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都是我前男友[剑三] 作者:孤注一掷 文案: 顾矜霄,用他的脸捏了一个特别好看的性转琴娘小姐姐。 不幸的是小姐姐盛世美颜太美了,一不小心美翻了里世界的神龙,神龙就带着顾矜霄一起飞升了。 ——以上来自求生欲极强的神龙的陈述。 *** 顾矜霄顶着清艳绝伦目下无尘的脸,看着自己婀娜多姿的妖琴娘身体,笑容渐渐变态。 神龙:不要冲动,用成就点可以换成男体型啊喂! * 江湖上忽然出现了一个神秘莫测的江湖术士,他能测阴阳,通鬼神,活死人,肉白骨。 爱好在荒郊野岭乱葬岗跳舞,月下弹琴赶尸助兴。 飞到每一个高门大派的正殿之巅,给人下战书,输了就要被他画美人图。 传说被他画过美人图的人,都被摄走了魂,上天入地要找到他,死也要和他殉情。 * 本文又名:长歌副业是赶尸/方士歌他盛世美颜/那个欺骗反派感情的死神棍/建设和谐玄学江湖~ * 无脑苏苏苏爽爽爽,没有文笔没有智商,渣作者不能玩游戏的自爽之作~ CP:鹤酒卿,白月光攻,但月光底下静影沉璧…… * 换斗星移转命盘,阴阳凝魂乱坤乾。 上古遣下通幽术,五行聚煞逆地天。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穿越时空 系统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矜霄 ┃ 配角:鹤酒卿 ┃ 其它:剑三,长歌,琴爹,强攻强受,相爱相杀 第一卷 死人谷·美人扇 第1章 1只反派 顾矜霄一直是个幸运E,直到玩了剑三方士身份,忽然发现他竟然转运了。 剑三明教里世界,不归之海最高处,传说只有有缘人才能看到神龙现世。每天一群人挂在山巅上嗷嗷叫,神龙就是不出现。 然而顾矜霄每次一路过,都能看到一条水龙盘旋在云烟雾海之上。 山尖上挂了一串望眼欲穿的各派弟子,苦苦和地心引力作斗争。 “你们真的看不见?”顾矜霄翩然飞过又飞回来,指着头顶,“它不是一直在吗?” 被插刀的萌新捂着心口默默吐血,哭唧唧的摇头:“我的面前只有一片漆黑。” 于是,生意来了。 顾矜霄专业替人遇神龙,次次一刀出,很快攒够了买风雷瑶琴剑的二十万金砖。 交易的时候服务器又叒叕卡了,卡到冷静耐心的顾矜霄考虑是不是暴力换个键盘的时候,键盘居然真的自己炸了! 黑暗里,顾矜霄听见一个贱萌的声音说:【滴,惊不惊喜,刺不刺激?恭喜小姐姐你和本神龙一起飞升~\\\\(≧▽≦)/~啦啦啦!】 顾矜霄顶着清艳绝伦目下无尘的脸,看着自己婀娜多姿的妖琴娘身体,笑容渐渐变态。 化形成方士跟宠小灯笼——戏参北斗,唱着自由之歌的神龙忽然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啊,小姐姐你怎么似乎仿佛好像……性别不太对?!】 顾矜霄用那双澄明空灵的眼眸,轻轻地静静地盯着它,掌心握紧了琴中剑! 在毁灭来临的关头,神龙的求生欲超常发挥。 神龙:【不要冲动……用成就点可以换成男体型啊喂!虽然我弄错了你的性别,可这都是我能量不足造成的,你要相信你还是有救的,千万不要放弃治疗!】 顾矜霄缓缓笑了,清冷圣洁的脸上,露出与容貌气质绝不匹配的危险深意:“不,我这是太高兴了。我一直很好奇,作为女性的我是什么样的,今天终于得偿所愿了。” 神龙:【什么、什么意思?……住手啊喂!不要冲动……我要报警了我要喊人了……啊啊啊……有变态!!!】 顾矜霄说做就做,一副要把他自己从里到外仔仔细细拆解一遍的绅士样,深深震撼洗礼了神龙的三观…… 好在最后顾矜霄终于还是没有得逞。 不过,并不是因为神龙的拼死阻拦,叫他良心发现回头是岸。而是因为基三的数据身体,脱到最后也有一层小衣,成功保住了琴娘小姐姐的节操。 但顾矜霄的节操,在神龙心里是再也捡不起来了,就算这张性转后的脸再清冷禁欲……圣洁空灵……盛世美颜……美若天仙……在神龙心里也只剩下哆嗦和崩溃。 一同击碎的,还有神龙心中纯纯的初恋。 神龙悲从中来,哭湿了灯笼纸:【其实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本来只是一心一意舔颜的……谁知突然之间,我好像能脱离游戏数据服务器了,就使劲挣扎了一下。】 然后渡劫飞升的数据,正好炸了顾矜霄的电脑,顺便带着他一起鸡犬升天了。 所以说,这一切初始的孽缘都是因为美,都怪顾矜霄好好的琴爹不做,非要用他的脸,捏什么性转琴娘小姐姐。 不幸的是小姐姐盛世美颜太美了,一不小心美翻了里世界的神龙,神龙这才带着顾矜霄一起飞升了。 然而它万万没想到,这竟然是一个画(丧)风(心)清(病)奇(狂)的小哥哥。 顾矜霄意犹未尽收了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你说……成就点可以换身体?要多少?” 【一万个成就点换一周的时效。一百个成就点换一个小时。最低一小时起换。】 戏参北斗上上下下抖如抽风:【而且,打通所有成就,我们可以再次破碎虚空回去!为了紧急修复你的生命信号,我把所有的能量都用来激活你的角色设置了,自己也退化成一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保证,等我能量充足了,就一定努力让你回家。】 顾矜霄顶着那张空灵脱俗,美得令人窒息的容颜,一派岁月静好地说:“急什么,来都来了。其实,你刚刚有一句话,说得很有道理。” 神龙目眩神迷:【哪,哪一句?】 “琴娘小姐姐……这么美。”顾矜霄若有所思,一字一顿说。 【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你,你想干什么?】戏参北斗瑟瑟发抖。 “不干什么,就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琴娘小姐姐美。” 神龙: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 明月当空,乌啼三声。 高高的茅草尖,坠着一滴晶莹饱满的露水,映出漫天银色霜白的月光。 清风拂来,拂过旷远唯美的月下荒野,拂过白色的长长曲曲的小路,拂过美人翩翩起舞的裙裾衣袂和长发。 青白庄重的服饰,奇异大气的舞姿,空灵出尘的美人。 在这旷野月下,呈现出一股天地祭坛祝祷的神秘味道。 【在荒郊野外跳舞,你为什么呀?】 顾矜霄舞步不停,言简意赅:“卖艺求财,顺便刷成就点。” 他的头顶忽上忽下飘着一只淡蓝色发着萤光的灯笼,玩过基三的人都认得出,这只灯笼是剑三方士五级时候的跟宠——戏参北斗。 但现在,它是明教里世界不归之海,某个看脸邂逅的神龙飞升后的化形。 神龙贱萌的声音,财大气粗地说:【本尊问过天地灵气了,今夜这里有一场一百成就点的奇遇。跳舞刷多久才赚几个点,不如算了吧。而且大晚上的你不觉得渗人?】 “不会。”顾矜霄抬起眼睫,神情自若,不紧不慢地说,“琴娘小姐姐这么美。” 听到这句话,戏参北斗顿时闭嘴不语,还忍不住抖三抖。 长长曲曲的小路尽头,一辆马车快速驶来,在不远处平稳停住了。 马车里的贵公子感觉到车停了,不由睁开眼睛问了句:“怎么了?” 不等外面的车夫回话,车里另一个跳脱的少年,立刻游鱼入海一般掀开车帘跳了出去。 车夫回话的声音才传来:“回少爷,有人在前面的路上跳舞,车子恐怕驶不过去。” “哎呀,是个漂亮的小姐姐呢。我去问她愿不愿意让个路。” 车夫赶忙说:“容少,小心一些,我瞅着有点不踏实。” 想想也知道,世道不太平,普通人家的姑娘,怎么可能会夜半三更在荒郊野岭处跳舞? 贵公子微微一笑:“无妨。阿辰一向聪明,武功又高强,他知道怎么做。” 话音一落,贵公子忽然掩着口低咳了几声,脸色不自然的苍白,嘴唇却嫣红。 …… 顾矜霄继续旋转折腰,重复那固定几个动作的舞步,并没有因为旁边站了一个一脸好奇欣赏的俊秀少年就停下。 容辰看得有趣,这目下无尘的美人小姐姐,穿得像个大家闺秀,背着一张琴。在这荒野跳舞就够奇怪了,还来来回回就这几个动作。 说起来,舞姿并不妩媚妖娆,反而大开大合,有一种奇异的祭祀的韵律。 最奇怪的是,她的头顶上方飘着一只精致发蓝光的灯笼,还挺好看的,就是看不出怎么固定住不乱跑的。 容辰笑嘻嘻地说:“漂亮的小姐姐,我们的马车要从这里过,你挡着路了,能不能劳驾让一让?” 听了他的问话,那跳舞的美人终于停下了,平静地看向他。 容辰不由睁大眼睛,灿烂的笑容微凝,一脸惊艳失神,孩子气地笑着赞叹:“小姐姐你真好看。” 神龙就像听到什么可怕的咒语,悲痛欲绝:【完了完了全完了……】 顾矜霄慢慢笑了,那张清冷的容颜越发空灵出尘,他轻轻的颌首点头,手指指向前方。 容辰不舍地移开目光,顺着那莹润修长的手指指向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不远处放着一个精致的小花篮。 容辰愣了一下,随即就越发开心的笑了,拍着手轻功绕身几圈:“应该的应该的,小姐姐跳得这么好看……是要鲜花吗?只有鲜花才能配得上小姐姐和小姐姐的舞姿。” 实在是太好玩了,容辰满是笑意的眼睛亮晶晶的,比天上的星星还熠熠生辉。 他是真的没想到,这个月下美人还真是三更半夜来卖艺的。 当然,若是来打劫的也无妨,这样又美又雅又好玩有趣的劫道方式,他真是喜欢死了。 容辰三步两跳,身轻如燕,很快退回到马车里。 车上的林照月睁开眼睛,看到去而复返的容辰兴致勃勃的翻检贺礼。 “你在做什么?”知道他一贯贪玩孩子气,林照月半是好笑半是好奇地问道。 容辰抱出一盆半开未开的鲜花,一脸的狡黠坏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孩子气地哈哈笑着说:“都说鲜花配美人,我看看对女鬼妖魅有没有用?”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个一人分式二角,身兼武林天骄和极道魔尊,前期两个马甲互怼的琴爹小哥哥。 有女装大佬情节,后期更多设定,明天一点点揭~ *** 神龙:都怪我说琴娘小姐姐美,顾矜霄受刺激病娇了肿么破? 不久…… 神龙:哦,原来他只是疯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 第2章 2只反派 容辰前脚走,后脚顾矜霄甩袖继续跳。左右只要做出起始动作,身体就自动完成舞步。 然后,他就看到去而复返的少年郎,捧着一捧未开放的优昙花,夸张地倾身双手奉上,仿佛真是被迷得神魂颠倒,不要不要的。 “这是传说中才存在的,价值千金的奇花。本来是要送给奇林山庄的大小姐的,但是我忽然觉得,只有小姐姐的美貌才配得上,送给你。”少年人变声期的声线沙哑,掺杂着少年人独有的炽热,似模似样说起情话来竟也有一种叫人怦然心动的魅力。 容辰笑容烂漫无忧,当真将那盆花放进花篮里。亮晶晶的眼睛小奶狗一般,仿佛很是期待地等着顾矜霄的反应。 顾矜霄……没有反应。他只是抬手挥了一下青白垂坠的长袖。 容辰立时偏过头,笑容顿消,剑眉一凛,警惕的回头。 眨眼间,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了,也没有了手边上的花篮。 奇怪,他明明没有感觉到有人靠近,这花篮是凭空消失的不成?难道还真是花妖鬼魅? 容辰起身左右张望,忽然听到一声清越的箫声。 月下荒原,不远处一片长长的茅草尖上,正是站着那位卖艺的美人,手执一柄青白色的玉箫。 对方竟然真的依言让出了道路,果真是只要一盆鲜花就可以打发了。 “谢谢美人小姐姐。”容辰挥手,示意远处的车夫驶过去。他自己抱臂而立,目光专注的聆听仙乐。 这次,容辰看清了。 车子一驶过去,那美人就脚下一点,轻功极清俊,依旧落到原来的地方。但却若有所思,站着不动。 “小姐姐在想什么?”容辰笑容狡黠,带点小坏的顽皮,精力旺盛生机勃勃,如同一个发光发热的小火球,“是不是发现我英俊潇洒帅气可靠?” 顾矜霄没有看那孩子气嬉笑玩闹的少年,他当然是在想,戏参北斗说的那个一百点的成就奇遇,怎么还不来? 神龙:【来了来了。】 几声乌鸦鸣啼,几声诡异的埙声。 四面忽然出现了几十个服饰一样的黑衣人,一言不发就围杀上来。 于是,顾矜霄轻轻摇头,手指指向他身后。 容辰的笑容不减,眼睛亮极了,睁大眼睛颇觉有趣地看着顾矜霄,像是要把他的样子记入心间。 “好玩好玩哈哈。美人小姐姐等等我,我解决完这群人再回来找你玩啊。”说着便折身飞回,去保护车里的贵公子。 安静如鸡的戏参北斗上下抖了抖,费解:【他不该以为你跟那群黑衣人是一伙的吗?】 前方战局很快一边倒。 黑衣人虽然人数众多,但是那只嘴甜活泼狡黠的英俊小奶狗,武功却是相当的强悍,以一敌百似乎都不在话下。 神龙又抖了抖:【你不帮忙吗?一百成就点呢。】 顾矜霄不动,依旧慢吞吞地跳他的舞,刷那蚊子腿一样的成就。 【快看,他们翻车了!】 突然,黑衣人似乎用了一种迷药,把那只英俊小奶狗给药倒了,整个局势立刻翻转。 容辰被十数把兵刃指着,仍旧颇觉有趣笑着:“哈哈哈哈这是什么药,居然会对爷起作用?好玩,真好玩。”变声期的声音沙哑,临危不惧,除开孩子气的性格,已然是个豪杰气度的男人。 一个黑衣人检查了一下马车:“大哥,车上这两个人,一个空架子一个病秧子,拿下了这疯小子就万无一失了。” 如他所言,车夫似乎并不会武功,车里的似乎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公子。 人群里这才走出来一个强壮大汉。 他满意的审视一番战利品,粗声道:“连人带车一起搬走。” 原来他们是劫道的。 “这就是一百成就点?”顾矜霄低声说。 戏参北斗迷惑:【哎哎,是这样吗?好像不太对的样子。等等我问问天地灵气先……】 铮一声,是琴音。 所有人都一怔,循声望去—— 月下,高高起伏的芦苇叶上,蒹葭苍苍,有位佳人抚琴在侧。 抚琴的美人清丽绝伦,世所罕见,如同月宫仙人。 此刻抬眸望着他们,空灵悦耳的声音,似远似近:“我美吗?” “美,美……”劫道的大哥心肝乱跳,七晕八素,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神龙掩面不忍直视:【你要控几你寄几啊!】 “既然我美,你为什么只看到他们?” 是啊,这样美得叫人窒息的大美人在这里,他们怎么眼里只看见要打劫的肥羊?太不应该了。 劫道大哥笑容羞涩又荡漾,搓搓手:“来啊,把美人一并请回去——用那顶马车!” “等等。”顾矜霄微微一笑,就算容辰已经近距离欣赏过那张脸,见了这稍纵即逝的笑颜也不由心驰神曳,更何况是这些劫道之人。 顾矜霄一笑转瞬泯然,眉间再次恢复清冷空灵:“不介意的话,良辰美景,容我抚琴一曲,为诸君助兴。” “好啊好啊。” “美人说什么都行。” 顾矜霄垂眸抚第一句,长声念白:“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不对,这情景不该用《越人歌》。换一首吧,《山鬼》如何?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楚辞的奇诡清丽,绝色神秘的美人,清妙绝伦的琴音,在这月下荒野交织。 所有迷迷瞪瞪的人,听着这琴音,忽然感觉后背起了一阵颤栗,像是那拨弄琴弦的手,不是抚在琴弦上,而是抚在他们的神魂上,让人忘记舒服得想放下手中的兵刃。 带头大哥第一个回神,后退半步,厉声喝道:“这琴音不对劲,你到底是人是鬼?” 黑衣人惨叫:“山鬼,是山鬼!大哥你看,这人浮在半空弹琴,草甸下什么支撑的也没有!” “小姐姐这么美,你们竟敢说她是鬼?你说你们坏不坏?”本该浑身被制,毫无还手之力的容辰却竟然站起了身,露出两颗小虎牙,弯着眼睛笑得狡黠邪气。 “不可能,没有解药,你怎么站得起来?” “哦,爷就是站起来了,你说怎么办好呢?要不换你躺下试试。” 清扬妙曼的琴音背景里,夹杂着黑衣人的惨叫求饶。 夹杂着山风的低语,茅草的摩挲。 容辰打得开开心心,忍不住高声问道:“美人小姐姐,你是做什么的啊,介不介意通报一下仙门?我好改日登门谢恩,做牛做马以身相许,报答救命之恩啊。” 这琴音响起第一下的时候,容辰就感觉一股温热的力量涌入四肢百骸,让他摆脱了大半药效所制。 对方并没有回答,只听清冷空灵的声音,念了一首古怪的诗:“换斗星移转命盘,阴阳凝魂乱坤乾。上古遣下通幽术,五行聚煞逆地天。” 车里的林照月睁开眼,低低地说:“是方士!” 这江湖中竟然真的有这种精通神鬼异术的方外之士! 诗念完,琴音却戛然而止。 然而,那看似天真孩子气的少年,嬉笑怒骂间,四周劫道者已然尸横遍野,无一活口。 琴音一停,容辰很快就又像断线的风筝一般委顿在地,再次变得浑身无力。 “咦咦咦,小姐姐继续啊,不要停!”容辰依旧哈哈笑着,没有丝毫危机感的样子,依旧一派天真孩子气。只有俊秀的脸上沾染的鲜血,平添一股凶戾邪气,“小姐姐你看,你一停我又没力气了。” 容辰倒地的位置正好背对着顾矜霄,耳听得衣袖拂开风,风压弯芦苇茎叶的声音。 轻功落地,来人脚步声不紧不慢,走入容辰的视野之内。他看到了一双做工精致的蓝灰色的靴子,这是一双属于男人的靴子。 容辰的眼睛不由睁大,脸上的笑容却没有消失,反而越发有趣好奇。 很快,他看到了绣着青色云纹的洁白衣摆,还有对方同样干净无暇,骨节修长的手指。 那只手摸上了容辰的腰间,但这动作完全比不上容辰看到那张脸时,所产生的震惊。 这男人显然是悄无声息突然出现于此地,他竟然和方才抚琴的那个美人小姐姐生得同一张脸。 只是,相比较美人小姐姐清冷如仙的气质。同样的容貌在这个男人身上,线条精致冷硬,过分漂亮就显得凌厉慑人。眉目如丹青勾画,浓墨重彩,令人见之忘俗。 似乎感受到容辰的打量,男人抬起鸦羽一样的眼睫随意瞥来。只这微微一点表情,在那张脸上产生的变化,却足以叫人激起一种强烈的危险警示。 仿佛是被削铁如泥的刀剑迎面贴近,连没心没肺的容辰都笑容一滞,瞳孔微缩,下意识屏住呼吸。 是了,顾矜霄本人就生得这样一张,虽然俊美贵气,但是一眼望去就叫恶灵退散的反派脸。 他就是什么都不做,眼角眉梢天然自带的似有若无的嘲讽邪煞之气,叫被他注视的人情不自禁腿软想喊饶命。 “你……”容辰开口。 男人冷静平和地声线又轻又低,有一种金属摩挲的质感,毫无情绪,像是气音一般,轻慢道来:“我妹妹救了你们,你们是不是应该有所表示?” 打怪摸尸天经地义。 那些死去的劫匪,神龙化身的戏参北斗挨个飘过去代劳了,这个活着的人收取报酬就要他自己亲自来了。 容辰迎着顾矜霄危险俊美的面容,弯着眼睛笑:“谢谢谢一定谢,大舅哥你妹妹叫什么,你叫什么呀?不如你送佛送到西,先把我们救起来呀。奇林山庄一定有重谢。” 顾矜霄垂眸静静地看着他,用那让人耳朵发麻的声音,随意说:“我妹妹叫顾相知,我叫顾莫问。我妹妹只救人。我,只杀人!别记错了。” 容辰:“……”咕咚,喉结下意识吞咽。 啊刺激,心跳好快哦,大舅哥真是非同常人。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神龙:啊,人群中不小心多看了一眼他的脸,于是我情不自禁一抖飞升了。 容辰:你摸哪里…… 顾矜霄:吓到了?那我轻声一点。 容辰:那个,我没说不愿意啊,不带声效恐吓的。 *** 好人武林天骄做,坏人极道魔尊做。不是要刷成就点吗?一个人刷两人份的效果,没毛病。 灵感来源于去年情人节给基友的琴爹捏CP,结果捏出一个直男丐哥看了都吓退三尺的邪魅boss脸。 第3章 3只反派 “这位大侠,马车后面的箱子里有一些宝物,请移步过来,若有看上的自取便是。”马车里的林照月扬声说道,语毕发出一长串低咳。 顾矜霄的目光从容辰身上移开,走到了马车面前,掀开车帘,和车内的林照月打了个照面。 车内之人,下意识叫人想起,君子如玉浩然如风,似清风朗月照彻江流竹海。 但,他是个红名! 顾矜霄掀起帘子的手顿了顿,那张天然带着威慑的嘲讽脸,实则面无表情地看着。 只见,那位贵公子对他优雅清贵地笑了。 对方不但是红名,而且,血条上还有一连串问号和……一个龙头。 这代表什么?玩游戏的人没有不知道的。 【天啦噜,顾矜霄你触发隐藏大boss了啊。你怎么这么幸运?】神龙在空中飘了一圈,成功回到顾矜霄头顶,语无伦次地说。 顾矜霄:你说,有恶龙看守,这战利品是拿还是不拿? 当然拿,不等神龙回答,顾矜霄自如的进了车里。 林照月启唇微笑:“多谢阁下出手相助,一些俗物,若有看得上的,尽可随意取之。请。” 顾矜霄扫了眼那掀开的装着无数宝物的箱子,随即移向一旁默默无声的车夫。 众人便看到,这一身精致华服美饰,连发簪都形似梅枝,一看就出身风雅儒门的名门公子,对着那车夫伸出手:“二十两纹银,谢谢惠顾。” 众人:“……” 管钱的是随从属下,付钱的却是公子,顾矜霄自然是对着林照月说的话。 林照月忍不住笑了,俊眉修目风度翩翩,一派世家公子的矜持气度:“如此,钟叔。” 顾矜霄拿钱走人,半步不留。 还是那被称作钟叔的车夫,把被药瘫的容辰搬到马车里,一鼓作气连夜驾车奔往奇林山庄的地界。 容辰很失望:“他怎么什么都不拿,二十两意思意思就走了?是不是施恩不图报?” 林照月微笑若有所思:“此人一看便出身不凡,身上随便一点东西就不止这个数。单他背上那把琴就已抵过这一车宝物的价格,是以连看都不屑一眼。他拿了钱就是要跟我们银货两讫的意思。” 想到那人一身儒雅都压不住通身的尊贵,似是习惯高高在上的,显然非池中之物。只可惜了那神仙一般的人物,如画眉目无端却被俗世厄业杀戮侵染。 “这么说,送我们回奇林山庄,落个人情岂不更好?”容辰抛玩着一枚价值连城的玉珏,随口说道。 林照月神情微动:“你忘了,救人的是他妹妹,不是他。或许他这么做只是不想和我们有瓜葛。又或许是他和奇林山庄不睦,看不上这点人情。” 容辰没心没肺地笑:“他妹妹真好看啊。我觉得我初恋了。顾相知……相知真是个好名字。”说着,不知怎么微微一抖,脑子里想起的却是大舅哥神秘危险的眉目。 “那,我就帮你找她出来吧。”林照月想到那弹琴的方士神鬼莫测的手段,轻轻地说。 “好啊好啊。这一路真是有趣,我们比比看,谁先找到人。”容辰兴致勃勃连连点头。 事情可不是有趣极了,林照月微笑瞥了眼容辰。 好不容易甩开众人,只让武功高强心思简单的容辰跟着。又诸般算计才让他中毒,让那伙劫匪有机会劫走自己。没想到却被半途杀出来的方士搅了局。 最有趣的是,他在车内时候,从头到尾都没有听到过外面多出来一个人。 一个才来,一个就立刻遁走,那两兄妹的关系似乎并不见得和睦啊。 只救人的顾相知,只杀人的顾莫问,有趣。 …… 月下原野。 马车离去不久后,走了的顾矜霄又飞回来了。 顾矜霄看着一地尸体,微微挑眉。 发着萤蓝光泽的戏参北斗飘来飘去:【啧啧,什么小奶狗啊,明明是个小豺狼。小小年纪这么心狠手辣的,竟然把这些人全杀了。人家要财,他是要命啊。不亏是龙头boss身边的人。幸好你机智,换马甲脱身。但是你跟boss要钱会不会不太好……】 “满级清一个任务,差不多就是这个数的奖励,我应该没多要。” 顾矜霄轻声回道,找了个草甸深处,坐下来双手合十,掐了个方士出神入定的手决。 下一秒,周身被一道白光化作的阴阳八卦命盘笼罩。 世界一黑,天地似是睁开了一只巨大的眼睛。 阴风阵阵,万籁俱寂,缥缈似有若无的叹息,婆娑过境。 顾矜霄起身,向这黑白里世界走去。 戏参北斗赶忙跟上:【你是不是想找那些劫匪的灵魂啊?他们身上真的没摸到几个铜板。顾矜霄,知道你买风雷瑶琴剑花光了钱。这样吧,我花气运给你测测哪里有宝物,给你挖几铲子救救急。先说好,我上街卖艺筹资是绝对不……也、也可以考虑的。】 顾矜霄眉宇不动,径直前行,温声说:“你对我真好,那就先多谢了。里世界轻功可以随便飞,不会摔死也没有气力值限制,我探探路而已。” 似金属摩挲的质感声色,尾音很轻却又字字清晰,莫名的华丽又尊贵。听上去耳朵麻麻的,心也轻飘飘的。就是总叫人怀疑,是不是被嘲讽了。 【顾矜霄,我觉得你其实是个好人。】神龙忽然感动,鼓起勇气小声表忠心。 它一紧张就会变得话痨,从看到顾矜霄本体出来后,它就哪里都不对劲了。还偏偏不敢表现出来,还抖M似得情不自禁更亲近了。不然万一被他看出来…… 等等,“其实是个好人”这话听上去,好像哪里不太对? 呜呜呜,它不知道怎么说话了,好紧张。好想哐哐撞头,死一死。 最可怕的是,顾矜霄态度越温和语气越轻,它就越觉得心颤。好像下一刻对方就会笑了,推它跌落山崖真的去死一死。 想想到时候,那神秘倨傲尊贵阴郁的容颜终于薄唇微勾,长到天上的眼睛屈尊降贵轻瞥而下。漆黑无光的眼眸,三分似笑非笑七分危险,用轻飘华丽的气音,愉悦又无趣地说——你对本尊而言,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 可怜被抛弃坠落山巅的它一声惨叫——我不想死啊!!!我为教主卖过蠢…… 稳住稳住,你能赢。他成男体只能维持不到一小时。想想琴娘小姐姐!曙光就在前方。 顾矜霄回头看了它一眼,脚下一点拔地三千尺:“跟上。” “哦。”脑补瞬间烟消云散,神龙心如止水,嗖地一声,戏参北斗的灯光在前开路。 …… 今夜的原野小道之上,似乎格外热闹。 顾矜霄入定不久,这里竟然又飞来了两个人。 一个风尘仆仆腰悬一柄通体漆黑长剑的冷峻消瘦少年,一个闭月羞花般的闺秀少女。 那少女先驻了足,轻掩口鼻:“血腥味大约就是这附近了。也不知是何人,出手这般迅捷狠辣。敢在脾气最爆的烈焰庄鸦爷的地盘动手杀人。” 那少年神情不变,径直走过那片杀戮过的草径,目光扫过尸体每一寸伤口,脑子里就条件反射的演示出出剑者的招式手法。 他断然地吐出三个字:“鬼剑。”许久不说话的嗓音微微沙哑。 鬼剑之称,自然能说明出剑者的剑招有多危险。 闺秀少女眼波流转:“听闻奇林山庄的大小姐不日要定亲,这周游在外的少庄主网罗四海的奇珍异宝,要送给这同胞姐姐。看来这群不长眼的贼人是撞到他了。这少庄主虽然不会武功,是个好欺负的。可他身边形影不离跟着一位义弟,此人就是鬼剑臣。” 容辰,奇林山庄的三少爷,只是老庄主收养的一名义子。十四岁以一己之力决战上一届的鬼剑,一举成名天下。琅嬛阁星象谱玉批将鬼剑称号给了他。 少年成名,行事又狷介不知分寸,少不了要受些非议。人前称他一声鬼剑辰,人后多得却笑他是奇林山庄养的一条疯狗,叫他鬼剑臣。 剑者,王者之器。若是称臣,不是可笑是什么? 那冷峻少年眉宇一凛,眼中隐有戾气:“是他。” “怎么了?阿铮。”少女关切地上前。 风吹而动,少年的耳朵微动,猛地看向一处方向:“小心,什么人?” 手中漆黑长剑出鞘,连人带剑流星一般飞去。 茅草芦苇随着剑势而分流倾倒,一寸寸让路,很快露出草甸深处那隐藏其中的人。 一张皎洁如月,清冷如仙的容颜暴露于剑势之下。 少年倒吸一口凉气,剑尖仓皇一抖,用尽全力偏移开去,然而一往无前的剑锋却还是在那张完美的容颜上破开一道血痕。 里世界。 顾矜霄忽然一滞,感觉他的脸有些疼。 【啊啊啊,你的脸流血了。一定是外面有人动你的身体,我们快还魂归体。】 第4章 4只反派 少年仓促收剑,自己反而受到的反噬最大,踉跄间勉强吞下喉间的腥气。未待自己站稳,就立刻去扶因他一剑而受伤的姑娘。 “姑娘,你没事吧。” 落后片刻的闺秀少女才将将飞来,立刻蹲下查看急切道:“阿铮,你怎么这么冲动?女孩子的脸何其重要,这下可……” 看清受伤之人的样貌,她半响竟哑然失语。若是长成这样,别说脸上多了一道剑痕了,便是多一块疤,好像也轮不到别人来同情吧。 “她不醒,茯神你帮我看看,是不是还伤到了别的。”少年单膝跪地,脸色苍白继而潮红。 叫茯神的少女却忽然柳眉一蹙:“比起这个,你不觉得她很奇怪吗?你看她的穿着,这服饰倒有些先秦时候的味道,图案配饰又是阴阳星相,此人很可能是诸子百家里的阴阳家一脉。这里明显才死了许多人,她就出现在这里……未免也太巧太邪了。” 少年正要说什么,耳边一动:“又有人来了。先带她回去。” 瓜田李下,他们若不走,说不得这杀人的黑锅就落到他们头上了。 奇林山庄可以不在意地在烈焰鸦九的地盘妄为,他们可不行。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眨眼间竟然四面火光冲起,到处都布满穿着黑底红焰服的人。 少年神情冷峻,一手抱住昏迷的人,一手按在漆黑长剑上,毫无畏惧,当战则战。 “拿下他们!” 混战一触即发,突然一声断喝自后方传来:“且慢!” 奔驰的骏马仓促住蹄,仰天长嘶,令行禁止。 人群分开一道豁口,信马由缰走出一个白衣鸦羽的翩翩俊美贵公子。 他启唇一笑雍容闲适,不似江湖客,倒似高台之上晏饮宾客的王侯卿相:“司徒铮,果然又是你。茯神姑娘好久不见。” 叫茯神的闺秀少女嫣然一笑,落落大方欠身福礼:“见过沐君侯,早知君侯知交遍天下,不想连鸦九爷都将君侯奉为上宾。” 司徒铮苍白的唇边都不禁一丝笑意:“什么时候,官和贼的关系这么近了?” 沐君侯横他一眼,懒懒地说:“你真该像茯神姑娘多学学怎么说话,不然下次见到你,恐怕又是得罪了人一身伤。” 真是小孩子,当着烈焰庄诸人,映射人家老大是贼,就算是实话,这不是找打是什么? 沐君侯的目光自然落到司徒铮怀里,从方才起就一直昏迷不醒的人身上,见他少见的保护者的姿态,不禁戏谑道:“几日不见,你哪里多出这么一位红颜知己,这位……” 里世界里。 摸到脸上那道伤口,按神龙所想,顾矜霄应该要大开杀戒的。奈何顾矜霄的神情本来就危险阴郁,是个隐怒不发的暴君了,实在看不出有没有更多一点怒意叠加。 就见他思忖了片刻,却是继续赶路不停:“入定时间快到了,继续走。” 神龙呆呆的,不敢置信:【可、可……有人伤了你的脸啊,这都没反应?!】 却听顾矜霄淡定地说:“我没有切换体型,外面是琴娘小姐姐。” 里世界本来就是灵魂状态,哪里还需要浪费成就点切换体型? 神龙立刻觉得头顶轰隆一声:【天啦!琴娘小姐姐这么美,他们竟敢毁琴娘小姐姐的脸?!是不是人?顾矜霄,我们去打死他们……】 顾矜霄已经进了一处村寨,尾音极轻的语气华丽又危险:“好啊。” 外面三位故人叙旧的时候,顾矜霄正找到几个还不知道自己已死,正窃窃私语的游魂野鬼。 外面,沐君侯终于注意到司徒铮怀里的顾矜霄了,说到:“……这位姑娘是……” 司徒铮正想说什么,却见怀里的人微微一动,似是要醒。 出神入定时限已到,顾矜霄被迫归位,天地之间闭合了一只瞳眸。 众人只见明月烛火夜色下,忽然凭空亮起一只发着幽蓝光泽的灯笼。 司徒铮怀里的女子,推开他双手结印,原本一身奇门异术的星象古服,瞬间变作一身青白垂坠风雅端丽,翩然若仙的服饰。 周边诸君都非常人,却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如此神异之术。 茯神微微睁大眼睛:“果真是阴阳家的人。沐君侯见多识广可见过这般手段?” 沐君侯摇了摇头,只一眨不眨地看着白光阴阳卦阵湮灭处。 连名满天下的沐君侯都没见过,何况其他人? 大多数江湖人都是不相信世间有鬼神的,否则打打杀杀的时候岂不后怕? 这一幕眼见为实,简直比任何花样百出的神鬼异术都叫人震撼,一时就算不信也找不出纰漏,不由心神一凛。 这人总不至于是知道他们两方要来还都认识,故意准备好了戏法等着他们齐了,来当面演一出吧!要真能算到这种地步,那比眼前这一幕都要神了。 “阴阳方士,果然神奇。” 顾矜霄睁眼,就听到这声赞叹,如金玉相击的贵公子的声音,悦耳动听,不像是会一言不合偷袭美人的人。 他一眼扫过诸场多人,下意识抬手摸了一下右侧脸颊的伤口。 好快的剑。 立刻就锁定了凶器,那把悬挂在一个冷峻如顽石的少年腰侧的黑剑。 琴娘小姐姐的美貌连神龙都触动了,何况这些人。 被顾矜霄清冷平静的眼眸注视,司徒铮又一次感觉到浑身的血都热起来,额头不禁渗出汗意。平生第一次感觉手足无措,就算是和决定高手交手,他都没有乱过一丝呼吸。 他抿了抿唇,倔强的嘴唇线条冷硬,叫人看不出丝毫真实的情感,眸光毫不躲闪。 “是我误伤姑娘,我会负责。” 【他负责……他赔的起吗?】戏参北斗激动地飘过来,简直想降一道天雷,给他添一道闪电标志,叫他去拯救世界。 那幽冥鬼火似得灯笼无风自动,茯神和沐君候当然立刻注意到了,以为顾矜霄要动手。 茯神立刻道:“姑娘息怒,这呆子年少行事冲动,我们一定延请名医治好姑娘的脸。只是,请问姑娘是何人,为何深更半夜在此,这里死了许多人你可看见凶手了?” 沐君侯看了眼茯神,下马温声道:“姑娘不必紧张,这里是烈焰庄鸦九爷的地界,在下是九爷的兄弟鸦七,我们断不会随意冤枉了路人。你若看见了什么自然好,没有也无所谓,我们总会查出来的。姑娘的伤是我朋友所为,在下也定会负责医治。” 神龙又气又心虚:【顾矜霄,天地灵气在这两个人身上好耀眼,他们应该是传说中的主角团。人虽然是那个小豺狼杀的,可是琴娘小姐姐助战了……早知道我们换琴爹来,直接干!】 它忘了,要是换顾矜霄本体来,那不用问了,见第一眼就可以认定,凶手是这魔头没错了。毕竟那种时刻散发着,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气度的脸,也是没谁了。 顾矜霄并没有理会这两人,直直地看着那跟容辰差不多大,性格却截然相反的少年。 然后,顾矜霄径直走了过去。 茯神本想制止,在顾矜霄目下无尘生人勿近的气场下,不知怎的却住了脚步。 不为什么,她直觉她挡不住,这么做反倒像是弱了对方一头似得。 司徒铮没有躲,胸口微微起伏,黑白分明的眼睛固执地看着顾矜霄朝他走来。 就算对方气急打他一耳光也没关系,就是要还他一刀,也可以的。 顾矜霄走到他面前,伸手抓住他的手腕。 身后茯神和沐君侯神情都微微一凛,司徒铮却半点挣扎也无。 顾矜霄垂下眼眸,只一瞬就放开,淡淡地说:“收剑太急,气劲震伤心脉,你伤得不轻。” 实际当然是,司徒铮头顶的血条一直持续掉血,头顶一个明显的內伤debuff。 众人便见,顾矜霄张开手,手中忽然出现一架做工精致的古琴。 一手抱琴,一手轻抚琴弦,妙曼的琴音流水一般倾斜而出,轻声念白:“弦动曲长潇,绕梁引知音。” 不动声色下了个一指回鸾,驱散负面。宫商角徵来一套,再用一个鸣鸾之羽收尾,基本就差不多了。 神龙想咬着灯笼纸委屈地哭:【呜呜他毁琴娘小姐姐的容,你还救他!】 顾矜霄:因为琴娘小姐姐美。武林天骄人设圣母白莲花,有问题吗?不过……我用的是90级杂货铺不收的琴。 神龙一秒泪干:【懂!治疗得慢但能弹半曲刷完逼格,一百分一百分!哎,你别忘了套个梅花盾呀。】 一个现在没什么用,但是好看的梅花盾当然是必不可少的。 司徒铮感觉到琴音流入耳中,他胸口的闷痛滞涩一扫而空,连之前决战时候的隐疾似乎都好了。 他不由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面前抚琴的人,看到那张皎洁完美的容颜上触目惊心的瑕疵,不由心口一刺。 众人见琴音响起后,司徒铮苍白的脸色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再有那光华流转的梅花气盾,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阴阳一脉,自古巫医不分家。但以琴音救人,只做传闻罢了,今日有幸大开眼界。” 顾矜霄收了琴,顺手负在背上,这才把目光投注于身后的沐君侯和茯神。 他轻轻颌首:“方才我入定见了几个往生者,他们说有人曾出重金,要他们于此地劫杀一位白衣病弱的公子。在下初来此地,并不清楚各方势力,只能你们自己查了。” 交代完琐事,最重要的事情来了。 沐君侯道谢,笑道:“在下沐天疏,久居江湖身份虽繁多,姓名却不会变更。请问朋友如何称呼?” 作者有话要说: 顾矜霄刚满级,顺手把换下来的90级琴卖给杂货铺。 听到杂货铺说:不好意思这是垃圾,店家不收。 顾矜霄:那算了,留着摔阴阳吧。 第5章 5只反派 听到要介绍琴娘小姐姐的出场了,神龙兴奋至极。 【快快快,长歌门太白先生门下折仙——不,谪仙弟子顾相知!这称号逼格够不够?不够我再加……】 顾矜霄:“长歌门顾相知。” 神龙怨气盈头:【……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对我琴娘小姐姐?你是不是不爱她了,打算留着称号给顾莫问刷?】 顾矜霄表示,你见过我们门主出场是十几个称号加一起连篇累牍的吗? 逼格向来都是越简单越高。 神龙:【对哦。你说得好有道理。】 几人交换过姓名。 顾矜霄目光转向司徒铮。少年剑客的脸色虽然不再苍白,但是仍旧冷峻如顽石。 “不用你负责,替我看顾一下身体,就算两清。” 琴娘小姐姐那张脸染了血色,在顾矜霄目下无尘的神情下,越发衬得容色清冷如仙,眼神空灵不在红尘。 近距离直视对人的冲击,某种程度上不亚于顾矜霄本人那张反派脸带来的精神压迫。 司徒铮下意识呆呆地点头。 下一刻顾矜霄便掐指拟诀,身上的衣服随着一道阴阳八卦纹波激荡,又变成方士那套神秘的装束。 头顶的蓝色灯笼也一并消失不见,似乎又去了某个亡者的世界,为它的主人引路开道。 司徒铮迟来的心跳扑通扑通加快,耳朵都微微一红。 沐君侯却打趣不起来,笑着叹息一声:“准备一辆车,我们回烈焰庄。” …… 里世界。 顾矜霄径直飞到还魂归体前的村寨。 游魂还在窃窃私语。 “自从咱们做了无本的买卖,村人就不欢迎我们回去,这可怎么办?” “嘿嘿嘿有位贵人请我们做一笔好买卖,有只大肥羊要从这过呢,他只要人东西都给我们处理。” “干完这一票,我们就收山。” “好疼啊,我怎么这么疼,你见我的手了吗?” “我的脑袋呢?哪去了?” 顾矜霄径直走过去:“请你们劫人的人,长什么样?” 闻到生人的味道,瞬间所有凶残的孤魂野鬼都红了眼睛,扭头盯过去。 渗人的笑声:“又是一头肥羊,好香啊。” 顾矜霄尾音极轻的声音,优雅平和地:“你说谁是肥羊?” 冒着黑气的众幽魂狰狞嗬嗬,不怀好意地望去,望见一张极为尊贵俊美的脸。 长眉入鬓,凤眸临下,眼波漆黑如深渊吸走所有坠落其中的星光。线条淡漠的唇边沁着一缕似有若无的笑,像执着鸩酒的手指后讳莫优雅的隐喻。高贵倨傲的脸颊上一道血色残痕,沾染着修罗地狱回归后尚不及拭去的愉悦。 此刻,那张脸微眯了眼眸,慵懒冰冷若有所思地投向了他们。 一秒两秒三秒。 “啊啊啊好害怕!修罗恶魔来了快逃!” 顾矜霄不紧不慢横琴在手:“潮起东江月,弦管弄渔歌。幽游竟千里,一朝梦醒时。” 先来个迴梦逐光做标记,再来个江逐月天让他跑,最后不紧不慢补一个迴梦,哪怕跑到天上去,也得给他爬回来不可。 以为恶魔不感兴趣追来的幽魂尚不及高兴,眼前忽然一扭曲,发现自己仍旧在原地。 腿一软,瞬间想晕死过去。呜呜妈妈我错了,下辈子做牛做马也不学人当山贼打劫。 神龙大气不敢出:【用不着出动你的脸这么大的招来对付几个小劫匪吧,你快把他们吓得魂飞魄散了。】 什么也没干,只是面无表情问句话的顾矜霄:……? 【我来我来,】神龙转瞬化形为水龙盘旋阴云之中,低昂的龙息,【本尊问尔等,究竟是何人指使,从头道来,莫惹尊上生气。】 “是是是,我们这就说……我们只是前头十里寨的村民,跟人学着跑江湖学了几手,平日只是附着鸦九爷旗下不入流的小帮派打打秋风……” 顾矜霄手指无意识抚琴弦:“说重点。” 众鬼一颤:“一个貌美如仙的女人重金请大哥在今夜子时绑架车内生病贵公子。” 弱弱的补充句:“还交代不能伤着那公子。” 顾矜霄眉头微皱,抬眼。 一鬼崩溃地声音:“她骗我们,她说那队人中了这迷药肯定没有还手之力,结果大家都死了。我们没伤过人是被大哥骗去的,死得冤枉啊。家里妻儿老小一大家子要饿死了,呜呜。” “你们大哥呢?”顾矜霄若有所思。 众鬼不语,倒是那些之前没有试图攻击顾矜霄的孤魂野鬼说:“带头大哥他们生前沾了人命的,都被一直在下面等着的冤魂抓走撕成碎片了。” 神龙变回戏参北斗,飞到顾矜霄耳边,小声:“这几个没变红名的是真的惨,看上去是真的不坏,按理来说也阳寿未尽。” 顾矜霄勾唇笑了。他生得固然危险,笑起来的时候反而像黑暗看守下血色开出的花,有和危险等同珍贵的艳色。 明知危险,也叫人麻痹忘却。 他可有可无地说:“既然神龙大人求情,那我就试试,歌尽影生的效果如何。” 要使用歌尽影生,这几个村民就必须全心全意信任顾矜霄,最起码也得像之前的容辰和司徒铮一样。 这只是其一,最重要的是,他们必须连夜在烈焰庄的人处理尸体之前,把这几个村民的身体拿回来。 …… 星辰撒道,踏月而归。 沐君侯本是骑马来,自当骑马归,茯神却不在车中,一并骑马与他并肩而行。 沐君侯一向善解姑娘家的心事,从不教她们为难,望着前路并不看她的脸,只唇边一缕春风和煦:“茯神姑娘似有心事?” “君侯久居江湖,见多识广,逃不过你的法眼,茯神不敢班门弄斧。”茯神只作浅笑。 茯神姑娘有天人之姿,举手投足无不显示出生名门。大家闺秀,来历却成迷,然而似乎却对整个江湖知之甚详。 沐君侯向来对她敬重有加,并不认为她对司徒铮有儿女私情,自然也不会像对司徒铮那样随意调侃戏谑。 “姑娘但说无妨。” 茯神蹙眉:“相知姑娘容色貌美动人心魄,茯神所知倾城美人虽多,也无一人更在她之上。茯神虽是女子,见了她也有些心驰神迷,何况阿铮少年心性。可她所言避重就轻,来历又实在蹊跷,我不得不担心。” 沐君侯轻笑一声,如醇酒入樽盏醉人:“不瞒姑娘,当初我见茯神姑娘在他身边,想法跟你今时所言,只差这后半句了。” 这话出自天下第一公子沐君侯之口,便是茯神都心头一荡,却也只一笑置之:“君侯说笑了,茯神与阿铮情同姐弟,并无私情。” 沐君侯神情悠然自若:“阿铮一心寻找他师父踪迹,心志坚定再无旁鹭。那顽石似得脑子大约是装不下什么风花雪月了,何况有我们在旁看顾。至于相知姑娘……这江湖中谁没有一点秘密?若论来历不明,我沐天疏大约的确算武林第一个。” “君侯此言有理,就当茯神枉做小人了。”闺秀少女眉宇神情落落大方,并无不虞。 茯神忽然想到什么,叫他侧耳过来,细声细语道:“今日阿铮见了死者致命剑伤,一语道破今日行凶者为鬼剑。我提到鬼剑辰,他当时神情颇有戾气,这才失了手。” “原来是他。”沐君侯一听就知道大概,“看来相知姑娘说的病弱公子是林照月了。有人请人来劫杀他?不好。” “如何?”茯神挑眉。 沐君侯神情微凛:“奇林山庄大小姐,武林第一美人林幽篁定亲,你可知和她定亲之人是谁?” “此事何人不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落花谷少谷主燕双飞,使得一手好暗器。” 沐君侯苦笑:“原来茯神姑娘也不知道,此人还是鸦九爷的外孙。林幽篁的弟弟若在鸦九爷的地盘上被绑了,这婚事你说成还是不成?” 却听前方一道陌生的嗓音穿插而来,起笔有锋转而极淡,说不出的华丽尊贵:“那若林幽篁的弟弟,在鸦九爷的地盘上杀害无辜,沐君侯说,这婚事又成还是不成?” 沐君侯勒马不前,循声望去——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打斗时候的装逼诗词,基本都是长歌技能的官方说明。统一说明,此后就不一一备注了。 第6章 6只反派 子夜将尽,月明露白。 沐君侯循声望去,望见的是比倾泻而下的月辉还要霜白的纱幔,垂拢着一座轿椅,自漆黑的天边飞来,平稳的停落。 流光一样的纱幔随风轻抚,影影绰绰见到里面坐着一个人,正是方才那出声的男人。 来者不善,沐君候唇边含笑,却是从容不迫:“不知是哪位朋友?好俊的排场。” 清澈的琴音自膝上的琴弦流出,纱幔飞舞自两边掀开,露出这神秘琴师的真容。 男人通身的白衣绣着青羽,一派文人书生的宽袍大袖,白色的纱帽束起乌发,完完整整露出一张,对男人而言显得过分俊美了的脸。 弹琴的动作显得漫不经心,说不出的风雅随性,闻声抬眼瞥来,望见那双漆黑无光的眼睛,却立时叫人觉得一股霜寒扑面而来。 那书生眉梢眼角,似与生俱来带着一抹冷静倨傲的郁色,叫他即便神情并无不悦,都似沉吟着不动声色的危险。不像是风流清雅的书生君子,倒像是禁宫庙堂深处,习惯了杀伐果决的权臣贵胄。 沐君侯不由一怔,只觉得这张脸熟悉至极,一时却不能脱口而出。 “在下顾莫问。”那起笔有锋,落笔却轻薄的声音,极为的特别,显得淡漠又矜贵。 沐君侯微微一笑,清冽的声音从善如流道:“那,请问顾兄深夜至此,是路过呢,还是在等沐某?我们是在哪见过吗?” 顾矜霄轻抬下巴,浅浅勾唇,也微微一笑:“路过也好,等你也罢,都一样。” “是吗?”沐君侯长眉微挑。 听对面那人说道:“听说你是武林第一人,我试试。” 什么叫试试?沐君侯成名得久,早年当然也多得是满江湖追着他打打杀杀,想要挑战一番的江湖新秀,却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别致的“试试”。 他不禁轻笑出声,以往这种事都避之不及,此刻却莫名心头一动,忽觉技痒。 沐君侯便也不见外地说:“那就,试试?” 似茅草尖一滴饱满的露水,坠落月色清泉。 铮一声,琴音先起。 一股冲击的波浪,夜风一般碾压草茎,层层推去。 沐君侯轻功下马,横笛在侧,悠长的笛音破空而出。 笛音和琴音一进一退,密不间风。旁人不知,闻声入耳,倒像是高山流水知音酬和。 实际上,笛音和琴音相持不下,一个没接好便要音律攻心,内伤吐血。 尤其是对顾矜霄。 他一个满级不久的萌新,连今天出场这套排场,都是用成就点从神龙那里临时租来的。 按理来说,长歌95级满打满算都不到十万血的脆皮数据,若在游戏里哪能和这些真正的江湖大佬一对一?对方以亿打底的血,就算站着不动任他站桩输出,都不知道刷到何年何月去。而大佬一个大招的尾风,却能轻而易举秒了他。 不过,这是在现实中,面对血肉之躯的真人,一切就不是这么算的了。 虽然身娇体软先天不良,但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音符,输入内力后,有可能变成一击必杀的险招,也可能只是一声穿云破月的动听音色,端看琴师怎么用。 而系统自带的衣服上,那些复杂的数据,对武功的加持聊胜于无,却是绝佳的防护。 顾矜霄先用几重简单的乐音,适应了一下沐君候的节奏。心下不由叹息,江湖大佬果然厉害,普一交手就叫他差点没崩住要曲不成调,忍不住用弹摇滚的手法弹棉花。 他可以不要面子随心所欲,未来的极道魔尊顾莫问可不行。 顾矜霄指下凝神,专注思变,语气却仿佛很是百无聊赖,漫不经心:“不错,我要加快速度了,君侯可要跟上。疏花弄月,绰影重摇。去。” 沐君侯玉笛应对自如,出乎他意料,对面那位顾公子出手,并不像他给人的感觉那么危险难测,倒真像是只是试试。 然而,那句加快速度一出,只见一道内力凝成的青色音波涟漪一般分成两朵,往左右两侧开去。下一秒,音波湮灭处却出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顾莫问。 原本清凌的琴音顿时变作三重合奏,却又各有起伏,回鸾跌宕。 沐君候只一人,却一支玉笛以一敌三,尚且游刃有余。 有了影子分散,顾矜霄终于不用弹棉花了。 他分神一面思忖着队伍后面,神龙和那些村民的亡灵盗尸计划进行到哪了,一面估量着打斗节奏,把两个影子又添作四个。 沐君候颇觉有趣,起了兴致倒也不再一味以笛音相抗。主动变曲,以守变攻,内力催发出幻阵,如烟霞山岚笼罩而去。 顾矜霄长眉压低,不高兴了。喂招喂得好好的,谁知对面大佬却不按节奏走。他哪里知道对方的大招是什么? 一个青霄飞羽上天,又放了两个影子下去,让六个影子去和沐君侯合奏。 他居高临下,自言自语地说:“你再这样不配合,我就要封你内了。” 心情不太好,顾矜霄也不想念诗了,直接释放一个江逐月天。 对面那些看着两个人比试的烈焰庄众人,神情都很放松,虽大气不敢出,只怕眼睛来不及捕捉错过什么精彩画面,但心里都对沐君侯充满信心。 “君侯这玉笛吹得是《折柳》,果然高明。” “是啊当年……” 正说着,谁知忽然之间,婉转悠扬的笛音戛然低沉,后继无力。 沐君侯轻松的神情顿时一凝,他方才竟然觉得内力迟滞,就像明明坐拥宝山却一件都不能用,活活饿死一般。 他干脆拿掉玉笛,左支右闪躲避琴音攻势,却发现连轻功都使不出来了。 “顾兄好厉害的琴音。”沐君侯倒也不慌不忙,竟然微微一笑不退反进,直接向顾矜霄身边移去。 远程攻击就怕被近身,这么想并无错。 青霄飞羽时间已过,顾矜霄已然落地。 他眉宇微敛,实在并不想现在就用清绝影歌。 这时候,沐君侯却已经到了他的轿椅旁了。 他扬唇一笑,伸手拨开了半遮的纱幔。然后,和顾矜霄近距离面对面。 沐君侯的好整以暇的笑容顿时凝滞:“顾莫问?” 若说子夜月下,顾矜霄又是这种出场方式,气场压人难分敌友,一时无法把他那张凶残反派脸,和琴娘小姐姐清冷脱俗不在红尘的面容联系起来。 这么近的距离,顾矜霄脸上还有一道特意留下来的,位置一模一样的凌厉红痕提醒,除非是瞎子才会发现不了。 然而,奇怪的是,沐君侯这时候不喊顾相知,反倒脱口而出顾莫问。 顾矜霄只好暂且放弃兄妹相杀戏码,扬唇浅笑,指下连弹。 冲秋冥立刻发动,将失神的沐君侯推出去十二尺外。 顾矜霄却没有乘胜追击,而是按压下来,休止了所有的音符。 “君侯无故走神,未尽全力,胜之不武,无趣。”商业互吹一波,给未来的极道魔尊刷完最后一个逼格。顾矜霄勉强功德圆满,可以退场了。 一旁观战的茯神,见沐君侯近了那神秘琴师的身,以为大局已定,谁知道反而是沐君侯被击退回来。 她急忙去扶:“你没事吧?” 两人都无杀心,沐君侯的确未尽全力,能有什么事? 只是他神情却无笑意,低低说:“去悄悄看看司徒铮那里,那位顾相知姑娘可还在。” 沐君侯朗然一笑,风度翩翩:“顾兄琴技出众,哪里用在下相让……” 沐君侯若拿出那套寒暄拖延的热络态度来,三言两语间一般人还真是走不脱。 顾矜霄知道他要确定什么,也有一句没一句的和他打机锋。 茯神去而复返,只三两句话间。她虽不明白沐君侯为什么,还是认真确认了。 沐君侯见茯神点头,心下失笑。 其实从刚才那一刹那的震撼回神后,他就知道自己妄言了。这两个人气质截然相反,一个出尘一个入世,纵使五官相似,一男一女怎么可能是同一人? 不过顾相知顾莫问,想到相似的脸上同一位置的伤痕……听说有些双生子身体会有感应,一人受了伤另一个也会感同身受。 时间差不多了,知道沐君侯已经得到答案,顾矜霄用心不在焉的语气道:“君侯既然状况不佳,改日再来切磋,告辞。” “冒昧问一句,方才见顾兄脸上有伤,不知是何人有这身手,能近得了顾兄的身?”沐君侯言笑温文,却没有就这么放他走。 顾矜霄眉宇意味深长:“我也想知道,是哪个人这么有本事,改日见了一定好好讨教一番。” “顾兄行色匆匆,孤身一人不带随从,不知是访亲还是问友?若是有用得上沐某的,尽可去烈焰庄找鸦七就是。” 顾矜霄挥手拢了纱幔,淡淡地:“那就多谢君侯了。” 再不跑路,那些人发现背后那队尸体被人劫走,怀疑他声东击西,他是再和沐君侯做过一场呢?还是做过一场呢? 轿椅凌空而起,月下若隐若现间,似有四个妙龄女子抬轿飞走。 云遮月胧,眨眼间再寻不至。 远处一队人马却崩溃窜逃,眼神惊恐不时后退,嘴里语无伦次喊着有鬼,朝这个方向而来。 第7章 7只反派 沐君侯目送那人远去,神情并不轻松。他固然没有用全力,自然也能感觉到对方同样游刃有余。 此人气质亦正亦邪,手段神秘莫测,不大像是会闲来无事找人比武的好斗之人。他总觉得事情并不简单,不久大约还会再见,只希望到时候是友非敌。 多思无益,沐君侯径直向马车走去。 车内,顾相知依旧手指拟诀,闭眼不动。 司徒铮默默的静坐一旁,冷峻倔强的脸上神情一丝不苟。他是个极为认真的人,既然应了要为她守阵,纵使外面惊涛骇浪,也一样沉心静气巍然不动。 沐君侯揭开车帘看着顾相知的面容,果然与方才那张脸极为相似,气质却极清,与那人相较,似白昼与黑夜对立,一个在云端一个在深渊。 司徒铮用清水小心拭去顾相知脸上因他造成的血痕,只等回烈焰庄后请大夫来配药。 他看到沐君侯前来,却盯着顾相知的脸一语不发,一副沉思着什么的样子,自然问道:“如何?” 沐君侯长吁一口气,一半玩笑一半叹息:“来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天人之姿明月生辉,可惜跟你当初一样,一见面就找我打架。这自然不稀奇,稀奇的是,跟他交手我竟使不出内力,莫名其妙打输了。” 司徒铮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你输了有什么稀奇?你跟我交手也没打赢过。”可那又怎么样,并不妨碍所有人清楚明了,沐君侯的武功远在司徒铮之上。 赢过沐君侯的人何其多,若是当真到了拼命的时候,却没有一个能杀得了他。 沐君侯神秘一笑:“那位公子的名字叫顾莫问。若是我说,他跟我们眼前这位倾城美人生得几乎一模一样,连脸上这道伤都如出一辙。够不够稀奇?” 司徒铮立刻也想到双生子:“你为何不直接问他?是不是有个姐妹叫顾相知。” 沐君侯不笑了,神情冷凝:“一言难尽,你若是亲眼见过他,就明白我为何不说。这两人虽生得相似,却又绝不像一处长大的,如日与月不可同时凌空。那位莫问公子,比起像寻亲,更像是寻仇。你倒好,一剑隔空伤了他的脸,到时候千万记得跑快点……” 最后一句当然是朋友间的戏谑,但也不啻为笑言。想到琴音之下,连他都使不出内力来。恐怕到时候,司徒铮还真得躲着点。 “——有鬼啊!救命救命!”寂静的旷野上忽然响起一声凄厉的求救。 沐君侯与司徒铮相视一眼,立刻心照不宣,一个留守防御一个轻功起落循声追去。 …… 顾矜霄已然到了里世界时候到过的那处村寨。 并指覆唇,悄无声息念咒,脚下踏阵转过一圈,地面立刻闪过一道白光,出现一道直径五尺的圆形阵印。 一声幽远尚且稚嫩的龙鸣响起,眨眼间白色半透明的水龙现身,围绕着顾矜霄盘旋一圈化身为戏参北斗。 地面阵法之内,脚朝内整整齐齐摆着五具尸体。 耳边,明明灭灭似远似近,里世界里幽魂的哀鸣在这符篆阵法内回荡。 顾矜霄脚下一点,青霄飞羽浮于半空,长琴被阵法的光虚虚托置身前。 修长的手指抚动琴弦,他眉宇却无波无澜:“清歌寥落,曲尽影生。” 手下不断的弹,地面上一动不动的尸体发出一道白光,所有的肢体复归原位,慢慢地虚弱地动了动,一个个迷茫地睁开眼睛,坐起来。 像是喝醉了酒一般,又像是黄泉路上失魂落魄的大梦未醒。 戏参北斗在这些站起来的人头顶挨个盘旋过去:【我消除了他们的记忆,他们不会记得我们,也不会记得死去前后的事情。】 死人复活,顾矜霄也平静至极,就像是仍旧在玩一个普普通通的游戏。 他并没有切换心法给他们治疗,所有人起身后,就收了琴。 “去吧。”淡淡一声令下,死而复活的五个人便摇摇晃晃,虚弱至极地走出去阵法圈,梦游一样的向他们意识里的家走去。 顾矜霄负琴在背,看也不看转身背道而驰。 唯有神龙喜气洋洋:【啊,这样我又吸收了好多功德值,气运大涨。里世界这块地界现在归我了。顾矜霄下次你再入定,想多久就多久。还有一千点成就点,也给你。】 顾矜霄眉宇不动,只轻轻的应了一声。 戏参北斗紧紧跟着他:【顾矜霄你真好,你其实是个好人呢。我好喜欢你的。】 它连累顾矜霄到这个陌生世界,顾矜霄也没有生气。它还把顾矜霄的性别弄反了,他也没有发火。 而且,顾矜霄对它说话时一直轻声慢语,好温柔优雅的。声音真好听,它其实一直有悄咪咪的竖着耳朵听。现在,顾矜霄还愿意主动帮它救人。 神龙一直以来面对顾矜霄本体时,那种莫名不安,随时可能被抛弃的小心顿时没了。 【顾矜霄,既然我们都是一起拯救过黎民苍生的队友了,我能不能悄咪咪问你一个小问题啊。】神龙已然压抑不住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 “问吧。” 【就是,你为什么长得这么大魔王呀?你明明是个好人,一点也不凶的。】神龙飘到顾矜霄的肩膀上,灯笼虚光一闪一灭亲昵地蹭蹭他。 顾矜霄尾音极轻的声音似是笑了:“依神龙大人所见,什么样的人适合长成这样?” 【唔,我第一次见你本体的时候,你穿着杨逸飞家初级校服云间套。我就想这人眼睛长在天上,怎么不去柳静涛家呀。又一想,霸刀家也没这么凶残的小哥哥啊。】 “是吗?” 【是的啊,我要不是从现实带走的你,一定以为这是皇宫里被阴谋篡位了的皇太子,禁宫重重,隐忍不发,十年磨一剑。要不然这么尊贵好看的脸,怎么眼角眉梢这么重的阴郁戾气?你一说话又不像了,总像是带着点嘲讽,谁不想活了才敢惹你生气吧?】 神龙干笑两声:【好吧我想太多。你从现代来的嘛,我破界飞升时见过你的房间了,好多书采光很好,除了书房的装修简约冷色调了点,并没有任何压抑的地方。】 所以说,顾矜霄到底是怎么长出这张凶残大魔王脸的?要不就仇深似海,多年隐忍,筹谋一雪前耻。要不就随时要愉悦的笑着,推痴心忠诚没有利用价值的属下去死,一副人渣本渣。 当然,现在神龙不觉得了,顾矜霄明明这么好,还这么好看。一定是因为他总是不笑,才让人误会。 顾矜霄没有说话,许久才轻声平静地说:“我看上去,是这样吗?” 神龙傻笑一声:【哈哈是夸张了点,就是打个比方,现代哪有什么皇位需要争夺的……那,你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好像怎么都不能真的开心?】 结果还是好好奇。 顾矜霄微微侧首,对它笑了笑:“差不多,就是你想的这种。” 那张脸笑起来的时候,微微一点矜傲优雅,虽然眉梢的郁色还是未曾消融,却有一种奇异的魅力。 戏参北斗在原地停了一下,脑子里好像空白了片刻,对了刚刚顾矜霄怎么回答的? 它想不起来想再问一遍,结果一看,顾矜霄已经结阵准备回到琴娘小姐姐身体里了。 【你把我忘了,等等我呀。】 …… 顾矜霄从里世界回来,毫不意外听到,烈焰庄留在后面处理尸体的人撞邪了。 运尸队的人跌跌撞撞跑回来,喊着有鬼,吓得三魂丢了七魄。 沐君侯已然亲自带人回去查看。 据司徒铮说,沐君侯走后不久。 顾相知小姐姐身为方士,遇到这种事当然要出手。 顾矜霄悄无声息,把那把杂货铺都不要的90级的垃圾琴收起来,换了把相同外观的95级的出来。 随便弹了两句,平息了报信人惊魂落魄的情绪。然后他对司徒铮说:“我回去看看。” 司徒铮见这里并无人偷袭,嘱咐茯神和这些人在一起,他也紧跟顾矜霄而去。 沐君侯速度极快赶到,发现运尸队的人迷迷瞪瞪地在原地转圈。装殓好的尸体散落在周围一圈,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不动。 除此之外,并无什么灵异之处。 顾矜霄和司徒铮来得很快,也一起查看了一周。 最后,顾矜霄摇摇头:“此处并无冤魂作祟,应该是天黑路滑,他们太紧张了,出现幻觉。” 这个解释倒也说得过去,毕竟普通人才见到方士,下意识发生什么都会往鬼魅上套。 沐君侯也没看出什么不对:“这几位兄弟受惊不轻,劳烦相知姑娘抚琴一曲。” 顾矜霄简简单单奏了一曲节奏简单明快的。有方士亲自压阵,其余人再半信半疑也会安了心。 之后两队汇合,回烈焰庄一路再无异常。 只是,最先晕过去的那人,一直昏迷不醒,睡梦里老是念着数字不对。 沐君侯很是在意。 他请顾矜霄亲自去看了看,第二日一早那人果然痊愈醒来。 沐君侯再去问话,那人却无任何异常了。只好揭过不提。 他们不知道,当天夜里,顾矜霄又出神入定一次,去里世界把这个人吓丢的一魄找回来。由神龙抹去他沾染的里世界的阴煞之气,一并模糊了他当初殓尸时的记忆。 可十八具尸体丢了五具,等沐君侯反应过来,肯定会发现不对。 不过到时,大约就无处可查了。 “请问,相知姑娘可有什么同胞兄弟?名字叫顾莫问。”沐君侯终于腾出时间来询问。 第8章 8只反派 此刻已是上午时分,早饭已经用过,闲杂琐事也已经处理完毕,有什么话都能不紧不慢细细道来了。 沐君侯选的地方还是湖汀水岸。 和风煦煦,鲜花烂漫,美酒在案,司徒铮和茯神都在侧。 “请问,相知姑娘可有什么同胞兄弟?名字叫顾莫问。” 沐君侯这话似是不经意闲聊问来,顾矜霄一点都不意外。 琴娘小姐姐可没长一张让人如寒剑迎面的反派脸。纵使眉间目下清冷超脱不在红尘,也叫人下意识心生亲近信任之感。 顾矜霄饮完了杯中之酒,眉眼不抬,平静地说:“他跟我同出长歌门。长歌门位处一个叫祭山的世界,此界向来与世隔绝。门中虽是文人剑客归隐之处,人多了就会有纷争。当时祭山之内,十三门派高手信念相左,逐渐分成两个阵营。 一方力主入世,嫉恶如仇,认为世间正义当如浩气长存。一方避世嫉俗,认为世间之事绝无纯粹黑白之分,人性本恶,大可放纵本心自在逍遥。两方互不相容,行事都颇为极端。一方认为对方道貌岸然,实为伪善。一方认为对方黑白不分,藏污纳垢。 渐渐的,若是不同阵营之人相见,便要拔剑相杀,不死不休。纵使同门也不例外。顾莫问与我之间的关系,隔着这世间最近最远的距离。我与他不分彼此情感相通,一人受伤另一人也会有所感应。我与他有生之年动如参商,不可相见。若有一日共处一隅,就只能二者存一。” 顾相知的音色相较一般女子,极清极淡,这番恩怨平静道来,毫无情感夹杂。 但这番黑白之争,其中的惨烈惊心,字里行间隐去不提,仍旧可见一斑。 沐君侯在这江湖已久,见多了世间人心难测:“正义虽好,若走远一步,却可能沦为伪善者欺压他人的虎旗。独善其身,善恶混杂毫无规束,却未免叫这世间再无公道法规。祭山的前辈们,太过决绝极端了,反而生出大祸。” 司徒铮却说:“我师父曾说,世间善恶均衡,如日月此消彼长。若是放置不理,就如同杂草与庄稼混杂一处。但若是黑白两道各有首领,强行将其聚拢分离,虽然看上去黑暗漫漫,光明刺眼,却能强劲鼓舞人心正义,约束小恶于洪水堤坝。反而叫世间清浊分明。” 沐君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司徒前辈有大智慧。” 一直侧耳倾听的茯神姑娘也抿唇颌首,优雅温柔的声音:“恶是不可能被全然消灭的,若是分散出去,反而混杂于白道之间,难以厘清。若是做出什么来,叫人以为是白道的伪善,反而污为善恶不存。若有势力庞大组织,以恶制恶,倒也是个解决的办法。” 顾矜霄看了这三人一眼。人的观念早就生于幽微,只不过面对不同的事情,才展现出来一二罢了。 眼中有什么,就看到什么。 “我修的是活人之音,他修得是杀人之乐。我只有一句忠告,若是对上了,别让他有机会出剑。” 话音一落,顾矜霄起身离开:“打扰这么久,该告辞了。” 司徒铮没想到她走那么快,呆呆地坐了不动:“我,我还没有医治她的脸。” 他箭一样飞跃而出,很快追上去。 茯神目送他们远去,望着沉思不动的沐君侯,笑道:“佳人远去,君侯怎么一句挽留都无?不像是君侯的作风。” 沐君侯回神,折扇轻敲掌心,若有所思:“再见之日不远,怎么能算分别?” 顾矜霄出了庭廊就运起轻功,空中力有不逮之处就抱琴拨弦,借助音波气劲,无需借力就能继续飞走。 但是,奈何长歌家连轻功都讲究青鸾舞乐回风飘雪,一味优雅婉转,就是不走直线。所以,气力用尽之前,竟然还是被追上了。 “等等,沐天疏的神医朋友不日就要来这里了,你先治好脸再走。” 两个人已经走出烈焰庄周边,顾矜霄回头,见他神情分明冷峻倔强,眼神却清澈固执。 顾矜霄淡色的嘴唇微抿:“你忘了,我也是大夫。” 手指在脸上伤痕随意一抚:“昨夜就治好了,怕愈合太快吓着大家,所以只好画了一笔作掩饰。昨天夜里想要你替我守阵,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医治。你伤过我,我骗了你,互不相欠。如果你愿意帮我保守这个秘密,我可以告诉你昨夜发生了什么。” 司徒铮见面前的人脸上当真完好无暇,松了一口气,却又微微的失落。 “你好了就好。我不会说,连茯神沐天疏也不告诉。昨夜杀人之人,可能和我师父的消息有关。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待我如父如兄,他失踪很久了,我找不到他。你如果能告诉我一些消息,我会报答你的。” 顾矜霄看着少年黑白分明的瞳眸,想起昨夜月下那个嬉笑怒骂孩子气的容辰,都是一样的少年,性格脾性却截然相反。 “昨夜出剑的少年的确自称奇林山庄之人,年岁很轻,和你一般大。死去的是一群山民劫匪,首恶被冤魂撕碎。从犯只说,是一位貌美的女子花重金请人劫持车内公子,且交代不能伤人。你师父是男人年龄应该也很大了,那大约并不符合。” 司徒铮神情凝重,牙关紧咬,摇了摇头:“不是的。三年前,我师父有事下山,让我十八岁前不得离开。我等他不归,半年前私自下山,却听江湖中人说起鬼剑。他们说上一代鬼剑横行天下数年,到处挑战名门各派,损伤各派精锐弟子,最后打上奇林山庄,却被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斩杀。鬼剑之名也随之迭代换人。” 司徒铮猛地抬眼:“可是,我师父才是真正的上一代鬼剑,他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头子怎么可能到处挑战伤人?更何况,鬼剑横行江湖时候,我师父根本卧病在床,半步都没有走下山。那个冒牌货见过他的人也多,都说他三十多岁,形同富贵公子。” “有人冒名顶替你师父,得罪中原武林?那你师父应该没事。”顾矜霄轻声疑虑。 被他的声音安抚,司徒铮慢慢恢复一些冷静:“我也一直以为是有人冒名顶替,可我昨夜见过死者伤口。的确是师父的剑造成的。师父曾说,他的鬼剑之名,原本就是因为那把剑的名字叫鬼。传说铸剑师是方士,用一块封印无数恶鬼的玄铁打造成剑。人可以冒充,剑绝不可能。如果师父还活着,这柄剑怎么会到容辰手中?” 顾矜霄没想到,昨夜一场偶遇竟然参杂那么多恩怨是非:“你师父是不是还有别的弟子?或许是对方拿了他的剑。旁人就把他当做归隐后的鬼剑传人了。” 司徒铮眼中黯然:“我一直这么想,那人可能是某位师兄,因此一直没有找上奇林山庄,直到昨夜。我实在想不明白一点。这秘密压在心口,我不知道对谁说——昨夜不光剑是鬼剑,连出手的剑招,都和师父如出一辙。我断不可能认错。” 这就奇了,就算容辰击杀继承鬼剑之人,自己成为鬼剑的新主人,没道理功夫也能继承吧。难不成连容辰都是司徒铮的师兄弟? 琴娘清冷超脱不问世事的气质,大约和庙里供奉的神像太相似,不但让人安心信赖,还让人很有倾诉欲。 听了冷峻倔强的少年剑客,这段压抑无解的心事,顾矜霄倒是头一次被人这般不设防。 他没有随意给出什么猜测,乱他思绪,只是轻轻颌首:“总会查出来的,慢慢来不要急。我会留意在里世界帮你问问往生者,看看是否有人曾见过你师父。” 有人可以理解自己,司徒铮压抑的心情好受很多,望着面前清冷超脱的美丽面容:“对你们习惯穿梭阴阳两界的方士来说,大约生死也只是隔着一道门吧。真好。” 被倾诉信任,会让人忍不住也回以相同。 顾矜霄抬手抚了抚少年的头顶:“我心中一直也有一惑:人死为鬼,鬼死为何?里世界和外界看上去相差不大,至今为止,我都没有找到阴司地府,也没有找到轮回之所。下次再见,希望你我都能解开心中之惑。” 听到面前之人仍要离去,司徒铮这次却没有觉得失落,大约因为再见有期。 属于顾相知的面容,自来无喜无悲超脱尘世,顾矜霄轻功飞走:“长歌门有位太白先生,曾题过一首诗: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余音尚在,青山之中已无踪迹。 生与死,只是远行之人回家吗? 司徒铮似懂非懂,却觉得长久盈满戾气仇戮的心上,开始慢慢散去河流之上的大雾。 他默念着这首诗,一步步走回沐君侯他们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 祭山,基三。没毛病吧? 武林天骄相小知,极道魔尊莫小问,二者只能存一,没撒谎吧? 第9章 9只反派 飞到杳无人烟之处,抱琴的顾相知眨眼消失不见。 不久,远处的大道上,切换作本体的顾矜霄,走向了奇林山庄势力范围内最繁华的麒麟城。 他身边跟着一只通身雪白的梅花鹿,当然又是神龙拟化的。 踏雪歪着优雅美丽的小脑袋,轻轻呦呦一声:【顾矜霄,我们现在干什么?】 顾矜霄看了一眼,心里不禁被可爱到,摸摸它小小的鹿角,轻声道:“去赚钱。” 他全身资产总共二十一两纹银。除了昨夜从龙头红名手下得来的二十两纹银,就是神龙摸尸,加上前几日一路从山上下来,沿途一边熟悉武学,一边顺手给路过的村子里的人驱鬼治病,赚到的总共不到一两的碎银铜板。 飞升前刚刚交易出去二十万金砖的顾矜霄,现在是真山穷水尽,极度贫穷了。 踏雪眨眨眼,怎么感觉有点不妙:【你,你不会要卖了我吧?】 顾矜霄唇角勾起,回头看它一眼,眨了眨眼:“怎么会?神龙大人这么可爱。不过,这听上去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呢。” 顾矜霄夸它可爱哦。 神龙晕晕乎乎了一秒,忽然听到路过的行人谈论:“那家醉香楼的烤鹿肉真是一绝啊,鲜嫩肥美,配上那醇香美酒,真是想想口水都下来了……” 嗷!发出一声变形的叫声。神龙赶紧快步小跳紧紧跟上顾矜霄。 顾矜霄这时却驻足不前了。 神龙抬起小脑袋一看,前面正是一座气派的酒楼,上书三个耳熟的字:醉香楼。 不,不是吧!它才给顾矜霄发过好人卡…… 正在神龙怀疑新鲜出炉的鹿生的时候,顾矜霄已经抬步上前,却是进了旁边一个门。 上面只写了一个字:当。 得救了。它就知道顾矜霄是个好人。 毫无意外,顾矜霄是要当他的琴。 顾矜霄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的背包常年都很满,其中三分之一的空间存放着各式各样的琴。是他升级路上所有紫色品质的琴,其中甚至都还有七十级的。 就算有些琴外观相同,只要名字不重复,他也留着。 神龙带他飞升的时候,惊鸿一瞥,记得顾矜霄的书房里,依稀也有许多琴。 会珍藏这么多虚拟的无用之物的人,应该是很念旧的,吧。神龙想。 【你怎么不让琴娘小姐姐来啊。】让顾矜霄的本体亲自去当他的琴,总有一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大反派,沦落浅滩困顿搁浅,叫人心中微微不忍。 顾矜霄不知道神龙内心纠结百转的戏,收起银票,转而向成衣铺走去。 尾音极轻的声音说:“顾相知看上去很好骗,不像我,他们不敢压价。” 啊,为了生计不惜出卖脸什么的大反派,感觉好像更心酸了。 踏雪圆溜溜的小鹿眼,湿漉漉的忧郁。 【咦,顾矜霄你要买衣服找我啊!我有整个剑三全部的外观,一天只要一点成就。就算是其他家的校服也不在话下……】 “你的衣服不合适,下次需要我会找你的。” 顾矜霄换了一套极其平常的松白色书生长袍,外面罩着黑邹纱。头发也束起一半,只依旧插着梅花枝的簪子。 神龙恍惚了下,脑中不由想起现实里看到过的顾矜霄,穿着黑色的中式长袍,盘扣一直系到锁骨之上。 仓促一瞥,印象里裁剪流畅挺括,面料却好像很柔软。皮肤白得仿佛很久不见阳光,玉似得极为细致温润。眉睫又长又黑,低低的安静地垂下,正耐心地沉吟思忖着什么,比现在看上去沉静神秘。一头漆黑绸缎一样的长发垂散下,让五官的线条都柔和不少,只比游戏里的琴娘稍稍凌厉一些。 所以,神龙仓促之间照着游戏数据修复他的生命,这才弄错了他的性别。 现在,它好像又看到当初的顾矜霄了。不得不说,头发一丝不苟整齐束起的顾矜霄,就像穿戴起了神级装备,切换成终极形态的boss。 两侧有刘海垂下的顾矜霄,眉眼迫人的凌厉阴鸷仿佛顿消,尽管还有些阴郁,却已经不会叫人有寒刃贴面的煞气危险了。 手动降低段位的顾矜霄,背着一把普普通通的琴,去了麒麟城最大的一处教坊。低调顺利的应聘成了一名琴师。 神龙震惊:【不是,顾矜霄你已经落魄到要卖身卖艺了吗?!】 对此,顾矜霄很随意地说:“琴技生疏了,半工半读进修学习一下,还有比当琴师更适合的吗?” 那倒也是。 但是神龙却想起了,入城的时候有人谈论过,麒麟城最大的教坊背后,有奇林山庄的少爷林照月坐镇。他是半个主人,也是里面知音赏乐的佳客。 顾矜霄进修琴技哪里不能去,偏偏跑去龙头红名boss的巢穴底下,这就很意味深长了。 神龙扬了扬踏雪的蹄子,发觉此事并不简单。 …… 很快,整个教坊都知道,新来了一个相貌极为俊美的琴师。 月婵娟是这所教坊的舞乐第一人。 演出归来,她懒懒地梳散着头发。 侍女罗衣儿捧着脸,弯弯的大眼睛抿着两个小酒窝,正笑嘻嘻地对她转述坊内今天的趣闻:“……我没有见过比这书生更俊的人了,神仙一样。他身边还跟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鹿,就像溪雨大家词里唱得那样‘风度翩翩,优雅迷人’。可是比林公子都好看。” “是吗?”月婵娟的动作一顿,女子清婉的音色温柔滴附和,透着一丝心不在焉。 机灵的少女却没有发现,肯定地点头笑着:“大家不是缺一个琴师吗?你选他,坊主肯定依。就是没事看看,心情也好啊。好不好嘛?” 月婵娟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她的舞,对琴音的要求不算太高,只是意境一定要相投。若是个有风骨的书生,倒也还算相合。只不过,若是个相貌风流招惹事端的,恐怕就要避讳些了。 下午的时候,顾矜霄负琴前来。 周围都是没有演出的人,一面等候被挑选,一面三三两两闲聊诉说着,诸如坊中有哪些大家需要琴师,哪些人好相与,哪些脾气古怪却有好本事,或是哪些人有自己相熟的班底,轻易不收生人。 不管聊着什么,眼神有意无意都会扫过厅中一隅。 那位衣着低调,即便一语不发都依旧鹤立鸡群的琴师。他面前摆放着一把外形朴素大气,做工却极为精良的琴。一双骨节修长完美的手指,在琴弦上弹着舒缓简单的曲调。 最显眼的不是他身边卧着的颇具灵性的雪白小鹿,而是那个人低头敛眸,被两侧刘海遮掩了,却仍旧显然至极的脸。 教坊的艺人,相较一般人对美好的事物更为热爱,也更善于捕捉发现美。只是碍于他生人勿近的气场,这才一个个矜持了,没有主动上前交谈。现在自然要多看几眼的。 很快,话题里谈论的人物陆续出现了。 在坊内几个受人敬重的大家中,作风最为雷厉风行的,不是善舞剑的月婵娟,也不是一口清亮婉转妙音的溪雨。而是擅长跳各国舞蹈,有异域血统的惊鸿。 跳舞的衣服相比较一般的常服,自然是色彩鲜艳制式美丽许多。但高鼻深目的惊鸿,除开表演时候的热烈,平日却冷若冰霜,不苟言笑。 她第一个下来,谁也不看就坐到尊位上,侍女替她拢了拢身上的薄披风。她就闭目养神起来。 周围的人自然顿时放缓声音,直至鸦雀无声。 好在很快其他的大家姑娘、先生少爷都陆续到场了。 惊鸿细长的黛眉已然很不耐烦,不等管事的开场白,直接站起来要走。 管事急忙去拦,笑容可掬地说着软话,让她无论如何也挑一个补充。 惊鸿一脸冷漠:“坊主的人挑选过的,自然都是人才,还有什么好挑的?既然如此,就选里面相貌最俊的给我,我的舞蹈不需要最佳的音乐伴奏,却需要最美最好的装饰陪衬。” 管事的脸上滴水不漏,毫无疑虑:“是,惊鸿大家的舞姿,无人不知。您的规矩我们也懂,坊主早就交代了。事肯定办得妥妥当当。” 惊鸿轻嗤一声,不知意思是知道了还是冷笑。随即目中无人的径直离开,从头都没有看这里的人一眼。 人走了,管事轻咳一声,脸色水似的沉,轻柔的嗓音听不出是喜是怒:“登记一下,将莫先生录在惊鸿大家的名册里。” 有了惊鸿方才狂妄刺耳的话,知道的不知道的自然下意识都去看,谁是那位被钦点的莫先生。 那位还没如何,已然贴上最美最俊装饰品标记的池鱼。 作者有话要说: 神龙:惊鸿一瞥初见,顾矜霄眉睫又长又黑,低低的安静地垂下,正耐心地沉吟思忖着什么,比现在看上去沉静神秘。 顾矜霄在想:郭炜炜又在机房烧烤,我是不是暴力换个新键盘? 第10章 10只反派 教坊的姑娘里,月婵娟虽然是公认的第一人。但是,最惹眼特别的却是惊鸿。 婵娟擅剑舞,也只会舞剑。她的名字,因此也以仪态妙曼的吴越名剑,婵娟命名。 惊鸿却是个舞乐全才。就和她的名字一样,惊鸿一瞥,就叫人再难移开视线。 别人用身体作舞,而她仿佛是用灵魂燃烧,忘情忘我。却叫许多人无法欣赏理解这份极端狂热,以为难登大雅之堂。 内行人却不会作此想法,很多人都拿她们两个比较。月婵娟自然的就会对惊鸿的事情,相较其他人更为敏感在意一些。 舞者得罪为自己配乐的琴师,绝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惊鸿却敢如此明目张胆,未免对自己也太自负了些。难道她真是越来越疯魔了不成? 月婵娟原本毫无兴致,不由也好奇起来,那个无端被贬作陪衬的莫琴师是何反应? 然后,月婵娟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那个人。心微微的提起,再没有落下来。 那人低着头,最先叫人注意到的,是他线条分明浅色的唇,唇角微微翘起一个似冷非嘲的弧度。叫人不知,他是不豫还是不在意? 眼尾的阴郁和眉宇的矜傲,都不外露。捕捉到的瞬间,却叫人心底感到一阵幽深的凉意。一个落魄无害徒有清高的书生罢了,不知为何,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引人的神秘。 他站起来,一言不发,只是抱起了自己的琴,随后便旁若无人的跟随引路的小厮走了。从头到尾,似乎他的世界里也没有过旁人。 直到彻底离开,满座之人才像是从寂静里复苏。 溪雨掩口,发出一阵轻灵悦耳的笑声:“哎呀,这下谁是谁的陪衬,就不好说了呢。” 月婵娟看了她一眼,唇角只随意牵了牵。 人走了,挑选琴师的事情还是要继续。只是不知怎的,分明才开始,众人却无端觉得心不在焉没意思起来,匆匆随意选了人,填充班底,之后就散了。 小厮把人带到惊鸿大家练舞的院落,领了赏就告退了。 一脸冷漠的惊鸿,闭着眼睛随口叫身边的侍女去拿炖品,起身看也不看道:“跟我来,习舞的区域在这里。我带你认识一遍我所有的舞蹈种类。” 走过一处练习雀屏舞,因而树立起众多屏风的地方。 惊鸿猛地转身,一把拉过这琴师的手腕,脸上惊喜急切:“公子当真有办法助我达成所愿?” 琴师神色不变,漆黑的目光静静地看着她,分明危险却又叫人甘愿坠入。他的唇角尚未牵起就已落下,如同尾音极轻优雅从容的声音:“我不是已经来了吗?” 事情,还要从上午顾矜霄去教坊应聘琴师说起。 顾矜霄本体的时间有限,自然要省着用,因此,走的是最近的直线。 路过一处偏僻的院墙,忽然听到里面一男一女在进行一种危险的交易,并且好像谈崩了。 女子怒极冷厉的声音:“放肆!我花重金请你,你临时毁约已是无耻,居然还敢威胁我?” 男人轻蔑的说:“那你喊啊,你敢把你买凶杀人的买卖宣扬出去吗?你让要被你刺杀的官老爷做主啊。大爷我真是好怕啊。哈哈哈哈。” 女人似是深深压下了怒气:“好。当我有眼无珠,拿着钱滚吧。” “别啊,”男人的声音转而轻佻,“我又没说我不杀,只是你的酬金还不够,你若再加上自己,天王老子也杀得了。” “不用了。我虽不是你们武林中人,却也明白,言而无信的杀手,手艺通常都不怎么样。你若不滚,我喊人过来,大庭广众你就敢承认自己见不得光的身份吗?” “你!不过是个娱人卖笑的玩意,你以为你比那些粉头强在哪里?老子今天就做做善事,叫你和你那短命的一家地府团圆去。” 惊鸿眼前一阵眩晕,含恨的声音,艰难地:“……混蛋……我做鬼都不、放——” 恍惚之间,一声清越短促的琴音在她耳边响起。 掐在惊鸿脖子上的,男人粗糙阴冷的手忽然一松,她竭尽全力一脚蹬开,爬出去剧烈地咳嗽着。 仓皇回首去看,却发现那个杀手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死了一样。 一个格外俊秀儒雅的书生,不知何时站在了一旁,反手将琴负在背上。 对上惊鸿极力冷静仍然惶恐的目光,那书生并不上前,垂眸看着她的手指,用一种奇异的声音说:“你跳舞的指甲很漂亮,这种时候应该毫不犹豫,朝他的眼睛刺下去。” 惊鸿看着自己精心保养的指甲,漂亮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竟然当真连扑带爬到死去的杀手身上…… 鲜血溅到她娇嫩无暇的脸上,惊鸿却一点也不在意,反而如同索命的女鬼一般笑了。刚刚经历死亡颤栗的心,顿时平静:“多、多谢先生,救命之恩。我记下了!” 顾矜霄平静地看着她,唇角缓缓地勾起,竟是少见的暖色:“我杀了你花钱买来的杀手,他的单我就替他接了。你想杀谁?” …… 当时,化形成踏雪小鹿的神龙,正等在教坊的前院大厅,享受着一众小姐姐小哥哥们的关爱赞美,乐不思蜀。 现在看到眼前这一幕神转折,自然很是懵逼。 顾矜霄便为它解释了一下。 江湖崛起的时候,通常朝廷都很式微。比如这麒麟城,城内地方官还要倚仗奇林山庄的力量来防护治安。 与此同时,当今有权有势的官员,多多少少都有自己的江湖身份和势力。 惊鸿的仇人却是比这城内的执政官还要大的来头,他是天都城守卫军的总指挥,叫缪霆。按理来说,连麒麟城都只是他的辖区之一。 当然,实际上在林家的百年望族势力面前,缪霆这种借势上来的江湖草莽,并不敢真的指手画脚。一直以来,二者都井水不犯河水。 但是,众所周知,下一代的林家少主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公子。缪霆的野心顿时有些按耐不住了。这几日便来了麒麟城视察。 惊鸿和缪霆的仇怨,说来也简单,无非是强盗与官吏之间的仇。 不幸又荒诞的是,强盗一朝借势乘风而起,反而穿上官吏的服饰。昔日的仇人成了自己的属下,黑白颠倒之下,当然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惊鸿一家满门被杀,而她因为身为胡姬的母亲的保护,又年纪小貌美,侥幸不死被贩卖他国。官宦之后,沦为伎乐。 惊鸿心心念念报仇,辗转回到中原,藏身在仇人势力下的死角。但一个教坊舞者,再大的本事也只是被称一声大家。她除了用银钱买杀手行刺,还能有什么法子? 惊鸿满眼祈求地望着顾矜霄:“只要能报仇,我所有的身家我的命都尽可以拿去。” 她这时候没有人前的桀骜,神情已存死志:“我筹备了十年,只有这几日才是离他最近的时候。可缪霆不近女色,为人残暴狠辣,我便是连近他的身都做不到。先生若能杀他,脱身之事就交给我。必不叫先生为难。” 惊鸿虚岁已然十八,不知道还能跳多久的舞。若是错过这次,她恐怕到死都报仇无望。 顾矜霄自然听出她意图顶罪自杀的打算,漆黑的眸光静静地落下,不紧不慢道:“你还小,不懂得一个道理。不要随意许出自己的全部,尤其是随意出卖自己。往往拆开来的东西,比整件更贵重有用。包括人,也是一样的。” 一只雀鸟有何珍奇?一盘雀舌却是顶级豪奢都拿去夸耀的珍稀。 惊鸿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双漆黑似笑非笑的眼眸,像是坠落入一片危险又浩渺的河流。 听到那尾音极轻的声音,像丝绸擦过剑的寒芒:“你的命你的人或许不值什么,但你的舞技,你的容貌,你的才情智慧,甚至只是微笑,却可以价值连城,有叫人生叫人死的力量。” 惊鸿怔愣迷茫地看着他,她不觉得自己有这本事,可是眼前的人却一定是有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舞姬。先生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既然你把命给了我,那它就是我的了。好好活下去吧。”顾矜霄平静的远去。 …… 麒麟城官吏晏请总指挥使缪霆,挑选城中教坊大家入府献艺。 缪霆为人狠辣又睚眦必报,官员下属唯恐出纰漏,仔细排查入内的所有人。连月婵娟都因为剑器不吉,被排除在名单之外。 府衙的人仔仔细细查看过这琴师的琴,按理来说连衣物也要摸查一下的,却对上那双眸光漆黑,眼尾阴郁矜傲的眼睛。 心忽然战栗的一颤,见他对着自己轻轻勾唇。 恍惚之间,查验小吏的手便无法放上去了。红了耳朵不敢直视,不知是惧还是……只小心地奉还了琴。 第11章 11只反派 林照月放下药碗,听着庄内的人沉声对他禀报:“天都城总指挥使缪霆,众目睽睽之下,莫名其妙死在宴会上了。婵娟姑娘说,动手的不是我们的人。” 缪霆死了。 在麒麟城的地界上,能有这种手段,所有怀疑的目光自然落到奇林山庄之上。 “这一口黑锅,背得着实有趣。”林照月缓缓地优雅地笑了。 下属又低声说:“天都城的上官责问下来,府衙里的官员都有些惶惶不可终日,希望奇林山庄能早日查出幕后真凶。” “那就查吧。”林照月低头喝完药,随口说。 查当然就得从那一日入府的人查起,尤其是缪霆死之前发生了什么。 由近及远,先是事发时身边近距离接触过他的人。 然而,传回林照月的耳里,却是: ——“没有,谬大人独居尊位,那时候三尺之内身边并无任何人。” ——“只见大人忽然伸手摸向喉咙,下一刻就血流不止。就像是恶鬼杀了大人一般。” ——“周围并无任何暗器踪影,也有可能,是趁乱收起来了。” ——“可是,那是一记极为凌厉的剑伤!一击必杀。” …… 翻来覆去都是这些话,调查陷入泥障,奇林山庄的人疲惫地捏捏眉心,随口问道:“那一日可有什么不大寻常的事情发生?” 被问话的人迟疑了一下,脸上带上一种奇异的薄红,神情古怪又暧昧地说:“若说与刺杀之事无关的话,倒也有一件。那日庭下有一位极其俊美的琴师。” 奇林山庄的人哑然失笑,这算什么特别? 却听不远处三三两两的交流:“那琴师还是第一次见,临时来的吧,从前没见过?” “是啊,连缪大人都死死地盯着不放,眉来眼去的。” …… “事情就是这样,府衙的仆从小吏皆道,传闻缪霆为人残暴不近女色,也没听说过好男色的。结果却一直盯着那琴师不放。最蹊跷的是,随后他就死了。不过,这姓莫的琴师却是好运,逃过一劫。”调查的人将此事转述给林照月。 “琴师?姓莫?”林照月眼前下意识出现一个人的脸,只是以那张脸的锋芒威慑,便是傻子都会心生凛然吧,怎么敢生出非分之念? “那琴师叫什么?” “莫问。”这名字太好记了。 “看来就是他了。” 林照月想起,月下荒野那人奇异的嗓音说,我妹妹叫顾相知,我叫顾莫问。我妹妹只救人。我,只杀人!别记错了。 又一人疾步入内,剧烈的喘息着:“公子,有消息了。仵作装殓的时候,在缪霆的衣襟内发现一道绢布手书,上书——杀人者,顾莫问。” 林照月忍不住笑了,这倒是此人的做派。 他身边的人懊恼道:“这仵作也太没用了,怎么才发现,叫我们做了这么多无用功?” “缪霆身份贵重,此案又牵扯重大,一个小小仵作怎么敢擅自动他的尸体?但求无过罢了。”林照月体谅地说,“以后这个人的消息大约会频频出现在江湖上,你们留意些。” 如此神鬼莫测的手段,若是对上……众人心中不禁都是一凛:“是,公子。” 缪霆一案早就传遍麒麟城,甚至传到天都城去。 麒麟城的百姓只当看热闹,茶余饭后又多了一段精彩绝伦的说书故事。 遥远的天都城内,受尽缪霆淫威的百姓虽然不敢明言,一个个脸上却喜气洋洋地,只差把“死得好”写在脑门上。 “这个春天,我怎么觉得花开得特别艳啊。” “可不是吗?天都透亮几分,大约是老天终于开眼看了一眼。” “哈哈哈。” …… 然而麒麟城乃至天都城一路,却到处张贴着顾莫问的悬赏公告。 做不成小鹿的神龙又变回戏参北斗,连连叹气:【这下可一举成名了。你差点让龙头红名boss背黑锅,官府和白道都在找你,以后寸步难行了。】 “是吗?”切换成顾相知状态的顾矜霄,一面练习着指法,一面平和地应声道。 神龙看着顾相知小姐姐的脸:【琴娘小姐姐跟你长得这么像,这下会不会连她也受影响?”】 然而,当他们亲眼看到悬赏公告上的画像后,神龙就把那句担忧,原封不动吃下去了。 【画成这样,不是我说,就算是你本体出来,换身衣服他们也认不出来吧!”】 顾矜霄看着画像若有所思,然后他悄无声息出现在教坊的惊鸿面前。 对一脸惊喜的惊鸿,轻声说:“我能否为姑娘画一幅画?” “当然。”惊鸿言笑晏晏,“先生怕是还没有欣赏过我的舞,献丑了。” 十几年的仇怨一朝清偿,惊鸿整个人犹如新生。以往尚显癫狂的舞姿,都如同浴火重生的凤凰一般,骄傲飘逸,如同随时要奔赴九天。 顾矜霄的笔下,将这所有的意境通通落笔纸上。 画完的瞬间,果然察觉到多了一百的成就点。 于是,琴娘小姐姐易容后,在各个教坊中转了一遍,给每个稍有名气的大家先生都画了一幅肖像。 二十、五十、一百的……总共拿到一千点成就点。 加上他杀死缪霆后,前前后后总共入账的成就点,几乎就有一万点了。 对此,神龙惊叹地说:【看来,缪霆这个人真是人嫌狗憎,坏到简直没边了。】 有这么多成就点,顾矜霄难得放松地泡着温泉。 神龙本体就是半透明的水龙,自然更喜欢了,它游啊游:【其实你没必要浪费时间的,我都说过了,每天凌晨七点,琴娘小姐姐和你的身体都会重置。有我帮你洗澡你还不放心吗?】 顾矜霄的睫毛上沾了水,如同沾湿的鸦羽,皮肤格外的白。安安静静地不动,线条被水色柔和,连眉眼的阴郁和矜傲都好像消散了许多。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疏离。 他睁开眼睛,轻声说:“不放心。顾相知的衣服,我都解不开,你却可以随便换。” 神龙化作原形潜到水底,害羞地说:【怎,怎么可能嘛?都说只是重置身体数据了,自然是和里衣一起……】 “呵。”顾矜霄闭上眼睛,发出一声不置可否的气音。 越描越黑的神龙,自觉清白了,冒出水面:【这么说,我连你的一起换了啊。】 顾矜霄睁眼看着它,平静至极。 神龙忽然觉得好像有点冷,它蹭到顾矜霄身边去:【顾矜霄,是不是天气凉了?不应该啊,快入夏了应该变热才对。】 顾矜霄闭上眼睛:“有个问题,为什么一百成就点是一小时?一万成就点却能换一周时间?” 神龙很无辜:【点卡和周卡的区别,很难理解吗?】 顾矜霄:…… 好,不愧是郭炜炜家的龙。 …… 神秘琴师顾莫问,众目睽睽之下,以无人察觉的方式,杀死天都城的总指挥使缪霆。并且狂妄地以神鬼不知的手段,在尸体衣襟内留下亲笔手书——杀人者,顾莫问。 事了拂衣去,无人可知其踪迹,消息一出,江湖上顿时传遍了。 与麒麟城相邻的烈焰庄,自然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的。 沐君侯摇扇叹息:“谁能想到一个琴师,杀手锏却是剑?缪霆死得不冤。” 司徒铮也是用剑的,眼中不禁燃起战意:“怪不得相知姑娘说,别让他有机会出剑。” 茯神若有所思,:“君侯当日与此人交手,对方似乎未曾出剑?更奇怪的是,听说麒麟城当日对入内的人,挨个严查,你说那剑是怎么带进去的?” “无人见他出剑,难道当真又是方士手段?”沐君侯虽然一直谈论此事,神情却并不如何专注。 茯神蕙质兰心,一眼就看出来,他是在忧虑不久后,落花谷和奇林山庄的婚事。 因为林照月在烈焰庄势力范围内被劫杀一事,两方私下里很是起了些龃龉。 听说林幽篁心高气傲,不满至极,毫不留情地把燕双飞送来的礼物全数退了回去。 燕双飞自然要请鸦九爷帮忙。 此事是他们理亏,等闲毛贼怎么敢在烈焰庄的地盘上打劫?烈焰庄责无旁贷。 但是,蹊跷的是,义庄里运回来的劫匪的尸体,比照当初似乎少了好几具,当日负责运尸的人却无一人察觉有异。 本想贴出告示,让人来领尸,借此顺藤摸瓜,找出背后原因,结果好几具尸体居然迅速的面目腐化了。 吓得庄内现在都在说邪,说闹鬼。 连鸦九爷都说是不是找个道士来安安人心。 沐君侯虽久居江湖,却一直是个闲散人。但因为和鸦九爷的关系,顶着个鸦七爷的名头,自然就要为兄弟朋友劳碌了。 但此事已然陷入无解。鸦九爷成天唉声叹气,觉得自己耽搁了小孙孙。 茯神微微一笑:“我倒有一计,可以破这一局。” 第12章 12只反派 众人都向茯神看来,唯有沐君侯似乎并不意外,显然他心里也一直有一个相同的主意。 茯神说:“事情既已发生,就是查出来真相,也对两家已经生了裂缝的关系毫无益处。奇林山庄也未必真的在意,只是担心少庄主的身体,迁怒罢了。但若是鸦九爷请来的人,能调理好奇林山庄少庄主的身体,恐怕奇林山庄反过来还要承您的情。” 鸦九爷皱紧眉头:“此计固然甚妙。可是,上哪里找这样一个神医来?奇林山庄为了林照月那小子,这么多年可是已经遍请名医了。连林书意那老小子都没办法,仓促之间,老夫去何处找这么个人?” 茯神神秘一笑:“鸦九爷没办法,咱们这里可是坐了个知交遍天下的君侯呢,恐怕连皇宫里的御医都能找来。此刻心中定然是已经有了人选。” 司徒铮眉头微皱,自然想到了顾相知。 沐君侯叹息一声,苦笑道:“看来当真只能拜托她了。世间若真有一人有这手段,非她莫属。只是,出了顾莫问的事,一时之间恐怕无法找到她的人。” 话音刚落,只见烈焰庄的人疾步进来,对众人说:“门外有一位叫顾相知的姑娘,说是七爷的朋友。” 顾矜霄发现画美人图能涨成就点后,当然第一时间想到,他唯独认识的这几位江湖客。 没想到,他打别人主意的时候,人家也正在打他的主意。 顾矜霄入内,随意寒暄几句后,鸦九爷他们就怕夜长梦多,直接说明他们所求。 听过沐君侯郑重其事的拜托,请琴娘小姐姐给林照月治病。顾矜霄尚未表态,戏参北斗先凌乱了。 神龙:【你刚刚才坑过他哎?他一个龙头红名能有个什么病啊,蛇精病吧。你可千万别去自投罗网。】 顾矜霄淡定地表示,你忘了,坑他的人是顾莫问。 “好。”他一口应下,对万分感激的鸦九爷他们说,“谢就不必了,如果诸位愿意的话,可否让我为你们画一幅图。” 这要求是古怪了点,但这江湖上的奇人异士,谁还没有一点奇特的癖好? 画图而已,众人自然一口应允。 解了困局,满座之人都舒了一口气,唯独有一人神情一直有异。 “先画我吧。”司徒铮平静地说。 司徒铮径直走出去,找了一处庭院,他练剑,让顾矜霄单独作画。 旁人或许不完全清楚司徒铮和奇林山庄的恩怨,顾矜霄却是清楚的。事实上,他本就做好了,这次回来烈焰庄,可能看不到司徒铮的准备。 毕竟,奇林山庄很可能与他师父的失踪有关,烈焰庄却很快就要成为奇林山庄的姻亲。 画好了,司徒铮走到他身边端详,苍白瘦削的脸上难得笑了下:“你眼里的我是这样的吗?” 不愧是天命之子,这一幅画就给了顾矜霄一千点成就点。 “喜欢的话送给你。你要走了吗?”顾矜霄答应去给林照月医病,大约已经超出司徒铮的极限了,他不可能还留在烈焰庄。 司徒铮点点头,仔细地收起了画:“本来早该走的。想着万一你会回来。” 戏参北斗瞬间危机感爆棚,蓝盈盈的灯盏大闪:【他是不是对我们琴娘小姐姐有想法?这种话都能说得这么直接,一点都不含蓄矜持。顾矜霄你千万注意保持距离啊。】 可是,以顾相知那种不是红尘人的气质,本来就与所有人保持着绝对的距离。 司徒铮这么坦然,应该只是朋友之情罢了。 顾矜霄没有在意神龙的跳脚:“我问过里世界的幽魂了,暂且没有谁见过你师父,他应该还活在这个世上。” 司徒铮的眼睛一亮:“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我一定早点找到他。他年纪大了,身体一直不好。” “其实,我觉得你最好不要走,可以跟我一同进入奇林山庄,暗中查访。” 司徒铮犹豫了一瞬:“可是,若是我和奇林山庄起了冲突,一定会让你们为难。不如我自己单独行动。林幽篁临近大婚,府内一定紧缺人手。” “这样也好。”顾矜霄想到林照月的龙头红名,不知道为什么,直觉就算此行顺利,这婚事最终还是要泡汤。 第二日一早,司徒铮果然悄无声息,不告而别。 沐君侯似乎已经有所觉察,只说了句随他去吧。 倒是茯神急疯了,连行囊都不收拾就要去找人。直到沐君侯和她说了几句话后,才恢复平日冷静。 顾矜霄给每个人画完了图,基本都把画像留给了他们自己,尤其是茯神是个女子,画像若是流传出去,未免惹来不必要的烦忧。 “相知姑娘一手丹青,当真出神入化。”茯神拿了画,赞不绝口。 想到她的画像足足一千点的成就,身上却没有神龙所说的气运,顾矜霄心中微微一动:“那是因为茯神姑娘容颜绝世,画得自然要好一些。” 被一个美人赞美,是个女人都会觉得高兴,关系立刻就拉进不少。 闲聊几句,茯神道:“其实,是我对鸦九爷出了这个主意,请你出山。事有所急,还希望相知不要怪我才好。” “不会,烈焰庄的人情也不是那么好得的。况且这样一来,正好可以让你们同意我作画。”毕竟,其他人好说,让毫无交集的鸦九爷答应作画,就有些唐突了。 顾矜霄说得当然是实话,但茯神却只当她是开解自己。 “茯神姑娘对司徒铮似乎格外关心?”顾矜霄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茯神微微一笑:“同是江湖孤儿,本是一路结伴罢了,久了却不自觉把他当做亲弟弟看待。他年纪小,行事不周密。心里有事又不愿意说出来,我自然多费些心力。” “原来如此。”顾矜霄没有再继续话题,心底仍旧觉得有些在意。 等到鸦九爷和奇林山庄庄主林书意达成共识后,顾矜霄就和一众礼物一起到了奇林山庄。 众人想见的是背着药箱的大夫,不料见到的却是一个容貌倾城的美人。 一个个神思恍惚的时候,突然看到了她背上的琴,下意识微微一抖,想到了某个可怖的存在,顿时不敢再看。 交际的事自有烈焰庄的人去做,顾矜霄跟随接引人一路走到林照月养病的别苑。 却见,他坐在一处露天的庭院,四周是树立的屏风还有宴客的摆设。 林照月自然是知道顾相知的,虽然容辰说得不清不楚,但是没有人比林照月更清楚容辰当时的状况了,顾相知却有法子让他毫不受药效影响。 当时远远地隔着马车,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顾相知本人。没想到,她会和顾莫问生得这般相似,气质却又截然相反。 林照月刚要说话,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勉强虚弱地说:“麻烦姑娘了。” 顾矜霄站在他八尺之外,却没有动。 连神龙都忍不住惊叹:【他掉血掉得好快啊,但是,为什么掉得这么快都还没死?】 眼前的林照月,和当初月下马车里的翩翩清雅的贵公子一样,只不过头顶处几亿血的龙头,现在似乎只剩下百分之一的血皮了。 仔细说起来的话,似乎前几日在马车里看到他时候,那龙头的血条就开始不满了,只不过对比总体的血量,那点损伤就像被蚊子叮了一口吧。 林照月面色苍白,俊秀的脸上却带着春风般和煦的微笑,眸光清正,和他的名字一样,仿佛透过林间的一缕月光。 神龙身为一个颜狗,立刻就动摇了:【他应该不是坏人吧。如果老是被人劫杀欺负,遇见陌生人警戒心强变红名,也是能理解的,吧?】 顾矜霄不动,周围的人自然面面相觑,林照月善意地问:“姑娘可是有什么顾虑?” 顾虑就是,你一个红名怎么给你刷血? 就算林照月血亏太多,总体血条也太长,但就当做是加强版阴山黑市的无名侠客了。积少成多总能刷完,可是红名实在是不可逾越的鸿沟啊。 “没有,我是在想,如何为公子医治。”顾矜霄淡淡地说。 周围人一听,大夫不是直接判了他家公子绝症,一时都有些欣喜。 林照月反而很平静,大约他实在看过太多大夫了,只是温雅地一笑:“姑娘请先就座,不如就先从把脉开始吧。” 一个奶妈在没有犀利输出队友的情况下,一个人走到龙头红名的身边,压力是很大的。 顾矜霄身边却只有一个因为颜狗晚期,已然倒戈的神龙。 戏参北斗飘飘然:【顾矜霄你说,我要是将来化形成他这样,是不是和琴娘小姐姐很配啊?】 顾矜霄毫不在意地朝林照月身边走去,不想理它。 这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而近,飞快传来:“美人小姐姐,大家说你来了,你是不是来找我玩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反派遇见顾矜霄,大体是这样的—— 遇见相知小姐姐,反派:她美得清冷脱俗,一定涉世未深很好骗~ 遇见莫问小哥哥,反派:他一看就不是好人,把他勾搭来我的阵营! 神龙:知道顾矜霄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矜是傲,霄是天,顾傲天你们都敢惹!!! 第13章 13只反派 少年热情沙哑的声音,惊喜又愉快,话音未落就风一样出现在顾矜霄身边。 他似乎赶来得极其匆忙,剧烈的喘息着,运动过后的热浪和少年人独有的生机一并扑来,像是仲夏夹杂着青草和麦芒的暖风。 “阿辰,不得无礼。”林照月制止道,却虚弱得只能说几个字。 容辰双手背后面,一副很是无害乖巧的样子。亮亮的眼睛满是笑容地盯着顾矜霄,似乎还想围着他转几圈。热情欢喜的小狼狗一样,就差摇尾巴了。却因为林照月的话,生生克制了。 看上去只是尤为孩子气的清秀少年,但是他的脸上却有两道浅浅的血痕,身上也有些血污,似乎刚刚才和人恶战了一场。 在奇林山庄之内,有人和山庄内的三少爷交手,怎么看都很不符合常理。 顾矜霄对他回以浅浅一笑,觉得这个孩子出现的时间,当真是可爱极了。 “请林公子屏退左右,三少爷留下就好。” 林照月毫不迟疑地摆了摆手,让奇林山庄的人退到庭外。 顾矜霄一手抱住长琴,在琴弦上随意弹奏出一段旋律,容辰身上细碎的伤口处顿时微微一痒。 他下意识摸了摸脸,擦掉血污,那里果然就毫无痕迹,容辰开心地笑起来:“小姐姐不用帮我治的,伤得重得不是我,”他眸光清澈又纯真,“那个人突然出手要和我玩,他不提前打招呼,我没收住手,不小心他就死了。” 容辰立刻朝林照月看去,毫无负疚感,只是无辜又随意地说:“不是我故意惹事的。二哥。”好像早已习惯了犯错道歉。 林照月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忧虑,勉强地说:“我这三弟心智有些异于常人,姑娘莫要见怪。” 打从第一次见面,顾矜霄就知道容辰是个小怪物了,要不然正常人也不可能那种时候,还对顾矜霄毫无防备之心。否则,他怎么可能给容辰加得上血? 顾矜霄的淡漠,在顾相知的脸上就显得清冷超脱:“这是奇林山庄的家事,我只是受人之托来医病的。林公子的病要根治,暂时并无头绪,但短期内大体上康复到普通人的程度,却也不难。日后定期复查,应该都无性命之忧。” 一般人听到这话,怕是明显地欢喜起来,只有林照月神情依旧从容平静:“姑娘似乎还有未尽之语?” 重点就在这里:“本门秘术,被医治者需全权信任于医者,若病人有丝毫抵抗,琴音都无任何用处。” 已经用容辰证明过顾相知的能力了,他再不变绿名,这病就谁爱治谁治吧。 林照月苍白的唇弯起一个优雅的弧度,大约所有的贵公子笑起来的时候,都错觉眼里含情脉脉,他的声音听上去也温柔极了:“我当然,全心信任姑娘。” 随着他的话语,那满是问号的红名龙头肉眼可见的一变,变成一串一眼望去数不出几位数的绿色。 顾矜霄径直走过去,在离他最近的案几前坐下:“公子可有喜欢的曲子想听?” “凤求凰。”林照月温如暖玉的声音,轻声说道。 顾矜霄指下一动,当真给他弹了三遍凤求凰。容辰下巴枕在手臂上,也眯着眼睛舒服地听。 戏参北斗围着林照月转啊转,艳羡地说:【他眼睛里有小星星哎,我要多少年才能化身人形啊。也不知道琴娘小姐姐喜不喜欢这一款?】 顾矜霄垂眸抚琴,唇边微微一动,隐隐似是笑了。 他很直接地说:不喜欢。 神龙沉默了一瞬:【我知道,你就只喜欢你。我,我也只喜欢琴娘小姐姐。】 顾矜霄轻笑了下:也喜欢神龙大人的。 神龙羞嗒嗒地,瞬间心花怒放又强忍:【我也……喜欢顾矜霄的。】 哄完小朋友,琴弹得也差不多了。 林照月感觉到,体内仿佛熔岩炸裂成无数碎片,时刻割裂经脉的感觉,在琴音入体的时候,仿佛一道清澈的代表生机的青色流光,包容粘合了它们的棱角。 怪不得,会有巫医不分家一说,方士手段疗伤,竟是这般好用。 直到顾相知的琴音停了,他的身体似乎都还沉浸在绕梁三尺的音色里,仍旧有流光入体润泽。 …… 顾矜霄给林照月定下治疗方案,早晚各为他抚琴三次。十天之内基本就可以告一段落。 其实当然可以从早到晚一直刷,直到刷满为止,但是,他遇见的是顾矜霄,不是圣母。 最后一个疗程的时候,林照月的血槽早就很满了,顾矜霄照例问他,想听什么? 林照月沉默了一瞬,似有心事,温柔地笑了笑:“第一次遇见姑娘的时候,虽然造化弄人,并未见到姑娘的人,但隔着夜色听到姑娘抚琴,总觉得,就像已经认识了……就请,再为我抚一曲当日的《山鬼》吧。” 这次,顾矜霄只抚了一遍。 林照月垂眸:“君思我兮然疑作,”他慢慢抬起眼,认真专注地看着顾矜霄的眼睛,“这世上,当不会有人忍心叫姑娘失望,却不知相知姑娘心里可会思念谁?” 顾矜霄目光静静地看向他,林照月的眼中似有无限情意沉默深埋。 一个俊美清雅的贵公子,痴痴地决然地望着你,表白含蓄又像都说尽了,引人无限遐想,大约没有哪个姑娘能全然无动于衷的。 但他面前的是一言难以说清的顾矜霄…… 顾矜霄收琴的动作都没有变:“我心中只思念过我哥哥。” 顾相知的哥哥还用说吗,当然就是顾莫问。 林照月一向秉承着君子风度,这次却忍不住抓住了琴娘小姐姐的手,固执坚定又微微地祈求,轻声说:“我可以帮你找你哥哥。请你,留在我身边。” 他的眼睛生得很好看,温柔善良的形状,清亮的眸光此刻却像是将要被击碎的月光。 神龙咬着小尾巴,很是自我代入了:【我就知道会这样,没有人会不喜欢我琴娘小姐姐,顾矜霄你撩都撩了,要不我们收了吧。】 所以,龙傲天什么的,可能只有这位颜狗晚期的神龙大人了吧。 可是它忘了,这几天一直被撩的人,明明是顾矜霄。 林照月就看到面前的人,毫不留情抽回手,清冷的面容无情无欲,对自己说:“我去寻找彻底医治公子的办法,下个季度再来拜访。在那时之前,公子当无大恙。” 顾矜霄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留下失魂落魄略显脆弱的林照月。 但是,等顾相知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后,林照月略显失意的脸上,却缓缓露出一抹似是无奈,更颇觉有趣的笑容。 林照月对另一侧门走进来的月婵娟,若有所思地问:“你说,她为什么不喜欢我?” …… 与此同时,顾矜霄尾音极轻的声音,隐带几分愉悦,对神龙说:作为顾莫问的时候,我也希望身边有一个绑定奶呢。有一句话忘了说,琴娘小姐姐不喜欢林照月这样的,但是,顾莫问就很喜欢了。 好人有什么意思,自然还是恶人比较有趣一点。 神龙灯盏大闪:【那琴娘小姐姐喜欢什么样的?】 “美人小姐姐,你今天治疗完了吗?好快啊。”等在外面的容辰转瞬间移到顾矜霄面前,他虽然活泼好动,玩心又重,每一次的距离却都刚刚好,虽然亲昵却从来不叫人觉得被冒犯。 顾矜霄看着容辰弯着眼睛一脸孩子气的快活笑容,他对神龙说:琴娘小姐姐喜欢这样的,你看,他每次说话都记得夸一遍她美。 神龙不敢置信:【你不要诓我,自恋不是我琴娘小仙女的人设。】 顾矜霄却已经和容辰肩并肩,一边轻声聊着什么一边走了。 当然,顾相知小姐姐的脸上一直没什么情绪,眉目清冷眼神空灵,一路直视前方,只是耳边听着容辰不断好玩的话语,偶尔回应。 “美人小姐姐,你要去哪啊?”容辰忽然发现,他们不知不觉好像快走出奇林山庄了。 顾矜霄垂眸看着他:“治疗结束了,我要走了。劳你送我一路。” “啊,那你走去哪里啊?我怎么找你?”容辰虽然失望,但他到底不是什么小孩子,相反还极其的聪明灵活。 顾矜霄想了想,双手交叠再分开,垂坠的羽袖散开后,身边凭空出现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鹿。侧身淡蓝色的玉带缠着一枝梅花,额心还有三点雪色的梅花瓣。 “你替我照看我的小鹿,它叫暮春。我们长歌门的小鹿,有办法传递你的信件给我。” 神龙好不委屈:【明明干活的是我,什么时候门派跟宠能飞鸽传书了?哪个门派这么犯规?】 顾矜霄不紧不慢:别人家自然不行,但是长歌当然可以。 咕咕。暮春发出一声。 容辰惊喜道:“它会学鸽子叫哎,真好玩!喜欢。” 少年跪坐在地上,小心地抱住暮春的脖子蹭蹭,喃喃地说:“它真好看,跟美人小姐姐真像啊。我一定好好照顾它保护它。” 然后,无话可说的神龙,听到顾矜霄轻声对容辰说:“我们长歌的象征本来就是梅花鹿。” 神龙不可置信,瞬间石化。 要不是现在它眼前,正对着是相知小姐姐清冷空灵的容颜,神龙真想问一句:脸呢? 刚才是谁说的鸽子?! 作者有话要说: 顾矜霄:暮春说的。 小剧场: 林照月(风度翩翩,俊美清雅):不知相知姑娘心里可会思念谁? 顾矜霄:我心中只思念过我哥哥。 林照月:居然兄控…… 神龙:我知道,你就只喜欢你。 顾矜霄:还喜欢鸽子,和……梅花鹿。 林照月:不好意思,我要黑化了 第14章 他出现了 顾矜霄看着和鹿相拥的少年:“暮春很害怕杀气和血腥,感觉到了就会吓得躲起来。如果你找不到它,就睡一觉醒来,闭着眼睛轻轻叫它的名字。它就会再次出现了。” 琴娘小姐姐的音色,极清极淡,每个字却又听得足够清晰。纵使眉目清冷出尘,眼中无物可入,却并不会叫人觉得遥不可及。更不会觉得,冷得拒人于千里之外。 就像一庭新雪,虽然知道是冷的,隔着窗棱看上去,心里却是暖的。正因为清净无情又无常,心中所有的贪嗔痴念,都可以毫无保留的寄托。不会生出丝毫的不信与抗拒。 虽然人是不能真的亲近这一庭雪,人的热度和痕迹只会毁去所有,不复存在。但克制着距离只是注视,就可以觉得心满意足,仿佛灵魂已然彼此相知。 容辰跪坐搂着小鹿暮春的脖子,侧首脸挨着它的脸。少年清澈淌着笑意的眼睛,和小鹿的一样纯真无垢。 他就这么回头望向顾矜霄,脸上灿烂无邪的笑容,很乖地允诺:“我记下了。” 顾矜霄看着眼前一人一鹿,小鹿支起身来蹭他的手,他就轻轻抚了抚小小的鹿角,顺便也抚过少年蹭过来的头。 目光落在容辰腰间黯淡古朴的黑色长剑,顾矜霄轻声问:“你的武功谁教你的?” “当然是师父,也就是父亲大人呀。”容辰毫不迟疑地答道。 顾矜霄只一下就收回了手:“奇林山庄老庄主,林书意前辈?” “是啊。我和二哥都只有这一个父亲呀。”容辰已经开心的和暮春玩起来了。 林书意的名字,顾矜霄只从鸦九爷的嘴里听到过,他在奇林山庄十日,却一次都没见过他。 按理来说,顾相知是鸦九爷请来的神医,第一日林书意就该见见他。可是,直到林照月病愈第十日,对方都丝毫没有要露面的意思。 第一日,还可以解释为,对方是对他的医术毫无指望。可现在林照月虽没有根治,至少看上去痊愈了,对方还不见这位神医,礼数上都说不过去。 这奇林山庄未免也太奇怪了? 不过,林书意四十多岁,应该不会和司徒铮年近六十的师父是同一人。 只是,若是说给司徒铮听,这巧合总不能又用——林书意和司徒前辈是同门来解释吧。这样下去,满江湖都是司徒铮的同门了。 “美人小姐姐想见父亲大人吗?现在可能不行,二哥说父亲在闭关,只有很紧急,连他都不能决定的事情,才能去打扰父亲。”容辰眨眨眼,“二哥说不能说出去,不然就有很多人来找我们打架了。虽然我喜欢打架,但是小姐姐你不要告诉别人。” 顾矜霄颌首:“好。” 闭关的话,的确就都能说通了。既然不能说出去,那就司徒铮自己查吧。 “我走了。”他说完,就真的走了,没有一丝要跟谁寒暄话别的意思。 容辰看着天空中远去的青羽衣袂,叹气一下,抱住小鹿暮春的脖子蹭蹭:“美人小姐姐空中弹琴的时候,真好看啊。暮春你会不会弹琴啊?” 小鹿用那张纯洁优雅又高贵的脸望着他:哟哟。 “咦,怎么现在不咕咕了?”容辰跪坐地上,抬着它的下巴左看右看,被暮春灵巧的蹄子傲娇地蹬开。 …… 顾矜霄出了奇林山庄,开始头顶飘着戏参北斗,重操旧业当神棍。 出麒麟城这一路,随手接了几个诸如家宅闹鬼、老坟托梦、旧物遗失的委托。 城内的人普遍富庶,酬金也高。可惜鬼是没看见几个,大多人只是求个心安,或者是活人假借鬼神想搞事。 唯一一次例外,是神龙终于发现了一处挖宝点:【顾矜霄顾矜霄,快入定。我找到一个地方,一铲子下去,至少是个无常。】 顾矜霄正好走到郊外一处破败的道观,他找了个还算干净隐匿的地方,双手交握旋转拟诀。 瞬间,天地之间似乎睁开一只巨大的眼睛。 世界一暗,顾矜霄已然身处阴魂所在的里世界。 里世界一切都以灵魂本来的样貌出现。 顾矜霄站起来,脚下一点往戏参北斗飘的方向飞去。 在一个外表富贵宏伟的大宅子里,戏参北斗停了下来:【就是这里,顾矜霄你小心些,里面好多红眼幽魅。】 宅子里的门打开了,所有寻找着什么的幽魅一起看去,看到一个极为俊美的方士出现在它们面前。 那双漆黑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它们,眉梢眼尾又阴郁又倨傲。这郁色在周遭的阴暗里,却像是被亘古的尊贵优雅层层遮掩了的罪孽,隐约着血色里的阴鸷狂气,禁欲得反而引人发狂。 被他这样翩然沉静地注视着,错觉鬼话颠倒,儒雅书生描了温柔矜傲的画皮,反过来引诱贪恋的鬼魅入网,简直叫恶鬼的灵体一寒又一热。 “嘻嘻嘻,好美味的公子,想吃。” “……或者,方士大人您想不想吃我。”声音瞬间在耳后出现。 弦声一颤,那胆大妄为的鬼魅连一声都没发出,整个就化作一缕灰烟,被幽蓝的灯笼吸走。 顾矜霄半垂了眼,面无表情,直接奏了一曲《往生曲》。曲音之下,果然再无幽魂。 神龙一边到处飘了去接那能量,一面没救地摇头:【长得跟鬼一样还敢调戏顾自恋?本尊都没法给你勇气。】 可是,鬼不长得跟鬼一样,还能长成什么样? 琴音这时候却忽然停滞了一瞬,神龙一刻飘过去,惊慌失措:【顾矜霄,快快快还魂归体,有人动了你的腰带——】 是的,顾矜霄的腰带忽然掉了。 毫无疑问,是现实世界被人从外界扯开的。 顾矜霄,果然是个幸运E。 第一次入定,破相。第二次入定,破破破…… 外面。破败的道观里。 一个一眼望去就叫人想到世家公子的青年,背对着道观的入口,一手扶着闭眼拟诀的顾相知,另一只本该拿剑的手,却解下了他自己的外袍。 门口,破败的石板间隙生出的野草,被靴子踩压下去。 青年公子一手扶剑,敏锐地朝门口望去。 仿佛被春风的暖意浸润过的声音,便是警示都透着清冽温雅:“阁下留步,这里暂且不方便进人。” 气势汹汹的神龙都呆了:【我屮,他居然叫我们别进来?!我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直接嚣张的采花贼。】 顾矜霄抬起的脚,慢慢放下。 当然,下一刻,顾矜霄也不用进去了。 琴弦一抚,内力形成的气场直接暴戾地掀开阻挡视野的残垣断壁。 同时里面却也有一股温和的气场向外荡开,似乎却只是为了推开周身半尺的尘埃,不沾染上谁。 尘埃被那春风般温和的气场安抚,落花一般温驯地落地。 重新清静,再无所谓里外隔绝的道观废墟里,顾矜霄和里面的人,两相对望。 顾矜霄的眼睛本来就漆黑得像吞噬了光影,他面无表情的时候,纵使生得俊美尊贵,一身儒雅,都叫人下意识生寒畏惧。但凡稍有凌厉之意,眉梢眼角就不止是阴郁,而是阴鸷了。 仿佛拔剑间,身后便是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的地狱。 里面的人,声音却依旧温和清冽,似春酒倾注玉盏,从容不退:“道兄这是何意?莫非是误会了什么?” 顾矜霄眉目不动,静静地看着他,气音一样的声音,捉摸不定:“你看不见?” 门内那叫人一眼就想到世家公子的青年,眼睛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白纱。 他脱下的外衣,披在被他挡在身后的人身上。 身上的衣服少了袍服的修饰,利落简洁了许多。脊背挺得很直,仿佛从来没有弯折过,却毫无傲气。手中抱着一柄浮雕像花枝缠绕的剑,叫他仿佛名门出生的剑客。 即便被顾矜霄看着,那人也好像很放松宁静。 听到顾矜霄的话,青年似是笑了笑,清冽干净的声音带着春日的暖意:“可以。在下只是自幼生有眼疾,平日不能直视强光。道兄身边的这盏灯笼,很有趣。同为方士一门,改日可否讨教一二?” 顾矜霄没有说话,看着他的目光也没有一丝波澜。 神龙弱弱地:【咳咳,顾矜霄,我们好像误会人家了,你看他脚边那个尸体,手里还抓着琴娘小姐姐的腰带。这个方士小哥哥长得这么俊秀好看,一定是好人。你看地上那个尸体,一般人都是背后一剑趴地上死,他是正面一剑死的。说明什么?说明方士小哥哥连私下里杀个坏蛋,都不愿意偷袭。多么光风霁月的人啊。不过,我觉得说不定他是怕误伤琴娘小姐姐。哪里像司徒铮,琴娘小姐姐那么美,他都能一剑破相!】 顾矜霄:我看到了。 神龙一想也是哦,否则以顾矜霄现在的表情,方士小哥哥也不可能还站着说话了。 但是,顾矜霄还是毫无霁色,只静静地看着他。 反倒是那位方士青年,或许因为眼前有一道真实的滤镜,没能接收到顾大魔王的可怕,姿态轻松就算了,清冽的声音还带着几分柔和的笑意。就算顾矜霄没理他,他都没有丝毫收回。 “在下名叫,鹤酒卿。道兄如何称呼?” 神龙激动,开心地发光:【好好听的名字,只比顾矜霄差一点,快告诉他然后交朋友呀。这可是本土方士,他身上的天地灵气不止是多了,简直纯净到像钻石啊。很可能已经踏入修道之列,说不定我们努力一把,很快就能踏破虚空去修道世界玩了。】 顾矜霄终于动了,却是后退了一步,负琴在背,微微侧身。只有目光依旧落在鹤酒卿的脸上,没有移开一分。直到彻底转身向外走去,才从他身上轻慢地移过。 “下次脱衣服前,记得多想想,不是每个能看见的眼睛,都愿意看清。”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为采花贼(划掉)英雄救美·实际在一见钟情·鹤酒卿:还是没问到名字……但还是开心(*^▽^*)。 你们猜,都是方士,看不看得穿女装大佬~ 以前说过攻也很一言难尽,所以你们懂得…… 第15章 15只反派 神龙跟在顾矜霄身后出门,弱弱地问:【他救了琴娘小姐姐,顾矜霄你为什么还怼他啊?】顾矜霄可绝不会恼羞成怒,他只自恋不傲娇的。 “我没有怼他。”顾矜霄轻声说。 戏参北斗立刻飘到前方,看到顾矜霄脸上果然平静无波。 只是,因为这次本体出来得急,神龙一心以为他们是要去打爆那个,敢扯琴娘小姐姐腰带的采花贼。因此特意给顾矜霄本体穿了,所有校服里最霸气的驰冥套。 这套校服重点不在别的,就只一个玉冠。可以完全露出顾矜霄那张,让人想情不自禁跪下发抖的反派脸。 别的人玉冠博戴,是儒门贵公子。顾矜霄脸生得虽然反派,气质却极正统尊贵,越是正式庄重的服饰,在他身上带来的不怒自威的效果越明显。 这么说的话,最适合他的可能是……天子衮服?! 所以,就算顾矜霄说他没有生气,对着一张俊美冷漠的暴君脸,神龙也不知道它敢不敢信。 【可……他的眼睛能看见不能看清,你专门点出来这一句,他听了会不会很难过啊?】 顾矜霄一贯目不斜视,此刻听了这话,忽然眸光微侧看了眼神龙,轻笑一声:“我是提醒他,这衣服脱得瓜田李下,有些人纵使知道他是救人,也会装作不知道。比如,我们刚刚就可以咬定他和死的那人是一伙,赶走他再带走琴娘小姐姐的身体。别人当然也可以这么做。” 顾矜霄的语调,向来尾音极轻,重音在前。 入耳之时,就像把心放在手里随他把玩,忽然被轻轻捏了一下的刹那心悸,此后余下轻飘飘的尾音,全是对那一捏的回忆。 跟他的暴君脸不一样,顾矜霄的声音从来都很轻,有一种不经意的漫溢而上的温柔。就算威胁的话,听起来也轻飘飘的华丽。 何况,现在是轻笑着说的,那张暴君反派脸笑起来…… 等神龙回过神来,顾矜霄已经不见了。 它慌张地上蹿下跳一圈,后知后觉想起,顾矜霄刚刚好像跟它说,他要回琴娘小姐姐身体里了,那个鹤酒卿能看见戏参北斗身上的灵气,它要是这么快出现在顾相知身边,说不定会被看出来。所以,让它先自己玩会儿? …… 破旧的道观里。 顾矜霄醒来的时候,发现琴娘小姐姐的身上已经没有披着鹤酒卿那件衣服了。 他还魂归体,身上的方士衣服变作常服。垂眸一看,那条被扯下来的腰带,还握在前方仰躺的死尸手里。 在顾矜霄的目光注视下,那腰带慢慢变淡消失不见。 鹤酒卿已然穿上外袍,此刻背对着他,站在只能靠地上的废墟辨识的“门外”。 在他回头前,顾矜霄从背包里取了一条腰带,却只是拿在手里。 “姑娘,你醒了?”鹤酒卿回头,看到变了装束的顾矜霄,也不知是不在意,还是眼前的白纱遮掩了他的眉目神情,没有任何诧异流露。 他唇边泛着一缕愉快的浅笑,只有心里时刻对这个世界存着一份美好的人,才有这样的神情。 跟顾矜霄的本体刚刚相反,这是一张任何人见了都觉得是个好人的脸。 大多数这样的脸,有一个共同的词,叫君子如玉。这个人的容貌气质,若是玉未免太硬,若是月光又有些冷。 应该是像午睡梦里融化的天光,映入一盏春酒里。酒色波光,被执酒的手微曳,月光的清、玉魄的润,去岁旧梦、往昔别念,全在这刹那的微醺。 “多谢。”顾矜霄颌首致谢。 死尸、腰带、守门人,任何人睁开眼看到这些,都能猜到发生过什么。 鹤酒卿颌首回礼:“同为方士一门,理当如此。本来杀了这恶贼,就该替姑娘取回此物,只是——姑娘实在应该清楚,若无可信之人护阵,独自一人最好不要轻易入定。” 留着案发现场,只是为了让人知道后怕? 顾矜霄:“……好。” 鹤酒卿清冽的声音说:“姑娘若是孤身一人不便,下次若需入定,若在下在附近,倒可以为你守阵。在下鹤酒卿,姑娘怎么称呼?” “顾相知。我是大夫,你的眼睛需要治疗吗?”顾矜霄收了手里的东西,向他走去。 鹤酒卿神情从容,唇角的弧度也没有变化,声音却似是微微低沉了几分:“在下的眼睛……并无大碍,只是少年时天眼早开,不懂得怎么处理,时间一久样子有些吓人。” 可是,刚刚他对顾矜霄说的却是,畏惧强光。 既是不愿谈及的隐私,顾矜霄没有再说什么。 “江湖上很久没见到方士走动了,还以为只剩我一个人了,不想今日见到两个。刚刚进来一位相貌极为俊美的贵公子,跟姑娘略有相似,也背着一把琴。好厉害的手段,我杀那人也只轻轻一剑。他琴弦随手一拨,这废墟几乎都要不复存在。” 鹤酒卿语带轻笑,似乎觉得很有趣:“那位公子应该是误会我对姑娘不利,察觉了后,倒是很温柔,还曾出言提点我,江湖险恶。可是不知为何,他却没有等姑娘醒来就走了。” 他明明只提醒了,瓜田李下。 “他是我双生哥哥,顾莫问。命数相克,他见不了我,我也见不了他。” 鹤酒卿唇边的笑容便消失了:“怪不得,他看上去像是不开心。玄门之人,自己却为命数所困……” “顾莫问,很多人见了他都觉得畏惧。透过白纱看到的世界,会变得温柔一些吗?” 鹤酒卿看着面前清冷美丽的女子,她的身上有一种超越性别的出尘空灵,恐怕是人世中,最接近传说中姑射仙人的存在。 可他想起的,却是另一张如出一辙的脸,仿佛深渊倒影的惊鸿一瞥。 “很多人畏惧他吗?”鹤酒卿微微一动,所以那个人方才不回他,只是因为没有人跟他交过朋友? “姑娘若是不需要人守阵,在下想先走一步。” 蒙眼的青年一副忽然想起什么急事的样子,顾矜霄轻轻颌首:“请。” “改日再见。” 鹤酒卿匆忙轻功飞走,却不知道他想找的人早就在眼前。 顾矜霄也不知道,鹤酒卿是去找他的本体了。 萍水相逢,分别多正常。 顾矜霄这次飞到一片深林里,坐到一棵参天大树的树冠里,这才入定。 被顾矜霄找到的时候,神龙开心极了。 它在里世界之前顾矜霄杀死众多幽魅的宅子上空盘旋,超大一只围过去:【呜呜呜,顾矜霄你终于来接我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呀?】 “那只无常,我们还没有挖出来。”顾矜霄轻声说。 神龙开心地盘旋一圈,化作戏参北斗:【是啊是啊是啊,好想吃。顾矜霄你真好。】 宅子里危险的幽魅都清理了,其余的幽魂都毫无攻击性,甚至也没有什么灵识。 顾矜霄来到神龙心心念念的地方,并指在唇默声念咒,一张灵符飞出,瞬间一道封印冲天而起。 “啊!好疼啊好疼啊,是谁把我弄得这么疼,我要杀了他!” 戏参北斗歪歪灯笼:【顾矜霄你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只是和灵体产生的感应的符篆都能有杀伤力?】 “不是我。有人在拿他炼魂。” 【啊,我还以为这里有枉死城通往地府的通道,所以才有这么浓烈的无常级别的鬼。】 一团乌压压的黑气凝成一个实体,那根本不像曾经是一个人,像烂木头蒙着一片枯黄的橡胶皮,猛地一看连五官都模糊的脸,很是吓人了。 神龙很忧愁:【那我还能吃吗?】 “这样你都能下得了口?他才破解封印放出来,等三日后怨气消散些,大约理智就能恢复一些。到时候问问他,生前发生了什么,是谁拿他炼魂。在这之前,我们先去现实里这幢大宅来看看吧。” 两个人还魂现实,神龙的灯笼带路,顾矜霄轻功不断跟上,很快找到现实里对应的那处地方。 却是一处山清水秀的山庄别苑。 上书叫:秋水在天清如月。 比起枉死城的里世界,只有一进的大宅,这里大得第一次进去恐怕得迷路。 显然,它的主人是个极有势力的人。 门口的山阶白玉石做成,打扫的纤尘不染,周围却没有一个守卫的人。 顾矜霄拾阶而上,一路转折入内,走了百十来个台阶,忽然眼前开阔,望见一处宽阔的水榭。 长廊相接,四通八达,遮掩视线并不能一眼看尽。 却见水榭亭台上,一位和满园红莲融为一体的红衣女子,她托着侧脸,姿态慵懒又透着说不出的冷艳。即便远远看去,不知她的容貌,也觉得她一定美极了。 “相知姑娘怎么会在这里?”红衣美人的声音清凌淡漠,音以内力催发,如同在耳边轻语。 这个人一眼叫出琴娘小姐姐的名字,但是顾矜霄却不记得自己有见过这样一个人。 他脚下轻功一点,没有走那迂回的长廊,直接落到中间莲台路径上。 “不知此间主人如何称呼?”顾矜霄平静地说,“怎么会认得顾相知?” 红衣美人撑着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嫣红的唇角轻轻勾起,那双美丽的眼睛仿佛猫儿一样微微的垂下一点轻眯。 这是一句非说不可,实际对顾矜霄而言的废话,因为这个人头上顶着一个名字。 一个已经听过很多次的名字,林幽篁。 “此间主人是我的未婚夫,落花谷燕双飞。”林幽篁的笑容很奇怪,像是一点毫不掩饰的愉悦,因为她冷艳攻击性的美貌,这愉悦变成危险的隐喻。 可是,对面的林幽篁和她眼里的顾相知,都是美丽的女子,这带着一点占有欲的暧昧笑容就很奇怪了。 顾矜霄有一秒错觉,站在这里的是他的本体顾莫问。 第16章 16只反派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落花谷少谷主燕双飞,自幼与奇林山庄大小姐林幽篁有婚约,不日就要定亲。 面前这红衣女子说,燕双飞是她未婚夫,当然就是默认自己是林幽篁。 顾矜霄:“原来是奇林山庄大小姐,我在山庄十日也不曾见过小姐,不想离开了,倒是有缘偶遇。不知幽篁小姐为何在这里?” 林幽篁素手托着侧脸,三分慵懒在秋水一样的眼波里漾开涟漪,她唇边带笑,声音却清凌淡漠:“当然是多亏了相知姑娘,奇林山庄才能与落花谷重修旧好。我这个未婚妻与燕公子破镜重圆,现下自然是人约黄昏后了。倒是相知姑娘,走得那般匆忙,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顾矜霄的目光落到她优雅纤长的脖颈,那里一片光滑。 戏参北斗一直没说话,颜狗晚期恍惚地说:【怪不得她是武林第一美人,江湖人真有眼光啊。只比我琴娘小姐姐差一点点了。】 “你确定,她真的是个姑娘,而不是跟我一样?”林幽篁那种毫不遮掩的眼神,极具侵略性的美艳,现在面前若真是个姑娘家,恐怕都要被她看得脸红腿软了。 【你说女装大佬?没啊,我看到的就是跟琴娘小姐姐一样,一团阴性的灵气。】神龙后知后觉,【啊,幽篁小姐姐看琴娘小姐姐的眼神,怎么好像……有点色气啊。】 不是有点,是很。 顾矜霄迎着那目光,仿佛红唇吐息若即若离着肌肤,把他寸寸细细描摹一遍:“不知幽篁小姐是否知道,我是个方士。方才入定的时候,发现这里埋有一个极其怨恨的恶灵遗骨。所以赶来此处,想要在酿成大祸前超度他。可否,请此间的主人行个方便?” 琴娘小姐姐清冷无情的世外仙人气质,生生无视了暧昧的气氛。 林幽篁微挑长眉,一副有点惊讶的样子,优雅淡漠地说:“相知姑娘这么说了,自然是可以。只是,我也是在这里等他来,相知姑娘若是着急,不如我们一起进去问问?” 林幽篁一站起来,顾矜霄发现她竟然很高挑。顾相知的身体跟她站一起,瞬间有些小鸟依人了。 这里就要槽一下基三的数据设定了。顾矜霄的琴娘体型,站在杨逸飞身边,就好像仰望着一个巨人。 后来他下意识站在那里,观察一下这不和谐的身高差,发现就是同门师兄来了,也得小鸟依人。 因为这,还导致那位师兄以为,杨逸飞身边多出来一个琴娘NPC,特意站在他面前合照截图。 林幽篁这么高,若说是个高挑的姑娘,其实也不算特别。毕竟这是江湖武林的大小姐,不是富贵官宦人家的。 两个人并肩往内走,林幽篁带路,稍稍快他半步。 “幽篁小姐不觉得奇怪,这里为何一路看不到一个下人?” 林幽篁直视前方,走得不紧不慢:“是吗?今日我本来略有些不快,心不在焉的,所以接到请帖,一路都没有注意什么。这么说的话,似乎除了那引路的侍婢,之后就没有见到任何人了。” 就算两人一前一后,顾矜霄都感觉,自身好像还处在她的目光注视下。 “幽篁小姐似乎对这桩婚事,不怎么满意。燕公子佳人有约,却任你一个人枯等,幽篁小姐也不着急。” 林幽篁带着淡淡的笑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满不满意的,左右联姻的选项就这几个。燕双飞少年俊才,还算生得一表人才,又愿意费心哄我开心。这样的未婚夫,等他一下,有什么关系?相知姑娘可有婚配?” 顾矜霄想了想,特意切小号和他做七夕任务的师兄:“我们祭山只讲究结情缘,这样算的话,应该是有了。” 林幽篁忽然止步,猛地回头,面色平静如水。一双深邃的眼眸,深深地垂眸凝视着他。 近距离之下,那张艳如红莲的容颜,美得如同静静燃烧的冷焰,仿佛要焚烧所有照见的灵犀。 被一个美得雌雄莫辩的美人,像看负心汉一样看着,琴娘小姐姐的眉目却只有清冷无尘,毫不停留地越过她:“幽篁小姐,前面有人了。” 神龙摇头没救地咬着小尾巴:【一个要骗婚的姬佬,还想染指我琴娘小姐姐的盛世美颜,就算我颜控晚期也没法同情你啊。】 不过想一想,两个美人小姐姐,一个红衣冷艳,一个清冷仙气,青丝交缠、耳鬓厮磨……这画面好像,美好得有点莫名的小激动啊。 前方曲曲折折的水榭回廊走出去,终于踏到庭院内。 放眼望去,远处终于出现一些洒扫的仆婢。 那些仆从婢女身上的服饰却并不统一,似乎山庄的主人并不怎么讲究规矩,任他们随心所欲。 “看来落花谷一定是个自由自在的地方,燕少谷主才这么随性。” 林幽篁神情有些恹恹的不快,仿佛情人当着她的面出轨了:“恰恰相反,听说上任谷主夫人是个严厉刻板的性子。谷中之人,连什么时候笑什么时候哭,都有相应的规矩。燕双飞大约是太压抑,物极必反吧。” “听说?幽篁姑娘没有见过未来姑婆?” 林幽篁与他并肩而行,虽然没有肢体接触,却像整个人都倚在他身上似得:“谷主夫人嫌我美貌冠绝天下,又强又作,怕我吃了他儿子,一直不满我进门呢。要不然,婚事怎么会拖到现在,我今年都要二十了。相知几岁了?” “幽篁小姐看我几岁?” 一点清冷的香气袭来耳边:“我看,跟我差不多。” 顾矜霄侧首对她轻轻一笑:“我的年龄要在你猜的前面,再加上一个一。” 一百二十岁? 林幽篁忽然笑了,一副好像更喜欢死了顾矜霄的深意。 顾矜霄却已经走到那几个洒扫仆婢面前:“请问,此间的主人在何处?” 地面很干净,那人却低头仍旧一丝不苟地扫着,闻言只指了指身后依山曲折往上的石阶。 “小姐好。”等他们看到林幽篁过来,却都统一恭顺地躬身到底行礼。 “多礼了,我来见燕公子。你们忙吧,我自己进去就好了。” 林幽篁说着,脚下不停直接上了台阶。 之字走三分之二,就看到本以为是垂直山壁的地方,出现一个不易察觉的照壁。 很多人第一次来,没发现这同色的石壁,或许就要下意识沿着石阶走上去了。 曲折穿过,里面这才是一座庄内庄。 顾矜霄都要惊讶了:“这里才是庄内,燕双飞却让你在最外面的水榭等?” 林幽篁垂眸,似是幽怨地流转了一下眉目:“不是,是我不愿意进来这里等他。你也看到了,这里这么易进难出,我每次来都怕。” “幽篁姑娘怕什么?” 她凑近顾矜霄,在他耳边说:“怕,万一燕双飞禁不住美色诱惑,等不及说服他母亲,把我囚禁在这里面,金屋藏娇。我怎么办呢?相知也小心一点,你生得这么美,我看到了,都想关起来呢……” 顾矜霄的手按在她的背上,轻轻一揽,林幽篁就被他带着转过身,并肩往前走去。 “怎么会?幽篁忘了,我一百二十岁了。”顾矜霄轻轻地说。 林幽篁红唇微勾:“方士真是有趣的职业。” 神龙大气都不敢出:【我看林照月很正人君子啊,他姐姐怎么这么妖孽?】 刚刚说话的时候,林幽篁的手就一点点勾住琴娘小姐姐的腰带,指尖一点点往顾矜霄的蝴蝶骨上撩。 神龙紧张得戏参北斗都不闪了,它没敢说,顾矜霄无动于衷地制止后,它心里好像跟林幽篁一样失望。 两个人来到庄内庄的门前,这次这里站着两个穿着灰白衣服的护卫。 “小姐好。”他们毫无阻拦的意思,齐声恭敬问好。 林幽篁目不斜视,只嗯了一声就走进去了。 那两个守卫也目不斜视,依旧谨遵职守,似乎不打算放一只苍蝇进去的样子。 顾矜霄收回目光,走入院中。 里面和任何一处富贵人家的庄园一样,往来仆从丫鬟,人数不多,却各司其职。 “燕双飞就在这里面,你自己去找他吧。”林幽篁站在内院的垂花门前不走了,对顾矜霄示意的让让。 顾矜霄从她身边走过,垂花门后直走一段路是一座正堂。 四周安安静静的,似是主人很怕被打扰。 【那个里世界的宅子,大概就是这附近了,顾矜霄你小心些。里世界之外,我的能力就没什么用了。】神龙试着感受了一下屋子,却根本什么也感觉不到。 顾矜霄上前扣门。 “谁?”里面传来一声质问,是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隐隐透着不快。 “我是幽篁小姐的朋友,想请少谷主帮一个忙?” 燕双飞的脾气似是不好:“我能帮你什么忙?进来再说吧。” 顾矜霄推了一下,门吱呀一声推开一个缝隙,里面光线略显昏暗。 堂内铺陈华丽优雅,左右两室,正面被巨大的屏风阻挡。 声音从后面的堂内传来:“谁?” 顾矜霄随意选了左边绕过去:“我是顾相知……” 【不对,小心。】神龙感觉到一股死气迎面扑来。 “我能帮你什么忙?进来再说吧。”里面的人,用一种隐隐不快的声音,说着跟方才一样的话。 堂前的大门哐得一声被关上了,于此同时,一阵阵机关开启的声音传出,仿佛无数金属铁锁启动,层层叠叠,上下左右,彻底从外面锁死了整个屋子。 “谁?” “我能帮你什么忙,进来再说吧。” 只有那个呆滞生硬的声音,间隔一段,在屏风后面的内室不断重复着。 第17章 17只反派 门窗忽然从外面锁上,整个屋子都乌压压的一暗,里面却传出跟方才一模一样的话。 此情此景,很惊悚了。 神龙都嗷呜一声:【死死死、死气……】 “神龙大人诞生自幽冥枉死城,还怕死人吗?”顾矜霄平静的声音微带笑意。 【我就是死的,我当然不怕已经死了的。】神龙很是虚弱了,【我怕的是那些好像死了又好像没死,不知道什么的东西。】 “这样,那我就帮神龙大人看看。” 顾矜霄没有管那严严实实关上的门,依照原来的计划,转过屏风,进到内室。 窗外都被精铁打造的机关笼罩,室内的光线立时昏暗许多,但还是能看清些许。 一个穿着宝蓝锦衣的青年,端端正正地跪坐在一处矮塌上。 面前摆放着一盘珍珑棋局,他似是凝神抿唇,专注地思量着,如何解开棋盘的死局。 顾矜霄走到他身边,四周一片安静。 这锦衣青年,袖子微宽,腰带紧束,从穿着看是个很讲究古风的高傲剑客。 顾矜霄没有动他,手指捏起一枚棋子,随手落子在棋局对应的位置上。 啪。轻轻一声。 “谁?”这跪坐低头不动的青年,缓缓抬头。紧绷严谨的面容,生硬得像一张炮制的面具。 顾矜霄坐在案几边沿,向他的方向侧身,面对面看着那张仿佛脱去水分的脸。 “我能帮你什么忙……”他顿了顿,嘴巴开合说话了。 这一次顾矜霄看清楚了,声音并不是从男人的声带发出的,而是从他的肚子里。 顾矜霄低声说:“这真是最像假人的真人了。” 这是一具脱干水分,但并没有完全死去的干尸。外表看上去,就和现代人制作的动物标本一样,栩栩如生。身上有一股死去的,动物皮毛的淡淡臭味。 可是,他的关节却不知为什么,还没有全然的僵硬,还可以动。还能被人以不可知的方式操作着,根据外界的声音,发出早就设定好的话语。 神龙抖抖索索的:【我没有感觉到一丝生气,这具身体死气满满,早就该化作白骨。可是,他真的不算我们幽冥界的,他身体的死气竟然是活的。里世界是有人在炼魂,这个可是有人在炼尸啊。】 没听到声音,这个人就不动了。头顶没有血条,只有三个问号。 顾矜霄甚至不确定,他是不是燕双飞。但依稀记得,沐君侯曾说过,燕双飞使得一手好暗器。 神龙很崩溃了:【幽篁小姐姐好过分,小黑屋就小黑屋,干什么把我们琴娘小姐姐和活死人关在一起?】 “你觉得是林幽篁干的?”顾矜霄好整以暇,坐在棋盘另一边的座位上,目光认真地复盘了一下棋局。 【她不是才说了,想把你关起来吗?也是她指路你来这,说燕双飞在。不是她难道还能是燕双飞吗……】 门外忽然一声轻快醇厚的男声,含着笑意道:“相知姑娘,多有得罪了。” 神龙:【……】 顾矜霄头都没抬,平静地说:“罪在何处?不见得,只是因为把我关起来吧。” 男人似是颇觉有趣的轻笑一声:“在下也是迫不得已。落花谷和奇林山庄的婚约,眼看在即,在下的母亲却一直不能接受幽篁。在下只好想一个法子,对外正常嫁娶,只在落花谷里,带回去一个新嫁娘,哄母亲我是娶了林家四小姐。” 顾矜霄摆下白子,又换了黑子思忖,口中淡淡地随口道:“李代桃僵,这想法不算错,只是瞒过令堂一时容易,长久如何解决?” 门外疑似燕双飞的男人笑说:“这就不劳相知姑娘烦忧了,落花谷向来与世隔绝,等闲消息不会传入她老人家耳中。婚后在下也要踏足江湖,自然一年难以相见几回。等儿孙满堂,她老人家知道了,也已经无法再做什么了。” “这个忙,也不算特别难为人。燕公子为何不好好与我言说?上来就是这样一出。”顾矜霄转眼间,已经左右手走了黑白棋子各两步。 这胶着的死局,转眼就活了起来。 燕双飞歉意地笑了笑,只是对这样少年成名的江湖豪门公子而言,这点歉意更像是一点妆点风度的谦逊。 “给相知姑娘赔个不是。只是,世人皆知,落花谷行事神秘,至今无人能说出谷中坐落何处。此事又关乎重大,不能外传。相知姑娘无意闯入这里,燕某也无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只好强行请姑娘帮这个忙了,事成之后,一定谢姑娘大恩。” 顾矜霄侧首,看着旁边一动不动的活尸,眉宇之间一片清寂:“燕双飞,你想出这个主意,幽篁小姐知不知道?” 门外的燕双飞说:“幽篁自然和我心意相通。” 顾矜霄唇角轻轻扬起,平静地说:“既然如此,这个忙我就帮了。” “姑娘愿意配合,自然是好极了。” 然而即便顾矜霄答应合作,房子外面的机关锁还是没有要解开的意思。 神龙听完,很气地说:【人渣!这么对我琴娘小姐姐,鄙视他。】 顾矜霄不紧不慢,继续落子:“你打算什么时候带我回落花谷,其实,身为一个大夫,除了救人,我什么也做不到。燕公子没必要这么防备。“ 门外的人笑言:“相知姑娘误会了,此处的机关并非是在下的本意,岂会一直困着相知姑娘,等拿钥匙的人来了,这机关自然是要打开的。烦请相知姑娘和我一起,稍等上片刻。” 顾矜霄没说什么,低头下完了那盘棋。 不多时,果然听得门外的人说了句什么,然后便是钥匙插入孔窍,机关被彻底开启的声音。 一阵齿轮滚动的声音后,那扇门又打开了,整个室内都一阵亮堂。 方便顾矜霄看清,对面那身宝蓝色锦服的活死人的脸。 那张脸的皮肤果然泛着脱水的苍白,看面相是个严谨傲气的人。 顾矜霄抬眸,走进来的燕双飞脸上带着飞扬轻松的笑意,面容打扮和对面这个活死人竟然有几分相似。 “燕双飞,“顾矜霄平静地说,”落花谷还会练活尸?“ 燕双飞的目光扫过坐着的干尸,唇角扬起一抹愉快的笑容:“落花谷以暗器见长,最出名的是铸造武器的功夫。以人体炼铸兵器,一直是个叫人难以放下幻想的传说。这可不是什么活尸,这是谷中自愿将自己铸成神兵的大贤。他叫微风。” “是吗,真期待早点见到落花谷。燕公子打算何时启程?” “明日一早。姑娘请,我带你去客房休息。” 顾矜霄走出这正堂,发现四周的地面像是下过一阵小雨,到处都湿漉漉的。 空气中有一种似有若无的花香,细细一嗅,味道会忽然变浓,再嗅就越来越淡。 在这花香中,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腥气,就和所有雨过天晴后,草叶和土的涩味一样。 顾矜霄伸手,自然地拉住那沉默低着头的活尸:“方才黑暗里,微风一直陪着我,左右燕公子还要再派人来,不如就还是他吧。” 燕双飞眉目飞扬,笑着颌首:“便如姑娘所愿。” 远处天色昏暗,天快要黑了。 顾矜霄原路出了垂花门,来到之前和林幽篁分别的地方。 府里的人见了燕双飞,纷纷低头行礼,一片沉默又井然有序的按部就班。 一路无话,顾矜霄进了一处种着梧桐树的小楼。 周围不是高墙,就是其他毗邻的屋宇,唯一的出口一定经过前方燕双飞住处。 神龙魂不守舍,这才梦游一样地说:【顾矜霄,刚刚、刚刚……一路上的仆从,好多活死人!太可怕了。】 顾矜霄很平静,顾相知清冷超脱的面容,纵使泰山崩于面前,也不会有丝毫波澜。 “我知道。刚刚走出来的时候,燕双飞的脸上有一道浅浅的,擦拭过的血痕。” 血痕还很湿润,溅上的时间绝对很短,不超过三分钟。 也就是说,在燕双飞和被关在门内的顾矜霄笑着对话的时候,外面有人在他面前受伤了,一道血溅到他脸上,被他用布巾擦去。 顾矜霄摆琴,给他自己身上刷一层梅花盾。 “我入定看看,这里一定刚刚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合手拟诀,天地睁开一只暗沉的眼眸。 枉死城,里世界。 顾矜霄的本体睁开眼睛,阴郁凌厉的眼睛向上扬起,漆黑无光。 他推开门走了出去,这庄内庄仍旧存在于枉死城的倒影。 看来,之前他和神龙找到的,那个埋着炼魂之阵的大宅子,只是这山庄的冰山一角。 这四周兜兜转转的山体内,或许还藏着无数个这样的庄内庄。 顾矜霄一路走出去,向印象中的垂花门和白日锁住他的正堂走去。 刚走到垂花门前,就听到无数的厮杀声响起。 幽魂和半影的怨气厮杀着,布满前路。都是失去理智的红名,谁接近就无差别攻击。 顾矜霄脚下一点,直接飞过他们的头顶,向正堂飞去。 那里一片安静,有幽冷的风从黑暗的空庭穿过。 顾矜霄抱琴在手,指尖抚动,嘴唇无声念着咒语,琴弦弹着迴梦逐光。 四面的地面忽然冲天而起一阵汹涌的气浪,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形阵法。 被透明的音气围绕的区域,散发着灰明色的亮光,出现了许许多多的人。 白日这里发生过的景象,被溯回重现—— 屋子触发机关,噼里啪啦的锁链锁住了所有的门窗。 门前站着的燕双飞,脸上挂着轻松飞扬的笑容,唇角高高翘起。正笑着,悠闲从容地和屋子里的人说着赔罪的话。 在他的前方,无数空着双手一脸无神的人,围杀着另一群捂着喉咙,似乎已然先一步中毒的人。 燕双飞眯着眼睛笑着:“相知姑娘误会了,此处的机关并非是在下的本意……等拿钥匙的人来了,这机关自然是要打开的……” 一个被打断四肢的人,被无神无心的仆人拖到廊前。 燕双飞和那人穿着的服饰很相似,却轻慢地一脚踩在那人的肩背上,用脚尖拨出他垂在脖子上的钥匙链。 随后,燕双飞低头拽下那古朴的钥匙,笑着对那个目眦欲裂的人,低低地说:“着什么急,你以为这机关开启了,就能阻止我进去杀他吗?可你有没有想过,里面的主子还是不是活人,嗯?” 他的手轻轻收紧,那本就浑身抽搐活不了的忠仆,顿时一脸怨恨地瞪着他,喷出一口血,再无声息。 “这是嘉奖你的英勇忠贞。”燕双飞眯着眼睛,懒懒地愉快地翘着唇角。毫不在意地拿出一块雪白帕子,随手擦掉脸上的血。 而前方本就是最终落幕的战场,早已被悄无声息的仆从,有条不乱行动迅猛地打扫起来。 尸体被拖走,鲜血被冲洗,花枝被来回拖过草地。 燕双飞笑着,不紧不慢地打开了机关,随意地和里面的人说着话。 等里面的人走出来时,外面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18章 18只反派 音气组成的阵圈,周围烈焰一样的透明青光,不断的翻滚挣扎着,像被风吹动的火苗。 忽然,阵圈的青光一阵嘶鸣反扑,猛地向着半空中不断抚琴念咒的顾矜霄袭来。 【小心!】戏参北斗化作一条庞大的灰色透明的水龙,极力试图去阻挡。 但顾矜霄还是被这音浪反噬一击,就像被深海巨浪拍了一记,闷哼一声,满目血色。 天地间,一只巨大的眼睛合拢闭目。 这是第一次,顾矜霄非自愿下,被迫还魂归体。 他睁开眼睛,感觉整个人都像是被抽走半数精力。 神龙急急从里世界出来:【顾矜霄,这是怎么了?】 入定的琴娘小姐姐的身体,也苍白虚弱,脸色唇色透明,一看就重伤不轻。 顾矜霄抬头轻轻抿唇,清冷的眉目微蹙:“没怎么,就是我哥哥顾莫问死了。” 神龙不知道说什么好,愣了好半天。 在里世界被击杀,的确会还魂归体再死没错。就是,入定的是琴娘小姐姐,中奖的居然会是顾莫问。让神龙始料未及,只能感叹兄妹情深。 【那……节哀?】它眨巴着灯笼光,咬着龙尾巴好奇地问,【怎么就死了,怎么死的?】 顾矜霄摇头,缓慢坐起来,尾音轻轻地说:“试着用了一个禁术,没想到虽然能使出来,这具身体却血脆撑不住。琴娘小姐姐还要代嫁,就换顾莫问出来替她挡了。回营地复活有什么限制?” 不管死的是谁,顾矜霄的灵魂到底都受伤不轻,看来这种逆天使用迴梦逐光的大招,一般情况还是要少用。 【祭山都没了,还回什么营地?】神龙久违的贱萌声音,【正好琴爹小哥哥死得其所,要不在里世界入定个七七四十九天好啦。可以先充当一下中转站,勾连我们在枉死城打下的江山和现世通道。建个轮回司什么的……这枉死城真是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顾矜霄轻轻地说:“这个燕双飞屠戮了整个山庄,十有八九是个冒牌货。真的燕双飞,很可能就是门外那个活死人微风。奇林山庄和落花谷联姻,举世瞩目之际,他敢杀人冒充,所图不小,后面必定好一阵血雨腥风。琴娘小姐姐明日跟他去落花谷,不小心就会被视为同谋。顾莫问如果一直不能出现,顾相知的名声很可能就要染黑了。” 神龙听了,声音也认真起来:【顾莫问是成就点兑换出来的体型,和琴娘小姐姐不一样。如果重伤濒死,琴娘小姐姐会虚弱二十四小时,慢慢恢复。但顾莫问的话,理论上只要你花一千成就点,只要不是灵魂上的伤,都可以毫发无损,满血复活。】 顾矜霄静静地温和地看着它,感觉到它还有最重要的部分没有讲。 神龙果然纠结了一下:【可是,顾莫问是根据你的本体塑造的,虽然一开始和琴娘小姐姐一样是纯数据,却会慢慢越来越贴合你的灵魂成长。如果你使用成就点重置,而不是选择在里世界温养元神的方式,数据就会重置回到最初始的状态。这样的复活次数多了,你就真的只能像固定的数据了。】 换言之,就相当于顾莫问是个属性值不断成长的神兵。一旦折断,不好好温养修复,而是回炉重造,百级的兵刃也会变回一级。而且回炉多了,就只会是一把死掉的凡铁。 琴娘小姐姐苍白清冷的眉眼低垂,唇角却微微扬起,轻声说:“所以,神龙大人是劝我,下次遇见这种必须要死一个的情况,应该让不会变化的琴娘小姐姐来?” 神龙看着面前这张超脱红尘的仙气面容,轻轻一笑,如同雪原之上盛开一株瑰丽的花树,它忍痛点头:【牺牲自己的好人,还是让我琴娘小姐姐做吧。】 万万没想到,难道相比较仙气的琴娘小姐姐,它更喜欢的居然是顾矜霄这个暴君反派脸吗? 不会的,我明明是个忠贞不二的颜狗,我怎么会背叛组织呢…… 顾矜霄没有第一时间弹琴,给自己虚弱的身体加血,反而是走到外面,将外间守门的活死人微风叫了进来。 虽然像一个风干炮制的标本,但他的肚子里却能发出声音,就像用死气撑起的画皮活尸。 “燕双飞。你是燕双飞吗?” 死尸失去主人的控制一动不动,对这个名字毫无反应,也不再像白日一样根据外界的声音,重复说那两句话。 顾矜霄退后两步:“微风。” 活尸缓慢地抬起头,那双无神的眼睛对上顾矜霄的。 【我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神龙略崩溃,【这是什么人啊,好好的枉死城荒废着不去建设,这是想把人间建成第二个幽冥吗?死不死活不活的,那个鹤酒卿平时都在干什么,这是他这个本土方士该干的活吧。】 顾矜霄若有所思:“你说的不错,不论是里世界炼魂,还是现世这些活尸,能做到这些的,必定都是我们方士一门的自己人。” 神龙难受的上蹿下跳:【鹤酒卿说他以为这世上只有他一个方士了,看来这个世界上的方士真不多。会好找吗?找到了一定让琴爹小哥哥给他打死,发配枉死城建设和谐江湖。】 “真正的方士,不论在哪个世界,本来就是独来独往,隐姓埋名的。只要有一个,就绝对会存在第二个。” 【那你怎么这么高调?鹤酒卿看一眼都认出了。】 顾矜霄一面抚琴给自己和面前的活尸加血,一面轻声说:“因为,我是个假方士。大隐,隐于朝。” 一曲之后,顾矜霄好多了。面前的活尸毫无反应,但是他原本隐隐躁动,似是待命攻击的死气却平息很多。 【你怎么不用歌尽影生,给他复活试试?】听了相知琴音,神龙都舒服多了。 “刚刚入定本来就是想去找他的魂,你也看到了,一无所获。没有生魂,歌尽影声奏不出来。最古怪的是,不知神龙大人有没有发现,所有变成活死人的人,都没有了魂魄。方才入定我们看到的,都只是戾气、杀戮、执念,形成的幽魂残影。都是没有神智的。” 神龙忽然一滞,戏参北斗生硬的一点点转过来,艰难地说:【我,我发现一个人,最符合这个幕后黑手人选。】 顾矜霄眸光静静地看着它,想着这个身份存疑的燕双飞,定然是认识那个幕后方士的,只是不知道两人是什么关系。 他随口道:“谁?” 【顾、莫、问!】 顾矜霄:“……” 神龙半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惊悚道:【顾莫问的平沙落雁,别说死人了,活人都想控制就控制。还有杯水留影,死了都得给他站起来。这又不是游戏里了,谁知道这些技能效果会发生什么变异。】 “这么说起来,还真是个最好的背锅人选。” 【我害怕的是,在你不控制顾莫问这具身体的时候,他是被我存放在枉死城最恐怖,最不可能被生灵死魂靠近的深渊之地。万一身体自己活了,或者有特别厉害的高手控制了他……】 顾矜霄轻轻笑了,即便是无欲无情的琴娘小姐姐的眼尾,都沉着一缕漫不见底的危险。 “很有趣的想法。但是,这是我的身体,沾了我的魂,就没有人能动得了它。” 【最、最好是这样。】不然,这是要出大乱子的啊。 …… 数据身体不需要睡眠。 顾矜霄让琴娘小姐姐上床入眠。 他和神龙回到枉死城里世界,按照神龙所说,在他们最开始出现在这个世界的山头上,设立一块轮回阵。 然后,顾矜霄就在这山巅之上的阵眼处,闭眼阖目打坐了一晚。 神龙化身原型,盘踞在他头顶天际,不断吞吐着生灵死气。 四周的地面上就不断拔地而起建筑,围绕着祭坛阵眼,层层叠叠一圈圈外延而去。 【以后你有事没事就回里世界打坐,你不在的时候,你的本体也会代替你一直坐在这里,坐够七七四十九天。以后当心,别再死了,不然还要打坐。】神龙苦口婆心,敦敦教诲。 “好。”顾矜霄轻轻颌首应下。 神龙不放心的飞高,居高临下环顾周围,防止那个看不见的敌人来袭。 …… 第二天一早,顾矜霄的房门被准时敲响。 燕双飞含笑的声音,轻快无害,隔着房门说:“娘子,该起床了。别忘了,今日我们要回落花谷。” 顾矜霄拉开门,看到外面整装待发的一众仆从,每个人虽然穿着不同的衣服,却都安安静静排列整齐。 除了面无表情眼中无神,脸色都有些脱水似得起皮干燥,每个人都和正常的活人无异。 唯有燕双飞,面容俊朗肤色透白。脸上虽然线条分明,但五官生得秀丽。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这张脸英俊得太直接了,毫无留白幻想之处,什么气质也不能增减半分。 燕双飞眉目飞扬,心情很是愉快,对周围的异状毫无掩饰在意,含情的桃花眼水盈盈的:“娘子,你今天真美,我娘一定会喜欢你的。” 神龙好气哦:【这是我给琴娘小姐姐换的衣服,好看要他说?就他长了嘴能叭叭,看把他能的。演,接着演!真把自己当未婚夫了。】 顾矜霄唇角微抿,浮现一丝浅浅的笑意。 “幽篁小姐呢?” 燕双飞眼中的笑意毫无收敛,仿佛当真是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幽篁回奇林山庄了,你放心,她跟我一样喜欢你。” 神龙倒吸一口气:【我今天真见识到坐享齐人之福的人渣本渣了。】 自觉失语,燕双飞敛了一下眼中神思,微微深吸一口气,像是极力若无其事,却仍旧紧张的新郎,暖融融的笑着说:“先来用早膳吧。” 顾矜霄浅浅的笑着,仿佛两个人当真是扮演一对即将成婚的情侣,一同并肩去了前厅。 一桌的粥点,清爽小菜。 同一个式样,每个碟中都只放了两个。各个圆润饱满,皮薄馅香,造型各异。 看得出来,都是花了心思的。 燕双飞弯着唇角,眉眼盈盈,全程为顾矜霄布菜。含着笑意的声音,颇为生动地讲述,顾矜霄稍有偏好的吃食,都是用什么做的,产自何处。 神龙冷冷地看着他现:【食不言,说话的时候吃什么饭?】它气糊涂了,话说反了都没察觉。 顾矜霄放下筷子:“我用好了。燕公子不吃吗?” “我看着娘子吃饭,秀色可餐,不小心就忘了。”他轻松的眉眼笑意脉脉,清朗的声音认真说,“不过剩下的,我一定都吃完它。这是我和娘子一起的第一顿早膳,我要记住它的味道。” 顾矜霄发现神龙不说话了,以为它气晕了,轻声道:他演他的,神龙大人何必当真。 却听神龙一头扎进戏参北斗,只翘着尾巴,专注地说:【不行不行,我要记录下这些渣言渣语渣行,真是太可怕了,我刚刚居然差点都感动了。】 第19章 19只反派 燕双飞当真一口一口,把所有剩下的东西都吃完了。 他用餐的时候,顾矜霄就安静地坐在旁边等候。 神龙记完渣男言行,回头一看,琴娘小姐姐竟然当真耐心地陪燕双飞用餐。 两个人偶尔相视一眼,纵使安静无声,气氛也脉脉深流,竟然很像甜甜的一对了。 神龙顿时一阵心塞:【你看他干什么?他还没林照月好看呢。】 “看他是什么人。” 顾矜霄的声音很轻,每一个字却都很清楚。和大多数人重音在后不同,他的音调落在前面。像穿堂而过的的夏风,总有一些漫不经心,无意为之的轻忽。 纵使他在你身边,时时温声回应,也总握不住猜不到,他在想什么,心神在何处。 戏参北斗不自觉靠近了些,软软地说:【光这么看,能看出什么呀?】 “你看,他举止优雅自若,肘不过桌,勺不碰盘,咀嚼无声。一般的江湖客,很少注意这些小节。说明他一定出身很好,这些礼仪习以为常。但他又并不完全恪守规矩,用餐时对顾相知谈笑,说明他性情随心所欲,不在乎世俗眼光。” 这一点和林幽篁说的,燕双飞母亲为人严苛并不符合。 因为,就算物极必反,一个自小生长在压抑规矩繁多环境的人,多少也会留下一些童年的痕迹。这样看来,他不是燕双飞的可能性更大了。当然也有可能,林幽篁那话本来就是骗他的。 “再听他的谈吐,虽然只是讲些饮食民俗的趣事,也信手拈来妙趣横生,说明他博览群书,涉猎很广。一个出身良好的江湖人,一般是不会有这种闲暇的。很可能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他只能靠读书打发闲暇。最符合这些的情况就是,这个人缠绵病榻过一段时间,但绝对病得不严重,最多只是不良于行。” 神龙目瞪口呆,这都能行。 顾矜霄眉宇略作思忖:“但我不明白的是,如果真是如此,他哪里练到的绝世武学,能血洗这秋水在天清如月?而且,他的手不是惯常提笔的,也没有明显的茧,擅长的不是什么兵器,这一点又完全符合燕双飞擅使暗器的人设了。” 【秋水在天清如月?这是什么?】神龙迷迷糊糊的。 “这山庄的名字。在门口的横匾上写着。” 神龙不明觉厉:【真是特别有文化的名字了,江湖人文艺起来真够难理解的。】 的确奇怪,顾矜霄一时却想不出,这句像诗的名字有什么问题。 燕双飞吃完了,仆从进来奉茶撤走碗碟。 顾矜霄发现,原来这里竟然还是有活人的。 “娘子久等了,我们这就启程吧。” 之后,他就和燕双飞上了准备好的马车,去往神秘的落花谷了。 身后跟着一众像活人的死人,还有板着脸像死人的活人下属。 平稳飞驰的马车里。 燕双飞曲起一膝,神情愉快又带着一点懒洋洋的意味,一手撑着侧脸,一手漫不经心的逗弄车里的戏参北斗。 “娘子的灯笼真有趣,自己会跟着人,还会飘来飘去的。像活的一样。” 神龙躲开他的指尖,不开心地哼一声,偏偏每次还都在他能够到的范围内晃悠。 “我是方士,这叫戏参北斗的灯笼,是我们祭山方士一脉的身份象征。燕公子见过其他的方士吗?” 燕双飞浑身懒懒的,极其自然的倾靠向顾矜霄,枕在他的肩膀上。 一双潋滟的桃花眼静静的微睁着,清澈又温顺,他喃喃地笑说:“若是别人问,我肯定说没见过。但是我不会骗娘子,那个人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只能说,他很可怕。若是不能成为同个阵营的人,就要离他远远的,确保没有挡他的路。” “把人变成活死人,也是他教你的?”顾矜霄没有避开他的亲近,而是随意地揭开这个,燕双飞并没有试图隐藏的秘密。 燕双飞没骨头似得,像是随时要缠着点什么的菟丝花,怕冷畏寒又迷恋人的体温。 他从后环抱着琴娘小姐姐,像是让顾相知靠在他怀里一样,下巴枕靠在右侧的肩上。 这样毫不遮掩的举动,早就不是,他昨日隔着机关锁住的门,对顾矜霄说的,只是暂时李代桃僵的权宜之计。 顾矜霄没有挣扎,因为他发现,在顾相知的能力范围内,他竟然不能挣开。 “这跟你昨日说得,不一样。燕公子。” 燕双飞闭上眼睛,抱着怀里的人,心满意足地收紧,愉快优雅地说:“啊,这个呀,当然是为了小心翼翼地,把相知哄到我怀里来。我本来对成亲这种事,真是厌烦透了,谁若敢叫我成亲,我会让他死得魂魄无存。谁知道,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改变了主意。若是你来做这个新娘子,这婚事我一定欢喜。” 顾矜霄淡淡地说:“不瞒燕公子,我也是这么想的。” 燕双飞身上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清冷香气,他低低地笑着,故意说:“相知也想嫁我吗?” “既然是要假戏真做,我们是不是开诚布公一下,我猜,你不是燕双飞。落花谷拿活尸练兵器,也是信口开河。” 燕双飞亲密地抱着他,声音愉快极了:“那,你再猜猜,我是谁?” 神龙早在燕双飞明目张胆的去抱琴娘小姐姐时,就惊呆了,再听顾矜霄居然当众拆穿他的伪装,急得灯笼都不闪了。 【不能激怒坏人,这样坏人就生气了。】 燕双飞已经变成,可以无差别攻击的红名了,但他头顶还顶着燕双飞的名字。 顾矜霄平静的眉宇一丝迫人的凌厉,他轻轻地说:“要的就是他生气。顾莫问不能出现,顾相知就只能当被胁迫的受害者。不然,等落花谷一进,出了点什么事,这黑锅有一半得落顾相知头上。” 【可是,他要是有意拖琴娘小姐姐下水,周围都是他的人,别人也不知道你一片冰心在玉壶啊。】 “所以,就靠你了。给暮春传信吧,司徒铮肯定在奇林山庄附近了。就写求救,落花谷有变。” 【为什么不找容辰?他就跟暮春在一起呀。】 顾矜霄摇头:“你忘了林幽篁。她在这件事里扮演什么角色,还是个未知数。传信给司徒铮,不管他什么时候收到,一定会告诉沐君侯。只要在正道这边留下背书,燕双飞想怎么玩,都可以随他去。” 燕双飞抚着琴娘小姐姐的脸,敛眸垂睫,似笑非笑靠近。吐息和眸光,交织缠绕。 他桃花潭似得眼尾,还掬着一捧愉快轻盈的笑意爱慕,入鬓的长眉却静止不动。春风剪裁的风流肆意,化作似有若无的锋芒危险。唇角勾起,像是就要吻下来。 “怎么,不猜了?”燕双飞专注地看着这张清丽绝伦的脸,眉宇的清冷本该是逼退一切妄念的超然。但若是被人微微强迫拿捏掌心,这清冷就会化作咫尺可攀的心魔,滋生出无数不可控的恶意迷障。 燕双飞叹一口气,把面前的人拥入怀里,温柔的轻声说:“你运气怎么这么不好?你这样的人,若只是做方士,和鬼神打交道,本是没什么问题的。这世间的人心,可比鬼魅可怕多了。可是,有些事情还是很难避免。” 他这时候不笑了,反而像是带着点忧愁:“你昨天来的真不巧,早一天风平浪静,晚一天尘埃落定。可你偏偏就是那个时候来,在我杀人的时候。我坐在最外面的水榭里,想起过去的事,心情很不好。看到你从外面走进来,就像密不透风的囚牢,流进来一股泉水。我多喜欢你啊,你自己走到我面前的,怎么办好呢?” 为敌不舍得,为友不忍心叫她被整个江湖所恶。 顾矜霄静静地被他抱着,听他用温柔的嗓音说着触目惊心的话语。 神龙咬着龙尾巴一动不动。 “你刚刚前半句猜对了,后半句却错了。昨天之前,我的确不是燕双飞,但从昨天开始,燕双飞就是我。至于落花谷究竟有没有用活人练兵器,你亲自看看就知道了。” 他轻轻的抱着顾矜霄,不带任何情绪地,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脊背,就像安抚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像你这样的人,祭山怎么敢让你只学救人的方法,就放你下山?” 忽然,燕双飞的动作一滞,他缓缓松开顾矜霄,又慢慢笑了:“不过,你还有一个哥哥,他就在你附近吧。虽然他不见你,但是他一定很爱你,只要你跟谁稍微走近一些,他就会出现。从昨天开始我就在等他现身,结果,他到现在都还没有踪影。” 燕双飞的眼角微微颤栗,那是压抑的兴奋,他指尖轻轻抚过顾矜霄的眉眼:“你真的很美,没有人会忍心愿意伤害你,叫你染上半分尘埃。但是比起你,我更想得到你哥哥。顾莫问,他是我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已知,现在的燕双飞和前面的林幽篁是一人了,现在有以下几个问题: 1,如果现在的燕双飞是真的林幽篁,请问林幽篁是男是女? 2,如果现在的燕双飞是假的林幽篁,请问奇林山庄的林幽篁是真是假? 3,燕双飞想要我们顾莫问,是想要来干什么…… 开了三个预收文,大家有空戳去专栏看看,合眼缘的话请收一下呀。 第20章 20只反派 我琴娘小姐姐这么美,他心里却只想着顾莫问这个暴君反派脸? 神龙敢怒不敢言,不是怕别的,是这话不敢让顾矜霄知道,万一顾矜霄听了不开心怎么办? 【水榭之中的,不是幽篁小姐姐吗?】神龙纠结得拼命咬龙尾巴,【你还问过我,她是不是女装大佬。可我明明看到她身上就是女孩子的阴气,跟琴娘小姐姐一样的。】 这社会太可怕了,连幽冥神龙都不能看穿人类的女装大佬了? 顾矜霄眉目清冷淡淡:“不能是林幽篁女扮男装吗?” 神龙越发崩溃可怜:【可是,他现在看上去气蕴属阳,绝对是男人啊!我感觉我神智要错乱了。对,一定是他骗我们,水榭的是幽篁小姐姐,这里的是另一个人。对,一定是这样的。】 “这些暂且是其次,我在意的是,他知道顾相知出自祭山。” 【祭山,你只跟沐君侯他们说过。啊,他们正道里面有卧底!】 “他还知道顾莫问不能见顾相知。”顾矜霄漫不经心地思忖着,疏离平静的态度却似乎对结果如何并无多少在意,可有无可,就像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唯有神龙对他提出的每一个疑问,都绞尽脑汁真情实感地剖析着:【这种鬼话,琴娘小姐姐只跟沐君侯他们,还有那个方士小哥哥鹤酒卿提过。是谁?坏人到底是谁?】 不管坏人是谁,它这么问肯定是没人跳出来承认的。 “顾相知和谁亲近,顾莫问就一定会出现。虽然的确是我有意造成的印象,可是,一般只见过一两面的人,怎么会推论出来?” 神龙已然很绝望了,自暴自弃:【反正鹤酒卿小哥哥绝不可能,长得那么善良美好,风光月霁的,他怎么可能是会是把人制作成活死人的坏方士?他身上的天地灵气可是比钻石还纯啊,天地灵气是绝对不会被欺骗的。说不定是烈焰庄人多嘴杂,你的话被卧底听去了……啊随便了,反正他们以后一定会露出真面目的,我还是节约使用我珍贵的脑子吧。】 顾矜霄和神龙的沟通,都只在他们两的神念之间,就跟游戏频道内的密聊一样。 在外面看来,不过转瞬。 燕双飞变了红名,就没再变回去。 他虽然承认水榭中的林幽篁是他,但是头顶上的名号还是燕双飞这三个字。 燕双飞说完对顾莫问的势在必得,发现面前的人用一种微冷的神情,定定地看着他。 “我美吗?” 顾相知眸光孤清,眉宇并无凌厉,却有一种慑人的冰封之下的冷绝空灵。像走入天地一色,水天相接的仙境,下意识的屏息失神。这种美,远远超越性别和欲望。 燕双飞怔了怔,微笑专注地凝视着这双眼睛:“当然,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 “有我不行吗?为什么还要顾莫问?” 顾相知的话,听在燕双飞耳里,就像是试图用她自己,来转移燕双飞对她哥哥顾莫问的觊觎。 “你误会了,我要他,只是因为,他跟我是一类人。一定对彼此的观念,相互理解。若是他能站到我这边,一切都会很完美。”燕双飞扬起的桃花眼里浮着淡淡的傲然笑意,“你放心,我对他绝无可能有邪念,因为我平生最恶与男子轻薄。” 【哦,那他完了。顾相知也是男人呢。】神龙小声幸灾乐祸,【他自己女装大佬的时候,就没想过栽到另一个女装大佬手里?】 燕双飞毫不掩饰地望着顾矜霄,眼神热烈肆意也优雅克制:“我跟他是一种人,所以我明白,若想得到他,就得对你放手。如果我是他,也不会让我们这种人接近你。我只是开诚布公告诉你我的选择,你与他,如果只能二者择其一,我要他。” 【所以,他到底是更喜欢顾相知,还是顾莫问啊?】 顾矜霄唇边牵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这是个难得的非恋爱脑,目标明确,手段高超。拖顾相知下水,诱逼顾莫问出现是阴谋。开诚布公讲明自己所思所图,这话是说给顾莫问听的。阴谋过了明面就成阳谋,展示他轻易能毁掉顾相知的能力,却又手下留情。是想卖顾莫问一个人情,也是摆到谈判桌上的一换一的筹码。” 神龙更幸灾乐祸了:【那该怎么告诉燕双飞呢,他心心念念的顾莫问,很可惜昨晚已经不小心死了,正在枉死城里打坐重塑阳身呢。七七四十九天后再见吧。】 燕双飞看到,面前的顾相知眉目冷清,无动于衷:“顾莫问不在这里,他不会出现的。” 燕双飞不慌不忙,倾身靠近,脸上笑意盎然,在顾矜霄的侧脸呢喃笑言,吐息似有若无的缠绵:“他若是不出现,那娘子就和我拜堂成亲吧,正好不需我忍痛放手。以后都是一家人,莫问兄与我,自然也不需分什么彼此。那真是,再好不过。” 顾矜霄不避不退,任由眼波交错,轻声说:“林幽篁怎么办?” 燕双飞桃花眼弯弯:“我是燕双飞,娘子当然就是林幽篁。你放心,没有人会发现。” 顾矜霄闭上眼睛:“林幽篁,究竟是男是女?” “你喜欢男人,我就是男人。你喜欢女人,我就是女人。”燕双飞勾唇扬眉,微眯垂下的眼尾,和水榭里那个红衣美人的神情重合,“洞房花烛夜,总不会叫娘子失望。” “那我真是很期待洞房花烛夜了。”这么崩人设的话,一点也不符合琴娘小姐姐清冷圣洁如白莲花的气质,当然是顾矜霄低低地愉快地对神龙说的。 对此,纯洁的神龙捂眼睛表示:【你们不要用我琴娘小姐姐的颜,讨论这么污的话题!】 顾矜霄眸光微敛,隽永沉静,像深渊暗涌的河流:“他不会叫我失望,我却要叫他失望了。” 马车一路奔驰,只感觉绕着一座山跑了半圈又折回去半圈。 忽然停下的时候,车窗被风掀起一角帘幕,飘进来几瓣深红的桃花瓣。 “到了,落花谷与世隔绝,风景倒是还能看几眼。娘子请——” 燕双飞先下车,体贴地伸手邀顾矜霄出来。不等顾矜霄下车,竟然当着一众人的面直接将他抱了下来。 无论是清冷无尘的琴娘小姐姐,还是顾矜霄,都神情平静无动于衷。 神龙吸一口凉气,不敢相信有人敢这么对待暴君反派脸的顾矜霄,这种感觉就和它第一次听到有人对琴娘小姐姐说“你真美”一样。 总有一种,解封出什么恐怖咒印的心惊胆战。 燕双飞牵着顾矜霄的手,指着山谷入口:“娘子你看,这谷口生了好大一棵山桃花。花的颜色跟别处不同,颜色深红如墨。昨夜我来的时候,站在月下的风口里赏了一阵,虽然天色昏暗,也觉得美极了。心里一直想着,若是你在我旁边一同欣赏就好了。” 【昨夜燕双飞来落花谷干什么?】神龙迷惑不解。 这谷口是个过风口,地形极容易招季风,山谷周遭的树木草木都被常年的风吹拂着,长成一副匍匐挣扎逃亡的样子。 唯有那棵极其高大的山桃花生得粗壮茂密。 此刻,山风徐徐,那花树不断的摇曳,无数的草叶桃花夹杂着山间的野花纷飞乱舞。 此情此景,无外乎这里被命名为落花谷。 燕双飞似乎爱极了这略显狂乱的风,揽着顾矜霄的腰直接带他飞到那棵山桃花上。 枝干虽然粗壮,人站在高出仍旧不稳,他揽着顾矜霄的手虚虚地护在后腰。 “就是这个位置,现在看起来好像更美了。” 这个高度位置,顾矜霄一眼就可以俯瞰前方的落花谷内。 谷内一路的建筑,多半是铜铁和山石打造,相当雄伟,却处处有图腾崇拜和冶炼的文化。 “落花谷是做什么的?”顾矜霄除了知道燕双飞擅长暗器,其他就一无所知了。 燕双飞面上笑着,目光深远,不知道落到哪里。 “落花谷与世隔绝,江湖上的威望却不低。因为他们擅长锻冶兵刃,尤为擅长的是暗器的打造。传说祖上与公输般一脉有渊源。他们的武器不轻易与人,谷中各种机关林立,加之擅使暗器。是以,纵使落花谷的人甚少在江湖上走动,行为颇为桀骜不逊护短排外,等闲江湖人都不敢招惹。” 顾矜霄的视力很好,一眼就看到,远处山谷的铜铁石柱上,有很多损毁的迹象,就像不久前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到了这么久,谷内怎么还没有人来迎接?” 听到燕双飞愉快地笑着,懒洋洋地说:“啊,大概是,谷内的人昨夜都死绝了吧。真可惜,微风没有来,不然应该结束得能更快更有趣些。” 作者有话要说: 林幽篁:我对男人没性趣。 顾矜霄:林幽篁,你是男是女? 林幽篁:你喜欢男人,我就是男人。你喜欢女人,我就是女人。洞房花烛夜,总不会叫你失望。 顾矜霄:真巧,我也是。 ……洞房花烛夜…… 顾矜霄:不好意思,叫你失望了。 林幽篁:不,我不失望,很满意…… 第21章 21只反派 【死绝了是什么意思?】神龙木木的,后知后觉,【哦,燕双飞昨夜来这里杀人放火了啊。】 它反应这么平淡,顾矜霄不经看了它一眼:“神龙大人不怕了?” 【我是幽冥的神龙,如果有人阳寿未尽死了,我肯定会得到天地灵气的通知,撒娇打滚求你复活赚气运的。没收到天地灵气戳我,说明这是因果命数。】 戏参北斗打了个转,往高处飞了飞:【真是无一活口。顾矜霄你小心点啊,无差别攻击的红名很凶残的。你说他怎么老是干这种细思恐极的事情?昨天把你关进小黑屋,他在外面一边谈笑风生一边杀人。昨夜说好今日回落花谷成亲,还以为他混进去后才要搞事,结果趁着昨晚夜黑风高,他就来灭谷了。】 “是啊,想做就做,毫不拖延,这种人的确很可怕了。”顾矜霄平静地说,“去看看,谷内有没有跟活死人相关的东西。” 戏参北斗先行,随后顾矜霄脚下一点,轻功飞离燕双飞身边,直往谷中而去。 燕双飞站在山桃花的枝上,迎着呼啸而来的山风,闭眼含笑眉目悠扬,不紧不慢无忧无虑。 左右这个谷只有这一个出口入口,周围全是活死人和燕双飞的手下,顾相知毫无攻击力,能去哪里呢? “微风,跟上夫人,小心保护好她。” 那双目无神面容脱水的活尸闻声,慢慢抬起头,嘴唇上下一动,从肚子里发出低哑的回应:“是,主人。” 入谷的一路,全是带着未曾见过的神秘祭祀文化的建筑和器物。 活水被石渠引导,绕着谷中一圈,从空中看下去,极为有规则。 被水渠围绕的一处冶炼台下,烧红翻滚的热浆周围,树立着犹如地狱邢台的带钩锁的铁柱。 周围整整齐齐,以一种暗合风水阵法的方式,摆放着六十四具铜棺材。 全是被打开的,里面空荡荡的,不存一物。 顾矜霄走到冶炼台上,发现上面一处阴阳八卦状的平台。 他刚站上去,周围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铜柱铁索,忽然就响了起来。 那暗合某种阵法的六十四具棺材也发出震动的响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呼应,极力要从里面爬出来。 但棺材和铁柱都是空的,什么也不会有。 顾矜霄站在八卦台正中不动,却见戏参北斗从不远处的塔林里飞来。 【有活尸过来了,看上去好诡异。】 塔林里像是有风不断悉悉索索的穿梭,很快走出来一队举止僵硬的人,不,应该说是尸。 他们都是青壮的男人,身上穿着朴素的劲装,衣服很薄很旧,仿佛乱葬岗上经历风吹日晒雨淋的招魂幡布。 比起微风那种脱水苍白,看着跟活人差异不大的外貌。这些人就像阴湿之地被驯养的僵尸。皮肤都是青白色,湿冷光滑而强韧,死而不僵,却一眼就让人觉得是死人。 但,这些活尸是绿名。 连微风都因为燕双飞马车上变成红名后,紧跟着变成了中立的黄名。这些诡异的活尸,却是毫无攻击性的绿名。 他们一个个沉默温驯的排队走来,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然后排成一行站在顾矜霄面前,一动不动了。 一共十五个。 “神龙大人看看,他们跟昨日秋水在天清如月的活死人,有什么差别?” 【这些尸体的死气更浓郁了,按理来说,就只是一具行走的尸体。可是,支撑他们行动的,却都是体内一缕未曾消散的魂魄。一定要说差别,我想就是更不像活人,没那么可怕了。】 顾矜霄的目光一个一个扫过,轻声说:“不见得,这落花谷看来,还真是像林幽篁说的一样,在用人来冶炼兵器。你看他们的手——” 这些活尸并非完全无损,反而是厮杀大战过一场的样子。 有些尸体的身体,都有些破损的痕迹。只是身体组织已经死了,又被特殊处理过,伤口就像被撕下的硅胶塑料,不会有活人那种流血发紫发青的迹象。 但这并不是顾矜霄让神龙看的,他指的是,那些人藏在衣物和垂下的动作里,遮掩起的部分。 顾矜霄走过去,拉开一个活尸的衣袖。 果不其然,那些人的四肢,手臂和腿都有各种森冷的兵器镶嵌其中,和血肉筋骨凝合。 就像一具会行走的武器。 神龙又崩溃又生气:【哇他们怎么这样,人死了明明就该归我们幽冥了,看看枉死城都荒废成什么样了?他们居然抢回来!想改装手办,这么能,造个机器人不行啊?】 即便见了这样惨烈可怖的隐秘,顾矜霄的神情都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那平静并不是无所谓或者不在意,更像是,早有预料。就像类似黑暗邪恶的事情,在他的人生中已经屡见不鲜了。 顾矜霄横琴在手,随手弹奏了一段曲乐,淡淡青色的音符叶脉落入周遭所有人体内。 【啊,顾矜霄你看,这些活尸的伤口居然好转了。你连死人都能治疗,好厉害啊。你怎么知道他们能治疗的?】 “我不知道。只是好奇,他们为什么对我是绿名?还会自己走到我面前来。” 神龙贱萌的声音:【我知道,因为琴娘小姐姐盛世美颜,倾城倾国算什么,死了都要爱才是真绝色啊。】 顾矜霄静静地看着它,眸光如风平浪静的海水,深不见底,又轻又凉的尾音却沁着一点笑意:“既然琴娘小姐姐这么美,那我试试,这美色能不能把死人诱活了。” 【嘤我错了。我尬吹一下而已,有什么事冲着我来,不要为难我琴娘小姐姐嘛。】 往这些绿名活尸来的塔林方向而去,再往里面走,就会发现真正的战场。 地上未能彻底打扫干净的战场,肢体飞散,但是血液的残痕很少。 燕双飞从山庄带来的活死人,正在有条不紊的清理现场,没有人试图阻拦顾矜霄。 顾矜霄环顾一圈这散落的迹象,琴娘小姐姐清冷剔透的眼眸骤然一深。眼尾轻勾,若隐若现,顾矜霄本体才有的阴郁危险。 眼前似有无数残象复原闪回。 “应该是里外两拨人,各自控制了一队活尸,活尸和活尸相杀。” 再往里走,疑似谷中集市的地方,出现了很多碎肉鲜血。 “最后,谷外的人略胜一筹,掌控了谷内的活尸反击。” 戏参北斗消失了几息,很快又出现,带回幽冥之地的消息:【谷中百来口人,全都死于尸体厮杀。这些绿名活尸,他们吃人的。】 空荡荡的酒肆茶摊上,坐着一个穿着黑红锦衣,宽袍长衫的男人。 他浑然无我的自斟自饮,周围还未曾清理的残血污腥,被他全然无视。仿佛是坐在自家琅轩玉砌的庭院,面对着满堂衣冠胜雪的三千佳客。 唯有风声的山谷里,只听他提腕斟酒时,清冽的酒水倾泻如泉。 燕双飞愉快地笑着,轻松又懒洋洋的,清越的嗓音不知说与谁人听:“怪只怪他们学艺不到家,被自己养得兵器反噬。有心叫你不要看见这些人心邪秽之事,又担心不在我这里见,就要在别人那里见了。” 他叹息一声,笑着低语:“人的心若是有所求,大抵就要变得患得患失,举棋不定起来。但愿我,还不至于到这一步。” 顾矜霄跟着戏参北斗,转眼寻到了谷中祠堂。 “好重的怨气。” 【是生灵的怨气!】 顾矜霄的话和神龙的几乎同时出口。 这里充满一种邪恶的祭祀仪式感,显然是用怨气堆叠的阵法。 周围所有的摆设器具,全都是充满不祥之感的兵刃,不是漆黑如常年浸泡血液,就是森白如枯骨。 但凡祠堂,风水布局无不是祥瑞安宁,这里这么反常,似乎是仓促之下布局而成。 虽然都是死灵之气,但对幽冥之地象征祥瑞的神龙而言,正常的死气和人为怨气诅咒的死气,差别还是很大的。 神龙瑟瑟发抖:【顾矜霄,好难受,不舒服。吸一口像吃坏肚子,可是不吃又好馋,馋得受不了。】 “忍着。”顾矜霄声音微冷,直接找了地方出神入定。 他本体去到枉死城,所见是现世落花谷在幽冥的投影。 现实里,顾相知身上的衣服变作方士的服饰,身下出现一道白光凝成的八卦气场。 那些跟随顾矜霄而来,顺从无害的绿名活尸,忽然都抬起了头,一个一个慢慢动了,围着他成圈,慢慢逼近…… 作者有话要说: 作为幽冥界常驻总理事,神龙大人看了看自己的属地鬼口,表示很生气: 神龙:现在的人界怎么这样,新生报道的日期到了,结果都出口转内销偷渡回去了。森气ing 落花谷:专业手办,祖传手艺,居家旅行,杀人放火的好朋友。偷渡舶来品,只考虑跟反派做生意。 林幽篁:请问,变态打几折?你们先考虑,我慢慢变。 第22章 22只反派 【这里大凶,你进来做什么?】戏参北斗赶紧后脚跟进来。 顾矜霄已经走到祠堂门口了。 在枉死城的倒影世界里,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和外面如出一辙的阴森空荡。 只不过,地面的血迹暗痕更明显了。仿佛怨气凝成实质,随时都要拔地而出。 顾矜霄的神情很冷,枉死城倒影的落花谷,被弥天漫地的鬼气遮掩,天仿佛都像随时要倾塌下来的黑幕,所到之处都乌压压的。 可是,顾矜霄的肤色却像夜里发光的雪似的,清冷无暇的白,比月光还要皎洁。鸦羽似得乌黑眉睫,冷冷得一动不动,愈发显得凌厉阴郁。却又矜傲无情得动人心魄。 【看不出什么的,外面的谷中之人都去了枉死城。燕家的族人们都死在这里了,尸骨无存,魂魄也都消散了。就像被吸走了所有皮肉骨血,只剩一截一指长的骨石,连灵魂都没放过。】 顾矜霄眉目不动,轻声说:“死成这样,就算天地灵气找你,歌尽影声也没有什么办法。” 【是哦。不会是燕双飞这么恶心吧,杀人不过头点地,他把人家全家老少的血肉,都用邪魔外道的功法吸走了……】 “如果是他做的,那你应该在他身上,能看到冲天的邪气怨恨才是。” 神龙虚弱地说:【我已经放弃观气了,我连是不是女装大佬都看不出来,观什么气?】 顾矜霄横琴在手,神龙赶紧扑上去压住琴:【别别别,别弹。你再使一回窥伺天机的迴梦逐光查看过去,反噬来了怎么办?顾莫问那具身体还在咱们的据点给你打坐呢,琴娘小姐姐的身体虚弱二十四小时,我怕燕双飞把你也吃得尸骨无存。】 “如果燕双飞的本事,不但能把这些人血祭,还能当真叫他们魂魄无存,顾相知虚不虚弱,还能阻止他吃或不吃吗?” 顾矜霄无动于衷,眼尾的阴郁,被薄冰棱一样的眸光冻住。他其实从无丝毫怒意,目下无尘的平静,却叫人如同面对表面尊贵矜持,内里阴鸷无常的暴君一般,不敢造次。 神龙整个龙缠到琴身上去,心里苦:【那你就别玩什么武林天骄养成计划了,让琴娘小姐姐切输出心法,给他一套懵逼圈,平沙他!】 顾矜霄声音甚至很温柔,轻轻地说:“不行,琴娘小姐姐这么美,圣母白莲花养成计划不能半途而废。别抱着我了。” 【我就怕万一他凶残到把琴娘小姐姐也变成活死人,把你的魂魄也困在活尸里,我还怎么给你回营地复活?你真的死也不打算崩人设?】 “他有没有这个本事,还是二说。别抱着我,我得看清楚,做这一切的到底是谁?” 这是顾矜霄第二次说别抱他了,可是神龙很委屈:【我没抱你啊,我只抱琴了。】 它虽然很想抱顾矜霄的腰来着,但是不敢造次啊。 顾矜霄垂眸向下,唇角微抿:“回去,看来是有人来了。” 外面,顾矜霄入定后,十五个活尸围成一团靠过来。 顾矜霄周遭的白光却叫他们半步靠近不能,只能不断在原地打转。 这些活尸并无恶意,但是在旁人眼里,却是一群活死人想要袭击被他们围困的人。 鹤酒卿本是追着浓郁邪恶的死气而来,不料这里竟然真的有活人被袭击,顾不得其他,立刻指尖夹了符篆抛出去。 沾着精纯天地灵气的朱砂符篆,本来就是克制阴邪之物的东西,那些活尸被震了震,后退了半步,手臂腿上的暗器机括却不受符篆克制。 鹤酒卿在空中鹤一样躲闪避过,不退反进,冲入活尸队,一把揽住被困的人就走。 顾矜霄从入定里睁开眼来,发觉有人一手揽着他的腰身,疑似在带着他逃命。 抬眼就看见一张熟悉的清澈俊美的脸,整张脸最重要的眉眼部分被白纱蒙了,却丝毫无损那张脸的美好。 就像从黑暗里醒来,一眼就看到清明雨后,山野枝上最清透葱郁的新叶,想到新茶,想到春酒,想到醒来无处可寻的梦里,似有若无的记忆。 “鹤酒卿,你在做什么?” 清淡的声音入耳,一心一意飞走寻路的鹤酒卿这才低头,他最近常在幽冥行走,眼疾越发严重,只觉得睁开还不如闭上。 顾矜霄的声线和相貌,却是只要注意了,即便是真瞎也很难忽视的。 鹤酒卿唇角轻扬:“原来是小友,你怎么又一个人随便入定?那地方明显透着邪气,方才一群傀鬼围着你,本以为很好解决,谁知道他们居然满身都是要命的暗器机括。现在都还紧追不放。” 鹤酒卿即便匆忙带人逃命,手也极为规矩,所以顾矜霄一开始才没察觉,以为是神龙。 顾矜霄反手拉着他,直接往高处的建筑山脉上飞去,走到无路可走之处,活尸再厉害也追不上去。 飞到一半气力值耗尽,脚下无从借力,鹤酒卿也没有挣扎,只是心里好奇相知姑娘要带他去哪里? 忽然感觉旁边的人带着他的手放在琴弦上,指尖不知不觉跟着对方而走,四手联弹在琴弦上激发出一阵音浪。犹如实质的音波蓄力再起,便鹤一样往高出而去。 直到站到落花谷最高的建筑之巅上,鹤酒卿都仿佛还处在轻飘飘的半空中。 他看不见,四周空无一物,没有任何可以叫他掌控的东西。但有一只手会一直牵引着他,还有时刻伴随耳边的琴音,就一点也不觉得担心,只觉得过程很奇妙。 “鹤酒卿,你的眼疾是不是更严重了?” 鹤酒卿的脸上总是有一缕柔和的笑意,清越的嗓音不染丝毫尘埃,像春晨的第一缕天光从林叶倾洒:“顾小友,既是同门,我又比你虚长几年阅历,你该叫我一声鹤师兄,或者酒卿哥哥。这样,下次你有危险,听到你叫我,我就能第一时间认出你了。” “所以,你的眼睛快看不见了。”顾矜霄清冷的声音,尾音淡淡地勾起,不算愉快。 【人设人设,你现在是圣母白莲花顾相知,不是暴君反派顾莫问!】神龙赶紧拖住他,【他盲狙都救你两次了,为了琴娘小姐姐的白莲花人设,还是喊哥哥吧。】 顾矜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神龙:燕双飞好可怕,让琴娘小姐姐切输出怼他! 顾矜霄:我不介意死一次,但圣母白莲花养成计划不能半途而废。 …… 鹤酒卿:等我看不见了,你叫酒卿哥哥,我听见了就能马上认出来。 顾矜霄:你说什么? 神龙:为了圣母白莲花人设,还是喊哥哥吧~ 第23章 23只反派 顾矜霄抬手在戏参北斗的灯盏上, 屈指轻轻抚了一下, 尾音极轻的声音, 在眉宇清冷无情的神光里,似有若无的漫不经心:“你觉得顾相知这张脸,喊得出酒卿哥哥这种称呼吗?而且, 琴娘小姐姐的人设,在很多人眼里,其实是兄控。她倒是会喊莫问哥哥, 你想听吗?” 神龙呆了呆,发现自己最近好像有点沉迷当戏精了,演得还是苦情戏。 它飘远一点,冷静自若地说:【其实我就是怕你打死他, 强行卖个萌,打断一下技能吟唱。】 “怎么会?鹤酒卿这么好,素不相识, 眼睛看不清,都还救我两次, 大概也救过很多人。我当然跟你一样喜欢他。”顾矜霄平静地说。 神龙莫名松一口气, 它一直很担心,顾矜霄喜欢像燕双飞那样的坏蛋。毕竟坏得又变态又英俊,还会说又渣又真挚情话的反派, 真的很妖孽啊。 顾矜霄本来就很暴君反派气质了, 万一被近墨者黑了怎么办好?神龙真是操碎了心。 “鹤师兄, 上次我就说过, 我是个大夫。你的眼睛不舒服,我可以帮你医治。” 鹤酒卿的脸上毫无阴霾,笑容温暖清澈:“小友的好意我自然知道,我不是讳疾忌医的人。我的眼睛并不是生病,是天眼封印的鬼魅,数量到了一定时候,就会看不见一段时间,等里面的鬼魅处理了,就会再次恢复到从前。” 顾矜霄只说:“你怎么知道,这种程度的问题不能治疗?所谓恢复到从前,也是不能像普通人一样直视强光。” 鹤酒卿的神情无忧无虑,翩然自在,就像《华南真经》里描述的凭虚御风无形无束的神人:“其实我第一次慢慢看不见的时候,年纪小,心里也很害怕。那时候遇见一个很好的大夫。他跟我说,我的眼睛不是生病,关上之后就会像普通人一样。只是,我就无法再开天眼,也没有封印鬼魅的能力了。” 白纱蒙着眼睛,看不清眉眼,可是还是轻易叫人捕捉到他的笑容。 鹤酒卿笑起来的弧度其实也不大,笑容也不是很多。只是一点点就让人觉得温暖微醺,像夏夜的月光流淌在清澈的河面上,梦一样,美好又隽永。 “人想得到什么东西,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只要自己觉得值得就好。我还没想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看不见的时间就过去了。习惯了黑暗,再能看见,就也不觉得这点不便有什么不好。” 顾矜霄唇角微扬,慢慢笑了,弧度极浅,但他笑不笑的,面前这个人也不会知道。 “鹤师兄的话很有意思。不过,鹤师兄何时有需要,都可以找我。也许我能治好你的眼睛,也能保留你封印的能力。” 鹤酒卿颌首:“那就先谢过小友了。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顾矜霄侧首,看了一眼这居高临下视野下的落花谷,神情平静:“鹤师兄怎么会在这?这里昨夜发生过一场灭门惨案,你可遇见过什么不寻常?” 鹤酒卿神情微凛:“跟小友出神入定不一样,我所学繁杂,可以短时间内真身直接踏足阴阳两界。之前在枉死城内遇到一个小孩子,他明明是生人,有太半却更像鬼魅,见了人就慌慌张张地跑。追逐他的时候无意来到这里,正好时间到了,谁知道出来就见到一群活死人围着人。发生了灭谷惨案,怪不得这里这么重的阴气。” “鹤师兄,那小孩子既然能出入这里,很有可能就是这落花谷唯一的幸存者。你若见到他,务必将他带去鸦九爷的烈焰庄。落花谷谷主夫人,正是鸦九爷的千金。” 鹤酒卿点头:“好。这里颇为不祥,这么多活死人出没,我先护送小友出谷……” “你要送燕某的未婚妻出谷,去哪里?”含笑的声音在不远处,好整以暇的响起。 燕双飞不知何时,就站在这正殿廊檐的一角,也不知道来了多久了。 他抱臂扬唇,眉目飞扬,神情愉快又总是带着几分懒洋洋。只是,之前在顾矜霄面前,就算是变成红名,他的身上也没有任何逼人的杀意。 现在,尽管看似愉快无害的笑着,周身散发出的气场,却是直接可观的危险。 鹤酒卿有眼疾,自然更为敏感些,手中银白缠枝的剑身,蠢蠢欲动想要出鞘。 “你是谁?未婚妻又是什么时候的事?”鹤酒卿声音从容。 燕双飞弯弯的桃花眼睁开,笑意渐退,眼尾微勾,就有几分猫科动物的幽冷慵懒。 “这是落花谷,我自然就是燕双飞。你们方才说得,烈焰庄鸦九爷的外孙。燕双飞的未婚妻,自然就是奇林山庄的大小姐林幽篁。只是很多人不知道,她化名顾相知在外行走。” 鹤酒卿的声音平和:“谷中被灭门,燕少谷主为什么心情好像还很好?” “我心情不好啊,”燕双飞的声音已经毫无笑意,却仍旧一点懒洋洋的似笑非笑,“毕竟,未过门的妻子差点被一个妖道拐跑了。” 鹤酒卿语气平静:“只是因为妻子?满谷的血债,族中之人惨死,倒不算什么了吗?” “怎么会不算什么?”燕双飞斜睨一眼,忽然笑了下,冷冷地说,“他们死了我多高兴啊。你看,整个落花谷都是我的了,我想在这里做什么就做什么。但凡我们这种豪门世家,这种争权夺利叛乱相杀的事,自小司空见惯了。只不过,我燕双飞唯独坦率真诚,所以懒得玩哭丧这套。更何况,喜事在即,怎么好被扫兴。他们死绝了,正也不会有人来对这场婚事指手画脚。” 燕双飞的言行举动,简直就是公然昭彰的自我诋毁。 一个神智正常,举止优雅的贵公子,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这种话,除非他本来就是个疯子。或者,他根本就不是燕双飞。 鹤酒卿手指抚在剑柄上:“凶手是谁?燕公子知道吗?” 燕双飞笑了,弯着眼睛,里面却毫无笑意,反而一点幽冷。他微微敛眸,目光自下而上射出去,对着鹤酒卿说:“不就是你吗?” 鹤酒卿从容平静,唇角似乎还有一丝淡淡的笑意:“听说燕少谷主擅使暗器,今日凑巧,在下想领教几招。” 燕双飞勾唇,唇角扬起,笑意却冷。他看向一旁自始至终清冷无话的顾矜霄,忽然温柔一笑。 “这里山风这么大,男人打架也没什么好看的。娘子去看看布置的新房如何了吧,过几天可是要去奇林山庄迎亲的。小心不要伤到。” “你忘了,我是大夫,怎么会伤到?”顾矜霄平静地说。 在两个人交手那一刻,顾矜霄忽然就从那里,眨眼间站到中间来。 燕双飞骤然飞散,绚丽如蜂巢的梭镖,鹤酒卿惊鸿如月光乍泄的一剑,全都落在突然出现在中间的人影上。 两个人都瞬间一滞,瞳孔微颤,心跳几乎停止。 下一刻,使用疏影横斜的影子瞬移技能,顾矜霄出现在鹤酒卿身边,一把抓着他就往出口飞走。 顾矜霄抚琴,临走前给燕双飞刷了一个风入松。 山风入林,其势必缓。敌方减速30%,他加速30%。 就这还顺手多刷了个江逐月天。前三秒断敌人加速,后五秒断他内力运行。 这波操作下来,燕双飞几乎是站在原地,动也不能目送他们飞走。 “刚刚怎么回事?”鹤酒卿手都有些不稳,他看不清,却知道自己的剑伤了人,“我还以为你……” 顾矜霄目视前方,并不看他,没表情的时候,这张脸眉目清冷而空灵。 听到鹤酒卿的话,他才微不可闻地笑了笑,轻声说:“又不是情敌决斗,难道我还会站到中间,以身相阻吗?他竟然当真是使暗器的,而且极为精妙的身法。” “为什么阻止我?”鹤酒卿并不觉得,他打不赢那个邪气的燕双飞。 顾矜霄回望了一眼来处,平静地说:“没听到他刚刚说什么吗?他要真是燕双飞,非要指着说你是凶手,似乎怎么都能说得过去。你又不是他的仇人,杀他做什么?就是杀了,又怎么说得清其中的缘故?不如先去告诉苦主,这里发生了什么。该谁的仇,谁自己亲自来了结。路人怎么知道,这中间还参杂着多少恩怨?” 鹤酒卿失笑:“我并没有要杀他的意思,只是交手试试他到底是谁?我们穿越阴阳两界的人,对生死的界限本就比旁人模糊,切不可沾染杀孽。否则,道心必有损伤,被心魔所乱。世间之事,当有可裁决之处。凭一人如何能勘定天道恒长?” 【怪不得他身上的天地灵气这么纯粹。】 “神龙大人去了哪里?”方才燕双飞突然出现,顾矜霄同时发现戏参北斗悄无声息不见了。 戏参北斗也跟着加速飘:【我听到鹤酒卿小哥哥说,这里阴阳两界曾经有个小孩子出没,所以跑去想问问天地灵气。谁知道它们这么奇怪,竟然不理我。回来就看到你们在跑,燕双飞在原地不动,眼神好可怕啊。】 顾矜霄看了下距离差不多了,放慢脚步停下,随口问道:“哪里可怕了?” 【他在笑,笑得还挺温柔好看的,但是眼睛有点红,像是快要哭出来了。】神龙细思恐极,【变态哭哎,多吓人啊!他还是笑吧。】 第24章 24只反派 顾矜霄突然放慢脚步, 鹤酒卿当然第一时间察觉, 他又不是真盲, 自然知道周围尚且还算安全。 “怎么了?” 顾矜霄和他落到一处平地,扫了眼周遭。 “鹤师兄既然能只身穿越阴阳两界,这里暂且无人, 你用过界的法子离开落花谷吧。” “我是打算先带你出谷的。”鹤酒卿向谷口方向走去,“跟我来,他们挡不住我们。” 顾矜霄没动:“我跟燕双飞还有些事情没有了结, 何况,这里是他的地盘,谷内如果没有什么大动作,到出口那一路, 必定是内松外紧严防死守了。我们现在既不知道这活尸是谁炼制,也不清楚落花谷满门死因为何。你带消息出去,比你跟我强行闯出去要好。否则, 你跟我出谷那一刻,就是被整个中原武林通缉之时。” 顾相知不走, 超乎鹤酒卿意料:“你怎么确信, 你留下来,他不会对你出手?” “我能确信的不是他出不出手,而是, 即便他出手, 我也不会有事。就像刚刚那样。” 鹤酒卿想到刚刚的惊险, 他和燕双飞的攻击全落到顾相知身上:“太危险了, 万一……” “我是方士。最重要的是,我背后站着顾莫问。只要他还没有出手,就没有人敢真的要顾相知的命。” 听到顾莫问的名字,鹤酒卿忽然沉默了一瞬:“他一直在你身边吗?” “这世间,没有人比我和他更亲近。这也是,顾莫问的意思。” 鹤酒卿轻笑一声,神情却并不轻松:“有他在,确实不会有什么问题。既然是他的意思,那我就去做这个报信人吧。小友一切小心。” 【顾莫问说话,就是远程操作都真好使啊。】神龙感叹,【但是你留下来做什么?】 鹤酒卿的身体微微发出一道白光,对着顾矜霄轻轻颌首,转身就消失在原地。就像走进了一扇看不见的门里。 顾矜霄看着他消失,若有所思:“还能是为了什么,当然是成就点了。” 这片刻时间,燕双飞已然出现在顾矜霄的视野里,来得也不可谓不快。 燕双飞的脸上毫无愠色,甚至还残留一点懒洋洋的戏谑,但他的眉宇神情,却没有了之前那种飞扬肆意的愉快轻松。 “刚刚那种危险举动,以后都不要做了。虽然知道不可能,方才那一瞬间,却还是以为自己杀了你。” 燕双飞走到顾矜霄身边,没有提起鹤酒卿,只是温声笑语说了这句话,眉间略有薄愁。 “回去吧,我带你看看住的地方。”他自然的握住顾矜霄的手,往回走。 顾矜霄却不动:“为什么灭落花谷满门?” 林幽篁淡漠地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燕双飞一心一意要娶我,我父亲着了迷魂汤一样,死也要逼我嫁给他。偏偏谷主夫人极为讨厌我……这种情景,我能到现在才动手,已经是他们祖坟冒青烟了。” 【他头上的名字变成林幽篁了啊,不是燕双飞了!这是什么操作?】 “或许是,他现在才算是正面承认自己的确是林幽篁。” 顾矜霄这次没有再抗拒,任由林幽篁牵着他,并肩往前走。 头上的名字变成林幽篁,但却还是随时可以无差别攻击状态的红名。 林幽篁的手很柔软,掌心指腹摸不到一个茧,但根据手的触感,也难以确定他的真实性别。 “你的手生得真美,果然是适合弹琴的手。”林幽篁欣赏地赞叹一声,轻轻握紧这指节修长莹润,如冷玉雕刻似得五指。目光落在上面,仿佛薄唇温柔的亲吻。 神龙吓得一哆嗦:【他这口气,好像是要折断琴娘小姐姐手指的变态杀人狂似得。】 顾矜霄并不在意:“你故意对鹤酒卿说这些话的,也是故意放他走,为什么?不怕烈焰庄的人来报复吗?” 林幽篁把玩着顾相知的手指,闻言并不在意,甚至看上去心情一点点好起来了:“是啊,我怎么会做这么蠢的事,所以你猜,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语气悠然,不紧不慢,讲述着“真相”:“燕双飞昨晚的确是来了,就站在谷外看着惨案发生呢。他当然会看到凶手的真面目。操作活尸攻击人,能有这种手段的,若说是一个方士,那真是再叫人相信不过了。毕竟,名满江湖的落花谷,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怎么会蓄养活尸?在人死之前就拘留魂魄,用他们的身体来锻冶成武器,这可是邪魔所为,落花谷怎么能做这种事?自然只能是妖道所为。” 他想了想,潋滟的桃花眼弯弯:“若是最像凶手的人,指认受害者燕双飞是凶手,说他对着满谷灭门惨案,笑得开心,直说死得好。你说鸦九爷听到,江湖人听到了,是信还是不信?是信燕双飞失心疯了,还是信凶手倒打一耙,不但杀人,还想诛心?” 【不,不愧是变态!】戏参北斗都抖了一下,【那我们让鹤酒卿小哥哥去报信,不是正中林幽篁下怀,害他落入陷阱吗?】 林幽篁笑得眉飞色舞,好不愉悦,温柔地拥抱住顾矜霄,仿佛对情人分享自己的快乐:“傻孩子,你想着对外报信。怎么不想着,燕双飞突逢大难,对不对自己的外公求救?很快,该来的,都要来了。我们,准备一下招待客人吧!” 神龙愁眉苦脸:【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下翻车了,怎么办呀顾矜霄?】 顾矜霄很平静,没有丝毫意料不到的讶然,好像所有的意外翻转早就了然于心:“不怎么办,毕竟我现在是朵圣母白莲花。只要盛世美颜,红尘无趣,无喜无悲,被人强取豪夺就好了。” 神龙愣住了,抬眼一看。 只见顾矜霄顺从的被林幽篁抱入怀里,只是,琴娘小姐姐清冷无尘的面容,纵使再唯美动人的情景,看上去都有些违和。 比如现在,林幽篁一脸温柔深情,痴情脉脉,笑颜如蜜糖,眉梢眼角都流淌出爱意来。 但被他抱着的顾相知的这张脸上,就只写着“生无可恋”,“你得到我的人,得不到我的心”,“虽然我在你怀里,但是我的心属于他”等等,诸如此类,清冷飘渺如云上月蟾宫仙。 神龙梗了一下:【你这人设……会不会有点哪里不太对?】 好像有点婊里婊气妖艳贱货啊! 顾矜霄的唇角极轻的弧度,似笑非笑:“怎么会,我们琴娘小姐姐这么美。” 这一瞬,神龙感觉它好像看到了,顾矜霄那张暴君反派脸,沉静无情,眼尾阴鸷。清俊绝美的脸上,薄如锋刃轻轻勾唇。背影瞬间流血漂橹,天下缟素…… 它打了个激灵,忽然一点也不觉得担心了。毕竟,搞不好最大的变态其实是它这边的。 还是不喜不悲,红尘无趣,坐看盛世玛丽苏被争来抢去吧。 就听,林幽篁抱着顾矜霄,闭眼含笑轻轻地呢喃:“别害怕,我怎么会伤害你?哪怕是微弱的灰尘,也不会沾染一片在你身上。你是我的小仙子呀,是天上的月光,是春天第一缕和风落在眼睛上。我多喜欢你啊,就算你不喜欢我,也这么喜欢你的喜欢。” 神龙含着龙尾巴痴痴的听着,感觉周围都是春天里的花朵和泡泡,心跳飘啊飘。 忽然听到林幽篁如梦似幻的声音,陡然平静无波。 他用幽凉的声线说:“所以——顾莫问到底什么时候来?他若是再不出现,我就要……”林幽篁的唇落在顾矜霄的耳边,痴情温柔地说,“我就要……忍不住吃你了。” 啊顾矜霄有变态! 神龙就像看某种不可描述的片子,忽然画面一转,美人突然掀了画皮。 被变态柔情蜜意抱在怀里的顾矜霄,眉宇清冷圣洁又似脆弱清透,生无可恋的脸上,只唇角若隐若无三分似冷非冷的浅笑:“这样啊,真想问问他,想怎么吃?就怕,他咬不下去。” 毕竟,林幽篁亲自说过,厌恶男人与他轻薄。不是姬佬,就是真直男。 但顾相知就…… 林幽篁的语气,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只是一点略显撩拨的玩笑。 到底出身世家贵族,他就算抱着顾相知,实际也相当规矩,没有任何让人觉得被冒犯的逾越。反而是怜惜温柔又珍重的。 只有最后一句,唇和耳的吐息,沾染上暧昧欲色,还有冰冷危险的刹那暗示。 但下一刻,他自己就主动退开这越界的距离了。 “出来久了,饿不饿?我带你去吃饭吧。” 林幽篁松开顾矜霄,又像方才一样,弯眸扬唇,牵着顾矜霄的手,往另一处未踏足的方向走去。 第25章 25只反派 林幽篁把顾矜霄带到一处清幽的庭院, 这里看上去完好无损, 似乎没有在昨夜的杀戮中被波及。 随后, 林幽篁的属下沉默的布上一道道精致的膳食。 但是,却只有顾矜霄一人吃饭。 林幽篁懒懒地笑着,虽是带着点玩笑, 语气却从来不会叫人觉得被冒犯:“娘子先用,我还有些事要去忙,不能陪你了。这谷里危险的地方还有很多, 吃饱了睡个午觉,不要到处乱跑了。” 他支着下巴,英俊得过分直接的脸,微微凑近。眉梢神采飞扬, 潋滟的桃花眼缓缓眨了眨,凝着顾矜霄清冷空灵的眼睛,慵懒地笑着说:“你要是受了伤, 我就把你关起来,哪里也不准你去。每天给你大鱼大肉, 等你哥哥来了, 他一看,这么珠圆玉润的美人儿是谁家的小媳妇呀。我家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子去哪里了?他找不到你,心里生气, 我就只好穿上女装, 给他当妹妹了。留你一个人, 到时候你多难过呀。” 他屈指在顾矜霄的侧脸, 轻轻的一带而过,就像小心的抚过一瓣初开的睡莲。 顾矜霄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是都听见了,却因为不通红尘情愫而无动于衷。 神龙看着林幽篁起身离开的背影,这才说话:【他这是在说情话呢,还是在恐吓啊。我一边听得好像耳朵痒痒的,一边细思恐极。万一他真的这么破廉耻,为了得到顾莫问,当真打算把自己易容成顾相知怎么办?】 顾矜霄垂眸,一勺一勺安静无声地喝着雪白的鱼汤,在意识的密聊频道回答神龙:“能怎么办?难道你怕我认不出来?” 【这到不是,就是会有一种老公不回家,哥哥不理她,琴娘小姐姐在家独守空房的凄凉。】 “不会,最多是婚礼现场,哥哥和妹妹私奔了,给便宜妹夫一顶帽子。”顾矜霄轻轻地说,“不过,你忘了,七七四十九天。” 有这个限制,顾莫问是肯定出现不了了。 【好可惜,顾莫问得打坐足七七四十九天。不然还轮到他在这欺负人?但愿鹤酒卿小哥哥,千万别太诚实,有一说一就完蛋了。】 顾矜霄若有所思:“你觉得林幽篁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如果只是为了嫁祸于人,他是凑巧选中鹤酒卿背锅,还是早就设下环环计策,请君入瓮?如果鹤酒卿不来,他想把这个凶名嫁祸给谁?” 【总不能是顾莫问吧?】神龙说完差点吐泡泡要笑出声。 附近,林幽篁的下属站在门外和厅内,安安静静一声不出,明明是活人也像死人似得。 在他们的眼里,厅内的新夫人顾相知,被主人独自留下,似是没多少胃口用着饭。纵使眉目低垂清冷,神情疏淡,也挡不住仙姿佚貌,霞绮月韵之态。 本是奉命看好夫人,余光多注意了几息,却不由得一个个看痴了。 忽然,看到有人竟然自作主张地走过去,悄然无声的在旁替夫人布菜、斟酒,却没有被她拒绝,都颇觉失落。 顾矜霄心不在焉的吃着饭,心神却在和神龙的密聊上,根本不曾留意周围的暗潮汹涌。 【也许他就是临时起意,逮谁咬谁?能明白变态的就只有变态了。我们还是想想,接下来他要搞什么事吧。也好多给顾莫问赚点成就点。】 “想要知道林幽篁要做什么,就得先知道,他在想什么。” 【可是变态的心思怎么猜得透?】 顾矜霄放下汤匙,若有所思:“一般的亡命之徒做下这种事,要么会立刻想办法遮掩踪迹,能不被人发现就不发现。还有一种尤为大胆的狂徒,不但不怕,还会反过来鸠占鹊巢。但,这样的人更会极力掩盖罪案痕迹。一辈子披着别人的皮活下去。” 【林幽篁都不是,他自己跳出来承认了。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似得,还挑衅鹤酒卿小哥哥。难道因为行凶的时候刚好被你撞见了,所以破罐子破摔,走哪算哪?毕竟变态的心思脑回路,都比较清奇。】 布菜的人见夫人忽然停箸不动,便小心翼翼的添了几筷子清爽开胃的小菜。 “不对,他是早有计划的。无论是血洗秋水在天清如月,还是灭门落花谷,都是早就计划好的。林幽篁说,是因为不想嫁给燕双飞。但他的举动,更像是想得到落花谷。灭门落花谷,假冒燕双飞。做到这份上,那他就面临两个选择,要么粉饰太平,找一个人冒充林幽篁嫁过去。此后,实质性掌控落花谷。无人察觉谷中发生过何事。” 【他不就是找了你吗?可是,后面狼人自己跳水的行为,又矛盾了。】戏参北斗不飘了,径直坐到另一旁,本该是林幽篁的座位上。 “因为,还有一种更天才的法子,就是贼喊捉贼。先一步把自己置身受害者的位置,主动揭露这桩惨案。灯下黑,利用人普遍的心理盲点,没有人会想到去怀疑受害者。” 【这很天才啊。要是成功了,他同时可以拥有燕双飞和林幽篁两个身份。不愧是变态。所以说,千万不要逼婚年轻人,谁知道逼得是不是一个变态,引发惨绝人寰的命案。】 顾矜霄眼尾微抬:“没有这么简单,要实现这个计划,有一个最难的部分。” 【谁来背这个黑锅?】 “不错。要完成这个冒险的计划,就必须让燕双飞的身份滴水不漏。就得有鸦九爷的背书。毕竟,一个疼爱外孙的外公,是绝不可能认错自己的亲外孙的。燕双飞与奇林山庄、烈焰庄,这么多年一直都有往来,彼此一定很熟悉。林幽篁或许是个很天才的易容大师,作为未婚妻,他也很熟悉燕双飞。要冒充并不难,那计划就难在,谁来当这个反派?” 【这个人一定是精挑细选出的!】 “不错。理论上说,这个敌人一定不能太强大,否则,可能因此引来报复。这个敌人还必须让人深信不疑,那名声就一定很差。江湖邪道之中,无数臭名昭著的恶人,都有几个这样的好人选。最一劳永逸的办法是,当众报仇杀了此人。就此盖棺定论。” 【可林幽篁选中的却是一看就是好人的鹤酒卿。他是不是傻?难道是见鹤酒卿要带琴娘小姐姐走,气糊涂了?毕竟,就算大家看到的是鹤酒卿小哥哥的尸体,我想也没有人会觉得他是坏人,肯定会怀疑的。】 的确,大多数时候,大家都是看脸识人的。 鹤酒卿那种,连灵魂都纯净明亮,周身徜徉着自然无为气蕴的人物,就是和清冷无尘的顾相知站在一起,两个里只能选一个好人,也一定是鹤酒卿的票数多。 “这就是,最反常最难理解的地方。他选了最不适合做这个坏人的人,并且还主动在鹤酒卿面前暴露自己,更是直言不讳,说出他要嫁祸鹤酒卿的意图。” 【或许是因为,林幽篁以为你把他的秘密告诉给了鹤酒卿。他想跟你当同谋,才对你说实话。没想到你疑似告密,顿时炸了。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这个人了?】 “不对。他的举动从这里开始偏离了我们的预设,与其说是要瞒天过海,不如说是,请君入瓮。其实,除了灯下黑,还有一种更一劳永逸的法子。” 【是什么?】 “像灭门落花谷一样,灭门烈焰庄!把所有会质疑他,威胁他的势力,都先一步引入陷阱,让他们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再也开不了口。” 【这是,疯子才会有的做法吧!太狂妄危险了。】 “这样就能解释一切了。他根本不是要找一个背黑锅的反派,他只需要合情合理的引人来自投罗网。” 【人类真是可怕的生灵。】神龙一路听下来,彻底惊呆了,【他会成功吗?应该没人能猜到这个地步吧!搞不好真的叫他有心算无心。】 神龙作为幽冥祥瑞,它倒是不怕人死,左右都是大家一起来建设枉死城嘛。它怕的是,那种活死人的骚操作。 这等于现世人口一直在锐减,幽冥的魂灵却一直没有增加,枉死城的气运往人间流淌,更加荒芜了。 顾矜霄除了喝完林幽篁临走前,亲手给他盛的鱼汤,还有他亲手在碗盘中布下的菜,就再也未动一口。 身旁布菜的人低声道:“夫人可是觉得不合胃口?” 顾矜霄从沉思中醒来,抬眼看了这个人一眼。 是一个面容清秀腼腆的青年。 顾矜霄放下筷子,轻声说:“我吃饱了,想休息一下。公子若是来了,就说我睡了。” 这清秀侍从布下的菜,他一口也没有动。 神龙跟着顾矜霄往房间里去,回头看到,那人似乎失落地望着盘子发呆:【造孽哟,大佬的女人都敢想。】 “是挺造孽的,”顾矜霄轻声平静地说,“好好的一桌菜,还没动几口,就叫人在碗筷里下了料。” 【什么?你说他……还是林幽篁?是□□吗?】 “不知道,不像林幽篁的手笔。看来,他的手底下也不是铁板一块。” 顾矜霄进了房间,回头轻轻地说:“微风,替我守门。不要让人打扰。” 庭院的顶上,闻声果然跳下来一个熟悉的活死人,正是被林幽篁命令一直跟着顾矜霄的微风。 他双眼无神,苍白的脸上像沙漠缺水干燥,比起落花谷那些青白僵尸似得活尸,俨然和活人无异。 微风嘴唇上下一动,从腹部发出低哑的声音:“是,夫人。” 顾矜霄反手关上房门,坐到床榻上,拉好两旁的帘幕。 下一刻,却是拟诀,出神入定,灵魂本体状态进入了幽冥枉死城。 【你不会又要使用玄学版迴梦逐光吧!】神龙急急跟上来。 顾矜霄果然直线往燕家祠堂飞去:“现在,就只差确认,燕家全族到底是怎么死的了。” 【林幽篁馋得说了好几次要吃你了,顾相知真的死不得,至少等司徒铮或沐君侯来一个后,借气运之子光环震震你的幸运E啊。】 “不要紧,我想到可以不死的方法了。” 【什么?你别骗我。】 顾矜霄俊美的脸上,眼尾的阴郁凌厉忽然勾起一丝隐秘的弧度:“我们长歌有个技能,叫孤影化双。掐好时间使用,就可以存档读档。唯一可惜的是,最多只有25秒。” 神龙目瞪口呆,这金手指太作弊了吧:【上次你为什么不用?害我莫问小哥哥惨死!】 第26章 26只反派 如果有25秒的孤影化双可以在反噬到来前存档, 再回档, 那不就不用死了吗? 神龙顿时觉得, 顾莫问死得冤,顾矜霄郎心如铁。 顾矜霄微微摇头,金属摩挲一样质感的音色, 平静又很轻,从来听不出任何情绪:“孤影化双的回档是有条件的,一是必须在使用的25秒内, 二是施放者要活着。上次迴梦时间太长了,累积下反噬的威力也太大。一击必杀,顾相知接不住,孤影化双不可能有机会回档。” 【那这次不也是一样的操作?你怎么又说可以不死?】 “我研究了一下, 上次反噬强度和迴梦持续时间的关系,只要我在迴梦开始之前,先孤影化双存档, 25秒内再次孤影化双回档。回到启动迴梦前的镜像状态,就可以抹消这25秒的迴梦累积在身上的反噬。之后只要在八秒内立刻结束迴梦, 理论上, 这八秒的反噬累积,不足以叫我重伤。” 神龙一下高兴起来:【那不是很棒,虽然25 8秒短了点, 看不出来什么, 但只要你不断这样操作, 我们不就可以随时随地倒带回忆?虽然不能后知五百年, 也能前知五百年了。】 顾矜霄唇角微扬,轻声说:“长歌的迴梦逐光,本来只是强行位移,十尺音域范围内的对手的位置。是我用了玄门手段,让它回溯枉死城镜像倒影世界里,音域范围内的影象,扭转时空来查看过去。 正常的迴梦逐光位移对手,都只能维持在八秒时间内。颠倒时空的回溯操作,虽然扭曲的只是一段过去虚像的投影。但这行为,每一秒都在搅动枉死城的天地灵气,一天最多只能使用三次。否则天地灵气承受不住爆裂,会造成很危险的后果。” 顾矜霄面容沉静,他的肤色很白,让人想到茫茫霜雪下,漫天辉映冷白的月光。乌黑的眉睫,纹丝不动。 那张俊美尊贵的脸,既不冷漠也不清高。听从眼尾的阴郁,是危险还是凌厉。 漆黑的瞳眸无物可入,有一种淡淡的,让人甘愿听从的神秘强势。 神龙呆了一下,发出一声长长的哦:【我想到了,怪不得天地灵气不理我了,原来是你对它们使用了玄学版懵逼圈,才让它们把发生在过去的影像,重现于眼前。】 天地灵气被懵逼圈弄得晕头转向,顾矜霄也受到随之产生的漩涡反噬。神龙后知后觉。 顾矜霄若有所思:“我只使用了一次,就在昨天的秋水在天清如月。昨天时间估计出错,长是长了点。但对天地灵气而言,一次搅动算不得什么。方士行走幽冥,产生的阴阳之力,只会滋生更强的天地灵气。迴梦结束,我受到反噬的那一刻,它们就该恢复正常了。难道,这个世界的天地灵气,已经能生出自我意识,还会生气吗?” 【它们也没说它们生气了,就是没反应,木木的,跟我遇到你之前的状态差不多。】 神龙想想也是,若真是因为顾矜霄,那也轮不到落花谷这里的天地灵气生气啊。 【既然是这样,那一天只能有三次33秒的玄学版懵逼圈可用,最多160秒,不到三分钟,够用吗?】 “够用,加倍速度快进就可以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顾矜霄的脚步也没有停下半分,很快就到了燕家的祠堂前。 那堆让人毛骨悚然的枯骨血迹,仍旧固守在里世界枉死城的倒影里,仿佛随时会爬出复仇的恶灵。 神龙发出一声稚嫩威严的龙息,从戏参北斗的形态化为半透明的水龙,转眼盘旋到高空,警惕地守望着周围可能到来的危机。 顾矜霄站在祠堂庭院,距离那血祭二十尺之外,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随意抚出一段空灵动听的曲乐。 长鸾动飞羽,桐声彻青霄。 青霄飞羽一出,他整个人随之浮空而起,音域产生的气场托起长琴横陈半空。 顾矜霄眉目微垂,眸光像坠毁万千星辰的深渊暗河。薄唇无声念出咒语,手中知微通玄的长琴上,北斗七星发出一阵青光。 孤负寂敛,对影成双。 孤影化双之下,顾矜霄的眼前微微一层水色镜像波动,如同身前出现一个若有若无的虚影。 他手下不停,立刻不断弹奏起迴梦逐光。 淡淡的青白色的波光从琴音里化为实质,转瞬盘旋而上围绕到祠堂正中,骤然散开向天地八方而去。 所到之处,整个地面都扭曲起来,冒出熊熊燃烧的青焰。和这淡青色的音云如同一致,祠堂周围全都被这青焰包围,无一缺口。 23秒。 原本幽暗诡异的祠堂里,在青色袅娜的音域里,影影绰绰出现了许多身影。 男男女女,老人小孩。 他们围绕这一口小小的漆黑的棺材,那棺材长度如同一柄剑,只能放一个十岁出头的早夭儿。 每个人的脸上都透着惶恐,仿佛有极其危险的东西在不断迫近。 20秒。 一个背对着门口的男人,对着他们说了什么,人群稍稍安心下来。 突然,不知道听到什么,人群又纷纷露出惊愕的神情。 几乎是立刻,里面的人极其激动的争执起来,愤怒、怨恨、惶恐、慌乱。 只有背对的人很冷静。 里面的人从愤怒抗争,到恐惧哀求,只有几句话间,在加快的画面回溯里,不过几秒。 争执混乱很快变成武力冲突,里面的人试图越过这个始终背对冷静的男人,冲出去。 男人的肩膀微微一塌,下一秒果决地挥手下令。 里面几个一直沉默不出声的人,立刻抬头,露出青白无神的面容。立刻,将所有试图反抗的人,都毫不留情的按住了。 有人拔剑拼杀,转瞬就被活尸抬手发出的暗器,射成刺猬,满身血窟而死…… 10秒。 所有人围绕着那口漆黑的棺材。 一直背对着的男人拿出一柄小刀,割破自己的手腕,血滴入一个大坛子里。 男人把坛子递给活尸,虚弱地跪倒在地。 每个人都跪倒地面,被活尸强灌了坛子里的液体,立刻像是浑身无力,放弃所有反抗行为。 孤影化双进入倒计时,4秒、3秒、2秒…… 顾矜霄立刻变曲,再次弹奏孤影化双收尾。 咔嚓,轻轻的一声脆响。 顾矜霄面前若隐若现的虚影,如同镜像一般碎裂。一同碎去的,还有不断席卷向顾矜霄的天地灵气反噬的层层威压。 身上骤然一松,再看,迴梦逐月圈开始不稳,整个音域开始沸腾燃烧起来,里面的影像也随之扭曲挣扎起来。 迴梦逐光,最后8秒。 背对的那个男人艰难地走到棺材旁,抬起自己流血的手。 所有的活尸都抓住一个流泪发抖的活人的手,下一刻,每个抬起的手都被割破。 男人流血的手按在棺材上,所有人流血的手被按在棺材上。 迴梦逐光,最后3秒、2秒…… 顾矜霄没有犹豫,结束孤影化双效果后,极为自然的转曲收尾迴梦逐光。 所有的青焰挣扎着,藤蔓一般缩回地面。 飘着青叶的音波袅娜翩翩回到他身上,随着琴音寂灭。 一阵灰蒙蒙的雾霭席卷来,顾矜霄青霄飞羽结束落地,随手转弦一波疾奏。 水波一般涌出的音波和雾霭相撞,顾矜霄拂袖卸去最后的一点余威。 正这时候,神龙也盘旋归位,又化作戏参北斗。 【顾矜霄你没事吧。】 “我很好。”这一次使用玄学版迴梦逐光,和上一次必须靠顾莫问来抵挡,以命换命替下琴娘小姐姐不同,顾矜霄全身而退。 他静静地望着祠堂上空乌压压的阴云。 “得再来一次,那个男人的脸我们都没有看清。他迫使所有人喝加了他血的液体,又命活尸将所有人割破手腕,按在那具漆黑的棺材上……后面一定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发生。” 神龙也望了一下阴测测的祠堂顶端。 【不太对劲,刚刚我在上面,看到好深好浓的怨气。如果这些人的灵魂真的全都灰飞烟灭,这样浓烈的怨恨是不可能还存在的。这感觉,有些像九幽之处才有的纯阴无阳的死气。】它叹口气,很愁了,【此界的枉死城荒废成这样,我连地府都没见到,这种高级家伙居然先有形了?】 传说,在阴曹地府的幽冥背阴山后,存在一个九幽十八狱。 这背阴山,道家又称虚危山。九幽十八狱,乃是地狱中的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之处。 如果真出了这种邪恶的鬼物,就是抓住了,现在这个破落的枉死城,也找不到能关押的地。 “那就早点抓住,免得它真的长大,关不住。”顾矜霄唇边微动,轻声说。 他手指才要拨弄琴弦,忽然一滞,顾矜霄一直纹丝不动的眉宇,慢慢一冷。 【怎么了?】神龙立刻就察觉到他的反常。 顾矜霄没有说话,他感觉自己的脸在被人轻轻的抚摸,然后是眉心微微一凉,像是柔软微凉的唇落在上面。 “先回去。” 顾矜霄睁开眼,就看到穿着一身红衣,雌雄莫辩的林幽篁。 这人的手腕轻轻地支着侧脸,潋滟的桃花眼幽凉,漾着淡淡的温柔,正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见他醒了,林幽篁的眼睛弯弯,笑得好看又慵懒,用清凌淡漠的嗓音,低低地说:“啊,我自首,我刚刚亲你了。现在,你可以亲回来了。公平起见,你还可以多亲两下。” 第27章 27只反派 之所以说, 林幽篁的面容雌雄莫辩。是因为, 面前一身红衣的林幽篁, 不是之前那个一直以燕双飞身份出现的面容。更接近水榭时候,顾矜霄第一次看到的,头顶林幽篁名字的红衣女子的脸。 初次以燕双飞身份出现时, 那张脸棱角分明,眉目飞扬。五官都很完美无缺,一眼看去就惊艳得抓人目光, 无一处死角。 英俊得太过直接,毫无留白,那张脸上,无论什么神情, 都无变化的余地。很难读取到他的气质,也就很难找出什么真实过去。 现在看来,那张脸果然是易容。而且, 还是绝顶的易容高手的手笔。 林幽篁缓慢地眨眨眼,一点懒懒的笑意:“娘子怎么看着我不说话, 是不喜欢这张脸吗?还是, 在想亲哪里?” 顾矜霄静静地看着他:“在想,你是男是女?林幽篁是武林众所周知的第一美人,很多人在她小时候就见过她。除非她从小就是在男扮女装, 不然很难相信林幽篁是个男人。” 如果说水榭的林幽篁无疑是个美丽的女子, 眼前和水榭之中的人极为相似的脸, 举止气质和骨相神态, 却绝对是个无法错认的男人。 尽管,这面容生得过分艳丽冷漠,靡颜腻理,霞明玉映,美得雌雄莫辩。但面前的人,谁也不会把他错认成女人。 神龙早在看到他第一眼就错乱了:【呜呜,我的幽篁小姐姐,我的武林第一美人,居然真的是个男人啊!为什么被骗的总是我?水榭里他身上的气明明是阴性啊……】 栽在顾矜霄身上一次,可以说是少不更事,为什么它都飞升了还会栽在凡人身上? “没关系。”顾矜霄轻轻地对神龙说,“我们没认出他,他也没认出我们。打平了。” 林幽篁和水榭时候的形貌,并不完全一致,但的确是同一个人无疑。 神龙观气辨人,顾矜霄以术相面,都没有能看穿,这绝对不是什么普通的易容术。 顾矜霄淡淡地笑了,尾音极轻的声音含着一点意兴:“神龙大人,别忘了他背后站着的那个神秘方士。颠倒生死,拘魂驱尸都做的。混淆阴阳,又算得了什么?” 神龙顿时从丧丧的情绪里,振作暴起:【我没忘,那个坏方士把本该去往幽冥的魂魄,变成阴阳两界不收的活死人,我们两的仇大了!有本事那混蛋永远不死,永远不落我们枉死城手里……】 林幽篁听到顾矜霄的话,脸上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他生得艳丽夺目,却从内到外透着冷漠如刀的气质。脸上神情倦怠,休憩似得,一点懒洋洋的靡丽愉快。 唯有声线,一直都是清凌淡漠的,他低低地笑了笑:“娘子想知道,有一个很简单的办法。” 林幽篁缓缓倾身,距离顾矜霄相隔一掌的地方停下,潋滟的桃花眼掬着一捧清凌凌的水,似弯似敛,脉脉深情。 顾矜霄不闪不避,就像被妖魅惑心的修士,眉宇清冷眼中空灵,无念无情。 那艳丽戏谑的妖魅,却牵了顾相知的手,轻轻放在他颠倒众生的脸上,引着这弹琴的手,以他自己的骨相为弦,来一寸寸的弹奏。 眉骨,鼻梁,下颚,喉结……到胸口的心跳。 林幽篁的脸上,笑意慵懒明艳,桃花眼中却很轻很浅。反而是温柔简单的,毫无欲色也无情深,只是清澈专注。 就像,使坏的妖魅被虔诚的修士感化,自愿败退皈依……却比任何的诱惑都有力量。 神龙弱弱地,小小声说:【顾矜霄,你的心跳稍稍加快了。】 “恩。” 【我也,我也快。】 林幽篁的心跳,也快也乱,噗通、噗通……一下一下,强大有力。 他的脸像雨水洗过的竹林,什么表情也没有,看着顾矜霄:“我是男是女?相知。” 呢喃呓语的沙哑出口,反而是林幽篁自己受惊,微微失态的下意识收回手,退出床帐。 他别开眼,喉咙微动,很快笑了笑,转头看来的时候,便如以往从容优雅,慵懒笑道:“你们方士这一点就是不好,元神出窍神游天外的时候,没有人守阵,就没有自保之力。” 顾矜霄静静地看着他,仿佛从头到尾都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轻轻地说:“有的,如果是袭击,攻击的阵法就会启动。” 林幽篁笑着随意说了几句,表示还是不安心,以后一定替娘子做一个守阵的机关。 随后,他也没有问顾矜霄出神入定是去做什么,就又有事离开了,只说晚些时候再来。 顾矜霄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神情平静,无波无澜。 唯有神龙,龙尾巴捂着眼睛,偷偷地小小声说:【顾矜霄,刚刚你们俩……是谁动心了?】 很明显,林幽篁想撩琴娘小姐姐来着,却好像把他自己撩进去了。但是……顾矜霄呢? “他不是真的要撩顾相知。”顾矜霄说:“从我还魂归体开始,林幽篁一直是绿名。” 不是在说撩的话题吗,怎么突然跳到绿名?神龙迷惑不解。 哦,它忘了,顾矜霄郎心如铁,自恋成狂。哪里会管别人意乱情迷小鹿乱撞? 神龙瞬间生出恻隐之心:【他虽然是个变态,还引诱我琴娘小姐姐。但他不喜欢男人,真动了心也怪可怜的。看在颜值的份上……要不,算了吧!这次琴娘小姐姐别美了。】 “嗯。”顾矜霄轻轻地说。 神龙这才松口气,在它的小本本上记下,以后不看清是男是女,千万别随便动心! 顾矜霄却已经双手合掌,手指拟诀,转眼又出神入定。 里世界,枉死城。 落花谷,燕家祠堂。 有了之前那次成功,这一次孤影化双和迴梦逐光的时间拿捏,更流畅有度。 依旧是祠堂二十尺外,顾矜霄青霄飞羽悬空。 这次,他直接加快迴梦速度,让画面迅速回到最后,背对门外的男人将流血虚弱的手放在那口棺材上。 孤影化双,剩余20秒。 所有虚弱被控制的活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被活尸控制着,将割破流血的手按在棺材上。 那些人似乎极力挣扎,脸色可怕,眼神畏惧至极。然而无论怎么挣扎,手似乎都黏在上面了一样,无法离开。 唯一镇定的,发动一切的男人,左手并起二指朝天,不知道是在发誓还是在念咒。 孤影化双,剩余15秒。 一直静止不动的漆黑棺材,忽然开始颤抖震动起来。 淡淡的黑色烟雾蔓延萦绕,不祥又邪恶。 所有人发病一样颤栗,面目狰狞抽搐,仿佛身体里的血液急速的流动着,沿着那只黏在棺材上的手,被吸收。 然后是骨肉坍塌萎缩,一个高大的人转瞬间消瘦得不成样子。 紧接着,衣物支撑不住,像是身体自内向外被溶解了一般,唯有链接棺材的手指还存在。 很快,手指也漆黑如枯骨,一寸寸消融。终于被棺材放开,委顿在地。 地面的衣服也像被腐蚀一般化作灰烬,风一吹,只余一截半指长的漆黑枯骨。 唯有那个男人还站在那里,周围的活尸都没能幸免。 孤影化双,剩余5秒。 顾矜霄立刻变曲,收尾孤影化双,25秒的镜像替身和天地灵气的反噬一同湮灭。 然后是只剩8秒的迴梦逐光倒计时。 男人举起的左手落在棺材上,猛地用尽全力掀开。 掀开的棺材被黑烟笼罩,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从里面伸出一只白皙纤弱的手。 一把将男人拉了进去。 小小的,不足一米五长的棺材,只能装下十岁左右的早夭儿。却轻而易举就装下了这高大的成年男子。 棺材剧烈颤抖一瞬,很快死寂无声,仿佛被拉进去的人,心甘情愿毫无反抗。 周围氤氲的黑烟慢慢缩回棺材。 最后三秒,顾矜霄变曲收尾迴梦的音域。 却见最后一瞬,尘埃落定的燕家祠堂门口,走进来一个一身红衣的女子。 冲天的青焰,像虚虚实实的青莲花,如烟如雾盘旋飘渺,转瞬回到顾矜霄身边,和消失的琴音一同湮灭。 顾矜霄落地,神龙也从天上回到他身边,变回戏参北斗的样子。 【顾矜霄你嘴唇有点苍白,是不是有点勉强?】 顾矜霄的肤色冷白,唇色便也很浅。他站得很稳,只眼尾的郁色微凝:“不要紧,最后进来的那个人很眼熟。” 【是女装的林幽篁吗?】 “她戴着帷幕,遮得很严实。影像回溯,这些人头上都没有名字。时间太短,看不出来。我也以为是林幽篁,可如果是他,他的性格不像是会特意遮住脸的。” 戏参北斗很懂的点点灯笼光:【是啊,人都死绝了,还遮什么脸?而且,林变态这种人,怕是当着面杀人前,还怕人家不知道他是谁哦。】 “只剩最后一次机会了,神龙大人想看那个男人的脸,还是想看那个红衣女子做了什么?”顾矜霄不紧不慢,尾音极轻的声音,随意地说。 一意孤行,兵行险着的是他。只隔临门一脚,意兴阑珊,可有可无的也是他。 神龙想了想:【那不看了,回去和林变态吃晚饭吧。】 顾矜霄:“……算了,那就看看那个男人说了什么吧。” 第28章 28只反派 虽然顾矜霄出尔反尔, 但是神龙还是大度地包容了他:【那好吧。】 它是幽冥的龙魂, 比起现世, 当然是更喜欢和顾矜霄在枉死城玩耍。只是因为担心顾矜霄的身体,才想顾矜霄要是觉得可有可无,那索性就不看了吧。 【之前拦都拦不住, 怎么突然就意兴阑珊了?】之前,顾矜霄可是在牺牲了莫问小哥哥后,都丝毫没有要退让的意思。他也不是什么心血来潮的人。 虽然神龙老是暗暗说他长着一张暴君反派脸, 但是顾矜霄的气质其实很正。他身上从来不会出现,像林幽篁那样的,喜怒无形、靡丽暧昧之态。 就连方才虚弱的时候,气息都很稳很静, 隐而不露,透着静水流深下的危险。 他大多时候的神情都是平静的,目若寒潭。最多就是, 不经意间刹那的阴鸷凌厉罢了。 顾矜霄轻轻抿唇,笑了笑:“因为不看我也知道,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红衣女子那种时候都遮得严实, 绝不可能突然就露出真面了,看也白看。至于她来这里做了什么,却是一目了然。显然是跟那口消失的棺材有关。” 【那万一她打开了棺材, 放出里面的东西呢?你也忍着不看?】神龙心里知道他说得没错, 故意嬉笑引他说话。 “她要是打开棺材, 下场就和那个血祭燕家的男人一样。最重要的是, 这里的天地灵气,就不会这么太平了。恐怕一照面,神龙大人就会发现不对。” 【那、那个男人呢?怎么你也一会要看,一会儿不看的?】 “那男人的身份很明显。能让燕家这些人又信又怕,又能号令活尸,还懂得血祭的人,无疑是燕家这一代的家主。真正的燕双飞的父亲。 知道了他是谁,他做的事也就不难猜了。举族之命诅咒仇人的话,过于愚蠢。家族倾覆最后,冒险启动最后一线秘术,极有可能。 只是,那东西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但,有一个人绝对知道。” 神龙:【林变态?他当时就站在谷口的山桃花树上。落花谷进出了谁,他都会发现。】 顾矜霄摇头,尾音极轻的声音说:“昨夜很长,未必就只来了林幽篁。落花谷的仇敌,未必也只有一人。就算只有林幽篁,他纵使知道什么,也不会说出去。 我说的这个人是——落花谷最后的幸存者。 既然启动秘术,自然就有能继承这秘术的复仇者。否则,那个男人怎么会这么果决,残杀全族血脉,白白自尽于人前?” 【真正的燕双飞?你不是说,他变成活死人微风了吗?还怎么报仇?】 顾矜霄神情冷静,眸光深远:“燕家的人可不知道他变成活死人了。我也不确定微风是燕双飞。我只确定,林幽篁不会让真的燕双飞活着。 但是,谁说燕家残存的那个希望,就是燕双飞?或许还有别人,或许不止一个人。也或许……当真都死绝了。” 神龙目测,顾矜霄身上那点不显的虚弱之气,似乎消失了太半。 它心满意足,赞叹道:【顾矜霄你真厉害呀,你的脑子怎么长的,既然你分析的都对,那我们不用看了吧。】 顾矜霄侧首看向它,眼尾微垂的狭长凤眼张开一些,冲淡几分郁色,略带笑意。 “为什么不看?我总共用了三次玄学版迴梦逐光,昨天一次,今天两次。每次使用,天地灵气激荡,阴阳之力互生。你让顾莫问打坐七七四十九天,为得也不过是循环阴阳之力,以求温养复生。” 神龙龙尾巴垂下,眉眼丧丧的:【这你都知道?好吧,天地灵气还给了你三千成就点。真替你高兴啊,这样你多来几次,顾莫问都不需要一直打坐了。】 顾矜霄声音温柔:“神龙大人,为什么不想我这么做?” 【阴阳之力可以慢慢来,只要有方士在阴阳两界走动,天地灵气自然会滋长。可是你每次使用禁术,多多少少都会被反噬到一些。 你太大胆了,你又不是真的方士,根本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后果……我又拦不住你。万一哪天伤到神魂,我退化到一级的气运不够复活的…… 到时候剩我一个龙,天天被那个坏方士欺负,也就活不成,也就死了。】 它越想越难过,戏参北斗的莹光都不闪了。 顾矜霄伸手,让那灯盏落到他左手的掌心上,右手轻轻地抚摸:“没关系的,我本来就是方士,自有分寸。而且,如果复活不了,不是还可以一直在幽冥陪着你吗?” 【那怎么能一样?】神龙带着顾矜霄飞升,下意识把他当成和自己一样的冥物,总觉得顾矜霄的神魂死了,或许就真的消失了。 顾矜霄抚摸着它的龙脊背,垂眸轻声说:“既然神龙大人这么说了,以后,如果你不同意,我就不做好了。” 神龙翘翘尾巴,龙骨被摸得很舒服。 顾矜霄难得的温柔,叫它极力挣扎了一下,就软软地说:【你上次还说你是假方士。】 “因为我表现出来的样子,在真正的方士眼里,的确很外行。出神入定,算不得什么,何况随意就叫人近身。真正的方士,行走人间,轻易是不会让普通人察觉的。我们有很多伪装的身份。因为颠倒乾坤生死的力量,稍有过界,就会乱了阴阳易数。” 【我只见过剑三游戏里的方士。】除了用阴阳之力挖宝,在里世界打怪。厉害一点的怪,一个方士还打不过,他们也没干什么像方士的事。 这么说的话,顾矜霄还会念咒呢。 【那你怎么还这么大张旗鼓?逢人都知道顾相知是方士了。】 “大隐隐于朝。我这种只被认作是江湖术士,比寻常骗子多一点点真本事。比如,弹琴给人疗伤。”顾矜霄收回手,轻笑说,“现在,我能用迴梦逐光了吗?神龙大人。” 顾矜霄都这么说了,它要是管得太多,不是很不够朋友?万一顾矜霄觉得,自己不信任他的能力怎么办呀? 【那,那好吧。】话虽如此,神龙还是想挣扎一下,【你什么都知道,就想验证一下的话,快点结束啊。】 “好。这次主要是看清他的脸,燕家的人,相貌多少会有相似。说不定就能找到那个幸存者。”顾矜霄往祠堂内走去。那个男人一直背对着祠堂门口,要看清他的脸,就必须站到棺材那一头去。 这一次,顾矜霄没有青霄飞羽到半空。而是在音域的支撑下,凌空三尺盘坐,开始抚琴。 依旧是25秒的孤影化双,然后是不断的迴梦逐光。 然而这一次,画面断断续续的一片模糊,就像信号不好的花屏一样。 【怎么会这样?难道是因为我们站到迴梦音域内了?站得太近就看不清?】 顾矜霄无声念咒,指尖琴弦不断发出青色飘渺的音波烟云。 断断续续的画面很快定格到——所有人被棺材吸干血肉,而门口那男人并起二指朝天。 这一次,顾矜霄没有快进画面。 影影绰绰看不清的祠堂内,男人的脸模模糊糊的,声音也忽远忽近断断续续。 “燕氏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灭门在即……因果昭彰……以血肉诅咒燕家……英魂皆往兮……以身载尔……夙愿摧折……吾命相替……” 男人举起的左手落在棺材上,猛地推开。 顾矜霄就在他旁边,却还是看不清他的脸。那张脸仿佛被水泅湿的画卷一般,无论怎么擦干,都看不清原本的线条。 顾矜霄长眉微锁,神情却也并不失望。他指下变曲,结束了孤影化双。 左右无用,干脆连迴梦也一并结束算了。 这时的画面,正好是男人推开棺材,要被里面伸出的一只纤细苍白的手,给拉进去。 然而,男人却只是微微保持倾身的动作不动了。 忽然,顾矜霄的琴音错了一个音,戛然而止。 一只冰冷的手,自黑烟里伸出来,落到顾矜霄抚琴的右手腕上,紧紧抓住了他。 【放肆!】神龙低低咆哮一声,化作半透明的水龙,猛地向那截小小的手臂冲撞而来。 呵呵呵呵。 一声极其诡谲阴冷的笑声,在四周不怀好意地回荡。 神龙俯冲而来,那截苍白纤细的手臂不慌不忙地松开,就像一个恶作剧。 顾矜霄一直没动,这一刻却反手抓住了这冰冷可怖的手腕,叫它立刻挣动不得。 他回首望去,凤眸微敛垂下,冷静地落在那只手臂上。嘴唇微动,无声念着咒语。 那阴测测的笑声变成愤怒的尖叫,顾矜霄神情冷寂,眼角的阴郁都未曾化作阴鸷,但带来的威慑却不言而喻。 反倒是神龙急了:【快松开,顾矜霄。迴梦拖得时间越久,你的反噬越大。】 黑雾里那截手臂的主人唳声尖叫,顾矜霄微微抬眼,狭长的凤眼锋芒凌厉,倨傲矜贵,平静至极。 顾矜霄松了手,指尖于琴弦上随意结束了迴梦的收尾。 此刻,刚刚好是第八秒的迴梦逐光。 青色飘渺的音域消失在琴弦上,里世界,整个燕家祠堂忽然一阵颤抖。 顾矜霄和神龙飞出门口,下一刻那座祠堂就彻底倾塌成废墟。 【那东西是什么?只是一段镜像记忆,居然就敢造次!】神龙神情微凶。 “它不是镜像,应该是我们第一次回溯的时候,就惊动它了,一直伺机等着。之前不出手,现在却……它不想我看见那男人的脸?” 顾矜霄若有所思:“先回去吧。” 从入定的里世界醒来。 这一次,房间里只有顾矜霄自己。 他走出床帐,推开门,活死人微风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 顾矜霄径直向外走去,微风自动跟了上来。 庭院外的人见他出来,纷纷行礼:“夫人,公子说,您若醒了,请稍候他片刻。” 那些人挡在门口,隐隐似乎防着他出门的样子。 顾矜霄从旁走过,望着前方,轻声问道:“他去做什么了?” “公子正在布置灵堂,不知道怎么回事,祠堂忽然倒塌了……” 第29章 29只反派 里世界枉死城倒影的燕家祠堂倒塌了, 就相当于人被抽走脊骨神魂, 现世的燕家祠堂建筑, 转瞬也腐朽倾塌。 【哦哟,我们把林变态压死了吗?】神龙当然知道林幽篁没死,但还是不影响它幸灾乐祸坏笑。 “现世的建筑倒塌是一点点作用的, 不会那么快,很容易被发现不对。” 顾矜霄答了神龙,转而对那些人说:“我去看看, 有没有人伤到。” 毕竟琴娘小姐姐是圣母白莲花人设。 旁的人听了只迟疑了一瞬,夫人这是关心主人,他们自然不该阻拦。 顾矜霄目光随意扫过人群,停在一个人身上, 下巴微微一抬:“你来带路。” 那个人和所有人一样,恭敬的半低着头,低眉顺目。和林幽篁其他属下, 并无差别。 唯一有区别的地方是,午膳时候, 林幽篁走后, 就是他自然地上前,主动替顾矜霄布菜斟酒。 随后,顾矜霄的碗筷里, 不知不觉就多了点神秘的药物。 青年躬身上前, 低声说:“是, 夫人这边请。” 庭院里其他人相视一眼, 默契的分成两组,一半人继续留守,一半人跟在顾矜霄后面。 【这个人给你下药,你怎么不拆穿他?还让他跟在身边?】 顾矜霄望着前方,天色快要黄昏了,山谷日落的很早,四野一片似梦似醒的昏黄。 他轻声平静地说:“他们不搞事,我怎么拿成就点?” …… 与此同时。 烈焰庄内,一前一后收到两个消息。 一个消息,是前段时日不告而别的司徒铮,写给沐君侯、茯神亲启的一封信。 不巧的是,前几日,沐君侯在楚地的封地出了一些事,一些庙堂之上的事,非他亲临不可。 沐君侯虽少年时便习惯做江湖客,出身却注定一生是帝王家的臣,不得已折损些自由。 他不在,拆信的只能是茯神。 孰料,由司徒铮送来的信,纸上却写着——求救,落花谷有变。 落款竟是,本该在奇林山庄,给林照月医病的顾相知。 与落花谷有关系的,不外乎是奇林山庄,还有烈焰庄鸦九爷。 茯神得了消息,眉心一跳,当即匆匆去找鸦九爷。 鸦九爷的堂前却有客。 这另一个消息,就是由这个白纱蒙眼,作方外之人打扮的青年带来的。 鸦九爷眉头微拧,自带威严。 听见茯神来了,立刻命人将她请进来。 自从前几日,茯神对鸦九爷出了那个妙计,请来顾相知,解了烈焰庄和奇林山庄的怨结,鸦九爷就对这位茯神姑娘的聪慧,大加赞赏。 眼下又遇到一件棘手的事,他自然也想到了这位女中诸葛。更何况,这位茯神姑娘,还是他义弟沐君侯的红颜知己。自然也就是自己人。 茯神进来,一眼就看到座下的鹤酒卿。 她娥眉微动,不动声色看向鸦九爷,清泠悦耳的声音微笑道:“早知鸦九爷有贵客到访,茯神不该这时候来打扰。” 鸦九爷摆手:“无妨。这位是鹤酒卿先生,他乃方外之士,神仙中人,不会在乎咱们这些凡俗缛节。老夫也是多年前有幸见他一面,不料今日还有这等仙缘。” 说是仙缘,鸦九爷脸上的神情却很沉重,连一丝客套的笑意都挤不出来。 茯神见鹤酒卿白纱蒙眼,举止却不似有盲。身上服饰与一般的僧道大相径庭,质料皆非凡物,却无章华缀饰。 他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做。烈焰庄这江湖豪莽、粗粝俗华之地,顿时像在蓬莱仙外。 此人气度仪态,如同霞云流月,和风自清晨的天光草叶而生。生气萦怀,清而有灵。一眼观之,就知道绝不是红尘中人。 那被白纱蒙眼,看不清全貌,却仍旧俊美清雅的神仙相貌,反倒是其次了。 茯神从善如流,敛裾福礼:“茯神见过鹤先生。先生霞姿月韵光风霁月,让人敬慕。” 鹤酒卿轻轻颌首,声音清冽如醴泉:“姑娘客气。在下此行是受人之托,此事如何决议,全凭庄主。” 堂上鸦九爷立刻站起来挽留道:“先生莫急离去,请先去客房稍作休息。先生的朋友也是我烈焰庄的朋友,落花谷更是我亲家,这其中一定有些误会。我已命人备好车马,稍事妥当,就赶往落花谷。先生可与我等同去。” 鹤酒卿起身,桌上的茶点原封未动。 “庄主逢临变故,事多繁杂,不必在意我。” 他如同常人一般,径直跟着引路的仆从离开。 鸦九爷和茯神目送他的背影离开,直到看不见了,鸦九爷才眉头紧皱,颓然叹息坐下。 “发生了什么事?”茯神心中已经有了预感。 “这位鹤先生说,他刚刚从落花谷出来,说谷中突然遭遇强敌袭击,唯有我那外孙燕双飞存活。还说他突逢刺激,性情大变,愤世嫉俗。说那位顾相知姑娘,不知怎地叫我那孙儿给扣下了。这……”鸦九爷神情委顿,愁怒一起堆积在脸上,语焉不详。 茯神隐隐叹口气:“那就对上了。鸦九爷请看,这是阿铮传回来的手书。恐怕,落花谷当真有事发生。” 鸦九爷看了那纸信,脸上毫无惊诧。 茯神眉头微蹙:“可惜君侯不在。鸦九爷若是不嫌茯神武功低微,我也一同前去。” “是啊,可惜我这义弟不在。”鸦九爷神情沉重,“茯神姑娘,我怀疑,这个方士有问题。” 茯神杏眼微睁:“鸦九爷,何出此言?” 鸦九爷面目威严而深沉:“你年纪小,有些事不清楚。方士,方外之士。很多人把他们和道士归为一类,却不知道,这两者的差别。老夫年轻时候,师父曾告诉我,方士从上古时候就有记载,有别于黄老之道。这道家,是方士被世人所斥之后,才出现的。真正的方士,行于生死之域,销身化形,以鬼神为伍,算不得人。是为——妖邪!” 茯神微微一震,冷静道:“相知姑娘也自称方士,可她所行皆是救人之事……” 鸦九爷挥手,神情毫无松懈,凝重地说:“你不懂,就是再多的人自称方士,他们也不是。只有这个鹤酒卿。你可知,老夫认识他的时候,是何年岁?” 茯神想起方才那青年,至多不过二十七八。若往小里说,便是刚及弱冠也合适。 但鸦九爷现在已经五十多了,他江湖成名就已经有三十多年。 茯神摇摇头。 却听鸦九爷沉声说:“那一年,我十二三岁。他就已经是现在的模样。我师父,就是指着他的背影,对我说得这番话。不久后,师父突然杳无踪迹,生死不知。” 茯神被他一番话说得浑身不自在,勉强镇定心神:“鸦九爷,这个方士如何,我们暂且不论。重点是落花谷,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鸦九爷低垂着眼睛,皱紧眉头,直直地看着斜前方空荡荡的地方。 “怎么没有关系?在他来之前,我就收到我外孙儿的血书了。只有在谷外的他,躲过一劫,谷中之人,不分男女老少,无一存活。我的女儿,我可怜的女儿,我就这一个骨肉至亲……死无全尸啊。”他伤心到无泪可流,仿佛神魂皆枯死灰败。 茯神神情哀惋,追问到:“凶手到底是何人?竟然这般心狠手辣。” 鸦九爷摇头,冷冷地说:“小飞血书说,他只看到一个人。那人操作着一队尸体。” 操纵尸体杀人?方士! “事不宜迟,我们快去落花谷吧,万一那恶人再来,燕少谷主一人如何抵挡?” 鸦九爷却不动,顽石一般,日暮西山地说:“小飞不让我来,他说他就我这一个亲人了,他要亲自复仇……可我也只有他这一个亲人,把命给他也是应该的。但落花谷一直与世隔绝,连当年送亲,都是在谷外成礼。如果没有人带路,没有人能找到。” 茯神握紧了手指:“那这血书如何送出来的?” “是老夫养的信雕,送了小飞一只。万万没想到,送来的竟然是这等惨绝人寰的消息。”鸦九爷难过至极,强自压抑着,“但这姓鹤的方士竟然知道,他怎么去到的落花谷?不打自招!” “鸦九爷的意思是,凶手是他?那您方才为何不一声令下,抓住他?” 鸦九爷佝偻的背一点点直起来,压抑着暴怒恨意:“这里抓不住他,方士是妖邪,能飞天遁地,变化无形。一定要把他带到落花谷去,那里的地形他跑不了。我要亲自问他,亲手在那里杀了他,为我的女儿女婿报仇!” 茯神喉咙缓缓吞咽了一下,极力镇定:“那,我们现在怎么做?” “忍。”鸦九爷神情坚毅:“他既然来了我这里,大约也是想故技重施,把我们骗到谷里,一网打尽。他自以为在暗,我们绝不会怀疑。那就由他来引路。茯神姑娘,你智计无双,这事,我谁都不敢说,怕他们露馅。只有你,我信得过。” 茯神郑重点头:“我一定,不负九爷所托。”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请他。”鸦九爷一马当先。 …… 鹤酒卿原想报完信,他就立刻回去落花谷,就算什么也不做,最起码在顾相知有危险的时候,能搭一把手。 但是这鸦九爷却留他不走,身边一直有人来去。人前,他也无法施展阴阳之术脱身,只能再忍片刻。 这时候,却见方才鸦九爷携着一干人等来了。 第30章 30只反派 “你想让我带你们去落花谷?” 听完鸦九爷的来意, 鹤酒卿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流露。 当然也可能是, 情绪都被覆眼的纱遮住了。 鹤酒卿声音平和温雅:“这一点就抱歉了, 在下也不知道,从烈焰庄到落花谷的路该怎么走。在下走的是阴阳路,生人走不得。” 这话一出, 鸦九爷紧紧闭着嘴,两侧的肌肉线条很是僵硬。 茯神悄然看向鸦九爷,却见鸦九爷对她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 鸦九爷浓黑的刀眉微沉, 他还没有说什么,身后的兄弟却已经忍不了了。 “我大哥好言好语相请,你这术士何必耍弄人?明明能过来报信,却装神弄鬼不肯指路, 到底还要不要我们救人?” 鸦九爷立刻斥责他冲动无礼,一面赔罪,一面更加放低姿态恳求鹤酒卿相助。 沉沉叹息一声, 鸦九爷再次拱手作礼:“鹤先生神通广大,您就不能想一个法子出来吗?救人如救火啊。烈焰庄一定谨记您的恩德。” 鹤酒卿笑容微深, 并无恼意:“我活了很久了。也见过很多人, 所以,大多数人的反应,我只要听见上一句, 就能猜出来他下一句要说什么, 做什么。” 茯神眉头微微一跳, 鸦九爷是笃定鹤酒卿拿乔作势, 故意欲言却止。让属下来当这个挑头的刺。 一般的上位者身边,总会养些头脑简单,容易冲动的亲信。因为有些话,上位者不好说,不好做,这些亲信小人却能说能做。人前用来训斥,人后却嘉奖衷心。 至于为什么这么做……因为无论一个人还是一群人之间,都讲究一个势。这些不守规矩的刺头,就是打乱这个势的矛。随后,主人家再放低姿态收场。 这一刺一收,就如同四两拨千斤,将原本相持的势,卸去大半力量。看似退让一步的人,实则却是主动拿捏了这股势,欲扬先抑,软硬兼施,将了对方一军! 话已说尽,对方自然只能依着自己画下的路数来走。 鹤酒卿是方士,算天意测鬼神,如何不懂人心谋术? 他看出来了,却只轻轻点了一句,叫鸦九爷他们知道过了,而不是当众点明让人难堪,可谓是君子风度的典范了。 “让鹤先生见笑了。”鸦九爷面沉神锁,并无被看穿的脸红羞恼,只拱手躬身不起。他身边的一众兄弟,便也甘愿不甘愿的,都默默拱手躬身。 既然心计谋略对这个人都无用,就只能用诚意了。这也是对付君子,最好最直接的法子。 鹤酒卿摩挲了一下手中的长剑,他的剑通体霜白,仿佛桃花枝被月光漂白,缠绕绽放。 这剑若是饮血,一定像是开满了绯色的桃花一般,煞是好看。 可是,它干干净净的,仿佛只是白玉雕成。它的主人大约从未用它接触过血污,使它显得过分清灵完美,毫无剑器本身的威慑。 鹤酒卿的唇边忽然露出一丝笑容:“虽然我不知道路,但鸦九你却一定有办法知道。” 鸦九爷抬头,眼中精光湛湛:“先生这是何意?老夫若是知道,哪里还会等到现在,要强求到鹤先生面前叨扰。还请先生明言示下。” 鹤酒卿笑意很浅,他指尖在那柄月光一样的桃花剑上轻轻敲了敲。 一下,两下……唇边无声翕动。 很快,亭外的空阔处,忽然传来飞鸟翅膀拍打的声音。 一道雪白的身影盘旋了一下,径直穿过长廊,从一众人身边飞过,稳稳落到鹤酒卿张开的掌心上。 鹤酒卿轻笑,清冽如酒的声音说:“这位小朋友说,它知道去落花谷的路。” 这信雕的主人是鸦九爷,庄内少有人知。顿时感叹此人的神异。 茯神娥眉微蹙,这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信雕飞得太快,它能走的路线,未必常人就能走得了。” 鸦九爷伸手一拦:“事已至此,只能试试了。时间紧急,我的外孙儿等不得。” 鹤酒卿下巴轻抬,声音温雅平和:“现在天欲黄昏,你们想现在就出发,恐怕夜半时分才能到。夜里应敌,多加小心。” “先生不与我们一同前去吗?”鸦九爷都要走了,猛地回头看住他,“先生不是说,你的朋友也在落花谷?” 鹤酒卿摇头,淡淡地说:“既然她也是鸦九的朋友,有你去,在下自然放心。我们方士既然游走方外之界,自然不参与红尘俗世恩怨。” 茯神微微一礼:“活人的恩怨不敢叨扰先生,那亡魂的恩怨呢?先生管是不管?莫非直到人死,先生才愿出手?” 鹤酒卿神情不变,语气温和,轻轻一笑:“什么样才算管了?在下难道不是已经报了信,指了路,莫非还要亲手将歹人绑了,再替你们杀了?又或者,等你们杀了人,在下再杀一遍魂灵?若是这亡魂无亲无故,在下管到这一步也无妨。否则,这红尘事,还是红尘了吧。” 鹤酒卿话音一落,起身向这廊亭外走去。 “先生留步!”鸦九爷急急道,“快,拦住他!” 在一众急促挽留的声音里,鹤酒卿不紧不慢伸出左手,并指向前,口中无声翕动。 只见天外似有一朵云俯冲而来,发出一道清唳的鸣叫——原来是一只通体洁白的仙鹤。 鹤酒卿脚下轻功一跃,转瞬便被这仙鹤带着穿云而去。 鸦九爷懊恼的一拳砸向掌心:“唉!” 旁人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焦急懊恼,唯独茯神明白,但事已至此,却也只能这样罢了。 茯神走到鸦九爷身边,附耳低语:“九爷不急,顾相知还在落花谷,这个人一定会回去的。” 鸦九爷凝重压抑的神情微松,疑虑地看向她。 茯神微笑:“我若是他,我也会回去。九爷觉得呢?” 鸦九爷若有所思,慢慢深深地点了点头。 …… 信雕飞得快且高,又是穿山越岭走直线,一般人的确难以追上。 茯神想了个法子,在信雕的腿上系上红绳,将它的颜色涂红,由烈焰庄轻功最好的人拉着跟上。 其余人跟着那团红羽,绕着路追上。 每隔一段时间停下来汇合,由鸦九爷召回信雕,重新矫正方向和路线。 就这样,天黑以后,他们还是在山里绕了好一圈路。眼看着信雕飞过高陵就不断盘旋不动,可是他们就是找不到过去那里的路。 临近子夜,一群人在山里来来回回绕路,忽然有人脚下一绊,从一处斜坡滚下去。 其余人纷纷去抓,茂密的林叶拨开,却见一片影影绰绰的光。 滚下去的人站起来,看到身旁的巨石上,隐隐约约写着:落花谷。 他转过身,望到一只惨白的灯笼,又一只,还有一只…… 抬眼远望,无数在山风里摇摆,若明若灭的纸灯笼,一路延伸到远处黑暗里去。 隐隐约约听到,不知是风穿过灯笼的声音,还是亡魂悲哭的哀鸣。 “烈焰庄鸦九,前来拜访!烈焰庄鸦九,前来拜访!还有没有人?我的外孙燕双飞,外公来了!我苦命的女儿,爹爹终于来看你了!!你们应我一声……” 声音随着山风,回音,失真地传到谷里。 …… 鸦九爷来之前,黄昏的时候,整个山谷都已经成了一座灵堂。 无数的纸人,棺材,布满山谷。 到处都是白幡,还有披麻戴孝的人。 天一黑,点上长明灯,如同人世间的枉死城。 唯有林幽篁还穿着艳丽的红衣,顾矜霄去的时候,他正一个一个耐心地点着长明灯。 “天黑的时候,满谷都是黑的,只有这些灯亮着,给来的人指路。”林幽篁清凌淡漠的声音,饶有兴致地说,“今夜应该没有星光,这鬼火满谷的地方,就像传说中只有死人会去的枉死城。” 他愉快地笑起来:“只有死人,才会走进来。走进来的,自然就是死人。” “我不会再让你杀人。”顾矜霄轻声淡淡地说。 神龙在旁表示赞赏,这个角度看去,琴娘小姐姐清冷正气:【可以说是很圣母白莲了。】 林幽篁弯着眼睛:“那我就不杀好了。都听娘子的。” …… 落花谷内,走出来一队披麻戴孝的剑侍。 他们神情凝重,警惕沉痛,先是缓缓地打量了一圈所有人,为首的这才对鸦九爷拱手说:“老爷子,您可来了。少爷他……唉,您快去看看吧。” 鸦九爷点头,快步跟着那人往里走。 其余人刚要跟上,却被喝止:“落花谷外人不得擅入。” 鸦九爷止步回头,为首的剑侍也回头看来。 “老爷子见谅,谷内刚出了这惨事,少爷命我们戒严。按理来说,便是您也不该进入的。落花谷素有规矩……” “我明白。”鸦九爷望着他一众下属,“入乡随俗,你们便听这几位小兄弟的。” 为首剑侍也粗声道:“没眼色的东西,这是少爷唯一的亲外公,一人带一队,务必照顾好这些烈焰庄的兄弟们。” 两方各退一步,这点不算冲突的冲突,便消解于无形中。 鸦九爷跟随为首剑侍,一路穿过谷中,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新冢荒棺。 从前面的冶炼区,到中间的谷中人的生活区,到集市,再到燕家族长的庭院。 “竟是这般狠辣,寸草不留,连普通人都不放过,”鸦九爷目眦尽裂,“我鸦九必杀此贼!究竟是何人所为?落花谷是得罪了谁?” 剑侍强忍悲痛,沉声道:“谷主历来交代我们低调行事,如何与人结仇?可落花谷声名在外,江湖上无数想要谷中冶炼之法的人……那些人,连燕家祠堂都毁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鸦九爷怎么会不懂。 “现在,最危险的是少爷,落花谷唯他一个传人了。落花谷已经不安全了,那伙贼人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绝不会罢休,随时可以卷土重来。可少爷一心复仇,老爷子您一定劝劝他。” 说着,已经到了燕家祖宅的厅堂。 “少爷就在里面,他不让我们打扰,不吃不喝为老爷夫人守灵,您进去吧。” 鸦九爷回头望了眼灯影重重的谷内,抬步跨进了门槛内。 三进庭院,跨过三道门槛,正堂的厅内点满长明灯盏。 一个披麻戴孝的男人端端正正地跪坐着,神魂枯寂,只机械地一遍遍在火盆里烧着纸钱。 鸦九爷一眼就认出来,这正是燕双飞。 他虎目含泪,快步上前:“小飞,外公来了。你娘,你父亲的仇,外公一定帮你报。” 燕双飞深深地低下头,攥紧手中的纸钱,脊背佝偻,痛得不敢去看他,只忍着恸哭沙哑地说:“没了,都没了。” 鸦九爷跪在他旁边,双手颤抖地按在他肩膀上:“你还有外公,还有烈焰庄,只要落花谷的秘密还没有落到敌人手里,落花谷就一定能东山再起,外公会帮你。” “是吗?那就,多谢外公了。”燕双飞缓缓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干燥脱水,眼窝微深,带着一点青。双目无神,自然也没有鸦九爷以为的眼泪和悲伤。 “你!”鸦九爷睁大眼睛,缓缓低头。 燕双飞的手就放在他的腹部丹田,手中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一半没入他身体。 鲜血却没有滴落,而是不断被匕首吸食而去。 燕双飞嘴唇开合,声音从腹部发出:“谢谢外公,让我为娘亲复仇。” 第31章 31只反派 鸦九爷反手一掌将燕双飞击出去。 腹部的伤口离了那柄黑刃, 鲜血顿时潺潺渗出, 却是颇为不正常的艳丽红色。 燕双飞一击得手, 没有再次攻上来。趁着这个时间,鸦九爷快速撕下外衣,缠住伤口。 他的脸上一片沉重, 却没有多少伤心震惊,只深沉痛惜地望着燕双飞。 “小飞,究竟是何人把你变成这个样子?哄你来杀我。我可是你的亲外公, 你不能信外人的鬼话。”这样说着,他的手却伸到后面,握住了腰侧不离身的剑。 燕双飞双目无神,面无表情, 只有嘴唇在动:“我变成这样,还得多谢外公送我的信雕。就像当初,你对我娘亲做的事一样。外面没有人能找到落花谷, 只有你的信雕有这个可能。是你把落花谷的位置,宣告出去的。想要落花谷灭门的, 最大的仇敌, 就是你。” “哈哈哈哈……”鸦九爷忽然放声大笑,猛地铁青了脸,寒光湛湛, “住嘴!寡廉鲜耻, 认贼作父的东西!你还知道为你娘报仇, 那你知不知道害她的人到底是谁?” 落花谷成名很久很久了, 久得没有人能说出,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江湖上的。 奇怪的是,它的名气很大、能力很强,却极为神秘低调,没有什么人能说出个所以然。 “后来我才明白,落花谷为了保守秘密,所有与他们交易的客人,都必须奉上自己最重要之人。大多都是交易人的妻女。落花谷虽然与世隔绝,却有自己的秘密消息渠道,你藏得再深的秘密,他们也能知晓。” 鸦九爷一共和落花谷交易了两次,第一次,是三十年前。 因缘际会,他初次知道落花谷锻造之术的厉害,有幸和落花谷之人牵线搭桥相识。 鸦九爷姓张,那时候他还叫张寒鸦,是师父收养的孤儿。他自小心思沉稳,忍人所不能忍,但骨子里却比谁都心高气傲。 当时他再过几年就要三十岁了,可还是籍籍无名的小人物,他太想成功,太想扬名立万了。想得疯癫魔障了都。 他的妻子是个大夫家的女儿,并不懂江湖上的事。她医术普通,什么都普通,救不了走火入魔的丈夫,便用自己来抵扣,换取和落花谷的交易。 当时,他们的女儿张幺娘才八岁。 张夫人被带走一个多月后的月圆之夜,落花谷的人送来一柄剑。 来人告诉他,这柄剑的名字叫鸦九剑。 君勿矜我玉可切,君勿夸我钟可刜。不如持我决浮云,无令漫漫蔽白日。 这是唐朝诗人白居易为鸦九剑做的诗。鸦九剑本是特指锻冶大师张鸦九铸造的剑。 从那一夜后,它成了一个青年的名字。 成名江湖谈何容易?若是一步步,直到人生迟暮,才能从小卒到大英雄,对心高气傲的少年来说也太慢了。 他在比武的擂台上受了很多伤,在江湖的波诡云谲里,逆风勇往。可是他永远默默无闻。 不是没有很好的机会,可是在这样的机会面前,他的天资能力拼不过那些世家奇才。勉强崭露头角的时候,又有诸多的冷箭算计瞄准无根无基的他。 他受伤次数很多,讲义气,爱拼命,生得也算好。那家常去的医馆,大夫的女儿每回见了他,包扎伤口,老是低着头。若他多问了两句,她耳朵还会红。 那姑娘生得真好看。无数次他从生死挣扎中醒来,见到的就是那张温柔关切的脸。 他一生唯有师父对他好,第二就是这姑娘。 “我叫寒鸦,你叫阿九,我听说唐朝时候有个大师,铸造了一柄名剑,叫鸦九剑。寒鸦和阿九,天生一对。” 于是,江湖还未成名,少年先成了亲,有了家,还有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囡囡。 这一切,都结束在他二十七岁那一年的中秋圆月。 张寒鸦和阿九没有了,只剩下鸦九剑,和一个与剑同名的,突然崛起江湖的大人物。 “我求过落花谷的,跪在他们面前,不要脸面的磕头。我所有的一切都能给他们,只要把我的阿九还给我。可是落花谷的人却根本不屑一顾。” 鸦九爷目眦尽裂,恨意几乎化作利刃:“他们不但不理会我,还威胁我替他们办事,否则就叫我身败名裂而死。” 燕双飞不为所动,面无表情:“你说你后悔了,可为什么你又出卖了我的母亲?” “因为囡囡也想念她的娘亲!当初她八岁了,她一直恨我,她也恨落花谷。她一定要我把她嫁去落花谷,说要靠自己把娘亲带回来。” 二十年前的张幺娘,生得明艳动人,在江湖上的地位,就如同现在奇林山庄大小姐。 她若要一个男人爱上自己,只需轻轻一个微笑。 更何况,落花谷与世隔绝,谷中之人规矩严谨,甚少到江湖上行走。便是当初的谷主,哪里见过这样的世外仙姝? 张幺娘嫁了过去,起初还半个月一封信,一年后却突然没了音讯。 “最后一封信上,写着: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鸦九爷似哭似笑,“我不知道,她到底看到、知道了什么。” 那时候,鸦九爷已经靠着和女儿的信雕,摸到了落花谷大致范围。 可是,无论他怎么走,怎么找,都找不到入口。 哪怕好不容易劫持了落花谷的人,也没有用。 那些人无一例外,不是闭口不言,至死方休的攻击。就是忽然七窍流血而死。 最可怕的是,落花谷某些人,除非烧成灰烬,否则就算砍下他们的四肢脑袋,都会不断的蠕动。 落花谷的人极其护短,就算有一个人死,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凶手,甚至还会殃及三代。 鸦九爷发现了这个毛骨悚然的秘密,更小心谨慎了,便蛰伏了下来。 “然后,又是十几年,你出来了。”鸦九爷神情复杂,“你和那带走我女儿的人长得极像。我本以为,你是我的亲外孙,你是你娘亲的孩子,一定跟那些畜生不一样。我以为我终于有希望报仇了,可是我错了,你做着跟他们一样的事。” 从燕双飞的嘴里,全是对自己母亲的抱怨不满,嫌弃她不慈、苛刻、管束,对自己的父亲,她的夫君不敬,虐待周围的一切人。更重要的是,阻碍自己的婚事,让他十九岁了还不能娶亲成家。 鸦九爷一听,心如刀绞,他立刻就知道自己的女儿这么多年,过得是什么日子了。 “幺娘做出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拼命阻挠,为得是林家的姑娘不步她后尘!” 鸦九爷笑得比哭还难看:“我峥嵘江湖一生,什么都没了,妻子女儿外孙……都是因为落花谷。江湖上多少人前风光的大英雄,还不是落花谷眼中拴着铁链的狗。但我比他们强一点,你虽然跟贼人生得像,但你比他蠢多了。我是打算利用你复仇,灭他落花谷的满门!可惜啊可惜,就差了一点点,我就能亲手……” 燕双飞双目无神,嘴里平平地说着沙哑的话:“我不相信你。我娘说了,我们在这世上,最大的仇人是外公。落花谷算什么,从内轻轻一戳就破。可是落花谷扎根其上的野心欲望,却是根除不掉的。无数的落花谷还会起来,下一个,或许就叫烈焰庄。” 鸦九爷的脸上很平静,像是毫不意外张幺娘会说出这番话。 燕双飞举起手中的寒刃:“她了解你,你不是想要报仇,你是想要得到落花谷的锻冶秘密。人的野心真可怕,连你自己都能蒙蔽。我本来就要动摇了,忽然想起来你刚刚进来,对燕双飞说的话。” ——只要落花谷的秘密还没有落到敌人手里,落花谷就一定能东山再起,外公会帮你。 鸦九爷握紧剑柄,后退了半步:“我死不足惜。可我得先找到我的阿九。我的确早就知道了去往落花谷的路,可是我打算在你成亲那一天成事的。有人动了我送你的信雕,那个人比我厉害,他技高一筹,破解了谷口的阵法。那个人虽然灭了落花谷,可他也害死了你娘。我必须先杀了他,不然下了黄泉,阿九问我为什么没保护好囡囡,我没法交代。” “你不需要交代。” 一只纤细秀美的手,从后轻轻搭在鸦九爷的肩膀上。她的声音悦耳动听,很熟悉很亲切,所以被另一只手蒙上眼睛的时候,叫人生不出丝毫的抗拒。 这熟悉悦耳的声音,亲切地在耳边说:“阿九,她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吗?知道你做下的所有事。” 那只手离开了,光明再现眼前,鸦九爷发现,本该在他掌心,与他形影不离三十多年的鸦九剑,此刻,就插在他的心口。和他的心跳一起鼓动。 竟然是温热的,像年少时候每一次从死亡里醒来,阿九抚去他脸上冷汗的手。 同样的话,也从双眼无神,面无表情的燕双飞嘴里发出,像是频率一致的重奏。 鸦九爷跪倒在地,终于看清身后之人。 本该是墙壁的地方,悄无声息出现在一个,一身的红衣少女,帷幕遮住了她的脸。 他倒下的角度,刚刚好看清她的脸,瞳孔慢慢放大:“居然……是你,怎么会……” 红衣少女轻轻颌首:“你若是能想到,也就不会死了。我娘说,我和外婆生得像极了。” “阿九,阿九在哪里?”鸦九爷双目已然看不见,固执地伸手抓着她的裙摆。 “就在你心口啊。”红衣少女纤尘不染,平静极了,“落花谷有三等的武器,上等要燕家血脉。二等的,要阴历阴时所生的女人。还有一种,是满怀爱意或恨意的怨灵。你猜,她是哪一种?” 鸦九爷紧紧抓着剑柄,把他的阿九牢牢拥入怀里…… “君勿矜我玉可切,君勿夸我钟可刜。不如持我决浮云,无令漫漫蔽白日。” 红衣少女曼声而吟,手里牵着一个苍白瘦小的小孩子的手,慢慢走出去。 小孩子另一只苍白的手上,勉强握着一柄寒鸦一般的长剑,长剑拖地,一路滴着泪一样的鲜血…… 第32章 32只反派 红衣女子跨过两道门槛, 眼看走出最后一道门就要离开, 忽然却止住了脚步。 她纤细秀美的手, 下意识握紧手中牵着的,那十岁大的孩子苍白娇小的手。 丑时将末,眼看到来的黎明, 却遥遥无期。 燕家正堂最前面的正门口,站着一个男人。 他也穿着红衣,袖摆很宽, 绣着金丝,凤翎花枝。那红衣华贵艳丽,让他像从某个红烛高照的喜堂里走出来。 在这火把隐隐跳跃的黑夜里,他周身懒洋洋, 愉快肆意又透着刻骨冷漠的矛盾气质,却是雌雄莫辩的美丽面容,都遮掩不住的邪气。 林幽篁不紧不慢伸出右手, 桃花眼弯弯,悠悠地说:“让我猜猜看, 那口吞噬了燕家所有人血肉的棺材, 里面装着的是哪一个?” 红衣少女的手,不动声色遮在小孩子的眼睛前,温柔又坚定的把他护在怀里。 她的声音温婉轻缓:“鸦九剑是我外婆所化, 在燕家的铸剑里, 算不得殊品。我拿走做个念想而已, 公子不会这么不近人情吧?” 林幽篁摊开手, 做出随意的姿态:“当然,请随意,只要你不怕被整个武林通缉。不过,这孩子,拿来吧!” 红衣少女的手缓缓收紧,声音更柔和了,温柔却坚定地摇头:“只有这个不行。他是我同胞双生的小哥哥。落花谷的女人不能外嫁,燕家血脉的女人更是天生为铸剑而生。我娘嫁进落花谷,一年后分娩,得知这真相受不了打击……为了救我,她亲手替换了我和哥哥。导致铸剑失败,哥哥一直以活死人的样子长在棺材里。这是我欠他的,请公子通融。” “真感人呐。”林幽篁似笑非笑,“我跟你是盟友,你要燕家身败名裂,我得到落花谷。交易虽然已经完成,这点面子给你也是应该的。” 他潋滟的桃花眼虽然弯弯,清凌的声音却一贯的冷漠:“没错的话,你是最后一个有燕家血脉的女人,是吗?” 红衣女子的手指微动,仿佛被饿狼盯住的羔羊,强自镇定道:“公子是想拿我铸剑吗?” 林幽篁长眉微挑,眯了眯了眼,笑容愉悦:“一开始不就说好了吗?你要燕家满门的命,我要落花谷的铸造之术,如今你要带着属于我的秘密,从我眼皮子底下溜走。你若是我,会怎么做?自然要么留下东西,要么留下你。” 红衣女子的手不动声色地从那小孩子的脸上移开。 露出一张苍白如傅粉的清秀孩童的脸,他的眼睛很黑,瞳孔仿佛占据了所有的眼眶。 那双眼睛望着林幽篁,眉清目秀的小脸上,忽然露出一个笑容。 下一刻,那孩童消失在原地。 林幽篁挥袖,轻功瞬间往后挪移三尺。 在他原先站立的地方,出现数道残影。残影结束,那里站着那个孩子,还有他手里,比他还高的,仿佛连刀柄都握不住的鸦九剑。 “呵,”林幽篁站住,好整以暇地打量着那孩子,露出颇为满意的神情,“不错嘛,不愧是血祭整个燕家的产物。燕家族长不惜全族之命,把你制造出来,应该不只是让你作为别人手中的一柄凶器。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夜风萧瑟,吹拂过这死人比活人还多的世外桃源,若隐若现掀开一角红衣女子的帷幕。 露出的秀丽纤巧的精致下巴,柔软的红唇慢慢弯起一个温柔矜持的弧度。 孩童脸上的笑容幅度又深了,苍白的嘴唇张开,可以看到两侧森白的虎牙。他笑得像个玩着有趣游戏的孩子,黑瞳的颜色却越发深了,黑得发红。 拖地的长剑,因为极快的速度,在地上擦出火花四溅。 两道身影迅速缠斗在一起,转瞬间交手十招,再次急急后退分开来。 林幽篁的眼睛还弯着,眉宇的愉快却消散了。 那眉清目秀形容诡异的孩童,兽一样呲着牙,也再没有了渗人的纯真笑容。 红衣女子微微弯腰,用自己的袖摆,温柔细致地给那孩童拂去脸上似有若无的尘埃。 她与世无争,无害地说:“公子是做大事的人,何必与我这个世所不容的孤女计较?我只想带着哥哥,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别无念想。” 林幽篁却没了顽笑的意思,伸出手,懒得再多话的样子,面沉斜睨:“把它给我!” “你的喜好变得有点快了。”一道奇异的男声忽然在林幽篁耳畔响起,那声音像猝不及防入画的笔墨,重音在前夺人,尾音逐渐轻忽淡去。一字一词却清清楚楚。 林幽篁眼中骤缩,猝不及防叫人近了身,他却毫无所觉,自然下意识就要拉开距离。 然而变换位置的下一瞬,那声音却还是在耳畔响起,尾音极轻极淡,却叫人每一个毛孔都警戒起来。 “不是你说的,想见我吗?怎么又躲得这么快?避之不及。” 林幽篁这一次没有动,唇角一点点扬起,轻轻念出一个名字:“顾莫问。” 他缓缓侧首,望见身后那张俊美尊贵的脸。 那是一个穿着似翩翩儒门贵公子的男人,玉冠梅簪,发带和两侧散落的头发,平添几许优雅。却被尾梢凌厉上扬的眉骨,眼角似有若无的阴郁抹消。 “是我。”顾矜霄目若寒潭,俊美的面容沉静极了,可惜在这黎明将至前的黑夜里,却只叫人感受到暗涌袭来的危险凌厉。 林幽篁又弯起了桃花眼,在烈烈作响的火把烛光里,那眼眸像掬着一捧柔软的月光。 他低低地笑起来,把顾莫问这三个字在唇舌轻抵:“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我等你来,已经很久了。” 顾矜霄垂眸,眉目不动静静地看着他:“你见过我?” 林幽篁不答反笑,食指压在红润弯弯,唇线却冷硬的唇上,桃花眼眨了眨:“嘘,不可说。就和你怎么知道的,我在等你,一样的方法。” 顾莫问知道,可以推说是顾相知传讯,或者双生子玄学感应。 林幽篁的话,却是在暗示他背后那个若隐若现的神秘方士。 “你跟你妹妹生得果然极像,气质却判若两人。”林幽篁虽然慵懒地笑着,眼中实际却毫无笑意,反而像沁着蜜水的刀锋,“怎么样,要来我身边吗?” 顾矜霄的目光从林幽篁的脸上扫过,转向自他出现后,就一直沉默得毫无存在感的红衣女子。 “还不走吗?茯神姑娘。” 一直温婉镇定的红衣女子,身形忽然为不可察的一滞:“顾先生何意?” 顾矜霄却已经转向那面色过分雪白,绝不像正常人的孩童。 他半阖的眼眸微眯,目光深远地看着,那露出纯真无邪神态的孩童:“意思是,我很中意茯神姑娘,想要帮你一把。你可千万别功亏一篑,叫沐君侯识破了。” 话都说到这了,茯神如何不知道,这个神秘莫测的顾莫问,竟然是真的识破了自己的身份。 可叹她这么小心,连在死人面前都没有摘下过帷幕,还操纵燕双飞的活尸腹语,替自己言语,却还是防不胜防。 她咬紧下唇,勉强从容说出:“多谢。” 茯神要带那孩童走,林幽篁却没有丝毫表示,站在必经之路似笑非笑地看着。 “顾兄真是有趣,我诚心相邀,你冷落不答就算了,怎的转头就拆了我的台,嗯?” 顾矜霄迎着林幽篁冷艳夹杂嗔怪的笑颜,唇角也轻轻带出三分浅笑:“有了我,你还需要别人吗?” 林幽篁眼睛微微一亮,凝视着他的眼睛不笑不动了。潋滟之下寒意彻骨,气音一般的语气:“早说呀。幽篁可是一心一意,满心满意都只有你啊。顾兄一定要记住了,黄泉碧落,切莫辜负啊。” 顾矜霄也一动不动地凝着他的眼睛。眸中波影沉沉,唯独眼尾那抹郁色,在这静寂不动的相持,还有黎明天光的夜色下,隐约着似有若无的阴鸷凌厉。 他自然地伸手,轻轻捏住林幽篁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淡淡地说:“怎么会?幽篁生得这么美?没有人会忍心辜负。” 这是句似曾相识,极为耳熟的话,只不过当初出自林幽篁的嘴里。 从头至尾没有出声的戏参北斗,终于忍不住内心的暗爽,拍着尾巴大笑:【叫你调戏我琴娘小姐姐,苍天饶过谁?】 据说本该厌恶男子轻薄的林幽篁,却只是微微偏了偏下巴,脱离顾矜霄的手指。 他懒洋洋地扬了下上眼睑,说不出是若有嗔怒,还是随性漠然,目光自然地转到茯神身上。 林幽篁让开半步,可有可无地说:“那就提前恭贺茯神姑娘,他年扬名江湖,踏上武林之巅了。” 茯神的身形绷得很紧,她屈身福了一礼,这是闺秀少女的礼仪,不是江湖女侠的。 随即,她一言不发,拉紧那非人的苍白孩童,和林幽篁擦肩而过,头也不回的消失在黎明破晓的夜色里…… 林幽篁看着茯神远去的背影,神情却没有丝毫不甘惋惜,反而像事态的发展,完全称了他的心意似得。 “她真的很小心,连我也只是知道,她是落花谷燕家遗落的明珠。不知,她还有另一层身份。顾兄是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因为,顾矜霄和神龙刚刚在里世界,玄学版迴梦逐光分段三次,重映了鸦九爷一家和落花谷的过往秘史。 鸦九爷死前的话,显然表明他是认识红衣女子的。 而红衣女子能操纵燕双飞的活尸,显然是得到了林幽篁的许可。 今日来落花谷里的人,若是林幽篁,她穿红衣,易容术也高明,却显然是个喜欢正面击溃,叫对手只能绝望而死的变态作风。 再有,顾矜霄之前就分析过,林幽篁和顾矜霄本该素不相识,却能知道顾莫问和顾相知那么多的消息。连本该只有沐君侯他们知道的祭山,他似乎也清楚,某种程度上说明,烈焰庄很可能有他的卧底。 那来历神秘的茯神姑娘无疑就很有嫌疑了,只是她一向穿着素雅大方,从未穿过红衣。 茯神本是一味药材,等闲人为女儿家起名字,总有个意思或寄托。 张幺娘的母亲阿九是个大夫,张幺娘一心思念母亲,为自己的女儿起一个药材相关的名字,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所有线索都可以合理在茯神身上应正,那本来很低的概率就增大很多了。剩下的,就是直觉了。 顾矜霄也看着茯神远去的方向,看得却是那回眸灿笑的孩童。 他轻声说:“你不知道没关系,你身后那个方士知道就好。” 林幽篁回首,与他四目相视,颇有意兴:“我背后的方士,不就是顾兄吗?或者,你指得是相知?” 【哇,睁眼说瞎话?刚刚还说心里只有我莫问小哥哥呢?】 “看我……顾兄骤然出现在这里,自然是心系胞妹,都是一家人,我这就带顾兄去见相知。她知道你来了,一定很开心。” 这是真真的睁眼说瞎话了,顾莫问和顾相知不可相见,林幽篁明明是一清二楚的,他这么说显然是故意的。 【看来,你刚刚调戏他,真把他惹毛了?】 林幽篁风度翩翩,风流优雅,眉眼满满都是愉悦。当真带着顾矜霄,朝顾相知休憩的庭院走去。 一路走,林幽篁一路语气暧昧,深情脉脉暗示和顾相知情投意合,对他眼里的妹控顾莫问,有意无意秀着恩爱。 然而,只见急急匆匆的下属飞奔来报:“主人不好了,有人劫走了夫人!” 【哦噢。】神龙终于等来了期待的消息,心满意足地摆了摆尾巴。 第33章 33只反派 暮春时节, 山谷桃花开得迟缓, 尚且浓烈。 凌晨四五点的天光, 却已经蒙蒙发白。 听到顾相知被人劫走了,林幽篁愉快慵懒的笑颜慢慢失去了表情,浮华艳丽下的刀锋真面就显露无疑。 他侧首看向一旁的顾矜霄:“你妹妹被人劫走了, 顾兄看上去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顾矜霄平静地回他:“未婚妻被人劫走了,林兄看上去好像也不怎么着急。” 林幽篁抬手一顿,搭在顾矜霄一侧的肩上, 毫不见外地一揽,头碰头说悄悄话似得凑过去:“因为我觉得,有了顾兄,我的确不需要别人了。坏坯就该跟坏坯一起, 你说呢?” 他偏着的头微微转正,不笑的桃花眼,上眼睑压成一条直线, 线条锋利如刀。叫这个轻微的转头动作,说不出的危险邪气, 如同野兽觅食前的苏醒。 平白被盖章是坏坯的顾矜霄, 任林幽篁揽着,身体的肌肉很放松,不紧不慢说:“我还以为, 林兄是布好了天罗地网, 自信无人能走出去。” 林幽篁松了手, 脸上没了之前刻意的假笑, 有点冷漠的怅然恹恹:“纵使天罗地网,顾兄不也如入无人之境,不提也罢。顾兄不为我露一手?” 长歌门有什么追踪寻人的技能,可以在此时此刻显摆刷逼格的? 答案是没有。 这么玄学的要求,只能勉为其难方士手段上了。 顾矜霄手指虚虚抚过前方,从左到右,背上的长琴自然虚浮身前。 手指轻轻一拨琴弦。 琴音发出一声低沉穿透力的音色,然后是一段行云流水的优美曲乐。 青色的音域纱一样汇聚前方,形成一幕半透明的水镜。 水镜之上的画面里,有一个和林幽篁众多属下一样的男人,抱着昏迷不醒的顾相知,不断在陡峭的山谷之壁上借力腾飞。 那个人,轻功好得出人意料,抱着一个人,在这么险恶的环境下,都轻松得如履平地。 林幽篁目不转睛地看着:“原来是这样躲过了活死人守卫。有这轻功的,江湖上不超过三个人。这三个人里,唯独只有一个人,有这兴趣爱好……来找死。” 顾矜霄一面抚琴,一面轻声说:“中原武林,我不大了解,愿闻其详。” 但是,目睹所有经过的神龙知道,他显然撒谎了。 时间回到昨天傍晚—— 还在顾相知壳子里的顾矜霄去找林幽篁,听到林变态笑容愉悦的暗示,要搞死所有入谷的人。 作为要刷满武林天骄成就的顾相知,当然用符合圣母白莲花人设的口吻,说要阻止他。 林幽篁很深情的表示,都听娘子的,他一定从良。 这种鬼话,连神龙都是听听就算。 顾相知却没说什么,突然说,想为林幽篁做一幅画。 按理来说,反派都是善于隐藏自身,躲在幕后,不会轻易叫自己的真面流传出去的。 但林幽篁不是,他欣然答应了。 顾相知画完了画,成功拿到三千成就点——这里要槽一下,一个反派,居然比气运之子的画像还值成就点。连司徒铮的画像,都才一千成就点。 对此,神龙表示,白道的画像好画,黑道的得深入虎穴,冒着生命危险才能成事。 风险大,收益自然会高。 画完画,顾相知和林幽篁琴瑟和谐的吃了最后的晚餐。 然后分道扬镳,顾相知回房,林幽篁带走了微风,为晚上的腥风血雨做准备。 回房的顾相知安静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在神龙茫然不解的疑惑下,眼睁睁的看他深吸了几口窗外伸进来的迷烟,主动被药倒了。 然后,老熟人,那个主动给顾相知布菜,神不知鬼不觉在碗筷中下药的低调青年走进来了。 他轻松满意的笑了声,打横抱起顾相知,大大方方走了出去。 “被迫”下线,不得不在里世界枉死城打坐的顾莫问身体里醒来的顾矜霄,睁开了眼睛,唇角缓缓微扬。 这块荒芜的亡魂之地,短短几日时间,已经初步有了一座幽冥城池的雏形。 无数的阴阳之力和天地灵气,还在不断的汇聚而来。 “现在,顾莫问能‘回光返照’了吗?”顾矜霄寒潭一样的凤目流转。 神龙化为原型,欢快地徜徉在浓郁的阴阳之力里,幸福得晕晕乎乎的。 【可以可以,别说回光返照了,顾莫问再死一次都够复活了。】 虽说,只要有方士在阴阳两界游走活动,阴阳之力自然而然就会互生,天地灵气也会激荡滋生。但是顾矜霄短短几日间,竟然能产生这么多的能量,简直叫神龙惊呆了。 不过,顾矜霄故意借了那身份不明的贼人的手,让顾相知下线,这波操作神龙也是委实不懂了。 对此,顾矜霄表示,如果顾相知不下线,那他就当真要强行圣母一把,和林幽篁为敌,拯救苍生了。 但是,顾矜霄轻声平静地说:“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磁性奇异韵律的声线里,沁着似有若无的愉悦冷静。 神龙恍然不觉,还在为被带走的顾相知操心:【万一他对琴娘小姐姐不利怎么办?】 “我在衣服里设了阵法。当然,只是解个腰带的话,是不会触发的。何况,连我都解不开的小衣,你怕什么?” 神龙忧心的老父亲一般叹一口气:【你不懂,有些事情不解衣服也能做。】 顾矜霄:“……” …… 现在,自导自演一切的顾矜霄当着林幽篁的面,神情自若说他不知道。 神龙是很服气了。 只听林幽篁说:“落花谷这种地方都敢来,不是胆大妄为,就是初生牛犊。这里死了这么多人,还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轻功好还这么擅长逃跑……”他冷冷地笑了一下,“……我就只能想到贼不走空——段猫猫。” 段猫猫? 这么萌的名字,真是很难那那人高马大的青年联系在一起了。 “段猫猫?他是贼?” 林幽篁一面示意属下根据画面所示去追,一面淡淡地说:“江湖上出名的贼多了,都喜欢称自己叫盗跖。段猫猫不同,他成名是因为在紫禁城里,明目张胆地和满皇宫的守卫,玩了三天三夜的躲猫猫。最后,没意思了自己走出来被抓。众目睽睽之下,从死牢消失了。有趣的是,比起他的行为,他当初偷了什么东西,反倒没人在意。” 顾矜霄听了,唇角也带出一点笑意。手下的琴音却忽然无声…… 只见,那青色音域组成的半透明的水镜,悄然碎裂了,画面最后,一脸轻松惬意的段猫猫神色骤然一变,如临大敌。 林幽篁皱了皱眉,这点时间,显然他的人还不够追上。 “能破开我的术,来人是方士。”顾矜霄从容自若的收了琴。 林幽篁的心中也早有答案:“鹤酒卿。就知道他会来。” …… 来的人,当然就是鹤酒卿。 眼前覆着白纱的鹤酒卿,负手而立,和他的仙鹤一起稳稳地站在,这百丈悬崖的峭壁,一根横斜伸出的山桃花枝上。 濛濛发白的凌晨天光下,山风抚动长发衣袖,如同传说中吸风饮露的神仙。 鹤酒卿伸出手,唇边笑容比桃花还和煦无害:“多谢,把人给我吧。” 谢个大头鬼哦,他哪知道荒山野岭偷个人,都能撞上神仙下凡? 段猫猫的眼珠子转了转,那张扔人堆里就看不出来的脸上,堆出谄媚却不惹人厌的讨好笑容:“这不是鹤半仙吗?怎么这么早也出来散步。那个,打个商量如何?你先把人借我去还个人情,完事我就给你送回来。一根睫毛都不掉。我保证。” 鹤酒卿神情不变:“这谷口的阵法虽然被解开了,却是只进不出之势。没有我,你走不出去。” 段猫猫腼腆的笑笑:“这次就不劳鹤半仙搭救了,山人自有妙计。” 鹤酒卿收回手:“看来有内应帮你。这就是你今天要还人情的债主?” 被鹤酒卿一语道破,段猫猫瞳孔骤然一缩。 他几年前,一战成名。走路都不带低头的,听说了落花谷的神秘,热血立刻迎头燃烧。 之后用尽毕生所学,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还真叫他混了进来,却没想到怎么都出不去。 这风景如画的谷里满是机关和诡异的活死人,段猫猫中了陷阱,就要被发现之际,他被一个小姑娘救了。 小姑娘说,她有办法能送他出谷。 段猫猫感动的泪眼汪汪,但是他非要作:“不行不行,贼不走空,这是行规。我是一定要拿走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宝,证明我贼王来过!” 小姑娘说:“这些武器都有主,没有燕家的仪式,旁人动不得。动了,你就走不了了。会变成活死人,永远留在这里,死后也魂魄无存。而且,这里任何一件武器对燕家而言,也算不得什么独特的珍宝。但是,你现在有机会偷走一件,落花谷燕家最为珍贵无双,决定落花谷未来命运,并且将会叫整个武林俯首其下的绝世宝物。” 段猫猫当时太年轻,绝路逢生,乍闻异宝,喜不自禁,主动跳入陷阱:“好好好,就是这个了,在哪里?” 那温婉怯弱的小姑娘,葱白纤细的手指,慢慢指向了她自己…… 还没完,借着段猫猫的手离开落花谷的茯神,几年后当真血洗了落花谷,还找到他段猫猫,要他去谷里偷走一样宝物,还当年救他出谷的人情。 此时的段猫猫经历多年江湖风浪,回首当年,早就想明白其中蹊跷,当初抓他救他的,分明都是茯神。 但人情欠下了,是一定要还的,他只能满口答应。 万万没想到,这次要偷走的居然是一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当时他混在侍从里,一边和他们一样情不自禁痴汉,一边眉头直跳。 “我就知道,没好事。没想到预感居然是真的。”段猫猫眼神忽然一利,脚下变步,迅速略到鹤酒卿身后十丈远,唇角高扬,一边跑一边喊,“半仙的人情欠多了也无妨,女人的人情欠了要命啊。行行好,让我先还了吧。这些年我是吃不好睡不好偷不好啊……” 鹤酒卿没有动,任段猫猫飞逃而走。 他淡淡笑了笑,自言自语似得说:“说了没有我,你走不出去,那就是谁来都没用。” 朦胧美丽的天光下,如果有人从高高的苍穹俯览,就会发现,藏在层层环绕悬崖峭壁中的落花谷,仿佛一朵烂漫怒放的山桃花。 这朵山桃花外,仿佛水雾朦胧,凝着似有若无的山岚雾霭,叫所有的活物,有进无出。 第34章 34只反派 既然已经知道段猫猫带人逃走的路线, 也知道了鹤酒卿来了, 以林幽篁的性格, 自然是要亲自去会会的。 “顾兄可要一同前往?” 经过方才段猫猫一事,林幽篁说起话来随意多了,少了那种口蜜腹剑, 刀光剑影来去的暗自博弈试探。 顾矜霄可有可无:“也好。” 两个人都一路轻功前行。 林幽篁姿影翩然,如同竹叶随风穿林而过,行云流水, 举重若轻,如闲庭漫步。 顾矜霄一直与他并肩而行,只不过高度在他之上。至于看起来,那就夸张了。 林幽篁脚下不停, 目光倒是一直随着那倒青白色的身影而去。毕竟他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轻功赶路的时候,还有闲情逸致拨弄琴弦。 优雅的琴音在他的指尖奏成有形的音域, 仿佛若有若无的青鸾羽魄凝成,载在那人走在一条流风回雪, 摇曳蹁跹, 错觉山林为异世界的神灵准备的风之甬道上。 更何况,还有正前方那只时刻散发着神秘莹蓝光泽的方士灯笼,主动在前引路。 林幽篁神情略微复杂, 脚下半步没有落下, 低声呢喃:“我娘子就不会这么招摇。” 【他说琴娘小姐姐不会像你这么招摇。】神龙立刻就用贱萌的声音打了小报告。 顾矜霄听见了, 主动变曲弹了一曲《风之甬道》。 口中轻声说:“是吗?那他错了, 下次让顾相知带他四手联弹一次。” 像段猫猫那样,悬崖峭壁之上,垂直上下,还要在百丈之上如履平地,林幽篁和顾矜霄都做不到。 至少只用长歌门技能的顾矜霄,现在做不到。 但他们可以提前赶到出谷的必经之地,在那里截人。 “落花谷的地形,谷外悬崖叠峭壁,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纵使段猫猫插翅能飞,也得贴着出口这里飞。”林幽篁说。 谷口一路,向来是十步一岗,五步一哨,烈焰庄鸦九爷带来的人,早已悄无声息消失在这黑夜里。 唯独一个茯神,因为顾矜霄的另眼相待,带着那非人非鬼的孩童,从这里走了出去。 林幽篁和顾矜霄来了这里,这里像人的活死人和像尸的活尸更多了,排成一排,悄然静候。 当然也有一些真正的活人,都是林幽篁的心腹,殷勤的为林幽篁摆好椅子,山谷风大,更是想到了要奉上披风。 顾矜霄环绕了一圈山谷地形:“落花谷机关众多,最擅暗器,怎么没在这高空峭壁安装机括吗?” 林幽篁垂敛了眼睫,神情恹恹的淡,极为平常地说:“自然有的,前夜里堆了上百具尸体才摧毁。要我说,谷里同意设置这些机关的人也是愚蠢,分明是怕人堵不死他们,死起来不够快。他们又不是燕家那群,动不动连自己都能血祭的人。” 顾矜霄也坐在林幽篁旁边的太师椅上,膝上放着他的琴。 “有机关,有不怕死的活尸驱使,还有满谷的神兵器械。若敌人来袭,只需请君入瓮,关门打狗就是。自然不觉得,在唯一的生路布下机关,有什么不对。倒是你,怎么让他们放弃自己的主场,主动出来送死?” 林幽篁红润的唇扬起,露出一个颇觉愉快的笑意:“很简单,只要放进去了一小波,不听他们控制的活死人就好。夜黑风高,活尸和活人搏杀,你说,究竟哪一只是救人,哪一只是叛乱?活尸杀的,究竟是活人,还是会说话的活死人?他们分得清吗?” 顾矜霄随手抚琴:“好主意。更何况还有一个了解这里一切的茯神姑娘,轻易就能让这些保命的机关变成要命的凶器。这里本就是宗教气氛浓厚的地方,若再有一个方士做些什么,天谴之说,能轻易击溃所有人的希望。” 林幽篁可有可无:“不错,可惜顾兄来迟。不过,来日方长。” 戏参北斗飘了一下:【林变态可真是滴水不漏啊,怎么都套不出他背后那个隐藏的坏方士。】 顾矜霄没说什么,信手抚完了一曲。 林幽篁听到琴音停了,才睁开眼:“怎么还没来?” “自然是早来了。”顾矜霄声音依旧很轻,传出去却远,“鹤兄觉得这曲如何?” 鹤酒卿自然是早来了。 段猫猫发现自己被堵个正着后,立刻毫不犹豫地跑回鹤酒卿面前,赌咒发誓自陈错误,就差声泪俱下了。 奈何他到底不是唱戏的,没哭出来,只干嚎了几声,指望这半瞎的半仙能高拿轻放。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真是金口玉言鹤半仙,鹤神仙。没有你,我真的出不去啊!您救我这回,我以后给您孙子抓老鼠。我不想变成死猫猫啊。看在我把你朋友,从那个人面兽心的杀人魔手里带出来,没让她年纪轻轻当寡妇,就帮我这回吧!” 鹤酒卿从段猫猫十四岁那年,随手从皇宫地牢救下他,到将近十年后的现在,每次都能听见各种不带重样,却都很有意思的理由。 “寡妇?” 段猫猫转转眼珠子:“是啊,你没见那个人吗?穿红衣,虽然生得俊老是笑得跟个狐狸精似得,却满身邪煞血腥之气。我最闻不得这种腥味了,他那面向和气息,和一起就是早死相。再有,他居然叫林幽篁,万一真是奇林山庄大小姐,这就是骗婚啊。” 鹤酒卿的脸沉了下来,虽然白纱覆了眉眼,段猫猫也立刻感觉到他神情凝重。 “怎,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是琴音。”鹤酒卿失神地说,“他旁边还有谁?” 段猫猫哭丧着脸:“跟我抱着的美人生得很像,却比那个林幽篁还可怕。他随意回了下头,一眼就锁定我了,那远远一眼,你不知道有多可怕!若是我当年紫禁城里见到的是这位,哪里还用躲三天,估计早就成死猫猫了。” 是顾莫问!只有顾莫问。 鹤酒卿脚下一点,那仙鹤立刻冲身而下,配合的载着他流星一样往琴音方向去了。 段猫猫愣住了,鹤半仙连怀里的大美人都不要,这么急是个什么意思? 他眼神犹疑,略一踌躇,立刻调转脚下,跟了上去。 他的贼王师父曾说过,这世间若真只有一个好人,一定是鹤半仙。若是置身险境,跟着好人就是唯一的生门。 …… 鹤酒卿若要隐匿身形,哪里是段猫猫那种级别能比的。 他坐在鹤背上,睁开眼睛,透过层层的白纱,一眨不眨的看着信手抚琴的顾莫问。 眼睛感到一阵灼热的刺痛,仿佛有血泪要凝下,也没有动。 尤其是看到,生人勿近的顾莫问,居然和林幽篁自然的坐到一起,还为他抚琴作乐。 不止是眼睛了,哪里都不舒服。 却听琴音结束,顾莫问的声音一如从前,传到耳边,却是问他:“鹤兄觉得这曲如何?” 就像,这是为他弹得。 瞬间,晨雾漫开,山花满谷,金色的阳光穿过层层雾霭薄纱,从他的身后,洒到琴音那头那人平静如画的眉目,叫他微微眯眼,错觉是刹那而逝的一点笑意。 鹤酒卿乘鹤现身,很快落了地。 那鹤盘桓一圈不去,竟然跃跃欲试往顾矜霄身边的戏参北斗而来。 神龙抬头和那小眼睛的仙鹤对视,戏参北斗的灯笼一动不动。 “方才心思烦乱,这琴音只听了一半。听到琴音低沉孤高,仿佛逝者如斯夫,天地变幻如云,却没有听出来。观者是要进一步还是退一步。” 林幽篁一手撑着脸,虽然懒洋洋的笑着,微微低垂的眉眼,却说不出的阴狠不善。 但鹤酒卿却仿佛故人叙旧,略带几分欢喜的温和,只一心对顾莫问说话。 “道兄可否为我解惑?” 顾矜霄站起啦,长琴凭空消失在他手中,却也未曾见出现在背上。 “不进,也不退。就在这里弹琴。我是方士,不是道士,你我的道也不同,不必称我为道兄。” 鹤酒卿神情平静:“那,顾兄。你在这里,可是在等令妹?” “不是,他在这里,因为我在这里。”林幽篁站起来,不紧不慢踱到顾矜霄身边。 鹤酒卿似是笑了笑:“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顾矜霄尚未说什么,林幽篁先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揽着顾莫问的肩,微微侧首,像是说给顾矜霄似得:“因为顾兄和我才是天生一对的坏坯啊,顾兄怕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你是好人吧。” 顾矜霄平静摇头:“本来是的,不巧前段时间交了个小友,这话就时不时听到了。” 鹤酒卿认真地说:“那一定是个心思灵透的小友。” 林幽篁懒洋洋地,桃花眼角斜斜抬起:“我猜,是个蠢东西。” 和仙鹤上演你不动我不动游戏的神龙,闻言大怒:【等着,我琴娘小姐姐醒了,马上给你发一沓好人卡!】 顾矜霄看着鹤酒卿白纱后的眼睛,脸上没有任何笑意。眼尾的阴郁,即使在晨光漫漫的天光下,也为眉眼打上一层幽微复杂。 “鹤兄的眼疾又重了,此处不适合养病,早些离去吧。” 鹤酒卿也睁着眼睛看着他,眼疾快到最重的阶段了,视线像被暴烈的阳光直晒,又进入阴影视物。 但那个人的脸,神情眉目,包括看他的眼神,却是不讲道理的绮梦,清晰复模糊,不断重映。 他一见这个人,就觉得有好多话想说。 明明只说过一次话,却觉得好像早就认识很久了。就像,他们本是极为亲密的,却在一个叫现实的梦里,擦肩相逢。 他怅然驻足,那人却毫不留恋的远去,回头看他一眼,走向迷雾深处的黑暗里。 第35章 35只反派 鹤酒卿静立不动:“顾兄跟我一起走。” “有句话叫, 道不同不相为谋。”林幽篁斜倚着顾矜霄, 艳容虽慵懒带笑, 整个人却透着冷漠,“顾兄不是早就告诉你了?你是自己驾鹤西行呢,还是要林某送你一程?” 顾矜霄站得很稳, 从头到尾,没有丝毫拒绝林幽篁亲近的意思。 但两个人实际也不算亲密,只是表现得很明显的同盟。 顾矜霄的神情既沉且静, 毫无动摇模糊。他不冷漠,也不拒人于千里之外。即便是眼尾的阴郁厉色,都并没有流露出轻易就有的睥睨桀骜之意。 但和林幽篁站在一起,那份沉静就成了一种默许, 默许他们是一体的,林幽篁的冷漠阴戾,就也是他的冷漠阴戾了。 可是, 鹤酒卿模糊的视线,只看得见一个人, 并且不讲道理的觉得, 这个人身边并肩的位置,本该是属于他的。 “此地非善,顾兄让我走, 自己却留。”鹤酒卿的声音低低的, 一贯温柔和煦, 却稍稍有些涩, 就像未曾发酵好的春酒。 这点情愫波澜只微微一瞬,很快便又是平素相逢。 鹤酒卿唇边笑意平和:“相知姑娘在我朋友那里,你们两人不能相见,我让他落后半分。不知顾兄意下如何,是让我带她出谷离开,还是将人留下?” “带她走。” 说话的居然是林幽篁,他放在顾矜霄肩膀的手微微用力,就像怕他反对似得,率先开口。 眼神却冷漠地看着鹤酒卿:“不然你以为,你为什么还能好端端的站在我面前?告诉段猫猫,再让我知道,他在我的地盘伸爪子,我就让他当真变成一只,只会抓老鼠的死猫。” 这话完全不用转告,段猫猫本来就藏在这附近,听得真真的。 他也是真佩服,鹤酒卿能面不改色,孤身一人对上两个煞星。最神奇的是,那两个处心积虑来堵他的魔头,居然对上鹤酒卿,就主动拱手让他带人走了。 这真是,人比人气死人,鹤比猫气死猫。 段猫猫摸摸鼻子,抱了人,轻功极俊,蝴蝶一般轻盈的落到鹤酒卿背后。 他讪笑一声:“我知道了,保证绕道。那个,我们能走了吗?” 顾矜霄让开两步,无声地宣告了他的选择。 他的目光,却一直朝着段猫猫抱着的人看去。 目光隽永深邃,一动不动,像是穿过时光的思念,又像是刻骨沉寂的无解。 实际上,顾矜霄对神龙轻轻地说:“这个角度看去,顾相知是真的美若天仙。” 闭着眼睛,沉沉睡去的人,侧脸的线条动人的不可思议。毫无脂粉柔媚,真是冰雪为骨玉为魂,人间笔墨画不成。 【是的吧,所以我当初才回回见你来了,就忍不住一直盯着看。你帮别人切号骗我,我都没忍住……真好看啊,这么好看,林变态怎么居然叫鹤酒卿送她走?】 顾矜霄在看着顾相知自恋,鹤酒卿却在看着他,而林幽篁在看着他们两。 唯有段猫猫压力很大,从来很稳的手臂,被顾矜霄看得有些酥软,不知道是把人抱远些能安全点,还是抱稳些能活命。 林幽篁怕顾莫问发难阻拦,对鹤酒卿催促道:“还不快走。” 鹤酒卿望着顾矜霄,一步步从他面前走过。 莫名沦为,被所有人防备的阴晴不定大魔王,顾矜霄很平静。 他望着鹤酒卿远去的背影,对林幽篁说:“为什么?我以为你是来截人的。” “道不同。我不想因为她放弃杀人放火的乐趣,也不想改变她,和我一起作恶。顾兄和我就顶合适。你跟你妹妹换换就好了,”林幽篁眨眨眼,“正好天生一对,我一定非你不娶。” 顾矜霄摇头,朝阳和晨风抚动他鬓边两侧垂落的发。 他微抬着下巴,难得流露的矜贵倨傲,像是带点微不可闻的笑意:“其实,顾相知有个秘密,没有人知道。我,根本就没有妹妹。祭山方士,阴阳年岁都本是朝露幻象。” 他一路往谷内走去,留下神情难测眼神怔然的林幽篁。 “你若是不计较男女,也不在意一百年的差距,倒是的确与我可堪一配。” 【哇喔,琴娘小姐姐刚走,你就让她掉马,林幽篁不得气死?】 “怎么会?我们精诚合作,自然该对他赤诚以待。”顾矜霄狭长的眼尾慢抬,“下次见面,拔剑相向,才好刷武林天骄成就。” 关于顾相知的话题,从此以后,林幽篁再没有在顾矜霄面前提起过一回。 一般人若说了这话,或许会叫人质问是不是玩笑。但是顾矜霄这张暴君反派脸,本就是一言九鼎的象征。 看着他的脸,没有人会觉得这样的人嘴里,会开什么玩笑。哪怕轻飘飘一句随意的话,出自于他,都可能是动荡全局的机密。 自己女装大佬,却被真正的女装大佬套路了一片真心,林幽篁没有发难,估计也是碍于,他现在和女装大佬的哥哥同舟共济。 但,不代表他就会云淡风轻,什么也没发生过。 从这一天开始,整个武林都陷入了林幽篁发动的劫难里。 拿下落花谷,引而不发,引来烈焰庄鸦九爷一行,反手杀死老江湖鸦九爷。 林幽篁下一步,就把烈焰庄的众人都转化为活死人。 他带顾矜霄去参观他的成果,愉悦肆意。 说他是怎么用计,让那些带进谷里的烈焰庄众人,乖乖听话被分散带走的。 又是怎么,用异变可怖的活尸骨架,制造混乱。又用人群里的活死人作饵,诱那些武林高手乖乖自己主动进入坛子里避难…… “燕家人虽然死了,但他们留下的东西倒是好用至极。”林幽篁挑眉笑着说。 坛子一个个打碎,走出来的人都如同大梦未醒,但神龙一看就知道,他们都只余微弱一魂支撑。 顾矜霄低头看着那些碎了的坛子,闻到一点奇异的带着花香的血腥气,还有淡淡的尸臭味。 【怎么样,有没有发现是什么原理?他们到底怎么把魂魄拘在尸体里的,怎么能让人一线生机不死?】 落花谷的傀儡人,有两种,一种是极为像人的活死人。可以听懂简单的指令,被人操作发声,或者教导他们固定的话,让他们不断重复学语。 另一种是像死人的活尸。顾名思义,就是完完全全的尸体,却会动会走。 顾矜霄的结论是:“没有。里面没有方士手段。” 【怎么可能?】神龙大惊。 “现在能感觉到的,就只有血腥味有问题了。但是太少了,分析不出来。只能等他下次动手的时候,再看。” 林幽篁见顾矜霄平静不语,说:“顾兄觉得如何?” “生前炼制,留在体内的是一魂,能让他们更聪明,但身体强度有失。死后炼尸,尸体僵变强度增加,留在体内的是一魄,只能听懂最简单的命令。无论哪一种方法,制造的都只是半成品。” 顾矜霄毫无兴致:“只要是人,肉体总会消亡殆尽。这样炼制的过程,却是连他们的神魂一起摧毁了。魂魄分割良久,就会分崩离析,魂飞魄散。魂魄的怨念,对制造这一切的人,也会产生同样的诅咒反噬。损人不利己罢了,若要炼,莫过直接炼魂。” 【对哦,我们之前在秋水在天清如月山庄附近的里世界,不是就发现一个炼魂的阵法吗?差点忘了,明天就是第三天,那个魂魄应该会恢复一点理智,能说话了。会不会就是那个坏方士的杰作?】 林幽篁却神情冷漠:“我不在乎死后,只在乎生前。他们是锐不可当,还是徒有其表,都无所谓。”他若有所思,“不过燕家一死,这些东西不多了,是该计划一下,省着点用。” 这一天,林幽篁带着新鲜出坛的烈焰庄的活死人,出谷,借这些活死人的手,血洗了整个烈焰庄。 烈焰庄的门口贴着一张告示。 上书的两件大事,立刻和烈焰庄的惨烈祸事,一并席卷遍布整个江湖。 一件事是,江湖中最神秘莫测的势力,素以鲁班传人著称的锻冶世家落花谷燕家,在前日被灭谷灭门。 落花谷自此易主,改名为死人谷。 凶手就是贴告示的人。 他自称死人谷的谷主,以一种狂妄桀骜,睥睨天下的口吻,宣布落花谷罪不可赦。 落花谷燕氏一族,为求窥探天机的铸造之术,行邪术,以女子孩童为祭品,残杀无辜。百年来,凭借沽名钓誉的名望,诱骗无数江湖新秀,出卖他们的至亲骨肉。 当大错铸成,再软硬兼施,诱逼这些人为其所用。若有不顺之人,则被他们制作为非人非鬼的行尸仆从。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今日,秽孽加身,皆前因相报。燕家族人尽数自戕。但其同党遍布天下,死灰复燃,反手可得。 故,死人谷替天行道,势要铲除一众党羽。 第二件事就是,烈焰庄被灭门的前因后果。 烈焰庄张鸦九,本名张寒鸦。本是三流帮派一处坛口的香主兼打手,三十年前,出卖妻子,铸得鸦九剑。欺世盗名,后为落花谷做事。更出卖女儿,与落花谷结为姻亲。 今日,剿杀落花谷余孽,自烈焰庄始。 若有迷途知返者,能主动忏悔罪责,交出手中所铸邪物,可网开一面。否则,烈焰庄就是下场! 这告示上的消息,足以震惊天下。 但盖章印信上,落花谷的两个新任谷主的身份,却更使天下哗然。 一个是林幽篁,一个是顾莫问。 武林第一美女林幽篁,既定的落花谷少夫人,众所周知。 众目睽睽之下,击杀天都城指挥使缪霆,至今无人知晓其作案手法,通缉令满天下的琴魔顾莫问,更是天下闻名。 这两个人联手做下这出大案,一时之间,叫整个天下武林悄然一静,不知该作何声。 从烈焰庄到奇林山庄的路上,却有一个闺秀一样的温婉女子,护着一个十岁大的病弱苍白孩童,一路跌跌撞撞,逃亡一样而来…… 与此同时,在楚地封地,结束庶务的沐君侯,也第一时间得到烈焰庄传递的求救血书。 第36章 36只反派 “这孩子是烈焰庄最后的遗孤, 求你们一定救救他。” 大雨磅礴中, 仓皇的女子敲响了奇林山庄的大门, 随即就虚弱的晕倒了。 在她怀里,一个同样湿透的小少年,十一二岁, 眉清目秀的脸上,满是茫然沉寂。他的手里紧紧抱着一把寒鸦一般的长剑。 正是名满江湖的鸦九剑。 名剑认主,传言, 除了鸦九爷,没有人能拿得住这把剑。 此人定然是烈焰庄的遗孤,鸦九爷的至亲。 “快去传报少庄主!” 烈焰庄灭,落花谷易名死人谷, 血祭铸造之事疯传江湖,所有人的目光却都朝一个地方而来。 那就是奇林山庄。 于情,奇林山庄与落花谷即将成就秦晋之好, 是江湖上众所周知的,与落花谷关系最密切的势力。 落花谷被灭门, 道义上, 奇林山庄必然该为燕家张目。 但是,若是告示所言属实,落花谷当真做下这等天理难容的事, 那么, 与之关系密切的奇林山庄是否干净, 就要打一个问号了。 连隐藏极好的烈焰庄, 都被死人谷第一个清算,那奇林山庄的名字必定也是排在清算名单的前列。 可问题的关键却在于,死人谷谷主,其中之一叫林幽篁。 这个林幽篁和奇林山庄大小姐林幽篁,到底是不是一个人?这其中扑朔迷离的关系,为奇林山庄的未来,蒙上了一层厚重的迷雾。 决定奇林山庄和死人谷是同盟,还是下一个被清算的灭门势力,全在于奇林山庄大小姐一人的身份上。 江湖上,无数人赶往奇林山庄,准备来问这一个究竟。 奇林山庄却不是谁都能进的,早已下令,紧闭庄门,拒不见客。 唯独特别的几个人,在这谢绝的范围外,特意等着他们到来。 其中排在最前面的,就是武林第一奇人沐君侯。 …… 另一边。 鹤酒卿带着段猫猫,安全离开落花谷的范围。 这一次段猫猫没敢讨价还价,乖乖把怀里的顾相知递给他。 他抓抓头发:“我去跟那女人说,人情下次还她……谢了,这次。” 鹤酒卿的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一手揽着顾相知,让她倚在右肩,动作却疏离恪礼:“你用了什么药?她到现在都没醒。” 段猫猫很心虚了:“就是稍微加强点的那种……你以前也试过的……” 鹤酒卿没有再说话,段猫猫的药粉,曾经让他在枉死城迷失了三天三夜,半梦半醒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顾相知中了却只是昏睡,大约并无大碍。 段猫猫走了,去找那个他欠下人情的人,从始至终没有把那个人的名字告诉鹤酒卿。 鹤酒卿也没有问,他把顾相知放在背上,只用轻功慢慢赶路。 身体在一点点远离,心却落在那里,越来越远。 不知多久,背上传来半梦半醒的呓语。 “鹤师兄?” 鹤酒卿没有回头,温声回应:“是我。你中了有点厉害的迷药,我带你离开落花谷。小友现在感觉如何?” “像是在……枉死城入定……看到很多人。” 鹤酒卿慢慢笑了笑,轻声说:“你哥哥也在,你是不是也看到他了?他,跟林幽篁站在一起,让我带你走。” “顾莫问……” 鹤酒卿沉默了几息,唇边笑意不曾消散,低声说:“是,顾莫问。” 这个名字被念出来,在凭虚御风的山岚云海上,以一种轻轻的,不经意却绝非随意的口吻,像一个被小心隐秘的故事。 “鹤师兄……认识他?” 鹤酒卿笑了下,摇头:“两面之缘,我也不知道他认不认识我。私心却觉得,像认识他很久了。” 他一贯独来独往,对这世间之人之事都无执念强求。外不热内也不热,也不喜欢跟谁亲近。 但是,见了那个人就完全不同了。 想马上跳过所有相识交往的所有步骤,立刻到生死挚交。 就能日日携手同游,形影不离。然后性命相托,无话不谈…… 背上的人和声音都很轻很淡:“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大抵如此。” “或许吧。”鹤酒卿不确定,他认识的人很多,唯独对顾莫问是这样的。 这种灼烧一样的焦渴,情不自禁想要近一点的热切,生平第一次。 这种感觉,就像少年时候兴冲冲的做了一个梦,测试了一下所学的天机术。 术数预言他,某天某刻将会在某个地方,遇见他一生最重要的人。 然而,妄窥天机,命数相异,真到那一天前的夜里,却不得不因为别的原因绊住了,无论如何也去不成那里,只能白白看时间从那一刻流逝相错。 现在也一样,也不完全一样。 明知在哪里能见到那个人,可他却不得不背道而驰。 虽然有一点难耐焦躁,但因为知道那个人一直在那个地方,确信很快就能再次相见,因而觉得整个世界都格外鲜妍美好。那点心上的焦躁难耐,就也好像变得有些不讨厌了。 “你哥哥,更喜欢林幽篁那样的人吗?”他忍不住问道。 背上的人没有立刻出声,顿了顿,问了他一个问题:“顾相知跟顾莫问,鹤师兄更喜欢顾莫问那样的人吗?”带一点淡淡的笑意,音色听上去还是清冷的。 “小友是姑娘家,有些事情在下自然要避讳的。令兄……”鹤酒卿忽然失声,然后平静认真地说,“我的确喜欢顾莫问的。很喜欢。” 背上的顾相知,声音又沉入那迷蒙的混沌里,半醒半梦的声音,音色虽冷也沾染些柔软:“……被和自己截然相反的人吸引……从这一点上……他也是……” 鹤酒卿放慢了速度:“这药里有一味幻药,恰巧对我们方士作用。小友放心睡吧,你要去哪里,我送你过去。” “沐君侯。”顾相知只呢喃说出一个名字,就再次陷入无声无息的状态。 落花谷所在的蜀地,与沐君侯的楚地,说是相邻,实际却相距甚远,即便江湖人快马加鞭,也要五六日的光景。 但鹤酒卿走得是云海山脉,往哪里去都是直线,并不受地形路线所限。 他却没有第一时间往楚地而去,而是带着顾相知去了自己住的云上境天。 云上境天坐落在秦川一带的太白山,无论是入蜀还是入楚,从这里走都能最快到达。 太白山巅没有植被没有草木,只有秦岭岩石,还有无时无刻不在变幻的云海。 云上境天坐落在山巅和云海间,外表看去,是个不大不小的山间庭院。 内里却一路的亭台楼阁,不胜优雅精巧,无不暗含天机术数,充满仙灵之韵。 只是,这里格外安静,仿佛山间林地,除了鸟雀动物,再没有活人踪迹。 鹤酒卿一路往里走,所有的门扉却依次吱呀打开,走廊的木屐放好,厅廊的观景台上,热茶袅袅。 他往内室而去。 垂拢的青色纱幔从两侧分开,室内的光线柔和正好,连客房的床铺都准备好了,素雅的颜色,适合女子所用。 鹤酒卿把顾相知放到床上,自己退后半步。 左右两侧无声无息出现两位国色天香的仕女,她们执着团扇半遮了脸,先盈盈对鹤酒卿一礼,然后就自然的去照顾昏迷的顾相知了。 只见这房间的墙壁上,悬挂着十二花神图。此时正值四月,画上大片的牡丹正舒展身姿烂漫得开。其余的花则披了绿衣,不甚兴致的样子。 “照顾好这位贵客。”鹤酒卿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鹤酒卿坐到观景台前,从这里能望见远处的太白云海。 他执起那盏清茶,顺着山岚流霞的方向泼去。茶水在半空变作一片阴云,很快整个干涸的庭院都陷入烟雨蒙蒙之中,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雨丝里还有茶水的兰花香气。 雨丝落地的院落,原本只有山石的地面,都破土而生葱茏蓊郁的植株花树。 鹤酒卿放下茶盏,伸手左手,让雨滴落到掌心。 他手指随意地掐算了一下,低语道:“看来,的确不用入楚,他已经往这里来了。” 鹤酒卿说得这个他,自然就是沐君侯。 沐君侯身份繁多,其中一个是烈焰庄的鸦七爷,与鸦九爷是拜过黄纸的兄弟。这件事江湖上知之甚少,但并不是什么绝对掩人耳目的机密。 小半个月前,沐君侯本打算和顾相知一起去奇林山庄。他引荐了顾相知,为奇林山庄少庄主林照月医病,自己当然要亲身前往,全权负责。 然而就在临行前,沐君侯却收到楚地侯府的紧急传书,京城中有贵客突然入楚,他这个君侯不得不亲临以待。 鸦九爷自然理解兄弟,让他放心去处理自己的事,烈焰庄绝对会确保顾相知的安全。 之后与烈焰庄的来信上,一切进展如愿。林照月的病大有起色,奇林山庄已然开始准备和落花谷的结亲大典。 眼看一切顺利的时候,沐君侯却突然接到烈焰庄的血书,烈焰庄被灭门了! 血书是鸦九爷亲笔所写,满是忏悔,毫无报仇之意。只嘱托沐君侯,若能确保己身安危,一定替他保全一点香火。他把自己最后一点血脉至亲,托付给茯神姑娘,让烈焰庄的众人掩护送走她们。 这样的大事,沐君侯怎么可能还坐得住? 但他不是什么冲动无谋之人,立刻发动自己的人脉,从黑道的情报网得知了整件事最新最全的消息。 落花谷的血祭之事,死人谷的两位神秘谷主,以及风口浪尖、万众瞩目的奇林山庄,所有的暗潮汹涌都摆在沐君侯的面前了。 沐君侯抿唇沉思:“若是茯神得了托孤之事,以她的聪慧,一定会去求助奇林山庄!”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奇林山庄在所有的目光之下,把烈焰庄的遗孤直接放在那里,牵一发动全身,就没有人敢擅自决定如何处理那孩子。 而沐君侯和司徒铮,一定都会最快的速度赶去那里支援。 第37章 37只反派 天下英豪尽数纷拥奇林山庄而来, 沐君侯也快马加鞭入蜀, 去往奇林山庄。 深处风暴中心的奇林山庄却仍旧闭门不出。 奇林山庄虽然是麒麟城的百年望族, 在江湖上也是数得上的豪门世家。但是,许是因为人丁不兴,从上一代老庄主时候起, 山庄的作风就开始变得淡泊低调起来。 这一次,林家不愿见客,就像闭紧的蚌壳。其他人不管是碍于奇林山庄的江湖名望, 还是死人谷林幽篁那个名字,都不敢硬来。 毕竟,这才是落花谷和烈焰庄灭门惨案发生的第一天,许多人还在观望和赶来的路上。局面暂且还能维持住表面的平衡。 奇林山庄可以不动, 然而死人谷的清算行动,却不会因为江湖的平静,而有半分的停滞。 就在当天黄昏时分。 蜀中境内, 一位退隐武林的儒侠大贤,他的府邸门口, 被贴上了死人谷的黄纸告示。 这位贤者退隐江湖不过五载, 当年行走江湖时候,广结善缘,朋友众多, 便是归隐之后, 门前也热闹非常, 时时有天南海北的朋友来拜访。 可是, 谁也不知道,那告示是什么时候贴上去的,又是谁贴上去的。 只知道,准备关上大门的老管家,发现手指的触感不对,揉揉眼睛,发现门上本该贴着镇宅门神的地方,换成了写满朱砂的黄表。 这管事是识字的,稍微一看,顿时惨叫着,跌跌撞撞往庄内报信去了。 死人谷的黄纸上,写着和传言中被灭门的烈焰庄门上,如出一辙的告示。 上书,十八年前,腊月初七,小圣书庄庄主邱成秀,用一双儿女,换取落花谷炼制一对阴阳判官笔。此后十年,为落花谷暗中做事,私贩铁器无数。 “一派胡言!”邱庄主铁青着脸,儒雅的须发都要因怒气飘起,“老夫行走江湖数十载,一向淡泊名利,身边只有一个糟糠老妻,唯一的麟儿也已经三十岁了。十八年前,他都二十岁成家立业了,老夫哪里来的一双小儿女送给落花谷?” 邱成秀的儿子虽没有老子的名号响亮,却是个有名的孝子。 他毫无惧色地说:“父亲莫急,死人谷倒行逆施,随意加诸恶名于贤德。在场的英雄,可不会任他颠倒黑白。今夜,他们敢来,我们就叫他有去无回!正好为武林除了这一恶!” 满座之人,不管心里如何想,皆慷慨激昂:“对,庄主放心,正好让我们见识一下,这死人谷主林幽篁和那第一美人林幽篁,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好!传令,庄内戒严。” …… 当夜,月明星稀,起风了,流云不断被风推着远行。 一弯玄月仿佛跳着扇舞的美人,左右穿行的云彩,就是美人忽隐忽现遮面的团扇。 扇子完完全全遮了那张动人的脸,脉脉几许,再悄悄打开。 黑暗里,只听到热闹的小圣书庄内,忽然一阵惨叫,接着是无数咒骂求饶的声音。 “邱成秀!你竟敢……” 有人急急跑到门口,打开了一处侧门,却忽然静止不动。 围绕着小圣书庄外,站着一圈穿着黑色斗篷,消无声息又面无表情的男人。 兜帽上面,歪歪斜斜,像落花像鲜血,拼凑着一个鲜红刺目的“死”字。 逃跑的人怔怔地望着这群不知是人是鬼的黑袍人,还来不及反应,忽然胸腹被一只柔软的判官笔洞穿。 沾了血的判官笔抽回,黑色的毛笔尖吸饱血,像娇艳欲开的黑色花骨朵。 那来不及逃跑的人还没有气绝,极力伸着手,却被抽走的判官笔一带,向后拖去。 那扇希望的大门,在他眼前,被门口冷漠无神的黑袍人关上了…… 月出东山,还未走到当中,小圣书庄,灭! 从头到尾,只见到一群不知何处而至的黑袍人,围了山庄一周,就走了。 只是走的时候,身后多了一个满身血污的儒雅老者。他双手执着阴阳判官笔,直挺挺地,面无表情地跟在那队黑袍人身后,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 小圣书庄灭门的消息,长了翅膀一般,太阳还没升起,就已经先一步传遍大江南北。 无数的茶楼酒肆,街巷屋檐,几乎整个江湖都亲眼所见似得,如临其境地谈论着。 “附近有人看到,是邱老爷子自己动的手,人都是他杀的!连自己四五岁的小孙女都没有放过。惨啊。” “嘶!可不是,听说那满园的惨叫诅咒声,全都是冲着邱成秀一人去的。” “当真是邱成秀?” “尸体都是阴阳判官笔所杀,无一例外一击必杀,你说呢?” “邱成秀的武功怎么会这么高?难道当真是那笔……” “死人谷所言,看来空穴来风,非是无因。可惜了那庄内的亲朋故交,识人不清。” “落花谷这般厉害,只是一把武器就能让人脱胎换骨,燕家自己为何却叫人灭了门?” “哼,夜路走多了,自然要撞见鬼。不过我看,这死人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嘘,小心被听到。” “我怕什么?我又没有拿自己的骨肉至亲去铸造兵器,清算也算不到我头上。但这事,最多也是个人德行有亏,昭告天下,叫那些人身败名裂就是,哪里犯得着杀人满门?” “是啊,过了。他们杀的是自己的亲眷,又不是旁人,人家的家务事……何至于灭了满门?不过这回动手的是邱成秀自己,与死人谷没关系吧。” “邱成秀杀了人,他却是跟死人谷的人走了,必是加入死人谷了。怎么没关系?” “嘿嘿。你们不知道吧,死人谷昨夜出来的都是拘魂使,邱成秀是被拘走了魂,这才手起刀落,见人就杀。昨夜他出门的样子,就像一具没魂的尸体。” “嗬,死人谷真把自己当阎王爷了?” “可不是阎王,黄表纸一贴,说了叫你几更死,绝不会叫你听到明天的鸡打鸣。” “也不知道下一个是谁?为了一把武器,造孽啊。” “这哪是一把武器的事,是江湖啊。我孤家寡人无亲无眷,不然若有那通天的机会,说不得也是要试试的。” “可惜喽,世上可是没这点石成金的落花谷了。” “没了落花谷不是来了个死人谷吗?我就不信,他们当真大公无私,替天行道。” …… 邱成秀的确是被控制了,在林幽篁的黄表告示张贴后。 小圣书庄的议事厅内,当着满座宾客的面,他那个声明不显的孝顺儿子,为他亲手递上一杯茶。 茶水里,放着林幽篁亲手倒进去的几滴暗褐色的液体。 日落以后,逢魔时刻,邱成秀就不再是邱成秀了,是林幽篁手里多出来的活死人。 那时候,林幽篁就坐在小圣书庄外的圣书棋亭内,他对面坐的自然就是顾矜霄。 两个人旁若无人的赏着天边汹涌而来的暮色。 林幽篁唇边含笑,算算时间差不多了,轻轻吐出一个轻慢恶意的“杀”。 于是,庄内前一刻还和所有人谈笑风生,对死人谷即将到来的侵袭大义凛然的邱成秀,忽然两眼无声发起了呆。 呆了几息后,在旁边友人的关切下,猛地挥出了手中的判官笔…… 鲜血溅湿了那张依旧儒雅正气,却已经英雄迟暮的脸。 “杀。”双眼无声,面无表情的邱成秀,从肚子里发出一声沙哑呓语。 庄内,杀声四起。 庄外。 邱成秀的儿子,怀里紧紧抱着四五岁的小女儿,僵硬的弯着身体,手指温柔的覆在孩子天真懵懂的眼前。 他站在林幽篁的面前,谦卑却坚定:“谷主说了,自首就可以网开一面。” “不错。”林幽篁眼皮不抬,“所以你没死。” 男人紧张地吞咽了一下,背更弯了几分,恭敬道:“我检举了,想向谷主讨个恩情。” 林幽篁笑了,容貌的艳丽,却让那笑显得如锋芒加身,他懒懒地说:“怎么,你想用这可爱的小姑娘换点什么吗?” 男人白了脸,神情一瞬警惕,却再无之前的谦卑畏惧。 “他若要铸刀,有近水楼台不去用,哪里用等你来。”顾矜霄轻声说。 男人丝毫不敢放松:“我什么也不铸,我想带着女儿退出江湖,想请谷主成全。” 林幽篁冷漠的声音略显不耐:“我拦着你了吗?” 男人脸色瞬间灰白难看,嗫喏着说不出话。 顾矜霄尾音极轻的声音,平静地说:“既然不铸刀,就带着孩子走吧。只要你不被认出来,江湖上都会知道,邱家满门今夜之后无一活口。你跟你女儿这两条命,算在我头上。” 男人眼神不敢置信的颤了颤,随后,怕夜长梦多,立刻躬身一礼,趁着夜色逃走了。 那一身红衣和一身青白服饰的两人,他本来更害怕那一身青白色书生一样的男人。对方那种眉眼不抬,目中无物的矜贵沉静,仿佛不是此间之人。视生死如朝露蜉蝣的平静,让人难以生出抗拒。 相比起来,那喜怒形于神情的红衣人,反而更好相与。没想到,却是这个人成全了他。 十八年前,父亲抛妻弃子,迷恋一个青楼娇客,痴情入骨几乎不要性命。两人更是为他添了一对双生弟弟妹妹。 谁知道不过几年,父亲走火入魔一样空手回来了。整日里酗酒恸哭,醉后必称对不起。 直到次月的月圆之夜,一队自称来自落花谷的人,送来一对阴阳判官笔。 从那以后,父亲有如神助,短短一年内就声名鹊起,大器晚成。 母亲操劳早逝,一直叫他记得孝顺父亲,不要记恨。为了母亲,他木着脸照做了。 可他一直记得,父亲一次醉酒后,说出的隐秘。 那个青楼娇客是自杀的,因为邱成秀说,与落花谷的交易,他想送走那对孩子。邱成秀说,孩子还可以再生,可是他爱慕的女人只这一个。 实际上,邱成秀是骗她的。他希望演一场戏,骗过落花谷的人,让他们带走这个女人。 在邱成秀的心里,子嗣当然比女人重要。哪怕是再爱入骨髓的女人,成名后总是有的。 可是,那个傻女人当真了。她以为她死了就能保住孩子,果断自杀了。 然而,讽刺的是,落花谷来了后,说要活着的。既然女人死了,那就两个孩子吧。 邱成秀到头来还是机关算尽一场空,他也老大不小了,这才想起自己老家还有个儿子。 他为什么会对林幽篁揭发检举父亲?为什么选择亲手送父亲上路?这都是邱成秀逼的。 邱成秀自己尝到了落花谷的好处,就希望自己的儿子能走一样的路。 在他成亲生子,好不容易在母亲逝世后,又能过上一家三口幸福平淡的生活后,逼他出卖妻子。 逼得他只能想尽办法疏离冷待妻子,然后让人带走她,伪装出私奔遭遇意外。 然而,就这样,邱成秀还是不放过他,又打起了他女儿的主意。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是何其可悲的一件事? …… 林幽篁为面前的人斟了一盏酒,桃花眼横他一眼,懒洋洋地笑道:“这是做什么?” 顾矜霄接过酒盏,唇边淡淡一笑:“今夜过后,如果邱家还有活人存在,一定会有人去找他。不论是为了邱家的武器,还是为了对付你我。甚至他活着,本身就是一件不正常的事。” 林幽篁嗤笑:“出卖自己父亲的人,贪生怕死的小人罢了。你倒是好心。” 顾矜霄垂眸看着清澈的酒盏,并不饮:“他的手遮着那小姑娘的眼睛,是个好父亲。” “是吗?那的确不错。” 顾矜霄端起酒盏,慢慢喝下,酒水濡湿淡色的薄唇:“他投诚了,总不能杀他。但会留活口的死人谷,哪怕只是一个幼儿的命,对整个江湖的威慑都会大打折扣。所以,算在我身上吧。” 林幽篁静静地专注地看着他,顾矜霄是一个复杂深意的人,不像他是个纯粹的恶人。这个人,若是先一步遇见的是鹤酒卿,恐怕未必会沾染今日这番颜色。 但是,这样的人,越是染黑,才越有趣,不是吗? “幸好,先遇见你的,是我。” 第38章 38只反派 顾矜霄看了一眼林幽篁, 金属摩挲一样质感的声音,轻声道:“早一些晚一些, 都一样。我们总会是一个阵营的。” 他这样说, 林幽篁就笑得更愉快了。 顾矜霄听着里面的杀伐之声,淡淡道:“你在那盏茶里,滴入的褐色液体是什么?” 林幽篁拿出一个模样普通的小瓷瓶, 随意地递给他。 顾矜霄一手拨开瓶口的木塞, 见状,林幽篁的长睫撩了下:“小心了, 别沾到。” “很危险?” 林幽篁摇头,懒洋洋地:“不是, 是就这么点了, 别浪费了。不喝下去就没事。” “说不定,我能配出一些新的。”顾矜霄依旧拿过瓶子, 轻轻嗅了嗅就移开了。 一股淡淡的复杂的异香, 有木屑、植物、铁器……还有血腥味。 林幽篁的话音才落:“对, 你是方士。这种东西方士都会吗?” 顾矜霄把瓶子塞好还回去, 忽然抿唇笑了笑, 只微微一点神情变化, 眼角的阴郁就化作一股睥睨桀骜的矜傲凌厉。 “当然会。”顾矜霄的嗓音,带着一点捉摸不定的隐秘冰凉,“不但能控制死人, 活人也可以。” 林幽篁好奇道:“怎么做?” 顾矜霄的手在石桌上, 从左到右, 虚虚抚过,一架长琴凭空出现在那。 “像这样。”他指尖奏出一段舒缓悠扬的古乐,如山风过林,即兴而去。 林幽篁眼神忽然一厉,他发现自己站了起来,在他完全没有意愿要这么做的情况下。 一股莫名的力量支配了他的身体,让他走到顾矜霄的身边。 林幽篁的手指自然的抬起,放到琴弦上。 然后,手指像是有自己的意志,自如的在琴弦上拨弄,和顾矜霄的节奏融洽如一体,默契得,仿佛他们已经这样合奏过无数次了。 直到一曲完整的《平沙落雁》奏完,林幽篁忽然发现,他又可以动了。 “哈。有意思。”林幽篁颇为有趣地笑了,眼眸锐利发亮,竟然毫无忌惮防备之意。 两人,一站一坐。 顾矜霄侧首抬眼,长眉入鬓,目若寒潭,与他对视,唇边一点似有若无的弧度。 林幽篁垂眸,专注地,近乎着迷地看着他:“我果然没看错人,你跟我才是一类人。” 顾矜霄却不敢认这个虚名。 他还要弹琴念咒,控制人也只是一段时效,林幽篁可是只需一个指令就行了。 小圣书庄内的动静结束了。 林幽篁和顾矜霄上了一辆通体漆黑的轿辇,由一队活尸抬着,脚不沾地的轻功向前。 身后是一队活死人,还有最后面跟着的,不人不鬼的邱成秀。 低调奢华的轿辇,四面垂着黑色的纱,如同传说中的冥王出行銮驾。 若是荒野之上有人看见了,必然吓得不敢抬头。 顾矜霄闭目养神不动。 林幽篁百无聊赖的托着侧脸,漫不经心地看着他的脸。不得不说,那两兄妹……两兄弟,生得的确像极了。 “这段时间,你看起来一直精力不济。可是身体有恙?”林幽篁说。 从昨天凌晨,送走顾相知后,顾莫问身上就开始时不时出现,这种倦怠休憩的情景。 顾矜霄没有睁眼,之所以在林幽篁面前是这样的,当然是因为,顾矜霄时不时要回到顾相知身上,和鹤酒卿聊天。 “无碍。过几天就好了。” 毕竟一人分饰两角。演员扎了戏,都是这样的。 林幽篁放低声音:“睡吧,到了落花谷我叫你。” 他猜测,是因为他们兄妹……兄弟二人不能相见。这次见了面,即便顾相知昏迷,但对顾莫问还是造成了影响。 不知道,顾相知那边会怎么样? “说起来,你身边那只戏参北斗的灯笼,怎么不见了?” 顾矜霄轻轻唔了一声,眉宇微锁,却没能睁开眼睛。 顾莫问也会有这种虚弱的时候,林幽篁不由哂笑,到底没再发出声音。 …… 神龙不在顾莫问身边,当然就是跟在顾相知身边了。 毕竟顾莫问是大魔王,没有人敢对他做什么,琴娘小姐姐的安危可是很难保证了。 有它跟着,还能远程提醒顾矜霄,那边可能出现的意外。不过,目前为止什么也没有。鹤酒卿把他们照顾得很好了。 “里世界添了很多亡魂,神龙大人不去看看吗?” 神龙那边不知道在做什么,颇为惬意地说:【不用,枉死城轮回台初步建好了,他们都会被吸纳过去,先在那里洗涤一段红尘障业再说。天地灵气自有定数,定数不管用的话,它们会喊我的。顾矜霄你那边怎么样?】 “林幽篁手里有一种药水,只需几滴,就能把活人变成活尸。” 那小瓷瓶里的液体,很熟悉。让人想起当初里世界枉死城倒影的燕家祠堂中,迴梦镜像里出现的液体。 燕家族长血祭全族前,命令活尸将滴入他血液的坛中液体,强行灌入燕家所有人嘴里。 顾矜霄方才一打开,就发现里面有各种蛊物药液,但最重要的是一种奇异的血。 “是燕家男人的血。所有的蛊物药液,都是为了保持这血的活性。” 【这血有什么问题?什么血有这种能力?】 “这血里,有古蜀大巫的力量,极为的邪恶黑暗。燕家的祖上,或许融入了一个极为厉害的巫族血脉。这血能控尸、活人,甚至通灵。或许整个燕家只有族长才有。” 【哇,这么厉害,就算是你的血,应该也做不到吧。可惜了,现在燕家血脉断绝。】 顾矜霄淡淡地说:“别忘了还有茯神。她的子嗣后代,或许也会存在这种能力。” “可是,林幽篁又是哪里来的能力,让那些活死人听他的命令?他又没有燕家血脉。” 这才是顾矜霄在意的。 事情又回到,林幽篁身后那个若隐若现的神秘方士上。 这个方士藏得太深了,到现在都没有实质的证据,证明有过这个人。 【那个坏方士肯定存在的!】神龙立刻气鼓鼓得要炸,【明天下午是第三天,我们去那个宅子看看那个无常鬼吧。那里是我们第一次发现活死人的地方,肯定不一般。】 “好。”林幽篁那时候还没有入落花谷,燕双飞却被他生生变成了活死人,他不可能那时候就得到燕家的蛊血了。 最有意思的是,在落花谷里,只有活尸。而所有的活死人,都是林幽篁带进来的。 两方虽然似乎同出一脉,却是截然不同的技术。 落花谷有蜀巫血脉,可以解释他们是怎么办到的。林幽篁又哪里来得手段? “那就明天下午,回一次秋水在天清如月。” …… 然而一天时间,却可以发生很多事。 比如,林幽篁饶有兴致的,又从死亡名单上选中了两家。 这次,一天之内,他相隔百里,一次灭了两家。 而且,毫无规律可循。 一个是刚刚起来的武林新秀,一个是如日中天的蜀地望族尹家。 这下,这表面的风平浪静再也维系不住了。 那蜀地望族尹家,历史有五百年。连豪门世家的奇林山庄,在他们面前,也只是后起之秀罢了。若是这样的家族,都与落花谷的血祭铸造有关,未免也太惊悚了。 最恐怖的是,死人谷连这样的参天巨树都能连根拔起,其他人怎么敢不人人自危? “这样下去,若是哪一天死人谷随意指着一个人说他血祭了,空口白牙一张嘴,一张黄纸表,就定了死罪?连喊冤都没处说。我们岂不是全要看他死人谷脸色过活?” “是啊是啊,杀人夺宝也没有这么霸道的。我们不能真让死人谷当了咱们的阎王爷!” “可他黄表纸上所述,都有迹可查……” “查又怎么样?这次没冤枉人,以后谁敢保证他一直不出错?” “是啊,那尹家一直乐善好施,乃是最德高望重之大姓。多少江湖后辈受过他家的恩惠,就算真的血祭了,也是牺牲他们自家人。旁人怎可因为一把武器,就杀人全族?” “听说,尹家那把剑是当家人自愿献祭的。这都要清算,这也太霸道了。根本就是借题发挥,想要夺取人家的宝物吧!” …… 江湖风向蠢蠢欲动,不知是随风而起,还是背后之人有意的拨转舆论。 与此同时,经过一昼夜的赶路,沐君侯终于要入蜀了。 崎岖坎坷的蜀道之上,忽然有一只蹁跹而来的仙鹤盘旋,仙鹤周围还有一只如影随形的蓝色灯盏。 沐君侯仰头看着那鹤,从收到消息后就一直沉着的脸色,终于有一丝松懈笑意。 “此处有神仙入境,莫非是在等沐天疏?” 沐君侯广交天下好友,这灯笼他认得,这鹤自然也认得。只是第一次知道,鹤和灯笼的主人,竟然也是认识的。 不过,毕竟两人都是方外之士,上古流传下来的神仙家。 方士不是道家,甚至不算是诸子百家里的阴阳家,他们出现得更早一些,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真正称呼这些人的说法,是神仙家。 许多人不识他们真面目,沐君侯身为庙堂之上的人,有些记载却是清楚的。 “请君侯上来一叙。”鹤酒卿清冽和煦的声音,如在耳边。 沐君侯跟随仙鹤的指引,一路而上。 穿过古道长廊之后,就是一处崖边山亭。 素衣墨发的鹤酒卿正在自斟自饮,他旁边的左手位,立着一个神仙姿态的人物,正背对古道,望着远处的奇峰险峻。 一身青白垂坠的服饰,清雅端庄,山风吹拂起羽衣和长发,仿佛就要御风飞升。 那人若有所感,回首看来,眉宇清冷无尘,仙姿佚貌,仿佛山水墨画拟作的灵虚之魂。 “君侯,别来无恙?” 第39章 39只反派 沐君侯走向亭内:“在下无恙, 倒是相知姑娘似乎神色欠佳。” 顾矜霄两处赶场,不得不算着时间,若是不虚弱一点, 怎么好说退场就退场?闻言轻声道:“命数相冲,过些时日就好。” 顾相知不愿多谈的样子,其余人自然也就不好多问。 鹤酒卿的眼睛依旧蒙着白纱, 却丝毫不影响视物,他对沐君侯浅浅颌首:“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我替君侯算了一卦,前路风雨将至, 既已如此, 不如暂且停下喝杯水酒。此处风景上佳。” 沐君侯也是才初入江湖的时候, 偶尔认识的鹤酒卿。一别多年再见, 这个人还是一如记忆当中。 鹤酒卿这个人,实在是个很特别的人。沐君侯认识很多佛道僧侣,不管出家与否,无一不是布衣素服, 粗茶淡饭,一心持戒清修。 但鹤酒卿绝对不是。 怎么说呢, 别看他通身无一华物缀饰。仪态俊美清雅, 飘飘然仿佛淡泊归隐的名士。然而, 只他身上看似光华淡淡的素色衣料, 就是皇宫里最高御用的贡品。连身为君侯的他, 都是按制式配给的。 束发的玉冠,斟酒的器具,甚至随手放置山亭的棋子,无不是人间难寻的至宝。 这哪里是什么清修无为之人,怕是富有四海的帝王,未必都有他的人间奢靡富贵。 当初,听闻他此言,鹤酒卿浅浅一笑,春风和煦,不紧不慢道:“若是修神仙道,比不过做人间帝王,你当为何自古至今,有那么多皇帝想要跟随我辈方士成仙?” 那时沐君侯不过十几岁的少年,楚地又最是盛行鬼神之说,他便也颇为神往:“这话说得在理,我都想跟你去炼丹问道了。” 谁知那人听了,却摇头:“凡我门中,不奉道不淫祀,不服药不炼丹。” “那你们作何修行?吸风饮露吗?” 鹤酒卿又摇头:“入世出世,入天下之势,乘天地之气,还有……酿酒。” “酿酒?酿酒能成仙,莫不是杜康在世?” 鹤酒卿为他斟了一盏酒,温声和煦,唇边笑意浅浅:“我叫鹤酒卿。修方仙道的人很多,方法也多。我跟别的方士不一样,只需一盏酒,就能测出你适不适合。” 于是,年少气盛的沐君侯,直接饮了他一盏酒。入口只觉得琼浆玉液也不过如此,转头却天旋地转,人事不知。 醒来时候,离家出走闯荡江湖,已然入蜀的他,出现在自家楚地的侯府房间里。 当时还是侯府小世子的沐天疏,后来从自己那侯爷爹的嘴里知道,原来他留书出走后,老君侯急得寻他不至,恰好知道鹤酒卿路过楚地,亲自上门去拜访求助的。 鹤酒卿人在楚地,与老君侯下棋闲聊,只身边的仙鹤飞出去一会儿。 一局棋未完,鹤酒卿忽然淡淡一笑,对魂不守舍的老君侯说:“世子已经在侯府了。只是饮了在下的酒,得大梦个一周天。我观世子气蕴不凡,将来绝非池中之物。他既然向往江湖自由,君侯不妨延请名师教他。” 这是沐君侯第一次亲自体验到,相隔千里,分神化虚的神仙手段,却还是半信半疑。只当父亲是联合了江湖术士,故意来诓骗他。 因为记忆里,老君侯本人,从前对这些江湖术士,一直都是半分不信置之不理的。 见此,老君侯拍着他的头叹息说:“你知道先皇吗?当初先皇未起事前,和一众乡间伙伴,整日里游手好闲。一日遇见一个患有眼疾的公子独行,见他被一伙流匪视作肥羊,一时侠义心肠,便上前搭救。那瞎眼公子自称有相命之术,为他们每个人都断了一脉。” 这传说沐天疏自然是知晓的,因为高祖发祥地就是他们楚地,楚地别的不多,自古神神鬼鬼之事无人能及。 “传说那人断言高祖贵命不凡,还说他身边那些个泥腿子各个都是封侯拜将的命。立时笑煞旁人。未曾想到十几年后,却当真一一应验。传说里,还说高祖又见到那瞎眼公子,音容一如当年,立时三顾茅庐,要请他入宫做官。”沐天疏忍俊不禁,“可是,咱们楚地随便找个有点名气的算命先生,都说自己是那一语断君王的活神仙后人呢。” 老君侯意味深长,似笑非笑:“先皇身边,当年被他断命的泥腿子里,就有你老子我。你说这一语断君王的神仙是谁?” 有幸见过高山,对等闲的丘陵自然就示若平常。 老君侯非是信,也非是不信,他只是借此,用当初那点微薄的俗缘,为儿子在鹤酒卿这里,过一道明路,牵一丝善缘。 如今老君侯早已仙逝多年,接任君侯之位的沐天疏,才终于明白父亲所思所虑的苦心。 沐君侯看着一如当年的鹤酒卿,走过去坐到他对面,看着那一盏薄酒,仿佛时间回到八年前。 “鹤先生这酒,今日可喝得?我可不想倒头一睡,醒来又回到自个家了。”沐君侯心里却恍惚一念,若是当真回到八年前,倒也不错,还能再见父亲一面。 鹤酒卿不疾不徐:“今日这酒不是问道酒,自然不醉人。” 沐君侯轻笑一声,仰头干了杯中清露,苦笑道:“可惜了这佳酿。” 此时此刻,他却没有心情去品。 沐君侯又斟了一杯酒,这一次却没有立刻就喝。 “相知姑娘和鹤先生在此处等我,可是有什么嘱咐?” 顾矜霄闭了闭眼,相隔几十里的地方,顾莫问正在一处莲台高阁,旁若无人的闭眼抚琴,下方又是林幽篁新一处的灭门杰作。 在受害者眼里,顾莫问这以杀戮悲声作背景抚琴的人,才是最符合幕后黑手的魔头。 时间不多了,他在顾相知的身体里睁开眼。 鹤酒卿正对沐君侯说,他与顾相知曾入过落花谷之事。 顾矜霄轻声说:“君侯因何入蜀,我们都清楚。有些事情,比你想得复杂。死人谷主林幽篁,的确就是奇林山庄大小姐林幽篁。死人谷黄表纸所述罪行,皆无一处作伪。不但是死人谷,鸦九爷也想吞了落花谷,棋差一招致使身死。还有最后一点,顾莫问站在林幽篁那边。” “你是说,林幽篁和顾莫问?”沐君侯就算早有耳闻,心里也一直是不敢肯定的。 另一边,又一处灭门血案,尘埃落定。 所有活死人都静立不动,等着莲台上的二谷主做出指示。 这满园肃杀,流血漂橹的寂静无声里,闭眼沉浸琴音的顾莫问,却还是在旁若无人的抚琴。 这一边,顾相知神色愈发苍白透明,淡淡道:“我撑不了多久。劳烦君侯带我一并去奇林山庄。我曾给司徒铮传过书信,让他向你求助。司徒铮的消息转述到烈焰庄,他人却再无音讯。事情的关键都在奇林山庄。” 顾相知话音一落,闭眼不动。神情清冷无波,如同入定一般,神魂不存。 提到顾莫问,沐君侯和鹤酒卿的神情都不轻松。 “真不想与此人为敌。”沐君侯可惜道,“我不明白,他何以与邪道为伍?” 鹤酒卿平静地说:“我会把他拉回来。” …… 林幽篁缓步走上莲台,微微弯腰侧身去看顾莫问抚琴,唇边笑意慢慢加深。 一曲《天行九歌》抚完,顾矜霄正好在顾莫问的身体里睁开眼,自然地收了尾音,抬眼瞥一眼林幽篁。 “谷主办完事了?”他轻声随意地说。 林幽篁潋滟的桃花眼弯弯,难得带一点促狭,戏谑道:“对着这血流成河之象,顾兄似乎兴致更甚以往。如痴如醉,浑然忘我。我倒不知道,顾兄还有这样孤芳自赏的一面。真是难得可贵,这兴趣爱好有趣得紧,我真是喜欢死了。” 顾矜霄收了琴站起来,不紧不慢说:“我是方士,比起活人,当然更喜欢对着死人弹琴。” 江湖上,最叫人闻风丧胆的两大魔头,对视一眼,一个似笑非笑,一个笑意盈盈。在满园的尸体、活死人背景下,惺惺相惜起来。 林幽篁惜的是,从来不似凡人,不止目下无尘,连心中也无物可入的顾莫问,竟也会有叫他全心全意沉迷之事,颇觉有了一点难得的人情味。 顾矜霄惜的是,对着人间惨事兀自沉醉抚琴,这种正常人眼里的畏惧胆寒之事,在林幽篁眼里,却仿佛再风雅不过,叫人醉心欣赏的艺术行为。 两个人都觉得,此情是人间难得之景,对方真是人间难得之人,可不得惺惺相惜。 四目相对,笑而不语,惜完了,顾矜霄淡淡一笑:“回去吧。” 日暮昏黄,月胧天际。 漆黑的轿辇行于梦一样暖黄色的四野。 一望无际的荒野上,前方却忽然出现了两个拦路人。 一男一女,皆是青年才俊,人中龙凤。 “前方可是阎王谷,两位九幽阎罗?”那青年之声,如削金切玉,寒意凛然。 林幽篁一手撑着侧脸,总似懒洋洋的,要靠在顾矜霄身上一般。 闻言他懒懒的睁开半阖的眼睛,往顾矜霄耳边倾斜,带着冷香的吐息,似有若无落入耳廓:“阎王谷?你什么时候,让他们改名字了?” 顾矜霄跟他刚刚相反,不管是站是坐,他的脊背都挺得很直,仿佛从未弯折,也不会有丝毫散漫。不论在哪里,都像是君王临朝。 他虽然看着前方,却像是无物可入眼中。 如此一来,在外人眼里,一眼看去,只会注意到,周身气场极为慑人心神的顾矜霄。 纵使林幽篁艳丽外表下,有多少锋芒锐意的阴狠,都像是魔君身边的佞臣似得。 “没有。”顾矜霄淡淡地说。 不料,那另一个未出声的女子,厉声冷笑说:“的确没有。是江湖上的朋友,摄于两位的大名,怕一个死人谷装不下两位的盛名,不约而同送的美称。人人都称,这死人谷是幽冥地狱在人间化身,你二人,可不就是,想叫谁死谁就该死的判命阎罗!” 这顿冷嘲热讽迎面而来,顾矜霄看了眼林幽篁,淡淡地说:“那就多谢了。” 他浑不在意,那两位却是一副要来寻仇的模样,越发愤懑怨恨。 “你死人谷替天行道,今日我尹家外门的小辈不才,想来讨教一番,这道究竟是个什么道?”少女的眼睛都红了,却毫无一丝泪意,怒火中烧,拔剑相指。 “落花谷血祭之事如何,我未曾亲眼所见不知道,但我尹家的君天剑是如何得来,尹家上下皆一清二楚。世人皆知我尹家五百年基业,却不知这是多少先辈殚精竭虑打下。 二十年前,门中精英惨死,小辈未曾长成,强敌恶贼乘虚来犯。若是我尹家不能抵挡,尹家庇佑下的方圆百里,皆要不复旧存。 老太君深思熟虑,为保我尹家基业,庇佑附近百姓,自愿血祭落花谷,为尹家铸成这镇恶诛邪的君天剑。如此恩德大义,凡我尹家弟子,从不敢或忘片刻。 她老人家可知道,她牺牲自己也要庇护的尹家,二十年后,却有人打着为她不平的名义,灭了她整个尹家满门?”那女子凄厉似冤魂厉鬼。 青年也厉声道:“好一个替天行道,你行的是什么道?杀人夺宝,灭人满门的道吧!” 被质问的林幽篁托腮,神情恹倦百无聊赖,上眼睑猫儿一般低垂:“对啊,就是灭人满门的道。你是不是搞错什么了?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为被血祭的死者复仇了?死人谷的名字还不够明显,说明不了我不是好人吗?莫非该改名叫恶人谷?” “我从来没说过,我是替血祭之人报仇。我难道不是说得很清楚了?我只是清洗,所有在落花谷血祭铸造过兵刃的人。至于你们这血祭,是被迫还是自愿,是大义还是私心,都与我没关系,我都不在意。” 他面无表情,唯声音清凌冷漠:“所有,手中有燕家血祭之器的人。若是自己站出来,交出血祭之物,死得就只有一个人。若是妄图对抗我,那就屠满门。” “你们尹家二十年前命数就该尽了,需要一个老太太血祭自己来苟延残喘,小辈不还是一样无能?有了这柄剑,也只是续了二十年罢了,今日这剑未折,不还是难逃灭门?尹家没了,江湖还是江湖,蜀中还是蜀中,那方圆百里的红白嫁娶,可曾与以往有什么不同?” 女子终于忍不住,气哭出声,浑身发抖,不管不顾杀来:“无耻之徒,你会有报应的,天下不会容你。我用我的命诅咒你,不得好死!天下人都会要你死……死无葬身……” 林幽篁下一瞬出现在她身后,谁也没有看清他的举动,只见那女子脖颈一道被切开的红痕。 “是,只有这一件事你没说错,我啊,天生就是个恶人。怙恶不悛,说得就是我这种人。你是对我有什么错误的期待吗?” 他温柔地,脉脉轻语:“会来的,你说的报应。只是,可惜你是等不及见到这一天了。” 好可惜,那少女的剑尖,离轿辇里那人的喉咙只差一寸。 被剑指着的人,眼眸沉静,无波无澜,让人想到神殿里檀香氤氲的无情无心的神像。 不该是这样的,神不该是庇佑众生的吗?为何……为何却是这样? 她死死地睁大眼睛望着,视野被血染红,瞳孔慢慢放大。 黄昏的风吹拂开男人鬓边的发,露出眼尾那抹淡淡的阴郁,在血色视线里,连同这荒野蒙昧,一同入魔…… 第40章 40只反派 那义正言辞的少女,转瞬间倾倒向黑色的轿辇。 四个抬着轿辇的活死人面无表情, 静立不动。 银白的剑尖向前微倾, 就随着主人的倒下也散落下去, 无声地落在柔软的西域毯上。 少女的尸体并没有完全滑落地面,而是伏在轿辇入口的横阶上。衣裳的粉色和轿辇四面垂拢的黑纱,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好像鲜花和灰烬。 林幽篁就站在她身后半步,他方才出来的速度快极。不过, 其实就算他不出来,那剑势本身也不是冲着他去的,而是对着他身边的顾矜霄。 天知道,比起长篇大论拉仇恨的林幽篁, 只淡淡说了两句话的顾矜霄, 为何却更招这女子的恨? 现在, 只剩下那个锦衣青年了。 他俊秀的脸, 因为愤怒和眼前惨事带来的悲切,肌肉都在颤抖着, 牙关咬得咯吱咯吱响。 林幽篁的脸上毫无愠色,微微叹口气:“其实你们本可以不来送死的,尹家也是一大家子,应该明白家大业大的地方,总要讲些规矩, 否则如何严以驭役?当日在尹家的人, 灭门只是顺便。你们这些在外未归的, 不管是内门弟子还是外门弟子, 我们死人谷都没有非要斩草除根的意思。你们又是何苦来送死?若是当真恨极了要复仇,至少也去谋划谋划,人多力量大呀。” 罪魁祸首嘴里说出这番推心置腹,仿佛很是替尹家考虑的话,听在这青年眼里,不啻为最大的羞辱和讽刺。 他不善言辞,好半天才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今日来,尹某就没打算活着回去。我不是天真的小姑娘,会相信什么道义公理。我来着,只是为你们死人谷挂一道白练。要着天下人都看清楚你们的真面目,让那些心存侥幸的路人,惶惶不可终日的人知道,阎王当道,若是他们再不反抗诛邪,我尹家的今日,我家兄妹的下场,就是他们的明日。” “这么说,我若是当众杀了你,反而是中了你的阳谋?” 林幽篁毫不在意地说,他下了轿辇不在顾矜霄身边了,那种懒散劲就能少很多。 青年冷笑不答,直接拔剑来袭。 他的武功可比那少女强多了,至少转瞬间与林幽篁对了十几招,尚且未现败迹。 林幽篁只是闪躲,仿佛难得活动一下筋骨,不急着玩死猎物的大猫。 两人且战且走动,皆围绕着轿辇前方左右。 “顾兄可否有兴致,弹奏一曲助兴?”林幽篁空手与剑刃缠斗,打着打着微微高声道。 轿辇里的顾矜霄,便轻轻拨动琴弦,当真随手而为,为他们伴奏。 尹家的青年跃空,连击三剑逼向林幽篁,在林幽篁稍退半步卸去其势的下一刻,却是突然转身,乳燕投林一般往身后轿辇这里飞去。 林幽篁懒洋洋的勾起的唇角瞬间冷凝,他没想到这人竟然也是冲着轿辇内的顾莫问而去,瞬间变换身形,却是追及不能。 “小心!” 青年的唇角扬起,势在必得,眼神锐利。 这距离,车内的男人只有一张琴,根本挡他不住。 只要速度够快,在这两个抬轿人发动前,一击必中,就可以…… 青年的眼睛忽然睁大,仿佛看到了极为不可思议的一幕。 一道粉色轻灵的身影向他飞来,义无反顾,比他的剑还快,深深的撞进他的怀里。 青年下意识就反手抱住了她。 这是他刚刚惨死的师妹,就在他眼前被割断了脖子。 尽管他们来之前,他阻拦不住她,决心陪她来这里时,他就已经预料到他们的结局。看到她死去时,还是浑身发抖一样的痛彻心扉。 她向他奔来,他怎么能不接住她? 就算她的手穿过他的心脏,他也不能让最爱干净的师妹,跌到土里去,死得那样难看。 青年手中的剑松开了,两只手用力抱紧那娇小的女孩儿,嘴里不断涌出血来。 那女孩儿的身体却是冷的,没有心跳。 青年望向黑色的轿辇,轿辇里的男人目下无尘,沉静如深水寒潭。 他指下动人的琴音还在继续,在那曲折的曲乐里,怀里早已死去的女孩儿也把他抱紧了,依偎着,仿佛再也不会分开。 顾矜霄也没有想到,第一次使用杯水留影,是这种场景。 林幽篁原本很急,见他无事,这才疾步走来。 他回首瞥了那倒在荒草里的两人,青年垫在下面,用他自己的身体隔绝尘埃灰烬。 两个人都已气绝。 “怎么样,让人厚葬了吗?”林幽篁平静地问道。 顾矜霄还在弹琴,这次是首引魂之曲。 他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那张俊美尊贵,总是过分沉静的脸,虽然时时会因为眼尾的阴郁,不经意生出的阴鸷凌厉,让人心生惧意。 可是,绝大时候反而会觉得,这样的人就该是高高在上,不沾染丝毫鲜血杀戮。虽然,他本身就已经在黑暗罪孽的阴影里了。 事情就是这么奇怪,林幽篁自己都不明白,他一面确信这个人适合他,生来就和他是一国的人,乐此不疲想要染黑他。 但若是亲眼见到,顾莫问当真平静的染血了,心里却觉得很不是滋味。 林幽篁亲手杀再多的人,也及不上顾莫问淡淡一曲间,借尸杀人的冲击。 顾矜霄望着昏黄退去,暮色将合的天际,轻轻地说:“不用。走吧。” 黑色的轿辇被活死人抬着,稍稍绕开脚边的两具年轻的尸体,再也没有停滞,消失在荒野里。 黑色的轿辇里,那引魂之曲的琴音还在继续。 在很多人看不到的世界里,无数淡淡的白光自土里升起,比仲夏最美的萤火还要纯净。 无数的白光飞到天际,像人间的星星飞向天上,天上的星河也流淌回人间。 “生和死,在方士的眼里是什么样的?”林幽篁躺在轿辇里,枕着手臂,耳听着悠扬婉转的琴音,眸光忽明忽暗,望着窗外的移动的天际。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我亦是行人。”顾矜霄眼尾的郁色淡淡,在越来越晦暗的光线下,他整个人都像一尊比月光还白的玉像,那白让人想到埋藏地底下,不见天日的明器玉雕。 顾矜霄的声音仍旧很轻,仿佛没有一点生而为人的情绪:“更高程度的有序,若是放诸单独的一个人身上,就是无常。所谓报应是不存在的,因果皆归天道。从善恶守恒之上,一切却又算是果报相依了。” 他手下的琴音不绝:“方士也只不过是天道的代理人,你若摸到它的走势,不论做什么都是对的。若能执掌控制天地灵气……”他轻轻笑了,“就可以接近传说中的神仙。” 林幽篁摇头:“太过复杂了,似懂非懂。不过我知道一点就够了,只要你还在我这边,势就还在我这里,对吗?” 顾矜霄似有若无地颌首点头。 林幽篁笑了,那他就要兴风作浪了。 …… 回到落花谷。 顾矜霄流露出精神不济之态,林幽篁便也没有多挽留,任他回房休息了。 房间内,忽然凭空出现一只散发着蓝莹光的灯笼。 顾矜霄眉宇略有倦怠,轻轻道:“那边如何了?” 【沐君侯和鹤酒卿带着琴娘小姐姐,已经到了奇林山庄内。林照月亲自来面见他们。看样子林变态搞出来的事,让他也很愁了,居然一直都是绿名。】 “你说林照月?”顾矜霄稍稍有些意外,自从知道林幽篁是个男人后,他多少有怀疑过,这个人和林照月的关系。 林幽篁今日一直跟他在一起…… 顾矜霄只略作思忖,手中并指虚画念咒,在门口设下阵法。 然后就是,久违的出神入定。 他拟指作诀,天地间一只巨大的眼睛睁开了。 里世界。 顾矜霄起身,神龙对他略一点头,低低咆哮一声,化作原型的半透明水龙。 盘旋一周,让顾矜霄坐在它的背上,顿时穿过里世界茫茫阴云,往落花谷外飞去。 一直飞到,当初第一次发现挖宝点的秋水在天清如月附近。 居高临下观测地势,就会发现这里地形很特别。 那处庄园入口隐蔽,而炼魂的宅子就在庄园隔壁,只因为隔着倾斜地面的石壁,纵使相隔不到十米,等闲也难以发现。 “等等。”顾矜霄制止神龙意图下去的举动,居高临下,纵观全局,眉宇微锁。 【怎么了?】 “有大发现。整个秋水在天清如月的布置,都是一个大型的炼魂之地的阵法。恐怕,里面的魂魄,不止三天前你我发现的那个无常鬼。” 【太过分了,这是扣留了我枉死城多少的常驻鬼口?】神龙好气哦。 顾矜霄一寸寸地看过去,目光微停:“去中间那处最高的石柱上。” 神龙立刻下游而来。 顾矜霄站在这整个庄园最高之处,刻着北斗和阴文的长琴浮在半空,他浮空三尺抚琴,口中不断默念咒语。 淡青色音波所到之处,无数袅袅黑烟,陆陆续续盘旋上升。 三天前,被神龙和顾矜霄挖宝,打开坛口的无常鬼,在这神秘空灵的琴音里,终于恢复了清醒。 循着琴音和咒语的指引,他不由自主地被召唤到顾矜霄眼前。 无常鬼穿着淡灰色的麻衣,被发跣足,但三天前那种,仿佛发黄的胶皮蒙在腐烂木头上,可怖非人连五官都模糊的形态,已经不见了。 神龙已然化作戏参北斗的样子,此刻掩饰不住吸口水想吃的心情。 无常鬼跪在顾矜霄面前:“多谢大人搭救,免我永世不得超生之苦。” 顾矜霄的琴音停了,长眉微压:“你是谁,为何在这里?” 但其实,他已经认出了这个人。 无常鬼失魂落魄:“我是落花谷燕氏一族的少主,燕双飞。我的未婚妻林幽篁……他男扮女装,我痴心爱慕于他,或许是我逼迫太甚……他杀了我,还把我的魂魄囚禁于此。” 燕双飞成了无常幽魂,对人世的留恋牵绊似乎淡了许多,言语间怅惘迷茫多于怨愤。 顾矜霄却想明白了一件事。 “这秋水在天清如月,是谁所建?” 燕双飞想了想:“是他。幽篁说在奇林山庄不自在,而我母亲一直不愿意他嫁进落花谷来。他说,想要建造一个属于他的地方。选址设计建造,都是他在负责。” 秋水在天清如月,也是林幽篁一时兴起题名。 顾矜霄对神龙说:“看来,这就是林幽篁制造控制活死人的关键。” 那些活死人的魂魄都掌控在林幽篁手里,认他为主。唯有一魂牵系在肉身上,自然言听计从。 【难道,这里所有的魂魄,都是那些活死人的?林变态是从建造前就已经想好要干什么了?他未免也太可怕了!】 顾矜霄倒是习惯了,并不意外,只是有一个谜题还是未能解开。 关于炼魂之法,林幽篁又是从何处得知?他又哪里来的本事炼魂? “燕双飞,林幽篁身边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出现?他是怎么把你炼制成活死人的?” 燕双飞神情格外痛苦,记忆似乎并不完整:“没有别人,是幽篁……血……坛子……我被装到坛子里……红了,他的眼睛变红了……” 林幽篁的眼睛,会变红? 第41章 41只反派 【人的眼睛怎么会变红?】听到燕双飞的鬼魂说的话, 神龙表示很费解, 【顾矜霄你的眼睛能变红吗?】 顾矜霄摇头:“不能。”他淡淡地说, “或许林幽篁那几天生病了。” 实际上,许多传言里都有,若是突然受刺激入了魔念, 人的眸中就会散发出邪煞戾气, 充血后看上去是红的。 但是, 顾矜霄没有在林幽篁身上看到过。很明显,林幽篁不是入魔。 事实上, 和很多人比起来,他甚至更来得冷静理智。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有什么代价结局。并且不存在丝毫负疚悔愧。 林幽篁是天生的恶人。 就像天道为了平衡, 而纯粹诞生的一团恶念。 这种人, 只能杀死他, 想要叫他不作恶,就像让狮子改吃草一样不可能。 【那,林变态会不会就是那个幕后方士?你看他既会炼魂,还会锁魂控尸,比你都凶残了。】 顾矜霄摇头:“看不出他有方士的样子。他虽不避讳自己知晓方士,但实际上对我们一无所知,对此兴趣也不大。他没有对我撒过谎,但显然隐瞒了什么。” 他唇边缓缓漾出一点微薄的笑意:“我倒是, 越来越对他背后那个人好奇了。我们已经离得很近了。” 【可是, 无常鬼说只有林幽篁, 还有红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嘛?】神龙好纠结了。 顾矜霄平静地说:“神龙大人,鬼魂的话,不用特别在意。因为他们说得不一定是真的。鬼魂的时空无序,有时候是无意识的记忆错乱,有时候是故意的。因为,我们人是一种极为复杂的生物,死后甚至比生前更擅长撒谎。” 这话,顾矜霄自然是在私聊频道对神龙说的。 事实上,不论什么时候,他和神龙的对话都是在这种,只有他们两个人能接收到的频道里。 神龙默默吃了一惊,哦哦了几声,说不出一句话,不知道是不是三观受到了冲击。 它虽然是天生冥物,祥瑞神龙,但是也不过是天意里诞生的一点新生的灵物,对整个宇宙世界的认知,都来自族中朦朦胧胧的集体潜意识的传承。 关于林幽篁红眼睛的秘密,暂且无解,放置一旁。 但是眼前这片庞大壮观的炼魂之地,却是当务之急。 【怎么处理?】神龙含着尾巴,忍住流口水的冲动,不行不能吃,这都是枉死城的鬼口啊。 顾矜霄似有若无地笑了,尾音极轻的声音道:“当然是留给武林天骄了。还能指望极道魔尊去度化众生吗?” 不过,这些鬼魂被炼制的时间越久,和分离在活死人身体里的一魂隔绝越久,就越可能神魂不稳消散。具体表现就像燕双飞现在这样,已经开始记忆断续,情感淡泊。 所以,“先来为他们固一固魂吧。” 神龙很感动了:【顾矜霄你这么好,会不会影响你刷极道魔尊成就?】 “不会,现在战阶到第几层了?” 【已达成凶煞、杀星,正向三阶鬼雄发展。琴娘小姐姐那里,连一阶都还没达成!】这真是太不公平了,顾莫问明明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嘛。 顾矜霄的眼眸很静很深,轻声说:“不急,很快琴娘小姐姐就会超过顾莫问了。” 里世界,枉死城的镜像世界里,天空总是阴云密布的。 秋水在天清如月,居高临下望去,仿佛一座层层绽放的白骨昙花上,按照阴卦倒叙布置的迷宫。 所有冒着黑烟的地方,都埋着一个被聚炼的魂魄。 所有袅袅升起的黑烟,都和现世一个活死人,无形相连。 燃烧灵魂的力量,作为现世活死人驱使的力量来源。反过来,以现世活死人的恶业,来冶炼魂魄更为强大。 顾矜霄的琴高高地浮到半空,琴声上的阴文符咒散发着淡淡的白光,它的主人却没有弹奏它。 琴身上的光,比月光柔,比月光淡,却也比月光更亮,像晨曦天光朦朦胧胧。 那光温和却势不可挡的直射天穹,所有的不祥的阴云在白光之下,如同被一双无形的手拨开。 苍穹之上,星图光耀熠熠,穿过再无遮掩的天空,直射大地。 那光也柔也亮,耀得整个里世界一片黑暗,另一种无形的东西便被显露出来了。 秋水在天清如月的地势,像一条黑色盘旋的河流,河流之上有无数白色的河灯,那些被炼制的魂魄就是这盏微弱的河灯。 河灯顺着黑色的河流,一圈一圈,仿佛最终要流向天上,和明月相汇。实际,却只组成一朵层层颓然绽放的白骨之花。 花蕊的位置,是黑色河流突然断裂的地方。让所有的河灯都在这朵白骨之花里,无限流淌循环。永远也无法走出这条黑色河,走到那明月的幻影之中去。 现在,花蕊的位置上空,被一张琴占据了。 穿着上古方士服的男人,博冠广袖,身姿颀长。 阴阳之风烈烈,吹拂衣袂,碎骨裂魂。他的背却始终挺得很直,走得很稳,无坚不摧,没有什么能阻拦。 就像这黑暗与白光间,亘古就存在的,一道半明半暗的镇印。无论此间何处何物,都俯首依从,任他纵横来去。 行走在这条无始无终的黑暗河流之上,那人脸上的神情从容沉寂,一步一步,像踩着什么神秘有序的阵法,每一步落定,下方河流上的灯盏就微微亮起一分。 线条淡漠的薄唇无声翕动,目下无尘无物。 当他走第一步的时候,那天上的琴忽然被弹奏,不知是那人口中的符咒引动了琴身上的符咒,还是他脚下的每一步,都拨动天地灵气来震响这琴弦。 开始很慢,琴音便也深沉缓缓。 然后,脚步越来越快,那河流像是动起来了,逆流而回,无数的河灯也仿佛被催动逆转的星盘,不断向后旋转。 唯有行走其上的人背道而驰,仿佛奔走在一轮被逆向拨转的时间之轮上,倏忽不见。 琴音神秘激越,声声清冷,弦振分明,无论何时都冷静从容,不错分毫。 直到最后一声尾音决然振去,余音发出一波一波淡青色的音域河流,以花蕊为中心,潮水一般不断的向四面八方而去。碰到途径的每一瓣花上的河灯,被微弱的回音荡回。 那原本漆黑的河流断绝之地,白骨花蕊之心,被这所有圈圈环绕的河灯回应,出现一轮弯弯的玄月。 波影微动涟漪,玄月碎去又聚合,推出的波纹不断传给河灯…… 就这样,原本死寂的循环活了,颓然欲败的白骨之花,散发着淡淡的森冷邪意之美,静静盛开。 …… 第二天,顾矜霄和林幽篁一起用完早膳。 发现林幽篁从一早上,心情就变得格外愉快,不过他向来看上去心情都很好。 “有什么好事发生吗?”顾矜霄问。 林幽篁唇角愉快地扬起:“也许是杀得人多了,这些活死人好像突然开窍,变得更聪明了。稍微复杂一点的指示,他们也能听懂做到。” “是吗?所以呢?” 林幽篁桃花眼漾着一点明晃晃的邪恶冷意:“所以就是,我可以加快计划了。”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除了灭门,清洗所有和落花谷做过血祭交易的人,林幽篁的计划还能有什么? 这次,活死人越来越好操纵,他就把所有的活死人都派出去了。 两具活死人和一个活人为一组,去追杀落花谷血祭名单上的人,夺回所有血祭兵器。还有,带回那些血祭武器的主人,无论死活。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小圣书庄时候,对付的邱成秀一样,直接用燕家男人的血蛊,把持有血祭兵器的人直接变成活死人,控制他来屠戮满门。 大多时候,林幽篁的做法都很直接凶残,那就是直接让活死人去杀人,用武力推平。 从这一次的行动开始,林幽篁给整个武林的开胃菜似乎上完了,他耐心全无,开始直接全面压制。 灭门目标再不是拘泥于蜀地,而是由远及近,遍及整个中原武林!无一放过,也不会再先礼后兵,事先贴黄表纸警示。 贴纸之时,就是灭门之刻。 林幽篁翻着落花谷的账册,目光流转,对顾矜霄笑道:“那些不入流的势力,让活死人去做。稍有本事的,就让微风邱成秀之类,我新制造的大贤来试试。我用落花谷的暗器之术,给他们身体都改装了机关。比起他们活着的时候,武功能看。” 他把他亲手制作的,那些曾经是血祭兵器主人的活死人,叫做大贤。 “你跟我,”林幽篁桃花眼脉脉,期待地眨眨眼,“我们就单独去拜访拜访这几位,泰山北斗吧!” 他指着的名单上的人,无一例外,不是曾上过武林高手排行榜前百名,就是在兵器分类榜单上,走过前二十名,现在还名震天下的老前辈。 “好啊。”顾矜霄轻声应下。 第42章 42只反派 跟林幽篁在一起的日常, 向来都很刺激。 不是到处开红去杀人, 就是这种越级挑战成名已久的高手。 然后,伴随着江湖上琴魔凶名赫赫的传说,和紧随其后的骂声震天,顾莫问的战阶一路朝着极道魔尊越级进阶。 死人谷倾巢而出, 并没有什么守卫。 林幽篁皱了皱眉:“茯神和那个方士知道路线,我可不想被人端了老巢。” 顾矜霄表示无妨。 他亲手在整个山谷之外布置了一道阵法结界, 一般人就算知道路也走不进来。若是方士闯进去了,顾矜霄就会察觉到, 千里回援。 而且,顾矜霄说:“鹤酒卿不会多管你的闲事。” 林幽篁弯着眼睛, 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笑:“那顾兄管不管我的闲事?” 一个阵营的队友, 自然是要管的。 他们先去挑的,是蜀地一个不出名的佛寺。 顾矜霄问:“怎么, 和尚也用血祭的武器?是禅杖吗?” “不是。”林幽篁懒洋洋道, “我们要拜访的这位,是佛寺门口驿站的车夫。” 车夫有一个很不像车夫的名字, 叫妙观山。 江湖上很多人未必知道这佛寺烧的哪柱香,却一定不会不清楚, 佛寺门口迎来送往善男信女的车夫, 妙观山。 “妙观山成名在七年前, 有一日, 不知怎的两伙绿林在这佛寺门口狭路相逢了, 谁知道他们本来是要干什么的, 总之打起来了。死伤遍地,两方都杀红了眼,有些不知情的平民路人也被波及误杀。” 林幽篁和顾矜霄依旧乘坐着那个,仿佛加长放大,四面开窗的棺材似得黑色轿辇。 这次没有活死人抬轿,顾矜霄在轿辇四壁画个了音符,无声念了几句,随后琴弦轻轻一拨,这轿辇就自己离地飞走了。 林幽篁见状没有任何异样,只是放松惬意地侧卧在这轿辇内,愉快慵懒地笑着半阖了眼,懒洋洋地给顾矜霄讲妙观山的江湖传闻。 “这时候,一个赶着辆粗陋普通马车的车夫,从山脚下上来了。那两伙绿林头领汇聚,各自领着上百好手,正剑拔弩张谈判。见这车夫不长眼,随手就要杀了。结果是,两方绿林势力在那个下午,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山下的总舵也被一个平平无奇的车夫挑了。” 顾矜霄坐着,在平稳前进的轿辇内,独自摆弄着一副棋局。 听了林幽篁的话,他轻声说:“听上去是个有侠义心的人。” 林幽篁躺着,纵使顾矜霄看不到他的脸,只听声音也听出一股邪气愉悦:“啊,这顾兄就错了。恶人还需恶人磨,能这么快解决这两方黑道毒瘤,当然是因为魔高一丈,这车夫不是车夫前,乃是来头比他们还大的绿林道上一把手。只不过,听说被一个出家人给感化了,这才金盆洗手。谁知道会在一个小小的无名山寺门口当车夫?” 妙观山一人挑了两寨,从前绿林的人自然会找来,可他一概不认,只自称是妙观山。 非是没有仇敌,不过源源不断来寻仇挑战的人,都败北了。下山后,更是都众口一词,说那车夫就是妙观山,根本不是什么绿林客。 顾矜霄忽然笑了笑:“他和落花谷做了什么交易,血祭了谁?” 林幽篁摇头:“不知道。落花谷的账册上,只写了妙观山的名字,武器一栏是空的。所以,我才要亲自来。” 黑色的轿辇,四面垂拢的黑纱遮掩,远远望去,如同一个封闭的巨型棺材,凭空从百丈悬崖河流之上飞来,端端正正落在那小小驿站不远的山岩上。 依山盘绕的山径上,尽头只这一座无名小庙。 说是驿站,也不过是个可以拴马遮雨的破旧木棚。 这几日香火不旺,那车夫的车停在路边,他只身斜倚着车辕,目光望向的却是佛寺内。 神情木然,像是看透一切,聆听着那寺院若有若无的经声木鱼,神游天外。 顾矜霄和林幽篁相继走出轿辇,妙观山也没有看上一眼。 林幽篁走上前,非常优雅有涵养地拱手做了一礼,不过有几分真意就难说了:“晚辈林幽篁。” 他微笑轻慢地说,仿佛不是见礼自我介绍,而是这个名字一出,对方就该知道一切了。 “死人谷。”妙观山淡淡地念了一句,并无任何意外,“我也在想,差不多该来了。” 妙观山的五官生得硬朗大气,沉默得如同风雨侵蚀过的北方山岩。林幽篁站在他面前,就像一个刚走出绮罗软帐的轻纵贵公子。 林幽篁毫不在意,眉目微扬,总是几分愉悦地样子:“前辈既已知晓吾等来意,那我们就速战速决了。您是自己交出那血祭兵器,还是你我做过一场先?” 妙观山毫无愠色,也没有多少认真,平平地说:“你不是我的对手。” 林幽篁越发笑得愉快:“这个啊,总要打过才知道。我跟前辈不一样,前辈不杀人,我就相反,只杀不赢。更何况,”他眼尾微转,示意顾矜霄,“我还有一个同伴。” 顾矜霄就听到,林幽篁懒洋洋地笑说:“就请顾兄替我压阵,若是我武功不济……咱们未尽的事业,顾兄可要替我达成啊。” 什么事业?灭人满门的事业吗? “我会的。”顾矜霄淡淡道,应了他的满口胡言。 妙观山的目光移向林幽篁身后的顾矜霄,眼神微微一变,许久都没有移开。 林幽篁想到昨天那两兄妹,打着打着莫名其妙都冲着顾莫问去,不由心里微微一凛。他眼神锐利,挪了挪脚步,挡住妙观山的视线。 “你的对手是我,还是专心一点的好。”林幽篁的语气已经有些冷了。 妙观山忽然笑了:“只是想起一些旧事,从前也有人,像你方才对友人那样,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所以,你就成了妙观山?”顾矜霄轻声说,“你身上没有兵刃,和落花谷做交易的,真的是你吗?” 林幽篁听了,顿时微微眯了眯眼。 妙观山沉默几息:“……不是什么兵器。死人谷占了落花谷,应该知道燕家除了锻冶兵器,还有一个能力,就是把将死之人,留存一口气,让他们永远像生前一样活着。” 那小小的连名字也没有的山寺之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走出来一个青年和尚。 他眉目疏淡,肤色和唇色都很淡,像是久不见阳光,略微有些缺水。 那和尚拎着一个食盒,似是看不到这剑拔弩张的情景,不紧不慢走到妙观山面前。 他不说话,也不看任何人,动作略微有些僵硬缓慢,却又莫名的熟练,把食盒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放到破旧木棚里,那张仿佛随便拼凑出的矮桌上。 一碟青菜,一碟豆腐,一小碗黑乎乎的酱,还有一碗粟米饭。 妙观山呆愣愣地看着那和尚,喉咙微微哽了一下。 他每日都见这个人,有十二年了,日日都是这样,打开寺门,给他送一份食盒,然后坐到对面,看他吃完,再默默收拾了回去。 不会再看他一眼,也不会说一句话。 不,会说的,他若是叫哥哥,那个人就会沙哑地说一句:“小山,你要乖。” 他们两个年纪,也差了十几年,他本来都习惯这样的日子了。 自那个活尸一样的青年和尚出来,妙观山的眼里就再没有任何人了,亦步亦趋跟着,把自己塞到那狭小的木棚草垛里,酱拌了饭,一口青菜一口豆腐的吃着。 他吃的时候,那活尸青年和尚就坐在对面,一动不动,目光穿过对面望着虚空。 他看着一点也不像死人,反而像不在红尘的得道之人,只遗留了皮囊在这人世修行。 妙观山只吃了两口,忽然就吃不下了。 他转头望着神情沉静的顾矜霄,神情木然:“小时候家里穷,若是能吃上这样一顿饭,就像过年吃肉一样。后来我们走散了,我入了山寨,顿顿有肉有酒。早就不稀罕这一口了。哪成想,山贼的兄弟当了和尚……” 妙观山笑了下:“他吃什么,我就跟着吃什么。小时候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豆腐配上酱拌饭,真的好吃,比肉好吃……没成想,造的孽多了,是有报应的。来得很快。” 顾矜霄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妙观山笑着,眼睛里有水意:“你看人的眼神,跟我哥哥以前很像。他那时候病得很重,我真怕他死,想了很多法子,做了很多混账事,他就这么看着我……我真害怕,跟他犟威胁他,要是他死了,再没人管我了,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以为他会带我一起走。他跟我说得最后一句话是,不会留我一个人。” 他的哥哥,显然说到做到了。把自己变成一个不死不灭的活尸,永远陪着他。 “小山,你要乖。”那青年和尚低哑的声音重复。 妙观山没有回头,咧着嘴,眼泪还是滚出来:“我十三岁上山的时候,老大问我,怕不怕报应?我笑,问他饿死快还是报应死快?我不知道,是报在他身上。我要是知道……他变成这样后,我一面想死,一面怕我死了,他怎么办?我得为他攒点阴德。” 所以他们留在这个小寺庙,收养一些无家可归的孤儿。 妙观山做一个车夫,护送沿路来往的平民百姓。 绿林两个寨子作恶,要瓜分这里的地盘。他就单枪匹马,把他们都挑了。 他没有伤过一个上山挑衅寻仇的人,有时候甚至希望,那些人能杀了他。 可是他们最后都罢手了。 林幽篁冷眼旁观地听着,声音淡漠:“走吧,他确实没有血祭之物。” 妙观山很久没有跟人说过心里话了,而这样的事,他也不可能再对第二个人提起。 望着林幽篁转身离去的背影,妙观山的脸慢慢恢复木然:“林谷主,你怕报应吗?” 林幽篁嗤笑一声,回头,目光愉悦又邪气:“信,当然信。所以你看,我杀了这么多人,也没有报应来制止我。是不是说明,有报应也是他们先报?我所为,皆天意!” 他说完那番狂妄放肆、寒意凛然的话,头也不回,淡淡自语:“怕报应,当什么恶人?” 这世间,从来只有人报,没有天报。 第43章 43只反派 林幽篁背对着妙观山, 从顾矜霄面前径直走过。 他脸上的神情并无特别,就像他说话的语气一样, 既不凌厉也不冷漠。甚至比起以往的戏谑顽笑,还要平常普通一些。 狂妄放肆,叫人寒意凛然的,却正是这理所当然, 视作平常的态度。 许多恶人是不信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的,若是知道当真有代价明码标价摆在那里,很多事情他们都不会做了。 但也有一种恶人不一样,这种人就像清醒理智的疯子, 他要做的事,没有什么能让他犹豫退却。 林幽篁无疑就是这种人, 他说出什么话, 顾矜霄都是不意外的。 “等等。你灭了燕家,得到落花谷, 那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解除燕家活尸状态?”林幽篁要走, 妙观山却出言阻拦。 林幽篁本不耐烦, 见一旁的顾莫问没有动, 这才停了脚步,声音清凌淡漠,随意道:“燕家的活尸, 你就是砍了他的头, 也还是不会死。不过奉劝你最好不要试, 因为真砍掉了缝回去, 会越来越像死人。若是要彻底毁掉也不难,直接烧成灰烬,一点也不剩就好,只要你舍得。至于烧了以后是什么后果,死人的世界我不懂。” 林幽篁不懂,顾矜霄却懂。 他一直看着那青年和尚的活尸,燕家的炼尸之术,锁的是一魄,人的三魂七魄,若是缺了一点,不完整都会影响转世轮回。 这青年和尚能做许多活尸做不到的事情,锁的绝不可能只是一魄,具体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顾矜霄轻声道:“他的肉身和魂魄牵系甚紧,要是真的烧成灰烬,有可能魂飞魄散。这是最严重的状态,若只是寻常的活尸,最多是伤及一魂,导致神魂不全罢了。” 妙观山原本木然的神情一点点活泛,就像岩石被风吹去表面风化的砂砾,露出原本冷峻坚硬的真面。 “你知道,你有办法?你一定有办法!”他的眼睛发寒发亮,狼一样,像在绝望的永夜里抓住一丝微弱的光源。 林幽篁忽然笑了,他一笑就透着刀锋淬毒一般的艳丽:“他当然有办法。你没看到我们是怎么过来的吗?这世间有一种人,生来就游走在阴阳生死之间,许多人把他们叫作方士。现在你面前,就站着这样一个真正的方士。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帮你呢?” 妙观山嘴唇和鼻翼都微微翕动,露出略显狠意决然的神情,他原本面相气质厚重大气,就像寺庙的砖墙,因为长久沐浴梵音,心存善念而透着正气。 现在,只一个眼神表情的变化,整个人的气质就像开锋的长刀。 “我的武功很好,很会杀人。而你们死人谷,要杀很多很多的人。你们缺高手,真正的高手眼里,燕家的活尸大军根本不足为惧。我帮你杀人,你们帮我救我哥哥!” 这番话从妙观山嘴里说出,一字一句,斩钉截铁,不是效忠投靠,而是互换的交易。 林幽篁的桃花眼里,淡淡几分笑意,转看向顾矜霄,懒懒地说:“各取所需,听上去很公平。我的顾兄,你意下如何呢?” 他这可有可无的态度,好像成与不成,都听凭顾莫问一言之间决断。 顾矜霄颌首,尾音极轻的声音,也淡淡的:“好。” 妙观山看着他脸上沉静平静地神情,那声可有可无的好,似乎凡人的生生死死于他,皆是轻而易举把玩于指掌的小事。 心中不知是希望还是寒意,忽冷忽热,奔涌血液而去,叫他发寒噤一般隐隐颤栗。 林幽篁忽然轻笑一声:“该怎么称呼你,妙观山应该是你哥哥的佛家称号吧。以后你要跟我一道作恶,可千万别让人到了阎王那,叫错债主的名字。让人替你受了过。” 这话无疑是讽刺他之前的报应之说。 妙观山面无表情,哥哥变成活尸后,他叫妙观山是行善为哥哥积德。以后自然不敢再用这个名字见人,但他也不敢叫哥哥在天有灵,知道他做了什么。 “既然入了死人谷,那就请谷主赐名。” 顾矜霄望着妙观山身后,那青年和尚的活尸,平静地说:“你现在,不怕报应了吗?” 妙观山没有回头,极冷的笑了。那冷从眼底深处迸发而来,话也是:“他一生都是极好的人,未曾做过一件恶事。已经十二年了,我想不出,还能有比现在更坏的下场。” 他落个什么结局都无怨言,但不该是这个人。 “世间之事,若是都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知是会太无聊,还是会天下太平?” 林幽篁不笑了,神情聊赖淡漠,不知是叹是嘲? “既然如此,以后你就以——死人谷渡恶君的名字行走吧。” 妙观山没有异议,只紧紧盯着顾矜霄说:“什么时候可以救我哥哥?” “急什么,等下我会让人把名单送来,你只要杀掉上面十个人,顾兄自然就可以放心为你兄长施为。”说话的自然还是林幽篁,“毕竟,就是大夫医病,也是要一点时间确诊的。” 而妙观山,也需要时间证明,证明他自己值得这份价值,也证明他对死人谷的衷心。 顾矜霄的目光从那青年和尚的活尸身上移开,什么也没有说,和林幽篁一起步入那巨型棺材一样的黑色轿辇。 妙观山便看着,那四面笼着黑纱的轿辇内,传出一声空灵的琴音。 余音回荡,那停在崖边的轿辇便凭空抬起,直直的调转了方向,朝着山峦大河对岸的山野飞走。 轿辇内,林幽篁向后望去,隔着黑色的纱幔看着远去的山寺。 很快,他回转过来。 “真是无趣。”林幽篁漠然地说,“希望他的武功,别像他做人那么无聊。” 顾矜霄依旧下着来时的那盘旧棋,垂眸轻声说:“你方才说错了。世间的恩怨不平,不是因为好人早死,恶人长命。而是因为,见了几件悲惨荒诞之事,就自以为发现世间真理。然后,改弦易张,妄断天命。” 一枚黑子落下,直掠白棋腹地,打破胶着的对峙。 林幽篁倾身,一手自然的搭在他的肩上,越过他身侧,自行落下一子。 之后也没有收回手,就这么靠着顾矜霄,眉宇又渐渐带出一点愉快艳丽的笑意。 “不错,最可悲可怜,就是这种一无所有之人,见了几件无道之事,就学人行恶。一旦遭遇什么祸事,便推给天意报应。转而妄图用积德行善,去明码交易逃脱罪罚。坏也坏得可笑。好又好得功利。自然上不得九天,下不得地狱,只配为人所驱使驭策。” 顾矜霄眉目垂敛,望着棋盘,唇角轻轻翘起,淡淡道:“为人所驱使驭策,未尝不是一条出路。否则,今日怎么会遇到你跟我?” 林幽篁笑起,眼角唇边弯弯,凝着顾矜霄的眼睛:“难道,你还真能活死人肉白骨?” 顾矜霄薄唇微抿,眼尾一点笑意冲淡郁色,他轻声说:“活死人肉白骨的,是顾相知。我是方士,只颠倒阴阳。” 颠倒阴阳,生死相易。这八个字,何止于活死人肉白骨的震撼? 林幽篁望着那双寒潭一样的凤眸,顾莫问的眼睛生得极好看,不是那种细长如勾的凤眼,眼睛的线条流畅凌厉,只在眼尾时候忽然下滑勾扬。 被这双眼睛看着,就像把灵魂放在他手心里,浮沉泅溺,生死皆不由自己。 顾相知和他差的,就只有眼尾那一笔,还有那抹晕染慑人的神秘郁色。 “顾兄的相貌,生得极好。真可惜我不是个姑娘家。”林幽篁拉开一点距离,懒洋洋地笑着,“虽然我不是姑娘家,但和顾兄的情谊也可昭日月啊。所以,若是我一不小心遭了天谴,顾兄可千万别为我颠倒阴阳了,只要记得抽空来地狱帮我搭把手就好。” 他这意思,显然是想好了,就是死了做了鬼,也决心在地狱干一番事业。 看来人间已经满足不了他了。 所思所率,不可谓不深谋远虑。 顾矜霄唇角轻扬:“好。我记得了。不过,不是每个人死了都会有魂,还能记得生前。鬼蜮荒芜昏暗,不像人间。幽篁还是珍重些好。” “说得也是,最起码,若是我死了跟顾兄阴阳两隔,像这样坐在一起下棋饮酒,游赏江流林海的日子,就难得了。” 他拿起桌上的一壶酒,斟到两个酒盏里,端起一盏轻轻一碰,桃花眼笑意盈盈眯了眯:“如此良辰美景,我想起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可与顾兄把臂同游。去时,顺路杀一对美人儿吧。” 他慢慢喝完了一盏薄酒,身姿不动,只酒盏缓缓微倾。 垂顺的睫毛和微动的喉结,这个角度看去,意外的清冷禁欲。 棺材一样的轿辇四面,黑色的纱幔被山风时时拂起。若隐若现那道红衣,像雪夜里最艳的一枝红梅,被攀折珍藏,封棺入殓。 第44章 44只反派 棺材, 不,是黑色的轿辇一直飞,走得是直线,径直穿过荒野水域上空,速度平稳又很快。 偶尔有人抬头远望看见了,也只以为是一只黑色的大鸟。 两个人一路弈棋, 饮酒,闲聊, 任由这轿辇在方士符咒的驱使下,向着林幽篁所示的地方飞去。 顾矜霄随手抚一段琴音, 林幽篁一面饮酒一面细听。 酒喝得不多, 林幽篁的眼波却像掬了一捧清酒,他笑:“都说听音识人, 听了顾兄这么多曲琴音,我却到现在都猜不准, 顾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是极简单复杂之人。”顾矜霄平静地抬眼看他, 手中弦音不断,“跟你一样。” 林幽篁起初见顾莫问第一面的时候, 的确是这么觉得的,这个男人眼里仿佛与生俱来的黑暗,在告诉他, 他们是同类。 认识久了, 他却不能肯定了。 林幽篁笑容难得无害, 呢喃一般低语:“我要你来我身边, 你就来了。可是,顾兄是要什么呢?” “你觉得我要什么?”顾矜霄尾音极轻的声音,带上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 “我从你的眼里看到了死气和杀意,如影随形,漫无边际。以为,你会喜欢跟我一起,享受摧毁那些碍眼东西的愉快。但,那是以前。” 林幽篁闭上眼睛,似是这样就能更贴近琴音描述的心境。 “现在呢?” 琴音飘渺空灵,似邪似仙,悠远漫长又忽而耳语轻诉。纵使有血腥杀戮,也只是若隐若现的泥土下的骨屑。 林幽篁唇边笑意渐生:“顾兄的眼里,生和死好像都是一样的,这想法很令人着迷,对某些人来说也很可怕。有时候我觉得,救人或是杀人,在顾兄眼里或许毫无分别。” 顾矜霄垂眸看着指间的弦动,轻轻地说:“一个人若是阴间呆久了,见过的死人比活人还多,有时也会分不清正反两面,谁是镜谁是影。人人皆知人死为鬼,却不知,对有些鬼而言,转世轮回抹消一切记忆,更像是彻底杀死他。” 他薄唇的线条很好看,有些不符合气质的秀美,一点弧度就温柔:“佛法说,人生如梦幻泡影。你说,既是虚假,死亡就是把他们从人世的幻境里叫醒。这是恶还是善?已经醒来的人,将他强行拖回梦里复生,想起的记忆再次抹消。他是谢我,还是恨?” 林幽篁的眼睛缓缓睁开,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一眨不眨,像是看进漫不见底的深流。 顾矜霄轻笑一声,叹息一般:“古时先贤把方士另行别类,以为异邪,其实并没有错。因为我们只有一半踏足人间,而非全然站在活人的立场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说的地方到了。” 那琴音不知何时停了,连同悄然落地的轿辇。 与世隔绝的山野深林里,种满了高大的乔木,此刻满树深红的木棉花正边开边落。 这棺材似的轿辇,就悄然出现,在这片深深浅浅层层叠叠的红,和山林绵密的绿草间。 黑色的纱幔自然的分开,轿辇里走出来两个人。 青白色衣服的男人,通身的清俊尊贵,似钟鸣鼎食之家才养得出来这贵气沉静。 红衣的男人,微抬着下巴,既风度翩翩得优雅,又轻狂肆意得桀骜。 纵使容颜艳丽,桃花眼似有若无舀一湾笑意,也难以忽略那惑人色相之下,骨子里透出的锋芒冷漠。 “这么大片的木棉花,也就只有这里能赏到了。”林幽篁望着那生着青苔的石阶山道,“顾兄可有兴致,与我一道在这山林走走。山上的风景更佳。” “好。” 两个人并肩拾阶而上,身后那黑色的轿辇,自发的浮空,远远地飘在这大片的木棉林上空。 山间的风很大,纵是这绵延不绝的林木,也难以阻挡风势。 枝上茂密的木棉花,便雨也似得,大朵大朵的飘落了。深深浅浅的红,绿荫遮蔽下的昏暗山林里,仿佛浓墨重彩的画卷。 山风也吹起他们的衣摆和长发。 林幽篁微微眯着眼睛,心情很好的笑了。 “你看,真的很美。” 就像上次在落花谷谷口,巨大山桃花树上一样,他总是偏爱这种狂风骤雨中,盛极高大的花树,一边极力挣扎,一边凋零逝去的景象。 这次不止是一棵,而是铺天盖地,整个世界皆是如此。 “的确很美。”顾矜霄的眸光也专注地看着,“一半凌厉毁灭,一半向死而生。” 林幽篁闭眼,微微仰着头,眉宇愉悦至极,如入仙境。唇角的笑意,仿佛对着情人一般,近乎沉醉的甜蜜:“这种感觉,就像身处千军万马厮杀的战场。不断的杀,不断的死,此时应该配上一曲七杀之舞。不知道,白骨夫人可愿一舞?” “白骨夫人是谁?”美景虽美,顾矜霄的神情却还是沉静无波。 “就是我跟顾兄提起的,那对美人儿之一。如此美景,却无人踏足。自然是因为,此处已经有了两位极为不好客的主人。” 那木棉花海里,一只涂着蔻丹的柔美的手,握紧了一只骨架不大,比一般男人好看,但一眼看去还是属于男人的手。 花树下,山阶上的两个人还在对话。 “一位是白骨夫人,那另一位是谁?”青白衣服,儒门贵公子一样的青年,淡淡地问。 那虽然带笑,声线却清凌冷漠的声音回他:“另一位,叫鸦、美、人。乌鸦的鸦。” 鸦美人三个字一出来,那木棉花海里的隐隐露出的两只手,又是一阵纠缠。 那只骨架偏小的男人的手,似是生怒,紧紧攥起,被涂着蔻丹的柔美的手整个握住,微微制止的晃了晃。被包裹住的手似乎想要挣脱,却又极力听话的忍住了。 “白骨夫人和鸦美人,是一对姐妹吗?” 林幽篁轻笑一声,慵懒地睁开眼:“不,这是一对姐弟。生得国色天香,仿佛双生的姐弟。只是,弟弟看着比姐姐小几岁的样子。看来这相似只是意外。” 乌鸦啼鸣,白骨蜕生。都代表着不祥的死气。 “他们都是落花谷的客人?”既是林幽篁要杀的人,看上去只有这一个原因了。 “当然。白骨夫人血祭夫君,鸦美人血祭情人。拿的是一对儿的分水峨眉刺。” 一问一答间,这飒飒木棉花雨里,翩跹袅娜,走来一位穿着黑色华丽裙装的夫人。仿佛这木棉花林化身的精怪。 那妇人云鬓高挽,只右侧垂下妩媚悠长的一簇秀发。那秀发长得,几乎垂过肩膀。 她的肤色白皙细腻,看不出涂抹脂粉的痕迹。朱唇如火,黛眉纤长。眼尾微挑的杏眼,似怨有情。 被她注视着的两个人,却还在继续他们的话题,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她一般。 顾矜霄轻声道:“听上去,他们最重要的人是彼此。怎么血祭了别人?” 林幽篁意味深长地笑了:“美人都很会骗人。何况,这还是一对美人儿。” “连落花谷都被骗过了?” “是啊,燕双飞刚刚出谷办得第一件事,就是上了这个当。为了维持落花谷的神秘强大,不能对外直说,于是有人对他出了个主意,让他私底下,以别的名义满江湖的通缉他们。” 白骨夫人此刻已然走到他们身前,相距十来步的距离。 她微微福了一礼,不卑不亢,隐隐还带着绝色美人所特有的骄傲。 “公子想要赏舞,唤妾身一声便是,怎地说起旧事来了?妾身姐弟今日能安然无恙,在此过与世无争的日子,还要多谢公子的成全。别说一支舞,纵是为公子沏茶暖被,也是您一句话的事。” 那声音缓缓道来,柔若无骨,无一丝媚意,却已然叫人酥了骨头。 顾矜霄一听就明白了:“看来对燕双飞出主意的那个人,是你。” 林幽篁眨眨眼默认了。 那夫人忽然掩袖一笑:“公子方才那话确实对极了,美人都很会骗人,却有谁能美过武林第一美人林大小姐?” 她美目轻眨,袖子横斜遮掩,只露出那双含情眉目:“这位顾公子不知,落花谷的消息网何等的密不透风?除非早有预谋,布置多年,就是为了骗一个人,等闲人谁能骗到落花谷?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这幕后的大人运筹帷幄。您说呢,大小姐?” 被叫做大小姐,林幽篁的神情也没有丝毫变化,似笑非笑的慵懒,不语看着她表演。 顾矜霄:“你的意思是,你们姐弟血祭铸造分水峨眉刺,是林兄指使?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杀他的未婚夫燕双飞。不过,是妾身见识短浅了,不识英雄,没想到,大小姐的目标竟然不止燕双飞,而是他背后的整个落花谷。要我说,多此一举。燕双飞对大小姐痴情一片,恨不得摘下月亮给您。您只要嫁过去了,就是燕家的未来主母,整个落花谷不还都是您的?” 这白骨夫人,语气柔若无骨,言笑晏晏,说出的话却都是不见血的针刺,字字往林幽篁的软肋上扎,仿佛怕激怒不了他似得。 这外柔内刚,决绝狠厉的行事,若不是不想活了,一心找死,就是另有倚仗。 然而,林幽篁却只是微微弯了桃花眼笑,颇为有趣的样子,看着她的眼神,就和看着漫天挣扎毁灭的木棉花,一般无二。 林幽篁不为所动,不置一词。 白骨夫人却不能,她的喉咙隐隐有些干涩之意,微微吞咽了一下。 面上却笑得越发柔,轻轻叹息一声:“大小姐曾说过,妾身为您做成此事,就放妾身自由。再不打扰。今日带着人来此处,当真只是要妾身作那什么七杀之舞吗?而不是,鸟尽弓藏,过河拆桥!” 最后四个字,从笑容软柔的娇美红唇说出,配合那盈盈如水的目光,说不出的凄婉可怜,又端庄骄傲。 她看着林幽篁,但林幽篁知道,她的目光里并没有自己,而是全身所有的地方,都在努力对着旁边那个人。在这刹那,释放她所有的美丽魅力。 就像,山间的花树,为唯一的过客盛放。 林间狂风摧折中的木棉花,极尽所能的挣扎。 她在引诱那个人,勾引那个人,不是为求生,是为了——杀他林幽篁! 果真是,太有趣了。 第45章 45只反派 白骨夫人这番表现是想做什么呢? 她看似对林幽篁的控诉言笑, 其实都是在对顾矜霄说话。 她是要告诉顾矜霄, 林幽篁是一个不可信的, 危险的人。 是林幽篁指使的她们姐弟两, 与落花谷交易, 故意欺骗燕双飞,来杀死燕双飞。 而燕双飞是个完美无辜的受害者,他对林幽篁极好。一个人若是利用别人对自己的爱慕, 反过来算计杀死他, 那这个人该是何其可憎可怕的人? 他身边的人,又怎么会不心生寒意, 继而忌惮? 白骨夫人展示着她的美丽骄傲和端庄, 看呀, 她是第二个完美无辜的受害者, 同样也是曾经林幽篁的同伙, 昔日所处的位置就是此刻这位顾公子所处的。 她在告诉顾矜霄:如果你任由他杀了我们, 以后, 他也会这么对你的。 白骨夫人刹那迸发的美, 顾矜霄当然是看到了。 就和她话语里传达出来的信息,一样清楚。 顾矜霄沉吟着:“鸟尽弓藏, 过河拆桥?” 他侧首看了眼一直似笑非笑不出声的林幽篁, 却是道:“你杀燕双飞还需要用计?” 林幽篁一点懒洋洋的随意:“杀他不需要, 切断他和落花谷的联络, 把他身边的活尸分散出去, 逐个击破, 就需要了。” “靠这姐弟两?他们在为你做事,为什么还要杀他们?”顾矜霄的声音很轻,听不出什么特别的喜怒。 白骨夫人的神情,微微有些变化。 林幽篁对白骨夫人慢慢扬起唇角:“因为他们自作聪明,不听话。” 当初他只是看中白骨夫人的美貌,用她来拖住燕双飞,但是,这两个人却顺便和燕双飞做了交易,假戏真做,真的血祭了。 白骨夫人咬着丰盈的下唇,略微蹙了黛眉,这让她显得凄楚又高傲:“不管我中途做了什么,都达到了您的目的不是吗?” 林幽篁的神情像艳丽的刀锋:“不错。所以我按照当初的交易,让你和你弟弟躲过所有仇人的追击,安然无恙到今日。” “既然守信,你现在就不该再杀我!” 林幽篁的目光落到她云鬓的发簪上:“那你就要问自己,当初为什么这么不听话?既然燕家的武器有这么大的魔力,让你不惜背着我,也要算计到手。不如你试试,看它能不能救你的命?” 她知道,答案是不能。 林幽篁是个怪物,一个不可战胜的怪物。 白骨夫人冷冷地看着他,她的眼里从始至终都没有过真正的畏惧。 从她看到林幽篁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知道了,活下去的几率很低。她不怕死,但她必须为弟弟争取时间和生机。 让她焦虑的是,背后那道始终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并未像她叮嘱的那样,快速逃走。 可是,逃走也不一定有用,因为面前的敌人是林幽篁。他若要杀你,上天入地都会找到你。 白骨夫人忽然笑了,很轻很淡:“是我不对。可我一个弱女子,总要想些法子保护自己。其实,比起杀了我。您还可以选择,利用我。死人谷如今蒸蒸日上,您应该需要很多人来帮您达成。这次,我一定不会再重蹈覆辙,请公子给我一次机会赎罪。” 她屈膝福礼,盈盈一拜,这一次哀求的目光直直看向顾矜霄。 可是,顾矜霄的脸上只有寒潭一样的沉静。 “你的美貌、聪慧、手段和武功,加起来的确很不错。”林幽篁笑着,眼睛微微弯起。 白骨夫人脸上的神情顿时一喜,死里逃生:“谢……” “可已经不听话一次的棋子,要来做什么呢?” 女人娇艳美丽的面容顿时僵硬,继而枯萎,她不可置信地望着林幽篁,极力挤出一个笑容,脑子里疯狂地转动着。 “一般人或许会担心,棋子会不受控制,而不敢用。但真正的强者眼里,棋子就是棋子,无论如何都逃不出您的手心。放对了位置,仍旧可以扭转局势。” 林幽篁平静地看着她,目光略有欣赏:“听上去不错。但是我还是觉得,你不如交上血祭武器,我可以让你自己决定,是变成活死人,还是一具尸体。” “为什么?”她不服,已经这样努力了,为什么还是不能动摇他? “为什么?”林幽篁似笑非笑,“你方才叫了我不止一声大小姐,而我这个人心眼很小,还很记仇。” 白骨夫人万念俱灰地看着他,她忽然明白了,他根本就不在意那几声大小姐,这只是随便一句要她死的说辞。 这个人做出了决定,就不会再更改。他是来杀她的,不论她做什么说什么,都像这满山林的木棉花之景,除了愉悦他片刻,不会有丝毫用处。 白骨夫人突然变得很平静,她抬腕,缓缓从云鬓里拔下那发簪一样的一对分水峨眉刺。套在两个手指上。 她低低轻声说:“事情都是我做的,血祭那两个人也都是我出的主意,全程都是我一个人在做。我弟弟年纪小,他什么都不知道。求顾公子,救救他。” 说完,也不在意顾矜霄是否答应。 白骨夫人高声说:“两位既然想欣赏这七杀之舞,妾身自然奉上。” 然后,她当真在这漫天遍野的木棉花海里,跳了一舞。 峨眉刺像美人的发簪一般,在她的指上旋转、刺、挑,时隐时现。 那武器本就美丽至极,使出来就像舞蹈,更何况它的主人本就是世间难得的美人。 满山林的木棉花都汇聚而来,仿佛花魂精魄凝成这难得之景。 她就像这枝上的木棉花,明知凋零的结局,仍旧极力在这狂风之中挣扎求一线生机。纵使不为自己,也为了同根而生的其他未长成的花。 但是,这朵白骨为名的黑色木棉花,最终却是一定要凋谢了。 一舞结束,她倾身委顿于地,云发如瀑,面色苍白。 两只纤细柔美的手,缓缓交错一礼,然后,下一瞬,毫不犹豫刺到自己的喉咙里。 “姐姐!”那藏到花树上的少年惊慌地叫着,下来的太快,先是踉跄滚落在地,连滚带爬地跑到她面前。 白骨夫人蹙着眉,眼里有泪:“叫你走,你为什么总是不听……我的话!” 一说话,鲜血就大股大股的溅出。 她极力挣扎看向顾矜霄:“我不是好人……罪有应得,我弟弟……求您……” 那黑衣少年咬唇皱着脸,泣不成声,听到姐姐拉着他的手气若游丝:“你求他……一定跟着他……” 白骨夫人死了。 “你要我看得美景就是这个吗?”顾矜霄平静地说。 林幽篁笑着,声音却透着聊赖无趣:“白骨夫人鸦美人,邪道上出了名的,你看面对生离死别的时候,也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我倒宁愿看她拿着峨眉刺,对着我,而不是她自己的喉咙。” 那黑衣少年呜呜地哭着,听到他的话猛地抬头,少年清澈稚嫩的眼里满是痛恨和不屈。 “我姐姐是好人,她没有杀过好人,她杀的都是坏人,都是江湖上的人冤枉她,我不许你这么说我姐姐!” 林幽篁冷淡地看着他:“你不为你姐姐报仇吗?” 少年眼中虽有痛恨,眉清目秀的脸上更多却是迷茫:“报仇?杀谁?姐姐是自杀的。” “噗嗤。”林幽篁忽然笑了,“原来所谓的鸦美人,只是个白痴小美人罢了。白骨夫人费尽心机,保护了一个废物。” 他索然无味地笑完,懒懒地说:“还是庄子说得对,无用的东西,比如弱者和废物,通常的确能活得最好。因为连死的价值都没有。” 林幽篁上前,从白骨夫人的尸体上抽出峨眉刺,鲜血溅出,没有一滴滴到他身上,却溅了那少年满脸。 “你的呢?”林幽篁在白骨夫人的衣服上擦干峨眉刺沾上的血,抬眼问那少年。 秀气的少年眼泪不断从眼睛里流出,呜呜地哭着,却压抑小声。 他从腰上的背包里,小心的拿出一条长盒。 林幽篁接过打开,把白骨夫人的也放进去,就意兴阑珊地对顾矜霄说:“我们走吧。” 那少年似是想起姐姐的叮嘱,让他跟着那位青白色衣服的贵公子,可是两个人却已然要走了。 他想跟上去,可是怀里姐姐的尸体还没有入葬。他就埋头,小动物一样依偎着尸体。 这次,终于放声大哭了。 顾矜霄招来头顶的黑色轿辇,和林幽篁一起离开。 进入轿辇前,他回头深深地望了那少年一眼。 之后半个多月的时间,顾矜霄和林幽篁都没有再回死人谷。 两个人一路走,一路按由近到远的顺序,拜访了蜀中几位前辈。 少数人,和妙观山一样,被林幽篁收为己用。 更多的人,则是和白骨夫人一样,被他杀死。 不过,似乎看出顾矜霄对他猫戏老鼠一般,戏耍那些人的过程并不感兴趣,林幽篁之后收敛了许多。 两个人杀完蜀地的人,转而转向别的省份的。 值得一说的是,林幽篁给妙观山送去的名单,都是一些绿林邪道,江湖上提起来,都道是恶贯满盈之人。甚至,还给了妙观山一套死人谷的黑袍和面具。 他对顾矜霄说:“我从不逼迫引诱那些想做个好人的人,而且乐于成全他们。” 于此同时,比林幽篁行动更迅捷的,是他倾谷而出的活死人大军,蝗虫过境一般横扫而过。 这一次,那些原本仗着燕家武器成名久远的武林人士,终于学乖了。 很多时候,往往死人谷的大军进门的时候,看到的不是抵抗,而是一片缟素。 死人谷从一开始就说过,只要血祭武器的主人自己站出来,寸草不犯。 这竟然成了他们唯一的生路。 有压迫的地方,就一定有反抗,而这一切希望的源头,都出自奇林山庄。 因为,奇林山庄的少庄主林照月,终于打开庄门见客了,而且,亲口说出与死人谷势不两立的宣言。 对死人谷的反击,开始了。 第46章 46只反派 奇林山庄内。 满座何止三千江湖豪杰, 然而最终被林照月请去议事厅的, 却聊聊不过二十人。 顾相知这一日难得精神状态不错,清醒时间较长, 也和鹤酒卿出现在了堂内。 顾矜霄不管是作为顾莫问, 还是作为顾相知,对这些江湖人都所知不多。 鹤酒卿便轻声说给他听。两个人都不显山不露水的坐在下方客座,用得又是方士手段沟通, 是以, 旁人根本听不到,也不会注意他们的交流。 正气堂的高位上,坐着江湖上最德高望重的四个人。 一僧、一道、一布衣、一君侯。 僧、道二人皆是千年正统门派执牛耳者, 虽身在江湖, 心却在世外,出现在这里, 更多是为天下做个表率。 鹤酒卿对此只是点到即止。 君侯,指的自然是天下第一人的沐君侯。他少年成名,朋友众多,又出身贵胄, 虽然兼具庙堂和江湖两个身份,处事却不偏不倚, 就算是江湖上最恶名昭彰的人提起他, 也要赞一句人品贵重。 人人都以成为沐君侯的朋友为荣。 而这布衣, 却是个看似弱不禁风的说书先生。手里拿着一柄说书用的折扇, 往那一坐, 叫人一眼看见了,还以为入了哪个酒楼说书的地方。 然而这个人,却是掌握着黑白两道最全消息网的书堂的总掌书,也是江湖上最著名的说书先生。很多人只知道他是书堂的掌书人,却不知道,他私底下还有一个身份,是天下最神秘善谋略的智者。 他曾多次易容化名,为皇家的几位贵人做幕僚,出谋划策,甚至差点左右储位。 鹤酒卿的语气里似有笑意,显然和这个说书先生是旧识。 顾矜霄不知道鹤酒卿还在皇宫里做过一段时间官,自然不清楚两个人的同僚渊源。 “他叫什么?”顾矜霄问。 鹤酒卿摇头:“他的名字太多了,单是说书先生的身份下,就有好几个名字。不过既然是和这三个人坐在一起,那应该用得是名声最好听的,书堂总掌事淼千水的名字。” 厅外内外。 满座的江湖人都在义愤填膺地说着死人谷的恶行。 “欺人太甚,陆家的刀乃是祖传下来的,竟也被说成是落花谷血祭之物。那伙黑衣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不由分说上门见人就杀。” …… “琴魔顾莫问,杀了小圣书庄少庄主不说,连那四岁的小女儿都没有放过,简直罪恶滔天!” …… “如今江湖上谁敢直缨其锋?近来死人谷造的杀孽少了不少,你猜是怎么着?那是不少人为了保全子孙亲朋的性命,在死人谷的人上门前,先行一步自我了结。” “死人谷的人来了,见全族缟素,取了兵器不说,连往生者的尸体都不放过。那陈家的公子一时不忿阻拦亡父遗体被带走,竟然也被当中杀死!” “是啊,我就曾上门吊唁过一家。那家的娃娃不懂事,抱着武器直说是他娘亲不松手,可怜他们家只剩了他一个,若不是我赶紧拉开那孩子,恐怕他也要死在死人谷的刀下。” …… 有当真义愤的,自然也有趁机吹嘘博名的,更有行事偏激,意见不同者。 “嗤,要我说,这死人谷所杀皆是该杀之人。为了一把武器,连自己的亲人挚爱都能活生生推进火坑的人,若不是死人谷揭露出来,一个个还真披着正人君子大仁大义的皮,在这江湖上欺世盗名,蒙骗世人。” “你怎么这么说?我看你是死人谷派出来搅乱人心的吧!” “就是,纵使这些人对不住自己的家人,外人又有何资格评说?更何况以此为借口灭满门?” “怎么,难道他满门抵抗,死人谷的人就该站着不动?都是江湖人,技不如人罢了,拿什么大义压人?” “简直一派胡言歪门邪道!既然如此,你来这里做什么,何不去投靠了那死人谷?” “嘘,别理那个疯子,他父亲血祭了他姐姐,他这些年一直到处找人寻仇。突然知道了真相,可不得疯了。半个月前,他在杨家正好遇见他爹,那真是六亲不认,直接举刀相杀。可怜他爹被死人谷变成不死不活的怪物,竟然还记得他,强自忍着不出手。你猜最后怎么样?尸体被砍了脑袋都能捡回来带走,太吓人了!” “我在这,就是来看看,这里满座多少心怀鬼胎的人,多少是怕死人谷找上门,揭破他私下嘴脸的伪君子。还有,死人谷杀人我不介意,但既然那把刀是我姐姐,我就要带回来入土为安!” “呵呵,说来说去还是觊觎的燕家的血祭之刀,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命用。不过他的话也没错,我又没用燕家的武器,我怕什么。不过是为了武林正义……” …… 正气堂前。 林照月当仁不让主持大局。 他温文尔雅,语气平和坚定:“如今局势大家都已清楚,庄内各路豪杰的态度也都收集汇聚于册,足以看出,如今死人谷烈火烹油之势已尽。他们行事太过,天下人皆反对其暴行不义、赶尽杀绝之举。如今,正是我们攻破死人谷的大好时机。” 那僧道皆是被请来撑场面的,既是号召武林群雄,也是显示他们的立场,对此表示一切都听凭少庄主所言。 他们很支持。不论僧道,都很佛系无为了。 沐君侯自然也无意见,那说书先生淼千水弱不禁风地样子,挂着微妙的笑意,也表示单凭少庄主吩咐。 “好,既然如此,传令下去,张贴檄文,正式声讨死人谷!” 于此同时,林照月摆出地图,初步制定出围杀死人谷的计划。 第一个,自然是剪除其羽翼。 “蜀地之外的活死人,就请飞鸽传书江湖朋友,若有成功剿杀者,就可来奇林山庄领取谢礼。蜀地内的武林同道则群策群力,剿灭蜀地的所有活死人。我们在对付死人谷那两个人之前,一定要确保,他们无一活死人可用。” 那说书先生喝了一口茶,微笑说:“可是这活死人怎么个杀法?” 林照月温声平静道:“连掌书先生的书堂也不知道吗?” 淼千水挂着虚弱的微笑说:“我的书堂里都是些只会提笔的书生,只知道这活死人就算砍了脑袋砍断四肢挖了肺腑,就算只一层皮肉,他们都还能动。缝合了,还是杀人的好手利器。不过,我虽不知道怎么对付他们,却知道谁能对付他们。” 林照月瞬间也想到了:“你是说……” “对付这些不是活人的阴邪之物,自然就得靠些非常之人,方外之士。” 同是方外之士的僧道二人,一前一后道了声佛法和道号。 老和尚表示,佛家只超度死人,世间一切异状皆是虚妄。翻译一下就是这活他不会。 老道士表示,他就只一心研究飞升,如果人死了和尚业务繁忙,他可以来搭把手。 不过两个人都表示,如果他们想到法子了,他们的弟子都能下山搭把手,毕竟占着武林正统,不好不做点什么。活死人也不是活人,不算杀生。 淼千水的笑容迟滞了一秒,眼里闪过一道精光,两个老狐狸。 他忧心地叹口气:“我要说的那个人,不是二位,而是一个专和鬼神打交道的方士。只是,不知道你们能不能请得出他出山。” 当初,鹤酒卿带着昏迷的顾相知和沐君侯一起来奇林山庄时,是用了点小手段遮掩的,是以,他虽然坐在堂下,堂上的旧识同僚却没有发现他的踪迹。但这一点也不影响,淼千水想起来,随口替他扬名,坑他一笔。 然而,听了这话,林照月却忽然一笑:“既然是方士,我看掌书先生也不必舍近求远了,我们眼前就有一位。” 他朝顾相知的位置看来:“相知姑娘身体不适,按理我不该叨扰姑娘,可是如今我们困顿于此,只能求姑娘相助了。” 他这话说得客气真诚又尊重。 鹤酒卿明显不是个喜欢出世的人,这事本就只能顾相知做。 顾矜霄冲他颌首:“无妨。死人谷的活尸和活死人,本质都是驱使锁役了魂魄在躯体内,要对付他们,简单点的法子就是烧成灰烬,一点不剩。不过这样一来,他们的魂魄有损,往生不易。若是方便,劳烦各位侠士将所有的骨灰汇聚做个标记,我会逐个做一遍祭祀,凝魂超度。”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林照月走出正气堂,他身后站着四位江湖最具威望德行的四个人。 这就代表,这四位代表的江湖势力,武林正统,是站在他这一边支持他每一个决定。 听完林照月宣布的结论,底下人心却不是完全一条心。 “少庄主所言,皆是为武林正道所思所率,在下佩服,想来所有正道弟子皆会助少庄主一臂之力。但是,有一个问题,还请少庄主明言,这死人谷谷主林幽篁,和贵山庄的大小姐林幽篁,究竟是何关系?” “就是就是,少庄主不能避而不谈。” “若是林幽篁就是奇林山庄大小姐,我们如何敢信少庄主是真心助我等?” …… 林照月抬手下压,轻轻一个举动,厅外的人都逐渐安静下来。 他神情温文尔雅,光风霁月,如清风朗月照彻江流林海,此刻,眉眼却带着不明显却坚定的强势。 林照月微笑,平静从容地说:“死人谷的林幽篁和我奇林山庄的林幽篁,毫无关系。” 第47章 47只反派 林照月说两个林幽篁毫无关系, 谁又有证据能证明这是同一个人? 更何况,这时候,大家要听的就是这样一句清清楚楚, 泾渭分明的表态。 既然林照月当着天下武林的面这么说了,那纵使真有关系,自现在开始,也必得毫无关系了! 林照月气质优雅清贵,身上有久病之人自然流露的气血不足之象, 但对上他的目光面容, 却叫人说不出丝毫质疑挑衅的话来。 不知道是因为站在他背后的那四个人的身份, 还是林照月温文淡然的神情里, 那种摧金断玉, 莫名叫人觉得不可抵挡的力量。 “既然诸位没有异议,那就请共饮此杯,预祝吾等与死人谷一役, 能如愿以偿, 不负逝者。” “不负逝者, 杀!” 人群里, 那据说姐姐被祭刀, 父亲被做出活死人, 还被他亲手兵解的青年, 嘴角挂着狠戾玩味的冷笑, 第一个饮了酒, 狠狠掷碎, 望着林照月,如是说。 无数人便跟着饮酒掷盏,重复着山呼海啸的“不负逝者,杀”。 中间或许还有别的声音,最终汇聚到一起,只有那一声声的“杀”是始终清晰,万众一心。 林照月的目光从那些人的身上缓慢移过,淡然地回首,蓦然望见站在正气堂内诸人中的顾相知。 略略停顿,四目相视,他眼里平静的眸光微微一动,却只是轻轻颌首便移开了。 对身后那四位客气致谢,而后拜托他们陪客,宴请众江湖豪杰。 林照月名为少庄主,在老庄主林书意闭关不出的时候,实际却早已做着庄主身份的事情。更何况,众所周知,他的身体自小不好。这段时间必然倍加劳心劳力。 到底不过是刚极弱冠的青年,按理来说,对付死人谷这样的江湖大事,让他一个病弱,又不通武功的世家公子出头,本就为难。 可叹际遇如此,时也命也。 一是暂且无有能统一整个武林,一呼百应的人,做这个牵头人,举旗对抗死人谷。二是奇林山庄和落花谷的姻亲关系的微妙,三是江湖上对林幽篁这个名字的迁怒,把奇林山庄抛掷于风口浪尖,置于整个武林的焦点下,进退不能。 这样的情形下,谁都可以暂且观望不做什么,他林照月却不能。否则,以后奇林山庄如何自持于武林同道? 众人知道这其中缘由的,感叹他不易,便自觉该帮衬些。 顾矜霄站在人群里,听着这些言语议论,一语不发,只深深望了眼林照月离开的背影。 虽然一直是绿名,但顾矜霄花了十天刷满的血量,总共有多少,他不会不记得。 林照月,病弱或许是,不通武学?这就算了吧。 【顾矜霄,顾莫问在那边弹琴杀人,对着满地尸体都弹了快半个时辰。林幽篁已经来找你了,再不回去,他就发现你弹着弹着晕过去了,想想顾莫问极道魔尊的形象……】 神龙这段时间辛苦两界三地跑,要么跟着昏迷的顾相知,等顾相知终于上线了,又要去看着掉线的顾莫问,别被林变态发现。真是差点操碎了戏参北斗灯笼纸糊的心。 顾矜霄听见了,于是转头望向身边的鹤酒卿。 “鹤师兄,可能要麻烦你。” 琴娘小姐姐清冷无尘的面容,只要眉宇稍稍放缓,那种不在此间的飘渺,虽然说不上苍白虚弱,但也差不离了。 鹤酒卿的唇角微抿:“我在,你放心。” 顾矜霄看着他被白纱覆盖的眼睛的位置,心中微微一动,下一秒,眼前就换了风景。 他睁开眼,在顾莫问的身体里醒来,手指还在自动弹奏着。 林间满地黑衣杀手的尸体,都死在最初三分钟的琴音下。 剩下的半个时辰,对着满地尸体,都是顾莫问个人演奏会时间。 顾矜霄收了琴站起来,一抬头,毫不意外看到林幽篁站在高高的树梢上,不知道听了、看了多久。 见他发现了,林幽篁很快自觉下来:“我那边遇到了几批杀手,想着你这里是不是也一样……”他顿了顿,轻笑几声,“我忘了,顾兄遇见这种事,向来都是恰逢其会。” 说得好像顾矜霄就喜欢很多人来杀自己,死得人越多,他开演奏会的兴致就越高似得。 但眼前这半个时辰的事实,和顾矜霄闭上眼后,那张俊美尊贵的脸上,眼尾阴郁凌厉之意,随着琴音催发后的慑人,当真比什么都有说服力。 无怪明明林幽篁才是死人谷大谷主,但在江湖人的传言里,二谷主琴魔顾莫问才是最可怕的人。甚至,被按上其他神秘组织幕后龙头老大的附会臆测。 谁让顾莫问来历神秘,又骤然成名江湖。常理来说,这样的人不该是籍籍无名之辈。 顾矜霄只轻声道:“还好。” 在林幽篁眼里,却是认定他发现了顾莫问唯一的兴致爱好。 不过,大概也只有他这样的变态才会觉得,顾莫问沉醉痴迷在尸山血海里弹琴这件事,很吸引人吧。 比他看过的任何的狂风骤雨的风景都好,仅次于,亲眼目睹这琴音之下的杀戮盛景。 和落花谷交易之人,比起相对要脸有底线和操守的正道来说,邪道的人更多。 只不过,邪道的人自己也在不断互相杀戮争夺,很多武器最终都易主了,连他们自己都未必知道,手中不听话但有时候却又格外好用的武器,究竟是个什么来路。 只知道很邪。 但普通的武器怎么会邪、会妖?有异象的自然都是不凡之物。 于是,邪道之人不但自己会争夺那些武器,武器的主人为了降服这些不听话的兵刃,甚至还会不断想办法来驯化。 用自己的血养武器是一种,更多的人是用他人的血肉,至于是用谁的,那就是另几笔血债了。 当死人谷开始清算燕家血祭武器之人时,某些邪道之人尚且还不明,但几次之后,多多少少都会怀疑到自己手中武器上来。 眼看着死人谷血洗的轨迹离自己的势力范围越来越近,那些邪道之人终于有人坐不住了,于是就有了林幽篁和顾矜霄被层出不穷的杀手袭杀之事。 林幽篁弯着桃花眼笑:“如果是我,恐怕一辈子也查不清,幸好有顾兄在我身边。” 顾矜霄是方士,方士无论是找人还是找物,都不难。 更何况,这些出自燕家的武器,都有自己的生辰八字和生平。无论换过多少主人,都可以按图索骥。 顾矜霄想到他身后那个若隐若现的方士,不知道林幽篁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他轻声道:“你总这么说,我会当真以为我对你很重要。” 林幽篁虽然笑意慵懒,神情却似是认真:“顾兄是我的知己好友,自然对我很重要,何须以为?” “你心中最重要的人是谁?” “不是你。”这次林幽篁想了想,摇头了。 顾矜霄颌首:“那就好。” 林幽篁若说是他,那必然是在骗他了,这场交流也没必要继续了。 “顾兄心中,我算重要的人吗?” “目前,除了一个人,你在第二位。”毕竟,极道魔尊刷成就,这位算他的绑定队友。 “顾兄心里,那个最重要的人是谁?”林幽篁想到鹤酒卿,眉宇微微一锁,心下烦乱,手指不觉动了动。 “幽篁心里,那个人是谁?”顾矜霄想到的,自然是他背后那个模糊不清的方士,或者也可能是林照月。 林幽篁似笑非笑:“我最重要的人是……” 顾矜霄也唇角为抿:“我最重要的人是……” “……顾相知。” 同一个名字被说出来,有片刻的沉默。 两个人脸上的笑容都不见了。 林幽篁是错愕诧异,然后一点微妙的赧然,他缓慢眨了下眼,移开视线:“这个……” 顾矜霄的脸上就只有面无表情了,他的眼睛也微微敛下半分。 这是林幽篁自从拉顾莫问来自己这边后,第一次见他对自己露出这种,只是微微眯眼,就略显审视凌厉的神情,哪怕只是刹那。 这事倒也不难理解,从前顾相知是女孩子时,他说这些话倒也没什么,但现在顾莫问既然告诉他顾相知是……他再说这话,确实有些…… 但是,他虽然素来知道那两个人感情亲厚,刚刚却没想到……更不知道顾莫问会这么不高兴。 林幽篁眨眨眼,缓缓翘起唇角,笑意盈盈:“开个玩笑,顾兄不必在意。我心中最重要的人,唯我自己一人而已。” 顾矜霄没说话。 林幽篁又笑,感觉到气氛微妙的有点不太好:“顾兄最喜欢一天哪个时候?” “太阳刚升起的时候。”这次顾矜霄说话了,声音很淡很轻。 林幽篁不敢放松太早,越发弯了眼睛,笑道:“此地四把血祭武器,以江河为界,水匪四寨藏了两把,陆匪分了八处据点藏了两把。我水性不佳,这陆地的归我,水寨的就拜托顾兄。天亮时分,我们在江岸那家码头汇合。那里赏日出极好,渔村酒家的手艺也很不错。” 见顾莫问没有要反对的意思,林幽篁道:“那就这么定了。回见。” 他立刻脚下轻功运起,几息之间消失在河岸山林,仿佛走迟一步就会遇见什么不妙的事情。 顾矜霄在原地站了片刻,这才转身,不紧不慢向河滩的方向走去。 他刚刚,其实没有生气。 只是,有点意外。 第48章 48只反派 初夏, 河岸芦花点点。 黄昏的万千余晖下,清澈的江水波光如碎金,耀得芦花清浅, 一时不知水与花的界限。 青色的衣摆路过河滩卵石, 水面倒影下一张沉静俊美的脸。 梦一样, 刹那而逝。仿佛这江水的水君河神,趁着暮色将至, 上岸了。 当那个一身白底青衣的贵公子走进水寨的时候,守卫的水匪们都愣了,等到人进到第二道门寨, 被高大的寨门拦住的时候,他们才反应过来。 “那个,请问您是什么人?若是我们哪位兄弟的朋友,可有什么信物约定?” 无怪, 这样的人物他们还是第一次看见,一时竟然想不出一句好形容来。 他就是什么也不做站在这里,叫人的心都下意识提起一些。跟他说话, 总要揣度一下, 自己哪里不够好。 那位公子却毫无架子, 很是沉静淡泊, 他轻轻说:“没有约定。不过他知道我会来。路上已经派人来跟我打过招呼了。” 那公子的声音淡淡的磁性, 发音跟别人不一样, 重音在前几个字上, 尾音就轻飘落下来。按理来说, 会显得中气不足似得,然而却没有,每个字的都极轻又字字清楚。 守卫愣了一下才摸摸耳朵说:“那就不好意思了,我不能开门让您进去,寨主交代了,近来有大敌来袭。寨主连生意都不做了,到处召集江湖朋友来相助……哎,您就是因为这个来的吧!” 那公子看了他一眼,带一点淡淡笑意:“算是吧。不用你开门,我自己上去就可以。” 话音一落,守卫眼前一道淡淡青光闪过,再看哪里还有那青衣贵公子。 他揉揉眼睛。 “飞,飞上去了!”旁边的兄弟目瞪口呆,指着三丈多高的寨门。 那守卫只来得及看见一抹青鸟一样的尾翼,那是衣袍后摆的羽绣。 …… 翻江龙心情沉重,脸上布满阴霾,一路闷闷不乐走进他的分舵的寨主总堂。 纵使新劫掠了一批好物,等着他享用,他却吃山珍不香,和玉液不美,连美人都没什么兴致。 尤其,刚刚得到消息,他们花重金买的杀手,没有一个回来。 死人谷的人很可能这几日就要进入他的地界了,他该怎么办?是来硬的,还是按寨中师爷所说,举寨投靠,先保下性命? 翻江龙走进来,发现这里竟然一个侍候的人也没有。 正要发怒,忽然看到正堂本属于他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书生一样的贵公子。 那人随手翻着一本账册,正是他们最近那笔大买卖所得。 “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翻江龙怒沉于心,喝问道。 那贵公子两侧一缕额发轻飘,随意坐在那个位置上,说不出的尊贵沉静,衬着这普通的水寨仿佛金碧辉煌的宫殿。 “好大的手笔,连番邦进贡的贡品都敢劫掠。” “爷爷的买卖,自然是小不了。你是哪个道上的朋友?谁带进来的?” 翻江龙想到自己里里外外,苍蝇都难以放进来的防卫,怒气稍息,能走到这里还没有任何警报触发,必然是哪个自家兄弟的朋友。 顾矜霄放下手中的账册,抬头看向他,轻声说:“就这么走进来的,没有人拦我。” “怎么可能……”翻江龙忽然无声,他愣愣地看着那贵公子的脸,那样俊美尊贵的面容,他从未见过,但是对上那双寒潭一样的凤眸,他却忽然如遭一桶冷水提头浇下。 “顾、顾莫问,”翻江龙的脸色顿时惨白,“不对,你不可能是琴魔,你没有琴。” 那人的手虚虚在案几拂过,那里凭空出现了一架精美淡雅的古琴。 “你说得是这个吗?” 翻江龙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那人问他,想听什么琴曲? 他早在看见那架琴的瞬间,就转身逃跑……然而最后的画面,却还是他熟悉的,正堂地板上蝙蝠图案的织毯。 那图案清洗过很多次,因为,他曾在那个地方,杀过很多人。 琴魔的琴音杀人是没有血的,他的血终究没有沾上那蝙蝠,大约这毯子是不用清洗了。 顾矜霄没有停,弹完了一整首琴曲,琴音收尾,寨中的人该听到的也都听到了。 他没有动,依旧坐在那里,等那些人进来看到地上的尸体。 他垂敛着眉目,轻轻地说:“寨主死了,你们或许需要一位大当家。”他抬起眼睑,静静地看向他们,“顾莫问,当不当的了?” 暮色四合,水域的风吹进来,撩动他鬓侧的发。晦暗的光影下,那张尊贵俊美的脸上,眼尾的阴郁融入晃动的水波,沉静平和,波澜不惊。 读入世人眼里,却是,阴鸷凌厉,不怒自威。 “拜见大当家!” “拜见大当家!” …… 顾矜霄命人解开困在翻江龙寨中的女人们。 “多谢大侠相救,听说那恶贼被杀了,是大侠你做的吗?”有人欣喜又惴惴地问。 顾矜霄平静地看着她们,神情算是温和:“我不是大侠,我是顾莫问。走吧,以后记得,恶人有时候做一两件好事,并不能代表什么。” 那些人并不知道顾莫问这个名字代表什么,对他的话也半懂不懂。但望见他的相貌气度,那种说不清正邪的神秘,却让她们好像明白了什么。 但一个个还是小心地道谢,拿了盘缠坐着船,归心如箭的逃离开了这里。 “大当家,还有什么吩咐?” “那翻江龙成日除了欺压附近乡邻,毫无本事,哪里有琴魔和阎王谷的威风。” “就是,能跟着您,我们三生有幸。” …… 耳听的都是相差不离的话语,因为那些相反声音的主人,都和翻江龙去了同一个地方。 顾矜霄静静地看着星垂平野大江漫流的夜景,轻声说:“我不喜欢水匪这个称号,这段时间别出去做生意了,给我盖座水城,叫白帝城。没盖好以前,谁出去做生意,违了我的规矩,就用他祭河神吧。” 他声音说得极轻且平,毫无威慑,那些人却齐齐打了个寒颤。 “是,大当家……不,城主。” “城主?”顾矜霄念了这两个字,却没有再说什么,径直走了。 余下的人面面相觑。 “大当家,是不是也不满意城主这个称呼?” “那,叫什么?白帝、城,我真没想到,我做个水贼而已,能当到跟皇帝挂上勾。” “有什么不能,知道现在江湖上名头最盛的地方是哪里,是哪两个人吗?” 怎么不知道,水寨的老大怕成什么怂样,又是怎么千防万防却还是悄无声息死了的,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阎王谷,两位阎王,琴魔顾莫问,血魔林幽篁。 都是混邪道,自然是跟着最有名的大人物,好过做不入流的小水匪。 …… 于是,林幽篁一夜奔袭八处陆地,连踏八寨,终于拿到两份血祭武器。 洗了个澡,换身衣服,正好夜色发白。 然而,等林幽篁赶到约定的地点,却看到那码头到处是戒严的水匪。 那白底青衣的男人,即便在重重守卫中间,远远看去仍旧鹤立鸡群一般,一眼叫人望见。 他坐在那处酒家的院落里,唯一一张桌子旁,自斟自饮,垂眸沉静的侧脸,俊美得叫人看不到江岸美景,仿佛江河的神明垂顾亲临。 “是林谷主吗?大当家等候多时了。” 林幽篁似笑非笑:“大当家?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夜,我们四寨易主合并了,以后只有一位大当家。” 林幽篁人未走到,先笑个不停。 他毫不客气地坐下,径直拿了顾矜霄的那盏酒水,一饮而尽又推过去,示意替他满上。 “顾兄啊顾兄,亏我整夜劳碌不停水米未进,没想到你却是这般釜底抽薪……” 顾矜霄顿了顿,斟了两盏酒,那盏他和林幽篁都用过的,依旧被林幽篁毫不在意拿走。 “有时候,得到一样东西,不一定要靠杀人。” 比如,昨夜一夜,只除了四寨的掌权的几位首领,然而他的称号却已经到了九阶的十恶总司。 纵使把四个水寨都夷为平地,也不会涨得比这个更多。 顾矜霄看了一眼旁边,身边的人立刻将一个小箱子放到桌子上。 正是林幽篁要的两个血祭武器,一个是流星锤,另一个是个锁链。 林幽篁只看了一眼,筷子夹了花生米下酒,眉目笑意不绝。 顾矜霄并不吃,只啜饮着那盏酒,轻声对周围候命的人道:“过来认认人,这是你们二当家,以后白帝城建好了……” 林幽篁轻笑,促狭地眨眨桃花眼:“二当家、二城主什么的,我懒得管事,顾兄看看寨里缺不缺个压寨夫人,只需摆着好看的,我倒是能毛遂自荐一下。” 顾矜霄慢慢笑了,唇边弧度很浅:“白帝城建好后,缺个总管,你想自荐吗?” 林幽篁笑意不减,弯着的眼睛比凌晨的江水更为潋滟,雌雄莫辩的面容,霞明玉映,摄人神魂:“怎么当不得?只要顾兄需要,纵使受一点委屈,奴家也心甘情愿呢~” 第49章 49只反派 澜江码头那场日出,他们终究没有等到。 两个人饮酒闲聊, 直到天光大亮, 天边江上却有阴云四面而来。 林幽篁停杯投箸, 望着这风雨欲来,眉宇舒展而笑:“看来是要下雨了, 怎么顾兄竟是没有算上一算吗?” 顾矜霄神情平静, 轻声说:“卜筮以规避天命,不是我的修行所向。” “是吗?世间所行的方仙道,下至街头巷尾的游方卦摊,上至隐士星家, 莫不是以测算天命, 解易玄机为本事。顾兄却说不是, 那什么才是?” 江风渐大,吹拂着花叶纷飞。 他闭上眼,一只修长的手伸出去,顺着风势, 轻而易举地捏住一瓣雪白的茉莉花。 “像这样, 乘着天地之势,捏住这风里一瓣小小的花,就是了。” 那星白皎洁的花瓣,在那手指间, 却显得那手指的肤色比花还要透白。 林幽篁不是方士, 并不懂天地之势指的是什么, 也不知道那一瓣花, 在眼前这个人眼里指代着什么。只是忽然心念一动,将那个人摊开手要放手的花瓣捏了起来,放进嘴里,咀嚼咽下。 茉莉花的味道,一点涩涩的甜,香气袭人,似有还无。 顾矜霄抬头看着,一身红衣的林幽篁站在他一侧的桌边,似笑非笑咽下那瓣花。 他的背后是骤雨将至,无边无际,阴暗朦胧的天穹,让他脸上的神情都显得神秘晦暗,只有那双清亮专注的桃花眼里,慵懒温柔的笑意,是清楚的。 像一张骤然绷紧待发的弓弦,却没有放上箭矢。 这一幕,在顾矜霄的记忆里,很多年都历历在目,又模糊不清。 …… 澜江地界,水陆两地,四坞八寨的匪盗,全都尽被顾矜霄收归己用。 原本掌权的人和亲信都已经死了,顾矜霄随手指定了几个人暂代首领之位。对所有人下达了同样的命令,据寨不出,建造白帝城。 之后,他就和林幽篁一起离开了澜江,继续去找名单上,下一个手持血祭之物的人。 顾莫问和林幽篁,杀完白道杀邪道,等于是黑白两道的人都得罪了。 江湖上的人听了这两位魔头这最新以来的消息,都颇为复杂,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 若是没有死人谷之前清缴灭门的恶迹在前,两人今日这番行为,完完全全可以赞一声大快人心的侠义之举。 可是,如今恶人杀了为祸一方的恶人,叫他们这些人说什么? “别被他们假仁假义的行为给骗了,琴魔血魔二人,这是想要一统邪道。” 这个说法一流传出来,立刻得到广泛传播,大家都认同了。 “死人谷才几个活人?能统领得了整个邪道?” “自寻死路罢了。我们只管看他们狗咬狗,自取灭亡就是。” “阁下除魔卫道、行侠仗义的方式,真是叫我辈大开眼界,佩服万分……” “呵呵,客气客气。” “……要不要干脆请他们吃上几天几夜的流水席,把死人谷的人给撑死累死?” “你!” “中原武林各自为政,邪道横行江湖,如今行侠仗义的事情,却被两个江湖公认的魔头做了。岂不是我们正道弟子的耻辱?你竟然还洋洋得意,自以为高明。” “你这么厉害,倒是去杀一个看看呀,绣花枕头,光长一张利嘴……” 很快,和以往一样,又是一番争论不休,刀剑相对。 …… 跟他们想得不同,顾矜霄不需要统领这些人,他只需要他们的依附加入。 这些人加入的,也不是现在烈火烹油的死人谷,而是还未建立起来的白帝城。 顾矜霄思忖着,收编天南海北这么多势力,他的确需要有个人来帮他管理。看来,还真是需要一个白帝城总管。 这个人自然不可能是林幽篁,但他手头上暂且还没有合适的人选,暂且便放置了。 顾矜霄和林幽篁一边收集邪道这边的血祭之器,一边暗地里收编他们的势力。 另一边,奇林山庄的人也在一路布局结网,清缴蜀地所有的活死人。 顾相知醒来的时间依旧断断续续的,但因为林照月交代好了,沐君侯会安排,将昏睡的顾相知送到那些活死人葬身埋骨的地方。 顾矜霄每次在顾相知的身体里醒来,都是在战役开始或结束的地方。 每次睁开眼,都会第一眼看到鹤酒卿。 他遮掩了身形,什么也不做,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护卫着顾相知的安全。安安静静的,毫无存在感的样子。 “小友醒了?感觉如何。” 每一次,眼睛蒙着白纱的鹤酒卿都会第一时间发现他。 当顾矜霄抚琴念咒,聚魄凝魂超度亡魂的时候,鹤酒卿就会在一旁不着痕迹的引魂往生。 顾相知的琴音却不止是祭祀亡灵,淡青色的音域范围内,所有被活死人所伤的武林人士,都感觉到他们的伤势神奇的好转痊愈了,这淡青色的光里,连伤痕都淡化消失不见。 “这就是方士吗?居然这么神奇。” 虽然林少庄主说了,需要方士助他们,可是祭祀超度这种事情,更多像是一种庄重的仪式,谁也不知道具体有没有效果。 但是,活人的伤势伤口,在琴音之下转瞬治愈,这却是每个人都亲身体验可见的。 他们原先在奇林山庄望见那个白底青衣的女子,只觉得她美若天仙不可亵渎,很多人甚至以为,她是传说中奇林山庄的大小姐林幽篁。 后来,知道她叫顾相知,是一个方士,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概念。 见她总是背着一把琴,清醒时候少,更多时候像是被摄走了神魂的玉人。睁着美丽的眼睛,目光也没有焦点。被身边的人牵引着,亦步亦趋。 清清冷冷,目下无尘,混沌无神,无情无心。 那种神秘又虚无的美,像猝不及防望见满庭的新雪,让人不敢造次,却也念念难忘。 他们心里甚至还有一点微微的怜惜,猜测她身上或许有什么悲惨的际遇。 直到她抚琴的那一刻,这层虚幻朦胧的怜惜遐思在淡青色的音域里,彻底碎裂,变成震撼仰望。 琴仙、医仙之名,交替出现在很多人的传说中。 方士本就是与巫医一类相关的。 …… 蜀地的活死人彻底消灭干净。 顾相知和鹤酒卿也回到了奇林山庄,这一次,沿途都是向顾相知问好的人。 几乎所有出战的江湖人,都受过顾相知琴音的医治。 最危险传奇的一次,有一个人刚刚断了呼吸,他的夫人嚎啕大哭,几欲殉情。但在那淡青色的琴音里,他停掉的心跳又出现了,连被活死人扯下的一只手臂,也接了回去。 这是许多人真正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活死人肉白骨! 比起那颠倒生死的琴音,那仙姿佚貌清冷无尘的美,都反而成了模糊世人眼睛的迷雾。 他们怎么会不尊敬敬慕这样一个人? 即便模模糊糊的知道,他们要对付的琴魔顾莫问,与同样背着琴,名为顾相知的这个人,或许有极为亲近的关系,也没有一个人细究在意这件事。 奇林山庄内。 林照月微微凝着眉,听到顾相知说:“活死人被度化,控尸人那里他们的命魂也就会消失,无法再操控。所以,他会知道这些活死人都死了。” “他?为死人谷控尸的人,你知道他是谁吗?” “不是顾莫问。暂且不知道对方的手段如何,但你们速度要快。” 林照月温声说:“无妨,我们的第二步计划已经可以开始了。相知姑娘的脸色看上去有些不太好,这次辛苦你了,多亏有你,正道的侠士无一伤亡。” 面前的人,眉宇清冷,平静地对他说:“是少庄主运筹帷幄,大家都各尽其职。既然无事,我去休息了。这次,或许会久一点。” 林照月的眼神清正温雅而克制:“决战的时候,相知姑娘会醒来吗?” 顾相知看着他:“如果我没有醒来,我会让朋友带我过去。” “因为顾莫问在那里?” 顾相知颌首,平静地说:“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林照月眼神温柔,隐着淡淡的怜惜:“兄妹相杀,又是何必?纵使你不去也没关系,我答应你,不会让任何人伤害顾莫问。” 然而,却见面前从始至终无喜无悲的人,清冷的面容上忽然露出刹那短暂的浅笑。 “你错了。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人能真的伤他,”顾相知说,“我出现在那里,是为了他能不拔剑。” 林照月静静地看着顾相知的眼睛,那双美丽清冷的眼睛,只有提到那个人的时候才会出现鲜活的情绪。 “他不拔剑,会怎么样,你不知道吗?”林照月笑了,缓缓地问,“你不怕他受伤?” 顾相知无情无波:“他有我,怎么会受伤?” 林照月摇头:“傻孩子,你既阻他,又要救他,可知他怎么想你?武林正道怎么想你?我知道,你想把他从邪道拉回你这边,可你这么做,只会将他越推越远。让我帮你吧。” “不。”顾相知静静地看着他,眸光带出一点冷意,转身头也不回离开了。 神龙忍不住说:【完了,他该脑补琴娘小姐姐兄控、病娇了。】 顾矜霄听了站住了脚步,回头对林照月说:“他是我的。除了我,谁都不准动。” “这下,不用脑补了。”顾矜霄对神龙说。 第50章 50只反派 【林照月的表情很深沉啊, 】神龙回头望着正堂端坐的, 那个优雅矜贵的身影,【琴娘小姐姐兄控病娇人设, 没问题吗?】 顾矜霄径直往客居的庭院而去:“没有。奇林山庄要行动了, 到时候如果两具身体离得太远, 有些事情会不方便。而且,顾相知太不食人间烟火了,得给她一点执念弱点, 这样她做许多事情的动机就能说得过去了。” 神龙不太懂,但觉得很好玩:【林照月看起来好像有什么计划, 你怎么不听听他怎么说,他说要帮琴娘小姐姐,是怎么个帮法?】 顾矜霄唇角微抿,轻轻说:“他的脑子的确很好使, 对上这种人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去听他说什么。听的越多,若是没有照着他算计的结果来, 小心就会被他看穿。” 【这、这么恐怖吗?还能比林幽篁更可怕吗?】 “玩弄人心计谋的对手,有时候的确比动真刀真枪的对手, 可怕百倍。” 庭外, 鹤酒卿安静地站在那里等着,那般风姿清雅的神仙气度, 衬着周遭都如同世外的仙苑。 这样的人无论在哪里, 都不会是寻常。来来往往的武林人士, 却似乎都下意识的略过了那里,仿佛看不到他一样。 他眼前的白纱,这几日看上去也像越来越厚了。 直到顾矜霄站在他身边,鹤酒卿才低头侧首。 “小友感觉如何?” 顾矜霄下线后,顾相知的样子就会像三魂七魄不全的人,要么一直昏睡,要么浑浑噩噩,如在梦里。 这个时候,一直是鹤酒卿在身边护持。 顾矜霄本以为,他把顾相知交给沐君侯,就会置身其外了。可是,鹤酒卿却没有。 “这几日,多谢鹤师兄照看。鹤师兄的眼睛……我的琴音对你没有用吗?” 顾矜霄看着他被白纱蒙住的眉眼,发现他的鼻梁很高挺很直,五官的布局显得很干净。 若是没有蒙眼的白纱,也不知道他的眼睛是什么样子的。 鹤酒卿唇边的笑意温润,就像自然舒展的云纱:“琴音听了会很舒服,但我说过这不是眼疾,自然也无所谓治疗。小友不必在意。”他稍稍迟疑了一瞬,“或许,再过几日就会好了。” 顾矜霄顿了顿:“鹤师兄在这里若是不便,可以不必管我,有沐君侯他们在,鹤师兄……” 鹤酒卿轻笑一声:“小友难道以为,我是被你困住了吗?我在这里有自己的事,照看小友只是顺手而为。你若心有顾虑,闲暇为我抚琴一曲,就当做是谢礼吧。” 顾矜霄颌首:“好。” 鹤酒卿是个温润清澈的人,一眼可以看透,但不是清水,而是清酒。 他对很多人都很好,对顾相知也很好,但只有在顾莫问面前,那封存的酒才是开启的。 顾矜霄从顾相知的身体下线前,去见了沐君侯。 “司徒铮还没有消息吗?” 沐君侯摇头:“只能等此事了结后再说。” 茯神依旧一副大家闺秀的妆扮,细心的照看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那少年苍白清秀,眉睫头发淡淡的羸弱的发白,整个人都很沉默安静,像是受了打击,落下了毛病。平日谁都不理,只抱着一柄鸦九剑。只有茯神的话,才会让他愿意理睬一二。 见顾相知看他们,那两个人一起看来,一张脸如花如月,一张脸忧郁秀美。 茯神抿唇温柔笑了:“这是鸦九爷的遗孤,他叫沐小息。” 沐,自然是沐君侯的姓。 毕竟,鸦九爷的遗孤,无论是他是姓燕还是姓张,都会牵扯上江湖纷争。 别看现在很多人对着死人谷说他们霸道,但一个个也盯着燕家的铸造神兵。 若是没了死人谷,第一个找那些拥有血祭武器之人麻烦的,仍旧还是这些正义的江湖人。 顾矜霄看着那个叫沐小息的少年,见他乌亮的眼睛,忽然对着他笑了一下,瞬间就又恢复忧郁沉默的样子。 茯神带回来的,自然就是当初棺材里的那只东西,他吸干了整个燕氏一族的血肉。 而且,从血缘上说,这个东西才是燕家本来的新一任少族长,而不是后来的燕双飞。 顾矜霄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越来越像人,还很快就长大了一些。 茯神细心地给那少年擦了擦汗,若有心事:“林少庄主愿意站出来对抗死人谷,真是太好了。君侯没有来的每一日,我都在担心。小息的身份和他手中的鸦九剑,都是死人谷的眼中刺,我很怕一睁眼就发现,他们来了……” 沐君侯和鸦九爷的关系深厚,望见沐小息,感情更是复杂。 “茯神姑娘放心,死人谷犯天下众怒,气数就要尽了。” 顾矜霄收回目光,对沐君侯说:“奇林山庄发动总攻的那一天,如果我没有醒来,请君侯带我一起去。” 沐君侯神情凝重:“这太危险了,相知姑娘这是何意?” “我曾说过,我和他命数相冲,不能相见。我在那里,多少都会压制他。我的琴音也可以阻止伤亡造成,君侯不觉得划算吗?” 茯神抱着沐小息,垂眸似是想到了什么。 沐君侯认真道:“这对所有人来说的确是好事,但是对你兄妹二人未免残酷。如果你执意如此,那一日我会护好相知姑娘的安全。” “多谢君侯。” 茯神望着顾相知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道:“相知姑娘不是心狠的人,她或许是想救顾莫问的命。” 沐君侯摇头叹息:“我知道。她这段时间救人活人无数,未尝不是替她哥哥赎罪。我只怕事情发展未必能尽如人意,她救的人若知道她是为了顾莫问,未必感激她。她站在我们这一边,坏死人谷的事,顾莫问也未必会领她的情。到时候她如何自持?” 茯神目光放空,淡淡地说:“若是选择的立场相悖,那就要有一颗果决强大的心。” …… 顾矜霄从顾相知身上下线。 另一边,顾莫问睁开了眼睛。 林幽篁不在他身边,这段时间,两个人都是分开去杀人的。 毕竟,死人谷能用的人才太少了。而分散天下的血祭之器,却不会在一个地方等着被一网打尽。 顾矜霄坐起来,唇边带上一点笑意。 林幽篁不在,神龙就放心现身与他聊天了。 要知道,之前在鹤酒卿面前,因为戏参北斗第一次是跟着顾莫问现身的,导致神龙之后都不敢光明正大现身跟着顾相知,生怕被同是方士的鹤酒卿发现不对。 【顾矜霄你怎么好像心情很好?林照月他们都商量好怎么杀你们了呢。】 “因为我发现了两件事,很有趣。” 【什么事?】 “这段时间,江湖上有些以清洗燕家血祭之物为名的灭门之事,有些不是林幽篁和他的活死人做的。而是有人趁机在里面浑水摸鱼。” 【啊!那不是故意让天下人针对你们,搞臭死人谷的名声吗?那怎么办,是谁干的?】 顾矜霄不紧不慢,轻声说:“我猜,是茯神和她身边那个小怪物。他长大了,应该是吃了不少。” 神龙惊呆了,它对当初那棺材里出来的不死不活的东西,还记忆犹新。对方甚至还抓了顾矜霄的手腕。 【你是怎么发现的?确定吗?】 “不确定,只是确定是它,而且它长大了。当时我抓住它,念了一段咒语,做了一个标记。茯神在养它,她明显知道它是什么,而且应该计划很久了。她想做什么呢?” 难道是要借正道之人的手,灭死人谷吗?就像之前,她也借林幽篁的手,灭了落花谷。 那玩意说起来,并不归枉死城管,神龙除了渗着慌,也并无他法。 【换一个话题吧,你不是说两件事吗?第二件是什么?】 顾矜霄笑了,笑容的弧度不小:“一件林幽篁或许会高兴的事。有十件藏起来找不到的血祭之器,现在因为一个人的举动,彻底汇聚在一起了,很快就会放在唾手可得的地方,等着我们去取。” 燕家的血祭之器,一年最多不过冶炼十把。 现在,死人谷收集回来的,已经有近百年来的全部了。剩下的更多是百年前、更久,已经失传不见记载的。 顾莫问和林幽篁这段时间的血腥手段,不止是白道的人心惶惶,黑道也如坐针毡。 林照月的奇林山庄就像黑暗里一盏明灯,吸引了所有蠢蠢欲动的飞蛾。 他网罗了黑白两道的高手,说服他们把血祭之器交给他,然后,用这十把血祭之器给林幽篁和顾莫问布下天罗地网,请君入瓮。 这就是林照月所谓的,第二阶段的计划。 …… 半明半暗的正气堂里。 所有的侠士都在奇林山庄的宴客厅宴饮,包括那四位德高望重的武林泰斗。 唯林照月一人回到空荡的正气堂后面。 雪也似得的锦绣加身,雍容华贵,发髻玉簪,束得一丝不苟。就像最符合人们想象的,武林世家继承人。 气虚血亏的病弱之体,也掩盖不住一身的优雅矜贵,从容平静。 他面带微笑,清透的双眸冷静淡漠。 “这个世界上,能从死人谷手中救下你们命的人,只有我。考虑好了吗?” 昏暗之中,坐着十个看不清脸的人。 “你有什么依据要我们信你?”有人冷冷地问。 林照月微带嘲弄:“这么愚蠢的话,我以为从你们这里应该听不到的。你们在这里,到现在死人谷的人也没有上门要人,就是依据。琴魔顾莫问是个方士,他要找的人,藏到天涯海角都逃不掉。” “你真的愿意救我们?” “当然。”林照月的脸在光亮的那一半,他微笑着,就像照彻永夜的月光,“只要你们加入奇林山庄,为我所用。这十把血祭武器,等我用完后,依旧还是你们的。” “你要我们这十把武器做什么?” 林照月平静地看着前方,他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轻轻地说:“我用这十把武器,来杀一个人。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第51章 51只反派 夏至后, 蝉始鸣。 顾矜霄和林幽篁兵分两路,各自走了一半的神州大陆, 分别又集齐了二十处武器。 这一日,是两个人约定汇合的日子。 仍旧在澜江码头。 江岸酒家的格局, 颇有一番野趣。 竹木茅草搭建的亭台, 四面垂拢了细细的草帘子。 平日里卷起来,若是艳阳高照就放下来, 隔绝暑热。 竹地板,无风都自清凉。 林幽篁的衣服终于换成白衣,只外面的罩衫依旧是红色的。 顾矜霄来的时候,正是清晨,太阳贴着地面, 金色的辉光耀得花树一片明媚。 “你的白帝城建得如何了?”林幽篁坐在里面, 头也不回, 却已经知道是他来了。 顾矜霄跪坐到他旁边,看到桌上的早点大多都是甜腻的糕点,林幽篁用得很满意。 “才四十多天, 能建成什么样?”他捻起一只小小的饼,咬了一口,南瓜糯甜的口感叫他皱了一下眉,随手放下了那缺了一牙的甜饼。 林幽篁享受地眯了眯眼:“这个绿色的不太甜, 面皮好像裹了草叶。这个金色的最好吃了, 你尝尝。” 顾矜霄摇头:“不必了, 我不喜欢吃甜的。” 林幽篁表示很遗憾:“这世上, 还有比甜更好的滋味吗?” 顾矜霄别开眼:“这些武器良莠不齐,虽然沾了所谓的血祭之说,事实上真正称得上珍稀绝品的,少之又少。百年之前流传下来的,很多不是埋葬到无人之境,就是折损了。你还要收集多少?” “全部。”林幽篁的眼睛微微眯了眯,这一次里面只有锐利的寒光,“把这些遮掩的凡品从整个江湖拿开后,那些真正的神器才会露出踪迹来。那些才是我要的东西。” 顾矜霄对林幽篁的爱好不置可否,他自己也收藏了许多琴,不论是现世还是游戏里。 “这次回来,我查到,有人带着我要的东西,跑去了奇林山庄。”林幽篁挑眉笑着说。 那笑容绝对称不上轻松无害。 “不是一把,是十把。”顾矜霄淡淡地说。 “这就对了,你看,潮水落了,所有的鱼都捞走了,剩下的大鱼就藏不住了。” 顾矜霄轻声说:“这十把武器都不是凡物,他们汇在一起,本身的实力就固若金汤。更何况,这是一个很明显的局,冲着你我来的。” “那我也多谢他,替我免去了到处寻觅的时间。比起冒险,我更怕无趣。”林幽篁似笑非笑,“林照月这个小狐狸,有时候还是有点用处的。” 顾矜霄抬眸,静静地看着他:“虽然一向知道你够疯的,却是第一次知道,你不但疯,还很自负。这是正道布的杀局,而且,我看到了天地之气的势,在从你身旁偏移。” 林幽篁不紧不慢,眉宇的愉快不减,眼底笑意淡淡:“哦?所以,我是要被天地之气放弃了吗?”他的神情明显不以为意。 “可是顾兄,我可不是为所谓的天地做事的,我只遵从自己的本心,为我自己而活。不管天道是站在我这边,还是站在我对立面,都不会有丝毫影响我做决定。” 他眸光微抬,带着一点懒洋洋的笑意,专注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顾矜霄的眼睛。 “不过,虽然不在意天道如何,我却是在意顾兄是否站在我这里,你会和天地之气一样,放弃我吗?”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凝成神秘蛊惑的锋芒邪气。 顾矜霄眸光沉静地回望着他,无波无澜。 林幽篁缓缓倾身靠近,和顾矜霄面对面,相距咫尺,那双潋滟的眼睛里有光:“你试过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吗?逆着风势,逆命逆天逆意,在生和死的毁灭里,向死而生。” 那眼睛里的笑意慵懒而温柔,却偏偏攫取主导着一切。随着轻轻呢喃的话语而来的,淡淡的气息,还有甜甜的凉凉的香气。 “我是方士。”顾矜霄轻轻地说。 林幽篁笑,那笑容艳丽恣意得,甚至有些天真无邪。 他额头抵着顾矜霄的额头,用那清凌淡漠的嗓音,轻慢带笑地说:“你和我一样,即便是盛夏,身体也是冰凉的。你曾跟我说,在阴间待久了,会分不清生和死、阴与阳。当方士这么无聊吗?那,要不要试着跟我来,让天地之气爱去哪去哪,你跟我……去刀山火海,游戏一遭。” 顾矜霄没有动,唇边似是轻轻的笑了,眸光和眼尾的阴郁,既沉且静。 那道端坐挺拔的青色身影,就像被朦胧绯色的桃花瘴,蛊惑魇住的清贵端方书生。 顾矜霄望着庭外的目光,隽永深远,俊美尊贵的面容平静,低低地说:“林幽篁,你真是天生的恶魔,你若是死了,至少也是个鬼王。” 林幽篁的回答,就是一声肆意风流的长笑。 …… 阴历,五月二十四日,小暑。 顾矜霄和林幽篁一路奔波回蜀地死人谷。 途径落雁坡,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竹林。 代步的轿辇在林中穿行,高度和速度都因此有所限制。 变故自此突然而始,无数机关陷阱骤然发难而来。 顾矜霄琴音一拨,音域自轿辇为中心,将所有的攻击挡下。 这是笑傲光阴的技能,隔绝音域内外的攻击伤害。 两人相视一眼,都没有什么意外。 林幽篁笑了:“我去。” 轿辇依旧按原路线行进。 红色的身影飞出去,竹林深处一片摧枯拉朽的声音,很快所有的攻击箭矢零落一地。 不久,林幽篁回到轿辇内。 他似笑非笑:“看来他们很惜命,只是小打小闹,稍有不敌就全员撤退。” 顾矜霄的琴音不绝,远处不断传来正道弟子受伤遁走的声音。 他淡淡地说:“被你说中了,这一路真是刀山火海,天罗地网。” 林幽篁托着侧脸,懒洋洋地笑:“那,顾兄觉得可有趣?” 顾矜霄看他一眼:“你一向都这么看不起你弟弟吗?” 林幽篁轻笑不语,不知是默认还是什么意思。 “小心点,我倒是觉得,他比你有想法多了。” 林幽篁点头,心不在焉:“我知道。他倒也不是真的蠢,只是,想得太多,要的太多,心又不够狠。所以,又好猜,又好欺负。希望,这段时间他长进了些。” 顾矜霄却没看出来,林幽篁说得这个林照月和他所见的林照月,有什么相似之处。 至少,之后那一路,层出不穷的围杀攻击,防不胜防的埋伏袭杀,林幽篁应对的并不轻松。 …… 后方,林照月亲自出现在营地,坐镇指挥。 所有武林人士的行动都在他的计划中,令行禁止,没有人擅自行动。 林照月的命令是驱逐缠斗,不需拼命。所以,只要有人受伤不殆,立刻就退,性命为重。 他要不断给顾莫问林幽篁施压,但又是稍稍费力可以解决的,一面消耗分散他们的注意力精力,一面将他们引入深处。 以林幽篁的自负疯狂,他一定会深入其中,不以为然。 林照月身边不远处,顾相知就坐在那里,闭着眼睛不断地弹琴,只要有人在她音域范围二十尺内,就可以被治愈。 不断有受伤的弟子被带回来,在淡青色的音域内打坐痊愈,然后再替换出去,奔向第一线。 每个人站起来,走之前都会对她深深一礼。 这次不间断的袭杀中,很多人都看到琴魔顾莫问了。就算没看到他的脸,那如出一辙的青色音域,也足够大家判断出,这两个人的关系。 于是,很多人慢慢都知道了,顾莫问是顾相知的哥哥,兄妹二人同宗同源却信念相左。 顾相知魂魄迷失,痴痴妄妄,却仍旧出现在这里,不间断弹琴为他们医治活命。她最想救得,到底是谁?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被她哥哥所伤,又都是起身去杀她哥哥的。 心情如何会不复杂? …… 顾矜霄睁开眼:“第一把武器出现了,在死人谷入口左上方,五百米处。” 林幽篁平静地说:“来得好。走吧。” 这样的地势,轿辇已经毫无用处,反而是遮掩视角的障碍。 他们离开轿辇,顾矜霄催动符咒,让这轿辇带着收集到的血祭之器,穿过死人谷谷口的阵法屏障,径直往里面飞去。 两个人轻功赶往目的地。 五百米很近,虽然在这叠叠障障的山谷高峰地势下,弯弯绕绕的,就并不近了。 狭长曲绕的峡谷里,只站在一个肌肉虬结的壮汉,他的脸上身上满是刀疤,瞳孔颜色又浅又小,目光阴冷。 跟他比起来,他手中那柄马刀,简直是貌比潘安的刀中美男子了。 林幽篁径直走上前,眼中赞叹地望着那柄刀:“林照月倒是做了一回好事,他是怎么说服你来送死的?” 壮汉的眼睛微微一抽动,他深吸一口气,想起那人的吩咐:“五十招内,我若败,这刀就是你的。如果你一定要我的命,大家拼死一战下,你也不会太轻松。而我的后面还有九个人,每一个都不惜性命拼下去,你毫无胜算。” 林幽篁哈哈大笑:“林照月就喜欢玩这些小把戏,”他的脸色猛地沉下来,艳丽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痕迹,冷冷地道,“他就是这么保证能让你们不死,又能说服你们来算计拖死我的?可是,他偏偏忘了,我这个人就喜欢明知不可为为之。” 壮汉的额头冷汗滴落,他的心也沉下来:“你不答应?” 林幽篁的眼睑压下来,唇边的笑意锋利危险:“刀,是我的。你的命,我也要了。死人谷的清算方式,什么时候变过?蠢货。” 壮汉惨笑,高声大笑数声:“好好好,既然如此,爷爷不好过,你们也别想落到好,咱们就鱼死网破吧!” 他话音未落,率先向林幽篁攻去。 林幽篁两手空空,没有任何兵器傍身。这样一个俊秀的公子哥,他就不信真的有三头六臂,是活阎王。 然而,近身之后,他就感觉自己像是陷入一片诡异强大的沼泽里,身体挥刀越来越慢,对方的身影却越来越难以捕捉。 他就像在和一片雾影,一阵风在战斗一般。 壮汉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的攻击却越来越沉稳凶狠。 终于,一个破绽让他破开被压制的攻势,下一刻,壮汉却没有反身压制,粗重的身体灵活得不可思议,反方向箭一样射出去,竟是要逃跑。 这时候,琴音响了。 壮汉脚下不停,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只要跑到第二个人那里,他们两个人一定可以联手赢过林幽篁。 他只比自己强一点点,但这一点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超过,这样下去,自己一定会被杀死的。 听到对方没有追上来,他心中一喜,下一刻,眼前忽然一模糊,视野的风景格外熟悉。 林幽篁似笑非笑的声音,在他耳后:“听到琴音的时候,你就该知道,无论你跑去多远,都是要回来的。” 男人跪倒在地,一动不动,脖颈软塌塌的。 林幽篁捡起那把好看的马刀,端详了一下,笑着说:“刀是好刀,可惜它的主人却不大配得上。” 顾矜霄收了琴,神情平静,目若寒潭:“还有九个。你真是疯得不轻。” 林幽篁的桃花眼,笑得简直有些甜:“那就多谢,顾兄愿意陪我发这场疯。” 第52章 52只反派 郁郁葱葱的山谷里, 如郊游踏青一般, 不紧不慢,走来一个白底红衣的俊美青年。 那人生着一张,对男人而言显得过分艳丽的脸,眉目飞扬, 顾盼神飞。 清亮的桃花眼带着三分笑意,眉宇却锋芒凌厉, 霜寒成刃。周身的戾气,仿佛携着血腥杀戮而来。 一步步, 步入第二个守关人的视野…… 等在那的守关人抱臂而立,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朝自己走来, 就像望着一树凌厉的花树。 “你的同伴死了, 接下来轮到你。”那艳丽危险的男人走近, 似笑非笑,懒洋洋地说。 山谷的浓荫,深深浅浅的绿意晕染如烟云, 模糊了守关人的视线,只有那身红衣清晰。 “林幽篁,我知道你。我也在等你。”生硬的中原官话,被勉强断续地道来。 男人俊美的脸上, 礼节性的露出一点意外,不感兴趣地问:“你们十个人的守关顺序是怎么确定下来的?毕竟, 排在第一位的, 必然风险最大。我还以为, 他若是没回来,你就该跑了。” “抓阄。但,我是自愿的。因为,我想单独……和你一战。” 男人微微眯了眯眼睛,轻慢地笑了:“好啊。” 守关人的视线中,那道红衣忽然拉近。 他心中并无畏惧,在他们一族信仰的神话里,所有战士的归途都是战死。当他年幼,第一次试图拿起武器的时候,就已经注定在杀戮中长眠的结局。 只不过,比起像猎物一样被追逐杀死,他选择主动迎战。这种选择,曾经让他从很多次生死决斗中活下来。 他很早就知道,因为手中的武器,他有一个叫林幽篁的敌人。人们把他和他另一个同伴,叫做阎罗。 中原人的文化里,阎罗就是宣布裁决死亡和生前罪行的神。 在他们一族的传说里,也有这样带来死亡的神灵,血色红衣,俊美强大,锐不可当。 当他第一眼看到他的对手的时候,他忽然知道,象征死亡的神灵垂顾他了。 但在那一刻到来前,他选择全力以赴、畅快淋漓的战斗。 …… 顾矜霄站在第二个关卡和第三个关卡之间的高树上,垂眸静静地看林幽篁战斗。 这一次的时间比第一次的久。 比起第一次的轻松,林幽篁的外表稍稍有些凌乱,神情依旧还算愉快:“林照月安排的十个人,不是随意的。第一个人是难得的蠢货,第二个是悍不畏死的好战之人。你说,他想做什么?” 他颇有兴致的样子,仿佛比起跟那些人搏杀,更感兴趣的是对顾莫问吐槽分析林照月。 顾矜霄轻声说:“他想做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吗?显然,你跟我都已经入瓮了。” “哦?瓮在哪里?” 顾矜霄眉宇平静,淡淡地说:“瓮在你跟我站的地方。现在回头,唯一的出口处,一定布下杀阵,等着你我。但我猜,重头戏在上面。因为比起你对他的了解,你弟弟显然更了解你。你是绝对不会回头的。” 林幽篁笑意盈盈,不慌不忙,也毫无惊讶:“顾兄也很了解我嘛。那,你是选择现在回头呢,还是跟我这个疯子一起往上走?” 顾矜霄轻轻地看了他一眼,眼尾的阴郁很淡,他什么也没有说,只率先沿着狭长的一线天往里走去。 …… 营地内。 林照月的神情微凝,不是对战况局面不明的凝重,而是一种既知结局的沉重。 背景似得一僧一道,俨然一副无论置身何处,都是修行的,得道高人样。 沐君侯在调度指挥,兼顾替抚琴的顾相知守阵。 唯有说书先生淼千水,一介文弱书生的样子,在林照月旁边好整以暇的坐下。 “少庄主,真是好手段啊。” 他们两个人,一个是气虚血亏天生病弱,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文弱。偏偏都是一样的心较比干多一窍。 林照月看了他一眼。 “掌书先生过奖。” 淼千水笑得人畜无害,微微侧首掩口,压低声音悄悄说:“那十个人,没有一个回来。我猜,打一开始你就没想让他们活着回来吧。” 林照月没有说话,神情仍旧云淡风轻,风光月霁。 淼千水弱不禁风的样子,仿似一点也不懂察言观色,继续悄悄话道:“啧啧啧,林书意生了个好儿子。你这脑子,若是不做少庄主,来我这书堂当个首席说书人,也够用了。” 林照月微笑轻薄:“哪里能和纵横之术的传人比?” 淼千水眯了眯眼睛:“我二十岁的时候,可想不出这样天衣无缝的连环计。十个人,十种脾性,你不但能说服他们为你所用,还能根据他们每个人的性格能力,不着痕迹把他们放在合适的位置上,让他们心甘情愿为你去死。” 林照月没有反应,他知道这个人是在试探他。 “这只是小试牛刀的一环。你故意让他们对林幽篁说,只要撑过五十招,就留下武器,换取性命。真是一招毒计啊。” “毒在何处?”林照月漫不经心似得,随口问。 淼千水半真半假的眨眨眼:“毒在,一石二鸟。若是林幽篁同意这个提议,十个人五百招,耗到最后也耗死他。你说他会乖乖顺着你来吗?林幽篁唯一的破局之法,倒不如是神挡杀神,反倒能激起那些人的畏惧之心。赢得一分胜算。所以,这个提议说出去,本就是用来提醒林幽篁的,叫他千万别留手。你说毒不毒?” 林照月似是认真地想了想,颇为同意地点了点头,真诚地说:“原来竟是这样,幸好有先生点拨。不过先生当真过誉了,在下思虑不周,一开始没想到还会这样。他们都是投靠我奇林山庄的好手,若是折损了,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淼千水半睁了眼,就像看着同一窝所出的狐狸,悄悄地,心照不宣似得:“对你的好处自然大了。不这样,他们怎么会拼尽性命来消耗林幽篁的实力?那十个人都是什么出身,若不是摄于死人谷的清算,怎么会甘愿居于人下?此事一了,奇林山庄的这座庙,可留不下他们。” 林照月清风朗月的气质,没有因为淼千水这番推论,染上丝毫的深沉晦暗。依旧不胜优雅清贵,磊落纯澈。 他就像听了一个颇为传奇的谋略故事,微笑清浅:“若是为此,我为什么不直接设计,让那十个人直接围攻林幽篁?这样莫说消耗了,运气好,或许还能直接毕其功于一役。” 淼千水半眯的狐狸眼慢慢睁开,慢条斯理地说:“那十个人,各自为政,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小心思。若是十个人都在一处,恐怕都互相算计着,叫别人去垫底去死。不肯用命,还要省着气力去逃,实力比单独分开更弱,对林幽篁来说,更好杀。而且,若不是你让他们相信,这样能活下来,恐怕他们一个都不会来。” 林照月轻笑,起身一礼:“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还以为,计策失败,正为折损十个好手心情沉重。不想,在掌书先生这里,竟然是这般妙手天成的计谋。多谢先生替我挽尊,这样一来,虽然背个用心歹毒的恶名,好歹没有堕了奇林山庄的声望。” 看着他起身离去的背影,淼千水悠悠地叹口气。 沐君侯走到他身边,忍不住笑了,戏谑道:“看来,说书先生这次的书说得不好,没讨到贵人少爷的赏识。” 淼千水慢吞吞地斜了他一眼,悠悠地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他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在沐君侯的肩上拍了拍:“举目都是妖孽,这个江湖,要变天了。” 沐君侯反手拽了拽他黏上的白胡子,笑道:“说到妖孽,我眼前这个不就是吗?” 淼千水唉哟一声,把扯下一小片的胡子赶紧粘回去,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转身立刻又是一副德高望重,深谋远虑的高人样。 …… 林幽篁杀完第八个,脸上终于没了愉快轻松的神情。 即便是变态,这么一路杀过来也是很累的。 他把武器随手抛给顾矜霄,让他利用方士的搬移之术,移到死人谷专门放置武器的地方。 “累死了。顾兄都不心疼我,也不帮我一把。”林幽篁桃花眼幽怨地横了他一下。 顾矜霄轻轻眨了眨眼:“我不是替你拦着他们逃跑了吗?方才那两个人合击,我也替你隔开他们,方便你逐个击破了。” 林幽篁更幽怨了:“抓都抓住了,为什么还要我走那几步?” 顾矜霄淡淡地说:“我以为你喜欢自己来,特意留给你的。” “我的顾兄,虽然我的确是个恶人,但也不代表,我雁过拔毛似得,独占恶名的决心啊。”林幽篁走到顾矜霄身边,没骨头似得往他身上靠,“你看,我额头都出汗了。” 顾矜霄往他光洁如玉的脸上看去,额头莹润的皮肤上,果然一点薄薄的濡湿。 “那剩下两个,算我的。”顾矜霄神情沉静,轻轻地说。 剩下两个却是最棘手的。 两个人显然觉出不对,两个人联合起来,一上一下,互为犄角。 一个擅使暗器的远攻高手,一个擅长暗杀的近战,互相配合,一起攻来。 林幽篁坐在峭壁高高的树杆上,托着侧脸,一眨不眨地看着。 琴音清幽,奏着一曲山色空蒙的景象,听来使人顿感清凉。 远攻的暗器层出不穷,近攻的短刀防不胜防。 那个青色的身影却始终专注沉浸地弹奏着。 他的周身奇诡地出现六个顾莫问,如同一瓣绽放的梅花,每一具古琴的音域都是一朵凌厉的涟漪,沾之即伤。 近攻的短刀连续刺杀过去,始终没有找到本体,终于到最后一个,顿时不计后果地袭去。 这一次,那具青色的身影没有消失。 执短刀的人面上一喜,忽然露出一丝疑惑。因为他刀下的人手里没有琴,反而握着一柄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长剑。 短刀刺入那人的身体,没有一滴血流出。等他直觉不好要退的时候,那柄长剑已经洞穿他的心脉。 在他闭上眼之前,短刀忽然一空,被刺中的青色身影,连同洞穿他心口的那柄长剑,忽然一起消失了。 在他十尺之外,那个人仍旧弹着袅娜动听的琴音,抬眸轻轻地看了他一眼。 …… 坐在椅子上,冷静耐心的林照月,目光忽然一利,慢慢凝聚起来。 周围的人都等着他的指令行事,自然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他的反常。 “少庄主?” “嘘!”林照月抬眸,扫了一圈诸人,用一种久候深意的冷静说,“是顾莫问的琴音。他们来了。” 所有人神情一凛,鸦雀无声。 唯有顾相知治愈一切的琴音还在一遍遍回荡。 在这清冷空灵的琴音下,林照月淡定深沉,破釜沉舟地说:“诸君,一场恶战要来了。顾莫问是方士,他能复刻出六个自己。所以,我们的对手不是一个琴魔,是七个。” 第53章 53只反派 这山谷的地形, 居高临下看去, 就是一个三岔口。 十个守关人所处的这条路, 是逐渐收紧的一线天,两侧山峰险峻,纵有上天入地的本事, 也只有前后两个出口。 然而, 随着林幽篁他们一路闯关向前, 后面就迅速紧跟其后, 布满各色杀阵。 这条路上的人,都是因死人谷血祭之器清洗行动, 和林幽篁结下不共戴天之仇的散人和组织,尤以复仇心最重的邪道为主。 他们不屑听从正道统领, 但对死人谷恨惧交加的杀意, 不少比正道之人少半分。 也不知道, 林照月是怎么做到的, 竟能说服这些本就水火不容的人配合,共同铸就这条埋骨之路。 无数的机关、毒物、火器……环环相扣封路,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一旦回头,结局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林幽篁也从来没想过回头。 这条路的尽头是两条分岔路。 左边那条路上,布满以奇林山庄为首, 僧道白衣君侯, 四方德高望重势力号召的天下武林同盟, 这才是实打实的抗击死人谷的主力军。 而这岔道口,无疑就是他们准备好的最终一战之地。 至于右边那条路口,那是一条通往山顶的绝路,无路可走。 所有人都静静的等待着,望着那条一线天的来处,直到那一红一青的两道身影出现。 林幽篁走得不紧不慢,如同走马观花,郊游踏青,神情都是闲适自若的。 “十把兵器都拿到了,可是心满意足,想好怎么脱身了吗?”顾矜霄轻声问。 林幽篁眉宇之间,皮相的艳色没了戾气慵懒熏染,骨子里的冷漠绝然就浮出来了。 他似笑非笑,叹息道来:“我的眼里,只有那十把血祭之器。东西到手,自是心满意足。怎么脱身,就要看他们想怎么困住我了。被所有人憎恨,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迎着他们无可奈何的愤恨表情,杀出重围。这种刺激,只要试过一次,你会爱上的。” 让他遗憾的是,他所描述的叫人愉悦的情景,于顾莫问的眼里,却映不出半分的兴致。 那人眉宇一贯的沉静,并不看他,尾音极轻的声音,淡淡地说:“那若杀不出去呢?” 林幽篁笑,桃花眼里的笑意薄薄的:“能留住我的人,至今我还没有看到。再说,”他漫不经心,声音清凌淡漠,“我的身边有顾兄,我若是出不去,顾兄出去了,也是一样的。你那天地之气的势,如何了?” “在对面。” 林幽篁随意的点头:“走得好。不知道这所谓的天地之气,懂不懂人心?若是懂,它就该知道。其实,我很不喜欢听到它在我这边,好像我所做的一切之所以成功,都是因为它的加持帮助似得。它还是去林照月那边吧。我不喜欢顺应天意,我只喜欢逆势而为。” 他这话一出,面前的人唇边便微抿一点不显的笑意:“不必在意,天地之气无形,所谓势,只是你们所有人行为的因果碰撞。是你们决定它在哪里,不是它决定自己去哪里。” 林幽篁笑意慵懒:“那决定顾兄在哪里的,又是什么呢?” 顾矜霄也看着他,沉静的眼眸深不见底:“是你这里,有没有让我觉得有趣的东西。” “我却不知,这世上能让顾兄感兴趣的东西是什么?”林幽篁似笑非笑。 顾矜霄眼尾的阴郁,慢慢加深,却是笑了。和他复杂危险的容貌气质截然不同,他笑的时候,薄唇的形状显得尤为精致秀美。 “不多,但你这里恰好就有,比如,你身后我猜不透看不破的秘密。” 林幽篁颌首,余光望见等在前方的武林正道。 他轻轻地说:“那我就放心了。我的秘密有很多,足够顾兄猜很久。也足够顾兄在我身边很久。” 顾矜霄没有说话。 两个人走得不快不慢,终于还是和林照月他们面对面相持。 林幽篁扫了眼林照月一眼,嗤笑一声:“废成这样,怎么不坐着轮椅让人抬上来。” 面对他的讽刺嘲弄,林照月并没有出声,从远远看到他的时候,林照月就目光一眨不眨,像望见漫长深远的过去。 林照月的脸上有沉重、深邃、温和、伤感,唯独没有攻击、防备、警惕、杀意。 但他没有,他背后、周围的武林正道却都是。 “林幽篁、顾莫问,今日就是你们的死期。” “恶贯满盈,罪恶滔天,死人谷不灭,天理难容。” 漫山漫谷的声音汇聚起来,声势震天。 林幽篁似笑非笑,桃花眼懒洋洋地斜睨而去:“人多又怎么样?我一样一路杀出去。你就是想出这样的法子来对付我?让他们来送死?” 林照月缓慢地眨眼,深深吸一口气,轻轻地说:“右边那条路上去,山顶上,你要找的东西,在那里。” 林幽篁的神情忽然变了,静静地冷冷地盯着他,许久,慢慢笑了:“虽然,比我想想的要快,但倒也不错。” 这两个人的对话,无头无尾,说得什么显然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顾矜霄看了一眼右边那条空无一人的路,尾音极轻的声音,毫无情绪地说:“那上面有什么?让你明知是火坑也奋不顾身。” 林幽篁定定地看着他,深深地,就像第一次见他时候一样,眉宇笑容好看又淡漠:“顾兄,这条路就不劳你陪我走了。你想知道的秘密,下次再见,我们再继续。” 顾矜霄神情淡极:“下次相见是何处?” 林幽篁悠然一笑:“不是人间,自然就是地狱。可惜澜江的日出,我与你一共去过两次,却都错过了。” 他当然知道这是一个局,从头到尾都知道,一开始,他想要顾莫问和他一起走的。 作恶的路上,若是没几个旗鼓相当的同路人,该得是多无趣? 很多人都陪他走过,比如茯神,也陪他同过一段路,顾莫问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恶人的同伴,随时也会是对手。就像他和茯神互相利用、随手相弃一样,他和顾莫问也是一样的。 至少在他最初的预想里,本该是这样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却改变了。 或许是澜江渡口的清晨,他从这个人指间,下意识拿走咀嚼那瓣茉莉花的时候。天光欲雨,江面的清风吹得人不知何夕。 或许是渡口酒家重逢,他言语引诱这个人和他一起毁灭,走进他编织的危险疯狂。那一桌的甜饼,夏日清晨的辉光,竹屋的清香,分不清愉悦因何而起。 “这个世界太叫人寂寞了,能和顾兄携手一路,真是太叫人开心了。” 可惜,顾莫问是天光破晓,黑夜和白昼的交界,无论如何也不会跟他一起堕入深渊。 “你是方士。本就与我不是一路,你在引魂超度他们,你的心中也没有恶。但好在,你也不在他们那边。这些人,我替你杀了他们,你走吧。” 林幽篁转头,目光不善地投向左边山道,那群望不见尽头的正道侠士。 他的手中没有任何兵刃,但只这一眼,就让他目光所及的人感到一阵颤栗寒意,仿佛刀刃加身,死亡跗骨。 “拦住他们。” “阿弥陀佛。” “慈悲慈悲。” 壁花一样的僧道二人,隐隐叹息一声,仿佛很是无奈了。 但还是站在所有人前面,直面林幽篁的杀意。 谁让他们是众望所归、德高望重。每逢这种场合,不站在最前面,都说不过去。 “施主,回头是岸。”客套的话。 “施主,我们这么多人,你还是束手就擒吧。”客套却不得不说的话。 沐君侯神情复杂地看着林幽篁身后半步的顾矜霄:“你们走不了,即便能杀出去,外面也早已布满蜀地的驻军。一个人,怎么对付的了千军万马?束手就擒,在座诸位与我,都不是嗜杀之人。只会将你们关押起来,赎罪忏悔。” 林幽篁挑眉冷冷地说:“不愧是君侯。” 这个人润滑了武林和朝廷的关系,手上未曾沾染过一滴血。 “但,关不关得住,走不走得脱,你可以试试。” 顾矜霄横琴在前,手指骤然向外一拨琴弦,无数青色的音浪四面八方朝他们袭去。 只一下,瞬间无数惨叫重伤的声音。 忽然,这青色的音浪停住了,像是潮水遇见堤坝,有一股力量挡住了它们。 与此同时,一声婉转动人的琴音也在人群的背后响起。 那带着白色花瓣的青色音波所到之处,所有被顾莫问琴音重伤的人,苍白的面色都肉眼可见的红润。内伤在琴音之下,转瞬间被修复。 所有正道的武林侠士都下意识回头,左右分开,露出人群背后那个失魂无魄安静抚琴的女子。 这一刻,所有人才意识到,那清冷出尘的琴医,和对面那个俊美危险的琴魔,竟然生得同一张脸。 第54章 54只反派 琴医顾相知。 琴魔顾莫问。 “这是怎么回事?两个人一模一样。” “是啊, 是亲兄妹吧。” “他们不是一伙的, 琴医是好人, 她救了我们很多次。” …… 这一正一邪的两个人的关系,纵使在少部分的范围内早有猜测流传,此刻两人面对面两两相望, 却是叫所有人坐实了, 这两个人竟然当真是, 再亲密不过的双生之子。 前方的顾莫问, 目若寒潭,沉静无波, 凤眸眼尾的阴郁,因为琴音杀伤的威慑, 有意无意叫人读出阴鸷凌厉的意味来。 他自是生得极为俊美好看的, 若不是这样剑拔弩张的场合遇见, 任是谁都要赞一句龙章凤姿, 清正贵气,不似凡人。 纵使是真正的侯门贵胄沐君侯, 和他一比,也少了几分锦绣荣华下,阴谋权势经年浸润滋养出的,不动声色的隐忍平静。 那是一种矛盾复杂的晦涩神秘,同一个人身上, 同时具备的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既目下无尘, 淡泊寡欲, 仿佛没有什么能入他的眼,打动他,叫他在意。又高高在上,危险倨傲,仿佛骨子里天生就有一种把玩野心权欲的天赋。纵使冷静无视的随意一瞥,都似对凡人的嘲讽。 那是一种,单是看见他的面容,就会叫人产生强烈的不可战胜畏惧念头的邪煞之气。 而在他们这边的顾相知,同样白底青衣,同样一张不似人间的容颜,只是五官的线条稍显清丽柔和,给人的感觉却截然相反。 犹如深渊与云端,黑夜与白昼。 她的眼尾没有凤眼轻勾的阴郁,而是无心无念的清冷出尘。像是一庭新雪,是云上月宫的修行仙人,随时凭虚御风羽化登临。 但现在,她滞留人间,闭目失魂痴痴妄妄,恍惚一尊琉璃剔透的玉像上,投影下的一缕执念支撑的残魂。 顾相知依旧闭目不动,无情无心,所有人却在那空灵动人的琴音里,恍惚似是听见了自虚空无垠之境回荡的呼唤。 那空灵飘渺的琴音里,千回百转无处寻觅的执念,只为了一个人。 一声声的:“哥哥……哥哥……是你吗……” 琴音空灵纯净执著不悔,恍惚叫人看到,本是清冷无心飞升得道的修行者,在红尘人世遗留下的唯一不肯斩断的杂念牵绊。 纵使历经岁月时间的隔绝,这一心一意的寻觅思念,也不会有分毫的减弱。 这琴音并不凄婉寂寞,只有不可断绝的日复一日的执著坚持。 但他们听着却觉得,她一定是等了找了那个人很久很久了,然而此情此景,对面那人面无表情沉静专注的凝视,一眼可见立场相悖的对立,正是相见不如不见,叫人简直不忍心去想,接下来她睁开眼后的表情。 她一定找了他很久了,却不知道,再见之时,却是这样兵戎相见立场相左的局面。 他们只要稍稍想象一下,就忍不住为她难过心伤,心中骤然一痛,连同对本该惧怕憎恨的琴魔,都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柔软。 那是对强者背后过往,幼年惨淡阴影的猜测、同情和怜悯。 纵使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此情此景,都可窥见一点端倪。 是什么让他们兄妹分开不见,一个洁白如天上之雪,一个却沦为黑暗为天下所惧所弃? 自从顾相知的琴音响起,顾莫问的攻击就再也没有继续了,他静静的看着正道人群之中的顾相知。无声无息,一眨不眨。 林幽篁也没有出声,目露复杂,专注地望着对面的顾相知。 知道这兄妹二人之间羁绊最深的,在场莫过于沐君侯了。 他长长叹息一声,眼神微动,为顾相知的琴音执念所触动。 清冷无心之人偏执有情,更叫人动容。无情强势之人心伤,最叫人不忍。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双生之子,却命数相克,不可相见,造化弄人。无怪乎你站到与她立场相悖的人身边。” 沐君侯的话一出,所有人顿时都明白了。 原来,顾莫问之所以走上邪路,竟然还有是为顾相知的缘故。若是为了躲避一个人,还有比一正一邪更远的距离吗? 她一心寻找的人,却因为她而自我放逐,而她却不知道,还在不断的寻觅。 林幽篁忽然低低一笑,却是望着沐君侯他们:“君侯可是误会了,相知姑娘本在我的死人谷做客,她是我的未婚妻。若不是你们的人劫走了她,此刻我们都已经成婚了。顾兄出现在我身边,怎么能叫做立场相悖?” 沐君侯想起当初顾相知避而不谈的事,前因后果一联系,忽然了悟:“当初相知姑娘落入你手中,顾莫问这才出现在死人谷。他是不得已才和你为伍,你威胁了他?他是为了保护他妹妹。” 林幽篁懒洋洋地冷笑,颇为桀骜的默认了。然而,他还是没有看身后之人一眼。 “那又怎么样,他是我死人谷的二谷主,与我一道杀人灭门无数,这是无可更改的事实。你说是吗?我的顾兄。” 人群顿时摇摆纠结,有人喊道:“的确,不管他因何堕入邪道,他做下的恶都无可更改。邱成秀的独子和他四岁的孙女,可是他琴魔顾莫问所杀,如此残忍恶行,难道还是林幽篁逼他的吗?” 这时,人群中忽然一阵骚动,一个汉子站出来。 他紧张激动地喊道:“我是小圣书庄已故庄主邱成秀的儿子,我没有死,我女儿也没有死。是顾莫问放走了我们,他没有杀我们。” 林幽篁冷笑:“好好好,看来顾兄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了,枉费我对你用心颇深,你竟是如此对我。既是如此,今日你我便恩断义绝。你们不是要杀我吗?来啊。” “杀了林幽篁,杀了林幽篁!” 即便是正道之人心中对这番翻转心有存疑,但此刻面对琴魔血魔双重威胁,他们下意识都不愿意有两个敌人。 虽然很多人潜意识模糊记得,传言里,琴魔才是死人谷幕后最大的龙头。 但是,在此情此景下,他们都忽略了,且想要相信,事情真的是这样的,琴魔顾莫问不是他们的敌人。 这突如其来的几番变故,几乎完全洗白摘出了顾莫问。 顾矜霄怎么会不知道,这不是巧合,是有人在暗地里施为。 人太多了,根本就无法确认,那个人是不是邱成秀的儿子,更何况怎么会这么巧? 或许是林照月与沐君侯想到的计策,为了离间他和林幽篁,好逐个击破。 或许是林幽篁和某个人暗地里的布局,为了摘出救下他。 但这份情,顾矜霄却并不想领。 因为,他是极道魔尊顾莫问,不需要洗白。 顾矜霄抿唇一笑,抬眸睥睨,危险莫测,尾音却还是极轻:“我是黑是白,不劳君侯和谷主为我背书。今日我既然在这里了,一切就手中的琴说了算。这世间无人能威胁我,也无人能叫我更改立场。你们是一个个上,还是一起来?” 鸦雀无声。 他们自以为是不忍放过了他,到这一刻才明白,事实是他们不敢不愿与他为敌。 顾莫问目之所及,所有人都不自觉后退半步,回想起方才那琴音迎面,只刹那一下,那股铺天盖地而来的阴冷内力,如附骨之疽,侵蚀脏腑百骸。 若不是下一刻就有温暖如春水的琴音驱散,他们甚至都不敢肯定,自己是否还能有命站在这里。 林幽篁的眸光微微一动,怔怔地看着他不语。 到这一步,他是乐见其成顾莫问背弃他的,但顾莫问没有真的背弃他,他心里却是说不出的复杂。 一直不语的林照月,终于慢慢抬头看了过来。 相比其他武林人士,这个旁人眼里气虚血亏病弱不会武功的武林世家公子,却一直很符合他最高指挥者的身份,不管是何种情形,他脸上的神情都一如既往的从容不迫,冷静优雅。 林照月看着顾莫问,微笑淡然:“顾先生是方士,你的本事,在下虽然所知不多,却也明白,想要困住你并不容易。这一次,我们的目的只是林……林幽篁,还请顾先生能为相知姑娘稍作考虑,行个方便。” 顾莫问琴弦微抚,瞬间身边左右多了两个一模一样的他,他轻轻地说:“我若是不愿意行这个方便呢?” 待他话音落下,左右已经多出六个分毫不差的顾莫问。 每个顾莫问都横琴在手,若是再来一次方才那音潮齐出的景象,恐怕所有的人都难以幸免,被滔天的音湖淹没。 所有人的眼皮都微微跳了一下,心头一沉。 林照月心平气和,眸光纹丝不动,唇边浅浅一笑:“那我们,就只好一场恶战了。” 所有的人手都放到武器之上,虽然心中有惧,但林照月一个病弱的贵公子,面对如斯强敌,都不惧不退,他们又怎么会退? “誓与林少庄主共进退!” 顾矜霄手指落弦,凌厉的琴音瞬间七重奏响,如重重叠叠的涟漪花朵,铺天盖地开去。 无数人倾力相抗,却在这汹涌的音潮之中,左支右绌,难以为继。 那空灵执著的琴音,又一次响了起来。 争名夺利的江湖,那点微弱坚守的温情,轻易就会被人忽略。如同琴音里,日复一日的寻觅。但它一直一直都在那里,谁也无法当真避开,只要听见了,就再也无法忽视。 像一滴水滴入静谧死寂的湖面,又一滴,再一滴。 所有人惊讶的发现,就在他们身边,顾相知的身旁也出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影子。 那淡青色开着白色梅花的涟漪,层层推进,和顾莫问青色音波里的草叶相遇,交融,抵消。 不止是抹去琴魔音域里的凌厉煞气,也同样抹去了所有人心中的杀意不平。 三个顾相知都闭着眼睛,像无神无心的雕像。 只有重重叠叠空灵动人的琴音,从四面八方的心域而来,不断的回音碰撞。 听啊,那琴音里的声音:“哥哥……哥哥……哥哥……” 看她一眼呀,回应她啊,你不是就在她面前吗? 琴音就像盲女寻觅的手,在无边的黑暗和寂静里,越过一个又一个触动动容的过客,摸索寻找那个人。 顾莫问的琴音早就停下了。每一次都是如此,只要那带着梅花的音域碰到他的,就像被咒语定住的凶兽一般,温驯安静下来。 你看,他嘴里说着不会顾念她,从不回应她一句,琴音却是再诚实不过的,步步退让。 顾莫问静静沉沉地看着面前的人,左右六个残影终于一一消弭不见,唯独剩下一个他。 他的眼睛慢慢倦怠似得无神无光,终于阖上了那双让人永生难忘的凤眸。 顾莫问闭上眼睛,轻声道来:“两人对酌山花开。” 顾相知闭着的眼睫微颤:“一杯一杯复一杯。” 顾莫问脸上的危险,雨打风吹去,俊美尊贵的面容,无情无心:“我醉欲眠卿且去。” 顾相知就像被解除封印复活的玉人,缓缓睁开眼睛:“明朝有意抱琴来。” 她的眸光盈润清澈,清冷无尘的眉宇,神情飘渺虚无,仿佛自万万年距离望见的一眼,下一瞬就要被击碎。 林照月怔然,叹息低语:“命数相克,只存其一,果真如此。” 他用一种温柔不忍的目光望着顾相知,就像已经望见一种惨烈的结局。 那群顾相知刚刚保护过的人,发出狂喜的声音,颤抖地嗓音,几乎破音:“抓住琴魔顾莫问!琴医醒了换他失魂,趁这个机会抓住他!” 顾相知的眸光很冷很静。 突然一声清越的鹤鸣,比那些狂喜的正道侠士更快的,是一道纯白的光影。 瞬间出现在顾莫问身边,毫不停留地带着闭眼失魂的他,乘着迅疾的白鹤,越过漫山遍谷的武林侠士头顶,风一样的消失远去。 林照月目光微动,轻笑出声:“鹤酒卿。原来你找了他。” 顾相知无喜无悲,平静地说:“我说过,我在这里,就不会叫人伤到他。” 下一瞬,林照月的瞳孔却微微放大,一道红衣身影出现在顾相知身后,从后面,拥住了她。 林幽篁的桃花眼微弯,露出一个深意危险的笑容。 他慵懒地呢喃耳语:“这帮虚伪可笑的正道之人,你救了他们,他们却要伤害你最重要的人。不如,你还是跟我走吧。” 在一阵恣意愉快的笑声里,眨眼几个起落之间,林幽篁带着毫无反抗之意的顾相知,转瞬消失在右边通往山顶的路上。 第55章 55只反派 轻灵的仙鹤伸展着羽翅, 在青天云海中穿梭。 它其实飞得并不很高, 也不很快。 不过是蜿蜒复杂的山城地势, 花树和山峰,不高的峰峦, 轻易就邀来云雾山岚常驻。 仙鹤的羽背上坐着两个人。 一个白衣广袖,俊美清雅,目似有疾,眼前蒙着云纱。 一个青衣云纹,玉冠梅簪, 俊美尊贵的面容,凤眸闭阖, 无神无心。 鹤酒卿保持着这个坐姿已经很久了,不敢稍微动一下。 身侧的人轻轻靠在他的肩上,轻得如同身边有形无象的云雾。 鹤酒卿的右手放在他的腰身上, 虚虚的揽着,最初是仓促将那个人从众人的围杀中带走, 下意识的举动。现在, 是怕他靠着自己不稳的护持。 但其实, 这仙鹤飞得有多小心平稳,没有人比鹤酒卿更清楚了。 可是, 实在是太轻了。这分量并不足以让人安心相信, 这个人是全心全意倚靠着他。 鹤酒卿见过顾相知失魂的状态, 知道那并不是全然的昏睡无知觉, 身侧的人其实是有意识的。 这就叫他更为紧张了些,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越这样想,连心跳都不对劲起来,然后是喉咙开始干涩。 于此截然相反的,是身侧,再轻微不过的波澜,都清晰的捕捉到。 比如那个人身上似有若无的气息,类似某种木香、笔墨和植物露水的清气。几乎下意识就想到,这个人大约很喜欢在清晨破晓,沾了特制的笔墨,在符纸上勾勒天地灵韵入咒的情景。 虽然,他觉得自己并没有特别去注意。 被靠着的地方,一直虚虚拢着的手,一点也不觉得发麻疲累,反而像是它们本来就该在这个地方一样自然。 这些奇怪,且不知因何而来的反应,叫他略微有些不适。蹙了蹙眉,又抿了一下唇,喉结微微的鼓动。许久,才一点点慢慢侧首,不经意的朝那个人看了一眼。 这一眼很快就回转,事实上或许太快了,隔着厚厚的白纱什么也没有看到,但心跳骤然加快,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一般。 他困惑的又看了两眼,但情况并没有改善,他同样也没有得到答案。 山风轻轻抚动那青色的发带,挨着了鹤酒卿的侧脸,他怔了一下,白纱底下,缓慢的眨了眨眼。 左手的无名指莫名抽动了一下。 鹤酒卿忽然轻声失笑,这所有的变化,若是旁观看去,就只是这蒙眼的方士,轻轻朝身边看了两眼。虽然,那半瞎的眼睛,大约看也白看的吧。 “为什么笑,”极轻极淡的声音,自身侧耳边似有若无的漾开,像是琴音触动心弦的梦呓,“你的眼疾更严重了,看得见我吗?” 这一次,鹤酒卿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流露,他甚至没有循声回头,而且很快就同样轻声回应了。 “不是眼疾。看得不算清楚,但也能看见几分。”他的声音清越温润,像甘冽的美酒。 顾矜霄缓缓睁开眼睛,眼里却依旧虚无沉静,轻忽虚渺的气音说:“你的仙鹤,右边翅膀……方才差点撞上山岩。你看不见,它也看不见了。” 鹤酒卿的声音带出一点淡淡的失措,温和从容地说:“啊你……看到了?我第一次带人一起飞,那里地势复杂,又稍微快了些,以后就不会了。” 顾矜霄的眼睛只睁开了片刻就阖上,轻轻地说:“这仙鹤身上,有你的神识投影,和我的影子是一样的……放我下来吧,别人是不能坐在它背上的。” 这就相当于,是坐在鹤酒卿的背上一样了。 鹤酒卿沉默了几息,温声宁静地说:“没有别人,除了我自己,只有你坐过。” 顾矜霄的唇轻轻的抿了一下,他想起来,顾相知也没有坐过这只鹤的。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仙鹤安安静静的飞,一声也没有发出。山风在这一段流速加快,地势也突然复杂多变,它飞得稍微有些不稳,一下快一下慢,低一点又高一点。 鹤酒卿虚置的手,下意识收紧一些:“小心,起风了,不过星象说并不会下雨。过了这一段就好了。” “去哪里?” 过了那过风口,鹤酒卿的手缓缓松开:“夏天了,去避暑的地方会好些。这时候江南会有些闷热,若是往北就凉爽了。尤其是山上,清静旷远,你想不想看看太白云海?” 他的声音清越风雅,慢慢道来,再动听不过。纵是平常的话,都像蕴含无限意境。 顾矜霄的声音却再是平静华丽,都沁着一种叫人为之一凛的冰凉阴影。 “鹤酒卿,虽然都是方士,我跟你却是截然不同的道。” “我知道。” 鹤酒卿声音温和,顾矜霄不知道,他是不解还是不在意,只听出了淡淡平静的坚定。 “你身上的天地灵气很纯净,从未沾染过一丝恶念。我跟你不一样。”顾矜霄的手按在鹤酒卿的左肩,慢慢支撑起身体,从他的身上离开。 鹤酒卿身上的气息很好闻,就像林中最清新的空气,午后微醺的风和阳光,床榻上最适合入眠的舒适。 一旦靠近了,就让人下意识想要挨着靠着,甚至忍不住想要更近再近一点。 这真是太容易叫人失礼的特质了。顾矜霄想。 鹤酒卿的声音宁静隽永,他说:“我知道。” 白鹤的羽翅忽然一轻,鹤酒卿没有动。他知道,身侧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侧首看那个人一眼,或者,叫那个人看他一眼。那现在,自然也就不用回头了。 那尾音极轻的声音,像是从晦暗的阴阳交界传来,带着飘渺幽冷的回音。 “我是黑,你是白。黑永远白不了,白若要染黑却轻而易举。鹤酒卿,你会染黑吗?” 鹤酒卿微微的,坚定的摇头:“不会。” “那你就不该,离我这么近。我是什么人,整个天下都知道,你若是掉下来,我拉不住你。” 鹤酒卿轻轻地说:“不用拉,我若是掉下去,吸引我的也不是黑暗。是因为我想看看,站在那里的人,眼里看见的是什么?” 他为什么只愿意站在那里。 沉默。 安静的,叫他以为那个人已经走了。 “你没见过我几次,为什么?” 鹤酒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念念不忘,但他知道,这个人和他一生遇见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看见了他,就只想一直一直看着他了。 “有的人,一生遇见一次就足够了。” “我在澜江建了一座白帝城,”那个他以为永远也不会回应他的人,轻轻地说,“下次有空路过,来喝杯水酒吧,澜江岸边的日出很美。太白云海……下次再见,你可以邀请我。我叫,顾矜霄。” 山风像是被无形的朱笔点墨,在鹤酒卿的掌心,一笔一划,轻轻落下那个名字。 明明是第一次写,他却觉得他已经写过千百遍了,只是在不知道的时候,被雨水泅湿了,一笔笔褪色擦去。 …… 林幽篁带着顾相知一路往山巅而去。 这一路,身前身后无数的追杀围堵。 顾相知的神智显然因为顾莫问的离去,又开始陷入时醒时痴的状态。不知道比起之前来说,是更好些还是更糟糕。 她并没有抗拒林幽篁的挟持,但在失魂的时候,仍旧会下意识的抚琴。 然而,这琴音作用的范围却颇为古怪。 它不断治愈了那些被林幽篁重伤的正道侠士,连血魔林幽篁似乎也治愈了。 更奇怪的是,有一小部分人明明离顾相知更近,但这琴音却对他们丝毫用处也没有。 林照月经过方才顾莫问琴音的攻击,此刻脸色苍白,不断咳嗽,却还是冷静地坚守在最前线。坐在轮椅上,让人抬着他上山。 听到来人的汇报。 林照月很快就想明白其中的关键:“琴医也是方士一脉,她曾说过,只有全心相信,对她毫无抵抗之人,琴音的治疗才会起作用。” 然而,即便知道原理。场面也已经有些失去控制了。 林幽篁可不是被他们围追堵截,不得不上山。他根本就不着急,除了几个顶尖的武林高手,他需要避其锋芒,剩下的绝大多数武林之人于他,就像羊群之于饿狼。 或许有的羊会觉得,数量多了就可以吃下狼,但对林幽篁来说,这些都只是不足为虑的蝼蚁。既然他们胆敢挑衅于他,那就要有先他一步下地狱的觉悟。 而那些人,一旦发现顾相知的琴音竟然会治愈林幽篁,一些试图要攻击顾莫问的人,心中自然会产生怀疑隔阂。 这些人就算被告知要信任顾相知,琴音才会有用,但人心就是如此,不会反省是自己不义,只会下意识把错误归咎于别人。 越是要信任,越做不到,就越怀疑自己被针对。 然而,顾相知已然又是闭眼失魂的状态,清冷无尘的眉宇,眼里又何曾有过任何人?又怎么会针对? 这是第一次,正道侠士围攻死人谷,出现伤亡。 林照月不断的咳嗽:“退,让那些人快退……咳咳咳咳。” 可是,来不及了。 这山谷地势,本就是易守难攻,只能进不能退。 本来驱逐林幽篁进入右侧山顶,前方一路都是他们布置好的杀招,形式应该是利于他们的。 他们怎么会想到,顺风顺水的局势,会出现林幽篁这样一个不要命的疯子,明明是逆风处于劣势的丧家之犬,竟然还反过来主动袭杀他们? “少庄主,退不了了。那血魔神出鬼没,专捡那些人的地方去杀。” 林照月好不容易止住虚弱的气息,定定地说:“那就上,他只有一个人,总会累的。把他逼近山顶。” 林幽篁仿佛血色里开出的荆棘,所到之处,只有死亡。 他一直拉着顾相知,一刻不离,沐浴在那青色音波的淡淡梅花里,艳丽的容颜肆意慵懒,眉宇满是愉悦畅快。 在无数的惨叫死亡声音里,他温柔地耳语:“开心吗?那些伤害你哥哥的人,不配听到你的琴声。我替你都杀了。” 第56章 56只反派 情势至此, 伤亡已然无可逆转,主事者林照月病弱之躯, 又不可能亲上与之缠斗。 僧道二人虽然武功高强,然而毕竟声名在外,林幽篁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和他们正面冲突?又是众人追着他,他想往哪里去就往哪里去。 难得这样两个高手, 竟然一次都没有和林幽篁照面,全然成了壁花。 林照月冷静思虑片刻, 让身边的人传令:“请集谛大师和无定道长各自分散在中间和后尾站定不动,无法被琴音救治的人, 往这两位身边集结。如此, 血魔必然不能再任意来去, 随心所欲伤人。” 这个方法一出,立时就有效果。 集谛大师和无定道长的武学修为,自然是位于整个武林的巅峰之列的,有他们庇护一方,以守为攻, 林幽篁就算贸然前来,也不能在他们手中杀伤这些武林正道。 最前方,以沐君侯为首的那些人,虽然奈何不了林幽篁, 但他们的伤势也不断在顾相知的琴音中治愈, 与林幽篁彼此僵持。时间久了, 最先体力不支的必然是只有一个人的林幽篁。 说书先生淼千水,左右一看,奇林山庄请来的四个德高望重之人,就他一个人干站着无事可做。 于是小心的捋着他贴好的白胡子,一派斯文儒雅的样子,站在林照月身边,这样旁人看起来,他也是与林照月一起忧心商量战术了吧。 这林照月也是个奇人了,从前名声不显,武林之人提起他来,最多就是说奇林山庄那个药罐子少庄主。哪里想,江湖动荡,武林不安,竟然是这位病弱的贵公子站出来了。 最有意思的是,这个人明明算不得江湖人,既不会无上武学,也没有什么超然的辈分,竟然叫他借力打力,号令动这武林群雄不说,更是长袖善舞,让这良莠不齐的三千豪杰,都对他服服帖帖,莫有不从。 若真只是这样一个光风霁月,清贵优雅的世家公子,可做不到如此微妙拿捏人心的事。 淼千水弱不禁风的样子,轻叹:“林幽篁若要破局也不难。只需要攻击身边的顾相知,或者切断她的琴弦,让她不能再弹琴。这样一来,虽然他自己也无可避免无法被治愈,但能伤他的人少,久而久之,还是正道的人伤亡惨重。少庄主可想到法子破解这条?” 林照月看了他一眼,眸光清正,不偏不倚,高洁如白璧无瑕。 “他虽不是什么好人,却做不出这等事来。掌书先生多虑了。” 淼千水但笑不语,只见前方战队果然慢慢推进,林幽篁显然是终于放弃袭杀这些人,向着山顶而去了。 很快,过来汇报战局的人,也所言如是。 林照月一直很从容冷静,他点点头:“按我们之前商定的第三步计划行进,所有人穷寇莫追,把守关卡,莫要让他有机会退回来。” 这命令一出,自以为将林幽篁逼至逃亡,初步尝到胜利滋味的江湖人就有些动摇了。理智上知道,林少庄主算无遗策,他们能将死人谷逼至如此境地,皆是因为他的谋略智慧。 但情感上,却忍不住想要乘胜追击,拿下血魔,扬名天下就指日可待。 说什么维护武林正道天下正义,还不是顺应天下大势。自然有纯粹的嫉恶如仇者,但想要在这其中,扬名立万的,却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想法。 沐君侯神情冷峻,扬声说:“少庄主既有计划,各位武林同道最好莫要轻敌冒进。” 有的人听了,收回了脚步。有的人却想着,就算万一不敌,有琴医在,他们也能保得性命,竟然还是追了上去。 对于这些不要命的人,沐君侯也不再多言,左右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然而,林照月的第三步计策,却是连沐君侯也不知道的。 他和那一僧一道走到林照月身边,环顾一圈,确保不会有临近的人听到。 沐君侯这才低声问询:“少庄主曾言,只要将血魔逼入山顶,之后就大功告成。当日,少庄主为了确保消息不泄露,未曾言明其中奥秘,如今尘埃落定,不知少庄主是否可以解开谜团了?” 一僧一道也赞同的点头,但其实他们心里对此并不感兴趣。 林照月是主事人,目前看来,从计划开始他就一直智商在线,算无遗策。危难关头也面不改色。既然他很靠谱,那事情果然就妥了。至于这其中的内幕计划详情如何,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最好快点结束,他们只想回寺庙、道观,念念经、打打坐,好吗? 沐君侯也非是有多好奇,只不过林幽篁带走了顾相知,他就无法置身度外了。 林照月澄澈的目光,坦然直视沐君侯,不徐不疾,冷静优雅地语气说:“君侯见谅。这计策其实并无特别,只是在下临危受命人微言轻,若是直说,恐怕众位武林豪杰会心有疑虑,无法全然遵照我的计策来。不得已,这才故弄玄虚。” 沐君侯淡笑:“少庄主谦虚了,这一路走来,不过两个月,凡少庄主所出计策,皆成事实,毫无例外,更没有波折。全因少庄主运筹帷幄,这才将炙手可热,如日中天的死人谷,剿杀到只剩祸首。少庄主的智谋,沐某和天下英雄都佩服得紧。这世间还有何人敢说少庄主人微言轻?” 林照月的脸上宠辱不惊,优雅和煦:“君侯谬赞。时移世易,情势骤变,不得已推在下到这番位置。殚精竭虑自是应该,不敢居功。而事情能有这般顺利,全赖诸位长辈帮衬,否则在下一个久病之人,不过弱冠之龄,江湖上的朋友何至于就给这份薄面?” 沐君侯并不是什么喜欢寒暄之人,他所言都是未曾夸大的实话,并未有恭维之意。但林照月的神情语气,却比他还要真诚淡然。不觉微微一怔,再这样说下去,这实话都要像互相奉承的虚言了。他心里又记挂着顾相知的安危,不知如何说好。 淼千水悠悠一笑,很自然的捋了捋胡子,更是极为自然的接受了林照月的谢意:“贤侄不用多礼,你父亲受伤闭关,江湖逢此大难,我们这些老家伙怎能不帮衬于你?” 僧道二人皆眼观鼻鼻观心,有听没有见,在哪里都如同在神游修行。 独沐君侯不冷不热的看了他一眼。沐君侯年不过三十,可一点也不想和他一起倚老卖老。更何况,若说道帮衬,他们四位里,只有淼千水几乎是什么忙也没见帮上吧! “少庄主还没有说,你这第三步计划究竟如何?可有需要我们的地方。相知姑娘被血魔带走,不知这计划是否还能继续?”托了淼千水的不着调,沐君侯好悬将话题重新扯回来。 淼千水也笑眯眯道:“说起来,少庄主可是比我的书堂消息还灵通,你怎么知道死人谷附近有这样的地势,布置出这样一环扣一环的计策?可是有高人相助。嘶,老夫想起来,方才你对那林幽篁说,山上有他要的东西,是个什么东西?你知他也知?” 林照月神情平和,冷静地说:“这地势,是有一位朋友,恰巧来过这里,提了一句。在下花费月余时间,命人亲自打探测算过的。自然不敢稍有疏忽。至于第三步计策,众所周知,血魔对落花谷血祭武器趋之若鹜。我恰好知道一把武器,是他想要找而不得的,就在山顶上。他性格极端自负,若是知道了,即便刀山火海也要闯一闯的。” 顿了顿,他直视淼千水,又说:“掌书先生的书堂,掌管天下所有人的秘密,想必这一点也难不倒你。山顶上,看管那柄武器的,是一个武学奇才,林幽篁……有去无回。” 听他一口一个林幽篁,毫不避讳那个人与他姐姐的名字相重。这样磊落坦然,清风朗月,知道实情的淼千水都不好意思多加逼迫了。 他眸光凉薄淡淡,不置一语。 …… 山顶上。 一路有惊无险。 林幽篁带着顾相知,轻功不停,直直到盘旋蜿蜒而上的山顶,直至无路可走。 战了一天,不想已然黄昏暮染夕霞。 四边开着不知名的野花树,芳菲如云。这视野望去,景色竟也是唯美至极。 林幽篁的脸上,一点汗意也无,眉宇之上甚至还颇为的愉快轻松。 他左手揽着顾相知的后腰,唇角上扬,桃花眼又慵懒又温柔,竟是看不出丝毫杀戮时的锋芒冷漠。 顾矜霄见他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微弯了眼睛只是笑不说话,一点玩味又毫无恶意。那眸光温柔得像月色照亮的桃花和泉水,柔软又清澈。 忽然想起,因为林幽篁说,他最厌恶男子轻薄。自己就用顾莫问的身份告诉他,顾相知是男人。 但现在,他看顾相知的目光,甚至比之前在落花谷里,一口一个玩笑的娘子时,还要坦然直接。 顾矜霄平静地说:“山上什么也没有。” 事实上,林幽篁上来后,一眼都没有朝周围看过。 闻言,他也只轻慢的恩了一声,眸光静谧带笑,静静的看着他:“不管那些。好久不见了,刚刚一个没忍住就把你带走了。方才一路上,你闭着眼睛一直跟着我,我想若是不上山,一直这样杀下去,把他们都杀光,好像也很不错。” 他轻笑垂眸眨了眨眼,再抬眸就有些懒洋洋的似笑非笑,眼底却是认真:“我没有多想。现在看到你睁开眼睛……你方才会开心吗?还是不高兴?” 林幽篁自来恣意疯狂,何时会在意别人高不高兴? 顾矜霄静静地看着他,他换了顾相知的身体上线,只是想知道,这山顶上到底有什么? 林幽篁和林照月兄弟二人间,心照不宣的暗潮汹涌,到底是什么意思?到这一步,林幽篁背后那个若隐若现的方士,总该是要出现了。 可是都没有,没有任何一种预想的情景是现在这样的。 他不答,林幽篁却一点也不在意,甚至潋滟的桃花眼里,更温软了几分笑意。 他说:“你哥哥说他没有妹妹。”那桃花眼里一点微微的促狭,“他说你是男孩子,还说你一百二十岁。” 顾矜霄想起,一百二十岁这个,是顾相知当初对水榭里女装的林幽篁,随口说的。 这一回想,就没有第一时间答他。 看在林幽篁眼里,眼前的人清冷平静的看着他,不闪不躲,默认坦然。 林幽篁无声的笑,敛眸又抬起,好看的羽睫蝶翼一样起落。 笑完了,复又看着他,叹息轻轻地说:“就算相知是男孩子,一千岁了,也还是喜欢。” 顾矜霄静静地看着他,许久,极轻地问:“为什么?喜欢什么?” 林幽篁的喉结微微动了下,笑意渐渐淡薄,看着他的眼睛:“喜欢……你看我的眼神。好喜欢,觉得安宁……就算你不喜欢我,也觉得没关系。你,最好不喜欢。” 他神情淡淡,似笑非笑,语气轻薄:“你哥哥和我是一种人,你不一样。我是真的坏,恶贯满盈,无恶不作。什么人我都杀,害死的人不计其数……小时候算命的说,我将来要死无葬身之地的。我不在乎。” 顾矜霄静静地看着他,这个直到现在,他都觉得复杂,看不清的人。 林幽篁弯了眼睛,按在他后腰的手轻揽,似是要拥抱,又像是拉近距离的耳语:“你是方士,真好。以后记得,常去幽冥枉死城,来看看我啊。” 下一瞬,他猛地推开了顾矜霄。 一柄漆黑寒栗的细剑,不知从何而来,刹那流星一般飞来,向林幽篁的胸腹刺来…… 第57章 57只反派 那一剑来得实在是太快太突兀了。 直到林幽篁推开他,下一瞬被那柄漆黑无光的寒剑斜斜的洞穿心肺, 顾矜霄才看到它。 更让顾矜霄吃惊的是, 林幽篁在那一剑之下, 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就像早已油尽灯枯,空有其表,轻飘飘的风筝一样, 被剑势带到崖边。 林幽篁似乎也稍稍有些意外, 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随后他看着神情微变的顾相知,笑了下,从容的向后倒下, 转瞬间从这山顶掉落。 顾矜霄回过神来,回头看向剑势来处, 毫不意外看到了许久不见的容辰,少年神情冷峻,径直向着这里飞来。那剑竟然比他的人都要来得快。 原来,这就是鬼剑。 顾矜霄只那一眼,随即跟着林幽篁下落的位置,毫不犹豫, 平静地跳了下去。 对这一切最先震惊的是神龙。 【啊啊啊顾矜霄你为什么啊你……那一剑他死定了!】 它只是去里世界帮着琴娘小姐姐, 把那些徘徊的生死边界的正道侠士的生魂挡在枉死城的入口, 方便顾相知的琴音治疗。更是防止他们走错路, 误入枉死城不归。 哪里想到一回来, 就看到林变态被杀,顾相知跳崖殉情。 顾矜霄怎么会无端去跳崖,他是打算用长歌的双人轻功,去拉住林幽篁。 他下落速度极快,径直看着下方那道红衣身影追去,眉宇神情依旧沉静清冷,轻轻地说:“我现在是顾相知。只救人的顾相知。” 轻功急速坠落,自然比自由下落要快,他很快抓住林幽篁的手。 怕气力值不够用,抓住林幽篁后,顾矜霄也只用了双人轻功第一段,两个人依旧不断地下落。这样就可以赶在气力值耗尽前落地。 林幽篁不愧是林变态,杀人或是被杀,与他仿佛没有什么差别。就是被一剑洞穿,也是他自己主动跳下来的。连失重马上要被摔得尸骨无存,他脸上的神情都依旧漠然。 直到被人抓住了手。 林幽篁才像是从死前的虚无回忆中醒来,冷漠的眼神微微变了。 错愕、怔然、安宁、温柔、释然…… 顾矜霄也看着他,不知道自己眼中是什么样的。 【不好,顾矜霄你快看,这是怎么回事?!】神龙忽然惊呼示警。 这山谷地势复杂,他们跳下去的峡谷,就像一条蜿蜒盘旋的龙。两边崖壁肉眼可见,左右无有尽头。 狭长的深渊崖底,却既不是水,也不是浅滩岩石。 他们仿佛是掉到了地心深处,眼前下方一片奔腾汹涌的火红岩浆,那热浪隔着很远就已经跃跃欲试地想要吞噬下落的祭品。 顾矜霄都不禁微微锁眉。 这不对劲,这怎么可能呢?他们又不是掉进落花谷的冶炼池了。 他手中琴弦连播,意图踩着音域借力,带着林幽篁一起往崖壁上去,先制止住下落的趋势。 然而,诡异的是,那底下的岩浆像是涨潮的海水似得,竟然不断的朝着他们而来,火舌和黑烟的热度几乎快要熏烤到他们的皮肤。 最可怕的是,踩着音域借力后,两个人应该向上向崖壁飞去的,可是顾矜霄和林幽篁却是保持在空中不动了。 不是静止,而是轻功往上的力度,和一股莫名向下的拉力僵持住了。 那岩浆热浪里,像是有一股吸力,不断地恶意地想要将他们扯落吞噬进自己的火海里。 神龙急切之下,从戏参北斗化身巨大的原型,低低地咆哮着冲向顾矜霄下方,想要载着他们上去。 但是它忘记了,自己并没有实体。在里世界以外的地方,神龙也只是无形的幽冥之物。它半透明的水龙身体,根本就接触不到顾矜霄。 【快松手!顾矜霄这下方的岩浆不对劲,你快回到顾莫问的身体里去,趁它没有吞噬顾相知的身体前!】 顾矜霄也发现那岩浆非同一般,他不断的念咒意图召来灵物制造的载体,却像是被什么隔绝切断了,那些东西根本寻不到他的方位。无头苍蝇一般在深渊之上徘徊。 唯一能用的竟然只剩这双人轻功了。 他一面冷静施咒,对抗下方岩浆的引力,一面召来崖壁四面的藤蔓树枝,注入天地灵气,来平稳拉住他们。这样在气力值耗尽前,就可以先靠着崖壁稳固住,再从长计议。 林幽篁一直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下面汹涌诡异的岩浆也没有让他分神看一眼。 那一剑几乎是从斜侧面,彻底洞穿了他的心肺,就算顾相知带着他平稳落地,他也要死了。 林幽篁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点笑意,在恶意汹涌的岩浆火海衬托下,这桃花眼里的笑意有一种不祥的幽微邪气。 【天啦,林变态他想干什么?】 就在顾矜霄全力和岩浆抗衡,在气力值耗尽的倒计时下,争分夺秒像岩壁移动的时候,原本安安静静的林幽篁忽然动了。 他另一只垂下的手吃力的抬起来,桃花眼弯起一个艳丽叫人不安的笑意,然后,紧紧抱住了拉住他的顾相知。 【他不会要拉琴娘小姐姐陪葬吧!这混蛋!】 顾矜霄被他拥住,无法拟诀念咒,他的脸上依旧沉静无波,只是平静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笑颜。 这拥抱的举动,让那斜入心肺的剑,在他身体里造成的伤势更深。 林幽篁苍白的脸上却只有眉尖微颤,眉眼唇边依旧笑意盈盈,愉快慵懒,风流恣意。 “你是我的了,是不是?” 顾矜霄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无喜无悲无嗔无怨。气力值终于耗尽最后一点,他们便在岩浆的牵引下相拥坠落。 林幽篁潋滟的桃花眼弯弯,被冲天的岩浆映照成红色,仿佛春日遍开的山桃花。 他从前纵使是拥抱着顾相知叫娘子,举止也规矩得君子。现在不但抱得密不可分过分至极,柔软冰凉的唇也落到那清冷柔软的唇上。 眉宇清冷无尘的琴医顾相知,全天下见过那张脸的人都知道,那个人清丽绝伦美若天仙。美得,没有一个人忍心亵渎伤害。 他们不知道,世间最恶的血魔林幽篁,也这么想。 亲吻只是刹那,就一触即分。 这是他做得最后一件恶事。 林幽篁慵懒恶劣的笑了,五指交握,将他的内力凝于掌中,巨大的能量相撞,瞬间将两个人分开。以极快的速度相斥,一个向来处的山顶而去,一个流星一样急速坠落迫不及待等待多时的岩浆火海,转瞬被奔腾的岩浆火舌席卷而去。 【啊!他怎么……】神龙骤然失声,不知道说什么。 顾矜霄并没有一直往山顶而去,飞到半途就停滞在崖壁。他立刻冷静打坐回复气力值,待满了以后再次往下飞去。 这次下去后,再也没有了那诡异莫名的岩浆火海,这崖底一片焦土,还有岩石被烧成流质后,又急速冷却,黑曜石一样铺成的长道。 【岩浆不见了,这不是岩浆!】神龙化作戏参北斗,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顾矜霄沉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轻轻地说:“我知道。是地狱业火。” 【地狱业火……】神龙干巴巴地重复,【看来他真的是罪大恶极的坏人,身上沾染的罪孽得是多少啊,才会在他死前,就招来地狱业火洗礼。这种人死后,怎么也是个鬼王级别的了。九幽地狱十八层都关得了。】 顾矜霄的脸上什么情绪也看不出来,沉静隽永,漫不见底。连声音也是一样的淡淡。 “未必是他真的做了多少恶,只能说这个人的灵魂堆满了邪恶罪孽。有他对别人的,也有别人对他的。甚至可能与他全然无关的。” 【有区别吗?】 “有。因为后者,可以人为制造出来。就算,不曾亲手杀一人,也可以做到这种滔天罪孽。我亲眼见到过。”顾矜霄敛眸,轻轻地说,“神龙大人对人心的可怕,知之甚少。” 神龙想说,林幽篁灭了那么多人满门,杀死的人不计其数,他这恶总是实打实的吧?可是,若是要召来传说中的地狱业火,仔细想一想,这样的罪孽好像还不够资格。 顾矜霄却没有再多说的意思。 他仔细看了看,沿着黑曜石流向的方向走去,忽然止住了脚步。 地面的焦土被洁白的手指拨开,露出一柄摊开的折扇,还有一柄通体漆黑无光的细剑。 剑当然是鬼剑。 扇子很美丽,扇骨仿佛血红偏黑的玉骨,触手寒凉。 扇面也是,细腻柔软的白,好像豆蔻少女娇嫩的肌肤。 上面若隐若现写着两句诗: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扇上的画面很熟悉,就像顾相知曾经画给林幽篁的美人图缩小版。 画扇上的林幽篁,懒洋洋地倚靠着竹林,似笑非笑,眼神温柔微醺。仿佛正在倾听前方某个琴师的音律,又像在等一个人来赴约。 顾矜霄的手指还未抚上去,一阵山间微风,扇面上的字和画的淡墨,都随风湮灭消失了。 只剩下血骨人皮一样的扇,散发着冷冷的幽寂。 那柄鬼剑穿过扇子的骨刺间隙,却只撕裂了一点扇面,就和坚固的扇骨卡住,一起插入地面。 顾矜霄怔怔地看着这扇子,许久无声不动。 神龙期期艾艾地小声道:【我、我说一件事……里世界没有林幽篁。】 第58章 58只反派 顾矜霄缓缓抬眸看着神龙, 顾相知清冷无尘的眉宇下, 眼眸一直很清透,不像他的本体顾莫问, 阴郁晦暗的危险。 神龙以为他没听明白:【没有林幽篁的魂。他不会是作恶多端, 被地狱业火给魂飞魄散了……吧。】 顾矜霄没说话, 神情也没有任何波动。 只是立刻拟诀打坐,出神入定,在里世界里, 再次施展迴梦逐光。 然而,回溯的画面却只到林幽篁双目无神,瞳孔放大, 带着浅浅的笑, 毫无反抗的被忽然而至的业火吞噬。 这业火来得仿佛凭空,走得也突兀。席卷走林幽篁后,就毫无痕迹。 顾矜霄三次迴梦逐光用尽,站在阴风阵阵的里世界山谷里。 他抿了抿唇, 轻轻地说:“有方士来过。在我之前。” 【……方、方士!?】神龙难以置信。 又出现了,林幽篁背后那个若隐若现,却找不到丝毫真实依据的邪恶方士。 神龙忽然感到有点冷:【难道, 他为了灭口,趁机把林幽篁魂飞魄散了?!真是可怕。还是说, 林幽篁没有死, 被他带走了?】 顾矜霄摇头, 神情既静且沉:“不知道。” 线索彻底断了。迴梦逐光是无法看到相差无几的方士的行动的。 …… 顾矜霄带着鬼剑, 还有那把美人扇,一同回到山顶。 就看到,容辰蹲在地上,正捂着眼睛哭,抽噎又强忍的样子。 顾矜霄垂眸,尾音极轻地说:“怎么哭得这么伤心?” 容辰抽抽搭搭的:“呜呜……我把美人小姐姐害死了……”他又哭了好几声,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满是泪水的眼睛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 “啊,美人小姐姐……你回来了,你没死!呜呜,太好了。” 顾矜霄顿了顿,看他抽抽噎噎的擦眼泪,转瞬就天真孩子气的笑起来。 “为什么杀林幽篁?” 容辰的睫毛上还沾着泪水,眼睛也红红的,闻言神情不解,理所当然地说:“是父亲和二哥的命令。大小姐武功很高,脾气很不好,她不喜欢我叫她姐姐,还老是凶我。大小姐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父亲和二哥说什么就是什么。” 顾矜霄眉宇微锁,看在旁人眼里,便是顾相知神情越发清冷,无情无心。 容辰澄澈的眼睛轻快地看着他,走到他面前,想要像以前一样亲近玩笑,又直觉不敢。便做出乖巧安静的样子,小心地看着他,露出一个孩子气试探的天真笑容。 “别怪他。是我下的命令。” 尘埃落定,林照月终于也出现在山顶上,却只有他一人和座下的轮椅。 抬他上来的人,被林照月命令守在山道口,不要让人上来。 他自己摇着轮椅慢慢过来。 林照月苍白的脸上并没有大功告成的喜悦,而是淡淡的倦怠和忧伤。一贯冷静理智的那一面,好像这一刻终于卸下了。 他目光失焦,不知道落在哪里,沉声缓缓地说:“别怪他,是我让他做的。姐姐自小偏执强势,十岁时候知道父母为她定下亲事,就日日不开心。我身体不好,山庄许多事,父亲教导她出面打理。没想到养大了她的野心。她不愿意嫁人,还渐渐习惯作男子打扮。前段时日,她似是被燕公子打动了,日日往外跑,还以为她改变了主意,没想到却做下这等为祸江湖的大事。” 顾矜霄淡淡地,毫无感情地道:“少庄主觉得,落花谷所为无辜?” 林照月苦笑,温润的眼眸平静地与他对视,坦然冷静地说:“说句实话。落花谷的事情若是旁人掀出来,奇林山庄虽不能大义灭亲,也是要对江湖武林一个交代,主动表明立场,划清界限的。” 他不闪不避,眸光温和而坚定:“可是,她不是除恶,她所为是明目张胆取落花谷而代之。借追查落花谷余孽,排除异己,杀害无辜。早已激起整个武林的不满。若说其中有多少是真的全然正义之人,大家自己都有数,为名为利为私欲……” 林照月眼里的情绪,慢慢蒸发无痕,只剩下温煦冷静的理性:“相知姑娘是方士,你可知江湖的势,如同沧海之水,大家都只是覆舟其上。现在势要她亡,若我奇林山庄稍稍慢些大义灭亲,恐怕也要折在这叵测的风浪里。” 他深深地看着顾矜霄的眼睛,平静地说:“她是我的姐姐,我比任何人都不想她死。若是只有我,纵使被整个江湖追杀,我也必然护着她,只要她能活命。可是,我是奇林山庄的二少爷,奇林山庄百年基业,不能毁在我手里。与其叫她被别人所害,不如我来送她最后一程。” 顾矜霄没有避开他的目光,虽然他觉得这温煦平和的目光,比任何剑戟的锋芒都凌厉。 他淡淡地说:“你姐姐林幽篁是女儿家?” “当然。林家又非绝户,平白怎么会让男儿自小做女子打扮?”林照月眸光坦然。 然后,他就看到从来清冷无尘的顾相知,缓缓笑了。 那笑容的幅度很轻,在这暮色渐至,四野霞光红得偏黑的逢魔时刻,却是说不出的至清至艳。 笑得极轻极淡的顾相知说:“林幽篁是男是女,你说了不算。他喜欢我,我是他未过门的未婚妻。他死了,我是他的未亡人。以后别叫我相知姑娘,叫嫂子。” 林照月面上神情一片空白:“……” 顾矜霄眸光瞥向一旁安静乖巧的容辰,被那双清冷的眼眸看着,容辰下意识喉咙吞咽了一下,茫然无措又不敢去看二哥求助,下意识跟着:“嫂、嫂子。” 顾矜霄颌首,回首再次看向林照月,神情平静无波,却叫人难以抗拒。 许久,林照月喉结微微滚动,缓慢地眨了眨眼,迎着顾矜霄清冷等待的目光,轻声地说:“大嫂。” 【咦,顾矜霄你这神操作啊,心上人变大嫂,林照月得多扎心?不过,他改口叫了是不是说明,暗示默认他其实知道林幽篁是男人了?】 顾矜霄没有回应神龙,静静地看着林照月:“林幽篁十岁时候知道和落花谷的亲事?还是这亲事是十岁时才定下的?” 林照月在他的视线下,因为那突如其来的大嫂身份,神情略微恍惚:“母亲早逝,父亲是在我们十岁才提起的。” “我记得,林庄主最擅长的兵器是折扇。” “的确如此。父亲久不出手,外人少有人知,相知……大嫂是如何知道的?” “林幽篁的生辰八字,是阴历阴时所生,对吗?” 林照月平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又像是什么都说了。这一次,顾矜霄却没有再看他。 神龙听完这一路的对话,想到鬼剑洞穿的美人扇……整个龙都凌乱了。 【艹,林书意不是人,他不会把女儿拿去血祭做扇子了吧!】 【不是,那这个林幽篁到底是男是女、是人是鬼?!】 【难道是扇子精?不对不对,他真的真的是林幽篁吗?!林幽篁这个人真的存在吗?】 跟他一样茫然的可能就只有一旁满眼问号的容辰了,他虽然在场听到全部,但是一句都听不明白。 容辰最不明白的是,美人小姐姐怎么成大小姐的媳妇了?女孩子怎么能娶女孩子?不过连二哥都按头叫大嫂了,那大嫂就大嫂吧。 顾矜霄摇头,目光深远,望着星辰渐起的暮色天际,在意识里对神龙淡淡地说:“不知道。我只是不明白一点,容辰为什么宁肯不要鬼剑,也要把林幽篁击下深渊?” 【这熊孩子只听林照月的话,肯定是林照月命令的。说得情真意切光明磊落,好像跟林变态感情多深,下手的时候也没见犹豫过一点。看他光风霁月,温润如玉的样子,实际比林变态还心黑!哼。】 就是林照月的相貌再符合神龙的喜欢,它也不要喜欢他了。再说了,方士小哥哥比林照月更好看啊。 林照月本就被顾莫问的琴音波及,伤得不轻要坐轮椅,在山顶上吹了半天的晚风,紧接着还说完一长段话,很快就又不断地辛苦地咳嗽起来。 顾矜霄回头,随手弹奏了一曲,替他刷了一段血。 看着林照月头上,只残了五分之一的血条,淡淡地说:“剩下的,回奇林山庄后,我再为二弟继续治疗。” 林照月生生止住了咳嗽,微微僵硬,却没有抬头去看顾相知。 既然都是大嫂了,叫林照月二弟当然没问题,回奇林山庄也很正常。 容辰乖乖地替林照月推着轮椅,往下山的山道走去。 当然,他已经从顾矜霄手中接过鬼剑,入了腰间的鞘。并不太在意的样子,仿佛那把剑于他可有可无,丢了换一把也无所谓。 而那把美人扇,还在顾矜霄的手里。对此,林照月视而不见,并没有过问一句。 轮椅转到出口,忽然,林照月示意容辰暂停,缓缓回首,望向顾矜霄,唇角慢慢勾起。 “多谢……大嫂。”温润优雅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微妙。 在傍晚的昏暗下,他们置身山道丛林的阴影中,不知道是远处天际残留的霞光映照入他眼眸,还是那一瞬间的错觉,林照月回眸一笑,那瞳孔似乎有一抹暗红。 而且…… 才刚刚发誓不喜欢林照月的神龙,颜控发作:【嗷嗷,不愧是亲兄弟,林照月笑起来也怪好看的,跟林变态好像啊。】 神龙花痴了几秒,忽然炸毛:【我屮艸芔茻,刚刚怎么回事,该不会是林幽篁鬼上身了他!?】 林照月回眸那一瞬间很短暂,随后容辰就推着他消失在山道下了。 顾矜霄没有说话,只是想起来,里世界燕双飞的魂魄曾经颠三倒四的说过,他被林幽篁装进坛子里,林幽篁的眼睛变红了。 现在,林照月的瞳孔也变红了。 这代表什么? “我们也走吧。”顾矜霄轻轻地说,“林幽篁的秘密,林照月的秘密,都可以在奇林山庄找到答案。” 第59章 59只反派 琴魔顾莫问失魂, 被神秘人带走。 血魔林幽篁, 被奇林山庄鬼剑容辰一剑斩杀,坠下山谷尸骨无存。 看到打捞上来, 红衣和血肉交融, 惨不忍睹的遗体。集谛大师道了声佛号, 点头确认这就是血魔本尊。无定道长也道了声慈悲,附议。 淼千水看了一眼这一僧一道,眼底眸光微转, 微嘲一声老狐狸。 然后,他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小心的捋了捋白须, 很是中庸地说:“两位前辈都这么说了, 老夫一介儒生,尸位素餐,并未帮上什么忙,怎么敢定论。君侯大人说呢?” 沐君侯神情冷凝, 看到有人死总不是件愉快的事。他行走江湖,也除魔卫道,剑下却从未私杀过一人。都是让他们接受律法的处置。 纵使林幽篁作恶多端, 一代枭雄这样惨烈的下场,也叫人颇为唏嘘。 淼千水的话其实是暗示, 他心里对这个人是不是林幽篁, 仍旧存疑, 但是他不说。 因为在座所有的大人物心里都清楚, 单是一个琴魔走脱,就代表之后隐藏的无数忧患。若是宣告出去,血魔林幽篁生死不知,造成的恐慌后果恐怕比血魔走脱更大。 身为半个朝廷之人,沐君侯比任何人都清楚舆论模糊,后续引发的可怕后果。所以,他斩钉截铁的肯定,血魔已经伏法。 淼千水隐藏在白胡子后的脸上,暧昧嘲弄地笑了笑,一语不发。 有江湖上这四位德高望重的人盖棺定论,耗时两个月的剿灭死人谷行动,终于以胜利宣告结束。 蜀地之内的死人谷余孽,更是早就被清除一空,正道侠士又一次除魔卫道大获全胜,那现在应该做什么呢? 摆宴庆祝?不,那得先回奇林山庄再说。 摆在所有人脑海里的第一件事,是原落花谷燕氏一族,搅乱整个天下武林几百年的那些血祭武器的下落。 让死人谷两位活阎王,不惜得罪整个武林的正邪两道,也一定要弄到手的武器,对江湖之人的吸引力该是如何的强烈? 早在死人谷不断灭门江湖的时候,各种对那血祭武器的向往就在暗地里不断发酵了。 尤其,当死人谷的黄表纸上,不断出现一个又一个江湖传说中的大人物,而他们的发迹时间,都是在得到燕家的血祭武器后,对那武器的想象和传言就越来越疯魔了。 传言早就越来越夸张,有人说,得到燕家的武器就能得到绝世武学。有人说,那武器能让人一夕之间得到一甲子的内力。有人说,每把武器里都有一张燕家赠送的藏宝图,能让人一夜暴富…… 被人心贪欲遐想的血祭武器,已经不再只是武器,而是承载所有愿望,能实现一切野望的万能神物。 即便知道,这些传言不真不实,很多逻辑上就说不通,但还是有无数的人会忍不住想,万一是真的的呢?万一有一条是真的呢? 现在,看管宝物的恶魔已除,喝什么酒,庆什么胜,医什么伤?自然该是冲入死人谷,找到那些无主的赃物,宝剑配英雄! 僧多粥少,一定要从长计议。 若是拿到了自然好,若是暂时拿不到,也要留意了,找一个冤大头,以后有的是机会杀人夺宝。 有好友知己的,更是约好一起行动,最好人手一把,更是已经商定好拿到后如何扫除痕迹隐藏。 所以,当沐君侯示意大家,天色已晚先行下山的时候,原本胜利了欣喜愉快的氛围,不知不觉变得紧张肃穆。 “我们不下山,一鼓作气,荡平死人谷。” “对,血魔杀我赵氏全族,我一定要拿回赵家的东西,以祭赵家冤魂。” 众人也不在意,那赵家全族灭门了,他是哪里来的鬼? “兹事体大,我们要亲眼看到死人谷被荡平,你们不会是想卸磨杀驴,借机独吞吧!” “一晚上太长了,夜长梦多,我们不放心!” “听说那死人谷里堆满了血魔灭门抄家得来的不义之财,如何处理,我们要知道!” “那血祭武器,总共多少,又怎么处理?我们不看着,全凭你们一张嘴说,怎么叫人相信!” …… 漫天星辰之下,三千贪欲横溢,与正气侠气混沌一起,或斥或同,叫天地之气摇摆不定,难以站位。 相隔不远的地方,在连绵山脉的最高之巅,却是星月同辉,宁静悠远。蓝色的花树随风飘落,美若仙境。 有人独自站在这山巅之上,绣着仙草的白衣在暗蓝的夜色下,漫射出柔和朦胧的光,比天上的明月星光还要生辉,如仙如幻。 夜风烈烈,仙鹤的爪上缠着细长的白纱,悄然无声盘旋上空。 那人闭着眼睛,像是凭虚御风神游天外,忽然入了一处噩梦险地,眉宇不断锁起,复又慢慢舒展。 许久,唇边轻轻扬起微笑,像是自噩梦里挣脱,进入了美梦。 闭上的眼睛形状很好看,有一点桃花眼的形状,在宁静冷淡格外出彩的眉锋之下,却淡泊得稍显疏离。像是将浮生一世的七情六欲全部摒弃。纵使眉目峰峦,山水如画,宜喜宜嗔,也好看得毫无温度颜色。 但,若是稍有一点笑意,便是闭眼不睁,眉目的光华也瞬间点亮。 那似有若无的温柔,绵长深远,仿佛自无尽之处逆流漫溢而来。 如同一樽陈酿多年的桃花春酒启封,酒色轻晃便失色了月光。未饮,就已叫人长醉不醒。否则,心里怎么会忽然微微一恸? 他看见了什么?因何锁眉?又因何而笑? …… 那一天,忽然知道顾相知是男人的时候,林幽篁其实并没有太过惊讶。 也没有,被欺骗的生气。甚至无人的时候,心下还忍不住笑了下,有一种原来如此的明悟。 毕竟第一次看清顾相知,他就觉得这位姑娘生得未免也太美了。美到超过了性别的惊艳,过往笔墨难以形容。 他其实并不喜欢禁欲高冷不沾尘埃的人。这样的人他见过很多,太半灵魂苍白简单无趣,无趣又枉自矜傲。比如与世隔绝的落花谷中人,举族之人向来自诩世外之仙,少谷主燕双飞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所以,当初匆匆一眼,并未想过后来今时。 林幽篁是人间至恶,若是沾了他,纵是世外仙人,也要掉落血海,浸染上一身的血污,露出内里隐藏的晦暗污秽来。 无一例外。 可是,他拉着那个人的手,自他的眉目到心口游弋。望进那双清冷安静的眼睛,不知不觉忘却初衷。 不应该的,口口声声喊着娘子的时候,身体其实是拉开了距离的;甜言蜜语却放肆妄言,眼神是清明冷漠的;纵是慵懒恣意了笑,都故作轻佻。 林幽篁杀人诛心,却从来不欺心骗情。 谁知就是这样的稍有不慎过界,就不小心先把自己绕进去了。还,满心欢愉。 是男是女,那又怎么样? 顾相知是女子,他便觉得她清冷如仙美极了。被他叫娘子的时候,被他玩笑欺负的时候,她静静的看着他不言不语。神情不知是不懂还是隐隐的不虞?光是猜测这眸光后的意义,就能叫他愉悦好久。 顾相知是男人,他就恍然了悟,那张超越性别的脸,若是看作顾莫问的少年时,果然是毫无违和。于是心心念念着,下次再见他要如何邪气坏笑,软语慵懒了问他,为什么扮作女子,怎得这样的美若天仙?猜想,那时那双眼睛看着他,是什么样的神情? 无数次这么想,听琴的时候,走神的时候,睡觉的时候……唯独杀完人空虚无趣的间隙不想,满身血污,不该不配。 所以,从来也不曾强求重逢。想一次,就算作一次相见罢。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如霜如雪皎洁。如月在空,如玉清灵。 就像年幼记忆里孤寒的雪夜,他悄悄推开窗棂,望见一庭的新雪。非但不觉得冷,心里竟然还是暖的。这样欢喜,一点也不想走进去,弄脏毁坏,只想白日永远也不要来,天光也不要来。他自己也不走进去。 情愿就这样看着,看一夜,看入眠。 “就算相知是男孩子,一千岁了,也还是喜欢。” “为什么?喜欢什么?”那双清冷的眼睛,果然和想象中一样宁静地看着他。 他的心,第一时间竟然是突如其来微微的涩。 于是笑了说:“喜欢……你看我的眼神。好喜欢,觉得安宁……” 呵,胡说八道。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喜欢一个人,怎么知道蓦然喜欢了,是喜欢的什么? 要不是看见他就哪里都不对劲,想要看着他,想要被他看着,怎么会知道这就是喜欢? 不过,他可能就是个混蛋,不值得任何回应。在澜江码头的酒家,看着顾莫问的时候,恍惚竟也有似曾相识的失神无措。 他明明知道,虽然生得一样相似的脸,眼前的人是顾莫问,不是顾相知……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 ……若是顾相知知道,会讨厌他吧。 那时候,顾莫问说,天地之气已经放弃了他。 他是当真不在意的。因为,不用任何征兆,他早就清楚林幽篁的时间到了。 这世间给恶的快意只有刹那,就要全部的代价来换。可他,偏偏生而至恶,不愿悔改。 “小时候算命的说,我将来要死无葬身之地的。我不在乎。你……以后……幽冥枉死城,来看看我啊。” 还有,未曾出口的那声娘子。 林幽篁死便死了,怎好叫那清冷仙人守寡。若要念,也是心里默默的念罢。 对了,相知不是女子,叫他娘子他会不开心吗?时间太短,他来不及想清楚,这个人笑起来是什么样的了。 …… 山巅的人轻轻睁开眼睛,很快又不得不闭上了,仿佛即便是月辉星光,也强烈得刺痛眼眸,几乎要流下泪来。 他的右手也下意识抬起来,掌心按在右眼上。 那惊鸿一瞥间窥见,他左右两只瞳孔的颜色并不相同。左眼瞳孔浅淡的银灰,像清泉封入月魄。 右边的那只瞳孔暗红,红得如同烈火岩浆,瞳孔中间是兽一样竖着的一道黑,仿佛在瞳仁深处封印了一道沉睡的黑影一般。 那人无声叹息一声,慢慢睁开未曾被手捂住的左眼,看着这夜风温柔花树漫天,繁星点点,玄月穿云的美景。那银灰的眸中温柔绵长而遗憾。 身边却没有想见的人。不能看见那个人,也不能叫那个人看他一眼。再美丽的风景又有什么用呢? 从仙鹤的爪上取下白纱,又重新蒙上双眼。 不过这一次,白纱很薄只有一层。大约是眼睛里的疾病,终于好转。 第60章 60只反派 山谷的三岔道口, 白日江湖侠士和林幽篁拼杀的地方, 这场武林正道内部的哗变越发失控。 ……不信……公开透明……当众处理……如何服众……死人谷第二……血魔死了第二个血魔又来了…… 无数危言耸听的声音纷纷攘攘而来,看他们凶狠迫人的姿态气势, 竟然比白日围杀林幽篁的时候, 表现得更悍不畏死, 义愤填膺。 大约是,面对血魔的时候,真的可能会死。但面对这些享誉江湖的大人物们, 却不会有太大危险。 其中自然不乏持相反观点,理智辩驳的声音,双方一来二去反唇相讥, 却像火星碰到油锅。对立混乱的多方意见, 没有对事态起到正面作用,却让气氛越发剑拔弩张。 这样凶险混乱的时刻,身在万千目光汇聚焦灼中心的林照月,脸上的神情依旧是温煦镇定的。 他眸光澄明清透, 从容优雅地微微颌首,征询那四位德高望重之人的意见。 然而这时候,所谓的德高望重, 在那些江湖人眼里代表的却已不再是公道信义,而是势力庞大、威压甚重。 此前同舟共济仰之弥高的, 此刻转化了立场, 立刻被单方面视为最难以抗衡的竞争对手。甚至……是敌人。 世事人心就是如此, 有些人明明是他自己先起了异心, 先来的敌意,却因为自身的弱小,反而更为敏感,甚至先一步被害妄想。先预设疑心高山之下可能藏污纳垢,然后以自己的揣测为依据,从而更加理直气壮地愤怒、敌视和质疑。 僧道二人垂目敛眸,对眼前这荒唐危险的混乱置若罔闻,如同在静室参禅悟道。 两人不约而同表示,既然事情落幕了,他们也就带着徒子徒孙,回庙里、观里继续修行去了。这战利品该怎么处理,你们江湖人自己看着办吧。 对于僧道二人置身事外的决定,淼千水毫无意外,眼里藏着一点冷眼旁观,很是慢条斯理的说,他一介儒生,对这打打杀杀的东西,自然也不感兴趣。 但他并没有走,反而表示一定与林少庄主共进退。 只有沐君侯看到兹事体大,林照月又不通武艺,恐怕处置结果稍有不慎,局面将会一发不可收拾,只有奇林山庄未必压得住这群人。 要知道,这里面不单是正道侠士,还有不少的邪道之人参与其中。 若是一个不好,让那些血祭武器流落出去,恐怕后果当真是一个血魔消失了,无数个死人谷却站起来了,为祸天下苍生更甚林幽篁。 想到这些,沐君侯眉宇微冷,低声问道:“不知少庄主打算如何处置那些东西?” 在场之人,再没有比林照月更从容淡然的了。大凡世家大族精心培养的继承人,最理想的样子也不过如此。 毕竟,泰山崩于面前而面不改色容易做到。可是完全地摒除个人情绪,着眼大局,高瞻远瞩,时刻保持冷静镇定,理智永远在感情前面,对凡人而言,就太难做到了。 是以,就算林照月年方弱冠,不通武功,还气虚血亏,病弱如斯。但只要他在这里,就能号召凝聚无数人,站到他这一边,不由自主听从他的话语。 林照月语气认真,却并无凝重,冷静平和地说:“事已至此,就带他们一起去死人谷吧,当着天下武林同道,君侯也做个见证。我打算将那些引起这场武林劫难的不祥之器,全都投入冶炼池中,凝练成铁水。至于凝合的铁块,就由君侯交给官府吧。” 淼千水垂下眼睑,唇角笑意微妙:“这样处理自然是极好的,只不过,就要看这些人答不答应了。” 沐君侯眉锋冷峻,淡淡地说:“到时候,我会让蜀地驻军封锁谷外,谁若是擅动贪心,不听调令,就全都拿下。” “多谢君侯相助,如此甚好。” 林照月眼底闪过一丝微光。 很多人以为,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人沐君侯,朋友遍及天下,正邪两道都给他几分薄面,无数人以身为他的朋友为荣,所以沐君侯定然是个性情温和,不偏不倚的君子,甚至是孟尝再世。 殊不知,从不杀人的比杀人的更难对付。抡起手段凌厉来,连邪道都要怕这位君侯大人三分的。毕竟,仁慈慷慨可换不来,那些刀口舔血的邪道之人真心的钦佩欣赏。 淼千水知道,因为他是掌管天下消息的书楼掌书先生,是天下知道最多,也最善谋略的说书先生。 林照月知道,因为他是林照月。 事态的发展如何,林照月是真的并不担心。毕竟,当初他请来这四位的时候,所有一切可能的局面,就都已经在他心里成形了。 比如,沐君侯没有直说,但淼千水和林照月都清楚,那些邪道之人不会是问题。因为邪道那边有位颇有威望的带头人,正是沐君侯一位有过命交情的好友。 若是这些武林人士作乱,关键时刻,那些邪道之人比谷外列阵的蜀地驻军更有威慑作用。 这就是,奇林山庄当初闭门不见,耐心等待沐君侯上门的意义之所在。 偌大江湖,多少德高望重的前辈,为什么奇林山庄偏偏请来这四个人?自然是,他们每一个人在这局棋盘上的位置,都是早就被仔细挑选摆放过的。 …… 死人谷原来还是落花谷的时候,谷口之所以难以寻觅,就是因为入口处极为复杂的阵法。 后来,落花谷被林幽篁灭门,琴魔顾莫问是方士,又在整个谷外设了一道禁制。 阵法加禁制,想要破开并不容易。 但他们准备两个多月,自然早已考虑周全。 林照月和淼千水相视一眼,众人就见这个斯文儒雅,总是弱不禁风的白胡子老儒生站出来,口述特别的走法带路。一路踩着阵法生门,带着他们穿过浓雾烟瘴,有惊无险的走了进去。 直到,他们碰到死人谷外的禁制。 淼千水微微一笑:“这方士手段,老夫就束手无策了。少庄主可有应对之法?” 林照月冷静温雅地颌首:“劳烦诸位跟我一起等上一等。” 他不说缘由,那些江湖人稍稍聒噪了几句,见他平心静气神情淡然,其余人都跟着耐心等候,不由也渐渐按捺住了。 可是,他们心里却止不住好奇起来,这是等什么呢?难不成时间到了,这高耸入云挡住入口的巨石还能自己移开? 直到,忽然听到一阵飘渺的琴音自天上而来。 如同一只青鸾自九霄而落,很多人但闻其声立刻就明白了,来者是谁。 琴医顾相知。 许多人想起,她当初被血魔林幽篁挟持,也仍旧在不断的医治他们,然而他们很多人记挂着死人谷内的血祭武器,却都忘了问一句,血魔伏诛之后,她如何了?可有受伤。 此刻见她御琴而来,心中欣喜有之,悔愧有之,五味陈杂,被血祭武器冲昏胀血的大脑,难得稍稍清醒冷却一些。 顾相知轻功落地,琴音青色的音波如同浅色的羽尾淡淡消弭。 跟之前失魂痴妄的状态比起来,清醒的顾相知眉宇清冷,眸光空灵无物,虽并无霜雪凌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但那样不染尘埃的美,本身就已叫人自惭形秽,再三却步。 “你来了。”林照月稍稍向前半步,脚下又不着痕迹的克制了,只温雅平和的注视着。 沐君侯先走了过去,眼中不由露出几分安然关切:“相知姑娘没事就好。” 他早从林照月处知道,顾相知与林幽篁有旧,林幽篁入歧途已深,身死她眼前,顾相知身为医者却不能救,心下定然凄然伤痛,这才没有上山顶打扰她,但心里却不是不担心这个朋友的。 顾矜霄对沐君侯轻轻颌首:“我没事。” 顾相知并不是会客套的性格,顾矜霄自己也不是,他看了眼沐君侯头顶微微残了一点的血条,不知道是何时被谁所伤。 顺手便对着他拨了一下琴弦。 带着淡色梅花瓣的青色音波环绕入体,周围二十尺之内的人都顿时感到疲劳顿消,伤口也忽然好转。 沐君侯神情朗然,失笑一声:“多谢相知姑娘。本想赚姑娘一句谢意,孰料倒是欠姑娘愈多。” “不必在意,以后有机会还。” 听到这毫不作伪的话,沐君侯眼中越发忍不住笑意,强自忍了才认真地说:“那相知姑娘可要记得,到时候一定问我加利息。” 顾矜霄看了他一眼,这一次没有说话,径直越过他向林照月走去。 山谷的禁制是他亲手设的,他自然知道这些人等在这里是做什么。 林照月看着面前的顾相知,脸上依旧从容,那冷静里却不禁晕染了几分莫名的柔和。 他拱手一礼,目光毫无力度地直视:“这山谷禁制,你能帮我打开吗?” 林少庄主一向最是温雅有礼,对顾相知的态度却这样亲近,毫无客套之意,一时叫周围听见的人都暗自揣度起两人的关系来。 林照月神情眼眸都很温柔坦然,血魔才刚死,奇林山庄大小姐林幽篁的模糊身份还是个危险话题,当着这些人的面,他自然是无法叫顾相知大嫂的。 但是,礼数和实际行动上,他确实该亲近尊敬,甚至倚赖信任大嫂的,这并没有错。 “好。” 顾矜霄没有注意这其中的微妙,林照月主动说了,总比顾相知亲自来问他的好。 死人谷的禁制当然要打开,不打开他们怎么进去? 他们若是不进去,这最后一幕重要的戏怎么上演落幕之曲? 第61章 61只反派 “你们, 退后三十尺。” 顾相知答应解开死人谷谷口的禁制, 她的话其余人自然无有不从。 当林照月也打算遵照后退的时候,却听顾相知轻声说:“你留下。” 林照月止步, 眼神微怔, 顾相知却没有回头看他, 目不斜视直视前方,眼中无物可入。 这里没了别人,林照月缓步走近了, 与顾相知并肩而立,温声慢语道:“方才不便行礼,还请大嫂见谅。这禁制若要解开难吗?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差遣我。” “没关系。”顾矜霄坐实这个未亡人的身份给顾相知, 只是为了方便后续出入奇林山庄, 查找与林幽篁有关的线索。 他到现在也不清楚,林幽篁到底是什么人,与林照月究竟是什么关系? “破除这个禁制于别人很难,对我不是。只要是顾莫问出手的东西, 都不会特意挡我。”顾矜霄设下的禁制,自己破解起来当然简单。 林照月的脸上一派的从容风雅,冷静耐心地聆听着, 并未立刻提出疑问不解。 “但我不想解得太轻易了,让他们觉得顾莫问不过如此, 小觑于他。在我来之前, 你们不碰这禁制是对的, 他出手的东西, 碰了就要出事。” 顾矜霄并不希望,不久后,这些人去他的澜江流域,无所顾忌地试探白帝城的禁制。 到时候,每天城门外疯了死了一片,虽然多多少少能刷新些极道魔尊的进度条,但对于住的地方,这样未免也太不讲究了。 当然,顾矜霄也不想他们觉得,顾相知这个忙帮的轻而易举。 林照月眸光微动,脸上神情依旧是平和的,他的气质向来清贵而优雅,纵使病弱之时,也没有丝毫萎靡低落之态。 “大嫂的意思我明白,纵是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江湖好不容易恢复平静,我也不想,因为琴魔而再起杀伐。林幽篁……结束得太顺利了,他们心中是应该存些敬畏。” 顾矜霄看了他一眼,林照月的语气平和优雅,冷静理智,从里面听不出任何的立场和私情。 但,再起杀伐?他怕是误会什么了。要杀也是极道魔尊杀别人,没有别人杀他的。 他没有再说什么,任由林照月误会,顾相知是想替顾莫问立威从而保护他不被人追杀。 反正,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他们错得有多离谱。 “你觉得这禁制怎么解合适?” 林照月略作思考:“若是这禁制也像阵法一样,有书写布局之说,我们不妨逐次拆一遍。” 顾相知的横琴在前,先是青霄飞羽浮于半空之中,然后便是对着面前高耸入云的山壁连连拨动琴弦。 淡青色的音域蔓延山壁之上而不消散,流水一般逆流而上。整个山壁可见的部分,都笼罩在似真似幻的空明水中。水流之上偶尔飘着几瓣白色的梅花,又慢慢消散。 林照月依照顾相知的琴音指引,提着一只毛笔,在山壁音域流水之上,依次激起朵朵涟漪的地方,用笔墨写下坤、宫……各种天干地支、五行方位与音律相对应的排列。 一共写完六十四处位置,林照月才停下来。 写满字的山壁,在流动的音域内,字与字相呼应,随着一曲完整神秘的琴音,不断变幻,最终组成一道神秘的符号,在琴音的激发下,骤然炸裂。 一阵摧枯拉朽山崩地裂的声音,惊得那些叹为观止的江湖人连连向后避让,脸色惊恐煞白。 然而很快,一阵刺眼的白光之后,眼前没有一块飞石,只有落叶一般不断消散的音波。 死人谷四周,那些高耸入云遮天蔽日的石壁,此刻已然烟消云散,毫无存在过的痕迹。 天穹之上,玄月孤冷,繁星如斗,整个山谷之中遍洒银霜,视线倒是清楚极了。 顾相知落地,林照月目光扫视众人一遍,温声说:“我们走吧。” 他和顾相知并肩走在前面,这一次林照月没有充当行动的指挥者一角,维护整个局势的人,不知不觉已经自然的变换成了沐君侯。 往前一路,林照月主动说起,他与沐君侯商定的,处理那些血祭之器的计划打算。 “大嫂觉得这样如何?”他用一种征求意见的信任倚赖态度,对顾相知温声说。 “你决定就好。不过,这些武器里积累了太多冤魂煞气,在那之前,我要行一遍祭祀之礼,先行化解超度。否则,这些凡火要想融化它们,费时费力也难以成功。” 林照月颌首:“就依大嫂所言。” 顾矜霄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之前在山上,那声大嫂叫得有多勉强为难,下了山不知为何,他反倒有事没事都要叫几声。 林照月眼神温和澄明,不需要顾全大局,他就又回到不通武艺的世家公子做派,眉宇神情都是淡淡的高雅矜持。见顾相知看他,唇边甚至还有极淡的柔和微笑。 众人长驱直入,本以为要好一阵寻找,没想到在中庭冶炼区前,他们就看到摆放着许多棺材,周围树立起无数圆柱的祭祀区。 最显眼的就是祭坛中间那口巨大的鼎,里面满满当当放置着几百件武器,随意一瞥看去,就知道里面任意一把都不是凡物。 此刻,中庭之上,围绕着祭坛,无数的火炬凭空自行燃起,照得这里如同白昼。 那些武林人士不知是被那盛着无数武器的鼎震住,还是被山谷祭祀区那神秘诡异的气氛所慑,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竟然没有出现一拥而上哄抢的。 沐君侯带来的蜀地驻军,一部分被安排在谷外,一部分带进谷里,立刻围着中庭最外围一圈站立,肃穆冷峻的面孔上,一双双锐利的眼睛对着,在祭坛和他们之间汇聚的江湖人。 “各位江湖朋友做个见证,引起整个武林纷扰的血祭武器全都在这里了。”沐君侯走到前方,背对着那口巨大的鼎,直面所有人。 坚毅的剑眉之下,那双修长俊朗的双眸直视所有人,沐君侯语气冷峻地说:“落花谷以活人为祭,是为不仁。死人谷为其灭门江湖的行径自是罪无可恕,但一切的根源都在于这些封锁冤魂的武器。我和林少庄主商议了,当着武林同道的面,将这些武器尽数融入冶炼池中,化作铁水。由相知姑娘在旁祭祀超度。大家以为如何?” 沉默,彻底的沉默。 微弱的几声支持少庄主、支持君侯的话,乍一出口,发现周围的沉默,都不禁销声。 沐君侯并不在意这些沉默,他对着顾相知郑重颌首。 顾矜霄回应点头,率先走上祭坛,当他站到一个八卦台上的时候,无数的铁棺材铁索铁链都动了。 祭坛周围的地面一阵颤抖,在棺材和棺材的之间的地面上,黑色的路面翻转,露出一片半月形的深坑。 坑洞里,星火点点,或许是因为涌入的空气,很快燃起一大片火焰。 这只是落花谷用来给已经成型的武器,最后祭祀之处,并不是冶炼锻造武器的地方,这火自然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能融金化玉的火。 顾矜霄从那个八卦台走下来,手中拿着那柄合拢的美人扇,抵在唇前。 嘴唇无声翕张,诉说着神秘的咒语。周围似是无数窃窃私语回应,从虚无之中若隐若现。 他念完了咒语,将那把扇子打开,轻轻对着那坑洞的炭火扇动,一下,两下,三下。 原本只是默默燃烧的火坑,忽然之间温度高燃,里面的火焰像是活了一般流动起来。 站得最近的沐君侯额头不禁都渗出汗水来,不由站得远些,心里却放心下来。这火一定能融化这些武器了。 站得更远的武林侠士也感觉到,周围平白热了许多,没一会儿就叫人汗流浃背起来。可是心里因为存了事,却莫名的冷寒一片,两相交加越发的心浮气躁了。 只有站在祭坛上的顾相知不受影响。她穿得并不清凉,几乎一寸肌肤都不露。雪白的肌肤却是莹润冰凉的,目之所视,似是比天上的月霜还要白,还要清冷。 所有人都恍惚地望着那方祭坛,一时之间,竟说不清,是看着那清冷无尘的琴医美人多一些,还是看着那口鼎中,凝聚红尘俗世所有贪婪妄念的武器多一些。 可是,美人虽好,只可远望,高不可攀。 无论人,还是武器,都遥不可及,于他们,或许一生也止步于今夜这一眼了。 但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的,他们便看到,奇林山庄那优雅清贵的少庄主,自然地步上祭坛,走到那个人身边。神情温柔亲和地说了什么,换来那人静静地只看着他一人,轻声回应。 林少庄主,这两个月来他们都很熟悉了。一向是冷静清贵的,在他们看来,纵使举止温雅谦和,也天生一种让人自惭形秽的高贵。就算知道他不会武功,久病多年,那样的人一眼看去就知道,是远超众人之上的大人物。现在不是,未来也一定会是。 奇怪,他们本来见了他,都是敬服的。不知不觉,心中的想法却转变了。 林照月不知说了什么,自来只有冷静理智的眼眸,含着笑意,温柔小心的凝视着那个人。顾相知轻轻摇头没有看到他的眼神,但那目光却毫不掩饰暴露在庭下所有人的视线里。 想起山谷之前,两个人亲密毫不客套的对话。或许很快,奇林山庄就要办喜事了,多出一个少夫人吧…… 世间之事如此的不公平,为什么有人生来就有身份有地位,有出众的相貌,过人的天赋,而有些人无论多努力,哪怕机遇就在眼前,却只能被别人安排决定人生? 第一个人的脚步不知不觉向前,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第62章 62只反派 很快, 所有人都向那祭坛的方向而去, 眼中全都是那一把把光华流转神秘强大的武器。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那优雅蛊惑的女声不知从何而来, 像是天外而来在耳边讲述的悦耳动人的仙音, 在他们的心里深深扎根。 是啊, 这些武器都是他们应得的,是他们拼死拼活杀了死人谷的活死人,冒着生命危险杀了血魔林幽篁, 凭什么什么好处也没有? 能改变命运的天赐宝物就在这里,明明不愿意那些宝贝白白被烧掉,为什么不能抗议? “是的, 这是你的。你怎么会是平凡的普通人?你是特别的, 你是天选之人。这是上天对你的嘉奖之物,若是错过,那你的人生也就只能这样了。”温柔沁凉的声音,徐徐的肯定着, 就像说着颠扑不破的真理。 “我的,是我的……给我,把武器给我!” 声音从小到大, 从一个人到无数个人。 戾气、愤怒充满眼中,叫他们一个个像地狱恶鬼化身。 “君侯, 不对劲。”林照月眉宇微锁, 对沐君侯说道。 沐君侯也注意到那些蠢蠢欲动的人了, 但情况糟糕的是, 连他们带来的蜀地驻兵神情也有些动摇。 更糟糕的是,这些江湖人像是疯了一样,任何妄图阻拦他们的人,即便是他们一起的人,都被毫不留情的举起来扔出去,他们像是飞蛾扑火一样像祭坛方向而来。 “我的,都是我的!”恶狠狠的语气,狰狞的神情,仿佛要把所有敌人都撕碎。 沐君侯和林照月看到的,一旁半阖了眼养神的淼千水自然也看到了。 淼千水眼神微冷:“这里是落花谷几百年来血祭兵器的地方,最是邪祟汇聚。这些兵刃流落出去,同样制造出无数杀戮,未必愿意被超度解体。何况燕氏全族尽数惨死谷中,血债已然无主可寻。本来祭祀之事就不该在夜晚举行,时间境地都至阴至邪。恐怕这些人心中的黑暗是被这周遭邪气引动了,本来三分作乱的念头都要变作十分。” 沐君侯神情凝重:“少庄主,劳烦你带着相知姑娘,你们先撤去谷口,确保没有一个人能拿了武器离开这里。” 他自认已经做出万全准备,还是低估了情势,万万没想到他们爆发起来会这么疯狂。事到如今,就只能武力镇压了。 哪知顾相知听了,清冷神情未有丝毫变化,平静地说:“你们先去谷口不要再让人进来,我要尽快开始祭祀了。至于这鼎中的血祭之器,祭祀超度之后,就与凡铁无异,君侯不用担心,谁来都拿不走。” 沐君侯眉宇一片冷峻:“情况不对,这不是单纯的哗变,只有你救不了他们。跟我走,我会想办法找人用迷烟药倒他们,天亮后你再来医治。” 顾矜霄垂眸看着手中那把美人扇,淡淡地说:“我留下来不是为了他们。之前答应少庄主开启禁制,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这场祭祀之礼,现在也不会更改。人心贪欲执妄,更甚鬼魅邪祟,我的确救不了。他们会互相厮杀,直到天亮都不会停。这里人太多了,一般的迷药起不了什么作用,只能先让他们自行耗费体力。在那之前,这里交给我。” 说完之后,他运起轻功飞上祭坛边上的圆柱顶端,对祭坛周围的纷争视而不见,心无旁骛地对着那鼎中的武器超度起来。 一圈一圈的青色音波湖水一样激荡,以祭坛之鼎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漫溢而去。 口中往生聚魄的凝魂咒语,随着空灵玄妙的琴音一并发出。 顾相知身后左右,附近三个圆柱上,瞬间出现了三个顾相知,一起念咒抚琴,做往生祭祀之音。 如同天上的月色在地上倾注一汪空明的泉水,水面之上涟漪如花,不断盛开败落。 祭坛之上,明亮庄重,飘渺空灵的琴音,端庄清冷的方士,织就往生仙域的幻梦,如同神仙之境在人世的接引人。 祭坛之下,中庭却是昏暗的。玄月被乌云遮蔽,只有祭坛的火光散播而来的微弱的光。 琴音当然很美,闭眼倾听,那浮生若梦的虚幻仙境也在他们脑中若隐若现,仿若洗涤带走所有的罪孽。 可是,他们心中燃起的却不是想要随之而去的淡泊超脱,而是惆怅,孤独,不甘,抗拒,兴奋,恶意。 这不是人间的人该有的感觉,更像是被镇压封印多年的鬼,徘徊幽冥不见天日的怨念。 但他们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反而觉得从未有过的清醒,感觉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 为何要超脱淡泊? 若是有了那样的武器,财富、地位、权势、力量……种种的一切都有了,自然也可以位居高位。不再是像此刻这样站在这远远的普罗大众的人群背景里,而是像沐君侯林照月他们一样,走到最前面最高处去,甚至……走到那个人身边去。 没有超脱,不会超脱。 武器是他的,美人也是他的! 那似有若无的声音又来了,淡淡地说:“武器有很多,总有一把是你的。但那个人只有一个,别做多余的事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怎么不能?只要杀光目之所及的所有人,这一切就都是他的! 这高雅温婉的仪态听入耳里,忽然说不出的刺耳,像是高高在上对云泥之别的鄙夷,让人心的戾气又加重几分。 想要撕碎,想要毁灭,想要杀戮,想要宣泄! 那声音,似乎也不敌这凶戾之气在脑中的轰鸣,模模糊糊推波远去,只留下遥远的虚无余音:“那你就,好好加油吧。” …… 不论顾相知走不走,沐君侯都没打算要离开,他挡在祭坛之前,手执玉笛,眉锋冷峻而沉稳。 “掌书先生和少庄主快些去谷口,务必不要再让人进来,也不要放走一个人。从外面尽力弹压,这里交给我和相知姑娘吧。” 林照月却没有动,神情冷静,不慌不忙:“方才我已安排了庄内几位可靠之人,去突围报信,君侯可以放心。我虽不通武学,可奇林山庄的儿郎们在此,我这少庄主自然也没有先退出去的道理。何况,让他们进入这里是我同意的,自然不能弃这些武林同道而去。” 淼千水眼中一点微沉深意,拉长声音叹息一声:“老夫倒是不想趁这个热闹,可眼下着实看不到退路在何处。” 沐君侯抬眼看去,人群失去理智蜂拥而来,祭坛四面八方都是人,根本就没有可以出去的路。 他反而笑了:“那就都留下吧,并肩一战。说书先生身子骨弱,千万离相知姑娘近些。少庄主也多保重。” 沐君侯说笑嘱咐完,神情一沉,用内力高声道:“这祭坛邪气影响了你们的神智,还望诸位能悬崖勒马,以免铸下大错。若是你等执意如此,就莫要怪我沐天疏不讲情面。蜀地众将士听令,立刻结阵退出中庭,莫要缠斗。等候谷外奇林山庄之人的指示。若期间有人手执武器出谷,列箭阵!” “沐天疏!你果然是朝廷走狗,这是要借机灭我中原武林吗?大家不要放过他们!” “一定要阻止祭祀进行!你们听到了吗?不然那些武器全都会变成破铜烂铁的。” “交出琴医,否则别怪我们手中的刀剑不认人!” 沐君侯神情没有半分动摇,冷冷道:“都还能扣帽子,看来这次说书先生错了,他们哪里是着了心魔,分明是利欲熏心。我沐天疏是什么人,不惧天下人评说。但你们若想做我的敌人,倒是可以先试试,从不杀人的沐天疏杀起人来,是什么样子的。” 他的话稍稍震了震那些人的疯狂。 林照月也提声说道:“这些血祭武器祭祀、销毁一事,是我林照月一力决断,也是我嘱托的琴医,你们若要妄动,先过我奇林山庄之人再说。”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周围无数身着黑衣麒麟纹劲装的人,齐刷刷拔刀相向。 每一个人都是神情冷峻,面无表情,神光湛湛。 沐君侯想起来,这奇林山庄百多年来不显山不露水,低调至极,都叫人险些忘记了他们曾经在武林之中的威名。不过,三少爷林容辰是天下闻名的鬼剑,这样说起来,奇林山庄也也一直未曾走出江湖人的视线。 “没想到,有朝一日老夫还能亲眼看到麒麟刀阵现世,”淼千水一点也不担心的样子,还有心情闲聊,“怎么没看到三少爷鬼剑容辰?” 林照月温声道:“他的性子有些天真,人多的地方容易得罪人。我另有事情安排他。” …… 容辰推着林照月下了山道半截,还沉浸在美人小姐姐变成嫂子的迷茫不解里,就被二哥林照月耳语几声,交代了一项重要的,有非凡意义,只有他能完成的任务。 听到这样富有挑战的特别的字眼,容辰立刻忘记了脑子里纠结的问题,高高兴兴地轻功运起飞走了。 他要在这山谷周围的高峰之上,找一个人……也或者,是两个。 当落花谷内,众人走进中庭的祭坛周围时,他们不知道,不远处,就在周围山壁的最高处,站在一个一身红衣,头戴斗笠的女子。那斗笠很长,将她的容貌遮掩得一丝不露。 她的身边跟着一个安安静静的苍白青年,眉目疏淡,容貌秀丽,一身月白色的旧旧的普通衣衫。连头发眉毛都是灰白暗淡的。 他站在那里不言不语不动,几乎和地上的影子一样似有若无。出众的容貌并没有带来丝毫的吸引,反而因为黑色瞳仁过多的眼睛,给人一种鬼气森森的诡谲。 突然,这如同玩偶的苍白青年抬起了头,目光直直望着崖壁之下的落花谷。这是他沉睡二十多年的地方。 红衣女子声音温婉端丽:“哥哥,他们进入祭坛了吗?” 青年点头。 红衣女子的声音越发温婉柔和:“这些人闯入了我们的家,还想毁了我们燕家的武器。虽然我也想毁了这里,那些武器我也不愿意任何人拿到它们。但是,这是我们燕家自己的事,动手毁灭这一切的只能是我们俩,对吗?所以,他们应该受一点小小的惩罚。哥哥能不能帮帮我?” 她优雅端丽的声音,温柔平和地说:“我要进入落花谷的人,全都长眠在这里,一个都不留。” 第63章 63只反派 红衣女子柔软纤细, 涂着蔻丹的手指, 轻轻放在那青年的手背上,对方没有反应, 她就放心的握住, 慢慢抬起来, 对着前方。 淡淡的灰白色的烟雾,似有若无的自那青年的手心散出,蜿蜒飘向山壁之下的祭祀中庭。 “哥哥, 你能催动那祭坛之中的怨恨吗?”她说,像小时候温声细语的央求。 “哥哥,你让那些人, 听我的话吧。” 于是, 隔着帷幕,她看到了,眼前灰烟凝聚的蜃景上,投影出无数的江湖人。他们的所思所愿都写在眼睛里, 而眼睛都望着一个地方。 那眼神直白而可怜,毫无反抗地接受任何的利用。 于是,她就毫无负担的利用了。 “天与弗取, 反受其咎。”所以,去吧, 去自相残杀吧。 …… 直到, 鬼雾之上映照出祭坛上那个人。 燕无息放空无神的眼睛忽然睁大, 诡谲的灰烟时快时慢, 兴奋如藤蔓挥舞。 茯神轻笑,温婉地说:“哥哥喜欢那个方士吗?我也喜欢呢,那我们把她留下吧。” 然而这一次,她的蛊惑却不起作用了。已经烧起来的火焰,想要它绕过某处,就太难了,纵使是风也不一定能做到。 甚至,那些人的戾气大到,直接扯断了鬼雾的连接。画面模模糊糊断开。 燕无息往前走了一步。 眼看他竟然有自主意识,似乎要下去那中庭祭坛。茯神立刻挽留,语气却还是温婉缓缓:“她是方士,不会有事的,但哥哥若是过去了,他们就会被怨气影响更深的。” 不等燕无息反应,周围却突如其来,响起少年清脆好玩的问话声。 “刚刚那是什么?海市蜃楼还是变戏法啊?怎么没有了?” 茯神只是微微侧首,很快注意到,说话那人在他们身后那棵高高的野竹上站着。 竹子纤细羸弱,纤细如她的手指,纵使一只小鸟落在上面,都要摇晃掉下几片半黄的瘦叶。 但那顽劣的少年却不知道何时站在那里的,竹子未曾弯折一分。纵使山风吹拂,都毫无所觉,没有动一下。 容辰蹲在那里已经好半天了,二哥只说让他在周围山上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高手。 二哥说的话,他一向最是听的。 可是转了大半夜,容辰也没有看见一个人影。好不容易看到这两个人在这里变戏法,他当然就过来歇歇脚了。 “好玩、好玩,继续呀。咦,我刚刚好像在这鬼市,看到有一个人很像美人小姐姐。你们是怎么做到的,教教我呀。” 他在那孩子气的鼓掌,笑嘻嘻的。 茯神却不会理会他的装疯卖傻,她回头,温婉柔和地对燕无息说:“给我杀了他。” 燕无息回头,下一瞬间出现在容辰蹲守的竹竿顶端,苍白的手指向他的脖子扼去,掌心却和一把细细的黑剑相抵。 容辰笑眯眯的,还露出两颗小虎牙。 “哦呀,怎么突然变了游戏。该不会二哥说得可疑的高手,就是你们吗?那太好了。” 他一边快速地和燕无息交手,一边开心地说:“终于不用满山找人了,把你们带回山庄,还可以天天给我变戏法看。也给美人小姐姐看。给二哥也看看。” 燕无息是什么? 是那口棺材里爬出来的,燕家最至高无上的传承者。是燕家最后一任有巫血的族长,是最后关头,宁肯血祭燕家全族,也要保全开启的终极秘密。 是人非人,可以说,他是燕家几百年来锻冶的最强大的武器。 但是,那十七八岁的少年,竟然能和这样的燕无息相持不下,短时间难分胜负。 奇林山庄鬼剑辰的天才之名固然早有耳闻,但是这世间的天才,茯神这么多年已经见过很多了。只要是人,都不能越过神迹去。 茯神想了想,终于想起问题出在哪里了。 燕无息这把兵刃,少了最后一道淬炼血祭。燕家的血脉并不是全都血祭了,还少了一个她。只要她不死,燕无息这把武器就不算开刃。 那两个人兀自打着,想明白之后,茯神并不着急。 容辰的气力总会耗尽,但燕无息永远都不会累。总会杀了这小子的,时间早晚罢了。 她等得起。 …… 山谷下,落花谷中。 被沐君侯、林照月两道声明所慑,人群的犹豫却只有很短的片刻。 忽然之间他们就像被激怒的公牛,彻底失去缰绳,像是压抑之后的反弹,这一次几乎连沟通也不愿意了。 “杀杀杀!” 麒麟刀阵固然威力超群,但要阻挡三千多人却是杯水车薪。 沐君侯已经下场,笛声横扫,不断在四面游走,为他们解围助阵。 “他们只能阻挡一时,得快些想办法。”淼千水站在祭坛边上,神情微沉。 林照月说:“最直接有效的办法就是调来更多的人手镇压,但是要想那些人进来帮忙而不跟这些人一样,就得先祭祀这些惹人垂涎的武器。以免它们再蛊惑世人。” 他顿了顿,冷静从容:“只是,若武器祭祀之后变作凡铁,这些人再抢也无用,大概也就无须厮杀,自然也就不需要平乱了。” 淼千水嗤笑,眼中微带自嘲:“说来说去,竟然只能先行阻拦了,保证祭祀之礼能顺利进行。这么多人,寄托于一人身上。” “不知道,他们能撑多久?”林照月冷静的语气里,终于出现了一丝明显的担忧。 淼千水眼中一丝凉意:“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可怕的是,此事过后,我一个说书先生倒是无碍。你林照月、沐君侯还有顾相知,你们三个人恐怕要负罪于天下人了。” 众口铄金,何况这一役,三千仇人的怨愤。 不管这些人是死是活,他们三个都要活在无数议论纷争的目光下,还要提防暗地里随时蓄谋反击的复仇。 林照月叹息:“是我思虑不周,竟然松口让他们进来。这罪名于我并不冤枉,只可惜连累君侯和相知姑娘。” 淼千水眼中的冷眼旁观终于散去,他倒是想到了,只是平日思虑过重,觉得林照月多智近妖,留有后手他没猜透,这才观棋不语没有提点。 方才危急关头,林照月却留在这里,直言一力维护顾相知。不惜得罪那些人,甚至搬出奇林山庄的麒麟刀阵。这是赌上了他们奇林山庄的百年声誉和基石。 淼千水这才知道,是他见惯人心诡谲,下意识就想到阴谋,误解了这个年轻人。 想来也是,若是林照月当真藏奸,何必请来他?人人知道书堂掌管天下秘密,纵使垂涎其中的消息,却对书堂之人唯恐避之不及。林照月若要搞什么阴谋诡计,怎么会明知还要往他眼皮子底下站? 淼千水深吸一口气,神情凝重:“少庄主不必自责。这事我淼千水也责无旁贷,自是与诸君共进退。落花谷燕家一脉真是太可怕了,纵使他们身死灭族,留给整个江湖的遗祸都无穷无尽。” 林照月摇头:“这都是无关紧要的后话,我只担心眼前这局,该怎么破?” 他们不但与蜀军厮杀,与奇林山庄的人厮杀,那些抢夺武器的人之间也在厮杀。 鲜血的腥味并没有震慑那些人,反而激发了他们凶性。 许多人都冲到祭坛边上,又被沐君侯扔出去了。这样下去,被冲破几乎是早晚的事。 在这样的杀戮中,唯有祭坛最高处的顾相知不受侵扰,闭眼旁若无人的吟诵古老的咒语,抚着空灵飘渺的琴音,超度血祭之中的怨灵。 月光早已被乌云遮蔽,如临地狱,只有她所在的地方,是唯一的希望之光。但这光,却有源源不断的人悍不畏死地冲来,想要将其熄灭。 怎么办?怎么办? 山谷上,容辰握剑的手终于沉重得微微颤抖,这灰白毛的男人却越来越得心应手。 这人不知道什么来路,纵使容辰的剑几次击中他,对方都没有受到多少影响,甚至很快就恢复了。 容辰目光凛然,嘴角的笑意仍旧天真轻松。他舔了舔嘴角方才内伤溢出的血,笑嘻嘻地说:“不跟你玩了,不好玩。我要去找美人小姐姐给我吹吹伤口,告诉她你打我。” 话音一落,他飞鸟一样的自山谷上跃下。 燕无息毫不犹豫跟着一起纵下。 茯神立刻喊道:“快回来,顾相知在祭祀,会伤到你的!”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两个人流星一样一前一后坠落,正落到战场中间。 容辰并没有像他说得那样,往顾相知身边而去,而是像二哥之前吩咐的那样,不断的在人群里窜动,任由这灰白毛的男人的攻击波及周遭的人。 二哥说了,这些都是坏人,都想抢美人小姐姐的哥哥的武器,死多少都没关系。 但不能他们奇林山庄动手,最好是坏人和坏人自己打起来。 他开心狡黠地笑着,脚下轻功灵活躲闪,哪里人多去哪里。 肉眼看不到的地方,燕无息所到之处留下灰白色的淡淡烟雾,被这烟雾侵染的人,越发的狂性大发,凶狠如恶鬼。甚至手中的武器也不要了,疯狂地扑上去撕咬对手。 更多的人不理会周围人的攻击阻扰,一心一意潮水一样往祭坛方向而去。 情况越发失控,终于,麒麟刀阵被撕开口子,连沐君侯也阻拦不住,数十个人爬上祭坛大鼎,摸上那青色音域里,流光溢彩的武器。 他们失去理智的脸上露出狂喜:“天下无敌,天下第一。都是我的。” 拿到绝世武器,自然就要弑刃,目光一扫,就看到不远处高柱上那举世无双的美人。 他随手一刀,将周围阻挡的同伴尽数杀死,笑着向那人垂落的青色衣带伸出手去…… 啊!一声惨叫。 那伸出的手未曾碰到衣带,像是凭空被人砍了一刀般软软的垂落,上面却毫无伤痕。 一道奇异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在所有厮杀的人耳边响起,如金属摩挲,重音落在前面,尾音轻轻落下。 他轻轻地,淡淡地说:“谁给你们的错觉,可以从死人谷手里抢东西?” 几乎所有正在厮杀的人动作都一滞。 死人谷?林幽篁不是死了吗? 这声音……顾莫问!是顾莫问!! 琴魔回来了!!! “是我。”那声音断绝了他们最后的希望。 乌云散开,月光出来了。 他们才看见,青白衣衫的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顾相知的身后,手落在她的肩上,一种危险又亲密的姿态。 那双深潭一样的凤眸,沉静无波,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用一种轻慢淡淡的语气说:“这些武器于我无用,是幽篁的藏品。送给你们也无妨,你们杀了幽篁,就为他陪葬吧。” 已经拿到武器的几人牙关微颤,但还是狠狠地说:“他只有一人,我们能杀林幽篁,就能杀他顾莫问。大家一起上!” 这声令下,还真是有许多人冲上来拿着那一把把武器杀去! 那人似是轻轻的笑了,主动落下高柱。 下一刻,一阵悦耳的琴音响起,闻所未闻,第一次听到。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一阵烟雾过后,他的身边出现三个白衣青羽的男子,每个人手中都抱着琴。 所有人都知道琴魔的琴的厉害,死死地盯着他的手指。 好在,那把样式古怪的琴弦上,他只轻轻的拨了一下弦。 然而,当他们刚放下心,算计着距离,马上就能杀到他身边时。 那一声短促空灵的琴音响起后,以顾莫问身边为中心,如花绽放,如水如雾,一片美丽的烟波涌向四周而去。 下一瞬,二十四尺范围内,除了奇林山庄和沐君侯的人还呆呆的站着,所有人一声惨叫都发不出来,转瞬间就倒地不起,魂归地府。 二十四尺之外的人呆若木鸡地看着,前方原本密密麻麻水泼不进的人群,眨眼间一动不动的倒在地上,全都死了。 奇林山庄和沐君侯带来的守军也都呆若木鸡地看着,原本拼死阻挡的敌人都倒下了,面前空无一人。 “你们替幽篁守卫藏品,这是嘉奖。”他轻轻地说。 很多人都知道琴魔可怕,却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一直都手下留情了。 发怒的顾莫问,弦动之时,周围绝无一人活口。 第64章 64只反派 那么多人, 若是一个个站着不动砍过去, 都要砍一天一夜,眨眼间却像麦子一般被成片收割。 从未有一刻, 这般直观感觉到, 人命和草芥一样。 书里说,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眼前却没有一滴血, 那人俊美尊贵的脸上也没有明显的怒意。这琴音何其的悦耳? 这水雾音域如海上花开,如梦如幻,又是何其的唯美? 所过之处, 却是累累白骨。 在不可战胜的危险强大面前, 即便是被他嘉奖放过的幸存者,也禁不住浑身齿冷发寒。 所有人不约而同想到,如果白天顾莫问没有失魂被人带走,会怎么样? 那这些人此刻的下场, 就是他们的结局! 庆幸还来不及升起,涌上来的更多是无能为力,命不由己的恐惧。 太可怕了, 这真是太可怕了,让人激不起一点斗志反抗, 甚至想不到去逃跑。 本能让他们一个个愣愣地站着, 呆呆地看着。 如同面对强大的猛兽时候, 骨血里写下的畏惧, 让人大脑一片空白,四肢一寸寸软下去的绝望。 “顾莫问,你……为什么?你明明能留他们一命的。”沐君侯脸色难看,怒意尽上眉锋。 或许是相遇那一日,顾莫问与他切磋时心不在焉的留情,或许是初见那远胜仙人的风姿。在沐君侯心目中,一直莫名相信,顾莫问并不是真正的恶人。他是亦正亦邪的灰色,不小心被林幽篁拉下水染上墨色。 但现在,眼前这惨烈恐怖的现状却告诉他,顾莫问是比林幽篁更危险疯狂的存在。 即便是今时今日,沐君侯的手上也没有沾染过一条人命。他怎么会想到,世间还有这样随手就尽数屠戮一片的人? 以沐君侯的武功之强,若要杀人何其简单?只是世间之事有可为,有可不为。 沐君侯永远记得,鹤酒卿教他武功时候说过的话:“若是拥有强过他人的力量,便可以随意杀人,这世间怕只剩一个活人了。你若杀人,人必杀你。他若杀不了你,也一定会杀其他弱小的人。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生命中重要的那些人,倒在你身后看不见的阴影里,而你能做的就只有无济于事的复仇。不杀比杀更难,需要你拥有远比对手更强的能力和智慧,才能做到。” “你不怕?”顾莫问没有正眼看他,沉静地望着中庭那些被吓傻的人群,尾音极轻的声音淡淡地问。 那要命的琴弦未曾再被拨动,修长的手指停在那里,似是漫不经心的思量着,下一个音符落在哪里好? 沐君侯毫无畏惧,眼神极冷:“我为何要怕?怕你杀人不眨眼吗?强者之所以为强者,并不体现在他杀了多少人,更不体现在杀这些明显不如他的人上。今日就算我沐天疏武功不济,死在这里,也不过是刽子手中多一笔血债罢了,又算什么了不起叫人敬畏的功绩?只可惜这人间难得的仙乐,带来的却只有死亡。” 顾莫问的脸上似是笑了,终于侧首看向他,俊秀的下巴微微抬起。 他的神情明明毫无威慑,堪称平静,这简单的动作却说不出的淡淡的睥睨桀骜。 “沐天疏,既然不怕,那你过来。” 沐君侯神情冷峻,当真毫不犹豫地走上祭坛,走到顾莫问身边去。 在他身后,有他之前的朋友,也有他拼死阻挡的敌人。所有人都沉默不动,像是被那寸草不生的杀戮琴音,刺穿魂魄,钉死在原地。 “君侯,不可!”林照月脸上的冷静终于微微破裂,露出锐利的隐忍来。 少庄主的突然出声,叫那些麒麟刀卫惊得脸色铁青了又苍白。好在顾莫问并没有理会,看林照月一眼。 沐君侯的心情虽然沉重却很平静,他迎着顾莫问走去,目光自然的落在祭坛高柱上,仍旧一刻不停做着祭祀之礼的顾相知身上。 心忽然微微一松。他相信邪不压正,事情若是坏到最底,总会否极泰来。 沐君侯站到顾莫问身侧,发现顾莫问虽然盘膝弹琴,因为有音域的支撑,却像是坐在半空之上,比他还略高一些。 顾莫问没有看他,而是微微侧首,示意他低下头过来。 他轻轻地说:“你说,他们现在听话吗?” 沐君侯:“……”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你方才那些话,不该对我说,在我来之前意图杀人的是这些人,我救了你们。”他的声音微冷,淡淡地说,“显然,无论你的武功,还是你的强者之道,对这些人都没什么用。” 沐君侯并不是头脑简单容易冲动的人,他也淡淡地说:“如果你指的是让死人听话,或者依靠残杀暴行让人暂时畏惧,你觉得我做不到吗?” “谁说他们死了?”顾莫问的声音更冷淡了,依旧看也不看他,轻轻地说,“你知道的我是方士,突然死这么多人,枉死城的事情也要我来忙的,我何必给自己找这么多麻烦?” 沐君侯心口一窒一幸,然而看到满庭呆若木鸡的幸存者和一动不动的尸体,实在无法相信顾莫问的话。 “他们明明都……不,我信你,你没必要骗我。”若是谎言,这话未免也太好拆穿了。 沐君侯的神情语气立刻缓和许多:“你不是要杀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说?这恶名若是背上了,轻易可洗不掉。他们缓过神来非但不会谢你手下留情,反而叫你成了众矢之的,武林公敌。” 顾莫问垂眸,冷淡道:“所以,你是劝我斩草除根吗?那就如你所愿。” 他手下琴弦忽然一阵变曲,方才二十四尺范围内死去的人竟然齐刷刷都站起来了。 不等沐君侯说什么,就见站起来的那些人茫然四顾,忽然狂喜地喊道:“没事没事,上啊,杀了顾莫问!” 原本二十四尺范围外的人听了,不知道是见那些人没死蠢蠢欲动,还是被顾莫问吓傻了不由自主跟着人群行动,竟然当真冲了上来。 然而沐君侯很快发现,那些站起来叫嚣的人非但没有上前,还隐隐退到外面去,似是挡住那些人的退路。 “这招,叫做杯水留影,第一次尝试操纵几百人,倒也不难。” 麒麟刀卫和蜀军见到那些人卷土重来,脑子里的意识还没缓过来,身体已经条件反射地开始抵挡。 顾莫问的手指又一次落在琴弦上,轻轻一声弦动之后,又是天籁一般的仙乐,又是一茬茬倒下的尸体。 又一阵变曲,倒下的人都站了起来,然后是第三波、第四波冲上来的人…… 沐君侯木着脸看着眼前诡异可怖的一幕,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真的是活人吗?” 还是,都变成了死人谷里的活死人? 最可怕的是,他发现那原本只有二十四尺范围的死亡区域,变得越来越大,直到彻底占据整个中庭。 只听那尾音极轻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地说:“你不是说了吗?只有死人才会听话,这么不听话的,当然是活人。” 沐君侯的心像被浸在冰寒的水里:“还不够吗?你已经把他们逐个杀了一遍了!” 顾矜霄没有理会他,对头顶飘着的戏参北斗密聊说:“顾莫问离极道魔尊还差多少?” 神龙看呆了,半天缓过神来:【哦噢,从催星邪尊到灭天魔王了,就差两阶了。】 它想了想,笑眯眯地说:【加油!】 顾矜霄摇头:“不急。这么好的机会,换顾相知来刷武林天骄吧。” 坐在高柱上的顾相知,看似闭眼专注地在对着鼎中的武器祭祀。实际上,真正的祭祀之力不是这么做的。 在他们互相博弈的时候,顾矜霄回了里世界,在里世界之中,围着空旷诡谲的祭坛,一遍遍重现了当初那一把把武器血祭的场景,一个个招魂聚魄超度。 做完后,他就直接换了顾莫问来杀人了。 现在,中庭之中没有血海,却已经成了尸山。 站着的人寥寥无几,每一个人的神智都极为脆弱,离崩溃只差一点。 这是他们今生遇到的最恐怖最可怕的一夜,若是侥幸能活着回去,恐怕至少要做一年的噩梦。 那么那么多人,全都死了,又都站起来,还会说话还会走路,可是最后都忽然消失了。 只有他们原先死去的地方,那一累累的尸体已经原样躺着。 他们都是惯常刀口舔血的江湖人,什么样残忍的场景没见过,眼前分明没有流一滴血,他们却忍不住想吐。冷汗长流,手脚发冷。 甚至情愿被那琴音杀死,再也不用受这般折磨。 就在这时,他们忽然听到一阵刀枪剑戟折断的声音。 所有幸存者都循声看去,发现祭祀的琴音停了,那祭坛的鼎中,原本流光溢彩的武器,都像放久了生锈的铁器,一个个暗淡斑驳,自行断裂了。 他们在意的却不是那些血祭武器,而是高柱上那个白衣青羽的女子。 祭祀结束了,顾相知醒了!他们有救了,噩梦终于要结束了! 被他们寄予厚望的顾相知却并没有睁开眼睛,仍旧闭着眼睛,只是站了起来。 顾莫问的琴不弹了,中庭之上尸体比活人多,风声呜咽,寒意吹熄了或有的火把。 顾相知的长发被吹动向后,白衣青羽,月光下整个人都发着柔和的白光。 她静静的站着,那琴浮在她的身前。一人一琴缓缓飞起来,又慢慢落地。 就落在顾莫问的身边,两个人并肩而坐。两张琴也并肩而置。 一样的面容,想必当他们小时候,兄妹二人也是这样,挨在一起学习琴技的。 顾莫问没有动,也没有往身侧看上一眼。却莫名让人觉得,他周遭的气息温柔了许多。 顾相知的手指却已经落到琴弦上,弹着一曲让人想起遥远家乡的歌谣。 那琴音像一片片绿叶飞入庭院的尸山之上,然后,那些死去的人就像做了一个噩梦,终于醒来。一个个睡眼惺忪恍如隔世的站起来,然后又哭又笑,庆幸不已。 一个、十个、一百个……一千个。 沐君侯长长舒一口气,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意,却也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在那场生死搏杀中,麒麟刀卫和蜀军都有死伤,在顾相知的琴音下,竟然也一个个睁开眼睛,虚弱的醒来。 “我这是在哪里?” “怎么你们也死了吗?” “这阎王殿怎么长得这么像死人谷啊?” 被无尽的死亡和反复的杀戮折磨的幸存者,在这琴音中终于感觉到,自己的心口被注入了一股暖意,仿佛自己也随着朋友的醒来而活了。 笑着流出泪了,又忍不住哭出来。 “大家都没事。太好了!活着真好。” 那一声声琴音,温暖又柔和,终于叫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却不是所有人都觉得,活着太好了。因为他们很多人在那琴音里死得毫无痛苦,死的太快,根本不记得自己死过。 又或者,只要不死,生时候的贪嗔痴恨,就又占据了满心满眼。 很多人甚至犹豫都没有,就遵循着内心的想法向前冲:“杀!兵器就在前面,不能让他们祭祀了。都是我们的。” 沐君侯眉宇一冷:“死不悔改。”他正要大声警告他们,祭祀之礼已经结束,没有武器了,只剩下废铜烂铁。 然而,站得近的人看到拿到的武器烂木头一般腐朽了,竟然愤怒嚎叫一声,悲痛欲绝地朝他们攻击而来。 就像,一生的梦想,整个人生都被毁了。 沐君侯怕顾相知被他们所伤,立刻上前去遮挡。 却听一声轻轻的短促的笑声。 他心中一跳,毫不意外听到那象征死亡的杀戮之音,又一次响起了。 “不要!快停下!” 然而,琴音的水波却比他的声音先一步蔓延到整个中庭,所到之处,又是一波波的死亡倒地。 林照月走到沐君侯面前,按住他的胳膊,微微摇头。 顾相知的琴音毫不断绝,又一次反复的弹起。 带来复生的琴音,像忧虑的叹息,像温柔的责备,像摇篮里呢喃的曲调。 那些人像身处无间地狱,不断的生不断的死。 沐君侯麻木地看着,即便是战场上也见不到比这更多的生死了:“你究竟要怎样?要杀他们多少遍?” 顾莫问平静的声音里,漾着温水一般的微妙愉悦,轻慢地说:“他们明明没有死,何来的杀多少遍之说?我是在教他们,死是什么感觉。既然怕死,就不要学人来杀人。” 淼千水扯走老友,眯着狐狸眼睛,压低声音道:“他毕竟是琴魔,你注意着点你的态度。有相知姑娘在,反正那些人也不会真的死,就让他杀。这些江湖草莽也是该被教教做人了。说不定经此一役,江湖还能太平一段时间。” 林照月神情微凝,长叹息一声:“他哪里是为了杀人,分明是借机想和妹妹一道弹琴。你就当是,怜悯他们兄妹二人,命格相异吧。” 沐君侯眼神复杂,看着顾莫问脸上隐约的温柔。 他知道,为什么无论顾莫问多强大可怕,他都觉得他不算是真正的坏人。 因为,顾莫问的身边永远有一道若隐若现的枷锁,有那道枷锁在,就算他走入黑暗多远,都不会真的深入其中。 顾相知,就是他的那道枷锁。 第65章 65只反派 眼前这一幕不断的生生死死, 一开始看去会让人惊恐得毛骨悚然。有一种传说中地缚灵不断在原地重复死亡的可怖。 但是, 反复几次看久了习惯后,就会变得面无表情, 乃至于心平气和了。 更何况, 耳边伴随着的, 是这样悠扬婉转的仙乐。 看着看着,会让人恍然进入一种悟道的空虚无定之境。 林照月清亮的双眸,望着子夜之中的庭院, 目光深远冷静:“生与死之所以悲壮,是因为不可逆的仅有一次。若是像眼前这般的花开花落,循环往复不间断也, 人会因为体验过死亡的冰冷, 更珍惜活着?还是会因为死与生的界限模糊,而无所谓死生?” 顾莫问尾音极轻的声音,毫无杀意也毫无悲悯:“无论会苏醒多少次,死亡这种事都不会习惯的。但这是对被杀的人而言。至于施加杀戮的人如何作想, 我也不知道。” 林照月明白他的未尽之语,因为,眼前把所有人的死生玩弄于鼓掌的, 制造最大最多恐惧和杀戮的人,就是顾莫问自己。而在顾莫问的眼里, 生死的确是模糊而无谓的。 庭下那些人, 再是蠢笨, 也已经反应过来自己陷入了怎样可怕的噩梦中。 现在, 他们醒来后不再是拼命往前冲了,而是嚎哭着不断地向着庭外逃跑。 可是,在那缥缈空灵的琴音下,一切挣扎都没有用。 无论他们逃向哪里,时间到了,下一秒仍旧会在那迴梦逐光的空明音域中,再次回到这无间地狱一样的庭院来。 被杀死那一瞬的冰冷痛苦,在绝望希望间生不如死的反复重来,让有些人崩溃到甚至丢掉手中的武器,跪倒在地一动不动,只求速死。 可是,即便是永恒的死亡,也不能让他们逃避这循环往复的噩梦。 沐君侯在林照月冷静的声音下,回过神来,剑眉冷凝,不忍地问道:“你还要杀多少次?他们已经知道错了。再杀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这一幕,真的是太凄惨了。 但是,他问的人是琴魔,是死人谷的活阎王。 那极轻的尾音入耳,轻慢得既淡泊又华丽,因那悲惨凄厉的绝望嚎哭,而隐隐的愉悦。 “急什么?这难道不是度化众生吗?杀到他们拿不起手中的武器,害怕到再也不想看见有人死了为止。你之前跟我说,强者不是倚靠杀人来解决问题的。这句话很对,但显然,你并不知道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我教你,就像这样,足够强大的震慑和教导,或许他们一开始不懂,但很快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沐君侯眼底复杂至极,喃喃地说:“你这是,将他们当狗一样驯养吗?” 他下意识觉得这样的做法非是正道,但心底却矛盾的坦诚的认同,这的确不失为是有效的办法。 这世间哪里有完完全全公正无偏的法子,守卫这人间正道?至少他至今也没有找到。 眼前这些人一开始也是正道,是跟他们一起维护武林安危,对抗邪恶嗜杀的死人谷的。 可是,制作血祭武器的那些人,又完全的无辜吗? 因为争夺这血祭武器,这些正道武林的侠士被贪念欲望冲昏头脑,被这诡谲怨念之地所影响,被人群所挟持蛊惑,转眼变作哄抢嗜杀的强盗。 正邪的立场不断变化,若不是顾莫问出现,以绝对的凌厉强势手段威慑,今夜之事会如何? 一定是死伤殆尽。 一定会真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无论是他们这边,还是抢夺武器的人那边。连同他沐天疏,手上也会沾满这些人的血。 到时候,纵使顾相知当真一手活死人肉白骨的神迹,难道还能真的从阎王殿将人拉回来,起死回生吗? 沐君侯的心里极其矛盾。 他反驳阻止顾莫问,实则是在反驳自己内心的质疑。 当他年少第一次踏足江湖的时候,他想成为的是像教授他武功的鹤酒卿那样的人。但后来,当他越来越深入江湖,见到的正邪两道越多,反而越觉得黑白难分,越厌倦杀戮。 就像现在,他需要保持极为理智的清醒,才能不被顾莫问影响。 …… 当沐君侯问顾莫问,还要杀几次的时候。顾矜霄一边随口回了他,一边在问津津有味看着死去活来鞭尸现场的神龙。 “顾相知武林天骄的成就,还差多少?”显然,武林天骄才是决定杀几次的关键因素。 杀了这么久,顾莫问的极道魔尊,自然是早就拿到了。 神龙随口念叨着:【辅道天相、辅道天丞、九周大侠、武林……咦,好像早就满了呢。】 自从顾莫问被林幽篁拉下水后,成就多得就再也不用算着时间冲销现身了。因此,成就提醒更是被一人一龙忘到九霄云外了。 众人便听到,顾莫问的琴音立刻戛然而止。 那特别的,几乎已经代表死亡的琴音,所有人都太熟悉了,一旦停止,众人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庭院里原本闭眼绝望等待下一波死亡的人,许久都没有迎来熟悉的痛苦,反而是那温柔清凉的梅花瓣的音流将他们环绕,身体的虚弱冰冷伤痛,一点点的被驱逐。 他们不敢置信地睁开眼睛,发现祭坛之上,青衣白羽的琴魔站了起来,他的身边已经没有那样子奇特的琴。 在这俊美恐怖的琴魔身侧,只有清冷无尘顾相知,依旧弹着带来生机和希望的琴曲。 身上没有琴的琴魔,非但没有让人放心,反而更叫人心惊胆战。 看着他俊美尊贵,甚至说得上气质清正的面容,垂眸沉静的神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寂静的庭院,忽然响起悲惨如的嚎哭:“你放过我吧,我没有杀林幽篁,我怎么会有本事杀血魔?我没有想抢武器的,是他们往前走推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连那些武器长什么样子都没看见!” 有人神经质地说:“我杀了林幽篁,是我杀的……你快杀了我吧,杀了我替他陪葬啊。求求你……呜呜,求你琴医你不要再救我了。让我死吧,让我死吧!我再也不想死了。” 最可怕不是死亡,而是你知道你要死了,但你不知道对方会用怎样的方式杀死你。他们从来不敢设想,自己可以从这里活着出去,只求速死。 有人痴痴笑着,问身边的人:“我现在是死了,还是活着?还是又死又活?” 玄月西斜,天快亮了,他们晦暗悲怆的心里却没有丝毫希望。 …… 祭坛之上,那俊美沉静的男人轻轻的笑了一声,了无生趣,意兴阑珊:“一炷香之后,我不想在这谷里,再看见一个活人。” 说完之后,不等人们反应过来,这白底青衣的身影,向身边看了一眼,下一瞬就轻功飞走了,转眼消失在庭院深处。 顾莫问走了,所有人不等别人提醒,反应过来他们竟然逃过一劫,立刻跌跌撞撞狂喜的一路奔向谷外,头也不回。 至于祭坛之上的武器?他们是看都不想再看一眼,更是再也不想和这个鬼地方有丝毫联系。有些人,更是有生之年都不想再来蜀地了。 他们一路仓皇地奔出谷外,若是这时候琴音响起,恐怕不用顾莫问再动手,他们自己就想先杀了自己。好歹一了百了,不用再受折磨。 中庭抢夺武器的人走了,之后是蜀军。 顾相知的琴音也早就停了下来,她睁开双眼,依旧保持着抚琴的姿态,并没有动。 只是静静地目光空寂地看着前方,眼中一片清冷,似是什么也没有想,又像是早已习惯追逐遥不可及的背影。 沐君侯目光幽远,叹息一声:“他已经走了。” 林照月冷静平和地说:“外面还有无数的守军和江湖人要安排,只能依托君侯了。这里交给我吧。” 经此一事,他们也算患难与共,生死之交了。 沐君侯对林照月颌首:“好,事了之后我一定再上奇林山庄,与照月共饮叙旧。” 淼千水也与林照月一礼,总是冷眼旁观的狐狸眼中,虽然依旧没多少亲和,至少再没有那种洞彻质疑的冷意。 “也算上我这个说书人,少庄主,再会。” 沐君侯和淼千水并肩一起走了出去,安排疏散谷外那些人,以免正邪相遇,再起纷争。 毕竟,谷外的人可不知道谷内是个什么情景,少不了有些人想着,出来的人是不是带了宝物,一个不好就又是一场哗变。 但是有了谷内这一夜的惊险跌宕,谷外再有什么波折,也激不起他们丝毫的心绪了。 这谷内,很快就只剩下林照月和他奇林山庄的下属。 顾相知已然回神,收起瑶琴,站了起来。 林照月走过去,低声温柔地说:“大嫂,我们回奇林山庄吧。” 或许是习惯了时刻保持冷静理智,林照月的声线柔和而冷凉,像傍晚时候的山泉水,清澈却沁人。 顾矜霄抬头,迎着那双澄明柔和,光明磊落的眼眸。 看着林照月的眼睛,他轻轻地说:“我在人群里看到了容辰,他引着一个周身带着诡雾的人到处跑。那些雾气所到之处,周围人的负面阴暗就会被加倍激发,产生极端的想法。” 林照月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仍旧是温柔包容的,眼神清明坦然,带着一点淡淡的怜惜。 “阿辰只听我的话,是我让他做的。”他从容优雅的说,“那诡雾之人背后的主人,曾经与我有过交易合作。” 他做一个请的姿势,风度翩翩,风雅清贵:“回奇林山庄后,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如实相告。包括,林幽篁和我的秘密。” 第66章 66只反派 山谷之上。 茯神吹奏起骨埙, 然而非但没有看到燕无息回来的身影, 甚至,还感觉到他的气息开始变得若有若无起来。 她停止了吹奏, 沉思了片刻, 心里知道很可能是出事了。 这世间能威胁到燕无息的只有方士。顾相知的气息太清, 至今为止展现的能力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攻击性,纵使燕无息落到她手里,也不会出现这种凭空消失一般的危险。 茯神就只能想到, 最坏的情况出现了——是顾莫问。 她站在山谷上沉思片刻,这山谷太高,以她的能力是看不到下方的中庭祭坛的。 但, 纵使未曾亲眼看见, 合理推断一下也知道,如果顾莫问来了,事情必然到此为止。 这个人深不可测,危险至极, 至今为止茯神也没有看透他在想什么。只知道,他唯一的软肋是顾相知。 这种时候,换做任何一个聪明人, 既然已经暴露了身份位置,自然立刻就会决定下山避走。 但茯神却没有, 她反而更往内走去, 在这已然绝路的山巅上, 她要走去哪里呢? 山谷外。 当顾相知和林照月刚刚走出山谷时, 顾相知忽然止步,回首深远地望向来处。 在所有人的身后,轰隆的声音响雷一般,悚然望去,只见围绕着落花谷周围,四面忽然拔地而起高耸入云的山峰。 流云和日光过此,都要被阻挡不前。 无论是山峰的险峻,还是垂直山壁上的青苔,都告诉人们,这是真正的山石,和之前方士幻化的禁制不同。 这一次,落花谷如同一座真正的让死人长眠的坟冢,再也不会放任何生灵进出了,成了名副其实的死人谷。 山谷内的茯神忽然感觉视线昏暗,她抬头看了看,被四面直上云霄的山峰遮蔽的天穹,并没有丝毫慌乱。微微顿了顿,就继续深一脚浅一脚的,沿着一条崎岖不显眼的山路,往落花谷内走去。 对于自己或许成了这坟冢内唯一的活人,这一现状,茯神做出的唯一的反应就是,拿掉了头顶遮挡严实的帷幕。毕竟,山路难走,她并不会武功,这帷幕就太碍眼了。 无人涉足的内院,顾莫问坐在亭中,支起一只手撑着侧脸,那双寒潭一样的凤眸静静地闭着,似乎感觉到什么,慢慢睁开。 眼尾的阴郁在这昏暗的光线下,即便并无凌厉之意,也显得晦暗深沉而危险难测。 亭中的桌上放着一壶酒,两盏薄瓷酒盏,酒至八分满。 一切都和当初,林幽篁还在的时候一样。 只是,这酒盏许久都无人动一下。 那个人当然不是什么好人,对顾莫问虽有惺惺相惜,更多何尝不是利用? 这些,顾矜霄当然都知道。 当初每日和那个人一起的时候,忙于在顾莫问和顾相知两处辗转,并未有什么感觉。 也曾因为他过分狠辣的嗜杀,对作恶毫无犹豫的果决,心生厌倦不解。 直到林幽篁消失在地狱业火之中,顾矜霄也没有完全明白,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幽篁会死,顾矜霄并不意外,当天地之气的势从他身上走到他的对立面时候,这个结果就几乎已经注定了。 顾矜霄只是没有想到,这里会是他的埋骨之地,更没想到……只剩下那把说不清道不明的美人扇。 他缓缓端起那盏薄酒,对另一盏无人碰触的酒盏,隔空遥遥相敬。 薄唇微动,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只是想起当初,也是这落花谷里,顾莫问和林幽篁初见。 那人桃花眼深深凝着他,不笑不动,潋滟之下寒意彻骨,用气音一样的语气说:“……顾兄一定要记住了,黄泉碧落,切莫辜负啊。” 后来乘着黑色轿辇,去赏漫山遍野的木棉花。这个人的红衣比红色的木棉花更艳,眉宇慵懒,笑说若是有朝一日身死,地狱建功立业的狂言。 彼时,他习惯了这疯言疯语,只是淡淡置之。心里也觉得,这疯子怕是死都不会安分。 不曾想,身边这般清静。 倒是忽然让他想起,很久不曾觉得的寂寥。 他慢慢将酒盏饮尽,轻轻地说:“我想知道的秘密,你还未曾告诉我,你说的下次再见,再继续……”他竟真的以为,还有下次。 顾矜霄垂下的羽睫缓缓抬起,眼神沉静凌厉,眉梢眼尾的阴郁淬成不怒自威的寒光。 尾音极轻的声音,寒凉地说:“既然你骗了我,那我就自己去看了。” …… 奇林山庄门口。 马车上,林照月沁凉如山泉的声音温柔地说:“我们到了,大嫂。” 顾相知睁开了眼睛,眸光清冷空灵,不知道落在何处。 两个人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山庄门口,箭一般飞出来一个穿着黑色锦衣的少年,正是容辰。 他俊秀的脸上,本该无忧无虑天真孩子气的笑容,此刻却不见了。圆滚滚的眼睛里又急又气,委屈的不得了。 眨眼到了顾矜霄面前,眉眼沮丧垂着,眸光水润像是快急哭了:“美人小姐姐,暮春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我出去前明明嘱托他们照顾了,可是他们说暮春跑得太快,跑出了山庄,到野树林里去了,那里有野狼的。我找遍了也没有找到,怎么办?” 林照月眉宇平和,冷静地说:“阿辰别急,暮春一向很乖,不会突然跑出去。那些人一定是跟你开玩笑的。以后不能这么随意,记得叫嫂子。” 容辰眉宇还是很急,还是强忍着点点头:“哦,我记得了,二哥。” 他说完,就眼巴巴地看着顾相知,并没有能冷静一点。 顾矜霄第一次看到他的脸上有这样沮丧的神情,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暮春不是一般的小鹿,你忘了我说过,祭山长歌门的小鹿很聪明,遇到危险立刻就会躲起来的。你睡一觉它就会自己出现在你身边。这不就是吗?” 容辰得到安慰,神情微微平复了些,茫然地顺着顾相知的视线看去,就见一团雪白,额头印着粉色桃花的小鹿,哒哒哒的踱着矜持的步子走来。 “啊,是暮春!你跑哪里去了,哥哥到处找你!”容辰惊喜地蹦跳过去,单膝跪地,将小鹿抱了个满怀。 笑容欢喜的脸贴着小鹿优雅矜持的侧脸和脖子,蹭啊蹭。 小鹿圆溜溜的眼睛,歪着头看着顾矜霄,想要到主人身边去,但被容辰抱着,它便也耐心地等着他抱够了。 容辰跟它说话,它想了想,三句里也有两句会哟哟的回应一下。 虽然谁也不知道,他们两个到底听没有听懂对方的话。 暮春不会无缘无故消失,更不会无缘无故跑走,顾矜霄当初将这小鹿托付给容辰照看,一则是为了方便让它传信,二则是为了提醒容辰。其中,提醒容辰是最主要的原因。 容辰是奇林山庄的三少爷,就算江湖流传,他只是庄主林书意的义子,毕竟也是少爷。 可是,顾相知第一次上奇林山庄的时候就发现,在这山庄内有些人,却能随意攻击他。 而容辰却只当是别人跟他游戏,还因为这偷袭来得仓促,下意识重伤了人而向林照月道歉。虽然,这小怪物一点也不在意那些人的死活。 顾矜霄当初来去匆匆,只当是过客,故而随手为之。 不想,转了一圈回来,却和这地方渊源如此深厚。 容辰这么久都没发现不对,顾矜霄轻轻地说:“暮春只会因为感觉到杀意而消失,你不妨问问那几个人做了什么?” 林照月是个聪明人,他定然是知道事情另有蹊跷的,却对容辰说那些人只是与他玩笑。 听到顾相知的话,林照月也温柔平和地说:“这些事二哥处理,阿辰你带着暮春去玩吧。” 容辰心思简单不多想,但不代表他笨,少年俊秀的脸上一丝懊恼不开心:“他们趁我不在欺负暮春,二哥你打死他们。” 说这孩子气的话,他眉眼闪过的凌厉,却表明,他说得打死就是真的打死,不是夸大。 顾矜霄忽然发现,林幽篁和容辰某些方面很像,比如对杀戮死亡那种习以为常的随意。 看着容辰一脸认真的要求,林照月温和的点头应下。 顾矜霄发现,林照月并不是哄小孩的随口应允,他的神情也很认真,而且在容辰见他答应,重新恢复开心的笑容带着暮春跑进庄里去后,林照月真的立刻就吩咐身边的麒麟刀卫,找出那几个人,杀了。 尽管对容辰说话的时候也好,对麒麟刀卫下命令时候也罢,林照月的神情气质都是光风霁月,清贵高雅的。澄明如水的目光,也一如既往的冷静清透。 他说完这些话,双眸自然地看向顾相知,沁凉的声音,温柔轻轻地说:“你的房间已经派人收拾好了,去看看喜不喜欢?上次你为我疗伤那十天,住的地方虽然也好,但毕竟是客房。今时不同往日,你是幽篁最重要的人,也就是我和阿辰最重要的人,一家人自然要住在一起的。” 他的话里,这一家人的范围,似乎独独略过去了他们的父亲林书意。 想到那把美人扇…… 还未走进奇林山庄,顾矜霄就觉得眼前云山雾障,似乎未解的谜题更多了。 多到,这清风朗月的百年世家都未必能承载得住。 第67章 67只反派 众人离开落花谷的时候, 正值天光初亮。 一路快马加鞭回到奇林山庄, 也不曾到日上三竿。 顾矜霄跟着林照月的指引,走进了东苑。 一路往里, 遍植竹林, 即便是盛夏, 这里也显得格外幽寂清冷。 碧瓦白墙,流水过院,遍种红花, 素雅秀丽。 “这是幽篁之前住的地方。”林照月领着顾相知往里走,“这院中生着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据我娘亲说, 她小时候就已经有了。对了, 娘亲小时候也曾住这里。” 庭院一株高大的杏树上,甚至还绑了一个秋千。 这院落里,草木幽深,虽然很久没有人住过了, 却打扫得很干净。 “林夫人小时候就住奇林山庄?” 林照月露出一个极轻的笑容,跟时时刻刻都像是在笑着的林幽篁不同,林照月虽然性情温润优雅, 却绝少会笑。纵是像现在这样难得笑了,也淡若清风。 “奇林山庄一向子嗣单薄, 上一代就只我娘亲一人。不幸的是, 她遗传了一种家族血脉潜藏的顽疾, 不能习武。我父亲是招赘, 他原本算是母亲的师弟。” 林照月的声音不徐不疾,说着家族的秘辛,冷静平和的语气,却叫人觉得仿佛说得是与他无关的过往,从中听不出丝毫感情偏向。 他通常给人冷静理智的感觉,多半也是源自声线本身的沁凉温柔。 “我父亲原本就姓林,加上奇林山庄避世已久,母亲因病一贯低调。是以很多人不知道,就会像你一样,以为父亲才是上任庄主的独子。” 两个人踩着院中的青石路面。 换了木屐,穿过回廊,这才走到正屋门前。 这里虽然没有下人,却都是稍早时候收拾过,门窗皆打开。 林照月卷起珠帘,屋内的陈设就尽归眼前。 最显眼的窗前的冰玉瓷瓶,斜插着一枝新鲜的石榴花。 其余陈设,除了卧室浅粉色的邹纱帐,都是淡淡的素色和碧色,看不出多少闺阁少女的痕迹。 “小时候,我和幽篁都是住这里的。母亲去世后,我搬去了西苑独住,后来又有了阿辰陪我。东苑这边就只剩幽篁一人。” 两个人逐个逛完东西厢、书房、内室,回到正堂门口与长廊相接的庭外。 蜀地多湿热,楼台建筑许多类似吊脚楼似的,特意与地面相隔一段高度。 这里已经摆放好两个桌几的小食,廊外三面都是庭院风景,正可一边宴饮赏景,一边畅谈闲聊。 两人分而跪坐在桌几旁,林照月那边的桌上,还有一小碗汤药。 奇林山庄的侍女们穿着浅紫色的衣裙,安静娴雅的侯在廊外。 顾矜霄不饿,即便满桌的精致小食都很合口味,他也没有动筷子。 “搬去西苑住,和幽篁分开的那一年,我还很小。五岁或者更小,我记不清了。但是我仍旧记得母亲,她做的糖糍粑很甜,幽篁和我都喜欢。朦朦胧胧从睡梦里被摇醒,咬到一口,现在想起来都像是不久前。” 沁凉的声音,并没有因为温温的语气而暖起来。但林照月的身上,终于出现了一些柔软的真切的情感。 “可是很多人都不记得了,都说我是太想念娘亲,做的梦。这些话我还是第一次对人讲起,他们说父亲因为母亲的离世悲伤过度,所以不愿意任何人提起她,不愿意看到任何与她有关的东西。我生了跟母亲一样的病,所以他也不愿意见我。” 林照月的温情只有那一瞬,此后就又变得不温不火,像戴上一张名为少庄主的面具。 只能看见风雅清贵,从容冷静,看不到属于林照月自己的柔软。 “但是,幽篁其实生得更像她。听奶娘说,幽篁小时候有一次问母亲,为什么男娃娃就没有好看的裙子穿?母亲本就因为没有女儿而遗憾,又因为幽篁的性格太活泼好动,便笑着要侍女做几件小裙子给他。他不但高高兴兴的穿了,还命令所有人都叫他大小姐。大小姐,这一叫……” 林照月突然转过头去,咳嗽了几声,顺便将晾温的汤药端起来,慢慢喝下。 侍女无声的上前,适时递上漱口的清水。 等他用手绢擦干净嘴角的水迹药渍,又捧着东西无声的退下。 顾矜霄没有动,他看得到林照月的血条,一直都在不断的掉血,只分掉得快还是掉得慢而已。 这个时候,顾相知的琴音可弹可不弹,但若弹了这话题或许就要中止,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林照月的状态他自己最清楚,看着顾相知清冷平静的目光,温柔笑了笑,这才继续说。 “自我搬去西苑后,就很少看到幽篁了。听说父亲常常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授武艺。长幼有序,他自然是要继承庄主之位的。但是,不知不觉间,周围的人只称呼我为少庄主,将幽篁一直称作大小姐。母亲故去后,山庄里走了很多老人,来了很多新人。幽篁男装女装都穿,慢慢的,许多人竟然当真以为,父亲膝下一儿一女。” 【这不对。】安安静静不做声的神龙大声疾呼,【秋水在天清如月里,我们见到的女装林幽篁是真的气息属阴,什么易容术这么高明的,换一身衣服就连阴阳都颠倒了?】 连颜控的神龙都记得的疑点,顾矜霄自然不会忘记,但他并没有对林照月提出质疑。 “我知道,先听他说完。” 林照月自然不会听到神龙和顾矜霄的对话,他的神情语态却慢慢变得冷静理智,毫无感情。就像当初面对那些江湖人一样。 “你当初问我,林幽篁是男是女,其实很长时间里,我也以为我有的是姐姐,而不是哥哥。小时候记忆不稳,长大后,大家都叫他大小姐,连父亲对外介绍,都说他是掌上明珠。幽篁从未反驳过。而我们,虽然是一母同胞,山庄之内分东西而已,竟然一年也见不了一两回。” 林照月的喉咙微微动了动,目光宁静地看向顾相知,澄明清润的眼眸,让人想到脆弱美丽的琉璃。 奇怪,林照月和林幽篁,两个人相貌一个清贵,一个冷艳。气质一个温润,一个冷漠。处事更是一个冷静理智,谋定而后动,一个疯狂恣意,全凭己意,为所欲为不管不顾。 可他这样看着顾相知的时候,不知怎的,就叫人想到林幽篁,不知道哪里像,但就是觉得很像。 林照月静静地看着顾相知,沁凉的声音平和地说:“在我们十岁那年,父亲突然宣布,奇林山庄和传说中神秘的落花谷联姻,就是幽篁和燕双飞。从那时候起,幽篁就日日不开心,和父亲几次冲突。燕双飞我们都见过,落花谷中人,向来都是龙章凤姿,他更是其中佼佼者。性情虽然略微高傲,但对幽篁向来耐心包容。” “这本是一桩极佳的良缘,我一直不明白,幽篁为什么这么厌恶燕双飞,不惜忤逆他最亲近的父亲?直到昨夜在山上,你告诉我他喜欢你,我才肯定,幽篁是……”他的眸光略略放空,无喜无悲,“一切就说得通了。有些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的地方,也终于都明白了。” 林照月都明白了,但显然这一部分空白的隐秘,他并不打算说给顾相知知道。 “有些事情,我无法直接告诉你知道,但你可以自己去看,去发现。如果可以的话,我什么都不愿意隐瞒你。”林照月眸光清澈温柔,平静专注,“我一直都觉得,事无不可对人言,但看听的人是谁。我对你诚之以心。不管你的身份变作什么,都不会有丝毫改变。” 顾矜霄不知道,林照月对顾相知哪里来的深情,更何况他所说的话,尚且全无验证。 于是,林照月就看到,顾相知眼眸清冷,毫无所动地对他说:“你大哥尸骨未寒,有些话二叔不该对我说。” 林照月眸光微动,狭长密仄的睫毛垂下,又缓缓抬起来,平静看不出丝毫情绪,温柔地说:“照月不敢有别的念头,只是想告诉你,那十天,谢谢你出现在我身边。不管是为我弹琴医治,还是那十天的陪伴。你或许不明白,但对我……很重要。这个世界上,唯有你我不会算计,更不会欺骗。亦不会有丝毫逼迫,勉强。大嫂。” 动听的情话,顾矜霄听许多人对他讲过,没有一个像林照月这样冷静克制,好像不含丝毫柔软的情愫。 但纵使情深,他也不会有丝毫在意。 “你还没有告诉我,容辰和那个带着灰白雾气的人,是怎么回事?告诉你落花谷附近有那样一条三岔山道的人,是谁?” 在另一边,落花谷里。 在闭目养神,危险莫测的顾莫问面前,站着一个红衣温婉的女子,正对他坦诚着一些与林照月互补的隐秘。 “是我告诉奇林山庄的少庄主林照月,那里有这样一条山道,可以利用布局。我自小长在落花谷中,这周围的地势,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她走了半天才走下山,疲惫、累渴,嘴唇发干,站在这世间最危险的人面前,摇摇欲坠,还是保持平稳,镇定的站住了。 对方虽然容许他走进来,却只看了她一眼,就阖上了眼眸。那眼尾的阴郁冷寂,代表的对方的心情,显然并不怎么好。 但茯神还是心平气和,不卑不亢的陈述着。 她这么做的理由很简单,就是努力证明自己的能力。 她虽然有倾城的美貌,优雅的仪态,鼓动人心的唇舌,必要的时候她会毫不犹豫地利用这些,但她知道面对这个人的时候,这些都没有什么用处。 面对这个人,她最大的筹码就是她本人,和她的坦诚。 “你来这里,是为了救这个人?”顾莫问没有睁眼,只轻轻地说。 在他左手边,闭眼不语不动站着燕无息,周身被他自己的灰雾缠绕,就像真的死了一样。 茯神从燕无息身上收回目光,认真地说:“不全是,准确的说,是为了我自己。血魔死了,我想您或许需要一个有用的左膀右臂。而我想要一个机会,能让我有朝一日屹立于武林之巅。我是来投靠您的,带着落花谷燕家最重要的武器燕无息,还有落花谷无上秘典和几百年累积的财富,还有我自己。” 第68章 68只反派 茯神的话于江湖上很多人来说, 是极为诱人有分量的筹码。但是顾莫问阖上眼睛的脸上,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他连看都没有再看她一眼。 非但如此,他甚至不再询问茯神一句话,就像是彻底的不感兴趣。 虽然知道这个人不会那么容易被打动,茯神的心还是微微沉了下去。 但她的脸上没有露出任何柔软乞怜,而且还越发镇定端庄。 “我知道,财富、秘籍于您而言都是唾手可得的东西, 您自然不缺钱, 更看不上这些秘籍。但这些东西,却已经是我的全部。我带着我全部的身家性命,双手奉上, 这是我的诚意。我没有给自己留任何后路,我自己、我哥哥, 都在这里, 您抬手就可以决定我们的一切。我唯一的倚仗只有, 我确信您和我彼此需要。” 她慢慢地福了下去, 行了一个典雅温婉的礼。 温婉轻柔的声音:“我的价值和我的能力,请容我证明给您看。” 顾莫问没有睁眼,但也没有拒绝。 她便自顾自的讲述起来, 她做过的桩桩件件的大事…… 在奇林山庄顾相知那边的顾矜霄就听到, 神龙在密聊里摇头惋惜:【这一点她就错了, 顾矜霄你明明很穷了。她这是对你有什么误解啊?】 守在落花谷里的神龙, 比起两地切换的顾矜霄, 显然目睹了全部。 但茯神不这么认为,毕竟在她看来,血魔林幽篁一死,林幽篁之前灭门顺便搜刮的一切东西,都是顾莫问的。更何况,有这样的武功,想要什么不可得? 她不知道的是,顾莫问是真的没有钱,林幽篁除了血祭之器,还有满谷的仇敌,什么也没有给他留下。 他们两个魔头,好像没有一个想过灭门之后还可以顺路再抄个家。 但对顾矜霄而言,钱财确实用处不大,如果需要,只需要再把白帝城的产业范围扩大几个地方,就什么都有了。 顾莫问闭目养神不语,在顾相知那边上线,那边与林照月说话,这边却也分神听着她这边说出来的信息。 茯神:“在您之前,林幽篁选择的合作伙伴是我,我为他提供入谷的路线和破解山谷禁制的方式,他负责逼迫燕家全族血祭,还有诱杀烈焰庄。我们的目标重合,都是要燕氏一族灭亡,落花谷在江湖上声名扫地,彻底消失。不同的是,我要释放出我哥哥燕无息。他要落花谷冶炼过的全部的血祭武器。当时他反悔,是您救了我们兄妹,我永远记得。您说,是因为您中意我。” 顾莫问没反应。 茯神不知道,与此同时,奇林山庄那边,林照月对着顾相知,也在谈起她。 林照月:“沐君侯的红颜知己茯神姑娘,她来历不明,身份奇特。烈焰庄阖族全灭,却只有一个不会武艺的她逃出来,还带着烈焰庄鸦九爷的后人。她身边的孩童,凭空便说是张鸦九之后,却除了那柄鸦九剑,再无任何证明。张鸦九若要托孤,什么样的人不能,为什么独独是这个女子?幽篁旨在落花谷的血祭之器,却独独放任这柄鸦九剑流落在外,这并不合理。所以,我就试了她一试。” 顾莫问闭眼不语不言,茯神无计可施。 她决定兵行险招,说出了一句极为危险的话:“有一点必须承认,就算林幽篁不曾反悔,我也会想办法杀他。” 忽然,顾莫问的眼睫微动。 茯神半点不犹豫,破釜沉舟,语速毫无变化,继续道:“不仅是因为他知道我的秘密,更是因为,我不能让落花谷换个名字,再出现在江湖上。我曾发过誓,要让血祭之器彻底消失。林幽篁对这些太热衷了,他太疯狂难以控制,我不能留他。所以,我故意让哥哥带着鸦九剑,一起投奔奇林山庄。借奇林山庄的手,借沐君侯的手,借天下人的手,杀了林幽篁。” 奇林山庄。 林照月说:“是她告诉我,那段路可以设伏围杀。我们做过交易,我答应替她保守秘密,换取一件对我们奇林山庄极为重要的东西。她的事我不能告诉你,只能说这个女人很危险,有超脱许多人的野心,还有实现它们的毅力、耐心和智慧。最可怕的是,她很善于在人心的缝隙间切入,利用人和人之间的恩怨和欲望。她虽不会武功,却比这江湖上最威名赫赫的杀手组织更擅长杀人。你若与她打交道,一定要小心。” 顾相知缓缓闭上眼睛,似是掩盖内心的波动,声音极轻:“你知道她要杀林幽篁,你却选择和她一起。为什么?昨夜在山顶上,你不是这么说的。” 落花谷。 茯神一直很沉得住气,条理分明,言简意赅,娓娓道来她自出江湖以来做下的,桩桩件件大事。 然而,直到说到和林幽篁相关的事情,顾莫问才终于睁开眼睛,寒潭一样的凤眸,沉静地看着她。 和她想的一样,顾莫问并没有因为她想杀林幽篁而迁怒于她。 茯神便清楚,该说什么了。 “奇林山庄是个藏了很多秘密的地方,林家的人都很危险。关于林幽篁,有一件古怪的事情,我谁都没有提过,我跟母亲一直保持着某种秘密的联系,我曾收到她送来的一则紧急信息。上面说,林幽篁不是像传言那样,嫁给燕双飞做未来谷主夫人,她是落花谷用秘法特意挑选出来的人,为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东西。” “在落花谷,只有族长的第一个男孩才是下一任族长。我哥哥替我被血祭,落花谷燕氏就相当于是绝后了。做下这种事,母亲是抱着同归于尽的疯狂念头,可是身为族长的父亲却保下了她。他隐瞒了哥哥的存在,依旧按部就班将燕双飞定为继承人。他这么冷静,就说明事情还有挽回余地。” “所以,看到那消息,我便猜,林幽篁或许是为我哥哥燕无息准备的。上面说,仪式将在她十五岁后举行。我收到消息的那天就是前后,可是……那一天林幽篁在奇林山庄消失了,三天后,我才收到母亲的回信。她说,我提到的那则消息,不是她写的。她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十五岁祭祀之事。而林幽篁这三天也不曾踏入落花谷一步。” “这件事让我十分惊恐,母亲的手书笔迹,她设置的暗语,怎么可能有人会知道能模仿?这是否代表,我已经极为危险,时刻会被落花谷的人抓到。于是,我立刻远避中原,直到前不久才回来。” 茯神看着顾莫问的眼睛,那双眼睛静静的像一潭深不见底,没有活物生长的水域,危险又迷人。 她缓缓上前。 “还有一个秘密,您跟我都清楚,血魔林幽篁是个男人。如果他是男人,他就根本不可能是奇林山庄的林幽篁。因为真正的林幽篁的确是个小姑娘。” 她站到顾莫问身边。 “实际上,我很久以前就接触过林幽篁。当我第一次得知,她会嫁给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燕双飞的时候,我找到了她,以受害者的身份告诉她落花谷的黑暗。那时候她十岁,虽然喜欢穿男装,英气勃勃,却真的是个小姑娘。” 所以,林照月说林幽篁十岁知道亲事后,忽然开始违背林书意,与父亲关系僵硬。 原来是因为茯神在里面插手一笔。 见顾莫问没有表示,茯神便在他身边坐下,自然的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水,滋润早就干涸的喉咙。 她的声音开始有感情,放低了几分:“当我在江湖上站稳脚跟,再次找到林幽篁的时候,已经前不久,奇林山庄与落花谷定亲之时。我再次找上林幽篁,想提醒她。看见的却是个可男可女的林幽篁。而不管是男是女,这个林幽篁都不记得我。不但不记得,他听了我的话,还问我要不要与他合作,灭门落花谷!” 她抬起温婉明媚的眼睛,轻轻的蹙眉看着顾莫问,任是无情也动人:“如果真正的林幽篁被祭祀了,落花谷不可能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可如果不是,奇林山庄为什么要换一个假的林幽篁来?” “一切都是从林幽篁十五岁那年之后不一样的。这段时间我在奇林山庄,我发现,过去那五年里,林幽篁深入简出,频繁出入江湖。燕双飞从落花谷出来,被她迷得神魂颠倒,整日围着奇林山庄,拖着不回落花谷。但是,林幽篁的房间,只有至多十五岁少女的衣物。而我在林照月的房间,看到了女子的衣饰。” 她的声音温婉低柔,这一刻却含着莫名的凛然寒意,是对未知的恐惧。 明眸紧紧地凝着咫尺之间的顾莫问:“奇林山庄至少存在三个林幽篁,十五岁以前的,你跟我都认识的血魔,还有一个,是人人都知道她存在,却几乎没有人真切见过的,林照月假扮的林幽篁。这意味着,林照月在为某个人掩饰行踪,他或许是血魔另一个合作伙伴。他杀林幽篁,是杀人灭口,背后隐藏着极大的秘密。” 两个人静静地对视,都没有说话。 只听神龙瑟瑟发抖,在密聊频道惊呼一声:【好可怕啊,顾矜霄我的心都吓得噗通乱跳,她为什么不好好说话,非要讲成鬼故事?我能不能让琴娘小姐姐抱抱我?咦,我的琴娘小姐姐好像更美了,怎么回事?】 顾矜霄轻轻地说:“人面对危险时候加速的心跳,有时候会错觉是动心。不用担心。” 神龙恍然大悟:【所以,茯神姐姐对顾莫问讲鬼故事,是为了让他动心?哇哦,很有想法嘛。】 顾莫问看着茯神,脸上神情平静,心情却似乎比之前好了很多。 他淡淡地说:“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我确实很中意你,有一个位置很适合你做。” 第69章 69只反派 “你知道她要杀林幽篁, 你却选择和她一起。为什么?昨夜在山顶上, 你不是这么说的。”顾相知闭上眼,像是不这么做,就无法隐藏某些情绪不被看出来。 她的声音也很轻,轻得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他偏偏却品尝到一点似有若无的痛意。 林照月静静地看着她,眸光不动不转。 这是她第一次流露出明显的情感,从前她的眉宇里只有超脱世外的清冷从容,好像从来不懂也不在意人间的悲喜求不得。现在, 却开始为别人而不忍。 为得是林幽篁, 所以林照月觉得, 还可以承受。 他没有说话, 静静地想着, 这混杂着晦暗仇怨, 无数难以厘清的过去里, 还有什么是能说清楚,让她理解自己的。 答案是没有。 他和幽篁的感情, 就和幽篁诡异晦暗的身份一样难以说清。 林照月站起来, 平静从容说:“你好好休息, 剩下的以后再说,来日方长。” 他向外走去,身后顾矜霄睁开眼睛, 淡淡地说:“你故意将他们引到祭坛, 人群里有人在刻意引导他们自相残杀, 风里有刺激情绪和致幻效果的花香。还有容辰……你在替林幽篁复仇吗?” 那声音已然恢复从前的清冷。 林照月没有回头,背对着顾相知,冷静缓缓地说:“不是。这不是为幽篁复仇,只是为了重新洗牌武林势力。在我的计划里,这三千武林人士,至少七八成会死在那里。奇林山庄协助沐君侯力挽狂澜,摧毁引起喋血动荡的所有血祭武器。” 若是不看顾相知,他的声音冷静沁凉,毫无感情:“请来的四个人都是有用的。所有的功劳风头都是沐君侯的,同时他也是吸引所有江湖目光的众矢之的。有他在,其他人都会被忽略。” “淼千水呢?” “书堂掌书淼千水,有他在,外界的人就不会疑心,我为什么能知道那么多情报。这只是其一。其二是,当局者迷,要骗过书堂,唯一的机会是将他们拉到一条船上。” 林照月说这些的时候,就像毫无感情的陈述。 既不因为成功算计过天下人而自得,也不为算无遗策的能力而自傲。更像是按部就班下一步棋,只要过程缜密无一错漏,便已达成目的。结果自然是顺理成章,毫无惊喜。 即便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他给人的感觉仍旧光风霁月、温润如玉。 野心、阴谋、城府,这些词离他很远。 “淼千水这个人不会完全相信任何人,却是个真正的聪明人。聪明人做事以利益衡量为准,所以,不管他心里怎么想,最后他都会做出最符合书堂利益的事情。落花谷里折损的江湖人,最终都会由书堂来出现澄清舆论。有他们两个人吸引整个江湖的注意,奇林山庄就可以趁机放手施为。而我只需要一点时间差,很快就算他们反应过来,怀疑到什么,也没关系了。” 顾矜霄侧首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轻轻眨了眨眼睛:“你想做什么?” 林照月淡淡的笑了,望着远处的楼宇廊阁,冷静温柔地说:“你知道麒麟城的来历吗?因为奇林山庄以前叫麒麟山庄。麒麟刀的麒麟。那时候,不止是麒麟城,林家势力最鼎盛的时候,连天都城也是我们的地盘。那时候天都城也不叫天都城,叫花都。因为那里栽种了许多的奇花异草,江湖上的人把它称作麒麟的后花园。” “直到百年前,林家的人忽然得了一种遗传的怪病。麒麟之名隐去,山庄韬光避世,至此没落。”他回头看来,双眸澄明清朗,从容淡然,“现在麒麟饮饱了林家人的血终于醒了,是时候,重新回到原本的位置上。” 顾矜霄隐隐好像明白了什么:“这头麒麟饮的是谁的血?林幽篁?” 林幽篁为什么不计代价收集血祭武器?为什么如此肆无忌惮嗜杀作恶? 他杀了那么多人,灭门的江湖门派何其多,那些财产却没有一点在死人谷,是谁拿走了它们? 当初林照月在烈焰庄的地盘,险些被劫匪劫持,那些幽魂说,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交代的他们。还给了他们一种能药倒容辰的药粉。 能这么了解容辰,这个女人是谁?林幽篁?林照月假扮的林幽篁? 毫无疑问,如果当初林照月在烈焰庄的地盘失踪,林幽篁的婚事就会暂停。 林照月没有反驳,目光深远,不知道落在哪里:“幽篁……你不必太介怀。他时间到了。” “最后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假扮过幽篁?” 这个问题,让一直从容温柔的林照月忽然一滞,目光落到顾相知的脸上,像一瞬间凝固的水面。澄明清澈像一面镜子,但,你永远看不见水底是什么。 他一步一步向顾相知走来。 顾矜霄静静的看着他,没有丝毫避让,问出了最后半句:“什么情况林照月才需要假扮林幽篁?” 林照月已经走到了他面前,温润清贵的面容,居高临下俯视。眉宇一点温柔的冷寂,错觉是隐隐的怜惜眷恋。 但,他变成红名了。 林照月的手抬起来,轻轻放到顾相知的侧脸上,手指下滑,不轻不重的桎梏。 那双眼睛璀璨如星,牢牢的一丝不错的看着顾矜霄。 他倾身俯下,相距咫尺。 那素来冷静沁凉的声音,气音一般,凉入骨髓,温柔似蜜,克制又隐忍:“我说过,不会欺瞒你。但是,任何事情都是需要代价的,尤其是有些危险的秘密,若是知道了,就走不了了。” 他的眼神和语气,平静得过分,毫无笑意。 “我扮过。当林幽篁消失不见,但有些人需要她必须存在的时候。我们的确生得很像,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为你扮作他。可你拿什么来换,嫂子?” “娘子?”他的脸上露出三分似笑非笑的晦暗,与林幽篁如出一辙艳丽,却只有那一瞬。随即就水洗一般消失无痕。 林照月目光冷静,声音沁凉温柔,一如平常:“下次记得,在对你有觊觎之心的男人面前,小心你的好奇心。越看着正人君子的,失控做起坏事来,越可怕。你不会想知道,刚刚你离深渊,只差弄断一根蛛丝的距离。” 这是林照月第一次露出这样危险有攻击性的一面,压抑克制的优雅冷静之下,不稳的另一面,好似下一瞬就会掀翻这桌子。 他松开顾相知,身体也重新拉开距离。 脸上的神情毫无变化,只是那种山雨欲来充满危险张力的气息,像雨过天晴云消雾散,消失不见了。就像方才那只是错觉。 依旧清贵优雅的林照月,轻轻的颌首,然后就径直走了出去,离开了东苑。 顾矜霄平静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就像看着已经破解了大半页的密码。 …… 林照月走出东苑,他虽然走得不紧不慢,却没有回过头。 直到回到他一直住的西苑。 院子里的合欢树飘着粉红羽毛一样的花,他没有看一眼,走进了书房。 侍婢下属都守在院子外面,林照月所在的地方,总会格外安静一些。 书房里。 林照月的脸上一片冷静理智,毫无感情波动。 他的左手微微的发着抖,他的心跳却还是平稳冷静,似乎永远都会是一个频率跃动。 明明很冷静的,明明并不在意,可是就在刚刚,就差一点,只差一点……当他反应过来自己要做什么的时候,他的手指已经落到了那个人的脸上。 在林照月的意识里,他却已经将那个人压在身下了。 就算反应过来,瞳孔也没有颤一下,在自以为冷静从容的心下,他犹豫了很久。直到意识到,顾相知看着他的眼神安静清冷,身体很放松,没有任何抗拒防备。 她是真的不懂,相信自己不会伤害她。 林照月才真的醒悟自己差点做了什么。 他是决计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的,这不是他会做的事情,那一瞬冷静清醒的失控,让他心中凛然一冷。 难以相信,嗜杀作恶的血魔在她面前,会是什么样? 林照月慢慢平息下来,不可避免的,想起了林幽篁。 想起一年前那个夜晚,就是在这里,失踪已久的林幽篁突然出现了。 是的,失踪已久。 整个奇林山庄只有两个人知道,五年前,十五岁的林幽篁在及笄礼当天,消失不见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庄主林书意疯了,居然想出来一个李代桃僵的办法,逼他穿女装假扮林幽篁。 因为奇林山庄可以没有林照月,但必须有天下第一美人林幽篁,因为只有林幽篁才能嫁入闻名天下的落花谷,实现奇林山庄和落花谷的联姻。 而及笄礼第二天,落花谷燕双飞就要来奇林山庄了。 第70章 70只反派 林照月扮演了五年的林幽篁。 尽管他觉得林书意真是蠢透了。骗过一时容易, 等到成亲的时候,他上哪里去找一个新娘子给落花谷?到时候欺骗举动被拆穿, 不是结亲,是结仇。 但林书意并不在乎这些:“到时候我有办法。” 扮演林幽篁并不难,因为林幽篁本身就喜欢女扮男装,性格也比一般的男孩子更张扬。 难的是燕双飞见过林幽篁,两个人还相处过一段时间, 某种程度还算青梅竹马。 所以, 一般人无法骗过他,只能是跟林幽篁生得像,熟悉她性情的林照月来。 林照月为此吃了不少苦, 他生的病需要静养, 但林书意不在乎这些, 为了防止他以后身体发育长出喉结,私下甚至给他下阻断生长的药物。 这些都被十四岁的林照月提前识破了。 他不是林幽篁, 对这个父亲一向是遥远观望的状态。因为他不相信,一个男人若是真的深爱妻子, 不是睹物思人,而是不愿意别人提起跟她有关的一切。不是对她留下的孩子视作珍宝, 而是极尽利用和漠视。 他想念母亲, 就希望周围的人常常讲述母亲的事情给他听, 就好像母亲还活在这个世上。甚至半梦半醒的时候, 会觉得她和幽篁就在隔壁说笑, 很快就会来唤醒他。 即便是幽篁, 也不是全然相信林书意的。 林照月没有任何依据,但凭借他对幽篁性格的了解,他认为幽篁必然也是这么想的。她或许是发现了什么,或许有自己的目的和想法。 幽篁虽然不见他,但是一个病弱的没了母亲的小少爷,家主视若无物,却还能补药不断,生活顺遂,吃穿用度都格外讲究,这是不可能的。 只能是因为,他身后有一个强势的大小姐,在照看着一切。 面对林书意的阴毒算计,林照月不得不想办法,那药自然是不能吃的,他一面练了缩骨功,让林书意以为自己喝了药,放下戒备。另一面兵行险招,故意露出破绽让燕双飞怀疑,眼前的林幽篁是男扮女装。 只要燕双飞起了怀疑,他就可以借助这个人的手,去追查幽篁失踪的秘密。 但不得不说,落花谷继承人的脑子比起他的脸来,差远了。 林照月只差直说,面前的林幽篁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了,燕双飞还是毫无反应。 唯一证明他不是真的无知无觉的证据是,燕双飞开始有意识的帮他隐瞒,还送给他很多男装。 林照月后来才知道,原来还是林书意道高一尺,他竟然早就让燕双飞“无意间发现了真相”——早逝的林夫人让林幽篁性别错位,林庄主因为忧心妻子的病,被误导瞒骗。 “我让姓燕的相信,如果一旦叫我发现,注重家族脸面的我,就会立刻私下处置了林幽篁,还会立刻解除他们两人的婚约。只有他才能救你姐姐。” 林书意告诉他:“你是最像我的孩子,血液里流着我的血。但还是差了一点,为父教你——这世间的武功总有高低,若是病了老了,总有后来者轻易居上。所谓的天下第一就是个笑话。但智慧就不同,它只会与日俱增,无论什么时候都能给你想要的一切。而所有的计策谋略,说穿了都是谋心。心是什么?就是情。掌握控制了一个人的感情,就等于控制了他的一切。你想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会做什么。” 燕双飞是真的很喜欢林幽篁,林书意要利用燕双飞,他反而对林幽篁很不好。 自十岁燕林两家定亲后,每次燕双飞来,他必然对林幽篁横眉冷目,苛责严厉。 “燕双飞的性格,不难判断出他自小生活的环境很压抑且规矩繁重。对付这样的人,只需要两步。第一步让他感觉心上人的处境和他同命相怜。幽篁像你母亲,固然生得很美,但叫男人动心容易,让他动命却不够。最重要的是幽篁的恣意张扬,这是他想要却不可得的。得不到,就会念念难忘。念念难忘,就会成心魔。所以,我从不在意幽篁对这门婚事的排斥。也从不需要她喜欢燕双飞。” “第二步,是责任感和自我牺牲。要让他觉得,心上人除了他就一无所有。只有他才能保护她,救她。前面幽篁对他的排斥抗拒,已经让他慢慢习惯迁就包容。这样,只要我制造一个重大的危机,推他一把,轻轻一下就能彻底瓦解他的理智。” “林幽篁是男人,他被骗了。这是事实,这么说出来,他当然要怒上心头。但若是告诉他——骄傲完美的心上人,是个以为自己是女人的男人。而且,这个秘密一旦揭露,幽篁就会死。婚约就会消失。那他就不会愤怒,相反他只会恐惧。失去一切的恐惧。” “幽篁本就排斥这门亲事,对他不假辞色。所以,欺骗他的不是幽篁,是命运。他和幽篁都是受害者。这会让他单方面沉迷,命运让他们两个密不可分的假象里。而遥不可及,冷若冰霜,完美的心上人,有一个重大的残缺,就像是天上月摔碎在掌心。只有他能决定,是接住还是松手。” 林照月还记得,当时他说:“如果林幽篁是男人,燕双飞怎么还会放他在心上?” “人是很奇怪的,有时候是男是女并不重要,只要够美就可以。而若是牺牲投入的够多,是人是鬼都没有关系了。照月,等你有一天长大,也体会过对一个人求不得,你就会知道,燕双飞是一种什么感觉。” 既想奉于高楼,小心珍藏,牺牲一切在所不惜。也想揉碎毁灭,囿于同罪共孽的自我囚禁里。是自知愚蠢,清醒执迷的蒙昧。 林照月从未对林书意产生过丝毫敬畏,即便十几年受他掌控,斗智斗勇,输多赢少。 但现在,想起那个人带着虚无笑意的声音,却后知后觉,他是多么可怕。 “你根本没有爱过母亲。” “女人是很聪明的,尤其是在面对喜欢的人时候,只看她们愿不愿意装傻。你母亲恰好就是不愿意装傻的。若想她爱上我,那我就得更爱她。但她已经死了,不是吗?” 这就是他的父亲,这就是林书意。 他不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玩弄别人在鼓掌之间,连他自己的感情也能随意操纵利用。 “这个世界上,你真的有不带算计的爱过一个人吗?” 那个即便功败垂成,事到临头,却仍旧挂着虚无笑意的男人,慢慢失去了一切表情。 “有啊。若不是体会过万劫不复,怎么做到轻易引人入地狱?我当然是,不顾一切舍生忘死……爱过的。” 林照月无恨无怨,只有冷静:“那个人是谁?你为什么不去找她,要来害我林家?” “她在天边,我去不了。所以,我得搭一架梯子,把天捅穿啊。” 林照月明白了:“在落花谷?她叫什么,我送她去见你。” 林书意闭上眼睛,流血的唇角露出迷醉满足的笑意:“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只是你这样可还不够,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美最狠最聪明的女人。我会的一切都是她教的,我的一切都是她给的。我的一生拜她所赐,所以你……要快些啊,我等着。” 林照月那一瞬有些不明白,那个女人是真的罪魁祸首该死,还是倒霉被他所痴。 林书意心满意足的笑着等死,忽然想起什么,眼睛明亮,勉强挣扎说:“右手边的洛神画后面,一把削铁如泥的美人扇,里面藏着一个秘密,和幽篁的失踪有关,我没猜出来。扇子是她送的,用那个杀她。” 林照月走过去,当真看到画后的机关锦盒里藏着一柄合起来的扇子。 不等他打开,却忽然喷出一口血,溅到那扇面上。 身后,林书意平静地看着他:“我想了想,还是不用她来陪我了。我们一家四口,黄泉相见吧。” …… 林照月清楚的记得,他死了。 可是,他又睁开了眼睛。被暗器射穿的心脉完好无损,非但如此,林书意也没事。 周围的人都说,庄主已经闭关多年了,庄内一切都听从少庄主和大小姐吩咐。 一切就像他做的一个荒诞的梦,唯有他一个人知道梦里的经历,整个世界旁人的记忆都与他不符。 但他一向习惯冷静理智,处理好了一切,这才回到自己的书房。 进来的时候,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当他坐下的时候,却见书桌前面坐了一个熟悉的红衣身影,在懒洋洋地翻着一本手札。 “让厨房做点好吃的甜食,我饿了。”那个人清越的嗓音理所当然的吩咐说。 第一次,林照月的声音在他思考之前先反应:“林幽篁!?” 手札被合起来,红衣人抬头露出熟悉的面容。 长眉慵懒微挑,眉宇愉快轻慢,桃花眼潋滟藏锋,漾着三分似笑非笑。生得雌雄莫辩,艳丽绝伦,骨子里却是寒凉冷漠的锋芒凌厉。 “怎么,看到我你好像很惊讶啊?” 他扮演了五年,却不及眼前之人三分相似。 可是,“不可能,你不可能是我姐姐。” 眼前之人无论多像,无论生得多美,都无法错认是个男人。 那人摇着一柄眼熟的折扇,半遮了脸,只有幽微垂下的桃花眼,波光潋滟,猫儿一般的微眯,懒洋洋又漠然地说:“是吗?那这样呢?” 扇子合起,那脸部的线条轮廓立时线条柔和许多,脖颈原本是喉结的地方也光滑平坦。 林照月彻底无话可说。 因为他也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林幽篁。他的感觉告诉他是,但理智却觉得这一切太奇怪了。 “五年前发生了什么,这五年,你去了哪里?” 林幽篁站起身,坦然自若的样子:“不记得了。怎么,扮奇林山庄大小姐上瘾了?舍不得换回来?不想看到我?” “当然不是。”听到林幽篁连这五年发生了什么都一清二楚,林照月越发疑惑。 但他素来理智走在前面:“你听我说,林书意要你嫁到落花谷,是为了他的私心。”他想到真假难辨的梦境,“……总之这桩婚事我已经想到办法解决,你暂且……” “哦,可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来结婚的啊。”林幽篁托着下巴,一手把玩着折扇。 在林照月冷静不解的视线下,他又悄然变回男人的样貌,桃花眼冰冷幽凉。 “这本麒麟刀谱拿去练,我有办法让你不受病症影响。落花谷血祭之器,听说过吗?燕家的武器里有古蜀巫血。百年前麒麟式微沉睡,林家出现遗传的不治之症,正是落花谷崭露头角的时候。那个时间段里,林家正好有位女眷,来历神秘,自称燕氏。” 林幽篁把手札推过去,然后将那柄折扇也放到他面前。 “一年的时间,我只给你一年的时间。我答应一个人,助你护你,让麒麟再度立于天下之巅。怎么做你不用管,你需要什么,钱、权、机遇?无论什么,我都能给你。以这柄折扇为约,当你觉得足够的时候,把它还给我就好。” 后面的事情,便是如此了。 林幽篁制作活死人,先灭落花谷,然后是烈焰庄。 张鸦九对林书意有提携之恩,据书堂甲级消息说,若不是落花谷,二十多年前,林书意会是烈焰庄的乘龙快婿。 因为一把武器,大半个中原武林被他的死人谷横扫过去,这背后的财富和秘籍,不在落花谷,自然就在奇林山庄。 所有的罪孽和天下的骂名都在林幽篁一人身上,然后,林照月站出来,一呼百应,替天行道。 顺便,再清洗一波江湖势力。 从头到尾,只有奇林山庄只有林照月清清白白,白骨和尖刀,都是林幽篁的。 从前,林照月一直不懂,最后林幽篁要如何收场? 隐姓埋名?退出中原武林?还是金蝉脱壳假死?就像五年前一样。 直到,他终于猜出来那柄折扇上藏着什么秘密。 终于明白,五年前林幽篁失踪的那一天发生了什么。 明白,为什么幽篁说,只给他一年的时间。 明白,林书意明明和他同归于尽,为什么他没死,所有人记忆却变了? 明白,五年后的林幽篁为什么不记得一切,对他极好,也极不好? 十年前,落花谷族长对外为少谷主燕双飞挑选未来伴侣,以生辰八字为据。林书意为了一个女人,将林幽篁的庚帖送去。 雀屏中选。 但没有人知道,因为看到林幽篁不高兴送生辰被挑选的事情,十岁的林照月想要为姐姐做些什么,便偷偷以自己的生辰制作了一份假的,替换了那张真的。 他是男人,生辰怎么会匹配燕双飞的? 这个谜,十年后在林书意密室的缝隙里,无意发现的一份旧信上,终于得到解答。 落花谷不是为燕双飞选妻,是为已经死去的真正的少谷主,换命。 不是广选天下淑女,是只要有流传出去的有感应的燕家血脉。 祭祀执行,就在十五岁当日。 这个人本该是林照月,即便是林照月,也该是第二年才满十五岁的林照月。 所以,理所当然的失败了。 某种程度上,却算是真正的成功了。 因为,祭祀没有换回死去少谷主的命,但却唤醒了一个百年前蛰伏在落花谷燕氏骨血里的恶意。 这恶意就在那柄扇子里,在他姐姐骨肉魂灵制成的扇子里,借他死前那口心头血,重回人间。 林照月是怎么知道的? 半年前,林幽篁第一次杀人制作活死人那一天,林照月在梦里重复了一遍他被林书意杀死的噩梦。 这一次,他看清楚了,这不是噩梦,这是事实。 他是真的死了,在死亡的黑暗里,看见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人,飘渺虚无,如烟如雾。 用跟他如出一辙的沁凉冷静的声音,对他说:“你已经死了,但我能让你活。” “为什么帮我?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不需要。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唤醒我,本就是这个世界已经替你付过的代价。” 下一刻,他看到十五岁的林幽篁在烈火里凄厉怨恨死去,他救不了她。 火焰里同样出现了一个虚影,这次连体型也维系不住,只是一缕淡淡的黑烟。 似有若无的声音问林幽篁:“想报仇吗?我可以让你再活一年。” 林幽篁说:“只有一年,那这一年的起始,我要自己选。” “报仇还需要选时间吗?” “我有比报仇更重要的事。” “什么事?” 是啊,什么事?还能是什么事? 想起书房里,回来的林幽篁轻慢随意地说:“一年的时间,我只给你一年的时间。我答应一个人,助你护你,让麒麟再度立于天下之巅。” 一年期限,因为林幽篁只有一年时间。 不需要退路,因为林幽篁本就是必死之身。 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虚影,当他每一次现世,周围人的记忆都会被篡改颠倒。 所以,落花谷的人不记得林幽篁已经被他们杀死,不记得祭祀换命之说。林书意也不记得,他已经把女儿送给落花谷去祭祀换命了。 所以,所有人都觉得,林书意闭关多年。 第71章 71只反派 只是一个梦, 林照月是何其理智的人? 他的血好像天生比旁人冷,灵魂仿佛草木投生所化,悲喜都像隔着水面, 触不到心底。 从来没有什么事真的让他情绪失控,心跳紊乱。 哪怕是母亲离世, 幽篁失踪, 父亲多年重重算计。 林照月的理智永远走在情绪前面。 所以, 当他醒来后, 感受到胸腔里骤然远去却还残留的悲怆痛意, 摸到脸上的湿润,心里最先升起的是困惑。 为什么?只是一个梦而已,他为什么会这样? 如果是因为梦里的幽篁死了, 可是幽篁不是已经回来了吗?他不是才见过她吗? 于是,为了弄清楚一切, 和梦里与林书意同归于尽的那天一样, 林照月独自走进了林书意的院子。 走进他的书房, 按照梦里的记忆打开了密室机关。 林照月在密室的练功房里,见到栩栩如生能说会动的林书意, 很容易就发现, 他的耳后有一块很明显的尸斑。 所以,林书意是真的死了吗?和他梦里梦到的一样。 那面前这个活死人,是谁制造出来的?林幽篁?还是梦里与他一模一样的虚影? 林照月退出来, 走进密室的书房, 一寸寸的检查过去。 然后, 在墙角和花瓶的间隙,摸出一角发黄的薄薄的信封。 他缓慢的打开了信,看清上面的字,然后就呆立不动了。 直至信纸被滴落的泪水泅湿,彻底看不清上面娟秀的字迹,他一声也没有发出。 所以,不是梦,都是真的。 他的姐姐,五年前就已经死了。 因为他调换的庚帖,因为落花谷要为他们的少谷主换命。 这封信,是以郑重提醒的口吻书就,提醒林庄主,落花谷于女子乃人间地狱,令爱处境堪忧。尽早想方设法解除婚约,切莫羊入虎口。落款日期,正是五年前幽篁及笄礼的三天前。 林照月不知道,这封信林书意是什么时候收到的?他究竟有没有看到里面写了什么? 如果他看到了,如果他知道……幽篁在他身边十五年,他亲眼看大的,他怎么忍心? 可林书意已经死了,林书意就这么便宜的死了。 他第一次感觉到血液沸腾,毁灭的杀意冲昏头脑,心脏炸裂一样跳,让他什么理智也没有,只想将外面那具腐朽的尸体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为什么?他想问问他,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他这样的人? 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在想什么?知不知道虎毒不食子? 一想到这样的人是他的父亲,他的血管里流淌着这个人一半的血,想到林书意说他们很像,他就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腐烂脏透了。 是他林照月、林书意、落花谷,一起害死了幽篁。 …… 林照月想不起来,那天他是怎么从密室里走出来的。 出来后,他就走火入魔,旧疾复发。 林幽篁每杀一次人,每做一次孽,林照月的梦里就会再现一遍,就像上天让他看清楚,这一切都是为他林照月做下的。 他就会再看见一次,十五岁的林幽篁惨死大火的场景。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的时间更久。就像,因为她杀了人做了孽,于是要永不超生,不断受苦。 他拖着病体去见了集谛大师,求教他:“若是本该死了的人,又重回人间,会如何?” 集谛大师说:“佛家有四谛,苦谛,众生皆苦,一生皆苦。灭谛,若要离于苦,便要熄灭欲望。然无欲无求何其难,道谛,便要你学会在这四谛中修行,把所遇一切,把一生当做一场修行。” “您只说了三个,还有一个呢?” 集谛道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就是这剩下一谛,集谛。你可知苦从何来?因何而苦?所执为苦,所思为苦。逆天而为改命力争,就有改变一切后衍生的苦。超脱放下,乃至于修道明悟,谁能说就没有新的苦?四谛,互为轮回。谁都逃不出来。施主的问题,呵,且问何为本该?世间之事长远看因果互生,善恶有报,天理昭昭,争或无争,皆在这轮回注定。然而世人不知,只道莫衷一是。” 林照月本听了一下午的佛理,却越听越糊涂。 他告辞离开,山下遇见云游来寺庙的无定道长。 “我观施主这是厄运当头啊,可要贫道解一卦?” 林照月面无表情走过,又僵硬地回头:“若是本该死了的人,又重回人间,该如何?” 无定道长听了,仙风道骨不改:“贫道曾听说地府判命的时候,人间滞留多久,就要在地狱加倍受罚偿还。不急不急,自在自在,天道不会饶过谁,该还的总会还清的。” 天道不会饶过谁? 林照月笑了,集谛大师说得不错,他确实看不见,觉得天道瞎了。 梦里的虚影,随着林幽篁杀得人越多,越来越清晰。 林照月不断的问他:“幽篁付出的代价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你还不问我要代价?” 那和他一模一样的虚影并不回答他,只是用跟他如出一辙的声音语气,反反复复重复着一句话:“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唤醒我,本就是这个世界已经替你付过的代价。” 林照月就活在这样永不超生的噩梦里,不断的练习幽篁给他的麒麟刀谱。 他病得很重,那种程度本该是要死了,但就像幽篁对他保证过的那样,他的武功进展一日千里,无论身体多痛苦多虚弱,他都死不了,反而轻而易举就能杀死很多人。 噩梦结束在,烈焰庄鸦九爷带人来,声称可以治好他的病,来弥补在他境内被袭之事。 顾相知在他身边十天,为他弹了十天的琴。 不但治愈他破败的身体,从琴声开始的那天,他□□的神智也稳定恢复,夜里仍旧还会梦见幽篁杀人,但也会梦见,小时候他们在母亲身边的安宁时候。 有时候听着琴音不知不觉睡着,他好像看到幽篁也坐在他旁边,托着下巴在跟他一起听。有时候,旁边还会坐着那道跟他一模一样的虚影。 沐浴在清澈的天光和琴音里,这时候大家都很安宁平和,没有痛苦,也没有怨恨。 “你是什么?”他问。 虚影用一种熟悉的沁凉高雅的声音,回答他:“我是所有美好光明的相反。是罪,是恶,是恨,是死无报应,是永不超生。我出现的地方,必有罪孽仇恨诞生出至恶。” “放过幽篁吧,你来找我,无论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罪孽,杀戮,要多少都可以。” 虚影淡淡的冷冷的笑了,摇头:“你不行,等你有跟你姐姐一样的杀伐狠绝,我会来找你的。如果你想救她,就要快,如果一年之期到了,她就会彻底消失。你看着她每一天重复死亡很痛苦悲惨,因为你不知道,等她彻底与我融合,她就会毫无痛苦毫无知觉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见,就像从未存在过。” “我要怎么做?” “等你能做到的时候,你自然就会明白。琴音真好听,她是谁?”虚影温和地问。 那虚影在五年前的林幽篁面前第一次出现,连形体都无法凝聚。 五年后在林照月面前出现,却是用林照月自己的样子。 直到最近,才开始拥有完整独立的神识,用得却是他的形体。就像一个从无到有,一点一点化形的魔物。 这琴音,就像是点化灵犀的帝流浆。 林照月垂下眼睑,平静地说:“一个方士。你喜欢的话,我把她留下来如何?” 于是,第十天,他举止突兀,深情款款,然后,静静地看着那个人离开奇林山庄。 那时候,林照月望着那个人的背影,笑了笑,觉得这大概是一生最后一点干净的良心,最好此生再不见。 谁知道,转眼间,那个人却走到了幽篁身边。 虚影说得不错,当他终于眼不眨心不跳,什么都能算计利用的时候,他就知道该如何救幽篁了。 所以,他接过了幽篁的恶,做了这个捕捉黄雀之人。 递上代表终结的骨扇,补上结局落幕的最后一剑,让所有的因果最终皆归他一身。 那她,就能干干净净解脱轮回了。 在山上,对顾相知平静地说着,身为一个幕后凶手应该说的一切漏洞百出的谎言。 忽然听到她说,幽篁喜欢她。 林照月才知道,原来幽篁真的是男扮女装。所以,一开始面对落花谷挑选庚帖的事情,才会那么生气不情愿。 幽篁的一生,不是因为身为林家大小姐,而落花谷选择以女子血祭,所以命该如此。这个倒霉的人也可以是他林照月,只是幽篁替他挡了。 因为无论幽篁是男是女,活着还是死去,都在极尽一切可能的保护他这个弟弟。 他也愿意为幽篁做一切的,哪怕变成他最讨厌的样子,变得越来越像他的父亲。不择手段,冷血无情。 只有一点,林照月平静地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左手,他不想在他通往无底深渊的恶业里,看见顾相知。但他发现,他好像忍不住。 那是幽篁爱的人,他可以替幽篁照顾保护,但永远也不能用林照月的心喜欢。 既然如此,那就为敌吧。 第72章 72只反派 顾矜霄那句是否扮演过林幽篁, 又是什么情况才需要他扮演林幽篁的疑问, 叫林照月的反应竟然如此大,不但第一次露出攻击性危险的一面, 甚至又一次变成红名了。 而且, 直到他恢复冷静从容的姿态,那红名也没有再变回去。 林照月走后, 侍女温柔地走过来, 笑容恬淡对顾相知说:“庄主闭关不出,庄内的事务都要由少庄主一人主持, 少庄主身体又不好, 便更耗费时日。他不能陪小姐用餐, 心里却是关心小姐的。您多少用点吧。” 顾矜霄轻轻颌首, 安安静静的吃了些东西, 随后便回了房内休息。 侍女轻轻的守在院内,院中风吹花叶的声音,从窗外送进来。 顾矜霄在室内并没有看出什么特别的痕迹,里面自然有许多女子的用度物品,但显然都是为顾相知的入住新制的。 顾矜霄便坐到床榻上, 拟诀, 再次出神入定。 一只巨大的眼睛睁开,世界陷入一片黑白。 里世界, 奇林山庄东苑。 周围是一片旧旧的宁静, 门窗都是大开的, 像是主人仓促出门远行, 却许久未能归。 这里虽然和幽冥界任何地方一样阴冷,晦暗,却并没有太明显的阴气怨气。显得气息很干净。 顾矜霄在房间内逐个看了一遍,这个屋子里,找到十五岁左右的少女会穿的衣裙,更多是些少年的男装。 妆台的胭脂水粉都很精致贵重,顾矜霄虽然不懂,却看得出来,用过的痕迹很少。 铜镜里,模模糊糊印出顾矜霄的脸,他随意一瞥,看到镜子里显示他身后跑过去一个十岁的孩童。 顾矜霄立刻回头,向门外的回廊走去。 东边尽头厢房的门发出一声轻轻的被打开的声音。 顾矜霄走了过去,向内看去,眼神微微一凝。 看到两个半透明的幽魂残念,乌发简单盘起,虽然虚弱至极,眉眼却透着英气的女人,正一脸温柔欢喜,给一个穿着男装的秀气小姑娘梳头发。 在他们旁边,端正乖巧的坐着一个小男孩。抿着嘴笑,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们。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那三个人一起向门口看来,下一瞬就像被风吹散的烟沙不见。 顾矜霄就站在门外,自然知道身边空无一物,但那脚步声很清晰的经过他身边,还传来门被推开的声音。 依旧是室内,凭空一步走出一个儒雅的男人,腰间别着一把像剑一样的合拢的折扇。 男人只是顿了顿,就退出了房间。 这一次这具同样的残念并没有消失,而是一路往外走去,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顾矜霄跟着他,走回方才出来的卧室。 男人打开房间里的衣柜,找出几件端庄的衣裙,装进一个锦盒里带走。 顾矜霄跟着他,这一次直接走出东苑,走到林照月住的西苑。 卧室的门等男人走进去便关上了,顾矜霄站在外面,听到里面传出对话。 对话的内容并不意外,是林幽篁不见了,明天落花谷要来人,男人要求里面的少年暂且扮演一次姐姐。 “父亲为什么一定要和落花谷联姻,姐姐并不愿意。”少年清越的嗓音,冷静从容。 男人声音温和,听上去却有几分敷衍:“如今江湖混乱无序,落花谷势不可挡,燕家就如庙里供奉的说一不二的神仙,他们燕家要选媳,又有几家能不奉上适龄女儿的庚帖?为父也不愿意,谁知道幽篁竟当真中选。这亲事说出去,江湖上却都是羡慕我奇林山庄有这等殊荣的。你母亲早逝,你又遗传了你母亲的病,为父要替整个奇林山庄着想,只能委屈你姐姐了。你正好看看,这燕双飞如何,替你姐姐把把关。他见过你姐姐的,你且记得不要露出破绽,若是幽篁逃婚失踪的消息出去了,奇林山庄就毁在你姐弟二人手中了。” 顾矜霄推开房门,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也空空荡荡无一残影。 他在里面走了一圈,果然发现了一些从十五岁到二十岁不等的女装。 顾矜霄没再发现什么,正想去书房看看,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袖摆被轻轻的拽住。 他侧首看去,看到一个十五岁穿着襦裙的少女。 少女生得很美,脸色唇色却都淡淡的苍白,眸光坚毅清亮,眉宇自带一股英气。 顾矜霄静静地看了她片刻,这少女跟林幽篁很像。 她提着裙摆向门外走去,回头对顾矜霄微微一笑,桃花眼尾是一样的凌厉,眼波神秘,却无那个人的艳丽危险邪气。 这样淡得透明的幽魂,自然是残留的最为淡薄的执念,也只能碰到他这样的方士才能感应到。 顾矜霄跟着她走出去,那残念更淡了,几乎若隐若现。 在院子的尽头,站着一个顾矜霄没想到的人,林照月。 活人是不可能会在枉死城倒影的世界直接出现的,更何况是这样清晰的实影。 顾矜霄回头,四面看了一下,果然发现周围的草木慢慢有颜色了。 这已经不是他方才置身的黑白色的里世界,而是进入了一种神秘的鬼域空间。 顾矜霄并不在意,这样的事情他不是第一次遇到。 那将他引入这里的少女的身影已经不见了,顾矜霄便跟在林照月的身后。 周围是初春的景象,晨风扑面而来,阳光还没升起的时候有些冷。林照月出门似乎很仓促,身上没有他的披风。脸色苍白至极,眼眶却微微的泛红。 他的神情看似冷静,却像是在想什么,微微分神,瞳孔放空。 像是天边清晨坠落消失的残月,清透微白,无念无执,平静无声的走向消失的宿命。 顾矜霄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已经春暖花开了。这时间,这样清透纯粹的林照月,是他未曾遇见的过去。 顾矜霄跟着他,看他一路往中庭庄主住的地方而去。 一路的守卫弟子行礼,林照月都轻轻颌首,优雅温和的应对了,但他的脚步比顾矜霄熟悉的要快一些。 连其他人都注意到了,微微投来诧异的目光。 没有人看到顾矜霄,在这个里,他反而才像是这个世界的幽魂。 顾矜霄平静的跟着林照月,看他一路走进林书意的书房,看到他熟练的触发机关,走进密室。 “你怎么来了,这时间你不是应该和燕双飞在秋水在天清如月吗?” 林书意比顾矜霄想得更年轻,看上去更像相差一轮的林照月的哥哥,而不是他爹。 他似是在闭关打坐,睁开眼睛看了眼进来的林照月,就收回了目光,并不在意的样子。 身上透出来的儒雅温柔,比起林照月骨子里清润的无暇通透,却稍显几分复杂的深意。 林照月不紧不慢冷静说:“燕双飞好像开始怀疑我是男人了,就算他不怀疑,婚期也一拖再拖,拖不到明年了,不知父亲是何打算?” “他昨日不是还给你送了很多礼物吗?会不会是你想多了?落花谷的燕夫人一直对这门亲事不满,你再忍忍,过不久大约就能解除了。” “是吗?”对于林书意的敷衍,林照月并不意外,“幽篁的消息,还没有眉目,钟叔却说,父亲从很早就不必他们去找寻了。父亲是知道她的下落了?” “不错,是我说的。这么多年,她诚心逃婚,找到又如何?难道要逼她嫁人不成?”林书意睁开眼睛,眼中微微一点真切笑意,“你是她的弟弟,便替她受些累吧。” 林照月的神情冷静极了:“我这几日听到一些消息,听说落花谷有一种很少人私底下才知道的买卖,不知父亲知道吗?那东西叫血祭武器。” 林书意的眼底刹那冷下去,但他脸上的神情一点也没有表露:“你是怎么知道的?” “血祭武器,非得为落花谷献上至亲之人交换不可,幽篁是不是已经在落花谷了?” 林书意忽然笑了:“你怀疑我出卖幽篁,去换什么血祭武器?呵,且不说别的,燕双飞喜欢幽篁,他是落花谷的继承人,幽篁本就是要嫁给他,将来成为谷主夫人,若是我当真做了交换,哪里还需要再和燕双飞虚与委蛇?” 林照月的身体为不可察的微微放松:“我也想知道,你不惜下药给我,也要与燕双飞虚与委蛇的原因?” 林书意笑意模糊复杂:“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为了权势,借他落花谷的势力重振奇林山庄?还是觊觎落花谷,出卖你给燕双飞,来达到将来鸠占鹊巢的目的?若是前者,那也是为了你母亲,她生前最挂念……” “你若是还想多活一会儿,就不要提我母亲。你觉得,我若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你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吗?” 林照月很冷静,即便愤怒,也是冷静理智的,只是声音沁凉如冰。 “你是不是在想,你拖延了这么久,你衷心的那几位兄弟怎么还没来?”林照月淡淡地说,“不用等了,看到打开这道门,出现的是我,你就该清楚,他们都已经死了。” 林书意平静地看着他,笑着,嘴角终于忍不住流出毒血。 “好得很,不愧是我的儿子。一个没有武功的废人,也能做到这步。是容辰?那只狗崽子,竟也会叛主了。” 林照月也平静地看着他:“他被你教得很好,眼里心里只有我跟你。自然不会背叛你,就像不会背叛我一样。让他杀你不行,让他打伤你的左膀右臂,却很简单。剩下的,只需要补一刀就好了。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武功?你伤的那一刀,不就已经体会过了。” “是你。”林书意又笑了,笑容愈深,“刀上的毒和伤药里的药材,再加上密室的香,一起组成这必杀之毒。你果然,是最像我的孩子。是了,这里是你们林家的山庄,有什么密室,你们自然知道。我只是没料到,你小小年纪就已经这么能忍。” 林照月上前:“幽篁在哪里?告诉我,我不杀你。” 林书意弯着眼睛,笑得温柔无害极了:“纵使幽篁回来,也没有用。因为燕双飞想娶的,本来就是男扮女装的林幽篁。” …… 顾矜霄站在密室里,彻头彻尾围观了一场,发生在今年春天的,奇林山庄的内部叛乱。 林照月说,他不会真的杀林书意。顾矜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显然,林书意并不相信,而且是真的要杀他。 利用林照月寻姐心切,让他去拿画像后那把扇子,林书意不顾毒发,全力一击,洞穿了林照月的心脉。 “我疯了,你不该惹我生气的。你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难道你不知道,谁都不能伤害她。” 林书意的手滴着至亲的血,他灰败的脸上那面具一样的笑容终于不见了。 他喃喃地,不知道是对谁说:“我确实利用了你,却也只是利用了你而已。我真正要对付的人,从来不是你们奇林山庄。为什么你们都不理解我?为什么你们都要逼我?阿云,照月,我从来没有想要害死你们。可是,你们为什么不听话?” 林书意脸色青黑,滑落下去,目光涣散,七窍流血,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话:“不甘心,只差一点了……就只差一点,我就可以开始进攻落花谷……照月,毁了我所有的一切……阿云,是谁拿走了你的药?阿云,幽篁是不是在你那里?我找不到她了。照月也受伤了,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我,是落花谷!是燕家!不是我。是他们对不起我。” 顾矜霄静静地看着这场发生在过去的父子相杀,什么反应也没有。 林书意的动作却一滞,像是看到了什么,露出极其复杂的狂喜。 竟然挣扎着朝他爬了过来:“薇姐姐,你去哪里了,他们都欺负我,都恨我。我只有你了,只有你……” 顾矜霄回头,密室的出口处,站着那个引他来这里的残念。 那透明的残魂走到顾矜霄身边,一点也不害怕的样子,拉拉他的袖子,往死了一般的林照月身边去。 残魂碰到顾矜霄,身体就会越来越淡,但她却像是毫无感觉,只是用那双和林幽篁一模一样的桃花眼,温柔坚定地看着他。 “你找错人了,我不是……”顾矜霄的声音戛然而止,那残念已然彻底消失不见了。 他极轻的笑了:“好吧,我试试。” 虽然用的是顾相知的身体出神入定,但只要在里世界他就只有本体。 顾矜霄切换心法到治疗,此刻他和眼前林照月之间的距离,就像他和曾经那些迴梦逐光看到的过去投影一样,遥不可及,不知道有没有用,但他还是照做了。 先用歌尽影生捡尸,林照月果然没有醒来,但却被琴音席卷坐到他面前。 顾矜霄没有在意,认真的弹奏了一遍安魂之曲。 琴音很快就加满了血。 但林照月还是没有醒来,只有心口的伤痕没有了。 顾矜霄停下来,轻轻地说:“这样可以了吗?” 忽然,他感觉脸上微微一凉,好像被人轻轻的拥抱着亲了一下。 然后四野的环境开始扭曲,很快变成里世界的黑白色,然后那只天地之眼关闭,他回到现实顾相知的身体里。 在他面前,放着那柄原本收到背包里去的美人扇。 在暖融融的阳光,和顾矜霄温柔的目光下,那即使在祭祀之礼下,也巍然不动的美人扇,化作莹光,彻底消失了。 第73章 73只反派 顾矜霄在顾莫问的身体里睁开眼, 发现落花谷里下雨了。 雨不是很大, 落花和雨丝被风吹着,漫天飞舞, 燕子和不知名的鸟雀穿花过柳。 被高耸入云的飞来峰四面遮挡,昔日的死人谷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死人塚了,这里反而开始有了生机。 之前, 送茯神离开山谷后, 顾矜霄就立刻回了顾相知那边,再从顾莫问这里醒来时,便也还是在谷口。 他抬头看了眼那棵林幽篁站过的高大的山桃花树, 已经是满树的山果了。 神龙化形成一只浮在空中的罗伞, 认真地给他遮挡飘来的风雨, 半天才发现他醒了。 【咦, 顾矜霄你怎么来了?奇林山庄, 琴娘小姐姐那里……】 “想你了,来看看。” 【呃……】那罗伞呆呆不动, 许久才颤巍巍地打个转, 羞涩软软地说,【好哦。】 那伞面艳红, 画着红梅,依稀故人。 “我们走吧。” 顾矜霄握住伞柄, 慢慢走出落花谷。 他并指于唇, 拟诀挥袖, 那方寸之地的天穹里, 飞出来一个漆黑的棺材一样的轿辇。 等轿辇落地,四面的山峰就彻底合拢,盖棺封穴了。 顾矜霄收了伞,坐进轿辇里。 没有念咒也没有弹琴,轿辇自己就飞了起来。 神龙化作戏参北斗,在四面黑纱里飘来撞去地玩:【去哪里呀,顾矜霄?】 顾矜霄沉默了一下,才轻声说:“澜江。” 【哦呀,你是要看看白帝城建成什么样了吗?】 “只是想看一次澜江的日出。白帝城,凭澜江那四坞八寨不成气候的千八百人,能建成什么样?这件事交给茯神就好。我另选了一处地方。” 神龙听他轻轻的,毫无情绪烟火的声音,装作不经意地问:【林变态不在感觉这轿辇好像特别大,特别空哦。还有点无聊。顾矜霄你,是不是……也觉得有一点点寂寞。】 顾矜霄敛眸沉默几息,平静无波:“我不知道。” 虽然顾矜霄一直是这样,眉眼阴郁沉静,声色轻薄无心,但是,差别还是不同的。 即便是没心没肺的神龙也能看出来,林幽篁在的时候,他虽然并不见得高兴,情绪却要鲜活很多。而现在,觉得他莫名温柔了一些,也好像暖了一些,却比以前更无心。 【那个,他好像落了一个东西在这里,你要看吗?】 神龙挪开戏参北斗的灯笼腿,露出轿辇角落一个黑色的长匣。 顾矜霄轻声道:“我知道,是顾相知给他画的美人图原画。” 神龙摇头,神秘兮兮地说:【里面夹了一封密信。】 看顾矜霄没有要拆看的意思,神龙又说:【给你的,署名是顾莫问。这是天地灵气说的,我可没偷看。】 看它急于甩锅的样子,顾矜霄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伸手,那匣子自己就静静的飘来落到他掌心。 展开画卷,里面果然卷着一张薄薄的纸。 【顾兄既见此函,料吾已然地狱快活,如鱼得水。见信如唔,我虽不思君,料君定思我。这样吧,若是实在挂念我得紧,顾兄不如抽空,替我尽尽这未完成的事业?我对顾兄痴心一片一心一意,奈何顾兄醉翁之意在旁的不相干。虽是如此,谁叫我心甘情愿,便送顾兄一份大礼。】 这似笑非笑慵懒轻慢的语气,的确是见信如唔了。 纸张下半截画着一副简易地图,神龙探着灯笼看了一眼:【咦,怎么又是秋水在天清如月?】 不用说,轿辇已经自行掉头,调整方向往那一切初始的山庄飞去。 穿过水榭,绕过当初庄内庄,沿着山壁一直往上走,然后穿过一处密室门,一直往下往内走。 【这样看起来,像是当初我们看到的炼魂之阵的中心呢。】 这密室底层是一片暗流水域,中间石台上放着一座未曾点燃的莲花灯,围着灯盏摆放着五口青铜棺材。 这棺材的样子与落花谷里,燕家祭坛四周的极为相似。 顾矜霄落到那石台上,琴弦一拨,五副棺材的盖子都推开了。露出的尸体干枯如干尸,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血。 他走到莲花灯盏旁,不用嗅便认出,这灯盏中褐色的液体,和当初小圣书庄门前,林幽篁给他的瓷瓶里的液体是一样的。 所以,这就是林幽篁制造活死人的秘密吗? 目前所知,只有燕家每一代族长的第一个男孩的血,才能拥有制造活尸药物的能力。 这五个人年岁看起来相近,都是青壮年,绝不符合这一点。他们体内抽出的血液,却能将活人变作活死人。 “迴梦逐光看看就知道了。”顾矜霄立刻动手。 黑白色的里世界,音域的青波和水色荡漾交错。 在顾矜霄的身边,走出两个人过去的投影,一个无比熟悉的穿着红衣的人,一个神色严谨高傲,一身白银华服的青年。 那红衣人美艳冷漠,虽是挂着三分似笑非笑,却透着恹恹邪气的冷意锋芒。 神情严谨高傲的青年,略显寡言内敛,声音微微的沙哑,低沉又温柔:“你这样就很好,不必非是女装。” 林幽篁笑意深了一点,桃花眼眼尾微挑:“看来少谷主好像更喜欢男人,我倒觉得我女装好看极了呢。” “只要是你我都喜欢……” 林幽篁目不斜视,漫不经心地说:“你若是早这么说多好,那白骨夫人鸦美人哪里还需要这么费劲,直接都改名叫幽篁,岂不是你们都省事?” “你误会了,我跟他们并无关系,公事而已。只是这件事不能告诉别人,这才……” 林幽篁随口道:“你真以为,你们燕家做了这么久的生意,血祭武器还能有多神秘?” “你,你知道?” “我不知道……怎么会建议你改下暗杀令?”林幽篁似笑非笑,淡淡道,“带我来这干什么?就是殉情,五口棺材也太多了。莫非你还想带上三个小美人?白骨夫人鸦美人,还有一个留给谁?” 燕双飞隐隐无奈:“又胡说。你这几日心情不好,之前那两个人的事情,是我不好没有考虑周全。你不是对我们燕家的大贤武卫很感兴趣吗?” “活尸就活尸,大贤武卫……奇林山庄也算半个书香门第,就是林书意论起春秋笔法也不如你们燕家。” “那是你父亲,怎可直呼长辈名讳?在我面前说说便算了,出去在外……” “他习惯了,不用少谷主操心。你离题万里了?”林幽篁此刻正朝着顾矜霄所在的方向,眼底一点慧黠,眼波悠然转动,一切尽在掌控的恣意邪气。 他身后的燕双飞,眼中略有失意,迷茫又疑惑,试探着说:“这山庄的名字叫秋水在天清如月,你觉得好吗?” “好啊,”林幽篁背对着他,反而有几分真切笑意,“水映天,月在地,便可勉强照彻这漫漫长夜了。” 燕双飞便立时高兴起来,却都尽数收敛不显:“我也觉得好极。” 第一次33秒的迴梦就结束在这里。 神龙恍然:【我怎么觉得,燕双飞好像在暗示林幽篁什么,林幽篁的解释听上去怎么像是在说林照月的名字,燕双飞还很高兴的样子?】 “林照月假扮过五年的林幽篁,燕双飞知道自己的未婚妻是男人。或许他其实早就想到那个人是林照月了。” 【咦,这么复杂的吗?那他怎么没认出来,林变态跟林照月差多远啊?】 顾矜霄想起,在奇林山庄密室幻境里,看到听到的阴谋:“因为,他心上的人和他的爱情,从始至终从头到尾,都是林书意给他的故事,结合他自己的需要,共同织就的梦。那个梦,既不是林幽篁也不是林照月。” 神龙半天说不出话来,顾矜霄第二段的迴梦逐光却已经开始了。 过去投影的燕双飞揭开棺材,对林幽篁深深地说:“我可以不问你,为什么在山庄里悄悄搬进来这五个死人。也可以不问你,为什么对燕家那些巫毒祭祀的书感兴趣,你想看我都可以给你看。我们相识十多年,虽然聚少离多,却也算是青梅竹马。我只想告诉你,我对你的心意,不会因为你的身份有丝毫改变。” 林幽篁并不否认,也不心虚。桃花眼微微下敛,眼尾上扬,猫一样平静地看着他。 燕双飞认真地看着他:“我们成亲吧。不管母亲同不同意,我会对你好的。就算没有孩子。成亲后,落花谷所有的大贤武器,你想要多少都可以,所有的书你都可以学习。我什么都能为你做。” 林幽篁神情淡淡,连敷衍的笑都没有,冷漠地说:“我做什么关你屁事?少谷主不问很感人吗?需要我心怀感恩谢你?还是你觉得,抓住我杀人的把柄了?五个死人而已,比起你燕家的累累白骨,又算的了什么。再说,我搬进来的明明是活人。” 燕双飞一时怔然:“我不是那个意思。” 林幽篁极淡的笑了:“放松点,这一次成亲时间不是都定好了吗?没有人阻拦,你会如愿以偿的。” “我想让你心甘情愿,想让你愿意。” “打开棺材,我就愿意了。”林幽篁缓缓弯了眼眸。 然后是最后一次迴梦—— “你不揭?真的是活人,你看。”林幽篁轻轻侧首,眼神轻慢极了。 棺材盖猛地从里掀开,站出来五个人,每个人都像是才从梦里醒来。 燕双飞皱眉,神情明显紧张,然后看清后稍稍放松:“活人怎么放他们在棺材里?” 林幽篁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危险邪气,唇角一点点掀起,露出一个极为愉悦的笑容。 五个活死人跳出棺材,向燕双飞发动攻击。 “幽篁,你在做什么?幽篁,这些人怎么回事?活尸,这是燕家的大贤武器,你制作出来了?不可能,这不可能?” 林幽篁愉悦地看着:“这可不是你们燕家的活尸,这是活人,或者你也可以叫他们活死人。有一个女人跟我说,你是少族长,你的血可以制造活尸。” 那五个人似乎身手极为普通,只能缠住燕双飞,却无法杀了他。 燕双飞意识到林幽篁似乎是说真的,立刻向出口逃去。 林幽篁下一瞬却挡在他面前,直接轻轻一掌,就将他打回石台。 失去反抗能力的燕双飞,被林幽篁划破胳膊,血滴到那莲花灯盏里。 然后,那五个人把血也滴到那灯盏里。 林幽篁静静地看着,那五个人把灯盏里混合的液体,强行喂给燕双飞。 其中一人搬来一个大坛子,将目露绝望痛苦的燕双飞放进去。 林幽篁走到他面前,垂眸漠然地看着他:“你放心,我没相信她。因为你的血根本就没有用。但是,这五个人的可以。别担心,你不会死的。毕竟,我还要跟你回落花谷呢。” 他盖上了盖子,抬头那一瞬,那双眼睛炽热发红,红得发暗。 “我是林幽篁,不是林照月。看清了。” 时间到,迴梦结束,世界又恢复一片黑白色。 只剩下里世界那盖上的五个棺材。仿佛下一秒就会跳出五个活死人来。 神龙呆呆地说:【我还以为,林变态是用燕双飞的血制造的药,制造出活死人大军,袭击灭门落花谷的。燕双飞不是少族长吗?他的血没用,怎么这五个人可以?】 顾矜霄的声音微冷:“你刚刚有没有发现,那五个人长得很眼熟。” 【眼熟?】 顾矜霄没说话,直接施咒一划,五个棺材一起打开,五个睁着眼睛的活死人直直站立。 在黑白色的里世界里,他们和现世那干尸不同,栩栩如生。 神龙惊呼:【怎么会这样,这是,这是顾矜霄你复活的那五个村民!】 第二卷 麒麟刀·幽魅影 第74章 74只反派 现实里, 这五口棺材里的人已经变成面目全非的干尸。 里世界里他们却保留着之前活死人的样子,除了没有自我意识,几乎和活人一般无二。神龙这才认出来,这五个人居然就是当初月下劫掠林照月和容辰的劫匪。 林幽篁的这一份大礼,显然是顾矜霄也不曾想到的。他的眼睑微微抬起, 眸光沉静晦暗, 一瞬不瞬, 眼尾的阴郁透着凌厉。 尾音却依旧轻极了,淡淡的:“之前,我们只知道燕家族长的血制成的药水, 有制造活尸的作用。所以一直以来都觉得, 林幽篁先是利用白骨夫人鸦美人做局,切断燕双飞身边的防御守卫, 趁机杀了他,再用他的血制造活死人,转而灭门落花谷。只是有一点说不通,为什么林幽篁制造的是活死人, 燕家制造的却只有活尸?因此, 我们才认定,在林幽篁的背后还有一个神秘方士在帮他。现在却知道, 是这五个死而复生之人的血, 把人变成的活死人。” 神龙被这个发现, 懵得傻眼了:【怎么会这样?林变态身后那个帮他的方士, 竟然就是顾矜霄你!】 “不是我。”顾矜霄淡淡的。 【这个坏方士, 如果不是你,就只能是我了。是我让你复活的那五个人。】神龙失魂落魄,抖抖索索,【我就知道,琴娘小姐姐月下弹琴的时候,林变态肯定在场,不然他也不会水榭里看一眼就叫出相知小姐姐的名字。】 顾矜霄若有所思。 神龙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因为你的插手,容辰把他请来的劫匪都杀死了,林变态肯定会想毁尸灭迹的。那时候,茯神姐姐已经是他的同伙了,顾莫问和顾相知的消息,林变态和林照月两人才会知道得那么清楚。他若发现少了五具尸体,找到那五个复活的村民必然是早晚的事。可是,是我让你复活的他们。】 “你当时说,是天地灵气说的,他们命不该绝。” 神龙丧得不行,很气了:【没错,然后没几天就绝在林变态手里了——是哦,是天地灵气说的,不关我的事啊。】 它恍然醒悟,继而大怒:【它们这是什么意思?!它们是林变态家养的吗?这么说养尸、炼魂、控尸,都是林变态偷学的燕家秘术了?】 顾矜霄除了一开始神色微变,很快就收敛了一切情绪,尾音极轻的声音平静地说:“那你记得再问问它们,是不是所有被歌尽影生复活的人,都是天然制造活死人的好材料?” 神龙这才想到这一茬,整个龙都不好了:【糟糕,山谷里那些人差不多都反复死了好几遍吧!这些人超过三千数了,这要是放到整个江湖上……天下要大乱的!怎么办啊顾矜霄?】 顾矜霄眸光不动,轻轻地说:“乱,就乱吧。” 神龙惊呆了:【啊?】 “枉死城荒废成那样,幽冥早就乱得不成样子,这个世界怎么会例外?”顾矜霄眉睫微垂,他的神情沉静,声音和眸光却极轻极淡,“别怕,神龙大人忘了,这一切都是天地灵气允许的。” 神龙却做不到他这样云淡风轻:【本神龙虽然是幽冥祥瑞,但也只是一只刚飞升的宝宝啊,我还什么都不懂,这种世界末日的大场面我没见过啊。呜呜呜害怕。】 顾矜霄闭上眼睛,静静地感受这里的阴阳之力变动,口中轻轻地说:“怕什么?被歌尽影生复活的人,血液能制造出活死人,这只是猜测。即便是事实,林幽篁死后,也只有你跟我知道了。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神龙感觉到一点安慰,但还是很心慌。 顾矜霄凤眸暗沉宁静,漫不见底。 他没有回答它的疑问,只是唇边隐隐露出一丝浅淡的笑容,转瞬消弭无痕。 更何况,说不定这些天地灵气真的是家养的,当真有一位主人了。这才是该觉得可怕的事情。 他想到这些里世界里,仍旧栩栩如生的活死人,在现世里却已经是干尸了。 如果林幽篁要把他们留给顾莫问,怎么也不会只留下五具无用的干尸。那么,这个又先来一步,故布疑阵的老朋友是谁呢? 顾矜霄轻轻地说:“更何况,神龙大人不觉得这一切都太顺利也太巧了吗?一直追查的神秘方士,到头来发现是自己。林照月曾经被林书意所杀,结果救他的也是我。眼前看似云开雾散,即将走出迷宫,我却不想往外踏出那一步了。” 神龙很容易被转移了注意力:【是哦,就算林变态身后那个方士是我们,事情还是云里雾里的。关于林幽篁和林照月和美人扇,我们还是什么都不确定啊。现在,林照月明显有意隐瞒到底,林书意又已经死了。那个神秘方士……真是不提也罢,这还怎么查?还查什么?还有什么好查的?】 顾矜霄的脸上却没有丝毫迷茫,他淡淡的随意道:“那就不查了。” 神龙没想到,顾矜霄当真说撒手不管就真的不管了。 他将顾莫问的身体放回枉死城的轮回司处打坐,自己回到顾相知那里,一心一意给林幽篁守起了寡。 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在乎。配合琴娘小姐姐清冷无尘的气质,当真是一副堪破红尘,生无可恋的未亡人样子。 不过,实际上周围人叫顾相知,却一直是小姐。 倒是神龙很活泼了,不断往外跑,每次回来都能带来些林照月的新鲜消息。 【咦,你知道林照月搞了个什么骚操作吗?他把你留在东苑,其实是让你冒充林家大小姐,来堵塞那些质疑血魔和林大小姐名字一样的人。他可真是能想敢做啊。】 【林照月刚刚又咳嗽了,咳得挺厉害的。该,他今天开了八场会议,平均每场会议上至少吞并三家地盘。就是当初死人谷灭门后,那些空出来被周边势力瓜分的地盘。】 【啧啧啧,厉害哦,他这是要称霸天下啊。你还记得当初在落花谷抢夺血祭兵器的那些人吗?人头都要打成狗头了,结果我居然看到许多熟面孔都在谦恭的参拜他呢。还有沐君侯那些邪道朋友,居然也和林照月称兄道弟了。】 …… 【顾矜霄顾矜霄,沐君侯来了。】神龙这天特别兴奋,特别幸灾乐祸,【他先说找不到茯神和沐小息了,因为林照月曾跟他说,两人是告辞去了楚地。所以找林照月问问。结果林照月睁眼说瞎话。然后,好像提到司徒铮失踪很久了,林照月反问司徒铮是谁?最后,沐君侯又说起你,林照月还一问三不知。然后,两个人打起来了。】 顾矜霄放下手中的画笔:“司徒铮,还没有消息?” 他最后一次出现,似乎就是顾相知被林幽篁带入落花谷,小鹿暮春给他带信,他转手给烈焰山庄之后,就音讯全无了。 神龙对司徒铮并不关心:【重点是打起来啊,沐君侯和林照月,你忘了林照月一直对外的人设是不会武功。结果他看上去一点也不落下风,两个人打得难分上下。沐君侯经过上次死人谷的共患难,可是把林照月当成生死至交啊。】 顾矜霄提笔蘸了蘸墨,画的不是什么美景美人,却是栩栩如生的地狱之景,一砖一瓦清晰如在眼前:“沐君侯这次来,显然是奇林山庄的动作大到,已经不避世人耳目了。以茯神的性格,她必然会联系沐君侯,给林照月设坑。这两个人的野心都不小,目标也都相去不远,以后迟早会有一战。至于沐君侯,他身边有书堂掌书淼千水这种朋友,恐怕一早得到消息,早就反应过来了。但他们也只能怀疑,林幽篁所为林照月都是清楚的,最后黄雀在后,坐收一切利益。可他们没有证据,也只能来试探一下深浅。” 神龙叹口气,摆摆尾巴:【好吧,其实是林照月给天下人下了帖子,因为奇林山庄要换主人了,以后林照月就不是少庄主了,是庄主。我听到,他打算在庆典上宣布恢复旧名,麒麟山庄。那个麒麟刀的麒麟哦。他会武功这件事,也没打算隐瞒。不仅如此,他还计划上演老庄主林书意被刺杀身亡,转而以追查复仇为借口,立威天下。】 顾矜霄淡淡道:“冤大头是谁?” 神龙憋笑:【这个有幸被他选作可以匹敌的对手,当然名气要热,势力要大,立场要邪,来历要神秘,根基要不稳。当今武林一盘散沙,名门势力各自为政。能被我们林庄主看在眼里的,当然就是如今突然一统澜江四坞八寨,长江水陆各绿林势力,一夜之间纷纷莫名归顺,横空出世的白帝城啊。】 顾矜霄提笔的手终于微微一顿。 只听神龙嗤嗤笑个不停:【我一向知道你仇恨值妥妥的高,但还是第一次知道,相隔万里都能牢牢拉住仇恨,靶靶不落空啊。】 顾矜霄放下笔,若有所思。 神龙围着他转了圈,爆笑道:【救救孩子,琴娘小姐姐还是快出去,让我们顺风顺水的林庄主知道一下,那位神秘的白帝城主,就是消失已久的琴魔顾莫问啊。】 第75章 75只反派 林照月穿过庭院走进来的时候, 顾矜霄正走出回廊。 一抬头, 正好遥遥相望。 自从上次在顾相知面前, 骤然爆发失态后, 林照月就再没有来过东苑。同时,顾矜霄也再没有踏出东苑一步。 顾相知不出门的时候,就是顾莫问出动的时间。 自从林幽篁死后,林照月的脸上就越发没有情绪。冷的热的都没有,温文高雅的完美风姿下, 只有绝对的理智驱策下的野心, 还有实现它们的冷静狠绝。 顾相知的脸上也什么情绪都没有, 却是从很久前就什么都没有。 林照月下意识止步, 虽然面上平静如水, 眼神到底波澜微动,没有移开半分。 只有顾相知目下无尘, 毫不停留走向他,目光相错那瞬间, 就算已经寒暄。 擦肩时候轻轻地说:“二叔自便, 我出去几天。” 林照月伸手的动作生生止住, 袖中握紧。 沁凉温雅的声音, 冷静有礼,毫无私情:“让阿辰跟着你吧,江湖向来不太平, 这段时间更甚。” 在林照月身后, 迟几步走来的两个人, 正是沐君侯和容辰。 容辰眼神锐利,一路似与沐君侯有龃龉,好像随时跃跃欲试要与他打上一架。 忽然瞥见顾相知,他冷峻的面容瞬间春暖花开,欢喜开心得不得了,三两步飞来。 “美人小姐姐……啊,我忘了是嫂子小姐姐,好久不见你想不想我?我和暮春都好想你的。有一百天不见那么想。” 顾矜霄站住看了他几眼,看到他满脸孩子气的笑容,轻轻颌首。 容辰所谓的好久不见,实际只有昨天一天而已。听说林照月有事让他办,走得稍远一些,来回怎么都要三天才行。结果今天居然这么早就回来了。 看到他点头,容辰就更开心了:“我买了好吃的红豆包给你,可是二哥好过分,吃了他自己那份,还把我特意藏下的也吃了。” 容辰睁大眼睛看了眼前面的林照月,用力地别过头,以表示自己生气的程度。 对着顾矜霄的脸上,那双眼睛里却只有清澈纯真:“本来其实我还藏了一份,想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吃。结果我跟二哥理论的时候,就被暮春给偷吃掉了。二哥等暮春都吃完了,他才发现提醒我。他是个笨二哥,讨厌二哥。” 顾矜霄唇角不由微抿一点笑意。 容辰站到他面前,澄澈灵动的眼睛一眨不眨,认真地说:“我决定不喜欢暮春了,它是二哥的鹿,不是我的。以后它跟二哥一国,我跟你一国,好不好啊?除非他们赔我们一份红豆包。那个红豆包真的好好吃,特别特别好吃,最好吃。” 沐君侯腰间别着他的笛子,手中折扇遮脸,忍俊不禁,一忍再忍。 他叹口气:“沐某也觉得他们此举实在不厚道,因此才出手替阿辰兄弟教训他出口气,怎的你一路对我横眉冷对,毫不领情?” 容辰冷着脸,回头瞥他一眼:“我不要你出气。二哥是我的二哥,关你什么事?只要嫂子小姐姐给我出气。” 他说完转过头,脸上还是不开心,却又说:“虽然二哥不是好二哥,但是、但是,如果他很认真道歉了,我们就……就,原谅他吧。” 人家还没道歉的意思,他倒是已经替人想好台阶原谅了。 容辰又想了下:“现在不行,现在还是很生气的。” 林照月隔着十来步看着他们,脸上一片平静,波澜不起,温润的眼神却不是真的无情。 他沁凉的声音轻柔,脸上笑容还未起来就已经淡去:“那阿辰这几天便跟大嫂一起出去玩,等你们回来,二哥一定赔你的红豆包。” 容辰点头再点头:“好啊。”他脸上不笑,回头看林照月,“那二哥看家,等我们回来。” 想了想,他解下腰上细长无光的黑剑,走过去塞到林照月手上。 叮嘱说:“你拿着这把剑,它会保护你。如果坏人来了你打不过,你就跑,先躲起来,等我回来告诉我,我再打死他。” 林照月抬手摸了摸他的头,轻声说:“好,二哥记住了。” 容辰睁着眼睛眨了眨:“你不能摸我的头。因为我还在生气,还没有原谅你呢。” 虽然这么说,他却没有躲开的举动。 林照月淡淡笑了,顺从地收回手。 容辰便走回顾相知面前,很快变得开心起来:“你要不要摸摸我的头?” “不用了,谢谢。” “很好摸的,不信你问二哥。你试试……是不是啊?”顾相知不动,他就拉着对方的手往自己的头上放,主动眯着眼睛蹭蹭。 容辰的眼白有一点婴儿蓝,清澈见底,瞳孔深黑,占据上下眼眶。若不是神情天真无邪,一旦露出冷峻锐利的表情,就像面对一个冷酷的杀人机器。 他的头发未束,蓬松软软的顺滑,是少见的短发,额头绑着一个习武用的黑色发带约束,发带中间印着麒麟纹。 那头摸上去手感的确很不错,像摸一只乖巧听话的大猫。 “很舒服。走吧。” 顾矜霄带着心满意足的容辰往外走,林照月到底没忍住:“什么时候回来?” “短则三天,长不过一旬。” “啊,要这么久。”容辰小声说,有一点担心地看了看林照月。 林照月垂眸眨了眨眼,冷静如初,轻声说:“早去早回,万事小心。若是遇到麻烦,有麒麟纹的地方,都可以……” 容辰忍不住说:“二哥你忘记我了,有我在怎么会有麻烦?有麻烦的是你才对,你自己小心点啊,记得按时吃药。” 林照月的脸色的确很苍白,只是他的气质本来温润偏凉,肤色玉质透薄的羸弱,却有一种莫名强势的气场。直到他低低咳嗽了几声,顾矜霄才注意到他头上的血条掉了一半。 这种龙头红名的血条,不是直观的一条红色从左到右,而是四五层血条叠一起,以颜色区分,等闲少个两层很容易被忽略。 顾矜霄招出背包里的琴:“需要我弹一曲吗?” 林照月直直地看着他,红名绿名不断变化,最后终于变成绿名不动。 就在顾矜霄以为他要点头的时候,林照月却摇了摇头:“不必了,死不了。” 的确死不了,林照月虽然在缓慢掉血,但一定时间那血条就会自动恢复一截。如果时间够久,说不定自己就能恢复大半。 他拒绝了,顾矜霄就收起琴,对沐君侯轻轻点头,然后便运起双人轻功带着容辰离开。 三天后,他们果然回来了。 顾相知回了东苑,让人守在外面不要进来。 林照月一个人坐在堂前,似乎什么都没有想,也什么都没有等。 但,纵使他躲在何处,有一个人也总会找到他。 容辰开心得眉飞色舞,唱着歌蹦蹦跳跳到林照月身边的座椅坐下,翘着腿拿了他的茶水就喝:“真开心啊,我跟你说二哥……” 之后,不用林照月问一句,他自己就从头到尾详详细细讲述了一遍,这三天他们两人都做了什么。 顾相知带着容辰并没有走多远,就像只是屋子里太闷,带着他一起随意转了转而已。 “我们打了野味,钓了鱼,相知姐姐做饭好好吃。还做了红豆包……是相知姐姐说,可以这么叫她的。不是我没有礼貌,二哥。” 他说,林照月便敛眸静静地听:“她会做饭……还有呢?” “还做了很多游戏,比如站在画的阵里不动,地上会发光。相知姐姐消失一会儿又出现,发光的地方就出现一个会说‘红尘的味道’什么的怪人。相知姐姐弹琴,我打怪人,打完他还会给我们宝贝。还会告诉我们下一个地方去哪里,能找到新的怪人。” 容辰表示这个游戏太好玩了,不过最好玩的是和相知姐姐在空中一起弹琴。 林照月心里把他们去过的地方连线画图,发现似乎是绕着奇林山庄地界绕了一圈。 看他们每次停留的地方,似乎在找什么人。 林照月睁开眼睛,这么说,顾相知最后一站是奇林山庄,她找的人就在奇林山庄。 那个人是谁?难道,她还是发现了…… 突然,林照月咳嗽几声,咳得仿佛肺都要咳出来。 容辰跳起来往外飞:“我去找相知姐姐救你,二哥你振作一下。” 他出去不久,林照月就停了下来,神情虽然微微略有苍白,气色却并不差。 “你来做什么?不怕被发现?” 一个穿着黑红色衣服的人,凭空躺坐在容辰方才坐的椅子上,一只手向后懒懒地撑着侧脸。林照月说话的时候,他便站了起来。 他走路的姿势,脚尖落地不沾,猫一样轻慢慵懒,背影透着邪气桀骜,气场危险邪恶。 然而,当他转过来的时候,那张脸却是极为的清冷美丽。 看到那张脸,林照月的神情明显一瞬闪过冷意。 “我说过,别用她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沁凉的声音压得极低极冷。 男人毫不在意地笑了,声音清冷从容,既没有笑意,也没有半分尘埃,姿容远胜仙人,他轻轻地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可以这么对本尊说话?” 下一瞬,他瞬间坐到林照月身边的桌子上,并不转头看他。一只骨节修长,白的发光的手随意伸出,掐住林照月的脖子,慢慢收紧。 那清冷美丽的脸上,露出天真愉悦的笑容,眉梢眼尾却微微上扬,隐隐一缕邪气晦暗。 那张脸,就像顾相知本人在这里,穿了男装。 他毫不留情地掐着林照月的脖子,说得话却无害:“这不能怪本尊,是你不愿意共享你的人生给本尊,那本尊出现在世人眼中的样子,就只能是你们最想看见的脸。” “这个人是谁?”他低低地笑了声,带着莫名的嘲弄恶意暧昧,“你嫂子?” 第76章 76只反派 那只手冷得, 触到肌肤就像骤然掉入冰窟。 在入秋尚未转凉的季节里, 被这只手掐住脖子, 比死亡更折磨的,是这毫无生气的冷意,带来的悚然。 窒息、疼痛、死亡,固然让人绝望,但对林照月而言,所有一切的威慑加起来,也比不过面前这张脸的威力。 他束手而立,毫无抵抗,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张魂牵梦萦的脸,直到那清冷空灵的容颜露出笑意。 那张脸若是笑,自然是极好看的, 但若是笑了,也就终于能够从障业里清醒。 林照月抬手毫不客气地一掌击向那人心口,对方脚不沾地向后退去, 翩然自若, 来去随意,瞬间却出现在林照月身后。 壁龛上供奉的麒麟刀,感受到杀气,不断在鞘中震动。 林照月神情冷静至极,反手抽出麒麟刀, 一眨不眨毫不犹豫, 携着霸道的千钧之力劈向那人。 那人不动不避, 神情似笑非笑,任由这千山万雪的刀锋笼罩而来,将其碎裂。 林照月的眼神却微微一颤,刀落下去的瞬间,他的手就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他好像又看到,落花山道埋骨之地,神情嘲弄眼神冷漠的林幽篁。因他死,为他生。即便再来一次,失去自我忘记一切,背负所有仇恨和罪恶,也记得用遗骨默然为他铺平道路。 而他,又要再杀他一次,这一次是亲手…… 理智否认,这不是幽篁,便看清那双清冷宁静的眼眸。 刀锋碎花斩雪,将那红衣彻底碾碎如尘。 就像同时杀了林幽篁和顾相知,理智就算清楚不是,他的手却软得发抖,心脏骤然痛彻,好像刀锋撕裂是他的五脏六腑。 …… 顾矜霄被容辰拉着,轻功急速飞进堂内,便看到林照月独自坐在椅子上,按着心口,牙关紧咬,苍白清俊的脸上满是冷汗。 头上的血条却竟然是满的。 顾矜霄的脚步微微放缓,走到他身边去,轻声问道:“二叔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林照月风度依旧清贵风雅,神情冷静平和,但周围的气场却空前的冷。 顾矜霄离他三步远止步。 听到顾相知的声音,林照月缓缓抬头循声看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几乎是眨了一下眼。 只看到林照月伸出手,然后就是林照月一脸要杀人一般的极端冷静,一把将顾相知拉入怀中,紧紧拥住。 若不是顾相知默认是治疗心法,林照月就该等着被歌尽影生再捡一次尸了。 “二哥,你为什么抱着相知姐姐?”容辰心无杂念,并未多想,只是不赞同地说,“你抱得她不舒服,这么紧,她也没办法给你医病。” “我,我以为……”林照月的声音极低极冷,像是劫后余生,从牙关里挤出的声音,“我做了个噩梦……幽篁和你,都被我害死了。” 顾矜霄被他抱着,单手抚琴,用疏影横斜召唤出一个影子,下一瞬就将自身传递到影子所在位置。 脱离林照月桎梏后,在林照月茫然若失回头找寻的时候,顾矜霄并指在他眼前划了一下。林照月便闭上眼睛,向后跌坐到太师椅上。 “二哥?二哥这是怎么了?” 顾矜霄平静地说:“天气闷热,通风不好,大约是太热了没休息好。” 容辰找来说林照月病了的时候,顾矜霄正在入定,利用里世界探索奇林山庄。 林照月猜得没错,他这三天的确是在找人,找的是司徒铮。 司徒铮和他的师父,上一届的鬼剑一样,生不见人死不见魂。 因为毫无线索,所以顾矜霄只能从暮春给司徒铮传信那一次开始,利用天地灵气寻觅他之后的行动轨迹。追踪寻迹找了一圈,最后痕迹意料之中,消失在奇林山庄之内。 司徒铮本就是为鬼剑而来,鬼剑在容辰身上,他来奇林山庄再正常不过。不正常的是,以司徒铮的武功,怎么会消失得这么无声无息? 容辰显然毫无印象见过这样一个年轻人。他被教导得异于常人,心智过分纯真简单,虽然不代表不聪明,却做不到撒谎隐瞒。 这时候,和容辰聊过天的林照月,突然犯病引顾相知过去,却是满血再健康不过。 容辰听到顾相知说没事,便放了心。 他轻轻叹口气,打开门窗,在这堂内找到几册书,站在昏睡的林照月身后,耐心细致地给他扇起风来。 “相知姐姐回去吧,你不要也热晕了,二哥交给我就好了。”他认真叮咛说。 顾矜霄看了一遍这堂内,没有发现丝毫异常。他对容辰轻轻点头,便转身回了东苑。 林照月方才的样子,的确有些奇怪,他身体的恢复状态,比顾矜霄预料得更快更好。如果身体的确没病,那这个病症或许就只能是出在心里了。 神龙逛了一圈里世界回来:【什么也没有。唉,林照月也挺可怜的,估计是压力太大,没睡醒魇住了。既然负罪感这么深,他为什么要让容辰杀林变态啊?不懂。】 顾矜霄的神情也略微有异,平静地说:“之前在奇林山庄,他对顾相知忽然表露爱慕,很明显只是看中琴音治疗的能力,想收为己用。现在虽然时时态度温柔,却若即若离忽冷忽热,比起拉拢,更像是要远远推开。” 【是的吧,比林变态还蛇精病,反复无常。不过,我觉得他好像是真的很喜欢琴娘小姐姐了。作孽啊。】 顾矜霄回想了一遍和林照月相识以来的经历,除了那十天琴师和听众的关系,就只剩下萍水相逢的试探和算计,这莫名情深,因何而生? 他神情沉静,轻声说:“琴娘小姐姐这么美,我也很喜欢。” …… 顾相知走后,林照月很快就醒了,神情没有任何异样,只是整个人越发冷静理智,无心无情。 至于神龙所担忧的,奇林山庄和白帝城对上打起来的事情,应该是不会发生了。 因为就在这天下午,白帝城对江湖发放英雄帖到了。以极道魔尊的名义,于八月十五,月圆之夜,邀请天下英雄于白帝城中赴宴赏月。 且不说收到请帖的那些江湖一方大佬们,有多少面无血色,如丧考妣,至少林照月若不是一心找死,绝对会自觉换个嫁祸对象。 死人谷那叫天地变色日月无光的一战,虽然实际受益最多的是奇林山庄,但对整个天下而言,记住的却是一对双生子。 虽然许多人更习惯以琴魔称呼那个人,但是大家的求生欲还是很强的,只敢以那个人指代,配合以心照不宣。他们是明白了,可苦了茶馆说书的先生。 极道魔尊顾莫问,武林天骄顾相知,乃是被琅嬛阁的朱笔记录造册的。 这两个陌生的名号平地而起,一夜之间就传遍天下,几乎人人耳闻能详。 琅嬛阁以海外仙人著称,虽记录天下大事,却向来超然,从不入世,更不会踏足武林。既然琴魔……既然极道魔尊对此没有什么反应,大约这个名号他是接受了。 于是,大家便以这四个字称呼他。 林照月自然一听极道魔尊就明白了,消失已久的顾莫问,就是白帝城背后,那个神秘莫测的主人。 …… 【在白帝城宴饮天下,你不会又想搞一波事情吧?】神龙一想起死人谷那一夜,三千多人的死去活来,就捏了一把冷汗。 它很心虚地说:【别忘了,那三千多人埋下的隐患,我们现在还束手无策呢。你现在的成就点已经很多很多了,我们还是稳一点慢慢来吧。】 顾矜霄拿出这段时间反复书写的画纸,一寸寸的测算过去。 闻言,他眉眼不抬,平静地说:“提前亮出招牌,聪明人自然会乖乖绕道,不比扮猪吃老虎更省事吗?来看看。” 神龙想说什么,听到顾矜霄召它到身边,立刻都忘了。 戏参北斗的光往那画纸上一扑,很快惊呼:【咦,这是枉死城……顾矜霄我好感动啊,原来你在给重建幽冥做设计图!顾矜霄你画得真像,就像是在真的酆都里待过一样,哈哈哈。】 神龙感动的语无伦次,很快说了许多甜言蜜语,就开开心心带着图纸跑去幽冥里世界,引导那些阴阳之力,根据图纸所示来构架。 它走了,顾矜霄便拿出新的图纸,略微冥想了一下,开始画各种阵法。 建筑建起来容易,重点是能约束各种鬼物,让各域当真能各司其职的阵法。 他画了不多久,忽然轻轻说:“怎么不进来,一直站在门外?” 东苑一直很安静,自顾矜霄从林照月那回来,就不曾有人声脚步。 但顾矜霄这么说了后,就当真有轻盈的脚步,不紧不慢走近。 走到书房门口,掀开珠帘,走了进来。 那个人站在顾相知身后,温凉的手指轻轻蒙上他的眼睛,用一种极为熟悉动听的声音,在顾矜霄耳边,轻声呢喃问询:“我是谁?” 我可以是任何人,是你心中的可望不可即。只要你说出那个名字,就可以看到。 他饶有兴致迫不及待地想,这个人会说谁的名字? 那个一片深情克制不语的贵公子林照月?还是那个据说早死叫她守寡的未婚夫林幽篁? 谁都可以哦,让我看看你的心。 第77章 77只反派 “我是谁?” 被蒙上眼睛, 耳边熟悉至极的低柔声音,如同梦里朝思暮想的幻影,纵使忽然念不出那个人的名字, 熟悉的样貌也会不由自主浮现心上。 但,并不是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这样一个身影存在。 顾矜霄没有动,也没有回答,几息后,抬手握住他的轻轻拿开。用和方才叫他进来一样宁静平和的语气, 从容和缓地说:“你看, 墨都滴到纸上了, 帮我拿一张新纸。” 身后的人不知不觉便顺从地拿开手, 微微歪着头眨了眨眼。 这人的声音真好听, 不暖不冷, 像花开时节的春雪, 落到脸上甜丝丝的凉。 似是叹息嗔怪的话, 明明说来清冷, 毫无温度, 却叫人下意识生出亲近眷恋之念。 这是对谁说得呢? 新纸就在左手边的桌案上,他顺手取了一张, 不紧不慢递出不远。 这样的话, 这个人一回头就能看见他了,到时候那张脸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当顾相知当真转身和他面对面的时候, 他发现那张清丽绝伦的面容之上, 并没有任何特别的波澜, 眼神都是清冷空灵的。 倒是他自己,心跳忽然失了一拍,脑子里也空白一片,静静地屏息看着那张脸,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好半天才想到一句话。 这个人可,可真好看啊。 怪不得,林照月的反应会那么大…… 顾矜霄看见身后这人的时候,或多或少有些意外,但他面上什么也没有表露,片刻之后,轻轻地说:“不好意思,方才认错人了。你是山庄的客人吗?” 面前的人虽然穿着一身黑色锦衣,但不论是上面的族徽花纹,还是衣衫制式,却都和奇林山庄的大相径庭。这时候出现在这里,只可能是林照月手下,那些源源不断投奔来的高手。 这人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那张脸固然极为俊美好看,却绝不是什么没有攻击力的长相,相反,就像一柄从不入鞘的利剑。只要看上一眼,是人就知道要避让开。 但他的眉宇和眼眸,此刻却微微一丝懵懂茫然,那张脸的神情也简单清浅极了。 顾矜霄敛眸若有所思,指尖在桌面画废的纸上下意识抚了下,轻轻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于是,情况便调转了过来。 男人见他垂下眼睛不看自己,不由锁眉眯了下眼睛,不是什么纯良无害的样子。但他脸上的神情还是懵懂茫然的,脑子里也空白晕乎,张了张口:“我、我……” 这个人又不是林照月,不是有求于他唤醒他的食物,他该怎么解释自己的身份? “……名字?” 他没想过自己叫什么名字,一向不都是别人怎么叫他,他就是谁了吗? 顾矜霄静静地说:“不方便说没关系。你们少庄主住的是西边,下次记得别走错了。” “你生气了吗?没有不方便说,我只是一时想不起来。”男人话音里莫名一丝委屈,声音清冷从容。 他的面相却是长眉斜飞,鬓若刀裁,三分孤高桀骜的凌厉,七分恣意随性的疏狂。 气质与相貌皆凌厉,神情却懵懂简单。反差这样大,说话又不通人情世故,一般来说,不是心智有问题,就是失忆了。 顾矜霄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我没有生气,想不起来没关系,下次见面再告诉我也一样。” 他揉了废弃的画纸,铺了新纸继续,一边研墨,一边轻轻地说:“若是不知道回去的路,我找人带你出去。” “我想起来了。”穿过脑海里混乱的画面,不知道曾经吞噬融合过的多少人的过往碎片,在源头处捕捉到一个稍显清晰的碎片。 空茫的苍穹,清越空灵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响的祭祀礼乐,湮没而来。 “钟磬,我的名字叫磬。” “鼓瑟鼓琴,笙磬同音。好名字。”顾矜霄轻轻颌首。 这个叫钟磬的男人微微不解:“你怎么知道是那个字?” 顾矜霄垂眸看着刚刚写下的字,平静地说:“我是方士,当你想告诉我的时候,我会感应到。” 男人下意识上前两步,看着那个古怪的字:“是这样写的吗?” “你不识字?” 男人专心致志地看着那个字,闻言坦然自若地说:“我前段时间受伤闭关,不久前刚醒来,有些事情便忘了。叫醒我的人只想要我帮他杀人,却不想付报酬,恢复的就慢些。不过没关系,我自己会拿回来的。这副字,可以送给我吗?” 顾矜霄点头:“其实,方才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还以为看见了一个朋友。不过你们生得并不很像。” 钟磬听了这话,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因为像一个人而不高兴,他眼底微冷,面上却并无表露:“那个人长什么样子,他是谁?” 顾矜霄看着他陌生的眉眼,眼神稍稍幽远放空:“他长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他的眼睛一直蒙着白纱,我没有完全看清过他的脸。他跟我一样是个方士。是个很好的人。” 钟磬认真想了想,摇头:“我认识的人不多。我的眼睛很好,你的确认错人了。” 顾矜霄默然不语。 确实,只有第一眼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会联想到那个蒙着眼睛的方士。但多看一眼就会知道,这两个人无论是相貌、气质还是性情,都差别极大。 钟磬的心情还是有些不好,神情却没有表露,清冷的声音甚至有些柔和:“你会画画,可否替我画一幅肖像?我之前杀人,总要用别人的样子,还以为自己是没有脸的。我想看看自己的脸。” 什么人会需要一直用别人的脸?被人控制着杀人,自己的名字反而很难才能想起来? 最贴近的答案,就是某个神秘组织圈养的杀手。 奇林山庄如今龙蛇混杂,正道邪道,什么样的人都有。出现一个失忆奇怪的杀手,自然也不足为奇。 顾矜霄没有问他,想看自己的脸,为什么不直接去照镜子。 他轻轻颌首点头:“好。明天这个时辰你过来,我把画给你。” “你真好,”钟磬的脸上露出一个纯粹的笑容,专注地看着顾相知,低声问,“他们说你是林照月的嫂子,你叫什么名字?” 顾矜霄平静地看着他的眉眼,眸光深远,淡淡道:“顾相知。” “我记住了。以后如果你需要我帮你杀人,你不需要付任何代价。”钟磬已然忘记自己来这里是要做什么了,下次见面的约定,已经让他开始期待明天。 他的眼睛从开始到结束,一刻都没有离开过顾矜霄的脸,终于眨了眨收回:“那,明天见。” 这一次,钟磬没有犹豫,走出门外,不久脚步声就消失不见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显然院外那些森严的守卫并没有发现,这里曾经进出过一个人。 顾矜霄闭眼,轻轻地靠在座椅上,又一次梳理了一遍所有的调查线索。 司徒铮的消息戛然而止,消失在奇林山庄内。连他也无法感应到丝毫,和林幽篁消失在深谷之下一样。 林照月竟然是真的对顾相知有意,却宁肯心上人变嫂子,也要坐实血魔与大小姐是一人。他在隐瞒什么? 最奇怪的是,燕家显然血祭了林幽篁,却好像根本不记得,仍旧与奇林山庄联姻。 林书意一心对落花谷复仇,不可能只是用林照月吊着燕双飞,他的所作所为和所思所欲并不完全相符。他爱慕的薇姐姐究竟是谁?在这件事情里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最重要的还是那个血魔林幽篁,他究竟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明知是陷阱,林照月要他死,他就真的去死了? 一盘死棋。 唯一的知情人只剩下林照月,可是他…… 神龙听了,毫不在意地说:【林照月?那还不简单,只要顾矜霄你稍稍待他温柔一点,不用多,只要有对林幽篁一半就行,我保证你要他的心,他也会给你的。】 顾矜霄若有所思,神龙以为他要问,他要林照月的心做什么?或是觉得美人计太掉节操。 结果,听到顾矜霄说:“这种事是顾莫问去,还是让顾相知来?” 神龙意味深长:【琴娘小姐姐那么美,自然是顾莫问去。】 钟磬带着那张写了他名字的纸,回到林照月的西苑。 坐在书房里,十指交握,专心致志地看着。 直到林照月进来。 “鹤酒卿?”看到他,林照月的脸上毫无意外,依旧冷静,“你去见了谁?” 他可不觉得,自己心里想看见那位神秘的方士。 钟磬带着几分暖意的面容,在听到林照月说出那个名字的瞬间,忽然变得极为危险。 他的声音却还是清冷从容的:“你说,我像谁?” 林照月将带进来的密函放进箱子里,毫无情绪地说:“不是很像,那个人是世外仙人,你是九幽至恶。他的眼睛看不见,你就无所缺。怎么,你好像不高兴像他?” 钟磬脸上在顾矜霄面前时候,所有懵懂简单,暖意纯粹的一面,此刻骤然消失。 入鬓长眉微微压低,薄唇紧抿成冰冷的一线,眉锋的凌厉落在眼窝鼻梁的阴影里,如同择人而噬的魔物。 他的唇角微勾,发出低低地邪肆的笑声,自下而上看着林照月:“鹤酒卿,原来顾相知心里喜欢的人,既不是你,也不是你那个短命的哥哥嘛。” 这次,轮到林照月变色,他浑身僵硬,冷冷地看向这从至恶至邪的男人,一字一句地说:“你竟然出现在她面前?当真不怕我杀了你。” 第78章 78只反派 听到林照月的话,钟磬翘起的唇边笑得更愉快了。 交握的十指置于高挺的鼻梁, 压低的眉目凌冽桀骜, 如剑光寒水湛湛:“你真以为, 一把麒麟刀就能杀得了本尊?那本尊就要怀疑了, 这么愚蠢的人, 当初怎么唤醒得本尊?” 林照月的眼神依旧冷, 神情冷静而理智,显然不是一时怒上心头的随口狂言。 他沁凉的声音一字一顿:“我知道你要什么, 你需要我作恶。像杀死普通人一样杀你, 当然很难做到, 但若是不给你需要的恶念, 我想就要简单很多了。” 钟磬的笑意微冷,带着一点嘲弄,毫不否认:“啊,你说得一点都不错。既然如此, 你可以试试, 看看本尊跟你谁先死?有一点你好像并不明白,没有你本尊一样能为所欲为,但没有本尊, 你早就是一抔黄土了。而且,你真的做得了一个好人吗?” 低低的邪气的笑声之后, 那道黑色的身影就忽然消失不见了。 林照月的手握成拳, 在桌案上轻轻敲了一下, 他脸上的神情却并无怒意, 冷静至极。 他自然有办法对付这个魔物,但后果也一定是自损一千伤敌八百,得不偿失。 “顾相知……”他隐隐叹了口气。 然后,林照月提笔写了两封信。 能对付这个魔物的有两个人选,不到万不得已,他还不想同归于尽。那写给鹤酒卿的信便往后压了压。 另一份信,他写得逐字逐句,斟酌再三。最后信封之上的落笔,在极道魔尊的尊称和顾莫问那三个字上犹豫了一下,还是写成了顾莫问。 这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个人能像他这样,为了林幽篁隐瞒一切,愿意默默保护顾相知,又是可以作为盟友暂且相安无事合作的,就只有这个可怕的男人了。 他当然不会告诉顾莫问,这个魔物的存在,若是叫那人知道有人会对顾相知不利,恐怕他就真的要和这魔物一起去死了。 于是,在白帝城水岸坐观辽阔江岸和风日出,正思索着以什么方式,合情合理出现在林照月身边的顾矜霄,就听到手下来报,下面人收到一封奇林山庄少主的亲笔书信。 …… 江南,书堂总部。 掌管天下消息,神秘低调的书堂,传说中与海外的琅嬛阁都有某种隐约的关系。 这两个组织算是同行对头。一个屹立中原只管武林之事,一个神隐海外放眼天下。 有人说,正是朝廷害怕鞭长莫及的琅嬛阁做大,这才特许甚至扶持了书堂的存在和发展。 总比有一天,天下舆论都在琅嬛阁一家的喉舌颠倒之下要好。书堂好歹是群读书人,读书人就讲究个忠君爱国。更何况,他们也很识时务,从不涉及朝堂消息。 但是沐君侯却知道,这届书堂的掌书先生淼千水,实际上暗地里在为上面那位做事。 在天下人的心目中,传说中的掌书先生淼千水,是一个七十余岁的儒雅老先生。毕竟,自书堂成立也有五十余年了。 但是沐君侯还知道,掌书先生淼千水只是一个代号,任何人掌管了书堂,都会继承这个名字。这五十年里,书堂至少已经换过两任掌书先生了。 而对于书堂这个汇聚了无数聪明人的庞然大物而言,掌书先生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象征,谁坐在那个位置上,都不会影响他们如何做事。 书堂散布着一千三百八十座,在书院、在茶楼、在酒肆客栈、在青楼楚馆、在寺院、甚至也在庙堂。 是一种奇怪的宗旨将他们汇聚在一起,那是千百年来流传在读书人风骨里的侠义精神,而不是某个夫子先生。 旁人若是知道他们组织是这样松散各自为政,一定会心惊胆战之下,担忧它随时就要高楼坍塌,土崩瓦解。 但是,书堂就是这样散漫随意,泥沙俱下,摇摇欲坠,又始终平稳坚定的存在着。存在了五十年,并且还越来越发展壮大起来。 连这一届的掌书先生淼千水,都说不清楚其中的全部机制,可见它的复杂。 这一日,书堂总部迎来了一个特别的客人。 书堂的主人淼千水,青衫落拓,面容清秀如好女,生着细长妩媚的狐狸眼。 因为昨夜在胭脂堆里醉死归来,皱巴巴的衣衫上不但有混杂的脂粉、酒渍,甚至衣襟上还有早上刚刚咬了一口酥脆油条,不小心掉落的油面渣。 在自家的地盘上,淼千水自然没有贴什么劳什子的白胡子。虽然不修边幅一片狼藉,碍于生得一副书生君子的风流俊秀相貌,倒也还是能赚几个多情美人的爱慕眼波。 他叼着油条,像狐狸叼着一块鸡肉,手中的紫竹笔正在柔韧的白纸上奋笔疾书。 他自个随便至极,那手下的纸笔却是纤尘不染,毫无一丝皱褶污迹,干净得如同豆蔻少女纯真的眼眸。那一笔馆阁体,更是赏心悦目,如同印刻上去一般。 沐君侯不是第一次来,但看到他又是这幅伤眼睛的样子,对比平日里清高孤傲,装模作样的高人做派,心里总是忍不住一哽。 “传说书堂一千三百八十座书楼,怎的每次见你,都是在这小破书院?” 淼千水几下吞了那口油条,叹气道:“自然是为了防备,像你这样的人找上门来。” 沐君侯笑:“大客户大生意上门,看你这惫懒样子,莫不是嫌弃银子太多?” “天下都知道,书堂很有钱,但唯我这个掌书先生穷得两袖清风。赶紧说,什么事?” 书堂有钱,因为消息自由交易,他们只是抽成。但独家贩卖的大消息,每一个都价值不菲。得来的银钱不是建书院,就是救济贫寒和慈幼院。真正是济世安民达天下。 书堂里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意,许多人都并不缺钱。若是缺,书堂有无数活计可以让你赚到钱。 唯有掌书先生是有薪金的,一年三两纹银,写进书堂规矩里的。而且,限制颇多,无法靠贩卖消息赚外快。 但若说淼千水的日子过得苦,书堂最外围的茶博士听了,都要笑。 沐君侯笑着,眉眼却压着一点沉重:“奇林山庄果然如你所言,我去见过他了,并且和他交过手。他武功奇高,内力霸道,难以想象这样重病之身,竟然能练出这样厚重霸道的武学。可是,对于司徒铮一事,他全然不知情,还任由我出入奇林山庄调查。” 淼千水一听就知道了:“林照月此人,真是我见过的最光风霁月磊落坦然,也是最可怕的野心家。你若是还拿他当朋友,我是一点也不意外的。” 有一种人,他做得每一件事都是对的,单独拿出去看,都要为人所称道。你明明知道事情的结果导向不对劲,但说不出他一个不字。并且,还忍不住会替他辩解开脱。 “他虽然有野心,却不是个坏人。不管我如何看待他,他都不在意,始终待我如友。”沐君侯想起,林照月从未辩解过一句,也没有任何刻意隐瞒之意。 淼千水摇头:“那这次来,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如果连书堂都无法找到一个人的踪迹,还能有什么办法?” 淼千水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扣了一下:“如果上一次你来问我,我会收你一千黄金,告诉你一个,你听了想揍我一顿的名字。但今天你来问,我就分文不取,还免费告诉你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什么人?” 淼千水叹气,推出两份请帖,赫赫然分别写着他们两个人的名字。 “中秋赏月,澜江白帝。” 沐君侯笑了:“最近悄然声名鹊起的白帝城?没记错的话,该是绿林那边的势力。广发英雄帖赏月,怎的给我的帖子发到你这里来了?” 淼千水看着他,狐狸眼微冷:“最可怕的难道不是,他不但找到我这书堂总部,还知道你也会来这里。” 沐君侯这三日风尘仆仆,来去不停,虽然也耳闻了这白帝城英雄帖之事,看了那署名极道魔尊,却不清楚是谁。 “这般如临大敌,莫非你要送我的消息,就是这白帝城的?他们再可怕,能可怕过几个月前的死人谷?” 淼千水放下手中的半根油条,喝完那碗凉透的豆浆。 “目前我的人只知道,白帝城有八位宫主。任宫是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长袖善舞,总领一切,没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督宫最复杂,似乎有很多个掌事人,有人说是十岁少年,有人说是个俊美的男人,也有人说是个满头华发的老者。唯一确定的是,督宫之人只在夜里出道,一旦出手,必然寸草不生。” 沐君侯本来并不在意,听着不禁神色郑重几分,不但坐下来,还主动为淼千水斟茶。 “然后呢?” “冲宫是一个青年和尚。掌管内部事宜,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有一个消息说,冲宫内部曾经发生过一场小小的叛乱,有人想要杀了这和尚后来居上,结果不知怎的却被吓疯了。带宫,已经确定了,他是传说中死在血魔手中的妙观山。” 沐君侯神情一凛:“当真是藏龙卧虎。” 淼千水神情冷凝:“阴跷宫、阳跷宫、阴维宫、阳维宫,这四宫藏在暗处。不确定的消息说,这四宫不在白帝城内,也不在澜江,而是在外面,在整个江湖之中。我们怀疑江湖上还有别的组织,看似与白帝城无关,实际却在暗地里拱卫。一旦组织内部出现问题,随时可以明转暗,暗转明。” 沐君侯说:“这八宫的名字,以人体奇经八脉命名,着实透着诡谲危险。之前我便听说,这长江水域一带,所有水上陆上的绿林势力,都陆续归属白帝城下,只当不过出了个统帅绿林之人。听你的意思,这势力却不止是这点,所图不小。但他们仓促起势,又发展得如此之快,里面鱼龙混杂,根基显然不稳,管理起来也很麻烦。不知这白帝城主人是何人,能掌控住这样复杂的庞然大物,而不被反噬?” 淼千水幽幽地看着他,狐狸眼深深眯起来:“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唯一可能让你找到司徒铮的人。这个人其实也算是老朋友了。” 沐君侯面露疑惑:“老朋友?我可不记得,自己有位叫极道魔尊这样狂妄厉害名号的朋友。” “就在昨夜,本来我正和醉梦居的美人们神游仙外,结果忽然醒发现自己在家里,那个人就坐在我的书堂上。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淼千水狐狸眼失神,心都要碎了一般,“我还以为自己英年早逝,到地府见了阎王。” 阎王,能让淼千水露出这样心有戚戚,失魂落魄一面,又是老朋友的人,沐君侯只能想到一位。 沐君侯惊得站起来:“难道极道魔尊就是失踪已久的琴魔顾莫问?顾莫问就是白帝城的主人!” 淼千水淡然地说:“只怕整个江湖,只有你最后一个知道了。” “他来找你做什么?” 淼千水狐狸眼又眯了下,带一点清高的笑意:“你来找我做什么,他就找我做什么。书堂掌书先生这里,最有价值的就是消息。我不能告诉你客人的秘密,只能告诉你,他很快就会出现在奇林山庄。” 能让顾莫问不远千里亲自来书堂买的消息,又和奇林山庄有关,沐君侯能想到的,只有被林照月隐藏起来的顾相知。 “不好,林照月恐怕要倒霉。” 第79章 79只反派 对比沐君侯的如临大敌, 淼千水就淡定多了, 神情自若不慌不忙, 仿佛心中已然稳操胜券。 “急什么,从我这里到奇林山庄, 最快也要三天时间, 但是用我们书堂的消息渠道,一天之内就能确保消息传到。林照月是个聪明人,这个时间差足够他想到对策。” 沐君侯听了, 紧皱的剑眉顿时舒展,口中却道:“面对那个人,能有什么办法?我也曾与他交过手,当时他的武功虽奇诡飘逸, 我也自信能与之一战。直到落花谷祭祀之夜,你也看到了,他的内力如同大海一般深不可测, 所有人的生死都在他一念之间。当时若不是顾相知在,以起死回生的琴音抗衡,被林幽篁之死激怒的顾莫问,说不得真的要血洗江湖。” 淼千水的脸上挂着一点神秘悠然的笑:“是吗?那你当时为何一直不动手?以你的武功,他想杀你也不会那么容易, 你应该是可以阻止他的。” 沐君侯沉默了。 因为, 他心底其实还是相信, 顾莫问不会真的杀光所有人。不仅仅是因为顾相知想救人。还因为, 他打从心底觉得, 顾莫问不是个坏人。但他也怕,如果他出手阻止,会不会反而弄巧成拙? 淼千水笑着深深地看着他,一语道破:“因为,虽然不想有人死去,可是君侯当时的心神,却是全然放在那位身上,在替他考虑。哈哈哈哈。你是不是怕他成为下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血魔,也怕若是你真的出手阻止,你们……” “你的话太多了。”沐君侯沉声打断,又惹来淼千水一阵笑声。 这斯文无害的狐狸,心眼极冷极清,等闲没有什么能逃得过他的眼睛。 淼千水笑完了,不甚在意地说:“好了,既然顾相知在奇林山庄,林照月就死不了。既是如此,何须担忧。不过,比起白帝城顾莫问,我反而更在意顾相知。这江湖每日死去多少人?这天下每日又死去多少人?伏尸百万的魔头多了,可你见过几个真的能起死回生的神医?” 沐君侯这段时间,为司徒铮失踪之事奔波,许多事都无暇顾忌,一时怔然。 淼千水擦干净手,小心的收好写下的密函,盖上掌书先生的青印。 他一脸冷淡又嘲讽地说:“你是王侯贵胄,离上面比我这个江湖草莽更近,可知若消息传出去,会发生什么事?你以为似我这样浑身长满心眼的人,何以竟也被林照月蒙蔽了去?全因他这个聪明人做了几件极不聪明的事情,他竟然真的把顾相知带回奇林山庄,并且藏了起来。至今为止,也不曾利用她招揽手下,更没有让一人叨扰到她面前去。哪一件事都不该是一个有野心的聪明人,会做得出来的。” 沐君侯醍醐灌顶,恍然了悟:“这就是顾莫问来找你的缘由?” 淼千水没有回答他,只是意味深长地说:“这两个人绝不会打起来。只有白帝城的势力够强盛,极道魔尊顾莫问的威名足够令人畏惧,顾相知才能安全行走在江湖上。这个道理,林照月比你更明白。野心也好,痴心也罢,无论是哪种念头左右决定,奇林山庄都只会选择与白帝城合作,而不是相杀。” 沐君侯摇着扇子,笑叹:“每次见你我都忍不住要想,你到底是吃了什么跟我不一样的东西,怎么心眼和脑子比别人多那么许多?” 淼千水弱不禁风的瘦削身板,透着几分文人的清高傲气,狐狸眼微眯,懒散地说:“所以,你急得到处跑的时候,我能安然端坐这里吃早点……嗯,我的油条呢?” 沐君侯斯文优雅的咽下去,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再有一口热豆浆就好了。” 最后,这场因为半根油条而即将起来的风波,结束在一张面额很有诚意的银票上。 …… 然而,有一点纵使聪明如淼千水也算错了,那就是他们需要花几天几夜才能跨越的地理区域,对顾矜霄而言,有时候只需要一眨眼。 毕竟,当初和林幽篁收集血祭武器的时候,他勉强也算打通所有地图了。那现在,他只需要心念一动,就能神行千里。 所以,在淼千水写信和沐君侯聊天的时候,顾矜霄就已经从江南到了蜀中的奇林山庄。 这时候,距离林照月和钟磬发生冲突,防患于未然给顾莫问去信,也已经过去了三天。 这三天里,钟磬与林照月之间向来剑拔弩张的氛围,倒是意料之外的平和许多。 大概是因为,一直神出鬼没危险邪恶的钟磬,越来越像个人了。 他不再随意消失随意出现,也不会频繁的变成别人的样子,而是一直保持着那张和鹤酒卿稍有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的脸。 古怪的是,他也不再试图去刺激林照月,产生更多的恶念和戾气。 并且,他还有了一个名字,更是直接以奇林山庄网罗的客卿高手的身份,光明正大的现身于人前。 对此,林照月的确毫无办法,只能冷眼看着,最多就是增加他自己在顾相知身边出现的时间,来保证,钟磬没有机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他思量着,三天时间是否足够顾莫问收到那封信?不过,七日后奇林山庄的庆典上,那个人定然是能出现的。 林照月想了想,冷静平和了语气,与钟磬沟通。 “你想做什么?只要你不做触犯我底线的事情,我会遵守约定,做我该做的事。不止是为了对你的承诺,更是为我自己。我想,我们没必要每次都这么水火不容。” 钟磬在他特意挑选出来的,属于他自己的房间里照着镜子,可惜,镜子里却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子。 尽管如此,他听上去似乎心情也还不错:“林照月,你的运气很好,但不是每一次都这么好。本尊不是个有耐心的人,更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本尊与你之间也从来不是什么平等合作,你应该庆幸,本尊如今有别的更感兴趣的事情。” 钟磬带着灿然笑容的脸上,那双神采飞扬的眼眸里,眉锋眼波毫不掩饰的露出一笔凌厉杀意,轻慢地看了林照月一眼。径直从他面前走出去,当真是目中无人。 他相信林照月明白他的意思。 三天前,林照月是真的惹怒他了。于是,他想了一下,决定给林照月送一份大礼。 更重要的原因是,林照月这样小打小闹又含蓄的野心,滋生的恶意太温和了,而他喜欢纵横捭阖、不留余地的狠绝。 若要一个人做个好人或许很难,但若是让一个复杂的人彻底堕落,那就太简单了。只需要让他绝望,让他恨,让他愤怒,让他无能为力的憎恨。 而最快达到这一目的的方法,就是摔碎他心底最纯洁美好的东西。彻底的,惨烈的,不可挽回的,最好是林照月自己亲手…… 还有什么,比东苑那个金屋藏娇、不予示人,连林照月自己都克制忍耐着,不敢多看一眼的嫂夫人更合适? 所以,三天前那时候,钟磬出现在了东苑。 他蒙上那个人的眼睛,用诱惑的声音诱导她说出心中隐藏的人。 若她说出的是林幽篁,他有办法让林照月嫉妒发疯。欲念若是起来了,越压抑克制,等到崩坏的时候就越有趣。若是不小心越了雷池,不用推,他自己就舍不得走出来。从而,可悲可笑地自我毁灭,也毁灭一切。 若她说出的名字是林照月,那就更简单了。他只需要轻轻推一把,结果殊途同归。 可是,那个人心里没有人。 最猝不及防的是,当她回头看他,望见那双眼睛,他所有的戾气憎恨恶意,就都像尖刺软化。只剩下被早晨金色的阳光笼罩的迷离,一时忽冷忽热,一时轻飘无措。 目眩神迷,怦然心动,不能自己。 他一点也想不起来,最开始他来这里是做什么。 只是不想用任何人的样子出现在她面前。只想她念着属于他自己的名字,那双清冷宁静的眼眸里,只看见属于他自己的脸。 他要把所有的黑暗冷酷毒液都藏好,不止是他自己的,还有这个世界的。 钟磬想着,走进东苑。 那些衷心的侍婢守卫,就像没看到他一样,任由他长驱直入。 钟磬站在院子的门前,再次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着。 想了想,他伸手一抓,枝上那只蓝色好看的小鸟便乖乖落到他掌心。 他又折了院子里最好看的一枝粉色的花,轻轻亲吻,这才走进去。 清冷柔和的声音说着:“那副画像,我很喜欢,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今天出门的时候,看见这只小鸟的翅膀好像伤到了。想着不如送到你这里来,在它伤好之前还可以陪你一段时间。还有这枝花,开得很美,希望你能喜欢。” 钟磬站在青纱外面,这样说着。 无师自通,在那人没有允许前,不该跨越这层障碍的礼仪,尽管他很想见她。 那只小小的鸟儿颤颤巍巍地站在钟磬的掌心,一点也没有试图飞走,乖巧至极。 青纱后的人没有说话,只是坐在榻上,一手撑着侧脸,似乎隔着这青纱,也在看着他。 钟磬一想到那个人在看着他,心跳不自觉又快了几分,耳朵尖也有点热。 他清冷的声音带着几分柔和,就像夏日融合的冰碗,甜丝丝的沁人心扉:“怎么了?是因为昨天教我写字太久,累了吗?那今天我自己学,你看着就好。” 里面的人还是不说话。 钟磬的眼里不由流露出一丝懵懂的委屈,若是换一个人这么对他,他的脸上就只会出现灿然杀意的笑容。只有这个人不一样,他在她面前笑得很少,反而很多时候下意识就会委屈。 便是委屈,也是隐忍不露的,他放软声音:“你,看一眼好不好?这只鸟很乖的,叫得也很好听。花也很香。就看一眼好吗?” 说着,钟磬眸光微低,瞥到那只呆愣的鸟,那目光却只有冷酷。 小鸟颤颤一抖,稚嫩的嗓音软乎乎清凌凌的叫了两声。 钟磬便笑了,眉宇纯良澄明:“你听,是不是很可爱。” 那道隔绝的青纱帘幕,终于微微一动,被一阵风掀开。 看到里面,坐在榻上敛眸静静地看着他的人,钟磬脸上的笑意不由灿然了几分,下意识上前。 像献宝一样,伸出两只手,花和鸟儿一起展现在那个人面前,却没有钟磬俊美面容上那抹纯粹的笑容动人。 可是,面前的人却还是无动于衷,那双眼睛沉静如寒潭,神秘深远,美得隐隐有些危险。 钟磬的笑容一点点收起来,微微眯了下眼,露出一点懵懂的困惑不解:“你是要出门吗?为什么穿着男装?而且……” 一夜不见,为什么穿上男装的顾相知,看上去好像长高长大一些? 不过,不管那个人变作什么样子,他的感觉都没有消减半分,而且,心跳得更快了。 面前穿得仿佛世家贵公子的顾相知,终于伸出手拿起他掌心的花枝,垂眸平静地看着。 钟磬便又笑了,专注地凝视着那个人的脸,轻轻地像是怕打破了什么一样说:“要闻一下吗?很香的。” 顾矜霄手中的花枝轻轻一动,他平静地看向这个迟钝的,不知何处而来的魔魅,尾音极轻的声音淡淡地说:“下次送人类花,记得别送这种……带毒的夹竹桃。” 第80章 80只反派 听到自己送出去的花有毒, 钟磬的神色讶然一惊, 立刻去拿顾矜霄指间的花。 “怎么会这样?你有没有事?”他慌乱握住顾矜霄拿花的左手,将那花随意丢开,又仔细去检查, 没发现那修长好看的手上有任何细小的伤口或变色。尽管如此,眉宇的忧虑也没有完全平复。 至于原本在他掌心的小鸟,因为托举的手消失, 只好扑腾着受伤的翅膀, 惊慌失措地叫着向地面摔去。 直到顾矜霄右手轻抬, 那蓝色的小鸟便被什么托着, 奇异地滑翔到桌上, 歪着小脑袋不动不出声。安安静静,像吓呆了一般。 顾相知的体型和顾莫问的截然不同,手自然也是不同的。 钟磬完全没有多想,等握着那只骨节修长温凉如玉的手后,才后知后觉有些不对劲。 昨天他央顾相知教他写字,那只手的样子他记得清清楚楚, 虽然这只手同样生得很好看, 但顾相知的手要更莹润纤细一点,指尖也要更纤薄柔韧, 也更冰凉柔软一点。 这只手似乎更像是好看的男人的手。 钟磬一怔,想起方才对方说的话, 那声音也是属于男人的。 他缓缓抬头, 和顾矜霄对视。 在顾相知面前时候, 钟磬眉宇间那纯粹懵懂的澄明,神情举止间清冷从容的温柔,全都消失不见了。 是了,这线条分明的眉眼,长眉斜飞入鬓,眉骨突出,稍稍抬眼便是张扬轻慢的强势凌厉模样。像是从来不曾退让半分,习惯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肆意纵横,随心所欲。 这样的面容之上,若是有过懵懂、柔软,也像是猛兽极力隐藏了锋芒獠牙后,一时伪饰的无辜。 钟磬用力握紧了这只手,居高临下看着他,不带丝毫温度地说:“你是谁?” 顾矜霄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出声。 钟磬的眸光冷冷地,箭一样钉着他,声音已然不善,却极力保持着微薄的耐心:“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长着她的样子?她在哪里?” 这一次,顾矜霄似有若无地笑了,轻轻地说:“你为什么在这里,我就为什么。” 钟磬只感觉手微微一空,被他抓住的男人便已然消失在他面前。 他立刻回头四顾,看到男人出现在帘外,手中展开一卷画卷,从容平静地览阅着,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被他发现。 侧脸的线条比起顾相知的,更深刻分明。这样的容貌在男人身上,过分漂亮就显得凌厉慑人。男人垂眸沉静的神情,让钟磬微微失了一下神,错觉好像似曾相识。 心里的火气杀意,就像被无形的屏障阻隔。 钟磬走出去,脸上的神情依旧锋芒微寒:“这是我的画像,有问题吗?” “是吗?” 对方头也不抬,钟磬不由走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顿时发现,这并不是顾相知为他作的画。 画上的男人一袭低调精致的白衣,衣摆暗绣仙草云纹,淡泊禁欲,风雅尊贵,远胜传说中于红尘世外修行的仙君。他的眼前蒙着厚重的白纱,纵使看不见眉眼,也说不出的俊美清雅。 打眼看去,画中人鼻梁嘴唇下巴的线条,和他生得却有几分相似,但是两个人却截然不同。 钟磬神情了然,声音微冷:“这不是我。没错的话,这个人应该是叫作鹤酒卿。” “你认识他?”顾矜霄依旧看着画像,眉眼不抬,只轻轻地说了这句话。 钟磬冷淡的笑了笑,带着一点桀骜嘲弄,清冷的声线尾音微微上扬:“不认识。画上的人一看便知灵魂纯澈无垢,如巍峨雪山独立红尘。这样的人物,自然是天之骄子出身不凡,得天独厚,气运过人。大约就是世人所谓的神仙人物。这样占据天道宠爱的人,本尊若是见了,一定试试,看他有几分本事,可配这份白璧无瑕高高在上?” 顾矜霄侧首看向他,随手合起画卷。 钟磬见他终于有了反应,眼底便露出几分毫无掩饰的危险,一眨不眨似笑非笑看着他。 “怎么,生气了?还是很失望,本尊不是他?” 顾矜霄目光沉静地看着他,寒潭一样的凤眸隐去一切波澜,轻轻地说:“那倒没有。你的样子虽然和鹤酒卿有几分相似,给我的感觉却更像一位故友。” 钟磬的脸上毫无笑意,冷冷地凝着他:“近来本尊很不喜欢听到,有人说本尊像谁。换做以往,你就要为自己的失言付出代价。你得感谢自己,这张脸很像她。告诉本尊,你是谁?原本这里的主人,去了哪里?” 顾矜霄听到这魔魅说,自己像顾相知,顿时若有所思。 然后,他抬手微微一礼,轻轻地说:“多谢尊上宽宥。在下顾矜,是这屋子里一块古镜忽然得了灵犀,一悟聚形,因而与屋主人像了几分。还望尊上恕罪。至于屋主人去了何处,在下初初化形又能力低微,并不知悉。” 钟磬早觉得这个人神秘古怪,听了他的话毫不意外。顾矜虽然言语有礼,却无半分居于人下的谦恭,大约因为那张脸,他心里竟也没有丝毫计较在意。甚至觉得拥有这张脸的人,只该高高在上,目下无尘。 “你知道本尊是什么?” 顾矜霄平静地说:“在下修行低微,只能看到镜面映照出的表面,只知尊上不凡,不敢妄加揣测。” 钟磬情不自禁走到他面前,当伸出的手抚上那人的脸,才微微回神。 但他的手却没有收回,目光深深地凝视着这张脸,感觉胸腔里跳得极快,血液也微微灼热起来。只有触碰到那张脸的手指是稳的,轻柔的。 钟磬的目光一寸寸描摹着这张脸,从他疏离略显郁色的眉眼,到线条意外柔软秀气的唇。颈项的骨肉柔韧细致,玉雕一般的线条完美。 比起顾相知清冷空灵,让人不敢造次不忍亵渎的美,这个人生得要更精致冷硬,还有一种让人情不自禁心生畏惧的倨傲尊贵,神秘幽寂。 但是,看到顾相知他只觉得目眩神迷,只想保护亲近。若是这个人,他就只想…… 钟磬收回手,深远冷酷的眼神,带着一丝复杂的晦暗,清冷的声音隐隐低哑,低哑又错觉柔和:“顾矜,本尊的名字唤作钟磬。以后,你跟着本尊。” 顾矜霄垂眸,轻轻地说:“多谢尊上庇佑。” 钟磬淡淡地说:“本尊虽然脾气不好,也没什么耐心,却不会无故为难于你。没必要小心翼翼,以后不要低头。” “是。还未请教,尊上来历。再此何为?可有顾矜能效劳的地方?” 钟磬见他果然抬眸平静地看着自己,对上那慑人心神的眉目,他反而心头微动,忍不住先别开眼。 “本尊是什么,自己也说不清。你若要帮忙,只需注意两个人的动向。一个是奇林山庄的少庄主林照月,这个人比看上去危险多了。另一个是这屋内的主人,我不希望有人伤到她……你自己也小心。” 顾矜霄再抬头,钟磬已经消失不见了。 将顾相知安顿在枉死城最安全的地方,回来就看到一场多角精分大戏的神龙,表示很懵逼。 【不是说好来勾搭林照月的吗?你怎么突然换了目标?】 顾矜霄坐到榻上,看着桌上仍旧乖乖罚站的蓝色小鸟:“一个能根据人心所欲,自由变幻样貌的魔魅,出现在奇林山庄之内,同时关注林照月和顾相知两人,你不觉得很有意思?” 【所以,这就是两个身份满足不了你,还要额外再草一个古镜成精人设,投靠魔魅门下,扮猪吃老虎的理由?】 顾矜霄眉目沉静,轻轻地说:“其实,我本来打算伪装成他的前辈,这样也可以解释,我为什么和顾相知生得一样。可是,没想到他的真实性格和在顾相知面前截然不同,这种乖张狂妄的性格,可没那么听长辈的话。” 【可是,】神龙捂眼睛,不忍直视,【你的演技真的烂透了,谁家做手下的是这种画风?要不是你生得像我琴娘小姐姐沾了光,那个叫钟磬的魔魅拿你当替身,想睡你,你这种暴君反派画风能成功就怪了。】 顾矜霄伸出指尖,轻轻摸了一下那蓝色小鸟受伤的翅膀根。那软塌塌的翅膀闪过一道白光,软软地拍打了一下。它歪着头,两只小眼睛疑惑地眨了眨,试探地走了两步。 “想睡我?”顾矜霄的唇边抿出一缕浅淡的笑意,寒潭一样的凤眸,眼尾的阴郁化作似有若无的阴鸷,“那他要努力了,至少得先分清楚,谁才是本尊。” 其实,神龙合理怀疑,顾矜霄能成功蒙混过关,除了因为美色误人,最大的因素在于,钟磬这个魔魅的人类社会生活经验,极其贫瘠匮乏。 他可能真是眼神不好,把看到顾矜霄那张暴君反派脸时,潜意识发起的危险警报,解读成心动的感觉。 顾矜霄没有在意神龙的想入菲菲,他站起来,换了一身红衣,朝地图上林照月所在的方向而去。 于是,当林照月看到书房里,出现的生得和顾相知一模一样的红衣人,毫无意外的错认成了钟磬。 第81章 81只反派 入秋不久, 林照月就畏寒到身上披了件挡风的薄披风。 他头上的血条也一直处于不断掉血,隔不久又突然恢复一截的诡异状态。 他冷静温煦的面容上,没有太多真切的病态,这份不足反而显得他的气质里, 有一种隽永清贵的翩然风雅。 若是再想一想, 这样温文尔雅病弱优雅的贵公子,使得却是一手罡风霸道劈山裂地的麒麟刀, 这种反差对比, 更是叫他有一种别样的奇异魅力。 林照月正在披阅山庄各部的庶务, 忽然心念一动, 抬眼看到突然出现在书房内的红衣人, 他的目光在那人的脸上略微顿了顿。 “怎么,鹤酒卿的脸不好用吗?”他的话说得平静随意,并无什么意味, 随即便垂眸继续书写起来。 不久前,钟磬刚从林照月这里离开, 态度相当乖戾不逊, 隐隐有威胁警告之意。若是换了别的人, 纵使不心生忌惮畏惧, 也要因为他的狂妄而恼怒不忿。 但是, 林照月却是当真唯有冷静理智, 即便面对的是操纵他生死的非人魔魅, 也不能让他有丝毫特别。 只有顾相知的事情, 他才稍稍多些情绪言语。 林照月加盖了印签, 黑长的睫毛垂敛,沁凉的声音平静地说:“有件事,上次就想告诉你了,她不喜欢穿颜色深的衣服,你这个样子其实比起她,倒是更像她哥哥。” 顾矜霄不紧不慢朝他走过去。 和他猜想的差不多,林照月果然是认识钟磬的。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因为钟磬曾经用顾相知的脸在他面前现身过,所以把此时穿红衣的他当作了钟磬。 “顾相知的哥哥?”顾矜霄说话的声韵稍稍调整,便无限接近钟磬那清冷从容,尾音似有上扬的声线。 林照月说:“那个人叫顾莫问。最晚七日后的麒麟大典,他一定会现身。我若说他是白帝城主,你或许不在意。需知,他还是个极为厉害的方士,顾相知没揭穿你的身份,顾莫问却绝不会错认。顾相知是他的逆鳞,你若是用这张脸在他面前招摇……后果,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顾莫问为什么会来这里?你请他来,总不会是为了对付本尊吧。” 顾矜霄想起那封措辞严谨的信,说顾相知处境危险,请他过庄一叙相商。为了了解局势,他收到信后,这才神行到江南书堂总部,找了淼千水买消息。 被说中谋划,林照月也没有任何反应,冷静自若地说:“谁能请得动昔日的琴魔,如今威震天下的极道魔尊?我说过了,顾相知是他的逆鳞,如果他会出现在某处,那必然只有一个原因,顾相知在那里。他们兄妹的关系极为复杂,两个人信念相左,阵营对立,却都甘愿为对方付出一切。” 林照月顿了顿,神情略微一丝复杂:“不过,只要你不做什么多余的事情,有顾相知在的地方,顾莫问轻易都不会动手杀人。” “你好像,对这个人的态度有些微妙?为什么?” 林照月手中的笔彻底停下,那张温雅清贵毫无情绪的脸,浮现一缕久违的淡淡笑意,如和风江月掠过林海,并无暖意,反而微凉怅惘。 他的眸光也很凉,澄澈清透,但凉如夜色:“其实,你和林幽篁也做过同样的交易。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林幽篁一死,你就像转世投胎了似得毫无印象。不过,这么说的话,你曾经也认识顾莫问的。毕竟,他一度和林幽篁同为死人谷谷主。两个人一起杀戮了半个中原武林,只不过结局是林幽篁死在我手上,他威震天下。” 听到钟磬居然和林幽篁有关,顾矜霄的眸光微微一凝,淡淡地说:“所以呢?” 林照月眸光深深地注视着顾矜霄,脸上的神情冷静又平和:“所以我在想,他那么厉害,知不知道林幽篁会死在那里?在山道上时候,他为什么不杀光我们所有人?” 顾矜霄静静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这话到底是对钟磬说的,还是对顾莫问说的。 林照月温润如春风一笑:“我愿意与你为伍,不是因为你很强,而是因为,你曾经助过幽篁,圆了她的梦想。所以,就算有些事情于我来说可做可不做,我也会为你费些心力。尽量不与你冲突。但你记住,这都是因为林幽篁。” “你对林幽篁感情颇深,为什么又要亲手杀了他?” 林照月没有回答,却说起了别的话:“幽篁其实很讨厌吃糖,但母亲去世后,她就最喜欢吃糖糍粑了。她生前也没有做过任何坏事,却落到那种结局。这世上做尽十恶不赦之事却活得畅快的人多了,纵使人间一死也一了百了。但有些人一旦作恶,就落得罪无可恕,灰飞烟灭,除了一死别无生路。” 顾矜霄似乎明白了,有人让林照月相信,不杀血魔林幽篁,奇林山庄的大小姐就会魂飞魄散。 的确,幽谷之下被业火吞噬的林幽篁毫无痕迹,魂魄不存。然而奇林山庄之内,那扇子上依附的十五岁的少女残念,却是存在的。 依照林照月所说,钟磬曾与林幽篁有跟他一样的交易,是什么交易?为何他从未见过林幽篁身边出现过这样的魔魅? “我母亲生平从未做过恶事,甚至做过许多救济贫弱的善事,却遇人不淑,早早过世,她的孩子也都……其实十岁那年我就觉察出来,父亲似乎和母亲的死有关,他对我也不好。可是,我心里却念着小时候他也曾真心疼爱我们,念着曾经一家四口的美好回忆,想着他或许不是有意的,母亲的事他也很自责,他对幽篁很疼爱……” 林照月很少笑,今日却笑的很多,温润如玉,翩然清雅,却好像早已死去不会流动的一泓清泉。 “我在想,事情发展到今日这般地步,究竟是错在我不够强?还是错在我不够狠,不够坏?” 顾矜霄轻声说:“这世间的人,若是非黑即白,非恶即善,许多事情就会简单很多。” 林照月这种自我厌恶放逐,极端冷静理智的病态,已经深入骨髓了。 他轻轻失笑,笑容的幅度一向不大,却甚是完美,清雅温润,如玉如竹:“奇怪,你我之间,一向多说几句就要不欢而散,今日不知不觉却说了许多交心的肺腑之言。不过,这世间能与我谈论这些的,恐怕也只有你了。” “不必压抑苛待自己,总有一天你也会死,到时候还是会和你母亲她们相见。” 林照月怔了一下,摇了摇头,温柔的笑容一晃而逝:“我是人,是人便要执著于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你清楚的,这短短几个月死在我手里的人有多少?若是我这样的人死后和母亲她们去的是同样的地方,这个世道便太可笑了。” 顾矜霄想到里世界枉死城的荒弃,阴阳之力,天地灵气,全都无序紊乱,世道的确就这么可笑。 林照月已然恢复冷静,若有所悟:“或许你是对的,既然要做恶人,便要做得彻底。之前我的确还带着过去习惯的心慈手软,无怪你会嘲弄轻视。以后,不会了。” 顾矜霄无话可说,他似乎并没有说什么,不知道林照月何以得出这种结论。 林照月却已经另拾话题:“对了,说正事吧,七日后的麒麟大典,我需要你扮作一个人。白帝城的确不是什么好选择,我有一个比白帝城更合适的对象。” …… 顾矜霄离开林照月的书房,不但得到了他想要的消息,还缓和钟磬和林照月之间水火不容的关系。虽然他觉得自己好像什么也没有说,没有做。 既然知道,钟磬曾经和林幽篁的做过交易,那一切的谜底或许都和钟磬有关。 于是,他依旧用古镜化形的精魅身份,走到钟磬身边去。 “尊上,方才撞见了林照月,他似乎把我当作尊上,说了许多听不懂的话,最后,他说希望尊上在七日后的麒麟大典扮作这个人。” 顾矜霄递上林照月给他的画像。 钟磬躺在院子的藤椅上,漫不经心懒洋洋的不动,脸上面无表情,眉宇的锋芒不羁自然舒展开,像是餍足吃饱了的猛兽。 看到顾矜霄,他狭长的眼眸睁开一些,眸光微微汇聚一点莹润的神彩。 他伸手像是要接过那张纸,却差了一截,勾勾手指,示意顾矜霄自己再上前一些。 嘴里却轻嗤一声,明明是清冷从容的声线,却叫他说出一股轻慢嘲弄来:“本尊之前忽然感觉到,他心底的恶念骤然拔高,似是洪水决堤野火燎原,还想他这是去杀了多少人?没想到是见了你。” 钟磬的话让顾矜霄的动作一顿,沉静无波的眼眸都微微一眨。 在他怔然的时候,钟磬猝不及防忽然伸手,一把将他拉过来,让顾矜霄惯性之下落到藤椅上。他反身坐起,两手撑在两侧扶手,半跪在藤椅上,居高临下全面俯视笼罩。 自下而上看去,斜飞入鬓的长眉自带倨傲威仪,狭长锐利的眼睛如星辰坠落泉水,澄澈清透。 俊美冷硬的面上却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像是好奇试探的游戏,又像猛兽无意展露的危险。 钟磬眯了一下眼睛,微微歪头,眼睛却一眨不眨盯着,无法借力只能半躺在藤椅上的顾矜霄。 “小镜子,你是怎么做到的,之前不管本尊如何威胁刺激,他都一副是世道逼他手染鲜血为恶不悛,然而灵魂始终无暇高洁不屈。本尊还以为,有生之年都见不到他主动堕入黑暗了呢。” 清冷从容的声线,微微压低沙哑,有一种奇异的恶劣的性感。 顾矜霄平静地躺着,藤椅微微向下倾斜,借力的地方都在上方之人的掌控下。 他并无任何被禁锢掌控的紧张,只是上方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笑起来的时候,鼻梁到微微翘起的嘴唇,侧脸到下颚精致的线条,都像极了鹤酒卿,让他忽然失神了,下意识便抚了上去。 第82章 82只反派 脸上温凉的指腹若即若离的抚摸, 酥酥的温柔, 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钟磬愣了一下, 下意识眯着眼睛眨了眨,连耳朵尖都微微一抖。 他没有避让闪躲, 眉峰线条却下压, 显出轻微的凌厉危险来。 钟磬略略不悦困惑地说:“你摸本尊做什么?” 顾矜霄的手指勾着钟磬的下巴,指腹轻轻挠了挠,看他眯着眼睛做出不耐威慑的样子, 眼底却一丝懵懂不解的好奇。 眉目神情又凶又狂, 且坏且嘲, 眼神却清透恣意, 自由自在。声音更是清冷从容得,难以想象主人会是个毫无耐心, 隐隐躁郁的喜怒无常脾性。 就像,很难想象, 鹤酒卿那样温柔淡泊的脸上,有朝一日会出现晦暗凌厉的杀伐邪恶。 顾矜霄的手指不带丝毫情绪的丈量过去, 轻轻地说:“尊上生得很好看。” 钟磬嗤笑一声,脸上却无真切的笑模样,连在顾相知面前时候,他都很少笑,笑起来的幅度也很小。 “本尊自然生得好看。”钟磬倾身, 逼近被圈在藤椅和他之间, 无处可躲的顾矜霄。脸上心不在焉的神情隐隐几分轻慢冷意, 眼底却格外清亮专注。 “你是不是爱慕本尊?”钟磬说。 顾矜霄的手指顿了一下,从他脸上收回。 钟磬却抓住了那手指,往他脸上一贴:“没关系,本尊允许你爱慕。你是镜子,被好看的人吸引很正常。本尊不怪你,这是你的天性。不过,虽然本尊是很体谅的主人,但本尊也不喜欢三心二意,你以后不准这么摸别的人。本尊也不会让其他人摸脸……” 顾矜霄静静地看着他,在他微微下压的危险目光下,可有可无地说:“好。” 钟磬的唇角微翘,重新躺回藤椅上去,这样便和顾矜霄并肩躺在一起了。 他的胳膊自然的伸出去,揽住顾矜霄右侧的肩膀,轻轻一拥就让他朝自己的肩上倾斜。 这次,轮到顾矜霄眼底微微一变,隐隐的复杂不解。 这带着保护占有性质的动作,钟磬做得自然极了。他控制着藤椅轻轻悠悠地晃着,脸上神情放空。 “尊上为什么选择和林家人交易?林幽篁还有林照月,他们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林照月这种正人君子,本尊最不耐烦打交道。只是本尊醒的时候就已经和他契约了,他的血脉里有本尊要的东西。本尊也不清楚那是什么,但本尊知道这是属于本尊的东西,一定要拿回来。至于林幽篁,虽然林照月提起过几次,本尊却一直都无印象。直到最近看见顾相知,不知怎么总觉得似曾相识,做梦一样……” 钟磬闭着眼睛,清冷的声音没了乖张的戾气,显得清越而幽凉,像是秋雨打湿芭蕉。 他睁开眼,转头垂眸看向顾矜霄,眸光定定专注,忽然略微邪气的笑了:“不过,看见你,本尊倒是觉得更熟悉呢。你是不是之前就见过本尊了,一直暗恋本尊?不然,你怎么连林幽篁与本尊做过交易都这么清楚?” 顾矜霄一时无话。 钟磬挂上一点邪气的笑意,低头凑近,眉宇和目光却是干净的,显得那邪气也更像童稚无害的恶作剧。 “你化形得跟顾相知那么像,是不是怕本尊不喜欢你?” 顾矜霄:“……” “其实,我倒是……咳,本尊倒是觉得,你们一点也不像呢。” 一点也不像?那之前是谁羞答答地拿着夹竹桃献殷勤,卖了半天蠢才发现认错人?虽然,准确的说也不算认错。 顾矜霄沉静的眼眸和钟磬狭长的目光对视。忽然发现,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竟也隐隐介于桃花眼和凤眼之间。锋利和艳色相持。 钟磬的耳尖,在秋日黄昏的阳光下,泛着一点透明的薄红。 然而,便是这样笑,脸上笑容的幅度也很小,就像从未真的欢颜。 “你怎么,好像一直都不开心?”顾矜霄下意识问,有些想不起来,他在顾相知面前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鹤酒卿就不会,纵使白纱遮了眉眼,笑容的幅度微不可闻,笑容也像春风沉醉美酒微醺,只有内心始终存着一份美好的人,才会有那样纯粹的笑容。 钟磬却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顾矜所做一切都是想让他开心。 他面上轻慢不羁,目光却认真地看着顾矜霄,眸光里一丝微弱的波动挣扎,然后慢慢坚定:“这世间之事,不开心才是恒久,开心不过只是刹那一瞬。不过,看到你的开心要比刹那多一些。” 他笑了,这次笑容轻盈,就像此日此时这秋色浮光一样清爽温暖。 “比其他,任何人都多。” 这猝不及防的表白,就像忽然迎面的新鲜空气,反而叫人心口一窒,来不及喘气。 “为什么突然……” 钟磬眉眼的冷硬不知不觉软化,他靠在藤椅上,侧首静静地看着顾矜霄,眉目温柔宁静而遥远,有一种并不自知的孤独。 “知道你喜欢本尊,就算本尊失忆忘记你,也还是走到本尊身边来。忽然就心跳得很快,心里就像漫天在放烟花一样。我以为自己并非人类,孑然一身,无来处无归处,并无所谓。但世间有人记得我,爱我,我竟也是会像平凡的普通人一样失态无措。” 他握着顾矜霄的手,主动贴到自己的脸上,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所以,也想让你这么开心。我不会再见那个人,你不需要做任何人的替代,我看见的,心里的,就只有你。会对你很好。” “尊上,你误会了。” “嘘,”钟磬缓慢眨眼,无辜道,“本尊、尊上什么的,话本里魔头出场都是这么说话的,拿来逗林照月玩的,不必在意。你跟他们不一样,我叫钟磬,记不住的话,就是一见钟情的同音。钟磬钟情顾矜,记住了吗?” 此刻若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懵懂化形的古镜在这里,必然是要心跳紊乱脸红耳热。 顾矜霄凤眸静静地看着他,第一次不能确定,随意散发魅力撩拨人心,是这魔魅的本能。还是,不记得一切,在这世间孑然一身的钟磬太过孤独了。 …… 那天之后,钟磬当真再没有问过顾相知的消息,也没有再去过东苑。 正好恰逢林照月和顾矜霄一席对话后,转变心性,头也不回再无犹疑,彻底投身到黑暗中去。 钟磬便对林照月收敛了之前桀骜嘲弄的态度,难得平和地说:“你能想通就好,本尊也退让一步,顾相知那里,本尊以后都不会叨扰。” 但是,顾相知却失踪了。 东苑里出现了一个假的顾相知。 没有任何人发现,除了顾矜霄和神龙。 毕竟,真正的顾相知就被他们藏在枉死城,正在轮回台之处打坐呢。就是以前每一次顾莫问都会去打坐的地方。 在奇林山庄能神不知鬼不觉伪装顾相知的人,不是林照月安排,就是钟磬的手笔。 但现在,钟磬是真的恪守诺言,从未提起过顾相知一句。反倒是林照月和容辰,每日里要去东苑许多次。 容辰还好,他本来就喜欢往顾相知那里跑,也没有人约束他。林照月之前却是故意避而不见的,现在却毫无避讳。 离麒麟大典只剩三天时间,钟磬外出的时间却忽然多了很多。 每次回来,他身上的血腥味和杀气都很重,眉锋冷厉令人望之生寒。 纵使换了衣服洗了澡,那淡淡的铁锈冷意也不消散。 钟磬让顾矜霄把他的本体小镜子搬过来,他不去见顾相知,也不准顾矜霄去。 每次靠着挨着不够,还想抱着睡在一起,从背后枕在他的肩上,更亲密的事情自然也想做,但是顾矜霄沉静阴郁的眉眼,便是钟磬再觉得他超喜欢自己的,没有得到邀请,也并不敢冒犯。 而且,一旦他稍有过界,顾矜霄就会平静地说,他对钟磬并无意,是钟磬想多了。 情人真是太害羞太禁欲了,怎么办?好烦恼。 因此,当钟磬发现,顾矜好像有意无意总提到顾相知的时候,他心里升起的不是当初惊鸿一面的念念难忘,而是骤然而起的醋意和危机感。 难道,他真的误会了,顾矜心里一直暗恋喜欢的人,其实是顾相知吗? 虽然每次从头回忆一遍,他都肯定他的小镜子是真的对他更特别,对谁都很疏离,却主动摸了他的脸。但还是无法抑制他对顾相知产生难以排遣的嫉妒。 “不准再提东苑那个寡妇,她是林幽篁的妻子,心里总是挂念一个已婚妇女,这样是既不道德也非君子所为。”身上的血腥味还没有散干净的钟磬,认真地说。 顾矜霄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短短一周之内,对同一个人由神魂颠倒的女神,变成提起来就如临大敌的寡妇和已婚妇女。 他看着钟磬,眼眸的光复杂又晦暗。 钟磬却用那种雨水淋湿的眼神,清透固执地看着他,清冷从容的声音狠厉地说:“你再提她一次,我就亲你。你心里想她一次,我就弄哭你。” 眉锋的冷硬危险,已是极力克制隐忍的平静,眼角鼻翼唇边的阴戾却已然压抑不住。 顾矜霄神情冷淡,无话可说,因为他已经发现,钟磬和血魔林幽篁的关系了。 要不了多久,等钟磬忽然想起来,他借林家大小姐的人生还魂时候的记忆,不知他是如何看待今日这番话的? 第83章 83只反派 神龙叹口气:【怎么样,我就说了吧, 钟磬的画风干不出这种高智商的事情, 肯定是林照月一看琴娘小姐姐不见了, 立刻灵机一动, 找了个冒牌货替代。】 顾矜霄眉目沉静:“林照月的确最有可能做出这种事,钟磬的表现却完全不知情……如果真的是林照月的手笔, 那他们两人之间的龃龉罅隙, 或许比我们看见的还要深。” 神龙也算局外旁观过来的, 想想唏嘘道:【林变态之前怎么也算林照月半个哥哥吧, 林照月杀他的时候是真的很伤心了。这会儿脱离了林大小姐的羁绊, 两个人却剑拔弩张,人世的因果轮回真是奇妙。】 它摇摇龙尾巴:【不过,管他们两相爱相杀呢, 重点是这个假顾相知要做什么?会不会败坏我琴娘小姐姐的名声?】 之前,顾矜霄决定将顾相知的身体束之高阁不用,是因为林照月和钟磬对顾相知莫名的好感。 虽然顾矜霄没有明说, 神龙却觉得很理解,毕竟再怎么自恋, 顾矜霄也是男人。因为顾相知的身份, 被男人接二连三的爱慕痴汉, 他大概也是很不舒服了。 谁知,顾矜霄听了, 寒潭一样的凤眸平静地看了它一眼, 轻轻地说:“不是。琴娘小姐姐这么美, 有人喜欢很正常,但也只能到此为止。要是离得太近,或是超过喜欢的程度,我不高兴,也不愿意。” 希望所有人都喜欢,但不可以太喜欢,不能超过自己喜欢的程度,这是什么样的心态? 神龙目瞪口呆,这个手办控,他养闺女呢! 不过,神龙想想,它也不高兴有人比它还喜欢琴娘小姐姐啊,尤其还是反派,还是让顾莫问玩他们去吧。 【钟磬竟然敢说琴娘小姐姐是寡妇、是已婚妇女,你怎么还这么冷静克制?难道因为他很可能是林变态,你就网开一面?】 顾矜霄很平静,目光幽深,轻轻地说:“怎么会?我在等,等他想起来。你觉不觉得,他这段时间很有意思?到时候回忆起来,算起账来会更有趣。” 【是啊,真的很有意思呢。失了个忆,白月光成了白饭粒,昔日基友变身今日下属,被他疯狂痴汉求爱。情人变情敌。】 神龙忧心忡忡。 【但是,你别忘了天道好轮回,有天等他发现顾相知就是顾莫问,回忆往昔算起账来,他可能也觉得很有趣。】 顾矜霄每神展开一次,神龙就要心惊胆战地算一笔,发现搞不好最后这帮人都要疯,然后开心地追着顾矜霄,要跟他一起殉情。 顾矜霄并不知道神龙的忧心,并不在意:“那就等他们发现的时候再说。” 显然,至今为止,连最聪明的林照月和淼千水之类,也没有丝毫怀疑顾莫问和顾相知是一人。 最有可能根据气蕴辨别的鹤酒卿,却是个半瞎,而且对顾莫问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对顾相知却只是温柔友好。 这就…… 钟磬因为生气,这次没有回来不久就又出去,拉着顾矜霄要一起补眠。 两个人并肩躺在床上,钟磬是真的很累了,紧紧搂着顾矜霄的的手臂,头挨着头,一沾枕就无知无觉。 顾矜霄也闭上眼睛。 不久,奇林山庄东苑,屋子里出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顾相知,所有人却毫无所觉。 正在屋前与林照月对弈的“顾相知”,自然就是这几天假冒的那位。 而旁边真正的顾相知,是刚从幽冥轮回台回来,被神龙暂且隐藏了气息的顾矜霄。 神龙仔细地对比了一下,假的顾相知看上去气质清冷高傲,面容也可以说十分相似。 一定要说有哪里有破绽,只能说她的眼睛虽然清冷莹润,如一泓秋水。可是顾相知那种超脱红尘的空灵无物,连顾矜霄也没有,何况是这个人。 【有点失望,我还以为能以假乱个真什么的。】神龙叹气,很快兴致缺缺。 顾矜霄眉宇的神色却略显复杂,轻轻地说:“为什么林照月私下和假顾相知说话,态度却这么奇怪?” 实际上,林照月的态度一点也不奇怪。反而极为正常,太正常了。 他穿着绣着麒麟纹的银白锦衣,那衣服的料子和颜色稀有又娇气,受不得丝毫皱褶,往往是作为正式场合的礼服穿着。穿上这样的衣服便要一直挺直端坐,显得一丝不苟。 这衣服自然好看,衬得本就优雅清贵的林照月,越发的君子如玉,还有一种矜持冷静的端方克制。 林照月沁凉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带着不自觉的温柔:“大嫂这段时间住得可好?” 假顾相知矜持地点头:“一切都好,二叔费心了。” 林照月温文尔雅:“应该的,大嫂务必请将奇林山庄当做自家,若有不合心意之处,便使人告知照月一声。” 假顾相知眼波微微一动,似是隐隐触动:“二叔待我太好,我却无以为报。” 林照月温和地看着她片刻,冷静地说:“为大嫂做什么,都是照月心甘情愿,不需要任何回报。” 似是心神不稳,假顾相知垂眸,拈着白子的手指出得快了些,和尚未收回的林照月的手指相擦,猛然回神一颤,棋子落到棋盘上,发出玉石琅琅相击的声音。 林照月也怔了怔,垂眸没有抬起,只有手指慢慢收回来。 他的声音越发低,冷静不露丝毫情绪:“大嫂,没事吧。” “我,我没事……,二叔呢?” 神龙尾巴捂眼睛,简直不忍直视:【你再不出去,她这是要替我琴娘小姐姐红杏出墙吗?】 顾矜霄若有所思,神情沉静无波:“若人是林照月安排的,只有他们两人时候,完全没必要虚与委蛇。” 【你可别分析了,明显林照月以为那是真的顾相知,现在被撩拨得心神不守,】神龙怒其不争,【明明我琴娘小姐姐根本不是这样的人,林照月是被糊了眼睛吗?】 顾矜霄平静地说:“这就是我不明白之处,淼千水心比比干多一窍,都被林照月所惑,没道理你看出来的,他却注意不到。” 但事实就是,林照月看上去就像已然动心动摇,却苦守着一点心念,每每差一点又收了回来。 而对面的假顾相知,欲语还休,眉目有情,只等他伸出手来。 林照月喉结微动,他已然收敛好情绪,颌首起身:“时候不早,照月需得去处理山庄庶务,大嫂留步。” “晚上,我做了糖糍粑,你来吗?”动人的嗓音带着一丝期待。 林照月没有回头,脚步却顿了顿,然后什么也没有说走了。 身后的假顾相知神情微微一丝失望低落,萎顿在榻上,如同一朵失去水分的夕颜花。 【感觉看了一出被封建礼教束缚压制,有情人不能在一起的悲情伦理故事呢。真感人啊。】 “我们也走吧。”顾矜霄淡淡地说。 【你为什么不拆穿她?】 “既然人也不是林照月安排的,他已经看出来不对却没有拆穿,应该是有什么计划。” 【我怎么没看出来他看出不对了?】 “她说糖糍粑的时候,林照月已经很生气了,甚至动了杀意。大约因为怕遮掩不住,才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咦,我怎么没有感觉到?他身上的气蕴很平静很平稳啊。】 顾矜霄眸光沉静,平静地说:“我是方士,对人身上幽微的恶意,轻易就能捕捉到。” 【是,是吗?我怎么从没听过,别的方士有这种能力?】 顾矜霄没有说话,只是手指结印,打开去往里世界的通道。 而假顾相知在林照月走后,只是略微失望了片刻,随后便坐到镜子前,目眩神迷地欣赏着镜中的面容。选了眉笔口脂,认真的描画。 顾矜霄并未看她,平静地转身,消失在房间里。 …… 【她是谁?难道是狼来了,你扮演假古镜,真古镜成精扮演你?】 “成精哪有那么容易?她是人,这是易容。” 顾矜霄离开屋子,没有去见林照月,而是去了同在西苑另一处的容辰处。 容辰躺在秋天晒得暖暖的屋檐上,似是刚练完剑,原本习武缚住额头的束带被他扯下来拿在手中,额头还有薄汗。 不到脖颈的短发又黑又直,纵使沾着汗也很柔顺蓬松,阳光下黑得泛着孔雀蓝的光泽。 他的肤色微微的黑,类似小麦色,显得肌肉的线条修长劲瘦有力。 平常见多他孩子气笑容满满的元气样子,突然见到他闭着眼睛休憩的脸。纵使仍旧无忧无虑眉目舒展,高挺的鼻梁剑眉,嘴唇坚毅的线条,还是显出一种英武冷峻的底色。 忽然想起,前几天他把脑袋递到顾相知的手里,蹭蹭说很好摸。 顾矜霄便摸了摸那黑得泛着孔雀蓝的头发,不长的头发穿过指腹,凉凉的干燥柔软。纵使弄弯了,很快也会自然伸直。 容辰皱了一下鼻子,脸上却绽开无邪的笑容,仍旧闭着眼睛:“暮春别闹,我睡一会儿,刚刚做了一个好梦。” “什么梦?” “相知姐姐带我在天上飞,周围的风景真好看。” “风景,是什么样的?” “金灿灿的麦穗,葡萄架结了果子,还有红红果树。嗷呜……” 牙齿磕了一下,他皱着眉,稍稍清醒了。一只一只睁开眼睛,揉了揉,忽然惊喜:“啊,相知姐姐,你来找我玩吗?” “许久不见你。” 容辰一下子跳起来,生龙活虎。他的神情看着孩子气,样子和身高却已经是个大孩子了。 “不是我不想去看你,四天前的傍晚二哥突然带我出去,他的脸色很吓人,一句话也不说。吓死我了。还好在夕照坡的木桥上看到相知姐姐你,他一个人站了一会儿,脸色就好了。” “四天前,傍晚,夕照坡?”顾矜霄想了想,四天前的傍晚,他应该正以顾矜的身份和钟磬在藤椅上聊天。 林照月那里,应该已经收到院子里的侍女送来的顾相知离别的留书。 所以,让林照月彻底黑化的,不是顾矜霄假冒的钟磬,而是忽然离开的顾相知? 可是为什么会那么巧,林照月出去找顾相知,经过的夕照坡上,就正好有一位“顾相知”等着他? “可能因为我没发现相知姐姐走了,二哥冷着脸,说没有他允许,不准我再去东苑见你。他是坏二哥。可是,相知姐姐你怎么这么久才来看我啊?难道二哥也不准你出门吗?”容辰开心委屈又好奇地说。 第84章 84只反派 林照月不允许容辰去东苑? 【看来,林照月果然是发现不对, 这是不想让容辰和那个冒牌货接触。难道怕容辰发现不对, 直接揭破了?】 顾矜霄对容辰说:“你二哥说得对, 以后不要去东苑了。想见我的话, 就把信给暮春,我若是有空, 会主动来找你。这是你跟我的秘密, 不能告诉你二哥。他知道了, 我就不能来见你了。” 容辰疑惑, 但还是点头, 他伸出小指:“好哦,拉钩。我一定不说。” 顾矜霄不动:“不用了,我相信你。” “可是, 拉钩很好玩的。”他用小指轻轻勾着顾矜霄的手指,撒娇一样软软地晃晃。好像承诺并不是重点,拉钩这个仪式才是。 终于顾矜霄抿了抿唇, 伸出手屈指相勾,听他开心活泼的声音说着童稚的游戏。 “真好玩, 小时候只有二哥肯陪我玩这个游戏。可是二哥生了病要静养, 我还要练习武功, 只玩过三次。相知姐姐玩过这个游戏吗?” 顾矜霄轻声说:“没有。你跟林照月的性格差距很大。” “二哥比我大两岁嘛。我是父亲在后山河涧捡到的,他说当时漫天星星落在河里, 他看见我的眼睛, 还以为是星星落下来了。哈哈, 真好玩。所以我就叫容辰啦。”提到自己被捡到的身世,容辰也无忧无虑笑嘻嘻的,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那你也见过林夫人?” 容辰却摇头了:“我没见过二哥的娘亲,我是三岁的时候,因为游戏玩得好,父亲把我从很多人里带回山庄,我才见到二哥的。” 自小捡到他,却是三岁后,林夫人去世以后,林书意才带他回山庄。 游戏玩得好,是什么样的游戏?对容辰而言,从小到现在最擅长最习惯的游戏,就是在一群人忽然而至的袭击中,成为唯一的胜者。 “傻孩子。”顾矜霄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 “我不傻啊。我都知道的,二哥没了娘亲很难过,我没有过娘亲,但是我想,她一定跟相知姐姐一样好看又暖暖的。要是那时候就认识相知姐姐就好了,相知姐姐弹一下琴,二哥就有娘了,我也就有了。大小姐也不会那么凶。父亲也不会老是不高兴。” 顾矜霄沉默了一下:“听人说,你十四岁因为打败上一任鬼剑,成名天下。那时候,林照月已经十六岁了。”也就是说,当时的林照月已经扮演了两年的林大小姐。 容辰摇头,眸光澄澈清明:“我不知道谁是鬼剑,那时候父亲每天带我见很多人,谁的游戏玩得好,对方的命和手里的玩具就都归谁。我总是赢,父亲就开心。十四岁以后,我赢到这把剑,这样的人就少了。他们就开始叫我鬼剑,鬼剑辰,这可真难听,我喜欢二哥和你,你们就从来不这么叫我。只叫我阿辰。” “你还记得,拿这把剑和你比试的人,长什么样吗?” 容辰摇头:“没印象。” 【不管三年多前,拿这把剑横扫天下的是不是司徒铮的师父,对方武功都应该很高,没道理这小怪物不记得。司徒铮肯定是因为这把剑失踪的。你直接给他来个玄学版迴梦逐光,看他记不记得起来。】神龙提醒道。 顾矜霄静静地看着神情无邪纯澈的容辰,唇边轻轻上扬笑了笑:“不记得也好。” 神龙:【你不找司徒铮了?】 “我有别的方法。” 神龙有些懵,后知后觉,顾矜霄好像很喜欢这小怪物啊。 第一次见面就给他加血,还把暮春送给他,而且琴娘小姐姐只对容辰温柔地笑。还陪他轻功双飞,给他做饭吃,拉钩这么幼稚有损暴君反派形象的事,顾矜霄也做! 神龙就看着,两个人晒着太阳,无所事事地闲聊,陪着容辰做了些无伤大雅的游戏。直到有人传话,少庄主找容少有事,顾矜霄才隐藏了身形,先行离开。 【你怎么对这小怪物那么好?】神龙都有些吃味了。 顾矜霄似是想到了什么,却始终沉默,什么也没有说。 …… 临近麒麟大典,奇林山庄的事情越发的多了,更多的是各方受邀来贺的江湖势力。 武林强盛,许多官府中人也兼具江湖身份,自然也是受邀的人选。 只有邪道和绿林势力,向来与正道井水不犯河水,除非再次面对像死人谷那样霍乱整个江湖的大患,才有可能短暂的合作。 因此,当白帝城的人出现在麒麟城的时候,所有人都心下讶然,不由警惕起来。 此刻,整个天下再孤陋寡闻的人都知道,血魔虽死,琴魔顾莫问却变了身份,以极道魔尊的称号名震天下。 而这短时间便屹立长江水域的白帝城,旗下依附,多是绿林灰色地带的势力。虽然听说他们被白帝城收编后,没有再做旧时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打家劫舍行为。但是路过的势力,谁又敢不主动孝敬打点一二,以求他们庇护在此境内的平安? 不过,整个江湖这样做的多了。说白了,官府不也干着一样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背后坐镇的是那个人的白帝城,就算所作所为暂且无法归为邪道,也绝对算不得正道。应该说是正道和邪道都在警惕观望的独一份势力。然而,这奇林山庄却竟敢给白帝城发帖子,邀请他们来麒麟大典,这真是太叫人惊讶了。 麒麟城汇聚了天下武林人士,都在谈论此事。 “给白帝城发帖子还不算什么,若是不发,岂非不敬?重点是,他敢发,白帝城竟然还真的来人了。” “是啊,派出的竟然是八宫之首的任宫,真给面子。” “看来,这林照月果然有先辈风姿和魄力,奇林山庄是真的要崛起了。” “听说任宫的大宫主是个倾城倾国的绝色佳人,也不知道和奇林山庄的大小姐比起来,谁更美?” “哼,一个妖女,一个大家小姐,有什么能比的?” 有人意有所指:“奇林山庄的大小姐,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得,昔日自诩仙人的落花谷,他们的少谷主可是为了迎娶这位大小姐,落得满谷灭门。虽说燕家也是多行不义,但别忘了,那位血魔的名字可是和林大小姐一字不差。我可听当初参与围杀的武林同道说起,那位血魔虽是男子,却生得分外俊美,雌雄莫辩,与琴……与极道魔尊分外亲密。” 就有人懂了这言外之意,叹道:“这可真的是倾国倾城,美到杀人了。” “若是血魔与大小姐生得这样相似,以极道魔尊和血魔的关系,也怪不得白帝城会来人。” “你懂什么,当初死人谷覆灭,可是少庄主大义灭亲,多番筹谋策划,一力促成。那逢魔之夜,极道魔尊冲冠一怒,尸山血海,若不是那位站在我们这边,只怕整个江湖都要被杀干净了。他奇林山庄能幸免?”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愀然不语,唯有一片沉默。 之后,才有一人小声道:“我听说,那位生得美若天仙,为何你们从不提起?” “嘘!不要命了。你也不看看她是谁的妹妹?” 即便是这样的话,也阻挡不住有人叹息说:“纵使不要命,在下也要说一句的,在下有幸一共见过那位三次,每一次见到都险些忘了呼吸,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敢多想,也什么都想不了。” 闻者沉默,像是都沉浸在他所说的美到忘记呼吸,不敢想的情景去。 “那样世间不该有的美,又有那样神仙一样的手段,只怕非人间之人。怎么敢用俗世的言语来形容?又何必为难世间的佳人与之比较?” “是啊,竟能以琴音活死人肉白骨。闻所未闻,果然是方外之仙术。怪不得昔日始皇向方士求长生,原来世间竟然真有这样的神人。” “长生?什么长生?别胡说!” “就是,什么琴音活死人肉白骨,不过是对医术夸大其词的感谢,休得胡说。” 人群中顿时出现警惕之意。 “大家维护之意在下也懂,不过你们有些杞人忧天了。别忘了那位的哥哥也是个方士,更是一人一琴,就能屠戮天下的极道魔尊,有他在,谁敢放肆?再说,那么多人都亲历看见了,你以为消息还能传不出去吗?” “未必。你们不知道,那位现在就在奇林山庄做客。先后已经有十四批势力试图闯入山庄劫人,皆有去没有回。其中,黑白难测。” “什么?琴医就在麒麟城,就在奇林山庄?我们怎么不知道?” “那还有假,据说明日的麒麟大典,不但是要宣布奇林山庄庄主更迭,更是要宣布少庄主和那位的好事。” “我不信,他林照月何德何能?” “我也不信,明日我们就去看看,一定是姓林的用了什么手段逼迫。” “对,看看去。” …… 混乱的人群里,那位每每以低调温和言论,不着痕迹左右引导话题的儒生,悄然离去。 走出茶馆,穿过几重街巷,到奇林山庄附近,很快便消失了踪迹。 麒麟城最大的教坊里。 一身银白锦衣,高贵雍容又清雅冷静的林照月,似乎正宴请完某个身份尊贵特别的客人,稍稍放松小憩。 身旁站着的,正是坊中舞乐第一人,月婵娟大家。 即便是休息,林照月的脊背也挺得很直,身上仍旧没有一丝皱褶,他沁凉的声音却稍稍低了些,似有倦怠:“你的人看清楚了,那人的确是山庄里的?” “那人的确是消失在山庄里,但面生得紧,看体型,更似乎像是女扮男装。就算不是山庄内的人,也是进了山庄的客人。” 麒麟城最大最好的那些酒楼客栈,全都被奇林山庄包下,安排陆续到来的江湖势力入住。只有最尊贵的几个人,是安排在奇林山庄的客房。 林照月极轻的叹息一声,缓缓睁开眼睛,那双眼睛里唯有一片冷静无情:“女扮男装?” 第85章 85只反派 林照月心里已经有了怀疑的人选,但是他没有说话。 因为他不明白, 如果是东苑那个冒牌货,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照月不说话, 月婵娟却开口了:“今天这位任宫的少总管, 奴家瞧着有几分眼熟。” “哦?”林照月神色冷静如常。 月婵娟音色清婉, 轻柔地说:“公子可否记得, 昔日这教坊内有位唤作惊鸿的姑娘?” “说下去。” “是, 公子。”月婵娟如歌悦耳的声音, 娓娓道来,“她在天都城总指挥使缪霆被杀后不久,忽然有一天消失不见了。杀死缪霆的人,就是如今的极道魔尊。当初人们都被他神乎其神,当众杀人,并且在尸体内襟留名的行为所震慑,忘记了当初他以琴师的身份入城主府, 算起来正是通过我们教坊。而他正是惊鸿新选的琴师。” 林照月的脸上什么情绪也没有,那双冷静的眼睛却很清亮。 “惊鸿姑娘的舞姿, 有一股怒焰复仇的杀意,让人看了心头总是涌上难以消散的暴戾。”林照月唇角极淡的牵了下, 沁凉的声音说,“想不到昔日的极道魔尊, 竟也是会为一弱女子复仇的义士。” 月婵娟颀长优雅的颈项低下:“奴家和惊鸿当初也算能说上几句话, 公子可需要奴家去走动一二?” 林照月摇头:“不用做多余的事情。我们的目标已经不是白帝城。” 月婵娟微微低头, 稍稍有些不安:“还请公子示下。” 林照月侧首看向她, 许久平静地说:“你曾经是什么人,我并不在意。但,别背叛我。” 月婵娟的脸色雪白,脸上却无恐惧,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委屈安心,她慢慢抬起头,却只看到那个人平静离去的背影。 他的背挺得笔直,无论如何调养,都透着一些羸弱的不足轻飘。白衣月下,就像一缕随风而去的月光所化。有一种冷静决绝,却清澈幽凉的孤独。 她想跟着他,在这冷寂旷渺的夜色里走下去,走出去。 …… 林照月很久就知道,月婵娟是灵柩组织的人,正因为知道她这层身份,所以才独独对她另眼相待,委以重任。 不仅仅是因为,那时候的林照月能用的人手很少。 林照月虽然一直是个冷静理智,谋定而后动的人,用人做事上,却是个稍显偏爱用奇招险招的人。 鼎鼎有名的灵柩组织的人,能力自然差不了。有灵柩的组织做后盾,办起事来必然比很多人更有把握做得更好些。 就像,当奇林山庄开始明里暗里侵吞地盘,他的意图早就暴露于书堂的眼线之下时,摆了淼千水一道的林照月,选择的合作伙伴仍旧还是淼千水。 是的,在谁也不知道的时候,林照月和淼千水秘密地见过面。 做什么?找掌书先生,自然是买消息。 买谁的消息?自然是林书意临死前念的那个“薇姐姐”。 不在奇林山庄,也不在江南书堂总部。在一处四面空淼无人烟的湖上。 书堂顶尖的交易,都是在这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刻和地点完成的。 淼千水看了林照月摆出来的银子,脸上挂着狐狸式友好的笑容:“令尊二十多年前,是个相当有为的青年。他资质天分奇高,许多前辈与他都有过半师之礼,其中烈焰庄的鸦九爷对他更是赞赏,一度想要收他做义子,却因为想把女儿嫁给他而没有成事。” 林照月眸光清亮冷静,平淡地说:“鸦九爷的女儿叫张幺娘。” 淼千水是个很实际,很不喜欢说废话的人。他若是对你说了废话,那你一定是落进他的圈套里还不自知。 淼千水的微笑始终如一:“年轻人,老夫五十有六,说出的字都是按金子称算的。” 见林照月神情平和,耐心而冷静,他才孺子可教的样子捋捋胡须:“很少有人知道,令尊少年时期,过得甚是潦倒,曾经在一个员外家做工,因为相貌生得俊秀,惹了那家小妾几次媚眼,被那员外几乎砍断手脚,是一个路过的江湖侠女救了他。那蒙面女子自称白薇,不但救了他,还为他介绍师父学艺。后来,林庄主渐渐在江湖上扬名,招揽他的势力众多,他却独独亲近烈焰庄。” “张幺娘自然是不会武功的闺秀,也没有别的名字。但这江湖上有一个神秘的组织,里面几乎九成都是貌美的女子,每个女子都有一个取自药草的代号。巧合的是,这个组织里正好有那么一个白薇,二十年前昙花一现,二十年后又再次出现了。” 林照月点点头:“张幺娘就是白薇的几率有多大?” 淼千水笑着推出去三张画像。 一张是一个画卷泛黄,年月很久的画纸,上面画着一个蒙着面纱,一身白衣的女子。眸如秋水,眉宇飘渺似仙,美得不可方物。 一张是一个华服美饰的大家闺秀,虽然衣裙繁复,她整个人却带着一股明艳英气,鲜妍明丽,巧笑嫣然,顾盼神飞。 两者看似气质不同,眉眼却极为相似。 最后一张是个雍容典雅的夫人,虽然是妇人打扮,面容却一如少女,仍旧靡颜腻理,霞明玉映,如洛神再世。 上面的时间落款,前两张都是二十年前,最后一张是三天前。 三张画果然都是同一个人。 林照月平静地说:“这个组织的名字叫什么?” 淼千水摇头:“老夫有个癖好,若是九成可信的消息,可以尽信。但这消息却是十成。太真就像专门递到眼前的局,你真的想知道?” 林照月笑了,笑容像泛着鳞波的秋水微冷:“之前有人误导我,让我觉得白帝城的任宫大宫主就是这个薇姐姐。若不是有白帝城八月十五赏月的英雄帖,恐怕我已在局中了。”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找淼千水买消息。 淼千水忽然失笑:“茯神姑娘虽然生得比白薇夫人更美,可惜却全无她娘一点风情魅力,白白浪费了这幅叫人生叫人死的美貌。你若是遇上她,还是将她当做一个杀人不用刀剑的谋士来对待的好。” 林照月不笑了,又推出去一叠厚厚的银票,冷静地说:“她现在身后靠着白帝城,动她不急以后。白薇夫人所在的组织叫什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淼千水的笑容慢慢消失,说了两个字:“灵柩。” 若说九成都是貌美女子的神秘组织,在江湖的冰山之下何其多?非书堂这样的组织,一般人还真的无法尽数知悉。毕竟,这样的组织真的太多了。 但若说是灵柩,可以说是少有人不知。 江湖上以女子为尊的组织不下十个,但叫灵柩的却只有一个。 虚者为棺,实者为柩。 顾名思义,这是个杀手组织。 只要你付够了钱,她们什么人都能杀。但这个杀手组织却很低调,因为,他们动手杀的人都要给你留一口气。若你运气比较好,还可以活命。所以很多人请了灵柩的杀手,自己还要去补一刀。 灵柩的人为什么这么做,没有人知道,只知道从他们成名江湖开始,就已经有了这样的传统和习惯。 按理来说,请杀手就是为了一刀致命,谁会选专门给目标留一口气的杀手?她们的生意想必是难做。 可是,很多杀手组织都覆灭了,唯有灵柩还好好的,而且,生意反而做得极好。这也是江湖上一个未解之谜。 “这个世界很有趣,很多东西都是成双成对出现的,就连江湖势力也一样。” 淼千水半眯着笑眯眯的狐狸眼,娓娓道来。 “很多人不知道,在灵柩组织相隔不远的地方,曾经有一个昙花一现的医馆,医馆的名字叫灵枢。据说是馆主大夫太懒,随便从黄帝内经里取的名字。” 馆主大夫医术高明,却毫无慈悲心肠,他虽然开医馆,却常年不营业。并且和很多传说中的神医一样,讲究三不救。具体哪三不救,已经无人知晓,只知道其中有一条是不死不救。 于是,很多人要求医,先要去找手艺过得去的人,请他们给自己一刀。这就是灵柩组织最初的来历。 后来,这叫灵枢的医馆杳无踪迹,这个叫灵柩的杀手组织却扬名天下。 “但书堂却知道,这灵枢和灵柩,原本就是一家。馆主的生意实在一般,却收养了许多无依无靠的小徒弟。当初迫于生计,又为扬名,便想出这样一个主意。谁知道一着不慎,没有培养出几个良医,竟然培养出一个顶级的杀手组织。” 淼千水的脸上还笑着,眼睛里却微冷:“终于有一日,馆主的伎俩被拆穿,那江湖人是个眼里不容砂子的,直接提刀将馆主挖出心肺……于是,世间再无不死不救的灵枢,只剩下杀手组织灵柩。这个组织中,所有人的名字都以草药命名。” 然而虽然做着杀人的买卖,她们却仍旧和当初一样,给对手留一线生机。 林照月平静地说:“那个杀了馆主的人呢?” 淼千水淡淡地:“被人挖出心肺,听说还活了一天一夜才死。这样的手艺,真是可惜了。” “是可惜了,那我就要领教一下了。” 淼千水难得有些意外:“什么意思?” 林照月始终冷静地看着他:“请先生替我给灵柩下一单,我想请她们杀一个人。” “杀谁?” 林照月平静道:“奇林山庄林照月。” 淼千水猛地睁大眼睛,一时失言。好一招引蛇出洞。 林照月站起身告辞:“多谢。酬劳随后便有人奉上。” “再送你一条免费的消息,灵柩内部分为两门,明门灵柩主暗杀,暗门精通易容,叫画魅。门中之人藏在风月场所,成员也多是风月场所的人。这一部分和书堂有所重合渗透。所以,灵柩在江湖上格外低调神秘。小心,很可能少庄主某个枕边的红颜知己,就是白薇夫人呢。” 淼千水发出一阵促狭的恶趣味笑声。 林照月颌首:“多谢。”平静地走出船舱。 入秋后,湖面的风对林照月来说,显得已经很冷了。 但林照月除了嘴唇略显苍白,没有感到丝毫的寒意,他的眸光比秋水更澄澈温柔。 淼千水错了,他没有红颜知己,也没有枕边人,只有心上安静无声的住了一个人。 不远不近,不言不语,不看不触,只是放在心上偶尔想一想就够了,就像痛极的十天,耳畔一直一直的琴音……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就在两天后,那个人也悄无声息的走了。 淼千水,一语成谶。 林照月才明白,他错了,放在心上,根本什么都不够。 第86章 86只反派 让林照月意外的是,直到麒麟大典前夕, 顾莫问都没有出现。 但是, 也不算特别意外。 毕竟, 现在奇林山庄的顾相知并不是真的。那兄妹二人有特别的感应, 顾莫问或许是感觉到了, 所以没有出现。 实际上, 对现在的林照月而言, 顾莫问不出现或许才是一件好事。 顾莫问一旦现身, 那个冒牌货必然要提前暴露,这对他的计划并不利。 …… 林照月不知道,就在他宴饮白帝城使者的时候,顾莫问正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东苑。 顾莫问一步步走进去的时候,起初,那人还以为是林照月来了,因而姿势和神情都显得非常的出尘清冷。 在袅袅淡青的熏香里, 如仙如画,应该说比任何时候都以假乱真。 直到, 他听到那特别的脚步声抬头,看到飘渺青烟里, 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熟悉是因为,他这几天每日都会在镜子里看这张脸无数次。陌生, 是因为那如出一辙的面容, 有一双寒潭一样的凤眸, 眉梢眼尾的阴郁, 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尊贵。 对上那张沉静俊美的面容,尽管对方的神情波澜不惊,却无法阻止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就像无数寒刃贴面而来。 阴翳,或者阴鸷。 顾矜霄便看到,才照面而已,对方立刻白了脸,极力平静地看着他,眼神恐惧可怜,又含愁带忧。 而那张顾相知的脸,眨眼间便换成一张陌生的面容。 让顾矜霄意外的是,这是一个似乎出身于梨园花旦的,漂亮纤细的男人。 顾矜霄眼神平静,尾音极轻的声音说:“怎么,不装一下吗?” 他还以为,至少会看到对方和他虚与委蛇一番。 “小生苏影,见过魔尊大人。”那漂亮柔媚的青年咬着下唇,微带几分忧郁愁绪,躬身盈盈一礼。 顾矜霄没有说话,也没有动,甚至没有眨眼。 青年苍白透明的脸又似脆弱了几分,他的声音却柔婉动人:“苏影自知有罪,不敢欺瞒魔尊大人。只是苏影出自灵柩画魅,扮作令妹,实乃身不由己。苏影身无长物,只是侥幸知道几个秘密,希望可以换取一次魔尊大人的宽恕。” “你怎么知道,你的秘密于我有用?” 苏影低下头,眉宇神情坦然无害:“魔尊大人可以先听听看,若是不够将功赎罪,您可以再行处置我。” 没有听到对方的反对,那种寒刃于四面而来的感觉却还在周身。 苏影组织了一下语言,用柔婉的嗓音道来。 “虽然都是出自灵柩组织,画魅的人通常并不擅长武功,而是精于交际和易容。画魅的人身处的环境,也多是风月场所,龙蛇混杂。没有画魅的人刺探不到的消息,因为连书堂都有我们的人。这个消息,就出自一个书堂先生临终前的口中……” 当苏影抬头,发现面前那个压迫的身影消失无踪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成功了。 但苏影的脸上并没有死里逃生的庆幸,反而很平静。 他略略蹙眉,露出不解的沉思。 苏影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人要他假扮顾相知,却只是为了极道魔尊上门的时候,说出这样一个故事? “十年前,落花谷的少谷主外出办事时,曾失窃了一份宝箱。箱子很快被找回来,里面分明被打开过,却什么东西也没有少。但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只除了镇上的蟊贼一夜之间消失无踪。但是,书堂却知道,有人曾经看过宝箱里的东西。其中一份手札上记录了一个传说。” 手札上说,三百年前,蜀中大巫抓到一个至恶之物,将其封印在自己的巫血里。每一代,只有巫血最强盛的子嗣会传承到这封印。拥有封印的人,会得到极为强大的力量,不死不灭。 苏影笑了,这种街头巷尾哄小孩子的故事,为什么会有人花大价钱让他说给另一个人?而极道魔尊这样的大人物,竟然也会信? …… 【呃……顾矜霄,看来被封印的至恶之物就是钟磬了。这么说,就是他引发的一切了。看不出来,他这蠢兮兮的魔魅,竟然有本事让凡人不死不灭?是因为被封印太久了才傻乎乎的吗?】 顾矜霄平静地说:“我们本来就已经确定,钟磬就是死人谷的林幽篁,等他想起来,一切的答案就都有了。你不觉得,这条消息就像迫不及待跳出来的废话,来得太及时,也太正确了吗?就像当初在秋水在天清如月的地下祭坛,发现那五口棺材里的干尸一样。正确,但无用。” 就好像有个人在背后,时刻知晓他们的进度,用正确但有限的信息误导他们:事情的真相就是如此。足够了吧,不要再查了。 神龙嘶了一声:【那你怎么还放过那个苏影,回去问他到底是谁指使的啊。】 顾矜霄摇头:“不必了。我若是那个人,也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给苏影知道。” 【那,就算了?】 顾矜霄轻轻地说:“钟磬不就在我们身边吗?等他想起自己的来历,应该就可以逆推出来,是什么人在隐瞒他的秘密。” 神龙半知半解,它其实觉得,只要知道钟磬就是林变态,一切不都清楚了?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坏方士,其实就是钟磬自己和顾矜霄阴差阳错嘛。还有什么好隐瞒和查的? 但是,听到苏影说手札上,疑似钟磬曾被封印的事,顾矜霄那一刻眼神好像有些阴冷。 …… 顾矜霄回到钟磬住的别院。 虽然是客房,却格外清幽。 整个奇林山庄因为明日到来的麒麟大典,沉浸在一片热闹喧嚣中,这里却一盏灯火也没有,显得别样的静谧。 他一走进院落,就发现有人坐在院子的秋千椅上。 星空之下,那双乌亮的眼睛静静地盯着他,带着一点等待许久的寂寥,一开口却带笑。 清冷从容的嗓音,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点矜傲:“今天我没出去杀人,没有血腥味,而且还洗了澡。没有难闻的味道,香香的。” 顾矜霄看着他没有说话。 那人似有无奈,上扬桀骜的语调便放下来,平平地说:“你回来的真晚,夜里镜子都冷得快,要不要我给你暖暖手?”他顿了顿,“或者,你暖暖我?” 顾矜霄已经走到他面前,俯视下去,看见钟磬的脸上微微放空,唯独唇角温柔翘起。 他伸手在他的头上摸了摸,钟磬的头发又冷又硬,根根分明垂顺到身后,只有右耳侧被梳起一股小辫子,被玉片卡到另一侧去。 看上去既优雅,孤傲,又带着一种神秘的异域风情。 直到被顾矜霄按着后脑,靠在他怀里,钟磬都一脸茫然,后知后觉,这次这古板禁欲的古镜,竟然是真的拥抱他了。 钟磬立刻试探地,两只手一起,小心翼翼地拥住那个人的腰。 “今天怎么对我这么好?”他清冷的嗓音微微带着点柔和,又有一点骄矜的幽怨,“你身上有熏香,是不是去见东苑的寡……” 顾矜霄尾音极轻的声音,淡淡地说:“闭嘴。” 钟磬心想情人害羞就算了,明明是他的错,居然还对自己这么凶。 但还是果断闭嘴了。只是眼睛微微弯起来,里面盛满了星光。 “这是我第一次被人拥抱。” 顾矜霄的脸上什么也没有,夜色里,甚至比白日时候的沉静,更添几分冷寂。 他轻轻地说,没有情绪的声音里,并无情愫可寻:“你是不是,被人封印了三百年?” “啊?我睡了这么久吗?不记得了,但好像没那么久吧。” “我说的是,在你成为林幽篁之前。” “我什么时候成为过林幽篁了?林幽篁不是顾相知的未婚夫吗?”他赶紧说,“你别冤枉我,我、我没有……” “闭嘴。”顾矜霄推开他,淡淡地说,“等你想起来,就知道了。” 钟磬拉住他的手:“急什么?天气这么好,吹一会儿风,看看星星呀。” 沉默静谧的院落里,只有风吹过梧桐叶轻轻的响声,还有远处不知道何处的虫鸣和花香。繁星闪烁,行云穿过朦胧的玄月。 许久后,极其微小的声音说:“你刚刚,为什么抱我?” “……”顾矜霄轻轻地说,“等你想起来,就知道了。” 林幽篁和顾莫问在一起的时候,恨不得趴在顾莫问身上,被背着走。顾矜霄从一开始的冷淡,到最后都忽略了。 钟磬又沉默了一下,清冷的声音藏着几分晦暗不明:“你是不是……喜欢林幽篁?” 顾矜霄极轻的笑了,平静地说:“等你想起来,再问一遍试试。” 第87章 87只反派 麒麟大典那一天,天朗气清, 万里无云。 清幽的山庄前院, 到处都是江湖之人, 竟然比当初汇聚一堂的屠魔大会更热闹几分。 “师哥, 想不到这奇林山庄如此的气势宏伟, 内藏瑰丽, 比咱们江南的第一盟都要气派得多, 是蜀地的望族都这么豪奢吗?” “叫你平时不读书, 这奇林山庄百年前可是鼎鼎大名的,屹立江湖至少五百年了,是真正的名门望族。盟会的实力,却不体现在盟会总堂如何上,你这般对比是胡闹。” “哦,我懂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嘛, 怪不得我说这听都没听过的什么大典,大老远的师父自己推脱不去, 还要派你来。” “嘘!在别人的地界说这种话,须知谨言慎行。” …… “没想到奇林山庄韬光已久, 在蜀地竟还有这般的声望。叫得出名的望族,竟然无一缺席, 来得还都是顶要紧的人物。” “你看, 连向来利益为先, 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三盟, 都派出了副盟主亲临,看来他们都是对林照月接手的奇林山庄,很是寄予厚望啊。” “蜀地今年闹出的事情也是多,先有朝廷的总指挥使离奇被杀案,出了个神乎其神的琴魔。后有落花谷血祭之器波及大半个江湖。那时候,这三盟互相牵制,各扫门前雪,可没有一个敢站出来直面血魔之威的。” “你看那事的结果何其凶险?运气一个不好,说不得那三千义士连同奇林山庄都要折了进去。三盟还得叹一声,这是他们有远见呢。到底有底蕴的望族,就是和那些只知你争我夺的江湖草莽不同,出了大事还是得指望奇林山庄。” …… 山庄前院,自有人井井有条招呼宾客。 时临这样的大事,正殿的林照月却格外安静。穿着银白色,绣着红色麒麟纹的礼服,不慌不忙,正静静地听着属下的汇报。 蜀中的江湖势力,经历死人谷之劫,半数回到奇林双庄手中,那些人自然无一缺席,莫敢不从。 蜀地之外,中原各派收到请帖的,也都很给面子。几个帮派无法亲至,也都派弟子送了贺礼和亲笔书信来致歉。 只是,奇林山庄毕竟沉寂百年了,若是没有林照月号令群雄,剿灭死人谷之事,恐怕蜀地之外的江湖,早已要忘记百年前闻名天下的麒麟大典。 当初未曾参与剿杀死人谷的江湖势力,虽然知道经此一事,奇林山庄重出江湖,崛起在即。却不清楚林照月的实力如何,只是存了交好的心,派出派中长老或地位特殊的弟子出席。 只有对天下之势嗅觉格外敏锐的盟会大派,格外郑重派出二把手亲至。想必为得也不止是重出江湖的奇林山庄,还有至今为止神秘不明的白帝城。 这些,都不出林照月预料之外,但他还是仔细地听了一遍。 因为这些琐碎无关的信息背后,可以很快叫他分辨出,今后的江湖上,最该小心留意的敌人和对手是谁。哪些是可以吃掉的,又聋又哑的虾米。哪些是可以交好的,为他所用的棋子。 林照月轻轻挥手,让人下去。 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沁凉的声音平静,又微微的低沉:“请老庄主出关,和老朋友老前辈叙叙旧吧。” 变成活尸的林书意,会说什么话,自然是早已写在计划里的。 包括麒麟大会上会发生什么,也已经在他的棋盘中了。 或许正是因为毫无惊喜,所以林照月才会这么安静,像是无声无息融入寂静的光影里。 直到—— “——白帝城任宫少总管云惊鸿到!” 一个女子娉婷袅娜而来,云纱敷面,一身华美优雅的绯色罗裙。如同一朵清艳的朝霞翩跹而来。 在她的两旁,分别站着十二个男女。 粉衣少女神色恬然静谧,眉目如画又疏淡,梦一样微垂着眼睫。每个人都手执一盏华美的琉璃宫灯,里面淡蓝的莹光忽隐忽现。她们的额上贴着淡白色的云纹。 蓝衣青年,神情冷峻如冰,嘴唇紧抿,坚毅冷漠,各个英武不凡。贴着双臂内侧,是白骨一般瑰丽的弯刀。每个人额头都印着一个奇诡华丽的纹络,像是被什么人用墨笔写了一个极为神秘凌厉的字。 云惊鸿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左起最前方,莫名空置的位置。 但她并没有坐下,而是双手交握,对着虚空轻轻一礼。 在她身后,十二个少女和青年都一同行礼。 “恭迎城主!” 少女们手中的灯盏忽然蓝光微亮,半空中一盏四方精致的蓝色灯笼悠悠飘荡。 在那空置已久的座椅上,不知何时,已然出现了一个人。 然而,在这些人的守卫下,非但没有人看到那人是怎么出现的,更没有看清那个人的样子。 但是一只修长纤薄,莹润如玉的手伸出来,轻轻抬了一下,那些不可一世又恭敬顺从的白帝城之人,就像得到了最高的指令,一起站了起来。二十四个人站成两排,牢牢地遮挡住了所有的视线。 “坐。”那人奇异的嗓音极轻也极淡,却让人的耳朵微微一麻,许久都还怔愣其中。 云惊鸿动人的嗓音道:“多谢城主。” 果然欠身入座一旁,亲自为那个人素手把盏。 在座的人,很少有人真的见过那个人,但所有人都明白那个最前方的尊位上,坐着的人是谁。 白帝城主,极道魔尊,自然就是顾莫问! 四下的空气,自从白帝城的人出现开始,就陷入诡异的安静无声。 “此处无趣,惊鸿新学了一曲笛音可聊作排遣,城主可愿一听?” 啪!一盏新茶似乎被人没拿稳,慌张地滚落地上。 云惊鸿诧异又不悦地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却看到,似乎不止一个人脸色惊异,脊背绷紧,仿佛局势一触即发。 直到,那尾音极轻,毫无情绪的声音淡淡道:“不用了。” 众人忽然便松了一口气,却还是稍显惊疑不定,额上一层薄汗。 云惊鸿面纱后破颜而笑,忽然明白了。 顾矜霄神情沉静,传音入耳,轻轻地对她说:“别闹。” 云惊鸿恭敬却无疏离,本是冰冷绝艳的性子,此刻却忍笑无辜道:“那些人怕的是城主的琴音,狐假虎威之事,惊鸿乃是无意。” 然而,这又怎么能怪江湖中人惊弓之鸟?白帝城本来就正邪难辨,城主又是险些一曲屠戮三千人的极道魔尊。 他们见顾莫问竟然亲身至此,已经有些心绪不宁。一听白帝城的少总管说要以新曲为城主助兴,自然下意识想到的不是美人吹奏玉笛的景象,而是怀疑她要大开杀戒。 这一点,顾矜霄显然是清楚的。 他没有说话,轻轻闭上了眼睛。 …… 前院发生的事情,林照月当然是很快就了如指掌了。 他的眉宇微微一动,冷静的眼睛像凝住的月光。 钟磬的脑子有一瞬间懵了一下,他一直站在暗处统领全局,自然完全看清楚了那个人是怎么出现出现在那个位置的。 那人当然不是凭空跳出来,而是速度太快,移动的速度那些江湖人的肉眼难以捕捉到,快如仿佛光影瞬息而至。 这一点,钟磬自己都能做到,当然不是让他震惊到脑子空白的原因。 在看清那个人的脸的一刻,钟磬的心怦地一跳,像是从胸腔里跳出来,直接掉到那个人脚下一般。 “顾矜!”他的小镜子怎么会出现在白帝城的人之中? 随后,他便听到奇林山庄的人说,极道魔尊现身了,快去禀报少庄主。 极道魔尊?这不是他的小镜子吗?怎么这些人好像都认识的样子? 钟磬睁大眼睛,眉间微锁,认真仔细地盯着那个人的脸。 那个人眉梢眼角,带着一缕阴郁之色。目若寒潭,骨若玉雕。纵使阖眼,神情沉静,也透着淡淡的尊贵危险。仿佛兵临城下的主君,睁眼之时,就是倾城杀戮之刻。 这并不只是面相气质给人的错觉,而是钟磬真的从他的气蕴里,看到的命格杀业。 奇怪的是,有杀业,却无杀孽。 他的顾矜,虽然也生得禁欲沉静,有些淡淡的阴翳,但古镜所化的精魅,有些阴气不是很正常?而且,顾矜多温柔啊,还会拥抱他。 但,会不会也太像了?比像顾相知还像…… 林照月便看到,钟磬忽然出现,神情略显古怪地坐到他身边,难得若有所思。 “外面那个男人,你们都认识?他是白帝城城主,那个名号很响的极道魔尊?” 林照月看到他恍然的眉宇,心下了然:“你是不是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钟磬的神情一凛:“你知道?” 却见林照月毫无反应,冷静道:“天下人都知道,顾相知有一个双生哥哥,就是如今威震天下的极道魔尊。我记得,我告诉过你,顾莫问是个方士,难道不是因为这个,你才答应不去招惹顾相知吗?” 林照月那番话,是对着当初以为是钟磬的顾矜霄说的,钟磬自然从未听过。 他神情几番微变,桀骜的眉宇略显凌厉,清冷的声音低低道:“本尊怎么不记得,你说过他们生得一模一样?” 这话林照月还真是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他平静地说:“我没说吗?大约是忘记了。你现在知道,也不晚。” 钟磬的神情危险难测,低低地念着:“顾莫问……” “觉得很熟悉?”林照月难得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温和地说,“这并不奇怪。血魔林幽篁,琴魔顾莫问,本就是同进同出、形影不离的挚友。在很多人眼里,血魔只是个执行杀戮的疯子,顾莫问才是死人谷幕后,执掌生死的阎罗。” 他顿了顿,澄明的眼里微微一丝阴影:“有个问题,我一直没有答案。当初幽篁和我的计划里,本是说好了的,到了最后一刻,那个局,他会把顾莫问一起带走。可是,山道之上的血魔,却要替顾莫问杀出一条血路。放他走。” 他又笑了一下,笑得微凉温和:“若不是幽篁和你都喜欢顾相知,我还以为……” 钟磬的眉宇冷厉又桀骜,但善于洞察的人就会发现,他眉宇藏不住的震惊茫然。 林照月却已经恢复冷静理智:“我忘了,你现在不是血魔林幽篁。不必在意。” “什么意思?”钟磬眼神一利,目光冰冷地射向他。 “只是忽然想明白,喜欢顾相知的,或许不是幽篁,从始至终都只是你。”林照月沁凉的声音,平静地说,“那,我就放心了。” 第88章 88只反派 钟磬隐隐感觉到,近日自己的能力增涨的幅度大肆提高, 但极为不稳定。 “是林幽篁、还是我, 有什么分别?你想做什么?” 林照月的目光澄澈平和, 沁凉的声音不徐不疾:“你感觉到了吧, 或许下一刻,我就会彻底失去自我,堕入恶念, 就像你一直想要达成的那样。之前我很排斥,并非是我有多高风亮节清白纯善,只因我心有藩篱,不能越雷池一步。” “如果那是幽篁喜欢的人, 林照月就不能有任何想法。所以我怕,我若是走出这一步,会忍不住做出自己最不愿做的事。但如果从始至终都是你喜欢她, 与姐姐无关,事情就再好不过了。不论与你融合之后的林照月, 还残留多少从前属于我的意志, 林照月都可以再无负疚的去喜欢她了。” 林照月的双眸,如月辉照亮的天泉, 澄澈清明。眉宇似有若无的笑容释怀, 无妄无执,像浸润芳菲的泉水, 温润微甘。 是清贵高雅, 自愿焚于火中被烧融的璧玉, 寻求一种自我毁灭的超脱。 “她,不喜欢我。我在她眼中,从来也不是什么高洁无暇之士。甚至,连我的心意也像是虚伪的算计。我本就是这天道命数下的死人,这样的结局,大约也很好。” 钟磬的眼里没有丝毫怜悯,只有毫无感情的冷酷。林照月的人生是自契约交易开始,就已摆上天秤的代价,也是他势在必得的东西。 可是他忽然发现,他也不确定,融合了林照月人生的他,到底是谁?会不会忘记顾矜? 下一次醒来,又会是谁? 还会不会有人和他并肩躺在夜色下的秋千椅上,望着漫天繁星,用一种熟悉等待的口吻,轻轻地说,等他想起来? 林照月起身,平静地抚了一下一丝不苟的衣领。 他冷静温和地说:“时间差不多了,我该出去了,别忘了我们的计划。” 麒麟大典上。 久未露面的林书意气色不算很好,看来这段时间的闭关并不顺利,导致他整个人都有些黯淡无光。是以,脸上自来儒雅俊逸的笑容都没有了。 但这丝毫不影响他淡然自若的气度。对着满座宾客谈笑风生,回忆往昔,纵观天下。虽引经据典,言辞谈吐却通俗易懂。 座下宾客无不折服。 “不愧是有五百年基业的名门,真是大气磅礴,让人热血沸腾,恨不能生在百年前。” “林庄主真的四十多岁吗?看着可真是一表人才俊逸非凡,真羡慕他夫人。” “羡慕什么?林夫人十五年前就过世了。” “可是林庄主至今都没有续弦,也没有听说有什么枕边人,这么痴情的男人,如今这江湖上也是少见了。” …… 轻松的氛围,直到林书意说出:“将各位江湖朋友请到这里,自然不是听林某一番无趣的废话。林某是有三件大事宣布,请在座的诸位朋友,做个见证。” 周围不由肃穆。 “第一件大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大事,今日是麟儿照月及冠之礼,林某决定一切从简。因为,比及冠礼最重要的是,从今日起,照月便要接手山庄。” 满座之人即便早知此事,也忍不住有些不解:“林庄主还这么年轻,怎么这就急着退了?” “是啊,听说少庄主身体有疾,还不会武功,一向都是大小姐执掌山庄的,怎么今次来一直不见大小姐?” 林书意神情未有变化:“多谢各位武林朋友抬爱。只是大家或许不知道,林某乃是入赘之身,按理来说,夫人才是山庄之主。她因身体之故,早早撒手人寰。林某也无心江湖之事,只盼着照月早早成人,能肩负起山庄传承重任。林某这未亡人,也能专心陪在夫人陵前,守着她,弥补遗憾。” 林照月居高临下,缓缓扫过神情各异的人群,目光冷静而理智。 既然林书意喜欢做痴情人,他便让他做个够。只是不知道,某些人听到这番话,作何感想? 人群里渐渐涌上喧嚣噪乱:“还有两件大事呢?” “听说琴医顾相知在山庄多日,不会少庄主不但要继承山庄,顺便连人生大事也一并解决了吧!” “这麒麟大典无聊死了,百年前有麒麟刀,有绝世珍宝、人间奇景,比武大会获胜者能得到一件秘宝,还能得到刀神指点武功。今天的麒麟大典有什么?” “哈哈哈哈就是,干脆改名字算了,我们就当来看看风景,欣赏品尝美景佳肴,回去也能替你们吹嘘一句,下次介绍更多朋友来观光赏玩。” “奇林山庄扣留了琴医,不让我们见。看来是想重开麒麟大典,以后获胜者别的给不了,能得到一个琴医医治的机会呀。” “若是如此,我们一定赏光!” …… 刻意挑衅的话,已然带上嘲讽侮辱。 林书意沉着脸:“哪位朋友与奇林山庄这般不睦,请出来说话。” 林照月缓缓从玉阶上走下来,走到麒麟台,站在林书意的右侧。 沁凉温和的声音,冷静地说:“在下林照月,从此刻起,便是山庄之主。这后面两件大事,便由我来宣布。你们说得不错,既是重开麒麟大典,自然不会只有一个空名。这第二件事便是,从今日起,山庄恢复百年前的旧称,我林家世代以麒麟刀著称,山庄之名自然也以麒麟命名。” 随着他的话音一落,背后高达百尺的山庄正殿之顶,一个瘦削矫健的身影轻巧而上,转瞬间将那巨大的三米高十米长的匾额更换。 焕然一新的匾额之上,黑底银白笔墨,正是书写着:麒麟山庄,四个大字。 “这是第二件。”林照月冷静的声音,不徐不疾,不大不小,却听到每个人的耳里。 那些心怀鬼胎之辈,便是有再多的话,在他说话的时候,也没有一个能开口打断。 “第三件事,以后没有麒麟大典,凡有麒麟徽章出现之地,必布下麒麟刀阵,每月均有一次机会可以闯这刀阵。刀阵九九八十一关,每一关都有珍宝以嘉赏各位英雄。” 人群里传出嗤笑:“什么刀阵珍宝,我们现在就想试试,这消失百年的麒麟刀,到底是什么。莫不是那血祭武器的遗漏之物?麒麟刀早不出晚不出,死人谷一灭就出现了。” 血祭武器的威名和带来的杀戮,在座各位都还印象深刻,顿时哗然。 麒麟台上,唰唰唰,四面跳上去十余人,纷纷白刃相对。 十余人胖瘦高矮相差不大,虽然服饰形貌各异,言语也极为粗鄙。 但却透着一种与江湖人截然不同的气质,似是极为训练有素。 “听说少庄主不会武功,我们也不为难。便请老庄主赐教!” 林书意展开腰间折扇:“好说。” “那,兄弟们就不客气了。一起上!” 瞬间,十余人与林书意战作一团。 虽然这些人来者不善,有砸场子的嫌疑,却也是极为正常的比武请教,若是真被他们砸了,也只能怪奇林山庄自身名不副实。 是以,台下人群仍旧四平八稳的观望着。 好在林书意很快便将那十余人纷纷制服,台下一众叫好,那十余人倒也磊落,纷纷收起兵刃,拱手赔礼认输。 林书意神情微沉,正说着几句软硬兼施的敲打话,忽然台上一声惨叫。 原来,有人躬身拜服之时,垂下的剑柄之中,竟突然射出毒针。 距离太近,四面被围,视线遮挡,林书意立时中招! 一旁的林照月瞬间拔刀,银白刀光如一记寒山倒倾。被刀风波及的地方,像龙卷风席卷而过。 那十余人霎时胸腹一塌,吐出一口血,一句话都来不及说,便贯倒晕死地面。 “发生了什么事?少庄主怎么忽然拔刀杀人?” “好霸道的刀法,刀光中有兽影红光,是麒麟刀!传说中的麒麟刀!” “啊,林庄主受伤了!什么人竟敢当众刺杀林庄主?” 周围早已出现严阵以待的山庄高阶弟子,纷纷戒备警惕地望向四面。 林照月神情微冷,薄唇紧抿:“暗器有毒!” 林书意的脸转瞬间由白变黑,身上出现了斑驳的毒块,如同人死生出的尸斑一样。 他嘴唇青紫发黑,目光无声,挣扎地说:“薇姐姐,我……有负于你!” 话音一落,再无呼吸。 “老庄主仙去了!好狠的毒!”身旁山庄的管事,立刻悲痛含恨大呼。 人群慌忙杂乱,有人说:“快去请琴医来,她一定可以救活老庄主的。” 下方人群中,一伙明显与江湖中人有别的人猛然变了脸色。 “大人,上吗?” “不是我们安排的。”被叫做大人的男人,容长脸无须,阴柔威严,“不知道林家还得罪了谁。四散开,立刻找到目标位置。” “麒麟刀阵太厉害了,半个月来我们的人只有今天才有机会混进来,目前最有可能的地方是东苑。防守最为森严。” 男人点头,压低声音:“别管这里了,按照原计划,立刻半路劫走琴医。让神机门掠阵断后!” 不一会儿,立刻有人急急飞来报信。 “不好了,琴医被人劫走了!” 林照月冷冷地说:“什么人做的?” “有个人正在和三少爷战成一团,被三少爷撕掉面巾,长得很像神机门门主冷洛。庄内弟子被他所阻追击不及,已经失去贼人踪迹了。” “不好了,庄主已经完全没有体温了。便是琴医回来,也回天乏术啊!少庄主,你一定要为老庄主报仇。”老管家悲痛欲绝,“这半个月来,一直有人意图攻入山庄,劫走琴医。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老庄主看在都是江湖同僚的份上,每次都只是逼退,从不赶尽杀绝,这才落得如此之报!” “神机门背后不是闽王吗?怎么……” “要不怎么敢打琴医的主意?起死回生的能力有几人?” 林照月脸色霜寒:“林照月以手中之刀为誓,必与神机门讨回公道!”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不禁变了脸色,耸然一惊。 江湖毕竟只是江湖,怎么敢和朝廷的鹰犬爪牙对立? 虽说大家平日都不待见神机门,但连江南的第一盟被神机门踩了面子,也不敢当真直掠其锋,只能暗地里想法子讨回来。 这时,忽然传出一声冰冷动人的声音。 云惊鸿脚尖轻点,浮于半空:“我们城主说了,琴医乃是我们白帝城之人,林庄主是因为琴医之故,受了这无妄之灾,白帝城理当助照月公子一臂之力。从今天开始,麒麟山庄与白帝城互为友盟。神机门与麒麟山庄的事,白帝城会管到底。” 随后,那十二个蓝衣英武的青年,瞬间闪入人群,几息之后,几个一声痛呼都发不出来的江湖人,被丢到麒麟台上。 手执琉璃宫灯的粉衣少女,垂眸静谧地上前。 那宫灯里蓝色的莹光不断飘出蓝色的花瓣,无风却飘落到那些人身上,一触便消失不见。 那些人立时发出惨叫:“是有人让我们故意制造混乱。” “我们只说了几句话,什么也没干啊。求仙子饶命!” “好痛啊,我的骨头里长出东西了,求求你别让这花长了,杀了我吧!” “是……神机门。我看到他们身上的标志了。” 云惊鸿翩然落地,冰冷动人的嗓音说:“是谁指使的你们,白帝城并不在乎。以后记住了,不要在不相干的事里提琴医,更不要随意传什么谣言。因为,我们城主会不高兴。城主不高兴,白帝城所有人,都会很不高兴。” 执宫灯的粉衣少女唇边露出一个恬美的微笑,那琉璃宫灯的蓝光便熄灭了。 蓝色花瓣消失,那些人也不再挣扎惨呼。 花非花,雾非雾。来如朝云,去似朝露。如梦似幻,诡谲又仙气飘渺。 少女安静地退回队伍里,似是感觉有人痴痴地看着她。她微微回首,笑了。 微白的睫毛轻轻抬起,露出一双暗红如恶鬼一样,没有瞳仁,没有光的眼睛。 嘻嘻嘻嘻。 那神魂颠倒的侠客一身冷汗,向后急退撞到人,恍然醒悟。 再去看,却只看到半空之中浮着一座如阁楼一样的华丽轿辇。那十二个执宫灯的粉衣少女拥着轿辇四周,翩然轻盈,如云霞远去。 剩下十二个执白骨弯刀的蓝衣英武青年,冷冷地环视周遭。 一人走到林照月身边,拱手一礼,不卑不亢:“城主留我们在此,公子可有吩咐?” 一切都如预期,林照月还能有什么吩咐? “我要安排家父丧事,劳烦诸位青龙卫协助山庄弟子,追查神机门人的行踪,尽早找到琴音下落。” …… 远去的华丽轿辇上,四周只有飘渺的绯色云纱,周围挂着琉璃宫灯。 轿辇内,也只有顾矜霄和云惊鸿两人。 云惊鸿面如冰雪,笑起来却艳若夏花:“这照月公子真是我见过的,脑子最复杂最聪明的人,城主不算。” 顾矜霄轻轻嗯了一声:“说说看。” 云惊鸿听了,便得到鼓励,脸色微红:“他知道东苑那个是灵柩的杀手。他也知道半个多月来意图侵入山庄,劫走琴医的人是神机门之人。他还知道,这些人要在麒麟大典今日闹事,袭击林书意,意图声东击西。但是他不说,他也什么都不做。” 等到麒麟大典,神机门的人动手的时候,轻轻推一把。让本就是死人的林书意,死得其所。 于是,一石三鸟。 暗处的神机门,被迫转明。如此一来,天下所有人都会知道,顾相知被神机门劫走。纵使神机门的人出来说,那是个假的,也没有人会相信。 而本只是想伤人,引出琴医踪迹的神机门,却被人嫁祸毒杀林书意。自然不会怀疑这是林照月自导自演,连亲爹的命都搭上。而是会拼命追查幕后凶手。 谁会是那个不存在的真凶? 自然是林书意临终前的“薇姐姐”。自然是能易容成神机门门主的神秘人。自然,就是灵柩组织。 云惊鸿长叹一口气,不寒而栗:“林照月的脑子比他的武功更厉害,真是可怕的男人。从今以后,白薇的组织就要处在八面受敌的境地了。白帝城、麒麟山庄、神机门、闽王……江湖上所有打琴医主意的人。” 顾矜霄神情沉静无波,可有可无地颌首。 只有神龙暗暗瑟瑟发抖:【最可怕的是,他几乎什么也没有做。更可怕的是,他只是要对付一个人,却随手布出这么天衣无缝的局。我还以为,他是要直接嫁祸白薇,因爱生恨刺杀林书意呢。】 顾矜霄想到当初,林照月以为他是钟磬,说改变主意不选白帝城,让钟磬在麒麟大典扮作另一个人。 原来,画像上的人就是神机门门主冷洛。 所有能算计到的人,都被他随手布作棋子,物尽其用。 这样的林照月,的确是很可怕了。 第89章 89只反派 钟磬估摸着, 带走顾相知的那些人已然走远,这些人再无法追上, 便立刻结束了与容辰的胶着缠斗。 反掌迎上他的长剑, 利用手指和白刃相击一瞬的冲力, 远远向后遁去。 几个起落间, 便远去千丈, 眨眼间就消失在青山丛林里, 行踪难觅。 “好高明的轻功!三少爷,少庄主说穷寇莫追,既已知道那人是神机门门主,直接上门向他们要人便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容辰银牙紧咬,俊秀的脸上一片绷紧的冷峻。像放出栅栏的猛兽,此刻未见血噬肉, 浑身每一寸都叫嚣着无法抑制的尖锐杀意。所到之处, 便要被割伤。 即便是山庄内的高阶弟子们, 看到他都忍不住心头一寒, 情不自禁退后几步拉开距离。 …… 甩开奇林山庄众人后, 钟磬脚下不停,忽隐忽现, 于山野之处穿行, 目标明确的停留在一处荒僻的废宅里。 日头从天穹顶端, 很快走向西斜。 宅院的光线也从明媚清晰变成昏黄暖融。 那渐变的光影摩挲过层层绿叶草木, 连风都被镀上一层薄薄的朦胧。绚烂柔和的橙黄, 仿佛置身于半睡半醒的白日迷梦。 这样幽静荒凉的地点,秋风静谧柔和,黄昏温暖绚烂。若是只有一人置身其中,很容易便会神思沉浸,不经意间勾起记忆里某些似曾相识,永生难忘的片刻。 直到乌金西坠,这朦胧如梦的静谧恍然,才被突然而来的脚步声打破。 钟磬睁开眼睛,眼底一片漠然冷锐,神情却无丝毫意外。 他清冷从容的声音,似有不悦道:“来得这么迟,你好像并不怎么在意那个人?” 林照月踩着,遍生草茎野芳的青石砖,一步一步,不徐不疾地走近,止了步。 闻言,他唇边勾起淡淡的笑,冷静地说:“无妨。在你等的时候,人已经救回来了。” 钟磬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你亲自出手?” 林照月既然要设计摆神机门一道,让天下人都以为是神机门的人劫走的顾相知,之后再将人劫回来,自然不能大张旗鼓。 钟磬本以为,林照月早先约他在此处等候,就是要和他一起去劫人。这才对林照月迟迟不来,生出不满,若是再晚一刻,钟磬便不打算等了。 林照月唇角微扬,语气也平和,他摇了摇头:“是一位朋友相助。” 钟磬挑眉,眉宇隐隐一丝桀骜嘲弄,轻慢道:“朋友?你确定那人可信?若是消息泄露出去,小心功亏一篑。” “那个人的话,向来是不会在意人间之事的。”林照月脸上露出淡极了的微笑,“走吧,我已将她安置在一处隐秘的地方。若是担心,便一起去看看吧。” 林照月向来很少笑,自出现在这里开始,他脸上的笑容虽淡,似有若无的,却一直都浮于唇边眼底。温润如玉,如玉生烟。 钟磬才发现,林照月今天穿着一身毫无杂色的红衣,比天边的霞云还要红。 从很久以前,林照月出现在众人面前,就都是一身比雪还要素的白衣。须知以麒麟自称的奇林山庄,更尊奉黑色和赤红的赭色。唯有本就病弱不足,神情飘渺的林照月一直穿着无暇的白衣,像是为谁披麻戴孝一般。 与此同时,钟磬感觉到自己体内的力量,像跃跃欲试的山火,从未有过的充盈强大。 这代表,林照月已然背弃过去的他,内心深处的恶念已经被完全放纵,而他全然接受侵染,没有一丝抵抗。 或许很快,就要彻底与恶融合。 “还是白衣更适合你。”钟磬声音清冷,这么说道。 林照月微微一笑,清俊的眉宇舒展,透着几分超然:“今日是我加冠之礼,也是麒麟归位之时。往昔所执,俱化作尘埃尽散。是应该穿红衣以贺。” 钟磬没有再说什么,两个人一前一后轻功飞起。 一红一黑两道身影,如同两只飞鸟,转瞬消失在黄昏之下的荒野。 前方依稀一处寂静的庄园,最前方矗立的山石,阴刻七个飘逸的字:秋水在天清如月。 两人直接落到一处假山嶙峋之处。一阵操作,传来低沉的石壁移动的声响。 暗处,一道石门移开。 林照月率先走进来,脚步不停向内走去。 紧跟其后的钟磬,目不斜视,也没有丝毫迟滞犹疑。 穿过这地下密室通道,很快便走入一处墓室一样的地方。 在四周镶嵌的明珠的照耀下,一眼便可以看到,在墓室正中的棺椁里,躺着一个人。 即便是这样森冷诡谲的情景,都无损那棺椁中女子的美丽。 她静静地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狭长的睫毛轻轻的合上,不像是酣然无觉的沉睡,也不会叫人想到僵冷绝望的死亡。 她像是躺在满是霜雪或鲜花的仙境,入一场红尘修行,很快便要睁开眼睛,顿悟醒来。到时候,那双空灵的眼睛,那清冷的眉宇,仍旧目下无尘,无欲无求,超脱世外。 “顾相知!”钟磬的血却无法克制的一冷,随即便是盛怒,“她怎么了?为什么把她放在那种地方?” 林照月就站在那棺椁旁,带着无忧超然的浅笑,温润如玉,光风霁月,双眸澄明清透。 他没有往那棺椁中看一眼,而是冷静地看着盛怒的钟磬,沁凉的声音,温和友好地说:“你最好,站在那里不要动。” 不用他说,钟磬也已经止步。 就在钟磬试图过来的那一瞬,比钟磬更快的,是林照月手中的麒麟刀。 那霜华一绽的刀锋折射的光,仿佛有一头火红的麒麟之影穿梭而过,摄魂夺魄。 此刻,这刀尖深入棺椁,正对着棺中之人的颈侧要害。而持刀的人不知是自负还是不在意,竟然连看都没有看一眼。似乎完全不在乎,差之毫厘,便会杀死棺中之人。 钟磬牙关紧咬,目光凌厉地看着林照月,鼻翼、唇角、眉梢透着狠戾,全是压抑不住的杀意。 他清冷的声音一经发出,便沙哑不稳,又轻又冷又狠:“林照月,你敢!” 林照月的脸上却没有丝毫阴翳,比任何时候都清贵温雅,高洁无暇。 他轻轻挑眉,抿唇微笑,温柔地说:“我为什么不敢?” 说着,那刀尖便轻轻陷下去,颈侧那缕垂散的秀发,一碰到刀锋便断开。刀锋挨着玉一样莹润无暇的肌肤,便是一道白痕,再多毫末,必要沁出血珠子了。 魔魅的视力极佳,便是那样昏暗的墓室,相隔三十尺外,钟磬都看得一清二楚。 钟磬的瞳仁微微一颤,连额角淡青色的血管都微微一跳,但他整个人却像被施咒变成的石头人,僵冷得一动不动。 只有喉结,隐忍地滚动。 可是,即便他这么配合了,林照月的刀锋都没有往回收分毫。 “为什么?这是顾相知,你不是喜欢她吗?你把她放到自己身边,为她挡住所有窥探的目光,却喜欢到连多看一眼都不敢,你忘了吗?” 林照月冷静地看着他,神情没有分毫动容,甚至还笑了一下。只是笑容随后落幕,连一点微末的痕迹都没有留下。他的眼中也清透幽冷,如一泓夜下的泉水。 波光清润,空明冷寂。 明显得,连钟磬都察觉到了。可是他的手还是很稳,刀锋仍旧紧贴着那要命的地方。 红衣不能让他有丝毫暖意,过去的情愫也不能,反而愈冷愈寒。 “是吗?”他的态度,就像是隐去的后半句是,他已经忘了,不在意了。 只有钟磬的眼中微微颤抖,清澈脆弱,一说话却清冷无情:“别伤她,你我的交易可以作废。” 林照月轻笑一声:“真有趣,这时候,你跟我的身份立场好像颠倒了,我好像更像是恶。”他语气温和无害,“这么紧张,看来我猜得没错,你的确已经想起一些了。” 钟磬面无表情,他全然不知道林照月在想什么:“你想怎么样?” 林照月目光温和地看着他:“我想试试,杀了你。” 钟磬眨了眨眼,并不明白。 林照月平静地看着他,毫无情绪波动地说:“她刚离开祭山,出入江湖遇见的第一个就是我。在我最痛苦最煎熬的时候,她出现在奇林山庄,为我医病,为我弹了十日的琴。我本可以和她有很好的结局。但是,因为你,我却要亲手毁掉一切。” “我原本很感谢你,让我知道姐姐是怎么被害死的,虽然这让我直到现在都在噩梦和痛苦里。你要幽篁的人生,也没关系。可是,为什么却要她日日重复当初死亡的瞬间,不得超生,背负你以她的身份所做的罪孽,直到最后魂魄无存?” 林照月的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眸光澄澈,平静如水。 “我应该感激你的,找上我,让我有机会挽回最可怕的结局。可是,可是……”林照月笑了,笑得没有一丝温度,“代价却是,这一次由我杀死她。” 钟磬平静地看着他,眸光幽冷晦暗,似笑非笑:“你杀的,难道不是我吗?别告诉我,你连你姐姐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林照月静静地与他对视:“我一直都以为,死后回来的林幽篁可男可女,是因为一直女扮男装的姐姐,心底更想做一个男人。若她不是林家大小姐,她可以继承山庄,她不用和燕家联姻,她不会死。” “是,她还可以喜欢顾相知。她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钟磬似笑非嘲,他的样子在林照月的眼里,慢慢变作林幽篁的样子。 林照月却没有丝毫反应,他冷静地说:“不要试图激怒我。” 话音未落,他刀锋一侧,直接钉穿棺椁之人的右臂,鲜血渗出云锦,刺目至极。 钟磬的眼底压抑着极致的晦暗阴狠,漆黑无光,却一语不发。 林照月唇角微扬,笑容温柔,眼神清澈,丝毫看不出,此刻他做着这样阴狠邪恶的事。 “你还不明白吗?我已经愤怒到极点了。”他沁凉的声音,温和缓慢地说,“因为你的误导,面对近在咫尺的她,我必须用尽所有的力气,不能看不能碰……甚至,不能想。以前,因为你的觊觎。我要让她以为我想利用她,远离我的身边。后来,还是因为你,我对她疏离冷漠。” 他慢慢抬起眼睫,目光如琉璃,轻轻地看着钟磬:“现在,她已经排斥讨厌我了,再也不想看见我。我也如你所愿,堕入黑暗。你对我说,想想我多喜欢她?” 先是一声轻笑,然后是克制不住的,哈哈哈哈的笑声。 似是愉悦,又像是清醒的癫狂。 笑声到最顶峰的时候,戛然而止,同样消失无痕的还有林照月脸上的神情。 “你是怕我动摇吗?”林照月一字一顿,“如你所愿,我会让你看到,真正的恶,是什么样子的。” “住手!我让你杀,你别碰她。”钟磬已然浑身都是冷汗,他的脸上再无丝毫的强势,平静地,痛苦地,无能为力地看着林照月。 然而,最先流下泪水的人,却是从始至终都冷静的林照月。 他却是不知道自己哭了,平静地看着钟磬,一眨不眨:“你说得对,我杀不了你,因为你就是我的心魔之恶。我越是恨,你就越是强大。但是,有人告诉我。恶只是恶,何时有过具象,有过自己的意志灵魂?你不觉得你现在更像一个人。既然恶有了心,会柔软,会痛,那我们不妨试试,究竟是我为恶吞噬你,还是你吞噬我?” 钟磬感觉到身体虚弱至极,这种感觉很熟悉,那是很久以前,他被杀死封印的时候,烙印在灵魂里,千疮百孔的痛意和寒冷。 他想回忆,耳边却听到林照月的声音。 一字一句在说:“就从你我最重要的人开始,要么,我第二次杀死幽篁。或者,你看着她死。没关系,你可以在她死后,用我的人生,和顾莫问在一起。你两个人都可以爱,我只要一个。所以,抱歉,就算是下地狱,我也不能把她留给别人。” 别杀她!别杀她! “……我认输你赢了。” 钟磬的神情极为痛苦,像是在承受极为残酷的刑罚。 他的身影虚虚实实,不断变化,一会儿是林幽篁,一会儿是顾莫问,一会儿是他自己。 梧桐叶下,秋千藤椅,满天繁星。 忽然看见,无边江景—— 澜江凌晨,酒家竹楼,谁在饮一盏薄酒? 他自那人的指间拿走一瓣茉莉花,咀嚼吞咽,却心猿意马…… “你是不是……喜欢林幽篁?”小心翼翼地问,心无端跳起,懵懂茫然。 看见他笑:“等你想起来,再问一遍试试。” 想起来,想起来……在荒弃的废园旧址,看漫天的黄昏夕照。 像深渊之下,业火熔岩自下而上映照的光。那个拉着他的人,怎么会忘? ……顾兄,黄泉碧落,切莫辜负啊。 ……就算相知是男孩子,一千岁了,也还是喜欢。 怎么会忘?第一次看见她,怦然心动,茫然失措。 可是顾矜,就是顾莫问。 夹竹桃……那人静静地看着他……一想到他喜欢自己,便要欢喜的什么也不要…… 喜欢谁?顾莫问,还是顾相知? 赧然羞恼,还来不及去想。总以为,还有时间去装傻试探逃避。 “他还在等我想起来,我想起来了,顾矜顾矜顾矜……” 林照月感觉到了,钟磬身上的能量向他流逝,但当真看到他彻底消失在空气中,像燃烧尽的灰烬无痕,却仍旧心头一痛。 就像,又一次杀了林幽篁。 林照月静静地看着钟磬消失的地方,许久,失神地说:“傻子,连真假都分不清吗?” 可是,若非不是最重要的人,他又怎么会明知是假,也不敢看一眼? 怎么会明知钟磬不是姐姐,他消失了,仍是觉得自己已然身处九幽无间,业障缠身,合该永不超生。 第90章 90只反派 顾矜…… 梧桐树下, 秋千藤椅。 那人阖上的眼睛,鸦羽睫毛轻轻一动,缓慢睁开。 暗蓝的天穹之上, 风卷阴云,遮星蔽月,看来是要下雨了。 这风雨欲来, 夜色如墨, 经过他的身边格外轻柔些, 似是不可接近的寂静之界。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情绪,神情便越发沉静。那张俊美尊贵的面容,如同玉雕的神像, 高高在上, 遥不可及。分明冷情又危险, 飞蛾扑火一般, 无端却引人自溺。 只有那双寒潭一样的眼眸,萦着似有若无的思绪, 证明他是真实的, 而非想象中的异世界的神明。 直到睁开眼, 顾矜霄才意识到, 夜已经深了。 刚刚风吹梧桐叶,听入耳中,还以为是钟磬回来了, 在叫他的名字。 在他所处的地方, 方士的名字, 只有亲近之人才知道。彼此相称,通常不是忽略姓氏,而是略去名字里第三个字。 顾矜霄,就是顾矜。 钟磬直到现在也没有回来,让顾矜霄稍稍有些意外。 正在这时,这呼啸幽咽的夜风里,好像听到什么人在哭。 喉咙呜咽,分明难过,又倔强地强忍着。 “怎么了?哭得这样伤心。” 听到耳边传来的,轻轻的询问,容辰一边手背用力抹了一下眼睛,一边带着哭腔,下意识愤怒道:“你走开!” 那人便当真不再说话。 容辰一边抽泣,一边疑惑地想,这声音好熟悉,让他后背不由自的生出隐隐的不安。 他嘴唇紧抿,又狠狠抹了下眼睛,不高兴地抬头看去。 墙檐下,不知何时站着一身白底青羽的男人。玉冠博戴,俊美无俦,眉梢眼尾的沉静,即便神情平和,也叫人觉出似有若无的阴郁危险来。 容辰的神情微愣,保持着抱膝蹲在角落里的姿势,呆呆地仰望着他。 顾矜霄便将少年的脸全然看入眼中。 他的嘴角难过地垂着,眼眶红红的,那张向来盈满天真无邪笑容的清秀面容,哭起来的时候却没有几分孩子气。紧抿的嘴唇沾满泪水,似是伤了心,英气的眉宇都透着倔强孤傲,无端有一丝凄美狠绝。 容辰一边抽着鼻子,一边还不断泪流。 “顾莫问,”他的声音低下来,隐隐一分失落,“我现在不想打架,不能陪你玩杀人的游戏。相知姐姐不见了,你能不能把她找回来?” “就是因为这个,才躲在这里哭吗?快下雨了,回去吧。” 容辰抿着嘴吸吸鼻子,却摇了摇头:“不是。”他的声音越发伤心,随着眼眶聚积的泪水满溢,哽咽得说不出话,断断续续道,“他们说……父亲死了……阿辰不好好练功,没有保护好他……呜呜,相知姐姐也被带走了……我要把神机门的人全都杀光!” 顾矜霄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地说:“不是你的错。你二哥怎么说?” 容辰摇头,抱膝埋下头,咬牙哭腔说:“呜呜,我不敢见二哥。父亲也没有了,二哥好伤心的,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打得过那个门主,相知姐姐就不会被带走了,相知姐姐在,一定能救活父亲。二哥就不会难过了。阿辰真没用。” “去找你二哥吧。也许他已经把人带回来了。” 听到这话,容辰半信半疑地抬起头,小狗一样的眼睛,湿漉漉的黝黑明亮,期待地望着他,却没有动。 顾矜霄伸出手:“来,我带你过去。” 夜雨急飞,庭院高高的檐角,四面琉璃的气风灯的光,模糊照亮这自上而下斜飞的雨坠。 容辰的身边却一丝雨滴都没有,因为在顾莫问站立的地方,也一滴雨都没有。 他的头顶上方飘着一顶白底兰花的纸伞,伞沿散发着柔和朦胧的光,所有一切的风雨都被阻隔在外。 沾着泪水的手迟疑地伸出去,那修长纤薄的手握住。 站起来的容辰,只到顾矜霄的下巴。 他仰头呆呆地看着顾莫问那张和顾相知极其相似的脸,抽噎了一下,泪水勉强止住了:“我以后,还会再长高的。” “嗯。”顾矜霄拿出一叠素色的蓝手帕,平静地递给他。 容辰看着那双寒潭一样的凤眸,眉目淡淡的阴翳。想起顾相知那双清冷无尘,却让人觉得宁静安心的眼睛。 “你和相知姐姐真像,要是,要是她在这里的话,会给我擦眼泪。” 可是,一想到是他让人把相知姐姐带走了,容辰越发的难受。 看到顾莫问微微锁眉,容辰嘴角紧抿,眼泪又出来了,一边紧紧抓住他的手,一边低低地自暴自弃说:“你给我擦。” 他哭的样子,没有丝毫像被骄纵着长大。这话说得,也不甚理直气壮,而是小小声,仿佛说出来的时候就知道,要被斥责拒绝的。 “手松开。” 容辰抿着嘴,犹豫了一下,主动松开。 忽然感觉男人的手放在他的额头,那人正低头目光沉静地看着他,蓝色的手帕盖住眼睛,带着素馨花的淡淡香气,沾过眼睫、脸颊,沿着下颚线,一左一右擦过泪水交汇的下巴。 整张手帕都被泅湿了。 “自己擦鼻涕。” 容辰呆呆地看着他,那柔软的手帕仿佛连心里的泪水也擦去了,柔软温暖。 但听到那句话,他劈手夺过手帕,皱着鼻子生气地说:“我哪里有鼻涕?” 话虽如此,还是轻轻的抹了两下,然后折了折那帕子。 顾矜霄别过头,目不斜视望向前方,轻轻地说:“扔了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向着风雨中的麒麟堂走去。 那伞飘在头顶,一路跟着人,罩着的地方,一滴雨也没有飘进来。 容辰轻轻拉着顾矜霄的袖摆,亦步亦趋,直到走入灯火明亮的地方,才在被察觉前松开。 顾矜霄止步,垂眸看他:“去吧。他不会怪你的。” 容辰乌亮的眼睛盯着他,少年的脸生得英武又俊秀,不笑的时候,便已经是个大人了。 “顾莫问。”他的声音微哑,不笑的时候,有点稚气的凶狠,像一只跃跃欲试的小兽,话音一落,忽然上前抱住顾矜霄。 温热的额头碰到顾矜霄的颈窝,身上的气息也像暖炉一般哄然。横冲直撞,没轻没重的一抱,他郑重地用手轻碰顾矜霄的肩膀。 表情严肃认真地说:“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顾矜霄:“……嗯。” 容辰深呼一口气,眉宇坚定:“我去见二哥了,谢谢你陪我走回来。夜深雨大,你回去的时候小心。” 这似模似样的关心,让顾矜霄唇边微微抿出一点微弱的弧度。 “我会的。” 容辰挥挥手,大步流星向玉阶上走去,走向燃着灯火的正堂。 顾矜霄看着他挺拔笔直的背影,想起几日前,两个人在暖洋洋的的午后日光下晒太阳。 那时候,央着他拉钩的少年,眉飞色舞笑容无邪:“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猫。” “为什么是小猫?” 那少年托着脸,弯着月牙一样的眼睛,软软地说:“因为小猫很可爱啊。小狗也可爱。小鹿最可爱了。” “阿辰最可爱。” “啊……”他捂着眼睛,耳朵尖微微的红,躺倒在青碧的瓦檐上,背过身去,有些赧然委屈,小声说,“为什么说我可爱呀,我又不是女娃娃,不能这么说,你才可爱。” …… 林书意做出的事,于林照月而言,死多少次都不够。 他死了,整个世界上,或许只有容辰一个人会真切的悲痛难过,一夕之间长大成熟。 顾矜霄却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麒麟堂正厅内。 一身红衣的林照月正在信笔写着什么,见到容辰走进来,他便不甚在意地停了。 “去哪了?” 容辰走到正前方,直挺挺地跪下,牙关紧咬面容冷峻,却没有哭:“二哥,你罚我吧,我没有挡住神机门冷洛。都是我的错。” 林照月的神情只在他跪下的那一瞬,眸光微微一凛。 他走到容辰面前,手放在他的肩上,将他拉起来。 “二哥,我……” 林照月神情冷静,目光却温润和煦,伸手将他的衣襟扯平。 “以后,我没有跪的人,你都不能跪。即便是我跪下了,你也不能跪。” 容辰不解,但却乖乖点头:“是,二哥。可是,什么意思啊?” 林照月像一尊终于开光的璧玉,璀璨生辉,不会被任何东西遮掩退让。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不动,便有一种温和却不可抗拒的清贵威仪。 璧玉温润,毫无锐利棱角,却是冷硬的。 他望着远处漆黑的庭院,冷静地说:“阿辰,你不需要懂。只要记得我的话就好。我是麒麟之主,你就要做不为任何人所驱使的麒麟。在这个世上,身为人,就有不得不折腰退让的时候。你要成为,即便我满盘皆输,万劫不复,也能带着我杀出重围的麒麟。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动摇。” “阿辰不懂,但阿辰记住了。不是二哥说的话,我都不听。父亲死了,二哥你别伤心,还有我,阿辰一定会保护二哥的。” 林照月的脸上毫无伤心之色,只是略显虚弱倦怠,沁凉的声音说:“以后,不要提林书意。他不是我们的父亲。” 容辰眉宇一皱,便显出一股凌厉冷峻来,声音微提:“二哥你在说什么?你怎么说出这种对父亲不敬的话?” 林照月静静地看着,他浑身尖刺,仿佛嗜血的小兽,极力按捺了利爪和尖牙。 定定地看了片刻,他的脸上露出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半阖了眼,平静温和地说:“是,二哥太累,说错话了。” 他转身背对着容辰,走向书桌,冷静毫无情绪地说:“二哥的意思是,棺材里那个死去的人,不是父亲。父亲累了,不想过打打杀杀的江湖日子。所以诈死,带着母亲和幽篁,游山玩水,过闲云野鹤的生活去了。” 身后传来少年欢喜开心的声音:“啊,太好啦!我就知道父亲是不会死的,他不会不要我们的。二哥你真好。是不是以后我们退出江湖了,也去找父亲玩?” 林照月唇角温和的笑着,眸光清澈柔和,眼底淡漠,他轻轻点头:“刚刚进来,看到你眼角红红的,好像不开心。是因为这个吗?” 容辰乖乖点点头,有点责怪地看着他:“父亲和二哥说,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好难过的,哭了好久。二哥你不要偷偷去找父亲,一定要跟我说一声。不然,我找不到你,会生气的。对了,相知姐姐呢?” 林照月的眸光微微一颤,平静的水面荡起脆弱的涟漪。 他的眼里有些寂寞,勉强扬起唇角:“相知她,她回白帝城了。大约是想她的哥哥了。” “啊,”容辰好失望的样子,关心地问,“那她还回来吗?我可不可以去白帝城找她玩?” 林照月沉默了一瞬,轻轻地说:“八月十五快到了,在白帝城,应该可以见到她吧。” 他轻轻握紧了手,指尖嵌进掌心,这微弱的刺痛,让他勉强扶着书桌站稳。 “一定会见到。” 第91章 91只反派 苏影醒来的时候,身体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生理反应, 连呼吸也是绵长的。 就算寒刀贴着脖颈, 死亡入骨而来,也没有让他的眼睫颤动一丝。 作为画魅的画使, 或许刺杀的本事比不上灵柩的职业杀手,但论起乔装隐匿的功夫, 却是谁也及不上的。 之后,苏影便听到了一场,彻底颠覆他认知的对话。 林照月和一个被他称作“恶”的人对峙,说出的每一句话却都超出常人所能理解的范畴。惊涛骇浪间,苏影一面控制着自己的反应, 一面极力理解那些奇诡的关键语句。 ……顾相知出自祭山……林照月的姐姐死了…… 林家大小姐居然已经死了!? ……你要幽篁的人生……要她重复死亡……背负你以她身份的罪孽……魂魄无存…… 这,又是什么意思? ……再杀一次……死后回来, 林幽篁可男可女……林幽篁喜欢顾相知…… 难道,血魔林幽篁,真的就是奇林山庄大小姐林幽篁?! 思绪来不及厘清,忽然一道极其强烈的痛意自右臂上传来! 突然而来的极致痛意,让他的后背渗出冷汗, 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一瞬连什么反应都做不出。 那刀不止是割伤血肉, 连白骨都穿透了。这样的伤势, 整条右臂恐怕都要废了! 林照月居然亲手洞穿了他的胳膊!这怎么可能, 他怎么能对顾相知做出这种事, 难道他已经识破了自己的身份? 头顶上方, 传来林照月极致冷静,清醒疯狂的笑声。 ……她讨厌我,再也不想看见我……如你所愿,堕入黑暗…… “住手!我让你杀,你别碰她。” ……你就是我的心魔之恶……恶只是恶,何时有过具象……你不觉得你现在更像一个人……不妨试试,究竟是我吞噬你,还是你吞噬我…… 难道,那个“恶”是林照月的影子?扮作他出现过? “顾矜顾矜顾矜……” 那个让林照月不要杀顾相知的男人,用一种极为痛苦眷恋的声音叫着另一个人的名字,声息渐弱…… 那声音听在苏影耳里,让他的心忽而一颤,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心悸,竟然让他下意识睁开眼。看到那道浮于半空的身影飘渺透明,泡影一样彻底消散开,什么也没有留下。 那个人生得和一个叫顾莫问的男人很像。 苏影怔怔的,什么也没有想。 一旁的林照月神情冷静,一动不动,甚至不曾发现他坐起来。苏影却看到,他的脸上有水意流淌而过。 那样清贵风雅,如玉无暇的贵公子,无论做出什么事,都不会有人忍心责怪于他。 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他一定,比任何人都背负的多。 苏影的眼神慢慢柔软。 最初,他收到的任务与林照月并无关系,只是一条只能由画魅完成的任务。有人请画魅的人假扮顾相知十日,并在此期间,对找上门的顾莫问,不着痕迹讲一个出自手札记载的,三百年前的传说。 本来这种任务不该他亲自来做的,毕竟他是画魅组织里,地位仅次于魅主的画使。可是,知道这次的任务可以扮演顾相知,他向来喜好收集美人的脸,才见猎心喜。 那天,他得到雇主给的消息,站在夕照坡上,一面对着水中之影自怜,一面等着出来寻找顾相知的林照月,暗暗猜测那两个人是什么关系。 马蹄自远处山庄而来,远远的便停了,马上的人站在小桥上沉默许久,才向他走来。 那白衣公子神情孤高风雅,眼神清澈冷静,逆光而来,仿佛矜贵无暇的传世璧玉。 矜持克制地对他行礼,沁凉的声音,像夜晚流淌而过的山泉:“太阳落山了,回山庄吧,嫂子。” 那样的高洁清贵,让人自惭形秽。他第一眼看见,就觉得喜欢。 所以,第二日听到有人对灵柩高价索取林照月的性命,他心念一动,将那个任务截取到自己手中。 他不急着杀林照月,在那之前,他想要林照月的心。 遐思被一声沁凉平静的呢喃打断,林照月低低地说:“傻子,连真假都分不清吗?” 苏影的心忽而失重,却并不觉得意外,反而隐隐兴奋。 他忍痛按住不断失血的右臂,感觉到眼前阵阵发晕,笑道:“少庄主,救命啊。” 便眼前发黑,失去知觉。 再次醒来的时候,之前的一切都恍然如梦。 苏影发现,自己竟然还是在奇林山庄,房间的布局却不是东苑。 当他发现自己的右手臂完全不能动,一阵一阵的刺痛,便毫不意外周围窗外为何那么黑了。 这里,无疑不是东苑,而是地牢。 只不过,这精致素雅的陈设,一般很难让人联想到森寒可怖的囚室。 苏影的心情很好,唯一让他失望的是,他的四肢少一条纤细精美的锁链。 许久之后,一身红衣的林照月端着一碗药,不紧不慢走了进来。 沁凉的声音,冷静地说:“灵柩,还是画魅?阁下怎么称呼?” 那优雅矜持的声线,便是这种阶下囚时刻,苏影都觉得格外动听,极其符合他的喜好。 “奴家姓苏,单字一个影。” 林照月将汤药递给他:“这种时候,苏姑娘可以换回自己的脸了。” 却听面前的人,眉目流转,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意,甜糯的声音说:“姑娘?谁跟你说,我是女子了?” 林照月神情不变,从善如流:“苏公子,很喜欢办成女子吗?” 苏影吃吃的笑,那张属于顾相知的脸,便露出三分无辜纯然,七分的风情高傲:“你错了,在我们画魅,没有男女,只有美人。画魅的人最多的不是衣服,是美丽的脸。” 他微微倾身,抬着下巴,楚楚美态,身姿优美动人,向林照月手中的药碗靠近,直接就着他的手啜饮一小口。 苦味让他眉目颦蹙,舌尖微吐,却嫣然一笑,用一种诱惑的语气说:“美貌既是一切。少庄主喜欢这张脸,我心悦少庄主,这样难道不好吗?以她的身份,你永远也不能亲近。而我,就喜欢公子这样清贵冷静又温柔干净的人。” 他的左手,试探地接近林照月线条温润的侧脸,带着几分痴迷:“有了我,你不止可以拥有顾相知,你会拥有天下所有的美人。就算是,白帝城主也可以。” 林照月缓缓地笑了,眼底一片清澈澄明,他冷静地说:“那张脸自然很美,但只有它属于顾相知的时候,才有让我生让我死的能力。其他任何人有这张脸,对我而言,就像是黑夜里亮极的烛火,如果不熄灭,就会难以安睡。你明白吗?” 那话说得太温柔了,或者他的神情太过俊美好看,苏影迟了半拍读懂这番话。 他的神情微微一凉,不解不悦还来不及生出,便见林照月端着药碗凑近他。 那声音沁凉,悦耳动人,说:“你伤得不轻,既然不愿意喝药,那在下只能换一种方式让你喝了。” 苏影的唇角微翘,眉宇却一丝冷傲轻慢,什么样的方式?他就不信,对着这样一张脸,有哪个人能忍心动粗。 林照月神情冷静,清风朗月一样的人,自然不会有任何晦暗阴翳。 那药碗离苏影的唇只半分,便停滞不前,并无丝毫强迫的意图。然后,稳稳地向右倾斜,黑褐色的汤药一分不漏,全部浇到被白布包扎好的胳膊上。 那翻江倒海的痛意骤然而来,苏影却突然动也不能,生生白着脸,满头冷汗受下来。 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发白,许久才有斒斓光影,恢复光亮。 做着这样的事,林照月的神情却还是一如往常的高雅无暇,没有一丝阴狠危险。他的眼神也仍旧清澈温润,如子夜白露的江天月光,让人心动,念念难忘。 直到最后一滴汤药滴尽,林照月将碗随手放回托盘。 他的人也在房间中间的桌椅上坐下,并没有为苏影解穴,沁凉的嗓音冷静矜持地说:“苏小姐,或者苏公子,今夜你或许可以想想,你有什么价值筹码,可以换取一条命。明天早上,我再来看你。希望,那不是你我最后一次的会面。” 林照月走了。 留下仍旧被点住僵坐的苏影,他气得浑身发抖,却说不出一句话。 只得满腹咒骂,眼中半是怨恨愤怒,半是委屈恐惧。 林照月临走前那句话的意思,虽无半分杀意,却带着直接明了的最后期限。 若是明日自己不能让他满意,恐怕以他是真的不会留自己的性命。 自从得到第一张美丽的面容开始,他就从未受过这样的侮辱小觑,对方的眼里连他的影子都没有。 真是个神经病,疯子,他是瞎了吗?对着这样美丽的脸,他竟敢这样对待自己? 气到发抖,心跳炸裂一般,血气上涌,但是苏影的心中,除了从未有过的怨恨,还有从未有过的兴奋。 如果说,之前对林照月的兴趣只是收集癖作祟,现在,这个人便成了于他而言,却是极为特殊的存在。 他越是怨恨,越是生气,越是恐惧,就越是激动发抖。心中甘美的刺痛,让人上瘾。 “我真是,好喜欢你啊。喜欢到,有生之年,一定将你碎尸万段!” …… 然而,第二日一早,林照月再来的时候,苏影却乖得不得了。 林照月为他解开穴道,他干哑的咳嗽两声,动作僵硬地遮了一下脸,看不清是怎么做的,便变成了一个清秀忧郁,雌雄难辨的青年。 这次,他颤抖地接过林照月递来的药碗,先道了一声谢,才仰头喝下。便是苦,也只眉尖微皱了一下。 不等林照月问话,自己就主动说:“我是画魅的画使,假扮顾相知,只是某位雇主知道闽王的人对顾相知不利,让我替换保护她十天。我们并无恶意。若是少庄主不信,我可以修书一封给我们魅主。你有任何要求,她都会答应的。” 苏影虚弱地靠着床柱,露出一丝苦笑,淡淡地说:“我不想死。不论是画魅,还是灵柩。我们组织的人都没有杀过人。若有得罪少庄主的地方,还请您明示。” 林照月神情始终冷静:“你们组织,有一个叫白薇的人吗?” 苏影的眉间露出一丝疑惑犹豫:“有。我们魅主,在组织的代号就是白薇。” 他小心地观察林照月的神情,却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林照月的食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平静如常:“继续。” “我本是个唱戏的花旦。承蒙魅主宠幸,才坐上画使的位置。对她,我只知道,那是个极为美丽有魅力的女人。无论男女,都很难不喜欢她。虽然我们灵柩组织,是见不得光的杀手组织,可是,她却是这个世上,最温柔善良,也是最强大的人。” 林照月没有看他,沁凉的声音说:“那就写一封信给她,看她愿不愿意亲自来带你回去。” 苏影犹豫了一下,苦笑摇头:“不知道你是为何,我不能让她涉险。” 林照月眉宇冷静平和:“昨日正午大典,我父亲被神机门毒杀,他死前喊着这个名字。小时候我也听到过,想见一见父亲的故人而已。你不是说,她善良也很强大,当不会拒绝来这小小的麒麟山庄。” 苏影犹豫再三:“那,我试试看。你别伤害她。” 第92章 92只反派 离中秋越近了, 白日秋老虎反扑, 仿佛又回到夏天炎热。到了夜里,秋风带雨涨寒池, 无端又入骨幽凉。 麒麟山庄恢复旧名,送走所有的宾客, 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只是, 山庄内的灯火一夜比一夜灭得晚。进出山庄,行色匆匆的生面孔也越来越多。 可是, 这么多的人, 却再也没有出现过钟磬的身影。 “哎, 是你啊。”容辰自后方,鹰隼一样居高临空坠下,轻巧地落在奇林山庄的后山之颠上。 在那里,更早还站着顾矜霄。 容辰笑嘻嘻地跳过来, 毫不见外地说:“你怎么还没有回白帝城?我二哥说相知姐姐想你了,回白帝城去找你。你不回去,她见不到你怎么办?她不见到你, 肯定就不走了, 那什么时候才来山庄找我玩呀。” 顾矜霄没有回头, 俯视着整个麒麟山庄, 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容辰找到最高的石头尖站上去。 狂风大作,夜色如泼墨一般, 山顶的杜鹃花被吹得折断, 花枝乱舞。 “这里晚上黑漆漆的, 有什么好看的?又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杜鹃花粉不小心迷了眼睛,容辰伸手揉着眼睛,鼻子嗅嗅风里的水汽,“又下雨。你是不是因为下雨蜀地难走,这才困在我们山庄?” 顾矜霄静静地说:“我是要回白帝城,在等一个人,想当面和他告别。可是,他很久都没有回来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回来。” 容辰眨眨眼睛:“是谁呀?山庄里好多人的,我认人都要认糊涂了。啊,我知道了,你可以问我二哥。整个山庄所有人他都认得,也记得他们叫什么。我二哥特别厉害,特别聪明。你要是问他,他肯定知道。” 顾矜霄侧首看了看他:“你今天心情不错。” “那当然了。”容辰亮晶晶的眼睛,像两湾落满星辰的湖泊,“我二哥说,棺材里那个是假的父亲,父亲他是去游山玩水了。以后二哥不管山庄了,我们就去找父亲玩。” 顾矜霄眉宇沉静,轻轻地说:“他是这么说的吗?” “二哥从来不骗人,他这样说了,肯定没错。我带你去找我二哥吧!” 顾矜霄转身,看向山巅侧面和山庄围墙的侧翼阴影处,淡淡地说:“不用了,你二哥不是已经来了吗?” 容辰茫然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几息后,阴影之中人影微动,果然走出来一个身穿红衣的贵公子。 山风吹动他的衣袂鬓发,不胜清雅翩然。倒衬着这夜晚的山巅之地,仿佛是因为人间已然有璧玉生辉,故而今夜不需要月色来照。 林照月不紧不慢,一派从容风雅的样子,矜持地颌首见礼。温润澄澈的双眸抬起,冷静自持地直视着面前之人。 “见过白帝城主,舍弟天真率性,不通人情世故。在下不知昨夜带他回来,却过而不露的客人是谁,心里不放心,今夜便贸然跟来看看,不想竟是顾城主。中秋之夜将近,城主不在白帝城,深夜出现在我这麒麟山庄,不知是何故?” 顾矜霄静静地看着他,林照月自麒麟大典之后,似乎莫名变了许多。不过,从林幽篁死后,他的气息就一日赛一日得孤冷空寂。叫人猜不透也看不穿,他内心在想什么。 容辰看到林照月来了,眼睛睁大一些,似有惊喜:“二哥你来了就好,他是来找人的,对了,顾莫问你找的人叫什么呀?” 顾矜霄看着林照月,眉宇不动,轻轻地说:“照月公子可认识一个叫钟磬的人。” 林照月冷静平和:“住在梧桐轩的钟磬?自然认得,他是投靠山庄的江湖散人,身手很不错。连顾城主也知道他,莫非也是看中他的本事?可是不巧,麒麟大典那天,他和许多人一起奉命去追拿神机门的人,到现在,那波人也没有一个回来的。” 他眉宇微锁,似是这事也让他很是在意。 顾矜霄平静地说:“既是如此,就不打扰了。” “顾城主,”林照月的声音微扬,而后温和地软下,“请问,相知姑娘是否在白帝城?她可安好?八月十五将至,一别匆忙,在下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见她一面,亲口告之。” 顾矜霄的眉宇微沉,回首看了他一眼,那凤眸本就幽深如寒潭,这一眼,眼尾那一笔淡淡郁色,带出晦暗阴翳的凌厉来,虽眉宇沉静毫无波澜,却惊心动魄。 林照月心口一窒,那张本就和顾相知十分相似的面容,露出这种威慑不悦,带来的寒意,更甚任何。 只听,那入耳毫无情绪,却莫名华丽危险的声音,尾音极轻,淡淡地说:“你们不适合。她也不会对这世上的任何人有意。相知的琴救过很多人,你只是其中之一,你们都不必放在心上。多思无益,不如不见。” 林照月定定地看着他,他的眼睛极清极亮,如寒江之水,静若明镜,沁凉的声音冷静平和地说:“在下,不敢。只是,有事必须见她一面。” 顾矜霄收回目光,平静地说:“既然你并无他念,那就月圆之夜再见。” 伴随着空灵清冷的琴音,那道青鸾一样的身影朝着远处飞走,转眼追寻不至。 容辰看看林照月冷静的面容,再看看他一眨不眨看向的顾莫问远去的方向,迷惑不解地问:“他说月圆之夜再见的意思,是说那时候我们能看见相知姐姐了,还是说到时候去白帝城赏月再见?不懂啊。” 林照月淡淡地说:“都有。” “那二哥你怎么还是不开心?顾莫问虽然看着有些凶,但是他人很好的,悄悄地说,他是我的好朋友,我好喜欢跟他玩的。”他狡黠地笑,“但是,二哥你不准告诉他。” 林照月眸光空远清寂,看着远处夜色,轻轻地说:“若是他不准你喜欢顾相知呢,你还喜欢他吗?若是因为他,顾相知再也不会出现在我们面前,你会怎么做?” 只听到少年清亮无忧的声音笑说:“怎么会呢?就算他不高兴,相知姐姐又不是小孩子,她可以自己偷偷来看我们呀。除非他坏到把相知姐姐关起来,不让她走。可是,相知姐姐那么好,他才舍不得。” 林照月薄唇微抿,似笑非笑,也似寂寥:“你说得对,所以,其实只是……她不想见我。” …… 对于林照月所说的,钟磬是去追击神机门的人了,顾矜霄并不完全相信。 除非钟磬并不知道,神机门劫走的顾相知是假的。 当日钟磬扮演的是神机门门主冷洛,他若是深入敌营,这会儿也该找到那个苏影,早该回来了。 【钟磬曾说过,他与林照月有交易,林照月那里有他非要不可的东西。说不定是交易达成了,他又换了个目标?那可是个魔魅啊,普通人怎么可能威胁到他?】 【再说了,那个蠢兮兮的负心汉,前一天才对我琴娘小姐姐目眩神迷,转眼见了顾莫问就神魂颠倒,还管我琴娘小姐姐叫寡妇,叫已婚妇女!哼,说不定这会儿,不知道是又失忆了,还是又拉着哪个小妖精说情话呢。】 顾矜霄神行到白帝城大殿高高的揽月台上,上一刻还在麒麟山庄的雨幕中,下一刻澜江却朗月高悬。 他轻轻地说:“魔魅的确很难彻底被杀死,只能封印。但封印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做到的,别忘了,林幽篁是怎么消失的。” 神龙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那个坏方士又出现了?难道是林照月知道他的身份,找人收了他?】 顾矜霄摇头:“不知道。但有一条很明显的线索,或许可以直接找到他。” 【什么线索?能直接找到,为什么还要在麒麟山庄等他两天?】为了积攒放大招的怒火吗?神龙悄咪咪的想。 “你忘了,有人让那个苏影带话给我。顾名思义,钟磬是三百年前就存在的魔物,被蜀地大巫燕家祖上封印在血脉中。三百年前,钟磬的原身是什么?他做了什么才被封印?为什么燕家封印了他,后代血脉就能拥有极强的能力?” 【一般要封印能量强大的魔物,不外乎两种途径,若是封印在一个固定的阵法内,那里就必须有极为强大的咒印。燕家是封印在血脉中,必然是倚仗法器媒介兵解。】 神龙和顾矜霄都想到了。 “当初林幽篁疯狂的杀人,不断地收集血祭之器,在山庄内摆炼魂之术。那些血祭之器和活尸,都有少量的燕家巫血,换言之,都有钟磬本体的一小部分。” 【所以,就算钟磬不记得了,他醒来以后潜意识里也会不断的追寻收集,找到他分散出去的部分。可是,我们怎么知道下一个他会去找谁?】 “被封印过的人,除了会执念找回自己完整的部分,还会被一件东西吸引,那就是当初兵解他的法器。只要找到燕家三百年前封印的人是谁,就可以找到兵解他的法器。有了法器,不论他在哪里,我都能让他现身。” 神龙有点不安:【可是,你找到他干什么呀?封印好像有点残忍了,都三百年了,才出来这么一小会儿……】 顾矜霄轻轻地说:“我做了什么,让你觉得我嫉恶如仇,以斩妖除魔为己任?” 没有,一点也没有。 在神龙心里,一直认定,再没有比顾矜霄更符合那个暗处的坏方士了。 【你知道就好,其实我想说的重点是后半句——不封印吧,他这么坏,到处作恶杀人……要不,早点重建九幽地狱,关那里最好!没事还能帮我重建枉死城。】 一心只有重建枉死城的神龙,让人无话可说。 顾矜霄:“……” 最后,一人一龙达成共识。中秋赏月之后,就去寻找三百年前的密录。 【可是,从哪找起啊!燕家都灭满门了。燕无息不死不活,非人非鬼,一刀砍死他都不会流一滴血。现在钟磬明显破除封印了,就算茯神立刻结婚,明年生娃,那孩子也不会再有那种血脉了啊。】 顾矜霄抿了抿唇,眼中微微一动,仿佛江心月影碎波,他轻轻地说:“有一个人,或许会知道。” 【谁啊?号称无所不知的书堂淼千水?拉倒吧,他连顾相知就是顾莫问都不知道,每次看他脑补一通兄妹禁断,我都忍不住笑出声。咻咻咻咻……】 顾矜霄唇边抿出一点淡淡的笑意:“我说的是,鹤酒卿。” 远处,一声清丽的鹤鸣似乎破空而起,江月相照,深蓝无垠的天穹之上,落下一片玉白的鹤羽,碎开这以假乱真的水中之月。 第93章 93只反派 传说中, 每到夜晚,白帝城最高的大殿之顶,那颗被白玉水龙衔在嘴里的明珠,会悄然点亮。 那时候, 清澈的瀑布自白玉水龙的口中涌出, 凌空横跨过大殿的雕梁廊檐,水帘一般遮挡在巍峨神秘的大殿之前。 明珠莹润朦胧的白光, 洒在瀑布水面, 仿佛另一轮满月,与江上之月交相辉映。 落地的瀑布之水,流入白帝城四通八达的水道之中, 再汇入广阔无边的澜江,就像那明珠月光顺着江流而来。 是谓,水龙衔月。 这样的鬼斧神工的宏伟建筑,即便是远远经过的大船,也能遥望看见那水龙和瀑流。 便是世代生活在这里的渔民们看了, 都惊异得叹为观止, 以为这澜江的水源之头, 便是出自那白玉水龙之口。 每到夜里, 江边纳凉的人们,不管认识不认识,几杯渔家米酒, 三两盘农家小菜, 便能一起闲聊到半夜。其中, 最引人注意的,是一位眼蒙白纱的俊美公子。 他在这澜江酒家两个多月了,就坐在一张固定的桌子上。每次点了酒菜,却分毫不动,而是请周边过往的旅人享用,再温言请对方为他讲讲,在外的见闻。若是点了果子糕饼,便分给江岸玩耍的孩童。 所有路过此处的人,都会注意到他。 不说那日日更替的素白华服,非是以天上的白云为底,雾绡冰霜缭绫,以月光为线,人间的白玉银丝暗绣祥云八卦,难以制成。他们虽然没见过这样的料子,却也清楚,寻常的富贵身家断然是消受不起的。 最重要的是,那样远胜仙人的风姿气度,纵使白纱蒙眼,也难以遮挡一二。当他第一次在清晨江岸的云雾里走来时,很多人都呆立不动一眨不眨,以为看见了神仙。 但,那样气质清韵神秘的公子,即便不是真的神仙,也一定是半个仙人了。 他自称姓鹤,是个修行之人,身边也的确跟着一只灵秀飘逸的仙鹤。 周围的人便都称他为鹤先生,当一些人试探着请他测字卜卦,以问吉凶的时候,他也没有拒绝。分文不取,每日只做三卦,却无一不准。 渐渐的,大家背地里便叫一句鹤仙人。 在澜江水岸,不论什么话题,谈到最后都会回到那座神秘的白帝城上。 “可惜的是,除了白日时候能看到那龙吟寒江之势,这玉龙衔月的夜景已经很久不见了。”一位云游画师感叹到。 酒家的少女笑出浅浅梨涡,伶俐的上着茶果,说道:“那衔月宫不亮,是城主不在。客人不急,再过几日月圆,便是中秋啦,到时候白帝城大开,所有人都可以去城中参与水龙庆典。那时候您再去,一定能画出传世的画作。” 便有那戴斗笠的侠客冷冷地说:“小姑娘,这白帝城在江湖上威名赫赫,招揽了无数水陆绿林势力,当是此地一大祸患。你们怎么这么胆大妄为,还敢主动跑去那城中,参加什么水龙盛典,就不怕有去无回?你可知道,江湖上有多少豪杰,为几日后的中秋赏月,愁得已然备好棺材?” 小姑娘愣了一下,掩口甜甜一笑,咯咯咯的,如黄莺鸣啼。 周围纳凉的船工、船家、商旅们,也跟着笑起来。 “你们笑什么,这澜江两岸青山,前后八百里流域,全都被白帝城的势力收入囊中。却不过是三两个月间。在此之前,一共有不下一百个势力,把这片河段,几乎瓜分殆尽。曾经,三盟中专做漕运生意的蓬莱府龙家,何等的势力和威望,背后还有官府撑腰,可历时三年都没能将澜江收入麾下势力。听说这龙家府主死前都含恨不能瞑目。” 那遮掩的严实的侠客,目中射出寒意,看了周围一圈,继续说:“三盟之一的蓬莱府没办法做到的事,这白帝城三个月就办到了。白帝城的手段,光是想想就叫人不寒而栗。你们生活在这恶蛟爪下,竟还笑得出来?如此愚昧不堪。” 不料,周围笑得人却更多了,不乏一些上了年纪慈和可亲的老者。 一位满头华发的老先生意味深长地说:“年轻人,你既然都清楚,这八百里水域有超过一百个势力,怎么不想想,平均八里地就有两个势力相叠,这些势力的人都是哪里来的?平日里都是什么人啊?” 几乎所有人都古怪的笑着,拿眼斜睨他,包括天真无邪的小孩,那侠客鼻尖渗出汗水。 “老朽不知道什么蓬莱龙家的,只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尤其,满地都是地头蛇的地方。” 侠客猛地站起来,目光惊疑,就像半夜误入乱葬岗的黑店,四面都是恶鬼。 “年轻人,别紧张。”同桌的码头工人笑容憨厚,“自打有了白帝城,俺们已经不干那些活了。俺们这治安可好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你看,一个混混地痞都没有。那里还坐着神仙哩。” 另一个人笑:“龙家势大,可我们也要生活呀。官府只管保护那些交过保费的大商船,周边的水贼路霸就睁只眼闭只眼。除非家大业大不怕匪患的蓬莱府势力下的商船,寻常商旅宁肯迂回绕道走旱路,也不愿意走这片水路。我们靠水吃水的好人家活不下去,反倒是当水贼还有过往商船孝敬,当然就都去当水贼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立刻又将议论了千百遍的话,津津有味地拿出来谈论。 “白帝城把所有的水贼都收缴了,又维护治安,又替我们给官家交税。还能带来这么多商人,随便干点什么都能挣到钱。” “就是,平时交点小钱,还能带上自己的货,搭乘白帝城的船去远处做生意。一本万利。我们为什么要怕白帝城?” “你看那座城,那是人能制造出来的吗?三个月前的一夜,我还看见只是个粗糙的大水寨,第二天一早,看见的就是这座城了。这肯定是水里的龙宫移山倒海来的,你看殿顶的玉龙吐水,看出来了吗?哎,这就是整个澜江的源头了。” 酒家娘子热络地笑着给那侠客填满酒:“客人是第一次来吧,可不要跟着外面人云亦云。白帝城在我们这,就相当是岸上的神。我们每年做水神祭,不就是为了让水神保佑我们活下去。官府不想管,蓬莱府管不了,白帝城却能让那些人听他的话。这样的本事,那是比水神还要神。” 那伶俐的丫头回头看了看她娘,甜笑着补了一句:“我们渔家有句话,在水上说水神的坏话,那是要倒大霉的。不过,你若是心里说三句,切莫见怪,那就没事啦。不信你问问隔壁桌的鹤先生,是不是呀?” 那白衣的鹤先生一直安静的听着,那身白衣在夜色下散发着溶溶淡淡的白光。若要说河神,哪里有人能比他更像? 但所有的人心中,能实现所求,保护他们安危的白帝城主,纵使没有见过他的样子,纵使他在江湖上有极道魔尊的称号,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人。但他的白帝城所做的事,却已经是最接近他们心中所想要的神明的人了。 戴着斗笠的青年侠客,行侠仗义,走遍江湖,向来是嫉恶如仇,恩怨分明,此刻听罢,却久久无语。 极道魔尊顾莫问,曾经与血魔齐名的恶人,却被整个江湖忌惮,讳莫如深,轻拿轻放。如今摇身一变,却成为控制八百里澜江两岸水陆的白帝城主。八宫十二殿,麾下之人无数。 而这些愚昧无知的百姓,却真心真意地奉他为水神。 民耶?贼耶? 好人,还是坏人? 忽然,听到隔壁桌那个神仙一般的白衣公子,嗓音清越淡泊,带着薄薄的笑意:“少侠澜江之行,一路走来所见,可与印象不同?” 何止不同,他一直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商人的嗅觉最是敏锐,但看那船来客往,日夜川流不息的盛景便可知晓。三个月前,在下刚来这里的时候,还只有一家客栈。如今,却林立而起数十家了。” 的确,听他们说,以往不过水岸人家开的小小驿站,短短几个月便因为客流一再的扩建。即便如此,往来旅客也络绎不绝,常常不到黄昏便客满了。 那白衣的方外之士,轻笑淡淡地说:“江风正好,明月将圆,琼花如雪,不妨暂且放下身份大义,立场道义,且喝杯小酒,听听渔歌,聊聊市井。天亮以后,少侠可再仗剑江湖。” 那戴斗笠的侠客,紧紧地抿着嘴:“你是修道之人,难道不知道八卦只有两色,绝无中间妥协?” 那白衣方士唇边露出一点笑意:“世间的黑白善恶轮转,如同昼夜交替,永无尽时。自是需要少侠这样仗剑除恶之人,但有些问题是杀人无法解决的。人或许无法彻底斩断恶意,但却可以种植一片美好,来替换恶生长的土壤。正如黑夜永远都会如期而至,若升起一轮明月,便能驱散一部分的黑暗。你看,玉龙衔月了。” 所有人不约而同向那座神秘巍峨的白帝城看去,果然看到,灯火朦胧的城池最高之巅,一只散发着淡淡白光的白玉水龙,口中衔着一轮和天边之月一样大小的明珠,水汽蒸腾而下,整座白帝城在那光下,仿佛睡醒了。 所有人都知道,当那颗明珠亮起来的时候,便是城主回来了。 人们惊叹于那久违的盛景之美,忽而想起,那位鹤神仙不是目盲吗?怎么是他第一个发现那明珠点亮了? 回头一看,却已然没了那道白衣身影。 只听见,远处寒江之上,似乎一道鹤鸣向着白帝城的方向而去。 “我不在的这段时候,澜江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顾矜霄站在揽月台上,听到身后走近的脚步声,轻轻地问。 “有。一个叫鹤酒卿的人,每天都在澜江酒家出现,因为曾经有人邀请他,路过白帝城的时候,可以一起看日出,还会请他喝酒。他听到后,第二天就来路过了,是不是有点烦人?如果你觉得还好,可不可以回头看他一眼。” 顾矜霄的眼睫微微一动,缓缓转过身。 那眉眼蒙着白纱的方士,唇边带着温暖美好的笑容,清冽的声音说:“我算过了,明日是晴天,可以看到日出。酒,我也准备好了,是我亲手酿制的最好的三生醉。顾矜霄,一起看日出吧!” 第94章 94只反派 星垂平野阔, 月涌大江流。 这世间,大约再也没有比这一刻更美的风景了。 在初秋的江岸野渡,置一席桌几,提盒摆着精美的下酒菜, 提炉上温煮着鲈鱼脍炙。 江岸琼花如雪, 夜晚江风拂低芦花点碎清波,偶有一尾鱼儿跃出水面, 发出一声水花。 河汀之上, 露水坠在高高的芦苇茅草尖,晶莹剔透,漫射清冷霜白的月辉。 酒香氤氲, 萦绕风中,夜色霜天都已微醺。 这一切,固然是很美很美的。有人在这江岸一夜夜的,看了两个月,把江景看遍, 挑选出这最美的地方。 可是, 便是没有这些也没有关系, 只要此时此刻, 身边是那个人,就不会有比这更美好的存在了。 薄瓷酒盏晕着清澈的三生醉,入口万般滋味, 深深浅浅, 却并不醉人。 顾矜霄静静地斟酒, 浅饮。带着淡淡阴郁的眉眼低垂,沉静,跟以往并无任何差别。 鹤酒卿搅拌着提炉上的鱼羹,酒香和食物的鲜美混合一起,让人不知不觉便饿了。 他的眉眼被白纱遮盖,脸上弧度不大的笑容,隔着轻薄的水汽氤氲看去,那种自始至终,骨子里透出的神秘庄重和仙气疏离,却消散了一些,多了一些真切的温暖和美好。 那是人间的烟火缭绕的片刻错觉,或者,只是因为,无论是鹤酒卿的笑容,还是他本人,都太过美好了。 “我的厨艺应该还过得去,尝尝看。” 执着汤勺的手却被握住,那人的手触之微凉,慢慢便有温热自手心传来,一盏清酒被放入手中。 “我来。”尾音极轻的声音,这样说道。 顾矜霄接过汤勺,将那锅鲜美的鲈鱼脍盛到两个白瓷汤碗中,一碗放到鹤酒卿的面前。 鹤酒卿饮尽酒盏,迟迟没有放下,仿佛还能触到方才那微凉又转而温热的手指。 “喜欢吗?”他问。 一旁的提盒中,摆着九道小菜,却不是寻常的下酒菜。 有些是宫中御贡才有的珍馐,有些看似寻常,食材却下极深海,上到雪岭,远至海外。 被那只仙鹤陆陆续续地带回来,凉菜食材鲜脆,热菜似是刚出锅。每一道都是出自极佳的厨师手中。 即便鹤酒卿是身怀异术的方士,会些特别的手段很正常。只是一次逸游野餐,未免也太过奢靡郑重了。 只有这道鲈鱼脍,鱼是顾矜霄在江岸钓上来的。用的水和佐料,虽不知道是何处,却是由鹤酒卿亲手烹饪。 顾矜霄点头:“很好。” 鹤酒卿的笑容便多了一点,他也安静专心地尝着那碗鲈鱼脍。这是顾矜霄亲手钓的鱼,亲自盛的汤,的确,很好吃。 顾矜霄看着鹤酒卿,直到他将那碗鱼羹,优雅无声地吃完。 鹤酒卿没有说话,嘴唇微抿,矜持淡泊一点极浅的笑意,耳朵尖的薄红却缓缓加深。 顾矜霄的眼睛轻轻地眨了下:“抱歉。” 若是看不到一个人的眼睛,通常人就会觉得,他没有在看自己,那自然也就不会发现,自己在看着他,就好似掩耳盗铃一般。 然而,顾矜霄说了抱歉,目光却并没有移开。 鹤酒卿笑了笑,清冽如酒的声音说:“不必抱歉,我并不介意你看我。只是我的五感比较敏锐,它是自己变红的,并非是因我……” 他的话音低下去,自然地拿公筷去为顾矜霄布菜。 那江岸琼花霜月星河那样的美,两个人却都没有在看。 “你的眼睛只是不能见强光?其他都可以如常视物吗?” 鹤酒卿的手指顿了顿:“我的双瞳生而有异,这世间的光于我,就像正午时分,直视烈日。并非看不见,只是我所见非常人所见。右眼因为所修术法的缘由,有些时候会彻底被阴影遮挡住,那时候看上去,就像快瞎了一样。但很快就会好了。之所以用冰绡遮掩,只是怕吓到人。” “现在,你眼里看见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看见的我,是什么人?” 鹤酒卿隔着白纱,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周围很亮,像是置身在莹莹星海之中,江流像冰雪,你,你像玉做的神仙。只有很短暂的时候,能穿过濛濛的光看得很清楚。剩下的时间虽然不甚清楚,但看到你的时候,脑海中会自己下意识补足。所以,我看见的你,就如你看见的我。” 顾矜霄目光凝视着他,轻轻地说:“我没有看见,你能不能闭上眼睛?我想看看云纱眼罩后,你是什么样的。” 鹤酒卿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脸上浅淡的笑容依旧,他轻轻颌首,似是并没有犹豫。 顾矜霄却并没有摘下那白纱,他伸出手,轻轻地盖在那双眼睛上。隔着柔软轻薄的云纱,能感受到鹤酒卿的眼睫,微微颤动。 就像,掌心捂住一只蝴蝶。 顾矜霄闭上了眼睛,手指一点点丈量过去,从眉骨到眼窝,眼睛的弧度变化到眼尾。 闭上眼睛,被顾矜霄的手指盖住所有耀眼的光,鹤酒卿却清楚地“看见”面前的人。他闭着眼睛,眼尾的郁色便化作清冷,眉宇空寂,无欲无心的沉静。 鹤酒卿的手抬起来,按在顾矜霄要撤离的手上,被重重遮掩眉目的脸上,笑容却美好清透。 “顾矜霄,这次,看清楚了吗?” 顾矜霄缓缓睁开眼睛,注视着那抹笑容:“你生得很好看。” 这张脸有多好看,早在极为相似的另一个人身上,他就已经领教过了。但鹤酒卿的笑容,便是出现在一张再平凡不过的脸上,也足够动人心魄。 顾矜霄见过很多很多人,没有一个人的笑容会像鹤酒卿那样,浅浅淡淡的,比春风清,比暖风柔,让人想一直一直看着,安静睡去。 鹤酒卿并不知道,那个人心里是这样想的,仍旧无知无觉地笑着,笑容微深,清冽温暖的声音说:“你可以多摸一会儿,记得更清楚更久一些。” 顾矜霄的手没有动,静静地看着他唇角微翘的脸,缓缓阖上寒潭一样的凤眸。 三生醉的酒意终于上来了,他轻轻低头,额头似有若无地抵在鹤酒卿的肩上,顿了顿,尾音极轻的声音,毫无情绪地说:“我累了。日出的时候,记得叫醒我。” 鹤酒卿的脑海里一片空白,直到覆在眼前的手离开,有那么一瞬间,想要伸手抱住他。 理所当然得,就像他们本来就该是这样的,仿佛很久之前就已亲密无间。但那怎么可能呢? 顾矜霄不知道鹤酒卿在想什么,只是觉得他不笑的时候,看上去庄重华美,无端掺几分禁欲疏离,干净美好得……让人不想靠近。 但是,或许是有些醉了,他面无表情,眉宇隐隐几分阴翳冷意:“不知道为什么,从上次在你的仙鹤背上开始,一看见你,就忍不住想……” 鹤酒卿的脸上露出一点疑惑,他不笑的时候,便是疑惑都毫无半点烟火气,高远清透。 顾矜霄敛眸,一手撑着额头,眉锋透着一点冰冷的凌厉,闭目养神,不语不动。 被酒水濡湿的精致秀美的唇紧抿着,似是不悦,又像是克制隐忍。 鹤酒卿没有动,也没有问那隐去不提的“想”后面是什么。他只是等夜更深了,四周安静无声的时候,极轻极慢地靠过去。不动声色的,让那个人自然地靠在他的肩上。 然后,一动不动地坐到天亮。 或许是一整夜的睁着眼睛,让他有些看不清。或许是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身侧。也或许是,错过了就可以理所当然地等下一次。 日出的时候,鹤酒卿没有叫醒顾矜霄。 …… 顾矜霄在白帝城的房间里醒来。 他已经很久都不需要睡觉了,忽然醒来,竟然不知道昨夜和昨夜的人,是真实存在,还是一场梦。 直到,枕边发现一枝芦花。 昨日鹤酒卿出现后,就自动跑回枉死城的神龙,荡着戏参北斗,故作随意地说:【芦苇,是不是诗经里说的那个蒹葭?就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 顾矜霄抬眸,平静地看了它一眼。 戏参北斗一僵,立刻装死不语。 但是,当燕无息进来的时候,一眼就发现了,殿内的窗台上,玉瓶里斜出一只随处可见的芦花。 没有人知道,即便鹤酒卿的动作极轻,但是靠在他肩上的那一刻,顾矜霄曾短暂地睁开了眼睛,然后很快又轻轻地闭上了。 ……从上次在你的仙鹤背上开始,一看见你,就忍不住想…… 那个人看上去很暖很干净,想睡。 顾矜霄第一次看到鹤酒卿的时候,心里毫无预兆冒出来的想法,让他都讶然无措了一瞬。 睡,只是彼此拥抱,躺在黑暗里柔软的床上,闭上眼睛,好像终于就能安然入睡。 但那只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已,这样没来由的亲近,未免也太过奇怪了。 第95章 95只反派 若是鹤酒卿只是一只无知无觉的抱枕, 顾矜霄也可以想办法将他抱回家。闲来无事, 就可以抱着靠着,不在意任何旁人的眼光。 但鹤酒卿是个人,还是个很好的人,顾矜霄就只能与他颌首点头, 擦肩而过。 顾矜霄比鹤酒卿更早察觉到,鹤酒卿对他有一种朦胧旖旎的好奇和好感。顾矜霄并不想点破, 也不想借此做些什么。 就像林幽篁曾经说过的话一样, 他也乐于成全那些想做一个好人的人, 对于引诱迫使好人染黑, 没有任何兴趣。 可是,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为会做出意料之外的事。 燕无息看着窗台那枝芦花, 灰白色的剑眉微凛,深灰色的瞳仁却看不出什么情绪。并非是因为他内敛沉稳,而是因为, 他非人非鬼的身份, 无法做出太多表情。 “花……想要。”低哑冰冷的声音,带来刺骨寒凉, 勉强发出的嗓音却脆弱至极。就像他白色兜帽下, 苍白清俊的面容。 顾矜霄从浴室出来, 墨发已用内力烘干, 在更换衣服的时候, 一并被梅花簪束起。 在白帝城里, 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城主的人的生活极为简单,从不用贴身的仆婢。 在白帝城里,还有一条暗地里的规矩,没有特定的事,没有城主的传召,八宫十二殿的任何主事者,都不得擅自进出衔月宫。 但燕无息显然不是能被管束的人,除非顾矜霄亲自下禁令,否则,他想去哪里都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去到。 听到燕无息的话,顾矜霄并没有抬眸,径直从他面前走过,淡淡地说:“这是芦花,江岸上到处都是,你想要可以自己去摘。” “要……你摘……这朵。” 顾矜霄唇边露出似有若无的笑容:“这朵不是我摘的,是别人送的。我不在的这段时间,督宫的事情还顺利吗?” “他们……不敢……很听话。” 督宫内的杀手都是当初遗留下来的活死人,专门清理那些阳奉阴违不听调令的人。但有时候,也会用来处理那些虽然投诚归顺白帝城,可白帝城并不需要的人。 大约算是,白帝城中最神秘也最冷酷的一宫。 “那就好,你做的很好,可以多陪陪你妹妹。” 聊完了,正好也一路走出去,走到明面上白帝城的枢纽,端月紫阳。 除了隐匿在暗处的四宫并不在白帝城,四宫十二殿之主皆已分列左右。 “见过城主。” 众人低头行礼,同时用眼睛瞥了一眼紧跟着顾矜霄而来的燕无息,但都很快别开眼。 燕无息的本事,便是连同属白帝城的同僚,都要忌惮的。 “我不在的时候,各位殿主做得很好,往后照旧就是。若有拿不定主意的事,再来找我。”顾矜霄既是放权,便不会插手。 十二殿以十二月命名,其中端月殿主由顾矜霄兼任。 八宫和十二殿之间并无从属关系,泾渭分明又互为辅助。某种程度,八宫为暗,十二殿做得却都是些正经营生,有些殿主甚至只是普通人。 让他们散去后,顾矜霄独独留了四宫的宫主。 茯神和他的哥哥燕无息。 妙观山和他的哥哥,无名和尚。无名是因为,他的名字给了妙观山。 顾矜霄平静地看着这对兄弟,淡淡地说:“林幽篁曾经答应过你,只要你杀了名单上那十个邪道之人,拿到他们手中的血祭武器,证明你的能力。我便让你哥哥超脱。他虽然不在,这话也一样算数。你想好了吗?” 妙观山带着当初林幽篁送来的渡恶君面具,穿着黑袍。露在面具外的部分,坚毅沉默,仿佛山寺里梵音檀香沐浴下的院墙。 他声音低沉,眼神沉稳里,透着一往无前的孤绝,他单膝跪地,长长俯首:“我想让他解脱,但我更想他活过来,城主可以颠倒阴阳,令妹琴医可以令人死而复生。不知什么样的代价可以换得我哥哥醒来?我都愿意一试。” 顾矜霄垂下眼睛,眉宇沉静无波,淡淡地说:“贪得无厌不是一个好习惯,逆转生死的代价,也不是你能承受的。所有的侥幸只是因为,你还没有看到背后惨烈的结局。” 妙观山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痛苦挣扎,犹豫不舍。 “既然你还是没有想好,那就等你想好再说。这段时间,我会为他温养神魂,若是他也愿意这样活着,或许他会渐渐想起你。这样,或许就是你想要的结局了。” 无名和尚走到妙观山面前,目中放空无神,仿佛四大皆空的高僧,伸出的手却准确地牵住妙观山的。 “小山,我们走吧。” 茯神平静地看着那两兄弟走远,心里并不明白,城主为什么将那个活死人和尚命为冲宫宫主。不过,在白帝城的规矩下,即便她是任宫的宫主,也不知道冲宫之人在做什么。 但一个活死人和尚能有什么本事?若没有人控制命令,又能做些什么? 她很想知道,就像她很想成为白帝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个,但理智告诉她不能轻举妄动。 不仅仅是因为,那隐藏起来的四宫的存在。更因为,这是顾莫问。 顾莫问无疑是个极为有人格魅力的主人,难以想象的宽宥和放任自由,在他手下,人人都可以尽情施展自己的才能。可是,他又是个太过危险强大的主人。 所谓放任,只不过是一种轻视,意味着无论你做了什么,都在他的眼里,如何处理只看他的心情。 茯神思绪万千的时候,燕无息已经站了起来。 “想……像和尚……” 燕无息对顾莫问毫无畏惧,甚至隐隐亲近索取的态度,让茯神微微变了脸色。 即便那尾音极轻的声音,并无任何情绪:“你们不一样,他是一魂连着幽冥之处的魂灵,琴音咒术可以养魂。你非人非鬼,神魂一样不缺,并不需要养。你想像他一样流畅的说话,就按时喝药,这样你的声带养好了,大约就能承受得住使用。” 顾莫问渐渐走远,燕无息白色兜帽下,那双暗灰色的眼眸,仍旧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某种程度上,若不是燕无息失手被顾莫问捕捉,茯神是不会想到破釜沉舟投靠顾莫问门下。虽然现在看来,这是一次极为成功的冒险。 茯神一直以为,对于身为方士,又是亲手抓住他的顾莫问,燕无息应该是畏惧审慎的。没想到,他却比自己更像是认了这个主人。 茯神的心微微一冷,感到一种莫名的危机。 她温声说:“城主是方士,无论是他的琴音,还是他本身,甚至哥哥白日出没,都会消耗你的阴气。为什么哥哥总往城主身边去?” “没有消耗。”燕无息避开她安抚的手,面无表情地闪身消失在殿宇里。 茯神脸上的神情很平静,平静地思虑着什么。 燕无息隐隐脱离掌控,她虽然有些失望,却并无太多意外。因为这并不算什么,刀不听话,完全可以再换一把,旧的刀也可以想办法磨一磨。 从司徒铮身上,她就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了。 唯一让她有些失态的是,燕无息对她的感情,远远没有她期望的那么深。 …… 顾矜霄见过四宫十二殿的掌事人后,基本上属于白帝城主一天的事情就算做完了。 这时候,早膳也已经备好。 就摆着衔月宫东边的望月水榭,水从玉龙瀑布而下,在最高的那一层建筑环绕而下,一层层下去十二殿层,直到流到澜江中去。 望月水榭周围开满各色的紫阳花,殿上湖又清又静,倒影着临水而坐的人,仿佛水中虚幻的画卷。 顾矜霄坐在那里,却没有动筷子,而且无论是桌上的碗筷,还是食物的丰盛,都显示不是为他一个人准备的。 然而,这里却只有顾矜霄一人,连一个侍女都没有。 不久,紫阳花上静静落下来一只飘逸轻灵的仙鹤,花枝却都未曾动一下。 顾矜霄轻轻地说:“你是因为没有叫醒我,怕我怪罪你,才让我等在这里吗?” 镜子一样的水面上倒影的画面里,一位穿着白衣云纱蒙眼的公子,从顾矜霄身后的方向走出来。 他自如地坐到顾矜霄对面,俊美的面容上,浮现着清浅好看的笑容,只薄薄一点暖意,便叫人仿佛春日和风微醺。 他淡然一笑:“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走?” 一般除非能力差别悬殊,方士很难捕捉到另一个方士的踪迹。 顾矜霄的目光轻轻放到他脸上,并没有回答,只是说:“中秋过后,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鹤酒卿没有说话,脸上的笑容微微加深了几许,才轻轻地道:“方才我是去了城门口,听说白帝城一直在招揽人才。等下,若是有人报上来一个叫贺九的人通过,城主就不用等到中秋之后了,随时可以差遣我。” 顾矜霄定定地看了他几息,垂眸开始用餐。 鹤酒卿也拿起筷子。 东升西落,明月淡淡,天边的日出也一样很淡,只有天边的光线穿过茂密的林荫而来,是薄薄的柔和。 这样的光下,一切也薄薄的柔和,唯有面前的人是清楚的。 “你怎么知道,一天之中,清晨和黄昏,是我最能看清楚的时候?” 他咬了几块糕饼,都是糯糯的清甜,每一口都是喜欢的滋味。堆在心间慢慢就满溢出来,叫他忍不住想跟他说话。 “你还知道,我喜欢吃什么。”他轻轻地问,声线清冽又洞彻,比此刻没有一丝杂质的晴空还要干净。 对面的人并不抬眸,淡淡地说:“我的运气向来很坏,逢猜必错,只在两件事上,截然相反。其中一件,是现在。” 鹤酒卿顿了顿,慢慢笑了:“我的运气向来很好,我把我的好运分一半给你。这样,你可以多猜对几次。” 那人分明在世间游走很多年了,心性却干净剔透得像十几岁的少年。 简单直接,清澈无忧,心如明镜,毫无挂碍。或许只差临门一脚,便能堪破入道。 顾矜霄想,他的运气未必有他说得那么好,不然怎么会遇见自己? 第96章 96只反派 早膳用罢, 朝阳的辉光也已然金光灿灿, 暖澄澄的铺满半面池水。 紫阳花蓝色粉色的一团,在江面吹来的小风之下,微微摇曳,偶有花瓣落下, 晃碎一池清水。 两个人并肩走出水榭,站在向下的玉阶上。 顾矜霄的眉宇沉静毫无波澜, 轻轻地说:“衔月宫是白帝城最高的地方, 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澜江。” 鹤酒卿静静地听着, 他虽然可以感知到所有东西, 但那些人和物在他眼里,都只是一团气蕴。 “这个端月玦给你,持有此信物, 便可以自由出入白帝城任何地方。” 鹤酒卿伸手欲接,忽而又迟疑,清越的嗓音无论何时, 都沁着一缕风雅淡泊的意蕴。 “《荀子.大略》有言:聘人以珪, 问士以壁,召人以瑗, 绝人以玦, 反绝以环。我若接了这玉玦, 该回你什么?” 语罢, 手指轻轻捏住那月白色的玉玦, 佩戴在右手拇指上。 顾矜霄收回手, 尾音极轻的声音没有丝毫情绪:“盛极必衰,月满则亏。持此玦者,当知决断。你要知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拦。同样你所面临的境地,我亦不会插手。” 鹤酒卿脸上的笑意很浅,沁着似有若无的神秘淡泊,从容而宁静:“我虽善酿酒,活得却一向比许多人清醒。心无挂碍,也就比很多人更决绝。这玉玦很美,我很喜欢。” 他自然知道顾矜霄的意思,中秋将近,眼看白帝城就要来很多人了。他拿了这白帝城亲信才有的端月玦,化名贺九在白帝城做事,恐怕很快江湖上就会流传,鹤酒卿投靠了白帝城。 但他既然做了,对后续任何可能的结果,自是了然明悟。 顾矜霄眉目沉静,纹丝不动,寒潭一样的凤眸看着鹤酒卿被白纱遮挡的眉目,眸光深远隽永。极致的俊美引人,也极致的危险阴翳。 “我说过,你若掉下去,我不会拉也拉不住你。”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此刻都没有说话,也没有人走开。 鹤酒卿的眼睛被云纱蒙着,顾矜霄看不到他的眼神,却觉得他在专注地看着自己。 “你的名字很美,顾矜霄的意思,就是回头看见美丽的天空。我是鹤,你是天……既是命中注定,还有什么可决断的?” 鹤酒卿微笑叹息说,拱手微微一礼,拂袖径直走下玉阶而去。背影翩然如仙,又挺拔端然,仿佛一柄无坚不摧的玉剑。 …… “在下贺九,初来乍到,烦请诸位指教些许。” “指教不敢当,咱们城主并不讲究什么繁文缛节,白帝城内自然也没有什么森严的规定。只有一点需要注意,白帝城八宫十二殿,除了传说中只闻其名不见其踪的四宫,剩下四宫分别持四象玉玦。朱雀代表茯神姑娘掌控的任宫,白虎便是燕无息的督宫,玄武是无名和尚所有,最后一个青龙是妙观山的。” 一个微胖和善的作富商打扮的男人,和一个白衣如仙的世家贵公子,一道走在白帝城的主干道上。 “四宫各有脾性和规矩,一般不参与白帝城的庶务。但免不了要打交道。你且记得,有白虎令的地方,万万避让些,能绕多远绕多远。有玄武令的地方,不要有什么好奇心。其余两宫都好相与。” 鹤酒卿颌首一礼:“多谢殿主告之。” “哈哈,客气了。贺先生得城主赏识,手持的乃是端月殿除城主外,唯一的一枚端月玦,前途不可限量。在下以后还要多多仰仗贺先生。” 说话的人随和富态毫无架子,却是掌控城中往来人员接待的涂月殿殿主。 马上到来的中秋赏月英雄会,到时必然要来许多的江湖人,涂月殿主忙得不可开交。一见城主竟然指派了人来帮他,立时感觉能喘一口气了,自然很是和颜悦色。 虽然这个贺九目盲有疾,但出于对城主的信赖,涂月殿主没有丝毫的疑虑。更何况,鹤酒卿的气度风姿,岂止一般的名门世家公子可比?几句交流下来,便叫人折服不已。 “既是如此,这段路的审核,便交给贺先生了。到时候,会有青龙卫配合你处理那些有问题的江湖人。” “在下自当勉力而为。” “放心,在白帝城里,哪个不怕死的敢来捣乱?只不过,咱们不像这其他江湖势力,会提前安排那些武林名宿入住。到了那一日,这都一窝蜂的进来,就怕有哪个不守规矩的冒名顶替,到时候误了城主的大事。” 大事? 鹤酒卿想起来,他还没有问过顾矜霄,为何要举办这场声势浩大的中秋赏月宴。 涂月殿主笑呵呵地说着:“贺先生是名门世家出身,当明白咱们这白帝城虽然看似风光,蒸蒸日上,可若是要更上一层楼,还得是跟江湖各界打好关系,和气生财不是。这场中秋宴结束了,整个天下都会知道澜江已经改头换面今非昔比了。自有上赶着跟我们做生意的。” 鹤酒卿笑了笑。 当他回头问起顾矜霄的时候,却听到那人随意地说:“顾相知有一个小友叫司徒铮,忽然失踪不见了,踪迹被扫得很干净。我有意借这次中秋宴找到他。” 鹤酒卿便明白了:“司徒铮是上任鬼剑的弟子,能神不知鬼不觉带走他的人,自然不是什么泛泛之辈,这样大的盛事,那个人一定会出现。他若是出现,我们便能察觉到司徒铮的气息。若是那人不来,也可以借助整个江湖的力量去悬赏。” 顾矜霄静静地坐在高位,一手撑着额头,轻轻眨了下眼:“你说的不错。但我怀疑,对方背后也有一个方士。” 鹤酒卿抿唇轻笑:“那没关系了,我们这边有两个方士。” 顾矜霄眸光沉静地看着他,片刻后不动声色地移开。 鹤酒卿走到他面前,手指按在椅子的扶手处,屈膝半蹲。 他仰着脸,微微翘起的唇边,笑容清澈无忧。蒙住眼睛的面容俊美如仙,像被自下而上颠倒无常的浮光照亮的一泓池水,神秘又风雅的惑人。 那清冽如酒的声音,宁静隽永,也隐隐的温柔眷恋,平静地问他:“阿天,你看着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阿天?”顾矜霄低低地说,眉宇的沉静不动声色,眼尾淡淡的阴翳郁色也依旧微冷。 但鹤酒卿就像看不见,事实上,某种程度他也是真的看不见的。 他微微仰着脸,唇角柔软,风致翩翩,远胜仙人,用一种清冷从容的语气说:“矜霄就是美好的天空。所以你是阿天,我是鹤卿。” 顾矜霄敛眸定定地看着他,淡淡地说:“随你。” 鹤酒卿的笑容几近于无,整张脸却还是像发着溶溶暖暖的月光一般,皎洁无暇。他专注认真地问:“那,现在你可以告诉我,阿天看着鹤卿的时候,在想什么。” 顾矜霄的手指虚空抚过他的眼睛,沉静的眉宇在这辉光下,也像是隐隐被柔和。 他什么也没有说,心底却在想,什么时候可以摘下那云纱,看清楚那张脸,也被那双眼睛看见? 他也在想,鹤酒卿不笑的时候,声音显得清冷从容,这一点和钟磬很像。 可是,无论是短暂的破除封印的时日,还是三百年的时空距离,显然都说明这两个人不可能有血缘关系。 他们的性格脾性,气质气蕴,更是截然相反。 顾矜霄想了想:“鹤酒卿,你至今活过多少年了?” 鹤酒卿的脸上露出一丝怔然:“具体记不太清,山中无岁月,粗略算起来至少也一百多年了。为什么这么问?” 这是顾矜霄第一次看到,鹤酒卿的脸上完全失去笑容,似是微微黯然,却无比的平静,像是准备好面对任何的判词。 “没什么,在想你要是三百岁就好了。” 鹤酒卿唇角微抿,失笑一声摇头:“我还以为,你会发现我太老了。一时想不到怎么办好,紧张得差点流汗。” “这倒不会,”顾矜霄轻轻地说,“因为粗略算起来,我也有一百岁。若是换个算法,还可以再久一些。” 鹤酒卿慢慢露出一个笑容,认真地说:“真好,你我都是方士,否则短短百年时间,怕是来不及遇见就结束了。” 这一刻,鹤酒卿的身上有一种空寂旷远的漫长宁静。 让人错觉看到,他自一场永无尽头的长途,跋涉而来。从未回头,不知疲倦,习惯孑然一身,从不需要任何人。 但现在,他却因为一个人而停下了…… 过去的鹤酒卿是什么样子的? 明知不应该,这一刻,顾矜霄的心里却克制不住产生这样一个疑问。并且,这个问题在他心中所占的分量越来越重。 这样不行,他和鹤酒卿的状态都不对。 难道,还真的在等他被染黑,掉下来自己去接住吗? 你根本接不住的。 而不能飞的鹤不再是仙鹤,染黑的鹤酒卿也不再是鹤酒卿。 摧毁占有一件美好的东西何其简单,要在晦暗复杂的世界守护一轮皎洁明月,却太难了。 既不想让那只鹤掉下来,最好的做法不该是看着他,而是和对林照月所做的一样——相见无益,不如不见。 第97章 97只反派 夜深露重, 月似霜华。 白衣持剑的方士,一个人在衔月宫外宽广的露台上吹风。 一旁悄然盘旋而落的, 还有他的仙鹤。 鹤酒卿微笑着轻轻叹息:“早说过了,他不在,你怎么非要再去看一眼?若是他在,却不想见你,你又能如何?” 那鹤仰着纤长优雅的脖颈, 对着天空发出一声清长的鸣唳。 鹤酒卿摇头:“走吧,去喝酒。” 喝酒自是要去热闹的地方喝,哪里又比得上澜江码头的月夜更热闹? 被月辉照彻的江岸,如同披上一层霜白的银纱在地上,某种程度上比日光更明亮。连灯笼火烛都不需要了。 鱼虾烹饪的鲜香热辣在空气里蔓延,操着各地言语的人们汇聚在小小的食摊木桌上,几杯酒几句话间, 便可熟络如友。便是独自坐在这里喝酒, 也没有人会特意来打扰。 不过今夜却不然,没多久,鹤酒卿的对面便不请自来一个人。 一个一身锦绣华服的翩翩佳公子,手中一扇, 腰间一笛,虽是风尘仆仆的江湖人,却别有一番丰神飘洒器宇轩昂, 周身透着王侯贵胄的气度。 这样的人, 天下间除了沐君侯还能是谁? “我当这澜江何等人杰地灵, 竟有这般神仙人物,定睛一看竟是真的神仙。鹤先生不去名山大川吸风饮露,采集天地灵气酿酒问道,怎跑到这小小酒肆来了?”沐君侯戏谑道。 鹤酒卿唇角微牵,淡笑道:“若是酿酒,还有比人间烟火更适合的材料吗?” 沐君侯也朗然笑道:“仙人如何酿酒我不懂。我只知道若是下酒,这人间烟火的热闹,未免显得酒意寂寥清冷了些。不若我陪鹤先生饮一杯?” 鹤酒卿笑容清浅淡泊:“君侯自便。” 沐君侯的面前便多了一盏极为华美的玉觞,他拿起来把玩了一下:“先生的东西都是极为难得的稀罕宝物,恐怕这东西拿出去,便是一座小城都能买下了。” 鹤酒卿微笑从容:“依君侯所见,买下对面那座城,需得多少至宝?” 沐君侯望江兴叹,摇头道:“这可使不得,此城虽是新建,也算不上多大,然先生富有四海也未必能换。这水上龙宫,明月连江,主人家何止名震天下威服四海,你我的生死轮回都尽在他弹指一挥的心思间。哦,我忘了,先生与他是同道中人,当不受此难。” 他自是话中有话,沐君侯可没忘记,当初林照月率领众人将顾莫问阻于山道岔口,顾莫问见顾相知而失魂。一时之间,群雄失控,有人妄图趁机拿下顾莫问。那时候,是一道极快的白影带走了顾莫问。 那时候鹤酒卿虽与他们一起,却一直隐瞒形迹,其他四人不知其故,但人是他沐天疏带来的,他当然发现那是鹤酒卿。 之后,便有落花谷祭祀之夜,顾莫问琴音弹指一挥,杀死三千人。顾相知救多少,眨眼他便杀多少,直杀到天亮,众人意志崩溃,才索然无味停手。 那是沐君侯第一次真切的看见,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是何意思?生死仿佛只是他随手把玩的玩具。 那三千人从琴音下侥幸活命,自此不问世事,至今都无一人踏足江湖。 沐君侯一直不明白,鹤酒卿这样至善至圣的仙人,为何要帮顾莫问?既然帮了他,又为何不现身制止他? “那日救走顾莫问的人,便是鹤先生吧。为何之后,先生却袖手放任?”沐君侯叹息,“仔细算起来,先生是在下的半师。你教我武功,教我行走天下不杀之道。如今沐某心中有惑,不知先生可否再次为我解疑。” 鹤酒卿唇边笑容微暖,品着同道中人这四字,慢慢饮下杯盏中的酒。 “谈不上教导,君侯是个心镜明悟之人,遵从本心便是。只是这世间的事,为恶容易,为善却难。你听,这市井之中的声音,都在说李家的媳妇乃不贤恶妇,对老人和患病的丈夫动辄打骂克扣饮食。若是你去问村口的老乞丐,他却会告诉你,二十几年前,这李家媳妇却是个斯文腼腆的大姑娘,只因生了女儿便被夫家嫌弃,动辄打骂。孩子也被送走。如今她所为,皆是效仿昔日那二人对她施为。你当如何?” 沐君侯沉思:“若是劝她收手,当时她受难之时,我不曾出现劝那两位,如何有立场劝她,岂非有失公正?若是袖手不管,这报应又要到何时休止?她那般磋磨,那一老一病定然活不久,岂不酿成惨剧,遗祸更久?我自当尽力为她找回女儿,化解怨仇。” 鹤酒卿平静道:“那小姑娘便是在这身后江水之中,已然轮回去了。你如何找?” “这……竟是如此心狠之辈?”沐君侯目露不忍。 鹤酒卿斟酒,不紧不慢说:“那女孩天生重疾难愈,那两人决定溺杀,乃是家贫无法。他们待那死去女孩的胞弟却是极好,纵使其生而不全,也怜爱疼惜。这又该如何?” 沐君侯长久无语,叹息道:“世间之事若是深究,竟是无道理可为的。我所能做,唯有一声叹息,若再见如此贫者,定当给予钱财救助。此为贫之罪,非人之罪。” 鹤酒卿微笑从容:“你看,这人间烟火不但可以酿酒,下酒也是百种滋味。有时,事情若是有自己的规律因果,那不因自己的力量而擅自介入,不去按自己的意志强行修正个清楚明白,便是善了。当夜我的确就在附近山中,除了听这一夜琴音落花,还能做什么?” 沐君侯:“可是……袖手旁观,又怎知事情发展一定尽如人意?” “方士一脉,轻易不会决人生死,在我们看来,有时候死人和活人没什么差别。更何况同时死这么多人,如今的枉死城……”他轻笑一声,“这么多亡魂,由此产生的后续,岂不是自找的大麻烦?他不会这么做的。但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没有那一夜的琴音,那三千人心中的恶与贪,你当如何去平?江湖又岂是今天的平静。” 沐君侯眸光清正坚定,略有忧虑:“以错误休止错误,便如以恶制恶,非是正道。” 鹤酒卿并不在意,慢慢啜饮杯盏清酒,沾了酒水的唇角柔和:“不错。但世间大道万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何必强求一样。至善是一件很危险的事。绝对的正确,有时候便接近恶。所以古之圣人所谓的大善,通常不是世间公理的善,有时候甚至无情。你若不能做得更好,便不该去插手别人做事。不如喝酒。” 沐君侯良久点头:“我欲肃清天下不平之事,故而弃庙堂而入江湖。先生神仙之道,我是凡人无法参悟,却也受益匪浅。还是喝酒的好。” 酒过三巡,心中隔阂解开,沐君侯又恢复清逸悠然之态。 “先生在这里,不会也是接到白帝城的英雄帖吧。” 鹤酒卿摇头:“不曾。” 沐君侯便笑:“说来奇怪,今日这酒细品,却多了几分旖旎缱绻的滋味。若是多喝几杯,就有些思绪渐生。” “此酒名为不可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沐君侯放下酒盏,略有讶然:“这是相思酒,看来鹤先生来此是为寻人,不知是何样的佳人,以先生的品貌竟也求而不得。风月之事,我可为先生之师。不如说来听听,兴许我能为你解惑。” 他话里虽有戏谑,却也不乏真诚。 鹤酒卿却不需要人来解惑,唇角弯成温柔含笑的弧度:“自是天上之人。非是求而不得,他或许并不知我心意。” “先生为何不说?难道这世间还有先生不敢之事?” 周遭仍旧热闹极了,想到那个人,却觉得一切都悄然寂静,静的只剩天边的月和远在天边的人。 “我确实不敢。我不知他心中对于我是何作想,若他并无此意,岂不叫他烦忧?不止不敢,时时刻刻想站在他身边。若是见了,又唯恐自己忘形过了界限,冒犯了他。” 沐君侯就更不能理解了,笑道:“先生未免也太温柔了些。你这般用心,那人却半点不知。或许对方并不觉得冒犯呢?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古人诚不我欺。没想到神仙之人遇见这种事,也免不了忧思愁绪。” 鹤酒卿温柔地笑了:“并无苦楚,觉得很甜。便是忧思也觉得很好。对于喜欢的人,再怎么温柔小心都不够。你若是有喜欢的人,便会明白的。” 沐君侯摇头,朗然笑道:“沐某可不是先生这般的君子,我若喜欢哪个人,便定要想法子要对方也喜欢我。霸道也好,唐突也罢,若是不亲近不试探不争取,怎么能得到想要的?” 鹤酒卿略有疑惑,从容平静道:“对喜欢的人有什么好霸道的?不该是珍惜在乎他的感受吗?再克制隐忍也不为过。若只是因为自己喜欢了,便要求他的喜欢,内心在意的岂不是自己的感受?那喜欢的就是自己而不是他。” 他的话,让沐君侯怔然不语。 鹤酒卿饮完最后一盏酒,微笑叹息:“天地固然宽广,漫漫岁月,直到现在我却才遇见这一个喜欢的人。看见他的时候,语无伦次,不能自己,心中的欢喜却像江水一样蔓延天际。看不见的时候,想起下次见面的情景,也欢喜得好像已经见面。他只要出现在这世界上,与我相遇,就已经让我觉得很甜。须知世间之事,向来是需要很多的苦,也未必能换那一点的甜。” 所以,阿天不想见他,也没有关系。不喜欢他,也没有关系。 他可以等,若是等不到,也没有关系,这样也很好了。 沐君侯微微动容:“先生必会得偿所愿的,如果连你这样的人都不喜欢,那人一定是无心无情的仙人了。冒昧问一句,此人身在何处?” 鹤酒卿透过云纱望向江岸远处的玉龙衔月,轻轻地温柔地说:“天上之人,除了那里还能在何处?” 第98章 98只反派 鹤酒卿的话让沐君侯哑然无语, 却又觉得果不其然,合情合理。 能让鹤酒卿这样活过上百年的半仙倾心的,又岂是寻常之人?想到当初正是鹤酒卿将顾相知从落花谷救出来, 之后到奇林山庄, 也是他一路守护, 不离左右。 早在当时, 他本就该看出来了。鹤酒卿这样惯于神隐,毫无烟火气的人, 怎么会无缘无故隐藏身份参与奇林山庄的屠魔大会?只可惜,鹤酒卿的言行举止都太过君子了,没有半点逾越暧昧的迹象表露,是以,他才完全没有往哪里想过。 是了, 若是顾相知那样清丽绝伦, 清冷无尘的世外仙姝,便是再满心罪恶之人,在她面前, 也不忍有丝毫唐突亵渎的。 沐君侯想到顾相知眸中无心无欲的空灵,想到她和顾莫问之间那丝隐隐的执著羁绊, 那兄妹两人的眼里, 似乎都没有过这世间的任何人。 “怨不得连先生也束手无策,既是那天上之人, 沐某除了祝先生早日达成所愿, 也是束手无策了。不过, 这仙山虽然难攀,若有能登凌绝顶者,非先生莫属。” 他们都是方士,又都是纯善清正之人,又都是远胜仙人的姿貌,自然再般配不过了。 鹤酒卿没有笑,似是微微出神,江风抚过一身的清冷从容,越发得仙气缥缈孤高冷寂,仿佛月神所化。 沐君侯轻摇折扇,笑容闲雅:“试想,百年之后,我们这些人尘归尘土归土,恐怕也唯有你二人并肩独立这人世了。既是如此,先生的确不用急于一时。那样的人必是要温柔珍视以待的,谁又忍心碰染丝毫?” 夜色渐深,周围的人都三三两两归家去了,酒家也陆续准备打烊。 鹤酒卿回神,轻轻颌首:“君侯旷远豁达,百年却太久了,只要是人,就终有一老一死,或早或晚罢了。在下不求长生,但求无悔。” 那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酒壶,终于倒完最后一滴佳酿。 鹤酒卿举盏轻抬:“请。” 酒已尽,夜已浓,人自然也该散了。 沐君侯与鹤酒卿走出酒肆:“不知先生在何处将歇?这澜江的客栈,住满了江湖人和来往商贾。先生若是不嫌,可以搬来在下暂住的官邸。别的不谈,清静倒是有的。” 这官邸自然不是他的私人官邸,纵使沐君侯贵为一品的承袭君侯,到底这澜江也不是他的封地。 不过有这样的身份,便是没有这天下第一人的美名,自然有的是人抢着去殷勤招待。 然而,鹤酒卿却摇头,微笑从容道:“这就不必了,在下一向很少亏待自己。” 沐君侯微微惊讶:“不会连这里都有先生的仙居吧。” 清冽淡泊的声音,不疾不徐:“既有白帝龙宫,何必舍近求远?明夜中秋之宴,君侯若是看到一个叫贺九的白帝城之人,有些面熟,不必惊讶,便是在下了。介时,烦请君侯且当贺九只是贺九吧。” 直到那人乘鹤而去,沐君侯都有些回不过神来,无话可说。 都隐匿形貌,深入那暴君魔尊的白帝城了,也不怕被人家的哥哥认出来,生撕了他。这般得天独厚,近水楼台之势了,还说什么不敢唐突造次? 不过有一点,让沐君侯稍稍放了些心。 他的一个幼年玩伴,闯了祸动了不该动的人,还被人摆了一道,人没劫到,名倒是背上了。不久前找到他面前,让他去对白帝城主说和。 想到闽王眨着眼说:“孤王只是听说琴医仙姿佚貌,远胜仙人,这才一时心血来潮,想请佳人一见。谁知手底下的人那么蠢会错了意,反叫仙姝被另一伙歹人给劫走了,孤王也很心急气愤。听说那白帝城主乃是一音杀三千的极道魔尊,孤王很害怕啊。你要是不去帮我解释,我就只好去洛阳找王兄哭诉了。” 那股不负责任的无辜妄为,简直就像皇宫珍兽苑养的,那只幼年白毛狮长大了。自私得坦坦荡荡,自小闯了天大的祸也毫无后怕的样子。无法无天到同龄人见了他眼睛盯着自己看超过三秒,就要吓哭跑掉。 就算没有淼千水提前告诉他,朝廷有人对琴医有兴趣,沐君侯见了他这幅做派也不信他有多无辜。以他的心性凉薄,随心所欲,就没有什么事是他干不出来的。 但事情也的确棘手,处理不好便是江湖和朝廷的大风波。 无他,闽王乃是洛阳那位官家的亲弟弟,官家温厚宽宥,纵容得闽王越发的无法无天,连富庶的江南封地说给也就给了他。还怕他被江湖之人小觑,把神机门暗地指派给他。 闽王说他要去对官家哭诉,这还得了?这唯恐天下不乱的,谁知道到时候会说些什么。 本来沐君侯想到,要面对丢了妹妹的顾莫问,即便是心思旷达如他也要失眠了,这才来江岸喝酒散散心。哪知道竟然遇见鹤酒卿。 如今,既然鹤酒卿为了顾相知隐匿潜伏在白帝城,顾相知必然是已经回到白帝城。那顾莫问的怒火便好平息多了。 也是,以顾莫问对顾相知的在意,没有亲自上门去找闽王弹奏一曲,本就是很不正常的事。除非那时候他忙着去找人,找到了人后无暇在意身外之事。 放下一桩心事的沐君侯,踏着月色心情舒畅的回去了。 第二日,从清晨一早,江面上便到处去乘船去往白帝城的人。 有江湖人,也不乏一些穿着鲜艳的普通人。 “这白帝城也太大了吧,不是说以前只是个水寨吗?这是真的城啊,我的天。” “我没看错吧,这江水怎么平白从那屋顶白龙的嘴里出来了?” “你看是三盟的人,他们都敢来,我想我这小命,那白帝城主应当是看不上的吧。” “嘻嘻嘻,今天是水龙生日,我们城主特意嘱咐不得杀生,谁要你们的命啦?” “啊,怎么你是白帝城的人?白帝城的人不是很凶吗?” “你才凶呢,白帝城的仙子哥哥们多好看啊。我虽然不是白帝城的人,可我们受城主庇护啊。” …… 水龙本龙,因为顾矜霄给它过生日,从前一晚就兴奋地不行,满枉死城乱飞乱滚,差点把隐隐开始有规律的阴阳之气给搅得晕头转向。 【啊啊啊,顾矜霄你真好,好喜欢你啊。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好最好的人。】 现在,神龙就端坐在衔月宫那玉龙上,美滋滋地看着那些人带着礼物来见它。 神龙眼里的礼物自然不是那些人手中的东西,而是他们汇聚而来的阴阳之气和灵气。 白帝城的建筑那些水匪当然建不出,这是顾矜霄设计出来的,缔连枉死城的阴阳建筑。 以澜江水流为媒介,玉龙明珠为镜面。 只要人气汇聚于江面,就可以引动枉死城内的阴气互生。简直坐在这里看风景,就有源源不断的功德滋长,枉死城就能自动修复。还有什么事比这个更开心的? 端月紫阳,乃是十二殿至尊至高殿。 涂月殿,乃是十二殿最下一层,只要船靠岸白帝城,第一个接触的便是涂月殿的人。 此刻,鹤酒卿化名的贺九,就在涂月殿通往上一层的大道上,领人核查请帖和来人。 而顾矜霄就在端月紫阳,听着茯神为他讲述,那些重要来客的身份。 “城主其余人可以不必在乎,三盟三最却不可不知。掌管海内漕运买卖的,是叫蓬莱府龙家,最有钱。我们白帝城拿下了澜江一脉,龙家的心里绝不会好受。但他们为求财,只要条件合适,依旧可以与其合作。” “江南第一盟,此盟人最多,最有权。门中多兼任官府公职之人,行事规矩守法。据说当初天下大乱,最初第一盟的江湖人曾助高祖得天下。” “最后一个,是天道流。三盟中武功最好高手最多。多是嫉恶如仇的侠义之辈。比起其他两盟,他们才算是真正的江湖人。轻钱财,重情义,远离朝堂。盟中之人一生以惩奸除恶为己任。也是百姓最为欢迎,恶人最为惧怕的势力。” 顾矜霄眉宇沉静,眸光深沉:“三盟的势力这么大,当初奇林山庄之内,怎么没见他们的人?” 茯神嫣然一笑,温婉道:“非也,这三个组织看似势力极大,但组织成员多是由许多中小帮派联合构成,其中良莠不齐,内部互相之间也多有龃龉。因此,江湖人戏称为三盟。” 盟者,宣誓缔约也。自然因利来,也因利散。 “三盟之外,更多的江湖流派,多如繁星,但没有一家能和这三盟抗衡。不过现在,江湖上的人都觉得,我们白帝城很快就会坐上第四盟的宝座。只是,恐怕为其他三盟所忌惮。毕竟,白帝城亦正亦邪,囊括了太多灰色地带。那些绿林势力,若要洗白,恐怕不易。” 顾矜霄尾音极轻的声音,平静道:“为什么要洗白?白帝城是邪是正,还不需要对别人交代。继续说。” 他虽无一丝冰冷,也没有任何愠色,那沉静的气感,压迫性的俊美,仍旧让站在身旁的茯神感到心弦莫名绷紧。 她轻轻吞咽了一下,温婉的声音继续道:“盟会内部之间龃龉内斗最大的,就是第一盟。虽然他们最大,却最是一盘散沙。神机门的人,说起来也算是第一盟的。却并不把这个盟会看在眼里,说踩就踩了,说打脸也就随手打了。这是因为神机门冷洛背后站着一个人,那就是闽王,通常大家更喜欢叫他江南王。他是洛阳那位官家的胞弟。” 顾矜霄寒潭一样的眸中,闪过淡淡的晦暗嘲弄。 “神机门,林照月还没拿下吗?” 茯神莞尔一笑:“哪有那么容易,打狗也要看主人。那江南王心狠手辣,又心性凉薄。就没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干的。否则,怎么敢一意孤行去劫相知姑娘?江南王势大权威,嚣张跋扈,皇帝却懦弱,对其多加宠幸。说不得哪一日,这天就要变一变了。” “是吗?”顾矜霄的脸上露出似有若无的笑容,极浅极淡。眼尾的阴郁略浓,却无凌厉危险。那张俊美的面容,便隐隐露出说不出的神秘尊贵。 茯神微微失了一下神,眼眸很快收敛,轻轻朝下。 这时,有人来报,有个叫沐君侯的人求见。 茯神含笑福了一礼:“既是君侯到访,且容奴家避一避。对了,按理来说,沐君侯也是第一盟的人。传言,他在盟中地位极高。” …… 沐君侯还以为,自己要费很大一番波折,才能压下顾莫问的怒火。 无论他说什么,高座之上那位也只是身姿端坐,神情却沉静到有些轻慢地听着,仿佛可有可无。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情是好是坏,又在想什么? 那令人如坐针毡的神情之下,那张脸,无论是危险阴郁,还是尊贵矜傲,却都是极为俊美好看的。动人心魂的却不只是那张脸,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神秘期待。 那张脸仿佛下一刻就会忽然极轻一笑,便似要生出无限旖旎华美;仿佛是要锁眉眯眼发怒,若是桀骜睥睨凤眸慑人,也是叫人心寒生畏之下,不由自主的失神。 宜喜宜嗔,至恶也至美。 沐君侯回神,将话说完:“闽王向来与官家亲厚,他所得的宝物定然都是要献给官家,我怕他到时候提起相知姑娘,说是觅得琴医为官家求长生。恐怕后果便要糟糕。官家贤明,却耐不住底下人心。而江湖势大已久,说不得便要引发一场大纷争……” 顾矜霄耳中,却听见江岸上的鹤酒卿的传音入耳:“突然想起来,若是沐君侯来为闽王说情,不用管他说什么。他打小就老是被闽王设计背锅,看着聪慧却不懂天家局势。那父子两人都要做明君贤君,一直被群臣谏言所限,放着我这样的真长生方士,都不敢过于求仙问道。哪里会对相知出手?这事必然就是闽王自己的意思。” 沐君侯便见顾矜霄忽然极淡的笑了,轻轻地对他说:“那就依君侯的意思。” 事情这么轻易解决,反而让沐君侯心里忽然有些不安,但他却说不出哪里不对。 其实很简单,就像昨夜临睡前,他所想的那样,闽王敢用神机门的人命去填,也要打顾相知的主意。顾矜霄不去上门找他奏一曲,那简直才是不可思议,极不正常了。 所以,麒麟大典当天尚未入夜,顾矜霄就去拜访了。 有意思的是,看上去,闽王好像突然失去了那一夜的记忆似得,又让沐君侯来,名为说和,实际却是宣威。 可是,以那一晚拜访的结果看,那位没说几句话就脸色苍白浑身冷汗的王爷,好像没这么蠢,也没这么有骨气不怕死。 是他太会伪装,还是顾矜霄见到的闽王和沐君侯见到的,不是同一个人? 第99章 99只反派 白帝城的宏伟大气固然叫人惊叹,除了满怀喜气来参加水龙庆典的白帝城势力下的平民, 那些拿着请帖来的江湖人, 不说个个都沉着脸了, 至少也有七成是高兴不起来的。 如临大敌,忐忑不安,就像是去赴刑场。 剩下那三成神情自若, 面带笑容的人,不知道是真的心大, 还是城府深到心事不轻易外露。 不管如何, 他们还是按部就班走上了涂月殿的大道。 将请帖和贺礼交给唱礼的管事,便一个个被涂月殿的人带领着, 穿过涂月殿, 走上去往葭月殿的玉阶。而在往上,似乎一共有十二层。 两旁的青龙卫面色冷峻,目不斜视, 安静地几乎和他们身边的蓝楹花树融为一体。他们臂侧贴身的白骨一样的弯刀,却无可避免让人后背凛然。 在这样处处目不暇接的地方,有一个人却是每个人走过去的时候,都忍不住会看一眼的。 那人一袭简单的白衣, 唇边一缕柔和的笑意, 本该令人观之可亲。他的眼睛却被一段白纱蒙着,平白有一缕超然世外的神秘清冷。 “好可惜, 这样仙人一样的公子, 竟然是白帝城的人。更可惜的是, 还是个瞎子。” 年轻的人嘀咕一声,遗憾可惜的看几眼便过去了。偶尔有人在递上帖子后不急着走,会跟旁边涂月殿的领事打听几句,至多也只是知道那人叫贺九,乃是城主亲信而已。 但是,总有一些记性好的老江湖和聪慧的年轻人,反应和联想能力都很快。 “师叔,这江湖中穿白衣的人很多,白纱蒙眼的人也不少,叫贺九的多如牛马。但是,似这样出众的人,却叫我不由自主想起一个人来。” “原来,你也想到了。” 一个几乎神话了的方士。虽然传说多于见过他的人,连传说也像是说书人夸张虚构的桥段。然而,有底蕴的门派长者们,却都会对下一辈郑重提起的他,务必让他们一见就想起来。 一个仁善强大,最接近神仙的人,几乎每个提起他的人都会这么说,就像是提起让他感恩戴德却无缘以报的恩人。 可是,若是那个人,上次世间流传他的消息,还是十年前,据说他在洛阳做国师。祭天大典一结束,当着皇帝的面便骑鹤而去。 听说当时御史言官向先帝进谏的折子,都已经在去往御案的途中了,就等着祭天结束后,弹劾方士妖言惑众,劝诫皇帝莫要沉湎长生丹药之祸。后来,先帝虽按下折子并无发作,那些大臣却很是有一阵脸面无光。 不应该啊,这样的人不出世则已,为何一出世却在恶名昭彰的白帝城? 长者阖目,深沉地说:“嘘,不要乱说,不敢乱说。走吧。” 若是真的,岂不后怕? …… 鹤酒卿在那段路上漫步,发现什么不对的时候,便传音给附近的青龙卫去悄然处理。 那些想混进白帝城的人虽然少,但也不是没有。还有一些人不知道是正主找来的替身,还是用了什么法子得到的帖子,人帖不符。 这些,自然不会大庭广众之下发作,让那些本就神经绷紧的江湖人更惊弓之鸟。自有特别的人领了他们,走别的路岔开。不至于让他们哪里来的回哪去,但是至多也只能在阳月殿以下三层走动,往上便去不得了。 忽然,一队青龙卫从上面走来,到鹤酒卿跟前轻声禀报,抓到一个试图用轻功闯进去的年轻人。 “对方说他是贺九先生的朋友。” 鹤酒卿平和地说:“我去看看。” 那年轻人试图闯过的,就是阳月殿到玄月殿的这一段。 可惜,此刻有端坐在玉龙衔月上的神龙亲自看着,纵使能逃过青龙卫的目光,逃过顾矜霄下的禁制,也得被神龙甩一尾瀑流之中不断新生的阴阳之力,原样拍回去。 鹤酒卿见了人,春酒一般清冽薄暖的声音说:“在下似乎,并不认得这位少侠。” 那年轻人揉着摔疼的地方,眼珠子很是灵动,笑嘻嘻地说:“你不认得我,我认得你呀。鹤神仙。你让他们都散了吧,我不闯上去,其实我是故意要引你来。” 鹤酒卿淡淡一笑,让那些青龙卫去做事。 “少侠找在下,有何事?” “嘿嘿,”年轻人心照不宣地笑着,左右看了看,压低嗓子神秘地说,“你是不是卧底白帝城,深入虎穴潜伏许久,和话本里说得你的故事一样,孤身一人对付整个白帝城?和极道魔尊当着武林群雄的面,一对一,一决雌雄?” 鹤酒卿一瞬有些茫然:“……”顿了顿,才和平常一样,“少侠误会了,在下贺九,乃是白帝城主麾下。你说得话匪夷所思,在下不敢以下犯上。” “嘿嘿嘿,”年轻人眨眨眼睛,完全忽略了对方或许看不见,用一副我已经知道了,你就不用装了的表情笑道,“我知道我知道,秘密不能说出去,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我一定不会说出去的。” 鹤酒卿唇角的弧度慢慢消失,便隐隐几分清冷从容:“少侠若是再这样,在下就要唤青龙卫来了。” 年轻人立刻捂嘴:“我明白,我这就走,一定不会被青龙卫知道。就算他们严刑逼供,我也不会说出去的。” 话毕,那年轻人当真一个纵身往下飞去,遁入热闹的澜江平民之中不见了。 鹤酒卿想了想他的话,忽而轻笑一声。他抬头,隔着云纱望向十二层殿上的端月紫阳。 然而,这十二层殿一层比一层高,一层比一层深,这个角度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只能望见碧蓝天穹下,至高层的玉龙衔月。 …… 这场中秋赏月水龙庆典,与会的人,开始得如临大敌,仿佛前方等着的是刀山火海。最终,直到月出东山,周围都只是载歌载舞一派欢庆之相。 白帝城在清和月殿到涂月殿,这九层殿的每一层都放置了各色食物酒水,供宾客自行取食。 那些本来疑心白帝城会下毒杀他们的人,见此才稍稍松一口气。但随即又担心,莫不是要喂饱他们,一会儿白帝城的人用曲乐杀他们? 然而,白帝城也并未安排舞乐。皆是宾客们随性而为,喝了酒兴致起来,有人便即兴作乐,有人便随乐而舞。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澜江之内的村民们,也或者说,曾经的割据澜江的一百个水匪势力,他们每个村都会出来献上一份贺礼。 穿得花枝招展,艳丽欢庆的青年男女们站出来,对每一殿的殿主说:“城主不受我们的礼,我们想了想,想要为水龙大人献艺,以恭贺水龙大人诞辰之喜。” 殿主们含笑道:“城主很是在意水龙大人的诞辰,你们既有如此之心,城主必然会高兴的。” 那些真切的满怀欢喜快乐的人群,最是能感染人。渐渐的,大家便放松下来,也沉浸到这节庆的氛围中去。 不过,导致气氛这么好的最重要的原因可能是,极道魔尊顾莫问始终没有出现,也没有现身的意思。 “城主喜好清静,说他就不来打断大家的雅兴了。” 一般的宴会主人自己不来,这是极为怠慢叫人生气的事,但顾莫问不出现,简直叫人喜极而泣。 但,并非所有人都是如此。 容辰开开心心地跑去每一层大典上吃东西,看歌舞,兴致来了还混进队伍里,也跟着那些人瞎唱瞎跳。然后再回到林照月身边,对他讲述那些他觉得好玩的见闻。 林照月端坐殿上,周围再热闹,他也只是安安静静地喝着水酒。 挺拔而高雅的风姿,在放浪形骸纵声欢笑的人群里,显得尤为特别。 很多人发现,这样的场面正好可以去跟某些势力试探些合作意向,拉关系攀交情,人人都有事可做。 如今麒麟山庄重新崛起,还搭上了白帝城,被奉为上宾,和三盟那些副盟主坐在一个台面上。许多人也想去和林照月说几句话,但看他那般遗世独立的姿态,便迟疑了。 最终,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和麒麟山庄长袖善舞的总管去商谈。 …… 在林照月不远处,也有两个人一言不发的喝着酒。 一个是名满天下的沐君侯,这位本该最是懂得享受人间良辰美酒的人,今次却剑眉微锁,似是心事重重。 另一个是个青衫落拓的书生,生得白净清秀,体态清癯瘦削,尤其是一双细长的狐狸眼。生得光华流转,喜怒有情,却总似一眼便要洞穿人心。他虽时刻笑着,表情却更似讥诮嘲弄,仿佛所见皆是徒有其表的人心晦暗。 这个人很多人都不认识,但一群江湖名人之中出现一个陌生书生,大约便只有书堂的哪位说书先生了。 只有沐君侯知道,这人就是未曾易容的淼千水。准确的说,他的真名是微生浩然。乃是上一任掌书先生淼千水的亲传徒弟。 突然,林照月掷杯站了起来,走了出去。 殿内某些人看了一眼,又都若无其事的收回了视线,唯有容辰立刻跟了上去。 麒麟山庄是白帝城当着众人的面,亲口承认的盟友,林照月与白帝城自然有更为紧密的联系,众人如是想。纷纷决定,明日离开白帝城后,定要与麒麟山庄走动一二。 然而,当林照月走出清和月殿,往寎月殿去的时候,却还是被挡在那里的白虎卫挡住了。 白虎卫乃是督宫燕无息门下,每一个都似豆蔻鲜妍的少女,娉婷粉色衣裙,手执一杆蓝楹花琉璃宫灯。恬静温婉柔和地轻轻低头,白色的眼睫合欢花一样垂下,像是梦一样美好无害的少女。 但,当她们抬头看你的时候,就会发现那一双双本该小鹿一样清澈无辜的眼睛,都是一片空洞的血红。花瓣一样的唇翘起,便是噩梦。 轻灵温柔的嗓音说:“客人,寎月殿以上,乃是禁区。不对外开放。请回吧。” 林照月直视着那一双双可怕鬼魅的眼睛,神情冷静至极,他平静地说:“劳烦通报一声,林照月与顾城主有约在先,我只想见相知姑娘一面。” 少女们垂下那一双双可怕的眼睛,又变得温婉恬美:“稍等。” 说是稍等,看上去却没有一个人动。 容辰在她们睁眼的那一刻,就吓得浑身僵硬,直到那一双双“红灯笼”熄灭,才松一口气:“二哥,这些小妹妹们怎么这么吓人?你们眼睛这样变来变去,不会疼吗?你们看得见吗?是不是世界都是红色的?” 少女们困惑地歪头看向他,容辰立刻捂眼睛别头,委屈地说:“啊啊啊,好好说话,不要随便睁眼睛啊。” “嘻嘻嘻。小哥哥,你真可爱。”不知从哪里飘来的声音,往他的脖子里钻。 容辰看到顾相知从夜色里走出来时,简直快要哭出来,立刻跑过去,拉着他的衣袖哆嗦道:“相知姐姐,她们吓唬我,吓得我的心砰砰砰跳。” 那些白虎卫低下头,微微恭敬地福身一礼,不发一言。 顾矜霄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朝林照月走去。 林照月静静地看着朝他走来的顾相知,眸光清澈温润,如同明月倒影在他的眼波。 顾矜霄微微颌首:“照月公子,好久不见。” 林照月的目光没有任何力量,也没有任何明显的情愫,只是静静地专注地看着顾相知。就像整个世界,只剩下面前的人。 “好久,不见。” 他的声音仿佛许久不曾开口,又像因为克制隐忍着什么,而微微的低哑。 容辰拉着顾矜霄的手,望望林照月,便也伸手去拉他的二哥。 左手右手,一边一个。 “可以去上面玩吗?相知姐姐。上面黑乌乌的,看月亮一定很好看,又大又圆。” “可以。” 三个人便并肩往寎月殿之上走去。 寎月殿沉睡在月色中,没有一盏灯火,也没有任何人。 容辰松开手,好奇又开心地往各处去探索玩去了,跑上飞下的,一刻不停。 剩林照月和顾相知并肩站在观景台,看着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的月色。 实际上却是顾矜霄看着江月,而林照月在看着他眼里的顾相知。 纵使那目光再小心克制,顾矜霄还是感觉到了。 他回过头,两个人目光相对,即便如此,林照月的眼睛也没有移开一瞬。 那眼神专注隽永像是极为澄清的暗河,又平静得毫无一丝波澜,没有任何情绪,又像是满满得只有一种纯粹的情绪。 顾矜霄在这样毫无力量,毫无退让的目光下,也忍不住先开了口。 “你有事对我说,正好我也有事对你说。” 顾相知从未对任何人有过亲近,也从不需要任何人的喜欢,有顾矜霄的就足够了。 林照月的感情,在顾矜霄看来,不知何起却一往而深。便是顾相知从此不再见他,也无法斩断。既是如此,只好这样了。 他看着林照月的眼睛,平静地说:“没有相知姑娘,我是男人,和顾莫问一样。林幽篁也知道。” 第100章 100只反派 林照月的意识里一片雾茫茫的空白。顾相知的话, 他每一个字都听清楚了, 却又像是什么也不知道。 心跳血液时而颤栗,时而森寒,像有一条岩浆在他身体每一寸肌骨中肆无忌惮地摧毁而过,炸裂得他耳中嗡鸣, 世界颠倒眩晕。 对方的声音忽然变得极轻, 就像整个世界都忽然沉默无声,毫无颜色。 月色惨白,世界晦暗无光。只剩下他和对面那个人。 他不想去想, 不想去思考,这是为什么?那个人到底说了什么? 他只是觉得难受,很难受, 浑身无力手脚发软,像是心口脏腑全都被掏空了一样, 无法站立。 但他依旧得站住,极力站得很稳。因为他是林照月,他是麒麟林家的少庄主。全然忘记了, 林书意早已身死下葬, 此刻的他已不是曾经空有其名的少庄主。 这都无关紧要,毫无意义, 因为现在的感觉又像是回到过去, 病得快死了又不能死。 一边死, 一边拼命汲取力量去活。那力量却是从他最重要的亲人的骨血里榨出来的, 他每吸一口, 恨意和自我厌恶就要将他湮没。 但他什么也发不出来,无论求救还是喊痛。 “林照月,你怎么了?” 这个人在说什么? 不要想,不要想,不要再想。她不是故意的,她不知道这对你意味着什么。 想想别的,想想当初是怎么从那种灭顶之灾中恢复的…… 哦,想起来了,是那十天,有一个人日夜为他弹奏琴音,陪着他。 琴音很暖,他很想念。 弹琴的人是谁?那个人是谁?他忽然不记得了,他得离开这里,去找到她。 …… 顾矜霄微微锁眉,林照月听了这些句话,没有任何反应。 没有震惊,没有不信,没有憎恨。 负着满江清月,阴影下那双温润的眼睛很深很沉,平静地看着,许久缓慢地眨了眨。 他侧身似乎要走,下意识扶了一下栏杆,很快便缓缓松开了,好像那一瞬没有站稳。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常。 “林照月,你怎么了?” 林照月背对着他,微微回了一下头,却没有完全回转,依旧是背对着的。 素来冷静的声音依旧冷静,透着一缕温润空寂的气感,轻轻地说:“你不喜欢我,没有关系的。但你不该……” 林照月走了,留下因为声音忽然不稳,没有说完的半句话。头也不回的走了。 半道上,容辰正从下面绕圈回来,迎面看到他的脸,呆愣在那里。 然而林照月却不停,看也没有看容辰一眼,很快轻功运起消失在月色里。 “二哥怎么了?他的眼睛红红的。相知姐姐,你骂二哥了吗?”容辰半响回神,快步跑到顾矜霄面前来。 少年的脸上露出一点不安惶惑,眼角无措的垂下,像凶狠小狼呜咽成湿漉漉的小狗的样子:“你别讨厌二哥,他好喜欢你的。二哥从小就害羞,喜欢什么从来也不说。他每天都看着月亮算离八月十五还有多久,我们三天前就到白帝城外的镇上了。他哪也不去,每天就望着这里。前段时间大小姐死了,二哥好久不笑。这几天来了白帝城笑容才有了。” 容辰吸吸鼻子,眼睛也有点红,像是忍不住要哭:“你别欺负二哥好不好?不然,我也好难受想哭。” “我没有欺负他,我只是告诉他一个事实。” 容辰不知道怎么办,拉着顾矜霄的手慢慢松开,他吸了吸鼻子,脸上那稚气天真的一面慢慢不见了,面容的倔强坚定便显露出来。 他认真地说:“可你就是把二哥弄哭了。二哥只是喜欢你,这个时候相知姐姐只要笑着说一声,谢谢,这样就可以了。大家都会很高兴。” 顾矜霄眼中有些不解:“只说谢谢?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容辰理所当然地说:“就是这样的。二哥说,他来这里只是要好好的告诉你一声,他很喜欢你。因为以前都没有机会,好好郑重地说一句。我也问他了,说了以后呢?二哥笑得好温柔,说这样就很好了。无论以后会如何,都再无遗憾。” 顾矜霄骤然失语,眉宇微锁。 容辰拉着他的手往外走:“你去追二哥好不好,就说你刚刚说错了,说谢谢他的喜欢。叫他别伤心,你不讨厌他。你哄哄他吧,求求你了。” 顾矜霄没有动,轻轻摇头:“他大概,以后都不想再看见顾相知了。” “啊,为什么?二哥那么喜欢你。” “因为林照月是个极为骄傲的人。” 无论是何境地,面对何人,林照月看上去都一派温润优雅,但这不代表他毫无棱角,恰恰相反,他骨子里反而比绝大多数人都更为的骄傲自矜。正因为骄傲,所以无需任何姿态去特意凌驾他人之上。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他本就已经在那里了。 当他还是籍籍无名不通武艺的奇林山庄少庄主时,就以沉疴病弱,轻声慢语的姿态,不动声色间,让那些武林高手信服听令于他。 他的脸上从未出现任何威严尖锐的神情,只有冷静和偶尔温雅的微笑。但当他说话的时候,即便是敌人,也会认真地去听完。这种天然的上位者气度,林书意就毫无半分。 所以,同样是温润风雅的世家公子,整个江湖上,却唯有林照月一人有那种独特的,人群中一眼便会叫人注意到的清贵之气。让人不由自主,想要去追随听从。 而但凡这样骄傲的人,内心都有不能碰触的逆鳞和底线。 顾矜霄,恰恰碰了。 最终,容辰鼓着脸,像一只委屈负气又不忍发怒的小兽,后退着眼神湿漉漉地跑走了。 不知道,他最终能不能追上林照月。 【唉,】吃饱的神龙懒洋洋地甩甩尾巴,尾巴化作忽隐忽现的戏参北斗,【顾矜霄你的情商怎么这么低啊?你就算一句话不说,都好过突然来一句——顾相知是个男人。你以为所有人都是林变态吗?】 “我没有这么想。” 【是是是,你就是知道你这么说,他就再也不想见你了,才这么说的。但是这也太狠了吧。你想想,万一鹤酒卿站到你面前,忽然对你说,他是个女人。你是什么想法?】 顾矜霄神情沉静,淡淡地说:“想办喜事的想法。” 神龙僵硬不动:【……】 它忘了,这位是林变态都亲自盖过章的同道之人呢。 【那个,刚刚举得例子不对,我重来一次啊——要是鹤酒卿跑来说,他就是那个一直暗地里蒙骗你,用业火封印林幽篁,把钟磬和司徒铮搞失踪,把你复活的人拿去炼制活死人,还误导你的坏方士。而且,他还是你今天赶跑的林照月假扮的。你再说你是什么想法?】 顾矜霄沉默了。 鹤酒卿自然不会这么做,但倘若他这么说了,无论话里有多少漏洞,无论为什么这么说,都是主动划出一道深渊,用行动告诉自己,他不希望自己走过去。那顾矜霄,只能和林照月一样,不过去了。 【看吧,容辰小怪物说得没错,不喜欢就不喜欢,干嘛做那么绝。被人喜欢,说声谢谢不就好了。只要人家没逼你喜欢他,他喜欢你关你什么事呢?好像你不往人心上插刀,对方就不知道你不喜欢他一样。】 神龙叹口气,如忧心忡忡的老母亲一般:【顾矜霄,我郑重拜托你,我琴娘小姐姐美若天仙,被人喜欢很正常的,你千万别跟封建大家长似得,见一个爱慕者就告诉人家一句,顾相知是男人。幸好林变态死了,不然你打算怎么说,说顾相知就是顾莫问?你也看到钟磬移情别恋的速度了,万一人家也不介意,你还能怎么说?】 顾矜霄想了想:“以后不会了。” 【就是嘛,而且,我琴娘小姐姐明明是个妹子,哪里是男人了?你这是污蔑诽谤。】 这次,顾矜霄没理它,转身走入黑暗。 …… 对林照月而言,曾经龙困浅滩,母亲早逝姐姐失踪,十四岁开始被林书意逼迫假装姐姐与燕双飞见面。无论是这件事,还是被同为男人的燕双飞纠缠爱慕,都是让他自我厌恶的逆鳞。 顾相知明知如此,却说她是男人。 不论这句话是真是假,他都无法再见这个人了。 如果这是假的,喜欢的人明知他无法接受什么,却这么说,是有多厌恶,才要彻底斩断他的念想? 如果这是真的,那他就爱上了一个男人。就像他站到了当初燕双飞的位置,只要一想到,他的喜欢在顾相知的心里,就如他当初那样的反感厌恶。心里的脓疮仿佛一次次被钝锈的刀尖割开。 林照月漫无目的在江边走着,背负着明月,走向他也不知道的去处。 但似乎连老天也在与他作对,无论走去哪里都换不来一点安宁。 河滩上一队人抱怨咒骂着:“什么白帝城,占了咱们的地盘,却看不起咱们,不要老大的投诚。这打家劫舍的事还不许再干,这日子过得清汤寡水的。真是一群土匪恶霸。” “嘿,那是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跟他一比,咱们都是清清白白的好人了。你看看,前几日听说东边的那位于老大不信邪,偷偷下山去走了一票,天还没黑透,整个山头就被督宫的白虎卫给平了。” “一群娇滴滴的小姑娘和小白脸,下手却那么狠,听说满地的血,结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白虎卫不会真吃人吧!” “别说了,看那边一个落单的肥羊。我不信这么荒野的地方,白帝城还在搞庆典,咱们把人做了埋江里,他白帝城知道是我干的?” “就是,老子的刀闲出毛了都。小子,算你倒霉运气不好。” “下次投胎记得走夜路的时候,别特么穿得人五人六的,惹大爷不高兴。” 林照月从他们面前走过,视而不见,没有看一眼。 “嘿,这小白脸哭了,被我们吓得吗?” 林照月停下了脚步,像是才注意到有人,他侧首看着说话的那人,冷静地说:“我不想让她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既然你们看见了,那就永远都保守秘密吧。” 霜白的月光洒在江岸雪白的芦花之上,仿佛白露坠在摇曳的风里。 在清美的芦花深处,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体。 白衣胜雪的贵公子,他的脸上有泪痕,却是笑着的,发出一阵阵低低的似悲似喜的笑声。似乎一边笑,一边温柔地念着诗。 他随手扔掉一只沾了血的芦花,涉水如履平地,背负着漫天霜月,向远处的芦花深处走去……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但他喜欢的人,不在水那一边,哪里都找不到了。 忽然,耳边听到飘渺的琴音,似曾相似。 林照月站在原地,闭着眼睛听了听,神情冷淡地向着琴音之处走去。 看到芦花浅出的江亭中,那个白衣青羽的身影,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意外。 “魔尊大人好雅兴,心思也真是猜不透。给天下人下英雄帖,叫人以为是个什么鸿门宴,抱着准备后事的心来了,结果白帝城却是认真在做水龙庆典。若是他们知道,城主不露面却是对着荒野蒹葭弹琴。不知道是何感受?” 这话说得讽刺,说话人的声音却冷静淡漠,携着深秋才有的霜寒,平铺直叙而来。 江亭空间不大,容纳三五个人却足已。 林照月自行走进去,在另一处栏杆木椅上坐下,目光从顾莫问的脸上滑过,瞳孔轻颤微微一丝冷意,之后便毫不停留看向亭外远处的霜月芦花。 顾矜霄没有说话,依旧在弹奏那曲《玉人歌》。 林照月不看他,随着琴音神情的凄冷慢慢消散,但心上的孤寒,却无人知晓如何。 “你是不是知道,她会说什么,才答应今夜让我见她?”林照月低低地问。 顾矜霄一曲弹完,轻轻颌首:“是。” 林照月忽然轻笑一声,声音冷静又轻薄:“是不是,你让她这么对我说的,不是她本意?” 顾矜霄淡淡道:“你可以这么认为。” 林照月一直笑一直笑,眼眸却如这临江芦花上映着霜白月色的露水,冷比澈更多。 忽然,他止住了笑声,静静地看着顾矜霄,像是看着无可匹敌,但终有一战的对手,平静地说:“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她哪里像男人?你以为我瞎吗?” 顾矜霄微微皱眉,很快就恢复沉静无波,他没有抬眸去看林照月,鸦羽一样的睫毛垂下浅浅的阴影。乌发眉睫的黑和皮肤的白,形成近乎旖旎的神秘俊美,连同危险阴翳的气感,都忽然削弱了几分令人畏惧的威仪。 这个角度看去,纵使眼尾的阴郁明显,面容依旧尊贵慑人。却因为这脆弱到近乎苍白的肤色,和沉静内敛的神情隐隐的禁欲,忽然形成一种晦暗的禁忌,叫人触目惊心。 “我没有骗你,也不想骗你。出祭山的时候,他出了点意外,所以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本来就是男人。你信也好,不信也随你。” 那张脸和顾相知最像的,是对男人而言略显精致秀美的唇。紧抿的时候唇线会很薄,自然的状态,就会让人想起蔷薇花。 林照月自己也觉得很奇怪,这两个人这样像,为何他那么喜欢顾相知,无论她怎么对自己都舍不得怨恨一丁点,可是对顾莫问,却是每见一次,无法抑制的恨意就多一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似乎是山道时候,他和血魔并肩走过来,顾相知的眼里只有他。而他明明能杀了山道上的所有人,可以救却没有救林幽篁。 是啊,那时候,他一直把钟磬融合的林幽篁,当做完全的姐姐,林幽篁死了,他不能怪自己,也不能怪阿辰,他们都别无选择。而当时,林书意已经变成活尸了,钟磬的本体还没出现他面前,唯一能让他喘口气去怪的活人,只有顾莫问。 林照月恍然,原来那时候起,他的心里就已经开始埋下微小的嫉妒和怨恨了。 他看着面前的顾莫问,冷静得像是剥离了所有的血肉之躯的夜魅,笑着说:“那又怎么样?你就算赶走所有喜欢她的人,难道你就能和她在一起?需要我提醒你吗?你们连面都不能见。命数相克,动如参商。” 顾矜霄猛地抬眼看向他,不怒自威,凌厉冰冷,仿佛血刃贴颈而过。 林照月神情高雅温润,微笑淡淡,不慌不忙,冷静缓缓地问道:“魔尊大人是方士,应该比我懂,请问,参商相逢,是你会害死她,还是她会害死你?” 第101章 101只反派 林照月的反应, 顾矜霄始料未及。 绵里藏针的冷锐对抗之意,不能说是恶意仇视, 但也已经算得上是挑衅了。 林照月是个顾全大局,从不感情用事的温润君子, 越是危机的时刻就越是沉着冷静,有时候甚至显得有些理智过头, 近乎无心无情,没有他自己。 但就是这样的人,恢复百年前的麒麟山庄旧称,果断率领整个林家基业投靠白帝城。 麒麟山庄与白帝城明面上的关系是友盟, 暗地里实际上, 麒麟山庄却是依附投靠白帝城的麾下一支势力。准确说,林照月见了顾莫问, 还要行礼尊称一句魔尊大人。 此刻,他却这样直面不客气的对顾莫问说话,就像是疯了。 顾矜霄目若寒潭, 定定地看着他, 纵使眉宇沉静, 也已不怒自威:“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尾音极轻的声音, 磁性淡淡, 本是毫无情绪,却因为说话的是顾莫问, 叫人不由生出危险的压迫感, 又因这危险滋生一种独特的华丽。 林照月的笑容缓缓淡去, 如同天际因为夜色发白而淡去的月影。眸光依旧平静澄澈,却什么都看不透,空明些许寂寥。 他撩起衣摆,单膝跪地,静静地平视前方,无争无怨无悔。没有一丝棱角,也没有半分傲气,只有一夕大梦初醒,倦怠恹恹的无力。 温润冷静的声音,淡淡地说:“照月以下犯上,自当认罚。” 一路悄悄跟在,藏在亭子上的容辰,终于忍不住探身下来。 看到亭中的情景,他不由睁大眼睛:“顾莫问,你和二哥在做什么呀?二哥为什么跪下,他犯什么错了?” 容辰脸上露出一点纠结困惑,他对罚跪什么的,并不当一回事,只是好奇为什么二哥对顾莫问跪?顾莫问又不是父亲。 本来二哥跪了他当然也要跟着跪下的,可是想起麒麟大典那天夜里,二哥说不准他对任何人跪。 这真是太复杂了。 “二哥……”他不敢拉林照月,皱着眉去看顾莫问,“相知姐姐欺负二哥,阿辰没有办法,你要是欺负二哥,阿辰就不是你的好朋友了。不是好朋友,那我就要拔剑了。” 顾矜霄收了琴,谁也没有看一眼,向外走去,轻轻地说:“我没有欺负他。” 容辰不由跟着向外走了两步,却见雾霭濛濛的芦花里,那人的身影水墨一样淡去,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啊,怎么这就走了。他只是说说,没有真的要和顾莫问打架啊。 容辰回转过去,边走边回头望望顾莫问不见的方向,摸不着头脑地回到亭子里。 见林照月还平静端正地单膝跪地,没有任何卑微,也没有任何恭敬。神情冷静,眸如墨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拉着林照月的胳膊起来,声音闷闷的认真:“二哥别伤心,相知姐姐说她不讨厌你的。她说错话了,自己不知道,一定是因为她一直一个人,没有人陪她说话。你别生她的气,好不好?” 林照月低低的温和地说:“二哥没有生她的气。我只是,在生自己的气。” “为什么二哥生自己气,要对顾莫问罚跪?啊,我知道了,是不是父亲要他来看看我们听不听话,表现得好不好?顾莫问是我的好朋友,我去跟他说,不准对父亲说二哥和我的坏话,二哥可好啦。” 林照月摸了摸他的短发,沁凉低沉的声音,温润平静:“方才是二哥有些累,没有站稳。你刚刚做得很好。二哥累了,我们回家吧。” “啊,这就走了……好吧,我们回家吧。下次再来玩,二哥累的话,阿辰可以背着你。” “不用了。” “哦。”容辰跟着林照月,亦步亦趋地走在江岸上,和顾莫问离去的方向背道而驰。 他的眼里有些不安和失落,很想为二哥做些什么,可是二哥说了不需要,他就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忽然有些想念相知姐姐,相知姐姐虽然很安静,不喜欢说话。可是她在身边的时候,心里就不会有不安,一直是暖暖的开心,像黄昏时候的天空。说什么做什么都随心所欲,她不会嫌烦,每一句都有专心听。 如果相知姐姐在这里,是不是二哥也会开心一点?他就不需要绞尽脑汁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不会总是担忧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说错了。不然为什么二哥明明就在身边,却像是远到够不着的世界去了。 胳膊挨着胳膊,也觉得,他冷冰冰的,像是只剩下阿辰自己一个人。 …… 顾矜霄本来是听了容辰和神龙的话,才换作顾莫问去见林照月,至少不该放任他一个人胡思乱想。 谁料,林照月对顾莫问的观感并不友好。 【他那么对顾莫问说话,看来是很生气了,想跟你打一架啊。后来被你的暴君反派脸看一眼,可能理智勉强回笼,怕你把他丢进澜江里去,就自己能屈能伸了。真是个厉害的人物。我怎么忽然觉得,有点不妙啊。】 顾矜霄看了一眼,不知何时跟来的戏参北斗。 【咳咳,是不是觉得经过这次庆典进贡的能量,我变聪明好多?】快夸我,快夸我。 “的确。” 【那当然了,我可是幽冥天生孕育的……咦,好像不太对。】 衔月宫最高的阁楼,殿后往北,有一个只能通过符咒才能进入的水天居。 这才是顾矜霄自己常居的住所。等闲之人就算擅入衔月宫,也不会见到他。 这块建筑隐藏在玉龙衔月的后方,是一座三面凌空俯瞰山河的蓝花楹水榭,整个地面都流动着淡淡的雾霭和清澈的浅溪。 仙气缥缈,也静谧清幽。 除非有人站在玉龙衔月的顶上,又能破解符咒的障眼法,否则都不会发现这里。 可是,现在通往水榭的桥上却站着一个人,正伸手接住一朵坠落的蓝花楹。 林照月也穿白衣,让人想到白衣胜雪,清贵高雅的公子。这个人的白衣却极尽究极的奢华大气,方术的符文和珍稀的衣料结合,让本该虚无缥缈的仙气,偏生显出具体可见的模样来。 【都是方士,为什么鹤酒卿就能仙得这么奢靡?锦绣堆卧都毫无烟火气。】 顾矜霄没有说话,走上那木桥。 鹤酒卿侧首,脸上的笑容徐徐绽开,比盛极欲颓的蓝花楹更轻薄,也更美好。 如江南春酒一样清冽的声音,带着一丝歉意:“我的鹤飞到这里出不去了,一时心急没有经过主人的同意便闯了进来。” 那鹤是灵物,若要进来并不会被限制,想走却没那么容易。 “无妨。” 顾矜霄仰头,蓝花楹茂密的树杈上,果然扑棱着一只灵秀的白鹤,翅膀似乎因为冲撞符咒受了一点伤。 “它叫什么?” “小白。” 顾矜霄唇边隐隐笑了,想到鹤酒卿分神是可以附着到这只鹤上的,小白这个名字同时就像也属于鹤酒卿一样。 那笑容轻薄而清浅,稍纵即逝,除了主人自己,无人察觉。 “小白伤得很重,不能飞下来吗?” 鹤酒卿方才抬手,原不是惜花,而是在招这只鹤。 那轻暖从容的声音有些无奈,迟疑了一下:“它,伤得倒是不重,只是因为翅膀被符咒烧了一点,它……不想叫人看见。” 【啧啧啧,真是很爱面子,虚荣心很强的一只鹤了。】 蓝花楹扑簌簌地飘满天空,那只鹤发出几声清唳,并无任何暴躁尖锐,而且很优雅很仙气。 但是,在场没有人会觉得,它有这个心情。 【哇,它听得见我说话!不好,万一我说得话它告诉鹤酒卿怎么办,我要闭嘴当一只矜持美貌的戏参北斗。】 鹤酒卿的笑容染上一丝困惑:“小白不知道怎么,突然心情更不好了。看来比起我,它好像更不愿意被你看见它现在的样子。” 顾矜霄没有再抬头去看,取出琴,就地弹奏了一曲《仙鹤引》。 浅青色的音波,像风席卷着一般般叶子,飘向蓝花楹的树冠里,仙鹤小白的叫声越发清悦,很快展翅飞了下来。围着顾矜霄周围转了一圈,便立在戏参北斗的灯檐上。 神龙抬头和它高冷的眼睛对上:【……?】 翅膀上的伤,自然是在琴音之中痊愈了。 鹤酒卿见此,也微微怔然:“原来阿天也会和相知小友一样的医治之术。” “心法不同,修行侧重不同,比不得相知擅长此道。” 顾矜霄往里面走去:“这里看日出也算不错,天快亮了,正好补上那一次的错过。” 鹤酒卿与他并肩而行:“可我这次出来的匆忙,却没有带什么好酒。” “没关系。这一次不需要喝醉。”顾矜霄轻轻地说,“我今日欲斩因果,却反倒埋下更大的业果。有些人似是相遇本身就是错误。” 鹤酒卿轻笑一声:“我以入世之法,走出世之道。故而,与天地之势若即若离,从不偏颇。阿天走得似是入世之道,却偏偏想要以出世之心来左右既定宿命。江河改道不难,焉知更改之后就无旧日之祸?何不顺其自然。” 顾矜霄平静道:“所以你修世外仙,我修红尘劫。我既已注定在红尘之中了,若是事事遵照天命,不能随我心意,是方士或是凡人又有什么不同?” 鹤酒卿神情从容,笑容清隽:“不到最后,谁又能知道哪条路会更好走。不过,终究是殊途同归。你我不能同道,却也可以相携走过几段路。分道扬镳,也可他乡重逢。唯望阿天不会因此,斩断与我的因果才好。” 顾矜霄眼眸微敛,眸光缀出几朵涟漪波澜,没有说话。 只听鹤酒卿温暖的声音,像四月枝头的春风徐徐而过:“除了小白,这么多年我只有阿天一个知己。若非有你,昨夜月圆人圆,我却不知该往何处而行。世间百余多年,我从未觉得过孤寂,也从未需要朋友。认识了你,忽然想知道,人的体温是什么样的。” 顾矜霄看着他,眸光微微放空,听到那好听的声音含笑,对他说:“你能不能看在昨夜是中秋,给我一个拥抱?我看遍人间七情六欲贪嗔痴爱,却不知道那些人拥抱时候的片刻寂静,究竟是何感受。” 鹤酒卿笑容雾绡一般轻薄消散,蒙着眼睛的脸,毫无一丝烟火气,轻声问他:“阿天修的是红尘劫,可不可以渡我一程?” 顾矜霄没有说话,只是生硬地抱住了他。 那人静静的不动,身体每一寸都很放松,像是默认此刻全然属于他。 衣服的料子并不柔软,也很难被揉皱,但他身上的气息很暖很软,像午后晒得松软的衾被,像绵软的花瓣铺就的绒毯。 他的身上有淡淡的鲜花草木露水的气息,像一处与世无争充满灵气的森林。 顾矜霄不知不觉将他抱紧,然后更紧。抱紧了就不想松开,像是有一个晦暗的声音在心底说,抓住了,就是他的了。 他不知道,他觉得暖,因为对方同时也缓缓抱紧了他。 珍重又温柔,不知道松一点还是再紧一点。 东边天际,一轮红日隐隐露出一角,半边江水像霞帔浸染。 月落的那半边江水,清凌隽永,仿佛谁倾了半江的酒水,来共此夜此生一醉。 第102章 102只反派 白帝城的中秋赏月, 最开始叫满江湖人心惶惶,整个过程却算得上是宾主尽欢。 只除了一点, 白帝城并不留客。 这一点不近人情并没有惹来非议,毕竟这是白帝城, 虎口之侧一众人一起过一夜,气氛到了还可以欢声笑语几句,若是当真要留他们住下, 又有几个人敢? 天刚微亮, 一艘艘船舫便开始送走那些来客, 每位客人都被附赠了一份白帝城的礼物。 那份礼物,即便是三盟之人, 也露出惊叹郑重之色。 对顾矜霄而言, 这都无关紧要。 经过那个界限模糊的拥抱,连日出也显得暗涌深流。 在这静谧无声的晨风里,顾矜霄眉宇沉静,神情安宁,并无任何异样。 鹤酒卿的心却无法平静, 一旦尝试过温情, 就再也无法忍耐克制住想要靠近的念头。顾矜霄若是安静不语,他便忍不住猜他在想什么。仿佛若是知道了,就能离他更近一些。 想到之前顾矜霄说, 他举办中秋赏月之宴, 目的主要是为替顾相知寻找司徒铮的下落。 “怎么样, 这些人里有你要找的人吗?” 顾矜霄轻轻颌首:“找到了, 只是这个人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是谁?” 两个人相对而坐,桌上烹煮着的山泉,小声的翻滚着水泡。 顾矜霄漫不经心地洗茶、暖杯,行云流水一般自然轻慢。鸦羽一样的眼睫半垂,随意地嗅了嗅杯底的茶香,之后才抬腕点茶。其中一杯,很自然地放到鹤酒卿的手边。 “我设置的符咒,在两个完全没有关联的人身上,都产生了感应。”顾矜霄若有所思,平静道来,“一个是书堂派来的那个自称微生浩然的青年。一个是三盟之中最神秘的天道流,那位戴面具的摇光长老。” 鹤酒卿脸上的笑容隐去,神情似有怔然:“天道流是三盟中最为神秘的一个,盟会总部无名天境隐藏在三千雪岭之中,盟中七位长老,若无大事等闲不出雪岭。相知小友在落花谷时,还曾通过暮春与司徒铮传信。司徒铮将信转交烈焰庄之后,再无消息。如此算来,怎么会和远在雪岭的人有联系?” 顾矜霄摇头,轻轻地说:“天道流摇光长老身上,关于司徒铮的感应淡了些,或许是他身边某个重要的人与司徒铮的消失有关。也可能,以司徒铮的武功,或许是加入了天道流。奇怪的是,书堂之人怎么会和司徒铮的失踪有关?那个叫微生浩然的人,身上的感应很强烈,至少三天内见过司徒铮。” “既已知道,你有何打算?” 顾矜霄啜饮茶水,微微闭眼,神情沉静:“无论是白帝城,还是顾莫问,若有动作于江湖,都会让局势略显微妙,书堂那里便让相知去吧。” 他放下茶盏,话音一转:“我这里另有一件事,我曾说过,中秋之后,有事需要你帮忙。” 鹤酒卿笑容徐徐牵起,指间茶盏微转:“我一直记得。不知是何事?” “有一个神秘人告诉我,十年前落花谷少谷主燕双飞出谷时,曾经短暂遗失过一个宝箱。箱子虽被找回,任何有可能接触这箱子的人,却都被落花谷灭口。唯有书堂某个先生曾看到过箱中手札。手札上记载,三百年前,落花谷曾封印过一个魔物,致使每一代遗传封印的族长都有特异的能力。我想知道,三百年前那个被封印的魔物是谁。” 鹤酒卿没有说话,缓缓喝完杯中余茶,片刻沉思后,听到那清冽如春酒的声音,不徐不疾道:“太久了,我想不起来有什么文字记载过此事。你为什么会想知道这种道听途说的事?” 顾矜霄静静看着透过枝叶的晨光,尾音极轻的声音说:“我有一个朋友,或许和当初被封印的魔物有关。既然你也不知道,那我就去别处找寻。” 鹤酒卿微带歉意:“很抱歉,无法帮到你。” “无妨。事隔三百年,你不知道也很正常。只是我不清楚此间之事,若是连你也不知道的事情,还能去何处找寻线索?” 鹤酒卿想了想:“寻常人若有想知道的秘密,只需要找两个地方,说书人的书堂,传说中的琅嬛阁。” 书堂有影无踪,只存在说书人的口耳相传里,书堂会确保每一次交易都安全隐秘,消息的来源千真万确。 琅嬛阁有形无迹,只知道在海上无数岛屿之一,他们的买卖通常都很大。想要与他们交易,就只能等他们找你。 顾矜霄缓缓睁开眼睛,寒潭一样的凤眸静若琉璃,淡淡道:“那就,先从书堂开始。” …… 然而,不等顾矜霄找上书堂,书堂就出事了。 就在微生浩然的船一路顺水东行,登上临安港口的那一天,一队金吾卫就已经等候在那里了。 “可是雪竹书院掌管藏书阁的先生,微生浩然?” 来人面容威严冷峻,高高抬起的眼尾微带厉色和藐视。 一身青衫落拓的微生浩然却不慌不忙,狐狸眼微微一眯,倒比对方还多几分目中无人的清高傲慢。 “不才便是在下,不知何事劳烦这么多位大人久候?” 那金吾卫冷笑一声,轻蔑地睨他一眼,一挥手,懒得废话一般:“是你就好。雪竹书院微生浩然,有人状告你,残杀师长淼千水,冒名顶替谋财害命。如今人证物证齐全。来人,给我带走,等候府尹当堂判决。” 微生浩然抚了抚衣袖,细长的狐狸眼微挑,微带讥讽地冷笑一声,淡漠地说:“不敢劳烦诸位,在下自己会走。” 那时间,正是上午人最多的时候。无论是雪竹书院,还是淼千水之名,都是大名鼎鼎的圣贤楷模。淼千水先生,更是做过太子太傅的名人。 此事一出,且不论真相到底如何,无论民间、朝堂还是江湖,顿时哗然,迅速传了个遍。 出来揭发状告微生浩然欺师灭祖,假扮淼千水的,是一个二八年华的妙龄少女。 这少女乃是书堂扶持的一所慈幼堂所出,经淼千水推荐,拜了江南著名的孙神医为师,去年便已学成。淼千水与她有恩,她与淼千水情同父女,便时常替师父来为淼千水定期诊脉送药。 而这惨案发生时,正是淼千水五十六岁寿诞的第二天凌晨。那少女宿在案发时淼千水隐居的书斋客房,冥冥中惊醒起夜,竟看见了微生浩然杀人处理尸体的全程。 当时那少女机警,假装无觉,一切照旧。她暗地里摸清证据,等到微生浩然去白帝城后,迅速到临安府尹处击鼓鸣冤。 在微生浩然一来一回这时间,打了个时间差,带着官府之人,将所有的证据找齐。临安府尹封锁消息,密不外传,只等微生浩然回来时候,抓他一个措手不及。 “知人知面不知心,可惜了一代圣贤,竟死在自己视若亲子的学生手里。唉。” “先生糊涂啊,怎可因为这厮几番巧言令色,就同意让他易容成自己?” “你们怎么这么快就知道得这般清楚了?人才抓住一天吧,这恐怕都未交予三司会审……” “还审个什么审,人证物证俱全,多亏那巾帼少女智勇双全,叫这厮无可抵赖,为了免受皮肉之苦,很是痛快地招供画押了。” “是啊,就等交到洛阳,审核无误后就要秋后问斩。” “这么快?这么大的案子……” “快什么快?没看到临安的百姓义愤填膺,生怕是明年秋后,让那人面兽心的东西再多活一年,如今一人一个手掌印,要上万民书,争取将那猪狗不如的东西千刀万剐。” “不止,这事出来,全天下的学子都愤慨之至,陈书痛骂,为淼老先生千里哭灵。” “唉,人心不古啊。纵使将凶手万马分尸,又如何能换来先生回来。” “对了,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叫什么名字来着。” “微生浩然。这四个字记清楚了,每年定要记得唾骂几句,叫他遗臭万年。” “呸,就凭他这黑心肝的无耻小人,竟也敢玷污亚圣——吾善养浩然之气的圣贤之语?” 一时之间,微生浩然从籍籍无名到人人喊打。 …… 此刻,据白帝城中秋之宴过去不足两日。 沐君侯仍旧留在澜江,受闽王委托,全权处理与白帝城的交涉事宜。 顾莫问虽然同意不会亲自去找闽王弹奏一曲,可是没说过白帝城不找神机门的麻烦。 更不代表,老庄主林书意被当众刺杀,林照月当着天下群英以刀起誓,怎么会不找神机门去要个说法? 麒麟山庄有白帝城做后盾,趁此机会大肆扩张。 神机门办事不利,受着闽王的责难,还要抵挡白帝城和麒麟山庄的两面夹击,苦不堪言。可是冤枉啊,虽然他们的确暗算了林书意,意欲劫走顾相知,可是林书意真的并非他们所杀,顾相知也不是他们劫走的啊。然而却是跳进黄河洗不清。 最终这一切,都要交到沐君侯手中来处理。 最让沐君侯困惑的是,麒麟山庄一直问神机门要顾相知。更奇怪的是,他在这白帝城数日,竟然一次也没有见到过顾相知。 可是,若是顾相知的确失踪了,为何顾莫问还能这么按捺不动?鹤酒卿又怎么能一直在白帝城中?难道他所言的心上人不是顾相知?那还能是谁? 不等沐君侯想清楚其中关键,忽然听到鹤酒卿对他说,微生浩然身陷囹圄,因为有人状告他杀了淼千水。 “这不可能!”沐君侯听闻此事,差点连手中的扇子都松手,情不自禁站起来,脱口而出否认的话。 鹤酒卿十年前在洛阳当国师,微生浩然十年前假扮淼千水做太子太傅,两个人也算同朝为官过。自然也清楚这件事。 沐君侯神情凝重,眸光坚定:“淼千水,不,微生浩然的确假扮了淼千水,可这事他早就告诉过我,不止是我,便是书堂高层和洛阳宫中,也不算什么大秘密。” 鹤酒卿点头:“的确如此,但是,此事是他自己当众认罪画押。并无任何人刑讯逼供。那状告他的少女,是此案人证,平日里也叫他一句师兄。” 沐君侯摇头,神情凝重坚毅:“微生乃是吾至交好友,算起来我们也是总角之交,我信他的人品,此事一定另有隐情。” 他看向主位之上的顾莫问:“还请城主能高抬贵手,给神机门几日时间查清当日麒麟大典真相。待此间冲突暂缓,沐某便可以去临安为友人洗脱冤情。” 顾矜霄眸光沉静,平静地说:“你有半个月的时间。” 沐君侯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拱手一礼:“多谢城主,半个月神机门定然能查出原委。” 无非或早或晚查到杀手组织灵柩,还不知道有没有本事能直接找到白薇。 顾矜霄淡淡道:“不必,我正好有事要找书堂之人,与你同去临安。” 沐君侯迟疑:“在下心急如焚,恐怕日夜兼程,委屈了城主。” 顾矜霄已然走下来,停到他面前,却是望向鹤酒卿:“不带上你的鹤吗?” 鹤酒卿向他走来,手指抬起向外,不久,一只仙鹤悄然立在他的掌心。偌大能背负两人的体型,转眼竟然缩小如同一只纸鹤。 沐君侯不明所以:“鹤先生的仙鹤固然能瞬息千里,只怕却载不了三个人。” 顾矜霄寒潭一样的凤眸,喜怒不显看他一眼。 一旁的鹤酒卿轻轻地说:“此事用不到小白。” 沐君侯哑然,看来他一时情急倒是自作多情了。然而一抬眼,却立时神情懵然。 只见眼前已然不是白帝城殿内景象,而是一处空旷的街巷。 那一青一白两人,并肩走远。仙鹤和发着莹光的戏参北斗,忽近忽远。 前方柳荫拢桥,正是熟悉的临安之景。 当真是,心神一动,便至千里。 沐君侯抹了一下脸,眼下却无暇去多想。 他立刻奔赴临安府尹之处,击鼓鸣冤,当堂作证,直言微生浩然杀师一案,其中另有隐情。 “堂下何人?呃,沐、沐侯爷?” “南楚沐天疏,本侯作证,微生浩然替代尊师淼千水先生现身人前,乃是淼千水先生授意,此事有十年之久。雪竹书院至少有三人知晓,便是洛阳宫内的官家,对此也并非全不知情。微生浩然并无害死师长的动机……” 沐君侯的证言,又将此事推向一重高度。天下人这才知道,原来微生浩然竟然已经冒充了掌书先生十年时间。 “这只能说明,升米恩斗米仇。沐君侯乃是南楚侯爷,有一位权贵朋友,怪不得那微生浩然敢做出这样的恶事来。” “彻查沐天疏!定又是一个权贵贪腐蛀虫。不能让他包庇了那恶人。连他一起查办!” “呃,这怕是搞错了,沐家乃是开国功臣,那南楚是世袭的封地,说蛀虫怕是过了。” “这……其实纵使那南楚君侯的话是真的,也不能为微生浩然开罪啊。正是因为假扮了十年圣贤,十年时间一步步壮大这斯文败类的野心,叫他贪心不足,沽名钓誉,这才起了害死师长,彻底取而代之的心思。” “对对,纵使有人知道他的身份,纵使他当初并无异心,可是做了十年,怕也要想取而代之了。” “哎?”有一个木讷的学子呐呐小声道,“若是那微生浩然假冒了十年淼老先生,岂不是说,做太子太傅的是微生浩然,不是淼老先生?那,这算谁欺君?” “他若是要取而代之,怎么不干脆用他自己的身份上位?风华正茂青年,伪装半百老人,这过几年不是要告老还乡吗?” 众人一时寂静,然后一起无视了他的话,又悲痛万分地遗憾圣贤早逝,人心不古。 那人只好悻悻然闭了嘴,暗自嘀咕了两声,仍觉得这事情有些怪怪的。 十年前,淼千水才四十六岁,这没病没灾的,为什么会同意让人假扮他十年?这也太缺心眼了吧。还是当真这般淡泊名利,尽心尽力栽培年轻人? 可十八岁就能当太子太傅的年轻人,怎么栽培不好,为什么让他通过冒充自己来栽培? …… 在临安一座精致秀美的园林小筑深处,一个娴雅低沉的女声,冷冷地说:“沐君侯终于出现了。有他出来说话,微生浩然便是不认,那事也无法再掩盖了。” 第103章 103只反派 沐君侯的证词, 虽然不能直接证明微生浩然无辜。但若是他的话属实,微生浩然行凶的动机便有些存疑了。 既然他假扮淼千水乃是得了官家首肯, 在一种范围内算众人皆知,何必再画蛇添足杀淼千水? 临安府尹当堂喝令, 命人去地牢提审微生浩然,来此问询。 这件大案,天下人的耳目时刻都注意着, 自然无论如何, 都不能有一丝疏忽模糊之处。 但这对他有利的证词, 却被微生浩然四两拨千斤搁置不理。 微生浩然一身囚衣,依旧不减清高倨傲之色, 脸上挂着几许似嘲非冷, 意味不明的笑意,挑眉眯眼,凉薄闲适地说:“沐君侯这是听了在下的吹嘘被误导了,在下此前只是在老师不便行走的时候,偶尔替老师做做喉舌, 何德何能做太子之师?正是因为十年来, 偶尔狐假虎威了几次,便想若是没了老师,自己便能取而代之。一时按捺不住心中恶念, 这才做了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沐君侯眉头紧皱, 事情极为不对劲, 微生浩然为何这么说? 堂上的临安府尹, 表情威严冷静,不偏不倚,问道:“微生浩然,一般犯人为求生路,极力为自己开脱罪责,你却为何反其道而行之?可是有人威胁于你,可是有人私下刑讯逼供?” 微生浩然的身上毫无外伤,身形虽然清癯瘦削,却一派闲适轻松,看得堂外围观的百姓牙痒痒,哪里有半分阶下囚的样子?更何来的威胁刑讯? 所幸,他自己似乎也知道,拱手一礼,狐狸眼微敛,脸上挂着的微带嘲弄讥诮的笑意,水洗一般淡去。虽然那副似有若无的闲适仍旧招人恨,好歹态度端正了些许。 微生浩然声音平正:“并无任何人威胁,也没有任何刑讯。大人青天在世,生怕冤枉了一个坏人,每日里关怀备至,又怎会刑讯逼供有功名之人?这临安大牢乃是风水极佳之地,在下小住几日,忽而被感化顿悟,深感自己罪孽深重,辜负师长教诲,有负友人信重。惭愧之至,理当接受任何惩罚。不敢再错上加错,自然有一说一。” 临安府尹肃慎谨然:“你所言皆为真心?” 微生浩然平静道:“字字属实。” “既然如此,来人,将微生浩然签字画押,打入死牢。” 在堂外山呼海啸的声讨谩骂声中,微生浩然回头,看了一眼神情忧虑坚信,若有所思的沐君侯。他露出一丝淡淡的轻松的笑容,什么也没有说,跟着押解之人走了。 …… 就算微生浩然亲口承认,此案看上去也证据确凿,没有任何疏漏之处,沐君侯却还是觉得不对劲。 “微生虽然是个不着调的人,平素也爱装模作样,端着老圣贤的架子,但若说他为名利杀师,我绝对不信。” 顾矜霄一行人,住在西湖别院。 秋来八月,满陇桂雨芬香馥郁,满世界的香味熏得顾矜霄眉宇微锁,染了几分恹恹郁色,眉眼那种杀伐凌厉的阴翳煞气,反倒似被消弭了。 鹤酒卿无法,便酿了一种轻淡的薄酒,整日里熏煮。酒香中和了桂花侵略压倒性的香味,变得清冽甘甜,才勉强叫顾矜霄脸色好了些。 听了沐君侯心事重重的话,鹤酒卿白纱蒙眼的脸上,那抹云淡风轻的笑容,隐着一缕洞彻天机的神秘。 沐君侯不由问道:“鹤先生可是知道什么?” 鹤酒卿淡淡一笑,清越的声音听来如禅意:“微生浩然是个极为聪明的人,比很多人都善于洞察人心幽微。这样的人若是决心做一件事,必然是深思熟虑过的。身为他的朋友,最好不要擅自进入他的棋局之中。” 沐君侯喉咙一动,饮尽杯中之酒,眼神坚毅,毫无动摇,低声道:“我知道他自小聪明,但他若是真能看穿人心,怎么算不到我不会袖手旁观?” 鹤酒卿微微怔然,缓缓笑了:“因为于某些人而言,明知有些事情,做与不做,都无意义,努力也只是事与愿违,只会让结局更加难堪。但仍却无法看着它发生,什么都不做。然而便是再费尽心机,也于事无补。可悲,可叹。你却为何一定要去戳穿他的可笑呢?” 沐君侯摇头:“我不知道他有什么苦衷,有什么目的,我只是不能看着他去死,什么都不做。求先生教我。” 鹤酒卿叹息一声,平静地说:“此事你谁都可以问,唯独不能问我。” 沐君侯神情凝重,嘴唇紧抿,若是连鹤酒卿都不能插手的事,他还能去问谁? 顾矜霄撑着额头,淡淡地说:“证人、当事人,哪一个不能问?要在此缘木求鱼。” 沐君侯拍了一下头,恍然道:“沐某当局者迷,竟然一时忘了。我这就去牢里问问微生,那个告发他的医者少女是谁。” “你问他,还不如去问雪竹书院的人,那少女医者常年为淼千水医病,书院之人必然熟悉。去时最好乔装掩饰一下身份,免得叫人以为你是为微生浩然杀人灭口。” 沐君侯点头:“这个自然。” 实际上早在白帝城初听到微生浩然杀师之事,沐君侯就已经想到,关键在那个亲眼目睹经过的医者少女身上。只是微生浩然堂上的言语举动让他太过震惊,一时之间,真相反倒成了其次。 沐君侯告辞离开。 鹤酒卿走过去,手背试了试顾矜霄的额头,略带隐忧:“怎么反应这么大?” 顾矜霄垂敛的眼睫,半抬不抬,轻轻唔了一声。 不止是桂花香,太过浓郁的气味他都受不了,有一种像是要窒息的倦怠无力感,想要沉沉睡去。 即便立刻用符咒隔绝了,短时间也无法摆脱那无孔不入的香气,更不能抹去那些气味留存在身体里的印记。 “已经好多了,不用在意。”他淡淡地说。 鹤酒卿又怎么能不在意:“之前不是说换相知小友来查书堂吗?” “此一时,彼一时。” 鹤酒卿忍不住笑了笑:“莫非相知小友也对这香味过敏?” 这次,顾矜霄没有说话。 鹤酒卿叹息一声,清冽好听的声音温柔暖意:“你这样可查不了什么,我替你去问问。” 顾矜霄拉住他的手,顿了顿:“不用急,我已经想到办法了。静观其变。” 鹤酒卿脸上的神情不知是无奈还是包容,他笑了笑,轻声道:“微生浩然此事,无论如何发展,都无法善了。便是让沐君侯入局去查,对着事实又能查出什么来?” “他在这太吵了,给他找点事做。” 顾矜霄瞳眸的颜色很深,这样略显几分柔和抬眼看人,那清冷的墨色有一种极为动人的潋滟。世上任何一种宝物也无法比得上万一。 可惜,隔着白纱终不能看清。 鹤酒卿唇角笑容缓缓扬起,静静地没有言语。 他这样笑着不说话的时候,格外得清静出尘,让顾矜霄想到皎洁的月光凝着草叶白露。 那张脸上,最好看的是漾着淡淡笑意的唇。唇色干净浅淡,看上去又甜又凉,适合将唇附上去亲吻。 顾矜霄微微抬头,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怎么了?又不舒服了吗?” 鹤酒卿俯身,额头抵上他的,顾矜霄微微睁大眼睛,又慢慢闭上,不看不动。 近在咫尺,是带着清冽甘甜酒意的气息,暖意温柔的声音略微忧虑不忍。 “还是没有异常,很难受吗?” 没有难受,顾矜霄想。这春酒的淡淡清甜,就足已驱散所有其他。 …… 沐君侯很容易就找到雪竹书院的人,或者说,对方一眼就认出了他。 “可是闻名天下的沐君侯?”那儒雅的学者并无愠色,矜持地颌首,“在下乃是书院山长,亦是微生兄安排接掌书堂之人。我知你来所为何事,请跟我来。” 沐君侯追问:“阁下既然也是书堂之人,定当知晓,微生浩然绝无杀淼千水先生的动机。” 那人很是平和:“君侯在堂上所言,我等皆已知晓。其实君侯错了,不止雪竹书院有人知道微生浩然替代淼千水,此事于整个书堂,都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沐君侯微微睁大眼睛,继而皱眉:“既是如此,为何你们无人替他作证?” 那山长依旧沉稳平静,叹息一声:“作证又如何,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山长带沐君侯见的人,正是一位医者装扮的少女。 这少女一身缟素,头戴白花,不施脂粉,眼睛似有哭过的红痕。 那山长再度叹息一声,别开眼:“这位是沐君侯,你把当日所见,再讲述一遍与他听。” 少女咬着唇,尽量克制情绪,不带任何主观情感判断说完:“奴家名叫素心。那日是八月十一,更漏是寅时刚过不久,我忽而觉醒,听到外面有细碎声,以为是盗匪不敢声张,便隔窗细看。只见微生浩然穿着白色衾衣,半身被血染红,手握一柄寒剑。在他面前倒下的人,正是昨夜在过五十六岁寿宴的淼先生。先生身上的衣袍,还是我亲手缝制,昨夜才上的身,怎么会认不出来?” 她欠身一礼,眉目隐有凄色和悲愤:“我知道君侯在想什么,若不是此事乃我亲眼所见,我也要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陷害了他。微生浩然从前与我亦是兄妹相待,淼先生待我与他皆视如己出。我比任何人都希望那天是一场噩梦。我请君侯带我入狱,我想亲自当面问问他,为什么要杀淼先生?到底是为什么?” 沐君侯脸上一片震惊,他艰难地说:“当时院中只有他二人?你确定看到,那剑是微生浩然刺进去的?” 少女咬唇摇头:“我看见的便是如此,当时院中悄然安静,再无别人。之后,微生浩然在松树下挖了深坑,将先生弃尸,连同身上血衣一同掩埋。我不敢告诉任何人,也不敢再信任何人,只等到他不在的时候,一鼓作气去报官。” 山长深深叹息一声,无力地摆摆手:“素心姑娘,你没有做错,此事无人怪你。事情便是如此了,究竟是为何杀人,还有何可问?君侯便就此作罢吧。” 沐君侯没有点头,他脸上的神情在震惊茫然后,反而越发坚定:“素心姑娘,我带你一同去见微生浩然,我也想亲耳听他说说,这到底是为什么?” …… 狱中的微生浩然,神情怡然,除了一身囚服,与以往并无任何分别。不,他眉宇的神彩甚至更为平和。那股子仿佛随时在怀疑嘲弄着什么的冷眼不信,不知何时变得淡然。 沐君侯隔着栅栏久久不语,缓步走上前去。 微生浩然笑了下,狐狸眼故作嫌弃:“怎么?见我好吃好喝,并无惨淡,君侯好像很失望啊。” “微生你……唉,我仍是不信。你到底有何苦衷?” 微生浩然脸上的笑意淡去无痕,目光却无闪躲,平静认真地看着沐君侯:“你虽然蠢是蠢了点,倒的确是个好人。只是,莫要再管我了。” “为什么?我们是朋友,自小认识的交情,若是我在这里面,你难道能袖手旁观?” 微生浩然微笑平静,一眨不眨:“啊,我能。” 第104章 104只反派 微生浩然的话让沐君侯哑口无言, 好半天气得翻个白眼。 都这种时候了,这狐狸都不忘在口舌上赢过他。 “好好好, 便算我活该自作多情。可沐某自认一双眼睛,从未看错过人。”此时此地不是怄气的时候,沐君侯正色道, “你只告诉我一句实话, 淼千水先生之死, 背后是不是另有隐情?” 微生浩然极浅的轻笑了下, 狐狸眼平静地眨了眨,像深秋雨后安静空荡的庭院,没有任何枝叶:“可惜, 并没有隐情。老师的确是我亲手所杀。” 沐君侯的心沉了下来,他从未见过微生浩然这样消沉放任的样子,但这样的神情他却在很多人脸上看到过, 那是自知有罪,却仍旧做下无可挽回之事, 等待被审判的表情。 “为什么?” 这短暂的静谧中, 一声压抑不住的悲愤质问响起,却不是出自沐君侯。 身后的黑暗里,缓慢走来一个一身缟素的少女,泪流满面,难掩怨恨, 她伤心地看着监牢里的微生浩然。 “你承认了, 你居然真的承认了?可是为什么啊, 名利就有那么重要吗?微生哥哥你到底为什么要杀害先生?他待你那么好,自小收养你在身边,亲如父子。” 少女泣不成声,掩面不断地哭着,几乎快要站不稳:“你告诉我啊,你是不是一时糊涂,你有没有后悔过?你的心为什么那么狠?这几天我一直做恶梦,我也恨我自己,为什么是我看见?这样,我就可以告诉自己,这是别人冤枉的你……” 微生浩然只在刚看到她的瞬间略有错愕,随后便只有平静。 天窗一小束光落在他的身上,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任是谁都能看得出,这个人的身上没有丝毫悔愧。安宁平静得像是古刹坐禅的苦修士。 他轻轻地说:“回去吧,就当是做了一个噩梦,从未认识我。” 素心的哭声终于引来狱卒,沐君侯一时也心乱如麻毫无头绪,只得先带着素心离开。 在他们走后不久,牢房深处走来一个身穿锦衣,腰佩宝刀的男人。 那人嗓音阴柔,有一股洛阳都城的口音,不紧不慢却居高临下:“微生浩然,你可想清楚了,那位大人看中你,起了惜才之心。若他要救你,洗清你的罪名,也不过是抬抬手指的事,就像十年前你的老师一样。只要你点头。” 微生浩然狐狸眼斜睨,勾出一抹嘲弄讥诮:“不敢不敢,在下连恩师都能一剑杀了,那位大人心大敢用在下,在下还怕自己把持不住呢。” “你!不识抬举的东西。”那人也不很愠怒,拂袖离去,冷冷地留下一句,“明日押解你去洛阳,到了大理寺的死牢,一切可就回不了头了。” 微生浩然平静漠然:“哦,在下向来惜命胆小,走夜路从不回头,就怕看到一张鬼脸。” 那人也并未多言,冷哼一声再没有停留。 微生浩然闭上眼睛,懊恼嘀咕道:“失策,忘了让那姓沐的送一壶好酒来,就放他走了。” 江南秋来寒雨潇潇。 沐君侯将哭得快晕厥的素心送回她的医馆,思来想去,又回到顾矜霄他们住的西湖别院。 进门不久就看到,一个人撑着七十二骨的紫竹伞,自桂花寒雨之中走来。 纵使伞沿遮了眉眼,只露出的精致的下巴和薄唇,单是那裹挟着深秋寒意的气感,就足已叫人远远认出来。 毕竟,再也没有人把本是白衣青羽的翩然名士,穿成那样尊贵危险的威仪。仿佛自异世界而来的神灵,周遭的一切美好都无动于衷,目下无尘,心无旁骛。没有什么能打动他,好叫他看上一眼。 “顾,顾城主。”沐君侯回过神来,“你要出门吗?怎么不见鹤先生?” 伞上面的符咒隔绝了空气里侵略性的香味,顾矜霄的唇色便稍稍有了些颜色。 “他邀我游湖,大约是先去准备东西了。”顾矜霄经过他身边,停下脚步,“你找他有事?” 沐君侯眉宇紧锁,略有迟疑,却是一言难尽。 顾矜霄朝他伸出手,一道淡光之后,一把淡黄色的罗伞出现在掌心。 沐君侯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自己一身的雨水,虽然雨不大,到底沾染几许狼狈。他伸手接过伞,苦笑道:“多谢城主。让你见笑了。” “见过微生浩然了。” 沐君侯沉沉点头:“他承认淼千水是他杀的。看上去不像是作伪,可我还是觉得……” 顾矜霄眸光沉静深远:“证人怎么说?” 沐君侯回忆了一下,将素心的话条理分明的陈述了一遍。 “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不妥,可却无处着手。从前和微生一起,虽然每次见面免不了互相揶揄打趣,但他脑子生得好,有什么复杂不懂的事我只需要问他便好。如今却不知道问谁?” 顾矜霄并无情绪,尾音极轻的声音,淡淡地说:“寅时初,还有一个时辰才有鸡鸣,三个人却都醒了。行凶杀人的微生浩然穿着衾衣,仓促醒来出门杀人。被杀的淼千水却穿着昨夜的新衣,仿佛一夜未睡。有趣。” 沐君侯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他一直觉得不对劲,却说不出的点在哪里。 以微生浩然多智近妖的脑子,想杀一个人哪里会像个出卖气力的莽夫?他那种懒人,只怕挖坑都嫌累死他,最多略施小计,让别人替他动手,借刀杀人。 顾矜霄却已经略过他向外走去:“要查,就一寸寸排查过去,什么都不要信,不要听。” …… 微生浩然入狱,沐君侯搁置不用二十多年的脑子,终于有了启封的一天。 他拉上素心,带着他认识的仵作朋友,立刻赶往案发时淼千水隐居的松庐。 素心不情愿地说:“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他都承认了,你为什么还要查?我不想再回忆那一幕了。” 沐君侯神情冷峻:“你可以不管,但他是我的朋友,我一定要自己确认一遍。带你来,只是为了做个见证。” 素心无法,只得咬唇冷眼看着。 沐君侯看着那瘦小寡言的仵作:“老三,麻烦你了。事了之后,请你喝鹤仙人的酒。” 叫老三的仵作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耷拉的眼皮撩起一些:“三坛。” 沐君侯眼都不眨:“若是能查明真相,三十坛我也替你去拼一把。” 老三冷笑一声,鹤仙人的酒自己有没有三十坛都是个问题,听他在这吹。 他没说话,抽完了之后,烟锅对着脚底板叩了叩,装进他的布袋里。手脚都套了东西,这才拿出瓶瓶罐罐,开始侦查起来。 先是案发的庭院,也就是素心的窗外。 随着刺鼻的液体洒在地面上,不久,地上出现了奇怪的痕迹。 素心本来扭头不看,不知不觉也凑了过来,咬唇蹙眉。 地上的痕迹正是一滩血迹,当初微生浩然一剑杀死淼千水留下的痕迹。 沐君侯眨了眨眼,深呼吸一口气:“老三,我记得你可以显露十日以内的脚印。” 然而,别说时日已久,当初这现场可也是来了不少官府之人的,哪里还能看清? 叫老三的仵作却不吭声,依旧埋头细致的干活,不久,一串串脚印的痕迹出现在地上。 沐君侯是习武之人,在这些凌乱的脚印痕迹中,很快找到两个特别的目标,但再多却也看不出来了。 纵使没有这些官府之人来过,当初微生浩然拖曳尸体行走,必然也损毁了所有痕迹。 素心虽然明明亲眼所见,知道没有第三人,到底也抱着希望,此刻一见这杂乱无章的脚印,也失望不已。 只有仵作老三面无表情,依旧在扩大脚印显露的范围。 沐君侯睁大眼睛,耐下心一寸寸认真地丈量,妄图从这些残旧的痕迹中找出来,当日微生浩然的轨迹,他都做了什么,在想什么。 忽然,沐君侯的神情一凝,眼睛睁大一些:“老三,这里的脚印,这个方向……” 老三早在他开口,就已经埋头朝这个方向小心前行。 松庐里,除了案发现场和埋尸松树下来过许多人,其他地方却少有人走动。 这次,脚印延续的地方就清晰多了,更幸运的是,只有单向一行两个人,但脚印来处的方向却格外奇怪。 沐君侯转头看向素心:“素心姑娘,这松庐里平常有几个人出入?” 素心迷惑不解:“平常只有四个人,微生哥哥,先生,先生的书童阿箬,还有就是给先生做饭洗衣的张姨。” “这间屋子,谁都会来?” 素心整理了一下思路,回忆道:“因为先生隐居于此,几乎没有客人会来拜访,松庐一向清静。先生对我很好,这间屋子特意留给我住。里面摆放的都是我的私人物品,我想除了张姨会来洒扫,就没有人会来了。” 但这明显的,属于两个男人的单向脚印,却是迂回的,出现在素心的房门口。 当两人随着脚印走到这里来的时候,都惊讶至极。 唯有张三毫不挂心,依旧一心一意复原着痕迹。 最后,属于微生浩然的脚印停在了素心的檐下,而另一个脚印则还在继续。 素心脸色苍白,瞳孔微微颤抖,一时之间,大脑一片空白。 房间内虽然有很多属于素心一人杂乱的脚印,但仍旧能分辨出,那个特别的脚印延续到素心的床边三寸停下。 在杂乱的脚印中,还可以看清楚,那个特别的脚印回转走出来的痕迹。 沐君侯和素心都没有说话,但想必两个人心中都明白了什么。 张三套着脚袋,小心地退出来,又照着脚印走来的痕迹继续复原。但,其实不必麻烦,所有人都能看出来,这是淼千水的脚印,脚印的来处,必然也是另一头淼千水的独居。 “这怎么可能?一定是弄错了什么。”素心眼里不断颤抖闪烁,“对,这脚印一定是我还没来的时候,先生来找我……” 可是,只要稍微想一想整个逻辑链,这便绝无可能。 沐君侯想到顾莫问说的话,凌晨穿着白色衾衣的微生浩然,一夜不睡穿着昨夜新衣的淼千水,为什么会忽然选在这里杀人?为什么他们会出现在这里?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一切都说得通了。 “八月十日晚,淼千水过五十六大寿。你是十号早上来到的松庐。张姨在你来之前,必然清扫过所有痕迹。所以,你房间的脚印很少,除了你,就是他的。” 素心浑身都在发抖,瞳孔微微放大,不断摇头,却发不出声音。 “八月十一日早上,寅时初(凌晨三点多),你惊醒,看到窗外微生浩然一剑杀了淼千水。两个人的脚印来处,淼千水是穿过松林,从大路走到你的门前,走了进去。微生浩然是从他的房间,一路走到你门前台阶下停了。” 素心捂住嘴,眼睛睁得极大,却毫无光彩。 “然后,淼千水从你房间走出来,两个人沿着无人走的小路,走到背后的松林里……” 素心什么都听不到,她失神地睁大眼睛,想起曾经听书童阿箬提起,微生少爷平日里很少留宿松庐。但每次她来给淼先生诊病留宿的时候,必然会小住几日。 她还记得,那小书童打趣:“少爷很在意姑娘呢,生怕姑娘住得偏,被狼给叼去了。放着正经的居处不住,也住在这客房小筑,跟看家护院似得。哈哈哈哈。可咱们这松庐是一等一的圣贤居所,哪里来的狼呀?我看呀,他就是那只想娶媳妇的大尾巴狼。” 她听了几回,心下害羞难为情,还特意避开微生哥哥。心里却是一直以为,他是对自己有意,才会如此。 沐君侯眼底略有怜惜,却也隐带怒意,极力克制了说:“请姑娘回忆一下,半夜初醒,可有什么不对之处?” 淼千水为什么一夜不睡,半夜跑到素心的房间去?还用说吗? “我醒来的时候……还以为是因为白日热气反袭,夜里又吃了酒,太热了自己胡乱抓扯的……” 素心掩面,羞耻,羞愤,悲愤……涨红了脸,眼泪不断溢出指缝。 一开始只是不断颤抖,随即忍不住哽咽出声,一面嚎啕大哭,手指极力抓着她的衣领。 “他为什么这么对我?他怎么能这么做?他穿的衣服还是我亲手新缝制的,他喝的药是我翻山越岭去挖来的……他为什么是这样的人?我那么尊敬他,我视他如父……” 沐君侯长长叹一口气,或许那一天,动手杀人的微生浩然,也是这么问的。 “我们,去把你的微生哥哥救出来吧。” 第105章 105只反派 要救微生浩然, 只是这无法保留太久作呈堂证供的脚印,可起不到什么作用。 沐君侯和素心又去别的地方找寻。淼千水的尸体在衙门停尸保管,寻常人不得接近,只等洛阳那边确认判词后,便要发还书院厚葬。 剩下能查的就只有松庐里淼千水的故居。 这一次,事情极为顺利,他们在淼千水的房间里发现了暗藏的书箱, 里面有素心遗失的贴身私物, 还有一副未画清人脸的避火图。 然而, 这两样证物,都无法直接说明什么,就算素心自己站出来更改口供,说她亲眼看到淼千水对她不轨。可是无论结果如何,都会对素心的名声造成损伤。 素心咬牙没有说话, 她的眼睛红肿, 却憋着气不再哭。 她想了一下:“我素来警觉,若是有人半夜打开我的门,走到我身边,我不会发现不了。一定是我吃了什么。” 素心是医者, 要查什么并不困难。 因为事发当天上午,微生浩然就以淼千水去访友为借口,打发了其他人走, 松庐中的一切都还保持着那一夜的痕迹。 素心先查了她房间里的茶杯, 没有发现什么。 随即, 就是那一夜淼千水寿宴的食材用器。 可是这些东西在当夜就被张姨洒扫清洗了,也发现不了什么。 素心认真地想了想:“醒酒汤,那是我们最后喝的东西,是我让张姨烧的。对了,张姨。她一直在淼千水身边,肯定知道些什么。” 然而,张姨是因为身体年迈,收到老家亲眷病故消息,这才匆匆离开松庐的。书童阿箬是她的小孙孙,倒是一直在书院里。近日,却也无人知晓他的去向。 沐君侯皱眉:“来不及了,明日他们要押解微生去洛阳,要是不能赶在这之前翻盘,就得闹到洛阳去。到时候,就不只是这么简单了。” 素心转身去每一个房间找盛醒酒汤的碗:“一定能查出什么,那一晚他敢这么有恃无恐,一定是确保没有人能醒来发现。汤一定有问题。如果张姨熬汤的时候也喝了,说不定没法坚持到清洗完所有残痕就去睡了。微生哥哥半夜能醒来,肯定也没有喝这汤。” 她的想法是对的,最终,素心在微生浩然的房间里发现那一夜他穿的外袍,还未清洗,袖口内和帕子上,浸透发干的茶汤。 沐君侯在厨房的角落里,发现一块摔碎了的碗,仿佛因为洗碗的人太过疲惫,不小心手滑摔在地上,遗漏了这一片。 无论是帕子内袖的汤水残渣上,还是摔碎的碗壁上,都发现了同一种东西。 “这是素馨花的根,研磨服用后,若是剂量够多,甚至能让人昏迷一天,陷入假死。” 沐君侯终于松一口气:“我们去找微生,只要他改口,一切就有希望了。” 素心也连连点头:“我不怕被人说,都是我的错,我一定要救出微生哥哥。” 然而,当监牢里的微生浩然静静听完他们所说,却是眨了眨眼睛,嗤笑出声,一边笑一边叹气摇头。 微生浩然狐狸眼微眯,挑眉之际,便有一股说不出的嘲弄清高:“君侯啊君侯,我认识你有二十年,有一句话一直没告诉你,你这人吧,根本就不适合动脑子,一旦动了脑子,就越动越蠢。” 沐君侯神情冷凝,顾不得和他斗嘴:“难道我们推理的不对?” 微生浩然摇头:“不,恰恰相反,你看到的都是事实,但事实并不代表真相。” 他收敛起叹息嘲弄,看向沐君侯背后的少女。素心低着头,缩在黑暗阴影里,悔愧绷紧的样子,像一只慌张可怜的惊弓之鸟。 “素心姑娘,这话我只说一次,听不听信不信,都随你。我这一生说谎无数,对朋友和身边的人却不会说谎。无论是你还是你旁边那个蠢的,又或者是老师。” 微生浩然的话,让素心慢慢抬起头,缩起的肩膀却还是没有松懈。 他看着少女惶惑的眼睛,平静地说:“他什么都没有做,没有碰你一下。我保证。” 素心眼里的泪水盈眶,哽咽:“可是……衣服……” 微生浩然笑了一下,眼里有些无奈和尴尬,他身体微晃,真诚地说:“啊,这个,虽然我站在门外阶下,但是……的确是你自己睡梦中扯脱的。” 素心:“……” 沐君侯红颜知己遍天下,对这种少女赧然朦胧的微妙情绪,一点也顾不上在意。 他只感觉到荒谬:“你的意思是,淼千水半夜不睡跑到素心姑娘房间,站在床边却什么也没干?那他来这里是做什么?他梦游来给姑娘盖被子吗?那你为什么要杀他?” 微生浩然平静地看着沐君侯,脸上没有半分笑意,什么也没有。 他十分认真地看着沐君侯,说:“事实就是——他没有梦游,他是清醒的。他也确实站在那里只是看着,什么也没有做。而我,的确杀了他。” 沐君侯摇头,他的脑子有些疼:“我的确不适合动脑子,但是,这说不通,如果他什么都没有做,你为什么要杀他?你是不是想保护素心姑娘的声誉,故意这么说?” 素心也带着哭腔:“微生哥哥,都是我冲动害得你,你不要管我,活着难道不是最重要的吗?我不怕被人指点说笑。” 微生浩然脸上的神情变得冷淡自嘲,他淡淡地说:“事实和实话,总是人们所求,又不愿意相信的。但很抱歉,事情就是这样。沐天疏,以后别带她来了。你若是还要找那狗屁的真相,也不用来见我了。” “微生哥哥……” 他一脸漠然地看着难以置信的少女,冷酷平静地说:“素心姑娘,你于我只是一个普通相识的女子,我可以把你当个需要保护的小妹妹,但是,我这个人素来自私惜命,你还不至于叫我牺牲自己的性命,只为维护可笑的名节。名节是什么?你可见过哪个男人会因为被人看了摸了几下,自觉被玷污,寻死觅活的?我有今日,也与你无关,只是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素心茫然若失,摇头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在那冷淡陌生的目光中不断后退,终于白着脸跑了出去。 沐君侯叹息:“你这又是何必?有什么事情不能跟朋友直说?” 微生浩然眉头挑起,下巴轻抬,几许矜傲清高笑意,嘲讽也寂寥:“我这个人出身微寒,满身的市井气,愤世嫉俗又说话难听。便是穿了龙袍都不肖太子,上不得台面。从小到大唯有你一个朋友,只可惜君侯是个难得的好人,却不是我的知己。这件事很简单,只是你这样的好人无法理解。这件事也很复杂,或许就算我死,于局势也无意义,却仍旧不得不做。所以,你不会懂我为什么,也不必懂。你跟我,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好好好,微生浩然你真是好,我今日才知道,相识二十年,我沐天疏在你眼里,却只配做个酒肉朋友。” 沐君侯冷笑几声,也被他气得拂袖离去。 微生浩然见他离去,也很气了:“探监连酒肉都不带,还好意思自称酒肉朋友?滚滚滚,以后别来见我。” 监外的狱卒听了,忍不住咂舌,不愧是杀师的疯子,都这境地了,前脚气走洛阳来的大人物,后脚气走南楚君侯,这真是老寿星上吊——活腻味了啊。 …… 沐君侯铁青着脸离去,一整天跑来跑去,一口水都顾不上喝,微生浩然这混蛋却这么对他。 夜色朦胧,沐君侯走在这临安街巷,心中除了怒意更多却是寒凉。 他相信微生浩然没有说谎,那么,事情便比他所见更为复杂。这背后究竟还有什么?让这惜命贪生的老狐狸,不惜去死也对他一语不发。 阴云密布的夜色天穹下,一身缟素的少女回头,眸光冷得像一道寒冰利刃。 她惨无血色的嘴唇,如同枯萎的花瓣一样:“我不管他到底为什么这么说,明日一早,我就去击鼓鸣冤。你帮不帮我?” 沐君侯神情冷凝:“素心姑娘,事情或许不只是你我看见的这么简单,你莫要冲动……” 素心惨笑着打断:“我知道为什么,他是想要保护那个禽兽的声誉。你以为微生哥哥才华横溢,为什么十年来却籍籍无名,甘愿假扮做别人的影子?因为这禽兽最爱惜他的名声,他对微生哥哥有恩,这是拿恩情绑架了他。而我像瞎了一样,从不往那里想。你不帮我没关系,我也不是去为他微生浩然,我是为我自己讨一个公道。” 沐君侯露出一丝恻隐:“你这样做可有想过后果?” “后果就是,要么他依旧维护那禽兽,而我就以诬告罪,陪他去死。要么他改口说出实情,我们两一起活。” 雨水顺着少女惨白的脸流下,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哀容,而是笑着的:“当初报官那一夜,但凡我能稍微多想一点,也不会有今日推他上死路。我是读这圣贤书读傻了,以为是非黑白,一句话便能说清说尽。” 她转身就走,在这秋寒骤雨里,像最后一瓣残荷被雨打风吹去。 …… 这一年的临安城,注定是多事之秋。 先是有巾帼义女状告,贤德高士淼千水被自己一手培养的学生所杀。紧接着是南楚君侯作证,犯人微生浩然假冒了十年的淼千水,算算时间,正是淼千水入朝做太子太傅的时间。 这帝师还是凶犯,尚且未曾定论,就在一切看似尘埃落定,只等押解犯人入洛阳,等贵人定夺时,一夜之间,苦主却翻供了。 “那女人疯了吗?她怎么敢这么污蔑淼先生?” “是不是被人收买了?有人看到她和南楚那个侯爷走得近。” “丧心病狂,为了钱财连脸面都不要了,可怜了淼先生养出来两个白眼狼。” “走去看看去,绝对不能让黑白颠倒,他们这是欺负死人不会说话,须知道天地自有公道。” …… 秋雨未歇,一群人却浩浩荡荡赶赴临安府尹门前。 少女跪坐在堂前,柔弱堪怜却字句清晰:“他房中之物乃奴家失窃的贴身私物,当晚所有人的汤碗中都有他下的素馨根粉,奴家房中还有他留下的脚印。句句属实,请大人还奴家一个公道。” 堂上铁面无私的府尹大人问道:“为何你当日不说,却反告微生浩然杀师?” “因为奴家害怕淼千水声名在外,世人因此包庇于他。若是告不倒他,传出去奴家自己的清誉反倒受损,必会造人耻笑。又羞又恨,便迁怒于微生浩然。奴家想,若是自己揭发他杀人,他或许能为了保命,站出来说明当日实情,他是为了保护奴家清白,一时失手杀人。” 周围围观的人一片哗然,倒吸一阵凉气。 ……毒妇人心……狠毒至极……恩将仇报…… 一阵阵窃窃私语传递开。 少女长长跪拜,冷笑道:“可惜,奴家看错了人,他愚忠愚孝,宁肯死也不愿说出,淼千水是个伪君子的事实。奴家无话可说,事已至此,只想揭露事实,就算拼着身死名裂,奴家也不想世人被蒙蔽。” ……胡说八道,这种反口跟翻书一样的女人,她说得话怎么能信? ……是啊,说不定是她故意引诱淼先生,先生这样的鸿儒大家,要什么绝色美人没有,怎么会看上她这样的? ……呸,听说是慈幼坊出来的下等人,抛头露面给人医治,说不定早就不清白了。 ……就是,破鞋,先生收她那也是看得起她,竟然不知道感恩。那可是给太子当过老师的啊。 ……不是说,给太子当老师的是牢里那个微生什么的假扮去的吗? ……怎么可能,肯定是胡说。 这窃窃私语的声音,如牛虻苍蝇,越来越大,府尹的惊堂木一拍再拍,也挡不住这哗然恶意。 披麻戴孝的少女,仿佛白日厉鬼,猛地转身斜睨外面,凄绝狠厉地看着他们:“我不信,他祸害过的人就我一个孤女。我不信,这天下人都是你们这样的瞎子傻子。我不信,天道就真的不公。让恶人流芳百世,让好人惨死。” 然而,被她目光所凝视的人只摆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眼神闪躲不看,该骂的言语还是在骂。 “犯人微生浩然带到。” 微生浩然神情淡淡,略显倦怠,他平静地听着府尹的陈述,就像第一次听到一样。 “其实,那日天黑她没有看清楚。药是我下的,所以只有我没喝。老师那一夜是来找我,我怕他发现我的意图,这才仓促之下杀了老师。不过,我还没来及做什么,一根指头都没有碰过她,我虽十恶不赦,这指控我就不接了。” 素心的眼泪留下来,狠狠地看着他:“好好好,到这地步你还要包庇他。既然老天无眼,就请大人一并治我与他同罪。死后,我就去阎王那里告,若是阎王也像你们一样,我就去天上告。” ……这等泼妇,该杀。 ……就是,说不定就是她挑拨设计得师生反目,她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自古红颜多祸水,我看她就是活着,以后也完了。 府尹头疼不已:“来人,民女素心,口供反复,言语不实,涉嫌污告之罪,一并收押监牢。等待日后查证。” 素心忽然大笑不已:“既然我言语不实,怎的我说微生浩然杀人你们就信了,我说淼千水人面兽心,你们就不信?这真是太好笑了。你们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你们就看着吧,你们的孩子拜的什么老师,你们的女儿又是遇的什么畜生……” ……真是恶毒的女人。 ……打死她。都这种时候了还不忘记诅咒人。 ……连自己的贞洁都能拿出来污蔑死人的人,你指望她的心有多白。 ……以后别让我看见她被放出来。 ……那种罪名放出来,以后怕是会去那种地方…… 微生浩然猛地看向他们,冷冷地说:“我这种十恶不赦之人死了,也是恶鬼呢。恶鬼最喜欢的下酒菜,就是你们这些口舌心肝,比恶鬼都黑的人。” 一片沉默,随着他的眼神逡巡而过,那些人都悻悻然作鸟兽散。 人群之后,沐君侯怔然灰败的眼神和微生浩然的对上。这一次,两个人都没有任何表情,各自移转走开,背向而行。 人群中,还有一个带着兜帽的女人,她的手指紧紧攥着帽檐,只偶尔能瞥见灰色斗篷下那张冰冷精致的红唇。 斗篷人也走进这凄寒风雨中,走进一家茶楼。 “可以,收网了。” 第106章 106只反派 虽然淼千水曾是太子之师, 又是江南有名的雪竹书院创建者, 更是成名三十多年, 享誉天下的鸿儒大家。甚至, 还是大名鼎鼎的书堂掌书先生。 但是,不代表,所有人都会觉得,圣人就不会犯错。 另一种说法, 悄然在市井中传开。 “这事也太怪了, 女人也太善变了,前一刻还情真意切的为老先生披麻戴孝,要把师兄给送进死牢。突然杀人犯变成了见义勇为的恩人,圣人成了对弱女不轨的伪君子。” “是啊, 我刚贩茶回来, 半道听了稀里糊涂的,这事变得比西湖的天气还快。” “我听说,原本那小姑娘是真的以为老师是圣人, 师兄是恶徒,结果南楚那位君侯相信那书生人品, 偏要查案。一查就发现不对,你说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半夜去人家姑娘房间, 这事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官府怎么说?” “说是脚印有相似, 可以伪造。茶汤里有迷药, 但没有证据一定是那老先生下的。房间里的赃物, 无法证明是老先生自己放置的。人死了,死无对证。最要紧的是,牢里那个书生,一口咬定,是他心存歹念下药,老先生反倒成了见义勇为。” “你说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呢?还是真的是……顶罪?” “可若要包庇顶罪,为何又要杀人?” “嘿,这读书人的事情啊,有时候弯弯绕绕就是多。要不怎么说,满嘴的仁义廉耻,满肚子的男盗女娼?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最是读书人呐。” “你仗义,那小姑娘被都打入大牢了,怎不见你去救人?” “哎,说起来,那个南楚君侯,不是江湖上说他天下第一人吗?最是仗义仁善,也是他和那小姑娘一同查案,怎么不见他出手?” “那可是皇亲国戚,我要是他,就上京告御状。亲自彻查此事,真相如何,不就水落石出。” …… 沐君侯在临安城的牢里。 他脸色铁青冷凝,冷冷地看着面前的微生浩然:“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到底说不说实话?” 微生浩然平静地看着他:“人是我杀的,他没有碰过素心,这就是实话。” 沐君侯从未这么愤怒,像一块炙热烧红的剑在寒水里滋灭,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她为了救你,身陷囹圄,一个柔弱无辜的小姑娘,你怎么忍心就这么看着?” 微生浩然笑了下,漠然道:“那我要怎么做?” 他声音压得极低,比沐君侯还冷还怒:“叫你们不要多管闲事,为什么不听?我已经杀了他,没有人碰她,她为什么还要去作死,你为什么不拦着?我不需要被救,你不是个好人吗,怎么轮到自己认识的人,就忘了什么叫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沐君侯看着他,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他眼里的怒气消散了,却比任何时候都冷,从心到血,都冷透了。 他静静地看了半响,点头:“好,你不说,今夜我就赶赴洛阳,我去御前上奏呈秉,我不为你,我为素心姑娘,等这一切都放到太阳底下,我要看看,真相到底是什么。” 微生浩然冷冷地看着他,忽然低低长笑,笑出声,笑得嘲弄也悲怆。 笑完了,他似万念俱灰一般,平平地看着沐君侯,眼角还挂着笑出的泪水:“啊,那你就去告吧。然后,别人想让你查出什么,你就只能查出什么。你怎么就不明白,不但我在局里,现在连你也是。查得越多,离洪水滔天,一切尽毁就越快。你以为洛阳那位什么也不知道吗?你以为,十年前书堂为何会同意我假扮老师?为何独立于庙堂之外的书堂,朝廷竟也会容下?为何唯独我在为朝廷做事?” 沐君侯喉咙干涩:“是你,还是淼千水,被抓住了把柄要挟?” 他一直以为,这是微生浩然和他老师长袖善舞,与朝廷做出的互相让步,互利互惠。 微生浩然目光晦暗冷淡,盘腿坐在草垫上:“看来你也不算太蠢。” 沐君侯缓慢眨了眨眼,艰难地说:“你杀淼千水与此事有关?” “无关。”微生浩然神情从容也倦怠,“我杀老师,是我对不起老师。只求一切,都能以我的死终结。但是,我现在才发现,或许从一开始,我就已经在别人的局里。来不及了。” “什么意思?” 微生浩然睁开眼,斜睨着他:“你觉得,如果我要做一件事,会留下那么明显的破绽等人去找,连你这样二十年不用一次的脑子,都能一天之内就顺利查出来吗?” 沐君侯睁大眼睛:“……” 微生浩然慢慢弯了狐狸眼,嘲弄幽冷:“啊,对,就是你想的那样,你被人骗了。不过不用沮丧,因为这次,我也被骗了。抹消的证据全都重新一一再现,无论是脚印,还是沾着茶汤的衣服,对方从一开始就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呢。我现在怀疑,连我杀人,都是他们算计在内的一环。在书堂的眼皮之下,不被发现做到这一切,你猜谁有这个本事呢?” 沐君侯咬紧牙关,一言不发离去。 这样神鬼莫测的本事还能有谁? 提醒他去书院找素心,去一步步复原案件,什么都不信,什么都不看的人是谁? 雨过天晴,日中的太阳晃得空气潮湿闷热,馥郁沁人的桂花开得愈发肆意。 西湖别院却人去楼空。 “这里的主人呢?” 守门的童子穿着嫩黄的衣服,粉雕玉琢,一团可爱。却是鼓着脸,不开心的样子。 “主人说,好看的哥哥嫌我的花太活泼太香,他们搬去别处住了。可是香难道不好吗?”他跺跺脚,很气的跑掉了。 沐君侯来不及追,一眨眼就不见了影子。 “客人,您去灵隐寺那一带看看。” 里面探出来一个老态龙钟的婆婆,慈祥地说:“龙井茶园那一带的菊花也开了,主人每年都要去那里酿酒的。” 沐君侯道了一声谢意,走远了几步,忽然想起来,之前好像没有见过这别院里有这样两个仆从。 他回头看了看,门依旧是紧锁的。只有院子里几株高大的桂树,深黄色和嫩黄交替探出花枝来。 …… “这里好些了吗?” 鹤酒卿走在灵隐寺一路的山道上,不远处是来来往往的香客信徒,他白纱蒙眼的脸上,带着一点清雅薄暖的笑意,虽置身人群,却无半点人世烟火气。 顾矜霄依旧执着七十二骨的紫竹伞,这是不好在人群里化作戏参北斗的神龙附身所用。 “嗯。” 他眉目沉静微敛,目不斜视。纵使目若寒潭,眼尾郁色淡淡,也俊美尊贵得犹如天人。 和仙气缥缈的鹤酒卿并肩一起,就像神殿里供奉的玉人和掌管祭祀祝祷的道子同行。 于此古木清幽之处,这一青一白两道身影,叫过路者无不侧目回首,仿佛紫气东来,偶遇仙迹。 鹤酒卿唇边的笑意微微一变:“有人去过西湖别院了,看样子很快就要到这里来。” 顾矜霄也不问他是如何知道的,神情无波,轻轻地说:“他算是你半个弟子,大雨将至,何去何从,你当真不打算指点一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也有自己该做的选择。他既是江湖之人,也是庙堂贵胄,眼下这点风波,还不是他的劫,若是今次闯不过去,下一次的劫,又要如何渡?”鹤酒卿摇头,“我既不入局,自当观棋不语。” 顾矜霄看向远处,尾音极轻道:“我落子向来凶险,既然如此,就不客气了。” 鹤酒卿唇边笑容深远,叹息一般:“再凶险的手段,如何下得过人心?” …… 沐君侯最终并没有见到顾莫问,快要到灵隐寺的时候,有人自他身边擦肩而过,恍惚一阵淡淡荷香,他的手中便多了一张纸条。 上书:戌时三刻,紫荆茶楼。 再抬眼望去,只见人群中一角灰袍闪过。 紫荆茶楼极为有名,不仅仅是茶楼烹茶的茶娘手艺最好,最重要的是,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总有最新鲜最新奇的故事讲述。并且,都是当下大家最关心的大事。 沐君侯去的时候,茶楼里已经开讲了。 三教九流齐聚,有身份的在楼上雅间,屏风一隔,互不干扰。喜欢热闹的,便坐在这大堂。 台上,说书先生还没上台,唯有唱曲的娘子拨着琵琶,唱着一曲吴侬软语的小调。 台下的茶客们轻声慢语讨论着白日临安城发生的事,说着各自的高见。 清幽的环境,甚至能听到远处酒楼里,书生学子宴会的高谈阔论。 啪,惊堂木一拍。 第一个说书先生上台了,将雪竹书院的事一一道来。妙语连珠,惟妙惟肖,辛辣讽刺,将这一波三折的反转,说得清楚明了。 沐君侯听着,从一开始的愤懑,到最后的沉重。他发现,这些人竟也没有断章取义,一切都是实情,但一切也都荒诞。 周围的听众也没有白日衙门口的粗鄙谩骂,有人同情素心,也有人质疑证据不足可以伪造。有人试图分析,其中的逻辑不合理之处,也有人反驳,提出不同见解。 大家和平讨论,纵使意见不同,也没有恶行恶相,反而都言辞斟酌温和。 忽听又一阵哀婉小调,唱着说不出的凄凉惆怅,是一个容颜衰老的妇人。 唱完了,那娘子起身欠了一礼。 她的嗓音依旧圆润,只是不再青嫩:“若是诸位看客不嫌弃,妾身这里也有一桩陈年旧文的故事讲述。当事者皆已作古,您姑且一听,妾身姑且一说。” 这个故事发生在相隔不远的苏州—— 二十年前,苏州有一位姓吴的人家,双亲早逝,只有一对兄妹。妹妹生得美貌天成,哥哥才思敏捷。那一年吴家哥哥学业有成,县试拔得头筹,府试考完,只等成绩出来,再考完院试,给妹妹配个好人家。 吴家哥哥敏而好学,有幸拜了一位大人物为师,便抓紧时间苦学。吴家妹妹担忧哥哥,思虑当地民风淳朴,又是风气纯正的书院,便带着刺绣换得的银钱去给哥哥送去做盘缠。 这一去,便出了事。那大人物酒醉之下,见吴家妹妹孤身一人,一时恶念起来…… 事后,吴家哥哥不堪妹妹受此大辱,拒绝那位大人物所说,以重金聘为贵妾的补偿,一力将其状告到当地府衙。 然而,那位大人物名高位重,素来所行皆是圣人贤者之道,谁敢信他会做出这等事来? 案件僵持不下,反倒将那吴家妹妹关押入大牢,不久,吴家哥哥被暴动不满的学子当街打死。半年之后,府衙以诬告罪,将那吴家妹妹判入倡籍,一场风波便尘埃落定了。 十年后,曾有人翻阅卷宗重提起此案,然而一看卷宗,发现苦主是一个倡伎,自然便不以为然。 这故事听的人唏嘘愤懑。 “这般逼良为娼,善恶颠倒,算什么圣人贤者?莫非苏州当地的人都眼瞎了吗?” “这故事最终如何?可善恶有报?” “是啊,后面十年呢?” 那妇人平静地说:“吴家妹妹辗转多人,皆非良人,很快人老珠黄,再也寻不得法子去扳倒大人物。含恨而终。” “唉,”有人叹骂道,“苏州如此锦绣之地,二十年来却让这等荒唐之事发生,那大人物是谁?” “是啊,二十年了,就没有一个人发现那大人物的真面目?” “既是恶者,如何会只做一件恶事?” 妇人木然地说:“二十年后,那大人物名气愈发的大了。有一日,又妄图故技重施,幸而被身边之人发现,失手杀了他。然而虽然那位大人物死了,但是当初一切仍旧重现,那姑娘和吴家妹妹一样被关押大牢,听说不日就要以诬告之名,罚没入倡籍。只是世道变了,不等官府判决,世人已经认定,她就是个倡伎。” 周围鸦雀无声。 那妇人抬起头来,她虽不再年轻,却有一双莹润如珠的眼睛:“各位看官可觉得这个故事动听?” 沉默,只有沉默。 啪啪啪啪,楼上传来一阵掌声响起。 一道清冷从容的声音,不紧不慢道来:“自是动听之极,难得有一出戏,唱了二十年都能如此新鲜,本王有幸听到,当真是幸甚至哉。只是有一点,就叫本王不开心了,苏州乃本王治下,本王可不知道还有这样有趣的事。倒是这故事改为临安城,那位大人物叫淼千水,一切好像就可以对得上了。” 一人自栏杆上探下身来,手执一扇,孔雀云锦,雾绡鲛纱,瑶山玉冠,再没有比之更为尊贵凌然的了。 扇子后面露出一双眉眼,眼眸潋滟又懒散,眉骨狂傲又漠然,似笑非笑眨了眨眼:“沐君侯说呢?” 第107章 107只反派 周围山呼海啸的跪拜声, 台上妇人凄切的悲声, 就像茶楼故事里一出青天洗冤录,正在上演。 沐君侯看着闽王,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听完那妇人的话, 他的怒意本到了极限,却被一道冰冷的栅栏将将阻挡,因为不知道何为真何为假。前方到底是直道, 还是旁人设置好的陷阱? 沐君侯便也摇着他的扇子,七分熟稔, 三分戏谑, 眼中却无笑意:“王爷不在闽越待着, 跑来这临安城做什么?莫不是王爷新近又得了赏, 连临安也划分为王爷治下了?” 闽王百无聊赖, 眉目散漫无拘,让人难以揣摩,风姿仪态却是尤为雅致的尊贵端然。 “哪里, 本王的手可伸不了这么长。这不是听说临安城最近热闹, 便来瞧瞧。谁知道一瞧就遇见一出好戏。沐侯爷说,这事本王是管还是不管?” 他兴致缺缺可有可无的样子,让周围的人和台上的妇人都脸色一变, 祈求地看向沐君侯。 沐君侯收起扇子,笑了:“在下若说不管, 岂不是有违王爷心意, 难得王爷有这份青天之志, 等升堂重审的时候,在下一定来捧场。告辞。” 闽王漫不经心地摇摇扇子,眸光轻慢冰凉,无趣地说:“沐天疏你真没意思,还不是澜江之事欠了你人情,这回听说你朋友被诬陷入狱,本王想着还你个人情。怎么你的样子好像本王要算计你似得?你是武林天下第一人,本王四体不勤,出了封地便要夹着尾巴做人。何况,这里还是第一盟的地盘,江湖风波如此之大,我替你出头,你却甩手不管,就不怕过不了今夜,本王便要落个玉山崩塌。” 沐君侯脚下一滑,听他满嘴胡说,三两句话轻飘飘的就拉他上了贼船。 这位固然不会武功,但以他嚣张跋扈,肆无忌惮的做派,谁又敢直缨其锋?旗下小小的神机门随便打第一盟的脸,第一盟不也得忍着吗?还夹着尾巴做人,恐怕他来了临安城,就得轮到所有人忍气吞声了。 “哎,”沐君侯连忙摆手,“可不敢胡说。你那个玉山崩塌一传出去,第一盟的盟主得守在你门前,不眠不休保护你的安全了。否则你随便打个喷嚏,钱塘江的水都洗不清他的冤屈。闽王好意在下心领,此事你想怎么管怎么管,左右除了那位也没有人能管得了你。我当真有急事,下次再来找你叙旧。再会。” 话毕,沐君侯轻功运起,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诚然,沐君侯并不清楚闽王插手这事里有何目的,但他只要知道一点就好,任何事扯上这位江南王就没有好事,趁着能跑赶紧跑。 而且,沐君侯是真的有事,很急的事。 穿过夜色中的临安大牢,沐君侯走进关押微生浩然的死牢里。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微生浩然见是他,眼中略有一丝诧异。 沐君侯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冷漠,眼神也极为的陌生,平静不信的看着他。这绝不是看朋友的眼神。 “你说得对,你我认识二十年,却只是朋友罢了。你不知我,我也不知你。” 微生浩然眼神一怔,慢慢松懈下来,他正襟危坐,神情却淡然:“你知道了什么?” “二十年前,吴家兄妹,淼千水做的孽。”沐君侯言简意赅,似是多一个字都不想说,或者说是无法说出口,“那时候你八岁,若是不知情,我可以细说。” “不用了。”微生浩然眸光清湛平静,“当时我虽然八岁,此事除了当事人,却不会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沐君侯脑内嗡然一黑,好半天才看清眼前这人:“你居然知道,你知道……” 极致的愤怒失望心寒,最终却只剩下木然。 “啊,我知道。”微生浩然缓缓眨了眨眼睛,“你是不是觉得,既然我知道,便是同流合污,助纣为虐?其实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可是沐天疏,这世间的事不是黑白错对分明,只做选择就可以的。有时候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身后就是一片雪崩。” 沐君侯摇头:“别再找借口了,因为他是你的老师,因为他对你有恩,你自己的恩义却是以别人的痛苦来成全?” 微生浩然笑了,一丝讥诮自嘲:“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沐天疏,我跟你不同,你是身在朝堂,心在江湖。所以在你眼里,只有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恩怨情仇。但在我眼里,看到的是一群人和另一群人。我微生浩然虽然是个无足轻重的草芥,比不得你英雄留名,却不是你口中这种鼠目寸光的卑劣之徒。” 沐君侯极力冰冷的眼神不稳,不知该不该信,他冷冷地说:“愿闻其详。” 微生浩然垂敛眼睫,下巴却微微抬着,虽处囹圄,却正襟庄重:“你说得没错,老师的确待我恩重如山,不止是素心,我也是出自慈幼堂。除了我,慈幼堂养活的孤儿还有无数。而这些慈幼堂之所以存在至今,是因为书堂。” 历史只有五十年的书堂,由淼千水的父亲一手创建,淼千水自小就参与其中,二十六岁那一年正式掌管书堂,至今已三十年了。在很多人眼里,淼千水就代表书堂。 书堂收集消息,供买卖双方自由交易,确保公平真实。所赚的钱财,账务清明,全都用于赈济灾民,于各地建造慈幼坊,救助鳏寡孤独。身践力行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外面都传,书堂一千三百八十座书楼,都以为书堂有多大,每日金银流水一般的进,以为掌书先生做无本的买卖富可敌国。却不知道,一千三百八十不是书楼,是书堂设置下的慈幼坊赈济堂。它们不是赚钱的,是花钱的。” 微生浩然仰头看着沐君侯:“你可知,这一千三百八十座‘书楼’,要多少人才能供给?而书堂又凭什么能召集到这么多仁人义士加入其中?因为从书堂建造一开始,便不是一人一家,不论三教九流,只要心存仁义之心,便可以加入书堂。书堂之人,不问身份,不算酬劳。任是谁看来,这都是一盘散沙,却存活了五十年,只是凭借一气信念而存。” 沐君侯眼睛微微潮湿,却是坚定摇头:“这跟淼千水的罪行有什么关系?难道揭露了他的罪行,书堂就要垮了吗?” 微生浩然:“书堂不是一天建起来的,前十年这只是个普通的民间组织,靠一些募捐维系。直到十六岁的老师少年成名,依靠他的名气和才气汇聚的资金,书堂从临安扩张到整个江南。又十年,老师正式接掌书堂,又逐步延伸往中原各地。消息买卖本是见不得光的地下交易,因为老师的背书,无数书院学子加入其中,书堂才有如今规模。” 他顿了顿:“为了养活足够多的人,书堂必须扩建,因为扩建,就要得罪许多人。同时,财帛动人心,无数人垂涎书堂日进斗金的生意。同时还有另一批人忌惮书堂手眼通天的能力。在老师接掌书堂第十年,也就是二十年前,终于出事了。” 沐君侯想笑,讽刺地说:“难道你也想说,那吴家兄妹是故意陷害他淼千水的?是别人买通来的匕首毒针?” 微生浩然平静地看着他,眼底一丝倦怠,沐君侯的反应虽然在他的意料之中,却还是让他觉得疲惫,也可笑。不知道是笑他,还是笑自己。 他几乎像自言自语一样说下去:“事发那一年,我八岁。我还记得,他跪在书堂十几位先生面前,他没有否认,他说是他的错,愿意一力承担罪责。大家都对他很失望,他们责骂他。责骂之后,有人说,不能站出去。因为老师就是书堂的灵魂,如果他垮了,才三十年的书堂也就垮了,那些慈幼坊怎么办?不能因为老师一人,而让无数人的心力被毁。” 沐君侯微微睁大眼睛,却是不信,那么卑劣无耻的人,必然是逢场作戏。 “当年,老师抱着我哭,一直说对不起,说是他的错。他问我怎么办?我说,先生教我,知错要改,自己的错误自己承担。我是陪着老师去自首的。但是,事情就是这么荒诞,受害人告状,凶手认罪。但看客们不答应,因为圣人怎么能犯错?官老爷们也不答应,因为如果书堂垮了,慈幼坊的摊子谁来收拾?他们的政绩怎么办?” 沐君侯:“……所以,吴家哥哥活该被当街打死?吴家妹妹活该流露贱籍,永不翻身?” 微生浩然深深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觉得,淼千水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就好了,只要他一死,所有问题就解决了?其实,小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淡淡地轻呼一口气,仰头望着狭小的天窗透下来的污浊月光,伸手去接。 “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怀疑周围的一切。我不再相信,世界上有真正的好人。书堂的先生们明知道做错事的人是谁,却放任黑白颠倒。无论他们救助多少人,在我看来都是伪善,都是另有图谋。先生发现了,明知我看人眼神讨厌,他却还是带着我在身边。我就冷眼旁观了十年。” 再十年后,正是淼千水当太子太傅,微生浩然顶替的开始。 污浊月光里的人,平静地诉说着:“那十年,老师一直命人暗暗照看那位吴家姑娘。他粗茶淡饭,衣着简朴,每日忏悔罪己。与此同时,降低自己对书堂的影响,不断灌输大家,以天地道义为信念,而不是某个人。若没有那件事,他该是我此生最为敬重的神。” “那十年,书堂勉力支持,但是早已不纯粹了。无数势力穿插其中,江湖朝堂都有。但还是撑下来了。直到,洛阳那位想要书堂,这才是真正的生死存亡。但是老师毫无还手之力,因为十年前那桩案卷就摆在他面前。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书堂毁在他手里,要么交给朝廷。” 沐君侯听得惊心:“洛阳那位当初还是太子,他怎么敢……” 微生浩然很平静:“储位之争,有什么不敢?那时候,当年的一幕又重演了。十几位老先生围着骂他,却都束手无措。等人走后,老师问我,人若是做错了一件事,是不是便万劫不复,再无回头路了?他说,当年他是被人陷害,酒里面有东西。他说,接受朝廷征召,还是身败名裂,无论哪条路,书堂都要完了。但他有一个办法,可以力挽狂澜。” 这个办法就是,微生浩然以淼千水的身份掌控书堂,以微生浩然自己的身份投靠东宫。这样,东宫对外得到“淼千水”的支持,稳固储位。倘若想对书堂伸手,便可以微生浩然李代桃僵的事掣肘,两方保持平衡。于书堂而言,一切未变,只是淼千水全面退出书堂。而任何后来者,都无法再像曾经的淼千水那样,能左右书堂的生死存亡。 “老师说,等到书堂习惯了没有他,不需要他,仍旧能独自运行,他会皈依青灯古佛,余生赎罪。他问我,能不能原谅他?” 沐君侯:“你信了?书堂是江湖势力,你替他投靠东宫,在书堂的人看来就是做了朝廷的爪牙。只要你顶着淼千水的名字,就算他什么也不参与,真正的书堂就还掌控在淼千水手里,而你永远也不会得到书堂支持。只要没有新的掌书先生动摇他的威信,书堂就永远姓淼。” “信啊。这二十年来,他一直表现的正直高尚。他每日清心寡欲,对所有的人都很尊重。无论是书堂之人还是书院的学子,他告诉大家,不要信奉他,天地道义,仁义良心才是书堂立身根本。” 微生浩然手捂着脸,整个人笼罩在污浊的月光暗影里,似笑非笑。 “若没有那件事,他本是真正的贤德之人啊。死后都是要进圣贤祠,享后世香火,流芳千载。他该是我此生最为敬重的神。他只做错了一件事,他是被陷害的,他忏悔了啊,我怎么能不信?” 沐君侯:“……他还是骗了你。” “他没有骗我,是我骗了他。”微生浩然抬起头,那狭小的天窗,终于连污浊的光也没有了,只有一片晦暗黑夜。 沐君侯不明白:“什么意思?” 微生浩然的狐狸眼慢慢弯起来,却没有一丝笑意,而是残酷的冷:“你问我既然他没有碰素心,我为什么要杀他?因为我突然发现,我从来就没有真的原谅他,相信他。” 沐君侯的眼睛微微一颤。 “在书堂里,藏着无数人的秘密,而秘密之所以是秘密,很多时候是因为它们见不得光,也见不得人。保管秘密的人,便是看守人心黑暗之人。”微生浩然定定地凝视着沐君侯,像传说中洞悉人心的狐妖,“老师为我取名微生浩然,因为他希望,我能为他保管一点心中的浩然之气不被黑暗吞噬。” 沐君侯下意识后退,寒意却自后背涌来。 晦暗阴影里的人问他:“沐君侯,沐天疏,人之初,性本恶还是性本善?” 那声音悠然:“人心就像牢笼里的兽,若是锁链松懈了一分,便不再是人。做了一件恶事,就一定会做第二件。” 那声音幽冷:“我不在乎他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那里,但是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杀了他。只有这样,他永远都不会有机会做第二次了。我用我的命,洗刷他的美名。也用我的命,替他最后一次守护书堂。” 第108章 108只反派 “你疯了!”沐君侯难以置信他听到的一切。 微生浩然微笑看着他:“啊, 我的确疯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沐君侯摇头, 神情坚定:“不,有办法的。如果他是被人陷害的, 你应该想办法揪出幕后之人,给苦主和他一个交代。如果他当真恶性难改,也不该由你法外审判。说什么不想给他再次作恶的机会, 于是提前杀了他,一切难道就能当做未曾发生吗?二十年前的苦主已经找上门了, 该他承担的罪仍旧要还。” 微生浩然依旧笑:“书堂怎么办?” “书堂……”沐君侯抿了抿唇, “会有办法的,这世间没有离了哪个人就无法依存……” “哈哈哈哈……”微生浩然突然大笑出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沐君侯等他笑完:“无论哪条路, 都比你现在的选择强。我说的不对吗?” 微生浩然一边笑一边点头:“不错, 君侯说得对极了。可惜有两点你弄错了,对你们局外人而言, 只要做对的事情就好了,就算因此洪水滔天也是没办法的事。可是对真正背负责任十年如一日的人而言, 是不可能把那么多人的命运交给盲目的相信。” “如果书堂垮了, 你沐君侯只要叹息一声, 尽尽人事便可问心无愧。但对一手支撑的人而言,我身后不是几个人, 是一千三百八十座慈幼堂里的几万老人和孩子, 是汇聚无数人五十年的心血和信念。如果书堂依存, 未来还会有数万人能因此而活下去。它甚至能成为一个理想乡。” 微生浩然笑容决绝:“有些秘密不能被听见,一旦知晓就是罪孽共担。二十年了,我累了,我真的很累。我想保护老师,保护书堂。我忘了自己的名字,以老师的名字为我的名字。杀死老师的那一刻,我想起他为我取的名字,长生浩然之气。浩然之气啊,可我并没有,有的只是这方污秽的明月。”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隔着牢笼去看沐君侯,眼神疯狂:“但我可以让一切在我手中结束。老师死了,吴家兄妹的血债偿还了。我杀了老师,我为他偿命。尘归尘土归土,难道不好吗?” 沐君侯摇头,眼眶潮湿,牙关紧咬:“可是微生,二十年前的苦主找上门了。除非证明二十年前,他真的是被人陷害的,纸包不住火。” 微生浩然却是低低笑起来,眼神清亮纯粹:“你去告诉那个人,二十年前欺负她的恶人已经死了,老师是个好人,他干干净净的。这一次他真的是无辜的,他什么都来不及做。你们为什么不信?人为什么不能只是好,不能只是坏?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微生,你怎么了?你清醒一点?听得到我说话吗?” 牢笼里的人转身,背对着他往里走,踮着脚伸手去抓天窗漏下的污浊月光,自言自语一般呢喃着什么:“我愿意永远做老师的影子,老师理当永远享受赞誉。但书堂不是老师的书堂,我们的罪都不该是它的罪,它不该因为任何人毁去……老师对不起你。有一个人能救书堂,他也一定会救书堂,当一切无可逆转的时候……那就好,我很快就会来陪老师了。” 微生浩然猛地回头,笑容神秘:“你去帮我找一个人,他一定可以救书堂。不,他已经来了。” 沐君侯背后顿生寒凉,他下意识回头张望。周围除了晦暗的烛火,偶尔跑过稻草的老鼠,不远处巡守的狱卒,什么都没有。 “你说的人是谁?” 微生浩然又正襟危坐回去,微笑恬淡:“我最怕两件事,一件是书堂出事,另一件是老师被斥责。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二十年前的苦主,我也在等她。逝者已逝,所有的罪孽,我都一力承担。” “你说得那个一定会救书堂的人是谁?”沐君侯又问了一遍,猜测道,“是淼千水临死前告诉你的?” 微生浩然闭上眼睛,微笑着:“他是书堂背后,真正的创建者。二十年前,我小的时候,曾经隔着屏风见过他一次。” …… 屏风后的剪影,缥缈暖融,像薄薄的云纱。 那遥远玄妙的声音说:“这个孩子有一双琉璃目,太过清透的眼睛,受不得一点尘埃,洞察人心,也易为人心所伤。” “请先生看护这个孩子。在下罪孽之身,已决定终生不娶,无子无妻无薄产,书堂和这个孩子,便是我的一切。” 那清冽疏离的声音预言一般:“这个孩子将来会见证你的终结。罪责或许可以被消弭,恶业诞生的劫却不会消失,只会随着时间越来越重。” “在下没有面目见先生,只求他日万劫加身之时,先生能拉这孩子和书堂一把。” 那人的声音清冷从容,无欲无求:“我不插手红尘之事。但你若自此之后,不做一件恶事,到时候我会为书堂找一个新的主人。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他站在屏风外面去看,稚嫩的嗓音问:“我叫微生浩然,你是谁?老师做错了事,为什么你不像其他人一样骂他,还要帮我们?” 那人薄暖的声音叹息一样:“因为他做了一件恶事,却不想永远做个恶人。善恶虽不能抵消,但多一些善意总是好的。那么,微生浩然,二十年后再会。” 他大着胆子探头去看屏风之后,却只看到明月辉光映在屏风之上。 …… 顾矜霄听到一阵棋子摧枯拉朽挥落的声音,抬头看去,是鹤酒卿正在左右手对弈。 “怎么了?” 鹤酒卿云纱蒙眼的脸上,神情恬然,声音春酒一般清洌,透着一丝薄暖:“棋局胶着,无法后继。忽然有些兴致缺缺,一时出神,不防被只松鼠打翻了棋盘。吵到你了吗?” 那只毛茸茸的松鼠,毛发金灿灿的,被棋子的声音惊吓,立刻把头埋到鹤酒卿的臂弯,用蓬松的尾巴遮着自己的脸。仿佛是以为,这白衣人是一棵树。 没有等来危机,那松鼠便试探着抬起小脑袋,灵活的扒拉着衣服,蹭蹭蹭爬到鹤酒卿的肩上。直到被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捧住,放到地面上。它呆滞片刻,回神后立刻飞奔逃走。 鹤酒卿抿了抿唇,微笑:“你在看我,是不是衣服被那孩子弄上了脚印?很狼狈吗?” 他感觉到,那个人的气息像是带着一点笑意。便忍了忍,没有施法去抚掉那点微尘。 “没有,你穿白衣一直很好看。” 鹤酒卿唇边笑容的幅度缓缓加深:“你这么想,我很高兴。” 但说是很高兴,不知道是不是看不见眉眼的缘故,笑容的幅度再大,也不会让人想到粲然明媚,只是像春天的微风,并不绚烂。 顾矜霄轻轻的嗯一声。 鹤酒卿已经起身走到他身边,伸出手背去试他的额头:“方才见你睡着了,做了什么梦?” 侵略性的花香,并不是让顾矜霄生病,只是让他容易疲倦入眠。 “梦到很久以前。” “有多久?” “十几岁的时候。那时候,我住在一个时刻充满浓烈香气的地方。在梦里遇见一个陌生人。” 鹤酒卿静静地听着,笑容温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他很羡慕可以被阿天梦到。 “是什么样的人?” “记不清了,我没看见过他的样子。方才做梦才恍惚想起,大约是个很温柔的前辈。像你一样。” 鹤酒卿微微一怔,慢慢笑了。 “有很多浓烈香气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 顾矜霄眸光微敛,轻轻地说:“应该是很美吧。只是当时,并没有心情去看。” 因为,那时候他并不能动,就只能躺在那里。眼睛也被蒙上,只有一片黑暗。 那香气,他并不喜欢。 只是有一天,忽然听到一个朦胧的声音响起:“这里真美,躺在这里看风景,会更好看吗?” 他没有说话。不是不能,是不想。 虽然一个人在那里很久,但他心里并不寂寞也不孤独,不需要任何人,他也不喜欢人。 “我能,躺在你旁边也看看吗?” 那人的态度很好,声音也很好听,他说话的时候,那些香气便好像淡很多。 “嗯。” “多谢。失礼了,因为在下好像喝多了。可是,我不记得有什么酒,能醉倒我。啊,那个,在下其实是想问,你知不知道出去的路?” “闭嘴,你太吵了。” “啊……哦。”那人轻轻的笑了,声音其实并不讨厌,只是像对着小孩子一样包容温柔,让他微微蹙了蹙眉。 “这里看上去,果然很美啊。” 沉默,片刻后,他淡淡地问:“是什么样的?” 那日被送来这里的时候,他就已经这样躺在这棺材里了,并不知道周围是怎样的。 身边的人有些惊讶:“你看不到吗?天上是银色星砂一样的河,到处是美丽的花,蓝色的、紫色的还有红色的。会随着日月星辰的变化而变化。” 他心下一怔,想起来,他本该是看不到听不到也感觉不到的。但这个人说话,他却听到了。 “你打破了封印。快走。” 那人从容温柔:“在下并没有看到有什么符咒结界在,若是损毁了,我可以替你补上。你别生气。” “不用补。”他慢慢笑起来,料想该是极为恶意危险,“该着急的不是我……”而是你们。 忽然,脸上触到人温热的肌肤,只是手指轻轻的触碰。 听到比手指还要温暖的声音,认真小心地说:“你笑起来,真好看啊,比这里的风景都好看。” 醒来的时候,依稀还记得当初的愕然无措,关于那个人的印象却模糊淡去。 毕竟,他那时候的样子,可与好看无关。 身边传来鹤酒卿微笑的征询:“阿天,依你所见,临安这一局,当如何破呢?” 第109章 109只反派 顾矜霄回神, 眉眼轻抬,凛冽深远:“这算什么局, 不过是个可怜人耗费二十载,为自己求一个公道, 便依她就是。” 鹤酒卿却像已经洞悉了结局一般,笑容淡淡:“公道易求, 人心难平。况且背后四方势力搅动, 书堂撑不住了。这方池鱼,何去何从?” “四方势力?洛阳,江南王, 灵柩画魅, 还有谁?” 鹤酒卿笑容轻薄:“还有……眼前人。” “我?”顾矜霄眉目微挑,便有说不出的凌厉威势自眉锋流泻。冰雪一样的无暇肤色,让眉睫的黑显得更为阴翳。尽管,他的眼里并无任何野心欲望,有的只是沉静淡泊。 “我的目标却不是书堂, 让他们争。” 鹤酒卿笑容里微微一丝忧虑,不是书堂,那就真的糟糕了。阿天比他想的还要贪心。 …… 八月果然是个多事之秋。 雪竹书院弑师血案,一波三折, 终于在八月快结束的时候,被一起二十年前的沉冤旧案推上风口浪尖, 天下哗然。 一个年近四十的妇人, 在紫荆茶楼借由说书揭露出淼千水二十年前, 侵占学生家眷,借由名望施压篡改罪案,致使受害者吴家兄妹,一个当街惨死,一个流落贱籍。 此事被来临安游玩的闽王听见,勃然大怒,直言怎敢如此污蔑帝师,可有证据? 妇人当即奉上当年案件卷宗,一系列人证物证虽因年代久远而不全,却仍可看出当中蹊跷。 闽王又惊又怒,立刻带着妇人去往临安府尹,命其彻查此事。 时值微生浩然杀师一案又起反复,状告人改口,淼千水乃是因为意图对其不轨,死于义愤。 相隔二十年的两案,极为相似,互相佐证,又有二十年淼千水自述认罪书,证据确凿。 最终,虽有江南学子各大书院反对,临安府尹仍旧改判二十年前错冤,定下淼千水污人清白,逼良为娼,致人惨死的罪名。并在舆论压力下,归还吴氏民籍,释放医女素心。 因为案犯淼千水已然身死,又有昔日太子太傅身份,并无实际刑罚。只是罚没家产。然而,淼千水名下田产却都已捐赠出去,除了一个偏远松庐,并无任何薄产。 人们这才发现,此案轰动天下,但无论是一开始的淼千水惨死,还是最后的身败名裂,洛阳那边却自始至终都无任何表态。只除了吏部悄然撤消淼千水昔日太子太傅的虚职。 无论事件如何发展,唯有一个人的结局,从未发生过改变。微生浩然一口咬定,他弑师只因名利,淼千水对医女素心,并未有任何逾越。最终,被判定十月问斩。 这案子过程虽有反复,却并不复杂,只是牵扯出二十年的旧闻,又是闻名天下的书堂掌书先生淼千水。圣人陨毁堕落,这才叫人不敢置信。 这一出不过半月的大案,以离奇的杀师案开始,中间有李代桃僵,有恩怨情仇纠葛,有王爷出行,权贵包庇,最终二十年前的沉冤得以昭雪。若是拿到说书先生的口中,必是一起轰动传唱久远的畅快淋漓的复仇好戏。是恶有恶报,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不止是临安城,整个江南似乎都提前迎来了深秋寒凉,充斥着悲怆沧桑的颓然。 “人无完人,谁没有做过错事,对圣人太苛刻了。” “二十年了,谁知道事情是不是真的,我不信先生是那样的人,这案子结的太草率。” “死者为大,人都死了,什么恩怨都该消散了,何必这么咄咄逼人?” “明日先生下葬,我们都去给他送行。” “先生若是恶人,世间就没有好人了。我真恨!” “就是,上个人尽可夫的娼妓算什么,我真替先生不值。” “……听说吴家那姑娘原本也是书香门第小家碧玉的闺秀。” “胡说什么,就算她是皇帝的女儿又怎样?因为她一个人,毁了一代大贤。多少年才出一个圣人啊。” “是啊,不就是男女那点破事。你爽我也爽的,何必毁了一个人?她当初要是点头同意给先生为妾,什么事都不会有了。明明是她害死的她哥哥。这女人真晦气真恶心。” “我要是她,就绞了头发当姑子去。都去过那种地方了,还能是个什么清白人?” “就是,她大概快四十岁了吧,人老珠黄的老婆子,不要脸面跑出来说二十年前男人对她用强做这种事,也不知道害臊。这下,满天下都知道她那点破事了。” “她要是我家的闺女,我立马把她按茅坑里淹死算了。” …… 灰袍的女人行走在秋日晴好的大街上。 奔跑笑闹的孩童天真无忧,唱着唾骂着某个不要脸面的人,歌颂着某个大贤大德陨落。 南来北往的行人街坊,亲切地彼此招呼攀谈,似有若无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 明明裹得很紧,明明画了极美的妆,明明是非黑白都昭雪了。她又和少女时候一样,可以无忧恬然的行走在人群里了。 可是,为什么这么冷?为什么他们都不骂那个坏人?为什么在他们嘴里,她才是那个坏人?案情不是已经被澄清了吗?律法已经还她公道了啊。 ……丢人……不要脸……她怎么还不去死……都是她害的…… ……三个才华横溢的男人都因为她死了,恶妇…… ……我看当初就是仙人跳……想攀高枝没谈妥…… ……呸……呸……恶臭…… 嗯,她也觉得很脏。整个世界都脏极了,天为什么还没有黑? 快点黑吧,天黑了,恶鬼就能出来了。 灰袍下,不再年轻却精致美丽的唇,涂得鲜红如血,缓缓勾起,冷笑,却像无泪痛哭。 七月半,鬼门开。 然而快九月了,临安城夜里却鬼影憧憧。 听说,每到太阳落山以后,临安城的黑夜里就会出现一个白发苍苍的恶鬼,手中拿着一只江南随处可见的绣剪。 它会走到你的门前侧耳去听,若是听见了说话的声音,就会剪掉你的舌头。 因而那只绣剪一直滴着艳丽的血色,映着霜白的月光,红得娇艳,像是少女的朱砂痣。 …… 临安城的死牢里,纵使白天的时候,也是晦暗阴惨惨的。 所有的光透进来,都会变得污浊不堪。 沐君侯来看过微生浩然。 那人宁静神秘的笑着,不慌不忙:“沐君侯,如你所愿,沉冤昭雪,一切归位,天下太平了吗?” 沐君侯面无表情:“你接掌的这十年,淼千水实际上已经被排挤出书堂了。” “嗯。” “他的事,书堂上层的先生们都知道。” “不但知道,还是亲手打点掩饰的。” 沐君侯点点头:“他们在给淼千水写悼词,春秋笔法文过饰非,扇动学子们为他盛大祭奠,风光下葬。” “啊,不必意难平,他们背后骂老师比任何人都狠。你看,悼词写烦了,顺便写长信来对着我骂呢。” 沐君侯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为什么?” 微生浩然微笑:“于私,大概是因为,怕自己哪日步了后尘。于公,一个死了的圣贤,比活着的领袖更好用。” 沐君侯又点头:“当年,给淼千水的酒里下药的是谁?你连对自己都这么狠,我不信你会放过那人。” 微生浩然沉默了,片刻后,平静地说:“那时候,书堂的规模还没有大到惹眼,而且,背后有一个神秘人的影子,没有人敢染指。” 沐君侯愕然:“……” “就像你想的那样,他只是喝多了,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恶念,没有人害他。” 沐君侯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那,素心呢?” “我不知道。”微生浩然眼里也有一丝迷茫,“到死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出现在那里。但是,他站在那里,一切就再也不能挽回了。” 沐君侯沉默了许久,昨夜,他抓住了那个剪舌鬼,白发之下苍老却妆容精美的女人,阴测测地笑着,告诉他一个秘密。 ……松庐里的张姨,被我买通了,那碗汤里的东西是我放的。 ……我叫醒他告诉他,汤里的是毒、药。除了他,所有人都喝了,所有人都要死。 ……最重要的是,我跟他说,当初我怀孕了,孩子并没有打掉。是个女孩子,天生带着罪孽。我把她扔了,扔到慈幼院。她的名字,叫素心。 ……素心,素馨根粉。当然都是骗他的。但他信了。 ……我不想他简简单单去死,我要他身败名裂。可是,我才发现,比起他,我更恨天下人。你听,他们在说什么。 ……今日只是割舌,明日或许就是割头。名满天下的沐君侯,你打算怎么办呢? 沐君侯怔怔地看着微生浩然,最终没有说出那句真相。 只是轻轻地说:“还是江湖简单。恩怨情仇,也不过是刀剑来去,三两个人打一场。” 微生浩然眼神微凉,洞悉了悟:“你有事隐瞒我。” 沐君侯眼睛微颤,顿了顿:“书堂……书堂被朝廷接手了。是闽王。不过,他并没有插手慈幼院的事情,一切照旧。书堂里的人还是以前那些。” 微生浩然怔怔地,失魂落魄,难以置信:“不可能,那个人不会不管书堂的。老师没有毁约,没有再作恶,他怎么能不管书堂?” 沐君侯认真地看着他,一眨不眨:“微生,你相信我。我会一定会看着他,一千三百八十座‘书楼’,一座都不会少。若违此誓,人神共弃。我是南楚君侯,他用得到我,我一定能做到。沐家的财力,也不会让它们垮掉。” 微生浩然半睁着眼,定定地看着他,颤抖的手指抬起来,捂住眼睛,水意从指缝溢出。 “微生,我不是个好兄弟,不是个好朋友。这么多年,都不知道你背负了这么多。” “蠢货,你一直都没什么脑子,”微生压着哭腔,嗤笑,“我从没有指望过你。” 沐君侯:“很抱歉不能做你的知己,但你是我的知己,你比任何人都知道我。” “你朋友那么多,谁要做你的知己。你那个脑子,想知道你太简单了。”咬牙切齿。 沐君侯笑了下,笑容却没有到眼睛:“微生,我很高兴,能成为你唯一的朋友。跟你比起来,我的确不算聪明。但是,我其实比你想的了解你。” 微生浩然,总是谁都不信,怀疑一切,总是冷眼旁观,清高孤傲,随时都像在冷笑嘲弄,因为他是书堂的掌书先生,他见过太多的黑白不分,人心黑暗。 可是,微生浩然却比任何人都喜欢好人,喜欢美好善良干净纯粹的东西。 他不修边幅,散漫随意,却难以忍受书页纸张沾染一丝污迹。 微生浩然,是个心怀悲悯,拥有浩然之气的君子。他是个很好很好的朋友。 所以,才会明知道沐天疏是个徒有虚名,除了运气不错,出身不错,武功不错,就一无是处的笨蛋,还愿意做他的朋友,为他出主意,给他收拾烂摊子。所谓的天下第一人,要是没有微生浩然,就只是天下第一烂好人。 但是,很快这世界就没有微生浩然这个人了。 “以后我会聪明一些,遇事会多想,”沐君侯认真地看着他,微笑,“你可以慢一点投胎的,挑个好的。等你八岁的时候,我们再相见,这一回我做大哥,你闯祸了,我给你兜底。兜一辈子。” 他说不下去,低下头,深深吸几口气:“微生,再见。” “沐天疏,再见。还有,谢谢你。” 那个看起来精明聪慧,实际上善良正义的男人,头也没有回,向着唯一的光明走去。 被光源湮没的远处,依稀恍惚看见小时候。 他们第一次相遇,是在南楚境内。八岁的沐天疏风度翩翩英武少年,十二岁的微生浩然穿着文人青衫,一脸讨人厌的清高讥讽。 小书生水土不服生了病,老师去为他找大夫,客栈的人欺负他年幼,偷了他的行李,将他赶出去。 下着冷雨,小书生靠在墙角,清瘦苍白,平静懒散,见惯人情冷暖,并不以为意。 小侯爷跑出来玩行侠仗义的游戏,正巧路过,将客栈的人一顿好打。 “好啦,你可以进去了。他们不敢再犯。” 小书生神情淡淡,被帮助了也没什么高兴的样子,只是矜持地说:“谢谢。不用了,这里就很好。”心想,明知黑店还进去,是傻哦,也不怕被药倒做成肉包子。 小侯爷一脸茫然不解,很自然地脱下外套高高罩在他们头上,风雨便被隔到外面。 “哎,我叫沐天疏,你叫什么?行走江湖,交个朋友呗。” “……微生浩然。” “我们来打个赌吧,雨什么时候停?” “我是读书人,不赌。” “我猜是晚上,真饿啊想吃剁椒鱼。” “阴云快散了,不到黄昏就要晴。” “哎,真的啊,雨好像小了,你真神……” “一般一般。” “你赢了,我请你吃剁椒鱼。” “不去。喂喂喂,你拉我干什么,辣死了我不吃……”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第110章 110只反派 琵琶弦音凄切, 江头晚来风疾, 阴云密布, 天黑的格外的早, 似是雷雨将至。 纵是风景如画的江南, 在这孤天旷远的黑幕之下,也如一副色调晦暗的黑白墨画。 画舫的佳人盈盈一礼, 在客人柔情不舍的挽留下,迤逦而去。 外头欢笑的声音依旧, 隔着房屋听去, 透着无限纸醉金迷虚情假意,如同佳人卸去面纱后,涂满脂粉, 衰老的脸。 蓬松的乌发冲去颜色,灰白暗淡, 盛装换作粗服缟素。 醉醺醺的客人撞开门, 笑容暧昧唤一声美人, 看清眼中的老妇, 皱眉问道:“佳人去哪了?你是谁?” 她欠欠身,面无表情:“老妪是洒扫的仆妇, 佳人回去了。” “唉,良辰美景欢乐时, 竟是如此短暂。”客人摇头离去。 良辰美景欢乐时, 的确很短暂。 她想起小时候, 门前种了一圈的葵花。这个季节, 正是葵花开得最好的时候。 哥哥去学堂的时候,她就坐在葵花下做绣品。 那花盘开得好大,金灿灿的垂下头,若是这样的阴雨天里,也像是被阳光拥满怀。 蝴蝶会来,阳光会停歇在花盘里,周围的小孩子绕着花田追着小狗。等花开败了,葵花籽也可以吃了。 那一日她出门的时候,那花还开得很好看很好看的,那是她人生最后一次看见美好。 她很想,再做一回那样的梦,她一定好好的记住那一幕,好好的和那个女孩子道别。 “下雨了,回去吧。” 雨水淋湿视野,但她不在意,袖中的绣剪漫不经心的收紧。 “恶鬼哪里来的家?”她仰着被雨水冲花的妆容,阴冷地看着面前纤尘不染的人,那人手执一柄伞,撑在她的头上,白纱蒙眼,华美遥远,就像想象中,看不见人间疾苦的神仙。 “前面那客商是说了几句赞颂那人的话,却并没有说对你不好的话,为什么也要剪他的舌?” 她冷笑,若是这人看到她的面孔,定然要被吓得呆住。这是汇聚了二十多年日日夜夜的怨恨诅咒,扭曲出来的面具。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上天让我遭受这样的折磨?他们明知道他做了什么,却不指责他一句,所有支持他的人,都是让我痛苦的人,都是我的仇人。” “素心和微生浩然,也让你痛苦吗?” 她恨:“怎么不痛苦?微生浩然明知道淼千水是个什么东西,还跟在他身边,顶着他的名字做好事,让他能欺世盗名。素心对那畜生犹如孝女,他明明作了恶却活得那么好,他们让恶人毫无果报哪里无辜?就是因为他们让淼千水活得太好,我的痛苦和怨恨才与日俱增。他要是穷困潦倒,众叛亲离,我还能告诉自己,算了吧,最起码苍天有眼恶有恶报!” 她怒极反笑,冷笑出声,笑得眼泪都要出来:“我跌落泥潭,可曾有一人为我叹息悲悯,拉我一把?我牺牲一切换来清白昭雪,这些人却反过来同情他。他有今天这个下场,要怪就怪世人,颠倒善恶是非不分,是他们制造源源不断的恨意养出我这个恶鬼。我恨,我恨所有对他好的人,我恨所有觉得我的痛苦轻飘飘的人,我恨这个世界。我也恨你。” 任是她疯癫怨怒,对面的人温柔从容如初。 “我完全明白你的感受,没有做错任何事,甚至一直怀抱善意对待这个世界,被伤害的时候,却只有自己一个人置身地狱。我明白的。” 她摇头,万念俱灰,再无希望:“你不明白,我只想求一个公道,洗刷我的耻辱,带着哥哥的骨灰回去家里。我以为只要恩怨昭雪,噩梦就结束了。原来,却只是另一个更为漫长的噩梦。苦海无边,回头无岸。唯有恨能支撑我活下去,唯有报复能换来一丝丝释怀。我要他们再也说不出恶毒的话,我要他们为所做所说的一切付出代价!如果世界不给我公道,我就自己给自己。既然我成了恶鬼,那你们也别想好过,大家一起下地狱吧!” 做人太难了,活着太苦了,不如做鬼。 那人并没有被她的狠厉惊扰,清冷从容:“你会这么想,其实很正常。恶之所以源源不断,因为恶就像诅咒,由来很小,经由被伤害的人传染给更多人。就像一场无药可医的疫病,但即便是疫病,也终有结束的时候。” 她一滴泪都没有流,恶狠狠地看着他:“怎么,鹤仙人是看不下去了,来替天行道吗?” 那人平静道:“你认识我?” “认识,怎么不认识。”她古怪地斜睨着他,“画魅的人说你是通晓过去未来的仙人,所有提起你的人都说你至善至圣。你这么强大这么厉害,为什么我受苦的时候,你不能来帮帮我?为什么你不能在那一天到来前,伸手拉我一把。如果你但凡做过一点努力,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他依旧做他的圣人,我依旧……你为什么不来?为什么你现在来了?虚伪,都是虚伪。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一个好人。” 那白衣华美无暇,即便是雷雨轰鸣之中,也未曾沾染丝毫污秽,干净得让她憎恶。 那人脸上的神情也温柔恬然,雅致俊美得高高在上,让她因自惭形秽越发怨恨。 他叹息一样轻轻地说:“因为,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真正的神仙。生而为人,无论你我,都有自己的劫难,旁人如何努力也无法替代。很抱歉,没能改变你的命运。有一个消息,或许你会想知道。你哥哥已经往生了,他托我送一个礼物给你。” 还不过四十就已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听到哥哥,满是戾气的眼睛忽然一颤,她僵硬地转着眼珠去看。 “是,是什么?哥哥,转生了……他是不是很恨我?我害他惨死……” 面前的人神情温柔,就像当年的哥哥重现,连声音都温暖怜惜:“傻孩子,不是你的错,他怎么会怪你?他只怪自己没有保护好你。这个送给你。” 手中被放进一株散发着金灿灿光芒的葵花,那光芒忽明忽暗灿然明媚,硕大的花盘俯身垂下,嫩黄的光便倾洒到她的脸颊,像雨夜里只属于她一个人的阳光。 “这是什么?” “它叫做心花。以人心的善意为生。它在你手里,心花的样子,代表这一刻这个世界的人心对你善意有多少。若是善多,花开得就越绚烂。若是恶多,它就会枯萎灰败。” 那瘦小委顿的身影颤抖着,将花抱紧,哽咽饮泣:“你骗人,他们都在骂我?不可能开的,再也不可能开了。” “临安城有一百多万人,你听到的不过寥寥数十声。虽然,刺耳的声音更容易被听到,但是他们不代表这个世界。” 她摇头,佝偻着身子,喃喃问着:“其他人呢?他们为什么不说?一句也好啊……你受苦了,以后会好的,坏人受到惩罚了,他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有的,有很多。或许是声音太小,离得太远,你没有听到。但是你的花可以听到心里的声音,你或许可以跟着它去听听看。”那清冷从容的声音,轻轻地问,“我看不见,你能告诉我,它开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 那恶鬼一手抱着温柔的葵花,一手拿着滴血的绣剪,蹒跚安静地消失在雨夜。 那场雷雨之后,临安城再也没有人见过剪舌鬼。 …… 那一夜,微生浩然也在看着天窗外的雷电。 “微生浩然,有人来探监了。” 来人卸去雨披,露出银白色的衣衫,衣摆绣着赭色赤红的麒麟纹。天气转寒,但还不很冷。来人却似是畏寒一般,已然披上雪白毛绒的薄披风。清贵优雅,璧玉无暇,让人想到清风朗月照彻无边河山。 微生浩然没有回头,依旧仰头看着那忽明忽暗的龙蛇游走。 但他似是不看也知道,来人是谁,自然地问:“你要找的人,见到了吗?” 拿了钱的狱卒殷勤地换了干净的桌椅进来,很有眼色的走远了些,让他们叙旧。 林照月走进牢房,自如地坐下,沁凉的声音冷静地说:“遇到一点波折,不过不要紧,过不久就会解决了。” “怎么会?你的计划天衣无缝,灵柩组织同时得罪了神机门和白帝城,白薇撑不了这么久,按理来说早就该找上你。” 林照月不紧不慢拿出提盒里的酒菜,清俊温润的面容,没有一丝情绪:“那个女人是个厉害角色。她没有找我,直接找了闽王。” 微生浩然一怔,回头看他,很快便了悟:“不愧是灵柩画魅的魅主。怎么,连闽王也抵抗不了这位曾经的天下第一美人吗?” 林照月神情冷静:“不知道,不过,两个人有合作是一定的了。你知不知道,吴家那个女人是画魅的人。” “猜到一些。”微生浩然坐到他面前,“能避过书堂的耳目算计到我身上,也只有渗透到书堂的画魅了。只是没想到,闽王会在其中插一脚。” 林照月眉睫不抬,冷静地说:“想这么多做什么,既然你选择去死,书堂变成什么样也与你无关了。” 微生浩然没有说话,眼里虽有放空却无动摇。 林照月给他斟酒,笔直浓密的睫毛抬起,眸光冷静清透:“你我说起来也算不上什么朋友,但你是个很不错的人。好几次你明明看穿了,也没有说出来阻我,我知道。你一心求死是为什么,我大约也明白。所以我不拦你,薄酒一杯,权当饯行。” 微生浩然举酒饮尽:“我并非帮你,只是看到你就像看到我自己。” 林家的事情,书堂自然是知道一些的。林照月杀林幽篁,就像他如今杀淼千水。 微生浩然喜欢好人,虽然他的标准和一般人不太一样。 “看在你我互相知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他从一处隐秘的地方,翻出一份用特殊笔墨书写的密录,递给林照月。 “十一年前,燕家为少谷主征选姻缘,收集到的所有庚帖,没有进落花谷就被一把火烧干净了。落花谷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依旧宣布奇林山庄大小姐雀屏中选。” 林照月看完这不长的字迹,目光瞬间锐利冰寒:“他们的目标一开始就是林家。但幽篁的庚帖写的是我的生辰八字。” “说明,燕家只需要麒麟之血,是你还是你姐姐都没有关系。他们用你的命相合了血祭时间,最后血祭的人却是你姐姐。两个都对,却又都不对。仪式便出错了。”微生浩然顿了顿,“重要的是,能造成这个误区,说明林书意没有纠正庚帖错误。如果要制造血祭武器,他不会出这种纰漏。” 林照月的脸上毫无情绪:“你想说什么?” “林书意只想用你姐姐拖住燕双飞,他应该并不知道他们想对她做什么。事已至此,该死的人都死了。你放下仇恨,为你自己而活吧。” 林照月笑了笑,轻轻地说:“查了很久才找到的吧。多谢你,这种时候还记得我的事。可我还是想亲自会会白薇。你的一千三百八十座负担,麒麟山庄会替你照看。” 微生浩然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复杂:“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我只占了后者,便是如此际遇。你,别步我的后尘。” 林照月脚步微停,沁凉的声音道一声:“多谢。” 但是微生浩然知道,他不会听。 就像,他自己明知前路如此,也还是走到这一步。 “你若是活下去,或许可以和林照月成为很好的朋友。” 本该只剩微生浩然一人的牢房,却忽然响起另一个淡淡的声音。 那声音极为特别,重音在前,尾音极轻,纵使危险无情,听来也叫人心头微微一动,像弦音震落花上薄纱一样的月色。 这样的声音,听过一次就再难忘记。所以,微生浩然不假思索就念出那个人的名字:“顾莫问!?” 看清坐在林照月之前位置上的人,正是那一身青白衣衫的男人,微生浩然的心下意识提起了一些。 那人淡淡地说:“你不是要死了吗?看到我为什么还会怕?” “我猜,天下应该没有人看见魔尊大人,能平心静气不失态。”微生浩然自嘲一笑,缓慢坐到他对面,“再说,您是方士,在下死了,改日在另一个世界也得撞在您手里。” “是吗?”顾矜霄眉宇沉静,鸦羽一样的睫毛微垂,并没有看他,轻轻地说,“我还以为,是因为你骗过我。” 微生浩然一时失声,面无表情。 如果说沐君侯来跟他话别的时候,他满心伤感怅然。林照月来的时候,他颇感慰藉,已然从容面对死别。等顾莫问出来的时候,他突然很想叫来狱卒问一句,到底什么时候能让他死? 大约是,落花谷那一夜的表演,实在是太印象深刻了。 第111章 111只反派 微生浩然其实明白, 顾莫问其人, 固然危险邪性, 但却不比当初的血魔林幽篁睚眦必报, 手段狠厉。相反, 以他的身份能力,当初看在顾相知的面子上, 甚至没有真的杀一人,已然算得上很有胸襟风度了。 只是, 道理都懂,这么近距离和这个人面对面, 尽管已经有过一次夜半惊吓的经验,还是让人有如寒刃贴颈,悬临深渊, 心底本能滋生出紧张。 跟顾莫问沉静无波之下的神秘比起来,已经显露的凌厉, 不过是深渊探出的一鳞半爪。 这个人身上, 有一种极为浓重的煞气。而微生浩然对于黑暗的东西, 自来就极为敏感。 就像, 就像人面对一个看上去像人, 实际却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物种。越是表象华美,魅力引人,身后的阴影就越是危险庞大。 微生浩然知道, 在沐君侯的心里一直觉得顾莫问本心不坏。白帝城在澜江施行的举措, 似乎也让很多江湖人觉得白帝魔尊亦正亦邪。 当那人还被称作琴魔之时, 江湖上从一开始提起他,说他如何神秘危险,仿佛心有畏惧,但私下里更多的人话里话外都会不经意提到,那人举手投足,如何沉静雍容,目若寒潭,又是何等风姿神韵,墨笔难画,词赋难书。 在书堂的情报网里,每天浩如烟海的消息交易里,关于白帝城主的消息都是最受关注的热门话题,向来有市无价,一经挂出很快便立刻被高价买走。而与日俱增的无数消息,大都是书堂确认过毫无价值的闲笔。 这些价值千金的闲笔,其中八成以上的消息,都只有那人影影绰绰的身影,不过是旁人对他自说自话一厢情愿的思慕,由此悲喜爱恨引发的捕风捉影。这些眼都不眨一掷千金的疯狂买主,有人因为爱,有人因为恨。有些人或许曾经见过他,有些人却只是道听途说。 书堂里这样的买卖不少,总有美貌出名的佳人,风度翩翩的公子,惹出无限春风误。比如当初的武林第一美人林幽篁,比如传说中看不见的白衣道子,总有人对神秘出众的人物感兴趣,想要了解他们,知晓他们的行踪,好去邂逅结识。 只有这个人不同,不需要真切的消息,只要与那个人有关的事就好,只要一个名字,便可以掀起无数暗潮汹涌。所有人都知道他就在白帝城,却少有人敢真的去表露心意。只敢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收集与他有关的人事,叶公好龙一般的自我满足的沉迷。 可想而知,再这些人的心里,固然有畏惧,却也不觉得那人有多危险。 但是,微生浩然永远也不会忘记落花谷祭祀之夜的一幕,他听到了,顾莫问伏尸百万的琴音里,没有丝毫杀气,有的只是死气。 在沐君侯看来,这是顾莫问邪气不重的证明,但微生浩然却知道,就像顾莫问所说,在他的眼里,这些人生或死,都没有丝毫分别。他们之所以活着,只是因为顾莫问觉得,这样麻烦会更少。 觉得活人的世界和死人的世界毫无区别,这样的人如何不可怕?当初若是没有顾相知,他会不会觉得这些人活着更麻烦,事情就会是截然不同的结局? 一念叫人生,一念叫人死。非但可怕,而且非人。 面对这样的人,微生浩然不能不心有畏惧,哪怕他并不怕死。 不过,也不至于真的嘴唇发白,哆嗦颤抖。 微生浩然眉毛微挑,借着坐在他对面的动作,恢复常态:“在下如何敢骗白帝城主?”他想,不能叫魔尊,这样万一提醒了他,真做出什么邪魔外道的事就不好了。 顾莫问看着面前林照月带来的酒杯,并没有反应,微生浩然却从他脸上看出一丝嘲弄。 他立刻就反省了一下,勉强笑了下:“如果城主是指,在下当初易容成老师的样子,这,并非有意为之。书堂成立五十载,换过两任掌书先生,实不相瞒,淼千水这个名字最初只是个代号,老师的父亲也用过的。” 顾莫问不置可否,尾音极轻的声音并不像他的脸那么有侵略性,听不出什么情绪:“所以你在奇林山庄时候,易容成七十多岁的老先生?淼千水当初现身人前,也易容成他父亲吗?” 微生浩然顿了顿,手指握紧酒盏,平静道:“没有,师爷当初并无太大名气,他虽然接掌书堂二十年,后面十年实际也是老师在替他打理。就像老师在位三十年,后面这十年是我在替他出面一样。我扮相老,因为老师老得很快。” 面前的人随意道来:“所以外人看来,五十年历史的书堂,有四十年都是淼千水,怪不得你们这么怕淼千水倒了,书堂也跟着倒。无数人齐心协力塑造出来的圣人,这一生都不是他自己。他死的时候很轻松,你让他解脱了。” 微生浩然慢慢举起酒盏,饮尽,轻轻吸一口气:“城主是方士,是不是见过老师?他……”他是何结局,是何下场? “在枉死城,生前行径善比恶多,善恶虽不能抵,受的苦不多便清醒了,早该去地府服刑轮回。因为你要死,所以他一直等在那里。”那人轻慢地说,“不过枉死城太挤,他已经被强行赶去地府了,你们应该见不到。” 微生浩然笑了,笑中却有泪,喃喃自语:“这样也好。若是相见,反倒徒增烦恼。我不后悔杀他,却不想他原谅我,我对他也不能毫无芥蒂。就这样吧。” 顾莫问神情淡淡,面前的桌上出现一壶白茶,鲜气四溢:“建立书堂的人,救济天下贫寒,自己一无所有,落个身死名毁。你说,若是下了黄泉,谁的罪孽大一些?” 他眉睫不抬,随口问来,慢慢去品茶。 “我。”微生浩然平静说,“老师做了恶事,也做了好事。苦主复仇理所应当,便是手段不光明磊落,也是我们将她变成的恶鬼,因果在我们。唯有我,知晓一切,却解不开这个死结。包庇了老师,对不起苦主。我杀师,对不起老师。看来看去也是我罪该万死。” 顾莫问轻轻颌首,毫无情绪的声音,盖棺定论:“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就是你吧。” 微生浩然有种果然如此的坦然,顾莫问是方士,曾说过幽冥之界死太多人是他的麻烦。看来,这次找来果然是为了死后审判。 这一次,他才算觉得如释重负:“他是我这一生最痛恨也是最敬仰的人,他让我看到日月皓皓,也让我看到影下的污秽。他告诉我,书堂所见,尽是人心至恶,世间至恶,望我莫要步他后尘。我发誓永远也不会做出他这样的事情。但杀他那一瞬,我就已经不再是我。” 他看着神情沉静,喜怒不辨的顾莫问,说出无法告诉任何人的话:“背负罪恶,受到惩罚,身败名裂死去,于我是件求之不得的事。就像债务还清。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但若是看着老师落到这个下场,不如还是由我杀了他。动手的时候,我和他就都已经知道,还债的时候来了。” 顾矜霄慢慢笑了,寒潭一样的眸光,淡漠嘲弄:“你以为你的老师死了,受到惩罚就可以洗刷污点吗?你的确愚蠢也无能,姓吴的学子被哪些人当街打死的?明明罪不至死,是谁让二十年后的淼千水罪无可恕?” 那带着阴郁微微上斜的眼尾,晦暗幽微,邪气倨傲,明明平视,却像居高临下,桀骜睥睨:“最该受惩罚的是这天下,以口舌杀人的愚昧万民。他们不是站在自以为的正义面前,认为淼千水无辜,只不过是因为,淼千水于他们有利。你以为,他们真的不知道谁错谁对吗?” 顾矜霄冷冷地看着他,轻轻地说:“不管你死还是不死,书堂的确完了,谁接手都没有用。不是因为淼千水倒了。他便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于书堂本也没有任何影响。但执掌消息买卖的书堂,掌书先生做错事,却不能承担责任,反而倾书堂之力封锁秘密,书堂便再也不能取信于人。你杀师,为他的秘密而死。也在做和他一样的事情。” 微生浩然手脚冰冷,瞳孔微微放大。 那个人拂袖而去,只留下兴致索然的话:“有时候真相仿佛在摧毁一切,但真相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微生浩然委顿在地,打翻一桌的杯盘。 毁掉书堂的,原来是他自己吗? …… 深秋十月,万物肃杀,微生浩然被斩首于荒野。 在微生浩然死前,书堂便已陷入一片混乱。 灵柩画魅,早已渗透书堂一支,将吴氏吸纳入画魅,本就打算借此机会,侵吞书堂。 然而,朝廷势力失去微生浩然这个掌书先生后,也借着书堂换代之际,令安插其中的人趁机夺权。 书堂结构,本就各自为政,掌书先生早已不能以一己之力号令。在灵柩画魅和朝廷势力的争夺中,书堂陷入混乱,买卖的消息真假参半,本就岌岌可危的书堂信誉顿时土崩瓦解。 很快,书堂便被一分为二,有朝廷扶持的一半仍旧叫书堂,规模扩张比以往更盛,但禁止买卖与朝堂官府之人有关的消息。江湖纷纷传言,书堂沦为监管武林的鹰犬,等闲江湖中人,对书堂之人皆退避三尺。 藏在鱼龙混杂地方的另一部分,叫听风阁。专做见不得光的买卖,没有特别的人指引,寻常人找不到。听风阁的背后,自然就是画魅组织。她们不只贩卖消息,只要给够钱,任何消息都能为你刺探来。 一时之间,书堂和听风阁相斗,各有胜负,却都奈何不了彼此。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叫天机楼的神秘组织突然出现,迅速招揽了书堂旧部,很快一跃成为最大的情报组织。 天机楼无处不在,市井村寨,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他们的人。每日都会发布一些免费的消息,揭露某些人想要隐藏的罪证。下到普通小民,上到朝廷要员。很快被证实,都是真的。 听风阁和书堂,曾想联手摧毁天机楼,但他们借天机楼散发的虚假消息,很快就会被天机楼拆穿,与此同时,他们自己的绝密消息,被天机楼免费昭告天下,几次三番之后,损失惨重。 后来有一天,一座百丈高楼凭空坐落在洛阳城郊,与洛阳皇宫遥遥相对。却没有一个人能走进那座楼二十尺范围之内。 有人向天机楼买消息,问其何故,得到答案:为了政通人和,国泰民安。 据说,书堂听说这个消息后,从此以后与天机楼井水不犯河水。 至于为什么,听风阁发布独家消息称,自从书堂被朝廷监管后,短短半个月一共换过七位堂主。都是莫名其妙,毫无根由。后来他们发现,书堂每次针对一次天机楼,书堂的堂主就要换一个。最快的一个,还在半路上就被人截胡。那一次,正是天机楼总部坐落在洛阳之后。 新的堂主刚刚领命,天机阁就知道消息,把属下的资料发给皇宫内的官家了。 的确是,方便皇帝了解自己的下属,政通人和,国泰民安。 有人说,天机楼的楼主姓微生,是个文弱清高的书生。 还有人说,天机楼的背后,站着顾莫问。 因为,连白帝城生意都敢做的天机楼,却从来不做关于顾相知的生意。 要问这个世界,最神秘的人是谁? 不是世外仙人鹤酒卿,不是极道魔尊顾莫问,是自从麒麟大典后,就再也没有消息的琴医顾相知。 第112章 112只反派 很久以后, 微生浩然都不会忘记, 那满目秋日红枫,引燃天际如血, 世界旋转颠覆,而他陷入自以为永恒的黑暗长眠。 一个遥远平静的声音, 毫无感情对他说:“既然这罪孽由你背负,那就别妄想轮回超生,起来干活吧。” 于是, 他就成了神秘的天机楼主。 每日兢兢业业,没有沐休日, 没有俸银。起早贪黑, 闻鸡起舞, 时刻奔走在真相的前沿。时不时还要去开会,开完自己家的, 还要和另外两家碰头,唇枪舌战斗智斗勇。 好想死一死。 来送资料的下属, 听了他的抱怨,打趣道:“咦,可是楼主,上次三门会聚,书堂堂主见了你, 当时眼睛就红得滴血, 不等回去就到处散播消息, 说咱们天机楼为富不仁, 暴发户行径,连楼主一管毛笔都是三百年前的名家御笔。” 微生浩然狐狸眼眯成缝:“对啊,三百年多少人用过的旧物,舍不得给我换管新的。” “还有这身衣服,多贵气多气派啊,听风阁的阁楼见了,当即面如红霞,杏眼含情,主动和楼主亲近。” 微生浩然生不如死:“然后话音一转,问我哪个裁缝设计剪裁,让我推荐给她。我怎么好说,鞋子是五百年前的妙手盗神穿过的,裤子的来历是四百年前的某海上剑客,衣服的来历新一点,只有两百年,一个出了名的爱穿旧衣服的同行最喜欢穿的。” 那下属夸张道:“不会吧,这么仙这么新。楼主就爱骗人。你也可以不穿啊。” 微生浩然生无可恋地摆摆手,不堪回首。他也很绝望啊,当他拿起衣服的时候,脑子里莫名其妙就会冒出这些衣服的来历。字幕结尾还会赋诗两句,以表赞叹。 不穿当然也可以,那他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风吹就倒的文弱书生。穿上了,他就能面不改色地在书堂和听风阁的杀气里,如坐春风。还能体验一把神秘高手的风度,反过来给他们施加杀气。 跟在下属身后的,是一群六七岁的孩童,每个人抱着一沓书,乖乖的按照他们衣服上的标记放去不同的书架。 这是当地慈幼院的孩子,来勤工俭学了。 微生浩然一面预览各地报来的大事件,一面问道:“慈幼院这一旬如何了?” 勤快整理着书籍的童子,开心地点点头:“很好,比以前还好。书堂的哥哥们来去匆匆,送来得米粮少了些,但是沐君侯都会派人核检,立刻补上。加上楼里送来的东西,大家每天都可以吃到肉肉了。听风阁好看的姐姐阿姨们,还给我们送了好多新衣服。有个叫麒麟山庄的地方,给我们修了房屋,还给院子里的大人们安排工作。” 书堂以正统地位攻讦其他两家立身不正后,天机楼和听风阁都积极表示出对慈善事业的支持。 听风阁表示,她们一直很关心女性的生存现状,吸纳拯救了无数被欺凌的女子。天机楼建造了许多免费书院,不但教授识字启蒙,也传授各种手艺。 三方良性竞争,一时之间民间声誉都还不错。 小书童小模小样的叹气:“玉玉她们也去上学了。” 微生浩然摸摸他的猕猴桃一样毛茸茸的头:“怎么,不开心小姑娘上学?是不是你学习不好,怕以后被人家超过?” 小童摇头:“玉玉是上午干活,下午去上学。可我是上午上学,下午干活。好久没有跟她玩了,我好想她啊。” 微生浩然狐狸眼弯弯,不怀好意地笑:“那我问问她,想不想你。” 小童睁大眼睛:“楼主骗人,长歌书院是不准随便进出的。顾山长的话,没有人敢不听。” 微生浩然轻轻点了一下他的猕猴桃小脑袋:“我们不能进去,她们可以出来啊,你看背后。” 小童转过身,歪着脑袋看外面,蹬蹬蹬蹬小短腿跑得飞快,张开手和另一个跑来的小姑娘抱一起,四只手拉着晃啊晃。 小姑娘活泼又外向:“啊,我们终于见面了。我好想你啊,天机楼好玩吗?” 小童乖乖点头:“好玩。你不上课吗?”他想了想,“我也想你的。” “今天是安全教育课,山长带我们来天机楼听故事。” 小童睁大眼睛:“我也想听,等我搬完书就来找你。” “好呀,我身边的位置留给你。” 微生浩然靠着门,听着两小无猜的童言稚语,看着楼外山道上走来的人。 虽然,当时黑暗里说话的那个人是顾莫问,可是能救他的人,只有顾相知了。 跟外面的人想的不一样,天机楼的背后并不是白帝城顾莫问,而是失踪已久的顾相知。 天机楼的人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天机袋。袋子的大小取决于身份地位,最少的有六格,最多的有二十四格。里面装的都是天机阁的往来消息。 除了本人自己,任何人都无法偷走得到那个袋子,即便杀了主人,也无法。 这个天机袋,最开始出现的地方,是白帝城中秋水龙庆后,给各方来宾的回赠礼物。便是最小的六格袋,随后在黑市上都被炒到天价。二十四格的天机袋,只有三盟的盟主才各有一只。 但在天机楼,但凡是大一点的据点,人手一只。若是楼主,一个人甚至可以拥有五个。 所以,这么大手笔的天机楼,自然被认作是顾莫问的人。这也是后来书堂和听风阁不敢真的再与天机阁争锋的真正理由。 然而,天机楼的所有人却都知道,他们的老大是名满天下的琴医顾相知。 天机楼的用度自然是最好的,因为楼中所有的盈利,除了一半给楼中之人做俸禄,另一半全部都用来做慈善。 那白衣青羽,背负长琴的人,面对着阶下三千六百五十个辰卫,清冷无尘的眸中没有任何多余的波澜,望着长天云外,无执无念。 顾相知说:“好人应该有好报,做善事的人,自然也该比任何人都过得好。” 阶下诸人,热血慷慨,肃穆虔诚,说着誓死效忠的言语,声穿云海。每个人的眼中都清澈明亮,发着星辰一样的光。 微生浩然却觉得很安静,他侧首看着身边的人,那双眼睛像一面雪湖天镜,照见宇宙洪荒,人心千载,并无期待。 那声音空灵平和,无欲无求:“财富和荣耀与君共享,望诸君不负我,不负己心。” 微生浩然从不相信人心,人性自来贪得无厌,只要稍有松懈,便会从人变成兽。但是那一刻,他却觉得,没有人会忍心辜负这个人,让那双眼睛露出失望,再也不会回顾一眼。 “百年之后,黄泉相见,我会亲自渡你们来生。盼他年,诸君与我亦如今日。” 微生浩然缓缓笑了,那真是装也要装一生一世的好人了。 天机楼什么都好,只有一点让很多人不满意,他们不敢去问很少现身人前的顾相知,就跑来见缝插针问他这个影子楼主。 “外面都说我们天机楼背后是白帝城那个魔尊,为什么不能纠正啊?我们楼主明明那么好,可是外面的人都不知道。” 微生浩然半垂着狐狸眼,眉头微挑,意味深长地笑:“大概是因为,天机楼会出现,本就是顾莫问送给顾相知的礼物。” 所以千疮百孔,危机四伏,摇摇欲坠的书堂,那个人不要,他在等四方争夺大厦倾塌,破而后立,剔除所有的杂质,建造一个没有任何问题的天机楼。 “啊!可是听风阁的戏曲天天换着花样演,天下都知道咱们楼主和白帝城主阵营相反,立场相悖,一个只杀人,一个只救人,王不见王。都说当初横扫半个武林的血魔和白帝城主是那个关系,林幽篁血债累累,顾楼主便眼睁睁看着他死了,没有救他。白帝城主杀三千人,顾楼主救三千人,两人斗了一夜的法,都奈何不了彼此。白帝城主心灰意冷,再也不愿意见顾楼主。” 微生浩然嫌弃地翻个白眼:“听风阁什么赚钱就排什么的狗血戏你也敢信?林幽篁喜欢的人明明是……” 想到林幽篁,自然便想到林照月,麒麟之主在书堂和听风阁挂了万两黄金求那人的消息。书堂和听风阁不知道,知道的天机楼不愿意卖。还是微生浩然悄悄送了一则消息。 林照月恍若未闻,万两黄金的悬赏仍旧挂着,只是一次偶尔路过千岛湖,在长歌书院山门前站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将那笔悬赏的钱匿名捐给书院,建了个藏书楼。请顾山长替他题个名。顾相知什么也没有写,只说暂且空着吧。这便是长歌书院最神秘的,藏书最丰富的无名楼。 你看,便是谁喜欢那个人又有什么用,那个人心里眼里,除了她哥哥,没有任何人。 “算了,你只要知道一点,你传楼主的绯闻消息没什么,反正她什么也不在意。但若是叫顾莫问知道了,你看见白帝城的人就小心点。” “啊,我没传出去啊。”那个瑟瑟发抖,“我连咱们自己人都不敢说,这不是信得过微生楼主你,才跟你悄咪咪分享一下嘛。想不到,有魔尊之名的人,为了楼主也会做这种菩萨之事。楼主果然最厉害了。” “这有什么?”微生浩然想起顾相知让他调查的,关于三百年前的旧事,还不是顾莫问想知道,却让她来费尽心力。 他懒散地说:“咱们楼主不也不要名不要利,一心替那个人积德行善,可能怕他将来遭报应。” “哇,你这么说白帝城主你……” “啊,我是说了。”死都死不安生了,都这种地步了,还怕什么?他槽得很快乐,“因为,他骂我蠢,还说我无能,让我整整难受了一个月。我又蠢又无能,他还让我替他卖命……” 好吧,是承担罪孽。 但是,他一直很好奇,既然死后要承担生前罪孽。顾莫问自己的罪孽呢?他是方士就不怕吗? 顾相知将孩子们交接给千岛湖这里的天机楼之人,与微生浩然到另一处清静之地去说话。 “查得怎么样了?” 微生浩然眉宇微凝:“书堂成立不过五十年,这方面的消息虽然没有多少,但容纳牵线过各种见不得光的情报组织的生意,有些组织虽名不见经传,却也历史悠久。目前可以确定,三百年前有一个异人,博采众家之长,却借着自己的能力无恶不作,搅动天下不得安宁。后来,便被以古蜀大巫一脉的燕家牵头,兵解封印。” “无恶不作。”顾矜霄平静地念着这个词,“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据说此人命格生来罪孽不祥,父亲是亡命之徒,他母亲并不愿意生他,却怎么都打不掉,等他一生下便将他抛弃了。收养他的人是个养尸人,看中他的命格。他六岁时候杀了养父,混在流民之中,辗转各个道观。虽然此人命途多舛,却是个极有悟性的人,在这样恶劣的坏境里,居然自学成才,博览群书。后来,短短几年内,他拜师又叛师,偷学了百家密录,拥有能呼风唤雨,招邪御兽的邪异本领。” 顾矜霄看着远处,烟波浩渺之处,似是听到山寺钟磬之声,遥遥传来。 “这么厉害吗?怎么会被人抓到?” 微生浩然叹息一声:“他少年受了太多苦,便是骤然发迹,也做不来那些世家公子的做派。便是再厉害,人人惧他,有求于他,却也暗地里瞧不起他。消息记录得很模糊,只说他曾多次更名改姓,入过仕,做过官,上过战场,篡国窃位也做过。所有资料的口径都是说他无恶不作,人神共弃,害过的人有百万之多。然三百年前正是多国林立混乱之局,你方唱罢我登场,竟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也不清楚他到底做了什么。” “之后呢?”顾矜霄平静地问,“他是被什么兵解封印的?” 微生浩然的狐狸眼里,冰冷嘲讽:“兵解封印?资料说,那个异人先是被关押在一处黑暗的寺院中一年半载,差点被他挣脱逃走。众人便同意封印之举,他再厉害也是个活人,又不是鬼怪,所谓兵解封印,不过是一种抽出他的能力为己用的借口。” “我知道。”顾矜霄眉宇沉静,鸦羽一样的眉睫,一眨不眨,就这样看着远处。 “我忘了,你是方士。很抱歉,我有些失态。”微生浩然抿了抿僵硬的唇线,“实在是,杀人不过头点地,有些正道所为却太过分了。封印进行了七七四十九天,最后被一剑刺穿心脏的时候,那已经不像个人形了。若是被这样杀死封印之人,死后有灵,怕是会成为至邪至恶。他们究竟是在消灭邪魔,还是在制造邪魔?” 微生浩然不知道顾莫问为什么要查一个死去三百年的人,他只是想到林照月曾告诉他,他姐姐被燕家血祭之事。 他与林照月不曾做过一日朋友,彼此却知晓对方很多秘密,也算是半个知己了。 血魔林幽篁的身份,林照月虽然没有明说,微生浩然却有猜测。 如果顾莫问是要复活血魔,这件事的后果便太可怕。 面前的顾相知却没有任何悲喜,轻轻地说:“那把最后一击的剑,叫什么名字?长得什么样?” 微生浩然心情沉重:“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这些记载也只是一些传闻拼凑出的。不过,这把剑,有人叫它鬼剑。和琅嬛阁记载的那把剑名字一样。” 顾矜霄的眼睛慢慢睁大了。 司徒铮师父的鬼剑?容辰杀死林幽篁的那把细黑无光的剑? 第113章 113只反派 顾矜霄是见过那把鬼剑的, 在落花谷附近的山巅之上,那把突如其来的剑洞穿了林幽篁的胸腹, 林幽篁毫无还手之力,当着顾相知的面就这么跌下山崖。 随后, 顾矜霄瞬移到林幽篁身边, 试图拉回他,然而山谷之下却出现岩浆烈焰一般的地狱业火,势要将林幽篁扯下去。 僵持不下的时候,是林幽篁把顾相知推上去,他被流火带走…… 等顾矜霄调完气息跟下去, 就只看到业火消失后冷却的岩石流浆, 灰烬里,一把血玉美人扇被那把鬼剑钉死在地上。 而林幽篁,魂魄无存。 那把剑的样子,只要见过就永远不会忘记。 身旁微生浩然的声音略有迟疑:“历代鬼剑几乎都是天下至强之人, 身份来历却一直成迷。自从三年前容辰以十四岁之龄, 杀死上届鬼剑,一举成名天下后,这把剑就一直藏在麒麟山庄。若是你想借鬼剑一用, 想必那人是不会拒绝的。” 顾矜霄轻轻地说:“我已经见过了,鬼剑,就是杀死血魔的那一把, 当时我也在场。” 那把漆黑无光的细剑, 的确非同凡品, 但顾矜霄是亲手握过的,并没有发现任何玄异之处。 而传说中的鬼剑,是天下至邪之器,是一位方士用封印过无数恶鬼的玄铁打造而成。 传说中的鬼剑或许可以作为兵解一个强大异人的法器,那把钉死美人扇的剑,却还没有这个本事。 除非,有不止一把鬼剑。 神龙这段时间一直在枉死城忙碌,但也经常与顾矜霄在密聊频道闲聊,听到这事忍不住说道:【顾矜霄你忘了吗?你当时不能回溯山谷之中发生过什么,曾经断定有方士在你来之前出现过。而且,很可能是他带走了林变态的魂魄。会不会那个方士连鬼剑也一并带走了,给你留了个假的?】 “有这个可能,但太牵强了。除非他早知道林幽篁会死在鬼剑之下,才能随身带着提前准备好的假剑。那个方士和林幽篁应该是一个阵营,如果他知道鬼剑会杀死林幽篁,为什么会看着这一切发生?何况,鬼剑是容辰的佩剑,容辰不可能看不出真假。但他当时从我手中接过剑,没有任何异常。” 【这个就不一定了,容辰那个小疯子看什么武器都像是玩具……呃,要不你问问林照月。容辰只听他的话,若是鬼剑被调换了,林照月必然比任何人都清楚。】 的确,以林照月的心智计谋,想在他的眼皮下掉包,难如登天。 顾矜霄沉默了一下,淡淡道:“不用了,我觉得有一个人也很清楚。” 【谁?】 “比任何人都在乎鬼剑的人。” 微生浩然便看见顾相知一直沉默不语,忽然回头向他望来:“我有一个朋友,叫做司徒铮。我最后得到他的消息,他曾在八月十五前夕,出现在江南书堂总部。他曾告诉我,他的师父才是真正的上一任鬼剑之主。那位老者年过六十,复姓司徒。” “司徒铮失踪一事,沐君侯曾来书堂找过我。”微生浩然神情讶然不解,“我一直在查,你说他在书堂?” 顾相知和顾莫问都是难得一见的方士,要找一个人,以方士的神异手段,不会找不到。既然顾相知这么说了,就绝对错不了。 “自听风阁和天机楼成立以来,书堂被打乱重组,书堂几乎每个人我都曾调查筛选过,并没有司徒铮这个人。” 微生浩然筛选那些人,自然是为了辨别优劣,给天机楼挖墙角,那必然是很仔细了。 他想了想:“书堂没有司徒铮这个人,天机楼也不可能有,就只剩下听风阁。书堂没有拆分前,听风阁就已经渗透其中的。听风阁一脉,从前就是鱼龙混杂的一脉,最是容易隐匿身份。他要是在那里,不足为奇。” 听风阁背后是灵柩画魅,自然是女人当家,但不代表就没有男人。 让微生浩然不解的是:“沐君侯与司徒铮是好友,司徒铮既然在书堂,就该知道沐君侯在找他,他为什么隐瞒行踪,藏在书堂里?沐君侯那个烂好人,决计是不会害他的。如果他是为了查找他师父的下落,难道不该是去麒麟山庄吗?” 两个人相视一眼,心下都想到了。 司徒铮的确是在去过麒麟山庄后不见踪迹的,如果他舍麒麟山庄而来书堂调查,只说明一件事:司徒铮已经见过容辰的鬼剑了,并且确定那不是他师父的剑。 微生浩然问道:“楼主是不是觉得,麒麟山庄那把鬼剑,不是真正的鬼剑?” 顾矜霄颌首点头:“容辰手里的那把剑,司徒铮不认。我也不觉得,它是那把以鬼为名的方士之剑。有没有可能,真的鬼剑的确曾出现在容辰手里过,但已经被人换掉了?” “这个可能性太小了。”微生浩然断然否认,“一个剑客,绝不会错认自己手里的剑。想要从容辰手中换走鬼剑,不但要骗过容辰林照月,还要骗过琅嬛阁的耳目。” 比起这个猜测,他觉得还有另一种可能:“楼主有没有想过,其实存在两把剑。一把是闻名武林的鬼剑,在容辰手里。一把是以鬼为名的方士之剑,在司徒铮师父手里。司徒铮最开始只是误会了,才去到麒麟山庄,随后他发现真相,转而混到书堂里查找。找到司徒铮,就能找到那把兵解之剑。” 微生浩然立刻转身,去给天机楼里潜伏在听风阁的人传令,让他们在听风阁内部打探司徒铮和疑似鬼剑的消息。 做完这一切之后,微生浩然回来,顾相知还是站在原来的地方,眸光隽永沉静,专注地想着什么。 “楼主在想什么?” 顾矜霄在想,司徒铮曾说过,被容辰所杀的劫匪,尸体的剑痕和司徒铮师父的剑很像,而容辰所用的剑招,和他师父的也很像。这一点,只有司徒铮和顾相知知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三年前,司徒铮的师父听说鬼剑重出江湖,这才下山,杳无踪迹。 不久,假冒鬼剑四处挑战名门各派的男人,死在容辰手里。 容辰的鬼剑,是从那个男人身上来的?还是从司徒铮师父手上? 真的有两把鬼剑吗? 三年前奇林山庄还是林书意执掌一切,他为了对付落花谷,到底做过什么部署? 却是毫无头绪,一片雾茫茫。 顾矜霄敛眸,平静抬起:“我在想,三年前,消失已久的鬼剑重出江湖,四处挑战杀人,同时得罪江湖名门大派,那个人究竟是不是真的鬼剑?司徒铮的师父,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三年前,手执鬼剑四处挑战名门各派的,却是个三十多岁的富贵公子。如果两把鬼剑毫无关系,他为什么那么紧张的下山?便是历任鬼剑之主再神秘,书堂不可能连他们的年纪也不清楚。你觉得呢?” 微生浩然忍不住眯着狐狸眼笑了:“若我说,上任鬼剑之主,在书堂的记载中,虽然年龄不详,却能肯定是个绝对不会超过四十岁的男人呢?” 啊,这就尴尬了。 所以从年龄相貌来说,三年前四处挑战的鬼剑,只是有可能是假冒的。但司徒铮的师父,必定是假冒的了。 顾矜霄说:“会不会,两个人都是假的。司徒铮的师父才被引出去?” “一个近乎天下第一的神秘剑客,成名的时候才不到二十岁,有几个假冒他的人不足为奇。”微生浩然笑得胸有成竹,“可是楼主,海外琅嬛阁既然能将鬼剑之名,载入容辰名下,那就必然说明,他们有消息能肯定,容辰名至实归。” 名至实归吗? 微生浩然赞叹道:“容辰的武功的确很高,说是天纵奇才都算是菲薄了他。当年他不过十四岁,拿下鬼剑之名后,无数高手曾赶赴奇林山庄挑战于他,皆败北而归。最凶险的一次,三千雪岭曾连出七大高手,与他相斗十日,最终胜负不明。书堂得到消息,那七大高手很可能出自三盟中最神秘的天道流。” 顾矜霄记得,茯神曾经对他介绍过三盟。其中天道流最神秘,武功也最高,民间声望也最好。素来以清正天下公义为己任,盟中之人具是名侠义士。 白帝城中秋水龙之夜,天道流的摇光长老身上,也有极其浅淡的司徒铮的气息。但跟微生浩然的比起来,就差太远了。 微生浩然挑眉微笑,神情怡然:“所谓名至实归,就是说三个条件必须达成。一是,上一任鬼剑死了。二是,容辰的武功足以匹配鬼剑之名。三,也就是最重要一点,琅嬛阁确定,鬼剑就在他手里。” 顾矜霄看着他,眼中渐渐清明:“这么说的话,不可能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从麒麟山庄掉包那把剑。除非,主人知情。” 微生浩然目露惊讶,随即了悟,这么说的话,的确是有可能,他心下却微微不忍:“楼主,是不是怀疑林照月?” 顾相知的眸中一片清冷如雪:“嗯,我怀疑他。” 微生浩然没想到顾相知这么直接,愣了一下:“你……为什么?” 林照月对顾相知的心意,天下无人不知,就算顾相知无心无情,也不该这么对林照月。 顾相知眉宇清冷,毫无杂念:“这件事里有一个只有我和司徒铮知道的秘密:容辰会司徒铮师父的武功。原本我猜不透其中的关联,但若是容辰天赋惊人到这等境界,与对方交过手,拆解融合对方的武功,就不是不可能的事。相同的武功,同样的剑。若说有两把鬼剑,太牵强了。” 微生浩然点头,狐狸眼微微眨了眨:“不错,如果容辰会司徒铮师父的武功,两个人一定有关联。可是,江湖上都知道,鬼剑是容辰的剑。麒麟山庄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掉包?”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顾相知的神情好像比以往更清冷无情了几分。 “谁知道呢?或许,他把剑借给了某个人。也或许,他不想被我发现那把剑的秘密。” 血魔林幽篁是被鬼剑杀死的。 奇林山庄时候,林照月一直在阻止顾相知发现背后真相。为此,不惜承认林家大小姐是个男人。为了确保谎言成真,他与顾相知断然划清界限。也正是因为林照月的疏离,顾矜霄才迟迟没有意识到,他对顾相知竟然是真的。 直到顾矜霄认识钟磬,借着钟磬的身份出现在林照月面前。林照月的话,结合他在迴梦中看到的一切,才发现背后的秘密。 钟磬与林家姐弟二人都有契约,不同的是,林大小姐死了,他便以林幽篁的身份现身人间。林照月是活人,钟磬就以自由变换样貌的魔魅身份出现。 在麒麟大典之后,钟磬失踪,面对顾莫问的问询,林照月四两拨千斤。 如果真正的鬼剑一直在林照月手里,那个神秘方士也是林照月的人,他能两次杀死钟磬,就不足为奇。 为了不让顾相知发现端倪,制造一把假的鬼剑给容辰,只在关键时刻使用真的鬼剑,任何人都不会发现不对。 顾相知对微生浩然颌首点头:“多谢。” 微生浩然看着顾相知离去的背影,一股寒意不住自后背升起,他眉宇紧皱:“林照月不是个恶人,他这么做或许有别的苦衷。你亲自去问他,他一定不会瞒你。若是你告诉了顾莫问,他可能会让林照月生不如死。” 顾矜霄脚步微顿,什么也没有说,走出天机楼,身影在千岛湖的烟波里淡去。 微生浩然错了,林照月便是再喜欢顾相知,首先他也是个有野心的枭雄。当初在麒麟山庄,为了保守秘密,他一边说不会欺瞒顾相知一句,一边把什么谎话都说尽了。 林照月对顾相知或许是真心的,但虚无缥缈的情爱,不会让他放弃他要做的事。他从不是一个沾染了情爱,就什么都不管不顾的世家公子。 冷静,理智,谋略,野心,矜傲……填满了那双光风霁月,清澈澄明的眼眸,让他像一尊无暇璧玉,唯独没有随心所欲的感情,没有他自己。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这样不会感情用事的林照月,顾矜霄其实很欣赏。不然白帝城也不会将麒麟山庄收拢旗下,对外以盟友的形式,让林照月毫无后顾之忧去扩张。 但若是作为对手,想要从这样的人脑子里得到想要的信息,那就要从长计议了。 然而,不等顾矜霄想出办法去会会林照月,鬼剑的下落便自己跳了出来。 听风阁放出消息,麒麟山庄的鬼剑是假的,真的鬼剑已经失窃了。鬼剑唯一的线索,听风阁将在七日后的拍卖会上,作为压轴的消息,以供感兴趣的人获知。 消息一出,立刻哗然。 事件中心的麒麟山庄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听说,林庄主收了听风阁送来的拍卖会请帖。 顾矜霄的眸光暗沉,又来了,被牵着走的感觉。 那个若隐若现的方士,似乎永远知道他要做什么,总能在合适的时机,抛出无关紧要的线索,来诱导他偏离轨迹。 忽然,脸颊微微一凉。 顾矜霄抬头,看到纷纷洒洒的漫天霰雪,几息之间便铺天盖地而来。朔北的寒风冷冽,像抛洒的粗粝的白盐。 十一月十六日,冬至,长安街。 有人走到他身边,撑开淡青色的竹伞。 那温暖如春酒的声音,轻轻地说:“长安就是这样,每年冬至的时候,初雪必来。” 顾矜霄回头,轻抬眼睫看他。 那人白纱蒙眼的脸上,笑容幅度不大,却让人觉得他的心里,一定藏着世间极为美好的东西。才会有这般美好的笑容。 那人微笑,口吻熟稔淡泊:“小友跟你哥哥真的很像。” 他说话的时候,霰雪已经变成鹅毛大雪,倾覆了青色伞沿上的兰花,还有他半边肩膀。 那时候,距顾莫问最后一次现身,已经两个多月了。 可是,最先不告而别的,分明是眼前这个鹤仙人啊。 第114章 114只反派 顾矜霄从临安死牢出来的那天, 九月初八,第二天就是重阳。 夜晚的茶园小筑, 雷雨转作淅淅沥沥的小雨,溅湿青石板路, 唯有初开的菊花,不受风雨的影响。 偌大的小筑里一片黑暗寂静, 顾矜霄走进去的时候, 发现湖面的睡莲打开了。 那个人就独自坐在湖心亭的风雨里, 自斟自饮。 顾矜霄坐在他身旁许久, 他才缓缓迟滞地抬头。 这是顾矜霄第一次看到鹤酒卿喝醉。 鹤酒卿醉得并不明显, 唯一的反应只是面朝向他,不说一句话, 也没有微笑。 不笑的鹤酒卿,看上去越发不食人间烟火,狂风骤雨的夜幕里,他身上纯粹的气蕴就像一块无暇透明的冰魄。 “你怎么了?”顾矜霄并不习惯这样的鹤酒卿,像是心事重重,愁绪满怀。 他问完这句话, 抿了抿唇,伸手拿起那个人手边的酒盏,垂眸将杯中的酒饮尽。 入口清冽,带着一丝微微的苦, 却又回甘, 是去年酿的菊花酒。 鹤酒卿的眼睛蒙着白纱, 并不能叫人看清他的神情,顾矜霄拿了他的酒盏,他也安安静静不为所动。 直到,顾矜霄就着他的杯子喝了杯中之酒,他的身体才不易察觉的微微一僵。 喝得有些急,顾矜霄低低地呛咳了一声,却只是垂敛着眼睫微动。这个角度看去,那张极具侵略性的脸,眉目如画,沉静内敛,瓷白的肤色也像玉人一般。 鹤酒卿的手顿了顿,克制地放在酒壶上,继续斟满,摩挲着酒盏。 “有人问我,天下人都说鹤仙人通晓过去未来,至善至圣,若我真的这么厉害,为什么不能伸手拉她一把?在事情未发生前,挽回这一切?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的声音清冽低沉,在这雨夜里听来,清冷从容,似曾相识。 顾矜霄被酒濡湿的唇,微微一牵,似是笑了:“只是这样就不开心吗?” 鹤酒卿摇头,慢慢地说:“不是。” “那是为什么?你本就不是神,我也不是。有些事情不能做,自然有不能的理由。何必强求别人理解?” 鹤酒卿抬眸,隔着白纱看着他,醉意让他的身上透着淡淡的怅惘清寂,慢半拍说:“不是,我并不在意其他人。” 他缓慢地一点点靠近,轻轻地说:“我只怕一个人会误解我。” 顾矜霄的凤眸半阖,寒潭也似春天半融的冰水,纵使眼尾郁色凌厉,鸦羽半掩,也一片旖旎。 雨声之中,那声“是谁”,气音一样,一出声就消散。 那清雅无尘的鹤仙人没有说话,倾身靠近,柔软冰凉的唇轻轻覆在顾矜霄的唇上。 那人的动作很慢,若是想要躲开,有很多时间。 但是,顾矜霄没有动。 鹤酒卿的唇就像沁着白露的花,淡淡的似苦回甘的甜和凉,被亲吻的瞬间,顾矜霄的身体微微一僵,下意识后退。 那人的手却穿过他的发,轻轻的阻止了他的抽离。 贴着的薄唇微微摩挲,缓缓加深那个生涩的吻。 顾矜霄的眉宇微锁,半阖了眼睛,一动不动。 他的神情看不出任何,喜欢或者排斥。他生得很好看,那样的好看在他身上,却常常叫人在意识到之前,先被阴翳凌厉的寒意逼退俯首。那张脸便是毫无表情,眉宇沉静安宁,看上去也像是晦暗华美,像是阴影里沉淀着不可知的危险。 只有嘴唇和他的气质不同,并不凉薄,形状精致秀雅,只是唇色很淡。 顾矜霄曾经看着鹤酒卿的嘴唇失神,觉得很适合亲吻。却不知道,无论是顾莫问还是顾相知,只要盯着嘴唇超过三秒,就会让人不能自己。 雨一直不大,秋风却越来越大,吹着满湖的青色睡莲欲开半开,湖中亭的青纱纷飞,朦朦胧胧遮掩了一切。 那场亲吻持续了很久,久到顾矜霄的喉咙隐隐干涩,喉结轻轻一动,微微张开了唇。 秋雨下到了后半夜,湖水漫涨,没过了湖心亭的长桥…… 第二天,九月九,重阳节。 天朗气清,适合登高远望,但顾矜霄哪里也没有去。 因为,茶园小筑的主人不见了。 听神龙说,那个鹤仙人提了笔墨,垂悬许久不知道如何落笔,直到墨滴污了纸筏。 然后,他就只留了那团无字之书,离开了。 顾矜霄垂眸看着那滴墨,许久似是笑了。 【你不生气啊?】 顾矜霄淡淡地说:“我本来打算在今日对他辞行的,天机楼的事,顾莫问做不了,只能顾相知来。” 况且,原本的打算,中秋之后就与那个人分道扬镳。因为书堂的风波,才足足迟了半个月。 【那他应该早就看出来了,怪不得昨天晚上那么失落。】 顾矜霄微微一顿:“昨天你在?” 神龙立刻表示:【没有没有你亲他的时候我就回枉死城了我发誓我一眼也没有看!】 它喘口气:【我就是不明白,你不是挺喜欢他的,为什么也像对林照月一样对他?】 顾矜霄微笑闭上眼,轻轻地说:“我喜欢,我永远不会成为的人。有时候若是真的很喜欢一个人,最好保持一些距离,这样彼此都不会失望,大约就能长久,一直喜欢下去了。” 【不懂啊。】 “你也可以当做,道不同不相为谋。可以相遇,不能同行。” 只是,连顾矜霄也想不到,上一场相遇和这一场之间,从重阳到冬至,从杭州到长安,中间隔了两个月还久。 若不是鹤酒卿看着他许久,忽然说:“小友跟你哥哥真的很像。”那时候,顾矜霄差一点忘了,现在他是顾相知。 原本喉咙中那句,重阳一别,别来无恙,只好咽下去。 他抬手拂去鹤酒卿肩上的积雪,那青伞向他倾斜,没有一片雪花沾身。 “鹤师兄。”他神情自若,用顾相知惯有的面无表情看着他,“鹤师兄向来注重形象,今次怎么不用符咒?” 鹤酒卿唇边的弧度微微加深,精致的下巴微抬,轻笑出声:“许久不见,小友今次好像活泼了些,还会打趣师兄了。嗯?” 不管是面无表情的顾矜霄,还是活泼的顾相知,在路人的眼里却只是清丽绝伦,目下无尘,眼底比长安初雪更清冷无垢。 “鹤师兄怎么会在这里?太白云海不好看吗?” 鹤酒卿一手撑着伞向顾相知倾斜,中间隔了不远不近,绝不会让人想到暧昧的距离,另一只手随意抚去身上的积雪,负手而立。 笑容薄暖,清雅翩然。纵使白纱蒙了最重要的眉眼,也俊美高华,如同谪仙。 只差一口气就成仙的鹤仙人,微笑优雅地说:“因为师兄的房子很多啊,太白之巅只是其中一个。初雪的时候,自然要在长安过的。” 顾矜霄忽然心里微微一闷,鹤酒卿在他面前的时候,总像是神殿端庄禁欲的祭祀,高雅得没有一点烟火气。但是在别人面前的时候,他看上去就生动很多,还会开玩笑。 鹤酒卿笑容微收,轻轻地说:“小友好像不开心?” 他一温柔,就像春日暖融的光,午后微醺的风,暖得让人的心微微酥麻。 “没有不开心。”他问,“那重阳的时候在哪里过最好?” 鹤酒卿笑容不变,只是更温柔了:“自然是在杭州过了。那里的菊花酿酒,最是清冽甘醇。” 顾矜霄的眼睫微抬:“你一直在杭州?” “是啊,今天才来的长安,没想到便故人重逢。”鹤酒卿微微低头,负到身后的左手抵着唇,轻咳一声,“想起来小友那时候在千岛湖,本该去给你送一坛菊花酒的。可是一时走不开,酒也不小心被我喝光了。明年一定补上。” “没关系,已经喝到了。” 鹤酒卿了然一笑:“阿天送你的吗?” “嗯。” 鹤酒卿颌首,矜持地点点头,微笑说:“他果然最喜欢小友,在下都要吃醋了。只好也对小友好一些,下次你见了他,替师兄多说几句好话。走吧,师兄请你吃饺子,喝梅花酒。” 两个人并肩走在铺满白雪的长安故都,这一次,鹤酒卿记得用符咒了,风雪依稀而过,不曾沾染一片。 天地寂静,便是长安街上的行人商贩,声音都像随着落雪遥远,只听到一路的对话。 “替你说好话?什么话?” 那人风姿清雅,从容淡泊,微笑:“就说……我酿的酒很好喝,我活了很久,知道很多有趣美好的东西,跟我在一起很久都不会无聊。我不会影响他的道,不会强求他是什么人,无论他做什么,我都会试着去理解……” 声音隽永温柔,慢慢低落。 “……还有,我很抱歉,上次不该一时失控,强迫于他。” 这歉意的声音让顾矜霄脚下一顿,沉静无波的眼眸缓缓眨了眨。 强迫?什么时候?为什么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这个,”鹤酒卿原本微微寂寥的声音恢复平素薄暖,带着一丝失言后的懊悔,微微侧首,顾左右而言他,“小友年纪还小,不适合你知道。总之,不是什么大事。” 顾相知:“……” “你这么看着我……好吧,是上次重阳节前夜,我喝醉了,一不小心冒犯了些许……”那人的耳朵微染薄红,嘴唇微微紧张地抿着。 亲一下就算强迫了? 顾矜霄的眼睛微眯,很想说,那你以死谢罪吧。 想了想顾相知的人设,他强忍了,改口淡淡道:“哦,没关系,顾莫问也冒犯你了。” “咳咳……”鹤酒卿神情一片空白,“小友,小友怎么知道?” 顾矜霄静静地看着他:“我跟他心意相通,他喜欢谁,我怎么会不知道?” 鹤酒卿怔怔地,清俊禁欲的面容毫无表情,却慢慢晕染淡淡薄红。 那梅花酒还没有启封,他却像是已经醉了。在长安初雪里,做了一回旧梦。 “谢谢你,无论如何,我很高兴。真的。”那微笑的声音,分明带着一丝颤音。 顾矜霄眼底微微迷茫,不明白,他为什么不信,自己会喜欢他? “他只让你亲吻过,也只亲吻过你。” 鹤酒卿微笑,轻轻嗯一声,笑容温柔,却像是被风雪沁凉的月辉。 然而,不止鹤酒卿不敢置信,任何人见了他的样子都不会信,顾矜霄会喜欢谁。 顾矜霄的眼眸,像一片冰封的居高临下的天境。连亲吻的时候,垂眸半敛的温柔纵容,都像是可有可无的轻慢玩弄,仿佛下一秒就觉无趣嘲弄,转身离去。 “我知道。”鹤酒卿认真地说,“我很高兴。” 那声音低低地,像是从不明白快乐是什么。 第115章 115只反派 之后一路,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只听到雪落在屋顶上, 渐渐湮没一排的脊兽。两个人走过的雪地上, 没有留下丝毫脚印,依旧是一片新雪无暇。 一片沉默之后, 鹤酒卿说:“刚才忘记问了, 小友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长安?” 他的声音依旧温柔, 带着薄薄的暖意, 仿佛方才的失态, 只是风雪太大的幻觉。 顾矜霄顿了顿, 轻轻说:“我查到司徒铮的下落,有人看到他出现在长安。” “长安?”鹤酒卿沉吟一句, 淡然一笑,“师兄帮你算了一卦, 当是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你的意思是,我不需要找?” 两人走进一家风雅静谧的庭院。 鹤酒卿收了伞,负手而立, 白纱蒙眼的脸上,笑容清雅神秘:“司徒铮既然是自由身, 他不出现自然有他的理由, 如今鬼剑重出江湖, 想必他也该现身了。” “鹤师兄的消息很及时, 听风阁放出消息, 通报整个江湖,麒麟山庄鬼剑失窃,听风阁七日后,将会拍卖鬼剑唯一的线索。” 鹤酒卿轻笑出声:“那不是很好,你看,鬼剑失窃,司徒铮必会闻讯而来。沐君侯自然也会去。你若只是为沐君侯找人,只需把这个消息告之于他就好。” 顾矜霄摇头:“不止于此,我要鬼剑。” 鹤酒卿并无意外,不紧不慢穿过月门,走入雅间:“恐怕要鬼剑的不是小友,是阿天。” 两人在温泉环绕的水榭中,相对而坐。 鹤酒卿将点单的诗册牌子递给顾相知:“小友挑中喜欢的,将牌子放进这荷叶舟中便可,食盒会乘着小舟从上游下来。” 做完这一切,他从善如流挥袖,果然取出一坛梅花酿。酒坛精致如水蓝色的琉璃玉,里面的酒水飘着半透明的梅花瓣,普一开启就散发着冰雪清香的酒气。 鹤酒卿再挥手,便出现了两个颜色古朴的酒盏。 酒盏很浅,碗口极大,颜色如同山涧的鹅卵石。清冽的梅花酒倾注其中,仿佛一泓山涧碧潭,荡着几朵半透明的梅花涟漪。 顾矜霄垂眸看了看,轻轻说:“鹤师兄的酒,很好看。” 鹤酒卿毫无谦虚的意思,笑容微暖:“所以师兄叫酒卿。酒是世情之物,最适合我辈入世顿悟。但若是明悟之心太过,这酒也就索然无味。师兄许久不曾醉过,也只能酿酒聊以慰藉。喜欢的话,这坛喝完,我再送你一坛。” “多谢鹤师兄。” “你我之间,何须客气?”鹤酒卿替他们两人斟酒至杯盏八分满,端起其中一盏,缓缓饮尽。 顾矜霄也慢慢饮下,入口清凉转而便温润,似是猛然嗅了一捧雪下暗香,余味很快淡去,然后便是若有若无的绵长回甘。 果然是好酒。 “鬼剑是方士之剑,鹤师兄在此间百余年,对这剑却似是毫无兴趣?” 鹤酒卿抚了抚不离身的佩剑,他的剑像白玉雕的桃花缠枝。不知道出剑后是什么样子的,这样看去却是白玉无瑕,好像从未沾染过血色。比起剑,更像是一柄装饰的玉器。 “我的剑叫照影。那把小友所说的鬼剑,不瞒你说,在下也执掌过一段时日,只可惜并无缘分。” 顾矜霄没想到,鹤酒卿居然真的见过那把剑,并且也算是鬼剑曾经的主人。 他说:“阿辰手中的那把鬼剑,我也曾经手过,并无任何天地灵气感应,只不过是一把比较出色的凡物而已。鹤师兄见过的那把剑,是什么样子的?” “看来麒麟山庄鬼剑遗失的时间,比听风阁所知道的更早,这样看来小友遇见的,就已经是假的了。”鹤酒卿一边从容饮酒,一边平静淡泊地说,“那把鬼剑,即便是普通人触手,都会感觉到浓重的煞气,确实是一把封禁过恶鬼的玄铁之器。” “我知道了,多谢鹤师兄。”顾矜霄颌首。 鹤酒卿似有所思,面朝着顾相知:“其实阿天若是想要鬼剑,很简单。不需要小友四处奔波。此次听风阁只是拍卖的鬼剑消息,你大可不必插手,自有人会得了消息找到那把剑的下落。麒麟山庄虽失了剑,容辰江湖上的名号还是鬼剑,除非打败他,不然只是拿到剑,就是怀璧其罪,只会惹来争端。最后不管是谁得了剑,必然都要先过麒麟山庄那一关。到时,白帝城只要有一个武功高强的人下场,赢过容辰就可以。或者,直接向林照月借剑。” 顾矜霄垂敛眉睫,只是说:“夜长梦多。自从我遇到林幽篁开始,就一直感觉背后有一个看不见的方士,一直在左右着局势。只怕慢上一步,那剑便再也找不到了。” 鹤酒卿的声音很轻:“阿天要鬼剑,是不是为了一个叫钟磬的人?” 顾矜霄饮酒的动作微顿,抬眸看他。 鹤酒卿似是在微笑,弧度却很淡很浅,他笑了笑,叹息一般:“既然是他想要,我便替你走这一趟吧。” “他只是想知道,三百年前那个被封印的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鹤酒卿颌首点头:“我知道,他也问过我。我只是不曾料到,他竟有这么大的执念,本以为他只是从书堂买消息,没想到为了查那个人的事,他不惜组建出天机楼。” 顾矜霄一怔,淡淡地说:“天机楼只是顺手而为,楼主是我,就算没有钟磬,天机楼还是会组建起。未必是什么执念,只是他想知道,恰好有人要阻他,几番隔空交手,事情便到了今天这一步。” 鹤酒卿兀自饮酒,叹息一般:“原是避无可避。知道又如何?赢了又能怎么样?不过是,徒增烦忧。” “鹤师兄超然世外,顾矜霄却不是。”顾矜霄眸光微微一动,他轻轻地问,“三百年前,燕家带头,兵解封印了钟磬。三百年后,阴差阳错血祭失败,封印破除,钟磬得以逃脱现世。世人皆说他是魔物,鹤师兄为何不下场?” 鹤酒卿低头不断自斟自饮,喝得很快,却不见醉态,随意地说:“师兄下场了,在落花谷。当时你被段猫猫的药弄晕了,许是记不大清。后来阿天现身,就站在那个人身边。我便带你回了太白之巅。” 顾矜霄缓缓放下酒盏,抿了抿被酒水沾湿的唇:“鹤师兄,当时就已经知道林幽篁的身份?” “他的身上,有很深的煞气和恶意。但,天地之势在他那一边。非我等所能改变。其他就不太清楚了。方士行走在现世和幽冥,有的因果前因跨度很多年,所有的魔物恶鬼,皆是人心所生。而我,看见了结局,也未必能左右。” 鹤酒卿慢慢说完这些,轻抬下巴,似有三分醉意,笑着说:“小友听了这些,会不会觉得,鹤师兄好像也并不怎么厉害?是不是很失望?” 顾矜霄静静地看着他,他的鼻梁很挺很高,便是眼睛蒙着白纱,那俊美的面容也很立体。 “不会。鹤师兄很厉害。我看不见未来结局,也不会算因果前因。” 鹤酒卿伸手,轻轻抚了一下顾相知的头,就像安抚一个小孩子,笑着说:“知晓这些的代价很大,却未必有用,小友不知道也好。今天的谈话,不要告诉阿天。” “为什么?”被他温柔的抚了一下头,这种感觉很微妙,却不讨厌。 鹤酒卿低低轻笑一声:“当然是因为,师兄不想让阿天知道,我也有做不到的事。你不是也说了,师兄素来最注重形象。” 不等顾相知回答,他话音一转,轻抬下巴:“小友点的菜来了。” 果然,温泉上游,平稳缓慢地飘来一排盛着食盒的小舟。 “吃吧,这几天,师兄带你在长安玩。”鹤酒卿自己却没有怎么动筷子,他虽然说很少醉过,却一直一直在喝酒。 白纱蒙了眼睛,看不见他的脸,那始终带着薄暖笑意的脸上,只看到一点淡淡微醺,仿佛越喝越清醒。 “鹤师兄,喜欢他什么?” “不知道,我第一次看见他,就像是阴沉了一整个冬日的天穹,在那一瞬间云破天晴。” 然后是沉默,顾矜霄无声地吃着东西,那人便一直不停的饮着永远不会尽不会醉的酒。 “他看着我的时候,心跳得很快,我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他。上一辈子或者更久。我在这世上很多年,一直是一个人,一直过得很好,从未需要任何人,从未想过需要任何人。可他看着我的时候,忽然就觉得很孤独。好像,过去的无数时光,都只是为了等他出现。心里忽然很着急,有很多话想说。却像梦魇一样,一句也说不出来。” 顾矜霄的筷子早就停了,他没有抬眼,只是垂眸静静地听着,一瞬不瞬。 想起破旧道观,尘埃落下,看见他蒙着白纱蒙眼的脸,俊美清雅,从容不退。那件如霜月华贵的外袍,披在顾相知身上。穿着单衣的他,腰身很窄,身姿颀长,背挺得很直,似是从未弯折,却无傲气,抱着一柄浮雕一样缠枝桃花的剑,翩然如同世家公子。 那人声音清冽干净,如春风薄暖,笑着问他——道兄这是何意?莫非误会了什么? 他对他说的第一句是——你看不见? “那个相遇的梦,我做过无数次,每一次都是错过,梦醒分不清现实与否,觉得人世便是如此了,今天跟明天,毫无区别……他若是问我喜欢什么,我一句也答不出来,只想唤他的名字。” “如果这世间只有一种酒能醉我,那种酒的名字,一定叫顾矜霄。” 许久,都没有再听到声音。 顾矜霄缓缓抬眼,看到那人撑着额头,一动不动。 他就这么看着,也一动不动,很久之后,慢慢伸手,隔空轻轻碰了一下他的下唇。 “我也是。” 静谧的空气里,似有若无,响起微不可闻的回应。 第116章 116只反派 长安一场初雪,天地苍穹都陷入一片白茫茫的无垠。 屋檐廊角, 风铃轻动。 风吹起碎琼乱玉, 拂开温泉池畔一片红梅。 香风摇曳,似有若无勾起绯色纱幔。 精致典雅的屋宇内, 传来妙曼动人的声音, 一个清婉温柔, 一个娴静雍容。 柔顺温婉的声音:“魅主, 此事我们努力许久, 书堂这藏污纳垢, 沽名钓誉之地才得以分裂,结果,却要白白分出去一半给闽王。阿菀委实不解,魅主此举可是有别的深意?还请教教我。” 那娴雅雍容的声音, 并不放在心上,似是美人懒睡起,随口道来:“书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听风阁能吃下一半就已经很不错了。另一半便是不给闽王,迟早也会有新的书堂出现。在朝廷手中独树一帜倒也还罢,若是叫江南第一盟合并了去,不止听风阁落不到好, 连灵柩都会被波及到。左右不是我们的,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可是, 几番斗争, 也不见书堂奈何得了我们。他们沾上一个官字, 江湖人不会卖他们面子。大不了,我们也明面上分一为二,留一支如书堂以前一样,投靠皇帝。” 那人轻轻嗤笑一声,似春来牡丹怒放,听不出是嗔是怒。 “你呀,真是个小贪心鬼。你以为皇帝是什么人都会用的吗?淼千水和微生浩然能做到的事,换个人未必也能成。若不是那二人声望在那,皇帝早就光明正大委任自己的亲信了。你也不看看书堂换了多少个堂主?似闽王那样跋扈猖狂的人,明面上也不曾沾染过书堂半分。” 女子不解:“闽王势大权威,狂妄跋扈,原本的封地只在闽越旧国,如今却连江南富庶之地都染指其手。皇帝却懦弱心慈,对其多加宠幸纵容,也不怕闽王生出反心。薇姐姐,我们大可不必看那闽王脸色……” “嘘!”那被叫薇姐姐的女人,不慌不忙,从容慵懒,“能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没有一个是蠢的。所谓天威难测,他若是让你看出来什么,那一定是故意为之。皇帝纵容闽王,因为皇帝想做不能做,更不能宣之于口的事,闽王可以替他做。皇帝只需要做出一副不忍苛责弟弟的仁君样子,挡住天下非议就好,而骂名都是闽王的。试问,这样不得人心的王爷,身家性命全部牵系于帝王恩宠,有什么筹码来反?” 女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余音暧昧,轻吟堪怜,不知道是被这天家秘闻所惊吓到,还是因为心爱的人忽然的宠爱。 “薇……姐姐……”羞怯爱慕,幽怨欢喜,又似委屈。 “嗯,”那娴雅雍容的声线低沉,像是春风执掌着百花的悲喜,温存也似居高临下,“怎么哭了?不愿意吗?” “不是。”她几乎是激动虔诚地抱紧那个人,去辍吻她的手指,“阿菀只是以为,薇姐姐有了苏影,就不要阿菀了。” “怎么会?”那人怜惜轻柔,似有一瞬的飘忽,“苏影是画魅左画使,我信赖倚重他。不论是画魅还是灵柩的人,于我而言,都是亲近信重的亲人。但阿菀跟他们不一样。” 女子似痴心似乞怜:“你对他那么好,为了他竟然亲自去见林照月。那姓林的不过一个江湖小辈,也敢威胁魅主就范。阿菀没有苏影的玄门手段,但我可以替你杀了他。” 那人展颜而笑,亲昵地依偎着,一面沿着她的如玉脸颊亲吻,一面慵懒呢喃:“成日打打杀杀的,难得下雪就歇歇吧,不如陪我赏雪赏花……赏你,我的灵柩少宫主。” “不,不能太晚。小铮快回来了……” “不要紧,那孩子很听话,就算回来了,也会等在外面的。我马上就要回洛阳行宫,至少几个月不见,你不想我吗?” “……想的。想杀了那个男人。孩子什么时候生下来,我等不及了。” 那人闭着眼睛,如牡丹倾城倾国的面容,如在神游太虚,用气音说:“生孩子的是紫芮,又不是我,你急什么?我是当太后,又不是当皇后。他还能吃了我不成?怎么就嫉妒成这样了?” “那,阿菀想吃你呢?” 她半睁开眼,濛濛眼波盈盈一笑,如春山染雾:“那还是,我吃阿菀吧。” …… 七日后,听风阁的拍卖会上,最终由一个神秘人拍下鬼剑线索。 又三日,一只纸鹤出现在顾相知的门前,带来鹤酒卿的半阕诗: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顾矜霄看着掌心的纸鹤化作莹光消散,轻轻念出后两句:“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鬼剑出现在玉门关。 不是麒麟山庄所在的蜀地,不是司徒铮出现的长安,却是西出玉门。 那里除了一望无际的戈壁,大漠风沙和海市蜃楼,还有什么?鬼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这个问题,远在扬州的苏影也很好奇,他撑着侧脸,轻轻眨眼。那张雌雄莫辩的脸,清冷高傲,美艳绝伦,让人见之忘俗。 软糯如少年的嗓音问道:“王爷为什么要大费周章,把鬼剑放在玉门关?玉门关那么荒凉,那势力也错综复杂,除了沙子,还有什么?” 斜倚榻上的男人,尊贵不凡,通身的孔雀云锦,雾绡鲛纱,金冠束发,白玉为簪,肩上还披着柔软的白狐裘。 “那里还有马贼、匪盗,贩卖玉石和丝绸的商队,最重要的是,地广人稀,适合隐藏。” 跟他尊贵不凡的身份不同,闽王的声音清冷从容,百无聊赖说来的时候,还带着一丝慵懒的轻慢。这份不可捉摸的凉薄寡欲,佐以他的权势身份,有一种奇异的魅力。 他斜倚在榻上,眉骨漠然,那双俊美的眼睛,没有看座下美得超越性别的苏影,而是专注地看着手中高举把玩的一枝花。 准确的说,是一枝粉色的夹竹桃。 苏影眨了下眼,口中柔软无害地说道:“隐藏什么?一把剑而已,哪里不好藏?” 心里却轻嘲一声,这被称为江南王,与洛阳的官家最是亲厚的王爷,果然如传闻中一样心思叵测。 闽王在扬州的私人府邸,因后花园建了一片温泉,即便是冬季,都姹紫嫣红开遍。 可是,那么多名贵的鲜花摆在那里,苏影眨着眼睛,甜笑着想要他送自己一束花。 闽王一贯百无聊赖,侧首垂眸看着苏影如花笑颜,那目光并无锐利,但却让人有一种不舒服的压力。 苏影笑得脸都快僵了,那人才可有可无的颌首,懒洋洋地走进去,却是折了一株夹竹桃。 看到那花的瞬间,苏影的脸差一点就绷不住抽搐起来。难道他的意思是说,自己在他眼里,就是一个歹毒的美人吗? 然而,让苏影不知道是气呢,还是松口气的是,就连这株夹竹桃,闽王也没有要给他的意思,兀自把玩欣赏着,径直走出了花园。 就这么目不转睛的,一直一直看到现在,魔怔了一样,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苏影嗤笑一声,把玩那么久,也不怕毒死他。 那清冷慵懒的声音说:“藏的不是剑,是用剑杀人的人。关内关外的商队,是由第一盟负责的。若是出了事,一定很有趣。你是不是在想,怎么孤王还没有被毒死?” 苏影温软的笑颜霎时一片错愕,他脸色苍白,纤细长眉蹙起,冤枉又委屈,身体却立刻跪下去:“苏影不敢,王爷怎么会这么说?难道有人对王爷不利吗?” 闽王没有看他,高举的夹竹桃缓缓放到唇边,轻轻沉醉地一吻,似笑非笑:“开个玩笑而已,阿影怎么这么无趣?” 苏影内心破口大骂这疯子,表面却蹙眉,分明清冷高傲的美丽面容,却委曲求全,越发我见犹怜。 “苏影不敢。王爷眼里连苏影的半分影子也没有,还比不过一株有毒的花,苏影怎么敢逾越?您的玩笑,恕苏影只能无趣了。” 闽王懒懒地侧首,眸光倾斜流向那张雌雄莫辩,超越性别的面容,只一瞬便又回到那株已经不大新鲜的花枝上。 “画魅的人,果然拥有天下绝色容颜。只是,可惜了,差一点韵味。” 苏影脸色愈发白,眼底暗沉微转,口中问道:“王爷何意?” “美人如花,若是总板着一张自持美貌无双的脸,就像艳丽的海棠无香,到底可惜。” “苏影……受教了。” 闽王懒懒地,声音清冷:“怎么,不服气?” “苏影不敢。”他笑得脸都快僵了,这蛇精病看都不看一眼,却说他板着一张脸? “只是,天下间怕是再没有比这张脸,更完美绝色的了,王爷您若是见过这张脸的主人,就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板着一张脸。天下间别说见过她笑的人了,见过那张脸上偶有波动的,都不足一只手。” 闽王兴致缺缺地把玩着他的夹竹桃,颇为温柔,一眼不错,有气无力地说:“是吗?如果你说的是顾相知,那本王可不敢,她哥哥实在是太凶了。上回只是让神机门的冷洛把人请来做客,神机门差点从江湖上消失,冷洛在我门前跪了一天一夜。还好本王人脉广,请了青梅竹马的沐君侯去说和,不然怕是要被烦死了。” 苏影心下冷笑,至今都三个月了,谁还不知道这是林照月针对他们魅主的计谋?偏闽王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一味对白帝城退让,不敢当面揭破此事内幕半句。 不过,听说天机楼最近在找鬼剑下落。鬼剑是麒麟山庄之物,天机楼背后是白帝城,鬼剑却在闽王手中。 刚刚闽王好像说,玉门关外适合杀人藏匿?虽说这人向来狂妄跋扈,唯恐天下不乱,此事似是意在江南第一盟,但是背锅的就不知道到底是林照月还是顾莫问了。 看来,他也果然不是什么愿意吃亏的主。 苏影暗暗一笑,止不住看好戏的兴奋,反正不管最后谁生谁死,他都看得很开心。画魅组织,总会是赢家。 在苏影的心里,所有不能欣赏,乃至于憧憬他美貌的人,都是他黑名单上的鬼。 排行第一的,是刺穿他手臂,又把汤药浇在上面,对他的示好无动于衷的林照月。 第二,就是这位闽王了。居然说他是艳丽无香的海棠,宁肯看着夹竹桃也不看他一眼。 “你走吧,我累了。”闽王郁郁寡欢,“让白薇来见我。” 苏影的眼睛微微一眯,清冷矜持地垂下头:“魅主她不……” “孤王比你清楚她在哪里。”闽王斜睨看来,半垂的眸光锐利凉薄,冰冷中透着一丝诡异的愉悦,让人心生不祥。 就像一个变脸比翻书还快,喜怒无常的熊孩子:“明日午时前。告诉她,迟了,孤王就再也不想看见她了。”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对苏影招招手:“不过,这张脸,孤王是真的,再也不想看见了。你换一张吧,不然,”他的眼睛微微一垂,笑容幅度很小,眼底的笑意却如蜜,他轻轻扬了一下夹竹桃,花瓣抚过那张清冷如仙的脸,“不然,孤王就亲手划花你的脸。” 苏影直到走出王府外,才迟迟回过神来,四肢发软,表情空洞。 冰天雪地,他却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不住打了几个寒颤。 那个人的眼睛,那一瞬好像变红了,好可怕。 就像恶鬼一样。 第117章 117只反派 直到回到画魅在扬州的分坛, 苏影才缓过来, 气得浑身发抖。 那张清冷高傲的美丽面容,也因为这阴沉结冰一般的怒意, 显得扭曲阴毒, 像是一张揉皱的画纸。 一个穿着绯色雾纱的女子,半跪地伏在他身前, 涂着蔻丹, 柔若无骨的手, 怜惜地捧住他的脸, 呢侬软语,苏媚缠绵:“怎么气成这样?闽王又发疯了?真可怜。” 苏影深深地吸一口气, 目光阴冷,却没有说什么。 女子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脸,呢喃:“画魅的人死干净了吗?怎么就要你亲自去哄那个疯子?” “没有那么简单。” 当初麒麟大典,顾相知失踪, 林书意被刺杀身亡。白帝城坐镇后方,放任麒麟山庄施压神机门, 神机门门主冷洛顺理成章查到灵柩画魅。林照月将他扣留押解,作为灵柩画魅的直接罪证, 魅主不得已亲自来与林照月谈判。 然而, 事已至此, 白帝城与闽王结仇, 闽王若想平息事端, 必然不会放过灵柩画魅这个替死鬼。事情已经不是麒麟山庄能左右的了。 苏影想起三个月前的事, 就觉得恨得牙痒痒。 明明画魅什么也没有做,然而就是这么巧,当初画魅和灵柩恰好有两单生意,一单是保护顾相知,一单是刺杀林照月。两单又都被他一人接手。 事后想来才发现,此事从头到尾就是一桩阴谋,幕后黑手就是林照月。利用他假扮的顾相知来嫁祸诬陷灵柩画魅,仅仅只是为了逼迫魅主现身。 魅主与林照月会面后,林照月虽然放走了他,对后续之事也只是袖手旁观。任由灵柩画魅背负绑架琴医顾相知的罪名,险些成为整个江湖的众矢之的。危难时刻,还是魅主想法子找上闽王,付出高昂的代价,才叫闽王出手压下此事。 所以,他堂堂画魅左画使,却要当闽王的狗,任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最让苏影愤恨的是,明明是闽王自己点名,要他陪在身边的,却是如此翻脸不认人。 “你不是喜欢林照月吗?怎么又管闽王喜不喜欢你?” 苏影勾唇冷笑,笑容淬毒:“没人可以不喜欢我。我喜欢所有对我不屑一顾的人,最后,悔恨的跪倒在我面前,痛哭流涕。” “嘻嘻嘻。”那女子笑声幽昧,涂着蔻丹的青葱玉指,在他脸上滑下去,“那又怎么样?又不是你的脸,你根本就没有脸,全都是偷来借来抢来的。你忘了吗?” 那一指甲的力度不算弱,掐下去几乎入皮肉,然而苏影的脸却并无丝毫痕迹。反而是那玉指如半透明的烟雾穿透他,重又汇聚。 仔细一看,那绯色雾纱的衣裙下,那女子整个人都是半透明的,仿佛光影朦胧的幻象。 这幻象消失,又出现在苏影身后。 苏影毫不在意,挑眉说:“我拿到了就是我的,漂亮就好,有人会在乎吗?” 那绯色雾影自身后俯下,缠绵地抱着他。苏影抬手,握住那只苍白随时就要消散的玉手,在手背轻轻一吻。 苏影笑:“更何况,不是还有你吗?你永远都会在我身边,永远都会爱我,哪怕,这张脸面目全非,丑陋不堪。” 那绯色雾纱的袖摆掩面轻笑,似是默认,袖摆下落,半挽的青丝之下,露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像是被割去了五官。 她呢喃应声,仿佛水面倒影,空谷回音:“是的,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永远都会爱你,哪怕,这张脸面目全非,丑陋不堪。” 然而真正面目全非,丑陋不堪的,分明是她啊。 …… 雪水沿着屋檐滴落,如雨珠不停。 长安的天空阴云密布,大风啸啸,偶有屋脊的雪团被吹落。 北方俗语说,下雪不冷消雪冷。若是阴霾起风,便要叫人冷得骨头打颤,冻得青紫的五指蜷曲,鸡爪似得伸不直。若是遇到热气,便要一阵痒痛。 一个冷峻消瘦的少年,行走在长长的廊檐上。 他看似十七八岁,虽然穿着一身暗黑色的锦绣华服,周身却透着风尘仆仆的落拓气质。 虽然面容苍白,嘴唇青紫紧抿,英俊的眉目紧紧皱着不散,连清澈的眼眸都云遮雾掩,满是迷茫和忧郁。但少年的脊背挺得笔直,就像他腰间别着的那把通体漆黑的长剑。 这少年很眼熟,依稀就是失踪大半年的司徒铮。 “薇姨今天也不在吗?”他的声音微微沙哑,似是很少开口说话。 精致的绣阁里走出一个美丽的女人,看到司徒铮她面露惊讶,却先福身盈盈一礼:“见过铮少爷,这么冷的天,铮少爷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快进来暖暖身子。” 司徒铮想到上次来这里看到的画面,虽然那只有一瞬,但还是让他站在这里就有些局促。 司徒铮别开眼,沙哑的嗓音听不出什么感情:“不用,我不冷。薇姨她几时回来?” “傻孩子,冻得嘴都青紫了还逞能。”本该空无一人的身后,忽然响起娴静温柔的关心之语。 司徒铮回头,女人柔软温热的手自然地牵着他的。雍容倾城的面容微蹙,却是笑着的,隐隐的关心怜爱藏在眉眼深处,她神情的温柔并不很多,却叫人心一暖,久久都余温不散。 娘亲…… 被她牵着手,就让他想起年幼睡梦中的娘亲。想象之中,那个从未见过的女人,大约也就是这样了。 白薇含笑隐着几分不显的怜惜看着他,并无责怪只是包容,却让他眼底微微潮湿。司徒铮眨眨眼,将这不该的愁绪眨去。 “对不起。” “傻孩子,对薇姨有什么对不起的。你娘亲是我的好姐妹,她若是活着,只会比薇姨对你更好。你娘亲是个温柔美丽的女人,薇姨比不上她。你若是不嫌弃,愿意将我当做干娘,薇姨也是愿意的。” 司徒铮抿了抿唇,眉宇冷峻,眼底忧郁,神情却倔强如岩石。 “薇姨还这么年轻,小铮不敢。”他抽回手,提起正事,“我想去玉门关。” 白薇顺着他的意思收回手,眼底略有失望却又一笑掩去:“小铮,真是抱歉,上次扬州突来消息,行色匆匆,来不及跟你解释。只好让画魅的姐妹们,先将你留下。” 司徒铮才发现,她的眉眼略有倦怠,只是为了不让他担心,用笑容遮掩了。他的心微微一抽,愧疚又局促。 “小铮,你听薇姨说,”白薇笑容淡去,认真地说,“上次听风阁拍卖鬼剑的消息,是薇姨要她们瞒着你的。” 司徒铮的眼底微颤,没想到她居然会承认,明知道他在找鬼剑,鬼剑对他那么重要。 “因为那个消息是一个圈套,听风阁明面在画魅手中,实际却要听命于闽王。听风阁其实并不知道鬼剑的消息,拍卖会全由闽王操纵,他说在哪里就在哪里。这是一个针对江湖人的圈套。”她微蹙着眉,眉宇虽有忧虑,却毫无惧意,大气端庄。 一旁清丽温柔的女子,端着蜜水从外走进来,叹息一声:“薇姐姐左右为难,一面怕你冲动,误入陷阱,另一面又不想叫你担忧,这才叫我瞒着你。” “阿菀……” 阿菀将蜜水递给司徒铮,摇头不赞同道:“孩子大了,就算你事事不放心,也没办法护他一生。小铮是个优秀的好孩子,你该试着信任他。” 司徒铮讶然不解,有许多问题想问:“闽王怎么有本事操纵灵柩画魅?又为什么要用鬼剑设计江湖人?” 毕竟,如今江湖势大,区区一个王爷算得了什么? 白薇蹙眉思忖,欲言又止。 阿菀接过话:“本来的确是这样的,可是薇姐姐被迫欠下闽王的人情,我们就不得不受制于他。” “什么样的人情,让他这么猖狂?”司徒铮冷冷地说。 “别冲动。”白薇神情冷静,长眉展开,“画魅多是女子,不惹事非,便容易沦为被欺凌的对象。也不知道我们怎么得罪了人,被人嫁祸劫走白帝城主的妹妹顾相知。白帝城的鬼魅手段,江湖上谁又敢直面?只能求助于闽王,高抬贵手。” 阿菀一贯温柔,也不禁语带凛然:“最可恨的是,明明画魅接到的任务是保护顾相知,这才易容顶替,可是到头来,反而成了我们的罪证。而闽王的神机门才是一直要去绑架顾相知的人。我们百口莫辩,连白帝城的大门都进不去。闽王却有本事让白帝城偃旗息鼓。” 司徒铮听到顾相知的名字,眼底微微一颤,随即又茫然。 “他是故意设计,让薇姨欠他人情?” 白薇摇头:“此事情况太过复杂,至今难以厘清始末。不过,闽王此人不可小觑却是一定。他野心勃勃,这次玉门关外藏鬼剑,拍卖消息引动天下武林,所图不小。” 她的脸上一扫之前的温柔怜惜,带着画魅首领的雍容沉着:“你若要去玉门关,我拦你不住,因为我从闽王那回来,得到确切消息,真的鬼剑的确就在那里。你须得记住,到了那里,千万别透露出你和灵柩画魅,和听风阁,和我的关系。” 司徒铮听到白薇是为他,对闽王低头,探查出鬼剑下落,感动又悔愧自己之前的怀疑。 白薇敦敦教诲,眼底带着极力隐藏的担忧:“玉门关到处都是闽王的耳线,还有对鬼剑最为感兴趣的天机楼。天机楼背后是白帝城主,极道魔尊若是想要鬼剑,你不可与他直接相斗,必须按捺了,我们从长计议。” “我记住了。” 她欲言又止:“另外,我知道你与沐君侯是好友。你心里或许怨我,一直阻拦你与他联系。可是,沐君侯是闽王青梅竹马好友,这次闽王动了顾相知,也是沐君侯去为他与白帝城说和的。而且,据听风阁的人说,沐君侯现在已经变了,他在为闽王做事。他或许有苦衷,可是,我只怕你被朋友利用。” 司徒铮神情冷峻坚定:“我根本就不记得沐君侯,就算我们以前是朋友,现在也不是了。鬼剑是我们家的东西,我母亲的仇,全系在上面,我不会感情用事。我知道该怎么做。薇姨救我性命,为我的事奔走,你的恩情,司徒铮永生难忘。” 他认真地看着白薇,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唇线越发抿得冷硬:“我走了。” “一路小心,我会安排人暗中与你接应。”白薇掩去不舍,叮嘱于他。 “不必送。”司徒铮转身,轻功运起,很快如一只飞鹰消失于廊檐画角。 …… 另一边。 沐君侯在听风阁的消息拍卖会上,并没有见到司徒铮的身影,但是知晓鬼剑出现在玉门关。他知道,司徒铮一定会去,也马不停蹄西行。 远在蜀地的麒麟山庄,林照月旧疾发作,仅是派人去了拍卖会。他得了消息,也按捺不动,似乎并不着急前往玉门关。 林照月一身白衣,银丝绣着麒麟,披着一袭红色狐裘。 外传旧疾复发,然而那清俊的面容虽然总透着几分羸弱不足,却毫无病态虚弱。眉宇清朗,眸光清澄,当是光风霁月,璧玉无暇。 林照月此刻站在厅中,对着座上一人行礼,神情冷静无波,无限清贵,风雅翩然:“拜见城主,不知城主忽然莅临寒舍,有何指使?” “告诉我,麒麟山庄的鬼剑,是什么时候遗失的?”来人毫无迂回,直接问道,“我说得是,能杀死钟磬的,真正的鬼剑。” 第118章 118只反派 林照月的脸上毫无意外之色, 慢慢直起身。 “早就听闻, 天机楼背后是顾城主,而天机楼似是对鬼剑的消息格外感兴趣, 原来真的是顾城主想要。照月还在想, 若是城主,何不直接问我?” 林照月神情冷静, 抚平肩上狐裘:“没想到城主是来了, 问的话, 照月却听不懂。能杀死钟磬的……真正的鬼剑?莫非城主要找的那个钟磬被鬼剑杀害了?阿辰手中的确曾有一把鬼剑, 但那已经是三年多前了,鬼剑在他手中,不过昙花一现。” “三年前?”顾矜霄一步步从厅堂的阴影里走出来,“说清楚,剑怎么遗失的?” 林照月矜贵地颌首:“是。阿辰十四岁那年,因为打败上门挑战的鬼剑, 一举成名。随后来山庄挑战的人层出不群。鬼剑太过霸道,杀伤力太大, 一点伤口都很难止血。况且对持剑的人也刺激过大。阿辰本就心性单纯,偶有偏激, 那把剑会更加放大他心性的戾气。家父以此为由收起鬼剑, 给了他一把仿品。” “后来,那把仿品就一直跟着阿辰。那三年, 照月一直在静养, 山庄之事都是由家父执掌, 等到家父闭关之后,照月接手之初便忙于江湖风波,前段时间忽然听到听风阁放出消息,说鬼剑失窃。这才想到命人去核查。” 林照月温润冷静的面上,眉间略有沉重:“照月那时才知道,那把剑早在三年前就失窃了。山庄之前的管事略有变动,余人皆不知晓,但我三弟对此再清楚不过。我请他来,当面说与庄主听。” 众所周知,容辰小孩心性,不比一般人城府深重,要他撒谎不难,但撒谎骗过顾莫问这样的人,却不容易。 看到顾莫问眉宇沉静,并无喜怒,林照月才顿了顿,走到门外去,令外面的人速去请容辰少爷来。 同时,林照月示意人上茶,与顾莫问一同坐下等待。 这段过程中,林照月没有一句多余寒暄,眉睫微垂,甚至没有侧首去看顾莫问一眼。 他的态度从以前就很鲜明,恭敬有礼,恪守身份,但是却也爱憎分明。 顾矜霄并不在意他的冷淡,这段沉默,他甚至没有意识到丝毫不对,比林照月更自若。 林照月沉默了许久,素来冷静的面容略微有些冰冷,许久,他率先出声打破宁静。 “虽不知顾城主为何想要鬼剑,如今鬼剑出现在玉门关,白帝城可是有行动?” 顾矜霄淡淡道:“既是麒麟山庄的东西,白帝城不会抢夺,只是需借剑一用,之后便完璧归赵。” 林照月垂眸一笑,茶盖轻轻拨开水面的茶沫:“她在千岛湖的长歌书院,这次玉门关之事,最好不要让她来。” “你在教我怎么做事?” “照月不敢,只是,跟鬼剑扯上关系的事,都颇为不祥。这剑很邪,其实在下本意并不想找回来。历代鬼剑之主,除了阿辰,都是闻名天下的剑客,却都来历神秘,如昙花一现惊艳江湖,之后再听到消息,就是他们无声陨落。麒麟山庄这剑来得莫名,消失的也颇为诡谲。” 林照月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在下只是好意,听不听都由顾城主。毕竟,我并不是她的谁,而顾城主,却可以让她心甘情愿为你做任何事。就不知道,顾城主对她,是不是也如此了。” 顾矜霄没有理他。 之后的沉默,空气就更令人窒息压迫了,直到容辰终于三蹦两跳飞进来。 远远就听到他孩子气的声音:“二哥二哥,你找我吗?咦,相知姐姐……好吧,不是。” 他兴奋地冲过来,很快发现认错人,失望得很直接:“顾莫问你怎么自己来了,都不带相知姐姐。你是不是找我玩啊,最近没空,我要去玉门关呢。” 容辰的身边跟着一只雪白的小鹿,慢慢悠悠地走进来,似是要往容辰身边卧下,忽然蹄子一顿,踱着优雅的步伐向顾莫问走去。 在容辰瞪大眼睛和林照月的疑惑下,矜持地贴着顾莫问的腿边转了转,不走了。 “呦呦。”暮春轻轻叫唤。 顾莫问略微蹙眉,想了想找出背包里一株鲜嫩的苜蓿草,递过去。 暮春凑过来,湿漉漉的眼睛盯着他看了眼,想了想,像是给面子似得叼走了紫苜蓿。 顾莫问自然地摸了摸它雪绒绒的额头,摸到小小的角。 “哇,暮春这不是姐姐,这是姐姐的哥哥,你不要又随便看到好看的人就叛变啊。” 但是容辰再抗议不满,暮春也只是站在顾莫问身边,微微倚着他的腿,就这么矜持地嚼着那株紫苜蓿。 林照月若有所思:“暮春似乎与顾城主很相熟?” 顾矜霄摸了摸暮春的脖子,轻轻地说:“在祭山之时,它还有其他五个兄弟,一直跟在我们身边,自是相熟。” 他自然地转开话题,对容辰说:“你要去玉门关,为了鬼剑?” 容辰摸摸后脑勺,叹口气:“是呀。一把破剑,咱们山庄明明还有很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跑去找那一把?听说那里满是沙子,一根竹子都没有,也没有好玩可爱的滚滚。可是二哥说要去的,我就只好去啦。” 语毕,控诉地看一眼林照月。 林照月并无反应,低头饮茶。 顾矜霄问他:“那把剑是什么样的?什么时候失踪的?盗走它的人,你知道是谁吗?” 容辰捏起茶盘里的两枚红豆饼,自己吃着,自然地去喂暮春,不甚在意地回答着。 “就是我腰上那把的样子啊。我也不知道它怎么失踪的,以前我经常换着玩,后来找不到了,我就去问父亲。父亲说那段时间好多人来找我打架,就被趁机偷走了。但是不好声张,叫我不要说出去。他还说,他很快就会找回来的。” 顾矜霄不置可否:“多谢。那么,告辞了。” “唉?这就走了啊。”容辰惊得跳起来,跟着顾矜霄的脚步不断倒退着走,“你要不要也跟我去玉门关玩啊,好久不见,还挺想你的。” “想我?” 容辰点头,笑容无邪,露出两侧尖尖的白牙:“你是我的好朋友啊。” 顾矜霄伸手,在他的额头上轻轻点了下。 容辰下意识闭上眼,睁开后四面就再也看不到那个人的影子了,唯有暮春停在原地。 林照月自里面走出来,沁凉的声线,平静说:“玉门关,二哥跟你一起去。” “哇,太好啦。二哥这段时间一直忙着做生意,这次我们出去玩,就能放松一下了。” “放松?”林照月一脸冷静,毫无情绪,“那里可是比江湖还要凶险万分。” “这么危险,那你还是别去了,我去给你把剑带回来。” 林照月似是笑了:“危险,也不是冲我来的。” 他的笑容毫无温度,让容辰的眼里染上一丝不安低落。 林照月很久都没有过去温润柔和的笑容了。 而且,“上次大小姐的事,二哥给我的那把剑……” 林照月眸光微凉,静静地看着容辰,手指轻轻抚摸他的头顶:“阿辰,别让我失望。” 容辰乖乖地蹭蹭他的手,脸上有些茫然不解:“阿辰没撒谎,我说得是实话,那剑真的失踪三年了,就是……” “我知道。这样就好。”林照月看着他的眼睛,“二哥说得话,要听,记牢了吗?” 容辰点头。 他有很多剑,每天都换着玩,他都很了解它们。只有大小姐死的那天,二哥给他的那把剑很陌生,又很熟悉。那剑凉凉的,饮了大小姐的血就温热了。 二哥说,嘘。 嘘就是,什么时候都不能谈起。这是他们从小到大的约定密码。 …… 里世界,枉死城轮回司。 顾矜霄行走在建设一新的城中,这里和现世中白帝城的构造极为相似,就像镜像颠倒。 戏参北斗化作的神龙说:【三年前就失踪了,我看了,容辰那小怪物不像撒谎。林照月……他也没必要撒谎吧。当时的确是林书意执掌山庄,鬼剑失踪必是与他有关。可是林书意因为枉死,又变成活尸,灵魂困在无限障业里,就是找出他他也不记得。】 顾矜霄的脸上一片沉静,轻轻地说:“不用他。抛开所有的迷雾,只有两个问题,找到答案,一切可解。” 【什么两个问题?】 “司徒铮来麒麟山庄查鬼剑,在山庄内忽然失踪,为什么我的符咒找不到他的痕迹?” 【这个我知道,能阻止方士寻踪的,只有方士!】 “别忘了,我们在迴梦里看见的,司徒铮来麒麟山庄的时候,林书意已经变成活尸在闭关。做主的是林照月。也就是说,就算有方士出没,也只可能与林照月有关。” 【哇,不是吧,那你怎么不拆穿他?】 “过早拆穿,并无好处。但的确证明,存在一个看不见的方士,隐藏了司徒铮的踪迹。只是,我们一直都不知道他的动机是什么。” 【好,好的吧,那第二个问题呢?】 顾矜霄停下脚步,唇角微牵,凤眸幽深:“不管有什么迷惑烟雾,拿到鬼剑,就像拿到解谜的钥匙。所有的答案自己就会跳出来。” 神龙莫名激动起来:【好好好,那我们快去玉门关吧,有鹤酒卿在,他一定马上就要拿到剑了。哎,那你跑枉死城来做什么视察?】 顾矜霄没说话,向前走去,前面就是虚危山。其中最险要的地方,形似火山。 神龙看着怎么这么眼熟,这不是它经常放顾莫问身体的地方吗? …… 天蓝如碧,无烟无云。金色的大漠,砂砾漫射阳光。 绿草苍翠,轻轻摇曳。驼铃和西沉的落日,一起走入绿洲清河。 低沉的号角吹起,沙漠之上,忽然传来擂鼓一样的响声。 无数人惊慌地回头,有人贴着地面侧耳去听,面无血色高喊:“他们来了,大家快跑!” 地平线上,一阵沙尘,马,或者骆驼,伴随嚣张的笑声逼近而来。 天色将黑,大漠的夜晚何其危险,又能去哪里? “交出一半财物,我们不杀人。”操着一口半生不熟中原话的男人,带着一群人很快包围了商队。 绿洲里的原居民低着头,仓促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很少有敢隔着门扉张望的。 那些客商气急,却只能隐忍了,有本事的已经盘算着,打听了这群盗匪的来历,到时候通过玉门关的守卫官,将损失找回来。 这绿洲唯一的客栈里,坐满了欢庆的匪盗,大口喝着酒水,笑谈着。 那些被劫掠的客商待在楼上的房里,没有一个敢冒头,唯有店家埋头漠然地打着算盘。 夜色已深,十一月的玉门关,白天还很热,夜里却可以冻死人。 这样的天气下,没有一个人敢出门,便是在客栈里也要用炭火温酒取暖。 掌柜打量着,这些盗匪今夜是不会走了,不如早点关门去睡觉。 骆驼皮毛做成的门帘,厚重密实,阻挡了门外的冷风和寒气,上面挂着一串旧风铃。 每当有人来的时候,那风铃便会响起。 就在这时候,外面鬼都不会有的时辰,客栈门口的风铃响了。 喧哗热闹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向门口看去。 一只莹润如玉的手指,轻轻掀起了门帘。 在昏黄的灯火里,那只手美极了,让人想到传说中镶嵌在玉门关上的珍宝。 帘幕揭开又放下,走进来一个人。 所有人瞬间大脑一片空白,他们分明都看见了她的样子,那一刻却像渴了三天猛然扎进泉水里,焦渴溺死的瞬间,恍惚看到了死亡前的海市蜃楼。 被几十个人目不转睛一眨不眨地回头看着,四周鸦雀无声,仿佛一瞬间空气被冻结。 换了任何人在这个环境里,都会不安。 那个人却平静极了,脚步从未有丝毫紊乱。 甚至,那清冷如月的眼眸,周遭所有的一切都未映入其中。 目下无尘,心无杂念,她径直走进客栈里,在一张空置的桌子旁坐下。 一身白衣青黛,就像,高悬天际的冷月,倒影在绿洲之心的清水湾。 美到令人窒息,忘记呼吸。 胸腔憋闷的久了,很快三三两两的呛咳出声,还有撒了的酒,不小心呛入肺腑。 缓过来后,所有人都兴奋了,血液微微发抖。 脑子里只有一个词,羊入虎口!!! 第119章 119只反派 看到那些人不怀好意地站起来时, 客栈的老板和跑堂小二都为那姑娘捏了一把汗。 那些人站起来后,并没有直接围过来。 他们被大漠日光晒黑的脸上一片红晕, 不知道是酒喝多了,还是客栈里的炭盆太热。 那些人先是咳咳两声,一个个羞涩不好意思得,竟像是少年情窦初开。想第一个过去说话, 又忽然莫名紧张,但又不想叫别人第一个过去。 这样古怪赧然的时候, 啪的一声, 一只酒碗忽然凌空砸到正中央地面。 所有人抬头望去,二楼栏杆上正坐着一个英武俊朗的少年,露出一排白牙灿烂地笑着。眼睛亮晶晶的, 小麦色的肌肤结实有力,就像大漠里跃跃欲试的新长成的头狼。 那人浑身充满一种蓬勃的生机张力和攻击力, 但那张尚且年轻的脸, 便是再不怀好意的表情,看上去都透着干净清爽的味道。 “看什么看, 都回去坐好。”他的嗓音凶狠低沉,纵使是玩闹地笑着, 也带着一股叫人信服的压迫。 周围那些比他年长的大汉,嘴里不满地骂骂咧咧两声,却都悻悻地坐回去, 只一边喝酒, 一边拿眼睛注意事态。 所有人目光汇聚的地方, 那个背负古琴的人,却像是毫无察觉,等了一下,不见客栈的人招待,才微微抬头看向埋头算盘的客栈老板。 “姑娘,要些什么?” 顾矜霄循声看向左前方,那从二楼栏杆跳下来的年轻人走到他面前,似模似样的倒着茶。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牙齿整齐又雪白,便是看上去无害友好,整个人一身粗犷豪放的装束,侵略性的气场,也不怎么像平民。 “店里有什么?” “店里有……”年轻人看了下周围那些寒碜的酒肉,轻啧一声,回头看向装死的客栈老板,“喂,店里有什么能见人的东西?” 客栈老板顿了顿,木着嗓音说:“所有的食物都拿来招待诸位了,肉干,奶,酒,馕……” “行了行了。”那年轻人随意挥手打断他,下巴微微一扬,看都不看对身后说,“去把店里最好的东西拿来。” “不用了。”顾矜霄淡淡地说,“清水就好。” 年轻人一条腿踩在凳子上,左手撑着下巴,俯身歪着头,一眨不眨地看着顾相知。 “看你的样子,是中原人吧!最近大漠里中原人好多,你是跟谁走散了吗?我在这里还算认识几个朋友,你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可以帮你。我叫疏勒,姑娘怎么称呼?” 顾矜霄抬眸看着他,平静道:“顾相知。” 这个叫疏勒的年轻人摸摸鼻子,笑了笑:“这里穷乡僻壤的,什么也没有,你要找人的话,这里是没什么人来的。我知道一个大绿洲,很热闹的,最近来了许多人,要不要带你去?” “谢谢,不用。” 疏勒失望地叹口气,站起来后退:“那没办法了。其实是这样的,我呢,算是个部落首领世子。你们中原的话来说,首领的继承人是世子吧?我缺个媳妇,我一见你就觉这是上天的安排,你要是也这么觉得,天亮我就带你回去办喜事。” 顾矜霄眼眸不抬,只是喝茶。 “你要是不愿意——”疏勒很遗憾地摊手,“那我只好把你当做战利品带回去了。因为,我们就是大漠里最有名气的黑风部。” 看到面前的美人没反应,周围一片憋笑的声音。 疏勒歪歪头:“好吧,你是中原的女孩子,黑风部就是,就是……” “马贼。” “强盗。” “嗷嗷嗷……” 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看戏人,嗷嗷地喊着,很是光荣地说出他们的真身。 所有人都笑着,等着那清冷的中原美人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仿佛一只小鸽子落入一群猎鹰的盘旋之中。 顾矜霄放下茶杯,眸光静静地看向疏勒:“我只是个卖艺的。” 她背上的琴,所有人都看到了,就算不懂中原人的乐器,大致也能猜出来这是什么。 疏勒眼里明显的爱慕,半响眨了眨眼,反应过来顾相知说了什么,因为自己的失态脸色一红,他咳咳两声,声音里藏着一丝温柔。 “卖艺的啊,虽然我们是强盗,但其实不欺负女孩子。刚刚跟你开个玩笑,你别怕。” 顾矜霄平静地说:“玩笑?那我也跟你开个玩笑,现在,你的人立刻撤走,放下劫掠的物资,什么事都没有。否则,再过两个时辰天亮,你们一个都走不了。” 周围哄笑的声音渐渐平息。 疏勒歪着头眨眨眼:“什么意思?” “我是个方士,”顾相知看着他们,眸光空寂,清冷无尘,“他们身上有血光之灾。” 于此同时,一片寂静中,听到一阵奇怪的声响。 疏勒挥手,所有人顿时不动,他侧耳仔细去听。 燃烧作响的柴火声音,还有野外呼啸的风声,以及,骆驼蹄子包了布后沉闷的声响。 “有人包围,抄家伙撤。” 与此同时,楼上的门被踹开,负责望风的人滚下楼梯,一群中原人打扮的武者拔剑袭杀出来。 疏勒的人反应很快,毫无恋战向外跑去,很快一个个上了骆驼,在十一月的沙漠寒霜之中跑走出去。 等他们消失无踪,前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楼上一个作男装打扮的女子出来,手里也拿着剑,明艳的脸上神情铁青难看,似乎怒极。 她气势汹汹从上面走下来,对顾相知诘问道:“为什么要告密?差一点我们就灭了这群盗贼?” 方才混乱的时候,顾矜霄正好从背包里拿出泉水来泡茶喝。 闻言,他轻轻地看向说话的少女:“我没有告密,你们也灭不了他们。他们八十个人,你们不到二十个人,打不过。” 男装丽人气急,仍旧涵养很好强压了,只是怒道:“我的人只差一点就可以包围了他们,区区八十个人算什么?我们少说也有一百个。” 顾矜霄颌首,淡淡道:“那他们怎么还不进来?” 男装丽人神情狐疑,是啊,从方才忽然发难到现在,她的人应该早就到了。 “出去看看。” 身边几个灰袍护卫立刻走出去,不一会儿回来。 “大小姐,外面一个人都没有。” “没有,四面看了,都没有我们的人。” “都看了,没有人。” 男装丽人不可置信:“怎么回事,那些马贼明明就是听到声音才跑走的……” “是啊,我们也听到了。” 却听被他们包围质问的白衣琴师,轻轻地说:“像这样吗?” 这一次,所有人又听到那沉闷地千军万马包围而来的声音,然而外面除了月下阴影,什么也没有。 就像,传说中的阴兵…… 顾矜霄淡淡道:“沙漠里最常见的两种东西,一种是欺骗眼睛的海市蜃楼,另一种是欺骗耳朵的鬼蜮之声。对方士而言,并不难制造。” 男装丽人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冷静下来的大脑想清楚,刚刚并不是真的有人包围这里,那些盗匪是被这人设计的幻象给吓走的。 她调整了一下心态,歉意道:“是在下误会了,多谢姑娘替我们解围。”虽然,若是没有这个方士,等到天亮,她也能将那些盗匪一网打尽。 “不客气。”顾矜霄垂眸看着茶杯,“不过,方才我说的话是真的,他们的确有血光之灾,除了那个叫疏勒的人。” 他看向被撕扯下的门帘外面,冰冷孤悬的明月如霜,照彻深蓝天际。 “不止是他们。整个玉门关,死气很重。尽早离开吧。” 顾相知的声音并不冰冷,但所有人心里都忽然一寒。 男装丽人半信半疑看着顾相知,想要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顾矜霄知道她想问什么:“你的人,天亮后派人去找找吧。姑娘的脸上有失物之相,血光之灾……已过。” 血光之灾已过是什么意思? 就是有血光之灾,已经发生了。可她什么也没有发生。 唯一只剩下一点不对劲之事,她原本安排兵分两路,以自身为诱饵,带来的护卫高手连同玉门关驻兵,一起打那些盗匪一个措手不及。 可是,直到现在却一个人都没有来。 心底有一个不好的预感升起,男装丽人勉强没有露出分毫异样,再次感谢了顾相知,寒暄两句,结了个善缘。 沙漠里天亮的很快,派出去寻找的人不久就回来了,带来噩耗。 在据这里不到十里地的水源旁,发现了那百来个护卫的尸体。看样子,是在昨天下午他们分道扬镳以后,那些人还来不及去找附近驻军,就突然遭到毒手。 经验丰富的老手勘察过尸体,强压悲愤报告大小姐:“都是一剑毙命,看上去是只有一个人,同一把剑。” “这不可能!玉门关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高手?这样的高手又为什么要杀无辜百姓?” 那男装丽人眼含泪水,强忍着不流,悲愤欲绝。 顾矜霄眸光微微一动,起身走过去,轻声道:“可否让我看看他们的遗体?” 男装丽人想到顾相知是方士,许是可以度化他们的灵魂回去家乡,按捺着悲痛点头:“多谢顾姑娘。在下哥舒茵,日后一定答谢姑娘。” 顾矜霄颌首,他的眼底并无任何情绪,并不明白有什么好悲痛的,毕竟死亡只是换个世界去生活。除了彼此暂且看不见,并无任何区别。并且,总有一天都会再见。 但他还是说了句:“节哀。” 等顾矜霄跟着那些人过去事发地点的时候,远远的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纵使是风沙烈烈的大漠,那人一袭白衣依旧纯白如雪。只是金光碧空之下,白衣之上暗绣的白色仙草祥云,在衣摆之上若隐若现。 远远看去,水域边草叶摇曳,那人白纱蒙眼的脸,俊美淡泊,远胜仙人。有一种看淡世事,洞晓一切的疏离缥缈。 顾矜霄尚未走近,那人便侧首看来,疏离清冷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丝柔和薄暖。 “这么巧,又见到小友了。” 哪里巧了?不是他说了,要来替顾相知取剑的吗? “接到鹤师兄的纸鹤,就来了。” 鹤酒卿神情略有忧虑:“你真不该来这里。玉门关的气氛,很不对劲。” “鹤师兄发现了什么?” “这些人都是被鬼剑所杀,百来个人,一剑毙命。” 一剑杀百人! 鹤酒卿微微叹息:“而这,不是第一件。方才我过来的时候,在另一处相隔不远的地方,看到一群马贼,死于同样的姿势。我是追着痕迹找来的,不想这里的人死去的时间,比那群马贼更早。” 顾矜霄眉睫微微一动,睁大眼睛。 那群马贼会死,他并不意外,但那些人竟然是死于鬼剑,这就叫他太过吃惊了。 “鹤师兄,招过幽魂了?” 招魂,就是方士勾连阴阳,询问死去的阴魂冤屈。 鹤酒卿是可以直接真身去往幽冥的,不像剑三的方士系统,需要入定。 “没有用。”鹤酒卿摇头,“那伙马贼,我便是借着幽冥之界追到这里的。鬼剑是方士之器,被它所杀的人,魂魄都会被剑摄走。我只看到,在幽冥昏暗里,一抹幽蓝的残影。” 第120章 120只反派 有人持鬼剑, 在玉门关杀人? 对方无疑是个高手,一剑毙命百人。可是, 但凡真的高手,等闲是不可能随意去杀普通人的,砍瓜切菜一样,毫无成就感也索然无味。 而且, 死去的人有正经的商队护卫,也有大漠里来去如风的马贼, 好像完全不做挑选。 顾矜霄沉吟了一下,对鹤酒卿说:“劳烦鹤师兄为我护阵, 我去看看。” 鹤酒卿颌首点头。 顾矜霄双手拟诀, 盘膝而坐, 身下顿时出现一个泛着白光的阴阳八卦阵。 众人眼里的顾相知,一身白衣青黛,眨眼间变成一身神秘古老的方士服。 顾矜霄的眼前一黑, 天地间一只巨大的眼睛缓缓睁开, 世界陷入一片黑白。 【快跟我来。】枉死城的神龙感应到顾矜霄,立刻跑过来这里。 神龙第一次以戏参北斗出现在鹤酒卿面前时, 是跟着顾莫问的。因此, 每当顾矜霄以顾相知的身份出现的时候, 遇到鹤酒卿, 神龙都会刻意避到幽冥去。 对于防止顾矜霄掉马一事, 再没有比神龙更兢兢业业的了。 里世界的顾矜霄, 以灵魂的实体显露, 虽然外面的本体是顾相知,这里看去却是顾莫问的样子。 【快快快,万一鹤酒卿想不开,放心不下要跟来幽冥里世界,你立刻就要掉马的。】 顾矜霄的脸上没有任何紧张在意,但也没有说什么,依着神龙的意思跟着它走。 神龙浮到云层里,警惕地侦查了半天,这才示意顾矜霄安全了。并且表示,有什么风吹草动,它都会立刻通风报信,让他放心。 顾矜霄神情沉静,道一声:“多谢。” 里世界的现场,除了残留的毫无意识的残魂碎片,什么也没有。 顾矜霄绕着现世里印象中的大致战场走了一圈,找到一个最佳位置。 先使用青霄飞羽浮到半空,然后照理用孤影化双标记后,才开启迴梦逐光。 一大片青蓝火焰一样的音符拔地而起,圈成二十四尺半径的区域,影影绰绰出现人影。 迴梦拖出来的片段都是过去发生的倒影,不同于里世界的黑白,画面都是有颜色的。 只见一群人与绿洲客栈那个哥舒茵道别,不久后,他们忽然神情一凝,如临大敌。 有一个领队的上前交涉,忽然所有人都拔剑结阵,然而下一刻,所有人都喷洒鲜血,倒地不起。 可是,诡异的是,画面里他们对着那一面,一个人都没有,那些人好像是朝着空气一通表演。 然而,空气却不会杀人。 【这些人死得那一瞬间,顾矜霄你看到了吗?】神龙惊呼,它化成原型的时候,声音低沉,倒听不出咋咋呼呼的瑟瑟发抖。 顾矜霄自然看得很清楚:“一阵黄沙。有一道凌厉的波纹,绕了这伙人一圈。那个人的不是站在原地挥了一剑,而是极快的在人群里横冲直撞过去。” 【重点是,看不见!】 顾矜霄点头,淡淡地说:“所以,这次是真正的鬼剑了。才可以屏蔽我和鹤酒卿的方术追击,而不显露执剑者的痕迹。” 【你快回去吧,反正也看不出什么了。这里给我的感觉很难受,就像陷入一滩沼泽里。】 顾矜霄环顾了一下四周,对神龙说:“好,神龙大人也小心。先回去枉死城吧。” 外面,现实中。 鹤酒卿看到顾相知入定后,伸手召回仙鹤小白,让它盘旋高空侦查四面。 趁着这个时候,鹤酒卿询问了一下这些商队护卫的来历,便对着尸体念了一段往生咒。 顾矜霄还神入体醒来,走到他身边,也弹了一曲度魂曲。 那些商队的人,在这肃穆安宁的琴音和往生度魂之语里,慢慢收敛起悲痛,井然有序的收起同伴的尸体。 每个人都默默地对鹤酒卿他们颌首,表示感谢。 管事人沉声道:“似我们这些背井离乡讨生活的,这种生离死别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只是,以往不过是遭遇匪盗,遇到天灾疾病,没有办法的事。只有这次,他们死得不明不白……无论如何,多谢两位。” 顾矜霄目送他们带着尸体往客栈走去。 太阳慢慢爬出地平线,橙黄色的阳光下,大漠一点点热起来。冰凉的风吹拂而过,错觉沙子和荆棘还沾着昨夜的霜露,湿漉漉的漫射碎散的晨光。 在这耀眼的光辉和幽冷的晨风里,连鹤酒卿的神情也有些不可捉摸的疏离遥远。 鹤酒卿叹息一般:“这些人的魂魄很可能都在鬼剑里,也可能直接往生湮灭,你跟我的超度,度的不是死者,是这些还要继续活下去的人。” 比起长眠无觉的逝者,所有的仪式和纪念,更多只是为了安抚活人。 顾矜霄从不需要虚假的安慰,但他理解鹤酒卿的话。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生者不知他日还会相见,以为永别,故而悲痛。鹤师兄为何也伤怀?” 鹤酒卿沉默了片刻,轻轻地说:“小友又为何伤怀?” “因为,我一直想知道一个问题,一个困扰我很多年的问题。”顾相知眸光清冷,漫不见底,“人死为鬼,还有相逢。若是生而为鬼,鬼死为何?该去何处找寻?” 鹤酒卿没有回答,良久,温柔从容地说:“我解不开小友的疑问,只觉得,若我有朝一日消失在天地间,有一个人能一直念着我,我会很高兴。无论我变成什么,只要有一线希望,也会努力回来,与他再次相逢。” 顾矜霄眉睫微颤,抬眸看他。 鹤酒卿微笑很淡:“方才小友问我为何伤怀,因为,无人为我悲痛。” 顾矜霄并不懂他的意思,心却忽然微微一刺,鹤酒卿已经率先向客栈走去:“走吧。” …… 当他们回到绿洲客栈的时候,却意外的遇到两个人。 看到沐君侯自然算不得太意外,重要的是,沐君侯面前那个冷峻苍白的少年。 “小友你看,沐君侯面前那个人,是不是你要找的故友?司徒铮。” 客栈外的清水湾旁,聚集着一众人。 沐君侯面朝这个方向,那个玄色锦衣的少年剑客则侧对着他们。周围剑拔弩张围着的那些人,正是哥舒茵的商队。 若不是沐君侯提醒,惊鸿一瞥之下,顾矜霄还真的无法把那个锦衣少年和当初的司徒铮联系起来。 印象中的司徒铮像一块山涧冲刷下的顽石,虽沉默寡言,却锐利敏慧,整个人都充斥着一种质朴简单的气感。 眼前那个人却是一身锦衣,金丝绣纹华贵精致,而包裹其中的人,则像一块方方正正的雕塑品,像是被放进模子里浇筑出来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冷硬木然。 沐君侯简直不敢置信,终于与司徒铮再见后,会是眼下这种情景。 面对他的惊喜热情,司徒铮的反应极为冷淡。 “你这混蛋,不告而别就算了,这么久不与我联系,可知道我为了找你,差点掘地三尺?” “多谢,我没事,不需要找。” “这身衣服……看来你这段时间过得不错。那我就更不能放过你了,少说也得陪我喝三天的酒。” “沐君侯的酒,天下有的是人想喝,就不用我了。” “你,司徒铮,发生了什么?你看上去好像有些不对。” “没什么,告辞。” “司徒铮!” 短短几句对话,沐君侯由惊喜,惊诧,不解,忧虑,疑惑,到不安。 他本意是伸手去抓司徒铮的肩膀留下他,没想到下一瞬,司徒铮毫不犹豫就拔剑相对。 沐君侯眼底既有愤怒惊讶,也有受伤黯然。 纵使不曾防备,以他的武功之高,接下司徒铮那一剑也并不难。 但失踪许久的好友好不容易相见,冷言冷语就算了,还毫不犹豫对他出剑,这就大大刺伤了他。 事已至此,沐君侯反而冷静了:“司徒铮,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还是不记得我了?我不信,真正的司徒铮会这么对我。” 司徒铮眉头紧皱,本就冷峻的脸,越发生人勿近。 他烦躁地抿了抿唇角,拿剑隔开彼此:“我不需要朋友。你我或许以前是,但从现在开始也可以不是。你若是接受不了,就当我脑子有问题吧。所有妨碍我的人,都是我的敌人。下次,我不会留手。” 在司徒铮拔剑的时候,哥舒茵的人正在周围巡视,有人看到他手中那把细长的剑,眼皮忽然一跳,立刻不动声色的离开,去报告大小姐。 一阵耳语后,哥舒茵神情几度变化,咬紧下唇:“带上家伙,先留住那个黑衣服少年。” 于是,不等沐君侯说什么,眨眼间四面冒出许多人,将他们层层包围。 司徒铮神情很冷,毫无畏惧,笔直地站着,随时可以出手的姿势。被人围着,他的脸上也没有任何疑惑,似是毫无兴趣,要战便战。 沐君侯却很快挡在司徒铮面前,眉宇虽然凛然,面上却友好笑了:“我与友人发生点误会争执,不知诸位这是何意?” “不准走,他杀了我们的人,等大小姐来。” “与你无关,还请让开。” “这个人很危险,武功很高,小心他手里的剑。” 司徒铮面无表情,他虽然穿得锦绣富贵,整个人看上去还是像山野荆棘,与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别人冤枉他,他也不甚在意,对于澄清,也没有任何意愿。 “让开。不然,杀了你。”他冰冷忧郁的眼睛,虽然看着前方,却放空没有看到任何人。连威胁的话,说得也平淡无常。 “阁下请慢。” 一身男装的哥舒茵在人群的拥簇中走出来,沉声镇定地说道:“强留阁下,是想问问,昨天下午申时到酉时,阁下在何处?” “我在哪里,与你何干?” 哥舒茵不怒反笑:“我有一百个护卫,昨日下午被人杀死在十里之外的水潭旁,对方一击必杀,是个用剑高手。伤口的特征与一般的剑不同,剑薄而细长,说来很巧,和阁下手中这把,极为相似。你说与你何干?” 司徒铮原本面无表情,毫不在意,等哥舒茵说到剑的特征,神情顿时微微一变,他抬眸凌厉地看去。 “你说,伤口的剑痕,与我的一样?带我去看看。” 司徒铮一动,那些拿武器围着他的人,越发警惕收紧。 这次司徒铮没有毫不留情怼回去,而是蹙眉,冷淡地说:“杀人的不是我,但他手里的剑是我的,我来玉门关就是为了找回那把剑。带我去,找到剑,我替你们杀掉对方,报仇。” “凭什么相信你!” “就是,他承认是他的剑。” “大小姐务必小心,对方或许是冲着我们来的。” 哥舒茵略微思忖。 司徒铮收剑入鞘,一语不发证明自己诚意。 沐君侯挡在两方中间,劝说:“在下沐天疏,此事或许有误会,我们并无恶意,或许大家可以好好沟通一下。” 鹤酒卿和顾矜霄走近的时候,正是双方对峙的时候。 那些人不知道鹤酒卿,但是顾相知昨夜用幻象逼退马贼,又预言了事态的发生,那些人态度都极为友善。 “顾姑娘回来了,正好我们抓到疑似杀人的嫌犯,你来看看,他是不是沾了人命?” 商队的这样一喊,所有人一时之间都看来。 沐君侯惊讶又惊喜:“相知姑娘,你怎么也在这里?看我,这段时间你也到处奔波在找司徒。” 哥舒茵讶然:“顾姑娘认识他们?” 顾矜霄走在前面,眸光静静地看着司徒铮,轻轻地说:“嗯,认识。凶手不是他。” 他这么说了,那些人面上虽有犹豫,动作间的警惕之意却松散许多。 哥舒茵面上毫无迟疑:“既然顾姑娘这么说了,我们自然信你。收起来吧。” 那一夜若是顾相知没有逼退马贼,他们不知到援兵出事下,贸然发动袭杀,杀贼不成,必然损失惨重。这一点上来说,都要感谢顾相知的。 更何况,若是这群人是一伙的,以那人一剑杀百人的可怖,也不会被他们这么围着还不动手了。 哥舒茵心如明镜,当下卖个人情做台阶下。 商队的人令行禁止,都收拢武器退让开,表面上各做各的去了。 哥舒茵和沐君侯寒暄打圆场,鹤酒卿站在顾相知身后不远,静默不语。 而顾矜霄在静静地看着司徒铮。 司徒铮也在看着面前这个陌生人,清澈冷冽的眼底雾霭重重,冷漠而忧郁。 有一种孤独敏锐的哀伤和敌意。就像长久被折磨过的猛兽,充满一种对世界尖锐的不信和游离。 顾相知,有些熟悉。 这个名字,他听薇姨提起过。熟悉的不是名字,是听到这个名字时候,一种安心的感觉。就像伤口被吹拂过后,不疼了的记忆。 她为什么那么看着自己? “你,跟我是什么关系?我们认识吗?”他抬眸,眼皮微微撩起看人,隐隐的抗拒,“你也是来找我的?” 顾矜霄走到他面前不远不近的距离停下,平静地看着他,说:“嗯。” 司徒铮的状态不对劲,谁都看得出来,就像是关了许久禁闭出来,对人的亲近很排斥,也很紧张。 顾矜霄垂下眼睛,轻轻地说:“你受伤了。” 司徒铮下意识摇头:“遇到了狼,没,没关系。” 顾矜霄说的,却是他手上破裂的冻疮。 他没有说什么,横琴在手,唇边默念,用治疗的琴音催动符咒。 虽然很抗拒,司徒铮对顾相知和沐君侯,却是默认的友好绿名。 司徒铮感觉到手上痛痒的感觉慢慢消失,这种感觉很熟悉,就像很久以前,这一幕也发生过。 身边的人,骤然重合。 琴弹完了,顾矜霄没有再对司徒铮说什么。对这沐君侯颌首:“人找到就好,此行我另有要事。君侯自便。” 顾矜霄也对司徒铮点头,随即也不在乎他有没有回应,就朝静默等候的鹤酒卿走去。 鹤酒卿这样的人,纵使一句话也不说,他站立的地方,便自成一界。 来来往往的人,都只能拿眼小心的去看,不敢轻易打扰。就像这沙漠绿洲里,乍然出现的海市蜃楼。 顾矜霄走回他身边。 鹤酒卿缓缓笑了:“看来我对小友了解不多,没想到你也会有这样温情柔软的时刻。” 顾矜霄仰头看他,顾相知的身体娇小一些,不像顾莫问的,看着鹤酒卿的时候,需要仰头。 “不及鹤师兄,师兄向来待谁都温柔。” 那白纱蒙眼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认识他越久,越觉得他一日比一日更好看。 鹤酒卿笑容淡淡,如四月春风薄暖:“你说的这个‘谁都’,是不是叫顾矜霄?” 心忽然失衡一跳,顾矜霄:“……” 他清冽从容,缓缓说:“这样说的话,就不算错,师兄的确是对谁都温柔。” 第121章 121只反派 这是梦。 又一次站在荒芜的沙漠里,从有意识的那一刻, 顾矜霄就清楚, 这是梦境。 虽然他并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无论是顾相知的数据身体, 还是神龙用成就点兑换给他的肉身顾莫问,都不需要睡眠。但是平素无事的夜里, 顾矜霄还是会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直到明月西斜,天光熹微。 更早一些,在神龙带他飞升这个世界前, 他就已经习惯很少入眠。 本就略显苍白的皮肤上, 即便再淡的黑眼圈,也会加重这张脸带来的威慑阴郁之气。但顾矜霄并不在意。或者说,被畏惧这件事,某种程度是他刻意为之。 一切, 都和梦里的这个地方有关。 为什么, 忽然梦到?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样解释的话, 倒也说得通。 玉门关的沙漠, 多多少少会勾起潜意识里关于那个地方的记忆, 毕竟都是相差无几的沙漠。 可是,这样想的话, 下意识就会想起那个早已湮灭在过去的声音。 那时候, 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如同年久失修的神庙里金身泥塑的神像。 那种感觉,就像失眠的夜里醒来,全世界都睡着了,唯独剩下你一个。 停电了,世界是一片海,你是海上一叶,周围都是冰冷死寂的波浪,除了就这么躺着,等着好像永远也不会来的天亮,什么也不能做,不能想。 忽然的某个时刻,光从坍塌的缝隙里照进来,就像天上晦暗厚重的黑云破开,露出一缕月光。 漫长的黑暗里,响起脚步声,有一个好听的声音笑着问他:“这里真美,躺在这里看风景,会更好看吗?” 那时候,那时候的顾矜霄对此是漠不关心的。并不觉得有了这缕光、这个人,于他而言有什么不同。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未曾得到的时候,人是不在意,也不真的明白,什么是珍贵和美好。所以躺在那里,和走在外面,活着和死去,也就没有任何分别。 折断一枝花,踩死一只小动物。温驯的眼泪,灿然的笑容。晴天或下雨。被伤害还是被爱。都是一组毫无意义和区别的字句。 但是,当那个人在耳边描述,周围的花海如何随着天光星辰的变化而荣枯开落,是什么颜色的。花瓣轻薄柔软,比丝绸还娇贵。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顾矜霄走在荒凉死寂的沙漠里,沙子是湮灭的白骨,风吹不起。 不远处,那个早已经遗忘的人和声音,在说着过去的对白。 “躺着看的话,夜幕里,枝叶摇曳是银白色的。星辰的光从树叶缝隙洒下来,漫漫昭昭……” 枝叶漫漫,星光昭昭。风很轻,有人躺在他旁边,肌肤相触,便觉得一切都很好。 “现在起风了,快要下雨,星辰都被遮挡住了,花是淡淡的蓝色,像旧旧的白。不是月白色,月白色太素雅,这个颜色要更美。想象一下,梦里开出的花……” 梦里开出的花啊,那一定是黑暗里隐隐发白的蓝,绚烂晦暗,至美至恶。 “你笑的时候,很好看,比这里的风景都好看……” 那人带着淡淡笑意的声音,天真无忧,遥远又朦胧,美好的近乎无知虚妄。 像误入荒狱的小仙人。那时的他,一度觉得那个人,是个傻乎乎的笨蛋。 直到最后,他睁开眼,发现……这里只有白骨湮灭堆积的沙漠,没有花,没有星辰,什么都没有。 那个人也不是仙人,能出现在九幽虚危山的,怎么会是普通人? 九幽之狱,虚危之山,那里最多的,是天生天长的鬼魅。而顾矜霄之所以在那里,就是为了镇压这些失衡的,自人心里诞生的鬼物。 那个鬼魅是个傻乎乎的笨蛋,顾矜霄是被傻乎乎的笨蛋所骗的人。 被镇压的鬼,救了来镇压他的人。 “不对,你没有镇压我,你是我偷走的祭品。” 方士的梦就是这么奇怪,分明早已忘记,梦回当初,一字一句却又清晰重现。 唯有那个人的身影,是朦朦胧胧的雾。 当时被蒙着眼睛的顾矜霄看不到,现在的顾矜霄走入梦里,看见的也只是一团雾霭。 那真是一个,愚蠢又温柔的鬼魅。 人死为鬼,鬼死为何? 《幽冥录》记载: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 顾矜霄没有见过死去的鬼,只看到无形无声,消失无痕。 曾经有人问他,找不到是找不到,但找到了你又要如何? 不如何,他想,他只是想亲眼见一见,那个声音的主人。想知道,为什么要撒那么美的谎? 时间已经过了太久,久到,顾矜霄早已经放下遗忘,一梦却又复苏。 他踩着白骨黄沙走近,千里荒野,尸塚孤柩,那里应是躺着一个少年。身上的方士玄衣,朱砂绘以符咒,双眸遮以缟素。 无喜无悲,无爱无恨。比虚危山九幽地,所有的鬼魅都更像鬼魅。 但那个雾蒙蒙的身影,半跪在那里,撑着下巴,声音恬静美好,对那少年说:“你笑起来,真好看啊。” 顾矜霄走近,一阵阴风吹来,棺椁里什么也没有。 他伸手遮了下眼睛,并不意外。 方士的梦不止是梦,他这是又一次回到当初那个地方了。 顾矜霄加快脚步,那不是随意可以旧地重游的地方。九幽地虚危山,无间之海,偶尔误入一次可以,想要再回去同样的地方,绝无可能。 这一次,他或许可以见到那个鬼魅了。 只要使用一次迴梦。 一般来说,很难做到。时间太久就无以为继,但是这里不同,这里时间法则是混乱的。 琴音在风沙里响起,四面淡青色的音波与白骨沙漠交叠,如同暗夜里开出的花,淡淡的蓝,旧旧的白,绚烂晦暗,至美至恶。 顾矜霄的心忽然跳得很快,他紧张地抿了抿唇。 被“幽蓝的花海”圈起来的地方,棺椁里复原当初少年的顾矜霄。 少年苍白的唇很秀美,两侧脸颊的线条却威仪冷峻,眼睛被厚厚的白纱蒙着,冷冰冰的躺着,仿佛永生不死的帝王躺在他的皇陵。 一个白蒙蒙的身影半坐在他的身边,清澈恬静的声音笑着说:“真好看啊,星辰的颜色淡了,天快亮了,天光从树叶的缝隙洒下里,正好洒在你的怀里。我可不可以躺在你旁边,看一眼?” “嗯。”那黑衣的少年说。 “你真好。”那白蒙蒙的身影轻手轻脚睡在旁边,牵着少年顾矜霄的手,伸向半空去接,“感觉到了吗?” 顾矜霄眨眼,感觉自己躺在当初的地方,那温凉的手轻轻握着他的,举起来,明知道什么也没有,那一瞬却好像真的握到了破晓的第一缕天光。 他用另一只右手,轻轻拉开蒙在眼前的白纱,屏息静静地去看那个鬼魅,一眨不眨去记住他。 然后,看到咫尺之外一张清俊稚嫩的面容,笑容美好温暖,和他的声音一样,只除了一点。 那双眼睛无神放空,瞳仁是晦暗的灰色,分明也看着他,却根本就没有意识到顾矜霄在回望他。 还在笑着说:“起风了,这里的风会把所有的星辰都吹落,就像天下的花都落下来。” 怨气凝结的阴冷污秽的雨水落下来,滴到棺椁外的符咒结界上,发出小小的水花。 “很好看吧!” 顾矜霄下意识嗯一声,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看着那双晦暗空洞温柔美丽的眼睛。 “很……很好看。”他轻轻地说,“我叫顾矜霄,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那双晦暗可怖的眼眸,盛着温柔潋滟的光,眼尾弯成桃花的形状。在笑着回答他,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只有越来越大的风雨冲破不复存在的符咒结界,骤雨转瞬隔绝开一切,不止是近在咫尺的那个人和他,还有梦境和过去的边界。 …… 顾矜霄睁开眼,面容沉静无波,许久,一只手缓缓抬起,遮住眼睛。 看不见他的脸,只听到微微不稳的声音,像是笑着,却孤寂:“那个人,是不是你?” 那张脸,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包括最后那个听不清,依稀却是两个字的名字,都很像一个人。 如果三百年前,那个被封印的异人,就是钟磬,一切就可以连起来了。 放走了祭品的人,自己便要背负起祭品的恶业,化身为新的祭品。等价交换,公平合理。 所以,他必须找到那把鬼剑,找到三百年前那个被封印的鬼魅,把欠他的还回去。 如果不是,也没关系。他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找。 这个世界没有,就换另一个世界。既然结缘,既有欠下的因果业债,就一定会再次相见。 …… 于此同时,鹤酒卿也从梦里醒来。 他的脸色苍白,眼睛没有蒙白纱,黑暗里,却也像是畏光一样紧紧闭着。 冷汗从额头鬓角流下,他轻轻的急促的呼吸,就像从一场过去的噩梦里逃离。 略微蹙着的眉宇,让那张黑夜里稍显清冷的面容,显得禁欲而超脱,然而即便如此,仍旧如世外仙人,不染尘埃。 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捂着右眼,那里一阵灼烧,熊熊烈火,仿佛连灵魂都一起点燃。 比前两次都要严重。 鹤酒卿睁开眼睛,神情清冷平静,从容淡泊,没有丝毫意外波澜。 无论是那双银灰色的左眼,还是灼烧如业火岩浆的右眼。 “不论他做了什么,都没有用。我不会输,无论多少次,结果都一样。”清冷从容的声音,如是说。 第122章 122只反派 那一夜,也不知道沐君侯和司徒铮聊了什么, 第二日, 司徒铮的态度虽然仍旧不算好,但并没有一言不发就要独自离开。 早上, 绿洲客栈里。 沐君侯和男装的哥舒茵坐在一桌,正说着什么, 司徒铮坐在旁边低头默默吃饭。 顾矜霄和鹤酒卿一前一后走出来, 两个人竟然都晚了。 鹤酒卿对顾相知颌首:“早。” 顾矜霄顿了顿,才走到他身边。 他们两个实际都不需要吃东西,沙漠里的食物和水都很珍贵, 索性就不浪费了。 “小友有何打算?” “昨夜那帮马贼,还有一个活口。黑风部首领的儿子,叫疏勒。他或许看到过什么, 我打算深入大漠腹地,看看能否找到他。那个拿着鬼剑的高手, 很可能还会再下手。鹤师兄呢?” 不知道是不是没有休息好,鹤酒卿的脸上难得没有笑容,周身的气质也似有若无的清寂。 闻言, 鹤酒卿略有不决:“昨日小友入定的时候, 在下打听了一下商队的来历。商队的首领叫哥舒茵,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玉门关的守军里, 有一个姓哥舒的将军。那位哥舒将军背后是个大家族, 家中有一位前辈, 在洛阳为官。因此,哥舒家族的生意,早就与江南第一盟绑定。” 怪不得,普通的商队怎么会节外生枝,想出兵分两步联络驻军,将马贼一网打尽的主意。原来,这只商队背后还有这样的来历。 鹤酒卿继续道来:“第一盟分布甚广,内里各派林立,虽然盟内之人都是朝堂和江湖兼具的两重身份,但到底有摩擦。盟中众多派系,大体又可以分为朝堂和江湖两种偏向。其中,哥舒一家,便是朝堂派的。鬼剑出现在玉门关,又杀了哥舒家的人,此事玉门关的官军不会置之不理。因此,在下觉得,跟着这支商队会有很大收获。” 还有一点,鹤酒卿没说,两个人却都心照不宣。 拿着鬼剑的神秘人,显然是个高手,出现在玉门关看似随意杀人,这里面一定另有目的。 很可能,对方还会再次出现,找上这支商队。 因为,不管怎么看,杀马贼都更像是掩盖目的的幌子。 顾矜霄想了想:“那就兵分两路,我去找黑风部和疏勒,鹤师兄跟着哥舒茵的商队,玉门关城内见。” “这,你一个人……”鹤酒卿不放心。可是,跟着这支商队的危险显然又更大一些。 “我跟她去。”身后传来少年低哑冰冷的声音,是司徒铮。 沐君侯也紧接着走出来,眉宇略微一丝凝重,先看了眼司徒铮,才对顾相知说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顾矜霄对鹤酒卿点头,与沐君侯走到一边去。 沐君侯回望了眼站在原地的司徒铮:“本来我已经说服司徒与我一起跟着商队走,但以他的性格,恐怕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擅自离开了。平时也罢,这次他失踪这么久,好像失了忆,性情也变了许多,我实在担心。现在他主动与相知姑娘一路,我倒是放心许多,怎么看他也不至于中途丢下你不管。” 毕竟,在所有人眼里,顾相知都是个没有攻击力,只会救人,又生得过分美丽的女子。 “我明白。但有一点你不明白。”顾矜霄静静地看着沐君侯,“我的目的和司徒铮一样,都是鬼剑。” 沐君侯的脸上露出明显的惊讶,随即是迟来的了悟:“江湖传言白帝城主想要那把剑,看来是真的。没想到,连相知姑娘都下场了。” 传言怎么传出去的,顾矜霄都不知道。 他只是说:“不过,你可以放心。在拿到鬼剑前,我会照看他。” 沐君侯拱手一礼,认真道:“多谢。这孩子性情有变,许是吃了些苦头,对我也多有芥蒂防备。反倒对你……” 顾矜霄轻轻地说:“因为君侯太热情了。” “啊?” “他不记得你,你贸然走太近,他自然要警惕排斥。保持一些距离,他判断无害后,自己就会尝试靠近。他不是不想找回记忆,只是怕被骗。” 沐君侯眼底的黯然失落慢慢消失,如释重负笑了笑:“原来是这样,是我太粗心了。” 跟今春初遇相比,沐君侯的眼尾多了一抹成熟沧桑,眉宇也添了沉稳冷静。 粗略算起来,这大半年他已经失去了很多朋友。烈焰庄被灭门,微生浩然伏法。 天机楼的那位微生楼主,衣着华贵,戴着银质面具,又是个神秘高手。纵使是天机楼里那些旧日的书堂之人,也不知道他们的楼主就是昔日故人。三五不时,还要对着正主请假,去荒野凭吊。 于沐君侯而言,就更不会想到了。 这次历经大半年,辗转多地,好不容易找到司徒铮,他自然关心则乱。 顾矜霄颌首点头:“沙漠寒重,君侯保重。” 沐君侯看着向鹤酒卿走去的顾相知,拢了拢自己肩上厚重的黑色披风,欲言又止。 连司徒铮在他的强制要求下,也穿上御寒的狐裘了,商队里的人更是各个狼皮鞣制的保暖衣料。 毕竟十一月了。 然而,只有两个人不同。 鹤酒卿比起以前,只披着件仙鹤纹的氅裘,自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中人。 顾相知却一如往常,白衣青带,端庄淡雅,如远山初雪,清冷无尘。 沐君侯看着,顾相知走到鹤酒卿身边,对他辞行。 鹤酒卿点头,伸出手,手中便多了件淡青色镶着白绒毛的斗篷,自然地披在顾相知的身上,却并没有更近一步替顾相知系上脖颈的带子。反而克制地微微退了半步。 啧。沐君侯摇头,这种人真是何年何月能娶到媳妇? 顾矜霄怔了怔,鹤酒卿站在一步之外,笑容淡淡的薄暖。 他微微抿了抿唇,清冽从容的声音,自然地说:“大漠霜寒,小友穿得太少了。” “嗯。”顾矜霄系好斗篷,回过神来,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鹤酒卿微笑的脸上,露出一点疑惑:“小友,怎么了?” 这个人,明明这样温暖美好,却总是忽然叫他觉得遥不可及。 “可以抱你一下吗?” 鹤酒卿脸上的笑容一顿,露出一点惊讶错愕,很快又恢复温柔平和。 “是想你哥哥了吗?” “嗯。” 鹤酒卿点头,微笑:“我也很想他。” 顾矜霄走到他面前,伸手,慢慢抱住他,缓缓收紧。 鹤酒卿没有动,像一尊温柔的雕塑,许久,抬起一只手,替顾相知理了理斗篷。 他笑着,温暖地说:“阿天一定也很想你。” 顾矜霄垂下眼睛:“我知道。” 拥抱鹤酒卿的感觉,和想象中一样美好。比在春天的草甸上,午后阳光暖融,和风轻缓,陷入松软干净的棉被里,还要美好的感觉。 就像,拥有世上,这一生所有想要企及的一切奢望。 顾矜霄松开手,鹤酒卿的笑容依旧清雅美好,温暖却说不出的遥远。 “鹤师兄,他说,他很喜欢你。” 鹤酒卿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了,迟疑道:“小友?” “顾莫问和顾相知的感觉,是相通的。莫问喜欢的,相知也会喜欢。我拥抱了你,等同于他在拥抱你。” 顾矜霄静静地,深深地看着他,眸光清冷安宁:“所以,刚才拥抱你的……是顾矜霄。” 鹤酒卿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无声无息,谁也不知道那一刻他在想什么。 直到最后,他轻轻颌首,清冷从容的声音,像从水底漫上,湿漉漉的风:“多谢你。一路顺风。” 鹤酒卿顿了顿,紧接着说:“小友,不论阿天对我是何种感情,你都是他最重要的人。你不需要替他或者我,做任何牺牲。” 顾矜霄背对着他,向绿洲外走去,听到他的话,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情,顿了顿,回头望去,眼底眸光复杂:“鹤师兄第一次遇见的人是顾相知,明明我们生得一模一样,为什么你只喜欢顾莫问?” 鹤酒卿的脸上没有任何动摇,唯有薄如春风的温柔,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是站在那里,直到司徒铮和顾相知的背影,远去无痕。 这一幕,在绿洲所有人眼里都有些莫名不解,包括沐君侯。 因为鹤酒卿和顾相知之间,关于顾莫问的对话,连最近的司徒铮也没有听到。 他们只看到,两个人拥抱。然后就是顾相知走开后,那两句对话。 听上去,就像是,顾相知告白,被鹤酒卿拒绝,于是决裂? 沐君侯目瞪口呆,震惊茫然。所以,鹤酒卿的心上人,根本就不是顾相知,是,是顾莫问?! 等等等等,那,当初在澜江码头的对话,鹤酒卿说的那个人一直都是白帝城主顾莫问! 鹤酒卿怎么会,怎么能喜欢上顾莫问?! 如果说,沐君侯只是震惊,感觉整个世界都不好了。 那不远处一个民房楼上的林照月,就只有果然如此。 他扶着墙垣,湮灭的砖墙石末夹渣鲜血掉落。 林照月并不意外,早在麒麟山庄的时候,钟磬见过顾相知后,和鹤酒卿如出一辙的样貌就已经揭示了,那个人隐藏心底的人是谁。 他只是,未曾真的看见,就理所当然掩耳盗铃。 所以,并不怪她。 但,总要有人来承担这份伤心。 顾相知和司徒铮离开绿洲客栈。 半个月后,有人曾在玉门关见到过顾相知独自现身,据说在等一个姓鹤的朋友。 但是,鹤酒卿没有找到顾相知。 顾相知就此失踪。 第123章 123只反派 里世界, 虚危山, 绝无死灵接近的,最恐怖的深渊之地。 顾矜霄在顾莫问的身体里睁开眼, 这是他第一次, 非自愿转换身体。 【怎么回事顾矜霄, 突然联系不到你了。】神龙的原形,发出低沉肃穆的声音。 顾矜霄坐起来, 眼底一片暗沉:“我也是,突然从顾相知的身体里被排斥出去。” 神龙惊讶道:【这怎么可能发生,究竟是谁做的?难道,是有人袭击了你, 那具身体被杀死了?】 “不知道,完全没有被攻击的记忆。”顾矜霄若有所思。 上次发生这种事, 还是顾矜霄第一次使用迴梦,没有掌握好时间, 被天地灵气反噬。当时顾相知的数据身体受不住, 直接被驱逐出了里世界, 是顾莫问的身体挡了那一击。 要不是后来顾矜霄搅动阴阳之力来修复, 那一下足足需要他在枉死城轮回台修养七七四十九天。 神龙舒口气:【幸好被攻击不是顾莫问, 用成就点让琴娘小姐姐回营地复活吧。】 顾相知的身体只是纯粹的数据, 不像顾莫问的,是用顾矜霄的本体作为模板复刻的。初始虽然是数据, 却会越来越接近他的神魂, 最后完全贴合他原本的肉身。死了只能花时间温养元神, 不能立刻花成就点复活。 “也好。成就点还有多少?” 【白帝城和枉死城建好后,成就点就一直在增加,放心吧,完全够用。】神龙说着,启动了一下回营地复活设置,然而,毫无反应。 它顿时受到惊吓,磕磕巴巴地说:【不好了,回不了,不能复活。】 顾矜霄神情冰冷,长眉压低,一片低气压,轻轻地说:“原来如此。看来顾相知不是被杀,是被控制住了。” 【控制住?】神龙惊讶,继而立刻感应了一下,【还是感应不到,但是如果不能复活,那应该的确是活着的。只是处于未知之地。你想想,之前遇到了什么?】 顾矜霄隐隐蹙着眉,看上去就像三天三夜没有睡觉一样,头疼不舒服。 他按了按额角,面无表情的脸上,声音极轻也极危险:“想不起来,只记得我和司徒铮走进一个沙漠集市部落,进入一道城堡一样的门,之后就……无妨,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不等神龙询问,顾莫问的身体便双目失神,如同骤然失去神魂。 真是太过分了,招呼都不打一声,也不跟它商量一下,就贸然回去顾相知的身体里。 神龙化作戏参北斗,围着顾莫问的身体,急得转圈圈。 半柱香后,顾莫问忽然发出一阵低咳,脸色尤为苍白的醒来,眸光冷厉阴郁。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那危险阴鸷的神情只一瞬,很快顾矜霄的神情恢复沉静,淡淡道:“是玄门之术。有人用一种特殊的阵法符咒禁锢了那具身体,任何人都无法感应找到那个位置。我在里面看不到周围的环境,若是稍微停留久一点,连我也出不来了。” 神龙惊恐又愤怒:【果然是那个坏方士,他想干什么?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这是对方第一次真切的使用玄门之术,显露他直接存在的证据。 顾矜霄的脸色慢慢好转,眉宇神情却从未有过的冰冷,毫无感情地说:“顾相知不见了,顾莫问当然要现身。我们去玉门关。” 【可是,万一对方连你也给困住怎么办?】 顾矜霄极淡的笑了,寒潭一样的凤眸危险晦暗,气音一样的语气:“那他可以试试。” 顾相知的身体固然完美,但数据身体和顾矜霄天生的方士之体,到底是不同的。 当初那座举全界方术之力制造的镇陵也压他不住,这个人不过一人,真以为自己修炼成仙了? …… 另一边,在顾相知和司徒铮离开后,沐君侯和鹤酒卿跟随哥舒茵的商队继续走。 在到达玉门关这一路上,不断有人死在鬼剑的手中。 有行走在这条路上的客商,有劫掠物资的马贼,甚至还有玉门关的驻军,最后甚至连关外西域的商旅和小国也没有幸免。 一时之间,整个玉门关内外陷入一片混乱。 各方都想找到那个神秘高手,各部势力趁机浑水摸鱼。有些势力做了案,故意嫁祸给鬼剑。还有势力,以此为由,发动对其他势力的袭击侵略。 玉门关那条商道,彻底瘫痪,一时之间不敢有人行经。 沐君侯放下酒盏,俊朗的眉目紧皱:“那个人像是到处长了眼睛,次次都能避开我们。” 鹤酒卿的神情虽然从容,脸上却也没了笑容,清冽的声音微低:“此地虽鱼龙混杂,风声鹤唳的时候,那人想要隐藏得毫无破绽,只他一个人是做不到的。” “鹤先生的意思是,他还有同伙?” 鹤酒卿端坐不动,在沙漠半月有余,他的身上仍旧纤尘不染:“在听风阁放出消息,在玉门关搅动风雨,这一切都像是刻意为之。或许,都是用来迷惑我们的烟雾。” 不等沐君侯再问,鹤酒卿似是回神:“第一盟也来了。” 沐君侯看向出入玉门关的江湖人,第一盟的人多多少少都带些官气,比一般的江湖人讲究礼数。盟中人最好辨认的方式是,他们穿着的衣服上,都有一处明显绣着柳树的标志。 如今,玉门关急匆匆来往的人,十个里有八个都有柳树纹。 沐君侯回过头,咽下味觉甘醇的绿葡萄酒:“嗯。这条商道,本就归属第一盟管辖。属于第一盟最大的财务来源。看来是局势失控,在从江南别处大量调人来了。” “我没记错的话,君侯也是第一盟的人。” 沐君侯点头:“天下人都知道,第一盟人最多,最有权。但凡是当官会武功的,又或者江湖人有官职的,不管自己怎么想,统一就默认是第一盟的人。在下好歹是个侯爷,怎么可能被放过。若不是我跑得快,指不定三个副盟主的位置,就有我的身影了。” 鹤酒卿没有喝酒,闻言微微颌首:“如此一来,这里的人手应该足够了。” 沐君侯抬头看向他。 “就此告辞。” 沐君侯知道鹤酒卿的意思,虽然有很多人说见过顾相知现身玉门关。他托了哥舒茵的关系去找,也陆续有人说见过顾相知,但是,顾相知却一直没有回应鹤酒卿的联系。 所有飞出去的纸鹤,最终都毫无方向无功而返。即便沐君侯不懂,也知道不对劲。 “我跟你一起去。” 但鹤酒卿说:“劳烦君侯在这里守着,万一小友回来,看不到我们或许会错过。更何况鬼剑近日在这里现身,以你的武功,至少也能看清他的真面目。我会以纸鹤联络。” 毕竟鬼剑才是引起这一切的源头,找到拿着鬼剑的人,也一样能追根寻踪,找到失踪的那两个人。 沐君侯勉强笑了:“那就祝先生早日找到他们,我在这里等你们。” 鹤酒卿点头,缥缈纯白的身影消失在玉门关城内的街巷。 不久,一声清唳鹤鸣响起,一道鹤影载着那个人消失在碧空黄沙天际。 引得许多人仰头看去,只看到依稀一点残影。 同行一路,直到最后,沐君侯也没有问起,鹤酒卿和顾莫问的关系。 但是,沐君侯知道,顾相知不见了,顾莫问很快就会出现在这里。 如果鬼剑背后的人对顾相知出手,那最可能的目的,就是白帝城主。 这个道理,沐君侯能想到,鹤酒卿自然更明白。 沐君侯干了最后一盏酒,结账起身,向着玉门关军政处走去。 …… 当鹤酒卿走入那座沙漠集市时,已经是快要日落了。 比他早两个时辰,顾矜霄先一步走进这里。 东南方向有一条河,叫疏勒河,河边胡杨柳林立,河水据说通向传说中的酒泉。 那个绿洲客栈里遇见的黑风部少族长,刚好也叫疏勒。 顾矜霄第二次走进这里,因为符咒阵法禁锢瞬间的冲击而错乱的记忆,慢慢开始恢复。 他想起来,他和司徒铮找到了疏勒。就在记忆里最后那扇门后。 那是一家客栈…… 当时,他们进去不久,很快发现水里被下了迷药。 顾矜霄暗示司徒铮,两个人不动声色,假装被迷晕。 之后立刻就有人跳出来善后,正是疏勒和另一伙马贼。 疏勒和他们因为对顾相知的处置方法发生冲突,两方打了起来,然后便被司徒铮一网打尽。 顾矜霄单独询问疏勒,杀死那群马贼的人长得什么样。 疏勒眼神凶狠,笑容不屑,整个人却透着狼狈孤绝,跟之前判若两人:“我不但看见了,还能准确画出他的样貌。但我凭什么告诉你?你又不是我媳妇。” 司徒铮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直接一剑抽过来。 顾矜霄拦住了,疏勒这种性格的人,逼迫威胁并不能让他配合,而且,这个人的身体状态已然强弩之末,受了很重的伤。 “有本事就杀了爷爷。”明明没有多大,却学人说狠话,故作痞气的笑着。 司徒铮还比他小一两岁,闻言给了一个冷漠鄙视的眼神,激得疏勒又是骂又是跳脚。 顾矜霄没有说什么,先对着疏勒弹了一曲,治好他的伤再说。总不能话还没有问清楚,人就先死了。 疏勒神情复杂,自嘲一笑:“我早该想到的,十一月的大漠夜晚那么冷,怎么会有女孩子穿得这么单薄,孤身一人出现。” 他们都被那惊人的美貌冲昏了头脑,没有一个想到,大漠风沙那么大,这个人却像是自传说中遥远的江南走来,连鞋子上都没有沾染一丝尘埃。 “你不是普通人,你说他们有血光之灾,他们不到天亮就都死了。” 顾矜霄静静地看着他:“你想怎么样?” 疏勒复杂地笑了笑,抽了抽鼻翼,眼神透出坚毅果决的狠厉:“我回去的时候,黑风部也被灭了。我已经没有家了。我们部落向来只求财,不杀人。他们太过分了。我知道凶手是谁,我看到了。如果你们能替我杀了仇人,我不但把那个人的样貌画出来给你们。还帮你们追踪到他的下落,毕竟,他也算我的仇人。” 司徒铮先答应了。 灭黑风部的,是另一伙马贼。但跟黑风部不同,那群人向来作风狠绝,不留后手,因此,通常率先成为玉门关的驻军处理的对象。所以,规模一直很小,不断死灰复燃。 “但我阿爸前段时间说,这次那群人的规模尤为庞大,而且驻军来了几次都没有损伤,好像是背后有一股贵族势力在支持他们。” 司徒铮冷漠:“你只要告诉我,杀谁。” 疏勒带着恨意:“一个戴着绿扳指的贵族。就是他下令那些人屠杀我们部落所有人。一般的马贼不会杀女人和孩子。他们却一个都不放过。就是那个人的意思。他周围有很多武功高强的黑衣人,很像你们中原的人。一般人很难近那个人的身。” 他似是想起什么:“对了,你们要找的那个拿剑杀人的人,也是个中原人。” 这一点,司徒铮和顾矜霄都没有意外,鬼剑本来就是中原之物。 疏勒表示,他这段时间一直在这里,就是为了伺机复仇。所以,他打听清楚了,那伙马贼一直在劫掠年轻美丽的少女回去,据说是为了献给那个贵族。 根据回来的少女说,那个贵族声音很温柔,并不欺负她们,还给她们好看的衣裳和食物,只是和颜悦色的跟她们说说话,很快就送她们回来。 但这一点,疏勒并不想提,他只觉得对方人面兽心,估计是嫌姑娘不够好看。 “如果你们要近他的身,最好找一个愿意配合的貌美姑娘,才有可能找到那个贵族藏身的位置。因为他每天在的地方都不一样。只是,难就难在上哪里去找这样的美人。最近,劫掠去的姑娘还没见到那个人,就被送回来了。” 疏勒真情实感的忧愁叹气,司徒铮也皱眉深思。 对此,神龙表示:【……】 顾矜霄沉默了片刻,在一片真切的愁眉不展中,用顾相知那张清丽绝伦的脸对着他们,淡淡地说:“我美吗?” 司徒铮和疏勒同时一僵,缓缓抬头看向那张超脱红尘,美到令人窒息的容颜。 两人的脸几乎同时染上薄红,神魂颠倒,强自保持镇定,小心翼翼地说:“美,当然美。怎么了?” 顾矜霄没有笑,清冷空灵的眼眸,似乎比以往更多几分目下无尘的凉意。 唯有神龙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爆笑,笑声经久不息。 顾矜霄没有说什么,转身向那群巡视的马贼走去,中途回头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 最后,自然是被客客气气的请上马车,进入到当地土著的庄园里。 为了防止节外生枝,所有请去的姑娘都被蒙上眼睛。 带路的人用生硬的中原话请他稍等,顾矜霄在院子里等了很久,久到他忍不住想摘下眼罩。 周围似乎种了沙地玫瑰和薰衣草,也不知道是怎么培植的,十一月的天气周围一点也不冷,那些花好像还开着。 浓烈的花香,眼睛被蒙上看不见,这一幕情景让顾矜霄想起当初在那个地方的经历。 当他不耐烦抬起手的时候,忽然有人轻轻握住了顾相知的手。 旁边有人!居然。 而顾矜霄却一点也没有察觉到。 说起来,司徒铮一直在暗处跟着他,这段时间如果顾相知独处,他自然会现身交流的。 想到这里,顾矜霄按捺下了没有动。 对方的手很温柔有礼,没有丝毫逾越,手指的温度偏寒凉,掌心却有源源不断温热传来。 手指修长柔韧,没有明显的茧子,是个养尊处优的男人的手。 “大人?”顾矜霄试探地说。 那个人没有出声,只是牵着顾相知的手,在掌心轻轻写下字:跟我来。 原来是不会说话吗? 被这股香气弄得心烦意乱,顾矜霄也想快些离开这里,就没有拒绝。 那个人走得并不快,脚步声很轻,像是武功不弱,还有一种奇特的熟悉感。 顾矜霄被他牵着,走进一个房间里,那个人松开了手。 “多谢。” 沉默片刻,那个人似乎在注视着他,发出一声极轻极温柔的笑声。 下一刻,有人从身后揽住他,叹息一样:“睡吧,我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害你。” 那声音压得很低,微微隐忍克制的沙哑低沉,却又错觉温柔清冷,含着浓烈的爱意。 顾矜霄尚且不及分辨,意识便陷入昏迷,下一刻,被排斥出顾相知的体内。 第124章 124只反派 那个声音很熟悉, 一定是他曾经听过的。 顾矜霄第一时间想到, 对顾相知尤为偏执的林照月。 但,这不可能。 林照月是个普通人, 凭他自己还做不到困住一个方士。 对方明显是早就设计好陷阱, 引着顾相知走进去。 当时他闻到的香气, 并不是什么真正的花香,而是特意制作出的布阵引香。 困住顾相知有什么用? 沙漠烈日,耀得人眩晕如梦, 目之所及, 影影重重。 鬼剑, 玉门关, 顾相知……是的,是冲着顾莫问来的。幕后的人想要引他来这里。 顾矜霄慢慢笑了, 一步步走进这里,向着记忆里的方向走去。 …… 当那个风雅神秘的男人出现在黑市里, 便如沙尘暴骤临一般, 瞬间传遍所有人的耳目。 青衣白底, 玉冠广袖, 如同遥远的洛阳都城, 千年的诗词骈赋里走出。 那样的容貌气度,已经远远超出人想象之外,只能想到古老传说里的天神。 又一天毫无消息, 疏勒焦急地等待着, 忽然听到周围人语无伦次的谈论着什么。 夸大颠倒的言辞, 似是惶恐慌乱又抑制不住向往的神情,颤栗地指着黑市外的入口。 疏勒捕捉到其中一句话……前天那个白衣背着琴的仙女…… 他的眼睛一亮,明知有些蹊跷,身体却比脑子更快反应,一阵风地向着那些人指着的方向飞奔而去。 看到那个人,站在风沙烈烈的丘陵,青白色的衣衫纤尘不染,微微低着头。 侧脸的样貌,果然就是顾相知。 他激动地跑过去:“你去哪里了,一直没有消息,我找了你们好久……” 那人微微一顿,缓缓侧首低头,朝他看来。 疏勒抬头,激动雀跃满是笑容的脸僵住了,刹那变作苍白,脏腑隐隐克制不住的颤栗。 下意识想要后退,却腿软得一动不动,只能睁大眼睛,瞳孔微微放大地望着那个人。 那张俊美至极,也危险至极的面容。眉峰凌厉,目若寒潭,沉静无波。如冰川绝境,亦如大漠无星无月的黑夜,死亡的阴影铺天盖地笼罩而来…… 美不是美,是恐怖煞气,如同面对尸山血海的幻境。 不止是心跳,好像连身体也不属于自己,在不知生不知死的虚妄之境,他就像个没有灵魂的傀儡一样,站在那个人面前。对方问什么,他答什么。那人便是杀了他,那一刻他也生不出一丝的抗拒。 直到很久后,周围感觉不到那股可怕的威慑气场,他才脚下一软跪坐在地,抓住一把烫手的沙子,大口大口地喘气。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好可怕,光是回想一下,就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寒战。 那个人,那个人好像提到了……顾相知? 忽然,一只冰凉的手放在他的肩上。 疏勒僵住了,眼睛缓缓睁大。 身后,金属摩挲一样磁性的声音,尾音极轻极淡,像噩梦里的投影,没有任何情绪,对他说:“我想了想,还是你来带路吧。” …… 两个时辰后,同样走进这里的鹤酒卿,遇见的却是一群紧闭门户,空空荡荡的鬼市。 还有一群人在拖家带口地逃离这里。 “请问,发生了什么?” 鹤酒卿的风姿气度,清正和煦,任何人第一眼看到他,都会心生信赖和好感。 那样出众的人物,普通人一辈子也不会遇见第二个。这个沙漠小镇的人,却一天内看到两个。 “这位远方的客人,快离开这里吧,这个不祥的镇子来了一个魔鬼,那边的庄园里,所有人都死了。他很快就会来杀了我们,趁着还有时间,快逃走吧!” “多谢。”魔鬼吗?白日怎么会有鬼。 鹤酒卿逆着影影绰绰的人海,穿过这个黑市鬼镇,向着沙丘深处隐匿的庄园走去。 两处地界还有一段距离,他索性召来小白坐上去,仙鹤展羽,快速地冲开热浪盘旋到目的地上空。 鹤酒卿落到谷口,向内走去。 一地拿着武器做进攻状的马贼尸体,没有明显的伤口。 看样子是有人直接闯了进去,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真是过于凌厉的手段,戾气太甚,失之仁义,不留一点余地。 鹤酒卿快步走进去,沙丘环绕之地竟然是个小绿洲。仿佛来到了温暖如春的江南,到处是清泉草地,鲜花蝴蝶。 金碧辉煌的亭台楼阁,仿佛一座座宫殿。 可是,宫殿的守卫者却是一群盗匪,如今他们都躺在地上,这里只剩一片死寂。 鹤酒卿走到深处最精致的庭院,忽然看到,目前为止唯一的活口。 一个跌跌撞撞,失魂落魄跑出来的年轻人。满目惊惧,面容神情却坚毅,极力保持着镇定。 鹤酒卿飞到他面前,扶住他:“小兄弟,这里发生了什么?” 疏勒一瞬间以为,自己偷偷逃走,被那个魔鬼发现了,眼神露出绝望,下一刻看到鹤酒卿,才大喘一口气。 “快,快走!都死了。”疏勒打几个寒战,眼神难以置信,“那个人把这里所有阻止他的人都打死了。没有人能挡住他一击。他疯了,再不走我怕他杀红了眼,连我们也……” 鹤酒卿略有疑惑:“那个人是谁?他为什么要杀这里的人?” 疏勒的脸上露出一丝快意:“这里是沙漠里最凶狠残忍的悍匪的窝,这些人连老弱妇孺也不放过,死得好。那个人,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可以猜到些,他妹妹被这伙马贼背后的贵族抓了,至今找不到人。那个人大约是来报仇的。杀得好,最好全都杀光他们。” 鹤酒卿沉默了一瞬,这个年轻人前一刻还被这寸草不生的杀伐惊吓到逃跑,这一刻却因为大仇得报开始狰狞大笑起来。 但这不是重点,他平静地问:“那个人,他的武器是不是琴?” “你,你怎么知道?” 鹤酒卿没有回答,只说了句:“走吧,告诉镇上的人,没事了,不用搬走。” 话毕,他快速向着疏勒来的方向而去。 穿过一座建筑物勾连的拱门,里面别有洞天。 一个熟悉的身影浮坐在露天宴席的主座上,微微垂眸弹着沁人心弦的琴曲。 在他座下二十尺范围内,是东倒西歪拿着各式武器的尸体。还有许多人,围绕在不远处,有人跃跃欲试的冲杀,然后无一例外死在边沿,剩下的人胆战心惊的踟蹰后退,弃械而逃。 唯有那个敛眸专注弹着天音仙乐的男人,似是忽略了周遭所有一切,沉浸在这美妙杀人的琴音里。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杀意,神情沉静尊贵,不可接近。 但那青色如水的音波,分明是冷酷嗜杀收割生命的镰刀,一波波的席卷走所有对立面的敌人。 鹤酒卿走入这美丽梦幻的淡青色音湖,像涉水而上,走到那个人面前。 轻轻地说:“可以了,没有敌人了。阿天。” 琴音戛然而止,那人的手按在琴弦上。 鸦羽一样的眼睫,笔直狭长,慢慢抬起,露出那双寒潭一样的凤眸,毫无生机,阴郁倨傲,却又静谧安宁。 至美至恶,晦暗神秘,无邪无心。 像是白日降厄的魔鬼,像途经异界的神灵。 “你来了。”那尾音极轻的声音,就像一阵风过,微微的凉。 鹤酒卿隔着白纱看着那个人:“嗯。” 顾矜霄慢慢垂下眼睫,说不好是轻慢还是不在意,淡淡道:“你都看到了。” 面前的鹤仙人轻轻应了。 顾矜霄露出极淡的笑容,声音竟有些温和:“不知怎么,方才一张口竟想说,这些人如何该死,证明我并不是滥杀。但是想一想,并无分别。这样反倒似在狡辩了。” 他轻轻抚过琴弦,唇边似笑非笑,眉睫不抬,沉静凉薄:“鹤仙人与我本就不是同道之人,于我而言,有些人便是罪不至死,阳寿未尽,若是我愿意,也可以随手提前送他们去枉死城常住。” 他呢喃似得说:“奇怪,一开始与你结识,明明是我先警告的你,不要被我扯下来。不知怎的,倒是我自己作茧自缚,先画地为牢,向你靠拢了。不过,伪装克制,都只能是一时,你看,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我本就是这个样子的。” 顾矜霄起身,将长琴收起。 从他开始说话,就没有正眼看过鹤酒卿一眼,鹤酒卿也安安静静的,没有说一个字。 但当他要越过鹤酒卿走时,对方却挡在他的面前,那张不食人间烟火的清俊面容上,缓缓露出温润薄暖的浅笑。 含着笑意的声音,清冽如酒,轻轻地说:“原来阿天是这么想的吗?稍微有些惊讶,但是,我的感觉并不相同。我从来不担心,会因为跟你走近而背离道心。更没有所谓的掉下去一说。” 他说:“因为,被你吸引,到你身边去,并不是去到深渊里面,我只是靠近深渊边缘。阿天你并不是你以为的,满手鲜血罪恶,在深渊谷底看着我。你只是站在明暗交汇的阴影上,哪一面也不靠拢,一步都不偏倚。这样的阿天,很特别。” 他说:“我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掉下去,不是因为我盲目相信自己的自制力。我只是知道,在深渊和我之间,还站着你。只要你在这里,我就永远不会越过去。” 他说:“阿天你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邪恶。不是所有双手干净,不沾鲜血的人,就是好人。枉死城内的阴灵,也不都是无辜的被害者。这个世界罪该万死的人,总有人需要站出来结束他们的恶业,背负起他们的因果。但有的时代,他们被称作英雄,有的时代他们被认定有罪。” 顾矜霄静静地看着他,似笑非笑:“佛家所谓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吗?真可惜,我不是。” 他上前半步,捏住鹤酒卿的下巴,拉近距离。上眼睑微微垂下,目若弦月,笑容似缓缓绽开的幽夜昙:“鹤酒卿,你在自欺欺人。需要我说得更清楚些吗?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杀光这个世界上,所有我觉得不配活在光下的人。之所以没有这么做,不是因为我恪守底线。只是因为我发现,这样的人太多了。幽冥或者现世,两个世界都烂透了,就无所谓谁比谁更烂。” 他的手指上,带着一枚清透如月的玦,刻着端月纹,同样一枚戒指,戴着被他钳制的鹤仙人手上。 世界上,唯有两枚的玉玦。 玦,乃决断。 可惜,两个人都没有。 “凡人有一个很可笑的悖论。好人是不能杀人的,如你这样气蕴纯净,从未作恶也从未沾染鲜血的,就是完美的好人。反之,作恶的人即便罪该万死,也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处决他。因为杀了他的人,做了与他一样的事,就像染上传染病,那也罪该万死。” 鹤酒卿平静地说:“这样的话我也听过,但我并不认同。他们未必真的这么认为,之所以这么说,只是为了号召愚者,捆住好人的手,得以为所欲为。” 顾矜霄笑了,长眉压低,眉宇一丝危险邪气,温柔地问:“那鹤仙人赞不赞同,我杀了说这话的人?” 白衣无暇的仙人,因为被辖制的姿态,显得格外禁欲,从容淡泊地说:“不赞同。” “有人做尽欺凌恶事,只要没有害死人,是不是就不该杀?” “当然。” “呵。”顾矜霄声音淡淡,亦无情,“那你知不知道,被你所维护的人,不会喜欢你也不会感激你。甚至,比之于我,他们更乐于曲解你,攻击你,打压你,抹黑你。世人崇尚邪恶强大,乐于毁掉完美英雄。因为他们想要成为前者,也敬畏前者。但他们不害怕后者,并因为永远无法成为后者,心生厌弃和嫉恨。” “我知道。”鹤酒卿微笑,清冷从容的声音,缓缓说,“所以,作恶很简单。被敬畏被崇拜也很简单。但我喜欢难一点的路。只要站到无可企及的高度就好了,无论是何种想法,都不能威胁阻挡我。” 他抬手,轻轻抚上顾矜霄的脸:“虽然不知道,阿天的心里为什么有这么偏激极端的想法,但是我看到的是,阿天一直好好的收敛着过激的想法,既不偏向邪恶混乱阵营,也不偏向世俗认可的唯一正义。最重要的是,你的确有实现所想的能力。可你没有那么做。即便你真的很想。” 他脸上的笑容薄暖,温柔地说:“有一点你错了,这世上不存在至高无上的唯一正确。圣人眼里的至善,与凡人以为的也不同。甚至会因为无法理解,而嗤笑作无情或伪善。在我眼里,虽然阿天所做的事,所认可的道,是我永远不会做的选择,但我会试着了解,为什么你会这么做。虽然不赞同,但是我能理解。” “那么,”他轻轻地说,“即便不是同道之人,是不是也可以并肩走在两条平行的道上,一直跟我走下去?我不会过去,你也不需要过来。” 顾矜霄嘴唇微动,轻笑一声,淡淡道:“如果有一天,所有人都说顾矜霄是邪魔,罪该万死……” 鹤酒卿忽然笑了:“哪里还需要如果,不是已经发生了吗?” 顾矜霄一怔,是了,当时在落花谷的山道上,鹤酒卿直接在所有人面前接走了他。 鹤仙人轻轻叹息,温柔地捧着他的脸:“做你认为对的事,成为你想要成为的人。我一点也不担心,因为,阿天是个好孩子。如果你无法区分生死过界,还有我。” 顾矜霄的手落下来,嘴唇微动,别开目光:“是吗?那就先替我找回顾相知。在这之前,我无法保证,与这件事有关的所有人,会受到什么程度的波及。” 鹤酒卿的神情微微复杂,叹息说:“顾相知,对你这么重要吗?” “我什么都可以失去,只有她不可以。”顾矜霄眸光晦暗,“是我的错,我们本可以永远不分开的。但我把她放出去了……” 忽然,被吻住。 鹤酒卿温柔地吻着他,微微抱怨:“我本来……不以为然,但现在,真的要吃醋了。” 顾矜霄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你……” “你喜欢我。” 顾矜霄的眼眸微微一颤。 “你说,为我作茧自缚,画地为牢。我很高兴。” 鹤酒卿揽着他的后腰,清冷从容的声音,克制又禁欲:“对不起,有些失控。” 顾矜霄看着他被白纱覆盖的,该是眉目的部分,顿了顿:“没关系。” “不要原谅的那么快。”鹤酒卿抿了抿唇,隐忍地说,“因为不止如此……我对你,产生了过分的妄念。” 顾矜霄微微不解,只是亲一下而已。 鹤酒卿:“我想占有你。现在。” 清冷从容的声音,克制沙哑的说。 顾矜霄:“……” 他的无名指微微一动,手指缓缓握紧,又慢慢无力松开。 第125章 125只反派 金丝孔雀云锦, 粹白的狐裘雍容,翠绿滴水的玉扳指, 套在那双养尊处优的手指上, 衬着手指越发透白如玉,竟似羸弱。 那修长的指骨, 却不知怎的, 反而给人一种凉薄危险的感觉, 和它的主人一样不可捉摸。 那只羸弱又不可捉摸的手, 此刻正百无聊赖支着侧脸。另一只手拿着一枝带着露水的粉色夹竹桃,漫不经心又似沉迷地轻嗅着。 周围的布置是西域贵族向来喜好的金碧辉煌,放眼看去, 满目的珠宝真翠挂饰,黄金美玉不惜用来铺地。 但这端坐高位, 华贵奢靡如孔雀的男人,却无疑是屋子里最昂贵的所在。 他半阖的狭长潋滟的眼眸, 近似有气无力的声音,完全叫人体会到,此刻的他有多么无聊无趣, 那清冷从容的嗓音, 却不能错觉成温雅寡欲。 恰恰相反,这是会让人打从骨子里生出忌惮畏惧,权利和野心滋养的轻慢肆意和危险。 闽王就是用这样的语气, 仿佛随意地问:“听说, 你前两天, 私下捉住了一个美人?” 座下,是一个遮掩得严严实实的男人,灰白色的斗篷披风将他整个人罩在里面,脸上罩着一整块白玉面具。 闻言,那面具下的人刻意压低了声音,不徐不疾,毫无感情地回道:“这个听说,是听风阁,还是白薇的枕头风?” 忽然一阵极轻的笑声,闽王似是被逗乐了,但即便如此,他脸上笑容的幅度也不大。 指尖轻慢又随意地抹去笑出来的一滴泪,雍容幽凉的声音说:“这么关心本王的床榻之事,怎么本王来了,也不引荐一下,这位让冷洛的神机门差点整个折进去的,倾城美人?” 戴面具的人纹丝不动,如同玉门关巍峨的城池,半步不退。即便看不到他的脸,也能感觉到那种冰冷的凝视。 然而,说话的人却也不甚用心:“本王一直很好奇,再美的面容又能美到什么地步?” 他眸光温柔缱绻,专心致志地把玩着粉色夹竹桃,让人怀疑他面容隐隐的羸弱,到底是因为轻微积聚的毒素所致,还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个病态的疯子。 “怎么?舍不得,怕本王夺你所爱?” 灰袍并无反应,片刻后,面具人款款施了一礼,刻意压低的嗓音,低沉喑哑:“心之所系,自然患得患失。不过,最重要的是,抓住一位方士并不简单,贸然打开封禁,稍有不慎……”他顿了顿,“……毕竟,顾莫问应该已经来了玉门关。” 闽王沉迷轻嗅夹竹桃的动作一僵,侧首看去,眉骨压低,桀骜漠然,却不及那双眼眸幽寂慑人:“白帝城主……这么快,你确定?” 面具人冷静无波:“自然确定。在下之所以费尽心思,抓住顾相知,就是为了引白帝城主到玉门关,这不正是遵照王爷的意思行事吗?” 闽王只在那一瞬稍有失态,随后又凝神到他的夹竹桃上,然而声音却再无法恢复之前。 他心不在焉地说:“孤王知道了,你做得很好。人,孤王就不见了。既然藏起来了,就努力藏得再久一点。孤王会让白薇的人,替你遮掩。这段时间,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要好奇。” 面具人默默一礼,无声无息退下,中途似是想到什么,微微一顿:“王爷对白帝城主,为何这般在意?” “啊,这个啊。说不定是城主名动天下,孤王神交已久,寤寐思服,求之不得,辗转心头,相思入骨。”闽王低头轻轻吻在粉色夹竹桃的花瓣上,神情凉薄莫测,弯着潋滟多情的眼眸,似笑非笑,“总不会是半夜醒来,忽然被城主造访,三魂去了七魄,又爱又恨吧。你说呢?” 面具人低沉喑哑的声音,毫无波动,冷静道:“那就祝王爷,早日达成夙愿。” “借你吉言。”闽王懒洋洋地说。 …… 十二月,大雪纷飞。 玉门关的商旅们陆续归家,准备不久后的新年。 在玉门关杀人的鬼剑,似乎也因此减少了出现的频率。 只是,如今除了对少量的商人下手,阻断通商正常进行,鬼剑下手的目标更多是第一盟的人。 随着江南第一盟的人手锐减,连盟中高手也铩羽而归后,第一盟的气氛越发紧张,每个人进出都神色匆匆,常常结队巡视。 江南第一盟,玉门关分舵,气派的建筑前挂着柳树纹的盟徽。 “那个高手有意和我们捉迷藏,故意与第一盟作对。便是杀不了我们,也要扰乱我们的日常。” “抓不出这个人,开春以后,恐怕这条道上再没有人敢跑商了。” “对方消息很灵敏,在玉门关的地界上,一定有支持他的势力。” “鬼剑这么一搞,周围所有势力日子都不好过,看不出谁获益。水太浑浊了。” 这样神通广大的势力,究竟是谁?如此的损人不利己,又是为了什么? “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个人。” “你是说……” 对方没有说话,只是在桌面上,沾着茶水,写下一个澜字。 所有人的瞳孔却骤然一变。 澜江,白帝城,顾莫问。 “怎么会?” “怎么不会,若不是他想要鬼剑,鬼剑现身至今百年,天下的人习以为常,哪会忽然这么在意?” “是啊,鬼剑本就是麒麟山庄的,麒麟山庄与白帝城又是盟友。怎么突然说失踪就失踪了?若说是贼喊捉贼,故布疑阵,完全说得过去。” “不可能。难道你们没听说吗?琴医为了替那个人找鬼剑,已经失踪了许久。顾莫问一怒之下,疏勒河流域的黑市马贼老巢,一夕之间被血洗。你们捕风捉影,是不要命了吗?” “怕什么,咱们身后就是朝廷驻军,他白帝城再邪,难道还想造反吗?” “他敢不敢造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真如你们所说,鬼剑是他的人,那江南第一盟说来好听,在他眼里怕也是砍瓜切菜多费点力气。” “邪魔外道……”一阵沉默后,小声恨恨的声音。 “别听风就是雨,让人当枪使。但这谣言可以悄悄传一下。” “你的意思是……”有人做了个借刀杀人的手势。 “既然我们也能看出来,有人有意嫁祸他,把污水往他身上泼,没道理那人看不出来。若是白帝城与那人对上了,我们第一盟就能喘口气。” “我看,会不会多此一举?琴医失踪后,白帝城的人几乎把大漠一寸寸翻过去了。你没见,最近连鬼剑都找不到马贼杀了吗?” …… 然而很快,顾相知的消息却出现在千里之外。 听风阁、书堂都有确凿消息,有人在东南沿海,闽越旧都,看到过疑似顾相知的人现身。 很快,长安也有消息,看到疑似顾相知的人。 长安的人,甚至还有画像传来,的的确确,就是顾相知。 这则消息,是天机楼的人传来的。 鹤酒卿抓住顾矜霄的手,平静略带隐忧:“不是她。我算过了,她还在玉门关。” “我知道。”顾矜霄眸光晦暗复杂,白帝城的人盘查过每一个关卡,绝不可能运出去。 但顾矜霄还是抽空,神行千里,他不止去了长安,还去了另一处传闻里的闽越旧都。 说起来,闽王的母妃就是出身闽越皇室,五十多年前,天下一统,闽越王室降为王侯,陆续有郡主入了洛阳后宫。 当今的闽王就是先帝与闽越公主的子嗣。 两代以后,闽越旧都虽是闽王封地,却有洛阳派遣的朝廷大员管辖治理。闽越王室于当地人而言,就像一个年久的习俗信仰。虽然无用,却不可或缺,愿意他们世代沿袭。 然而,曾经的小国变作几个省份,昔日的繁荣便是不可能延续了。 这几年,沿海一带年年台风海啸,虽然不至于民不聊生,到底没落。 今岁十二月,天气突变,向来温暖的闽越之地,竟然也下了大雪,生活便越发艰难。 闽越一代,自古文化混杂,多有信仰崇拜。 而大凡民间,日子不太好或者太好的时候,人都会寻求精神支柱,填补内心的空虚。 闽越当地的民间信仰,比之其他地区就更多了。当地官府素来习惯了,若是事情不大,便也秉着堵不如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一支叫白衣教的信众,慢慢壮大。 白衣教信奉观音,然而教中之人却不是什么和尚尼姑,反而都是有家有口的普通人。 与其说他们信仰观音,不如说,他们信仰一个自称信仰观音的白衣神女。 白衣神女,能活死人肉白骨。 她的眼睛从不睁开,但被她的眼睛看见的人,就会被神所祝福,自此脱胎换骨。 她的手指抚过的地方,伤病就会渐渐痊愈。 她赐给每个人的神药都一样,乃是符咒燃尽的灰烬。 任何人去求助她,她都会一视同仁。 她不需要任何报酬,只需要你的虔诚。 一开始,只有一个镇上的人相信她,但是很快就扩张到整个闽越旧国,甚至还向中原蔓延而去。 连远在洛阳的富商,都有携重金千里迢迢去求她的。 本来这件事与顾矜霄没有任何关系,但是,闽越旧都传来的消息说,有人见过那个白衣神女,和顾相知生得一模一样。 …… 十二月的长安,风雪归故人。 长安的教坊里,出了一个绝色佳人。 教坊不同于花街柳巷,乃是风雅之地。有名气的大家,甚至被洛阳的官家客气地请入过宫中,向各国来使表演。 不止官家对他们客气尊敬,往来的贵人,无不言行敬重。 因此,正经的教坊断不是什么下九流的地界,但多少也事关风月。 妩媚风情才艺双绝的美人,英俊风雅精彩绝艳的公子,自是时人追捧的对象。 那位忽然成名,风头一时无二的神秘美人,传闻她生得貌若天仙,如水中之莲香远益清,却又清冷孤傲,如水中之月。 她是一个琴师,传闻她身无长物,只有一把长琴,乃是传说中的名琴绿绮。 她有一个动人的名字,叫月问情。 有爱慕的书生公子为她画像,画像流传出去,天机楼的人拿到手,却抑制不住的错愕震惊。 因为,这个月问情姑娘,和他们千里之外失踪的楼主顾相知,生得一模一样。 同一时间,长安和闽越,白衣教神女,教坊美人,出了两个疑似顾相知的人。 第126章 126只反派 顾矜霄和神龙化作的戏参北斗, 站在长安街巷的高楼上。 视野下方,娉婷袅娜,如分花拂柳,走来一位绝色丽人。一个面上覆着薄雾一样, 似有若无面纱的美人。 雾里看花, 更添几分如梦似幻。 果真是眉目远山如画, 眼波孤高清傲,有姑射仙人之姿。 她穿着石青色的披风,披风边缘裹着一圈白绒毛,行走间露出的衣物, 果然像极了顾相知的衣着。 而且,此刻她的怀里正抱着一架精美华贵的长琴。 目不斜视走来,打眼望去,当真叫人以为是顾相知本人。 神龙激动抓狂:【一定是苏影那个混蛋!顾矜霄你快去打死那个死人妖,居然屡教不改明知故犯。一定是上次你轻轻放过造的孽, 才让我琴娘小姐姐一直受委屈。你看你看你看,要不是他没法像长歌一样把琴背后面, 他这简直活体复制啊!】 顾矜霄寒潭一样的凤眸, 眼神沉静深远, 冷冷地凝视着那道身影, 直到转角处那人彻底转过身来。 他尾音极轻的声音,冷淡地说:“不像。” 神龙感觉自己简直要窒息了:【都快一模一样了, 你说不像?说, 你是不是顾矜霄?你是不是妹控顾莫问?不立刻上去给他一剑, 这么心慈手软你还是不是极道魔尊?你是不是被魂穿了?不行你后退,让我来!一套宫商角徵羽打不死他,本尊跟他姓!】 听到一模一样这个词,顾矜霄略略皱眉:“赝品都够不上,走吧。” 【啊啊啊啊!气死我了,我不走,顾矜霄你是个大坏蛋,你帮着死人妖欺负我琴娘小姐姐,你有了鹤酒卿就不要我相知小姐姐了!】 “最多八分皮相相似,神态上不及三分,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这里。”顾矜霄微微倦怠地半阖了眼睛,淡淡地说。 神龙气得戏参北斗都要炸,虽然理智上知道顾矜霄是对的,那个月问情,打眼一看形貌和顾相知一模一样,神态也极力作孤高清傲状,上次见他可不是这个样子。但是,说良心话,与其说是像顾相知,还不如说是在模仿顾莫问呢。 所以顾矜霄才不在意吗? 但它还是…… 突然,神龙发出一声长长的难以言喻的语气词:【呃呃呃……】 只见,街上的那位高仿版琴娘小姐姐,拐到一条人多的街上,然后被三两个地痞流氓挡住了。 离得远并不能清楚完整听到他们的对话,但是以它的视力,还是将那些人脸上垂涎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 那个月问情不慌不忙,身体极为放松,似是对这种情景并不陌生,不,应该说已经很习惯了。他对其中一人轻轻一笑,三言两语就引得那群人为他打作一团,然后在一片腥风血雨中不紧不慢离去。 如果这还只是让神龙觉得略有同情,接下来的一幕幕就有点刷新神龙认知了,让它想用尾巴遮一下眼睛。 可以说,从他们出现在这里,到月问情去往长安最大的教坊一路,平均三步一个地痞,五步一个调戏。稍稍好一点,也是一路看直了眼睛的路人商贩。 直到进入教坊,都没有一个周正上档次点的公子衙内侠客什么的。 而面对这样的狂蜂浪蝶,那位月问情美人,虽然一直目不斜视,极为孤高冷傲,但他的神情和目光里,对此竟然没有一点明显的厌烦不耐。反而像是在普度众生,一视同仁,不以为然。 重点是,神龙艰难地说:【我发现,从他出门到教坊,好像完全可以走其他人少的大道吧,他这到底是图什么?就算为了享受窃取美貌的胜利果实,也不需要这么糟蹋自己吧。就没有什么质量高一点的爱慕者、追求者了吗?】 这是个什么沙雕操作啊!突然好替他那张脸心疼。 神龙灵光乍现,说不定它误会了,那个苏影可能不是什么死人妖,是真糙汉。 好想冲过去,摇着他的肩膀告诉他,并不是被越多的人骚扰就说明是绝色美人啊。求你醒醒,理智点。你看看我琴娘小姐姐,哪个沙雕敢明目张胆去她面前花痴? 顾矜霄神情冷淡,并没有朝那里看,望着远方,若有所思想着什么,对此漠不关心。 【喂喂喂,就算不像琴娘小姐姐,也是用的你的脸啊,快跟过来看看啊。】神龙发出吃瓜的惊叹声,发蓝光的戏参北斗率先飘进教坊高处。 顾矜霄回神,跟着它飞过去的时候,那位月问情美人已经在千呼万唤的声音里登台了,展示的曲艺技能自然是弹琴。 指下一曲《一寸金》,红唇亲启,曼声而吟,依稀是:“……我独逍遥,乘虚凭远……谁吟巴雨……谁弹湘月。消得青鸾下,分明是、绛台紫阙。何时约、姑射仙人,试手回翦雪。” 美人仙词,意境自是飘渺,更叫一群人目光狂热,如痴如醉。 【啧啧啧,琴技可以说相当一般了,只比弹棉花强一点。】神龙已然忘了初衷,津津有味地点评着。 “你慢慢看,我先去闽越旧都。”顾矜霄等台上那曲弹完,看神龙还意犹未尽的样子,便随意扫了一眼。 这一眼看完,他的眼神却微微一变,随即恢复常态,只是多了一句提醒:“这个人,似乎会些玄门之术。” 这样的话,长安月问情和相隔千里的闽越白衣神女,两者之间或许就不止是巧合那么简单。 【嗯嗯。】神龙竖着耳朵去听他们说话,随口应答着。 顾矜霄离开后不到片刻,神龙听到了极为窒息,永生难忘的对话。 月问情抱着琴,在一众吹捧爱慕的富商公子面前,用一种高高在上,不以为然地语气说:“我是一个方士,出自祭山。我有一个弟弟叫月问心,我在长安登台卖艺,是为了找他。他跟我不一样,性情温顺善良,如果你们见到了,告诉我一声,我会重谢……” 不行了,听不下去了。神龙扶屋顶出,笑得直打颤。 是它的错,不该看到是个小姐姐,就以为对方是贴着顾相知的脸,这明明是个性转顾莫问啊。 嗝。 就是好好奇,到底这个人对顾莫问有什么误会,会觉得性转版顾莫问会万人迷至此,一群人不要命不要脑子,也要狂蜂浪蝶一样围着他? 真的是,哈哈哈哈……想要笑死它这个神龙,好继承它的幽冥枉死城吗? 神龙离开不久,摆脱一群王孙贵族纠缠的月问情,款款走入楼上雅间。 雅间里却已经有一个人了,一袭深深浅浅的紫衣裙,清婉温柔,如同大家闺秀。 月问情微微挑眉,不紧不慢似要行礼,那紫衣女子却已经快步走过来,似要扶起他。 “见过少……” 女子温婉淡笑。 啪! 轻描淡写又毫不客气的一记耳光,直接将那张美丽高傲的面容打偏,面上并无什么指印,却火辣辣的疼。 并不是月问情不想躲,而是躲不开。毕竟,那可是著名杀手组织灵柩的…… 他偏着头,将行了一半的礼,缓缓行完:“见过少宫主。” 随即,不等紫衣女子说什么,就自顾自的起身。 紫衣女子,正是此前白薇面前叫阿菀的美丽女子。 看到月问情不以为意,她淡淡一笑,美丽温婉的面容上没有丝毫狠厉,却又是不留情的一记耳光。 这次,被月问情牢牢的抓住了她的手腕。 月问情微微偏着头,眸光斜睨如丝,凉凉地看着阿菀,流血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少宫主,怎么说我都是画魅的二把手,左画使。你这么随心所欲,左一记耳光右一记耳光的,不知道魅主知不知道?我挨了打不要紧,就是少宫主仔细手疼,省着点力气,毕竟,你还没坐上灵柩宫主的宝座呢。” 他到底是个男人,在这张美丽的面容下,目光挑衅暧昧,将阿菀自下到上撩一眼,那种复杂不怀好意的暗示性,叫阿菀恶心的只想挖了他的眼睛。 但她面上还是温婉优雅,毫无戾气,收回手,冷冷地说:“多谢左画使提醒,既然你还知道魅主,可有想过,你此番顶着这张脸,这幅做派,我行我素,胆大妄为,可会为薇姐姐招来什么祸患?白帝城主的逆鳞,是那么好碰的吗?” 更何况,还有麒麟庄主林照月盯着薇姐姐,闽王的态度也略有古怪。 他动了这张脸便罢,还用来招摇过市,欺世盗名,真是不怕死。 月问情敷衍隐带锋芒的一笑,挑眉讥讽道:“这就是少宫主不当家,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首先,我可没那个胆子,擅自用那人的脸。连主上都说了,我若是再用,要划花我的脸呢。我又不是少宫主,当然怕得要死。” 他话音一转:“可是,这次我是奉了主上的命令。这才迫不得已,冒着生命危险锦衣行于市井,大张旗鼓虚张声势,为得也只是将消息大肆传扬出去。再说了,这张脸哪里像顾仙子了,难道不是更像另一个人?少宫主到底是替薇姐姐着急,还是替那位城主不忿啊。” “胡说八道,不知所谓。”阿菀冷冷道,并不过激。 月问情扯开唇角:“对了,此事薇姐姐也知情,不过看来,她好像也知道少宫主冲动,没有告诉你啊。” 这次阿菀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幽冷的看着他,眸如秋水,甚至没有任何尖锐。 危险和杀意,都是不动声色的水底之下。 她轻启唇瓣:“那苏叔叔就努力吧。”苏叔叔三个字,却是吐息缓慢加重。 月问情深深吸一口气,脸上连皮笑肉不笑的虚假都没有了,看也不看阿菀一眼:“少宫主客气,薇姐姐与我情同姐弟,她的侄女自然也就是我的侄女。少宫主年纪不大,没必要总是故作深沉老派,未免矫揉造作,小心未老先衰。少宫主这么大,还没有同龄男子追求吧,花样年纪,着实可惜了。” 就这样,阿菀也淡雅平静:“不劳叔叔费心,花街柳巷多是薄情之人,苏叔叔也小心,入幕之宾过多,一张皮下是人是鬼也未可知晓。小心亏损了身体,落得一身病根。” 月问情脸色愈沉,冷声道:“小小年纪闺中少女,这种子虚乌有的腌臜事,还是少谈为妙。” 阿菀微微一笑,盈盈道:“苏叔叔说得是,毕竟脸可以换,若是上了床一沾身……苏叔叔擅使画皮之术,真可惜,却不能连全身骨肉也给画了。” 月问情手指按在桌上,看也不看她,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送。” 见已将他逼到极限,阿菀见好就收,一语不发径直离去。 一个背对着往外走,一个抬眼看着对方的背影,此刻两个人心里浮现的,却是同样的想法。 ——来日方长,迟早,找机会杀了这个贱人。 阿菀走后,雅阁中,月问情身后缓缓浮现一团粉色的雾纱。 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形趴在月问情的背上,双臂亲昵地环抱着他的脖子,扼杀一样的亲昵,仿佛密不可分的痴恋。 “嘻嘻嘻,她有白薇罩着,你怎么杀?” 月问情眉宇冷傲不逊:“会有机会的,便是没有我动手,以那丫头的性格,迟早会有人教她做人。” 此刻,他一派无事地饮着茶水,半点没有之前差点气疯的痕迹。 “她那么讽刺你,就差说你人尽可夫,怎么脸皮真这么厚,一点也不气?” 月问情冷笑:“逞口舌之利,你们女人的通病。哄哄她罢了,她说的又不是实话,为什么要气?我又不是女人,犯不着争一时长短。真惹怒了我,有的是办法让她生不如死。说不如做,这个道理你最清楚。” “嘻嘻嘻。你不是女人,但你也不是男人啊。”红雾里那蔻丹玉指,轻轻的掐着那张绝美的面容,穿体而过也不松懈。 月问情没有因为她的话有丝毫愠怒,而是志得意满,心醉神迷的笑了:“是,我只要是美人就好了。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时人只在乎一张美貌的脸,并不关心它是从何而来,下面是累累白骨,还是血腥污秽。” 红雾痴缠呢喃的声音,幽幽地说:“你们少宫主错了,你不但能偷脸,全身每一寸都能换过去。我猜,你若是杀她,一定是想要她那身娇嫩的皮肉。” “不,那是以前,我已见过了更美的人,便什么也看不入眼了。” 红雾挨近他,耳鬓厮磨:“顾相知?我也喜欢的,嘻嘻嘻,你胆子也太大。” “不是。”月问情把玩着那双苍白如枯骨的手,目光向往,说,“比起她,你不觉得那一位更美味吗?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样子,光是回想一下那双眼睛看人的样子,我就激动到颤栗。” “这么敢想,小心被杀哦。” 月问情那张美丽的脸上,带着狂热痴迷,弯着眼睛幸福地笑着:“啊,被杀也没关系。我只要美,因此而死,以命相殉,不是最完美的结局吗?不过,在那之前,我先要为自己找到足够的陪葬品,这样,即便死去,也不会寂寞。才算是沉浸在永恒的美丽之中。” 想象一下,在稠丽黑暗,绚烂如花的白骨堆中,耳边永远是顶礼膜拜狂热无我的信徒,沉浸于他的美,为他永恒的美,彼此疯狂厮杀,燃烧牺牲,即便是黑白无光的地狱,也是完美仙境。 他的脸上露出潮红迷醉的笑容:“现在,就觉得期待。你也一样吧。” 那红雾在他的深呼吸里,钻进他的鼻息,扎根他的骨肉,与他融为一体,仰着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嘻嘻笑着:“是的,我也是,很期待。” 月问情捧着那颗丑陋可怖的脸,如同捧着完美的花束,轻轻一吻:“我知道,你跟我总是一体的。永远也不会背弃我,离开我,不爱我。” 红雾彻底笼罩住他,然后慢慢淡去。 …… 顾矜霄在长安看到月问情,认定只是一个四不像拙劣仿制品。只是,对方不经意展露出来的,迷惑周围人的玄门之术,让他多看了一眼。 随后,他神行千里去了闽越旧都,隐匿身形混在人群里,远远见识了一下那位白衣教神女。 然而却发现,那好像是个貌美瘦弱的少年。而且,莫名有种熟悉感。 但是,这其中有一个问题是,闽越旧都的语言,顾矜霄听不懂。 他想了想,传书给天机楼的微生浩然,让他派人分驻闽越旧都,汇总天机楼的消息给他。 微生浩然对白帝城主顾莫问,自然不像对顾相知那么死心塌地。但他也知道,天机楼背后确有白帝城的影子。很多时候外界不敢打天机楼的主意,正是因为稍有苗头,白帝城就暗地里解决了。 虽然意难平,但是看在是为了查顾相知的消息份上,微生浩然还是立刻就执行了计划。 不久,回到玉门关的顾矜霄就收到来自天机楼的消息。 “月问心?” 那个突然冒出来的,信奉观音的神女,本是一个农户妻子。有一天忽然昏倒,醒来后正值天际风云变色。 那位农家女神情迥然不同往常,说出了震惊乡邻的神谕。 资料上就这条有特别的解释,有人说那位神女说得是,“吾乃南海观音座下女弟子”,有人说他听到的是,“吾乃南海观音转世”。还有人说,“吾奉命下凡,寻找观音转世”。 顾矜霄看了,想到一个现代心理学上的解释,集体潜意识,或者说集体催眠。 继续说,那位最初的神女只是小有名气,有一日忽然当众宣布,她找到神谕在人间的化身。这才是后来闻名天下的,白衣教的三大神女之一。 这个人就是,顾矜霄上次去见过的,略有面熟的少年,月问心。 观音千面,又有雌雄双体一说,有男子化身很正常。 农妇,月问心,第三个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传言中与顾相知极为神似的女子。 资料上详细写着:“外界不知情,把这三人当做一人。故而越传越玄,说神女有分神千里之能,一日之间能化虚身于千里之外。又更为信徒增加一处神迹。” 顾矜霄若有所思,月问心,月问情,不可能这么巧合吧。 他翻到最后一页,这一页,并不是详细的资料,而是一处闲笔。 完全可以想见,微生浩然如何弯着狐狸眼,冷眼旁观隐带嘲讽的样子:“啊,对了,在下有幸好像听过月问心这个名字。和去年今日,邪道活跃的一对著名的美人儿略有贴合。白骨夫人鸦美人,白骨夫人已经死在血魔林幽篁手中,鸦美人就此失踪。想必个中详情,曾经的琴魔顾莫问大人,最是清楚。” 月问心,鸦美人? 顾矜霄慢慢回想起,那个漫天深红的木棉花海,手执分水峨眉刺的绝色夫人,一曲舞罢,凄然自裁。一个目光纯白慌张的少年,抱着她的尸体绝望痛哭,目送着他们走远,眼底茫然无恨。 原来,他叫月问心。 第127章 127只反派 一只手伸过来, 接过顾矜霄手中将将滑落的纸张。 顾矜霄回神,看向鹤酒卿。 鹤酒卿顺势将桌上的资料一起整理好,放回纸袋中,中途未有停顿, 似是对纸上的内容并不感兴趣。 “如何?”鹤酒卿轻声问道。 顾矜霄摇头, 寒潭一样的眼眸,眼波微微放空:“长安的月问情, 应该是画魅苏影。闽越白衣教第三个神女, 照这样看来, 应该与月问情是同一人。” 鹤酒卿并无意外, 只是在听到白衣教时,脸上的神情微微有些波动。 “别急, 卦象并无波折,她很好。” “我知道。” 顾矜霄和鹤酒卿都清楚, 顾相知的身体一直在玉门关内, 只是被一种玄门秘术封禁,外人无法追踪。 这种封禁之术,其实很简单, 就是一种干扰摆脱方士术法追踪的小把戏。 简单的说,如果把方士追踪术法比作以天地灵气为能量的罗盘, 封禁术就相当于是迷惑罗盘走向的磁场。 若不是彼此旗鼓相当, 高阶的方士也能破开低阶的。 不但鹤酒卿和顾矜霄会, 稍有道行的玄门之人也能做到。 比如, 玉门关手持鬼剑杀人之人, 就是用鬼剑方士之器自带的阴阳之力,才得以避开他们的追踪。 难就难在,顾相知的身体被隔绝,从外面一时找不到。而顾矜霄若是回到顾相知体内,却会被关住。封禁不能从内部打破,只能从外解开。 顾矜霄之所以明知顾相知在玉门关,却还要去长安和闽越旧都一趟,不是真的相信那是真的顾相知,他只是想知道,幕后之人想做什么。 这也是,他之所以没有现身,当面质问月问情的原因。 月问情不过一枚棋子,甚至未必知晓幕后之人用意,实在不必过早打草惊蛇。 “阿天,他们是故意在引你入局。一开始鬼剑在玉门关,就是要引你来。可惜来的是相知小友,于是顾相知失踪。等你现身玉门关后,已经有无数消息在暗传,意在栽赃鬼剑杀人之事,幕后是你指使。接着,是现在的白衣教。” 鹤酒卿的脸上没有笑意,清冷从容的声音,超脱红尘,寡欲淡泊,难以想象曾经说出过那样情愫热切的妄语。 “你可想过,为什么截然不同的两地,身份地位不同的两人,却都是顾相知?因为你的弱点从未遮掩,全天下都知道。白衣教这件事,所图不小,你插手调查,反倒遂了他们的意。离他们的布局,更深入一步。” “我知道。” 这是顾矜霄第二次说这三个字。 “今年闽越之地有大雪,来年开春若是再多些天灾人祸,这种教派必然有所行动。”顾矜霄淡淡道,“我知道你的意思,顾相知如果是白衣神女,旁人看来,指不定白帝城主就是背后的白衣教祭祀。” 这一步步引顾莫问入局,为得不过是一套漂亮的黑锅,并不难猜。 鹤酒卿微微怔然:“既然知道,何苦来哉?” 但凡是方士,大抵成也天地之势,败也天地之势。 顺势而为,是为入世观摩,少不得还能得些功德。若是不小心卷入势中,轻则受业果反噬折损修行,重则逆势而为,道毁命殒。 顾矜霄眸光沉静深远:“因为顺着他们的河流而下,看看会是什么结局,也很有趣。对方辛苦布局,发了战书,我若不接,岂不辜负?” 是的,这就是顾矜霄会做的反应,只要不会让他觉得无趣,便是被算计也无所谓。 更何况,这次对方玩这么大,连顾相知都绑了。 许久,鹤酒卿缓缓笑了,叹息一样:“真是,拿你没办法。” 他的神情,就像已然看到未来投影的结局,却还是束手而立,任凭水流带走最后更改结局的机会。 顾矜霄看着他,一想到是眼前这样温柔禁欲的鹤仙人,前两天揽着他的后腰,用一种按捺强势的隐忍神情,对他说想要占有。他就忍不住想笑。 “怎么这么看着我?”鹤酒卿脸上笑容的弧度淡去,便是不笑也温柔至极,白纱未掩住的耳朵,却慢慢染上绯色。 就像那时候,顾矜霄听了他的话,错愕之后,心湖一波波涟漪迭起,甚至旖旎。眸光微颤,却并没有移开目光。 然而,最先耳热脸红的,却是说出想要占有他的鹤仙人。 手在揽着他腰,防止他退让半步,声音在隐忍克制,脸上的神情却禁欲清正。 突然想起,很久前鹤酒卿说过:他并不是因为顾矜霄看他而脸红,只是因为过于敏感。 “你看我的目光,我很喜欢。”耳尖透薄发红的鹤仙人,这么说着。 上一次,在顾矜霄的目光下,最后是鹤酒卿慢慢深呼吸,先松手退后一步,说,抱歉。 这一次,顾矜霄便先踏前半步,在他的唇上轻轻一吻,然后,眉宇沉静如常,问他:“这次呢?也是因为敏感吗?” 此情此景,配上顾矜霄那张尊贵华美的暴君反派脸,就像自恃对方喜欢自己喜欢到不行的魔教渣男,对一心一意的正道痴情人,可有可无的嘉奖安抚。 至于唇边似有若无的温柔,大概就是腹黑桀骜下,不加掩饰的利用,吧。 鹤酒卿微微一笑,伸手抱紧他,清冽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因为是你啊。” 顾矜霄的眼眸慢慢变得温柔,这样抱得很紧,就能听到对方胸腔里跳动的心脉频率。 一下一下,比它的主人更坦率,直白热切的诉说有多喜欢。 是在说,快要炸裂了,那种程度的喜欢啊。 …… 林照月走进一座放满鲜花,西域风格的建筑里。 屋子有三层,他在最后一层金玉铸造的迷宫前停下。 许久,缓缓抬起手,掌心贴在精美冷硬的墙壁上,好像这样就能感受到里面那人的温度。 他脸上的神情慢慢变得温柔,仿佛春月的辉光,倾洒在朦胧的林间。仿佛完美无瑕的璧玉雕铸的玉人,忽而有情。 再是清贵优雅不过的世家公子,此刻却慢慢席地而坐,侧靠着墙壁。那清浅溶溶的笑容,就像是靠着相思入骨的心上人。 天上的月光透过窗棂,交织在地面上,却不及他眼中的清澈澄明更美好。 沁凉冷静的声音,似乎也染上几分温润脉脉,轻轻地说:“远处好像有人在放烟花。” 烟花的声音很远,这里根本看不到,也没有任何人回应他。 他的神情却并不寂寞,甚至微微的安心满足:“你看不到是不是,没关系,等一切结束,我会给你放很多烟花。” 他的眼里像是有一条温柔的河流,徜徉着某个人。 “是不是好奇,为什么今天我什么也不做,有这么多时间陪着你?” 他浅浅的笑:“因为今夜是除夕。新年快乐。” 他说:“新年快乐,顾相知。” 不过,他心里却明白的,那个人或许并不快乐。 “把喜欢的人囚禁起来,即便是我,也觉得这是不值得原谅的混账。” 他轻轻地说:“你现在可以讨厌我。但我,只是想保护喜欢的人。这是世界上最邪恶最疯狂的几个人,互相之间的博弈。你卷入其中,会被撕得粉碎。” 沉默。 他轻轻一笑:“是不是很像狡辩?可是,我不会后悔。姐姐已经消失了,我只剩下你了。不能,让你也消失在人心的恶意推搡下。” “微生浩然说那个人不是有意,害死姐姐。说他不知道落花谷会这么做。我不在乎。我只知道,逝去的无法挽回。” 他说:“你也是,顾莫问也好,鹤酒卿也罢,他们并没有我爱你,他把你放到玉门关,明明那里那么危险,鹤酒卿还让你跟别人走。我不会。” 林照月的眼眸弯成温柔的弧度:“哪怕一点点危险,我也不想你入到棋局里。就算做个混账,就算被你讨厌。” 沉默,更久的沉默,外面的一切灯火都消失了,室内只有器皿折射的一点月光。 良久,黑暗里听到极轻的声音:“喜欢你。我很……喜欢你。” “林照月很喜欢顾相知。” “求你相信一次,一次都好。” “喜欢得,快要死掉了。” …… 容辰坐在高高的钟塔上,一个一个将所有的烟花放完。 他托着下巴,两腿无聊的晃啊晃。 今年过年,父亲不在,二哥也找不到,还不在山庄里,他好慢放完烟花,可是时间还是很早。 除夕是要守岁啊。 唉。 容辰叹口气,搂住身边的暮春,轻轻蹭蹭小鹿的脖子:“谢谢暮春陪我。今年真冷啊。我又大一岁了。长大,一点也不好玩。” 他并不知道,这种感觉叫孤独。 “暮春,我们对二哥再好一点吧。我还有你陪,他一个人一定很孤单。” 少年弯着眼睛笑起来,呵出的气是一团团白雾,让眉眼的笑容显得天真温暖。 小鹿偏着头,湿漉漉的眼睛轻轻呦一声,主动蹭蹭他的脸。 …… 闽王回了洛阳,敬献了一堆有的没的,奢侈或是好玩的物件,自然也有美人。 很快,赶着年底被言官参了一本。 洛阳的大家依旧好脾气,护弟心切,轻轻责问几句揭过。美人自是退回去了,礼物不好不收。此后,却是大加赏赐弟弟。 不等朝臣气急,皇帝先叹气自陈己过:“朕孤家寡人,亲近的就这么一个弟弟,也是岁余未见,他不过一点心意,也是为了朕。与其说他,不如还是责问朕身为兄长的过失。” 皇帝对闽王的宽宥,众所皆知,眼看过年了,大家也都忍了。 再说,怎么也是自己干生气,闽王那跋扈狂妄的做派,便是有人撞死在他面前,他也是看也不看的。 只得感叹,幸好他只是个闲散王爷,当年先帝英明,没有昏头让他继位。 不过,有人想起:“当初谁能想到今日事,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听说,闽王小时候是被叫做宸王的。这个字,可不就是说明有储君之兆。 但这事想想就罢,可不能提。 皇家过年也是各种忙活,不外乎祭天祭祖,宴请群臣。 喝醉的闽王早早退了场。 洛阳夜下,宫内御道骑马的,也就只有他了。 身后拥着御赐的上百个铁甲护卫,沉默如同影子。 他的嘴里斜斜叼着一枝粉色夹竹桃,似醉似醒的潋滟眼眸,放空又多情,望着天外的明月。 回了宫外的王府,闽王遣散一众人离开,说是要醉里赏月,学古人泼墨做诗。 然而,下一刻就倒在榻上,无声无息睡着。 只是很快,影子里微微一动,走出来一个穿着闽王衣服的男人。 他生得一张俊美如仙的面容,有些像传说中的鹤仙人。但那双眉眼却冷漠桀骜,带着一种颇为凉薄的杀伐之气,纵使一双桃花眼潋滟有情,也像是人间黑暗罪欲化身。 他轻轻挥袖,庭院空灵的月光便变成一片灿然怒放的粉色夹竹桃河流。 钟磬坐在虚幻的夹竹桃枝上,望着天上的明月。 “为什么,我总是觉得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想一个人,可我不记得你是谁?” 他笑容轻薄恣意:“不如你告诉我,你是谁?” 轻轻吸一口气,满庭粉色的毒雾汇聚他的鼻息,在朦朦胧胧的虚幻里,好像看到一片星光苍穹。 梧桐树的叶子被风吹得作响。 有人和他并肩坐在一起,头靠着头,轻轻地说:“等你想起来,就知道了。” 那个声音真好听啊,像是带着一点笑,不知是无奈还是纵容。 ……顾兄,黄泉碧落,切莫辜负啊。 ……他还在等我想起来,我想起来了,顾矜顾矜顾矜…… 他微微睁开眼,眸光濛濛虚幻,脸上流露出一个稍显志得意满的笑容:“是叫顾矜啊,我还以为叫夹竹桃呢。你最好也这么喜欢我,像我想着你一样想着我,不然等我找到你,一定好好欺负你。” …… 今年除夕,顾矜霄和鹤酒卿是在澜江过的。 毕竟家大业大,即便顾相知未找到,他也要回白帝城的。 否则,若是城主不在,城内所有人都不能安心过个好年。 白帝城并没有任何宵禁,除了依旧最高的三殿不能进以外,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整夜游玩。 城内的烟花放了一夜,全是神龙坐在玉龙衔月上,利用天地灵气和阴阳之力不同的配比,制造出来的,无污染无残留烟花。 神龙大人玩了一夜,很是尽兴,澜江的人也很兴奋,除了后半夜好像有点吵,烟花都放进梦里来了。 顾矜霄完成露面任务,回到端月殿前的广场。 一半黑暗,一半月光如霜。 白衣的鹤仙人站在那里,黑暗里也像在发光,仿佛下一刻就要随着月光消失飞升。 他的眼睛依旧蒙着白纱,微微仰头的动作,像是闭着眼睛在感受月光精华的狐仙。 顾矜霄站在他面前很久,把他每一寸面容都看尽,他似乎也没有发现。 蒙着眼睛的脸上,神情有时候落寞,有时候微笑,像是在体验着此时此刻,众生之情。 “鹤酒卿。鹤卿。” 没反应。 “鹤小白。小白。” 盘旋的仙鹤疑惑的轻轻鸣唳,以为是叫自己。 “鹤仙人。” 还是没有。 顾矜霄的神情微微有些异样,沉默了片刻,那华美温柔的声音,轻轻地说: “我爱你。” 像江雾阑珊吹去,拂动白衣仙人的衣摆。 第128章 128只反派 这一年, 玉门关和闽越旧地是两种不同氛围。 玉门关里, 鬼剑像是忽然受了什么刺激, 或者也可以说,因为忌惮的什么人不在了,出动得频率越发多。 江南第一盟损失惨重, 即便有军队在, 但只要他们的人出去,对方总能找到防卫薄弱的地方下手。 眼看商道已经全面停滞,开春后的凋零可想而知, 但盟会高层不知是不是处于某种官本位思想,将消息压了下来,瞒而不报, 只是越发勒令第一盟中各派精英高手去往玉门关。 这种拿人命填的送死决策,本该受到盟内各派一致反对。可这并不完全是普通的江湖散派,到底沾了一个官和一个权字。 连盟中高层也亲自前往玉门关坐镇,底下人再多想法也不能拿到明面上去反对。 事已至此, 反对不能,只能想办法保全自己人, 让盟会其他不和的派系势力去死了。 第一盟内,暗潮汹涌, 水下一片倾轧,人人自顾不暇, 彼此之间的龃龉更甚。 而闽越旧都, 今岁大雪, 灾害严重,本该是冻死饿死一片。 但是有了白衣教,一切都不一样了。 三位神女一同莅临,降福于教众。 闽越旧国三省,到处传扬着她们的神迹。 听说,白衣教举办庆典活动,请来神灵降恩,化冻雪为米粮,黑土为炭火,以符咒灰烬为神药,所有虔诚信奉白衣教的人,都得以活过这个寒冬。 即便是未曾有灾,未曾受过白衣教恩惠,千里之外地区的人,听说了这些事,也真心实意的赞颂着她们。 只有时刻盯着白衣教的天机楼知道,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比如,闽越当地人就不是所有人都信奉白衣教,也不是人人都买白衣神女的账。 但是,这些不信的人大多数也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呢……试一试也无妨……类似的心态,并没有特意去反对。 毕竟,信不信他们也都受到了好处,说出去他们家乡出了这样的人物,还与有荣焉呢。 还有一点,都是乡里乡亲的,周围有人信,别人也不好当众拆台。 大多也就笑笑,私下里嘀咕两句。 等到白衣教势大到天下闻名,周围的人便也会不自觉被影响,将信将疑,唯恐言语有失得罪神明。 闽越之地当然有人死,正常人都知道,符咒灰烬怎么可能包治百病? 但是,不用白衣神女解释,其他人就会站出来说明,死者私下里如何侮辱神明,这不是符咒无效,而是他遭了神谴。 求生欲促使下,便是心有疑虑也没有人敢说,敢多想。 当地官员对此并不关心,毕竟白衣教做的事,是救人不是害人,还能给他省事,提升政绩。 明面上的封地国主闽王,又是不管实事的,人此刻还待在千里之外的洛阳京都,更是毫不在意。 微生浩然看着收集到的资料,狐狸眼里一片冷凝:“所图不小啊。幸好是神女,若是个男人,这都可以起兵造反当皇帝了。” 历史上这样的人也不少,比如五斗米教。 当今虽算不上盛世,传至今上也才二世,还不至于让人太平日子不过,非要跑去打仗。只是江湖尚武,彼此之间厮杀不休,迟早等朝堂稳固了,腾出手来收拾。 白衣教能做的,也就是跟三盟争江湖地位,成为下一个白帝城,后来居上罢了。 微生浩然并不以为意,只是将资料送去白帝城。 他并不觉得鬼剑和白衣教有什么关系,白衣教的人不过是假借琴医的名声,用来给自己脸上贴金背书,利于前期发展罢了。 毕竟,真正叫人亲眼所见,能活死人肉白骨,天下皆传的人,唯顾相知。 之后可没听白衣教敢光明正大说,顾相知是他们的三神女之一。 这封信传过去不久,白衣教急剧扩张,又有大动作,似是要举行一场盛大神秘的祭祀活动。 “这将是一场真正的神迹,我们将迎来真正的神明,一位伟大仁善完美的真神。” 这是教众每日朝拜时候,第三位神女,最神秘地位最高的那位,亲口宣布的大事。 至今好像也没有人受害,天机楼里的人也就调侃两句他们的神神叨叨,仍旧尽职尽责记录资料。暂时没有公开。 …… 顾矜霄看到这些资料,淡淡的笑了笑放在一旁。 鹤酒卿将他扔到一旁的资料,习惯性整理好,分类放回书架。 一面轻声道:“这种教派其实很好建立,你若多出去走走,会发现到处都是。都是昙花一现,放着不管,短则三五年,长则十几年,就没有人去信奉他们了。但新的教派总会层出不穷。越禁活得越久。” 顾矜霄神情有一丝微妙:“你知道怎么建?” 鹤酒卿点头:“随便一个人都可以做到。首先挑个天象奇怪的时候,做出一些异常来。最简单的是当众晕倒,很快醒来,说出一些神秘特别的言语。简单一点,容易记住。接下来,突然虔诚信奉一位众所周知的善神。比如白衣教挑了观音。” 观音是正神,她虔诚的信徒怎么可能是邪神? “这就是假借神灵得到第一层背书。接下来,做些异于常人的事情就好,比如一言不语,修闭口禅,日夜侍奉神灵。这段时间,会有很多喜好热闹的人作为第一批宣传媒介,一定要利用好,挑上年纪的女人。敬告神灵后,给她们符咒灰烬。” 在民间,本就有求神,化符咒灰烬药饮的传统,不会被抵触。 “符咒当然没什么用,但上年纪的老人,大多小毛病也是疑神疑鬼所致,很快就会觉得,一定是神药让她好些了。这样的人自己就会到处宣扬,心里就算半信半疑,说给别人听时,也会坚定不移,七分说成十二成。” 一传十,十传百。 “不信的人,自然会质疑。但对信徒而言,这不是质疑神女,是质疑他们这些信众。为了说服自己是优越的,正确的。他们自己就会攻击异端,维护神女。哪怕他们自己也觉得,或许没那么神。” 鹤酒卿淡笑着:“这个时候,其实正主什么也不需要做了。人心会助她完成一切。会有很多人打发时间也好,看热闹也好,想拆穿也好,蜂拥去求助她。但外人并不知道那些成群结队的人在想什么,他们以为,这是真的很灵验。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顾矜霄眸光深远,似有若无的笑意:“后来呢?符咒可治不了病。” “后来,就看个人的本事了。”鹤酒卿若有所思,“有的人确有几分本事,只要夸大宣扬就可以。有些人没有任何本事,但可以把一切归咎为神灵。比如灵验是因为侍奉神灵虔诚,这个虔诚自然就是自愿捐助的供奉银钱。没有病愈,自然就是不够虔诚。” 万贯家财是虔诚,倾家荡产也是虔诚。倾家荡产后,数额不够多,自然也可以算不够虔诚。 “毕竟,一切问心。只有神灵和你自己知道,你尽不尽心。如何能怪神女,她只是个沟通神灵与你之间感应的桥梁。” 鹤酒卿叹息一声:“长久的人,懂得取舍,懂得适可而止。短暂的人,大多是贪心过度。若是野心之辈,有杀伐手段,便所害巨大。说与你听,这法子不论是千年万年过去,都不会失效。你信不信,人人都可成功?我曾相隔十年,在同一个村子,遇见过两位神谕之人。相隔不过半条街。纵使当众揭穿,也有信徒充耳不闻。” 顾矜霄眸光微微一动,低低地说:“我知道。” 他没有说的是,在被神龙带来这个世界之前,他所做的事,大抵就是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清除一些人,利用另一些人。 既然无论如何也选择被人欺骗,不如就来信奉他好了。至少,这次是真的。 他对鹤酒卿说:“你所说的,都是些小打小闹,所求至多不过钱财。白衣教却不是,因为,他们是真的不要钱。所行皆为善意。这世上最无用的是善意,最昂贵的是不求回报。因为无用,所以无懈可击。因为不求回报,付出的代价就远超所得。” 鹤酒卿神情平静,轻轻地说:“我知道。” 他不但知道,他还清楚,白衣教想要什么,想做什么。 但他什么也不能说,更不能做。 …… 节后,闽王就像忘了什么一样,彻底赖在洛阳不走了。 朝臣明示暗示几次,闽王都当没听到,几次后干脆连朝都不上了。 私下放话:“闽越穷乡僻壤的,哪里比得上天子脚下,天京洛阳繁华有趣?本王不走。谁爱去谁去。” 偎红倚翠,欢歌笑语处,有人言笑晏晏,试探道:“您是江南王,扬州何等富庶秀丽,不也是您的?” 闽王半醉半醒,似笑非笑:“不过是替皇兄分忧治理,哪里就算本王的了?本王素来被人称作跋扈狂妄之辈,你比本王还敢说。” 说话的人顿时失了颜色,冷汗津津。 闽王便笑:“小可怜,现在知道怕了?放心吧,皇兄才不在乎你这两句傻话呢。” 话虽如此,他却早早就走了,之后再也不来,很快又换了一处温柔乡。 …… 皇宫里,有人轻声细语的回着话,说的正是闽王私下一系列言行举止。 内里的人并没有出声,等到那人说完,也只是轻轻嗯了声。 对方便消无声息消失。 …… 与此同时,相隔万里的玉门关内,却出现一模一样的闽王。 长长的眼睫微微垂下,潋滟的桃花眼放空,百无聊赖,似是连眨一下都懒得动。 眸光所在,桌上摆着一个玉瓶,里面斜插着一枝有毒的粉色夹竹桃。 任何人一进来,必然先注视到他垂下来的右手上那颗翠绿欲滴的扳指,然后便是那株夹竹桃。 毒花和扳指后,是那张慵懒尊贵的面容。 来人单膝跪地行礼:“主上,一切准备就绪,何时开始下个阶段?下阶段如何行事,请指示。” 那清冷从容的声音,凉薄散漫,气若游丝:“冷洛杀够了吗?” 阴影里,一道和影子融为一体的黑袍人跪地,冰冷寡言:“是。但还有一人……” 闽王似笑非笑:“皇帝?” “属下不敢。” “哦。”闽王兴致缺缺,“那就是奉旨灭你满门的江南帝盟的盟主了,叫什么来着?” 其实江南第一盟实际上最初是拥护朝廷皇室的武林人士,原本自封是江南帝盟,可是这个太直白谄媚了,被人戏谑诟病,后来传着传着就成了江南第一盟。 阴影里的黑衣人,握紧手中细长的黑剑,恨意如铁的声音,一字一顿:“哥舒文悦。” 闽王懒懒地说:“老头子不是第一代盟主吗?到现在都没退位给年轻人?” 另一旁坐着的白衣斗篷下,优雅清婉的声音答道:“据听风阁从第一盟高层得到的消息,明面上盟主三年一小换,十年一大换,小换可以连任,大换必要换人。但是选出来的都是傀儡罢了,实际一直掌控在哥舒文悦手里。” 闽王了解地点头:“毕竟他最衷心,我要是皇兄,也放心用这么听话的狗儿。冷洛你真没意思,奉旨灭你满门的是哥舒文悦,背后的意思可是皇帝。你就这点出息。” 阴影里的人冷冷地说:“若不是哥舒文悦想要窃取第一盟,就不会搬弄是非蓄意陷害,致使皇帝下旨。我只想,第一盟那群忘恩负义的刽子手和哥舒家,血债血偿。” “随便你。”闽王不甚感兴趣,“第一盟断了商道,财政吃紧,哥舒文悦现在都没有上报,估计快要坐不住了。” 他抬起眼睑,瞥向白衣斗篷下的人:“我的白衣神女,你那边如何?” 温婉冷静的声音道:“万事俱备,只欠春日一场东风。” “东风啊,自是会来的。”闽王眸光微软,看着那枝夹竹桃,“但是,在此之前,你要做另一件事。” “请主上示下。” 闽王缓缓弯了眼睛:“你画魅的人,易容换脸甚是精彩,比如本王,至今也没有人发现洛阳那位不对。” “主上过奖,姐妹们靠此手艺谋生,自然得做得比一般人好。”白衣斗篷之下,正是画魅魅主白薇。 闽王摇头:“不过奖,你确实厉害。不过我很好奇,你是自己当上先帝妃子的,还是不久前杀人顶替?” 白薇微微抬头,倾城容貌,神情不慌不忙。 “若是前者,那嫁去落花谷的就不是你吧。若是后者……” 白薇淡然而笑:“主上有所不知,画魅也好,灵柩也罢,我们从不杀人。妾身自然不是自己嫁作先帝后妃。只是画魅之中接了一门生意,阴差阳错坐到那个位置。” 闽王恍然大悟,弯着眼睛,眼波却幽冷:“那真是太好了,听说龙椅上那位,一直对年轻的太后态度有异,他若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白薇轻轻眨眼,不怎么高兴:“主上多虑。妾身所爱乃是女子。” 闽王垂下眼眸,漠然地说:“既是如此,最后那一下,就请太后送皇兄一程。” “是。”白薇并无犹豫。 “不过。”闽王说,“我方才说有事要做,指的却不是这件。” 他起身,一步步走到冷洛面前,一把抽出他腰上鬼剑,看着吸饱鲜血泛红的剑身。 “白薇,白衣教的大祭司,该现身了。” 他斜睨而去,微微眯眼:“三百年前的冤屈和黑白颠倒,该让世人知道了。他们会迎来最接近神灵的人。足够的鲜血和杀戮,可以复活神灵。” 白薇微微睁大眼睛,她知道的,燕家的密录典籍上记载过,三百年前,那个白衣教。 “真的,可以复活吗?” 闽王笑,神情淡淡:“当然,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这把剑,也很清楚。” 白薇想起,当初闽王对她说的话,白衣教三百年前就存在,是一个没有教主,没有任何神迹的教众。 这个教之所以存在,只是期待有一天,某个人能再度复活。 之所以叫白衣教,因为那个人的生平和名字全部湮灭封禁,不被允许存在。但很多人都会记得,那个白衣身影。 “但现在的白衣教,可以是真的神迹,可以真的复活那个人。因为,时间到了。” 第129章 129只反派 时间到了。 春汛不久, 闽越沿海就突发海啸, 水患过后,疫病频发。 闽越旧国自先帝时期归顺后,被分割为三省, 这次灾害有两省遭灾。 民不聊生, 当地官员却瞒报了灾情,一面封锁闽越旧地对外的通道。 原因无他, 灾祸刚起的时候,白衣教就曾有过启示,但当地官吏不想耗费资金, 便还是按照以往方式应对。 这次灾害发生, 他们难辞其咎。 更失职的是,灾害发生后,还是白衣教提前组织众人撤离退守。 等到疫病突发后, 官吏带着一帮豪绅权贵家眷跑了, 却为了防止疫病扩散, 更进一步封锁灾区消息。 一不做二不休, 干脆将这些人列为水患之中, 为了救人而死去的官兵人口, 报于朝廷知晓,也好拿一笔抚恤金。 但他深知, 要想不被降罪, 就要赶在洛阳那位知道前, 先一步平息解决。 “闽越之国, 到底只是南蛮归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又不是中原,天高皇帝远的,只要不给陛下添麻烦,不会怎么的。” 所以,人还没死,他们就已经高枕无忧,想起来粉饰太平,再趁机捞一笔的法子了。 然而情况却不像他们以为的那样发展。 闽越旧国素来多祭祀,一处破败荒凉的古老祭坛里,站满了无家可归的人。 这祭坛,很多人都听自己的长辈提起过,是昔日国教祭祀之地。 高台之上,站着白衣教的神女,周围一圈白衣教众。 肃穆的祭祀乐曲响起,淡去。 白袍下的神女双手交叠,平置胸口,俯视万民。 一片寂静中,那冷静端庄的声音轻诉:“天降灾祸,因为天下无道,使善者受苦,恶者逍遥。但我们本可以不受苦的,是因为有人做错了事,却贻害于天下万民。我们所有人都应该知道真相。” 她娓娓道来,三百年前,闽越旧国有一个白衣仙人。救济天下,善行世人。他能呼风唤雨,令四时风调雨顺,所有人出海的人都得以归来。他驱邪惩恶,匡扶道义,救助弱者无辜。当时中原苦于战争征伐,他化名入世,在短短十年间平定战乱,挂冠离去。 当时,天下受他恩惠者众,却无人知晓他真实样貌和姓名,只知道他时常穿白衣。因为他并非为求名利,乃是真正普度众生的仙人。 然而,天下无道,一群沽名钓誉之徒走到一起。他们假装求助,用计将他诱骗捕捉。 编造罪名,颠倒黑白。 他所有的善行功绩,或被抹消掩盖,或被他人据为己有。 所有被他惩戒斩杀的恶人所做的恶行,一夕之间都成了他自己的恶行。 中原的那些人说他无恶不作,人神共弃,是为妖邪。实际却是嫉恨交加,想要用邪术窃取他的功绩和法力。 “整整七七四十九天,用各种世间至恶来摧毁他的神智,用真正的九幽恶鬼来啃咬他的神魂。甚至诱骗他相信,他真的做下十恶不赦罪行。在最后一天,再用他自己的佩剑,将他杀死,彻底兵解封印。” 这冰冷肃穆的声音,也或许是听到的一切,让人在春风里却止不住的发抖寒战。 “他们成功了?” 担忧。 “修桥补路无遗骨,杀人放火金腰带。可恨!” 愤怒。 “世界上真的有那么好的人吗?三百年了,如何证明这是真的?” 质疑。 “他帮过那么多的人,怎么就没有人帮他?” 愤慨。 “问得好。世间的确存在过这么好的人,但他受难之时,的确无一人帮他。” 那冷静庄重的声音,不含丝毫感情,斗篷下的目光却悲悯温柔,看过所有人。 “有些人是被流言蒙蔽了,有些人无能为力,但他们,永生铭记!” 白衣神女抬手,教众立刻传下去一沓的古籍书册,那些心怀疑虑的人,或者识字的人,便伸手去拿去看。 三五个人围着,看到那些人细细翻阅,难以置信的点头。 台上的神女,继续说:“三百年里,白衣教一直陆陆续续存在。因为不知道他的名字,所以大家便以他喜欢穿的白衣为名。也用白衣为丧服,为他纪念。每一天每一年,我们都会祈祷,他有一天复生归来。” “你们有些人不信世间有这样好的人。但白衣教所行之事,皆是效仿他当初所为,却不及万分之一。然而,因为白衣教的这种行为,却一直被那些人不断打压,死伤惨重,不得已消失蛰伏。但教中的人从未屈服,很快,新的白衣教就会再次出现。” 所有人目光专注地看着高台之上,眼神渐渐深信。 但,神女却叹息说:“我要告诉大家一个坏消息。即今为止,我们的力量,全是因为他所赐予。但如今,随着封印时间太久,他的力量已经有心无力了。所以,我们与神灵的联系越来越弱。虽预测到这场灾难,却无法将之消弭于无。” “如今,白衣教只有两条路,要么我们努力,勘正乾坤,拯救复活我们的神灵。要么随着他的灵魂彻底死去,我们白衣教也不必再存于世。必将殉道,追随于他。” 所有白衣教弟子,霎时单膝跪地,右手置于心口:“我们愿意为神灵而战,愿神女带领我们。” 一位神女站出来,侧首看众人一眼,目光坚定:“便是殉道,也该在努力之后。” 白衣神女断然道:“好,这些最后的粮食草药全留给大家。勉强可以让你们撑到朝廷的赈灾到来。今日一别,若是我们得以回来,我们的神灵得以复生,天下所有人都能拨开云雾见青天,得到他的庇佑。若是这一去,身死道殒……浮生皆苦自顾无暇,大家各自珍重。” 寂静的山陵里,立刻窃窃私语。 这是不管他们了吗? 这是管不了了。 六神无主的时候,忽然人群里有人高声,歇斯底里的说—— “大家听我说,我是书堂的人。通往京城的路早就被封锁了,水灾的消息压根没有传出去,永远都不会有赈灾的人来了。吃完这些东西,大家不是饿死也是病死!” “太过分了!跟他们拼了!” “跟着白衣神女走,我们要复活神灵,清正乾坤!” “跟着神女走!” 片刻之间,瞬息万变。尘埃落定,漫山漫谷都是同一种声音,同一种情绪。 “好,所有粮食留给后方的妇孺老少,其余人,跟着我们走!只有用恶人的血,才能冲刷封印,救出我们的神灵。” 杀光他们,杀了恶人! …… 三月春晖,洛阳群芳尽开,却无人有心赏景。 天机楼的消息传来,举国哗然。 闽越大乱,灾民杀了当地官吏,夺取兵权和库粮。 短短几日间,整个闽越国沦陷,连闽越王室都被俘虏。 白衣教整编军队,压境中原,大有长驱直入之势。 周围的山河一寸寸沦陷,不到半个月,闽越王室的人头被装进礼盒送来洛阳。 闽王被吓得魂不附体,战战兢兢,闭门不出。 今上心疼弟弟,命人将王爷接进宫中,派百名武功高强的大内侍卫时刻不离左右,这才勉强叫他安了心。却终日惶惶,毕竟闽越之地是他的封国。 书堂的堂主伏跪在御前,面无人色,冷汗津津,两股战战。 玄色的身影怒不可遏,冷冷道:“书堂乃是朕的眼睛,朕却不知道,朕的这双千里眼何时瞎了,被人兵临城下了,还浑然不觉。反倒是千机楼来报信!” 一沓奏折被挥扫下去,砸了书堂堂主满头满脸。 “陛下,臣万死不辞。但这是闽越当地的官吏胆大妄为,书堂的人也被封锁了消息,下官也是才知道。” 宽大的袖摆怒拂,不容置喙:“你住嘴!在微生浩然手上时候,书堂还不是朕的呢,也不见出过这种事。你确实该死,但还不是时候。这白衣教到底是做什么的,他们这么做有何诉求,你在死前,先去给朕弄明白了!” “是是,臣这就去!” …… “哦?气疯了吗?” 玉门关,金碧辉煌的西域殿宇内。 闽王看着手里暗红如血的葡萄酒,在润薄的夜光杯中徜徉,就像看着皮肤下的鲜血。 半阖垂敛的眼眸,和他膝上那只慵懒幽冷的波斯猫如出一辙。 他的面前,坐着一个清贵高雅的男人。 他穿着月白色的衣服,像旧旧的淡蓝色的月光,淡淡的雅致。外面却披着火红的狐裘,稍显几分尊贵和威仪。让人好奇,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惜的是,他的脸却被一张白玉无暇的面具遮掩了。 面具人落子棋盘,冷静理智,毫无情绪地说:“主上的棋,布局太深也太久。” “锦绣天下,就如同绝世美人,自是不好得,怎么能不费心?” 闽王并没有坐在棋盘那头,慵懒的坐卧在榻上。金发碧眼的异域美人,在他目光示意下,将棋子放到棋盘上。 像闽王这种懒得眨一下眼的人,有人能读懂他的示意,当真是了不得的本事了。 闽王虽然懒得动,但和所有话多的反派一样,并不吝于炫耀他的计谋。 虽然那清冷从容的声音,依旧轻慢得心不在焉,懒洋洋的近乎气若游丝。 “书堂乃是他的耳目,与其刺瞎刺聋,不如将那双耳目化为己用。孤想让他看见什么,他才能看见什么,想让他听到什么,他就只能听到什么。第一盟是一条恶犬,可惜恶犬还看守着金银门户。一个冷洛一把鬼剑,就可以轻易拖垮金银门户,让这只恶犬疲于奔命,无暇他顾。” 白玉面具下的人,平静道:“那白帝城主和顾相知呢?” 闽王似笑非笑:“他想要鬼剑,孤正好有鬼剑,恰逢其会。孤从来没想过,真的多牵扯一个敌人。不过是障眼法罢了,毕竟,再没有比我们这位白帝城主更引人注目的了,他所在的地方,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会叫所有人的心弦紧绷。还得多谢你,送来的鬼剑。” 面具人落子微顿,似是随口道:“白薇、苏影之流,擅用顾相知的名字,看上去却不像是不敢惹顾莫问的意思。倒像是,怕他不来。” 闽王满不在乎,也不管棋局如何,只拿了夹竹桃花去逗弄那只高冷的波斯猫:“那又如何?大局已定,以顾莫问那样的人,难道还会多事去提醒皇帝,白衣教要造反?是不是啊,小顾矜。” 波斯猫半眯着眼睛,猛地伸爪子快速去抓那花。 白玉面具下的人说:“顾莫问不会,但他身边那位鹤仙人就不一定了。” 闽王突然长笑出声,眼神却幽凉深远:“那你就错了,只怕他非但不会这么做,还会替我们阻止顾莫问插手此事。谁叫他,有口难言。” 第130章 130只反派 顾矜霄的确不曾插手,便是千机楼放出去的白衣教谋反的消息, 也是千机楼自己内部的意思。 事实上, 除了关于鬼剑的事, 顾莫问也好, 顾相知也罢, 都不曾干涉千机楼的事务。 但顾矜霄也没有回去玉门关。 自上次回来白帝城过年后, 元宵节他也出现在白帝城, 身边同游的人自然是鹤酒卿。 就像顾相知已经找回来一样,每日里不是在白帝城的玉龙衔月宫,饮酒下棋, 就是和友人遍赏南山梅花。 等到春日里, 澜江流域更是到处都有他和鹤酒卿的身影。 江湖上关于鹤酒卿与白帝城关系的传闻, 从去年八月十五开始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令人费解的是, 并没有起任何水花。 许是鹤酒卿神隐仙外已久,不入红尘的淡泊风姿深入人心,加之仙风道骨,至圣至善,没几个人真心觉得他是加入了白帝城, 投了邪道。 顶多是觉得, 仙人超脱,许是不在意友人出身派别。那白帝城主又是方士,指不定是为了规劝他改邪归正呢, 才出现在那人身边。 总之, 与其怀疑鹤酒卿, 不如还是相信,白帝城主或许没有传言里那么凶残可怖吧。 不仅仅是不愿意得罪神仙,而是因为,鹤酒卿这个人和这个名字背后的事迹,本就有一种让人甘心信赖亲近的独特魅力。 比如,神龙所看到的,鹤酒卿身上纯粹的气蕴。 相貌和气质可以误导骗人,灵魂的气蕴却骗不过天地灵气。 鹤酒卿本人从未在意过这件事,似是早就知道今日结果。 只有顾矜霄略有怔然。 神龙发出感慨:【向来是黑染白容易,但是这回你差点要被鹤酒卿给染白了。】 顾矜霄的暴君反派脸带来的威慑,完败于鹤酒卿的至善淡泊。大家与其相信鹤酒卿投了邪派阵营,不如相信极道魔尊是个好人。 【世道居然变了。人心这么善良的吗?】 顾矜霄回神,淡淡道:“玉门关那里如何了?” 【燕无息带着督宫那群活死人,每日里都在一寸寸排查,目前还是没有琴娘小姐姐的踪迹。对方很狡猾,并没有因为顾莫问和白帝城的人撤走玉门关,就放松了出来走动。】 “鬼剑呢?” 【自从江南第一盟高层尽数现身玉门关,鬼剑就突然蛰伏了,但是玉门关的气氛很紧张。对方似乎一直在试探什么,很可能是要搞一发大的。】神龙看热闹不嫌事大。 毕竟,人间打得死去活来,减员的通通都是它幽冥的新生鬼口,百废待兴的枉死城,因此,重建进度大大加快。它当然看热闹看得很高兴了。 要不是鬼剑那波人带走了顾相知,说不定神龙还能更喜欢对方,等他死了,给他在枉死城留个好差事。 顾矜霄和神龙的交流,在旁人看来,就是他漫不经心,心神并不在此。 鹤酒卿轻声道:“阿天在想什么?玉门关内,目前外松内紧,那个人若是有心藏匿,这个时间动手转移最好。他若动,我们立刻就能锁定他。若是对方能忍住不动,至多半个月,一样足够排查出他藏身之地。别担心。” 顾矜霄回神,江岸夹杂着杏花的微风抚过衣袂发尾,春景虽明媚绚烂,却有一缕幽凉。 他轻轻地说:“我在想白衣教。他们绑架顾相知,引我来玉门关吸引视线,又用顾相知来为白衣教造势,为何如今已经昭然造反了,却都没有牵扯白帝城?” 就像环环相扣的计划,到最后一步,忽然戛然而止。 鹤酒卿的脸上并无疑惑,白纱蒙眼的脸上,有一种洞彻明悟的平静。 他的唇线微抿,清冷从容的声音,轻声道:“或许,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可能是觉得不该多树一个敌人。” 顾矜霄眉宇沉静:“我在想,如果白衣教要复活的,三百年前那个异人,就是钟磬。他此刻一定就在幕后。如果策划一切的是他,一切就说得通了。” 鹤酒卿慢慢抬起头,隔着白纱看着他。 起风了,天际晦明,像银灰色的酒器。 他的视线一直异于常人,这样看去,就像一朵朵的青莲花自天上吹落,绽放于地面。 却见那个人伸出手,眉目一丝隐隐温柔:“下雨了。春天的雨,不用打伞也很好。” 在鹤酒卿看来,就像他掌心绽放了一朵朵水莲花。 世界很美,这个人尤为美好,他便也缓缓笑了。 顾矜霄看着漫江烟雨,随意说道:“说到钟磬,你也认识的,他曾与林照月的姐姐结缘,借用林幽篁的样子现身。血魔死后,他变回本体叫钟磬。我曾以为他出事了,现在看来,他出现在麒麟山庄,或许是为了鬼剑。拿到东西后,便蛰伏了。” 鹤酒卿不说话,只是微笑缓缓,纵使白纱蒙着眼睛,只要有人看见那个笑容,就会明白,他满心满眼只有面前那个人。 那目光太温柔,如春风化雨,顾矜霄浑然不觉,还在说:“若是这样,他带走顾相知就说得过去了。他是魔魅,有这个本事。而且,无论是林幽篁还是钟磬时候,他都很喜欢顾相知。对付白帝城,最后却收手,有可能是……” 顾矜霄侧首,声音淡去无痕,眉宇神情微怔,看到鹤酒卿的笑容。 下一刻,他也慢慢笑了,目光并未移开半分,带着笑意的声音轻柔:“你在看我吗?” 那双寒潭一样的凤眸,笑起来的时候,眸光像是落满了月光,眼尾的郁色反而有些错觉是脆弱的纯然,让人的心微微一软,想要屏息轻抚。 伸出的手却颤栗怯懦,心知那不过凶兽某一瞬间的散漫,也许下一瞬,就能毫不在意地将人撕碎。 但鹤酒卿不一样,他是这世间,唯一特许可以逾越这道限制的人。 他伸手,曲起的手指轻轻抚过眼下薄薄的皮肤,就像是在擦去不存在的泪痕,然后轻轻在上面落下一吻。 从容清冽的声音,似乎也被烟雨淋湿,轻轻地说:“今岁春天真美。” 他不是在看他,因为看不清楚。 这双眼睛本就不能看得很清楚,最近右眼就像烈焰灼烧一样,很难过,亮得彻底看不见,就像失明了一样。 他只是在想他,无时无刻不在想。 他笑得时候真好看,好喜欢,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却微微一酸。 顾矜霄不知道鹤酒卿在想什么,鹤酒卿的笑容向来温柔,幅度却不大,有时候看似薄暖,却莫名有些疏离超然。 就像他其实并不真的明白,什么叫世俗的高兴。 顾矜霄没有说什么,只是顺应自己的心,张开手抱住他,慢慢收紧。 鹤酒卿的怀抱和气息,一直是暖的,温柔安心,像午后春风,让人想沉睡不起。 “等这件事解决了,应该是夏日,我们回太白之巅看云海吧。”顾矜霄说,“到时候,我有话跟你说。” “好。”鹤酒卿的声音在耳边,沁着薄暖的温柔,“一言为定。” …… 顾矜霄最初要找鬼剑,为得是找到三百年前那个异人的消息,以确定钟磬是不是那个人。 现在,白衣教打着复活白衣异人的旗号起义谋反,不论背后是不是钟磬,他都打算袖手旁观一段时间。 顾矜霄未曾预料到的是,白衣教幕后虽然的确是钟磬,但却是不记得顾莫问和顾相知的钟磬。 不过是残留一个叫顾矜的名字,还有一枝有毒的粉色夹竹桃。 顾矜霄是见过闽王的,他走后不久,钟磬便被闽王唤醒,缔结契约。 闽王之所以能唤醒钟磬,当然是因为他死了。 顾矜霄当时只是来看看,敢打顾相知主意的,背后是什么样的人。 然而,闽王长于洛阳后宫,自小因为后宫阴私倾轧,中毒导致生了心疾,故而自小性格有异。绑架顾相知,说到底也是为了他的身体。 孰料被顾矜霄半夜忽然造访,不等顾矜霄弹一曲,他自己就突发心悸,晕死过去。 顾矜霄索然无味,起身离去后,闽王不久睡梦中病发…… 虽然因为这个缘由,钟磬这个闽王对白帝城主顾莫问,一直都有一种特别的在意,勉强也算得上又爱又恨,这才有事没事撩拨白帝城一把。 但是,并不是闽王对面具人和白薇说的,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拉白帝城下水。不想多树立一个对手。 要知道,闽王本就是个无法无天,恣意跋扈的人,最擅长的就是树敌。 实际上,若不是有一位神秘人找过他,此刻白衣教尊极道魔尊为主的消息,就该传遍天下了。 闽王想起那一日的对话,眼底眸光流转,一片霜华冷落。 ——“如果你把他牵扯入你的局,我会告诉他,你做这一切的目的。” ——“是吗?你若是忍不住下场,可知道后果是什么?” ——“不需要我做什么,他是方士,只要知道你的意图,要破坏不难。” ——“你在威胁我?” ——“我在通知你。” ——“你这种人,惯是会自讨苦吃。不好好修你的道,学什么人间情深,也不怕早死。罢了,左右游戏也快结束,不过是落幕不够精彩罢了。依你就是。” …… 洛阳皇宫内。 原本懒散卧在美人榻上的“闽王”忽然有所感应,坐起来挥退殿内宫女。 很快,空无一人的屏风后,不紧不慢走出来另一个闽王。 穿着皇室暗金暗黑色的蟒服,便是神情轻慢慵懒,都比面前这个替身更为威仪尊贵。 画魅替身躬身一礼,袖子轻掩,那张脸立刻变成一个面容平庸的普通人的,慢慢退到屏风后面不见。 门外很快走来一众宫女内侍,闽王抬眸,淡淡看了一眼,放下手中茶盏。 手指上那颗翠绿欲滴的扳指,随意地转了转。 他起身,脖颈轻慢地转了转:“皇兄呢?” “在正殿。” 闽王抬脚,一步一步走出殿宇,光影拉长他的身影,影子和他的背影渐渐不清,仿佛黑金衮服上的蟒,化而为龙,腾云雾而起。 三月十六,谷雨。 洛阳内宫政变。 闽王谋反。 第131章 131只反派 叛乱突然在宫廷内发生,内廷侍卫护着皇帝一路退守到宣政殿。 宣政殿, 顾名思义, 是皇帝朝见群臣、宣政听政的地方。乃是权力最为中心的地方。最至高无上的, 无疑是明堂上那把龙椅。 这里向来防卫森严, 等闲人不能接近, 完全可以撑到局势明朗, 援兵前来。 皇帝快步走进宣政殿, 身旁的人都退守在殿外。 唯有太后皇后,还有他怀有龙嗣的宠妃,一同护持入内。 她们这些人, 一辈子也只有册封大典的日子,才能有机会出现在这里一次。 万万没想到, 再来会是这种时候。 但当他们走进去的时候, 却看到, 那至高无上的宝座上,早已坐了一个人。 那人虽坐在这尊贵至极的位置上,却也很是不以为然,并没有端正身姿。 他的左手无聊的撑着侧脸, 似是百无聊赖,等候许久。 所有人看清那人的样貌时,都骤然倒吸一口气,瞳孔微颤, 甚至有人忍不出惊呼出声。 “闽王殿下?你怎么可以坐在那里……” 戛然而止。 因为问话的人显然也明白了, 自己问了多么愚蠢的问题。 闽王不慌不忙, 眨了眨眼睛:“因为孤很好奇,坐在这里是什么感觉——若是孤这么回答了,你是信,还是不信?” 迎着那幽凉冷寂,仿佛猛兽无所顾忌的目光,所有人都忍不住心底一寒,汗毛直立。 尽管,无论是闽王本人,还是那双眼睛,都生得极为出众。像月色倒影下的玉泉台。 但是,事已至此,怎么会不明白,这场突如其来的叛乱,幕后之人是谁? 皇帝的脸上闪过不可置信,心寒失望,却无畏惧,反而上前了几步。 “是你。闽王好深的城府,好厉害的手段,连朕的宣政殿都能如入无人之境,看来朕这个皇帝,是做到头了。却不知,你要如何应对这满朝文武的口诛笔伐?” 闽王托着侧脸的手指,轻慢地点了点,微微歪着头看他。 “自古政变,无外乎两条路。要么起义造反,一路打过来,兵临城下,受降表禅诏。要么,杀了皇帝,拿了玉玺,随便抓个文臣写篇馆阁体,盖个章。这事不就成了。实在不行,双管齐下。满朝文武,口诛笔伐?是什么东西?” 他的话让皇帝胸口一阵起伏,似是强忍怒意。 “对了。”闽王换了个姿势,抬手轻轻叩了叩椅背,眉宇一丝不悦,顿时便显得神情桀骜危险,“这把破椅子坐着真不舒服,长得也不够华美,难为你坐了这么久。” “为什么?”皇帝摇头,目光晦暗,“朕自认待你不薄。” 闽王起身,缓缓伸了个懒腰,身上的气息便一寸寸肉眼可见的变化。那百无聊赖,气若游丝的慵懒,尽数扫去。如同一把生锈的剑鞘,露出内里寒光湛湛的剑锋。 闽王站得很直,身姿脊背,颀长端然。光看背影,就叫人产生一种难以战胜的压迫和威胁。 若是他一贯如此龙骧虎步,有令人臣服的王者气度,恐怕早就被人忌惮,说他鹰视狼顾,有不臣之心。 尽管周身的气势变了,他的语气却还是漫不经心:“皇兄是问,为什么选今天动手吗?谷雨是个好日子,宣布春天即将进入暮春。百花会用尽最后的力气盛放,盛极欲颓,美不胜收。而雨水,汇聚冰川暗河,漫溢而来,催发新的生机。” 他一步一步走下明堂,朝皇帝走去。 “你见过春日上林苑的林木吗?早上去看,还只是一点嫩黄的叶芽,下午的时候,就舒展成一片嫩绿青青。那种感觉,就像活生生抽取整个世界的生机,在拼命疯长。” 他深深叹息一声,清冷从容,仿佛喟叹。 “老实说,并不觉得欣欣向荣或者生机勃勃。倒像是生机里埋藏着杀机,摧枯拉朽,所有不能与之目标一致的,都将是它们车轮下碾压的养分。” 说到这里,闽王唇角微扬:“你看,这自然之象,素来譬如天道。宫墙之内,不外如是。皇兄问我为什么,皇兄抽取了本属于臣弟的生机,坐了本属于臣弟的皇位,却理直气壮说待我不薄?” 皇帝的眼神毫无闪躲,坚定直视着他:“你虽自小得圣宠,也被命为宸王,父皇或许的确有属意你的意思。但是,这是不可能的。你的母妃是闽越王族,满朝文武不会答应,太子有一半的蛮族之血。更何况,你心脉有疾。” 闽王就像听到什么有趣的话,不怒反笑,毫无愠色。 “皇兄啊皇兄,”他手指轻轻点着这天下至尊,眉目张扬,毫无敬畏,“你知道我最佩服你哪一点吗?就是这种深信不疑,睁眼说瞎话的本事。” 他笑得恣意张扬,优雅又神秘,眉眼弯弯,下巴矜持轻抬:“父皇和你,这个皇帝当得真是没意思极了。不过是那张旧椅子上的傀儡罢了。连换张不那么寒酸的椅子,你都做不了主。” 笑容缓缓淡去,他的声音也是:“而他,分明没有那个本事护住心爱的女人,却随意放言,将我们母子置于火上烤。若不是成了通往储君位上最大的障碍,孤又如何会年幼中毒,罹患心疾?母妃以为她拖累了我,甘愿为帝王殉葬。我们母子替人做嫁衣,换得今日一个跋扈狂妄的闽王。” 皇帝唇角微抿,喜怒不显,平静地说:“因为你母妃之死,朕也早早没了母妃。既生在天家皇室,谁都难逃天命。并非朕之过。父皇收回你的宸王封号,还有长安封地,将你改封闽王,是为了护你。” 闽王斜睨而视,眼尾倾下一泓潋滟,似笑非笑:“天命?天命就是皇兄还不知足,得了至尊之位,还想要无暇美名,还舍不得这红尘享乐。什么都都是你的,而孤却要替你背负一个穷奢极欲,跋扈张狂之名。好让你在你的文武百官面前,青史再刷个友悌兄弟的名声?” 这次,皇帝没有说话,只是薄唇抿得更紧,然而他的视线却还是没有丝毫闪躲犹疑。 许久,才轻轻地说:“并非朕陷你于不义,是你自己自小便……难道百官弹劾,朕不该护你,该罚吗?” 闽王缓缓走到他面前,却似是懒得看他,望着殿门碧空,抬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 “内里如何,你我心知肚明,你莫不是明君当傻了,掩耳盗铃,真觉得天下人都是傻子不懂?” 闽王曾是储君最大的候选者,却被皇帝后来居上。就算先帝改封闽王,御赐圣宠却不断。 而新帝虽异军突起,无论是皇子时候籍籍无名,还是当上皇帝后,简朴勤政,过得自然都算不得太好。心里怎么会平衡? “闽越是我母族,你不放心我在那里,明升暗贬,将苏州赏赐给我,暗地里给我一个江南王这名不副实的称号,叫整个天下都知道闽王跋扈狂妄。这就罢了,还怕我做出什么来,明着是保护,暗地里却是监视,送一个神机门……” 闽王笑得讥诮嘲弄,兴致缺缺的摇头:“真是穿龙袍坐龙椅,都掩不住小家子气。” 皇帝的脸色瞬间一变,眼底一片暗沉阴冷。 “怎么,戳到你的痛脚了,忍不住生气了?你看,你抢走我所有的一切,还让我做这声名狼藉的恶人。我不是也没生气吗?气量这么小,怎么受得了百官天天的训诫?” 闽王微微悲悯地垂眸看他,错觉竟似温情:“不如,臣弟替你解脱。” “住口!你根本什么都不懂!”皇帝神情几变,却克制压抑着,只有眼神充满强烈复杂的情绪。 闽王淡然颌首:“懂啊。再没有人比我更懂你们的愤怒和憎恨了。不懂的人是你,你真的以为你的文武百官会在意,明日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谁?之所以是你不是我,只是因为比起我,你够听话。” 皇帝忽然笑了,长声大笑,摇头后退,他伸出手指着闽王,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但是他的眼神和表情在说,他知道闽王说得是事实。 但,那又怎么样? “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朕,朕就是这天下之主。朕比你,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想做一个明君。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做得更好。不管你说什么,这是事实。这是天下人的共识,百年之后,史书上会这么写,而你是乱臣贼子!” 闽王不愠不怒,心悦诚服的点头:“这一点,孤倒是愿意承认。你的确,很想做个明君。”他似笑非笑,在“很想”那两个字上,微微加重语调。 皇帝的脸色变了又变,气到极致,慢慢似乎又恢复了冷静和理智。 尚未脱去潮红的面容,牙关紧咬,平静地看着闽王。 闽王稍显失望,整了整朝冠礼服,轻慢地说:“无话可说了?” “无话可说。” “那,我就动手了。”闽王半阖了眼睛,眸光潋滟幽深,却微微放空,“白薇,可以动手了。让皇兄求而不得的美人,送你最后一程,臣弟应该也算是,待你不薄了吧!” 优雅端庄的太后,缓缓站出来,穿着如同牡丹雍容典雅的宫装。倾城艳色,风流天成,将年轻的皇后和艳丽的宠妃,压得毫无颜色。 她平视前方,缓缓走到皇帝身边,看向闽王,唇边慢慢绽放一个清丽淡然的笑容。 皇帝的面容复杂,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整个人的气息都沉下去,却没有半分悲愤或者认命。他没有看身边的倾城美人,看着的是对面的闽王。 闽王背对着宣政殿的大门,似是看着明堂上那把椅子,又像是放空看着高悬的匾额和雕梁。 在他身后,走来一个戴着无暇白玉面具的白袍人,清贵优雅,从容不迫,走到闽王身边。 那个人微微颌首行礼,沁凉的嗓音说:“主上,所有一切都准备妥当。可以落幕了。” 闽王淡淡笑了:“那为什么,还不动手?” 他的目光微微一侧,似是在看皇帝,又像是在看白薇。 然而下一秒,他的嘴角却溢出鲜血,心口透出一把漆黑细长的剑尖。似是吸饱了血,那剑的墨锋,流光溢彩,竟然一剑惊艳。 闽王的眸光缓缓垂敛,似是看了一眼胸口的剑,然而他脸上的神情却没有露出丝毫惊讶,甚至没有一丝本该有的不可置信。 他连回头看一眼白玉面具下的人,质问一句都没有。 只是轻轻攥紧,又一次洞穿他心脉的剑尖,缓缓倒下。 唇边的笑容越来越大,潋滟的桃花眼弯弯,眼波里什么都没有,又像是倒影着世间人心。 那笑容神秘恣意,不该出现在一个政变失败的反王脸上,更像是一个骗过所有人,赢得了游戏最终胜利的孩童。 那双眼睛瞳孔放大,慢慢失神闭上了。 闽王死了。 在政变成功的最后一刻,被他的属下背叛反杀。 但是,所有见过那一幕的人,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人最后的笑容,仿佛在说—— 一切果然皆如他所愿,你们都输了。 第132章 132只反派 皇帝负手而立, 在闽王被白袍面具人自背后一剑洞穿的那一刻, 他的手指紧握成拳, 脸上却一片深沉, 眼底晦暗不明,喜怒不显。 只是在闽王彻底合上眼睛的那一刻,缓缓眨了眨眼,身形像是恍惚了一瞬。 白袍面具人抽出鬼剑, 剑上的血仿佛晨露一般消散不见, 不知道是被剑身吸收, 还是滴落蒸发。 他的动作很慢, 毫无杀意也没有任何凌厉。拔剑的动作高雅平和, 就像是枝上摘取了一朵花, 斜插玉瓶。 拔出剑后,他顿了顿,抬起左手将白玉面具轻轻推上去一些, 露出面具下那张清俊温润的面容。 那张脸如和风澄澈,比那张白玉面具,更似璧玉无瑕。 他将剑身一横, 双手捧着, 微微颌首垂眸, 对着皇帝, 温和平静道:“幸不辱命。” 一旁的白薇也双手交叠, 盈盈欠身, 优雅温柔又若即若离:“让陛下受惊了。” 皇帝抬手, 动作做到一半,似是想起什么,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闽王的遗体。 “林照月,去查验一下,是不是闽王本人。”他的嗓音微微一点低哑,说完唇线紧抿。 这灰袍面具人,自然就是林照月。 他慢慢抬起头,清澈的眼眸如同秋水冷静,无喜无悲:“是。” 话毕却没有动,而是看向外侧,尘埃落定后,匆匆碎步进来的内侍和宦官。 拿浮尘的清秀侍从温顺地低着头,额头却像是长了眼睛,动作不疾却很快就到了他面前,躬身双手过头顶,接过那柄漆黑无光的细长剑身,退到一旁去。 做完这一切,林照月才随手用脱下来的白袍擦了一下手,将白袍递给另一个侍从,抬步走到尸身面前。 他并没有碰身体,只是看了看他的颈侧,然后站起来,敛眸禀告皇帝:“依在下判断,的确是闽王本人。他前段时间,形影不离带着一株夹竹桃,血液里积累了些毒素,血管颜色微微发蓝,异于常人。” 他顿了顿,淡淡道:“不过说到辨别真身,没有人比白薇夫人更懂了。毕竟,是大名鼎鼎的灵柩画魅。” 林照月的语气和态度,自是君子如玉,清贵矜持,没有丝毫有违礼仪之处。 但是在场的人,都是深宫内长久浸淫幽微情态的人精,很容易就隐隐感觉到,林照月和白薇之间的不睦。 唯独皇帝毫无所觉,或者说并不在意臣子之间的龃龉不和,只看到眼前这具尸体。 事实上,眼前这具尸体是不是闽王,有过之前的对峙,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根本不需要多此一举。 但是,闽王死前那个神秘的笑容,仿佛胜券在握的轻慢,让他心底却生出一股不安和不祥。 “白薇,你去看。” 众人便看到,扮成太后样貌的倾城女子,微微福了福,莲步轻移,走到闽王的尸体旁。 那双保养得如兰花一般的手指,毫不避讳的放在尸体的脸上,轻轻丈量,然后在边缘按了按,一直丈量到心口。 她起身,微微颌首:“并无异样。是他。” 皇帝这才迟疑着抬脚,似是要上前,却站不稳一般,反倒后退了半步。 吓得一众后宫嫔妃和内侍去扶:“陛下万万保重龙体……” 只有白薇和林照月站在原地,彼此却并没有看对方一眼,如同对着空气。 皇帝坐到明堂之上的龙椅,撑着头一眼不看,才感到迟来的凶险和后怕。 他嗅着皇后亲自拿来的玉露凝香,慢慢回神,无力的摆摆手。 “林照月,后续之事,你来处理。朕,不想再看见跟他相关的东西了。”他顿了顿,慢慢支起头,脸颊两侧露出威仪深重的法令纹,一字一顿说,“……厚葬了吧。” 林照月缓缓低下头,默然领命。 直到皇帝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宣政殿,他才慢慢抬头,看着宣政殿外的天空。 从事发午后,到现在日落残照,时间过得很快。 白薇淡淡看了眼他,随即径直走了出去,不紧不慢,依旧摆着太后的仪仗。 那些内侍宫女们却没有任何异议,如常侍奉她回去太后居住的春信宫。 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白薇的身份,很早就已经不是秘密了。 早在玉门关时候,闽王说破白薇太后身份,要她给皇帝最后一击。号称从不杀人的灵柩画魅,作为魅主的白薇,当时却很自然的应允下来。 她当然是早就想好了,一回到洛阳后宫,就找机会,悄悄对皇帝告了密。 一个倾城美人,略略蹙眉,俯身盈盈下拜,坦白自己的身份,虽是欺君之罪,但她不惜自呈罪行,却是为了守护皇帝的性命。 这样的冲击力,谁又能忍心怪罪于她,恩将仇报? 白薇一直是温柔端庄却若即若离的,她退让开皇帝的亲近,黛眉微颦,侧身而对,摇头淡淡道:“妾身不止是为了陛下,若说是为了天下万民,这也太大了,以妾身的浅见不敢作此想。一半是不敢弑君,一半是想要自救。” 她愁眉微锁,容色略有苍白:“妾身命途多舛,半生飘零,勉强寄居的栖身之所,不过是同命相连的姐妹们,靠着一点给人妆饰的手艺,换得衣食无忧。女子混江湖不易,对外难免放些夸大其词的传闻,不过是妄图吓退好事之人。” 白薇叹息一声,红唇微咬:“谁知还是逃不过江湖险恶。闽王野心昭昭,为了要挟我们为他做事,故意叫他的人得罪江湖上一派大势力,嫁祸我们绑走了那位城主的妹妹。我们画魅皆是女子,怎会做这种事?然而,人微言轻,如何抵得过他的手段。不得已,妾身为护持家中姐妹,受他所制,成为闽王手中的傀儡。” 说到这里,她秋水一般莹润神秘的眼眸动人心扉,看向皇帝:“但事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们绝不会为自己活命,就杀害无辜。更何况,怎么会想到他竟然想谋反弑君?” 皇帝的眼中露出一丝怜惜,想要伸手扶她,却又因为佳人显然的矜持守礼,不好勉强。 “朕知道,朕信你,不会怪你们。朕虽不懂江湖,却也听说了,灵柩画魅从不杀一人。你们连常人都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朕。更何况,你今日肯冒着危险来对朕坦白。你信朕,朕自然不会负你。” 白薇再欠身,颦蹙的黛眉展开,如云破天晴,灿然明媚:“多谢陛下,妾身替灵柩画魅的姐妹,谢过陛下宽宥庇护。她们虽只是一群小姑娘,手中从未沾染过一人性命,却也愿意为陛下尽忠效死。是将功补过,也是答谢陛下一片厚待的知己之情。” 就这样,不止是白薇自己的阵营,轻轻一跃,从闽王的属下变成洛阳皇帝的亲信卧底,假扮后宫太后的罪名都顺势轻轻揭过。 就连本是江湖上见不得光的灵柩画魅,转眼之间,都成了过了皇帝耳目的合法组织。 甚至,比江南第一盟离皇帝都更近。 打个比方,就像本是黑暗世界的三无小作坊,眨眼披了御赐招牌,瞬间一步登天。 林照月与白薇在洛阳宫廷相遇的时候,淡淡道:“夫人真是在下见过的,最为聪明的女子。” 巧舌如簧算什么,真正高明无懈可击的,是没有一句谎言的真话。 仔细算起来,她即今为止,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且都是没有夹杂任何误导的好意。做过的每一件事,都是善意,都是施恩不图报。 白薇浅浅一笑,她虽生得极美,却美得大气端庄。毫无魅惑,却自成风情。 “庄主客气。妾身只是,无愧于心。心无恶念,自然口无妄语,行得正坐得端。” 林照月笑了,神情一派光风霁月,再行颌首:“夫人说得是,照月受教。” 白薇目送他的背影离去,脸上神情如同覆着山岚雾霭的薄纱,朦胧微妙。 能肯定的是,绝不是什么友好无害。 “庄主才是真的,叫人惊叹的人物。若非走了这一步,妾身哪里知道,庄主早就弃暗投明,若是稍有差错,岂不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喃喃低语,一笑而过。 …… 当初,那两人对话的时候,没有避过周围的耳目,一切自然都传到皇帝的耳目中去。 但皇帝对此很满意,林照月和白薇都曾是闽王的人,现在相继投靠了他,他要用这两个人,却不能就这么毫无芥蒂的用。 他们两个人彼此有龃龉,互相提防,就能保持平衡对立。 这就再好不过了。 林照月的确是个人才,早在皇帝尚未察觉出闽王异动的情况下,他率先暗地里找到微服出宫的皇帝,说出闽王有意要反的事情。 并且,在之后深入虎穴,假意投靠闽王,为他查找到证据,直到今日,成功阻止闽王的阴谋得逞。 皇帝心里很复杂,以至于他脸上的神情也是,似是高兴又有伤感。 当初年幼时候,作为平庸的皇子,他自然也曾羡慕这个弟弟的高高在上。 那个人享受一切荣宠,宸王,简直就是预定的太子储君。生而高贵,得天独厚。 让人连嫉妒都生不出来,因为差距太大了。 谁曾想,世间的事情变得就是这么快,现在,他是天下之主。而闽王,连他的属下,都觉得自己比他更好。在一切尚未开始之前,在闽王站上风之时,就已经选择了自己,弃暗投明。 赢了。彻头彻尾的赢过的感觉,比当初如履薄冰登基时,还要叫人畅快。 这样的畅快,甚至让他连依旧掌控着闽越旧地的白衣教都可以不在意。 是的,虽然林照月和白薇投靠了皇帝,让闽王的政变胎死腹中,功亏一篑。 但是,白衣教并不是林照月和白薇所能控制的。若不是闽王在最后自己主动告之,林照月和白薇自己都不知道,在玉门关肆虐的鬼剑,和白衣教竟然也有关系。 皇帝并不怪他们无能,闽王自然不可能只有林照月和白薇两个江湖人,就敢谋夺他的天下。 局面能控制到这样,皇帝已经觉得满意了。 毕竟,闽王一旦身死,闽越旧地就是个麻烦,那种南蛮之地,叛乱也是迟早的,交给白衣教去折腾,未尝不是一个解决办法。还省了他开国库去赈灾。 皇帝没有说的是,白衣教宣称,能够复活三百年前神灵的事,让皇帝很好奇。 曾经宣称是不老仙人的鹤酒卿,皇家却知道,那不过是一脉相承的的师门传承而已,只是因为很少露面,世人真以为一直是一个人,百年不老不死。 而号称活死人肉白骨的琴医顾相知,实际不过是琴音产生的幻觉,那些人本就没有死。 这些消息,是皇帝安插在书堂的亲信,亲自探来的消息。 他虽然深信不疑,到底有些期望落空的隐隐失落。 但,如果白衣教是真的呢? 做皇帝,哪有当神仙好?所有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都是这么想的。他也不例外。 …… 三月二十三日,闽王叛乱逼宫,被当场格杀的七天后。 沉寂已久的玉门关,忽然传来江南第一盟背后,真正的盟主哥舒文悦的死讯。 那蛰伏不出的鬼剑,不知何时摸进玉门关城防总营,一剑割了哥舒文悦的脑袋。 是的,没有听错。 林照月杀死闽王用的那把鬼剑,在皇宫之中,在皇帝手中。 但现在,同样的鬼剑依旧出现在玉门关,摘了忠心于他的下属的脑袋。 对此,皇帝的愤怒却远大于悲痛。 诚然,当年哥舒文悦的确对他很忠心,所以,对于哥舒文悦在第一盟的排除异己,他也睁只眼闭只眼。 但现在,这条老狗仗着自己根基稳固,站在上面不下来就算了。这次,玉门关出了这么大的事,居然还欺上瞒下。 若不是碍于对闽王的计划,要装作不知,皇帝早就拿了他问罪。 皇帝按着抽疼的额角,对着来陈奏这一切的林照月说:“哥舒文悦,虽说技不如人,死于江湖仇杀,在所难免。但哥舒家到底满门忠君爱国,朕心甚是悲痛。第一盟是江湖组织,朕不方便亲自吊唁,你便替朕去一趟。安抚一下哥舒一族。顺便,第一盟现在群龙无首,交给别人朕也不放心。林庄主是江湖人,若是有这个魄力,不妨一试。” 江南第一盟处庙堂之远,虽说与朝廷与皇帝有关,到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哥舒文悦又掌权多年,内里盘根错节,自是不好处理。 皇帝交给林照月,一面是试试他的本事,一面是想借他的手,清理哥舒文悦的旧部。并不一定,就真的是要将第一盟交给他。 但林照月若无其事,只是平静接下:“是。自当尽力。” 他缓缓走出洛阳宫殿,银白如雪,一丝不苟的衣衫,银丝绣着麒麟纹,麒麟踩着艳红如火的祥云纹。 随着他的走动,流淌的红,飘逸灵动,仿佛静默的火,仿佛凝固的血,仿佛暮春飘零的芳菲。 那璧玉无暇,温润清俊的面容,无悲无喜,无波无澜,就像一尊完美无缺的雕像。 林照月微微苍白的薄唇亲启,淡淡道:“我拿到手的东西,就没有让出去的。江南第一盟,我收下了。” …… 千里之外的玉门关。 戒备森严,插翅难飞的玉门关主城,一前一后却飞出来两个人。 前面那个是个灵动如风的少年,穿着与周遭环境几乎融为一体的灰白色武服,一头清爽的短发,在阳光下黑得近乎泛着孔雀翎一样的蓝色。 少年眉目冷峻,眼神澄明如雪水,神情干净得近乎无邪,不笑的时候仿佛他手中那把漆黑无光的鬼剑。 “站住,别走!” 后面一前一后追来两波人。 一个是裹在黑袍里的男人,看不清他的年纪,只看到他手里也拿着与前面的少年一样的一把剑。 最后面那波人,自然是铁骑掀起一片黄沙的玉门关守军,还有第一盟的江湖好手。 前面那一白一黑两道身影,却比他们的马还快。渐渐拉开距离。 跑在中间的黑衣人渐渐追上灰衣少年。 容辰一边轻功不停,一面游刃有余转头看他,好奇一笑:“哎,追你呢,你跟着我做什么?别牵连无辜啊。” 黑袍下的冷洛透过面具看他,目光冰冷,低哑的声音说:“哥舒文悦是你杀的,不是我。” 容辰笑嘻嘻的,满不在乎的对他眨眼:“可你才是鬼剑啊,他们找的是你。” “你杀人嫁祸我!” “胡说!明明是你自己蠢,手艺又差,杀一个老头子,几个月都找不到人家在哪?小爷我一出手就找到了,剑术比你好,这能怪我吗?” 他一边快如残影向前,一边脸不红气不喘说话,悠闲自若。 “我只是在等命令。” “哇,我小时候犯错了,都是这么找理由的,没想到你都这么大了还用这一招?厉害哦。” “你!” 容辰毫不在意对方拔剑的动作,很快轻松甩开对方,一面大声道:“算了,不跟你玩了。我帮你报了仇,你都不谢我,还想跟我打架。你也打不过我,比轻功你慢得只比蜗牛快。没意思没意思,不跟你玩了。” 最后一句话,已然是很远的地方了。 而冷洛身后,也早已没有了那些骑兵的踪迹。 冷洛试着追了追,却体会到那些骑兵的绝望,远处地平线上,早已没有那个灰衣少年的身影。 他的脸上汗水大颗大颗滴落,压着粗重的气息。而那个少年之前一长串话,吐息却轻松自如。 “哪里来得小怪物?竟是这般的高手。” 他低头看自己手中的鬼剑,想到那灰袍少年如出一辙的剑,自然而然想到了,鬼剑原本真正的主人——麒麟山庄的三少爷,林容辰! 亲眼所见,竟比传言还可怕。 沙漠正午,冷洛一面汗流浃背,一面却汗毛直立,冷汗骤起。 他怔怔立在原地许久,第一次对自己的武功生出不自信来,更何况,闽王已死,他身为鬼剑杀死那么多人,又众目睽睽之下,被撞破剑指哥舒文悦的尸体。自此以后,必然满天下是他的通缉令。 家仇已报,何去何从? 冷洛出神了很久很久,直到忽然被什么打了一下头。 他竟然迟钝片刻,才抬头望去,却见到不可思议的一幕—— 一只白骨鹰,叼着一张纸,停在他面前。 冷洛迟疑地伸手,使劲眨了眨眼睛,那白骨一样的鹰却仿佛是幻觉,消失在眼帘里。 唯有手中凭空出现的纸条,告诉他这不是幻觉。 纸条上写着:天道流。 三千雪岭?三盟之中最神秘的天道流? 里面都是真正远离朝堂的江湖侠客,事已至此,的确是他最好的去处。 可是,是谁送来这张纸,在茫茫沙漠中找到他? 冷洛翻了翻纸条,却看到那纸忽然飘在半空,自燃了。 火焰是黑色的线,依稀勾勒出一个华丽神秘的,篆书的钟字。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 白衣教彻底占据闽越旧地,在闽王政变逼宫失败之后,白衣教停下了向外进军的步伐。转而掉头开始平定整个东南三省,统一整个闽越旧地。 不久后,就独立为国,教政一体。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大祭司叫钟磬。 第133章 133只反派 谷雨那一天, 顾矜霄和鹤酒卿依旧在澜江白帝城。 澜江的春色, 的确美不胜收, 别有遗世独立的灵韵。 烟雨绵绵, 江天一色。 两岸远山丘陵,深深浅浅的绿意,融入浮动的雾霭山岚里,随风颦蹙, 氤氲朦胧。 人行走其中, 如同一卷用笔留白, 意境空远的仙境墨画。 画卷里若隐若现的白帝城, 仿佛也似传说中会隐入江底的龙宫,只能看见最顶端那座巍峨壮观,美轮美奂的玉龙衔月。 在玉龙衔月背后, 那座隐藏的蓝楹花水榭里, 顾矜霄和鹤酒卿在下棋。 鹤酒卿思索良久,淡淡一笑, 坦然道:“这一局我输了。” 面前的顾矜霄, 穿着一袭淡青白底, 仿佛书香门第的清贵公子的衣衫。 然而在他身上,却并无多少儒雅温文。只是身上的清正之气,被放大了些,愈发显得尊贵沉静。 闻言, 他脸上的神情也未有丝毫变化, 眸光静谧, 专注地凝视着棋盘。 素来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带着一点轻薄的波澜:“棋如人生,下棋可观心。你非是不能赢,只是棋路少变,又过于惜子。不过,这局还不到决生死的地步,不必那么早认输。我棋路诡谲,易走偏锋,不如你根基稳固,若到后面白子布局勾连,未尝不能赢我。” 他执黑子的手,手指微微曲起,轻轻抵着下唇。 棋子是墨玉,衬着那手指修长柔韧,如同枝上星白的玉兰。 但都没有那颜色浅淡,微微开合,略显秀美的唇更吸引人。 鹤酒卿淡笑:“胜也是惨胜,既是如此,不如省下绞尽脑汁的时间,做些别的事。” 他起身,重新坐到另一侧蓝楹花下,袖摆轻轻一抚,膝上便出现一架古琴。 他们约定,输了的人就要为赢者,弹奏一曲。 曲为心声,鹤酒卿的琴和他的人一样,有一种格外清雅舒适的气息,仿佛琴音里载着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 顾矜霄看着他,安静地听着,神情缓缓柔和。 忽然,琴音发出一声不和谐的错音,琴弦骤断。 鹤酒卿的手按在琴弦上,白纱下的面容微微一凝,轻轻地说:“这把琴是我亲手斫制,当时没有合适的材料,却又一时心急,便该料想到,有今日断弦之事。” 顾矜霄起身,正要去看看可否能补救一二,忽然神情一顿,眸光微凝。 他抿了抿唇,平静地说:“我有事,出去一趟。” 鹤酒卿颌首:“去吧。我等你。” 顾矜霄看了他一眼,转身向外走去。 穿过禁制,走入玉龙衔月殿,走到按照十二月命名排布的,最高一层的端月殿。 在他走出来的时候,同时发动了对四宫宫主的召集令。 因为,就在方才,顾矜霄突然收到了神龙给他的消息——闽王谋反身死。 闽王会谋反逼宫,顾矜霄一点也不意外。 但是最终结果是他逼宫失败,当庭伏诛,这就叫顾矜霄,不能不惊讶了。 毕竟,能整垮书堂,把皇帝的眼睛换成他的。还能用一把鬼剑,拖住整个第一盟。整出白衣教,压境东南,随时开战。 而洛阳的皇帝,虽说民间声望极佳,又有文武百官效忠,但他至今为止,唯一的子嗣还在宠妃的肚子里,不知是男是女呢。 这种时候,随便一剂药弄死皇帝,宗室之中还有谁能比闽王更有资格和实力坐那个位置? 江湖,舆论,战场,朝堂,全都一手掌控。 但是,就是这么十拿九稳,闽王却逼宫失败,而且死了? 就像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 顾矜霄必须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钟磬在其中,又是什么立场。为何到现在都没有露面? 顾矜霄走出楹花水榭的时候,鹤酒卿一直微微低着头,直到他的背影穿过禁制消失。 鹤酒卿终于隐忍不住,喉咙发出一声闷哼。 他的脸色苍白极了,冷汗沿着侧脸的线条滴下。 按着琴弦的手微微的抖,却什么也没有做。 因为心口和眼睛都很疼,一时就不知道该去安抚哪一个。 而手中的琴,本就因为事发突然弄断了弦,就更怕控制不住,又损毁了哪里。 毕竟……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怅然,微不可闻叹息:“本是我做来,想要送给你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抬手,用方术搬运之法,将这断弦之琴收到珍藏之地。 这本该是件很轻松的事,他做的时候,却吃力极了,好半天才做好。 他很想立刻回去太白之巅,任何别的地方也好,不能让阿天回来看到他。 但是,却动不了。 鹤酒卿苍白的唇抿紧,右手隔着白纱捂住右眼,很快,指间似有血污溢出,濡湿他的手臂,沿着皮肤流进衣袖内,侵染那霜雪无暇的白衣。 他的手指按得很用力,就像是不惜弄瞎那只眼睛一般。 那血污一滴也不往地上去,像红色的炎火,只围绕在他身上,染红一大片白衣。 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神情微微变化着,像是陷入一场纷繁混杂的梦境里。 纵是满身血污,陷入不堪的噩梦里,那个人身上的气息仍旧纯净粹白,是永夜里的月光本身。是寒冬飘雪,天光从始至终未变的余温。 太难过了,就会忍不住想叫那个人的名字。 ……阿天阿天阿天……顾矜霄! 但是不可以,如果叫了方士的名字,他会感应到。 这个过程很短,很快那些痛苦就消散了。 他扯掉那沾血黏腻的白纱,一手撑地,勉强站起来,白纱和他的手,沾到地上的尘埃。 露出的半睁的左眼,眼瞳是银灰色的,眼白都是浅浅的灰白,唯有瞳仁的光是微微竖起的,仿佛一道白色的人影藏在最深处的世界。 鹤酒卿摇摇晃晃站起来,试着去结印,却无法调动天地灵气离开这里。 可他满身血污,狼狈不堪,不可以被任何人看见,尤其不可以是那个人。 失去右手按压的右眼,一片邪恶肆虐的红,仿佛地狱咆哮的岩浆,仿佛幽冥不熄的业火。 连右边的脸颊上,也沾染着流淌下来的血污。 这样的鹤酒卿,比当初在死人谷外埋骨山道上,反复冲杀的血魔林幽篁的样子更可怖。 至少当时的林幽篁没有浑身沐血。 但,即便是这样可怖诡谲的样子,这个人的神情,仍旧没有丝毫晦暗阴霾,周身的气息和他脸上的神情,仍旧不染尘埃,淡泊超然,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只是,就算是仙人,也只是个被剔除仙骨,贬谪流放,永不可能飞升的罪仙。 鹤酒卿低着头,反复试了几次都无法调动天地灵气,回到太白之巅。 毫无办法,他轻轻吸气,改为用最小的术法。 这次,他成功出现在白帝城外的江岸。 鹤酒卿才终于松一口气,脸上露出一点薄暖的笑容。 在楹花水榭里,有顾矜霄设下的屏障,雨水会绕过他们身边。 在这里,却是连绵江雨。 鹤酒卿没有用术法避雨,相反,他反而希望雨更大一些,这样就能冲走他身上的污迹。 他往涨水的河边走去,那草亭被湮没了半米多高,人若是在里面,任何人都发现不了。正好可以等到时间过去,能力恢复。 沉在清澈江水中的人,安心地闭着眼睛,无数雨水的涟漪在水面绽放。 那人仿佛封印水下的仙人,白衣上的血污一旦在水中晕染开,就会烟消云散。仿佛一朵朵绽开又消失的红莲,与水面的涟漪交相辉映。 不知他是入了谁的梦,不知是谁入了他的梦。梦里又有什么呢? …… 梦境里,有华美森严的宫室,有阴谋,有算计,有死亡相杀,唯独温情是假。 他曾是尊贵高傲的未来储君,他也是如履薄冰生死不由自己的皇子。 他被人害,也害人。杀人,也被杀。 “不是我,这不是我,我不会这么做。” 与他如出一辙的人,站在他身边似笑非笑。 ……撒谎,你就是这么做了。不然,这是谁的脸?谁站在他的影子里? “你不是我。” 那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轻笑出声,似是愉悦。 ……“啊,我喜欢你这么说。你的确不是我,我也不是你。你跟我,只存其一,只该存其一。至圣至善的鹤仙人,你何时愿意消失呢?” 那加重戏谑的“鹤仙人”三个字,仿佛别有深意,藏着心知肚明的秘密。 “我从始至终都在这里,多出来的不是我。但我不会强求你消失,你存不存在这个世界,与我没有任何影响。” 清冷从容声音,让那个拥有一双暗红色眼睛的他,笑容渐渐冷却无痕。 ……“没有任何影响?”那暗红眼睛的人冷冷地说,“那为什么三百年前我会死?是你的愚蠢害死的我。你不可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你纵容了这一切发生。” 鹤酒卿轻轻摇头:“我忘记了,当时为什么会那么做。但如果有人被害死,也是我害死我自己。我相信我自己,既然做了决定,就一定是必做不可的事。” ……“明明你也不记得,却说我是多出来的。”那清冷的声音冷漠道,“无妨,很快我就会活过来的。到时候,谁真谁假,才是真的毫无关系。” 鹤酒卿半阖着银灰色的眼睛,默然不语。 那与他如同倒影,眼睛暗红邪恶的人,桃花眼轻慢斜睨。 ……“你浑身血污,狼狈不堪的样子,好看的紧,真该让你那位城主心上人看看。躲起来算什么?怕他知道你的真面目,是怕他厌弃厌恶,还是怕他同情怜悯?” “他不会厌恶我。永远不会。”鹤酒卿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柔软,因为阿天是很好很好的人,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那就是后者了?自卑自负的鹤仙人,真是可笑。我现在倒是原谅你的自欺欺人了,甚至有些同情。只要你不来妨碍我,我无意对付你,你所承受的一切,都是我所经受的。我只是要活过来,而你身为过去的投影,只能被动接受这一切。” 鹤酒卿摇头:“并不是这样,我只是在修行。” ……“那就慢慢修,修到清醒了,你就该知道,谁才是真正的……” 鹤酒卿淡淡打断他:“往常你没有那么话多,看来是出了些变故。你在试探我?” ……“想多了。不过,有部分东西暂时放到别处了,我的确有一个疑问,一时找不到答案。或许你能告诉我。” “说。” 那人一直张扬桀骜的声音,微微一顿,语气竟然也能平和。 ……“你知不知道,我前几次经历里,可能遇见过一个人,一个我或许表现得不同于别人的人。” “顾相知?” ……“姓顾是没错,但应该是叫顾矜。” 鹤酒卿毫无变化,只轻轻抬了一下眼睫。 但那个人立刻发现了。 ……“你知道!告诉我,他在哪里?” 鹤酒卿平静地说:“你知道顾相知在哪里吗?” ……“知道又如何?要交换吗?” 鹤酒卿轻轻地说:“找到顾相知,你就知道了。” 第134章 134只反派 顾相知在哪里? 这个问题, 不止是与鹤酒卿对峙后的钟磬在想, 端月殿的顾矜霄也在想。 闽王死了, 玉门关的鬼剑蛰伏已久, 接下来他会怎么做? 玉门关被藏起来的顾相知,现在又在谁手里? 督宫的燕无息,这么久过去,除了外表快速成长为成年男子, 身上的气息却依旧不似活人。只比他手下那群昔日死人谷的活死人, 强一点点。 灰白色的头发和眉毛, 苍白羸弱的皮肤仿佛久不见阳光, 深灰色的瞳孔毫无光亮。 不过,他的声音比起中秋节时候却流畅许多。 “城主,督宫一直在排查, 目前只有一个地方最可疑。” 顾矜霄抬眸看向燕无息。 白色兜帽下, 那张苍白清俊的面容,依旧无法做出生动的表情, 声音再平和, 低哑冰冷的声线听上去也刺骨寒凉。 看到顾矜霄看他, 那双雪狼一样暗灰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却莫名叫人觉得温顺。 他斩钉截铁地说:“都督府。” 茯神也颌首肯定:“玉门关都督府邸,传说古时候是玉门大漠一个小国。被沙尘暴掩埋之后,前朝都督府建造, 勘察风水之后, 选择了那里。这样看来, 很可能下面是个古城遗迹。若是藏身或者藏物,都再好不过。” 顾矜霄尚未说话,神龙已经自动借着幽冥和现世转换,来去自如跑了一趟,实地勘察。 【对的对的,下面确实有东西,很可能是空的。但是我进不去。】 妙观山和青年和尚此前一语不发。 见顾矜霄沉思不语,妙观山看了眼哥哥,才沉声说:“督宫之人不好现身人前,此事不如交给带宫的青龙卫。” 燕无息朝他看去,暗灰色的瞳眸看得人后背生寒。和他的白虎卫里,那些恬静美丽的少女们一样,远观动人,只要一睁眼,便是恶鬼真面。 但妙观山不冷不热回望,毫无惧意。 青年和尚一直闭着眼,此刻却站到妙观山面前,挡住燕无息的目光。睁开那双无神空明的眼睛,道了声佛号。 燕无息这才移开了眼睛。 下面那番暗潮汹涌,顾矜霄虽然没有抬眼,却自然清楚。 “此事我知道了,一切照旧。燕无息,让你的人避开那里,不要让人察觉到异样。”他起身,眉宇沉静,毫无波澜,喜怒不显,“我亲自去一趟。” 顾矜霄并没有立刻神行千里,而是回到玉龙衔月宫后的楹花水榭。他出来的时候,鹤酒卿说了等他。 他回去的时候,那里却只有仙鹤小白。 小白绕着蓝楹花树飞,见到顾矜霄了,才俯冲下来,轻轻鸣唳一声。像是在问他,有没有看到它的主人? 顾矜霄伸手,轻轻抚了一下它修长的颈项,还有翅膀边缘的墨羽。 “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不过他把你留在这里,大约是说,出去得很匆忙,但是不久就会回来吧。” 仙鹤微微歪着头,轻轻叫一声,似是同意了他的看法。 那一晚,雨下得很大,涨水了。 鹤酒卿一直都没有回来,连仙鹤小白都和神龙的戏参北斗玩累了,垂下脖颈休眠。 或许是雨声催眠,顾矜霄不知不觉睡着了。 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有时候是他在一个陌生从未见过的学院学习方术,有时候是外出处理玄门案子,有时候是在玩全息游戏…… 无论是多么没有逻辑的情景,都有一个眼蒙着白纱的人陪着他。有时候他是兄长,有时候是朋友,有时候梦里他们素不相识,但那个人自始至终都会对他很好。 更多时候是当初那个他呆了很久很久的九幽荒原。 和现实不一样,梦里那个地方,天上飘满了半开半落的花,比当初那个鬼魅在他耳边描述的更美。 他也不是躺在那里,一动不能。而像是灵魂离开了身体。 鹤酒卿拉着他的手,到处跑着飞着去玩。 满是白骨湮灭的沙漠里,长满了碧绿的青草。一排排开满花的树,花朵一只手那么大,随着微风婆娑摇曳。美如仙境。 今日是谷雨,雨水打湿的草地长起很高,草叶鲜嫩脆弱。 明媚的晨光从地平线射来,被草地上的水珠反射出万千光芒。 草地上,一半是湿漉漉的阴影,一半是金灿灿的光路。 他们好像都变得很小,小小的鹤酒卿笑着,温柔地对他说:“嘘,我们飞过去吧,不要踩坏了这里。” 他就笑着答应:“好啊。” 醒来的时候,发现他枕在鹤酒卿的腿上。 金色的阳光,像是从梦里而来,斜斜穿过蓝楹花树,洒在鹤酒卿的身上,洒在他披散在鹤酒卿衣摆上的乌发上。 一半灿然生辉,一半清幽纯白。 鹤酒卿的手指,轻轻的穿过他的发端,白纱蒙眼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梦到了什么?” “鹤酒卿。” “我在。”他说。 顾矜霄抬起左手,轻轻放在他微凉的后颈,那人便笑着顺从的低下头,侧耳去听。 然后,便被拥抱了。 鹤酒卿的脸上微微一阵空白,仿佛白纱下的眼眸一瞬失措微微睁大,为这突如其来的温暖。 阿天在他的怀里,他也在阿天的怀里。就像被整个世界拥抱,那样的温暖满足。 耳边的声音轻轻地:“我梦到的,就是鹤酒卿。” 鹤酒卿放空的神情,许久才回神,温柔小心地回抱他,低下头,想要回应,最终却只是温柔地,低低地叫那个人的名字:“顾矜霄。” “嗯。” 他想说,很高兴能入你的梦。 还想问他,梦到的他是什么样的,他们在梦里做了什么。 所有有意义没有意义的事,都想知道。 但最终却只是闭上眼睛,沉浸在这一刻的温暖里。 真得很暖,一寸寸温热,一整晚江水浸入骨髓的春寒。 …… 七日后,玉门关鬼剑再度出手,哥舒文悦被割头斩杀。 玉门关的守将便是哥舒家的后辈,江南第一盟更是实际掌控在哥舒文悦手中十五载。鬼剑当众斩杀哥舒文悦,守军和第一盟两方高手尽出,追杀出百里。 消息立刻飞传洛阳,林照月面见皇帝,接下临时接管江南第一盟的要务,动身前往玉门关。 大漠上,玉门关、第一盟,鬼剑冷洛,真正一剑杀哥舒文悦的容辰,三方穷追不舍。 在不远处高高的山石上,有一个青衣白底的身影,正远远注视着他们。 甚至,当冷洛、容辰相继出现在哥舒文悦营帐内,动手杀人的时候,那个人也早已经出现在那里了。 却无一人察觉到。 冷洛跟丢了容辰,站在沙漠上茫然若失,不知何去何从,那个人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直到白骨鹰出现,带来纸条。 顾矜霄手指结印,默念咒语,对冷洛下了一个标记。 随后,他便向着容辰消失的地方飞去。 玉门关的都督府下,确实有一个迷城,也真的被人用秘术封锁。 破开并不难,顾矜霄已经悄无声息进去过了。 顾相知的身体也的确就在最后那扇密门里,若是要打开,却必然会惊动背后的人。 顾矜霄没有动,原封不动出来。 他在等,等着看,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那个有本事布下这番阵法的人,那个很可能一直在背后如影相随的神秘方士。 这一次,他要看看,那个人的真面目。 等了七日,没等到有人来,却等来了一场好戏。 玉门关的鬼剑是冷洛,顾矜霄并不意外。 毕竟,冷洛是神机门的门主。顾矜霄早在作为顾矜的时候,在林照月给钟磬的画像上见过这个人。 玉门的鬼剑既然是闽王搞出来,转移江南第一盟视线,为得是拖住第一盟。那个人自然最可能就是神机门门主。 真正让顾矜霄惊讶的,是天机楼传来的消息。 林照月竟然也参与了闽王谋逆事件,并且,闽王失败身死,竟然是他一手导致。 他出现在玉门关的事,顾矜霄一直有所耳闻,毕竟,林照月对顾相知…… 顾矜霄未曾想到的是,林照月是何时结识的闽王。参与到这种事情里,还能全身而退,转而成为护驾的第一功臣。 更匪夷所思的是,灵柩画魅竟也参与其中,经此一役,披上朝廷的保护伞。 白薇这个人做出这样的事不难理解,林照月要走仕途,也并非什么不可能。 唯独林照月和白薇同个阵营,一同参与闽王谋反就算了,还一同倒戈皇帝……这就好比日月同时凌空,同升共落,那么不可思议。 毕竟,林照月一直对白薇心怀芥蒂。 若不是因为白薇嫁与落花谷燕氏,又与燕家有杀母杀子之仇,林书意对她情根深种,为了对付落花谷,才入赘当初的奇林山庄。 为此,不惜牺牲女儿,而林夫人的早逝内里似乎也有什么隐情,林照月因为他被迫装成林幽篁,与燕双飞虚与委蛇。 半生惨淡,起因皆在白薇。 纵使白薇无辜,全然不知情,但她不杀伯仁,伯仁因她而死,要林照月心无芥蒂,这是不可能的。 更何况,林照月当初一石三鸟,让钟磬假扮神机门冷洛,劫走苏影假扮的顾相知,当着天下人的面,让林书意死于神机门的暗器下。就是为了让灵柩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逼得白薇走投无路,现身于世。 怎么世界变得如此快,不过半年光景,仇人都能握手言和,同舟共济了? 对此,微生浩然传来的消息说,林照月与白薇似是互相提防,面和心不合。 “当初,白薇被林照月的计策逼入绝境,破釜沉舟直接率领画魅投靠了闽王。而林照月是如何结识的闽王,却是个迷。从宫中传来的消息看,似乎是林照月先发现了闽王意图谋反的事,随后找到了微服的皇帝,以密探卧底的身份,投奔闽王,之后金殿之上,反杀闽王。不过——” 微生浩然的正文结束后,总会有一些不知道来路的题外话。 “——不过,在下倒是听过一个没什么依据的消息。听说,奇林山庄尚未易名,庄主仍是林书意的时候,大约五年前吧,奇林山庄私下里与闽越之地颇有生意往来。尤其,有人曾见过,林书意出入过闽王府。你说,若是要扳倒一个落花谷那样的江湖势力,还有什么比借助王权更好的手段?” 毕竟,落花谷可是铸造兵刃的地方啊,哪个造反的人会不意动? 如果林书意是闽王的人,林书意死后,林照月继任庄主之位,闽王不可能不会联系他。 闽王要谋反,林照月自然会知道。 显然他并不觉得这是艘好船,立刻就打算借此青云直上,转身就将消息卖给了皇帝。 真是叹为观止。 如果是这样的话,看来闽王也好,皇帝也罢,都不过是鹬蚌相争,让林照月一人得利。 神龙瑟瑟发抖:【又是林照月啊,总不会绕一圈又发现,那个幕后方士结果是你自己吧!】 怕了怕了。 第135章 135只反派 顾矜霄在冷洛身上下了符咒标记,之后就远远跟在容辰背后。 容辰甩开冷洛后, 绕了一圈, 果然又回到玉门关主城内。 当初虽然是他一剑杀哥舒文悦,但等守卫赶来的时候, 容辰却已经消失了,只留下拔剑对着尸体出神的冷洛, 而且他还被容辰好奇之下顺手掀了面具。 所以, 玉门关发出去的通缉令上,只有一身黑衣神情冷酷的冷洛,最多提一句还有一个疑似同党的神秘人。 但容辰这个疑似同党跑那么快, 谁也没有看见他的样子。 此刻,戒备森严重重排查的玉门关里, 容辰大摇大摆的走着, 遇到巡查的江南第一盟的高手, 一边出示他的临时通行令,一边还会笑嘻嘻的问几句又怎么了? 神龙忍不住说:【看不出这小怪物心理素质这么好, 没心没肺的。】 顾矜霄没有说话, 只是远远跟着他。 容辰果然入住在玉门关都督府的客房, 因为他是麒麟山庄的三少爷, 而林照月当初出现在玉门关, 是以麒麟山庄与边关的物资交易往来为由。容辰自然也是都督府的贵客。 血魔死后, 麒麟山庄吞并了原落花谷燕氏的部分产业, 其中就有矿业和武器锻冶。 历朝历代的朝廷对盐铁的控制都极为重视, 但江湖势大的时候, 官府也不能如何。 聪明的人便会选择主动与官府合营,借个朝廷监管的名头,互相配合一下,彼此面上过得去就行。内里如何,端看朝廷官员和江湖势力之间的博弈。 这次林照月来玉门关,名义上正是运送这批冶炼的军需物资。 说起来负责押运这批货物的,正是江南第一盟里哥舒家的镖局,带队的就是大小姐哥舒茵。送完货物,顺道运一批关外美玉回江南。 结果,就遇到在那里等着他们来,与江南第一盟有深仇的冷洛。 林照月作为闽王和皇帝的双重间谍,鬼剑又是从麒麟山庄到的闽王、冷洛手中,很难说清楚他在其中做了什么。 越是了解林照月,越是让人惊叹。 神龙表示:【钟磬这个魔魅真的是很尽心尽责啊。当初融入了林幽篁,就真的是用生命在给林照月铺路。不止是落花谷燕家的产业,那些被林变态收集血祭武器时候,一路灭门的门派势力,他们的地盘后来也都尽被麒麟山庄吞并了吧。】 顾矜霄平静道:“说得好像白帝城就没有吞似得。” 不止麒麟山庄和白帝城,整个江湖说得上话的大门大派,少有没有分一杯羹的。 神龙挣扎着狡辩了一下:【呃……不过,麒麟山庄拿的肯定是最多的。】 顾矜霄不置可否,只是说:“林照月是个目光很长远的人,但凡这样的人,吃相都不会难看,因为懂得用利益让人与他站在同一条船上,最终不得不为他所用。一时的利益得失,他这样的世家出身,未必会看在眼里。” 通常这样的人,越慷慨大方,付出的越多,所图就越大。 神龙彻底无话可说,不开心地甩着尾巴:【明明是他把鬼剑给闽王的,他还骗你说不知道,又把琴娘小姐姐关起来,他这么野心勃勃的,就算我喜欢他的脸,都有些害怕他。你怎么还替他说话?】 顾矜霄看向神龙化身的戏参北斗,眸光微微一暖,伸手摸了摸它龙尾巴部分的灯笼檐角。 “我并非替他说话,他确实是个人物。麒麟山庄家大业大,先是林幽篁屠戮天下武林,后是林书意参与闽王谋反。任何一件事,上位者决策稍有不对,都足以让一个百年世家消失在世界上。但林照月他才将弱冠,却一路力挽狂澜,逆风直上,非但无损山庄丝毫,甚至短短一年时间,就让麒麟山庄焕发生机,隐隐回到百年前昌盛时候。” 这一点,神龙也不得不承认。 【他脑子是挺好使的。就是,感觉有点……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每次看到他温润尔雅,一脸清贵冷静的样子,行事手段却越来越……就有一种不像对着活人的感觉。】 顾矜霄摸摸它,轻轻地说:“这是无可避免的。林书意已经把麒麟山庄放到了谋逆的一方阵营,林照月从始至终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跟着闽王一条道走到黑,要么投靠皇帝,绝地反击。两条路都不好走。他赢得凶险,不过是胜在狠绝果断。” 若是林照月对闽王不够尽忠,谋反大业的过程中,稍有手软不忍,不小心对外透露计划,哪怕是暗示哥舒茵小心涉险,闽王也不会信任他。 若是林照月对付闽王的时候,功劳不足以洗刷林书意时代山庄对闽王的支持。事后,皇帝也不会容麒麟山庄。 行差踏错半步,就是万劫不复。 “他能在察觉到危局的一开始,就下定决定投诚皇帝,主动请缨去闽王身边做卧底。将原本避之不及的祸事,转化为掌控在自己手中,可以左右的局面。无论是眼界魄力,还是胆识智谋,都天下少有。” 神龙听得目瞪口呆:【你,你这么说得话,他也确实挺不容易的哦,是比较厉害了。】 顾矜霄唇边似有若无的弧度,眸光沉静深远,从容淡漠地说道:“不过,他入局或许是不得已。鬼剑之事欺骗我,设计绑走顾相知,这两件事却不无辜。毕竟,闽王死后七日了,至今他也没有任何要向我解释的迹象。该算的账,还是要算。” 神龙惊呆了:【我看你这么欣赏,这么懂他的样子,还以为惺惺相惜呢,你怎么突然就翻脸?】 顾矜霄看了它一眼,坦然自若地说:“一码归一码。我向来很公平。” 呃……魔鬼的公平吧! 【那,容辰呢,我看你好像很喜欢这个小怪物,他又那么听他二哥的话,到时候你打林照月他肯定和你拼命。】 “你怕我打不过他?” 【嗯嗯嗯】,神龙连连摇头,【我怕你下不了手。】 顾矜霄顿了顿,默然不语,只眸光微敛,认真地看着远处捧着脸天真无聊的少年。 【看吧,不过我猜他可能不知道林照月做了什么。他都无聊到数蚂蚁了,也不知道去地下城里陪陪琴娘小姐姐,肯定是不知道里面的人是谁。这小怪物看着一副聪明样,其实傻乎乎的。】 “他不是傻,他只是,全心全意相信他的亲人。” 神龙尾巴点点,突然灵机一动:【我有办法了,可以两全其美。】 一人一龙隐在戒备森严的都督府屋顶,往来的巡视的人却好像视而不见。 自来春风不度玉门关,这里一到日光西斜,便又重归寒冷。 只有黄沙漫漫,黄土纷扬。 容辰无所事事消磨了一天时间,很快就到晚饭时间,听到林照月今天是赶不回来了,他闷闷不乐地随便吃了点。 傍晚练了一会儿剑,到了亥时三刻,就去草草洗漱睡了。 子时初,规规矩矩躺在床上的容辰,耳朵忽然一动,捕捉到门外一阵脚步声。 他立刻猫一样无声轻盈地翻滚下床,一手穿衣一手拿剑。 顺着细碎的脚步声,悄无声息追踪出去,然后却追踪到了花园的湖水旁。 脚步声消失了。 容辰却剑眉一凛,神情意动。 这附近有个机关,二哥交代过他,不能让任何人潜入里面,因为有格外重要的宝物在里面。 是有人闯进去了,还是二哥提前回来了? 容辰立刻开启机关,湖底水位退下,露出一处浅层斜堤,石板掀开,露出一个通道。 他跳进去,很快水位重新恢复。 通道入口微微上斜,然后是一段上下波折,以防湖水倒灌。 很快里面宽敞起来,露出一条宽阔的通道。 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却毫不影响容辰视物,他伏地微微嗅了嗅,似是感觉到什么,眸光狼一样微微发亮。 立刻无声跃起,向着一处方向快速追去。 神龙想到的办法,就是让顾矜霄主动现身,告诉容辰顾相知的事。 【如果他决定解开禁制放顾相知出来,那你看在他的面上,对林照月下手留情也就算了。到时候他也不会什么也不懂,无脑护他二哥。若是他决定站他二哥,不救顾相知,到时候你应该也就不会舍不得揍他了。】 容辰很快闪到尽头,那扇式样反复神秘的门却紧紧关着,仿佛是死路尽头。 他微微皱眉,神情冷峻,快速思考着。 二哥说过,里面有重要的宝物,应该就是这扇门后面了。 现在看来吗,对方还没有进去,他只要守在门前,守株待兔就好。 想清楚了,容辰抱剑而立,斜倚背靠大门不动。 忽然,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大抬起,紧紧盯着来路尽头。 来了。那个脚步声。 真是胆大妄为,敢这么不加掩饰地闯到他的地盘来。 一片漆黑中,天窗气孔投下投影地面的月光,半明半暗。 远处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一步一步,不紧不慢走来。 他走过的地方,天窗的月光和黑暗都趋他而来,空气和光影仿佛莫名被扭曲,追随着他,仿佛他是黑暗与影的本身。 逆光走来的人,笼着濛濛不清的月光,连那身晦暗稠丽的华服,都仿佛夜色褪下去暗紫新墨。 容辰脸上的警惕备战神态,慢慢变成迷惑讶然。 他摇了摇头,抬手遮了一下改变方向的月色天光,将那个人看清。 “顾莫问?你怎么在这里?” 那漫不经心走来的人,微微侧首看他一眼,眸光自半阖的凤眸流泻,轻轻一触就移开。 清冷从容的声音,轻慢随意地说:“顾莫问……你认识我?” 容辰莫名其妙地,脸上却露出快乐的表情:“我当然认识你啊,我们是好朋友啊。哎,你不好好去找相知姐姐,跑这里来干什么?这里面是我二哥的宝贝,你不要打主意。难道你是找到相知姐姐了,来通知我带我去找她玩的吗?” 那暗紫衣衫的男人,脸上浮现出似有若无的笑意,淡不可闻,神秘有趣。 他轻轻地说:“不错,我的确找到顾相知了。” 容辰开心笑起来,眼睛亮闪闪的:“她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我好想她的。” 男人颌首,唇角微微翘起:“好不好,我也不知道,不过,你可以亲自问她。” “好啊好啊,我们走。”容辰高兴地去拉他。 男人自然地避开他的动作,脚下却不动,微微抬着下巴,似笑非笑:“不是已经到了吗?还要走去哪里?” “什么意思?”容辰脸上的笑意渐褪,转头去看那堵关得严严实实的门。 他并不笨,实际上可以说很聪明:“你说相知姐姐在这里面?” 男人不置可否:“怎么,不相信?你可以打开自己看看。” 容辰回头看他,神情微微凛然狐疑:“你不是想骗我开宝库门吧?告诉你,我可没有钥匙,只能二哥回来自己开。再说,相知姐姐怎么可能在里面,二哥离开这里快半个月了,如果相知姐姐在里面,他怎么可能舍得走这么久,他好喜欢她的。” 不对,这么说的话,林照月在玉门关的时候,那多时候找不到人,最后好像都是在这里。该不会是…… 那人看到容辰变了脸色,轻轻笑了,眉宇神情透着一丝心灰意懒似得漫不经心,一丝慵懒的轻慢愉悦。 “没关系,你不想亲自看,也可以去问他。听,他回来了。” 容辰笑,刚想说你休想骗我,神情忽然一顿,的确听到远处机关开启的声音。 男人懒散地笑:“怎么,怕我会穿墙术吗?” 容辰一想,可不是,他都没钥匙进不去,这个人肯定也不信。 “二哥!”容辰叫着,箭一样向着通道那一头飞奔去。 留在原地的男人轻笑一声,凉薄地叹息一声,说:“不过,我真的会穿墙术呀。” 他伸出手指,自上而下随手轻轻一划,清冷从容的声音,似笑非笑,懒懒地说:“小兔子乖乖,把门打开。” 门并没有开,纹丝不动。 他遗憾地叹口气:“看来真是不乖,算了,我自己来吧。” 暗紫色绣着白色流云纹的衣袖轻轻一挥,就像挥开一道云雾,他径直走过去,消失在分开的云雾里。 那扇暗金色的大门完好如初,但门口的人却已经走进去了。 林照月快马加鞭,三天之内从洛阳到玉门关,未曾喝一口水,先来了这里。 未料立刻便看到从里面跑出来的容辰。 林照月略略倦怠的眉宇微凝:“阿辰,你怎么在这里?有人闯进来过?” 容辰点头又摇头:“我听到脚步声跟过来的,不过只看到顾莫问,他好像也不太像顾莫问,一直笑得怪怪的,说什么相知姐姐在这里……” 未等他话说完,林照月眸光瞬间锐利,快步向着密库方向而去。 门口自然空无一人。 “咦,怎么不见了?刚刚真的在这里,他还哄我打开门,可我没钥匙。二哥来了他怎么就走了?” 林照月抿了抿唇,取出一把银色秘钥,快速操作打开那扇门,他有不好的预感。 大门发出吱呀一声,缓缓推开。 里面是一个十米高的空阔大殿,疑似过去玉门关湮没黄沙下的某个祭坛。 锁链从中间撑顶的高柱里伸出来,牵系着四周八八六十四个小柱。 在中间最高的柱子半空,层层锁链架着一座玉棺,玉棺里面躺着一个人。 现在,一个穿着暗紫色衣衫的男人,就坐在半空的锁链上,左手的胳膊悠闲适意地撑着玉棺的边沿。 “只要轻轻一推,就能将整个玉棺从上面掀下去。只要跺一跺脚,踩断锁链,玉棺也会掉下去。你说,是里面的人醒来的快,还是封禁打破的速度快?” 那个人似笑非笑,上眼睑微垂,自上而下俯视,仿佛一只眯着眼睛的猫,眼底的眸光幽微又愉悦。 他生得俊美尊贵,仿佛端坐琼宫玉宇,随手操作众生悲喜的神魔,果然与白帝城主顾莫问,生得一模一样。 林照月素来泰山崩于面前而冷静不动的面容,骤然失色,瞳孔骤然紧缩又无法抑制地微微扩张。 “你没死?”沁凉的声音极力平静,却不稳,一字一顿,叫破那个人的名字,“钟、磬!” 第136章 136只反派 林照月一语道破来人身份,神情再也无法维系之前的冷静。 锁链上的人微微挑眉, 脸上露出半真半假的失望, 散漫地笑道:“怎么,我的样子不像顾莫问吗?至少你旁边那个小傻子就觉得很像呢。你就不能假装配合一下, 毕竟,是顾莫问带走顾相知, 总比是我带走强。前者, 你还可以心存幻想。” 他低低地,愉悦又邪恶地笑了。 容辰没想到这门里真的藏了一个人,听他们的意思竟然好像真的是顾相知。震惊之下, 连被骂小傻子,他也说不出一句话, 只是怔怔地看着林照月。 二哥, 二哥怎么会…… 林照月睁大的眼睛很快微微一敛, 冷冷地看着锁链上的男人,冷静自若, 断然否认:“不可能, 钟磬明明死了。你不是他。” 钟磬笑得愉快极了, 肩膀都忍不住抖动了下。他轻轻支着下巴, 与顾莫问如出一辙的脸, 眼眸弯弯笑着, 竟似春风旖旎生花, 温柔得叫人心醉神迷。 清冷从容的声音却毫无温度, 缓缓道来:“不得不说, 看到你这么认真地相信,凭你能杀得了我,还真是愉悦到我了。” 林照月面无血色,整个人如同冰雪雕铸,每一寸都透着凌厉逼人的杀意。那张脸上的神情却越来越缓和,越来越冷静,仿佛连血也是冷的。 钟磬并不在意他的反应,轻慢得放松惬意至极,仿佛从未将面前的人放入眼中。 “不过,”似是想到什么,他笑容的弧度依旧,眼底虚假的温柔却退去,浮现底下真实的淡漠,“我素来是个睚眦必报,爱记仇的人。你给了我一剑,我自然要好好回报你。” “给了你一剑?”林照月冷冷道,“我不记得我有给钟磬一剑,你根本就不是他。不管你是谁,跟我有何恩怨,林某都奉陪。不要牵扯我的人。” 钟磬唇边的笑容弧度依旧,眼底眸光却漫不经心,似笑非笑:“你的人,心上人?放心,很快她也可以是我的人。” 明知道对方在激怒自己,林照月的手指还是无法克制地微微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一眨不眨看着钟磬,脸上的锐利尽数消失,平静地说:“要报复自然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得痛快,不是吗?我就在这里,受你一剑。” 钟磬随意地颌首:“听上去似乎不错。” “二哥!”容辰回神,忧虑惊慌地叫着林照月。 “阿辰,把剑给我,你退后,不准插手。” 林照月束手而立,平静地看着钟磬,调转剑身朝向自己,将剑柄对外朝着他。 “你来。” 钟磬果然轻飘跃下,落到林照月面前,百无聊赖地伸手去接剑,浑身看似都是破绽,实际却无懈可击。 林照月闭上眼。 容辰睁大眼,胸口起伏着,凶狠偏执地看着钟磬,若是那个人敢……他才不听二哥的,立刻杀了他。 忽然听到入耳传音:“趁现在,抢玉棺。” 容辰动了。 比容辰更快的是钟磬那一剑,然而剑出却成空,本站在那里束手就擒的林照月消失在原地,下一瞬却出现在钟磬身后。 林照月的掌中似有红焰,毫不犹豫击向钟磬后心,瞬间洞穿,下一秒,另一左手扼住钟磬的喉咙,猛然收紧。 一气呵成,不留后路。 熊熊烈焰自他手下燃起,如同麒麟蹄下的火焰,转瞬将手下的人形燃烧殆尽。 林照月冷冷地说:“我说过,钟磬已经死了。如果没死,我不介意让他再死一次。” “哦,是吗?” 林照月眼底微微一凛,有人在他背后。 “二哥小心!” 然而却来不及了,四周骤然之间,燃满深红赤色烈焰。 那焰火却是幽冷的,如同一朵朵火中怒放的冰花,所到之处,不是燃烧,而是冻结一切。 纵使林照月意识到,也避无可避。 在他身后,本该消失在麒麟焰之下的钟磬,暗紫色的袖摆轻轻抚动,右手成拳轻轻抵着下巴,左手横在身前轻轻支着右手肘,好整以暇,似笑非笑。 “林庄主这么自信满满的样子,是不是因为上次让你得逞了一次,发现自己继承了魔魅的能力,很是得意啊。” 林照月神情平静,沁凉的声音毫无愠色,冷静道:“让我得逞?难道不是你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被我这个区区人类吞噬。成王败寇,自该愿赌服输。” 钟磬绕到他面前来,用顾莫问那张脸,却露出慵懒的笑容,微微矜持地抬着下巴,眸光自上临下俯视而来。 他轻慢地点头,并不在意:“看来是我的错,不过一点残魂,你想要给你也无妨,随手罢了,却让林庄主看得这么重。是怕我会拿走吗?给了你自然就是你的,请务必不要客气。” 林照月被封住不能动,神情却冷静自若:“你若真的这么慷慨,今日又怎么会来报复我?” 钟磬一脸讶然,真是一点也不刻意,一点也不无聊,很是无辜失望地眨眨眼:“不会吧,金殿一别,不过十日,林庄主就一副不识故人的样子。会让本王很失落啊。” 林照月瞳孔骤然放大:“你是……闽王!” 钟磬高抬眼眸,目光向上流转,百无聊赖兴致缺缺:“不要装得好像很惊讶的样子啊,大家好歹一同参加过谋反的小游戏,又是第三回 打交道了,以林庄主的心智谋略,难道会真的看不出我是谁?我还以为,林庄主是心照不宣,暗地里与我合作无间。要不然怎么会,我想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了什么?” 林照月清澈的眼眸平静极了:“所以,你刚刚说的,要回报我的那一剑……” 钟磬可有可无地点头,懒洋洋地说:“不然呢?你真以为,以我狭窄的心胸,小肚鸡肠的气量,半年前的恩怨会等到今天才算?你错了,这是十天前的恩怨。本可以更早一点找你结账的,不巧有点私事。我想了想,正好一并了结比较省事。毕竟我除了睚眦必报这个优点,还有一个优点就是懒。” 林照月深深地看着他:“所以,当初你作为钟磬被我吞噬,于你而言,只是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算不得什么牺牲?” 钟磬不置可否,笑容轻慢,眼底却幽微寒凉:“何必再三确认?这能力你用得我很满意啊,都能反过来困住像顾相知这样的方士了,帮了我很大的忙。而且,我能这么快出现在这里,也正是托了你的福。让你使用我的能力,就当是一点利息了。” “原来如此。”林照月静静地看着他,“看来我吞噬钟磬这件事,你确实不在意。我杀闽王这一剑,于你也不过是顺理成章。虽然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不过既然你并不在意我所做的一切,或许我们可以合作,没必要你死我活。你觉得呢?” 钟磬笑容幅度很淡:“听上去不错,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 林照月的声音很轻,让人下意识靠近去听。下一刻,却听到神秘特殊的咒语。 四面符咒拔地而起,牢牢捆缚住钟磬的四肢,八八六十四柱阵法投影,将他彻底镇压其中。 林照月的声音在外面传来,冷静理智,不辨喜怒:“这是困住顾相知的阵法,只能从外面打破。连顾莫问也找不到这里来,你猜要多久,你才会遇到第二个我姐姐这样的机缘,让你再次祸乱人间?” 一声轻笑:“那大概是沧海桑田了,毕竟,我孤家寡人一个,可没什么亲朋故友会挂念找寻,林庄主这招真是厉害。不过可惜了。” 眼前的符咒阵法忽然烟消云散,在林照月身后,那座锁链支撑的玉棺旁,有一个人依旧坐在那里,似乎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 钟磬轻轻地笑了,边笑边叹息:“林照月啊林照月,你在想什么,以为我不知道吗?想骗我下来,故技重施?以你的智谋不至于这么慌了手脚,看来里面的人对你的确很重要。你说我该拿她怎么办好?” 宝库内折射着水下的月光,光影空明,旧旧浅浅的蓝,忽明忽暗。 眼前这一幕,似是回到当初麒麟大典那一夜。 不同的是,林照月和钟磬境地互换。 光线打在林照月的脸上,璧玉一样完美的面容,高洁无暇。他静静地,无动于衷地看着钟磬。 林照月的心一点一点冷下去,并不如面上看上去那么冷静理智。 不一样的,他知道不一样,当初钟磬面对的顾相知是假的,但现在这个是真的。 最重要的是,现在的钟磬根本不是当初的钟磬,他不记得顾相知,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是的,林照月第一眼就认出来,这个魔魅就是钟磬。 之所以那么说,每一句都是在试探。 显然,钟磬似乎知道他被自己吞噬之事,但内里详情如何却并不记得。否则,他不会这么若无其事。 他本以为自己会高兴,如果不记得,这个魔魅就不会与他争夺顾相知。可是现在,他却反倒希望他是记得的。 至少这样的话,他就决计不会做出伤害顾相知的事。 怎么办,怎么办? 容辰站在那里,急得不得了。但他动不了,也说不了话。 林照月从未这么惨败过,他的确是乱了章法。 他望着锁链上高高端坐的钟磬,素来清雅从容的眉眼紧闭,骤然睁开,终于体会到当初钟磬面对他时候的心情。 “我输了。随你如何报复,但玉棺里的人,她,她不止对我很重要,对你也是……” 钟磬轻笑一声,脸上却毫无笑意,似是厌倦了这番来来回回的谎话试探,没有一丝相信的意思。 他看也不看,挥袖一拂,锁链自边缘向内一寸寸断裂开,玉棺开始不稳,向后翻转滑落。 林照月陡然一惊,脸色苍白,眸光惊惧,却骤然失声,说不出一个字。 好在玉棺虽滚落下去,里面的人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着,依旧安宁的平躺在半空,慢慢朝着前面的钟磬平移而来。 钟磬背对着滚落的玉棺,只右手轻抬,操控着一切。 没有人发现,阵法打破的那一刻,顾相知的眼睛睁开了。 钟磬还在对着林照月,似笑非笑说:“我啊,素来就喜欢夺人所爱,让人痛不欲生。你能这么想那就再好不过了,会让我摘取果实的时候,尤为欢愉。” 林照月怒极,再也维系不住冷静:“你敢!相知……” 顾相知的身体稳稳落到志得意满,隐带嘲讽的钟磬怀里,他轻慢玩味地垂眸看去,与怀里的人四目相对。 第137章 137只反派 钟磬自然是故意的, 他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带走顾相知, 非要等到林照月快马加鞭从洛阳回到玉门关的时候动手。 而且还是大摇大摆走进来, 当着林照月的面,在他愤怒憎恨却无能为力的时候,嚣张地带走他的心上人。 为得就是当初金殿上,林照月背后捅他的那一剑。 虽然,这个结局是他自己的选择, 但他可是睚眦必报的反派啊,不报复回去岂不是对不起自己的身份? 这么戏耍了林照月一通, 钟磬已然由一开始的饶有兴致变得百无聊赖, 是时候落幕了。 八八六十四根阵法锁链,自后向前, 一条条断裂, 玉棺向后翻转掉落。 林照月动也不能, 一脸惊惧苍白。 即便是这样的表情也不能让钟磬有丝毫波澜, 只觉得索然无味,不复一开始的被取悦。 他张开手, 让那具传说中天仙一样的美人落到自己怀里。虽然已经不在意是否刺激到林照月了,但他还是习惯性说了两句嚣张邪恶的话,务必拉足了对方的恐惧和仇恨之心。 整个人却已经不在这里了,心不在焉神游轻慢,想起当闽王的时候无缘一见的美人, 听多了江湖上对那人貌若天仙的溢美之词, 他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好奇的。 但连倾国倾城的白薇见了, 也不过如此,再美还能美到哪里去? 不过,白薇也没让林照月这样的人失智,方才林照月接二连三的愚蠢表现,可以说是跟疯了也不差什么了,让他很是失望。 想想这位方士美人,若是她的方术和智谋有她传说中美貌的三成,也不至于被一个半途修行的魔魅给抓住了。 怀着这样飘忽随意,轻慢嘲弄的想法,钟磬可有可无地垂眸,看向怀里的人。 然后,望见一双让他的心瞬间静止的眼眸。 世界是冰天雪地无暇的纯白,抬眼就是纷纷洒洒的天穹,星辰伸手可摘,眼前是一泓净若琉璃的碧蓝湖水,一望无际,连着湖岸尽头的天和这头的自己。 在离天最近的地方,在离灵魂最近的地方,就像望见自己的心,在水面的倒影。 那个人就是这净若琉璃的水天交界所化,感应到他不经意路过的一眼,轻轻回眸…… 无声的呼吸,都像贴着耳边,惊碎心跳。 噗通,噗通,噗通! 明明心跳停止,屏息不动,心口却挣扎着皲裂不准动的封印,一面微微收紧,窒息一样的发麻微疼,一面欢欣鼓舞颤抖着不知所措。 而它的主人,顶着那张与对方如出一辙的脸,却面无表情,近乎僵硬,一动不动一眨不眨的看着。 许久,极轻极慢,缓缓小心地呼一口气再小小的倒吸一口气,舒缓因为窒息眩晕的脑子和放空扩张的瞳孔。 并不是为了挽回此刻不存在的神智和空白的大脑,只是不至于连视线也一并虚幻。 魔魅又不是人,不需要呼吸的,但他觉得喘不过气来,连同心也不像自己的。 说点什么她在看着你呀……张着嘴不说话太蠢幸好不是自己的脸……哎,这张脸第一印象英俊吗?……对了我来着是干什么来的……这是谁的脸……我自己的脸长什么样来着……这不重要……怎么不重要……结婚生崽崽小孩长什么样很重要啊……等等,我在想什么……先打招呼自我介绍啊混蛋…… “你……” 你好? 你叫什么? “你可,可真好看啊。” 住嘴!这什么贫瘠的形容!换一个! 美到窒息太保守了,是美到能杀人。 不行不行,太凶戾了再换…… “我……” 我什么来着? 你看我怎么样? 我们成亲一起生崽崽吧? 不行!太直接了会被看穿不是好人! “我,我们是不是见过?” …… 清冷柔软的声音,轻轻地,低低的,有些难以察觉的傻乎乎,小心翼翼地问。 顾矜霄感觉到打横抱着他的手,肌肉突然僵硬僵直得和木头一样,抬眼就看到他自己的脸,正面无表情地垂顾着自己。 他也微微一怔,呼吸都轻轻一顿。 这种角度,看着自己的脸出现钟磬的表情,有一种微妙特别的感觉。 不得不说,这张脸是真的好看。连面无表情的时候,眉骨微抬一副倨傲高冷的嘲讽脸,他自己看了都觉得微微失神。 “你可,可真好看啊……我,我们是不是见过?” 清冷柔和的声音低下去,晦涩艰难地说,轻忽渺然,迷茫无措,温柔得像是滴着水。 顾相知的眸光微动,清冷无尘的眼眸静静地将他纳入眼底,那并不是看陌生人的目光。 钟磬保持着的倨傲僵冷的神情,缓缓崩塌溶解,眉眼就像冬去春来的冰山雪岭,峰岭一点一点低下,消融成一池清澈懵懂的水洼浅泊。 连顾矜霄都不知道,这张凌厉威仪的脸也会呈现出这样茫然天真的寂寥柔软。 他的声音,不由也放得极轻:“这句话,你以前也说过。” 得到回应,钟磬下意识温柔地笑了,笑容很快却淡去,惘然若失:“以前?原来我们果然是认识的吗?我怎么会把你给忘了?” 以前是什么时候?是成为闽王之前,是钟磬那个名字的时候,还是更早刚刚从封印里挣脱? 顾相知顾相知顾相知……应该是很熟悉的名字才对,为什么听过那么多次却没有察觉? 钟磬左手紧紧揽着顾相知,右手按着胀痛的头,眉锋紧皱,晦暗凌厉,杀伐桀骜。 相遇是在哪里?为什么会遗忘?还有顾矜…… ……找到顾相知,你就知道了。 ……他还在等我想起来,我想起来了,顾矜顾矜顾矜…… ……我叫钟磬,记不住的话,就是一见钟情的同音。钟磬钟情顾矜。 ……钟磬,我的名字叫磬……鼓瑟鼓琴,笙磬同音。好名字……你怎么知道是那个字……我是方士,当你告诉我…… ……这个人可,可真好看啊。 ……就算相知是男孩子,一千岁了,也还是喜欢。 钟磬迷惘的眼眸骤然一亮,恍然顿悟——找到顾相知就可以找到顾矜!顾相知是男孩子! 所以,顾相知就是顾矜! 他的眼睛潋滟生辉,满心满眼都是怀里的人,笑容漫溢眉梢眼角,每一丝气息都透着夙愿达成的欢喜。 眼眸弯成令人心醉温柔的弧度,那张面容也随即波动变幻回他自己本来的面容,与鹤酒卿极为相似的脸。 珍重小心地将顾相知拥入怀里,清冷柔和的声音微微不稳,心满意足地笑着叹息:“我想起来了,你本来就是我的,是我的小镜子,顾矜就是顾相知。” 顾矜霄猝不及防被叫出真名,清冷无尘的眼睛微微睁开,毫无防备被抱个满怀。 等他反应过来,其中可能的误会时,顾相知沉睡许久的身体,却虚弱地推不开他了。 钟磬开心地要疯,感觉整个世界都开满了花,漫天星光都是春晖暖融。日月星辰同现,春花凌雪夏风醺染枫叶,世上一切美好的景象一同交叠呈现。 “我,我好开心。我一直在找你。对不起,我只记得顾矜整个名字。” 那声音温柔得越发轻,低低的,明明满是欢喜快乐,却像是浸满了水,每说一个字就有一滴泪溢出。 “你生我的气吗?你是不是等了我很久,我却没有回去?” 顾矜霄:“……”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当初钟磬认定古镜化形的顾矜一直暗恋他时,说过的话。 ……知道你喜欢本尊,就算本尊失忆忘记你,也还是走到本尊身边来。忽然就心跳得很快,心里就像漫天在放烟花一样。我以为自己并非人类,孑然一身,无来处无归处,并无所谓。但世间有人记得我,爱我,我竟也是会像平凡的普通人一样失态无措。 想起当初玉门关大漠,他们超度哥舒茵的商队护卫时,鹤酒卿说过的话。 ……我解不开小友的疑问,只觉得,若我有朝一日消失在天地间,有一个人能一直念着我,我会很高兴。无论我变成什么,只要有一线希望,也会努力回来,与他再次相逢。 ……方才小友问我为何伤怀,因为,无人为我悲痛。 当时顾矜霄并不懂他的意思,到现在也未必真的明白,心底微微一刺的痛却记忆犹新,与日俱增。即使回想起来,也还是再次隐隐刺痛。 顾矜霄从来也不是温柔的人,缺乏与人共情的能力,从不能理解他人生死孤绝的悲痛。因为每一样他都不需要,也都无所谓。 但是,认识鹤酒卿以后,因为那个人,他想对这个世界温柔一些。 好像只要这么做了,鹤酒卿感觉到的世界就会温柔一些,就不会有那种让他不解其意,无能为力的寂寥。 顾相知顿了顿,轻轻地说:“嗯,我等了你很久,一直都在找你。” 钟磬眼底脆弱轻薄的欢喜,在听到他的回应后,终于温柔安心地闭上眼睛,轻轻地说:“都是我的错,我们本可以更早一些见面的。不过,现在也不晚。我带你走,这里太暗了。” 从始至终,林照月都没有出声,就这么静静的像被遗弃隔绝世界之外一样,这么看着他们,看着他们久别重逢。 看着他求而不得,珍之重之,以命守护的人,被前一刻还以此威胁他的仇人拥在怀里。 听到从来无情无心的人,对着别人轻轻地说:“我等了你很久,一直都在找你。” 顾矜,小镜子。 呵,他竟不知道,那两个人何时已经这么亲密了,有过这样的昵称和约定。 当时在麒麟山庄,顾相知不是还在为林幽篁守寡……是了,钟磬可不就是血魔林幽篁。 原来是他自己弄错了。 到头来,只有他自作多情,徒惹寂寞,活该有此一报。 林照月慢慢笑了。 玉门关大漠的夜晚很冷,风也很冷,可以轻易冻死人。 寒意却不是从外而来,是随着赖以生存的空气,进入人的心扉。又随着呼吸,一寸寸冻结心脉。 五脏六腑冻成一层薄薄的冰棱。有多薄?只要想到一个名字,就会骤然碎裂。 心跳一下,碎裂的冰棱就会在心脉血液里移动一分。 一面割得血肉模糊,一面随着呼吸冰冻。 想起那个人一次,就碎裂一次,反反复复,永无止境,直到死。 他轻轻的笑着,温润清俊的面容苍白无血色,眼睫缓缓抬起,冷静的眉宇之下,那双清澈无垢的眼眸却是锐利不折。 是直到死,可他林照月却不是什么也不做,甘心情愿去死的人。 “她是我的。顾相知,是我的人。你想带她去哪里?” 焰火一样暗红的冰花,瞬间寸寸粉碎湮灭,林照月的眼底微微发着赤红的光,静静地冷冷地凝视着他们。 向钟磬所在的那条唯一完好的锁链,猛然袭去。 钟磬轻轻嗤笑一声,抬手直面迎下那一击。 两个人的相持只有一瞬,林照月向后飞出,钟磬的四周浮现淡淡的红雾,缠绕他和顾相知,很快带着他们消失不见。 就在那一瞬,顾相知随着钟磬的动作,微微侧首看向外面。 那清冷无尘的眸光,无情无心,如同传说中修炼太上忘情的仙人,平静地看向林照月,转瞬消失在原地。 无数次幻想过,她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的画面,想象她是会怨恨还是无奈。 没想到,却是在这个时候,在离别的时候。 无喜无悲,空无一物。 机关算尽,费尽心思,漫长守护和思念,只换来那无动于衷的一眼。 怎么可以,怎么甘心……这样的结果,他不接受。绝不! 第138章 138只反派 从钟磬看到顾相知, 到他模模糊糊想起前尘往事, 不过三两句话间。 林照月怒极,冲破钟磬的禁制, 为了阻止他带人离开,和钟磬正面对了一掌。 相持不过一瞬, 林照月完全不敌,被对冲的阴风震飞出去。 顾相知被钟磬的动作一带, 顺势回头, 在消失前看了林照月一眼。 林照月一败涂地,撞到宝库的墙壁上, 才反震回地面,好半天一动不动。 容辰在把鬼剑交给林照月, 被勒令后退不准插手的时候,就动不了了。 他是普通人,不同于林照月吞噬过魔魅的力量。钟磬的冰焰禁制, 他完全无法抗衡, 只来得及说一声小心, 便木头人一样, 心里再着急, 也只能站着不动不语。 直到钟磬带着顾相知消失, 封禁一并失效。 “二哥!” 容辰惊惶地扑过去,小心地去查看林照月的伤势。 “二哥你不要死, 二哥我帮你找大夫……”凄惶的声音, 忽然停止。 一只手轻轻地抓住他的手臂, 微微用力,颤抖却坚定地推开他。 林照月另一只手重重地按在粗糙不平的地面上,按下去深深的掌印,单膝跪地,虚弱却还是平稳地撑起身,慢慢站起来。 那张温润清俊的面容,似乎又回到从前发病时候,苍白羸弱,仿佛融入泉水的月影,濛濛溶溶。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外露的情绪,眉锋眼睫,脸上的线条,波澜不惊,平静极了。 如同璧玉雕铸的一尊完美无缺的雕像,笔意清贵,光风霁月,质地却冷硬,无坚不摧。 只有唇角溢出的污血,让那张璧玉无暇的面容沾染上一丝狼藉不堪。 “二哥,你受了伤……”容辰小声地叫着他,眸光不稳轻颤。 林照月一眨不眨看着顾相知和钟磬消失的地方,目光微微放空,澄澈淡漠。 许久,他抬起右手,手背随意抹去嘴角的血污。 向来素净的手指却因为刚才的挣扎站立,沾染了地上的尘埃。这一抹,反倒让那张脸上更多几分脏污。 伤痕累累的手指沾染的尘土砂石,被血污一染,粘附在苍白的手背上。 容辰垂眸看着,说不出的惶惑。 似林照月这样的世家子弟,便是麒麟山庄再败落,也有五百年的底蕴在,养尊处优不算什么,礼仪涵养是随着呼吸融入肌骨血肉的。 更何况,这个人便是连衣服也不肯有丝毫皱褶。茶水若是露天稍稍放置几息,就不肯饮。再是爱干净不过了。如今却浑不在意。 “二哥,我们回山庄吧。回麒麟山庄……” 林照月头也不回,平静地说:“回去就好了吗?” 容辰怔住了,是啊,回去就好了吗? 想起去年中秋夜,他们走在澜江的芦苇岸,背对着漫天霜辉,背对着白帝城。 彼时的林照月也是这样,无心无神,如同一尊冷玉,周围任何景物和人,仿佛都不入他眼,不入他心。 容辰当时也像现在这样说,回山庄就好了。可是,事实证明并没有。 “二哥变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陌生。” 林照月无动于衷:“我没有变。” 容辰脸上怔然冷峻的神情,唇角再三紧抿,憋成凄惶委屈的稚气。 他抽抽鼻子,带着哭腔:“从前的二哥不可能做得出绑架囚禁相知姐姐,这样坏的事。林照月是真正的君子,是天底下最好的二哥,是最完美阿辰最崇拜的人……” 林照月面无表情,看也不看他,平静地说:“你懂什么?” “我懂,不可以这么对待喜欢的人。小时候我不好好练功,父亲生气了把我关在黑漆漆的地方,我吓得不敢哭,是二哥把我救出来。父亲说是为我好。可二哥你说,人是不会这么对待喜欢的人的,纵使是喜欢的小动物,也不会忍心这么对它。” 林照月的眼眸微微一动,面上却毫无变化。 容辰努力睁着眼睛,不知所措地眨了眨,憋着嘴不让不争气的眼泪流下:“二哥,这里这么黑。你把相知姐姐放在那么高的棺材里,她一个人在这里那么久,该多害怕啊。刚刚她醒来,那个人抱她,她想推开都不能,我看得很清楚。” 林照月的脸色瞬间冰冷,冷冷地说:“闭嘴,我说了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在救她,没有人比我更爱她。” 容辰嘴角用力下抿,鼻翼微微翕张,纵使使劲抬高脸,眼泪忍不住扑簌簌的流下来,稚气带着婴儿肥的脸上,却倔强不屈,一点柔软伤心也不露。 他也大声回他:“我就不闭嘴,做错事的是二哥不是我。相知姐姐不是坏人,她没有做任何坏事,她还给你治病救你的命。她只是不像你喜欢她这样喜欢你,她只是不接受你的喜欢,你不可以这么对她。她有自己的哥哥,根本不需要这样的保护。” “我叫你闭嘴!” “如果有人要害阿辰,难道二哥也要把阿辰放进棺材关在这里吗?” 一句顶着一句,仿佛同时迸出。 林照月回头目光威严极怒地看着他,看到少年扁着嘴小狗一样委屈地皱着脸,满脸的泪水,高高地梗着脖子。 看到林照月威严的目光,他使劲咽下喉咙里溢出的哽咽,深吸一口气不服气地昂着头,却压不住抽噎的哭嗝。 林照月纵使生气,他的眼里也没有任何戾气晦暗,永远都像隔着一层冷静。 看到容辰的样子,连那冰冷的极怒也慢慢软化。 小孩子,尤其是聪明的小孩子,最是会查看大人的脸色,三分宽宥就能蹬鼻子上脸。 容辰只比林照月小两岁,两个人的心智心理却相差甚远,容辰视他如兄如父,比起对林书意一味的听从敬重,对林照月更像对慈父。 虽然眼泪止不住流下,却自以为绷着冷峻帅气的骄傲表情,手背使劲抹去脸上的泪水:“我,嗝,我没错……是二哥……嗝,二哥做错……嗝……” 一说话就不断的哭嗝,加之林照月眼底慢慢浮现的许久不见的柔软,叫他心里的委屈潮水一样翻上眼眶。容辰终于捂着眼睛张开嘴,小孩子一样,破罐子破摔地大哭起来。 “二哥……呜呜……” “你都多大了,还哭。”林照月的声音沁凉微冷,人却走到他面前。 “是你欺负……嗝,我才哭……” “别哭了。” 像这样的哭,有经验的人都知道,通常是六七岁的小孩子,仗着大人的疼宠,半是委屈半是想要对方妥协。 容辰哭得声音稍小,眼泪却决堤一样越发多了,溢出指缝,快要打湿前襟。 林照月的手习惯性抬起来,去摸他的头,却看到自己手上的脏污,一时停在半空。 容辰哭得越发厉害,声音却止了,抽抽噎噎的,右手轻轻地依恋地去牵林照月的衣袖,低着头,主动拿头往他的手下蹭。 林照月顿了顿,拿开手,负到身后,他就呜呜咽咽低下头,眼泪一滴一滴打湿地面。 容辰从小就不是个爱哭的孩子,便是受伤生病,不舒服了也只是轻轻哼哼,最是爱笑。像这样的哭法,反倒是十二岁以后开始有的,很多时候也是撒娇玩闹居多。 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真的在意他的眼泪。 从小到大,他一哭,别人就会笑,林书意就会沉下脸。 他自小就不能像普通的小孩子,因此当他长大后,心智反倒开始像真的孩子了,永远再也长不大。 但是,即使是小孩子,也是一样要伤心的。 林照月三天时间从洛阳到玉门关,风尘仆仆,身上的帕子也不知道落哪里了。如今满身尘埃污秽,竟然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布料,去给他的弟弟擦眼泪。 他怔了怔,反倒慢慢笑了,眼底愈发清明孤冷。 语气却像回到曾经,那个温润高洁的林少庄主时期,温和地说:“容辰,我也只比你大两岁而已。我也想不管不顾,喜欢什么就大声说出来。讨厌什么人,就杀了他。哭一哭,就有人来哄我。喜欢的人,什么也不在意,一心一意对她好,只要她对我笑笑就好。可是,唯一肯护着我纵着我的人死了。我想要的不多,遗憾和阻遏却太多,需要拼尽全力去搏。可我……只是个普通人。也会关心则乱,也会百密一疏。我没法保全一切,尽善尽美。太难了,阿辰。” 他万分不想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却不得不承认。他没有自己想要做到的,那么强大。 容辰仰头,泪眼婆娑去看他,用力吸气,认真地说:“我帮二哥,无论什么,阿辰都肯去做的。二哥你不要伤心,你想要相知姐姐喜欢你,我可以想办法的。” 林照月淡笑摇头,眸光空落,一步步向外走去:“傻孩子,人心难求,你又能有什么办法?你说得对,她什么错也没有,只错在被我喜欢。我没想伤害她,这个世界,我最不可能伤害的人就是她。我只是……做不到认命。” 容辰用力抹掉脸上的泪水,睁着清澈的眼睛大声说:“那个钟磬,我替二哥杀了他!” 少年泪水未干的脸上,冷峻孤绝,鼻翼嘴角尤带天真,却是杀气狠厉,语出不回。 林照月摇头,手扶着墙,按着被钟磬震伤的心脉,眸光一分分聚敛:“他是魔魅,你杀不了他。对付他,二哥自有办法。你……” 他顿了顿,眸光看着前方隐隐晃晃的湖水波纹投影,眼底明暗交叠斑驳不清。 “阿辰,如果二哥变了,变成你最讨厌的那个坏人,你还会听二哥的话吗?” “二哥永远是二哥。” 林照月却笑了,连连摇头,低低地咳嗽:“是了,你连对林书意都……呵,这就够了,别背叛二哥。二哥……” 本想说,二哥已经没了母亲和姐姐,只剩阿辰一个亲人了。 但他心底已经没有任何温度和柔软了,设想一下,若是容辰与他反目为仇,似乎也没有什么感觉。 “算了,其实也无所谓。”林照月说。 他站直了身体,理了理衣襟,从容冷静地走了下去。 容辰的眼泪慢慢停下,心口的空洞冰凉却再也没有消散,反倒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大。 慢慢蹲在地上,静静地抱着自己的膝盖缩成一团,泪珠子挂在睫毛上,半掉不掉。 许久,轻轻的脚步声出现他身前。 那不是林照月的,容辰一听就能听出来,但他顿了顿,还是慢慢抬起头。抱着万一的念头,脸上却没有任何期待。 看到面前的人,眸光也不能更暗淡半分,只是抽噎了一下,垂着小狗一样的湿漉漉的眼角。 “是你啊,顾莫问。” 顾矜霄站在他三步远,眉宇沉静不动,寒潭一样的凤眸静静地看着他,一瞬不瞬。不知道是不是光影的缘故,眉眼的线条错觉温柔:“嗯。” 容辰嘴角微微下垂,要哭不哭,吸吸鼻子,轻轻说:“你来晚了,相知姐姐被一个叫钟磬的魔魅带走了。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想了想,补上一步:“你要是找到了,能不能也告诉我一声?” 顾矜霄:“……”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因为,”他抹掉随着说话又掉下来的眼泪,“我要杀了他。” “你杀不了他。” “少瞧不起人了,你们一个两个……”少年别过眼倔强地说,眼泪却流的越多。 “没有瞧不起你,魔魅是杀不死的,只能封印。” 容辰失望地垂下眼,埋头到自己的手臂里:“哦,那对不起,刚刚凶了你。” “没关系。” 容辰抱膝埋头,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眼泪浸湿的声音,抽噎不稳地说:“明明我有努力练武功啊,大家都说鬼剑辰是天才,是天下第一的剑客。每天我都有练习,二哥不在,没有人监督我,昨晚睡前我也有练,可是为什么,还是有打不过的人,做不到的事,帮不了二哥?我为什么这么没用?没用的话,二哥就不需要我了……呜呜……” 脚步声靠近,身前的人似是半蹲下来,一只手轻轻覆在他的头上,温柔地摸了摸。 就像,曾经的二哥做过的那样。 容辰抬起头,按住那人的手,害怕他抽离。 少年垂着濡湿的眼睫,抽泣着说:“再一会儿,求求你了。” 只有小孩子才会那么轻易说出求人的话。 顾矜霄的呼吸微微一屏,轻轻地说:“为什么,这么伤心?” 容辰露出难过的表情,尖尖的下巴埋在抱着膝盖的单只手臂上,另一只手还高举压在自己头上的顾莫问的手,防止他离开。 “因为二哥。” 顾矜霄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容辰眉尖蹙起:“二哥……我看着他,就觉得好难过,心里好疼。” 林照月不知道,容辰之所以哭,是因为心里难过。 但让他难过的,故而有林照月的不复从前,更重要的却是,林照月回头生气时候,容辰忽而看到他脸上的血污尘埃。 “二哥素来最爱干净了,他的衣服上身一天一点皱褶也没有。要是衣服的熏香染了杂味,他就会立刻辨认出来不穿。二哥身体不好,很容易生病,所以他自小就很注意。” 顾矜霄静静地听着:“嗯。” “他从前只穿白衣,一点花纹也不能有。父亲走后,他当了庄主,衣摆上这才有了麒麟纹。可是,现在他吐血了也不在意,脸上手上都沾上污迹了,他都不在乎。我看到,好难过啊……可我不能叫二哥知道。” 他的二哥受伤了,自己却不知道不在意。 他是为林照月而难过,林照月自己浑然不觉,他就更心酸了。 但这是不能说出口的理由,因为二哥一定不喜欢有人替他难过。 温润清贵的林照月,光风霁月的林二少爷,病弱苍白的林少庄主,从来就比任何人都更骄傲啊。 容辰哽咽哭着,眼泪却越来越少:“你,你明白吗?” 顾矜霄轻轻颌首:“嗯。” 容辰吸气,止住哭腔,长长的叹气,睁着泪水洗过黑白分明的眼睛,认真地问:“你和相知姐姐生得一模一样,你是相知姐姐最亲近的人,你能不能告诉我,相知姐姐为什么不喜欢二哥?她喜欢什么样的人?她能不能把对阿辰的好,分给二哥?” 顾矜霄眉睫不动,平静地看着他,许久轻轻地说:“你二哥很好,若是他喜欢的是其他任何人,对方都会很喜欢他的。但是顾相知不同于任何人。这是个秘密,我可以告诉你,你能保密吗?” 第139章 139只反派 顾莫问说, 顾相知不喜欢林照月,是因为一个秘密,容辰自然想知道。 他擦干脸上残留的泪水, 郑重点头:“以命守诺,绝不泄露半句, 除非我死……” “不需如此。” 顾矜霄眸光沉静, 一瞬不瞬看着容辰,寒潭一样的凤眸, 眸光分明阴郁凌厉, 不知道为什么, 这样看着, 久了却觉得, 那是极致入骨的温柔。 容辰缓慢眨了眨眼:“秘密……” 面前的人并无迟疑, 淡淡地平静地说:“顾相知不是真实存在这个世界的人。我也记不清, 到底真的有过这样一个人,还是漫长时光里幻想出来的倒影。他是因我而生, 是不可能的可能,不完美的完美,是我曾经穷极一切想要抓住的幻觉。” 容辰:“……”一句也听不懂。 他睁大眼睛, 想说什么, 却什么也没有说, 生怕万一打断, 顾莫问就不会继续了。 顾莫问的眉宇一动不动, 尾音极轻的声音毫无起伏:“你二哥不喜欢男人。但顾相知, 本就是个永远也不会长大的少年。” “之所以是现在这个样子,因为他和我太像了。我怕有一天不再需要他,混淆了他与我的界限,我会渐渐忘记他。” “所以,我给了他另一个性别,一个完美女性的身体。这样的话,就与我截然不同了。如此,我就永远也不会忘记他。” 顾莫问的秘密,果然是秘密啊。 怪不得他说不需要自己赌咒发誓,这样的秘密,他就是想说与别人,也说不明白啊。 容辰原本的伤心难过,全因为这线团一样的秘密,吸干了所有的水分。 他睁大眼睛,努力厘清:“相知姐姐也和魔魅一样,不是活人?而且跟外表不同,其实是哥哥?还有,还有……” 顾矜霄怔然回神:“这么说也不算错。” 容辰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困惑极了:“可是,她现在是姐姐啊。而且不管她是因为什么而存在,既然她独立活在这个世界了,大家都认识她了,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了。她为什么不能有自己喜欢的人,自己的人生?她是你的傀儡吗?没有自己的心吗?” 顾矜霄收回手,极淡一笑,眼尾的郁色,似有若无的阴翳:“她当然不能,你忘了吗?天下人都知道,相知莫问只存其一。” 容辰感觉到面前的人生气了,这是他第一次察觉到顾莫问生气,感觉周身的温度瞬间降了十几度。 但他并不害怕,因为和二哥一样,再生气,顾莫问的眼里也没有任何叫人害怕的东西。 他抓抓头发,清澈的眼睛泉水一样,看着神色晦暗不明的顾莫问。 干脆也胡说八道:“怎么感觉在你眼里,她就像是你过去的回忆一样,回忆就是这样,好像存在好像是幻想。过去的虽然完美却已经结束,现在的虽然偏离最初的轨迹却是真的……” 顾矜霄静静地看着他,就像第一次认识他:“很有趣的想法。” 容辰下意识就笑了,像被夸耀。 “不伤心了?” “啊?” “那你可以走了,别告诉你二哥,我来过。去吧。” 容辰抓抓头发,乖乖地往外走,出去的时候回头,看到顾矜霄双手结印,似乎是在入定。 湖岸边的林照月,等到容辰从密道出来,才悄然拂袖离开。 容辰内心还在掰扯相知莫问的关系,走出来看到天色发白,大漠寒风习习,没有人在等着他。 这样也好,二哥本就畏寒,而且,而且还被那个叫钟磬的魔魅打伤了…… 即便努力开导自己,因为顾莫问而消散的黯然,却还是重新缓缓漫上心头。 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 就像不知世事的走着朝夕固定的旧路,一回头却发现二哥走向另一条看不清的山路。 他想拉回二哥,可是对方挥开他的手,并不想走回。 他想跟上去,可是山路太陡了,二哥不等他,也不告诉他应该怎么走过去。 就算他乖乖等在原地,也只能看着对方渐行渐远,摔倒了、伤了,他也无能为力。 只能就这么远远的看着…… 但是他……他也不想认命。 他是天才,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他想做的事一定能达成! …… 顾矜霄在打发容辰走后,结印入定。 这次却不是神魂离体,而是和鹤酒卿一样,整个人连同身体一起进入幽冥世界。 神龙忧心忡忡:【就这么告诉容辰真的好吗?他虽然想法天真,直觉却很敏锐,恐怕虽然不解其意,却已经察觉到真相。】 顾矜霄并无所谓,眉睫不动:“他不会说出去。何况,我其实并不在乎有人知道。” 神龙:它很在乎啊! 顾矜霄来到这里,自然是为了把顾莫问的身体放置在虚危山后的深渊之地,和以前每一次一样。 【你不迴梦一把吗?那个神秘方士……】神龙迟疑地说。 还有个什么神秘方士啊,原来真的是林照月自己绑架了顾相知。 之前顾矜霄断定他没有那个本事,却没有料到,林照月竟然曾经吞噬过钟磬。 顾矜霄眸光幽隐深远:“林照月是凡人不假,却是被林书意杀死后,由她姐姐的执念牵引我,跨过幽魂的执念的时空救活的,算不得完整的活人。钟磬是幽魅,所谓吞噬,就是彼此融合。他拥有幽魅的能力,不算奇怪。” 神龙不甚失望道:【所以,又是捕风捉影,算来算去促成这一切的源头还是你。】 神秘方士,又是顾矜霄自己,真是一点也不意外呢。 谁知顾矜霄却摇头,眼底毫无动摇:“林照月纵使再聪慧,吞噬一个幽魅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定有一个人曾指点过他。” 神龙甩甩尾巴:【是吗?你现在打算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 钟磬自己找上门来了,还用顾矜霄做什么,只要顾相知上线,看着他别又死了,等他自己想起来,就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了。 最重要的是,三百年前那个被封印的人,和顾矜霄曾经在九幽极地荒原见过的,那个死去的鬼魅,是不是同一个? 【鹤酒卿……顾相知上线了,他怎么办?你跟他说很快就回来,这都十天了,我估摸着他都要忍不住找来了。】 顾矜霄眼眸微敛。 【不如这次,你就别把身体放在深渊之地了,留在鹤酒卿身边吧。】 顾矜霄眉睫之下,目光漫长深远,像浮光照亮的幽潭,轻轻地说:“那就拜托神龙大人,把我送到他身边。我也……” 他也很想那只鹤。 鹤酒卿不在澜江白帝城,也不在太白之巅,更不在长安古巷临安茶苑。 还能是哪里呢?顾矜霄在玉门关,他自然也只会在玉门关。 顾矜霄没有要他一起,他就只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等。 玉门关有酒泉,泉水若酒,饮之即醉。 酿酒的鹤仙人,在这里自然也有置办产业。 眼蒙白纱的方士,站在胡杨林旁的小沙丘上。金色的沙漠,暮春绿色的胡杨林,碧蓝天幕之上,明月孤悬。 他像是隔着白纱看着这美丽的景色,像是闭着眼睛感悟着天地灵气,草木生发,春寒沁凉,又像只是想着念着遥远看不见地方的某个人。 就这么站了一夜,以至于除了高华如霜月的衣袍被风拂动,整个人都像是一尊玉雕。 忽然,他似是感觉到什么,缓缓回头。 身后却什么也没有,只有不远处他的居处。 鹤酒卿立刻往回走,他走得不快,眨眼间却从沙丘出现在宅院内。 一路穿过回廊,走到寝室。 素净的手指缓缓分开寝帐。 帐内的顾矜霄似有所觉,睁开眼睛,唇边慢慢牵起一丝微笑,朝他伸出手去。 鹤酒卿怔怔地,像是做了一个梦,回握住那只微凉的手,顺从的被他拉下去。 “你来了,怎么不来找我?”那人梦呓一样轻轻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叫人难以抗拒的符咒。 鹤酒卿触到他身上的暖意,才回神,想起自己吹了一夜的风:“我身上很冷,阿天……” “这样就不冷了。” 被牢牢的拥抱着,不由俯下身,与他交叠相拥,手指撑在他的颈侧。 鹤酒卿低头,亲吻他的眉间,然后是柔软秀美的唇。 却也只是轻轻一触即分。 顾矜霄缓缓闭上眼睛,神情舒缓放松,呢喃:“我要睡很久,你可以带我去任何地方。” 鹤酒卿的手指抚着他的脸,蒙眼的白纱下,那张脸清俊如仙,分明禁欲却像着魔,轻轻地说:“那我,就只想带你回我家,一起长眠不醒。你梦里去哪里,我都跟着你。” 顾矜霄抬手握着他的,闭着眼睛,慢慢笑了:“鹤酒卿。” 他低头去听,却没有后续,那个人念着他的名字睡着了。 鹤酒卿缓缓低头,额头抵在他枕边,像两只交颈相倚的鹤。 一手轻轻向后一挥,门窗无声关上,纱帐悄然掩上。 柔软的衾被覆在他们身上,露出枕边的两只手,十指相扣,两只一模一样的端月玦,仿佛临水相照的月和影。 那个人靠在他的颈窝,吐息贴着他的脉搏,心口贴着心口,就像是住进他的心里。 鹤酒卿眼前的白纱摆放在枕边,昏暗的帐内,那双眼睛终于不会因为光线而刺痛,眉眼温柔静谧的垂敛。 自来春风不度玉门关,此时此刻,却再也不会有比这里更美的地方了。 他的心口很暖,漫溢而去,想要开口告诉那个人。 却像是很久不曾说话般的失语,轻轻的,低低的,生涩的。 “……喜欢……” “好喜欢,好喜欢你。” 一天比一天更喜欢,像九幽之下无始无终的荒原。 “你会不会害怕我,即便这样还觉得不够?贪得无厌。” 这样相拥抱着,完完全全属于自己,信赖自己,一面欢喜爱意漫溢而出,心里胀满了承载不下,一面却反而觉得不够不够,远远不够。 想要更多,多到湮没他,溺死其中。 他深深的吸气,明明这个人就在怀里,却忽然愈发孤寂。 “我的心里关了一只兽,我有些,控制不住他了。阿天你,你帮帮我……” “……别喜欢他。” …… 顾矜霄做了一个梦。 又是早已记不清的少年时候,印象最深的反而是九幽之下的荒原,被封印时候。 他并非自小就是天才,但是十几岁的时候,所有人都只能仰视着他。 高高的台上俯首看去,只能看到相同的目光。 赞叹,仰望,钦慕,自然也有嫉妒,却因为差距太大,嫉妒也只能化为自卑。 但那时候的顾矜霄,不是后来一个眼神就叫人发抖畏惧的暴君。 是什么样子的,他却记不清了。 在顾矜霄的梦里,看到无星无月的黑夜。 无尽的追逐逃亡,看不清任何敌人的样子,潮水一样死去又重来,无穷无尽。 他怀里抱着一个人,那个人熟悉又陌生,在他怀里天真安睡,无忧无虑。 是庭院的月下新雪,高山之上的雾霭山岚,清晨的日光暖融,一举一动合乎天道,完美无缺,不似活人。 怀里的人穿着的方士白衣,本该绘以星辰四象,八卦五行,却被朱砂乌墨,祭以邪祟。 眼蒙白纱,封存五感。 那张稚嫩的脸上,无喜无悲,无情无心,无怨无恨,沉睡以后,竟像是恬然圣洁。 “我会保护你,什么也不会改变,睡吧。” 他一手紧紧地抱着那小小的身体,一手不断释放方术咒法,脚下不停的逃。 天总也不亮,他跑得越远,击溃的敌人越多,身体就变得越小,最终跑到一座车厢里。 车子平稳驶走,外面一队一队排列整齐的方士,黑白衣如披麻戴孝丧服。 他变得很小,车厢也变得很小。 小得他只能躺在里面一动不动。 身上绘以星辰四象,八卦五行的白衣,被朱砂乌墨绘以符咒。 他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直到白纱覆盖眼睛。 五感封存,世界静谧。 那段经历,现在的顾矜霄并不在意,但十四五岁的那个少年不是这么觉得的。 就好像,他们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中间隔着九幽之下荒原上的一百年,隔着沉睡后的不知年月,醒来后,方士界倾轧斗法凋敝的数十年。 他已经忘了,少年时候是什么样子,只记得,那个孩子不想变成现在的他。 第140章 140只反派 钟磬带着顾相知, 自林照月的眼皮下,离开玉门关总督府下的密室宝库,穿过幽冥的阴阳路, 醒来就是闽越白衣教总坛。 顾相知半阖了眼,眉宇清冷, 目下无尘, 被他放于高高在上的座椅上,精致完美的面容清丽绝伦, 似月下一庭新雪, 无执无妄,清正空灵。 钟磬面朝着她, 步步后退去仰望。 唇角高高扬起成愉悦的弧度,桃花眼敛一掬潋滟温柔的月湾, 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目眩神迷,屏息静气,神魂颠倒。 祭祀的编钟敲响, 两旁白衣教的护法整齐覆掌心于心口。 白衣斗篷下, 暗红刺青描画的诡艳咒焰,从脖颈血管蔓延脸侧, 带来神秘奇异的圣洁。 他们的大祭司高举双手, 清冷从容的声音, 肃穆庄重:“拜见教主。” 所有人跪伏于地, 齐声祝祷:“拜见教主。” 向着逆光看不清的高处, 那个隐匿在浮光中看不清的清影,宣告效忠。 唯有一身黑袍红衣的大祭司,离那个人最近,单膝跪地,一手握着座上那人霜雪一般的手,俯首虔诚的亲吻手背。 从高处俯视而下,就像金碧辉煌的厅堂内,沿阶两旁开满白色的牡丹,花蕊处是黑红交织的焰。 最高处座椅的浮光下,唯一一朵黑红色的妖花。 钟磬的眼里浮现着愉悦有趣,慵懒轻慢,仿佛是个多么有趣好玩的游戏,眸光底下饶有兴致的快活,还有几分孩子气。 他向后挥手,含笑随意道:“下去吧,教主在与神明会晤,有本尊在这里就可以了,不要擅自打扰。” 所有人低头颌首,无声无息鱼贯退出。 富丽堂皇神圣庄严的厅堂,转眼只剩下他,还有座上的人。 钟磬依旧屈膝半跪在顾相知面前,牵着她的手,偏头用侧脸去挨着她的手背。 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她,不,是他。 顾相知是男孩子啊。 “顾矜顾矜顾矜……顾相知,”他轻轻地依恋地念着,目光流转,好整以暇,自负自恋,“还有两次,最多两次,我就再也不用忘记你了。” 那原本垂顺的手指,抽离出去,半阖的眼睛缓缓睁开,垂眸静静地看着他。 眸光清冷无尘,如同水天之间的心镜。 “你,你醒了。”钟磬骤然惊喜,上一秒志得意满的欢愉慵懒却淡去,妖冶诡艳之态全无,眉梢眼角只剩清澈纯然,甚至还有一丝温柔的懵懂依恋,满心满眼都只有他。 顾矜霄眼底纵有复杂深意,晦暗不明,那双眼睛看去,却是澄明空灵,毫无凡心杂念。 “你曾是林幽篁?” 钟磬神情微动,眸光不避,薄唇微抿,轻轻含笑说:“我是,虽然不记得具体经过,但交易不会抹消。我是林幽篁。” “你化名钟磬,与林照月做过交易,但他吞噬了你?” 钟磬迟疑,然后点头,缓缓眨眼:“其实我也,不大记得具体经过,但是有这回事。不过,那时我……” 黑历史,谁知道当时的他是怎么犯蠢,居然会被设计。 “……虽然被设计不小心……但是其实结果很好。” 迟滞的话语,圆过去后,变得顺畅。 “有他替我保留一部分灵魂作为中转,再生起来就很快,比如这次闽王死后,我就没有失忆,很快就能重新汇聚起来。” 钟磬轻轻一笑:“所以,我没有杀他。” 顾矜霄呼吸微微一顿,这个人是死了三次了吗? “闽王是你,为什么又被杀?” 钟磬毫不犹豫:“因为交易。他要造反,想要万人之上,我自是替他达成夙愿。不过,目的却是给鬼剑注入能量。” 顾矜霄眸光一凝:“三把鬼剑,哪一把是真的?白衣教要复活的三百年前的人是谁?” 钟磬微微讶然不解,眨了眨眼:“你不是,一直被林照月关在玉门关地底的阵法下吗?怎么知道有三把鬼剑,还有闽王被杀?” 神龙传来幸灾乐祸的密聊:【看不出来,这傻乎乎的魔魅死个几次好像还变聪明了,反应这么快。】 顾矜霄轻声道:“顾莫问知道的,我都会知道。” 钟磬只是困惑,并没有任何疑虑,立刻就接受了,眼眸沁着一点柔软笑意:“原来如此,幸好我没有牵连……咳咳,白帝城是吗?以后,我绝不招惹。你刚刚是问三百年前是吗?” 顾矜霄颌首,眸光一瞬不瞬看着他。 钟磬眼里的潋滟微凉,像是倒影着刻骨的执念,晦暗瑰丽,他说:“那个人,是我。” 顾矜霄的呼吸一瞬停滞,慢慢恢复,清冷的眸光漫不见底,静静地将他看入眼底。 钟磬也在看着他,眉眼的线条温柔从容,执着迷茫:“是我,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我,只是某种程度上的投影,说我是魔魅也不算错。真正的我,三百年前被燕家带头兵解封印。兵解我,困住我原身的法器,就是鬼剑。” 他从单膝跪地的姿势,缓缓支起身,从仰望的姿势到平视,眉眼的神情慢慢染上几分凌厉锋芒,势在必得。 “你所说的三把鬼剑,都不是真正的那一把,其中有两把是我制造出的假的。只有一把是某个人仿照真正的鬼剑制造出来的赝品。虽是假的,却同样拥有方士之力,可以为我所用。这把假的鬼剑注入足够的能量,同样可以使我复活。” 顾矜霄是方士,而且曾经以真身作为镇压九幽无间至恶的法器百年之久,这番说辞,一听就知道漏洞在哪里。 他看着钟磬的眉眼沉静不动,淡淡地说:“破解封印,只能找到兵解的法器。赝品的鬼剑也是封印过恶鬼的邪物,它只能收集恶业,何时有能力复活谁?” 钟磬一窒,潋滟的桃花眼缓缓轻眨,眸光澄明三分无辜:“我不骗你,收集恶业就是注入能量,等到再有两次,你就知道了。知道我没有骗你。永远不会骗你。” 顾矜霄静静地看着他,看着那张与鹤酒卿极其相似的面容,却是截然不同的性情气质。 “你跟鹤酒卿,是什么关系?” 钟磬一瞬不瞬看着他的眼睛,他脸上的神情分明毫无变化,依旧温柔澄澈,那一瞬整个人却像是渡着妖冶诡艳的柔光,似笑非笑,晦暗深远。 “他是世外仙人,是此间最厉害的方士,我是妄图复活的九幽至恶,还能是什么关系?” 钟磬忽而恍然,弯着眼眸温柔而笑:“差点忘了,相知也是方士,你会帮他阻止我吗?” 顾矜霄摇头。 钟磬的笑容渐渐放大,欢愉随眼波漫溢,温柔入骨,呢喃低语:“你真好。” 他俯身,手指撑在座椅,垂眸缓缓靠近被困在怀里的人,眸光幽隐脉脉,眉眼锋利淡漠的线条,却温柔成纯澈痴然。 顾矜霄垂眸看着他,眸光清冷,无心无情。 钟磬的动作便止住了,顿了顿,缓缓拉开距离。 他的眼里一丝迷惘寂寥:“我们,是什么关系?我一直都在想你,看到你的时候,眼里心里就装不下任何了。可你就在我面前,我很想亲近,却觉得中间隔着万水千山,走不过去。你好像,并不像我对你这样对我……你不喜欢我吗?” “没有关系。不喜欢。” 钟磬:“……” 他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觉得心口一窒,堵堵的心塞。奇怪的是,心里对这个答案好像并不感到意外。 但眉宇之间还是漫上幽怨,缓缓眨眼,委屈地说:“你怎么这么直接啊。我这么喜欢你,你好歹也可以说是朋友啊。” “因为不是朋友关系。”顾矜霄平静地说,“和林幽篁是朋友的,是顾莫问。顾相知是被你欺骗要挟,用来引顾莫问现身。” 钟磬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徒劳眨眼又眨眼,欲言又止。 “哈……顾、顾莫问?你哥哥?我……我为什么啊?” “因为,他看着不像好人。” 钟磬:“……” 不像好人,还是个强大的方士,好像,还真是他会找上的人。 上次若不是闽王本就与顾莫问结仇,他说不定真的会去找白帝城合作。 “……可是我,”他懵懂认真地说,“我喜欢相知啊。我记得的,记得很清楚。从我是林幽篁时候,就对你……” 顾相知眉眼的神情,却只能让人想到无情无心。模糊性别的美丽,整个人便也像无关风月。好像连单方面的爱慕,也像是亵渎。 钟磬的眼底便有一丝微不可闻的脆弱,面上微笑却无邪温柔,轻轻地说:“既然你对我无意,为什么一直追查我的消息?你别否认,我都知道。你跟顾莫问一直在查鬼剑。” 顾相知眸光清冷空灵,没有任何感情:“三百年前,那个被封印的异人,很像我一直找寻的一个人。他对顾莫问有恩,我要找到他,还给他一样东西。” 钟磬笑了,轻慢无辜,眸光潋滟多情,却反而什么真意也看不穿。 他深深叹息:“我明白了,问题出在我什么也不记得,等我复活想起全部,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那张和鹤酒卿极为相似的清俊面容,渡着冶艳漠然的邪气,眼波温柔冷冽,脉脉幽远。 “我想,应该是每次表明心迹以后,我的死去让一切戛然而止了,才会让你对我相隔万里。” 他淡淡一笑,退开几步,敛眸颌首,优雅矜持的样子,和鹤酒卿越发相似,却比鹤酒卿多几分神采飞扬的傲然。 清冷从容的声音,温柔薄暖,也像极了:“是我的错,是我自己要喜欢你的,怎么能理所当然要求你跟我一样?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过去都不重要,我们从头开始。我们有很多时间,这一次,先从朋友开始吧。” 顾矜霄的眼底一丝困惑不解,钟磬的样子和鹤酒卿某一瞬有些重合。 钟磬却已经恢复如常。 他对顾相知伸出手,笑容神秘优雅,不带丝毫情愫:“走吧。” “去哪里?” “你跟我,我们一起去寻找那把,以假乱真的赝品鬼剑。”钟磬唇角扬起,潋滟的眼眸轻眨,“很快,你就能亲眼看到,三百年前的我。” 顾矜霄把手放到他手上:“去哪里找?” “三千雪岭,天道流。” …… 鹤酒卿忽然发出一声闷哼。 黑暗里,睁开的右眼灼热如火,瞳孔深处的黑影仿佛下一瞬就要自里面跃出。 他缓缓闭上眼睛,抱紧身边的人。 “夏天的时候,太白之巅看云海,约定好的。” “阿天喜欢我……顾矜霄喜欢鹤酒卿……我不会输,不会输……” 他猛地睁开眼睛,不止是右眼红焰燎原,黑红轮转,左眼沉睡的银灰白瞳也在蠢蠢欲动。 “怎么会……” 第141章 141只反派 四月一日, 立夏。 玉门关早晚却还是春寒料峭。 洛阳京都派遣特使, 慰问不幸蒙难的哥舒文悦老将军。 马车里伸出一只戴着火麒麟戒指的手, 戒指中间镶嵌的宝石,被大漠的阳光耀得,令人无法直视, 如同一滴鲜红的心头血。 “恭候特使大人。” 林照月脚下不停,赤红披风随手解下, 素白如霜的衣袍一丝不苟。唯有衣摆上的麒麟纹,随着他的走动, 在风里跃然蓄势, 仿佛欲将择人而噬。 温雅和煦的特使大人, 面上的表情很干净,既无威势也无冷厉。一言不发走到灵堂, 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 林照月伸出手,宫内派遣的天使内监立刻双手奉上谕旨。 众人跪下听宣。 短短几句话听完, 却神色各异,起伏变化频频。 这圣旨意为两重, 一是安抚哥舒一族,二是重查凶案始末。 然而, “林大人,凶案不是很清楚吗?就是玉门鬼剑……吾等已经往各处派发通缉令……” 有人小心翼翼递话, 温润清雅的林特使却看也不看, 帕子净了净手, 向外走去。 寂静的空气里, 沁凉冷静的声音,淡淡地说:“鬼剑闹了数月,查了这么久,这么多人却不知道他真身,他一个人能有三头六臂不成?又是如何进得大营,杀到老将军那里?外贼还是内鬼……江南第一盟做主的是谁,让他来见我。” 半月之间,林照月恢复旧商道,沿途安插运输镖队与驻军互通,平定被鬼剑闹得纷乱的玉门商路。 其中,林照月在玉门关的第三日,外出巡查时,突遇马贼刺杀。 容辰不在,身边驻军护卫尽亡,林照月垂眸,苍白修长的手指放在刀柄上。 霜影夹杂红光,斩断漫天黑羽箭矢。 麒麟刀出,大漠碧空仿佛听到潇潇竹林穿风。 漫漫血舞,如同蜀中夏日傍晚,火烧云耀红的竹叶。 他睁开眼,似一尊温润无暇的璧玉,拂了拂白衣外隔绝尘沙的雾纱锦绡。 半空落下的赤狐轻裘,随手从容披上。 那双清澈如江月的眼眸,看着唯一的活口,毫无情绪的声音,冷静淡然,说:“我知道谁派你来的,你可以点头或者摇头,点头只死你一个,摇头……我想看到大漠上长出蜀中的竹林,正好需要三百口血肉垫垫肥。你的部族人口加牲畜只有两百七十多口,虽说不够用,剁得细致些,勉强也就差不多了。” 容辰单骑驰骋而来,扔下一包东西,是部落营帐上刻着图腾的驼铃,还有头发。 那人软倒在地,膝行仓皇去打开,发出不知是劫后余生还是悲怨怒绝的声音,哭笑不知。 玉门关的驻军姗姗来迟,就听到鬼剑被抓住的消息。 顺藤摸瓜牵扯出一桩震惊朝野,撼动边境的大案。 搅得天下不得安宁的鬼剑,与玉门关诸多势力勾结,他们为鬼剑掩护,鬼剑替他们排除异己,诛杀敌对。 其中甚至有关外诸国的手笔。 背后牵线搭桥出主意的人,出自江南第一盟高层,正是明面上的盟主。 上层斗法,为得是对付实际掌控第一盟十五年的哥舒文悦,真正夺取盟主之位。 作为杀手的鬼剑,是十五年前与哥舒文悦争夺江南第一盟实权,被陷害谋反灭族的将军遗孤。 “哥舒文悦,十五年来霸据江南第一盟,公器私用。第一盟内哥舒旧部与玉门关哥舒一族驻军勾结,排除异己,陷害忠良,贪赃枉法。后为了阻止罪行败露,哥舒余孽武力对抗特使调查,意图杀人灭口,被当场诛杀。余者,从犯,押解入京,听候圣裁。” 查没赃银千千万,尽数押运入洛阳。 此案之大,牵扯之广,不止是蒙难的哥舒文悦晚节不保,死后声名狼藉。 唯有林照月,雷霆手段,智谋无双,经此一案闻名朝野,天下尽知。 一众物资犯人押解进京,沿途观望者,万人空巷,水泄不通。 马上的白衣公子,光风霁月,清贵温雅,眉宇之间不喜不悲,仿佛璧玉雕铸的玉人。 案情震惊朝野,一则是此案骇人听闻,牵扯过多。二则是林照月手段狠厉,主事之人当场剿杀,不留活口,纵使人证物证俱全,也难免叫人非议。三则他毕竟出身江湖,无官无职,对封疆大吏却说杀就杀说办就办,未免也太过猖狂。 然而,弹劾的奏章雪片一样飞入宫内,却都无声无息。 皇帝的风疾又一次犯了,他早年登基,思虑深重,如履薄冰,不知何时就生了头疼病,自从上次闽王叛乱受了刺激,就越发来势汹汹。 纵使闽王伏诛,白衣教退守闽越,朝野内外安定了一阵,也没有让他宽心养病,反而莫名其妙的像是越来越严重了。 听说是因为,不知从何处纳了一位倾城美人,时常召幸左右,连怀有龙嗣的宠妃都要靠边,亏损了身体,这才诱发风疾。 然而后宫安定,皇帝有疾,众人也只得私下议论一阵罢了,皇帝对那位美人爱重非常,不许任何人非议半句。 林照月归京,本就沸沸扬扬的官场,越发燎原。 事态中心的林照月却似是不觉,将一干人物送达刑部,便从容回府。 本该交给户部的上亿赃银,先一步送达宫内,紧着这批银两的用途,朝臣便又有一阵说法要面圣。 重病的皇帝却都拒了。 夜半时分,林照月私下入宫面圣。 陈奏当朝无数文武大臣与哥舒文悦的书信账目,烛影之下,皇帝面色晦暗不明。 林照月立于堂下,长身玉立,似是病弱畏寒,披了带兜帽的薄披风:“在下还有一言,当初在闽王麾下潜伏,略有耳闻,书堂实则暗地里掌控在一些重臣手中。当初闽王叛乱,书堂消息蔽塞不通,实为可疑,便是有人生了异心,首鼠两端,想要留条退路。” 皇帝大怒,一时猜忌心起。 拔剑四顾,四面楚歌,却不知信谁,无人可信。 林照月拜别:“在下一介江湖草莽,因缘际会,牵扯此等家国大事。虽是世事所迫,事态既了,自该回归江湖。陛下保重。” “林卿何出此言?朕还未论功行赏,江南第一盟……” 林照月再拜:“第一盟余孽既除,现今群龙无首,陛下自可委任信重之人接管。” 然而,连书堂换了无数个堂主,都能叫人暗中渗透把持,闭塞他的耳目。哥舒文悦是忠诚,却将利刃一般的江南第一盟,搞成一堆锈铁,专往自己人手心扎。 满朝文武,各有心思,他又能用谁? 但林照月就不同了,这是个毫无根基的江湖人,如今更是因为督办哥舒之案,得罪满朝之人。这样的孤臣,又打从一开始就衷心于他,根基不稳,只能依靠他。此人手段智谋又一样不缺,自是难得的能臣干将。 皇帝心意已决,顿时百般挽留。 哥舒一案很快结案,朝臣一看并未牵扯到他们,也都偃旗息鼓了。 皇帝多次设宴,当众夸耀林照月,俨然视为亲信之人。 林照月所得封赏日益,出入宫廷频繁,不止是江南第一盟,连京都拱卫安防似乎也落在他手中。 这幅独揽大权的样子,看得朝堂重臣匪夷所思,心惊忧怖,却不知其然。 然而,皇帝自从生了风疾,时时发作,行事与以往判若两人,再不能听他们摆布。 他们却不清楚其中另有缘由,皇帝自然不会无缘无故,突然这么信赖林照月。 凡有所为,必有其因。 不外是,皇帝病重,备受头风折磨,又听闻书堂以往消息欺瞒于他。 鹤酒卿是真有神通,朝中大臣每年派往太白山求药之人,从未断绝,一车一车的至宝,几乎要堆积成山,却难以觅其仙踪。 然而臣子却怕他这个皇帝沉迷丹药长生,反倒瞒骗斥其为故弄玄虚之辈,叫皇室得罪仙人。 “朕如今病重,他们也无一人为朕求医问仙……林卿,朕就指望你了。” “陛下,鹤酒卿此人素来不染红尘之事。这些真有道法的方外仙士,无不怕折了他们的因果修行,纵使找到此人,恐怕他也未必会出手。即便他出手,术业有专攻,他也未必就通医理。但这天下不止他一个方士,有一个人,她绝对愿意出手救人,并且一定会治好陛下的病。” “比鹤仙人更有神通,朕怎么没有听过?” “陛下听过,只是被蒙蔽了。陛下可知,当初闽王不惜得罪白帝城主,也要冷洛设法劫走琴医顾相知,就是为了医治他的心疾。臣幼时罹患遗传旧疾,恐活不到成年。侥幸遇到她游历经过,为我弹奏十天琴曲,自那以后,虽有复发,如今也一日日大好了。” “啊,竟然真能以琴音医治人,传言说她活死人肉白骨,莫非也是真?” 林照月回神,冷静地说:“在下并未亲眼见过,不敢断言。但琴音活命之法,确实无人不愈,纵使肢体断裂,只要留存一口气,也被救活。陛下这点症状,自是手到擒来的。” “那林卿为何还不去为朕请这位神医来,可是她有什么要求?朕都答应。” 林照月神色微敛,凝眉正色道:“并非如此,听闻陛下初犯风疾,臣便立时去请她了。她本已答应入京,不料半途突然杀出一个人,强行劫走了她。臣无能,不敌一合之力,眼睁睁看着……” 皇帝满心欢喜化作失望:“这个人是谁?竟敢如此大胆?” “那个人叫钟磬,是个会邪术的妖人。此人曾助过闽王叛乱,此举扬言是为闽王复仇,劫走顾相知,恐怕就是为了阻止她为陛下医治。” 皇帝立时大怒,头疼风疾更甚。 “对付此人不易,臣自当尽力,但恐怕心有余力不足。” 于是,林照月得到可调配一定大内侍卫,周边兵力的玉符,奉命全力追查妖邪钟磬,找到琴医顾相知。 借此,林照月大权独揽,一时之间,朝野内外,无人敢直缨其锋。 唯有皇帝身边,那位放在心尖尖的美人,与他平分秋色。 白薇站在庭中回廊,林照月必经之地,狭路相逢,不避半分。 两人的面上却都不动声色,没有半分外露锐意,反倒都是一派温和雅致。 “不知在下该称太后,还是该叫白薇夫人?” “林公子好手段,别人说你智计无双,陛下和我可是清楚的,玉门关之事如何。本就是闽王一系手笔,林公子在他身边做事,如今去剿匪断案,不外乎是答一纸早就知晓答案的试题罢了。旁人说林公子多智近妖,委实是夸错地方了。” 林照月眼底如薄冰清透,却是淡淡:“不及夫人有听风阁,自是料事如神。在下博得虚名,徒增猜忌而已,不打紧。陛下病重一日甚一日,早些找到琴医才是要事。不如,夫人为我指条明路,该往何处找寻?” 白薇秋水一样的瞳眸蒙着一层莹润动人,看向别处,略有忧愁:“你要找的人在何处,我如何知道?但鬼剑在何处,听风阁倒是摸到一二线索。你我皆是为了陛下分忧,自然知无不言,听说,鬼剑最早现世的地方,是三千雪岭,天道流。如今,可是又出现了。” “多谢夫人。” “不必客气,这是为陛下,你我的恩怨,来日方长。” 两人擦肩而过,白薇径直回到宫内,掌心展开,却是一道纸条。 自然是擦肩那一刻,林照月递过来的。 白薇看信的时候,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女子,俯身盈盈一礼。 清甜的嗓音道:“魅主,我去了。” 白薇伸手扶起她,轻柔的为她理了理侧脸的碎发,蹙眉道:“委屈萱儿了。” 假白薇妩媚一笑,风韵天成,摇头道:“不委屈,若是叫魅主牺牲,委身那个狗皇帝,才是委屈了我们一众姐妹。魅主为我们做的足够多了。” 白薇眼底有疼惜隐忍:“再忍忍,等紫芮诞下麟儿……” 叫萱儿的假白薇莞尔:“薇姐姐不用心急,若是紫芮不成,多一个我就多一个机会。” 她又盈盈一礼,娉婷步出宫门,上了前来接人的鸾轿,透过轻薄的白纱,回望了一眼。 白薇低头看着掌心的纸条,上书一个铮字。 于此同时,出宫的林照月手中,也有一张纸条,写得却是:辰。 林照月只看了一眼,神情不变,随意揉碎纸张,张开手便是一撮纸屑,撒入鱼池,被尽数吞食。 铮,是司徒铮。 辰,自然就是容辰。 “真敢想。” 第142章 142只反派 容辰难得看林照月有闲情雅致, 站在池边喂鱼, 他也跑过去。 “二哥二哥,你忙完了吗?” 林照月神情少有的闲适,云淡风轻:“忙完了。” 容辰眼睛一亮, 露出整齐的白牙笑:“那太好了, 阿辰自己好无聊,洛阳太无聊了。” “无聊,那我们玩游戏吧。” “好啊好啊, 最喜欢和二哥玩游戏了,玩什么好呢?” 林照月目光微转,若有所思:“玩抓鬼。” “鬼在哪里?怎么抓?” 林照月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眼里却无一丝波澜, 平静地说:“二哥也没抓过,不过没关系, 有诱饵就够了。听说, 天道流的人最是嫉恶如仇, 义薄云天,想来会很乐意。” …… 当萱儿假扮的白薇在御前侍奉的时候,趁着夜色, 白薇悄然出了宫。 出宫之前, 她先去看了育有龙嗣的宠妃。 名为紫芮的宠妃, 当初在后宫中出身不显, 艰难度日, 险些被主子们磋磨死。当时还在伪装太后的白薇悄然选中了她, 暗中扶持栽培,让她得以有今日荣宠。 孤身一人的紫芮早就加入画魅,只等诞下太子,挟天子以令诸侯,早日坐上太后之位。 反正天塌下来,左右也有白薇这个未来的太皇太后顶着,她是不用费心的。 白薇把过脉象,叮嘱道:“月份快近了,仔细些。” 紫芮护着肚子笑着点头:“我会的,魅主放心,这孩子是我未来的关键,我是一刻也不愿再和那薄情寡义的男人虚与委蛇了。” 白薇的手指竖到唇边,轻轻摇头:“谨慎些。” 紫芮噤声点头,目送白薇离去。 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满眼的荣光璀璨。 一时想到孩子出生后,她身为天子之母,一朝做了太后的自由快活。一时想到当初入宫,被那群女人磋磨欺辱,皇帝前一夜对她百般温柔,第二日却连她是谁都不记得,任由她跪入尘埃,被欺凌羞辱。 想到画魅里的姑姑说的话,男人而已,当了太后,她想养几个面首养几个。 …… 白薇出了宫,径直找到灵柩少宫主阿菀。 清婉温柔的紫衣女子,眼底一丝思念,看到白薇的神情,她眉宇不禁微蹙:“如何?” 白薇摇头,面沉如水:“林照月要司徒铮去做。” 阿菀闻言笑了,不解地说:“这不是很好吗?这个位置这么关键,若是我们自己的人,便进可攻退可守。” 白薇眉间越来冷凝:“我不担心天道流在谁手中,我担心的是,林照月如果不打算入局,那他想做什么?这个人的心思,我一直猜不透。” 阿菀眼底微微一凛厉色,轻柔地说:“薇姐姐不用劳心,若是他有异心,我就杀了他。” 白薇回眸看了她一眼,忽然哂笑:“麒麟刀屹立江湖五百年不见倒,如今一朝崛起,岂是你一个小姑娘想杀就能杀的?更何况,他身边还有鬼剑臣。以后这种话别说了。” 阿菀虽然顺从收敛,眼底却并不服气。 白薇却已经恢复雍容娴雅:“对了,要你做得事,如何了?” 阿菀蹙眉,点了点头,神情却很勉强:“拿到了。只是,这种邪异之法,学来何用?” 白薇淡淡一笑:“现在无用,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有用了。” 阿菀向来柔顺的性子,脸上却显露出几分嫌恶:“苏影那个人,我每次见他,就像被一条阴冷黏糊的毒蛇盯着,感觉很不好。薇姐姐,画魅为何要留这种人?” 白薇玉指青葱一般,点了点她的眉心,秋水一样的双瞳轻眨,慵懒地顺势抱住她:“傻阿菀,早说了你若肯早日学会他的玄门之术,我自然听你的,少与他见面。不过,像这样有本事的人,你若不能让他为我们所用,迟早他就会变成敌人。到时候指不定添多少麻烦。” 阿菀轻靠她怀里,嘴上应答着,心里却患得患失。 白薇素来对谁都好,断不会说出这种刻意偏袒她的话。今日明明是她无理取闹,却反而顺着她的意思,想到当初白薇甚至为了苏影与林照月结盟,受林照月辖制至今…… 难道,是怕自己对苏影不利,为了保他,连自己都要哄骗吗? 苏影除了一张张从别人脸上剥下来的皮,还有什么本事?就因为他是男人吗? 换脸易容的本事,画魅哪个人不行?那种邪门歪道的法子,有什么好? 阿菀眼底微微一丝犹疑,她其实并未拿到那封密卷,她与苏影的关系势同水火,白薇让她拜苏影门下学他的技艺,他们两人都不当一回事。 “我若是学会了,薇姐姐当真不要他?” “当真。要我发誓吗?阿菀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的心里,阿菀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阿菀笑容缓缓绽放,眼底一丝凌厉,下定决心。 既然不能学,那就盗。 …… 长安柳巷,问月楼。 无星无月,凉风拂过雕花窗菱,半点微澜不生。 问月楼是画魅在长安的总坛,由左画使苏影掌管。 “听说了吗?白日的时候,灵柩少宫主莅临,又和左画使闹起来了。” “可不是,少宫主走后,左画使生了好一阵闷气,可惜咱们画魅从属于灵柩,画魅之人皆不会武功,要靠灵柩之人保护,左画使也只能忍了。” “少宫主看左画使不顺眼,咱们底下人也不好做,只能祈求大宫主早日出关,别让少宫主上位太早,否则,我看没有魅主护着,少宫主迟早扒了左画使的皮。谁也救不了他。” “关你什么事,上面的人打架,有魅主在,怎么也跟咱们这些池鱼没关系。” 夜色里,一道紫衣悄然一层层攀上高楼。 “走吧,去休息吧。左画使明早才回来,现在守一夜,早上没精神指不定被他责罚。” “说得也是。天快亮再来吧。” 紫衣人蝶儿一般轻盈翻入窗中,穿过空阔精致的厅堂,向着书房卧室摸去。 在她身后,一架绯红美玉做的琵琶,似是被风拨动了一下琵琶弦,没有任何声音发出,只是空气似乎微微扭曲,若隐若现伸出来一道绯色轻纱。 远处灯火辉煌的花楼上,一个生得比女子还秀美三分的公子,从酒桌上支起身,满是醉容的脸,似是听到什么,忽而警醒。 黑暗里,紫衣人翻过书房和卧室,又找到一处隐藏的密室,才翻到一屉书箱。 在里面,每层每隔,寒冰一样的玉石匣子镇着无数张薄如蝉翼的纸张。 每张纸都画着一张美丽的人脸。 最底部是一本漆黑的册子,上面以暗黄色的笔墨书写着什么。 找到了。 阿菀蹙眉一抹嫌恶,带走这本书册就好,还是连同整个箱子? 但,箱子里这些画纸有什么用?又不是想象的人皮面具。 “自然有用,我可不像画魅之人用来易容,我是,直接变成那个人。” 阿菀猛地回头,身后的黑暗里,悄无声息出现一个人。 一个倾城倾国,艳若牡丹的女子,执着一盏烛火,慢慢走来。 “薇姐姐……不,你是苏影?好大的胆子,你敢用魅主的脸!” 苏影嫣然一笑,小心地捧着那张脸,似是迷恋:“她真美是不是?” 烛光下那个人一步步靠近,阿菀不知为何竟然退后了一步。 她心下一紧,苏影又不会武功,她有什么好怕的,趁这机会,干脆杀了他。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身体却越来越软,渐渐站不住坐倒罗汉床上。 “怎么会……你……” 那张属于白薇的脸,露出蜜甜的笑容,细长弯起的眼睛,阴冷的毒蛇一般,一步一步逼近。 “少宫主想学我的术法,简单,我亲自教你就是。拿着那本册子没什么用,这些纸才更重要。” 他轻轻捻出一张半透明的薄纸,痴迷地笑着说:“上次你说得很对,我什么都好,就差一身细嫩年轻的皮肉,少宫主再适合不过。” 阿菀冷汗津津:“你敢杀我……薇姐姐不会放过你……” 苏影笑得更甜了,怜悯地看着她:“我向来只会带走爱我的人,或者我爱的人,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我不会杀你,但你自己,可要好好活下去。” 轻薄的白纸贴着肌肤,就像水一样融入。 房间里响起一声极为痛苦惊惧的尖叫声,但声音却没有传出房间。 苏影站在黑暗的镜子前,在一声声变形痛极的声音里,陶醉地一寸寸抚过臂上的肌肤。 黑暗里,只有眼睛有光。 他却像是看到了极为美丽的画面。 喃喃自语:“少宫主一直嫉恨我,却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当男人太累了,同样是饥荒灾厄里出来,只要是个女孩,纵使生得不够美,轻而易举也能活下去。若是稍微豁得出去,想要什么都有人为你奉到眼前。身为男人,就只能自己去争食。” 阿菀痛极,听了这番不要脸的说词,也恶心得想撕烂他的嘴。 “……我必……杀你……薇姐姐,阿菀好疼……” 苏影转身,面无表情,那张与白薇一模一样的脸,温柔笑了:“薇姐姐还能更疼你。” 冰冷的刀贴着阿菀的脸,一声凄厉的痛呼震开窗扇,下一刻戛然而止,无声无息。 …… 深宫之内,白薇自锦卧绣衾中惊醒,一手按着跳得极快的心口。 侍女立刻上前:“魅主,怎么了?” 白薇摇头,额头汗水浸湿,秋水一样的眼眸竟然微微放空:“做了个梦。” 好像是小时候娘亲不见,好像是嫁入落花谷,知晓娘亲血祭,好像是亲手将那个孩子换入棺中,痛快也恨意地看着,祭祀一步步进行。 “魅主,你哭了?” 白薇怔怔的,她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哭过了,怎么会? “没事,只是突然想起过去,那种以为再也不会失去什么,再也不会有什么更难捱的,忽然发现,谷底之下还有谷底……” 说话间,那种虚无缥缈的心痛就杳无痕迹,如同沙漠里骤然的降雨,什么也不会改变。 白薇回神,温和地说:“少宫主……” “少宫主去找铮少爷了,来信说明日铮少爷就会入京。” 白薇自然是知道的,刚刚那一瞬却忘记了一般,她微笑:“没事,睡吧。” 她闭上眼,睡意袭来,模糊想起很久不曾联系的茯神,难道是她出什么事了?那孩子在白帝城应该很安全才是。 是该找个机会见一面。 …… 长安古道,柳下野亭。 简陋干净的茶棚支着几条桌椅,米浆茶果点心一字摆开。 入了薄夏,过往的商客增多,路过的时候忍不住燥渴,总会进来光顾。 两个铜板就能换一碗米浆,若是稍微加点,还能喝到新鲜的槐花蜜水。 一辆青桐马车远远驶来,驾车的竟是个颇为俊美的公子。 红衣黑裳,让那张线条稍显淡漠的面容,越发多几分英武矜傲。 那张脸的眉锋桀骜凌厉,桃花眼似是带着几分恣意轻慢,偏生那张脸生得格外好看不说,脸上却还带着几分不自觉的笑意。 这幅度不大的笑容,不但将脸上的戾气冲淡无痕,眉眼间反而还添几分纯澈懵懂。 这恣意狂妄,连同若有若无的戾气煞气,就都成了孩子气的骄纵,神采飞扬的风流。 “娘子,你渴不渴?”清冷的声音毫无调笑的意思,反而有一点端然优雅的乖顺。 车内的人,平静地说:“不渴。别叫我娘子。” 钟磬唇角扬起,声音无辜又失落:“林幽篁这么叫你的时候,你从来没有反对过。” 车里的人顿了顿,淡淡地说:“所以他死了。” 钟磬:“……” 这下真的很委屈了,心痛。 顾矜霄闭上眼睛,平静地说:“当时不知道你要做什么,在等顾莫问来。” 车外的人又有黯然:“你还给林幽篁,在奇林山庄守寡。” “你当着我的面死得不明不白,我总要查的。” 钟磬脸上笑容的弧度就更甜了,低咳两声,顺道将脸上的笑容全部隐去。 清冷微低的声音,温和道:“先下来喝口水吧,车内闷了一天。” 车帘揭开,映入一张俊美淡然略显忧郁的脸,潋滟的桃花眼神秘幽隐,脉脉深远。 顾矜霄平静地移开眼,从车内走下来。 第143章 143只反派 茶摊上不用吩咐, 立刻上了最新鲜的槐花蜜水。 这两个人一出现, 顿时叫满世界忽而一新,真正是蓬荜生辉。 来往茶客的声音都无意识放轻了些,余光不住的去瞟, 原本匆匆赶路的,若是不急也愿意多休息一会儿。 不大的茶棚很快里里外外坐得满满当当, 唯有钟磬那一桌只他们两人。 那红衣墨衫的公子, 面容虽是俊美绝艳,眉目恣意似有几分纯然澄澈, 清冷淡漠的气感之下,到底压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凌厉神秘。 叫人见之心下便微凉, 又爱又怕。 钟磬旁若无人,只那双潋滟忧郁的桃花眼, 静静地一眨不眨地看着顾相知。或许是气质淡漠, 或许是他刻意收敛了,也可能是那张与鹤酒卿相似的脸生得太过好看, 亏得居然还能叫人觉不出花痴傻气来。 顾矜霄垂眸看着粗瓷碗里飘着鲜白槐花的蜜水,想起在顾莫问身边的鹤酒卿。 鹤仙人以世情百味酿酒,不知道过去那百年里, 是否也曾坐在这路边茶摊上, 浅笑静听过往声色, 采撷长安古槐花叶, 酿一壶仙酒。 清冷的声音, 似是沁着一点雨天的寂寥:“这蜜水一定很甜, 你方才笑了。” 顾矜霄回神,眉睫轻抬,眼底并无半点微澜。 钟磬将淡青色精致的瓷碗放到他面前,轻轻地说:“喝这个吧。” 他自己却拿走顾相知面前的粗茶碗,并不在意地一口口喝下。 茶摊的粗瓷碗,胎烧得厚,不小心蜜水便会溢出唇角。 这种随时随地走哪里都带着精细器物的作风,跟鹤酒卿还真是略像。 顾矜霄端起青瓷盏,略略沾了沾。 “我在想,快一个月了,不见三千雪岭,不见天道流和鬼剑。你若是不急,等有消息了再传信给我。我有其他事要做……” “很急啊。”钟磬话音紧跟,垂眸看着茶碗,“想起越多,越想复活重来。” 他抬眸看向顾相知,笑容清浅,不像顾矜霄记忆里骄狂恣意的轻慢模样。好像在顾相知面前,无论是林幽篁还是钟磬,都像压着天性里阴狠尖锐的一面。 眼底微微一丝迷惘茫然,复又消散:“你若是想见你哥哥,顾莫问与我也是旧识故友,不如我传信与他,也可以叙叙旧。” 顾矜霄看了他一眼,叙叙旧? 他端起青瓷盏喝完剩下的蜜水,淡淡道:“等你想起顾矜,他一定找你叙旧。” 钟磬略微不解:“顾矜不是你吗?难道他不愿意我喜欢你?” “不愿意。” “为什么?就因为你实际是男人……” 顾矜霄侧首静静地看着他,眸光清冷无尘:“你自己想起来好说,若是我告诉你……” 钟磬蹙眉懵懂:“为什么我想起顾矜,顾莫问会找我叙旧?顾矜是他……” 顾矜霄一瞬不瞬看着他。 “……是他也喜欢的人?”钟磬凝眉,“所以,他不愿意我喜欢你?” 不等顾相知说什么,钟磬自己便摇头否认,专注地凝视着顾相知:“这不可能,我怎么会喜欢别人?我只喜欢你,除非你就是顾矜。不可能有其他。” 顾矜霄静静地看了他几息,眉宇沉静清冷,无心无情。 哪里来那么多一往情深,那个魔魅只是太过孤独,什么都不记得,没有什么是唯独属于他的,就只能抓住手边仅存的唯一。 顾相知也好,顾矜也罢,等他想起全部,就知道不过一笑置之的阴差阳错的小误会。 因为,顾矜霄自己曾经也是这样的。 他垂眸:“不是什么大事,你若等不及想起来,现在我就可以告诉你,顾矜就是……” 喧哗的声音骤然响起,尖锐的啸声盖过所有的声音。 一股阴寒戾气骤然而起,明明是上午艳阳,瞬间杨柳雾瘴,阴云遮天蔽日而来,立时就溟濛幽晦。 茶摊上所有人惊慌抱头躲避,顾矜霄下意识站起来去看,却被安然静坐的钟磬按住手。 这种异象,必然不是普通人搞出来的。 顾矜霄是方士,但钟磬保不齐还和对方是同类。 钟磬神情自若,摇摇头。 眼底眸光轻慢,略有不虞,看向雾气啸声来处,左手朝外掌心骤然一握,拂袖一甩。 就像有什么东西被看不见的绳子拽着,立时拖到这里,重重摔到桌前。 顾矜霄左手两指捻起风中一枚柳叶,闭眼轻轻抵在眉间识海,唇间微动,缓缓睁开眼,夹着柳叶的两指随意在眼下画之。 抬眸看去,周围四面八方是纸钱一样阴惨惨的透白浓雾,白纸一样的雾里四面都是绯色的红纱一样的怨气阴魂。 毫无神智只有恶意,四面围拢收紧,向着桌前那团暗紫色衣袍裹着的人形而来。 那暗紫衣袍里的人形,像剥皮的狸猫,比那些纸钱画皮还像鬼魅,不断瑟瑟发抖,却说不出一个字。 “呵,没想到现在的鬼魅这么胆大了,鹤酒卿天天就知道酿他的酒,也不管管。”钟磬托着侧脸,漫不经心,侧首去看顾相知。 顾相知屈指合掌,指间的柳叶落到掌心,手指展开,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那双清冷的眼眸从始至终看着前方,似是透过那团白纸画皮,在看着更远处驱使它们的幕后之人。 掌心的柳叶轻轻飘飘飞出,直直穿过白纸一样的雾气,接触的瞬间就像燃起一团火。 雾气就像真的纸钱一样,瞬间被这火燎原,眨眼间逃脱不得,连同白纸上描摹的绯色红纱美人,一道燃烧殆尽。 烧干净的雾气里,飘来一张薄薄的纸,透薄瓷白,端端正正落到顾矜霄面前的桌上。 在周围人看来,却只是忽然飞沙走石,起了一阵大雾大风,很快又吹走不见了。 “真是邪门啊。” 大家彼此搀扶着起来,将仓皇被风刮倒,被他们撞到的桌椅扶起来。 “幸好没刮到咱们这里来。” 有人注意到那两个人的举动,想到方才邪风乍起,那两人的周围和茶摊都没有被波及。 在想到那两个人非同一般的气度,顿时想到什么,直到看到桌前委顿在地,瑟瑟发抖的一团暗紫。 “这是什么呀?” “不会是动物吧。” “穿着人的衣服。” “咦,快走,不是妖怪就是得了什么疫病。” 钟磬原本托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漫不经心不知道在想什么,忽而回头朝他们看了一眼,那凌厉漠然的眼神,幽隐诡艳,似笑非笑的凉薄。 惊得所有人起身狂奔,不敢发出一声。 连茶摊的老板也瑟瑟着远远退开,直念阿弥陀佛求他们赶快走,他好回来继续做生意。 顾矜霄垂眸看着那团紫衣裹着的人形,又侧首去看桌前白雾里落下的薄纸。 看到这白衣青羽的人要伸手触到那白纸,紫衣包裹里的人形立刻激动起来,疯狂摇头,急得要去拉顾相知,却瑟缩着没有伸出手。 钟磬轻轻一笑,率先拎起纸张一角:“我可没听说过这样的纸钱鬼。” 那纸微微一颤,仿佛只是因为太薄,被风吹起,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反应,就像真正的薄纸。 顾矜霄淡淡道:“这是尸体油脂做成的魂纸,玄门方术派系斑杂,旁门左道就更多了,这样一张纸的用途就有许多。” 钟磬眼眸微弯,轻轻眨眼道:“那这个人是……” “应该是被魂纸画了魂,只取了她的皮,摄了她的声音,却不要她的命。” 钟磬哑然失笑:“这么狠,又蠢,怎么活到今天的,不应该啊?” 顾矜霄伸手,展开长琴,一面弹奏一面道:“凶手不是直接取人的皮,而是取魂魄的皮,受害者没死,只是被拿走命格或者更改命格。凶手若是用这些受害者的魂纸给自己换脸易容,就相当于是成了她们。若是手段够高明,天道的因果都找不到她。” 淡青色的音域流水一样游到那团紫衣包裹的人形上,然而一曲弹完,虽然刷满了血条,那人形淡红色的肉上,仍旧没有恢复一寸皮肤。 “咦,”钟磬似真似假的讶然,“连你的琴音都不能治愈吗?” 顾矜霄收了琴,轻轻地说:“伤的不是身体,是魂魄,自然只能医治到这种程度。这张魂纸上没有她被取走的皮,找不到就治不好。” 钟磬懒洋洋的,冲着那团紫衣:“小狸猫,我娘子是方士,你快说哪个坏蛋偷了你的魂,我娘子人美心善,一定帮你。” 顾矜霄看了眼他,不知道他又是想得哪一出。 “她连舌头都被魂纸取走了,怕是死了灵魂都说不出话。你问她,不如问纸。” 钟磬戳了戳那张薄纸,无辜地眨眨眼:“难道是传说中那种,我拿笔戳着它,问它什么,就会回答的纸仙?” 不等顾相知说什么,钟磬就拿出一只毛笔,愉快地玩起来:“纸仙纸仙告诉我,娘子心里在想什么?” 那支笔不动,纸张自己滑动着,书写了两个字:钟磬。 钟磬弯着眼睛笑眯眯的:“果然很有趣。” 顾矜霄静静地看着他,接过他手上的笔,垂眸在钟磬两个字下写上顾相知三个字。 神龙从百忙之中回神,探头看了眼,密聊他:【顾矜霄,你们在干什么?练书法啊。哇,这是魂纸!谁这么丧心病狂?把许多人的魂拼剪在一张纸上,这成品得多完美啊。】 某种程度,神龙的三观总是歪到九幽十八狱的。 顾矜霄无动于衷,轻轻地说:“我们在组队,准备下副本,去看一眼神龙大人所谓的完美,你来吗?” 【来来来,我当然来,这么有趣的事。等下我甩开鹤酒卿的仙鹤就来找你玩。】 钟磬拉住顾相知的手,另一只手按到那张纸上,一阵红光从他掌心的位置亮起。 眨眼间,两个人连同地上的紫衣人,甚至来时的马车,全都不见了。 一只幽蓝的灯笼亮起,戏参北斗在前面带路。 钟磬赶着马车。 车内坐着顾相知还有一个穿紫衣的女子,她罩着斗笠,遮掩了全都面貌。 顾矜霄目不斜视,看着前方。 钟磬懒洋洋地靠坐车前,车帘揭开,车内的人一眼就能看到外面。 外面是一条长长的生满杂草的荒路,两旁都是丘陵丛林和大雾,一团阴沉沉的暗,不知黑夜白天。 马车追着戏参北斗,很快停在一处乱葬岗前。 神龙咦了一声,没想到会这么荒僻。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很快,里面爬出来一堆非人的怪物。 顾矜霄对神龙密聊:你的完美。 神龙遮眼睛:【一对零件,这是把人的魂魄当换装游戏的部件啊。】 “神龙大人不看,我就要超度了。” 【度度度,快度。】 顾相知浮于半空,四周三个一模一样的影子围绕,一同垂眸拨动琴弦。 淡青色音湖涟漪互生,那些毫无意识只余怨恨的残魂徜徉在音湖里,有的慢慢消散,有的归于完整的人形。 更多的是不断挣扎意欲攻击的怨恨红纱,被琴音里游走的符咒逐个击碎。 很快,就只剩下一个稍显完整的人形,团缩在阴影里。 顾矜霄睁开眼,落回地面。 “拥有魂纸之术的人,等闲是杀不死的。除非,要么确保毁了他所有的魂纸,要么找到他最初始的前身锁定。否则,只要有一线生机,他就可以像换一套衣服一样,换一个身体。这具残魂,应该知道些什么。” 钟磬一瞬不瞬地看着顾相知,桃花眼潋滟幽微,似笑非笑,若有所思,默然不语。 顾矜霄瞥到一眼,轻声问道:“你有话说?” 钟磬托着侧脸,轻轻眨眼,十分认真地说:“你当方士施咒抓鬼的样子,真美。” 顾矜霄:“……谢谢。” 神龙尾巴遮眼睛:【呃,他跟鹤酒卿生得真的很像啊,就是很难想象鹤酒卿会有这么厚的脸皮,不然我都要怀疑他们俩是相知和莫问的关系了。】 顾矜霄眉宇沉静,无动于衷:“不像,不可能是一个人。” 第144章 144只反派 荒草连天, 阴云密布,不分昼夜。 魂纸的世界大雾茫茫, 唯有这一条荒草路,还有路尽头的乱葬岗。 所有散碎残魂都在琴音的超度下,或烟消云散, 或回到原本主人的身上,唯剩下一个稍显完整的人形。 顾相知站在马车前, 在钟磬和那人形之间。 清冷眉目,超然红尘之外, 无情无念, 如月下一庭沁凉的新雪, 纵无倨傲亦不可触及:“魂纸自成一界,一张魂纸, 必有作为役使的主魂。尸油做纸容易,魂附纸上,若非心甘情愿却不能。” 钟磬依旧坐在赶车的位置上, 眼眸半阖微眯,神情幽远轻慢,眉目之间几分神秘凉薄, 几分似笑非笑,叫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心甘情愿?为什么会有人甘愿被拘于一张纸上?” 绯色雾纱一样的人形,抖抖索索支起身, 露出一张温柔美丽的脸, 那张脸闭着眼睛仿佛恬然沉睡, 在这个人形身上,就像是戴上的一张面具,格格不入。 那雾纱小心地抚摸那张脸,那张美丽恬静的脸依旧沉睡不动,却有声音发出。 “因为,可以永远不会老去,也不会死去消失。永享美丽。” 钟磬笑了,不以为然,垂眸懒懒道:“哪怕是作为别人身上的一张面具?” 红雾捧着那张安睡的脸,似是痴然陶醉:“不是面具,是共生。每当这张脸被使用一次,就相当于我醒来活转一次。所有的爱慕荣光,我都能感受到。” 钟磬并不在意,清冷漠然的声音没有多少耐心,却收敛了,刻意平静地说:“是你自己交代你主人的身家背景,还是我亲自来?” 抬眸的一瞬,潋滟幽隐的桃花眼里,那抹邪异的暗红,却是转瞬间无声无息压迫而去。 即使只一点点杀气,马车里的紫衣人,还有那团红雾人形,却都经受不住颤栗作一团。 顾矜霄察觉到了,手指在琴弦上随意一拨,回头看他,轻轻地说:“吓她做什么?” 被顾相知看着的时候,钟磬的眉目眼底从来只有温良纯然,乖顺无辜地眨眼:“你不是说,若是不能毁掉全部魂纸,就得找到凶手最初始的前身吗?怕你不忍心,才做坏人威胁的。” 顾矜霄收了琴,平静地说:“她会说的,这么重的怨气,心甘情愿可生不出来。” 钟磬眨眨眼,看向那人形,故作讶然:“啊?伥鬼之间还能生怨吗?不该如胶似漆嘛,这盟约也太不牢靠了。” 人形红雾颤栗发抖,这次却不是惧怕而是怨恨愤怒。 尖利的声音因为怨怒而沙哑扭曲,却畏于钟磬压低:“他骗我,他骗我!明明我这么美,他却只肯用几次。嫌弃我的眼睛嫌弃我的鼻子,口口声声说可以让我更美,我再美也只能寂寞的待在这里……我恨他!” 钟磬百无聊赖,懒懒地问:“哦,他是谁?” “一个毁容的男人,不,应该说是一个嫉恨所有美丽女人的男人。一个怪物。” 最初他并没有名字,和一个瘦瘦小小叫苏苏的小女孩一起出现。 没有过去,没有身份,仿佛当他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看守坟茔的怪人了。 苏苏是他的妹妹,八岁开始被送去教坊学跳舞,十四岁登台,不是什么有名的舞姬,只够赚取些家用。 那个人就一直在给人守尸看坟,直到苏苏十七岁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忽然失踪了。 有人谣传,是教坊里有一个客人看上她,她不从,就失手杀了她。 也有人说,苏苏和教坊里另一个舞姬争夺主舞,被害死了。 还有人说,因为她撞破了什么不该看见的,被灭了口。 大家都觉得苏苏死了,但没有人见过她的尸体。 只有一个人例外,没有守尸人没见过的尸体。 大家都不在意,因为听说那个守尸的怪人对他的妹妹也并不怎么好,动辄打骂。 但苏苏失踪后,守尸人也不见了。 苏苏跳舞的教坊里新来了一个弹琵琶的乐工,叫素衣。 素衣是个少年,生得跟苏苏稍有相似,他的琵琶博采众家之长,自是不错。但在教坊里,比他更熟练的乐工有的是,只靠娴熟是成不了名的。 所以这个和苏苏略有相似的素衣,在教坊一直默默无名,比当初的苏苏更无名。 素衣二十一岁那一年,仍旧没有任何出头之日。 那一日,教坊新来一个姑娘,才学艺三载却已经成了小有名气,初来教坊就获准登台演出,博得无数嘉赏。虽不是坊内数一数二的歌者,地位却也拔群。 连演了三天后,那个姑娘独自一人在院子里休憩。 却不知道祸事临头。 那素衣不知怎的魔怔了,走到她面前去,一句话不说,猛地掐住那姑娘的脖子。 “凭什么我怎么努力,也不如你只需生一张好看的脸蛋,涂脂抹粉装扮了,想要什么,就都有男人愿意送到手里了。活得真轻松,真叫人羡慕啊。就因为我不是女人,我就该活得这么累吗……” 姑娘被吓破了胆,听他软绵绵无害的低语,把脸凑到那姑娘面前…… 第二日,有人发现那小姑娘脸上突然生了疮,脸一寸寸塌陷下去,浑浑噩噩有口难言。 此事实在晦气吓人,那姑娘立刻就被管事们立刻送去下面的教坊,自生自灭了。 与此同时,大家忽然发现素衣的脸似是忽然洗去表面脂粉一般,生得清秀妩媚,且作女子打扮。只是有人忽然发现,他不知哪里像极了前日那个小有名气的姑娘。 一个人毁容,一个便忽然样貌大变,两人又相似,坊内顿时议论纷纷。 教坊里的夏管事出面力保,说素衣本来就是女儿身,只是以前流落江湖,为了自保,这才有意女扮男装,不施粉黛。谁若敢再说宣称素衣和那生了恶疾的小姑娘像,她可是第一个不饶的。 夏管事曾是教坊的大家,资历深厚阅人无数,就是她举荐素衣入的教坊。有她作保,大家自然没有异议。 当时的人还没把那姑娘生恶疾的原因和素衣联系起来,毕竟,换脸之说,太过无稽。 孰料,那小姑娘在下面的教坊里,遇到一个会些异术的人,一语道破天机。 那浑浑噩噩的姑娘被救治清醒,想起后院发生的事,立刻要去官府击鼓鸣怨。 可这案情未免太过荒诞不羁,只能说明,素衣突然恢复女扮男装后的脸,和小姑娘生得像极了。人有相似,拿这一点定罪未免牵强。 最后,那小姑娘以诬告定罪,受尽嘲讽,又是毁容之身,渐渐沉寂无声,不知死活。 而素衣经此一事,名声大噪。 钟磬若有所思:“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当时你就已经跟着他了?” 红雾人形沙哑含恨:“因为,我就是那个夏管事。当年冰天雪地,他带着妹妹孤苦无依,快要冻死街头。是我让人带他妹妹入教坊学舞。苏苏失踪后,我去吊唁看他,他跪在我面前含恨跟我说,苏苏是被人害死,他要回去复仇,是我信他,保他入教坊。” 钟磬支着额角,歪着头似是一派纯然无辜的好奇,眼底却凉薄冷酷。 “哦,所以他是遂你的意,为了报答你把你做成魂纸了吗?娘子过来坐,这故事好长的。” 说着,钟磬自己却主动走过去,拂袖摆出一个宽藤椅,自己躺上去不算,手指勾着顾相知袖子上飘逸的青带,一点一点拉近。 顾相知抱琴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眉间不生一丝波澜,眼中空无一物,一切红尘贪嗔痴恨,都是浮萍烟云,过耳不入。 袖子被轻摇,才垂眸看了一眼他。 便是坐到钟磬旁,顾相知也不会像这魔魅一样懒洋洋的半躺着。 毕竟,那人形红雾捧着那张恬淡温柔的脸,如同人脸蛇身的美女蛇,还沉浸在凄哀之中。 顾矜霄平静地说:“他的第一张魂纸,是他妹妹苏苏?” “对!就是苏苏。什么报仇,根本就是他害死的苏苏!” 钟磬毫无意外,比起这个更好奇:“这么说你是看见他害人了,还力保他?你也挺有趣的。” “是!他当时只是掐住那姑娘的脖子,并没有做什么过激的事情,那人被吓晕后,他就只是静静地跪坐在那里看着。我以为他是嫉恨那姑娘抢了他的机会,阻碍他报仇。直到这天过后,那姑娘的脸坍塌生疮,素衣的脸却变了,我去质问他……” 夏总管自是见多识广,立刻想到其中蹊跷,包括素衣和苏苏相似,也引起她的怀疑。 但她不是去责怪的,夏总管曾经是享誉王侯贵族之间的舞乐大家,如今年华逝去,她越发缅怀,每日都恐惧自己更老一点。 身边出现这样一个身怀异术的人,她第一个想到的不是惧怕,而是这个人有办法保住她的容颜。 素衣没有推脱,直接坦然,他幼时一直跟着一位和尸体打交道的老人,对方有一个术法,可以修补死人的仪容。 他生来有疮疤,人人厌弃,自从知道这个异术,就一直想要研究出,如何用在活人身上。 苏苏不是他第一个试验品,却是他第一个成功的产品。 做魂纸,需要被制作的人自己心甘情愿,苏苏是他妹妹,或许为了哥哥愿意牺牲。但夏总管却是自己送入网中的飞蛾。 “从殓尸人身上学到的,原来如此。” 顾矜霄站起来,对那红雾人形淡淡道:“你想轮回超度,还是继续做魂纸?” 人形红雾激动起来:“不,我不轮回,我受了这么多苦,才换来这么一点美丽的时间,来生万一生得和他一样丑怎么办?” 钟磬忽而笑了,眼睫半垂,眼眸弯成月湾:“说得也是,你作为魂纸拘役这么多人的碎魂,这样的因果,来生一定丑得很别致。” 顾矜霄看了他一眼。 神龙哇哇大叫:【不可能,听他胡说!都是魂纸了哪里还能轮回做人,丑得别致怕就是因为灵魂被他们拘走碎片,关前世因果什么事?她这种自愿入鬼道的,不超度在枉死城最少得迷个百八十年,超度了得下地府牢底坐穿。不如还是留在幽冥,当个面具吧。】 这两人一龙,在夏管事面前摆了一水的坑,没有一条好路。 钟磬不懂轮回的事,一双潋滟双眸专注地看着顾相知,深深地说:“她为虎作伥锁了这么多人的容貌,被迫就罢了,分明是乐在其中,这种又蠢又毒的人,你何必费心?” 【嘻嘻嘻,确实费心。又要维护琴娘小姐姐圣母白莲花的形象,还要暗搓搓得坑人。】 顾矜霄面上无动于衷,轻轻地说:“总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若是有人无意披上这魂纸……” 钟磬眼底凉薄,似笑非笑,低低地说:“那也是对方自己贪心所致,有什么好同情的?” 那人形红雾还捧着她的脸喊着不轮回,轮回要变丑八怪。 “你们去杀他啊,那人后来改名叫苏影了,又叫月问情月问心什么的……去杀他,别管我,我只要美貌。他死了没有人控制我,我没有本事拘人碎魂的。没有本事……” “你看。”钟磬眨眨眼,无辜又隐秘地笑了。 顾矜霄默然不语,侧首看向马车里一直呆坐的紫衣人。 “她是谁,素衣为什么要你追杀她?” “她是灵柩少宫主,不知从哪知道素衣的秘密,去偷素衣的魂纸,结果素衣一直觊觎她的皮肤,趁着这个机会就取了她的皮。不知怎么,居然叫她逃了出去。素衣一朝顺遂,心满意足欣赏新的皮囊,就命我去追……” 其实她是看上这少宫主的眼睛了,想要,才越过其他魂纸追来。 “素衣有几张魂纸?” “那张匣子里就有七张。其余不知道,但有一个一直跟着他,不离左右的,不知道是谁。好像不在那个匣子里。” 顾矜霄颌首:“多谢。既然你不愿超度,就留在幽冥吧。” 不等那人形红雾说什么,琴音骤起,整条荒草小径似是撕裂,所有雾气翻江倒海。 眨眼间,马车,马车上三个人还有戏参北斗,都忽然出现在一处林地上,碎裂的纸屑漫天飞舞,落地成灰烬。 幽冥界,神龙尾巴抛着一张恬淡温柔的美人面具,快乐地在枉死城上空盘旋,玩够了才尾巴尖一颠,将她抛进城内。 面具落地,周围是一处人间教坊。 夏总管抚了抚额头,似是忘记什么,忽然看到冰天雪地,墙角缩着两个孩子…… …… 马车自动自发向长安城内跑去。 车上紫衣人浑浑噩噩,钟磬托着脸,垂眸温柔静静地看着顾相知,眼底脉脉深远。 清冷从容的声音,轻轻淡淡地说:“听说枉死城内,一切执迷不悟,皆作茧自缚,画地为牢,无限重复,无处挣脱。想来是个好去处,平生所愿皆在身侧,谁要堪破了?若我不得复活,也愿意一直在里面。” 顾矜霄睁开眼:“那都是假的。” “可快乐是真的啊,既然得不到,何妨长梦自迷?” 顾矜霄侧首回眸,看见一双潋滟含笑的温柔眼眸。 第145章 145只反派 顾矜霄和钟磬到达长安, 直奔问月楼去,途径教坊,忽然看到许多人围在教坊门前,议论纷纷。 在教坊入门的前庭, 有一个宽阔可容纳百人的舞台,此刻, 华丽的舞台上却只有一个人。 一个在揽镜自照, 雌雄莫辩的美人。 穿着价值千金, 珍贵的破红绡、蟾酥纱制造的华丽舞衣, 一眼望去便知风姿绰约。 似是孤芳自赏的醉舞,似是茕茕孑立的伶仃自惜。 在那美人周围,放着三面等身高的水晶镜屏风。 三面镜子互相折射, 似是好让美人能欣赏到每一个角度的美丽。 然而, 走近些却发现, 地面散落的红花, 并不是真的花, 而是血液粘稠凝固在舞台波斯毯上的图案。 美人也不是真的美人,周身的皮肉都像被恶鬼啃食过, 从头到脚没有一寸完好, 面容甚至露出白骨。 而且, 那是一个男人。 在他的脚下,散落着一架折断的古琴, 琴上刻着三个字——月问情。 苏影死了!? 顾相知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无悲无喜, 无情无心,如同红尘世外修无情道的仙人。 钟磬的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看了看台上的惨状,侧首去看顾相知的脸。 唇边微微牵起漫不经心的笑容:“好像是那个叫苏影的,灵柩画魅的左画使,我作闽王时与他打过交道。当时他似乎用的你的脸,不知道从哪里拼凑出来的,其实不像。看来他是被自己的七张魂纸给反噬了,万鬼噬咬,死得是挺难看的。” 顾矜霄没说话,在听神龙从幽冥那边传来的调查结果。 【没错,是那个不知道叫苏影还是素衣的人。不过不是被反噬,天地灵气的反应,好像是人做的,有阴阳之力波动。难道又是方士?】 这个时间也不好入定迴梦,况且真的是方士手笔的话,迴梦也看不到对方的痕迹。 顾矜霄眉宇沉静不动,轻轻地说:“怎么死的不重要,劳烦神龙大人找一找他的魂魄被谁带走了。” 【哇,顾矜霄你真厉害,你怎么知道他没下地狱,也没入枉死城?】神龙夸张地嚎了一声,顾矜霄没有任何反应,平静直视前方,鸦羽眉睫之下,目空一切,却生凛然。 神龙这才收敛了,乖乖诚恳地说:【好吧,他是跑了,呃,被人救走了。】 顾矜霄转身,目不斜视,一路向马车走去。 “你去哪里?”钟磬立刻跟上了,眉眼微挑,漫生三分不解,“那个素衣苏影的,不是死了吗?现在你弹琴,一定能治好这个人了。好了就让她走。” 顾矜霄敛眸谁也没有看,淡淡地说:“刚刚那个舞台上的阵法,是方士制造反噬的局,如果成功了,苏影的身体不会有什么伤害,他的灵魂才会变成那个样子。以魂纸锁魂御魂的人,若是遭到反噬,自身的魂就会被锁在镜子里,不会魂飞魄散。所以,这是金蝉脱壳。” 钟磬稠密的眉睫缓缓轻垂,唇边一抹温柔笑意,眸光像被金色暖阳照耀的桃花潭水,熠熠生辉璀璨如梦,看不到水底阴影。 他轻轻地说:“娘子真厉害,看一眼就知道这么清楚。不愧是传说中连命盘星象都能左右的方士,古人诚不我欺。” 顾相知却没有看他,那双清透空灵的瞳眸里什么也没有,眉间清冷从来并无冰雪凌人之意。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默然不语的样子,却叫人觉得相隔万里,如霜天之月,不可接近。 膝上长琴弦声拨动,马车被咒术驱策,仿佛四蹄凌空一般,风速向前飞驰。 钟磬的笑容微不可闻,清冷的声音依旧温柔:“你要去哪里?” “问月楼。” 钟磬想了想:“他若是跑了,怕不会留在问月楼,不如我替你去问问鬼魅?” 顾矜霄看向他,轻轻说:“好。” “问月楼见。” 钟磬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双清凌的眼睛,整个人如同水墨烟云,很快消散不见。 马车上的紫衣人瑟瑟微抖,蜷缩不动。 …… 当苏影对着镜子欣赏他新的华服时,制作这件衣裳的“裁缝”阿菀却突然跑掉了。 苏影对着镜子里那抹仓皇逃走的紫衣,深深看了眼,随后便命令跃跃欲试的魂纸去追。 “嘻嘻嘻。”身后显露的红纱,探出来一双白骨一样的手,柔美依恋地攀在他的脖颈,自后向前拥抱他,厉鬼索命一样密不可分的姿势,攀附着他。 就像白骨上缠绕的食腐藤蔓。 苏影很是放松,似是习以为常:“好看吗?” 就像郎君穿上新衣,给意中人欣赏。 “好看,惦记了这么久,上次你说不要了,没想到突然却真的动手。她好歹是灵柩少宫主,你也不怕白薇找你算账?” 苏影微眯着眼睛,靠在那红纱白骨怀里,就像醉卧美人膝:“怕什么,她能偷偷摸摸来这里送死,必是背着白薇,无人知晓。这么好的机会,送上门来的,我怕什么?” “可你不要她的命,只要她活着,难保不会找上白薇告你的状。” 苏影眼里冷笑,面无表情看着镜中白薇的脸:“她不会,因为,她爱白薇。你不会明白,她就是死也不会让白薇看到她的样子。白薇……完美得不像真人,爱上一个完美的人,就生怕有一丝一毫的玷污不配。何况,如今云泥之别,差距何止在蚩妍……” “嘻嘻嘻,蚩妍,就像现在的我和你吗?” 镜中所映,苏影那张白薇的脸自是倾城绝色,旁边紧挨着的白骨之上腐烂不堪的脸,却何止是一个蚩字所能形容。 苏影却心无芥蒂,仿佛耳鬓厮磨的,是与他一般无二的美人一般,反手自然地抚着那张丑陋不堪的脸,闭眼相贴。 “是啊,就像你我现在。” “嘻嘻嘻,我喜欢顾莫问,得不到他,顾相知也可以。” 苏影睁开眼,眼里笑容恍然:“别着急,很快就有机会了。我保证。” “骗人,凭你怎么敢真的觊觎,能拼凑出一套赝品我就很高兴了,快穿给我看!” 苏影笑笑,手指果然覆盖住他的脸,从上往下缓缓抚过,镜中映出的脸,很快便从白薇变成月问情,与顾相知七八分相似。 “真美。”那红纱白骨痴痴地说,紧紧抱着他,红雾随着他的呼吸,钻入他的肺腑,与他融为一体。 生得这样一张清冷美丽,仙姿佚貌的脸,纵使目中无人,所到之处,所有人也都会勾了魂一般,望着他失神。 苏影喜欢给每一个华服,起一个名字,这套最为美丽的,叫月问情。 月问情行走在长安热闹的街巷,往教坊走去。 他走得很慢,哪里热闹去哪里,穿了锦衣自是不该夜行,必要给人欣赏的。 目之所及一双双眼睛,七情六欲饱胀的眼中满是觊觎。 他已经习惯了月问情这身华服,几乎走到哪都有王孙公子献媚示爱。无论是富甲一方,还是江湖侠客。对着教坊里一个乐女,一口一个仙子,痴情不悔肝肠寸断。 那些人爱慕月问情的脸,月问情欣赏他们爱慕的表情,彼此都尽欢。 路边三教九流的小混混,三两步间,就有人来调戏于他。 这种人,他只需要轻轻一笑,引得他们互相大打出手,随意就可脱身。 这种游戏最是好玩有趣,是月问情乐此不疲的游戏。 对了,身为月问情的他,已经不弹琵琶了,似这样的美人,合该抱一把华贵的长琴。 传说中的绿绮,名琴美人两相欢,当然最是适合。 有了这样的脸,只有烦恼如何挑选,没有想要却不得的。他想要,自然而然就有人主动奉到眼前。 他的手很巧,能修补尸体,能裁魂做衣,还能弹琵琶,自是巧的。其实弹琴也会得,只是弹得不好听。 但是有了这样一张脸,纵使是弹棉花又有什么人会在意? 月问情坐在最大最华贵的教坊,弹着琴。 和往常一样,旁边围着一堆争相献媚的公子哥。 而他只摆出那张清冷美丽的脸,冷傲的无视他们,他们就已经心醉神迷了。 手指拨弄的琴弦忽然错了音,月问情蹙了下眉。 那一脸痴迷的贵公子立刻捧了他的手,小心的呵一口气:“可别伤到仙子这青葱一样的玉指。” 月问情看着这些色~欲迷心的眼神,心里一阵腻歪。 他抽回手,手指顺势在那张风流倜傥的脸上,重重的抽了一耳光。 那公子的脸疼得发麻,看上去却只是略略白了一点,继而微红。 被打懵了一瞬,那公子却不见恼,讪讪地依旧讨好的看着他。 月问情勾唇,轻慢冷淡地说:“不好意思,手滑了。不介意我摸摸公子的脸吧。” “不介意不介意,仙子愿意摸鄙人,这是鄙人的荣幸。” 月问情越发腻歪,略蹙了眉,眼神清清冷冷的,对最外围一个一语不发的刀客,高傲地抬了抬下巴。 于是,那一直毫无存在感的男人,忽然拔刀入桌,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滚。” 这一下,惊起狂蜂浪蝶无数。 美人虽美,还是性命要紧,那群脂粉堆里混迹的王孙公子顿时作鸟兽散。 客人都走了,月问情自然也停了琴弦。 酒楼的管事是个文雅谦和的书生,见状,鼓起勇气,接过小二手里的茶壶,上前亲自为他倒茶。 月问情眼也不抬喝了,余光一瞥,发现这个男人跟之前所有的人都不一样,是个正人君子。 他忽然起了点兴致。 那儒生腼腆的一笑,柔声说:“仙子辛苦了,整日应对这些狂蜂浪蝶。对了,据说江湖上有一个人跟仙子的脸生得像极了,仙子可要小心别人认错人,到时候冒犯了您。” 他说得其实是前段时间闹得甚嚣尘上的割脸杀人之事,虽然民间一直有鬼盗脸的传说,每隔几年就有好端端的美人,一觉醒来忽然神智呆滞,身上最美的地方,全都变成最丑的样子。 受害者是个例,官方一直宣称是一种恶疾,不准危言耸听宣传怪力乱神。 但是,最近三个月,短时间内从长安到洛阳,一时之间却出了无数相同案子。 这自然是因为,苏影为了裁剪出月问情这件华服,由不敢对正主下手,退而求其次找无数人下手。 这案子涉及的人太多了,正值江南第一盟改朝换代,新任盟主认为这或许是江湖上的旁门左道,盗脸制作~人皮~面具所致。因此,这段时间,第一盟一直在大力追查。 这儒生对此一知半解,又急于想取悦美人,这才不清不楚说来。 月问情眼眸微斜,对他轻轻一笑,冰消雪融,不甚甜美:“多谢公子。” 他起身离开教坊,半路回头,深深望了眼那个沉默寡言的刀客。 穿过热闹的长街,走到一处窄巷,却见不远处一个缁衣捕快挡在路前。 月问情不慌不忙,毫无意外,清冷如仙的脸,冷冷地对着那人:“为什么拦我?” 缁衣捕快是江南第一盟派出的精锐,意外很是俊秀,男生女相,自带一股风流英气,一张脸却铁面无情。 捕快一出口就嘲讽道:“画虎不成反类犬,可惜了这张脸,用了多少人的脸都还是不像。矫揉造作,毫无风骨,顶着清冷高傲,实际却是卖弄风情,招摇过市。看来偷脸的画魅,若是不能完全盗去受害者的根骨,永远都只能是个残次品。” 月问情的脸一沉,心更沉。 他之所以特意走到偏道上,引这个人现身,就是因为发现这个女扮男装的捕快,一双美目生得也很符合他的藏品喜好,想要纳入魂纸收藏。 闽王身死,林照月转眼权倾天下,身为白薇的左画使,他自然是知道的。 第一盟的人这段时间一直调查他的案子,这么大张旗鼓,他当然也很清楚,一直不以为然罢了。 江南第一盟到了林照月手上,林照月可是见过他假扮顾相知的,不也没想到他吗?何况是林照月手底下的人。 毕竟,当初苏影在奇林山庄假扮顾相知,他只是普通易容,不比现在是裁魂作裳。 两相对比,犯案时间都对不上,谁能怀疑到他身上? 退一步说,就算林照月想到又怎么样?林照月和白薇可是同盟,而他是画魅左画使。白薇之所以和林照月结盟,为得是他苏影,林照月怎么敢擅自撕毁条约? 可是,这个普普通通的捕快,却能一语道破他的身份,叫出画魅来! 苏影沉了脸,咬了牙:“为什么怀疑我?” “你的破绽大得,不怀疑你简直叫人怀疑智商有问题。等闲一个美丽的女人,若是被爱慕者说,她和某个人的脸生得像极,下意识就会心生不快,恼怒追问对方那人是谁?就算不亲自去确认一眼,也会不由自主问上一问。可你没有,甚至心情很好笑得很甜。说明你心里根本就是知道,对方说得没错。你也认识他说得那个人。” 原来如此,不是林照月,那他就放心了。 苏影不易察觉的放松了,唇角勾起一丝笑意。 那捕快伶牙俐齿,句句剜心,仿佛故意激怒他一般:“而且,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现在这张脸和你的人根本不配。就像一个骨子里浓妆艳抹的青楼外室,非要扮演清修素雅的大家夫人。可笑极了。你一个不像美人,甚至不像女人的怪物,指不定面具下是个什么样的丑八怪,你说我为什么怀疑你?” “闭嘴!” 话音不落,站在三尺之外的月问情不见了。 眨眼出现在那捕快面前,一口咬到她的唇上。 那缁衣捕快到底是个女子,不料他会是这反应,瞬间僵住,立刻就去推拒,却发现从嘴唇的破口处开始,全身都被麻痹了,一动不能。 冷汗瞬间自后背袭上,糟糕,这是什么妖法? 几乎同时,一柄三尺长的关山刀从远处凌厉飞出,瞬间击穿那捕快的胸腹,将两人分开。 自远处看来,唇边带血,虚弱推开缁衣捕快的月问情,就仿佛刚刚被登徒子强行欺辱了一般。 “你没事吧。”方才店里那个沉默的刀客,出现在苏影身边。 苏影咬了唇,摇了摇头,目光钩子一样冷冷地扬起,回首俯视瞳孔放大的缁衣捕快。 死了吗?真是浪费。 “我没事,幸好有你,多谢大侠二度搭救……” 刀客沉默寡言,走过去抽了刀,沙哑低沉的声音说:“这狗官死了,我送你回去,放心,不会牵连到你。” 两人并肩往问月楼走去,苏影回头看了眼,那缁衣捕快的尸体被血泅湿,僵冷不动。 这天发生的事太多,苏影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结果一晃神却已经在梦里了。 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黑暗里慢慢支起一个人形,走到了他的床边,爬上他的床,隔着床帐,从后向前拥着他。 抱着他的腹部,一点一点勒紧,仿佛要勒出所有的内脏血肉,两相替换。 那熟悉的嗓音,像是女子的甜笑,像是老人沙哑的恶意,又像白天那个恣意捕快轻蔑的嘲讽。 轻蔑嘲讽的声音说:“让我教教你,清冷无尘有三分说,一个冷,一个清,一个空。你长着一副不正艳俗的骨相,一点风尘吹捧就飘。偏去学人作清冷神仙,一副毫无风骨,脂粉粘尘的可笑嘴脸,骗骗那些凡夫俗子叫色~欲迷眼的男人就罢了。真正有点见识的人,怎么会为你动心?你有多丑,你自己不知道吗?” 住嘴!住嘴! 老人沙哑恶意的声音:“你有多丑,你不知道吗?还敢消想白薇,你以为你把灵柩少宫主变成怪物,白薇就会看你一眼?那你至少也该是个女人……” 苏影极力挣扎着,剧烈的喘着气,眼神狠辣,却如同身陷泥泞,半分不动。 住嘴,你们都住嘴!我杀了你们! 少女甜美的声音:“哥哥,夏总管救了我们,没让我们饿死街头,你怎么能恩将仇报,连她也害死?” 她自找的,她看见了我取走那个女人的脸! “灵柩大宫主收留你入画魅,白薇救你性命,你怎么能害阿菀?她是大宫主唯一的女儿,是白薇喜欢的人,你连对你好的人都害!” 那又怎么样! “嘻嘻嘻,”那柔媚入骨的声音,贴着他的耳边呢喃,“是啊,那又怎么样?连你们不是也死在他手里吗?你们都说,谁对他好,他就害谁。可那又怎么样?” “是你们逼阿影的,他也不想,谁都欺负他,都对他不好,连你们也不理解他。” “他只是想要一张完好的脸,做一个人罢了,你把他养大,却不允许他活得更好,你当然该死。” “你是他妹妹,你鲜妍美丽,被人宠爱,自小衣食无忧,他却要整日与尸体坟墓为伴。他只是不想你离开他,是你自己想不开自杀的,也是你把脸给他,是你心甘情愿的,怎么又来道德绑架他?” 苏影闭着眼睛,急促地吸着气,顺从地依靠着那红纱白骨,就像孩子依靠着母亲。 只有你最爱我,只有你最懂我,我只有你了。 那柔媚甜美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所有尖锐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红粉骷髅,白骨腐烂的拥抱,真切温暖。 它是他从死人堆里,自小到大,制作出来的第一张魂纸,就像另一个他。 “是的,我也是,只有你,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苏影不在意它的可怖,就像它从一开始就不曾在意过苏影的丑陋。 其实它可以很美丽,那是苏影出去疤痕后原本的脸,他第一眼看见,就忍不住哭了。 原来,他也可以不丑的。 那个被他一手制作出来的鬼影,抚着他的疮疤,怜悯温柔:“你本可以不必过这样的生活,是遗弃你的父母的错。是那个为你好,怕你因为那张脸沦落风尘,却不能保护你,反而给了你疮疤的人,是他们的错。是那些以貌取人的世人的错。” “我会给你这世界所有的美丽,随你俯仰即拾。蚩妍丑美,随手反复,不过一件皮囊,不过一件华裳。只有一点,永远都不能离开我,背叛我。”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嘻嘻嘻,你忘了吗?我是你制作出来的,我是因你而存在的。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是你幽冥的恶魂,你是我人间的白骨。我们永不分离,互生共生。” …… 一盏彼岸花香,无声无息燃烧在床头,香身上用阴文刻着三个字:天道流。 昏暗的房间里,正中的桌旁坐着一个山石一样冷硬沉默的刀客。 斗笠压低,与刀锋一样的眼睛平行,他一手不离腰间的刀,一手在纸上记录着什么。 床帐里的人说一句,他便写一句。 良久,苏影停了。 那人的笔也停了,低沉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念给轮回香里的人听。 “苏影,师承玄门殓尸一脉,杀义父,杀妹,杀恩人,共计九人……盗人魂面,毁人面貌,三百多人以上,可有冤枉?” 沉迷轮回香的人,阴狠的笑:“没有,是我做的,我做了,你们又能怎么样?” 红纱自绯玉琵琶里伸出,一点点攀爬接近刀客。 刹那间,一道玉石碎裂的声音响起。 二寸薄的刀锋砍在那琵琶上,刀光接触的时候,泛出一道似有若无的符咒,那琵琶一声惨鸣,瞬间裂成两半。 渗出暗黑浓稠的污血,随着太阳升起,一寸寸蒸发。 刀客头也不回,看也不看,站起来走到床帐前,提着淌着污血的刀尖。 他一手拿起苏影的手指,在混在刀锋的污血上割破,在他记录的供词上按下指印。 刀客一手折起纸张,随意塞到怀里。 眨也不眨,刀尖贴着他的脸,毫不犹豫割下去,就像屠夫宰杀牲畜…… 第146章 146只反派 满目妖红。 疼, 很疼, 疼得苏影抑制不住得倒吸着凉气, 呼吸颤抖不停。 疼得苏影眼眶里不住流下泪来, 尽管那张血肉模糊的脸, 阴冷得看不出表情。 不只是皮肉被剜下来, 仿佛被碎尸万段的疼。 是最心爱最重要的东西, 硬生生被毁去的心疼。 心疼要比肉体,比灵魂被割开的疼更甚, 因为后两者,苏影早就已经习惯了。 苏影喜欢收集美丽的东西,尤其是美人的人,无论男女。 收集他们的手、足,肤发,齿牙……这世上一切用来评判衡量美丽的东西, 都是他感兴趣,乐此不疲去收集的素材。 他是殓尸人养大的,从小就看守着尸体坟茔,但他却并不喜欢死物。 同样, 那些别人用过的东西, 他也不愿去用。 苏影收集的, 不是活人或死人身上的部件,他收集的是那些人灵魂上美丽的部件。 将人的魂, 像布料像纸片一样, 肆意剪裁, 然后根据自己的喜好拼接在一起,制成全新的魂衣,再穿在身上。 这自然是天下最美丽最珍贵的华服。 玄门之术,就是这么厉害。 这魂衣不是穿在皮肉上的,是与苏影自己的魂拼接在一起。因此,他早就习惯了这种自我切割的痛意,不以为是痛,反而品出甜美痛快的心瘾来。 但这一次不同,他最完美的作品被毁了,比杀了他还叫他痛。 “嘻嘻嘻。”伸手不见五指的荒野上,那拉着他的手,飞快跑在浓雾里的红纱美人,风情柔媚,毫无忧虑,仿佛玩着有趣的迷藏,“你的确是被杀了呀。” 苏影一面被它拉着,跌跌撞撞向前,一面用手去摸脸上,触到血肉模糊的一滩烂泥。 脑子里电光火石,飞快闪现死亡时的经历……贴着脸锋利的刀锋……刀锋上的阴文符咒……一动不能只能看着自己被一刀刀凌迟,如同当初那些被他裁剪的人…… “天道流,引魂香!不好,对方也是玄门之人,我的魂纸……” “嘻嘻嘻,怕什么,有我在,就算所有的魂纸都被销毁,一样能叫你换个皮囊新生。” 是啊,就算杀了他又能怎么样,不过一具身体,他有的是办法重新回来。 苏影镇定下来:“我们在哪里?你要带我去哪里?”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荒野,除了和黑暗融为一体的浓雾,黑得连星子天光都看不到。 他们飞快地跑着,空气又冷又沉,连一丝风也激不起,就像后面有什么可怖的东西在暗中追逐。 “这里自然是幽冥界,他们可不止是要杀你,还想要你魂飞魄散呢,嘻嘻嘻,我给你找了一个新的身体。只要找不到你的魂,他们也没有办法。” 苏影放下心来:“什么样的身体?” “你会喜欢的,看!” 他们停在长安一处大户人家的宅院,宅院外面依旧是一片黑雾,里面却燃着灯火。 红纱白骨的美人,指给他看,庭院的东西厢房里,分别睡着一对兄妹。 一对生得一模一样的龙凤胎,其中那女子的相貌竟是像极了苏苏。 苏影都微微失神。 “嘻嘻嘻,怎么样?”红纱从后向前抱着他的脖子,耳鬓厮磨,亲昵无间,“是不是很像?你可以重新活一次,这一次出身官宦人家。选择做哥哥,你还是你,面容完好无损的你。选择做妹妹,你就有机会可以去爱慕白薇。只要你不再制作魂纸,谁都找不到你。” 苏影怔怔地,眼里不住的颤动,不知是狂喜还是惊喜。 “那你呢?” “嘻嘻嘻,你选了一个,剩下的那个自然就是我的。你忘了吗?我是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 苏影眼底微微的复杂,不知道是松一口气还是隐隐失望。 “选好了吗?当男人还是女人?” 苏影只犹豫了一瞬,眼神坚定:“女人。” “嘻嘻嘻,选好了就去吧。” 血肉模糊的红纱白骨,慢慢变成完好无损的人形,清秀纤细,雌雄莫辩,正是苏影没有疮疤的脸。 而此刻的苏影,却好像和它调换过来,被割走五官皮肉,勉强支撑起一副人形,比鬼更像鬼。 两个鬼魅都没有在意,拉着手,相视一眼,向着庭院中的阵法走去。 厢房里的两个人,无知无觉飘出来,如同一面等身的镜子,立在他们面前。 苏影怔怔地看着,白骨红纱的鬼魅松了手,意味深长地笑着,示意他上前,去迎接他的新生。 突然之间,四周变成一团白光,耀得苏影什么也看不见。 一个清冷淡漠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劝你最好不要碰,立刻有多远跑多远,否则,恐怕永生永世都要困在这镜子里,日日对着这幅枯骨烂肉的尊荣了。” 什么人? 苏影警觉地环顾看去,却只看见无数的和苏苏生得一模一样的少女,闭着眼挡在他面前。本该是恬淡美丽的少女,恍然之间却像世间最恐怖的画面。 骇得苏影眼睛微微睁大:“这是怎么回事?” 他立刻去找他的鬼,却哪里都没有,而他被困在这白光和无数少女之间。 那清冷桀骜的声音,嗤笑一声:“这周围都是镜子,你对着镜子施展拘魂转替的邪术,不就是把自己封在镜子里?” 苏影目眦尽裂:“不可能,明明是两个活人,我的鬼不会骗我!它是我亲手做出来的,永远都不可能背叛我!” 清冷声音愈发轻慢,凉薄随意:“本来是这样的,可你刚刚不是先背叛了它吗?” “我背叛它?我没有……” “你可以一边逃跑一边想,再迟一刻,就会有真正的方士过来了。那人可比天道流半吊子的手艺强多了,到时候你想跑也跑不了。” 苏影环顾四周,没有一处可以出去的:“往哪跑?求大人指一条活路。” “那我就送你一程。” 庭院碧绿的水,死寂不动,忽然倒灌而出,水波席卷着苏影向池底扑去。 浪潮袭来窒息沉溺的感觉,即便是魂魄也像是要被二度杀死,随着水流往前,无尽暗绿的尽头是一簇代表出口的白光。 苏影奋力地游过去,那出口明明近在咫尺,却越发遥远,昏昏沉沉好像看到一片冰天雪地…… 冰天雪地,寒风夹杂雪片,墙角瑟缩着两个衣着单薄的孩子。 来往行人匆匆,并没有多余可施舍。 “求求大叔留下我们吧,只要一口吃的就好了,我们什么活都干。” 粗粝的声音,叹息呵斥:“世道艰辛,哪有多余的口粮,走吧走吧。” “等等,”华丽的灯笼下步出一个美貌的女子,声音温柔恬淡,说,“小姑娘看着还周正,养两天教教吹拉弹唱,勉强还能赚两个子,要不就收下吧。” 粗粝的声音说:“快谢过夏姑娘。” 细嫩声音的小姑娘瑟缩:“哥哥,我怕。” “你哥哥不能留在这里,他脸上这么大的疤,若是惊吓到这里的贵客……” 沉默的少年,伸出满是冻疮,红彤彤僵冷得伸不直的手,用力将小姑娘推过去,转身缩着肩膀一脚滑一脚崴,像条丧家之犬跑走。 “哥哥……”想哭不敢哭的声音,只小小地叫了一声。 “哎呀,没摔疼吧,真是狠心……” 他回头,眼泪冻在眼眶,恶狠狠地看一眼,记住他们的脸,发誓总有一天要这些瞧不起他的人好看。 十年后,那个女人成了他的一张魂纸。 殓尸的老头子说,死人的棺材比活人的茅屋暖。 但他喜欢光亮处,即便冷也不肯睡进地底下。 他是活人,又不是死人。 骂骂咧咧的声音,咳咳着叹气:“又看你的死人脸,有照镜子看你鬼脸的时间,学着去把那具烧死的尸体殓了,这才是正经糊口的手艺。没出息的东西。” 他缓缓吐气,睁开眼,尸油制作的薄纸上,一张栩栩如生的美人脸,睁开了眼看他。 旁边烧死的尸体,原本只烧伤了侧脸,这一下却连整个眉眼都坍塌。 老头子发现了,逼问他做了什么。 他拿出那张好不容易制作成功的魂纸,期待地诉说,还只是一张脸而已,但以后却可以成为完整的人……迎面却是劈头盖脸的拐杖。 “畜生!你竟敢触犯禁令,这是要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的……心术不正,我就不该将专门手艺传给你。这是要出大乱子的!” 然而,到底是谁先不得好死? 只是轻轻一推,堵住墓门一刻,他不是喜欢住坟墓里吗?那就住个够吧。 这是意外,他不是故意的,他不想的,他只是太生气…… 不断的发抖哭泣,直到天亮,他抽泣着填埋了坟茔,擦干眼泪。 这样也好,再也不用偷偷摸摸了,他可以大大方方的去试验。 他没错,他一定会证明给这些人看。 但是苏苏背叛了他,她爱上了一个人,要跟那个人走,宁肯做一个外室。 “我费尽心机把你送去那里学艺,不是让你给一个商贾之子当外室的,自甘下贱,我杀了他!” “苏苏没出息,都是苏苏的错,苏苏对不起哥哥,哥哥别气。” “不敢当。我自来对你严厉,你翅膀硬了想飞,人之常情,可你飞至少也挑一挑枝头,至少也别让我够到算帐!” “哥哥对我好,我知道的。苏苏再也不会做让你失望的事了。” 那丫头不哭不笑,柔柔弱弱地说,半夜的时候,割断了手腕…… “苏苏不知道能为哥哥做什么,哥哥一生都在意自己的脸,苏苏就把自己的脸给你吧。” 苏苏死了,他的魂纸成了。 站在他面前的鬼魅,由他一手制作出来的鬼魅,这个世界的另一个他,生得像苏苏,却有世界最恶的心,像他。 它摸着他的脸,深深地笑着,呢喃依恋:“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啊。” 他把它抱紧,与它共享世间所有一切,他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它。 “我给你起个名字吧,就叫素衣。” 于是,他穿上它,以素衣的身份,进入苏苏生活过的地方,第一次踏入人间。 那小姑娘的脸,不是他想要的,是素衣,是它想要。 他确实恨,对方技艺平庸,只是生得一张好看的脸就能成名……清醒的时候,那小姑娘的脸就已经被他取走了。 夏总管撞见了这一幕,竟敢来威胁他,要永驻美丽的术法。自然也一并,成为他的魂纸华裳。 到底不是他的脸,用久了神情就有些不自然,也不再新鲜惹人。 于是,他开始寻找第二张、第三张脸……最后,甚至已经不止是脸。手、皮肤、眼睛,嘴,只要他喜欢,他就毫无顾忌地下手。 即便换了几张脸,换了无数鼻子嘴巴皮肤,他还是没有扬名立万。只在这片教坊里,小有名气而已。 这本来也不算什么,他已经发现自己的眼界太窄,扬名立万,哪里有一步登天快? 要登天,自然就要选择最高的梯子。 他的目光终于离开了教坊,瞄向了天下武林。他这样的玄门之术,只是裁魂做裳,未免屈才。 于是,加入灵柩,成为画魅左画使,宿命一样遇见那个人。 云泥之别,岂止蚩妍? 那个人肯为他涉险,却永远不会爱他。他本以为可以忍受,直到那个人有了阿菀。 如果有了这天下最美的脸,是不是就能爱你了? 现今天下,最美的人是谁? 是一个清冷如仙,目下无尘,仙姿佚貌的美人,江湖人都叫她琴仙。 传言,她是个方士,假以时日当真可以飞升仙道。 他见过那个人,美,真美,他从未见过比这个人更美的人了。 仿佛心上一抔纯净的初雪,纵使最放浪形骸的男人,在她面前,也会变得像情窦初开的少年。隐藏起所有的污秽邪恶,变得乖巧听话无害。纵使是凶猛的兽,也会小心的收起利爪,默默守护。 他,就要这张脸。 但那张脸他夺不走,只能偷。 用很多很多人的脸,一点点的拼凑。 他给这件最完美的华裳起了一个名字,叫月问情。 然而,却一次也没有穿给白薇看过。 “为什么不?”清冷淡然的声音,平静地问。 苏影恍惚睁开眼,月下石桌,坐着一个红衣墨裳的人,俊美淡漠,身上属于魔魅的阴煞之气,随着夜色若隐若现,让他仿佛丹青水墨里走出。 这个声音,是救走他的人。 苏影回神,自嘲一笑:“因为,不配。越爱一个人越觉得她完美,像庙里供奉的神灵。越爱,越觉得她遥不可及,越清楚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非但不会到她面前去,我这一生都绝不会让她知道……” 钟磬把玩着酒盏,若有所失:“既是如此,为什么又害她所爱?” 苏影眼神一凛,寒意乍起:“那个女人配不上她。而且,一直离间我和她,当然该死!” 钟磬侧首,深深看他一眼,慢慢笑了:“这样啊。” 那笑容俊美无俦,凌厉的眉眼却未免晦暗深远,透着桀骜危险。更何况周身毫不掩饰的魔魅煞气。 苏影按捺心头的不安,不动声色:“多谢大人救命之恩,还未请教大人是谁?” 钟磬淡淡一笑,移开目光继续看手中的杯盏,轻慢地说:“我是谁不重要,跟你一样不是什么好人就是了。要不然怎么会救你?有个问题你想明白了吗?” 苏影心里越发没底,但此人是魔魅不是活人,既然救了他,自然可以放心。 “大人指的问题……”他凝神回忆了一下,素衣说那是可以转生的人,事实证明那里只有镜阵,素衣背叛他已然是事实。 迟来的愤怒盈满苏影的心,他牙关紧咬:“它在哪里?我要亲口问它,为什么……” 钟磬看着酒盏,眼睫垂下不知道在想什么,散漫随意地说:“不是说了吗?因为你先背叛了它。它只有你,你却惦记着换个身份回去,去找白薇。” 苏影的神情复杂至极:“就因为这样?” 钟磬懒懒地笑了,淡淡道:“你以为鬼魅是什么,既是为你而生,因你而存在,说是一生一世只有彼此,就一生一世只有你和它。” 他侧首看去,随手泼出酒盏。 酒水一片绯红,落地化作红纱,缓缓支起一堆血肉模糊的白骨,半张脸像苏苏、像苏影,半张脸腐烂。 此刻,这张脸似深情,似恶意地看着苏影笑。 “真的是你……你答应过我,不会不要我……” “嘻嘻嘻,是,你也答应过我,只有我。人都是背信弃义的怪物,你也不例外。不过,我不介意,不管你变成什么,我都不会食言。永远都会陪着你。” 苏影摇头,深深地看着它:“我没想和她……如果你不给我希望误导我,不会发现这样的事。” 那叫素衣的鬼魅笑着不语。 苏影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抱紧它,呢喃:“别生气,我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那鬼魅便也温柔地抱住了他。 钟磬泼了酒盏,百无聊赖托着侧脸,轻慢眨眼,像是等着看什么有趣的画面。 还能是什么画面,自然是牢不可破、如胶似漆,眨眼之间,反目成仇,彼此插刀。 那鬼魅的手放在苏影肩上,那张可怖的脸竟然错觉天真无邪,茫然温顺地看着他。 苏影的手里攥着一把柳叶刀,划破它的后心。 压低的眉下,眼神阴冷恨极,深深地看着它:“你是我制作出来的,我自然知道怎么毁了你。没有人能背叛我,负我。你也不例外。” 第147章 147只反派 鬼魅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缓缓对苏影露出一个痴痴的笑容, 就像从前无数次一样。 从前无数次,这张脸都是血肉模糊的, 像一张被割去五官的脸。笑得时候, 他还是觉得很美, 因为知道自己被它所爱。 苏影的眼神压抑着疯狂,偏执入骨,那目光仿佛比他手中的柳叶刀更锋利, 一刀不够,又往前几分,彻底没入,毫不迟疑地转了一下, 将那嵌入鬼魅心口的符阵彻底绞碎。 然而,不管眼神多少阴狠刻骨, 他的表情却像个被欺负的孩子, 咬牙忍住心里的委屈难过, 眼泪还是蓄满眼眶。再骇人的狠厉,在这不自知的悲愤伤心面前, 都失去该有的惧意, 只叫人觉得不忍。 这一刀下去,鬼魅的眼睛从茫然到恍然,眼底有不解, 笑容的幅度却不减分毫。看着苏影的眼神怜惜又温柔, 让这笑容显得妖气诡艳。 似是入骨缠绵的爱意, 也像阴冷讥诮的恶意。 他们依旧紧紧拥抱着,谁也没有推开另一个,四目相对,一丝不错,彼此都深深地看着对方。就像一对密不可分的怨偶。 鬼魅的半人半鬼的脸,因为失去符阵支持,不断的变化着,先是整张脸都变得血肉模糊,随后变成一张张美丽的面容,又被无形的刀锋割毁…… 这个过程中,苏影和他的鬼视而不见,恨着怨着,笑着痴着。 直到最后,那张脸变成一张他们都熟悉的清秀的脸,这反复凌迟的画面终于停止了。 苏影的眼神终于变了,眼底不断颤动,眉眼的阴狠坚决缓缓软化,失措怔然地看着这张熟悉的脸。 鬼魅的神情始终未变,但那妖气诡艳的笑容出现在这张脸上的时候,就只有温柔的怜惜。 “苏苏。”苏影下意识叫出她的名字,声音低不可闻,就像怕吓到她,声音却沙哑极了,一出声才发现,他已经泪流满面。 苏影咬紧牙关,不知道是想逼退这突如其来的眼泪,还是不想承认这瞬间的软弱,他想要别开眼,不让面前这个人看到他的样子,却舍不得不看她,抬着头使劲眨掉模糊眼眶的泪水。不知道是怨恨还是思念,一瞬不瞬地地看着她。 “苏苏。”他又叫了一声,混着咽下去的泪,柳叶刀落地,他低下头,沾着鬼魅污血的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抹到一半意识到,立刻用袖子去擦。 怕那人不见,很快抬头面无表情地去看,发红的眼睛失神放空。 “哥哥。” 被回应了,苏影却摇头,不断摇头,吸着气垂眼不看她:“你不是,苏苏已经死了。” 苏苏很少笑,她胆子很小性格温顺,像只小老鼠一样。 以前他总是骂她,不敢正眼看人,老是怯懦害怕什么似得,就是笑也小心翼翼地像是讨好。 眼前的苏苏,那张脸依旧温顺软弱,却温柔软软的笑着,带着依恋怜惜。 “你怎么可能是她……” 这么说着,他却不知道自己的眼里有多渴望思念,泪如泉涌到骤然干涸,只在瞬息。 苏苏自始至终温柔地看着他,整个人从心口开始腐烂发黑,那张脸也苍白透明。 苏影不可置信,睁大眼睛看着,呆立在那。 但他很快想起来发生了什么,是他做的,他没有丝毫后悔。 “哥哥,”鬼魅的红纱衣被心口涌出源源不断的污血染黑烧灼,那张脸却干净纯澈,越来越像苏苏,“我的脸留给你,哥哥变好看了,开心吗?” 苏影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她温柔不舍地看着,清透的眼底有微弱欢喜的光,更多是怜惜:“哥哥好看了,为什么哭起来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开心?” “你说什么?不要装成我妹妹的样子……” 符火蔓延,像是烧尽那魂魄上承载的所有罪孽污秽,只剩下那张素净清秀的脸,温软笑了,无怨无恨,释然解脱:“我很高兴,哥哥不再需要我了。终于,可以去找那个人了。” 她微笑着,像是怀着幸福的憧憬,毫无反抗迎接火焰最后的洗礼。 苏影竭尽全力伸手,却连一片余烬也没有留下。 他浑身发软,跪倒在地,突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茫然:“素衣……苏苏……怎么会?不可能?你们要离开我去哪里?” 然而,他知道的,都没有了,再也没有了。只剩下他自己。 还未意识到,身体就已经嚎啕痛哭出声,就像此前所有压抑的眼泪悲怨终于决堤崩溃。 他的全身每一寸都只剩下痛入骨髓的悲伤绝望,哭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的怆然可悲。 啪啪啪啪! 整个世界都陷入悲伤绝望,却有人轻轻鼓掌,仿佛对一出好看的悲喜剧的完美落幕,不吝报以满足赞叹的观众。 苏影的哭声渐渐停歇,恍惚回头,看到一直无声旁观的魔魅。 才发现,他把这个魔魅给忘记了,原来他一直都在这里看着。 苏影现在只想什么也不想,放逐自己在这一刻的悲痛里,他没有心情和力气去在意其他了。 可是,局势却没有留给他这样的时间。 他得想办法和这个魔魅周旋脱身,去找一具身体,想办法裁去魂魄,再把自己穿到上面去。 苏影摇摇晃晃,失魂落魄站起来,随手擦了擦眼泪。 钟磬半敛着眉睫,红润的唇角微扬,眉眼凉薄又愉悦,仿佛进食完后勉强还算满意的大妖,只差说句“多谢款待”。 “我见过很多恶人,你这样的也不少,”钟磬似笑非笑,清冷淡漠的声音,不紧不慢说道,“但很少有人像你这样干脆果决有原则,凡是背叛你的,纵使对你再重要,纵使心里多么不舍,你都能毫不犹豫的毁去。” 苏影抽出几分心思,去思忖该怎么回话。 钟磬却没有给他这个时间,轻轻眨眼,似是好奇:“你真的不信,这只鬼魅就是你妹妹,那个叫苏苏的?” 听到苏苏的名字,苏影眼神微抬,瞬间锐利就全然消散,好似没有存在过一般,只不安试探,颇为恭顺地看着钟磬。 “它一直跟着我,关于我的一切它都知道。我要杀它,它知道怎么让我心软。要装出我妹妹的样子,并不难。”苏影微微一丝失神,勉强拉回思绪,“她们根本不像。苏苏就算变成鬼,也不会成为像我和它这样的恶人。她善良又没用,连伤害她的人,也不会记得去恨。” 钟磬笑容缓缓加深,眼眸里的笑意却相反,眉眼线条凌厉,桃花眼潋滟生波,如秋水寒凉入骨。 他淡淡地说:“看来你的玄门之术确实是半吊子入门,并不清楚鬼魅到底是什么东西所生。她心甘情愿把脸给你,你用无数死魂拼裁为素衣,玄门符阵以固魂,固得可不就是她的心甘情愿。否则,这件素衣可怎么叫你穿在身上?” 苏影瞳孔无可抑制慢慢张大,像是看见极为可怕的东西。 钟磬缓缓垂眸,似笑非笑:“怎么像见了鬼?” “素衣,她不像……” 听到这极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辩解,钟磬轻笑一声,看也不看他:“素衣的确不像苏苏,像你。她既然心甘情愿为你所用,自然就没有自我,你想让她如何,她就如何。就算你不说,她也比你更清楚你心中的欲望,想你所想,急你所急,就像另一个你的化身。” 苏影僵立在那,仿佛连呼吸都没有了。是了,他也是鬼魂了,自然不需要呼吸。 钟磬真诚地说:“像我们这样的恶人,天然就擅长摧毁那些好人的人生,杀了她不算什么,让她生不如死,不得不染上我们的黑暗邪恶,变成最锋利最趁手的武器,成为截然相反的人。然后,等不需要的时候,随手折断,弃如敝履……” “别说了!”苏影捂着耳朵,惶恐地睁大眼睛,瑟瑟发抖,仿佛冷极了。 钟磬静静地看着他,微微笑了,眉眼桀骜邪肆,清冷的声音轻慢地说:“害怕了?怕什么,这是你自己啊,每一步都是你自己亲手做的,至死不悔好气魄!该是品尝最后滋味的时候,怎么惺惺作态起来?失了气量。我还没说,你刚刚那一刀真是漂亮极了,连一点残念……都不给她留。” 哄然炸裂,像他的脑子他的心脏整个炸裂,炸得粉碎。 苏影红着眼睛,狰狞怨毒地冲着钟磬,整个人都疯了:“我杀了你!你害我杀她,你害我!” 他恍然大悟,素衣不可能背叛他的,这个魔魅故意把他们从阵法里救出来,误导他怀疑素衣。还有他之前随手泼出去的酒…… “你故意的,你要我们自相残杀!你好狠!” 钟磬好整以暇,平静极了,那张脸上一点笑模样都没有,干干净净毫无波澜,眉眼也没有任何凌厉危险。 但却叫人觉得,他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舒爽愉悦。 那潋滟的桃花眼静谧无波,静静地看着他,线条完美的薄唇轻启,轻轻地说:“嗯,我故意欺负你的。” 九幽地狱最凄厉怨毒的恶鬼,也没有比此刻的苏影更凶戾的了。 然而,又能怎么样呢,他只能站在原地,疯狂气疯了地徒劳攻击。 所有的伤害最终都只会反弹到他自己身上。 钟磬就坐在那里,漫不经心地看着,就像玩弄一只蝼蚁那样,肆意左右他的一切。 苏影满目血泪,精疲力竭,连那魔魅身边一寸都近不得。 “嗬嗬,”他喘着粗气,整个人的样子比世间最可怖的怪物还要难看百倍,“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我跟你到底什么仇什么怨?让我死个明白。” 钟磬没有笑,轻慢又认真:“因为,你不够恶。” 苏影哈哈狂笑,悲愤恨极:“因为我不够恶,我就该遭此报?上天何其不公!” 钟磬颌首,一眨不眨,清冷从容地说:“对啊,因为我比你恶。所以,我能决定如何让你生不如死。听到你问我要什么怨什么仇,让我好生惊讶。对咱们这种恶人来说,这不是共识吗?不如你想一想,那些被你裁剪魂魄的人这么问你的时候,你是怎么回答的,依样替我抄一份送给你自己。多谢。” 苏影冷笑出声:“你一个魔魅,比我恶百倍千倍,我虽裁人魂魄,等闲却从不杀人。可你呢?这么重的煞气,死在你手里的千百万不止吧,我再罪大恶极,轮得到你来替天行道?” 钟磬颇为无辜,缓缓眨眼,淡淡地说:“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是脑子本来就不好使,还是气疯了?替天行道的不是天道流的人吗?关我什么事呀,这个锅我就不背了。” 他懒懒地说:“大家虽然都不是什么好人,但我尤为恶呢,以恶为食。对我而言,你这种人就是桌上的一盘糕点,存在这个世界就是为了给我打牙祭的。” “你刚刚好像很自豪,你杀的人比我少,害人不害命?”钟磬惋惜地摇摇头,“虽然都是一根食物链上的关系,不得不说,你真的挺没出息的。好歹是画魅左画使,看看你们白薇,不管有没有这个本事,最起码也敢对天下至尊下手。而你呢?” 钟磬颇为无趣:“你确实配不上她。你杀的九个人,全都是老弱妇孺普通人,其中有多少对你有恩,你自己算算。美名其曰只杀爱你的人,你爱的人。也对,现在流行病娇变态,这么说乍然听去是挺带感的。” 苏影:“……” 钟磬目空无聊,略有恹恹:“要是知道是这样,我就不来找你了。一手玄门之术裁魂移魄,还以为做下了何等了不得的滔天大恶。却是只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小姐下手,她们除了天生美貌,没什么自保之力,随便有点恶念的亡命之徒,也能伤害。怪不得你犯了这么多年的事,天道流现在才找上门来。” 苏影气得浑身发抖,难道他被害到这个地步,还要跟这魔魅说对不起,误导了你不成? 不过钟磬的话就是事实,就是因为涉案太小,玄门之人都以为是江湖人做的,觉得江南第一盟该管。江南第一盟都是普通人,又恰恰好抓不着。 天道流的人的确能管,但这恶行级别又太低,天道流眼皮稍微一抬就漏过去了,根本没空。这才踢皮球,叫他得以法外逍遥多年。 钟磬起身,拂了拂袖摆,百无聊赖,敦敦教诲总结道:“来生记得,没本事就好好做人,别学人作恶。要知道恶人也是有门槛等级的。虽然都是恶人,但我们病娇,从来不害对我们好的人,也不伤害我们喜欢的人。我们向来只喜欢祸害比我们更坏,一般人不敢祸害也祸害不起的人。你这种的,也就有空的时候捎带欺负一下。” 他顿了顿,微有歉意:“哦,我忘了,你没有来生了。” 手指轻轻握紧,就像一阵风拂过。 消失湮灭的瞬间,苏影才发现,真正的死去都是轻飘飘的。 他什么都来不及回忆,也什么都抓不住,就彻底归于尘埃。 钟磬懒洋洋地伸个懒腰,虽然以为是个大老虎,没想到是个小老鼠,但不妨碍他玩得很愉快。充分舒缓了这一个月来强作纯良无害,清心寡欲的压力。 心满意足,是该回去问月楼,相知该等他等急了。 钟磬温柔邪气地笑着,转身刚走了两步就站住了,笑容凝在脸上,和心一起凉下去。 “相知……你,你怎么在这?”他脸上的表情水洗一般干净,心下已经料到不对,却还是想极力挣扎一下,轻轻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尾音无限委屈丧气,小心翼翼掩去。 一面说,一面慌乱回忆刚刚有没有说什么过分嚣张狂妄,叫人误会的话。 第148章 148只反派 四月将尽, 农历五月已然是仲夏了。 长安佛寺, 生着一棵高大的婆罗树,传说乃是某位高僧从天竺带回中原。 入夏花开, 白色的雌花和淡黄色的雄花同株而生, 徐徐清香如同梵音禅意。 苏影最后消失的地方, 就是这样一个佛寺。 在他们不远处的娑罗树冠上,站着一个白衣青裳的身影,仿佛和清风花叶融为一体。 但当钟磬转身之后, 立刻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 “相知……”钟磬脸上心满意足,温柔邪气的笑容,立刻风吹去。 娑罗树上的顾相知,青羽一般无声落到他面前,平静地看着他。 清冷的眼眸空灵无物, 从来不会为外物所动摇, 也不会因为任何人沾染一丝杂念。那目光所向, 只有唯一所执,如冰雪纯粹。 叫人忍不住痴然去猜。 钟磬却不知道, 顾相知心里唯一的坚定是什么, 是道,还是人。 他满是桀骜狂妄的眉眼,几息之间收敛起所有锋芒, 垂下的眼角无辜又不安, 透着做错事被抓现行的丧气, 却又打从心底不以为是错, 隐隐的委屈不逊。 魔魅,就是有这样的本事,纵使上一秒还张狂得意,生杀予夺恣意妄为,下一秒就能放下身段一脸纯然无害。对着这样一张连垂头丧气都天真孩子气,比任何人都显得懵懂堪怜的脸,纵使看到全部经过,又有几个人能不为所动。 “你……你都看到了?”总是桀骜飞扬的长眉微蹙,小心地眨眼,略微心虚地看着人。 神灵不忍直视:【这是恶意卖萌吧,刚刚那么嚣张。】 顾矜霄面无表情,平静地说:“我没有去问月楼,跟你一起过来的。” 也就是说,从头到尾,每一句都看到听到了。 钟磬嘴唇紧抿,失去最后一点侥幸,脸色都微微发白,嘴角垂下,眼眸和唇角都微微一颤。那双潋滟的桃花眼,似是哀求似是委屈似是泫然欲泣,最后却勉强笑了下,黯然又温柔。 “是吗,都看到了……”他垂下眼睫,盖住眼底的神情,轻笑一声,“就是这样,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我没有出手制止。” 钟磬稠密的眼睫微颤,抬眼去看他。 不制止岂非就是默许,默许不就是赞同? 顾矜霄静静地看着他,淡淡地说:“你刚刚有些话说得很对,恶人跟恶人是不一样的,所以,好人跟好人也不一样。” 一阵风吹起,无数娑罗花飘落,白的,淡黄的,纷杂俱下。 “以恶制恶,你视苏影为食物链上随意猎杀的食物,不知这条食物链上,比你更上一层的恶又是谁?来日,是否也会这么来猎杀你?” 钟磬慢慢笑了,他很少不夹杂任何邪气恶意纯粹的笑,每次这么笑的时候笑容幅度都不大。 像是秋日不那么暖的浮光,像是透过水面折射的朦朦胧胧的日光。 虽不热却温柔好看极了。 鹤酒卿的笑容幅度也不大,却叫人觉得他心里一定藏着世间极为美好的东西,只是看着就会叫人情不自禁也感受到那份美好。 钟磬不同,他笑的时候,笑容越温柔,越纯粹好看,越会叫人心浸染一丝凉意。 就像这个人的心底,装满了这个世界所有的寒冷黑暗,只剩这片刻的笑容是唯一的温热。 钟磬就这样笑着,轻轻地看着顾相知的眼睛,答道:“他人的恶是我的食物,却不存在能以我为食的恶。这条食物链,在我之上,可以狩猎我的那个……是你啊,我的方士。”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恶人注定要被好人杀死的。就像太阳出来,黑暗被驱散。”他轻轻眨眼,眸光清澈静谧,笑着说,“反派死于主角,魔魅制于方士。不过……” 魔魅温柔地笑着,一瞬不瞬静静地看着他,清冷的声音也温软:“处置我这个反派魔魅的时候,你能不能先试着感化一下,别急着超度。我觉得,如果是你的话,我这种程度的恶还可以抢救一下的。” 顾矜霄眉睫不动,无动于衷,平静说:“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从未听过魔魅能转性,我也没有这个本事,超度你。” 钟磬桃花眼弯弯,潋滟脉脉,笑得更好看了:“没关系啊,你不愿度我,我也只能跟着你了。魔魅和方士本就是天生一对,生来就注定要形影不离,纠缠不清的。” 【胡说八道,】神龙听不下去了,【方士超度魔魅,那就是打死不管埋。我真是没见过比他更痴汉的魔魅了。见过痴汉不要脸的,第一次见花痴到不要命的。顾矜霄你可千万别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都是套路,套路!】 顾矜霄退后一步,一瞬不瞬看着他眉目纯然清澈,乖顺温柔,轻轻地说:“不必在我面前伪饰什么,更没有必要一副怕我知道的样子。你能在我面前做手脚,抢先劫走苏影,既然能欺瞒,何必又畏我。顾相知不是顾莫问,对你没什么威胁。” 钟磬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轻轻地看着他:“你生气了吗?” 顾矜霄摇头,平静地说:“没有。我说过,你没必要怕我不高兴。” 钟磬一眨不眨,缓缓上前一步,脸上的表情很干净,越发像鹤酒卿:“既然不生气,那我们走吧,长安槐花看完了,五月石榴花开得最好。我们可以顺道去秦皇陵下面,我知道怎么进去,千古一帝的陵寝,很好玩的。” 他虽没有回答,神情却写着,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他不能骗他,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背着他去杀人。他是魔魅,这是他的本性。 他也不能直言,之所以欺瞒,只是不想当着他的面杀人,不想让他看到世间人心之恶。 “我于你只是一点残留的记忆,不必因此委屈自己。” “并无委屈,在你身边的时候,我很开心,很想做个好人。” 顾矜霄眼底微微一空,钟磬缓缓笑了,眼底潋滟生花,朝他伸出手,慢慢走近。 “请问,前面是顾小友吗?” 一道清冷薄暖的声音,淡泊平静响起,打破这方沉寂。 钟磬看到,顾相知那双清冷空灵的眼眸忽然微微睁大,就像一束天光投映冰雪湖泊。 顾矜霄心里未曾浮现那个名字的时候,脑海已经认出他是谁,身体的反应更早,循声望去的时候,脚步比目光更早走向那个人。 夏日草暖风熏,清风之下,娑罗树的花不断开落,花树那头赭黄色的门墙边,站着一个身着白衣的人。 眼蒙白纱,白纱之下那张脸,俊美清雅,不染人间丝毫烟火。 纵使一身白衣素服,冰蚕银丝,奢华昂贵如月光白玉裁剪,于他身上也只叫人觉出满身清气。只觉添了一道清贵疏离。 他站在那里不动,没有等来顾相知的回应,颇为客气优雅地颌首:“打扰了,阁下的声音有些像故人,是在下鲁莽……” “鹤、鹤师兄。”顾矜霄从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就下意识向他走去,闻言眉宇微微一锁,心头微沉,“你的眼睛怎么了?” 这样的距离,鹤酒卿怎么会看不清,不确定眼前的人是谁? 听到顾相知的回应,鹤酒卿的脸上微微展开一点笑意:“原来真的是小友,这就好。” “鹤师兄在找我?为何不用纸鹤传书?” 顾矜霄站到他面前,看着他眉眼覆盖的白纱,眼底生出一丝微凉。 鹤酒卿笑容依旧,幅度却比以往更小,顾矜霄忽然发现,他好像清瘦了些许。 “我的确是在找你,有一个人,希望小友能帮我看看。至于我的眼睛……一言难尽,以后再说。” 一个月了,顾矜霄对鹤酒卿说,他要睡很久,这个很久真的很久,一个月。 顾矜霄睡着的那天,鹤酒卿银灰色的左眼忽然发热,然后,他就真的看不见了。 以前右眼每次红光炙热的时候,会被黑红色的黑暗耀得看不见,但左眼却是能视物的。 左眼出事这是第一次。 但鹤酒卿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的道意不稳了。 道境被攻击,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应该说从生出道心的那一刻开始,无时无刻不在发生这样的事。 但是两百年了,这是他第一次道意不稳,必然有特别的事发生。 道意不稳,术法的使用就会受到限制,所以等闲他不再使用方术。 即便不使用,普通的卜筮之术,找人还是容易的。 顾相知的沉默让鹤酒卿的笑容微微一敛,他轻轻地说:“让小友替我担心了,不是什么大问题。就算真的看不见了,也不影响什么,师兄视物向来不用肉眼,你忘了吗?” 顾矜霄不知道自己那一刻是用什么样的表情在看着他。 只觉得声音压得很重,很难才保持平静:“鹤师兄想让我看什么人?” 鹤酒卿仍是笑着,神情却难得染上一丝半缕的愁绪:“阿天,他本是去玉门关找你,后来突然出现在我身边,说他要睡很久。我没想到,一个月他都不醒。” 顾矜霄没想到是因为他久不回去:“此事我也知道,不是什么大事,他素来如此。” 鹤酒卿的声音清冷从容,却比以往微低,隐着看不清的薄雾:“若是以往,自是无妨,十年百年我也等得。只是近来,我这里突然出了些琐事,惟恐无法看顾好他。趁着为时不晚,只好先找上你。他在这世间,只剩你一个亲人。除了你,我不知道可以放心托付给谁。” 顾矜霄怔然,心底微微的涩。 “我在这里,不会有事的。鹤师兄说出了琐事,究竟是何事,不能告诉我吗?” 鹤酒卿微笑浅淡,薄暖的声音温柔:“是小友知道后会比现在更担心,但鹤师兄很快就能解决的事,所以只能等解决以后告诉你。很快的,师兄保证。” 顾相知的声音从始至终没有什么情绪波澜,但他却一听就知道了。 顾矜霄别看眼,压下不知什么滋味的分神,平静地说:“先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鹤酒卿微微犹豫,沉默不语。 顾矜霄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了鹤酒卿也不肯让他看到眼睛?他的眼睛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他轻轻地问:“鹤师兄,不想让我看吗?” 这时,从鹤酒卿出现,就一直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冷眼看着的钟磬,忽然嗤笑一声,向他们走来。 一面轻慢淡漠地说:“鹤仙人没事总喜欢给眼睛蒙着一层白纱,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怪癖。以前在下不清楚,总忍不住想刺一下,现在才恍然大悟,原来鹤仙人是算到有今日,早些未雨绸缪,如今这就用上了。” 这嘲讽的话,比起刺人嘲弄,更多却是失落黯然。 鹤酒卿出现以后,那个人眼里心里,就再也看不见任何,看不见他了。 就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一样。 好过分。 他不开心,也只能去欺负那个让顾相知看不见他的人。 反正他知道的,自己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第149章 149只反派 钟磬神情淡漠, 清冷声音说着讥讽嘲弄的话,径直向顾相知和鹤酒卿走来。 他自知脸色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因而只冷淡地看着鹤酒卿,余光都不肯往顾相知那里瞥一分。 然而眉眼的失落不开心,抿紧垂下的嘴角隐隐的委屈,却分明是对着顾相知的。 对于钟磬的挑衅,鹤酒卿并未在意,脸上的笑容清浅平和, 在这佛寺娑罗花下,越发没有人气, 虚无飘渺得有些疏离:“方才听见声音还未认出来,你果然也在这里。” 顾矜霄的思绪从他的眼睛上勉强抽离, 听到这两人的对话, 淡淡道:“果然?是什么意思,你们不久前见过?” 钟磬闻声看向顾相知,眉宇之间锋芒凌厉的桀骜烟消云散,只余一点清寂的温柔。 只看到鹤酒卿的时候, 是一点也想不到他和钟磬相似的。 反而钟磬,有些个不那么邪性凌厉的片刻, 偶尔叫人错觉和鹤酒卿很像。 此刻, 三个人面对面站着,那两张脸一起看向顾矜霄, 同处一个画面的时候, 才骤然发现, 那两个人相似到了仿佛互为镜像的地步。 想来是因为,那张脸虽然生得清俊好看,但两个人却都是风姿气度远胜过容貌。 两个人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神态,鹤酒卿又一贯白纱蒙着眼睛,这才总叫人觉得并不十分相像。 鹤酒卿在的时候,神龙向来是不敢出来的,毕竟它第一次出现是跟着顾莫问。鹤酒卿又是此间不世出的方士,修为已然超脱生老病死界限。很可能会认出这是同一个戏参北斗,到时候顾矜霄就要因为它掉马了。 神龙对于这个非常坚持。 但这种世纪会面,它必然也在幽冥暗搓搓窥屏,不时疯狂密聊顾矜霄吐槽。 【哇,顾矜霄你还说不像,换换衣服发型,钟磬再蒙上眼睛,他跟鹤酒卿简直就是照镜子。比苏影的月问情像琴娘小姐姐还像啊!】 【这么像的两个人,钟磬跟你说他们毫无关系,我不信你就真的信了!】 【但连相知莫问也不能这么无缝双开同屏啊,而且,一个气蕴纯粹的方士,一个九幽天生的魔魅……这能怎么联系起来?魔魅又不是心魔。】 【啊啊啊,我的神经打结成线团了,猜不透啊。】 【我知道了,钟磬这是在模仿鹤酒卿化形!】 【哎不对,钟磬说他三百年前被兵解封印,鹤酒卿出世才两百年。这……谁模仿谁?钟磬曾是鹤酒卿的祖先?】 …… 神龙纠结得就差首尾互博了。 在场的三人却都很平静,平静得周围的空气都有些冷凝,明明是五月仲夏,却一阵的入骨幽凉。 对于这两张脸的相似,顾相知的脸上没有任何反应,近乎视而不见,无动于衷。 只有钟磬的薄唇极浅的抿了抿,稠密的眉睫轻垂,弧度似有若无的寂寥落寞。 他轻轻地说:“还要多谢鹤仙人,指点我找到你。不然,险些就又要错过了。” 他勉强牵起唇角,声线平和:“他说找到你就明白了。原以为他是要借我的手救你,以此作为交换。当时不明白,还想既然你们相熟,他为何不自己亲自来。” 鹤酒卿没有说话,神情雅致淡泊,笑容微不可闻,倒显得有些神秘疏离起来。 神龙都愣了一下:【鹤酒卿这是什么意思?钟磬当时应该只记得顾矜吧,他让钟磬去找顾相知……啊不是,钟磬他一个魔魅要找人,为什么要去问一个方士?尤其还是他和人家明显不怎么对付的方士?】 【可是,平白的为什么又会不对付呢?钟磬连林幽篁时候的顾相知都不记得,总不会还记得落花谷里一面之缘的鹤酒卿吧!】 【同理,也不大可能是奇林山庄时候,他连顾矜和顾莫问一模一样都不记得。他在玉门关从林照月手下救琴娘小姐姐的时候,可还化作顾莫问诓骗容辰呢,看上去都没什么异常。】 【顾矜霄,不对劲!总不能是闽王时候,那时候鹤酒卿一直跟你在一起啊。不,临安重阳节之后,他自己离开了三两个月,说是一直在临安,但那时候闽王也在临安搞书堂啊。不会是那时候他跟钟磬的闽王见过……】 神龙突然灵光乍现,才思泉涌,一气呵成推理下来,逻辑自洽,有理有据,它自己都忍不住崇拜自己了。 但是,顾矜霄始终没有反应,也没有回应过一个字。 对于钟磬的话,鹤酒卿也没有辩解,只是对顾相知颌首,从容淡泊,说:“天色不早了,我不能离开阿天太久,请小友尽快来这个地方与我们汇合。” 鹤酒卿伸出手,并起两指在顾相知眉心轻轻点了点。 识海何等重要,顾矜霄却只是微微闭了眼,一点灵犀通晓他传来的讯息。 随后就睁开眼,轻轻颌首点头:“我知道了。” 鹤酒卿笑了笑,和往常一样熟悉的笑容,只是多了似有若无的心事,显得笑容也微凉:“小友,再会。” 不等顾相知说什么,面前的白衣方士便忽然湮灭,变成一只白羽墨翅的仙鹤,轻轻鸣唳一声消失在天际。 鹤酒卿一走,钟磬忧郁寂寥的落寞神情立刻就烟消云散,仿佛夜已发白,天光大亮,月光无痕。 他眉眼微抬,眼底一丝了然,平静地说:“原来不是他本尊,是那只形影不离的仙鹤载了他的分神过来。还能引魂御鹤,看来也没有到伤筋动骨的地步,做什么突然出现,一副托孤的样子,平白叫你为他忧心。” 顾矜霄看着他,默然不语。 钟磬敛去最后一点锋芒锐利,桃花眼眸光清凌,微微笑了笑,温柔地说:“你不必太过担心,他的本事比你以为的可大太多了。你若不信,我可以发誓。那位毕竟是鹤仙人啊,只怕是你哥哥顾莫问来,论起方术也抵不过他十分之一。” 顾相知清冷空灵的眉眼,微微流转,竟也难得有一丝波澜起伏。 钟磬无辜地眨眨眼,赶在顾相知开口前就说道:“你是不是想说,我没见过顾莫问出手,怎么知道他只到鹤酒卿一成?坦白说连这一成也是看在你面子上,给他夸大了的结果。你若不信就等着看,我们日后见分晓。” 鹤酒卿一走,神龙终于也能回到戏参北斗上了,闻言不由狐疑嗯了一声。 【看他对鹤酒卿一副不待见的样子,看不出来评价居然这么高,不惜得罪你也要力挺。魔魅真是难以理解的生物。】 只是,他这样就不怕注孤生吗? 顾矜霄淡淡道:“你到他的几成?” 钟磬的眼波里沁出一丝神秘幽隐的深意,似笑非笑,清凌声线低声近似呢喃:“那就要看是什么时候的我了。可能不敌一合之力,可能平分秋色,也可能……” 他笑了笑,隐去后半句暗藏的令人不安的凉意。 顾相知面上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轻轻点头,表示知道了。 随后就越过他向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是鹤酒卿刚刚暗传给你的讯息里,指的地方?” 顾相知目不斜视,径直向外走去,只轻轻嗯了一声。 钟磬走在前面,倒退着走,这样就能一直看着那张脸了。 不得不说,顾相知心无杂念走路时候的样子,比任何时候都更清冷仙气几分。 钟磬表情放空的脸上,缓缓浮上一层薄红,努力深呼吸,对抗心口砰砰跳时候近乎窒息的激荡。 目眩神迷神魂颠倒,不由随口说点什么,分散注意:“鹤酒卿真是小心,本体守着人还不够,派分神御鹤也来去匆匆,连地址也直接传递神识。是怕有人听到了,提前赶过去对谁不利吗?” 【这个谁,很大概率也就是他这个魔魅了吧。他心里是真没点数啊。】 “嗯。”顾矜霄只轻轻嗯一声,心无旁骛,眉目沉静直视前方。 在顾相知的脸上,清冷空灵的眉目,无端添几分目下无尘,不可接近。 向左道转弯时候,前方退走的人便自然跃入那双眼里—— 一张俊美淡漠的脸,略微蹙着眉,一副似有烦恼愁绪,不太开心的样子。桃花眼清透明亮,潋滟生波,微微放空直直望着眼前的人,好像整个世界都只有眼里那个人。 那张俊美的脸上,耳垂和面容蒙着淡淡的霞色,很……很好看。 顾相知那双清冷无心的眼眸,也微微一怔,轻轻地说:“我要加快速度,赶在日落前到达,跟得上吗?” “嗯。”钟磬下意识点头,眼里还迷乱失神着,“嗯?” 【呃……】神龙用尾巴遮住眼睛,埋首戏参北斗里,不忍直视。 顾矜霄唇边微抿,一点似有若无的弧度,抱琴拨弦,踏着音域青波飞走。 钟磬愣了下,脸色微微一白,那一瞬间忽然有些明白,后羿看嫦娥奔月时候是什么感受。 模糊想起顾相知走前好像问他跟不跟得上,他是魔魅这个自然不成问题。 顾矜霄飞出片刻,听到神龙一言难尽地说:【他没跟来。】 顾矜霄没说话,也没有慢下来。 【就那么站在原地看着。】 顾矜霄还是没反应。 【有点可怜。你怎么不直接带他双飞?】 顾矜霄平静道:“他是魔魅,想跟自然有他的法子跟来。除非他不想来。你为什么会把他想的这么弱小可怜?” 神龙惊呆了,是啊,这是魔魅钟磬又不是凡人林变态。一定是那个魔魅老是装无辜,否则它为什么会觉得他弱小可怜又无助? 它这是被欺骗被套路了! 神龙坚决不承认,这是方才它忍不住为那张好看的脸花痴了几秒,降低了智商。 然而,一路还是都没看到钟磬跟来。 直到顾矜霄到达骊山和灞桥中间一处幽静府邸前,也没有看到任何影子。 顾矜霄眉宇沉静,毫无波澜。 神龙好奇得不行:【又不是基三大战副本,难道他还能卡掉线?】 顾矜霄淡淡道:“五分钟。” 神龙立刻高飞入天穹,高到整个戏参北斗都看不清,但很快就落下来,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语气说:【他……是跟来了,不过离出发地只有不到一千米。】 顾矜霄没说话,闭目养神,依旧等足那五分钟。 神龙百无聊赖,时不时报一下数,看钟蜗牛挪到哪里了。 【嘻嘻嘻嘻,】它发出一声久违的贱萌的偷笑,【他也好意思叫魔魅,还好意思说能和鹤酒卿平分秋色?】 笑得它忍不住想化作原形满地打滚了。 三分钟后,钟磬的身影忽然现身顾相知三尺之外,不易察觉地松口气。 【咦,我只少看一眼,他怎么过来的?】 顾矜霄睁开眼,静静地看着他,心里也略有好奇他在做什么。 钟磬轻轻呼一口气,拂去额头不存在的汗水,微微蹙眉,清冷的声音隐带懊恼:“我不是故意要你等的,但是……突然之间怎么都想不起来,魔魅是怎么飞的了。只好一边走一边试,越急越想不起来。明明每天都在用的。” 最后一句小声说道。 神龙呆了一下,突然爆笑出声。笑着笑着没声了,大约化作原形去幽冥满地打滚了。 顾矜霄微微敛眸颌首,淡淡道:“无妨,没有等多久,走吧。” 第150章 150只反派 鹤酒卿所在的地方并非岸边的民宅, 而是灞桥沿河看似淼茫的水面之上。 需要按照一定奇门方位破除术法走进去,才能看见的一处江汀小筑。 这灞桥五里长堤一路遍植长柳, 万株柳树漫漫毫无标志。如果没有人带路,即便知道进入的方法也找不到入口,因此顾矜霄才会等钟磬那五分钟。 顾矜霄眉宇神情沉静,说是在等钟磬,却像是借这个时间在想什么。 不,应该说, 从鹤酒卿突然出现,又突然湮灭化鹤消失,他就已经是这个状态了。 钟磬看着顾相知摘下一片柳叶,对着黄昏落日水汽濛濛的灞河,却迟迟没有动作。 虽然这个人就站在这里,就在眼前,却自成一界,相隔万里, 无人能走近半分。 钟磬并不催问, 只是轻声平静念道:“参差烟树灞陵桥, 风物尽前朝。年年柳色, 灞陵伤别。若是我们早来一个月, 就能看到灞桥风雪的美景了。” “你想看?” 顾矜霄眉睫不动, 手中柳叶轻轻松开, 细长的柳叶无风飞起, 绕着他们周身一圈, 缓缓飞远了。 那片柳叶飞过的地方,柳枝轻轻摇曳,仿佛有清亮的柔光若隐若现,漫天飞舞而来。 仲夏之时自然没有柳絮飞舞,却有水汽凝成的飞雪。 源源不断的飞雪从河面而来,雪花铺成一条通往河面的路,小路尽头掩映着一处江汀小筑,周围似也开满了雪白的花。 顾矜霄径直走上那条路,像是看着飞雪之后若隐若现的汀洲,却又眸光清寂放空。 钟磬一面跟上,一面望着这因方术幻生的漫天飞雪,似是笑了笑,轻声说:“这回的灞桥风雪,倒是真的风雪了。果然很美。” “嗯。”顾矜霄轻轻地应了声,脚步保持着既定的速度,不快亦不慢。 此前在临安,无论是西湖小筑还是灵隐茶苑,鹤酒卿都没有特意做过什么防御,现在却把入口设置的这么隐蔽。 这遮天蔽日的飞雪的背后代表的不是美景,是杀机。 一旦有人试图进入,就会提醒里面的人第一时间发现,提早决定是战是避。 包括四面临水的选址,也是极为方便隐匿的地方。 这么周密的布置,是不是说明,里面的人开始觉得力不从心了。 一路走,身后飞雪铺就的桥路一寸寸湮灭,直到他们踏上汀洲的土地。 顾矜霄抬头,发现汀洲上白色的并不是花,而是真正生着柳絮的柳树。 钟磬声音清冷,颇为淡然地说:“他倒还有闲情雅致,住到这种人想不到的地方。看了月余的柳絮飞雪还不够,连住的地方也用术法维持着。这么喜欢白色,种些梨花槐花兰花什么的,不也很符合他鹤仙人的身份?” 顾矜霄静静地看着那些柳絮,平静地说:“你说的那些花都很香。” “是啊,一般的白花都是很香的。不过白色夹竹桃花香味更特别,如果是我,就种满夹竹桃。这花有毒,等闲只可远观。” 顾矜霄回神,深深望着这唐风庭院,顿了顿,才抬步走进去。 步入庭院,就见两个绿衣白发的童子迎出来。梳着整齐的羊角辫包包头,大大的深褐色的眼睛眨了眨,好不怕声拱手作礼,奶声奶气问好。 “客人好,我家先生说他不方便亲迎,请你们自行入内。” 顾矜霄颌首:“多谢。” 包包头的童子歪着头:“姐姐你真好看,生得好像阿天哥哥。” 钟磬轻笑出声,伸出手指随意地弹了下另一个童子的羊角辫,声音慵懒说道:“柳树化形?他可真省事,你们怎么就没发现,我跟你家先生生得也很像呢。” 小童看到他,先是迷惑,继而却像是吓蒙了,呆立不动。 顾矜霄回头看了他一眼。 钟磬眉宇的慵懒邪气,随着潋滟眼波流转覆灭,低咳两声,颇为纯然地点点那孩子的头,眨眨眼无辜道:“怕什么呀,魔魅可不吃素。” 说完就立刻两步跟上来,负手与顾相知并肩而行。 羊角辫童子睁大清澈的眼睛,牙关紧咬,用力到发颤,惊魂甫定拍拍胸口,长舒一口气,但还是鼓足勇气哒哒哒跑到前面,给顾相知带路。 只是走着走着,突然回头斜看了钟磬一眼,很有勇气地说:“你是坏哥哥,才不像我家先生。” …… 洛水之上,飘着一座座画舫游船,偶有曲乐之声传来。 洛滨美景,从来都在金风消夏半月横秋之时,每到这个时候总有游人穿行。 白龙鱼服的皇帝携手他那位神秘的倾城美人,也出现在其中。 那位美人自然就是白薇。 几天前白薇出宫,为得是说好第二日灵柩少宫主阿菀会带着司徒铮来见她,结果到了第二日直到落日时分,两个人一个都没有来,也没有任何消息带到。 白薇不能留替身萱儿在皇帝面前太久,当即匆匆回宫,只是立刻命令听风阁全力追查两人消息。 听风阁很快就传回消息,司徒铮在洛郊孤身一人出现,但他的身边没有少宫主。 司徒铮说,阿菀原是要跟他一起走,忽然却说有急事要出去一趟,一定会尽快赶回来,带他去洛阳赴白薇的约。谁知自此一去不回,司徒铮只能在原地等。 白薇直觉出事,当机立断命人速带司徒铮入洛阳。约好时间在洛水之上见面,也就是今天。 确定时间后,白薇几句话引得皇帝主动相邀出游,中途与替身萱儿换了身份出来。 白薇斗笠遮掩全身,脚步不慢一路穿行进到一处挂着阴阳面具的画舫。 一身玄色锦衣的司徒铮警觉回头,冷峻眉眼微微半垂,眸光锐利却没有丝毫光亮力度。 瘦削身形,苍白面容,脸上的表情少得干净,唇线微微抿成倔强冷淡的弧度。 眉宇之间像是萦绕着重重雾霭,又似云横秦岭,雪拥蓝山。 虽然如此,他的气质却很简单,也没有丝毫优柔寡断之意。 任何人看见他第一眼就知道,他若出手,定和他手中的剑一样,漆黑无光,细薄普通,剑比杀气到来的更快。 这样的气质,通常在两种人身上出现得最多。 一类是常年刀口舔血,习惯杀人买卖的刺客杀手。 一类是武成绝学,将达至臻却遇瓶颈的剑客。 白薇微笑平静地打量着他,脸上的神情温柔平和,眼里却萦着克制不显的关怀疼爱。 以及,司徒铮第一眼看见的,她眼里不容错认的,长久担忧之后骤然放松的欢喜泪意。 在不记得一切,只残留着被伤害印象的少年身上,就像风雪之中长途跋涉后,骤然遇见的暖被和温汤。 他虽然没有任何反应,木然的像一块石头,心却微微一软,连眼神也微微亮了些许。 “薇姨。”司徒铮声音低哑,刚一出口,那点微光柔软却散了,反而生出一点凛然。 “少宫主她……” 白薇颌首,神情一丝隐忧很快按下:“我已经知道了,阿菀的事你不用担心,她的武功不弱,等闲高手不是她的对手。我已经命人去找了。” 她快步上前,拉着司徒铮的手,引他一道坐下。 白薇温柔怜爱地抚了抚他的肩背,摸了摸他的头发:“怎么又瘦了些?” 司徒铮微微低下头,极力抿了抿唇,像个从未感受过母亲爱护,不知如何应对的孤僻孩子。即便喜欢,也只会紧紧攥着手指,沉默不语。 “好了,薇姨时间有限,我们长话短说。这次要你入京,我有重要的事,只能当着你的面说。” 谈到正事,司徒铮神情端正,认真地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白薇直接道:“你手中的鬼剑,是不是你师父给你的?” 司徒铮讶然,点头,眼里一丝迷茫痛意。 几个月前在玉门关,他本是与顾相知一道去那处沙漠庄园,替黑风部的疏勒杀死灭族的仇人,一个手带翠绿扳指的男人。 如此,疏勒就会说出他所见过的,那个在玉门关到处杀人的鬼剑的确切消息。 约好兵分两路,顾相知假作被强行请去献给那位贵族的美人,而司徒铮暗中跟踪,随时接应保护。 原本一路顺利,司徒铮已经摸进沙漠绿洲庄园内部,正要进到顾相知被带去的小花园。 忽然却遇见疑似画魅的联络人。 画魅的人都有一个小小的信物,每个人的东西不同,但上面都刻着相同的阴阳面具。只有需要联络的时候才会出示。 对方将他引到一处偏僻院子,眨眼就不见了。 正当司徒铮以为中计将要回返之时,听到隐蔽处传来微弱的声音。 司徒铮摸过去,竟然发现一个重伤濒死的人,而且穿着雪域那一带的衣服。 对方奄奄一息,看到他却突然大喜,将一封手书给他,只说了句“快回雪岭,来不及了”,就合目长逝。 司徒铮拆开信,上面内容果然也是急急要他见信立刻来三千雪岭,晚一步或将酿成大祸,悔恨终身。 字迹莫名熟悉,称呼写得是徒儿司徒铮,文中自称师父,落款是司徒信。 以及,一个熟悉的印章。 这个印章和字迹,与从前白薇给他的,他师父的信是一样的。 司徒铮失忆后,对师父的印象几乎没有残存多少,此刻看到信和上面字,忽然却热泪盈眶,脑内迅速闪现很多片段,都是从小到大和一个老人一起的,还有他们东躲西藏被追杀的画面。 这番冲击让他顾不得一切,立刻浑浑噩噩跑出去,抢到一匹快马就跑。 不眠不休,直到青海雪山。 但是,师父还是死了。 突然冒出来很多人袭击他,师父冲出来,拼尽全力救走他,却被忽然出现的神秘人一剑重伤。 他们虽然侥幸逃走,可是师父却伤重不治。 让司徒铮惶恐惊怒的是,重伤他师父的这把剑,正是鬼剑! 那把本该出现在玉门关的鬼剑。 可是,师父却说:“这把剑是假的,真正的鬼剑只有一把,你去找一个人,他会告诉你怎么做。麒麟山庄林……” “麒麟山庄,林照月?” 师父神情怔然,缓缓点头,眼神极为复杂看着他,那双并不苍老的眼里盈满泪水,像是不舍,又像是抱歉。 “阿铮,你受了很多苦。师父知道的,你自小跟着我长大,我没有孩子,一直都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你别怪师父,没有保护好你。” 他心里很难过,像压着沉重的东西,明明感情上已经想起这个人,记忆却如论如何也冲不开。 “我不怪你,你别死。” “阿铮……阿黎……”师父不断叫着这两个名字,神情忽然换发光彩,像是想起了一生最美好的记忆。 “谁是阿黎?”他失魂落魄,忍着泪意问,“我帮你找他来。” 师父含泪却笑了:“他是真正的鬼剑,上一任的主人。世间最厉害的剑客,最好的人。” 司徒铮想起白薇告诉他的,这把剑是他们家的东西,他母亲因此而死。 “你说的人是不是我的双亲?”他什么也不记得,心中分明并没有太多悲痛,只是压得他沉重喘不过气,眼泪却吧嗒嗒直接淌落下来。 司徒信的神情很复杂欲言又止,最后说:“阿铮,师父从来都不想把你卷进来,这个江湖太复杂了,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师父到死也看不清。你听我说,白薇虽然救了你,但你在书堂藏得好好的,谁也不知道你的来历,怎么会被他们抓住,我一直都觉得这里面……你不要太信她。” 司徒铮睁大眼睛,心里虽然不明白,却认真点头:“徒儿记下了。” “还有,还有沐君侯,那个沐君侯……观他言行,是个君子,你,必要时可以求助他。” 司徒信的脸上显出死气,却还是极力道:“顾莫问顾相知,他们为什么要鬼剑?你要小心,不要让剑被心术不正的人拿到。尤其是难辨正邪的方士!” 他猛地抽搐了一下,气血上涌,污血溢出嘴角:“去找林照月!去找林……” 满目鲜血冲击而来,司徒铮内心深处那道封闭的门,被这鲜血腐蚀出一个洞。 他抱着那具残留温热的尸体,终于忍不住哭出声。 …… “你手中的鬼剑,是不是你师父给你的?” 司徒铮回神,望向手中这把鬼剑,抬眸点头。 白薇松一口气,眼里一丝悲悯:“你师父的事情薇姨已经知道了,三千雪岭那帮人做事太狠绝,听风阁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幸好你没事。” 司徒铮的神情很平静:“薇姨知道阿黎是谁吗?或者很可能是叫司徒黎。” “薇姨找你,正是要说这件事。这件事太过凶险,薇姨本不想把你牵扯进来,可是他们都追杀到面前来了,你无论如何也无法置身事外。我会把事情原封不动都告诉你,你自己决定如何。别怕,无论你做什么决定,薇姨,灵柩画魅,我们都会帮你。” 司徒铮眼里的迷雾微微散去,郑重点头。 白薇那张雍容倾城的面容,神情端肃:“你可知鬼剑是什么?” 司徒铮不解,直言:“我师父的剑,师父又说是一个叫阿黎的人的剑。琅嬛阁和天下人都说,执鬼剑者必是天下第一的剑客。所以它是强者之剑。” 白薇眸光坚定:“那是他们都不知道,琅嬛阁是知道也不敢说。鬼剑不只是强者之剑,它是可以号令天下武功最高一群人的信物。天下武林最神秘的组织,三千雪岭天道流,鬼剑就是天道流道主的佩剑!每一个执掌鬼剑的人,就是天道流的主人。” 第151章 151只反派 鬼剑是天道流……道主的佩剑? 那岂不是说, 师父临终前念念不忘的那个阿黎,就是上一任天道流道主! 司徒铮眼里的震惊,把他的想法完全流露出来。 白薇郑重点头,声音却很平静,不带有任何煽动,话里的事实就已经叫人忍不住血液激荡:“不错, 你父亲司徒黎就是上一任鬼剑的主人,执掌三千雪岭天道流的道主。” 她眼里一丝恻然叹惋:“但是, 他已经过世了。算算时间,距今已有十五年。当年你还只有三岁。” “天道流向来神秘, 隐藏三千雪岭深处, 非盟内之人,等闲无人知晓位置。可是十五年前却忽然发生叛乱,你父母相继死于暗杀。你师父司徒信是你父亲的护卫, 两个人自小一起长大,情同兄弟。司徒信带着道主佩剑还有年幼的你, 远走中原。” 司徒铮每一寸血液都在颤栗发抖,鞘中鬼剑被他的杀气所激也不断跃跃欲试。 “师父……他没有告诉我。” 白薇眼里的不忍怜惜很克制,依旧平静说道:“他想保护你,我们都想保护你。天道流内部并非一片安宁圣土,盟内七位长老, 各派势力错综复杂。道主被害, 然而内部却迟迟没有消息传出, 你以为你师父为什么会带着你走?” 她并非是要司徒铮作答, 紧接着就说:“因为,连他也不知道盟内之人,谁人可信,谁人是幕后凶手。他是奉了道主遗命带着你和剑逃走,一路被追杀。当时情形极为凶险,盟内一面封锁道主死亡的消息,派出精锐高手追捕你们,只说捉拿偷走少主的叛徒。一面却有源源不断的杀手出没,要杀人夺剑。” 当时,司徒信带着一个三岁孩童,四面楚歌,无人可信。 司徒铮脸色越发苍白,眼里还有寒意杀气,却一滴泪都没有。 他低低地毫无感情地说:“这些,师父都没有说。还有呢?薇姨你是如何知道的。” 白薇敛去眉间凝重,秋水一样的眼眸认真地凝视着他,伸手想要摸摸他的脸,却又克制了作罢:“阿铮,有件事我要告诉你,薇姨……骗了你。上回你被天道流的叛徒所害,薇姨阴差阳错救到你,是听到那些人的话,才猜到你的身份。薇姨也根本不认识你娘亲。” 司徒铮的眼睛睁大,茫然不信又下意识警惕地看着她,仿佛浑身毛发竖立的小动物。 忽然想起师父司徒信临终前说的话,让他不要太相信白薇。 “你……为什么?” 白薇眉眼的线条温柔却从无柔弱,此刻含着浓浓的歉意,却也没有丝毫悔愧,她轻咬下唇,眸光并不闪避,坦白地说:“当时你被天道流的手段折磨,又失了忆,谁都近不了你的身,发着烧一直喊娘。你让我想起我小时候。没有办法,为了让你信任我,接受治疗,我就撒了这个谎,说我是你娘的姐妹,是她让我来照顾你的。” 司徒铮一句话也不说,眼里微微潮湿,整个人却像憋着一口气,直勾勾地看着虚空。 白薇声音微低,轻柔得像怕惊飞了窗台的鸟儿:“我虽不认识你母亲,画魅里许多姐妹却受过天道流的恩惠。天道流的人,本是天下最嫉恶如仇的英雄大侠,是替天道执掌公义的人。即便是普通百姓,对他们也不胜向往敬仰。你是道主的孩子,却遭遇天道流的迫害。叫我怎么袖手旁观……” “撒了一句谎,为了圆这个谎就有第二句。渐渐的连薇姨自己也相信了,自己曾有过你母亲这样的姐妹。” 白薇怔然一笑,摇摇头:“后来,你伤好了些。你师父找上门来。他处境艰难,你又受伤失忆不记得他。我与他互相之间都有防备不信,生怕对方不是好人,对你不利。但好在,他选择信任我,把你放在我这里照顾。我也为他传达消息,告诉你鬼剑之事。” 司徒铮失魂落魄:“所以,你方才说的那些,天道流,鬼剑,道主,我父母……都是师父告诉你的?” 白薇点头:“他说了一些,内容太过震惊,我不敢全信,背后花了些功夫去查了查,没想到,都是真的。” “为什么?”司徒铮茫然地看着她,“为什么要告诉我?没有人知道你在撒谎。” 白薇面容平静,眉眼却一如从前的温柔:“因为谎话始终是谎话。你师父没有了,你的伤也恢复了,薇姨也没有必要再撒谎了。薇姨从来都不想骗你,我疼惜你,看到你就像看到小时候的我。这份感情,不会因为你知道真相后如何对我而改变。” 司徒铮摇头,不断摇头,喃喃道:“我怎么会怪你?薇姨对我已经很好了,非亲非故,为我考虑这么多,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说什么傻话,我救你就如同你父母曾经救助天下人。这份源头,也在司徒道主曾经种下的善缘。你不怪我自作主张,还愿意认薇姨,薇姨就已经很高兴了。” 司徒铮眼角湿润,点头:“你永远都是阿铮的薇姨,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 白薇眼里的欢喜感动收敛着,缓缓伸手,司徒铮主动低头靠近,就像被驯服的野兽,让主人轻轻摩挲抚摸他的毛皮一般,任由白薇抚上他的脸。 “好孩子。”她像抱儿子一样,轻轻拥抱了一下少年。 司徒铮乖乖驯服地靠着她,那种暖融的感觉,就像幼年无数次幻想里,娘亲的怀抱。 白薇眼里的温情关怀再不掩饰,温柔坚定地看着司徒铮:“如今鬼剑在玉门关闹得天下皆知,你师父也死在叛徒手中,道主早已身死的消息瞒不下去,也不需再瞒了。今年,天道流很快就要选出新的道主。上位之人,很可能是当年发动叛乱的那波人。” 司徒铮认真听着,眼里的迷茫忧郁消散大半:“我不会让他们如愿,杀我父亲,杀我师父,这个仇我一定要报。况且,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迟早也会找上我。” 白薇点头,雍容秀丽的面上端然大气:“不错。所以我们要从长计议,目前唯一翻盘的希望只有一点,那就是你是司徒黎的儿子,天道流的少主,你的手中还有你师父留给你的鬼剑。真正的鬼剑。” 司徒铮神色微微一动:“我师父也是被天道流里一个手执鬼剑的神秘人所杀。他的武功奇高无比。当时玉门关也有一把鬼剑,这么多假鬼剑,若是他们不认怎么办?” 白薇微笑,自信道:“天道流当时失了鬼剑,又要隐瞒道主身死消息,七位长老商议了,锻造了一把假鬼剑。当时江湖中唯一有这个本领,能造出这种异象武器的,只有落花谷燕家一族。我与燕家有仇,彼时蛰伏谷中,恰好知道此事内幕。” 司徒铮不由握紧手中鬼剑。 白薇说:“除了那把假鬼剑,之后又有人来谷中,重新锻造了两把伪剑。那三把伪剑与真剑的区别很大。你师父带走的是真的鬼剑,你自幼接触应该知道,所以你需要担心的不是他们不认鬼剑,而是你的武功能否担起鬼剑之主的称号?比起武功,还有一条更重要,你需要合情合理的出现在,天道流道主选举的时刻。” 司徒铮抿唇,眸光锐利清亮:“我该怎么做?” 白薇郑重道:“改名易姓,加入天道流。进入三千雪岭,天道流总部无名天境。” 司徒铮不解:“众所周知天道流的门槛极高,盟内之人身份成迷,隐匿市井江湖,神龙见首不见尾,如何加入?” 白薇微笑淡然:“本来是这样的,但是现在有一个机会。玉门关杀死哥舒文悦的冷洛,他带着一柄假鬼剑加入了天道流。江南第一盟新任盟主林照月,他奉命捉拿冷洛,需要画魅有人潜伏进去。我们可以借着这个机会。” 司徒铮听到林照月的名字,面上毫无反应,按着鬼剑的手指却微微一动。 ——想起那个沁凉优雅的声音,慢条斯理,冷静地说:“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不要表现出认识我的样子,包括你那位薇姨。做得到吗?” 他抿唇点头:“我听薇姨的。只是,那个林照月可靠吗?他三弟容辰是琅嬛阁认可的,名动天下的这一任鬼剑。他难道不想要真正的鬼剑吗?” 白薇眉宇神情难得一丝凝思,摇摇头:“这个人我也看不透,我试探过他,他看上去似是志不在此。阿铮,你听我说,你如今所处的局势相当危险,等闲对谁也要保持一份戒心,即便是对我也是如此。薇姨不会害你,却不能保证不会拖累你。前路险恶,薇姨帮不了你太多,你只能靠自己。” 她担忧不舍压在眼底,温柔地理了理司徒铮鬓边的碎发。 司徒铮的心一阵暖流,微微动摇,面上却坚定认真地点头:“薇姨放心,我会的。” 白薇点头,不舍地目送他:“去吧,接下来灵柩的杀手会给你安排特训,你只管安心等待时机成熟,直接进入天道流。我们会安排好一切,会让你顺利积攒威望,凭你的武功一定能顺利进入天道流道主选拔。到时候,无名天境,一切都会回归正途。” 司徒铮郑重颌首,退后大步走出去。 白薇深深地看着他,目送他的身影远去。 片刻后,一道沁凉优雅的声音响起,冷静淡淡:“人都走了,夫人的戏却都还未落幕,真是敬业。好一片慈母之心,若是照月易地而处,怕是也甘愿为你赴汤蹈火。” 白薇毫无意外,眸光缓缓从远去不见的少年身上收回,尚有些许忧虑导致的心不在焉,仿佛真的是儿行千里母担忧。 但,当她目光迟缓收回,侧首看向忽然现身画舫的林照月时,那张雍容倾城的美人脸上,就只剩纵使无情也动人的娴静凉薄。 白薇扬眉眨眼,淡然一笑,不达眼底:“林公子说笑了,妾身一介女流之辈,既没有天纵之才练就无上武学,也没有名门望族的出身,只背负了一段不能不报的血仇。在这个江湖上,唯一能倚靠的,不过一张还算出众的脸,但这张脸却也有年华老去的时候。思来想去,时至今日,三尺微命,也唯剩感情可以出卖。感情既已给出,自然就是真的,何谈演戏?除非彼此不再需要,又哪里有落幕一说?” 她竟是毫不掩饰,自己玩弄人心操控感情的事实。 林照月在她旁边的椅子落座,声音冷静淡薄说:“夫人何须妄自菲薄,这偌大江湖不过在夫人颦蹙之间,多少英雄豪杰也不过夫人手中傀儡。一笑活人,一哭杀人,皆凭夫人心意转换。” “林公子谬赞,白薇若真有这般本事……” 耳听得这涓涓细流一般清婉的声音在旁娓娓道来,纵使知道这话是没什么意思的太极,也不会引起人任何不适,反而像是春风化雨,叫人的情绪慢慢舒缓放松。 林照月温润清朗的面上冷静无波,心下却道,只怕她的本事比他说得更大。 用所有看似正确的方法,达成最疯狂的目的,这样的人是好人还是恶人? 她甚至没有真面目可以被揭露,因为她的每一面都是真的。 她的确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人,但她也的确付出真切的感情,让那些人明知被利用,也依旧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一个连自己的感情都能肆意操纵,极尽利用的人。 一个说得每一句话都是真,行得每一件事都无过,却能立于不败之地,次次达成目的的人,纵使不会武功,又该是何等可怕的对手? 林照月想起去年中秋之后与这个人的第一次会面。 他以自身为饵,托书堂下单诱来灵柩杀手,恰好遇见有个神秘人给画魅下单保顾相知,两单归于苏影一人。 麒麟大典上,叫他借机一石三鸟,既打发了神机门层出不穷的骚扰,又将祸水东引灵柩组织,还擒住画魅左画使苏影,套出白薇就是灵柩画魅魅主的消息。 当时,苏影为求生路,宣称可以写信给白薇,白薇必会救他。因为这个女人是世上最好最善良的人。 彼时林照月其实并不信,可有可无的心态去了一封信,心想白薇就算是出现,为得也是破他这九死无生的局。 很快,白薇果然回信,约定时间亲临商谈。 在回信中,她提及关于燕家之事,说她亦有至亲惨死燕家手中,是以,因为燕家灭族之事对林大小姐感恩不已。对林照月大义灭亲之举,感佩理解,却无法苟同。 因为感谢林幽篁之举,她愿意与林照月共享一个极为重要的秘密。 林照月当时对这个所谓的秘密同样毫不在意,他只是想面对面看一眼,这个从未出现过,甚至在现有的痕迹里显得极为善良无辜,却引发他林家家破人亡的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约定的时间在白帝城中秋晏之后,连林照月自己都不知道,这一面后,他非但没有杀了这个女人,居然还与她结盟,成为这个世界上,关系最为牢靠的盟友。 若是提早一天告诉他这个事实,恐怕他自己都会嗤作天方夜谭。 中秋夜后,白薇果然如约出现,出现在他意识到彻底失去顾相知,情绪极为不稳暴戾的时候,简直就像是上天都不允许她活过那天。 然后,她真的共享了他一个极为重要的秘密。 这个秘密重要到,林照月非但不会杀她,还会替她扫平一切障碍。 “林公子再想什么?” 林照月垂眸看着自己置于膝上的手指,沁凉的声音不紧不慢道来:“在想,夫人将司徒铮视如己出,满腹真心,却独独远着自己的一双儿女,视若无睹,任其自生自灭。” 白薇眉宇一丝凛然不快,少见的冷淡:“林公子不是女人,不清楚在我们女人眼里,为了复仇被迫委身仇人,生下的那不叫儿女,叫孽畜。” 林照月清贵温润的面容,露出极浅的笑容,平静地说:“是吗?夫人为了那个目的,什么都可以利用,包括自己的感情,却独独远着一双儿女。这何尝不是最好的保护。” 白薇静静地看了他一眼,神情慢慢消弭仅有的锋芒,也笑了下,同样平静地说:“未尝想,林公子眼里,我竟是这么好的人。不过你错了,别忘了,燕家的少族长,还是我亲手断绝的。我不见他们,不过是他们暂且于我无用。不过,很快就有用了。” 林照月轻轻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白薇要笑不笑,扬眉定定看着他,紧接着淡淡道:“不及林公子对容辰少爷的爱护,你若肯用他,我们都不用费这许多事。他本就是天下公认的鬼剑主人。” 林照月面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沁凉的声音颇为冷静地说:“在下来见夫人前,曾去过长安,有缘见过少宫主一面。” 白薇的脸上没有任何波动,眸光却颤了颤,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那沁凉的声音不紧不慢,淡淡道来:“夫人最近或许伴君太忙,对画魅疏于管理,画魅之人居然能以下犯上,迫害少宫主。” “阿菀,她怎么样?”即便极力平静,微微不稳的声音还是暴露了她的动摇。 林照月若无其事地说:“不太好,夫人见过被剥皮的狸猫吗?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了。” 白薇的手指按在桌子上,喉间微动,眼泪却扑簌簌从没有表情的脸上滚落。 她意识到失态,很快擦掉,想要说什么,林照月递上一块素帕。 那沁凉的声音略有温和:“夫人不用太担心,在下好说与夫人乃是盟友,遇见了自当照拂一二。我给她指了条活路,顾相知会救她。” “多谢。”白薇轻轻地说。 “应该的,夫人当初也写信告诫家父,燕家拿我姐姐以命换命之事,投桃报李罢了。”林照月起身,随手抚平衣袖皱褶,平静地说,“至于苏影这条噬主的毒蛇,我就替夫人拔了。眼下正好缺一记饵料,还怕他毒性不够。” “一切听凭林公子定夺。” 白薇静静地目送林照月离开,那方素帕,她紧紧地攥着又缓缓松开丢在桌上。 片刻后,画魅的人匆匆走进来:“魅主,林照月来过,可是又说了什么让魅主为难的事?” 白薇怔然摇头,很快回神:“快派长安分舵的人留意顾相知的消息,尽快接少宫主回来。” “少宫主在长安,和琴医在一起,莫不是受了伤?是,我亲自去一趟。这是林照月说的?难道是他对少宫主下狠手……” “不是他。”白薇深深地望着远处,“但我不清楚,他究竟是事后偶遇阿菀,还是等着事态发生,再出来救人。林照月此人,你可见他脸上出现过一丝厉色?” 来人沉声道:“据玉门关听风阁之人回报,林照月在大漠麒麟刀现,瞬间杀光哥舒家布置的数百埋伏马贼,面上仍然温雅羸弱。这种狠性都从不放在外面的人,心思深沉,防不胜防。魅主与虎谋皮,切莫大意。” 白薇深深呼吸,微抬下巴,眸光略空,闭眼又睁开,低低地说:“我知道,但也只有他能帮我达成夙愿。” “魅主?” 白薇回神:“没什么,替我约见茯神小姐,看她什么时候方便见一面。” 第152章 152只反派 洛水之畔。 星辰隐隐约约坠在天边, 月牙也淡淡浮现东天之际。 西边的天际火烧云还燃烧着残留的余烬, 仿佛一场仓皇上演的叛乱。 恬淡和风吹拂在少年苍白孤寂的脸上, 司徒铮望着逐渐黯淡的彤云一动不动, 就像一尊木雕。 容辰久等二哥不归, 无聊地转来转起, 看到这个一动不动的怪人,好奇地歪着头眨眨眼。 “你在干什么呀?这里有什么好看的吗?” 对方不答也不动,他也不在意,兴致勃勃地跳过来,跟对方站在一起,也望着那彤云。 “不好玩。” 容辰一动不动模仿了一阵就无聊了, 歪着头伸到前面看对方的脸, 结果人家连眼珠子也没有转一下。 他伸开手直直后仰往地上躺去,还大叫一声:“啊!” 仿佛突然被人一剑刺伤, 立刻装死不动。 但那木雕少年还是不动, 眼睛下垂看一眼都没有。 容辰睁开眼,躺在草地上, 澄澈的眼里满是失望:“我死了啊, 你怎么不看一眼?” 对方还是不理他,容辰只好灰溜溜地爬起来,拍拍土。 突然好想相知姐姐呀,二哥这个大骗子, 说是带他来抓鬼, 结果只是左跑由跑看风景, 还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不准他乱跑。 “你也在等人吗?” 容辰蹲在地上拽拽对方衣角,这次司徒铮垂眸看了他一眼。 容辰绽放一个大大的甜甜无邪的笑容,然而只得到相当冷淡的回应,对方很快就移开眼睛,拿剑的手挥开他的手。 “原来你是人啊,能动啊,哎,”容辰忽然发现了什么,神情微微疑惑,“你手里的剑怎么这么像我们家的玩具?给我看看。” 他手指随意一拨一拿,司徒铮握在手里的剑却忽然像润了油,游鱼一样从他手中滑出去。 司徒铮原本忧郁无神的面容瞬间活转,眉眼锐利寒凉,手指微转剑尾打个旋向容辰攻去。 容辰虽然意外他的攻击,手下却很自然就闪避过去,左手抓住剑尾一拽,与他相持。一面对他挑眉一笑,眉眼线条自然一丝凌厉。 “要打架吗?好啊好啊,正好等得好无聊。” 于是右手便立刻向司徒铮攻去,两个人分别一手拽着剑的头尾两端,另一只手互相拆招对决,瞬间就交手十招。 容辰笑容一收,意外又好奇地挑眉看他一眼,抿唇立刻变招攻去。 你居然知道我的武功,再来比过试试。 司徒铮面色冷峻,毫不退让,难得也激起一点好胜,他变招自己也变,立刻手脚并用,立刻战作一团。 试试就试试,你的武功根本就是我师父的。你的剑也是我们家的! 两个少年年岁相当,这般看去就好像洛水之畔嬉戏玩闹的两个猛兽幼崽。 林照月来的时候,没看到人就看到草地上打作一团的两个人,一身的草屑尘埃。 他略略蹙眉,冷静地站在那里看着。 容辰已然占了上风,将司徒铮压制在下,两个人中间横着剑身,互相僵持。 忽然,容辰感觉到什么,抬眸看向斜前方,立刻满脸欢喜开心:“二哥你回来了,我赢了。” 他正要跳过去,跑向林照月,一时走神却叫司徒铮逮到机会一脚踢向他,容辰急忙回挡,脚下惯性下向后滑到林照月那边,一边还对司徒铮得意洋洋做鬼脸。 林照月却没有看他,越过他身边向司徒铮走去,对他伸出手。 司徒铮脸上那稍微的生气,看到林照月时候,微微一敛,又再次恢复沉默寡言。 “我手上脏,不敢劳烦林庄主。” 他自己一个翻身站起来。 容辰往后滑本是靠到林照月身边就停的,没料到林照月会走开,结果也后仰坐到地上。 “二哥你怎么不接着我点,这个人是谁呀?你拉他不拉我,他手里还有我们家的剑。” 他拍拍屁股站起来,憋着嘴心里委屈。 但基本走到林照月身边的时候就已经忘记了,又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笑起来。 林照月沁凉的声音冷静,从容说道:“他是司徒铮,来过咱们山庄两回,当时你不在错过了。” 容辰点头又点头:“可是,他来我们山庄干什么呀?是不是找我打架的我没在,然后他就偷了我们家的剑?” 司徒铮眸光锐利看着他,立刻反驳回去:“我是去找我师父的,你手里的鬼剑是我师父的,我师父的剑是我父亲的,这是我们家的剑不是你的。你才是小贼!” 容辰瞬间表情傻乎乎的,有听没有懂,他掏掏耳朵,歪着头眨眼:“你师父?谁啊。我的剑是我打架赢来的,难道他输了还不想认账,你是来替你师父耍赖皮的吗?” 司徒铮想说什么,又抿了抿嘴不吭声了。 林照月摸摸容辰的头,淡淡道:“阿辰,司徒前辈算算,也做过你的老师,你入门晚,按道理要叫司徒少侠一声师兄。要有礼貌。” 容辰立刻敛了毛,乖乖道:“司徒师兄。” 司徒铮别过眼,微微的别扭倔强,不甘不愿嗯了声。 想起去年春天,他在旷野发现死在容辰剑下的劫匪尸体,伤口是师父的鬼剑造成的,连剑招也像师父的手笔。 他瞒着沐君侯和茯神姐姐,独自去奇林山庄打探消息,未尝不是做好了寻仇的准备。 但是,入庄不久却发现了一个熟悉的神秘身影。 他急忙跟上去,惊喜发现那居然就是失踪已久的师父他老人家。 说老人家其实不对,司徒信与司徒黎一同长大,年岁其实距今也不过四十多岁,只不过当初为了避开叛徒的追寻,一直易容成一个五六十岁的老者。 司徒信当时见到司徒铮也是又惊又喜,告诉他此处并不安全,自己在做一件极其危险的事。 “我可以帮师父的忙,师父别赶我回山上。”当时他是这么祈求的。 “师父也不放心你在那里,那里已经不安全了,师父回去找过你,还以为你落到了他们手里。这次来山庄就是为了请人代为帮忙找你。没事就好。” 司徒信与他短暂叙旧,最后给了他一个任务,让他潜伏到江南书堂里去。一方面是隐藏身份,保护自己的安全,另一方面是趁机查找关于鬼剑的秘密。 “要小心任何人,谁都不要联络。沐君侯也不行,他的名气太大,保不齐身边的朋友就隐藏着那群人。” 司徒铮自然是答应了,面对师父的安危,其余一切都可以退让。 师父很欣慰,给了他一朵形如彼岸花的香。 “这是安息香,无色无味,身上随时带着这个香,就没有人能查找到你的踪迹,尤其是那群懂玄门异术的人。” 司徒铮点头,小时候他也见过这种香,师父就是带着这个,成功甩开那些人的追查。 “可是师父,你总是说那群人,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知道的越多越对你没有好处,走吧,听话。” 彼时,在落花谷的顾相知通过暮春传书与司徒铮。 司徒铮挣扎犹豫了一下,将信转发给烈焰庄的沐君侯和茯神,给茯神留了句话。 他带着这香,立刻前往江南,在书堂一处学院里,做一个沉默寡言毫无存在感的小厮,一面不断探查鬼剑消息。 直到不久后,他忽然被人袭击抓住,关押到一处不见天日的地方…… 是的,当司徒信死在他怀里的时候,司徒铮终于想起了一切。 他对白薇的话也终于产生了疑虑。 所以,他安葬好师父后,第一时间先去找了林照月。 林照月对他的到来没有任何意外。 “司徒信前辈遇难了吗?”林照月垂首,沁凉的声音微低,“节哀。” “师父让我来找你,他说找到你,你会告诉我怎么做。” 林照月清贵温润的面容上,一派光风霁月,眸光澄明,如同明月照彻漫漫长夜。 他冷静平和地说:“我知道,司徒前辈十五年前与家父有约,当初前辈来的时候,家父闭关,正是在下接待的司徒前辈。但他或许想让你找的,不是在下,而是家父。只是家父已然过世,在下不知道能告诉你做什么。” 司徒铮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茫然若失,坚持道:“我师父死了,我要为他报仇,仇人的身份我却不知道。但他们想要鬼剑,师父说真正的鬼剑只有一把……” 林照月看着他,平静道:“不错,你师父的鬼剑一直都在麒麟山庄。自从三年前,舍弟容辰以鬼剑之名成名天下,那把剑就一直都在我们家里了。而且,是你师父亲自送来的。” 司徒铮眼眸缓缓睁大,微微一颤。 林照月淡淡笑了,冷静温和地说:“你是不是在想,我是不是想昧下这剑不给你,故意这么说的?” 司徒铮刚要开口,林照月却接着道:“其实你这么想也没错。因为原本这剑不该给你的,但是,这把剑太过不祥,我不想我弟弟和它绑在一起,你若要,我给你就是了。” “把话说清楚,这剑原本就是我师父的,我来拿回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不是你给!” 林照月眸光澄澈看着他,整个人如同一尊无暇璧玉雕铸,完美而清贵,让人自惭形秽。 尖锐的少年在这样的目光下,身上的锐气凌厉一寸寸软化消弭。 那人温和地说:“你误会了。” 只这一句,他并没有解释一句,司徒铮到底误会了什么。 随即,林照月拿出一把鬼剑,随意递给司徒铮。 司徒铮看了他一眼,接过剑,拔剑查看,果然一阵寒凉煞气袭来,如阴气侵染。 但对面的人,沁凉的声音说道:“这把是假的鬼剑。” “什么,你说它是假的?” 司徒铮被他一系列的操作弄糊涂了,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要还剑还是不还? 如果还,为什么给他一柄假的?如果不还,又为什么故意戳穿? 林照月冷静的神情却感染了他,让他也冷静下来,听完对方后面的话。 “你师父既然说了,让你来找我,由我告诉你怎么办。虽然与我无关,但死者为尊,我愿意按他的意思做。只是我这个人平生不愿被人操控,同样也不喜欢操控别人,我不能告诉你该怎么做,只能你自己选择做什么。我只会告诉你,如何能实现你所想之事。” 司徒铮咬紧牙关,低低冷冷地说:“我要报仇!” 林照月淡然颌首,冷静地说:“好,拿着这把伪剑,去见一个人。她会告诉你一些事,你若要报仇,就可以按她说的去做。但我要告诫你的是,无论你有多信任她,最好都不要让她知道,你已经恢复记忆了。” 除了师父,这是第二个暗示他白薇有问题的人。 “江湖险恶,人心诡谲,我并无身份立场教导你什么,一切也只有你自己参悟。只有一点你须得记清楚了——” 那沁凉的声音,一字一句:“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不要表现出认识我的样子,包括你那位薇姨。做得到吗?” “做得到。” 林照月颌首,平静地看着他:“这是你的第一个选择。第二个选择,等你见过那个人之后,再来见我。” “为什么庄主不直接把一切都告诉我?” 林照月神情清贵温润,轻轻地说:“因为,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对你撒谎。你要报仇的那些人,是我本就想对付的人。你的武功又很高,简直就像自动送到面前的利刃。” 司徒铮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波诡云谲皆在翻云覆雨间,然而却光风霁月,一切城府复杂欲望危险都摆在明面,不怕被人知晓看见。不知该说自负还是磊落。 林照月极淡一笑,几不可闻,眉宇隐隐一丝久病不足之态:“你误会了,我并非是不忍利用你。你参与这件事本身,不管是不是你自己主动,于我而言都已经是利用了。你跟我彼此,都是在利用对方来达成自己所愿。” “不过,我说忍不住会对你撒谎,指的是另一些事。一些我还没有拿定主意的事。” 他微微叹息:“去吧。你师父的鬼剑,等到合适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出现在你面前。其实,你的出现本身并不在我的计划内,没有你我也能达成所愿,但有了你,我就忍不住想把局做得更完美一些。” 明明是盛夏,司徒铮站在这个人面前,却总像置身沁凉的夜风之中。 猜不透看不明,明明知道危险,却又觉得安心,情不自禁想要信任他。 司徒铮从回忆中醒悟,看向神情温润冷静的林照月。 “林庄主,你说我见了薇姨之后,就会给我第二个选择,请问第二个选择是什么?” 林照月从容冷静地看着他,那双澄澈的眼眸一瞬不瞬,轻轻地说:“阿辰,去替我守着,不要让任何人有机会听到我们的对话。” “哦。”容辰看看司徒铮,突然对他吐了吐舌头,转身立刻运起轻功消失在林木里。 林照月支开容辰,眉眼略显倦怠,淡淡地说:“她对你说的那些话,基本都是真的,只一点她说错了。” 司徒铮心下惊讶,他怎么会知道薇姨和自己说了什么,难不成他当时也在? “哪里错了?” 就听那沁凉的声音,冷不丁道来:“你不是司徒黎的儿子。你也不是天道流的少主。” 第153章 153只反派 司徒铮早已不是初出茅庐心无城府的少年, 听到这句话, 却忽然整个人都懵了。 他完全丧失了思考理解的能力, 下意识重复对方的话:“不是司徒黎的儿子, 不是天道流的少主……那, 我是谁?” 明明是仲夏,他却置身冰雪之中, 感觉从肺腑寒到肌体每一寸。 这个世界怎么能这样?太过分了。 不久前, 他刚失去师父, 失去这个世界的至亲唯一。 师父死的时候, 他甚至不记得他们过去相依为命的一切。 “我只是想报仇, 是你让我去找她。” “我以为我有父母了,薇姨却说他们已经死了。我以为, 我还能为双亲报仇, 你却说他们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们从小因为一把剑被追杀, 我师父因为一把剑死去,结果除了仇恨,这个世界却没有什么跟我有关系。我存在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关系。” 司徒铮的声音很轻,少年没有大吵大闹, 没有愤怒悲伤,只有迷茫后的平静。 林照月静静地看着他,看着本是细薄凌厉的快刃, 却平白染上旷野凝重霜露, 有些潮湿落拓的忧郁。 那些愤怒并非不存在, 只是刚一生起就没有力气了,光是站稳在这里就耗尽他仅有的力气。 林照月却没有安慰他,他只是用格外冷静理智的声音,回答事实:“你是司徒信的弟子,是他自小收养的孤儿。这世上无父无母的孤儿很多,有父有母的孤儿也不少。” 司徒铮慢慢抬头,眸中忽然一点光亮:“林庄主曾说会忍不住对我撒谎……” 林照月摇头,声音和表情都很冷静,淡淡道:“这句不是。如果你一定要做司徒黎的儿子,也可以。这就是第二个选择……” 司徒铮打断他,少年低哑隐忍的声音说:“我不相信你。我谁都不敢信了。你有什么证据?凭什么你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如果我不是,那谁才是那个孩子?天道流的人为什么要追杀我?” 林照月没有回答他,只是目光缓缓地,看向一处地方。 司徒铮顺着他目光所在望去,看到洛滨水岸林木里,树梢上少年远远的身影。看到他们朝他看来,那无忧无虑的少年欢快地摇着手,像个心智不成熟的孩子。 他的眼睛一点点睁大…… 耳边沁凉的声音说:“你难道从未想过,鬼剑为什么会在阿辰手中?你师父为什么会出现在麒麟山庄?他去世的时候,又为什么让你来麒麟山庄找我?” 司徒铮脑子里一个始终模糊的疑虑,终于浮现水面:“为什么我问师父,阿黎是不是我的双亲,师父从始至终都没有明确回答我?” 师父最后一句话——去找林照月!去找林…… 他明明早已经知道要去找林照月了,为什么师父气绝之时却还要重复两遍? 是不是,第二个林,其实不是林照月,而是林容辰? 不,应该说,司徒容辰。 司徒铮的眼泪一点一滴溢出眼眶,又更快地干涸不见:“我要知道,要知道全部经过,求你告诉我。我想知道。” “好。” 十五年前,林照月也才五岁,不久后他没有了娘,父亲从山庄外带回来一个孩子,说他叫容辰,是收养的孩子。因为乖巧,找来陪总是生病卧床的林照月的。 麒麟山庄一直都有收养被遗弃孤儿的行为,许多资质好的孩子,还会被选拔进入麒麟刀阵。 但是容辰却用剑,他天资的确过人,林书意更是找来很多人训练教导他。 如果不是林书意对容辰的要求太过苛刻,简直不把他当人,只要有一点没有达到他的预期,甚至就会把那么小的孩子关进黑暗里,不准人跟他说话,不准他吃东西。林照月很长时间甚至以为,容辰是林书意外面养的私生子。 但后来他知道了,并不是这样的。 原来,十五年前,林照月失去母亲的时候,每天笑容无忧陪着他的阿辰也是刚刚没了父母。 三千雪岭天道流内部发生分裂,道主司徒黎身死,背叛者身份成迷。 道主亲信司徒信带着最重要的鬼剑,带着三岁的容辰隐匿消失,故意装扮成半百老人,躲过天道流的追捕。 司徒信为了避开天道流叛徒暗地里追杀,把孩子藏在了一个地方,自己孤身引开追兵,可是等他回来的时候,孩子却消失不见了。 后来,司徒信一边不断寻找孩子,一边甩开天道流叛徒的追查,途中收养了司徒铮。 司徒信不知道的是,当年他被天道流围攻的时候,正是在奇林山庄的地界,林书意无意看到了一切。不但清楚他的身份来历,也猜到了孩子是谁。 当他藏好孩子后,林书意就出现抱走了小容辰。 为了隐藏容辰的身份来历,林书意对外谎称这孩子三年前就被他收养了,放在山庄开设的慈幼堂里。只是为了给自己生病的孩子选个玩伴,才挑中他收为义子。 不久后,林书意就与司徒信联系上,花言巧语,表示为保护容辰,最好将他留在奇林山庄内。由司徒信定期下山,悄悄来山庄为容辰教授武功。 林书意为容辰请的师父很多,偶尔才露一面的司徒信,在容辰看来也只是其中一个陪练而已。和那些人没有任何区别。 在他眼里,又畏又敬的义父才是自己最重要,最该听从的人。 后来,还加上一个二哥林照月。但连林照月也排在林书意后面。 林书意从收养容辰,到严酷训练教导他,到掌控驯服他,都是因为容辰是天道流道主司徒黎的孩子,他的资质必然尚佳。 对林书意而言,只要控制了天道流的少主,未来他就有机会掌控天道流。有了天道流,就一定能对付落花谷。 另一面,天道流失去道主信物鬼剑,高层七长老便找落花谷,制造了一把假的伪装。 但叛乱后的“道主”从不出手,天道流底下蠢蠢欲动。 暗地里的谋逆者为了转移盟内众人视线,更为了引出真的鬼剑,又找到落花谷打造了第二把假鬼剑。 叛徒利用历任道主以鬼剑闻名天下,却从来不曾有人知晓真实身份的特别,安排人假装成鬼剑,四处挑战招惹各大派和势力。败坏鬼剑名声,最好能引司徒信出来。 果然,这一计生效了。 司徒信听到有人这么败坏司徒黎的名声,当即决定出山。 他立刻就来到奇林山庄找到林书意,与林书意商量之后设下阳谋,让十四岁的容辰一剑杀了天道流叛徒伪装的鬼剑。 这样,容辰以鬼剑之名成名天下,而司徒信正好可以名正言顺把真的鬼剑,容辰父亲司徒黎的佩剑,执掌天道流的信物,交给真正的少主容辰。 其中,叛徒定下的假鬼剑,并非整个天道流都知情。 因此容辰杀鬼剑,以鬼剑之名成名天下,更有琅嬛阁钦定的事,自然叫整个天道流惊异寻来。 在天道流的眼里,四处惹事的假鬼剑是当年的司徒信。 因为当初盟内局势混乱,天道流高层内部一直都认为,司徒信就是杀死道主司徒黎,盗剑带走孩子的叛徒。 天道流的人找上容辰,意图通过比武悄悄拿回他们以为的,司徒信的真鬼剑。 这才有后来赫赫有名的,三千雪岭十大神秘高手,群战十四岁天才少年之传奇。 然而,交手之后他们才发现,容辰手中鬼剑是假的。 混在其中的叛徒早知其中缘由,必然着急引导天道流的人偃旗息鼓,生怕查得太多,会查到自己安排假鬼剑之事上来。 况且,不论是天道流,还是道主信物鬼剑,都是不可声张之事。 容辰的武功经过林书意多年苦心训练自成一体,他本也就是真的天才。司徒信教导不多,最多算陪练罢了。故而只要他特意留心,就可以不在天道流的人面前暴露出,他的剑招与司徒信,与司徒黎同宗同源。 天道流的人走后,真的鬼剑便可以堂而皇之拿出来,给容辰使用。 容辰也顺理成章成为下一任鬼剑,只等半年后,三千雪岭重选道主。 天道流的人不在意鬼剑之名暂且在一个孩子头上,等他们找到真的鬼剑,一切都不是问题。 隐藏其中的叛徒也乐得削弱鬼剑的声誉,削弱鬼剑对天道流的意义,所以就此息事宁人。两方同时默认了容辰的鬼剑之名。 这时候,司徒信趁机易容顶替天道流其中一人,重新潜伏回到无名天境。 他一面是为了暗中调查当年真相,一面为三年后,少主重回天道流复仇做准备。 然而,三年前司徒信下山之前,嘱咐司徒铮三年后才能出入江湖。司徒铮久不得师父消息,忍不住提前半年就下山了。 而这时间正是天道流易主,争夺最激烈的时候。 司徒铮偶尔看到荒野上,死在容辰鬼剑下的劫匪,恰好那剑招也用了司徒信的,立刻就叫他决定找上奇林山庄。 当时林书意已经死了,闭关中的乃是活尸。 奇林山庄一切都由少庄主林照月掌管。 恰巧,司徒信来了中原,去找林书意无果,与林照月接上线。 以林照月的才智聪慧,三言两语就取信于司徒信,顺利套取出全部经过。 林照月至此才知道,林书意为了对付落花谷,竟然布了这样一个天大的局,把手伸向三盟中最强大神秘的天道流。 他按下不表,只云淡风轻表示,容辰是他三弟,此事父亲不便的时候,他必是会子承父业的。 司徒信放了心,正要想法子去找徒弟,就遇到潜伏奇林山庄查找师父踪迹的司徒铮。 两个人接上头。 司徒信得知司徒铮竟对顾相知说过,自己的师父是上一任鬼剑。 尤其顾相知是方士,还有一个同是方士的哥哥顾莫问。 彼时顾莫问正因为当众神不知鬼不觉杀了朝廷大员缪霆,一举成名天下。他的行事在很多正道眼里邪大于正,不是什么好人。 司徒信大感不安,立刻要求司徒铮隐藏踪迹,隐藏进书堂里。 为了防止天道流的人追踪到,用了一种天道流的人隐藏身份用的安息香。 这种香,乃是玄门手段所制,专门克制玄门方士的追踪寻迹。 所以,后来顾相知的迴梦也查不出来司徒铮的踪迹。 “事情,大致就是这样了。” 林照月对司徒铮,自然略去了林书意的意图,只讲述了司徒信与容辰与奇林山庄表面的渊源。 他心下却不得不感叹,林书意对白薇的心意,当是负尽天下人,做尽罪孽,唯独对其一人深情。 为了对付落花谷,不惜把天道流的少主握在手心,教成一只听话忠诚,心智如同幼童的忠犬,把整个天道流的人玩弄于鼓掌。 这都还不够,麒麟大典林照月一石三鸟差点端了神机门,不久后闽王找上了门。 林照月这才知道,他的好父亲何等的有本事,竟参与到夺嫡谋逆之事。 林书意早就暗中与闽王勾结,进言只要拿下落花谷,就可以为闽王锻冶武器。 怪不得当初林书意杀他的时候,悲愤大喊,只差一点了,林照月毁了他的一切。 可惜蜀地不是闽王势力,可惜真正的闽王并无太大魄力。 而后来,钟磬成了闽王,却找上门来了。 种种把柄握在闽王手中,林书意就算死了,奇林山庄也还在那条船上。 这才有林照月告密皇帝,卧底闽王麾下,金銮殿上一举倒戈的后来之事。 司徒铮不知道林照月心中作何复杂深思。 他只是终于明白了一切,明白了师父与他为什么东躲西藏,为什么被追杀,又是谁在追杀他们。 也明白了,林照月问他的话。 明白上次他去见他,林照月为什么会说,这剑原本不该给他。 因为,这剑原来真的不属于他,本就是容辰的。 林照月沁凉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冷静地问:“知道了所有一切缘由,现在你还想报仇吗?” 少年眼神灰暗,神情苍白脆弱,却孤傲倔强,稳稳地站着,不动分毫。 “这就是林庄主所谓的,第二个选择吗?” 林照月说:“不是。因为我觉得你还是会报仇。” “那你还问我做什么?” 林照月生得极为温润清雅的面容,都言璧玉无暇,玉却是极为冷硬的。 他微微眨眼,理智得就像从未有过丝毫感情:“因为我的心有些动摇不稳,即便决定不骗你,第二个问题,我还是没有答案。” 司徒铮抬眸,面无表情问:“林庄主第二个问题,索性直说吧。或者,直接告诉我,你希望我做的,反正在你们这样的大人物眼里,我想什么,会做什么,都是你们早就看穿了的。” 夕照暮色一点一点被吞没,夜色汹涌如海水,一点一点暗涌而来。 林照月极淡地笑了,澄澈的眼眸却没有丝毫温度,晶莹剔透如冰雪琉璃,淡淡地说:“你在想什么,我不在乎也不会花心思去猜。第二个选择是,你可以选择做无父无母的司徒铮,或者做天道流少主司徒铮。” 司徒铮茫然了,随即一双眼睛锐利射来:“什么意思?你把我当什么?” “总不是我弟弟的替身。放心,你若选了后者,从今往后你就是真正的天道流少主,世界上知道真相的,只有我,还有你。” 司徒铮的眼神一分一毫都没有软化动摇:“为什么?他是你弟弟。” 林照月神情冷淡:“正是因为他是我弟弟。我知道他是怎么长大的,也知道他是什么人。你刚刚见过他了,天道流少主这个位置,他若坐上去,很快就会和他的父亲一样,死在别人手里。” “不是还有你吗?你不帮他?” 林照月笑了:“我?我帮不了一辈子。何况,我不愿意他和我变成彼此利用的关系。” 然而,没有权利就不是彼此利用了吗? 他微微怔然,人和人的关系,最牢靠最恒久的,难道不就是互相需要,彼此利用? 如果那个人需要他,愿意利用他,那大概他会很高兴的。 司徒铮神情复杂:“你说过,你不愿被人操纵,也不愿操纵别人。可是你现在却在擅自决定他的人生。” 林照月冷静从容地看着他:“原则这种东西,本就是用来破例的。其实你说得很对,所以直到现在我都拿不准,需要你来替我选。你选哪个?” 司徒铮冷冷道:“换成别人做这个少主,恐怕也是你手中的傀儡罢了。” 林照月摇头,眼底微微放空,居然隐隐的傲慢:“到那时候,我就不需要这些了。我会有比天道流,比所有你能想到的一切,都重要的宝物。” 他说:“现在告诉我,你选什么?” …… 等林照月带着容辰离开的时候,司徒铮与容辰擦肩而过。 少年冷峻木然的面容,一丝微微的复杂,深深地看着那神情无邪童稚的少年。 “我叫司徒铮。” 容辰有点惊讶,乖乖地说:“我叫阿辰。你想跟我做朋友吗?” 司徒铮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有些冷又有些暖,像是孤傲的锐利,又像是孤独的柔软。 “我很羡慕你,有点嫉妒的讨厌,但只有一点。其实,其实很高兴,这个世界存在你。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 容辰呆呆地看着他:“是因为你没有师父了吗?我二哥不可以分给你,但我们可以做朋友。朋友就是,你要是打架打不过,我可以帮你。” 司徒铮伸手,拳头轻轻抵在他的肩上,笑了下擦肩而过:“好。” 他头也不回走了。 容辰一边向林照月走去,一边不断回头看他。 “好烦恼啊二哥。” “怎么了?” “我已经把最好的朋友位置给顾莫问了,下次见他我可不可以问问他,能不能再加一个人上去。他会不会生气?” 极道魔尊怎么会在乎一个小孩子的友谊?但他不能对阿辰这么说。 林照月认真地说:“应该不会。如果你让相知帮你说。” 容辰立刻开心起来:“是啊,有相知姐姐在,顾莫问应该就不会耍小孩子脾气。像阿辰有二哥在,就不会任性乱发脾气。” 林照月没有说话,若有所思,眉宇微微一丝凝重。 “二哥在想什么?” 林照月在想,顾莫问为什么现在也没有找他。上回玉门关,他绑架了顾相知,顾莫问肯定已经知道了。以他的性格,不可能不找他算账。 整个江湖上都没有他的消息,极道魔尊就像是忽然消失了一样,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暂且顾不上他? 容辰没等到他回复,心里却明白了:“我知道,你在想相知姐姐。” 傍晚的洛水两岸,夏风清凉,带来阵阵荷香,吹人心绪翩翩。 远处有人吟诵着《洛神赋》:“……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似有若无地听着,无意勾勒的却是一双清冷无尘的明眸。 林照月轻轻点头,神色平静安然。 容辰苦恼极了,他好久没见相知姐姐,想要帮二哥也不知道怎么帮。 忽然,容辰脸上一瞬恍然:“我知道啦!” 他眨巴着眼睛认真地说:“二哥二哥,我想到一个好办法,你去喜欢顾莫问吧!” 林照月:“……!” 太过震惊,以至于没有表情,说不出话。 容辰却颇为自信:“顾莫问和相知姐姐生得一模一样,他喜欢的人相知姐姐一定喜欢。而且,如果你喜欢他,他一定会喜欢你的。” 顾莫问不是说了,林照月很好,若是喜欢除了顾相知外的任何人,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那不就是说,要是二哥喜欢他,他也一定会喜欢二哥的! 这样不就完美解决一切了?阿辰真是聪明。 林照月好半天缓过来,沁凉的声音微冷:“……别胡闹,回去睡你的觉。” 顾莫问喜欢他?呵。 第154章 154只反派 顾矜霄和钟磬跟随柳树童子的指引, 走入这座唐风庭院。 穿过漫长雅致的廊道, 在三楼的露台上,见到了正在欣赏长安夕照的鹤酒卿和顾莫问。 顾矜霄站住脚步,眉宇沉静不动, 一眨不眨地看着。 漫天轻盈的柳絮, 如飞花落雪, 无声无息。 庭院池塘旁生着一株庞大的蓝楹花树,依稀与白帝城最高处,玉龙衔月宫后隐匿的庭院那株蓝楹花相似。 隔着飘絮风雪, 穿着雪色鹤氅的人揽着淡青衣衫的人, 静静依偎靠着,仿佛风雪白头。 夕照余晖被水面折射,金色璀璨的碎波投影露台木的地板上, 留下琥珀色的浮光。 鹤酒卿清冽温柔的声音,从来都很好听, 缓缓道来,有着同浮光一样的薄暖:“你什么时候醒?太白云海明年再去看吧。方才做了一个梦, 梦见你在江南千岛湖。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今夏,我们先去江南吧。” 钟磬站在顾相知身边, 远远瞥了眼那相依的两个身影, 随意移开去环顾周遭景色。 他声音清冷淡漠, 漫不经心说道:“素以为鹤仙人仙风道骨高高在上, 不染红尘七情六欲, 没想到说起情话来也挺那么回事啊。” 他摇摇头,凉薄散漫,懒洋洋地说:“傻不傻的,千岛湖……这醒来梦里分不清的,可能真的病的不清。” 顾矜霄侧首看他,眉宇清冷沉静,没有什么温度。 钟磬缓缓眨眼,潋滟眼波半点心虚也无,脉脉多情,无辜澄澈极了,便似邪气侵人:“他身旁那人就是极道魔尊顾莫问?我记得你哥哥跟你不一样,好像跟我是一国的,不是什么好人啊。” 顾相知只静静看着他,眸光清冷空灵,似冰冷却无明显恼怒,似无视却专注并无矜傲。说不上是什么意思,只是被这么看着,就让他更神魂颠倒几分。 神魂颠倒的魔魅,按捺下想对心上人做点什么调戏欺负一下的兴奋冲动,缓慢眨眼,无辜道:“鹤酒卿说他道心不稳,一点也不意外。他若当真心如琉璃不染纤尘,怎么放着你不喜欢,偏偏喜欢你哥哥?” 顾相知眉眼波澜不起,无动于衷,无喜无悲,从他脸上移开,就要走。 钟磬没忍住,下意识拉住那只莹润纤薄的手。 明明觊觎已久,真握住了自己反倒先一怔,心头猛地狂跳不止。 顾矜霄回头,先看他紧抓不放的手,再抬眼看他。 脸颊和耳际染上霞色的魔魅,无措胡乱说:“你别生气,我设了屏障,他听不到我们说他坏话。” 哪来的我们,明明就只有他自己。 顾矜霄声音轻轻淡淡:“放开。” 钟磬痴痴地凝视着那双无情无心的眼睛,清冷声音温柔到温顺,鬼迷心窍说着不过脑的话,却诱哄似得,邪气胜过多情:“我,我不喜欢你看他的眼神,心里嫉妒。你别喜欢他了,喜欢我吧!” 那声音诱惑,如同红尘色相于五蕴执念里织就的华美绮罗,寸寸侵蚀萦软人的意志神智。 “既然来了,怎么站在那里不进来。莫不是因为在下失礼,未能远迎?” 顾相知没有答,说话的是露台上,被魔魅念了一长串坏话的主人。 清冽如酒薄暖清长的声音,让这边僵持的两人同时抬眸看去。 顾矜霄再回头淡淡一眼,钟磬不由顺从松开了手。 脑内烧灼一样的神智慢慢复原,才醒悟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钟磬一手覆在额头,宿醉昏头般摇了摇头,才落后两步跟上去。 “鹤师兄等了很久吗?” “无妨,长安五月夕照很美,就觉时间过得很快了。” 鹤酒卿只是微微侧转身朝向他们,并没有按照礼节起身相迎。 他怀里揽着的那人,似是半分也不愿放开。 眉眼蒙着白纱的鹤酒卿,一手与怀里的人十指相扣,一手揽着对方的肩,两只交叠的手指上,两只一模一样的端月玦抵在一起,如同天上月与水中月相合。 顾矜霄的视线,顺着鹤酒卿的脸,到两人交握的手,最后落到闭目不语如同出神入定的顾莫问身上。 那是他自己,忽然却想起钟磬方才说的话,嫉妒…… 钟磬走到顾相知身边,清冷声音漫不经心道:“不请自来,鹤仙人勿怪。这位是……” 他垂眸不甚在意地朝鹤酒卿肩上靠着的人看去,然后,彻底呆住了。 早知道顾莫问和顾相知生得一模一样。当初玉门关地下秘库,他也曾因为容辰幻化成顾莫问的样子。可是,他自己并没有亲眼看到过那张脸…… 钟磬呆呆地说:“他是……顾莫问?” 鹤酒卿没有说什么,只是伸手接过柳树童子递来的薄衣,轻轻盖在顾莫问身上。 回答他的是顾矜霄:“嗯。” 钟磬的视野像被渐渐晦暗远去的余晖笼罩,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看到青纱帘幕,淡淡的紫,又素素的蓝,帘幕后有一个人。 青纱分开,那人如画眉目,长眉凌厉压低,目若寒潭,沉静微敛,眼尾垂下又上扬的弧度,勾勒一抹郁色阴翳。 神秘深远,危险慑人,不怒自威。 那人伸手,轻慢从他手中取走一株粉色夹竹桃…… 顾相知的声音在旁边,轻轻说道:“你不是已经想起,林幽篁时候的记忆?怎么见到他这么惊讶。” 钟磬恍惚回神,懵然不知所措,顾不得谎言被拆除,他根本想不起来。 “顾莫问……林幽篁……我跟他,琴魔和血魔?” 只是这样?为什么他看到这个人,会觉得这么慌张欢喜? 难道,他喜欢相知就只是喜欢这张脸,是谁都没关系? 所以这么没有节操的,当着相知的面,就对他哥哥…… 虽然他是魔魅,但他有这么没下限吗? 当初是闽王时候,对着苏影那个冒牌货他怎么毫无感觉? 顾矜霄眉宇沉静无波,眸光静静不动:“想不起来也没关系。等找到那把剑,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钟磬退后两步,茫然若失,失魂落魄,仿佛大受打击,怀疑人生。 鹤酒卿为顾莫问盖好薄衣,闻言平静道:“听说鬼剑因为闽王谋反失败,现在被林照月放于洛阳皇宫。” 钟磬魂不守舍,心不在焉接了一句:“洛阳皇宫那把,早就被林照月掉包了。” 顾矜霄解释道:“钟磬曾是闽王,他说鬼剑会出现在三千雪岭天道流。” 鹤酒卿轻声说:“据我所知,现在同时出现过三把鬼剑。” 钟磬勉强回神,看向鹤酒卿,神情郁郁寡欢,极为冷漠:“林照月的弟弟容辰一直随身携带着一把,冷洛有一把,还有一把一直在天道流手中。我说得对吗?” 鹤酒卿微微颌首,清冷从容:“你想找哪一把鬼剑?” 钟磬挑眉,冷冷道:“能破除封印的那一把鬼剑。” “小友和阿天,也想要吗?” 顾莫问沉睡着,回答的只有顾相知:“我和他都想知道,三百年前那个人,是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所以,我会助他解除封印。” 钟磬猛地抬头看向顾相知,又去看鹤酒卿,顾相知和顾莫问认识三百年前的他?一直在找他? 这件事钟磬从不知晓,就是这么不公平,他所有的事鹤酒卿都一清二楚,可是鹤酒卿知道的,他却不清楚。 鹤酒卿没说话,顿了顿忽然说:“风有些凉,太阳落山,天大约快黑了。我先带阿天进去。” 庭院的琉璃灯早就亮起来了,这是这座建筑建造伊始,就已经安置好的符咒。 就算主人不去特意吩咐,光线转变,自然就会点亮。 星子月华一样的光,柔和朦胧。 光下的鹤酒卿微微有些遥远疏离,仿佛当真乘月色落人间的道子仙人。 顾矜霄走过去,自然地接过顾莫问的身体:“我来。” 和顾相知的数据身体不一样,顾矜霄下线后,顾相知只是状如失魂,还能行动如常。 顾莫问却会像睡着一样不动,鹤酒卿总是小心翼翼地抱着他。 但顾相知握着他的手时,顾莫问虽然不醒,却像睡梦中被牵引着,安静地站起来,跟随着这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亦步亦趋。 就像,被对方共享了一半的生命。 钟磬和鹤酒卿站在原地,目送着那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携手并肩,然后慢慢走远,被朦胧月色掩去。 同样的白衣青衫,同样的步伐背影,如青鸾与镜子,不需要除彼此之外的任何人。 钟磬忽然微微一怔,他低低地问:“顾相知和顾莫问,到底是什么关系?是兄妹,还是……” 鹤酒卿从容淡泊,平静地说:“阿天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阿天?”钟磬狐疑,目光凌厉看向他,“你为什么叫顾莫问阿天?” 鹤酒卿笑容淡淡:“情人之间的爱称,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这是鹤仙人少有的,这么锋芒不客气。 钟磬一滞,拂袖隐怒,但却无话可说。 他转而笑了,笑容冷极,眉目具是桀骜不逊:“封印打开的那天,我会复活,你知道自己的下场。鹤仙人,你的阿天是站在我这边的,你打算怎么办呢?与他为敌,还是束手就擒,自己去死?” 鹤酒卿的脸上笑容浅淡,没有任何尘埃波澜。 月色倾注他的脸上,溶溶薄暖,仿佛春风拂开夜里的昙花。 因为心中珍藏着世间至为美好的东西,所以可以从容和缓,不慌不忙。 他微微摇头:“阿天想做的事,我当然不会阻拦。” 钟磬笑容消失了,也失了一切尖锐,只剩蒙着阴翳的淡漠,他深深地望着顾相知消失的地方,清冷声音淡淡:“我跟你不一样。你有所有的记忆,我什么也不记得,我不想消失,我想活着。若是易地而处,我是你,就算那个人站在对立面,也必杀我。” 鹤酒卿的神情蒙着月色柔和,像是感同身受的理解,像是置身局外的旁观:“我知道。只是事情非你所想,我是你的敌人,你却并非我的敌人。那个人不是你,何来复活?” 钟磬这次没有与他争执,只是平静问他:“你记得一切,却不记得三百年前为何被封印。你的阿天说他认得三百年前的那个人,你却根本不记得曾经认识他,是不是?” “是。” 钟磬的脸上没有了任何敌意,目光深远寂寥,那一瞬两个人的神情竟然完美同步:“那你怎么会这么肯定,我不是那个人,你才是?鹤酒卿,你错了,事情也非你所想,你不是我的敌人,我却一定是你的敌人。你跟我之间,才是真的二者只能存其一。” 鹤酒卿的脸上微微的疑惑:“为什么这么说?” 钟磬眉睫半阖,桃花眼潋滟凉薄,笑容如涟漪缓缓漫开,神秘幽隐:“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他问:“鹤仙人一直高高在上,视众生如一场五色琉璃梦。以为我不知道,在你眼里,我只是这场人间梦境的不速之客,是破你道境的恶劫化身,因此从未将我放在眼里。但你可曾想过,自己也不过是这场梦中之人?” 鹤酒卿的神情微微一怔。 钟磬轻轻地说:“你我之争,绝非是贺九梦为鹤酒卿,还是梦为钟磬。贺九与你我,梦醒必有分矣。不管是谁,我只要这场梦永生不灭的做下去,长梦不醒。因为这梦里,已经有我想要的一切了。此梦即此生,所遇皆吾欲。无欲无求的鹤仙人,你的阿天是你仅有的欲望吗?” “不是。” 他是我,所有的欲望。 鹤酒卿平静地说:“这是你的梦,不是我的。你大可以试着去解封印,看看结局到底是什么。” 钟磬也平静地看着他:“好。封印开启之时,一切见分晓。” 鹤酒卿:“拭目以待。” 第155章 155只反派 顾矜霄引着顾莫问的身体, 走出露台, 走向结构复杂的回廊另一头的内室。 顾相知清丽绝伦的面容,缓缓露出一丝笑意。 被他牵着手亦步亦趋,本该是傀儡一样不动无觉的顾莫问, 在主动轻轻地回握他。 算起来,这是相知莫问两个身份第一次正面肢体接触。 他才知道,只是身体接触, 也能影响这具身体。 这种感觉有些微妙。 明确的清楚,这是具傀儡, 这也是他自己,但回应的动作不是他有意所为。 顾矜霄就这么牵着他的身体,走进客房,坐到卧榻上。 随手一挥, 房间的门无声关上, 珠光一样莹润的灯盏点亮。 顾矜霄在看着顾莫问,在他的注视下,那双垂敛闭合仿佛出神入定的眼眸缓缓睁开了, 也在轻轻看着他。 “阿天。”他试着叫出这个名字, 出口有些不适应, 却缓缓笑了, 手指沿着这张脸的眉目线条描画。 “阿天, ”顾相知的声线清凌如泉水, “这是他给你的名字……给我们的名字。” 这一刻的顾莫问, 与顾相知的神情格外神似, 那双笔墨凌厉的眉眼,竟也错觉清冷无尘。 尽管眼尾的郁色未曾淡去,那双眼里的晦暗危险却少了很多,如寒潭映月,空明澄澈。 失魂无魄,让那双眼睛清透专注了许多。这么看着他,眉眼沉静淡漠,隐隐错觉入骨温柔。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顾矜霄喃喃,眼里有一缕漫长的轻浅温柔。看着他自己的本体,淡淡的,毫无情绪,“我又不是那只鹤。” “你是不是也很想他?可你不是一直都在陪着他吗?他为什么看上去好像有些孤独?清瘦了些。” 他轻轻地,低低地,说着似是耳语,似是呢喃的话。 “他在相知面前不一样,有时候更温柔鲜活一些,有时候疏离遥不可及。” “不管我是谁,都喜欢那只鹤……只喜欢那只鹤。” 顾矜霄慢慢倾身低头,额头抵在顾莫问的肩上。倚靠的姿势,却没有任何柔软,更像居高临下的掌控。 他眉宇神情微冷,淡淡地说:“可是他,他就只喜欢你。我有些生气了。” “那只鹤,到底有没有猜到,你跟我的关系?” 失魂无魄的傀儡自然不语,却慢慢抬手,缓缓地揽住收紧,拥抱了他。 顾矜霄垂敛的眼眸微微睁大,随即眉睫轻轻落下,唇角牵起一缕宁静幽微的弧度。 他闭上眼睛,抬手稍微用力回抱。陷入傀儡的怀里。这一次隐隐的温柔安心,就像真的依靠着双生哥哥的顾相知。 “钟磬和那只鹤,到底是什么关系?你知道吗?” 傀儡顾莫问:“……” “他想见你,我要怎么换你出来,才不会显得太刻意……” …… 等鹤酒卿和钟磬对峙谈判结束,赫然发现,顾相知把人带回客房了,而不是一直以来鹤酒卿所在的卧房。 而且,两个人显然在一间。再且,已经熄了灯。 钟磬哑口无言,立刻回头看鹤酒卿。 鹤酒卿长身玉立,默然不语。 “那个,”钟磬后知后觉,“你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鹤酒卿颌首:“客房在左侧,你可以自己挑一间。” 说完,鹤酒卿从容平静地走了。 钟磬长眉压低,眉尾上挑,隐隐的桀骜锐利:“说什么阿天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信你真的清楚答案。” 随即,那双桃花眼波微微流转,似笑非笑。 或者,他只是不愿意让自己知道答案。 …… 长安城郊,一处野寺。 茅草勉强铺成的床榻上,躺着一个缁衣捕快。 秀丽如绸缎的长发散下来,月光下如水一般微凉,衬着那张秀丽英气的脸越发苍白。 胸口的黑色布料被鲜血濡湿又干涸,撕开的衣襟下,被洁白的布巾包扎好,依稀渗出一点血色。 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胸口没有一丝起伏,仿佛连呼吸也没有。 一个身着麻衣粗布的刀客站在门口,望着远处明月荒草,纹丝不动,如同庙里另一处雕塑。 五月仲夏,并不会冷,这里便也没有燃烧篝火。 只是时不时需要补充些水分。 刀客白日不离身的斗笠已经取下,露出的面容冷硬如山岩,面无表情,唯有一双眼睛沉稳平和。 他估摸着时间到了,转身走回庙里,一手解下水囊的水,一手掐住那张秀丽苍白的脸,不算温柔却也细致地喂水。 然而下一刻,水囊却被打偏,与此同时,更快的是一记凌厉的攻击。 刀客只用一只手反击,很快两相对峙,看到秀丽面目上那双莹润倔强的眼睛,近距离冷冷地看着他。 刀客的声音喑哑低沉,毫无感情地说:“我不是你的敌人。白日那个人懂玄门之术,不给你一刀,你脸上的魂就会被他割走。” 缁衣捕快冷静地看着他,攻击的动作卸去,也用沙哑的声音说:“所以我得谢你救命之恩?那个盗脸小人呢?” “不必。死了。” 缁衣捕快垂眸去看胸口的伤。 下一秒,比之前攻击更快,一记凌厉的耳光打在刀客的脸上。 这速度之快,居然让他未曾避开。 刀客打偏的脸回转,面无表情看着她,对上另一张比他还要冷硬无情的脸。 喑哑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医馆的大夫包扎的,不是我。” 缁衣捕快颌首,下一秒毫不犹豫反抽自己一记耳光,冷冷地说:“还你。” 刀客呆了呆,看着那张秀丽面容一侧明显微微红肿,从怀里递去药粉:“过了。” 缁衣捕快摇头,没有接:“我是捕快,不靠脸活,没关系。” 刀客没有说话,良久,想起什么,递过去手中的水囊。 缁衣捕快还是没接,仰头定定地看着他,那张秀丽英气的面容,即便苍白又红肿,也还是好看极了。被她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叫人的心忍不住提起。 “我叫哥舒茵,你叫什么?” “秦刀。” 哥舒茵笑了笑,冷冷的:“真像个假名字,天道流的人?哪一位星斗旗下?” 秦刀看着她,不置可否:“柳树纹,玉门关一案,江南第一盟怎么还有哥舒家的人?” 哥舒茵一眨不眨看着他,冷静道:“鬼剑是你们天道流的东西,有人拿它杀了哥舒文悦老将军。人死了自然什么罪名都能往上加。人活着,再大的风波也有办法不倒。” “你想复仇?” “是。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要加入天道流。” 秦刀收手,往外走:“天道流不随便收人。” “玉门关残杀众多商旅的鬼剑,他是天道流的人。林照月根本没有抓住他。让我找到他,或者我把他和天道流的关系公布给全天下。” 秦刀淡漠:“你随意。” 哥舒茵手指抓紧身下茅草,忍痛站起来,踉跄跟出门去。 秦刀顿了顿,回头:“我不走,至少现在不走。我去找些吃的来。” 哥舒茵松口气,丢过去一枝金钗:“拿去用。我从不欠人钱。” 秦刀随手接住。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天道流的人武功最高,最是侠义也最是神秘,但也最穷。 江南第一盟刚刚相反,有些武功或许不怎么样,但绝对有钱有权。 一个在朝,一个在野。两方彼此看不起。 但秦刀忽然觉得,哥舒茵很有趣。 秦刀走了,很快就带着食物回来。 在他回来之前,这野寺里来了一个人。 一个白衣如雪,衣摆绣着银色麒麟纹的清贵公子。 碧玉无瑕,光风霁月,仿佛漫天霜华,倾洒万顷竹林。 他站在寺庙门口,远远垂眸看着哥舒茵的伤。 “一点小伤死不了。见过盟主。”哥舒茵单膝跪地,嘴唇抿成冷峻线条。 林照月沁凉的声音,冷静理智,没有丝毫情绪:“不必对我毕恭毕敬,我并不在意这些,或许你心里也会舒服一些。只要你做到我交代的任务,你所有的族人就都不会受到案件牵连。” 哥舒茵抬起头,直视他:“盟主有何指示?” “跟紧秦刀,加入天道流,想办法让他带你去三千雪岭无名天境。” “是。” “这里有个消息,或许对你有用。天道流失踪十五年的少主出现了,带着鬼剑出现在天道流的中下层。十五年前的叛徒,依旧活跃着,想尽办法要找到他,要他的命和鬼剑。一共出现了四把鬼剑,有三把在天道流。这三把鬼剑,有一把是真的。” 哥舒茵眉宇闪过疑惑,尽力记住理解。 “你不必弄清楚具体始末,你只需要跟着秦刀,保护其中任何一个他要保护的少主。自然就能到达无名天境了。” “是。多谢盟主。” 林照月平静看着她:“为何谢我?” 哥舒茵眉宇冷静:“哥舒一族的罪行,事实清楚无可抵赖。我既享受二十年的富贵荣华,自当与族人同担罪罚。盟主肯给我机会,赦免族内老弱妇幼,理应谢你。我既接了任务,自当竭尽所能,盟主助我,也当谢你。如今虽无以为报,但也当时时谨记。” 林照月淡淡一笑:“哥舒家的男人自哥舒文悦后,难有成器,哥舒家的女人却一个比一个厉害。可惜了。” 他转身,几息之间消失在霜白月色下。 哥舒茵微微松一口气,这才感觉到不知是伤口疼,还是别的什么,出了一身冷汗。 …… 鹤酒卿回房间后习惯性躺下,直到手臂展开摸到一片空。 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然后坐起来,却也只是坐着而已。 直到明月从窗户左边走到右边。 心不静自然不能冥想。 他起身,换上一套浴衣,去到庭院后方的浴池。 眼前并非一团黑暗,也不是雾茫茫的白,是大片晕染的色块,五色斑斓。 他走得不紧不慢,木屐无声无息落在木板上,落在青石板路,落在鹅卵石上。 然后,他的神情忽然一顿,微微侧首。 唇线略显几分清寂的嘴唇轻抿:“里面有人吗?” 水面被拨开,像一尾鱼轻慢游曳,靠近池边不动。 眼蒙白纱的鹤仙人,墨发披散,神情清寂幽凉,禁欲得有些疏离。 那张清俊仙气的面容,也因此有些不近人情,没有温度也没有七情六欲,近在咫尺,遥不可及。 没有等到回应,他伸手,水波忽而像半凝固一般,托着水中之物高举送到他面前。 鹤仙人清冷温柔说:“抓到你了。” 然后,他便自然地将面前这尾鱼揽入怀里。 那尾音极轻的声音问:“抓到谁?” 鹤酒卿把他抱得很紧,即便对方湿淋淋的弄湿他的衣服,却也只是用温柔薄暖的声音说:“是你抓到了我。” 他像是倦极了,清冷又孤寂,轻轻地说:“顾矜霄,我很想你。” “下次你去哪,带我一起。” “阿天我……我看不见你。” 怀里的人将他缓缓抱紧,柔软微凉的唇落到眉眼的白纱上。 “我也,一直都在想你。” 第156章 156只反派 这个世界上, 再没有比顾矜霄说情话更叫人心旌摇荡, 不能自制。 我也,一直都在想你。 只这一句,八个字, 他说得极轻,听上去却温柔好听极了。 填满点亮鹤酒卿过去以往,所有的长夜寂寥, 漫漫无光。 他反反复复, 一字一字的回想记清,顾矜霄说每一个字的语气声音。 就像梦里醒来前, 徒劳想要记得所有经过。 “再说几句。” 抱得多紧也觉得还不够, 又怕太过用力弄疼了他,不能松开,清冷声音就只好像仲夏夜的风一样薄暖轻柔, 半梦半醒, 诱哄似得。 “说你喜欢我,只喜欢我。像鹤酒卿喜欢顾矜霄,这么喜欢。” 怀里的人没有说,只是把他抱得更紧, 轻轻地叫他的名字。 “鹤酒卿。鹤酒卿。鹤酒卿。” 第一次梦见顾矜霄的时候,梦里半信半疑是梦, 醒来并不觉得失望, 只是果然如此。 第二次梦见顾矜霄, 梦里的人说上次的梦是真的, 他就信了,信到梦醒。 第三次梦见,不用那个人说什么,醒来的世界和梦里的世界自然颠倒,入梦仿若醒来。 清冷温柔声音,一字一句轻轻慢慢的,说着清醒绝对不会说的话。 “为什么一定要找到那个人?可不可以不要找了。” “你要还给三百年前的贺九什么?” “你怎么会认识他?” “现在这样不好吗?只要你不管钟磬,我们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 “白帝城也好,太白之巅也好,幽冥枉死城也可以,哪里都可以。” “只要,你不再找贺九。一切都会很好……” 怀里的人,尾音极轻的声音,淡淡地问:“鹤酒卿,你的道意为什么不稳?” 鹤酒卿沉默几息:“大约是因为,黑子攻占了上风,他把白子所有的局,一一破开了。只差最后两笔。” “你要输了吗?” 鹤酒卿微微摇头:“不会。他解错了阵眼,永远都赢不了。” “那你在担心什么?我想看看你的眼睛。” 眼前的白纱松开掉落,他的眼睛闭着,眉睫一颤不颤,始终不抬。 “鹤酒卿,为什么不能被我看到?” “……因为,我做不到。”他说,“不想被任何人看到。就算天下所有人都看到,顾矜霄也不可以看到。” “只是一双异色眼睛。” “那不只是眼睛。” 梦境像潮水一样退散,鹤酒卿从那重重雾气里,一层一层清醒。 黑暗空寂的房间里。 清冷温柔的声音,低低呓语:“那不只是眼睛。所以求你,别看。” 鹤仙人还保持着打坐的姿势,白纱依旧蒙着眼睛。 没有浴室,没有那个人。 顾矜霄倦怠极了,和衣睡下。 知道那个人就在不远处的房间,心里忽然很安宁,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觉很安稳,好像梦到了美好的画面,可惜睡得太沉什么也不记得。 只是醒来的时候,忽然发现,顾矜霄就睡在他身旁,紧紧挨着他。 鹤酒卿怔怔的一动不能,缓缓笑了,放松躺回去,挨着他,呼吸慢慢与他同频。 这样就很好。 顾矜霄闭着眼,手抬起来摸索到他的手,用没睡醒的声音说:“鹤酒卿。” “我在。”清冽如酒的声音轻轻的,像被琥珀色糖一样的阳光晒暖。 “你以前,真的没有遇见过我吗?” 鹤酒卿顿了顿,轻轻说:“没有。” “我想听你的事。” 鹤酒卿慢慢回忆:“我?我生在普通农家,家里孩子多自小被送去山上。师父是个方士,百年后尸解仙去。我独自一个人修行,有一天想起下山,发现一百多年过去了。后来在人间行走了五十多年,就遇到了你。你呢?” “我们那里的方士不少,只是大家都不修行,也从未指望飞升。喜欢用方术互相斗法。有个学校,专门教导我们这样的人。我学东西快,出身也不错,所以后来那里遇到大麻烦了,理所应当由我站出来,拯救世界。救完了,声望也就上来了,于是我就开始制定新的规则,他们很听话。后来待得无聊,偶然来了这里,遇到你。” “听上去有些麻烦。” 顾矜霄闭着眼睛,淡淡道:“不麻烦。只要不想拯救世界了,就很简单。” 他说得云淡风轻,那张俊美沉静的面容,即便轻轻闭着眼睛,鸦羽眉睫下眼尾薄薄的郁色,依旧勾勒似有若无的阴翳晦暗。淡淡的倨傲尊贵,不怒自威,杀伐果决。 然而,鹤酒卿看不到,只听到那声音从容静谧,没有丝毫棱角和寒凉。 “为什么一定要找到那个人?” 顾矜霄缓缓睁开眼:“九幽荒原,你去过吗?” 鹤酒卿的声音,带着薄暖的温柔,似是微笑,神情却微微的涩:“没有。” 他轻轻地说:“九幽乃是传说中十八狱最深处,那里除了最穷凶极恶的鬼物,就是天生天长的鬼魅,活人即便是方士也到不了。我怎么会去?” 心下忽然一紧,他声音微提:“你去过?” “嗯,去过。” 鹤酒卿将他的手握紧,不知所措,心口微微的疼:“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没有,我都忘了。有个鬼魅,他带我走了出来。” 鹤酒卿忽然明白了:“所以,你才一定要找到他。” “是。我以为他死了。现在发现,钟磬很像那个鬼魅,可他什么也不记得,我只能先帮他找到鬼剑,解开封印。” 鹤酒卿安静地听着。 “我跟他都不是什么好人,解开封印的过程,也不会光风霁月到哪里去。一路走来,皆是杀伐血腥,尔虞我诈,人心险恶。我不想,让那只鹤看见。” 那只鹤,是说他吗? 白纱蒙眼的鹤仙人静静地听。 “他什么都不记得,这个世界于他而言皆是冰冷一色。谁待他亲近一些,就像抓住一根蛛丝,唯一一点光热。恨不得倾尽所有,也索取所有。恣意放肆,不管不顾。” 鹤酒卿微微晃神,恍惚看到遮住星辰的梧桐叶,躺椅轻摇,他们并肩坐在那里,如同此刻同枕共眠。 “以前,为了调查林幽篁的事,我假作一个叫顾矜的精魅,认识了他。他死一次,就忘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却记得顾相知,记得顾矜。” 鹤酒卿知道为什么。 钟磬死一次,忘一次。 有个人却是,死一次,记一次。 同时经历着,一面被他喜欢回应的欢喜,一面漫无止境迷乱狂热的无尽追逐。 那个人喜欢钟磬,他必然会伤心;那个人不喜欢钟磬,他却也是要伤心的。 钟磬喜欢顾矜,他就越喜欢顾矜霄;钟磬喜欢顾相知,他就要茫然慌乱,不知所措。 只能一遍遍地告诉自己,那不是他,钟磬不是他。他只喜欢顾矜霄。 “不想让你看见,就不能带着你一起。顾矜霄不能对他太亲近,只能顾相知去。顾矜霄,他只喜欢那只鹤。这么说的话,鹤仙人能开心一些吗?” “很开心。你在我身边,就会开心。”清冷温柔的声音,轻轻地说。 那声音不笑的时候,初融的雪水一样清透微凉,就像从不清楚世俗的开心是什么。 顾矜霄隐隐无奈:“那为什么会道意不稳?为什么不想被看见眼睛?” “因为,”鹤酒卿平静地说,“我很想你,只要这么说,你就会来见我了。” 顾矜霄怔然困惑:“所以,眼睛没有事?” “我很抱歉。”鹤酒卿说,那张清俊的面容上,微微一丝歉疚,“只有寺院那一刻稍微有些,很快就没事了。” 因为这个,才不能给顾相知看吗? 顾矜霄侧身,缓缓抱紧他:“道意不稳呢?” “确实有一些不稳,所以需要入世去历练。过些时日,很快就回来。” 顾矜霄眸光微动:“我以为,你想跟我一起。” “你不想那只鹤看见的,他一定不看。你说只喜欢他,他真的很高兴。只想立刻解决掉所有问题和障碍,永远和你在一起,像现在这样躺在一起,从早上到天黑。” 顾矜霄静静地看着他:“替我问问那只鹤,如果他真的很高兴,为什么从醒来到现在,他不看我?” 鹤酒卿温热的手指小心翼翼抚上他的脸,叹息一样低语:“因为,忍不住……” “什么?” 那样亲昵的距离,只要微微侧首,就可以吻到对方的脸颊。 鹤仙人的唇柔软微凉,像一片雪花落到脸上。 代替手指,落到眼角,眉宇,唇边……吻住那精致秀美的唇,一点点加深。 艰难的分离,微微懊恼呢喃:“看着你,就不能聊天了,只想对你做这些。” 顾矜霄的手指穿过他的乌发,将清冷自持的鹤仙人拉下来。 轻轻地说:“我也是,那只又仙气又禁欲的鹤,看上去很好吃,我看了很久。” “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我在等他自己落下来。他上次生出过分的妄念,想占有我的时候,很美味。可是,说完就飞走了。” 鹤仙人的喉结,隐忍微微一动:“顾矜霄……” 顾矜霄淡淡地说:“今夏太白之巅看云海,我说有话对你说,是骗你的。” 鹤酒卿:“……” 他轻轻咬住鹤酒卿的喉咙:“我想在太白云海之上,再坐一次仙鹤的背,解开那只鹤眼前的白纱。这样,他就不能再飞走了。” 吐息似有若无侵袭修长脆弱的脖颈,薄汗渗出鹤酒卿的额头鬓角。 清冷的声音微微低哑:“飞不走的,只有你。” 他猛地低下头,一切理智欲望哄然打翻,只想攻城略地,不留丝毫。 克制,隐忍,那一刻都陷入雷电轰鸣时候的炽白里,荡然无存。 闪电撕开高高在上的云端,他只能不断的告诫自己,温柔一点。 那张琴尊贵完美,琴身细致柔韧如玉,须得焚香沐浴,虔诚小心。 纵使是狂风骤雨,不解弦音,奏出来的音色也惊心动魄,摄他神魂。 鹤仙人清冷克制的声音,一遍遍说着喜欢。 顾矜霄的眸光,像春雨缀满涟漪的寒潭,迷蒙复又清晰,水色旖旎生花。 手指勾缠着那道素洁的白纱,一圈紧一圈松,却始终没有扯下来。 隐忍的声音,微微失控不稳,低泣一样颤抖脆弱,轻轻地叫他:“鹤酒卿。” 那人便垂下头,温柔地吻他:“我爱你。” 第157章 157只反派 叮咚…… 水滴落到镜子一样静谧无波的湖面, 涟漪层层荡开。 水面之上和之下,界限模糊不清。 喑哑如地下腐朽的棺材一样的声音:【知道你为什么叫贺九吗?像你这样命格的孩子,我养了八个, 前面的都死了, 你是第九个。】 …… 习惯了梦里的美好, 现世若是美好得不真切,就会以为那也是梦境。 “你可以不用那么温柔。”他喜欢的人说, 尾音极轻的声音, 像凌晨天边而来的风, 穿过湿漉漉的雨林。 可他只是听到那个人的声音,就理智全无, 一片空白,哪里做得到温柔? “鹤酒卿,再喜欢我一些。” “什么样的程度?” “有一天, 立场相悖互为敌人,刀剑相向, 厌憎到要杀了对方,彼此相看两相厌的时候, 也还是喜欢的程度。” 鹤仙人清冷温柔的声音,没有丝毫烟火气, 平静地说:“做不到。我永远都不会讨厌顾矜霄,也不会伤害顾矜霄。” 顾矜霄的手指从他蒙着白纱的眼睛, 抚摸到他的唇, 他的喉结, 掌心指腹轻轻贴上去,只要轻轻收紧就能杀死他的姿势。 手下的肌肤如冷玉,呼吸脉搏都温顺平静,从掌心传递过来。 那只鹤献祭一般,没有任何挣扎,反而隐隐依恋。 顾矜霄眉宇的神情安静无波,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俊美又阴郁。 被泪水和汗水反复濡湿浸透的眉睫眼眸,像沉睡的寒潭被月光倾照。 越沉静淡漠,越神秘动人,水面之下凌厉冰寒的阴影就越盛大。 就着这个姿势,他缓缓倾身,濡湿的鸦羽眉睫垂敛,盖住所有的晦暗危险,辗转认真地亲吻这清冷禁欲的鹤仙人。 不公平,不甘心。 记忆里最意乱情迷,癫狂抵死的时候,那张清俊仙气的面容,也没有任何丧失理智的扭曲,反而愈发疏离冷寂。 失控沉沦的,仿佛只有被他的手指捂住眼睛,被他的吻吮去声音和泪水的顾矜霄。 这怎么可以? 直到那线条清冷的唇,因为被亲吻变得暧昧柔软,染上人间七情六欲,顾矜霄才收了手。 尾音极轻的声音,华美略显淡然,在他耳边问了一个问题。 鹤酒卿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白纱蒙眼的脸,露出微微动摇不稳的克制隐忍,耳朵和面容染上薄红。 那句问话,却空谷回音一样,不断的在脑海回荡。 每回想一次,心跳得就更快更热一点。 …… 钟磬在那座唐风庭院里,迷路了,昼夜不知。 就在他耐心尽失要直接拆了这里的时候,穿过一个回廊,终于看到了熟悉的白衣青羽。 怒气冲冲,桀骜狂妄的脸立刻隐隐的委屈,孩子气般的纯然:“相知,我不是故意消失不见,鹤酒卿他故意让我找不到……你,你是谁?” 他脸上所有无辜清澈的表情都水洗一般干净,一眨不眨看着面前的人。 第一印象是,煞气很重,危险可怕,跟自己一样,不是什么好人。 第二印象才是,男人生得那么好看做什么?跟相知好像,怎么给人的感觉却差别这么大? 那张脸在男人身上过于俊美精致了些,愈发加重了眉眼的危险凌厉。眼尾的郁色淡淡,瓷白得有些透明的肤色,却让那双寒潭无波一样的眼眸,显得晦暗复杂。 一般人若生得这样出彩的眉目,便会叫人觉得权欲野心极重,必是高高在上,倨傲尊贵,杀伐决断的一方枭雄。 但这个人的气质却极为清正,正而威仪。这样的人,越是庄重严谨的装束,越是出彩。最好一身毫无杂色的玄衣,或张牙舞爪的金龙衮服。 可他却穿了清贵儒雅的白衣青衫。就像那张危险凌厉的面容,神情却再沉静不过,甚至有些淡泊寡欲,超然物外的味道。 气质复杂矛盾得,叫人越发觉得……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钟磬来的时候,顾矜霄正披着薄衫,坐在庭院里泡茶。 听到他的话,顾矜霄回眸淡淡看了他一眼,继续投茶、洗茶、暖杯。 斟完两盏茶,一盏轻轻推到面前,他才平静地答道:“顾莫问。” 钟磬抱臂,一只手支着下巴,略略侧着头,下巴微抬看着他的侧脸。 长眉微挑,眉宇的神情慵懒又轻慢,线条凌厉的桃花眼似笑非笑,若有所思又漫不经心。 他当然知道这是顾莫问,来这汀洲小筑第一天他就见过鹤酒卿怀里的顾莫问了。 但是,当时对方是闭着眼睛的,跟现在的感觉,好像完全不是一个人似得。 反正对方当时也不在状况,他为什么要承认自己见过他,还认错人了? 鹤酒卿心心念念喜欢得不得了,连顾相知都能疏离冷淡的人,他好奇一点也不过分吧。 “顾莫问?相知的哥哥,白帝城主极道魔尊?鹤酒卿的情人?” 钟磬脚步轻慢,猫科动物一样轻盈慵懒,不紧不慢绕到顾矜霄面前,居高临下垂眸,一眨不眨看着他。 早在林幽篁时候,魔魅的这种区别对待的德行,顾矜霄就已经很熟悉了。 他眉睫抬也不抬,淡淡地说:“坐。” 钟磬顿了顿,懒洋洋慢吞吞地坐下,一手托着侧脸,潋滟的桃花眼虽是笑着,却幽隐得凉薄锋芒。 五月仲夏,在这样的气氛下,偏似忽然到了凛冬。 钟磬一瞬不瞬看着他,另一只手却落到斜前方的茶盏上。 “那盏不是给你的。” 钟磬顿了顿,依旧端起来,轻轻的嗅了嗅就放下了。 轻慢眼眸微眯:“好茶。” 顾矜霄抬眸,平静地说:“你连林幽篁时候的记忆也没有想起,对于找鬼剑解开封印,却不着急。” 钟磬半阖了眼眸,若有所思的样子,语速不紧不慢:“你怎么比我还急?听风阁的曲天天传唱,说昔日血魔和琴魔关系匪浅。他死了,琴魔顾莫问一怒之下要天下武林陪葬,眨眼之间死人谷堆成尸山,若不是琴医顾相知一力抗衡救人,此刻,你就要成为手染鲜血的魔头了。离天下公敌,只差一息。” 他轻轻眨眼,桃花眼弯弯,眸光潋滟,脉脉多情,一瞬不瞬看定他:“是,为了我。” 顾矜霄平静饮完茶水,眉睫垂敛不抬,淡淡地说:“你当魔魅以前,是不是公狐狸精变得?” 钟磬眼里微微一凛,眯了眯眼,那张与鹤酒卿极像的脸上笑容幅度不大,却越发冶艳风流。 他轻慢懒懒地说:“顾兄是顶级的方士,你说是,在下就当是好了。左右在下什么也不记得,只好任你欺负。既是为了顾兄,在下受点委屈也不打紧,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他声音素来清冷淡漠,实则并无半分妖娆,退一步说,那也是危险藏锋的妖邪之气。 恍然之间,叫人错觉以为这是澜江码头酒家,对面依稀还是一身红衣,杀气腾腾,张狂恣意的林幽篁。 顾矜霄唇边似有若无的笑了,极其浅淡的弧度,尚未察觉就已消散。 他尾音极轻的声音,淡淡地说:“死多少次都没有丝毫长进,你若真有你说得这么乖,当初送上门去找死,知道我是方士,怎么却是和林照月沆瀣一气,反过来一力隐瞒我?” 寒潭一样的凤眸凌厉一眼,就是不怒自威的睥睨倨傲,仿佛携万钧寒刃贴面而来,身后仿佛就是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钟磬在这不寒而栗的煞气里,缓缓吸了一口气,如坐春风,轻慢怡然极了。 他眨眨眼,潋滟眼眸半阖,眉宇邪气得无辜:“我死了,不记得了。对啊,怎么说也该告诉顾兄,顾兄能为我复仇,必然也会愿意为我破解封印。要不怎么天下盛传,极道魔尊想要鬼剑?你想要复活我。” 顾矜霄眉宇沉静不动,第二泡茶水好了,他端起来轻轻的嗅香,慢慢喝完。 见他颇为雅致的品着茶,钟磬眼波微微流转,略略端正了一下姿态。 相知知道的,莫问也会知道。 那岂不是说,当初他告诉相知,真的兵解他的法器找不到。但找到最像真品的赝品鬼剑,再收集两次恶念就能解开封印复活他,这件事顾莫问也已经知道了? “顾兄便是要我赔罪认错,也得等我找到那把剑,开启封印之后。” 顾矜霄抬眸,寒潭一样的凤眸没有丝毫温度:“你不是说在三千雪岭天道流,还坐在这里做什么?” 钟磬无名指微微抽动,面上慵懒不变,只少了邪性凉薄:“相知,不跟我一起去吗?” 顾矜霄放下茶盏,淡淡道:“我跟你一起去,相知在暗处跟着。” 钟磬神情微动,平静地说:“既是收集恶念,这事就干净不了,算了,只你跟我就可以了。我不想染黑……” “能决定的不是你。” 钟磬一滞,神情微冷,却极力克制了,冷静道:“为什么,你想让相知看到我的真面目?我不是什么好人,相知是知道的。不必多此一举。” 他根本就没打算带着顾相知去做坏事,这一个月才绕着圈游山玩水,不过是想多留一些回忆。 见过的黑暗险恶越多,就越不想让那双清冷无尘的眼眸有丝毫沾染。 这世间美好的事物那么少,自该小心珍藏守护。 太美好的事物,纵使是生来至恶的魔魅,也会小心轻嗅,忘记厮杀毁灭的本能。 他从未真的,试图得到那个人的喜欢。反正,下一次死去,仍会又一次忘记。 “所以你,大可不必因为我,将顾相知置于险境。” 顾矜霄看也不看,淡淡地说:“是吗?我只是想等你死了,试试看相知的琴能不能复活你。” 钟磬差点气笑,冷冷地深深地看着他:“你跟着我,就是为了等我死?” 顾矜霄瞥他一眼:“不然呢?琴魔跟着林幽篁杀了一路,最后你不是也死了吗?” 两个人一瞬不瞬,四目相向,对峙片刻。 钟磬别开眼,端起那盏冷了的茶,一口气饮下。 他声音温柔:“好,那就劳烦顾兄,替我收尸!我突然也很好奇,相知的琴能不能复活我。” 顾矜霄沉静的眉宇微蹙,看向远处,手指轻叩两下,一个包包头的柳树童子出现在他三步远。 白发绿衣的童子眨巴着深褐色的眼睛:“莫问哥哥,你有什么吩咐?” 顾矜霄轻轻地说:“你家主人说去取煮茶的水,怎么还没有回来?” 童子奉上袖中的纸筏:“不知道,这个给你,主人给的。” 顾矜霄接过来,上面是鹤酒卿的手书,仓促书就:急事外出,三月即归。 钟磬被他收拾一通,恹恹老实了,不甚好奇问道:“怎么了?” 顾矜霄收起纸筏,站起来:“走吧,去找鬼剑。” 钟磬下意识站起来跟着他走,等反应过来,也心灰意懒没了心思计较。 说什么给他找鬼剑,分明就是想看他这回怎么死。 真是危险又过分的男人,喜欢顾莫问这种人,鹤酒卿会有多纤尘不染,至圣至善? “顾兄,有个问题在下很好奇,你怎么会这么想不开,喜欢鹤酒卿这种无聊的好人?” 尾音极轻的声音,淡淡地说:“有个问题我也好奇,林幽篁这种人,当初怎么会真的喜欢顾相知?你应该不会这么无聊了。” 钟磬:“……呃,天气真好。” “不好,很热。” “没关系,到了三千雪岭就凉快了……” 声音渐渐淡去,这灞桥风雪的汀洲小筑幽静无声。 唐风庭院一扇扇自行关了门窗,被术法极力维持的飘絮彻底飞落枝头。 满地霜白,微风寂寂,依稀是,梨花满地不开门。 第158章 158只反派 “所以, 林照月是因为林书意的缘故,被迫与闽王联手玉门关的布局?” 风雪呼啸,孤狼低沉地嚎叫, 四爪踏雪, 沿着山道飞奔。 一路直向延绵不绝的雪岭深处。 战车上坐着两个人。 红色披风的魔魅, 玄色披风的顾莫问。 雪原流景一般随着风声过耳,玄色的披风微微拂动, 茫茫霜雪衬着那鸦羽一般的乌黑眉睫愈发沉静淡漠, 苍白的肤色错觉比这霜雪还要白几分,薄瓷一般清透脆弱。 眼尾的淡淡阴郁不减反深, 越是俊美越是慑人, 越衬得那张脸无动于衷得寡情薄幸。 钟磬略略蹙眉, 眉睫半垂,清冷声音似笑非笑:“被迫?那你就小看咱们这位林公子了。看上去是闽王利用他谋反,指不定在他眼里, 是天上掉下凌云梯, 正遂了他意。我还没找上他,他倒好一边让白薇暗中搭上闽王, 另一边自己就悄悄找了洛阳宫里那位,釜底抽薪。双面间谍, 当得是四平八稳,稳赚不赔。” 顾矜霄眉宇波澜不起, 尾音极轻的声音, 淡淡地说:“三把伪剑, 冷洛和容辰各有一把,还有一把一直都在天道流。其中你动过手脚的两把,应该就是容辰和冷洛手里的那两把。所以冷洛在玉门关一系列操作,方术锁定不到他。说说容辰那把,还有金銮殿上林照月捅死你的那把。” 兵解封印三百年前那个人的方士之剑,根本从未现身过。 从头到尾,只有那把最像兵解法器的鬼剑,姑且就将它当做真鬼剑。 金銮殿上杀死闽王的那把,必然就是钟磬用来收集人间至恶的真鬼剑。 这把剑恐怕也就是,当初死人谷山巅埋骨之地,自自容辰手里飞出,杀死林幽篁的剑。 这把鬼剑一直真真假假隐藏在伪剑之中,只在关键时刻出现刹那。一切说不清的暗潮汹涌,都围绕着这把剑。 钟磬眉睫半敛,定定地看着他,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对。就是你想的那样。十五年前天道流遗失鬼剑,这剑三年前重现武林,到了容辰手里。同时,容辰手里还有一把落花谷打造的伪剑。平时容辰只拿着伪剑示人,所以即便相知和你碰过那把剑,也没有在意过。” 顾矜霄没有丝毫意外:“林书意拿了鬼剑,是不是送去了落花谷,白薇手中?” “顾兄可真叫我惊讶了。”钟磬微微挑眉,“你怎么知道的?” …… 洛水之上,悬着阴阳面具的画舫里,面对面站着两个美丽的女人。 一个不过双十年华,如同大家闺秀,绝色的面容却少有柔情妩媚。 另一个夫人看不出年岁,没有那少女的容颜完美,然而她便是什么都不做,便有万种风情,举手投足间,似有若无流泻而出。 慵懒雍容,若即若离,倾国倾城。 这一点,衬得面前那双十年华的女子,没有一丝的妩媚动人之色,像个黄毛丫头。 茯神神情复杂看着面前的女人,平静地说:“夫人请我来,有什么事?白帝城公务繁忙,恕我时间不多。” 母女之间,竟是这般的生疏,没有半分温情亲厚。 白薇却似是并不在意,一双秋水明眸看了她几息,毫无寒暄之意,开口就是正事:“白帝城主身边有一个叫钟磬的男人,他不是普通人。是燕家当初为你哥哥燕无息换命失败,燕家血脉里的罪孽,滋生出的魔魅。” 茯神眨眨眼,神情不显,微微偏着头看她,若有所思。 白薇陈述的语气继续说:“他们在找鬼剑。四把剑只有一把是真的。三把伪剑都是出自落花谷,其中两把是天道流定做。第三把伪剑,是我亲手做的。正是玉门关那把鬼剑。” 茯神眼底微微一凛。 白薇顿了顿,见她没有要打断,继续说:“三年前,林书意得了真鬼剑,悄然送来给我。我本打算用这剑直接杀了你父亲,杀他燕家满门!但我武功太弱,继而打算与天道流做交易。却又因为他们与落花谷之间的铸剑交易,信不过他们。考虑的过程中,我仔细研究了那把鬼剑,发现一个天大的秘密。” 茯神极为沉得住气,便是这样也没有要接一句,只拿眼平静看着她。 心下却未必当真无动于衷。 …… 另一面,雪原山道上,顾矜霄与钟磬也在谈论此事。 钟磬淡淡地说:“不错,十五年前天道流失了鬼剑,只能找落花谷悄悄打造一把假的。否则落花谷做这血祭之事,嫉恶如仇的天道流为何从不替天行道?不过是理亏罢了。” 顾矜霄眉睫微动:“当初落花谷灭门,死人谷清洗天下血祭铸剑之人,波及大半个江湖。林照月带领武林中人反击,不见天道流有动静。落花谷的铸剑册里,也没有天道流的蛛丝马迹。” 钟磬缓缓眨眼,似笑非笑:“我猜,因为有人提早一步拿到天道流在落花谷交易的记录,与他们做了一笔买卖。你说这个人是谁呢?” 白薇?茯神?还是,林照月? 当初茯神先与林幽篁合作,灭门落花谷。后与林照月合作,布局灭死人谷。她提早知道祸事将近,白薇是她母亲,她必然会先一步让白薇逃走。 所以,白薇有这个机会带走证据。 茯神惯来智计拔群,最擅借力打力,与天道流交易也像她会做的事。 而林照月,他若有这东西,一定是林幽篁给的,此后麒麟山庄复兴,手下笼络了许多神秘高手,很可能与天道流有关。 顾矜霄轻轻地说:“与其猜这个人是谁,不如去查,这到底是笔什么样的买卖。天道流付出了什么代价?” …… 洛水,画舫。 白薇不在意茯神的冷眼旁观,平静认真地说:“因为那个秘密,我有了比杀燕家全族,比复仇更重要的事。” 茯神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冷淡地说:“夫人,我自小长在你身边,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就是我。恐怕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哪一刻的你才是出自本心。你知道我最讨厌你这一点,连在我面前的冷静无情,恐怕都是有意的。” 白薇轻慢眨眼,淡淡看着她,像是温和又像是怜惜:“我没有说过谎。哪怕是对你父亲。” 茯神笑容止不住的冷:“父亲?别跟我提那个人,我跟哥哥难道不是生来就无父无母的孤儿吗?落花谷里,哪里来的父亲、母亲?” 白薇脸上仍是温雅端庄的,却没有丝毫恻隐不忍,便是这样也掩不住的风情美丽。 茯神笑容全无,直直地看着她,眼泪一点一点溢出,她却面无表情,一字一句皆淡漠:“我原以为,若是落花谷没有了,燕家都死绝了,我就能有哥哥,有母亲,有家。结果却是一场空。你还想怎么样?你说,我做。你生了我,我便是豁出命还你也是该的。我小时候,你也为救我牺牲哥哥。我欠你两条命,活该一辈子还不尽。” 白薇眉睫微微扇动了下,雍容美丽的面容上却没有更多柔软了,平静地说:“出了什么事?燕无息欺负你了?” 茯神嗤笑,随意抹去脸上的泪痕,看不出任何软弱堪怜,反而愈发冷硬:“世上的人皆是负心又可笑,我恨你虚情假意,玩弄人心,发誓绝不会像你一样,可我真心相待,全心信任的人,却又是如何待我的?” “茯神……” 茯神斜睨,眼里的水色成冰,漠然平静:“男人真是奇怪,虚情假意信得要死要活,真情实意却弃如敝履。听说司徒铮在你面前乖得孝子贤孙似得,他若哪天被你利用得尸骨无存,那就是他求仁得仁,活该如此。” 白薇神情依旧娴雅:“你太偏激了。司徒铮赤子孤儿,你待他好,他必然会回你全部。” 茯神摇头,脸上神情耻辱决绝:“我们皆是孤儿,我待他如亲弟弟,只当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可他半路上几面之缘,就对顾相知掏心掏肺,对我却多加隐瞒。随便留两句话不告而别,弃我如敝履。司徒铮如此,我亲手救出来的哥哥也是这样!” 白薇眼底一丝复杂:“燕无息怎么了?” “他不听我的话,擅自行动,落入顾莫问手里。为了他我才破釜沉舟投靠顾莫问,我自己都不知道那时候能不能活。我以为,从此以后这世间就我和他相依为命,结果,他根本就不在乎我,心里眼里都只有顾莫问!” 白薇面上无情,淡淡道:“哪有那么多感情给人?给了,别人又哪里有那么多还你?你太贪心,要的太多了。自然就要吃苦头。” 素来大家闺秀一般清婉平和的茯神,厉声凄绝:“那是拜谁所赐!便是虚情假意也好,从小到大你的心思感情都在旁人身上,我是你的孩子,可你曾给过我一点爱吗?哪怕是像对别人那样虚情假意的欺骗。你没有,你现在看我愚蠢看我碰壁,来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初你教过我吗?” 白薇不紧不慢地说:“那我现在就教你,人心和人的感情,真心换不得真心。人心是一个宝箱,只能用对准的钥匙去解,让它心甘情愿打开。不存在用一个宝箱换另一个。” 茯神漠然一笑,平息一切尖锐,眼里一滴泪都没有:“既是如此,从此以后,我不需要任何感情,也不会对任何人好。我的智慧手段,足够让我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白薇神情讳莫如深,静静地看着她:“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一百个男人加起来,也比不过你的脑子。但只靠计谋智慧是不够的。比如,你想要被人爱,很多很多的爱,阴谋诡计做不到,可你若掌握他们所思所想,想让他们为你去死,都可以。” 茯神失望地摇头:“假的就是假的,我不要。你那天大的秘密,我也不感兴趣知道。说吧,想让我为你做什么?” 白薇颌首,缓缓吐息,冷静地说:“顾莫问和钟磬在追查鬼剑。现在,除了容辰手里那把以外,两把伪剑和一把真剑都在天道流。天道流内部也在找真剑。这是其一的大背景。” “其二,司徒铮是天道流的少主,我和林照月布了一个局,让画魅的人作为假少主。到时候,司徒铮会作为护卫,通过保护假少主顺利进入无名天境。天道流一直有一股叛徒势力,追杀司徒铮,阻碍他成为新道主。一路凶险,可想而知。” 茯神微微眨眼:“你想让我想办法保护司徒铮?” 白薇点头:“这是一点,但并不是最重要的。” 她神色郑重:“我最担心的是,林照月。我和他共享这个秘密,但我却不知道,他在这件事里到底有什么打算。我要你做两件事,一件事是盯着林照月。另一件事,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不能让顾莫问拿到真鬼剑。” 茯神惨笑,淡淡自嘲:“你别忘了,我是白帝城的人,是他八宫之首的大宫主,你要我背叛他,无疑就是要我去死。你确定?” 白薇摇头,平静说:“不会有事的。我相信你,你那么聪明,况且还有我和林照月。” 茯神笑了:“林照月?你刚刚不是还叫我盯着他,光他一个说不得就能要了我的命。有他,我难道不是更没活路?” 白薇神情端然冷静:“别说气话,你知道我的意思,若是真的鬼剑被林照月拿到,你要盯的就只有林照月。若是顾莫问拿到,林照月也不会袖手由他。” 茯神漠然:“无所谓,死了就当还你。我做。” 白薇上前,手指微抬,声音不禁温柔:“你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最后成了,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茯神抬着头,任由她温柔地理着头发,素着张脸,眸光平静看她:“就算我死?” 白薇眸光温柔,轻轻地说:“是。” 茯神笑了,笑容没有任何尖锐讽刺,只是纯粹的笑容。 白薇把她抱在怀里:“别害怕,娘不会让你真的死去,你小时候娘能保护你,现在也可以。相信我,只要封印开启了,所有我们失去东西,都会还给我们。” 她温婉平静地说着,眼泪一滴滴滚落:“到时候,你外婆还会活着,娘会为你们找一个好父亲。从小就对你们好,不用再对任何人出卖感情忽略你们。我们都会有家……” 茯神温顺地靠在她怀里,但她却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有多僵硬,一直都在微微发抖。 她只是像小时候,父亲每次想起哥哥发脾气要拿她血祭,娘亲要她躲好自己出去,她乖乖地点头,小声说:“好啊。茯儿一定听娘的话。” 她其实,没有真的要恨她。 一开始不是这样的,她也曾抱着她哄,叫她囡囡,竭尽一切牺牲一切保护她…… 只是,这样的记忆很快就结束了。 第159章 159只反派 无名天境。 雪岭深处一座绿意盎然的山谷。 树屋内坐着七位长老。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块墨色面具,面具上绘着七星纹。 七星纹上, 每个人所居的星位, 以一块绿叶状的墨绿宝石点亮。 这样的面具世间一共只有七块, 象征着天道流七位长老的权柄。 每位长老可以自己挑选继承人, 道主有一票否决权, 但天道流已经十五年都没有道主了。 一个深沉的声音说:“听说了吗?道主要易主了, 我们的少主也回来了。” 有人轻笑, 语气轻松:“可不是, 咱们的少主不出现则已,一出现就出来三个。” 有人不紧不慢:“怎么发现的?少主自己跳出来说他是,他就是了吗?” 一个抽着烟锅的人,淡淡道:“有一个在秦刀那里,是秦刀出任务的时候遇到的。他追查了有半年的点子,身上背了三百口人命,是个硬茬。动手前却被人先他一步做了。使得是鬼剑。秦刀观察了一阵子,才报给我的。我让他把人带来, 给几位看看。” 一个冷艳的女声道:“巧了。有一个在我这。怎么发现的无所谓, 是真是假带来看看就知道了。但有意思的是, 这一路上, 我的人死了不少,袭杀的人手法有些眼熟,很像我们自己人。不知道是在座哪位大哥, 千里之远就看出这是个冒牌货, 想替小妹分忧?” 一片沉默, 无人应话。 代表天枢面具的人,轻叩桌面,声音沉稳儒雅:“唯一能证明少主身份的信物,只有鬼剑。少主可以是假的,但鬼剑必须是真的。既然他们都有鬼剑,姑且不论真假,都消停一下,把人安全带到这里来。” 深沉声音的人,面具是天璇,若有所思道:“大哥说得是,咱们内部之间有些个争执无所谓,没必要开这种玩笑。当年鬼剑遗失,咱们七个人商议定下,费尽周折在落花谷打造出一把赝品。谁知道这几年,鬼剑不值钱似得,一把接一把。” “三哥说得极是,鬼剑大白菜似得不值钱就算了,连少主都这么不值钱。死去的道主可知道,有这么多争着给他当儿子的?真是羡慕。” “天权,正经点。”不紧不慢的声音下,戴着天玑面具的人说,“不过,二哥说得对,什么时候有这么多鬼剑了?总不能以后江湖上人人一把鬼剑,人人都自称是少主。” 抽烟锅的是老五玉衡,淡淡道:“四年前那把鬼剑,必是我们当中某个人做的。落花谷说是当初为了替我们做剑,制作了一把只有其形的失败品,被人盗走了。这剑我们在林容辰手里都见过,确实一看就是假的,只有其形。” 冷艳女声乃是老六开阳,她接道:“林容辰手中那把不作数。咱们天道流的这把假剑,一直都供奉在道主灵前。去年玉门关闹得沸沸扬扬的那把,倒有几分像真的,我跟大哥的意见一样,不管人是真是假,只要剑有可能是真的,就先带进来。” 她说完,特意看了一眼吞云吐雾的玉衡。 玉衡呼出青蓝色的烟雾,头也不抬,淡淡地说:“天道流道主人选,从来都是看威望德行,武功尚且都是其次,什么时候看过出身?找到少主,也不过是为了慰藉死去的道主罢了。何必如临大敌,好像只要找来的这个人是真的,他就坐了下任道主一样。” 这话说得的确很对,但道理却没那么简单。 道主身死,少主失踪十五年。天道流内部压抑已久,谁若是找到了少主,谁就是天道流的功臣,这声望自然上涨一大截。 其次,少主虽然不能直接荣登道主宝座,可他若是支持谁,那个人的胜算就要大很多。 反过来说,谁若是带回来个假货,必然也要折损威望。 不管怎么说,少主的真假都重要极了。但再怎么重要,也比不过找到真正的鬼剑。 毕竟,历来只有鬼剑的主人才能做这个天道流道主。否则,就算众望所归,这位置也坐不稳。 众人心里都清楚,但这却不是能放到明面上说的事。 突然,天权咦了一声:“我听来听去,不是说三个少主吗?怎么只有老五老六他们两人手里有人,第三个少主和鬼剑在谁那里?又是个什么情况?” “第三个,我没说他是少主。不过,他手里的鬼剑是真的。” 所有人都向说话的人看去,那是坐在末位,从头到尾都不曾开过口的瑶光。 天道流七位长老,虽然以七星排位互称长幼,但每位长老的年龄却并不是这么算的。 比如,开阳排行第六自称小妹,但她的年纪却比前面五个人里的三个都大。 这是因为,七星里每一任长老的继承更换都不固定,有时候继承人的年纪甚至比上一任的还大。 自从十五年前道主死后,没有道主的首肯,天道流的长老都不曾更换过。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老七瑶光。 因为,当初带着鬼剑叛逃走的司徒信,他是原本的瑶光长老。 他一走,七星长老的位置必然不能给他留,瑶光迅速换了人做。 上位的自然不会是司徒信的人,好像是从前跟司徒信争过这个位置的哪一位。 十五年了,当时局势混乱,又不是按照正常程序上来的,这个新的瑶光排位末,向来又和透明人一样没什么存在感。等闲就是凑个数,基本一言不发,到点就走。 但这一次,他却突然出声了,说出来的话,内容还这么震惊。 众人突然发现,这个瑶光的声音听上去很年轻,金玉相击一般,很是动听的年轻公子。 自从道主突然陨落,七星里明面上是七位长老做主,但话语权重的还在四位星魁,尤其是老大天枢。 这个瑶光的人选,没记错的话,也是天枢首肯的。 他们便又去看天枢。 天枢最是沉稳,做派儒雅,沉吟了一下道:“老七你说,第三个人不是少主,但他手中的鬼剑是真的,你为什么这么确定?” 瑶光手指摩挲着脸上的面具,平静地说:“因为,他手中的鬼剑,是道主给的。” 那雍容自若的声线,一点也不像没有存在感,反而似是习惯了尊居高位的王侯贵胄。 “道主?!开什么玩笑,难道那个人是个方士,真能通灵问鬼不成?” 有人质疑,有人困惑,有人冷笑,但,也有人惊惧到肝胆欲裂,几乎魂不附体。 瑶光不置可否,只是淡然自若地补了一句:“我说的道主,是真正的——天、道、之、主。” 他一字一顿,云淡风轻,又像是裹挟万顷寒剑而来。 六人原本面面相觑,听到那四个字,忽然集体变了脸色。 这时候,面具完美的隔绝了一切失态,只看到忽然鸦雀无声一动不动。 天枢沉声道:“瑶光,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瑶光一言不发,右手抬起来,掌心朝向他们打开。 看清的瞬间,所有人立刻单膝跪地,像一块石头砸下去一般,俯身低头,没有丝毫犹豫:“恭迎道主。” 鸦雀无声,空气冷凝。 扣、扣、扣。 这是手指轻点面具的声音。 瑶光站起来,平静淡然的口吻,对着跪下去的六位长老,忽然一笑:“怎么这么激动?若是那位亲临,哪里还用得着给我道字令。不过,若是真的连那位都惊动了,你们觉得,现在的天道流,他还会继续让它存在吗?” 陆续的,俯下身的人抬起头,面具下的眼神各有各的复杂,看向这位陌生的瑶光长老。 天权轻笑:“我问心无愧,我怕什么?要怕,也是那位杀死司徒黎道主,密谋叛乱夺权的人怕。现在的天道流不存,总有新的天道流诞生,我总还是做我该做的事。” 其余人也点头:“不错。” 瑶光清朗的声音微冷,略带锋芒地环视了每个人一眼,冷冷地说:“谁做了什么,那位都一清二楚,你们做了什么自己也是明白的。他既然还没有亲自现身,只让我来,那就是说,你们还有一次机会,悬崖勒马。这次道主选拔,都把自己的脸洗干净了。否则,不用那位亲自清洗,天道流对敌人是什么做法,我让你们自己感受一遍。” “狐假虎威就凭你?”天璇低声斥道。 “天璇不可……” 天玑的声音才刚开口一个字,瑶光掌风就已出去。 从他掌心那个道字发出极为凌厉的正气,如同飓风席卷,五个人面上象征七星长老的面具,瞬间刀劈斧砍一般从中碎裂。 罡气扫到的瞬间,所有人面无血色,瞳孔骤然扩张。 那面具的材质乃是世间至坚至硬的宝物,就算是把他们的打成肉泥,面具也不会有丝毫损伤,如今轻轻一掌却从中碎裂。 而这,只不过是那位提笔随手一书的道字令罢了。 天玑立刻按着天璇的头,深深俯下:“天璇认错,他性格冲动,断不敢违抗道字令。” 瑶光也在看着掌心的道字,从容自持:“天璇长老素来深思熟虑,走一步想百步,何来的性格冲动?我看,他是想试试这道字令是真是假。其实在下也是第一次见识,分寸掌握的不太好,诸位勿怪。” 玉衡没有理会碎成两半掉在地上的面具,而是先仔细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烟锅,发现没有丝毫损伤,他一面站起来,一面淡淡地说:“依瑶光长老的意思,那两位不知真假的少主和鬼剑,该怎么处理?” 瑶光抚了抚身上雪色异域的长袍,平静地说:“就按原计划,带到这里来。不过,那些暗杀袭击,就算了吧。我们是代表天下公道正义的天道流,各位的手段和心思,别搞得比你们清算的武林败类还黑。” 他转身走出这座树屋。 外面,一片郁郁葱葱的山谷,如同世外桃源。 黄发垂髫,怡然自乐。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和传说中神秘肃穆,满是武林高手的无名天境,没有半点符合。 这里住着天道流的家眷,一些被天道流救助的人,还有一些退出江湖的天道流之人。 如同俗世任何一个普通的村庄一样。 在这个谷口屹立的石碑上,写着甜井村。 江湖传说中,天道流最神秘的总部无名天境,大约起始于某个天道流人临死前对这里的念想。 人们怎么会相信,绝顶高手的大侠临死前念着的圣地,不是什么天境,而是普普通通的甜井? 以讹传讹,便成为了这无名天境。 实际上,它也确实无名。 极少有旅客路过这里,便是路过也不过讨口水喝,问个路,很快就走了。 但这一天,这座天井村来了两个客人。 两个生得极为俊美的公子。 一位白衣青衫如同书香门第的贵公子,一位红衣墨裳,眉目凌厉。 两个人,都不像什么好人。 不像好人的顾矜霄看着面前“甜井村”这三个字,眉宇沉静无波,轻轻地说:“这就是无名天境?” 钟磬微微锁眉,略有错愕,他轻慢地点了点头:“我也是第一次来,跟你一样不敢置信。” 顾矜霄淡淡道:“我没有不敢置信,你说是就是。” 钟磬眸光微微流转,似笑非笑:“这么乖?那我若不是你要找的人呢。” 顾矜霄望着远处村寨,眉睫一动不动,轻轻地说:“如果不是,等你解开封印以后,我可以重新再封印一遍。” 钟磬:“……” 他桃花眼隐隐几分委屈,眉目纯澈淡然,唇角却三分轻慢笑意:“那岂不是一辈子绑一起了,顾兄这么舍不得我啊?” 顾矜霄侧首,鸦羽眉睫,寒潭凤眸,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轻轻地说:“那就说定了。” 钟磬神情一顿,慢慢收敛无痕,似笑非笑,眼底幽隐晦暗:“真是无情。” 第160章 160只反派 逶迤雪岭, 漫不见尽头。 无数条路, 无数人往这里而来。 秦刀伸手,递给作男装打扮的哥舒茵酒囊。 哥舒茵接过来,抿了一口, 转而交给旁边的玄衣少年:“阿铮, 去去寒。” 叫阿铮的少年沉默接过, 也抿了一口。 他脸上的神情比这雪岭更坚硬更冰冷。 酒已经不多了, 这雪山还很长, 层出不群的杀手这几天忽然蛰伏不出,反而更让他们绷紧心弦。 三人站立的位置,隐隐护持着中间那个裹在白色狐裘里的人。那人似乎年岁不大, 手里紧紧抱着一把剑, 一把细长漆黑无光的剑。 而司徒铮手里只拿着一把细长黑色的剑, 只是样子极为普通。 休息够了, 秦刀沉稳锐利的目光逡巡了一下四野,说:“走吧,再有三天就到了, 离无名天境越近,就越危险。保护好少主。” 忽而, 天上出现一只雪鹰,直直朝他们飞来。 秦刀轻功腾起,落地的时候, 手中已经拿到了信筒。 他看完纸条, 神情微微一变。 哥舒茵和司徒铮都看向他:“怎么样?” 秦刀淡淡地说:“玉衡长老那里发来的, 他说,杀手的事解决了。” 司徒铮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眸光忽而锐利,面上只是冷静无波。他抱臂而立,手指摩挲着手中的长剑,只静静看着秦刀。 哥舒茵问道:“我们怎么办?” 狐裘里的少主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这几次不断的交手逃亡,没日没夜,大家都疲于奔命,几日不曾好好休息了。 秦刀顿了顿:“休息一晚,我去采些药来,你和阿铮轮流守卫。” 很快,冷月东升。 哥舒茵嘱咐道:“我去打只雪兔。” 她和司徒铮对视一眼,随后独自走开了。 不远处的雪丘之上,林照月披着暗红狐裘,站在这烈烈寒风里,纹丝不动,如同一尊雪雕。 不管多少次见这个人,哥舒茵都没有办法把他和麒麟刀的主人联系在一起。 那般清风朗月璧玉无暇的公子,如玉如竹,温润清贵,寒风之中眉宇间的病弱不足之态,越显清透羸弱。 这样神仙一样的人,应当与明月诗书为伴。纵使动武,也该是君子之器的剑,而他却用一把颇为霸道的麒麟刀,出手就是一片尸山血海,如同修罗再世。 林照月没有回头,沁凉的声音冷静道:“如何了?” 哥舒茵低头:“见过盟主。还有三天就到无名天境,方才玉衡长老突然传信,说杀手的事,解决了。” 林照月若有所思:“有趣。若是一夕就能解决,怎么会拖到十五年?” 哥舒茵思量:“是不是天道流的叛徒做了什么,突然暴露了,被清理门户?” 林照月面上一片平静:“无妨。按原计划,到了无名天境一切就知道了。” “是。”哥舒茵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问题?” “那个叫阿铮的少年,我曾在玉门关见过他,当初他说他也在找鬼剑,还说鬼剑是他家的东西。这次他再出现,却成了天道流的人。还是秦刀主动召集来保护少主的。他有天道流的信物,盟内一切事务都了如指掌,秦刀对他很信任,不像是外人乔装。我在想,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少主,我们保护的少主,是他们安排的替身?” 林照月缓缓回身,平静地看着她,片刻后,微微颌首:“你很聪明。不过,请你从现在开始就忘记这一条。你没有见过,也不知道他,你只是跟着秦刀保护少主。秦刀说什么,就是什么。” 哥舒茵起先还一丝不解,听完之后却好像明白了什么:“难道他是我们的人?” 林照月摇头,神情淡淡,冷静缓和地说:“不。他谁的人都不是。” “他是敌是友?” “暂时是友,也可以是敌。” 哥舒茵颌首:“属下明白该怎么做了。” 林照月神情疏淡,望着雪月山脉,喜怒不显:“注意安全,从现在开始不用给我留标记,也不要主动联系我。需要的时候,我会找你。去吧。” 哥舒茵默然行礼退去,很快运转轻功消失在雪地里。 林照月若有所思,依旧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不知道是在欣赏浩瀚壮阔的三千雪岭,还是在等什么人来。 想到白日收到听风阁和书堂的消息,有一辆马车把一个包着纱布的女人送到白薇下榻的馆阁门口。 顾相知送回了灵柩少宫主,自己不见了踪影。 但林照月却知道,钟磬和顾莫问出来了,此刻或许已经到了无名天境。 他想做什么?这次他又想做什么? 钟磬到底有没有对顾莫问摊牌? 林照月的神情并不凝重,仿佛只是闲来无聊打发时间的随便想想。 脚印踩在雪上的声音略重,就是来人在刻意提醒面前的人,他到了。 林照月冷静地说:“找我什么事?” 司徒铮抿了抿唇,眉毛蹙成略带几分心事的样子:“林庄主,快到无名天境了,我还是不知道,我的仇人到底是谁。” “这个简单,你师父死的时候,三千雪岭只有一柄假的鬼剑在,你不用管新出来几个少主几柄鬼剑,只管去看,无名天境里那把鬼剑在谁的手里,谁就是那天杀你师父的人。” 司徒铮道:“多谢,我知道了。” 但他却还是没有走。 林照月微微侧首:“还有别的事?” 司徒铮点头:“我想知道,林庄主想在无名天境做什么?” 林照月唇边极淡的笑了,眉眼之间却没有一丝起伏。 他转身,与司徒铮面对面,那双澄净清润的眼睛,比这漫天霜雪还要干净。 “我不做什么,只是来看一场戏。” 沁凉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丝毫感情,就像是预言一般,说:“很快,无名天境,天道流,会发生一场巨大的变故。有一个人,会死在那把真的鬼剑之下。” “死的这个人是谁?”司徒铮眸光微动,映着漫天冰雪,如霜刃锋寒。 “一个穷凶极恶,汇聚人间之恶的人。我也想知道,那个人这次挑中了谁?” 司徒铮蹙眉:“你说得‘那个人’,又是谁?” 林照月看了他一眼,冷静地说:“与你无关的人。你若是实在想知道,可以去问你那位薇姨。不过,你最好不要这么做,跟那个人有关的一切,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事。走得越近,就会越不幸。如果有一天,你身处濒死绝境,或许他会自己出现在你面前,与你交易。希望你永远都不会有这一天。” “这世间有这样厉害的人吗?”司徒铮微微睁大眼睛,“听上去像神仙。” 林照月笑了,淡淡地说:“神仙?也有可能是魔鬼。好了,到了无名天境一切小心,危险才刚刚开始。对了,真的鬼剑已经在那里了。至于怎么拿到它,怎么成为道主,这是你和白薇的事。不过,如果我是你,就不会什么都倚靠她。若没有本事坐上去,以后也没有本事坐稳。” 司徒铮的神情慢慢静下来,他点了点头:“多谢林庄主提点。” 林照月看着他:“我对你师父的承诺就此完成。如果你还想找我,下次见面就带着你的筹码来,如果你的筹码能打动我,或许我们可以合作更多。” 尽管早有准备,司徒铮的眼里还是一丝愕然。 虽然林照月一直冷冷淡淡的,说话做事没有丝毫人情味,冷静理智得不像活人。 跟他打交道不算愉快,但每一次都会让人觉得可靠。 突然结束,就像头顶的大树忽然不见了,骤然轻松的同时,也有些空落落的无措。 但这是必须的。 司徒铮很快缓过来,:“多谢林庄主这段时间的教导。你的话我记下了。” 林照月颌首,目送他离开。 漫天霜雪很快遮掩了一切痕迹。 一阵风吹散碎琼乱玉,迷人眼睫,雪丘之上那道暗红色的身影,就在这眨眼之间,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冷月孤悬,被朦朦胧胧的云雾半遮半掩。 若是仔细看去,就会发现其中一片云并不是真的云,而是仙鹤展开的羽翅。 那只鹤沉默平静地飞走,飞到杳无人迹的雪岭山巅。 在那里站着一个人,身上的白衣比雪更细腻,比银霜一样的月色更华美。 白纱蒙着他的眼睛,那张脸清俊出尘,又清寂孤远,仿佛月下谪仙。 仙鹤清唳,鹤酒卿轻轻地说:“辛苦你了小白。” 那鹤骤然变大数倍,轻轻落地等他坐上来。 鹤酒卿摸了摸仙鹤的翅膀,声音薄暖如春天夜晚的风:“今天路过吐蕃的集市,听到有人在唱情歌。这情歌几乎每年都听,只有今天听上去不一样。一直都在想他,想若是他也在听就好了。” 仙鹤回头,轻轻的蹭了蹭他。 他叹息一般说:“一开始以为他不喜欢我,每次亲近一点都觉得欢喜满足。后来他说为我画地为牢,知道他也喜欢我,反而贪心起来,每一天都想他能比前一天更喜欢我。直到现在才明白,无论他有多少喜欢,我都会觉得不够。” “我好喜欢顾矜霄,”在这明月风雪,世间最安静的地方,他轻轻地说,“就像攒下一生的酒,想全部都给他一样。想把我所有的一切都摊开给他看,又想把所有一切都粉饰完美,给他看最好的鹤酒卿。” 然而一坛美酒可以做个美梦,若是几百年的酒那便如河水一样多了,就只能溺死人。 任何事情过了度,走到极致,就是恶。 可是对于鹤酒卿来说,这一整条的河也不过是一滴。 他摸着仙鹤的羽翼,低低地说:“我若是现在出现在他面前,他会不会觉得很奇怪?” 仙鹤轻轻的鸣唳一声,似是催促。 鹤酒卿摇头:“时间到了,晚一些吧,晚一些我们再去找阿天。” 他没有上仙鹤的背,往前一脚消失在虚空中,连同仙鹤一起。 他走得一直都是幽冥路,除了安静没有其他,再远的地方很快就可以到达。 一棵月光下发着淡淡光华的大榕树下,眨眼间出现一位天人一般的白衣人。 带着瑶光面具的男人转身,未语先轻笑一声,对着这位仙风道骨的公子,摘下他脸上戴着的面具。 “幸不辱命。” …… 甜井村。 顾矜霄和钟磬一路往里走。 钟磬看看他,若有所思:“我们就这么走进去?” 顾矜霄目不斜视,平静道:“不然呢?” “我的顾兄,你跟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我好歹还能模仿一下鹤仙人,你若往村口一站,十个人有十个觉得是来寻仇的。” 顾矜霄淡淡道:“那不是很好,正好试试这些人的身手。” 钟磬跟着他,一边走一边游说:“这样多不好,要不,我跟你假装有点过节打起来,这样他们就只会看热闹了。” 顾矜霄不理,然而一路上零星的小娃娃们看了他们不躲不怕,还有的好奇跟上来。 “客人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呀?” “客人找人吗?这一代我最熟,我帮你带路。” “我来我来,他是个路痴,她走路慢死了,还是我带路。” …… 钟磬惊讶地看着,顾矜霄纵使神情沉静,眉宇也一股似有若无的凌厉阴郁之气,然而这些孩子却像没看见一样。 甚至还有个看着很是乖巧怯弱的小女孩,好奇地试探去抓他的手指。 这画面好比有人来者不善要屠村,结果小孩子们争相去带路。 钟磬眉宇微蹙,似笑非笑问:“你们就不怕我们是坏人吗?” 小孩子们嘻嘻笑着摇头。 “哥哥长得好看。” 钟磬侧着头,微微眯了下眼:“长得好看就不是坏人了?” “长得好看的坏人,可以让他不做坏人。” “我爷爷好凶的,我不好好练功他就揍我,他以前天天打坏人,我想坏人大概跟我一样可怜。为什么要怕?还不如怕爷爷。” 钟磬和顾矜霄对视一眼,这个村子果然藏龙卧虎,不是什么普通的甜井村。 两个人一路跟着孩子们往里走。 顾矜霄轻轻地说:“你们村长在哪里,我想找他。” “村长爷爷在村头呢,那,最近他家的花花整天往外跑,不到太阳落山不回来,他就天天这个时候守在村口看啊看。” “花花是谁?” “一只超级凶,比爷爷还凶的三花猫。花花现在还不回来,爷爷肯定心情很不好,哥哥你等下别害怕,爷爷只是长得凶,其实是个好人。” 钟磬轻笑:“你们不觉得,这位哥哥长得也不像好人吗?” 小朋友们回头,一起摇头:“青衣哥哥好看。” 有人歪着头天真无邪的眨眼:“我觉得哥哥你一笑不太像好人。” “我也觉得。” 钟磬笑容的弧度更深一些,懒洋洋地说:“是吗?那像什么?” “像来村里偷鸡吃的狐狸,黄鼠狼。” 村口的大榆树下,气鼓鼓的老爷子中气十足喊着:“干什么呢?一个个不好好回家吃饭,不知道帮我找花花,这是又要干什么坏事啊?” “才没有呢,有客人来,我们指路。” 顾矜霄走在前面,看到一位鹤发童颜的老爷爷,头发雪一样的白,却并不稀疏,脸上白里透红,看不到皱纹,一双眼睛更是锐利明亮,老远就朝他看来。 对方穿着布衣,略有几分散佚道人的感觉。 老村长微笑慈和道:“客人远来此地,不知有何贵干?” 顾矜霄颌首一礼,看着对方的眼睛轻轻地说:“老先生有礼,在下想找一处幽静的村子,偕同伴侣隐居。路过贵地,发现景色和位置都很合心意。便想住几日,顺便问问,贵地是否接受外乡人。” 老村长微笑,淡然地捋了捋胡子,自然地看向孩子们身后的钟磬:“这位就是阁下的伴侣吗?” 看到钟磬的那一瞬,他的神情忽然微微一动。 钟磬心跳骤然失衡狂跳,明知道那是一句假话,也不由自主看向顾矜霄,错过了老村长的表情变化,他自己都微微失神心不在焉。 只听顾矜霄淡淡道:“不是,这位是我路上遇见的同行人,我也不清楚他是谁。” 钟磬深吸一口气,只觉情绪大起大落,面无表情道:“我是他青梅竹马的伴侣,我出去闯荡江湖九死一生,他以为我死了,伤心过度伤了脑子。谁都认识,唯独只要我一离开他片刻,就忽而把一切全忘了。估计刚刚又犯病了,您多担待。” 老村长微微长着嘴,震惊地看着他,手指微颤。 顾矜霄眉宇沉静看着钟磬,目若寒潭,轻轻地说:“两天前,你也是这么跟人介绍我妹妹的。” 听到顾相知,钟磬顿时抿唇,不甘不愿道:“哦,我也伤心过度,总把大舅哥和娘子记错。顾兄多担待。” 满眼震惊,手指微抖的老村长,终于不抖了。 他立刻跪下了,拉着钟磬的手嚎啕大哭,热泪盈眶,激动到语无伦次:“您终于回来了,道主,是道主,道主回来了!道主终于回来了!没想到我死前还能再看您一眼……” 钟磬满脸错愕,莫名其妙看向顾矜霄。 顾矜霄的神情却始终沉静无波,好像对眼前的一幕一点也不意外。 大约半年前,有个人曾对他说过,那把真正的鬼剑,也曾做过他的佩剑。 在来无名天境的路上,顾矜霄刚刚知道,鬼剑,历来都是天道流道主的信物。 第161章 161只反派 钟磬的错愕也只有那么一点, 看顾莫问淡定的样子,那点错愕也飘忽轻慢流走。 他抬手, 顿了顿, 指尖落下,点点那老村长的肩骨。 对方还抱着他的腿激动大哭,一点绝世高手仙风道骨的样子都没有。 钟磬神情散漫, 桃花眼眼波潋滟凉薄, 漫不经心地流转,轻轻落到顾莫问脸上, 清冷声音说道:“这什么道……道主?怎么动不动就跪了, 规矩这么大, 还是他比较可怕吓人?” 老村长哭得一个劲发颤,小孩子一样哽咽:“道主我没跪呜呜, 我是见到您太激动了腿软, 您让我先扶一把缓缓。您真的回来了?真的是您回来了……” 钟磬轻慢淡淡:“假的。他没回来。” “您走好多年了,都会开玩笑了呜啊。当年我还只到你腰那么高点, 您怎么就不知道回来看看啊。是不是我们做得不好,惹您失望了?您说我们一定改啊。” 钟磬忽而笑了,眉眼弯弯,笑不达眼,看着眉宇沉静无动于衷的顾莫问,故作压低声音, 对那老村长说:“悄悄问一句, 你怎么认出来是我的?” “呜呜道主的样子我怎么会忘啊, 我肯定记得,到死都记得。” 钟磬神情恍然,笑容更深了,一副看我发现了什么大秘密的浮夸样子,对着顾莫问意味深长的扬了扬眉,轻慢得邪气冶艳,魔气横生。 清冷声音从容带笑,对那老村长说:“你的记性真好,不过你忘了一点,你家道主眼前是不是还应该蒙着一层白纱,穿霜月白衣,差一口气就要飞升成仙。” 老村长抽泣着抹眼泪,哭得更凶了:“道主,这么多年不见,您的眼睛终于好了啊。” 钟磬脸上的笑意骤然不见,面无表情冷漠道:“没好,更严重了。不过我想就算再严重,至少不会认错人。” 老村长止了泪,听着这话疑惑不解,理智回归狐疑顿生,可一看钟磬隐隐又有些激动,忽而看到旁边站着的神情淡然的顾莫问,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难道道主是不想大张旗鼓,还是不想在这个人面前暴露身份? 他立刻擦干眼泪,理了理半湿的衣襟,神情坦然笑道:“哎呀,这人老了就越发像小孩子了,我这也是突然犯了病,两位不巧赶上了,勿怪勿怪。” 老村长外表和气质都有些散佚道人自在自然的气质,行事无拘无束毫无章法,哭笑随心,毫无痕迹。 只是一旁沉默围观了全局的小孩子们,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忽然有人吐舌头刮脸:“羞羞。” 老村长老脸一红,恼羞成怒横眉倒竖:“这谁家孩子啊,太阳都下山了还不回去吃晚饭,今天功课做了吗?是不是五行欠揍?” 小孩子一哄而散,如同被猎人惊飞的鸟雀,上树的、飞屋顶的,一边跑一边大声喊:“村长羞羞,哭鼻子。” 夜色初升,如深蓝色的海水从天际暗涌而来。 趁着这个时候,钟磬踱步晃到顾莫问旁边,与他并肩而立,一只手自然地搭到顾莫问另一侧肩上,侧耳过去。 并不看他,清冷声音轻慢道:“道主?以天道之主的意思命名!你的那位情人,真是好大的来头啊,怎么顾兄好像一点也不惊讶?难道他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顾矜霄鸦羽眉睫纹丝不动,望着绿树葱郁的村寨深处,尾音极轻的声音平静道:“他们若是把你当成鹤酒卿,我保证,下次你睁开眼睛,就是封印开启以后。如果你不是那个人,连下次也不会有。” 钟磬眼波微凛,如同骤然冰封的河流。 他眉眼的神情一寸寸软化。脸上似笑非笑的晦暗复杂,一点点澄澈干净,如同洗去所有油彩的面具。 清冷声音温柔淡漠:“顾矜。” 他左手轻轻覆在顾莫问左胸前,指尖轻轻抵着,听那心跳不乱丝毫。 却还是轻轻地,又叫了一声:“顾矜。” 顾莫问不闪不避,侧首看向他,眉宇沉静,目若寒潭,越是近距离看,才越知道这张脸生得有多俊美凌厉。 顾相知是雪天一色,湖心如镜,沁人心神,是无可抵达的绝美圣境。 顾莫问是云霄冰峰,死亡绝境,乱魂碎魄,因绝无生还而畏惧向往,因危险神秘而愈发魂牵梦萦。 钟磬脸上的表情很干净,没有丝毫桀骜轻慢,恣意狂妄,那张脸就越发像极了鹤酒卿。 但,只是像罢了,气质气蕴,在方士眼里截然不同,如同日月黑白之分明。 顾矜霄平静地看着他,眉睫沉静不动丝毫。淡淡蓝色暮霭背景下,如同不见天光的细瓷冷玉,轻轻道:“我是顾矜霄。” 钟磬眉睫微微一颤,抵着他心口的手指也是。 顾矜霄,顾矜。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明明早就有所猜测,听到他真的承认,却还是骤然失措,眸光涣散放空。 “为什么是他?”气音一般的语气,“同样的相貌,他只是看着像好人。明明你跟我才是一国的,你跟我都不是什么好人。为什么是他……” 他近距离把那张脸看得仔细,顾矜霄眉眼的阴郁淡若无物,就像那只是鸦羽眉睫在苍白细瓷上投影的错觉。眉骨如仙山远立,便是平静无波也凌厉锋芒。那双眼睛里并没有世人以为的晦暗危险,只是因为太过深远,便照不见任何心事。 重音在前尾音极轻的声音,是突如其来的山风过境,撩人心弦却无处可觅,淡淡对他说:“魔魅是人间恶业里诞生不假,但方士若是恶起来,千百个魔魅也够不上。我一般只是看起来不像好人,所以,你要听话。” 钟磬眸光慢慢汇聚,一瞬不瞬看着他,唇角缓缓轻扬,眉宇似笑非笑的愉悦,眼波幽凉脉脉又温柔入骨。 清冷声音蘸着糖霜,笑着说:“我听话,方士哥哥给我什么奖赏?顾矜霄,顾矜……小骗子,你这不是恶,你是渣。又狠心又无情,但是只对我这样,所以我不生气,我开心极了。” 他靠过去,远看就像拥抱一样,耳语多情似蜜甜:“因为,我不仅渣而且坏。等封印打开,我全部想起来,到时候再和你算账。你真好看,比顾相知还好看。尤其是这双目下无尘的眼睛,让人想弄哭……弄死你!” 魔魅抵着顾矜霄的心口的手指,若隐若现发着红光。 在他的后心,方士并起的两指轻轻落在蝴蝶骨上。 “你可以试试。” 钟磬红着眼睛,眼波潋滟濛濛,如漫溢涨潮的桃花汛,却是笑着的,笑得好看极了。 顾矜霄的脸上只有暮色深蓝一般的沉静,静谧无波之下,暗涌莫测。 幽冥里的神龙讶然地看着天际阴云突变:【完了,你说了什么钟魔王黑化了!】 顾矜霄平静地说:“他白过吗?” 神龙尾巴僵住,忽然觉得钟磬的话挺对的。 顾矜霄,真渣啊。 暮蓝氤氲之下,自来逢魔时刻。 钟磬深深地看着他:“你欺负我什么都不记得,但我记得顾矜,也是这样的暮色,他走过来拥抱我。顾矜……” 顾矜霄收回手,轻轻地说:“嗯,我的确欺负你什么都不记得。所以,快点想起来吧。” 钟磬笑容无法维持,只余轻慢似笑非笑,退开他身边,一字一句极轻也重:“我会欺负回来,你记住了。” 他定定地看着,眉宇煞气冶艳,转身决绝消散在稠丽的深蓝霜月下。 老村长老鹰赶小鸡似得把所有的孩子驱回村子里,回头一看,那株大榆树下只剩下这白衣青衫的贵公子。 “人呢?刚才那位跟你一起来的年轻人去哪里了?” 顾矜霄看着入村方向,淡淡道:“去他该去的地方。” 老村长不解,顾矜霄侧首轻轻地说:“我能借宿了吗?” …… 他们走进甜井村的时候,村后的大榕树下,带着瑶光面具的男人正在等一个人。 当眼前蒙着白纱的男人忽然现身,瑶光回头笑着摘下面具。 “幸不辱命。” 面具下,赫然是玉门关与顾相知一别后,再无音讯的沐君侯。 眼蒙白纱的人微微颌首,清冷声音从容淡然:“有劳君侯。” 沐君侯轻笑,神情雍容自若:“先生与我有半师之谊,要差遣我,自是在下分内之事。只是,未曾料到,鹤先生与天道流竟有如此渊源。更不曾料到,天道流内部水这般深,深不可测。” 遥想当日绿洲客栈。 沐君侯终于找到司徒铮,然而对方不但性情大变,更是对自己视如陌生。 送走顾相知和司徒铮两人,他和鹤酒卿一行跟着第一盟哥舒茵的商队。那鬼剑仿佛长了眼睛,次次避让开他们,频繁作案。 然而,沐君侯却有些心不在焉,满是抑郁沉重,只想喝酒。 自从微生浩然死后,沐君侯欠下闽王人情,以他在江南第一盟里虚置不用的身份,替闽王收集他想要的信息。见多了这世间灰白不清地界发生的事,越来越发现,有时候做一个干干净净的好人,是一件很难的事。 自来忠义难两全,正确的事情结果就一定是好的吗? 究竟是结果重要,还是正确的过程重要? 见多了黑白不分的阴影下的真相,他甚至开始怀疑,在某些人眼里,从不杀人的沐君侯,究竟是好人还是恶人? 究竟是坚守正义,还是坚守善恶界限? 就在那时,鹤酒卿对他说:“你从前只生活在你想生活的地方,看见的都只是你想看见的。现在,你只活在黑暗阴影里,看见的也只有黑暗和不那么黑暗的影。这都不是全部,去看看离太阳最近的地方是什么样的,或许你就知道自己的选择了。” 沐君侯神情不明,带着醉态:“就算我最后选择了和先生不同的路,违背您的教导?” 那清冷从容的声音说:“我并未能教导你什么,每个人要走的路,要成为的人,绝不会完全相同,只有你自己能决定走什么路,做什么样的人。我只是,希望你看过所有的选择后,再做选择。你是一个很有悟性的人,不论是武学还是做人。有悟性的人一旦步入迷途,反而更不容易走出来。” 沐君侯微微动摇:“先生……我……” 鹤酒卿斟酒,平静地说:“其实,所谓的选择根本并不只一次。走错了完全可以再走回来。只是中间的崎岖代价,会很辛苦。” “先生也走错过路吗?” 鹤酒卿缓缓饮尽杯中之酒,轻轻地说:“没有。我走的都是我想走的路,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不会因为任何崎岖代价而后悔。但我走的也并非是一条毫无迂回的直道。山可以越,河可以渡。但是如果不曾看过歧途风物,怎知这条路就一定是唯一该走的?我只是,不曾畏惧自己或许错了的想法。” 他说:“永不动摇,岂非最大的动摇。” 沐君侯只觉得醍醐灌顶。 鹤酒卿提笔在他手心写下一个道字,平和地说:“但,君侯不必学我。启程初始或许受人影响,尤其是师长影响良多。等你独自上路后,就只需听从自己的心了。这世间书写篆刻下的道理很多,举世认可的公义也很多。唯有分寸,很少。” “错的事情分寸对了,就是正确。正义的事情,多走了半步,就是邪恶。此为,道。” 分寸,即是道。 沐君侯仿佛明白又像糊涂:“所以,我只能问我的心?” “对,问心。” 沐君侯离开玉门关,离开闽王离开所有一切纷扰,来到这三千雪岭。 起初只是朝圣悟道,谁知江湖人走到哪里都有江湖。 他在一处隐蔽的地方捡到一套衣服,一套天道流瑶光长老的衣服,还有面具。 听见一场掐头去尾的阴谋。 意思好像是,这伙人在悄悄寻找暗杀两个人,有一个受了重伤。 这件事不能被自己的其他同伴知道,必须密切严查,因为他们怀疑,还有人与那两个人有关系。 必须找出那个有关系的人,严惩不贷。而他们怀疑,要找的那个人很可能就是某个长老。 最后他们说,今晚会议,七位长老谁没有来,就是那个有问题的人。 左右无聊,沐君侯便穿上这衣服,戴上这面具,跟踪这些人找到会议地点,大大方方出现。 让他惊讶的是,这群人的武功极高,六位长老各个都不在他之下,武功深不可测。 他们会议的内容,全都是些武林秘辛,甚至是对十恶不赦的武林人士和组织的调查清除。 沐君侯微微一思量,立刻就明白,这竟然就是天道流! 他误打误撞,竟然成了天道流的瑶光长老。 好在这瑶光长老毫无存在感,其余六人也不多在意他,就算一语不发也没人觉得不对。 这七个人之间似乎亲如兄弟姐妹,然而彼此却都以面具隔阂。 其中关系错综复杂,看不出谁好谁坏,然而他们自己却都心照不宣,互相防备。 六个人里至少有一个不是好人,但他们却都不肯定那个人是谁。 不久后,沐君侯从天道流这里听到消息,闽王谋反失败,被林照月诛杀在洛阳皇宫。 闽王是乱臣贼子,这结果自然也是他咎由自取。但故人死去,沐君侯还是伤感。 这时候,天道流内部却说,当年皇位本是属意闽王,只不过后宫阴私手段之下,闽王被坏了寿数,才轮到的当今。据说,动手的就是当今的母族。 “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这世间本无道,不过是强者制定规则,后来者遵循。 连执掌天下公义的天道流内部,也是泥沙俱下,哪里又会有黑白分明? 掌心的道字,越发参悟不明。 他在雪山下吹了三天三夜的玉笛,最后一夜,身边出现一个眼蒙白纱的白衣道子。 “鹤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白纱蒙眼的道子唇角微扬,清冷声音平静:“我知道,你遇到了什么,做了什么,心中的困惑,我都清楚。没关系,天下本无道,既是强者制定规则,为什么君侯不来做这个强者?” 沐君侯缓缓握紧手中玉笛,那天的鹤酒卿仿佛他心中幻想出来的一般不真切,却说出他心中所想。 “先生也赞同?” 白衣道子清冷声音,不紧不慢:“你应该清楚,我心悦顾莫问。我心悦于他,也不影响我做什么,不是吗?你为什么会觉得,执掌善恶制定规则,会有不妥?我不杀人,因为我不能破杀戒,并非因为我不想。你就不同了,既是该杀之人,何惜自矜清白?” “先生说得对,我亦并非怕自己的手被染脏。” 白衣道子递给沐君侯一柄剑,从容淡然说:“这就是鬼剑,真正的鬼剑。拿去吧,手执鬼剑的人,就是天道流下一任道主。只要你坐上道主的位置,就是天道之主,整个天道流都可以为你所用,助你匡正界定天下黑白善恶。” 沐君侯郑重接过那柄剑:“这就是,司徒铮一直以来在找的剑?”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这是司徒信效忠的司徒黎的剑,司徒铮只是司徒信的弟子,你不必想着完璧归赵。这剑与他毫无关系。司徒信已经死了,就在你捡到瑶光衣服和面具的那天。这面具和衣服,本就是他仓促藏起来的。” 沐君侯震惊:“你说什么?司徒前辈死了?那司徒铮……” “他知道,当时他就在司徒信旁边。你若是要帮他,不论是保护他,还是帮他复仇,最好都先带着这柄剑,成为道主。天道流每位长老都有自己的心思,司徒铮很快也会卷进来,如果你不能在天道流有话语权,他很可能就会死在众人层出不穷的暗算里。” “多谢先生告之,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白衣道子平静地说:“君侯客气,这也是帮我的忙。不瞒你说,天道流本是鹤某创建的,只是在下不便插手红尘中事,只是委任了某个人。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规则定下来便是用来打破的,到现在已经不成样子了。黑白易主,正邪异位。这剑给君侯,便是拜托君侯,重画天下之道。” 沐君侯郑重应诺。 那人颌首,雪域月下,若即若离,虚无缥缈:“君侯掌心的道字,乃是道字令。危急时刻,可以释放出极强的能力。可以用三次。那就,静候佳音。” 那白衣身影走入雪地,眨眼间消失在雪色月色中。 唯有手中的鬼剑证明,那不是幻觉和梦。 沐君侯得了鬼剑一直蛰伏不出,只是暗中散布少主带着鬼剑出现之事。 没多久,玉衡长老和开阳长老手下都有人报来,出现真假不明的少主携带鬼剑出现,赶来无名天境中。 直到听闻这层出不穷的刺杀越发毫不遮掩,为了司徒铮的安全,沐君侯这瑶光长老才站出来,以道字令震慑。 从七星会议出来后不久,他就收到鹤酒卿的传信,要他黄昏落日之后,在大榕树下相见。 让沐君侯奇怪的是,鹤酒卿传信用的纸,燃烧的时候纸面黑炎似乎是个若隐若现的钟字。 第162章 162只反派 明月东升,甜井村后, 大榕树下。 沐君侯看着眼蒙白纱的白衣道子, 问道:“先生这次来, 不知所为何事?” 仙风道骨的白衣方士负手而立,清冷面容云淡风轻,不染半分人间烟火:“顾莫问来了。” 沐君侯顿时错愕:“竟是他, 什么时候?” “就在刚刚, 现在应该已经在甜井村了。” 沐君侯微微眯了眯眼, 神情不稳:“他怎么会来这里,天道流的人可知道他是谁?” 极道魔尊在天道流内,算是重点观测目标,只是摸不着深浅, 暂时不曾对上。 但若是极道魔尊上了无名天境,就不能保证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冲突了。 清冷从容声音,不紧不慢:“天道流的人怎么不知道极道魔尊是谁?顾莫问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是哪里就来?君侯明知故问了。不过,没有意外双方都不会刻意挑明了说。” 沐君侯缓过神来, 的确, 鹤酒卿是天道流的主人, 以他和顾莫问的关系,双方若是真的水火不容,有鹤酒卿在就不会真的出事。哪里需要他在这里杞人忧天? 白衣方士缓缓道来:“他来这里不奇怪,毕竟他在找鬼剑。” 怪不得, 沐君侯顿时了然。 毕竟, 此刻鬼剑就在天道流, 就在他手里。 然而沐君侯心中却又更疑惑了:“他为何一定要这鬼剑?总不会是看上这道主之位。有澜江八百里诺大一个白帝城在手,想来也不该如此。他若想要,剑在先生手中,先生如何舍得不给他?” 白衣方士白纱蒙眼的脸上,神情比这幽谷月夜更清寂。 他淡淡地说:“因为给不得。这把剑乃是方士之剑,以鬼命名,因为封印了数不胜数的鬼物。他要这把剑,是为了用这把剑的至邪之煞破开封印,放出一个三百年前的魔物。” 沐君侯瞳孔骤缩,捏着面具的手指微微用力:“必然不可,先生不能劝他吗?” 白衣道子不置可否,只是轻轻地说:“我来这里,是想嘱托你,一定要看好这把剑,不能被他拿到。” 方士负在身后的手指,轻慢地点点,从容自持说:“他身后一直跟着那个魔魅,那魔魅的名字叫钟磬。这个魔物会化形成人心所想之人。所以,如果你遇见一个跟我一模一样的人,不用惊讶,他甚至有可能会以我的身份诱导你交出鬼剑。” 沐君侯神情微凛:“这样的手段,纵使再小心又如何防备?” “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联络你。如果你再看到我现身,只当平常就好,不必戳穿。不止是鹤酒卿,从现在开始,任何人你都不能完全信任,包括司徒铮。鬼剑在你手里,只要确保了这一点,直到你坐稳道主之位。” “只是这样?”沐君侯不解,“若是顾莫问和钟磬强行夺剑呢?” 白衣道子不紧不慢:“不会。你忘了还有三柄假的鬼剑在明处,他们并不确定真的在哪。钟磬的本体被封印着,他现在的力量并不强大,需要忌惮的只有顾莫问。顾莫问那里……我会想办法。” 沐君侯稍稍放松了些,眉宇却微皱,他实在不明白顾莫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却听清冷淡然的声音说:“对你来说最困难的不是这个,而是不计任何代价坐稳道主之位。你会面对很多误解,甚至还有来自朋友的敌视。可是,道主之位不能让司徒铮坐上去。他现在的处境很危险也很复杂,在他身后站着两波人在操纵他。只有你坐稳这个位置,才能平息一切纷争阴谋。我只能信任你。” 关于司徒铮化名隐藏在天道流,护送假少主进入无名天境之事,还是鹤酒卿告诉他的。沐君侯自然清楚,司徒铮想要争夺道主之位复仇的心思。 他若是要道主之位,与司徒铮必有一争。 沐君侯回神:“阿铮知不知道,他并不是天道流的少主?” 白衣道子摇头:“司徒信临终前本有机会说,但他没有。司徒铮看上去像是误以为司徒黎就是他父亲。” “为什么,他为什么不说清楚?”沐君侯神情冷锐,“他一手养大的孩子,难道不明白司徒铮一定会为他报仇,一定会因此卷入天道流之争。背负本不属于他的仇恨,这样的人生何其可悲,他还是个孩子。” 月下榕树被清风吹拂,吹动面前之人月华一般的白衣,吹动蒙着眼睛的白纱,远胜仙人的缥缈超脱,如何能明白人间人心之复杂。 清冷声音不似人间:“我不知道。司徒信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他不忍心,不忍心他死之后司徒铮在这世间再无亲故。他不能告诉他,司徒黎不是他的亲人。也许也是不忍心,不忍心的却是他死之后,再无人能为司徒黎复仇。只能对不起这个弟子。” 沐君侯眉宇神情冷峻,眼底未尝没有怅然不忍:“如果司徒铮不是少主,那么另一个人才是少主吗?” 玉衡长老的弟子秦刀带着司徒铮,开阳长老手下也有一队人马护持着另一位少主。 白衣方士摇头:“也不是。” “那真的少主是谁?他在哪里?司徒信为什么不让真的少主去复仇?难道因为他是司徒黎的儿子,司徒信就不愿意让他去冒险?” 白衣方士若有所思:“我不知道,但有一个人或许知道。” “谁?” “司徒信死后,司徒铮先去了一个地方。蜀中,麒麟山庄。” 林照月! 话已说尽,人自然也该走了。 一阵清风吹拂,朦胧云纱遮掩了明月清辉,榕树下静悄悄的,没有一丝杂音,只有蛐蛐的吟唱,只有星星点点的萤火虫。 榕树之上,再之上,静静盘旋着一只仙鹤,仙鹤背上坐着一个人。 一人一鹤,背对着流云清月,俯视着三千雪岭中一捧碧绿的山谷。 好像是刚来,又好像是看完了一出戏剧,曲终人散,若有所思。 鹤酒卿想了想,身上的衣服和样子慢慢变了。 红衣墨裳,眼前的白纱消失不见,先是露出一双银色和暗红的异瞳,很快就变成一双墨色如黑曜石的眼睛。 他轻轻眨了眨眼,那双眼睛清冽澄明,桃花眼线条清冷,如终年不化的山雪,静静地不动分毫,看久了却莫名得温柔。 就像那并不只是冰雪,是等待了很多年的梅花。 至正,便至邪。 鹤酒卿落下村子,轻轻抚了抚变小的仙鹤:“去玩吧。” 他在月色下等了一会儿,听到由远而近的脚步声,缓缓回身看去。 看到那人眉眼沉静温柔,目下无尘走来,仿佛异世界的神灵路经而过。 漫天霜月骤然失色,因他吸引走所有的辉光。 永夜晦暗,人间影和天上的光,皆趋同朝圣于他所在的地方。 绚烂又阴郁,凌厉又温柔。 那是世间最美的人,是鹤仙人心上的神灵。 顾矜霄并非一人,身边还有许多人。 毕竟甜井村很多年没有外来人了,尤其还是这么俊美好看的年轻人,村里的大姐姐小姐姐小姑娘奔走相告。 老大爷小男孩也要瞧上两眼的,毕竟,这位好看是好看,就是好像好看得有点危险。 顾矜霄对于被人注视并无在意,一路目不斜视平静走来,耳听着老村长的介绍,偶尔轻轻颌首。 路经这红衣墨裳,负气而走的魔魅身边时,才略略顿了顿,侧首看向他。 老村长神情惊喜,欲言又止,不断搓手。 魔魅的面上没有丝毫表情,清寂得就像这山谷之外的月夜雪原,仿佛从未笑过,也不曾有一丝温热。 他的眉目生得俊美极了,桃花眼线条清晰如刀刻,不笑的时候连眼波也是冷的。却冷得澄澈安静,像梅花温软枝上雪,月光落满孤天长夜。 顾矜霄神情沉静,一瞬不瞬看着他,轻轻地说:“回来了,就记得介绍一下自己。” 说完便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目下无尘无动于衷,比起眼前的魔魅,更像九幽荒原诞生的无心无情倨傲尊贵,以心魔执念为食的魔魅。 魔魅缓缓回神,对着眼前欲言又止神情激动的老村长,淡淡地说:“在下姓钟,叫钟磬,你认错人了。” 顾矜霄脚步微滞,回头看他一眼。 魔魅脚下立刻跟上去,与他并肩而行。 清冷声音低低的,像从雪水里漫上:“你方才,是不是生我气了?走过来,一眼也不看我。” 顾矜霄现在也没有看他,尾音极轻的声音,平静道:“是你在生气。你说我欺负你什么都不记得,要我一定记得,你会欺负回来。忘了吗?” “我这么说了吗?那看来,方才我是真的有些伤心。” 两个人仿佛自成一界,任何人都无法走近。 知道那叫钟磬的年轻人只是相似不是真的道主,老村长将人带到闲置的木屋,也意兴阑珊回去了。 顾矜霄站在屋前的木桥上,院中有一株梧桐树,清风吹拂,树叶与影与月光婆娑摇曳,窃窃耳语。 红衣墨裳的魔魅静静站在他旁边,就像当初的钟磬和顾矜。 顾矜霄看着桥下水波倒影,轻轻地说:“想不想知道,为什么同样的脸我喜欢鹤酒卿,不喜欢你?” 魔魅的眸光微微一动,就像水面落一朵涟漪,他低低地问:“为什么?” 顾矜霄转身静静地看着他,右手抬起抚上他的眉眼,垂眸半敛神情疏淡,微微倾身去吻他。 魔魅僵了一下,先是默然不动,等到他要抽离的时候,猛地反向压制,瞬间占据了主动权。 顾矜霄后退半步,左手撑在木桥上,微微后倾承受他隐忍克制的侵略。 许久,右手轻抚他的后颈,抚摸修长颈前的喉结,就像安抚一只华美失控的兽。 直到他压抑着喘息闭眼静静不动,狭长密仄的睫毛垂下一动不动,禁欲冷寂又疏离。 顾矜霄下巴枕在他的肩上,右手抱住他的背,但这魔魅将他抱得更紧,像溺水抓住唯一的稻草。 “你藏了很多秘密,我也是。” “我不知道藏在你眼里的秘密是什么,无论那是什么,都无关紧要。” “只要是你,我就喜欢。” 顾矜霄的声音一直都没有特别的波澜情愫,从来都轻轻的,就像所有的情绪都在水面之下。所有的情愫,都在眉眼沉静深处。 “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无论什么。” “鹤酒卿,只要你能开心。” 第163章 163只反派 很暖。 那声音像阳光晒暖的清泉, 对他说, 鹤酒卿,只要是你, 我就喜欢。 他闭着眼睛静静地听, 一字一句镌刻铭记。 他明明不冷, 这个人抱紧他的时候, 他却像是从雪地里进入暖暖的被窝, 骤然的暖让僵直的手指刺痛发麻。 那个人说,鹤酒卿,只要你能开心。 这个世界一直都瑰丽美好,五彩斑斓。 只是,从来与鹤酒卿无关。 但他遇到了这个人啊, 世间所有的一切就开始重新被定义了意义和美好。 魔魅一样的鹤酒卿,缓缓笑了,像是冬去春来,他与万物一起醒来。 那双清凌潋滟的桃花眼,笑起来的时候像春初夹杂着薄冰棱的河水,纵使凌厉也是暖的,照见浮光一样若即若离的春色。 如午后半梦半醒,看见朦朦胧胧的日光透过云雾,只有梦里才有的美, 却真切的让人幻想这是现世可期。 “谢谢你, 出现在我的世界。谢谢你, 愿意被我所爱, 也爱我。” 顾矜霄温柔地看着面前的人,就像是被这春风所暖,眉目晕染上轻薄的笑意。 他的眉睫乌黑,肤色是细细的雅致的瓷白。不笑的时候,脸上的线条干净清晰又凌厉刻骨,纵使生得再俊美也没有丝毫阴柔。天生就带着一缕清正的贵气,便是倨傲危险都如同王座之上不可一世的暴君,让人畏惧又着迷。 顾矜霄是最不适合有笑容的人,那张脸温柔浅笑的时候,眼角的郁色阴翳全都消失不见,美好得天真纯粹又脆弱易碎。 让人连呼吸也小心翼翼。 鹤酒卿笑着静静地看着他,他愿意用所有的一切换这一个笑容。 …… 那一天,是五月十五,月至盈而始亏。 三天后就是夏至,一年之中昼最长夜最短的时候,传说中是世间正气最盛的一天。 天道流在离太阳最近的高山雪岭,无名天境如同雪中的一泓翡翠,道主出现之日自然也该是阳气正气最盛的夏至。 不用防备突如其来的埋伏袭杀,两支带着少主的队伍,在两天后的上午,一前一后相继到达无名天境。 五月十八日,晴,艳阳高照。 离天道流道主更迭的日子,只有一天。 甜井村的后面,穿过翡翠湖的溶洞山上,是一块天然的神殿祭坛。 在这里,可以遥望整个甜井村。 空旷沧桑的祭坛上,中间是八卦阵,四周位列七星纹。 玉衡长老身边,站着秦刀哥舒茵司徒铮一行,还有旁边斗篷里抱着鬼剑的少主。 在他身边不远,开阳长老身边也站着一行人,众星拱月围着一个怀抱鬼剑的少年。 七星齐聚,每位长老的脸上都戴着象征身份的面具,肃穆以待,一语不发。 只是有六张面具在两天前的黄昏,被毫无存在感的瑶光长老一掌劈碎,如今虽然修复看似完好无缺,稍稍用力就能断开。 七个人,五个都在观望。 瑶光长老也站在那里,又和以往一样沉默无声,仿佛毫无存在感。 在他身边站着的几位,都是天道流里素来有名的独来独往的孤绝之辈。 七星每位长老的作风不同,招揽的人才也各不相同。瑶光长老旗下的人也和他一样,最是桀骜不驯,不受管束之人。他们虽然加入天道流,以天道流的身份行事,却与盟中联系极为微弱,等闲无人可以号令他们。 但这次不同,不论是新的道主诞生,还是少主归来,都是天道流至关重要的大事,只要是天道流之人,就绝不会对这两件事无动于衷。 瑶光得了那位的道字令,又有真的鬼剑,九成的几率便是那位钦点瑶光为新的道主。 其余六星对此就算心有不服,也无话可说。 然而此刻瑶光却站着不动,丝毫不打算站出来主持大局。 天枢与他隔着面具对视几息,主动站到中间八卦阵上。自从道主陨落,他便一直做着代道主的事,瑶光不出,他当仁不让。 等闲的天道流之人,和顾矜霄他们一样,以各种各样的身份入住在甜井村里。 知道无名天境的,本就是被筛选过最可靠的人。甜井村里的人已然是江湖上名动一时的侠客,能站到这祭坛上的,就已经是拥有成为道主资格的人了。 当然,这两波带着少主的队伍,并不在这资格之内。 天枢自然沉稳,缓缓道来:“十五年前,盟内不幸出了叛逆。道主暴毙而亡,叛徒司徒信带着少主与鬼剑隐匿无踪。吾等无能,只能铸伪剑以稳局势。三年前,鬼剑现身江湖,此事来龙去脉,诸君皆已知晓。如今,新任道主选举在即,司徒道主庇佑,少主突然携剑回归。此乃大喜,然而有两位少侠皆自称是少主,便请你们当着众位英雄,自陈己身,请诸位共同决断。” 一阵静默,在上百位武林高手的目光中,有哪个人敢面不改色信口雌黄? 天枢微微颌首,一直等着他指令的开阳和玉衡得信,分别看向自己身旁的弟子。 一瞬间,两位少主身上遮掩的斗篷一齐被扯下。 两位十八九岁的少年,均抱着一柄漆黑无光的细剑,彼此相望。 百十道锐利的目光齐聚这两人,让他们的脸上顿时一片苍白,冷汗溢出。 司徒铮身边的少主微微发抖,澄明的目光却无丝毫犹疑,先看了眼玉衡长老。 玉衡长老手执烟锅,目光平和淡淡,对他轻轻地颌首鼓励。 少年尽管面色苍白,却像得了鼓励,声音微颤,大声果决地说:“我不是少主,我是受玉衡长老所托,用来分散杀手注意力,好让真正的少主能平安来到无名天境的替身。” 他一口气说完,语速清晰飞快,不等众人反应,立刻单膝跪下复命:“幸不辱命。” 玉衡面具下的脸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却微眯,他何时做过这样的安排,他怎么不知道? 他淡淡地看了眼身边的秦刀,秦刀脸上的错愕却不是作伪,看来他也被蒙蔽了。 这个人竟然不是真的?那谁才是真的?开阳身边的那位? 难道这是开阳的计策,找一个假少主安插在自己身边,在这种时刻突然暴露,这样另一个就算是假的也不会有人发现? 对面的天权一身轻松,笑开了:“玉衡你果然深谋远虑,不过连哥哥我都瞒,真有你的啊。” 天枢也微微颌首,赞许地说:“难为你了。” 玉衡轻轻嗯一声,淡淡应道:“客气。” 天枢看向开阳身边,语气微温:“这么说,你就是……” 她红唇紧抿,强行压下心中喜悦躁动。 少主是她找回来的,明日选举,她这边的胜算自然就更大一些。 开阳身边的少主纵使也有压力紧张,神情却比那位替身镇静多了。 闻言,他轻轻拱手,高声说道:“在下这里,先对诸位道声歉意。” 天枢微顿,看向开阳,然而开阳也是不明就里,气氛忽然紧张。 天权朗声笑道:“不会你也要说,自己是开阳长老请来的替身吧,这玩笑可不好笑了。” 开阳冷声道:“这不可能,我怎么可能随便找个替身回来,闲的没事寻开心吗?” 她转而看向那少年:“你好好说,到底怎么回事?” 少年没看她,平静大声道:“在下姓冷名洛,今年二十有七,并非什么天道流少主,若说是江南第一盟十五年前的少主,倒是可以。在下来这里,是受人所托,将这把剑完璧归赵。” 七星立刻神情冷峻,目光锐利直视于他。 天道流里混进了江南第一盟的人,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如同狮子群视孤狼。 天枢声音微冷,却还是沉稳:“这把鬼剑是假的,你受什么人所托,又归的什么赵?” 天权还在笑,却有锋芒:“冷洛?就是去年在玉门关,以鬼剑之名大开杀戒的那位。” 冷洛额头渗出冷汗,喉咙干涩,他深吸一口气,先撕掉脸上的面具,露出久不见光的真容。 “不错,正是在下。这剑的确是假的,可这假剑,却牵扯到真剑内幕。我靠这剑得以报仇雪恨,既是报答,也是心慕天道流高义,有心与诸位共事。” 瑶光面具下,沐君侯平静地看着他:“你还没有说,是受谁所托,真剑又有何内幕。” “此事事关重大,只能当着七位长老的面……” “说清楚,就现在。”沐君侯语气定定,“诸位同盟也想听听看,到底有什么不能对人言的。” 冷洛面容愈冷,冷而苍白,他逡巡了一下天枢长老,发现这个最末位的瑶光长老发话后,再无人表露丝毫。 他心下几变,毅然决然道:“好。我要说的是,我手中的假剑,乃是麒麟山庄林照月敬献给已故闽王的。我受闽王恩惠,执此剑在玉门关杀戮数月,是为了报复江南第一盟,逼出哥舒文悦老贼复仇。” 沐君侯一眨不眨,平静无波:“此事天下已经皆知,还有呢?” 一直按捺不动的哥舒茵,死死地盯着冷洛,就像天上盯着猎物的鹰隼。 冷洛牙关紧咬,面无表情:“哥舒文悦不是我杀的。他是林照月的弟弟林容辰所杀。” 一向满不在乎言笑晏晏的天权,不动声色与三哥天玑对视了一眼,天玑今日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同样一言不发的还有最是城府深重的老二天璇,他被那个神秘的瑶光以道字令对了一掌之后,就一直蛰伏不语。 瑶光出言之后,魁首天枢就避嫌一般不再插话。 天璇反而冷笑一声,若有所思,声音低沉说:“就算是作假的鬼剑,也不是什么大白菜,人手一把。麒麟山庄林照月确实有一把伪剑不假,哥舒文悦被玉门关鬼剑杀死的时候,林照月给闽王的那把剑,随着闽王之死留在洛阳皇宫内。你却说剑在你手中,人却是容辰所杀,你的话未免矛盾。” 冷洛斩钉截铁:“我说得句句属实。” 天玑慢条斯理,淡淡道:“那你的意思就是,林照月手中有两柄一模一样的鬼剑。” 冷洛眼睛一亮,看向他:“不错。他手中不但有一把假的鬼剑,还有一柄真的鬼剑。” 这话就有意思了,七星长老都已知道,真的鬼剑现在在这个瑶光手中。 瑶光掌心有道字令,做不了假,可这鬼剑,所有人都还不曾亲眼看见。 就算这假瑶光是林照月派来的,林照月总不可能是那位能写下道字令的人吧,这绝不可能。 那么,就只有两个结果,要么,剑不在瑶光手中。要么,冷洛在说谎。 六人的目光似有若无,看向瑶光。 瑶光面具下,沐君侯目不斜视看着冷洛,依旧平静地说:“你还是没有回答,谁指使你来的?我给你最后一炷香的时间。” 冷洛警惕地看着他:“我的话句句是真,天道流里如果有真的鬼剑现身,那一定是林照月的诡计。那个人也一定是林照月的人。” 沐君侯一字一顿,冷冷地说:“你为一己私仇,在玉门关犯下滔天杀戒,死在你手中的人有多少无辜,你最清楚。林照月有野心不假,破案捉拿却是洛阳皇帝下的令,如今林照月已经率领大内高手一路追到三千雪岭下,你想利用天道流对付林照月,也要想想天道流有没有听风阁和书堂好瞒骗。” 天枢颌首,声音沉稳说道:“不错。瑶光长老所言,皆是天道流人所尽知之事。你还有什么话说?” 冷洛额头的汗渗出,他目光左右扫过,没有看到一张犹疑动摇的面容。 “快说,你手中的鬼剑从何而来?” “谁指使你来的?” 七星里,唯有老三天玑最是温雅平和,也最是洞察敏锐,他不紧不慢道:“林照月手中是一柄假剑还是两柄假剑都好说,可你为何一口咬定,他手中有一柄一定是真剑?” 天权笑道:“三哥,听说那极道魔尊乃是方士,当初在玉门关都追他不到。就因为鬼剑乃是方士之器,能屏蔽方士的阴阳之力。我看他可能说得是真的。” 冷洛冷笑一声:“我说得自然是真的。当时我手中拿的就是真的鬼剑,我不知道闽王为什么突然死了,林照月成了皇帝的人。但是林照月和我都知道,当时我手中的鬼剑是真的,因为闽王要借鬼剑,复活闽越白衣教供奉的神灵。一个死了三百年的人!” 天璇低沉的声音,冰冷又危险:“胡说八道!不过是邪魔外道,愚弄普通百姓的伎俩罢了,也敢拿到这里来说。” 沐君侯巍然不动,他的手缓缓放在腰间,平静地说:“马上就到一炷香了。既然你不愿意说谁派你来的,那你可以用这个时间,留一句遗言。” 冷洛瞳孔骤缩:“你要杀我?” “这是第一句吗?”沐君侯的手轻轻一动,原本一无所有他,腰间忽然悬挂了一柄剑。 一柄漆黑无光,细长纤薄的剑。 一直静观其变的司徒铮眸光瞬间锐利,直直盯着那柄剑。 这就是,林照月告诉他的,已经出现在天道流的真鬼剑? 七星长老们在看那柄剑。 冷洛也在看那柄剑,他恍然明白了:“原来,你就是林照月的人。怪不得……呵。” “这是第二句,你还有最后一句,别浪费。” “慢着!” 天枢上前一步,挡在沐君侯的瑶光和冷洛面前,沉稳儒雅的声音说:“此事内里蹊跷众多,先不急着杀他,把他关起来,一条条审问过后,再定罪处刑不迟。何况,既然江南第一盟的林盟主来了三千雪岭,把这个人交给他,比杀了他更能解决问题。” 隔着面具,沐君侯定定地看着天枢,许久平静地说:“在下还以为,天枢大哥想看看鬼剑出鞘是什么样子,也好看看,是真是假。” 天枢似是笑了下:“老七说笑了,你手中的剑自是真的。” 冷洛直勾勾地看着瑶光,将手中的假鬼剑随手抛给天道流的人,顺从地被押解下去。 直到走出去很远,他才收回目光。 沐君侯却一眼都没有看他,金玉相击的声音,从容不迫地说:“天枢大哥说是真的,可有依据凭证。毕竟在下这剑,既不是林照月给的,也没有什么能复活死人的能力。” 天枢没有答,最是温雅的老三天玑走过来,慢条斯理道:“瑶光莫要负气,此事我们稍候再议。今日是为了司徒道主的遗孤。” 天权轻松笑道:“玉衡开阳两位长老带来的少主,都主动说自己是假的。两位也很气闷了,我看你们就别追究了。总不能非要让人家凭空给变一个出来。” “那两位是假的,不代表真的就不存在。” 突然而来的声音,少年人特有低哑清凌,像清晨略显渗凉的河水。 所有人都朝着突如其来的陌生声音看去,惊讶地发现那是玉衡长老身边一个普通的弟子。似乎是跟着秦刀一起护送假少主来无名天境的人。 唯有沐君侯,眼神复杂又怀念。 玉衡长老淡淡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立如一杆标枪,脊背挺直坚定,平静决然地说:“我叫司徒铮,司徒黎的司徒,铁骨铮铮的铮。” 他迎着所有人的目光,从容不迫地走上前,声音不高不低,叫所有人都听见:“我是司徒信带走的那个少年,你们当中有人追杀了我十五年。现在,我回来了。” 第164章 164只反派 黄昏落日如风吹落叶而走。 在无名天境祭坛,司徒铮站出来表明身份后, 并没有任何后续。 星魁之首的天枢, 静静地看了他几眼,走上前接过他手里的假鬼剑。 没有任何质疑, 也没有任何验明身份的举措,天枢素来沉稳的声音温和地说道:“去给你父亲上柱香吧。” 其余六星亦无人发话, 这个时候七星仿佛如一人, 只要有一个发了话,就代表了其他所有人。他们无条件支持天枢的任何决定。 周围的天道流的人也一片肃穆冷静,没有任何人有质疑疑惑, 随着七星长老们的离去,各自依随鱼贯而出。 司徒铮像是忽然才意识到, 天道流有多可怕有多难对付。 就像妄图走进一座没有门的铁屋。 玉衡长老走在最后, 在他前面走的是瑶光长老。 走之前,目光在司徒铮身上深深地看了一眼。 …… 甜井村周围呈七星拱月之势, 坐落着七位长老和麾下的天道流高手。 玉衡长老带着司徒铮回到甜井村深处的树屋时, 黄昏的金辉已经遍洒世界。 金灿灿的橙黄朦胧, 如同幼年时候最难忘的梦境。 “太冒险了,你该早些告诉我的。” 玉衡长老卸下面具, 露出一张线条疏淡的脸,他的面容年岁不老,神情却像已然看尽世情人心, 没有丝毫的热情。让司徒铮想起, 秋天屋后林子里静悄悄的落叶。 司徒铮没有回他, 神情冷得有些淡淡的嘲讽。 玉衡眼皮不抬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七星之中肯定有暗杀你的幕后指使者,要杀你就不会多此一举护送你。所以我和开阳都不是那个人,你可以信任。” “那谁是不能信的人?” 玉衡薄薄的眼皮之上,疏淡的眉宇微蹙,缓缓吸了一口水烟。 “这个问题,我想了十五年也没有想明白。” …… 另一边,七星四魁齐聚。 天枢在木质桌面上依次摆开三柄剑。 在他身边站着其他三个魁星,天璇,天玑还有抱臂而立,神情轻松灵动的天权。 剑从右到左,分别是今日从冷洛、司徒铮手里拿到的鬼剑。 四个人都没有戴面具,天枢宽厚的剑眉凝重:“看看这两柄剑与天璇手中的有没有什么不同。” 天璇抱出一柄一模一样的鬼剑,放在另一侧。 四个人围成一团,严谨仔细地一一拿起来比较后。 许久后,天璇沉声道:“落花谷燕家!欺人太甚。” 天玑也不由叹息一声,额头微微有汗:“难分真假,必然是出自行家之手。” 天权虽然还在笑,眼神却锐利如刀:“看来燕家当初给我们铸剑之后,所谓的残次品丢失,也是句假话了。” 天枢一直很稳,这时候脸上也没有什么气怒之色:“燕家已经灭门,不管他们有什么打算都没用了。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其中有没有别的算计。天玑你来说。” 天玑一贯不紧不慢,他本是百年书香世家所出的名士,年少之时就以敏慧而闻名。 “那就从十五年前的叛乱说起,道主司徒黎暴毙,司徒信带着少主和鬼剑叛逃。” 他放下两枚黑子。 “我们追捕司徒信的时候发现,天道流里有一股暗中势力,在追杀他们,意图夺剑。” 他放下一块墨砚。 “十二年后,有人以司徒道主名义挑衅中原武林名门大派。蜀中麒麟之后胜出,拿到假鬼剑。至此,我们知道了,燕家在我们之后,还铸造了第二柄伪剑。” 桌上落下三枚白子,随后又取走代表林书意的那一枚。 “又三年,玉门关冷洛出现。他手中的鬼剑乃是闽王所赐,闽王的剑又是林照月所奉。洛阳皇宫,闽王死于林照月的鬼剑。几乎与此同时,玉门关,哥舒文悦死于冷洛或容辰的鬼剑。” 他将一块翠玉放置在白子一边,将冷洛的鬼剑放置在另一边,同时将代表容辰的白子和代表冷洛的扳指放在剑旁。 天权讶然:“多出来一柄剑。” 天璇沉声道:“那个冷洛的话你信?” “让天玑把话说完。”天枢颌首示意。 “林照月手中只有一柄伪剑,如果就是冷洛手中这一柄,此刻容辰和洛阳皇宫就都没有剑。” 天枢说:“我已经派人去查,但明天就是天道大典,恐怕来不及了。” “无妨。不论有没有,林照月这个人都必须得格外留意。” 天权嘴角一丝轻松:“三哥放心,他还在三千雪岭山脚下,我的人一直在监控他们的一举一动。除非他插翅能飞,否则明日一定到不了无名天境。” 天玑沉吟:“我还是觉得,这个人不简单,不怕他来就怕他不来。以这个人的手段心性,不可能就这么等在那里。他若是不来,就说明他已经来了。” 天权笑:“三哥越说越玄,来见你之前,我的飞鹰刚刚回去,他们确定那就是林照月本人。你就算不信我的办事能力,也得信天道流的引魂香。” 毕竟,这香可是那位研制的,乃是真正的方士之物。 天玑点头:“只要他没有亲自来,派来几个小猫小狗都无关紧要。” 天璇沉声喑哑:“等下我就传令下去,全面戒严。” “辛苦二哥。”天玑心里却还是没有一丝松懈,若有所思,“那我们就来说说,他的小猫小狗吧。” 天权惊讶:“三哥你也太神了吧,你这就知道是谁了?” 天玑不紧不慢看他一眼:“不止我知道,除了你,大哥二哥都清楚。” 天璇低沉的声音冷笑:“咱们这位少主可不是有意思,他若是带着真的鬼剑来,那还好说,偏偏他带着一柄假剑来了,可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天权思索:“司徒铮带着的假剑和燕家铸造的两柄伪剑极其相似,如果他真的是司徒信身边那个少年,按理来说,他带来的应该是司徒信盗走的真鬼剑。可是真的鬼剑却在瑶光手里。他们两个……” 天玑温声平静道:“他们两个一定认识。” “啊?”天权真的惊讶了。 天璇摇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你忘了道字令,你脸上的面具怎么碎的?瑶光是为了震慑暗地里对少主下杀手的人,不得已才露出来的。否则,他大可在明日天道大典上现身,直接杀我们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天权恍然大悟:“啊,原来如此。” 天璇恨铁不成钢,冷冷地说:“成天跟着天玑后面,你也不好好多学点。你以为大哥今日为何见了那司徒铮,不问他真假,只看他手中假鬼剑?” 天权莫名:“这我哪知道啊?我又没派人追杀司徒信和他。” “那大哥难道就派人……” “行了。”天枢素来沉稳,最是服众,他一出声所有声音就都停了,“我不问他真假,因为真鬼剑在瑶光手里,司徒铮已经知道了,可他还是拿着假剑站出来。说明,他早就心知肚明,却有恃无恐。就算他是假的,有瑶光在和他手中的真鬼剑在,也已经不重要了。” “但是。”天枢一字一顿,“司徒铮绝对不能当选道主,无论明日还是以后。没有为什么。” “是。”其余三人异口同声应下。 天玑看着桌上布下的简易阵型,眉宇微蹙:“司徒铮不行,瑶光就可以了吗?” 天权干笑一声:“可他手中有道字令,还有那位给的真鬼剑,少主还是他的人,怎么看胜算都很大啊。” 天璇冷笑:“道字令是真的,不代表他瑶光的话就都是真的。别忘了,真的鬼剑是司徒信盗走的。更别忘了,以那位的做派,决计不会对任何人宣扬天道流与他的关系。” 天枢面色凝重:“这就是最让我忧虑的问题。瑶光手里的鬼剑,真的是那位给他的,还是司徒信给他的?” 天玑若有所思:“我倒觉得,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而在司徒铮手上那柄多出来的假剑上,这把剑到底从何而来?如果是林照月给的,冷洛的话就有的放矢了。” 连天枢都有些意外,看他一眼:“你对这个林照月,会不会太在意了些?” “我不是在意他。我在意的是他背后的极道魔尊。别忘了,那位一直想要鬼剑,从玉门关追到了无名天境,现在就在甜井村住着。身边跟了一个叫钟磬的,好像是他豢养的魔魅。” 天权双手置于脑后枕着,闻言笑了一声:“是呀是呀,听老村长说,那魔魅长得很像那位啊。这个顾莫问真是很嚣张狂妄了,故意挑衅咱们呢。我特意偷偷去看过了,他长得比他想的还美,左右我也没见过那位,我就不计较了。” 天枢沉默了一下,点点桌子,正声说道:“顾莫问那里不用在意,也不要去招惹他,只当他是个过路客。” 天璇闻言眼神微微一变,只是他素来城府深重,压下不表。 随后他们就着天玑的简图又讨论了一会儿,却都莫衷一是。 只能确定,司徒铮和瑶光至少有一人,与林照月有关。 月出东山,四个人相继离开,各个都心事重重,只除了素来潇洒万事不愁的天权。 他们走后不久,黑暗里,其中两个人悄悄换了个地方见面。 “他为什么那么在意剑是谁给的?他会不会就是瑶光那天要警告的人?” “不知道。不过我怀疑他知道那个人是谁。你也发现了吧!” “的确,他对顾莫问的态度太奇怪了。能不能派人加紧去查,顾莫问身边那个魔魅像谁,谁就可能是那个人。” “来不及了,查到又能怎么样?” “是来不及了,明天就是大典。司徒铮绝对没有胜算,他却强调不能是司徒铮。我看他最忌惮的明明是瑶光。” “瑶光的胜算也不大,天道流的人不会只看一个道字令就什么都肯了。” “呵,他的胜算最大,他却最慌?更是绝不口不提。他是假慌,还是在怕什么?难道十五年前的叛徒真的是他?” …… 两个人很快散了,其中一个人走了回去,去见了另一个人。 “怎么这么久?” “他找我,耽搁了一阵。大哥,你没必要隐瞒,此事我们完全可以告诉其他人。” “不行。这是最高机密,若不是你自己发现,连你我也不想说。” “可是,由此却要引发诸多猜忌,一家兄弟却离心至此,我不忍心。” “有猜忌总比互相包庇强。” “大哥执意如此,我只有一个要求,立刻杀了冷洛,明日退出道主选举。” “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这个位置我不坐,你也不准坐。冷洛道出鬼剑的秘密,不能再留他。” “闽王已经死了。白衣教还在闽越活跃。鬼剑复活之事并不是他说才有的,你因为这个就要杀他?知不知道瑶光那天敲打的话,别人不知是什么意思,你也不知道吗?” “不明白的是大哥你。林照月之意哪里是一个小小的冷洛,恐怕也是冲着这能复活死人的鬼剑来的。燕家灭门,血魔身死,司徒铮手里的假剑,只可能是他林照月给的。不掐死冷洛这小小的火苗,迟早引燃到无名天境。” “天玑!别再说了。” 黑暗里,那雅致慧敏的文士深沉冷静地看着他:“为什么不能说?是不是因为,那个人也已经到了无名天境。” “你知道了,果然瞒不了你。”天枢深深闭眼,长长叹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要再牵扯进来了。” “你说,你我此刻的对话,那个人知不知道?他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出现,现在却来了?大哥到底怕什么?如果一定有人做错事,那个人也绝不是大哥你。我们无愧于心,无愧天道流。” “天玑,人不能太聪明,太聪明有些事上就要被蒙住眼睛。你是真的不知道,天道流这些年是怎么做事的。他们就是太问心无愧了。” “大哥……” “罢了,我终于知道十五年前,司徒道主为什么会死了。明日一切分晓,多说无益。” 第165章 165只反派 五月十九。万里无云。 三千雪岭下,麒麟旗在晨风里烈烈作响。 山亭内, 白衣胜雪的林照月在棋盘上落下第一个子。 他似是专注, 似是心不在焉看着棋盘,沁凉声音冷静:“天道大典开始了, 去吧,跟他们玩玩, 免得他们不放心。” 坐在亭子上抱着暮春无聊的容辰听了, 立刻笑逐颜开,抱着暮春的脖子在它额头的花瓣上亲一口。 “那暮春就交给二哥了,你们要乖,阿辰很快就回来。” 连蹦带跳飞走前, 少年不忘先将小伙伴抱下去放在林照月旁边。 “等等, ”林照月抬眼看他叮嘱道, “换一把武器, 只能用最普通的剑招,在山脚下玩玩就回来。” “好哦。”容辰不在乎为什么, 乖乖点头应下, 迫不及待跳上马。 马鸣萧萧, 身后是整装待发的蓝衣麒麟刀阵, 还有数十个武功高强却籍籍无名的大内高手。 …… 无名天境。 以甜井村为中心, 拱卫周围的七座村寨,伴随着第一缕天光的到来, 便醒来了。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穿上最鲜艳好看的新衣, 欢庆他们最重要的庆典。 大榕树上挂满了祈愿的锦囊, 人们围着树跳着充满神秘意味的舞蹈,仿佛人人都化作祭祀,与天地神灵相近。 风吹起顾矜霄鬓侧垂下的额带,玉冠高束,梅枝为簪。 衣襟上的青鸾翎羽很淡,白衣边沿的青纹似有还无,汇聚到衣摆袖口流动的墨云纹上。 “在我们甜井村有一个传说,每年日照最长的一天,即便是普通人只要虔诚祝祷,就可以通过祭祀之舞,与神灵沟通。”笑容甜美的小姑娘,主动对远方来的客人解释道。 她心想,听说神灵会化身成人,偷偷混迹在他们当中一起欢庆呢。神灵是什么样子呢?不论是什么样子,也不会比这两位客人更好看了。 “什么人都可以吗?”顾矜霄垂眸轻轻地问。 细长的青色额带下,俊美沉静的面容,眉目线条干净又雅致。 仿佛蘸着五月清晨清凉的风,一笔一笔在水面画下。 小姑娘吸一口气,软软地说:“都可以。只要你诚心愿意,即便是满身罪孽的恶人,神灵也会愿意听你说话的。” “那你听到过神灵的回应吗?” 小姑娘摇头又点头:“奶奶说她小时候听过。我,我没有。但我梦里梦到过。虽然神灵很忙没空回我,但他肯听我说话,我就很开心了。” 顾矜霄身旁的魔魅,抬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小姑娘回了个甜甜的笑,跟着小伙伴去跳舞了。 “真的有神灵在听他们说话吗?” “想听就可以听到,只是未见得是神灵。” 顾矜霄唇边微抿:“那我们也试试。” 他伸手,轻轻牵着魔魅的手,走进人群之中也没有放开。 闭眼,轻轻地想了什么。 阳光和风在那榕树新嫩的绿叶闪闪发光,晕染出细碎的彩虹,仿佛整株树在发着湿漉漉的光。 鹤酒卿看着身旁的人,唇边的笑意缓缓漫上,他静静地一瞬不瞬看着那人,也回以同样的话。 顾矜霄慢慢睁开眼,侧首看向身旁的人。 他没有笑,脸上的神情一贯沉静。 此刻,眉梢眼角,甚至是每一分眼波,却像盛满了温柔醉人的佳酿,叫人每看一眼就更醉一点。 不远处有人在吹葫芦丝,有人在用雪岭这里的语言唱歌。 ——他们在唱什么?也是关于神灵的祝祷吗? ——不是,在唱情歌。 鹤酒卿看着他,在只有两个人的神念里,和着远处的人声笑声,用汉语唱给他听: 心头影事幻重重,化作佳人绝代容。恰似东山山上月,轻轻走出最高峰。 “是一位吐蕃圣僧所作,没想到这里也会听到。”顾矜霄唇边浮起清浅的笑意,轻轻地说,“天上的仙鹤,借我洁白的翅膀,我不会远走高飞,飞到理塘就转回。” 远处的歌声也唱到了最后一句—— 驾鹤高飞意壮哉,云霄一羽雪皑皑。此行莫恨天涯远,咫尺理塘归去来。 鹤酒卿握紧他的手,笑容微转薄:“若是我们走散了,我该回去哪里找你?” 两个方士,哪里会有可能走散。 但一个认真地问了,另一个便也认真地答。 顾矜霄思索了片刻:“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吧。” 鹤酒卿笑了:“我还以为你会说,澜江码头看日出的地方。” 顾矜霄眉宇微蹙:“夏日涨水,那里已经被湮没了。” “是吗……” 远处忽然一阵编钟低沉深远的声音传来,在大榕树前面的翡翠湖更远处的山上。 这是天道流的天道大典,终于开始了。 …… 编钟奏乐,刀剑击鸣。 有意向道主之位的人,依次站在天道台上,焚香上达天听。 通常这只是一个过场,只要没发生香突然断了的不祥之兆,就算过了。 然而,那一天,偏偏就是这个环节出了错。 祭天的香被人换了,换成以彼岸花制作的轮回香。 这不是意外。 轮回香的外形素来特别,绝无错认可能。祭天用的香也很特别,必然是有人提前特意备好的,就为了今日。 轮回香不同于引魂香,连在天道流里都被当做至邪之物,小心保管。 此香只有一种用途,就是用来对付一些极为狡诈的恶徒。比如上次裁魂作裳的苏影。 吸食此香的人会走一遍轮回路,面对自己一生所有的阴暗面,接受灵魂的审判。 于是,所有道主的候选者均忽然双目紧闭,站在原地不动,包括主持道主选举的七星之首天枢。 “这是怎么回事?” 骚乱刚起的时候,玉衡便站了出去,手中的烟锅负于身后。 他摘下面具,露出历经世事,淡泊超脱的面容,淡淡地地说:“天道流执掌天下公义,匡正善恶是非,道主更是天道流的主杆。因此,道主的品行心性是最重要的。看透一个人的本心何其难,唯有轮回香可以倚重。” 听到轮回香,在场诸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竟然用了轮回香?” 用了这香,就相当于当着众人的面,将自己的灵魂彻底放在太阳下晒。 “是轮回香。”玉衡点头,“他们问心无愧,相信自己能过此关,我也信他们。” 有人蹙眉觉得情况隐隐有些不对,有人认可。 “道主本就该是天下最正直,心无瑕疵的人当任。我们也信他们。” 既然都信,那就开始吧。 天道台上,依次站着总共十二位候选者,最后一个是原本主持大典未曾参与的天枢。 台下最前方,站着玉衡,开阳,瑶光,司徒铮……还有天玑。 昨天夜里,私下见面的不止是天璇天玑他们,还有别人。 开阳的面色微微发白,艳红的嘴唇被她自己紧咬着。 听到轮回香,她眉心一跳,下意识看向玉衡长老,然后悄悄瞄向天玑。 昨夜玉衡找她,说是看在她救助少主的份上,给她一个忠告,不要参加道主选举。 她本以为玉衡是讽刺她没这个本事,一晚上没睡好都在生气,直到此刻才明白,这的确是一条很有价值的忠告。 天下有本事把轮回香替换成祭天所用香的人,只有一个天玑。 平素天玑与天璇最是要好,不,应该说星魁四人,每个人都很信任天玑,万万没想到,他一坑就连坑三人。 天权、天璇、天枢,一个不漏。 司徒铮与瑶光面具下的沐君侯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惊讶。 昨夜,他们两个也见面了。 ——“我知道你不是真少主,天道流的人也知道你不是。这趟浑水你及早抽身,司徒信的仇,我替你报。” ……“我也知道你不是真的瑶光。天道流的人也知道你不是。此事与你无关,我的仇我自己报。” ——“司徒铮,别意气用事。林照月是在利用你,利用的明明白白,只有你自己还不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林照月派来的,你怎么报仇?” ……“沐君侯,我师父的剑本该在林照月手中,你怎么拿到的?你说我是林照月派来的,他们听了冷洛的话,却觉得你也像林照月派来的。你是吗?” ——“我不是。我的剑不是林照月给的。” ……“我是。林照月说,他已经把真剑送进无名天境。谁给你的剑,那个人必然是林照月的人。” ——“不可能。我不能说出他的身份,但那个人绝不可能是任何人的人。” ……“沐君侯,明日的天道大典,绝不能参加。我不信林照月,我信你。我希望你也不要信那个人,信我一回。” ——“司徒你,你想起来了?!” ……“是,我想起来了。时间紧急,你告诉我,天道流那把伪剑在谁手中?” ——“是天璇。” ……“那个人就是杀我师父的人。” 于是,司徒铮与玉衡去见天玑,提出要求,天璇必须参加天道大典。 司徒铮要用这轮回香告诉他,谁才是那个杀他师父的凶手。 玉衡站在高台之上,看了一眼天玑,想起昨夜的对话。 ……“天玑,你为何要这么做?难道你也想做道主?” ……“道主?呵,你觉得是就是吧,过了明天,一切都无所谓了。” 直到这些人全中了香,呈现醉香后的状态,玉衡还是难以置信,天玑会背叛天枢,与他们联手。 他当然怀疑过,这会不会是他们商定的苦肉计,其中有一个人早有防备根本没有中香,这样就能完美过关。 趁着这个机会,他一一仔细检查过,尤其是对天枢、天璇两人,重点排查。 然而结果却是,他们的血液里都有轮回香的反应。 玉衡摇头,示意司徒铮没有问题。 …… 阴阳路是什么路? 天枢看到了,一条荒草径,只能前不能退后。 若是走偏了一步,就要陷入孤魂野鬼之中,就此迷失。 路上散布着一座座坟茔,有的只是一抔黄土,有的有立碑,有的豪华奢侈……看了这坟茔就能想到墓主人生前是何样的境况。 每一座墓前都放着一沓厚厚的书。 有的书很薄很多,有的书厚如一人立的字典。 有的书立起来在翻阅,有的已经全部合上了。 天枢觉得很累,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一停下就要结束了。 他必须走,但他更像找到属于自己的坟茔,看看书写了他一生的书册,有多少本,最后的那本写了什么。 …… 记录书册的人念着:“无双剑。某年某月某日,杀营寨劫掠的盗贼三百,杀妇孺老幼一百余人。是也不是?” 闭眼的侠士,露出轻蔑不耻的表情:“是。他们算什么无辜?盗贼劫掠的民脂民膏,他们也在享受。这不是无辜,这只是没有能力做更大恶的贼寇。” 周围有人咬牙:“这怎么能同罪而处?有多少是被胁迫,稚子何辜?” “天权长老。手下清除恶贯满盈之人一共三十有五,其中十八个人,未曾取得口供就先处决,事后伪造假口供按上手印。导致,其中至少五人,乃是祸首实现买下的替死鬼。是也不是?” 天权的面容并不年轻,神态气质却仿佛还似少年一般。 他也闭着眼睛,脸上显出满不在乎的笑意,笑中透着锐利:“是。那些人所做之事,人神共弃,证据却都被销毁了,否则何必要我出手,告去府尹大堂不就得了?天道流出手,本就是江湖事江湖了。至于那五人,既然伙同祸首愚弄于我,死了也是自找的。” 周围人窃窃私语,有赞同也有觉得值得商榷。 之后一个个人的坦露心迹,却越听越叫人沉默,五月日中,却叫人阵阵发寒。 ——曾将一名拐卖良家女子之人斩杀,将其妻女转而卖入娼馆…… ……既无因果报应,我替他们安排报应,有何不可? ——江湖有名的蛇蝎美人阮某,手中命案累累,突然绝迹江湖…… ……我杀了她。我把她杀的每一个人的死法,都让她体验了一遍。然后放她逃走,装作一个僧人救了她。而且我还让她爱上了我,死心塌地改邪归正,和我退隐江湖。等到她生产最痛苦的时候,我站出来,告诉她所有真相。她不是唯一一个,只不过是最有趣的一个。 ——处刑一百多人,其中有超过八十个人只是小恶…… ……啊,是我做的。我是大夫,医理中说救人要在治未病之时,垂危之后再救,为时已晚。我提早筛选出恶人,将他们早早扼杀于幼苗,这世间有多少无辜幸免于难?我问心无愧。 ……无愧于心…… ……问心无愧…… ……我不后悔…… ……还会这么做…… 所有人的结尾都是如此,直到最后两个人,天璇长老,天枢长老。 这一次,站出来主持的是司徒铮。 他问的是天璇。 “天道流的伪剑,一直在你手里?” “是。” “你杀了司徒信?” “不是。” “那是谁用你的剑,杀了司徒信!” “我不知道。” 司徒铮神情一阵狠厉:“撒谎,不是你是谁?” “司徒!”瑶光想要上前,却被天玑拦住。 “让他问。” 天璇闭着眼睛,他的面容阴沉,那是一张苦大仇深的脸,声音也一贯低沉:“司徒黎死了,不是我杀的。但我一直都很想杀他。因为,我看到我父亲,上上一任道主,就是死在司徒黎手中。他亲手所杀。” 他的话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神情都变了,睁大眼睛看着他。 “所有人都说,是司徒信杀了司徒黎,带着鬼剑和少主逃亡。但我不信,他一定看到了是谁杀死了司徒黎,我要找到他,问清楚。那个他带走的小崽子,我一定要杀了他。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司徒铮眼神锐利看着他:“所以你一直在派杀手,追杀我们?” “第二把伪剑,是我找落花谷铸造的。我叫人以司徒黎的身份挑衅中原名门大派,为了引司徒信下山。司徒信不是我杀的,但我知道谁杀了他。那个人一定就是杀害司徒黎的凶手。” 司徒铮一瞬不瞬,面容冷成岩石:“告诉我,杀司徒信的那个人是谁?” 台下,天玑闭上了眼睛。 就是闭上,却还是听到那个声音:“七星魁首,天枢长老。那把鬼剑我日日携带,恰好染上一种无色无味,只有我养的雪貂能嗅到的香。那天,雪貂忽然亲近了天枢。当他梳洗后,就没有了。只能是他!” 司徒铮转向最后一位站着的天枢长老,目光如最锋利寒冷的剑。 这一次,他却空前冷静。 …… 荒芜小径上,来来往往的鬼魅,嬉笑痛哭,在对他招手或痛骂,或循循善诱。 天枢没有看一眼,一面在松软如沼泽的地上挣扎行走,一面仔细地去查看过往的坟茔。 终于,看到写着他名字的那一个。 他越过荒草,走出这荒芜小径,跪坐到那普普通通的坟堆前。 靠着那墓碑,去翻看和他等高的书堆。 他没有从第一页翻起,是那书自己摊开在那一页。 翻开的页面上,写了这样的话—— 十五年前,天道流天枢长老,奉命处决道主司徒黎。 第166章 166只反派 奉命处决道主司徒黎呵…… ——奉谁的命? 有个声音, 冷锐地迫问他。 天枢笑了,在三千雪岭天道流, 最至高无上者只有道主。除了道主,还有谁能命令他? ——哪个道主? 十五年前还有哪个道主?自然就是司徒黎。 就是司徒黎,要他杀了司徒黎! ——胡说八道, 怎么可能? 若不是天枢亲手所为, 亲自经历,他也觉得不可能。 黄天之上, 降下淅淅沥沥混杂泥沙的浊雨。 天枢靠着写着他名字的墓碑, 仰面任由这冰冷的浊雨落在脸上。 十五年前, 他也才十七八岁, 因为沉稳持重天赋卓绝, 他早早跟着上一代天枢学习,是这一代最早确立下的七星长老。 那时候的司徒道主也很年轻,才二十七岁。 司徒黎生得面嫩, 性格活泼热情,只有鬼剑出鞘的那一刻,才会露出锐不可当叫人肝胆俱裂的锋芒。 那一天也是这般的昏黄, 不见天日, 仿佛天洪裹挟泥沙俱下人间的末日。 司徒道主秘密召见了他, 对他设下诸多考核, 说有一个极其艰巨的任务, 只有通过考核的人才能完成。 就算再沉稳, 少年人心性里的英雄豪气也促使他产生一种舍我其谁的自信。 他当然通过了, 而且完成的很好。 司徒道主很满意,对他说:“你很好。当年我坐上道主之位时,也像你现在这么大。一转眼就十年了。你知道,我是怎么当上道主的吗?” “据说很多年前,天道流可以和神灵沟通,想要成为道主的人必须通过神灵的审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神灵忽然再也没有来过。此后想要当上道主,就要得到七星长老的支持。司徒道主是得到了长老们的拥护。” 司徒黎笑了,年轻活力的眼睛里却显出一丝晦暗,看着他说:“不是。那时候道主都要选择德高望重之辈,七星长老也是。天道流暮气沉沉的,和现在不大一样。我和伙伴们一起偷偷下山闯荡江湖,偶尔发现一个秘密——我们的道主做了违背良知的事,害死了很多人。于是,我仗着武功好,跑回无名天境去见他。他看了证据痛快承认了,我就杀了他。” 他永远都记得,司徒黎当时的表情,好像是在笑,却又像是悲哀。 那悲哀不是替被他杀死的道主悲哀,更像是为一种轮回的宿命而悲哀。 当时天枢不明白,现在他的眼里却也出现了同样的悲哀。 司徒黎说:“因为道主突然死了,我的武功最好,我还很聪明,还是个公正不阿的好人。同时很多人都觉得,上了年纪的人太保守太庸碌了,需要年轻人去改变天道流。于是我就当了道主。” 彼时,他听到司徒道主对自己说老道主的死因,对于知晓这样的秘辛,心里轰然不安。 紧接着,让他更不安的事情来了。 司徒黎抚摸着随身佩戴的鬼剑,眼神复杂,不舍又叹惋:“这把剑传说是用封印了很多恶鬼的玄铁打造,本来是那个人的佩剑。他创建了天道流,又放弃了天道流。最后,只留下了随身的佩剑,作为印信。从前我不明白,神灵为何如此无情,现在却忽然明白了。因为那个人或许觉得,天道流不该有道主。所以他不做这个道主。” “谁能是天道之主?天道怎可有主?有了主人的天道,岂能公允?” 一句接一句砸向他,砸得他昏沉茫然。 那把鬼剑就从司徒黎手中到了他手中。 “天道流不该有道主,道主这个称号,就从我这个弑杀道主之人终结吧。” “从今以后,七星长老共同执掌天道流。” 那把鬼剑饮了主人的血,却还是冷的。 他杀过很多恶贼,手中的剑一直很稳,那天走进昏黄的天穹下,却冷得浑身发抖。 司徒黎脸上带着释然的笑,看上去还像个未被人世改变的少年。 他就这么笑着,回忆着什么,等到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司徒信回来。 告诉他,带着孩子和鬼剑走,永远也不要回来天道流。 “让他做个普通人吧,普通的好人。” 不明就里的司徒信只以为有人杀死道主意图叛乱,含泪忍痛带着三岁的少主逃亡,一路被天道流的人追截。 天道流的人是真的觉得他是叛徒,杀了道主,劫持幼主,更是盗走鬼剑。 唯有天枢知道真相,可他只能沉默。 直到这时,天枢才真的知晓了天道流,知道他们都是如何做事的。 表面的一群人在追捕司徒信,想要救回孩子。 暗地里有一群人,对于叛徒执行必杀令,根本不希望司徒信回来,纵使牺牲少主也只要找回鬼剑。 天璇因为亲眼目睹了父亲死在司徒黎手中,一直想杀少主。 而天枢为了让司徒信带着孩子顺利逃走,也带人乔装混迹其中,名为追杀实则是牵制天道流的人。 局势混乱得,谁也不知道谁是谁的人。 谁是好人,谁又是坏人?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执掌正义,无愧于心。 所有人都警惕邪恶的可怕,有多少人明白正义的可怕? 十五年后,三千雪岭之下。 司徒信被假鬼剑一剑穿胸,和当初的司徒黎一样,死在他收养的孩子司徒铮怀里。 不知道临死之前是不是想起了小时候,他也是在街上流浪,忍饥挨饿被欺凌。 偷偷下山的司徒黎迷路了,让小乞丐带路。 “我给你钱,你给我带路。” 他害怕得直发抖,小声嗫喏:“少爷我不要钱。” “那你要什么?大点声说,没吃饭啊你。” 被提醒才发现饿得快晕过去了,小乞丐吸吸鼻子:“能不能给我半个馍馍?我给你带一天的路都行。” “你多大了。” “十岁。” “哇,跟我一样大,你怎么瘦得像个七八岁的小猴子。要不这样吧,我管饭,你帮我带路,带三天,不行太短了!一个月吧,三个月……啊不管了,以后再说。” 司徒黎给了他司徒信这个名字,他弄丢了司徒黎的孩子,逃亡路上收养了另一个乞儿,给了他司徒铮这个名字。 司徒信送走了司徒黎,司徒铮送走了司徒信,就像一个圆。 若是有浩淼的宇宙意志居高临下看见这一切,就会发现一切都像是命中注定。 司徒黎杀了天璇的父亲上一任老道主,天枢奉命杀了司徒黎。 司徒黎死的时候,隐瞒了司徒信。司徒信临死之前,也隐瞒了司徒铮。 于是,司徒铮走到这无名天境,走到天枢面前来,问出这种种无可言说的真相,看见这最开始的起笔落点。 天风吹拂在这石砌的祭坛之上,隐隐约约的编钟之声,磬石之声,神圣又清净。 层层累累,站满了天道流的人,却好像一个人也没有那样死寂。 台下的天玑拾阶而上,走到司徒铮旁边。 他谁都没看,只看着台上那个面容沉稳如山石,如渊渟岳峙的男人。 “你明白了?”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少年清澈的眼里溢出,他面上的神情却失去了一切锋芒棱角,连那从始至终萦绕他眉梢眼底的孤独冷锐都没有了。 只有如这五月夏日天光和风一般的柔软纯白。 他终于明白了,司徒信为什么不否认司徒黎不是他的父亲。 一开始他也觉得,这是因为师父和林照月一样,想要保护容辰,牺牲他去接过这仇恨。心里不是没有怨,也不是没有难过的。 只是比这更多的,是过往他们相依为命师父对他的爱护。是孑然天地之间,还有容辰与他之间的牵系。这点余温足够冲散所有的孤寒。 直到现在,他终于懂了。 在师父的眼里,是因为司徒黎的死,因为容辰的丢失,才让他们两个人相遇结缘。从这一点上,司徒铮就是他的兄弟,已故的司徒黎就是他的父亲。 一株树死去,脚下的山石里,靠着死去树的养分,长出一株杂草。 …… 沐君侯也明白了。 当日玉门关,他因为一系列的事,心念动摇举棋不定,鹤酒卿在他掌心写下一个道字,让他看看离太阳最近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彼时,那位通晓一切的鹤仙人对他说:“错的事情分寸对了,就是正确。正义的事情多走了半步,就是邪恶。此为,道。” 分寸,即是道。 离太阳最近的地方,是三千雪岭至高处,也是执掌天道人心正义的天道流。 …… 在三千雪岭山脚下,两个人在下棋。 一个白衣胜雪,银丝绣着麒麟纹,麒麟踩着衣摆下火色祥云纹。 另一个也是白衣,黑色的纱幕从头遮掩,只看见露出来一只手,修长纤薄如半透明的玉。 “他为什么一定要死?” “因为司徒黎发现,天道流在买卖那些本该被处决的恶人的命,出够了钱,该死的人就可以不用死。生死簿上实在不能抹消的名字,到时候也会有人配合他们,死的就只是他们找来的替身。” 林照月落子,抬眸看向他,沁凉的声音平淡:“我说得是司徒黎,不是老道主。” 那人的声音不紧不慢,如这雪域之上甘冽的风:“我说的就是司徒黎。十年后司徒黎发现了真相,老道主的确做了赎恶的买卖,但那些恶人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作恶。同时那些金钱被用来弥补受害者。” 天下人都知道的,天道流很穷,没钱。 连神圣的无名天境,都只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子。 但普通人还要活下去,活下去有时候就需要这么世俗的东西。 惩恶容易,扬善却难,消除罪恶生长的孽土更难。但难的事,也必须有人去做。 “老道主为什么不告诉司徒黎真相?” 那人落子的速度一直都一样:“因为不正确,也不该。正义不能妥协给金钱。尤其对少年人,不能让他们发现成年人的无能为力和对现实的妥协让步。也不能让他们知道,有时候正义是无用的,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正义虽然有时候无用,甚至会扭曲成破坏力更强大的邪恶,但是代表希望的少年人还是应该满怀信仰去相信,相信黑白分明,善恶有报,正义终会战胜邪恶。成年人必须保护这种天真纯粹的正义,就像大人不得已捂住小孩子的眼睛。” 林照月手中的白子迟迟没有落下,似是怅然若失:“他们总会长大,总会发现的。” 而那些长成大人的少年,有些会成为庸碌的大人,有些成为不好不坏的普通人,当然也有一些,永远停留在少年时。 那人平静地说:“没关系,那时候就会有新长成的少年。为了司徒黎那未曾改变的十年,庸碌衰朽的成年人,选择以一个反派的姿态死去,就像大树挪位给幼苗,何尝不是一种不错的落幕方式?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寿终正寝,老死榻上。” 人们都说,屠龙的少年有一天会变成恶龙。焉知那不是老去的少年,为了让新的英雄诞生,戴上的假面。 毕竟,有时候没有反派,只有无能为力的众生凡人。 但人们需要希望,需要有坏人死去,英雄不朽,迎来黎明天光。 林照月终于落子:“司徒黎可惜了。那个位置不适合太纯粹干净的人来坐。和光同尘,却要心智坚定。不被裹挟左右,不怀疑自己,也不去因情感偏好影响抉择。行走深渊边缘,而不被引诱掉落。等闲之人在那位置上,不能做不好不坏的庸人,就只能做自我牺牲的祭品。或者,也可以两手干净,让旁人牺牲作累累白骨。” 幕纱下的人顿了顿,第一次出现其他的情绪:“这个位置你能坐。” “我?先生抬爱了。”林照月唇边一点淡笑,“恐怕唯有那个人能做到。可他为什么忽然撇下这一切,袖手旁观?难道他真的是仙人,天道流也只是他体悟世情的一局棋盘?” 棋局难以为继,下到最后索然无味,干脆弃之不理,亦或随意倾盘。 幕纱下的人依旧平静,以既定的速度落子:“他去创建了书堂。” “书堂!撇下天道流不管,就是为了建造一个书堂?” “因为天道流解决不了的问题,书堂可以解决。” 林照月若有所思:“这倒也是。可惜书堂也藏污纳垢,终非净土。” “所以,他同时还建了江南第一盟去监管。第一盟倒得更快。他刚刚抽手,哥舒文悦和冷谦就迫不及待同室操戈。” 林照月怔住了:“你若是告诉我,海外琅嬛阁也是他的手笔,我一点也不惊讶了。” 那人落子,淡淡地说:“是又如何。活的久了做的事自然就多,总会留下来一些东西。同理,留下来的东西,多多少少都会与他有关。” 林照月正色,眸光微微一利:“那先生又是谁?为什么你什么都能知道?” 第167章 167只反派 笼在黑纱幕罩里的神秘人, 平静自若,声音毫无起伏, 如这雪岭千百年不变的风:“我是谁,时间太久我自己也不记得了。” 林照月想起,第一次在麒麟山庄见到这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也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对方笼在黑色帷幕下的面容, 林照月其实是见过的。 满头白发如雪,似乎连眉毛也是白的。那张脸却不算老, 只是如冰雪一样莹白,介于苍白和脆弱之间。 应该是俊美的, 但是气质太疏淡了, 就像漫射辉光的冰镜,以至于根本记不清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相貌。 他给林照月的感觉很强大, 强大却叫人觉得没有威胁。 此刻,那人像是被提醒,若有所思着什么:“我想起来了,我是一个方士。” 他是方士,这是明摆的事,林照月早就知道了。 林照月不易察觉的蹙了蹙眉, 很快就展开。 每次说到他自己, 这个人就像得了失心疯一样,痴痴妄妄的。 但除此之外所有的事, 这个人都极为可靠, 几乎无所不知, 无所不能。 林照月神情平静,另起一题:“依先生所见,这一次那个魔魅会是谁?是什么身份?我布好了所有的局,却不知道对方于何处落子。” 黑纱帷幕里的人从若有所思中抽离。 “因为你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林照月敛眸:“他想要用鬼剑的阴阳之力,复活三百年前被燕家封印的自己。” “白薇告诉你的?” “是。”林照月没有丝毫犹豫,和盘托出。 对着这个人,就算内心深处再保有一丝清明警醒,还是会不由自主全心信任。明知道这或许不是自己的本意,此时此刻却心甘情愿。 只有这个人离开后,再回想当初,林照月才会觉察出一丝可怕。 但现在,他没有一丝隐瞒和迟疑,将一切从头道来。 当初,林照月之所以和白薇结盟,源于白薇分享给他的一个秘密。 …… 去年,白帝城中秋庆典第二日,秋水在天清如月。 白薇如约而至,带来一卷书册,一卷记录着落花谷燕家千年密录的典籍。 她说:“燕家祖上有古蜀大巫血脉。最重要的典籍上记载了,当三百年前的封印彻底打破的时候,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林照月面无表情,声音冷静又理智:“无稽之谈。人怎么会拥有那样的能力?你不如告诉我他是神仙。” 但,有林幽篁和他自己的死而复生,他怎么可能真的无动于衷。 白薇的眼睛像是微微的发着光,蕴含一种极端的疯狂偏执,但她的理智却又极为清醒冷静。一步步向他走近。 “你知道,何为方士吗?换斗星移转命盘,阴阳凝魂乱坤乾。上古遣下通幽术,五行聚煞逆地天。” 她的声音没有任何煽动力,却已然充满诱惑,让人情不自禁微微发抖。 “我们可以借此得到他的力量,就能拥有方士颠倒阴阳,逆转乾坤的力量,让一切重新开始。” “你母亲、姐姐,甚至你和顾相知错了的初遇,都可以一一重来。” “我娘,我的孩子,所有死去的人,牺牲的人都可以复生。我们可以重新开始,让一切按照我们的心意发展。” 那张雍容倾城的面容,眼泪从平静的脸上滚落,她却在温柔微笑。 “你我的人生就再也没有悲剧和不得已。” 林照月,被打动了。 “如果他当真那么强大,三百年前如何会被燕家兵解封印,落得如此凄惨结局?” 白薇手无寸铁却从容翩然,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将那密录递到他手中。 她一眨不眨看着他,秋水一样的眼眸盈满神秘狂热:“所以,当初的封印本就是失败的,那个人根本就没有死,他是自愿被封印的,于他而言,三百年根本算不得什么,不过一场大梦罢了。” “你若是信,随时都可以找我合作。若是不信,想要杀我报仇,我也不会辩解一句。只要你有这个本事,大可随时来找我。” 她莲步轻移,缓缓离去,止步回头,微微一笑:“但我可以告诉你,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天将末日,则魑魅魍魉横行。不信,你可以问问顾相知,幽冥界现在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一片废墟?” …… “我选择相信她。那本密录上并未记载如何解开封印。不过虽然我们不知道,但钟磬一定是知道的。那把真正的鬼剑,也一定知道。”林照月说。 黑纱帷幕下的人,似是隔着纱幔在看着他。那目光也疏淡极了,似是没有任何存在感。 可林照月知道,自己被注视着。 “这么说,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闽王是钟磬,特意将白薇安插在他身边。” 林照月摇头:“我不知道。当初结盟之后,迫于白帝城的势力,我给她出了这个祸水东引的主意,让闽王兜揽下一切。我只是知道,有鬼剑出没的地方,一定有钟磬。” 他们想利用钟磬,钟磬也在利用他们。 “可是,经历过诸多事件,从落花谷到麒麟山庄,从玉门关到三千雪岭,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钟磬到底在做什么?先生能不能教我?” 黑纱下的白衣,如同影下的雪,那人淡淡地说:“这些事件里,你看到了什么相同的东西?” “我看到,”林照月思索,“他交易的每一个人都会卷进灾厄之中,而他每一次都会死在鬼剑下。” 除了麒麟山庄时候,钟磬是被他吞噬了。 “唯独有一次不是。他跟我的交易失败了,因为有先生教我的法子,我吞噬了他,掌握了魔魅的力量。” 就是那一次,林照月险些将这个人错认为是鹤酒卿。 黑纱下的人平静道:“你怎么想?” “我在想,三百年前那个人是以妖邪身份被封印的,不管事实如何,那封印必然至罡至正。莫非钟磬是想用人间至恶,来侵蚀消弭这封印上的先天正气?” 那人颌首:“你很聪明,虽然不中也不远了。” 林照月不解:“差在哪里?” “不可说。” 林照月的身上素来只有清贵风雅之态,没有半分傲气。但恰恰相反,他比绝大多数人更高傲自信。 说是请教,但他心里却早有答案。然而未曾想到,这人却说还差一些,却又不能说差在哪里。 林照月也不纠结于此,颌首说道:“那好,按照他以往做事的风格,这一次必然也该是与某个命格已死之人交易,定下契约,从而汇聚人间之恶于己身,最终死在那把真正的鬼剑之下。可是,到目前为止,天道大典上还没有死一个人。他到底是哪一个?” 一阵山风吹拂而过,拂开黑纱帷幕,露出一角素淡如旧梦的白衣,还有那人精致苍白的下巴。 林照月微微晃神,觉得说不出的熟悉。帷幕很快平息落下。 那人并不在意被林照月看见,他从出现那天就仿佛什么也不在乎,出现离开都很随意。 “谁说没有死人?天道流不是有两个道主,死在了这把剑下。” 林照月:“那是十五年前,这也算吗?” “十五年前只是因,到今日才结出果,自然算。” 林照月神情微微一变,反倒笑了,只是唇边笑容淡不可闻:“那岂不是说,我于此处布下重重迷局,竟是白忙一场。全然无用。” “有用无用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还有最后一次,一切就要结束了。” 那语气淡淡微低,就像看见沧海又变桑田,白驹过隙浮生千载,竟然隐隐温柔。 不等林照月说什么,那人落下最后一子,起身就要离开。 “先生这就要走?”林照月亦是起身,看着那人的背影,“棋局未曾决出胜负,何况天道流这场戏还未落幕。” 那人没有回头,清清淡淡的:“不必了,胜负早就在局里。落幕不过是下一个故事的开始。” “先生下次出现是何时?” 这次,那人回头了,雪岭的风吹拂帷幕和素淡白衣,一时分不清黑白界限。 帷幕下那人的脸也忽隐忽现。 “我也不知道,我希望再也不见,也希望很快再见。” 他转身,如风吹雾散一般消失在林照月的眼前。 这个人太神秘也太不可捉摸,林照月许久回神,想起来那个人还没有回答他,这一次钟磬是谁? 空中一声鸣唳,雪鹰的消息带到。 林照月看了一眼展开的消息,神情冷静,微微垂敛了眼眸。 不出所料,容辰带着人在三千雪岭下意欲往无名天境而去,与天道流布下的防守发生冲突。 无名天境得知消息,果然松懈了些。 更重要的是,天道大典上暴露出来的沉疴痼疾,让所有人都受到空前冲击。 那些从轮回香里清醒的人,又要如何自处? 虽然布下的局似乎无用,但林照月还是打算亲自去一趟。 他交代了一声,命人看顾好暮春,只身走向大雪深处,地面上却没有留下丝毫脚印。 …… 无名天境。 天璇醒来,得知司徒黎亲口承认是他杀死自己的父亲,得知是司徒黎自己命天枢杀死的他自己。 他仰天长笑,冷声说出老道主当初所为,并非是一己之私,乃是为了救助活下来的人。他斥责司徒黎是懦夫,不敢面对自己杀错了,无能为力的事实,不配做这个道主。 但他也放弃了杀死少主,只身离开无名天境。 他还带着象征天璇长老的面具,也依旧以天道流的身份自居,只是,他要去寻找他自己认可的正义,创造他理想的天道流。 天权并没有责怪天玑,他的性格像极了当年的司徒黎,却比司徒黎通达豁然。 有些事情睁只眼闭只眼,人就会快乐很多。 天玑对醒来怅然失神的天枢说:“大哥,你怪我吧。你用了十五年拼尽一切维系的梦想,我把它打碎了,彻彻底底。对不起,我太自以为是了。” 他以为天枢是为了守护盟内那些泥沙俱下,矫枉过正的正义,不想那个人失望之下否认整个天道流,而揽罪于他一身。 为了让天枢说出真相,逃过一劫,天玑才想出用轮回香把一切摊开给所有人看。 没想到,天枢背负的比他所猜想的更多。 那个素来沉稳的男人,摸摸他的头:“我们可以想办法,在废墟上重新建一个新的。虽然不完美,虽然会很累,做的越多错的越多,但是事情总要有人来做。” 瑶光摘下面具,走到他们面前:“重新介绍一下,在下沐天疏。我能加入天道流吗?不做道主了,就做瑶光长老。” 司徒铮站在玉衡、开阳长老之间,看着他们说:“我叫司徒铮,我师父是司徒信,他不是叛徒,我也不是少主。” 天枢看向他。 司徒铮深深地看着他们:“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我知道真的少主的消息,换一句实话,我师父是谁杀的?” 天枢说道:“我没杀他。我不想知道少主在哪里,只想知道他过得好吗?” “我也没打算告诉你他在哪。他过得不好不坏,但他自己好像很开心,他很喜欢笑。” 天枢终于释然。 天玑望着司徒铮,微微点了点头。 在僻静的地方,司徒铮等来了天玑。 “你有话要告诉我?” 天玑看着他,平静地说:“司徒信,是我杀的。我偷拿了天璇的剑来看,天枢撞见过我,才染上了那股香。我做事小心,不会留下丝毫的把柄给人。他不知情,所以无意间替我背了黑锅。” 司徒铮冷冷地看着他,喑哑着嗓音:“你倒是义气。为什么杀我师父?” 天玑苦笑:“天璇旗下是清理叛徒的,那天我拿了他的剑,为了不被发现就替他走了一趟任务。回程看到神秘高手在杀天道流的人,他们不敌来求援,我就出了手……” 司徒铮眸光清澈又空落:“今天之前,不,应该说天道大典之前,我都发誓,找到那个人我一定要杀了他。师父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找了他好久……再见面我却害死了他。是天道流的人先袭杀的我,师父是为了救我……”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据我所知你当时应该在玉门关。” 司徒铮眸光聚焦:“有人诱骗我回去的,我一定会查出来,让那个人血债血偿。至于你……” 天玑坦然:“我站在这里承认,就没想活命。你杀我报仇吧。告诉我大哥,就说我厌倦了,回家归隐。” 司徒铮的剑毫不犹豫挥下,地上掉落一地乌发,还有零星滴落的血。 “我跟你们不一样,杀人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我想知道真相,想要替我师父讨回公道,而不是泄自己的悲愤,安慰自己也算为师父做了什么。” 少年的脸上显出山岩一般的坚毅冷峻:“我要做天道流的道主,你来帮我。我想要的公道,我自己来找。” 天玑怔然,他的温雅玉秀的脸上多了一道剑伤,不断流下血来。 “天道流没有道主了,只有七星长老。” 司徒铮摇头,斩钉截铁:“我要做道主。司徒黎的话不对,我们是人,人间的道理和公义只能由人自己来实现。就算不完美,也比不做强。” 第168章 168只反派 少年人总有一种只要自己愿意, 就一定能改变世界的天真执拗。 尤其是,历经过苦难, 一路靠自己的韧性走过来的人。眼神纯粹得就像一颗晶莹剔透却坚不可摧的钻石,被这世间的棱角尖刺打磨流血过,却越发锐利。 最糟糕的是, 明知这天真可笑的单纯终有被世事折损黯淡的一天, 却还是会让人忍不住相信, 或许他会带来不一样的未来。 但是,天玑还是说:“我不可能为了你不杀我,就让你坐上道主的位置。除非你能证明给我看, 你有比司徒黎更强的资质。不止是武功,更重要的是心性。” 然而留给他们的时间却不多。 无名天境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天道大典上的事情传开,群情激奋,舆论很快出现两个阵营。 一方认为应该彻底清除天道流里的害群之马,那些以正义之名光明正大作恶的人不配留在天道流,更应该被处决。 同时他们认为,出现这些事情, 就是因为天道流群龙无首,失去道主太久,缺乏主心骨, 让底下的人有机可乘。因此更应该尽快选出新的道主。 所谓废除道主, 七星之间彼此制衡的话, 反倒令这群人更愤怒, 认为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长老会的阴谋, 更加削弱了长老的威望。 “他们为何隐瞒道主去世的消息十五年,迟迟不肯归还?这是长老会妄图把持天道流,设下的阴谋,污蔑已故道主,大逆不道,其心可诛!” “既然你们说,道主的存在会影响天道流处事公允,这十五年里没有道主,只有七星,为何天道流在你们手里不进反退?” “天道流这些年说好听是相互制衡,说难听点就是互为掣肘,精力时间都花在勾心斗角算计自己人上,说出去也不怕天下人笑话。若要废除道主,不如先废除七星世袭。” 废除七星自然是气话,天道流向来是任人唯贤,七星长老的传人都是从盟内年轻一代中挑选,有些甚至是收养回来的孤儿。从来师传徒,何来世袭一说? 不过是拿这一句来堵七星废除道主的话。 有反对的,自然就有支持的。 “这些年没有道主,天道流七星之间虽有淤塞摩擦,但这正是过渡习惯的时候。各部之间彼此是有些猜疑不睦,可若是一团和气,今日又怎么能暴露出这么多问题?” “我看不止是要废除道主,七星之间更要明确划分职责界限,互相监察审视。天枢长老的手腕太稳了,不若来一刀狠的,彻底切除毒瘤。” “我赞成。天道流不是谁一家之物,出了问题每个人都要共同分担,不该由道主一人承担责任。” “别的我不管。我只觉如今这些要求严惩自己人的,当初对外又有多睚眦必报?我看该查查他们才是,一群武夫,遇事只知道杀人。” “江湖人不打打杀杀手底下见真章,难道我要跟你磨嘴皮子?看招!” “来就来,正等你呢。” 于是大家憋闷的气有了个出口,立刻打作一团。 起先还有劝阻拦架的,结果打着打着拦架的自己打起来了。 周围的人原本还在争论,一看都打起来了,对视一眼默契地想,算了他们也打一架吧。 辩论哪有互相一通乱砍有意思? 最后整个天道流到处都在比武打斗。 认识的,不认识的,有仇的没仇的…… 打到最后都不知道对面的人和自己是不是一伙的。 眼看事情闹得不可开交,七星自己也打了起来。 开阳和玉衡站在司徒铮这边,天枢天权和瑶光沐君侯一边。天玑态度暧昧,天璇出走。 两方也僵持不下,一个要当道主,另一个想劝阻。 于是,司徒铮和沐君侯也打起来了,以比武结果定输赢。 司徒铮如果能拿到沐君侯手里的鬼剑,沐君侯就不得再劝阻他。 这两人的武功,一个师承司徒信,司徒信又从师司徒黎,昔日道主的武功何止是绝顶。 沐君侯成名江湖多年,从未杀过一人,所有想杀他的人却都被送进了大牢。 他少年之时,鹤酒卿曾与他有半师之谊。 两个人都是当世罕见高手,司徒铮今日才是展露光芒之时。 一时之间,所有杀红了眼的人被两人的声势所慑,就像群狼听到头领的啸声,顿时一个个偃旗息鼓,一眨不眨围观这场世纪之战。 雪岭祭坛之上,飞沙走石,剑出寒霜。 翡翠湖上,一叶扁舟。 如镜水面被远处山上的剑气所慑,满湖不断震起微波,层层涟漪,如水面之下的世界在下雨。 船上的顾矜霄,看着桌面杯盏中微波荡漾的酒,酒色倒影着满天繁星,也在如梦摇曳。 对面红衣墨裳的魔魅望着湖面的漫天繁星,手指浸到舟外的水波里,轻轻划过。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顾矜霄看着他脸上清浅却美好的笑容,轻轻地说:“夜色真美。” 这个世界每一天的夜色都很美,但跟喜欢的人一起,就会美到一生任何时候回想起来此刻,都记起夏风轻薄抚过肌肤的恬然心动。 鹤酒卿掬起一捧湖水,那水在他的掌心被术法凝住一滴不漏。 他笑着将掌心的水捧到顾矜霄面前,清冷声音薄暖温柔:“送给你。” 顾矜霄垂眸,那人掌心的水湾里有明月星辰,有他还有自己。 被术法就此定住了此刻幻影,顾矜霄伸手接住,却被那人微凉的手指温柔握住不放。 “鹤酒卿,你醉了吗?” “嗯,我醉了。”那人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唇边轻轻浅浅的笑着,墨色眼眸盈满天河星光,他的神情却清寂。 那双眉眼生得很好看,澄澈又安静。 像梅花温软枝上雪,月光落满孤天长夜。 “这么看着我,想说什么?” 鹤魔魅歪着头想了想,安静又认真地看着他:“你真好看。” “谢谢。” 顾矜霄将手心被术法定住的水收起来,然而手指还是被拉着不放。 “松开手,这样我没法抱你。” 鹤酒卿安静地说:“抱着就不能看你了。” 这只鹤醉了以后,就空前的黏人。 最后,两个人并肩躺在船上,这样就可以拥抱同时看到彼此了。 有一句没一句说着有意义无意义的话,晚风吹拂水色清润,涟漪生出星辰一样的花。 鹤仙人似乎完全忘记了,这是他百年前创建的天道流,生死存亡何去何从的重要之际。 顾矜霄仿佛也忘记了,他跟钟磬来这里是来干什么的,从头到尾不曾关心一句。甚至没有问鹤酒卿,为什么要扮成钟磬的样子。 说着说着,顾矜霄像是要睡着了,枕着他的肩闭上了眼。 鹤酒卿垂眸看着他的睡颜,看着那垂敛的鸦羽睫毛,眼神温柔得毫无分量。 那人睡得并不安稳,仿佛随时都会醒来。 “真吵,是不是?” 鹤酒卿轻轻挥手,就像拂去一缕青烟。 淡淡一瓣水汽凝成的雪片飞走,飞到远处的山石祭坛,飞到雪岭上相持不下的大战。 司徒铮嘴角溢出血丝,眼神坚韧,抓着鬼剑的剑柄。 剑身在沐君侯的掌中稳稳,他虽让司徒铮拔不出这剑,却无法战胜压制他。 两人相持已久,谁也奈何不了彼此。 再进一步,就要看谁看以命相博,踩着对方的尸体拿下最终胜利。 两个人看着对方的眼睛,眼里锋芒锐利和温情坚定相撞,彼此都知道,对方绝不会退让。 那便战吗?做不到。 司徒铮不能杀沐君侯,沐君侯也不可能杀司徒铮。 只能继续,看谁的意志力挨到最后。 轻轻飘飘的雪,逆着纷杂的山风冰雪,落在这被争夺的剑身上,就像冰冷骤遇炙热。 那声音很清脆,像咬了一口夏日甜甜的脆梨。 鬼剑断了。 断的是真的鬼剑,天道流道主信物,不是什么伪剑。 剑首一半在司徒铮手里,剑鞘那一端在沐君侯手里。 两个人都愣住了。 很快又笑了起来,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才觉得几乎力竭,相继坐在地上,勾肩搭背继续笑。 笑他们可笑。 是啊,何必一定要争个你死我活。 并不一定要做一个选择,既然谁都说服不了谁,大可共存于世。 为什么不能有两个天道流?一个由道主带领,另一个只有七星长老。 时间终有一天会告诉大家最终的结果,毕竟一切都要交还给时间。 …… 远处,更远处的雪岭之上。 站着两个人。两个都穿着白衣。 一个是衣摆银丝绣了麒麟纹的林照月,一个是眼蒙白纱的…… “鹤酒卿?还是钟磬?”林照月脸上的神情很冷静,眼神更冷。 白衣道子负手而立并不回头看他,清冷声音从容微低,周身的缥缈意蕴远胜仙人。 “这世间只看一眼就能认出我的人,除了姓顾的,就只有林庄主你。” 林照月的脸上没有一丝温度:“甜井村里,顾莫问身边一直跟着一个疑似是你的人,你们一同来的,既然你在这里,他身边的看来就是鹤酒卿了。” 钟仙人不语。 “我猜到你会让真的鬼剑现身天道流,却猜不到你竟然会冒充鹤酒卿,把剑给沐君侯。你是真的想让他做这个道主,还是想让他和司徒铮两败俱伤?” 这一次,钟磬轻轻笑了,淡淡地说:“林庄主算无遗策,不如再猜。” “鹤酒卿既然也在这里,却放任你如此。听说沐君侯少年时,鹤酒卿曾与他有过半师之谊,我猜属意沐君侯的是鹤酒卿。” 钟磬不置可否,漫不经心道:“听说司徒铮在玉门关时,忽然收到密信来报,说他师父司徒信有难。他快马加鞭到三千雪岭的那天,却正好中了一场伏击。司徒信本来假扮瑶光长老好好的,为了救这个傻徒弟冲出来,这才中了路过的天玑一剑。死了。” 他侧首瞥向林照月,眼蒙白纱也难掩桀骜睥睨,月华一般的白衣,却更添轻狂邪气。 “司徒铮在玉门关的时候,是跟顾相知在一起。没记错的话,那时候正是你设计引人入你的圈套之时。怎么会这么巧,司徒铮在你的地盘看到听风阁的人,接着就被引去看见一个濒死传信的人,情急之下撇下一切跑回三千雪岭。” 他唇角微扬,似笑非笑:“听风阁和白薇,都是你的吧,林盟主。” 是啊,何止听风阁和白薇。 江南第一盟,乃至于洛阳禁宫,俨然半壁江山都已经掌控在,这位清风朗月璧玉无暇的林公子手中。 第169章 169只反派 被钟磬当面揭破他水面下的布局, 林照月脸上的神情却还是波澜不兴,冷静得没有一丝情绪。 声音沁凉风雅, 平和说道:“一字不错,是我小瞧了你。” 钟磬轻慢颌首:“客气。比不上林盟主智计无双。” 这魔魅连讽刺人都透着漫不经心的慵懒。 两个人短短几句话,看似漫无边际, 随口一提, 却已然交锋了一场。 林照月那句话,是故意剑指, 钟磬把鬼剑给沐君侯, 是想让沐君侯和司徒铮两败俱伤。 这诚然是一句毫无根据的推测,林照月自己都不一定信,但他对钟磬所知甚少, 这句模棱两可的问题抛出去, 不过是投石问路罢了。不论钟磬怎么回答, 他都能以此得出更多信息。 钟磬不知道是听出来他言下之意, 还是素来行事不按常理,他非但没有接这句话,反而揭破林照月是间接导致司徒信被杀的元凶之一。 这说明什么?说明钟磬很可能知道,司徒铮和林照月之间的盟约。 可,“那又如何?” 林照月神情冷静, 不紧不慢:“只能说明听风阁和白薇的人里, 有人使了调虎离山之计谋, 哄他回三千雪岭。他在三千雪岭被伏击, 司徒信救他被杀, 是天道流自己的事。当时在下还在玉门关。若是在下远在千里之外,能左右天道流如何做事,今日又何至于站在这里?” “是啊,你站在这里做什么?”钟磬身上的气息骤然冰寒,白纱蒙眼的脸上也锋芒凌厉。 林照月袖中指尖微微一动,面上仍是冷静:“你说我来这里做什么?江南第一盟捉拿逃脱的鬼剑冷洛,天下皆知。” 钟磬似笑非笑:“区区一个冷洛何至于让林盟主如此,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听说林盟主动身来三千雪岭前,洛阳那位的宠妃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喜得我那便宜皇兄当天夜里就中了风,离含笑九泉只差半步。” “可惜,硬生生被忠君爱国的林盟主给拖回来,吊着半条命,就等你率领大内高手,禁宫三千羽林军,把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医请回去。可是,三千雪岭好像没有琴医吧!思来想去,这么大的阵仗倒更像是冲着我来的。” 这魔魅居然连洛阳皇宫的动向都知晓的一清二楚! 林照月一眨不眨,平静地说:“对付你,千军万马有何用,不如带一队江湖术士来。我此行确实另有私心,因为我想要天道流,不然也不会与司徒铮合作。至于带这么多人,不过是以防智取不成,必要时可以动武。不过后来看到顾莫问出现,就只是为了自保。这一点,想必王爷一清二楚。” 这个意思很明显,林照月和他的麒麟山庄,明面上还是白帝城的旗下势力。然而玉门关时候,林照月却绑了顾相知。 钟磬带走顾相知,顾莫问必然知晓他做了什么。林照月若要在极道魔尊的眼皮下自保,带再多的人都只嫌少。 钟磬唇角的弧度不大,却意味深长:“是吗?我还以为林盟主野心勃勃,胃口太大,一个天道流不够,还想故技重施,把白帝城主绑了。” “打不过。” 死人谷那一夜,琴弦一动,瞬间尸横遍野的惊悚一夜,林照月可是亲历过的。 要动顾莫问,带多少人都没用。但,也不是毫无办法。 “你倒是坦诚。”是打不过,不是不敢打,看来还是想过的。 钟磬的情绪自来变得快,眨眼间就一副意兴阑珊心灰意懒的样子。 他也懒得去问,林照月为什么不怕他。此人多智近妖,恐怕早看出来端倪。 “走吧。天道流的主意你还是少打,那是鹤酒卿的东西,你能拿走书堂和江南第一盟,那是结局已经在他棋局内,被他默许过。天道流就不一样了,他从十几年前就挑中了沐君侯。你敢伸爪子,他倒是不爱杀人,但我就不一样了。” 他言笑晏晏,冶艳如寒刃,一字一顿,轻飘飘地说:“我呀,最喜欢作恶了。” 林照月看着他一袭白衣如月华裁剪,白纱蒙眼,与鹤酒卿如出一辙的相貌,眼底忽然冷锐。 “你跟鹤酒卿,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兄弟?还是说,你是他养出来的心魔?” 他一句接一句,声音不高不疾,却带着压迫。 “又或者,你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白衣教在闽越教众间的宣言,描述的三百年前那个人,是被后世记载污蔑成罪大恶极的圣人。如果那些话是真的,那比起眼前这个魔魅,鹤仙人倒更像是那个人。 然而,一直以来想要用鬼剑复活自己的,却只有一个钟磬,鹤酒卿自来游离此事之外,这其中必然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秘密。 林照月直觉,鹤酒卿和钟磬之间的关系,一定是个关键。 他本来不想让钟磬察觉到自己对鬼剑复活之事的意图,拿顾莫问搪塞过去,现在为了知道这个秘密,却不惜打草惊蛇。 钟磬笑容更甚,像可以掬一捧蜜糖出来,那蜜的甜却隐隐的邪气危险。 “林盟主多智近妖,你可以猜啊,猜对了有奖励。” 林照月瞳孔微敛。 他很快调整好情绪:“我们可以合作,我知道你想复活三百年的自己,我可以帮你。” “那怎么好意思。”钟磬懒洋洋的,“毕竟你最想要的顾相知,我是绝对不会给你的,怎么合作?跟这个比起来,你杀我两次的事都不算什么了。真的。” 大概是白纱蒙了眼睛,他的声音和面容,无辜得虚假,没有一点叫人可信之处。 林照月笑了,笑容淡极,就像摒弃了所有一切的感情:“顾相知。我的确很喜欢她。可她不喜欢我,现在或许还厌恶再看见我。强求又何必,她不开心我也不会开心。既是如此,不若相忘。现在,我只想要权势,至高无上的权势。” 钟磬笑容轻慢:“说得好有道理,你若是我你信不信?” “我可以发誓。”林照月竖起两指,神情冷寂,“我不会再强求顾相知,若违此誓,便叫林照月失去一切,死无葬身之地,永世不入轮回。” “也用不着这么狠。”钟磬微扬着下巴,那张脸没有一丝笑意的时候,纵使蒙着桀骜凌厉的眉眼,也叫人觉得倨傲凉薄。 他说:“左右我也不会真的相信你。” 林照月面无表情:“随你。” 钟磬勾唇,清冷声音说道:“不过合作倒也不是……” 鬼剑断裂的时候,有一股极其微妙的光晕从无名天境向整个世界扩散。 仿佛听到似有若无的嗡鸣,又像是整个世界都在扭曲。 钟磬扯下眼前的白纱,猛地回眸看向三千雪岭,那一刻他整个人周身的气息都变了,就像是九幽地狱的恶鬼汇聚于一身。白衣像白骨湮灭,死气苍白。 他一动不动保持了片刻,仿佛动了就要割裂摧毁天地万物。 “好!”钟磬低低地笑了,“好极了,不愧是鹤仙人,釜底抽薪你都想得出来,也不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除了那第一个好字,煞气森森,后面倒真是轻慢无谓。 林照月也受到了影响,一阵耳鸣眼晕:“这是怎么回事?” “鬼剑断了。” 钟磬淡淡地说:“是沐君侯手里那一把,不是什么落花谷的伪剑。” 那一瞬,林照月的神情极为的复杂,又像是从未有过的放空,一动不动就这么站着。 面色苍白得,比之当初病弱之时还要羸弱。仿佛轻轻一推,就要湮灭消失。 “鬼剑断了,”他轻轻地慢慢地说,“你不能复活,为什么你还这么平静?” 钟磬背对着他,那背影终于有些认真的意思,他的声音也没了一直以来的心不在焉。 “大概是因为,断了的那把鬼剑是天道流的真鬼剑。但不是当初兵解封印我的那把,虽然这把也能让我重生,断了我也很生气。可是,不是还有一把真正的方士之剑吗?” 他冷淡地说:“鹤仙人都不怕,我怕什么。左右,要死也是他先死。” 林照月听不全懂,但他知道了,封印还有可以解开的方法,这就足够了。 他慢慢站稳,头脑还有些眩晕,出了一身的冷汗。 “你刚刚说合作,”钟磬回头,眼波微微流转,“我应了。” “你和白薇的小动作,暗地里想做什么,我都知道。封印解开之时,的确有能扭转时空的力量。你们会愿望成真。我只要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你不是想知道,这次我想做什么吗?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想让沐君侯亲手毁灭天道流。凡是鹤酒卿想要达成的事,我都站在他的倒影之处。非是截然相反,却是同道殊途。哪里有什么正义?与自己观点一致,维护自己利益的,都是正义,相反就是罪恶妖邪。” 否则,贺九为什么会死?你为什么还是看不明白? 钟磬遥望远处雪岭之中的那颗翡翠,神情寡欲眼神淡漠:“我与他好比棋盘上厮杀的黑白子。白子先行布局,黑子攻城略地的时候,白子不能插手。所以,鹤仙人行走于世间两百年,知晓前尘后事,却只能看着一切发生,什么都不能做。” “为什么不能?若是做了会怎样?” 钟磬神情微微复杂,似笑非笑,怜悯又无情:“这就要问鹤仙人自己了。” 他回神,冷淡地说:“那把方士之剑,只有鹤酒卿知道怎么用。旁人就算拿着也没有什么用。我要你做的事很简单,让顾莫问知道,在背后一直阻拦他知晓一切的神秘方士,是鹤酒卿。” 林照月从鬼剑断裂那阵诡异的冲击中慢慢恢复,神情还有些苍白,却已然没有大碍。 闻言,他冷静地看着钟磬,并没有立刻应下。那双清澈温润的眼眸,像雪月之下清凌凌的天河,照见一切。 “你真够卑鄙的。” 钟磬此时此刻没有表情的脸,与鹤酒卿几乎完美重合。 清冷声音从容微低:“你以为我在陷害他吗?这是事实。每一次我死之后,都会短暂的回到他那里,他会被迫经历一遍我经历的一切。就像此刻与你说话的人就是他一样。” “林幽篁死的时候,他出现过,在顾相知之前拿走了那把真正的鬼剑。与麒麟山庄那把假剑相调换。这是第一次。” “麒麟山庄时候,你利用假顾相知反过来吞噬我,当时说过有人告诉你,恶只是恶,何时有过具象,有过自己的意志灵魂。知道我是谁的,只可能是鹤酒卿。这是第二次。” “玉门关也好,无名天境也罢。从头到尾,鹤酒卿都不想顾莫问拿到鬼剑,却不止是不想让我复活。” 林照月面上冷静,心里却暗潮汹涌,这些事明明都是那位白发的神秘方士做的,怎么会牵扯上鹤酒卿? 那位怎么可能是鹤酒卿?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林照月摇头,“就算告诉顾莫问又能怎么样?顾莫问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不可能会因为情人这点隐瞒就与他决裂闹别扭。” 钟磬目光微微沉寂,平静地怔怔地:“我知道。他不会。” 那个人那么温柔,只对鹤酒卿温柔。 “那你为何还要如此?而且这种事,你自己也可以去做,为何是我?” 钟磬摇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这一箭不是冲着顾莫问去的,是鹤酒卿。剑断了,这世上唯独只剩下鹤酒卿能解开封印。但他不愿意。” “他知道我的软肋,正如我知道他的。一直以来,我与他的交手只隔着棋盘黑白子对弈。就算有过嘲讽,却没有互相捅过刀子。” “但他折断了剑。棋盘没了,我已无路可走,他也没有。” 钟磬神情疏淡,不甚寂寥:“这世间之事,自来是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想不到,最后听我寥寥半语的,会是你。” “罢了,你愿做就做,不做也无所谓。” 不等林照月说什么,眨眼间钟磬就消失在这雪岭风中。 …… 在五月夏夜的风里,和喜欢的人拥抱睡在天河之上,漫天星辰入梦。 鹤酒卿的梦里却是一片清寂,有他独自一人走过的两百年,也有三百年前贺九的片段。 唯独没有顾矜霄。 梦里的他怅然若失,却好像完全不记得那个人。 只是一想到漫长岁月几百年后才能遇到那个人,忽然觉得时光如同静止,一夜就像一生那么长,如何撑过这孤独百年? 醒来发现是梦,就像劫后余生。 他闭上眼睛,挨着那个人,微笑闭上眼。 不敢入睡,却还是坠入梦境。 梦里也有天河星夜,长长的河堤上,他们执手看天际云层倒影。 忽而有所觉,鹤酒卿回头,看到一个人从长堤另一头走来。 长堤是琉璃冰雪淡淡的蓝,迎着彼此的白衣如月色旧旧的蓝。 那人走到他面前,一红一白的异瞳,平静地看着他。 对方没有开口,说话的是鹤酒卿自己。 “我把鬼剑折断了,棋局中止。” “你做你的钟磬,我做我的鹤酒卿。你我可以共存于世,互不侵扰。” “你知道的,不管你的黑子是输是赢,于我都没有任何影响。从一开始你就站在必输之地。” “这世间没有能乱我心者。” 那人笑了,就像方才那个梦里的他,走到他面前来,习惯了孤冷寂寥。 清冷仿佛被雨水打湿的声音,对他说—— “你会赢,因为他选择了你。” “没有共存于世,永远都不能。” “我是什么?我所有的记忆都归诸于你,我所有的行为,都以你的足迹为界。” “我爱的人,不愿意承认他爱我。在他眼里,我是无凭无象的幽魅,借一场三百年的白骨旧友为魂。” “可我不是。我是真的,和你一样。” “至少,把我的记忆,还给我吧。” 第170章 170只反派 眼前这个人, 是梦中幻影,还是真的钟磬, 这一次连鹤酒卿都不清楚。 但站在他身边的顾矜霄,却一定是幻影了,否则又怎会这样温柔的抱着他, 什么也不看, 什么也不听。 “我要怎么还给你?” 钟磬问他要记忆,可这些记忆不是鹤酒卿主动掠夺的。 在顾矜霄出现前, 两百年里鹤酒卿行走阴阳世间,右眼封印的人间之恶无数, 即便有过共情,也清楚的知道那些悲喜怨憎是旁人的故事。可以参悟修行,以这人间百味酿酒,但这些都与他无关。 直到林幽篁死的那天,在右眼的地狱岩浆灼热里,他依稀成为了林幽篁, 与顾莫问一起, 血洗这半壁武林。 他们在澜江码头饮酒, 在血色木棉花海看白骨夫人的剑舞, 乘着黑色如棺的轿辇在天上云烟里漂泊。 那些杀伐果断放纵狂妄的时候,不管手染多少血, 鹤酒卿都可以心如止水不动摇, 因为他知道这是林幽篁, 不是他。他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可若是与那个人携手相依, 烹茶弈棋,言语来往机锋诙谐,那心猿意马的情愫,如何能坚定那是林幽篁的,与他无关? 这双天生异瞳,右眼素来用以捕捉封印人间人心滋生的恶鬼。不知何时,右眼之中却诞生了一个,有自己灵魂灵识的魔魅。 会爱会恨,会悲会怨。 并且,越来越像鹤酒卿。 那只魔魅无法被封印,一次又一次在人间至恶里复生,慢慢有了身体,有了名字。 跟鹤酒卿生得一模一样,喜欢鹤酒卿喜欢的人。 鹤酒卿封印人间之恶,那个魔魅就燎原收集这些恶业,用鹤酒卿自己亲手锻造的剑。 终于有一天,那个魔魅走到鹤酒卿面前,告诉他,他是三百年前被封印的贺九。 “如果你是贺九,我才是幻影,为何我在这世间两百年,你才现身?” “可如果你只是幻影,为何又与他几乎同时现身于世?” 鹤酒卿静静地看着他,无执无妄,眸光温和,就像看着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你不是贺九,你也不是我,你只是这人间为我铸造的影,来破我道境的劫。” 根本就没有所谓的解开封印,也没有复活一说。 钟磬用鹤酒卿为天道所铸的却邪之剑,吸纳世间至恶,唯一能达成的只有动摇鹤酒卿的道境。 所以,鹤酒卿才会一遍遍经历钟磬所经历过的事。 “所谓的解开封印,就是鹤酒卿被否定,在一次次的记忆相溶里,变成钟磬。” “如果可以,我并不想要你的记忆。我是我自己,可有些时候,你做了我内心想做却绝不会做的事。” “他跟你在一起的样子,让这些记忆变得令人期待。” 鹤酒卿缓缓微笑,眉眼却清冷得寂寞。他看着梦里钟磬的眼神,神情从未有过丝毫敌意,有时候甚至是怜悯和羡慕。 “我好喜欢他,我知道你也是,只有那一点我们完全一致,让我有时候沉浸在那些记忆里,忘记那不属于我。” “可是,我可以喜欢他喜欢到死掉,也不能因为喜欢他而变成你。” 梦里钟磬静静地说:“我也是。” “我知道。”鹤酒卿想起,“灞桥汀洲水榭上,我告诉你可以试着去解封印,看看结局是什么。” “因为我知道,不会解开的,永远也解不开。纵使棋盘上的白子满盘皆输,我也不会因为这个而否定自己,觉得成为钟磬比成为鹤酒卿更好。” “你做得再多,也不过为我编织几段海市蜃楼的梦境。这是因为心里妒忌,欺负了你。我很抱歉。” 对面的钟磬与他如出一辙的面容,似笑非笑:“他喜欢鹤酒卿,他只喜欢你。” 他眉宇的笑容慵懒恣意,就像是说,那又怎么样,可我还是喜欢他,比你只多不少。不论他是什么样子,无论我记得还是忘记,就算你拿走我所有的记忆,下一次,无数次,纵使有相似的面容干扰,我还是会第一眼就认出他,和每一次一样喜欢他啊。 那冰冷淡漠的潋滟眼波,带着轻慢幽隐的笑,在说,喜欢本来就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 鹤酒卿怎么会不明白,他经历过钟磬所有的人生。 钟磬的伤心失意,鹤酒卿全都经历过一遍,动了那一点恻隐之心。 “我折断鬼剑,断我渡劫之路,给你跟我一条生路。” “从今以后,你所有的经历都只是你自己。” 钟磬却摇头:“不可能。我不是你的劫,你却是我的劫。我可以不断进攻,总有一次可以成功。可你,纵使我失败无数次,你却没有任何飞升之法。” “所以,我才是贺九。你只是这人间为限制我而设的劫。” 钟磬眼底有与他如出一辙的怜悯和羡慕:“你记得一切,唯独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被封印。你也不记得,三百年前的贺九曾经遇到过顾矜霄。” “因为,封印那一天贺九就已经死了。鹤酒卿不过是他幻想出来的残念,是他想要成为的完美。” “贺九跟你不一样,他杀过人,很多人,而你双手干净。” “他满身尘埃满手伤痕,你纤尘不染高高在上。” “他背负人间加诸于他的罪孽孤独死去,你唯独不记得这惨烈的一段,因为他不想记得。” 钟磬的笑容孤冷:“一个人若是被这样对待过,让世间的黑暗腐烂长出躯壳,怎么还会成为鹤仙人这样至圣至善,心无怨恨杂念的人?” “你别忘了,贺九生来就带着滔天恶业的命格。他只是一个凡人,不是你鹤仙人。” “你折断鬼剑有什么用?不过是让我跟你的争斗,直接面对面。” “不过,我想快了。这几次我接连惨败,鹤仙人明明没有丝毫动摇过,为什么你的道意却忽然不稳?” 钟磬眸光幽隐:“鹤仙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天地灵气也要听命与你。可是,这样强大的鹤仙人却不能插手红尘之事,一旦忍不住入局改变命运,就会失去一切能力。” “你折断鬼剑,是看到了什么不能承受的未来?” 鹤酒卿一瞬不瞬看着他,许久,轻轻地说:“容辰死了,被这把剑所杀。” 那个人,会伤心的。 “只是这样,你就愿意失去所有一切力量,我不信。” 贺九修习的方术,来之不易,可以说是拼尽一切得来的。不论对鹤酒卿还是对于钟磬,这都是最为重要的东西。 相比于鬼剑被折断,鹤酒卿折断鬼剑这件事,才是叫钟磬震惊的关键之所在。 鹤酒卿唇角微抿:“司徒铮和沐君侯相杀,沐君侯变得极端冷酷,以正义为名审判众生,一度把天道流变得宛如魔教。” 钟磬嗤笑一声:“看不出来,他居然会有这样的魄力。不过,比这阵仗大的多的,你不是没有见过,不够,还有呢?” 鹤酒卿的脸色变得苍白,眉宇微微一颤,就像看到极为可怕的一幕。 他的眼神微微一凌,平静却坚定:“不论是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 钟磬忽然明白了,他的脸色也变得苍白:“是顾矜霄!” 是了,除非是因为这个人,否则鹤酒卿怎么会明知会失去力量,还要强行改变命运。 “你看到了什么,顾矜霄会发生什么事?” 鹤酒卿摇头,挥手斩断梦境连接。 他从层层黑暗里醒来,睁眼便看到那人靠着他,安静恬然入梦。 鹤酒卿看了好久,才缓缓笑了。 再强大的力量,若是知晓一切却只能看着,纵使想办法建造出强大的组织,该发生的事也还是无可避免。这样的力量,就算是失去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更何况,他一样也可以从头开始,掌控一种新的力量。 钟磬问他看到了什么,他不会想,也不会说出来一个字。 “我会保护你啊。无论付出什么。” 天将破晓,夜已发白,明月西沉,繁星暗淡。 第一缕天光裹挟着五月的晨风,从地平线铺呈而来,一路漫过雪岭不化的霜雪。 穿过新绿的枝叶,穿过翡翠湖的晨雾,落入鹤酒卿的眼帘,落在顾矜霄朦胧醒来的眼睫。 他半梦半醒眨眨眼睛,对鹤仙人温软一笑:“我也爱你,无论你是谁。”他闭上眼,像回答着梦里的鹤酒卿,“不回白帝城,回太白之巅。” 鹤酒卿怔愣了一下,缓缓笑了,没睡醒说梦话的阿天,这样可爱。 让他的心也微微一颤,忍不住想亲亲他。 “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少年时候呢?” 好想从小就认识这个人,一同长大,知晓他所有的事,哪怕只是远远看着不被知道。 无论我是什么人都喜欢我吗? 所以,就算钟磬的话是真的,鹤酒卿只是一抹执念残影,也没关系吧。 只要你爱我,只要你陪在我身边。 钟磬说得对,如果顾矜霄不选择他,而是喜欢钟磬,他想要不动摇就太难了。 …… 鬼剑折断的事,即使顾矜霄在梦里,神龙也有办法潜进去,第一时间告诉他知道。 并且是重要的事情说三遍那种。 然而顾矜霄的神情素来沉静得就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能让他意外的神棍。 “是吗?” 【就完了?这就完了?你不是要用他复活三百年那个人?】 “那是闽越白衣教和钟磬的目标,我从未说过。一把剑而已,哪里有这样的能力,你信?” 【我不信。所以我才一心想见识一下,钟魔王他最后怎么搞事啊!结果鬼剑居然给我断了,还是鹤酒卿干的。】 这一次,顾矜霄神情微微一变:“鹤酒卿?” 【是呀是呀。当时你不是睡了,那边雪岭上司徒铮和沐君侯争这把剑打得风云变幻,湖水都一直起波纹,鹤酒卿就问了你一句,是不是很吵?】 【然后他手一挥,水波化成雪片飞去就把那把剑给削断了!】 顾矜霄唇边似是笑了。 【你还笑,剑断了,钟磬这疯子得更疯。你先想想他又要干什么吧。还有,人你不找了?】 顾矜霄轻轻地说:“找。我从来找的都只是三百年前杀死那个异人,兵解封印他的那把方士之剑,不是什么天道流的道主佩剑。” 【那把剑连钟磬都不知道在哪里,怎么找。】 顾矜霄若有所思:“我觉得,我应该已经找到了。” 第171章 171只反派 在神龙走后的梦境里, 顾矜霄看到了一片湖。 那片湖水是清澈静谧的湛蓝,四周是雪原, 就像现实里的无名天境一样,只是地理位置截然不同。 这个梦境也同样很熟悉,就像曾经来过很多次。 顾矜霄沿着湖岸行走, 如酒的波光倾洒这世界,分不清是什么时辰。 他从这绿意盎然,走上冰雪山,雪山之上站着一个人,几乎融入那冰雪中去,手持缓缓摘了一半的面具,遥遥向他看来。 那双眼睛沉静温和又线条冷锐, 给他的感觉很熟悉, 可顾矜霄一时想不起来。 等他拾阶而上,走到那个位置,却什么人也没有。 “在找我吗?” 顾矜霄回头,看到了鹤酒卿。 月辉一般的白衣, 眼蒙白纱, 笑容薄暖的鹤酒卿。 他唇边微抿一点浅笑,向那个人走去。 “刚刚是你吗?你在这里做什么?” 梦里的鹤酒卿声音和眼神一样清冷温柔, 背对着无垠雪天,对他说:“在看, 这里的风景很美。” 顾矜霄去牵他的手:“冷吗?” 他记得, 鹤酒卿一直体温都有些偏低, 虽然他给人的感觉暖如春风清酒。 顾矜霄每次看到他,站在他身边,下意识就会想挨着他。 拥抱他,或者被他拥抱。 就像真的怕冷的,其实是顾矜霄自己一样。 那人的手意外是暖的,反而将顾矜霄的手紧握入掌心。 迎着顾矜霄的目光,他轻轻地问:“我是谁?” “鹤酒卿。” 月华白衣变作红衣墨裳,蒙眼的白纱消失,如同钟磬一样潋滟静谧的桃花眼,一笑不笑,静静地一瞬不瞬看着他:“我是谁?” “鹤酒卿。” 那人笑了,笑容淡不可闻,眉宇眼神却温柔,将顾矜霄拥入怀中。 那只温热的手捂住顾矜霄的眼睛,轻轻地说:“再猜。” “鹤酒卿。” 那清冽如酒的声音,好像浸润着春天的雪水,似冷还热,微笑叹息。 “你说过,无论我是谁,你都爱我。” 顾矜霄不语,将他缓缓抱得更紧:“当然。” “我爱你,我们回白帝城吧。我想和你,看一遍澜江码头的日出。” “我也爱你。” 那人的温度和声音远去,像隔着夏日的磅礴夜雨,顾矜霄模糊睁开眼,看到他就在身旁看着自己,便安心笑了:“不回白帝城,回太白之巅。” 毕竟这是,约定好了的啊。 …… 在六月开始之前,事情以鬼剑的断裂暂且终结,果然和顾矜霄当初说得一样,是夏天。 顾矜霄和鹤酒卿一起,就像当初约定好的那样,回去了太白之巅。 天道流以鬼剑的断裂为标志,开启了东西天道流之分。 西天道流以七星长老制衡掌控,依旧坐守三千雪岭无名天境。 东天道流以道主司徒铮为首,于燕赵之地建立圣地,盟内是一些原天道流渴望变革的年轻人,还有新吸纳的江湖新秀。 兵围三千雪岭的林照月,在西天道流的瑶光长老沐君侯和东天道流的新道主亲自下山面谈后,于三日后,挥兵撤守。 一并撤离的,还有若隐若现的白帝城的人。 五月末旬,外出寻找神医的林盟主归朝,然而到底晚来一步,皇帝闻讯虽喜不自胜,然而已然病入膏肓,只是回光返照。 立下遗诏,封林照月为护国大将军,两位宰相与林将军一同执掌朝中大小事宜。 待太子成年加冠之后,归政于太子。 太子交由皇后亲自教养,太子生母殉葬皇陵。 皇帝犹豫再三,终于道:“还有,美人白氏封为圣母皇太后,令其长住宫中为朕祈福,众人务必侍其恭敬,不得怠慢,百年之后,与朕合葬。” …… “陛下待你倒是情深。” 一片白幡肃穆的后宫,白衣的林照月对丧服的白薇平静说道。 既不舍得要她的命,又不甘心让别人得到她,干脆奉作高高在上的笼中圣女,被天下供奉,死后也归于他一人。 只是,这般的苦心思量不知是多少个病痛暂缓之时的辗转反侧,不知他如今宾天,知道折磨他的风疾,乃至于要了他命的,都与这位他死生不忘的倾城美人脱不了干系,是何感想? 身穿丧服的白薇如同已然遁入空门,雍容美丽的面容心如止水,任是无情也动人。 她平静地说:“情深?若是林公子,可舍得让顾相知常伴青灯古佛,余生圈禁,只等死了与你生同衾死同穴?” 林照月的脸上唯有冷静理智,没有一丝人间情爱,沁凉声音淡淡说:“我从不在乎死后如何,只在乎生时。生时不必共衾,只要能时时见到就好。” 他眸光怔了一瞬:“为了这个,青灯古佛,余生圈禁,未必做不出。至于死后,就不必了。” 白薇定定看他一瞬:“林公子,不,应该说林将军,倒真是情深。不过,比起这种毁灭无用的情深,你是不是应该想想我们的大计。毕竟,重新开始两情相悦,好过强求折磨,最后叫她忍不住杀了你。” 林照月冷静无波:“鬼剑断了,钟磬杳无踪迹。暂时无法可想。” 白薇矜持颌首告退。 她蹙眉,钟磬是魔魅,为今之计,只有燕无息这半人半鬼的体质,或许可以找到他。 可是,到底是白薇害死的燕无息,他如今更是白帝城的督宫大宫主,如何能找上他? 林照月与她背道而驰。 他去见了一个人。 从前的皇后,如今的母后皇太后。 “多谢林将军为哀家张目。”太后尤带哀容,肃穆颌首一礼。 “您客气了。在下只愿天下安定,太后多保重。” 皇后出身贵胄,然而后宫不得干政,皇帝却对这个来路不明,曾经冒充先太后的江湖妖女爱慕至深。 她虽忌惮白薇,却无法可想。 好在还有一个林照月与白薇分庭抗衡,林照月暗中救助过她许多次,如今更是发誓会看顾保全太子。 皇后想得很清楚,朝堂之上有两位宰相,本朝一直对外戚大防。她唯有倚仗林照月这个根基不稳的新贵将军,对方也需要她的助力。他们正好各取所需。 她却不清楚,她眼里可以倚仗的林将军,与白薇的盟约关系更早。 诛杀先帝,更是两人一起的手笔。 这天下武林再厉害,如何能比得过皇权? 想要实现自身所想,又哪里有比站在这天下之巅,掌控至高无上的权柄,更快的途径? 林书意只是利用闽王的权势,利用天道流,他却是利用天下。 林照月温润清透,璧玉无瑕的面容上,一丝淡淡的落寞和寂寥。 他终于成为他所厌憎的那种人,越是如此,越是想要那个人,就像是徒劳无用的追逐。 妄图抓住永不可得的美好,还有当初离那美好一步之遥的他自己。 三千雪岭上,钟磬说的话,林照月并未告诉白薇,他也迟迟没有决定要做。 即便他的少年时光过得并不顺利,但五百年麒麟世家纵使没落了,林照月一直以来也是以君子之则教诲长大的。 玉门关为了将顾相知摘出闽王和顾莫问的争端,设计将顾相知囚禁玉棺,就已经不该,如今到顾莫问面前去,告密揭露…… 莫说那位神秘的方士根本不可能是鹤酒卿,就算是,他也做不到。 使惯了阴谋诡计,从来杀伐果断从未有丝毫迟疑,如今这小小的挑拨之计,为何却不能? 想到顾莫问那张与顾相知如出一辙的脸。想到那人目下无尘,眉宇倨傲尊贵,仿佛从未将他看入眼里。 难道是因为那两张脸极度的相似,所以在这个人面前就更为骄傲,不屑被他看轻一丝? 想到死人谷埋骨之地的山道上,莫问相知参商相会。想到落花谷铸剑祭坛,莫问相知那一夜的杀与救。 还是因为他是相知的哥哥,怕那个人知道了,会更加讨厌他? 亦或者,他只是忽然想到了他自己。 鹤仙人也好,林照月也罢,大抵世间之人都有不堪知晓的一面,那一面或许是腐烂的疮疤,或许是黑暗扭曲的罪恶,或许是过去岁月的不堪回首,等闲自己都不愿想起,更不愿示人。 纵使晾晒在天下人面前,被公开审判鄙夷唾弃,也不愿意最喜欢的人看见。 越是骄傲之人,越是如此。 这件事谁都能做,唯独林照月不能。 因为林照月比任何人都骄傲,也因为这个神秘的方士无论是谁都好,他都帮助了林照月。没有那个人,林照月早就被钟磬融合,也许此刻就已经和林幽篁,和闽王一样,死在那把剑下。 他不是好人,他也很想很想时光倒流一切重新开始,他真的好想那个人喜欢他,可是他是林照月,纵使他变得再卑鄙无耻阴暗歹毒,有些事不能做就是不能做。 因为他是麒麟林家的林二公子。 …… 在太白之巅,夏日碧霄湛蓝,云朵洁白如棉花。 阳光暴虐,光下星白的茉莉让人想起春天枝上的玉兰,却白得如同阳光晕染的幻梦。 背过阳光的一面,六月的山风却是冰冷的,无声呼啸,催人清醒。 一面烈艳,一面清冷。 但对方士而言,这是灵山秀水之地。 山泉甘冽,可烹茶,可酿酒。 山道之上,遍及寻访仙人的道观隐者。 秦岭山内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泉眼,择其一处定居结庐,便能安心修道。 木桥石阶,古槐古刹,灵音经乐飘渺,偶有通灵的动物饮水驻足倾听,见了来打水的僧道也不避人。 有的山路通畅,常有达官贵人的香火供奉。有的偏安一隅,自给自足。 听说是因为深山之中,有真的长生不老的仙人居住,所有这许多的人循迹而来。 然而,只要身在人间,又何来真正的仙人? 顾矜霄和那位传说中长生不老的鹤仙人,在太白之巅的云海之上,很是过了一段荒废无忌的靡丽时日。 “鹤仙人,嗯?” 尾音极轻的声音微带沙哑,便像汗水浸湿般冰冷又炙热,轻轻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眼尾阴郁危险的晦暗绮丽,不经意的华美靡丽,叫人惊心动魄。 鹤酒卿的呼吸隐隐的不稳凌乱,白纱蒙着眼睛,清俊如仙的面容越发禁欲。晶莹的汗水从脸上滚落,滑过他微微滚动的喉结。 顾矜霄着迷地看着这只鹤修长的脖颈,纵使是最失控的时候,鹤仙人的脸上也没有半分失态,更没有半分欲望,清冷得就像是不受人间七情六欲的仙君。 但那仙鹤一样修长的脖颈,温玉雕铸丝绸摩挲一般生得极美。薄唇紧抿成冷淡,汗水沿着肌肤滚落,修长的脖颈无意识后仰,喉结会微微小小的吞咽滚动。 好像挣扎摆脱,好像彻底的沉沦放纵,这个动作在清俊得的禁欲的鹤仙人做来,却是叫人怦然心动的性感。 顾矜霄在烟霞月光里,微微颤抖地叹息一声,微凉柔软的唇落在鹤仙人的喉结上。 就像亲吻猎物脆弱的命脉。 被吻住喉结的鹤仙人比他颤抖的更厉害,原本清冷紧绷的面容不受控制的放空,懵懂纯澈,无辜得近乎罪恶。 下一刻,却如寒水湛然而出的霜刃,清冷无欲,平息这微微迷乱的旖旎。 顾矜霄被他吻着,手指无力的被打开,与他十指交握。 泪水从濡湿的鸦羽眼睫渗出,沿着瓷白肤色的滑落,被轻轻吻去。 “我是不是,有些过分?” 温煦的泉水中,那人轻轻抱着他,抿着唇角微微的克制,唇角的弧度与清冷的声音都有隐隐懊悔。 顾矜霄微微眯眼,垂眸看他肩上白衣下的咬痕。 半阖了眼靠着他,轻轻地说:“我说过,你可以再过分一点,直到你觉得够了。” “鹤酒卿,贪得无厌也没有关系。杀了我也可以。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 “我对你,同样贪得无厌。” 第172章 172只反派 六月在这无所事事, 唯有两个人的世界里,缓缓徜徉而过。 弹琴, 阅书,靠在一起静静地听蝉鸣,夏风吹过瀑流。 秦岭的夏雨来去匆匆,站在太白之巅看去, 有时候一半天穹还是晴空万里,另一半却是电闪雷鸣阴云骤变。 连天珠雨之下,庭院的夏花却灿然疯长。 河水从山顶的溪涧漫上, 自北方涨水漫溢而来, 漫过生着苔藓的山岩路面, 到他们脚下厅廊的柱下,带着几尾慌张懵懂的银色游鱼。 顾矜霄坐在廊下钓鱼,支着一口锅, 亲手做羹汤。 泉水镇过的西瓜摆在木桌上,鹤仙人在他旁边午睡醒来, 靠着他慢慢咬掉鲜甜的部分。 顾矜霄侧首,自然的靠过去, 就着他的手咬一口不那么甜的。 鹤酒卿喜欢甜,顾矜霄不喜欢。 四周的小动物到廊下避雨,歪着头偷偷地看。 鹤酒卿拿起一牙西瓜, 送到它们躲避的厅廊转角。 那些小松鼠抱着尾巴, 一动不动, 等他走回去, 才试探地咬一口。 这座庭院没了那些四季花灵植株化形的灵侍,鹤仙人也很久都不再用术法了。 顾矜霄从来不曾过问,不是很需要的时候,顾矜霄本身也并不习惯倚赖方术。 两个人就像普通人那样,过着人间寻常的生活。 夜里的时候,外出去河岸边看萤火虫。或是牵着手,踏着月色漫无边际的散步。 晴空的夜里,鹤酒卿会教顾矜霄看星象,如何推衍命盘。 虽然都是方士,顾矜霄侧重的是方术,鹤酒卿这边更多是方仙。 鹤酒卿是极好的老师,就像要把自己一生所学全部倾囊相授。 转眼七月流火,傍晚天际流星消逝而过。 夏天结束了。 夜风吹拂,庭院的蓝楹花和梧桐树叶交相辉映。 白衣的鹤仙人站在树下,华美的白衣夜里泛着柔光,他回头对走来的顾矜霄缓缓而笑,白纱蒙眼的面容仿佛皎洁的明月,笑容薄暖,仿佛是用这世间极为美好的瞬间酿成。 “阿天,你曾说过你去过九幽之下的荒原,有一个鬼魅带你走了出来,钟磬很像他。所以你要帮他解开封印,找回记忆。” 顾矜霄颌首:“是,不过不着急,左右已经很久了,不在一时。” 鹤酒卿轻轻地说:“鬼剑断了,是我折断的,你为什么不生气,也不问我?” “你有自己的理由,那把剑也不是能解开封印的剑,何况,我也永远不会生那只鹤的气。你做你想做的事就好。” 那双寒潭一样的凤眸,纵使线条凌厉,眼尾的郁色如常年不化的雪,被他沉静地注视着,却会让人觉得被温柔以待。 很多人都觉得这个人目下无尘,危险倨傲,喜欢他就像妄想走进无人生还的绝境天险。 鹤酒卿那时候也觉得,余生或许都只能遥遥相思。 然而他只是飞蛾扑火一样往那绝迹深渊进了一步,那团幽冷的火就跟他回了家。 一直暖着他,照亮他。 蓦然回首看去,明明是他那么喜欢的人,可是好像是那个人一直在纵容他,对他好,好到鹤酒卿觉得生在这个世界,真是美好。 爱意像涨水漫溢,已然超过他自以为的贪婪无度了。 就像是原本他想给对方自己小心翼翼珍藏一生的一罐子的糖果,却被送了一座糖果堆成的海。 他也想,为这个人做些什么。 “给你。” 鹤酒卿一直有一把不离身的佩剑,像白玉雕铸的如意,剑身是细细的缠枝桃花,花瓣合拢,若是饮血,便会一瓣瓣绽开,染上绯色。 顾矜霄记得,去年冬至,顾相知在长安街与鹤酒卿不期而遇,那个人曾说过,这把剑叫照影,是他的佩剑。 也就是那时候,鹤酒卿说起,天道流的鬼剑曾做过他的佩剑。 “它真美。” 顾矜霄接过来,顿时无尽的天地灵气洗涤倾注而来,如同骤然看到清明雨后,万株桃花在山谷齐开。 鹤酒卿神情清透,平静地说:“照影,就是三百年前,兵解封印那个人的剑。” 顾矜霄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就像是听到一个早就知晓的事实。 虽然封印过万千恶鬼,和天道流那柄剑一样被叫做鬼剑,可是,这是方士之剑,自然是清正之剑,又怎么会真的如人们想象那样邪气冰寒? 邪气冰寒的,只是人心想象的至恶。 幽冥枉死城的神龙看着这一幕,惊讶得一动不能。 原来,这就是那把方士之剑!顾矜霄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它骤然一寒,想到顾矜霄对鹤酒卿一直以来的温存包容,突然想起自己刚和顾矜霄一起来这个世界,对于这张暴君反派脸的瑟瑟发抖。 若是按照正常套路,此刻拿到剑的顾矜霄,就该一脸深情拥抱这仙气飘渺的鹤仙人,然后笑着一刀捅死,一边推下太白山巅,一边温柔说:“谢谢你,不过你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什么用了。” 神龙的小心脏骤然一紧,被想象中顾渣渣吓得风中凌乱。 顾矜霄拿着剑,上前静静地拥抱鹤酒卿:“为什么给我?” “因为,你也有你的理由。我相信你,就如你信我一样。”鹤酒卿白纱蒙眼的脸上缓缓露出薄暖的笑容,“顾矜霄,做你想做的事就好。” 比起被他所爱,更想宠爱他。 想倾尽一切宠爱他,让他开心,自己就开心了。 从前的鹤酒卿,心里有一只焦渴的兽,喜欢得不知所措,唯恐贪婪的爪牙会扑伤那个人。 但现在,那只兽有了新的主人,就只想乖乖温驯地亲近,献上柔软的腹部,也只是想被那个人温柔的抚摸。 …… 夏天过去了。 钟磬行走在幽冥九幽之山,这里也有人间的日月流转。 他望见天际的昏黄不落,捧着采摘自幽冥白骨荒原的花,走回到那个人身边。 顾矜霄真的过分,用了顾莫问的身体,还把顾相知的藏在这谁也到不了的九幽山。 但他是魔魅啊,只要找总会找到的,只是无法靠近那方士结界。 这样也好,连他也不能,其他魑魅魍魉就更不能了。 但每日都会有很多双眼睛,对这里跃跃欲试,左右无聊,每次想起那个人的绝情生气,他就出去杀一波。 可若是想起他的好,就忍不住想走回来了,只是在旁边看着他入睡,就觉得安心。 “真是的,明明不是什么好人,却偏偏只喜欢鹤酒卿。我明明比他好一千一万倍。” “你看,你又骗我,又欺负我,一点也不喜欢我。可我看见你还是觉得欢喜开心。” “你就不能,两个都喜欢吗?我又不介意。” 魔魅脸上笑容慵懒冶艳,桃花眼弯弯潋滟,没有一丝忧虑哀愁,眸光懒洋洋地,专注地望着那九幽山上沉睡打坐的美人,撒娇一样幽怨。 “我就不一样了,顾莫问也好,顾相知也好,我一点也不挑的。最起码给我一个呀。” 放在这里多浪费,明明上次顾相知出去,顾莫问还能陪在鹤酒卿身边的。 “想想就生气,”钟磬的神情很快变得凌厉桀骜,“鹤酒卿为什么只喜欢顾莫问,不喜欢你,明明你比顾莫问那个坏蛋好那么多?” 越想越生气,不过转而又笑了,轻轻地看着那个人,喃喃:“不过若是这样,大约现在我连你也看不到了吧。这么说,他真的是个好人,怪不得你喜欢他。” 九幽山一片荒寂,唯有万一千五百二十种死去鬼神的遗骨。 但枯骨上开出的残念魂花有时候却很美。 “你喜欢吗?不知道我死去的时候,开出的是什么颜色的花?” 他懒洋洋的笑着闭上眼,就像他们隔着这结界,依偎同眠。 或许是真的累了,钟磬居然真的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梦见一片荒原,白骨湮灭成黄沙,鬼魅的残念会开出瑰丽幻灭的花。 一口棺材,里面躺着一个少年方士,玄衣绘满朱砂符咒,眼睛蒙着封禁五感的白纱。 真好看,像个小仙人呢。 穿着月华一样白衣的人,像他又好像不是他,睁着一双晦暗灰蒙如鬼魅的眼睛,走到那少年身边。 薄暖声音似是天真又似狡黠,笑着问:“这里真美,躺在这里看风景,会更好看吗?” “嗯。” “多谢。失礼了,因为在下好像喝多了。可是,我不记得有什么酒,能醉倒我。啊,那个,在下其实是想问,你知不知道出去的路?” “闭嘴,你太吵了。” “啊……哦。” 那棺材里的少年冷淡又尊贵,像这世间最剔透无暇的完美,却有神灵所有的神圣。 虽然冰冷,却允许他这样的鬼魅接近。 他说的话,那人都认真的听,笑起来又冷又好看。 好喜欢啊,想跟那个人说话,说很多话。 他的眼睛没有颜色,很可怕,看见的世界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比如,幽冥之界比人间美丽多了,可是很多人都不信。 他一句句,认真地描绘给那个人听。 “枝叶摇曳是银白色的。星辰的光从树叶缝隙洒下来,漫漫昭昭……” “起风了,快要下雨……花是淡淡的蓝色,像旧旧的白……想象一下,梦里开出的花……” “风会把所有的星辰都吹落,就像天下的花都落下来……” “你笑的时候,很好看,比这里的风景都好看……” 虽然幽冥很美,可是这样干净的小仙人不该躺在这里,给那些人心人间之恶滋生的鬼魅为伴。 他就不一样了,他生下来天命说他带着罪孽,前世一定是个罪无可恕的坏人。 “你是我要镇压的恶鬼吗?”那人问他。 “不对,你没有镇压我,你是我偷走的祭品。” 如果成为恶鬼,就能得到这样美丽的祭品,这世间就太过分了,难道当恶鬼比他励志做个完美的好人更值得鼓励嘉奖吗? 他背着棺材,走出九幽荒原的虚危山。 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解下蒙住那少年眼睛的白纱,把那双好看的眉眼记住。 那双被封住五感太久的眼睛睁开,即便放空什么也看不见,也清澈沉静,像天上的雪河,人间的仙灵。 “我叫顾矜霄,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他抿唇迟疑。 ——【知道你为什么叫贺九吗?像你这样命格的孩子,我养了八个,前面的都死了,你是第九个。】 “我叫……”他快速把用过的所有的名字想一遍,把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想一遍,想为自己取一个,叫这个人记住的名字,想起他来就觉得美好微笑的名字。 可是时间来不及了。 那少年轻轻地说:“我会回来找你的。” “真的吗?”他一下觉得好开心,那时候他一定能为自己起一个好听的,配得上顾矜霄的名字。 就这么仓促分别,只从少年身上拿走了一样东西,蒙着那双美丽眼睛的白纱。 他把那蒙过那人眼睛的白纱,轻轻蒙上自己的眼睛,看见的世界都好像美丽了很多,就好像跟那个人此时此刻,在看着一样的世界。 他放走了祭品,自然就要担下这人间至恶,加诸于己身。 那个人说会来找他的,是坐着仙鹤来吗? 他蒙着白纱看着寺院小小的天窗,没有仙鹤振翅的声音,唯有寺院敲响渡恶的钟声,人间奏响给神灵的磬音空灵。 听了很久很久,久得好像一生那么长。 幽冥其实很美啊,如果回到幽冥,是不是又能见到你了? 我的剑叫照影,照见人心,有一天,它穿过我的心,照见的是什么? 如果你回来找到我,可不可以替我看一眼,然后告诉我听? 我叫……鹤酒卿,这个名字好听吗? 第173章 173只反派 照影穿透他的心, 梦境结束了。 他在另一个漫长的梦境里醒来。 满目暗红,遮天蔽日的怨念恶鬼, 炙热如地狱业火的岩浆。 人间?鬼蜮?无所谓。 他忘了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也忘了自己是谁。 只记得,三百年了,有一把剑杀了他, 带走了他的心,他要找到那把剑,让自己的心活过来。 在这个梦境里, 他是蒙昧无形的魔魅, 以人世天生的罪孽恶业为食, 报复这人间鬼蜮。 铸剑池燃烧的火焰里, 他闻到了熟悉的血液的味道, 看到那个葬身火海的少女。 “想报仇吗?我可以让你再活一年。” 他慵懒轻慢, 邪恶又温柔地看着那个唤醒他的残魂, 以她的人生再度莅临人间。 这一次, 他的名字叫林幽篁。 那时候,他还没有自己的意念和灵魂,只是一团诞生于人心恶念的鬼魅。 麒麟山庄里,这鬼魅附着在以少女的骨皮铸造的美人扇上, 跟着死而复生的林照月。 看这璧玉无暇光风霁月的君子,被这人世至恶折磨, 在入魔和本心间挣扎, 等着他终有一日屈服堕落, 化作滋养魔魅的新的恶业。 他漫不经心地等着,忽而有一天,被一声空灵的琴音惊醒。 懵懵懂懂醒来睁开眼,望见一双清冷空灵的眼睛,像雪天交界处一泓清澈的镜湖。 那琴音就像点化精魅的帝流浆。 听到看到的一瞬间开始,幽魅忽而有了自己的意识,开始一点点的汇聚自己的人形。 但当时他还不知道,眼前的人于他意味着什么,他只是跟着林照月,安安静静地听了十天的琴音,好舒服,好喜欢。 可是,那个人走了。 林照月说,那个人是方士。 方士,他知道的,就是生来注定要杀死像他这样的魔魅的人。 他依旧做着地狱业火里爬回来的林幽篁,秋水在天清如月里,刚刚亲手杀了未婚夫燕双飞。他亲手制造的活死人,奉他的命清洗着整座庄园。 复仇自来是一件格外叫人愉悦的事,可那时候他的心情很不好。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好,罪孽和杀戮也不能让他有一丝愉悦,好像有人剜出他的心,风把胸口的空洞一寸寸研磨。 就在那时候,忽而有所觉,抬眸就看到那个人,隔着庭院的水榭瑶台朝他走来。 好像整个世界都微微一亮,有了色彩。 鹤仙人问他:“如果你是贺九,我才是幻影,为何我在这世间两百年,你才现身?” 他不知道,但现在他知道了。 因为这两百年里,没有顾矜霄啊。 没有能叫他化形的帝流浆。 他是因为那个人,由一团恶念凝聚的幽魅化作人形。 每一次相遇,每一次相识,每一次相见,都叫他一点点复活醒来。 麒麟山庄西苑,他蒙上那个人的眼睛,轻慢似有若无的邪气,诱惑地问:“我是谁?” 听到宁静平和的声音,从容和缓:“你看,墨都滴到纸上了,帮我拿一张新纸。” 像花开时节的春雪,落到脸上甜丝丝的凉。 说来清冷,毫无温度,却叫人眷恋。 那个人回眸看他,清冷无尘的眼眸有漫不见底的宁静,轻轻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什么名字? 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看着那双眼睛,就觉得灵魂微微颤栗发抖,让他不知所措,就像跋涉走出九幽荒原,慑于这世界一无所知的圣境之美。 无数的话语凝结心口,喉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只能徒劳的,呆呆地说一句,这个人,可、真好看啊。 在这懵懂茫然的失神中,他看到三百年前关押他的佛寺,那方漫长狭小的天窗一隅。 忘记了自己在等有个人回来找到他,忘记了自己在倾听仙鹤振翅的声音,只记得那度恶的钟声,人间上达神灵倾听的磬石之音,空灵又寂寞的好听。 “不方便说没关系。你们少庄主住的是西边,下次记得别走错了。” ……“我叫顾矜霄,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生气,想不起来没关系,下次见面再告诉我也一样。” ……“我会回来找你的。”“真的吗?” ……下一次见面,他一定为自己取一个,叫这个人记住的名字,想起他来就觉得美好微笑的名字。 “钟磬,我的名字叫磬。” “鼓瑟鼓琴,笙磬同音,好名字。”那个人说,笔墨在纸上书写下这个字。 人间奏请于天上神灵倾听的声音,他的神灵终于听到了。 梧桐树下,魔魅钟磬和他的顾矜相依。 “知道你喜欢本尊,就算本尊失忆忘记你,也还是走到本尊身边来。忽然就心跳得很快,心里就像漫天在放烟花一样。我以为自己并非人类,孑然一身,无来处无归处,并无所谓。但世间有人记得我,爱我,我竟也是会像平凡的普通人一样失态无措。” 当时一厢情愿的自欺,原来竟是说中了啊。 就算他忘记了,那个人也还是回来找他了。 可是,明明第一个遇见的是林幽篁,可那个人走向了仙人一样完美的鹤酒卿。 是不是顾矜霄眼里的贺九,是鹤酒卿那样美好的仙人,而不该是魔魅钟磬? 可是,三百年前的贺九是什么样子的? 梦境像席卷颠倒天地的海水暗涌,钟磬又一次回到被他自己的剑兵解的那一刻。 回到他们相遇,回到那个九幽之下的荒原,回到他年幼之时的梦境里。 梦里,他还是一个婴孩。 生他的人说着憎恨的诅咒,将他弃于荒野。 他一声不哭,狼群仿佛也因为恐惧这天生罪孽的存在,不敢吃他。 养尸人收养了他,看中他天生罪孽的命格,想把他炼成半人半鬼之物,却被他反过来弄死了。 他拿了养尸人的钱去山下私塾上学认字,教书匠老先生很是严厉。 小孩子最是知道没爹没娘的孩子可以随意欺负。他的书本总是被踩脏丢掉,要到处找寻,衣服不是脚印就是泥水。做了这些的人却先一步去老先生那里告状,于是他便还要天天挨罚。 有一天,几个骄纵的小姑娘又一次围着他吐口水,让家奴对路过打柴的他拳打脚踢。同窗的男孩子把他按在地上,逼他学狗爬。黄昏他发烧醒来,挣扎着出去了一趟…… 第二日,听说私塾里的两个最是跋扈的男孩子,让一个女娃把几个小女孩骗出来,不知怎么玩闹中,有一个人被按到水里淹死了。他们害怕之下,干脆在私塾里放了一把火…… 那个老先生最后被村里私下处死了。 那一天他才知道,原来最高大凶狠的同窗,是这位老先生的老来子。 他静静地看着远处的火光,谁说他是天生罪孽之体了,明明人间的人心比他更恶啊。 村里人做了这样的事,却有些心虚,总觉得到处鬼气森森,请来附近有名的道长来为亡灵超度。 一位道长看到人群里的他,问他愿不愿意跟随他去修仙问道。 他就跟着去了道观。 有一日,师父叫他去房中,目光晦涩看着他的脸,说你真美。 他弯着银灰色的眼眸笑了…… 第二日师父尸解仙去,他便带着度牒遍访名山大川,寻访仙人。 有些是沽名钓誉之徒,有些是真正有本事的隐匿高人,他总有办法学会那些他想要的东西,以最快的速度融会贯通。终有一天发现,所遇无一人能教他。 最后一位师父说,红尘人心是最佳修行之处。如此,便该去人间一遭了。 人间人心有何可修行的?不过是比谁更恶,难道还能恶过他这个天生罪孽命格吗? 值此之时,人间已然过了五十载春秋,正逢乱世。 他很简单便考到了功名,做官却不过如此,冷眼看着一群聪明人颠倒王朝,他们自己也成为乱军刀下鬼。 他又去投军,杀人的买卖最是直接。一步步高升到升无可升,他砍了那克扣军饷叫将士去送死的无能将军,扯旗自立。 挑了个他喜欢的地图,一路打进皇宫,那龙椅坐来却也不过如此。 站在那个位置上,果然把人心贪婪丑恶看尽,多少剔透玲珑心,都要蒙尘染黑。 他杀了很多人,有更多的人填充朝堂上的位置。 江山繁华,国库充盈,帝王的享受也不过一餐一衣。 他忽然发现,皇帝不过是替这群臣子卖命的苦力,还是被盯着下崽,世世代代要卖命的长工,真无趣。 他喜欢酒,很少却能醉。 唯独一次醉了的世界里,遇见一个人。 …… 叮咚。 水滴击碎平静的湖面,层层涟漪平复,分不清水面之下和之上的世界。 白衣的仙人蒙眼的白纱缓缓脱落,露出一双银灰色瞳眸,无喜无悲的面容,淡泊超脱。 红衣墨裳的魔魅,好似玄衣泼洒朱砂,红瞳桃花眼潋滟冰冷,似笑非笑,轻慢凌厉。 钟磬眉眼微弯,呢喃:“贺九的过去,我也记起来了呢。” 鹤酒卿静静地看着他,轻轻地说:“你的记忆跟我的不一样,我没有杀他们。” 钟磬忽而愉悦笑出声,眸光像月色温软桃花瓣,声音却冷漠:“要我赞美你是出淤泥不染的莲花吗?不愧是鹤仙人,可我是魔魅啊,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如果做一个好人,就是被人肆无忌惮踩在脚下,也要自缚双手不能报复,那我情愿做一个恣意妄为,满身罪孽的魔魅,至少畅快。” “你真的是贺九吗?这世间会有人受尽欺凌,从腐烂的沼泽污泥里一步步爬出来,却纤尘不染满身清辉吗?” “我不信。” 红瞳的魔魅微笑,眼里却无一丝光亮:“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却生来背负罪孽。无论走到哪里,所遇所见皆是世间黑暗。人为什么那么坏?” “你记得吗?第一次被逐出山门,因为贺九说起幼年时的经历,叹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两位高洁无暇的同门高士认定,世间不会有那样无缘无故的恶毒,定是贺九故意编造出来哗众取宠。对稚子蒙童怀有如此恶意的人,便是本行不正,不堪为友。” “一个割席断交,一个奏与仙师。那两位自是仙风道骨,神仙中人,被他们所摒弃的人,便是没有任何理由,旁人也要跟着侧目了。” 鹤酒卿颌首,银灰色的眼眸清透澄澈:“记得。明月当空叫,黄狗卧花心。那两个人只是阅历有限,算不得什么大错。虽有怅惘,不是同道中人罢了。” 钟磬眼眸冰冷:“我的记忆里,我下山之前,把他们带走了,好叫他们亲自体验一番。毕竟,我是个品行不端本心不正之徒啊。” “还有那个雪夜,那个小女孩应该不大吧,还不到十三岁,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为什么只是路过就要专门倒回来,对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拳打脚踢一顿。贺九差一点死在那一夜。你做了什么?” 鹤酒卿顿了顿:“最后那半块馒头掉在雪地里了,天黑看不见,我花了点时间找回来。” 钟磬嗤笑:“真没出息,是不是一边哭一边吃完了。” 鹤酒卿抿唇笑了下:“啊,那时候有点难过。不过,想要活下去,不能哭,怕吵醒屋檐的主人,如果被赶出去,那一夜就过不去了。” “你猜我做了什么?我爬起来,跟踪她到家,放了一把火。”钟磬眸光冰冷,笑着淡淡地说,“很暖和。” “你说,前世贺九是不是比我更坏?不然为什么只有他遇到这些?说出去别人不但不信,还要说他是个心术不正的骗子?” 鹤酒卿怔然:“他只是人间不幸之人其中一个缩影,或许更倒霉一些。所以,他才想做个好人,改变这一切。” 钟磬嗤笑一声:“十七岁的时候,贺九从一伙山匪手中救了一群官宦家眷。结果为了保护那些人的名节,抹杀知情此事的人。他们一面谢他一面给他的水里下毒。路上他搭乘一辆牛车勉强逃走。那村夫拿了全部的钱,还故意绕路把他带到跟医馆截然相反的山林里撇下。那天下着暴雨,路很难走,不是毒发就是摔死。当好人有趣吗?” 第174章 174只反派 做好人哪里有什么有趣, 这是一件至为困难的事情,堪比凡人成仙。 做坏人多简单,顺应心里的戾气怨愤,杀人放火肆无忌惮就是了,若是姿态够好看,还要被崇拜喜欢。 日天日地的反派, 被人又惧又怕,不但自己畅快,还有很多人会仰望追随。 做个好人,就只有被嘲讽了。 白玉最易见瑕疵, 有光照彻黑暗固然好,若是照见人心丑陋,自惭形秽之下的妒恨, 反过来就要将照亮黑夜的明月碾碎。 所谓好人,不是世人眼里沽名钓誉的虚伪,就是作茧自缚的无能伪善,只有无能之辈才做。 世人最爱标榜,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若一本正经说,我是个好人, 一定要被嘲笑。 人性本是这样五彩斑斓,你不能共沉沦这瑰丽绚烂的世界, 偏要追求标新立异的纯白, 不是愚蠢可笑, 就是虚伪了。 做反派固然是有门槛的, 但做好人的门槛却更高。 要有打得过所有反派的能力,还要有打得过自己的能力,更要有不去打那些不够坏的人的能力。 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 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谁要敢说出来,大家一定嗤笑好大一朵白莲花。 那白衣如月华的仙人静静地说:“他不是为了他们,为了被赞美喜欢才想做一个好人的。他是自己想做这样一个好人,一个完美的人。” “正是因为身处黑暗污秽的沼泽,见过了人心最腐烂丑恶的样子,所以才不愿意让自己也被同化。山顶的明月多好看,他想成为那样的明月。” 如人心至恶化身的魔魅,冷眼旁观:“上天不嘉奖好人,世间任何的东西总是趋向于混乱邪恶无序,方士将这称作天意。” “恶人才会被嘉奖,过得更好,得到更多。纵使是不好不坏的普通人,也可以因为不管不顾而得到一时畅快。只有好人不是,自律就是自虐。不害人就注定要被害。” “好人根本没有什么用,道德什么的,都是用来约束庸人的,只有弱者才会选择做好人。就如同被兵解否认的贺九,天生罪孽的命格,做什么人不好庸人自扰?” 鹤酒卿的眸光清透平和:“你说得那些,是无能为力的弱者和没有能力作恶的人。他们被归类为好人,只是恶人妄图驯化弱者,畏惧好人的手段。” “在恶人眼里,没有力量的仁善是好的,不会反抗的无害是好的,为了赞美而自我牺牲是好的,服从听命不会思考质疑是好的……所有他们认为的好加起来,就是他们眼里的好人。” “但贺九不是这样想的,他眼里的好,是能保护这个世界所有弱者和美好的力量。拥有像月光驱散黑夜一样的能力,驱散世间人心恶意滋长的土壤。” “贺九不需要嘉奖和赞美,他只要不被自己所厌恶的一切同化。生来不完美也心慕完美,朝着山顶的明月一直靠近。纵使死在山道之上,纵使最后只能站在光秃秃的山顶仰望天空,那也很好了。” 钟磬静静地看着他,就像黑暗无光的寒夜冷寂:“你怎么知道贺九是这么想的?你怎么肯定,他心里不曾有对这人世的憎恨动摇?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孤寂想要被嘉奖赞美?否则,怎么会有我存在?” “他不是鹤仙人,他只是一个人。他的生命里,也没有照彻过他寒夜的明月。” 鹤酒卿笑了:“可是,他遇见了顾矜霄啊。这难道不是最好的嘉奖?” 暗红眼睛的魔魅怔怔地,慢慢笑了,桃花眼潋滟弯弯,笑得好看。 他捂着眼睛,一边笑一边轻轻地说:“嗯,的确是很好的嘉奖。” 这份嘉奖,只给身为好人的贺九,不是奖励给恶人的钟磬的。 无名天境,天光星辰下的翡翠湖。 邪恶的魔魅入了那个人的梦,化成鹤仙人的样子,问那个人他是谁。 那个人怕他会冷去牵他的手,眸光温柔,说:鹤酒卿。 魔魅忍不住恢复自己本来的样子,让他再猜。 那个人静静地凝望着他,眼里情愫漫不见底,说:鹤酒卿。 他好喜欢,忘记了自己来这里是为了做什么,只想抱着他:“你说过,无论我是谁,你都爱我。” 顾矜霄才没有对他说过这句话,这句话是他从鹤酒卿的梦里偷来的。 可是,这一刻他却忍不住想,如果他真的是鹤酒卿该多好。 “我爱你,我们回白帝城吧。我想和你,看一遍澜江码头的日出。” 昔日澜江码头上,林幽篁和顾莫问约好的,却已然成空。如果当初林幽篁没有死,或者从一开始就是钟磬,他们是不是就可以一直乘着那座轿辇,看遍天下所有的风景? 钟磬笑得恣意狂妄,笑得语不成声:“看来,我的确不是贺九。我不过只是,贺九对人世那一点心魔恶念。” “毕竟如果是我在九幽荒原遇见他,我才不会放他走,独自等待这三百年。” “我会紧紧抓住他,像恶鬼抓住祭品,一口叼回黑暗的巢穴,就算他变成跟我一样的恶鬼,也要永生永世陪着我一起。永远都不放开。” “就算他死去腐烂,白骨湮灭成灰。” 桃花眼像星辰映在水波闪闪发光,他笑得如蜜一般甜,眼睛里却像流淌着融化的冰河,轻轻地温柔地呢喃:“幸好,我不是贺九。” 所以这嘉奖,本就与他无关。 也好,也好。 …… 顾矜霄拔除那把剑的时候,好像看到了漫天白雪之中骤然绽放三千花树。 他好像又一次站在茫茫无尽的九幽荒原之上,却是在那个鬼魅在他耳边描述的世界。 荒原另一头,风轻轻的吹,随着星辰坠落一样的花叶,走来一个雾蒙蒙的身影,缓缓凝成月光一样的白衣。 那银色眼眸的鬼魅对他轻轻一笑,笑容薄暖无邪,长着他心上人的脸,却更稚嫩一些。 “原来,真的是你。”顾矜霄轻轻地说,眉目沉静,一瞬不瞬看着那人的眼眸却微微泛红,“我变了很多,怕重逢的时候你会认不出来,一直让顾相知保留着我过去的样子。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鹤酒卿温柔地看着他:“对不起,一开始没有想到,她和你是一个人。直到玉门关时候,你让我拥抱你。” “为什么不喜欢顾相知?” 鹤酒卿银色的瞳眸弯弯:“喜欢啊,怎么会不喜欢?我喜欢顾矜霄。会偏执,行走在深渊边界,却始终不曾掉下去的顾矜霄。沉溺过去倒影的顾矜霄。过去,现在,未来,不论变成什么样子的顾矜霄,都喜欢。因为想让你知道这一点,所以不能表露出喜欢相知。” 他说:“有一个重要的事要告诉你,虽然第一眼看见你就好喜欢。可是我,直到现在也不记得九幽荒原与你相遇的记忆。记得这一切的,是钟磬。” “我想,当初的贺九真的死了,封印其实是成功的。他说得对,钟磬才是真正的贺九,鹤酒卿不过是一抹残念。” “他会爱会恨,有血有肉。情绪极端,记忆扭曲,那只是因为被兵解封印之下的痛苦绝望里产生的怨愤。过去的经历太过不堪,他都忘记了。” “不像我,即便遇到过这样的事,还是觉得世界很美好,只不过,这样美丽的世界与我无关。” 鹤酒卿温柔地说:“过去苏醒的两百年,加上贺九的三百年里,没有人爱我,我也并无所爱所执。他们害我,我心中也没有恨意。” “知晓一切都是命数,这恶意是人心天地之恶,遭遇这一切的不是我也会是别人。而那些制造施加这些恶意的人,他们都要自食其果。我连憎恶也没有,只觉得他们可怜可悲。不断轮流经历这一切的众生可怜可悲。” “而且,现在我很高兴。” 顾矜霄声音微微不稳:“为什么高兴,不恨我吗?是因为我,你才遇到这样的事。明明说好会回来找你,可我再也没有回来。” 鹤酒卿眸光如月光温软枝上雪:“如果有过怨恨,一定是怨恨你为什么还不来找我。怨恨也欢喜着能认识你。可是,这一切都是我的幻想,记得这一切的都不是我。” “照影,剑光出鞘那瞬间,你都看到了吧!” 顾矜霄怔怔地:“嗯。我看到了。” 鹤酒卿抿唇:“被你看见我的过去,满目狼藉,不堪入目,我一度很难接受,所以迟迟不愿意把剑给你。” “我希望你眼中的我,就是相遇后现在的我。已经变得很强大了,不会狼狈,不会弱小,不会受伤,完美无暇。” “我自卑自负,虚伪虚荣,生于污泥沼泽,却向往天穹云端的高洁无暇。” “没有人救我的时候,一边从泥污里爬出来,我一边想,以后如果遇见有人像我一样,我一定要伸手拉他一把。” “别的都可以自己走出来,唯独不被需要和爱,我只有我自己一人,毫无办法。” “我曾经无数次梦见过你,在我们还不曾遇见的时候。如果你在我身边,无论什么都可以承受,可以面对。就像现在这样。” “我想做个好人。独自醒来的两百年里,也这么想。人们说至善不可存在,我必有所图。我也曾伪装得平庸,纵容一些所谓人性的弱点和劣根性。” “但是还是不行。我就是,想做个好人。我不想被改变。无论是被人世,时间,还是独自一人的漫长无边。” “我想变得完美,这样遇见喜欢的人时,即便是在素不相识之前,就可以保护到他。” 顾矜霄一直静静地听着,面上没有太过明显的波澜,只有泪水不断溢出眉睫,仿佛要洗去眼尾终年不散的阴郁。 “我不是说过了,无论你是谁,我都喜欢的。”温柔呢喃。 他上前一步,那白衣银色瞳孔的鹤仙人也笑着对他伸出手,接触的瞬间却烟消云散。 如同永不可接近的海市蜃楼,在相隔同等距离处,重新幻化出现。 却是红衣墨裳的钟磬。 他弯着红色的眼眸,桃花眼波潋滟弯弯,笑容纯然又邪气,站在幽冥九幽的虚危山上,望着人间人心里诞生的至恶混沌。 “我自人间至恶诞生,但为了喜欢的人,也可以努力消弭恶念的。如果我对别人好了,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会不会有人像我这样,也对我喜欢的人好?” “如果人间善恶,真的是守恒的。” “我不相信因果报应,但是因为能够遇到他,就想相信了。从现在开始,我可以爱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了,源于这个人。所以,如果有回报,就全部回报给这个人吧。” 顾矜霄摇头,眼底有隐怒:“你要去哪里?给我回来!” 幽冥的灰烟被风席卷,有人挡在他眼前。 银白的发,苍白的脸,无争无欲的面容,生着一双银灰暗红的异瞳。 “钟磬不是鹤酒卿的黑暗心魔,也不是三百年前贺九释放顾矜霄,所背负上的恶业。他是世界人心无可避免的罪。是任何人活在世上,都会被伤害,因为别人施加的恶,而沾染上的恶。” 顾矜霄长眉压低:“让开,你是谁?” 那人不答,叹息一样继续说:“即便是没有做错任何事的人,对方也会因为对你做了恶,而对世界回报更多的恶意。就像有人给了你一刀,你没有任何反应,他也会因为这一刀心性产生变化,去杀人。这是你的罪,还是他的罪?” 顾矜霄深吸一口气,眨掉眼底的水意:“我没有讨厌他。” “钟磬其实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贺九,但他想成为贺九,想独立的活着,去爱。” “他的记忆的确都是假的,这些记忆是贺九所有经历的颠覆,基于人世人心对贺九的期望。人们不相信黑暗沼泽里诞生清白无暇的明月,想看人间畅快淋漓的复仇和戾气恣意宣泄。” 那人弯着暗红的瞳眸,温柔地笑,却像漫长寂寞的怀念:“他诞生于兵解那一刻,起始于九幽荒原之上与你的初遇。钟磬是鹤酒卿对顾矜霄的爱。” “因为鹤酒卿背负了顾矜霄的命运,而产生。” 他伸手捂住左眼,右眼暗红的瞳孔潋滟脉脉:“鹤酒卿好的太无暇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去做无情无爱的神仙?钟磬和顾矜霄,他们才是天生一对。” 暗红的右眼被捂住,银色的左眼仿佛月光流动:“不行啊,我不能把他留给我的欲望和黑暗。或许看上去,这样晦暗绚烂的爱,更多,像海水淹没溺毙。但我不想淹没他,给他看我深不见光的海底,我只想给他和风细雨的沙滩。我想克制自己,温柔的爱他。” 两只眼睛一起睁开,那俊美如仙,苍白神秘如魔的人问他:“你选谁?” 第175章 175只反派 仿佛回到无名天境翡翠湖上时的梦境里, 漫无边际的雪原,落满霜雪的三千花树。 眼前人是那个站在雪原上回眸看向他的神秘人,极为熟悉却又陌生至极,一句句说着神秘骇人的天机,让人从指尖冷到心扉。 顾矜霄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失去所有反应:“你是谁?” 那人垂眸, 温柔怜惜地抚摸他的眉眼:“我是谁,你怎么会不知道?” “在你选择之前,告诉你一个秘密, 从来都没有兵解封印,贺九是人不是妖孽, 怎么封印?他只是被杀死了而已。” “你认识的鹤酒卿不是活人。难道你从未怀疑过,他为什么能随心所欲行于幽冥界和人间, 不用出神入定?” “鹤酒卿继承了贺九的心性道意,所以这两百年里,鹤酒卿不会死,不会老, 如同仙人一样。” 顾矜霄静静地回想着这句话。 三百年前照影穿心, 那个人就死了。原来,他真的死了。 明明早就知道,真的听到,却还是…… 那人还在娓娓道来:“贺九是天生罪孽的命格, 生来注定为魔王, 却一直逆天逆命修行, 早已脱胎换骨。他释放了你,承担本该属于你的恶业而死,竟致使天道失控不平,幽冥彻底崩乱。” “鹤酒卿百年后醒来,悟得无上天机玄术,使天地灵气奉其为主,就相当于此界的天道代理人。以他的心性,定然会重整人间秩序。幽冥界荒芜,他只能以自己的右眼为牢,度化人间之恶。” “这恶业,就是钟磬。当初九幽荒原,贺九遇到你,他虽释放了你,甘愿承担本该由你背负的命运,却因此对天道产生了质疑。他不明白,为何上天不惩罚恶,却要美好的事物为恶做祭品?” “所以,临死之前,贺九的道意动摇了。” “燕家的确制造出至恶之魔,拥有了他们梦寐以求的力量。然而,那魔并非贺九的罪恶,而是他们对贺九所做的罪恶。是人间人心之恶。” “死去的贺九在这人间至恶里,果然如命格所示那样成为天生魔魅。” “假以时日,只等以恶念为食的钟磬霍乱天下,湮灭当初众生对贺九做下的恶业。鹤酒卿以右眼封印人间之恶,所有因果恶业重归鹤酒卿一人。一切就能归位。” “原本,是这样的,可是你回来找他了。” “恶念本无形无相,因为你的出现,开始一点一点拥有自己的意识、灵魂和欲望,拥有他自己的名字。” “钟磬知道,鹤酒卿是贺九过去的幻影。鹤酒卿知道,钟磬是破他道意的人间恶劫。两个都是你要找的贺九,两个又都不是。” 那白发异瞳的神秘人,平静地问:“你早就猜到了吧。” 有顾莫问和顾相知的先例在前,钟磬和鹤酒卿又是那么相似相反的极端,顾矜霄怎么会没有猜测? 只是,他不知道竟是这样的关系。 他眉睫微抬,凌厉不善,冷冷地看着眼前之人:“让开,别挡我的路。” 那人并不生气,看着他的眉眼神情一直温和:“来不及了,你只可选择一个人。” “天命让他们二者只能存其一,注定自相残杀的结局。但鹤酒卿因为你放弃了对于力量的执念,黑白角逐的棋盘倾塌了。” “你拔出照影,钟磬记起了所有,他知道当初在九幽荒原与你结缘,不是他会做出的事。甘愿散去恶念,回归九幽之下。你若是现在去阻止他,一切还来得及。” 顾矜霄看着他让出一条路,却不能动:“鹤酒卿呢?” …… 白衣的仙人行走在九幽的黄沙之上,他生来有眼疾,世界的光影太强太弱都看不清。 然而因此看见的世界,却有一种特别的美丽。 听说九幽虚危山之后的荒原,是过去无数鬼神死后湮灭的余烬堆积而成。入眼的世界却有一种玄妙的瑰丽。 星辰坠落在地面的河流里,枝上的花飘在云里。 金色的阳光在湿漉漉的草叶上铺成光耀之路,仿佛青鸟衔羽而成的天梯。 在山路的尽头,那个人在等着他。 从前鹤酒卿以为,那个魔魅不过是他的心魔。 善恶犹如阴阳等同。修行至善,自然就有至恶来平衡。那个魔魅是鹤酒卿,又不完全是。就如八卦黑白相依相存。 只要他追求至善,只要他不放弃对掌控天地灵气力量的执念,就会有一种与之相反的黑暗面慢慢生出。 但现在他知道了,那个魔魅是九幽荒原与顾矜霄结缘的贺九的执念,魔魅因所爱而生。唯有他,才是未曾遇到顾矜霄的贺九。 钟磬承担了贺九与顾矜霄结缘的代价,得到美好嘉奖的却是鹤酒卿。 这是因为他想摒弃所有的不完美,只给那个人他最好的一面。 即便是代表最完美的鹤酒卿,也残留着自卑自负的缺点,就像仙鹤羽翼边沿的黑。 可是,那个人说—— “只要是你,我就喜欢。” “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无论什么。” “鹤酒卿,只要你能开心。” 那个人对他说:“我对你,同样贪得无厌。” 鹤酒卿不喜欢他自己。 穿着世间最华美的白衣,不过是为了弥补掩去身后阴影里的不堪和满目疮痍。 不染红尘淡泊清冷,不过是因为修得清透琉璃心,对于这瑰丽斒斓的世界从来疏离遥远。 这人世自是美丽又温暖,只是从来与鹤酒卿无关。 他能做的就是以这五色红尘酿一坛坛的酒,在人间热闹的烟火里,一面微笑倾听一面安静饮下。 但这个夏天的太白之巅,无所事事的六月,那个人把他的一切拥入怀里,一点点辍吻融化。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鹤酒卿不在意白衣沾染尘埃了。 即便得知,原来九幽之下与顾矜霄结缘的贺九不是他。 因为那个人,他可以从容面对过去的黑暗不堪,可以承受失去执著的力量,也可以微笑着去成全,那个背负所有一切长眠阴暗沼泽,让他们结缘的贺九。 白衣的仙人行于这九幽虚危山,走到那结界里白衣青羽的人面前。 那人眉目清冷无尘,如同一庭新雪被月色照亮,仿佛专注仿佛空无一物,静静地看着他。 鹤酒卿笑容薄暖,单膝跪地去拥抱他,轻轻闭上眼睛:“对不起,一开始没有认出你。玉门关分别时候,明明察觉到了,也一直都没有说破。” “希望现在不迟。我也是,只要是顾矜霄,都喜欢。” “三百年前的贺九为你做的,三百年后的鹤酒卿也可以做。” …… 顾矜霄看着眼前之人,寒潭一样的凤眸晦暗阴郁,鸦羽眉睫投影瓷白肤色,却苍白得脆弱:“为什么一定要选?为什么照影出鞘,他们就一定要消失一个?” 那人眉眼温柔沉寂:“因为如果不选,两个人都会消失。我不是说了吗?贺九三百年前就死了,鹤酒卿也好,钟磬也罢,都是为了与你相遇而存在于世的执念。” “这世间本就不完美,如果贪得无厌,带来的就只有一无所有了。” “如果鹤酒卿不执著于至善,如果钟磬愿意只守着顾相知,如果你能只选择他们任何一个,放弃寻找贺九,直到天命书写因果湮灭的结局到来前,你们都能共存下去。” “照影就是杀死贺九的剑,它出鞘带来的自然就是短暂的真相和长久的终结。现在赶过去,你还可以再见贺九最后一面。” 顾矜霄摇头,眉宇坚定冷毅:“我回来找他,不是为了只见一面。这样的结局,我不接受。” 那人轻轻颌首,说:“这样的话,其实还有一个办法。你是方士,如果你能施展禁术,将时间稍稍往后偏转,一切回到照影出鞘之前,就可以重新改变这一切。” 顾矜霄望向前方,九幽荒原无边无尽,无论是去寻找鹤酒卿还是寻找钟磬,都来不及了。 “若是来得及,我为什么会站在这里?”那人尾音极轻的声音,有着漫无止境的孤寂,仿佛在无尽的时间之海里独自漂泊了很久很久。 顾矜霄回头看他,眸光怔然沉静。 眼前那人,风雪白发之下的容色俊美慑人,无法直视,可是从第一次梦境里短暂看见,他就感觉到熟悉。 方才对话的时间,已然不会错认,这个人果然是未来的自己。 如果他变成这个样子站在这里,自然说明事情坏到什么程度。 顾矜霄颌首:“我做。” 那个人说:“跟我来,阵法我已经设置好了,只是以我一个人的力量,无法完成这样精细的操作,只能等你来,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眼前的湖泊,绿茵岸边,与之相连接的雪原,一切都与此前的梦境复刻相同。 顾矜霄跟着那个人走上雪原,回头望见山下不远处湖泊清透,恍然想起当初梦里的似曾相识。 “快一点,拖得太久若是他们两个互相消弭无痕,就算时间倒流成功,也许你也找不到了。” 顾矜霄转过身,走到那个人身边。 雪原另一面,是一片雾茫茫的飞雪,仿佛世界的尽头,一切的终结。 狂风呼啸,自雪原深渊之下不断冲击而来。 顾矜霄蹙眉,望向那个人:“这里就是……” 那个人神情温柔沉寂,颌首:“是的,跳下去就可以穿过时间回溯,不过要小心掌控时机。” 顾矜霄回头看着那绝境一般深不见底的深渊雪窟,心里微微感到一丝不对劲。 他转身看向那个人。 与此同时,一双手伸过来毫不犹豫地将他推下去。 即便早有防备,只是微微向后退了半步而已,然而那呼啸的雪窟深渊仿佛巨兽的口,却是带着一股强大的引力,不断的想要将他吞噬。 “为什么?” 白发的男人站在这深渊洞口咫尺之远,垂眸静静地看着攀附在绝壁上的顾矜霄。 这漫天凌厉的霜雪中,顾矜霄反而将那个人的脸才看清楚。 那的确是他,比现在的顾矜霄更沉静,更俊美的面容。纵使眼角的郁色已然无痕,只是垂眸平静地看着他,就有一种淡淡的无法抗拒的强势压迫。 未来白发的顾矜霄,眉眼俊美沉寂,被他静静地看着,叫人错觉被温柔怜惜。 他轻轻地说:“我没有骗你,跳下去的确可以回溯时间。只是,不是回到照影出鞘前,而是回到你同意被送去九幽荒原,名为镇压,实际做祭品之时。” 第176章 176只反派 呼啸的冰雪寒意入骨, 叫人无法呼吸无法睁眼看见。 雪窟深渊深不见底,仿佛一望无际的绝迹,任何接近这里的活物都是它们妄图吞没的食物。 勉强攀附在这雪窟边缘的顾矜霄,受着不断来自深渊的吸引,仿佛一片树叶被自上而下的风雪不断席卷。 风雪把雪窟边缘打磨得光滑冷硬,手指几乎无法借到丝毫的力量。 最糟糕的是, 无论是武学轻功还是方术,此刻全都不起作用,他能依靠的只剩下手下那一点接触的森冷。 顾矜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竭尽全力小心翼翼的往上爬。 白发神秘的男人并没有再给他任何攻击, 除了方才那轻轻一推之外,他就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垂眸看着顾矜霄。 好像一个不可战胜的可怕的神明。 然而, 即便顾矜霄一个字也不说, 全心全力小心地与深渊的引力对抗, 那个人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 “我当然知道, 毕竟,我是百年之后的你。我们是一个人。” 未来的顾矜霄平静专注地凝视着他的执著, 轻轻地说:“没用的。别忘了,你现在所有的一切努力, 过去的我都曾做过。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知道你将会做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 别白费力气了。那都没有用, 无论你想做什么,最终都失败了。” “否则,怎么会有我站在这里看着你?” “不止这一次你失败了,未来上百年里,你都不会成功。并且,再也没有机会重新开始。我尝试过了所有的法子,直到前方无路可走。所以,现在我回来这里找你。” “只剩一条绝对可以达成所愿的路了,那就是你放弃这次注定来不及,注定会失败的机会,借助我的力量回到一切未开始的时候,现在的你完全有能力阻止那件事发生。” “只要你不去做那场祭祀,贺九就不会死,以他的心性资质,百年之内定然能飞升。他们还可以再一次相遇,以另一种不那么惨烈的邂逅。” “过去的顾矜霄,你不是也在不断缅怀挽留他吗?只要你愿意放弃,我们当中至少有一个人可以达成所愿。只要你和我,做一点牺牲就好。” 顾矜霄一点一点沿着光滑的冰雪边缘爬上来,那种无法分神丝毫,仿佛下一瞬就掉下去的危险状态,终于勉强脱离。 “不可能,”只有三米了,苍白的手指被冰雪刺红,一点一点挪动,“那不是我的贺九。” 他全神贯注,无法说出更多的话,但是那个人一定会明白的,如果那个人真的是未来的他。 未曾到达九幽荒原与顾矜霄相遇的贺九,自然是很好很好的。 未曾当做祭品在九幽荒原行黄泉之祀的顾矜霄,他当然也很怀念。 如果能有机会让贺九不遭遇那一切,他一定会努力去做的。 可是,没有可是了。 已经发生了。他们已经相遇,贺九已经释放他,因为背负本该他承担的罪责,死在他自己的剑下。 因为这场相遇和拯救,致使他一直以来坚定的道意不稳,分裂出鹤酒卿和钟磬。 回到过去,制造一个什么都没有经历过的贺九固然完美,可是这个已经经历过一切,默默无声长眠在这三百年里的贺九,因这执念而生的鹤酒卿和钟磬,他们要怎么办? 他不能就这么把他们抹杀掉,当做一切都不曾存在过,任由他们彻底被埋在九幽荒原的白骨黄沙之下。 这会是又一次牺牲,一场比三百年前的兵解封印更彻底更长久更残酷的牺牲。不同的是,这一次举起屠刀的是顾矜霄自己。 只是为了成全某个时空里,一对未经世事的顾矜霄和贺九的完美无暇。 “我不答应。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你真的是我吗?未来发生了什么,让你变的这样?” 风雪和入骨的寒意,让他的声音犹如风雪中的落叶。 白发玄衣的男人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试图再一次将他推下去,但那俊美寂静的眉目,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经造成极大的危险不安。 那不可抗拒的危险强势背后,有一种漫不见底的寂寞和习惯了这寂寞的安静。 “别动。”那人尾音极轻的声音,轻轻淡淡地说。 顾矜霄便真的不动了,在只差一米就能彻底脱离深渊之口的时候。 因为他知道,那声轻轻的不动后面代表什么,那绝对不是一句轻描淡写的无用词语。 “看着我。” 顾矜霄抬头,那人的面容映入他的眼眸。 白发的颜色暗淡,如同隔着回忆的月光,玄衣也是暗淡的,像破晓时候的夜色发白。 肤色如牛奶泼洒在雪原的瞬间,清透苍白,唇色也淡如水色。 唯有那双银灰暗红的异瞳清晰,如珍贵的星辰宝石。 那个人连发丝都是危险的,却仿佛一段燃烧殆尽的灰烬,只维持着完好的幻影。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你不要我并不惊讶,因为当时我也是这么想的。从你到我,中间还有很多很多年,时间会把所有一切记忆真切和执念都稀释。” “我曾无数次离成功咫尺之遥,只剩下这一个真实可行的办法。对我而言,哪个顾矜霄和他在一起都无所谓,反正都不会是我的他。我的钟磬、仙鹤和相知,都已经失去了。” 那人对他伸出手,眸光温柔也空无:“纵使我回来此刻,也只能在梦和虚幻的交界处,与你相遇这刹那。怎么做只有你自己能决定。” “等等。”顾矜霄抓住他的手,眸光执著坚定,“如果这阵法真的能颠倒时空,我不要回到所有一切未曾发生的过去,请你送我回到贺九的过去。” 那人似是笑了,淡不可闻:“你猜,这件事我是否也做过?” “无所谓。”顾矜霄说,“所有过去发生的一切,不论好的坏的,我都不想否定。比起改变过去,我更想陪在他身边。” 无论是当初的贺九,还是现在的钟磬鹤酒卿,苦难伤害痛苦罪恶,那个人都可以独自承受走出来,唯一无法释怀忘却的是,一直以来都只有他自己一人。 “无论你回去哪里,一旦你做出改变过去的行为,就会彻底消失。他不会知道也不会记得,有你存在过。” 就如此刻未来的顾矜霄,鹤酒卿也好,钟磬也罢,没有人记得见过他。 顾矜霄:“但是,三百年后的现在,顾矜霄和贺九,还是一样会重新相遇,是吗?” 纵使是面目全非,化身为两个残缺的影子。 两只手握在一起,此刻的顾矜霄的手冰冷,未来的顾矜霄的手苍白。 顾矜霄仰头把未来的自己记清楚:“别消失,也别去改变什么,无论多少次,我都会走去你所在的未来。请你,再等等。” 来自过去的他的手,很暖,顾矜霄怔怔地看着,就像从冬眠里骤然仓促醒来。 如同倦怠至极的倦怠,唯有安静沉寂的习惯。 每一个过去的顾矜霄都很好,唯有现在他什么都不曾剩下。 来自过去的拥抱像冰雪消融他,过去声音在耳边说:“再等等。” 时空回溯里的风雪融化在眉睫的暖意里,濡湿睫羽,他顿了顿,轻轻颌首:“嗯。” 事实上,除了等待,也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无数次的回溯,幻梦和回忆交织不清,最后他连自己都不记得,唯一记得的这一点无用的馈赠,过去的自己不要。 可是,知道过去的顾矜霄从不迟疑毫不犹豫走向他此刻的未来,竟然会觉得被温暖。 这一次,过去的顾矜霄自己从那深渊巨兽一般的雪窟跳了下去。 明明好不容易爬上来的。 未来白发寂静的顾矜霄站在那世界边缘的雪山上,静静地看了很久很久。 身后是支离破碎的回忆拼凑的画卷,有澜江的日出,有漫山的红木棉,有太白之巅的云海。 六月的溪水,长安的流觞,翡翠湖的船上载满清河清梦。 红衣的魔魅,白衣的仙人,回眸对他微笑,狡黠邪气,或者温柔清冷。 当时如何知道一别经年,知道很多年后回想起当初,都无法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就走出这样的结局。 也曾一遍遍的推演,究竟是哪一步做错。鹤仙人教给他的星象命盘,一遍又一遍复习,无论如何也看不出破局的关键。 如果他放弃寻找贺九,自然可以和鹤酒卿在一起再久一些,然后看他与钟磬一起毁灭。 可是如果不是为了贺九,顾矜霄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遇到鹤酒卿? 翡翠湖上的梦里,想再一次回到那个时候,抱住那个人告诉他:“无论你是谁,我都喜欢。仙人也好,魔魅也罢,都无所谓了,只要是你。” “可不可以原谅我,一直以来的自欺欺人?” 白衣的仙人,红衣的魔魅,无论是什么样子的那个人,其实都很少真的笑,但是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很久以前,梧桐树下。 那人的眼眸锋利和艳色相持,脸上笑容的幅度很小,就像从未真的欢颜。 他看着看着就心下微微一动,下意识问:“你怎么,好像一直都不开心?” 失去林幽篁记忆的魔魅,以为那个叫顾矜的人,是即便被他忘记也依旧找到他的恋人,对顾矜说:“这世间之事,不开心才是恒久,开心不过只是刹那一瞬。不过,看到你的开心要比刹那多一些。” 那笑容轻盈,如彼秋色浮光一样清爽温暖,分明像极了鹤仙人。 清冷声音温柔如酒,对他说:“比其他,任何人都多。” 原来,那时的魔魅才是唯一猜对一切的人。 什么都不必记得,只记得所爱之人的眼神就好,无数次的久别重逢,都可以一眼将他认出。 无论他是男是女,叫相知,还是叫莫问。 记得一切的明明是顾矜霄,却只有他被漫漫时光所误。 白发的顾矜霄行于灞桥长堤,沿途的柳絮如飞雪肆意。 年年柳色,霸陵伤别。 可是灞桥风雪之时,他们明明还在一起。 他在长堤上驻足,静静地看着远处汀洲的小筑,仿佛鹤仙人还抱着他的顾莫问,只要走进去就能看见。 身后的长堤上,来来往往的游人,是记忆的背景,是梦境的过客,来圆这个谎。 “大哥哥,你看上去好像很伤心,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顾矜霄的身后走过,又回头折回来,仰头看着他,奶声奶气的问他。 白发的顾矜霄怔怔地垂眸,看到不到他腰高的小孩子。 穿着白衣,稚嫩的面容秀气雅致得小姑娘一般,眼眸安安静静得清澈温软。 “我只是,有些害怕这重复的梦境。我想结束这一切,又怕再也看不到了。可是我,难道不是早就失去了……” 小孩子露出听不懂的困惑:“不太懂,虽然不明白你在为什么伤心,但是,我可以给你一个拥抱。” 笑容天真稚气的孩子,连笑容也恬淡安静。 若是以往,他必然不会在意一个梦里幻影的怜悯,但或许是才看见了过去的自己,这一刻垂暮的心也忽然冷寂起来。 顾矜霄单膝曲下,轻轻将那个展开双手的小天使拥入怀里,仿佛雪水漫上的声音潮湿,轻轻地不稳地说:“谢谢你。” 那天真稚嫩的小孩伸手温柔地摸摸他的头发,在他耳边小声说:“大哥哥你别伤心,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们的世界,不止有这一个世界,不论失去了什么,也许其实它都还好好的,只是在这个世界看上去不见了。” 顾矜霄不知道这梦境虚幻的童言稚语,是想告诉他什么,微微潮湿的眼睛怔怔地看着那双清澈无垢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认真地看着他,像是怕被什么听到一般谨慎,像是鼓足勇气泄露天机:“嘘,我不能说得更清楚。你仔细想一想,这是很重要的秘密。如果我说得再清楚些,就要被排斥出去了。” 这是第一次在这虚幻和梦境的混乱区,遇到这样真实的存在。 顾矜霄回神,抚摸着那软软的头发,问道:“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照月。” 顾矜霄的眼眸微微睁大。 那小孩子眸光清澈如月色照彻长夜,笑容恬静说:“我娘亲说,我们祖上有大巫的血脉,大巫说,这个世界是一个仙人的梦境。他醒了,一切就会重新开始。” “所以,无论我们失去什么都不要怕,只要再等等,等仙人睡醒就好了。” 第三卷 浮生梦·薄酒温 第177章 177只反派 晨曦微亮的山道上, 苍绿低矮的植株从板结的土地和山岩罅隙里生出,连绵成郁郁葱葱的绿荫。 每一株树的年龄都很古老, 却因为脚下枯竭的岩土和雨水, 每一株都生得又高又瘦削, 时间久了却也连绵相依,遮天蔽日。 这昏暗的漫漫绿荫下, 一只和土地一样颜色的四脚蛇忽隐忽现,不远处褐色的枝干上盘踞着一条艳丽璀璨的“彩带”, 只有尽头和枝干融为一体的黑褐色,仔细看到两只无机质的眼眸和嘶嘶吐信的獠牙。 四脚蛇左右环顾, 爬上白色的巨石, 巨石之下是哗哗流淌的瀑布一样的泉眼。 然而此刻, 靠近巨石边沿的地方躺着一个藤荆编织的粗陋的篮子,篮子里躺着一个白嫩的人类婴孩。 身上唯有一件制式普通的肚兜, 这肚兜很新,在这粗陋的篮子的映衬下, 竟也有几分鲜艳。 白嫩的婴孩手脚如莲藕一般,可爱又脆弱。一面轻轻踢着脚, 一面吮着手指,不哭不叫, 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只有一双银灰色的眼睛, 显出一丝异样。 这样的山道, 十天半个月才会经过某些着急赶路的商队或走江湖的三教九流, 一般人就算弃婴,也不会选择在这里。 四脚蛇踩过篮子,枝干上的“彩带”也蜿蜒到巨石和瀑布的盲区。 一触即发的时候,山道对面传来一声野狼的叫声,所有的生灵骤然停歇,下一瞬迅捷如闪电各自隐蔽起来。 野狼逡巡之后,蓄势待发,四爪凌空就要扑向那白色巨石上的竹篮。 忽而一道淡青色的虚光闪过,野狼噗通一声落尽前方的瀑流,随着清冷水波飘出山林。 这晦暗的曦光之中走来一个白衣墨羽的身影,那身影似有若无,仿佛山间的鬼魅魍魉。 那若隐若现的身影又一次试图抱起竹篮里的婴孩,却还是失败了。 他静静地看着,用衣襟遮着竹篮上方,试图保住那仅剩的一点余温。 竹篮里的婴孩银色的眼睛看着这陌生人,露出一个天真柔软的笑容。 顾矜霄怔怔地看着,唇边微动,也轻轻地回以笑容,那笑意却如这山岚雾霭潮湿。 从早上到黄昏将近,也没有一个人经过这里,直到最后走来一个拾柴的老丈,本来看到那婴孩似乎想抱,等看到那双不祥的银瞳却惧怕地跑走了。 顾矜霄微微蹙眉,一直一直保持着徒劳保护的动作。 直到冷月高升,走夜路的赶尸人经过,顺着罗盘指引找到了这里。 即便是只有他一人的夜里,那赶尸人也带着斗笠,脸上蒙着灰扑扑的布巾,只看到一双森冷的三白眼和鹰钩鼻。 赶尸人对篮子旁的顾矜霄视若无睹,抓住那婴孩的脚踝看了看,喑哑的声音冷酷:“果然是天生极恶命格,希望这次不是白费心机。” 他脱下暗灰色的粗麻外袍,提着那孩子的手脚,打包行礼一般随意折了折背起。 地上的篮子被他脚尖踢动,翻滚落下巨石瀑流,也随着那野狼尸体的痕迹飘去山林外。 走南闯北的赶尸人,带着客死异乡的尸体,将他们带回故土。 荒寺,山庙,野店,都是他们的落脚点。 寒来暑往,四季更迭。 当初的婴孩在赶尸人的背上,在骡子身侧的箩筐里,在趟过尸体的木板上,一日日长大。见过的尸体死人比活人更多。 三岁刚学会走路说话便要开始背晦涩的口诀,学会捉筷子的时候就要开始捉笔写符。 六岁时候便开始打水洗衣烧火做饭。 被火星子燎到的小手,端着比他脸还大的粗瓷碗,迈着小短腿端给面容阴沉的老者。 “师父,吃饭。” 老者看了眼碗里的面条,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斥责:“谁让你边扯面边下锅了?粗细不均,先前的煮软了后面的还生着!” 小孩子打个激灵,害怕也乖乖地站在那里,被一下下打手心,大大的眼泪含在眼眶里不掉:“师父我错了,下一次一定不犯。” 老者打累了,一脚踢开他,开始吃饭:“去把那群货物检查一下,夜里赶路不歇。” 简陋的木屋外,靠着木棚和墙一排的尸体,一动不动。 小孩子仔细的一个个将他们的遗容整理一遍,衣衫一丝不苟理顺,散了的头发重新梳。 将采来的野花别在那容颜逝去,枯萎的鬓发上,再仔细做三遍除尘的术法。 这些其实并无什么用,因为为了防止死尸借月华而生魅,必然要罩住他们的头脸,不见天光。 九位客人一一照顾完毕,时间也差不多了。 他轻轻呼口气,大功告成。 忽而发现,窗边还有一位独自靠在那里的客人,原来一直被他漏掉了吗? 他走过去,轻轻伸出手…… “我不用。” 那声音像在另一个世界响起,意思直达识海,却完全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声音。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小孩子呆立了片刻,轻轻哦了一声:“你是想看看风景吗?今天有月亮,月光会伤到你的,还请再等等,明天是个阴天,应该可以看很久。” “你做这些,并没有人在乎,在乎这些的人也不会知道。” 小孩子摇头,银色眼眸清亮:“我可以看见呀。师父说这些客人都要去往幽冥枉死城长住。如果打扮得精神整洁一些,想起他们已经死了的时候,也许可以少难过一些。” “不害怕吗?” “为什么要怕?活人和死了的人,只是互相看不见,其实还是一样生活着。那些人害怕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也看不见。可是我是方士,我知道的。” 他银色的眼眸弯弯,如同小小的月湾。 “你师父刚刚打疼你了吗?” 小孩子抿着嘴不说话,两个脸颊像含着两颗糖果一样微微鼓起,可爱又可怜。 背靠窗棂阴影下的人,隔着棉布轻轻的抚摸他的脸:“你怎么,这么瘦?” 像个细长的竹竿一样,骨肉都纤薄,仿佛什么都能轻易伤害他。 “下次他若是打你,你记得要跑。” 木屋里面不耐烦的声音喊道:“又死哪去了,给我打壶酒来!” 小孩子仰头,阴影里的人缓缓收回手,轻轻地说:“去吧。” 前半夜,万籁俱静,小孩子窝在草棚里睡着了。 木屋里的赶尸人研制着什么,不断涂改画画,有时候发出一阵诡异笑声。 木门轻轻被敲响,用得是赶尸一派的密语。 赶尸人将门打开一条缝,看到一袭素淡青衫,还有被斗笠遮掩只露出精致下巴的脸。 来人声音平静:“打扰了,途径此处,想借宿一宿,这是酬劳。” 夜色下递过来的纸张上,写着一道清除煞气的符咒。 玄门一脉,钱权都是其次,只有密不外传的各派秘术才有价值。 “进来吧。”果然,赶尸人也无法拒绝。 …… 子夜将尽,小孩子自然清醒,揉着眼睛去敲门叫醒:“师父,该出发了。” 门从里面轻轻打开,一灯如豆,里面只有一个戴着斗笠的人,朝他伸出手。 小孩子紧紧闭上眼,等着被打。 那手顿了顿,落在他的头上,喑哑声音低沉却从容:“今夜不赶路了,过来吃饭。” 虽然满心疑惑,可是师父脾气不好不喜欢人多话,小孩子便听话坐在木桌前。 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有新鲜的河虾和鸡蛋的香味,闻到肚子就开始咕咕叫。 “吃吧。”那低哑的声音淡淡,却让人不容置疑,“吃完我教你新的功课。” 小孩子大口大口吃着东西,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小仓鼠一样一边塞着东西,一边那眼睛看着今夜陌生的师父。 师父面前摆着一壶酒,一盏粗瓷酒盏,半盏薄酒虚置,那人并不碰,灰袍之下的手指修长纤薄,一页页翻看着桌上纸张。 斗笠之下依稀看到沉静无波的眉宇,冷寂得阴郁,锋芒凌厉却被冰封不动。 那人就像是要把每一个字都牢记那样专注,又仿佛随时忍不住骤然盛怒将那东西撕碎,最终却整理好,原封不动放置一旁。 “师父,我吃好了。” 那人回神,只是朝他看来,就让人忍不住乖乖站在他面前。 “师父,我有好好画符的,所有的咒语还有阵法的材料都记得……” “今天不画符,不学咒。你不是想学写字吗?” 师父居然知道,他在偷偷学写字! “从你的名字开始写起,知道你叫什么吗?” 小孩子点头,眸光澄澈:“我叫贺九,因为师父姓贺,我是师父收养的第九个小孩。前面的八个哥哥都死了,因为我是天生有罪的坏人,所以我活着。” 那人的手落在他的头上,轻轻抚摸他软软的头发,小心抚摸他的脸颊:“不是哦,你的名字叫鹤酒卿。你不是天生有罪的坏人,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小仙人。” 笔墨在纸上把那三个字书就,小小的鹤酒卿照着,一遍遍临摹记下。 千字文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与那一排的鹤字并列。 鹤,是鹤酒卿的鹤。 天,是美丽的天空。 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在一个人的背上。 他轻轻小心地抱着那人的脖子,一动不动。 那人却察觉了:“还早,再睡一会。” 他轻轻嗯一声,静静地靠着那个人,却并没有闭上眼睛。 两旁绿油油的麦田被风压低,月色之下的小路是白色的,仿佛会通向月亮上…… 在他们身后,依次跟着那九位沉默的客人,就好像大家一起乘着夜风去郊游冒险。 …… 再一次醒来,是另一处野店。 昨夜一切好像是个没有逻辑的梦,他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食物,也没有人摸他的头,把他背在背上。 可如果是梦,为什么会不记得他和师父是怎么走到这里的? 师父并没有他这样的困惑,照例骂骂咧咧,照例吃饱了饭就去醉心研究他的纸张符咒和药水,然后让他打一壶浊酒,直睡到月上东山。 酒是个很好的东西。 每次喝了酒的师父,会有一种特别的温柔。虽然更为沉默安静,仿佛不能多说一句,不能多做一点,稍稍越界就会做错什么一样。 一开始,鹤酒卿只敢他说什么都照听照做,慢慢就开始伸出触角试探起来。 比如,给他的碗里偷偷夹菜,等那个人看过来时,紧张地低头扒饭。那人不知道是谁干的,就会以为是他自己加的忘记了,过一阵会默默吃掉。 比如,试探着跟他说一些话,那个人并不生气,虽然不会回答,却听得认真。 比如,在那个人的背上醒来后,轻轻抱着他的脖子蹭蹭,那人也不会斥责。 …… 世界分活人的和死人的,分黑夜和白天,人也是一样的两份。 白日世界的那个人对他很坏,夜里世界的那个人对他很好。 那是不是说,白天的师父要杀死他,自己却突然死了,跟夜里的师父没有关系,夜里的那个人还在? 可是,月亮已经西斜了。 如果那个人还在,为什么不来见他? “不要!不要讨厌卿卿,做坏事的是白天的卿卿,不是夜里的卿卿。”他捂着眼睛,眼泪从指缝溢出,小声抽噎,哽咽着辩解。 “不会,不论哪一个卿卿都很好,我都很喜欢。” 那声音倏忽而来,在夜风里山轻忽缥缈。 鹤酒卿撤下掩面的双手,露出沾满泪水的脸,茫然怯弱地看向四周。 “很抱歉,不能被你看见。” “师父。”小孩子哽咽着捂住眼睛,张开嘴抽噎的哭,“好害怕,为什么会这样?” 恍惚间,仿佛有人站在他身后,伸手轻轻覆在他捂住眼睛的手上。 “别怕。白天的那个师父的心病了,人间的妖魔钻到里面,装成师父的样子做坏事。” 鹤酒卿哭声勉强止住,抽抽噎噎:“师父发现了他,妖魔害怕就和师父分开了吗?” “是啊。” “我知道的,分开就会死,死就是身体和灵魂不在一起了。身体回到黄泉,灵魂去枉死城……” “也可以不去,一直跟在你身边。” 那带着哭腔的声音柔软:“真的吗?” “真的,但是你不能看见我的样子。因为是灵魂,也不能触摸到。可以做到吗?” “我可以的,只要别让我一个人。” “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一直,一直都会陪着你。 无论是未来,还是现在。 第178章 178只反派 赶尸人死了以后, 小小的鹤酒卿依旧带着剩下的几位客人,踏上回去他们故乡的路。 没有大人的帮忙, 小孩子搬动这许多人极为困难, 尽管只剩下五位客人了。 赶尸人死后, 顾矜霄无法再借着他的身份现身,白日里只能沉默看着, 等到夜里借助琴音将御尸的咒语释放出去。 因为害怕改变过去,他只能尽可能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很多时候鹤酒卿说很多话, 他也只能轻轻应一声, 就像一个虚无缥缈的背后灵。 即便如此,鹤酒卿却很开心了。 月色之下,伴随着悠扬空灵的琴音, 一队尸体如同凭虚御风而行的仙灵,鹤酒卿弯着银色的眼眸笑着跟着队伍而走。 有时候那淡青色的音波会把他轻轻托起来,就像有人带着他在空中飞,那样奇妙有趣。 荒野的夜晚因此变得格外令人期待,如同一个神秘特别的梦幻之旅。 白天的时候, 六岁的鹤酒卿除了日常的识字学习外,开始研究起那些神秘奥妙的符咒。 御尸引路的符咒通常只是一个指令一个动作, 他想了些办法,用一些特别的材料, 将那符咒研制融合成香。 这样只要燃着香, 符咒的效用就能延长很久, 他只要带着香走在前面, 那些客人们就不会迷路。 等到又一个夜晚,琴音响起来时候,他把香捧出来。 夜晚的风轻轻抚过他的头顶,好像有人温柔的摸他的头。 就这样,如约把所有人送回故乡。 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做赶尸人太古怪了,加上他那双银色的眼睛。 也不能就这么把尸体趁着夜色放到人家门口,会吓到普通人的。 鹤酒卿想了想,悄悄把人送到附近的义庄,在此之前,写信送去那些人家里,让他们有心理准备去接人。 做完一切,鹤酒卿却无处可去了。 那一年洪水灾害频繁,天下将要大乱,北方冷得极快。 鹤酒卿病了,躲在一处民宅的房檐下挡风。 黑漆漆的天,风雪呼号。 冻得通红僵直的手指在雪地上画下暖意的符咒,小小的身影缩在角落里,抱着半块冷馒头,很饿很饿了,才慢慢啃一小口。 眼泪把眼睫冻成冰棱。 跟空落落的心比起来,风雪好像也没有那么冷了。 那个人不见了。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唱着歌蹦蹦跳跳经过,走过去了却忽然回头。 叉腰喊道:“喂,谁让你待在这里的?小乞丐脏死了,快滚!” “我不是乞丐,等风雪小一些就走。不会弄脏你家门口的。” “谁跟你说这是我家了?就见不得你这种下等人,你不滚,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不能走,我要等一个人。走了,他要是回来就找不到我了。” “谁管你去死。你不走我就打死你!” 吱呀一声,气派厚重的大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个娉婷袅娜的身影。 裹在厚披风下的少女蹙眉:“住手。他不过避避风雪,你怎么打人?他还那么小,你的年纪是他的两个,你不帮助他怎么还仗着比他大,就撒泼欺负人?” “我,我……我怕他弄脏您的屋檐。” “这是我家,不要你管。你要是还不走,我就仗着比你大,也学你撒泼了。” “走就走,哼!” 那盛气凌人的小姑娘涨红了脸,咬牙切齿跑掉,一边走一边恨恨回头。 少女放轻声音:“别怕。风雪这么大,要不要进来。” “谢谢姐姐,不用了,我不是乞丐,只是在等人。等到了,我就走了。” 少女点头,身影消失在门里,一会儿出来了,给他一包热包子。 “吃吧,晚饭做多了,放到明天我娘要说,你帮我吃完吧。” 小小的孩子接过,轻轻地说:“姐姐是好人。谢谢你。” “乖,若是想进来就敲敲门。若是又有人来欺负你,就敲三下,我出来教训坏人。” 少女轻轻掩上门。 门外的小鹤酒卿将包子放进怀里,轻轻为她念诵了一百遍平安喜乐的祝祷。 门内。 少女轻轻咳嗽一声,在榻上浅眠。 她生了病,大约活不过明年春天了。方才等着娘亲回来,不小心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个白衣青羽的人对她弹了一曲,轻声说:“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门外有一个小孩子,有人欺他年幼。今夜雪疾风冷,他若是哭,眼泪要冻伤眼睛的。” 恍然醒来,果然听到尖锐的吵闹声。 纵使没有那一梦,若是听见了她也不能坐视不理。 这世界这样美丽,怎么能让给坏人呢。 少女睡着了,恍然又梦见那个琴师。 那人抱琴对她微微躬身一礼,轻轻地说:“你说得对,这世界这样美,不能让给坏人。你送他人间暖意,我谢你,也谢这人间。” 那琴音又弹了一曲。 很多年后,白发苍苍儿孙满堂的老婆婆,还是会想起那个雪夜梦里的奇遇。 她只是随意做了一件小事,第二天雪停了,她的病也好转了。 人们说,那一夜定然是有仙君乘风雪到过人间。 …… 门外的小鹤酒卿念完一百遍的平安喜乐咒语,睁开眼听得耳边轻轻的叹息。 “念完了?” 小鹤酒卿惊喜睁大眼,拿出怀里温温的包子:“给你。” “很香,你也吃。” 风雪停了,云开月霁。 小小的少年带着若隐若现的鬼魅,消失在白茫茫干净的大道上。 “我想到了,我们可以住在义庄……”那声音欢喜清透。 其实去哪里都可以,只要那个人一直陪着他。 …… 义庄的老师傅偶尔也兼具仵作,听到一个七岁的小孩子说自己是赶尸人,看了看那双银色瞳眸,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鹤酒卿便在那里度过了冬天。 冬去春来,有一次路过书堂,听到一阵清朗的读书声,鹤酒卿恍惚出神站了好久,直到送纸人的义庄老师傅出来看到。 与尸体打交道的行当,在普通人眼里自来忌讳又边缘。 老师傅让他别再来义庄了。却指给他教书老先生的住处,告诉他如何拜会说话,应该准备什么束脩。 后来,鹤酒卿就在书堂读书了。 以及第一次嘴角青紫,浑身脏兮兮的回家。 本来只是很生气,可是听到那声“是不是很疼”,他就忍不住含着眼泪。 “没有爹爹和娘,是很大的错误吗?比回答不出老师的问题,比不好好做功课,还要大的错误吗?” “为什么讨厌我?”吧嗒吧嗒眼泪落下来。 好不容易养出婴儿肥的脸,小仙童一样玉雪可爱,本该被全世界所爱。 顾矜霄是知道的,因为他一直都跟在他身边。 那些拳脚恶意来的时候,尽管他把小小的鹤酒卿抱在怀里,把一切挡在自己身后,可是并没有什么用处,没有人能看见他。 “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只是因为你太好了。” 顾矜霄捂住那双流着泪的眼睛,隔着空气小心的拥抱他。 “因为你生得好看,因为你聪慧天才又努力,先生一整天都在赞扬你,我都听到了。” “你这样好,他们怎么都追不上,为了掩饰他们的平庸,就要故意伤害你。” “这叫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些话都不用在意,像今天这样打回去就很好了,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眼前哭得叫人心疼的小仙人,爬起来后像个凶狠的小狼狗,一个打十个,把他们都打得哭着跑回家了。 顾矜霄本是松了一口的,没想到回家他会哭得这样伤心。 小鹤酒卿抽噎哭着,诚实地说:“因为这样,你就会跟我说话,会抱我呜呜……” 顾矜霄沉默许久,轻轻地说:“我教你武功吧。” 那人最大的错误,是顾矜霄不能保护他。 …… 时间一点一点爬过墙上的藤蔓花。 鹤酒卿的运气比幸运E的顾矜霄还要差,仿佛上天也看不得完美无暇的剔透琉璃心,故意要他历经这世间最艰难的困苦,看遍最险恶的人心。 那只鹤飞得越高,越伴随着疾风骤雨。 那些小小的坏运气,伴随着小小的恶意,几乎每一天都要与他不期而遇。 屋漏偏逢连夜雨是常态,被欺负了刚刚要反抗,就会被夫子和旁人看到,认定是他欺负人。 走在路上,也会迎面遇到庄稼被学堂的孩子毁坏偷窃,失主不管三七二十一认定是他做的。就算偷窃的孩子站出来承认,对方也不会承认自己认错人。 毕竟比起别人的孩子,这个漂泊无根的孤儿自然更好欺负一些。 然而即便这样,那双银色的眼眸始终清透澄明,没有被这尘世的人心污秽染黑半分。 那稚嫩的面容婴儿肥微鼓,想了想,乖乖地说:“被坏人欺负生气但不害怕,害怕自己向他们学坏。这样卿卿变成坏人了,你会像讨厌坏人一样不喜欢卿卿的。” “我要做我自己喜欢的样子,做世界上最好的人。” 仿佛生来就带着剔透无暇的灵魂,生着超脱的禅意和悟性。 顾矜霄问:“什么样的人才是好的?” 那人弯着银色的眼眸,好像两湾月牙:“想起来就喜欢的。比如你呀。” 顾矜霄轻轻笑了,可是你看不见我啊,怎么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就这样鹤酒卿十岁了。 学堂发生了一起惨案,原本只是一则嬉笑打闹引发的意外。然而那些学子习惯了作威作福,便想掩盖事实,在学堂放了一把火,想要烧死某个人,然后推给他。 那里的人,大人和孩子都满身戾气,连他们自己都觉得,此地特产是穷山恶水和刁民。 那一天鹤酒卿生病了,并没有去学堂,可是去山上采摘草药的时候,他恰好目睹了全部过程。 纵使顾矜霄想蒙上那双眼睛也不能。 可是,他也不该。 这些一点一滴的人间人心之恶,根植鹤酒卿眼里,若干年后,会分裂出一个叫钟磬的分枝。 学堂的恶火燎原,尽管有鹤酒卿的报信,火势得到控制没有造成更多伤亡,可是烧毁了一些将要收割的庄稼,这一年大家就要饥一顿饱一顿了。 谁来负这个责?没有人能付得起。但总要找一个可以释放怒火的人。 有人仓促喊出鹤酒卿的名字,颤抖却恶意的手指指向他…… 逃亡开始的仓促至极,但是鹤酒卿本也没有什么行李,只有几本书几张画符的纸笔。 不过,还有夜里只要轻轻唤一声,就会有的回应。 这就够了。 第179章 179只反派 比起第一次外出流浪只有六岁, 瘦瘦小小的一点点,现在的鹤酒卿好歹也十岁了。 他们一路穿过绵延不绝的大山,走到沃土千里的平原。 繁华富庶的地方固然好,总能找到活下去的方法,但是户籍管控却越严格了,是没办法再随便进入书堂学习的。 更何况, 那双银瞳太引人瞩目了。 有人惧怕斥为妖邪,也有人觉得奇货可居,想要拐卖。 跟以往那些小小的恶意比起来,这种明目张胆的邪恶反倒好对付了, 一些术法符咒就能解决他们。还能顺藤摸瓜, 解救那些同样的受害者, 将坏人打包送到官府门前。 然而, 有些贩卖却是合情合法的。 救人一时容易,救人以后如何让他们活下去呢? 有的人还会因此怨恨那神秘的大侠多管闲事。毕竟如果顺利, 这会儿他们可以被卖入大户人家、王孙贵族的府邸。做奴婢小厮被人打骂, 也好过在家里干活吃不饱饭。 对普通人而言,仓廪实才知礼仪, 衣食无忧活下去之前, 他们并不在乎什么叫做奴隶。 从偏远村镇的人性小恶, 到繁华中原的众生之苦,那小小的少年看到更广阔的世界和人心。如同漫天宇宙浩如烟海的繁星, 明明暗暗, 熠熠生辉, 晦暗也绚烂。 云游的道子拜访县令,在府衙送往慈幼坊的小孩子里,看到那一双清悟瞳眸,问他可愿随他修道? “修道能读书识字吗?” “当然可以。要遍阅天下古籍,才能穷尽宇宙天地奥妙,悟出天地人心中的真。” “那我要去。” 一同去的还有其他的小孩子,各个都灵秀如仙童。 睁眼看着窗外的白云松风,瀑流仙鹤,直到其他人熟睡的呼吸声一一响起。 十一岁的鹤酒卿轻轻问:“你在吗?” “在啊。” 轻轻呼一口气,小鹤酒卿闭上眼睛,唇边翘起小小的弧度,终于放心睡着。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就这样,从晨起的读书、洒扫、抄经,开始这宁静的道观生活。 山上只有三位道长,一位喜欢采药炼丹。一位便是带鹤酒卿回来的仙师,讲究吐息纳气,坐忘感应天地灵气,还有一些养身之术。 最后一位是观主。 观主喜爱云游访友时常不在,在的时候便是别人来拜访他。 比起一般的道子,观主更擅长一些风水异术。而卜筮问卦,看相测命,问前程未来,自来是世人所热衷的。 观主回来的第一天,见了仙师带回来的童子们,给每个人批了命。 大多数人都很好,有些纵使没有太好,也可以靠着修行来嘉勉气蕴,填充命格所缺。 轮到鹤酒卿的时候,那观主却沉了脸,只随意两句话打发他们下去。 观主很生气,认定这孩子携带滔天恶业,会汇聚人间至恶。可是此刻稚子无辜,不能杀也不能放他出去,以免将来霍乱众生。 他与仙师爆发了一阵争执,最后勉强和解。 不久,鹤酒卿被安排去山上偏僻的一角,负责喂养仙禽,侍弄花草,清扫庭院。 而同来的那些孩子们,已经开始学习舞剑和操琴了。 十二岁的鹤酒卿站在山上,默默看着下面整齐的剑阵,什么也没有问。 顾矜霄只是默默地陪着他,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过去。 看了一阵,鹤酒卿便捡起一根松枝比划起来。开始断断续续的,很快就流畅自如了。 他练了几遍,笑着问:“我做得对不对?” 那初露清俊的面容,没有一丝阴霾,只有清澈的笑容和天真的快乐。 顾矜霄便也缓缓笑了:“嗯。” 有了招式,吐纳呼吸却才是最重要的。 不过是基本的东西,山上的藏书里都有。 为了能看懂那些书,鹤酒卿每日开始加倍刻苦学习认字。 没有纸笔就以扫帚为笔,落叶尘埃为墨,地为纸。 仙师授课的时候,他便在近处清扫,一心二用记下来。 纸张笔墨自来贵重,却可以写在落叶上,为此开发出了许多新的术法符咒。 他的确是个天才,所有东西听一遍就可以从头复述。学东西极快,还能自行总结规律道理,举一反三。 三年里,藏书楼的所有书籍几乎都被他翻了一遍。 有时候观主为客人批命卜筮的时候,鹤酒卿会先自行卜筮一遍,然后对照。绝大多数结果都一样,有时候有误差,却是他已看到了背后的朦胧转变。 鹤酒卿若有所思:“观主或许不是看不到,而是看见了也不能说。” 十五岁的少年,已然有了长大时候俊美清雅的风姿仪态,从容薄暖,灵秀清透。 三位道长的弟子们长大出师,都要邀请各方名士见证。名为请诸子考校所学,实在是为弟子打开人脉,架桥铺路。 时有一位横空出世的术士,与观主似有旧怨,携带得意弟子不请自来。 问道大典,便格外精彩。 从日中直到月升,众人兴致不减丝毫。 观主的弟子言师兄,乃是山上十多年里一直公认的天才,年少就有天眼慧根而成名。更是跟随观主,遍访仙人隐士,博揽众家所长。 然而,问道大典上,他却被那位术士的弟子陆师兄次次压一头。仿佛他的一举一动,都已经被对方提前洞晓天机。 就好比,他说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对方就要回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了。 言师兄自来顺风顺水,何时如此彻底惨败?更何况是当着如此多的名士高人。 就在他一败涂地之时,一直温厚沉默的药师弟子恒师兄站出来,条理清晰举止得宜,将颓势彻底挽回来,博得众人赞许。 谈玄输了头阵,那术士见了只是冷哼一声:“坐而论空,耍嘴皮子罢了。” 接下来是术法施展和命盘推演,那人带了七位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老人,做一色装扮。 “虽说推演未来才见高招,然而诸位恐等不了许久。便以现在来推算过去吧!” 这两轮,这术士竟亲自出手,不止一连挫败众位弟子,连两位道子亲自出马也不敌。 观主对这结果不满,质疑这七人的经历必然有说谎隐匿不报。 被请来观战的名士们这才表示,这七人并非术士所寻,乃是术士托付他们所出题目,每一位都是他们自行考证过的。 术士便桀骜冷笑,问面如死灰的观主:“昔日你以相术横行四方,我因你一句批命之术,不仅得罪一方大吏,更是险些丧命。不知你可算到自己今日之败?我玄门一脉,博大浩淼与天地同寿。相术于命盘推衍之道,不过雕虫小技罢了。你管中窥豹,就竟敢拿来以三寸之舌妄断众生?可笑可悲。就此散去山门,还俗去吧!” 在座诸位名士说:“先生何必逼人太甚,胜负之道一阴一阳,不过常态罢了。何必逼人入那千丈红尘,平白污损了道心。” 术士斜睨嗤笑:“当初他为凡人批命,斥责我是旁门左道,误人误己。害我度牒损毁,逼我还俗。今日这通闹剧,如今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边树上的小道子,不如你来评一句,看我说的可在理?” 鹤酒卿从一开始便坐在那树上,看了一天这斗法,未料到自己竟也入了局。 他只是颇觉有趣,乘着那仙鹤羽背,落在这论道台上。 纵使面对这么多人,也未曾有丝毫不自在。 清俊面容笑容薄暖,银色瞳眸如明月萦杯:“先生说得在理。” “既然在理,你方才为何发笑?”那术士斜睨他一眼。 “我在想,先生当初是否算到有观主之劫?” 那人蹙眉,却还是坦言:“不曾。” 鹤酒卿便笑了:“那便是先生因那一故去了这千丈红尘,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术士嗤笑:“难道因此我还要谢他?” “谢到不必。只是我方才站在那高树上,看了一天的诸位先生和师兄论战。心里想着,大家虽避千丈红尘如避恶兽,然而诸君所为,与红尘凡人相差也无几。凡人为权势金银所争,是争命。诸君为道而争,亦是争命。不知九天之上的仙人为何而争?” 众人看着清风朗月之下,那钟灵毓秀,不染纤尘的琉璃少年,仿佛月下幻化的仙人。 少年清冷声音从容:“仙人观众生,众生观蝼蚁,蝼蚁观草芥,草芥之上有微尘,尘埃之上的乾坤亦如是。九天之上,观我等,便如蝼蚁观尘埃之上的乾坤。若做此论,何必分什么红尘仙道,天地万物都在这红尘自然里了。道与心,和光同尘。” “我于红尘泥沼而来,常作刹那仙之想。九天之上的仙灵我未曾有见,于众生之心处却常见。一些人在某些瞬间,犹如神灵。道家常说,此为神君降身。我倒是觉得,这是他们自己在那刹那修成神灵了。” “有人只能作这刹那,有人将这刹那恒久,等到红尘路尽,便褪去凡体,成就永恒神灵。所以,才有一众凡人,生时未必修道,死后却被众生奉为神灵。” 十五岁的鹤酒卿道:“所以,修道隐匿也好,遍阅红尘也罢,有人的地方就有风水尘埃,人心便是一个宇宙乾坤,住的三界神佛。神灵妖邪鬼魅,都有刹那莅临。人间是红尘,是幽冥,亦是仙境。我即众生,众生即我。” 有人怔然有所悟,有人斥为狂妄。 “小小年纪就敢作此狂言,好生厉害。” “有趣有趣,我倒觉得有道理,今日你成仙了吗?哈哈哈哈……” “哈哈,我亦不知我成了没有,但倒觉得你方才那一念,有神象。” 有人起身,朝那淡然自若,宠辱不惊的少年躬身一礼:“受教了,多谢小仙君点化。道家的神君,许多都是由人变成的。他们生时如何知道,于后世吾等看来,彼时他们已然是圣人神灵了?” 越来越多的人起身,几乎每个人走前都对少年倾身一拜。 “余乃俗世寻访仙人的凡夫,虽不得见仙人,今日见了小仙君,便也了了夙愿。” 那踢馆的桀骜方士,也肃然一礼,然后斜睨一眼观主,冷哼一声道:“我观你面相,怕是因这命格吃了许多世人所误的苦,若是此处教不了你,你可来秦川找我,我至少能教你三年。” “多谢先生。” 关于是否散去山门,遁入红尘的争执,自然是烟消云散。 有人感慨:“今日下山,忽有古人南柯一梦的恍然之感,倒真像是观了一次仙人论道。” 鹤酒卿带着仙鹤,依旧回去他的山上。明日早起还要洒扫,还有半本书要看完。 但走着走着他止住步,唇边笑意缓缓:“刚刚你在吗?” “在的。一直看着你。” 顾矜霄当然在的,他的鹤仙人这样耀眼,即便是顾矜霄自己,听这一席话也受益匪浅。 月色盈满那双银色含笑的眼眸,仿佛月辉之下游历人间的仙君,满身清辉灵蕴。 想到未来这个人会遇到他,属于他,竟然让他怔然。当时的顾矜霄是不是托了少年顾矜霄的机缘,才得以被他所爱? 十五岁的鹤酒卿,银色的瞳眸弯弯,眸光月色潋滟清澈。仿佛放空,仿佛看着虚无的顾矜霄。 清冷声音温柔薄暖:“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神灵,也是最永恒的神灵。” 他说:“你可不可以再等等我?我会变得很厉害。可以看到你,让你能触摸到我。” “三年,最多不超过五年。” “那时候,我会比现在还好,一定能配得上你。” 顾矜霄:“……” 可是,你现在,就已经很好很好了。 少年的声音微低,却更温柔了,带着温软微笑:“那时候,你可不可以亲亲我?告诉我你的名字。” 当然好啊。 我现在,就在拥抱你。 第180章 180只反派 山中道观清修的日子, 如往常一般继续。 至少,于鹤酒卿而言是这样的,然而周围人心却已然悄悄掀起微澜。 观主的弟子言师兄,素来心高气傲,从小到大皆被赞颂是仙人转世之资,所到之处溢美之词如天上繁星,俯仰即拾。 然而出师的问道大典那一天,却成了他此生最黯淡灰败的时刻。 那个狷介妖邪的术士的弟子将他死死踩在脚下, 一向远不如他的恒师弟却后来居上, 拔得头筹。 若是外来的人赢了也罢, 左右是他们所有人皆不如人。可是自己一向的手下败将逆袭而上, 就叫他的失败越发不堪。 更难以忍受的是, 一个观中偏殿拂尘的道仆,向来微尘一般不起眼,谁都不曾记得名字的少年, 却汇聚了所有的辉光。 这些隐士贤者, 一个个恃才傲物旷达不羁,不论在玄门修道之人,还是世俗之人眼里,皆是叫人望而兴叹,奉为神仙的人物。何时竟然会对人这般恭敬推崇? 更何况,不是对什么渊渟岳峙德高望重的老者, 是对一个他们所有人不看在眼里的少年。 旁人或许不在意, 于那位言师兄眼里, 却是又一记狠狠的耳光。 问道大典之后几日,他所到之处再无以往的崇拜赞叹,只剩下讳莫如深的眼神和突如其来的沉默。 那些嘲讽的言词有时候只在他走开三步远外,就开始当众高谈阔论起来。 这已然是羞辱,难道他还要转回去当面与那样的小人争执不成? 别人踩了他,他更要昂着头,不能自己再把自己放得更低。 与他处境截然相反的,是那位虽败犹荣的恒师弟。他虽然后来也败给了术士,可是观主和两位仙师也败了,他的败自然不算什么。第一轮他绝地而起的反胜,才是众人津津乐道的。 恒师弟自然是谦逊的,听着人群对他的吹捧,对言师兄的贬低,也会温声维护,说这不能怪言师兄,谁都有所长有所短,许是那天言师兄状态不好,一时大意轻敌。 旁人皆赞恒师兄高义,唯有言师兄自己知道,这不过是又一轮踩着自己上位。 不过赢一次罢了,竟是这样猖狂!可他不过是输一次罢了,何以竟世态炎凉如此? 虽然三位道长都安抚他,不必在意一时得失,可是他分明在观主眼里看到了犹疑和黯然。那背后失望的叹息,比什么都刺伤他。 这些阳光背后微小的冷刺,一次又一次射来。表面的风平浪静不过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终于,言、恒二人之间爆发了几次直接的冲突。 言师兄自傲自负,冷哼一声:“不过一次小小的风头,竟敢如此得意。我七岁随恩师云游徽州,恰逢谈玄雅集,便已然叫当地的王仙人抚掌赞叹。” 恒师弟谦逊:“师兄误会。在下资质驽钝,不及师兄生而知之,自是日日勤修苦练。这次虽是侥幸胜出一筹,不敢妄言胜过师兄。可是,师兄是天才不假,也不能自己飞不起来了,就挡着不让别人飞吧!” “你!终于露出真面目了。” “师兄,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这话良言逆耳,但师兄的确该想想。这天下不可能所有的好事,都是你一个人的。所有的荣耀,都只能你来拿,别人不许动。这只是第一次,你还不习惯,以后还会有无数次。只要你这种骄傲自大的性格不改。” 言师兄气急反笑:“我便是日中陨落,当空而照的也不是你这样的萤火。别忘了,问道大典上,唯一揽尽万千光辉的人,到底是谁?” 两个人不约而同望向那幽僻之地的半山古观。 那是唯有犯了大错的弟子被罚,才去的地方。那里,整日里只有枯燥的典籍和自来自在的野鹤。 现在,却叫所有人每日里情不自禁朝那里看上好几遍。 只因为,那日夜月之下骑鹤而来的少年,就住在那里。 可是,那又怎么样? 即便那个人夺取天下的辉光,在这道观之中,所有人待他的态度一如往常无视。 观主和两位仙师,没有一个对他有另眼相看之意。 这位恒师兄也曾以此疑问过药师道长:“那人如此资质,师父为何不收他为徒?却叫他自生自灭。” 药师沉默不答。 事实上,自从鹤酒卿被放逐到那个偏僻之地,不闻不问后,他每半个月就会入山采药。起先是根据古籍记载辨别药性,用以研制到符咒之道上。 后来他在山林里遇见过几次老药师,两人之间并无寒暄交流,于丹药之道上却互相交流过几次。彼此都有增益。 非师非友,却可算同好。 言、恒二人的争执摩擦,与日俱增,终于大打出手,沸反盈天,直闹到观主面前去。 观主失望道:“我曾为你批命,你该知道,你命中之劫便在此处,为何如此沉不住气?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过一时得失罢了……” 言师兄苦笑,诘问:“弟子难道就真的受不了一时之败吗?当时虽有苦涩,却并未妄自菲薄。可是,可是旁人他们不这么想。接受不了这只是一时之败的不是我,是你们所有人!你们因这一败,就彻底否定了我!” 观主沉声:“旁人旁人,你眼里若是一直看着旁人如何,便只会止步不前,这样的失败确实就会只是开始。去闭关思过吧,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出来。” “好好好,拿我去换那山崖上放鹤的少年,可不是多了一个好弟子。早知如此,想起当初是否后悔?” 观主看着高傲流泪的弟子,满心痛惜失望:“既然你提到那孩子,我便要说一句了,鹤酒卿此人,被我等冷待多年,你也见过问道大典当日他何等风姿,他可曾因为旁人有丝毫自卑自抑?你是该学学,如何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学着什么叫真正的宠辱不惊,淡泊从容。” “他不过是什么都没有,本就只有漫漫长夜,一点月光便已满足。可我不一样,我已习惯了光芒万顷,不可能再退一步。我学不了。我自小就是天才,生来知之,为何要学凡夫庸才作自谦之态?我便就是自傲自狂。错的不是我,是这世间凡夫庸才,该被惩戒的也不是我,是这些背后暗箭伤人的小人!” 观主冷下脸:“你自幼身世多舛,自尊自傲,我怜你惜你,何曾想到你会因此而误入歧途。你的确比这世间常人聪慧,可比真正的天才却差之远矣。你根本不知道,何为真正的自傲,何者又是真正的天才。” “你自幼有三位仙师教你,待你长大一些,又遍访名山大川隐士先贤,可是那山上的少年有什么?你竟不曾想过,盲目便觉旁人只是一时运气好。你若当真有清狂的资质,我教你这些年,你为何看不出来,那少年的资质岂止百倍于你,他此生命途之恶,又何止一人一家之不幸!” …… 那时候,言师兄是半句也听不进的,只自怜自傲,觉得世间皆是险恶庸碌之辈,世间见不得天才清狂,所有人都是嫉妒,要来折辱踩他。 他在那山上关了半年。 每日里性情越发狷介古怪,一时狂喜藐视众生,一时又狂怒痛斥苍生。 同在山上的那少年半点也不在意,无论他是喜是骂,那少年都按部就班做自己的事。 明明无人管他,却不知道他每日哪里那么多事好忙碌。 并且,那双清澈的银色瞳眸,仿佛每时时刻都看见这世界之美,纵使脸上笑容浅淡,身上的气息也透出从容清雅来。 就好像,自成一界,视万物如云烟。 不,不是视万物,是视他如无物。 “怎么,连你也敢看不起我?嘲笑我吗?” 鹤酒卿思量着用简单的符咒元素,如何组成一个庞大浩淼的复杂阵法。 一面笔下勾画,一面一心二用回答:“为什么要看不起你?嘲笑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可以踩着我彰显你自己啊,可以体会把一个高高在上的人踩在脚下,自己高人一等的优越。什么都好,这不是你们这些庸才最喜欢做的事吗?”言天才讥讽道。 鹤酒卿眉睫不抬,平静道:“原来如此。” 他停笔,试着推衍了一下,又将运转不通的地方叉去,改出新的走向重新往前。 “你在做什么?”顾矜霄轻轻地问。 鹤酒卿唇边展开一点笑意:“我想试试,能不能研制出一整套阵法,这样只要一眼,就可以看穿一个人的前生善恶。若是遇到恶人,便可以知道,他究竟是事出有因,还是穷凶极恶。是罪不至死,还是罪该万死。” 少年说:“昨日翻到一本古籍,有位道长记录他入世历劫之事。江湖大侠快意恩仇,遇见恶人便一剑杀之后快,如此十年。一日遇到两个人,都言对方乃是大恶之人。他即便寻到破绽杀一人,然而却也无法肯定另一个便是无辜。被他所杀的人临死前问他,难道你就真的没有错杀过一个人吗?道长道心动摇,归来之后便作此记载。” 鹤酒卿思索道:“快意恩仇惩恶扬善,固然畅快极好。然而若只是一味的杀了便是,如何能保证,当真没有错漏?这套阵法若成了,便如一面天道之镜,照见每个人的心,是善是恶,该生该死,皆由他们自己的言行判定。” 顾矜霄想起三百年后第一次初遇,是在一个破道观里。 他在入定,有个人扯了顾相知的腰带。神龙和他站在废墟门口,听到鹤酒卿在里面说不方便进来,误以为是他做的。 音波将那仅剩的断墙击毁,尘埃却安安静静不起微毫,叫人一眼就看到里面那神仙一样的白衣公子。 当时的鹤酒卿脱了那仙风道骨的外套,披在顾相知身上,他只身抱着一柄白玉桃花枝一样的剑。 长身玉立,背挺得笔直却无傲气,玉带勾勒腰细腿长,脖颈的线条修长柔韧,如同经年温养的名瓷古玉。 清俊的脸上带着薄暖浅笑,白纱蒙了眼,神秘又雅致。 一眼望去,比起不染红尘的仙人,更像几代世家培养出的芝兰玉树的公子名侠。 顾矜霄看见第一眼,就再也不能忘。 当时神龙在旁边捧着尾巴夸赞,说那采花贼死于正面一剑,说明这满身仙气的小哥哥何等光风霁月,杀个采花贼都堂堂正正不偷袭。 然而顾矜霄看一眼就觉得,那采花贼更像是死于他自己的剑。 鹤酒卿手中的白玉剑,分明从未沾染一滴血。 那人满身纯粹的气蕴,又何曾有过一丝血煞? 现在他才知道了,为何会这样。 十六岁的鹤酒卿问他:“这阵法做成一柄剑如何?该取个什么名字呢?” 顾矜霄怔怔地看着,就是这柄剑,未来贯穿了这剔透无暇的琉璃心…… 那自觉命途多舛,遭世人毁谤的言天才,见鹤酒卿不理睬他,反而自顾自说着什么。 言天才好奇走过来看:“就叫照影吧。如果你真的能研制出来,我倒是也想看看,这照见的人心之下的阴影,是个什么鬼东西。” 鹤酒卿从容说道:“这非一朝一夕之事,至少需要耗时三年。” 对方嗤笑:“说得好像只要时间足够,一定能制造出来。这样天方夜谭的东西,若是真的成了,简直如同昊天之剑,持剑之人足可做天道之主了。” 鹤酒卿平静道:“这剑只能审判一人此前善恶生死,做不到衡量天下众生之因果。若要达到后者,我现在所学远远不够。” 言天才惊愕,他自然看出来少年的平和淡然,是真的在考虑如何达成,而不是一句妄语。 再一看,那纸上符咒初看浅淡,随着枝蔓越多,竟是错综复杂,几欲看得他神魂错乱。 “这怎么可能?这都是你一个人做的?” 这里面如此多的符文咒术,言天才听都未曾听过。能看懂的部分,却都言之有理,乃是他跟随观主遍访仙人异士时,听那些人讲过的。 观中古籍也有记载,可是往往结尾都是已然失传,无法再现,这个少年如何能将其一一补足? 还是说,这只是个乍然一看之下惊人,实际毫无用处的花架子? 鹤酒卿听了他的质询,面上也并无任何不平,只是默念咒语,从头推衍了一遍。 说的却是言天才的生平经历。 叫他又惊又怒:“你如何知道我的事?” 鹤酒卿平静地说:“因循阵法推衍出来的,看来并无错处。不过目前只能看到十年之数,再往后虽然也能推衍,可是准确度就有些模糊了。” 言师兄瞠目结舌:“这些,这些符咒方术,你哪里知道的?” “我小时候做过赶尸人,学了一些基本的阴阳易算,后来这些术法不够用,就一边用一边试着创了些新的。在山上看到古籍里记载了许多咒术,有时间就一个个试着复原了出来。” 言师兄看着眼前这少年淡泊平和的样子,忽然感觉到过去那些人面对自己时候的压力。 那是一种差距太大,以至于你根本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想什么的惶惑。 对方虽然没有任何高傲姿态,却叫人坐立难安,如同低入到尘埃里,却还觉得自惭形秽。 作为曾经的天纵之才,他这种被打击到的感觉更明显。 “你这样厉害,世人非但不知道,还在嘲笑你看不起你,真是……” 真是什么,可笑,可悲?还是说,根本无关紧要。 言师兄五内陈杂,恍惚出神:“我有什么好自傲的,我不过只是比别人先知道了某些道理罢了。却也更早止步不前。你这样的天纵之才都谦逊不语……” 鹤酒卿银色瞳眸微敛,不带一丝笑意,认真的说:“这个没有,我没有谦逊过,而且应该比你还自傲不凡。我知道我比这里所有人的术法造诣都高,这是事实。” 言师兄张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鹤酒卿平静地说:“那些人嘲笑我看不起我,我之前不知道,现在听你说知道了也很生气。不过想想,好像也跟我没什么关系。而且,我似乎也没有怎么看得起他们,不如就算了。” 他对言师兄颌首:“你因为什么被罚来这里,刚刚推演时候我大概都知道了。你也很厉害,骄傲狂妄些不算什么。我也觉得,你是他们里面最厉害的那一个。” “是吧是吧,你也觉得那个姓恒的是侥幸……” 鹤酒卿点头:“他确实及不上你,这是事实。我不明白的是,你既然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还生气那么久?” 言师兄结巴:“因为,因为……” 鹤酒卿银色瞳眸清澈:“因为,其实你并不真的自傲,你也相信了,你可能比不过他。没关系,再努力就是了。只是,如果你不是为了自己,只是为了比过谁,你总会遇到比你更厉害的人。总有你不擅长,别人却擅长的事。” 言师兄不知道是气是恼,他真是才见识了,什么叫真正的狂妄自傲。 “那你呢,说得你好像能完美无缺,天下第一。” 鹤酒卿想了想说:“那倒不必,我只在自己擅长的东西上自傲一下,而且,也不用让谁都知道。就算哪天输了,别人排着队讽刺,我应该也只生气一下就算了。” 言师兄气得原地转了转圈,一个字说不出来,只好翻个白眼回他房间了。 虽然门摔得震天响,但是他心里其实好像并没有真的很气。而且,这段时间来的满心沉重和阴翳,都好像都烟消云散了。 并且,言天才决定做一个真正自傲的人,比门外那个十七岁的少年更傲才行。 门外的鹤酒卿继续手下的写写画画,却只是些旁枝末节的润色。 半响,他抬起头,露出耳际薄红,少年清冷俊美的面容,神情澄静,轻轻地说:“我狂妄自大还自傲自负,你会不会觉得,鹤酒卿幼稚又讨厌?” 许久,那声音才轻轻回应:“狂妄自大自傲自负的鹤酒卿……很可爱。” 少年抿了抿唇,银色瞳眸微微固执:“可是你,半天才回。” 他也和言天才一样,这一刻并不自傲,只觉得不安。 听到那人说:“因为一直在想刚刚的画面,有点回不过神。” 那声音顿了顿,补充道:“心跳比平时稍快。”所以才慢一点回。 第181章 181只反派 少年鹤酒卿银色眼眸弯弯, 笑容浅淡却薄暖, 像月光落在雪夜清澈的湖面。 顾矜霄静静地看着,恍惚错觉, 这只鹤其实一直都在看着他。 那双眼睛那样好看,足以照彻往后无数长夜荒原,漫漫昭昭,直到地平线上天光发白。 阳光普照,万物有情。 这世间本来便瑰丽美好,从来不缺温情热闹,也没有那么多罪大恶极的坏人。 恒师兄不过是力争上游, 言天才不过一点心结不顺,观主不过一片苦心。 想开了,言天才又回到以往被拥簇追捧的高位,恒师兄继续再攀高峰。观主与弟子亦师亦父的情谊,善始善终。 一切都很美好。 开始有一些神仙一样的旷达名士来拜访鹤酒卿, 也谈玄论道,也推杯换盏,也把臂同游, 弹琴复长啸,黑白棋盘之上观天下。 认识一些志同道合的友人, 亦有能交心不疑的君子。 鹤酒卿的名字在玄门之中的声望与日俱增, 如日出东海, 万众所望。 一日与会, 众人论及“人心惟危, 道心惟微”这八字心传。 到鹤酒卿时,每每所言皆有新意,与众人有所不同。 当时众人皆叹,其人之慧远超当世群雄三百年,弗能有望其项背者。将年仅十七岁的鹤酒卿推向了当世第一人的高度。 然而,如日中天之后,便该是西斜倾落了。 有人推崇便有人质疑,有人赞颂便有人非议。 事情的起因,不过是两位信奉人之初性本善的好友,不能接受鹤酒卿所述的人世所见。 “先贤有云: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若他所见所历皆是恶,那他到底是个什么人?莫不是我等在他眼里,也不是个什么好人?” “是啊,孔子亦云: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若他所言为实,他所遇皆为不善之人,那他岂不是与那些人早已同化……” 一时之间,各种声音不断,疑他言过其实,讥他少年得志,谤他哗众取宠。 探究他身世来历的,更是不知凡几。 玄门之中多得是有本事有办法的人,自然有人看出他命格极恶,出身便带厄。 很快,关于鹤酒卿的过去,真真假假的消息甚嚣尘上。 说他幼年便使亲师因他丧命,说他曾日夜与尸体为伴,为探究天人奥义,与鬼魅为伍。说他曾因与同窗不睦,纵火烧毁学堂,带累一方百姓。说时常听到他独自一人之时,身边却有窃窃私语,恐研究通晓鬼神的邪术禁忌。说他…… 说什么都好,都无人解答他们了。 因为鹤酒卿已经自请离开道观,无人知晓他的去处。 这便是认定心虚默认了,又惹来一通嘲弄。 …… 鹤酒卿离开的前一夜,那位将他带到这山门之内修行的仙师,仙去了。 在他仙去之前,身体一直很好,却因为修身养性有术,甚至有青春永驻延年益寿之相。 他是在见过鹤酒卿后合目的。 观主知晓之后,神情顿时便变了,自然想到鹤酒卿的命格。 这么多年,他还以为那孩子当真出淤泥而不染,与天命相争相抗。结果却还是…… 观主第一次主动见了鹤酒卿,一双熠熠生辉的瞳眸定定看了少年清澈坦然的银色眼眸良久。 “是不是你?” 鹤酒卿平静道:“是我。” 观主大怒:“你可知你能留在这里,全因他一力作保。你却害他性命!” 鹤酒卿声音清冷:“观主可知他是如何驻颜有术,修身养性?观主可想过,他为何每年带回来如此多道童,又喜爱云游四海?最终那些人都去了哪里?” 观主不语,瞳眸骤然微缩。 少年清俊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他寿数已尽,强求无用,却是枉造冤孽。杀他的不是我,是他自己。” 观主面有颓然,叹道:“他素有与人双修房中术之好,亦说过采补之道乃是偶然。” 也是因此,他才会特意看过每个带回来的道童的命格。 “无论如何,这是私德有亏,不犯人命,不犯律法,命不该绝。你怎能代天审判?” 一旁的顾矜霄,沉静眉宇之下,寒潭一样的凤眸阴郁凌厉,如同高居王座的暴君,冷冷看着观主。 鹤酒卿眸色清冷坚定,从容说道:“私德有亏也好,不犯律法也罢,纵使那些人都是自愿,他的寿数都尽了。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我只是让代价一次到来,让他看见。你为何一定认定,是我杀他?” 观主眼神微变,却无话可说。 然而却已经说尽了,不过又是这天命。 少年清俊淡然的面容,仿佛皎洁明月高悬天际,让人相形见绌,自惭形秽:“你为何一心笃信命格之说?玄门之中,素有更改命盘,逆转乾坤之说。一知半解的命格,不过断章取义,我都不信,你测得还没有我准,为何笃信不疑?” 观主闻言大怒,什么竖子尔敢,什么狂妄都出来了。 鹤酒卿淡淡道:“不信,我们可以比比,就从你说起吧……” 这一比,便比到夜尽天明。 观主神态微微苍老,眸光却湛湛生辉,仿佛输红了眼的赌徒,挽起袖子:“再来再来。我不信这一局我还会输。” 鹤酒卿眸光诚然:“可是天亮了,我该下山了。” 观主怔住了。 “你其实知道,我不是个坏人。不然,怎么敢在我害死了人以后,还敢自己独自夜半来找我?不怕自己不了后尘。” “你说那话,是想让我自己愤而出走。”鹤酒卿淡淡笑了下,躬身一礼,“多谢观主收留,虽疑我命格,却故意将我放在这满是藏书的清静之地,让我能独自研学。” 观主眼底微微潮湿,嘴唇翕动一下,却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的苦心忧心,这孩子都知道。 鹤酒卿银色眼眸蒙着薄薄的暖意:“观主是好人。既怜我孤身年幼,又担忧旁人为我所害,不能杀我不能放我,因循天道自然,让我于此处自生自灭。任由我自己决断成为什么人。” “而且,今夜名为比试,观主看似不经意间却频有倾囊相授之意。在下受益良多,自当拜谢观主。” 少年长长一礼,坦然平静看着那双目含泪的老者:“此去大约再无归日,观主多保重。还有,你放心,我真的是个好人,不会拿你教我的东西做坏事的。” …… 来的时候十一岁的鹤酒卿身无长物,去的时候十七岁的鹤酒卿也只是带走了山上那只野鹤。 观主站在山上望着少年和仙鹤远去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言天才后知后觉跑来,愤而质问他为何听信一二捕风捉影的非议,就将鹤酒卿逐出山门? 观主平静地听了他言辞尖锐,鞭辟入里的痛斥,长叹息一声。 他说:“你上次说得对,我不该罚你,该罚那些见不得白璧无瑕天才恣意的庸人小人。可是这世间注定是庸人的,只有寥寥几个天才。除了让你习惯跌倒受痛,无视这冷言冷语,我又能罚世人什么呢?”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如今你只看见眼前一点非议,却不知后面是何等洪水滔天。他若继续留在这是非之地,便不止眼前这点风刀霜剑,而是血雨腥风。走了好,走了便可天光地阔,任意来去。” …… 少年的鹤酒卿带着他的鹤,一边走一边隔不久问一声。 “你在吗?” 顾矜霄轻轻的应:“在。” “我是不是走得太快了?” “没有。” “你可不可以说多一点的话,这样我就能知道,没有弄丢你。” 少年眸光清湛,认真地思索着什么,站在原地不走了。 顾矜霄眉宇微敛,他也想说很多很多话,却怕一不小心更改了什么。 “啊,我想到办法了。” 鹤酒卿采摘路边的野花,编织成两个小小的指环。其中一个施了术法自行湮灭,很快便出现在顾矜霄手中。 两个草茎指环被似有若无的莹光连着。 “你戴一个,我戴一个。这样我就知道你在哪里了。” 顾矜霄看着自己手上的端月玦,怔了许久,将那草茎戴在无名指上,轻轻的拉了拉。 那一头的鹤酒卿便感觉自己的无名指被轻轻牵引,他弯着眼眸心满意足笑了。 顾矜霄看着他,轻轻地说:“我总是不说话,你一个人是不是很孤独?” 鹤酒卿摇头,带着清澈的笑意:“知道有你在,一点也不。你只能跟着我,会不会觉得无聊?如果无聊,能不能告诉我,我会努力有趣一点。” “不会。”顾矜霄说,“你学的那些东西都很有趣,我也在跟你一起学。” 鹤酒卿闻言:“有些东西我不是很懂,你能不能教教我?” 顾矜霄迟疑,他若是教了不该他知道的,会不会改变过去…… 难道他也不知道? 鹤酒卿立刻改口,微微睁大眼睛:“如果你哪里不会,我也可以教你的。” 顾矜霄点头:“好,下次我会记得问你。” 只是问他本就会的东西,应该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少年显而易见的开心起来,仿佛夏天提前到来。 顾矜霄的心也跟着柔软:“鹤酒卿,不开心或者愤怒,什么都可以告诉我,我在这里,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陪着你。他们是不是让你伤心了?” 鹤酒卿看着戒指牵系的另一端,眸光看着虚空就好像看到了那个人一样。 银色的瞳眸温柔潋滟:“如果你知道,我除了自负自傲还很冷漠,会觉得讨厌吗?” 那个人不知道,他眼前这只温柔无暇的小仙鹤,不仅清狂矜傲,也疏离冷漠。 世人如何待他,于他本无所谓,不会有丝毫入他心扉,也不会带给他任何阴影尘霾。 青云直上亦或无人问津,既不会让他欢喜快活,也不会叫他愤世嫉俗,因为他对这人世并无期待。 “我从记事起就觉得,我好像是,来这人间游览的过客。风动还是幡动,都不能让我心动。” 他说:“我对这个世界,还有世界里的人,一直都无法置身其中。你会讨厌我吗?” 顾矜霄说:“会心疼。” 只有从一开始就未曾得到过任何回应,才会不曾指望。 第182章 182只反派 听到那个人说会心疼他, 鹤酒卿露出错愕怔然的神情,耳尖却微微一抖红了一片。 他缓缓笑了, 清湛的眼眸澄明温暖, 像流动着初春的河流:“心疼……我, 为什么……不在意我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好,也不介意我冷漠凉薄,无论什么时候, 无论我去哪里,无论别人怎么看,就算知晓我所有的缺点……都一直一直陪着我。你这么好, 我有这样好的你了,哪里还需要被心疼?” “很久之前我就在想,这个所谓的天生罪孽的命格一定是错了,我分明这样幸运。前世的鹤酒卿一定是做了很多很多好事的仙灵,透支了太多功德, 才会得到这样的嘉奖吧。这个世界这样美丽,这个世界的生灵却各有各的孤寂。只有我被赦免了。” 相比较起来, 他更心疼这个人。 这个人不能被任何人看见,只有他才能听到他的声音,从一开始就被困在他身边的方寸之间, 却不因此恨他讨厌他,还对他这样的好。 有时候做梦, 会梦见这个人终于自由了。梦里鹤酒卿笑着为他开心, 同时却哭得停不下来, 一想到失去这个人,就仿佛未来什么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了,只剩下被无尽无际的海水湮没的孤独。 醒来之后,嗅到那似有若无的幽香,听到那尾音极轻的声音,才满心安然。同时,为自己的自私占有欲而自我厌恶。 可是即便如此,也还是欢喜,庆幸这个人还在他身边,真是太好了。 想让这个人等等他,他会变得很厉害很厉害的,能看见那个人,能让那个人触摸到他,能给那个人所有他想要的一切。 以前的鹤酒卿总想那个人能抱抱他,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更想抱抱那个人。 那个比他更需要被心疼的人。 为了这个,无论前路多少高峰,多少险滩,他都能一路披荆斩棘走过去,站到山巅之上,够到那轮明月。与此相比的小风小浪,根本不算什么,哪里需要被心疼? 鹤酒卿牵牵无名指:“我们心疼小白吧。我有你,不像小白只有它自己,它老了飞不动了怎么办?但愿他们不会追来找我讨回小白,我肯定不给。” 顾矜霄看着少年和仙鹤,想着三百年前没有他的时候,唯有这一人一鹤相依为命,彼时那少年在想什么。 想到三百年后那个白衣清俊笑容薄暖的鹤仙人,明明是那样温柔的人,却时常让人觉得虚无缥缈遥不可及,满身霜华清寂。 无论顾矜霄把他抱得多紧,那个人也总像快要渴死冻死了,明明想要更多,却总还记得回以小心翼翼的温柔克制。 如果未来的他回到过去,一定告诉过去的顾矜霄,对那个人再好一些,什么都不要查了,那只是他不想你看见的狼狈。永远也不要离开他,可以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 可是,若是这样,钟磬要怎么办呢,钟磬也是眼前这个人啊。 这个人明明一生都在努力,不被黑暗沼泽侵染。却因为顾矜霄,褪去无暇白衣,自愿沉入他避之不及的沼泽污泥,忘记生前一切,与人间人心至恶一起销毁,化为白骨幽魅。 顾矜霄忽然慢慢明白,未来的他为什么想要他回到一切未曾开始的过去,也许是因为,未来的顾矜霄亲眼看着那个人历经一切黑暗,独自行于荒原,终于走出黎明前的荒原,却因为遇见了自己,永远沉于九幽深渊。 而他即便回到过去,看着眼前一切,却为了害怕失去三百年后的鹤酒卿钟磬,不敢多说一句多做一句,唯恐改变了过去。 他为鹤酒卿做得,太少太少了,又哪里当得起那一句很好。 这个世界已经对这个人很坏了,这个人只有他。 他不能仗着这个人一无所有,就用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陪伴,哄骗来这无暇赤诚的琉璃心为他倾尽所有。 顾矜霄想起当初年少,他生于方士世家,父母均是玄门一脉的魁首道尊,他自己从小到大也一直受尽溢美赞誉,高高行于天阶之上。 世人说他目下无尘,目中无人,可他平视而去的确看不到一个可堪伯仲的人,离他最近的也只在俯首半山之上。 不论他如何平和言语,旁人也仿佛感到锋芒倨傲而坐立难安。他不可能为了照顾他们,就站在原地等待他们赶上来。亦不愿因此藏拙隐匿,博得什么平易近人的谦逊之名。 顾矜霄不觉得有什么好傲,只觉得他理所应当一览众山小。 后来有一天,世间动荡频频,魑魅魍魉横行天下,玄门精英尽出却杯水车薪。 连方士之中,也有人被冲天戾气侵染心智,犯下累累恶行。 无数先辈身陨,才探得最终源头,乃是黄泉之下九幽深渊和人间的界壁模糊了。 九幽之恶,关押众多极恶之鬼魅。这些鬼魅,却是以人心人间之恶为食,依附人心至恶而生。 界壁一破,就像种子遇见沃土,自相繁衍而生。 因此唯一的办法,是选取至纯至圣,有大能的方士亲自前往作为阵心,镇压封印界门。 当时有能力的大人一个个都因此陨落,这个阵眼的要求无人能达到,看来看去只剩下山巅之上那一人。 顾矜霄当初是自愿的。 并没有任何阴谋逼迫。 只是,他在九幽之下百年,静静地想了很多。 有一日遇见那个声音清冷薄暖的鬼魅,听他描述他眼里的九幽荒原多美丽。 那个鬼魅陪着他,放了他,背着他走出漫漫无际的九幽荒原。 顾矜霄从人世醒来,看着与他沉睡前相差无几的人世,忽然笑了。 你看,世界上总是一些人肆无忌惮搞破坏,摧毁搅乱局面,却总要好人去牺牲,去拯救世界。 人心的戾气怨恨欲望,让阴阳颠覆不平,却要纯净无暇的琉璃心去填补祭奠镇压。 好不容易维持来的和平世界,却还是留给那些人继续争权夺利,滋生更多的戾气恶意,为九幽之下制造更多的魑魅魍魉。 终有一天,再次打破界壁,直到牺牲再多的人也没有办法封印,人间与鬼域合二为一。 顾矜霄笑了,想到九幽之下的鬼魅,想到那个人描绘的世界。忽而觉得,也许人间与人,才更像人们畏惧害怕的地狱与魔鬼。 “曾经自我牺牲,镇压九幽的玄门天才从九幽荒原回来了,那个号称佛祖也叹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地方,他居然活着回来了。” “那我们怎么办,如果没有人镇压,界壁怎么办?换谁去?” “不用了。”那尾音极轻,华美淡漠的声音说,“谁都不用再去了。” 顾矜霄回来了,回来的那一瞬间,却已经不再是少年时那个剔透无暇琉璃心的天才少年。 他变成了一个比任何鬼蜮人心都可怕的大魔王,随心所欲恣意妄为,一出手就干脆毁了所有人的力量。 即放弃飞升成仙,转而穷极玄门秘术的方士一脉,因顾矜霄的一己之力,斩断天地灵气与人间的牵系,收集所有方术密录,将一切有攻击性的术法列入禁术。 几千年前,有始皇因长生梦断,一怒之下焚书坑儒,使得方士一脉十不存一。 万万没想到,几千年后他们玄门之中也出了这样一个暴君。 明明因为界壁封印一事,玄门早已没落,从九幽回来的老祖宗已然是无冕之王,站到所有人之巅,无数人想要投入他门下效忠。他已然得到一切,堪称天下至尊,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 可是,就是这样的人,却亲手毁了整个方士一脉,给了本已摇摇欲坠的玄门最后一击。 无数人猜测,他在九幽荒原遭遇了什么,才会性情大变,成为这样一个暴君。 没有人知道,他没有遇到什么,那样汇集一切强大的阵法,什么魑魅魍魉能接近他分毫? 除了无限寂静慢慢流过的时间,他就只遇见一个鬼魅,一个美好无暇,眼中所见皆是美好的鬼魅。 鬼魅不明白,为什么九幽之下至恶至邪的魔物,可以得到这样好的祭品?难道上天比起好人,更愿意嘉奖恶人吗? 所以鬼魅偷走了这只祭品,放他回人间,以身相替。 顾矜霄也不明白,为什么人间人心做下的恶,付出代价挽救牺牲一切的,却永远都是无辜无暇的好人?为什么九幽之下的鬼魅,比人间人心更美好。难道,人间才是地狱? 一群破坏力极强的人,拥有破坏力极强的能力,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动辄左右凡人命盘,随意逆转阴阳生死,贪嗔痴恨之下夺舍窃命,若非还没有能颠倒天地乾坤的本事,他们都敢叫天地日月换新颜。 但若是一群蝼蚁的破坏,能有多大? 没了毁天灭地的方术,所有生生死死的相斗,就只当看他们在阴阳两界内玩过家家了。 做了这一切的顾矜霄,可想而知,已然成为所有玄门之人眼里,罪大恶极,罄竹难书的暴君魔王。 可这暴君魔王却不在乎,他消失了。 他去了哪里,难道是去颠覆另一个世界了? 没有人知道,他只是去兑现承诺,他答应了那个鬼魅,一定会回来找他。 然而黄泉碧落再无踪迹。 他是不是死了?鬼死了是什么?会去哪里,会转世投胎吗? 方士本就游走在阴阳之间,而在幽冥更久的顾矜霄,渐渐会分不清阴阳生死界限。 时间慢慢过去,找着找着记忆也会模糊,他开始不记得了。 九幽之下的那些过往,仿佛一个半梦半醒时候的幻觉,仿佛一个梦。 真的存在过那个鬼魅吗? 他真的还在等你吗? 找到了又能怎么样?为什么一定要找到他? 不知道,不记得了,但总是要找的。 有一天,他看见一个人,废墟之中尘埃落下,那人白纱蒙眼,清冷从容浅笑,仿佛春风暖意浸润过的声音清冽温雅。 抱剑而立,似春酒倾注玉盏,对他说:“道兄这是何意?莫非是误会了什么。” 他第一眼看见,就觉得好喜欢。 只是,对于那时候的顾矜霄来说,行走在深渊边缘太久,天光的明媚清澈固然美好,他却不想再伸手摘取。 没想到,那个人却化身为仙鹤,来接走了他。 原来,你也喜欢我啊。 彼时,他们都已经不记得对方,也不曾认出对方。 鹤酒卿是历经黑暗纤尘不染羽化得道的鹤仙人,顾矜霄却不再是当初剔透琉璃心的方士少年。 可是,那个人还是喜欢他了。 可是,即便如此,顾矜霄还是不能停下寻找那个人。 他遇见了林幽篁,遇见了那个叫钟磬的魔魅。 起先并不觉得两个人有什么关系,皎洁清冷的太温柔,邪恶恣意的太狂妄。 便是同一张好看的脸,在两个人的脸上也一个清冷俊美,一个冶艳潋滟。 追着一把真假难辨的剑,追着魔魅的影子,一路看尽人间的悲喜黑暗和余温。 麒麟林家两代人的血仇之恶。璧玉无暇清贵风雅的林照月,明明灭灭生出的野心之恶。书堂淼千水微生浩然的人心博弈之恶。 从玉门关的大漠黄沙,到闽越旧都的白衣教,再到繁华的东都洛阳,权谋之恶与天家之恶倾轧,便是连胜出的帝王,最终也要湮灭在下一场谋算里。 最后是三千雪岭天道流,离太阳最近的地方,以正义为名的邪恶。 那把剑断了。 照影也出现了。 真相带来的却是一切倾塌,不复存在。 未来的顾矜霄,站在命运的交界口,请他回头。 是不是因为,回到三百年前,一路看着那个人跌跌撞撞,始终皎洁无暇,才终于发现,是他让那只鹤掉下了深渊? 顾矜霄原本不在乎镇守九幽荒原,最后湮灭在白骨黄沙之中,随风而散的宿命,可是鹤酒卿替他在乎。 就如同此刻,鹤酒卿不在乎这些人世风波磨难,可是顾矜霄却为他而疼。 为什么一定要分清三百年前的鹤酒卿和三百年后的鹤仙人钟磬?明明都是这个人啊。 只要他好就够了,至少有一次,这个人可以是幸福的。 跟这个比起来,未来改变不改变,顾矜霄是否会消失,都无所谓了。 在十七岁的最后一天,鹤酒卿因为从山匪手中救下一群妇孺,却被人以保护受害者清誉为理由毒杀。 暴雨,腹内的绞痛,少年惨白的脸色,闪电如游龙舞。 “所有的钱都给你,拜托大叔,送我到最近的医馆。” 男人拿了钱,却将他弃置于截然相反的荒野林地。 “滚吧!不滚,要不要老子下一站直接送你去阎王殿?” 暴雨又冷又大,冲刷着草地泥土,将少年的白衣染脏。 黑色的血污从嘴角溢出,苍白颤抖的手指静静抓着地上的草茎,攀着生刺的树干。 那清冷的声音却还是从容温柔,安慰顾矜霄:“你别担心,这里这么多植物,一定也能找到解毒的药草。我一定能找到的,你别怕。” 顾矜霄,这一次却不想只是看着,等着万中无一的奇迹来救他。 无论是什么样的未来,我都不要了。 双手结印,无数的天地灵气草木精魄汇聚于身。 少年手中的草茎断裂,脚下一滑跌落下去,隐忍的银色瞳眸微微放空睁大,凌空的那一瞬,一只修长的手指稳稳抓住了他。 鹤酒卿抬头望去,看见三千白发如雪,那人目若寒潭,眉宇尊贵倨傲,神情却沉静温柔,对他缓缓展颜而笑。 顾矜霄将怔愣的少年拉上来,抱琴弹奏一段,让淡青色的音波治愈那个人所有的伤痛。 他收起琴,拿出一柄油纸伞,替那个人挡住所有的风雨,用除尘清洁的术法抹去白衣上所有的狼藉。 一柄伞仿佛隔去所有风雨喧嚣,伞下唯有一片静谧安宁。 他用衣袖一点点擦干鹤酒卿脸上的薄汗雨水,静静地看着那双清澈倒影着他的银色眼眸,轻轻地问:“还疼吗?” “不疼。” “冷不冷?” “不冷。” “饿不饿?” 鹤酒卿从怔愣中醒来:“是你吗?我能看到,能摸到你了……” 顾矜霄抚摸他眉眼的手指被那人握住,对方温热的手指,让他微微一烫。 却想起,三百年后的鹤仙人,掌心的温度比他还低。 顾矜霄颌首,眸光一瞬不瞬看着他,声音微微低哑:“我叫,顾矜霄。你可以叫我阿天。” 那是三百年后,其中一个你为我取的名字。忘了告诉你,我一直很喜欢。 “也可以叫顾矜。” 这是钟磬喜欢的名字。 鹤酒卿一眨不眨看着他:“我叫鹤酒卿,这个名字好听吗?” 顾矜霄点头,眨去眼底的水汽:“好听。我好喜欢。” 鹤酒卿笑了,笑容很浅,眸光潋滟又温柔:“酒卿醉意太甚,长梦不醒固然好,可是总要留一点清醒,我字为钟磬,好不好?” “鼓瑟鼓琴,笙磬同音,好名字。”顾矜霄说。 “我可以摸摸你的眼睛吗?” “当然可以。” 鹤酒卿怜惜小心的抚过那霜白的发,指尖抚过苍白脆弱的脸,摸到那双好看却让他心里微微一疼的眼眸。 眉睫投下的阴翳,淡淡的郁色和寂寥。 “你真好看,”鹤酒卿的声音透着薄暖,“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没有……” 不等他否认,那个人却小心温柔将他拥入怀里:“都过去了,以后我会保护你的。不会让你冷,也不会让你孤独,会一直陪着你抱着你。” 顾矜霄一动不动:“……” 竟然忘了,现在的他可以回抱那个人了。 他声音微微不稳,低低地回:“好啊。你要一直记得,因为我会记得,永远都不要让我一个人。” “永远记得,身体忘记,灵魂也会记得。”那只鹤那样暖,缓缓笑着说,“我十八岁了,可以喜欢你了吗?” “可以。” “可以亲亲你吗?” “你可以,不对我问可不可以。” 鹤酒卿眼眸微弯:“可是,我好喜欢好喜欢阿天。不想让阿天有一点不开心,也不想你有一点不喜欢我。” “不会,只要是你,我就喜欢。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我都喜欢。” 现在是,过去是,未来也是。 第183章 183只反派 鹤酒卿小心翼翼吻在他的眉心, 额头轻轻抵着额头,呢喃:“应该我走去天上的,可我只是稍微努力一点, 明月自己就已经走到我面前了。” 是不是那个毒致幻, 让他看到了未来?还是他已经死了, 才能永远看到那个人? 无论什么都无所谓吧, 只要可以看到阿天抱着阿天,无论去哪里都无所谓。 少年的鹤酒卿十指紧扣白发的顾矜霄,带着那只不再年轻的鹤, 走入这千丈红尘。 访名山,入古刹, 极尽可能的吸收这世间所有可以为他所用的学识。 虽然鹤酒卿什么都没有问, 但他知道顾矜霄化形一定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否则怎么会十几年里都无形无影? 能解决这一切的办法, 就是鹤酒卿再强一些,强大到就算他的阿天去到哪里, 也能找回来。 他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走过江南无数的桥,无论何时抬头都能找到楼上的人,相视而笑。 乘船穿过田田莲叶,摘下新鲜的莲子,喂给身旁专心致志研制新符的人。 在早晨的清雾里, 听鱼儿跃出水面的声音, 说很多很多漫无边际的耳语梦呓。 也曾在西北名不见经传的古寺佛刹里修行抄经。有人摘了半山上只有盛夏半月才有的野果, 用清甜甘冽的井水镇了,和很多人一起去布施,看那清俊无尘的年轻僧侣,阖眸诵经的瞬间,忽然浅浅一笑。 行于收割过的平原田野,金灿灿的麦穗晒在路边,麦茬有青草的微涩和阳光发酵的暖香,在傍晚的凉风里,调成甜甜美妙的余味,被鹤酒卿酿成一坛酒,写成华而无用的符咒。 四月满城槐花香,暖黄色的阳光从地平线奔赴而来,爬上人间的墙角和枝上的新绿,半明半暗。晨风微微的冷,拂动摘花人的白发和衣摆。 有人自身后把他抱入怀里温暖,俊美清雅的情人眉目缱绻眷恋,枕在他的肩上,撒娇黏人,脸贴着脸摩挲。 含着洁白鲜嫩槐花的唇,被温柔吻住。有人轻轻捧着他的脸,缓缓慢慢索取一个吻,直到满树纯白摇曳,拂了一身还满。 住过客家的土楼,驾鹤游过万千群山,清澈的溪水漫上草茎,遇一片无边无际彼岸花,恍惚已然携手走过三途河。 到过黄河入海口,看了许多漫天晚霞。 去过一座又一座海外小岛,站在岛上山顶最高的大树上,听海风穿过头顶枝叶,无数星辰辉光自树叶间洒下来。 枕在那人的肩上,听清冷温柔的声音,说许多许多,比行过的万水千山,比世间美景更叫人心动的话。 漫漫一圈回来,昔日故人都入了土,人间已过了百年。 一起考科举,一起入殿堂,骑马并肩看尽长安花。 翰林多藏书,同行同塌同窗而学。 经历过官场的贬斥高升,坐过王侯九卿,站在朝堂上,看双方身后站着的人对彼此弹劾,眉眼相视,藏一点灵犀笑意。 看众人朝如青丝暮成雪,也曾坐在明镜前,互相描了皱纹和白须,在滚滚红尘里老去。 也有谋逆,也有改朝换代王朝更替。 诸侯乱世里,换了姓名,弃笔从戎铁骑并肩马踏冰河,从无到有建一个王国。 陪着这个人,一起试着寻找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方法。 有成功,也有失败,不断重新开始,不断寻找更完善的办法…… 就这样许多许多年过去了,久得以为永远可以这样下去。 然而,只要是人就逃不开生老病死,即便是传说中的天帝,也有万万年之劫轮回。 那只叫小白的鹤早已老死了,活下来的,是用术法转化的与鹤酒卿同寿同命的灵物。 可是它的主人也终于行于最后。 只有顾矜霄,仿佛是被时间遗忘了。 他们回到当初那座与世隔绝的小岛,坐在那株更古老更高大的山巅之树上。 十指交握,说着永远也说不完的话。 清冷温柔的鹤仙人笑着对他说:“真好,很快就能永远和你在一起了。” 他们一起做了很久很久的人,接下来可以一起做很久很久的鬼。 “我好喜欢这个世界,真美好,有一个你。幽冥是什么样的呢?只要你在的世界,就都很美好。只要一想到,就觉得好期待。” 那个人说:“你别怕,只要一点点时间,我很快就会回来找你。” 顾矜霄抱着他,静静地听着他说得每一句话。 分明已经相伴了那么久,为何却还是觉得短暂? 为何人心这样贪得无厌?百年千年不够,要祈得长生之仙万万年。 为何很快就能再相见,此刻相依满心安宁平静,眼泪却一滴一滴无声漫溢? 这个人从未欺骗过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实现,为何他会这样? 那个人的最后一句话,像个天真无忧的孩童一般,认真执著地说:“顾矜霄,我好喜欢好喜欢顾矜霄。” “我知道。”他轻轻的说:“顾矜霄也,好喜欢好喜欢你。” 然后,那个人再也没有回来。 顾矜霄抱着他,坐在那里等啊等。 等无数的日升月落,春去冬来,直到怀里术法保留的身体忽而随风湮灭。 他缓缓抬起空落落的手,捂住眼睛,轻笑:“好过分。明明,已经改变了过去……” 为什么还是什么也留不下来? 我明明就在这里等着你,怎么你还是要去救那个人? 这一次没有兵解,没有封印,我要去哪里找你? 原来,这就是改变过去的代价。 消失的不是此刻的顾矜霄,只能是那个又一次不知道付出了什么代价的鹤酒卿。 也许万万年的等下去,总有一天改变了面貌的那个人还是会再一次找到他。 可是,到底是多少个万万年? 是不是,要等到他彻底忘记关于那个人的所有,等到这缕残魂也烟消云散? 顾矜霄走了很多地方,走过所有他们曾经去过的地方,直到将那人留下的藏酒全部喝完,他还没有回来。 到过九幽荒原,渡过迷刹之河,看河水倒影的记忆片刻,直到船靠彼岸,那个人还没有回来。 做过很多很多无用的尝试,也曾差一点想要颠倒天地倒转时空,却想起那个人那样好,又会因为他的乱来承担什么代价? 幽冥的枉死城,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地方,不是吗? 才发现,所有孤魂野鬼惧怕去的地方,竟藏着慈悲。 可以陷入永远的痴迷里不醒,一遍又一遍重复记忆,直到回忆和残魂执念一起湮灭。 然而每历一遍,就越清醒一点,终于明白,从一开始就错了。 少年的顾矜霄不该入九幽荒原,不该遇到那个鬼魅的时候,同意他走进来,更不该让他放走自己。 九幽之下时间空间紊乱,万万分之一的瞬间,于虚危山下深渊之地,他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熟悉至极,却又绝无可能的人。 这是,被过去的顾矜霄放置于那里的,顾莫问! …… 秋水在天清如月里。 神龙忽然一滞,戏参北斗生硬的一点点转过来,艰难地说:【我,我发现一个人,最符合这个幕后黑手人选。】 顾矜霄眸光静静地看着它,想着这个身份存疑的燕双飞,定然是认识那个幕后方士的,只是不知道两人是什么关系。 他随口道:“谁?” 【顾、莫、问!】 顾矜霄:“……” 神龙半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惊悚道:【顾莫问的平沙落雁,别说死人了,活人都想控制就控制。还有杯水留影,死了都得给他站起来。这又不是游戏里了,谁知道这些技能效果会发生什么变异。】 “这么说起来,还真是个最好的背锅人选。” 【我害怕的是,在你不控制顾莫问这具身体的时候,他是被我存放在枉死城最恐怖,最不可能被生灵死魂靠近的深渊之地。万一身体自己活了,或者有特别厉害的高手控制了他……】 顾矜霄轻轻笑了,即便是无欲无情的琴娘小姐姐的眼尾,都沉着一缕漫不见底的危险。 “很有趣的想法。但是,这是我的身体,沾了我的魂,就没有人能动得了它。” 【最、最好是这样。】不然,这是要出大乱子的啊。 …… 白发的方士隐匿在黑纱斗笠之下,借了自己过去的半具身体,行于人间。 可是,他所行走的地方,时空自相折叠。 无人能看见他。 没关系,那是过去的顾矜霄的鹤酒卿,他的鹤酒卿已经消失了。 可是,他必须见顾矜霄一面,告诉他那些关于未来的警示。 顾矜霄必须回到过去,阻止九幽之下的相遇,这是唯一的机会。 为了让过去的顾矜霄注意到自己,他做了很多事。 …… 秋水在天清如月的底下。 尾音轻极的声音,说:“……因此,我们才认定,在林幽篁的背后还有一个神秘方士在帮他。现在却知道,是这五个死而复生之人的血,把人变成的活死人。” 神龙被这个发现,懵得傻眼了:【怎么会这样?林变态身后那个帮他的方士,竟然就是顾矜霄你!】 “不是我。”顾矜霄淡淡的。 【这个坏方士,如果不是你,就只能是我了。是我让你复活的那五个人。】神龙失魂落魄,抖抖索索。 “你当时说,是天地灵气说的,他们命不该绝。” 神龙丧得不行,很气了:【没错,然后没几天就绝在林变态手里了——是哦,是天地灵气说的,不关我的事啊。】 它恍然醒悟,继而大怒:【它们这是什么意思?!它们是林变态家养的吗?……】 彼时的顾矜霄,想到里世界里,仍旧栩栩如生的活死人,在现世里却已经是干尸了。 如果林幽篁要把他们留给顾莫问,怎么也不会只留下五具无用的干尸。那么,这个又先来一步,故布疑阵的老朋友是谁呢? “更何况,神龙大人不觉得这一切都太顺利也太巧了吗?一直追查的神秘方士,到头来发现是自己……” 在过去的顾矜霄迴梦之时,白发的方士就站在他面前。 蓦然回首,才发现,原来当初他曾离真相一步之遥,可是,他太自信,也太低估时间。 顾矜霄并不在意,他现在最多的东西就是时间,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而且,按照过去来看,最后他们总会见面的。 故地重游,顾矜霄隔着时光看着过去的他们。 看着那个背负了他的恶业,与人间至恶融为一体,化成魔魅的人。看他什么都不记得,却总是满不在乎,似笑非笑懒洋洋的样子,没心没肺得像个小恶魔。 想起,少年清冷俊美的面容,神情澄静,轻轻地说:“我狂妄自大还自傲自负,你会不会觉得,鹤酒卿幼稚又讨厌?” 想起,银色的瞳眸温柔潋滟,不安地问他:“如果你知道,我除了自负自傲还很冷漠,会觉得讨厌吗?” 他微笑着,把过去的誓言轻轻擦拭,隔着漫漫昭昭的时光,诉与故人听:“不会,只要是你,我就喜欢。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我都喜欢。” 现在是,过去是,未来也是。 【接作话—— 第184章 184只反派 刚刚回到这个时空的时候,顾矜霄曾逆着时间的河流, 从分别的那个地方开始, 把所有走过的路都重走一遍。 有时候心底也会生出一点小小妄念, 也许时间会跟随他行走的脚步而倒流,走回初遇的原点, 会突然发现那个人在等着他。 从太白之巅那个人把照影给他, 到三千雪岭无名天境的翡翠湖。 独自躺在船上看日升月落, 星辰漫天流转。 想起那个人曾念着, 醉后不知天在水, 满船清梦压星河, 掬一捧漫天星辰用术法永远留住那一刻,双手捧着送与他。 掌心的明月星辰还留着那一刻他们的倒影。 他看了很久, 红衣墨裳的人脸上清浅美好的笑容,墨色瞳眸蒙着薄薄的温暖, 当时夜风吹拂的恬然心动, 即便现在想起来胸口也微微温热。 现在看着才发现, 那个人温柔的眼眸深处有淡淡的清寂。 想起那个人连醉了以后黏人,都安安静静克制内敛,分明对他贪得无厌的渴望,却总是过分克制小心翼翼。 想起那个忘却一切, 与黑暗欲望融为一体的魔魅,无论是林幽篁时候, 还是麒麟山庄的钟磬时候, 都恣意坦诚得许多。 顾相知那样清冷无心的人, 他也能甜言蜜语的叫娘子撒娇。顾莫问那样阴郁危险,他也能恍若未闻,没骨头似得总要靠着挨着,闲来无事便要调戏两句。 即便死而复生回来,也自顾自赶着送一株夹竹桃。自顾自认定,那叫顾矜的镜魅一定暗恋追寻他很久很久,却不等对方表白,自己就上赶着承诺相许,热烈得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现在才明白,钟磬是鹤酒卿忘却遗失的欲望,是九幽之下错误相逢伊始,就开始滋生出的执著。 埋在落花谷沸腾了三百年的剑炉里,埋在日复一日的红尘罪恶里,等着有一天与他相逢。 却是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顾矜霄,对他……那么坏。 走过无名天境的大榕树下,远方的雪岭上传来歌声。 依稀是,此行莫恨天涯远,咫尺理塘归去来。 耳边的风声里,仿佛有两个人若隐若现的声音—— “若是我们走散了,我该回去哪里找你?” “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吧。” “我还以为你会说,澜江码头看日出的地方。” “夏日涨水,那里已经被湮没了。” 原来都已经湮没了啊,原来从那时候起就回不去了,只是当时他却浑然不觉。 雪岭上的歌声,唱着情歌的后半句,唱,清明过了春自去,几见狂蜂恋落花。 白发的方士轻轻扶着大榕树,闭着眼睛唇角带着淡淡的笑,静静的听了很久,就像是回到了从前。 从灞桥残雪,走到玉门黄沙胡杨林下的小筑,走过长安街上久别重逢的街头,去了那家流觞曲水的店。 临安的灵隐茶园小筑,西湖旁生着很多桂树的庭院,白帝城此时还是一片荒滩野水,桃花汛里果然找不见当初看日出的野渡口。 太白之巅倒还是依旧,过去与现在的主人却都不在。 纵使见了又如何,没有人看到他,他与他们本就不在一个时间。 却还是不可遏制的,想起那个人说过的,如果走散了,在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相约。 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啊,是那个秋水在天清如月附近的道观废墟。 那时他去的时间刚刚好,正好看见过去的鹤仙人和过去的顾矜霄初遇。 一个清雅薄暖,一个阴郁凌厉,谁都不知道对方心里的花都开了一地。 唯有隔着颠倒错乱的时间看着一切的白发方士,唇边笑容安静美好。 若是那个人也看着一切,笑起来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然而,这里也没有那个人。 浑浑噩噩,如同枉死城里渐消渐散的亡灵,再也不知道可以走去哪里了。 毕竟,无论过去未来改变哪个,他的鹤酒卿都没有了,还有什么所谓。 走着走着,等一阵清风把他也吹散。 “阁下是何人?忽然出现在麒麟山庄。” 忽然之间,有人拉住了他。 顾矜霄怔了许久,才缓缓回头,垂眸看那只拉着他的手,慢慢顺着手去看说话的人。 这个,好像可以看到他,抓到他的人。 “我是谁,”忽然之间,却什么都不记得了,只剩下茫茫白雪掩映下若隐若现的花树飞羽,“时间太久,我自己也不记得了。” 林照月看着眼前这个怪人,温润风雅的面容一片冷静,波澜不惊,心里却颇为惊愕。 这个人给他的感觉深不可测,明明极为可疑,应当警惕,可是被这人看着的时候,他非但无法生出一丝抗拒,反而觉得没有任何威胁,忍不住生出倚赖,坦诚所有不可说与人知晓的心事。 “先生。”林照月抓住那人的手没有放开,极力想要看清记住那人白发斗笠下的脸,却都像被茫茫风雪阻隔,只觉得那该是极为俊美的,冰雪一样莹白,介于苍白和脆弱之间。 “在下林照月,这里是奇林山庄。在下近来在招揽天下高手异士,共同协商重整武林秩序。先生可愿留下来,助照月一臂之力?” 白发方士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被他抓住的手臂。 林照月顿了顿,缓缓松开手:“先生若是不愿,也可以在山庄小住几日,巴蜀风景多秀丽,或可观赏一二。” 那人没有回他,伸出黑色斗笠下的手指。那指骨修长纤薄如半透明的玉,轻轻落到林照月的肩上:“你能看到。” 是啊,这个人不但能看到他,还能触碰到他,甚至自己也可以触碰到这个人。 顾矜霄一时竟然不知是什么感觉,手指按到旁边的门墙上,竟然也没有凭白落空。 然而,他转身离开了那里之后,这短暂的出现就消失了。 后来才发现,只有在林照月旁边,他才是可以看到和被看到的。 顾矜霄想了很久,才想起,很久以前他似乎在林大小姐的残念引导下,在里世界穿过时空救了过去的林照月。只有这一点,可以和这种错综复杂的现状联系起来。 他也曾想过,在林照月和过去的故人在一起时现身,然而一旦有别人在时,就连林照月也看不见他。 在林照月眼里,却是这位神秘古怪的先生不告而别,来去匆匆。 彼时,林幽篁正和顾莫问势不可挡横扫半壁武林,而林照月已经设好局,只等林幽篁与他约定的结束之日。 顾矜霄在林照月身边待了很久,慢慢从另一个角度看清当年的人和事。 比如,林照月好像真的把那个人当做他姐姐的死而复生,甚至好像,真的以为他的姐姐,其实是哥哥。 清贵温雅总是矜持无暇的公子,在神秘的前辈面前,也会卸下所有冷静理智,满目倦怠苍白,淡淡说起他的过去,还有顾矜霄永远也不知道的心动。 原来,早在奇林山庄弹琴那十日,那个人就已经如他现在一样跟在林照月身边,遇见了他,也在倾听这琴音。这当初只是为了不显得治疗的琴音太强大,才弹了十日的琴音。 他总以为林照月对顾相知的执念,来得不知所起,从来不曾放在心上。 总以为,这个人从认识时候起,就已经是个满腹谋略,心智计谋无人能及的野心家,不曾在意过,清辉璧玉何以沉影有瑕。 即便是现在,也只是淡淡的了然,却有了一点不甚温热的怜悯和歉意。 “我不想消失,也不想我的心魔取代我,伤害我喜欢的人。可我赢不了他,我只是一个凡人。生而为人,竟是这样无可奈何,从生到死。连自己也战胜不了。”林照月清澈的眸光冷静从容却寂寥。 他对林照月说:“恶只是恶,何时有过具象,有过自己的意志灵魂?既然有了属于自己心和灵魂,任何生灵就都只想活下去,而不会愿意成为谁。” 顾矜霄想起,钟磬曾告诉他,他有一小块残魂被林照月同化,虽然当时他被迫消失了,可是因为林照月保留的这一小块残魂,使他可以迅速再次重生,并且可以不再失去记忆。 顾矜霄说:“你不会死的。” 林照月的脸上却毫无希望。 “这样,我为你推衍一次命盘吧。” 那个人曾手把手教他的,却推衍不出他们的现在。 星斗运转,与天地灵气阴阳之力互生,星象倒影月下水波,出现层层画面。 看清的一瞬间,顾矜霄却随手打翻了,淡色嘴唇紧抿。 林照月问:“先生看到了什么?” 顾矜霄负手而立,掌心紧握,眉眼凌厉看他一眼,拂袖而去:“弄错了。” 命盘呈现的画面荒谬而不可思议,是未来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只能是他心神不宁弄错了。 自那以后,顾矜霄连林照月也不见了。 直到林照月兵临三千雪岭,想要暗中左右天道流的局势,好在钟磬解开鬼剑封印的第一时间抢夺到,好当真扭转时空,让一切重新开始。 雪岭之下,黑白棋子交错,顾矜霄听到林照月对他说起与白薇的盟约,说到落花谷燕家密录上记载的,关于鬼剑可以回溯时间的秘密,一时怔然。 林照月和白薇自然是弄错了,误以为天道流的真鬼剑就是照影。 可是,却说对了。 照影开启的时候,一切的确重新开始了,因为过去的顾矜霄会遇到未来的顾矜霄,打开唯一一线希望的通道,而那个人选择回到过去,一切未曾开始之前。 顾矜霄忽然有些想知道,当那一天到来后,顾矜霄离开以后的世界,会如何? 那些他和鹤酒卿一起改变的过去,于此时此刻的世界而言,变成了何种样子? 至少在他和鹤酒卿的几百年里,从未出现过这些人。 也可能是出现过,只是他们都无暇在意。 心心念念着见到过去的自己,从前有好多话想叮咛自己,有很多遗憾要弥补,随着相见的日期越近,随着看到的过去越来越清晰,执念然而逐渐淡去。 改不改变过去,真的重要吗? 是从未遇见好,还是至少同行相伴过一生一世好? 如果顾矜霄真的选择改变九幽之下的相遇,那三百年前那个孤苦伶仃孑然一身的人怎么办?雪夜里,还会有人醒来打开门保护他吗? 世间流浪的苦难少年时期,是不是只有颠沛流离满世恶意相伴左右?只剩下那只逐渐老去的仙鹤和荒野黎明暗淡的星光。 可是,至少那个人不会再消失了。 可是,至少有顾矜霄的那些年,那个人掌心的温度很暖,会开心的笑,会恣意的说好喜欢好喜欢,会对他说很多很多话,也会抱着他撒娇黏人…… 至少,他可以有一次不那么孤单。 站在时空虚无的界限里,看着过去的自己,顾矜霄想起过去,终于明白了。 未来的顾矜霄出现在这里,一开始固然是为了那个疯狂的颠倒天地乾坤的计划,但到了那一刻,却只剩最后一点微弱的不甘。 那点微弱的不甘,也在对过去的顾矜霄那一推里,烟消云散。 他抚着过去的顾矜霄的眉眼,怜惜又羡慕,为他们永生永世的错失,为过去的顾矜霄很快与他的鹤酒卿的重逢。 他终于明白了,他此刻站在这里的意义,明白了记忆里那个白发方士看着他时候,在想什么。 他跋涉万里,独自走回这原点,只是想告诉顾矜霄,他所不知道的鹤酒卿。 告诉他,钟磬到底是谁。 鹤酒卿错了,以为钟磬才是死去的贺九,与人间至恶同化。 钟磬也错了,以为自己是个反派,只有鹤酒卿这样历经世间黑暗不改初心的人,才会在九幽荒野,放走那个少年。 “我要告诉你,”告诉过去的我,告诉顾矜霄知道,“钟磬是鹤酒卿对顾矜霄的爱。因为鹤酒卿背负了顾矜霄的命运,而产生。” “鹤酒卿也好,钟磬也罢,都是为了与你相遇而存在于世的执念。” 无论多少次,只要这样想着便觉得心口微微跳动起来,那样的甜。 过去的顾矜霄仰头,寒潭一样的眼眸还留存有锐不可当的决绝,握着他的手说:“别消失,也别去改变什么,无论多少次,我都会走去你所在的未来。请你,再等等。” 白发的顾矜霄怔怔的看着他,被来自过去的拥抱融化,仿佛从一场恒久的冬眠里醒来,听过去的顾矜霄对他说:“再等等。” 就像即将死去消散的残魂,却被注入一缕生气,这执念又可以再残留很久。 也好,反正除了等待,也什么都不剩了。 看着那个人义无反顾跳下去,去往那个有鹤酒卿的未来,去往他此刻的未来。 顾矜霄站在这虚虚实实的记忆长河,看着长堤之下,汀洲小筑若有若无的灯火。 然后,在这梦境与虚幻的交界处,遇见一个小孩子。 笑容恬静温暖,给他一个拥抱,在耳边用一种怕被什么听到的声音,告诉他一个秘密:“我们的世界,不止有这一个世界,不论失去了什么,也许其实它都还好好的,只是在这个世界看上去不见了。” 他说:“你仔细想一想,这是很重要的秘密。如果我说得再清楚些,就要被排斥出去了。” 他说:“我叫了林照月。” 顾矜霄的眼眸微微睁大。 林照月!林照月居然能出现在这里。唯一能看见他触到他的人,也是林照月! 那小孩子眸光清澈如月色照彻长夜,笑容恬静说:“我娘亲说,我们祖上有大巫的血脉,大巫说,这个世界是一个仙人的梦境。他醒了,一切就会重新开始。” “所以,无论我们失去什么都不要怕,只要再等等,等仙人睡醒就好了。” 顾矜霄苍白的面色愈发苍白,眼底却有微微的光亮明明灭灭。 想到当初他为林照月排命盘时候,仓促看了一眼的未来,想到与林照月有关的一切违和的地方。 难道,未来其实已经被改变过了,林照月就是那个被改变过的证据? 是谁改变的? 当初鹤酒卿为什么斩断鬼剑,为什么送他照影之后,就消失湮灭? 他做了什么? 无论是三百年前的鹤酒卿,还是三百年后的鹤酒卿,都是一路逆着天命而行,从未低头退让过半分,怎么会面对这无解的轮回,就这么顺从消失。 林照月刚刚说的秘密,不止有一个世界,其他的世界还是完好的,是什么意思? 顾矜霄突然想起,当年林照月吞噬了钟磬之后,钟磬在他那里留了一缕残魂…… 是了,顾矜霄逆转时空,回到三百年前后,林照月白薇那些人做了什么? 他们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封印开启时候,能利用那股方士之力,回溯时间让一切重来吗? 第185章 185只反派 鬼剑断裂以后。 林照月从三千雪岭铩羽而归洛京, 路上的时候就启动了之前布下的局。 于是,前后脚之间,皇帝薨逝,留下遗命和诏书。 短短半年不到,林照月从一个蜀地武林没落世家的公子,到成为江南第一盟盟主,再到现在, 成为护国大将军,与三朝元老的两位宰相一起, 掌控天下江山。 并且身后有先皇后——此刻的母后皇太后一力支持, 又有兵权在手,林照月已然可以凭一己之力, 与另两位辅政大臣相抗衡。 然而, 和外界的惊讶眼热比起来,林照月于这一步登天的万丈荣光里,却始终冷静,甚至淡定得过了头, 近乎有些心灰意冷的萧瑟。 国丧期间禁舞乐宴饮,但他于高台之上饮酒, 不远处琴师的乐声不停, 何人又敢有半句微词? 白薇莲步轻移走来,跪坐于榻上, 皓腕轻抬也斟酒一杯, 缓缓饮下。 她很少饮酒, 这烈焰冲喉而来,让她微微闭上眼睛,叹息一声睁开眼:“林公子为何不快?这万万人之上,无一人可凌驾的地位,也不足以让你高兴一点吗?” 即便是只身一人独处时候,林照月也坐姿端正,脊背挺直,如尺量度刻过般,若是旁人做来许是优雅得有些刻意了,于这五百年麒麟世家的庄主,却已经是融入骨子里的习惯。 此刻那光风霁月璧玉无暇的面容,却冷静得有些落寞。 “万里江山固然是好的,只是很久之前这局布好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今日,有再多的高兴也早就用完了。” 白薇侧首,深深看他一眼,眼底略微复杂。 此人野心与智谋一样不缺,乃是天生的枭雄,向来冷静得没有一丝情绪波澜,本该是毫无弱点的,却还是身陷于所谓的情爱。 若说可惜,他此刻已然众山之巅,这点软弱又何曾阻他半分? 若说可怕,然而即便是这样的人,世间也终有他所求不得之物。 自己又何尝不是? 白薇又饮了一盏酒,杯子随意掷下高台,在杯盏倾碎汉白玉地面的声音里,她似醉非醉,锁眉凝神说道:“顾莫问一直没有回过白帝城。” 林照月饮酒的杯盏不停,只抬眼随意看了她一眼。 “唔。” 唔,就是知道了,却无所谓有没有兴趣,但你可以继续说。 白薇:“顾莫问和鹤酒卿是情人的关系,鹤酒卿心悦于他,顾莫问想要鬼剑。” “鬼剑断了。”林照月想起雪山之上,钟磬说的话,只剩下鹤酒卿可以解开封印,手中的酒便无法喝下去。 “我知道,可是顾莫问要鬼剑是为了解开封印。”白薇郑重抬眸,看向林照月,秋水一般的目光罕见一丝锋芒,破釜沉舟一般,“林公子与顾莫问相熟,依你看,顾莫问可有他妹妹顾相知这般,让人为之生为之死,连林公子也魂牵梦萦不可得的魅力?” 林照月的面上依旧冷静,却如同月色冻结,他的手指放在白薇的脖颈上,微微收紧,瞳孔清透却微空。就像,死亡本身。 “你找死。”沁凉的声音极淡,却让人每一分毛孔都颤栗起来。 白薇被他掐着脖子,却吃吃笑起来,眸光一丝冷笑一丝妖异:“林公子还没有说,是有还是没有?若是有,他一定能让鹤酒卿为他打开封印。若是没有,顾相知能不能?若是不能……若还是不能,世界末日足不足够那位鹤仙人打破封印倒转时空?” 她就像是疯癫了一般,丝毫不在意自己的性命,极力抓住林照月的衣襟,面上依旧雍容美丽,眼神却狂热偏执:“这么生气做什么,你对顾相知也就是这样了,有没有都无所谓吧。反正你现在坐拥天下,什么样的美人没有?” “你疯了吗?”林照月冷淡地说,一把推开她。 白薇当然是在故意激怒他,她就像一朵盛极欲颓的花倾倒在地,回眸凄绝却笑:“啊,我疯了。我不像林公子冷静无情,这么多年来我只有一个念想,可是鬼剑断了。你可以坐在这喝酒,闲来无事缅怀一下惨死的林大小姐,左右顾相知还活着,你还有机会。我不行,我不会放弃,只要有一线希望,就算要整个世界毁灭,我也愿意一试。” 林照月眸光冷静:“你想做什么?” 白薇爬起来,浑不在意扶了扶鬓发,眼神像冰河却发光:“白帝城任宫大宫主燕无息,旗下白虎卫无一活人,暗地里更笼络了当初死人谷散落在外的活死人无数。” 林照月面无表情,心下却快速将一切联系起来。 当初他虽然剿灭了巴蜀一代的活死人,但是有相当一部分的活死人当初奔赴各地,寻找遗落的血祭武器。 只是林幽篁死后,天下间的活死人就再杳无音信,当时全武林都在清缴,但若是那些活死人没灭绝,被顾莫问收编回白帝城麾下,倒也说得过去。 可是,“这又如何?” 白薇幽幽笑了:“不如何。我若有本事,当然可以杀了顾莫问让鹤仙人不得不开启封印,让一切重新开始。可我没有,只好站在顾城主这边,不知若全天下都是这些活死人了,至圣至善的鹤仙人,可愿不愿意打开封印?还是说,看着人间彻底变成鬼域?” 林照月极淡的笑了:“当初死人谷也是这么做的,鹤酒卿开启封印了吗?” “不一样,当初的活死人是林幽篁制造的,杀的都是与血祭武器有关的人,在他们这些讲究天地之势,因果恶业的方士眼里,这是顺应天道而为。但若这次,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呢?” “别急着生气杀人,与我无关。”白薇迎着林照月的目光,平静地说,“燕无息才是燕家真正的少族长,封印最后流传的人,他的血液可以制作活死人。林公子可有魄力,学一学当初的血魔林幽篁。” 林照月手中的酒盏寸寸湮灭,神情…… 如清风抚过漫天江月:“好啊。” 白薇颌首,又恢复以往雍容淡雅,欠身走下高台。 她是骗林照月的,封印理论上的确在燕无息身上,可是燕无息根本没有血液可以流,真正能制造活死人的,是被顾相知的琴音复活过的人。 把雪山之上清冷无尘的神灵,替他摘下来送于掌心,不知林公子是恨她多一点,还是谢她多一些? 高台之下,等着白薇的是一个白色斗篷遮掩清秀姣好面容的少年。 灵秀如小白兔的纯洁少年,名字叫月问心,闽越白衣教的三位神女之一,一年多以前,他江湖称号是鸦美人。白骨夫人鸦美人的鸦美人。 白骨夫人死了,鸦美人就成了月问心。 姐姐说,让他跟着琴魔。但琴魔不要他。 即便是他这样不起眼而弱小的人,也是不容小觑的。 他加入了画魅,从苏影到白薇,再到白衣教,一点一点离那个人更近,那个人总会看到他的。 那个人想杀的人,他怎么能让他们活? 即便顾相知复活了他们,他也能照杀不误。 然后,他看到了…… 月问心最仰慕的人是顾莫问,最讨厌的人是顾相知。 他崇拜喜欢强大美丽又邪恶危险的人,这让他觉得安心安全。 就像菟丝花,缠绕绞死一棵大树一般的,追着顾莫问。 …… 一切准备就绪,计划尚且启动,突然之间,却迎来终结。 那一天,所有人都看到了那把贯穿天地的剑光,湛然悬于太白之巅。 别人不知道那是什么,研究了燕家密录近二十年的白薇怎会不清楚? 她什么都管不了了,不管不顾疯了一点狂喜往那里赶去。 究竟是谁开启的封印,她也完全不再关心,她只知道,所有梦寐以求的愿望一朝实现了,只要她赶到那把剑所在的地方。 肉眼可见一团雾茫茫的青气笼罩着微微发光的玉白剑身,如同九天之上落下的建木。 白薇的心砰砰跳着,整个人都微微发抖,神情快乐得近乎扭曲,全不在意衣服头发被风凌乱。 极致的快乐时候,表情本就是扭曲的,不是吗? 突然,她的表情凝在脸上,整个人都僵住了。 “怎么会?明明是按照手札的方法操作的,为什么没有反应?” “因为,这柄剑是假的。” 在她身后,一个沁凉的声音这样说道。 白薇猛地回头,腹中却微微一点烧灼。 风把白衣上的银丝麒麟纹吹起,仿佛麒麟踏着血色祥云文活了,林照月手中的麒麟刀锋上,有银光烈焰奔袭而去,无声吞饮着白薇的血。 林照月缓缓抽出刀,刀尖在山岩上划过,发出一阵星火。 白薇惊讶又痛苦地捂着腹部,血液争相从她指腹溢出。 她眨着眼,沾血的手拄着那巨大的剑身:“为什么?” 白衣公子温润清贵的面容一派光风霁月,冷静得矜持风雅:“别怕,这一刀并不致命,我下手很小心了。” 他向前走了一步:“你问我为什么,我也想替那些因你而死的人问你一句,为什么?” “不过,你大概根本就不记得吧,心里应该也没有过丝毫悔愧。毕竟,你是我见过的最善良最干净最美好的恶人。” “所以,林书意为你满身罪孽,而你始终置身事外。我麒麟山庄,我母亲的一生,我姐姐的惨死,皆因你而为,我却没有任何理由怪罪你,因为你什么都没做,你只是让林书意着魔一样爱上了你。是也不是?” 被麒麟刀所伤的地方,仿佛一团幽火燃烧,血液止不住,伤口反而似乎在不断撕裂。 白薇的眼前已经有些不稳,但她不能晕不能死,明明只差一点了啊。 林照月静静地看着她,眼眸始终清澈无恨,说起来,其实他和鹤仙人的气质略有相似,然而却只是相似罢了,未得其心。 他拖着刀尖,如死神一般向不断后退挣扎的白薇走去。 沁凉声音,雅致又温润,平和淡然地说:“我从未想过让你活。”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愿意见你那一面吗?因为信的字迹一样。” 当初,林照月看了白薇的来信,之所以愿意与白薇商谈,是因为信上白薇的笔迹字迹,与当初密室角落找到的那封信上的字迹同出一人。 那封信告诫林书意不要将林幽篁嫁去落花谷,揭露燕家要以命换命的阴谋。 从这一点,林照月愿意让白薇活着,为她自己辩解两句。 但是,林照月从未真的相信白薇无辜。 “你根本从未真心想要救我姐姐,你也清楚到底会发生什么,那封信根本就不会起任何作用,它只是个证明你清白无辜,置身事外的证据。” 白薇努力咬紧舌尖,逼自己保持清明,她极力后退着:“我没有,你恩将仇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林照月止步,淡淡地说:“知道自己哪里露出狐狸尾巴了吗?不管你做多少掩饰,只一点就说不过去。” “如果你真的要救人,为何这封信没有送到受害者林幽篁,或者我林照月手中,反而是写给一力促成林幽篁燕双飞婚事的林书意?这么重要的事,多写一封信很难吗?” 事实上,林照月不知道,白薇的确多写了一封信,却是写给茯神的。 只是那封信写得更早,随着林大小姐惨死,祭天换命失败,钟磬自封印中醒来,所有人的记忆被模糊更改,白薇也一同忘记了。 林照月没有说错,白薇根本就不在乎林大小姐如何,这封信,与其说是为了救人,不如说,只是出于她在林书意心中的清白善良形象。 诚然,白薇根本不会让燕家的少族长真的活过来,可那毕竟是她的儿子,她已经杀了他一次,无法再毫不留情杀他第二次。 所以,她写了这封信,密会林书意的时候,将信留在一个角落,让天意决定这件事是成是败。 成了,燕无息复活,她总还是要灭燕家的。败了,便是燕无息命该如此,她母子福源浅薄。 这种矛盾又幽微的复杂心态,从始至终贯彻白薇左右,所以有当初她随手修饰被林照月更改过的庚帖漏洞,才有后来换命失败,祭天却成功打破封印的发生。 然而,身在局中的所有人却并不知晓当中阴差阳错。 林照月麒麟刀再次指向白薇:“左右,罪孽都是为你着魔的林书意犯下的,而你清清白白无辜蒙尘示人,背后只管受尽好处。是也不是?” 大量血液流失,让白薇冷极了,微微发着抖摇头:“不是我,我没有。别杀我,我还不能死……” 然而,这一次那刀锋却毫无迟滞,一击致命而来。 第186章 186只反派 白薇避无可避, 瞳孔微微放大。 麒麟刀未曾抵达喉咙之前,锋芒之势就已经先一步削断垂下的青丝。 刺痛在喉咙蔓延,却并未一刀斩断那秀丽的玉颈,只在上面留下一道红线。 林照月的刀势停滞不前,却非他手下留情,半途改弦易张。 而是一段突如其来的软红缠住了他。 这软红不但缠住他挥刀的手,阻止他手中的刀更前一寸, 还缠住了他的腿和腰,确保他不能再往前一步。 林照月神情冷静, 不慌不忙回眸看去。 软红另一头,绕过一棵粗壮的大树,掌控在一个紫衣女子的手中。 因这大树带来的加倍的阻力,才能让她控制住林照月这样的高手,但也不会更久了。 白薇沙哑地叫出那个人的名字:“阿菀。” 紫衣女子因为和林照月的抗衡,露在衣物外的皮肤皲裂一般渗出血线,美丽的面容顿时犹如厉鬼一般可怖。 当初她被苏影裁去满身皮肤, 虽然被顾相知施救治好, 可灵魂到底曾经撕破过, 只能由时间慢慢融合。若是妄动真气, 灵魂被撕裂的痛楚就会反馈到身体上。 然而此刻, 阿菀已经顾不得了。 她一面腾挪躲闪着麒麟刀的攻击, 一面对白薇喊道:“薇姐姐, 你快逃!” 灵柩少宫主的武功自然是不错的, 可惜她遇见的人, 不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就是懂玄门秘术的非人之人。 而林照月,恰好两者兼备。 麒麟刀招招霸道,刀锋罡气之间没有一丝余地,而刀的主人却一派清风朗月风雅翩然。 沁凉的声音不徐不疾:“她逃不了。菀宫主最好让开,这个人的感情不名一文,天下之人只要是她可以利用的,她都能情深意切。她这一生,似你这样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不过只是其中之一。你不能动真气之后,她一面怜惜于你,一面是如何与新任少宫主亲近的,你应该很清楚。何苦做到这一步?” 阿菀看也不看怔怔的白薇一眼,全心全力制止林照月过去一步。 满面鲜血浸湿她的眉睫,却只有从容:“我知道,喜欢一个人怎么会不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人,不过是装傻罢了。” “值得吗?”林照月静静地看着她。 紫衣女子笑了下,那残破可怖的脸,刹那之间却美得叫天光失色:“哪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是欢喜愿意罢了。现在我是愿意的。等到哪天不愿意了,就头也不回再不看一眼。这是我的事,与她何干?” 林照月:“就算,我或许会杀了你?” 阿菀笑容敛下,眸光认真看着他:“请。” 她是江湖人,懂事起就在灵柩的杀手之间舞刀弄枪,见过的生生死死无数,江湖人没有几个老死江湖的。拿起武器的那天起,就注定了会死在武器之下的一天。 但,那个人让她看过世间的美,她很快活,这就足够了。 林照月清澈如水的眼眸,凝几分认真:“我不喜欢杀人,但,你是个值得杀的对手。请。” 麒麟刀与软红战作一团,白薇捂着腹部的伤口踉跄往前走,只在一开始怔愣了片刻,就再也没有回一次头。 她总以为,如果自己有过毫无目的的真心,那个真心一定叫阿菀。 现在才发现,习惯了欺骗自己,习惯了倾尽一切又毫不犹豫舍弃,这世间已然没有她不能舍弃的东西了。 反正,不论失去什么,等到她执掌轮回,一切都能重新开始,重新拥有。 在此过程里,失去任何都是值得的。 此处的剑是假的,剑光异象却做不了假,真的封印之剑必然就在山巅之,笼罩在这束光里。 当白薇一口气跑上山顶的时候,却看到那个白衣冷静的贵公子,依旧从容淡然的等着她。仿佛这世上最阴魂不散,最无可战胜,最可怕的鬼魅。 站在那里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她此生欠下的无数业障的债主,守在她人生最重要的关头来索命索债。 白薇以为自己已然崩溃,满心满脑癫狂,可是她只是眼神孤绝地看着那个人,那个白璧无瑕温润清雅的贵公子。 “没有我,你也打不开封印,你根本不知道方法。” 林照月闲庭信步一般朝她走来,面容一如既往的冷静理智,好似摒弃了所有感情的一具完美无暇的玉石雕刻。 “你刚刚在半山上不是解开过一次吗?” 白薇冷笑,不闪不避,一眨不眨:“你不会以为,这就是全部了吧!” 林照月唇边却浮现淡淡笑意:“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信什么重新开始,时光逆转吧!” 白薇彻底呆住了。 “我只是觉得,一刀杀了你太便宜你了。根本不能补偿半分,不如看你离成功只剩半步之遥的时候,崩溃绝望,痛不欲生,死不瞑目。” 林照月清澈的眼眸里,却没有一丝解恨或释然,有的只是一丝寂寥。 “即便是这样,也不能让那些因你而毁灭的美好,有丝毫补偿。但至少,那些人的痛苦,你终于能体会到万分之一了。” 白薇跌坐在地,浑身发抖,雍容倾城的美丽面容瞬间苍老不堪,眼角嘴唇额头每一寸都在抽搐,青丝半白。 她像是哭像是嚎,歇斯底里又像是绝望无声,那是人不可能发出的悲怒。 那种毁灭一切,血液自胸腔点燃的悲声,在说:“是真的,求求你,是真的,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只要你转动命盘。一定能重回过去的,一定可以。” 这剑光之内,缓缓走出一个人。 如同大家闺秀一般,端庄温婉的女子。 茯神径直朝林照月走来,等到站住脚步的时候,才侧首不在意般看向了白薇。 端详片刻,她淡淡认真地说:“真丑。杀这样的人,又有什么乐趣,不如看她余生无望,痛苦活下去。” 林照月的脸上冷静无波:“只要活着,就总有希望。因她毁灭的那些人,失去的希望,为何要给她留着?死后,枉死城里,她也会毫无希望的‘活’下去的。不是吗?” 白薇忽然无声,继而捂着脸笑起来,笑得欢喜快活极了,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枉死城,枉死城,我娘也在那里是不是?她也在等囡囡回家的,枉死城好,杀我啊杀我啊。” 她咯咯咯笑着,边爬边站起来去拽林照月和茯神的衣角。 茯神垂眸看着她疯癫的面容,冷淡地问:“不过是死了妈,天下失孤的孩子多了,就算双亲健在的孤儿也不少,哪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好像全世界就你没有娘,就你孤独无依,全天下的人都欠了你,都是你的杀母仇人。” 白薇又哭又笑,拉着她的衣袖轻摇,像个稚嫩的孩子:“娘,娘,你去哪里了,囡囡好想你,囡囡怕……” 跟长大后明艳雍容的武林第一美人不同,小时候的张幺娘,是个内向敏感的小姑娘。 她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玩其他孩子喜欢的游戏,她只喜欢黏着母亲。 父亲张寒鸦是武林人士,总想着宏图霸业,来往皆是江湖上的人。 外人一点声响她就怕,总是怯生生的躲起来,小动物一样偷偷去看。一天里说不了三句话,还都只是跟母亲说。 阿九是个医女,月子里没有养好,落下了病根。 每次阿九一生病,张幺娘就紧张地守着她,阿九睡了,张幺娘也小心拉着母亲的手。 给她端茶递水,熬药端药,跑前跑后,就很快乐了。 如果母亲不需要她,她便会像海上的孤舟,不知往哪里去,不知道做什么。常常一整天就坐在一个角落里不说话。 在那个内向敏感的小姑娘眼里,好像母亲阿九就是她的全世界,只要有母亲就足够了。 全世界于她好像都是危险的,都会伤害她,只有母亲阿九不是,会爱她保护她。 阿九抱着她的小棉袄,温柔又哀愁:“囡囡这是怎么了?” “怕,怕怕。”小女孩总是这样说。 阿九抱着她说不出话。 女儿这样自然是不正常的,可是她虽然是大夫,却无法医治人心里的病,丈夫的,女儿的,她都不能。 张寒鸦总是忙着他的事业,来去匆匆。时常在踌躇满志大展宏图和万念俱灰自暴自弃间徘徊。 “你抱抱她,囡囡想爹爹了,她长这么大,眼里的亲人却好像只有我。” 张寒鸦的一丝愧疚,在张幺娘陌生躲避,夹杂警惕的目光下,转而烟消云散:“再说吧。” 张幺娘从小到大和母亲形影不离,她本也只有母亲,父亲只是个冷酷可怕的陌生人。 但是,阿九久病的身体活不了几年了。 她若是死了,她的囡囡怎么办?谁来照顾她? 与落花谷的交易,不止是为了成全她的丈夫。是那个平凡的女人权衡之下,用她的命为这父女两人博的一个微小的可能。 也许张寒鸦得到那柄剑,能醒悟能满足,能有一点点愧疚,帮她照看好她可怜的囡囡。 张幺娘总会失去母亲的,但也许,她能换来一个真正爱她的父亲。 然而,不知道那柄鸦九剑日日夜夜跟着后来的鸦九爷,看着张幺娘成为白薇,看着茯神杀死鸦九爷,看着眼前癫狂的结局,是什么感觉? …… 茯神那声不过是死了妈,说得轻飘冷淡又藏着恨。 她何尝不是有娘等于没有? 白薇泪流满面,仿佛终于想起来,她已经长大了,眼前这个人不是她失去的母亲,是她不愿意看一眼的女儿。 她涕泗横流的哭着,就像八岁那年以后,再也未曾长大过一日:“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我,我没有办法……我也没有娘,我不知道怎么做人的娘……我只想找回我娘,把我娘还给我……” 茯神冷冷地拉起她,白薇浑身上下抖得站不住。 那不知道是拥抱,还是辖制的瞬间之后,茯神一把将她推到自己身后,自己面对着林照月和他手中的麒麟刀。 “你刚刚说对不起,这就够了。从今以后,你我母女之间,恩断义绝。如果时间真的如你所愿重头开始,你记得,千万别生我。” 这话是对身后的白薇说的,但茯神的目光却始终一瞬不瞬看着林照月。 林照月也没有看被她抛去剑光里的白薇。 “知道自己会死吗?”沁凉的声音只是这样平和的问。 茯神抬眸,如优雅矜持的大家小姐看着他:“说起来,你我祖上也是姻亲。” “若非因此,麒麟林家何来的神秘病症?”林照月看着她,眸光清润如月光照亮的清泉,却无端让人发寒。 茯神摇头,矜持自若:“我说得不是这个,是三百年前,那个被燕家带头兵解封印的人。你总觉得是我母亲,是林书意拉你林家入深渊,难道就没有想过,这一切本就是三百年前那个死去的冤魂在复仇吗?” 无论何时,茯神总是端庄淡然的,她从未将自己当做江湖女子,总是大家闺秀的礼仪。但准确的描述的话,她更像是以智谋立身的纵横家,一个谋士。 “你的血液,跟你姐姐一样,也遗留着三百年前封印的碎片。命中注定,封印会由你们二人开启。燕家覆灭也是注定,他们做了恶欠了命,总要连本带息还的。麒麟林家距今五百年历史,你说三百年前,那场旷世妖邪的封印,有没有你林家的手笔?” 林照月的眸光冷冷。 茯神的也是。 “好口才,可我母亲没有做过恶,我姐姐没有做过恶。在此之前,我也没有。”林照月握住麒麟刀的手,用力到微微发白,“你一句报应就想让我共沉沦,未免也太看轻了我。纵使是报应,燕家都还未死绝,哪里轮得到我林家开启?” “我不杀不会武功的人,但你若不让开,就死。” …… 司徒铮赶来的时候,只看到坐在山巅之上看云海的茯神。 风把她的绯色衣袂吹起,这素来秀丽端庄的闺秀,少见得这样洒脱轻松。 司徒铮冷峻的面容微微一松,神情却有一丝复杂。 他慢慢走到她身边,也坐了下来,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说什么。 茯神看也不看,清婉嗓音说:“你来做什么?大名鼎鼎的天道流道主。” “七星长老说,这剑光异象会让天下大乱,我的人都在山下封道,阻止人上来。我听说你来了,有人看到林照月拿刀指着你,不放心来看看。” 茯神专注地看着眼前云海翻滚,闻言淡淡笑了笑:“你既然都恢复记忆了,就该知道,当初你在江南书堂总部,那些人抓你刑讯的时候,我也在一旁。” 司徒铮认真地说:“我知道。但我还是想亲自问你,为什么?我们不是朋友吗?” 可那时候,茯神看他的眼神却很冷,就像他做了什么让她心寒的事。 当时刑讯他的人,是天璇手下寻找他师父司徒信和鬼剑的人。 唯一知道司徒铮和鬼剑相关的,当时除了顾相知就是如姐姐一般的茯神。 司徒铮从未怀疑过这两个人,尤其是茯神。 即便师父让他用天道流的引魂香洗去踪迹,让他不要联系认识的人。 可是,他连沐君侯都没有见,却回应了茯神。 然后,就是暗无天日的地牢……直到,他被白薇救出来,失去所有记忆。 司徒铮不明白,茯神为什么出卖他,更不明白,茯神为什么恨他? “当初我刚下山,什么都不懂,被人骗尽唯一的盘缠,险些误入歧途。是茯神姐姐三言两句,道破其中的问题,给我指明路,带着我闯荡江湖。教我行走江湖的规矩和忌讳。我把你当作亲姐姐看待。” 他的话说得诚恳平和,但此刻的他却已经不是当初那不谙世事纯粹清透的少年,而是历经人心叵测,执掌人心善恶的天道流道主。 “是吗?”茯神淡淡地说,“我当初也是,捡到你就像捡到一个荒原上失孤的幼狼。我没有父母,你也没有。我一心一意待你,当作为自己找到了一个亲人。再冷酷的心,在这个世界上也需要一丝寄托的。我把所有的温情都给了你。” “我娘是这个世界上最滥情最无情的人,我不想成为她。可是,生而为人与生俱来的孤独,我没有办法一点也不在意。你是个纯粹善良的孩子,我自诩会看人,想着只要我对你好,你也会对我好的。放心的把所有的感情都投注与你,我以为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你也只有我了。我们是相依为命的人世的孤儿。” 茯神侧首转头看他,山风把她的脸吹得苍白无血色,只有一双美丽的眼眸依旧莹润。 “可是,你是怎么回报我的?顾相知不过与你一面之缘,你告诉她鬼剑与你师父的秘密,从未跟我说过半句。烈焰山庄,你留书出走,可想过我会如何吗?” 和当初洛水画舫上对白薇的歇斯底里不同,此刻的茯神没有怨恨,没有不甘,只是平静的疑问。 司徒铮满目愕然,又恍然明悟:“你误会了。你不会武功,又不是江湖中人,那些人一直追杀我和师父,我怎能把这种会招来杀身之祸的事告诉你?你是姐姐,我保护你还来不及。相知姑娘是方士,我是托她帮我找师父,自然要跟她说的。” 他想了想,眸光困惑又委屈,像个温驯的小狼狗:“烈焰山庄时候,我发现容辰和我师父有关,兹事体大,又心急火燎。可沐君侯是烈焰庄的鸦七爷,烈焰庄又是当时奇林山庄的姻亲,我不能告诉沐君侯。我想告诉你的,犹豫了一整夜。” “想着茯神姐姐又不会武功,我若要与百年世家奇林山庄为敌,不能连累了她一个普通人。把你留在烈焰山庄,我是拜托过沐君侯的,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君子,一定能照顾好你,不至于让你跟着我颠沛流离。你是我在这世上遇见的,除了我师父以外对我最好的人,是我相依为命的姐姐,我怎么能不为你着想……你别哭。” 茯神静静地看着他,眼泪缓缓流下脸颊,苍白的面容却慢慢露出一丝笑容。 释怀,温柔,对这个世界。 司徒铮的手微微粗糙,有握剑的薄茧,有自小干粗活的阅历,也有当初被囚禁时候的伤痕。 少年的掌心却是暖的,小心给茯神擦去眼泪,轻轻的暖她:“姐姐你别哭,我做错了事,没说清楚,让你伤了心。你告诉我,我认错,也改。” 茯神静静地看着他,当初加入白帝城后,因缘巧合之下发现司徒铮的行踪。那时候她满心被辜负的恨意,视司徒铮为路人,极尽利用。 把他的行踪出卖给那群人,又将消息透漏给白薇,让她去救人。摆脱白薇的掌控,也算报复了司徒铮。 “原来,做错事的不是你,是我。”茯神笑了,“我从未相信,世间有人肯对我好的,总觉得,迟早被抛弃。” 司徒铮摇头:“茯神姐姐那么好,怎么会呢?误会解开了就好。” “你不怪我,不恨我?” 第187章 187只反派 怪不怪茯神, 恨不恨她? 这个问题司徒铮想了很久,一直都没有答案。 司徒铮说:“原本是怪的,也恨,想起一切的时候,师父也死了,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孤独的时候,就会想起你。越想念,越怨恨。时常走着走着就忍不住想放下一切, 去找到你, 问问你到底为什么不要我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最难熬的, 是三千雪岭荒无人烟的雪域之上,时刻面对着被袭杀的危险。也许能走到无名天境, 也许会死在这雪夜里。就会加倍想起过去的美好。 “刚刚看到你坐在这里, 虽然觉得释怀, 心里为还能再次见面而欢喜, 可是也还是有不甘。直到发现, 茯神姐姐好像也很孤独,比我更孤独。听到你也一样, 会因为我的离去而怨怪我, 反而觉得很高兴。” 司徒铮笑了, 冷峻苍白的面容, 也像凛冬将逝的夜空, 有澄澈的希望。 “我不怪你, 也不恨你。你只是太孤独了, 从来没有被教导过,如何守护人跟人之间的情谊。要么倾尽一切,要么彻底收回。我也一样。不同的是,茯神姐姐更聪明一些,不像我太笨了。更聪明人和付出更多的人,会更容易做错事。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少年的嗓音不知何时已然褪去昔日的低哑生涩,开始变得低沉可靠起来。 “你长大了。”茯神看着他,唇角是过去熟悉的温婉柔和的笑,“真好。” 司徒铮对她伸出手:“我们互相原谅吧。” 茯神没有回握,淡淡笑着说:“来不及了,碎了的东西,已经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司徒铮的眼眸里却一片坦然坚定:“这次是茯神姐姐错了。这世间何曾有完美无暇的东西?又有什么东西会停滞不前?碎过的痕迹会让人知道,下次不再犯同样的错误。跟那些瑕疵比起来,还能一起渡过的时间更重要。” 茯神温婉的笑着,眉尖却一直都微蹙,山风吹得她的脸色越发的苍白,她开始低低的咳嗽起来。 司徒铮皱眉:“你怎么了?别吹太多风了,七月的山风很冷,这里也太危险。” 茯神摇头,回头望着山巅云海。 “从前,我小的时候开始,就发誓总有一天,一定要踏上天下武林最高的位置。当时是为了报复燕家。后来,我才明白,我的身体里流淌着的血,无论是我母亲还是我父亲那一脉,都充斥着同等的,对名利的野心。就算不为任何人,我也会走上同样的路。” 茯神皱着眉,终于按着心口,嘴角呛出鲜血。 “怎么会这样?”司徒铮立刻拉住她,一手去把她的腕脉。 “罡气伤到了心脉,活不久了。”茯神不甚在意,“也好,死在这里,也算是到过了天下之巅。方才你没出现的时候,觉得有点寂寞不甘,我这一生,不该输给任何人,还有很多很多想做的事,遥想得偿心愿的那天,大约也是孑然一身,身边空无的。真好,你来了。我觉得……很开心……” 眼泪从眼角渗出。 她是真的很开心,那些心意并未错付,有人珍惜它们。 不是她愚蠢,是白薇错了。 司徒铮把她揽在怀里,浑身都在颤抖,眼泪无声滴落,却咬紧牙关不发一声哭音。 少年的声音低低的,听入耳里隐隐透着温暖,就像冬天把手放进冰冷的河流,一样的错觉:“可不可以别死,求求你,师父也是这样走了的,你也走了,就又剩我一个人了。” 茯神静静靠着他,望着天空云烟的眸光里有一丝不舍,却宁静释然:“你会认识,更好的人。” 至少,比她好。 山道上走来一个身穿灰袍的人,灰色兜帽下露出灰白色的头发,还有同样灰白色的剑眉,连晦暗的眼眸都是深灰色的。仿佛是这人间阴影下,游荡的半人半鬼。 茯神涣散无神的眼眸看向来人:“哥哥,你也来送我吗?” 燕无息兜帽之下苍白清俊的面容没有表情,就像传说中幽冥勾魂的无常。 他冲司徒铮伸出手,低哑冰冷的声音,刺骨寒凉:“把她给我。” “我不会让你死的。”灰白色的身影,带着绯衣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上。 司徒铮跪坐在那里,蓄满眼眶的泪终于流下。 那只手离开他的时候,脉搏已然不再跳了。 突然,他跳起来追上去:“我们去找顾相知,她一定能救茯神,一定可以!” …… 白薇终于还是如愿,牺牲了所有能牺牲的一切后,走进她梦寐以求,追寻了二十多年的封印之中。 她的脸上一片平静,何曾有过之前半分的癫狂狼狈。 这个人所有的感情仿佛都不曾属于她自己,只有拿来利用的时候,才会复苏。 没有什么不能牺牲,没有什么不能利用,包括她自己。 鲜血浸染她的华服,满头青丝灰白参半,此刻在她苍白的脸上却有一种无情至极的美。 任何人受了这样的伤,早就动不了了。 然而这个女人的身体,好像全然与正常人不同。 她有条不紊,没有一个动作错滞,如同上古的巫女,以她自己的血画下密密麻麻的符咒。 做完这一切以后,她平静地走到剑与山岩相接的地方,一动不动的相贴,仿佛奉道献祭。 在鲜血描绘的阵法外,站着白衣的林照月。 他眼神复杂的看着那具尸体,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最冷静理智的疯子,还是世间最残酷的人。 什么都能利用,什么都能牺牲,执著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妄念。 白薇死了,就这样死了,仿佛叫这剑身吸走所有的血液和魂魄。 直到最后,林照月也不明白,她是真的如愿回到了某个过去,让一切重新开始。还是,只差一步的时候,力竭血尽而死。 就像林照月不明白,世间是否真的有能颠倒天地逆转乾坤的方士,这把剑和所谓的封印,真的能让一切重新开始吗? 是否真如白薇所说,所有的一切都在三百年前那个人的计划里? 那个人又是为什么呢? 他走过去,走进鲜血描绘的阵法,走到白薇死去的地方,手指轻轻贴着白璧一样的剑身,缓缓闭上眼睛。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林照月收回手,淡淡自嘲一笑,转过身往山下走去。 半路上变天了,风起云涌,电闪雷鸣。 白龙一般的电光汇聚在那山巅之上,高耸入云的剑柄上,瞬间连带着整座山都轰隆作响,肉眼可见坍塌崩毁。 山和剑一起,湮没在深渊云海之中,再无一丝反应。 林照月收回视线,平静地走下山。 “大人,是否回洛京?” “不,去长安灞桥。”他唇角缓缓露出一点笑意,沁凉的声音第一次带一点缱绻温度,“去接夫人。” 钟磬也好,顾莫问也罢,都和白薇一样执著这所谓的封印。 可是林照月并不在意,失去的东西就是失去了,他从未后悔,也不奢望一切不曾发生。 从始至终,林照月本就是个极度理智冷静的人,冷静理智到没有自己的感情。 或许他曾经动摇过,也曾想过这个阵法当真能让一切重新开始,让他重新遇见顾相知。 可是,重来一遍事情也不会比现在更好了。重生能做的事,现在的他也可以努力。 所以,林照月从未真的期望过,也不曾真的想要相信,逆转时空,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开启封印这件事本身的作用,除了报复白薇,就是彻底转移顾莫问和钟磬的视线,让他能确保万无一失,趁此机会带走顾相知。 如果此行,能让钟磬和顾莫问也一起消失,就更好了。 顾相知自从上次和钟磬一起进入灞桥一带隐藏的汀洲小筑里,就再也未曾出来过。 林照月一直是知道的,毕竟是他略施援手,给了当初的阿菀从苏影那里逃走的机会,也是他给阿菀指路,让她去找顾相知求救的。 虽然起因只是,为了苏影这个毒饵,可以顺利让哥舒茵这步棋深入天道流内部去。 让阿菀去找顾相知,不过是因为,他想找那个人却不能。 一切能和那个人发生的联系,都是好的。 汀洲小筑的方士结界,林照月早就想到了解开的办法,之所以迟迟不动手,只是为了等今天。 不知道为什么,鹤酒卿顾莫问钟磬,都没有出现,但不论如何,他都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漫天飞雪的江汀小筑里,林照月果然找到了顾相知。 却是永远也不会回应他的顾相知。 那个人呼吸微弱,就像陷入了永恒的长眠,再也没有醒来过。 和以前顾莫问出现时候,顾相知会痴痴妄妄的离魂状态不同,这一次,更像是玉门关时候,林照月用秘术切断她和外界的联系以后,顾相知在玉棺中的状态。 刚刚得到这个结果的时候,林照月很冷静,只要这个人在他这里,一切都是可以解决的。 于是,权倾朝野的林将军,不,彼时已经是摄政王了,举国之力招揽天下方士名医。 三年又三年,直到江山改姓林,也没有一个人能让那个人醒来。 素来温润冷静的新皇,有一天终于盛怒,一日之间杀了无数鱼目混珠的方士,致使天下一度再没有人敢自称方士游走人间。 相传,他曾带着昏迷不醒的顾相知去过白帝城,于城门之下求见白帝城主。 然而,自当初太白之巅惊现悬剑之后,白帝城忽然城门紧闭。 有人说,城主闭关修行了。 有人说,顾莫问回了祭山。 也有人说,白帝城发生了谋逆,督宫的大宫主统摄白帝城,使得白帝城行事日渐吊诡,活人和死人同居一城,如同幽冥现世。 无论何种说法,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顾莫问失踪了。 自那一场盛怒之后,林照月再也没有任何反应。 他仿佛就这样接受了,顾相知再也不会醒来的事实,每日里却表现得仿佛那个人只是睡着了。亦或者,只是神魂分离,在某个他所不知道的世界里修行。 没关系,最初不就是想要那个人能陪在他身边,日日都能看到就好了? 林照月想,这也算某种程度上的如愿以偿了。人不能太贪心。 可是,他一开始并没有想怎么样。 “我只是想把你接到我身边来,随你高兴做什么都可以,能偶尔听你弹弹琴,看见你,就很好了。” 雪岭之上,鬼剑断裂那天,他对钟磬发誓:“我不会再强求顾相知,若违此誓,便叫林照月失去一切,死无葬身之地,永世不入轮回。” 那时候,他想着,此生别无所求。若不能如愿,失去什么都无所谓。人死如灯灭,葬在何处又有什么关系。入不入轮回就更无所谓了。 “我的预期里,没有一条是,我会这样失去你。” 昏睡的顾相知身边,一直跟着一个蓝色的灯笼,自然是神龙化形的戏参北斗。 等闲任何人都不能靠近顾相知的身体,除了半个魔魅的林照月。 神龙也没办法,顾矜霄忽然之间彻底断绝消息,总要有个人照顾琴娘小姐姐的身体的。 它看来看去,也只有林照月可以相信一点了。 可是,顾矜霄到底怎么回事?他难道撇下自己,回到了原来的世界吗? 神龙记得,当初在太白之巅,得知那把叫照影的剑就是所有人寻找许久的方士之剑,它激动的就等着拔剑之后。 然后就是满目一片空白。 等它醒过来的时候,就在琴娘小姐姐的身边了,之后再也联系不上顾矜霄。 不止,钟磬,鹤酒卿,它都找不到了。 神龙不知道,就在此刻,就在它身边,顾矜霄正触摸着它的灯盏。 第188章 大结局 林照月陪着昏迷不醒的顾相知很多年, 顾矜霄便也看了许多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神龙和顾相知在,林照月再也没有表现出,能看到他的特质。 每日里,除了必须的事,林照月都会陪在顾相知旁边,又或者说,是让顾相知陪着他。 容辰不管多少年, 都还是单纯无忧的样子。 顾相知不醒,他也能如常说很多好玩的事,好像那个人只是合眼假寐,会认真听他说的每一句话。 事实上,顾矜霄的确在认真地听着,竟也觉得时间的流逝好像没有那么虚无缥缈。 顾矜霄并不总在这里, 更多时候会去幽冥枉死城。 这里依旧荒芜, 却也开始渐渐形成秩序。 顾莫问打坐的轮回台, 就建在当初顾矜霄和神龙第一次出现在这个世界的地方。 他再也没有在那个虚实交错的地方见过那个小孩子, 对方当初的话他却想了很久。 不止一个世界……仙人的梦境…… 谁是那个仙人, 仙人梦里又是谁? 庄周梦蝶, 蝶梦庄周。 顾矜霄的手, 一寸寸摩挲着,这是从执迷妄念里醒悟的鬼魅, 转世轮回唯一的出口。 恍然之间觉得, 其实他还置身在九幽之下荒原的棺椁之中。 也许, 根本就没有什么突然出现的鬼魅, 也没有人背他走出那不可能有出口的荒原。 这一切都是少年顾矜霄的幻梦。 三百年前的贺九也好,三百年后的鹤酒卿钟磬也罢,包括神龙,整个世界都只是他的一个梦。 也许,他根本就没有走出来过。 照影出鞘,一切重新开始,无尽轮回的两个世界交错,都只是为了不让他发现,这个世界的真相。 当初自愿镇守九幽之下,少年的顾矜霄并不是纯然的自我牺牲。 他是当世的天才,从小就有尊者为他批命,说他或许会改变玄门早已断绝的飞升仙途。 虽然当初整个世界都已经不再相信神仙,不再相信所谓的修行飞升,所有人都把玄门方术看作一种科学暂时无法论证的异能,只想用这异能为自己谋求现世的富贵荣华。 但是顾矜霄并不这么想。 他不止研究古籍,研究更多的是,这些古籍里的东西与普通人世界的理论之间的印证。 大道三千,殊途同归。 所谓科学,也在追求让人超脱生老病死。也在找寻九天之上新的生灵。也在寻求人类进化为更完美的方法。也在探索,世界之外的维度。 古人有三千世界,尘埃之上有乾坤,天外另有天。 就像现在人们认可宇宙有边界。 一本书,一个游戏,甚至一个梦境,也许是另一个维度更低的世界,也许只是三千世界一点微小的重叠,叫人窥见无可抵达之界的吉光片羽。 所有的一切都有人在研究观察,只有无边无际的九幽无人敢去了解。 九幽到底是什么? 越是无法打破越过的危险障碍,越是代表那里离想要的答案最近。 少年的顾矜霄,当初自愿去九幽为阵,不只是纯然的自我牺牲拯救世界,更是去修行。 可是,漫漫时间叫他迷失忘记了,就只剩下枯寂空白的时间流逝。 人们说,浮生若梦,人生便是一场漫长的梦境。 顾矜霄是不是,迷失在一场梦中梦里太久? 亦或者,去往九幽的时候,少年的顾矜霄就已经死了,一直在枉死城里执迷不悟? 顾矜霄看着眼前的轮回台,一种强烈的冲动牵引着他,从那里跳下去。 也许,跳下去一切迷障都能打破。 这是他来的地方,也该是他回去的地方。 可是,可是他却只是看着,一动不动。 那个人那么好,梦里也梦不到的。 如何能相信,世间从未有过那个人? …… 旁观了林照月和顾相知十年之久,忽然有一天,在林照月给顾相知读书的声音里,顾矜霄竟然睡着了。 他好像做了一个梦,梦到一座长堤,长堤之上站着一个人,明明安安静静不出声,却让人觉得失魂落魄得伤心。 他看到,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从那人身后走过,又不忍地回头,然后走回来,鼓起勇气给那个人一个拥抱,在他耳边说一个秘密。 顾矜霄跟着那个小孩子,走出梦境的边界,看到林照月从案牍上醒来。 这不是现实里的林照月,这是顾矜霄曾为林照月推衍的,刹那而逝的命盘。 命盘之上,诸天星象投影的画面,即便一眼就毁去,顾矜霄也清楚知道,命盘所示的结果是什么意思。 就如眼前所见似梦非梦—— 奇林山庄依旧是奇林山庄,清贵温润的少庄主,眉宇不再是璧玉雕铸的冷静无暇,也沁着淡淡温柔,唇角翘起的笑意,仿佛阳光落满湖泊。 迎面而来红衣骄矜的林幽篁,高高抬着下巴,回眸艳丽灿然的笑。眼眸弯弯,有星辉点缀,一笑生花,清澈明媚。 即便是熟悉的面容,顾矜霄也知道,那是真正的林家大小姐,不是他所遇见的,那个冷漠冶艳的林幽篁。 天真无忧的容辰和沉默冷峻的司徒铮,顽笑切磋着武功。旁边绯衣的茯神和沐君侯在弈棋。 林照月温柔澄澈的目光所在方向,白衣青带的顾相知抱琴而来,眉眼清冷无尘,仿佛没有私心杂念的红尘修行人。 春雪柳絮一般翩然而来,落在沉静的眉宇间,顾相知似有所觉回眸看来。 那双眼睛仿佛未曾沾染过人世的褴褛微尘,静静的永远留在最初的时光,隔着春雪隔着这不知是多远的界限,看着顾矜霄,唇边缓缓笑了。 温润无暇的林照月执伞而来,轻轻伸手拂去那双眉眼沾染的落雪,携手相视而行。 一切都很好,只是没有顾莫问和鹤酒卿。 顾矜霄看了很久,直到薄暖的春雪将一切覆盖。 此生所有一切过往在眼前重现。 他们笑着,恼着,欢喜或烦忧,一个个从他身边走过,没有看他一眼。 最后,白茫茫的一片世界里,有一盏忽明忽暗的灯盏,仿佛为他引路。 顾矜霄跟着那个灯盏,走啊走,走出这深不见底的漫长,就如同当年九幽之下,看不见的他被那个人牵引着,走出那传说中无边无际的九幽。 走到夜色发白,天光破晓。 那只灯盏停下来,莹光温柔轻轻萦绕着他,仿佛催促。 顾矜霄:“鹤酒卿,鹤酒卿。” 莹光停滞不动,仿佛拥抱一样倾洒向他。 顾矜霄想要回抱,耀眼的白之后,世界一点一点清晰。 他靠在躺椅上,看见梧桐叶被风吹着摇曳,就如当年。 神龙惊喜过了头,结结巴巴地嚎:【嗷嗷嗷顾矜霄顾矜霄顾矜霄,你你你你终于醒了!你到哪里去了啊,我好想你啊呜呜……那把破剑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怎么拔了剑什么都没有了。】 远处守卫的人,也惊呆了,反应过来狂喊着醒了醒了。 不像在说醒了,倒像是在说诈尸了一般。 在林照月赶来之前,顾矜霄起身缓缓看了一遍这个世界。 看熟悉的庭院和梧桐,轻轻抚摸戏参北斗的灯盏。 “神龙大人,谢谢你。” 神龙就像看着一个离家出走多年的浪子,突然忏悔回了头:【呜呜顾矜霄你这么说,我怎么感觉好慌……】 顾矜霄平静地说:“认识你很高兴。能再一次见到,真好。” 【我,我也是,跟你一起好开心的,就是你突然这么深情,我我我心里好虚。】 身后一阵脚步声,林照月静静地看着那个身影,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那个人仿佛也感觉到他的目光,从容回眸看向他,清冷空灵的眼眸多年再见,竟有回忆里不曾有过的温柔清寂。 “相知……” “林照月。”那个人轻轻地叫他,静静从容一笑,“这十年,谢谢你。纵使世间一切都是梦幻泡影,我也想执迷不悟。” 林照月静静地看着他:“我也是。” 顾矜霄掌心交叠,那里躺着一颗如月色琉璃无暇的珠子,此刻微微发着莹润的光。 他平静地看着林照月,仿佛走过万水千山,终于勘破:“上次推演的命盘,我看见了,你的未来很好。众生皆苦,但我,或许可以成全。” 林照月先是迷惑,然后眸光里有一瞬不敢置信的恍然。 顾矜霄望着远处的晴空碧瓦,想起鹤酒卿的话,这人世的确瑰丽又美好。 他微笑,轻轻地念出启动轮回的咒语:“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万千莹光自掌心迸发湮没他,仿佛无数光芒自那个人身上倾泻,骤然遍及整个世界而去。 头顶天穹,斗转星移月落日升,整个世界仿佛被放置在高速奔跑的罗盘上。 空灵神秘的咒语轻轻吟唱,星河如纱如风抚过荒原黄土。 荒芜死寂的枉死城,晚点繁星灯火点亮,魑魅魍魉行走在天地秩序的轨迹上。 人间的罪恶昭昭,如大雨磅礴清洗,汇入混沌的河流,沉入黄泉深渊,浸入九幽之下白骨湮灭的黄土里。 黑白的亡灵世界里,白衣青羽的方士乘着水龙而行,所过之处混沌黑白的幽光点亮色彩。 水龙带着那个人头也不回的冲向被无数晦暗阴云遮蔽的幽冥天空,冲出黑暗无际的宇宙荒漠,穿过无数流沙碎石一样的星河。 穿过无数明媚瑰丽的星球,到达宇宙边界的尽头,穿过漫漫昭昭的星辉灿烂,落到一片白骨湮灭的九幽荒原。 那里,花海随着天光星辰的变化荣枯开落,花瓣轻薄柔软。 花是淡淡的蓝色,像梦里旧旧的白,绚烂晦暗,至美至恶。 银白色的枝叶摇曳,星辰的光从树叶缝隙洒下来,漫漫昭昭。 有人乘着仙鹤而来,眼蒙白纱的面容,清俊薄暖,温柔笑着对他伸出手。 虽然手指相触的地方并无温度,慢慢的却有源源不断的温热从那个人掌心传来。 顾矜霄枕在他的背上,一面将他缓缓抱紧,一面十指交握。 “你是不是,又回到了我的梦境?” 白衣的仙人转身抱紧他:“不是,是这一次,我从我的梦境里把你偷出来了。” 他们两个人本是两个完全不同世界里,境遇命运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有一天,在九幽荒原,于万万分之一的可能里遇见了。 一生只可能有一次的奇迹。 此后,分道扬镳。 一个在无数的岔道里寻找,一个在人间人心万千业障里,承受本该那个人所受的劫难。 兵解封印的时空,于身处其中的鹤酒卿有万万年,永恒的囚笼里要么飞升要么湮灭。 那个囚笼以鹤酒卿生前所有的经历为素材,为他呈现了一个宇宙世界。 这个世界里,所有人面临的劫难困苦,都是鹤酒卿曾经经历过的,只不过鹤酒卿闯过去了,那些人却没有。 鹤酒卿身上已然发生的过去,于此界的众生而言,便是注定的天命,不可更改。 众生所苦,便是鹤酒卿之苦。 所以鹤酒卿不能下场干预,他只能看着所有一切发生。 此界的鹤酒卿,被时空镜像悖论所缚。他是曾经的鹤仙人,也是如今与恶融为一体,前尘尽忘的魔魅钟磬。 自己,是自己的死敌。 结局,要么鹤酒卿一直秉持心性不变,或许万中无一的机会勘破飞升。要么彻底变成钟磬,成为与众生之恶共沉沦的魔魅。 这瑰丽美好的世界,每一个存在都是为鹤酒卿准备的陷阱。 但是,忽然有一天,那个世界出现了一个人。 那是从九幽荒原一别之后,找寻了鹤酒卿很久的顾矜霄。 他没有找到鹤酒卿本体所在的世界,却进入了鹤酒卿的梦。 他的存在,就好像,这个世界为鹤酒卿准备的,最为致命最为甜蜜的镣铐。 顾矜霄若是选择钟磬,就是彻底否认鹤酒卿的存在。 顾矜霄若是选择鹤酒卿,就会成为让他难以勘破这个世界迷障,再也无法醒来的幻梦。 可是,顾矜霄仍旧执著寻找九幽之下与他相遇的贺九。 照影出鞘,原本为鹤酒卿准备的轮回之牢,顾矜霄却跟着一起过去了,并且从头开始,将鹤酒卿过去的冰封阴影寸寸暖融。 在梦里死去,自然无法变成鬼魅,却可以勘破迷障。 鹤酒卿轻轻的温柔的抚着怀里的顾矜霄,就像捧着小心翼翼的珍宝。 “你去了哪里,怎么这么久?”顾矜霄平静地问,眉睫却被水色浸湿。 “我在的,一直都在你身边。”他的阿天还在他的梦里,他怎么能独自醒来。 那时候,飞升也好,顿悟也罢,所谓的兵解封印早就不算什么了。 对鹤酒卿来说,唯一重要的是,怎么把顾矜霄从他的梦里带出来。 他不断地亲吻着顾矜霄的眉宇,想要把那个人揉进他的骨血里,如此就能至亲至近,永不分离。弥补过去可望不可即的距离。 “再抱紧一些,”顾矜霄的声音含糊不稳,“那时候,我没有抱到。” 眼泪缓缓滚落,浸湿鹤酒卿与他相贴的面容,分不清那是谁的。 鹤酒卿不断的吻去那些泪意,不断温柔的眷恋的叫他的名字,说:“我在这里,以后,永远都和你在一起。” 明明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事想问。 这一刻,却只想就这么抱着,听对方不断的叫他的名字,告诉他,所有一切都过去了。 那些互相无法听见看见的过去,两个人也从未有一刻走散。 因为无论任何一个人走去哪里,另一个都紧紧跟着。 即便时光阴翳深不见底的漫长,让你我分开,听不见看不见彼此,我也永不放弃和你在一起。 第189章 番外1 起初的时候, 顾矜霄总觉得一切都不真实,总觉得眼前的鹤酒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会消失了。甚至,眼前的鹤酒卿也好像是幻觉。 鹤酒卿一面觉得,眉睫半湿一眨不眨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可爱可怜,一面心里微微的疼。 顾矜霄的相貌自是俊美好看的,却和可怜可爱没有一点关系。只是苍白空寂的眉眼安安静静毫无攻击性的时候,看得人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只想小心温柔捧着他亲亲。 仿佛一团玉雪雕琢的神灵, 因为鹤酒卿满心满眼的爱和思念, 越发显得脆弱又完美。 叫人心尖微颤, 爱意盈满身体,只想把整个世界都捧到他面前,如此也不够释放心里的喜欢。 鹤酒卿想起, 在三百年前的轮回之劫里, 那时候他变回少年的模样, 毫无顾忌对那个人说好喜欢。 他的唇角不断温柔的轻触顾矜霄的眉宇,一面轻轻的,像年少时候撒娇一样跟顾矜霄说:“好喜欢阿天, 一步也舍不得离开你。” 鹤仙人清冷从容的声音,添一点柔软低沉的温柔撒娇,叫人的心仿佛羽毛轻轻蹭过, 微微一颤。 顾矜霄眉睫也微微一颤, 面上却没有什么变化, 手指紧紧抓着他的衣服。 鹤酒卿唇角的笑意漾开, 柔软又纯澈。 顾矜霄抬手抚上他的脸,他也轻轻的依随相贴。似有若无的呼吸与顾矜霄的掌心相触,微微的酥麻。 直到察觉到顾矜霄似乎想要解开他眼前的白纱,鹤酒卿才微微一顿。 “不行吗?”顾矜霄的声音微低,那是漫长时光里习惯的寂寞。 鹤酒卿的心微微的酸软,温柔地说:“可以,只是,可能会有一点奇怪。” 白纱解下,露出的是一双银白暗红的异瞳,而不是原本鹤酒卿的银灰色的眼眸。 顾矜霄看见了,反而微微放松一些,至少更加说明了,眼前的人不是幻觉。 他抚摸着这那双眼眸,小心亲了亲:“很好看。” 鹤酒卿温顺地眨眼,跟他的神情不同,伸出的双手将那个人抱紧,抱起,颇为理所当然的让他坐到自己的腿上,两只手一起揽着他环紧,心满意足的晃啊晃。 顾矜霄都微微一怔,两个人以前虽然也亲密无间,但是这只鹤好像一直都很克制,隐忍守礼得近乎禁欲疏离了,从未这么理所当然亲昵过。 鹤酒卿的脸上没了白纱遮掩眉目,笑容薄暖,清俊的面容眉宇展开一点恣意。 此刻,鹤酒卿坐在仙鹤的背上,顾矜霄坐在他的腿上。 鹤仙人心满意足的,就像拥抱着整个世界。 看到顾矜霄看他,笑容也依旧清浅从容:“我可以这么抱你吗?” 顾矜霄怔然点头。 鹤酒卿微微垂首,便轻轻的亲了他一下,不等顾矜霄反应,又亲了一下,再亲一下。 就像终于得到的心爱至极的宝物,只能这样不断的确认,释放内心的欢喜。 这一下一下,时不时的亲吻,温柔小心,也坦然直接,亲得顾矜霄所有虚无缥缈的不安都烟消云散了。眉宇微微的茫然,耳尖也不由自主泛红。 只有三百年前的鹤酒卿,才会因为一直以来的陪伴,这样理所当然亲密粘人,三百年后的鹤仙人,明明清冷克制得要命! 就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鹤酒卿额头抵着额头,低喃:“虽然当时不记得,重走了一遍过去。可是这一次的过去里,有你一直暖着我。从前拼命想要遗忘否认的过去,反而变成最珍贵美好的记忆了。” 清冷从容的声线,含着浓浓爱意,变成难以抗拒的性感,叫人的心跳不知如何是好。 “阿天,我不是什么超脱无情的鹤仙人,不是没有七情六欲,只是从前的世界没有我想要的。” “从以前开始,每次看见你的时候,都想这样抱着你不放,心里的喜欢每漫溢一点,就亲一下。” “可是,那时候我习惯了伪装得完美,怕你发现我其实和你想象的不同,就不喜欢我了。只好不断压抑克制自己的渴望。” 清冷声音含着一点蜜甜,又微微的苦恼,从容温柔说道:“不止是作为钟磬的那一半嫉妒鹤仙人,其实,鹤酒卿也很嫉妒他。每次都要想一想,你喜欢的鹤仙人是什么样子的,我好做得更贴近完美,能让你一直喜欢。” 自傲又自卑的人就是这样的,在所有人面前睥睨众生我行我素,举世非议还是嘉许,都无动于衷。可到了喜欢的人面前,就时时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了。 总觉得被喜欢,一定是因为对方被他无意间的伪装欺骗了。只想着怎么把那个伪装做得更完满一些,能让这谎言侥幸得来的幸运,再长久再多一些。 然而,通常最大的疑惑却是,那个人到底喜欢鹤酒卿什么?以期能顺利假扮他自己的完美。 “那个世界,钟磬不喜欢鹤酒卿,鹤酒卿也不喜欢钟磬。不过是因为,我不喜欢我自己。” 顾矜霄枕在他的肩上,满心微微的热和涩,认真地,一字一句道:“我喜欢。” 太久不习惯说话,太多话想说忘记了,此刻只能这样,只有这样,一句句重复的喜欢。 但鹤酒卿是知道的,与他十指交扣面容相贴:“我知道,我知道。阿天喜欢我,我知道,就是因为你喜欢我,所以我也能喜欢自己了。” “太白之巅的那个夏天,我就知道了。” 之后三百年的轮回,这个人看见了鹤酒卿所有的狼狈不堪,弱小无能,知道他不是世人眼中生来就高高在上纤尘不染的鹤仙人,却更加爱他。 不止一次,鹤酒卿庆幸九幽之下能遇见顾矜霄,真是太好了。半生坎坷,一定是攒着所有的运气,就为了未来那一次遇见。 若是换个地方与那个人相遇,云泥之别,便是他多喜欢,也只可能远远看着那个人走出他的世界。 可是,事实却是那个人从天下走下来,把他从泥泞里拉起来,为他拂去所有尘泥,为他撑伞,携手一起走上漫漫高山。 “阿天是,破解这无尽轮回牢笼的钥匙。这次,是你放走了那只鹤。” 顾矜霄想,不是的,明明那个从漫漫黑暗里走来,不被侵染丝毫的人更璀璨完美,被他喜欢的自己,才是该感到庆幸的人。 …… 按理来说,顾矜霄这么多年好歹还有一个林照月能看见他,偶尔也能与他说话。鹤酒卿却是真的,一直以来都只能旁观顾矜霄。 可是,如今历劫归来,顾矜霄仿佛得了失语症,明明有许多话想说,却一句也想不起来,只能一直看着那个人,拉着那个人不松手。 鹤酒卿却像是情话满级,一句一句冲淡漫长岁月留下的所有阴翳。每说一句,便暖融顾矜霄一分,让两个人更密不可分,彼此融进对方的世界。 仙鹤停下的地方异常熟悉,竟然是当初两个人一起看澜江日出的野渡口。 鹤酒卿看着他的心上人,异色瞳眸映着漫漫天光,潋滟美丽:“顾矜霄,一起看日出吧!” 就像当初他在澜江等那个人许久,说出的话一样。 万千霞光从远处水岸线上迸发,漫天云彩绯色如梦的瑰丽。 两个人看得最多的,却是身边人的眼眸。 “阿天想去哪里?什么世界都可以。” 顾矜霄:“哪里也不想去,我们回太白之巅,我累了。” 那段时间,顾矜霄就像长途跋涉之后,精疲力竭的行人,每天除了时不时确认鹤酒卿是真的,依旧在他身边,就只是安安静静的听他说话。 即便如此,夜里他却不会睡,鹤酒卿不得不用符咒让他入眠。 然后挑选一些简单不复杂的小世界,让暂且放下现实漫漫过往的顾矜霄,有一夜轻松。 比如,一段不算长的旅行。 沿途是种满花树果树的村庄,两个人牵着手,边走边看,几步路,从春天走到夏天。 花开满树,清风摇曳,那时候他的阿天会看着现实不曾见过的植物,满眼喜欢困惑。 鹤酒卿揽着他,靠过去在他耳边轻声说话,清冷声音也如这清风温柔:“喜欢的话,我们记住地方,下次再来。” 即便是暂且忘记一切的顾矜霄,梦里也话少,只是面容之上终于清浅的欢喜取代了让鹤酒卿心疼的空寂。 看他点头,看他眼眸里清澈无忧,摘取沿途的果子,用溪水冲洗了,喂给自己吃。 鹤酒卿看着看着,俯身温柔的吻他。 看他的阿天明明不记得现世,眼底微微困惑,又理所应当下意识回应。 鹤酒卿的喉结微微滚动,抱着他,叹息一笑说:“你这样,我就没办法欺负你了。我还记得钟磬时候的记忆呢,一直忍着想欺负回来,可是舍不得。” 顾矜霄静静地看着他,缓缓笑了,倾身垂眸在他唇上落下一吻,轻轻摩挲。 然后,主动握着他的手,沿着那条恬静美丽的路继续走。 路上有一棵棵合欢树,飘着粉色羽毛的花,有佛寺,有金灿灿的麦田,有泉水,蝴蝶绕过木芙蓉。 路的尽头就是家。 金色的晨光穿过窗棂,铺泻在枕头上,梦里挽着的手此刻也挽着,头碰着头,白发青丝交汇一起。 阳光蝴蝶一样撩拨过眼睫,顾矜霄睁开眼,唇边还有笑容的弧度,看到鹤酒卿睡眼微睁靠过来,轻轻吻在他唇边。 “又见面了,真好。” 那的确是很好的,就好像,无论多少次重来,他们也一定会走到一起。 第190章 番外2 番外二 在修真界的桑榆书院里,有一个很特别的风景。 新来的夫子博学温雅, 生得更是清俊禁欲, 满身出尘仙气。一头长发用白丝带系在后面, 唇边带着似有若无的薄暖笑意。 虽然看上去好像淡泊翩然,不知道为什么被那双墨色的眼睛看着的时候, 便是再刺头的学生也下意识乖乖听话。 然而,比起这位夫子更吸引人注意的是, 夫子身边总是带着一个男人,满头白发用同款白丝带系在身后, 安安静静不说话也不理人,生得真是好看极了。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叫所有人都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冰雪一般莹润的面容, 却有一双寒潭一样的眼眸,瞳色和眉宇神情一样淡漠, 显得过分沉静, 仿佛目空整个世界,眼里就只看得见那位夫子。 按理来说, 这种目中无人的倨傲气质,应该是很气人的,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脸上反而极为合适。就像, 乍然面对雪山上无心狩猎的雪狮在休憩。 危险的美丽, 总是招人想要多看几眼, 又唯恐被发现, 小心翼翼的一眼便要兴奋好久。 那位夫子每天来上课的时候,必先带着那位神秘俊美的男人坐到书堂的前排。 于是,一整节课所有人便不断在,夫子忽然的提问凝视和那个人的背影之间懵逼切换。 啊,好看的人真的是,一个后脑勺都能让人看呆。 所有人都在猜,那个安安静静不理人的男人跟夫子是什么关系。 不久有信誓旦旦的传言说,两个人是兄弟关系。那个叫阿天的男人,虽然生得好看,却不是正常人。 “夫子真是不容易啊,自己要修行,还要带着一个拖油瓶兄弟,怪不得这样出众的人,居然也跟我一样单身。” “是啊是啊,听说夫子来书院教习,就是为了求一颗驻颜丹给那个兄弟。” “男人好看有什么用。实力才最重要啊。” “是啊,光驻颜有什么用,不如筑基丹什么的有用。” …… 这么说着,大家和和气气分开,每个人绕一大圈又偷偷回来。 等鹤酒卿收拾完东西带顾矜霄回家的时候,就看到他身边堆满了一地礼物和求做朋友的不明传讯符纸。 传闻里安安静静不理人的非正常人顾矜霄,对鹤酒卿伸出手,像他们说得那样,很是智障拖油瓶的样子,坦然淡淡地说:“鹤哥哥,要抱。” 鹤酒卿怔了下,继而笑容漫溢弯弯眼眸,俯身温柔的抱住他,轻轻说几句话,再蹲下来背着他,一步一步往回走。 第二天,清俊仙气的夫子,就符咒实力和单身之间的关系,做了科学严谨的阐述,并表示,严禁对夫子家属送礼行贿和骚扰。 彼时,每个人看着别人桌上退回来的礼物,先是悻悻地对夫子低头,然后便对其他人发出一声看透了的冷笑。 只有一个人脸色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上完课,夫子拉着那个人的手走了。 其他人开始互相指责对方审美庸俗,就“男人好看有什么用”,和“我就不一样了,我只是光明正大行贿”之间,进行了各方面的阐述和说服。 术法和符咒的比拼里,只有一个人是毫发无伤的,正严肃地托着下巴,仿佛思考人生。 于是,飞来飞去的咒语里,忽而响起一个深沉严肃的声音。 “昨天我看到,夫子背着那个人到湖边看落日,把那个人按到树上亲!” 一瞬间,所有人都停下了。 “亲了好几遍!” 片刻后,传来整齐划一的嗤笑。 “你以为是隔壁女修们热传的话本啊,动不动就按在哪里亲?” “私下里的男男话本看看就行了,夫子那么禁欲清冷,你居然真人YY,还是骨科禁断,禽兽啊!” “——话说回来,这种同人画本哪里有售,求一个疯狂暗示……” 话题就这么歪了,术法符咒的课后切磋也就这么结束了。 只有最先爆料的人,深深的遗憾的摇了摇头。 第二天上课之前,鹤酒卿把顾矜霄送到前排的椅子上做好,先理了理的他的头发,又摸了摸手,发现并不冷之后,温柔地笑着亲了亲,这才回到台上开始讲课。 周围装作不经意实则一直关注这里的人都惊呆了! 原来,真禽兽啊! 当天下学后,鹤酒卿满意的发现,这次终于没有人对家属行贿骚扰。 但是,第二天一早,满书院都知道了,这位新来的夫子被人给举报了。 举报理由是,拐带引诱心智不全的貌美残障人士,强烈要求对受害者做隔离保护。 此处的修真学院对品性要求是很看重的,兹事体大,立刻要求鹤酒卿前往山长处做出解释。 鹤酒卿淡淡笑了笑,在一众异样目光里,与顾矜霄十指紧扣,从容走了出去。 顾矜霄轻轻拉拉他的手,回眸对着那些学子,说了第一句话:“他不是说了吗?我是家属。” 被那双目光看着,犹如心被琴弦微微提起。 齐齐对大佬低头,表示,这次真知道了。 他们的夫子却并未有任何在意,对他们颌首,清冷声音从容:“你们并没有做错什么。不用在意。” 顾矜霄和他并肩往山长那里走去,微微困惑:“我做了什么,让人以为是‘心智不全的貌美残障人士’?” 鹤酒卿侧首看着他,笑容薄暖:“貌美。” 顾矜霄:“……” 鹤酒卿牵着他的手,唇角一直微翘:“我很高兴,他们只是想保护我的阿天。这样很好。” 顾矜霄心里一直有和那些学子一样困惑的问题,鹤酒卿那么清俊仙气那么完美博学,怎么没有一个追求者? 毕竟,连他一个所谓的心智不全的残障人士,都有人跃跃欲试,鹤酒卿那么好。 当他这么问的时候,鹤酒卿却只是笑笑说:“所以,阿天要更爱我一些才好。” 鹤酒卿不会让他知道,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他半分也不想让它们出现在他的阿天面前,早早就处理在保护圈外。 鹤酒卿希望,重逢以后,顾矜霄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美好的。再没有一点烦忧。 ……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了。 至少,已经足够顾矜霄忘记漫无止境的寻找和等待,习惯了一睁眼就看到鹤酒卿。 那种长途跋涉的疲惫也在白日与梦里的陪伴下,渐渐缓了过来。就像一场缠绵病榻的沉疴旧疾,抽丝一般痊愈。冬天彻底过去,春花暖阳取代荒芜的平原。 为此,鹤酒卿带着顾矜霄去了很多小世界旅行,是与那些不断错失追寻的世界,毫不相似的陌生世界。 因为,只有新的记忆和经历,才可以取代过去的遗憾,空出来留给源源不断的爱意填满。 第191章 番外3 某日, 午后。唐风的庭院里。 清澈的池塘莲叶田田, 水车带着涓涓水流自岩渠汇聚到竹筒上, 竹筒喝饱了水, 轻轻调转翻了个身, 水流便打着旋,沿着开满的花的溪涧山石绕了庭院一圈,这才乖乖回到池塘。 拂过花树绿竹的和风徐徐,轻轻穿过三面无壁的廊厅,被轻薄的纱帐挽住。 竹木地步上,顾矜霄在漫漫淡淡抚琴。 鹤酒卿在他身边不远处, 研究整理着游历诸天小世界时, 学到的新的知识和见闻。 比如, 上个世界的丹药之道。 阳光和煦轻薄, 梦一样浅浅溶溶的发白。 松鼠在枝上蹦跳,栏杆上的三花猫懒懒地伸腰, 眯起的眼睛半睁开一只,仿佛又要进入梦里,耳朵却微微动了动, 下一刻,神情严肃高冷,喵一声猛虎之姿飞扑上树。 吓得枝上的松鼠惊呆了, 就在刹那间, 一只白鹤翅膀微振将两只分开。 三花猫惨叫一声跌落下来, 懵懵呆呆的躺在白衣仙人的臂弯里, 被修长的手指轻轻挠了挠下巴,然后放下。 它在地上滚了滚,攀着白衣仙人的腿蹭蹭,见对方没有意要跟它玩,又去对池塘里的小鱼跃跃欲试伸爪子了。 一片恬静中,一只伞小心的蹭啊蹭,蹑手蹑脚蹭到顾矜霄的腿边。 这只伞当然是神龙的化身,它小心地观察着,趁鹤酒卿没有发现,与顾矜霄接上头。 【喂喂顾矜霄,这是怎么回事啊。】 神龙心里苦,脑子里满是问号,被一系列的神转折彻底弄晕了。 不是好好的在太白之巅恋爱吗?怎么突然方士之剑是鹤酒卿的照影,怎么拔剑后所有人都不见了,好不容易顾矜霄回来了,新形象真是酷毙了,没两句话转眼间就拿出轮回珠搞事情。 那一瞬神灵还以为,顾矜霄准备打算露出邪恶的真面,颠覆整个世界。 神龙没有说,其实很早以前它就感觉到,顾矜霄心里一直把玩着一个念头,把人间变成幽冥,把幽冥变成圣域。 将懵懂的孩子和经过筛选的好人放到圣域里,把所有恶人留在人间。 不断在两界之中筛选善恶调整,这样就可以确保,至少有一个满是好人的完美世界。 这个简直计划通啊,神龙觉得好有道理,毕竟它是幽冥祥瑞,一切发展建设幽冥界的事情,它都好感兴趣的。 因此,神龙果断带着顾矜霄,挑选了一个人间荒诞,幽冥百废待兴的世界,正好可以让他们大展拳脚。 万万没想到,幽冥界才初创,它的合伙人就去谈恋爱了,还是跟一个气蕴极为纯粹的方士。 在神龙的计划里,是顾矜霄成功拐带回来鹤酒卿小哥哥,大家一起建设幽冥界,结果反而是顾矜霄被拐带走了。 眼看着这段时间,顾矜霄什么都不在意,和鹤酒卿形影不离,对外界的一切都没有反应,包括神灵的密聊也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最气的是那只仙鹤,不让它靠近他们,神龙只好一边和仙鹤斗智斗勇周旋,一边被那两个人秀一脸。 终于在今天,逮着机会潜伏进来。 【呜呜,】它假哭着,【顾矜霄你不能自己沉迷恋爱,就放着枉死城和我不管啊……】 顾矜霄琴音不停,垂眸看了它一眼:“稍等。” 他若有所思,问鹤酒卿:“那个世界,在你离开以后会怎么样?” 鹤酒卿停下手中的笔,看着他:“不会消失的,那里已经自称一体了。” 虽然是应鹤酒卿的生死之劫,以鹤酒卿的人生为素材诞生的一方世界,更像一个轮回之牢。但是,那个世界并未因鹤酒卿的离开而消失。 因为,鹤酒卿修行的本就是天道之术,换言之就是天道代理人,那个世界以他支撑。鹤酒卿本身的力量,就是限制他的牢笼的力量之源。 当初,他在顾矜霄的身边合目,本以为要成为鬼魅,可以很快回来找那个人。可是,那一次重来因为顾矜霄的缘故,劫数顺利消弭渡过了。 醒悟一切的他若是醒来,那个世界就要失去力量消失了,可顾矜霄还在里面。 所以,鹤酒卿依旧留了下来,支撑那个世界继续存在,一面想办法将顾矜霄带出来。 这一点,顾矜霄并不完全知道。 顾矜霄只是想起来一个此前他无心过问的疑惑:“你是怎么把我带出那个世界的?” 鹤酒卿起身走到他面前,轻轻抚着他的肩背,就像安抚怜爱一个脆弱的孩子。 那双银白暗红的异瞳,清澈温柔地看着他的阿天。成为天道以后,是不能左右众生的,所以无形无相,不能被顾矜霄看见。 “你还记得,在梦境和虚妄的交界处,在桥上遇见的幼年的林照月吗?” 顾矜霄当然记得,就是因为他告诉自己,他们的世界不止一个世界,还有仙人的梦境。 鹤酒卿说:“你复活过林照月,我做钟磬的时候,有一小块残魂保留在他身上。那个世界,又是以我的经历投影衍生的。” 林照月某种程度上,有那个世界鹤仙人的气蕴,却是彻彻底底的人。 他是完完全全的普通人,既无钟磬的魔心,也无鹤酒卿的道心。鹤酒卿和钟磬之争,除了明面上破的众生善恶之局,还有一盘暗局,关键就在林照月身上。 林照月才是最关键的那一局,他若选择恶,便是钟磬赢了。他若是和当初的贺九一样,虽然历经劫数,却不改其心,便是鹤酒卿赢。 所以,当初明明钟磬一路破局,鹤酒卿道心毫无动摇,道意却不稳了,术法更是不断流失。因为,林照月因为顾相知,一步步倒向人世之恶。 鹤酒卿说:“他是特别的,你能看到他接触他。所以,我想借助他让你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只有你自己想明白醒来,我才能带着你一起走出来。” 顾矜霄在桥上遇见的那个孩子,的确是幼年的林照月,却不是顾矜霄遇见的林照月。 小孩子在年幼时候,还没有被灌输世界固定的印象,天然的聪慧和人类集体的潜意识,很容易让他们得出一些成年人斥为子虚乌有的猜想。 小时候的林照月本就体弱多病,常年缠绵病榻,最是多梦。 鹤酒卿引着他在梦境里,窥见各种不同的世界碎片,等小林照月发现以后,再通过他与顾矜霄的相遇,间接的将这个暗示告知给顾矜霄。 但是,顾矜霄抿了抿唇:“当时我想到了一些,却不想相信,我与你只是庄周梦蝶。” 聪明人若是偏执起来,便会极为的笨了。 “我跟着他,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只有顾相知的顾矜霄,没有顾莫问,没有鹤酒卿,也没有钟磬的世界。那个世界,所有人都好好的活着,无灾无厄,就像我为林照月推衍的命盘里一样。” 此刻的顾矜霄,脸上只有一片安然沉静:“那只引路的戏参北斗,是不是你?当时,忽然觉得,这样也很好。” 我爱的人,是这世间最好的人,与其终有一天我在时光里迷失,变成那个人所讨厌的样子,颠倒世界却也找不回他。不如,也做一回他。 众生皆苦,而他愿意成全众生。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就像当年九幽之下,若是当时的顾矜霄能甘愿自我牺牲,就不会连累这个人替他受这轮回碎魂之苦。 这样想着,顾矜霄用那颗轮回珠,输入所有的力量,完成了白薇耗尽一生牺牲一切也想达成的夙愿,让一切重新开始。替人间人心,洗去所有恶业,让所有人都能得到圆满。 就像当初九幽荒原的祭礼,在这一刻,迟来的完成。 却没想到,地狱的尽头有这个人来接他。 即便顾矜霄不说,鹤酒卿怎么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小心温柔地抱住他的阿天,清冷的声音微微低哑:“再也不会了。” 鹤酒卿有时候觉得,也许他真的原本就是九幽之下最邪恶的魔魅,因为得到了人间献给他的最好的祭品,才想要做一个好人。 此时此刻的顾矜霄,已经没有了当初的倦怠,只有满心温柔眷恋。 他反而回抱安抚着那只鹤,眉眼的笑容清透无忧:“真好,只是那样一点付出,就可以换回你。天道对我很温柔。” 一旁被虐狗的神龙,久久僵硬不动。 所以,顾矜霄让它稍等,就是想近距离齁死它吗? 到底还管不管可怜弱小无助的它,还有它被迫烂尾的幽冥枉死城了? 第192章 番外4 彻底搞清楚, 照影出鞘以后发生了什么的神龙, 恍然大悟, 尾巴拍打着地板。 这么说, 鹤酒卿就是支撑那个世界的天道, 顾矜霄当初启动轮回珠,是以一己之力让那个世界重启,净化了所有恶业。 呃,不愧是顾矜霄,和天道谈恋爱的男人啊,治愈了世界就是治愈了天道。 但是,一心只有建设枉死城的神龙绷着严肃的龙脸, 语重心长劝道:【可你也不能恋爱脑上头,跟天道私奔,烂尾枉死城啊!我琴娘小姐姐还在那里呢, 你也不管了吗?】 顾矜霄:“……” 最后,顾矜霄当然是跟着颤颤巍巍又气势汹汹的神龙小可怜, 一起回去建设枉死城了。 虽然当初历经了无尽的轮回之牢, 那个世界也是以鹤酒卿的过往阴影构建的, 本该回想起便是一片晦暗荒芜。 可是, 最终他们好好在一起了,并且因此可以有机会从一开始陪伴彼此长大, 密不可分。 此刻坦然回望, 就只觉得那个世界美好, 是独属于鹤酒卿和顾矜霄的小世界。 …… 又一次站在当初刚来这个世界的山头。 不等顾矜霄说什么, 就听到神龙抱头惊呼:【啊啊啊,顾矜霄你的成就点预算不足了!】 成就点预算不足代表什么? 当然是代表,顾莫问的身体需要续费,否则自动下线。 顾矜霄:“我记得,我账户上应该还有很多?” 有了白帝城以后,顾矜霄就再也没有为成就点费过心。 神龙:【可是你重启清零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快想想怎么办!】 顾矜霄微微叹息一声,神情沉静平和,尾音极轻的声音淡然说:“无妨。” 不过是,重操旧业罢了。 于是,江湖上忽然出现了一个神秘莫测的江湖术士。 传言他能测阴阳,通鬼神,活死人,肉白骨。 爱好在荒郊野岭乱葬岗跳舞,月下弹琴赶尸助兴。 飞到每一个高门大派的正殿之巅,给人下战书,输了就要被他画美人图。 传说被他画过美人图的人,都被摄走了魂,上天入地要找到他,死也要和他殉情。 有人说,麒麟山庄的林少庄主有一个至交好友,好像跟那个人生得有些像。 这谣言刚出现,就被众人捶爆了头。 “传言里那个方士是个男人,男人,男人!顾姑娘这么天人之姿,你竟然污蔑她和那个臭名昭著的方士像!” 可是,顾相知虽然清冷无尘,貌若天人不假,不过身为一个姑娘,那张脸未免美得有些攻气十足啊。 许多姑娘悄咪咪的想,以林大小姐为最。 麒麟山庄,绿竹掩映的水榭亭台里。 茶香袅袅,琴音漫漫。 红衣明艳的美人,放下茶杯,笑着说起最近江湖上的传闻,眼尾微挑看向抚琴的人。 “说起来,相知眉宇这样英气,若是男装一定比照月更讨人喜欢。” 林照月闻言,清澈的眼眸看向姐姐,淡淡笑了:“姐姐男装已经比我讨人喜欢多了。” 一派清贵温雅的世家公子,温和地将沏好的茶放到顾相知面前,便只是静静地听着琴音。 男装的林大小姐睨他一眼:“我这么讨人喜欢,怎么那个神秘方士,还不来给我画美人图?”她转而又看向顾相知,“也不给相知画?我看,若不是他的审美眼光不怎么样,就是因为照月你不好好练功,人家懒得跟你打。” 林照月并不在意,只是浅笑:“姐姐很想被他画美人图吗?” 林大小姐微微眯了眯眼:“本来不在意的,谁知道我满江湖的红颜知己他都画过去了,就是不来画我,我多没面子。现在,没被那位方士画过美人图,没被他下过战书的,还好意思行走江湖吗?” 说着,林大小姐眼眸含怒,恨铁不成钢看向林照月:“你,就是你,都是因为你武功太差,连我都打不过。喝什么茶,听什么琴,还不给我练功去!” 林照月本来眼底含笑,只是从容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很是无辜眨了眨眼:“姐姐,相知是我请来的,茶也是我煮的。而且,人生这么美好,你不能眼里只有打打杀杀啊。” 顾矜霄早在林大小姐出声前,便已收音。 在姐弟两又一次互怼的时候,微微放空想起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 他记得自己是去九幽之下做阵,结果一睁眼就来了这个世界,还变成了一个女孩子,全身的家当就只有一副琴。 而且,正站在荒郊野外,身前放着一副卖艺的花篮。 这是,给孤魂野鬼卖艺吗? 对于眼前的一切,少年顾矜霄只是困惑了片刻就不在意了,只当九幽之下阴阳颠倒。 有一句老话叫,来都来了。 看着漫天荒野无处归途的碎魂残念,顾矜霄索性真的跳着祭祀之舞,以往生咒语抚动琴音,引这些漂泊的生灵前往幽冥地府……嗯?怎么好像没有通往地府的通行证? 沉思的时候,不知不觉前方来了一队车…… “少爷,前面有个人,大半晚上的荒郊野岭卖艺,大约无家可归,真可怜。” 林照月掀开车帘,漫天月色皎皎:“你去问问,那人若是有什么难处,我们便捎带一程吧。” 从三千雪岭出来就一直赶路,阿辰无精打采许久,闻言立刻兴奋了:“是鬼吗?好好玩,我去问我去问。” 他是天道流道主司徒黎的独子,小时候外出遇险,正好是在麒麟山庄境内,被林照月的母亲所救,索性就认作了义子。 这次林照月去三千雪岭拜访司徒前辈,容辰哭着喊着要出来,熊得不行就差满地打滚,林照月不忍心,就把他带了出来。 林照月看他乖了一路,现在却忍不住又皮,唯恐他又惹祸,索性说:“算了,还是我亲自去吧。” …… “姑娘,可是有什么难处,需要帮助?” 顾矜霄抬眸看向面前白璧无瑕的矜贵公子,平静地说:“我不叫姑娘,我叫顾相知。” 呃,他为什么这么熟练的说自己叫顾相知? 看着手中的琴上,刻着的“愿相知,莫相忘”,顾矜霄的困惑很快散去,顾相知就顾相知吧,总不能用方士的名字。 林照月面容温雅和煦,颌首说:“在下麒麟山庄林照月,这是舍弟阿辰。这荒郊野岭的,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安全,若是信得过,便先随我们回麒麟山庄吧。” 阿辰睁大眼睛笑着狂点头:“蜀中还有滚滚,好可爱的,小姐姐跟我回家吧!” 就差说一句,我卖萌养你。 顾矜霄想,九幽之下的鬼魅这么热心善良……可爱的吗? 记得以前母亲总是说,他小时候又活泼顽皮又软萌可爱,长大一点后就不爱笑不爱说话了,一点也没有小时候有趣。 虽然顾矜霄毫无印象,一点也不信,但是这些话却记下了。 他想,要是母亲见了这孩子,一定会喜欢。 秉着近距离观察九幽生灵的想法,顾矜霄从容点头:“如此多谢。” 于是,在双方都怀疑对方不是人的情况下,两方完成了第一次友好的接触。 顾矜霄担心方士的身份暴露,会惊扰九幽之下的生灵,索性就当自己是个叫顾相知的琴师吧。 从那以后,就过上了云游琴师的生活。 不过,不知怎的,这里所有人好像一见到他就默认,他是麒麟山庄少庄主的至交好友,因此颇为礼遇照顾。 而且,不管他走到哪里都能遇到林照月,尤其是逢年过节之前。 “这么巧又见面了。”顾矜霄说。 林照月一手掀开车帘,闻言露出温雅和煦的笑容,沁凉声音淡然:“不巧,途经此地想着快要过节了,特意来邀请好友你一起小酌一杯。” 顾矜霄静静地看着他澄澈如月光的眼眸。 这个人,好像还挺不错,最后,至交好友就好友吧。 “好啊。”他说。 回忆结束,听着林大小姐说起的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神秘方士,顾矜霄认真地想了想,总觉得这事听上去,除了老是喜欢飞到人家的正殿之巅有点莫名其妙,其余好像挺像他会干出来的事。难道,是他梦游做下的吗? 是的,顾矜霄很早就想试试,和这里的人交手试试,还想做一个九幽风华录,记录一下在这里的所见所闻,还有那些有名气出彩的人物,或者说,鬼魅。 不过,因为认识了林照月,走到哪里遇见的都是待他热情周到友好的鬼魅,导致他一直找不到什么理由动手。 再说了,方士的符咒不同于武功,很可能会对这里的人造成极大伤害,这就不好了。 他正想着,要不要换个身份,不当琴师了,当个画师,这样就能明目张胆给所有人作画了。 计划才刚刚有形,结果江湖上就冒出来这样一个方士,干了所有他想干还没干的事,让他无事可干。 听到林大小姐的话,顾矜霄想,他也很想这个人能来麒麟山庄作画,这样就能与那个人交手了。 对方既然是方士,那应该可以放开手做一场,不用担心伤到鬼了吧。 第193章 番外5 搅得天下不得安宁的神秘方士, 靠在鹤仙人肩上, 任由仙鹤带着他们盘旋在澜江之上。 “重建白帝城不难, ”鹤酒卿清冷声音从容温柔, “只是昔日旧部, 许是找不回了。” 顾矜霄重启世界之后,很多人的悲剧都被改变了。 “无妨。” 鹤酒卿广袖一挥,横笛在侧正要动手,被顾矜霄制止:“我来吧,未免影响这个世界,你还是少动手的好。” 毕竟, 鹤酒卿是支撑此界的天道, 若是沾染太多因果不好。 顾矜霄横琴在膝,看着他淡淡笑了:“不过,我们可以合奏一曲。” 玉笛衔一片月色而来,琴音落下瓣瓣梅花, 交织起伏之下,仿佛当年澜江之夜又重现眼前。 在音韵之声里,荒滩僻壤的地上,凭空浮现一座巍峨华美的宫殿,仿佛澜江河底升起的龙宫。 十二层宫殿之上, 最高的宫殿顶端,一尊栩栩如生的玉龙衔着一轮明月。 在龙嘴和明月之间, 一道瀑流倾落而下, 仿佛那玉龙的嘴直通大海。 神龙欢喜的飞上去, 坐在它的雕塑上,心满意足地俯瞰整个澜江。 这水可不是直通大海,这是直通幽冥黄泉。 白帝城与枉死城互为阴阳,白帝城就是幽冥枉死城在人世的倒影。 对了,世界重启前,传说中白帝城的八宫十二殿,有四宫一直神秘隐藏,无人知晓。其实,那四宫本就是不曾存在过人间,一直都是幽冥枉死城的部门来着。 这重现人间的白帝城,在方圆百里的人眼里,无疑是飞来的鬼城了,毕竟好像一个人都没有。 可怜昔日坐镇八百里澜江流域的白帝城主,麾下人才济济,如今只得自己亲自动手,把游离人间不能往生也不去幽冥的孤魂野鬼,挨个扔回枉死城里。 当然,有的也可以收了,扔到白帝城打下手。 故地重游,顾矜霄仿佛又走了一遍初来此地的路,不同的是,上次他身边只有神龙化身的戏参北斗,这次他还有白衣的鹤仙人并肩携手,还有头顶盘旋的仙鹤如影随形。 顾矜霄一边走,一边将旧事说给鹤酒卿听。 “那时候是早春,虽有些冷,杏花却已经开了。这个村子叫桃李村,家家却种满杏花。风吹落雨的时节看去,满树杏花摇曳不散,煞是好看。” 鹤酒卿笑了:“我来过这里,这里的杏花杏子,酿的酒极好。虽然重启了,不过我在春社最古老的杏树下埋了一坛,应该还可以找出来。” 两个人便挽着手找去那里,果然找到十步之外埋下的酒。 鹤酒卿依旧眼蒙白纱,那双眼睛右眼是暂代幽冥封恶,左眼是执掌天道平衡,等闲都不能让人直视。 他脸上露出薄暖笑意:“真好。” 不知道是说酒还在真好,还是原来他们未见面的时候,顾矜霄就已经走过他走过的地方了,这样奇妙的缘分真好。 顾矜霄沉静的眉眼也露出清浅笑意:“村南的酒肆老板娘,下酒菜做得极好,那里能看到满山芳菲。” 于是,两个人便携手带酒,去了酒肆。 一边对饮,一边说起两个人在这村里子的经历。 “那时村里有个富户声称闹鬼,我看了看,并无任何鬼魅踪迹。仓中米粮无故减少,其实是他家的小少爷心善,悄悄拿去赈济了同窗。只是知道父亲定然不会允许,这才故布疑阵。” 鹤酒卿说:“我若是说没有鬼,那员外定然不信,只得让小白委屈一些,抓只大耗子丢进去,充当小妖捉了交差。然后告诉那小少爷,下次不要总朝一个谷堆挖,这样太明显了。一晃十年了,那孩子应该长了。” 顾矜霄没料到,他这样仙风道骨清冷超脱的,竟也会做江湖术士做的事。 “这样说,我应该见过他。那小少爷长大后继承家业,成了这个村的村长。” 顾矜霄忆起:“我来的时候,全村都在筹备捉鬼,有个小鬼搅得全村不得安宁。我去里世界抓他的时候,他竟也不跑,反而松一口气,郑重其事要我转告全村,一定要尽快搬走,因为那年的桃花汛很大,即将冲毁山石,湮没整个村子。” 鹤酒卿明了:“他这么做,是为了示警?” “嗯。那孩子说,村里的人都是好人,他生前时候一直被照顾,吃百家饭长大,村长还是他昔日的同窗。他是意外身亡,舍不得离开,便一直生活在春社里,吃了很多贡品,便自觉帮着维护村中治安,所以提前感应到危险。可是他是普通的亡灵,并没有什么本事被看见,只能通过让村子里的动物制造骚乱,好让大家受不了搬走。” 那个孩子看到当时连神龙都瑟瑟发抖的顾矜霄,却是一点也不怕,满心信任松口气:“幸好你来了。” 被世界善待过的灵魂,理所应当的便会善待世界,同样,从未想过面前的方士会伤害他。 鹤酒卿听完也笑了:“真好,幸好你来了。” 否则,这样好的村子,这样好的所有人,都要变成孤魂野鬼,无处可归。 顾矜霄淡淡地说:“我可没有替他传话,那个村长读书读呆了,说他见过真正的方士,毫无烟火气,我这种是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 被那村长见过的方士标杆,微微一顿:“……” “所以,我便很江湖骗子的摆了个阵,让那个小鬼当着所有人的面显露形迹,让他们自己沟通。” 那场面,自然是大型打脸、真香现场。 不过,顾矜霄并不在意村长鼻涕眼泪的道歉和道谢,看着一村子的人没有害怕的,反而像是看到久别归乡的游子,对那小鬼关怀备至。 还有人兴致勃勃问他自己过世的亲人如何,跑回家拿来许多吃食用品让他替自己捎带。那小鬼也将他记得的往生者走前说过的话,趁机都告诉那些人……就像,幽冥和人间两界走了一次亲戚。 那时候,杏花风吹来,一点也不冷,如同此刻鹤酒卿脸上的笑。 等顾矜霄和神龙离开的时候,那小鬼住的春社旁,有人给他盖了个小屋,有人送了被子,有人每日路过,便顺手送些糕点吃食。 送得多的,那小鬼便分享给附近的山魈,让它帮自己看顾入山的村人。 山上的洪汛,被大家提前修的排水道引入河渠,自然是无声消弭了。 …… 此刻,顾矜霄和鹤酒卿对谈的时候,不远处走来两个青年,一个书呆子一个猎户,却不知怎的,这样两个南辕北辙的人竟是好友。 两个人坐在隔壁桌,猎户扔给老板娘他新打的山味,熟稔嬉笑地和周围的人打招呼。 顾矜霄和鹤酒卿走的时候,那两个人正在互损。 一个不厌其烦的劝说:“总是入山多危险,打猎不是长久之计,不若回去多读几年书。我上次给师座举荐了你,他看了你的文章说……” 一个插科打诨:“哇,从小欠你这么多,眼看要还清了,你居然又让我欠?!不成不成,我若是读了书,跟你抢状元郎的位置怎么办,那要利滚利还不清了。你这是放高利贷啊,不如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适合的武举老师引荐呀……” …… 一路走,一路讲述,就像这一次是鹤酒卿陪着顾矜霄又重新经历了一次当初。 顾矜霄依旧做着他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沿途路遇荒村野岗,便必然摆阵做祭祀度魂。 鹤仙人不能插手此界因果,只好让天地灵气帮助神龙打开幽冥界门,让玉笛声引路。 远远的若是有人看见,只会觉得,那个青衣神秘的方士,在荒山野岭对着荒坟鬼火跳舞。 有时候,也会遇见客死异乡的孤魂野鬼求助。 两个人便和当年一样,做了一把赶尸人。 不同的是,这是赶尸的是顾矜霄,不能擅自插手,乘着仙鹤载了他,慢慢踏着月色往前的是鹤酒卿。 戏参北斗像是放学路上的风纪委员,严肃认真地飞前飞后,确保那些鬼魅不曾掉队。 若是有人气若游丝了,便喊一嗓子前面的顾矜霄,让他给度点阴阳之力。 大漠雪域中原西南,所有地方都走遍了,唯独蜀中被留白。 蜀中有麒麟山庄,没有落花谷,也没有燕家,更没有烈焰山庄。 麒麟山庄的庄主林云,是上任庄主的独女,夫家是何人无人知晓,据说当年婚后不久,两人便和离了。 江湖上爱慕林云的英雄侠士很多,但她无心情爱,一心一意只在麒麟刀,据说这次闭关是因为忽然顿悟以心御刀之道。 麒麟山庄有两位少主人,林大小姐是名动武林的第一美人,喜欢穿男装,据说她一手麒麟刀得林云真传,江湖上少有少侠能一较高下。 二少爷林照月,光风霁月璧玉无暇,除了不喜欢动武,智慧人品在同辈中鹤立鸡群。 全江湖都知道,林照月有一位至交好友,是个琴师,叫顾相知。 他并不总和顾相知在一起,却总会突然绕路到那人游历的地方,踏着月色而来,只为送一篮途径岭南的新荔,或是路经北国采摘的一枝梅花。 有时候顾相知遇见了一壶好茶,看见了一片新景,也会请林照月同往。兴尽便暂别,等下一次不期而遇。 林公子对那个人很好,好到没有人敢问,他是否对那个人有意。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有时候,这样的关系便已经足够美好了,没必要一定染一缕人间风月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