟火,可他还是忍不住转过目光,转眸看向了身边的秦正野。
  ——秦正野也正注视着他。
  二人对上目光,江见寒的心跳莫名便急促了一些,他总有种自己莫名被抓包的感觉,立即便收回目光,继续盯着天幕,倒像是他做错了什么事一般。
  可他眼角余光瞥过,还是小心翼翼落在身旁的秦正野身上。
  秦正野仍旧在看着他。
  那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身上,仿佛对岸的烟火一点也落不进他眼中。
  对江见寒来说,这是一种极为古怪的感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刻意僵着身形不敢回首的想法,可就方才那一瞥所见,他总觉得秦正野看他的目光,好像已经与过去有些不同了。
  那已不仅是当年那般,眸中带着弟子对师尊的十分敬重,好似还掺杂进了什么更为复杂的情绪,当然,秦正野的眼眸依旧带着微微的亮光,像是映出了天上的烟火,但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什么更为浓烈的,几乎能将人完全吞没的情感。
  江见寒向来对情感一事极为迟钝,他看不出那到底是什么情感,可他也觉得这感情不对,他不能直面应对,便还是沉默着将目光落在空中,哪怕这心思早已飘远,却仍旧还是要装出一副不曾注意到秦正野举止的模样来。
  待到这烟火结束,江见寒却还有些恍然。
  那种令他甚是不安的感觉并未消失,过了许久,哪怕所有声响都已复归平静,他却好像还能听见自己的心。
  可他们谁也不说话,总不能在这里坐上一晚上,江见寒清了清嗓子,还是先开了口,问:“你……还要我做什么吗?”
  既然秦正野都已经说了,今日之事,都是补偿,那他不若直接一些,问清秦正野究竟想要什么便好。
  “您方才回来,今日还是先休息吧。”秦正野看起来心情甚好,眸中满是笑意,道,“您的剑灵也需要恢复,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江见寒:“……”
  “我为您准备了些灵液。”秦正野说道,“剑灵应当一两日便能恢复了。”
  江见寒:“……怎么又说剑灵。”
  秦正野有些惊讶:“什么?”
  可下一刻,江见寒已起了身,似是已恢复了往日平静,语调中也不见半分波澜,道:“回去吧。”
  秦正野点头,却又说:“再等一等。”
  他同当年一般,取了玉符,在玉符之内留下眼前之景……当然,此刻他眼前几乎什么有没有,不过是不见月光的天空,一片漆黑的湖面,与那根本看不清的对岸罢了。
  至少在江见寒看来,这东西全无记录的必要,他猜测秦正野大概会将这一幕传到玉符上,可他想不出秦正野会在玉符上写下什么,他也想拿出玉符看一看,可秦正野已经回身看向他了,江见寒便只好当做毫不在意,尽力平静道:“我们回去吧。”
  待回到云山城外,二人还未进城,秦正野忽而又道:“师尊,明日若要去那渔村,还是由我来为您准备行囊吧。”
  江见寒:“我不需……”
  他瞥了一眼秦正野,想起他误入魔域时,若不是因为秦正野特意为他准备的那些“累赘之物”,他怕是都不能从魔域中活着回来,他还是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点头应下此事,顺着来路回到了客栈。
  回来这一路,途中所遇之人,依旧不怎么敢将目光落在江见寒身上,可在江见寒看来,他们那目光似乎已与他离开时不同了。
  他离开时,那些人分明一眼也不敢看他,如今那目光总要先落在他身上,带着一股极为好奇的神色,而后方小心翼翼转开,不敢再多看江见寒半眼。
  江见寒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如此。
  他带着万分困惑,回到了那家客栈,他们已离开了这么久,裴明河已不知去了何方,兰停雪竟然还在客栈大堂内候着,可兰停雪也只是用那种意味深长的神色看了江见寒和秦正野一眼,便立即起了身,连招呼都不曾与江见寒打,匆匆转身朝客店二楼走去。
  江见寒不由开始有些发懵。
  这种事情,他一向很难领会,他只能蹙眉看向秦正野,希望秦正野能够为他解答。
  秦正野却笑吟吟说:“师尊,走吧,剑灵的事可拖不得。”
  江见寒:“……”
  江见寒虽然不喜欢秦正野事事都提剑灵,可秦正野说得也没有错,剑灵的事情拖不得,其余之事倒是不怎么紧要,于是江见寒回到屋中,等着秦正野取来灵液,一切依旧如同当年一般,他们将江见寒的灵剑泡在了浴桶之中,而后闲来无事,二人便只能对着枯坐。
  江见寒还记得他要为秦正野准备生辰贺礼,便想寻个借口,先将秦正野支开再说,他犹豫着措辞,看秦正野在他面前摆放茶具,好似极自然一般开始为他泡茶,他方才冒出了一个不算注意的注意,随口胡扯道:“方才离开时,我看掌门师兄好像在寻你。”
  秦正野:“ 什么?”
  “他让我同你说一声。”江见寒紧张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应当是有什么要事吧。”
  江见寒都已经想好了。
  只要秦正野一离开这屋子,他立马便传讯给王清秋,让王清秋帮他说几句谎,只要能拖住秦正野一会儿,他立即就能带着无数送给秦正野的生辰贺礼回来。
  可秦正野只是极为平静地看了他一眼,道:“说起掌门师伯,有件事,还是得由师尊解决。”
  江见寒恨不得让秦正野早些离开,他忙不迭点头:“何事?
  “师伯的生契,尚未解除。”秦正野说道,“他忧心我这些年出入魔域,或许会有危险,便一直将这生契留着。”
  江见寒点头。
  他不在宗门,师兄代他照顾徒弟,也是寻常。
  “可您已回来了,这生契我自然也已用不上。 ”秦正野放下茶盏,“不若师尊陪我过去一趟,请师伯将这生契解除吧。”
  江见寒继续点头。
  他觉得秦正野说得很有道理。
  他都已回来了,王清秋的生契自然已不怎么重要了,总有他会在秦正野身边,若是真遇到危险,他一人便能处理。
  这也是个极好的借口,解除生契这种事,可比立下生契要难,需要花费不少时间,他大可理直气壮将秦正野留在王清秋屋中,给留下自己足够采买生辰贺礼的时间。
  江见寒几乎立即便起了身,带着秦正野见了王清秋,说明来意之后,他瞥了一眼有些得意的秦正野,再看看神色复杂的王清秋,先请王清秋到一旁,低声说了自己的用意,希望王清秋能够找借口多留秦正野一会儿功夫,他会尽快买完生辰贺礼回来的。
  王清秋面上神色越发复杂,可不论如何,他还是点了头,又低声冒出那句让江见寒困惑许久的话语来。
  “师弟,你还是收敛一些吧。”王清秋低声说道,“不要投入那么多,太爱的人先受伤啊。”
  江见寒:“?”
  江见寒不太明白王清秋的意思。
  他转过身,特意再走到秦正野面前,神色严肃,道:“正野,想必你已经明白了。”
  秦正野:“是。”
  江见寒:“师兄的生契一除,你身上便只余我一人的生契了。”
  秦正野几乎按捺不住自己计谋得逞的得意,他的目的已然达到,那无论江见寒说什么,他当然都只会点头答应。
  “待我回来之后。”江见寒说,“再解除吧。”
  秦正野的笑意微微一滞,王清秋也惊讶睁大了双眼。
  “我已想过了,你这些年,进步很大。”江见寒说道,“是不用生契保护了。”
  秦正野:“?”
  王清秋:“?”
  江见寒:“身上总留着这东西,确实怪丢人的。”
  秦正野:“??”
  王清秋:“……”
  江见寒:“放心,师尊明白,你也到该到年纪。 ”
  秦正野:“?”
  江见寒:“师尊会顾及你的颜面的。”
  秦正野:“我不是,我不需要——”
  “这种东西是耻辱印迹,我也明白的。”江见寒叹了口气,“好了,师尊还有事,你再忍一忍,咱们一个时辰后再见。”
  秦正野:“我……啊?”


第61章 
  江见寒觉得,他这师尊,一如既往当得很不错。
  像他这般懂得照顾徒弟情绪的剑修,天底下大概也只有他这么一人了,其他人连为徒弟过生日都不会有,而他不仅会为徒弟过生日,他还要送徒弟堆积如山的贺礼,照顾好徒弟那点微妙的小情绪,将所有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
  他自己都为自己感动!
  说完这几句话后,江见寒觉得,自己已是时候离开了。
  他时间紧迫,一个时辰内要走遍云山城内传送法阵能去的几大城镇,为秦正野买下足够数量的贺礼,已算得上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了,他没有时间在此处拖延,正欲转身,秦正野却忽而伸出手,扯住江见寒的衣袖,连语调都略略提高了些许,问:“师尊,您要去哪儿?”
  江见寒:“我还有事——”
  秦正野:“我陪您一道去。”
  为秦正野买生日礼物这种事,怎么能让秦正野同他一道去?
  他准备这一切,除却是给秦正野的补偿外,也是精心为秦正野准备的惊喜,这种东西,若不到最后一刻再解密,便要失去这一切惊喜准备的寓意了。
  江见寒毫不犹豫拒绝:“小事而已,你不必跟随。”
  秦正野:“哪怕只是小事。”
  江见寒:“……解除生契一事,重要一些。”
  秦正野:“我不着急。”
  江见寒:“……”
  江见寒有些不知所措。
  他一点也不明白秦正野这前后转变的缘由,他只能求助一般看向王清秋,希望能从王清秋这儿寻得几分解释。
  ……
  这近乎莫名的一幕,在这屋中,大概只有王清秋一人,才是真的看懂了。
  江见寒赶着要离开准备他那什么礼物,他这师弟的脑子是不太好,行事总在状况之外,也正因如此,江见寒大约完全不曾注意到秦正野那已不安了许久的心。
  如今的秦正野,绝不会放心让江见寒离开自己太远,他害怕意外再演,害怕江见寒遇到危险,此事没有什么最佳解决办法,他只能江见寒要去哪儿他便跟着去哪儿,修炼再刻苦一些,好有能力保护江见寒,以免江见寒再受伤。
  偏偏这话又是绝对不能与江见寒直说的,若是让江见寒知道了,他只会找出八百个办法来证实自己实力出众,用不着别人担心,被夹在其中的王清秋自然只能另想办法,打算直接将此事代二人解决。
  王清秋先清了清嗓子,回江见寒一个眼神,让江见寒顺应他的意思去办,道:“我看兰师弟闲着也是闲着,见寒师弟,让他跟你一道去吧。”
  ——这可是王清秋的折中之策,江见寒要挑选生辰贺礼,很需要人在旁出谋划策,兰停雪擅长这种事,也能让秦正野安心,如此一举两得之策,王清秋自己是很满意的。
  可秦正野皱了皱眉,道:“既然兰师伯都跟着了,我也一道去吧。”
  江见寒:“你不许来。”
  秦正野:“我就要跟着。”
  江见寒:“……不许。”
  秦正野:“您还能拦着我不成?”
  王清秋又深吸了口气。
  “这样吧。”王清秋试图讨价还价,“生契之事很紧要,见寒师弟的事也很紧要,小秦先留下,让兰师弟与明河一道陪见寒师弟离开——”
  秦正野:“裴师兄都能跟着了,我为什么不能跟着。”
  江见寒:“不能就是不能。”
  秦正野:“若我一定要跟呢?”
  江见寒:“你——”
  江见寒这句话方吐出一个字,忍耐许久的王清秋终于再也压不下自己的脾气,他砰地一拍面前的桌案,将正使脾气斗嘴的两人都吓了一跳,见两人都已静了下来,王清秋这才再为此事的补上了一条解决之法。
  “师弟,你每到一处地方,便同小秦报个平安。”王清秋说道,“一个时辰后,按时回来。”
  王清秋说话的口吻几乎不容拒绝,他鲜少用这般强硬的语气说话,江见寒甚至还是头一次看见王清秋发火,他怔了片刻,点了点头,王清秋这才再蹙眉去看秦正野,道:“你师尊不会出事的。”
  秦正野:“……”
  秦正野终于也勉为其难点了头。
  见秦正野答应此事,江见寒恨不得立即起身离开,他走得飞快,几乎像是摆脱了什么烦人的困扰,令秦正野本就因为解除生契而不快的心情更差了些许。
  王清秋看看江见寒绝情离去的身影,再看了看情绪低落的秦正野。
  王清秋重重叹了口气。
  该死。
  掌门难当,既怕师弟谈情受伤,又怕师侄为木头伤心。
  王清秋深深叹了口气,动手为秦正野解除生契之前,他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道:“小秦,你师尊吃软不吃硬,你若是将态度放软一些——”
  秦正野似乎正思忖着什么,他好像没有听见王清秋的话,只是喃喃低语,道:“我若说我是个废物,师尊应当便不会解除生契了吧。”
  王清秋:“啊?”
  秦正野摸了摸下巴,又低声道:“我是废物,年纪还轻,修为低弱,很需要师尊的保护。”
  王清秋:“?”
  秦正野面上多了几分笑意,抬眸朝王清秋一瞥,似是又找回了自信:“多谢师伯,我明白了。”
  王清秋:“???”·
  这两师徒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秦正野这孩子就没有一点自尊吗,怎么说张口就说自己是废物啊!
  就算想要讨好师尊,也不该如此吧!
  -
  江见寒初回八荒,还未过几个时辰,便离开了云山城,在兰停雪与裴明河二人相伴之下,迅速将八荒中的几大城镇走了一遍。
  他行色匆匆,好似连与人多说半句话的功夫也没有,哪怕兰停雪与裴明河一再解释,他们只是普通的来坊市中逛一逛,随手买些稀罕玩意罢了,从头到尾却无一人愿意相信他们,一时之间,八荒之中人心惶惶,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江见寒这五年的魔域之行,一定很不简单。
  江见寒懒得理会他们。
  他时间不多,一时也找不出什么有意思的玩意,便只能靠数量取胜,只需多送秦正野些东西,总能哄得秦正野高兴。
  他这架势,几乎像是恨不得将所经之处的商铺全都搬空,江见寒看的咋舌,他与裴明河的目光也越发古怪,直到江见寒终于满意,将一切收入置物袋中时,兰停雪才莫名冒出了一句话来,道:“我明白师兄为什么总是那么说了。”
  江见寒:“说什么?”
  兰停雪:“你对秦师侄——”
  “算了,不重要。”江见寒快步朝外走去,“只剩下一炷香时间,我徒弟还在等着我。”
  兰停雪:“……”
  裴明河:“……”
  “快点儿。”江见寒焦急回眸瞥了二人一眼,“我不想食言。”
  兰停雪:“……”
  裴明河:“……”
  二人跟上江见寒脚步,却又各自低声感慨,江见寒竖起耳朵,恰好听见了一些。
  兰停雪:“啧……石头开窍。”
  裴明河:“未免也太真了……”
  江见寒:“?”
  -
  可时间的确紧迫,江见寒没空理会二人莫名的话语。
  他将时间卡得极好,与秦正野约定的一个时辰 过去时,他正好赶到了云山城的客栈大堂,而秦正野,也正带着酥糖,在大堂内等着他。
  江见寒有些惊讶。
  四周人虽不怎么敢看他,可江见寒总觉得那些人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他不好意思在客栈大堂内将自己给秦正野准备的礼物拿出来,便只好快步朝秦正野走去,未等秦正野同他打招呼,他先压低声音,问:“生契已除了?”
  秦正野:“是。”
  江见寒点头:“那你来我屋中吧。”
  秦正野却不动脚步,仍是留在原地,像是有什么紧要之事非得在这客栈大堂之内,在这么多人面前同江见寒说一般,道:“师尊,我考虑过了。”
  江见寒微微蹙眉:“何事?”
  秦正野面不改色:“我这人修为太差,不够上进,简直没有一点能力自保。”
  跟在江见寒身后走来的兰停雪与裴明河,一齐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我在这八荒,不值一提。”秦正野还在不要脸地继续往下扯谎,“我不过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废物罢了。”
  江见寒讶然看了秦正野一眼,他显然从未想过秦正野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
  哪怕是以他的标准来看,秦正野也绝不能算是什么修仙界中的废物了,他这徒弟实在了不起得很,这修炼速度已快要能赶得上他了,更不用说他的小弟子还会炼丹,那么擅长与人来往,又喜欢四处行侠除魔,这样好的孩子,将他称作是八荒新秀中的佼佼者,江见寒也觉得没有什么问题。
  可秦正野又叹了口气,那眸中似乎露出了几分委屈之意,道:“您明日要带我去那个……渔村。”
  江见寒迟疑:“此事我们已经说定……”
  秦正野:“您知道那个地方,对我来说……”
  秦正野的音调渐弱了些许,而他肩上蹲着的酥糖扭头看了他一眼,飞快转过脑袋,也立即耷拉下耳朵,将本就极大的乌色眼眸瞪得更大了,那水汪汪的眼睛同秦正野一道盯着江见寒,莫名便令江见寒心中增了几分压力。
  “我有些……”秦正野深吸了一口气,“我只是……”
  他张唇,却好像怎么也说不出后头的话语,如此寥寥几字言语,却令江见寒那一瞬便明白了他话语中的含义。
  江见寒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十足的混蛋。
  秦正野的身世如何,他难道还不清楚吗!
  他们要去的渔村,是秦正野幼时的故土,虽然具体过程江见寒是有些记不清了,可那些事对秦正野而言绝对不会太愉快,秦正野看着便害怕那个地方,却还是愿意同他一道前往,他徒弟如此信任他,他却连一句会保护好秦正野的承诺都没有。
  他这师尊,怎么能够这样当?!
  “那村子内的境况,师伯应当已经与您说过了。”秦正野已转开了话题,绝口不说自己或许会“害怕”那村子一事,只是道,“如今村中魔物横行,或许比当年……比那时还要危险。”
  酥糖用力将眼睛睁得更大了一些,秦正野说到此处,它竟还跟着呜咽了两声,像是在表示自己对此事的赞同。
  “我倒也不是在逃避此事危险。”秦正野低声叹气,“可您若要带我前往,我心中总有些……”
  江见寒深深吸了口气,几乎不做他想,道:“生契,留着吧。”
  秦正野略露出一些讶异神色:“师尊,此事——”
  “多一重保障。”江见寒的语调几乎不容置疑,“留着,我能保护你。”
  秦正野:“可是……”
  江见寒:“不必多说,先随我上楼,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此处的人还是太多了一些。
  江见寒同秦正野说话时候,那些人的目光好事克制不住要落在他们身上,实在令江见寒说不出紧张,他不知如何应当,只能尽量用几句简单话语来表明心意,而后他几乎抬步便走,余下的解释,他打算等回到自己屋中之后,再告诉秦正野。
  可他二人短短几句交谈,又是生契又是过往旧事,还有秦正野那几句明显编出来诓人,也只有江见寒才会相信的话语,已足够在众人的心中,掀起无数的臆测了。
  说谁是废物?
  秦正野的修炼速度,不过仅在江见寒之下,他若还是废物,那其余人真的还要活吗?
  这谎言编得如此错漏摆出,江见寒竟还真信了。
  这……他们不会都是这师徒二人感情中的一环吧?
  果真下一刻,秦正野看着步履匆匆已迈步上了客栈楼梯的江见寒,唇边微微带了一丝计谋得逞的笑意,他并不掩饰此事,也不怎么打算解释自己的举动,只是匆匆跟上江见寒的脚步,飞快跟着江见寒回了客店二楼。
  兰停雪与裴明河还站在原地,这如今他二人跟也不是,留着也尴尬,呆立了好一会儿后,兰停雪方才回眸看向裴明河,压低了声音,茫然问:“明河,这几年你与秦师侄来往最多,他平日……是这样的人?”
  裴明河摇头:“我不知道啊!”
  兰停雪:“师弟根本玩不过他吧。”
  裴明河:“我不知——”
  兰停雪:“师弟会被骗的吧!”
  裴明河:“我……”
  兰停雪猛地倒抽了口气:“师弟被他卖了都会帮他数钱吧!”
  -
  回来的路上,江见寒便已想好了。
  他准备一回到自己屋中,便将自己备好的那一大堆礼物全塞给秦正野,而后秦正野也不必多留,江见寒不习惯送礼之后的尴尬客套,生辰贺礼到了便好,秦正野有什么感动,都让他自己回到他自己屋中消化。
  二人行至江见寒屋外,江见寒伸手去解他门外的禁制,又深吸一口气,道:“今日是你的生辰。”
  秦正野心情正好,立即应答:“是。”
  “你这几年的生辰,我都已错过了。”江见寒低声说道,“至少今年,我想好好补偿——”
  他说完这话,正好推开了面前的屋门,目光朝屋中一扫,江见寒的神色登时便僵硬了几分,他噌地后退数步,几乎撞到他身后的秦正野,砰地一声关上房门,一贯鲜少有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分难能的不安。
  秦正野有些不解:“师尊?怎么了?”
  江见寒神色复杂:“里面……有人。”
  秦正野:“……有人?”
  江见寒用力点头。
  方才他关门的动作虽然太过迅速,以至他并未怎么看清屋中的那个人,可哪怕只有这么一眼,该看清的屋内的情况,他还是已经看到了。
  里面不仅有人,那还是个没穿衣服的,赤裸着站在他屋内屏风之后的人。
  那人长什么模样,是男是女,他倒是没注意,毕竟走到门边时发现自己房间内有个人,便已经让人觉得很惊恐了,他脑中第一反应便是关门,至于那人没穿衣服这件事,甚至是在他关上房门后片刻他才反应过来的。
  江见寒发出了更为惊恐的声音。
  “没穿衣服。”江见寒说道,“我屋中……有个没穿衣服的人。”
  秦正野:“……”
  秦正野觉得,这天底下,应该没什么东西敢偷溜进江见寒的房间,更不用说还是不穿衣服偷溜进来的了。
  秦正野肩上的酥糖用力嗅了嗅空气,嗷嗷开始指手画脚,不知道在说什么,秦正野瞥了它一眼,似乎是听懂了酥糖的话语,大致明白了带下的境况,蹙眉道:“师尊,您的灵剑还在屋中。”
  江见寒倒抽一口凉气。
  是啊,他的灵剑可还在屋中呢!
  方才他与秦正野去见王清秋前,可是将灵剑浸泡在了灵液之中,江见寒可特意在灵剑周围与屋外布下了禁制,以防有不轨之人偷走他的宝贝灵剑。
  他如今的灵力还未完全恢复,这禁制是弱了一些,可若有人硬闯,他也不可能没有察觉。
  江见寒,如临大敌。
  他不知屋中的究竟是什么人,可那显然是个极为难缠的对手。
  他的灵剑在屋内,他的灵剑,或许会有危险。
  江见寒登时凝结灵刃,做好了大战一场的准备,他正欲上前推开房门,秦正野却拦住了他。
  “师尊。”秦正野有些无奈重复道,“您的灵剑在里面。”
  江见寒不明白秦正野为何要将这话再重复上一遍。
  就是因为他的灵剑在里面,他才会觉得紧张啊!
  里头那人竟然能在他全无防备时溜进他屋中,这人的修行实在了得,若是这人要偷走江见寒的灵剑怎么办?他已经没有时间要拖延了,他现在就要——
  秦正野拉住江见寒的手,无奈道:“您的灵剑,已有了灵智。”
  江见寒:“正是如此,才当防备。”
  秦正野:“……”
  秦正野只好耐下性子,快速为江见寒解释。
  秦正野:“魔域之中,魔气四行,不得催生剑灵。”
  江见寒:“……”
  秦正野:“可现今回了八荒,灵剑又已泡在了灵液之中……”
  江见寒倒抽了口气,终于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里面那个裸着的东西,不会就是他的剑灵吧?!
  -
  江见寒当然知道,剑灵若有灵智,便要化形。
  他也从书上看到过,这类器灵,若是化形,十之八九朝着主人的模样或喜好靠拢,剑灵大多是会变作人形的,江见寒原本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可现在看到剑灵在他面前出现后,江见寒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做好准备。
  他一点也接受不了这种事。
  他的灵剑,是剑!
  就算是剑灵,也是剑!
  怎么可能是里面那个□□的——
  江见寒倒抽一口气,猛地推门进去。
  秦正野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又不知江见寒究竟要做些什么,急忙也跟着江见寒一道进了屋中。
  踏步入屋内后,秦正野才看见了屋中令江见寒万般震惊的境况。
  他们本将灵剑放在屏风之后的浴桶内,而今那浴桶中坐了个几乎赤/裸而仅有十八九岁的少年郎,浴桶的桶壁很高,几乎将他浑身都遮挡在内,灵液之上也氤氲着雾气,一眼扫去,其实并不能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
  可秦正野还是觉得如此不妙,他移开目光,心中莫名有了古怪之感,只是忍不住想,若这是师尊的剑灵,师尊的剑灵化形后是这么一名面容清俊的少年,而剑灵要与师尊朝夕共处,师尊身边……会平白多出这么一个分去他注意的灵物。
  他有些不快,酸意在心中滋生疯长,他只能再偏移目光,连江见寒都不去看,一面极力在心中安慰自己,器灵而已,比不得人,他不该同一个剑灵吃醋。
  江见寒已走到了剑灵面前,冷着脸色,垂下目光,盯着浴桶之中的剑灵看。
  这剑灵方才化形,尚有些懵懂,他应当是头一回说话,吐字生涩,语调却清脆,极为好听。
  剑灵费劲却又执着地吐出两字言语:“主……人……”
  江见寒:“……”
  剑灵:“我……是……”
  江见寒神色阴沉:“……变回去。”
  剑灵:“?”
  江见寒:“你现在就给我变回去!”


第62章 
  站着的秦正野与浴桶中的剑灵,一齐陷入了沉默。
  剑灵已有灵智,他当然能够听懂江见寒究竟在说些什么,可他方才化形为人,还在学习如何与人说话,只要一着急,他的口舌便有些不听使唤,几句辩解怎么都说不出口,只是不住口吃支吾,心慌得急了,便连眼角都有有些微红,呆怔怔全然不知应当自己如何才好。
  他可怜兮兮抬起面庞,如此憋了许久,方极为面前地憋出半句:“主……主人……我……我……”
  江见寒冷漠无情:“变回去。”
  剑灵眼角含泪:“我……我……主人不……不喜欢我……”
  江见寒:“不喜欢,变回去。”
  如此一句话砸在剑灵面前,他已彻底懵了,那眼中全是水雾,可他初回为人,有些紧张,还不知道哭鼻子是什么样的体验,江见寒又实在太吓人,他直觉江见寒不会喜欢看着他哭,这才勉强将眼泪都憋回去了。
  剑灵那副含着眼泪可怜兮兮的模样,连秦正野看着都有些于心不忍,实在不知江见寒怎么能这般冷漠无情。
  可秦正野肩上的酥糖,对江见寒的冷酷,简直深有体会。
  这一幕!这熟悉的一幕!
  兽兽也是经历过的啊!
  酥糖激动得恨不得在秦正野肩上两爪直立站起身,用力挥舞自己的爪子,嗷嗷呜呜开始控诉当初秦正野闭关时,江见寒对它做过的事情。
  “变回去”这句话,江见寒可不知只对剑灵说过,酥糖也是这句话的受害者,它将此事瞒了这么多年,不想破坏秦正野心中师尊的完美形象,可到了今日,见到第二名受害者时,酥糖觉得自己不该再沉默了!
  “嗷呜!嗷嗷!”酥糖伸爪比划比划,“嗷呜嗷呜!”
  秦正野有些惊讶侧首看向它。
  “呜呜!”酥糖激动得险些站立不稳,几乎要从秦正野肩头跌下去,“嗷嗷呜!”
  秦正野讶然道:“师尊还做过这种事?”
  酥糖用力点头。
  江见寒听不懂酥糖在说些什么,也不想去管酥糖与秦正野究竟在他身后做什么,他只是盯着自己还未变回灵剑的剑灵,眸色中的温度一点一点低下去,周身现出令人惊惧的威压之感,略微带有些许不耐地重复自己的要求,一字一句道:“……变回去。”
  剑灵:“……”
  剑灵整个人慢慢往下滑进灵液,蜷缩成极小的一团,让灵液水面漫过他的鼻尖,只露出眼睛在外,而后在江见寒冷漠的注视之下,砰的一声,重新变回了江见寒熟悉的灵剑。
  灵剑在浴桶内簌簌发抖,江见寒却松了口气。
  这样看起来,显然好多了。
  可他心中已有了剑灵的模样,他已无法将刚才那该死的一幕从他心中抹去了,他对自己的灵剑多了一段不美好的记忆,他皱着眉,觉得应该请人帮帮忙,用点什么古老又禁忌的术法,好将刚才那段肮脏的记忆从他的脑海中抹去。
  这种术法,八荒难寻,至少江见寒从未见过,若真要请人帮忙,他还是得早些回到蓬洲,他兄长与师尊或许会知道应该怎么处理。
  江见寒不得不回蓬洲的原因,又多出了一条。
  他回眸看向秦正野,打算先将秦正野生辰补偿之事处理了,明日二人去荒村看一看情况,只要动作迅速,后日便能动身出海,再要不了多久,他们便能抵达蓬洲了。
  可这一回眸,江见寒才发觉,秦正野此刻的神色,看起来真的很微妙。
  酥糖的乱叫已经结束了,它正皱着鼻子瞪大眼睛盯着江见寒,如果这种毛茸茸大眼睛的灵兽脸上也能有恶狠狠的神色的话,江见寒觉得,那神色可能会很近似酥糖此刻面上的这一种。
  江见寒并不明白酥糖为什么要这么看他,人不能与灵兽共情,虽然江见寒平常也不怎么能与人类共情,江见寒只觉得正事要紧,他立即转眸看向秦正野,道:“有正事。”
  秦正野:“……”
  秦正野的目光从浴桶中不住发抖的剑灵身上移开,明白自己方才的醋意全无必要。
  江见寒这个人,无论什么大美人,无论什么朝夕共处,都不会有用处。
  江见寒根本就不可能会因此动心。
  可安心之时,他心中却不由更有一分难以出口的苦涩。
  若江见寒不会对他人动心,也不知他要等上多久,才能等到师尊觉察他的心。
  -
  可灵剑之事,江见寒还是觉得自己处理得不够完满。
  他已将装着贺礼的置物袋取了出来,正欲朝桌边走去,却又顿住脚步,回身看向剑灵,冷冰冰道:“以后不许再变成人。”
  灵剑还在灵液之中发抖,听见江见寒这么说,它似乎惊得令抖动都忘记了。
  江见寒竟然还要威胁他:“你若是还敢——”
  灵剑剑身倾斜,面向江见寒,如同人类抬起了头一般,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江见寒语调平静:“我会掰断你。”
  灵剑:“……”
  灵剑又开始发抖了。
  它抖得整个浴桶内的灵液都在颤动,好似在与江见寒朝夕相伴这么多年后,他终于在今日,认清了自己主人的真实面目。
  秦正野已有些看不下去了,若说他方才还有些因为灵剑而吃味,那如今他心中只剩下了同情,他甚至想为灵剑说几句好话,道:“师尊,您对您的剑灵,未免有些——”
  江见寒:“不许提这两个字。”
  秦正野:“……”
  “我正要努力忘记……”江见寒回眸瞥一眼秦正野,觉得正事紧要,他有些局促将置物袋一一取出放在桌面,不安道,“我有要事与你说。”
  秦正野看江见寒在桌上摆出一排置物袋,心中有些困惑,可他还是将后头的话语咽了下去,走到桌边,道:“是,师尊?”
  江见寒:“我……”
  秦正野正目不转睛看着他。
  “我方才……”江见寒颇为困难吐出几字,“离开了……一趟。”
  秦正野:“是,弟子知道。”
  江见寒:“……”
  不行,江见寒说不出口。
  不过是为秦正野买了少少一点儿贺礼罢了,他却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什么极出格的事情,他实在不好意思启齿,不知嗫嚅几回,最后也支持将那些置物袋一股脑全都在了桌上,板着面孔,冷冰冰道:“你自己拿回去看吧。”
  秦正野不明所以,好奇询问:“这么多东西?师尊,这都是什么?”
  江见寒:“……”
  多什么多,哪里多了?
  他欠了秦正野五年生辰,如今略微补偿一些,当然……当然也很正常了!
  秦正野:“您方才离开,是为了这东西?”
  江见寒:“……”
  秦正野见江见寒不答,干脆顺手拿起离他最近的那个置物袋,正欲打开看一看江见寒交给他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江见寒却猛地按住他的手,直勾勾盯着他,再度强调:“回去再看。”
  秦正野一怔,点头。
  他一一收起江见寒给他的这些东西,正欲转身离开,忽又想起一事,匆忙将自己已为江见寒准备好的明日的行囊取出来,放在桌案上,道:“师尊,这是我为您准备的东西。”
  江见寒此刻心中紧张,生怕秦正野自他的神情中猜出自己的交给他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便沉着脸色收下,一本严肃同秦正野颔首,道:“好,你回去吧。”
  他看秦正野同他行礼后要走,江见寒突兀地又补上一句:“今日好好休息,不必再过来了。”
  秦正野一怔:“是。”
  江见寒强调:“有什么事,明日清晨再说。”
  秦正野:“是,师尊,明日我会来请早的!”
  江见寒:“……”
  江见寒摆了摆手,按下自己心中只因秦正野这一句话便被调起的喜意,让秦正野赶紧离开。
  其实他心知自己不必如此,秦正野的房间就在几步之外,只需片刻后,秦正野便会知道江见寒究竟在置物袋中都放了些什么东西,他再怎么隐瞒,不过也仅能瞒过这短短一会儿的时间罢了。
  可这些话语堵在他喉中,就是不能出口。
  他以往从未发觉,自己原来是这么一个要面子的人,他既想对秦正野好,又觉得自己的举止有些太过直白,不符合他师尊的身份,可他确实又是极为期待秦正野看到贺礼后的反应的。
  江见寒只能等在屋中,待秦正野走后,他想秦正野看到那些东西后,应当会通过玉符与他联系,他又将玉符取出,摆在自己面前的桌面上,默声盯着玉符看,万般忐忑又期待着秦正野的响应。
  短短片刻功夫,江见寒焦躁不安,觉得自己好像等了许久,才见桌上的玉符不住泛光,是秦正野给他的传讯。
  江见寒方忍不住微微弯起唇角,定睛朝玉符一看——
  等等,这小子是不是和掌门师兄学坏了。
  能用文字传讯说清的事情,他为什么要传形与他交谈啊?
  江见寒都说了让秦正野今日不用来了,既然要以玉符传形,那与直接过来又有什么区别?
  江见寒匆匆按下玉符,权当自己没有看见玉符闪动,绷着脸坐到一旁去,既好奇秦正野想与他说什么,又不愿直接拿起玉符同秦正野说话,好在那玉符的闪动很快便停了下来,江见寒才稍稍松下一口气,桌上的却又微微泛出微光,是秦正野传讯,给他发来了几条文字讯息。
  江见寒又等了片刻,这才假装不经意一般拿起玉符,打开秦正野给他的传讯。
  秦正野:师尊,这是您为我准备的生辰贺礼吗?
  秦正野:谢谢师尊!!!师尊果然对我最好了!!!!
  江见寒完全压不下自己的嘴角。
  他看着玉符,不知又等了多久,方才写下几字回讯。
  江见寒:嗯。
  秦正野:谢谢师尊!喜欢师尊!
  江见寒:不必。
  秦正野:明日早上我来给师尊请安!
  江见寒:好。
  江见寒很满意!
  他这等待片刻才回复的传讯,保全了他的身为师尊的颜面,又很好关心了他的宝贝徒弟,他果然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师尊!
  -
  初回八荒第一夜,江见寒本是想好好修炼的。
  他已许久不曾练过剑了,魔域中全无灵力,他无法修行,拖延这么长时间,直到今日,难得有了修炼机会,他本是该好好努力。
  可他满脑子都是秦正野给他的传讯,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可他隔一会儿便忍不住要将秦正野那寥寥几字的传讯翻出来看一看,越看越压不下嘴角的笑。
  如此浪费了不知几个时辰时间,江见寒忽地又想起秦正野今日看完烟火时,特意记下了眼前那一幕画面,他不由又打开玉符,找出秦正野今日发出的所有人都可见的那几条传讯,一一翻看下去。
  【凌霄剑派弟子秦正野:
  [图片][图片]
  五年前后。
  师尊为我过生辰,我为师尊过生辰。
  王清秋:……
  裴明河:啊?谁的生辰?小师叔原来也有生辰吗?
  兰停雪:嘶,你们,我,你们,啧。
  墨总管:我可能没睡醒我再睡会儿,不对啊我都修仙了我怎么还会出现幻觉!
  燕白山:什么!江兄回来了?!
  金玄衍:是我被夺舍了还是江见寒被夺舍了?】
  江见寒压不下唇边的笑。
  他再翻开下一条传讯,这是在江见寒将自己准备的礼物送给秦正野后发出的。
  【凌霄剑派弟子秦正野:
  大家有什么好用的随身置物袋推荐吗?师尊给我买的生辰贺礼实在太多,我原本的置物袋完全塞不下。
  王清秋:……
  金玄衍:救命啊你们江长老真的没有被人夺舍吗?
  方城主:魔域没有要来攻打八荒啊?
  兰停雪:你非得随身带是吧!师弟呜呜师弟呜呜师弟呜呜从来没送过我一件礼物。】
  哪怕屋中除他之外已没有任何人在了,江见寒还是颇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觉得面上略微有一些发热。
  秦正野似乎有将许多事都记录在传讯之上的习惯,江见寒原先猜想他这么做是为了卖丹,可若从这两条传讯往上翻,却又能发觉秦正野近来似乎并不怎么使用玉符,似乎连卖丹都少了。
  可近年来,秦正野不是忙于修炼,便是在魔域之内搜寻江见寒的下落,魔域中用不了玉符,没有机会在玉符上发送传讯,今日接连两条传讯,如此突兀地悬挂在那儿,莫名令江见寒一颗心突突直跳。
  江见寒扣下玉符,觉得自己有些古怪。
  自入魔域后,他的情绪莫名比以往多了不少,虽有些情感,仍同隔着一层水雾,他站在雾气这一头,无论如何也观不真切,可他好歹是看到了,若在过往,他怕是连站在水雾这一端的机会都没有。
  他情念受损之事,相澈与他兄长当年都试过去解,用过无数术法丹药,却谁也不曾成功,而今又已过去了这么多年,总不会到了今日,此事……忽而便能解了吧?
  -
  翌日一早,秦正野果然跑来敲了江见寒的房门。
  他并不去提昨日之事,可江见寒看他时,发觉他已悄悄将自己腰间系上了江见寒送给他的玉佩,连遮挡手上伤处的手套都已默默换了新,他这副模样,江见寒甚至想,若自己昨日送了他几件衣服,他怕是都恨不得要一气全都穿上。
  连总在他肩上蹲着的酥糖,身上都系着了个口袋,绕过酥糖的胸腹,将蝴蝶结系在胸前,虽不知背上背着的都是何物,可秦正野特意将这东西挂在酥糖身上……令江见寒总抑不住多想,猜测酥糖那口袋里的东西,是不是也与他有关。
  可江见寒就喜欢这样的秦正野。
  他是个不坦诚的人,许多事他说不出口,总是藏在心中,秦正野与他全然相反,他恨不得将自己的一切欣喜表露在外,江见寒对他的每一点好他都巴不得要对外宣扬,他希望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他有天下最好的师尊。
  江见寒假装自己未曾看见秦正野衣着上的转变,他平静下楼,带着秦正野走到这客栈大堂之中,王清秋与门中几人已在此处候着他们了。
  云山城内还有要事,王清秋脱不开身,他让裴明河带了几名门中弟子陪江见寒一道前往那村子,一面嘱托江见寒多加小心,那目光却不住往秦正野身上瞟,显然是已发现了秦正野今日衣着的不同。
  可王清秋并未询问。
  他嘱托完一切后,又特意避开了江见寒,要与秦正野说话,江见寒觉得有些不对,他竖起耳朵,分出些许神念,小心翼翼避免王清秋觉察,仔细去听两人交谈。
  王清秋拉秦正野到角落,低声道:“小秦,你师尊已回来了,你还是收敛一些吧。”
  江见寒:“?”
  收敛?什么收敛?
  秦正野难道做过什么过分之事吗?
  “今日你陪着他,若让他看见你所为之事,他怕是又要生气。”王清秋深深叹气,“我知道你今日这么做,为的都是你师尊,可他这脾气……唉。”
  王清秋叹了口气,将后头话语咽了回去,像是他只需如此说,秦正野便能明白一般。
  江见寒越听越不服气。
  什么叫做他这脾气?他脾气怎么了?
  他对徒弟这么好,徒弟说什么他便答应什么,秦正野还有什么需要瞒着他的?
  “你可别急着否认。”王清秋说道,“你今日让酥糖背着那些东西——”
  “啊。”秦正野这才开了口,“师伯也看到了啊。”
  王清秋:“那么明显,我怎么可能没看到!”
  秦正野:“师尊送我的。”
  王清秋:“……”
  秦正野:“师尊送得实在太多,我自己身上已经放不下了。”
  王清秋:“酥糖背上——”
  “不全是。”秦正野道,“稍稍带了些丹药,我想路上总有人会用得着的。”
  王清秋怔了片刻,终于缓缓回神。
  “就算是你师尊,就算你们两……”王清秋深吸了口气,“有必要全都带着吗?”
  “师尊送我的,我想让所有人见一见。”秦正野微微弯起眉眼,”也很寻常吧。“
  王清秋:“……”
  “不过师伯您应该也已看到了。”秦正野伸出手,露出他已与昨日不同的手套来,道,“师尊送的。”
  王清秋:“你……”
  秦正野:“这玉佩也是。”
  王清秋:“……”
  秦正野:“对了,师伯,您有什么建议吗?”
  王清秋已有些难以言语,半晌才有气无力憋出一句:“你要做什么?”
  “师尊送了我这么多东西,我也想回礼。”秦正野说道,“师伯可有什么建议?”
  王清秋:“……”
  王清秋数番张唇,过了许久,才极为勉强自口中吐出了几字言语来。
  “你们两,还只是师徒便已如此……”王清秋颤颤巍巍说道,“你们两……你们两……肉不肉麻啊!”


第63章 
  江见寒虽只是在偷听,可此时此刻,他也忍不住微微抬手,轻轻咳嗽一声,觉得面上稍稍有些赫然。
  肉不肉麻他不知道。
  可他徒弟这嘴……真甜,他好喜欢。
  后来王清秋与秦正野说了什么,江见寒几乎已不曾注意了。
  反正都是些无关紧要之事,说他脾气差,容忍不了秦正野的作为,可那是他唯一的徒弟,他徒弟做什么他都能忍耐,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江见寒此时关心的,只有秦正野最后说的那句话。
  秦正野说要回赠他礼物。
  这孩子对他真好。
  天下那么多人都有徒弟,可江见寒觉得,无论哪个人的徒弟,都比不上他这听话懂 事又可爱的唯一关门亲传!
  再过一会儿,王清秋显是已结束了他那漫长的嘱托,终于肯放秦正野回来了。
  他面上多了几分疲惫神色,像是已不想在这种事上与秦正野争论了,再嘱托裴明河几句注意安全后,他亲自送几人出了客栈——其余宗门宗主还寻他有事商讨,他不能送他们出城,只好将自己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他这个还算靠谱的弟子身上。
  此番前往那界隙所在的渔村,由裴明河与几名门中弟子作陪,可此事牵涉龙骨,出城御剑之后,裴明河便令其他门中弟子御剑略微靠后些许,与他们隔开一段距离,他好将此事中还需解释的部分,一一告诉江见寒。
  裴明河驱使御剑靠近江见寒,还未来得及开口,却听见一路沉默至此的江见寒忽而开口,装着若无其事的模样,侧目去问秦正野:“酥糖背上的东西……是何物?”
  秦正野道:“若要进天魔秘境,这可是必不可少之物。”
  江见寒稍显惊讶:“天魔秘境?”
  他们不过是要去那渔村内看看界隙,与魔域之中的天魔秘境又有什么关系。
  裴明河御剑赶上二人,恰好能在此时开口,道:“小师叔,您应当知道魔域之内的天魔秘境。”
  江见寒皱眉:“修仙之人,没有人不知道吧?”
  魔域与八荒略有不同,魔域本身便像是一团不断向外蔓生的雾气,时间越久,便会扩张得越发巨大,而在这团雾气正中,便是魔域之内的天魔秘境。
  那本是一处不知在多少年前,究竟由何人布下的阵法,魔域的一切似乎都因之而起,那阵法中是一只上古巨兽的尸骸,不知从中孕生出了何等的邪念,由之化生了灵智,这灵智再吞噬这古兽的躯体与残魂,因之而获得了无上之力,催生化为了魔族的那位魔尊。
  而今这古兽尸骨残骸尚且在天魔秘境之中,魔尊倒是已不知所踪了,此处既在魔域深处,那便是魔域之中的至险之地,江见寒误入魔域时,都不曾想过要朝那地方靠近,今日他们怎么反倒是提起此事来了?
  “看来师尊还未告诉您。”裴明河说道,“那荒村之内的界隙,正开在天魔秘境之中。”
  江见寒皱起眉:“你是说,若穿过界隙,后头便是天魔秘境?”
  裴明河点头。
  江见寒:“你们已进界隙看过了?”
  “我只进去过一回。”裴明河未觉有异,下意识回答,“秦师弟倒是那儿的‘常客’。”
  江见寒:“……”
  秦正野:“……”
  秦正野心虚移开了目光。
  “界隙之内如何,秦师弟应当比我清楚。”裴明河说道,“小师叔,此事我不能你解惑——”
  他转回目光,正巧看见江见寒那凉飕飕停在秦正野身上的眼神,自觉便将后头的话语全都咽了回去。
  “魔域这地方,我都不敢深入。”江见寒语调中竟有几分难得一见的愠怒,“你是何等修为?竟然敢当这地方的常客了?”
  秦正野微微垂首,摆出一副乖巧认错的模样,老老实实答:“师尊,我知错了。”
  裴明河还是头一回见江见寒说话时带着这般怒气,他本就有些惧怕江见寒,一听江见寒说话这语调,心中惧意不由更多了几分,可这些年来他与秦正野关系甚好,他知道自己这师弟所行之事,均是为了江见寒,他好容易鼓足勇气,想为秦正野说几句好话,紧张万分道:“小师叔,师弟不是有意如此……”
  秦正野道:“我是有意如此。”
  裴明河一愣:“……啊?”
  “若入幽冥山,能搜寻的,不过只有周遭数里。”秦正野倒是理直气壮,“入了天魔秘境,我能搜寻之地,便能再大一些。”
  江见寒:“此事如此危险——”
  秦正野:“若能寻回师尊,危险又能如何?”
  江见寒:“你不怕遇险吗?”
  秦正野:“为了师尊,我甘愿如此。”
  江见寒:“你……”
  江见寒心中那恼怒之意早已荡然无存,他几乎组织不出任何言语,他觉得自己是该好好教训教训秦正野的,这小子今日敢如此犯险,待他修为再长,岂不是还要惹出什么祸端上身。
  这些话语卡在喉中,过了许久,江见寒才憋出一句:“你只需保护好你自己——”
  秦正野:“偶尔也是要保护师尊的……”
  江见寒:“……”
  “不是偶尔。”秦正野小声说道,“虽然我修为低弱,远不及师尊,可若是可以,我也想能够保护您。”
  江见寒:“……”
  “您就当我是在胡言乱语吧。”秦正野移开目光,后头的话语只是喃喃,略带了几分委屈,小声道,“您说我什么都好,教训我也行——”
  江见寒:“……下回不许再如此。”
  说完这话,江见寒似已经下定了决心不再继续这话题,他冷着脸色移开目光,看向在二人身边不知所措的裴明河,问:“若进界隙之后,界隙忽而关闭,你们又该如何处理?”
  裴明河:“……”
  裴明河有些接不上话。
  不是,啊?
  他的小师叔到底怎么了!
  怎么秦正野这么几句简单话语,就能将他这神鬼畏惧的小师叔哄好啊!
  -
  裴明河,真的很害怕江见寒。
  他一见江见寒面上那神色,整个人便要不自觉打上一个哆嗦,待江见寒以同样的语句重复问他第二遍时,他恨不得立即开口,将同此事有关的所有解释,都一股脑丢了出来。
  “那……那界隙在吞噬荒村之内的龙骨。”裴明河飞快说道,“可龙骨实在太过巨大,它吞噬的速度很慢,只要龙骨不曾完全被吞噬,界隙便无法关闭。”
  江见寒皱眉:“吞噬龙骨?”
  “是……是,此事怪异,诸位宗主对此事多有探讨,已有了数种猜测,却尚且还未得出结果。”裴明河有些说不出紧张,“各大宗门近来数次进入天魔秘境调查此事,想来不久之后便能有结果了。”
  江见寒:“……各宗门都进入界隙了?”
  “小师叔放心,每次仅有几个宗门入内。”裴明河说道,“大家也知道界隙之内极为危险,总会在外留有接应。”
  江见寒还是皱眉,觉得他们这防范举措并不妥帖。
  “这几日入内搜寻的,应当是天星宫。”裴明河说道,“金宫主觉得那天魔秘境的阵法与天衍阵有些相似,他或许能破解出其中奥妙,只是天衍阵损坏得太过厉害,他没有比对,也不知还要花费多少时间。”
  作为破坏天衍阵的祸首之一,江见寒清了清嗓子,平静移开了目光。
  他还是有些不安。
  若说这天魔秘境,他所知的,应当比裴明河要多一点。
  毕竟当初在蓬洲的锁龙阵中,他曾同魔尊有过极为短暂的接触。
  那时那人强行打开了魔域通往锁龙阵中的界隙,引魔族入龙墟与龙族交战,他好趁机破坏龙墟的阵法,彼时龙尊沉睡未醒来,龙族吃了大亏,幸而他师尊相澈在此,伤了魔尊与那人,可也正是在那时,他见到了魔尊伤重将死而吞噬龙骨,吸取龙骨之中的残魂之力,试图以此复活。
  若不是后来龙族的龙尊自沉眠清醒,与相澈合力杀了魔尊,那怪物大约是能将龙墟之中的所有龙骨全都吞光的,至于那荒村之中的龙骨,若江见寒没有猜错,应当也是在当初的那场大战时,经由无数裂开的界隙入处与破碎的纱帐移至蓬洲海域之内来的。
  这手法和当年实在太过相似,加上他在魔域见到那个人的“残骸”,令他不由便要开始怀疑。
  总不会是他这不靠谱的师尊,在当年一口气失手了两次,以至这两个该死的老东西,全都没有死吧?
  -
  众人谈话之间,那界隙大开荒村,已经要到了。
  各大宗门连手,在荒村之外布下了层层迭迭的阵法,以免有魔物逃出此处,为害四方,他们不得不在荒村外数里路途便降下灵剑,步行前往荒村前各宗门弟驻扎之处。
  那荒村毕竟就在海域一侧,地势较低,走到这地方时,已遥遥可见海边的那小村落了。
  自江见寒当年来此清除邪祟,将那孽物击杀过后,这村子便已无人居住了,自此处看去,所见的不过是一个并不起眼的破败渔村,与架在那屋舍之上,令人见之惊叹,几乎无法以寻常言语形容的“龙骨”。
  这东西极为巨大,以至渔村内的屋舍都可以依它而建,龙首之下的是当初被江见寒毁去大半的“神塔”,屋舍沿着巨龙的双肋环绕而立,本是极为令人震撼的奇景,可这龙骨也只有这么一截,这东西残缺不全,当初江见寒见着它时,它就仅有一只巨龙半身的骨骸,而今这龙骨双肋之下,连带后头的屋舍,都已经被空中撕裂的猩红裂口吞噬入内。
  房屋被撕扯得东倒西歪,空中漂浮着碎瓦与石块,龙骨还能勉强维持原型,可与江见寒记忆中中东西的长度相比,大约也已经侵吞去了至半的骨骸。
  裴明河还在为此解释,道:“小师叔,师尊说您已经不记得当初之事了。”
  江见寒点头。
  “我问过几名玄天宗的前辈,拼凑出了一些当时情境。”裴明河说道,“师尊令我将这些事告诉您,若您能想起什么旧事,或许会对破解今日这界隙有帮助。”
  江见寒:“……”
  江见寒想,大概是不会有的。
  与那邪祟交战的事情,他记得很清楚,他不记得,只是自己当初到底为什么要去救那个总是爱哭的小娃儿罢了。
  他这人极为厌恶孩童,看见小孩哭便烦,秦正野那时看着也不怎么讨喜,哭得要大声,他……人这一生难免犯浑,他大概就是犯了一回浑,才非得揽下这种保护小娃儿离村,吃力又不讨好的破事来。
  裴明河根本不知道江见寒在想些什么,他尽力用简短些的言语,来为江见寒解释这荒村之中发生过的事情。
  “千余年前,这个本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渔村内,忽而降下一具龙骨。”裴明河说道,“起初本没有人敢靠近,可这龙骨之中,似乎寄宿了什么灵物,此物能与人对话,能做到凡人难为之事,自称自己是天上龙神,是太元龙尊和天圣龙母一体,此番入了凡世,本是为了修仙渡劫,意外遇险,变作了这幅模样,若是村民能供奉于它,助它恢复灵力,它成神之时,必定令要带着这村子升天。”
  江见寒忍不住啧舌,想不出这种话语,竟然都有人能相信。
  “它以此番言语,倒是真骗来了不少信众。”裴明河说道,“这渔村本极为贫瘠,那邪物确实通得几分术法,至少能庇护这村子之内风调雨顺。”
  “这村子因此逐渐富庶,那妖物将此事当做绝密,不允许村中人将此事外传,又动用妖力封村不允许外人进入,将村子与外界隔绝开来。”裴明河无奈叹了口气,“时日一长,村民逐渐将这妖物奉为真神,而且越发偏执,村子不信此物之人,均要被棒杀致死。”
  他说道此处,江见寒不由回眸看了一眼秦正野。
  此事对他与裴明河二人而言,不过仅是今日要处理之事的前情,轻描淡写几句话便可带过的旧事罢了,可对秦正野来说,那是他亲历之事,江见寒很担心秦正野会觉得不适。
  可秦正野只是在看他。
  那目光一如往昔,并无多少不快,见江见寒朝他看来,他竟然还同江见寒弯起眉眼笑了一笑,这才令江见寒安心些许,继续听裴明河将此事说下去。
  “八荒之中,信奉邪神的不在少数,此事若只是如此,那邪物又封了入村之路,事情不曾外传,本轮不到临近宗门来处理此事。”裴明河说道,“但在十余年前,这个所谓的龙尊龙母,开始教导信众修习邪法,主导人祭,开了入村之路,要村民将临近的修士骗过来。”
  “这村子近旁,是玄天宗的地界,此地村民外出,见着玄天宗的修士,便说此地出了邪祟,请仙长入村清除。”裴明河道,“这邪祟经了村民千年供奉,已不是寻常修士可以应对的了,玄天宗中有十数名同道被骗遇害,那邪祟还不觉得满意……”
  话至此处,裴明河回转目光,看了江见寒一眼。
  后头的事,江见寒应当很清楚。
  玄天宗不知这村落之中究竟有何物,他们已经失了十数名弟子,还折进去一名长老,实在不敢再轻易派人来此了,玄天宗主匆忙传讯给王清秋,请了江见寒来此调查,而江见寒将那邪祟斩杀于此,又从村中救出了受了极大惊吓的秦正野。
  他们终于走到了荒村外各宗门的驻扎之处,到了近旁来看,这龙骨大得惊人,仰首看去,竟不能将龙骨全部收入眼中,而沉默了一路的秦正野在此时才开口,道:“幼时倒未注意。”
  裴明河的解释已不重要了,江见寒立即将目光转向了秦正野。
  “龙族竟有如此巨大。”秦正野稍稍一顿,再看向江见寒,“今日故地重游,还有些惊诧。”
  他似乎意有所指,江见寒想,也是,在秦正野知晓了他的身份后,谈及龙族时意有所指,本也是寻常。
  江见寒平静道:“龙族若有数万余年岁,的确能够如此。”
  秦正野反问:“那若没有万余年岁呢?”
  “年岁不够,体型不及如此。”江见寒答,“可哪怕有数万年岁,若不好好修炼,同体型大一些的野兽也没有区别。”
  秦正野有些好奇:“年岁愈长,修为也该越发精深吧?”
  “于龙族而言,并非如此,龙族本就长寿,他们不需修行,也可以有万余年的寿命。”江见寒说道,“龙族之内,修行至强者,当是他们那龙尊。”
  秦正野听江见寒提及龙族之事,自然提起了万分精神,微微颔首,仔细倾听。
  “这龙尊是白龙,尚不及这条龙一半大小,可那神力,不在师尊之下,或许比师尊还要强。”江见寒想了想旧事,记起当初那场打斗,还是补上了一句,“当初他未出全力便能限制师尊,若出全力,不可想象。”
  裴明河插不上嘴。
  他是王清秋大弟子,若无意外,将来该是他继承宗门,因而江见寒的情况,他略知一些,只是此事师尊一直让他不要外传,他没想到江见寒会如此坦然提及。
  他知道小师叔这人不善言谈,他担心江见寒说完这些话后无人回应,江见寒会觉得尴尬,他便主动接了话,紧张说道:“凡人见着这般大小的巨物,将它当做是神物,倒也是寻常。”
  江见寒抬眸看向那巨大的龙骨,道:“龙墟之内,有不少这等大小的龙骨。”
  秦正野来了兴趣,好奇问:“有那么多巨龙?”
  江见寒摇头:“当年那一战后,残存龙族之中,已没有这般年岁的老不死了。”
  他忽而一顿话语,脑中那千丝万缕断开的细线好似忽而便串联了起来。
  “天魔秘境之内,也有巨兽尸骨。”江见寒喃喃低语,“魔尊由那古兽尸骨孕育而成,这界隙吸纳龙骨……”
  江见寒侧眸看了秦正野一眼,心中那不安之感一瞬放大了许多。
  若这些事情各自单独存在,并无关联,他本是不会去担忧的。
  可这么多事串联在一块,显然已不没有那么简单了。
  当初他救下秦正野之事,他只略微记得一些,秦正野穿得花花绿绿,还在脸上涂抹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玩意,人类不会随意把一个小孩打扮成那副模样,而秦正野也说过,那些人要他进什么神塔,而他觉得很害怕……
  江见寒蹙眉询问:“你幼时为何要打扮成那副模样?”
  秦正野一怔,他没想到江见寒会提及此事,也只是一五一十答道:“那邪祟要挑选神躯,也就是肉身。”
  江见寒:“……”
  “它说我天赋出众,是千百年难见之选。”秦正野苦笑一声,“若不是此事,我大约也不会发觉自己还有修仙的天赋。”
  江见寒:“:……他倒是好眼光。”
  他徒弟的天赋,八荒之中千年难觅,这东西还真是会选,也亏他那时答应了玄天宗要帮忙,来了这荒村一趟,否则他徒弟这么好的苗子,岂不是要充作那东西的躯壳了?
  可江见寒又想,这手法果真还是有些熟悉。
  八荒中好像也不怎么流行夺舍,怎么这些自己并无躯壳的东西,一个两个都想要去寻个合适肉身。
  他思考至此,还来不及细想,那脑中思绪,忽而便被一声带着口吃又支吾的紧张大喊打断了。
  “江江江……江兄!”道旁龙骨之下有一人极为激动朝他们挥手,全然难抑语调之中的激动,“我就知道,你一定能从魔域中回来的!”
  江见寒:“……”
  江见寒蹙眉看了那人一眼。
  有些熟悉的面孔,好像是那位天星宫主的师弟,王清秋特意为他们挑选的,本来可能要成为秦正野修习丹道的师尊,天星宫长老,燕……燕……
  等等,这人到底叫什么?!
  不不不,他师兄那个天星宫主又叫什么来着?!


第64章 
  江见寒很尴尬。
  他看着面前这人明显兴奋过度的笑,竭力思索着眼前之人的名姓,可他本就不怎么在意这种事,他与这人也不过仅有一面之缘,记不住这人当然也正常。
  江见寒又想,反正秦正野已不用拜这人为师了,既然如此,他也不必勉强自己,非去思考回忆这人的名姓,他只需将此人当做是一个他记不清的无关之人,将他直接略过便好。
  对江见寒来说,如果记不得一人名字时,他一般会装作没有看见。
  这人已经看见了他,他不能如此,便只好勉为其难沉着脸色同这人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他这举止冷淡异常,常人又多惧怕他,他相信自己只需要如此一遭,便可令这人胆寒,识趣之人,自然便不会来烦他了。
  可燕白山显然不是江见寒所想的识趣之人,他将江见寒当成难得与他相似之人,把江见寒当做是他的朋友,见着江见寒能够平安回来,他几乎抑不住心中激动。
  当然,江见寒面上这神色,他也觉得有些惧怕。
  可江见寒这人就是如此,他几乎对所有人都很冷淡,天下人都惧怕他,能够与他点一点头,已算得上是对他十分的热情了。
  燕白山自信如此,匆忙几步朝着江见寒跑来,口中还在大喊:“江兄,你平安无恙,真是太好了!”
  江见寒:“……”
  江见寒的脸色更为冷淡,甚至移开目光,在心中祈愿这人能够识趣离开。
  “我当初就说……就说……”燕白山目光偏移,扭转到秦正野那一侧,忽而猛地倒抽了口气,好似几乎昏厥过去一般,哆嗦着说,“秦……秦小友……”
  江见寒:“……”
  江见寒终于想起这人极其喜欢灵兽,对酥糖爱不释手,而今日酥糖在背上背了个小布包,看起来实在可爱极了,江见寒都忍不住想要称赞,那这人露出这般的表情,自然也很是寻常。
  江见寒立即找到了脱身的办法。
  在燕白山出声说出下一句话语时,江见寒已经回身自秦正野肩头抱起了酥糖,而后在酥糖满带着困惑的目光中,一把将酥糖送进了燕白山怀里。
  燕白山显是有些懵了,他下意识接过搂住酥糖,激动得整个人都在不住打颤,紧张咽了好几口唾沫,才极其勉强抬起眼眸,道:“江……江兄?”
  酥糖:“嗷?”
  江见寒恨不得拔腿便走。
  他此时若是跑起来,未免显得太过古怪,他便只是走得快了一些,可不想今日燕白山竟然抵御住了灵兽的诱惑,他只抱着酥糖愣了一会神,便立即追上了江见寒的脚步,道:“江兄,你是来这儿看龙骨的吗?”
  江见寒:“……”
  江见寒紧张转眸看向身边的秦正野,希望秦正野能够为他解解围。
  “我以往从未见过龙族残骸。”燕白山的语调几乎难抑激动,“何况这龙骨如此巨大,我一人在此,根本无法研究。”
  江见寒:“……”
  “江兄,你们可是进界隙?”燕白山又激动说道,“我师兄说,天魔秘境中还有一具古兽骸骨,极为罕见,你们若是要进去,能将我也一并带进去吗?”
  江见寒:“……”
  江见寒一点也不想与此人同行。
  他蹙眉思忖着应当如何解决此事,秦正野却已先一步问道:“燕前辈,金宫主还是不许你进入界隙吗?”
  他似乎与燕白山很是熟悉,说话时的语调也甚是亲近,令江见寒不由蹙眉,隐隐觉着有些古怪。
  “我师兄总是如此。”燕白山小声说道,“他总觉得那地方危险,不能带我入内。”
  秦正野若有所思点点头,那目光往江见寒身上一瞥,飞快地便收了回来,而后便换了番话语,道:“可金宫主前几日不是许了您入内吗?”
  他这话说完,燕白山霎时便显得局促起来,那面上明显带了几分薄红,声调也变得更低,道:“我……我是答应了,可师兄他还是不允许……他只顾着说里面危险,怎么也不许我进去。”
  他这情绪转变得实在太快,以至江见寒都觉得有些奇怪,忍不了要多看他几眼,那目光停在燕白山身上不过片刻,他便眼睁睁看着燕白山的脸越涨越红,倒像是被他们发觉了什么不可为外人言之的隐秘之事一般,若不是他真的很想与江见寒说话,他大概已经要灰头土脸从这里溜走了。
  向来对他人情感极不敏锐的江见寒,头一回从中嗅到了八卦的味道。
  他终于想起了当初在燕白山洞府之中与他闲谈的旧事,那时候燕白山好像就说过,若非他师兄相劝,他是不会收徒的,而他师兄非要他收徒,也只是因为他总是将所有注意都放在灵兽身上,绝不肯多看他师兄一眼。
  这话在那时听起来便已很奇怪了,江见寒那时还未多想,只是觉得燕白山的师兄对他的掌控之欲未免也太强了一些,人总归是有自己的喜好的,喜欢灵兽又没有错,这种事情,根本不需有多管的必要。
  可今日他沉默看着燕白山那局促不安的模样,忽而觉得,这件事……好像有些不对。
  他也对他徒弟好,他也担心他徒弟会遇到危险,可他绝不会限制秦正野去做他想做之事,秦正野提起他有意的庇护之举时,也绝对不会像燕白山这般脸红。
  等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天星宫,难道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往事吗?
  秦正野笑眯眯看向江见寒,道:“师尊,燕前辈很想进天魔秘境。”
  江见寒一愣:“……嗯?”
  这人想进便进,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秦正野:“金宫主不愿带他进入,那您——”
  他拖长了音调,像是在等候江见寒的答复,江见寒想不明白他们为何要与此事扯上关联,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神,略有些轻微慌乱,道:“不行。”
  燕白山原本还满怀期待看着他,听闻江见寒这一句拒绝,他面上神色不由便暗淡了些许,显得很是失望。
  江见寒对秦正野之外的人并不常心软,可见燕白山神色如此,他还是有些慌张,只得再补上一句借口,道:“危险。”
  既然燕白山的师兄都不愿他入内,江见寒觉得自己这个外人拒绝,当然也是寻常。
  燕白山还将江见寒当做是他为数不多能说上几句话的好友,他匆忙解释,道:“我……我师兄会保护我。”
  江见寒:“那你找他去啊。”
  燕白山:“他……他在天魔秘境……”
  江见寒:“界隙在那儿,你不会进吗?”
  燕白山一愣:“可是——”
  江见寒:“这么大人了,做事还要师兄同意?”
  燕白山:“……”
  燕白山有些说不出话了。
  江见寒说得也很有道理,他有些被说服了。
  秦正野伸手从紧张不安的燕白山手中接回酥糖,让酥糖重新爬到了他肩上,燕白山有些恍然,大约是在思考江见寒那两句话语,他并未注意到秦正野的举动,那动作迟缓了一些,江见寒便已看看到了。
  燕白山的手上,竟然也有一道生契。
  江见寒恍然大悟。
  怪不得燕白山要脸红。
  他都这修为了,竟然还要他师兄用生契保护。
  啧,若江见寒是他,那何止是要脸红啊?
  江见寒会没有脸面在这个世上活下去的。
  燕白山终于想通了江见寒的话语。
  他并非全无修行之人,也曾与魔物交战过,腿还长在他自己身上,他若是想进那天魔秘境,又有谁能拦他?
  他何必在此苦恼,这种事,他倒不如主动一些,直接——
  江见寒轻轻抽气,道:“别去了。”
  燕白山一怔:“什么?”
  “手。”江见寒说,“若无自保之力,进去也不过是送死。”
  燕白山:“?”
  “怨不得天星宫主。”江见寒说道,“修炼要紧。”
  燕白山:“?”
  江见寒见他还是茫然,最后补了一句更直白的言语,道:“是有些丢人。”
  燕白山:“……丢人?”
  江见寒:“这么大了,还需要师兄保护,当然丢——”
  秦正野笑吟吟打断他:“师尊。”
  江见寒:“……”
  江见寒想,燕白山毕竟不是秦正野。
  这不是他徒弟,他没必要说教,他还是将话语咽回去,早些想办法从燕白山面前开溜为好。
  可燕白山这才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上那生契。
  等等。
  江见寒对此物的认知,是不是与他们都不太一样?
  什么丢人?什么好好修炼?
  他真的知道这东西代表的究竟是什么吗?
  江见寒已转过了身,似是要走了。
  燕白山终于还是回转目光,不可思议般看向了江见寒。
  “……江兄?”燕白山迟疑说道,“这是生契。”
  江见寒顿住脚步。
  他当然知道那是生契,这术法八荒罕见,他多年前在藏书阁中见过一次,从头到尾也只对秦正野一人用过,这种用起来麻烦解起来复杂,还对受契之人是个人生侮辱的术法,他可只听说过这么一个,整个八荒中,大概也只有这么一个了。
  燕白山的面上泛起了些薄红,很是勉强要为江见寒解释,道:“生契是……不同的。”
  江见寒:“是不同。”
  这么丢人的术法,当然与其他术法不同。
  燕白山:“此物是一生许诺。”
  江见寒:“……”
  倒是也可以如此说,一生丢人的印迹,只要刻上,若不解除,便会陪伴一生。
  燕白山:“既是一生许诺,便是……是生死难离。”
  江见寒:“……?”
  燕白山:“结契之事,便是如此。”
  江见寒:“??”
  燕白山:“只需有生契,外……外人眼中,同道侣也并无多少区别了。”
  江见寒:“???”
  等等,什么?
  道侣?结契?什么难离?
  不是,这东西……原来还有这种意思吗?!


第65章 
  江见寒脑中一片混乱,几乎难以回神,只有燕白山方才的那几句话语在脑中回荡。
  什么道侣?
  生契是和道侣结契用的?
  不是,怎么还会有这种规矩?
  若这东西只能和道侣用,那当初王清秋不也在秦正野手上留了个生契吗?王清秋总知道这传闻,他一定会介意——
  等等,江见寒好像想起来了。
  当初他说自己在秦正野手上留下生契印迹的时候,王清秋的确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好像还问了他几个奇怪的问题,他已经忘记了他那时的回答,可在那之后,王清秋忽而便放了心,也为保护秦正野而同秦正野结了生契。
  此物当然有庇护他人的效用,至于什么道侣结契之论,应当只是无聊之人强行赋予之意。
  可若天下人都如此认为,那他未入魔域之时,特意在众人面前展示秦正野手上的生契,以此表示他会护好秦正野,那在众人眼中看来,岂不是……
  他们不会误会了他与秦正野的关系吧?
  江见寒倒抽了口凉气,一时旧事涌上心头,他开始认真回忆自己究竟是在何处习得这术法的。
  他记得那应当是他初来八荒之时,他不愿与人来往,只是缩在藏书阁中翻看那堆积如山的书册,连门中特意为他安排的居处都不愿意回,如此呆了近一月,他师尊相澈终于无法忍耐,亲自来藏书阁中押他,那时他正翻看一本古籍,上头记载的,便是这生契的术法。
  他只看完了生契的施展之法,相澈便将那书册合上了,还与他说 ,这术法是用来庇护是他人的,他们剑修可用不着这样的术法。
  那时江见寒不喜与人说话,连相澈他都懒得理会,相澈见他如此,便与他说,若他有了需得保护之人,便可对那人用上这术法,可若是被人做了这标记,便是极为丢脸之事。
  江见寒那时该算是凌霄剑派最需保护之人,相澈与他说,他若不想丢人,便需好好修炼,现今想来,那时相澈面上分明挂着极为促狭的笑意,这些乱七八糟的话语,显然都是他那倒霉师尊编出来骗他的。
  若不是相澈,他对生契的认知,或许还不会那么古怪,他这该死的倒霉师尊……江见寒几乎已不敢去想,他与秦正野,在众人眼中,到底已是什么模样了。
  他后知后觉发现此事,尚且还有些恍然,燕白山却小心凑近了一些,那声音压得更低,很有些安慰意味,道:“江兄,我知道,你与我们不同,你可是无情道。"
  江见寒一愣:“什么无情道?”
  燕白山:“像你这般修炼之人——”
  江见寒:“……谁是无情道?”
  燕白山有些惊讶。
  他呆了片刻,这才回过神来,恍惚问:“你难道不是无情道?”
  江见寒皱眉:“我只练剑。”
  他本就不喜欢无情道,世间万物,无论如何修炼,怎么可能连一丝情感都没有,他已吃够了情念有损的苦,自然想不明白怎么还有人非要心甘情愿步入此道?
  燕白山竟然明显松了口气。
  “不是便好。”燕白山说道,“我原先还有些担心江兄的。”
  江见寒:“担心?”
  “谁都知道,无情道一定会坠入情网。”燕白山说道,“可是,江兄,我看你只喜欢练剑,若是修了无情道,才真是走错路了。”
  江见寒:“……”
  “剑修的风险,确实也不小。”燕白山又道,“可不论怎么说,总比无情道要好。”
  江见寒:“……”
  江见寒大为震惊。
  等等,无情道怎么了?
  什么无情道都要谈恋爱?!
  他是有有些不喜欢无情道,可那纯粹是修炼理念上的冲突,他自认对八荒内各大宗门的修仙派别都有了解,可就算如此,他也没听说过什么只要修仙便一定会恋爱的说法啊?
  这个八荒,这个修真界,还有这些无情道……是不是与他认知中的世界,有些不太一样?
  沉默片刻之后,江见寒转过目光,看向了他身边的秦正野。
  他想,无论如何,秦正野不会骗他,这等不知真假震撼人心的困惑,他还是问秦正野比较好。
  秦正野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惊讶,江见寒看向他,他倒还是那副语调,道:“无情道的确是八荒中最容易找着道侣的修炼方式。”
  江见寒:“?”
  每个字他都认识,为什么连起来,他便有些听不懂了。
  “不过这办法绝对算不得便捷。”秦正野说道,“需要不少时间。”
  “我看,近来无情道找到道侣的时间已经大幅缩短了。”一旁的裴明河也忍不住插了一句嘴,道,“以前还需修为高深,等上个万年,如今倒是简单,只需对外称作是无情道,要不了多少年便会有道侣。”
  江见寒:“??”
  燕白山小声道:“有一批人,专爱无情道。”
  江见寒:“???”
  “不过是一群道心不纯之人罢了。”裴明河说道,“今日是无情道,明日便是仙尊师尊,师兄师弟。”
  江见寒艰难问:“……师尊?师兄师弟?”
  裴明河这才觉得自己或许是说错话了。
  江见寒如何,他实在不好多加揣测,可秦正野对江见寒的情感,明显是与他人不同的。
  他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不正是将江见寒与秦正野都一并骂了进去吗?
  裴明河恨不得立刻噤声闭嘴,朝身边的秦正野看去。
  秦正野神色如常,仍是笑吟吟同江见寒说解释,道:“近年来,无论是师徒还是师兄弟结为道侣,已不在少数。”
  江见寒:“……”
  “同门朝夕共处,时日渐长后,难免会渐生情愫。”秦正野说道,“师徒更为特殊,总会有几分雏鸟之情。”
  江见寒:“……那是何物?”
  秦正野道:“此事就算解释,我怕师尊您也是不明白的。”
  江见寒:“……”
  江见寒是不太明白。
  怪不得近年来,他总觉得八荒之中一代不如一代,小辈之中,除开秦正野之外,好像已没有几个出彩之人了。
  若这些人修仙便只是为了恋爱,道心如此不正,又怎么能有结果呢!
  江见寒深深叹气。
  “怪不得天下人中,修行出众的,只剩下我们剑修了。”江见寒喃喃低语,“我宗门中,从上至下,从我师尊起,就无心谈情,只想练剑。”
  裴明河:“?”
  燕白山:“?”
  秦正野:“……”
  “连无情道都已……”江见寒又叹了口气,说,“看来这未来,也只能有我们剑修。”
  静默片刻。
  燕白山小声嘟囔:“练剑,是会变傻吗?”
  江见寒:“……”
  “还好我不练剑。”燕白山说,“还好我只喜欢灵兽。”
  江见寒:“……你在说什么?”
  燕白山紧张摇头,只当自己方才什么有没有说。
  他还是想进界隙,可一人踏入其中,若遇到未知魔物,保不齐会有什么危险,燕白山便还是小心翼翼跟着江见寒脚步,低声道:“江兄,我总可以跟着你一道进界隙吧?”
  他离江见寒近了一些,这才嗅到了些许江见寒身上的气息,那倒还不是他们几人灵力带给他的感觉,当然也不是什么熏香之类的气味,这感觉与他方才所见的龙骨有些相似……怪不得他见着龙骨便觉得气息熟悉,原来他以往还在江见寒身上感觉到过。
  为了确认此事,燕白山凑得再近些许,甚至还吸了吸鼻子,认真辨别江见寒身上那气息究竟是何物。
  江见寒不喜欢别人凑得离他那么近,他下意识避开些许,挑眉盯紧了燕白山,问:“你做什么?”
  燕白山:“江兄,你好香啊。”
  江见寒:“?”
  秦正野:“?”
  燕白山自己也一顿,觉得自己方才那话很有歧义,匆匆忙忙改口:“哦不不不,我说是,你身上有兽味!”
  江见寒:“……什么?”
  燕白山又抽了口气:“不不不,不是兽味。”
  江见寒:“……”
  燕白山语无伦次,他本就不太会同人解释这种事,江见寒越是问他,他便越发着急,只能不住朝龙骨比划,指了半天,方道:“和那个有些像。”
  江见寒:“……”
  “以往未曾见过,不知八荒还有这种好地方。”燕白山说道,“方才我才发觉,那东西的气息——”
  秦正野忽而开口,蹙眉问燕白山:“燕前辈,您可曾想过,在您的血肉之下,究竟是什么?”
  燕白山:“呃……”
  秦正野:“是白骨。”
  燕白山挠挠脑袋:“好像是如此。”
  秦正野又指了指面前的龙骨,再问:“那这是什么?”
  燕白山:“这是……龙?”
  秦正野:“也是白骨。”
  燕白山:“……”
  秦正野:“白骨与白骨,气息相似,不是很正常吗?”
  燕白山被秦正野绕得有些迷茫,他不知道秦正野为何要与他说这些话,根本不明白秦正野究竟要和他说些什么。
  可偏偏秦正野还要往下说。
  “天下白骨均为一体,你便是白骨,白骨就是你,你的气味与它相同,他的气味也与你相似。”秦正野说道,“您要研究龙骨,当然也可以研究自己。”
  燕白山:“我……你……什么?”
  秦正野已经抬起手,在燕白山面前轻轻一晃。
  以江见寒的敏锐而言,他清晰看到秦正野的掌心中有什么东西一下散开了,可那只是一个极为迅速的动作,散开的微末也几不可见,除了江见寒之外,其余人似乎都未曾察觉。
  秦正野已笑眯眯道:“燕前辈,我说得有道理吧?”
  燕白山:“……”
  秦正野:“您自己身上的气息,也与龙骨相似啊。”
  燕白山:“……”
  已有些被绕晕了的燕白山,迷迷糊糊抬起手,嗅了嗅自己身上的气味。
  该死,怎么会这么相似!
  他身上的气息同那龙骨几乎完全相同,这味道可比江见寒身上的气息要浓郁得多,可若他也同龙骨相似……燕白山脑中一瞬浮现了许多有趣的试验方式与了不得的研究结果,这界隙他是没兴趣了,里头的古兽,他可以过几天再去研究,现在他满脑子只有他自己和龙骨,其余之事,全都可以以后再谈!
  待燕白山一声不吭跑远了,秦正野才转回眼眸,笑吟吟看向江见寒与裴明河。
  “好了。”秦正野说道,“燕走了,师尊,我们进界隙吧。”
  江见寒:“……”
  朝界隙走去之时,江见寒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小声去问秦正野:“你方才究竟朝燕白山身上丢了些什么?”
  “前些时日得了些龙骨粉末。”秦正野也小声回答,“很珍贵,便宜他了。”
  江见寒:“……”
  江见寒没有接话,他只是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便继续朝前走去了,秦正野自己停了片刻,心中微微跳了跳,忽而觉得很是不对。
  龙族骨血,均是修炼可用的上层宝物,相澈让江见寒瞒着自己的身份,绝不可与他人提及,便是因为如此,他担心江见寒修为不稳之时,或许会被心有不轨之人所害,此事对江见寒而言,应当是极为压抑敏感之事。
  秦正野若想将燕白山支开,本有无数的办法,可他却偏偏选了这一种,他懊恼不已,再看江见寒步履匆匆,已不怎么理会他了,他才忍不住出口,道:“师尊,是我的错。”
  江见寒:“啊?”
  “我未曾想过此物是……”秦正野怎么也表达不出他心中的懊恼,“我知道您不喜欢,我以后绝不会再用了。”
  江见寒:“?”
  不喜欢?什么不喜欢?
  他刚刚说了什么吗?
  界隙已在眼前,江见寒满心全是此事,他巴不得能够快些入内,步伐不知比往日快了多少,如今放慢了一些,回眸去看秦正野时,便见秦正野面上神色紧张,很是局促,不时还紧张抬首瞥江见寒一眼。
  江见寒更沉默了。
  他开始回忆自己方才的举止,思考自己的这个师尊是不是当得不太尽责,这都过去多久了,怎么秦正野看起来好像还是有些害怕他啊?
  恰好面前有几名其他宗门的弟子路过,几人目光朝此处一晃,紧张且飞速从江见寒身上挪开,随后热情万分同秦正野打起了招呼,显是与秦正野极为熟络,若不是江见寒在此,他们大概已要上来拉着秦正野叙旧了。
  这前后对比,更令江见寒心中郁卒,只觉有说不出的不快。
  他总算察觉了。
  五年未见,回来之时,秦正野认识的人好像比以前更多了,他身边均是好友环绕,令江见寒觉得自己在其中显得极为平常,他又是这般不讨人喜欢的脾性,秦正野还愿意黏着他,便已是件极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
  转眼之间,他们已到了那界隙之前。
  到了此处再抬首去看时,方能觉察这界隙的大小究竟有多恐怖。
  江见寒在魔域纱帐薄弱之处开了个仅能供人同行的界隙,便已耗去了他大半的灵力,要开启这么大的界隙,还需维持此物长久不闭,江见寒几乎估测不出究竟需要有多少灵力,才能维持这界隙开展,这就不是随意可为的小事,若是魔族在此事之后全无所求,他是绝对不可能会相信的。
  秦正野取了那所谓可以延缓魔气入体的丹药,分给了江见寒与裴明河,而后他们三人一道踏入界隙,江见寒抬首朝那所谓的天魔秘境看去,几乎还未看清这阵法的模样,身边不远处竟已有几人朝他们热情跑了过来,将他们围在其中。
  江见寒很是紧张。
  他不动声色后退了一步,退到秦正野身侧,还未低声去问秦正野这是怎么一回事,那几名修士已急切万般开了口。
  “秦师兄!”一人激动道,“您怎么才来啊!”
  “是啊是啊,我们都快等不及了。”另一人更是感慨,“这一回您来得比往日迟了许多,您若是再不来,我们可不知该如何才好了。”
  江见寒:“?”
  等等,他们怎么看起来还是特意在此处等着秦正野的?
  江见寒回眸看向秦正野,困惑不已,等着秦正野的解释。
  可秦正野并未开口,他肩上的酥糖已一跃至地,扑通跳到几人面前,极为熟稔垂首叼住自己胸前的系带,用力一扯,它背上的包袱便落了地。
  那东西在自行在地上打了个滚,应当是被施了什么术法,微微悬浮离地些许,在几人面前缓缓展开。
  而后江见寒便看见了。
  在他们面前开展之物上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不知多少药瓶,几乎堆积如山,看起来可比灵药堂摆放药物的柜子还要令人震撼,待这布包完全展开,竟还有两条布匹蹭地悬挂而起,如同江见寒方才收徒时见着秦正野衣襟内悬挂着的药瓶一般,裂了数排药物,几乎令人烟花缭乱。
  酥糖蹲坐在这临时而成的摊位之后,伸出爪子,用力拍了拍摊位一角。
  那儿砰地弹起一物,是个木牌,上头密密麻麻不知写了多少小字,明码标价将这些药物的价格全都写了出来。
  江见寒:“……”
  等等。
  这都过去五年了。
  这小子怎么还没戒掉他卖丹的喜好啊?!


第66章 
  江见寒有些无言。
  他沉默看着那些天星宫弟子围拢上来,迫不及待聚在秦正野那摊位之前,十分熟稔选起了丹药,各个看起来都是秦正野的常客,连付款程序都已十分得心应手,根本不需秦正野多言,已自行将灵石投到了酥糖身前摆着的小篮子里,还要连带着顺手用力搓一搓酥糖的脑袋。
  江见寒原以为,哪怕是灵兽,也该对有所挑选,不是被什么人摸头都可以的,可酥糖显然没有这个意识,它越凑越上前,别人摸它脑袋,它还要竖起尾巴,将自己的身体往上蹭,等那人收回手去,便会见着它已乖巧坐在了某一堆药物之前,用力睁大自己水汪汪的眼睛,乌黑的瞳孔几乎放到最大,可怜兮兮盯着那人。
  无论何等铁石心肠之人,都无法拒绝这样目光攻势,待这些人回神离开这灵药小摊时,大抵已买了太多自己并不怎么急切需要的灵药。
  他们还不会有一点儿受骗上当的感觉,毕竟这么可爱的灵兽能有什么错,灵兽不过是睁大眼睛多看了他几眼罢了,他摸了灵兽脑袋,他才是真正赚到了!
  酥糖上蹿下跳忙碌,秦正野却抱剑站在一旁,仿佛此事与他全无关系,他不过是路过此处,连酥糖看起来都比他尽责。
  江见寒多少有些看不下去了,他清一清嗓子,秦正野立即便将目光转向了他,轻声问:“师尊,怎么了?”
  江见寒:“你……很经常来此?”
  秦正野笑:“既然要来,正好顺便做点买卖。”
  江见寒知道,秦正野为了寻他,已不知进了几次魔域,此处他当然熟悉得很,可若他每次来此都要带这么多丹药进来售卖,那他……他到底是想要卖丹赚钱,还是单纯想进魔域来寻找江见寒下落?
  如此一想,江见寒心中莫名更多几分古怪之绪——他方才看着秦正野与那么多人的关系都极为亲近,心中已稍稍有些发堵了,这想法是有些莫名,江见寒自己都觉得不对劲,可他总抑不住自己要如此去想,就像是他自那魔域出来之后,他这心境莫名便开始有些不稳了。
  可这疑惑,他显然只能放在心里。
  江见寒转回目光,盯着用力扭动尾巴认真卖丹的酥糖,默默点了点头,尽力克制着让自己大度,道:“今日我们还有正事,不要在此地拖延太久。”
  “一刻也不会拖延。”秦正野说道,“酥糖自己会卖丹。”
  江见寒一愣:“……什么?”
  “若再往魔域深处走,不知还会有多少危险。”秦正野说道,“酥糖并无灵力,还是留在此处更为安全。”
  江见寒:“那你……”
  “我自己一人进魔域。”秦正野道,“能行多少路,便行多少路,待身体撑不住了,再往回折返便是。”
  江见寒:“……”
  江见寒皱起眉头,觉得自己方才那点儿小心思着实可恨,秦正野分明已将他摆在心尖之上了,他倒是还要因为这点小事便满心猜疑,竟然还怀疑在他徒弟心中,卖丹能比他更重要。
  对,他是知道的。
  他徒弟喜欢他,心中只有他。
  哪怕是炼丹与卖丹这种事情,也完全无法与他来比较。
  江见寒再看向努力卖丹的酥糖。
  有一名天星宫弟子,似乎正在与酥糖讲价,酥糖能通人言,却不会说,那弟子报一个价,它便要伸出爪子,用力在地上扒拉几下,像是在竭力反驳那天星弟子的话语,它如此卖力,以至江见寒都不由跟着盯着那天星弟子多看了几眼,想不明白怎么有人竟然会同灵兽砍价,未免也太过不要脸面了一些。
  江见寒与秦正野站得颇远,因而那些天星弟子并不惧他,只顾着挑选着丹药,不朝他与秦正野的方向看便好,可那人开始同酥糖砍价,江见寒忍不住要皱眉,他一皱眉,砍价那人便吓得哆嗦,不过两眼过后,那人将一大把灵石塞进酥糖面前的小篮子里,连找零都已免了,简直恨不得扭头就跑。
  江见寒将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他看那人惊慌不安,也不知是不是他将人吓到了,可这毕竟是秦正野卖丹的摊位,他得收敛一些,不能将他徒弟的客人吓走了,江见寒这才冷冰冰移开目光,刻意看向远处的天魔秘境。
  这地方靠着诸多乱石与碎骨构筑阵法,看起来似乎比天星宫地下的天衍阵还要大上数倍,阵中是一具残缺不全的巨兽骸骨,江见寒认不出这是什么物种品类,八荒中人对魔兽大多没有研究,只觉得很是怪异,看起来像是有数个脑袋,身上东一块西一块残缺不全,如同遭了何恶物啃食,才将它咬成了这幅模样。
  自界隙那一端被吸入的龙骨,尚还漂浮在半空,可看空中那灵力走向,这龙骨最终应当是要续接到这巨兽之上的。
  强开界隙之人,废了如此多的灵力,好像只是为了将龙骨引入魔域,可若这龙骨是他最终的目的,那这龙骨之上,难道还有什么特殊之处?
  江见寒想,酥糖卖丹极为熟练,应当不会出错,这是他徒弟的灵兽,看在他的面子上,也没有人敢欺负它,他们稍稍离开一会儿,到那阵法中去,看看那巨兽骸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应当也是不要紧的。
  他低声与秦正野说自己想走近看看,秦正野自然不会反对,裴明河主动在前领路,好让秦正野陪在江见寒身侧行走,特意将介绍此处境况之事留给了秦正野,可江见寒步步回首,秦正野与裴明河说了什么,他好像都不曾注意,那目光落在酥糖身上,显得很是担忧。
  秦正野道:“师尊放心,酥糖已经很熟练了。”
  江见寒恨不得一步三回首,止不住盯着酥糖打量。
  秦正野又道:“都是常客,不会欺负酥糖的。”
  江见寒在蓬洲时实在见了太多人心险恶,除开他宗门之人外,其余人他一个也不愿相信。
  “若它真受了人欺负,回头会告诉我的。”秦正野只好道,“我总不可能平白看它受人欺凌。”
  江见寒:“……”
  秦正野:“我们很快便会回来,您不用担心。”
  江见寒:“……”
  不行,江见寒就是很担心。
  若酥糖已受了欺负,他们事后再为它报复回来,又有什么用处?
  倒不如一开始便小心护着它,那么一点儿丹药,那么一点儿灵石,江见寒觉得,其实也不是很重要。
  他终于停下脚步,蹙眉看向秦正野,认真说道:“还是别卖了吧。”
  秦正野眨了眨眼。
  “我并不是心疼它,也没有很担忧。”江见寒还有些嘴硬,“只是我思来想去,忽而记起一事。”
  秦正野虽不知江见寒想要说些什么,可他还是微微颔首,道:“师尊想要什么?”
  江见寒:“……我在魔域之内蹉跎太久,随身的丹药已不太多了。”
  方为江见寒准备了塞满丹药行囊的秦正野又极轻微眨眼,假装自己没有注意到江见寒这分外离奇的谎言。
  “我需要买些灵药。”江见寒极生硬说道,“你那些灵药,便都卖给我吧。”
  秦正野:“师尊若是想要——”
  江见寒:“必须给灵石。”
  秦正野:“……”
  江见寒又说:“既然丹药已经全都卖完了,酥糖还是跟着我们一道走吧。”
  秦正野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裴明河在旁听完了他二人交谈的全部话语,心知江见寒这谎言实在太过拙劣,他担心秦正野要因此而觉得不快,或许会揪着此事不放,譬如坚持江见寒拿他所炼的丹药不需付钱之类的话语,再让好容易相聚的师徒之间生出什么嫌隙来。
  他赶着为二人圆场,好同他师尊一般当个师门中的和事佬,焦急看一眼秦正野,立即道:“小师叔,您若是担忧酥糖,我可以留在此处——”
  秦正野恰也开了口,道:“师尊,这些丹药所用的药材,大多自您的灵田之中来。”
  江见寒:“那又如何?”
  “不仅如此,我将丹房都搬到了您的洞府中。”秦正野说道,“近年来我修炼吃住均在那处,算来总该折给您些原料与场地的费用。”
  江见寒:“我已将那些东西都送给你了——”
  秦正野:“我也将这些丹药都赠给您了。”
  江见寒:“……”
  “您想要什么,直接同我说便好。”秦正野说道,“我还为给您准备生辰贺礼,这些丹药,本该全都送给您。”
  江见寒:“我……不行。”
  他只是想将酥糖带走,可他不想让秦正野吃亏啊。
  那么多丹药,若是都赠给了他,秦正野一气得亏去多少灵石?
  他徒弟年纪还轻,炼丹已经很不容易了,他说什么也不能再让秦正野吃亏。
  “我用不着灵石。”江见寒说道,“可你还需要此物,你——”
  秦正野:“我也不需要。”
  江见寒:“你不需要?”
  “近年略攒了些家底。”秦正野说,“本该拿来孝敬师尊。”
  江见寒:“略……攒了些家底?”
  秦正野:“年入也就比灵药堂略多些许吧。”
  江见寒:“……略多些许?”
  秦正野:“七八成?”
  江见寒:“七八成?!”
  “今日这么点丹药,实在算不得什么。”秦正野说道,“主要还是供给各大宗门居多,师尊若想要,全都拿去便是,若不想要,只是想让酥糖休息,我直接将酥糖唤回来便好。”
  可江见寒还在秦正野那一句话的震撼之中,迟迟不得回神。
  灵药堂可是八荒中数一数二的大商户,在各大城镇中都有分店,几乎所有人买灵药时都会来此处,江见寒都记不得灵药堂究竟已有多少年历史,八荒之中,大约也只有万仙林能够与其抗衡,秦正野虽然会炼丹,可他卖丹才几年,怎么可能会比灵药堂的收入还多?
  秦正野已转身回去,让酥糖收拾小摊,爬上他的肩侧,同他一道回来,而裴明河这时才极小声开口,说:“秦师弟,真是谦虚了。”
  江见寒:“?”
  “八荒中界隙四开,不少魔物进入魔域,也有不少宗门想要进天魔秘境探索。”裴明河说道,“可能够清除与抵御魔气的丹药,最初只有秦师弟会炼。”
  江见寒有些惊讶:“有很多人需要?”
  “应当比您想得要多。”裴明河道,“虽说秦师弟未过上多久便将丹方公开了,可药效最好的,仍是他炼的丹。”
  江见寒觉得自己大约是有些话想要说的,可话到嘴边,他却又不知自己究竟还有什么想说的了。
  他的徒弟……实在与他所想不同。
  当初他顺着王清秋的意思,在通过入门大比颇具天赋的年轻弟子中选中了看起来便乖巧的秦正野,还觉得自己这弟子年轻乖巧,似乎很容易让人欺负,该多看顾自己这唯一的弟子一些,哪怕嘴上不承认,心中也是得记挂着他的。
  可如今看来,他这徒弟根本不需他看顾,不仅如此,这小子可比他要厉害得多,而今也只是在修行上略微有些不如他罢了,再给他些时日,他一定是这八荒未来的希望。
  秦正野已收拾完了那摊位,重新将收拢的小包系在了酥糖背上,他再转身朝江见寒与裴明河走来,道:“师尊,魔兽骸骨近侧的魔气,酥糖尚且可以承受,可若还要往更深处走,便不能带着酥糖了。”
  酥糖已瞄好了空子,在秦正野将要靠近江见寒时,便已用力一跃,试图扑进江见寒怀里,可秦正野的反应比它还快一步,在酥糖扑出之时,他便已拎住了酥糖的脖颈,强行将酥糖拽回了自己身边。
  酥糖不满地嗷呜大叫,秦正野也不曾理会它,道:“说来我还未在近旁看过这巨兽骸骨,这东西长得倒是有意思,门中的异兽册上可未见过它的名姓。”
  江见寒却蹙眉:“你常来此处,却未曾凑近看过阵中的巨兽骸骨?”
  “这东西没什么意思,看不看都无所谓。”秦正野说道,“我常来此处,只是寻您的下落。”
  江见寒:“……”
  反正八荒所有宗门都对这巨兽骸骨和天魔秘境感兴趣,众人巴不得要探索此处,附近有那么多人聚集,若江见寒在这附近出现,一定立马便会被人发现,秦正野留不留在此处,都并无意义。
  他入魔域,只是为了寻找江见寒,那自然要想方设法,能走多远,便尽力走上多远,甚至在今日进入天魔秘境之前,他其实都不曾有多少观赏的心思。
  初回进入此处时,秦正野便知那魔物有好几个脑袋,可直到今日,他方才将这数量数清,也终于有了闲情逸致,认真研究起了此处的阵法。
  “的确与天衍阵有些相似,可功效全然不同。”秦正野说道,“或许是出自同一人手笔。”
  江见寒又微微张唇,停了许久,刚低声说:“这些年……你……”
  “您是我师尊,这本就是应当的。”秦正野道,“幸而噩梦未曾成真。”
  江见寒:“……”
  江见寒不由再想起秦正野所言的那个梦境。
  秦正野将那件事一直都描述得很含糊,他看起来像是逃过了江见寒口中所说的那个劫难,他跌入魔域时似乎也已经将那吞噬灵力的魔物斩杀了,可他不知在此之后,秦正野的“梦境”之中,是否还有其他在等着他的麻烦与困扰。
  裴明河一直跟在他们身侧,他不能当着裴明河的面问秦正野这些问题,便还是将那话语忍了下去,直到几人走到了巨兽骸骨之下,他低头去观察这骨骸时,裴明河似乎有意走开了一些,为他二人之间留了些独处空间,江见寒这才有了问起此事的机会,道:“我有一事,想要问你。”
  秦正野迟缓了片刻才有回答:“……师尊您说?”
  “既然你有梦境,那你梦中,可有这些界隙与天魔秘境?”江见寒并不去点破秦正野关于梦境的谎言,“在噬灵魔后,八荒之内可还有……你怎么了?”
  他这才发觉秦正野落在他几步之后,一直未曾跟上他的步伐,方才回答他时的话语有些发颤,如今他转过眼眸,望向秦正野,便见秦正野连脸色都有些发白,见他看来时,竟然还要勉强与他笑,断断续续回答:“没有……我根本不知此事。”
  江见寒快步朝他走了过去。
  他还未伸手碰到秦正野,秦正野似乎已有些站立不稳,倒抽了几口凉气,伸手扶在一旁那古兽的骸骨上,想要稳住身形,可他的指尖方触及那东西,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刺进指尖一般,钻心疼痛,他脸色一片惨白,匆忙想要抽回手来,却好像已连这力气都已没有了。
  酥糖勾着秦正野肩上的衣料,险些从他肩上掉下来,秦正野踉跄几步,几乎跌倒,却被江见寒一把揽着了腰,直直撞进了江见寒怀里。


第67章 
  “怎么了?”江见寒扶住秦正野的腰,蹙眉问道,“你有何处不舒服?”
  秦正野深吸了几口气,微微摆手:“无妨,师尊,我没事。”
  江见寒:“……”
  他有些心焦,不知秦正野究竟难受在何处,因而不可轻易去动,他迟疑着伸出手,摸了摸秦正野的脸,似乎未见有异,可秦正野脸色苍白 ,呼吸又有些急促,那模样起来难受极了,令他的心也跟着突突直跳,生怕因为自己的动作,反倒要令秦正野更痛苦。
  站在一旁的裴明河也已讶然过来了,可他也只能同江见寒一般迟疑不解,问:“秦师弟这是怎么了?”
  江见寒:“……”
  江见寒这才如同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一般,伸手碰了碰方才秦正野触摸过的那巨兽白骨。
  如他所想一般,这白骨之上附了魔气,虽只是极轻微一点,可却与魔域之内几乎溢出的那股魔气完全不同。
  这气息极为熟悉,江见寒显然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
  江见寒再伸手握住秦正野那只怎么也无法清除魔气的手,飞快解开了秦正野的手套,他不想弄疼秦正野,可这种时候,他已顾不得放慢动作了,他只能尽量轻一些,待解开手套之后,立即便将自己的手覆在了秦正野的手背上。
  如他所想一般,秦正野手背上那若隐若现的魔气,与天魔秘境中巨兽尸骸上的残存着的魔气很相似,而这股气息,江见寒想,他确实也在极为久远的过去,在另一人身上感觉到过。
  秦正野看着江见寒面上的神色,那眼眸中的不安几乎已要满溢而出,秦正野竟然还能略微露出些笑意,声调却极轻,只能低语,道:“您不必担忧。”
  江见寒:“……”
  “以往我……”秦正野又稍稍一顿,用略带些别扭的语气说,“我知道会有如此一遭。”
  裴明河就在边上,有些话语他不能直言,可也只需这么略一停顿,江见寒便觉得自己明白了。
  秦正野不能在裴明河面前直说的,只有那个梦境。
  那是他入溯回阵前方有之事,他已不知见过几回了,只是以往发作从不曾有今日这般强烈,上一回如此,还是在五年之前,在那天星宫的地城之中,噬灵魔朝他扑来时,他有过片刻不适,也只是极短暂的一瞬,绝没有今日这般严重。
  “入魔域时,偶尔会如此。”秦正野的气息似乎缓合了一些,道,“我休息片刻便好。”
  可他的解释,却丝毫没有安慰到江见寒。
  如此多异状结合在一道,终于让江见寒弄清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巨兽尸骸的魔气,与秦正野伤口之中的魔气,本是同源而生,哪怕后来有了不同,分出了些细微变化,江见寒却还算能够辨出此物根源。
  好好好,他师尊竟然还真能在那一场交战之中失手两回,那龙族的龙尊也是如此,他们两加起来年龄都已不知几何,竟然还会在这么简单的事情上犯错。
  他不说话,秦正野自然以为他仍在忧虑,多要辩解几分,道:“师尊,我已好多了,您不必担忧——”
  “不必解释。”江见寒说道,“此地不宜久留,先回去再说。”
  秦正野尚未缓神,江见寒已揽着了他的腰,那手正好环过秦正野腰侧,像是想这么搀扶秦正野往外走,可秦正野觉得自己也还未到如此地步,走路的力气他当然还是有的。
  虽说他也很想让江见寒搂着他的腰,可如今魔域之事正敏感,他不希望再引起其他胡乱猜测了。
  秦正野还是轻轻推了推江见寒的手,道:“师尊,不必如此。”
  江见寒搀着秦正野的手微微一僵:“……”
  “我自己走便好。”秦正野说道,“我已恢复不少了。”
  江见寒神色微妙。
  他看秦正野确实能够自行走动,只好松开手,可心中还是不安的,可秦正野的担忧,他也能够理解,毕竟在他了解了生契的真实含义后,他已觉得,他与秦正野在外的名声,大概已经很不好了。
  他若是离秦正野走得太近,那未免也太暧昧了一些,还不知他人要如何去想,他只能局促将手在身上蹭了蹭,甚至主动走得离秦正野远了一些,哪怕心中满是担忧,也只能全作不觉,竭力克制自己上前的冲动,却怎么也压不下心中那点失落。
  这些情绪混杂在一块,令他的心涨得有些微疼,对以往的江见寒来说,只需要这些情绪的其中一种,好似便已足够充沛填满他的心,他好像已渐渐开始与常人趋近,只是头一回如此,有许多的想法他根本不知如何表达。
  他在后退了一些,如今裴明河离秦正野都比他要近,秦正野明显觉着了不对,屡屡回眸,终于还是在几人离开天魔秘境之前,出言询问。
  “师尊?您也不舒服?”秦正野蹙眉,“可是灵力还未完全恢复,此处魔气又太过浓郁了一些?”
  江见寒摇头。
  “我知道你不想离我太近……”江见寒低声说,“无妨,我能够理解的。”
  秦正野:“什么?”
  秦正野完全不知江见寒究竟想到了什么,这句话听起来全无头尾,他根本无从猜测,可他也没有办法,江见寒这人说话总是如此,他只能自己琢磨着这句话语,一面朝江见寒走去,道:“您放心,我已经没事了。”
  江见寒当着他的面,后退了一大步。
  秦正野:“?”
  秦正野这才觉得不对劲,他靠近江见寒一些,江见寒便不动声色离他远一些,好像刻意要与他之间维持着距离,可他又实在想不明白,江见寒为何要与他之间维持距离。
  来此时他们之间还极为融洽,怎么好像他因为那怪症发作一回后,二人忽而便要显得疏远了?
  江见寒站在离秦正野一段距离的高处,神色平静,一如往昔,道:“若我猜测不假,你离这异兽骸骨越远,那不适之感应当便越轻。”
  秦正野蹙眉颔首:“是。”
  江见寒:“到这距离,应该已完全没事了吧?”
  秦正野:“……师尊倒是很清楚。”
  “其中症由,我不能解释。”江见寒瞥了一眼离他们不远的裴明河,显然并不想要让裴明河听见他接下来的话语,“出海之后,我再——”
  秦正野忽而朝他走来,江见寒原想再退,可他们已走到了这异兽骸骨外侧,遥遥可见数名修士正在附近研究阵法,他甚至还在那些人中看到了那位熟悉的天星宫主,衣服很闪,名字他完全忘了,江见寒如今若再退,反而要显得怪异,他只好停着脚步,等秦正野走到他面前,才极为生硬说出了后头几字。
  “出海之时,我再告诉你。”江见寒觉得他若将声音放低一些,裴明河大约也不会听见,他便飞速补上一句,“现在不方便。”
  秦正野:“……”
  秦正野回过身,看了看不远处的那些修士,再收回目光,看向他们几步之外的裴明河。
  他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些什么,试探着再朝秦正野前行几步,几乎已在江见寒身前,他方压下声音,低声道:“师尊不若晚上告诉我?”
  江见寒:“……”
  “就算要动身出海,也不是回去立马便能离开吧?”秦正野说道,“总要准备船只,听闻域海之外风浪太大,寻常船只难行,一两日或许还不足够。 ”
  江见寒如今倒是觉得秦正野离他太近,他有些别扭了,可他们不该在魔域之内多留,他害怕秦正野手上那伤口中潜藏着的那不怀好意的东西会引来魔物,一面头也不抬步履匆匆朝外走,一面道:“不会有风浪的。”
  秦正野:“我在书册上看到过——”
  “有我同行,不会有风浪。”江见寒说道,“蓬洲也没有你们所想的那般远,风浪长途,不过是误进了海上迷阵,雾气之中,才有问题。”
  秦正野:“您能避开雾气?”
  江见寒:“我当然——”
  他明显察觉秦正野又朝他靠近了些许距离,那一侧的修士似乎已有几名朝他看过来了,他心中略有不安,仓促后退半步,蹙眉看了秦正野一眼,道:“你今日还是……”
  “您现在知道不该靠近了。”秦正野比他先一步将话说完,道,“那日御剑时,您伸手摸我——”
  江见寒:“嘶……此事不许再提!”
  他哪时将徒弟当成他徒弟,哪有那么多胡思乱想。
  要怪就怪那个燕白山,还有这些在八荒中胡作非为的人!
  “您做都做了,为何不许提。”秦正野倒还不依不饶,“我看您以往也不怎么避讳啊。”
  江见寒:“我……你……”
  秦正野:“以前都不必避讳了,现今又在忌讳什么?”
  江见寒这才深吸了几口气,竭力平静道:“我知道,你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秦正野:“嗯?”
  “可其他人不这么想。”江见寒说,“那边有那么多人在看……”
  “既然无人看时便好,那师尊今夜还是来我屋中吧。”秦正野极自然将话题又绕回了此处来,道,“我等着师尊为我解惑。”
  江见寒:“……”
  江见寒觉得自己好像被秦正野绕进去了,可秦正野说得又没有错,他二人只是师徒,是外人在胡思乱想,他与秦正野之间可没有那种乱七八糟的关系,既是如此,他们避一避外人,私下里还照往日相处便好。
  于是江见寒轻轻叹气点头,有些无奈:“好,今夜我去你屋中。”
  秦正野:“我会等着师尊的。”
  “你我还是快些离开此处吧。”江见寒说道,“反正已没有什么要看的了,若是引来魔物……”
  他目光微微偏转,落在了沉默着听完了他们两人交谈全部话语的裴明河身上。
  江见寒:“……”
  裴明河:“……”
  糟了,他怎么忘记了这里还有一个人!


第68章 
  裴明河忽而转开目光,开始认真欣赏这暗无天日的魔域之中的风景。
  这风景当然没什么好看,魔域里连天都没有,抬起头就是一片说不出颜色的雾气,空荡荡无一物,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看些什么。
  可他又不能回眸,方才小师叔与秦师弟的对话已经很让他震惊了,什么不知羞耻摸来摸去,什么以往不忌讳现在反倒要紧张,小师叔和秦师弟之间到底都发生过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啊?!
  罢了罢了,发生了什么都不重要。
  反正他师尊只是让他带两人进天魔秘境,可没让他管这档子破事,他还有道心,他只想练剑,江见寒与秦正野最终会如何,与他可没有半点关系。
  于是接下来一路,裴明河坚决仰头,只当做自己在看路边的风景,他甚至故意放慢脚步,尽力避开这两人,以免再听见什么不该听的事情。
  江见寒也谨慎了许多,他先瞥了眼周遭可有人在注意他,而后方紧张同秦正野拉开了些距离,道:“有什么事回去再说,如今你不许再说话了。”
  秦正野:“……”
  秦正野竟还真就听话闭上了嘴,一言不发跟在江见寒身后,只要江见寒看他,他便要用那满怀期待的神色回望江见寒,这幅乖巧模样,反倒令江见寒隐隐愧疚,总觉得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酥糖仍蹲在秦正野肩上,秦正野吃瘪不能开口,它嗷呜的话语忽地便多了起来,也不知是在与秦正野说什么。
  此处这般热闹,远处聚集的数名修士,几乎都将目光转到了此处,其中的金玄衍看见了江见寒,更是直接朝江见寒走了过来,面上挂着江见寒看着便害怕的热情笑容,隔着老远朝江见寒挥手,江见寒还未想好自己应当如何响应,他身后的秦正野却一扯他的衣袖,见他未曾立即回眸,动作还加大了些许,像是有什么事要同他说。
  江见寒正蹙眉回过目光,来不及询问,已见远处似有魔物身影聚集,他的话语倒是成了真,这些东西寻着秦正野身上的味来了此处,数量虽不太多,可他们若再拖延不走,可就不好说还会再遇到多少这难缠的玩意了。
  八荒灵修无法在魔域之内布置防范魔物的阵法,以往也从不曾有这么多魔物在此处聚集,众人匆匆想要应对,江见寒却已先一步蹙眉朝着魔物聚集处走去,身后灵剑召现,凝聚灵力,飞速朝着魔物疾行而去。
  利刃破空蜂鸣夹着魔物的惨叫而起,几乎在眨眼之间,江见寒便已将那寥寥几只魔物击杀,可灵剑却还不急着回来,它如今有了灵智,可以自行判断局势,高高飞起至半空,又幻出无数灵刃,朝着更远的隐蔽之处射去。
  当初江见寒入魔域,是已在先前的激战中灵力亏损,怎么也无法补充,今日他重归此处,先服了秦正野所炼抵抗魔气的丹药,这么小小几只魔物,竟然也敢来他面前挑衅,倒是有些引人发笑了。
  短短一瞬之间,眼前威胁已然除尽,江见寒这才转身看向身后的秦正野,伸手拉住秦正野的手,蹙眉道:“此地不宜久留。”
  秦正野:“……”
  江见寒:“先离开再说。”
  秦正野反握住江见寒的手,指尖划在江见寒手心,似乎在描画什么字迹,他好像有话想与江见寒说,只是江见寒先前让他闭嘴,他无可奈何,只能用这种办法来吐露他心中的想法。
  可江见寒不懂。
  他根本不知要怎么从这种在他掌心乱摸的动作中,明白秦正野究竟想干什么,他看秦正野那极为认真的神色,那眼中熠熠生辉的光彩,还有秦正野肩上用力舞动爪子嗷呜的酥糖,总觉得……好像是他对秦正野太过严苛了。
  秦正野既然喜欢说话,那说了便是,短短几句话而已,又不会出什么问题。
  江见寒清清嗓子,道:“你说吧。”
  秦正野眨眼。
  “方才的话不作数。”江见寒说道,“我许你说话了。”
  秦正野松了口气。
  此处出了魔物,裴明河已快步执剑而来,稍远一些的金玄衍与天星宫弟子也纷纷召出了星杖,正朝着江见寒身边靠拢,这等时候,秦正野面上露了颇显兴奋的笑,毫不犹豫道:“我就知道!”
  江见寒疑惑看向他。
  秦正野:“不愧是师尊!师尊真了不起!”
  江见寒:“……”
  江见寒,有些紧张。
  他微微弯起了些唇角,压不下心中的得意,可此处有这么多人在场,他不该表露出这般的情绪来,于是他又强行撇下嘴,尽力绷出一副万般严肃的正经之色,极为勉强同秦正野点了点头。
  不愧是是他的乖徒弟。
  江见寒在心中偷偷想。
  嘴好甜,他好喜欢。
  可秦正野的话,显然还没有说完。
  “师尊方才那招真厉害。”秦正野似乎仍按捺不住他心中的激动,道,“这是什么剑式,师尊能不能教教我!”
  江见寒:“……”
  江见寒的嘴角又弯了弯,几乎已要压不下去唇边的笑了,他微微颔首,很是勉强点头,道:“回去教你。”
  秦正野:“谢谢师尊!”
  江见寒:“嗯。”
  秦正野:“师尊对我最好了!”
  江见寒:“……”
  江见寒觉得,这种事情,真的怨不得他的。
  他徒弟嘴又甜,人又讨喜,生得还好看,凑在他面前说上这么几句话,他怎么可能压得下住自己的笑啊!
  他已完全放弃了忍耐自己唇边的笑意,秦正野满怀期盼看着他,他便弯起唇角,克制不住朝秦正野伸出手,轻轻摸了摸秦正野的脑袋。
  他也不想的。
  此处人这么多,他好像已经与秦正野有了不好的传闻,可这是那些人心太脏,和他可没有关系,他徒弟这么惹人喜爱,身为师尊,摸一摸徒弟的脑袋,又有什么关系?
  虽说秦正野如今是长得有些高了,他伸手去摸秦正野脑袋时,秦正野还得配合他稍稍低下脑袋。
  可秦正野这副模样,江见寒反倒更抑不住自己弯起的唇角,若不是此处有这么人在这儿看着,他怕是还要控制不住自己多摸上一会儿。
  现如今他只能缩回手,再清一清嗓子,道:“好了,回去吧。”
  秦正野:“是,师尊。”
  二人一道转身,准备朝界隙开处去时,江见寒才发觉,周遭似乎每一人的神情,看上去都很微妙。
  “哈哈。”金玄衍干笑一声,率先打破沉默,道,“秦小友……心情不错啊。”
  秦正野也笑了笑:“我师尊回来了,我当然很开心。”
  金玄衍:“哈哈,是活泼了不少……”
  他神色微妙,似乎不愿多看,几名转过目光朝江见寒看去,道:“江长老,您回来了就好。”
  江见寒:“……”
  江见寒还是不记得这人的名姓。
  他蹙眉看向秦正野,秦正野倒是立即便明白了江见寒的意思,干脆问:“金宫主,您有什么事吗?”
  金玄衍:“呃……打个招呼?”
  江见寒压低声音与秦正野说:“没空,着急要走。”
  秦正野平静转达:“金宫主,我们还有要事。”
  金玄衍神色微妙。
  “我师尊不喜欢接触外人。”秦正野道,“若有什么事,可以传讯同我说。”
  江见寒:“……”
  江见寒恨不得用力点头。
  他以前怎么没有想到,他的徒弟还能有这种妙用啊!
  他不想与人说话,秦正野便能为他拒绝,往后八荒中若有人有事寻他,都让他们找秦正野便好。
  可周遭众人的神色,好像又奇怪了一些,裴明河又开始继续看着天了,金玄衍也只能讪笑着走开,他们离了界隙,重回到那渔村之中。
  燕白山还在一处龙骨之下,正对着那龙骨用什么奇怪的术法,江见寒也不想与他打招呼,恨不得快步离开此处,直到外头能够御剑之地,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裴明河站得极远,小心翼翼问:“小师叔,我们是要回云山城吗?”
  江见寒正要点头,秦正野却说:“回洞府吧。”
  江见寒:“……”
  江见寒又想,这可是个不错的好主意。
  云山城内有各大宗门之人在内,吵吵嚷嚷惹人心烦,宗门人是少一些,可还是会有人来打扰他们,还是他的洞府好,安静无人打搅,他若想要与秦正野解释今日魔域内发生之事,还是得寻个僻静之处。
  江见寒看向裴明河,道:“明河,你——”
  “是,小师叔。”裴明河飞速回答,“我明白,小师叔!”
  江见寒:“?”
  裴明河:“我会回去与师尊解释的,您放心,小师叔!”
  江见寒:“呃……好?”
  裴明河动作迅速,几乎在江见寒说出那个好字时便已召出了灵剑,恨不得原地拔地飞起,猛地蹿出不知多少距离,才仓促回首,在半空与江见寒道别。
  江见寒觉得裴明河很心急,可他不明白裴明河为何要心急。
  他也与秦正野结伴御剑,前往自己的洞府,这御剑方才升起,秦正野才试探着说道:“师尊,您不在这些日子,您的洞府,一直是我在打理的。”
  江见寒有些惊讶:“你还有时间打理洞府?”
  秦正野小声说:“师尊的洞府,总是不同的。”
  江见寒:“你这些年,未免也太……忙碌了一些。”
  江见寒皱了皱眉,对自己的话语很不满意。
  他总觉得秦正野这些年似乎过得太辛苦了,若有那么多事情要忙碌,他又哪来的空闲休息?
  “我原本是在担忧的。”秦正野低声说道,“我动了您的洞府,或许会让您不开心。”
  江见寒:“那本就是闲置之所,你若是喜欢,动便动了。”
  秦正野:“我希望您也能喜欢。”
  江见寒这才稍稍一怔,自灵剑之上回首,看向秦正野。
  “您送了我许多生辰贺礼。”秦正野道,“那今日这洞府,便当做是我送您的贺礼吧。”


第69章 
  江见寒对自己的这个所谓的洞府,其实并没有多少实感。
  以往他只顾着练剑,实在没空离开宗门,也不喜欢到这空无一物的洞府中来——他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可偶尔,哪怕只是偶尔,他还是喜欢去宗门大殿坐一坐,去与掌门师兄喝几杯茶的。
  他从不回洞府,甚至好像已不怎么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一个洞府,若不是师兄师姐们觉得他放着洞府内的灵田荒废,实在有些太过可惜,这地方或许便要成为一个千年也不曾有人踏足的荒废之地。
  所以当初他将自己的洞府中一隅赠给秦正野时,心中还略微有些不好意思。
  这本是他不要之物,洞府内的灵田又那般贫瘠,他将这当做送给秦正野的礼物,未免也太过敷衍了一些。
  他怎么也没想到,秦正野今日竟然还能将此物回赠给他。
  江见寒稍愣了片刻,又忍不住稍稍抿唇,露出笑意,道:“你我师徒之间,本不必分得那么清晰。”
  秦正野道:“我布置得粗糙,还望师尊不要介意。”
  “不会介意。”江见寒道,“若不是你,我怕是千年都回不了一次洞府。”
  秦正野:“……”
  这本只是一句极为普通的话语,是江见寒在陈述的一个简单事实,可不知为何,至少在秦正野听来,还是会令他心跳微促。
  就像是他在江见寒心中盘踞了一处极重要的位置,他会让江见寒改变,而江见寒……也愿意为他而改变。
  秦正野更紧张了一些,他总担心自己做得还不够好,道:“这几年来,师伯已经不来您的洞府了。”
  江见寒点头。
  “我知道你不在此处居住,那几件屋舍,仍是洞府初建时的模样。”秦正野说道,“我便也稍做了些改动,略微布置了一些。”
  可江见寒觉得,他以前不爱回洞府,今后大概也不会回洞府。
  秦正野费心去做这种事,其实只是在浪费他自己的时间。
  “这几年,我炼丹修炼均在此处。”秦正野说道,“我总觉得,我会在这里等到您。”
  江见寒:“……”
  秦正野垂下眼睫,声调渐轻:“我也相信,我会在这里——”
  江见寒忍不住打断了他:“不对吧?”
  秦正野:“……”
  来了。
  秦正野知道,他师尊又要来挑刺了。
  “你若是想等我,在我洞府内做什么?”江见寒皱起眉,“我平常又不回此处,你该在宗门等我才对吧?”
  秦正野:“我……”
  “再说了,我答应过你,我就一定会回来的。”江见寒皱眉道,“此事根本无需等候,这本就是我对你的承诺。”
  秦正野:“……”
  秦正野叹了口气。
  “师尊。”秦正野说道, “您是真不解风情。”
  江见寒一怔:“什么?”
  “倒亏您来八荒之后,拜的是剑修的宗门。”秦正野说,“这还真是八荒中您最好的去处。”
  江见寒:“?”
  秦正野也并不解释,他们已到了江见寒的洞府之外,二人降下灵剑,酥糖先一步跳下秦正野肩头,抢在二人的脚步之前,熟门熟路蹦跶着跑到江见寒洞府门外,抬起前爪,用力按在本该是禁制所在之处,一下便解开了江见寒洞府的禁制。
  江见寒很是惊讶。
  虽说他洞府外的这禁制,宗门内有许多人能开,可能开的前提是这些人必须是修为高深的修士,得了江见寒许可,才能够进入他的洞府。酥糖只是一只灵兽罢了,当初噬灵魔几乎吞去了酥糖的全部灵力,它现在大概比普通灵兽都不如,怎么可能如此轻松便能解开这禁制?
  “我常需闭关,总不能将酥糖一直困在此处。”秦正野说道,“这样它便能自由出入,偶尔也能去山中玩耍。”
  江见寒:“……这是如何做到的?”
  秦正野:“稍微改了点阵法,不是什么难题。”
  江见寒:“……”
  江见寒从未听说过能让灵兽自由出入洞府的阵法改动,至少他自己琢磨不出改阵的办法,可秦正野说得在理,他还是点了点头,道:“算是个创新。”
  他知道八荒中不少修士都极为宠爱自己的灵兽,可却无人钻研出这样的术法来,虽说这东西听起来没什么作用,可毕竟是秦正野的研究,他当然还是得好好夸一夸秦正野,至少让他的徒弟能够开心一些。
  “是啊。”秦正野说道,“卖给万兽庄,还赚了不少钱呢。”
  江见寒:“……”
  “哦,燕前辈也要了一份。”秦正野又说道,“我看他当初与师尊相谈甚欢,关系好像不错,便给他打了个九折,少收了他一点钱。”
  江见寒:“……”
  等等,什么?
  这也能卖钱?!
  “走吧,师尊,我们进去看看。”秦正野说道,“花园中其实并无多少改动,也就是稍微种了点儿花。”
  江见寒:“……”
  等等,这小子五年间到底做了多少事?
  他怎么还有功夫去种花啊?!
  江见寒沉默跟在秦正野身后,进了自己的洞府。
  五年前他毕竟方来过此处,大致还记得自己洞府的模样,这地方全然不曾有过布置,禁制开启踏步进来之后,应当是一片光秃秃的土地,连根野草都不长,远一些的地方,便是两间屋宇,堆满了别人送给江见寒的无用之物——放在宗门内的居所他总觉碍事,便干脆全都堆到了此处来,可千百年不曾整理,他自己都不知此处到底放了些什么东西。
  可今日江见寒跟着秦正野踏步入内时,一眼望去,所见的竟是溪涧山石,树影婆娑,道旁新栽了几株海棠,屋宇一侧的桃花开得正盛,酥糖已经自行找到了它平日最常待着的地方——树下竟然还扎了个秋千,酥糖两步跳进了秋千上去,盘作一团,美滋滋压着自己的大尾巴打起了盹。
  江见寒几乎觉得自己是走错了地方,他下意识退出两步,伸手去触洞府之外的禁制,这的确是他当初开立洞府时亲手留下的术法,虽是有些秦正野所说的篡改的痕迹,可其中大多灵力来源于谁,他总不可能认错,这确实是他的洞府,是他那短短五年未归,便如同完全变了一处地方的洞府。
  江见寒勉强问:“……只是稍微种了点花?”
  秦正野无辜回望看向他:“师尊不喜欢吗?”
  江见寒:“……”
  江见寒怎么可能说自己不喜欢啊!
  当然,他这个人是没什么审美,对美景也很难有什么感慨,无论何等壮丽景象在他面前,他都难有实感,可眼前之景不同,这可是他徒弟特意为了他准备的,他几乎已算不清这五年来秦正野究竟为他做了多少事,今日无论他见着了什么,他都必须好好夸奖秦正野。
  “……喜欢。”江见寒稍稍一停,又想自己的夸奖或许会有些太过敷衍,便又补了一句,“是你亲自栽的花?”
  秦正野笑:“是,以前略学过一些。”
  江见寒:“那这山石树木……”
  秦正野:“有些是用术法,有些是闲时自己弄的。”
  江见寒:“……”
  江见寒默声朝前又走了些许距离,到了那两间屋舍之前,他方抬眸,便觉得这几间他用作存储旧物的破屋子,好像也与他记忆中的完全不同了。
  “您原先用此处储放旧物,我便也不曾改动用途。”秦正野说道,“您的东西,我不好去翻,东西还在原处,只是外头稍做了些改变,至少让这两件屋子看起来要新一些。”
  江见寒怔怔点了点头。
  “当初您借给我突破修炼的那间屋子,我重新布置了一番,改了几间做丹房。”秦正野说道,“您不常在此处居住,这儿没有您的卧房,我便也改了几间——”
  江见寒下意识道:“不必,我不睡觉。”
  “修炼之用、藏剑之用、闭关之用。”秦正野笑吟吟说道,“还留了茶室,藏书之所,几间空屋子,看您的喜好,可以再往里面加东西。”
  江见寒:“……”
  江见寒更说不出话了。
  此刻他脑中还有些混乱,大约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短短五年时间,秦正野到底怎么能一气做完这么多事情。
  他们绕过这江见寒几乎已不认识的花园与屋舍,从此处可以看见不远处的灵田,江见寒更不由吸了口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这还是他的灵田吗?
  这看起来郁郁葱葱的,灵草茁壮得得有大半个人高的灵田,真的是他的洞府内应该有的东西吗?!
  秦正野站在他身侧,过了这么久,江见寒没有说话,他有些局促不安,还要小声在江见寒身边问:“师尊不喜欢吗?”
  江见寒:“……喜欢。”
  秦正野:“若您不喜欢——”
  江见寒轻声道:“你亲手做的,我都喜欢。”
  秦正野:“……”
  秦正野已全然忍不住自己的笑,他请江见寒同他先一道返回屋内,毕竟他带着江见寒回到洞府,是希望江见寒能够与他解释魔域之中的那番话的,他们还有正事,他迫不及待想知道此事的答案,已不愿再拖延了。
  屋中的改动更大,这是秦正野用来日常修炼休 憩之地,几乎全按着秦正野自己的喜好来摆放,屋中的桌案上,正置放着一个微缩的阵法,江见寒的目光立即便被吸引了过去,这东西很眼熟,他觉得自己似乎在何处见过,便好奇问:“这是何物?”
  “护门大阵。”秦正野道,“我另做了一个,缩小到如此大小,方便调试阵法时使用。”
  江见寒怔了片刻,想不出将护门大阵缩小到这么点大,究竟能有什么用处。
  “此事倒不重要,师尊,方才您在魔域内想与我说什么?”秦正野道,“这里没有外人,您可以说了。”
  江见寒:“……”
  秦正野如此主动询问,江见寒反倒是不知自己究竟应该从何处说起了。
  当年之事,本是他不愿提及的过往,若非今日与当年有所牵扯,他大概是这辈子都不愿提及的。
  他深吸了口气,微微垂下眼睫,过了许久,才低声道:“蓬洲是我的故土。”
  秦正野点头:“是,您提到过。”
  江见寒:“当初在龙墟中,曾有一场大战。”
  他一下从蓬洲跳到了龙墟,这话题转变实在太快,可他平日说话便是这个风格,大约是在他看来,中间发生的那些事情都不重要,他不必去提,秦正野便还是点头,安静等着江见寒后头的话语。
  “魔族牵涉其中,魔尊也到了龙墟。”江见寒的描述极为零碎,像是在回忆一件他并不怎么想要记起的往事,“龙族的龙尊常年沉睡,难得清醒,与师尊连手,杀了魔尊,与……另外一人。”
  秦正野依旧只是点头:“是。”
  这件事,他其实也略有耳闻。
  魔尊尚未陨灭之时,魔族在八荒极为猖狂,那时幽冥山处一直不怎么太平,各大宗门总要轮流排人前去驻守,每年均有死伤,还会有拦不住魔族,以至魔族踏入八荒。
  后来相澈与龙尊连手,在龙墟中杀了魔尊,只是具体发生了什么事,相澈从不提及,众人自然也不清楚此事,只知那回相澈游历归来时,身边多了个江见寒。
  相澈对外说,江见寒是他在途中捡到的小孩,见他天赋出众,才带他来了凌霄剑派。
  他也还是让江见寒走了寻常弟子入门的考核,而后才收江见寒为徒,没有人多想,可现在秦正野知道,相澈捡到江见寒的地方,怕不是就在那龙墟之中。
  江见寒又沉默了一会儿。
  他不知自己要不要与秦正野解释自己与另外那人的关系,他一点也不想提及此事,可若他要带秦正野去蓬洲,便一定会牵扯到那人与他的兄长,这困惑与其留到那时,倒不如干脆在现在,直接同秦正野说了便是。
  江见寒深吸了口气,终于下定决心,道:“师尊杀的另外那人,与我有些关联。”
  秦正野点头。
  “他是我……”·江见寒一顿,不怎么想说出那两个字,微微皱眉,道,“他是蓬洲先任岛主,现在这位流观岛主的……父亲。”
  秦正野一愣,有些惊讶。
  蓬洲的流观岛主,正是上一世是助他入溯回阵,让他有了重来一世机会的人。
  可先任岛主是谁,他并不清楚,也从未听说过,若这人是死在相澈手上的,那为何流观岛主看起来与相澈的关系还很不错,二人之间虽不怎么说话,可也全无嫌隙,不像是有什么仇怨的样子。
  江见寒又道:“蓬洲如今的流观岛主……”
  秦正野:“是。”
  江见寒:“……是我的兄长。”
  秦正野:“……”
  江见寒:“他的父亲……是我的……”
  江见寒说不下去了。
  他摆了摆手,觉得此事到此为止,他已解释得极为清楚了,多余之语,他一句也不必说,秦正野自己一定是能够明白的。
  秦正野呆怔怔看着江见寒,脑中浮现自己前往蓬洲时所见的每一幕景象。
  蓬洲之人说他们如今的岛主名唤流观,同大多岛民一般,是鲛人,流观岛主极擅窥测天机,对阵法颇有研究,而蓬洲还有一位年轻少主流亡在外,只不过此人似乎是个禁忌,蓬洲与龙族的争端全因他而起,没有人愿意多提他,就算非要提起,大多也是一脸嫌恶,像是提着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等等,他们口中的这位少主。
  ……不会就是他师尊吧?!


第70章 
  上一世时,秦正野是见过那位流观岛主的。
  当时江见寒受噬灵魔所伤,八荒灵脉枯竭,众人已没有办法了,此时相澈终于回到宗门,与众人说救回八荒与江见寒的办法,或许在域外蓬洲,他们若还想救回江见寒,便随他出海,一道去蓬洲走一趟。
  出海一路,并不顺畅,他们在路上撞进了迷雾,相澈费了许多功夫才寻着出来的路,而后又遭龙族袭击,那些东西像是与相澈有什么血海深仇,看见相澈便想要掀了他们的船。
  待好容易抵达蓬洲,却又发觉蓬洲之民极不喜欢外人,他们对八荒中人似乎很有偏见,更是厌恶带他们来迟的相澈,饶是秦正野这种极擅长人情交往之人,也仅能极勉强与他们搭上几句话,费了许久功夫,却丝毫不曾寻到相澈所说的能够救回江见寒的办法。
  他在蓬洲呆了几日,才得到去见蓬洲岛主的机会,那蓬洲之民将他们的岛主当做是神灵一般敬慕,八荒的人族能够觐见岛主,便已令他们极为不满了,去见那位岛主之前,相澈千般嘱托,让秦正野多加注意小心,蓬洲之人对八荒如何全无兴趣,若想求得那位岛主相助,最好多提一提他救之人是师尊,而他师尊名唤江见寒,是八荒之中极为出名的那位玄卿剑仙。
  那时秦正野虽不知相澈为何要如此嘱咐,可江见寒灵力亏损昏迷之前,曾无来由嘱托过他一句,要他无论如何,一定要仔细听相澈的吩咐。
  江见寒并不是会特意嘱托徒弟尊师重道的人,他自己都不怎么守这规矩,怎么会刻意提出让秦正野遵守?秦正野一直觉得江见寒这句话有些奇怪,可他问过相澈,相澈也不知江见寒这话语的用意,秦正野只好将此事记在心中,在初见流观岛主时,他老老实实照着相澈的吩咐,提及了江见寒。
  流观岛主当时虽态度冷淡,似乎对秦正野的话语全无兴趣,可私下却又见了秦正野几回,还为他想出了溯回阵的办法,他那时觉得这位流观岛主为人未免也太好了一些,可现今看来,这根本就是相澈清楚流观岛主与江见寒的关系,才特意让秦正野提及。
  那时秦正野已见相澈与流观岛主关系亲近,像是多年好友,既然如此,这种事,相澈为何不一早便提?
  那流观岛主也有些奇怪,既然他是江见寒兄长,江见寒遇险,他好似也未有任何担忧,直到秦正野入了溯回阵,他竟也不曾与秦正野提及自己与江见寒的关系。
  ·秦正野也记得很清楚,那位流观岛主是鲛民,江见寒却说他有一半的龙族血统,他二人若是亲兄弟,那江见寒的父亲,蓬洲的先任岛主,难道是人族出身?
  这关系算得秦正野心中略有些混乱,江见寒倒是觉得自己的解释已经到位,他将所有事情都说得清清楚楚,秦正野应该能够理解,他便极快速略过这件他不怎么想要提起的事情,自动切到了下一件事中去。
  “但师尊好像失手了。”江见寒说道,“如今看来,魔尊与那人都留一息尚存,我在魔域见过那人,而你手上的魔气,应该与魔尊有关联。”
  秦正野:“……”
  秦正野没有回答。
  江见寒一股脑丢出了这么多令他惊愕难言的话语来,他一时间实在难以消化,怔了许久,才缓缓点头,勉为其难接受了江见寒的话语。
  江见寒已朝着秦正野伸出了手,秦正野不知江见寒要做什么,他迟疑着将手伸出,由江见寒握着,而后便见江见寒将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似是极小心在感知着什么,一点点极轻缓地将灵力注入了他体内。
  在这般小心仔细的辨知之下,江见寒是能够感觉得到的。
  秦正野手上的伤处之上,似乎有一点极轻微的气息在轻轻跳动着,像是另一个心跳,可这地方不应该能够摸到秦正野的脉搏,他若再往秦正野的脉搏处去试探,便能感觉到有两样东西在跳动了,秦正野的脉搏清晰有力,而另一物则偷偷潜藏在暗处,只是极轻微地,许久才有轻微几下跳动。
  这本是极不合理的事情,可却完全印证了江见寒的猜想,他叹了口气,垂下眼睫,想了许久,试探着道:“你也知我是蓬洲之人了。”
  江见寒如此长久将秦正野的手包裹在自己手中,至今还不曾松开,时间一长,秦正野不由将脊背绷得笔直,手也维持着僵着的模样,几乎不敢动弹,好一会才点头:“是。”
  江见寒又停了许久,方轻声说:“我是知道溯回阵的。”
  秦正野:“……”
  “能入此阵者,除开机缘外,还需偿付相应代价。”江见寒的语调极轻,他知道秦正野不希望他人点明此事,可他既已都将自己与蓬洲的关系说明了,那溯回阵之事,他也想挑明了,好问清秦正野究竟用了什么换回的这一世轮回,“需要改变之事愈多,需要回溯的时间越久,这代价也愈为沉重。”
  秦正野:“……”
  他的手僵在江见寒手中,怎么也想不到江见寒要与他说的话,竟然是这件事。
  “你说是梦境,我原不想拆穿你。”江见寒道,“可此事已牵扯到了魔尊与那人,无论你我,都需要小心应对。”
  既是如此,他不希望他与秦正野之间再有这些并无用处的隐瞒,以免到了蓬洲,还会有再有误会横生,反倒是要给那些藏在暗处之人破坏他们关系的几乎。
  又过了片刻,江见寒方才见着秦正野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我不知是谁给你出的溯回阵的主意,这东西太过贪婪,如你这般回溯到初入门时,代价几乎已不是常人能够承受的了。”江见寒问,“你用何物去换的?”
  秦正野:“……”
  秦正野说不出口。
  他脑中还是一片木然,虽说他早知道江见寒应当已有察觉,可他从未想过,原来江见寒连他用了什么办法,偿付了何等夸张的代价,都早已经就清楚了。
  “你若不想说,往蓬洲后,我会去问兄长。”江见寒道,“至少此事,我不希望你瞒我。”
  秦正野:“……”
  他又等了片刻,秦正野才深吸了口气,像是终于回过神了一般,无奈苦笑着说:“师尊,入溯回阵之前的事情,流观岛主现今怎么可能会知道。”
  江见寒只是摇头:“你莫要小看他。 ”
  “师尊若想知道,我不会隐瞒。”秦正野小声说道,“可我怕您骂我。”
  江见寒皱眉:“我为何要骂你?”
  秦正野为了他才行此事,无论用了什么去换,他都可以想办法解决,好尽量将此事的损失控制在最小。
  秦正野像是坐得更为端正了,摆着一副犯了大错的模样,嗫嚅了一句什么,江见寒没有听清。
  江见寒不解:“你说什么?”
  秦正野略微提高了一些音量,再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语。
  他这语调心虚,话语含混,显是认定了自己一旦开口,必然要惹得江见寒恼怒,可他越是如此拖延,反而令江见寒越显焦急,只能再问:“你大声一些。”
  秦正野:“我……”
  江见寒竖起耳朵。
  秦正野:“……是仙骨。”
  江见寒:“……”
  秦正野:“流观岛主说——”
  江见寒:“这种东西,是能随便拿来换的吗?!”
  秦正野:“……”
  秦正野闭嘴了。
  他将脑袋垂得更低,乖巧坐得笔直,表明了自己认错态度。
  反正此事他都做了,已经无法更改,江见寒若是生气恼怒,多骂他几句,他老老实实听着便是,至少对他而言,用这虚无缥缈的成仙之事,换回他师尊平安,这可是天下最划算的买卖了,他是绝不可能会后悔的。
  可预想中江见寒的怒意,却并未到来,江见寒仍握着秦正野的手,飞快以灵力探查,似乎是在追寻什么,这过程中不时带着隐怒瞪上秦正野一眼,如此平静,反更令秦正野觉得不安,待这一番探查结束,他方深吸了口气,问:“这代价是谁告诉你的?”
  秦正野:“是流观岛主。”
  江见寒:“他说的是仙骨?”
  秦正野:“是。”
  江见寒:“……十之八九是在骗你。”
  秦正野一愣:“什么?”
  “具体如何,等见到他后再说。”江见寒蹙眉再带着恼怒看了一眼秦正野,“到时候我会问清楚的。”
  秦正野几乎完全回不过神来。
  今日这在短短片刻之中,他知道的事情,比以往许多年加起来都要多,他是实在回不过神了,只顾怔怔看着江见寒发呆,而江见寒深吸了几口气,缓过因为这兔崽子行事太过胡闹而令他几乎止不住急促跳动的心,这才又气又无奈地看向秦正野,道:“往后,不可再有这般举动了。”
  秦正野小声道:“此事已经过去了。”
  江见寒:“你先答应我。”
  “是是是,师尊。”秦正野连答应此事时的话语都明显敷衍,显然下回他若还遇到这般的绝境,还有这样的机会,他是绝对会再来一回的,“不会再有下次了。”
  江见寒:“……”
  江见寒觉得自己话语苍白,至少在此刻,他一点也不知自己应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
  恼怒?当然是有的。
  他不知秦正野怎么可以将自己的仙骨赌在这么一点虚无缥缈的希望之上,就算溯回阵能够送他重来一回,可他又怎知自己会不会成功,他怎么也不该将这么大的赌注丢在这渺茫的些许可能上。
  可江见寒又不得不去想。
  在秦正野眼中,他或许……比那仙缘更为重要。
  江见寒只能想,事情发生在他身上,若要他去抉择,他又会如何去做?
  他好像很难将这两件事放在一处比较,他本就没有那么想要得道成仙,不过是世间之事多无趣,他又不擅与人来往,他只会修炼,若不去修炼,他便不知自己应该去做什么了。
  若他真遇到这种事,他大概也会与秦正野有一样的选择,什么仙途得道,这种东西,能有他的小弟子重要吗?
  江见寒又叹了口气,心中的隐怒到了此时方才烟消云散,再看秦正野板直腰身,又垂着脑袋,一副极乖巧认错的模样,他心中发痒,几乎无法控制伸了手,轻轻摸了摸秦正野的脑袋,道:“今日原谅你。”
  秦正野乖乖点头:“是,师尊。”
  江见寒:“先谈正事吧。”
  秦正野:“好,师尊。”
  江见寒:“……”
  江见寒心中的恼怒早已荡然无存,他清清嗓子,理了理自己的思路,原是想将话题重新绕回他们今日在魔域之内所见的那一切来的,可不知为何,话一出口,倒是先拐了个极大的弯子,那声调略有些别扭,支支吾吾地低语,唤:“正野。”
  秦正野抬起眼眸:“是。”
  江见寒:“……谢谢你。”
  秦正野:“……”
  秦正野一怔,还未来得及响应,江见寒已恢复了往日神色,道:“你入溯回阵之前,也经历过今日手中魔气发作的异状?”
  ·秦正野张了张唇,一时心跳急促,不知应当如何回答江见寒的话语。
  江见寒蹙眉再唤他:“正野?此事紧要,你好好回忆再——”
  秦正野:“是为了师尊!”
  江见寒:“……什么?”
  “我心甘情愿如此,师尊用不着说谢谢。”秦正野几乎想也不想,脱口便道,“我喜欢师尊,自然甘愿如此。”
  江见寒:“你……”
  江见寒面上已是他往日的笑容,眸中带着那熠熠光彩,反令江见寒开始有些紧张,只能移开目光,低声道:“谈正事吧。”
  秦正野:“好!”
  江见寒:“……方才那个问题。”
  “以往也是有过的。”秦正野的语调热情洋溢,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在说一件令他不舒服的事情,“魔气浓重处常见,平日倒是不会发作。”
  江见寒只得尽力忽视他的目光,再问:“严重吗?”
  秦正野:“今日是最严重的!”
  江见寒:“……”
  啧,这兔崽子。
  怎么看起来好像还挺开心似的。
  “今日的变量,应当是那界隙,与界隙之中的古兽骸骨。”江见寒说道,“我不知你可曾听过传闻,魔尊本由天魔秘境中巨兽骸骨孕育而成,他吸纳了那巨兽骸骨遗存之力,方才从中化出灵智,这本就是他擅长之事。”
  秦正野用力点头。
  江见寒:“……你不觉得这听起来有些耳熟吗?”
  魔域之中的古兽骸骨。
  与那荒村之中的龙骨。
  古兽骸骨孕生魔尊,而龙骨之内蕴生灵体,渐生灵智,吞噬龙骨,出现了自称龙神而却有极大威能的邪祟。
  这二者何其相似,如今界隙大开,界隙之中不知是何物之力,要强将那龙骨拖进魔域之中去。
  此番秦正野与江见寒二人入魔域探查,已曾感知到那巨兽体内遗存之力几乎已被抽取一空,只存了极为贫瘠的一点魔力,龙骨却不同,龙骨内的魔物被江见寒除得太快,里头不知积蓄了多少龙墟之中龙族的怨怼与怒意,那邪祟还来不及全部汲取。
  若魔尊尚存有一息,再将此物拖入魔域,或许还有复生的可能。
  可魔尊本该在龙墟便已被相澈杀了,就算有一息尚存,他也该在龙墟之中,若不曾有人在龙墟之中开启界隙,他是绝对不可能回到魔域的——
  龙墟?界隙?
  江见寒深吸了口气,好像连最后一条线也跟着被串联到了一起。
  “荒村中的龙骨自天而降,那是凡人的说法。”江见寒略有些语无伦次,“龙墟之战,已非凡人之力,几乎撕裂纱帐界隙,才有这龙骨自龙墟忽而现至八荒。”
  秦正野一愣:“师尊是说,这东西是穿过界隙过来的?”
  “若他想逃,若他仅存一丝残魂,依托龙骨进入界隙,或许便是他最后的办法。”江见寒说道,“可龙墟之战实在太过混乱,无数界隙撕裂,他自龙墟附着龙骨进入界隙——”
  秦正野:“……却未想过这龙骨会现至八荒?”
  “只是猜测之一。”江见寒说,“若是如此,龙骨之上那邪祟,与魔尊可脱不了关系。”
  他仔细回想当年所见那邪祟的一切,他与那东西交战,那东西与魔尊有些相似,却又略有不同,他暂且还分不出这不同究竟在何处,也不知自己的这猜测是否准确,可只需有这么一个猜测,往后他们便可想法子去印证,至少在此事之上,他们已算是进了一大步了。
  “师祖当年在龙墟失了手。”秦正野忽而蹙眉说道,“让魔尊活下来了。”
  江见寒:“是。”
  “那当年在渔村,您——”秦正野一顿,似乎觉得直接提及这句话不太好,只好委婉一些,道,“龙骨要进魔域,总是有缘由的。”
  “没有!绝无此种可能!”江见寒大声说道,“我是不会失手的!”


第71章 
  秦正野没想到江见寒的反应会这么大。
  他怔了片刻,点头,想着既然江见寒不喜欢他这样说,那他便干脆略过此事,往后不提便好。
  可秦正野如此一问,江见寒自己心中倒是一沉,虽怎么也不想承认此事,可还是不得不将这些线索串联在一块,并且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
  ——他可能真的失手了。
  毕竟若按他们推测,当年魔尊逃过一劫,附着在龙骨之上,原想就此逃回魔域,可龙墟之战撕裂界隙,时空紊乱之时,这龙骨反倒是降到了八荒之内来。
  他附着在龙骨之内,没有合适的躯壳,便只能装神弄鬼,唬得村民奉他作神明,待时机成熟,他便又开始令信徒为他挑选肉身。
  村外的那些修士,受不得魔尊的灵体寄宿,他便又看中了秦正野,以秦正野的天赋灵根而言,倒的确算得上是他那时候最佳的选择,可他寄宿夺舍躯壳的仪式未启,江见寒便受托来了此处,将那邪祟斩与剑下……或者说,将部分邪祟,斩在了剑下。
  他若真不曾失手,秦正野今日就不该受魔气影响,他那时确实未曾将此事处理干净,才令这东西寻着了机会,一直遗存至今。
  不过还好,至少江见寒数次感知,能够辨出此物还极为虚弱,只要不进入魔域,不靠近天魔秘境中魔尊本源的据巨兽骸骨,便应当不会出事。
  可若江见寒推测不曾出错,倒是又要生出几处疑惑。
  若魔尊残存那一息魔气,附着在秦正野手上,那……此刻开界隙试图吸入龙骨的,究竟又是何物?
  除开魔尊之外,江见寒在魔域中所见的,应当是那人临时所选的躯壳,那人勉强附着在一副七拼八凑的身体上,魔族皆听他号令,为他做事,可他自己并非魔族,总该有所因缘,才能令他今日有如此能力吧?
  他师尊真的会连着失两次手,以至将那人与魔尊都一道放走吗?
  无数困惑萦绕心中,江见寒根本无从解答,他既没有办法,便也干脆不去想了,反正这么多事绕到最后,无非便是要得出那最后一个答案——无论如何,他得回一趟蓬洲。
  秦正野手上的魔气,他不知应当如何去解,宗门之内,也无人有解法,此事牵涉魔族,最好不要对外宣扬,那也就是不得外寻援助,只能先去蓬洲,问他兄长要处解法。
  而江见寒在魔域已见得那人,知晓那人如今正四处寻找能够供他夺舍的躯壳,他兄长会有危险,此事他也必须回到蓬洲解决,而且这两件事他全都拖延不得,只要师兄一为他备好出海的船只,他便要立即出发。
  想到此处,江见寒不由再看秦正野一眼,道:“你还是得随我回蓬洲一趟。”
  秦正野毫不犹豫点头:“师尊放心,此事我已经准备好了。”
  江见寒:“……”
  不,他若如此说,江见寒反而要不放心了。
  江见寒去天星地宫一趟,秦正野备了成堆的灵药;他们今日进魔域片刻,秦正野也要准备许多药物,这出海时日可要更久,他怕秦正野说的“准备好了”,是要他们的船只全部填满,塞进无数丹药才觉得满意。
  江见寒迟疑问:“你……准备了什么?”
  秦正野:“一些或许会用上的丹药!”
  江见寒:“……一些?”
  “师尊放心,我是算过的。”秦正野说道,“此去蓬洲,怎么也需要一两年,途中有无数海兽,实在艰险,保不齐便要打起来,若每日都要交战—”
  江见寒打断他:“怎么可能每日都要交战!”
  秦正野:“这样算保险嘛。”
  “不对。”江见寒皱眉,“你说你出海行船要走多久?”
  秦正野也微微一怔,道:“域外海上行船太过复杂,上一回我去蓬洲……光是出海上迷雾,都走了半年。”
  江见寒:“……是师尊领的路?”
  “是,师祖亲自带的路。”秦正野说道,“出迷雾后,还费了许多时日,才抵达蓬洲。”
  “蓬洲并没有那么远。”江见寒似乎有些无奈,道,“师尊毕竟不是海族,若入迷雾,他便极难辨清方向。”
  秦正野眨了眨眼:“若是您……需要多久?”
  “最多半月,便可出迷雾,可出迷雾之后,便不好说了。”江见寒说道,“得看那些龙惹不惹事,会不会在路上拖延时间。”
  秦正野:“……龙?惹事?”
  江见寒反问他:“你先前去蓬洲时,难道没遇到东西掀你们的船?”
  秦正野:“……”
  溯回之前,他出海时,不仅遇到了龙族,还不知与那些东西打过几次架,虽说基本都是相澈出手,而且每一回都胜了,可龙族不停来骚扰,的确令他们拖延了不少时间才抵达蓬洲。
  秦正野自己也同龙族动过手,毕竟上一世时,他的修为可比如今要高许多,可龙族实在抗揍,体型又极为巨大,还能操控海面天气,秦正野在海上时本就有些吃亏,驱赶龙族极为费劲,他想起那段往事,还止不住要觉得膈应。
  江见寒叹气,道:“我若是出海,只会遇到更多。”
  秦正野不解:“可您说过,您是……”
  “正因为是。”江见寒轻声说,“才有血仇。”
  秦正野:“……”
  这句话,秦正野便完全听不懂了。
  可他想起了自己那时在天衍阵中所见之事,少年时的江见寒,被锁在一处阵法之中,铁链钉穿鳞尾,穿着锁骨而过,入目皆是血迹。
  那洞穴没有出口,仅在极高之处有一条天然而成的裂缝,若不会飞行,是不可能从此处离开的,记忆最末,他好像还听到了龙吟,那自然也就是说——这阵法应当与龙族有关系,江见寒与龙族之间,显然有一段并不怎么愉快的过往。
  秦正野很想问江见寒,天衍阵中所见的那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可那记忆看起来那么痛苦,他又不希望江见寒回忆,他还是家自己的疑问咽下,只是点头,道:“既会有激战,我再多备一些药物吧。”
  江见寒略带些古怪之意般看了他一眼,反是问他:“你不好奇?”
  秦正野道:“若不是什么好事情,还是忘记便好。”
  “你既对我全无隐瞒,我也绝不会骗你。”江见寒轻轻对他摇了摇头,“你我之间,坦诚便是,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秦正野:“……”
  秦正野很难将这些话语问出口。
  他是好奇,这是与他师尊有关的过往,他当然会好奇,可再怎么好奇,他也不想让江见寒揭开伤疤,故作轻松一般同他提起当年自己经受过的痛苦。
  他还是摇头:“师尊,我不好奇——”
  江见寒打断他,说:“你在天衍阵所见之事,发生在龙墟。”
  秦正野:“……”
  “过往之事,我已难觉痛楚。”江见寒的语调倒是平静,只是微微垂眸,停顿些许后,又说,“可若要我亲自提及,还是有些困难。”
  秦正野蹙眉:“您若是……”
  “并非是觉得难受。”江见寒道,“只是我不擅言辞,此事虽我已想过千百遍,可究竟要如何才能与你说,我……还未曾想好。”
  他站起了身,默默垂下眼眸,再看了秦正野一眼,道:“你将玉符取出来。”
  秦正野并不知江见寒要做什么,可他还是照着江见寒的吩咐,取出自己的玉符,放置在桌上。
  “此事,我已与掌门师兄提过数次。”江见寒说道,“让他来与你说吧。”
  秦正野:“我……师尊?”
  江见寒已经直接转身朝外走去,他行事好像一贯如此,若觉得自己的话说完了,便不会再有片刻停留,可秦正野还怔在原地,脑中极其迟缓地去想——江见寒说他们之间需要坦诚相待,原来是将他自己过往的事情,也全都算在里头。
  可他还是摸不清。
  江见寒提起那些事时神色平静,好像过去之事对他而言,确实已不怎么重要了,可秦正野只要闭上眼,便能记起天衍阵中那一幕,被那样锁在阵法之中,无论如何去想,都不是轻易便可忘却的记忆。
  他不知道师尊是不是在强作无事,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现在便起身,去追上江见寒的脚步,他放在桌上的玉符已亮了起来,如江见寒所言,王清秋已给他发来了传讯。
  秦正野再停顿片刻,用力深吸了一口气,拿起了玉符,令王清秋汇聚灵力的幻影现出在面前。
  “掌门师伯。”秦正野唤道,“师尊方才——”
  王清秋微微抬手,让秦正野不必解释,道:“小秦啊,你师尊都同我说了。”
  秦正野:“是。”
  “你师尊的性格,此事若要让他来解释,确实是有些为难他了。”王清秋无奈叹气,道,“若要他来诉苦,倒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秦正野:“……诉苦?”
  “我倒是也想过,若他要来与你解释,大约只需两三句话 便好。”王清秋道,“可此事,不该是两三句话便能说清的。”
  秦正野只好问:“师尊当年……到底经了何事?”
  “此事说来话长。”王清秋道,“若要细说,大概便要从你师尊那个衣冠禽兽的父亲说起了。”
  “方才师尊同我提起过,那是蓬洲的先任岛主。”秦正野想了片刻,还是决定先将自己心中的疑惑出口,问,“他是人族?”
  王清秋点头:“是。”
  秦正野:“……”
  秦正野越发觉得困惑了。
  这人若流观岛主与江见寒的父亲,可流观岛主是鲛人,江见寒却有一半龙族血统,这人还是人族?这血脉传承好像怎么想都不对劲,至少秦正野自己很难厘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王清秋说道,“流观岛主,的确是鲛人,你师尊,也的确有一半的龙族血脉,可那老东西是什么,大约就没人能够说得清了。”
  王清秋提起这人时的语调并不客气,显是厌恶极了此人,以至于连提起这人的名姓,都觉得有些令人作呕。
  王清秋:“那老东西自己寿元将近,不得突破,为了续命,这才想出了夺舍的法子。“
  秦正野:“……夺舍?”
  “寻常人等,他看不上,若躯壳不适于修炼,要不了多久便要更换。”王清秋解释,“若想一劳永逸,他便需要一个与他血缘相近,能够被他轻易夺舍,又极适于修炼的皮囊。“
  秦正野仍是有些恍然:“……那是我师尊?”
  “谁都知龙族血脉利于修炼,可若想夺舍龙族,怕是比登天都难,修为较他薄弱者,才是最好的选择。”王清秋点头,却又叹了口气,道,“较他一贯做法,他会先寻一人,与这人诞育子嗣,再将这孩子带回去养育,待确认了这人天赋几何,他再决定留不留此人。”
  这人血脉的困惑,至此好像是有些解开了。
  秦正野蹙眉低语,道:“……我师尊也是如此。”
  “不仅是你师尊,流观岛主也是如此。”王清秋说道,“一人是夺舍鲛人之躯,与鲛人结合,到你师尊时,他又换了副人族的躯壳,不知去何处骗到了龙族。”
  秦正野:“……”
  “你师尊与流观岛主二人,一人天赋绝佳,极擅修炼之道,一人继承了蓬洲江家的血脉,天生便有窥探天机之能。”王清秋说道,“那人不知用他这‘办法’试了几回,终得了两个可留待他使用的皮囊,他便要穷尽一切办法,将这两人困死在他的蓬洲仙岛上。”
  秦正野喉中略哽,极为不适:“这是师尊来八荒之前的旧事?”
  王清秋点头:“当然是。”
  秦正野这才觉得自己像是问了一句并无作用的废话。
  他深吸了口气,方才能往下询问:“我在天衍阵中所见,又是怎么一回事?”
  王清秋反问他:“你看见了什么?”
  秦正野这才想起来王清秋并不知天衍阵中之景,那一幕只有他与江见寒两人看见了,他只好再作解释,道:“我看见了师尊……被锁在……”
  那画面在他脑中,他光是忆起都觉得难受,若要出口,好似便更为艰难,可也只需要这短短两句话语,王清秋便已经能够明白了。
  “此事我只知大概。”王清秋道,“师尊带着见寒师弟回来之后,也只与我说过大概。”
  秦正野点头。
  “那老东西需要的皮囊,而并非是活人。”王清秋轻声说,“有了见寒师弟这极适合他使用的躯壳后,他便不再困着流观岛主,而是将一切注意都放在了见寒师弟身上。”
  “他要见寒自小修炼习剑,好好磨炼他这躯壳,可只要有灵智,便会有情感,人会有悲欢,会有忧喜,会不想修炼,会希望自己的兄长与父亲,偶尔能够……”王清秋停顿下话语,轻轻叹了口气,大约是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太煽情了一些,他便摇头,换了一个话题,道,“你应当也清楚,在大多龙族眼中,短寿的人类几如蝼蚁,哪怕是人族修士,在他们眼中,也总要低他们一等。”
  秦正野:“是,我……我在书册看到过。”
  他当然并非只是在书册上看到过。
  上一世他亲眼见过龙族,知道那些东西待人究竟是何种态度,可这话他不能与王清秋说,他只能一句含混而过,再看向王清秋,等着王清秋后头的话语。
  “龙族本不会与人族通婚,那东西是如何骗来龙的,我并不知晓,师尊好像也不怎么清楚。“王清秋道,“因他所为,见寒便成了龙族眼中的禁忌,这等低劣而生的贱物,若要到龙墟之中,是必然要被剔去龙骨,剥除他原属于龙族的这一部分血脉。”
  秦正野微微一怔,心中好似忽地被什么抓紧了一般,刺得微微发痛。
  上一世时,秦正野为了救江见寒,翻看了很多古籍,除开在宗门藏书阁内的那些书册,他去蓬洲之后,在流观岛主的默许之下,也翻看过蓬洲书库之内的古籍。
  在蓬洲书库之中,有一本书册,他记得尤为清晰。
  那书册内特意折了书角,可能是前人翻阅过,特意在此处留了记录,因而他一翻开那本书,第一眼所见的便是那一页,而那一页上所提及的……是龙族的一种术法。
  那是这数万年来,龙族为了维持血脉纯粹,特意研究出,对血脉不纯之人使用的术法。
  此术可以隔绝一人过去未来,能将这等血脉不纯的恶果困于阵中,而后拔去龙鳞,断去龙角,封五感,绝七情,抽龙骨,断六欲——
  此术一成,这“恶果”不仅要失去龙族血脉所遗的天赋,还会断绝七情六欲,失去一切记忆过往,变成个痴痴呆呆的“木头人”。
  他也记得,那书册之内,在抽龙骨之前,有一道朱笔划过的痕迹。
  在那划线之前的页旁,特意留有小字批注,仅有寥寥数字。
  「止于此,无损修行,可堪大用。」
  -
  秦正野深吸了口气,脑中千万思绪,终于隐隐串联成了一线。
  他压下语调中的轻颤,问:“他带师尊去了龙墟?”
  王清秋:“是,龙族之中,有一种术法——”
  秦正野飞快打断王清秋的话语,道:“您……不必说了,我知道那术法。”
  王清秋一怔,可还是点头,解释道:“那老东西不知从何处学了开界隙入魔域的法子,带见寒去龙墟之前,他先与魔尊通了气。”
  秦正野垂下眼眸,想起相澈斩杀魔尊的那龙墟之战,想起江见寒不知为何而通的开启界隙的术法,心中隐痛渐深,仿佛已不知自己还能如何言语。
  “魔尊觊觎龙墟已久,自然应允。”王清秋道,“若照那老东西原本的计划,龙墟执此法之时,他该开界隙,引魔族入龙墟,打断此术,止于抽出龙骨之前,那这躯壳便已断了七情五感,却又留存了龙族血脉的便利,至于魔族与龙族会如何,他懒得理会,也不打算去管。”
  “师尊如今……”秦正野停顿话语,深吸了口气,他想起江见寒一直比常人要迟缓冷淡的异状,还是勉强问道,“那术法到了哪一步?”
  王清秋无奈看了秦正野一眼,重重叹了一口气:“彼时你师祖正在蓬洲,他成日四处云游,恰到了此处,觉得此地新鲜,他从未见过,想要多逗留几日,却不想一日夜中,有一人登门拜访,求他相助。”
  秦正野语调发颤:“……是师尊?”
  “是流观岛主。”王清秋说,“他求你师祖……救回他的幼弟。”
  秦正野:“……”
  “若照师尊所言,他去龙墟时,因他之故,在路上拖延了些许时间,以至赶到龙墟时,已是略迟了一些。”王清秋稍稍停顿,叹气,“见寒如今什么模样,你是清楚的。”
  秦正野轻轻点头。
  “师尊内疚了许多年,想尽办法,也不能令他好转一二,门中几位师弟师妹都知内情,可无论如何想办法与见寒师弟亲近,好像都换不回一点响应。”王清秋说道此处,才略微停下话语,那目光落在秦正野身上,总算略带上了几分深意,“你倒是不同,你师尊好像只有对你有不同。”
  秦正野:“……”
  秦正野已经飞快起了身,王清秋的解释说到此处,于他而言便已足够了,前因后果,他已全部知晓,而既已知晓一切,他便不用继续在此处停留。
  王清秋还有些讶异,匆匆叫住他,问:“小秦,你要去做什么?”
  秦正野极力方能压下语调中的微颤,也好像费尽全力,才吐露出一句话语。
  “……找我师尊。”秦正野深吸了口气,道,“他一人在外,我……有些担心。”
  王清秋一怔,话语中却略带上了一点笑意。
  “你们两想得倒是相同。”王清秋说道,“也怪不得见寒师弟这么喜欢你。”
  秦正野:“……”
  他还是不明白王清秋的意思,微微侧首回眸,便见王清秋微抿了唇,眸中带着极欣慰的笑意,像是终于找着了可以托付之人,他足够放下此事,放心将这纠缠他多年而不知如何才好的苦恼,交到秦正野手中。
  王清秋道:“你师尊方才特意传讯于我,让我同你解释此事。”
  秦正野点头。
  “他说得仓促,看起来有些不安。”王清秋说,“我这师弟,是有些迟缓,可他也不是顽石,他心中多少还是会有些情绪变换的。”
  秦正野:“我知道……”
  王清秋还是抬手,让秦正野先不要接话,他先将后头的话语说完。
  “他只是较常人迟缓,并非无痛无感。”王清秋说,“若是要他提起这些旧事,他当然还是会觉得不快。”
  秦正野:“……是。”
  王清秋这才露出了些满意的笑意来。
  “他与我说,待说完后,让你出去寻他。”王清秋笑吟吟与秦正野道,“你师尊……他就在外面等着你。”


第72章 
  秦正野断开与王清秋的传讯,心中却还是隐隐刺得生疼。
  其实说到底,王清秋不过也只是同他简短说了几句话罢了,江见寒前往八荒前所经的一切,全都被浓缩在几句话语之中,仅凭这一切,秦正野好像很难想象出江见寒到底经了什么事,究竟遭过什么样的痛楚。
  他站在屋中,脑中仍旧只是一片空白,而后在这一片空白之中,缓缓填补上了许多记忆,好像全是他与江见寒相处的过往。
  他终于能够填补上江见寒这性格偏差的缘由,而王清秋最后所说的那几句话语,他也早有察觉。
  至少秦正野一直很清楚,江见寒并非是不熟悉他的那些外人所想的绝情或是无情,江见寒只是表现得比常人要缓慢,还有许多言语与情绪,他全都不知自己应当如何出口,便也总是藏在心里,绝对不会提及。
  ……
  秦正野收起玉符,深吸了几口气,转身推开房门,朝外走去。
  外面并不见江见寒的身影。
  他朝着洞府外延的花园去寻,不知为何,心中却又极为缓慢地又忆起些许往事来。
  他是记得很清楚的。
  上一世他入门时,每日乖乖习剑修炼,没有一点出格之举,江见寒也不曾像这一世般刻意跟着他,二人只像是八荒中最普通的那种师徒,秦正野在剑道上遇着困惑时,会去请江见寒为他解惑,他们的交集似乎仅仅止步于此,已不再有半点进展了。
  可为他解惑时,一贯话少的江见寒,总会竭力穷尽词句,想方设法将剑谱讲得细致一些。
  江见寒很不擅言谈,可为秦正野讲解剑谱时,却总能描述得极其细致,他像是特意做了准备,或许在秦正野提出这问题前,他便已在心中做了千百回演练。
  而后是秦正野第一次奉命下山除魔,这本是门中弟子必经的历练,年轻弟子从师尊处领命,再独自一人下山除魔,一贯话少的江见寒在那一日忽而便多了许多话语,事无巨细一一嘱托,待将所有话都穷尽了,他方极为勉强指向桌上一物,让秦正野将那东西也带走。
  秦正野记得很清楚,那里面是数不清的,除这点小妖魔根本用不上极好的丹药,他困惑看向江见寒,江见寒便还要冷着脸补充,说修为低弱之人才需用药,秦正野若再不好好练剑,便只能一辈子这么丢人,他身为师尊,都替秦正野觉得丢人。
  那时秦正野便觉得自己摸清了江见寒的脾性。
  他师尊这人,嘴硬心软……他分明是这世上最好的师尊。
  可越是如此,在听见王清秋描述过往的那些话语时,秦正野的心中便越发刺得难受。
  他想,这是江见寒情念断绝,已较常人冷淡之后会有的性子。
  那若是他师尊不曾经此一劫。
  他又会是……什么模样
  -
  绕过那两间江见寒用于存放杂物的屋舍,秦正野终于看见了正在外等他的江见寒。
  江见寒坐在那桃树的秋千上,酥糖趴在他的膝上,正撒了欢同他撒娇,自秦正野的角度看去,所见的只是江见寒的侧影,与往日全然不同的,令秦正野几乎连呼吸都已停滞了的侧影。
  他看见江见寒的鳞尾盘绕着垂在身后,绕过秋千一侧,可与他当初在天衍阵中所见相比,眼前的龙尾鳞片残缺斑驳,有许多处缺损,还可见多道交错破裂的伤痕。
  秦正野的呼吸不由又滞了片刻,他知道江见寒是故意现出这副模样来等着他的,他愿意把自己最隐秘的模样暴露给秦正野,代表对秦正野完全信任,差不多也等于在说——
  秦正野在他心中,是很重要的人。
  这份信任本该让秦正野觉得开心,可秦正野看着那鳞尾,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他这时候才觉得自己太过愚蠢,龙尾与鲛人的尾巴完全不同,他当初怎么能在江见寒鼓足勇气告诉他自己有一半龙族血脉时,去问江见寒那种问题,去江见寒与鲛族相互比较。
  像是察觉到了他过来的动静,江见寒微微回眸,看向了秦正野。
  他侧身朝秦正野看来时,秦正野才看见他脸侧附着的极浅淡的细鳞,那竖立的眼瞳,与隐在发间的,只需侧过身体便会被遮挡住的……断裂开的龙角。
  侧身朝向秦正野那一侧的龙角,仅剩下不足一寸长短,隐在发间,若不仔细去看,根本不会有察觉,另一侧龙角折断了一半,却好歹还能看出些龙角的形状来。
  秦正野的心突突跳动,像是连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他终于与江见寒对上了目光,江见寒倒还是一如既往平静,可那眸中隐约压了几分不安,说话时的语调也有些抑不住紧张,江见寒清了清嗓子,像是提起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道:“师兄已同你说完了?”
  秦正野:“……”
  秦正野张唇,可所有话语都哽在喉中,他几乎发不出一点声音,便只能站在原地,沉默着望着江见寒,像在等待江见寒接下来的话语。
  江见寒:“你想知道此事,我不会瞒你。”
  秦正野还是没有说话。
  江见寒再局促不安轻咳一声:“你好奇天衍阵所见究竟为何,我也可以告诉——”
  秦正野忽而快步上前,打断了江见寒后头的话语,一把搂住了正坐在秋千上的江见寒。
  这动作打乱了江见寒在外思忖了许久解释的话语,令江见寒僵着微微睁大了一些眼睛,不知所措看向他,可他们这姿势,秦正野还是站着的,他除了能看见秦正野的衣物,能嗅着秦正野身上极为浅淡的丹房里才有的那种略微带些暖意的气息,便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了——
  江见寒久而沉寂的心不知所措地跳动,他斟酌了许久而不安的话语,全都被秦正野这近乎突兀的动作堵了回去。
  他原本将手放在酥糖身上,紧张无措时,一直在轻轻揉着酥糖的脑袋,秦正野忽而搂住他,江见寒也惊慌失措松了手,全然不知自己应该的将手往哪儿去放,如此呆怔了许久,只有他难得露出的龙尾在不安甩动。
  秦正野微微弯腰俯身,倒还维持着这动作,半跪在江见寒身前,将自己的身体放得低了许多,江见寒这才恍惚回过了神,小心翼翼将自己的手放在了秦正野肩上。
  江见寒极为别扭地清了清嗓子,问:“你……你为何要……”
  秦正野:“师尊……”
  秦正野的声音发闷,好像还微微有些发颤,令江见寒不由将后头的话语都咽了回去。
  他说不出半句话语,只能维持着这姿势,让秦正野这么抱着他。
  他并不觉如何反感,只是心砰砰跳着,像是隐隐透露着不安,被挤在两人之间的酥糖终于挣扎着探出脑袋,竭力往外钻,拼了命避免再被两人挤在中间的命运,江见寒这才猛地回了神,局促先开了腔,道:“酥糖……酥糖倒是不怕我。”
  秦正野:“……”
  秦正野只是将自己搂着江见寒的手,收得更紧了一些。
  “它既对灵力敏感,见着我这幅模样,本来也该害怕。”江见寒只能尴尬寻着话题,道,“可现今看来——”
  秦正野闷着声音道:“没什么好怕的。”
  他终于松开了手,微微抬起眼眸,同江见寒对上了目光。
  “师尊。”秦正野的声音依旧微微发着抖,语调也极轻,“我可以……”
  江见寒一怔:“什么?”
  秦正野清了清嗓子。
  “师尊。”秦正野鼓足了勇气,“我可以……摸摸您的龙角吗?”
  -
  江见寒看着秦正野面上神色,脑中第一反应,竟是去想龙角之物,的确稀奇,秦正野没见过,想要摸一摸,当然也很正常。
  他全然不做他想,毫不犹豫便点了头,大约是心中紧张,嘴上不由便多了说了了几句话,道:“既然没见过,当然可以好好看一看。”
  秦正野没有解释。
  他小心翼翼伸出手,想要去触碰江见寒的断角,可他的连指尖都在发颤,用的力道极为轻微,像是怕弄疼了江见寒一般,指尖不过刚才触到断角,还未仔细摸上一摸,秦正野却已立即收回了手来。
  江见寒琢磨不透秦正野的动作,他只是疑惑看着秦正野,问:“怎么了?”
  秦正野垂着眼眸,按住自己仍在轻微发颤的手,用极轻微的声音,低声说:“您也许会……会疼……”
  江见寒:“……”
  江见寒有些发怔。
  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好像他总是死寂一片的心,被秦正野颤抖的指尖轻轻触碰,好像有种无法克制的温柔的暖意,从他的心里一点点蔓延出来,直到笑意微微在他唇边漾起,无论他用何种办法,告诉自己应当如何维持师尊高高在上的颜面,却都无法将自己的笑意压下去。
  “不会疼的。”江见寒自己也抑不住语调轻柔,道,“龙角之上,并无血肉,哪怕在断角时,也并不觉得疼。”
  秦正野:“……”
  哪怕江见寒已如此说了,秦正野却还是抑不住心中止不住的疼痛。
  他是记得那个术法的内容的。
  这术法并非是单纯要斩断江见寒的龙角,在断去龙角之前,还有做许多事,就算断角不会疼痛,可其余步骤……他已亲眼看到了。
  在天衍阵中,江见寒被穿透龙尾,钉死在阵法中心,他记得那几乎无处不在的血迹,看得见现在江见寒龙尾上斑驳的鳞片,他本就天生擅长感知情绪,到了此时,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口好像被狠狠攥紧,完全不知自己应该用何等话语,用什么样的模样,来安慰江见寒。
  一贯无法感知他人情绪的江见寒,却好像头一回从其他人的神色与目光之中,看出了这个人心中的想法。
  江见寒好像明白了秦正野这般神色的缘由,他压低声音,轻轻将自己的手覆在秦正野仍在微颤着的手背上,依旧弯着唇角,低声与秦正野说:“你放心。”
  秦正野抬起眼眸,对上了江见寒的目光。
  “不会疼的。”江见寒说,“只是断角。”
  秦正野:“……”
  蹲坐在二人身旁的酥糖,小心翼翼垂下毛茸茸的脑袋,轻轻去蹭江见寒伤痕交错的龙尾。
  而江见寒握着秦正野的手,也微微垂下脑袋,引着秦正野的手去触碰他断裂的龙角,他能感觉到秦正野的手在他手心中轻轻发着抖,他令一手指尖与秦正野的手指交迭,几乎五指交错,扣着秦正野的手,让秦正野的掌心轻轻抚过他的断裂的龙角与发梢,随后再弯起眉眼,对秦正野露出笑意。
  “现在不会疼了。”江见寒再重复着说道,“已是过往。”
  秦正野:“……”
  秦正野的心,轻而易举地因为江见寒这简单的动作与话语,仓皇而飞快地跳动了起来。
  江见寒还握着秦正野的手。
  他一手与秦正野五指交迭,另一手却握着秦正野的手腕,秦正野的心跳忽地便加速,他似乎是能够感觉到的,可如今秦正野手上还有那一缕魔气尚存,以至一时之间,他竟然分不清这跳动的到底是秦正野的心跳,还是那潜藏在暗处,不知何时便要惹出祸端来的魔物。
  江见寒松开了手,略有些迟疑着看向秦正野。
  “这是你的心跳?”江见寒蹙眉问,“还是那魔物——”
  秦正野连耳尖都有些染了红,磕磕巴巴支支吾吾道:“我……我不知道啊……我……我……”
  他手忙脚乱收回手,那耳朵尖已明显涨得红透了,偏生江见寒还要一直盯着他看,他只能飞快小声转移话题,道:“师……师尊,出海之前,我……我还有一些事要准备。”
  江见寒更觉好奇,问:“什么事?”
  秦正野倒是更磕巴了一些:“师尊能不能……能不能随我一道回去一趟?”
  江见寒:“回去?回宗门?”
  秦正野急忙摇头。
  “不……不是回宗门。”秦正野仓皇失措说道,“是同我回家——”
  江见寒:“回家?”
  秦正野深吸了口气,终于找回了自己尚且有条理的措辞,紧张不安道:“师尊能……能随我一道回去见见青云前辈吗?”
  -
  江见寒又稍怔了片刻,这才恍惚想起来,他当初救下秦正野后,将秦正野丢给了他师尊的好友青云,秦正野是在青云身边长大的,那秦正野如今要说回家,指的当然是在青云身边的那个地方。
  当然,江见寒觉得,秦正野的这个请求十分合理,他们若是出海,不知何时才能归来,秦正野在青云身边长大,对青云应当很有感情,那离开之前,特意去与青云道个别,当然也很正常。
  他不是不近人情之人,毫不犹豫点头,道:“我们现在便去吧。”
  秦正野微微一愣,迟疑问:“现在?”
  江见寒认真点头。
  他又不用睡眠,他看秦正野已突破数回,如今的修为当然也不必睡眠了,如今他们留在此处已无他事,倒不如现在就动身,青云的住处离此不算太远,就算慢悠悠御剑过去,要不了小半日,他们应当便能抵达。
  想到此处,江见寒已自行收了他龙尾龙角,重新变回他平日的模样来,又松了手放开秦正野的手腕,=道:“好啦,走吧。”
  秦正野还有些恍惚:“现在便回去?”
  江见寒点头:“是啊,你不是要回去吗?”
  秦正野:“……”
  秦正野有些说不出话。
  他分明还在方才那浓烈的情绪之中无法脱离,江见寒自己倒是好像已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就算总说他师尊情绪较常人要淡薄,可这么快的转变,未免也还是有些……有些太快了一些。
  秦正野还有些调整不回平日的情绪,怔怔呆立片刻,还来不及回神,江见寒看了他一眼,又默默伸出了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
  “不知师兄什么时候会联系你我,若他备好了船只,我们便要立即出海。”江见寒低声说道,“我们没有太多时间拖延,若想要做什么,还是尽快一些好。”
  秦正野微微仰起一些脑袋,好让江见寒能够摸得更顺手一些,他心中虽满是无奈,可还是点了头,道:“我明白了,师尊。”
  秦正野朝酥糖招了招手,酥糖自觉顺着他的手爬上他的肩,随后秦正野才无奈转过目光看向江见寒,道:“师尊,我们走吧。”
  江见寒还未觉有异,他是真好像走到顷刻间便将心情调整了过来,他与秦正野一道离开洞府,结伴御剑往青云的住处去,途中还故作轻松与秦正野谈笑,道:“青云前辈这仙山,我还算熟悉。”
  秦正野仍是那副无奈的语调:“……您当然很熟悉。”
  “以往来过数次,不过都只在山下,未曾入内。”江见寒还不曾察觉秦正野话语中古怪意味,道,“只有在师尊未外出云游时,才带我一道去过一回青云前辈的居处。”
  秦正野叹气。
  二人已降下灵剑,落在一处云雾缭绕的高山山脚,江见寒此刻方道:“最后一次来此,便该是在十余年前,送你来此处那一回了。”
  秦正野:“……”
  “此处看来变化不少。”江见寒若有所思朝四处打量,总觉得与他记忆中的模样出入太大,“或许……是我记错了?”
  秦正野略略苦笑一声,道:“师尊,我们一道上去吧。”
  可江见寒记得青云住在深山之中,这山脚处他布了阵法,外人若是入内,十之八九要迷途。
  当然,这阵法对江见寒来说是算不了什么,他若想入内,大约是半刻钟都困不住他的,可青云毕竟是他师尊好友,他总需对青云尊敬一些,因而以往他每每救了人送来此处托付青云照看,也都是停留在这山下,触一触阵法,告知青云他来了此处,要不了多久,青云便会亲自下山来见他。
  可此番来此,却稍有些不同。
  秦正野在此处住了十七年,总会有自己家中的“钥匙”,如何出入这阵法,他当然很清楚,江见寒头一回不需等待便直接进了此处,二人沿着山路一路往上,越走江见寒越觉得有些不对。
  他记忆之中,上回随相澈来此时,这山上荒无人烟,青云只搭了一处竹庐居住,如今所看,此处山间修了一条可供人上下的石阶,道旁竟还搭了可令人歇息的石凳。
  要知道,修仙之人就算步行,这么点儿山路,要不了多久便能走完,途中根本不需休息,在此处留下这些石凳,根本就是多此一举的做法。
  江见寒看不懂,江见寒只能想,或许是青云前辈终于上了年纪,偶尔也会同凡人的老者一般,需要歇上一歇。
  可这么想,好像也不对劲。
  若江见寒没有记错,青云的年纪应该比相澈要小,只不过相澈常以青年外貌现世,看起来仅是个二十余岁的青年剑客,而青云鹤发白须,看起来便是世外高人,远比相澈要靠谱,只是二人若要论年纪,青云好像还比相澈要小上几百岁。
  相澈还没老,青云怎么就能说自己老了?
  不对不对,此事果然还是有些不对。
  待到青云竹庐所在之处,江见寒只看了一眼,便惊讶低语,道:“……怎么这么多?”
  他记得青云当初只搭了一间竹庐,相澈偶尔会来此处找他共酌,可今日所见,这山头的竹屋接连成片,江见寒几乎已寻不到青云最初的那间竹庐了。
  而今他们眼中所见的,是一棵参天巨树。
  这巨树江见寒有些印象,上回同相澈来此时,这巨木还只是一棵小树苗,眨眼不知多少岁月已过,连这小树苗都已是今日这般模样了。
  江见寒又垂下目光,看向坐在这巨木之下竹椅子的老头儿——
  等等,那好像就是青云。
  江见寒几乎压不下自己的惊愕。
  青云还同他记忆中一般,鹤发长须,一身青白交错的道袍,本该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可他怀中却坐了一个三四岁穿着开裆裤的小娃儿,正伸手胡乱揪着他的长须,身边还有两个小孩跑来跑去打闹,再略远一些,在那大树之下,还有个小娃儿,正在捡地上的东西吃。
  青云显已焦头烂额,顾了这个便顾不上那个,他还全无办法,哄哄怀中的小娃儿,制止边上打闹的臭小子,再大喊着地上那个不要什么都往嘴 里塞,而后他再一抬眸,忽地便与江见寒对上了目光。
  青云倒抽一口凉气,脸色大变。
  青云:“江……江江……”
  江见寒蹙眉:“青云前辈。”
  青云:“你来干什么啊!”
  江见寒:“……”
  青云忽而出声大喊,着实将江见寒吓了一跳,令他怔在原处,几乎不知应当如何回答。
  青云:“你不要再来了!”
  江见寒:“我?什么?”
  青云:“相澈不是答应过我,你不会再来了吗?”
  江见寒:“??”
  青云眼中含泪:“江小友啊,算我求求你了,放过我这把老骨头吧!”
  江见寒:“……啊?”


第73章 
  江见寒略微有些不知所措。
  他听不懂青云的话语,不明白青云为何要用这一副如临大敌一般的神色看着他,更不用说青云怀中那个小娃儿忽而便开始哇哇大哭,吵得他头疼,他这人天生厌恶小孩,见着便觉得心头烦躁,更不知应该如何解释。
  若不是因为江见寒答应了秦正野,他陪同秦正野回到此处来的,江见寒怕是已要忍不住要直接转头离开了。
  如今他也只能蹙紧双眉,将目光从惊慌失措的青云移开,看向落了他的脚步一些,在他身后的秦正野。
  他不想解释,懒得解释。
  这种事情,还是交给秦正野来处理便好。
  秦正野笑吟吟同青云行礼,道:“前辈,您放心,师尊是同我一道回来的。”
  青云眸中还有些惊愕之色,倒像是紧张得连胡须都在颤抖,问:“你们两……没有再带一个回来吧?”
  秦正野答:“只是回来看看。”
  青云紧张颔首。
  秦正野:“待上一会儿便走,不会多留。”
  青云大松了一口气。
  可他这副模样,却令江见寒不由蹙眉,毕竟青云看起来厌恶极了他,他在此处并不受人欢迎,若是如此,他觉得自己也不必在此处久待,秦正野想要看什么,看完了之后,他便立即离开。
  青云再看看两人,想了片刻,小心翼翼问:“江小友……不是来寻我的吧?”
  他这语调过于客气,一点不像是同晚辈说话时会用的语气,江见寒总觉得不对劲,好像上一回他把秦正野丢给青云时,青云对他也不是这副模样——哦,好像那时候秦正野哭得太厉害,半途便睡着了,他抱着秦正野来到山下,唤出青云,将秦正野一丢便走,确实也没同青云说过几句话。
  秦正野再三同青云保证,他们只是回来看看,并没有什么事需要青云帮忙,待青云完全安心后,秦正野方再道:“前辈,我与师尊要一道去蓬洲,大约有几年是不会回到八荒了。”
  青云脱口道:“还有这等好事?”
  秦正野:“呃……”
  江见寒:“?”
  青云立即改口,面上终于挂上了些许笑意,道:“哎呀,此去蓬洲,不知有几年光景——”
  “至多几月。”江见寒打断他,“往返,半年。”
  青云:“呃……这路途艰险,或许会有拖延。”
  江见寒:“应当不会有。”
  青云的快乐又不见了,他苦了脸色,几有万般无奈,道:“那你也一定要记得你对相兄的承诺啊。”
  江见寒:“……”
  说实话,江见寒不太记得。
  相澈未曾出海离开蓬洲时,确实没事便会寻一寻他,与这青云有关之事,他思来想去,好像也只有相澈的几句转告,说江见寒救了人便老往青云那儿丢,青云已有些看顾不过来了,让江见寒往后收敛一些,莫要再四处胡乱救人了。
  江见寒也的确收敛了,秦正野是他送往青云之处的最后一人,在此之后,他便再也不曾来过此处,这些年他连外出处理邪祟的次数都少了,也算是应允了师尊的要求,怎么青云竟然还要用这种态度来对他。
  青云小心谨慎打量着江见寒,江见寒没有言语,他也不敢说话,只能讪讪起身,道:“我先将孩子送回去。”
  江见寒:“……”
  他看着青云抱起怀里的孩子,那两个打闹的小娃儿攥着他的衣角,路过仍在乱捡东西吃的小孩时,他还深深叹了口气,轻轻挥手,凝聚灵气,将那小娃儿拉了起来,他一手牵住,拉着他们一道离开了。
  江见寒欲言又止,只能回眸看向秦正野,问:“……他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以往青云颇有仙人之姿,看着便像是得道之人,如今这个青云却很有些儿孙满堂的村口老大爷的气质,一点都不像是以往的那个他了。
  秦正野听江见寒如此问,只能苦笑:“为何如此,您难道不明白吗?”
  江见寒:“……我不明白。”
  他与青云不太熟,平日鲜有联系,他甚至连青云的传讯玉符都不曾留过,那青云经历了什么事,有了什么改变,他怎么会知道。
  秦正野无奈解释,道:“师尊,您每次救了人后,总是要往青云前辈这边丢。”
  江见寒:“呃……”
  “特别是那些年岁尚小的孩子。”秦正野说道,“若不能自理,您便要将人往青云前辈山下一丢,自己倒是头也不回便要离开。”
  江见寒终于有些心虚,可他觉得今日局面不是他的过错,他还是要辩解。
  “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江见寒说,“你已经是我送来的最后一人,方才那几个小娃儿与我可没有关系。”
  秦正野又叹了口气,说:“师尊,不是每个人都有修仙的天赋的。”
  江见寒:“嗯?”
  他一点也不明白秦正野的意思。
  “若只是普通人,失了亲人父母,又无家园故土,便只能在青云前辈这儿长大。”秦正野说道,“时日一长,此处对他们而言,自然就是新的家。”
  江见寒:“……”
  秦正野:“凡人一生短暂,他们要成家生子,您口中的十几年,已足够一代人长成了。”
  江见寒:“呃……”
  “在我之前,您已送了那么多人来此。”秦正野无奈道,“这期间已不知跨越了几百年,也不知加起来您到底送了多少人。”
  江见寒:“嗯……”
  好问题,江见寒自己也数不清。
  他送了那么多人来此,这些人在青云的住处久居,繁衍生息,一代又一代直至今日……
  嘶。
  他刚才看到的那几个小娃儿,不会就是他丢来此处之人的后人吧?
  江见寒方想到此处,还未细思,忽地听见有许多人的脚步声正朝此处靠近,若听他们脚步声响,倒都不是修行之人,可人数众多,江见寒一时已不能辨清,他警惕回首,朝声音来源之处看去,便见浩浩荡荡不知多少人正朝此处而来。
  这些人中,白发白须者有之,青壮年亦或是小娃儿也有之,拖家带口浩浩荡荡,还未等江见寒回神,已有一名颤巍巍的老头儿先开了口,大声喊道:“江仙长!”
  江见寒:“……”
  另一名老婆婆热泪盈眶:“恩公!”
  江见寒:“?”
  他二人带了这么个头,随后便是此起彼伏呼唤恩公的声音,江见寒是已完全呆了,他本就惧怕人多之处,一点也不想成为人群焦点,这么多人已算是他承受的极限了,这些人的目光竟还全都落在他身上。
  江见寒几乎一瞬便切换了他在外时的冷淡模样,反正以他的经验所言,他只需神色冰寒,寡言少语,寻常人等,是一定会畏惧他的。
  这办法他屡试不爽,莫说是眼前这些凡人,修为低他些许的,也都会因此害怕,他多瞪这些人几眼,他们自然便要知趣离开了。
  可这一回,他这一贯屡试不爽的办法却失了效,这些人一点也不畏惧他,一群人围着他七嘴八舌嚷嚷,吵得他头疼,他听得耳边千恩万谢,却并不明白这些人为何要这样谢他。
  江见寒自觉感情淡漠,他人如何,对他而言并不重要,他也不怎么在乎,当时他特意救下这些人,也不过是因为这些人在他面前哭得太过烦人,他若丢下这些人不管,也不知这些人还要哭上多久。
  至于为何要将这些人全都丢给青云——他以往见过一次相澈救人,那时相澈便是如此,受伤之人不方便带回宗门照顾,他便带去给了青云,青云治病救人是一把好手,待人伤愈,青云联系了相澈,相澈便又将这些人重新送回去。
  当然,相澈救下的那些人家园未毁,相澈还能将他们送回去,可江见寒就不一样了。
  相澈是云游时见着妖邪危害人间,他顺手相助,而江见寒每回被人请去除魔,则是因为此事除开江见寒外,八荒中便已无人能够处理了。
  江见寒与那些妖邪魔物交战时的场面自然不会太好看,近旁若有什么村镇,也要因此毁去,能有人活下来便已是天大的幸运,他将这些人送到青云之处后,这些人便已无处可归了,那哪怕他们治好伤处,事态平息,他们也没有地方可去,江见寒自然不会再去接他们离开。
  他从不觉得自己是心善,也不觉得自己是救人做了好事,毕竟对他来说……他只是觉得这些人太烦了而已。
  他蹙眉看向面前之人,到了此刻才能勉强微微张唇,略带些别扭语调,道:“若要谢——”
  所有人都期待着抬眸看向了他。
  江见寒:“……谢青云前辈。”
  这些人毕竟是青云照看着的,与他全无关联,若不是秦正野想回来,他大约千百年后,也不会路过此处。
  可不知为何,江见寒这话语一出口,众人反倒是笑了起来。
  这不像是讥讽嘲笑,而只是极普通地与亲近熟稔之人间才会有的笑意,青云在边上止不住叹气,嘟嘟喃喃念叨着自己受不起这罪,可那两名小娃儿还牵着他的衣角,他又忍不住去那两个小娃儿的脑袋,看起来像是很受用。
  秦正野在江见寒身后,微微弯着眉眼笑,有几名与他年岁相仿之人见着了他,目光艳羡,此时也忍不住道:“还是小秦哥好。”
  江见寒:“……”
  江见寒沉默朝他们看去。
  “我爹临终前万般嘱托,就希望我们家能出一个能进凌霄剑派的仙人。”那人肩上还扛着锄头,挽了裤脚,像是刚从田中跑出来的,“唉,可惜没有这缘分,这辈子是拜不了江仙长为师了。”
  江见寒:“?”
  等等,谁想拜他为师?
  “是啊,谁不想当个除魔卫道的剑仙。”另一人也跟着叹气,又伸手去拍了拍秦正野的肩,“小秦啊,你可是我们全村的希望了。”
  江见寒:“……”
  可江见寒觉得,他其实也不是那么想除魔卫道的。
  剑仙他倒还能沾得上边,除魔卫道便算了。
  有人请他出手,他才会前往,他动手又极其粗暴,能够依靠武力解决的绝不会去多想,他比不得八荒中那些德高望重又待人温和的老前辈,除魔时总要考虑再三,以免伤着了周遭居住的凡人。
  江见寒只得蹙眉移开目光,不去看此处的任何一人,冷着神色将目光放远,权当今日是为了他这宝贝徒弟的一次妥协,他至多再忍上两刻钟,便一定要从此处离开。
  最开始唤他作恩公的那老妪此时倒是回了神,乐呵呵道:“恩公来此,不若留下来吃顿饭吧?”
  江见寒:“……不必。”
  “吃饭怎么够,该多准备几个好菜,将全村都喊来。”另一人道,“仙长喜欢酒吗?我父亲在世时埋了几坛好酒——”
  江见寒:“我不喜欢……”
  他不仅不喜欢酒,他这人就没什么口腹之欲,因当年龙墟之事,他五感有损,什么东西入口都极为寡淡,又早已辟谷,他一点也不喜欢吃东西,更不喜欢与这么多人一起吃东西。
  可他目光移转,见人人喜色满面,期待不已,似乎见着了什么了不得的大好事一般,迫不及待希望他能够答应,他不由便将后头的话咽了回去,沉默许久,也不知自己是搭错了那根筋,竟沉默着点头答应了。
  众人欢天喜地,一人说要杀鸡,几人要去拖出去年养的猪,江见寒实在不知所措,只能沉默站在原地,好在秦正野这时扯了扯他的衣袖,又提高音调,道:“我先带师尊回我院中去看看。”
  没有人拦他们,秦正野便顺利自人群中“救走”了江见寒,他趁机握着了江见寒的手,带江见寒绕过这一片竹屋,到了一处偏僻小院,他方松开手,笑吟吟说:“师尊,我没想到您会答应。”
  江见寒蹙眉:“……若要解释,还需多费口舌,来回推脱,太过烦人。”
  秦正野也并不拆穿他,这院落不大,院中有一张自己搭成的小石桌,他便请江见寒在石桌旁坐下,反再开口,道:“师尊,我又想起一件事。”
  江见寒与他相处总算自在,稍稍放松些许,问:“何事?”
  “您初回带我去云山城时,方城主好像委托了您一件事。”秦正野说道,“请您去临近小镇,除一个木妖。”
  江见寒点头:“是。”
  秦正野说:“那木妖实力低弱,根本不是您的对手,您轻而易举便将它出去了,用的那剑式,至今我还记得。”
  江见寒自己倒是不记得了。
  若要回忆此事,他只记得自己当时实在着急,只顾着疯狂赶路,完全没有功夫和那木妖纠缠,什么客套劝降再互骂两句,流程他也懒得走,只恨不得用自己最快速便捷的手段除去妖孽,也就差将那篇地方全都翻起来炸上一遍了。
  秦正野又道:“说来奇怪,您用了威力如此巨大的剑式,顷刻便杀了那木妖--”
  江见寒:“嗯?”
  秦正野:“可山林中的动物,倒是全都无恙。”
  江见寒:“……”
  江见寒一点也不记得这部分了。
  秦正野问:“您是如何精准避开每一只鸟兽的?”
  江见寒:“不记得了。”
  秦正野:“那您总记得您为何要如此吧?”
  江见寒:“……不记得了。”
  秦正野竟然还要追问:“总不会是觉得山中鸟兽也会跟着您,追在您身后嚎哭,惹得您万般心烦吧?”
  江见寒终于蹙眉看向秦正野,觉得秦正野绕了这么久的话语,好像就是在故意逗他取乐:“你--”
  他看见门边似乎有人影跑过,话音一顿,极为快速切换了自己平日在外人面前的那副模样来。
  躲在门边的,是方才在青云身边打闹的那两个小娃儿。
  他们中一人拖了把比自己都高的木剑,见江见寒朝他们看来,立即紧张站直了身体,推搡着想让对方先开口去与江见寒打招呼。
  他们看起来并不认识秦正野,以他们的年纪而言,秦正野还在此处时,他们大约还是不记事的年纪,那对他们来说,此处便是两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若有紧张,当然也很正常。
  秦正野先朝他们招手,让他们过来说话,又问:“你们是要寻我师尊?”
  年岁略大一些的那个小娃儿怯生生点头,道:“我爹爹说,您是剑仙。”
  江见寒:“……”
  江见寒完全不会应付小孩,根本不知道自己应当如何回答。
  可秦正野已极自然顺着那小娃儿的话语说了下去,自豪道:“那当然,我师尊可是八荒最厉害的剑仙!”
  江见寒微微蹙眉,不知道这小子究竟是要在两个小娃儿面前自豪什么。
  “我也想当剑仙……”拖着剑的那小孩低声说道,“可爹爹不会用剑,爹爹只会用菜刀。”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不好意思极了,用鞋尖踢着地面,小心翼翼望着江见寒的神色,好一会儿才小声开了口,问:“您……您能教教我们吗……”
  江见寒:“……”
  江见寒觉得,他大概是不能的。
  说实话,他收徒入门至今,秦正野好像还未曾问过他问题,他也没怎么指点过秦正野修炼,而这么小的小孩,好像连剑都举不起来,那是得从握剑的姿势上开始教导的……江见寒当初连教秦正野剑诀,若要他教这么两个初入门的小娃儿,未免也有太过为难他了。
  他只能求助一般看向秦正野,希望秦正野多少能够给他一些提示,先帮他应付过眼下此事再说。
  秦正野咳嗽一声,道:“先学剑诀?还是握剑?”
  江见寒:“……”
  年纪小些的那小娃儿问:“剑诀是什么?”
  另一个小娃儿从同伴手中抢走木剑,恨不得立即便挥舞起来,一面大声道:“我会握剑!”
  他激动拖着比他人还高的剑跑来跑去,那姿势同用剑时握剑的模样没有半点关系,江见寒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蹙眉道:“不是如此。”
  秦正野几乎立即便笑吟吟接了话,问:“那是如何?”
  江见寒:“……”
  江见寒只得勉为其难召了灵剑,示范正确拿剑的姿势——他以往从未做过此事,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又很是无措,无法用言语解释,秦正野便做了好事,代他为这两名小娃儿讲解,而江见寒蹙眉移开目光,装作不曾在意,却怎么也忍不住要将眼角余光留在秦正野身上。
  他仍旧还维持着那执剑的姿势,却已早已神游天外,只是偷偷看着秦正野为那两名小孩讲解剑诀时的侧颜,就好像他至此又能感知到自己那空寂心中的跃动了一般。
  秦正野未曾注意到江见寒的目光,他对着这两名小娃儿认真说了一通,两人便手舞足蹈拖着木剑打闹去了,秦正野这才回眸望向江见寒,见江见寒还维持这那执剑的姿势,他不由一怔,笑吟吟道:“师尊,他们都已经走啦。”
  江见寒:“……”
  江见寒这才回眸正眼去看秦正野,他看见秦正野的笑,莫名觉得面上有些发热,他并不知人为何会如此,他只是蹙眉去看秦正野,问:“你在笑什么?”
  秦正野:“鲜少见师尊这副模样——”
  江见寒挑眉:“取笑我?”
  秦正野清清嗓子:“师尊,徒儿怎么敢呢?”
  江见寒:“那你——”
  秦正野:“我只是在看着师尊。”
  江见寒:“……”
  江见寒想,他又不是傻子。
  此事他早就发现了,秦正野在他身边时,那目光总是停在他身上,他这徒弟没事时就喜欢看他,此事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秦正野叹气,道:“想不到师尊教他们用剑时,竟会如此认真。”
  江见寒:“……是你在教。”
  秦正野:“若我幼时习剑,也是师尊您这般手把手教导,我的根基说不定还会更稳一些。”
  江见寒更不好意思了一些,低声道:“……没有手把手。”
  秦正野:“那师尊现在手把手教我,说不定我立马就能进步。”
  江见寒:“……”
  这小子果然就是在取笑他。
  江见寒略带些许恼怒,皱眉去瞪秦正野。
  可秦正野已取下了自己灵剑,反调剑柄,似乎还有些期待,道:“我入门至今,还未听过师尊一句教导。”
  江见寒:“……”
  秦正野:“我该怎么握剑?”
  江见寒:“你……”
  秦正野:“有些忘记了。”
  江见寒:“……”
  “师尊,徒儿愚钝。”秦正野笑吟吟将灵剑递到江见寒手中,道,“您能亲自教教我吗?”


第74章 
  江见寒觉得,或许是他平日太过纵容秦正野了一些,这小子如今倒是连他都敢取笑,未免太过皮痒,什么想要师尊手把手教导,他就该现在就狠狠揍秦正野一顿。
  当然,秦正野说得没有错。
  自他入门之后,江见寒便不曾教过他用剑,江见寒对他的确是有亏欠,可秦正野进过一次溯回阵,他上一世都已不知活了多少年岁了,这一世从入门起满打满算也已学了五年剑,突破速度又这么快,谁信他不会用剑啊!
  偏生秦正野竟然还在望着他笑,那笑容映在江见寒眼中,只会令他心跳加速,似是越发不安,而他原本想骂上秦正野几句胡闹的话语,也不由跟着全都咽了回去,自行吞入了腹中。
  江见寒这才觉得自己好似又学会了一句俗语——伸手不打笑脸人,秦正野对着他笑的时候,他是真连一点脾气也发不出来。
  于是江见寒深吸了几口气,到最后也仅是勉为其难憋出一句话语,道:“……莫要再胡闹了。”
  秦正野笑吟吟道:“我哪儿有胡闹?”
  可他也是见好就收,生怕再逗得过分一些,江见寒便要同他翻脸置气了,他收回自己那缠了破布的灵剑,重新将灵剑负在背上,以至江见寒不由再多看了他两眼,问:“你为何不将灵剑收起来?”
  五年之前,他将这灵剑赠予秦正野时,秦正野的修为尚且低弱,应当是没有能力同江见寒一般,平日用不着时便将灵剑隐藏,并不悬挂在身上随行。
  可如今不同,秦正野如今早能做到此事,他却依旧同以往一般,将自己的剑缠的破破烂烂不说,还总是负在背上招摇过市,像是巴不得天下所有人都能看见他那把破灵剑。
  秦正野没想到话题忽而会到此处,可他仍是极快便接上了话语,道:“师尊送我的灵剑,当然要好好炫耀。”
  江见寒:“……炫耀?”
  秦正野:“我巴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江见寒:“……”
  江见寒清了清嗓子,在心中告诫自己,他可绝不能再如此了,怎么秦正野随便一句话语,他就好像已要被哄得不由笑出来了一般。
  这可不像是以往的他,他这人本该天生无情,就算平日对徒弟会特殊一些,也不该有这么多的情绪转变,好像轻易便能叫秦正野拿捏。
  他只能强令自己转开注意,默声看向秦正野系在剑上的布条,他初回八荒见到秦正野时便已发觉了,这小子的剑比起以前更是残破了许多,连绕在剑上的破布,都莫名多了那么一条。
  这第一根布条的来源,江见寒已经知道了,他略微记起了一些,秦正野也同他提过一次,可第二根是如何,他却全无头绪。
  这两根东西破破烂烂,难辨色彩,又缠绕在一块,看得江见寒满心莫名,正好用在此时绕开话题,他便指着那布条,问:“这又是何物?”
  秦正野挑眉:“师尊又不记得了?”
  江见寒照实回答:“……记得一些。”
  “当初我与您说过的。”秦正野道,“这是您从当初那神像的神衣之下划下来的,大约是想要我挡住眼睛,省得见着了之后的血腥。”
  江见寒:“……”
  这段他的确记得。
  哪怕他觉得这实在不像是他会做的事情,一定是那时秦正野哭得实在太大声,惹得他心烦意乱,令他昏了头,他才会有如此举动,做出了这等蠢事来。
  “实在是时日太久,才会有些破损。”秦正野说道,“也是那时这布料上已沾了不少血污,后来清洗都没有作用,看起来才会有今日这般残破。”
  江见寒清清嗓子,指向另一根布条,问:“那这又是什么?”
  这回倒是轮到秦正野惊讶了。
  “这时日可就近了。”秦正野挑眉,“师尊,您不会连这也不记得了吧?”
  江见寒:“……”
  江见寒完全没有这么一段记忆。
  在他眼中,这布条看起来和第一条差不多破旧,完全看不出原本是什么颜色,只是一块块深褐斑驳,看边缘断裂处倒是很平整,或许是用什么利器一下斩断的。
  可他的记忆中没有这种东西,他也不明白秦正野为何要用那般的眼神看他,如此倒是令他心虚不已,只能嗫嚅,道:“我……我记性一贯不好。”
  秦正野蹙眉:“这是当初您在天星地城时,当着我的面斩断的衣袖。”
  江见寒:“……”
  江见寒倒抽一口凉气,总算想起了这玩意的过往。
  秦正野看着他,目光中很有些埋怨之色:“我不愿松手,可您非要我松手。”
  江见寒只能仓皇解释:“那时你的手已因魔气受了伤——”
  “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秦正野笑了一声,可语调听起来却并不是很愉悦,“可此事我是一定要记上一辈子的。”
  江见寒:“……如此小事,倒也不必如此。”
  至少在江见寒看来,当初之事已经顺利解决,危险早已消除,就这么点儿小事,他不明白秦正野为什么要记挂在心上。
  “我如今已无大碍。”江见寒想了想,觉得这句话或许对秦正野是个安慰,便道,“我已在你身边,这布条还是丢了吧。”
  秦正野蹙眉:“当然不能丢。”
  江见寒不解:“你忧心之事已然解决——”
  “没有解决。”秦正野道,“此物该是对我的警醒。”
  “……警醒?”江见寒皱眉,“你入溯回阵之事已经然解决,那魔物已死,我不可能会——”
  “我只知道。”秦正野难得打断了江见寒的话语,“若是再遇到危急之事。”
  他抬起眼眸,正对上江见寒朝他看来的目光,二人眼神交汇,秦正野露出一个江见寒已很是熟悉的笑意,道:“您只会那样处理。”
  江见寒:“我……什么?”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遇险时处理事情的手段,毕竟事态不同,所用的办法也该不同,秦正野怎么就能这般信誓旦旦说自己清楚他的手段?
  他正想要追问,却又已有几人来了此处寻他们,说是饭菜虽然未备好,可他们可以先去吃些蔬果甜点,与青云一道叙旧喝喝茶。
  江见寒不想叙旧,也不想喝茶。
  秦正野是来了兴趣,已起身要同那两人去了,江见寒没有办法,只得跟上秦正野脚步。
  可江见寒与青云好像相看两厌,谁都不想与对方说话,不时还总有村中之人过来打断他们,实在令人心中畏惧,惹人厌烦。
  到了用餐之时,江见寒还得与那么多人坐在一道吃饭,他五感有损,凡人的食物,他实在品不出什么滋味,只不过因这些人热情劝说,他才略微吃了一些。
  今日所经历之事,本该全是江见寒不喜欢的事情,可不知为何,他的心情却还算不错,甚至席间秦正野问他饭菜是否可口,他怔神片刻,竟也点了头,低声道:“还算不错。”
  秦正野面上笑意更浓,今日他的心情实在远比江见寒要好,待这宴席结束,他好似还有些不舍离去,众人忙着收拾残宴,秦正野便又带着江见寒在这村落之中逛了逛。
  到了此刻江见寒才想起来,早先秦正野说要回来时,分明说的是为了回来见一见青云,好与青云辞行,可如今他们都已回来这么久了,秦正野好像仍未单独与青云说过半句话。
  这小子的目的根本不在此处,他冒出那么多胡言乱语,演出与青云如何情深,不过也只是为了能够骗江见寒同他一道回来此处罢了。
  可江见寒想不明白。
  若秦正野并非想见青云,他又为何非要拉江见寒回到此处?
  他们今日除了见了许多人外,好像也已不曾做过什么非要回到此处才能做的事情了,可那些人与秦正野的关系也只是泛泛,秦正野应当不是特意回到此处来见他们的。
  江见寒实在想不出秦正野为何要如此,正巧他二人闲逛时并无人跟随,他便干脆出言询问,直白道:“你今日说要回来此处,应当不是为了来见青云的吧?”
  秦正野回答得也极为直白:“确实如此。”
  江见寒:“那你——”
  秦正野:“我只是想带您回来看看。”
  江见寒:“……”
  “世人对您多有畏惧,您好像也总觉得一切合该如此。”秦正野道,“可我知道并非如此。”
  江见寒这时才缓缓回过了些神来,问:“你想让我见他们?”
  秦正野:“不止是他们。”
  江见寒初回八荒时,在云山城那客栈门口,秦正野便已是如此了。
  有那么多人等着江见寒回来,江见寒却只是退避,他好像天生觉得世人都该要惧怕他,所以在外便越发要摆出一副冰冷的模样来。
  他以为龙族血脉如此,修为低弱之人本就该惧他,可秦正野却清楚,这血脉因由仅能决定其中一二,人均有灵智,若与一人关系亲近,无论什么血脉之中的恐惧与压迫都是能够克制的,江见寒对外若并非总是那般冷漠,他人大约也不会那般惧他。
  当然,若江见寒自己对此事不在意,秦正野也不会总揪着此事不放。
  可据他观察,江见寒自 己颇为在意此事,嘴上是不说,心中却总要胡思乱想,譬如今日,众人对他态度和善,无人惧怕他,江见寒的心情便很好,虽仍是平日那副不茍言笑的模样,可他眼中那神色,可是怎么都藏不住的。
  “往后还是……不要如此了。”江见寒停顿些许时间,蹙眉道,“凡尘之物易散,我不喜欢。”
  秦正野:“可您今日——”
  江见寒:“人我也不喜欢。”
  秦正野这才回了神,意识到江见寒在此事中最在意的那一点,小心翼翼问:“师尊,您是……经历过什么事吗?”
  江见寒:“……”
  江见寒不怎么想回答。
  他移开目光,心中隐约有个声音,正小声提及他今日对秦正野的承诺——他说往后不会再瞒着秦正野,这许诺才过去多久,此事他便已开不了口了。
  他停下脚步,想了许久,也只能极小声说:“此事,我……”
  他甚至还未来得及说出后头话语,二人身后已忽地响起了一人呼唤,青云略有些焦急在寻他们,追上二人脚步之后,他方才松了口气,道:“江小友,还好你还未离开。”
  他看起来像是有要事相寻,正好遂了江见寒的愿,江见寒恨不得立即接上青云的话,匆匆转身朝青云走去,急忙问:“青云前辈,寻我可有要事?”
  “呃……确实是有一些。”青云难见江见寒这般‘热情’,以致他还有些发懵,“我记得你说,你与小秦要出海去蓬洲?”
  江见寒:“是。”
  “那你二人一定要小心一些,蓬洲可不是什么好地方。”青云叹了口气,道,“若是在蓬洲见到了你师尊,可千万记得将你师尊揪回来,莫要再让他沉迷什么温柔乡了。”
  江见寒本只是想借青云转开话题,青云如此说,他反倒一顿,有些惊讶:“温柔乡?什么温柔乡?”
  青云深深叹气:“相澈这小子,自当年去过一次蓬洲,便对那地方魂牵梦绕,恋恋不舍。“
  江见寒:“啊?”
  青云:“他当初不管不顾,将这么大一个宗门丢给你师兄便也罢了,如今倒是连家也不回了。”
  江见寒:“……不管不顾?”
  秦正野忽地抽了口气,青云几句描述,加上他上一世亲眼所见,许多事情串联在一块,他好像忽而便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可此事绝不能让他师尊知道,这八荒太乱,他师尊心中的信念可就只靠剑修们支撑了,如今剑修绝不能有问题,他师尊的三观也不能再被颠覆。
  青云叹气:“唉,相澈这人——”
  秦正野:“前辈!”
  青云吓了一跳,不明白秦正野为何要突然提高音调喊他,只能怔怔问:“啊?怎么了?”
  秦正野:“我忽而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情--”
  青云:“能有从惯会魅人的海族手中拯救你师祖重要吗?”
  江见寒:“……”
  秦正野:“……”
  片刻沉默,江见寒皱起了眉。
  “什么海族?”江见寒问,“不必拐弯抹角,有话直说。”
  “哦,还能有谁。”青云极直白说道,“当然是蓬洲的那个流观岛主了。”
  江见寒:“……”
  秦正野:“……”
  秦正野倒抽了口气。
  “你师尊当初云游出海,到了蓬洲,就见了他一面,只有一面啊!”青云仍在不住往下絮叨,道,“莫问我为什么知道,他回来后便天天惦记着此事,闲谈时三句不离蓬洲,提着了蓬洲,便一定要提一提那位流观岛主。”
  江见寒:“……”
  “唉,造孽啊,好歹也是八荒中排得上名号的剑修,就这么被个鲛人魅了去。”青云重重叹气,“人家倒是一心修道,理都不理他,你师尊连见他一面都难,他竟然也不介意,一去多年啊。哪有剑修不练剑只顾儿女情长还倒贴人的啊!见寒,你是他最中意的小弟子,你一定要好好劝劝他啊!”
  江见寒脑中一片空白:“我……师尊……与我……”
  秦正野的反应总算比他要略快一些,急忙打断他:“师尊!”
  江见寒这才勉强回神,想起自己不该在外人面前提起自己与江流观的关系,可他脑中只剩空白,怔了好一会儿,也只能颤声说:“我……我不明白……”
  青云郑重点头:“你是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江见寒:“……”
  青云:“我是真想不明白啊!那鲛人都拒绝他几回了,他还能赖着!”
  江见寒:“……”
  青云:“也亏人家看不上他,他怕不是要美滋滋去当个倒插门的女婿了。”
  江见寒:“……倒插门?”
  青云恨铁不成钢叹了口气:“唉,鲛人不是无论雌雄都有孕吗?蓬洲以血脉为长,那人还是岛主,他总得留个后--”
  江见寒:“啊?!”
  不是,等等,什么?
  这又是哪儿来的谣传?!
  青云被江见寒忽而一声叫喊吓了一跳,讶然将目光转向他,迟疑不解道:“海族……大多都可以吧?”
  江见寒:“当然不可以!”
  青云:“……啊,是这样吗?”
  江见寒:“这是何人造的谣!”
  青云:“八荒……大多如此传闻?”
  江见寒:“……”
  “或许是以讹传讹吧。”青云想了想,又道,“罢了,此事不重要。”
  江见寒:“……”
  这怎么不重要了?
  八荒对海族怎么会有这样的误解?若照他们这么去想,他们觉得海族全都可以,那岂不是也觉得他们龙族是可以的吗?
  可青云本意并不在此,海族如何繁衍生息,他也并不在乎。
  如今他在意的只有一件事,特意找着江见寒多加嘱托,当然也只是为了那一件事。
  “你们出海之后,一定要小心应对,莫要也被海族迷了去。”青云忧心忡忡,耐心嘱托,“见寒,特别是见到你师尊之后,你一定要将他——”
  江见寒咬牙切齿:“我要将他的脑袋……拧、下、来。”
  青云:“?”
  青云:“啊???”


第75章 
  青云大惊失色。
  他是觉得相澈做得过分了一些,剑修不好好练剑便罢了,多大岁数的人了,还没看破红尘,竟然万里追爱去蓬洲,为了这么点情爱,相澈竟然连宗门都不理会了。
  可这不是该死的罪过啊!江见寒平日是不怎么与师门亲近,对师尊似乎也没多少尊敬,江见寒又很少说气话,他出口的话语十之八九真的会化为现实,而且很有干这种事的实力——这小子是真的会去把他师尊的脑袋给拧下来的啊!
  青云拼命劝说:“见寒啊,不必不必,不必如此!”
  江见寒咬牙切齿:“当然要如此!”
  青云:“相澈可是你师尊啊!”
  江见寒:“就是因为是我师尊,他才该死!”
  青云:“不可欺师灭祖啊!”
  江见寒:“呵,我看他图谋已久,他该死!”
  青云:“啊?”
  青云费劲劝说,可江见寒显然正在气头上,无论青云说了什么,他都听不进去,这从头到尾,也只有秦正野一人理清了前因后果,弄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怪不得他入溯回阵前,相澈非要他去与流观岛主讲述前因后果,自己并不愿前往,听青云话中的意思,相澈怕不是不愿意去,是人家流观岛主不怎么想要见他吧?
  他以往觉得相澈与流观岛主关系好,也是因为相澈总对流观岛主笑,见了面便要跟在流观岛主身旁,望着流观岛主的眼神里像是有光,可现在回忆起来,流观岛主的确对相澈没有多少回应,他连看相澈都少,就算非要回眸瞥上相澈一眼,那眼神也极为平淡,根本不见半点情爱之念。
  也怪不得相澈虽是江流观的“好友”,说要带秦正野去蓬洲寻求解决之法,可却连去蓬洲的路在哪儿都找不到,他根本不知迅速通过蓬洲迷雾的法子,大约也是江流观从未想过要在此事上教一教他。
  如此简单一事,秦正野上一世却从未察觉,大概是因为江见寒当初昏迷之前让秦正野一定要听相澈的话,以至秦正野对相澈有了天然好感,才会事事站在相澈的展现的角度去思考。
  而此事若从江见寒的视角去看,那便更了不得了。
  当初相澈四处云游,偶入蓬洲,而江流观为了要救江见寒,特意登门拜访,相澈这才有了与他私下接触的机会,之后事倒不用提,也不知怎么的,最后江见寒跟着相澈离开了蓬洲,拜入了凌霄剑派,而相澈也因此……有了一个绝佳能够与江流观长久联系的机会。
  江见寒看起来极敬重他的兄长,对相澈反倒是没有那那般仰慕,那此事此刻在江见寒眼中,岂不就是一切因他而起,若不是为了他,他师兄也用不着受相澈这种老不修骚扰——
  呃,若站在江见寒的角度上来看,秦正野觉得骂一骂自己的师祖是老不修,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青云已劝得有些词穷,只恨自己不该插手他人师徒之事,他倒是不知今日该有如何脱身了,好在这等时候,秦正野忽而从怀中摸出亮光震动的玉符,朝上瞥了一眼,道:“是掌门师伯的传讯。”
  青云瞅着了机会,恨不得立即便跑,江见寒却还在气头上,秦正野便飞快接通了王清秋的传讯,希望王清秋能够劝劝江见寒。
  王清秋的虚影在面前浮现,似是眉头微蹙,大约是遇着了什么棘手之事,见传讯接通,他还先叹了口气,道:“师弟,你让我去寻灵舟之事已有了眉目,如今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
  江见寒咬牙骂道:“那个老东西!”
  王清秋:“……啊?”
  江见寒压不住语调中的怒意:“他说要去外出云游,寻觅仙缘,不过是为了蓬洲。”
  王清秋:“呃……你说的是师尊?”
  江见寒:“他也配!”
  王清秋:“?”
  江见寒:“说去蓬洲,为的却是我兄长!”
  王清秋:“啊?流观岛主又怎么了?”
  江见寒:“剑修中的败类!”
  王清秋:“???”
  王清秋一句话也没听懂。
  虽说江见寒这人平常说话就没什么头尾,可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江见寒像今日这般揪着一事骂骂咧咧的模样,他从中理不出一点头绪,只好看向还算冷静的秦正野,希望秦正野能够为他解释。
  可秦正野开不了口。
  他的师祖,与他师尊的兄长间的八卦……这让他怎么说啊!
  江见寒还极为憎恨此事,那他更该闭嘴,若要表明立场,他也该站在江见寒这一边。
  王清秋满带困惑看着秦正野,如此过了片刻,江见寒也沉默着转过目光,跟着一道看向了秦正野。
  这一眼,秦正野便觉得自己不该沉默了。
  “他就是登徒子!”秦正野毫不犹豫说道,“老不修!”
  王清秋:“……啊?谁?”
  秦正野:“不要脸!简直耻辱!”
  江见寒点点头。
  “假公济私,如今八荒出了这等大事,他竟然还不知要回来!”秦正野大声骂道,“这人就是八荒的耻辱!”
  江见寒用力点头。
  他觉得秦正野骂人的花样比他要多一点,不像他,翻来覆去只能说那么两句话,不愧是他中意的好弟子,他真的很满意。
  王清秋这时才隐隐听懂了一些,问:“你们骂的是师尊?”
  江见寒:“当然。”
  秦正野:“天下也只有这等厚颜无耻之人了!”
  王清秋:“呃……”
  江见寒:“这老东西——”
  秦正野:“我要帮师尊把他的头拧下来!”
  江见寒:“好徒弟!”
  王清秋:“?”
  王清秋,不明白这两试图到底在发什么疯。
  可江见寒入魔域这几年,王清秋已经弄明白了,秦正野这人的原则与底线都很灵活,只会朝着江见寒看齐,他纠结此事也没有用,他甚至都懒得理会这骂骂咧咧的两师徒了,干脆切入整体,道:“好消息是,已借到可出海的船了。”
  江见寒这才稍稍一顿,有些回过神来。
  “可还有一个坏消息。”王清秋道, “若如此仓促,能找出的船,只有天星宫有。”
  江见寒皱起眉,强令自己冷静下来,接上王清秋的话语,道:“天星宫离海域甚远,他们有船,其他宗门城镇却没有?”
  王清秋点头。
  “近年来,域外很不太平,且不说入了迷雾十之八九要迷途,迷雾之中还有无数海兽,极其危险,常人怕是根本出不了迷雾。”王清秋说道,“已经没有什么宗门会常备灵舟出海了。”
  江见寒:“那天星宫为何有?”
  王清秋答:“天星宫虽不在海边,可他们那位燕长老,对海兽极有兴趣,为了出海一事,已筹备了许多年。”
  江见寒这才想起那日在界隙之外所见,那位天星宫的长老对龙骨有极大的兴趣,还想入魔域,可天星宫主怎么也不许他入内,这二人还有点……还有点如今他提起来便忍不住生气的关系,他想想都觉得难受,若不是为了今日出海这灵舟,他是真不想再与这种人扯上关系了。
  江见寒挑眉,问:“他师兄许他出海?”
  “看来师弟你已经知道了。”王清秋苦笑道,“金宫主自然不允,此事便一直拖延了下来。”
  江见寒:“……真怪。”
  王清秋道:“他二人之事,我们这些外人倒是不好评判,燕长老一心如此,金宫主又怕他遇到危险--”
  江见寒:“打起来了?”
  王清秋:“啊?他二人的关系,怎么可能会打起来?”
  江见寒挑了挑眉,并不言语。
  王清秋叹了口气,道:“金宫主原是想跟着他师弟一道出海的,便又备了一艘船,可而后天星灵脉便出了意外,此事一拖再拖,直至今日,他也不曾抽出空闲来。”
  江见寒:“那他今日愿意将将船借给我们?”
  “有个条件。”王清秋说,“燕长老要随行。”
  江见寒:“……”
  王清秋:“他要随行,金宫主便不放心。”
  江见寒:“……”
  王清秋:“所以金宫主也想随行。”
  江见寒:“……”
  “事情便是如此。”王清秋说道,“八荒之中仅有天星宫有可远行至域海的船,可若要借他们的船,便得将他二人全都带上。”
  江见寒深深吸了口气,竭力保持平静:“……不行。”
  王清秋:“可这灵舟—”
  江见寒:“带他们出海,是出海研究海兽,还是谈情说爱啊?”
  王清秋:“?”
  等等,发生了什么?
  他师弟的词汇量扩充了?这孩子怎么都学会用谈情说爱这四个字了?!
  他再度震惊看向秦正野,很希望秦正野能够给他来个解释。
  此事拖到此时,秦正野觉得自己不说,似乎是有些过不去了。
  他犹豫着看看江见寒,又不好直接开口,江见寒此时已冷静了一些,干脆直接摆手,道:“你来解释。”
  秦正野:“呃……”
  “提起此事我便生气。”江见寒道,“我连听都不想听。”
  王清秋更为震惊。
  什么,他师弟还会生气了?
  对,方才那一通怒骂,江见寒好像确实气得不轻,看来当初劝江见寒收徒一事他的确没有做错,他师弟今日终于——
  秦正野用最简单的语言,极快速道:“师祖喜欢流观岛主。”
  王清秋:“……”
  王清秋:“啊?他……什么?”
  秦正野:“可流观岛主对他无意。”
  王清秋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好像终于明白了江见寒的恼怒,也弄清了方才江见寒那一番并无头尾的话语。
  他知道,江见寒当初在蓬洲时,唯有江流观一人与他亲近,对他不同,在他心中兄长的份量极为重要,这种事无论落到谁头上,都是不好过的。
  相澈做了这种事,江见寒一时恼怒,有些犯上的言论,说想将相澈的脑袋拧下来,那当然也寻常,可王清秋毕竟是局外人,此事他算不得有多震怒,他只是迟疑着缓缓点头,思忖着应当如何安慰江见寒,一面道:“师弟,这八荒本就如此,我已与你说过了,你不必太过——”
  “师祖当年丢下宗门,说是云游。”秦正野飞快说道,“其实是为了追爱。”
  王清秋:“——难过。”
  王清秋:“……”
  秦正野:“这些年他每一次出海,都是为了流观岛主。”
  王清秋:“……”
  秦正野:“他如今不肯回来,除开受龙族阻拦之外,也可能是为了——”
  王清秋倒抽了一口凉气。
  “拧得好!”王清秋咬牙切齿,“就该将这老东西的头拧下来!”


第76章 
  秦正野切断了与王清秋的传讯。
  这传讯到最后,王清秋与江见寒二人均是万般恼怒,两人谋划着究竟要如何才能让相澈偿还他这么多年所犯下的“罪”,单纯把他揍上一顿显已是不足够的了,此番江见寒前往蓬洲,无论如何也要将相澈抓回来,再将他交给宗门处置。
  眼看二人的情绪越发激烈,几乎无法控制,秦正野不得不出来当那个和事佬,分别安抚两人,而后果断结束传讯,以免这二人被相澈坑害多年之后的情绪再度升级,直到这传讯断开之后,秦正野才略微松了口气,小心翼翼看向江见寒,问:“师尊,若出海便要同天星宫借船,我知道您现今不怎么想见到他们——”
  江见寒挑眉:“带上他们。”
  秦正野:“……什么?”
  “不借灵舟,不能出海。”江见寒压下愠怒,“不出海,便揍不了他。”
  秦正野:“……”
  “不过就是见他二人谈情罢了,小不忍则乱大谋。”江见寒恨恨说道,“我可以当做看不见。”
  秦正野:“……”
  这……他师尊这记恨得未免也太深了吧!
  秦正野怎么也没想到,相澈与流观岛主之事,竟会将江见寒的想法,推到另外这么个极端。
  江见寒对情爱之事,本是无知无察,他对这种事不感兴趣,因而秦正野哪怕对他偶有情感流露,他也从不曾觉察。
  儿女私情,本就是江见寒绝不可能注意到的情感,而此事却将江见寒的情绪完全推向了另一处,如今江见寒可不是不关注此事了,他憎恨此事,万般厌恶,以至于同小情侣同船出海都有些不太情愿。
  这对秦正野来说,可绝不是什么好事。
  他觉得他师尊此刻就像是一只炸了毛的猫儿,他若不能趁早将师尊好好安抚下来,他这辈子大概是别想有指望了。
  可他几乎想不出任何办法,江见寒现在也正在气头上,他只得先为江见寒想想当下之事的解决办法,道:“他们毕竟有两艘船,师尊若实在不想见他们,让他二人乘另一艘船便是。”
  江见寒一怔,觉得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
  “我与师尊一道。”秦正野又道,“若是遇到海兽,也好有些照应。”
  江见寒点头:“你当然应当与我在一道。”
  “入迷雾之后,玉符难以传讯,届时再令他们贴近我们便是。”秦正野说,“其余时候,他们完全可以离得远一些。”
  江见寒很是赞同。
  秦正野想得没有错。
  江见寒如今一提起这等情爱之事,便止不住心中憎恶,他怎么也接受不了相澈竟然对他兄长抱有这种念头,这情绪发酵之后,他几乎已要开始觉得这天下每一对不专心修炼而只顾谈情的小情侣都是可恶的,带上燕白山与金玄衍一道出海可以,可若要朝夕共处每日见面,那是万万不行的。
  秦正野这办法好,那两人若非要随行,便让他二人自行相处去,只要见不着,江见寒便不会心烦。
  可除此之外,却还有一个大问题,江见寒全然不知如何解决。
  他若出海,到迷雾之外,必然会有龙族前来阻挠。
  这些臭长虫打架是没什么能耐,可各个嗓门极大,叫嚷起来震天作响,又嘴碎得令人生恨,它们只需一吼,临近海面都能听闻,天星宫那两人若要随行,江见寒的身份便一定会暴露。
  这偏偏是江见寒最想要守住的秘密,秦正野是他亲近之人,他愿意将此事高告诉秦正野,其他人却绝对不行,他还得想想办法,得在那些碎嘴长虫开口之前,便将他们全部揍哑。
  只是龙族皮糙肉厚,哪怕对江见寒来说,一句话也不许说便直接击败它们,此事也还是有些过于过于困难了。
  既然秦正野总能想出些奇妙的点子来,那他今日的困扰,当然也能与秦正野讨论,保不齐秦正野就能为他想出什么解决的法子来。
  与秦正野说话,江见寒从不需拐弯抹角,他极直白道:“龙族,都是碎嘴。”
  秦正野:“……什么?”
  “嗓门很大。”江见寒说道,“他们开口,所有人便都要知道了。”
  秦正野回过神来,问:“您担心金宫主与燕长老知道您与龙族之间的关系?”
  江见寒点头。
  秦正野:“可若要它们闭嘴不言,只怕有些麻烦。”
  “我一人……很难一下便将它们打晕。”江见寒说道,“师兄与我说过,上回师尊……那老东西传讯回八荒时,曾提起过龙尊苏醒一事,他若要来阻挠你我,更加麻烦。”
  秦正野想了想,问:“当年龙墟……与他们龙尊有关系?”
  江见寒摇头:“他成日不是在睡觉便是闭关,龙墟之事,他好像不知情。”
  秦正野有些惊讶。
  “睡觉?这等修为的修士都已不需睡眠了。”秦正野说道,“龙族难道还有特殊?”
  江见寒又摇了摇头:“没有。”
  秦正野皱起眉:“那他为何总在沉眠?”
  江见寒:“师尊……老东西推测,可能是懒。”
  秦正野:“……”
  “龙墟之事时,他方自沉眠中清醒,此事筹谋组织,都与他没有关系。”江见寒说道,“他见魔族侵入,才极为震怒,清理了魔族后,不知为何,又回去睡觉了。”
  秦正野:“……若只是懒,也不至于如此吧?”
  江见寒:“除了懒之外,难有其他解释。”
  秦正野认真思考,觉得好像也是如此。
  “可他若清醒,龙族攻击你我,他不可能不出手。”江见寒说道,“他与师尊结怨多年,我是师尊弟子,若对上面,免不了要有一场恶战。”
  秦正野蹙眉:“胜率几何?”
  江见寒:“若在海上,难说。”
  可几句简短交谈,秦正野似乎已有了办法,他摸着下巴,似在思忖,过了片刻,方道:“若遇龙族,师尊,您也不必将他们打晕,您不想让他们开口,我能处理。”
  江见寒恨不得立即点头。
  “您也不必将与龙族交战之事全都揽到身上。”秦正野说道,“离开此处后,给我两日时间准备,我能为您分忧。”
  江见寒:“……”
  江见寒很是动容。
  他这徒弟,果然没有收错。
  天下收徒者不知有几人,可徒弟如此贴心还厉害的,江见寒想,这普天之下,只有他这么一个人!
  在接二连三遭受这胡来的修真界的打击之后,江见寒觉得,这天下,也只有他徒弟一人,仍旧一心向道。
  虽然秦正野不怎么爱练剑,可这孩子,他至少爱炼丹。
  若剑修都去恋爱了,那这八荒,岂不彻底要乱了?
  对,没有错。
  他与秦正野,就是这荒谬世界的最后一分底线。
  无论这世界如何,至少他与他徒弟,绝对不会变!
  -
  江见寒给王清秋传去讯息,同意了与天星宫借船。
  他将出发之时定在两日之后,只说还有东西需要准备,而后便与秦正野一道回了他的洞府。
  之后两日,江见寒无所事事,只在屋中呆坐,或是翻看剑谱,秦正野干脆泡在了丹房里,两日下来,江见寒倒是连他一面都不曾见到。
  到约定那一日,秦正野一早便来同江见寒问早,将他为江见寒备好的行囊交给江见寒,二人随后便去了与天星宫约定的那个港口。
  金玄衍早已将灵舟备好送到了此处,他与燕白山也在两日前便来了港口等候,待终于见江见寒与秦正野赶到,他方松了口气,勉为其难鼓起勇气与江见寒打招呼,道:“江长老,您……您来啦。”
  江见寒:“……”
  “我没想过您会答应此事。”金玄衍道,“我师弟非要出海……”
  江见寒:“不必多言。”
  金玄衍:“我又放不下他——”
  江见寒冷冰冰回眸,以一种极为可怖的目光,看向了金玄衍。
  金玄衍平静的闭嘴了。
  “时间不早。”金玄衍语调颤抖,“动……动身吧。”
  江见寒:“……”
  -
  照着秦正野早已经早已便做好的准备,金玄衍与燕白山登上了另一艘灵舟。
  江见寒不喜欢他们靠近,他们便一直以极远的距离跟着江见寒与秦正野,期间若是有事,也只依靠玉符联系。
  这距离总算让江见寒觉得安心了一些,登船之后,他便一直忧心忡忡,无论秦正野如何试图安慰都没有用处。
  秦正野这段时日似乎也有事情要忙,江见寒不知他每日窝在房间之内究竟是在做些什么,平日只有酥糖与他的灵剑相伴,实在无趣得很。
  行船半月之后,他们终于见着了域海之外的那篇迷雾。
  江见寒他们在迷雾之外等金玄衍的灵舟靠上前来,行至他们一侧,方一道入了迷雾,进入迷雾之后,传讯玉符果真便有些失效,他们靠得那么近,也只能断续传音,到各自的灵舟船头喊上一声,都比用玉符来得有效。
  这迷雾极为古怪,不仅萦绕船身两侧,甚至如浓烟一般钻进舱室,金玄衍他们的船几乎紧贴在一侧,才能勉强自迷雾之中看清,海域之下也似乎总有海兽跟随,偶尔还能看见巨大黑影缓缓自海面下游荡而过。
  自入迷雾后,他们便寻不着确切的方位了,金玄衍说他完全算不出他们所在何处,也不知该往哪儿走,江见寒这才拉着秦正野入了舱室,显是刻意要避开金玄衍。
  也不知江见寒是用了什么术法,秦正野看着他的指尖溢出金线,如一丝微光穿透迷雾,为他们引出接下来需要前往的方向。
  秦正野忍不住问:“师尊,这是什么术法?”
  江见寒微微蹙眉:“龙族天生便有此能。”
  他们本就是海族,总该有应对海上之事的办法,这迷雾包围诸多海域,若在其中迷途,他们当然要清楚如何才能寻找方向。
  秦正野一怔,问:“那这术法,会指引到何处?”
  江见寒垂下眼眸:“龙墟。”
  秦正野:“……”
  “出迷雾之后,再改道去蓬洲便好。”江见寒说道,“倒也还算是顺路。”
  秦正野:“可龙墟之中的龙族……”
  “……不会直接去龙墟,只是靠近龙墟的方向罢了。”江见寒低声说道,“反正都是顺路,反正……一出这迷雾,便会碰到龙族。”
  短暂安静之后,秦正野用力点头。
  “师尊,您放心吧。”秦正野道,“我已经想到办法了!”
  江见寒:“……”
  “您不必担忧。”秦正野认真说道,“此事交给我!我不会让师尊失望的!”
  江见寒:“……”
  江见寒不知自己该说什么话才好。
  到了今日,他就算想要后悔,也已是来不及了。
  他们已行到了此处,总不能现在再将金玄衍与燕白山丢下海去,待出迷雾之后,若真要至身份败露,他也没什么应对之策。
  这种事,能瞒这么多年,本就已很不可思议了。
  若真有暴露之日……他也早就做好准备了。
  反正他已早已不是当年的他,如今他有能力应对一切变局,八荒之中已无人能够威胁他了,他不需隐瞒自己的身份,不会身处困局,没有人敢对他有所觊觎,他本就不必如此忧虑。
  可若事情败露,他在蓬洲的过往——他被斩断的龙角,被拔下的龙鳞,或许每一件事都要被迫揭露,他不愿回忆的过往,不愿面对的一切,也都要赤/裸裸展现于众人吗,面前。
  他心中不安忐忑,几乎不知应当如何才好,直到他抬起眼眸,对上了秦正野那带着忧虑而不安的目光。
  江见寒深吸了一口气:“无妨,先出迷雾再说吧。”
  “……师尊。”秦正野忽而开口,道,“这些时日,我在改丹方。”
  江见寒:“……丹方?”
  “就算龙尊亲来此处,我也能让它闭嘴。”秦正野说道,“这一世的时间太短,我修为仍是不足,不能将所有为难您的龙族都剥皮抽骨——”
  江见寒打断他,道:“倒也不必……如此残忍。”
  “他们是如何待您的,我便想如何对他们。”秦正野轻声说,“若是可 以,我还希望能够加倍奉还。”
  江见寒:“……”
  他好像头一回自他这小弟子脸上见着这种神色,那总是望着他熠熠发亮而笑着的眼眸中,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怒意,虽已压抑至眼眸深处,竭力想要完全藏起来,可这一闪而过的神色,还是令江见寒微微有些惊讶,令他觉得……他这小弟子,好像还有他未曾发觉也从未想过的另一面。
  “可您好像不希望我如此。”秦正野又一顿,重新露出笑意,道,“那我也只好委婉一些,用点儿其他小办法了。”
  江见寒蹙眉:“你要做什么?”
  秦正野:“当然是让他们闭嘴。”
  江见寒:“……”
  江见寒没有再继续往下追问。
  他不懂丹术,就算秦正野为他解释,他大约也是听不明白的。
  秦正野说他找到了办法。
  他应该相信秦正野,也相信秦正野所说的那个办法。
  “我明白了,待出迷雾之后,见到龙族之时。”江见寒深吸了口气,“正野,我便要靠你了。”
  -
  离开这迷雾,花了他们近十日功夫。
  待终于重见天日,金玄衍对已江见寒近乎拜服,止不住夸江见寒的术法厉害,他站在那灵舟船头,手舞足蹈朝着江见寒比划,江见寒却懒得理会金玄衍,他已将目光放远,望向风平浪静的海面,等待着他不愿见着之物在海上出现。
  一切皆如他所想,方出迷雾不过一刻钟,他便看见了龙。
  那巨物钻出海面,腾云于半空,庞大的身躯在海面上印出一片阴影——这还是条方成年不久的龙,算年纪,应当与江见寒差不了多少,远不及海村那巨大龙骨大小,可在人类眼中,却已足已经算得上是庞然巨物了。
  它睁开竖立的瞳孔,极具威压的目光落在江见寒身上,江见寒也不用它多言,直接便召了灵剑,平静御剑至半空,不等那龙族开口,他已然道:“不必多言。”
  这龙族就是要多言。
  它鼻中吐息,像是发出了一声嗤笑,道:“你这——”
  秦正野已飞速御剑至江见寒身侧,正在此事,瞄着这龙族巨大的嘴缝,飞快将一粒东西丢了进去。
  那东西极小,对龙族而言,大约同一粒小沙子也差不了多少,这龙族完全没有察觉,很自然便咽了下去,还继续着自己接下来的言语,说:“你这杂——唔……唔唔唔?”
  江见寒:“?”
  龙族:“唔唔唔,唔唔。”
  江见寒:“??”
  秦正野极顺手换了个药瓶,又朝着这像是噎着了正大张着嘴喘气的龙族口中丢了下一个药丸。
  龙族:“唔唔!唔唔!呃!”
  龙族翻着白眼,吐出白沫,直接便倒了下去。
  江见寒:“???”
  等等,这小子干了什么啊?
  江见寒愕然回首,看向自己身边的秦正野。
  秦正野正对江见寒露出人畜无害的天真笑容。
  “啊,我也没想到的。”秦正野无辜说道,“以前也只在鱼身上做过试验,原来见效这么快啊!”
  江见寒:“……”
  沉默片刻之后,江见寒朝着秦正野伸出了手。
  “好东西。”江见寒说,“给我也来两颗。”


第77章 
  趁着其余龙族还未赶到此处,秦正野立即掏出药瓶,一股脑塞了许多新药给江见寒。
  江见寒更觉得惊叹。
  方才他可看见了,那药丸还不到半个指甲盖大小,一个药瓶内觉得不可能只有一颗丹药,秦正野一股脑塞了这么多给他……放这孩子一个人出去,他怕不是能将整个龙族灭族。
  江见寒不由又想起秦正野与他说过的那几句话。
  秦正野说他想将龙族全都剥皮抽骨,将他们曾对江见寒做过的事情全都奉还回去,那时江见寒还觉得这小子是在说大话,毕竟龙族血脉特殊,远非人族可以比拟,修炼高深的龙族几乎等同于是铜肤铁骨,寻常兵刃术法几乎都难伤到他们半分。
  在海上与龙族交战,哪怕是江见寒都难占上风。
  他没有龙族能肆意操纵风雨海面的能力,海上又无落足之地,只能凭依灵剑飞行避闪,当初江见寒元婴时随相澈回过一次蓬洲,途中应对龙族便极为艰难,他自然觉得其他人也全无应对之策,可今日看来……若是秦正野,他还真有做到此事的可能。
  秦正野又摸出另外几个长颈药瓶来:“我看龙族多是从海下钻出来的,交战时也总在海中潜游。”
  江见寒点头:“确实如此。”
  秦正野屈指弹了弹那药瓶的细颈:“只需一滴,水面变泥地。”
  江见寒:“……”
  秦正野还挂着那人畜无害的笑容,道:“不过海面太深太大,一滴估计是不够的,还好,这玩意我带了许多,待会儿若说再有龙钻出来,我把这玩意全倒进去,让它们全都变成土蚯蚓。”
  江见寒无奈道:“正野……”
  秦正野也不避讳,直言说:“我手段低劣,可我就是来报私仇的,报仇嘛,没有那么多讲究。”
  江见寒心中微微一触,他知道秦正野所说的“私仇”全是为了他,可这手段有些过激,他还是要拒绝:“海中除了龙之外,还有不知多少海族。”
  秦正野不快咋舌。
  “这本是我与它们的私怨,不该牵扯其余无辜海族。”江见寒略一停顿,又说,“它们若不来主动寻我,我也不想再与它们去算这‘私怨’了。”
  如今他早已离开蓬洲,是八荒中的玄卿剑仙,与龙族海域再无半点牵扯,他厌极了这海域,厌极了自己的身份,只要龙族不来主动惹怒他,他自己是绝不愿再提起这种事了。
  秦正野却说:“我知道,我师尊是天下第一心软之人。”
  江见寒蹙眉:“……莫要胡言。”
  秦正野:“可我不一样,我心眼小,特别记仇。”
  江见寒:“若是因我而起——”
  “师尊!”秦正野立即打断江见寒话语,“此事与您可没有关系。”
  江见寒一怔。
  与他没有关系?
  若与他没有关系,那秦正野与龙族还能有什么私怨?
  “上一世我途径海域,有只臭泥鳅与师祖打斗时,往我身上吐了一口毒息。”秦正野微微挑眉,像是想起了一件极不痛快的事情,“毒液灼了我的衣摆,那可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衣服了。”
  江见寒:“若只是如此……”
  “当然不仅是如此。”秦正野挑眉说道,“那是师尊送我的衣服,很重要的。”
  江见寒:“……”
  江见寒默默将自己后头的话语,全都咽了回去。
  他是很喜欢送秦正野东西,哪怕他并不知秦正野入溯回阵前的记忆究竟如何,可既然那都是他,行事的习惯应该也差不了多少,他若送秦正野衣服,便不可能只送一件,只怕是恨不得将秦正野的衣柜全都塞满才能满意。
  既有这么多衣服,哪怕偶有损坏,换下一件便是,实在不行,也还能以术法修复,这又不是了不起的大问题。
  秦正野却又飞快看了江见寒一眼,低声道:“您昏迷之后……我只有这些东西了。”
  江见寒:“……”
  “龙族损毁,用术法又修不好。”秦正野小声说道,“我不擅此道,海上也寻不着人帮忙,龙族将我的衣服弄坏了,那我记恨龙族怎么了。”
  江见寒怔了一会儿才回神,虽说秦正野只是轻描淡写带过那一句话语,他却觉得心中有些酸涩,不由顺着秦正野的那句话去想——在那时的秦正野眼中,他根本不知江见寒是否还会醒来,江见寒送给他的东西,可能便是师尊给他的最后的遗存之物了。
  江见寒微微张唇,若是如此,他的确很难再劝秦正野对龙族温和,他想了片刻,最后也只得低语:“至少如今并未发生此事。”
  大约是他措辞的问题,他原是想说,幸而这一世,这一切并未发生,可这话在秦正野耳中,似乎便有些变了味。
  “这一世是未发生过此事。”秦正野说道,“可我年纪小,我不懂事,我蛮横无理,我可顾不了那么多。”
  江见寒:“……你年纪小?”
  他们既已都敞开了说话了,那许多事,自然也已可以直说了。
  秦正野这一世年纪是小,他这如今也只有二十三岁,可入溯回阵前的年岁呢?秦正野虽没有明说,可从他那三言两语的短暂描述之中,江见寒也能有些大致推测,在秦正野入溯回阵前,这小子入门至少已有数百载,什么年岁小,这年纪在八荒之中可绝对算不得是小了。
  “我那些虚度的年岁,这一世尚未发生,当然不作数。”秦正野倒是理直气壮,道,“若要我以此事这一世未发生便谅解龙族,那我年纪便小的很,就爱计较这种事,那些千万岁的龙族,怎么能与我这个只有二十三岁的小娃儿计较呢?”
  江见寒:“……”
  江见寒被秦正野绕得有些晕了。
  他觉得秦正野说的话似乎很有道理,可细想之下,又分明是在耍无赖,可他这人不擅言辞,不知应当如何反驳秦正野的话语,怔了许久才蹙眉,道:“你满肚子的歪理……”
  秦正野忽地又同他露出笑意:“那也不妨碍师尊您喜欢我。”
  江见寒:“……”
  江见寒不怎么想再揪着此事说话了。
  他当然知道,秦正野扯出这么多歪理,其实还是为了他。
  秦正野气不过龙族所为之事,想要为他出气,扯出多少无聊的话语来,不过也只是为了报复那些龙族。
  江见寒说他不在乎了,可秦正野做不到不在乎。
  他永远记得那日在桃树之下,亲眼所见的断裂龙角,永远记得那被拔去大半龙鳞伤痕遍布的长尾,他至今好像还没弄清师尊的龙鳞到底是什么颜色的,这每一件事,对他而言,都绝不是时间与忘却能够轻易盖过的。
  静默许久,江见寒也只是抬起手,轻轻摸了摸秦正野的脑袋。
  这兔崽子……
  怎么就能每一句话都正好戳在他心坎上呢。
  -
  临船的燕白山与金玄衍二人并不知这师徒两人究竟凑在一块说了什么,燕白山满心满眼只有方才所见的那龙了,他看这龙哗啦落进海中,便也想爬下船跳进海里捞一捞那条龙,金玄衍正无奈拦他,劝说没有用处,拉着不许人下去似乎也快要失效了,也正在此时,他眼角余光瞥过,忽见云层之上似乎有巨大黑影浮过,他登时一惊,急忙大声朝临船喊道:“江长老,小心!”
  江见寒稍稍收心,飞速一眼朝四周扫过。
  “应当不止有方才那一条龙。”金玄衍召出星杖,极为紧张,“这气息……怕是有些不对。”
  江见寒:“……”
  江见寒也觉得很不对。
  方才那龙族出海,除开一条龙跃上海面之外,海面之上其实并无多少变化,远些海域上的海族甚至都不曾避闪,他们没有打起来,海面下也可见鱼群,天上还有海鸟飞过,可方才浮云之上的黑影一现,此处的气氛,好像便已全然不同了。
  无论是海鸟,海族,还是鱼群,好像在顷刻间便已全都消失不见,海面之上带着一股难言却极为令人不安的气息,秦正野他们尚未受到多少影响,江见寒却极为明显感觉到了,至于蹲在秦正野肩上的酥糖,更是吓得直接便炸了毛,呲溜一声钻进秦正野怀中,只从秦正野衣襟处露出一点耳尖,还不住瑟瑟发抖。
  酥糖已许久不曾有这般反应,秦正野不知这是出了何事,抬首看向江见寒时,又见江见寒令灵剑紧随在他身侧,掐诀展开守势,将他们的灵舟完全笼罩在内,像是担忧接下来的打斗会伤到他们的船,而灵舟原先便有的灵力护罩也已不够令他满意了一般。
  这动作对江见寒来说极不寻常,秦正野还从未见过江见寒起手便作守势,他虽没有江见寒与酥糖那般感觉,可看江见寒如今的举动……他已能猜出将要来的,究竟是什么玩意了。
  秦正野握紧手中药瓶,沉默看向方才那黑影消失的云层。
  短短片刻等待,倒像是过去了许久,秦正野遥遥见着一只白龙于云层之后现出龙影,它的体型甚至还没有方才出现的那条龙大,可在日光与云层的映照之下,它连龙角与长须都像是金色的,那龙鳞片折出微光,身躯间绕着云雾,金色的眼瞳静静注视着海面之上的他们。
  龙吟与江见寒的剑鸣几乎同时而起,江见寒踩着灵剑跃上云层,在所有人尚未回神反应之前,他便已到了这白龙面前,那高度几乎与龙首持平,目光平静自白龙身上一扫而过,却并不打算说话,也并不打算与这白龙交谈。
  到最后,还是白龙先开了口。
  “尔等是何人。”白龙沉声发问,“为何伤我族裔?”
  这音调却不算高,也并不如何咄咄逼人,这只是一句极为寻常的询问,可却像是在众人脑海中炸响一般,以至这话语结束之时,秦正野还觉自己的脑中嗡嗡作响,极为不适。
  江见寒并未受此影响,他只是沉默看着眼前的白龙,将它与多年之前在龙墟所见的那位龙尊对上了号。
  他没想到这么快便要遇上龙尊,此处蓬洲,若是行船,还需几日路程,御剑过去会快上许多,可却极为耗费灵力,途中若在有变故,御剑之时也难以处理,可现在便遇龙尊,他自己也不知自己能不能保住他们的船。
  他的动作得快一些,必须万无一失,绝不能出错。
  江见寒不说话,龙尊看着他,那目光落在江见寒身上,片刻之后,似乎多了几分困惑,再低声询问:“汝究竟是何人?”
  江见寒估算着他与龙尊之间的距离。
  龙尊的语调越发迟疑:“像是——”
  江见寒毫不犹豫出手,将秦正野方才给他的几个药瓶全都丢进了龙尊的嘴里。
  龙尊的体型比方才那条龙要小,药瓶又比药丸要大,这动静龙尊不可能没有察觉,可江见寒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这动作极快,瞄得又特别准,龙尊怎么也没想到面前这看起来便十分标准的剑修竟会来上这么一手,它还怔了片刻,而后咕咚一声,将那整个药瓶吞了进去。
  龙尊:“……”
  江见寒:“……”
  龙尊:“……这是何物?”
  江见寒:“……”
  等等,这药怎么还不生效?
  方才两颗药丸可就让那条龙闭嘴还晕倒了,他一股脑朝龙尊嘴里丢了这么多药瓶,怎么它看起来还这么健康,不直接口吐白沫晕倒也就算了,它怎么还能够说话啊!
  龙尊似乎有些怒了:“汝等人族,果真只有低劣手段。”
  江见寒:“……”
  江见寒焦急等待药物生效。
  龙尊:“吾自一开始便不该相信人族。”
  江见寒:“……”
  可恶啊再不生效他难道要接话吗?要接话的话他到底要说什么?他以前也没有和交战的魔物态度平和闲谈的机会,他没有这种经验啊!
  秦正野已飞快御剑到了江见寒身侧,见江见寒与龙尊互相瞪着对方的模样,他匆忙凑近江见寒耳边低语,道:“师尊,您将整个药瓶都丢进去,药瓶融掉之前,药是绝不会生效的啊!”
  江见寒:“……”
  秦正野:“我还有药,可它已有防备,这一招大概是不成了。”
  江见寒:“……”
  嘶,他怎么就忘记了这一茬。
  还好,龙尊看起来并不清楚他的身份,就算打起来也不会抖出他与龙族之间的关联,接下来无非便是打上一架罢了,打架他在行,虽说与龙尊交手,并不能百分百获胜,可至少带着秦正野全身而退,那一定是没有问题的。
  而若是要打,此刻便也不必听这龙尊在这儿唠叨什么废话了。
  江见寒已召灵剑在手,可还未来得及立起剑阵,龙尊却忽而警醒,像是为了避开何物一般,盘绕着飞快蹿升至云层之后,几乎也在那一霎时,无数剑影如疾雨倾泻而下,那寒凛剑意令江见寒都不由一振,毫不犹豫掐诀护住他身边的秦正野,再拎着秦正野一道后退,直到安全距离之外,江见寒才挑眉朝半空看去,咬牙怒道:“这老东西……”
  果真下一刻,云层之中现出剑光人影,一名青年剑修轻易将龙尊隔开,口中还不忘大声多骂几句,道:“你这臭泥鳅,当年之事不够,而今还想对我徒弟做什么?!”
  龙尊早忘了自己说话应该沉稳神秘一些,也不再注意措辞,而是不客气回敬道:“你徒弟?你这老不死的玩意还能有徒弟?”
  剑修:“我呸,我当然有徒弟,我又不是你们龙族那些下不出来蛋的没用玩意!”
  龙尊:“徒弟与你有什么关系?徒弟是收的又不是生的!”
  剑修:“闭嘴吧臭长虫!”
  龙尊:“呵,连情爱都品不得的死剑修!”
  剑修:“你——你年岁比我大,哈哈!你又品过几分!”
  江见寒:“……”
  秦正野:“……”
  二人沉默对视后,秦正野轻声开口,道:“那好像是师祖。”
  江见寒:“……不太想认,我们先走吧。”
  秦正野:“……”
  秦正野想,嗯,这是个不错的办法。
  反正听说相澈与龙尊没事便要打上一架,这已不是头一回了,他们二人看起来得怡然自得,反正没其他人什么事,他们还不如趁着这机会,尽快溜走,先一步前往蓬洲。
  二人飞快回了灵舟,趁着相澈纠缠龙尊的功夫,拉着金玄衍他们一道,急匆匆便要朝蓬洲赶,可那龙尊与相澈打得海上巨浪翻涌,行船已极为困难了,他们实在走不快,相澈与龙尊还越骂越大声,总是要引走江见寒的注意力。
  这荒唐一幕,未过上多久,忽地便中止了。
  龙尊好似哑了一般,完全发不出半点声响,这激烈的骂战之中,也只剩下了相澈一人的声音。
  “你这臭蚯蚓!”相澈高声怒骂,“怎么不还嘴了!”
  龙尊:“……”
  相澈:“我呸,掀了我那么多次船,老子的灵舟不要钱吗!”
  龙尊:“……”
  相澈:“你白活万年——”
  龙尊:“……”
  相澈一顿,忽而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老长虫平常骂起人声可大了,种族优势,论嗓门,相澈还真比不过它,也正因如此,他们两吵架,相澈总是吃亏,毕竟龙尊骂起人来根本没有相澈插嘴的余地,可今日这一切……却全都不同了。
  好安静。
  这臭长虫,安静得他有些不习惯。
  虽说不知为何如此,可看龙尊那副憋得难受却无法开口的模样,这肯定不是它自己想要闭嘴的。
  相澈登时便来了精神。
  “哈哈!哑了吧!”相澈高声大笑,“只能听我骂了吧!”
  龙尊:“……”
  “你这成天就知道缩在龙墟里孵蛋打瞌睡的臭泥鳅!”相澈骂道,“睡那么长时间有什么用,能帮你下蛋吗?你们整个龙族都下不出蛋,我有徒弟徒孙,你们再过几年便要绝种了!”
  龙尊:“……”
  “你还想孵蛋,几个不出壳的东西,下锅煎了都比你守着千年要管用。”相澈的语调更快活了一些,“要不去鸡窝里捡几个吧,抓回来养一养,就算孵出来只小鸡,也比你一直什么都没有要管用啊~”
  龙尊咬牙切齿。
  “哦,我差点忘了。”相澈终于露出最后的胜利者的微笑,“你老母鸡抱窝几千年,孵不出来才是寻常。”
  龙尊:“……”
  “假东西怎么能孵出真货,我是没品过情爱,可是你呢,老泥鳅。”相澈一字一顿重复,“你连蛋,都、是、假、的。”
  江见寒:“……”
  秦正野:“……”
  江见寒心中已惊,顿觉不好。
  天上乌云变色,海上巨浪已起,相澈这句话终于戳中了龙尊的怒点,它动了真格,似是终于打算将相澈与相澈这该死的徒子徒孙全都淹死在深海之中。
  江见寒慌忙掐诀,试图庇住灵舟,可巨浪冲击之下,他这一点举措,几乎全无作用。
  江见寒几乎也忍不下心中的怒意了。
  这该死的老东西。
  你没事惹它干嘛啊!!!


第78章 
  海上风浪极大,几乎已到了能轻易将灵舟掀翻的地步。
  以江见寒一人之力,根本稳不住这灵舟,巨浪之下,这灵舟几乎已如要散架一般,甲板发出极刺耳吱呀声响,桅杆被飓风压至倾斜,若不是有江见寒事先布下的灵力护罩勉力支撑,这桅杆怕是早已要折断。
  守势阵法之事,秦正野远比江见寒要擅长,他试图弥补,竭力想要助江见寒稳住这灵舟,可当下这风浪几乎如同要将整个海面搅得翻过来一般,海域之上更是出现了一个极为巨大的旋涡,像是要直接将他们的灵舟搅入其中打碎。
  他们费尽全力,不过仅能维持灵舟不被卷入旋涡,金玄衍与燕白山那边的境况比他们还要差一些,他们的灵舟已被卷至旋涡边沿,在海墙之上摇摇欲坠,险象环生。
  浓重阴云沉沉翻滚着压在桅杆之上,遮蔽了最后一丝光亮,空中电闪雷鸣,相澈御剑在浓重云层间上下穿梭,寻找龙尊的身影,可龙尊早已不知去向,亦或是隐在云层之后,非要看着他们的船掀了才满意,相澈这才无奈降下灵剑,落在江见寒他们的灵舟上,还能笑眯眯与江见寒打招呼,道:“见寒——”
  半空惊雷炸响,正将他的话语截断。
  相澈好脾气地等了一会儿,等雷鸣声止,他又开口:“宝贝徒弟——”
  那雷又炸响了,像是故意不许他将这句话说完一般,他只要开口,那雷鸣便要再激烈一些,直到逼得相澈终于恼怒异常,朝空中破口大骂:“你这孵不出蛋的臭泥鳅——”
  一道惊雷猛地朝他们的灵舟劈来,江见寒本已为维持灵舟稳定,应付得有些焦头烂额,甚至都懒得去理会自己这倒霉师尊,偏生相澈还要惹事,令他本已维持得极为艰难的灵力结界再被劈出一道裂隙,那桅杆应声而倒,江见寒倒抽了口凉气,匆忙补上那灵力裂隙,眼见相澈还要在骂,他终于忍无可忍,大声怒道:“闭嘴!”
  相澈:“……”
  相澈竟然真的闭上了嘴。
  那雷鸣似乎也略缓了一些,江见寒冷冰冰瞪了相澈一眼,压着语调之中的怒气,道:“天星宫主要撑不住了,先将他们的灵舟保住。”
  相澈乖乖转身,如同做错事挨骂的小娃儿一般,去到了另一艘船上,主动帮助金玄衍与燕白山二人维系灵舟运转,有他加入,此事总算容易了一些,两艘灵舟终于缓缓自那旋涡中逃开,可龙尊的怒火却仍旧没有消散,以至他们极为狼狈,一路想方设法维持灵舟不沉,直至进入蓬洲海域之内,有了蓬洲域内的阵法庇护,他们才算是到了安全之地,有了几分喘息的机会。
  这两艘灵舟破损几已过半,竟然还能在海面上航行,已令江见寒觉得几乎是个奇迹了,相澈还溜回到他面前,带上些许自夸,道:“见寒,幸亏为师特意赶来接你,否则这局面,你们怕是不好应对啊。”
  江见寒:“……”
  他压着怒意,以异样冰寒的目光看了相澈一眼,相澈这才识趣将后头的话语咽了回去,讪讪转开目光,左右一看,落在他从未见过的秦正野身上,面上立即又多了几分热络笑意,道:“这就是我的宝贝徒孙了吧?”
  秦正野:“……”
  秦正野也没说话。
  相澈是不认识他,他上一世却见过相澈,他心中很清楚他这位师祖到底是个什么性子,他只要稍微热情一些,便能让相澈开心死,可他看江见寒不怎么想理会相澈,再想想来之前江见寒对相澈的恼意,为了师尊,秦正野决定也冷淡一些,尽量撇清他与相澈的关系。
  可相澈仍不死心,他凑上前,仔仔细细打量了秦正野好一会儿,很是满意夸奖:“果真一表人才。”
  江见寒:“……”
  相澈又感叹:“近来在蓬洲听过一些八荒逸闻,我这宝贝徒孙,可是八荒中的名人啊。”
  江见寒:“……”
  相澈:“天赋绝佳,极擅炼丹,外貌俊朗,还很会做买卖——”
  江见寒蹙眉打断他的话:“你从何处听来的?”
  王清秋可说过,近年来八荒全无出海的灵舟,以至他们不得不与天星宫达成约定,将那位天星宫主与长老都带上了,才换得一次出海的机会。
  传讯玉符也难联通八荒与蓬洲,上一回相澈传讯给他,还是借了他兄长阵法之力,八荒与蓬洲根本难有消息来往,这等境况之下,相澈究竟又是从何处听得与秦正野有关的消息的?
  相澈笑吟吟回答:“当然是流观告诉我的。”
  江见寒:“……”
  江见寒默默伸手,握住了一直漂浮跟在他身侧的灵剑。
  这老东西称他兄长什么?
  叫这么亲密?谁允许他叫这么亲密的?!
  秦正野一见江见寒握剑,立即便觉此事不妙,急忙跨步上前,按住江见寒的手,一时倒也找不出什么合适借口,只能道:“师尊,灵舟已经不了再多折腾了。”
  江见寒挑眉:“那就离了灵舟再揍他。”
  相澈:“嗯?揍谁?我吗?”
  秦正野:“……师尊,您冷静一些。”
  可他看江见寒的模样,此事大约是很难冷静思考了,他只得凑近江见寒耳边,压下声音低语,道:“师尊,此事只是他一厢情愿。”
  江见寒:“……”
  秦正野:“流观岛主本对他无意,我以往也见过,他连见流观岛主一面都难。”
  江见寒终于勉强消了一些气,再恶狠狠瞪相澈一眼,收了剑冷着脸色走到一旁,摆明了一句话也不想与相澈说。
  相澈还不知此事前因后果,他竟还觉得有些受伤,感叹道:“不过百余年未见,我当初那可爱的小徒弟去了何处。”
  秦正野清清嗓子,道:“师祖,有一事——”
  相澈:“还好,还有可爱的小徒孙!”
  江见寒:“……”
  秦正野:“……”
  眼见着江见寒又要伸手去摸他身边的剑,秦正野觉得,有些事他已不能再拖延了,他飞快问道:“师祖,方才您说龙尊在龙墟之中孵蛋?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江见寒也有些好奇此事。
  他松开灵剑,瞥见一旁船只上的金玄衍与燕白山也跃过灵舟,落到了他们的甲板上来,他更是沉默,甚至再往角落里缩了一些,尽力避开面前几人。
  相澈啧舌:“你是说那条下不出蛋的泥鳅?”
  燕白山出海本就是为海族而来,今日一气见到了两条龙,其中一条还是龙族的龙尊,对他而言,已算得上是他这一生最最幸福的事情了,相澈与秦正野还要谈论龙族繁衍之事,他登时来了十万分的兴致,立即凑上前去,也不顾及相澈陌生他不敢说话了,毫不犹豫询问:“方才那龙尊,不是公龙吗?”
  相澈挑眉:“它尾巴一甩便是要揍我,我哪敢凑近去看,我怎么会知道。”
  燕白山:“呃……”
  秦正野:“……”
  江见寒凉飕飕在后说道:“是。”
  燕白山又问:“公龙……也会下蛋?”
  相澈:“当然不会。”
  燕白山:“那前辈方才——”
  相澈:“气气他罢了。”
  燕白山:“……”
  秦正野:“……”
  “不过龙族确实繁衍困难,已有数千年不曾有成功孵化的幼龙了。”相澈说道,“这是那长虫心中之痛,它毕竟是龙尊,这一族兴衰,可全都压在它身上。”
  秦正野蹙眉:“繁衍困难?龙族是出了何事吗?”
  “没有。”相澈回答得更为直白,“它们就是不行。”
  秦正野:“……”
  “也不是不行,龙族对情爱之事迟钝木讷,数量稀少,极难有孕,一次还只能有一颗蛋。”相澈很是感慨,“都已到如此绝境了,它们还非得讲究什么血脉纯正,只需龙族之内通婚。”
  说到此处,秦正野不由侧过目光,望向了他们身后的江见寒。
  江见寒听到此处,神色却依旧平常,好像相澈在说的,只是一件与他无关之事。
  “可龙族统共也没剩几条龙了。”相澈说道,“大家都认识几万年了,若是真有兴趣,能看对眼,早八百年就该揣崽了。”
  秦正野蹙眉再问:“您说龙尊守着龙墟孵蛋,可连龙蛋都是假的,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它常年在龙墟不出,十之八九是为了孵蛋。”相澈道,“之前进龙墟时见过一回,可我看那根本不是什么龙蛋,已孵了千年了,若真能成活,早该要孵出幼龙。”
  此事秦正野倒未听江见寒说过,他再去看江见寒时, 便见江见寒也同他一般微微蹙眉,像是听见了什么新奇之事。
  “我随口胡言,倒还真激怒了它。”相澈摸摸下巴,“看来那龙蛋真是假的,这老长虫,该不会被母龙骗了吧。”
  秦正野:“……”
  听起来不是什么太过重要的信息,秦正野便退后一步,将相澈身边的位置让给燕白山与金玄衍,好让燕白山急需抓着相澈追问龙族繁衍的具体细节,他溜到了江见寒身边去,还未来得及开口,江见寒已低声道:“我当时在锁龙阵中。”
  秦正野一怔,点头。
  “他与我兄长,应当是在龙墟中寻我时见到的。”江见寒道,“我确实并未见过——”
  秦正野有些无奈:“师尊,我不是来问你这件事的。”
  江见寒一怔:“那你这是……”
  “还有几日路程,我不知该待在何处。”秦正野笑吟吟说,“还是喜欢待在师尊身边。”
  江见寒:“……”
  秦正野:“师尊不会讨厌我吧?”
  江见寒:“……不会。”
  秦正野:“既然不讨厌,那便是喜欢了?”
  江见寒:“……”
  江见寒实在没想到秦正野竟能扯出这么多废话来,他以前以为秦正野年纪小,那在师尊面前撒撒娇,似乎也算正常,可今日他清楚,秦正野入溯回阵前至少也有数百岁年纪,这早已不是可以理直气壮撒娇的年岁,这小子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同小娃儿一般,腆着脸来与他撒娇。
  秦正野问:“师尊怎么不说话?”
  江见寒:“……”
  秦正野:“师尊是觉得我烦了?”
  江见寒:“你今日都已几岁了——”
  秦正野:“年岁已长,便不可以喜欢师尊了?”
  江见寒:“我……你……”
  秦正野有些委屈:“您当初可说过的,不论过上多久,我在心中,永远是当初的那个小弟子。”
  江见寒:“……”
  等等,他说过这句话吗?
  有些耳熟,他可能是说过,可他的原话……真的是这一句吗?
  “既然我永远是您心中的小弟子,那我永远仰慕师尊,当然也没有问题。”秦正野望向秦正野,眸中带着那总是令江见寒失去原则屈服的笑意,“师尊,往后几日,我可以陪着您吧?”
  江见寒:“……”
  秦正野稍稍有些委屈:“您若是不喜欢……”
  江见寒:“……喜欢。”
  秦正野:“那我可以留在您身边?”
  江见寒:“是。”
  秦正野还要得寸进尺:“师尊好像很喜欢我。”
  江见寒:“……”
  江见寒没有回答。
  可他的心跳得略显急促,一点也不像是他平日与秦正野闲谈时会有的反应,他说不出什么话语,沉默许久,原已不打算回答了,可秦正野还在注视着他,那目光并无催促,也无逼迫,只是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好像眼中全是他,也只有他。
  江见寒又一次失去了自己的原则。
  他还能怎么办?
  他自己选中收进门的徒弟,他自己造的孽,他除了认下此事,还有什么办法?
  再说了,秦正野为了他做了什么,他如今已经很清楚了。
  秦正野为他做了那么多事,那他今日……这么一点小小的响应,他难道也做不到吗?
  秦正野:“师尊?”
  江见寒:“……你是我弟子。”
  秦正野笑吟吟点头:“当然是!”
  江见寒的声音更小了一些:“略有一些……”
  秦正野:“什么?”
  “既……既然只有一名弟子。”江见寒极其生硬说道,“略有一些……喜欢,当然也很寻常。”


第79章 
  到蓬洲海域内再行几日,一行人终于抵达了蓬洲。
  江见寒对此地实在没有什么愉快回忆,自到港口,还未下船时,他便已经冷冰冰沉下了脸色,摆出了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
  港口之处,已有不少船只,却不见有人群聚集,除开他们的灵舟破开水面时候的哗啦水声之外,便几乎没有半点声响,这静谧显得极为诡异,秦正野困惑走至船首,放眼朝岸上看去,一面回忆他上回来到蓬洲时的景象——蓬洲是个海岛,岛上凡人以渔业为生,鲛民出海倒可以潜游,人族便要行船,这港口一向极为热闹,怎么会有这般静谧而空无一人的时候。
  他们的船行得近了,秦正野方才见着那码头之上有个极清弱的身影,那身影很是清瘦,着一身月色长袍,轻纱覆面,几乎垂至脚面,将他整个人遮掩得严严实实,外人难见其容,他这幅打扮,又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倒连他是什么姿势都看不出来,秦正野只能隐约觉得此人似是微微垂首,像是在凝神侧耳听着什么声响,等待着码头之上的回应。
  相澈也走到了船首,他朝下一看,目光中登时便多了几分激动,脱口道:“我就知道,流观果真还是担心我。”
  秦正野有些惊讶:“那是流观岛主?”
  江见寒随在他相澈身后,蹙眉朝岸上看了一眼,算是回答了秦正野的问题:“那的确是我兄长。”
  秦正野:“……”
  不知为何,秦正野的神色似乎略显得有些古怪,可相澈在身旁,他便不曾开口,只是沉默颔首,眸中却带着些许颇显奇怪的意味,像是有什么话想要与江见寒私下说。
  可灵舟已缓缓停靠至码头,他二人并无私下交谈的机会。
  江见寒深吸了口气,做好了离船的准备,他抬首看去,兄长就在码头上等候,江见寒压不下心中不安,他不知自己是否已做好了准备,相澈却先了他一步准备下船,语调间显得很是激动,道:“我就知流观会在此处等我。”
  江见寒终于压不下心中怒气,恶狠狠瞪了相澈一眼。
  相澈自行将后头的话语咽了回去,他分明才是师尊,可面对江见寒时,他好像也有些说不出畏惧,只能讪讪对江见寒露出笑容,道:“流观……流观岛主前几日卜算,知道你们会在海上遇到危险,他又不好离开蓬洲,便请我帮忙——”
  江见寒神色冷淡,只是盯着他看。
  相澈更紧张了一些,道:“我想我离开这么久,流观岛主一定很担——”
  江见寒:“……”
  相澈咳嗽一声,飞速改口:“他一定很担心你。”
  江见寒:“……”
  说完这话之后,相澈便识趣退后数步,默默缩到了江见寒身后,将第一个下船的位子,主动让给了江见寒。
  可江见寒其实并不会应付这样的场面。
  他离开蓬洲多年,这时日长得他都有些记不清年岁,今日他方才有机会归返,将要见着自己的兄长时,竟会忍不住觉得心中忐忑,似有万分不安。
  他深吸了口气,先下了灵舟,朝着码头上等候的江流观走去,待到了江流观面前,江见寒却连一句多余话语都说不出口,他望了江流观片刻,也只是微微颔首,说:“兄长——”
  江流观忽而抬手,一把揽住了他的肩,将他搂进了怀里。
  江见寒整个人都微微一僵,极为不知所措,便只能板正维持着那姿势一动不动,等着江流观先松开他。
  江流观像是松了口气,轻声在江见寒耳边道:“你无事便好。”
  江见寒僵着回应:“……是。”
  江流观的语调中这才带了些笑意:“回家了便好。”
  江见寒:“……”
  江见寒实在不知自己应当如何响应。
  他兄长面上惯常覆了轻纱,那柔软的细纱拂在江见寒脸侧,微微有些发痒,他不习惯与人靠得这么近,只迫不及待想要离得远一些,可他也不知如何开口拒绝,最终也只是不知所措微微侧首,看向自己身后的秦正野。
  秦正野最擅应对此事,秦正野总能为他想出办法。
  可秦正野的神色……看起来很不对劲。
  秦正野正蹙眉注视着江流观,那目光中藏着困惑,直至江见寒那求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才将这不解压了下去,回眸迎上江见寒的目光,几乎在一瞬便明白了江见寒目光中的含义.
  秦正野与江流观作揖,道:“流观岛主。”
  江流观微微侧首,松开了江见寒,将自己的面容转向秦正野。
  江见寒这才松了口气的,匆忙介绍自己身边的秦正野,道:“这是我弟子——”
  “我知道。”江流观道,“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江见寒并不惊讶,秦正野却有些惊异:“一面之缘?”
  他是与江流观有过一面之缘,可那是在入溯回阵之前,那已是上一世的事情了,如今一切早已转变,眼前这个江流观,不该知道他究竟是谁。
  可眼前这个江流观,与他记忆之中的那个人,却有不小的区别。
  他分不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这些困惑,他只能与江见寒说,他只能蹙眉再去看江流观的脸,他们离得近了,江流观隐在轻纱之下的面容隐绰,可已能够大致看清,这面容的确与江见寒略有些相似,可轻纱之下,却还有白布蒙住眼睫。
  这可就不像是不想在外露出面容的模样了,这般打扮,秦正野只能有一个猜测——这位流观岛主此时有眼疾,他的眼睛不能见光。
  江流观听了他方才那句话语,似乎微微抿唇,露出了些笑意,略微侧首向秦正野的方向,道:“应该曾有一面之缘。”
  秦正野:“……”
  “你与我有过一面之缘。”江流观道,“只不过我还未见过你。”
  秦正野:“……”
  江见寒早猜到此事,他并不觉得惊讶。
  溯回阵虽能改变过往,可江流观的天赋毕竟与常人不同,这世上鲜少有事能瞒过他,他能探天机,那这种事情,应当也在他的掌握之中。
  “此处并非叙旧之地。”江流观轻声说,“先与我回去吧。”
  江见寒面上的神色略有些僵滞,可还是点头应允,道:“是。”
  江流观这才转身,像要在前领路,相澈在他身边轻轻咳嗽一声,问:“流观岛主?”
  江流观没有理会他。
  相澈也并不怎么介意,只是道:“那我可就走在前头了?”
  江流观:“……”
  相澈已大摇大摆朝着最前头走去了,他迈出几步,秦正野这才发觉,他也同秦正野一般,未曾将自己的随身灵剑隐去,而是悬挂在身侧,剑柄上挂了剑穗,剑穗末尾系了两个金铃铛,相澈一有动作,那两个铃铛便要发出极清脆的声响,而江流观似乎微微一顿,下意识便朝着那声响之处走去。
  可秦正野记得很清楚,与龙尊一战时,相澈一落在灵舟上便收了灵剑,他先前根本没见过相澈的灵剑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有些惊讶,好像发觉他这不靠谱的师祖还是有些象样的地方的,可这灵剑不该是如此,至少他上一世时……可未曾见过这种东西。
  江见寒略微落后了两人几步,走在了秦正野身侧,这才压低了声音问他:“我看你神色不对……你怎么了?”
  秦正野先是一怔,倒是没有想到,江见寒都已学会去看他人的神色,揣度别人心中的想法了,可师尊揣摩的人是他,倒令他抑不住心中喜意,也压低了声音,凑到江见寒耳边,道:“师尊,有件事情,不太对劲。”
  江见寒:“怎么了?”
  秦正野问:“流观岛主……有眼疾?”
  “我兄长天生目盲。”江见寒说道,“窥测天机,总需有些代价。”
  秦正野一怔,有些压不住语调中惊异:“此事果然不对。”
  江见寒:“怎么了?”
  秦正野:“可我上一世见到他时,他分明是能看见的。”
  江见寒:“……不可能。”
  秦正野蹙眉:“当时我来蓬洲时,已是数百年后,或许是这些时日……流观岛主的眼疾治好了?”
  江见寒:“这目盲不是病症,不可能治好。”
  秦正野:“……”
  这话语一出,他二人都不由压不住心中困惑。
  他们落下太远,江流观停下了脚步等他,他们不好再私下闲谈,便也只好将这困惑压下去,快步跟上了江流观的脚步,同他一道朝蓬洲的码头之外走。
  秦正野先前觉得蓬洲的码头之内空无一人,走出码头之后,方才发觉蓬洲之民大多聚集在外,是江流观带来的护卫将他们拦住了,还特意为他们清出了一条路来,江流观为他们备下的驾辇还在外头更宽敞些的街道之上,这段距离,只能由他们自己来走。
  道旁虽有护卫,可还是有蓬洲之民聚集,江见寒走在江流观身后,江流观经过此处,众人大多微微垂首,似极为恭敬,可那目光落到江见寒身上时,却又立即变了一副模样。
  上一世秦正野来到蓬洲时,已其实已对此事有所察觉。
  蓬洲之人不怎么喜欢提起江见寒,在他们口中,那位不知所踪的少主,是个不可提及的禁忌,对此人,他们只有厌烦,可今日秦正野习惯性跟在江见寒身后,与江见寒维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时,他忽而发觉在那些人眼中,江见寒似乎不仅仅是所谓的禁忌。
  那些朝江见寒看来的目光中,分明带着再明显不过的恨意。
  那刺骨的目光一道道如刀般落在江见寒身上,江见寒却全部在意,他眼中似乎全无一物,只当看不见两侧围聚之人,秦正野并不知他们这幅神色的缘由,可他仅仅是跟在江见寒身后,尚且还不是这些刺骨目光的目标,便已觉得很不舒服了,他不知江见寒心中会如何去想,更不知……江见寒究竟忍受了这敌意多少年。
  秦正野连半分迟疑都不曾有,他直接开口唤道:“师尊。”
  江见寒回首看向他。
  “先前维系灵舟阵法,耗费了太多灵力。”秦正野理直气壮胡扯,“我有些头晕。”
  江见寒一怔:“你……什么?”
  维系灵舟阵法,那可是他们入蓬洲海域之前的事情了。
  眼下都已过去了好几日,不论什么灵力缺失,这几天早就该缓过来了,可秦正野说的信誓旦旦,不像是在与他开玩笑,江见寒也看不出他是不是在说谎,他不由有些发怔,弄不明白秦正野的意思,只能问:“……你要做什么?”
  “我头晕。”秦正野说,“我能扶着您吗?”
  江见寒:“头晕?”
  他下意识伸了手,将自己的手递给秦正野,心中还很是困惑,道:“你这年纪,怎么动不动就头晕。”
  秦正野弯着眉眼与他笑:“是是是,师尊教训得是。”
  秦正野握住江见寒的手,那步伐之中可不见任何头晕不适的意思,他走在了江见寒身旁,再去看周遭那些朝江见寒投来带着恨意的目光,他方压低声音,小声道:“我想走在师尊身边。”
  江见寒:“……”
  江见寒有些迟缓将目光随他一般朝周围人看去,那些满带着恶意盯着他的人纷纷低垂目光,他略怔了片刻,方才回神:“因为他们?”
  秦正野:“没有。”
  江见寒:“我已不介意……”
  秦正野小声道:“我介意。”
  江见寒:“……什么?”
  “我心眼小。”秦正野也抬起眼眸,将渐渐阴沉下来的目光朝人群扫去,与江见寒说话时的语调却还略带着笑意,“我没有师尊那般心软。”
  江见寒又一怔:“我哪儿心软了?”
  可秦正野已绕开了话题,笑吟吟道:“我就是想走在师尊身边。”
  江见寒:“……”
  秦正野:“我喜欢师尊,所以想走在师尊身边。”
  江见寒:“……”
  秦正野:“也没什么理由。”
  江见寒:“你……”
  秦正野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往后,我也想走在师尊身侧。”
  江见寒:“……”


第80章 
  江见寒有些不知自己应该如何响应。
  他大致明白秦正野这段话语的缘由,秦正野想要走在身边,希望他不是一个人在面对那些人的目光,希望他明白,无论发生什么,他身边还有秦正野在陪着他。
  江见寒原本觉得,有没有其他人在身边,都是没有区别的。
  哪怕有人陪在他身边,那些刺人的目光却还是会在,落在他身上时,他还是会有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并不会因为有人陪伴在他身边儿移转半分。
  可至少在今日,那些人的目光与想法,好像已全都不重要了。
  他觉着秦正野握着他的手,说是头晕想扶着他,可这姿势,倒像是牵着他,又极为刻意走在他身前,似是想要将那些目光全都阻挡在他身前。
  江见寒又怔了一会儿,心中更生出一种极为微妙的情绪。
  他是天下闻名的玄卿剑仙,论实力,好像八荒中已没有多少人比他要强,也正因如此,无论什么人在他面前,都不会有妄想保护他的念头。
  秦正野这小子总是有那些不自量力的想法,他会挡在江见寒身前,想要为江见寒挡住一切危险,这种狂妄本该令人厌恶,可江见寒却难以从中生出哪怕半点儿不快来。
  他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若以往有人质疑他的能力,他只会觉得不悦,可今日他看秦正野试图护住他的模样,他心中却有一股难言的悸动,像是一圈圈朝外散开的涟漪一般,一点点触着他的心。
  这街道不算太长,那些人的注视也不过止于此处,江流观备下的两驾异兽车辇就停在外侧,拉车的异兽八荒难见,燕白山登时瞪大了眼睛,恨不得立即凑上前去研究,江流观这才停下脚步,等江见寒到他身边,他方低声说:“见寒,你与我一道同乘吧。”
  江见寒还未点头,觉着秦正野握着他的手似乎略略收紧了一些,他尚未出口的话语立即便变了,道:“车驾宽敞,将我徒弟也带上。”
  江流观并未反对,只是颔首。
  相澈一听他们这话语,恨不得立即接上话:“既然宽敞,那我——”
  江见寒飞快抬眸,冷冰冰看向他,江流观也微微侧首向他,白纱之下虽难见神色,可显然也是觉得相澈话语突兀,有些太过冒昧。
  相澈干笑:“……哈哈,你们慢慢叙旧,我去后头待着。”
  他恨不得转身就走,绝不多留,江见寒这才转身与江流观一道上了同一驾车辇,待觉得异兽展开双翅,起飞至空中时,江见寒便直入正题,连半句客套话语都没有,道:“我在魔域之内见到他了。”
  江流观点头:“我略知一二。”
  “他已不是人形。”江见寒道,“八荒诸多事端,一半在他,他如今急需躯壳,或许还会同当年一般……再用那个办法。”
  江流观点头,默声等着江见寒之后的话语。
  江见寒又道:“我回蓬洲,是为了……”
  他稍稍一顿,全然不知应当如何解释自己的返回蓬洲的目的。
  此番他回蓬洲,是为了寻求关闭界隙之法,也是为了请江流观相助,寻找办法来清除秦正野手上那古怪的魔气,可除开这两件事外,他回到此处,至少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江流观。
  若他猜测不假,那人迫切需要一具全新躯体供他使用,江见寒是最好的选择,可江见寒脱离魔域之后已非他能所控,夺舍江见寒比登天都难,那略次一些的江流观,便是他如今最好的选择。
  江见寒很担心江流观,可待他真的见到了江流观,这些话语,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江见寒移开目光,垂下眼睫,才能继续往下说:“八荒之内四处界隙开启,一直无法关闭,我们需要寻求解决之法,便回了蓬洲。”
  江流观:“只怕我帮不了你。”
  江见寒一怔:“您不知解法?”
  江流观摇头:“见寒,这并不是江家的术法。”
  江见寒有些惊讶:“不是江家的术法?”
  江流观:“这是他从龙族学来的。”
  江见寒:“……”
  江流观又道:“你若要寻关闭界隙之法,只能去找龙族询问一二。”
  江见寒几乎已失了最后那分希望,蹙眉低声:“……龙族会愿意将此事告诉我们?”
  “当初龙族对你所行之事,龙尊应当并不知晓。”江流观说道, “他对人族总有好感,反而极为厌恶魔族,此事与魔族有关,那魔族吞噬龙骨,他不会坐视不理。”
  江见寒:“……”
  江见寒想起那日龙尊的话语,在他强往龙尊口中塞进药瓶之后,好像……也许……龙尊可能再也不会相信人族了吧?
  “你我可以尝试先入龙墟,去见一见那位龙尊。”江流观道,“蓬洲与龙族积怨已久,也到了该解开的时候了。”
  江见寒:“……只怕有些麻烦。”
  江流观语调温和:“什么麻烦?”
  江见寒不好意思直说自己所行的恶事,他只能压低声音,略带些心虚寻找借口,道:“师尊……与他……”
  “他二人是结怨已久,可这是他们两人之事,与他人并无关联。”江流观说道,“当年我见过龙尊,他与其余龙族不同,他也想促成龙族与蓬洲八荒重修旧好。”
  江见寒觉得自己瞒不下去了。
  他干脆将眼一闭,直白说道:“我往它嘴里塞了点我徒弟炼的药。”
  江流观愣住:“……”
  一提起秦正野炼的丹药,江见寒就有许多话想说。
  那日塞给龙族的丹药实在奇特,江见寒从未想过世上还能有如此妙用的丹药,提及此事,他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不由小小声补上一句:“我徒弟是个炼丹天才。”
  江流观:“……”
  秦正野在二人身旁轻轻眨了眨眼,什么也没有说。
  “此药效果甚好,一入龙族口中,便能令它失声。”江见寒忍不住又补充道,“那些龙向来聒噪,每次见着我都有许多废话要说,若无此丹--”
  他忽而想起秦正野就在一旁,便朝秦正野瞥了一眼,见着秦正野笑吟吟看着他,江见寒立即便将后头的话语收了回去,还清了清嗓子,略有些不好意思总结,道:“这丹药好用,我徒弟是个炼丹天才。”
  片刻沉默后,江流观叹了口气。
  “你与当年……”江流观很是委婉,道,“有些不同。”
  江见寒觉得自己与过往也没什么不同,他不明白江流观的意思,只是道:“我并未更改。”
  江流观抿唇笑了笑,并不反驳。
  他也不打算责怪江见寒,既然江见寒已经将那龙尊得罪了,那他们只能另寻办法,这术法自龙族之中学来,他们或许可以另想些办法,也许不用江见寒出面,由江流观去寻龙族,说不准也能问出些消息来。
  江见寒却道:“你……还是不要离开蓬洲了。”
  江流观本不擅修行,若遇到危险,又无相澈或江见寒在身旁,江见寒很担心他遇到危险,更不用说他总担忧那人会暗对江流观下手,这种时候,江流观离开蓬洲才是麻烦。
  江流观只好问:“那你打算如何去处理?”
  江见寒沉思片刻。
  江流观:“若无办法,可以将你师尊找来,一同讨论——”
  江见寒立即便有了办法:“我去抓条龙。”
  江流观:“然后呢?”
  江见寒:“狠揍一顿,严加拷问。”
  江流观:“……”
  江流观可不觉得这是个好办法。
  龙族本与他们积怨千年,他们前几日又得罪了在此事中立场温和的龙尊,如今他们想要挽回,或许还能有办法,可江见寒若在出去揍几条龙,这千年恩怨,怕是便再也过不去了。
  “不若你们陪我去见龙尊。”江流观低声道,“与他谈一谈,或许能够和缓此事。”
  江见寒也皱起了眉,他虽已不在乎当年之事了,可龙族他见着便觉厌烦,一点不想与龙族连手,至于那什么龙尊,就算他比寻常龙族是温和一些,可江见寒不喜欢龙族,哪怕是龙尊也并无例外。
  可江见寒又想,这是江流观的请求。
  他兄长若有此愿,那均是为了蓬洲之民,龙族与他结仇,蓬洲之人受了莫大牵连,若真能和缓,他或许应该——
  秦正野忽而开口,道:“我师尊说得对。”
  江见寒一怔。
  江流观也一顿,再问:“若你们抓住的龙族不知解法呢?”
  秦正野:“再抓下一条。”
  江见寒:“……”
  江流观:“你年纪轻轻,这口气倒是极大。”
  江见寒也恍神片刻,低声道:“这的确不是解决此事的办法。”
  秦正野蹙眉看着他,不知江见寒是否又会因此事而妥协,在龙族行了那般的恶事之后,他反而要装作全不在意去原谅他们。
  可江见寒神色平静,一字一句道:“抓龙尊吧。”
  秦正野毫不犹豫接口:“师尊说得对。”
  江流观:“……”
  江见寒:“将他狠揍一顿,严加拷问。”
  秦正野:“我可以助您一臂之力。”
  江见寒:“师尊一定会喜欢这个主意。”
  秦正野:“我也喜欢。”
  江见寒:“那就这么办吧!”
  秦正野:“好!”
  江流观:“?”


第81章 
  江见寒与秦正野一拍即合,都觉得这是个绝佳的好计划。
  若在海上与龙尊交战,江见寒只怕要吃亏,可秦正野总能想出千奇百怪的主意来协助他,再加上相澈一道,或许还真能生擒住龙尊。
  江见寒觉得相澈一定会很喜欢这主意,他挑起车上的纱帘,往下扫了一眼,他们已快要抵达蓬洲之上的浮岛,那处的仙府是岛主居所,也是江府所在之地,只需落地,他便该将相澈唤过来,与他谈一谈这个令人激动的新计划。
  江流观仍极不赞同此事,他们如今与龙族的关系已经足够糟糕了,若江见寒还要去捉龙尊,接下来难说蓬洲与龙族之间的关系还会恶化到何种地步。
  当年之事,他亲眼目睹,那是其他龙族瞒着龙尊所为,如果当年龙尊未曾沉眠,它是绝不会放任此事发生的,江见寒今日这办法,必将令龙族与蓬洲之中的最后一分可能都断绝。
  从此之后,他们若还想挽回此事,只怕是要比登天还难了。
  自登上这车辇之后,秦正野除开应和江见寒,便一直不曾说话,可他听江流观解释劝说,却越发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待江流观无奈停下话语后,秦正野不由询问:“流观岛主。”
  江流观客气微微侧身转向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语。
  秦正野问:“当年之事,仅有龙尊不曾知晓?”
  江流观:“这是何意?”
  秦正野便说得清楚了一些,道:“其余龙族瞒着龙尊,全都参与其中,龙族之内,只有龙尊不知晓此事?”
  江流观:“……我怕是难以断言。”
  他能够可窥天机,能够掐算,所见的不过是一事的大致走向,其中细节如何,要算起来反而极为麻烦。
  江流观当年与相澈一道去过龙墟,见过龙尊清醒时对龙族所行之事的怒意,再加上一些卜算时的模糊卦象,方才从中探出龙尊对此事的态度,可龙族之内具体如何,究竟有多少龙支持此事,有多少龙族参与其中,他倒是全然不知,若要去算,怕是今月都不一定能得出结果。
  “既然您不知此事,那您今日如此说……”秦正野停下话语,他记得江见寒对江流观很是尊敬,便未将话语说得太过直白,而是道,“您心中有蓬洲,您心中尚要考虑蓬洲。”
  江流观是蓬洲岛主,偌大一个蓬洲,其上所有居民海族,皆系于他,他忧心之事极广,与龙族的关系便在其中,他会在江见寒遇到危险时不惜请求外人相助,可在江见寒与龙族的冲突之上,他却更希望江见寒能够忘却过往,只要当年犯下事端的那些龙族能够受到惩罚,蓬洲本是该与龙族恢复过往千年时的融洽关系的。
  可秦正野与江流观不同。
  他没有那么大的责任在身,没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考虑,在龙族之事上,他所在意的,只会有江见寒。
  那些龙族所犯之恶,在他眼中绝不可被原谅,江流观说龙尊辨明是非,当年便已惩罚过那些犯事的龙族了,可在秦正野看来,此事倒还有待商榷——而今龙族数量稀少,几已经濒临灭绝,那位龙尊再如何公正,它真的可能会为了与蓬洲和睦,便去惩罚自己为数不的族人吗?
  他不想考虑此事,与他无关之人,他本都没有必要在乎。
  江流观又静默片刻,只能轻声叹气,说:“我本也不想如此多虑——”
  江见寒忽而道:“再考虑一日吧。”
  他强行打断了江流观与秦正野的交谈,显是不希望他如今关系最为亲近的两个人为了这种事争执,反正他们今日才抵蓬洲,总要稍事休息,略作调整才能离开,在此之前,他可以先与相澈探讨商 量,决定接下来应当如何才是,当然,与相澈商量此事如何解决……至少江见寒觉得,大约到最后,还是只会有诱龙尊上钩这一个处理办法。
  江流观无奈点头,此事暂过,江见寒却忽而抬手,放在嘴边,极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我……与您提到过。”江见寒那语调略有些别扭,目光仓促朝秦正野瞥了几眼,道,“这是我唯一的弟子。”
  江流观不明白江见寒为何又要强调一遍这件事,可他听得出江见寒的语调不对,像是不得不吐露心中情感,却又不知如何出口,才有这般支吾,而看他这幅模样,此事应该与秦正野有关,江见寒不得不让秦正野在场,却并不习惯让表露自己对秦正野的担忧关切。
  江见寒道:“有些事,还要请兄长您帮忙。”
  他实在不知应该从何说起,只好握住了秦正野的手,解开了秦正野手上的手套,在这过程之中,他连抬眸看秦正野一眼都不没有,只是飞快与江流观说:“他的手。”
  江流观目不能视,便也朝着江见寒所引导的方向伸出手,轻轻触了触秦正野的手背。
  一缕魔气萦绕上江流观的指尖,这气息并不曾同避开江见寒一般去避江流观,江流观极为清晰感觉到秦正野手上气息之中的恶意,他不由一怔,再仔细去探,觉得这气息他似乎在何处见过,思忖许久,问:“……魔尊?”
  江见寒:“是,怕是有些麻烦。”
  江流观:“可他当年应该……”
  江见寒:“我想是师尊失手了。”
  “若相澈一人失手,或许还有可能。”江流观低声说道,“可当年还有龙尊……依你所言,父亲也有一息尚存——”
  江见寒不动声色地微微挑了挑眉。
  “总不可能相澈与龙尊二人都不曾察觉,还接连失手两次,这两人都侥幸留存了一命吧?”江流观再思忖片刻,道,“待会儿我将相澈留下来,再细谈此事。”
  江见寒:“……是。”
  可若事事都要与相澈探讨,那江见寒觉得,自己该与江流观说的话,当然已全都说完了。
  他脑子里好像压根就没有叙旧的念头,哪怕与兄长已有这么多年未见,他也想不起多问一句江流观的近况,更不知说说自己这些年究竟过得怎么样,他沉默将目光定在虚空一点,默声不言,过了许久,还是江流观先叹气,道:“将你的手给我。”
  江见寒不明白江流观的意思,下意识道:“我未受魔气影响——”
  江流观已触及了他的手,将他的手握至掌心,轻轻触摸,低语:“看来未显消瘦。”
  江见寒一怔:“我结丹之后,身形躯壳,早已不会改变。”
  江流观只是弯唇:“像块木头,也未改变。”
  江见寒:“我……什么?”
  秦正野到了此刻,才忍不住跟着笑了一声,当然,他很快就压下了这笑意,以免让师尊觉得难堪,江见寒不解看着二人,见江流观唇边似乎也带了些笑意,他更觉不解,直白问:“你们在笑什么?”
  江流观又问:“你这徒弟是何时收的?”
  江见寒:“……他没与你说过?”
  江流观:“我只知溯回阵之事,具体如何,怕是并不清楚。”
  可这话让江见寒来说,还是当着秦正野的面说,他显然是有些开不了口了。
  “他自己拜入门中。”江见寒干巴巴说道,“师兄代我挑选,最后便选中了。”
  江流观:“只是如此?”
  江见寒:“当然只是如此。”
  秦正野又低低笑了一声,也并未解释自己究竟在笑些什么,这倒是令江见寒更觉不安,只得仓促移开目光,道:“没什么特殊,不值得多说。”
  好在此时他觉察这车辇往下一降,他们似乎已要到了,江见寒这才松了口气,恨不得立即离开车辇,再将相澈揪过来。
  他们有要事商讨,其中部分还不能为外人所知,这事秦正野擅长应对,他寻了个方法挑起燕白山对那拉车异兽的兴趣,燕白山便兴奋留在了异兽身侧,仔细琢磨研究,金玄衍当然要陪着他,秦正野再请相澈与他们同行,直至到了府邸之内,另寻了僻静之处,江见寒方直入正题,道:“师尊,有事。”
  大约是因为此事是江流观唤他过来的,相澈这会儿看起来倒是很靠谱,问:“怎么了?何事要寻我?”
  江见寒直白道:“抓龙尊。”
  相澈登时便来了精神。
  江流观无奈道:“……见寒。”
  江见寒勉为其难改口,道:“有事,诱他出来后,先与它谈一谈。”
  相澈啧舌:“与它有什么好谈的。”
  江见寒压低声音:“谈不拢再揍他也不迟。”
  相澈也同他一样压低声音:“谈不拢的,那老长虫脑子一向不好,还是直接下手揍吧。”
  江流观又极其无奈叹了气:“相澈……”
  相澈立即改口:“谈谈谈,可它若是先动手,我反击总没问题了吧?”
  江见寒虽还对相澈有气,可还是唤了一句师尊,道:“师尊,若要诱他出来,可有什么办法?”
  相澈:“不用办法。”
  江见寒不解:“何意?”
  相澈:“我登船出海走一圈,那臭泥鳅闻着我的味就来了。”
  江见寒:“……”
  相澈又叹口气:“前几日骂得有些过分。”
  江见寒:“……你也知道。“
  相澈笑一笑:”我看走一圈都不必,只需离开蓬洲海域,它自己应当便会找上门来。“


第82章 
  江见寒看着相澈,莫名觉得相澈这神色看起来……竟然好像还有些得意。
  秦正野虽有猜测他们的恩怨因何而起,可事实如何,他毕竟不清楚,此事又可能与江见寒有关,他不知自己该不该询问,反倒是江见寒侧眸扫了他一眼,道:“他二人结怨,全因……龙墟之事而起。”
  秦正野一怔:“是。”
  相澈说话可不会这般支吾,他直言道:“不过是打伤了几条龙,当时那么混乱,我收不住手也很正常吧。”
  秦正野不由蹙眉:“若龙尊明事理,他便该清楚,此事本是他族裔之过。”
  相澈看起来倒是有些心虚,讪讪道:“他确实清楚。”
  秦正野:“那他为何会与师祖结怨?”
  相澈:“乖徒孙,你要知道,有些人,天生气场便不和……”
  江流观到此时才无奈开口,道:“仅仅只是打伤几条龙吗?”
  相澈:“哈哈……是它们先动手的。”
  “初次见面,便已大吵一架。”江流观说道,“这可难说是你二人谁先开口的。”
  “那臭长虫嘴太脏,若不是他先出言挑衅,我又怎会去骂他?”相澈试图纠正自己在江流观心中的形象,道,“此事可怨不得我,我脾气一向甚好,在遇到这臭长虫之前,我可从这般与人发过脾气。”
  江流观叹气。
  江流观一叹气,相澈便自觉闭了嘴,他知道江流观不喜欢他与龙尊争吵,只能讪讪笑一笑,仓促想要结束这个话题。
  江流观却又问:“你前几日骂得过分了一些,这又是什么意思?”
  相澈:“呃……”
  江流观:“你又骂了龙尊什么?”
  相澈:“哈哈……胡说了几句,可没想到还真懵对了……”
  江流观:“你说了什么……”
  秦正野清了清嗓子,相澈说的那些话,骂龙族下不出蛋,他觉得自己不好复述,江见寒懒得理会这种事,已移开了目光,沉默看向了虚空一处,完全不想去理会他人言语。
  相澈只能硬着头皮解释。
  “他一直在孵的龙蛋,是假的。”说到此处,相澈的语调略兴奋了些许,毕竟这等了不得的八卦,若不是在江流观面前,他已要忍不住胡扯起来了,可他还是强压下了话语中的激动,低声道,“我觉得他是被什么龙女骗了,又要面子——”
  江流观有些惊讶:“……假的?”
  “是啊是啊,我猜他早知此事,只是一直不曾确认,或许还心存侥幸,总觉得自己能孵出点什么东西来。”相澈道,“那日此事被我点破,他这才恼羞成怒--”
  江流观:“……”
  江流观默声不言,未去接相澈的话,他显是想起了什么事,哪怕在那白纱遮掩之下,其实难以看出他神情如何,可相澈还是安静了下来,像是觉察到气氛转变一般,静上了片刻,才不由去问江流观:“怎么了?”
  “……容我回去再想想。”江流观轻声说,“你们方才回来,还是先休息一日吧。”
  他如此生硬结束此事讨论,倒更令人不安,可他既已如此说了,相澈先道:“既要诱龙尊相见,得先备灵舟,你们那灵舟太破了,我先去寻人修补。”
  他说完便要走,江流观却微微垂首,低声道:“夜中有宴席。”
  相澈顿住脚步,弯着眉眼回望过来:“流观岛主这是在邀请我?”
  “八荒有贵客。”江流观道,“我并不熟识。”
  他所指的应当是燕白山与金玄衍二人,有客来此,蓬洲设宴本是寻常,相澈与他们更熟识,那请相澈来作陪当然也并无问题。
  江流观有邀请,相澈当然不会拒绝,他美滋滋去处理江见寒的那些灵舟了,江流观方转向江见寒,还未开口,江见寒已蹙眉道:“我没兴趣。”
  江流观:“既然难得回来一趟……”
  “我不想见到他们,他们应当也不想见到我。”江见寒说道,“既然相看两厌,倒不如不见。”
  江流观:“……好吧。”
  他仍是有些为江见寒担忧,可还是点头答应了。
  待江流观将两人留在这空屋之中离开后,江见寒才一瞬回了神,想起秦正野一向很爱热闹,蓬洲的宴席是个新奇事,蓬洲的鲛民与海族要多,他们的宴席与八荒完全不同,秦正野或许会感兴趣。
  想到此处,江见寒抬眸看向秦正野,问:“我兄长所说的宴席——”
  秦正野飞快作答:“我也没兴趣。”
  江见寒:“……”
  “可蓬洲之内,我的确几处想去的地方。”秦正野清清嗓子,似乎稍稍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师尊,我……可以去吗?”
  江见寒想,秦正野的兴趣爱好,无非就是炼丹卖丹,蓬洲对他来说是个新奇之地,他想去的地方,应当是也是为了扩充他在蓬洲之内的业务,江见寒不打算阻挠他,也不再细问,想也不想便点了头,道:“那便去吧。”
  秦正野像是没想到江见寒会答应得这么快,他还一怔,问:“师尊答应了?”
  江见寒:“……”
  他也没有这么不通情理吧?
  秦正野想去卖丹便去卖丹,他当年就不阻拦了,现今难道还会为此事生气吗?
  秦正野:“您要不……再考虑考虑?”
  江见寒:“我答应了,你去吧。”
  秦正野登时便兴奋了起来,连看着江见寒的目光中都带着熠熠光彩,激动道:“是,师尊!”
  江见寒还觉得有些奇怪,不过是去卖丹罢了,他想不明白秦正野为何会如此兴奋。
  此事与他无关,秦正野想去卖丹便去卖丹,至于江见寒,他打算回到自己在蓬洲江府内的旧屋之中去,那地方僻静,不会有人靠近,很适合他一个人待着。
  可秦正野却极兴奋扯住了他的衣袖,道:“师尊,那我们走吧!”
  江见寒:“?”
  江见寒是有些发现了,秦正野近来有些没大没小,扯他衣袖这件事他已遇见了数次,这小子若是再得寸进尺一些,那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没事便来牵他的手了?
  可说实话,这感觉……江见寒倒是不怎么讨厌。
  不仅如此,他心中甚至还有些轻微的满足之感,费了些劲才忍住自己的笑意,问:“你要去哪儿?”
  “当然是师自小长大的地方!”秦正野激动道,“我想来这个地方很久了!”
  江见寒:“……啊?”
  等等,他不是要去卖丹啊?
  “入溯回阵前,实在太过担忧,完全未曾想过此事。”秦正野说道,“我连您旧时的住处在哪儿都不知道。”
  江见寒:“……”
  秦正野:“难得有如此机会,您带我去吧!”
  江见寒:“……只是个普通的小院。”
  江见寒完全不能理解秦正野此刻的激动。
  江见寒幼时在蓬洲,因受限制而不得离开自己所居的那小院,那么点儿地方,甚至还没有他在宗门内的所居之处的一半大小,更比不过秦正野费心布置过的洞府,他对那小院的记忆,除了从春至冬不间断的练剑之外,也已并无其他……至少在江见寒心中,那并不是个愉快之地,也全无任何愉快回忆。
  若秦正野想要游历蓬洲,江见寒能有许多更好的建议。
  他以往虽对玩乐全无兴趣,可在他不能离开那小院外出之时,江流观为了给他解闷,与他说过许多蓬洲之内的奇景。
  那些地方,每一处都比他的住处新奇,也都比那点大小的小院要有意思,秦正野若是想要闲逛,他可以将这些地方列下来,总比同他一道回去,在那方寸大小的院子中发闷要好。
  江见寒:“你若想游玩——”
  秦正野:“我不想游玩。”
  江见寒:“我住处没什么意思。”
  秦正野可怜兮兮压低了声音:“师尊,我真的很想去。”
  江见寒:“……好吧。”
  秦正野这想法虽然怪,可毕竟不至于太过离谱,江见寒还是点头应下了,随后便沉默走在秦正野身前,默声带他前往自己以往在蓬洲之中的住处。
  到这岛主府邸之内,人是略少了一些,可他们见着江见寒时,那目光还是避闪,似还带了些惧意,江见寒只当看不到他们,秦正野心中却很不舒服。
  他实在不明白这些人为何要如此,有人用那副神色看他们,他便忍不住要瞪回去,如此重复上片刻,江见寒总算注意到了秦正野在与他们较劲,他也有些无奈,压低了声音,道:“不必理会他们。”
  “我就是看不惯他们如此。”秦正野说道, “他们凭什么对您这般。”
  江见寒想了想,还是略作了解释。
  “蓬洲人出海,便有龙族阻挠。”江见寒道,“蓬洲与龙族反目,皆因我而起。”
  秦正野挑眉:“那是龙族之过,与您有什么关系。”
  “他们并不如此想。”江见寒道,“我并不在意。”
  秦正野:“……”
  他们走了许久,到了极偏僻之处,方见江见寒所说幼时所居的小院,秦正野的心情又不快了些许,这院外遗留有阵法痕迹,大约是当初用来困住江见寒所用,院中同江见寒所说一般,这地方并不算太大,虽说江见寒已许久未归,可好歹有阵法维持此处整洁,看起来倒还与江见寒当初离开时候一般,并无多少差别。
  江见寒心中这才略有了些感慨,他进了院中,又伸手推开房门,望着屋中那万般熟悉的模样,他不由轻语,道:“还是与当年一般。”
  秦正野站在他身后,也同他一般往屋中看。
  江见寒:“此处便只有这么大——”
  “师尊的房间师尊的床。”秦正野全然压不下语调中的激动,在江见寒身后兴奋说道,“师尊的院子和练武场!”
  江见寒:“……?”
  等等?这有什么好激动的?
  “师尊。”秦正野忍不住道,“我看屋中只有一把椅子,那我可以坐在您的床上吗!”
  江见寒:“……”


第83章 
  秦正野无论怎么也压不下他心中的激动。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日真的能来到此处,这里毕竟是江见寒自小长大的地方,他从踏进这个小院开始,便已经很难控制住自己不多想了。
  他虽已认识江见寒多年,却仍旧难以想象江见寒幼时究竟是什么模样。
  五年之前的仙云会上,江见寒曾特意化作少年模样,陪他过了一个生辰,可人在少年时,多少已学会了一些藏住本性的本事,再年幼一些时却不同,小孩子心中的想法是藏不住的,秦正野很好奇江见寒在情念未曾有损又不懂隐瞒时究竟是什么样一副模样,今日他终于得了这么一个机会,到了他师尊幼时所居的屋中,怎么也能从这屋中的布置陈设之中,看出点什么不同来。
  这屋内的陈设极为简单,屋中正中有一张木桌,桌旁有只有一把椅子,屋侧一角放了几个木箱,里头或许是些杂物,另一侧则是一张极其简单的床榻,好歹还挂了床幔,虽是已用得古旧了一些,可比起屋中其他过于凑合的对象,这床已算得上是此处最为“舒适”的家具了。
  除此之外,这屋中最多的,是几乎堆满了每一处角落的书。
  各类古籍书册,甚至卷轴竹简,此处倒是什么都有,这让秦正野觉得很奇怪,以往在宗门时,江见寒倒也喜欢看书,他喜欢研究些奇特术法,还有与那些魔物相关之事,可闲书他不看,其他事情他也不感兴趣,屋中虽有书册堆放,却怎么也不至于同眼前所见一般,像是恨不得用书册将目之所及的所有空余都塞满。
  可他现在顾不上多想,如今他占据他大部分注意的,是江见寒的床。
  江见寒这人,自不用睡眠不需进食之后,他的日常生活便已彻底将这一部分剔除了,他在宗门的房间内根本没有床榻,以至今日眼前所见的这张床,在秦正野心中,好像莫名更的了几分不同的意味。
  秦正野很想去试一试他的师尊还同常人一般,还需要这些对象时候所用的床榻有什么样的触感,至于其余亵渎想法,他心中倒没有什么。
  他眼巴巴看向江见寒,这目光太过热烈,反令江见寒显得局促了一些,问:“你要……什么?”
  “屋中只有一把椅子。”秦正野试探着再提出自己的那个无理请求,“我可以坐在师尊床上吗?”
  江见寒似乎觉得秦正野的这请求有些奇怪,可他屋中确实没有其他可以坐下休息的东西了,他还是点了头应下:“嗯。”
  秦正野满心喜意,直到江见寒床边,他方深吸了口气,在床沿小心坐下。
  这床极硬,像是直接在床板上盖了张薄布,便充作休息之处了,床上连褥子都没有,床板好像还有些不太平整,坐下来都觉得极不舒服,更不用想若是躺下休息会是什么感觉。
  秦正野忍不住问:“师尊以前……就在这儿休息?”
  江见寒并不明白他此言含义,只是点头:“那时我还需睡眠,的确会在这儿休息。”
  秦正野:“……师尊不觉得硬吗?”
  江见寒还有些发怔:“为何会觉得硬?”
  秦正野拍了拍床,床板发出砰砰声响,硌得他的手都觉得疼,江见寒倒还有些茫然,他想了一会儿,可尚且还需睡眠时的记忆对他来说实在有些太过久远,他实在有些记不清了,他甚至快连睡觉的感觉是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了。
  江见寒答不上秦正野的问题,他想了许久,忽而迈步朝秦正野走去,秦正野还不知他要做什么时,江见寒已在秦正野身边的床沿上坐了下来。
  秦正野被江见寒的举动吓了一跳。
  这可是在江见寒屋内,他坐在江见寒的床上,这种时候,江见寒忽然朝他走来,特意在他身边坐下,以至于那一瞬他连心跳都有些微微有些急促了起来。
  “师……师尊?”秦正野迟疑问,“您……您这是要做什么?”
  江见寒:“我试一试。”
  秦正野:“……啊?”
  江见寒平静感受了一会儿,觉得这么坐下来他好像什么也感觉不出来,秦正野问他睡觉时觉不觉得硬,他理应躺下来感受感受,才能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回答。
  江见寒做事向来干脆,他有这念头,便直接绕过了发怔的秦正野,直接往床榻之上躺下,还闭目体验了一下睡眠时的感觉,这床确实有些不舒服,他当年大概是脑子里只有练剑,竟全然不曾觉察这床榻不舒服,江见寒睁开眼,发觉秦正野正看着他,与他对上目光后,秦正野好似极为狼狈一般匆匆转开眼眸,支吾着问:“那……那您现在觉得呢?”
  江见寒道:“是有些不舒服。”
  秦正野:“哦……”
  江见寒:“还好,不怎么影响休息。”
  秦正野:“嗯……”
  秦正野根本不敢直视江见寒。
  江见寒在他身边躺下时,他的心跳略微又加快了一些,若只是如此,倒还无碍,可他看江见寒扶着床起身,平常半束的头发有些微乱,一缕发丝绕过肩侧,目光还直直停在他身上,这种绝非平日可见的模样,实在令秦正野移不开目光。
  他的心跳也跟着急促了起来,几乎难以抑下心中的胡思乱想,只能匆忙转过头,干脆站起了身,假意去观察江见寒屋中的东西。
  他随手拿起几本书册,目光飞快自书册上扫过,脑中渐渐浮现出一个想法——若江见寒幼时被困在此处,不可随意离开,那他应当会很无聊,这些书籍或许便是他平日解闷所用,他小时候对这个世界的所有幻想,大约也都来自于这些书卷。
  可待秦正野粗略扫过这些书册,他却又发觉,这些书卷竟全都与剑道有关,里头连一本闲书也没有,每本的内容似乎都不重样,也不知江见寒是从何处搬来这么多与剑道有关的书册的。
  秦正野有些惊讶。
  以他对江见寒的天赋的了解,江见寒根本用不着这般刻苦,修炼一时,对他来说本就是可无师自通的天赋,他根本不需这么刻苦,便已足够领悟这些书卷上对他对他而言显是过于浅显的道理。
  秦正野深吸了一口气,竭力恢复自己的急促的心跳,故意转开话题,问:“师尊,这些书也是您的?”
  江见寒还坐在床榻上,只朝那书堆扫了一眼,便点头道:“多是以往看过的书。”
  秦正野问:“您……为何要看这种书?”
  江见寒蹙眉:“剑道相关,我为何不能看?”
  秦正野:“我想以您的天赋,有些东西或许是不必……”
  江见寒答得很干脆:“我不能时刻都在练剑。”
  他那时倒是想无时无刻都能练剑,可那时他尚是凡人之躯,哪怕体内的龙族血脉的确会令他比寻常人族更强,可他还是需要休息,他不能离开这院子,没有任何能够令他消遣的兴趣,休息时便都在翻看那人给他送来的书册。
  他也觉得此事无聊,可若不去看这东西,他便只能坐着发呆了。
  而且秦正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学无止境这道理,这小子难道是不明白吗?
  江见寒皱起眉,反问:“什么叫这种书?”
  秦正野:“对您来说,好像是有些浅显了。”
  江见寒:“你不端正。”
  秦正野一愣:“什么?”
  “你对剑道,不够端正。”江见寒说道,“学无止境,哪怕是再浅显的道理,多温故几遍,总会有全新的感触。”
  秦正野:“……”
  江见寒想到此处,更觉得自己这弟子对修炼一事的态度不对劲,秦正野喜欢炼丹便也罢了,此事江见寒已默许了,他这徒弟天赋远胜常人,略微浪费一些时间本算不得什么大事,可今日看来,这小子连对待修炼的态度都不对,若是抱着这种态度练剑,时日一长,他必然要遇到麻烦。
  江见寒微微挑眉,拍了拍身边的床榻,道:“你过来。”
  秦正野:“?”
  师尊……拍床……叫他过去?
  秦正野的心跳一瞬急促,虽然知道江见寒接下来要说的话绝对与他心中所想的无关,可眼下这场景……他怎么可能难压下心中胡思啊?!
  待秦正野紧张不安走到了江见寒身边,江见寒又一拉他的手腕,强令他在床边坐下,秦正野不由紧张咽下一口唾沫,极不安唤:“师尊——唔!”
  江见寒屈指,狠狠一下敲在了秦正野额头上。
  秦正野完全被江见寒这一下打得懵了,江见寒这才开始教训他,道:“我几年不曾在你身边,你这道心,倒是越来越不正了!”
  秦正野:“……”
  “说来你已有多久不曾练过剑了?”江见寒蹙眉回忆,说来自他回到八荒后,便几乎与秦正野昼夜不离,他不由抽了口气,又屈指在秦正野头上敲了一下,道,“我回来之后,你一刻都不曾练过剑!”
  秦正野:“我……”
  “我不管你卖丹,可你也太惫懒了一些吧?”江见寒忍不住道,“你若长久这般下去,怕是这辈子都不会有得道之日。”
  秦正野小声嘟囔:“我又不想得道。”
  江见寒:“你……什么?”
  秦正野挺直腰板,立即改口:“弟子知错了。”
  江见寒忽地想起那日自己问过秦正野,他入溯回阵需要代价,而秦正野所愿意偿付的代价,是他得道的仙骨,虽说后来不知经了何事,溯回阵似乎并未取走此物,可这件事与此刻秦正野的话语结合在一块,几乎如同在江见寒心中一刺,令他开始不由质疑自己授徒的方针,是不是从一开始便出了问题。
  这小子不想得道?
  若不想得道,他修仙做什么?
  这孩子从一开始便歪了吧?
  他徒弟若歪了,岂不是他的罪过?
  江见寒倒吸了一口气。
  “练剑。”江见寒伸手朝门外一指,“现在就去练剑。”
  秦正野:“……”
  “我盯着你!”江见寒挑眉道,“我倒要好好检查检查,这五年来,你到底都学了什么玩意。”
  秦正野:“?”
  他师尊,果然就是个木头吧!


第84章 
  秦正野有些发懵。
  这种时候,他在江见寒的房间之内,与师尊一道回忆往昔旧事,正是氛围正好时,师尊竟然要揪他出去练剑?
  秦正野怔愣着全然不知自己应该如何响应,他承认自己最近是有些懈怠,可修炼之事,至少在他的观念里,他练剑已不知多少年岁,许多事情早刻到了骨子里,就是他不专门长时间练习,也不可能做错亦或忘记。
  他近来实在太忙,抽不出太多时间在练剑一事上,可今日看江见寒盯着他看的模样,秦正野总觉得……他若是不真乖乖听话去练剑,此事大约便过不去了。
  他只能起身,在心中哀叹千遍自己究竟为何会对江见寒这种人动心,道:“我知道了。”
  江见寒一点不觉有异,他目不移转,始终停留在秦正野身上:“快去。”
  秦正野却停下了脚步,目光落在了床榻角落那张桌子下,那儿像是放着个软垫,在这个全无装饰用具简便、什么东西看起来都不舒适的房间之中,出现这么个看起来软绵绵的垫子,实在显得很是古怪。
  这东西看起来又像是一直都摆在这儿的,外头的绒面已略显得有些古旧了,应当已用了有些时候,秦正野有些好奇,不由便多问了一句:“师尊,那是什么?”
  江见寒随秦正野一道朝那桌子下看去,他大约已忘记了那地方究竟放了些什么东西,目光移至那处,瞥见其上之物时,他还稍稍怔了会儿神,飞快便转开了目光,道:“没什么,你该去练剑了。”
  可他这掩饰态度,他人一见便知道有问题,秦正野微微挑眉站定,再问:“那个垫子——”
  江见寒:“不是什么重要之物。”
  秦正野:“可您说过,你我之间,最需要坦诚。”
  江见寒:“……”
  秦正野试探着问:“您该不会还有事瞒着我吧?”
  江见寒:“……”
  片刻沉默之后,江见寒还是轻声开了口。
  “我幼时……”江见寒停顿片刻,大约是要将心中隐藏许久之事暴露在他人面前,他有些说不出紧张,“那时曾养过一只小犬。”
  秦正野从未在江见寒口中听说过与之相关的事情,他实在很难将江见寒与养小犬之事联系在一块,他压不下心中惊讶,下意识便追问:“小犬?”
  江见寒:“……已经是许久 之前的事情了。”
  秦正野:“那……后来呢?”
  江见寒似乎有些不愿提及此事,秦正野主动追问之后,他方蹙了眉回答,道:“凡尘之物,还能如何。”
  秦正野:“……”
  哪怕江见寒并未直接提及那小犬的结局,可这几字言语,却好像解了秦正野许久以来心中的惑。
  这句话,他曾听江见寒提过很多次。
  江见寒对一切凡尘之物似乎均是如此,他不喜欢任何转瞬便要消逝之物,秦正野总不明白江见寒究竟为何会有这种念头,可现今看来,这想法,总不会是从江见寒口中所说的小犬之上来的吧?
  他不由再看向他面前的江见寒,江见寒这份局促模样,已因此事而显得有十分可爱,秦正野清清嗓子,见江见寒冷着脸看他,猜想师尊大约是不想继续这当下这话题了,他方弯起眉眼一笑,道:“我去练剑。”
  江见寒小声道:“……早就该去了。”
  秦正野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一些,他快步朝外走去,江见寒跟着他出了屋子,二人到了外头院中,江见寒坐在廊下,酥糖跳上江见寒膝上趴好,秦正野方问:“师尊想要看我练什么?”
  “我想要看你?”江见寒蹙眉纠正秦正野的话语,“你练剑怎么如此懈怠,此事是我想看你练的吗?”
  秦正野清清嗓子:“此事同师尊无关,是我主动想要练剑的。”
  江见寒可一点也不放心,他见秦正野还眼巴巴看着他,皱紧了眉头道:“先将入门剑式演练一遍。”
  他说这话,多少还是带了些抽查秦正野功课的意味。
  他想自己入魔域五年,出来后秦正野便已有了如今的修为,可秦正野实力究竟如何,他还不清楚,回来后他便一直因这界隙之事奔波忙碌,完全不曾顾过徒弟的功课,他心中本对秦正野有不少愧意,而今这愧疚之念越发深重,今日正好能够在此事上弥补一二,尽到他师尊的职责。
  秦正野叹了口气,还是提剑摆出入门秘籍之上的样式,耐心将这对他而言极尽基础之事一一演练下去。
  可说实话,秦正野有些走神。
  他也不想要如此,可入门剑势对他来说几乎如同计算一二相加那么简单,他实在定不心,脑中还想着方才那小犬与软垫——今日他在蓬洲,与师尊有关之事,他终于有了能够询问之人,江流观待人疏离,他或许难以从江流观那儿问道什么,相澈却不同,相澈应当很愿意与秦正野谈一谈他的“宝贝徒弟”。
  “不对。”江见寒忽而开口,打断了秦正野的思绪,“这一式有问题。”
  他这语调实在颇为严厉,令将秦正野也唬得一怔,猛地收回思绪,转眸看向江见寒。
  “如此基础之事……”江见寒皱起眉,“你方才便已错了两三回了。”
  秦正野:“我……”
  他错了?
  不对,他刚刚演到哪一式了?
  江见寒已起了身,走到他身边,极自然握住秦正野的手,引秦正野摆出他心中所想的正确姿势,一面道:“如此简单,何处有难点?”
  秦正野:“……”
  秦正野没有打话。
  江见寒又道:“不止是手,我看你这站姿也不对。”
  秦正野:“……”
  江见寒松了手,退后半步,仔细打量了秦正野当下这姿势片刻,而后再伸了手,抵着秦正野的手肘,将秦正野的手往上托了托,道:“伸直。”
  秦正野:“……”
  莫说将手伸直,秦正野整个人都几乎僵着了,他维持这当下这姿势,根本不敢动弹半分,江见寒托着他的手,与他贴得极近,呼吸好像都在他颈后,以至秦正野心跳急促,又怕江见寒有所察觉,竭力想要将自己急促的心跳压下来,可耳尖却已染得红了。
  此事可不受秦正野控制,他连掩饰都做不到,江见寒一抬眸便看着了,可江见寒还不知此事因何而起,他仍在仔细看这秦正野的动作,目光几次从秦正野那泛红的耳尖上扫过,总算觉出几分不对。
  他又一次看着了秦正野耳后的那点痣,来回数次,目光却始终不得从那处移开,这东西,分明就是在引他目光落在此处,以至他与秦正野说话之时,都有些移不开自己的目光。
  江见寒:“你连这种基础功都不扎实——”
  秦正野这才回神些许,这种时候,他自然硬着头皮都要嘴硬,低声喃喃道:“您不在我身边,我又无其余师承,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做错了。”
  江见寒一顿,竟真就这般沉默了下来。
  秦正野道:“我方才有些走神,我可以再试上一回——”
  江见寒:“……往后我会教你。”
  秦正野:“……”
  江见寒又道:“先前数年不在你身边,的确是我失职。”
  他这话语极为内疚,秦正野这才发觉自己或许是说错了话,江见寒一直因这几年不在他身边而心有愧意,他若再这般胡编下去,难说江见寒心中愧疚还要再多几分,秦正野便稍稍一停,清了清嗓子,道:“那师尊可要说到做到。”
  江见寒:“我当然会做到。”
  秦正野:“师尊您——”
  江见寒忽而松开手,像是已将秦正野的姿势调整满意了一般,秦正野心中不免略有一分失落,他是很想与江见寒多亲近几分的,可惜师尊这脑子开不了窍,他便也只能借着这种机会,才能够稍稍贴近师尊——
  江见寒将手按在他的肋下,再往下一带,滑至他的腰上,似是还稍稍捏了捏,才微微蹙眉,道:“这一处倒还行。”
  秦正野:“……”
  秦正野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好容易缓和些许的心跳,一瞬又急促了起来,本就已觉得耳尖发烫了,而今更是面红耳赤,连说话都要支吾,极为紧张道:“师……师尊……你……”
  江见寒未觉有异,只是问:“你灵剑蕴养得如何了?”
  秦正野:“我……”
  不是,江见寒用手捏他腰,他怎么可能还能分心去想这种事啊?!
  江见寒蹙眉:“怎么了吗?”
  秦正野:“我我我我学会了……”
  江见寒:“我没问你学没学会,我在问你的灵剑。”
  秦正野:“……”
  江见寒:“怎么脸这么红?”
  秦正野:“……我没事。”
  江见寒蹙眉:“没事就好。”
  他绕到秦正野身前,极自然又自秦正野肩上往下抚下去,好检查秦正野的动作是否正确,秦正野僵在原地,已连脸都红透了,江见寒好像还觉得不对,这动作他重复了两遍,抬眸见秦正野神色不对,江见寒稍稍一怔,下意识抬起手,在他方才停顿过的腰上再捏了捏。
  秦正野:“……”
  江见寒:“?”
  秦正野:“师尊……我……”
  江见寒:“你怎么了?”
  秦正野:“天天气热吧……”
  江见寒皱起眉:“都已如今这境界了,怎么还会受天气冷热影响。”
  秦正野:“我没事……”
  江见寒蹙眉想了片刻,忽地笃定了一事结果,那眉心拧得更紧了,匆匆道:“不会受了体内魔气影响吧?”
  秦正野:“呃……”
  江见寒立马收了姿势,握住秦正野的手。
  “你过来。”江见寒说,“让我好好检查检查。”


第85章 
  秦正野清楚,江见寒所想之事,与他心中所想,必是全然不同。
  他如今心跳得正厉害,又生怕这秘密暴露,怎么也不愿江见寒伸手碰他,只能惊慌说道:“师尊,我没事。”
  江见寒的眉头却蹙得更紧了一些,他执着要去捉秦正野的手,一面道:“这魔气实在狡猾,极会隐藏,还是让我看一看吧。”
  秦正野:“我我……我觉得我没事!”
  江见寒皱眉:“魔气之事,我比你要了解。”
  秦正野越发支吾:“我的身体,我当然了解。”
  江见寒:“……”
  秦正野:“今日还是算了吧?”
  他说完这话,便只想逃窜,可这掩饰模样,倒是越发要令江见寒觉得不解。
  若秦正野身体并无异样,那便只需伸手给他一观便好,这小子如此支吾,多方躲避,一定是出了什么非要瞒着他的意外,秦正野不愿意让他察觉,他当然只能自己探寻结果,找出秦正野身上的那个秘密。
  江见寒见秦正野惊慌转身,似是要进屋,他便也默声跟上了,心中想这小子实在没有应对危机的经验,此刻若是想逃,怎么也该往院外去,入了屋中岂不就到了绝境,江见寒想要做什么,以他的修为,他根本无力反抗。
  江见寒跟在秦正野身后,不动声色一道回了屋中。
  秦正野是慌不择路,他到了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身入险境”,若江见寒手段强硬,他是怎么也避不开了。
  江见寒已在他身后,极顺手锁上了房门。
  酥糖自江见寒怀中跳了下去,在门锁上之前呲溜一声惊恐蹿了出去,几乎就在它的尾巴毛消失在门缝边的那一瞬间,江见寒按上了房门内的锁扣,秦正野脊背一僵,紧张朝屋中退了数步,咽下一口唾沫,不安道:“师……师尊……”
  江见寒语调平静:“你也不想我强迫你吧。”
  秦正野:“……”
  江见寒:“你是躲不过我的。”
  秦正野:“……”
  江见寒:“乖一些,自己将手套脱了吧。”
  秦正野:“……”
  秦正野沉默看着江见寒,心中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当下的境况。
  这些词……师尊他自己就不觉得哪儿不对吗?!
  一个人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将这种话语理直气壮地出口啊!
  江见寒注视着秦正野,微微抬起手,一点灵力在他掌心萦绕。
  他是真的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这段话有问题,秦正野不动,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语,令他忍不住皱眉,逐渐一步步朝着秦正野逼近,秦正野也只能后退,直到撞到了墙边的木箱,他才吸了口气,勉强道:“师尊,我真的——”
  江见寒:“脱了。”
  秦正野:“我……”
  江见寒将手抬得更高了一点,挑眉:“你也不想我捆住你吧?”
  秦正野:“……”
  “你不好好修炼,修为低弱就是会有这种麻烦。”江见寒轻声说,“我总有办法能让你就范。”
  秦正野:“……”
  秦正野有些听不下去了。
  他师尊嘴里出来的到底都是什么污言秽语啊!
  他又深吸了口气,尽快平复自己的心跳,一面飞快摘下手上的手套,将自己残存魔气的那只手伸到江见寒面前,飞快道:“您看吧,什么事也没有的。”
  江见寒蹙眉握住秦正野的手,拉着秦正野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可他屋中只有一把椅子,秦正野若是坐着,他便要站着为秦正野检查,这姿势多少有些别扭,他便又拉着方坐下的秦正野起身,要将秦正野带到床边去。
  秦正野几乎立即便明白了江见寒想要做什么,他心中莫名有些惊慌,下意识使了些气力,想让江见寒留在此处,江见寒似是没想到他会用力,略往前趔趄了一步,那身子几乎贴到秦正野面前来,几缕散发垂下肩头,拂在秦正野面上,有些难耐地发痒,而后他才惊讶垂下眼眸,问:“怎么了?”
  秦正野:“我……没什么。”
  他心中不安,哪怕一字一句出口告诉江见寒,江见寒大约也难以理解,他还是松了那点与江见寒对抗的力道,默默跟着起了身,走到了床榻一侧。
  江见寒没有多想,他如今心思全在秦正野手中这魔气上,他握着秦正野的手,已能够感觉到秦正野的脉搏,秦正野的心跳比平常要快上不少,江见寒不知这是不是魔气影响,便又再引灵力仔细探寻。
  秦正野手上那魔气还如以往一般,一察觉江见寒的气息,便自己要躲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害怕江见寒将它揪出来,江见寒探寻片刻,觉得不太对劲,秦正野的心跳怎么还越来越快了。
  这魔气不知藏在了何处,江见寒想了片刻,觉得自己最好还是检查得更彻底一些,那秦正野的手上收束衣袖的护臂便有些碍事了,江见寒抬眸看了秦正野一眼,仍是毫不犹豫发号施令,道:“这个也解开。”
  秦正野支支吾吾道:“您……您已经检查完了……”
  “还没有。”江见寒说道,“解开。”
  秦正野:“……”
  秦正野只能安慰自己。
  他若是不听江见寒的话,自己主动一些将袖子解开,江见寒估计就要自己动手了。
  在江见寒面前做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已是有些极难为情了,若要江见寒亲手为他解开衣袖,他怕是能当场就死在此处,不过倒也还好,江见寒毕竟只是要他解开衣袖,将胳膊露出来又算不得什么大事,他听话一些便好。
  江见寒皱着眉,看秦正野慢吞吞解着护臂上的系带,这东西单手来解有些麻烦,他等得心焦,心中却又不由想起自己曾经见过的几个类似的实证。
  魔尊魔气入体,此事天下仅有如此一件,可妖邪之气入体的,书上却多有记载。
  这种邪祟之气,多在体外便有表示,有些是黑气淤积于肤,有的则是在身上某些地方生出动物或是人形面孔,若是聪明一些的,遇到高人探查时,它们便会想法子躲藏起来,只是这躲藏持续不了太久,而且无论如何躲藏,总归会是有些痕迹的。
  这魔气次次躲着江见寒,可潜藏起来时,它总需地方容纳它,若不在秦正野手上,那又会在何处?
  江见寒这才发觉自己有些失职。
  如此简单一事,他怎么到了今天才想起来。
  江见寒抬眸看向秦正野:“你只有手上一处旧伤难愈?”
  秦正野不明白江见寒为何要如此问,这几日他们都在海上,他没有功夫休息,也未更换衣物,反正衣服弄脏了只需一个咒术便能清理干净,有要事时他实在分不出心在此处,这系带已有些纠葛在一处了,他解得艰难,江见寒却一蹙眉,抬指在半空轻轻一晃,几根系带便自行开解,落在一旁,连带这护臂也一道落在了床上。
  “你又不是凡人。”江见寒蹙眉,“这种事,需要用手纠结吗?”
  秦正野:“……”
  江见寒又问:“你平日除了手上不适外,可还有哪儿不舒服?”
  秦正野一怔,顺应着江见寒的意思仔细回忆,想了片刻,道:“偶尔会头疼。”
  他话音未落,江见寒已凑近了一些,一手拖住他的脸,另一只手极自然抚到了他脸上去,问:“何处。”
  秦正野连呼吸都窒住了,他匆忙想要后退,江见寒下意识以两指捏住他的下颚,蹙眉:“莫要动弹。”
  秦正野:“……是。”
  江见寒这才闭目,细细以灵力探寻可还有何处有异,怎么说头疼也比手疼要严重,若被魔尊控了神智,那便是极其麻烦的事情了,可这探寻并未有结果,至少在他看来,这处并未受到魔气侵蚀,江见寒这才松了口气,放下自己的手,略退后了一些,问:“可还有——”
  江见寒一顿,蹙眉:“你还觉得热?”
  秦正野:“我……我我……”
  江见寒心思全在这魔气之事上,也未做多想,只是极自然送了一抹凉气过去,一面握住秦正野的手,将秦正野已松垮下来的衣袖拉高,露出秦正野的手肘,他仔细看过,上面未见伤痕,也没有魔气痕迹,此处应该未受影响,可保险起见,他还是伸手摸了摸,一面问:“除了头疼呢?”
  秦正野:“……”
  秦正野已完全呆在了原处,像是神游天外,难对江见寒的话音有所回应。
  可哪怕他不说话,江见寒却还是想起了自己曾见过的景象来。
  他是见过秦正野受魔气影响发作的模样的。
  这两次都有共通之处,秦正野好像每次都觉得手上疼痛不止,会先伸手捂住手,而后下一步,便是按在自己的心口——
  等等,这魔物影响的,不会是他徒弟的心脏吧?
  这也是个关键地方,此处若受影响,怕是后患无穷。
  江见寒的神色,登时又凝重了几分。
  “我大概明白了。”江见寒说道, “不在你手上。”
  秦正野勉强回神些许,脸上还泛着红,小声嗫嚅:“您……您若是看够了,我就先……先将衣服……”
  江见寒:“都脱了吧。”
  秦正野:“……”
  “我看你每次不适都捂着胸口。”江见寒说道, “它不在你手上时,应当是藏在你心中了。”
  秦正野:“……”
  “此事危急,不宜再拖。”江见寒垂下目光,正落在秦正野脸上,“脱。”
  秦正野:“……”
  -
  院外一片寂静,处理完修船事宜后,特意来到此处与江见寒商议如何困住龙尊的相澈,正沉默站在院中,与方才逃窜出来的酥糖面面相觑。
  他修为高深,步伐又轻,初来此处时,屋中人应该是没有察觉到他的气息的。
  对,他修为高深。
  哪怕他这宝贝徒弟似乎在门外布了个禁制,挡住了屋中的部分声响,可他二人修为近似,有些声音,还是不可控制地落在了他耳中。
  他们……在说什么?
  他脑子里只有修炼的宝贝徒弟……在说什么?!
  相澈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是路过。”相澈迅速后退,紧张说道,“就……就当我没来过!”
  酥糖:“……嗷?”


第86章 
  秦正野僵着维持着姿势,有些不可思议般看向江见寒。
  他师尊在说什么?江见寒……真的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
  让他将衣服脱了?要检查他心口可有魔气?
  这话若不是从江见寒口中出来的,秦正野绝对要怀疑这人居心不轨,才会冒出这种淫/秽言语,可话到江见寒口中,这话便绝不含半分其他意味,江见寒不会其他心思,他是真担心秦正野或许可能受到魔气侵袭,可这便也等同于说……秦正野今日若是不当着江见寒的面将衣服褪去,那此事,便是绝过不去的了。
  片刻沉默后,江见寒看见秦正野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他咽了口唾沫,垂下眼睫,默默伸出手,开始去解自己衣上绕过身体束在身后的革带。
  江见寒这才觉得满意。
  这种小事,秦正野本只需照着他的吩咐,老老实实将衣服脱了便是,又何必与他多费口舌,检查之事也简单,他先仔细观看皮肤之上有无明显异变,若是没有,便再以灵气仔细探寻,如此观察数遍,自然能出结果。
  可秦正野的动作太慢,他一点点去解衣上的系带,看得江见寒忍不住皱眉,他方才可已为秦正野演示过一回那快速解衣的术法了,这东西修仙之人应当都会,入门的简单法术而已,眨眼便可解决的事情,秦正野为什么非得自己动手去脱?
  他本想再教秦正野一回,直接除去秦正野的衣物便算了事,可江见寒抬眸去看秦正野时,忽而发觉秦正野竟显得有些紧张——江见寒很少能直接看出他人心中情绪,今日一观,不过也只能隐隐能猜出秦正野心中似乎极为不安,面上依旧带着方才残存的微红,耳尖与脖颈却几乎红透了。
  如今这天气,就算秦正野觉得热也不可能会如此,江见寒蹙眉盯着他看时,秦正野这紧张之意倒还更甚了些许,江见寒这才一怔,猛然回过了神,从中品出了几分其余可能。
  秦正野这幅模样……他该不会是在害羞吧?
  江见寒极为迟缓地回顾自己方才的举止。
  他指导秦正野练剑时,对着秦正野的腰又摸又捏,他又非要秦正野拉起衣袖给他检查,将秦正野拽到了床边,然后他……他要秦正野脱光上衣来给他看……
  江见寒倒抽了凉气,觉得自己简直像是一个对徒弟心怀不轨的变态。
  他再去看秦正野面上神色,总觉得秦正野此刻的紧张中似乎带了些畏惧,这脱衣缓慢的动作,不也正表明了他对江见寒的畏惧吗?他不愿如此,却又受迫而不得不如此,哪怕江见寒只是想为他检查身体,心中全无他念,可此事在秦正野看来,未免还是——
  江见寒脸上莫名发热,好像连耳尖也跟着红透了。
  他不知自己应该如何解释此事,可他确实在为此事担忧,今日无论如何,他都是要好好将秦正野身上检查一遍的,他看秦正野动作缓慢,几乎巴不得秦正野的动作再慢一下,而他自己则飞快垂下眼睫,不敢再去多看。
  “我……我只是……担心你。”江见寒极艰难解释自己的目的,“……我没有其他想法的。”
  秦正野:“……我知道。”
  江见寒:“……”
  该死,这么说,他好像更像是变态了。
  江见寒完全不如何面对眼下这境况,他初为人师,实在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或许王清秋他们会明白这情况应当如何处理,可蓬洲之中联系不上王清秋,江见寒只能自己硬着头皮应对,在等待秦正野脱衣的时间内,他决定先胡乱扯些其他话题,连头也不敢抬,勉为其难道:“你……还未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秦正野:“什么?”
  江见寒:“你的灵剑蕴养得如何了?”
  秦正野:“这……并无进展。”
  大概是江见寒提起了与眼下之事无关的话题,秦正野的紧张似乎略微消散了一些,他自己也需要从当下之事中移开注意,便飞快说道:“我近来是无空闲,您……不在时,我多忙于他事,想着如何才能尽早见到您,实在没时间顾上此事。“
  江见寒略微一怔,想起秦正野这些年来所做的那些事情,这些事情哪怕单拎出一样让他去做,除了修炼突破之外,他都不可能在五年的时间之内完成,秦正野能一气做完这么多事,便已经该算是奇迹了。
  江见寒想了想,低声问:“可我回来之后呢?”
  秦正野:“……我太开心了,完全未想起还有此事。”
  江见寒叹了口气,说:“是我的错。”
  他以往一直觉得秦正野修炼不够努力,总觉得是秦正野天性懈怠,后来知道秦正野入溯回阵的代价,至少秦正野自己觉得自己是用仙骨换回的重来一世的机会,既然已无登仙可能,那自然不必太过努力。
  可现在想来,这一切分明都是他的错,溯回阵的代价本不是秦正野的仙骨,秦正野也是为了江见寒,这才一直难以将心思全放在修炼之事上。
  秦正野不知江见寒为何又要开始道歉,他怔了片刻,倒连去解衣带的动作都停了下来,道:“此事与您……没有什么关联。”
  江见寒道:“蕴养灵剑一事,一定要趁早,都拖延一日时间,都是浪费。”
  秦正野下意识回答:“是。”
  江见寒:“此事我会帮你盯着,会教你如何去做。”
  秦正野:“是……”
  江见寒:“今日检查过后,我便教你——”
  江见寒抬起了头。
  他一怔,这才发现原来秦正野早将衣服散开了,衣襟倒是垂在一旁,他未将衣物完全褪去,江见寒看见衣襟之下露出的脖颈与胸口,自己莫名觉得脸上更热了一些,偏偏还要绷着脸色,竭力维持严肃模样,道:“你将衣服褪去了,我好好看看。”
  秦正野也终于压下了心中那股不安怪意,也是认了命一般,动手去脱自己的衣物,一面道:“是。”
  江见寒竭力将注意放在他该关注之事上,绝不多看一分,他仔细检查秦正野身上是否有异,未曾寻出问题,便又以灵力去探,未见魔气,他这才略松了口气,道:“应当没什么问——”
  秦正野一把抓起衣物,以极快的速度将衣服穿了起来。
  江见寒:“……”
  该死,秦正野一害羞,他怎么也开始跟着脸红了。
  方才他虽竭力只去注意那魔气对秦正野的影响,可他分明还是看清了,五年之前,秦正野少年之时,那身形多少还有些少年人的清弱在,而今五年过去,秦正野蹿了个字长高了许多,这身姿与当年相比,显已有了许多不同。
  这骨架是长开了,这些年修炼也不曾落下太多,至少肌肉舒缓,是练剑之人该有的体态,他又教一般人要高大,看起来倒像是——
  门外忽地传来一阵异响,江见寒猛地凝神朝门边看见,听见外头酥糖似乎在嗷嗷乱叫着什么,他不知出了合适,只能飞快瞥了秦正野一眼,嘱托道:“将衣服穿好。”
  话音未落,江见寒已几乎迈向了门边,心中觉得奇怪,酥糖绝不会乱叫,可他又未曾感觉到外头有人,他不知是出了何事,蹙眉飞速解了禁制拉开房门,抬眸朝外看去。
  相澈正揪着自己被酥糖咬住的衣角,竭力与酥糖讲道理:“屋里什么情况,你也听见了。”
  酥糖:“嗷嗷!呜!”
  相澈:“我不是有意打断了,就当我只是路过吧,我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之事,我明日再来也可——”
  相澈与江见寒对上了目光。
  相澈尴尬露出笑意。
  “灵舟修好了。”相澈紧张说道,“我来告诉你一声。”
  江见寒:“……”
  相澈:“我……我有个引出那臭长虫的好办法……”
  江见寒:“……”
  相澈:“也不太重要,我要不还是——”
  秦正野整着衣领,快步走到门边,在江见寒身后出现了。
  相澈又将自己后头的话语咽了回去。
  “好事。”相澈喃喃说道,“也是好事。”
  江见寒:“要如何引出它?”
  相澈:“这么多年你未见改变,还是我的宝贝徒孙厉害……”
  江见寒蹙眉:“师尊?”
  相澈:“我来得,是不是不是时候?”
  江见寒:“?”
  江见寒听不懂话外之音,可秦正野却听懂了。
  他耳尖本还在发烫,相澈话语一落,他面上更是红得厉害,支吾道:“您误会了。”
  江见寒回眸皱眉看了秦正野一眼,看见秦正野面红耳赤,他怔了片刻,忽而也明白了相澈话语中的意思。
  “……老东西。”江见寒挑眉,“你在想什么?”
  相澈大惊失色。
  他这心中绝无情爱油盐不进的小弟子……竟然听懂了他在暗示什么?
  他徒孙究竟都教了他徒弟什么东西啊?!
  江见寒没有多想,如今他心思只在相澈的那几句话语上,他直接追问:“要如何引出龙尊?”
  相澈恍惚了片刻,勉强凝神谈论正事,道:“我离开蓬洲海域,他便会来寻我。”
  江见寒:“是。”
  相澈:“可就算你我捉住了他,他若不愿配合,只怕我们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江见寒:“揍他一顿便是。”
  “这老长虫嘴硬得很。”相澈道,“揍一顿怕是没什么用处。”
  江见寒:“您还有其他办法?”
  “略有一些。”相澈笑了笑,说,“他最宝贝他族中那些龙蛋。”
  江见寒:“……”
  江见寒隐约有了些不祥预感。
  “他发觉自己的那龙蛋是假的,怕是正在失魂落魄。”相澈说道,“我们倒可以做个‘龙蛋’送给他。”
  江见寒:“……你要做什么?”
  “挟持人质。”相澈一顿,改口,“哦不,挟持龙质。”
  江见寒:“……”
  相澈再改口:“挟持龙蛋。”
  秦正野仍是不解:“我们要去何处寻这龙蛋?”
  “不需要龙蛋。”相澈弯起眉眼,“借你师尊一点精血,我们请流观岛主做个‘龙蛋’。”


第87章 
  江见寒几乎一瞬便明白了相澈这话语的含义。
  而今龙族凋零,每一颗龙蛋对龙族来说都是极为重要之物,他们若真能挟持一颗龙蛋,那同龙尊问些无伤大雅的小问题,当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们虽拿不出龙蛋,可若用了合适的术法,再加上龙族的精血,或许是能伪装出一颗来的。
  龙族之内的龙,龙尊应当都认识,以其他龙族气息伪装龙蛋,怕是立即便要被识破,唯有江见寒是个例外,龙尊并不知当年之事,锁龙阵中不过匆匆一瞥,那时龙尊正暴怒不止,应当也不曾注意过江见寒,江见寒的气息对他极为陌生,若要伪装,应当能成。
  只是此物应当不可细看,时间长久便会暴露,只能做短时之效,可他们本也只是想问个简单问题,一个术法而已,他人几句点拨江见寒便能学会,耗不了多少时间,这对他们而言,的确是个不错的办法。
  此事唯一的阻碍,应当在江流观。
  今日他们与江流观谈及此事,江流观已多次表明他心中态度,他希望江见寒能先与龙尊好好谈一谈,若龙尊态度不佳,此事难成,他们再思考其他办法。
  他们若要伪装龙蛋,必然要将龙尊得罪得更为彻底,此事之后,莫说双方 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了,往后见面,若不直接打起来,只怕都是个奇迹。
  “先去见见你兄长吧。”相澈看了看天色,似笑非笑道,“宴席之前去,宴席之后,他的心情只怕还要更差。”
  江见寒:“……”
  秦正野却还有更多疑惑。
  “既然龙族稀少,平白多出一颗龙蛋,总会引人怀疑吧?”秦正野忍不住说道,“只要龙尊有点脑子——”
  相澈:“那臭长虫没有。”
  秦正野:“……呃。”
  “龙族大多独居,只有幼龙会居在龙墟之内。”相澈挑了挑眉,再做解释,“如今龙族全无幼龙,龙尊估计已有段时日不曾见过其他龙了。”
  他说完这话,又看了看外头天色,眼见夜色将至,相澈觉得他们不该再等,若拖到宴席之后,应对完蓬洲诸人的江流观心情只会更差,倒不如现在便直接过去,江见寒再稍微服些软,江流观就一定会答应的。
  可江见寒不明白相澈的意思。
  让他服软一些?
  如何算是服软?他根本不曾与江流观置过气,又何来服软一说?
  相澈带着他们一道去寻江流观,一面道:“见寒啊,流观岛主待你如何,你心中应该清楚。”
  江见寒蹙眉看他。
  相澈:“可你平日连一句哥哥都不喊——”
  江见寒:“……我喊过。”
  他总想着身边还有秦正野在,秦正野是他徒弟,在秦正野面前讨论这种事,总令他心中有股莫名的古怪之感。
  “你是喊过,聊上一日,或许也就喊上一句。”相澈说道,“叫得亲近些也不会,干巴巴叫一句‘兄长’,好像还委屈了你。”
  江见寒:“……”
  “你二人可是亲兄弟。”相澈又道,“你年岁可小流观岛主不少,同他撒撒娇怎么了?”
  江见寒:“……”
  相澈:“你语调软一些,我看他能将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给你。”
  江见寒:“……”
  江见寒说不出话。
  若这是相澈所说的服软,那他怕是这辈子都不曾对人服过软。
  江流观是他兄长,他很敬重江流观,也明白江流观是如今这天下最与他亲近之人,江流观愿意为他做许多事,他也愿意如此,可若要他向江流观撒娇……不,他光是想想“撒娇”这二字,便已要忍不住开始觉得难受了。
  “以往你不愿便也罢了。”相澈轻叹了口气,“可今日之事,若不尽全力——”
  江见寒:“……我试试。”
  他这话音一落,一旁秦正野好似突然变来了兴趣,问:“师尊服软时,我能在边上看看吗?”
  江见寒:“?”
  相澈摸了摸下巴:“我也想看。”
  江见寒:“你们?”
  “那算了,我今日不看。”秦正野弯起眉眼,又说,“以后总有机会。”
  他这话语与神色,落在相澈眼中,显然又要令相澈多想,江见寒却未注意。
  江见寒此刻正觉得头疼,他压根不知什么样才算服软,弄不清自己究竟该用什么样的语气来与江流观说话,他沉着脸色,与相澈到了江流观的住处,门外的守卫将几人拦下,又极惧怕移开目光,像是连多看江见寒一眼都觉害怕。
  相澈请他们代为通传,那守卫死死将目光定在虚空一点,控制着自己不去看江见寒,这才说江流观已吩咐过,江见寒在蓬洲之内可畅行无阻,无论他想去哪儿,都不会有守卫拦他。
  江流观似乎也早有准备,像是从一开始,便知江见寒会在宴席之前过来。
  他换了一身装束,覆面与遮挡眼眸的轻纱已被取下了,可他目光虚浮,听着江见寒他们进来,是虽朝声源处动了动身子,可无神的眼眸却始终不曾抬起,等到江见寒走到他身前,他才问:“此番又是为了何事?”
  相澈这时倒是不说话了,他不住朝江见寒使眼色,让江见寒照他们先前商量好的计策,先同江流观说些软话。
  这一步对江见寒来说太过艰难,他只能皱着眉,道:“师尊想了个办法。”
  相澈紧张瞥江流观一眼,讪笑着道:“也不算是我一人想出的办法……”
  江见寒没有理会相澈的心虚:“这办法需要兄长您相助……”
  相澈重重清了清嗓子。
  江见寒:“……”
  秦正野也带着一点笑意,竟像在看热闹一般,笑吟吟望着江见寒。
  看来这当下局面,只能由江见寒一人应对,其余人是绝对帮助不了他了。
  江见寒又深吸了口气,极为勉强自牙缝中挤出几字。
  “哥……大哥……”江见寒艰难说完这二字,语调一瞬又平静迅速了起来,道,“龙族之事,我已仔细想过了。”
  相澈不住朝他眨眼,显是觉得江见寒方才这挣扎努力实在不足,唤一句哥哥而已,谁都能做到此事,这又怎么能算是服软呢?
  可江流观已颇为惊异地抬了抬眉毛,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语。
  江见寒一手攥着自己的袖口,几乎要用力将那布料揉碎,又深吸口气,道:“我明白,您希望龙族与蓬洲能够和睦。”
  江流观:“先前是如此。”
  “自当年起,您就希望我能忘记过去之事,放下与龙族的仇怨。”江见寒垂下眼睫,说,“我确实已忘记了……我以为我是忘记了。”
  江流观:“……”
  “我不喜欢它们。”江见寒道,“您想要,我能配合,可至多……只能与龙尊交谈几句。”
  “几句之后呢?”江流观的语气与先前已有了些改变,问,“又想出什么办法了?”
  “可以不打斗。”江见寒瞥了瞥挤眉弄眼的相澈,很是为难道,“伪装出龙蛋……先骗骗他。 ”
  这全无原委的一句话语,江流观倒是听懂了。
  “你想要我助你施行此术?”江流观蹙眉,“倒不是什么难事。”
  “兄长,您……”江见寒极勉强道,“……您能帮帮我们吗?”
  他觉得自己已算是服软了,可相澈摆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秦正野似也轻轻叹了口气,他所想的服软,与他们想要的效果完全不同,连江流观都仍微微蹙着眉,似是在思忖着江见寒的话语,想着到底该不该帮他们去做此事。
  江见寒抿着唇,正在为难不知所措时,觉着秦正野似乎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他回转眼眸,便见秦正野还是同平日一般神色,微微张唇,从那唇形来看,似乎是轻轻唤了他一句“师尊”。
  江见寒:“……”
  江见寒心中的死结,好似忽而便被一下点明开解了。
  他怎么忘了,他身边可就有一个现成学习的好目标!
  服软撒娇这种事,秦正野可擅长得很啊!
  这小子看着他时,那眼中总是带着万分对他的敬慕,眸中熠熠生辉,目光总停留在他一人身上,还极会夸赞他,将他比做天上有地下无的绝好师尊,这一举一动,都是江见寒此刻绝好的学习榜样。
  可他没办法像秦正野那般肉麻,江流观又看不见,他不能用同秦正野一般的目光盯着江流观看,他也装不出那种目光,江见寒憋了许久,也只是极勉强憋出一句:“我……我知道您一向……对我很好。”
  秦正野总爱说“师尊对我最好了”之类的话语,可这话对江见寒来说实在太过勉强,这一句已是他的极限,他说完之后还深吸了两口气,才艰难道:“我不善言谈,可我心中清楚,兄……哥……哥哥……”
  他的舌头好像打了结,这么一个简单的称谓卡在他口中,不知嚼了多少遍才终于出口,可后头要说什么,江见寒却已全无注意了,他只能再无措看向秦正野,希望秦正野能为他出出主意,这等时候,江流观却讶然微微睁大些许他无神的眼眸,微微弯唇笑出了声来。
  “这是与谁学的油嘴滑舌。”江流观语调含笑,“不会是你的宝贝徒弟吧。”
  江见寒:“……”
  秦正野:“啊?”


第88章 
  被江流观戳穿这种事,江见寒无论如何也不愿承认。
  可他心中确实在想着若秦正野遇到这情况会如何应对,他自己连这话怎么接都不知道,可只消一想秦正野,他心中立即便有了答案,语调虽极紧张,好歹还是磕磕巴巴说了下去。
  “我……我没学。”江见寒紧张说道,“哥哥,我心中本就是如此想的。”
  江流观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一些:“怨不得你如此宝贝这徒弟,这嘴倒是甜得像蜜。”
  江见寒:“我……此事与他无关,我心中真是如此想的!”
  江流观忍着笑:“是是是,与他无关。”
  江见寒:“我……您笑什么!”
  江流观:“这般嘴甜的小徒弟,我倒也想有一个。”
  江见寒:“……”
  秦正野:“……”
  江见寒莫名觉得面上发烫,虽然江流观说得并没有错,秦正野确实嘴甜,他心里是很喜欢的,可这小心思轻易被人戳破,他难免要为此窘迫。
  偏偏江流观这语气还略带两分打趣,是他兄长极少见的好心情,可江见寒根本不知江流观在开心什么,江流观仍未答应要帮助他,他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极勉强道:“您若是喜欢,也可以去……”
  江流观:“我不喜欢。”
  江见寒稍稍一怔。
  江流观笑着说:“我想没有这等缘分。”
  江见寒又迟缓想了一会儿,收徒而已,他兄长是蓬洲岛主,如此身份,只需对外放出消息便会有人来,何来没有缘分之说?这疑问在他心中一闪而过,还未等他出口询问,江流观已直白道:“好了,此事我会助你。”
  江见寒:“您……什么?”
  他不过才说了这么两句话,江流观竟然就答应了?
  服软这件事,原来效果这么好吗?
  若事事都能如此,那许多事,他是不是其实并不用拔剑以武力强迫,只需稍微将态度放得温和一些,再稍稍说上几句软话便好了?
  可江流观是江流观,他对兄长还能勉强说出这种话来,若是再换一个人……要他对人服软,倒还不如杀了他。
  江见寒又飞快抬起眼眸,目光在面前几人脸上一晃而过。
  这种事情,除开他兄长之外,他顶多可能会对秦正野稍微说几句软话,至于相澈……他想也别想,不在此处之人中,连王清秋都绝无此种可能,说来这技巧还是全无作用,他学了也还不如不学。
  “我会助你们造出那个'假龙蛋'。”江流观说道,“作为交换,我只有一个要求。”
  江见寒询问:“……什么?”
  “只是希望你不要一见到龙尊,便与他打起来。”江流观想了想,又说,“哪怕只有一两句话也可以,让他与你谈一谈吧。”
  江见寒记得,方才他分明是与江流观说过的。
  他早就做出了承诺,他又不是相澈,无论如何,见到龙尊时,他还是愿意听龙尊说上几句话的,虽然他觉得此事大约不会有什么结果,最后他还是会与龙尊打起来。
  他不知道江流观为何还要再重复一遍这件事,可好歹江流观是愿意帮助他们了,江见寒便还是点了头:“我会先与龙尊谈一谈的。”
  -
  取血之时,秦正野似乎有些不愿去看。
  这步骤本来也简单,不过是取了刀子,在江见寒手上划一刀口子罢了,反正这点小伤口,对江见寒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他愈合速度极快,要不了多久便能恢复,可在秦正野看来,他觉得江流观要的血未免也太多了,这伤口在江见寒手上,他看得实在不舒服,便只能强令自己移开注意,胡乱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师祖。”秦正野低声去问相澈,“方才路上我想过,龙尊前几日方见过师尊,以师尊的血做出这么一个龙蛋,这气息他应当一眼便能认出来吧?”
  相澈道:“他可没见过你师尊的龙形。”
  秦正野:“应当不会有太大差别。”
  “当然有差别。”相澈说,“你师尊化人时多方遮掩气息,令自己与人族无异,可他若不去隐瞒,那血液之中溢出的气息,与他为人时的气味可全然不同。”
  秦正野蹙眉,想起那时在荒村时燕白山所说的话来。
  那时江见寒修为受损,尚未完全恢复,因而燕白山能在他身上嗅到几分与龙骨相似的气味,待江见寒修为完全恢复之后,这气息便不见了,若是如此,龙尊应当确实未觉察到江见寒的身份。
  “不过这东西也就能欺瞒他一时。”相澈说道,“若与他谈不拢,及时动手便好。”
  秦正野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他已开始思考,自己这段时日精心钻研的药物之中,是否有能在接下来的战斗中生效的,江流观取完了血,忽而回眸看了秦正野一眼,低声道:“这术法不宜被外人看见。”
  秦正野立即便明白了江流观话语中的意思,他正欲离开,却又听江见寒道:“他不是外人。”
  说完这句话,江见寒瞥了相澈一眼,又道:“若正野要走,那他也该走吧。”
  相澈:“?”
  “此术我一人难以施展。”江流观道,“他也已见过我原来的模样了。”
  江见寒还颇为不满:“既是我弟子,便不算是外人了。”
  江流观清清嗓子:“就算是你弟子,如今也还算是外人。”
  江见寒还想再辩解上几句,秦正野已忍不住那笑意,急忙道:“师尊,我出去等着便好。”
  江见寒:“可是——”
  秦正野:“无妨,我不在意的。”
  江见寒:“……”
  确实,他看秦正野面上神色,江见寒甚至还在笑,这副模样……的确不像是在意的样子。
  江见寒只好道:“你先出去,我待会儿便出来寻你。”
  秦正野笑吟吟答:“是,师尊。”
  江见寒心中还有愧疚,他看着秦正野离了此处,不由蹙着眉头,目光随着秦正野离开,以至正用术法为他止血的江流观都不由蹙眉,待秦正野出去之后,他才瞥了一眼江见寒,问:“你是真看不出来?”
  江见寒很困惑:“看什么?”
  相澈在旁莫名笑了一声,接上江流观的话语:“可惜啊,我这小徒弟是个呆子,他若能看出来——”
  江流观蹙眉:“……闭嘴。”
  相澈猛地一顿,竟真的将他天生聒噪的碎碎念叨咽了回去。
  江见寒有些不解。
  “看什么?”江见寒问,“我要做什么?”
  江流观望着江见寒那副疑惑不解的神色,心中更像是被略微刺痛了些许,他总觉得当初之事是他的责任,若他那时能早些向相澈求助,江见寒或许还不至于到如今这般迟缓的地步。
  江流观只能摇头,低声说:“你这弟子对你,有些特殊。”
  江见寒想也不想便答:“他只有我一个师尊,当然特殊了。”
  江流观:“我说的,与你所想并不相同。”
  江见寒:“我对他也挺特殊的。”
  江流观:“……”
  相澈:“……”
  江见寒:“毕竟是我唯一的弟子——”
  相澈叹了口气,截断了江见寒的话语,干脆去问江流观:“你要我帮什么忙?”
  “我灵力不足,或许会更容易暴露。”江流观也无视了江见寒的解释,道,“若我来做这个龙蛋,我怕要不了多久便要被识破。”
  江见寒见他们都不听自己说话,停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道:“我知道他入溯回阵后,便更不同了。”
  相澈:“你将术法告诉我,我来处理。”
  江流观:“此事其实也不难。”
  “说起溯回阵。”江见寒皱眉,“兄长,您既然知道此事,那可知晓他入溯回阵的代价是何物吗?”
  哪怕迟缓如江见寒,都明显感觉到了空气之中的凝滞,相澈与江流观无视他的话语好似同时蹲在了口中,连施术的动作都已停了下来,片刻之后,江流观蹙眉看了江见寒一眼,轻轻摇了摇头,道:“我算不出此事。”
  江见寒:“……您真的不知道?”
  江流观平静道:“我并不知你那弟子究竟用了何物换来入阵的机会。”
  江见寒:“……”
  他看江流观神色,那眼眸依旧无神落于半空一点,与平日全无区别,相澈忙于手上的术法,压根不曾抬眸看他,这气氛有些古怪,江见寒蹙眉想了片刻,最后还是站起身,道:“此处已用不着我了吧?”
  江流观:“是。”
  江见寒:“那我出去了。”
  他不知道这怪异之处从何而来,可江流观似乎不想告诉他这件事,那他问了只怕也没什么作用,秦正野还一人在外头等着他,他还不如出去寻秦正野,陪着秦正野一道在外头等候。
  可江流观似是想了片刻,又叫住了他。
  “见寒。”江流观道,“你这弟子……对你确实不同。”
  江见寒停下脚步,回眸看向江流观。
  这段话,他们刚才也已说过了。
  他不明白江流观为何要再重复上一次,他也只能再度重复一样的回答:“我当然知道——”
  “我想你不知道。”江流观说,“他对你的不同,并非是师徒之间的不同。”
  江见寒:“若非是师徒——”
  江流观直白道:“他很喜欢你。”
  江见寒:“我当然知道……”
  江流观:“不是师徒之情。”
  江见寒:“……啊?”
  等等,他兄长这是什么意思?
  若不是师徒之情还能是什么?
  他与秦正野之间,不只有这种简单的师徒情谊吗
  “你自己好好想一想。”江流观无奈叹气,道,“这天底下,真的有师徒,会同你二人一般亲昵吗?”


第89章 
  江见寒仔细想了想江流观所说的这句话,隐隐觉得……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我不明白。”江见寒说,“这天下,不是所有师徒都是这般吗?”
  相澈:“啊?”
  江流观也一怔,反问:“你与你师尊是这般吗?”
  “他不同。”江见寒想了想,又改口,“我不同。”
  相澈这人待人可热情得很,江见寒与相澈关系平淡,纯粹是他自己的问题,他对谁都是如此,所以才想在徒弟面前有所改变啊。
  江流观蹙眉:“可你身边其余师徒……”
  相澈更主动一些,直接为江见寒举例,道:“你大师兄与小封河。”
  江见寒:“大师兄徒弟多,分不出心一一关照。”
  相澈:“你二师兄——”
  江见寒:“更多了。”
  相澈:“……”
  修仙之人寿命实在太长,大多想要收徒之人绝不会只收一名弟子,时间一长,弟子渐多,桃李天下者才是寻常,那种千百年后也只有一名弟子的,要不是收徒之后便后悔了,要么便是与这名唯一弟子有点什么纠葛。
  这纠葛倒也不一定是暧昧,可千百年就收一个徒弟,又时常联系,那一张脸看多了也该厌了,哪还能同江见寒一般,成天脑子里只有自己那小弟子。
  江流观想了片刻,决定从另一处解释,道:“他对你的执念,也不是寻常弟子对师尊该有的情感。”
  江见寒蹙眉:“如何不算是了?”
  “若你师尊忽而仙陨。”江流观问,“你会入溯回阵重来一回,不计代价也要救回他吗?”
  江见寒:“……”
  相澈忍不住小声嘟囔:“莫要提我的名字,问了也是我自取其辱。”
  江见寒并未立即回答,他像是还有迟疑,略微思忖了一会儿,道:“他……大约很难仙陨吧。”
  相澈叹了口气,略显失落:“还是当你在夸我吧。”
  江流观道:“你有迟疑,便已有答案了。”
  江见寒:“……”
  “常人对自己师尊,并不能如此。”江流观说,“哪怕是血脉至亲,也难如此。”
  江见寒:“就算他对我感情深厚些,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吧?”
  江流观轻声道:“只怕不只是‘深厚’一些。”
  这些话,江见寒以往本是不会去在意的。
  反正他这人纯粹,脑中全无他事,只是喜欢修炼,八荒中常人如何,他从不关注,可自燕白山与他谈过八荒中的“无情道”后,事情显然便有了几分不对。
  他听江流观意有所指,脑子终于迟缓地开始朝那个方向思考。
  秦正野一直以为自己入溯回阵的代价,是他的仙骨。
  若相澈出事,江见寒应当是会愿意想办法挽回发生的一切的,可若要入溯回阵,用自己的仙骨去换并不确定的重来,他不免会有些犹豫,至少得仔细将此事的因果思考清楚才能做出决定。
  此事但凡能有半点其他解决办法,江见寒都绝不会选择这条路,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下下之选。
  可江见寒又想,秦正野想要救他时,可不会像他这般多想。
  江流观说得没有错,他只要犹豫,此事便已有了答案。
  ……秦正野对他,绝不是寻常试图师徒该有的情感。
  -
  秦正野就在外边等候,既然心有疑惑,江见寒觉得,自己最好还是直接出去找到他,仔细问清此事才好。
  他本就已打算离开了,江流观与相澈的嘱托似乎已经完毕,他便直接转身朝外走去,可江流观又叹了一口气,再一次叫住了他,道:“见寒,还有一件事。”
  江见寒只好停下脚步,不解回眸。
  “接下来几日,不论你见着何事,遇着什么人。”江流观说,“千万莫要激动。”
  江见寒:“……我会遇到什么人?”
  江流观:“离开蓬洲海域之后,你便能知晓了。”
  江见寒:“……”
  江见寒点了点头。
  他猜这应当是江流观又窥见了什么未来之事,所以才特意嘱托他,可江流观谈及这种事情时总是半遮半掩,从来不会直言,江见寒也没有办法,反正等到事情发生时他便能清楚了,他不打算胡思乱想,反正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去问清秦正野心中想法,他便直接转了身,快步朝外离去。
  江流观与相澈二人还留在这殿内,相澈照着江流观的指示,快速用术法构筑出了那假龙蛋的形状,将至下一步时,他像是终于定了决心,问:“溯回阵的代价,你真不打算告诉他?”
  江流观微微侧首,将无神的眼眸转向他,像是在反问:“此事也与你有关,你为何不提?”
  “说是代价,可对我而言,毕竟全无影响。”相澈笑吟吟说道,“我本就志不在此,活了这么多年,早该已看透了。”
  江流观低声说:“这代价对我而言,也并无影响。”
  相澈:“你与我还是有些不同。”
  “我不希望他多想。”江流观说,“若是与他说了,他或许还要内疚。”
  “迟早会知道的。”相澈结束了手上的术法,满意端详着面前的假龙蛋,“不过……你方才说他接下会遇到什么人?”
  江流观平静道:“龙尊。”
  相澈:“嗯?他与我一道出海,本就该会遇到龙尊啊?”
  “是。”江流观垂下眼眸,轻声说,“你们会遇到龙尊。”
  -
  江见寒在外寻了片刻,很快找着了焦虑等待着的秦正野。
  见他安然出现,秦正野像是松了口气,先一步询问:“师尊,您手上那伤……”
  江见寒:“小伤口,无碍。”
  秦正野:“您若是需要什么丹药——”
  “不需要丹药。”江见寒蹙眉打断秦正野的话语,道,“我有一事要问你。”
  他本就不是会去百般藏匿心中想法的人,既然江流观在他心中留下了这一分疑惑,那他不如便直接开口,从秦正野这儿问出他想要的答案。
  秦正野见江见寒神色严肃,似有极重要的事要与他说,不由也跟着敛容正色,还微微挺腰站得笔直了些许,点头道:“师尊请说。”
  “此事关乎你我。”江见寒问得极为直白,“你对我,究竟有何等想法。”
  秦正野还未明白江见寒这话语的含义:“对您的想法?”
  江见寒:“并非全是师徒之情吧?”
  秦正野:“……”
  “若说如此,你直言便是。”江见寒道,“有何种想法,告诉我便是。”
  他摆着一副极严肃的神色,说完这么两句话,忽地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凶了一些,秦正野心思敏感,可不像是他,他觉得自己心中全无这等情感,所以才能将话说得那么直接,可秦正野不同,秦正野会为了极小的事情转变情绪,他说得这般直白……反而会令秦正野难堪。
  江见寒有些后悔。
  他移开目光,蹙眉想了片刻,道:“若不想说,也可以。”
  秦正野深吸了口气,还是弯起眉眼,微微露出了些笑意。
  “您说得倒也没错。”秦正野说道,“可我没想过您会察觉。”
  江见寒:“……”
  秦正野本也不是会对心中情感闭口不谈之人。
  以往江见寒对此事全无兴趣,他说了也会被误解,那自然不如不说,可今日是江见寒自己主动提起此事,他自然不会再去拐弯抹角,将那么点心思全藏在自己心中。
  “我早就与您说过了。”秦正野说道,“不止一回。”
  江见寒:“你……”
  秦正野:“师尊若是想听,我可以再说一回。”
  江见寒:“……”
  不知为何,江见寒好似觉得自己的心跳,也轻微跟着急促了些许。
  他好像已知道秦正野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这话语,以往秦正野早与他说过许多次,可他每一回都觉得是尚且年幼的弟子在与他胡闹,年轻弟子与师尊之间的“师徒之情”,本也可以用那几字盖过。
  他如今才发觉自己错得实在离谱,寻常师徒怎么可能会如他们这般,像秦正野这样天天将这些话语挂在嘴上。
  秦正野略微跨前一步,直白注视着江见寒,更无半点犹豫:“师尊,我——”
  相澈几步迈出门来,目光朝他们一瞥,还提高了音量,乐呵呵大声道:“见寒!宝贝徒孙!”
  江见寒:“……”
  秦正野:“……”
  相澈手中抱着他方才费劲做出的假龙蛋,龙族体型庞大,可龙蛋与他们的体型相比,却显得极为小巧,相澈将假龙蛋环抱在胸前,这龙蛋的顶端大约也就到他下巴的高度,他走得有些艰难,可还是尽快朝二人靠了过来,迫不及待想与他们展示这个完美的假龙蛋,道:“这蛋和真货也没什么区别了——”
  他忽而注意到江见寒朝他看来的冰寒的目光,还有无奈叹气的秦正野,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
  “怎么了?”相澈讪讪道,“你们……在说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吗?”
  江见寒:“……”
  秦正野:“……”
  相澈:“哈哈……你们继续,我再回去待会儿。”
  江见寒深深叹了口气。
  “我好像明白兄长方才那句话的意思了。”江见寒木然说道,“无论遇到什么人,无论遇到什么事,都绝不能动气。”
  相澈:“嗯?什么?”
  “无妨,只是想起了一件事。”江见寒说道,“出海之前,掌门师兄特意嘱托过我。”
  相澈:“何事?”
  江见寒这才将目光转向他,身边缓缓映出灵剑形状,而他伸手,握住了自己的灵剑。
  “老东西。”江见寒凉飕飕说道,“我与你之间,还有一笔账要算。”
  相澈:“?”


第90章 
  秦正野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拦住咬牙切齿想要揍相澈一顿的江见寒。
  他被打断这句话,心情还算平稳,江见寒却莫名愠怒不止,新仇旧恨累积到一块,他连相澈对他兄长有意的账都想跟着一起算,只有相澈满头雾水,手中又抱着无处安放的龙蛋,连避闪都不太顺畅。
  直到秦正野拦下江见寒,相澈才紧张道:“我先离开,你们继续谈?”
  秦正野回眸看了江见寒一眼,等着江见寒的回复,江见寒深吸了几口气,才收起灵剑,忍着怒意,快步朝外走去。
  相澈无助站了一会儿,与一旁的秦正野对上目光,他才问:“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秦正野只是道:“闲谈。”
  相澈:“我还是头一回见他这么生气。”
  秦正野清清嗓子,试图压下自己唇边的笑。
  他也是第一次见到江见寒这么生气,这怒意因他而起,师尊为了他才有这般情绪起伏,他实在很难不为此开心,这笑意方在唇边显现,相澈却惊讶看了他一眼,抱着那龙蛋,也碎碎念叨着朝外走去了,秦正野跟上了他脚步,甚至还比相澈走得更快一些,好去追上前头的江见寒。
  他们已备好了龙蛋,不用再有其他准备,今日便可出海,秦正野追到浮岛一侧,才听浮岛守卫说江见寒已离了浮岛,正朝港口而去,交谈时那几人目光在秦正野身上,竟也如当初看见江见寒一般,目光中隐隐带了几分厌恶畏惧之色。
  秦正野只能想,大约是那日他们抵达蓬洲时,他一直走在江见寒身侧,这些蓬洲之民便也将他与江见寒等 同了,可这些人憎恶江见寒的原因,他至今仍不知晓。
  秦正野回过头,恰好相澈也跟着到了此处,他已将龙蛋收起来了,见秦正野在与那人说话,他还好奇凑过来些许仔细聆听,可那守卫看向他时的目光也难掩不快,他却全不介意,只是问秦正野:“你师尊去何处了?”
  秦正野随口回答:“师尊已先一步去港口了。”
  也正因如此,接下来一路,他都需要与相澈为伴。
  此事秦正野心中是有猜测,应当与龙族脱不了关系,若牵涉到龙族,则必然有相澈参与,此事问江见寒或许没有结果,可他若去问相澈,相澈一定会将此事的前因后果都告诉他的。
  秦正野立即便对相澈露出了笑意。
  “师祖。”秦正野摆着自己在宗门内惯常有的那一套神色,“有事求教。”
  相澈果真来了兴趣,万分激动道:“剑术上有不解?术法有困惑?想知道什么?你问便是。”
  他们这回离开浮岛,没有江流观事先备好的异兽车驾,二人便一道御剑离了此处,秦正野这时才问:“我看蓬洲之人,好像都很不喜欢师尊。”
  相澈一顿:“你要问的是这件事?”
  秦正野点头。
  “他们厌恶见寒,本也是寻常。”相澈说道,“蓬洲之人多依海而生,可如今境况如何,你也已看到了。”
  秦正野:“龙族不许他们出海?”
  “是。”相澈说,“若出蓬洲海域,再遇上龙族,便是九死一生。”
  秦正野想了想这蓬洲海域的大小,他们来蓬洲时,灵舟入蓬洲海域后,还在海上走了数日才抵达,蓬洲只是个不大的海岛,岛民人数也不多,这么大的海域,当然足够他们日常所需,而当年与龙族之争,过错本在龙族身上,若是非要在蓬洲内找出个憎恨目标来,该受责怪的也是江见寒的父亲,与江见寒又有什么关系?
  “如今这海域,已是算是龙族退让的结果了。”相澈道,“最初之时,他们连离开蓬洲都困难。”
  秦正野皱起眉:“龙尊不管?”
  “那老长虫就知道躲起来孵蛋睡觉。”相澈挑了挑眉,“外头世间如何变化,他怕是一点都不知道。”
  秦正野:“……”
  秦正野原听江流观多次解释,说龙尊通情达理,那次见着龙尊时也是如此,其余龙族上来便要对他们动手,只有龙尊语调还算温和,他因为江见寒之故不喜欢龙族,只有龙尊还算略有不同,可如今听相澈言语,他心中那微妙之意渐生,甚至忍不住低语:“龙尊本该约束龙族……”
  “你对他的要求未免也太高了。”相澈对龙尊实在没什么好感,他嗤笑一声,略带讥讽道,“那老长虫避世都已有千余年,莫说约束,我看他如今不过也只是挂了个龙尊的名号,你让他命令龙族,大概是没什么用处的。”
  秦正野:“那流观岛主要我们去劝他……”
  “我不知他这想法从何而来。”相澈道,“保不齐又是什么卜卦掐算,梦中预测。”
  秦正野:“既是预测,总该也有凭证。”
  相澈蹙眉想了片刻,反正他们还未到港口,也不曾追上江见寒,他便多说了几句,道:“预测之事,本就不是全貌。”
  他见秦正野似乎并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只好再解释:“他若说知道了何事,大多是偶有所感,知道的仅有片段,他需要自行照着发生之事推断,才能得出一个极模糊的结果。”
  秦正野这才蹙眉,问:“流观岛主要师尊与龙尊好好谈一谈,不会也只是知道他二人或许会有这一番交谈吧?”
  “照他往日预测的习惯,应当是如此。”相澈道,“可他方才多说了那么几句,或许此番之事,还会有不同。”
  秦正野:“多说了几句?”
  相澈这才想起来,江流观让江见寒无论遇到何事都千万不可动怒时,秦正野已出了殿外,他并不知还有如此一段,可此事应当不紧要,相澈便也都与秦正野说了。
  这交谈之中,二人终于到了港口,他们来时静谧不见人影的港口热闹非凡,那时不见人,大约也是江流观提早做了准备,先将人群遣散了。
  秦正野极远便看见了江见寒身影,周遭之人大多避着他,只有江见寒身边那一块地方几乎如同空地,秦正野心中有些不快,干脆加快脚步,飞快赶到江见寒身边,唤:“师尊。”
  江见寒侧眸看向他,见来的人是他,江见寒略有迟疑,好似终于定下了心,低声道:“你方才想与我说的话……”
  相澈这时也跟了上来,他没听见江见寒那一句话,只是左右张望,一面随口说:“你们的灵舟还未修好,我同人借了一艘船,应当就停在附近。”
  江见寒:“……”
  江见寒又将自己后头的话语咽了回去。
  他眉心紧蹙,心情不佳,待相澈指明了他借用的船所在后,他便一言不发登了船,也不再与二人交谈,像是刻意避开两人一般,连秦正野他都不想理会。
  秦正野摸不清江见寒心中想法。
  在他看来,在浮岛之上的交谈,他已将话语说得极为直白了,可他一向摸不清师尊心中的想法,也不知江见寒究竟听没听懂他话中的意思,他看江见寒心情不佳,也不敢往江见寒面前去凑,只好自己寻了间舱室,再将自己炼丹那一套东西搬出来,琢磨接下来与龙尊一战时,他究竟要如何才能帮上江见寒的忙。
  江流观说希望他们多与龙尊谈一谈,可秦正野不觉得龙尊会帮助他们,与相澈谈过之后,他更是笃定了这想法。
  短短几日一晃而过,三人终于到了蓬洲海域的边界之处,灵舟将要驶过那阵法边界时,三人都登了船首,各自沉默着看着面前海面,相澈忽而深吸了口气,道:“至多不过数上五下……”
  秦正野一怔:“什么?”
  相澈:“五……”
  面前海面忽而波涛翻涌,天色也一瞬阴沉了下来,秦正野这才明白相澈的意思,这是说他与龙尊之间积怨太深,以至他只要出海数上五下,龙尊便能在他们面前现身?
  相澈:“四——”
  他这话音还未落地,云层间已现出白龙身影,龙尊看起来余怒未消,好像还想同上回一般,直接掀了他们的船,江见寒蹙眉召了灵剑,好歹还记得他对江流观的承诺,压下直接将龙尊揍上一顿的欲望,御剑至了半空,极勉强道:“我有话要与你说。”
  相澈与秦正野怕江见寒吃亏,也跟着御剑到了他身后,听江见寒这般开场,相澈还嘟囔一句:“同这老东西有什么话可说的。”
  白龙垂下龙首,像是压着怒意,到能与二人平视之处,似是在等江见寒开口。
  可江见寒反倒是不知自己该说什么话才好了。
  他本就不想与龙尊多言,他怎么也不能开口劝说龙尊与蓬洲和好,他沉默半晌,憋不出一句话语,只好回眸看向秦正野,希望秦正野能帮一帮忙。
  秦正野清清嗓子,道:“尊上,有一件事——”
  龙尊忽而朝前凑了些许距离。
  他体型庞大,这般凑上前来,令几人都有些紧张,相澈已将手按在灵剑之上了,可龙尊只是凑近到江见寒面前,似是仔细打量了他片刻,才带着些许疑惑的语调开了口。
  “上一回相见时,吾便觉得很奇怪。”龙尊说,“汝等身上……为何有他的气息。”
  江见寒:“……”


第91章 
  龙尊又朝他们靠近了一些,纤长的龙须萦绕在几人身侧,江见寒实在不太喜欢这种感觉,若不是为了实现他对江流观的承诺,他怕早就要驱使灵剑迅速离开龙尊呼吸的范围了。
  这东西喘气吹起的风实在太大,还带着一股海风拂面的腥味,江见寒很不喜欢,他注意力全在此处,龙尊的话语他反倒没有太过上心,只是问:“什么气息?”
  龙尊将目光自三人身上扫过,相澈的气味他早就熟悉,这臭剑修的气息他千里之外就能嗅到,这气息不是从相澈身上而来,至于另外两个人族小子,修为弱些的那个身上像是跟了什么东西,有些魔族令人厌恶的腐气,剩下的最后那一人……这气息显然是自他身上而来。
  龙尊迟迟不曾回答,江见寒不免蹙眉,再问:“谁的气息?”
  龙尊这才有些怅然叹气,呼起一阵江见寒极不喜欢的腥风:“我……并不知他人族的名姓。”
  江见寒对龙族实在没什么好感:“……全是废话。”
  龙尊:“可你们……很像。”
  若不是江流观非要他耐下性子与龙尊谈一谈,他现在怕是已经忍不住要拔剑了。
  他听龙尊这么一通全无重点的胡言,总觉得这像是那些宗门委托他去除魔时常用的开场白,先将话题引到他身上,夸他剑术如何出众,而后再请他相助,龙尊也是如此,忽地将话题引到他身上,怕不是下一刻便要他去帮忙找寻了龙尊话语中那个并不知名姓的神秘人了。
  也怪不得江流观与他说,这几日无论遇到何人,都千万不要动怒。
  他这几日本就心情不佳,又实在不喜欢这个龙尊说话的语调,大约是与这人天生便不对付,若龙尊还要急需揪着此事往下胡言,那他便要快些开始他们已准备好的那个假龙蛋的计划了。
  江见寒蹙眉回眸,看向他身后的相澈。
  龙蛋在相澈手上,这种事情,当然得由相澈开口。
  可这一眼看去,江见寒却发觉相澈的神色有些不对。
  他已明白了龙尊所说的究竟是什么人,只是出于什么缘由,他并不能在当下解释,见江见寒朝他看来,他还竭力朝江见寒打眼色,又特意比划了几个手势,可江见寒一个都没有看懂,他心中茫然,沉默将目光转向秦正野,希望秦正野能够想想办法,帮他应对过当下这奇怪的局面。
  相澈发现与江见寒沟通无效,飞快又看向了秦正野,向秦正野重复了他方才那一套动作。
  “剑修。”龙尊的声音忽而响起,略有不快,“你在做什么。”
  他与相澈说话时一贯直白,从不故意端着龙尊的架子,措辞更同凡人全无区别,相澈一瞬便收了动作,假装自己方才什么也没有干,还故意憋出一句:“我与宝贝徒孙关系好,你这种老东西是不会懂的。”
  龙尊:“你……有徒孙了不起吗?!”
  相澈:“那应该是比你了不起的。”
  龙尊:“……”
  他每句话都故意要去戳龙尊的痛处,眼看这一人一龙又要吵起来,唯一还算靠谱的秦正野无奈叹气,说:“蓬洲的流观岛主,一直想与您谈一谈。”
  龙尊已被相澈挑起了怒火:“我没兴趣与人族谈。”
  秦正野还在思忖江流观是鲛民,蓬洲岛民也多是海族,好像与他们人族没什么关系,他不知自己该不该就此解释一二,可尚未开口,秦正野便已见江见寒默默召了灵剑,他一瞬明白了江见寒的意思——反正江流观只是让他好好与龙尊说几句话,如今话已说完了,龙尊对他们的提议没有兴趣,他们可以快速进入下一个步骤了。
  先抓住龙尊,再以龙蛋迫使他开口,从他口中逼问出修复界隙的术法来。
  龙尊忽而动了。
  他绕着三人游动,目光却始终停留在江见寒身上,像是在仔细打量江见寒的容貌外表,可江见寒完全不明白龙尊想要做什么,这种被人盯着打量的感觉太过古怪,更不用说龙尊体型庞大,那么大的眼睛盯着他,比他在人群中被人盯着打量的感觉还要难受。
  江见寒难以忍耐,不想继续僵持,招灵剑在手,冷声道:“既然谈不拢——”
  相澈忽地握住他的手,一反常态般制止了他的话语,低声说:“再等一等。”
  江见寒:“……”
  相澈:“流观说过,不论发生什么,不要轻易动怒。”
  可江见寒记得清楚,相澈才是那个对揍龙尊一顿极有兴趣的人,怎么到了真要开打的时候,相澈竟还要反过来劝他?
  龙尊已绕回他们身前,好似终于辨明了什么事情一般,白鳞之上折出刺目光辉,令江见寒都不由以手挡目,自指缝中极勉强去看,便见那巨龙身形渐渐缩小,自那白光中换出一物,待光辉散去,他才发觉那显是个人形。
  面前之人也是青年面容,素衣白发,脸侧有白色龙鳞覆盖,发间探出白色龙角,终于与他们身形相似,也没有了那种可怖的压迫之感,他的目光仍停在江见寒身上,依旧带着探究之意仔细看着他,问:“汝等要谈什么。”
  江见寒:“……”
  江见寒全部的话语,全都咽回了喉中。
  不止他如此,相澈与秦正野也一瞬静了下来,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龙尊身上,像是见着了什么极令人惊愕的事情一般。
  龙尊自然注意到了他们的目光,他尚以为三人是不明白他为何要幻出人形,这才有些讪讪解释,道:“吾龙形庞大,尔等或有畏惧。”
  无人应答,连总是喜欢反骂他的相澈都很沉默。
  龙尊僵了片刻,只好再说:“吾已许久不曾显露此貌……”
  江见寒缓缓回身,看向了身旁的相澈。
  “他……”江见寒深吸了口气,“您以往见过吗?”
  “我不知道啊。”相澈小声飞快回答,“我第一次见他人形。”
  江见寒:“……”
  龙尊:“汝在说什么?”
  江见寒:“……”
  江见寒深吸了几口气,似乎正竭力平定心情,总算明白了江流观那日那句话语的真正含义。
  不论他见着什么人,遇着什么事,都尽量不要去恼怒。
  他没有恼怒。
  他看着眼前龙尊的样貌,那张与他至多只有三四分不同的脸,心中尚存的仅有茫然,他不知为何会如此,也不知自己该有什么反应,更不说眼前的龙尊全然不觉得他们二人样貌相似,他好像一点也不觉得此事古怪。
  秦正野不知应当如何才好,他小心翼翼伸出手,轻轻勾着了一点江见寒的衣袖,见江见寒无措朝他看来,他脑中几乎立即便编出了个全新的想法,至少这想法能够稍稍安抚下江见寒的情绪,他也顾不着龙尊还正盯着他们,直接凑到了江见寒耳边,低声说:“师尊,他方才一直盯着您看。”
  江见寒:“我知道,他……”
  秦正野:“或许是在模仿您的外貌。”
  江见寒:“……”
  是有这个可能。
  江见寒并非真正的龙族,他本就是有人形样貌的,要他变成龙才困难,所以他没有化形的苦恼,可他听说过,许多妖类化形,都会选一个自己喜欢的样貌,再保留一些原本族群的特点,龙尊说他已许久不曾化过人形,相澈也没见过龙尊人形的模样,保不齐方才他盯着江见寒看,只是觉得江见寒的样貌对他胃口,他便照着江见寒的模样变出了个皮囊来。
  可这只是猜想,若无实证,江见寒怎么也不能安心。
  他只能再看秦正野一眼,也低声说:“你去问问他。”
  秦正野:“……是。”
  可这种问题……哪怕是秦正野,也实在不知自己应该如何开口。
  相澈比他二人直接,他仔细打量了龙尊许久,倒抽了口气,唤:“臭长虫。”
  龙尊挑眉:死剑修。
  相澈:“你……可有姐妹?”
  龙尊不明白他为何要如此问,可他已决定要心平气和与几人谈一谈了,他便忍着对相澈的愠意回答:“并无。”
  相澈:“关系远一些的呢?没有姐妹,后代也行啊。”
  龙尊:“……没有。”
  他还是觉得相澈在故意戳他痛处,神色也已经阴沉了下来,冷冰冰盯着相澈,若相澈再有一句废话,他大概便要生气了。
  可相澈又倒抽了口气,惊愕回眸看向了江见寒。
  这长虫一沉脸色,怎么看起来好像更像了啊!
  “您是初回化形?”秦正野深吸了一口气,还是硬着头皮问,“您化形的样貌……固定吗?”
  龙尊微微挑眉,已开始觉得眼前两人的脑子都有些不太正常了。
  “您的外貌……”秦正野完全不知应该如何解释,只能极勉强问,“您不是今日一时兴起才用的这样貌吧?”
  相澈也忍不住嘟囔:“听闻有些种族一日能换一张脸,老长虫,你不会也是如此吧?”
  龙尊:“你们为何要如此关注我的模样?”
  相澈不由直言:“你自己就不觉得奇怪吗?”
  “怪在何处?”龙尊沉吟片刻,“是我的模样吗?”
  相澈:“……是啊!”
  江见寒:“……”
  龙尊:“人族样貌难辨,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江见寒这才从龙尊的话语中,捕捉到了那个可能的解释。
  “人族样貌难辨……”江见寒蹙眉,“你分不清人类模样?”
  龙尊反问:“吾应当分得清吗?”
  江见寒:“……”
  “人族渺小,五官全无不同。”龙尊说道, “无鳞之物,有何区别?”
  江见寒:“……”
  秦正野忍不住:“可您不是认得我师祖吗?”
  “他不一样。”龙尊说道,“臭剑修,千里之外便闻见了。”
  相澈:“你说谁臭?!”
  龙尊:“呵。”
  “你浑身死鱼烂虾的腥味,你才臭吧?”相澈骂道,“张开嘴便要熏死人。”
  龙尊:“……”
  龙尊微微一僵,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语。
  “鱼虾……臭?”龙尊喃喃道,“何处臭了?”
  相澈:“张嘴便是海腥味,同你说话我都觉得反胃。”
  江见寒:“……”
  秦正野:“……”
  “人族,剑修。”龙尊满面怒意,终于笃定骂道,“没有品味!”


第92章 
  相澈与龙尊互相指着对方辱骂,事态愈演愈烈,已完全脱离了他们原先设想的计划,此刻他们若突然将龙蛋拿出来,事情反而要显得古怪。
  更不用说那假龙蛋还在相澈手上,看相澈如今与龙尊争吵时那万般激动的模样,他自己大概都已忘了此事,这嘴若是不斗完,他是绝对想不起来这一遭了。
  可也因这突然变故,江见寒对原先那个计划已全无兴趣,只想弄清龙尊这与他足有七八分相似的样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龙尊与相澈吵得激烈,秦正野便趁着这机会,低声与江见寒快速交谈了几句。
  他看得出江见寒此刻心绪不安,仍是想要寻些安抚江见寒的办法,道:“师尊,其实还有其他解释的。”
  江见寒蹙眉:“……若无其余解释,此事才可怕。”
  龙尊可说了他并无姐妹,哪怕关系远一些的也没有,又并未特意照着江见寒的样貌化形,至少江见寒已想不出任何解释的可能,他茫然不已,便只能照着那唯一可能的反向去想——难道说……龙尊与他之前,还有血脉亲缘?
  “龙尊或许已活了万年,他族裔之中,与他血脉相连的,怕是不在少数,哪怕隔开数代,也有容貌相似的可能。”秦正野低声说道,“我想此事本不必忧心,您若不解,直接问他便是。”
  江见寒将声音压得更低,生怕被龙尊察觉,几乎凑到了秦正野耳边,道:“我若是问他,他岂不是便要知道我的身份了?”
  秦正野:“这……”
  “他一旦知我身份。”江见寒迟疑片刻,说,“龙蛋之事,便会失效。”
  他如今是有迟疑,不知是否该继续照着原先的计划去欺骗龙尊,可龙尊只是同意与他们谈一谈罢了,他愿不愿意将那个术法教给他们尚未可知,他们最好还是将龙蛋留在手中,当做是此事最后的办法。
  秦正野却答:“您放心,他不会知道的。”
  江见寒:“可是……”
  “在他眼中,人族样貌全无区别。”秦正野说道,“他根本不曾意识到您与他容貌相似,您只需胡乱杜撰个借口,说是相熟之人的模样就好了。”
  江见寒:“……”
  江见寒觉得,这好像是个不错的办法。
  反正他与龙尊并不相熟,龙尊也不会去八荒,他只需说自己在八荒有个好友,与龙尊长得有些相似,应当便能将此事糊弄过去。
  江见寒转身看向仍在争吵的龙尊与相澈。
  都过去了这么久时间,这两人竟然还在揪着气味一事计较。
  龙尊:“呵,你们剑修的臭味,海上谁人嗅不到?”
  相澈:“你一张嘴我就作呕,啧啧,天下原来还有口臭的龙尊。”
  龙尊:“你……总比不上你们人族的体臭。”
  “人族大多是没有体臭的。”相澈说道,“可每一条龙,都有口臭。”
  龙尊:“……”
  眼看龙尊又要暴怒发作,江见寒可不想再被龙尊掀了船,他急匆匆打断二人交谈,想也不想便脱口:“我在八荒有一位好友——”
  龙尊带着怒意瞪了他一眼,气冲冲道:“什么朋友?”
  江见寒:“呃……”
  龙尊:“说的不会是你自己吧?”
  江见寒:“……”
  江见寒退后一些,凑到秦正野身边,压低声音询问:“……怎么办,他一眼就看穿了。”
  秦正野:“……”
  秦正野也无奈抬眸看向龙尊与相澈。
  他怎么也没想到江见寒会说得如此直接,这问题全无铺垫,如此突兀,也不怪龙尊会这般回答,不过还好,他倒还可以另想办法,从旁绕过问答,尽量代江见寒弄清原委。
  秦正野只得尽量将语气放得客气一些,道:“尊上,方才您说——”
  龙尊:“人族果然没什么好东西!”
  相澈:“你们这些长虫才不对劲!”
  龙尊:“我就不该相信人类,不喜欢鱼虾的能有什么好东西!”
  相澈:“我呸,长虫就是奇怪——”
  秦正野:“师祖,您少说——”
  “你们人类才奇怪!”龙尊高声道,“全是满肚子坏水的玩意,生下来便会骗人——”
  相澈:“怎么,你被人类骗过?”
  秦正野:“师祖,尊上——”
  龙尊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分:“此事与你何干?”
  相澈:“哈哈,这么大年纪,还能被人骗。”
  龙尊:“你你你……”
  秦正野:“……”
  江见寒:“……”
  江见寒忍不下去了。
  是,来之前他向江流观承诺过,若龙尊愿意与他们交谈,他会暂时放下心中偏见,尽量与龙尊好好谈一谈。
  对,龙尊人形的样貌与他极为相似,他与龙尊之间或许还有什么他暂且不知的关系,他此刻若是揍了龙尊,这问题他或许便再也问不出来了。
  可这两个老东西,他是真忍不下去了。
  他徒弟这般乖巧,面对这么两个老东西时还这么有礼貌,语气尊敬得简直能列入宗门典范,这两个老东西竟然还再三打断秦正野的话,秦正野脾气是好,他还客客气气与他们说话,可江见寒却实在忍不下去了。
  当着他的面欺负他徒弟。
  他今日就非得将这两人一气抓起来揍上一顿。
  江见寒已握住了灵剑,周身杀意毕现,秦正野在第一瞬便发现了此事,他急匆匆想去按江见寒的手,一面飞快高声说道:“尊上,我们来此,是有事相求。”
  龙尊:“有事相求?啧,这臭剑修还能有事求我?”
  相澈:“呸,谁要求他?”
  江见寒咬牙切齿,几乎已要拔出灵剑。
  秦正野完全不理会这两人无聊斗嘴的语句,直接道:“八荒之中异象频发,魔族强开界隙,如今无法闭合,我们是来寻关闭界隙的术法的。”
  他这一句话,终于点醒了尚在怒意之中的相澈,令相澈想起他们今日还有正事要干,相澈便也只能闭嘴,忍下心中怒气,小声嘟囔了一句:“若此事……算是有事相求……”
  他头一回在与龙尊的争执之中服软,他本觉得龙尊大概会铆足了劲嘲笑他,可不想龙尊闻言怔然,不由蹙眉,道:“不可能。”
  秦正野不太明白他这话语含义,问:“不可能?”
  “魔族不该会此术法。”龙尊终于语调严肃,蹙眉说道,“界隙之法,仅有龙族知晓。”
  秦正野:“或许是此术外泄……”
  “那便更不可能了。”龙尊道,“这术法流传至今,在龙族之内,怕是也只有我会用了。”
  秦正野:“……”
  秦正野回过眼眸,看向身边的江见寒。
  他记得很清楚,江见寒也会开启界隙的术法,只不过江见寒并不熟悉此事,王清秋说他只是在当初龙墟之战中,见过他父亲用此术法,他是在仓促中记下的。
  江见寒的父亲可不是龙族,若龙尊所言不虚,难道江见寒的父亲当年除了从龙族偷走龙蛋之外,还偷学了这个术法?
  相澈也总算换了一副谈论正事的语调,尽量克制自己不故意挑刺,问:“你没告诉外人?”
  “此乃龙族遗留之术。”龙尊略有愠色,反问,“我怎么可能会告诉外人。”
  相澈:“那便有些奇怪了……”
  龙尊挑眉:“何处奇怪?”
  相澈:“当年的龙墟之战奇怪。”
  相澈当年可也见过那人用过开启界隙的术法,若不是那人在龙墟内强开界隙,魔族根本不可能入内,也不会引发龙墟之战,龙尊应当知道此事,还是说这么多年过来,龙尊竟然一点也不曾为此事生疑?
  “当年若无人开启界隙,魔族又怎能入内?”相澈说道,“总不会是你开的吧?”
  “当然不是我。”龙尊说道,“我那时尚在沉眠——”
  相澈:“那不就是在说,除你之外,还有一人也有这能力?”
  龙尊:“……”
  龙尊忽而闭口抿唇,像是被相澈提及了什么他极不愿提及的事情。
  相澈又问:“若不是你将术法告知他人,难道是那人偷学的?”
  龙尊:“……”
  相澈:“而今八荒界隙四开,八成与那人有关系。”
  龙尊的嘴角又往下瞥了些许,勉强自口中吐出一句:“是你我杀了他。”
  相澈:“可他或许还未死。”
  龙尊:“……”
  “我徒弟在魔域内见过此人茍存。”相澈值只得将此事也说出来,道,“虽说他如今已不算是‘活着’——”
  龙尊:“他还未死?!”
  他忽而提高语调,几乎将众人都吓了一跳,可这语气几乎等同于确认了相澈先前的猜测,龙尊果真识得此人,这术法或许便是由他教给那个人的。
  相澈稍稍停顿,再度看向龙尊:“你果真识得他?”
  龙尊:“我……不算识得。”
  相澈:“不算识得?”
  龙尊:“我连他的名姓都不知道。”
  江见寒:“……”
  江见寒不由再看了身边的秦正野一眼。
  方才龙尊说江见寒身上气息与一人相同,可他又不知那人名姓,他说的……果然是江见寒的父亲。
  龙尊尚在不住支吾嗫嚅:“既然不知名姓,应当也……也算不得相识。”
  相澈:“……”
  龙尊:“偶有几面之缘……几面……或许这几面是略多了一些……”
  相澈:“……”
  龙尊:“可我与他——”
  相澈抬起手,打断了龙尊的话。
  “你说你被人族骗过。”相澈倒抽了口气,“这个人,不会是他吧?”


第93章 
  江见寒沉默了。
  若相澈猜想不假,龙尊真被那人欺骗过,那此事便要出现一个极为可怖的联想。
  当初是那人不知欺骗了哪条龙,从龙族偷了个龙蛋带回蓬洲孵化,而今日江见寒忽而发觉自己与龙尊长得极为相似……可龙尊没有任何姐妹,甚至连与他关系相近的亲缘之人都没有,这令江见寒心中不由便浮现了许多无端猜想。
  若仅是如此,那便也罢了,可他们出海之前,曾去见过青阳一面,与青阳有过一段短暂交谈,那时青阳可说过,海族无论性别均可诞育后代,虽说江见寒心中清楚,此事不过无稽之谈,海族可没有这种能力,至少他见过的所有海族都不可以,但龙尊……已活了几万年,或许比所有龙族都要年长的龙尊……
  其他海族或许不行,可……龙尊呢?
  若龙尊可以,那他与龙尊之间……不会真有什么关系吧?
  不行,江见寒接受不了这种事。
  他总算明白动身之前,江流观为何要与他说那种话了。
  他这不可就是遇到了怪事怪人吗?
  哪怕此刻他心中只有迷茫,并无江流观所说的怒意 ,暂时也不想对龙尊动手,可他此刻心情复杂难言,难以开口,只能沉默看向相澈,希望与龙尊相熟更久的相澈,能够代他来询问。
  相澈活的时日太长,他见多了这天下的怪事,只在一瞬间便已朝着这奇怪的方向想去了,他看龙尊神色,觉得自己这句话大约又戳着了龙尊的痛处,不由再露出一分同情之色,直接将江见寒父亲欺骗龙族获取龙蛋这件事,与龙尊捆绑到了一块去。
  可这种事情,他们是外人,总不好直接去问龙尊此事的具体情况,他又总与龙尊争吵,忽而提及龙尊被人骗了龙蛋这件事,确实不太好意思。
  相澈只得拐弯抹角,先憋出一句对龙尊的安慰,道:“情之一事,的确令人……”
  龙尊大惊失色:“什么情,我不知道情!”
  相澈:“……”
  江见寒:“……”
  秦正野:“……”
  龙尊又道:“我只是在为我的朋友鸣不平罢了。”
  江见寒迟疑:“你的……朋友?”
  “我……我有一名好友,受了这人莫大欺骗,当初我就说该杀了这人,可他不愿,我也没有办法。”龙尊毫不犹豫说道,“所以我才说你们人族可恨,各个都是骗子,手段阴险。”
  江见寒听着这熟悉的开场,沉默与身旁的秦正野对上目光。
  朋友?什么朋友?
  这不就是方才秦正野教他找的借口吗?
  龙尊又看向江见寒,语调中略带了几分恼意,道:“上回你见到我时,还往我嘴里塞东西。”
  江见寒:“……”
  龙尊:“你们人族,真是可恨。”
  江见寒:“……”
  龙尊:“我已发过誓,再也不会听信人族胡言了。”
  江见寒:“……”
  等等,龙尊说着说着,怎么还自己说漏嘴了。
  江见寒不由深吸口气,强压下心中的躁郁之感。
  如此看来,当年那人欺骗的龙族,应当就是龙尊了。
  虽说江见寒不明白这当年的龙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与龙尊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可此事估计与龙尊也脱不了关系,那个能够展开魔域界隙的术法,应当也是那人从龙尊那儿学来的,这龙尊自己就是个极不靠谱的玩意,如今这一片混乱局面,他至少也得担上几分责任。
  相澈似乎有些无奈,他们还需要那个术法,这件事他可不好再挑着刺反骂回去了,他只得问:“那术法是如何被他学去的?”
  龙尊噎了片刻,理直气壮说:“一定是我与我好友谈论时,被他偷听到了。”
  秦正野迟疑问:“您不是说,这术法您未曾告诉任何人吗?”
  龙尊:“……”
  相澈看龙尊神色变化,有些担心这臭泥鳅会因为被他们戳到痛处而直接逃跑,他是知道的,龙族都好面子,他以往只会与龙尊吵架,今日可是时候该顺着龙尊说话了。
  “我……我是未曾告诉其他人……”龙尊艰难思考措辞,“此事是……是……”
  相澈:“偷听偷听,都是偷听!”
  龙尊:“……对对对,是偷听!”
  相澈:“人族啊,可恨!”
  龙尊:“太可恨!”
  秦正野:“……”
  相澈看形势大好,他该趁热打铁,直接问出将那术法问出来,便毫不犹豫继续斥骂起了那人来,道:“人族最出负心人——”
  龙尊一瞬警觉,语调霎时冰凉,立即反问:“什么负心汉?”
  相澈:“呃……”
  龙尊:“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相澈:“……”
  方才还情绪激昂的龙尊,忽而便冷淡了下去,那态度疏离了许多,冷冰冰一眼扫过面前几人,道:“八荒之事,与我何干。”
  秦正野:“……”
  江见寒:“……”
  相澈无可奈何,只得将话语挑明了,说:“我们关不了界隙,需要你帮——”
  龙尊忽地在几人面前散去人形,重化为一条白龙,动作极为迅速,几乎在眨眼之间,他便已钻进了云层,消失不见。
  相澈这时才吐出这话语末尾几字,他也一怔,僵着去看云影之后飞速变小逃离的龙形,这是才忍不住啧舌,道:“……还真像只泥鳅。”
  秦正野问:“要去追吗?”
  “他这速度,追起来费劲。”相澈说道,“虽是也可以,你师尊应当能——”
  他回眸朝江见寒看去,却恰被江见寒隐怒的神色一惊,秦正野也一同看向江见寒,一怔:“师尊,您……”
  江见寒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暴躁之感越发浓烈,他不喜欢这个龙尊,只想将逃跑的龙尊揪下来狠狠揍一顿,这念头如今可比他想揍相澈的欲望还强烈,这两个老东西凑在一块,只会令他觉得心烦。
  好在这怒意只在一瞬,江见寒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神色,平静道:“若要再寻龙尊,只怕要有些麻烦。”
  他们龙尊两回相遇,都是龙尊自己主动来寻他们的,据龙尊所言,那是嗅着了相澈身上剑修的臭味,特意来寻他们的,可龙尊平日都在哪儿,他们要往何处去寻,江见寒却全无头绪。
  “十之八九在龙墟。”相澈道,“这老长虫,没事是不会出门的。”
  秦正野有些为难:“龙墟是险境……”
  “不险。”江见寒道,“已经没有龙了。”
  秦正野:“……”
  只有尚未成年的幼龙才会留在龙墟之内,龙族若是成年,大多会离开龙墟外出寻找巢穴居住,而龙族已许多年没有幼龙了,龙墟内已空置了许多年,若无要事,龙族大多不会回到此处,只有龙尊常年在龙墟之内沉眠。
  也正因如此,他们若硬闯龙墟,将这惹人生厌的龙尊狠狠揍上一顿,也绝不会有其余龙族来碍事,动作快些,或许还能在其余龙族赶回来之前将龙尊给掳走。
  相澈还记着他们费心弄出来的那假龙蛋,匆匆问:“那龙蛋……”
  江见寒:“不必。”
  相澈:“若无胁迫,他若不说怎么办?”
  江见寒:“下手狠一些,他会说的。”
  秦正野:“师尊……恐怕不好。”
  “如何不好?”江见寒微微挑眉,“他若不说,我便要对外说了。”
  秦正野一怔:“您要说什么?”
  “把方才他说过的话。”江见寒道,“全都复述一遍。”
  秦正野:“……”
  片刻沉默之后,连一贯和龙尊极不对付,见面便要吵架的相澈,都不由颤巍巍道:“……不太好吧?”
  江见寒没有理会他。
  他已定了接下来的行程,接下来他们便该直接前往龙墟,龙墟距蓬洲海域可有不少距离,他们还得在海上多耽搁些时日,光是如此一想,江见寒便觉得心中烦躁不止,不知此事究竟何时才能解决,他们究竟要到何时才能回到八荒。
  见江见寒似乎要回舱室,秦正野犹豫了片刻,还是跟上江见寒的脚步,鼓起了勇气小声问:“师尊,青阳前辈那时说过的,海族是不是……”
  江见寒:“……不能。”
  秦正野:“那龙尊呢?”
  江见寒只能回答:“龙族不能。”
  秦正野:“哦……”
  相澈听了他们交谈,大致也能猜出他们究竟谈论的究竟是什么事,江见寒解释得极为简短,他便代江见寒将话语说得清楚了一些,道:“我活了这么多年,这种事情,确实从未听闻。”
  江见寒道:“我与他……应当还有其他解释。”
  相澈却说:“可龙族通晓不少上古之秘,若会一两种古怪术法,倒也并不稀奇。”
  江见寒:“……”
  相澈迟疑一瞬,还是说道:“见寒,他或许真与你有血脉亲缘。”
  江见寒神色冷淡:“……我不承认。”
  相澈:“可此事……”
  江见寒:“不必说了。”
  相澈:“我只是想,临行前流观特意嘱托,不会全无缘由……”
  江见寒猛地顿住脚步,回眸忍着愠怒看向两人。
  “一定有其他解释。”江见寒咬牙说道,“谁会承认和这种脑子不好的笨龙有关系啊!”
  相澈:”……“
  秦正野:“……”


第94章 
  片刻沉默后,江见寒忽而转身,将秦正野与相澈二人留在了原地,像是这谈话到此为止,他已将该说的话全都说完了,他没必要继续在此处继续多留。
  秦正野看得出江见寒的心情很不对。
  此事来得实在突然,他心中也一片混乱,不知应当如何安慰江见寒,虽说龙尊的反应实在清奇,以至将此事中令人难以接受的那股怪异之感都冲淡了,可对江见寒而言,此事应当仍是个极大的冲击,就算秦正野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好,他也可以先去寻江见寒,若师尊不厌恶,他可以陪在江见寒身边。
  “师祖。”他装作一副若无其事,仿佛方才江见寒什么也没说过一般,“您知道龙墟该往何处走吗?”
  相澈叹了口气,承诺他接下来会为灵舟引路,此事不需秦正野操心,秦正野这才深吸上一口气,快步跟上江见寒的脚步,跟着江见寒一道拐进了临近的舱室中。
  在这么短暂的距离内,秦正野已在心中预想了许多开场的话术,他看江见寒方才的反应,觉得江见寒应该不喜欢别人揪着这件事不放,他得拐弯抹角一些,尽量不提及此事,或者从旁聊一聊其他能够转移江见寒注意的话题,譬如可以谈一谈灵剑,对,江见寒最喜欢灵剑,他直接问江见寒自己应当如何着手培育自己的灵剑便好。
  于是秦正野跟着江见寒踏入一旁舱室,开口便道:“师尊,我有一事请教——”
  江见寒恰也在此时开了口:“我知你心有疑惑——”
  两人均是一顿,又下意识般飞快接上了对方的话语。
  江见寒:“在修炼上有困惑?”
  秦正野:“我心中没有疑惑。”
  江见寒:“……”
  秦正野:“……”
  秦正野讪讪闭了嘴,等着江见寒接下来的话语。
  江见寒:“你跟着我,可是为了询问方才之事?”
  秦正野摇头。
  江见寒:“……你不好奇?”
  “该说之事,您都已经告诉我了。”秦正野说道,“其余之事,待遇到龙尊之后——”
  船身猛然一颤,似是朝前冲撞,以至二人一瞬脚步不稳,好歹是身有修行之人,倒是未曾跌倒,却也颇为惊异看着对方,全然不明白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他们毕竟已在蓬洲海域之外,此处不是安全之地,二人对视一眼,还是一道快步朝外走了出去。
  可二人还未踏上甲板,便已见着相澈回眸朝他们招手,一面高声道:“无妨!只是提些速度!”
  江见寒:“……”
  “我对灵舟实在不熟。”相澈说道,“是匆忙了一些。”
  江见寒:“你……”
  “你们谈你们谈。”相澈弯起眉眼,“师徒既然有悄悄话,是该好好谈一谈。”
  江见寒:“……”
  江见寒又默默拉着秦正野推回了舱室之内。
  虽然他并没有什么悄悄话要与秦正野说,可他与相澈授徒的理念想来会有不小差距,他可不想当着相澈的面去解秦正野心中的困惑,而且他私下对秦正野几乎有求必应,他这副模样……也不怎么想要让相澈看见。
  江见寒将房门一关,看向秦正野:“你方才要问我什么?”
  秦正野只能胡编,将江见寒最在意之事扯了出来,道:“您说过要教我如何蕴出剑灵的。”
  江见寒:“我是说过此事……”
  秦正野:“那不如就今日吧!”
  江见寒蹙眉:“可如今在海上,或许并不是谈论此事的好机会……”
  “前往龙墟还需好几日,反正闲来也是无事。”秦正野笑吟吟说,“此时机会正好,平日可没有这样的好机会。”
  江见寒一怔,觉得秦正野说得好像有些道理。
  可他们此行仓促,什么也不曾带上,就算要蕴剑灵,也需另有他物辅助,比如说当初秦正野钻研出来的灵液便很好,此物可令灵胎快速成型,若能长时间将灵剑浸泡在灵液当中,剑灵成型的时间应当要比他凝结的剑灵的速度要快上许多,或许还用不着一半时间,便能有结果。
  江见寒想了片刻,迟疑道:“灵舟之上,物资欠缺……”
  秦正野:“师尊想要什么?”
  江见寒:“或许需要些灵液。”
  秦正野伸手入怀,取出一个置物袋,将里头的东西倾倒在面前,那是堆积如山般的瓶罐,不用秦正野解释,江见寒也知道,这里头应该便是他想要的那些灵液。
  江见寒又清清嗓子,道:“既有灵液,总需要盛放之物。”
  他想这灵舟是相澈同人借来的,上头本已经堆放了不少船主日常所需之物,他们若是去寻一寻,或许是能找到干净且能够盛放灵液之物的,可不想他这话音方落,秦正野又伸手入怀,取出另一个置物袋,当着江见寒的面,从中掏出了一个正好能将灵剑没入其中的木桶来。
  “还有呢?”秦正野满怀热情看向江见寒,“师尊,还需要什么?”
  江见寒:……你为何会携带此物?”
  秦正野毫不犹豫说道:“总觉得能用得上。”
  江见寒:“在何处能用得上啊!”
  秦正野认真想了片刻,这问题他以往从未考虑过,只是见着这东西,觉得大概能用,便塞进了置物袋内,他一面思忖一面在屋中左右张望,看见自上了灵舟便摊在舱室内打瞌睡的酥糖,心中登时有了注意,顺手将酥糖揪了起来,道:“可以洗酥糖。”
  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抱起来弄醒的酥糖:“……嗷?”
  江见寒:“……”
  不论怎么说,至少这两件东西是已齐全了。
  “以往你我总在客栈中使用此物,客栈内有聚灵阵,不会令灵气外泄。”江见寒叹了口气,道,“如今你我在海上,应当还需摆个小一些的聚灵阵——”
  秦正野将方才那个置物袋再抖了抖,从中都出了一堆灵石符纸来,他还觉得不满意,再伸手进置物袋内掏了掏,摸出了阵旗,丢在面前这堆杂物之上,笑吟吟看向江见寒:“师尊,还需要什么?”
  江见寒:“……不需要了。”
  “聚灵阵我会摆。”秦正野说道,“便由我来吧。”
  江见寒:“……”
  江见寒沉默点了点头。
  秦正野抓起还有些迷瞪的酥糖,与酥糖对视上一眼,一人一兽虽无对话,可看他神色,他们倒像是瞬间达成了什么约定一般,秦正野将酥糖伸手塞给江见寒,而酥糖则立马嗷呜嗷呜往江见寒身上蹭,铆足了劲要和江见寒撒娇。
  它这副模样,江见寒可从未见过,他有些发怔,可酥糖的确可爱,故意撒娇的酥糖更可爱,他移不开目光,自然也未曾注意秦正野做了什么,那聚灵阵已画成什么样了,待秦正野拍了拍手,说已将一切准备好时,酥糖还贴在江见寒怀里,正不住蹭江见寒的脸。
  江见寒原还烦闷的心情已缓和了不少,他看秦正野已将一切准备妥当,正要指引秦正野将那木桶摆到阵法之上,船身忽又猛地一震,吓得酥糖一把举起小爪子,勾住了江见寒的衣服,惊恐不安四下张望。
  秦正野稍稍一怔,问:“师祖还嫌灵舟速度不快?”
  江见寒却蹙眉:“怕是出事了。”
  他掰开酥糖的爪子,令酥糖留在舱室之内,自己快步朝外而去,秦正野自是跟上他脚步,二人一道到了外侧,一眼便见灵舟船首处的海面上立了一只青龙,正恶狠狠盯着他们,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江见寒:“……”
  秦正野这才想起来,这些龙族总爱揪着江见寒不放,龙尊对他们是客气,其他龙族却不是如此,江见寒也早说过,他若出海,必然会有龙族寻到他的下落,故意上门来挑事。
  有相澈在外,这么一条小青龙,根本算不上是什么威胁,秦正野甚至觉得他们都不用出手,相澈便能轻易解决此事。
  可今天的江见寒,心情已极为烦闷,偏偏还有龙族非要出现在他面前惹他不快,相澈与秦正野都还未反应,他已直接御剑而出,在二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之中,狠狠教训了那青龙一顿。
  待被打晕的青龙软绵绵滑入海中,秦正野才忍不住小声开口,道:“龙族……是都没有脑子吗?”
  就这么点实力,竟然也敢来惹他师尊?
  “不是没有脑子。”相澈也小声道,“对他们而言,千年不过一瞬,一时还未从当年回神罢了。”
  秦正野:“……”
  江见寒缓缓落在二人面前,不知是否听见了他们两人交谈,他仍是心情不佳,冷着脸色正要往舱室之内走,半空中忽又阴沉,云层之后现出一个熟悉龙影,伴随着那万般熟悉的声音,道:“何人伤吾族裔——”
  江见寒:“……”
  龙尊:“……”
  龙尊倒抽了口气,呲溜蹿上空中,用比方才他逃窜时还要快上不知几倍的速度,飞快自此处逃离。
  相澈也沉默了。
  秦正野抬起手,指了指空中。
  “龙族。”秦正野一字一顿,重复说道,“是真的都没有脑子吧。”


第95章 
  江见寒看着龙尊逃走的影子,心里默默浮现出了一个想法。
  秦正野显然也意识到了此事中的问题,他几乎立即便朝甲板一侧奔去,探头望向海面,可方才那条被江见寒打晕的青龙已沉入海中去了,龙族不会淹死,这条龙再过一会儿便会苏醒,他不用担忧。
  可也正因如此,他们已没有去检查那青龙身上是否有类似生契之类的符咒留下的痕迹了。
  这件事说来古怪,好像在他们每次打伤龙族之后,龙尊都会忽而出现。
  在第一次逃离之后,龙尊应当已不怎么想要见到他们了,若龙尊自己能控制此事,他是一定不会愿意再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可方才龙尊出现时,竟还同第一次与他们相见时一般,念出了一句极熟悉的台词来,龙尊看起来并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人。
  他纯粹是因术法之力被传至此处,现身之前,他大概也只知道有人伤了他的族裔,事情严重到他不得不出面解决,至于是何人所为,又做了什么事,他一概不知。
  而今龙族濒临灭绝,龙尊又一向极为护短,他是真能做出在每个龙族身上都刻下术法,以此来保护残存龙族的平安这种事情来的,这术法的原理既然与生契有些相似,遇到危险时龙尊便会现身,那么他们想见龙尊,自然也不必去龙墟了。
  海域之上的龙族,各个都跟不要命一般,见着江见寒便要往上凑,偏偏这些龙族又都不是江见寒的对手,那自然也就是说——他们遇到几只龙族,便能见到几次龙尊,多见到几次龙尊,迟早能将这东西抓住揍一顿。
  “我们不去龙墟了。”江见寒恰也在此刻开口,道,“我们就留在此处,等着其余龙族上门。”
  秦正野还略微有一些担忧。
  龙尊已又逃了一次,若龙族之间有联系,这时候龙尊大概已匆忙传讯下去,让其余龙族不要来寻他们的麻烦了。
  相澈却道:“传讯玉符这玩意,是人族弄出来的东西。”
  秦正野:“可我曾……”
  他原想说上一世时,他在蓬洲见过有海族使用传讯玉符,只是他轮回重生一事,江流观似是已极为清楚了,相澈却好像还不知情,他便将后续话语咽了回去,蹙眉看向江见寒,希望江见寒能够明白他这眼神的意思。
  “蓬洲之人尚且不怎么使用玉符。”相澈说道,“那些长虫总爱将人族术法列得低人一等,他们更不可能去用人类喜欢的玉符了。”
  说完这话,他倒是也注意到了秦正野的眼神,他不由微微弯唇,意味不明补上一句:“今日是如此,往后这儿风尚会有何等改变,我可就说不准了。”
  秦正野觉得相澈似乎意有所指,可相澈只是略提了一句,便又道:“那老东西天天缩在龙墟之内,早不知落伍了多少年了,他绝对不知道这种新奇玩意,若要寻其他龙族,怕是只能硬找了。”
  秦正野:“以他术法,此事应当不算困难吧?”
  “是不难,但怕是有些费事。”相澈说道,“海域太大,他以灵力一一搜寻过去,不知要花多少时间,而且他避着我们这种事,他应该也不想让其他龙族知道吧。”
  秦正野:“……”
  “我看他要面子得很。”相澈笑吟吟道,“我还与你们在一块呢,他应该也不想有人说他胆小怕事,连我都敌不过。”
  对龙尊而言,这的确是一个狠狠戳到他痛处的好计谋。
  那接下来,大约也只剩下些实现这计划的小麻烦了。
  秦正野问:“可我们行上许久距离,才能遇到一名龙族……”
  江见寒道:“只需我故意放出气息,他们很快便会来寻我。”
  秦正野:“龙族……不会觉得此事是陷阱吗?”
  “他们可自大得很。”相澈道,“你也说了,这些龙族,全都是笨蛋。”
  秦正野:“……”
  秦正野没有问题了。
  他也是知道的,在龙族这般天生便极为长寿种族眼中,时间流逝的速度与人类所感知的完全不同,千年对他们而言不过眨眼,在他们的记忆中,江见寒大约还是当年那个被困在锁龙阵中的少年,亦或是需要相澈保护方能渡海的年轻修士,他们不可能意识到江见寒已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内,变得如此强大。
  果真不久之后,第一只龙族找上门来了。
  江见寒下手极为迅速,那龙族不过才从海中冒头,便挨了他一顿毒打,秦正野下意识抬起头朝空中看去,一眼便瞥见了那匆忙出现又极为快速逃窜的龙影。
  他们猜测不假,这招好像真有些用处,只是这龙尊也着实胆小得很,这逃窜速度之快,实在令秦正野佩服。
  江见寒没有去追。
  他们又等了约有半个时辰,灵舟已放慢了速度,仍是缓缓朝龙墟驶去,秦正野已发觉有龙族在朝他们靠近,江见寒却不着急,大约是因为相澈也在灵舟之上,那龙族只是缓缓跟在他们之后,直到有其余龙族也被吸引至此处后,他们方试图将灵舟包围在其中,却仍在忌惮相澈,大约是当年龙墟相澈真将他们揍怕了,以至龙族胆怯万分,不敢贸然对他们动手。
  相澈直接朝这几条龙摆了摆手,道:“我年纪太大,不想管事了。”
  龙族不怎么相信,自然也不敢回应。
  “我就在边上看看。”相澈又道,“放心,我不会插手的。”
  他话音方落,江见寒已御剑而起,朝着离船首最近的那龙族御剑而去。
  相澈一动不动,摆明了一副看热闹的架势,那龙族才对江见寒发出咆哮嘶吼。
  下一刻,江见寒的灵剑飞速蹿出,狠狠砸在那条龙的脑袋上——这剑还未出鞘,那么细的剑身,如此巨大的龙首,可砸出的声响却大得惊人,所有人都听见了咚一声巨响,像是连海面都被这声浪震得颤动了,而这龙族身形摇晃,片刻之后,轰然晕倒进了海中。
  江见寒沉默转过眼眸,看向船首另一侧的那条龙。
  秦正野极明显感觉到这龙族莫名抖了抖,这条龙看起来比其他龙要年轻一些,体型也较小,大概没有第一条龙那么抗揍,也不知是江见寒的神色太吓人,还是方才之事太过突然,若不是此处还有那么多龙族为他壮胆,秦正野觉得,这条龙大概已要跑了。
  可江见寒并未动手,他先抬眸看向了空中。
  龙尊果然又出现了。
  他沉默被迫现形,往下瞥了一眼,狠狠倒抽了口凉气,恨不得扭头就跑。
  江见寒也不介意,其他龙族尚未回神,他灵剑已在空中急拐,猛地又朝第二只体型较小的龙族冲去。
  第二条龙,也被灵剑撞晕了。
  沉默在龙族之间蔓延开来,远一些地方的龙族已在后退,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今日之事,实在有些不对。
  江见寒揍他们,根本不需要“激战”,下手就一瞬间的事情,连一点拖延都没有,只要动手,便能将他们打晕。
  这种实力差距,若是不跑,才真的是傻子。
  江见寒依旧抬起眼眸,看向空中。
  还未跑远的龙尊,又被强行扯回了远处,他极为无奈,这回倒是终于愿意与他们说话了,一面倒还是维持着想要逃离的姿势,一面道:“怎么又是你们——”
  江见寒:“你想要我敲晕第三只吗?”
  龙尊:“……”
  江见寒极为平静:“不要紧,反正龙族多得很,又抗揍得很,我多打几只,也没有什么关系。”
  龙尊:“……你想要做什么?”
  江见寒:“界隙,术法。”
  龙尊僵了片刻,才低声回答:“此术我不能教你……”
  “好。”江见寒竟也平静接受了,“我不在意。”
  可下一刻,他微一伸手,灵剑已自行回到了他手中,而他拔剑出鞘,将剑锋指向此处体型最为庞大的那条龙。
  江见寒轻声说道:“我看你有些眼熟。”
  那龙已试图在往外游动了,可所有人的注意都落在他身上,他便还要嘴硬上一句,反正龙尊在此处,龙尊是不可能看着他被杀的,他便壮着胆子以龙吟怒吼震声道:“……你这异类!”
  江见寒像是确认了何事一般,微微点头:“果然眼熟。”
  那龙族一颤,求助一般看向天上的龙尊。
  江见寒:“既是如此,我也不必留情了。”
  “尊尊尊尊……”龙族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话语,只能颤声求助,“……你就算强逼我也无用,此术是龙族遗法,我不能教给——”
  江见寒:“那人倒是无碍?”
  龙尊:“……”
  江见寒:“这里有这么多龙族,你也不希望我将此事抖出来吧?”
  可他这句威胁,龙尊倒像是不怎么在意。
  他二人交谈话语未停,方才那龙族倒是激动了起来,又朝着龙尊喊:“当年之事,不能再来一遍了!”
  龙尊:“……”
  “这等异类,天道当诛!”龙族高声说道,“您不能再被人族欺瞒——”
  龙尊迟缓捕捉到了这龙族话语中最怪异的那个词汇,问:“什么异类?”
  江见寒:“……”
  “他是个人族剑修。”龙尊终于起了疑心,“人族……怎么能算是异类?”


第96章 
  江见寒觉得自己不会喜欢这些龙族接下来想说的话。
  龙尊还不知他的身份,而他希望这情况能够一直维持下去,等到他顺利学到关闭界隙的术法后便立即离开,从此再也不来此处,绝不与龙族继续牵扯。
  他提剑在手,已好了直接一剑敲晕这龙族的准备,可龙尊却忽地自空中下来了,他将龙尾横在江见寒与那龙族之前,以免江见寒真伤着了那龙族,这才再追问:“他不是人族?”
  江见寒:“……”
  面前阻拦实在麻烦,有龙尊在面前,江见寒很难在一击之间便让那龙族闭嘴,他想要另寻些手段,试图从此处绕行避开龙尊。
  龙尊当然知道他的企图,他依旧护着那名龙族,将江见寒阻挡在外,却根本不打算伤害江见寒,那龙族似乎有些急了,他好像迫不及待想挑起龙尊对江见寒的敌意,一瞬间脱口而出:“您应当还记得当年的事情吧!”
  龙尊一瞬警惕:“……当年,什么事?”
  “当年您受人族欺瞒之事,族内当然已都已知晓。”那龙族高声道,“大家都知人族可恨,那人类还是无耻之中的——”
  龙尊连声音都提高了一点:“你们知道什么?!”
  江见寒:“……”
  本已想要对龙尊下手的江见寒,默默按住了自己的灵剑,左右一看,干脆降下灵剑,落回灵舟之上,走回了秦正野身边。
  眼前看起来像是有一场大戏,若他难以阻止此事,倒不如先将这热闹看完了再说。
  “那人类可耻啊!”龙族大声说道,“不过是以色——”
  龙尊:“……住口!”
  “您藏着此事,未见此事后果,不知那人后来又犯下了什么大错。”龙族还未觉有异,急匆匆道,“您闭而不出,我们为您善后,本能将此事处理妥当,可那人又携带魔族来犯,才让这异类被放跑了。”
  说完这话,他大约还怕龙尊不知他口中所指的异 类是什么人,还特意朝江见寒这边看来,毕竟他口中的异类与救异类的那个剑修都在此处,他还一个都打不过,也只能同龙尊告告状,希望已然走出当年阴影的龙尊,今日能够明辨是非,执行他身为龙尊的职责,在此处就对他们口中的异类下手。
  “那人今日是已死了,可这异类还在。”龙族又重复了他最初的话语,“此等异类,天道不容!”
  龙尊却仍是恍然:“你们……都知道……”
  龙族:“此事当然——”
  龙尊忽地又撤了些距离,看起来像是想要逃跑,且不论今日之事如何,至少先躲起来,等到大家都遗忘了此事再说。
  江见寒已经按住灵剑做好了准备,一旦龙尊逃离,他便立即揍一条龙将龙尊扯回来。
  “我说吧,龙族的脑子,好像真不太好。”秦正野在江见寒身边小声念叨,“他当着龙尊的面揭龙尊的短,还希望龙尊能留下来保护他?”
  江见寒:“……”
  龙尊毕竟能为此事躲避千年,今日他得知此事为全族所知,所有龙族不过都是装作不知道罢了,此事对他而言绝对是个极为可怖的打击,这等丢龙的事情,避世大概是已不够了,他简直恨不得立即便从这世界消失。
  可这些话语,恰也证实了江见寒的担忧。
  他与这笨蛋龙尊,很可能,真的有点什么血缘关系。
  他虽极不想接受这种事,可他改变不了过往,也纠正不了这种错误,他没有龙尊那么在意这种事,他只想快些逼龙尊说出那术法,其他龙族的八卦内情,都与他没有关系。
  龙族似乎也发觉龙尊像是要跑,可他们都不是江见寒的对手,若龙尊跑了,在场的龙族全都得遭殃,他便毫不犹豫高声质问龙尊:“您若是走了,这异类怎么办?”
  龙尊:“……”
  龙族:“我们现在……这异类……”
  他又瞥了一眼灵舟之上的江见寒。
  此言虽难启齿,他不愿承认多年之后,他们已远不如他们当初蔑视的杂种异类强大,可龙命要紧,这种时候,已不是该顾及龙族颜面的时候了。
  龙族只好拉下脸面,生硬说道:“那异类实在太强……”
  龙尊这才一顿,在这场令他颜面尽失极为痛苦的对话之中,再度注意到了那个词汇。
  “什么异类?”龙尊不解询问,“你们说的异类,到底是何人?”
  “当初那人族偷走……”这话连龙族都不太敢出口,后头的话语他只能咽下,再改口,勉强说出最后的结局,道,“藏在了蓬洲之中。”
  龙尊:“……”
  “魔族入侵之事,我等本欲为尊上清除这异类。”龙族继续说道,“这异类如今就在眼前,尊上,我等族裔,绝不可留存这等畸形异类在外——”
  龙尊却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语,断续说:“就在……眼前?”
  他垂下龙首,看向灵舟之上的几人,相澈肯定不是那所谓的“异类”,这臭剑修他都已认识多少年了,怎么也不可能会是他,另外两名人族中,也只有一人身上,有些许他熟悉的气息。
  他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感知出了错,毕竟这气息仅是残存一点,他也只能勉强察觉,可如今他注视那名白衣剑修,脑中倒是隐约浮现起了些许当初龙墟之战时的记忆来——魔族入侵,他被迫自沉眠中唤醒,与相澈连手对敌时,好像是在相澈身后,见到过一名浑身是血的狼狈少年。
  他那时只觉得这是人族,他没有在那少年身上感知到任何与龙族关联的气息,当下场面又极为混乱,他要与魔尊交战,还不得不面对偷了龙族龙蛋而久已离去的那个可恨龙族,他根本没有心情去关注这么一名瘦弱而不起眼的人类。
  龙墟之战结束之后,他当然也不怎么愿意去回忆当初之事。
  虽然最后他没有动手,是相澈除去的魔尊与那人,此事他是该要感谢相澈的,可这段记忆无论怎么说都不太愉快,他不愿记起,巴不得立即躲回龙墟继续他的沉眠,因而直到今日回想,他才猛然意识到那个极为简单的问题。
  相澈……为什么要来龙墟?他怎么能提前知晓魔族会在那时入侵?若他本是要来除魔的,又怎么可能会带上一名伤重的人族少年。
  当年他不曾觉得那人族少年有异,十之八九也是相澈做了手脚,毕竟对相澈而言,想要藏起这人身上与龙族相关的一切气息异状,本就是一件极为简单的事情。
  龙族还在喋喋不休,不住念叨着这异类如何玷污龙族血脉,如何会对龙族的未来造成影响,龙尊却一字一句都不曾听进去,他还在看着那名剑修,那人神色冷淡,听着龙族对他的指责辱骂,却好像只是在听一些与他无关的事情。
  人族的面容在龙族眼中都极为相似,他其实分辨不出这剑修与当年之人面容上是否有相同,他如今也不能感知到这人身上是否有龙族的气息——
  他这时才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当初他是在锁龙阵外见着相澈与那名少年的。
  龙族有遗留术法,可以清除一人身上的龙血,可在那之后,此人便要形同废人,再不可踏入仙途,连当个普通凡人活下去,都几乎没有可能。
  可他看这剑修修为极高,应当不在相澈之下,他显然不曾受到当年那事的影响,龙尊这才略安心了一些,可心中仍是一片恍惚,毕竟今日这冲击对他而言实在太过夸张,他怎么也想不透此事,心中满是茫然,到了最后,也只剩下了一个极恍惚的念头。
  他被偷走的宝贝龙蛋……
  怎么就变成了个臭剑修呢?
  -
  这热闹像是要结束了,江见寒失了兴趣,已不打算继续再看。
  那龙族已将话说得很清楚了,他看龙尊应该也已明白了当初之事,可他还是不想承认自己与这些笨蛋龙族之间的关系,虽然来时江流观说过,希望他们不要对龙族动手,可今日变故已非他能控制,看来到了最后,他还是得和这些龙族动手。
  龙尊像是终于恍惚回神,仍望着江见寒,半晌方从口中挤出几字言语,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不必废话。”江见寒说道, “我只为那术法而来。”
  龙尊:“……”
  龙族:“那是我族遗留之秘,怎可告诉你这等肮脏之物!”
  “你们若不说,我看此事便不能善了了。”江见寒似乎并不觉得意外,“既然不给,那便动手吧。”
  龙尊忽而深吸了口气。
  “有个性,有能力。”龙尊说道,“行事果断,目标明确,像我。”
  江见寒:“……”
  不是,说他像谁呢?
  他可能像是这只没脑子的笨龙吗?
  龙尊又仔细端详了江见寒一会儿:“我认不出人族的脸,可应当很——”
  江见寒:“闭嘴。”
  龙尊:“端肃果敢——”
  江见寒:“动手。”
  龙尊:“临危不避。”
  江见寒:“……”
  “沉稳。”龙尊说道, “战时多言,不是个好习惯。”
  江见寒咬牙。
  龙尊又绕着他看了一圈,非常满意,发出了最后一句感慨。
  龙尊:“你……”
  江见寒怎么也压不下心中怒意:“我先斩了你。”
  龙尊:“我们龙族,有希望了!”
  江见寒:“?”
  好烦啊。
  他能现在就抽了这笨龙的龙筋吗?


第97章 
  江见寒按着灵剑,竭力控制自己心中怒意。
  若龙尊还要废话,他怕是便要忍不住给龙尊来上几剑了。
  可当下的情况已经极为清楚,江见寒与龙尊究竟是什么关系一眼便知,秦正野当然不会让江见寒对龙尊动手,他几乎在第一瞬便已拦下了江见寒,低声附耳道:“师尊,若能不动手,还是莫要与龙族起冲突。”
  江见寒:“……”
  也罢。
  他虽然不在乎此事,可看在他宝贝徒弟的面子上,他还是尽力忍一忍,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至少等学到关闭界隙的术法之后,再给这惹人厌烦的龙尊来上两剑。
  这发展显然有些太过超出几名龙族所想,方才努力挑事的那名龙族怔愣上好一会儿,才忍不住颤声,道:“尊上,这异类可是杂血——”
  龙尊:“都快灭绝了,还计较什么啊?”
  龙族:“可是……”
  龙尊:“家务事,你少管。”
  龙族:“……”
  “若是没什么事,便都散了吧。”龙尊平静说道,“这么多龙聚在此地,看把其余海族给吓的。”
  海族本就敬畏龙族,今日这么多龙族聚集此处,连龙尊都已来了,如今这片海域大多的鱼群海兽几乎都已不见踪迹,只有些无法动弹亦或是跑得极慢的海族尚在原处发抖,像是觉得灾祸已至,它们大约是没办法活着度过今日了。
  那龙族还有意争辩,江见寒在他眼中可是龙族绝不可留的污点,他是绝不可能因为龙尊这两句话,便接纳这人进入龙族的。
  龙族:“尊上——”
  龙尊:“行了,我已说过了,这是我的家务事。”
  龙族:“可是……”
  龙尊:“……”
  龙尊终于厌了。
  他今日难得遇到一件开心事,还要被人打断,提起这么多不快的往事来。
  龙族而今可都已要灭绝了,他们竟还在意血脉是否纯正,若真要纯正无暇,而今龙族仅有那么寥寥几只,全是血缘亲属,真要结合,也不知会诞下什么身有缺陷的后代来。
  龙族若局限于此,依龙尊所见,他们怕是要不了多久便要灭亡于此。
  龙族与外族通婚怎么了?
  他看面前这青年剑修……不,他看面前他失而复得与他血脉相连的宝贝幼崽,这天赋,这修为,这么小的年纪,已没有几只龙族是他的对手了,这血脉哪儿低劣了?
  当着他的面说这种坏话,莫不是真觉得他没有脾气,什么都能在他面前说了。
  龙族:“此事天理难存——”
  龙尊忽而自云上降下,以身盘绕护住灵舟,对着其余龙族发出一声极为慑人的龙吟,这声音远不及其他龙族战前的嘶吼要大,可却带着极为令人畏惧的压迫之意,震得人耳中嗡嗡作响,胸中灵气激荡,几只龙族不由低伏身躯,再不敢有半句反抗之语。
  以秦正野如今修为,这龙吟实在震得他极为难受,哪怕捂住耳朵也全无作用,他只能自行忍耐,可江见寒瞥他一眼,握着了他的手,以自身灵力护住他,原先对龙尊的怒意更是增大了几分。
  他龙尊全无收敛之意,也不知龙尊要这般叫上多久,江见寒实在压不下那愠怒之感,忍不住脱口愠道:“好吵。”
  龙尊:“……”
  江见寒:“闭嘴。”
  龙尊:“……”
  龙尊竟真就这么闭上了嘴。
  这一声龙吟戛然而止,龙尊还颇委屈垂眸朝江见寒看去,江见寒也懒得理会,龙族的争执,他不想多听,他的目的本也只有一个——只要能学得术法,他便会离开此地,绝不再回来。
  “用不着争执,我不会多留。”江见寒说道,“将术法告诉我,我立即离开海域,再不归返。”
  相澈嘟囔了一句什么,或许是提到了江流观的名字,毕竟在他看来,蓬洲总还是江见寒的故土,就算他厌恶龙族,偶尔也是该回蓬洲看一看的。
  可江见寒只当不曾听闻,他不喜欢这片海域,也不喜欢蓬洲,若无江流观在此,他怕是连一点想要归返的念头都不会有,可就算有江流观在此,再回到此处时,心中的不快之意,还是压过了能与兄长相逢的欣喜。
  若是以往,这种事或许不要紧的。
  那时他还尝不到几分情绪转变,所有的情绪都被压在水面之下,模糊得近乎不可察觉,可如今他的怒意是如此明晰,身处蓬洲被人用满是敌意与憎恶的目光注视着的时候,他心中也会开始觉得难过,他对这地方的恶感早已远胜当初,短短几日,他已开始怀念在宗门内的日子,此事完成离开之后,他大约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其余龙族不敢多言,龙尊反是一惊,重复了一遍江见寒的话语,喃喃道:“……不会再回来了?”
  “你们龙族如何,与我无关。”江见寒道,“今日若不说出这术法,我便——”
  龙尊毫不犹豫打断江见寒的话:“教。”
  江见寒:“……”
  “此术不得传于外族。”龙尊说道,“你又不是外族。”
  江见寒:“……”
  龙族:“尊……尊……”
  龙尊:“你们也闭嘴。”
  龙族:“……”
  龙尊:“现在可以滚了。”
  龙族:“……”
  原还敢同龙尊顶嘴的那几只龙族,而今倒是都同哑了一般,龙尊令他们快滚,他们便连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或许是终于发觉如今的龙尊已同江见寒与相澈站在了一道,他们连其中一个人都敌不过,莫要说这三人连手会是如何境况了。
  待龙族消失,耳边终于清净,龙尊才化出人形,缓缓落在灵舟之上。
  不必江见寒多问,龙尊已飞快答道:“这术法并不算难。”
  江见寒丝毫不想与他客套:“说。”
  龙尊小心翼翼看他一眼,努力斟酌词句,试探询问:“得先与我一道,回一趟龙墟。”
  那地方对江见寒而言,可比蓬洲还要令人生厌,他极不愿意前往龙墟,一听龙尊话语,他便已蹙眉,反问:“为何要去?”
  龙尊:“这……只是一道过去看看。”
  江见寒:“没有必要。”
  龙尊:“可是……”
  江见寒:“我不喜欢。”
  龙尊:“这……”
  江见寒:“几句术法,在此处说完便好。”
  龙尊:“……这可不是几句术法便能说得清的。”
  虽然这术法的确不算太难,以江见寒当下这修为,要不多少时间江见寒便能学会,可他难得寻到江见寒,当然不愿放弃眼下这个能与江见寒相处的机会。
  哪怕江见寒最后要回到八荒,可他若能改变今日江见寒对龙族的想法,亦或是能让江见寒改变对他的看法,他们之间或许能生出几分感情,说不定以后江见寒还会来龙墟看看他呢?
  江见寒蹙眉看着他,似乎不太相信他的话语,他还未质疑,相澈已先一步道:“不可能。”
  龙尊几乎都已忘了他这个老对头还在此处,不由带上几分怒气看向相澈,相澈倒也毫不相让,直接便道:“我徒弟天赋出众,这术法,他一眨眼便能学会。”
  相澈好像特意咬重了“我徒弟”这三字,倒也不知他有没有什么特殊用意,可这话落在龙尊耳中,便有几分不是滋味了。
  他这么好的崽崽,竟成了一个臭剑修,此事还没与相澈计较,相澈竟然还要当着他的面炫耀他二人的关系,这该死可恨的老东西,这口气,换了谁能忍?
  “这术法是简单。”龙尊毫不客气回敬,“可我想要教给他的,可不止有这一个术法。”
  相澈:“就你?你还能教什么东西?”
  龙尊:“我龙族上古遗存之术甚多——”
  江见寒:“没兴趣。”
  龙尊:“……”
  “哈哈,不愧是我的乖徒弟。”相澈甚是开心道,“我徒弟一心向剑——”
  江见寒:“不必再废话。”
  相澈得意洋洋:“听见了吗,我徒弟让你别废话。”
  龙尊:“……”
  江见寒:“你也是废话。”
  相澈:“……”
  待这一人一龙终于都闭了嘴,江见寒总算觉得耳边清净了一些,从那些龙族出现起,便一直在他耳边不住嗡嗡念叨的废话终于全都消失了,他已有些不耐,直言问:“究竟要如何关闭界隙。”
  龙尊小声道:“此事……最好还是与你演练一遍……”
  江见寒:“……”
  “你可会开魔域界隙?”龙尊说道,“若是会的话,此事能容易一些。”
  江见寒蹙眉想了片刻,还是直说道:“我曾见他用过,能知皮毛,在魔域时开过一次界隙。”
  “你去过魔域?”龙尊一顿,又喃喃道,“只见一次,便能学会这术法?”
  江见寒:“此事不算太难——”
  龙尊:“我们龙族,果然有希望了。”
  江见寒:“?”
  龙尊:“此术我会教给你,可此处不是修习术法的地方。”
  江见寒:“……”
  龙尊又道:“开展界隙容易,可若要关闭,便要复杂上十数倍,绝不是看一眼便能学会的。”
  他们还在海上,虽有龙尊在侧陪伴,他们不可能遇到危险,可若要潜心修炼,此处便有些不太合适了。
  江见寒蹙眉回应:“我不会去龙墟的。”
  “那……要不……”龙尊终于下定决心,像是付出了极大的牺牲,勉为其难说道,“那我同你们回蓬洲吧。”
  江见寒:“……”
  相澈:“啊?!”


第98章 
  说实话,江见寒心中……有些不太情愿。
  此事的确恰好契合了江流观所想,若龙尊愿意前往蓬洲,代表的便是龙族与蓬洲之后的和平,他兄长会极为乐意见到此事,可对江见寒来说……可恶,他怎么总觉得有些不快呢?
  相澈可忍不了此事,龙尊一说要来蓬洲,他便气冲冲骂上一句:“臭长虫,你还敢去蓬洲啊?”
  龙尊反问:“我为何不敢?”
  相澈:“你们龙族侵扰蓬洲已久,蓬洲怕是没有人愿意放你入内。”
  可龙尊反是一怔,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之语一般,还跟着相澈念上了一遍,道:“……龙族侵扰蓬洲已久?
  相澈挑眉:“你不会已睡得连这种事都不知道了吧?”
  “……龙族一向与海族为善。”龙尊只能勉强辩解,“也一向不会伤害人族。”
  相澈:“醒醒吧,变天啦。”
  龙尊:“……”
  龙尊哑口无言,实在不知应当如何反驳。
  他甚至不知相澈所言的真假——自他沉眠起已逾千余年,这期间他清醒次数甚少,更不用说去看外界发生了何事,龙族究竟如何,他全然不知,反正不过千年而已,对龙族而言,这时间极为短暂,就算他不曾去管理龙族,应当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若一切真如相澈所言,那这绝对是他的失职,人族脆弱寿命短暂,其余海族也远不及龙族,千年对他们而言不知要过几代,他拖延千年不曾处理之事,对他们而言便是横亘一生的痛楚,偏偏他这所谓的沉眠还全无正当缘由,若是一定要说,那便是当初他发觉自己受到欺瞒之后,一时接受不了此事,方才躲回了龙墟之中,逃避一般陷入沉眠。
  他心中内疚,不知自己这几年逃避,究竟错过了多少事,连去蓬洲这想法,他似乎都已有些不敢再提。
  他只能小心翼翼看向江见寒,小声道:“若不能前往蓬洲,临近或许也有些小岛……”
  江见寒蹙眉:“我兄长想见你。”
  龙尊一怔:“你……兄长?”
  相澈及时插嘴,道:“与你们龙族可没关系,是鲛民。”
  龙尊那语调似乎更勉强了一些,重复上一遍相澈的话语之后,又带了些许茫然之意,低声说:“鲛民……也有这种术法?”
  江见寒可不想猜测他口中所说的究竟是什么术法,他直接绕过此事,问:“你能更像人一些吗?”
  龙尊更茫然看着他,并不明白江见寒的意思。
  他是不习惯江见寒的说话方式,可秦正野在一瞬便懂了,他代江见寒解释:“蓬洲之民对龙族或许会有敌意,您若想前往蓬洲,最好先掩饰外貌,乔作人族或其余海族。”
  龙尊恍惚点头,正欲藏起他的龙角,与面上的龙鳞,江见寒忽又冒出一句:“换张脸。”
  龙尊:“?”
  这句话……秦正野有些难以解释。
  他当然明白江见寒的意思。
  龙尊与江见寒的容貌太过相似,江见寒大约是不愿外人发觉他与龙尊的关系,才让龙尊换个模样掩饰自己的外貌,此举也能避免蓬洲之内的闲言口舌,毕竟他二人外貌如此相同,不论是什么人都自然会朝着亲缘血脉的方向去想,江见寒身份特殊,若还有个龙尊随他一道回到蓬洲,也不知蓬洲之内还要出现什么可怖的谣传。
  可他理解是一回事,与龙尊解释,便是另一回事了。
  他连江流观的身份究竟如何都难以出口,总不能让他告诉龙尊,当初欺骗他的那个人族,还是个骗子惯犯,这些年来已不知骗了多少人几个种族,生下的孩子怕是都数不过来了,而这人四处欺骗他人,也不过是为了给自己选一个合适夺舍的皮囊。
  他或许根本不曾在意过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子女,更不用说被他选中欺骗的这些其他种族了。
  这话秦正野实在不知如何开口,他停了片刻,思考应该如何解释,江见寒却已冷声道:“换。”
  龙尊毫不犹豫答应:“也好。”
  秦正野:“?”
  龙尊已飞快换了副面容,只是他分辨不出人类容貌的差别,这幅更换变出的样貌,多少也还是与江见寒有些相似,江见寒不太满意,不免蹙眉,道:“不行,再换。”
  龙尊连多问半句都没有,飞快又以术法幻出了下一个容貌来。
  眼前只有三人在此,他观察了许久,大概是模仿了一些秦正野的外貌,虽不算多相似,可江见寒看得别扭,还是皱眉,道:“不行。”
  龙尊:“……”
  龙尊只好转头看向了相澈。
  他真不想如此,就算他分不出人类样貌,可他实在不喜欢这个臭剑修,若不是江见寒有要求,他一定不愿——
  龙尊再更改样貌,这回的模样,只与相澈略有些相似,江见寒终于觉得满意,可相澈瞪着龙尊,忍不住骂道:“臭长虫,你就不能换副模样吗?”
  龙尊毫不犹豫回敬:“不能。”
  相澈:“都换了那么几回了,再换一次也不难吧?”
  龙尊:“不。”
  相澈皱眉:“我看着你的脸便觉得难受。”
  龙尊:“我看着我的脸,我也觉得难受。”
  相澈:“……”
  龙尊:“……”
  这一人一龙回转眼眸,一同委屈看向江见寒,希望江见寒能改改主意,若要龙尊更改样貌,多少也该给他一副参考的模样来。
  可江见寒已转身往舱室之内走去了,他连令调转灵舟返回蓬洲这件事都不想管,今日发生之事实在太多太乱,他心中混乱不止,又不想继续再听龙尊与相澈的争吵,更不想看龙尊在他面前瞎转,只想寻个僻静之处,好好待到返回蓬洲再谈。
  秦正野匆忙快步跟上江见寒脚步,反正无论江见寒在哪儿,他总得跟着,龙尊看二人离去背影,也僵了片刻,回首问相澈:“另外那个……是什么人?”
  相澈挑眉:“那是我的宝贝徒弟,与我的宝贝徒孙。”
  龙尊:“他收徒了?”
  相澈:“早就收徒了。”
  龙尊:“……”
  如此一想,龙尊倒觉得,自己有许多问题,想要问一问相澈。
  这短暂接触,他自己是能感觉出来,他这失而复得的幼崽并不怎么喜欢他,那态度说是厌恶倒也不为过,至于另外那个总是跟在江见寒身边,年轻一些的剑修,那人看起来只会顺着江见寒说话,若江见寒不愿与他多聊,那人大概也是不会理会他的。
  那在这灵舟之上,还愿意理会他的……怕是也只有相澈这一人了。
  他若想知道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只能去问相澈,哪怕相澈与他再不对付,他也都无可奈何。
  不过也就是听几句冷嘲热讽罢了,以往也不是没听过相澈骂过更难听的话,今日就算在此处听一听,也不算什么大问题。
  他心中已如此下定了决心,可面上还是忍不住僵着,怎么也无法对相澈露出哪怕半分笑意。
  他连语调都很生硬,极勉强朝相澈靠近了一些,又憋了好一会儿,才问:“这些年……”
  相澈一眼便知他要做什么,直接道:“你要不自己去问他?”
  龙尊:“我……”
  相澈:“总是心诚一些。”
  龙尊:“……”’
  “是难出口,可你当初骂我的时候,什么话没出过口?”相澈还要故意笑上一声,“当初也没见你有话说不出口吧。”
  “此事不同。”龙尊蹙眉,“这是我的错……”
  相澈:“既然是错,道歉便好。”
  龙尊:“可此事……已不是道歉便能结束了。”
  相澈:“……”
  他终于忍不住转过身,认真看了看龙尊。
  这条笨龙应当比他活得还要久,可这脑子看起来……是真不怎么好使啊。
  “若道歉太轻,便想法子补偿。”相澈蹙眉说道,“哪怕补偿无用,难以弥补当年之过,可也总比全然不去弥补要好。”
  龙尊:“补偿……”
  “臭长虫,我徒弟这性子,至少有一分,与你有些相似。”相澈又道,“若是遇了事,总想着要寻个地方,自己躲——等等,你要去哪儿?不是说要随我们一道回蓬洲吗?”
  “我先离开一趟。”龙尊已化出龙形,匆匆腾空而起,“到蓬洲时,我再与你们相会!”
  相澈:“……”
  相澈有许多话语,倒是全都堵在了喉中。
  蓬洲相会?
  蓬洲海域外可有专门针对龙族的阵法,就算拦不住这笨龙,可他突然闯入蓬洲,怕是又要将蓬洲之民吓上一跳。
  再说了,他说了那么长一段话,这笨龙怎么就只听见了补偿这两个字啊!
  -
  几日之后,灵舟终于重新回到了蓬洲。
  龙尊忽而消失不见,江见寒倒也没有多问他的去向,相澈说龙尊会在蓬洲与他们相会,江见寒便也点了头,等到蓬洲港口,他们的船只停靠时,码头依旧空无一人,江流观也在老地方等候,众人见了面,还来不及半句叙旧,他们便眼见着有龙尊自海中而出——他倒是还记得此处不能不能以龙形见人,便是一人忽的从水下钻出,溅起一大片水花。
  他注意全在江见寒身上,其他人如何,他根本懒得理会,也不打算解释,相澈只好尴尬咳嗽一声,与江流观解释道:“是龙尊。”
  江流观却也未有多少讶然之色,他微微颔首,正要与龙尊问好——
  龙尊:“我带来了!”
  相澈:“啊?”
  龙尊迫不及待要将自己特意赶回龙墟带来的东西交给江见寒,他几步赶到江见寒面前,匆忙道:“我带了——”
  他自己也一僵,好似到了此刻,终于想起了一个他无论怎么也绕不过去的问题。
  “你……呃……”龙尊颇为不安咽下一口唾沫,“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江见寒:“……”


第99章 
  龙尊看起来有些尴尬。
  这几日他脑中一片混乱,只想着快速赶回龙墟,践行相澈提议,将自己能够给江见寒的一切补偿都带过来,可他走得匆忙,忘了问名字,以至过去这么多日后,他竟然连自己好容易失而复得的幼崽叫什么名字都还不知道。
  他希望江见寒能够回答他,可江见寒没有理会,龙尊僵着原地站了一会儿,只好自己略过这件事,从怀中往外掏自己带来的东西,小心翼翼说:“这几日,我回了龙墟一趟,带了些东西过来。”
  他先拿出几本厚厚的古书,想要递给江见寒,江见寒略微一怔,并未立即伸手去接,他的目光瞥见这书册封面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像是好几个字扭曲迭在一起一般,他并不认识。
  江见寒有些迟疑,未曾立即将这几本书接过来,只是蹙眉,龙尊只好讪讪解释,道:“这是龙族的文字。”
  江见寒:“……”
  哦,龙族之物,那也怨不得他不认识了。
  龙尊面上的愧疚之色,却好似更多了几分:“你……看不懂龙族的文字?”
  江见寒并未回答这句话语,蹙眉问:“……这是何物?”
  龙尊:“是龙族秘法。”
  江见寒点头。
  可除此之外,他便已没有其余更多的反应了,他似乎并知龙尊为何要将此物给他看,他蹙眉等着龙尊解释如此做的缘由,如此过了片刻,龙尊才局促说:“你收下吧。”
  江见寒:“……不必。”
  他像是终于有些明白了龙尊如此做的意图,可他并不怎么打算接受此物,他对龙族的所谓秘法没有一点兴趣,他仅仅只是想要学会那一个术法,与龙族有关的其余之事他不在乎,也不怎么想去了解。
  龙族拿着那本龙族秘法,有些手足无措。
  他没想过江见寒会拒绝,他呆了好一会儿,心中想起相 澈原与他说过,江见寒或许会拒绝他的补偿。
  这些年他实在亏欠江见寒太多太多,许多事并不是他一句道歉补偿江见寒便会直接答应,他得心诚,江见寒不要这东西不要紧,他还带了许多其他东西。
  龙尊摸出几个药瓶,又拿出许多仅在龙墟才能生长的珍贵灵药,他甚至将此物递给江见寒,江见寒已蹙眉,道:“我不缺丹药。”
  龙尊:“这……可是……”
  江见寒:“我徒弟会炼丹,用不着。”
  龙尊:“……”
  龙尊又低下头,飞快翻找起了自己从龙墟内带来的东西。
  他毕竟不知江见寒的喜好,因而带来的全是些诸如秘籍灵药之类的对象,可这些东西江见寒似乎全无兴趣,他翻找许久,忽而眼前一亮,匆匆自置物袋中拔出一把剑来。
  剑修一定喜欢剑,这是他多年珍藏,以深海寒铁锻铸而成的灵剑,他自己是龙族,用不着这种东西,便只是藏着,从未拿出来用过。
  他将剑一取出,相澈的眼睛霎时便亮了,那目光被这剑牢牢吸住,完全无法移开,龙尊心中自信顿生,觉得这剑江见寒一定会很喜欢,急忙清清嗓子,要为此剑介绍:“这柄剑——”
  江见寒只瞥了一眼,似乎并无多少兴趣。
  龙尊竭力推销这灵剑的好,道:“这是我们龙族珍藏多年——”
  江见寒:“我已有剑灵。”
  龙尊一愣:“啊?”
  相澈也一愣:“啊?你有剑灵?剑灵在何处?”
  江见寒:“……”
  “你平日不就只带着一柄剑么?”相澈很是不解,“剑灵总能化形,他为何没有跟着你?”
  江见寒:“……”
  江见寒被诱起了一些不太愉快的记忆。
  江见寒实在不愿回忆那段过往,他本来都快将这段记忆从脑海中抹去了,这些人偏生又要他想起。
  他不免有些憋气,恨不得立即略过此事,直接冷声道:“不必拖延,你我已回到蓬洲,先说术法,再谈其他。”
  龙尊:“……”
  龙尊有些委屈。
  江见寒已转头看向江流观,询问江流观是否能为他留个僻静之处,若无这种地方,他便带龙尊去他旧时居住之所,那地方也能凑合讲究,可江流观总觉得那处实在太旧,他可以另为江见寒与龙尊准备修炼之处。
  龙尊没有凑过去听他们商讨,他默默将那柄剑与其余之物一件一件收回去,他越想越觉委屈,相澈凑近来看那柄剑,他抬眸对上相澈目光,忍不住喃喃:“可我还没把东西全都拿出来……”
  相澈轻咳一声,道:“我说要补偿,指的不全是这方面的补偿。”
  既然是情感之上亏欠,这所谓的“补偿”,本也该从感情之上来,只是江见寒这人感情实在迟缓,若要从这方面入手,相澈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龙尊低低叹气:“可他不与我说话,我也只能送他东西……”
  相澈:“这……倒也是。”
  龙尊似是忽而想起相澈是江见寒师尊,相澈应当远比他要了解江见寒,他登时又觉得自己有了些希望,满怀期待看向相澈,问:”他可有喜欢之物?”
  相澈:“……我也不知道。”
  这可不能算是他不了解江见寒,他觉得江见寒这人就是如此,几乎没有什么喜好之物,至少在他尚且在宗门之内时,他并不知江见寒有什么喜好之物。
  可相澈想,此处至少还有一个人是一定清楚的。
  江见寒如今的情绪已有变化,不再是以往那般几乎全部外露的模样,这改变自他收徒入门始,那最清楚此事的人,也应该是秦正野,他们若想弄清江见寒的喜好,不若直接问秦正野便好。
  相澈回过头,秦正野如往常一般,习惯性跟在江见寒身边,相澈便朝他招手,将他唤了过来。
  江见寒只是朝他二人看了一眼,并未阻拦秦正野,秦正野不知相澈要做什么,一时困惑,问:“师祖,可有吩咐?”
  相澈看向了身边的龙尊。
  龙尊压低了声音,小声询问秦正野:“你师尊……他到底喜欢什么?”
  秦正野:“……”
  龙尊见他不答,以为秦正野是不愿开口,他觉得人族都喜欢礼物,秦正野看起来年纪不大,那自然也不会例外,反正江见寒已不喜欢他方才拿出的那柄剑了,他便狠狠心将那剑摆出来,道:“你若是告诉我,我便将这剑赠予你。”
  秦正野一怔:“不必如此……”
  龙尊:“不用客气!我看你这灵剑已有些破旧,正是更换的好时候!”
  秦正野:“……”
  秦正野所负之剑缠了两道破布,江见寒已提过许多次了,可他不愿将此物摘除,以至这灵剑看起来实在破旧,可这剑意义特殊,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愿意更换,秦正野只得无奈委婉解释:“这灵剑……是我师尊送给我的。”
  “我也送你一柄。”龙尊毫不犹豫说道,“往后你可以用两柄剑!”
  “这剑我实在喜欢得很。”秦正野说,“我师尊也喜欢得很。”
  龙尊一顿,终于觉得秦正野的话语,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秦正野:“多谢尊上好意,我暂时不打算更换灵剑。”
  龙尊:“……”
  不对啊。
  这话听起来……怎么好像有些不太对劲呢?
  已经历过骗局的龙尊觉得自己的经验丰富,仅凭秦正野的寥寥几语,便可从中品出些许怪意。
  他虽然未曾与江见寒说过几句话,可他也看得出来,江见寒不爱理会他,是天生性格如此,倒不是说对他有多大的怨气,江见寒也不怎么理会相澈,他对他人本就是这个态度,他已见过的几人中,江见寒似乎只有在面对江流观时,才会稍稍收敛些许。
  可江流观是江见寒的兄长,虽说龙尊不愿去想这兄长究竟是怎么来的,可一人对自己兄长有些不同,自然也是寻常,至于秦正野……江见寒对秦正野,与对其他人,几乎完全不同。
  方才他们交谈时,江见寒提及自己徒弟会炼丹一事,那语调中竟然不可自控得带了几分自豪,若他面对的不是并不熟悉的龙尊,他怕是已又要当场炫耀起自己的徒弟来了。
  龙尊倒抽了口气,不由便开始有些紧张。
  他听闻剑修大多不喜情爱,总担心江见寒也会被人欺骗,因而看向秦正野的神色中不免便多了几分打量,他认真看了秦正野许久,那眉心越拧越紧,早已忘记了什么打探喜好之事,只是满脑子要仔细观察眼前之人,他吃过的苦头,绝不能再让江见寒也吃上一回。
  秦正野已在低声回答龙尊方才的问题,道:“我师尊……其实并没有多少偏好之物。”
  “他这人就是如此。”相澈叹气,“若要找出他喜欢之物,怕是比登天都难。”
  “您真想知他喜欢什么,直接去问便好。”秦正野说道,“若您担心自己询问师尊不会回答,可以让师祖去。”
  相澈讪笑一声:“我问也不会答的。”
  秦正野:“这……”
  “宝贝徒孙,这事还得你去。”相澈说道,“你也知道,你师尊心中一贯只有你——”
  相澈忽而一顿,笑容僵在脸上。
  龙尊还不明白他为何如此,下意识问:“怎么了?”
  相澈:“见寒心中……只有……”
  龙尊敏锐捕捉到那二字,急忙道:“这是他的名字?”
  相澈有些恍惚:“我明白他最喜欢何物了。”
  龙尊:“嗯?何物?”
  相澈略显恍惚的目光,落在了秦正野身上。
  “他心中装着的,只有他这小弟子。”相澈道, “他以往千年,都从未如此……”
  秦正野:“……”
  “宝贝徒孙。”相澈喃喃说道,“他最喜欢的,不就是你吗?”


第100章 
  秦正野一怔,几乎语无伦次,匆忙解释。
  秦正野:“我师尊初次收徒,对我只是——”
  龙尊:“你说得对。”
  秦正野:“……”
  “这件事,我早已察觉。”龙尊又叹下一口气,说,“可我总不能再送个徒弟给他吧?”
  秦正野:“……”
  不能,不行,不可以!
  他绝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谁让你送个徒弟给他了。”相澈无奈蹙眉,“就算你想送,新徒弟也不一定对他的胃口。”
  话音一顿,相澈瞥了秦正野一眼,道:“旧徒弟肯定不满意。”
  秦正野:“……”
  “这也不行,那也不可以……”龙尊更加不解,“你还要我怎么办?”
  相澈看了看秦正野,大约是觉得当着秦正野的面谈论此事实在不好,他连支开秦正野的理由都懒得想,只是干脆朝秦正野摆摆手,道:“宝贝徒孙啊,你先去玩吧。”
  秦正野:“……”
  秦正野很不放心。
  这两人凑在一块,实在很难说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可相澈已扯着龙尊走远了,他似乎怕其他人听见他们两人交谈,他甚至还在这种小事上用了些术法,将他与龙尊二人以术法与众人隔离开来。
  以秦正野的修为而言,他不可能探听到这二人私下密谈,他只能皱着眉走回到江见寒与江流观身边,心下忐忑不安。
  江见寒与江流观的商议早已结束,他发觉灵力波动,朝相澈那边看了一眼,却并未在意,他看见秦正野回来了,此事他上心一些,问:“你方才过去做什么了?”
  秦正野对江见寒不会有隐瞒,他直言道:“龙尊问了我一些问题。”
  江见寒:“……他又要做什么?”
  秦正野:“他想知道您的喜好。”
  江见寒:“……”
  江见寒略有些为此事头疼。
  哪怕他已确认自己与龙尊有血脉亲缘,可他不怎么想为这关系纠结,听秦正野说完这话,他也只是蹙眉,问:“仅是如此?”
  秦正野:“……是。”
  他迟疑了片刻才回答,江见寒平日或许不会为此在意,此刻却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对,他盯紧了秦正野,再重复道:“只问了你这件事?”
  秦正野:“……”
  秦正野的耳尖略有些红,江流观在旁低低笑了一声,江见寒立即又回眸看向他,可江流观只是在笑,江见寒觉得只有自己一人被蒙在鼓中,他越发困惑,也已起了疑心,可也只能再度追问秦正野:“你们聊了那么久,就只说了这么几句话?”
  秦正野:“我……”
  相澈与龙尊已朝这边走过来了,相澈正好听见江见寒的这句询问,答:“当然不知这一句话。”
  江见寒:“……”
  相澈转头看了一眼龙尊,龙尊立即会意,说:“还有夸奖。”
  江见寒:“夸奖?”
  龙尊:“夸奖这个年轻人。”
  秦正野:“?”
  龙尊已经转身看向了秦正野,他像是酝酿了许久的词句,也可能是相澈教他的油嘴滑舌,他开口便夸:“一表人才,天赋出众,八荒新秀,了不起啊。”
  说完这话,他转开目光,悄悄瞥了江见寒一眼。
  江见寒皱着眉,不为所动。
  龙尊又飞快转头看向相澈,正想说相澈的办法全无作用,却见相澈垂落在身侧的手换了个手势,又同他眨眨眼,像是在暗示他换上第二套话术。
  “我在龙墟,略有耳闻。”龙尊说道,“这小友的炼丹之术,好像很了不得。”
  江见寒:“……”
  “这般年纪,便有如此修为。”龙尊又道,“在人族之中,已是翘楚了吧。”
  相澈在旁低低咳嗽一声,暗示他可以说得更夸张一些。
  龙尊:“人族第一人,我想也不过如此。”
  相澈:“对对对。”
  江见寒:“……”
  龙尊:“这臭剑修就比不过。”
  相澈:“我当然比不过!”
  龙尊:“有这般的好弟子,难免令人艳羡啊。”
  相澈:“哎,我宗门能出这般了不起一人,实在是我的福分!”
  江见寒:“……”
  秦正野:“……”
  这般不要脸的夸奖,秦正野都觉得尴尬,他们若是再夸下去,他怕是便要开始脸红了。
  江见寒终于忍不住挑眉,问:“八荒与蓬洲尚且难以联系,你在龙墟怎么可能会听过正野的事情?”
  龙尊:“呃……这……”
  糟了。
  这问题相澈可没有教过他,这可让他怎么回答啊?
  江见寒蹙眉看着他,那神色在龙尊眼中,似乎有些咄咄逼人,如同已看穿了他们这小小的诡计一般,龙尊不免紧张,正飞速思考应当如何回答,要不要现编出一个术法时,江见寒忽地转眸看向秦正野,神色严肃,宛若在说什么极重要的正事一般,道:“正野,你先离开一下。”
  秦正野一怔,却还是照着江见寒的意思转身,朝着码头稍远些距离的另一处位置走去。
  龙尊极为不安解释:“龙墟内……其实也能……呃……”
  江见寒忽而道:“不过我徒弟,确实了不起。”
  龙尊:“?”
  相澈:“……”
  “也不是非要提及。”江见寒说道,“他不仅会炼丹,还擅经商,如今一年光靠买丹的收入,都已比灵药堂高了。”
  龙尊:“……是……是这样啊!”
  江见寒:“哦,你或许不知道,灵药堂是八荒最大的售卖灵药的商铺。”
  龙尊:“……太了不起了!”
  “还好。”江见寒神色平静,却已微微侧首,将目光落在了独自一人站得离他们极远,又不知他们究竟说了什么的秦正野身上,“他年纪还小,听不得这种夸赞之语,或许会骄傲,往后在他面前,还是少说一些吧。”
  龙尊:“……”
  等等。
  他是想借着夸奖秦正野来讨好江见寒没有错,可江见寒对他徒弟的喜欢,未免也太过头了一些吧?
  他见了江见寒几面,江见寒与他说过的话,也没有此刻多,江见寒这种性子的人……竟然真能对一人这么不同吗?
  龙尊又小心翼翼看向江见寒,仔细观察江见寒此时的神色。
  这模样看起来和他平日并无不同,可若仔细观察,便能发觉江见寒嘴角略微弯起了一些弧度,虽极不起眼,可这神色已明显柔和了许多,相澈的办法竟然真有用处,他送江见寒再多礼物,也不如多夸奖秦正野几句话。
  龙尊又稍稍僵了片刻,在相澈教他的办法之外,他竟然又想出了其他法子来。
  龙尊又掏出了他从龙墟带来的,特意为江见寒准备好的那些东西。
  他先从中取出几件难得一见的法宝,多是防御之能,龙族天生皮糙肉厚,根本用不上这种东西,他是存了不少,原是想全送给江见寒的。
  可现在龙尊不打算这么干了。
  龙尊轻轻嗓子,道:“听你说,八荒之内界隙四开,应该很危险。”
  江见寒:“所以我需要那术法——”
  龙尊将那几件法宝递给江见寒,道:“我知你不需要,可我看你那小弟子……呃,他叫什么来着?”
  江见寒竟然回答了龙尊的问题:“秦正野。”
  龙尊:“秦小友应该是需要的!”
  江见寒:“……”
  江见寒无法拒绝。
  他自己是用不上这种东西,可他觉得……秦正野应该很需要。
  当年他看秦正野打斗前很重视防御,要先给自己上一层极厚的灵力护盾厚才能开始,这些法宝能护他平安,只是龙尊赠予之物,他倒是还没想好自己要不要收。
  “龙墟之中,有许多极为珍贵的灵药灵草。”龙尊又道,“只在龙墟之内生长,他处极难觅得。”
  江见寒:“我说过……”
  “我知道秦小友擅炼丹,他天赋出众,此物应当要赠给他。”龙尊道,“龙族用不上此物,在他手中,这些药草才能发挥出应有之效。”
  江见寒:“……”
  “还有这灵剑。”龙尊又将先前那柄剑取了出来,道,“你的剑已有剑灵,不宜再更换,可我看宝剑配英雄,像秦小友这般的少年英才,就该用这么好的剑。”
  江见寒:“……”
  该死,江见寒心动了。
  如今秦正野在用的剑,是他当初在云山城内所得,虽也能蕴剑灵,可与龙尊拿来的那柄剑相比,便要差上许多了。
  当时他想,秦正野修为尚低,可以暂时用一用那云山城主所赠之剑,等到今后遇到更好的再更换也不迟,他可没想到秦正野的修为进步会如此之快,这才过了五年,好像便已到了应该更换灵剑的时候。
  龙尊这剑,他方才未细看,若此剑也能蕴出剑灵,确实是要比秦正野现在的剑要好上许多,可这应当也是龙尊要讨好他的技巧,见此剑赠他不行,便要送给秦正野,他实在不知自己该不该收下此剑,可若是错过了,这么好的灵器,往后或许便遇不到了。
  江见寒朝龙尊手中的剑看了几眼,深吸了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明白了。”江见寒说,“你可有什么想做之事?”
  龙尊:“啊?”
  “无功不受禄。”江见寒说,“想杀什么魔物?想除什么妖邪?想破什么阵法?还是需要寻仇?寻物?”
  龙尊:“……”
  “你若没有想做之事,这剑我不能收。”江见寒一顿,又道,“方才的法宝,灵草,我也全都不能收。”
  龙尊:“这……”
  他有些无措,这局面他实在不知如何处理,他只能看向在应对江见寒这件事上,比他要高明不少的相澈,希望相澈能够为他提供些应对之法。
  相澈不能当着江见寒的面与龙尊说话,他只能不断眨眼,变换了许多手势,一会儿指指自己,一会儿又指一指江见寒,龙尊看得云里雾里,直到相澈比划了一个砍的手势,他才灵光一闪,明白了相澈的意思。
  龙尊觉得自己顿悟了。
  龙尊清清嗓子,道:“我要寻仇。”
  江见寒似是松了口气:“何人?”
  龙尊:“他修为高深,很难处理。”
  江见寒:“无妨,不是凡人便好。”
  龙尊:“你要打他,或许有些困难。”
  江见寒:“不可能。”
  龙尊:“难度颇大,所以打赢之后,这所有东西,我都送给你。”
  江见寒还是头一回见着有人当面质疑他的实力,他微微挑眉,略有不快,问:“你要同何人寻仇?”
  龙尊抬起手,指向了相澈。
  “他。”龙尊说道,“揍他一顿,这些东西,我全都送给你。”
  相澈:“啊?”
  相澈:“揍谁?!”


第101章 
  相澈略微有一些沉默。
  他难得忘记旧仇,帮助这臭长虫与他徒弟修复关系,结果事情越发展越离谱不说,怎么这老东西现在还要花钱买凶,雇他的宝贝徒弟来揍他一顿。
  更可怕的是,依相澈对江见寒的了解,他觉得江见寒……是真有可能会对他动手的。
  若龙尊的寻仇是要杀了仇敌,江见寒或许还会有些犹豫,可他只是想揍相澈一顿,江见寒大概会立刻拔剑,现在就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同相澈打起来。
  以江见寒如今的修为而言,他与相澈起冲突,相澈确实有可能会输给他,可相澈毕竟是江见寒师尊,他若真输给江见寒,未免有些太过丢脸,可他也不能对江见寒动手,特别是江流观还在此处,他总不能当着江流观的面打他弟弟吧?
  不对啊,江流观还在这儿,江见寒想打他,江流观难道就没有点什么反应吗?!
  相澈立即看向了一旁江流观。
  他们方才一番交谈,江流观只是默默倾听,而今竟还默默后退了一些,像是不想被他们接下来的打斗波及。
  相澈心中一痛,有些感慨。
  这天地茫茫,原来他才是世间最凄惨的可怜人。
  -
  相澈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
  既然事已至此,那他干脆痛痛快快与江见寒比上一场,他们师徒二人数百年未见,也是时候该检查检查他徒弟的修为,如今已经如何了。
  相澈深吸口气,故作豁达,道:“既然如此——”
  江见寒挑眉:“不行。”
  相澈:“……”
  江见寒:“这个人不行,换一个吧。”
  相澈:“……”
  相澈很是感动。
  这徒弟没白养,他当年果然没有救错人!
  看来以往江见寒对他冷淡,那是当年受阵法影响,以至他情念有损,对谁都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可他收徒后已有改善,自从秦正野入门之后,江见寒已与过往完全不同了,如今江见寒心中已有了师徒旧情,面对龙尊这无理要求,他自然要挺身而出,维护自己的师尊。
  相澈语调微颤:“乖徒弟——”
  江见寒:“我徒弟还在,不好让他看见此事。”
  相澈:“?”
  江见寒蹙眉移开目光,低声道:“我若真动手了,他大概会有一堆废话要说。”
  相澈:“……”
  龙尊:“……”
  “当然,他有什么意见,我并不在乎。”江见寒生硬说道,“话一多听起来便烦,还是算了吧。”
  龙尊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么一个办法,若江见寒拒绝了,他便再也编不出下一个需要江见寒帮助的借口了。
  江见寒说完这话之后,便立即闭上了嘴,等着龙尊提出他下一件想要江见寒做的事情。
  江见寒:“说吧,你还有什么事想要我去做。”
  龙尊:“我……呃……”
  这让他怎么说啊!
  一旁沉默不言的江流观忽而清了清嗓子,将几人的注意引到了他那儿去。
  江流观:“既只是礼物,也不一定今日便需回礼与报偿。”
  江见寒下意识便要纠正他:“这不是礼物,只算是委托。”
  “既是委托,也可先收下奖赏。”江流观微微弯唇,“委托之事,也可以过几日再谈。”
  江见寒:“……这世上那有这种说法?”
  江流观:“那你便给他一个承诺,往后他若是想到了要你做什么,你再去做也不迟。“
  江见寒:“……”
  龙尊在一旁用力点头,显然很是认可江流观的提议。
  江见寒虽仍有些不太情愿,可他确实很很想要龙尊的那柄剑,他最终还是点了头,勉为其难应下此事,还不忘为他的承诺补上几句条件,道:“我只能代你清除魔物妖类,若要寻仇,也必须是修为相近的修仙者,凡人是绝对不可的。”
  龙尊恨不得立即点头:“你放心,待我想到何处有魔物,我一定立马找你!”
  江见寒:“……”
  江见寒勉强点了点头。
  虽然事情最后靠奇怪的方式解决了,但龙尊总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讨好到江见寒。
  这不过是一场买卖,看江见寒最后的反应,这对他来说,这好像还是一场很不情愿的买卖。
  他原本是想补偿江见寒,希望能够以此改善两人之间的关系,怎么事情反倒变得如此复杂,真是令龙头疼。
  江见寒从龙尊手中接过那灵剑,其余之物则全都收纳在了置物袋内,龙尊这才略松了口气,尽力安慰自己——万事开头难,至少他已经将东西送出去了,有一便能有二,第一回都顺利了 ,第二次怎么也不会太难。
  龙尊送完了东西,下一步该要如何,他便不太清楚了。
  方才江见寒反复说要快些学习那个术法,他们好像也已准备好了学习之地,龙尊便局促询问:“那接下来……我先教你那个术法吧。”
  “等一等。”江见寒蹙眉说道,“我先将此物送给他。”
  龙尊缓缓回过头,看向一人站在远处,已孤独站了许久的秦正野。
  “其余之事待会再谈。”江见寒说道,“你们先离开吧,我与他再在此处待一会儿。”
  龙尊:“……”
  所以在江见寒心里,他这徒弟还是比那术法重要对吧?!
  “尊上难得来此。”江流观忽而开口,主动与龙尊搭话,“可否借一步说话?”
  龙尊蹙眉看着他,他只知道这人应当是江见寒的兄长,却不知这人为何要与他说话,相澈叹了口气,主动为两人介绍,将江见寒留在原地,他们三人倒是走远了。
  江见寒提步快速朝秦正野走去,秦正野被他们几人晾在一旁,已待了有些时候,他不时会回首朝江见寒那处看去,他见江见寒朝他走来,却还不敢主动朝江见寒靠近,他只能站在原地,看起来有些委屈,等江见寒靠近后,他才小声唤了一句:“师尊……”
  江见寒:“……”
  江见寒略微有些内疚。
  “师尊,他们怎么走了?”秦正野还试图摆出一副冷静模样,问,“你们已经说完了?我们该离开了吧?”
  江见寒将灵剑剑柄调转,递到秦正野面前,道:“收下吧。”
  秦正野:“这……不是龙尊的剑吗?”
  江见寒:“现在不是了。”
  秦正野:“您收下了?”
  江见寒:“送给你。”
  秦正野:“……”
  秦正野怔怔接过江见寒手中的剑,还未来得及问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江见寒又将另外那个置物袋也给了他:“将此物也收下。”
  有灵剑在先,那这置物袋内是什么东西,秦正野不用看也能猜到。
  里头十之八九是龙尊方才要送给江见寒的其他东西,江见寒不知为何将东西全收下了,现在又全部转赠给了秦正野,他这态度前后转变,让秦正野也有些摸不清他的想法,他看着手中灵剑,又怔了一会儿,方道:“我已有师尊送给我的灵剑了……”
  江见寒:“这也是我送给你的剑。”
  秦正野:“可是……”
  江见寒:“这剑更好,为何不用?”
  秦正野:“先前那是第一件礼物,总归是有些不一样的……”
  江见寒:“……”
  江见寒开始听不懂了。
  什么不一样?
  都是他送的东西,怎么就不一样了?
  再说了,他送了秦正野一柄新剑,旧的那柄剑秦正野当然也可以保存,这本就是一件极为简单的事情,秦正野将剑收下便好,何必弄得这般复杂。
  于是江见寒没有理会秦正野的话语,而是解释:“置物袋内,是几件法宝,与龙墟中特有的灵草。”
  秦正野:“……”
  江见寒:“这也是给你的礼物,你先将东西收好。”
  秦正野:“……是。”
  “前几日事情太多。”江见寒又道,“我忘了教你如何令灵剑蕴生剑灵,今日更换新剑,那便正好——”
  秦正野忽而唤:“师尊。”
  他难得打断江见寒的话,江见寒以为他有何要事要说,自然停下话语,默默看向他。
  秦正野深吸了口气,近乎无奈般询问:“您是要瞒着我去做什么危险之事吗?”
  江见寒:“什么?”
  秦正野:“学会龙尊的术法之后,您不会要一个人再进魔域吧?”
  江见寒:“我为什么要进去?”
  “您看起来像是在交代后事。”秦正野极为谨慎,“我有些担心。”
  江见寒:“啊?”
  “您若要进魔域,我也要同您一道进去。”秦正野道,“如今我已有能力……”
  他微微一顿,似是吃痛一般微微蹙眉,下意识伸手捂住了胸口。
  这动作江见寒眼熟,秦正野前几回受魔气影响不适时总会有这反应,可他们现在蓬洲,蓬洲总不可能也受界隙影响,那秦正野这不适究竟又是因何而起?
  他这念头不过在脑海中一晃,忽便觉得隐有魔气之感,似乎正在他们身后而来,江见寒匆忙回首,一眼见着不远处那海面半空略有扭曲,像是覆了一层迷雾,而那迷雾之中裂开一条极狭长的黑色裂隙,正从中涌出无数慑人的黑气来。
  江见寒的心抑不住揪紧了。
  这是……界隙?
  这东西在蓬洲出现,那接下来有危险的,究竟是江流观,还是……
  还是他身边的秦正野?


第102章 
  在来蓬洲之前,江见寒早就有过担忧。
  江见寒入魔域时,见着了那人现今的情况,知道他必然要寻觅一个能够让他夺舍的皮囊。
  那人最先选择的目标,一直都是江见寒,可江见寒离开魔域恢复修为之后,他便几乎再没有成功的可能了,这时修为更弱一些的江流观,自然便成了他的第一选择。
  八荒临海之处,界隙四开,江见寒便觉得蓬洲内也会有危险的可能,可来到蓬洲之后,他见蓬洲四处均无界隙,此处似乎并未受到此事侵扰,这才逐渐放下心来,认真去寻龙尊,好习得关闭界隙的术法。
  他甚至连寻龙尊学术法这一事都做得有些慢吞吞的,一直拖延到今日,界隙现出时,他才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松懈了。
  当然,这界隙也可能是尚存一息的魔尊来寻秦正野的,此事的可能性会略低一些,毕竟以魔尊现在的状态,应当没有能力达成此事。
  可这界隙一开, 秦正野受魔气影响却好像更厉害了。
  江见寒下意识要去摸秦正野的手,好检查这魔气的情况,可他又怕弄疼秦正野,动作极轻微触到秦正野的手背,却一眼见着秦正野用于遮盖手上伤痕的手套之下,蔓出些许魔气灼伤的痕迹,这伤痕……好像还在扩大。
  江见寒匆忙去解秦正野的手套,此事他似乎已颇为熟练了,动作极轻却又小心翼翼以免弄疼秦正野。
  待江见寒将这手套解下时,他便看见那秦正野手上的痕迹,已几乎扩散到了腕上,那如同烧灼一般的伤痕,几乎缠着他的手腕绕作一圈。
  情况已到了这种程度,秦正野大约是害怕江见寒担心,他竟还要努力掩饰忍下那不适,压下语调中的轻微颤抖,说:“师尊……我没事。”
  江见寒蹙眉:“不要强行忍耐。”
  他仍注视着秦正野的手,这魔气扩散开的伤痕,似乎会随着秦正野的呼吸而扩张收缩,秦正野因为疼痛而呼吸略促,那伤处便也顺应着这节奏如同活物一般反复颤动着,这景象看起来说不出诡异,可江见寒还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他想了片刻,伸手轻握住秦正野的手,将指尖扣在秦正野的手腕上,这魔气扩张的频率几乎与秦正野的脉搏相同,可此事还是有些不对,他现在有些摸不清究竟哪个才是秦正野的心跳,另一个与心脏跳动相同的微弱触感变得更强了,它几乎以和秦正野的心跳差不多力度跳动着,只有些微差距,若不仔细感知,便几乎没有分辨可能。
  这东西,一直在他眼皮之下变强,可直到今日,江见寒却还没有弄清此物变强的契机究竟是什么。
  这本就是他当年的遗漏,他至今还未解决此事也就算了,竟还令此事变得越发严重,他本就因此事而微有些内疚,如今更是恨自己这些时日的动作为什么不能再快一些。
  他想,如今最紧要的,是先带秦正野离开,只要能离界隙远一点,受魔气的影响便不会那么严重,这痛感与不适应当也能减轻一些。
  江见寒搀起秦正野,难抑语调焦急,道:“我们先离开此处。”
  秦正野问:“界隙要如何处理?”
  “让那条龙来。”江见寒说,“他知道应当如何处理界隙。”
  秦正野:“是……”
  秦正野尚觉疼痛,因而走动时有些踉跄,江见寒蹙眉看了一眼,便伸手绕过秦正野肋下,几乎是搂着他,将他架着匆匆朝外走。
  秦正野如今比他要高,他虽并不觉得秦正野的体重太沉,他搀扶也并无困难,可秦正野有些趔趄,他便被带得走得有些歪斜,好在离这界隙略远一些后,秦正野似乎便恢复了不少,至少那走动时的姿势,已没有那么狼狈了。
  江见寒这才略松了口气,道:“回去之后,让我再看看你的手。”
  秦正野点头。
  他们几乎已要走到这码头之外,江见寒忽而发觉……今日的秦正野,好像略有一些沉默。
  虽然秦正野身有不适,说话也费气力,他不说话也正常,可如今他们离界隙已有了这么远一段距离,秦正野的呼吸已平稳了许多,他的不适痛感应当已经缓和,既是如此,他为何连半句多余话语也没有?
  江见寒有些不解,蹙眉回首,看向自己身边的秦正野。
  秦正野看起来……好像有些轻微脸红。
  他与江见寒靠得很近,这种搀扶姿势,他的脑袋几乎便是抵在江见寒肩上的,几乎贴在江见寒脸侧,此刻他若觉得脸红心跳,似乎也……好像也很寻常。
  江见寒终于想起了他们尚未出海时,被相澈打断的那段交谈。
  此事他略微头疼了几天,后来他遇到了龙尊,他与龙尊的身份纠葛,更令他觉得难受,他看起来虽无多少反应,心中却仍是很在意此事,脑子里全被这件事占据,倒将一开始与秦正野的那番对话忘了个干净。
  秦正野之后也没有就此事来寻过他,秦正野好像也不在意此事,他们便一直同往日一般相处,他自己都忘了他与秦正野还有过这么一番交谈,依旧照着以前一般与秦正野相处,直到此刻,他看秦正野这似乎略显得有些微微面红的神色,心中才一沉,觉得有些不对。
  他……他开始在心中紧张回想自己这几日的所作所为。
  未曾回到蓬洲时,他的表现,好像也还算正常。
  可从龙尊开始试图从秦正野身上寻些讨好他方法时,他做得好像便古怪起来了。
  他夸徒弟这件事,他心中觉得自己应当也没有做错,可掌门师兄似乎与他说过,他待徒弟未免太好了一些,像他这样一口气送徒弟这么多礼物的师尊,几乎便已寻不到了,自那日对话过后,他本想尽量稍稍拉远一些关系,两人只像是普通师徒一般相处便好。
  可他似乎不知不觉又做了许多怪事,可他自己实在控制不住此事,他就是想对徒弟好,若这都不许他去做,那他养徒弟,还有什么乐趣?
  再说现在,秦正野身体不适,只能由他搀扶,他与秦正野靠得近一些,当然也没有问题,莫说他是秦正野的师尊,就算他只与秦正野同宗,看到宗门弟子受伤,他当然也会——
  不,江见寒觉得自己不会。
  若看到同宗弟子受伤,莫说不会去搀扶,他能给这弟子些许丹药,便已算是对此人颇有好感,大约得是裴明河那种关系的同门弟子,他才可能这么去做。
  至于甘愿搀扶,会与那人靠得那么近……
  哪怕是王清秋受伤,他大约都不会如此,他承认他这人天性冷淡,顾不上几分同门之谊,他也承认他只对秦正野一人特殊,可以往他觉得这是因秦正野是他弟子,他对徒弟好一些,当然没有问题,可现今他忍不住要去想……若他还有第二名弟子呢?
  他若再收一个徒弟,他还会对另一个徒弟也这么好吗?
  江见寒有些心乱。
  他只能极力移开注意,假装自己没有发现秦正野微红的耳尖,可他自己的心跳也已跟着变得微促了些许,他假意移开目光,抬眼看向面前。
  他们已将走到码头之外了,也不知相澈他们去了何处,他并未见到相澈等人的身影,在空无一人的码头之外,他一眼看去,先见着几名维持秩序将人群拦截在外的守卫,而后便是惊异望着远处,看着海面上那裂开一条漆黑细缝天空的蓬洲之民。
  他回到蓬洲时,江流观总会让身边护卫将蓬洲之民阻拦在外,大约是知道这些人不喜欢江见寒,他不希望这些人对江见寒有什么不好举动,而以往,这些人至多是站在远处瞪江见寒几眼,目光中虽满是憎恨嫌恶,却怎么也不敢上前,连辱骂江见寒一句都不敢。
  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那天上的裂缝一看便不是什么好东西,而这东西随江见寒而来,在这些人眼中,几乎如同是江见寒带来的另一个灾祸,他们本就是不讲道理的,也仍同以往一般带着怒意瞪着江见寒,可这一回,还多了许多窃窃私语,他们压着声音带着不安与惊恐低声议论,无数目光如同利刃朝江见寒剜来。
  江见寒极力想要忽视,可他们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人群围拢在他们面前,他们变得穿过人群,绕过此处,才能走到江流观为他们准备好的车驾上。
  江见寒沉下脸色,摆出那副几乎令八荒中所有人都畏惧的模样来,正要迈步上前,秦正野忽而伸出手,握住了江见寒的手腕。
  没有什么过多言语,他撑着剑站稳,挡在江见寒身前。
  对秦正野来说,这好像一件极自然的事情一般,哪怕因他的身子仍因疼痛而微有些轻微颤抖,可他几如盘石,平静将所有目光与私语挡在江见寒身前,而后反牵住江见寒的手,回眸朝江见寒看来。
  他因痛楚而神色苍白,唇边却依旧带着那惯常的笑,眸中是江见寒从未在他人眼中见过的微光,落在江见寒眼中,如同轻柔的风抚面吹过,令江见寒有些失语。
  “师尊,我没事了。”秦正野笑吟吟说,“我们走吧。”
  江见寒:“……”
  江见寒心跳如鼓。


第103章 
  江见寒抬起手,轻轻触了触自己的心口。
  其实他根本不需有这动作,便已能感觉到自己心跳急促,几乎要跃出胸腔。
  这异感他以往从未有过,他自己也不知自己究竟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先看向秦正野背影,脑子里极恍惚在想,这小子已比他要高了,他总觉得该由他庇护,该让他事无巨细安排好一切的少年郎,早就已经长大了。
  而后他握紧秦正野的手,秦正野的手还在微微发颤,此刻试图站稳身形便已费去了他大半的气力,可在他连站稳都困难的时候,却仍想要保护江见寒,试图将一切不快都阻挡在外。
  这念头一闪,江见寒又开始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他早知秦正野自溯回阵内来,秦正野本来就不是他所想的不谙世事的少年郎,秦正野出现在他面前,本就是要来保护他的。
  ……
  这种需要被人保护的感觉,江见寒一直很不喜欢。
  他少年时修为太弱,不得不受制于人,被禁锢在锁龙阵中,被迫经受那几如噩梦般的一切,受相澈保护后才能有机会逃离。
  这段记忆刻在他心中,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
  来到凌霄剑派之后,他本已不用如在蓬洲时那般刻苦习剑了,可他忘不了此事,除了修炼之外,他的这人生已全无其他乐趣,他不想再任人欺凌,不想再受人保护。
  后来也的确是如此,八荒之中,从来没有人胆大得在他面前说上一句我要保护你,好像也只有秦正野,总在四周有危险时挡在他身前,不论遇到何事,不论是什么样的危险,他也都想要护好江见寒。
  这做法有些不自量力,江见寒总觉得秦正野的举动甚是愚蠢,可哪怕如此,他的心还是因此而飞快跃动,已多年未曾有感的浓烈情绪在心中四下蔓延,令他不由回握住秦正野的手,哪怕他自己没有受伤,指尖却也有些轻微颤动,以自己几乎都听不清极轻微的声音响应:“……好。”
  在这周遭一切令他试图避闪而满带憎恶的目光中,唯有秦正野一人,是这一片晦暗之中的暖色。
  -
  可未等秦正野牵着他分开人群,相澈与龙尊却已飞快赶了回来。
  江流观不能视物,走得略慢一些,可遥遥也能看见他的身影了,这些人不情不愿为江流观让路,在面上扭曲着摆出万分尊敬的神色,一双双带着憎恨的眼眸,却始终在垂首时朝江见寒瞪视而来。
  相澈蹙眉看了他们一眼,一瞬便明白了这些人如此神色的缘由,他显然有些不快,便与秦正野一般,平静将那些人的目光挡开。
  龙尊并不知这些人为何如此,眼下有更该在意之事,他始终将目光停留在远处空中那界隙之上,一面问:“出了什么事?”
  江见寒微微蹙眉:“我不知道。”
  “这东西为何会出现在此处?”龙尊又问,“你们说八荒之内已出现了此物,难道是……”
  相澈蹙眉打断龙尊话语,目光停留在秦正野身上,难得有一分正经语气,问:“小秦?你怎么了?”
  龙尊似乎到此时才发现秦正野的脸色有些不对,他也将目光转到秦正野身上,心中有一瞬懊恼,觉得自己又错过了一个绝佳讨好江见寒的机会。
  可江见寒微微抬眸,目光在他们身后的人群一扫而过,虽说此处之人大多没有修行,他们压低声音说话,那些人应当听不见,可此事与魔族有关,还牵连魔尊,他不能贸然开口,便将声音压得极轻,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相澈早知秦正野身上有魔气影响,他大约明白问题出在何处,便点了点头:“你们先随流观回去。”
  江见寒:“我们先回去?”
  “那界隙总需处理。”相澈道,“我先过去看看。”
  江见寒有些担忧:“可是……”
  “你兄长需要人保护。”相澈一停,又道,“你也不适合去那个地方。”
  江见寒:“……”
  这界隙不知因何打开,若真与那人有关,那江流观身边必须留人保护,而他也是那人目标,他当然也可能会有危险。
  涉及界隙之事,江见寒本不放心交给其他人,他总觉得自己也该过去看看情况,可秦正野身体不适,他……他又不想离开秦正野身边,他得先带秦正野远离界隙,至于界隙如何,有相澈与龙尊二人处理,应该会很顺利。
  江见寒只好点头。
  他想扶秦正野离开,龙尊却忽地伸出手,轻轻触了触秦正野的手。
  只是指尖一触,他却立即明白了事情的缘由,也怪不得他早觉得这年轻人有些奇怪,身上似乎总有两股气息缠绕,其中一方气息不纯,带了点魔族的恶臭,如今看来,那何止是魔族的恶臭,这分明就是当年应该被相澈斩杀却不知为何阴魂不散的魔尊,这东西躲在暗处,臭不可闻,全靠凭依他人□□灵气,才能够勉强活下去。
  龙尊几乎在那一瞬间,便想到了一个绝佳而能够取得江见寒信任的好办法。
  “你们先回去。”龙尊也同相澈一般嘱托,道,“界隙有我。”
  江见寒:“……”
  “至于你这徒弟,我知道他为何会如此。”龙尊一顿,满怀期待抬起眼眸看向江见寒,说,“我有办法处理。”
  一向对他冷淡的江见寒,果真立即将目光转向了他。
  “我与这臭剑修先去修补界隙。”龙尊道,“待稍后我回来后——”
  江见寒嗫嚅词句,勉强道:“多谢。”
  龙尊:“……”
  龙尊的话语,噎在了喉中。
  他睁大双眼,如同听见了什么极不可思议的话语一般,仅仅是这么简单二字,他整个人似乎都在颤抖,相澈看不过去,不知为何心中憋气,在龙尊说出下一句废话前,一把拖住了他的胳膊,将他往前一拽,压着声音道:“别废话了,你再多说几句,我怕你就回不来了。”
  龙尊:“啊?什么?”
  相澈:“你没看过那些戏本子吗?”
  龙尊:“……龙族没有这种东西。”
  他果然跟上相澈脚步,二人朝着空无一人的码头走去,界隙已逐渐张开,填满了大半个天空,二人身影映在那黑气遍布的天幕之下,江见寒不由又怔了一会儿,而后恍惚忆起……这好像,也是对他的保护。
  龙尊心中是如何想的,他并不清楚。
  可相澈不放心他去那地方,若是正面交锋,他们当然不惧怕,可那种人少不得要有阴谋诡计,既是如此,还是让江见寒也离界隙远一些,待他们处理完一切事情之后再说。
  江见寒心中微有触动,不知为何,这种庇护,并未令他觉得反感,他心中微微有些暖意,目送相澈与龙尊远去,再回眸看向等着他们走过去的江流观,恍惚觉得自己一直都不是孤寂一人,他有师尊,有兄长,有他身边的秦正野,而今……还有个总想要讨他喜欢的——
  远处的相澈忽而发出一声大喊:“你闭嘴!”
  龙尊:“我说错了吗?你失手了啊!”
  相澈:“我不可能失手!”
  龙尊:“两次!两个人都没死!”
  相澈:“哈哈,都怪你那时不愿出手——”
  龙尊:“你的错,你怪我?”
  相澈:“你的错!”
  龙尊:“是你的错!”
  相澈:“你的!”
  龙尊:“你!”
  相澈:“我呸!老长虫!”
  龙尊:“去死吧!臭剑修!”
  江见寒:“……”
  算了。
  这两个老东西。
  他还是不要了。
  -
  江流观带着江见寒与秦正野一道回到了浮岛。
  他忧心忡忡,眼下之景,也不知他是否先有察觉,他沉默不言,领着二人走到一处院外,方停下脚步,回眸看向两人,道:“我为你们留了一间空屋。”
  江见寒愣了片刻,想起自己先前说要江流观为他与龙尊准备地方,好静心学习术法,他理所应当以为这就是江流观为他准备的地方,可龙尊不在此处,他现在也学不了术法,便道:“现在不必——”
  江流观:“现在不用,还待何时?”
  江见寒:“我……什么?”
  江流观的目光朝秦正野身上一扫,道:“他是因魔气不适,度些灵力过去,应当能让他舒服一些。”
  江见寒:“……”
  江见寒仔细想了想,觉得江流观所言,似乎有些道理。
  这办法不错,只不过若这也能行……他当然还能有更好的办法。
  江流观道:“你若要度灵气给他,应当不能有外人打扰——”
  江见寒飞快打断江流观话语,道:“多谢兄长。”
  江流观:“呃……”
  江见寒:“时间紧迫,先不多言。”
  江流观:“也好?”
  江见寒拖着秦正野朝内走了几步,又顿住脚步,重新退了回来。
  “此处还是不对。”江见寒说,“后山灵泉可有人使用?”
  江流观:“灵泉?”
  秦正野也一怔:“师尊,你要做什么?”
  “我记得灵泉下,有处浴池。”江见寒平静说道,“清空之后,便是个大池子。”
  江流观有些困惑:“你要做什么?”
  江见寒转回目光,看向秦正野:“灵液,还有吧?”
  秦正野:“……”
  江见寒又道:“借我一些,没问题吧?”
  秦正野:“……”
  不是,等等。
  浴池?灵液?
  他师尊要做什么啊!?


第104章 
  依江见寒所想,既然度些灵力过去,便能助秦正野恢复,消除秦正野此刻不适,那他直接以灵液填充浴池,让秦正野进去调息打坐,岂不比他度灵气要更快?
  他心中全无其他念想,只是想快些助秦正野恢复,却不知这几句话在他人耳中,当真古怪至极,无论换了什么人都要乱想。
  秦正野虽没有回答,江见寒却已默认了秦正野的答案——他向秦正野要那灵液,秦正野可从未拒绝过,在灵舟上时他也见过了,秦正野的灵液储备多得夸张,足够将山泉之下的浴池填满了。
  “我随你一道过去。”江见寒说道,“你好好修养,待师尊他们回来,我们再谈解决之法。”
  秦正野毕竟思路正常,他自己先局促道:“师尊,若……若是如此,我自己过去便好。”
  江见寒蹙眉:“你如今身体不适,若是昏倒了怎么办?”
  秦正野:“没有那么严重,我以往从未昏倒过……”
  江见寒:“以往不会,不代表今日不会。”
  秦正野:“我已恢复许多了。”
  江见寒:“我还是与你一道过去吧。”
  秦正野:“……”
  秦正野有些无措。
  一旁江流观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有些话,他觉得自己或许不好直接当着秦正野的面说,他便同江见寒做了个手势,道:“见寒,你过来,我有话要与你说。”
  可江见寒看了看脸色仍是苍白的秦正野,担忧自己若从秦正野身边走开时,秦正野身有不适,又无人陪伴,他还是摇了摇头:“您若有什么话,便在这儿说吧。”
  “你……”江流观还是蹙眉看了秦正野一眼,改了口,道,“灵泉中本有灵气,再灌入灵液,若令灵气过于充盈,对身体应当也不好。”
  江见寒稍稍一怔:“您要说的就是这个?”
  江流观叹气:“适量即可,你应当能判断。”
  江见寒:“这不是什么问题。”
  江流观:“我带你们过去吧。”
  他连看了好几眼江见寒与秦正野两人,秦正野拄剑虽能行,远离界隙之后,他的身体已没有先前那般不适了,可江见寒不放心,他仍要亲自搀着秦正野,恨不得让秦正野将浑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才好,江流观不由又叹了口气,原先万千在口中未出的话语,大多便已又咽了回去。
  他带着两人,到了江见寒口中所说的那灵泉之下。
  此处本是蓬洲浮岛之上一处灵泉的分流,灵泉之下,恰好有一处小池,水温较寻常水流要略高一些,几与温泉一般,稍作整修,便可充作浴池,很适合静心修炼。
  只是此地在浮岛之上,那是岛主府邸所在之处,平日并无人来此,江流观对修行一事并无多少兴趣,他大多时间窝在古书堆中,府邸中其余人更不会随便来此处,这地方大多时候都是空置着的。
  江流观带他们来了此地,在那小池的长阶下便将江见寒拉住了,道:“先让你徒弟上去,我有事要与你说。”
  江见寒不明白江流观究竟有何事非要在此刻告诉他,他只好应下,让秦正野先一步上去,他与江流观留在此处,焦急问:“有什么事?”
  江流观无奈道:“你真的已想好了吗?”
  江见寒蹙眉:“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江流观:“你该是明白的。”
  江见寒:“……”
  若在以往,江见寒大概要怪江流观胡言乱语打哑谜,他一个字也听不懂,可今日他却忽地便明白了江流观话语之中的意思,稍停片刻之后,低声道:“我明白。”
  “若是师尊,送他到此处,便已足够了。”江流观说道,“再入内,就不是师尊该为之事了。 ”
  江见寒:“……”
  “你自己将事情想清楚。”江流观说道, “我并非是要拦你,这些事,我想你应当也不需我替你做决定。”
  片刻停顿之后,江见寒低声说:“是。”
  江流观微微弯唇,与他笑了一笑,便转身从此处离开了,只留了江见寒一人在那小池石阶之下。
  可江见寒也不知应当如何去做。
  他当然明白江流观的意思,他早已知秦正野对他是何态度,他带秦正野来这灵池,要秦正野在池中静神调息,那说白了,其实与让秦正野在此处沐浴也并无多少区别,这种暧昧之事,他本该避嫌,绝不能进入其中,在外候着便好。
  可江见寒又想,如果他不进去,秦正野如今正虚弱,若扛不住灵气激荡昏倒,他岂不是一点也不能察觉?
  当然,他可以用术法在外窥探,在此处便能感知到秦正野的呼吸变化,若真有什么不对,他立即便能发觉,可这窥探……想起来倒与偷看他人沐浴一般,似乎更不是他身为师尊该做的事情。
  江见寒越想便越觉心中混乱不止,如此犹豫许久,到最后,还是忍不住默默起身,朝那灵池走了上去。
  反正他这人为人如何,秦正野应当已经很清楚了。
  出格之事,他早已不知做了多少,自然也不会差这么一两件,外人都觉得他心中全无私情,那他就算入内,哪怕坐在秦正野身边盯着秦正野看,他觉得秦正野应该也不会多想。
  于是江见寒直入灵池,绕过入口处的山石,提心吊胆紧张朝后一看——秦正野大约是觉得他不会过来,已自行处理完了一切,早将灵液倾入灵池,又在灵池之上留了聚灵阵法,自己在池中一角闭目调息打坐,试图令体内灵力压过那股令极为难受的魔气。
  江见寒脚步微微一停,只觉得自己方才那一通犹豫乱想,未免有些有些太过愚笨,秦正野方才犯病疼得连走路都有些困难,他竟然还在外犹豫,未曾入内帮助秦正野处理那灵液与阵法。
  如今秦正野闭目调息,正是凝神之时,他不该打扰秦正野,便放轻了脚步,甚至以术法遮掩他行动时的声响,近乎无声绕到了秦正野身边。
  江见寒若想掩藏,秦正野当然不可能发现江见寒靠近,江见寒也没打算去唤秦正野,他站在一旁,还在给自己找借口,在心中反复告诉自己,他这一切举动,不过是在担忧秦正野昏倒,只是眼下灵池附近的地面上全是水迹,他也不好坐下,便只能在一旁呆呆站着,全然不知所措,过上片刻,竟还开始觉得有些无趣起来。
  这想法对他来说……有些新奇。
  以往江见寒若有空闲,那不是去观看古籍剑谱,便是在练剑,他没有其他消遣喜好,自然也不会无趣的感受,他难得有没事干的时候,站了片刻,有些走神。
  这灵池露天,他便抬头去看天上的鸟雀,可海边裂出那么大一条界隙,魔气侵袭之下,飞鸟走兽早已逃窜,空中连半只鸟儿都看不见,他便只好再将目光放远了,此处在浮岛之上,视野上佳,遥遥可见海面,却看不见那界隙,也不知是不是龙尊他们已将界隙之事处理完毕了,可这般发呆也是无趣,他还是只能收回目光,看向了灵池之中的秦正野。
  方才他一切举动,倒像是在逃避此事。
  踏入灵池他便发觉了,秦正野已将外袍褪去,大约是觉得调息之事不是沐浴,又顾忌着江见寒在外,所以还留了贴身衣物。
  穿着衣物泡在灵池之内,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这儿灵池近旁的水仅没至膝上,坐下时正好至腰部,还未到胸口,再往后才是更深的地方,如今秦正野的素白里衣被浸湿打扮,湿迹一直到前襟,令衣物几乎贴身,江见寒怔神看了片刻,脑子里仅有一个念头在飘荡。
  这衣物这般贴身,半遮半掩,倒还不如全脱了的好。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看什么,可确实有一些移不开目光,衣物湿透之后,如同贴着身躯描摹,在那近乎半透的布料勾勒之下,他隐约能见秦正野的肌肤,能看出秦正野这身材……倒是很不错。
  江见寒记得,秦正野方入门时,身形是显得有些清瘦的,也正是因为如此,他那时总觉得秦正野往后大概是长不高了,现今他方觉得自己错得离谱,而今看去,秦正野身上肌肉线条已十分明晰,但又不是体修过度健壮的模样,相当舒缓,一看便是剑修该有的样子,江见寒很喜欢。
  这段时日,江见寒遇到了很多事,却一直没有空闲,能够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如今他在此处发呆,便干脆靠着山泉一侧的山石,也坐了下来,垂眸闭目,静心思考。
  在这几日发生的诸多纷乱之事中,最重要的,是秦正野对他的想法。
  这件事,他始终想不透。
  毕竟在他看来,他与秦正野相处的时间并未有多久,秦正野有入溯回阵前的记忆,因而对他用情至深,可他没有这段记忆,在他的记忆之中,他与秦正野相处的时间,仅有他入魔域前收徒的那一个多月光景,与他出魔域归来后的这几个月。
  他对秦正野的了解不过如此,他对秦正野的关怀……或许也只能算是他对门下弟子的关怀。
  可江流观他们的询问确也不假,他人若当了师尊,是不会对门下弟子如此关怀备至的,而他照着这思路去想,他若再收一名弟子,他可能会对另一名弟子也这般好吗?
  江见寒沉吟片刻,决定选个他日常经常接触之人,譬如裴明河,再想他若收了裴明河入门,那他对裴明河,难道会像对秦正野一般关心吗?
  江见寒先想了想裴明河的性格。
  裴明河为人处世都颇为端肃,很有王清秋的影子,又格外尊师重道,当初江见寒若收了他为徒,他们师徒之间的关系,应该也会很和睦。
  可从当年江见寒见裴明河第一眼起,江见寒就知道裴明河害怕他。
  王清秋收裴明河入门时,裴明河还不到十岁,每每见着江见寒,便连腿都要打颤发抖,后来相处时日长了,才渐渐敢同江见寒说话,可若见着江见寒瞪他,他却仍要害怕,江见寒觉得自己若收了这么个徒弟……他们到最后,估计是要相看两厌的。
  就算不是裴明河,将秦正野换成鹤师兄或者兰师兄的那些徒弟,也是如此,他一个都不喜欢,更不可能同看秦正野一般,无论何处都觉得顺心顺眼。
  这些人初见他时多在畏惧发抖,只有秦正野不同。
  那时入门大比,几名内门弟子领着新近被选入内门的年轻弟子入内,王清秋让江见寒挑选,可江见寒无论看向谁,都觉得那人的目光中带着对他的惧意,哪怕嘴上说着多么想要拜入玄卿剑仙门下,却连多看江见寒一眼都不敢,着实无趣。
  只有秦正野不同,几 乎人人都颤栗发抖,秦正野却抬眸看着他笑,虽说下一刻便被领他们进来的师兄敲了脑袋,说他太没有规矩,怎么能用这般目光盯着掌门与诸位长老看。
  现在想来,从初见时与秦正野对视的第一眼起,他很是喜欢自己这名小弟子。
  他这个人,初时情感迟缓,许多事是只会在心中去想的,落到实际,他就不会做了。
  所以与人相处,他总需要另外一人主动,他当然是愿意对其他人好的,只是这种事他做得遮遮掩掩,从不直接,若他的徒弟不是总热情万分追着他贴上来,大约也早就被他吓跑了。
  恰好,秦正野就是这般的人。
  他与秦正野,该是天生命定的师徒。
  江见寒又想,对他来说,这弟子人选,似乎非秦正野不可,可对秦正野来说,师尊人选,却并非只能是他。
  以秦正野的性格而言,这师尊人选,无论换了何人都无所谓,他都能与师尊维持好关系,反而遇上行事冷淡的江见寒,才显得有些艰难。
  江见寒想到此处,心中已经略微有些不舒服了。
  他几乎控制不住去想,若那一年他不打算收徒,秦正野或许会拜入其他长老门下,他要见着秦正野唤他人作师尊,见着秦正野对其他人亲近,看秦正野对他人万般关心……他心中如同梗了硬刺,无论怎么宽慰自己,都觉得有些难受。
  恰在此时,秦正野似乎已经调息完了灵力,轻缓吐气之后,微微睁开了眼眸——与江见寒对上了目光。
  秦正野:“……”
  “调息完了?”江见寒压下心中不快,起身朝秦正野走去,“把手给我。”
  他想再探一探秦正野如今的情况,可他朝秦正野走去,秦正野却极仓皇后退,几步后退,支支吾吾说:“师……师尊,您为何会在……”
  江见寒心中一沉,匆忙道:“你小心,后面是——”
  秦正野一把摔进了后头极深的水池里,片刻之后,又极为狼狈尴尬爬了上来。
  他终于浑身湿透,浑身衣物紧贴在身上,几乎有说不出狼狈,江见寒偏还在看他,秦正野面红耳赤,只能强作镇定,问:“您……您不是与流观岛主在外边说话吗?”
  江见寒:“已说完了。”
  秦正野:“……哦。”
  江见寒:“……”
  目光在秦正野身上停留片刻,江见寒轻轻嗓子,觉得当下气氛尴尬,他需得胡乱找些话题,缓和一下这气氛。
  “你在灵池沐浴。”江见寒说道,“穿得倒很多。”
  秦正野:“什么?”
  “不……不对。”江见寒立即收住那语句,紧张道,“调息之时,也可以不穿衣服。”
  秦正野:“……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江见寒抽了口气,很是不安,“湿衣半遮半掩,不如不穿。”
  秦正野:“……”
  江见寒:“……”
  江见寒朝自己额上拍了一巴掌,心中突突直跳,再也不敢多说,干脆转身便走。


第105章 
  秦正野有些发怔。
  江见寒的话听起来实在不太对劲,这些话语若是换一人来说,他都会觉得这是在故意逗弄他,很有些调戏的意味。
  江见寒绝不可能做这种事,虽说秦正野一时还参不透,可江见寒说这些话,一定有他自己的用意,秦正野听不懂,是秦正野对师尊的理解尚还不到家,这是他的问题,当然与江见寒没有关系。
  至于江见寒,他几乎恨不得将方才几句胡言全赛回自己口中,他自己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冒出那么几句怪话,或许是盯着秦正野看了片刻,脑子里全是秦正野身上的湿衣,以至他想也不想,便自口中冒出了这么几句无礼之语来。
  这种尴尬之事,对江见寒来说,若是遇到了,自然还是快些逃避为好。
  他恨不得立即转身要走,可也恰好在这一刻之间,秦正野像是猛然回了神,着急唤上一句“师尊”,又不知自己此时此刻究竟该不该跟上江见寒的脚步,只是极无措地看着江见寒,不安道:“您……怎么了吗?”
  江见寒:“……”
  江见寒自己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深深吸了几口气。
  此事他做得果然还是不对。
  他是要面子,可这种时候,果然还是秦正野的情况比较重要,秦正野在灵池之中调息了这么长时间,也不知恢复了多少,他想要从这地方溜走,也可以等他看完了秦正野的情况之后再说。
  于是江见寒转身回到灵池一侧,心中已紧张得不知该如何才好了,可面上却依旧要维持这那一分云淡风轻,在灵池一侧俯身握住了秦正野的手,又强令自己镇定,仔细以灵力去探秦正野现今的情况。
  也不知是灵池之法的确奏效,还是龙尊他们已将那界隙关闭了,秦正野的情况已比方才好了不少,原先江见寒尚能在秦正野体内窥得两个一般跃动的心跳,如今另一个跳动之物已渐弱了下去,秦正野的脸色也没有方才那般苍白了,江见寒这才放心了一些,毫不犹豫收回手,立即便要转身离开。
  可这一回,秦正野显然已做足了准备。
  在江见寒起身那一瞬,他便握住了江见寒的手,想要将江见寒留下来。
  他觉得自己应该没感觉错,江见寒方才握着他的手腕去探他体内魔气时,指尖似乎有点轻微的颤抖,这总不可能是害怕,江见寒不会畏惧这种事,若一定要解释,他也只能当做是江见寒此刻心中太乱,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以至于伸手去摸秦正野的手腕时,才能有这般紧张。
  江见寒被秦正野的举动吓了一跳,他一怔,下意识要将手抽回来,可秦正野握得很紧,他初试失败,也未去想自己本可用灵力逼开秦正野的手,他呆怔了好一会儿,强作镇定,维持着这被秦正野握着手的姿势,紧张问:“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秦正野:“……”
  很好,原来师尊此刻与他一般,都在为此紧张。
  他如此一想,心中反倒是静了下来,原先的不安,大多也都已消失了。
  “师尊方才在说什么?”秦正野直言询问,“我一时走神,没有听清。”
  江见寒:“……”
  这种事情,让他如何能解释?
  江见寒支支吾吾,不知所措,可他越是如此,秦正野反倒是越发不觉得紧张了。
  秦正野看江见寒局促,便也假意转开话题,问:“那师尊以灵力探查完后,觉得我现在如何了?”
  江见寒:“……恢复得不错。”
  秦正野:“看来此地可以常来。”
  江见寒:“……”
  秦正野:“对师尊的灵剑与修行应该也有益处。”
  江见寒:“……”
  江见寒已控制不住开始胡思乱想了。
  什么叫做可以常来,什么叫做对他有益?
  秦正野难道是在邀请他以后一起来吗?
  -
  江见寒脑中有些空白。
  今日本是秦正野受魔气影响,在江流观指引之下,他才想到了这么一个办法,他也只是因为担心秦正野可能会晕倒在灵池内,才特意走进来看看情况的,他当然没有一点儿其他意思,看到秦正野衣衫半湿,更是纯属巧合,他看的每一眼都有他的必要,他当然不是故意盯着秦正野打量的。
  至于他,他又没受魔气影响,当然也不需要疗伤,秦正野说什么让他也可以常来,真的不是在邀请他……以后一起来吗?
  不知为何,江见寒的心跳,渐渐开始有些急促。
  当然,和秦正野一起来这灵池,倒也不是不可以。
  他毕竟是秦正野师尊,师尊本该为徒弟授业解惑,那他们二人结伴来到灵气如此充盈之地,当然是为了修行,那他甚为师尊,这种时候更应该陪伴在秦正野身边,为他解惑,以免徒弟误入歧途。
  这么看来,若秦正野要来,他便一定要跟着来。
  秦正野特意邀他来灵池,他说什么也不会拒绝。
  至于他自己的修为,他觉得已没有什么再提升的必要了。
  反正他剑灵已成,他对那剑灵还很失望,只消一想起剑灵,脑中便全是当初那个剑灵在灵液中没穿衣服的可怕画面,这记忆他怎么也没法从脑子里抹掉,以至于再用灵剑时,他总是略微有些轻微膈应,他自己不敢再去想自己的剑灵,反正他这个人,就算没有剑灵,他也很强。
  而他自己的修为……他若再进一步,便要大功告成飞升了,以前他心中可能还有这个想法,可如今……世间多少还有些令人愿意留恋的东西,他也不再那么急切想要躲避什么了,他若真飞升了,那他这小弟子又该怎么办?他总不能将秦正野一人留下来吧?
  于是江见寒清了清嗓子,道:“你想来便来,我倒是无所谓。”
  秦正野稍稍怔了怔,不明白自己是不是误会了江见寒的意思,这可不像是平日脑子里只有练剑的江见寒会说的话。
  江见寒又道:“可你修行不足,的确应该多加努力。”
  秦正野不由又稍稍沉默,觉得自己方才是想多了。
  这怎么不是江见寒会说的话?江见寒就是会把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往修行之上去绕,反正到最后,也还是他不好好练剑的错。
  他原以为江见寒或许是有些开窍了,可现在看来,江见寒与过去压根没有什么不同,胡思乱想的人,本也就只有他一个罢了。
  江见寒略带不安地清了清嗓子,道:“你若要来此处修炼,我陪你。”
  秦正野:“……”
  秦正野讶然看向江见寒。
  江见寒又道:“我若再往下拼命修炼,怕是要不了多久,这修行又要有长进。”
  秦正野怔怔回答:“是。”
  江见寒:“可这一步谈何容易,天下不知有多少人停在此处,终其一生,再难有半分进展。”
  秦正野:“师尊您与他们不同--”
  江见寒蹙眉看他:“若我一人钻研,怕是也难有结果。”
  秦正野脑中还空白,呆怔怔想了片刻,觉得自己可能明白了江见寒的意思。
  就说今日在蓬洲之中,能够与江见寒探讨的,应该也只有龙尊和相澈二人,江见寒不怎么想和龙尊说话,龙族的术法和他们剑修也不互通,相澈这人更是没什么正形,他对修炼之事全无兴趣,江见寒在这地方的确寻不到能与他讨论剑术的人。
  可八荒不一样,他们若回到八荒,宗门内有那么多师伯都可与江见寒探讨,江见寒忽然提及此事,那应当就是想快些学到龙族的术法,再早些返回八荒,终结这一切事情了。
  秦正野迟疑片刻,觉得自己可能是摸清了只想练剑的师尊的意思,便道:“待回到八荒后,您可以与诸位师伯--”
  江见寒打断他:“为何要和他们一起?”
  秦正野不解:“那您是想与师祖探讨?”
  江见寒:“……”
  秦正野:“待师祖与龙尊回来之后,确实可以……”
  江见寒忽而伸手一敲秦正野脑门,略微有些憋气,他难得主动一回,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是结果。
  江见寒忍不住低声骂道:“你这孩子。”
  秦正野吓了一跳,伸手捂着被敲疼的额头,有些不解看向江见寒。
  江见寒骂道:“真不求上进。”
  秦正野:“我……什么?”
  江见寒猛地缩回被秦正野握着手,冷着脸色起身,明显已有些不快了,道:“我想他们应当已经处理完界隙了。”
  言下之意,当然是要让秦正野跟上他,先去寻龙尊与相澈看看如今的情况了。
  秦正野还不知自己是哪儿惹了江见寒不开心,怎么江见寒忽而便要离开了。
  他只能顺着江见寒的意思说话,江见寒说他不求上进,那他……他干脆就问问修炼方面的问题,反正他师尊一向是这么好哄的,无论遇到了什么事,只要他一有修炼之上的困惑,江见寒便会立即平复心情,耐心为他解答。
  于是秦正野道:“师尊,其实我还有一件事,始终不解。”
  江见寒果然停下脚步,虽还略带隐怒,可还是回眸朝他看了过来。
  “您说以灵液灌注灵剑,剑中便能蕴生灵胎。”秦正野说道,“可只是如此,灵胎又要如何结生剑灵?剑灵已成之后,又如何才能化形呢?”
  江见寒:“……”
  等等,江见寒忽而想起了一件大事。
  如果他要教秦正野炼剑灵,那秦正野的剑灵……会不会也同他的剑灵一般,变换出一个人形来?
  若秦正野的剑灵化形了,岂不是就会有一个人,每日陪在秦正野身边寸步不离,比秦正野待在江见寒的身边还要多。
  不仅如此,灵剑若随身,剑灵便也是随身,剑灵有灵智,与常人无异,那那那……那岂不是,连秦正野真脱光了沐浴,他的剑灵都能在一旁看着?!
  不行,不可以!
  江见寒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第106章 
  江见寒回转眼眸,看向身后尚在灵池之中的秦正野。
  “你想要剑灵?”江见寒停顿片刻,试探询问,“那自然也想要令剑灵化形吧。”
  在秦正野认知之中,器灵与化形本就是相生相成之事,他人若能生出器灵,那可是巴不得告知天下所有人的大喜事,他也只见过江见寒这这么一个会嫌弃剑灵化形的人,因而他想也不想,直接便答:“若能得剑灵,我当然希望剑灵能够化形。”
  江见寒:“……”
  “可我并无此事经验。”秦正野道,“只能请师尊赐——”
  江见寒已沉着脸色转过了身,极生硬丢下一句“我去寻龙尊”后立即便走,倒还令秦正野一怔,不知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
  可这回江见寒溜得极快,秦正野根本来不及拦下他,他只能带着满心疑问,飞快自灵池之中出来,快速弄干自己的衣物,满心莫名去追江见寒的脚步。
  江见寒早不知去了哪儿,秦正野问了几人,这些人尚在界隙现出的惊惧之中,大多有些魂不守舍,并无人注意江见寒的去向,秦正野只好想,江见寒说要去找龙尊,龙尊他们在码头入处解决界隙之事,他便离了浮岛,打算再去蓬洲码头看一看。
  可他才下浮岛,便迎面遇上了一面斗嘴一面往回走的龙尊与相澈。
  从此处朝远处的海面看去,界隙已不见了,想来是龙尊与相澈已成功将这凭空出现的界隙关上了,秦正野不适之感已失,应当也有不少这原因。
  隔着老远,相澈便看到了他,他这才伸手在鼓鼓囊囊的怀中去拽一物,一面道:“你们师徒两,倒是连这小东西都能忘。”
  秦正野:“……”
  相澈已自怀中抓着酥糖脖颈,将吓得哆哆嗦嗦的酥糖提了出来,龙尊就站在相澈身边,酥糖便只顾着往另一个方向缩,仿佛见了什么极可怕之物一般,看见秦正野就在面前,更是眼泪汪汪嗷呜乱叫,只同在这冰冷世间见到了它唯一的救星。
  他们在海上时,酥糖大多都躲在舱室内睡觉,靠岸回到蓬洲时酥糖尚还未醒,秦正野的确未曾立即将酥糖带下灵舟,之后他们在码头见着了龙尊,之后的事实在太乱,秦正野根本顾不得此事,反正酥糖未处危险之境,只是在舱室内睡觉罢了,酥糖自己能找着路回来的。
  可后来码头出现界隙,酥糖对灵力变化本就敏感,界隙内有无数魔气涌出,他们还不见踪影,酥糖想必相当害怕,最后虽是被相澈寻着了,可又被迫要与龙尊同路,秦正野心中愧疚不安,尚且还来不及与相澈道谢,相澈却又叹了口气,说:“我们还在码头见着了同你们一道来蓬洲的那两人。”
  秦正野:“……”
  秦正野抽了口气。
  若是酥糖只是被他暂且遗忘,那这两人……燕白山与金玄衍,可就不止是暂时被他忘记了。
  今日相澈若不说,他怕是到回八荒那一日,都想不起来要将两人也一并叫上。
  “界隙一出,他二人觉得不对,便也去了码头。”说到此处,相澈如同想起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一般,不由将声音压低一些,道,“我看他见到这臭长虫的模样,可着实激动得很啊。”
  秦正野:“……是燕前辈?”
  “我不知那是何人。”相澈笑眯眯道,“臭长虫一露出龙角,那人的眼睛立即便亮了。”
  秦正野蹙眉:“那他二人呢?”
  “还在码头。”相澈道,“码头处来了不少海族,说是临近海岛也有界隙开启,他们来此避难,我看那人觉得海族新鲜,赖在码头便走不动道了。”
  秦正野对燕白山倒不怎么关心,他听相澈说临近海岛也有界隙开启,心中更添担忧,而江见寒还不知下落,他只好再问:“师祖,您见过师尊吗?”
  相澈挑眉:“他不是与你在一道吗?”
  秦正野正想解释,相澈却又冒出一句:“这小子终于舍得与你分开了啊?”
  秦正野:“……”
  什么叫做师尊终于舍得和他分开了?
  他们之前……倒也没有时时刻刻都赖在一块吧?
  “你要找他,来问我做什么?”相澈又道,“我和这臭长虫在一块,你师尊怎么也不可能会来找我们吧?”
  秦正野正想解释方才江见寒说了什么,却又被相澈打断,说:“再说了,你要寻你师尊,总比我去找他要容易。”
  秦正野有些不解:“师祖这是何意?”
  相澈笑吟吟道:“你身上不是有他结下的生契吗?”
  秦正野下意识垂首去看自己的手,他可从未想过这东西也能助他寻到师尊,只不过依他浅薄所见,这类相关的术法,的确多会有搜寻之能,施术者应当是能够凭借此物寻到受术之人的下落的。
  可他与江见寒二人,江见寒是施术之人,江见寒找他应该容易,若要他反过来去寻江见寒的下落,他倒是真没有什么办法。
  秦正野只能同相澈拱手行礼,道:“请师祖赐教。”
  “此事又不困难。”相澈说道,“只需——”
  他拖长音调,身后却忽而绽开灵气光芒,几柄锋锐灵刃猛地朝秦正野刺去,秦正野全无防备,他怎么也料不到相澈会突然对他动手,急匆匆后退数步,惊险避开灵刃,匆忙握住灵剑,尚来不及回击,那几柄灵刃尽数被一闪而过的灵剑隔开,击碎在半空,他身边身影乍现,江见寒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了几分毫不掩饰的怒意:“是何人——”
  话语一顿。
  江见寒话语稍停,愠怒之意再生,开口便忍不住骂:“你这老东西,你要作什么?”
  相澈无辜朝他眨眼,理直气壮道:“你徒弟想找你。”
  江见寒:“……你就不能用些其他办法吗?”
  “其他办法太慢,费力得很。”相澈说道,“还是这般奏效能快一些。”
  江见寒:“……”
  “你放心,这么好的宝贝徒孙,我舍不得对他动手的。”相澈挥手令灵刃散去,笑眯眯说,“我若是真舍得,怕是又要惹人心疼了。”
  江见寒:“……”
  江见寒看起来不怎么想理会他,已沉着脸色转向了一旁始终不曾开口言语的龙尊,他刻意想避开与相澈交谈,难得主动与龙尊说上了几句话,问:“界隙已关上了?”
  龙尊受宠若惊,急忙回答:“这一处是已关上了。”
  江见寒皱眉:“这一处?”
  “方才见到了其他海族,蓬洲附近,好像不止出现了这一处界隙。”龙尊恨不得立即回答,“具体是何情况,我还需再四处去探一探。”
  这情形听起来,不知比他们所想的要麻烦上多少倍,在他们回到八荒,处理八荒内的界隙之前,倒得先将蓬洲之事解决了,这么下去,也不知要拖延多久,而龙尊至今还没有教他那个关闭界隙的术法,江见寒不免有些心焦,道:“那此事便不能再拖了。”
  江流观已为他们备好了修习术法的地方,此事不该再继续拖延,他早一日学会这术法,便能早一些关上这些惹人生厌的界隙,尽快恢复蓬洲与八荒平和。
  “先不着急。”龙尊道,“我想,应当还有一事需要解决。”
  江见寒微微蹙眉:“当下最紧要之事,应该就是这界隙了吧。”
  “界隙之事,我自己便能处理。”龙尊将目光往秦正野身上一瞥,“可你徒弟之事,应当已拖不得了吧?”
  江见寒:“……是。”
  临近蓬洲那界隙一开,秦正野便痛楚难言,而龙尊说,临近海岛还有数个界隙开启,他们若不能清去此事根源,那人总能让界隙反复开启,无论如何避开都没有用处,若想根绝此事,还是得从秦正野手上那魔气入手。
  龙尊说过他有解决秦正野身上魔气的办法,江见寒便立即转身,难得客气与龙尊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兄长为我们备了地方,请来详谈。”
  他连续对龙尊如此温和客气,已令龙尊几乎压不住唇角,控制不住要洋洋得意起来。
  只是江见寒并不在乎他如何去想,也不管他此刻带着什么样的神色,他走在前头,步履匆匆,像是恨不得能立即回到岛主府邸中,尽快将秦正野这问题解决了。
  可江见寒还未走出几步,忽地又想起秦正野也在此处,也不知秦正野如今还觉不觉得疼了,江见寒猛地顿住了脚步,匆忙回首,几乎令跟在他身后的龙尊撞上他,他却浑然未觉,目光遥遥落在秦正野身上,见秦正野正侧目与肩上的委屈万分用力挥舞爪子的酥糖低声说话,看起来早已没事了,江见寒才将自己将要出口的关切话语咽下,默声迈步向前。
  龙尊跟着他急急顿住了脚步,那目光在二人之中来回转动,最后再朝相澈身上瞥了一眼,像是在问他——这件事,你可否知晓?
  相澈当然知道他这目光的含义,可江见寒在前,秦正野又紧随在后,他不能回答,也只是极轻微地点了点头,算是应过龙尊的疑惑,一面又极快速与龙尊比划了一个手势,龙尊依旧看不太懂,只是从相澈的神态动作之中,隐隐能猜出些许,像是在说——他们这般,已有些时候了。
  龙尊深吸了口气,将眉心蹙紧,相澈这才凑上前来,极飞速吐出一句:”……反正又不是什么坏事。“
  龙尊:“怕是难说。”
  相澈挑眉:“何解?”
  江见寒已微微侧首,问:“你们在说什么?”
  “既然要解决此事,还是将那位岛主也请过来吧。”龙尊略提高些音量,“或许与你们蓬洲的阵法有关系。”
  江见寒一怔:“什么阵法?”
  “我不知你们将它叫做什么,那东西代价太大,若要启那阵法,非得扒层皮下来不可。”龙尊蹙眉说,“我看你们几人,无一人不受那阵法影响。”
  江见寒:“溯回阵?”
  龙尊:“或许是这个名字。”
  江见寒越发不解。
  “溯回阵……不是只能送一人回溯过往吗?”江见寒问,“那只该有入阵之人才能受其影响吧?”
  “那些人族,学得一点半分,便觉得自己是得了真理。”龙尊略微一停,想起蓬洲之内,并非仅有人族,至少而今的岛主是鲛民,他便改口,说,“短寿之族皆是如此,这阵法若说是溯回,倒不如说是重启。”
  江见寒一怔:“……重启?”
  “既是重启,难免要受几分阵启之前的影响。”龙尊稍稍一顿,小心翼翼将目光落在江见寒身上,说,“你……听说你收徒,其实并没有多久。”
  江见寒瞥了相澈一眼:“是他说的?”
  “你与他相处,加起来也不过数月时光。”龙尊声音渐弱,略有些愧意,“当初是我昏聩不查,以至他们将你带入了锁龙阵中。”
  江见寒:“……”
  “他们若试图清去你的龙族血脉,而今你应当已失七情五感,就算阵法被那臭剑修中断,你仅是七情有损,也不该在与一人短短相处几月时光之后,便能有如今这般……对他情深。”龙尊像是不知应该用何等词汇来描述如今江见寒与秦正野之间的感情,他只能憋出这二字,而后便道,“哪怕往复重启,可此阵……已对你有了影响。”
  江见寒掩唇轻咳,腆着脸道:“他是我徒弟,我自是关心他的。”
  龙尊:“怕是不止如此。”
  江见寒强调:“仅仅只有如此。”
  秦正野:“……”
  龙尊:“不可能只是如此。”
  江见寒还要反驳,正略微提高些音调,毫不犹豫说:“当然只是——”
  “至少阵启之前。”龙尊根本不顾他的狡辩,低声说道,“他对你……一定很重要。”


第107章 
  江见寒很擅长嘴硬。
  他对秦正野关心不假,可这种事,让他私下说出来都有些困难,更不用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及了,他还是沉着脸,极生硬道:“师徒之间,当然也会有这种关心。”
  龙尊叹了口气,转身朝秦正野招了招手,道:“小秦,你过来。”
  秦正野一直跟在他们身后,方才龙尊与江见寒交谈的每一句话,他自然听得清清楚楚,龙尊让他上前,他尚不知龙尊要做什么,只是颔首应答:“是,我在。”
  龙尊直言问他:“你入溯回阵之前,你师尊待你,有今日这般热情吗?”
  秦正野:“呃……”
  江见寒仍在狡辩:“这是自然,他是我徒儿,我待他始终如一!”
  秦正野很是委婉:“最初相识时,师尊是比现在要清冷一些……”
  江见寒:“……”
  龙尊反问:“只是一些?”
  秦正野只好默默看向江见寒,似是不知他该不该将后头的话也说出来。
  可此事……说实话,江见寒也很想知道。
  他早就觉得困惑,秦正野这么好的性子,无论在哪儿都能收获无数好友,又为何偏要对他一人如此特殊?
  秦正野是与他解释过,当年江见寒在荒村救过秦正野一命,可这种事,至少在江见寒看来,显然不足以令秦正野一气记上那么多年,这么点小恩情,当然也不至于令秦正野在江见寒濒死之时,甘愿牺牲仙骨都要换回一切溯回重来。
  此事必有缘由,江见寒想,这原因一定是在一切溯回之前,秦正野初拜入师门的时候。
  -
  江见寒很清楚自己的性格。
  他与秦正野第一眼便有缘,秦正野沉迷炼丹而不来寻他,他便忍不住要满宗门寻秦正野的下落,生怕自己这好容易才得来的小弟子在宗门内遇着了什么危险。
  这是秦正野迟迟不来寻他时,他做过的丢人之事,可溯回之前当然不会是如此,溯回之前秦正野不需炼丹,一定在拜师第一日便来见他了,这种好事,江见寒简直不敢去想若秦正野拜师第一日便能如此,那他究竟会有多快乐。
  秦正野一路支支吾吾,直到几人到了江流观为他们备好休息术法的院落之内,龙尊特意停下脚步,看向秦正野,道:“当初之事究竟如何,我看你师尊也很好奇。”
  “我用不着好奇。”江见寒毫不犹豫道,“反正与如今也不会有什么差距。”
  秦正野:“嗯……”
  江见寒:“你直说便是,用不着支吾。”
  秦正野:“……”
  江见寒见他还不开口,不由再蹙眉强调,道:“就从常年入门时说起。”
  秦正野:“……”
  秦正野没有办法,江见寒蹙眉盯着他,他只能犹豫着说:“当初我入门之后……”
  江见寒鼓励他:“与如今一定并无多少差距。”
  秦正野:“拜见过师尊后,您就闭关了。”
  江见寒一怔,勉强解释:“我的确时常闭关,可大多时候只是小闭,要不了多久便能出关——”
  秦正野:“一闭便是十几年。”
  江见寒:“……”
  “待您再出关时,召我去见了一面,交给我宗门的一件差事。”秦正野说道,“您认真嘱托,许是怕我受伤,还赠了我许多丹药。”
  江见寒这才略松了一口气。
  他有时是不喜欢说话,秦正野初入门便闭关应当也……也很寻常!他初回收徒,见着人时难免会紧张,心中一紧张便想闭关,也很符合他的性格,他一向是如此的。
  秦正野又说:“我完成任务后返回宗门,在宗门大殿内见了您一面。”
  江见寒想,若是现在的他,此时一定会好好表扬秦正野一通,这孩子入门还没多久,又没收过他指教,竟 已能够自行处理妖邪了,他不仅要夸赞奖赏秦正野,想来他还会同门中几位师兄师姐稍稍炫耀几句,让他们也见一见自己的得意弟子。
  可秦正野颇为古怪看了他一眼,而后方低声说:“您应下此事,提点了我两句今后应当如何修炼,随后便又闭了关。”
  江见寒:“……”
  啊?他……闭关?
  不是,这是闭关的时候吗?!
  徒弟初回完成宗门任务归来,他不好好夸夸徒弟便也算了,怎么能方出关又闭关啊!
  “这一回闭关,足有几十年。”秦正野低声说道,“期间课业大多由掌门师伯为我讲解……”
  江见寒:“?”
  “不过还好,结婴之前,剑道之上,我并没有多少困惑。”秦正野迟疑了片刻,想着江见寒既然想知此事全貌,他便还是将自己那时的心中想法也一并吐露,道,“只不过入门数十年,却难见师尊几面,我难免略有些心灰意冷。”
  江见寒:“……”
  江见寒恨不得自己给自己来上一巴掌。
  江见寒啊江见寒,少练几年剑,你是会死吗?
  这么好的徒弟拜入门中,你怎么就光想着练剑了呢?!
  “不过入门之前,青云前辈早同我说过,师尊您性子冷淡,在八荒中都甚为出名。”秦正野说道,“入门之后,掌门师伯也安慰过我数次,说您这人是有些慢热,等您出关有空闲时多见上几面,渐渐便也能好了。”
  江见寒已不怎么想说话了。
  他觉得自己过分至极,王清秋的话也只是全无作用的安慰,什么与他多见上几面?他若天天闭关,秦正野又怎么可能才能见得到他?
  “之后您又闭关过几次,不过这几回所费的时间都并不算长,我也有机会多与您见上几面。”秦正野稍稍一停,也不知是不是见着江见寒神色古怪,而他有心出言安慰,“我知道师尊心中总是记挂我——”
  这回江见寒可忍不住了,他自己都觉得溯回之前的自己离谱至极,秦正野竟然还能为他说话,这孩子的性子未免也太好了一些,只是一切若是秦正野所言,江见寒不免更想不通了——他平日与秦正野相处,总是将对秦正野的关怀藏在心中,并不轻易流于表面,可秦正野心思细腻,他一定早有察觉,若非如此,他又怎么可能那么喜欢江见寒,想发设法也要拜入江见寒门下。
  若秦正野入溯回阵前他是这么个德行,秦正野怎么可能会在他濒死之后,不惜付出一切代价也要将他救回来啊?
  江见寒猛然抬手,声调隐隐微颤:“不必再说了。”
  他反正是已弄明白了,秦正野入溯回阵之前所认识的他,分明就是个混蛋。
  龙尊此时却以略带些许笑意的语调说道:“你还是让他说完吧。”
  江见寒:“……”
  江见寒这时才想起龙尊方才所说的话语来。
  龙尊说,他如今这性格,是受了溯回重启之前的影响,否则他该性格冷漠,根本不会将才相识不久的秦正野放在心上。
  这岂不就是说……在最后溯回重启时,秦正野在他心中已非寻常,他不可能从头到尾都对秦正野都那么冷淡,事情总该有变化才对。
  江见寒立即满怀期待看向了秦正野。
  秦正野低声说:“师尊每次出关后的第一件事,总是唤我过去,仔细询问我的修炼近况。”
  江见寒:“……”
  等等,就这?
  这么点儿简单小事,这小子怎么就被收买了?
  “我若下山代宗门处理妖邪,师尊总要送我许多丹药。”秦正野说道,“数量……或许比我现在为您准备的还要多一些。”
  江见寒:“……只是如此?”
  秦正野一怔,又说:“掌门师伯说,您还偷偷跟我下过几次山。”
  江见寒:“……”
  “他说您……太过要面子。”秦正野小心翼翼瞥了江见寒几眼,随后才说,“若能将关心轻易出口,那便不像是您了。”
  江见寒:“……只有如此?”
  秦正野这是倒是笑出了声来:“小事太多,难道师尊要我一一去提吗?”
  江见寒:“……”
  江见寒当然想听。
  可他们身边毕竟还有相澈与龙尊,江见寒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便也只能蹙眉:“我只是觉得……”
  秦正野:“觉得您那时太过冷淡,似乎并不值得我为您付出太多?”
  江见寒飞快瞥了一眼龙尊与相澈,并不怎么想在在这两人面前谈起这种事,秦正野倒是不避讳,道:“那日我送了您一些茶叶,我以为您喜欢此物,因为入溯回阵前,每次我有事要寻您时,您总是在宗门大殿内喝茶。”
  江见寒:“所以呢?”
  “可现在我明白了,您好像不太能品出茶味。”秦正野道,“您总在宗门大殿内喝茶,应当是怕我找不到您。”
  江见寒:“……”
  “我初入门时,您并不了解我为人,所以待我冷淡一些,本是寻常。”秦正野说,“后来你我熟识之后,您便再也不闭关了,几乎每日都在宗门大殿内等着我,虽然从来不好意思主动来寻我——”
  江见寒忍不住反驳:“谁不好意思?”
  “这一回我拜师入门,原以为您也会与之前一般匆忙闭关,便不曾立即去见您。”秦正野笑了笑,说,“您到处找我,反是令我有些惊讶。”
  龙尊:“我说他受溯回之前影响颇深——”
  江见寒皱眉:“徒弟迟迟不见踪迹,我怎么可能不去寻。”
  秦正野:“若是那时,我想您应当是不会去寻的。”
  江见寒:“……”
  他略微一停,想起龙尊说,他们几人都受了溯回阵影响,若他受其影响的是他的性格,那其余几人呢?
  他们……又怎么会和此事扯上关系?


第108章 
  龙尊说话一向直接,他也没有替其他人隐瞒的必要,江见寒一出口询问,他直接说道:“你是脾性转变,你徒弟是入阵之人。”
  他两人与溯回阵的牵扯最深,因而受了溯回阵影响,倒也是能够解释的事情,可除开他二人,其他人似乎便有些难以解释了。
  龙尊抬眸看向相澈,低声说:“至于那臭剑修……”
  相澈原本是一言不发地在听他们闲谈的热闹,如今忽而听龙尊提及他的名姓,觉着龙尊下一刻便要将他揪出来了,这才轻轻嗓子,道:“此事不提也罢。”
  龙尊瞥了相澈一眼,他二人本就总总争吵,他可不打算顺着相澈的意思说话,反而与江见寒道:“他是你师尊,他究竟如何,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江见寒看不出来。
  龙尊这话说得实在太过宽泛,他根本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想,反正在他记忆中,相澈一直就是这幅模样,无论是外貌性格,还是修为深浅,从都不曾有过变化。
  再说了,若要比对相澈的不同,也该问秦正野才对。
  江见寒又不知溯回之前一切究竟是什么模样,此事就算问他,也绝不会有结果。
  “除他之外,还有那位岛主。”龙尊稍稍一停,全然无视相澈试图制止他停下话语的动作,道,“他受这阵法影响的模样最为清晰,你们应当一眼便知。”
  江见寒还是不明白。
  他幼时兄长如何,如今便是如何,这些年来江流观全无转变,至少他看不出来江流观有什么不同。
  秦正野却一怔,低声说:“……眼睛。”
  江见寒:“……”
  这件事,秦正野初见江流观时,曾同他提起过一回。
  据秦正野所言,在他上一世未入溯回阵之前,曾在蓬洲见过江流观数次,而那时江流观目可视物,与常人无异,可这回在蓬洲见到江流观,江流观却以白纱覆眼,还是天生眼疾,自小便不可视物。
  秦正野还因此问过江见寒一回,可江见寒那时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之后他们又连着遇到了许多事情,江见寒无力分神,早将这件事抛之脑后,忘了个干干净净。
  可如今说来,难道这溯回阵的影响,是他兄长的眼睛?
  若龙尊一切所言皆为真,江见寒因为溯回之前对秦正野的感情太过深重,以致他初回见到秦正野时,便对秦正野有了天然好感,也正是因此,他才没有上一世那般的冷淡。
  他是如此,那他兄长忽而目盲,总不会是因为溯回之前因故而受了伤吧?
  可江见寒还是觉得很不对。
  如果这么点小问题,都能够经由溯回阵带回一切重启之时,那他当时还濒死昏迷不醒呢,他怎么就没在这方面受到影响?
  相澈忽而道:“既已是过去,讨论此事,已全无必要了。”
  他越是拖延掩饰,江见寒反而越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龙尊非要反复提及。
  “有必要。”江见寒说,“此事因我而起,我应该知道。”
  ——若不是因为他,秦正野本不必去启什么溯回阵,那他们因此而受到了什么影响,他当然想要弄清楚。
  龙尊正要开口,相澈又打断他,道:“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江见寒:“若不是大事,为何要瞒着我。”
  相澈:“只是不值一提——”
  江见寒微微挑眉:“您看起来好像很清楚此事缘由。”
  相澈:“呃……”
  “溯回之前之事,您为何会知道?”江见寒微微一停,“既然知晓,又为何要瞒着我?”
  相澈:“……”
  相澈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江见寒没有听清,可他也不再阻止龙尊的话,而是讪讪笑了一笑,移开了目光。
  “我初次见到这臭剑修时,便觉得很奇怪。”龙尊说道,“这么高的修为,为何拖延至今日,竟再无一分长进,以他的天赋而言,不太应当吧。”
  “修行之事,需看仙缘。”相澈忽地又冒出一句话,“我这人运气不好,到现在也没这个缘分,很稀奇吗?”
  龙尊:“还挺稀奇的。”
  江见寒也不由蹙眉,若顺着龙尊这思路去想,这事倒的确是有些稀奇。
  相澈同江见寒一般,若再进一步,便已要登仙缘,而他无论天赋实力,都是他同辈之中的翘楚,他卡在这境界已不知有多少年,他四处云游到蓬洲时是这境界,如今江见寒都已追上他了,他的修为竟还是没有半点进步。
  与他同龄之人,要不早就寿元已尽,要不早已得登大道,他身边好友,哪怕是看起来已是个老头儿一般的青云,算起年纪,都比他的年纪要小上许多。
  若说相澈天赋平平,他怕是根本不能有今日的修为,可若非如此,他又怎么可能至今也全无进步,便是莫说仙缘,这么多年过去,他倒是连器灵都不曾修出来,这修为好似至当初江见寒见着他时便停滞了一般,只不过是空耗时间,拖到寿元将近时,一切便要就此结束。
  相澈如今具体以有多少年岁,江见寒并不太清楚,他还能有多少年岁,江见寒也不知道。
  可他若是相澈,到了这种时候,他是一定会觉得心焦的。
  相澈平日看起来对修炼没有一点儿兴趣,江见寒压根没见过他练过几回剑,全然不将突破之事放在心上,可一人若对修炼没有兴趣,又怎么可能熬过那么多年的苦功,硬撑到相澈如今的修为上。
  江见寒停下许久,方低语:“不会是在压制修为吧?”
  他想起了自己与秦正野,若秦正野的修为追不上他,他大概是不打算再往下努力了,他宁愿停在此处等着秦正野。
  来蓬洲之前,青云曾说过,相澈似乎对他兄长有意,江见寒虽极不能接受此事,来到蓬洲后,他其实也未曾见过几次相澈对江流观唐突无礼。
  他二人似乎连亲近一些的关系都没有,他都已要觉得此事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总不可能这些年来相澈全无进步,是故意卡着境界等着他的兄长吧?
  江流观并不精于修行,他能有今日的境界,便已很不容易了。
  相澈若真是在等他,以江见寒所想,怕是再空耗千年,也不一定会有什么进展。
  龙尊却反问:“你觉得像吗?”
  江见寒:“……我不知道。”
  他又未曾做过此事,怎么知道相澈到底是不是故意压着修行,不打算再往前突破了。
  “我看不像。”龙尊轻声说,“这臭剑修可不像是会故意压着修为的人。”
  相澈啧舌:“我怎么就不像了?你没有挂心之人,我或许是有的啊!”
  龙尊并不理会他,道:“若是压制修为,这修行怕是不止不进,还有反退。”
  江见寒:“……”
  “修行一事,毕竟不能说停就停,已至瓶颈时,不论如何都得闭关突破,若不想要如此,便要自行折损修为,强将境界跌下来。”龙尊说道,“你看他这么多年,可有一点修为退步的模样?”
  江见寒:“……我不在蓬洲,我不知晓。”
  龙尊低声道:“我看是没有。”
  相澈还要反驳:“你与我才见过几面,我修行如何,你怎么比我还清楚?”
  龙尊道:“我看你灵气停滞,再过万年也不会有半点改变。”
  相澈:“你就不能盼着点我好吗?”
  龙尊不理会他:“这是已至瓶颈,却不可能再突破。”
  相澈低声:“我倒是觉得我还有些可能。”
  江见寒:“这些……都是溯回阵的影响?”
  龙尊看向秦正野:“这便要问这小子了。”
  秦正野可没想到这话题最后会转到他身上,当初他用此阵溯回一切时,江流观可没有与他说过溯回阵会有这么多问题,他甚至到现在还不知道当时启溯回阵时的代价究竟是什么——
  等等,代价?
  当初江流观与他说,如要启溯回阵,代价是他的仙骨,江见寒说他并未收到此事影响,那相澈如今灵气凝滞,再难有半点进展,江流观天生目盲不可视物,难道也与开启这溯回阵的代价有关?
  他全未受到任何代价影响,那代为承担代价之人,不会是相澈与江流观吧?
  江见寒:“……你既知晓答案,不要再卖关子了。”
  他听龙尊之意,溯回阵好像也与龙族有关,那一切代价猜测,龙尊本都可以直接告诉他,也省得他在这胡思乱想,更不用说龙尊本不是要教他如何破解秦正野手上那魔气吗?如今说了这半天,一句也不曾提及那魔气,在说的反而全是溯回阵……他总不会是想要江见寒用溯回阵再改一回秦正野的命数吧?
  “他知晓什么答案。”相澈道,“他不过也只是在胡言。”
  “臭剑修,那位岛主应当早已清楚,所以才将此事告诉了你吧?”龙尊轻声说,“溯回阵代价之大,倾你二人之力,方能勉强开启。”
  相澈:“……胡言乱语。”
  “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龙尊道,“溯回一事,本也算是龙族之术,我总是比你们要了解的。”
  相澈:“……”
  相澈没有再反驳。
  江见寒:“……你的意思是,他二人的改变,与溯回阵的代价有关?”
  龙尊:“是。”
  江见寒:“我兄长的眼睛,与我师尊的……”
  他还是不知相澈究竟付出了什么,可听龙尊说来,此事与修行有关,显然不是小事,他只能闭上嘴,心中一沉到底,一时滋味复杂,不知还能有何等言语。
  龙尊似已将自己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他再看了一眼秦正野,说:“他身上那魔气,应当与魔尊有关吧。”
  他终于提及秦正野身上的魔气,江见寒立即抬眸看向他,可心下沉沉,似乎已经猜出了龙尊接下来要说的,究竟会是什么了。
  “我知你想救他,可此事并不轻易。”龙尊说道, “这魔物既然寄存在他身中,又已附着多年,想要剥除,只怕极难。”
  江见寒:“溯回阵?”
  龙尊一噎,实在没想到江见寒会在此时开口呛声,顿了一顿:“呃……”
  江见寒蹙眉:“要何代价?”
  秦正野:“此事绝不——”
  “溯回太慢,若要再重复那么多年,未免也太麻烦了一些。”江见寒说道,“就没有更快一些的办法吗?”
  “我……这……”龙尊又停了停,“我方才说了那么多话,你真的都听见去了吗?”
  江见寒:“听进去了。”
  龙尊:“那你——”
  “算不得什么大事。”江见寒语调平静,“我徒弟的命,比这些都重要。”
  秦正野:“……”


第109章 
  秦正野讶然回首,近乎不可思议般看向江见寒。
  他知道他师尊一向嘴硬,虽在外并不吝啬对徒弟的夸奖,可也仅此而已,不可能再越过半步,要他直言徒弟比他的修行还要重要,已算得上是一件极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龙尊百般解释,无非便是说溯回阵的代价极大,若要用此阵,或许要江见寒用自己的修为去换,可江见寒竟也毫不在意,甚至还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秦正野心中轻颤,越发下定决心,绝不能让江见寒为他付出这可怖代价,用对他而言极为重要之物,去换什么回溯过往的机会。
  龙尊似乎是觉得江见寒可能还未明白他这一通劝导的意思,只得无奈再道:“若要你用修行去换呢?”
  江见寒:“我甘愿如此。”
  龙尊蹙眉问:“他对你就这么重要?”
  江见寒脱口道:“当然重要。”
  如果有人在平时这么问他,江见寒绝对不会答应得这么轻松。
  在这种事情上,他实在太过嘴硬,绝不甘愿在外人面前轻易承认自己对秦正野的感情,可这种事他嘴硬便也算了,却容不了他人质疑,龙尊既要怀疑此事,他当然立即便要反驳。
  江见寒此言已出,秦正野已经匆匆道:“若非要以师尊修为去换,我宁愿不治也罢。”
  江见寒挑眉:“胡言乱语。”
  “总能令想些其他办法。”秦正野心急如焚,“流观岛主已在想办法了,蓬洲之内藏有数万典籍古册,宗门的书库之内也记载了无数奇特术法,若一一翻过,我不信找不到——”
  江见寒却提声打断了他,反去问龙尊:“还能有多少时间?”
  龙尊:“你探过他的脉搏,你心中应当已经有底了吧?”
  他说这话时,唇角微微有些上扬,露出一个有些像是在笑的表情来——这模样在此刻显露,未免也有些太过古怪,至少江见寒弄不明白,这种抉择困难生死攸关的时刻,他怎么还能笑呢?
  可现今并不是在意此事的时候。
  他心中记着今日触及秦正野脉搏之时,另一处越来越强劲的异动,后来那异动渐轻,不过也只是因为龙尊与相澈关上了临近的界隙,暂时将它压制下来罢了。
  若不加限制,往后如何,尚不可言。
  他不远愿去赌此事,这件事绝不能再往下拖延,既然今日找到了解决之法,那便在今日将此事解决好了。
  “正野,我听你提起过。”江见寒放轻语气,尽量令自己的劝说听起来温和一些,“你入溯回阵前,曾费了许多功夫,翻遍了宗门之内的书库,又求过我兄长,进了蓬洲的藏书阁中,想要以此寻找救我之法。”
  秦正野:“……是。”
  江见寒问他:“将其中书册全都翻过了?”
  秦正野颇不甘心垂首,低声说:“宗门内的,已全翻过了。”
  江见寒:“那蓬洲呢?”
  秦正野:“翻过了大半。”
  江见寒:“你那时,看到过任何可颇今日困局的术法吗?”
  秦正野:“……”
  秦正野没有回答。
  可他这态度,便已是最好的回答了。
  “我不知你那时究竟费了多少时间,可我想,那绝不是一两日便能完成的事情。”江见寒轻声道,“你也该知道,我们如今……已没有多少时间了。”
  秦正野:“师尊,可是……”
  “用不着可是,你被这魔物附着,本是我当年的失误。”江见寒以几乎不容秦正野拒绝的语气道,“他一息茍延,附着在龙骨之上,我却未曾在渔村内直接除了他,才有今日之事,既是我的失误,本就该由我来解决。”
  秦正野终于忍不住挑眉:“您救了我,便已足够了,这又不是您的错。”
  江见寒一顿,又找出了个借口,道:“你是我门下弟子,你遇着此事,我本来就该——”
  秦正野:“我是您门下弟子,我不愿师尊为我犯险。”
  江见寒:“……”
  可这不过只是江见寒一时托词,是他用来让秦正野同意他做法的理由,他非要去做此事,不是因为内疚愧意,也不是什么师徒情谊,他很担心秦正野,这不安与情感,是如今的他,绝不能用简单几句言语来描述的。
  他若需要说服秦正野,便不该胡乱编造,扯出些他自己听来都觉得奇怪的理由,越是如此,他越应当直言,干脆将自己心中的真正想法告诉秦正野。
  江见寒抬眼瞥了一眼龙尊与相澈,这两个老东西到现在还没有一点自己应该避嫌的想法,就这么站在边上听他二人说话,还越听越来劲了,江见寒连在一人面前直言心中想法都困难,何况这里还有三个人?
  可这就不是应该想办法逃避的事情,秦正野就从不会逃避,若他连这么几句话都说不出口,那待到将来,他若还有其他话语想要愚秦正野说,他总不能全都藏在心中,只让秦正野一人热情主动,而他却连半句话都不谈吧?
  “你入溯回阵时,以为自己的仙骨便是代价。”江见寒深吸了口气,说,“你都不曾犹豫,如今轮到我,我又怎么可能会拖延。”
  秦正野:“您与我不同,我知道您一向看重此事——”
  “哪来什么不同。”江见寒道,“你已救过我一回了,现在总轮到我来进这溯回阵了吧?”
  秦正野:“……”
  秦正野稍稍动了动,朝江见寒这边走了几步。
  江见寒心中一惊,他知道秦正野这人,情绪只要一激动,便总有超出江见寒所想过于热情的举动,不是扑上来抱住江见寒,便是要同酥糖一般与他撒娇,这种事情……江见寒是很乐意接受,只是现在他们身边可还有两个看戏的老东西,秦正野就算想表达他心中激动,他们也得到只有两人相处时,至少身边不能是这两个张嘴便让人厌烦的老东西。
  江见寒紧张清清嗓子:“今日就算你不愿意,我也是要这么做的。”
  秦正野又朝他靠近了两步,江见寒不动声色再退后一些,又飞快瞥了龙尊与相澈一眼,龙尊面上的笑意已很明显了,相澈却像是在观察他们,看看龙尊再看看他们,那目光中满是困惑,只像根本弄不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江见寒匆忙抬手止住秦正野还要继续朝他靠近的动作,匆匆道:“既然你不说话,我便当你是答应了。”
  秦正野略带些可怜语调:“师尊……”
  江见寒板着脸:“莫要同我撒娇,既已应下了,接下来便准备吧。”
  秦正野以极低的声音说:“我就知道。”
  他这声音极轻微,几乎不可察觉,江见寒不由竖起耳朵,仔细去听秦正野后头的话语。
  秦正野小声道:“我在师尊心中,果真就是不同的。”
  江见寒:“……”
  江见寒停了许久,还是僵着身子,轻轻将手抬高了,拍了拍秦正野的头,而后便飞快将手缩了回来,继续维持着他一派高冷的师尊模样,转向龙尊道:“既然要用溯回阵,那便与我一道去见我兄长吧。”
  龙尊这才笑吟吟说:“谁说要用溯回阵了?”
  江见寒一怔:“……不是你说的吗?”
  可这话一出口,他自己也不由有些沉默,龙尊确实未曾说过此事,所有与溯回阵有关的猜测,不过都是江见寒自己的猜想。
  龙尊只是告诉了他溯回阵的代价,之后的一切,不过都只是他自己的无端猜想。
  但龙尊与他说了那么多话,分明就是故意要将他的思路引到此处来的,若他们根本用不上溯回阵,龙尊又何必反复去提这件事?
  “我说过,溯回一阵,若谈本源,还是出自龙族。”龙尊说道,“短寿之族学东西时只学皮毛——”
  他对上江见寒的目光,觉得江见寒好像不喜欢他这么谈论其他种族,便清清嗓子改了口,道:“以往蓬洲尚与我族交好时,曾观过龙墟之中的诸多阵法,他们将这此阵学了回去,名为溯回,可却已与龙族之中的阵法不同了,我方才也说过,蓬洲这阵法,说是重启倒还差不多。”
  江见寒已不免有了些不耐,蹙眉道:“长话短说。”
  龙尊道:“重启费时费劲,既然要从头将所有事都重历一遍,代价自然极大。”
  江见寒:“那你们龙族的阵法呢?”
  “你也是——”龙尊小声嘟囔,“也不该说是‘你们’龙族吧。”
  江见寒:“……”
  龙尊一见他皱眉,便立即加快语调,生怕再令本就已不怎么喜欢他的江见寒不高兴,匆忙道:“若只改一事,不需万物重启,自然要轻易许多。”
  江见寒:“代价呢?”
  龙尊:“不及你们溯回阵的十分之一。”
  江见寒还未有反应,秦正野已重重松了口气。
  若不足十分之一,至少不需江见寒用全部修行去换,这代价他自己便可承担,他不必看师尊为了他而受伤,也不必看着江见寒为他偿付此事的代价。
  江见寒:“既与溯回阵不同,你又为何要反复提及溯回阵?”
  龙尊笑了一声:“我看你与你这小弟子之间甚有情意——”
  江见寒猛地提高音量:“什么情意?”
  龙尊笑道:“我说你们的师徒之情。”
  江见寒:“……”
  龙尊:“怎么?难道不是师徒之情?”
  江见寒:“……我与他师徒情深,要你用溯回阵来试吗?”
  龙尊却又道:“我看你们只差一步,便顺手推一推你罢了。”
  江见寒:“你——”
  龙尊叹气:“不过现在看来,推了也还差一步。”
  江见寒:“……”
  龙尊:“看来下次若是有机会——”
  江见寒已沉下了脸色:“多事。”
  龙尊还是怕惹了他生气,他也觉得自己似乎弄得有些过了头,便讪讪笑了笑,道:“你们这溯回阵略作改动,应当也能使用,我先去见见那位岛主——”
  “我想与他说的话,我自己会与他说。”江见寒冷冰冰说,“我又不用你推。”
  龙尊:“呃……”
  江见寒转眸看向秦正野,伸手拉住了秦正野的手。
  “过来。”江见寒说,“我私下与你说。”
  秦正野:“啊?”


第110章 
  龙尊笑上几声,便也转身去寻江流观研究如何调整溯回阵了。
  相澈走得慢了一些,他的脑子才绕过弯来,总算明白龙尊编出这么一通废话,不过是要套出江见寒心中所想,最好能令江见寒直接就将话说清了,省得扭头回去之后,他自己又要将一切全憋在心中,徒增出许多麻烦。
  虽说相澈并不明白龙尊为什么要这么做,在这等紧要时刻,这臭长虫心中头一个惦念着的,竟然还是这种情爱之事。
  虽说最后这局面,相澈乐见其成,可他是觉得这种事也没必要在这时候弄清的,特别是中途那一程,龙尊将他扯出来说事,可将他吓得不轻,好在这件事最后与他也没什么关系,龙尊都走了,他也该趁着现在这机会,跟着龙尊一块溜走。
  可江见寒已出声叫住了他,语调缓缓地有些迟疑:“……师尊。”
  相澈自己都觉得,他与江见寒的关系其实一般,毕竟江见寒待人冷淡,平日很少会这般叫他师尊,有些话语,他能用其他词来指代,便绝不会这样开口。
  难得徒弟这般叫他,相澈下意识顿住脚步,满怀期待回首。
  江见寒仍凝视着他,蹙眉问:“他说的事情,都是真的吗?”
  相澈微微一僵:“这……”
  江见寒看他神色,明白这件事,至少已十中□□,相澈修为再无进展,或许真与他有关。
  可相澈并不愿承认此事,他仍是要辩解。
  “我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的。”相澈飞快说道,“这是溯回之前的事,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江见寒:“我……”
  “行了,练了那么多年剑,早就练得烦了。”相澈摆了摆手,转身要走,“今后不想练剑,本也只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可没有关系。”
  江见寒:“……就没有更改之法了?”
  “ 别提什么更改之法,我觉得眼下正好,正合我心意。”相澈说道,“溯回阵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别将事事都依托于它。”
  江见寒低声问:“那我兄长的眼睛……”
  “此事你得去问他,我不能代他作答。”相澈微微一笑,“可我想,你如今能安然无恙,他便不会因此而后悔。”
  江见寒:“……”
  “好啦。”相澈侧身回首,似乎是想同江见寒一般,抬手摸一摸江见寒的头,可他犹豫许久,想着江见寒的性子,还是局促将手放下了,说,“还是去与你徒弟聊聊吧,我看他已等了你许久了。”
  江见寒:“……是。”
  他当然也看出了相澈那个极微小的动作,可他毕竟不擅应对这种事,僵在原地半晌没有反应,眼睁睁看着相澈转身,系在剑柄上的铃铛微微轻晃,江见寒深吸了口气,觉得自己此时若是再不开口,怕是就要来不及了。
  “……师尊!”江见寒小声嗫嚅,“多……多谢。”
  相澈:“……”
  相澈笑了一声,摆了摆手,倒像是落下了一件心事,大踏步朝前去。
  江见寒深吸了口气,终于转身看向了秦正野。
  他还是有些不知应该如何开口,那目光停在秦正野身上,迟疑了许久,才问:“……我能问问当年之事吗?”
  秦正野一怔:“师尊,我方才已说完了。”
  “寥寥几句。”江见寒微微蹙眉,“我还是不知……你入门之后,究竟还发生过什么。”
  他难免会觉得奇怪。
  若仅是如此,至少在他看来,似乎并不足以让秦正野对他心生好感,对徒弟有所照顾,不过是每个师尊都会去做的事情,若将他与其他师兄师姐比较,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做得比其他人好多少,其他人的
  “师尊,这世上许多事,并不是都能拿出来比较的。”秦正野说道,“您若要问我这一切缘由,我只能从当年的渔村说起。”
  江见寒还是觉得不满意:“我既要除魔,见着受困之人,自然——”
  “对您是顺手之举,可对我却不同。”秦正野说道,“若不是您的顺手之举,我怕是那时候就已没有命在了。”
  江见寒仍要皱眉:“可我失了手,他的魔气仍在你身上续存。”
  “这是后来的事情了。“秦正野略有迟疑,而后问,”您真想听我说那些事情?“
  江见寒:“我当然想。”
  秦正野微微一弯唇,像是又有了什么计谋得逞,用力清了清嗓子。
  江见寒还不明白他这神色的用意,只是注视着他。
  “您当初救下我后,将我丢在了青云前辈处,便直接离开了。”秦正野道,“我那时极为害怕,一觉醒来,面前只有个陌生老头,怎么也寻不见您的踪迹。”
  “呃……我是不怎么喜欢小孩。”江见寒有些尴尬,“若是我那时候知道你会未来会拜入我门下,我便不会这么做了。”
  秦正野笑了一声:“青云前辈在我面前痛骂了您至少半个时辰。”
  江见寒心虚移开目光:“青云骂得也有道理。”
  “可他骂了那么多话,我只记住了其中几句。”秦正野说道,“他说是凌霄剑派中的玄卿剑仙,唤作江见寒,是天下最厉害的剑修,只可惜为人冷淡,他若是打不过您,只怕早要将您揪过来揍上一顿了。”
  江见寒越发心虚:“他若心中不快,早该当面与我说了。”
  秦正野:“我看他是不敢吧。”
  “青云是我的前辈,他的话,我还是能听一听的。”江见寒想了想自己诸多恶行,又小声补上一句,“……或许会听。”
  “我那时候便下定了决心,我一定要进凌霄剑派,至少见到您时,能向您道一句谢。”秦正野说道,“青云前辈虽是骂声不停,可还是教了我入门修行,却也劝我不要胡思乱想,他说您这人心中空无一物,其余剑修好歹爱剑,可他看您对此也全无兴趣,怕是这辈子也不会有收徒的念头。”
  江见寒:“我……他说得……也没有错……”
  “可看来我运气不错,我听闻您要收徒,便立即去了凌霄剑派。”秦正野稍稍一顿,试探着问,“后面……也要说实话吗?”
  江见寒不明白他的意思。
  后面?后面不就是拜师了吗?
  这有什么不好说实话的?
  “你说便是。”江见寒蹙眉,“我本就是为了听你说此事的,你若还说假话,不是就全无意义了吗。”
  秦正野:“您不会怪罪我吧?”
  江见寒不明白:“我为何要怪罪你?”
  “我来宗门前,青云前辈便同我说过诸位师伯的性格。”秦正野笑吟吟道,“我想师尊您若真对他事全不在意,那挑选徒弟这种事,应当也不会由您亲自来看。”
  江见寒一怔:“这……倒也是如此。”
  他那时挑选弟子,主要还是由王清秋挑选,他只负责点头摇头罢了。
  “入门大比自不用说,青云前辈早说过我天赋出众,这大比会很轻松,事情却也是如此。”秦正野说道,“待到诸位长老挑选弟子时,为您选弟子的,是掌门师伯。”
  江见寒点头。
  “我想他喜欢性子乖巧些的,而您为人冷淡,若再选个冷漠木讷的徒弟,那怕是这一辈子,您与弟子之间都说不上两句话。”秦正野说道,“我猜掌门师伯要选一名天赋出众,听话乖巧又性子活泼的年轻弟子,现今看来,我应当是赌对了。”
  江见寒这才略显惊讶望向他:“你一开始……”
  秦正野:“对掌门师伯时,我是稍微假装了一些。”
  江见寒:“……”
  “可我对师尊全无虚假,见着师尊出现时,我真的很开心。”秦正野道,“可那时您对选徒之事似乎并不在意,一切均是掌门师伯做主,他原选中了几名弟子,应当要从中决定最后人选,可我与他们不同,我毕竟与您有过一段渊源,他很快便选中了我。”
  江见寒蹙眉:“……然后呢?”
  “溯回之后,我不过也是故技重施,这一回我更熟悉掌门师伯的性格,知道他想为您选个什么样的弟子,几乎不需费劲,便已做好了乔装。”秦正野说道, “可与溯回之前不同的,是您。”
  江见寒想了想选徒之日的情形。
  秦正野说溯回前,他对这件事并不怎么上心,这话有些不太对劲,江见寒可记得很清楚,当初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决定听从师兄师姐们的建议开门授徒后,这事便一直萦绕在他心中,他提前一个月便开始为此不安,闲时脑中全是此事,以至练剑都有些心不在焉。
  那感觉就像是自他决定收徒之日起,他便隐隐约约觉得,他或许要遇见一个人,遇见一个对他来说极为重要的人。
  “挑选弟子时,您看了我一眼。”秦正野小声说道,“那时我已知道您最喜欢什么样的弟子,我便冲您笑了。”
  江见寒:“……我记得此事。”
  他决定收徒,无数人慕名而来,可到他选徒之时,他抬眼看去,却人人畏惧,只有秦正野仰着脑袋,在人群中望着他笑。
  秦正野道:“我的确用了些小心机,您若是想骂我——”
  “我为何要骂你?”江见寒小心一停,不由再问,“你说你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弟子,我……”
  秦正野抢答:“您喜欢我这样的。”
  江见寒:“……”
  秦正野直白道:“我也最喜欢您这样的师尊。”
  江见寒:“我……”
  江见寒莫名有些心跳急促,摆了摆手,道:“你方才说了我那么多坏毛病……”
  秦正野道:“师尊,我方才可听见龙尊说的话了。”
  江见寒不解:“他说什么了?”
  那老东西嘟嘟囔囔念了一大堆溯回阵的后果代价,除此之外可什么都没有,秦正野能从那堆话品出什么来?
  “他说您受了溯回之前的影响,以至今时对我的情感,与溯回之前初遇时大不相同。”秦正野弯起笑眼,“我想,您那时看我,有没有可能是溯回之前的影响。”
  江见寒:“他胡说八道……”
  秦正野道:“可不论此事对您有没有影响,我心中都很清楚,第一次见面时,您待我便与他人不同。”
  江见寒移开目光:“人群中只有你这小子在傻笑……”
  “我明白的。”秦正野笑吟吟说,“您在那么多人中,一眼便选中了我。”
  江见寒:“……”


第111章 
  江见寒清了清嗓子,面上雷王有些泛红,几乎恨不得立即转开话题。
  “此……此事我已经知道了。”江见寒说道,“入门之后呢?”
  “入门之后?”秦正野想了想,“我拜见过您后,您就闭关了啊。”
  江见寒:“……”
  他就说吧。
  他这种说出来都招人发恨的师尊,怎么可能会有人对他念念不忘多年,以至秦正野到了最后,不惜放弃自己登仙的可能,也一定要来救他。
  “不过我初回拜见您时,您倒是与我说了许多话。”秦正野说道,“均是门内的入门术法,派系分别,您大约是担心我初回入门不解,讲得极为详细,我以至掌门师伯都不由在旁感叹,说是从来也没见过您说那么多话。”
  江见寒却更为因此愧疚:“这本是弟子入门时师尊该行之事,哪有什么特殊。”
  “可对您而言,此事已极为不同。”秦正野说道,“我一人比他们都要特殊,这便已足够了。”
  江见寒:“……”
  不行,江见寒觉得很不够。
  他与秦正野相处,好像事事都是秦正野主动。
  而他……他若是能直接一些接受便也罢了,那好歹也能算是对秦正野有所回应,可他偏又不是如此,他对秦正野的主动,一向是能退便退,心中过不去时才有回应,此事不必他人谴责,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秦正野待他如此诚挚,可他……他到底都在做些什么啊?
  “您第一次出关时,令我下山办事,除一个为祸已久的妖邪。”秦正野说道,“那东西的修为远不如我,可您还是很担心,仔细与我说了对那东西的应对之法后,便恨不得要将您所有的丹药都塞给我。”
  江见寒稍稍一顿:“应该……也没有那么夸张吧?”
  秦正野忍不住笑,也学着江见寒的语气说:“应该是有的。”
  江见寒:“……”
  “若不是因为师尊,我后来也不至于染上这等‘恶习’。”秦正野笑眯眯说道,“您总怪我遇事时准备太多丹药,可是,师尊,我这毛病可是因您才有的。”
  江见寒想了想自己收徒之后,每次为秦正野准备礼物时的手笔。
  嗯……这倒也像是他会做的事情。
  “后来听掌门师伯说,我第一次离宗除魔,您心中实在担心,一直跟在我身后。”秦正野道,“可惜我那时修为浅薄,竟然没有发现师尊一直再发跟着我。”
  这话……江见寒也没办法反驳。
  这听起来就像是他会做的事情,或者说,若是今日的他,在秦正野初回下山历练时,他可不止是会给些丹药再偷偷跟这儿秦正野身后了。
  他大概会想方设法寻找借口,说什么也要跟在秦正野身边,与秦正野一道下山,亲自保护秦正野的平安。
  “之后几次,大多也都是如此。”秦正野说道,“我知道您面冷心热,您并非是不关心我,大约只是不知应当如何开口。”
  江见寒:“我或许……”
  他真的……有秦正野说得那么好吗?
  “您待我与他人相比,已极为不同。”秦正野说道,“在您心中,我已经是最特别的那个人了。”
  江见寒:“……”
  江见寒不知自己还应该说什么好。
  他听着秦正野的话语,好像一切都是秦正野自我安慰的补充,秦正野说江见寒对他如何如何好,这一切不过都是从江见寒的行动之中推测出来的,全是他的猜想,似乎并无半点实证——至少没有江见寒亲口承认的实证。
  那自然也就是说,无论是在秦正野进溯回阵前,还是在今日,至少在江见寒心中,他应该是欠了秦正野几句话语的。
  “您那时与我相处,与今日相比,不过也只是话少一些,面冷一些,鲜少主动来找我交谈。”秦正野道,“我那时与如今也有些不同,最初数年,在您面前总是局促,担心您不喜欢我的性子,后来才明白您不过面冷,心中倒还是喜欢我的——”
  江见寒匆忙打断他的话语:“……什么喜欢。”
  秦正野理直气壮:“我觉得您喜欢我。”
  江见寒:“……”
  秦正野:“难道不是吗?”
  他说这话时,非要摆出一副颇为受伤的模样来,江见寒喉中莫名一哽,登时有些懊恼,觉得自己说话太过伤人,秦正野又没有说错话,他心中……他心中确实记挂着他这小弟子,天下人中,也只有他的徒弟,是最不同的。
  若这情绪都不算是喜欢,那还有什么该算是喜欢?
  他喜欢他的小徒弟,又不是什么丢人之事……八荒中胡来的人不知几何,他已该算是其中最为清流的哪一种了,再说了,八荒中与他二人有关的流言早不知传出了多少,人人都说他是动了情的无情道,他什么都没有做,才是真显得有些吃亏。
  他总对秦正野全无响应,这件事,不该再这么继续下去了。
  江见寒以极轻微的声音,低声说道:“……是。”
  秦正野没想到江见寒竟然真会响应他的话语,稍怔了片刻后,竟还得寸进尺追问:“是……什么?”
  江见寒:“……”
  秦正野:“您不会是想说,您也很喜欢我吧?”
  江见寒:“……”
  江见寒极生硬点了点头。
  秦正野面上立即多了几分兴奋的笑,他大约是想着自己答应了江见寒,要将这些年来的事情都好好与江见寒说一说,一时还压着自己过于雀跃的心,道:“自我发觉您只是面冷之后,便总是找借口去陪着您。”
  江见寒一怔:“我不闭关了?”
  “您与掌门师伯说,以我资质,早先修炼突破,都极为容易,可往后却不能再全靠我一人琢磨努力了。”秦正野说道,“自您开始指导我修行起,便几乎再没闭过关,总在宗门大殿内待着,连离开宗门的次数都极少,我很容易便能找到您。”
  “每一回我到宗门大殿时,都见您在喝茶。”秦正野说道,“也正因如此,我才会觉得您对事事都无兴趣,唯一还算得上是喜好的习惯,便也只有喝茶了。”
  江见寒:“我其实——”
  “现在我知道了。”秦正野抢答了一句,道,“您是在等我。”
  江见寒:“……”
  “宗门太大,您担心我找不到您,所以才特意留在大殿内。”秦正野说道,“那处多是师伯们在讨论处理宗门事务,您插不上嘴,又觉得无趣,唯一能行之事,也就只有喝上几口掌门师伯的茶了。”
  江见寒的声音更低了一些:“……或许有这缘由吧。”
  秦正野笑吟吟反问:“或许?”
  “溯回之前的境况,我毕竟不太清楚。”江见寒略显紧张,“我……我只是照着我如今的想法来稍作猜测罢了。”
  秦正野笑了一声,并不打算继续深究此事,只是说:“我知道师尊您对我好。”
  江见寒:“……嗯。”
  秦正野强调:“您只对我好。”
  江见寒:“……倒也是。”
  秦正野愣了愣,实在没想到江见寒今日竟然会这么直接。
  秦正野试探着又说了一句:“我是您心中最为独特之人?”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太过得寸进尺,从唯一的弟子,到最为独特之人,这之间的跨度未免也太大了一些,若是以往的江见寒,怕是无论说什么,他都不可能承认。
  可江见寒停顿片刻之后,竟还是点了头,道:“……确实是。”
  秦正野:“……”
  这回换了秦正野哑口无言,不知所措,颇为紧张地挠挠脑袋,将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全都忘了个干净。
  两人面对着面沉默,最后还是江见寒先发问,道:“中途修炼之事,若无特别,可以不谈。”
  秦正野:“嗯……是,师尊。”
  江见寒:“后来呢?”
  秦正野:“后来便是……是……”
  他话语稍顿,显然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对他而言实在不算是什么美好回忆。
  江见寒知道他想到了什么,立即便道:“这部分也略过吧。”
  秦正野小声说:“那便没有了……”
  江见寒:“……”
  是,接下来当然是没有了。
  可这么看来,江见寒还是觉得自己对秦正野太过冷淡,他做的这么点儿小事,根本不足以为他做过的事情比较。
  他当然知道,这世上并非事事都要付出相同,可他无论怎么想,只觉得自己若不再对秦正野好一些,他以后怕是再难原谅自己了。
  比如说……
  方才他们与龙尊说话时,秦正野忽而靠近他身边,以他对秦正野的了解,他总觉得秦正野那时是想要抱一抱他的。
  那时他边上有相澈与龙尊围着,江见寒实在不好意思靠近秦正野,可现在不同了,现在这地方可只有他们两个人,现在秦正野想做什么他都可以接受,不仅如此,这种事还可以由他来主动,抱一抱而已,他有经验。
  江见寒微微张开双手,看向秦正野。
  他现在怀中空无一物,手上也闲得很,这正是来抱一抱他的好机会,他相信只需一眼,他的宝贝徒弟,一定就可以明白他的意思!


第112章 
  秦正野似是想到了当初之事,微微垂首,似是没注意到江见寒这细微的动作,江见寒紧张清清嗓子,算是暗示,可他又不敢将声音放得太大,否则这事看起来便有些莫名刻意了。
  他眼巴巴盯着秦正野,秦正野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江见寒只好将自己伸开的手臂的角度再张得大了一些,还稍稍朝秦正野摆了摆手,这近乎明示的举动,若是酥糖看见了,下一秒铁定就要扑进江见寒怀里,还要用力蹭上一蹭江见寒的脸。
  蹭脸这部分,江见寒就不强求了。
  此事毕竟太过亲密,若秦正野非要如此……他倒也不会拒绝,可他总不能主动要求,否则看起来倒像是他这个师尊在仗着自己的身份强行欺负弟子一般,着实可恨。
  秦正野终于抬起眼眸,不解看了江见寒一眼。
  他压根没明白江见寒这动作的意思,他们正说到当年与江见寒相关的事情上,这等严肃时刻,他当然没想过江见寒会有这种要求,他又垂下头,小声说:“在那之后的事,师尊,我之前是与您说过的。”
  江见寒默默将手提得更高了一些。
  秦正野:“那些事,若您还想再听,我当然也可以再与您说一遍。”
  江见寒皱紧眉头,心里骂了千百遍这呆子,平常也不见秦正野有这般迟钝,怎么就非得在这种关键时刻掉链子。
  他对着秦正野眨了眨眼,秦正野颇为不解怔着看他,气得江见寒不由用力深吸了几口气,秦正野竟还没回过神来,江见寒原还想着拥抱这种小事,他有的是经验,他可已抱过秦正野数次了,可现在他恼得飞快缩回了手来,心中愤愤发恨。
  江见寒再抬眸对上秦正野那略带不解却又万分诚挚的眼神,他心中更是憋闷不已,随口胡乱应答一句,道:“行了,不必说了。”
  秦正野一怔,正觉得江见寒这语气听起来似乎有些生气,江见寒却已转身走了。
  秦正野不明所以,心中困惑,思忖许久,只能快步追上江见寒的脚步,问:“师尊,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江见寒仍憋着气:“去找龙尊。”
  秦正野这时却迟疑:“溯回之事……”
  若按龙尊说法,这阵法其实应当已不该叫做溯回了。
  只是他们尚不知应该如何称呼这阵法,秦正野只能以溯回代称,吞吐了几句后,见江见寒没有反应,方继续小声说:“若是非要有代价,还是让我来吧。”
  江见寒顿住脚步,心中那烦闷之感更是蹿高了些许,只能挑眉带了些许怒色看向秦正野。
  秦正野还未觉有异,仍是低语:“他虽说这阵法代价甚小,可毕竟要代价——”
  江见寒抬手打断他的话语,反问他:“你究竟将我当成什么了?”
  秦正野有些不解:“您是我的师尊。”
  江见寒:“全然需要你保护,连一丝一毫都不需要付出,把所有坏事都推给你的’师尊‘吗?”
  秦正野:“师尊……我并非此意。”
  “你入溯回阵之事,虽并未承担代价,可进阵之前,你以为你要丢去你的仙骨。”江见寒微微挑眉,“我现在知你并不是二十余岁的年轻人,你在入阵前便已有数百亦或千年修仙,你不可能不知道此物有多重要,可你还是将它舍去了。”
  秦正野想要说话,可江见寒再摆手,让他噤声,先听自己说完为止,一面继续往下道:“我知你是为了我,我也知道,你说你那时全无办法,终于看到一丝光亮,便将一切都寄托在了此事上。”
  “可不论再怎么说,你弃去这重要之物时,并不知这付出是否会有结果,可你并不在意,只是因为你觉得这可能救下我。”江见寒稍稍一停,他难能一气说上这么多与他心中情感有关的话语,一时语序杂乱,可这些话已在他心中憋了许久了,若不能出口,他怕是要一辈子挂在心上,“如今你身染魔气,需要我相助,我又怎么能够再把这入阵的代价推给你?”
  秦正野张了张唇,还怔了片刻,才轻声说:“您对我来说……很重要。”
  江见寒:“……”
  “所以我希望一切不快,一切代价,都能由我来承担。”秦正野似乎也不知应该如何表达自己与此事有关的想法,这话语他不能委婉,便极直接道,“您在我心中,比这些东西都重要。”
  江见寒:“就算如此,你也不该……”
  “师尊,您还是不明白,我并不需要任何同等的补偿。”秦正野说道,“从当初您救下我时起,到入门时,您在那么多人中选中了我,入门之后,您从不愿明说,可却对我百般照顾……您或许觉得这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非要将这些事一桩桩拿出来称重衡量,与您所做的事情比较,可感情之中……孰来谁轻谁重?”
  江见寒:“……”
  “您既已经让我将话都说到此处了,我想接下来的话语,也不必再有拖延隐瞒。”秦正野挠了挠头,话到终于要出口时,他竟也不怎么觉得紧张了,“我对您,并非只有师徒之前的敬仰与尊重。”
  秦正野顿了顿,道:“我知道您对情爱之事并无兴趣,若这么说仍不够直白,我可以说得更直接一些。”
  江见寒:“……”
  饶是江见寒对情爱之事万分迟钝,到这种时候,他也总该知道秦正野接下来要说的,究竟会是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过世间万象,可却从来没有人同他说过这句话--
  或者说,这天下间,除了秦正野之外,似乎再没有人敢与他说这些话了。
  此事对他来说,是他这辈子所经的头一遭,他没有一点应对这种事的经验,好像无论凶恶的魔物在他面前出现,他都不会如这般心跳急促,更是紧张得好像连站姿都有些僵硬,全然不知自己应该用何等的目光,什么样的语气来面对眼前这一切。
  “我不知这情意从何而起,也许是初见时埋在心中的萌芽,在入门的朝夕与共的相处中终于破土……”秦正野停下语句,自己笑了一声,道,“我说要直白一些,反倒说得更弯绕了。”
  江见寒没有说话。
  “师尊,我一直爱慕着您。”秦正野极直白说道,“不是师徒,不是救命之情,我对您心有渴求,希望总有一日,我能够以您道侣的身份,站在您身边。”
  江见寒已经全然不知如何言语,他默声看着秦正野,显然已忘记了响应,或许是不知自己应该如何响应,只能怔着发呆,一时连自己的目光都不知该往哪儿去放。
  秦正野其实也很紧张,他说这话时万分直白,连一点支吾磕巴都没有,可却从耳尖到脖颈都已红透了,毕竟这种事对他来说也是人生第一遭,这种紧要的时刻,江见寒还全无回应,他也不知江见寒是没有听明白,还是不想理会他,他只能继续解释,道:“您或许……觉得我轻浮,这种话语,怎么能随便出口。”
  “可这些话,我在心中已不知演练了多少遍,也不知记了多少年。”秦正野说道,“入溯回阵时,我原想过,若还能再见到您,我便将一切出口,把所有事都告诉您。”
  他小心翼翼去看江见寒面上的神色,至少江见寒看起来并无排斥,他便又鼓足勇气,继续说道:“流观岛主与我说,他控制不了溯回之阵的具体时间,或许是我已入门后,或许是一切交战前,他也不知能给我多少准备的空余,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待我再睁开眼时,会是在入门之时,会是您……第一次看向我的那一眼。”
  “我那时候想,我总不好在第一日便同您表明心意吧?反正只要您安然无恙在我身边便已经够了,于是又强压下去,甚至已想好了,或许这辈子,我都不会将这话对您说出口。”秦正野最后无奈笑了笑,道,“您放心,我并不是想逼您答应,您无论如何想都好,只要您知道,您在我心中,是最重要的那个人,便已足够了。”
  他看江见寒始终不曾说话,心下早已是一片慌乱,可他已将所有话都说完了,自然只好硬着头皮,强撑着继续下去,胡乱说了一通,早与自己这些年来想起此事时在心中演练的话语不一样了,可出口的话语不能收回,他将这些话说成什么模样都已不能再懊悔,他期冀着江见寒的响应,一颗心砰砰直跳,甚至已开始觉得自己不过是妄想,江见寒这种人,怎么可能会响应他这种不知分寸的话语呢?
  果真片刻之后,江见寒微微移开了目光。
  秦正野还若无其事笑了笑,道:“我说了这么多,只是想劝一劝您,今日这阵法的代价,还是让我自己来付吧。”
  江见寒以极低的声音说:“我也是……如此。”
  秦正野微微发怔:“您……什么?”
  江见寒几乎连呼吸都停滞了,他极生硬再重复道:“你……也是我重要之人。”
  秦正野的笑容猛地在唇边漾开,那眸中神色,江见寒已见过了无数次,他觉得那是带着熠熠光辉的星光,可今日在这亮色之下,却仿佛还多了些什么,像是几乎潜藏不住的,几乎已要喷涌而出的极热烈的情绪,如同炽热的火炎一般,是他还尚未品味过的,也是头一回在望向他的眼眸中见到的情绪。
  江见寒还是犯了老毛病。
  他忍不住将自己的话,与秦正野同他说的那几句话对比,这么看起来,好像秦正野的话语恳切,而他的措辞却轻描淡写,像是提及一件并不重要的小事,这对秦正野来说,未免也太吃亏了一些,他便竭力思忖措辞,想着自己到底要怎么说,才能匹配上秦正野的话。
  他想,过去以往,有许多人教过他,寻常人究竟应该如何表达自己心中的情感。
  那些办法说来说去,到早后总能化作一句简单至极的话语——真心而已。
  他心中怎么想,便如何去说。
  不需掩饰乔装,只需复述真心,便已经足够了。
  “我知道,你入门时间尚短,我或许不该这么仓促说下这些话语。”江见寒想了想,说,“溯回之前不算,我毕竟没有那时的记忆,贸然说你是我重……重要之人,或许也有些奇怪……”
  秦正野立即答道:“不奇怪!我喜欢师尊如此说!”
  江见寒:“……”
  江见寒清清嗓子,示意秦正野不要打断他。
  他做不到像秦正野那般,能够说出那么多不重样的话语,他又没有在心里演练过这种事,他……本也就只有简单几句话要说。
  “我或许不能说清这感 觉,可……”江见寒深吸了口气,也不知自己脑中想着了什么,他握住了秦正野的手,令秦正野的掌心贴合在自己的心口,道,”可这里……在这么说。“
  “天下人中。”在急促而猛烈得异与往常的心跳中,江见寒一字一句低声说,“你是我……最重要的那个人。”


第113章 
  两人维持着当下这动作,也不知僵了多久,连江见寒急促的心跳都微微缓和下来后,江见寒迟疑着开口,问:“然……然后呢?”
  秦正野:“……”
  江见寒有些尴尬:“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他们总不可能就维持着这姿势,傻呆呆站上一个时辰吧?
  江见寒是真不知自己应该如何才好,他一点也没有此事经验,甚至在一炷香前,他都没想过接下来会发生这种事。
  他想秦正野说他已演练过许多次了,那秦正野总比他要懂得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秦正野也有些发懵。
  他是在心中预演过无数次这种事,可他……他压根就没想过江见寒会对他有回应啊!
  在他的幻想之中,他说完自己心中对江见寒的爱慕之后,江见寒应当极为冷淡,或许只是从剑谱上微微抬眸瞥他一眼,点一点头,说一句“知道了”便算结束,而后他们两人还同寻常师徒一般,江见寒不会在意此事,那秦正野当然也不能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二人关系只如寻常,秦正野则将自己对江见寒的爱慕藏在心中,这一辈子大概这么一晃也就过去了,怎么会……他师尊怎么会真的对他的话语有回应啊?
  他脑中到现在还是一片空白,这种时候,江见寒忽然问他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秦正野小声试探,问:“您……您是答应我了吗?”
  江见寒一怔:“答应……什么?”
  秦正野被江见寒的反问弄得莫名紧张,刚才还万分流畅的话语,到了此时忽而便磕巴了起来,只能紧张万分说:“道……就是……道侣……”
  江见寒从未想过这两字竟然能出现在自己面前,他根本不知自己应该如何回答,而看秦正野的模样,秦正野显然也很无措,江见寒一见秦正野这般神色,立即便觉得自己作为师尊,理所应当要以身作则,徒弟不懂的问题,当然得由他来回答。
  “此……此事是略快了一些。”江见寒紧张说道,“可若你修行之上能有所突破,倒也并无不可。”
  秦正野极为惊讶:“……什么?”
  江见寒脑中空白,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只是他当多了秦正野的师尊,见了几次这样的场面,以至秦正野一说想要什么奖励,他便下意识用了这话语来应对罢了。
  “修行之事,当然……有些不同。”江见寒还在胡言乱语,道,“若是奖励……呃……也可以用作奖励——”
  秦正野讶然问:“您要将此事当做是奖励?“
  江见寒:“我……”
  “那也就是说,您是答应了。”秦正野不由弯唇,几乎压不下心中的喜意,笑吟吟说,“只需我修行进步,您就愿意奖励我。”
  江见寒认真想了想,觉得秦正野好像也没有说错,他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便微微颔首,道:“是。”
  秦正野的神色已自如了许多,追问道:“那如何能算是进步呢?”
  江见寒想了片刻,试探着说:“至少……得追上我吧。”
  他觉得自己这条件苛刻,世上怕是少有人能完成,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这要求是有些过分了,虽说秦正野天赋出众,可秦正野若是想要追上他,只怕也得下一番苦功,不知要费上多少时间。
  可秦正野竟毫不犹豫便点头答应了他这条件,道:“师尊说得对,若没有与您相称的实力,又怎么配站在您身边呢?”
  江见寒:“……”
  秦正野答应得太痛快,倒是令江见寒开始觉得有些内疚了。
  “可既然要将此事当做是奖励,总不能只设最后这一个吧。”秦正野微微弯了眉眼,还略弯腰凑近了江见寒一些,道,“师尊,我要追上您,只怕还要有不少时日,这过程中……”
  他略微拖长了些音调,江见寒果真不假思索便顺着他的意思说道:“只需你有所突破,我便会奖励你。”
  秦正野问:“师尊想奖励我什么?”
  江见寒:“……”
  江见寒压根没有想好。
  他以前便答应过秦正野,只需在修行上有进步,他便会陪秦正野去仙云会游玩,可这五年过去,他还未履行自己的诺言,秦正野的修为早已突飞猛进,他不知已欠了秦正野几回奖励,今日秦正野还要他自己说,他可什么都想不出来,只好困惑询问,道:“你想要什么?”
  秦正野似是也认真想了想,又问:“师尊觉得,在成为道侣之前,应当先做什么?”
  这问题对江见寒来说,可比修炼上的难题还不知要复杂上几倍,他根本没有头绪,毕竟他连有道侣的人都不认识几个,他们宗门内全员独身,宗门外的人他又不熟识,总不能把天星宫那两个他已忘了名字的人拉出来比对,他当然只能摇头,道:“我或许给不出能令你觉得满意的答案……”
  秦正野道:“这种事,本就没什么完美作答。”
  江见寒:“那……你觉得呢?”
  秦正野摇头:“师尊,此事得由您来想。”
  江见寒:“……”
  江见寒皱眉苦思。
  在他的认知之中,这道侣二字,所代表的,应当是修仙途中长久相伴之人,当然,陪伴之人也可以是同门好友,道侣的关系较之要更为亲密,至于这缘由,则应是道侣间所行的事。
  道侣之间,是会双修的。
  可他不精双修之法,或者说他根本全无研究。
  本来宗门内便没什么与双修之法有关的典籍,他也没想过自己可能会用到这种事,也不知蓬洲的书库内是否有这种术法书册,他至少得先学几句口诀心法,到时候才能将此事教给他的弟子才对。
  是了,江见寒顿时觉得自己找到了这问题的答案。
  “我明白了。”江见寒说道,“只是此事我也不会,待我先学会了,再来教你。”
  这回答完全出乎秦正野所料,以至秦正野愣了片刻才能询问:“您……说的是什么事?”
  江见寒毫不犹豫直白说道:“双修啊。”
  秦正野:“……”
  秦正野一僵,原已自如的神色,忽地又局促了起来,他几乎将脸涨红了,小声道:“那……这奖励……”
  江见寒:“怎么了?还不够吗?”
  秦正野:“我……我……”
  江见寒皱起眉:“我的确不会这术法,我待会儿便去书库内找一找,蓬洲藏书颇多,应该是能从中找到的。”
  秦正野:“我其实……师尊,我不是这个意思……”
  江见寒:“嗯?难道双修之外,还有什么非要做的吗?”
  秦正野:“……”
  秦正野有些噎住了。
  他原是想逗一逗江见寒,说些什么从牵手拥抱而起的小情侣可能会做的事情,他可万万没想到江见寒张口就是双修。
  而且江见寒好像一点也没意识到这双修二字代表的是什么,他这是完全从修炼的学术角度在与秦正野钻研探讨,他所认为的“奖励”,在于双修的修炼之术,而非是双方的亲近,他师尊果然是个十足的木头,明明都已到了这种时候,明明都已将一切都应下了,江见寒竟然还能对他说出这种话来。
  秦正野终于无奈叹气,觉得这种事的主动权,他大概还是得握在自己手里。
  若是让江见寒来主导此事,他与江见寒之间,绝对是要出问题的。
  秦正野道:“师尊,若您不介意,这奖励便由我来设置,您看如何?”
  江见寒正为此事头疼,秦正野愿意将这麻烦事揽过去,他自然乐意得很,他恨不得立即点头,道:“那便再好不过了。”
  秦正野笑了笑:“我想您或许没见过八荒中的道侣,这寻常道侣之间的亲密之事,一般是从肢体触碰开始的。”
  江见寒点头,道:“有理。”
  “而若论肢体接触,最简单的,应当便是牵手拥抱了。”秦正野说道, “这两样便当做是最初的奖励,师尊,您看如何?”
  江见寒当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安排得不错。”
  “只不过若将这些事当做是成为道侣之前该行的事,若仅在突破时做上一次,那未免也太过古怪了。”秦正野说道,“若要将此事当做奖励,我觉得该算当做是获得做这种事的权力才对。”
  他说得如此正经,好似全无私心,江见寒自然不会生疑,立即便跟着点了头,道:“是这样。”
  “若是再近一步,那便是……”秦正野稍稍一顿,明显有些不好意思,“便是亲吻了吧。”
  江见寒竟然还不觉得有任何问题,他也点了头:“嗯,是该如此。”
  秦正野:“那……师尊……”
  江见寒:“就这么定了吧。”
  秦正野唇边登时现出笑意,他故意用力清了清嗓子:“师尊,我如今修为……”
  江见寒还未曾明白他的意思,以为他想要讨一个夸赞,便微微颔首,道:“你修为?很好。”
  秦正野笑吟吟说:“是不是还有两次奖赏未曾更换?”
  江见寒一怔,在心中,仔细算了一算。
  嗯……好像确实如此。
  他未离开时,秦正野已有过一次突破,这次突破,可以用他归来时的仙云会之约替代,可他离开后,秦正野尚且还突破过两次,这两次可还未有奖赏,若是要算,不如只能按着秦正野今日算好的奖励体系,先解最初的那两件事——
  等等,怎么会这么巧?
  这小子编出这么一通话来,不会是故意在此处等着他的吧?


第114章 
  江见寒觉得自己十之八九是被秦正野算计了,可刻意算计他的人是秦正野,他……他倒是也不怎么觉得生气。
  他沉默看了秦正野一会儿,秦正野满眼期待,那眼巴巴望着他的模样,江见寒怎么也吐不出半句拒绝话语,而初回两次的奖励,不过只是牵手与拥抱罢了。
  这种事,他二人早不知做过了几次,便是要教徒弟练剑,也免不了要有这种肢体接触,他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还是点头应了下来,道:“你说得不错,就这么办吧。”
  江见寒觉得自己应下的不过只是一件小事,秦正野却高兴得如同得了什么天大的褒赏一般,他甚至还在原地绕了两圈,一时兴奋难耐,踌躇了好一会儿,方小心翼翼朝江见寒伸出了手,紧张问道:“师……师尊?”
  江见寒:“嗯?”
  秦正野:“可以吗?”
  江见寒:“……”
  江见寒还是点了点头。
  他还能说什么呢?
  他对他徒弟,就是与对别人不同,哪怕他徒弟故意算计了他,他还是愿意与秦正野亲近,秦正野只是想牵一牵他的手罢了,他徒弟又不是想要天上的星星,牵手怎么了?他的手,就该让他徒弟来牵。
  江见寒不再有半点迟疑。
  他主动将手递给了秦正野,可说实话,对他来说,与秦正野牵手这件事着实普通,与教人练剑时的接触全无区别,这种程度的肢体接触而已,他完全不明白秦正野为何会这么激动。
  可秦正野已经弯了眉眼在对他笑,一面问:“师尊,我们是要去见龙尊吗?”
  江见寒皱了皱眉:“是,得去看看他与我兄长已商量得如何了。”
  秦正野:“这阵法的代价——”
  他只来得及吐出一句话语的开头,便已被江见寒强行打断,江见寒道:“此事你不许与我争。”
  秦正野停了片刻,才小声说:“那也得看这阵法的代价是什么。”
  江见寒:“你这小子……”
  秦正野:“我向来是不怎么听话的。”
  江见寒觉得秦正野纯在胡言,以往秦正野听话得很,无论他想做什么,秦正野可都不会反驳,他一皱眉,秦正野似乎已知道了他想说什么,竟还理直气壮回应:“以前?那都是我装的。”
  江见寒:“你……”
  秦正野又弯起眉眼,问:“师尊,您方才对着我伸手,该不会是想要我抱一抱您吧?”
  江见寒:“……”
  是,江见寒心中……的确是如此想的。
  可这种话,他怎么也不能出口,暗示便已是他所能做的极限,而且秦正野方才不是一点也不明白吗?他总不会连刚才都是在故意装傻吧?
  江见寒忽而便觉得自己有些吃瘪。
  他难得主动些许,谁知最后竟会是这般结果,这小子明明有几百个心眼,却还要装出一副浑然无知的模样,非要眼睁睁看着江见寒百般努力,竭力而颇为笨拙地试图朝他靠近。
  秦正野这时才道:“我是略猜到了一些,只是我想过师尊您的性格,总觉得……您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江见寒蹙眉盯着他。
  “我总以为是我想多了。”秦正野小声说,“遇上与您相关的事情时,我好像总在自作多情,哪怕您多看我一眼,我都忍不住要想,您是不是……稍微有一点喜欢我。”
  江见寒从未发觉,自己的心智……竟然能如此软弱。
  秦正野不过只说了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却已令他心跳急促,不知所措,这可是他往日绝不会有的“症状”,他自己都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只好随意应上一声,紧张移开目光。
  “我一直不敢多想,可现在看来,我好像也没有多想。”秦正野再忍不住面上笑意,大声说道,“我知道的,师尊您就是喜欢我。”
  江见寒:“……”
  可恶,这小子怎么连胡言乱语,都能令他心动。
  “现在我知道我不是在多想了。”秦正野说道,“师尊您就是喜欢我,方才您朝我招手,就是想要我抱一抱您。”
  江见寒:“……”
  江见寒接连被秦正野的话语戳得心颤,他用力清了清嗓子,竭力掩饰自己此刻的不安,脑中想了半晌,也只能憋出一句:“修行之事,最忌分心。”
  秦正野一怔:“怎么又说修行?”
  “不说修行,还能说什么?”江见寒沉下脸色,“你怎么只想着这种东西?”
  秦正野:“……”
  秦正野叹了口气。
  他知道江见寒总是如此,事事都能绕回到修炼上来,以往这般便也算了,怎么在他二人终于互诉心意后,他师尊脑子里想着的,竟然还是修炼。
  可他还能怎么办?
  江见寒是他师尊,江见寒喜欢在剑术上指导他,那他就该多听听江见寒的话,总之闷头认错就好,这种习惯可不是朝夕便能更改的,他得多花些时间,慢慢将江见寒的想法改过来。
  反正这么多年他都已耗过来了,再废些时日去捂化他师尊这块石头,对他来说,当然也不怎么紧要。
  要紧的,该是他的态度。
  他知道江见寒吃软不吃硬,遇到这种事时,他至少得先摆出认错的模样来。
  秦正野垂下脑袋,摆出一副丧气模样,小声说:“是,我知错了。”
  他说完这句话便要松手,要摆出江见寒所说的那副应对修炼的严肃模样来。
  可江见寒反而握紧了秦正野的手,另一只手抬到唇边,极不自然的咳嗽上一声。
  “不过……既然你是在想我……”江见寒略有些局促说道,“这一回便原谅你了。”
  他毕竟是头一回这样与人说话,那语气还分外生涩,几乎抑不住紧张,说话时还不敢朝秦正野张望,生怕在秦正野脸上看到促狭逗趣之色,他只停了片刻,没有听到秦正野的回应,便又飞快道:“下回不许如此……好了,我们快去找龙尊吧。”
  秦正野还在发愣,他明显有些抑不住唇边的笑,被江见寒牵着手朝外走了几步,他才故意说道:“师尊,那怕是不行的。”
  江见寒早从方才的话题中出来了,困惑问:“什么不行?”
  “我都见着您了。”秦正野说,“我怎么可能不分心呢?”
  江见寒:“……”
  秦正野:“我看您的每一眼都是要分心的。”
  江见寒:“你——”
  秦正野知道江见寒接下来便是要斥他了,他可不打算给江见寒这机会,他极快速道:“师尊放心,往后修炼,我可以闭着眼睛。”
  江见寒:“……”
  江见寒没有说话。
  他原是想斥一句秦正野,问他是从何处学来的油腔滑调,可秦正野将他的所有话都堵回来了,甚至细细想下,他也没有丝毫不快,虽秦正野这么说,这语气似乎是太轻浮了一些,可他的心跳还是有些急促,更不知自己为何抑不住想要笑。
  江见寒只能在心中反复告诫自己,正事要紧,他得快些去见龙尊,先将秦正野之事处理完再说,他恨不得用最快的速度去找龙尊的下落,问了几人,很快见着了他们。
  龙尊与相澈二人都在江流观居处,三人正在研究蓬洲之内的这个溯回阵,琢磨着是先将这阵法稍做改动,还是让他们随龙尊先出海,前往龙墟解决这问题。
  江见寒赶来时,正听着江流观拒绝了龙尊提议,道:“尊上也说了,海上界隙四开,若要出海,无论对见寒还是小秦来说,都是件极危险的事情。”
  “确实如此……”龙尊略作沉吟,“可要如何更改你们的溯回阵,我还得去看看才知道。”
  江流观:“此事简单,我现在便可以带尊上过去。”
  酥糖原是跟着相澈的,到了此处,它极自然就跳到了江流观怀中去,反正能离龙尊多远它便逃得多远,江流观似乎也很喜欢它,总是在以手指轻轻梳着它背上的毛发,而酥糖忽而一颤,飞快抬起了头,朝门边看来,嗷呜叫了一声,江流观便也下意识侧首,问:“见寒?”
  他毕竟不能视物,只是觉察气息后的猜测,相澈倒是立即抢着回答,道:“是,见寒与小秦一块——”
  相澈的目光落在江见寒牵着秦正野的手上,后头的话语噎在喉中,有些不知该要如何说下去。
  江流观不明所以:“怎么了?”
  相澈:“这……这……”
  龙尊也往哪一看,唇边不由自主便跟着带上了笑意,低声道:“看来我倒是没猜错。”
  江见寒狠狠瞪了他一眼,语调并不客气:“你猜什么?”
  龙尊:“呃……这……”
  他总想着要讨好江见寒,今日以为自己琢磨出来了极好的办法,特意从江见寒的徒弟身上下手,觉得自己促成了一件绝佳好事,那江见寒总该对他态度和缓,哪怕不会对他笑,说话时的语气,也该稍稍好一些了。
  可为何现在看来,他这失而复得的宝贝崽崽,好像还比以往更讨厌他了呢?
  相澈怕挨徒弟的骂,相澈一看江见寒那眼神,便自觉移开了目光,道:“没什么,他们一块来了。”
  江流观:“?”
  相澈:“我们继续说正事吧。”
  龙尊:“嗯嗯嗯带我去看看溯回阵吧。”
  相澈:“也没什么紧要的。”
  龙尊:“改阵法这种大事,得快点开始才行。”
  江流观:“……”
  江流观侧首转向江见寒,问:“见寒,出了什么事?”
  他觉得江见寒不会瞒他,江见寒说话总也不会那么拐弯抹角,若江见寒也不想说,他可以自己回去算一算,费不了多少功夫,他便也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江见寒已松开了牵着秦正野的手,示意秦正野在一旁坐下,又挥手挡着酥糖,让酥糖去找秦正野玩,随后才看向江流观,道:“没有什么大事。”
  秦正野明白。
  江见寒的想法,毕竟与常人不同。
  这种事,对江见寒来说或许算不得什么大事,他与江见寒之间的事情,江见寒总该瞒一瞒,不会立即告诉他极为敬重的兄长,他是能够理解的,常人或许都会如此,又何况是向来感情迟钝的江见寒呢?
  秦正野不在意,他挠了挠酥糖的脑袋,见龙尊与相澈都正盯着他看,他才有些局促,顺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假装若无其事抿了一口。
  江见寒道:“只是一个约定罢了。”
  江流观有些不解:“约定?”
  “我与我徒弟约定了一件事。”江见寒平静说道,“只要今后他的修为能够追上我,我便与他结为道侣。”
  秦正野一口茶水呛着。
  江流观:“……”
  江流观:“……小事?啊?!”


第115章 
  秦正野捂着嘴咳嗽许久,心中一片茫然,好容易才从惊讶之中回过神来。
  这种事情,不应该委婉一些吗?
  他师尊怎么说得这么直接?在这么多人面前,真的可以直接就将这些话说出来吗?
  江流观深吸了几口气,见无人为他解释,他心中还自寻安慰,想,以江见寒这修为,就算天赋奇佳之人,想要追上他也极为困难,指不定要花费多少功夫,更不用说秦正野努力修炼之时,江见寒当然也在进步,秦正野要追上江见寒的修为谈何容易?至少在江流观看来,他们之间,没有可能。
  江见寒若再进一步,接下便该登仙而去,他总不至于刻意停着修为去等他的小徒弟赶上来,这听起来怎么都像是哄骗徒弟的话语,或许是他这小弟子终于忍不住对他表明了心中的爱慕,江见寒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想要先将此事糊弄过去再谈。
  对,事情一定就是这样。
  江流观虽已知道秦正野对江见寒极为爱慕,可江见寒心中究竟如何想,他却始终摸不清楚。
  他相信江见寒不可能为情所困,江见寒不像是那种人,这一切必然只是江见寒安慰秦正野的借口,除此之外,绝无可能。
  江见寒见一时之间无人说话,似乎也没有人打算问他些细节问题,江见寒忽而道:“我知道,他与我修为差距太大,短期之内,他是追不上我的。”
  江流观支支吾吾:“此事……此事……”
  江见寒:“不过没关系,我徒弟天资聪颖,八荒之中,无人能及。”
  江流观:“……”
  江见寒:“他人或许没有可能,可他一定可以。”
  江流观:“……”
  不是,这种时候,他竟然还要炫耀一轮徒弟?
  相澈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啧舌,像是感慨了一句什么,龙尊已压不住面上欣慰的笑,只有江流观仍旧困惑,竭力在心中安慰自己,大约是秦正野也在屋中,江见寒才不得不编出这些话语,好让秦正野放下心来。
  反正秦正野是没有可能追上江见寒的,这小子修炼的速度,总不可能比江见寒要快——
  江见寒:“我也想过了。”
  江流观恍惚点头。
  江见寒:“我决定等他。”
  江流观:“……”
  “我与他之间的差距毕竟太大,若我不去等他,我若再有突破,岂不麻烦?”江见寒觉得这告知到此处便已足够,该说的话语他都已说了,他方才开始显得有些局促,道,“您是我兄长,我想……这种大事,还是得与您说一声。”
  江流观:“……”
  江流观脑中一片空白。
  与他说什么?
  不对啊,他这道心坚定什么情爱之事都看不出来的弟弟,怎么好像忽然便开了窍,这进展简直堪称突飞猛进,远比其他什么剑修啊无情道之类要快,实在令人叹服。
  不行,江流观接受不了这种事。
  他早知道秦正野爱慕江见寒,也特意告诉过江见寒这件事,那时他还觉得秦正野这孩子不错,至少秦正野心中有江见寒,他愿意为了江见寒付出一切,因而秦正野与江见寒之间的感情,他本来是不打算掺和的。
  可今日他忽然从江见寒口中听到这些话……
  不对啊。
  他这么好的弟弟,好容易才开一次窍,怎么会看上修为远不如他的秦正野?
  -
  江流观始终没有说话,江见寒已开始觉得有些慌了。
  他先紧张转头看了看秦正野,略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也许常人不会将这种事情说得这么突兀,他总不会惹了他兄长生气吧?
  可秦正野看起来也有些发怔,像是没料到江见寒会这么突然对江流观吐露此事,直到看见江见寒略显得无措的眼神,他才猛然回神,毫不犹豫起身,道:“流观岛主。”
  这种事,怎么也不该让他师尊一人来承担。
  既然他师尊已经说了那个决定,那接下来,也该是他表明心意的时候了。
  江流观却忽而抬手,打断了秦正野接下来的话语,神色虽然未变,可语调中已带了几分略显古怪的情绪,道:“见寒。”
  江见寒立即回答:“是。”
  江流观:“你过来,站在此处。”
  江见寒:“……”
  江见寒心中很有些不祥预感。
  可他还是起了身,朝江流观走去时,目光落在秦正野身上,隐隐带些不安。
  秦正野觉得有些不对劲,若江流观对他二人全无意见,那他怎么也不该是如今这反应,事情似乎比他所想得要麻烦,他看江见寒上前,脑子里一瞬浮现许多他曾听说过的桥段——若二人的感情不为家中父母接受,接下来那一步,或许便该是棒打鸳鸯了。
  江流观虽只是江见寒的兄长,可他二人年岁差距似乎不小,江见寒对江流观的敬重,同对父母亲长的尊重好像也差不了多少了,秦正野下意识便朝前迈了两步,想跟到江见寒身后,至少在此刻护在江见寒身边。
  江流观微微朝秦正野这边侧首,像是听见了秦正野的动静,唤:“小秦。”
  秦正野恨不得立即回答:“是,流观岛主。”
  江流观:“过来,站在这儿。”
  秦正野:“……”
  江见寒:“……”
  秦正野不明所以站在江见寒身边不远处,二人之间隔了大概三四尺距离,两人都摸不清江流观究竟想要做些什么,只能互相朝对方打量,不住以眼神暗示,试图琢磨出对方此刻心中的想法。
  江流观也站起了身,语调极为严肃,道:“相仙长。”
  他好像难得用这种敬称去唤相澈,相澈显然有些不太自在,噌地便起了身,也极为不安道:“不必如此客气——”
  江流观朝他招了招手。
  相澈倒抽了口气,似乎觉得眼下不好,朝江流观走过去的时候,不住朝江见寒与秦正野打眼色,又回首同龙尊指手画脚,这一通比划,三人都没有看懂他的意思,相澈无奈叹了好几口气,到了江流观身边,问:“怎么了?”
  江流观附耳低声与相澈说了几句什么,相澈先是一怔,唇边很快便多了一分怎么也压不下去的笑,目光在江见寒与秦正野之间一转,道:“放心,我明白。”
  江见寒:“?”
  江见寒看向身边的秦正野,满面困惑,秦正野也微微摆手,表示自己什么都没看懂。
  江流观站起身,先走到江见寒身前,抬手摸了摸江见寒的头,这毕竟是他兄长,眼下的情况又十分不明,江见寒没有避闪,只是不解:“这……兄长,怎么了?”
  江流观没有回答他,而是走到了秦正野面前,默默伸出了手,他是看不见秦正野在哪儿,相澈便握住他的手,主动引着他的手,去触了触秦正野的肩。
  江流观迟疑问:“这是……”
  相澈道:“肩。”
  江流观:“……嗯。”
  他的语气全无变化,江见寒不明白他的意思,更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些什么。
  先摸他的头,再摸秦正野的肩?
  他兄长想做什么?
  总不会是想要弄清他们的死穴,待会儿再给他们一人来上一巴掌吧?
  而下一刻,相澈忽而引着江流观向上抬手,江流观语气冷淡,道:“得罪了。”
  秦正野已紧张得连脊背都绷紧了,他觉得此刻就算挨江见寒兄长一顿打,他也绝不能还手,他看得出其实江流观修为一般,二人若长真要打斗,谁会取胜,尚不可知,可他怎么也不能对江见寒的哥哥动手,便微微闭眼,等着接下来的痛斥。
  可江流观只是略微触了触他的眉眼,那冷淡的语气似乎略微缓和了一些,极勉强道:“还行。”
  江见寒:“??”
  秦正野:“……”
  江流观已转身重新坐下, 相澈微微俯身,低声与他说了几句什么,像是回答了他几个问题,而后相澈清了清嗓子,问:“小秦啊,听说见寒救过你?”
  秦正野一怔:“是。”
  江见寒蹙眉回答:“你们问这个做什么?”
  相澈没有理会江见寒的困惑,继续问道:“是在海边的村落?”
  秦正野:“是。”
  相澈:“那村子呢?”
  秦正野:“当初便已毁了。”
  相澈又问:“那你是在何处长大的?”
  秦正野完全摸不清这两人想要做什么,因而他万分紧张,生怕自己说错了话,极恭敬道:“师尊送我去了青云前辈那儿,青云前辈抚养我到十七岁,我听闻师尊要收徒,这才去了凌霄剑派。”
  “青云?是他?”相澈若有所思,又问,“你来凌霄剑派,是为了当见寒的徒弟?”
  秦正野:“是。”
  相澈:“你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秦正野一怔,这问题……他倒是有些不知应该如何回答了。
  “当初师尊救我时,我便有了这个念头。”秦正野迟疑说道,“那时我想……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再见到他。”
  相澈唇边带笑,对秦正野的这些回答,他好像还算满意。
  相澈微微俯身,低声又与江流观说了几句话。
  这回他的声音没有放得那么轻,后头的话语,秦正野与江见寒都听清了。
  “没有问题的。”相澈说道,“青云我是信得过的,他教出来的孩子,人品一定不会有问题。”
  江流观:“……”
  “放心吧,你刚刚不是也摸过了吗?”相澈说,“样貌生的好,个头长得高,哎呀,这条件,是真的不多见啦。”
  江见寒:“???”
  秦正野:“……”
  等等,他们两……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第116章 
  江流观看起来还是很不满意。
  “勉强。”江流观低声说道,“算不得太好。”
  相澈笑了一声,反问:“这还不算好?”
  江流观:“……比不得我弟弟。”
  “我们凌霄剑派,这么多年就出两个翘楚人物。”相澈极力要为秦正野都说些好话,“你看他这修炼速度,已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他了,这是天子骄子,你还有何处不满啊?”
  江流观皱了皱眉,显然还想要将秦正野与江见寒比较,若是论什么修炼速度,他想凌霄剑派内应该无人能比得过江见寒,更不用说秦正野修炼迅速,也不见得是因为天赋奇佳,这小子毕竟有一世记忆,而今对他来说不过是重来一回罢了,他修炼当然比常人要快。
  江流观摇了摇头,还来不及多做解释,相澈却又开始了他的劝说,道:“小秦是个好孩子,你看,他还会炼丹。”
  江流观不觉得这技能能为秦正野加上多少分。
  相澈又道:“听见寒说,他这徒弟,还很擅经商。”
  蓬洲有家业如此,江见寒还是八荒中一大宗门的长老,经商对他们来说,也算不得是什么出挑的优点,若只是如此,江流观觉得,秦正野当然还是比不上他的宝贝弟弟。
  相澈:“你看他脾气好——”
  江流观:“这不是基础吗?”
  相澈:“呃……你也说了,他为见寒特意入了溯回阵,这等深重情意——”
  江流观:“这不还是基础吗?”
  相澈:“……”
  相澈有些说不出话了。
  依他所看,他总觉得江流观对秦正野的要求实在太高,总想着拿秦正野来与江见寒比较,而江见寒不如秦正野的地方,他便觉得这些都不重要,这可是明摆着的偏心,至少相澈是有些看不下去了。
  “你也不能这么偏心。”相澈低声说,“孩子们两情相悦,还是不要插手了吧?”
  “这么说来,我才觉得奇怪。“江流观也低声不解回应,“你是见寒的师尊,怎么事事都向着他人说话?”
  相澈:“呃……”
  江流观:“你难道就不觉得,他……配不上我弟弟吗?”
  “他还是我徒孙呢。”相澈终于忍不住小声抱怨,“隔代亲,怎么了?”
  江流观沉默了一会儿:“……随便你。”
  相澈:“……”
  相澈嘶地抽了口气,莫名从江流观这句话语中品出了几分足以令他惊惧的情绪来,相澈毫不犹豫便改了口,道:“是啊,小秦这孩子还是太年轻,还是需要多历练,此事可不能这么轻易便决定了,还是要看看再说。”
  江见寒:“……”
  秦正野:“……”
  江见寒想,他果然就不该相信相澈。
  这老东西变起卦来比谁都要快,只要江流观一句简单话语,他立马就能转变自己的态度,反正他本也不需要什么脸面,对他来说,当然还是江流观对他的观感比较重要。
  江流观忽又提起一旁已被众人忽视了许久的龙尊。
  “尊上。”江流观突兀询问,“此事尊上又是如何看的呢?”
  他已知道了龙尊与江见寒之间血脉亲缘的关系,便理所应当觉得龙尊或许会有和他一般的感受,只会觉得自家的孩子万般优秀,惹人心疼,养了这么多年的上好白菜,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让不知哪儿冒出来的臭猪拱了。
  可江流观目盲,他压根没有看见龙尊的神色,自秦正野与江见寒二人牵着手进来后,龙尊面上的笑便再也没有压下去过,他忽而听闻江流观询问,唇边还挂着那抹笑,怔怔回首,似是极为不解,问:“怎么看?这种事,还能怎么看?”
  江见寒忽而朝龙尊看去,像是同他使了个眼神,虽然龙尊压根没有看懂江见寒这神色的意思,可他却还是打了个激灵,好似忽而之间便悟了。
  他苦苦等待追寻的机会,不就在此刻吗!
  他费尽全力,不就是为了能赢得几分江见寒的好感吗?
  努力了这么久,想了那么多办法,江见寒对他也没有几分好脸色,直到今日,龙尊觉得,他的机会,终于来了。
  这种事,果然还是得从秦正野身上下手。
  龙尊毫不犹豫接上自己方才的话语,道:“八荒有如此少年英才,实在令人羡慕!”
  江流观一怔:“什么?”
  他问的是江见寒与秦正野之间的关系,龙尊怎么忽地便朝这方向绕过去了?
  “我龙族已许久不曾有过这般的英才了,我看一眼这年轻人,便觉得很是喜欢。”龙尊站起身,笑吟吟在江见寒与秦正野身边绕了一圈,道,“如此相配,无论是八荒还是海域,都找不出第二对了吧。”
  这话江见寒爱听。
  好歹是先夸了秦正野,再奉承了他们两人,每一句都戳在江见寒的心坎上,特别是夸秦正野那一句,就可惜说得太少了一些,若是能再多夸两句,那便更好了。
  江流观似乎还是有些不快:“还是得再想想。”
  龙尊:“这种好事,还需要想什么?”
  江流观:“……”
  “依我看,这等待也有些多余,世事如何能拖得那么长久的等待?”龙尊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事,他似乎很是感慨,道,“许多事几日拖延或许便会面目全非,若是真有此意,还是尽早定下来才对。”
  江流观:“不行,此事绝不可以如此。”
  龙尊很是不解:“为何不可如此?”
  江流观本不想在秦正野面前将此事说得太直接,毕竟他对秦正野并无恶感,他倒是还蛮喜欢这个年轻人的,他不能接受的,只是江见寒如此仓促便决定要与秦正野在一起。
  江流观只能说:“此事太欠考虑。”
  龙尊:“感情之事,哪来什么深思熟虑?”
  江流观:“我……你这……”
  龙尊又用力清清嗓子,道:“我看在场众人中,只有我还算对这种事有些经验吧?”
  江流观:“……”
  相澈小声嘟囔:“你那也算是有经验?”
  龙尊只当做没听见相澈这句挑刺的话语,反正这家伙没事总爱找他的毛病,他早已习惯了,依旧照着自己方才的思路,道:“我看你们连纸上谈兵都算不上。”
  这话相澈没法反驳,他只能闭嘴。
  “既然你们全无经验,又怎么能来指导他人?”龙尊略微一停,再看了江流观一眼,道,“流观岛主,你连指导都算不上。”
  江流观:“……”
  “你是心有成见,觉得他二人怎么也不该在一起。”龙尊道,“小秦年纪是轻一些,可这也不是什么问题,大家都修仙了,年龄这种事,真的还重要吗?”
  江流观停了片刻,才低声说:“不止是年龄。”
  “见寒都说了,他愿意等小秦追上他。”龙尊道,“既然如此,修为也不是什么问题。”
  江流观:“……”
  “至于其他……我看他二人容貌相配,这性子也恰到好处。”龙尊说道,“方才我那句话可绝不是夸大,天下间是少有这么般配的眷侣,若要我说,唯一不对的,还是只有那一件事。”
  江流观沉默不言。
  他不知应当如何反驳,龙尊说得似乎也没有错,他这一番挑刺举动,不过是他心中对秦正野的偏见。
  或者说……无论换了什么人来都是如此,哪怕换了再优秀的人来,他也不会觉得太满意,无论如何都能从中挑出刺来。
  江见寒不由追问:“什么不对?”
  “你要他追上你。”龙尊反问,“你可曾想过,这需要耗去多少时间,若他永远追不上呢?难道你还要停着等他一辈子吗?”
  江见寒皱眉:“我相信他的修炼速度,不会比我慢。”
  “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龙尊叹了口气,“你怎么就不开窍呢?”
  江见寒:“……我不明白。”
  “方才我已说过了,世事变化难料,你还非要将一事拖延上那么久。”龙尊无奈说道,“事情既能确定,那还是趁着现在尽快定下来吧。”
  江见寒:“……”
  江见寒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他或许真是一个榆木脑袋,龙尊未曾说出这些话时,他竟分毫也没有想到过此事。
  他说要等,却丝毫不知自己究竟要等上多久,也不知这些年中,究竟会有多少的意外与改变。
  就拿眼下之事来说,界隙尚未解决,秦正野手上魔气尚在,这两件事还不知会有如何的结果,他又怎么能去构想那么多年之后的事情?
  “我明白了,你们说得都有道理。”江见寒忽而说道,“那便这么决定了吧。”
  江流观方回过神:“你要决定什么?”
  “若要追上我的修为,时间太久,或许会有意外。”江见寒说道,“我改变主意了。”
  秦正野:“……啊?”
  “等你手上魔气清除,界隙尽数关闭。”江见寒毫不犹豫道,“我就将这奖赏予你。”
  秦正野:“……”
  秦正野像是已完全呆住了,江流观微微张唇,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许一般闭上了嘴,相澈默默朝龙尊做了一个赞赏的手势,龙尊却轻轻嗓子,说:“见寒,这话听起来……可不太吉利。”
  江见寒想了想,觉得好像也是如此。
  似乎有人如此说时,便容易要出意外,魔气与界隙这两件事太复杂,他们当下也只需迈过这两道坎,他不该将话如此说,事情也绝不能再往后拖延了。
  “我明白了。”江见寒又说,“择日不如撞日,奖赏也可以预□□就今日吧。”
  秦正野:“?”


第117章 
  江见寒此言一出,已不止是江流观,连撺掇提议此事的龙尊都跟着愣住了。
  “什么?这么着急?”龙尊显是一怔,“今日……今日只怕不太妥当吧。”
  江见寒不明白:“时日正好,有什么不妥当?”
  江流观急忙插上一句嘴,道:“未免太仓促了。”
  江见寒:“迟则生变,这种事,不该拖延。”
  江流观:“迟上一两日又不打紧。”
  江见寒:“不行。”
  他还是未将心中担忧尽数出口,他说迟则生病,忧的是如今正影响秦正野的那道魔气,江见寒至今仍不知此事应当如何解决,最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他只是没来由地为此事担心,生怕自己若是拖得太久而此事又不得解决,或是只有一个不尽人意的结果,那他与秦正野二人,或许就要因此而抱憾终身。
  既是如此,他倒不如尽力坦诚一些,也不必事事拖延,反正道侣二字不过虚名,他直接认下便好,压根用不着为此事纠结。
  江流观却说:“这种大事,至少也需十数日时间筹备,你哪怕再着急,几日也是该等的吧。”
  江见寒有些茫然:“准备?要准备什么?”
  江流观:“八荒与蓬洲风俗虽然不同,可不论在何处,结契应当都是大事。”
  江见寒:“……不就是改个口的事情吗?”
  江流观:“你说什么?”
  江见寒:“哦,我是他师尊,他以后也还是的喊我师尊,改口都省了,那此事便更快了。”
  江见寒朝着秦正野招了招手,让秦正野走到他身边,而后他伸手一指江流观,与秦正野道:“这是我兄长。”
  秦正野早清楚此事,也不知江见寒为何要再特意与他说上一遍,可江见寒既然都这么说了,他还是点了头,乖巧应答:“是。”
  “那改口吧。”江见寒说,“叫大哥。”
  江流观:“……”
  秦正野:“?”
  两人一齐怔住了。
  等等,什么?
  江见寒对道侣二字的理解……是不是与常人有些不同啊?!
  他真觉得这种事情,只要改个口便算是结束了吗?
  “……见寒。”江流观一时也有些不知应该如何解释,他想了片刻,也只能说,“道侣这关系,与结为师徒,互为好友,都是不同的。”
  江见寒点头:“我知道。”
  江流观已不敢相信这弟弟的脑子了:“……你真的知道?”
  江见寒:“当然,道侣之间,更为亲密。”
  江流观:“然后呢?”
  江见寒:“然后?还要有什么然后?”
  “若依八荒的规矩,两人结为道侣,总该有结契大典。”江流观只好为他解释,“此事同凡人的婚礼有些相似,是为告知亲朋好友——”
  江见寒打断他,道:“我亲朋好友,已有大半在此处了。”
  江流观:“呃……”
  江见寒:“我将此事告诉你们了,这一步,便已可以略去了吧?”
  江流观:“那不在此处的好友呢?”
  江见寒:“他们总有一日会知道。”
  江流观:“……”
  江见寒似是想起秦正野好友颇多,秦正野或许会将此事告知好友,他便回首看向秦正野,问:“你介意吗?”
  秦正野被他这句话问得有些懵,停了片刻方摇头,说:“全凭师尊安排。”
  “他不介意。”江见寒说道,“我看此事便该算是结束了。”
  江流观:“……八荒的结契大典,除了告知好友外,还需两人结下生契——”
  江见寒抬起手:“五年前就有了。”
  江流观噎住。
  江见寒:“这种无用仪式,还是能省便省吧。”
  江流观说不出话。
  很好,他现在可终于算是明白了。
  他弟弟心中同道侣有关的想法,是真的与常人完全不同。
  江流观不知所措,他只能朝身边招手,唤出他的“得力助手”相澈,希望相澈能够劝一劝他这笨蛋徒弟,至少先将结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先给江见寒讲清了再说。
  相澈笑吟吟道:“见寒,我看你还是有误解。”
  江见寒不解:“我能有什么误解?”
  相澈:“结为道侣,除了这结契大典之外,还有几件——”
  江见寒:“你们说的是双修?”
  相澈被江见寒噎得咳嗽了几声,江流观倒抽了口凉气,像是听见了什么极令人惊愕的话语,秦正野也吓得飞快转眸看向江见寒,在这么多人面前听江见寒提起这种事,他的脸显然有些涨得泛红,只有龙尊还在乐呵呵朝这边张望,好像听江见寒理直气壮提起这么一件事,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这术法我确实不会,我打算去学一学。”江见寒还未觉有异,转身对江流观说,“我想蓬洲书库内应当会有与双修之术有关的书册,若有空闲,我会好好钻研。”
  相澈:“我……不是……”
  江见寒:“什么不是?道侣与常人最为不同的,不就是道侣会一道双修吗?”
  相澈:“这……这好像也是……”
  “若你们是觉得我不会这术法,才一定要我将此事拖延,那我觉得此事实在没有必要。”江见寒极平静说道,“我今日是不会,可我只需看过与这术法有关的书册,我相信要不了多久,我便能精通——”
  秦正野忽而提高声音,打断了江见寒的话。
  “师尊!”秦正野高声说道,“我觉得流观岛主说得对,此事不能着急。”
  江见寒有些迷茫:“啊?我提前奖赏你,这不是好事吗。”
  秦正野的脸都涨红了,他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向江见寒这种人解释,支支吾吾嘟囔了两句,这才极勉强说:“界隙之事还未解决,一切还是等此事解决后再说吧。”
  江见寒:“……”
  江见寒仔细想了想,觉得秦正野说得有道理。
  现在最紧要的,是清除秦正野体内的魔气,再随龙尊学一学那个关闭界隙的术法,他的精力必须全放在这两件事上,怎么还有空闲分心去学什么双修之术。
  若结契便要精通此术,那他至少得等处理完这两件事再谈,想到此处,江见寒才郑重其事点了点头,说:“那便算是先约好了吧。”
  秦正野:“嗯……”
  江流观:“……”
  江见寒又看秦正野似乎有些面红,其他人神色也各有异样,只有龙尊还在维持他一开始略带些傻气的笑,江见寒不免又有些不解,问:“你脸红什么?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秦正野:“没……没有……”
  江流观深深叹气。
  相澈也讪讪笑了笑,说:“其实也是好事。”
  这种直接,总比死都不开窍的木头要好,江见寒自己不会去考虑这种事,可秦正野却一定能够准备妥当,他们能拖出几日时间,让秦正野自己去筹备或是说服江见寒,应该便也够了。
  江见寒却已转向了龙尊,问:“既然要先谈正事,那溯回阵之事,究竟要如何解决。”
  龙尊未曾想江见寒能将话题转得这么快,他略停了片刻方道:“我已与流观岛主商量好了。”
  江见寒问:“结果呢?”
  “界隙之事,由我与那臭剑修解决。”龙尊说道,“我与他会入界隙,寻到一切根源,再弥补我们失手的过错。”
  江见寒:“……”
  江见寒知道他口中的根源所指的究竟是什么人,而自从知道了他与龙尊的关系之后……那人与龙尊昔日的过往,当然也已十分明晰了。
  龙尊说要与相澈一道弥补当年的过错,那岂不是就等同于在说——他们要再一次杀死当年的那个人,而这一回,他们决不可能会失手。
  龙尊将此事说得轻描淡写,可江见寒心中却还是觉得很不对。
  “你……不如将界隙之术告诉我。”江见寒说道,“我可以入界隙——”
  龙尊打断他:“他应当在寻你。”
  江见寒:“……”
  龙尊:“你进界隙,太危险了。”
  “你们当年已失过一次手了,保不齐还会再失一次。”江见寒不会表达自己的关心,他的语调还是有些生硬,“你们之间的事情,我是没有什么兴趣的,我也不是非要插手,我只是不放心。”
  龙尊稍怔片刻,眉眼带了笑,道:“我也不是不许你入魔域,可你看,你兄长身边,总是需要有人保护的吧?”
  江见寒:“……”
  “我们这两个‘老东西’没有用处,当年那么点小事都能失手,怕是保护不好你兄长与你的宝贝徒弟。”龙尊说道,“蓬洲要交给你,你与小秦留下来,我会教流观岛主如何修改那阵法,而后你要入阵,将你的徒弟好好带回来。”
  相澈也笑吟吟道:“当初我们放跑了两个人,今日留一个魔尊给你解决,也没有什么问题吧?”
  江见寒:“……有。”
  相澈叹气:“我知道当年是我连着失手——”
  江见寒:“你们……小心一些。”
  龙尊:“……”
  相澈笑了笑:“放心吧,这天底下,还没有几个人能伤着我。”
  龙尊仍怔怔看着江见寒:“你……”
  相澈:“哦,臭长虫是能,可他不算人,这话也不作数。”
  龙尊:“……”
  龙尊缓缓点头,说:“我会保护好这老剑修的。”
  相澈挑眉:“你骂谁老呢?”
  龙尊:“你不也日日夜夜骂我?”
  相澈:“我说你臭,那是事实,你嗅嗅你这一身海腥味!”
  龙尊:“只有你一人觉得有海腥味,你不会是狗吧?”
  相澈:“你臭就臭,还不让人说了?!”
  江见寒忽而清了清嗓子,打断了他们两人的话。
  “若是非要弄什么结契大典。”江见寒嗫嚅了一句,道,你……你们二人,总是该要来的吧。”
  龙尊一愣,相澈也一顿,很是惊讶:“你不是不打算弄这东西了吗?”
  “只是说说而已。”江见寒低声道,“我毕竟没什么亲朋,若说长辈的话,也只有你们二人,总不能……罢了,还是算了,说起来也不吉利,罢了罢了,事情解决之后再说。”
  龙尊猛地倒抽了气。
  长辈,什么长辈?
  他努力了这么久,江见寒终于愿意承认他们之间的关系了吗!


第118章 
  龙尊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一时热泪盈眶,很是感动。
  可江见寒压根没打算理他,说完这话之后,江见寒便极突兀移开了话题,问:“那溯回阵应当怎么安排?”
  龙尊脸上还挂着笑,看起来略显得有些傻气,可他显已顾不上那么多了,他与江见寒之间的关系有进展才是最重要的,其余之事,他全不在意,他立即便为此事作出解释,道:“我已与流观岛主谈过了,这阵法调整的关键之处,约莫需要一至两日,我会先留在此处,助他将阵法大致调整完毕,此后还需要如何,便由流观岛主来引导你们吧。”
  江见寒略有迟疑:“那这阵法的代价……”
  龙尊:“放心,这代价微乎其微,我想也不必你来承担了。”
  江见寒总记得当初秦正野入溯回阵时的诸多代价,那时相澈与江流观一声不吭便将所有代价都替秦正野承担了,江见寒总怕此事要重演,他听龙尊如此说,忍不住便说:“若真有代价,我不希望你们瞒我。”
  龙尊心中又一颤,面上傻笑莫名更多上了几分。
  江见寒这是在关心他吧?
  他努力了这么久,这孩子终于知道关心他了!
  “没有瞒你!”龙尊的语调越发热情,“我先前不是已说过了吗?你们学这术法,不过只是仿到了七八成,因而溯回之事代价甚大,绝非常人能够承担。”
  江见寒蹙眉:“……仅是如此?”
  “蓬洲这阵法是溯回,将人送回一切最初,往后之事,他必须事事亲历,便同将一切重启一般,每一件事他都要更改,所需代价自然要大。”龙尊说道,“我助流观岛主更改这阵法,你若入阵,也只是将你意识一缕送回当初,只是瞬时一刻,便能重回今日,不必再亲历所有事,也只更改那一件事。”
  江见寒明白了龙尊这话语含义。
  当初江流观送秦正野溯回,能够送秦正野回到何日何时,江流观自己是不清楚的,而秦正野一旦回到过往,便不可再回溯回之前,他必须将所有事情都重新经历一遍,那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都会被他改变,他溯回不止更改一事,所需的代价自然也会更大。
  龙尊又道:“再说了,他要改的,是你们整个八荒的大事,你如今想去清除的,不过小小一缕魔气,便是论程度,这也是不同的。”
  江见寒想了想,还是说:“若要清除魔尊,也不算是小事吧?”
  龙尊:“什么魔尊?他就剩这么一口气了,还能算是魔尊?”
  江见寒皱眉:“莫要轻敌。”
  龙尊:“他能附着人体,不过是用了些阴险手段,以令人无法将他清除罢了,除此之外,他如今还有什么用处?”
  江见寒:“……”
  “若不是因为他附在了小秦身上,将寄生之物直接杀了,他便也要跟着消散了。”龙尊说道,“不过是被他捏着了软肋,事情才跟着变得复杂罢了。”
  秦正野不知自己该有什么反应,可他见江见寒将目光转向他,便小声压低了声音,低声道:“是我的错。”
  江见寒立即挑眉:“你没有错。”
  龙尊点头:“是那魔族废物的错。”
  江见寒:“我会将这魔气清除的。”
  “此事简单,等上两日,我将阵法改完了便告诉你。”龙尊一顿,大约是担心江见寒再问什么代价,他干脆主动解释,道,“你也不必担心代价,只是需要废些灵石材料,东西是有些难觅,可我活了这么多年……这些东西龙墟之内倒是囤积了不少。”
  江见寒蹙眉:“仅是如此?”
  龙尊只好说:“你要入阵,小秦又不用进去,你让他盯着不就好。”
  相澈也小声道:“这种事,若要骗你,怕是也没有那么容易。”
  这句话,江见寒倒是同意。
  他对阵法研究虽然不深,可毕竟还是见多了这类东西,溯回阵他在蓬洲时便已见过数回,若是真担心龙尊几人会这种事上欺骗他,他也只需在入阵之前好好检查一轮阵法便好。
  可……等等,他们这意思,不就是在说秦正野天生好骗吗?
  江见寒觉得自己不该计较,可他实在克制不住自己不去计较。
  龙尊:“这样说你便该放心了吧?”
  江见寒小声说:“我徒弟对你们信任颇深,可不是好骗。”
  龙尊一怔。
  江见寒:“他是天性纯良,所以才没有多做检查。”
  秦正野也跟着一愣,喃喃道:“师尊,我确实……”
  江见寒:“他还没有你们年纪的零头大,被你们这两个老东西骗了,不是很正常吗!”
  相澈:“呃……”
  龙尊:“我不是……此事与我又没有关系!”
  当初骗秦正野的,不是相澈与江流观吗?他压根就不知道这件事,怎么会连他一起骂啊?
  可江见寒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倒是完全忽视了一旁的江流观,或者他干脆就没打算将江流观也扯进此事中来,骂完这一通话后,他还不觉得解气,又扯了扯身边的秦正野,道:“你放心,师尊就不会骗你。”
  相澈:“……”
  龙尊:“……”
  江流观在一旁轻声叹气,大约也是明白了,此事就算他不同意也没有用处,江见寒喜欢秦正野,他们谁也阻止不了,他与其焦心,倒不如早些接受此事,想法子将秦正野拉扯上来再说。
  对,秦正野现在是不如江见寒,可他看得出来,这孩子天赋极佳,他若多给些能够帮助秦正野修炼的东西,总能让秦正野的进步快一些,至少在修为之上,能够与他弟弟比肩。
  龙尊要去筹备阵法,江流观本该跟着他一道离开,可他走出几步,还是转身回来了,走到相澈方才所在之处,伸手摸索着扯了扯相澈的衣袖,低声附耳与相澈说了几句什么。
  相澈点了点头,两人也不与江见寒多言,江流观将酥糖交给相澈,相澈又提溜着塞给了秦正野,随后两日便一同离开了,此事令江见寒心中起了一丝莫名滋味,江流观今日与相澈似乎有些……太亲近了,倒像是连一刻也不远分离一般,实在让他很难排解。
  江见寒也知道,此事他不该去管,可一人是他师尊,一人是他兄长,这……这不是差辈了吗?
  这种事,不论怎么想都会觉得奇怪吧!
  秦正野在后询问:“师尊,这两日,您要去做什么?”
  江见寒摆了摆手:“你自己休息几日吧。”
  秦正野一愣:“那您呢?”
  江见寒:“我还有事要干。”
  秦正野:“……”
  江见寒说完这话后,也直接皱着眉走了,秦正野站在原地,看了看怀中的酥糖,怔怔发呆。
  此事明明因他而起,可他却像是被排除在了一切之外,好像每个人都有秘密,还都不愿意告诉他。
  其余人的秘密便也算了,可江见寒……
  师尊丢下他离开,到底是想要做些什么?
  -
  江见寒想得很简单。
  龙尊说他 需要一至两日调整阵法,那这段空闲时间,他若不做点什么,未免也太浪费了一些。
  他定不下心修炼,想来想去,倒是记起了一件极适合他现在去做的重要之事。
  他现在就该去蓬洲书库之内,将同双修有关的所有书册都翻出来,好好琢磨上一遍,保不齐两日之后,他便学会双修之法了呢?
  以他在术法一道上的天赋而言,江见寒甚至觉得,双修这种入门级的小术法,他只需一个时辰,便能从入门到精通,偷偷学习惊艳所有人!
  江见寒来到了蓬洲书库,负责看守此处的守卫虽不喜欢他,可也不敢阻拦,他顺利便进了此处,此地他熟悉得很,寻着其中的书册也极为迅速,书库一层都是些简单术法的入门,他觉得自己用不上,双修之术似乎是个人便能学会,这等简单术法,他可用不着去看什么入门要点,直接翻看口诀与进阶便好,也能为他节省些时间。
  各家双修之术各有不同,江见寒想过,既然要学习,自然得学最好的,以双修之术闻名天下的合欢宗,必是其中最佳,蓬洲书库内虽没有合欢宗内的秘籍,可总有他宗术法的介绍,他略看一些,应当也能推出其中不同。
  江见寒到了书库二层,翻找片刻,竟找到了一本合欢宗双修之术研究,看起来著书之人对合欢宗的双修之术极为了解,江见寒翻看最初几页,着此书人,为了将双修之术钻研透彻,与数字合欢宗人一同彻夜研究,除此之外,他还研究过蓬洲擅长双修之道的海族,将此事研究得极为彻底,自夸天下已没有人比他更懂双修,若想要学习,这一本,便能将天下的双修之术弄清大概。
  江见寒来了十成兴趣,默默翻开下一页。
  这人先论述了天下双修之法口诀的相似与差异,江见寒认真看过,倒也觉得说得在理,若按此人所言,双修的确是个增长修为的好办法,他默默将这几页翻看完毕,眼前仿佛展开了一片全新世界,这些办法若用到寻常修炼之上,江见寒觉得,一定对他的修行也极有用处。
  江见寒郑重其事翻开了下一页。
  下一页,好像是双修之术的图解。
  江见寒定睛看去。
  两个浑身赤裸的小人,正犹如厮打一般扭曲在一块,动作诡异,画面古怪,粗略看来便已令江见寒很是不解了,江见寒不免皱眉,再细细一看——
  不对,等等,这是双修?
  双修不该是以修炼为主吗?
  他们这抱着啃来啃去的忘情模样,真的是在修炼吗?!


第119章 
  江见寒还是觉得,事情好像有些不对。
  他看这图册前言写得极为正经,不似有假,可这后头的图画,又实在淫靡不堪,江见寒都不好意思细看,这哪像是什么双修术法,说它是凡人专爱的春宫图册,只怕都没有问题。
  不行,江见寒想,此事或许还是他的偏见。
  他毕竟不会双修之法,所以看这图册时,才心有邪念,那些真正精通双修之术的人,看这图册应当与他看剑谱一般,除了修行之上的感悟外,便绝不会有任何其他想法了。
  既然是自己修行不佳,那自然更需多多观摩,时刻注意,才能更有进益,琢磨出此道之中的不同。
  越是不懂,越要多看,越不擅长,才越要学习。
  江见寒深吸上一口气,再度翻开了这本双修之术精讲的书册。
  他将此事当作术法钻研,自然带了十分严谨的态度,盯着那古怪的图画看了半晌,未曾得出结果,便又看向一旁的批注小字,认真阅读。
  那小字写着“双修之道,若情意交融,则效果必佳”,这一点,江见寒觉得很简单,他与秦正野应当已算是挂了个眷侣的名号,虽还未成道侣,可若依江见寒对道侣二字的浅薄理除开他此刻正学习的双修之术外,道侣该行之事,他应当都与秦正野做过了。
  他与秦正野当然是“情意交融”,他们还感情甚笃,在双修之事上的效果,一定远比常人要好。
  这段略去不看,江见寒自觉翻过一页,看起了书页之后的批释。
  “……双修之法,不过互取精元采补,元阳尚在者为其中首选,修为精纯为其二,若不可得二者,数多也可致胜。”
  江见寒:“……”
  等等,什么多?
  “……此术重在持精不泄,还本归元,若情意深笃,修习此术时,便犹为困难,因而于意志不坚乃至经验不足者,应多与生人修炼,而后再做他想。”
  江见寒:“?”
  什么?和谁?
  这不是道侣间方能做的事吗?怎么还有人特意去寻生人双修?这种事情,是真的能和外人随便做的吗?
  合欢宗便也罢了,合欢宗毕竟倚靠此事修炼,对他们来说,双修与练剑一般,同喝水吃饭大概也没什么不同,合欢宗不可以用剑修的脑袋去思考,江见寒从来不做这种无用功,可其他人……
  不行,其他人,好像也不可以用剑修的脑袋去思考。
  江见寒将眉头越皱越紧,他想起常有人说他的思路不似常人,特别是在情爱之事上,更与常人不同。
  他觉得这书册奇怪,难道是他的想法与常人不同?其实外面所有人,都同这书册中所说的一般,既是双修,与练剑也并无不同,和他人一道练剑之事寻常,与许多人一起练剑,当然也……
  寻常个头啊!
  这种事情,真的能寻常吗!
  江见寒深吸了几口气,干脆将这本书册拿起,迅速翻过几页,扫过后面的许多招式图画,越看越觉得不对,最初那页好像还是普通的双修,后面的姿势便逐渐匪夷所思,越发超出江见寒所想,多人练剑的景象,也终于跟着出现了。
  江见寒的眉头越皱越紧,至于后头的批释,他只觉狗屁不通,他实在难以理解这种修炼的办法,哪怕再怎么安慰自己,可以用练剑作为比较,再不合理的事情代入练剑,怎么也能够稍好一些……可事情进展到诸如三人练剑,四人练剑,甚至集体练剑时,以江见寒的脑子,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可能理解了。
  江见寒想,一定是他找到的这本书册的问题,这不是正经书,他现在就去换一本,总不至于其他研究双修之术的书册上,也会出现这种离谱玩意。
  江见寒在书库中找寻片刻,换了一本书,深吸了几口气,方才鼓足勇气,将书页打开。
  他看了几眼,越看越觉得心情复杂,这本册子的确比第一本要略好一些,可也仅是略好些许罢了,其中阐述双修之法时,直言此术便是交合,不过情至而已,可又细细规定了每一条每一刻应当如何去做,不可违背其中哪怕一二。
  在江见寒看来,若是如此,又怎么能算是情至呢?他想不明白,待到这书册之后,细细描述双修之法应当如何去做时,他更觉荒谬,哪怕是练剑,初时或有剑式,可长久之后,哪还可能招招分明?
  若每一剑都合规合矩,全无半点变化,临敌之时,必然大为吃亏——可也不对,双修之术是修内,并非临敌,他不该以剑修的常理去推断,双修并不临敌,可……可若这么想,只通双修之法的宗门,临敌之时,又该如何才好?
  对哦。
  江见寒忽而注意到了一件他忽视已久,几乎不可思议的事情来。
  合欢宗便只擅双修之道,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余出彩之处了,那他们临敌时要怎么办?总不能与敌人也……
  江见寒抽了口气,竭力将这念头驱赶出自己的脑子,定了定心神,再往下认真看去。
  这书中说,双修之术只是修炼手法,因而道侣是道侣,修炼是修炼,若遇到合适的双修对象,哪怕不与道侣——
  江见寒沉默合上了这本书册。
  不行,这种东西,合欢宗看看便也算了。
  他们剑修,怎么可能学得会双修啊!!!
  -
  江见寒接连翻了几本书,越看心中困惑越多,也越发笃定,双修这玩意,他这辈子,大概是学不会了。
  可无论是相澈喊还是江流观,他们似乎都觉得双修本是结为道侣时必经的一环,江见寒当然也觉得这是最优解,若此事能令他修为也有所长进,荒废度日之时,修行也不至于倒退,岂不美哉?
  他实在学不会这种事,是他不行。
  他这人,除了修行之外,他事全无天赋,他看不懂学不会也是寻常,他理解不了,是他的问题,可秦正野就不一样了。
  他这宝贝徒弟可称全才,事事都很精通,学什么都极为轻易,他学不会这种事,可只要交给秦正野,他相信秦正野一定很快能够学会。
  只是这东西,真的有学习的必要吗?
  江见寒满心迟疑,带着那几本与双修有关的书册,匆匆去找了秦正野。
  秦正野倒还在原处待着,江见寒忽而回来,他起身与江见寒问好,还未来得及说上一句话,江见寒已将几本书册直接全都丢进了秦正野怀里,可他又不知应该怎么与秦正野说这种事,沉默许久,也只勉强颔首,道:“你看看。”
  秦正野不明所以,一面捡起书册,好奇问:“师尊?这是什么?”
  “这术法,我学不了。”江见寒艰难承认自己的失败,“我不擅此道,还是你先来学吧。”
  秦正野低头打开书册,一眼便看见了上头的图画,还有图中交缠在一道的小人。
  秦正野:“……”
  秦正野倒抽了口凉气,猛地丢开书册,面上已然涨得通红。
  “师……师尊……”秦正野面红耳赤问,“这……这是什么啊?!”
  江见寒不明白他为何会有这种反应,剑修看到剑谱可不会惊讶,秦正野可是要学双修之法的人,看到与之相关的书册,不应该大为好奇而后认真钻研吗?他怎么……他这分明是在害羞吧?
  “我说过,我会尽快学会双修之术。”江见寒说道,“可我看过这几本书,很是不解,或许我在此道之上,是没有天赋的。”
  秦正野:“这……这种事……”
  江见寒:“这事怎么了?”
  秦正野:“师尊,您怎么能直接拿出来说啊!”
  江见寒更为不解:“为什么不可以直接拿出来说?”
  “这书册……”秦正野又瞥了一眼,这书内所绘的,同春宫图也并无多少区别了,看起来不像是正经修习双修的书册,更像是艳书,他飞快将手中书册合上,道,“师尊,此书多看无异。”
  江见寒:“你才看了一眼,你怎么知道?”
  秦正野:“……”
  江见寒又道:“你我既要修炼,此事与练剑也并无多少区别,你不该心有偏见。”
  秦正野:“我没有……”
  “这书便是剑谱,看剑谱时,不需再带上其他情绪。”江见寒说道,“你若觉得第一本不好,这里还有许多本。”
  秦正野:“……”
  “我方才都已一一翻过了,有些说得还算有道理。”江见寒从秦正野手中接过那几本书册,选出其中几本,特意翻开他觉得对修行还算有用的一页,摆在秦正野面前,道,“只是因我自觉并无此事天赋,而双修本就是两人之间的事,才特意来找你一道探讨——”
  秦正野一把按住江见寒的手腕,急匆匆道:“您不要再说了。”
  江见寒皱眉:“你们不是都觉得此事紧要得很吗?”
  秦正野小声:“不是这种事。”
  江见寒:“不是这种事?”
  秦正野实在不知应该怎么与江见寒解释,他憋了半晌,最终也只是嘟囔了一句,道:“我没有这么想。”
  江见寒:“可道侣之间既然都要双修……”
  秦正野叹了口气。
  “师尊,你总喜欢将所有事都与修炼扯上关系。”秦正野好容易才憋出一具,“眷侣之间亲热,本是水到渠成之事。”
  江见寒:“……水到渠成?”
  秦正野:“是,不必作那么多功利猜想。”
  江见寒:“可人人都习双修……”
  秦正野:“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江见寒:“……”
  江见寒还是不明白。
  他蹙眉思忖秦正野的话语,越想越觉得不解,他觉得自己不擅此道,不过还好,秦正野擅长,这种时候,他也不是非得摆着师尊的架子,他会向徒弟诚心求学,直到彻底学会这件事为止。
  “这样吧。”江见寒说,“你演示一下。”
  秦正野:“……”
  江见寒:“你放心,我这人悟性高,我只要看一眼就明白了。”
  秦正野:“……”
  江见寒:“就一天时间,别拖了,开始吧。”
  秦正野:“……”


第120章 
  江见寒用这般正经的语气,冒出这么一段话来,以至秦正野一时呆滞,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神,面上涨得通红,支吾道:“师……师尊,这种事,不能随便就能试的。”
  江见寒微微蹙眉:“我何曾随便?”
  秦正野:“这……此处不是……”
  他将声音压低了许多,后头的话江见寒一时没有听清,江见寒只好凭着自己的想象,随意猜测,道:“你觉得这地方不好?”
  秦正野:“我……”
  江见寒:“也是,人来人往,不够隐蔽。”
  秦正野仍旧甚是紧张:“师尊,我并非此意。”
  “既然如此,换个地方吧。”江见寒思忖片刻,问,“我屋中如何?”
  秦正野:“……”
  秦正野的脸,好像更红了。
  江见寒丝毫不曾觉得自己的推测有问题,他看秦正野一动不动,还主动牵住秦正野的手,直接拉着秦正野往外走,道:“今日事,今日毕。”
  秦正野一怔:“……什么?”
  江见寒:“今日的修行,便该在今日结束。”
  秦正野:“可是……”
  江见寒又看了看跟在秦正野身后的酥糖,道:“酥糖就不必跟着了。”
  他看秦正野似乎还未回神,忍不住蹙眉,道:“你我修炼,带着灵兽做什么?”
  秦正野叹了口气,酥糖似乎也跟着摆了摆头。
  说来说去,他师尊还是要将这件事与修行挂钩。
  情侣之间的情爱之事,本来应当极为私密,是情之所动,怎么也不该如此功利,令他只同心中梗着了硬刺,怎么都觉得有些不舒服。
  可江见寒牵着他的手,他不想向江见寒发脾气,沉默跟着江见寒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低声说:“师尊,此事还是有些不对。”
  江见寒:“不管对不对,试了也就知道了。”
  秦正野:“可若是如此——”
  他二人恰好走到门边,迎面撞上正匆匆返回此处的相澈。
  相澈正在找他们,见二人手牵着手出来,他面上立即带了笑意,先朝秦正野招手,道:“小秦,你先过来,我有东西要给你。”
  江见寒只好松了手,先让秦正野过去,自己在一旁等候。
  秦正野与相澈交集不多,鲜少私下交谈,他一时想不出相澈为什么要找他,跟着相澈走到了一处角落,相澈还要小心翼翼朝后打量,确定江见寒听不见他们交谈之后,方神秘兮兮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秦正野,道:“是流观给你的。”
  秦正野有些惊讶:“流观岛主?”
  他与相澈还偶尔说过几句话,与江流观更是全无接触,他想不出江流观会有什么东西要给他,怔着点了点头,接过相澈递过来的物件,低头看了一眼,那是个置物袋,也不知里面放了何物。
  相澈低声说:“不要在此处打开,若是让你师尊知道就不好了。”
  秦正野更是不解:“不能让师尊知道?”
  “流观说,他寻了些能助你修行的物件。”相澈凑近秦正野身边,道,“你回去多加利用,一定能早日追上你师尊。”
  秦正野:“这……为何不能让师尊知道?”
  听起来江流观给他的是利于修炼的好东西,江见寒应当会很喜欢才是,这种事根本没有瞒着江见寒的必要。
  “我也觉得不用瞒,可我只是代他传话,总不能全凭我的想法胡说。”相澈说道,“你师尊喜欢修炼,这种走快捷方式的法子,若是让他知道了——”
  秦正野想起当初王清秋的仙酒,脱口道:“师尊一定会很喜欢。”
  相澈:“嗯?”
  秦正野:“既是流观岛主的好意,我也该告诉师尊一声。”
  相澈却又拉住他,道:“你等等,还没完呢。”
  秦正野:“什么?”
  相澈在怀中掏了掏,摸出来两本秘籍,塞给秦正野:“流观让我转交给你的。”
  秦正野如今见着秘籍便害怕,他可被江见寒吓得不轻,几乎不敢伸手去接,谨慎万分问:“师祖,这是什么?”
  “他们蓬洲也有一些可助剑修修炼的秘籍,听说能令人领悟无上剑意,他不好意思直接交给你,所以特意请我来代交。”相澈瞥他一眼,“你为何如此紧张?”
  秦正野尴尬笑了笑,伸手接过那几本秘籍,转开话题:“这些秘籍我总可以拿给师尊吧?”
  相澈:“蓬洲的东西,你师尊早就看过了。”
  秦正野略有一些失望:“哦……”
  相澈又伸手入怀,摸出几瓶丹药。
  “你擅炼丹,寻常的丹药,便也不送给你了。”相澈道,“不过此物是宝贝,一颗下去,可常人数十年修习,你先全吃了,应当能节省你不少时间。”
  秦正野手中抱着秘籍与置物袋,勉强接过几个药瓶。
  相澈又伸手入怀,从怀中摸出几包各色灵草,道:“这都是海族之物,八荒应当没有,他觉得你炼丹兴许能用得着。”
  秦正野茫然点头。
  相澈又道:“不过你既然想追上你师尊的修为,还是少分心到他事上吧。”
  秦正野:“是。”
  他以为此事已经结束,毕竟相澈连说教都说过了,东西总该要送完了,却不想相澈说完这话之后,竟又伸手入怀,努力在怀中掏了半晌,硬是扯出了一件衣物来。
  “听闻此物可御毒,流观说要送给你。”相澈又摸了片刻,从怀中掏出另一件要害处均覆满了鳞甲的衣服来,道,“那臭长虫非说要跟一件,那是龙鳞,无坚不摧,虽然那长虫是可恶了一些,可这是好东西。”
  秦正野:“……”
  秦正野已经拿不下了。
  他艰难抱着怀中的东西,怎么也也腾不出手去接相澈最后递来的两件衣服,方才相澈还说此事要瞒着江见寒,不能让江见寒听见他们交谈,可现在秦正野一口气抱了这么多东西,江见寒已在好奇朝这边张望了。
  秦正野就算想瞒,只怕都难已瞒下去,相澈干脆将衣服搭在他臂弯,又伸手入怀,似乎还想掏出点什么东西来,秦正野抽了口气,后退几步:“流观岛主……怎么忽而这么热情。”
  相澈道:“你要与他弟弟接亲,那他也就是你兄长了,对自家弟弟,当然要热情一些。”
  秦正野:“可方才……流观岛主对我似乎有些不满。”
  “他只有一个亲人,又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对你严格一些,也很正常。”相澈笑了笑,“可他又不能不顾见寒的想法,便只好尽力拉扯拉扯你,好让你至少能与你师尊并肩。”
  秦正野:“是,我会好好努力的。”
  “至于那臭长虫嘛……他只是想讨你师尊欢心,他送的东西,你想收便收,不必与他客气。”相澈又朝江见寒那边瞥了几眼,见江见寒虽有些好奇朝这边看,但并没有要往这边过来的打算,他才神秘兮兮朝秦正野凑近些许距离,低声说,“除了他二人外,乖徒孙,师祖也送你几件好东西。”
  相澈一股脑将这么多东西塞给他,秦正野已完全拿不下了,他原想先将其中几件东西收起来后再说,可相澈心急得很,飞快从怀中再摸出几本秘籍,也不敢放在秦正野怀中那大堆的对象之上,而是偷偷摸摸塞给秦正野,甚至想直接塞进秦正野怀中,低声道:“莫让你师尊看见。”
  秦正野以为那是他们宗门内的秘籍,不适合他这样入门不久资历尚浅的年轻弟子,可一旦练成,便对他的修为极为有益,所以此事才不能让他师尊知道。
  可他不想瞒着江见寒,便说:“不好瞒着师尊吧。”
  相澈想了片刻,道:“也是,这东西还是你们一起看好。”
  秦正野道:“是,我天资不佳,或许还需师尊指教。”
  相澈惊讶睁大双眼:“这种事,你要他指教?”
  秦正野也有些惊讶:“这种事情,师尊总比我要懂。”
  “他懂个屁,你若想要他主动,我看你这辈子都不会有希望了。”相澈又瞥一眼江见寒,似乎极害怕江见寒听见他们的对话,“你得自己努力。”
  秦正野:“?”
  “不过我看你这些年,脑子里不是炼丹就是练剑,估计也没怎么研究过此事。”相澈道,“还好有师祖帮你,你放心,师祖这本书,一定能教会你。”
  秦正野迟疑问:“这……不是剑谱?”
  “这怎么能是剑谱呢!”相澈不由提高音量,“我怎么可能送你这么无趣的礼物!”
  秦正野:“……”
  好歹也是他们宗门的前宗主,八荒闻名的剑修,相澈怎么会觉得练剑无趣啊?
  “我与合欢宗主有些交情。”相澈神秘兮兮压低声音,“这可是合欢宗的双修宝典,包有用的!”
  秦正野:“……”
  “你拿回去看看,最好能拉你师尊一起看看。”相澈道,“你得主动一些,这样你与你师尊才有——”
  秦正野皱了皱眉,道:“不必了。”
  相澈一愣:“这可是合欢宗主的秘诀,多少人求不来的宝贝。”
  秦正野:“我用不上。”
  相澈:“……”
  秦正野:“我自己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他越说越觉得别扭,好像人人都想将这种亲密之事与修炼挂钩,可真正情动之时,怎么可能还能惦念着修为长进,巴望着每一次与心悦之人的亲近,都只是积累修为的功利。
  “好。”相澈忽而开口,“有志气!”
  秦正野:“啊?”
  相澈又拍了拍秦正野的肩。
  “努努力。”相澈露出了怜悯的目光,“说不定一百年后,你师尊会突然开窍,愿意亲一亲你。"
  秦正野:“?”


第121章 
  秦正野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收好,转身回去寻江见寒。
  相澈面上带着一丝颇为同情的笑意,站在远处,不再靠近。
  江见寒早按捺不住心中好奇,问:“你们在说什么?”
  秦正野可不敢将相澈后来的那几句话告诉江见寒,他只能讪讪笑一笑,说:“流观岛主送了我点东西。”
  江见寒:“……一点?”
  他看秦正野刚才怀中抱着那么多东西,应当都是江流观送给他的礼物,这可不是用一点便可以形容的数量吧。
  秦正野挠了挠脑袋,江见寒只好再问:“他为何要送你这么多东西?”
  秦正野小声说:“助我提升修为。”
  江见寒一怔:“他怎么想到这种事情了。”
  秦正野笑了一声,并不回答江见寒的这个问题,见相澈还没打算离开,他心中莫名起了个念头,不由道:“师祖还与我说了几句话。”
  江见寒对相澈很不放心,问:“他说什么了?”
  秦正野:“他说百年之后,您或许会突然开窍。”
  江见寒皱眉:“开什么窍?”
  秦正野算是已经明白了。
  就他师尊这木头脑袋,若不激一激他,那相澈的话便要成为现实,他这辈子与江见寒大概也就只能止步于此,是挂了个眷侣的名头,但到死也不会再有下一步了。
  他若不想接下来都与江见寒纠结双修之事,那就还是得自己主动一些,先下手为强,做些“欺师灭祖”的大事。
  秦正野将声音压得更低,道:“师祖说,百年之后,您或许才会开窍,愿意亲一亲我。”
  江见寒果真立即挑眉变色,略带些不快:“他胡说八道!”
  秦正野带着笑问:“真的吗?”
  江见寒:“那是自然,我现今便已开窍了。”
  可秦正野不接话了,他只是微微睁大双眼望着江见寒,似乎还是对江见寒的话语有些怀疑,江见寒毕竟赌气,转头再一看相澈,相澈还未离开,仍在笑吟吟盯着他们看,像是在等着看他们的热闹。
  江见寒想,秦正野这么看他便也算了,他徒弟可爱,想怎么看便怎么看,相澈就不一样了,这老东西怎么好意思质疑他?宗门那么多剑修,他可才是第一个有道侣的人。
  江见寒揪住秦正野的衣领,丝毫不做他想,毫不犹豫凑上前去,在秦正野脸侧亲了一口。
  只是他这动作极为迅速,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一个亲吻,只同是突然袭击了秦正野的脸一般,实在令人猝不及防。
  可秦正野已全然忍不住面上的笑,略远一些的相澈则是完全呆住了。
  秦正野还要低声说:“师尊,他好像还不——”
  江见寒勾着秦正野的脖颈,又在秦正野面颊上轻轻蹭了一蹭。
  秦正野没想到江见寒还会有这第二个动作,他惊讶转眸看向江见寒,正见江见寒也蹙眉看着他,他这副模样,倒像是自方才那一触的“亲吻”之中,得了什么令他无法解释的困惑。
  相澈倒抽了口凉气,这时才回了神,急匆匆退后数步,有些像是落荒而逃。
  秦正野道:“师尊,他已经走了。”
  江见寒又蹭了蹭他的脸。
  秦正野:“……”
  秦正野喉中略微有些发紧。
  方才明明是他故意想用些办法来诈一诈江见寒的,可现在……怎么反倒像是他被师尊欺瞒了一般,他一举一动,不过还是要任由江见寒摆布。
  这般主动?真的还是他师尊吗?
  江见寒这时方疑惑道:“我原以为……我看那些书册上说,与情悦之人亲近,本该心乱神迷,极不利于修炼,若想习得双修之术,第一步便该要摆脱此事,意志坚定之人,方能大成。”
  秦正野:“……”
  该死,怎么还在说那几本破书。
  “可我……我甚至不觉心乱。”江见寒皱起眉,仿佛遇见了什么极让他困扰的事情,“此事或许……不太对吧?”
  秦正野还是没有说话。
  他总觉得江见寒下一句话,便该是要感慨自己实乃修炼双修之道的绝佳体质,天生便难有情动,无论如何都稳如泰山,而秦正野又得在这件事上听江见寒胡扯许久,也不知这场荒谬之事,究竟什么时候才是结束。
  江见寒迟疑抬起眼,看向秦正野,道:“我连心跳快一些都没有。”
  秦正野:“嗯……”
  就那么贴一贴脸罢了,说是亲吻都有些勉强,若真能因此便心跳急促,那才真的不像是他师尊了吧?
  “我该不会是……”江见寒略微停顿,面上极明显带了几分不安神色,低声说,“……或许并没有我所想的那般喜欢。”
  秦正野:“……”
  不行,秦正野忍不下去了。
  这又是什么奇怪的判断标准啊?!
  他就是合欢宗的玩意看不得吧?他们剑修看这东西,不看出毛病才怪!
  江见寒似乎有些心神不安,似是自己也分不清此事,弄不明白自己心中的想法。
  他为此万分困扰,不知应当如何开解,反是秦正野怔了片刻,无奈叹气道:“师尊,您那哪能算是亲吻。”
  江见寒蹙眉:“可方才——”
  秦正野拉住他的手,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语,沉默拉着江见寒往屋内走。
  反正附近也寻不到僻静之所,而此处只要随便经过一人便能看见他们,他们倒还不如先退回到方才的屋中去,至少那处无人打搅,他若真想做什么,也更方便一些。
  酥糖还蹲在屋内,不明白他们怎么去而折返,不由睁大了眼睛好奇看向他们,江见寒也很困惑,跟上了秦正野的脚步,一面问:“若不是如此,那还要如何?”
  秦正野停了脚步,回眸看了江见寒一眼,也不言语,倒深吸了口气,鼓足勇气,直接贴着搂住了江见寒,倒是将江见寒吓了一跳。
  以往秦正野要抱他,好像大多是因为受了委屈,亦 或情绪不快,今日他自然也以往是如此,下意识伸了手轻轻拍了拍秦正野的背,不解问:“怎么了?”
  秦正野依旧沉默。
  江见寒自己想了个缘由,小心翼翼说:“我方才那句话,确实是有些——”
  秦正野飞快凑上前,在江见寒唇上轻轻一啄。
  这当然也是浅尝辄止,与江见寒方才的举动相比,其实也并没有多深入,可却还是将江见寒吓得霎时后退了半步,只是秦正野早有准备,一手原搂着他背上,此刻飞快下移,箍紧了他的腰,以免他躲避,随后才说:“师尊,您不是觉得并无感觉吗?”
  江见寒:“话……话是如此……”
  秦正野:“那您为何要躲避。”
  江见寒:“……”
  江见寒难以作答。
  他一迟疑,秦正野便已又靠近过来,这一吻依旧落在唇上,可似已要比方才深入了些许,唇上略有些濡湿之意便已分离,可江见寒的耳尖已红了,他下意识伸手挡住秦正野,捂住了自己的嘴,甚是紧张道:“莫要胡来。”
  秦正野反问他:“师尊,心跳快些了吗?”
  江见寒:“……”
  何止是快了一些。
  江见寒的心突突跳动,几乎要撞出胸腔,他连句完整的话都难说出口,也不知自己是在支吾什么,一面还掩着唇,目光在屋中转了一圈,也不怎敢去直视秦正野的双眼,瞥见酥糖正蹲在地上好奇朝他们张望,他才一瞬觉得自己找着了什么借口,急忙道:“酥……酥糖还在……不该让酥糖看见!”
  屋中没有人便已足够了,灵兽秦正野可不在乎,他瞥了酥糖一眼,酥糖立即自觉转身趴下,顺带还用爪子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秦正野理直气壮说:“现在它看不见了。”
  江见寒:“……”
  秦正野:“师尊,那接下来……”
  “你以前只是能和狗说话。”江见寒匆忙打断秦正野,小声道,“现在连心灵感应都有了吗?”
  秦正野无奈:“……那不是狗。”
  江见寒:“差别倒也不是很大。”
  秦正野:“……灵兽不是狗。”
  酥糖背对着他们捂着眼睛:“呜呜!”
  江见寒:“……”
  江见寒唇边不由带起一抹笑意,可他仍是以手掩面,这笑秦正野当然看不到,只是见着江见寒眉眼一弯,他心中倒也跟着微微颤了颤,倒还是吻了上去,轻轻落在江见寒掌背之上。
  这一回的亲吻,分明比前两回都要委婉,他连江见寒的唇都不曾碰到,却连他自己的心跳都跟着变快了。
  江见寒也跟着发怔,二人连目光相接时都止不住心跳怦然,互相怔着看了对方好一会儿,江见寒小声说:“……方才是我胡言。”
  秦正野笑吟吟问:“哪句话?”
  江见寒:“……我也许并没有我所想那般喜欢。”
  秦正野:“那师尊现在觉得呢?”
  江见寒:“倒还是……有一些喜欢的。”
  他心跳急促,好像只要与秦正野贴近一些,便要抑不住自己的心,他方才故意去蹭秦正野,心中却全无半点波澜,大约也只是那并非算是“亲密之举”,而是故意表现给相澈看的作态。
  秦正野问:“只有一点?”
  江见寒仍捂着嘴,声音从手掌之下闷闷地漏出来:“……略多一点。”
  秦正野又凑近了些许,他的鼻尖抵在江见寒的掌背上,些许温热,眸光熠熠,带着温和至极的笑意,凝视着江见寒:“仅是略多?”
  江见寒:“……”
  江见寒嗫嚅了几句,他此生也不曾这般窘迫过,可这窘意,与他以往遇到的任何困境都不同,他说不出话,心跳得急促,可却并不排斥这样的感觉,他竟还想与秦正野再亲近一些,好像仅是如此相拥,已并不足以表现出他几乎要喷涌而出的情感。
  他想,有些事情,或许也不是非要用言语表达的。
  他说不出口,像是喉中拦了万千壁垒,一句话未曾出口便要被堵回来,他也确实不擅言辞,让他说出这种话,几乎比登天还难。
  可若是直接一些,干脆以动作来表示,好像……比说话要简单。
  江见寒默声抬眼,看向了面前的秦正野,而后一点一点将手挪开,在秦正野尚未回神之前,仓促想要回吻上去,可毕竟有些紧张,这一吻便偏了些许,触着了秦正野的鼻尖。
  江见寒又不好说自己没有经验,他也没勇气再补上下一个亲吻,以极轻微的声音说:“……该明白了吧?”
  秦正野笑吟吟说:“不明白。”
  江见寒停了片刻,这吻顺延着鼻尖微微往下,一路湿迹直至唇上,江见寒才默声看向秦正野,这回是连话也不会说了,只能默默盯着秦正野看,心跳急促不已,好像除了眼前之事,他已不能再想其他,也再不能看到其他。
  秦正野这时才笑吟吟说:“我好像明白师尊的心意了。”
  他看江见寒垂下眼睫,唇边笑意不由更深些许,轻轻蹭了蹭江见寒,说:“您心中……”
  “果真最喜欢我。”


第122章 
  在离开这屋子之前,秦正野总算将江见寒从蓬洲书库中拿来的所有双修书册都弄到了手,他自行弃到一旁,省得江见寒何时又要乱想,再将此物拿出来与他胡言。
  他们在屋中至多也只呆了一个多时辰,龙尊的阵法一定还未改成,二人一时没有去处,最终还是回到了江见寒原本的居所之中。
  他们用不着小憩,此刻也定不下心修炼,秦正野将酥糖放在院中,自己跟着江见寒一道在廊下坐下,便听江见寒轻声问:“你们所说的结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秦正野料想不到江见寒会问这件事,他并未研究过结契大典那繁复的仪式,可胜在好友众多,这些年他参加过的结契大典数不胜数,此事大致如何,他倒还能谈一谈。
  “与凡人婚礼所差无几。”秦正野说到,“不过多了个结成生契的仪式罢了。”
  江见寒:“我……没有见过凡人婚礼。”
  秦正野一怔,再做解释:“寻常人家婚事,本该有聘礼与嫁妆,只是修仙之人不讲究如此,至多会备上一方信物,在结契时赠予对方。”
  江见寒默默将此事记在心中。
  需要有信物……不行,他根本想不出能够准备什么信物。
  “婚礼大多广宴宾客,结契也是如此。”秦正野说道,“所宴之人,多是新人的亲朋好友,携贺礼来此,新人自然也将备有回礼,还赠他人。”
  江见寒:“……”
  这一点,就更糟糕了。
  他的亲朋,除了在蓬洲的兄长外,便只有宗门内的几人了,哦,龙尊勉强也能算是其中之一,可秦正野的亲朋好友……那便有些算不过来了。
  秦正野好像认识八荒所有人,若是真要一一邀请,也不知最后究竟要来多少人。
  当然,这还只是小事。
  最让江见寒头疼的,是秦正野所说的那个“回礼”。
  这东西他是真不知应当如何准备,他全无头绪,可秦正野或许能有些想法,到时候全交给秦正野来处理便好。
  “宴时如何,应当就不用我说了吧?”秦正野道,“宴后便是洞房,新人有还有一套繁复礼节,八荒之中,这些事情均以结契替换,结契之后,便算是结束了。”
  江见寒点了点头。
  还好,他早就与秦正野结了生契,至少这一步是可以略过了。
  即便如此算来,这结契之事还是极令江见寒头疼,可这种热闹,听起来倒很像是秦正野会喜欢的场合,江见寒还是点头,说:“我会想想应当如何准备的。”
  秦正野有些惊讶:“您要准备?”
  江见寒反问他:“你不打算准备吗?”
  秦正野小心翼翼问:“……您问与结契相关之事,不会是为了自己准备结契大典吧?”
  江见寒:“当然不是。”
  猜测落空,秦正野略有些失落。
  江见寒蹙眉:“怎么是我一人准备?你若不帮忙,我可准备不了这种事。”
  秦正野:“……”
  “我不知你有什么好友,要宴请何人,你若不帮忙,此事我真不知还能如何处理。”江见寒想了想,又小声说,“贺礼如何,待客如何,你更不能指望我知道应当如何处理。”
  秦正野还怔怔问:“是您与我的结契大典?”
  江见寒有些莫名:“若不是你我,还能是何人?”
  秦正野:“……哦。”
  他应了一声,怔怔回转目光,盯着院中晒太阳的酥糖,过了片刻,脑内才噔地一响,他终于回过神来,唇边的笑便再怎么都压不下去了。
  秦正野笑得实在有些发痴,江见寒回眸看了他好几眼,还是不明白这么点儿小事,怎么就能让秦正野开心成这幅模样,他清了清嗓子,竭力摆出些许严肃之色,道:“此事也不必着急,可以待返回八荒后再——”
  秦正野侧身一把扑着抱住江见寒,那动作行云流水,还在江见寒脸上亲了一下。
  这回换到江见寒支吾了,他看起来不动声色,也未有面红,只是将后头的所有话都收了回去,脑中早忘了自己原要说些什么,好一回儿才喃喃念了一句:“说正事时……莫要胡来。”
  可秦正野这人本就是如此,这种亲近之事,若第一步未曾踏出门坎,他便要事事迟疑,反复考虑,只要一知道江见寒心中有他,也并不介意与亲近,他便恨不得时时刻刻都黏在江见寒身边,颇有些食髓知味的意思。
  酥糖已自觉趴好,用爪子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显然仍旧铭记着秦正野的话语,绝不多看他们一眼,它越是如此,江见寒反而越发不安,更是嗫嚅:“私下这般,便也算了。”
  秦正野道:“师尊,我喜欢与您亲近。”
  江见寒:“若……若在人前……”
  秦正野略带一些委屈般说:“可您若是不喜欢,我也能改。”
  江见寒:“……”
  此时江见寒早已清楚,秦正野这副神色,是专门用来针对他的。
  可他确实被秦正野吃得通透,一见秦正野这模样,心中挣扎过后,还是小声说:“人前……反正他们以后都是要知道的,你想如何便如何吧。”
  秦正野又笑着蹭了蹭江见寒,说:“师尊对我好,我是知道的。”
  江见寒:“……惯会嘴甜。”
  秦正野反问:“师尊不喜欢我嘴甜吗?”
  江见寒有些认命了,他的确就吃这一口,他拿秦正野没有一点办法,只能叹气,默默怪自己这人未免太过软弱,才能回回次次都栽在秦正野这么几句简单的示好上。
  他们在这院子呆了一日,好像自云山城阔别之后,已许久没有这种无所事事等待的闲暇时刻了,这时间过得甚快,到第二日时,相澈就已来了此处寻他们,说这阵法已经调整过大半,至多只再有一个时辰,便可全处理完了。
  龙尊原说要一二日时间,江见寒没想过他这么快便将阵法改完了,他们将酥糖仍留在院中,跟着相澈一道去了溯回阵。
  路上相澈言语平静,好似压根不曾发觉秦正野与江见寒之间的关系有了变化,那日所见之事,他更是绝口不提,只是简单为他们说了溯回阵如今的情况,道:“那臭长虫这回还算尽心,总算是提早将这阵法之事处理完了。”
  说完这话,他偷偷朝江见寒瞥了一眼,见江见寒没有反应,好像也不曾发觉,他才飞快收回目光,继续道:“流观让我来带你们二人过去,待成功启了阵法后,我与龙尊再离开。”
  说完这句话,相澈又偷偷看了江见寒一眼,他显然还是很在意江见寒与秦正野之间的事情,只是一时不知该要如何出口相问而已。
  可江见寒点头之后便再无反应,相澈只好继续说:“你今日入那阵法,一定要小心,千万记得那臭长虫的嘱托。”
  江见寒:“是。”
  相澈显已没有什么话想说了。
  他觉得秦正野与江见寒的关系,好像与以往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二人在他面前可连一丝多余的亲昵都没有,也不知独处这一日时间,他们两都去做什么了。
  依相澈所见,小情侣初通情意,应当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他总担心这两个小子回不过神,秦正野又不肯收他珍藏的合欢宗秘籍,也不知究竟要到何时,他才能见着他们两人能有下一步结果。
  相澈深深叹气,道:“臭长虫说了,你们入阵解决此事,耗不了多少时间,可我与他若入魔域,便算不准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
  他本想要以此暗示,秦正野与江见寒总得留在蓬洲,等一切事情都解决了之后再回八荒,那这些等候的时日,自然要好好利用。
  相澈在蓬洲这些年,早已仔细探查过,附近适合两人一道去游玩的好地方,他大多都已经探查过。
  他毕竟不怎么练剑,不知有多少空闲,便将蓬洲风物一一记录,写了几本册子,此刻正好留给二人,好让他们两在这段时日挨个去逛一逛,增进一些感情,至少也能让他们剑修的宗门中终于能成一对眷侣,不至于八荒中的其他门派,总爱嘲笑他们凌霄剑派全是光棍,连一对凑合些的眷侣都没有。
  相澈伸手入怀,原是要将自己写好的那册子取出来,可江见寒听他这般话语,也跟着蹙眉看向了他,相澈微微一笑,道:“见寒,我准备了——”
  江见寒:“……小心一些。”
  相澈顿住。
  他大约是第一次听见江见寒这么直白关心他,惊得连动作都顿住了,这一迟疑,便又听江见寒道:“若是不好应对,我也可以去助您。”
  相澈:“……不必不必,用不着你帮忙。”
  他笑得嘴角都已快咧到了耳根,毕竟收徒多年,终于得见一回如此,他倒令他觉得自己远胜龙尊,江见寒关心他这师尊,显然比关心那臭长虫更多些许。
  相澈喜得如入云端飘然,一手入怀摸索,道:“你二人留在蓬洲,好好待着,若真想助我,便将这些事一一行过,便是我的好徒弟与好徒孙了。”
  他摸出自己倾力写成的册子,往江见寒面前一递,道:“这都是师尊的一番心意。”
  江见寒垂下眼眸,看向相澈递送过来的物件。
  那册子卷作一卷,封页上的字迹只显露些许,他蹙眉去看,一眼便见着“合欢宗”三个大字,不免一愣,也不知该不该伸手去接,微微歪头去看卷曲之处的字迹,便又瞥见了几字。
  合欢宗……双修……图鉴……?
  江见寒没有伸手去接。
  相澈有些不解,他还挂着那笑,往下瞥了一眼,目光瞥见字迹,笑容登时便僵在了唇边。
  江见寒:“……”
  相澈:“……”
  相澈飞快紧张擦汗:“拿拿拿错了,你等我换一本!”


第123章 
  相澈在怀中努力寻着他当年精心写成留下的宝典,可他怀中积压之物实在太多,这册子他又多年不曾动过了,他摸索了许久,掏出来的也不过是些零碎的小玩意。
  那几本与合欢宗相关的书册,他原是要送给秦正野的,只是秦正野不收,他塞回怀中时也未好好归位整理,一时犯懒,倒是令这东西落在了最上面,以至他伸手入怀,竟然第一瞬便摸到了这东西。
  相澈是有些害怕自己的这名小弟子的,他一看江见寒此刻的眼神,额上不由泌出细细汗丝,生怕本已对他颇有偏见的江剑寒狠狠给他来上一件事,他也只能不安讪笑,竭力为自己辩解:“我要给你的……真不是这本,我拿错了,师尊怎么可能让你们学这种东西呢!”
  秦正野掩嘴轻咳,显示想到了方才之事,相澈生怕他开口,急忙朝他投去请求目光,希望他能闭嘴,不要将他们之前联系过这件事说出来。
  秦正野总算还算给面子,他只是笑了笑,没有戳穿此事,而江见寒则是根本不关心这件事,他所想的,是另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有这种书?”江见寒皱起眉,甚是不解,“随身携带,一下便能从怀中拿出来?”
  相澈:“呃……”
  江见寒语调困惑:“你与合欢宗有什么关系?”
  相澈紧张擦了擦汗:“也……也没什么关系。”
  江见寒:“那他们为何会将此物给你?”
  江见寒毕竟也在蓬洲书库内翻过同双修有关的书册,可那其中并不会有精于双修之道宗门内的秘籍,这些书册全都是概述,想来是宗门秘籍不可轻易外泄,若非亲近之人,是绝不会将具体细节告知的。
  相澈这可不止是知道细节,相澈是直接拿到了合欢宗内修习双修之法的书册。
  且不说他一个剑修,天天看这东西是想要干什么。
  他到底是怎么拿到这东西的?
  他与合欢宗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么个老东西,天天跟在他兄长身边……他怎么可能放心!
  相澈还在支吾,说:“我在合欢宗是……是有一些故人……”
  江见寒:“此事结束之后,您与我一道回八荒。”
  相澈呆了片刻,原还担忧的心,一瞬又落了回去。
  看看,他徒弟分明还是惦着他的。
  他许久不回宗门,才令徒弟如此担心,想要与他一道归返,这份关切,可是那臭长虫怎么也羡慕不来的。
  相澈不由微笑,道:“宗门如今有你大师兄——”
  江见寒冷冰冰道:“不回去,打断你的腿,我也要把你带回去”
  相澈:“?”
  等等,这是该与师尊说的话吗?
  可江见寒已不再理会相澈了,相澈精心准备要送给江见寒的册子,江见寒自然也没有要,他牵着秦正野的手,大步直接朝溯回阵处走去,蓬洲他可比相澈要熟悉,溯回阵他当然也知道在哪儿,他便直接将可怜兮兮的相澈丢在两人身后,以至相澈只能委屈不已跟着他们的脚步前进。
  溯回阵在蓬洲浮岛的一处深谷之下,终年云雾环绕,难见全貌。
  此处内有诸多阵法,据说都是蓬洲先任岛主的试手之作——他在蓬洲内声望极高,岛民均将他奉若神明,除开他那精深的修为术法于几乎不尽的寿元之外,便是因他博闻广识,似乎通晓天下之事,又不知精通阵法之道。
  蓬洲外那阻隔龙族的阵法,是他布下的,他以一己之力便能庇护住整个蓬洲,而浮岛之后的深谷下,则全是他练手各式古诡阵法,溯回阵在其中都并不如何能排得上行次。
  江见寒一直以为这些阵法是那人亲创,龙尊提及之后,他才明白这阵法应当是那人从龙族之内学来的。
  他们下了深谷,便见入处见到了江流观。
  江流观显是因为不放心而特意在此处等着他们的,他听见几人脚步与相澈剑上的铃铛声响,微微朝着此处侧首,江见寒快步上前,原想同往日一般,先于他兄长问好,江流观今日却在他之前开了口,道:“阵法还未备好。”
  江见寒:“我知道。”
  江流观微微歪头,秦正野虽然没有说话,可这里毕竟有三人气息,秦正野自然也是在的,江流观刚刚送了秦正野那么多礼物,总是怕江见寒不快,觉得是他瞧不起秦正野的修为。
  “多年来此地诸多阵法阵势变动,我担心你们寻不到入阵所在。”江流观见二人似乎并无特殊反应,才道,“我现在带你们过去,依龙尊所言,这阵法需你与小秦二人一齐在场,一人入阵,另一人则作为归返引路的明灯。”
  江见寒点头,仍是全无异状。
  江流观松了口气,带着他们朝内走去,原是想再介绍介绍改过之后的溯回阵有何不同,江见寒却忽道:“有一事紧要,我想应当先与您说一声。”
  江流观一时紧张:“何……何事?”
  江见寒:“此事终了之后——”
  相澈与秦正野看江见寒说得这般正经,不由也都跟着看向了他。
  江见寒:“我师尊要随我们一道返回八荒。”
  相澈:“啊?”
  他们刚刚不就随便说着玩玩而已吗?
  这小子怎么是认真的啊!
  江见寒说完这话之后,便小心翼翼注意着江流观的神色,想从中窥出哪怕一二不同,试图摸清江流观心中对相澈的想法。
  相澈先惊道:“我还没想走!”
  几乎在同时,江流观也讶然说:“这么快便要离开?”
  江见寒心中一沉,只觉自己担忧成真,兄长对他师尊或许真有……
  “就不能让他一个人走吗?”江流观语调中明显带了几分将要别离的难过,“你难得回来一趟,还是多待几天吧。”
  相澈:“?”
  江见寒也有些惊讶:“你不是舍不得他?”
  江流观反问:“我为何会舍不得他?”
  相澈:“??”
  江见寒:“我以为您与他颇有感情……”
  “他是八荒中人,长居此处毕竟不对。”江流观说道, “他终于打算回去处理宗门之事,自是再好不过。”
  相澈终于忍不住道:“我早已非一门宗主——”
  江流观:“你非蓬洲之民,也不是海族,还是莫要再留此处了。”
  相澈:“……”
  相澈有些伤心,看起来很想要辩解,却还是被江流观打断了。
  江流观问:“你们怎么忽然想起返回八荒之事了?”
  相澈小声道:“我可不想回——”
  江见寒:“我觉得他与合欢宗有牵连。”
  相澈:“?”
  江流观:“……”
  江见寒:“牵连颇深,不该留在您身边。”
  相澈:“我不是……”
  江流观沉默片刻,喃喃低语:“想不到相仙长竟还有这般的人脉。”
  相澈:“我没有!”
  江流观:“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相澈:“我能解释的!”
  只是他的“解释”尚未出口,龙尊却已出来了。
  他见几人已在溯回阵外等候,龙尊尚形容严肃,道:“这阵法,大致已改好了。”
  被突然打断解释的相澈,不由对着龙尊怒目。
  龙尊不明所以,可反正相澈总对他如此,他二人天生便不对付,此事他早已习惯,未做多想,道:“我会看着你们入阵之后再离开,可入阵之后如何,便只能看你二人的因缘了。”
  他们跟在龙尊身后,初入迷雾,四周不见一物,连近旁之人的面孔都极为模糊,可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幻阵,溯回阵应当还在这幻阵之后,再往内走了些许距离,迷雾散去,眼前似是一方极宽阔的洞穴,此处才能觉出丝丝阵力,他们已到了溯回阵近旁。
  这溯回之阵,几人都曾来过,自然已算不得什么稀奇之地,江见寒更是直接,一进这洞穴,他便直接说道:“启阵吧。”
  “暂先不急。”龙尊说道,“总该先听一听入阵之后,你应当做些什么吧?”
  江见寒只得点头。
  “这阵法与溯回阵不同,它并非重启,至多只能将你的意识暂时送回那时的躯壳。”龙尊道,“可也正因如此,你能改变的事情,其实并不算多。”
  江见寒蹙眉:“若将我的意识送回过去,那我当时的意识又会在何处?”
  “你将此事理解成短暂夺舍便好,只不过这意识原就是你的,若要说夺舍,夺的本也只是你的躯壳。”龙尊想了想应当如何解释,“对那时的你而言,至多只像是脑中忽而出现了一个不同的念头,你此刻的意识,与那时的意识,本就都是你的想法。”
  江见寒:“……”
  江见寒有些被绕晕了。
  “这本是件极为简单的事情,不过半个时辰便可处理完毕,可蓬洲这溯回阵,做得实在太差,连抄都抄不会。”龙尊皱了皱眉,好歹看在江见寒的面子上,没有将话说得太过分,“现下的难题,是要如何将这时间确切定回当初。”
  阵法不是江见寒擅长之事,他只能问:“你想到办法了?”
  龙尊笑吟吟看向秦正野:“我想当初之事,对小秦来说,应当是极为重要的记忆吧?”
  秦正野怔着点了点头。
  “那便以他的记忆为标。”龙尊说道,“我用这阵法,让你重温他记忆之中的重要之事。”


第124章 
  江见寒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办法。
  秦正野自己也曾说过,荒村之中的记忆,对他来说是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几乎就是因为此事,才有了他后来执着于江见寒的纠葛,以他记忆之中的重要事件为标,自然很快便能定到这件事上。
  可秦正野却多少有些不愿如此。
  对他来说,一生中的关键记忆,何止只有那短暂的片刻?若以他的记忆为锚,却又不确定最后江见寒会到何方,那岂不是……可能让江见寒看到些他不怎么愿让江见寒看到的回忆。
  他倒也并没有什么事情非要瞒着江见寒,可他的记忆中,毕竟还有天星宫之变未被更改时的回忆,他不希望江见寒看见这段过往,事情早已解决,这段记忆也已是过去,既然如此,还是忘了便好。
  至于其他记忆,江见寒若是想看,秦正野当然不会阻拦。
  可他尚未想好应当如何出言反对,江见寒已出言问道:“若以正野记忆为锚,便只能将对他而言重要之事一一体验而过吧?”
  龙尊道:“我想是这样的。”
  江见寒皱眉:“那未免也太费时间了。”
  他又不知在秦正野心中,最重要的究竟是什么事,可他们修仙之人寿命太长,秦正野两世记忆,也不知究竟有多少年,若要将对他来说所有的重要之事全都体验上一轮,也不知究竟要多久,此事才能终结。
  “我教你一个小法术,入阵之后,若时间不对,你用这术法便是。”龙尊说道,“它可以令你离开当下时间,前往下一个对小秦来说重要的记忆。”
  江见寒点头:“你将那术法告诉我便好。”
  龙尊到此刻才稍稍露出了些严肃之色,道:“这术法极其耗费灵力,若灵力将尽时你还未寻到目标,一定要尽早归返,休息之后再做准备。”
  江见寒皱了皱眉,说:“我不会有这种困扰。”
  龙尊:“可是……”
  江见寒:“我徒弟为我备了很多灵液。”
  龙尊一怔:“灵液?”
  秦正野:“……”
  “此物是灵气凝结,远比灵气要充沛上十数倍。”江见寒说道,“在阵中使用术法,耗的也是我本身的灵力,那只需定时以灵力补充,便能一直探寻下去。”
  龙尊呆了片刻,怔神道:“这……你入阵之时,□□昏迷不醒,怕是无法补充那什么……灵液?”
  江见寒:“灌几口水而已,我兄长一定能做到的。”
  江流观:“……?”
  灌什么水?
  难道要他隔会儿就掰开江见寒的嘴,再把灵液倒灌进去吗?
  他怎么可能做得到这种事啊!
  “灵液之效,仅是接触便可突显。”江见寒又道,“若灌水不便,泡着当然也可——”
  江流观:“……不可以!”
  江见寒尤为不解:“如此简单之事,为何不可以?”
  江流观想想都觉得古怪,这溯洄阵在山洞之中,需要秦正野与江见寒二人在阵心之处相对打坐,双手必须掌心相覆,若江见寒非要在这里用灵液浸泡身体,那不就是要和秦正野一道面对面泡澡吗?
  不仅如此,江流观还得在一旁跟着照看,时常为他们补充灵液,有如倾倒浴水一般,根本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回来。
  这画面无论怎么想都万分诡异,就算这只是为了补充灵液的权宜之计……江流观也有些接受不了这种画面。
  江流观态度如此坚决,江见寒不免有些失望。
  他只好叹气,问:“那若我出阵,自行以灵液抵补,再入阵继续探寻,总是可以的吧?”
  龙尊道:“那便免不了会重复进入某段记忆的风险……”
  江见寒挑眉:“你们龙族的阵法……”
  “时间实在紧迫,又不能带着小秦去龙墟。”龙尊已飞快解释道,“这阵法只能暂时如此改动,你先用这阵法试着去寻那记忆所在,若能直接找到,自然再好不过,若实在不能,待我与那臭剑修从魔域中回来之后,再来仔细调整这阵法。”
  江见寒只能点头,道:“我先试试吧。”
  说完这话,他便转身朝着洞穴正中的那石床走去,一面取了自己的置物袋,从 中摸出一瓶灵液,先飞快喝了几口。
  龙尊怔住许久,不解询问:“这……这是何物?”
  江见寒:“灵液啊。”
  龙尊还是不解:“你现在拿灵液……”
  “多补充一些,说不定能在阵内多待一会儿。”江见寒说道,“溯回阵靠不住,我徒弟的灵液倒还是有用。”
  龙尊:“呃……倒也没说错……”
  江见寒:“真不愧是我徒弟。”
  龙尊:“……”
  江见寒又回身朝秦正野招了招手,道:“也不知这阵法是否会消耗你的灵力,你也喝一点吧。”
  他平静说完这么一句话,便将自己手中那盛放灵液的瓶子递给了秦正野,示意秦正野将里面的灵液喝完,自己又取了另一瓶灵液,道:“若是不够,我这儿还有你当初送给我的灵液。”
  秦正野:“……”
  秦正野怔了片刻,先看看那瓶口,再看看江见寒。
  江见寒不解:“怎么了?”
  秦正野有些局促抬眼,目光飞快在身边几人身上晃过,又立即收了回来,不安看向江见寒,低声暗示道:“师尊,这是您……您喝过的。”
  江见寒这么顺手将灵液递给他,相澈的眼睛好像一下便亮了,龙尊也是一副明白了什么的样子,江流观虽然只能听到声音,可从江见寒说话的语句中,当然也能推测出究竟发生了什么。
  人人神色暧昧,秦正野便怕江见寒不愿见到他人这般的神色,想暗示江见寒收敛些许,江见寒却浑然未觉,听秦正野如此问,他反倒觉得困惑,道:“你介意?”
  秦正野:“我……这……”
  秦正野努力以眼神暗示,试图让江见寒明白他们当下处境,可江见寒压根没注意到他的暗示,江见寒皱眉看着他手中的灵液,异样不解:“这有什么好介意的,你与我不是都——”
  秦正野倒抽了口气:“师尊!”
  江见寒:“啊?”
  秦正野语速飞快:“此刻还是阵法要紧,这种事,就不必再提了吧。”
  江见寒呆立着想了片刻,迟疑问:“你……害羞了?”
  秦正野:“……”
  这可不是他害不害羞的问题,师尊倒是也看一看边上那两个笑开花的老东西啊!江见寒不过才说了这么几句话,龙尊与相澈都已乐成了什么模样啊!
  就算瞥开这两人不谈,边上的江流观,看起来也很可怕。
  他与龙尊相澈都不同,他越听神色便越阴沉,以至秦正野觉得,他们若是再这么说下去,江流观或许便该想要动手杀人了。
  江见寒可没有这种自觉,他盯着秦正野看,见秦正野很是无措,不仅如此,那耳尖脖颈还在他的注视之下一点一点泛起了红,他才顿时恍然大悟,道:“不必害羞。”
  秦正野憋不下去了,他凑近江见寒耳边,压下声音:“师尊,你好好看清楚。”
  江见寒困惑:“连喝口水都害羞,凑这么近便没事了?”
  秦正野:“……您看看他们的神色。”
  江见寒不解回眸,朝身后几人看去。
  人人神色不同,应该是因为他方才说的那几句话,莫名现出了无限遐想,江见寒只觉得他们无聊,他与秦正野的关系如此明朗,大家早应当早就已经知道了,小情侣之间做点亲密的事情,那不是正常得很吗?这几人,怎么看起来这般没有见识。
  不对,他们可能真的没什么见识。
  这三个人凑到一块,也就龙尊有过一段并不怎么快乐的恋爱经验,他兄长与相澈那可是彻头彻尾的一段空白,不仅没吃过猪肉,很可能也没见过猪跑……呸呸呸,什么猪不猪的,他才不是猪,是这几人没有见识,与他可没有什么关系。
  江见寒理直气壮伸手拍了拍秦正野的肩,觉得手痒,又当着所有人的面,抬手摸了摸秦正野的头。
  “随他们去吧。”江见寒说道,“你我情深意笃,亲近一些,本就是寻常。”
  秦正野:“……”
  秦正野小心翼翼瞥了一眼边上的江流观。
  江流观神色阴沉,可却还是什么都没说,他猛吸了口气,飞快转身,看向洞穴中另一侧,冷着语调说道:“不必拖延,启阵吧。”
  江见寒点头:“我早就说该快些启阵,尽早将这些事解决了。”
  他伸手拉住了秦正野的手,要带秦正野往阵心处去,秦正野有些不知应当如何才好了,他跟着江见寒的脚步,觉得另外三人的目光全落在他的身上,一时无奈,完全摸不清江见寒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以往江见寒明明很不愿意承认这情爱之事,怎么好像自从那日他们将事情说开了之后,江见寒便好像恨不得要让将此事全天下都知道一般,一点也不打算避闪。
  “待你们入阵之后,我再离开。”龙尊说道,“此去不知要多久才能回——”
  “还是快些走吧。”江见寒毫不犹豫打断他的话,理直气壮说,“我徒弟害羞,你们全站在此处,我觉得他心里不自在。”
  秦正野:“?”


第125章 
  目送龙尊与相澈离开之后,江见寒终于可以将全部注意都放回眼前的溯回阵上了。
  他自己喝了几瓶灵液,又让秦正野也跟着喝了一些,这才拉着秦正野迈步向阵心之中的石床,回问江流观道:“入阵之法,仍旧与当初相同?”
  江流观微微点头:“你二人先躺下吧。”
  江见寒看了看阵心的石床,这溯回阵本是为一人入阵而用,入阵之时,那人只需躺在石床之上,再由护阵之人启动阵法即可。
  这石床仅能供一人所用,他二人若都要躺上去,肩侧必然交迭,或许还需侧身相对,这姿势实在不适,几近勉强,最后江见寒也只是盘膝坐下,正与秦正野正面相对,以调息运功时的姿势入阵,只待江流观催动阵力。
  秦正野此事局促,趁着间隙,轻声道:“师尊,我的回忆……”
  江见寒微微睁开眼眸望向他:“怎么了?”
  “当初一切,都在其中。”秦正野还是下定了决心,道,“我……担心您会看见。”
  只此一言,江见寒便已明白了。
  秦正野的回忆之中,除却他入宗门前重迭交融的那部分之外,还有后来完全不同的两世回忆,里面必然有他中了魔物陷阱力竭之事,此事在秦正野的记忆中定然极为重要,很可能在此番回顾之中出现。
  秦正野担心他看见了当初噬灵魔诱发之事后不快,或是试图出手,更改当初之事,龙尊说过这阵法阵力不足,他们供给阵法的代价,仅能令江见寒稍稍改变些许过往之事,若是耗在此刻,那接下来需要偿付的可能,便只能由江见寒自己的来支付了。
  那段记忆中发生过的事情,已不再是这个世上曾出现过的事情,往复循环之下的混乱,多看只会令人心生不快,江见寒却很想看到他已听说过无数次却始终未曾见过的这一幕过往。
  若这记忆只会给人带来不快与痛苦,他更不愿让秦正野一人独自承担。
  他总觉得,此事他若能知晓一二,以一抹意识,自秦正野记忆中窥见,也算是亲历,虽不能分走秦正野已成的痛苦,可也不必令此事只由秦正野一人担受。
  如今这世上,只有秦正野一人知道那段过往,他若见着了,那这段记忆,至少可以不止在秦正野一人的记忆之中。
  至于其余对秦正野而言重要的记忆,江见寒便更好奇了。
  在他的记忆中,他与秦正野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凭着秦正野口述,也难以想象二人相处究竟是何等模样。
  这所有的过往,他都颇为好奇,若不是此刻用溯回阵的目的在更改过往,他是恨不得将这些记忆都一一看上一遍的。
  二人私下低声交谈间,江流观已启了阵法。
  眼前之景,几乎在那一瞬便入迷雾,近在眼前的面容,也因雾气模糊,江见寒渐渐看不清秦正野所在,那雾气吸入口鼻,他竟有些头昏而目眩,用力眨上几次眼,再度睁眼看去时,眼前之景,忽而便有了改变。
  江见寒想,若以秦正野的记忆为锚,首先出现的,也该是对秦正野来说最为重要的事情。
  这件事不用猜测,一定与他当初重伤不醒有关系。
  意识重归躯体,江见寒先觉胸口一阵钝痛,令他几乎喘不上气,目光正落在衣上,他衣襟之上全是血迹,他鲜少有这般狼狈的时刻,江见寒便觉得自己应当是猜对了,他此刻一定是在与魔物激战的现场,这正是他的伤重时刻。
  他是仅是一缕意识归体,若不强加干涉,便只同在自己的躯壳中观察这段回忆,话语是从他口中而出,却并非是现在的他想说的,动作也是如此,他若不强加驱力更改,便只能作为旁观者,默默等待着自己接下来的动作。
  片刻停顿后,他抬起了头。
  江见寒终于能借着这身体,定睛认真朝四周看去——等等,这地方看起来眼熟,这不是仙云会时的云山城吗?!
  不对啊,秦正野所说的那场剧变,与云山城压根没什么关系,这地方看起来也不像是经过了什么激战,这景象甚至还有些眼熟,就在不久之前,江见寒可才刚刚见过。
  ……这分明是他从魔域重回八荒时,在云山城那湖边与秦正野重逢时的地方。
  秦正野和裴明河二人可就站在湖边,此景与他记忆一致,似乎也没必要再回顾上一回了,江见寒在心中默念了龙尊教他的那个术法,飞快切换了当下之景,进入了下一段对秦正野而言极其重要的回忆中去。
  他以为若以秦正野的记忆为锚点,那先去的应当是对秦正野来说最重要的那段回忆,难道说在这小子心中,最重要的记忆……其实是与他在云山城的重聚?
  此事倒也能讲通,过往已经更改,重点落在了当下,第一紧要的回忆,自然变成了他们的重逢。
  江见寒心中说不出欣喜,倒还有几分莫名的得意。
  他知道秦正野很在意他,这念头只消在脑中一转,这股欢欣之感便免不了要更深几分,待眼前白雾终于散去,江见寒再度觉得自己的意识被拽入躯壳,他立即定下心神,顺着自己身体的目光去张望,可眼前之景,竟然还不是他所想那段凄惨的过往。
  他看见的,竟然还是云山城。
  灵剑悬于半空,漫天灯火点点,而他手中一点灵力荧光,照亮了身边少年秦正野的脸。
  江见寒:“……”
  不对,怎么会是这一段?
  虽然这段记忆是很重要,可这只是一时顺手之举,他那时想着徒弟刚刚拜师,顺手实现了徒弟一个小愿望罢了,这小子怎么能将此事也列在重要回忆之中啊?
  江见寒只好再默念咒决,飞快唤起下一段过往。
  他想,龙尊其实并没有说过,这记忆会按重要程度排列,龙尊还担心他运气不佳,来回在秦正野的几段记忆内穿行,消耗太多灵力,到最后也找不到他需要找寻的那段往事。
  既然如此,他看到什么回忆都很正常,多试上几次,总是能看到秦正野入门之后的旧事的。
  江见寒等到这一回的白雾散去,迫不及待顺着身体目光四望——是他五年后归来,与秦正野第二次云山城夜观烟火之时,该死,怎么又是云山城,他难道就走不出云山城了吗?
  江见寒飞快切入下一段往事。
  他再睁眼,秦正野的面容近在眼前,吓了他一跳,险些便要强以这一抹意念操控身体避开,可他好歹是忍住了,并且认出了这段往事所在。
  此事可就发生在刚才,他与秦正野在他的房间内……
  不对啊。
  秦正野这小子的脑子里,是只有谈恋爱这件事吗?!
  怎么他的重要回忆,每一桩每一件都与恋爱有关系啊!
  江见寒继续飞快念诀进入下一段往事。
  这咒术的灵力消耗实在巨大,他不过才念了数次咒诀,自身灵力已然消耗过半,若秦正野的脑子里全都是这种恋爱往事,江见寒是真害怕自己灵力清空被迫退出阵法时,仍旧没法进入那段渔村过往,此事便只能继续再往后拖延。
  他担心秦正野的身体不能再拖,此时也已没了自阵中回顾过往的心情,又飞快用了几次术法,所见的均是他与秦正野相识之后的场景。
  秦正野将这无数小事全都铭刻在心中,若要以他的记忆为锚,江见寒也不知自己究竟要多久才能寻到那段往事,他甚至到了此刻才缓缓回神,恍惚明白自己或许并不能在溯回阵中见到那段过往。
  哪怕他在阵中穿行,是依照秦正野的记忆寻找过往,可溯回阵能够看到的,毕竟只有曾经发生过的往事。
  秦正野用溯回阵重启过一回今世,他的这些记忆早成了未曾发生过的事情,在此阵之内,江见寒绝无看见那些过往的可能,他能够重温的,只有他与秦正野经历过的这些事。
  江见寒只好想,蓬洲之内稀奇古怪的阵法甚多,说不定有能令两人一道重温记忆的阵法,待一切事了之后,他一定要去问问兄长,怎么也得拉着秦正野一道,好好将这些他并不知道的“往事”弄清楚。
  他再度念诀入阵,眼前白雾一散,他随躯壳目光朝前望去,天色阴沉沉不见日月,辨不出此刻时间,四周似乎都笼了浓雾,身后有一人打着颤与他说话,道:“江……江仙长,应当就是这儿了。”
  江见寒听见自己语调冰凉,冷冰冰应了一声:“嗯。”
  哪怕他早习惯了自己说话的语调,可今日与当初相比,这语气还是冷得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适。
  仅凭眼下之景,江见寒无法判断这究竟是哪段往事,他只能继续静心观察,希望自己能够将目光挪一挪,至少先看清身边与他说话的到底是什么人再说。
  可他的目光不是停留在那什么都看不清的黑雾之中,便是在自己手中的剑上,他压根不打算看那人一眼,江见寒只好耐心等待,候着这人接下来的话语。
  “您千万小心一些。”这人语调紧张,微微打颤,“侯师兄,林师兄,还有周师叔一去不返,也不知这渔村里——”
  边上一人插嘴:“江仙长自然不同。”
  江见寒:“……”
  江见寒敏锐捕捉到了他期待已久的那两个字。
  渔村。
  他终于在这臭小子这无限的恋爱甜蜜回忆中,找到了最重要的那段渔村往事。


第126章 
  当年之事,江见寒自己只略记得一些。
  他是收了玄天宗委托,来这渔村内除魔的,至于这渔村邪祟,他们如今已知道那是魔尊尚未散去的一缕残魂——不,那东西或许连残魂都算不上,不过是茍延残喘寄托在这龙骨之内的些微意识罢了。
  堂堂魔尊混成这副模样,着实令人无言,江见寒也确实是真没想到,这么个不成器的无用邪祟,竟然会与当年的魔尊有联系。
  也正因如此,此事他当年处理得实在敷衍,至多只是因为与龙族有牵连而多在意了一些,他当初竟然忘记了多对那邪祟补上几刀,既然今日有重来一回改变一切的机会,他绝不可能错过,废话也不必多说,等一见到那邪祟,他直接出手便是。
  只不过据龙尊说,这阵法只能支撑他用意识改变一两件过往之事,而且所耗灵力极大,他一人根本不能支撑,还需阵法之外的灵力补充。
  这东西,用秦正野的灵液补上了绝大部分,可也不足以支撑他胡来,他必须将这改动留在最关键的那一刻,现今他还是依着当年的行动行事,只将意识停在躯壳之内,等着自己的下一步举动。
  身边几人忙着与江见寒介绍渔村之内的情况,江见寒仔细听了,却未有反应,他不记得自己当年后来究竟都做了什么,老老实实等了片刻,等那几人的话全都说完了,他方转身迈步踏入了渔村。
  他见着渔村正中那巨大的龙骨,这显然并未荒芜的村落,以及秦正野曾提过的那个高耸于龙骨一侧的高塔,一些已忘了许久的事情,倒是渐渐地有些想起来了。
  前段时日,他与秦正野去看八荒那无法关闭的界隙时,龙骨虽在,渔村却早已破败,塔楼更是荡然无存,以至江见寒故地重游之时,能够记起的也只有些许零散回忆,大多都在与那仿冒龙尊的邪祟交战一事上,秦正野与他提起村中的神塔,他还有些茫然,想不起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可现在他看着这普通的小渔村内,那几乎比龙骨还高的石塔,倒是想起来了。
  当初他到这渔村,玄天宗弟子说了什么,他的确没注意,只是想事情都已到了请他出手的地步,自然是不能善了的了。
  于是他进了渔村后便直奔那看起来最醒目的石塔,到石塔下便出觉察到了邪祟污秽的魔气。
  他是有短暂一瞬觉得这魔气有些熟悉,可那时八荒风平浪静,他根本没有多想,只觉过往除的魔物太多,或许是某一次除魔的同一品类罢了。
  入塔时虽有人阻拦他,可不过都是些当地的村民,大多人不会术法,只有几名穿着古怪服饰,或许是祭祀之类的人,得了那邪祟的些许灵力,可与江见寒相比,那么些微一点的力量,根本什么都算不上。
  江见寒不想伤害凡人,便也没有对这些人下手,他要想避开这些人,他们便连他的衣袖都碰不到。
  他记得那时渔村内几乎不见人影,石塔内却人群聚集,那些人静默无声,衣着古怪,似乎在为什么仪式准备,江见寒在此时忽然闯入,那些人也只是一动不动古怪看着他,似乎并不为他打断仪式而恼怒,他们眼中只有极尽木然的神色,像是被操控的人偶,只要主人不让他们停下,那无论发生什么,这仪式都绝不会终结。
  石塔正中,是一个极大的祭台。
  看祭台上干涸的血泥,这里显然发生过许多令人不快的祭祀,江见寒走到此处时,那邪祟气息遍布,却仍难令人寻出它所在,聚集之人又全是这幅模样,江见寒一眼扫去,未见妖物下落,却在正中的祭台之上,见着了一名被吓坏的小孩。
  现在想来,那人应该就是幼时的秦正野。
  可细致之处,江见寒却不太记得了。
  他那时是真没将注意放在这小孩身上,他本就害怕与人相处,更不喜欢小孩,便只是在那小孩身上晃了晃目光,便飞快移开了。
  今日不同。
  江见寒现在很好奇秦正野小时候的模样,就算是他不感兴趣的事情,可能与秦正野有关,他立即便来了兴致。
  毕竟他徒弟现在如此可爱,小时候应当只会有增不减,爱哭也不要紧,他是不喜欢小孩吵闹,可若他的徒弟是哭包……该死,江见寒竟然还觉得有些可爱。
  他错过了与秦正野有关的这些事,心中只觉惋惜,今日他当然不打算改变这一切,便仍令往事一如寻常。
  江见寒进了石塔,见着那些村民围着祭坛聚集,他迫不及待想要朝祭坛上去看,可他当年并无这等意识,只是左右打量,过了好一会儿,才飞快抬眸,朝祭坛之上扫了一眼。
  江见寒立刻凝神,专心看去。
  只这一眼,他所见其实并不算多。
  他看见有个或许还不到十岁的小孩,穿着极复杂又颇显得华丽的袍子,用颜料涂花了脸,画出不知名图案的模样,坐在那祭坛之上,四周之人大多神色呆滞,如同被操控的人偶一般,不见半点色彩,可那小孩却不同,哪怕他眼中深深刻着的是极尽不安的恐惧,可好歹是带了正常人该有的表情,而非呆板麻木,从那空洞的眼中好像什么也看不到。
  更重要的是……
  江见寒怎么就不记得秦正野小时候竟然这么可爱啊!
  这件长袍对他来说明显有些过于宽大了,这圆圆的小脸,因为害怕而几乎哭花的脸,令江见寒心中微微轻颤,只恨自己的当年竟然没有一点怜惜之心,竟然只朝那儿看了一眼,便立即转开了目光。
  江见寒很想再回头看一看,可改变过往的机会,绝不能浪费在此处,他只能强忍下这念头,依旧照着自己的身体行事。
  江见寒冷着神色看了在石塔内仔细辨了片刻,他能感觉到自己要寻的魔物不在此处,此地的所谓“仪式”,看起来也并不怎么重要,至少以江见寒所感,这仪式的阵法,他轻而易举便可以破坏,只要除了那魔物,这阵法自然而然便能终结。
  若江见寒没有记错,接下来,便是他与那魔物的争斗了。
  这部分他记得极为清晰,他当初以为此处或许真的有龙族,提了十二分精神,结果只遇到了一个魔物,不免有些失望。
  眼前这阵法,是魔尊为了夺取肉身而设的术法,阵法之上,有一分极明显的污秽之气,联系到隐于其后的邪祟之上,江见寒闯入此处,显然已令它极为不安了。
  它在暗处盯着江见寒的一举一动,昔时江见寒便已发觉,可那时留存一念,想看看这邪祟是否与龙族有关联,便故意当作未曾察觉,这仪式他未曾理会,离了石塔之后,方与魔尊交上了手。
  当然,这次的打斗,比起往日是难了一些,他那时不知这邪祟就是魔尊,倒还有些惊奇,魔尊自称龙神,化了虚假的龙形,江见寒却真有实体,他不愿在外人面前显露原型,二人激战之时几乎驱尽渔村之上的雾气,让玄天宗弟子瞥见了些许,到外谣传什么见着了双龙于海面之上交缠的景象。
  这打斗江见寒拖延了太长时间,他等着看这魔物还能使出什么技巧,是否与龙族有关,最后还是让它逃进了石塔。
  待江见寒随在魔物之后进入石塔,那些村民受魔物所控,试图拦下他,一个个极尽癫狂,而那魔物则试图在最后的片刻时间内吞噬被他选中的肉身,也就是在祭坛之上的秦正野。
  若要江见寒仔细去算此事之中的漏洞,他觉得应当是自己拖延了太多的时间,给魔尊留了无数可以将自己的残存的魔气转移到秦正野身上的机会,他若想要阻止此事,便该在此刻,下手利落一些,直接将秦正野救走,不要给秦正野与魔尊接触的机会。
  江见寒深吸了口气,明白自己终于找到了介入此事的时间。
  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江见寒终于默念了龙尊告诉他的那个口诀。
  他顿住脚步,只在那一瞬之间,意识好像被猛然拽回了躯壳,江见寒深吸了几口气,抬起手在面前微微晃了晃,确定一切如常,他可以自如操控自己的身体之后,他方才抬眼,朝着祭台之上看去。
  周遭之人一如寻常,神色空洞,可他不在乎,他眼中所见,只有那数步之外,坐在祭坛之上望着他的孩童。
  江见寒朝祭坛走去。
  四周之人本怔怔站在原地,无意避让,可江见寒轻轻挥袖,那些人便如同被无形之力推开一般,被迫让出了数步,为他腾出了一条空道来。
  祭坛上那孩子,睁大了双眼,仍怔怔看着他,江见寒已走到了他面前,这才瞥见他身上那袍子上束了个木牌,木牌上用朱笔写了数字,是他的生辰八字与名姓,江见寒朝上瞥了一眼,轻声问:“姓秦?”
  那孩童极小心地点了点头,他大概是哭得太久,那乌黑的眼睛还是红通通的,泪水将脸上画出的图腾浸得乱七八糟,竟好像也没有人管他,江见寒根本不知他的父母亲人在何处,怎么能令一个这般年纪的孩子一人待在这地方。
  江见寒在他面前站定,又弯下腰,令视线与他平齐,方才问他:“想留下?”
  秦正野:“……”
  秦正野似乎说不出局促,甚至紧张地往那祭坛之上蜷了蜷身子,像是想要尽量离江见寒远一些。
  江见寒一怔,想起自己说话太过简短,神色又总是不怎么好看,加之龙族血脉总令人畏惧,他与秦正野初回见面,秦正野当然会惧怕他,他或许该将语调放软,尽量温和一些,在魔物出现之前,先护住秦正野再说。
  “我是凌霄剑派的剑修。”江见寒尽量放缓语调,勉为其难做一件自己极不熟练的事情,轻声说,“此地有邪祟,你想要留在此处,还是跟我离开?”


第127章 
  秦正野看起来很害怕。
  他蜷在祭坛之上,用那种万般惧怕的神色,警惕盯着江见寒的一举一动。
  江见寒倒也明白秦正野的不安,他毕竟是个陌生人,还是个看起来便让人害怕的陌生人,秦正野不愿跟他离开,当然也是寻常。
  可江见寒已不知自己还能如何放软态度,更不知究竟要如何才能让秦正野相信他,他想了片刻,也只能谨慎伸出手,示意那小孩将手交给他。
  秦正野睁大了眼睛看他,紧张将手往身后藏了藏,怎么也不愿意朝他靠近,江见寒叹了口气,倒也并不在意,见秦正野不打算再后退了,他才轻轻抬手在秦正野眉间一点,飞快判断秦正野体内是否已有魔尊遗存的魔气。
  他担心这魔气或许早就在秦正野身上种下了,那他今日无论怎么去做,也都只是徒劳,好在他未曾察觉出任何异样,至少他猜测不假,只要他在此刻终结此事,不让魔尊有接近秦正野的机会,秦正野身上的魔气,应当就能够顺利消除。
  江见寒松了口气,安心放下自己的手,秦正野面上的惊恐神色却仍未消失,江见寒正想或许该安慰他半句,言语未出,身后忽有呼啸风起。
  江见寒微微蹙眉,并未动作,灵气却已将那朝他砸来的对象挡在了数步之外。
  那只是一件极普通的朝他扔来的物件,不带半点操控魔气,应当只是村民所为,江见寒甚至不曾回首,凡人的攻击,对他不会有任何效用,也只能证明一事——这些如同人偶一般呆板木讷的村民已忽视了他那么久,却在此刻忽然出手攻击,那说明操控他们的邪物,终于坐不住了。
  可秦正野却被这忽然发生之事吓得不轻,他惊愕睁大双眼,看着江见寒身后聚拢过来的那些村民。
  渔村不大,因而这里聚集的村民,每一人的面孔他都很熟悉,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不久之前明明还对他极为亲近的笑脸,怎么能在他被宣告选中之后,忽然就变成了这幅模样。
  他吓得不住发抖,蜷着身子朝祭坛内侧躲开,身后却又有一人高高举着斧头,朝着江见寒劈下去。
  那斧头只离他相距数尺,砍在祭坛之上,发出铮地一声巨响,秦正野终于再难忍耐,他毕竟年岁还小,却又不敢在此刻哭出声来,只是瞪大了双眼,啪嗒嗒往下掉眼泪。
  他周身微微溢出灵气蓝光,江见寒以灵气施于他身,以免他被接下来的打斗所伤,可江见寒也并不打算伤害这些村民,不过是受魔物操控的凡人,自身或许并不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他不喜欢对凡人动手,现下他只需带秦正野离开,送秦正野到安全之地,再逼出那幕后的魔物,事情自然便能够解决了。
  江见寒又看了一眼秦正野。
  秦正野吓得不敢出声,可那睁大而可怜的双眼,还有带着明显泪痕的小脸蛋……该死,江见寒想不明白自己当年为何会觉得哭泣的秦正野烦人,他徒弟小时候这么惹人喜爱,看这大哭的模样,他只想上去狠狠揉一揉秦正野的脸。
  他更想不明白,当初他怎么能将大哭的秦正野孤身一人丢给青云?
  这么可爱又天赋绝佳的小孩,就该先把他骗进宗门再说啊!
  不仅如此,他对这段甚至还没有什么记忆,当年他甚至不曾多看秦正野一眼,他的注意力全都在 那并不怎么好看的邪祟身上,甚至还为了能够判断清楚这邪祟的来历,拖延了很久时间,以至残存一息的魔物在秦正野身上留下了气息,令此事拖延至今都没有解决。
  江见寒想,当年的他,果真没有品味。
  若他像今日一般,第一眼便觉得秦正野可爱,直接将秦正野带离此处,那后续的所有事,便都不会发生了。
  江见寒以灵力凝结成形,将秦正野护在其中,可他只来得及有这么一个简单动作,那若有若无的邪祟气息忽地便浓烈了许多。
  江见寒掐诀凝神,目光飞快在四周一扫,祭坛之上,凭空而生数条黑气弥漫的长须,试图将秦正野卷入那黑气之中,可秦正野身上已有江见寒的灵气护佑,这黑雾一触到那蓝光之上,便如同被什么烧灼一般,极为惊惧蜷缩退回在空中铺开的黑气之中去。
  这变故有些突然,大多村民好似忽而自木讷的幻梦之中惊醒,数人跪拜与地,冲着那黑雾叩拜磕头。
  黑雾在半空凝结,在这挑高的石塔之中,盘旋出龙形,可躯体之侧冒着丝丝黑气,瞳仁中泛着可怖的红光,怎么看也不像是“龙神”该有的样子。
  这虔信不知出于何处,有些村民看起来根本没见过这魔物的原型,见着半空漫着黑气的巨龙,只是惊惧发颤,像是连跪拜都已忘了,江见寒回眸看了看祭坛之上的秦正野——他想秦正野应当知道自己被选中后的使命,是这怪物将他选做自己将要附着的肉身,他若不愿离开,便要被这魔物吞噬,成为容纳这怪物的躯壳。
  半空的龙形忽而俯冲往下,龙首张开巨口,将秦正野整个人吞噬其中,江见寒护在他身边的灵力,只如漆黑之中的一点荧光,明灭难辨。
  秦正野几乎以为那铺天盖地的黑暗要将他彻底吞没,丝丝黑气似乎已渗入其间,在他周身萦绕,他根本不知自己还能避往何处,在那极短暂的片刻,连思路都已完全停滞,他只能怔怔看着黑暗侵袭视野,直到与一切融为一片——
  一道剑气劈开黑幕,将黑暗猛然撕裂。
  白衣剑修持剑掐诀,剑气萦绕,微微抬眼,正与他对上目光。
  “别怕。”江见寒朝他伸出手,“有我在。”
  秦正野:“……”
  江见寒一字一句说:“我会带你离开。”
  惊惧的泪水模糊了双眼,眼前唯独只有素白的身影如此清晰。
  他不知自己应该有什么响应,周身灵气萦绕的蓝光渐盛,驱除那混沌的黑暗,将他围绕期间,虽灵气并无实感,他本不该有任何感觉,可始终惧怕不安的心却忽而便定了下来。
  他还是止不住眼泪,可好像已没有那么害怕了,包裹着他的灵力,好像带着足以安定人心的力量,他注视着那名剑修的身影,忽而觉得——好像从小憧憬着的斩妖除魔的大侠客,终于走到了他面前。
  江见寒再抬起眼眸,带着忍耐至今的怒意,看向半空终于现形的魔物。
  他将此事忍到今日,终于等来了一切终结的时刻。
  他没有再往下拖延的理由,只要越快斩杀此物,便能越快阻断它接近秦正野的可能。
  这次他绝不会轻敌。
  也绝不可能会失手。
  -
  无论是江见寒还是那凝结成黑雾的虚影,都明白这石塔内并非打斗的去处。
  只是短暂片刻交锋,魔物便已撞开石塔,涌到了外头去,而江见寒则看了秦正野一眼,原想立即追上那魔物,可他还是不放心,哪怕龙尊已和他说过,他不能改变过往太多,也不该浪费灵力在此处,他还是多费了些功夫,在那祭坛上留下了极其完备且牢固的术法。
  “不要离开此处。”江见寒想了想,却还是觉得不够妥当,改口道,“你不可以离开此处。”
  说完这话,他在这层层护盾之后,又加了一层限制秦正野行动的法术,以免这小子不听他的话,非要从此处离开。
  江见寒准备去追那魔物,迈出两步,却转身走了回来,看了周遭仍跪伏于地不住发抖的村民一眼,也不知自己离开之后,这些人会做出什么事来,秦正野小时候这么爱哭,他离开后保不齐又会被这些人吓到,魔尊也可以操控村民来伤害秦正野,江见寒便又多在那困住秦正野的术法之外,多加了一层能够遮蔽住护罩内视野的迷雾。
  秦正野立即便什么都看不到了,他原先万分惧怕,可江见寒这来回反复的举止,总算消去了一些他心中的恐惧。
  他甚至不知道那名剑修是不是还在外面,他看不见祭坛之外的光景,只能听见细微脚步声响,那人像是已离开了,秦正野才带着颤栗极低声道:“仙……仙长……”
  江见寒的声音立即在外响了起来。
  “我在。”江见寒说道,“你不必害怕。”
  秦正野的语调带着哭腔:“可……可我……”
  江见寒又一顿,以极低的声音说道:“声音也是问题。”
  秦正野:“……什么?”
  可下一刻,所有的杂音好像都从他的世界消失了。
  四下寂静无声,他在这一切均不可见的狭小空间内,怎么也压不下他心中莫名升起的不安。
  可也正在此时,江见寒那冷淡却又甚是清晰的声音,又一次在这一切不可知外响了起来。
  “别怕。”江见寒说,“等我回来。”
  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些苍白。
  江见寒又想,这么点大的小孩,若要他等着太久,好像也有些不切实际,保不齐时间一长,他又要因此害怕。
  他该给秦正野一个确切的肯定,比如说——
  “一炷香——”江见寒一顿,简单预估了一下回忆中魔尊此刻的实力,又再改口,说,“……数到一百。”
  秦正野:“数……数到一百?”
  江见寒:“是,只要数到一百。”
  江见寒已经握灵剑在手。
  “我会带你离开。”江见寒道,“等我回来。”


第128章 
  灵力庇护之内,秦正野根本不知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只能按着那名陌生剑修的嘱托,努力憋回眼泪,尽力克制住声调中的颤抖,从一开始数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听这名剑修的话,明明此人看上去异样冷淡,说话时的语气也很令人害怕,可他看着此人,便有难以言明的安心之感。
  只是……
  龙神化形的模样,那般巨大,应当极难应对,方才那位仙长看起来又没有三头六臂,他只是常人,虽然他听说,有些修仙者有上天入地之能,可……可那位仙长的看起来倒还很清瘦,面容俊逸,怎么也不像是龙神的对手。
  如果他只数一百下,那么短暂的时间,他很担心那位仙长不能回来。
  可他没有其他办法,他不能离开此处,他在心中希望那位穿着白衣的剑仙能够取胜,他当然知道那位仙长输了后自己的命运,他从不觉得成为龙神的肉身是什么好事,他不想成为神的躯壳神的口舌,他不愿看到那些熟悉的人变成如今的模样,可他没有阻止这一切的方式,他只能将自己数数的速度放慢一些,再慢一些——
  他害怕自己若是数得太快,那位仙长,或许会来不及赶回来。
  -
  秦正野其实并不知自己究竟默数到了第几个数字。
  他实在太过紧张,中途数错了一次,只好倒回去重新开始,又刻意放慢了语速,还未数至过半,他忽而在一片死寂中听见几声响动,像是有什么人在朝他靠近。
  秦正野匆忙抬首,朝面前望去。
  那如雾一般将他包围其中的荧光,从中裂开空隙,隐隐现出外界之物,江见寒白衣染血,手中长剑往下滴落血迹,高束的长发也略有些凌乱,正在这荧光之外,抬眸看向他。
  秦正野看不出江见寒是不是受伤了,可那么多触目惊心的血迹,他呆怔着不知应当如何回答,可江见寒已再一次朝他伸出了手,问:“与我一道离开?”
  秦正野怔着正想点头,江见寒却垂眼瞥了眼自己的手。
  他连手上都是方才那魔物的污血,时间太过仓促,他灵力损耗太多,赢得实在狼狈,可好歹此事是解决了,他这回绝不可能失手,那魔物死得极为彻底,莫说残存气息,他连一点渣灰都没给那东西剩下,他不信此物还能再复活上一轮,可也正因如此,江见寒想,他现在的模样,大概是有些吓人的。
  他鲜少这般狼狈,偏偏每次都能让秦正野看见,自魔域归来时好歹秦正野已长大了,见着这种东西应当不会害怕,可眼前这个秦正野年岁尚小,怕是一点小事都可能将他吓哭……
  江见寒猛地缩回手,在身上擦了擦。
  他还要御剑带秦正野去青云前辈隐居之地,那地方可有些路程,他得留存灵力,不能直接将身上的血迹清理干净,可他又担心吓着秦正野,只能将手在身上擦了又擦,竭力将手上的血迹蹭干净。
  手上的血迹能够清理,可衣服上的血迹,却无论如何也没有遮掩的办法了。
  江见寒僵着不知所措,怔了好一会儿,才猛地又想起一件事来。
  秦正野总是在剑上缠着那块破布条,说是当年江见寒给他遮挡视野之物……的确,方才那一番激战,外面的境况可不太好看,对孩子来说,确实是有些太过刺激了。
  这布条恰又可以避免秦正野看见他如今的狼狈模样,这种一举两得的好事,他照着以往的情形去做便是。
  未离开渔村之前,他怎么也不敢将意识移转,由自己的过往来决定一切,江见寒只能左右一看,试图寻着能用来遮挡视野之物。
  他一眼瞥到了一旁村民塑于此处的神像,这东西身上竟还披着极为繁复的法衣,江见寒直接挑剑将一方衣角斩断,撕下极长一段布条,丢到秦正野身上,道:“蒙上。”
  秦正野还怔怔不明白江见寒的意思,江见寒只好轻轻嗓子,尽量温柔一些:“将眼睛蒙上。”
  秦正野捡起布条,乖巧照着江见寒的吩咐,将那布条系在了眼睛上。
  可这布料轻薄,哪怕已经蒙住了双眼,却还是隐约能看见面前之物,江见寒没有多想,他当然不曾察觉此事,只是再伸了手,道:“我带你离开。”
  可秦正野很害怕。
  他只敢战战兢兢伸出手,下了祭台,小心翼翼牵住这名剑修的衣角。
  江见寒稍稍一顿,还是收回了自己的手。
  他隐约能明白秦正野此刻的惧怕,也记得秦正野曾与他说过的话。
  当年在渔村之内时,是他不愿牵秦正野的手,说要带秦正野离开,却又压根不理会秦正野,最后还是秦正野惧怕不已,自己含着泪牵着了江见寒的衣角。
  那时江见寒竟还要嫌他烦,觉得这小娃儿也太爱掉眼泪了一些,又总是攥着他的衣角,妨碍他的动作,天下的所有小孩都如此令人厌恶,他以后若是见着了,还是自行避得远一些好。
  他现在懊悔不已,只恨自己当初没有主动牵住秦正野的手……不,这地方对小孩来说也太危险了,他待会儿还要御剑离开,若他徒弟掉下灵剑怎么办?这么小的小孩,他就该抱着他走!
  江见寒清了清嗓子,朝前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冷着语调说:“碎石,小心脚下。”
  秦正野没有回答。
  江见寒生怕自己的热情也会让秦正野害怕,他只能继续维持着这语气,说:“还是牵着我吧。”
  秦正野攥紧了他的衣角,像是没听见江见寒的这句话。
  江见寒只好继续带着秦正野往外走——那魔物死了之后,聚在石塔之内的村民大多已逃走了,可他记得清楚,如果他带秦正野从石阶离开石塔,只要到这石塔之下,便要遇到村民阻拦。
  他不想伤人,也不想与这些村民纠缠,反正今日打斗激烈,这石塔被他与魔尊摧毁过半,他不若直接从此处御剑,去与玄天宗说一声事情已经解决,再带秦正野去青云处便好。
  江见寒带着秦正野走到石塔断裂残破之处,朝下一看,如此高度,他的宝贝徒弟一定会害怕,江见寒便又回身,装作若无其事一般清一清嗓子,依旧是那副冷淡语调:“我带你御剑。”
  秦正野好像没听懂他的话,他连眼前如今是什么情况都看不清,只能依据江见寒的语气来推断……这位仙长听起来很不耐烦,他便将自己的捏着江见寒衣角的那只手再往后挪了一些,只握住了一点衣料,也不敢抬头,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生怕江见寒会在此处便直接将他丢下。
  江见寒很苦恼。
  他觉得自己已经竭力在向秦正野表示友好,可大约是他天生就令人惧怕,秦正野竟然到现在也没有一点要和他亲近的意思。
  可带着这年岁的孩子御剑……江见寒真的很担心他会从灵剑上掉下来。
  江见寒默默召出灵剑,令灵剑悬停在二人面前,想了片刻,还是将手伸给了秦正野,道:“牵着吧。”
  秦正野:“……”
  江见寒:“太高,危险。”
  秦正野:“……”
  江见寒:“……不行,牵着也危险。”
  灵剑上可就只有那么点儿地方,就算秦正野牵着他的手,那不还是有掉下去的风险?
  当然,江见寒是可以拉住他,此事对江见寒来说轻而易举,他不可能让秦正野坠落受伤。
  可孩子年纪还小,以后总要拜入他门下,若今日他不能保护好秦正野,让秦正野留下阴影,往后秦正野学习御剑或许会有困难,这可都是他的错,他得在一切错误尚未曾发生之前,先想办法止住这一切。
  江见寒伸出手,先试探着勉强比划了一个他并不熟悉的姿势。
  他以往虽从未做过此事,可为了秦正野,他愿意试上一试。
  “我要带你御剑,天上太高,若是失足,或许会有危险。”江见寒勉为其难说了个长句,尽力解释自己心中的想法,“你若是掉下去,我可能来不及接住你。”
  秦正野怔着听完他说的话,又过了片刻,才终于明白了江见寒的话语,可他不敢应答,呆了好一会儿,才克制不住抽噎了一声。
  他方才哭得太久,这声抽噎本该算是方才那哭泣的尾音,可落在江见寒耳中,这声泣音便显得尤为可怕,令他的语调都不由慌乱了几分,惊惶道:“你……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摔下去的。”
  秦正野又小声抽噎了一声。
  江见寒:“……”
  江见寒备受心中内疚折磨。
  江见寒连一刻停顿都已等不下去了,直接伸手,握住了秦正野攥着他衣角的手,毫不犹豫道:“我抱着你。”
  秦正野僵了僵:“仙……仙长……”
  江见寒已经搂住了秦正野的腰,干脆将秦正野抱了起来。
  他以往从未做过这种事,那时他对这年纪的小娃儿避之不及,看见便恨不得要躲,可好歹还是见过其他人是如何抱着孩子的,大不了就当成抱着一个麻袋,应该……一定出不了什么问题!
  -
  玄天宗诸人在渔村入口等待许久,担忧不已。
  江见寒让他们不要进入渔村,他们便不敢贸然入内给江见寒添乱,可在村外守着,望见海上激斗,过不了多久便已止歇,他们不知战况如何,焦心不已,好容易见着有御剑身影自村中急行而来,几名玄天宗弟子噌地便起了身,急急朝着御剑将临之处聚了过来。
  那灵剑之上的,的确是江见寒。
  玄天宗弟子松了口气,唤:“江长老,那魔物如何了?”
  等等,不对。
  江见寒怀里,好像多了个什么东西。
  众人怔怔看着江见寒,尚无人言语,江见寒倒先极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
  “村中的小孩。”江见寒板着脸说道, “路过,顺手。”
  玄天宗众人:“……”


第129章 
  江见寒极不熟练地抱着怀中的秦正野,离开渔村,赶往青云前辈隐居的那高山之下。
  不知为何,自他抱着秦正野在玄天宗众人面前出现后,他剩下用于改变过往的灵力,好似一瞬缺损过半,以至他只敢同记忆中一般沉默而缓慢地御剑,以免他再不小心做出了什么大幅更改过往的麻烦举动来。
  可江见寒还是想不明白。
  他在百数之内杀死魔尊,已是对过去极夸张的改变,此事耗去了他许多灵力,却也没有方才那一瞬息时的灵力变化来得大。
  说来那几名玄天宗修士看他的眼神也很奇怪,江见寒很困惑,他又不是面目可憎的魔物,不过抱着个孩子在他们面前出现罢了,玄天宗侠士的反应……竟然像是在害怕。
  江见寒带着满心困惑,终于到了青云隐居的山林之外。
  此处一如他记忆,他不想节外生枝,便也不再有其他多余举动,先将秦正野放下了,便要去触发青云山下的阵法,好告知青云,他已来了此处。
  江见寒想要将秦正野放下,可一路乖巧的秦正野,却好像在此时忽而回了神,用力攥紧了江见寒的衣襟,极尽不安抬起眼眸,用那张哭得花了的脸,万分委屈盯着江见寒看。
  江见寒甚至不曾用力,只是蹙眉冷冰冰看了秦正野一眼,甚至还来不及问秦正野为何要揪着他的衣襟,秦正野却已惊慌失措松了手,将自己的手藏回了身后。
  可他越是如此,江见寒便越觉得自己过分。
  秦正野本就有些畏惧他,他竟然还用这神色去看秦正野……
  他总是控制不好自己的神色,虽然长大后的秦正野并不在意此事,可现在的秦正野却不同……不论怎么说,现在的秦正野,都还只是个孩子。
  小娃儿惯会撒娇,喜欢人抱着,当然也没什么过错。
  他是秦正野的未来的师尊,这么点简单的小愿望,他难道还满足不了秦正野吗?
  青云很快便在那阵法入口出现了。
  他来时心中忐忑,毕竟这种唤他离山的办法,只有江见寒一人会用,以至他只能反复在心中斟酌着词句,思考着如何拒绝江见寒。
  江见寒这人实在过分,是天下第一不负责任之人,他隐居之处绝不可能再容下任何一名江见寒送来的凡人了,这些年来他因江见寒而不知苍老了几岁,他哪怕再畏惧此人,都要——
  青云僵在原地,瞪大双眼,不可置信一般看着站在阵法入处之人。
  那人的确是江见寒,可江见寒看上去有些狼狈,身上衣物几乎全是血迹,怀中还抱着一名好像还不过十岁的小娃儿,带着满面泪痕与异样的惊恐,甚至不知该将自己的手往何处去放,几乎如同被胁迫一般,全然不知所措看向青云。
  等等,这是谁?
  江见寒怎么可能会将一个小孩抱在手上?
  到底是江见寒被夺舍了,还是他被夺舍了啊?!
  -
  青云战战兢兢朝着江见寒靠近。
  这人身上既无魔气,也不见异样,这人好像……就是江见寒。
  既然江见寒没有问题,那出问题的就一定是他了。
  青云停住脚步,站在原地,低声喃喃:“难道是我中了幻术?”
  江见寒:“?”
  青云:“总不会是我在做梦吧?”
  江见寒:“……”
  青云:“此事不对劲,我还是先回——”
  江见寒:“青云前辈,我有事相托。”
  青云:“……”
  青云只能可怜兮兮停下脚步,紧张不已回过头,看向眼前明显不太对劲的江见寒。
  江见寒垂眸看了几眼怀中的孩子,那神色与他往日的冷淡相比,显已柔和了不少,他今日的变化实在太大,也不知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
  可青云能看得出来,江见寒今日的心情似乎不错,若是今日,他或许能够拒绝江见寒总是将凡人丢给他的讨厌请求。
  “青云前辈,我受玄天宗之托清除魔物,这是救下的孩子。”江见寒想起青云所经之事,竟破天荒多与青云解释了几句原委,道,“我不能带他回宗门,或许要拜托您……多照顾他一些。”
  青云已下定了反抗江见寒的决心:“此事只怕不——”
  江见寒微微蹙眉。
  青云:“……没问题,都交给我吧。”
  该死,江见寒看起来是与以往不同了,看那小孩时的目光也要柔和不少,可这温和似乎只对那小娃儿生效,只要一将目光转向青云,他好像就会恢复以往的模样,这前后对比的冷漠语调,几乎令青云比往日还要害怕,心中也更多出了几分疑惑。
  这能让江见寒另眼相看的小孩……他到底是什么人啊?
  江见寒仍在为此事解释,道:“他已无亲人存世……”
  他微微一顿,原身残存的灵力忽而在一瞬几乎被抽空,似乎是因为他方才的几句话语,又令未来有了什么太过超出他所知的改变。
  这改变几乎将他的灵力抽干,好像比刚才在玄天宗弟子面前的变化还要严重,那股灵力损耗带来的轻微窒息之感令他有些头昏,他不该再继续拖下去了,他得早些将意识驱离躯体,尽快返回溯回阵中,离开这段已因他而产生变化的过往。
  可他做不到在此刻移转意识,将一切交给过往那个过于冷淡的自己,此事至少得再过上片刻,等他将秦正野托付给青云之后再说。
  江见寒深吸了几口气,这才说完了后半句话:“我照顾不好他,只能暂先将他托付给您了。”
  青云蹙眉看着江见寒,方才江见寒那片刻的停顿极不自然,他总觉得有些不对。
  青云知道江见寒方才与魔物交战,方才救下这么一名小娃儿,而江见寒今日浑身血迹,如此狼狈,也不知是经了何等恶战,或许是受了伤。
  青云有些担忧,紧张询问:“今日遇着的是什么魔物?”
  他又觉得自己问得不对,匆忙改口:“你受伤了?”
  江见寒摇了摇头。
  他将秦正野放下之后,便又是一阵头昏,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拖,略微喘息之后,便继续说道:“青云前辈,我只能将他托付给你。”
  他几乎已将这段过往全数改变,当年他离开时,本不曾与青云多言,他将秦正野交给青云,在山脚之处的空屋之中略作停留,待秦正野睡着之后便离开了,可如今他已拖不得那么久,他必须将躯壳归还,之后之事,只能由过往的他来处理了。
  青云已觉出几分不对,江见寒以往绝不会如此,他只能点头,道:“你且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
  江见寒轻声说:“多谢。”
  青云:“……”
  青云与相澈是多年好友,自江见寒来到八荒时起,青云便已识得他了。
  他知道相澈这徒弟迟缓冷淡,几乎不与外人说话,今日忽而冒出这么一通话来,已是极不寻常的举动了,江见寒竟然还与他道谢,青云心中更添几分不安,只恨不得立即答应江见寒的请求。
  江见寒微微垂下眼眸,秦正野仍旧小心翼翼拽着他的衣摆,像是不明白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哪怕江见寒对他而言只能算是个陌生人,可他只认识江见寒,他不想从江见寒身边离开。
  江见寒迟疑了一瞬,还是忍着昏眩,耐心蹲下了身。
  江见寒知道自己不该说这些话,他或许已没有足够的灵力来支撑接下来的改变了,可注视着秦正野那惊慌不安带着泪水的双眸,他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轻轻抬起了手,摸了摸秦正野的头。
  “你留在此处。”江见寒轻声说,“待你长大之后……”
  他声调渐弱,头疼欲裂,像是有一股无形之力,要将他硬生生拉扯拽出这幅躯壳。
  可他还是坚持说完了那句话。
  待你长大之后。
  江见寒:“——记得来凌霄剑派找我。”
  -
  江见寒猛然睁开双眼。
  他几乎不可视物,眼前无数光点金星乱晃,耳边全是突突心跳作响,怎么也喘不上气来。
  他的灵力几乎枯竭,这境况较上次他自魔域中归来时还要严重,他自己的灵力不足以回转,哪怕在蓬洲这灵力极为充沛之地,不过也仅仅足以维持他的一时喘息。
  江见寒还是第一次有这么严重的灵力缺失之感,他怀中便有灵液,只需取出灵液服下,这症状必能够缓解,可他如今连呼吸都困难,根本没有力气拿出灵液,竭力使残存的灵力归返于身,似乎也只是徒劳,这经由龙尊改变的溯回阵,竟然还在飞速蚕食他仅余分毫的灵力。
  江见寒自阵中归来醒转,秦正野自然也已跟着离了阵法,护阵的江流观尚未来得及反应,他已先一步跃起,下一瞬时便已到了江见寒身边。
  不必江见寒开口,秦正野便已清楚发生了什么,他飞快自怀中取出灵液,江见寒喘息急促,连话语都难出口,他不可能张口去喝灵液,秦正野便只好将灵液倾倒在在江见寒身上,希望江见寒能够因此而回转些许灵气。
  江流观已明白这究竟是出了何事,他也记得江见寒提起过灵液,见秦正野摸出白瓷小瓶,他一顿脚步,本是想要回避,却听着一声拔出瓶塞的声响,而后便是秦正野将那些一瓶灵液倾倒在江见寒身上的声音。
  江流观微微一僵,有些沉默。
  这声音,不太对劲吧?
  江见寒原本想要江流观将灵液倾倒在阵法之内,最好能将此处弄成灵液的浴池,那灵力便能源源不绝,绝不用担心这阵法令他的灵力缺损。
  他不过一句胡言,秦正野这小子竟然就当了真,明明能有更便捷的办法,难道就非要将这些灵液尽数浪费吗?
  江流观还是忍不住出言提醒。
  “收效甚微,换个办法。”江流观直接说道, “你直接喂他。”
  秦正野:“……”


第130章 
  秦正野一开始并没有明白江流观的意思。
  他当然知道饮用灵液的效用更好,可江见寒现在的状态这么差,根本没办法自行服下灵液,他除了将自己的灵力供给江见寒,再将灵液倾倒于阵法之内,尽量浸润江见寒的身体之外,显然已没有其他——
  等等,他好像是有办法的。
  秦正野这才明白江流观言下之意,他想要喂江见寒饮下这些灵液,当然还有另一种办法,这举动似乎有些趁人之危,可他与江见寒的关系早与以往不同,他这么做也没什么问题。
  如今江见寒情况已有所好转,倾倒在阵法中的灵液灵力弥漫开来,令他二人周身充盈了无数灵气,秦正野也尝试将自己的灵力送入江见寒体内,勉强止住了那灵力飞速流失的空缺。
  江见寒的呼吸渐渐缓和下来,他的情况已没有方才那般危急,只需助他恢复灵力,或者填补上溯回阵需求灵力的代价,此事便可终结,江流观默声站在原地,听着江见寒的呼吸稍显平缓,他安心了一些,在说完那句话后,便转身朝外出去了。
  他是在回避,江流观的意思,当然已极为清楚了。
  既然江见寒没办法自己喝灵液,而江流观又不方便看见秦正野喂江见寒灵液的样子,那他所说的办法……不就是让秦正野含着灵液度给江见寒吗?
  -
  江见寒的呼吸仍旧显得困难,灵力也只能勉强维系残存之状,溯回阵还在无止境一般索取他的灵力,他意识混沌,那几乎窒息的痛苦紧紧缠绕着他,偶尔能够喘息的间隙,他能够感觉到有人在朝他靠近,可那只是他昏眩的目光中一个斑驳的黑影,他怎么也看不清朝他靠近的究竟是什么人。
  他知道溯回阵旁只有江流观与秦正野,他便也假定贴近他的是这二人之一,而后那痛苦再度将他彻底缠绕包裹,他连被人触碰都已感觉不到了,只有那被无限侵蚀枯竭的空洞填充着他,哪怕有细微的暖意传入他的身体,好像也全无作用,极为快速地便要被这贪婪的阵法全部抽走。
  他甚至难说究竟过了多久,终于,暖流逐渐充盈体内,像是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灵力,逐渐填充他已如同空壳一样的躯体,江见寒终于从方才的窒息之感中缓和过来了一些,呼吸也较先前顺畅了许多,那股头晕目眩的感觉虽还未消失,可眼前的斑点已在渐渐淡去,他终于能够模糊视物,感知也渐渐清晰,他终于弄清搂着他的人是秦正野,而那令他逐渐恢复的灵力,是由灵液而来,他口中还有灵液的味道,以及——
  秦正野又轻轻托着他的下颚,再一次吻了上来。
  江见寒原还混沌的脑子,在这一 吻中渐渐清晰,他能感觉到唇舌相缠间溢流入他喉中的灵液,这亲吻并不带情欲,只是为了将所含的灵液送入他口中,待他将灵液咽下,亲吻自然便该结束分离。
  江见寒一瞬明白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怪不得他觉得口中有灵液的味道,他方才痛苦至极时,几乎紧咬牙关,不可能自己饮下灵液,秦正野似乎只能通过这手段来为他恢复,他在昏眩中觉察的暖意,除却秦正野不顾一切将自己的灵力与他连接,把自己的灵力也当作供给溯回阵的手段之外,便是秦正野喂给他的这些灵液了。
  灵液之中灵力充郁,或许只需两三瓶,便可填充满一名普通修士的所有灵力,所以他才能恢复得这么快,溯回阵得了它所需的大半代价,也终于放缓了吸食灵力的速度,江见寒的灵力飞快恢复过来,他其实已可以睁开眼告诉秦正野他已无恙,这度灵液给他的举止,已可以停歇了。
  可江见寒不愿说话,江见寒只当做无事发生。
  他装着自己还未恢复神智,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动作,甚至还主动闭上了眼睛,希望秦正野自己能够停下来。
  他不知这境况已持续了多久,可他若忽而睁开眼,岂不更加尴尬?
  他的呼吸已较方才平稳了,他相信秦正野应该能够明白,他已经没事了,不需要用这种办法帮助他恢复了,他又不是人类,他自身的灵力恢复极快,要不了多久便能够偿付这阵法的代价,他既然不好意思直接叫停,那装作若无其事,让秦正野自己发现,倒也是一种解决办法。
  江见寒维持着昏迷不醒的模样,等着秦正野自行停下来。
  -
  江见寒的呼吸已然平稳,苍白的脸色也已渐渐回转,而秦正野将自己的灵力与他相连,充作一同供给溯回阵的手段,江见寒灵力恢复,他几乎立即便已发觉。
  可江见寒始终未醒,此事显然不太对劲,他先有担忧,可很快便又发觉……江见寒似乎只是在假装昏睡。
  他师尊的演技实在不够高明,明明是在假装昏迷,可却难免有些微小的动作,令人分外在意,秦正野终于安心,既然江见寒已然无事,那他们只需再维持到溯回阵汲取完足够的灵力后,便能一道从此处离开了。
  秦正野一旦安心,便忍不住要起些坏心思。
  既然江见寒要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现,秦正野自然不会去揭穿他。
  他依旧含着灵液,以唇舌交缠,将灵液度给江见寒,可这亲吻已非方才的了无情欲,这几乎是蓄意逗弄,到后来灵液似乎也用不着了,自身的灵力恢复已足以应对溯回阵所需,此事便又成了单纯的亲吻。
  江见寒这时才回神,意识到秦正野分明是在故意亲他,可他方才没有睁眼,这时若突然清醒,岂不更加尴尬?他总不能承认自己已经知晓一切,却又装着没醒吧?
  江见寒只好继续维持当下境况,装作对一切浑然不知,想着或许再过上片刻,自讨没趣的秦正野,怎么也该要停下来了。
  果真亲昵再持续片刻,秦正野有些耐不住了。
  他贴着江见寒的脖颈,轻轻地去蹭江见寒的面颊,按捺不住小声去问江见寒,道:“您究竟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江见寒:“……”
  秦正野又轻声说:“流观岛主就在外面。”
  江见寒:“……”
  秦正野:“他离开此处,是为了回避,您若是再拖延不醒,流观岛主难免要担心。”
  江见寒:“……”
  秦正野慢悠悠说道:“他若是进来了,那又该怎么办?”
  江见寒立即睁开了眼睛。
  秦正野看着他,像是才发觉他已经清醒了一般,道:“师尊,您醒了?”
  江见寒心虚移开目光:“……嗯。”
  秦正野笑吟吟道:“您没事便好。”
  江见寒这才回神,匆忙握住秦正野的手,仔细去看秦正野手上的痕迹。
  他自信已将渔村那妖邪斩杀于剑下,未曾给过那魔物半点侵蚀秦正野的机会,可他还是不放心,定要亲自检查之后,才能觉得安稳一些。
  江见寒解开秦正野覆指的手套,极认真将他手上的皮肤一寸一寸检查过,他记忆中秦正野手上被魔气灼伤而总是无法愈合的伤处已然消失,若从外表来看,秦正野的手,已与常人全无两样了。
  江见寒还是不放心。
  他握住秦正野的手,意图以灵力探查,判断秦正野体内是否还有魔气残存,可秦正野却轻轻按住了他的手,道:“师尊,您还是先休息吧。”
  江见寒:“此事废不了多少灵力。”
  秦正野:“您若还不放心,那便让流观岛主来检查吧。”
  江见寒:“……”
  若假以他人之手,哪怕探查出了结果,江见寒也要怀疑是不是过程出了错漏,至少这件事不能让其他人来,他若不能亲自检查,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
  江见寒若是坚持,秦正野当然也没有办法。
  他只能让江见寒承诺,此事之后,到龙尊与相澈回来之前,江见寒应当好好修养,绝不能再动用灵力,二人约法三章,江见寒发誓不违此事,秦正野才放心将手给他,道:“师尊,您看吧。”
  江见寒以灵力细细探寻,几乎恨不得将秦正野的筋脉一寸一寸摸过去,如此检查了三四遍,确实找不出一点可疑之处,秦正野体内全无魔气残存,他这小徒弟的身体健康得很,江见寒这才终于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二人在阵中调息片刻,待江见寒再恢复些灵力,溯回阵也似乎也得到了足够的报偿,秦正野才扶着江见寒起身,带着他朝外走。
  江流观还在外头等候,他听见两人脚步,察觉江见寒已无异状,他方点了点头,也不多问方才之事,只是道:“好好休息。”
  江见寒想了想,问:“自我入阵……已过去多久了?”
  江流观:“还不到半日。”
  江见寒一怔:“这么快?”
  “阵中时日与外界不同。”江流观稍稍一停,轻声说,“可你师尊与龙尊……却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了。”
  江见寒下意识道:“若您担心,我可以去寻他们。”
  “你不该去。”江流观稍稍一停,蹙眉道,“你与我,都绝不该过去。”
  江见寒:“……”
  江见寒当然明白江流观的意思。
  他与江流观都是那人的目标,他若是跟着相澈与龙尊去了,那便如同一个人将致命的弱点摆在了死敌面前,若是往日的他,还不至于拖相澈与龙尊的后腿,如今他灵力空缺不知要几日才能恢复,就算追上了相澈,只怕也会是个麻烦。
  “不必心急,你该相信你师尊。”江流观说道,“你能行之事,他二人当然也可以。”
  江见寒稍稍停顿,还是点了头。
  他实在不习惯他人的庇护,难免对眼下自己的这种境况觉得不安,可江流观说得当然也没有错,这本不是只有他一人该去努力的事情,有些事,是龙尊与相澈想要弥补的过错,他本来就该将这件事交给他们。
  与江流观道别之后,秦正野扶着江见寒返回江见寒的住处,二人沉默走了片刻,几乎已要到住处外时,秦正野才忍不住小声说:“您未免也太胡来了一些。”
  江见寒还不明白秦正野这句话的含义:“什么胡来?”
  秦正野:“龙尊与您说过的。”
  江见寒很茫然:“他说什么了?”
  秦正野:“就算他调整过溯回阵,此阵已不需再付出那么多代价了,可您一口气改变了那么多东西——”
  江见寒倒抽了口气:“你怎么会知道?”
  他都已将过往改变了,秦正野的记忆也该被调整了才对,这小子怎么连他改变了什么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那他在溯回阵中做的那些傻事……
  江见寒身子发僵,脸上也不由泛红,已开始后悔自己在溯回阵内的所作所为。
  “您变化之事,也是我所经之事。”秦正野说道,“我也在阵法之中,您做了什么,我当然很清楚。”
  江见寒:“……”


第131章 
  江见寒开始回忆自己究竟在溯回阵中做了什么蠢事。
  话多一些不要紧,他如今的性格与以往不同,这种小变化总是该有的,杀那魔物的速度太快也不要紧,他本就是为了此事进的溯回阵,此事理所应当,可非要抱着秦正野,带着秦正野一块御剑,还与秦正野说了那些话……至少这部分,他是怎么也圆不过去了。
  这部分实在难以启齿,提起来未免太过丢人,他这辈子都不曾这么肉麻过,他只能支吾嗫嚅,试图移开当下的话题。
  秦正野似乎也不打算深究,只是微微笑了笑,便静了下来。
  可他越是如此,江见寒心中就越在意。
  他将秦正野送到青阳之处,与秦正野说完那句话后,便立即脱离了阵法,也就是说,在此之后出现的,是当年那个尚还冷淡的他。
  他有些难以想象……当他意识离去,过往的他究竟会如何应对眼下的一切。
  依龙尊所言,他只是以意识影响了自己的决定,他所行之事,过往的他会记得,他只需回忆,应该也能想起,可不知是不是阵法影响,他试图去回忆这段过往时,却只觉混乱不已,像是好几段回忆交缠在一块,他根本分不清那哪段记忆才是正确的过往。
  他看秦正野这模样,应当将此事记得很清楚,他若是觉得好奇,或许可以从秦正野这儿得到答案。
  江见寒局促询问:“你的记忆……”
  秦正野显然早就做好了回答的准备:“全都记得,过去与如今,二者皆有。”
  江见寒小声说:“怎么会是这种结果?”
  秦正野道:“此事只怕要问龙尊,这阵法毕竟是他弄出来的。”
  江见寒沉默了一会儿:“我……抱你……”
  秦正野笑吟吟说:“我知道,您是担心我害怕。”
  江见寒:“那后来……我与你说的那句话……”
  秦正野:“所以我信任承诺,来凌霄剑派找您了。”
  江见寒:“……”
  江见寒停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问起了自己的意识离开躯壳之后,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秦正野想了片刻,道:“其实并无什么特殊,您只是迫不及待想要离开罢了。”
  江见寒觉得也是如此。
  他那时大概怎么也想不透自己的举止,或许还会觉得很丢脸,反正人都已经送到青云身边了,一言不发离开,才像是他会做的事情。
  “不过我扯着您的衣袖,不让您离开。”秦正野说道,“青云前辈便劝您多留一会儿,之后便同之前一般,待我睡着之后,您偷偷离开,把我丢给了一个我并不认识的老头儿。”
  江见寒心虚道:“我也是你并不熟识的人。”
  “救下自己的漂亮剑仙,总比方才见面的老头要好。”秦正野说,“青云前辈的确是个好人,他待我也极好,可初见时……还是会喜欢漂亮剑仙多一些。”
  江见寒呆了片刻,有些艰难重复了一遍秦正野对他的称谓:“漂亮……剑仙?”
  这形容怎么能与他搭上边?
  外人不是说他冷淡,便是要骂他凶恶,许多人连与他对视都不敢,漂亮二字,形容他的灵剑倒是可以,用来形容他,未免也太过不妥帖了。
  言谈之间,两人已回到了江见寒的住处,进了院中,秦正野才轻轻叹气,道:“所以我说,师尊您该多出去走一走,多少能知道他人私下是如何谈论您的。”
  他一提此事,江见寒便想起自己刚收秦正野为徒时,在云山城客栈内见到的那一幕。
  一群人围着劝说秦正野,说他太过凶恶,不会是个好师尊,他们劝秦正野另投他门,八荒中人对他的评价大多如此,他想起来便觉不快,忍不住道:“我不出去也知道。”
  秦正野又道:“说到此事……师尊,回八荒之后,您随我一道出去逛逛吧?”
  江见寒本就有些不快,秦正野还满脑子想着要出去玩乐,他不悦蹙眉,说:“怎么又想着玩乐?你也该好好练剑了吧?”
  秦正野可怜兮兮道:“师尊……”
  江见寒最吃不得秦正野这一套,他一对上秦正野的眼神,登时便将自己自己原想出口的说教咽了回去。
  “你修为若有进步,我可以陪你外出。”江见寒说道,“反正接下来我有的是空闲……也该寻些事情做一做了。”
  他到此时还有些恍然,像是不敢相信一切已经结束。
  他本来只是想好好养个徒弟,中途忽而被打乱,到今日才能再有这份闲心,不过徒弟的能力已有些超出他所想,今后大概也不需要他照看,也不知还要不要他在剑术上答疑解惑。
  他也不必再费心修炼,他需得停在如今这阶段,等着秦正野追上他,往后全是闲暇时光,他也该去找些消遣之事,譬如按着他师兄当初的想法,在门中觅些授业长老的活来干,指点指点年轻弟子,督促秦正野快些修炼。
  但此事尚且着急,他可以待一切尘埃落定,回到八荒之后再想。
  -
  之后几日,江见寒多在调息回复自己的灵力。
  灵液能够助他恢复的,不过只有自身灵力的两三成,此番他灵力亏损得太过严重,恢复起来也比平日要慢,江流观每日会来看他,秦正野更是全天候在他身边,虽然他其实无事可做,至多是给江见寒端端茶倒倒水,若江见寒催他早些回去修炼,他便耍赖说自己的修为差不了这么几日,至少得等他们顺利回到八荒之后再说。
  这一回,江见寒倒能看得出来,秦正野显然还是有些不安。
  秦正野大抵还在不安,龙尊与相澈已出海许多日,始终没有半点消息,如今江见寒的灵力已恢复了七八成,他们却还不知龙尊与相澈处理之事如何了,以至江见寒自己都又起了想要去寻这二人的心思,若真要交战,他总能助他们一臂之力。
  他们在蓬洲岛上再蹉跎两日,这一日江流观来时,终于给他们带来了些消息。
  相澈方给江流观传讯,他们应当已经处理了自己当年的过错,或许是担心自己的话语会令江流观与江见寒不快,其中具体细节,他并未细说。
  至于他与龙尊,应当还不能立即回来——相澈生怕自己再失了手,遗留下什么残存的麻烦,他打算在魔域内再逗留几日,待彻底检查清楚之后,再返回蓬洲。
  说这些话时,江流观看上去极为平静,仿佛相澈与龙尊除去的是与他们二人全无关系的人。
  比起江流观的平静,江见寒有些恍然。
  他没有特别如释重负的重感,更不用说什么情绪之上的开心或是感伤,像是并不如何重要的事被解决放下了。他本觉得自己会极为在乎这人的死活,可如今他也沉默片刻,怔着点了点头,道:“那我是时候回到宗门了。”
  仅是如此而已。
  像是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终结了一般,一个与他已不再有什么关联的恶人死去了,他本就不该有多少感触,他如今在意的,反而是他何时才能返回宗门,蓬洲这地方,他今后应当不打算再回来了。
  “相澈让你们再等他几日。”江流观极平静说道,“他想要随你们一道回去。”
  江见寒有些惊讶:“他要回宗门?”
  江流观:“是,龙尊也有这想法。”
  这可比听说相澈突然要回到宗门还令人吃惊。
  龙族这东西,只在域海之外才有,八荒修士大多一辈子也没有见过龙,而在八荒的诸多古籍传闻中,这些人像是恨不得将龙抽筋断骨,将龙族的每一寸筋骨都充作修炼之能。
  当初江见寒离开蓬洲进入凌霄剑派时,相澈特意要他隐瞒身份,正是在担忧此事,他害怕江见寒那时修为尚且浅薄,或许会遇到危险,在这种情况下,龙尊竟然想要来八荒……未免有些太过不思议了。
  江流观见江见寒似乎完全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叹了口气,再补充道:“相澈与龙尊,是为了你才决定随行前往八荒的。”
  江见寒:“为了我?事情还未处理完?路上还会有危险?”
  江流观:“……”
  江见寒:“若真有危险,他们陪我走了,蓬洲又怎么办,你身边更需要留人吧。”
  江流观怔了好一会儿,无奈说道:“若不是不可离开蓬洲,我也想随行前往。”
  江见寒:“?”
  江流观:“这种人生大事,亲人师长,怎么能够不在场。”
  “……大事?”江见寒颇为不解,“我能有什么大事?”
  江流观:“……”
  江流观只能转向思路正常一些的秦正野。
  “你们不打算……”江流观有些不解,“你们回去之后,仍要以师徒相称?”
  秦正野:“这得看师尊的意……”
  江见寒:“不然呢?”
  江流观:“……”
  秦正野:“……”
  片刻沉默之后,江流观轻轻扯过秦正野的衣角,凑得离秦正野近了一些,低声说:“……劝劝你师尊。”
  秦正野叹气:“师尊说什么便是什么,师尊若是如此想,那便如此做吧。”
  完全没听懂的江见寒:“劝我?劝我做什么?”
  江流观:“……”
  江见寒是个木头脑袋,他本该将希望寄托在秦正野身上,可这小子又是一副师尊如何都好的模样,他自己不擅与人交流这种事,若要他劝说,他是绝对不知道怎么开口的。
  他不合适,可有人合适。
  江流观默默退后半步距离,自怀中摸索出一物,江见寒实在好奇那是什么,略微凑近些许,瞥了一眼,那是八荒早年最常见的传音符,仅能充作传音之用,后来八荒众人多以玉符传讯,传音符便渐渐被淘汰了,蓬洲这边尚无传讯玉符这术法,便仍在以此物传音。
  江见寒不明白江流观突然要给何人传讯,可还未等他发问,江流观手中灵符微微泛出亮光,江流观以极低的声音对着灵符一侧说了一句什么,而后江见寒便听见传音符内爆出了相澈的尖锐大叫。
  “他说什么?!什么师徒?!”相澈在传音符另一端大声喊道,“给他给他!这兔崽子,你把传音符给他!”
  江见寒:“?”
  江流观几步走到江见寒身前,伸直了手将手中的传音符举到江见寒面前,极为严肃道:“你师尊找你。”
  江见寒有些困惑:“……何事?”
  相澈:“亲都亲上了,你们还装什么师徒啊?!”
  江见寒:“……”
  相澈:“终身大事难道不是大事吗!”
  江见寒:“……”
  相澈:“拖什么拖!回去赶紧结了吧!”
  江见寒:“……”
  相澈深吸了口气,顿住话语,最终恶狠狠丢出了一句话来。
  相澈:“这么多年了,也该到我们剑宗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江见寒:“?”
  等等,最后这又是什么?
  怎么还和剑修扯上关系了啊?!


第132章 
  剑修这么多年,或者说,凌霄剑派这么多年,整个宗门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有过暧昧对象。
  这种事情在八荒上传闻当然不少,只不过剑修大多如此,大家见得多了,便也不觉得稀奇,至多是私下偷偷议论几句,感叹一声剑修总会如此,便也不会再有后续了。
  若江见寒与秦正野要结契的消息外传,那便等同于凌霄剑派内一瞬便有了两个有道侣的人,还是两名剑修走到了一起,这架势莫说是他们凌霄剑派亘古未有,全天下的剑修可能都不曾有过这种了不起的好日子。
  当然,大多数剑修并不会在意这种无关修炼的小事。
  可对相澈来说,此事的意义便不同了。
  他迫不及待想要扫除大家对剑修的刻板印象,江见寒与秦正野结契便是他最好的机会,他活过万年,还没参加过任何一个徒弟徒孙的结契大典,今日终于有了这么一个机会,他怎么也不能放过。
  “就算你不介意剑修的名声,也可怜可怜你师尊我吧。”相澈在传音符那端用力叹气,说,“我活了这么多年,还参加过其他人的结契大典,眼看青云那小子都享上了天伦之乐——”
  江见寒冷冰冰打断相澈:“你要是喜欢,下次救了人,我送到你身边去。”
  秦正野小声在江见寒身边嘟囔:“您不是说不捡了吗……”
  江见寒挑眉:“他想要。”
  相澈有些慌了:“不不不,我不想要这个。”
  秦正野更小声说:“再乱救人,又结孽缘……”
  “我想看你二人结契,看我的徒弟徒孙终成正果,此事才是重中之重。”相澈说道,“往我身边塞凡人小孩可没有意思,我不想收徒,可你二人若有这意思,结契后能为我多收几个徒孙、徒玄孙——”
  江见寒:“你做梦。”
  相澈:“呃……这……”
  他觉得江见寒似乎有些油盐不进,话都说此处了,江见寒不可能不明白他这些话的意思,可江见寒只是顾左右而言他,也不知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
  江见寒倒是明白了。
  江流观与相澈绕来绕去,想说的不过也与秦正野之事。
  结契之事,他有想过,也早已做好了准备,可江见寒当初与秦正野有过约定,他说要等秦正野的修为追上他之后,再考虑二人是否结契,他都已定下了这种事,总不能现在忽然改口,说就算结契,他其实也什么问题。
  毕竟为人师表,应当以身作则,不该食言 ——
  相澈传音符的那一侧,忽而传来了龙尊的声音。
  “这臭剑修一路话多,我听这他提起过不少与你二人有关的事。”龙尊说道, “小秦倒是个不错的好孩子。”
  相澈忍不住嘟囔:“这种时候还要骂我。”
  龙尊压根没理会相澈的话,道:“容貌出众不说,天资聪颖,还招人喜欢。”
  相澈忽然领悟了龙尊这一番话语的用意,想也不想便接上了后半句话:“何止是招人喜欢,见寒,你在魔域这几年,我看小秦可在八荒闯下了不小的名声。”
  江见寒:“……”
  江见寒虽然很认同两人对秦正野的夸奖,可相澈那浮夸的语气,一看就是对他的激将法,他不可能会这么轻易就上当。
  龙尊:“青年才俊,想来会有不少爱慕者。”
  “不必说什么想来,已经有了。”相澈道,“前段时日我与我那大徒弟传信,他说——”
  秦正野吓了一跳,急忙否认:“没有,绝对没有!”
  江见寒:“……”
  相澈:“孩子是谦虚了一些,可那时我的确听说——”
  秦正野:“我没有!”
  相澈:“八荒难得出一名——”
  秦正野:“我真的没有!!”
  秦正野有些焦急,江见寒可就在一侧听着,相澈与龙尊二人胡言乱语,说得好像江见寒不在的这五年,他在外拈花惹草,不知受了多少人追捧一般。他从来就没有这种心思,更害怕江见寒误会他有过这种心思,哪怕他心中清楚,他师尊这种人,大约是品不出来吃味这种情绪的感觉的。
  他紧张回眸去看江见寒,却又很快注意到——
  江见寒此刻的神色,看起来着实有些微妙。
  “就算如今没有,拖的时间长了,保不齐以后会不会有。”相澈还在胡言,“就算本人无意,可拖延时间越长,难免会出些糟心之事。”
  江见寒:“……”
  “真要等上千年百年,其中变故几何,本无人能说。”龙尊轻声说道,“若无意外,你我寿元是较凡人要长久,可若有意外呢。”
  相澈:“既已明确心意,还是不要为了无谓之事拖延,早些决定吧。”
  江见寒皱了皱眉,在这两人唠叨出下一句话前,自江流观手中夺走了传音符,干脆利落断了这分外惹人心烦的交谈。
  江流观觉得江见寒似乎有些不太高兴,他看不见江见寒如今的神色,可按着江见寒夺走传音符时的动作来判断,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管得太多了一些。
  多年未见的弟弟好容易才愿意回家,他却在这种小事上惹人心烦,也着实太讨厌了一些。
  江见寒深吸了口气,看向江流观,问:“你们想说的,就是这件事?”
  江流观迟疑着微微颔首:“若你真不想要如此,其实也不是……”
  江见寒移开目光,小声说:“可你不能离开蓬洲。”
  江流观微微一怔。
  “血脉亲人,我也只有你一人。”江见寒低声说,“若真要准备结契,你……总得来参加吧?”
  江流观很惊讶。
  他张了张唇,可吐不出半句话语,他与江见寒都是不善言辞的性子,对他二人而言,话说到此刻,似乎便已经足够了,于是两人静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江流观才轻轻点了点头,说:“我离不开蓬洲。”
  江见寒:“嗯……”
  他知道蓬洲诸多阵法,均由江流观维系,蓬洲岛主万不可离开此地,江流观也绝不会放下他身为岛主的职责,江见寒这想法……注定不可能实现。
  秦正野甚是突兀询问:“流观岛主,蓬洲与八荒难以通信传讯,其中可有缘由?”
  江见寒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传讯之事,不解看向秦正野。
  江流观巴不得想要自方才的话题中摆脱出来,道:“你们用玉符传信,距离本有所限,蓬洲离得太远,自然便有困难。”
  “方才师祖说,他与掌门师伯传过消息。”秦正野说道,“师尊入魔域时,他二人也有数次以术法传音,掌门师伯还说,师祖能传讯于魔域之中,这又是如何做到的?”
  江流观道:“那是用了阵法,可八荒实在太远,就算能以阵法联通,传信也极为断续,所费灵力之大,仅可充作紧急之用。”
  秦正野微微弯起眉眼,唇边带了些笑:“那师尊方才所言之事,也该能算是紧急之事了吧?”
  江流观:“……”
  “阵术之道,我略通一二。龙尊应当更精于此,龙族之内,或许能有不少这类术法,倒也可以试试能否更改此阵,至少能让蓬洲与八荒的联系更简便一些。”秦正野说道,“若能改进传讯之法,那或许也能有搭建传送法阵的希望。”
  江流观下意识便要反驳,他脑中全是这件事的障碍,他觉得江见寒也不会愿意答应此事,他知道江见寒心中厌恶蓬洲,若八荒真与蓬洲恢复来往,那与江见寒有关的过往谣言,或许极快便会在八荒散播开来。
  江流观不觉得这是好事,若此事会有这样的结果,他宁可不要有这样的进展。
  “师尊。”秦正野忽而看向江见寒,问,“若通信便捷,您也会多与蓬洲联系吧?”
  江见寒:“……”
  面对江见寒,秦正野说话忽地便直接了许多,道:“我知道师尊很不喜欢蓬洲,也不怎么想回到蓬洲。”
  他这话一出口,江见寒便忍不住微微蹙眉,连江流观也不由露出了些许无奈的神色。
  大家都知道江见寒心中是如此想的,可除了秦正野外,其他人可不会直接将此事说出来。
  秦正野又道:“就算师尊不在意,可这地方,我是喜欢不起来的。”
  江见寒无奈说:“我不在乎的。”
  “可若能传信,自然便不同了。 ”秦正野笑了笑,说,“蓬洲不是个好地方,可师尊一定很想与您的兄长——”
  江见寒仓促打断他:“我没有。”
  秦正野早知道江见寒是什么脾气,这话让江见寒主动来说,他当然做不到,秦正野极自然改口:“流观岛主总是很想与师尊联系的。”
  江流观立即接上回答:“是。”
  江见寒:“……”
  秦正野:“既然如此,如何令蓬洲与八荒恢复传讯,便是当下最紧要的事情。”
  这回江见寒没有反驳,秦正野便定了主意,反正他这几日除了守着江见寒外,也已无事可做,他可以想想办法,试着能不能在蓬洲内弄出个传讯法阵,至少先与宗门内联系上再说。
  既只是尝试,那一时也用不着太多人相助,只需帮他备些材料便可,江流观安排了人帮忙,自己本也想跟过去,江见寒却又叫住了他。
  “等一等。”江见寒迟疑道,“有一件事,我想与您商量。”
  江流观:“还有什么事?”
  “……是你们方才说的大事。”江见寒犹豫再三,还是下定决心,问,“若要筹 备……我该从何处下手?”


第133章 
  若要谈结契大典的筹备,江流观可有得是话想说。
  他以往从未想过江见寒能有今日,只不过因他是蓬洲岛主,蓬洲岛上许多修士若需结契,总喜欢请他代为主持,或是特意邀他来参加,以至于这些年间,他已见识过了无数场结契大典,
  结契大典这种事,总是有一套固定流程的。
  结契大典虽省去了凡人婚礼的诸多烦扰,至少无需接亲拜堂之类的礼节,可又要多出许多凡人婚配不会有的步骤,它以结契为名,结契便是重中之重。
  只是这灵契究竟是何,不同地方倒还有不同,近年八荒之中人族修士结生契较多,蓬洲岛民内以海族居多,他们所结灵契,因族类而各有不同,如江见寒与秦正野这般异族结契的,更是五花八门,依着哪边的规矩都有。
  光是这一件事,江流观便已能为江见寒列出十数种选择,而除此之外,总还得写好请柬,定下服饰衣着,算清该宴请的宾客……有许多事情需要一一商定,绝不是仓促之间便能定下的。
  江流观总算压下唇边的笑:“你能如此想,自然再好不过。”
  江见寒总算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先移开目光,尽力用公事公办的声调说道:“毕竟您不能离开蓬洲,这已是最简单的解决办法了。”
  江流观道:“那先将小秦叫回来吧,此事只有你一人决定可不够。”
  江见寒匆忙拒绝,道:“我先将此事问清楚,具体如何,我……我问清了再告诉他。”
  “等等……”江流观忽而意识到了此事中一个极大的漏洞,”这件事……你与小秦说过吗?“
  江见寒小声说:“……我稍后会告诉他的。”
  江流观:“稍后?”
  江见寒心虚了一些:“待我将事情想好之后……”
  江流观:“……”
  江流观蹙眉看着江见寒,想了片刻,终于问出了那个他觉得极为紧要的事情。
  “你二人既已定情……”江流观犹豫着措辞,试探着问,“那信物,送过了吗?”
  江见寒:“啊?”
  江流观:“……你不会不知此事吧?”
  江见寒甚是困惑:“还需要信物?”
  江流观:“……”
  “我与他互知心意,不就已足够了吗?”江见寒蹙眉道,“信物这种东西,我平日也送过他许多——”
  江流观打断他:“平日的礼物,与定情相赠之物,绝不相同。”
  江见寒想了片刻,仍旧很是为难:“若一定要送……蓬洲之内的商铺,只怕不愿意做我的生意。”
  江流观吸了口气:“你要直接去商铺中买?”
  江见寒反问:“不然呢?”
  江流观:“……”
  “上回他生辰,我已送了他许多东西了。”江见寒万分头疼,“结契的数量……总比生辰要多吧。”
  江流观:“……你靠数量取胜?”
  江见寒又是一怔,再度反问:“不然呢?”
  江流观:“……”
  到了此刻,江流观是真想掰开他弟弟的脑子,好弄清里头装着的都是什么不开窍的玩意,究竟是怎么才能这么理直气壮说出这种话来。
  怪他,都怪他。
  江见寒小时候被藏在深院之中,以至江流观许多年后,才知自己还有个弟弟。
  他好容易才将江见寒接到身边,可江见寒已是如今这性子了,他试图纠正,迟迟不见成效,他便想江见寒本不喜欢与人接触,那他不通人情世故,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在蓬洲时有他帮江见寒应付,就算去了八荒,还有相澈能挡一挡。
  他现在后悔了。
  他那时就该将这些世故人情全都灌进江见寒的脑子里,就算江见寒情感淡薄,他也该让江见寒将这些事背下来,全都刻进脑子里。
  “定情信物。”江流观特意咬了重音,“与寻常礼物不同。”
  江见寒带上了一分虚心求教的神色,好奇问:“原来还有不同?”
  江流观深吸了几口气,竭力在心中告诉自己——是自己教出来的弟弟,至少有一半是他的错,他绝不能因此生气。
  “信物或是需是对你而言意义重大之物,或是与你二人均有关的东西。”江流观说道,“就算不是如此,也该要精心准备,这可是定情之事,岂能如此草率?”
  江见寒还是略有不解:“定情?我与他早就已经……”
  江流观:“嘴上的承诺是是一回事,若事事都可嘴上承诺,那有何必还要有什么拜师之礼入门仪式结契大典。”
  江见寒:“……”
  江见寒有一些被说服了。
  既然对他来说,徒弟入门时的拜师仪式很重要,那以他对秦正野的了解,诸如信物之类的东西……对秦正野来说,一定也很重要。
  这小子能将他当初留下的那一点破布在剑上缠那么久,他送给秦正野的礼物,秦正野巴不得全都要珍藏,江流观说得没有错,他是该为秦正野准备一些特殊的礼物……譬如说,秦正野的灵剑。
  他已送了秦正野一柄灵剑,又将龙尊准备的剑也送给了秦正野,可秦正野爱在灵剑外缠上那些破布,弄得剑身破破烂烂。
  他若送了秦正野剑鞘剑穗,保不齐便能阻止此事,秦正野为了能将他所赠之物露出来,一定不会再用那破布将灵剑盖住,剑穗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若按着江流观所言之意,这东西不能去蓬洲的商铺之内买,他便拿不准应该用何物来制成送给秦正野的剑穗了。
  “你得先定下此事,私下送给他也好,结契之时赠给他也行。”江流观稍稍一停,总觉得让江见寒想出一件信物已极尽为难,若还要让江见寒准备两次结契所需的信物,未免也有些太为难他了,他只好又改口,说,“若你们回到八荒之后,还需在宗门内再行一次结契之礼,那这信物,还是私下送了便好。”
  江见寒苦恼不已:“寻常人的信物……都是从哪来的?”
  江流观:“……”
  江流观也沉默了。
  他是参加过他人的结契大典,见证过数对道侣圆满,可他自己又没有经历过这种事,别人的定情信物,也不会向他解释由来,他顶多只能猜测,硬凑出数种可能。
  “有些,应当是传家之宝吧。”江流观迟疑说道,“还有不少是自己亲手所制之物,或者是对两人而言都颇为重要的对象。”
  江见寒的脑中一片空白。
  江流观只好说:“反正结契之事还需准备许久,你可以再想上几日。”
  江见寒:“……”
  “但你得先将此事告诉小秦。”江流观说,“你二人先将结契之事议定后,我再为你们安排。”
  -
  江见寒一气给自己折腾了两件头疼之事。
  且不说定情信物如何,此事他好歹已有了些头绪,总可以慢慢思考,待想出何物对他而言极为重要后,再用术法制成剑穗便可。
  可他想要在蓬洲与秦正野结契,回到宗门后还要再为此事费上一回神,这事他不知应当如何开口,倒像是他迫不及待想要去做此事一般。
  江见寒很快找到了秦正野。
  秦正野还在为蓬洲这阵法头疼,以他之力,若要长久连结相距甚远的八荒与蓬洲,困难只怕不小,若只是短时联系,倒还有些可能。
  他知道江见寒并不精于阵术之道,此事问江见寒也不会有什么用处。
  可蓬洲内有书库,他记得入溯回阵前好像在书库内见过与这阵法有关的消息,只是他是岛外之人,若无允许,他是进不了蓬洲的书库的。
  “师尊。”秦正野未有多想,问,“我可以进蓬洲书库吗?”
  江见寒恰也抱着晚死不若早死的心态,硬着头皮开了口,问:“你想在蓬洲结契吗?”
  秦正野:“我……蓬洲……啊?”
  江见寒以为是自己说得不够清楚,他耐着性子为此事解释,道:“我想,反正结契……也没人说只能有一次。”
  秦正野:“……”
  “我兄长去不了蓬洲,调整阵法怕也有困难。”江见寒道,“我便想……想在蓬洲先定一回结契,待之后回到宗门,也……也得再办一回,你知道掌门师兄的脾性,若回去不办,他一定要发脾气。”
  秦正野还是呆怔怔看着他。
  江见寒的声音更小了一些,几乎是嗫嚅着道:“我知道此事麻烦,放心,蓬洲之内……不会有多少人参加的。”
  秦正野:“……”
  “我在此处的亲朋,除了兄长之外,也只有师尊了。”江见寒皱了皱眉,又低声说,“龙尊……应当也会想要参加,倒也勉强可以……”
  他已经心慌了。
  秦正野迟迟没有言语,他甚至开始胡思乱想,觉得或许是他在无理取闹,结契之事怎么能来两回?天下哪里有这种说法?
  江见寒清清嗓子:“若你觉得麻烦……”
  秦正野:“不麻烦!”
  江见寒被秦正野这骤然提高的语调吓了一跳,他停顿片刻,还是接着方才话语:“若两次太多……”
  “当然不多!”秦正野大声道,“区区两次而已,怎么能算多。”
  江见寒:“那……”
  “师尊要准备什么?”秦正野已全然抑不住唇边的笑,好似连眸子都已亮了起来,“既然宾客不多,请柬费不得什么事,我想想……师尊,是不是得先裁新衣?”
  江见寒:“呃……这……”
  “要准备之事实在太多。”秦正野笑吟吟问,“师尊想过定在何日吗?”
  江见寒:“……”
  江见寒什么都没想。
  他只是有这么一个念头,具体应该如何去做,除了方才江流观与他说过的该准备定情之物外,他便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但信物之事,在他未曾完全准备好之前,他总不能先与秦正野说。
  江见寒只能无措道:“要不……你与我哥哥商量呢?”
  秦正野怔了片刻,噗嗤笑出了声来。
  “师尊,这种事怎么也不该是我去与流观岛主商量吧?”秦正野说道,“此事对你我而言,都是极为重要的事情——”
  江见寒的声音迟疑了一些:“那……我去与他商量?”
  秦正野:“……”
  “其实我方才已和他商量过了,他将此事说得好复杂。”江见寒小声说道,“若只是小办,只有几人参与,我想也用不着准备什么太复杂的流程。”
  秦正野还是忍不住问:“师尊喜欢什么样的?”
  江见寒:“这……”
  他对这种事全无半点了解,所以才觉得……这种事,或许不该由他来决定。
  秦正野却说:“与师尊有关的事,当然该由师尊来决定。”
  江见寒:“我总有出格想法……怕是不妥。”
  “师尊想到什么,我先记下来。”秦正野道,“若真出格得不能实现,再删去便好。”
  江见寒迟疑了一会儿,微微抬手再落下时,手中已多了纸笔。
  “既然如此,也不能只有我一人来说,你有什么想法,我也记下来。”江见寒说道,“若是蓬洲不能做到,便留到回宗门之后,待下次结契时,我再为你实现。”


第134章 
  既然已确定了接下来应做的事,江见寒便不打算迟疑了。
  他将纸笔递给秦正野,开始思考自己对结契大典的构想,秦正野却欲言又止,反要问他:“师尊,就在这儿吗?”
  这地方是江流观特意留给秦正野研究传讯阵法的,外头甚至还有两个领着秦正野过来的守卫,秦正野总担心他们会听见他与江见寒的交谈,虽说他与江见寒的交谈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内容,可结契之事太过私密,他还是希望能在一个无人打扰的地方,好好与江见寒谈一谈。
  秦正野有提议,江见寒不可能不答应,两人回到江见寒居处的小院,睡醒的酥糖趴在檐下等着他们,一见二人出现,立马开心摇着尾巴贴上前来,用力去蹭江见寒的腿,反而不怎么理会一旁的秦正野。
  江见寒摸了摸酥糖的脑袋,想要抱起酥糖,一并带进屋中,秦正野却清了清嗓子,道:“师尊,这种事情,还是别让酥糖在一旁听着了吧?”
  江见寒一怔:“为何?”
  秦正野摸摸鼻子,像是胡乱编出了一个理由:“大人说话……小动物还是别听了。”
  酥糖:“嗷?”
  江见寒:“……”
  江见寒虽然一点也不明白秦正野这古怪理由的逻辑,可在谈这种大事之时,秦正野若不想酥糖在场,他还是会配合秦正野的想法的。
  可脚边的酥糖可怜兮兮睁着乌黑的大眼睛看着他,似乎很想加入他们的这场谈话,江见寒想了片刻,竟将自己的灵剑召了出来,又朝灵剑挥了挥手,生硬道:“你们在院中待着。”
  酥糖困惑不解,灵剑也微微摇了摇剑身。
  江见寒重复强调:“你陪酥糖在院中玩。”
  剑灵颤了颤剑身,像是可怜兮兮应下了江见寒的这个命令,可酥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和一柄漂浮在半空的灵剑玩,有灵智的灵兽本能思考,心智不在人类的幼童之下,它一步三回头朝院中走,那副可怜模样,无论是谁看了都会心有不忍。
  剑灵更是不解,剑灵心智与人相当,江见寒还不许它化形,以至它只能维持如今的剑身模样,让它和灵兽玩……全天下都没有剑修能干出这种事来吧!
  可江见寒已不再理会它们了,他进屋之后,秦正野还在他身后关上了门,江见寒这才在桌上铺开纸页,想将笔递给秦正野,秦正野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说:“师尊,不若你我将想做之事都先写在纸上?”
  江见寒一怔:“我也写?”
  “既是与你我有关之事,两人的想法都是重要的。”秦正野说道,“写下后互相比对,若有不妥,再删去便好。”
  江见寒迟疑着点了点头。
  于是二人面前都铺下了空白纸页,江见寒却全无头绪,只好从他所想的最初开始一点点将这这件事理清。
  “仪典不必太大,参加之人……也只有我兄长,师尊,与龙尊三人罢了。”江见寒说道, “既是如此,应当不用请柬,与他们说一声便是。”
  秦正野却说:“师尊,这一步……还是不要省略了吧?”
  江见寒蹙眉:“那这请柬……”
  让他写写剑谱可以,编点剑术指导也行,可写请柬这种事……未免也有些太过为难他了。
  秦正野恨不得立即接上江见寒的话语,道:“我来写!”
  他说这话时还有些激动,眼眸中满怀着期待之色,毫不犹豫便在自己面前的白纸上写下了请柬二字,一面还压抑着语调的兴奋,小声说:“我期待写这东西,已经很久了。”
  江见寒:“……这么有意思?”
  秦正野咧了嘴笑:“师尊不明白。”
  江见寒:“……”
  江见寒确实不明白。
  “待回了宗门后,若要再办结契大典,请柬也都交给我。”秦正野说道,“师尊放心,每一封我都会亲笔认真写完的。”
  江见寒又想,在蓬洲时还好,蓬洲他们需要邀请的“宾客”不过寥寥三人,所谓的请柬不过一刻钟便能写完,可若回到宗门,这数量便显得有些可怕了。
  这数量若要一封封亲笔去写,江见寒不敢想这一件事便要费上多少功夫,这显然又是一件他想不明白的事情——他们都修仙了,这种体力活,就不能干脆交给术法来干吗?!
  江见寒小声说:“其实抄写这类并无变化的文书,我有个术法——”
  秦正野执着:“让我亲自来。”
  江见寒:“只需眨眼,你想要几封便有几封——“
  秦正野:“让我亲自来!”
  江见寒:“……”
  江见寒认真点了点头,也执着地在心中想,他这徒弟,果真有点什么毛病。
  江见寒又说:“既然人数不多,一切便也不必太过繁复,大家聚在一块……呃,聚在一块一般能做什么?”
  秦正野答:“既是结契,总需挑选新衣。”
  江见寒:“这也是术法便能——”
  秦正野无奈道:“师尊。”
  江见寒:“……依你依你都依你。”
  选件衣服罢了,费不了什么事,江见寒觉得一刻钟内便能结束,再加上写请柬的准备,他们这结契,如此也只需要两刻钟罢了。
  “定亲之事,道侣结契多有忽略,师尊若想从简,这一步便先略去。”秦正野说道,“可结契道侣多结生契,师尊,你我之间……”
  他伸出手,露出了手背之上生契留下的印迹。
  自秦正野体内魔气清除,他的手已复寻常,手背上已不见未愈疤痕,只有江见寒当初留下的生契淡淡地映在他的皮肤上。
  他二人之间早已经结下了生契,结契大典的这一步似乎已可以就此略过了,可这才是大典的关键,他便道:“我已有了师尊的生契,那结契大典时,该由我来……”
  江见寒竟毫不犹豫拒绝了:“不行。”
  秦正野一怔。
  “我觉得结生契的办法很不好。”江见寒严肃说道,“有些像是人格羞辱。”
  秦正野:“?”
  “只有弱者的身上才有生契。”江见寒又说道,“最好找个时间,将你身上的生契也解除了。”
  秦正野:“我……不对……师尊……”
  “我问过兄长,结契之事,并非是生契才可。”江见寒还未觉有异,道,“对了,正好你想进蓬洲书库,这两日我同你一道过去,也看看书库内是否有关于此事的合适记录,翻出个适合结契的术法来。”
  秦正野:“……”
  秦正野张了张唇,可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江见寒将寻着结契之术这几字写在纸上。
  他其实并不觉得生契有什么不妥,他甚至还觉得将两人性命安危系在一处浪漫极了,生契还可在一方遇到危险时,将另一人送至身侧,可江见寒只将这术法充作保护之能,他好像连八荒内的修士为何多在节结契大典时结下生契这件事都弄不清。
  秦正野又叹了口气,竭力说服自己接受此事。
  既然师尊不喜欢,换一个术法确实也没有什么问题。
  只是他不知江见寒究竟会找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来,秦正野忧心忡忡,不由又轻轻叹了口气。
  江见寒抬眼瞥了他几回,连着听见秦正野叹了两回气,江见寒终于还是按捺不住解释,道:“生契这东西,龙尊与他族内那些笨蛋龙不知结了多少,我……我想起来便有些别扭。”
  秦正野:“……”
  江见寒这么一说,秦正野不由也开始觉得别扭了。
  生契在龙族之内的意义似乎完全不同,若能有更为合适恰当的术法,倒也可以以此为先,作为二人结契之用。
  江见寒又想起了江流观所说的信物,试探着问:“我听闻结契之时,还需互相赠礼?”
  秦正野只当江见寒是在为此事困扰,便道:“既然将定亲都省去了,这一步师尊若是不喜欢,略去便好。”
  江见寒:“……”
  不,江见寒其实还挺喜欢的。
  他只是没想好该用什么作为信物,可此事可以私下来办,他不必将此事写下,江见寒略过这件事,思忖着道:“既然仪式一切从简,那到此,好像便已能结束了。”
  秦正野轻轻咳嗽,像是有话想说。
  江见寒还未注意,说:“回宗门后应当如何去办,到时候再问一问掌门师兄,按着八荒的规矩来吧。”
  秦正野咳嗽得用力了一些,他要说的话,看起来十分急切。
  江见寒还是没有注意,他看了看两人面前的纸页,特意准备了这么个道具,结果两人不过也只在上面写了寥寥几字,好像有些浪费。
  江见寒便道:“大事都已定下,小细节上若还有想法,先写下来吧。”
  秦正野:“……”
  说完这话,江见寒便专心看着那纸页,琢磨起他所想的结契大典,应该还需要备上什么东西。
  秦正野暗示失效,江见寒又不理他了,他只能撇嘴低头,捏着手中的笔,在纸上那请柬二字之下,一笔一划重重写下了完全被江见寒忽略的与结契有关的极为重要的事情。
  「双修」
  天底下什么人结契不双修?
  将此事拖延到结契之时来做,已是八荒少见了,只是江见寒看起来完全不记得天下还有这么一回事,秦正野便也一直未提罢了。
  可眼看着都已要结契,总不能还当此事不存在,他不能……绝不能……
  不行,秦正野还是有些心虚。
  他觉得自己好像写得太直白了一些,倒好像只有他,满脑子只想着这件事。
  秦正野想将那两字涂掉,又担心留下痕迹,江见寒总要问他究竟写了些什么,他又偷看江见寒一眼,小心用了些术法,将双修二字尽数抹去,重新在那地方写下一行委婉些许的内容。
  「与师尊共酌」
  看起来就是结契该做的事,可也带了几分暗示,说不定他这榆木脑袋师尊能够突然开窍,在喝完酒后,一下便懂了呢?
  秦正野又瞥了一眼江见寒,江见寒仍在纸上写着什么,他只好再想办法,胡乱编出些结契晚上该做的事情来。
  秦正野将暗示写得更直白一些。
  「凡人婚配,夜中有合卺」
  他又担心江见寒不知道什么是合卺,细细在下写了两行字做注解,总之脑中胡思乱想,来去总有此事,却又不好直说,不知绕了多少弯子,恨不得风花雪月全在纸上写下一遍。
  终于啰嗦完了全部废话,秦正野再抬眸时,发现江见寒已在等着他了。
  秦正野紧张清一清嗓子,道:“师尊,我已写完了。”
  江见寒好奇看了看他面前字迹密密麻麻纸页:“……这么多?”
  他拿过秦正野的纸页,顺手将自己所写之物递到秦正野面前,道:“先互相看看吧。”
  秦正野:“……”
  秦正野心虚接过江见寒的纸页,心虚低下头。
  在那结契之术后,江见寒极直白地写了一行字。
  「新婚之夜,理应双修」
  秦正野:“……”


第135章 
  秦正野开始后悔了。
  他师尊都能如此直接,他到底又在纠结什么啊!
  他写了一整页的废话,都不如江见寒这一句话来得直接,早知如此,他就不该将那双修二字抹去,他们都要结契了,那双修对二人而言,不过是亲密关系中一件极小的事情罢了,他应该直接提。
  秦正野立马放下了手中纸页,期待看向了正认真研读他所写事项的江见寒,满怀期待道:“师尊……”
  江见寒蹙眉微微抬手,道:“你等一等,我先读完。”
  秦正野:“可我写了许多废话……”
  江见寒这才抬眸看了他一眼,极诚恳说:“我觉得写得很好。”
  秦正野看着江见寒神色,不由一怔,默默将话语咽回了一些,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他想,不要紧的。
  此事是殊途同归,反正他列下那一堆事项的最终目的,也是同师尊双修,他将常人洞房之夜该做的事情全都列上了一遍,只是没好意思提最后那件事罢了,只要江见寒能将他写的东西看到最后,便能明白他心中所想,
  秦正野等了好一会儿,江见寒才终于放下手中纸页,看向秦正野,深深吸了口气。
  秦正野秦正野满怀期待问:“师尊,你看完了?”
  江见寒沉重点了点头。
  秦正野:“那……我们来聊聊结契之事?”
  江见寒:“对不起。”
  秦正野一怔,有些不明白江见寒为什么要和他道歉。
  “是我太过肤浅,我没想到你竟然想了这么多。”江见寒很是愧疚,“结契之日,这么美好的夜晚,我却什么都没有想。”
  秦正野觉得他的机会来了。
  他若想更改自己先前所写下的那一通废话,如今便是最好的时机。
  “我写得也不对。”秦正野说道,“师尊,是我将此事想得太复杂了。”
  江见寒用力摇头。
  他难得有如此情绪激动的时刻,连音调都已微微提高,还带着极明显的愧疚之意。
  “结契之日!”江见寒大声说道,“怎么能只顾着双修呢!”
  秦正野:“啊?”
  “结契之日,如此特殊!”江见寒又说,“就不该双修!”
  秦正野:“啊???”
  江见寒拍了拍手中纸页,道:“我觉得你写得很好,我们应当一一施行。”
  秦正野终于回神,也再顾不得什么不好意思提及,脱口道:“师尊,我觉得您写得比我好。”
  江见寒有些愧疚:“结契之夜,我竟然还只想着修炼。”
  秦正野:“……啊?”
  等等,师尊所写的双修,原来重点在于“修”吗?
  新婚之夜的双修,重点怎么能是“修”啊!
  “以往未曾试过此事,难免有些好奇。”江见寒倒还很有道理,“看了一些功法研究,也想亲自实践实践。”
  秦正野无奈叹气:“师尊……”
  “我看了你所写之事,方才觉得我过分。”江见寒深吸了一口气,“这等重要之日,本只该谈情,勿论其他。”
  秦正野:“……”
  秦正野承认,自己确实是个极为好哄的人。
  他或许不该这么轻易妥协,可师尊说要与他谈情哎,他木头一样迟钝的师尊,竟然愿意花上一整晚的时间,来与他谈情说爱。
  秦正野立即便被说服了。
  “那……师尊可要再写些其余想做的事情?”秦正野清一清嗓子,“既然有一整夜的时间可供消磨……”
  江见寒迟疑片刻:“这种事不是修炼,若一条条列出照办,是不是也有些古怪?”
  是,秦正野也觉得古怪。
  可江见寒做事,实在太超出他预料,他很担心若不一一列出,江见寒还会有什么超出他所想的古怪想法,他实在害怕江见寒当晚突发奇想,再拉着他独特的修炼之术,亦或是非要检查他的心法剑术,将二人的亲热当做是他修炼进步的奖励……
  这每一桩每一件,都是江见寒曾做过现今也可能会做的事,他师尊劣迹斑斑,他实在已经不能信任了。
  “还是写下来吧。”秦正野谨慎说道,“至少……您得告诉我,您究竟想做些什么。”
  江见寒蹙眉想了想:“这……其实我并无经验,只能略作假设。”
  秦正野看着江见寒那一副颇为严肃的正经神色,莫名有了些不安之感。
  这神色,他当然很熟悉。
  以往每当江见寒认真钻研术法剑术时,总会露出这般严谨治学一般的模样来。
  新婚之夜绝不能严谨治学,本该由激情而生的鱼水之欢,万不能与严谨二字沾上半点关系。
  秦正野甚是焦急地试图打断江见寒。
  秦正野:“师尊——”
  江见寒恰在同时开口:“既要亲近,我想第一步,应当是相拥。”
  秦正野止住了话头。
  江见寒迟疑看他:“嗯?怎么了吗?”
  秦正野也迟疑着摇了摇头。
  至少这一回,江见寒的回答还没有太过离奇,他师尊看起来是在好好思考这件事的,他或许……应该也给师尊一些机会。
  “合衣相拥总是疏离,是不是还得将衣服脱了?”江见寒又认真想了想,道,“相拥之后,自是亲吻,不过此事我却不擅长,应该说毫无经验,正野,我看你好像比较娴熟。”
  秦正野的耳尖微微红了一些,有些支吾,匆忙摇头:“此事……此事我只与师尊时……略通……”
  他答得混乱,江见寒倒还觉得没什么,认真与他点了点头,说:“那这几日要多研究研究 ”
  秦正野清了清嗓子,移开目光。
  江见寒又道:“我想想,赤身相拥长吻,而后也该有抚摸,再往后……唔,龙族交尾我知道,当初便听闻龙族之内雌龙稀少,所以常有雄龙作雌伏,此事呢?你知道吗?”
  秦正野蹭的一下便脸红了。
  “师……师尊……莫要再说了……”秦正野语无伦次,“我……我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便好。”江见寒好像并无秦正野那般觉得此事窘迫难堪的想法,他甚是平淡点了点头,说,“龙族交尾,我只由书上看过,未曾目见,其实也不太清楚,龙与人更是稀奇,不知是否有异,不过我反正只以人形现世,人族之间如何做,我想你应当清楚。”
  秦正野已连耳尖脖根都红透了,他自己想要江见寒说,可又没想到江见寒会一气说上这么多,床笫之事在他口中倒如吃饭喝水一般寻常,以至他总担心接下来江见寒便要在言语上与他探讨此事细节。
  江见寒还没发觉异样,只是说:“我记得龙族之中,此事由体型相分,你比我高这么多……”
  秦正野:“师尊!”
  江见寒吓了一跳:“怎么了?!”
  “挑……挑衣服比较重要。”秦正野满面通红,竭力维持着语调通顺,“不如先挑衣服吧。”
  江见寒:“?”
  这孩子这是怎么了?
  方才不是秦正野 非要听他的想法吗?隔一会儿打断他便算了,怎么忽地又要去做其他事情了?
  可秦正野已起了身,匆忙收起桌上数张纸页,闷着头便要往外走,江见寒自然只能跟上,在他身后极疑惑问:“你说要挑衣服?去何处挑衣服?”
  不想他们方到院中,便撞见了江流观遣来唤他二人的仆役,打头第一句便是江流观嘱托,说准备了些许结契时可以穿的衣物,只不过还需挑选试穿,让二人留些时间,有空便过去。
  此事正与秦正野的话语契合,秦正野恨不得立即随此人前往,江见寒也只好跟上,心中却还是困惑,只在秦正野身后问:“衣服这东西……不是红色的就好了吗?”
  秦正野小声说:“恐怕不是。”
  江见寒皱眉:“还能有不同?”
  秦正野尚是面红,他如今连听江见寒说“穿衣”二字,心中都忍不了胡思乱想,只是面前尚有江流观派来为他二人领路之人,他不好意思再说,随意点了点头,便继续闷声跟着那人走。
  江见寒这时才觉得有些不对。
  他走得比秦正野略慢一些,在秦正野身后,抬眸便见秦正野尚还有些微微泛红的耳尖,可他想不出秦正野为何要如此,他觉得自己好像也没说过什么过分之语,既然都要做了,怎么还能连提一提都害羞啊?
  好在再过片刻后,秦正野便恢复了寻常,倒也能正常与江见寒交谈说话了,只是仍避着江见寒的目光。
  他们在一处大殿内见到了江流观,此地本是江流观与蓬洲内诸位长老议事之用,地方颇大,可如今地方内摆满了诸多衣箱,摆满了各色布料,还立起了几个衣架子,不知摆放了多少衣物,江见寒只往里看了一眼,便直接顿住脚步,毫不犹豫握住了秦正野的手腕,扯着秦正野便要逃跑。
  秦正野的反应略慢了一些,他与江流观不太熟悉,显然还不知道江流观的可怕,可江见寒却是实打实与江流观做了那么多年兄弟,他很清楚自己只要跑得再慢半步,那今天接下来所有的时间,大概都得交待在这里了。
  可江见寒还是慢了一步。
  几乎在他扭头那一瞬,这大殿的房门便已被关上了。
  江流观坐在大殿之上,笑吟吟问:“你们来了?”
  江见寒不太敢说话。
  可他这位目盲的兄长并非是普通的瞎子,哪怕他看不到眼前一切,灵力也能感知到身边究竟有什么人出现。
  他很清楚江见寒与秦正野就在他面前,同样也很清楚江见寒不愿怎么也不愿说话的原因。
  “反正时间还长。”江流观依旧带着笑意,说,“待龙尊与师尊回来之前,先将这些衣服都试一遍吧。”
  江见寒:“……”


第136章 
  待到龙尊与相澈回到蓬洲时,江见寒已被江流观迫着将所有衣物都试了一遍。
  如今江流观正按着他挨个敲定大典流程,江见寒从未想过一个结契大典竟有如此复杂,哪怕他只负责点头,大多事项是秦正野与江流观在商量,他还是有些几近崩溃,只恨不得此事快些结束。
  龙尊与相澈终于返回蓬洲,对江见寒来说,倒还像是救了他。
  他们正在为这大典应当依八荒还是蓬洲风俗而定头疼,江见寒不喜欢蓬洲,可他又确实出身蓬洲,等他返回八荒之后,在宗门内说不定还要再有一次大典,两次或许该有不同,江流观似乎也更期望他们这一回能照着蓬洲的风俗来。
  可相澈一带着龙尊进来,龙尊脱口便说:“路上我便想到了,还是按龙族的规矩来吧!”
  秦正野:“不行!”
  江见寒:“绝无可能。”
  龙尊:“呃……”
  龙尊无奈看向了身边的相澈。
  相澈竟也带着几分兴奋,迫不及待代龙尊解释,道:“这是好事。”
  江见寒执着:“我与龙族无关。”
  “不不不,不需要全按龙族规矩,只需要龙族的灵契。”相澈说,“路上通讯不便,不好向你们解释,可这臭长虫将灵契如何施行都同我说过了,这可是好东西啊。”
  龙尊生怕江见寒再拒绝,他接着相澈的话,抢着说:“龙族蜕生后才算是成年。”
  江见寒挑眉:“与我何关?”
  “与眷侣结成灵契后方能蜕生。”龙尊强调道,“蜕生之时,麟角新生。”
  江见寒这才一怔,终于明白相澈与龙尊为何都强调这对他来说,是件好事情了。
  他被拔麟断角,龙形受损极重,只是他不愿承认自己龙族身份,从不在他人面前显露龙形,所以并不在意这种事,反正没有麟角也不影响他修行,除了秦正野外,他也不可能再让第二个人见着他的龙形了。
  可是……
  江见寒看了一眼他身边的秦正野。
  不出他所想,秦正野听龙尊提及灵契功效,神色霎时明亮,已迫不及待问:“真能新生?”
  “见寒情况特殊,他受阵法影响太深,就算蜕生,新蜕后的麟角应当也会有些异样。”
  龙尊说道,“不过我未曾见受损如何,具体能恢复成什么样,我也很难说清。”
  他这意思,大概是想看看江见寒的具体情况,好判断这所谓的灵契,究竟能让他恢复到什么程度。
  江见寒却皱眉,他一点也不想在其他人面前显露出那副模样,恢不恢复对他而言也并不重要,便还是冷着脸色,道:“……你不必知道。”
  秦正野明白江见寒不快的缘由,他轻轻牵住江见寒的手,低声唤:“师尊……”
  江见寒仍是攒眉:“不行。”
  秦正野:“那……那能将结契时所用之契换成灵契吗。”
  江见寒:“……”
  秦正野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可怜兮兮道:“师尊……”
  江见寒勉为其难:“……好吧。”
  秦正野终于忍不住弯唇,笑吟吟道:“师尊对我最好了!”
  江见寒:“……小事而已,你喜欢就好。”
  十分想体验人间情爱却始终不得门而入的相澈轻轻吸了口气,低声嘟囔:“谈情说爱,就不能私下来吗……”
  体验过人间情爱却被骗身骗心的龙尊很是惆怅:“年轻人感情好……是好事。”
  只有什么也看不见又对情爱毫无兴趣的江流观很开心:“若能恢复,的确是好事。”
  他虽因目盲,从未亲眼见过江见寒因阵法而成的模样,私下却也请相澈为他描述过救回江见寒时的境况。
  此事他想起便觉心中隐隐作痛,他巴不得此事能够更改,便请龙尊细细与他们说了一遍他口中的灵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不过是结契大典上用于替换生契的一个仪式,其余部分他们如何做都行,龙尊并不打算干涉。
  依照龙族之内的规矩,龙族寻着眷侣之后,会同对方立定灵契,灵契立定结合之时,龙族便会重新蜕生,自此方能算是龙族所言的成年,除此之外,灵契的功效,同生契也并无两样,或者该说是更进一步,算是同生共死。
  江流观是觉得奇怪,也忍不住询问:“既有此方,以往您为何不曾提及。”
  毕竟江见寒早因阵法而龙形有损,既然龙尊早知道能令他复原的法子,为何又迟迟不说,直到今日才提。
  龙尊倒是略有些尴尬之色,小声道:“若他并无眷侣,也不结契,这法子是不会生效的啊……”
  相澈像是知晓内情,他讪笑一声,先一步故意嘟囔着转开了话题,道:“关于这灵契,其实我比较在意另一件事。”
  他修为高深,此时开口,自然所有人所有人都将注意移转到了他身上。
  “龙族结契方算作成年。”相澈甚是感叹,“臭长虫,你不会还没成年吧。”
  龙尊:“……”
  相澈:“我看不会有人同你结灵契啊。”
  龙尊:“你……”
  相澈摸摸下巴:“你若未成年,我平日,该不会算是以大欺小吧?”
  龙尊:“……”
  眼看他二人又要因此吵起来,江见寒在心中忧虑不已的,确实另一件事。
  龙尊未曾回来时,他本还未想起来这件事的。
  可如今龙尊正在他面前,那此事便如同萦绕在他心头的阴云一般,怎么也消散不去,若不将此事弄清,这结契,他绝不会安心。
  -
  江见寒不打算在蓬洲蹉跎太多时日,他与秦正野结契的日子便定得极近,龙尊与相澈回来后不过几日,便到了结契之时。
  江流观为他二人结契做足了准备,可这仪式,却只有他们几人参加。
  江见寒其实并无多少同结契有关的实感,说要与秦正野结契,可却好像只有秦正野一人在激动,他的心情与往日一般,反倒还隐隐有些担忧。
  他也不知自己这样究竟正不正常,可一看秦正野那按捺不住的兴奋模样,他不由便隐隐有些愧疚之意。
  他总觉得在结契这么重要的事情上,他与秦正野的情绪并不相等,那对秦正野而言,此事未免也太不公平了一些,更何况这几日他总心有踌躇,还有极重要的事情要与龙尊确认,只是这件事,他拖了这么多日,他竟也不知应该如何开口。
  大典开始之前,天色方亮时,他还是去寻了龙尊。
  今日龙尊万般开心,毕竟江见寒同意让他参加结契大典,也算是在某种程度上承认了他二人的亲缘身份。
  江见寒说有话才要与他说,他也乐呵呵地跟着江见寒走,到无人处,江见寒深吸了口气,道:“与您,我就不拐弯抹角了。”
  龙尊巴不得用力点头:“你不用与我客气!”
  “你与他……”江见寒一顿,很是为难重新说,“龙族究竟是如何……”
  不行,他还是说不出口。
  龙尊好奇凑近一些:“怎么了?”
  江见寒勉强道:“我师尊说,您当初是为了假龙蛋而闭门不出。”
  龙尊:“……他胡扯!”
  江见寒:“先前我真这么以为。”
  龙尊:“我是忧心龙族不能繁衍,可……可龙族已经多年没有龙蛋了……”
  江见寒恰好断续勉强挤出一句:“您……龙族……真的会有龙蛋吗?”
  龙尊:“……”
  龙尊好像忽而便明白江见寒究竟想要问些什么了。
  他说不出懊恼,他不在江见寒身边,孩子也没有其他亲近龙族,竟在这种事情上忽视了对孩子的教育,但江见寒是在相澈身边长大的,怎么看起来……相澈也什么都没告诉他?
  可这种事……龙尊也很难开口。
  他以往也没想过自己还有教导孩子这种事的一天,就算在他还未察觉自己被人骗了感情之前,思及未来可能会有的子嗣,他心中最多的想象,也只是与他的龙裔玩闹,亦或是教导修炼,怎么也没想到孩子情窦初开时,他竟然还要教导这种事。
  “龙族……与人类无异。”龙尊想了半天,才极为勉强道,“龙族不是那种海族,雄性不可能有孕。”
  江见寒:“……”
  龙尊:“若是实在想要,龙族内……倒是有术法,可以用二人灵力化作——”
  江见寒:“不想要。”
  龙尊不安看向他。
  江见寒像是松了口气:“我安心了。”
  可龙尊的话,却显然还未说完。
  “还……还有待会儿的灵契。”龙尊不安道,“我说灵契只能待有眷侣之后方成,是因为……这灵契吧……”
  江见寒:“灵契怎么了?”
  龙尊:“需要以龙形交缠……”
  江见寒惊讶睁大眼睛。
  “你血脉不纯,我猜你应当化不出龙形,至多只有一半角态,所以灵契的效用不会有龙族那么好,却也能助你恢复一二。”龙尊窘迫搓了搓袖角,硬着头皮继续,“当……当然……我看那个臭剑修也不会教你,你若是不知怎么……”
  江见寒:“……绝对不要。”
  龙尊:“……”
  “到此为止。”江见寒平静强调,“此事由我来告诉他,结契时,你半句也不许多说。”
  龙尊:“……”
  不对啊。
  他不是来教育孩子的吗?
  为什么在这种事上,江见寒看起来还比他要冷静啊?


第137章 
  为此事忧扰了数日的江见寒,总算能够安心了。
  他有了几分好心情,以至接下来被江流观硬着更换衣物时,他的心情也依旧还算不错,最后待他见到秦正野时,他见秦正野也穿了繁复的红衣,目光相接时秦正野紧张得几乎不知该将自己的手往何处去放,却怎么也压不下眸中的喜色,江见寒才恍惚有了些今日将与秦正野结契时的实感。
  他原是打算与平日一般同秦正野打招呼,可不知为何,他喉头有些发紧,像是怎么也吐不出那句言语,全然不知所措,不知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话才好。
  “师……师尊……”秦正野紧张得磕磕巴巴,“您……您今日……”
  江见寒:“什么?”
  秦正野咽下一口唾沫:“您今日看起来……”
  他像是不知该怎么往下说了,这话便卡在了此处,怎么也没有了后文。
  江见寒说话做事,远比秦正野要直白。
  他绝不会因此而害羞,什么结契双修,不过天理循常,他根本不需在意这种事,秦正野年纪比他小,道心不正,难免受红尘纷扰影响,还是看不开此事。
  他就不一样了,他情思有损,对结契之事都全无感觉,就更不用说其他了。
  两人结契,总需有一人维持冷静。
  还好,他就是冷静的那一人。
  “这……这衣服……”江见寒结结巴巴说道,“你……你穿真好看。”
  秦正野一怔,像是怎么也没想到江见寒会说出这句话。
  “第……第一次见到师尊穿红衣。”秦正野又语无伦次道,“不……不对,上次试衣时已见过了……”
  江见寒:“试衣时……有些不同。”
  何止是不同,简直是太奇怪了。
  试衣时他分明见过秦正野穿过这身衣服,可那时他至多是觉得秦正野生得好看,什么衣服都很衬他,除此外,便已经不再有其他感想了。
  可到了今日,明明还是一样的衣物,他却觉得心中砰砰作响,举止无措,他这辈子也没有这种紧张窘迫的时刻。
  他们这结契,并无其余宾客,参与其中的,不过也只有相澈、龙尊与江流观三人。
  这繁文缛节之事少了大半,最重要的也只有灵契一步,江见寒自然伸手挽住了秦正野,
  “关于这灵契。”江见寒终于恢复了些冷静,“我与龙尊谈过,有一事,你我需得注意。”
  秦正野叹了口气,心想,江见寒这人,在谈到与修炼相关之事时,果真便会立即变得从容。
  “您说吧。”秦正野无奈道,“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您一并告诉我便好。”
  江见寒强作镇定:“结契之后。”
  秦正野:“嗯嗯。”
  江见寒:“……你我二人独处时。”
  秦正野:“是。”
  江见寒有些耳热:“我会暂现龙形。”
  秦正野还没明白过来江见寒的意思,他想着灵契能令江见寒恢复,那确实是该现形看看恢复的情况,他便点了点头,没有更多反应。
  江见寒只好说得更直接一些:“而后……也得是龙形。”
  秦正野:“……什么?”
  江见寒自己都觉得自己的龙形太过丑陋,还有些吓人,他其实并不想在这种亲密时刻显露出那副模样,灵契是无可奈何,偏生秦正野还听不懂他的暗示,以至于他只能说得更加直接。
  江见寒支支吾吾:“这……这一晚上都得以龙形度过。”
  秦正野睁大双眼。
  “哪怕你我亲……亲密……”江见寒小声说,“也得是……”
  “您是说……”秦正野好像比他还要语无伦次,“我得与您……”
  江见寒垂下眼睫:“若是你不喜欢。”
  “喜欢!”秦正野几乎是立即便接了话,“我喜欢师尊,只要是您,无论如何我都喜欢!”
  江见寒:“……”
  江见寒越发面热了起来。
  他支支吾吾嘟囔了一句什么,可却连他自己都没有听清,他迎上秦正野那异常灼热的目光,心跳好像一点一点加快了,他原觉得自己情感淡薄,难及常人半分,可如今那异样难言的情绪,正在他心中跃动,情深至此,他不知所措,也无从表达。
  他不会其他办法,他只能尽量直接一些,哪怕太过笨拙,至少他也能将话语出口。
  江见寒深吸了口气,朝秦正野伸出了手。
  “我……我已经知道了。”江见寒压着心中窘迫,腆着脸说,“我也对你……”
  秦正野忽地凑近了一些:“您对我怎么了!”
  江见寒:“……”
  秦正野:“师尊也最喜欢我了,对吧!”
  江见寒:“……”
  这小子,怎么还抢他的话。
  “我就知道!”秦正野凑得更近了一些,几乎贴到江见寒面前,那语调听起来可很有些得寸进尺的意思,“师尊,今日结契后,你我可就是道侣了。”
  江见寒:“嗯……”
  秦正野弯起眉眼:“既是道侣,您对我……总该与常人不同吧?”
  江见寒不解:“你要什么不同?”
  秦正野:“每日都重复一遍这句话?”
  “重复什么?”江见寒一怔,下意识蹙眉,“……你要什么不同?”
  秦正野:“说您最喜欢我!”
  江见寒:“……”
  秦正野笑吟吟道:“师尊,不过分吧?”
  说实话,江见寒觉得……
  很过分。
  这话他出口困难,反是化为行动会轻易一些,于是他张唇数次,嘟囔着吐出了几字他自己都听不清的音节,最后干脆一闭眼,放弃挣扎此事,反而凑上前去,在秦正野唇上轻轻吻了吻。
  江见寒这才冷静了一些,小声道:“我对你……本就与常人不同。”
  毕竟除了秦正野之外,他已经不可能会与人这般亲近了。
  秦正野的嘴角弯得更明显了一些。
  “这……倒是也行。”秦正野道,“若您每日都能这般亲亲我,倒也能抵去这句话债。”
  江见寒无奈道:“怎么就成债了。”
  “您每日都着欠我那句话,所以才要用亲吻来还。”秦正野倒是理直气壮,“若您哪日”
  江见寒辩不过他。
  他红着脸飞快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下了这件事,一面牵着秦正野的手,想快些离开此处,止住这话题,飞速道:“走吧……你我的结契大典,可不能迟到了。”
  秦正野跟上他脚步,口中却不停歇,道:“师尊,我若新品上市,第一日开张,总得有什么折扣。”
  江见寒尚觉耳热,也未领会秦正野的意思,只顾着含混点头:“嗯嗯。”
  秦正野:“今日您这规矩新立,就没有什么买一送一的活动吗?”
  江见寒顿住脚步。
  “哦不不,我一般买一送十。”秦正野摆明了是要瞎编,“除此之外,还会附赠不少同类产品——”
  他拖长了音调,还对江见寒用力眨了眨眼,这种明示,江见寒总不可能看不懂,他只迟疑了片刻,想着毕竟是自己不好意思说出那句话,也该算是他对秦正野的一点小小补偿。
  于是在秦正野说完这话这之前,江见寒又凑上了前,在秦正野唇上吻了吻。
  秦正野唇边的笑意几乎已要满溢出来,他怎么也压不住笑,还未来得及说下一句话,江见寒竟又亲了亲他,这吻落在唇畔,鼻尖,脸侧,眼睑……过了好一会儿,江见寒才退后了一些,小声说:“……双倍。”
  秦正野这才回神,意识到江见寒方才吻他时竟还数了数,他胡编他平日卖药买一送十,江见寒便多吻了他双倍之数,他的师尊虽然有些木讷,似乎是不解风情,可在这种事上,他总是觉得师尊分外可爱。
  “好了,该走了……”江见寒轻轻攥着他的衣襟,再度小声说,“若是再拖,你我可就真的要迟到了。”
  -
  结契之礼时,江见寒心中的那股不实之感,终于彻底消失了。
  今日毕竟没有外客,事情便被压缩得极为简单。
  龙尊教他们结了灵契,这术法比生契要复杂不少,咒言也与八荒蓬洲常用的术法不同,可除此外,江见寒便并未察出多少异常了。
  龙尊倒还要特意暗示他,小声道:“我与你说的那件事,是最后一步。”
  江见寒:“……”
  江见寒当然不可能忘记。
  他微微颔首,却觉秦正野轻轻触了触他的手。
  这本只是个极普通的举动,江见寒心跳却忽地快了起来。
  可好在秦正野已没有再下一步举动,之后几人相聚饮宴,江流观取了仙酒,说是修仙之人也能微醺。
  江见寒没有太多感觉,秦正野却好像稍稍有些面红,最后他莫名有些思维迟滞,还隐隐有些发昏,江流观才与相澈低语了几声,笑吟吟道:“今日便先到此吧。”
  相澈非要接上半句:“可算给我们剑修争光了。”
  江见寒:“?”
  江见寒头昏,他有些听不明白两人的意思。
  他只记得龙尊与他说的那灵契,最后一步,是要化形与秦正野亲密,他今晚都得如此度过,那最好还是早些离开,尽快将此事做完再说。
  江流观本想给他们准备其余房间,可江见寒总觉得没有必要,他们便仍只是装饰了江见寒之前的住处,将被褥床幔等换作了红色,江见寒拉着秦正野回到了屋中,他走到半道时,那昏沉之感便已很是浓烈了,进屋时他还趔趄了一步,吓得秦正野匆忙拉住了他,问:“师尊,您没事吧?”
  江见寒摇了摇头。
  此刻他脑中只记得自己前几日非要列的那个步骤,好像是先拥抱触摸,再脱下衣服,亲吻对方……后面记不得了,他决定先从第一步开始做,他便立即回身,想也不想,一把搂住了秦正野的腰。
  秦正野稍稍一怔,迟疑唤:“……师尊?”
  江见寒没说话。
  他昏昏沉沉回忆,第二步是什么来着?
  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秦正野:“您不会……喝醉了吧?”
  江见寒:“……”
  江见寒想起来了。
  他极自然伸手在秦正野腰上摸过,可这举动只是僵硬背板,不带半分暧昧之意,秦正野却好似忽而明白了,他极无奈按住江见寒的手,说:“这酒对您这么有效?”
  江见寒低声道:“灵契还有一步……”
  “是还有一步。”秦正野叹了口气,伸手关上了江见寒身后的房门,“可您别忘了,您今日说的这最后一步,究竟要做什么。”
  江见寒喃喃重复:“……做什么?”
  “师尊……”秦正野这时小声提醒,“您得化形。”
  江见寒:“……”


第138章 
  江见寒当然记得这一步。
  他只是头昏,倒也不至于失去记忆,龙尊反复强调灵契最后要行此事,否则灵契难成,他既已经让龙尊教他如何结下灵契,总不能在此处功亏一篑。
  可他自己定下的那步骤,他当然也要执行。
  江见寒便想,他在纸上所写的下一步……好像是解衣。
  秦正野尚在门边,江见寒自己便朝床边走,一面伸手去解他身上衣物——今日他穿得实在太多了一些,那日挑选时,能让他兄长满意的衣服,总得是层层迭迭,以至于他若想亲手解下衣物,都有些困难。
  无妨,他有法术。
  法术,就该用在这种地方。
  待秦正野关好门回过身时,只看着床幔一动,江见寒似乎先一些爬上了床,又将床幔扯下来了,秦正野只能看见床幔内有人影晃动,他心中莫名异样紧张的情绪,又在原地站了片刻,才鼓足了勇气,朝床边一侧走去。
  走到床沿时,他方觉得此处似乎有灵气溢出,映在床幔上的人影在顷刻便有了变化,秦正野顿住脚步,眼睁睁看着床上有条盘不住的鳞尾滑了下来,垂在床幔一侧,正好落在他脚边。
  秦正野是见过江见寒的鳞尾的,但那日在江见寒洞府内匆匆一瞥,鳞片脱落,伤痕斑驳,他几乎不忍细看,如今垂下目光,看着鳞尾之上的痕迹,不由连呼吸都轻滞了几分。
  他深吸了口气,伸手挑开床幔,恰见江见寒微微抬眸,朝他看来。
  江见寒只着了最里的单衣,已现了原型,看向秦正野神色略显局促,他毕竟不习惯将这幅模样暴露人前,哪怕秦正野已经见过他这幅模样了,他却还是有些抑不住心中的紧张。
  秦正野第一眼便将目光落在了江见寒发间那残缺的龙角上。
  对他而言,鳞尾的冲击,远不及两只断角强烈。
  龙尊说灵契之后,江见寒便可重新蜕生,断角与鳞尾均有修复可能,可在此之前,依照灵契的步骤,他得先与师尊交融灵力……也就是依双修之法,待二人亲热而灵力自然交汇后,灵契便能结成了。
  他不知道龙族的灵契为何这样才会生效,不过听闻龙族在与眷侣的情事上一向极其开放,在术法上融入此事,或许也是寻常。
  对,这本不算是什么难事,新婚之夜,本来就该做这种事。
  可他看着满是伤痕的龙尾和残缺的龙角,心中隐隐作痛,几乎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他甚至怕连自己的触碰都会让江见寒觉得疼,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露出了些笑意,说:“师尊……我可以摸一摸您的角吧……”
  江见寒扯住了他的衣袖,拉着他坐了下来,轻声道:“无妨,上回我便已与你说过了,只是旧时伤痕,都已不知过去多少年了,早就不会疼了。”
  说完之后,他微微垂首,将龙角露给秦正野,一面说:“龙角只有根部方有血肉,就算是断角,有只会有片刻疼痛,没有你所想的那么可怕。”
  秦正野轻轻用手指摩挲过江见寒断裂的龙角,断面并不齐整,几乎像是硬生生掰断的一般,他微微张唇,吐不出半句话语,只能在心中宽慰自己——还好有灵契,还好灵契能令鳞角新生。
  他几乎想也不想,便微微俯身,将今夜的第一个吻,轻轻落在了江见寒断裂的龙角上。
  龙角本该并无触感,可江见寒却不由朝后瑟缩了一些,惊讶睁大双眼看向秦正野。
  秦正野自然以为是不是自己动作让他不舒服了,他不由也立即松了手,紧张问:“师尊……怎么了?不舒服?”
  江见寒摇了摇头。
  他只是说不出自己心中的感觉。
  他以往受过一些连他自己都已不在意了的伤,伤处早已愈合,他也觉得自己要忘记此事了,可秦正野却在乎得很——当然,他知道兄长也很在乎,相澈大概也将此事记在心中,可却只有秦正野一个人,会小心翼翼到这种地步,像是担心自己的呼吸和触摸都会弄伤他,就像是……想要令这轻触穿越千年,到那暗无天日的锁龙阵中,到那一日他所见的那名少年身上。
  那种令江见寒觉得古怪的感觉,又一次出现了。
  心中被难以言明的情绪填塞,几乎要满溢而出,他握住秦正野的手,迫不及待要将自己一时冲动的情绪化为行动,将亲吻印在了秦正野唇侧。
  “没有不舒服。”江见寒低声说,“我很喜欢。”
  床下的鳞尾贴着秦正野的后背爬上床榻,像是勾着催促秦正野快些到床上来,龙族的鳞尾力道甚大,秦正野几乎无可避闪,方嘟囔了一句“师尊”,就被江见寒的尾巴勾着倒在了床上。
  江见寒没让江流观给他的房间内换张新床,如今他屋中所用的,还是他幼时睡的那张床,这张床对两人而言略显狭窄,若要放下床幔,江见寒还要将鳞尾收到床上来,他便只能用尾巴将两人环绕起来。
  他原有些担心秦正野不会喜欢龙族鳞尾的这种触感,毕竟他的尾巴上尽是鳞片,不似不少妖修的尾巴毛茸,摸起来还总是冰冷,好像怎么也与新婚二字融不到一块。
  他紧张盯着秦正野看,竭力在脑子里回忆自己先前在纸上记下的步骤,他……他方才做到哪一步了?他接下来又要做什么?
  这种事,教导双修的书册上压根没有写,上头可只说了吐纳心法,列了那么多心得体会,怎么忘了告诉他现在他应该做些什么啊!
  江见寒总觉得自己是秦正野的师尊,那事事便都该由他来教导秦正野,今日之事算是失职,他又不好意思承认自己不懂,思来想去,也只能把一切怪罪在他失了大半情念这件事上。
  哪怕他对秦正野不同,可 他……他比起常人总是缺了些什么,那他反应迟滞,不知所措,当然也很正常。
  秦正野倒是比他要主动得多,他不知已期待了这一日多久,若想要叫他冷静,那才是不切实际。
  他是有些生涩,可情事上的天赋,他不知比江见寒要强多少倍,他很快就掌握了此事,几乎只是亲吻,便已令江见寒心跳急促,以至说话时的尾音都有了几分轻微颤意。
  “你……你为何会……”江见寒咬了唇,强将异样紊乱的吐息压下去,“你是何处学来的……”
  “师尊……我已经肖想过很多次了。”秦正野低声在他耳边道,“今日是美梦成真,我当然知道该怎么做。”
  江见寒:“……”
  江见寒不说话了。
  他想,哪怕他比秦正野年岁要长,哪怕他是秦正野师尊。
  他本该会有不会的事情,有些事,能够让秦正野来教他怎么做,好像……也还不错。
  ……
  可情事终了,灵契应当已经结成,江见寒的断角残鳞却全无变化,龙尊口中的蜕生,更不知在何处。
  他虽不觉疲倦,可莫名脸热窘迫,心跳也较往日不知要快上多少,秦正野仔细看了看他发间的断角,又伸手去触他的尾巴,指尖不过方触上去,江见寒倒是噌地将鳞尾缩到了床上另一侧去,脑中还是方才之事,支支吾吾半晌,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秦正野似乎很担忧,忍不住问:“师尊,灵契成了吗?”
  江见寒:“灵……灵力有变,应当是成了……”
  秦正野:“可您为何没有变化?”
  江见寒:“……”
  秦正野蹙眉思索:“我如今灵力不足?所以这一步效果不好?”
  江见寒小声说:“……应当不是。”
  秦正野:“那……难道是方才的灵契出错了?”
  江见寒:“……”
  江见寒觉得,他们差的,应该只是时间。
  他能感觉到灵契将成时的灵力转变,龙尊没与他细说,可他猜想他此刻需要的是闭关,只是……他以往总想着修炼,连结契之日晚上也巴不得要修炼,他现今知晓自己那时的想法实在过分,那至少在今日此时,他一点也不想从秦正野身边离开。
  江见寒令尾尖稍稍向前勾了些许,绕到秦正野腰后,缠着秦正野的腰拉近距离,而后方腆着脸瞎编,道:“我觉得应当是……”
  秦正野带着满面关切凑近。
  江见寒:“……次数不够吧?”
  秦正野:“……”
  “反正……反正今夜还长。”江见寒头回发觉自己说谎竟丝毫不觉脸红,“明日之前,你我还有许多尝试的时间。”
  秦正野显是有些脸热:“师尊的意思是……”
  江见寒:“再……再试一回?”
  秦正野:“……”
  江见寒:“说不定……下回就成了呢?”
  秦正野无奈低声叹气。
  “……师尊,我觉得你在骗我。”秦正野蹙眉说道,“我想这类术法,生效应当需要时间,您若现在闭关,这一两日应当便能恢复了。”
  江见寒小声嗫嚅:“又不急于一时。”
  秦正野有些发怔,没有回应。
  江见寒:“今日特殊,灵契又不着急……”
  秦正野忽地凑上前,亲昵地吻了吻江见寒。
  “灵契之事,当然着急。”秦正野低声说,“可您想多留一会儿,真是太好了。”


第139章 
  江见寒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
  他本不需睡眠,照理说也是不该睡着的,可秦正野在他身边,离他那么近的距离,好似连气息都已交融,他便觉得很安心,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梦境对他来说,也算是件罕事。
  少年时他有过梦境,可他在深院之中,每日只在修炼,梦境其实也不怎么愉快,而后他被困龙墟,锁龙阵致他情念有损,至此之后,哪怕他入睡之时,闭目也只剩一片浓墨般的漆黑,绝不会再有其他。
  他几乎已忘记了做梦时的感觉,在梦中见着幼时总是紧闭的小院出现时,他还很是恍然,这么过了好一会儿,他竟然又有所感,自己便能从中辨出些不同,意识到——这显然是一场梦。
  他默声握着剑,迷茫望着梦中的一切,想要从梦中苏醒,却又不知应当如何脱离,过往的记忆逐渐复苏,他不愿承认而甘心遗忘的所有,总觉得自己已然忘怀的一切,一点一滴在他心中浮现。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他需要脱离当下的梦境,可所有能令他摆脱的术法,在他梦中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不清,反倒是他不怎么愿意看见的那些人的幻影,在他的梦境中出现了。
  紧闭的小院与昏暗潮湿的龙墟交迭,连穿过鳞尾的锁链带来的剧痛都那么清晰,他难有一梦,这梦境却像是铆足了劲要让他重温那段痛苦的过往,要让他觉得不舒服。
  他只能沉默等待着这梦境结束。
  可他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梦境中的昏暗淡去,好像有人轻轻抚了抚他的发梢,江见寒惊讶抬起眼,看见秦正野正在他面前,怔怔望着他。
  他来不及开口,秦正野已伸出了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这动作同他清醒时几乎一般,秦正野极其温柔的动作,几乎像是害怕碰疼了他,可也就在这一瞬之间,异样冰冷潮湿的梦境像是忽然有了暖意,龙墟的幻境一瞬消散不见,小院又在他的梦境中出现,却好像已不是他记忆中的那副模样了。
  他看见秦正野讶然的目光,看见秦正野对他露出温和的笑意,掌沿轻轻抚过他脸侧,江见寒微微睁大双眼,像是迟滞已久的呼吸忽而苏醒,他伸手想要去握住秦正野的手,指尖却一瞬从秦正野的手心穿过,梦境的迷雾霎时被驱散,他猛地睁开了眼。
  他心跳尚有些急促,短暂有一瞬迷茫,而后便很快回过了神,第一眼入目之物,是几乎就贴在他面前的一寸衣料,与他自己散开在床榻上的长发。
  他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衣物是被他压在身下的秦正野穿着的礼衣,而他长发散落,则是因为昨夜的那一通胡来。
  他再微微垂下些目光,秦正野的手搂着他的腰,自后埋首在他颈上,而他的鳞尾绕过两人身躯,那姿势久了,有些发僵。
  他动了动自己的尾巴,秦正野似有察觉,立即便醒了,却依旧维持着这姿势,呼吸在他肩颈之侧留下一片暖意,小声嘟囔着与他说:“搂着师尊睡觉……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情。”
  江见寒蹙眉迟疑:“……你现今修为,应当也已不需要睡眠了吧?”
  “是不需要。”秦正野还闭着眼,喃喃说,“可能搂着师尊——”
  他稍稍一怔,江见寒的鳞尾从他的小腿上游走而过,细滑的鳞片擦过他的皮肤,他这才觉察到了几分不同,忽地抬首,有些惊讶睁大了眼睛。
  江见寒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惊讶问:“怎么了?”
  秦正野只是讶然盯着江见寒,几乎移不开目光,道:“师尊,龙角……”
  江见寒:“……”
  江见寒这才意识到,龙尊所说的灵契,好像已经生效了。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发间的角,原先断裂之处早已不见,虽比他见过的大多成年龙族的角都要小不少,可至少现今的龙角完好无损,断角已然新生,那他的尾巴应该也已有所不同。
  他扶着床榻起身,匆匆去看自己的鳞尾,尾部的鳞片几乎已全都长好了,原先较深的伤痕还留在尾巴上,仍旧能够看见,可这效果已经足以让他觉得惊奇,怎么也不敢想在这一夜之间,竟然就能有这么大的转变。
  秦正野也怔着了,他呆呆伸手去摸江见寒的尾巴,不可置信般道:“我原以为龙尊所说的蜕生……怎么也得脱下一层皮来……”
  江见寒蹙眉:“我非蛇族,当然不会蜕皮。”
  可他这话并未说完,秦正野的手逆着他尾部的细鳞往上轻轻抚而过,以至鳞片层迭着轻微倒竖,这怪异的酥麻软意令他的脸噌地红了,恨不得立即将尾巴滑开,原先的话语也跟着支吾了起来,道:“灵……灵契功效,当然与寻常妖物蜕皮……也不同……”
  秦正野压不下唇边的笑,他好像根本没听见江见寒到底说了些什么,江见寒的尾巴溜走了,他也不在意,只是伸出手,又摸了摸江见寒的龙角。
  江见寒自己都说过数回,龙角并无所感,只是因为与血肉相连,能感觉到角上有人触碰,除此之外,他不该有更多其他的感觉。
  可他还是觉得不对劲,心跳快得惊人,脸上也热得发烫,可龙角没有尾巴灵活,他若低头避开秦正野的手,那未免也太过分了一些,看起来像是拒绝,可他至多只是有些害羞罢了,他其实并不反感秦正野所做的事。
  秦正野:“原来师尊的龙角,是白色的。”
  江见寒:“……”
  秦正野又道:“新生的鳞片也是银白……师尊若能有龙形,不会是条白龙吧?”
  “胡闹。”江见寒小声说,“我至多只能如此,不会再有龙形了。”
  “那更好。”秦正野道,“像师尊这般才好看。”
  江见寒:“……”
  江见寒恨不得用手挡住自己的脸,昨晚上他与秦正野亲热时,他都不曾觉得有这般窘迫,毕竟眷侣亲密本是寻常,没什么紧要,退一万步说,这也可以算是对他们未来双修的演练,练剑之事,何来害羞之说?
  而今他鳞角新生,还是头一回将自己的这副模样露于人前,那人又偏是秦正野,他忍不住心中忐忑,只希望秦正野不要再朝他身上看了。
  不对……江见寒忽地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灵契已经成功,那他还留着这部分龙形做什么?
  江见寒飞快便将龙角和尾巴收了,沉着脸色恢复了常态,还用力清了清嗓子,为自己的举动辩解,道:“灵契已成,你我已没必要——”
  秦正野竟笑吟吟打断了他的话:“师尊……不好意思了?”
  江见寒板着脸:“没有。”
  秦正野略有些惋惜:“那我下回不说了。”
  江见寒:“嗯。”
  可秦正野还甚是沉迷方才江见寒那鳞尾细滑的触感,他还要得寸进尺,笑吟吟问:“这回不说,下回师尊能偷偷给我看吗?“
  江见寒:“……”
  秦正野:“不给别人看,就给我看。”
  江见寒:“……胡闹。”
  他实在不知道怎么拒绝秦正野,根本见不得秦正野露出那般神色,他只能假意要端师尊的架子,一面匆匆要更衣起身,还故意寻了个借口,道:“时辰不早,该起身了。”
  秦正野故意摆出一副可怜模样:“师尊……”
  “你莫要在我这装可怜。”江见寒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这法子你用了这么多遍,已经没有用处了。”
  秦正野倒毫不气馁,他伸了手去扯江见寒的衣袖,道:“新婚第一日,起得晚一些,也当算是人之常情。”
  江见寒:“胡言乱语。”
  秦正野:“师尊,您今日总不会还唤我去练剑吧。”
  江见寒:“……”
  “您生气了?”秦正野笑吟吟说,“您的耳尖怎么这么红啊。”
  大约是身份有了转变,以至江见寒如今连一句斥责之语都说不出口,更不必说端什么师尊的架子了,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耳尖发烫,飞快扫了秦正野一眼,整理好衣物,这才低声道:“我兄长他们应当还在等着你我。”
  秦正野一怔:“应当不会吧。”
  江见寒还要找借口:“就算……就算他们不在,酥糖也……”
  他忽而一顿,终于意识到了些不对。
  昨日结契时他还见过酥糖,在宴上趁着人不注意便偷吃的,偷尝桌上的酒时恰被江见寒看见了,江见寒生怕当初仙酒之事再演,还敲了敲酥糖的脑袋,酥糖便委屈蹲到一旁去了,再之后酥糖便不知去了何处,竟然整整一晚上都没来烦扰过他们。
  江见寒不由想起了当初王清秋给燕白山的那壶仙酒。
  当初酥糖略舔了几口便忽地长大了,昨晚上这酒江见寒喝了都觉得头晕,那……酥糖不会又喝多了在哪个地方趴着变大了吧?
  江见寒抽了口气:“……酥糖在哪儿?”
  秦正野怎么也想不到江见寒会在这时候问起酥糖,等听着了江见寒的担忧,他还怔了怔,道:“天星宫时,酥糖伤及灵脉,应当是没有长大的可能了……”
  江见寒有些内疚:“一夜没见到它,以往它是会在我屋中歇息的。”
  秦正野清了清嗓子:“昨日我与它做了个小小的交易。”
  江见寒蹙眉:“交易?”
  秦正野将声音压低了几分,颇有些不好意思:“只要它晚上不来打搅我和师尊,回宗门后,我每个月都给它买五十斤酱牛肉。”
  江见寒:“……”
  江见寒已整理好了衣物,他起了身,清了清嗓子,道:“我……是你师尊,你若要送,我也该稍微负点责任,回去之后,这东西还是由我来准备吧。”
  秦正野反问:“只是师徒?
  江见寒的耳尖稍稍红了一些:“也是……道侣。”
  “既然是一家人,就不必如此计较了吧。”秦正野道,“不过说到此事……师尊打算什么时候回八荒?”


第140章 
  江见寒微微攒眉,也有些头疼这问题。
  他不喜欢蓬洲,早已想要返回八荒,却舍不得留在蓬洲的江流观,偏生他兄长又绝不可能离开蓬洲,他自己难以提出此事,可八荒异乱已解,蓬洲又极难与八荒联系,他总该快些回去,将此事告知掌门师兄才是。
  龙尊似乎想随他们去八荒看看,此事绝无可能,就算是为了龙尊的安全,江见寒也不可能答应。
  至于相澈……这些年来他丢下宗门事务,强将宗主之位传给王清秋,那就算是为了大师兄,江见寒都得把相澈揪回去。
  “师尊。”秦正野试探着说,“要不我们再留几日,待能将蓬洲与八荒传讯联通之上再走?”
  江见寒微微蹙眉:“那怕便不是几日了。”
  秦正野当然清楚是如此。
  蓬洲与八荒联通的阵法,若轻易便能钻研,江流观应该早有所获,不至于拖延至今还未有结果,哪怕八荒玉符通信的确便捷领先蓬洲许多,可此事想来便极难,若真要费时钻研,他们怕是得有段时日不能返回八荒了。
  “若你能陪我……”江见寒又迟疑,“倒是能偶尔回来看看。”
  秦正野惊讶:“师尊还愿意回来?”
  江见寒再强调:“若你能陪我。”
  秦正野:“我当然愿意!”
  江见寒:“那便好。”
  他似乎不太愿意再多说其他,似乎也不怎么想要去惦着此事,对他来说,他当初不愿出海,不愿提及蓬洲,不过是厌恶忆起龙族与那人有关的过往,可今日他知那人已魂飞魄散,不可能再扰及他的生活,而他的兄长……而他……
  他至少是惦着他的兄长的。
  以往这感觉好像也并不如何强烈,或者说那时对他而言,世间的一切情感本都是淡薄的。
  或许是因为秦正野,哪怕他尚且还不太会同常人一般表达,可至少他已不是一潭死水,也终于能够有所转变了。
  既是如此,蓬洲已没有需要他们多留处理之事,他们已是时候该动身返回八荒了。
  -
  最初之时,江见寒本来在担心。
  江流观显然不想让他们离开,若他忽然提及,或许会令兄长伤心,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最后倒是江流观先提及了此事,催他二人早些离开,尽早将这边的消息告知宗门,以免王清秋等人为他们担心。
  他今日看起来心情简直好极了,待江见寒说要将相澈带回八荒后,他面上笑意更甚,江见寒很少见他这么开心,再回首一看相澈——嗯……他也很少看见相澈如此痛苦,不错,这边看起来也很让人满意。
  龙尊很想和他们一道返回八荒,江见寒毫不留情拒绝了他,待秦正野说他们以后还会回来后,他才猛地有了精神,像是又找着了什么他立即需要去做的事情,恨不得立即保证,说等他们回来时,绝不会再有龙族去阻拦他们。
  江流观为他们备了回去的灵舟,来时的灵舟当然可以使用,可另外那两位修士最近不知去了哪儿,他们若要返回八荒,也需灵舟,反正蓬洲灵舟甚多,那便将他们两人的灵舟留下,江见寒与秦正野先用蓬洲的灵舟回去便好。
  到了这时候,江见寒才恍惚记起……他们此番出海,好像是借了天星宫的灵舟来的。
  很糟糕,那两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燕……和……和穿衣服总很闪很刺眼的天星宫主。
  到蓬洲之后,他们事情太多,江见寒平日又懒得理会旁人,他只知道天星宫那位燕长老,到蓬洲后便说要去研究什么海族异兽,立即便跑得没影了,天星宫主大概也陪着他。
  江见寒甚至不知道怎么才能联系上这两人,他只能看向秦正野,他相信秦正野一定有八荒所有人的联系方式,不论他要找什么人,秦正野一定可以联系上。
  秦正野先联系了燕白山。
  他以灵力传讯,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燕白山灵力化形的虚幻人影在面前出现。
  燕白山的面容,与江见寒记忆中的模样,好像已有了些不同。
  他极度兴奋,容光焕发,那眼神亮得像在发光,他的衣袍不知为何扯破了几个角,发间沾着不知何处来的海草,传讯一接通,他就迫不及待高声大喊:“江兄,蓬洲可真是个好地方啊!”
  江见寒和秦正野都被他吓了一跳。
  “蓬洲水土与八荒完全不同,莫说是灵兽,连鸟都生得不一样。”燕白山激动道,“海兽更是神奇,在八荒时我从未想还能有这般神奇的生物!”
  江见寒:“……”
  江见寒一点也不理解这种追求,他只能冷漠点头,假装自己听懂了燕白山的话。
  “真好啊!”燕白山感慨,“我一辈子都不想回家了!”
  江见寒:“你……”
  燕白山:“啊!新的海兽!好可爱!”
  江见寒:“你打算回——”
  燕白山朝那所谓的新海兽猛冲而去,下一刻被一条巨大的触手掀飞出了玉符传讯的距离,传讯画面中空无一人,只听见极激烈的打斗声,与天星宫主在背景之外惊慌失措大喊师弟的声音。
  江见寒:“……”
  江见寒切断了与燕白山的传讯。
  他沉默看着秦正野,好一会儿,才蹙眉问:“这人……回不来了吧?”
  秦正野也沉默了一会儿,飞快令玉符给金玄衍传讯,道:“金宫主应当和燕长老在一起,我问问金宫主吧。”
  好,很好,江见寒现在想起来那个衣服很闪亮的天星宫主姓金了。
  传讯又接通了。
  从面前出现的传讯画面里看,场面异样激烈,长得奇形怪状的海兽张着嘴想吞下燕白山,燕白山美滋滋数着海兽嘴里的牙,而金玄衍勉力用术法抵挡着海兽的攻击,在这间隙之中,他竟还抽空接通了传讯。
  秦正野有些惊讶,唤:“金宫主,你们这是……”
  金玄衍:“小秦!你师尊呢!”
  江见寒好奇走到秦正野身边,往灵符传来的画面中看去。
  “江长老!”金玄衍劈着嗓子大喊,“我求求您了,来一趟,把这小子揍一顿打晕了扛回八荒吧!”
  江见寒:“……”
  -
  江见寒仔细观察过玉符传讯而来的画面。
  那海兽看起来虽然厉害,可金玄衍这种修行的人,肯定有制服它的办法,方才收敛一些,不过是怕将海兽弄死后,他那师弟会对他发火。
  他们看起来挺乐在其中的,人家师兄弟的事情,他还是不去随便参与了。
  那么要一块回到八荒的,就只剩他们三个人了。
  相澈一点也不想走。
  可他修炼早已不得突破,他觉得自己现今大约连江见寒都打不过,更别说还得搭上个秦正野,龙尊看起来也摩拳擦掌,想要加入这场将他驱逐回八荒的战斗。
  如今他就算不想走也得走,要是多反抗一些,江见寒说不准会直接把他打晕带回去。
  到回程当日,相澈几乎是含泪被押上了灵舟。
  江见寒与江流观道了别,承诺若有机会,他会带秦正野一道返回蓬洲,随后他们便动身启程,返回八荒。
  此番他们有龙尊跟随,回去时极为顺利,没有龙族上前阻挠,花费的时间少了不少,待进了迷雾后,龙尊便不再相送了。
  相澈总担心他们会在迷雾中丢失方向,毕竟他来时在迷雾中走了大半年才成功抵达蓬洲,在他面对宗门的血雨腥风之前,他至少还能有半年的时间来劝说自己接受。
  可不到半个月,江见寒便带他们出了迷雾,回到了八荒近海的海面上。
  抵达近海之后,他们便能够用玉符与宗门联系了,秦正野催促江见寒早些将蓬洲之事告知王清秋,江见寒这才无奈摸出了玉符来,勉为其难朝玉符上看了一眼。
  他的玉符上塞满了消息,大多是兰停雪发来的并不重要的内容,江见寒十分习惯性略过不看,直接给王清秋发去传讯。
  江见寒:事情顺利,两日后抵宗门。
  秦正野在江见寒身后重重叹气:“师尊,这种大事,你就说得这么简单?”
  江见寒:“……不然呢?”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不觉得还需要什么其他解释。
  秦正野:“掌门师伯的性子,若你说得这么简短,他一定会担心。”
  江见寒觉得秦正野说得有道理。
  他又取了玉符,在方才的传讯之后,多加了一句话。
  江见寒:成功抓捕师尊,现下押送回门,师兄,你可以休息了。
  王清秋:?
  -
  这显然不是秦正野所说的那种合理解释。
  果真下一刻,王清秋便立即给江见寒发来了传讯,焦急要以灵符幻出人像,好亲眼看一看江见寒是否平安。
  江见寒最不喜欢这类传讯,远没有文字让他觉得舒服,他不太愿意接通传讯,犹豫了一会儿后,王清秋便又开始联系秦正野了。
  江见寒没有办法,这件事毕竟因他而起,他打算自己解决,更不用说他需要和王清秋解释的可不止这件事,他和秦正野的关系,才是所有事情中,最该向王清秋说明的那部分。
  这件事他必须要严肃以待,比如说,他得找个安静的地方,亲自亲口告诉王清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说这件事时,相澈肯定不能在场,不然这老东西插科打诨,一定会搅乱他的话语,至于秦正野,这不是结契,江见寒觉得秦正野最好也不能在,毕竟秦正野容易影响他的情绪,只有秦正野不在的时候,他才能将话说得理智又清晰——并且不会这件事而丢人脸红。
  对,这件事还是得这么处理。
  他得把相澈和秦正野都支走,自己先和王清秋说。
  秦正野正无奈看着江见寒,问:“……师尊,师伯的传讯,我该接吗?”
  江见寒:“我来。”
  他拿了秦正野的玉符,往一旁走了几步,见秦正野似是要跟上,他皱了皱眉,立即拦下了秦正野,道:“我自己与师兄说便好。”
  秦正野:“您……可以吗?”
  江见寒:“当然可以!”
  秦正野:“……”
  虽然不知道江见寒究竟想要做什么,还觉得江见寒很可能会搞砸,秦正野却还是无奈点了头,说:“若您需要我,我就在外边。”
  江见寒立即转身踏入灵舟船舱,接通了与王清秋的传讯。
  王清秋的灵力汇聚成型,在江见寒面前现出了影像。
  王清秋唤的是秦正野的玉符,可出现的人却是江见寒,王清秋还略有些惊讶,头一句话便问:“见寒,你方才为何不接我的传讯?”
  江见寒直入正题:“师兄,蓬洲有重要之事。”
  王清秋:“啊?什么事?对了,小秦呢?怎么没见着他?”
  江见寒:“师尊觉得还需在八荒还得再办一次结契大典,可我总觉得此事太过麻烦。”
  王清秋:“结契……什么结契?”
  江见寒:“我已与正野结为道侣。”
  王清秋:“?”
  江见寒:“结契大典办过了,在蓬洲。”
  王清秋:“??”
  江见寒:“好了,回去再面谈吧。”
  王清秋:“???”
  江见寒已经切断了传讯。


第141章 
  片刻之后,江见寒和秦正野的玉符都疯狂颤动了起来,王清秋焦急想要联系上他们,可如今这两个玉符都在江见寒手里,他当然不会理会王清秋的传讯。
  可他还是忽略了一件事,除了他和秦正野外,如今王清秋能够联系上的,显然还有一个人。
  待他想起相澈也在灵舟上时,事情已迟了,江见寒匆忙去寻相澈,相澈正断开与王清秋的传讯,再一看江见寒神色,他竟然还冲着江见寒笑,道:“你师兄师姐们都很甚是开心,捂了这么多年的小师弟,今日可算知道开窍了。”
  江见寒:“……”
  相澈:“你也真是,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轻描淡写就说了。”
  江见寒:“……”
  “哦对了,你大师兄说会好好布置。”相澈道,“具体如何,他等你回去商量。”
  江见寒:“……”
  完了。
  蓬洲时经历过的事情,看来是要在宗门内再重演一遍了。
  -
  玄卿剑仙江见寒将要结契之事一经外传,便引来了八荒无数关注,一时不知兴起多少传言,猜测江见寒究竟是如何与他那新近入门尚未几年的小弟子走在了一起。
  秦正野在八荒上交游甚广,他毕竟要做生意,八荒中人大多都识得他,大家联系不上江见寒,便总会同他来道个喜问问消息,江见寒原以为秦正野会觉得此事麻烦,问的人多了一定会不耐,可不想秦正野可开心得很,巴不得与每个人都说上一遍,他与师尊结契了,他如今是师尊的道侣了,天下人中,他师尊只待他是与所有人不同的。
  八荒内的结契大典,远比蓬洲要复杂。
  蓬洲时他们并无宾客,八荒却不同,江见寒认识人不多,可天下谁不知他名姓,更不用说秦正野究竟认识多少人了。
  这小子好像恨不得将所有人都请来观看他与师尊的结契大典,王清秋觉得人数太多,或许该缩减一二,他拿着名册来见江见寒,上头的人江见寒大多都不认识 ,可他全不在乎,他徒弟定下的名册,当然是对的,他只有这一名徒弟,这种小事,就该顺着秦正野一些。
  待结契当日,凌霄剑派内的宾客多得远远超出了江见寒的想象。
  他在人多之地本就有些不自在,今日更干脆是成日都沉着脸色,一言不发,只有秦正野在他身边时,他才会露出笑意,语调温和地同秦正野说话。
  结契终后,江见寒觉得一日事了,从此他在八荒也能将秦正野称作是自己的道侣了,下一步该是让秦正野直接从弟子居所搬到他的住处去。
  此事他谋划已久,从秦正野入门没几日便开始计划,今日总算得以实现,他迫不及待要如此,可还未来得及动手准备,王清秋先来寻了他,带来了自己精心准备的贺礼。
  他说自己当了江见寒这么多年大师兄,却还是不知江见寒喜欢何物,还好秦正野的喜好简单明了,炼丹需要仙材灵草,他有些极罕见的材料,全都给秦正野带过来了,除此外还有不少灵石,全都当做他二人结契时兄给的贺礼。
  江见寒方才收下此物,还没来得及说上半句话,鹤师兄又乐呵呵带着贺礼来了。
  而后是兰停雪、裴明河、几位主管,凌霄剑派内的其余人,都带着贺礼来了此处,甚至护门神兽都叼来了它最喜欢的漂亮石头,摆在了宗门大殿内,充作礼物,要送给两人。
  江见寒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能一气收到这么多贺礼,王清秋还说,今日来参加结契之人,也多带了诸多贺礼,还待会儿他便带过来给江见寒看看,除此之外,还有不能来此的,未收到邀请但想要贺喜的,若是全加起来,贺礼已不知几何,便是要一一拆开看过都需要时间。
  江见寒只好想,秦正野的人缘一向很好,这些结契时的贺礼,大概都是看在秦正野的面子上才送 来的。
  王清秋却又看他一眼:“大家不知你喜好何物,贺礼便都是照着小秦的喜好选的。”
  江见寒点头:“他喜欢便好。”
  王清秋:“可是……”
  江见寒:“他喜欢我便喜欢。”
  王清秋:“……”
  江见寒却忽而想起了另一件事。
  江流观说过,常人成婚定情,总有信物。
  江见寒以往从未想过此事,在蓬洲结契时,他也没想好究竟要送秦正野什么才好,回八荒后又思忖了许久,这才稍稍有了些想法。
  江流观说信物必须是对他二人而言的重要之物,江见寒却总觉得他和秦正野之间好像没有这样重要的对象,他便只能往另一处去寻——想送些秦正野可能会喜欢的珍贵东西。
  可他只知道秦正野平日喜欢炼丹卖丹,若要他去想,只能送些灵草药材,他需要寻些灵感,那这些贺礼便是他思考该选取何种信物的好方法。
  待他一一看过,还需愁接下来想不出送什么信物?
  -
  江见寒花时间将众人送来的贺礼都看了一遍。
  大家的想法看来都和他一样,这送来的贺礼,八成都是药材,偷懒些的便送灵石,剩下的则是出于对剑修的一贯以来的印象,送了些与剑相关的东西,诸如剑穗与灵剑之类的对象,并无多少创新。
  江见寒看着这贺礼许久,忽地便有了个主意。
  药材与剑穗,独有之物与重要之物。
  他忽地便想到了一物。
  只有他有,只有他能送给秦正野,对他二人而言都极为重要,还能让秦正野随身的物件。
  -
  结契之日本如新婚,夜中江见寒本是该同秦正野一道度过的。
  可结契大典后他就不见身影,秦正野寻不着他,其余人也并未见过他。
  秦正野以玉符传讯,江见寒没有理会,他常年不看玉符传讯,倒是也正常,可这些事全凑到一块,秦正野便有些不安心了。
  他知晓如今八荒之乱已止,天下已没有人能再让江见寒受伤,可他就是止不住要为此担忧。
  他与师尊直接结下的契约,果然还是不太足够。
  生契与灵契,是能令他二人同生共死,可他师尊不用玉符,他寻师尊太困难了,他得将此事与师尊提一提,最好能在这二者之上再加个什么术法,至少能让师尊看到玉符上的传音再说。
  ……
  江见寒倒也不是要故意避着秦正野。
  他想着了自己究竟要送秦正野什么信物,却又遇着了另一个他意想不到的困难。
  他看完那些贺礼,再将江流观所说的话结合到一处,脑子里极自然地便冒出了一个结果。
  ——他想送秦正野一条剑穗。
  一条由龙鳞编造而成的剑穗。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念头究竟是怎么冒出来的,可能够契合秦正野喜好的他的独有之物,最好还能让秦正野贴身携带,他确实也只能想出这么一个结果来。
  再说了,他看秦正野用破布缠着漂亮灵剑这件事不舒服已经很久了,往事已成过去,没有必要再为那些事情伤怀,而今他鳞角新生,脱落下的龙鳞已不再残破,若能编成剑穗,系在秦正野的剑上……这不就是江流观所言的最佳信物之选吗?
  取龙鳞容易,他寻了个无人之地,幻出龙形,自己取了几片漂亮龙鳞,编剑穗也容易,能用术法解决得事情,江见寒一点也不想自己动手,可最后出来的结果就……不那么令人满意了。
  江见寒终于发觉自己大约是在此事上全无审美,这剑穗实在太过丑陋,压根拿不出手,更别说是要当做结契定情的信物,拿去送给秦正野了。
  在秦正野寻不到江见寒的那些时间里,江见寒都一人躲在洞府深处琢磨如何究竟要如何才能让剑穗变得稍微好看一些。
  他费尽心思,才弄出个勉强不那么丑陋的剑穗,他承认自己在此事上全无天赋,再费时间也弄不出好看的结果,他离开秦正野拖延了这么长时间,若再不回去,他担心秦正野会出来寻他。
  回到宗门落雪峰时,秦正野都已快要愁死了。
  虽说今日是第二回结契,不该算是“新婚”,那他自然算不上是在“独守空房”。
  可这怎么说也是结契之日,这么重要的日子,江见寒却不见人影,他心中就是忍不了委屈,挨着到了第二日,他才终于见着江见寒出现了。
  秦正野委屈不已,可怜兮兮唤了句师尊,还未来得及问江见寒究竟去了何处,江见寒已将剑穗塞进了他手中,道:“你收好。”
  秦正野一怔:“这是何物?”
  江见寒:“……信物。”
  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去看自己鼓捣出来的丑陋剑穗,单是将此物送给秦正野,他便已经有些觉得窘迫了,说完这话后,他便立即转身朝桌旁走去,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紧张啜饮了一口。
  “信物?”秦正野怔了片刻,语调忽而雀跃起来,“师尊,是定情信物?”
  江见寒:“……”
  “不对,早便已定情了。”秦正野弯起唇角,“师尊,这不会是您准备的结契信物吧?”
  “你剑上系着的破布,太碍眼了。”江见寒紧张抿了口茶水,“我看着难受,便稍微……弄了这么一件……”
  秦正野:“这是龙鳞?”
  “嗯……”江见寒莫名便觉耳尖泛红,喃喃道,“反……反正多得很……”
  秦正野几乎抑不住笑意,他捧着剑穗乐呵了一会儿,忽地想起信物总需回赠,他根本不曾准备,也不知该送些什么重要之物给江见寒,而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他思来想去,也只有他这一世原本的目标,他本以为已不用再交给江见寒的那几颗丹药。
  秦正野手忙脚乱自怀中摸出瓷瓶,小心翼翼放在江见寒掌心。
  “师尊,这是还魂丹。”秦正野道,“您将要自魔域回来时,我方炼出了一颗,此物对我而言——”
  江见寒按住了他的手。
  “这种不吉利的东西,还是算了。”江见寒说道,“事情既已经终结,便不要再想了。”
  秦正野:“可您赠了我信物,我总得还赠您些什么……”
  “我不要信物,你只需……”江见寒顿了顿,伸手搂着了秦正野的脖颈,在他额上印下一吻,“将此物送给我。”
  秦正野:“……”
  江见寒又将吻落在他的鼻尖:“这里也是。”
  秦正野音调干涩:“师尊……”
  江见寒微微抿唇,眸中略带了些笑意,再将亲吻落在秦正野唇上。
  “全部。”江见寒说道,“将你的全部,都送给我。”


第142章 
  凌霄剑派内无论何人都看得出,秦正野新近换了条剑穗。
  他平日总在灵剑上缠着破布,灵剑风格与他的衣着打扮并不搭配,便已显得足够醒目了。近日那破布忽地不见了,他终于露出了他灵剑原本的模样,剑上却又多了条歪歪扭扭的剑穗,着实很让人质疑他身为剑修但却甚是令人担忧的灵剑审美。
  剑修不该如此,剑修的灵剑就该漂漂亮亮的,秦师兄如此待他的灵剑,必然有什么特殊的理由。
  众人均好奇不已,秦正野更没打算隐瞒。
  他巴不得见着一人便要展示师尊送给他的剑穗,当然,龙鳞由何而来不能说,江见寒不能暴露身份,但反正他们去过一趟蓬洲,谁都知晓海上有恶龙,江见寒带几片龙鳞回来当然是寻常,他没直接斩下龙首带回来都已算是收敛了,秦正野觉得自己并不需要解释。
  他只说这剑穗是江见寒亲手所制,特意赠送给他的,众人见了后果真个个称奇,消息自凌霄剑派中急速外传,没过多久,整个八荒,都已知晓了。
  可传出去的消息,显然与秦正野所想的不太一样。
  门中众人听闻此事,纷纷感叹江长老果真了不起,那可是屠龙哎!他出海的时候竟然屠龙了!
  秦正野外出经营他的卖丹生意时,也总喜欢给人看这条剑穗,于是消息传到了临近宗门,却又有了些变化。
  临近宗门之人听闻此事,满面敬畏,纷纷感叹不愧是江长老,转头便又外传消息,说江见寒这人果真可怕,出海一趟,不知屠了几条龙,回来给他徒弟编了个剑穗,这战力不愧是八荒翘楚,以后千万不能得罪江见寒,连得罪秦正野也不行。
  等到年后消息再传回江见寒耳中时,此事已经完全面目全非了。
  如今八荒众人都传,江见寒出海蓬洲,解决八荒之乱时,将龙尊抓着揍了一顿,最后从龙尊头上拔下了这几片龙鳞,送给他徒弟做了礼物。
  江见寒:“……”
  行吧……
  虽然过程听起来很奇怪,但至少结局是对的。
  他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送给了秦正野,那说明秦正野对他而言,一定也很重要。
  只是江见寒想不明白。
  他在八荒众人眼中……原来竟然是这么个凶悍形象吗?
  -
  恰又是一年仙云会时。
  江见寒以往答应过秦正野,只需秦正野修为上有一回突破,他便陪秦正野来一回仙云会,他不在八荒这几年,秦正野修炼的速度实在太快,以至他还倒欠了秦正野几回出去游玩的机会。
  于是今年仙云会一开,秦正野便立即约了江见寒同往。
  可江见寒方听说龙鳞谣传,又记着他初次去仙云会时的惨况,他在八荒之中恶名昭著,他可不想方城主添麻烦了。
  于是想了片刻,待准备与秦正野一道御剑前往时云山城,他便又化出了少年时的模样来。
  江见寒想,上回没有人认出他来,这回当然也不会有,他这般前往,既能陪着秦正野,又不会叫人察觉,简直一举两得,天才方能想出这么好的主意。
  秦正野的目光却显得很古怪,御剑之前,他还迟疑着问了一句:“师尊,您真要变成这幅模样去吗?”
  江见寒挑眉:“有问题?”
  “我是没问题,师尊少年时的模样,我也很喜欢。”秦正野稍稍停顿,“可其他人若是认出来……”
  江见寒:“不可能。”
  秦正野又迟疑片刻:“那您还是戴上纱帽吧,至少稍微挡一挡。”
  这建议江见寒倒觉得不错,他记得当年他和秦正野在仙云会闲逛时,便是如此打扮,他很是怀念,便去取了纱笠,佩带妥当之后,便同秦正野一道去了仙云会。
  仙云会,果然还是那个仙云会。
  街上至多只有筑基修为之人,满街花树,四下全是谈情说爱之人,江见寒至今还是不明白秦正野为何总喜欢来这地方。
  他走在云山城街上,不知是不是因为与秦正野同行,如今秦正野也算是八荒中极名气之人,以至所有过路之人,都巴不得要回眸看他们一眼,江见寒便不由将纱笠压得越来越低,总忧心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
  他们打算在仙云会上逗留几日,便又去了那极熟悉的客栈,秦正野同客栈掌柜说话时,这人的目光也一直在江见寒身上打转,待江见寒看他时,他却又立即转开目光,以助江见寒总忍不住想,他的身份……不会已经暴露了吧?
  可事情不该如此,当年他化作少年模样出行时,明明没有一个人能将他认出来啊?
  江见寒甚是不解,却又不知该从何人处问得解释。
  他在客栈内待了一个午后,直至天黑,方与秦正野一道离了客栈,打算去看看这一年仙云会的花灯。
  离开客栈后,江见寒便直接拉着秦正野要往城外去,第一年的盛况他可记得清楚,他也不想败他人兴致,还不如到城外老地方,御剑至半空看完后再回来。
  可这一回,秦正野拉住了他的手,道:“师尊,今年不出城。”
  江见寒蹙眉看向他:“怕是会吓到其他人。”
  秦正野笑吟吟说:“有我在,不会的。”
  江见寒:“……”
  确实不会。
  秦正野在八荒内的人缘可好得很,至于江见寒,今日进云山城时,路中之人虽然都在看他,可并没有露出惊恐之色,他应当没有暴露太多。
  可这种事需得未雨绸缪,他想起那些人今日看他的神色,担心他若是同他们再靠近一些,便真要暴露身份了。
  他几乎都已能想出那时境况了。
  城中挤满了人,忽而有人发现他是江见寒,人群便一瞬散开,硬生生腾出一片空地来。
  ……不行,江见寒接受不了这种场面。
  他光是想想都觉得尴尬,还是城外好,城外清净得很,无论他想怎么与秦正野相处,都不会有人来打搅他们。
  “不行。”江见寒坚定拒绝,“我们来得太迟,城内观赏花灯的地方,应当都已有人了。”
  “是迟了一些。”秦正野道,“所以年前我就已经同临池阁约过了,让他们留了最好的雅间,现在过去,正好来得及。”
  江见寒:“……”
  什么?年前?
  这小子怎么从年前就开始规划了啊?
  他这两年修为没什么太大长进,脑子里装的已经全是这种事情了吗?
  “走吧,师尊。”秦正野隐隐带着笑意,“反正你戴了纱笠,也没人看得出你是谁。”
  江见寒:“……”
  江见寒不由想,秦正野说得……倒好像也没有错。
  若是雅间,不需与众人靠得太近,他确实也没有暴露的可能,他最初带秦正野来云山城时,本也就是想带秦正野去临池阁观景的,此事也能算是实现了他当年的心愿,江见寒便点了头,同意了这件事。
  他拉下纱笠之上的白纱,将自己的面容遮挡得严严实实而后方跟上秦正野脚步。
  二人到了临池阁处,此地已聚了许多人了,除了甚为适合观景的几处雅间外,连屋顶上都挤满了人。
  二人一在临池阁内出现,大半人都在朝这边看,可无人躲闪,也没有人露出惊惧神色,江见寒觉得自己应当不曾暴露身份,他们盯着打量的人,应当是秦正野,而不是他。
  他徒弟现在可是八荒内的名人,天下不知有多少人想买他的丹药,这些人没立即聚上来,已经有些反常了。
  可幸而他们没有聚上来,江见寒立即压低了纱笠,冷下脸色,目不斜视,阴沉着脸便要朝楼上走。
  这种时候,秦正野竟还伸出手,轻轻牵着了他,笑着问:“师尊,您走那么快做什么?”
  江见寒:“……”
  江见寒耳尖泛红。
  秦正野凑近一些,同他二人私下相处时一般,揽着了他的腰侧,道:“等等我,不急的。”
  江见寒:“……”
  江见寒连面上也开始泛红了。
  秦正野竟然好像还未察觉,说:“今日也想同师尊一道放灯。”
  江见寒:“……走快些。”
  秦正野:“嗯?什么?”
  江见寒压低声音:“他们全在盯着你我看……你别喊我师尊,唤我师兄师弟……随便你。”
  秦正野不由带了几分笑意。
  “师尊,今日时节特殊。”秦正野说道,“我唤你师尊,他们若以为我这是外出偷腥,那可如何才好?”
  江见寒:“外出……什么?”
  他说完这话,自己便也立即明白了秦正野话语的含义。
  云山城常是情侣来此,他以往又总爱陪着秦正野来参加,忽地有一年秦正野身边换了人,秦正野还要唤此人作师弟,那确实是要引人多想。
  可他若不这么说,难道要他直接便承认自己是谁吗?
  他都瞒了一路了,总不能在此处功亏一篑。
  “走快些。”江见寒匆忙道,“想说什么话想做什么事,到雅间内再说。”
  好容易到了雅间内,此处无人,江见寒终于松了口气。
  他伸手想摘下纱笠,还未动作,倒是先听着外头喧闹,秦正野快步朝临江一侧的窗前走去,一面道:“师尊,快来,应当要开始了。”
  江见寒便也未摘下纱笠,走到了窗旁,往外看去。
  云山城的花灯,江见寒已见过了两次,可每一次他都弄不明白,这东西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天上亮着无数灯,再往灯里头塞些自己所写的心愿,傻乎乎希望这心愿能成。可修仙之人应当清楚此举全无用处,莫说把心愿写在花灯上,就是当初他用术法将秦正野的心愿化作荧光,升入星空,他也不能保证秦正野的心愿一定能够实现。
  当年他终于自魔域归返,在云山城外捡着写着秦正野心愿的花灯时,他心中的确极为感动,像是心中极柔软的地方被轻轻拨动了一般。
  可感触是一回事,不理解是另一回事,放了花灯愿望又不会立即便实现,就算那是他的心愿寄托,可寄托之事既然已成,江见寒想不明白秦正野为何还要再来看一次花灯。
  江见寒沉默看着自湖畔一侧升起的无数花灯,试图从中品出些不同来,可他盯着看了许久,还是觉得赏灯无趣,他不由移开目光,看向身边的秦正野。
  秦正野也正注视着他。
  秦正野似乎正等着他转过目光,一见如此,便抑不住笑意,道:“师尊,我特意准备了两盏花灯。”
  江见寒蹙眉:“你还有什么愿望没实现吗?”
  “我这人贪心得很。”秦正野以灵力注入灯芯,注视着面前的花灯一点一点亮了起来,“我有许多心愿想要实现。”
  江见寒想,这心愿……大抵还是与他有关。
  秦正野的愿望好像总与他有关联,当初希望他平安,希望事情能够化解,现今一切都已过去了,秦正野也已是他的道侣,那这愿望,或许也只剩下最后一事。
  他也注视着面前的花灯,微微抬手,也将一点灵力灌注其中,看着那灯火一点一点亮起,方道:“虽说我不如何相信。”
  ——但他心中也有同秦正野一般的祈愿。
  这愿望并不具体,若是要说,大约便是希望他与秦正野今后万事顺遂,能够长久相守,最后若是有登仙之日,也是二人一道携手而去,不至于留下一人等候。
  秦正野不由一怔,他还是头回见江见寒许愿,难免有些好奇,便问:“师尊许愿了?什么愿望?”
  江见寒蹙眉:“……还是不说了,万一不灵了呢。”
  秦正野更是惊讶:“您还信此事?”
  “……原本是不信的。”江见寒的声音小了一些,“可与你有关……马虎不得,我还是信吧。”
  秦正野那眸子好像一瞬便亮了起来:“与我有关?”
  江见寒的声音更小:“与你我有关……”
  秦正野不再继续追问了。
  他怎么也压不下唇边笑意,看一眼花灯,便要回眸看上好几眼江见寒,如此往复数次,江见寒终于忍不住问:“你不是要我来陪你看花灯吗?专心些。”
  秦正野道:“我只是忽而想着了一件事。”
  江见寒:“什么?”
  这话音尚未落下,秦正野忽地伸手挑开江见寒纱笠上垂落的白纱,几乎鼻尖相抵,那白纱落下,将他二人圈在这仅有方寸的素色纱影之中,江见寒下意识要后退,秦正野却箍着了他的腰,令江见寒一时心跳如鼓。
  “在想四下无人,师尊为何还要一直带着这纱笠。”秦正野目光灼灼,低声道,“现下知道了。”
  江见寒:“……你知道什么了?”
  “师尊心不定。”秦正野在他泛红的耳尖轻轻落下一吻,将手贴在江见寒胸口,“心乱了。”
  江见寒:“……”
  “师尊面红耳热,所以才觉得自己需要遮挡,师尊……不想让他人看见这副模样。”秦正野低声说,“可室内无人,您无论何种模样,我都已见过了。”
  江见寒:“你……”
  秦正野又将一吻留在江见寒唇上。
  江见寒少年时的模样,要显得更清弱一些,轻易便能被秦正野圈在怀中,秦正野若用手托着他的腰,他便再难往后避闪,当然……江见寒显然也不怎么打算要避开这亲吻。
  这缠绵不知费了多少时间,二人分离时,秦正野方才想起大开的窗扇,与已经亮起的花灯。
  秦正野这才回首,以灵力令两盏花灯升空,又嫌大开的窗扇碍眼,若是对面有人朝此处看,一眼便能见着他在与江见寒在做什么。
  他巴不得将自己与江见寒的关系昭之天下,却不喜欢别人见着他师尊这幅与平日完全不同的模样,他想将窗扇关上,江见寒却按着了他的手,挥袖立下禁制,好令外面之人看不着这雅间之内的境况,也听不着此处的声音。
  “我知道你喜欢仙云会的花灯。”江见寒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既是如此,好好看着。”
  “我不是喜欢花灯。”秦正野倒还嗫嚅,“我是喜欢与您一块看花灯。”
  花灯如何,其实并不重要。
  对他而言,重要的……当然是一道看花灯的那个人。
  “那不是正好吗?”江见寒微微弯了弯眉眼,“我在,花灯也在。”
  秦正野一怔:“师尊……”
  江见寒搂住他的脖颈回吻,声音很轻。
  “我不喜欢看花灯。”江见寒说道,“……但我喜欢看着你。”
  秦正野:“……”
  他注视着江见寒,在漫天几如星辰的灯火中,江见寒眼中全是他……也只有他。
  -
  秦正野觉得自己……大约是有些太荒唐了。
  江见寒以少年模样伴他出行,本是忧心有人会认出他身份,以至二人出游不快,可他却过分得很,同看起来方只有十七八岁的师尊亲热了。
  他不仅不觉内疚,甚至还觉得与清瘦些的师尊亲近别有一番滋味。
  这种能将师尊完全圈在怀中的感觉,实在令人着迷,更不用说……这术法的那个小小弊端了。
  以术法变换自身外貌,时间若太长,性格便会越来越趋向他所变幻的那个人,江见寒变成了自己少年时的样貌,那本就是他自己,性格的转变比变成他人要快,而年少一些的江见寒……情念未曾有损的江见寒,着实比现在的江见寒要热情许多。
  花灯是什么时候终了的,秦正野根本不知道。
  说是喜欢仙云会的花灯,可他二人谁也没有将心思放在花灯之上,以至后来两人离开临池阁返回客栈时,秦正野还觉得自己的心砰砰作响,脑子里也还全是方才的荒唐之象。
  而少年时的江见寒,也比后来更容易害羞脸红一些。
  他像是完全不想与秦正野说话了,回去一路,都刻意用纱笠遮挡着自己的面容。
  秦正野想他大概是在害羞。
  他故意去牵江见寒的手时,江见寒也不避着他了。
  路上之人望着二人走来,多也是目不斜视,可回到客栈大堂时,那客店掌柜极热情地同他二人打招呼,江见寒方压低纱笠,掌柜的便已乐呵呵唤道:“江仙长,今日游玩如何?听闻今年的花灯数量增了数倍,与往年还是有些不同吧?”
  江见寒:“……”
  江见寒微微一僵。
  不对,他认出来了?
  他怎么认出来的?不会是因为他与秦正野牵着手吧?
  江见寒不说话,客店掌柜便笑,一面道:“江仙长还是这脾气,平日未免也太凶了一些。”
  江见寒:“……”
  不对啊?!这人怎么都敢打趣他了?
  他在八荒众人眼中,不是一副凶神恶煞的可怕模样吗?别人与他说话都害怕,怎么会有人敢与他说笑啊?
  “胡说。”秦正野已沉着脸接了话,“我师尊一点也不凶。”
  “以往是这么觉得的。”掌柜笑了一声,“当年还劝过秦仙长,劝他另投师门,寻个脾气好些的师尊,倒是幸亏秦仙长未曾听我等胡言,不然该毁了一桩多好的姻缘啊。”
  江见寒:“……”
  江见寒如今本就比平日要容易害羞一些,方听得姻缘二字,耳尖便不由红了,只幸亏还有纱笠遮挡,他人总看不见他这幅丢脸模样。
  他不愿在此处多留,秦正野和掌柜还有话要说,江见寒便立即转了身,将众人的交谈抛在脑后,自己一人急匆匆上了楼,至无人处便立即便变回了自己以往的模样。
  他这才松了口气,感觉自己心绪稍微定了一些。
  他也不知自己方才究竟在害羞什么,自他的模样恢复寻常后,那股少年人方才会有的羞赧便尽数消失,可耳尖还是在发着烫的,回到屋中后他才敢摘下纱笠,再想想自己这一日所做的事……当真荒唐,简直不像是他会去做的事情。
  江见寒在屋中等了一会儿,秦正野还没有回来,门外却又传来了急切的脚步声。
  他已很熟悉秦正野身上的气息了,门外之人绝不是秦正野,而如今这场面……江见寒莫名有种熟悉之感,总觉得以往似乎也经历过一回。
  江见寒沉默看向门边。
  片刻之后,果真听见门外敲门声起,方城主战战兢兢在门外唤:“仙长……江仙长?您在里面吗?”
  江见寒:“……”
  不对啊,这人怎么来了?
  他这一日不都是以少年模样,还遮挡了面容出现的吗?为什么这些人一个两个都知道他来了云山城啊?!
  江见寒深吸了口气,只能开门。
  方城主一如当年,战战兢兢站在门外,一进门便对江见寒行礼,道:“我今日看玉符之上众人消息,便知是江仙长您来了。”
  江见寒:“……”
  玉符玉符,又是这该死的玉符。
  方城主:“方才已在楼下见过了秦仙长,我一看便知,江仙长您一定又是来——”
  江见寒不由挑眉:“没有魔物要除。”
  方城主乐呵呵道:“我知道,江仙长是来陪徒弟游玩的。”
  江见寒辩解的话语,顿时全卡在了喉中。
  “当年江仙长结契,方某收到了请柬,可错过了观礼,这些年来记在心中,实在惋惜。”方城主朝门外招了招手,唤进来一群捧着锦盒的下人,道,“今日二位仙长来我云山城中,方某当然得将当初那些贺礼补上啊。”
  江见寒:“……啊?”
  方城主:“江仙长为云山城解决过不少麻烦,不必推拒,应当的!”
  江见寒:“……”
  恰好此时,秦正野匆匆上了楼,见着这如当年一般的境况,他不由停住脚步,在门边冲着江见寒与方城主笑。
  江见寒沉默看了秦正野一眼,朝秦正野招了招手,低声问:“玉符之上,都说了什么?”
  “师尊,离开宗门时我便说过了。”秦正野叹气,“您一定会被他们认出来的。”
  江见寒:“……”
  江见寒仔细想了想他收徒之后的所行之事。
  他从来不参加什么仙云会,来了几回,全是为了秦正野。
  不仅如此,他被抓入魔域,与秦正野约定归返之日,定下的地点,也还是云山城的仙云会。
  他没有玩乐之心,若是出门游玩,总是陪着秦正野,秦正野心中更是只有他一人,那他的伪装自然不会有任何用处,就算变幻出了少年时的模样,可只需他与秦正野一道在仙云会出现,二人举止再亲密一些,其他人自然便会知道他是谁。
  江见寒深吸了口气,只得再问:“他们……为什么不怕我?”
  秦正野有些惊讶:“怕您,为什么?”
  “以往总是如此。”江见寒道,“我想……是我族类天然所成,其余修为较低之人见到我族时,本就会有些惧怕。”
  若是如此,照常理而言,他蜕生后鳞角已成,就算不曾显露出自己原本的模样,龙族气息也该更重,他们应该更怕他才对。
  秦正野怔了怔:“您以为他们怕您……是因为您……呃……”
  他挠了挠头,不知该怎么形容江见寒所想的这种气势,憋了许久,方勉强道:“龙族的……威压?”
  江见寒认真点头。
  秦正野:“那您觉得,龙尊身上有这东西吗?”
  江见寒皱眉摇头。
  “他们当初畏惧您,与龙族并无关联,只是因为您不近人情,或者说……全无人情。”秦正野无奈,“您在外冷漠,行事又凶 恶得很,外出只是除魔斩妖,他人难免会有畏惧。”
  江见寒:“可是……”
  秦正野:“您看宗门之内,几位师伯,还有裴师兄,他们也不怎么畏惧您吧。”
  江见寒:“……”
  “这些年来,您变了不少。”秦正野道,“不全是当年不近人情的模样了,众人对您的畏惧,自然便少了一些。”
  江见寒:“只是如此?”
  秦正野清清嗓子:“您对我是什么模样,大家可都已见过了。”
  江见寒困惑:“所以呢?”
  他是对秦正野不同,可他只对秦正野不同,其他人总该还是要怕他的吧?
  “如今他们只会觉得您嘴硬心软,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了。”秦正野笑吟吟说道,“若是不信,您也可以看看您的玉符。”
  江见寒:“……”
  江见寒还是不敢相信秦正野所说的话。
  他翻出玉符,想起方城主方才所说的话,他一进城,众人便已注意到他了,听说玉符上全是与他和秦正野有关的言论,他心中不免极为好奇,认真去看。
  这些年过去,玉符还是如此,熟悉的界面,熟悉的话语,连说话之人的名姓,都很是熟悉。
  云山城周管事:
  「救命,凌霄剑派的江见寒又带徒弟来仙云会了,他两能不能别秀了啊!」
  长空派大弟子闻行序:
  「我天大家看见了吗?他还特意变了个十七八岁的模样陪他徒弟逛,小情侣私下是这么玩的吗?!」
  蓬莱师妹悠悠:
  「啊啊啊在临池阁对面的屋顶上被小情侣秀到了!怎么亲着亲着突然人就不见了!是用了什么奇怪的术法把自己藏起来了吧!该死啊!有什么是我们不能看的!」
  算命的驴绝不咸鱼:
  「娘!今天我也是嗑到了!」
  江见寒:“……”
  什么玩意啊!
  这些人私下不好好修炼,这一天天的,到底都在干什么啊!
  江见寒脸上发烫,正想收起玉符,却又看见玉符上的这些话语之中,还夹杂着秦正野对所有人公开分享的那些消息。
  他迟疑片刻,还是将那消息点开了,顺着时间往下看去。
  江见寒以为秦正野用玉符发出的内容,应该都与卖丹有关联,当年他看秦正野便是如此,至多只会在特殊时日,偶尔说上一两句与他有关的事情。
  可而今看去,玉符之上,秦正野好像满眼都是他——
  「师尊当年送我的星星。」
  「师尊为我许的愿。」
  「师尊教导我练剑的模样。」
  「师尊送我的剑穗——」
  师尊……师尊……只有师尊,却又不止是师尊。
  他偶尔会用玉符记录下一些画面,依旧全与江见寒有关,可江见寒心里清楚,他所做的这些事,所有的这些不同,都是因为秦正野方能显露,若他当初不曾遇到秦正野这个小徒弟……他大概一辈子也只会是他人畏惧的那般模样。
  江见寒的目光在玉符与面前的秦正野身上游移,看着他时,秦正野面上总带着笑,
  “这个……要怎么用?”江见寒略有些紧张,“当年稍微了解过一些,可都已经忘记了。”
  秦正野很惊讶:“师尊想要做什么吗?”
  江见寒有些局促点了点头。
  他想,有些事,不能只让秦正野一人来做。
  秦正野有多喜欢他,天下人都已经知道了,可八荒中人都觉得他淡漠,他对秦正野的情感,却好像还并无多少人知。
  他不知道应当如何表达自己对秦正野的感情,便只能笨拙模仿着秦正野的方式,在玉符上留下他与秦正野有关的印迹。
  仙云会的花灯早已结束,现在留影已经来不及了。
  他也不知自己还能写些什么。
  他只能在秦正野每一条的内容之下,尽力留下此事发生时自己心中的想法。
  哪怕简略,或许寥寥几字,可他想,这应当已足以表达出自己的心情了。
  「师尊为我许的愿。」
  江见寒:两情长久。
  「师尊送我的剑穗——」
  江见寒:信物。
  「师尊当年送我的星星。」
  江见寒:若是喜欢,每年生辰,我都可以送。
  到最后,恰过子时,翌日又是秦正野一年生辰,江见寒看了看面前的秦正野,还是伸了手,与秦正野相牵。
  他在玉符之上留影,艰难而生涩地主动表达自己心中的情意。
  「幸而,年年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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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之后,江见寒的玉符忽地激烈震动了起来,像是不知有多少人回复了他方才留下的那几句话语。
  金玄衍:啊?那颗飞星是你们搞出来的?不许再送了啊!天星宫发来谴责!
  鹤长老: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你们有道侣的剑修了不起了。
  兰停雪:师弟!!你既然会用玉符,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墨总管:江长老,既然你们感情这么好,今年宗门大阵的运行检测,能不能交给小秦来?求你了。
  裴明河:呜呜有道侣真好啊,我也想要道侣。
  王清秋 回复裴明河:道侣什么道侣,谈恋爱不如练剑,剑练了吗!天天不修炼干什么呢!
  王清秋:咳咳,小秦,这种好日子,丹药打折吗?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