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汉侯 作者:来自远方 文案 穿越是个技术活。 运气不好,就可能被坑得很惨。 对赵嘉而言,如何穿、因何穿都不重要,身处西汉边郡,生存才是最大的难题。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嘉 ┃ 配角:魏悦 ┃ 其它:穿越,西汉 ☆、第一章 汉景帝中元年,公元前一四九年,冬 刚下过一场大雪,天空依旧阴沉,冷风呼啸而过,像刮骨的刀子。 云中城内,家家关门闭户,路上不见半个行人。 城墙上,巡逻的士兵身着皮甲,手持长戟,哪怕耳朵被冻得通红,手脚近乎失去知觉,也不敢稍有懈怠。 就在不久之前,匈奴骑兵南下定襄郡,武要、定陶、成乐等县均遭劫掠。未过三日,匈奴骑兵的身影再次出现,雁门郡、代郡连遭洗劫,边军、边民死伤两千八百有余,粮食、牲畜损失无计。 恶邻亮出刀锋,边郡上下自然不能忍。 汉承秦制,民风尚武,年过半百的博士都能单刀捅死野猪,身为边郡太守,必须要能打! 所谓的下马治政,上马砍人,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代表人物就是飞将军李广,酷吏郅都。 面对来势汹汹的强盗,雁门太守亲自带兵迎敌,拼着三千边军尽没,战死沙场,拖住近万匈奴南下的速度。 各边城加紧收缩防御,将百姓召入城内。青壮纷纷拿起武器,配合边军抵挡来犯的强盗,不惜以命换命。 哪怕是死,也要从强盗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就在定襄、雁门等郡连遭烽火,狼烟滚滚时,同定襄接壤的云中郡却相对平静,甚至不见匈奴骑兵的影子。 云中郡地处要冲,自战国时起,就是抵御匈奴的战略要地。太守魏尚坐镇边陲,文景两朝,几次击退匈奴进犯,威名极盛。 数年之前,魏尚遭逢急病,医匠束手无策,本已回天乏术。不想突逢机缘,起死回生不说,更是越活越健康,明显能再战二十年。 此次匈奴南下,刻意绕开云中郡,一是慑于魏尚威名,二来,则是郡中有专为骑兵所设的投石器,更有能喷出-毒-烟的奇怪木筒。 之前有匈奴游骑不知深浅,踏入云中郡。其结果,自百长以下全军覆没。 此次带兵南下的大当户严令,绕开云中郡,不许自找麻烦! 然而,匈奴骑兵出自各部,大当户的命令再严,也难防有阳奉阴违的情况出现。随着匈奴骑兵四处劫掠,云中之地也不再安全。 郡内官员轮流走上城头,都尉、司马更是枕戈待旦,随时准备抽刀砍人。在这种情况下,别说青壮男子,连妇人都枕着菜刀睡觉也就不足为奇。 临到十二月中,边郡大量增兵,又遇大雪连日,匈奴被迫退兵。 确认消息,魏太守果断派兵追击,咬住被风雪困住的一支匈奴骑兵,斩首近百,夺回牛羊牲畜千余头。 将士得胜而归,战报上报长安,郡内气氛为之一松。 城中百姓不再紧闭门窗,停开近两月的军市和马市终于立起市旗。一直被挡在城外的商队也终于被放行,附近亭乡的百姓纷纷涌来,用兽皮和牲畜换取盐、农具以及粟、麦和大豆。 随着往来人流增多,寂静多时的街道开始变得喧闹。 距离市旗百余步,是交易牛羊牲畜的区域。 近两米的木桩并排而立,上边拴着待售的牛羊。木桩旁摆着数个藤筐,里面是从野外猎来的兽类和野禽,更有硝制好的兽皮,以及足有人胳膊粗的兽骨。 其中,二十多头膘肥体壮的犍牛最吸引众人目光。 朝廷有意推广牛耕之法,这些犍牛运至长安,无论是做耕牛出售,还是宰杀送上餐桌,都能卖出不错的价钱。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守在犍牛旁,身材瘦高,短褐外裹着狼皮制成的短袄,头上戴着一顶兽皮帽,两端垂下护住耳朵,下端系紧,足以遮住大半张面孔。 若有后世人在场,势必会一眼认出,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雷锋帽。 一名年约四旬,带有两名仆人的商人驻足问价,少年立刻从袖筒里-抽-出手,将帽子向上推了推,露出一张俊秀的面容。微笑时,双眼微弯,直让人感到亲切。 “不换钱,换粟和菽,按照上边的价格。”说话间,少年递出一枚犹带体温的竹简。 看到竹简,商人很是讶异。 见惯了类似的神情,少年继续道:“敢叫长者知晓,这个价是郡中定下的,已是相当公道。” “郡中所定?” “正是。”少年觉得冷,跺了跺脚,“长者是第一次来?” 商人点头。 “这是市中规矩,牛羊皆有定价,猎来的野物不在此列。”少年解释道。 军事不同马市,规矩由魏太守制定,收取的租税都用来犒赏将兵,连长安都管不着。 乍一看,这种行为很不可思议,结合当时的大环境,就很容易理解。 汉初奉行的是黄老之学,倡导无为而治,就像是在地里洒下种子,只要不超过底线——例如造-反-叛-乱,随便你怎么长。 朝廷大撒手,盐铁都非官营,甚至允许民间铸钱,如此一来,“军市”的存在简直就是毛毛雨,再正常不过。 遇到魏太守心情好,规矩就会相对合理。遇到心情不好,市价定得山高,商人也只能受着,没处讲理。即便如此,将边郡的牲畜和皮毛运往长安、洛阳等地,依旧是有不小的赚头。 商人迟疑不出声,不是不想交易,而是想要再压一压价格。 规矩是人定的,此子年少,未必不能谋算。若是将这批犍牛全部买下,再加上几十头肥羊,哪怕每头少去半成,也能省下不少。 你情我愿之下,还能抓捕他们不成? 在商人故作迟疑时,又有三四人上前询问。 少年十分爽快,都是当面递出竹简,将规矩复述一遍。 几个商人互相看看,大致都明白对方的打算,全都没有急着开口。 就在这时,一名身材高大,腰佩短刀的方脸大汉抢上前两步,扬声道:“这些牛羊我全要了,加价一成!” 此言一出,周围立刻炸开了锅。 汉子冷笑道:“尔等见此子年少,欲联合欺他,我却看不惯!我愿加价将牛羊全部买下,尔等有何话说?” 本想联手压价,算计转眼落空,商人们岂能甘愿。奈何汉子摆明要当拦路虎,商人不想错过这笔生意,就只能放弃之前的打算。 不过汉子开口就加一成,想要买下犍牛就必须再加。 想到这里,商人们不禁皱眉,感到一阵肉疼。虽然都能赚,可成本自然是越低越好。 少年不急不躁,自始至终面带笑容,更对站在不远处的两名健仆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看管野禽和兽皮,不必上前。 大概过了盏茶的时间,众人争得面红耳赤,近乎要当场动手,少年才开口道:“诸位无需如此,如诚心要买犍牛,三日后军市再开,可再来此处。” 听闻此言,商人们都是一愣,随后泛起狐疑之色。其中一人道:“我等每人至少要市二十头犍牛,还要数十肥羊,加起来不是小数目。” 少年依旧是不紧不慢,跺跺脚,将短袄裹得更紧,道:“长者如不信,市中有主簿值守,我恰好与之相识,可与长者同往定契。” “你识得郡中官员?”腰佩短刀的汉子诧异道。 “家君曾任沙陵县功曹。”少年道。 曾任? 看一眼少年身上的短褐,汉子没有继续追问,命仆人赶来大车,掀起搭在其上的草帘,露出满载的粟米和大豆。 “都在此处,数量只多不少,可当面点清。” 少年两步走上前,查看过粟米,又用匕首割开一袋大豆,抓了一把握在手中,仔细确认之后,示意汉子可以牵走牛羊。 “我有一事不明。”汉子道。 “请讲。” “郎君换这许多粟菽却是为何?”汉子问道。 算上和商人定下的数量,足够养活一乡之人。如非自家储存,是为再市出?据边郡情况,魏太守绝对不会允许粮价过高。这一来二去,未必能赚到钱,甚至还可能惹上麻烦。 “今岁大雪成灾,边地田亩大多绝收。又遇匈奴来犯,青壮多上城头。为乡中父老,嘉当尽绵薄之力。”少年笑道。 疑惑解开,汉子当即解下腰间短刀,双手递与少年,正色道:“河东张次公,愿与郎君结交。” 张次公? 少年神情微动,明显是想起什么。上下打量汉子两眼,片刻后恢复笑容,双手接过短刀,从怀中取出一枚匕首回赠对方。 张次公爽朗大笑,蒲扇般的大手拍在少年肩上,笑道:“我将往长安,以郎君之贤,必不会久居边地,他日长安相会,你我再叙!” 话落,翻身上马,就要驰出市中。 结果没跑两步,突然被两杆长戟扫落马背。 一声钝响,张次公仰躺在地,冰冷的长戟抵在喉间,敢轻举妄动,百分百血溅当场。 身着皮甲的步卒冷声道:“市中驰马,囚三日。” 宣读完罪状,两杆长戟一架,直接将身高超过一米八,体重接近两百的壮汉架了起来,一路架出军市。 倒行数米,张次公终于反应过来,挥舞着手臂大声道:“我交罚金,我愿交罚金!鹿奴,取钱来!” 叫声一路远去,跟随张次公的仆人匆忙追了上去,手忙脚乱之下,差点忘记带走牛羊。 看着地面留下的拖痕,赵嘉哈出一口热气。 难得碰见一个随卫大将军出塞,史书留名的人物,结果却是这样的二货……果然史书不可尽信。 作者有话要说:  远方开新文了,不出意外,日更 ☆、第二章 军市、马市皆不得驰马,违者囚三日,或交罚金抵罪。这是铁一般的律条,任何人不得违背。张次公刚好撞到枪口上,不想被囚,就只能乖乖交罚金。 幸运的是,他这次到边郡市货,准备的铜钱和绢帛都很充足。虽说用去一部分,剩下用来赎罪仍是绰绰有余。 总之,只要交足罚金,他无需真到犴狱囚上三日,当天就可离开。 张次公被拖走不久,商人们围住赵嘉,询问他能市出多少牛羊。正喧闹时,一伍步卒恰好经过,从背后排开人群,径直来到赵嘉跟前。 汉初以休养生息为主,文帝下旨,将男子傅籍的年龄由十七改为二十,并且身高少于六尺二寸者,可以免服兵役。换句话说,年龄不够,个子太矮,国家军队都不要你。 故而,在汉朝军队南征北讨、威扬四海之时,番邦称汉帝国为“巨人国”也就不足为奇。 这伍步卒各个身形高大,气质彪悍。走到近前,甚至能闻到一股血腥气,明显就是惯于战场厮杀的悍卒。 为首一人身着皮甲,目测身高至少达到一米八。余者都是内着麻衣,外边套着一件皮袄。几人都没有持长戟,只在腰间配有短刀,证明他们不需要轮值,应该是正当空闲,到市中购买所需之物。 看到为首之人,赵嘉笑着打了招呼,并道:“伍长日前所寻狼皮,嘉已寻到,就在那只藤筐中,共有三张。” “果真?”王伍长双眼一亮,取出狼皮展开,发现十分完整,并无任何破损,不由得喜出望外。 “还有这种皮帽,我也令人备下。”赵嘉推了推头上的雷锋帽,示意健仆将另外两只藤筐抬到近前,“只是狼皮不足,用的都是羊皮。” “甚好!” 王伍长拿起一顶皮帽,直接戴在头上,将余下散给跟随他的步卒。发现下边还有几顶更小的,拿在手上,奇怪的看向赵嘉。 赵嘉笑着解释,这是为其家中孩童所备。 “郎君有心了。”王伍长没有拒绝这份好意,收下皮帽,价钱上没有亏待赵嘉,更在之前谈好的基础上加了一成。 边郡入冬极冷,皮甲兵器由朝廷发放,皮袄和皮帽却要士卒自己准备。 赵嘉手中的皮帽价格固然高些,样式也有些古怪,保暖效果却是极好。凡是手中有闲钱的边郡士卒都有意买上一顶。王伍长运气好,赶上两月来首次开市,自己又无需上城头戍守,顺利买到一批。 然而,他购买狼皮,为的却不是自己。 他的女儿前岁出嫁,去岁产下一子。不想遭婆家恶待,没能好生调养,一入冬就双腿肿痛,几乎无法行动。 王伍长有四个儿子,却只有这一个女儿,自幼就爱惜非常。得知女儿遭遇,当即怒发冲冠,带着儿子就打了过去,持刀追砍女婿两条街,直接将女儿接回家中。 女婿上门来接,又被狠揍一顿。若非女儿求情,王伍长绝不会善罢甘休。按照他的说法,边郡之地,好男儿不知凡几,撇掉这一个,回头就能找个更好的! 汉初延续上古之风,对女子的束缚远不如后世。 不提远的,刘彻的亲娘,未来的王太后,在入宫前还生了个女儿。刘彻的亲姐姐平阳公主更是嫁了三次。这样的大环境下,民间女子再嫁实在是再寻常不过。 赵嘉恰好和王伍长住在一条街上,目睹岳丈持刀追砍女婿,四个舅兄圈踢妹夫,周围民众鼓掌叫好的盛况,当真是大开眼界。 时至今日,王氏女依旧住在家中,丝毫没有回婆家的打算。王伍长在军市中寻狼皮,就是打算为女儿制一件厚袄。 草原狼群极多,入冬后缺少食物,常会在边郡附近出现。猎杀一两头不是难事,获取完整的狼皮却十分不易。 边郡青壮几乎人人会拉弓射箭,射术却是有高有低。要是没法将狼射死,就只能冲上去补刀,如此一来,破损自然不可避免。遇到性情冲动的,当场就会将猎物大卸八块,等停下刀,别说狼皮,连完整的狼尸都没有。 军市关闭两月,初一开市,商人们便蜂拥而入,很多好货转眼就被买走,兽皮更是这些商人急需的货物之一。 得到三张完整的狼皮,王伍长大喜,当即取出两枚竹简,递给对面的赵嘉,笑道:“我知你不收钱,日前追袭匈奴,我斩首一级,得赏五只肥羊,还有绢帛。凭此竹简到官寺落印,再到城西领取。” 文帝年间,魏尚得宾客建言,将边军的赏赐刻上竹简,许在军市中交易。此举既方便军卒购买所需之物,也方便统计租税。 当然,即使没有类似举措,敢在虎口拔牙的也是少数。以边郡太守的作风,一旦查出有不法之徒,囚禁罚钱是轻的,砍了脑袋挂城头都不稀奇。 接过竹简,赵嘉又让健仆搬来一只藤筐,掀起盖在上面的草帘,抓出两只用草绳绑住腿的雉鸡。 “还是活的?”王伍长甚感惊奇。 赵嘉正要开口,一阵冷风吹过,不由得打了个喷嚏,脸颊被冻得通红。 几名兵卒哈哈大笑,王伍长更是拍了一下赵嘉的后背,笑道:“郎君还是稍显单薄,当年赵功曹随魏使君出塞,斩首三级,更是一刀砍杀匈奴什长!郎君需得练武!” 赵嘉嘴角抽了抽。 这就是汉时边郡特色。 遇到匈奴来袭,官员不分文武,不是在砍人,就是奔驰在砍人的路上。不能砍人,就不是合格的边郡官员,基本位于圈外,和大家玩不到一起。 可惜自己那位亲爹去世太早,如若不然,撑到武帝朝来临,汉武帝雄起,追随大军出塞砍人,秩比两千石都不是难事。 结清货款之后,王伍长背着狼皮,抓起雉鸡,和几名兵卒一起朝售盐、酱的摊位走去。临行前又扫过周围商人,眼神冰冷,警告之色十足。 “尔等若敢欺郎君年少,嘿!”大手拍拍腰间短刀,王伍长冷笑道,“在边塞喂了狼,可别怪某家没有当面提醒!” 商人们互相看看,再不怀疑赵嘉之前所言。等到王伍长走远,直言无需再往主簿处定契,当场同赵嘉约定,三日后交易一批牛羊。 “郎君只收粟菽?绢帛可否?”一名商人问道。 赵嘉摇头。 这次出栏的犍牛数量有限,他早打定主意,只换粮,其他一概拒绝。至于铜钱,更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汉初许民间铸钱,铜钱的质量参差不齐,非收不可的话,他宁可收秦钱,也不愿意收到荚钱。前者好歹有分量,必要时可市换熔铸,后者轻飘飘,号称半两钱,就知道有多坑。 见赵嘉不肯松口,商人们没有再说,纷纷告辞,有粮的继续在市中搜寻货物,无粮的打算寻找熟人,换一批粮食应急。 转眼来到申时,赵嘉带来的牛羊全部售罄,藤筐也已经见底,赵嘉唤来健仆,命二人将藤筐放到运粮的大车上。 “先去交税。” 无论军市还是马市,多是以物易物,交租税时却需要折算成铜钱,很费功夫。反正他的货物已经售罄,早点去也能省得排队。 “早些去,也可早些归家。”赵嘉拍拍装有大豆的袋子,把兽皮帽向下压了压。 冬日没有蔬菜,以现今的条件,也没办法建温室,他打算先尝试发点豆芽,好歹改善一下生活。待余钱多起来,再寻人制造石磨,朝豆浆和豆腐努力一下。 他没想凭着这些发财,而是觉得民以食为天,吃都吃不好,还有什么动力去谈其他。 “归家后无需卸车,待新粮换到,一并送去乡里。回去告诉虎伯,提前同鹤老说一声,免得他们着急。” 健仆齐声应诺,一人走到装有粟米的车前,将麻绳系在车板上,打结绕过肩头,在腰间勒紧。另一人行到载有大豆和藤筐的车前,仿效而行。 大车是张次公留下的,和粮食一并换给了赵嘉。拉车的马则被带走。赵嘉赶着牛羊到市中交易,如今犍牛全部售出,换来的粮食数量超出预期,骑来的马不够用,多出来的两辆大车只能由健仆拖动。 “郎君坐到车上,仆拉着你,想必还能快些。” 赵嘉下意识皱眉。 “仆有的是力气,郎君只管坐上来!”一名健仆笑道。说话时刻意攥紧拳头,双臂用力。哪怕隔着冬衣,也能看到隆隆鼓起的健硕肌肉。 赵嘉没多说,一跃跳上车辕,两名健仆喝了一声,同时发力,车轮压过碎雪,留下两道深深的辙痕。 雪越下越大,赵嘉坐在车上,冷风呼呼刮过,哪怕是裹紧狼皮短袄,仍控制不住的直打哆嗦。 健仆脚程飞快,行到市旗下,赵嘉递出竹简,发现值守的不是主簿,倒也没多问,利落的交过租税,又跳上大车,命健仆往城门行去。 刚出城门,就遇一队骑兵护送数辆大车迎面驰来。 行到近前,马队突然停住。为首一人调转马头,行到大车前,推开挡雪的兜帽,现出一张俊雅面容。 长眉斜飞入鬓,眸色漆黑如墨,鼻梁挺直,唇色极淡,整个人犹如雪雕,莫名的让人觉得冷。视线对上赵嘉,忽然扬起一抹笑,如冰雪初融,与方才判若两人。 “阿多。” 听闻对方唤自己乳名,赵嘉不自觉的搓搓胳膊,从车上站起身,向青年拱手行礼。 “嘉见过三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更新时间在下午,基本是三点到四点。 ☆、第三章 魏悦策马走近,看到车上的粟菽和藤筐,举起右臂,立刻有骑士从马队中牵出三匹棕色驮马。骑士打马上前,翻身落地后,解下马背上的皮袋和长矛,牵引着缰绳,将驮马送到赵嘉跟前。 赵嘉欲要推辞,魏悦却笑得更加温和。 “三匹驮马,阿多也要与我客气吗?” 说话间,骑士已将驮马安置妥当,飞身上马之前,其中一人对着赵嘉咧了咧嘴,扯动脸上刚刚结痂的伤口。伤口边缘溢出血丝,很快在冷风中凝固。换做寻常人,早该冷嘶出声,骑士却恍若未觉,甚至连擦都不擦,打马返回队伍。 赵嘉知道没法继续推辞,只能拱手道谢。这三匹马的确来得及时,可再欠对方一个人情,赵嘉总是感到不自在。 看到赵嘉的神情,魏悦叹息一声。 “阿多同我生疏了。” 赵嘉皱了下眉,没有出声。 魏悦是魏尚从子,其父少有才名,却英年早逝。其母在魏悦五岁时改嫁,在那之后,魏悦就被接到云中郡,由魏太守抚养长大。 赵嘉之父出任沙陵县功曹之前,曾为魏太守宾客。赵嘉四岁时就同魏悦熟识。 当时魏悦已是外傅之年,展现出的智慧不下其父,更习得一身精湛箭术。只要魏尚不倒,待他及冠之后,无论凭军功晋身还是察举入朝,都是板上钉钉的事。 少年英才,睿智过人,注定同龄人无法跟上他的脚步。毕竟别人尚在走路,他已经开始策马狂奔。 意外的,魏悦同赵嘉却相处得极好。 当时还是少年的魏悦,无论读书习字还是跟随长者习武,常会把赵嘉带在身边。甚至连赵嘉启蒙识字都是魏悦手把手教的。 在长者们看来,赵嘉长大之后,必成魏悦左膀右臂。可在赵嘉的认知中,他更像是个大号布娃娃。少年天才没有朋友,太过寂寞,尚无法打入长者圈子,就只能找个能听懂他话的三头身交流。 寻常的四岁孩童,能耐下心来对着《史籀篇》认读抄写?正常的十岁孩子,也不会捧着《太公六韬》手不释卷。 物以类聚,两人就此结下友谊。 魏悦找到一个能说话的吉祥物,赵嘉也得以阅读太守府珍藏的典籍,获益匪浅。 可惜好景不长,赵功曹在抵御匈奴入侵时战死,赵嘉之母也倒在一场大病中,没有任何兄弟姊妹,也没有族人帮衬,年仅八岁的赵嘉不得不独自撑起家门。 随着赵嘉搬出云中城,带着健仆重新规整家业,两人见面的次数不断减少。 从去岁至今,这还是两人首次遇见。 赵嘉专注于家业时,魏悦已经跟随魏尚学习政务,并在日前随边军出塞,追袭北返的匈奴。虽然未能有所斩获,但也真正踏上过战场,为以军功晋身夯实基础。 大车装载着战场上缴获的匈奴甲胄和兵器。于汉军而言,大多数用不上,可以重新熔铸锻打,或经过简单修补,用来武装乡亭,进一步加强边郡防卫。 不过,涉及到甲胄武器,必须上报长安。朝廷虽然倡导无为而治,但兵甲一类委实过于敏感,不被举发且罢,一旦被举,就很可能惹上麻烦。 魏尚曾因斩获首级数目不对被罢官,吃一堑长一智,重任边郡太守之后,遇到可能踩线的问题都是慎之又慎,再不会轻易犯错。 看到车上装载的兵器,赵嘉就知魏悦有要事在身,示意健仆将驮马系上绳索,再向魏悦行礼,让到道路一侧。 这次魏悦没有拦他,只是在扬鞭之前,对赵嘉道:“我闻阿多建有畜场,养出不少牛羊?” “是。”赵嘉颔首。 “我新得百亩草场,交给阿多经营,如何?” 赵嘉刚想出言,忽然又停住,仔细考虑之后,才道:“我家中有一老仆,擅长养育牛羊。三公子如有意,可择数名健仆,由他教授打理畜场之法。” 魏悦定定的看了赵嘉片刻,道:“也罢,待此间事处理完毕,我再同阿多联系。” 赵嘉再次拱手,目送魏悦一行远去。待马蹄溅起的碎雪消失,方才哈出一口热气,对健仆道:“天色不早,快些归家。” “诺!” 有了三匹驮马,行路的速度自然加快。 冬日天黑极早,等大车行到位于云中城西南端的沙陵县地界,日头已经西斜。由土垣包围的屋舍笼罩在风雪中,影影绰绰,益发显得不真切。 “郎君,就快到了!” 云中郡作为战略要地,太守魏尚坐镇的云中城内屯有重兵,东部原阳县则是训练骑兵的重要场所。赵嘉居住的沙陵县也有一处不小的养马地。 整个边郡就是一座大兵营,就建筑风格而言,县乡亭寨都不可避免带有军事性质。 赵嘉居住的村寨归于沙陵县治下,是文帝朝迁民屯田时建造。村外围有一圈土墙,墙内的建筑都以泥土夯成,屋顶铺设瓦当,带有秦、汉两朝风格。 土墙将村寨包拢,仅在东侧开一扇门,并有专人看守。 遇到战时,墙内会推出木制的箭楼,并在墙头升起挡板,青壮躲在板后弯弓射箭。遇到有人强行攀爬,可以借助挡板倾斜的角度,挥舞长矛刀棍,直接将人砸下去。 这样的防御体系,一大半是赵嘉主持建造。 为了重筑外墙和打造箭楼,他没少和乡老争辩,最终是现实压倒一切,面对匈奴的威胁,工程顺利开工。 当然,这其中不乏赵功曹留下的余荫。 若非条件所限,没有太多发挥余地,他不介意把这里打造成一个乌龟壳,还是长刺的乌龟壳。能让外来的强盗无处下手,看着这个壳子就感到恶心,才是真正的成功。 大车停在土垣前,健仆上前叩门。 门后很快传来声响,继而升起火把。 “郎君回来了!” 伴着一阵话声,木门从内侧打开,容许健仆赶着大车进入村寨。 天色漆黑,冷风呼啸而过,火把在风中撕扯摇曳,随时像会熄灭。 待大车全部进入,守门的老者朝车辙延伸的方向看去,没有发现人影,只听到一声声从远处传来的狼嚎。当下挥舞起火把,示意青壮推动门扇,再架上木栓,将木门彻底封住。 “有狼群在外边。”老者咳嗽一声,须发花白,满面沟壑,右边袖管空空荡荡,身形却不见半点伛偻,“都警醒些。” “诺!” 健仆赶着大车继续前行,很快来到位于村寨中心的一处院落。 比起其他房屋,这里的院墙更为高大,门上有漆,屋顶和墙头的瓦当有兽纹饰样,彰显主人身份。 院门被叩响,门后有老仆应声。 看到站在门前,冻得牙齿打颤的赵嘉,老仆二话不说,将火把-插-到墙头,展开怀中的狼皮,将赵嘉紧紧裹住。 “热汤已经备好,郎君先进屋暖暖,再用饭食。” “好。”赵嘉一边点头,一边向内走。 前院十分宽敞,左侧是木搭的马厩,健仆正解开驮马身上的绳子,并在马槽中放入草料。 距离马厩五步远是三排木笼。 四年前,赵嘉尝试养殖野兔,可惜没能成功,兔子跑了大半,没跑的都成了盘中餐,笼子暂时无用,全都空了下来。 每次看到这排木笼,赵嘉都难免想起那群凶悍的野兔。 汉朝尚武不假,谁能告诉他,为嘛汉朝的兔子也如此彪悍?两指粗的木杆,轻轻松松就能全部咬断! 健仆去抓,差点被咬断手指。 想想兔子爱吃红烧肉的传闻,赵嘉十分怀疑,这些汉朝的兔子说不定真有食肉基因。 至于家禽,甭管鸡鸭鹅,都保留不小的野性。看着堪比斗鸡的家鸡,赵嘉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果然是彪悍的时代,彪悍的物种不需要解释。 相比之下,反倒是牛羊更加容易饲养。 经过慎重考虑之后,赵嘉暂时放弃养殖野兔,也延迟了大规模养殖家禽的计划,而是一心一意的发展养牛养羊事业。 从十岁努力到十四岁,养殖事业初见成效,犍牛和肥羊陆续出栏,足够换回养活一乡人的粮食。 不过赵嘉也十分清楚,如果匈奴骑兵踏入云中郡,他的畜场绝对损失惨重。不想多年的努力化为泡影,南下的强盗就必须死! 献给魏太守的-毒-烟-筒,就是赵嘉决心的证明。 院落右侧散落着一堆石料,还有不少铁制和青铜制的工具。那里本是一片菜地,可惜一年前就被荒废,被赵嘉用来堆积石料,为制造石磨做准备。 粮食运回家中,不需要赵嘉操心,老仆虎伯自然会安排妥当。 进到屋内,靠墙已经立有戳灯,一张矮几正对房门,几旁是两个蒲团,还有燃得正旺的火盆。 赵嘉坐到蒲团上,先摘掉兽皮帽,披着狼皮烤火。 兽皮制成的靴子放在门前,虽然没湿,却早已经凉透。布袜不能保暖,脚趾都已经失去知觉。赵嘉一边烤火,一边在心中盘算,等到羊群达到规模,无论如何要把羊毛线搞出来。不然的话,这样的冬天实在太难熬了。 赵嘉烤火时,虎伯亲自取来饭食,摆到赵嘉面前。 家中原本有两名年少女仆,但在赵嘉十二岁时,都被虎伯遣了出去。 虎伯的解释是,赵嘉年纪还小,过早知人事会妨碍成长。赵功曹就赵嘉一根独苗,自然不能马虎大意。 戳灯被移近,焰心跳跃,在墙上留下模糊的影子。 虎伯看着火盆,等赵嘉用完饭,才道:“日间卫女郎着人来过,言有事同郎君商议。” 赵嘉抻了个懒腰,点头表示知晓。 此事揭过,虎伯又提及两三事,多涉及雪灾、畜场和粮食。 “这些我都有计较。”赵嘉打了个哈欠,单手撑着脸颊,“等到三日后开市,再换一批粟菽,总能撑过这些时日。” “郎君……”虎伯面露迟疑。 “嗯?” “这些粟菽,郎君不当白予。” “我知。”赵嘉颔首道。 升米恩斗米仇,这个道理他很清楚。粮食换回来,自然不会白给,但让乡中百姓马上以物市换,也是不可能达成的条件。 “待雪融之后,我决意增养牛羊,并将我父留下的田亩全部开垦。此外,土垣也当重修,还有一些石料需要雕凿,这些都需要人手。” 赵嘉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哈欠。 “粟菽分发时,与鹤老详言此事,他应会安排妥当。” 用劳动力抵偿粮款,大多数乡民都可以接受。真有偷奸耍滑、妄图抵赖之人,不需要赵嘉开口,乡中三老就会出面解决。 灯芯爆响,赵嘉眼皮开始打架,实在撑不下去。 虎伯起身退出房间。在关门时,刻意留出一道缝隙。他或许不了解一氧化碳的概念,却知晓屋内燃烧火盆,屋门和窗扇绝不能关死,否则就可能出事。 等到房门关闭,赵嘉绕过屏风,躺到木床上,拉紧用兽皮缝制的被子,不到片刻就沉入梦乡。 云中城内,魏悦放下竹简,想到白日同赵嘉相见,对着摇曳的烛火,不自觉有些出神。 ☆、第四章 大雪下了整夜,屋檐挂下成串的冰凌。 天已经放晴,风却愈发的冷,游荡在村寨外的狼群不见踪影,距垣门大概五十步,有两个鼓起的雪包,四周凝固一片暗褐色,边缘处还散落数根结冰的骨头,明显是狼群昨夜的猎物。 垣门打开后,几名青壮上前查看,从残存的头颅和几块破碎的皮毛推断,应该是从北边跑来的羚羊,不是从村寨走失的家畜。 “今年的雪太大。”独臂老者站在门边,眺望无尽的雪原,神情中现出一丝担忧。 往年的狼群在云中城北面就会停住,很少继续深入。今年连沙陵县附近都见了狼群,可见遭灾的地界有多广。 有了这样的认知,老者不免庆幸,幸亏有魏使君坐镇,使匈奴不敢轻易踏足云中郡,不然的话,天灾人祸齐至,不知又要减少多少丁口。 “快些收拾干净,远远丢开,免得引来狐和黄鼬。” 青壮们应诺,抡起木锨加速铲雪,将残存的羚羊尸体堆上木车,推往更远处倾倒。 随着天色放亮,土垣内逐渐响起人声。伴着鸡鸣狗吠,沉寂一夜的村寨开始变得生机勃勃。 往年冬日,村中青壮都是结伴外出打猎,运气好的话,能猎到个大的野兽,到军市中换取粟米和盐酱。 今年略有不同。 逢牛羊大批出栏,既要陆续运往城内,也要防备饥饿的野兽,青壮多被召集起来,轮换到畜场看守。连续出工五日,就能换来一个四口之家半月的口粮。 日前匈奴南下,边郡大举增兵,年满二十岁的青壮多被召入军中。看守畜场的都是耳顺之年的老者,还有部分能开弓挥刀的妇人。 赵嘉原本做了最坏的打算,一旦匈奴撕碎防线,踏入云中郡,就立刻放弃畜场,把人全部召回村寨或是送入云中城。 总之,人命大过天,牛羊没了可以再养,人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料想,看守畜场之人无一退走,日夜持弓箭短刀巡逻,摆明匈奴敢来就和他们拼命! “不让咱们活,他们也别想活!” 战国时,云中本为赵地,北接胡寇,出了名的民风剽悍,好射猎。 燕赵多豪侠。 这种尚武精神和秦国类似,只是相比秦国重法典,行事一板一眼,赵国的壮士们更崇尚自由。 然而,两者有一个共通点:遇到外族绝不客气! 战国时,赵国将军李牧把匈奴打出脑浆子,十多年不敢南下。秦王扫平天下,听到一句“灭秦者胡”,蒙恬旋即带兵出塞,满草原的清地图。 可惜秦二世而亡,天下大乱,群雄并起,至汉定鼎中原,匈奴又出了冒顿这个杀爹的狠角色,汉高祖白登被围,之后汉匈之间的战争,汉朝大多处于守势。 这并非说汉朝没有狠人。 恰恰相反,如魏尚、郅都等边郡太守,照样能让匈奴绕道走。文帝年间也曾集结重兵,打算和匈奴干上一场,可惜国内出现叛乱,最终没能实现。 边郡常年遭受匈奴骚扰,边民提起匈奴,更多的不是畏惧,而是愤怒憎恶,恨不能寝其皮啖其肉。 今年发生雪灾,田地绝收,赵嘉的畜场是众人活下去的希望,敢打碎这个希望,甭管是谁,必须干死! 明白众人的决心,赵嘉没有继续劝说,只是私底下吩咐虎伯,在送粮时多给一些,并取出家中积攒的羊皮,发给守夜的老人和健妇。 好在他担忧的事没有发生。 匈奴北返之前,并没有真正踏入云中郡。被征召的青壮平安归来,军市、马市重开,一切又开始走上轨道。 等到下次开市再换一批粟菽,今冬就能熬过去。待到开春雪融,开垦田亩,增养一批牛羊,更多的计划都能提上日程。 用过早饭,赵嘉就准备往卫家拜访。 汉时实行两餐制,在云中城时,赵嘉一直守着这样的规矩。搬出城后,规矩就被打破,由一日两餐改为一日三餐,中间还要加顿点心。 虎伯对此毫无异议。 只要郎君长得好,其他都是毛毛雨! 事实上,因为赵嘉开始抽条,个头疯长,人难免就显得瘦,这让虎伯很是担忧,恨不能让赵嘉一天吃五顿,至少多长些肉。 赵嘉也很无奈。 记忆中,赵功曹可是身高八尺,能在马上挥动长戟的硬汉。以他目前的情况,个子或许能达到,其他方面,真心就只能想想而已。 好歹是功曹之子,去别人家里拜访不能再一身短褐。换上蓝色深衣,束上一条绅带,依旧套上兽皮制的靴子,再披一件斗篷,赵嘉就准备出门。 提到深衣,就不能不提汉朝没裆的裤子。 真心是风过走光。 好在这里是边郡,男子几乎人人都会骑马,赵嘉坚决要在裤子上加档,制成改良版大袴,也就不显得那么另类。 “今日恐还有雪,郎君当早去早归。”虎伯叮嘱道。 赵嘉颔首,并道:“如鹤老遣人来问,照我之前所言即可。” “诺。” 健仆本要备车,赵嘉却摇摇头,亲自到马厩中牵出一批枣红大马。 此时还没有高鞍马镫,也没有马蹄铁,只有一条绳扣方便上马。赵嘉也没想过把这些弄出来。 道理很简单,匈奴也会学习,他们的骑兵数量庞大,胜于如今的汉朝。马镫马蹄铁都没什么技术含量,贸然做出来,不等汉朝军队大规模装备,反而被匈奴学去,那无疑将是一场灾难。 赵嘉八岁就学习骑马,马上作战有待商榷,策马扬鞭却没有任何问题。 又吩咐虎伯两句,赵嘉带着两名健仆离开,朝位于更西侧的一处村寨奔驰而去。 道上人烟稀少,仅有马蹄踏雪的脆响。 冷风迎面袭来,掀起赵嘉身上的斗篷,口中呼出的热气凝结成雾,眉毛和睫毛很快就染上白霜。 奔驰大概一刻钟,前方出现了土垣的影子。 自从赵嘉证明箭楼土墙可以增强安全系数,附近的村寨也纷纷效仿。 现如今,沙陵县东北部的一乡十亭,百姓聚居处都有类似建筑,更开始向其他乡中延伸。连临近的阳寿县都受到影响,还有人特地赶来,就为亲眼看一看,回去好仿效建造。 赵嘉三人来到垣门前,守门的老者认识赵嘉,无需多言,已经让开道路,许三人进入村寨。 垣内布局和赵氏村寨大同小异,只是屋墙上的瓦当更显精美,而且家禽数量明显更多。赵嘉策马前行一段距离,就有五六只芦花鸡振翅飞过。 绝对是飞,赵嘉敢对太阳发势。 村人大都认识赵嘉,纷纷打着招呼。还有人询问赵氏畜场是否还需人手,他们都有一把子力气,也分毫不惧虎狼。 “雪融后必要招人。如有意,可往鹤老处记名。”赵嘉答道。 “郎君恩义!” “大家同在一乡,自当彼此照顾。嘉不过尽己所能,长者无需如此。” 见有年长者下拜,赵嘉连忙翻身下马。众人陆续包围过来,不到百米的路,硬是走了足足五分钟。 待到卫家门前,一个身着麻布衣裙,外罩皮袄的女仆已经候在门边。另有健仆打开大门,请赵嘉一行入内。 走进院中,西侧同样是马厩,马厩旁圈出一排篱笆,里面养着十多只芦花鸡。东侧是一辆空置的大车,还有一株光秃秃的桑树。 赵嘉穿过前院,走进迎客的正室。 一名身着绿色深衣,碧玉年华的少女正坐在屋内。 少女面前有一座地炉,炉上立有铜架,架上悬有陶盆,盆里正汩汩烧着热汤。 “阿多,来坐。” 少女抬起头,面容称不上美,眉眼间却带着一股英气,让人移不开双眸。 赵嘉两步走到近前,拱手行礼,引来少女一阵轻笑。 “行了,快坐下。这里又没旁人,摆这幅姿态作甚。” 赵嘉咧咧嘴,坐到少女对面的蒲团上,接过一碗热汤,等着少女开口。 少女示意女仆来移走陶盆,双手合拢在身前,淡然道:“我父已去三年,我意欲招婿。” “招婿?”赵嘉皱眉。 少女所谓的招婿,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成婚,而是招赘婿。 简言之,娶个男人过门。 少女名唤青蛾,其父与赵功曹是同僚,当年曾一同上阵杀敌。在赵功曹死后,没少照顾赵嘉。只是和赵功曹一样不走运,三年前遇匈奴犯边,战死沙场。 少女的母亲已经改嫁,随夫家移居九原城,母女俩渐渐断了联系。即使汉初对女子束缚较少,在没有兄弟的情况下,少女一人撑起家门也比赵嘉要难上数倍。 值得庆幸的是,少女目光精准,气概不输男儿。在赵嘉开办畜场时,将家中近万钱都投了进去。如今牛羊出栏,成本已能逐渐收回。如果发展顺利,今后的回报必然不菲。 嫁入夫家,如若遇人不淑,很可能面临产业被夺的风险。可即便如此,招赘婿也算不上是个好主意。 “阿姊,不要着急做决定,或许还有其他办法。”赵嘉道。 “其他办法?”少女上下打量着赵嘉,最终摇头叹息,“可惜你年纪还小,不能同我生个孩子。如若不然,我哪用得着这样费心。” 赵嘉正喝热汤,闻言,一口呛在喉咙里,咳嗽得双眼发红。 “这不能用来说笑……” “我没有说笑。”少女叹息道,“前朝时,我祖无氏无姓,仍凭军功得爵。我不愿家门就此泯于众,我子必要姓卫。” 赵嘉停止咳嗽,正色看向少女。 “如招赘之人生有他念,该当如何?” 汉时赘婿地位极低,甚至低于商贾。除必服的劳役之外,每逢战时,势必被第一批征发。运气好的,充当役夫运送粮草;运气不好,发把刀就要充当敢死队。 这样的身份地位,除非为报偿恩义,或是实在活不下去,但凡有些志向都不会甘愿成为赘婿。 “我有忠仆,这里亦是边郡,让一个人消失很是容易。”少女挑眉轻笑。 赵嘉瞬间明白了。 于少女而言,招赘的目的就是为了孩子。有了孩子,孩子他爹完全可以滚球。自己不愿意圆润,她不介意推上一把。 这是西汉。 太后可以称朕的时代,什么夫为妻纲,在董仲舒上线之前,不存在的。 何况孔孟提的是道德观念和规范,董仲舒却发挥出个阳尊阴卑理论,要是他上线的时候窦太后还活着,百分百会像辕固一样被丢进野猪圈,而且没人递刀子。 “还有一事。”少女收起笑容,正色道,“上月新县令赴任,你当知晓?” 赵嘉点点。 “日前乡老前往拜见,获悉新县令曾得代国相举荐。” 代国相? 赵嘉的脑筋开始飞转。 在同代的西汉诸侯王中,刘登基本属于小透明。 七国之乱过去没多久,有能力有底气的诸侯王基本都在叛乱中露过脸,这位连打酱油的机会都没有,完全被遗忘在角落。 代王虽然没什么存在感 ,代国相却不一般,姓灌名夫,在七国之乱时立下战功,被景帝重用。 没印象? 魏其侯窦婴被斩首弃市,这位可是引子。 不过,距离这位倒霉还有将近二十年,现如今,他依旧是两千石的重臣。更重要的是,赵嘉曾听官寺主簿言,这位代国相和魏太守有些龃龉。 简单来说,互看不顺眼,不是一路人。 新任沙陵县令由他举荐? 对赵嘉来说,这可算不上一个好消息。 ☆、第五章 “代国相之父本姓张,曾为颍阴侯家臣,被赐姓灌。新任下令也姓张,又得推举,可请乡老代为打探,是否是其族亲。” 临近正午,少年少女对坐在地炉前,炉上的铜架被移走,换来用新制成的烤架,羊肉和牛肉切成一指长,放在烤架上,不到片刻即受热卷曲,油脂滑落进火中,发出噼啪声响。 伴着火苗跳跃,烤肉的香味在室内弥漫,边缘处呈现焦黄,撒点盐粒,不需要另蘸酱料,就是难得的美味。 受到赵嘉影响,少女也从一日两餐改为三餐,连家中奴仆都为之受益。 别看只是一餐饭,却是弥足珍贵。凡卫家奴仆都甘愿为少女效死。故而少女才有底气说,她有忠仆,可以让居心叵测之徒轻易消失。 “就照你说的做,我会同乡老详说。”少女用长筷夹起几条羊肉,放在木碟上,等到稍凉才好入口。 赵嘉没这么多顾忌,直接吹了吹,将肉片送进嘴里。鲜嫩的肉汁冲刷过味蕾,虽然没有孜然辣椒,仍是满足得直想叹息。 果然美食可以愉悦心情,让人身心舒畅。之前还为新任的沙陵县令心烦,吃下几块烤肉,烦躁立刻少去许多。 “这个架子我只是说说,没想到你真的做了出来。”赵嘉道。 “你说的哪样不是好东西?既然听到了,自然要做出来。”少女执起木筷,将微凉的烤肉送入嘴里。 两人自幼熟识,又没有外人在场,无需讲太多规矩,自然也没有什么食不言之说。见有牛肉烤好,少女更率先抢了过来。 赵嘉摇摇头,继续翻烤羊肉。 被人如此夸赞,的确是件值得骄傲的事。不过他也在暗中提醒自己,今后说话办事都要谨慎,自己人也就罢了,如果在外人面前说漏嘴,很可能引来麻烦。尤其是沙陵县空降一个新县令,而自己明显和对方吃不到一个锅里的情况下。 赵功曹曾为魏太守门客,自己身为功曹之子,自然也打上了魏太守的标记。 如果这位新县令不循私情,只一心做好本职工作,那么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但从少女的话中推断,这种可能性着实不高。 “阿姊之前说,有人在打探畜场的事?” 见赵嘉停下筷子,眉心皱出川字,卫青蛾挑眉轻笑:“怎么,怕了?” “怕倒是不怕,就是觉得麻烦。”赵嘉嘟囔一声。 他不过是想养牛养羊,在边郡好好生活下去,麻烦事却是一桩接着一桩。匈奴还在北边虎视眈眈,头上又多了这样一尊大佛,他真想找个巫卜,看看自己是不是流年不利。 卫青蛾慢悠悠道:“撇开魏使君和代国相的私人恩怨,你那畜场也足够显眼。难保不会被人盯上。” “不值得。”赵嘉摇头。 “不值得?”少女放下木筷,一项项数来,“前几年的确如此,然今岁牛羊出栏,就足够惹人注意。” 赵嘉神情微顿。 “朝廷正推广牛耕之法,边郡也在鼓励屯田畜牧。这样大批的耕牛出栏,其他郡县我不知道,但在云中之地,纵观沙陵、原阳、陶林等县,你实是独一份。再加上牛鼻穿环之法,想如你所言‘闷声发大财’绝不可能。” “此法前朝早有。我不过是从竹简中看到。”赵嘉道。 在太守府做吉祥物期间,他没少翻阅典籍。 始皇帝焚书坑儒,但并未焚烧农牧、医学之类的书籍。魏太守府上就有战国时留下的农书。虽然内容比较杂乱,并且是用篆书记载,读起来很费劲,赵嘉还是咬牙坚持,不惜抱着先秦的启蒙读物抄写,更抱着竹简请教把他当娃娃那位,总算是磕磕绊绊的啃了下来。 如此,他才能知晓,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人用牛耕田,而且在牛鼻穿孔,用来驯服耕牛。 可惜的是,到本朝立国,许多方法都失传了。 真正耕田的人不识字,看不到这些竹简。而拥有典籍之人,除非对农牧特别感兴趣,也未必会翻阅此类杂书。 之所以没有上报魏太守,不过是想等犍牛出栏之后,先在自家试验,得到成效之后,再于郡中推广。仅凭一卷竹简,实在太没有说服力。 不想第一步还没迈出,畜场就被人盯上了。 “麻烦了。”赵嘉喃喃道。 “的确啊,麻烦了。”少女端正神情,“你那畜场可是有我一份,我还指望借此积攒钱帛,助我孩儿重振家门。所以,你可千万要小心,万不能被旁人夺去。” 听到少女提起这话,赵嘉忍不住的嘴角直抽,只觉得气氛都严肃不下去。 “阿姊,你还没招婿。” “总要未雨绸缪。” “……好吧。” 赵嘉十分清楚,少女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不提其他,单是大规模圈养和驯养犍牛的方法,就足以让人眼热。 他之所以能顺利创建畜场,和继承自赵功曹的土地人脉分不开关系。 但事情有利有弊。 打上太守府的标签,势必会被魏太守的敌对势力看在眼中。正如新任的沙陵县令张通,说不得为了报答灌夫的知遇之恩就要拿他开刀。 “正如你所言,如能将驯养犍牛之法上报长安,的确是不小的功劳。” 听到赵嘉的话,少女神情微沉。 “没有办法了?” “办法倒是有,把我家中老仆送给魏使君……” 话到这里,赵嘉突然顿住,想起日前同魏悦相遇,后者对他说的一番话。 是巧合吗? 还是刻意提点? 少女都能知晓新县令来历,身为魏太守从子,已经半脚踏入政治圈子,难道会不知道?用脚趾头想都不可能。 “说不定还真要再欠人情。” “人情?什么人情?” “没什么。”赵嘉摇摇头。 事情尚未确定,不好轻易下结论。正如他们对张县令的推测,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站在哪个阵营,在没有图穷匕见,真正动手之前,一切就只能停留在推断层面。 “防备还是要防备的。”少女道。 “这我明白。不过也无需太过紧张,无论如何沙陵县治于云中郡,张县令即便要动手,也不可能毫无顾忌。” 再是嚣张,魏尚终归是他的顶头上司。 灌夫的确权利不小,可也不能随便捞过界,以一个诸侯国丞相的身份插手边郡。要是他真这么干了,绝对是在找死,估计魏太守做梦都会笑醒。 “总之你心中有底就好。”少女轻舒一口气,发现碳火不如之前旺,当即令女仆将烤架移走,并送上新碳和热汤。 “放心吧。”赵嘉笑道。 “你这么说,我就信。不过要是真丢了畜场,我可是会找你要那一万钱!” “是,阿姊放心!” 见赵嘉正色拱手,少女又被逗笑,转而道:“你日前说生豆芽,还要制造石磨,可有了计较?” “正在准备,只要有结果,必然先给阿姊送来。” “我这里不急,得了好东西,先送魏使君府上。”少女叮嘱道。 “我明白,必不会忘。”赵嘉凝视飞跃的火焰,眼底映出两枚橘红。 “对了,三公子回来了吧?”少女话锋一转。 “阿姊如何知道?”赵嘉讶然。 “日前骑兵入云中城,我家健仆去市盐,恰好见到。”少女说道,“我记得三公子待你极佳,你的字都是他教的。去城中时,不妨当面拜会,年少相识,总不好就此生疏。” 赵嘉没出声,只是一脸古怪的看着少女。 “为何这般看我?”少女奇怪道。 “如此叮嘱,不似姊姊,倒似阿母。” 少女瞪圆双眼,抄起拨碳的火钳就要丢过去。 赵嘉连忙举袖遮头,佯装害怕道:“阿姊,不能扔,会破相的!” 屋外的女仆听到声响,小心往门内观瞧,发现自家女郎面上带笑,显得精神奕奕,重新将门关上,回到原位,紧了紧身上的短袄。 片刻,一只芦花鸡突然从墙头飞落,显然是从前院过来,女仆迅速起身,一把抓住鸡翅膀,倒提在手里,动作干脆利落,熟练异常,显然已做过无数次。 掂掂芦花鸡的重量,女仆决定今日晚膳为女郎熬制鸡汤。 赵嘉的担忧没有错,他和卫青蛾谈论新任沙陵县令时,这位话题中的人物也在研究自己。 沙陵县官寺建造于高祖年间,几次遭遇战火。虽得以重新修缮,仍不免有些破败。 官寺外的土墙都呈斑驳之色,尤其是靠近大门的部分,一段采用秦朝夯土之法,另一段则由泥土堆砌,显然是不同时期制造。 走进官寺大门,和民宅一样都是土路,屋顶上的瓦当也十分朴素。 进到正堂,才能感受到官寺应有的肃穆气氛。再到二堂,能见县中少吏在搬运竹简,不时扬起一团灰尘。 二堂之后则是县令的居所。 屋内并未点灯,略显昏暗。 一张矮几摆于室内,上面堆有十数卷竹简,数片木牍,并有刀笔置于一侧,墨块则随意的放在一边。 张通坐在矮几后,没有戴冠,仅以布巾裹住发髻。双手展开一卷竹简,看着其中内容,眉心越锁越紧。 少顷,张通将竹简放下,唤来守在门外的老仆。 “区区一个孺子,手握善法,其贪而不欲惠民,我当取之!” ☆、第六章 用过午饭,同少女商妥一应事宜,赵嘉起身告辞。 卫青蛾亲自送他到前院,并道:“你言之事,我会请乡老代为办妥。我父曾救他子性命,此事无需冒太大风险,他必不会推辞。” “人心总归难测,阿姊务必小心。”赵嘉从健仆手中接过缰绳,对少女道。 “我自有计较。”少女展颜笑道,“快些把牛羊市出,雪融后多开田亩才是正经。还有,别忘了去太守府拜会,三公子那里莫要生疏。” “我知。” 赵嘉踩上绳扣,纵身上马。单手拉住缰绳,骏马踏动前蹄,后退两步,口鼻间喷出白色热气。 “五日后我再来看阿姊,阿姊那万钱必定妥当!” 话落,不等少女瞪圆双眼,当即挥动马鞭,骏马扬开四蹄,早奔出一段距离。 距垣门不到五十米,突然飞出两只芦花鸡,一前一后,即便是飞在半空,依旧高声鸣叫,脚爪相对,打得分外热闹。 一只恰好撞在马头上,骏马被惊了一下,发出嘶鸣。好在赵嘉的骑术还算熟练,稳稳操控缰绳,没有发生意外。 芦花鸡飞上院墙,立刻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踩着石头爬上墙顶,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量抓住目标。 芦花鸡很是彪悍,翅膀脚爪一起挣动,扭头就啄在少年手上,伤口很快渗出血丝。 少年吸了吸鼻子,眼圈红都没红,看向站在墙下的母亲。见后者点头,当即将一只芦花鸡丢下去,另一只抓住翅膀,单手一扭,咔嚓一声,刚刚还挣扎不休的芦花鸡被扭断脖子,再不见之前威风。 “给郎君压惊。” 少年从墙上跃下,将芦花鸡送到赵嘉马前。 赵嘉本想摇头,看到少年单薄的麻衣和表情中的期盼,又将话咽了回去。示意健仆接下芦花鸡,然后翻身下马,从袖中取出一只布袋,直接递给少年。见少年不动,干脆-塞-到他的怀里。 一只芦花鸡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却是一户农家的重要财产。不能推却对方的好意,但也不能平白收下。 少年捧着布袋,感受到沉甸甸的重量,有些不知所措。 “我见你面生,可是投亲来的?”赵嘉问道。 对这座村寨,赵嘉十分熟悉。 离开云中城后,他得卫青蛾之父的照顾,其后又同少女联合创建畜场,彼此常来常往,对这里的村人也能认得七七八八。 少年明显面生。 “回郎君,我出身北地郡,阿翁同匈奴战死,无族人帮衬,家中没有生计。大父在沙陵屯田,故同阿母前来投亲。”少年道。 赵嘉点点头。在边郡之地,类似的事并不罕见。况且事情很容易查清,少年没必要说谎。 再看一眼少年被冻得通红的脸颊,赵嘉不免叹息,如果没有赵功曹留下的土地和人脉,他的境况未必会比少年好多少。 “可识字吗?”赵嘉问道。 “不识字,不过我会放羊,还能种地!我有力气,曾经击退三个恶少年!” “来我家中做事,可愿意?” 少年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之后,当场就要下拜。 “谢郎君!” 赵嘉没有拦他,只有受下这一礼,这对母子才会安心。 “五日后我会再来,安置好家中再来找我。” 待赵嘉再次扬鞭,少年抓着布袋快跑几步,大声道:“郎君,我名公孙敖!郎君恩义,我必全力相报!” 公孙敖? 赵嘉猛地拉住缰绳,回望站在雪地中的少年。 是史书记载的那个救了卫青的公孙敖? 公孙敖依旧站在原地,用力吸了吸鼻子,觉得不管用,干脆举起袖子抹了一把,然后对着赵嘉咧嘴。 赵嘉表情顿住。 不,这一定是凑巧。 然而,想起张次公那个二货,赵嘉又不能十分确定。如果真是那样……看着挂着两管鼻涕,笑容格外憨厚的公孙敖,赵嘉再次生出史书不可尽信之感。 走出垣门,天空又开始飘雪。 赵嘉拉紧斗篷,扬起马鞭。 骏马嘶鸣一声,猛地人立而起,旋即撒开四蹄,向来路飞驰而去。两名健仆紧跟赵嘉,三骑很快化作三个黑点,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 三人离开不久,一支商队由反向行来。 大车和牛羊排成长列,车上有裹着羊皮的奴仆挥鞭,两侧有健壮仆役防卫。健仆骑着高头大马,身形剽悍,腰佩短刀。打头两人更背有弓箭,马背上挂着装满的箭筒。 张次公骑在马上,身披狼皮斗篷,行在队伍最前方。 交上足额罚金,平安离开官寺,他便不打算在云中之地久留。清点过市来的牛羊,便带着奴仆和护卫启程前往长安。 他早年曾为盗,好不容易摆脱贼名,自要做出一番事业。 好男儿当驰骋疆场,建功立业,一身本领奈何为贼? 想起当初抓到他又放了他的边郡太守,张次公握紧缰绳,目光坚定。此去长安,他必要出人头地,扬名立万! 队伍之后还有为数不少的行商。 起初只有两三人,随着队伍一路前行,人数越来越多。张次公也不令人驱赶,只是在休息时令健仆严守大车和牛羊,以防发生意外。 “遇贼倒是不怕,就怕被狼群困住。” 张次公打开水囊,就着冷水吃下一块硬饼。听到狼声越来越近,令健仆严守大车,驱赶牛羊继续前进。 行商能跟上就跟,跟不上的就只能自求多福。行走边郡的商人都知狼群危险,不需要催促,纷纷起身,跟着张次公的队伍在风雪中加速前行。 队伍离开不久,果然有一群狼跟了上来。 不等头狼发出指令,一枚-弩-箭-穿透风雪,准确钉入它的右眼。 头狼发出一声哀嚎,更多的箭矢从半空飞来。 狼群呲出獠牙,却是无济于事。转眼之间就有七八头狼被射杀在地。余下的受饥饿和血腥驱使,竟凑近狼尸,撕咬起昔日的同伴。 十余名骑士从风雪中跃出,战马踏碎冰雪,环绕狼群飞驰。弓弦声不断,又是一阵箭雨,剩下的草原狼陆续倒在血泊之中。 有两三头被激发凶性,双眼赤红,却狡猾的隐藏在同伴的尸体后。一名骑士翻身下马,抽-出马背上的长刀,舔了舔嘴角的伤疤,一瞬间煞气弥漫,竟逼得恶狼发出呜咽之声。 “魏武,速战速决。” “诺!” 骑士应诺,刀光劈开风雪,更熟练斩下两颗狼头。 猩红的血飞溅而出,在半空中凝固,形成大团暗红的冰花。 魏悦收起弓-弩,看着遍地狼尸,直接翻身下马,找到被一箭射死的狼王,单手抓住狼王的后颈,轻轻松松提了起来,放到马背上。 “不到十里,这是第二群了。”魏武抓起一把血,擦掉刀上的血迹。映着刀光,脸上的疤痕更显得狰狞。 “今年的雪灾比往年都严重,草原上怕是早没了猎物。要不然,这些畜生也不会跑到这么远。” 长刀还鞘,看向狼王的尸体,魏武又多嘴一句:“公子射术愈发精进,可惜这头狼虽大,皮毛却有些杂色,算不上顶好。” 听到魏武的话,魏悦动作微顿,看看原先还能入眼的灰狼,这一刻突然觉得不满意。当下解开绳子,将狼王的尸体丢给魏武,在后者诧异的目光下,口中发出一声呼哨。 散落四周的骑士立刻加快动作,将狼尸捆绑上战马,实在破碎没法收拾的,直接用绳子一栓,拖在战马的屁股后边,待到远离人烟的地方再丢掉。 “往西搜寻。” 命令既下,骑士扬起马鞭,战马口中喷出白气,马腹贴地,很快消失在风雪之中。 魏悦单手控缰,想起在城门前遇到的少年,黑眸终于不再冰冷。 他决心猎一张白狼皮。 从草原进入边郡的狼群,注定要遭到灭顶之灾。 接下来两日,赵嘉一直老实呆在家中,搜刮脑海中的记忆,将生豆芽的方法讲给老仆。但也提前说明,他不确定能一次成功,大概要多试几次。 有些事看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就像养殖野兔,对这群可能有食肉基因的兔子,赵嘉真心没辙。 虎伯认真记下,找来在庖厨整治肥羊的仆妇,把事情吩咐下去。仆妇将手在布裙上擦了擦,表示没问题,当下就去挑选大豆。 对于赵嘉的吩咐,虎伯从无半点疑虑。而虎伯一旦发话,家中奴仆绝不敢说半个不字。赵嘉只需要动动嘴,等着豆芽送到面前就好。 实事求是的讲,他很想亲自动手,这样更有成就感。 奈何虎伯坚决不答应,仆妇也堵在门口。 “郎君放心,仆等定能做好!” 赵嘉只能放弃,披着斗篷来到前院,绕着石料转悠两圈,盘算该做多大的石磨,或许再顺便做个碾子? 健仆站在一边,见赵嘉围着石头转圈,手不停比划,嘴里还不时嘟囔两句,都没有出声打扰。 他们早习惯了赵嘉一些奇怪的举动。每次郎君出现这种状况,家中都会出现一些新奇东西,村寨中也会生出不一样的变化。 “季豹,我记得你会凿石……” 不等赵嘉说完,一阵敲门声忽然响起。 健仆上前应门,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站在门口,双手拄着膝盖,口中急喘,明显是一路跑来。等喘匀了气,才开口道:“郎君,鹤老让我来送信,县中佐史送出消息,县令要重新丈量土地,近几日就会派人!” 丈量土地? 边郡地广人稀,不客气点讲,野兽都比人多,丈量哪门子土地? 赵嘉让少年进院,问道:“还有其他消息吗?” “张县令让人翻阅簿册,查找当年赏赐给赵功曹的土地,还寻乡中三老和啬夫,询问田地是否耕种和每年赋税。” 少年一口气说完,见赵嘉没出声,又补充道:“鹤老说这事透着古怪,明显是有意针对郎君,却又想不出对方要做什么。还说最近有生面孔出现在畜场附近,让郎君早作防备。实在不行就去云中城找魏太守,无论如何不能让这外来的在沙陵肆意妄为。” “我明白了,烦劳给鹤老带话,我明日将往城内,请他继续留心县令消息。” 见赵嘉神情严肃,少年点点头,很快离开,去给鹤老送信。 赵嘉无心再研究石磨,转身回到屋内,坐在矮几前,串联起得到的消息,眉心越皱越紧。 ☆、第七章 转眼就到军市开市之日,天未亮,赵嘉就被虎伯唤起身。 火盆燃烧一夜,盆底只剩余烬,很快被虎伯端了出去。风从门缝透入,即使隔着屏风,赵嘉还是激灵灵打了个哆嗦,恨不能把兽皮被再裹回身上。 “郎君,先用些粟粥。” 等赵嘉咬牙净面漱口,虎伯送上一碗粟粥,两张烤得外层焦黄、内里暄软的热饼。仆妇制的饼都是发面,在云中郡算是独一份。只是目下边民多以粟米和大豆为主食,除了卫家和太守府,发面饼的做法尚未推广,也没有那个条件。 用过早饭,赵嘉重新穿上短褐,套上狼皮短袄。 虎伯观察天候,认为今日不会下雪,至少不会下大雪。但风依旧冷,甚至比雪大时更冷。 赵嘉特地在短褐内加了一件羊皮制的背心,皮靴内也垫了羊毛。在地上跳了两下,觉得浑身都带了热气,这才令健仆备马,前往距村寨大概十五里的畜场。 送赵嘉离开后,虎伯关上木门,架好门栓,前往用来生豆芽的偏屋。 屋内仅开有一扇小窗,木门也稍显低矮,哪怕是白日,也难免有些昏暗。 之前的摆设已被移走,地上放着两只水缸,水缸边是五六只陶盆。盆中装有之前泡好的大豆,有的已经发芽,有的却已经腐烂。 仆妇拿起一方沾水的细布,仔细盖在冒出尖牙的大豆上。随后将腐烂的端起来,准备连陶盆一起送出屋外。 “出芽了?”虎伯让开门口,容仆妇通过。 “出了四盆,剩下的都烂了,可惜这些大豆。”仆妇将陶盆抬到虎伯面前。直径超过半米的陶盆,加上大半盆的水和豆子,分量不轻,仆妇却是轻轻松松,好似没多少分量。 “这是加水的?” “对。” 虎伯看一眼盆内,又仔细看过出芽的,对仆妇点点头。 “再多泡些大豆,寻有裂缝的陶盆,到库房去取细布。你仔细看管,这事成了,我会同郎君说,让你儿跟在季豹身边学习本事。” 仆妇满脸欣喜,连声道谢。 “不过我也丑话说在前头,这法子是郎君所授,非得郎君许可,不可道与他人。郎君心善,我已半截身子入土,没有诸多忌讳。谁敢吃里扒外,我定不容其性命!” 仆妇脸色微白,喜色渐消。 “你无话同我说?” “我……”仆妇咬咬牙,终于道出其继舅登门,话里话外打探畜场和家中之事。她觉得不对,全都含糊过去。但也将事情隐瞒下来,没有告知他人。 “确实如此,无半句虚言?” “奴绝不敢!”仆妇脸色更白。 “如再有此类事,不可隐瞒!” 仆妇连连应声,背后出了一层冷汗,却知晓前事已经揭过,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了回去。至于继舅那里,她已经无心去管。想到对方可能牵累自己一家,一股怒意从胸中腾起,如果对方再敢登门,绝对会让良人大棒子打出去!又非她亲母兄弟,断了关系也好! 虎伯满意点头,令仆妇仔细照管豆芽,自己往前院制作木牍。 赵嘉有意让乡人以工换粮,口头约定总不稳妥,仔细定下章程,记录到木牍上,届时依木牍换取粟菽,自是一目了然。 新任沙陵县令来者不善,赵嘉不想节外生枝,麻烦能免则免,省得给人抓住小辫子。 虎伯和仆妇在家中忙碌时,赵嘉已策马来到畜场。 赵功曹杀敌有功,得赏不更爵位,并有田亩四顷。赵嘉经过实际考察,划出一多半用来饲养牛羊,剩下的分成三块,分别种植粟米、大豆和小麦。 汉朝的一大亩约在四百六十平方米左右,一顷地一百亩,四顷地就有十八万多平方米,相当于二十五六个足球场。 数字落在纸上,未必有太大感觉,真正策马沿着边界跑上一圈,赵嘉才赫然发现,不大不小,自己也能排入地主行列。 不过土地多归多,出产却实在一般。 哪怕是经验丰富的农人,在现有的条件下,劳心劳力整年,粟米亩产也仅有两到三石,年景不好,甚至连两石都达不到。以后世的计量方法,平均下来根本达不到三百斤。 赵嘉再不关注农业,也知道后世的杂交水稻亩产可以达到一千五百多斤,哪怕是小米,亩产也有七八百斤,最高甚至接近千斤。 这样巨大的差距,让赵嘉牙酸的同时,也彻底明白了古代的农人有多艰苦。同样的,没有改进农具和耕种方式之前,想要大规模提高亩产量无疑是天方夜谭。 相对而言,以云中郡的气候和环境,发展畜牧业要强上不少。 在统计过亲爹留下的土地,从虎伯处了解过自己可以动用的资源之后,赵嘉果断放弃种田,选择养牛养羊。 幸运的是,他有忠仆擅长畜牧,更对牲畜患病有一定了解。在赵嘉创建畜场的过程中,这名叫熊伯的老人发挥出不小的作用。 耗费四年时间,终于等到牛羊出栏,赵嘉以为自己有了本钱,如改造农具、采用牛耕、扩大养殖等计划可以陆续提上日程,哪里想到,事情刚刚有了起色,就有人迫不及待的跳出来摘果子。 对赵嘉而言,简直就是一口气憋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别提多难受了。 畜场外建有围栏,赵嘉抵达时,熊伯和看管畜场的村人已经守在围栏入口。在他们身后,大批的牛羊被驱赶到一起,随时可以放出围栏,驱赶着送往云中城。 “郎君!” 数名青壮举起火把,五六名健妇手持弓箭。另有三四名健壮的老者站在一旁,见到赵嘉,一同行礼。 赵嘉翻身下马,走到熊伯身前。 后者已经年过半百,头发胡须都是一片花白,身形却依旧健硕。肩膀宽厚,脖颈极粗,手臂和胸膛上的腱子肉足以羡煞年轻人。往赵嘉跟前一站,活脱脱一座人形铁塔。 “日前有生面孔在畜场附近出没,郎君可收到消息?”熊伯问道。 赵嘉点点头,目光四下里扫过,问道:“对其意图可有眉目?” 熊伯咧嘴一笑,现出锋利的犬牙,更像是一头凶兽。 “正想告知郎君,那些歹人被我抓了,就关在羊圈里。刚抽了一顿鞭子,还没来得及问,郎君就来了。” “抓了?”赵嘉愕然。 “抓了。”熊伯点头。 “他们很可能是县令所遣。” “郎君是说新来的沙陵县令?” 赵嘉颔首。 “既如此,问完话之后,我会料理干净,必不让人发现首尾。”熊伯笑道。观其情态话语,半点不将张县令放在眼里。 赵嘉斟酌片刻,默许了熊伯的做法。 在张县令眼里,他不过是区区蝼蚁,随时都能一脚踩死。他要做的是设法保全自己,不被剥皮拆肉敲骨吸髓,哪还有闲心去可怜旁人。人家准备给他下刀,他还犹犹豫豫,分明是想要找死! 想明白之后,赵嘉跟着熊伯走入围栏,来到捆绑贼人的地方。 天寒地冻,呼出的气都能冻成冰渣,两个身材中等、相貌不甚起眼的汉子被扒掉外衣,绑在栓牛羊的柱子上。 两人的前胸后背都有数道鞭痕,鼓起青紫色的檩子。大概是时间还不长,虽然冻得发抖,精神头却相当不错,看到赵嘉出现,眼底都射出凶光。 赵嘉微微皱眉,熊伯嘿了一声,立即有两个青壮上前,分别手持一条长鞭,对着贼人狠狠的抽了下去。 “你们何人所派,在畜场外鬼鬼祟祟,究竟意欲何为?”鞭子告一段落,赵嘉问道。 贼人不吭声,青壮要再挥鞭,熊伯摇摇头,示意提两桶水来。 看到水桶,两人的神情明显变了。 熊伯单手提桶,走到两人跟前,二话不说,将水泼在其中一人身上。不到两息,贼人的脸色就开始发青,嘴唇发紫,胸前覆上一层薄冰。 “看到没有?”熊伯对另一个贼人道,“不老实说,继续嘴硬,下面就轮到你!” 话落,提起另一只水桶,做势欲泼。 “我说,我说!”看到同伴的惨状,贼人终于崩溃。 “是张县令派我二人前来!” “新任沙陵县令?” “是。”既然已经开口,贼人再无隐瞒,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所知全部道出。 “县令命我二人查清牧场边界和牛羊数量。我等日前上报,县令便令我等查找田封。” 田封? 赵嘉脸色微变,他隐约猜到对方想干什么了。 “县令言,我等一旦找到田封,立刻当场损毁,在他处仿造另立。” 听到贼人的话,赵嘉脸色难看,熊伯等人也是咬牙切齿,神情大变。 汉承秦制,划分田亩之后,会在田地四角垒砌土石,条件许可的话,还会围绕边缘挖掘沟渠或者是搭建矮墙,视为田地的边界。 擅自改动田封位置,就是触犯法律。 边郡地广人稀,田亩划定之后,一般仅是垒砌土石了事,基本也没谁会去费事侵占旁人的土地。 然而,法律就是法律。 擅自移动田封,被对方借题发挥,强行扣上罪名,虽不至于像前朝一样受刑,被收回土地或是囚上一年半载,可能性却是不小。 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哪怕赵嘉再次将田封垒好,张县令照样有千百种办法给他扣上罪名。 这个计划根本没多少技术含量,甚至漏洞百出,完全一想就通。偏偏对方有县令官印,坐实证据就能一言定他生死。 对方需要的只是借口,一个下手的契机。 只要动作快,赶在赵嘉对外求助之前将事情盖棺定论,魏太守出面都是无用。何况在张通看来,堂堂边郡太守,未必会为一个宾客之子大动干戈。 他背后可是站着代国相! 灌夫不能亲自插手边郡,但有“魏尚公然违法,掩护罪犯”的把柄,定然也不会轻易放过。 难怪要丈量土地,而且还是近期! 赵嘉狠狠磨牙。 让贼人探查牛羊数量,可以清楚知道圈养获利。收回土地之后,抓捕熊伯和他手下健仆,获取圈养牛羊和驯养耕牛的办法,不需要全部,单将一样上报灌夫,由其来运作,里子面子就全有了。 以此“大功”,张通必然会调离边郡,再不受魏太守管辖。临行必会再踩他一脚,将他彻底弄死,再不留半点祸患。 想到这里,赵嘉用力搓了两下脸。 看样子,这位县令明显是要强摘果子,真心不要脸皮了! 等等! 赵嘉突然一个激灵,对众人道:“熊伯,立刻让人去查看田封,对方既然有备而来,就绝不会只派两个人!” 熊伯应诺,青壮和健妇全部上马,向四周分散开去。 赵嘉吩咐健仆驱赶牛羊,往军市同商人交易,自己骑上骏马,打算先一步赶往城中,往魏太守府上拜会。 对方如此明目张胆,连费些心思的计谋都不愿想,分明是视他如蝼蚁,当他好欺! 真让对方得逞,他的赵字就倒过来写! ☆、第八章 熊伯等人四散开,纵马驰向畜场四方,很快找到多年前堆砌的田封。可惜已有多处被毁,毁坏之人也不知去向。剩下最后一处,恰好把贼人堵个正着。 “拿下!” 熊伯曾受赵嘉祖父大恩,一身力气惊人,几次随赵功曹迎战匈奴,从死人堆中爬出来,通身杀伐之气。 知晓张通为夺畜场,欲谋害赵嘉,登时怒发冲冠。看到挥舞工具,正在破坏田封的贼人,更是双眼赤红,不是想着还要问话,当场就要取几人性命。 贼人听到马蹄声,抬头一看,明白事情不妙,丢掉工具转身就跑。 熊伯打声呼哨,青壮抓起套马的绳子,舞得虎虎生风,用力朝贼人抛了过去。不等贼人上马,已然被套住脖颈,狠狠摔在地上。 看清贼人的面孔,熊伯和青壮都是脸色大变。 “怎么是你们?!” 贼人吐出一口血沫,心知无法逃走,干脆破罐子破摔,咧出一嘴黄牙,肆意笑道:“是你家大人!” 啪! 马鞭凌空抽下,说话的贼子脸上立刻泛起一道血痕。 贼子还算硬气,嘶嘶吐着冷气,继续叫嚣:“不过几条奴狗,有能耐就抽死我!” “郎君待尔不薄,尔等就是这般回报?投一外来县令,谋害郎君?!”见青壮还想挥鞭,熊伯右臂一拦,直接抓住鞭尾。抽死了,很多话就没法问了。 “待我等不薄?”贼子哈哈大笑,贪婪的看一眼畜场方向,恨声道,“真待我等不薄,就该教授我等发财之法!我等为他卖命,到头来不过是一日两餐,饿不死!张县令许我等天大好处,我等自要为县令效命!” “没有郎君,尔等两年前就该饿死!”一名青壮怒声道。 “嘿!”贼子嗤笑一声,更朝青壮唾了一口。 “让我等活命,就该给我等好日子过!他每日着锦吃肉,我们就只能两顿粟米粥?区区一个孺子,何德何能享用这偌大家业,就该呈给县令才是!熊伯匹夫,识相的就给我等松绑,助我等一起成就此事,必少不了尔等好处!” 看着全身狼狈仍不停口出恶言的贼人,青壮满脸赤红,恨不能当场拔刀宰了他。 熊伯拦住几人,道:“拖回畜场,我自有安排。” 几名贼人都被绑在马后,一路拖回畜场。这一次,再硬气也忍不住放声惨叫。 骏马停在围栏前,贼人身上的衣服都已经破破烂烂,满头满脸的血痕和冰渣,几乎只剩下一口气。即使不绑着,也是瘫软在雪地上,没有了挣扎和逃跑的力气。 “把那两个歹人也带来。” 熊伯吩咐一声,立刻有青壮走进羊圈,将半死不活的两个贼人拖了出来。 几个贼人面对面,很快认出对方。看到对方的惨状,都不由得浑身打颤。 熊伯发了狠,劈头盖脸一顿鞭子,更是每人泼了一桶雪水,逼问参与此事的还有哪个,是否是县中之人。要问的全都问出来,确定再问不出半句,不论死活,将贼人全都绑在一处,任其在冷风中哀嚎。 又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外出的青壮和健妇陆续归来,告知田封被损毁的情况。 “被破坏的田封,我等已暂时垒好。” 熊伯吩咐老人看好畜场,就带着青壮上马,留下一名最为“合作”的贼人,其余全部捆上绳子,拖到远离畜场的一片土丘。 “就在这。” 熊伯四周查看一番,示意青壮打马走远,旋即翻身落地,抽-出腰间短刀,在贼人的胳膊和大腿上划下数刀。伤口深可见骨,血液涌出,很快开始凝结。 有贼人惨叫求饶,熊伯冷笑一声。 “既是出身边郡,就该知道这里的规矩。帮外人谋夺郎君家业,更要害郎君性命,我岂能容你们苟活在世!” “如非担心节外生枝,我必将尔等拖回寨中,将尔等恶行公之于众,看着尔等被撕成碎片,剁成肉糜!” 贼人破口大骂,又被熊伯砍了两刀,骂声立即变成惨叫。 熊伯从腰间取出一截木管,放到嘴里。少顷,狼嚎声响起,伴着北风传出,几可乱真。待到风中传来回应,熊伯收起木管,纵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和青壮一同飞驰而去。 在他离开不久,一个个灰黑色的身影出现在地平线处,越来越近。 贼人知道那代表着什么,满脸惊恐,挣扎着想要逃走。奈何手脚都使不上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狼群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至能闻到狼口中腥臭的呼吸…… 在这样的寒冬腊月,被狼群撕咬的尸体压根辨别不出原貌。 狼群之后还有专门捡拾残羹的狐狸、鼬和乌鸦。一夜之后,估计连块骨头都不会剩,必然会消失得干干净净。 事情处理干净,熊伯将畜场交给老人和健妇看守,命青壮去守田封,独自策马赶往赵氏村寨。他必须和虎伯当面商议,如太守府不肯相助,该如何做才能保得郎君万全。 “大不了就拼了这条命,杀入县中官寺,斩了那老狗!” 熊伯寻上虎伯时,赵嘉已经进入云中城,正在太守府前堂等候。 太守府内,凡是有些资历的奴仆对赵嘉都不陌生。除了赵功曹的关系,更因他日前献上-毒-烟-筒之功。哪怕他此刻身着短褐,也无人敢于怠慢。 最重要的是,在府内十年以上的老仆都知道,赵嘉被魏悦另眼相待,又有一身本领,绝不会埋没在乡野之间。 大概过了一刻钟,有健仆请赵嘉前往正室。 赵嘉心中再是焦急,面上也未显露。想到张通粗劣却有效的谋算,拳头不自觉握紧。 燕赵之地多豪侠,怒则拔剑,快意恩仇。 在西汉生活十四年,不知不觉间,他也染上这种豪情。做不到十步杀一人,也能发下狠心,让图谋自己之人吐上几口血! 有舍有得。 赵嘉站在正室门前,知道接下来的应对不只是关乎自己,还有自家上上下下十余口,两个村寨乃至一乡的百姓! 不让我活,你也休想好过! 用力咬了咬后槽牙,赵嘉迈步走进室内,向坐在矮几后的魏太守正身下拜。 “嘉拜见使君!” 正室呈方形布局,墙面刷漆,显得十分敞亮。一面屏风正对屋门,屏风前是一张矮几,几前置有蒲团。矮几两侧则为书架,垒有大量竹简木牍。 魏尚坐在矮几后,身形伟硕,面容冷峻。三缕长髯飘于颌下,双目如电,似能看透人心。 “无需多礼,过来坐。” 在下属面前威严无比的魏太守,对赵嘉却十分和蔼,慈祥如家中长辈。将赵嘉唤起身,还从几下拿出一盘饴糖。 “又长个了,只是太过单薄,当多用肉食!” 赵嘉跽坐在魏尚面前,正色道:“使君,嘉有事禀。” “何事?” 赵嘉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嘉有圈养牛羊及驯牛之法,愿献于使君。” 魏尚没出声,室内一时陷入安静。 赵嘉低着头,汗水一点点渗出,很快打湿衣领。 “为何?” “新任沙陵县令欲强夺家业,嘉无法守住。”赵嘉不是没想过和对方拼一把,现实却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哪怕张通是个智障,只要握有县令官印,就能一巴掌拍死他。 他可以不管不顾,来一个快意恩仇。但那样一来,多年的努力都将化为泡影,甚者,会搭上虎伯和熊伯等人性命。 对于贼人,他可以硬下心肠,可对于看顾他长大的虎伯、熊伯等人,他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陷入险境。 “将事情详细道来。” 听到魏尚的话,赵嘉松了一口气,又莫名感到一阵失落。强压下复杂的情绪,将建设畜场以及牛鼻穿孔之法详细说明,又将张通派遣贼人诸事一一道出。 “圈养牛羊已有成效,今岁牛羊出栏超过五百,下一批或可增至千头。” “耕牛驯养之法,农书有记载,此书藏于使君府上,嘉有幸抄录,令家中老仆试验,确有成效。” “嘉非是藏私,只想取得成果再上报使君,请于郡内推广。” 方法好,不一定就能顺利实行。让众人看到其中好处,阻力会自行消散。魏尚是务实之人,赵嘉这么做,反倒更合乎他的理念。 赵嘉十分清楚,在魏尚面前最好不要耍什么心眼,实话实说,哪怕话不好听,至少不会惹来对方反感。 在赵嘉说话时,魏尚始终没有出声。 至赵嘉话落,亲自取来赵嘉所言农书,仔细翻阅之后,命人送上竹简和刀笔,连续书写三册,才对赵嘉道:“来看看,其中可有遗漏?” 赵嘉应诺上前,从头看到尾,道:“回使君,无有遗漏。” “善。”魏尚合上竹简,先用布绳捆住,再于绳结处放入检木,以粘土封缄,最后放入布袋,将袋口扎紧。 随后又取出两片木牍,执笔写明方法出处,并言明此法乃赵嘉所献。墨迹干后,将两片木牍合拢,同样以粘土封缄。 看到这一切,赵嘉瞪大双眼,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的心思自然瞒不过魏尚。 魏太守将竹简和木牍放到一起,道:“我乃云中太守,为汉守疆数十载,岂会贪尔之功?然此事关乎民生,当遣人亲自查验,确认无误,方可将书简送入长安。” 赵嘉张张嘴,声音却哽在喉咙里,始终无法出口。 “至于张通小人,无需放在心上。” 张通身为县令,魏尚直呼其名,更斥其为小人,足见对其何等厌恶。 魏尚坐镇边陲数十年,治下县令有什么背景,自然是一清二楚。张通老实还罢,刚上任就行此恶事,纵然是灌夫也保不得他! “传三公子来此。” 健仆领命而去,不多时,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一身蓝色的曲裾深衣,腰束绅带,济济彬彬,温文尔雅。 实在难以想象,就是眼前这位贵公子,几乎将云中郡的狼群杀到绝迹,甚至还准备策马进入草原,就为猎一张白狼皮。 进到室内,魏悦先问候魏尚,随后向赵嘉颔首。 魏尚并不赘言,很快将事情说明。 “此事交予你。” 魏悦先是应诺,随后又道:“阿翁,可是生死不论?” 魏悦是魏尚从子,又在后者身边长大,同亲子无异,称阿翁更显亲近。如果口称世父,难保不会被魏太守一竹简砸到头上。 “不论。” “诺!” 听到这番对话,赵嘉的心瞬间安稳。 所谓的“生死不论”,可以直接引申为另一个含义:张通死定了。 ☆、第九章 魏尚有政务尚待处理,赵嘉同魏悦一起退出正室。 两人立在廊下,魏悦笑容温和,道:“阿多随我来。” 赵嘉应诺,和魏悦来到位于太守府东侧的一间书房。房间呈方形布局,除了矮几、蒲团以及几盏戳灯,并无其他摆设。 最吸引人眼球的,是靠墙摆放的三面书架,以及架上摞满的竹简木牍。此外,还有几只木箱放在书架旁,里面是前朝传下的古书典籍,最早可追溯至春秋时期。 对于这间书房,赵嘉并不陌生。做吉祥物期间,他有大半时间是在这里度过。 进到房间后,魏悦径直来到右侧书架,从第三层取下一册竹简,翻开之后递给赵嘉。 赵嘉低头看去,上面赫然写着:兵甲、铁器、铜钱出边,死罪。重者诛族。 “张通有大夫爵,寻常罪名都可以交钱抵罪。唯独牵涉到匈奴,容不得他有脱身的机会。他欲给阿多强扣罪名,岂不知自家性命早危如累卵。”魏悦道。 赵嘉愣了一下。 他知道魏悦不会无的放矢,难道这位张县令真在同草原做生意? “非是他本人,是其背后家族。”魏悦笑道,“然同其本人亦无区别。” 张通是由灌夫举荐入朝,却到魏尚治下为官,早在他赴任之前,家族背景就被查得一清二楚。 张氏家族背靠灌夫,家族土地超过千顷,文帝时输粟入官,得爵免役,积攒的身家超过万金。这也促使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私底下和商贾定契,出塞同草原做起生意。 张通到边郡为官,未尝没有为这些商贾提供保护的意思。可惜的是,朝廷任命下达,他被派往云中郡,直接落在了魏尚的眼皮子底下。 “张家和草原的生意,马匹和肥羊占了大部分,交易多以绢绸抵价。”魏悦又取出一册竹简,递给赵嘉,“但也有情报表明,他们以铜钱换牛羊,而且数量不小。” 赵嘉看不上荚钱,压根不收,草原上却是来者不拒。 在西汉时期,铁器是汉家专利。匈奴使用的兵器,除了从边郡劫掠的铁器,大多还是青铜器,甚至还有一部分骨器。 朝廷严禁向匈奴和诸胡市铁,不许向草原输出铜钱,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提防匈奴改制兵器。向匈奴输入绢帛绸缎,朝廷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胆敢向草原输出铜钱,无异就是资敌! 证据确凿,灌夫别说捞人,连他自己都必须设法摆脱干系,以免牵连其中。 魏尚不欲打草惊蛇,本想暂时留着张通,借张氏这条线索查清铜钱和铁器流入草原哪个部落。偏偏张通自己作死,这就怪不得旁人。再者说,事情已经有了眉目,张氏诛族,灌夫不想担上干系,大可以抓捕那些不法商贾,事情照样可以查清。 “输铜钱入匈奴,理当斩首诛族。” 魏悦合上竹简,温和的笑容竟带上几分明艳。 “诛族?”赵嘉神情微愣。 “阿多,此事容不得心软。需知除恶务尽,方为处事之道。”魏悦叹息一声,如幼时一般拍了拍赵嘉的头。 明白魏悦所言在理,更是在教他,赵嘉收敛心神,正色道:“嘉谢三公子。” “阿多不该同我生分。”这是魏悦第二次说类似的话。 赵嘉表情不变,依旧是正身行礼。 他献上圈养牛羊和驯牛之法,本意是换取魏太守庇护。事情的发展却和预想中不同。如此一来,对方提供庇护,更要将张通打落泥地,就是不折不扣的人情。 对魏尚来说,此事不过是举手之劳。张通之于他,和赵嘉之于前者并无太大区别。赵嘉却不能因此就忽略这份恩义。 等赵嘉直起身,魏悦又拍了一下他的头,笑道:“这份执拗倒是同幼时一般无二。” 赵嘉咧咧嘴,没在这件事上提出异议。 他的性子自己知道,说执拗……的确是有点。 “三公子无其他吩咐,嘉当告辞。” 魏悦没有留他,只说尚有事需要安排,明日午前必至沙陵县。 “我知阿多换粮是为乡人,既如此,张通之事当告知乡里。” 赵嘉颔首。 “如有贼人先至,无需隐忍。” 翻译过来就是,如果张通派人前来,不用客气,统统宰掉。甭管宰的是谁,哪怕是张通本人,有他在,绝不用担心惹上麻烦。 看着魏悦的笑容,赵嘉百分百肯定,张通死定了,没有半点逃脱的可能。 离开太守府,赵嘉看一眼天色,牵马赶往军市。 进到市中,发现比上次开市还要热闹,人群熙熙攘攘,接踵摩肩。大致估算一下,往来的商人至少多出一倍。尤其是出售牲畜的街尾,更是人挤人,近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健仆赶来的牛羊早已经售罄,买到犍牛和肥羊的商人都是眉开眼笑,盘算着这批牛羊转手后能赚到多少。哪怕成本比预期中高出两成,只要将货物平安运至长安,不在途中出现岔子,依旧能大赚特赚。 慢了一步的商人眼睁睁看着牛羊被牵走,无不捶胸顿足,后悔不迭。尤其是看到牵出来的牛无不身形健壮,羊也是膘肥体壮,更是懊恼不已。 不过是几车粟,自己干嘛要犹豫? 这下好了,别人吃肉,自己连汤都喝不到! “一步,就慢了一步!” 可惜后悔也没办法。 这批犍牛和肥羊全部市完,赵嘉短时间不会再来军市。畜场还有少量牛羊,都是经过熊伯挑选的种牛和种羊,在下批牛羊出栏之前不可能继续市出。 商人们再是眼热,没赶上就是没赶上,磨破嘴皮子,健仆也不可能给他们变出牛羊。 没有生意可做,商人们只能不甘散去,往他处去买牲畜。 等到人散得差不多了,赵嘉才牵马上前,看着牛羊换来的粟米和大豆,不由得眉开眼笑,心情大好。 “先去交税。”大致估算一下交易来的粮食,赵嘉决定先把租税交清,尽快返回县中。 有魏太守帮忙,张通难逃一死,但他也不能什么都不做。谁知道这位新县令是不是会突发奇想,再出些幺蛾子。 无论如何,总是小心无大错。对事业刚刚起步的赵嘉来说,损失自然是越小越好。 听到赵嘉的吩咐,健仆立即套好大车。 有前车之鉴,他们特地带足驮马,还从市中租借数辆大车和不少马匹,更雇了七八个汉子,准备将粮运回县中。 赵嘉裹紧短袄,牵着骏马走在队伍最前。他可不是张次公那个二货,绝不会在军市中驰马,以至被人扫落马背,直接架出市中。 离开云中城,队伍一路前行。 车上载有大袋粮食,车轮压过路上的残雪,留下数道清晰的辙痕。突然遇到雪坑,赶车汉子没有防备,猛然间陷入半个车轮。 车队不得不暂时停住,汉子们费了一番力气,鞭子挥得噼啪作响,合力在车后推动,总算是将大车拉了出来。 由于速度无法加快,行进足有半日,沙陵县才遥遥在望。好在此处距离云中城也算不上太远,并无盗匪出没,狼群也被魏悦杀得不见踪影,路上还算是太平。 距离沙陵县越来越近,突然有一骑飞驰而来。距离大概二十步,马上的汉子猛地一拉缰绳,利落翻身下马。 “郎君,虎伯令仆来迎您。” “虎伯?” “有歹人破坏田封,被熊伯当场拿下。其已供出罪行,并愿指认同伙,如今被带入村寨,关押在家中。虎伯令仆上禀郎君,这些歹人多为沙陵县人,并有数人出自乡中。” 沙陵县人? 出身乡中? 赵嘉攥紧缰绳,心一点点向下沉,表情一片冷凝。 “季豹。”赵嘉唤道。 “仆在。”车队中走出一名健仆。 “去请三老,啬夫和游徼,言乡中出贼,犯刑律。” 季豹领命,打马飞驰而去。 汉朝沿袭秦朝的郡县制,县之下为乡,乡中有三老、啬夫和游徼。三老掌教化,督促乡民种田;啬夫负责听取诉讼,收赋税;游徼负责抓捕贼盗。要处置贼人,这几位到场很有必要。借此机会也能看看,这几位之中,是否有人同县令有所勾结。 想到魏悦之前所言,赵嘉再无半分犹豫。 “季熊。” “仆在。” “护送粮车慢行,我先往家中。” “诺!” 布置妥当之后,赵嘉策马扬鞭,飞驰赶往家中。 张通官印在手,可以肆无忌惮给他泼污水、扣罪名。之前势单力孤,担心对方报复家人,不得不缩手缩脚,有力气也没处使。如今有魏太守这条粗壮大腿,谁怕谁?! 彼时,虎伯和熊伯正商议对策。 两人一致认为,那些投靠县令,助其谋夺赵嘉财产之人,一个都不能留。 之所以留下一个贼人,不是熊伯善心大发,而是要他到乡中指认,把那些吃里扒外,不记恩只认钱的贪婪之徒全部揪出来。如果家人和邻人知晓内情却隐瞒不报,甚至存在借机占便宜之心,必须一同处置。 既然做了,就要做绝,不留半点祸患! ☆、第十章 “虎伯!” 飞驰赶回家中,赵嘉来不及下马,先扬声唤起老仆。 “贼人在何处?我有大用!” 虎伯熊伯先后走出大门,看到被风吹得脸颊通红,却是双眼晶亮,表情中难抑兴奋的赵嘉,彼此对视一眼,心中立刻有了计较,同时咧嘴一笑,让开大门,道:“就在家中。” “善!”赵嘉翻身落下马背,将鞭子丢给健仆,大步向院中走去。 贼人经过几顿鞭打,又被泼了雪水,牙齿打着颤,双手捆着绳子,正窝在院子一角瑟瑟发抖。 大概是被熊伯的手段吓怕了,听到赵嘉问话,贼人不敢有任何隐瞒,完全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生怕哪里说得不对,再被熊伯抽鞭子。抽鞭子倒是能扛住,可寒冬腊月泼冷水真不是人受的。 “这些人你都能认出?”赵嘉问道。 “能、能,有临近乡中的佣耕,也有逃跑的田僮,还、还有两名野人。” 佣耕也称田客,因自身没有土地,受雇为旁人耕田。田僮就是耕田的奴隶,多数都是破产的农民。所谓的野人和后世意义截然不同,是指没有户籍、没有土地、遇到就会被抓捕充作苦役的汉朝黑户。 这些人没有固定产业,有的甚至直接沦为盗贼。 由于彼此熟识,几次联手为恶,贼人不只能叫出姓名,还能具体描绘出几人的相貌。 根据他的供述,其中三人藏匿在赵氏村寨,还有两人在卫青蛾居住的村寨,余下游荡在其他乡中。只是两名野人居无定所,现今的落脚点连他也不知道。 赵氏村寨中的三人,有两个已被熊伯处理,剩下一人尚未抓到。 “郎君,当遣人告知卫女郎。”虎伯道。 赵嘉点点头,将贼人丢在一边,派出送信的健仆后,把自己的打算告知两名老仆。 如果没有魏太守这条大粗腿,凭一个贼人的口供根本不可能给张县令治罪,更可能出现县令高坐堂上,几人立在堂下,来一出“堂下之人因何状告本官”之类的闹剧。 不过贼人的供述却能将县令的阴谋公之于众,再如虎伯和熊伯的计划,将藏在暗处的白眼狼全部揪出来。 他今后要做的事很多,畜场只是开始。张通的谋算给他提了醒,为避免更大的麻烦,必须从源头掐灭隐患,发现一个掐一个,绝不留手! 不多时,乡老、啬夫和游徼接连到来。听到锣声,村寨中的百姓也陆续聚集到村头。 贼人依旧被绑住双手,一路拖到众人面前,按跪在地。 不需要赵嘉出声,熊伯一个眼神,贼人就当场打了个激灵,竹筒倒豆子一般,供诉如何被县令指派刺探畜场,又是如何破坏田封,以及事成后将获得多少好处。 在贼人说话时,人群中的一名汉子脸色惨白,趁众人没留神,想要偷偷溜走。不料没走两步就被一名大汉按住肩膀。 “黑豸,你去哪里?” 大汉声音不低,一下就引来众人目光。 地上的贼人也望过来,当场指认:“此人就是同伙之一!” “你胡说!休要污蔑于我!”黑豸矢口否认。他的妻子当场撒泼,更要冲出人群撕打贼人。 贼人一边躲闪,一边道出他和黑豸早就相识,一同得张县令吩咐,更言其妻也知晓此事。 “就在十日前,我同黑豸在他妻弟家中碰面,那妇人帮忙守门,还道取下畜场,定要分走最壮硕的犍牛,更骂赵郎君黑心,有粟米藏于家中,该被下狱中砍头才好!” 贼人言之凿凿,包括见面的地点,期间说了哪些话,以及黑豸夫妻的反应都说得一清二楚。 一切不需要多说,四周的青壮立即将黑豸拿下,将其一顿拳打脚踢。不到片刻,黑豸就被捶成一滩烂肉。 妇人一同被拿下,按跪在黑豸身边。妇人还要撒泼,当即有健妇上前,二话不说就是一顿巴掌。妇人脸颊红肿,吐出两颗黄牙,再不敢大声嚎啕。 “郎君待我等如何?你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狼心狗肺的东西,都该丢去喂狼!” 就在这时,人群外响起一道女声。 众人让开道路,卫青蛾从马上落地,一身直裾深衣,发鬓稍显蓬松,显然是一路疾驰而来。手中攥紧两条麻绳,绳子的另一端捆绑两名满身血痕,显然是被一路拖拽来的矮小汉子。 “阿多,此二人亦是同伙!” 少女说话间,用力一拽麻绳,两个汉子被拽得踉踉跄跄,扑倒在众人跟前。 接下来的事情无需赘言,几名贼人挨不住拳脚鞭子,只能将所行之事全部道出。不只有此次助县令谋夺赵嘉产业,更有早前做下的诸多恶事。 听完贼人的供诉,在场之人无不怒发冲冠。 有脾气暴躁的,当场就要将几人打死,全部砍成肉糜。 乡老、啬夫和游徼皆面有怒色,但思及张通的身份,其中两人没有立即开口,而是转头看向赵嘉,表情中闪过一丝犹豫。 将一切看在眼底,赵嘉微微一笑,并未作出太多表示。他很清楚,将装粮的大车运来之后,这种迟疑会立即烟消云散。 果不其然,在装满粟菽的大车进入村寨时,乡人的愤怒瞬间升级。没有畜场中的牛羊,也不会有这些粮食!没有赵嘉的恩义,会有多少人因缺粮饿死? 思及此,众人怒气更甚,心存犹豫的乡老也不由得面露愧色。甚至有人高声道:“那外来县令谋夺赵郎君家业,可恶至极!某舍去这条性命,必斩其头!” 隔三差五就要和匈奴拼命,造就了云中人爱憎分明、视死如归的彪悍性格。匈奴尚且不惧,区区一个外来县令又算得了什么! 杀官是重罪? 众多汉子挺起胸膛,某上无父母下无妻儿,担下这罪名,报偿郎君大恩,值得! “某等助郎君守卫畜场!”一名大汉道。 “那贼县令不来则罢,若敢来,我必取他狗头!” 说话间,已有汉子奔回家中,取来弓箭短刀,誓言要为赵嘉守卫畜场,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该叫那贼县令知道,边郡有边郡的规矩,容不得肆意妄为!” 视线扫过众人,赵嘉后退半步,正身而立,拱手揖礼。 “嘉谢诸位乡邻!” “郎君无需如此!“ 众人连忙摆手,更有人面露惭色。尤其是同黑豸等人素有交往的村寨中人,此刻无不咬牙切齿,恨自己白长了一对招子,竟和这样的恶徒称兄道弟! “这等忘恩负义的恶贼绝不能留!” 听到这句话,乡老、啬夫和游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达成一致:把这几个贼人当场处理掉! 乡中有人触犯法律,本该递送县中。但以目前的状况,此举明显不合适、 虎伯依赵嘉的吩咐同鹤老低语几声,鹤老又告知其他两名乡老,乡老们同啬夫游徼交换意见,几人很快拍板,贼子该杀,不需要犹豫!有魏太守撑腰,一个外来的县令算个鸟! 看着义愤填膺的乡人,几人面上不显,心中却在叹息,从今往后,这一乡之地,赵嘉之言怕是会比他们更加管用。 经历过整件事,赵嘉隐约猜到,魏悦让他将实情告知乡人,并非只为揭开张通的谋算而已。 想起当吉祥物的那段时日,魏三公子抱着自己当手炉,面前一册《尉缭子》,言要效法先人涤荡草原、灭族之策一类的话,赵嘉瞬间面无表情。 汉朝的如玉君子,其实都是黑玉吧? 还是顶级那种。 贼子的尸体被丢出寨外,任由野兽啃食。 众人自发组成队伍,备好弓箭短刀,分批前往畜场,接替看守田封的青壮,并按照贼人之前所言,搜寻新垒起的田封,尽数予以损毁。 赵嘉将畜场的事情托付给熊伯,送走卫青蛾,回头在家中宴请乡老、啬夫和游徼。 说是宴请,实际菜色相当简单,唯有分量足够。 豆芽刚冒出尖,赵嘉还舍不得食用,让仆妇料理了整扇肥羊,在炭火上熏烤,佐以秋时腌制的咸菜,主食则是粟米饭和蒸饼。 在赵嘉来看,咸菜搭配烤肉难免有些奇怪。 鹤老等人却一口气将羊肉全部解决,咸菜吃下去半个陶罐,粟米饭和蒸饼更是半点不留。 看着几位乡老花白的胡子,赵嘉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以这几位的饭量推测,廉颇能食饭一斗,肉十斤,似乎真没什么难度。 沙陵县官寺中,张通尚不知要大祸临头,准备明日派人前往赵氏畜场和村寨,将赵嘉同其家仆全部捉拿。 在张县令眼中,赵嘉就是砧板上的肉,随他如何整治。 “拿下那孺子,收回田亩!” 所谓丈量土地不过是个幌子,他要做的是拿住赵嘉擅动田封的证据,将其押入官寺。只要人在手里,逼他认下罪状,圈养和驯牛之法轻易到手,一切再无后顾之忧。 张通坐在屏风前,自觉智珠在握,事情将成,不由大感得意。 “区区孺子,有惠民之法不献,理当惩戒!如其诚心悔过,痛改前非,我可网开一面,容其多活几日。” “郎主宽厚!”老仆恭维道。 张通又是一阵大笑,挥手道:“且下去安排。” “诺!” 张通兀自得意,压根不知自己才是落入蛛网的飞蛾。 沙陵县丞和县尉分别接到云中城递来的消息,两人碰头之后,确认消息无误,再看官寺方向,不免都掀起一丝冷笑。 “明日县令如要调人,无妨多安排一些。”县丞笑着看向县尉,口中道。 “自然。”县尉颔首。 两人对视一眼,同僚多年,一切不需要多言。 张通明日不动则罢,若敢轻动,罪名就会再添一层! “三公子吩咐的东西,你可准备好了?”县尉问道。 “早已备好。”县丞笑眯眯的取出两枚木牍,翻开来,一枚是张县令递给家人的书信,另一枚则记载着牛羊兑换铜钱的数量。 “证据确凿,张通跑不掉。” ☆、第十一章 夜间又下了一场大雪。 雪停之后,天地一片银白,北风呼啸而过,空气都仿佛凝结。 赵嘉天未亮就起身,匆匆用过早饭,虎伯送上一把牛角制的弯弓。 弯弓有些年月,是赵功曹生前所用。 赵嘉接过弯弓,抚摸弓身上的纹路,又试着拉了一下弓弦,所幸他看着单薄,臂力还算不错,勉强达到边郡男子的平均水平。 和识字一样,他的射术也是魏悦所教。比不上魏悦百步穿杨,射固定靶子完全没问题,移动靶的话,还要试过才知道。 将牛角弓背在身上,箭壶挂上马背,赵嘉跃身上马,率两名健仆飞驰赶往畜场。 “虎伯,家中就托付于你。” “郎君尽管放心,贼人敢至,仆必取其项上人头!” 目送三骑驰远,虎伯关好院门,留下的健仆每人佩一把弯弓,一把短刀。连仆妇也抓起一把弯弓,数了数壶中的箭矢,准备一同迎敌。 “我等受郎君大恩,休言杀几个狗贼,纵然是舍弃性命又有何妨!” 虎伯没有多言,仅是挥了挥手,健仆纷纷踏石伏上墙头,弓弦张开,短刀出鞘。真有人敢硬闯,必叫其有来无回! 赵嘉三人驰出寨门,双腿夹紧马腹,骏马嘶鸣,速度不断加快。 在行进途中,陆续有青壮和健妇加入进来,还有十多名背着弯弓的少年。 早在战国时期,云中郡就不断受到匈奴骚扰,连年战火不断。这里的男子几乎个个会骑马,人人能弯弓射箭,有些精于骑射的妇人,英武丝毫不亚于男儿。 这一支队伍拉出去,和正规军自然不能比,挡住张通派来的奴仆却是绰绰有余。 马队疾驰而过,轰隆隆的马蹄声踏碎雪原。 张通根本不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踏入深渊,点齐家仆护卫,还以丈量土地为名,从县尉处抽调两伍士卒,一早就从县城出发。 同行的少吏不动声色,眼底却闪过一丝嘲讽。 县丞称病未至,县尉同样没有露面。调兵没有虎符,只有张通的手令,稍对律例有所了解就知道不妥,偏偏张通不以为意。 或许是被利益蒙蔽双眼,也或许是认为事成后送给灌夫的好处足以让他不受惩罚,这位县令大人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触犯了足以杀头的罪名,身为代国相的灌夫,未必就能保得了他。 队伍出官寺后分成两拨,一波赶往赵嘉居住的村寨,一波直奔畜场。 张县令将家仆和护卫派出大半,身为只留两三人,就是为速战速决,一举将赵嘉拿下,阻断他向外求救的所有渠道。 此外,在命人翻阅县中簿册查验税收时,张通也留了一手。虽然把握不大,毕竟每年的税收都有记录,但是,只要强压啬夫,再命少吏更改,赵嘉一样逃不掉。 嘴上说会留赵嘉一条性命,事实上,张通早有决定,为免除后患,赵嘉必须死! 前往畜场的队伍速度极快,行进之间,不断有家仆被派出,查找罪人损毁和伪造的田封。距目的地不到一里,派出的家仆陆续归来,却没带回老仆期待的好消息。 “没找到?什么是没找到?!”老仆惊诧道。 “我等仔细搜寻过,附近确无田封。”家仆倒是想自己垒几个,奈何有县尉派来的士卒盯着,真心没法下手。 张通敢冒风险调兵,除了壮声势,以防赵嘉抵抗,也是为做个“见证”,让罪名定死。结果“证人”没当成,反倒成了不折不扣的阻碍,这就有些尴尬了。 扫一眼队伍中的五名士卒,老仆面色发沉。 他跟在张通身边多年,也算是有些见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倒是没想过贼人尽数落网,只以为对方太过奸滑,不肯出力,拿钱不办事。 “贼子,误郎主大事!” 不过倒也无妨。 老仆冷笑,下令队伍继续前进。 赵嘉不过一个孺子,其父早死,又无族人倚仗,郎主身为沙陵县令,说他有罪,那他就有罪。先把人拿下,证据事后补上就是。 在老仆冷笑时,队伍中的少吏也勾了一下嘴角。目光转向云中城所在的方向,心中暗自估算,三公子就快到县中官寺了吧? 在老仆的不断催促下,一行人很快抵达畜场。 距离不到三百米,老仆就看了用木桩设置的围栏,发现了熊伯刻意留下的种牛和种羊。想到事成后能得到的好处,不由得心头火热。 “来人!”老仆手指在围栏前的青壮和健妇,大声道,“赵氏子损毁田封,侵他人之地,触犯律条,奉张县令之命,将此处庶人全部拿下!” 跟随张通的家仆和护卫纷纷-抽-出短刀,握紧缰绳,就要策马上前。 同行的一伍士卒却是动也不动,看着老仆在马上大叫,就像是在看猴戏。 甚者,发现对面的青壮和健妇丝毫没有惧色,数人打起呼哨,更多的青壮纵马冲出围栏时,带队的伍长敲了敲手臂上的皮盾,队伍齐刷刷后退数步。 少吏同样知趣,踢了踢马腹,和士卒一同退后。 过程中,少吏和伍长对视一眼,将张通的家仆和护卫全部暴-露在队伍前,可谓是相当有默契。 老仆意识到不妙,却已经来不及了。 三百米的距离,对经验丰富的骑手来说,几乎是转瞬即至。 距离五十米,冲锋的队伍突然向两侧分开,行进中放开缰绳,熟练的弯弓搭箭。伴着刺耳的呼啸,箭矢如雨飞落,持刀的健仆接连发出惨叫,纷纷坠马。 老仆更是凄惨,身上中了不下五箭,偏偏全都避开要害,只放血不要命。因疼痛跌落马背,身侧的箭顺势-插-入数寸,穿透整条手臂,疼得他连声惨叫。 青壮和健仆没有停手,反而如围捕猎物的狼群,用双腿夹住马腹,双手操弓,箭雨又一次飞落。 在没有马鞍和马镫的时代,大部分汉朝骑兵最擅长也是最有效的攻击方式是弓-弩,而非手持兵器对冲。只要马够快,射术够精,甲胄具备相当的防御力,多数还在使用青铜器和骨器的匈奴照样没什么办法。 简单点说就是你砍不到我,我能射死你,来啊,互相伤害啊,看谁先完蛋! 可惜的是,这样的战术对训练有相当高的要求,只有精兵才能和匈奴硬碰硬,大多数汉朝骑兵依旧不是匈奴的对手。 在马鞍和马镫大批量武装军队后,骑兵的攻击方式才随之发生变化。 那个时候的大汉骑兵,已经可以将草原的邻居按到地上摩擦,顺便铲飞一切不服,铲完还问对方爽不爽,不爽就再来一次。 大汉朝的军队就是这样的热心肠,喜欢助人为乐。 这些家仆护卫手持短刀,连把弓箭都没有,一看就是不熟悉马战。别说边郡的正规军队,单是这些武装边民就能教他们做人。 “郎君,都在这里了,一个没跑!” 战斗结束后,青壮和健妇让开一条通道,赵嘉策马上前。牛角弓握在手里,箭壶少去一半,明显也参与了刚才的战斗。 老仆的生命力异常顽强,被扎得刺猬一样,依旧抬头怒视赵嘉,双眼一片血红。 “竖子安敢!你擅动田封触犯律条,我奉县令之命拿你,你竟敢行此恶事!” “你一个奴仆凭什么拿我?”赵嘉并未发怒,更笑吟吟的拦住开弓的青壮,“至于擅动田封,此事确有,然是几名歹人所为,日前已被悉数抓捕。歹人招供时,乡老、啬夫、游徼尽皆在场。” 赵嘉这番话不只是说给老仆,更是说于少吏和一伍士卒。 “敢问郎君,这几名歹人现在何处?”在老仆吐血时,少吏开口问道。 “其在县中为恶多时,当场招供数起罪状,引起众怒,尽已身死。”赵嘉没有任何隐瞒,也不需要隐瞒。 少吏点点头,没有继续追问。随手取出一枚木牍,用毛笔记录下此事。在记录时稍加润色,言贼人作恶多端,被拿住后不知悔过,由此身死。 如此一来,赵嘉完全是一点干系都不必担。 赵嘉看向少吏,少吏笑着收起木牍。 “郎君放心,贼人凶恶且不知悔改,乡人义愤填膺,乡老、啬夫和游徼尽在场,除恶本是理所应当。” 看到两人的举动,老仆哪里还不明白。他想要大骂,奈何伤势太重,意识逐渐开始模糊。 “县丞让我转告郎君,赵功曹战死沙场,沙陵县上下无不钦佩,岂容一外来贼子肆意妄为!” 听到少吏的话,赵嘉当即在马上拱手,对赵功曹的昔日同僚表示感谢。 对方话中有几分真并不重要。 他们和自己目标一致,都是为干死张通,这就够了。 确定赵嘉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少吏向身后示意。始终装背景的士卒终于有了反应,在伍长的带领下,抽-出腰间短刀,将张通家仆和护卫的头全部割掉。 “张通庇护奸商,向草原输入铜,犯下大罪。其家仆假做盗匪袭扰乡里,更袭边军,尽斩。”写到这里,少吏看向赵嘉,“郎君以为如何?” 赵嘉能说什么? 只能点头。 就张通的下场来看,体力和智商不在线上,千万别和大汉朝边郡的官拼刀子,也别耍心眼,否则会死得连渣都不剩。 前往畜场的队伍被赵嘉解决,往赵氏村寨拿人的队伍同样踢到铁板。 “无故闯他人家门,杀死不论!” 伴着虎伯的话,墙头飞下一片箭雨。就像是信号,对面的墙后同样飙出箭矢。 士卒早就躲开,独留张通的家仆护卫遭受洗礼。倒地之前,几人恨不能仰天长啸:闯家门?老子压根连门板都没摸到! 与此同时,身在官寺的张通也被士卒包围。 锋利的短刀直抵喉间,张通倒也硬气,大声怒斥:“我乃朝廷任命的沙陵县令,尔等安敢?!” 县丞手持木牍,沉声道:“张通,你勾结奸商向草原输铜,无虎符调动县中士卒,犯下重罪,证据确凿,何能狡辩?拿下!” “我没有,来人,来人!”张通骇然大叫。 奈何家仆护卫都被派出官寺,留在身边的两三个根本不是边军对手。别说护着他逃出去,连杀出去送信都办不到。 张通拼命挣扎,县丞却不给他机会,士卒翻过短刀,直接用刀背砸在他的身上。 砰地一声,张通吃痛倒地。 “绑了,暂且押在官寺,记录下口供,再递送长安。” “我无罪!小人休想得逞!”张通破口大骂。 “押下去。” 县丞再不理他,和县尉商议之后,直接将张通关入牢房。 张通不招供没关系,反正手中有证据,按照罪名逐条写下来,让他画押就是。此外,抓来的商贾都没那么硬气,一顿鞭子下去,势必会争相举发。 送入长安会翻供? 同样容易解决。 此处距离长安甚远,又是寒冬腊月,常有盗匪野兽出没,想让一个人彻底闭嘴又不留痕迹,并不是件难事。 人证物证俱全,有没有张通,案件都可以继续审理。毕竟此案牵涉的不是张通一人,而是整个张氏家族,被告没有成百也有几十。 张通被拖到门外,正好撞见站在廊下的魏悦。 “你?!”张通总算聪明一回,瞬间了悟自己为何会落到如此下场,目龇欲裂。 魏悦低头浅笑,目光落在张通身上,浑似在看一只蝼蚁。 ☆、第十二章 张通被押入囚室,其家仆护卫全被诛杀,一个不留。 内关押的头两天,张县令依旧硬气,坐在只铺着干草的昏暗房间里,对县丞和县尉破口大骂。送饭狱卒没留神,被一只木碗砸到头顶,热汤洒了满身。 狱卒怒瞪双眼,当场就要发火。 张通更是不依不饶,将余下的木盘和木筷全都扔了出去。 “黑七,我说什么来着?”另一个狱卒手握铁索,口中啧啧有声,“早提醒过你,没好处的事,还会惹来一身麻烦。你倒好,不听劝,偏要往上凑。亏得汤凉了些,否则就要满脸开花。” “晦气!”黑七用衣袖拭脸,再看张通,眼里就带了一股戾气。 “再提醒你一句,张县令犯了大罪,县丞和县尉都盯着。以往帮忙传递消息,从人犯家里捞好处,这次不行。”手握铁索的狱卒沉声道,“最一定要闭紧,有人找上门也不能起心。要不然,你一家老小都得人头落地!” 擦掉头上的热汤,不去管衣服上汤渍,黑七弯腰捡起盘碗,抓起沾染泥土的筷子,恶狠狠道,“不想吃就别吃了,糟蹋粮食,饿几顿死不了!” 张通坐在囚室中,终于不再言语。 黑七溜到无人处,从碗底抠出一块指头大的金子,放到嘴里咬了咬,笑得见牙不见眼。 好处收了,帮忙送信?省省吧。 谁不知道这位张县令死定了,听上边的口风,一家老小都得断头,他干嘛要把自己搭进去。再者说,代国相那样的人物,是他一个狱卒能见到的?到相府门口就会挨一顿棍子,何必自找罪受。 当日再无人送来饭食,连水都没有半碗。 隔日县丞来提审,狱卒才送来一碗浑浊若泥浆的冷水。 张县令自然不会喝。 县丞将一切看在眼里,什么都没说。 又是两天过去,张通只得了半块能咯掉牙的死面饼,还有半碗冷水。张县令想要继续高傲,奈何身体的本能却和意志唱反调。 收了他金子的黑七再未露面。听其他狱卒闲聊,说是突染风寒躺在家里。张通还以为对方是借口送信,心中不由得升起希望,抓起石头一样的硬饼,就着冷水吃下肚,过程中差点噎断气。 听到囚室内的动静,狱卒探头看了一眼,发现人没死,也就丢开手,继续和旁人插科打诨,根本不在乎张县令趴在地上发抖。 关押近六日,张通怀揣希望,继续闭口不言,视问话的县丞如无物。 县丞倒也不恼,任他在囚室中枯坐,转而提审抓到的奸商。鞭子棍子齐上,没到两天,记录供词的竹简就装满了两个木箱。 对照几人的口供,细节处有些许差别,大体上却没什么出入。 随着越问越深,县丞的脸色也愈发难看。 “须卜氏?你们竟向须卜氏输铜钱?当真是胆大包天!” 匈奴是草原民族,在头曼单于——也就是冒顿的亲爹之前,一直处于松散的部落联盟状态。直至冒顿横空出世,干掉亲爹又教训了东胡,紧接着,陆陆续续征服了氐、羌、丁零等部落,疆域达到最大,气势也达到顶峰。 在这个过程中,匈奴的贵族封号和国官号逐步确立,其中左贤王、右贤王、左谷蠡王、右谷蠡王合称“四角”,身份高于其他贵族。而四角之中,又以左贤王地位最高。 由于匈奴谓贤为屠耆,左贤王又称左屠耆王,常由匈奴的太子担任。 在冒顿的子孙之外,地位最高的则是三贵种,须卜氏就是其中之一。 更重要的是,须卜氏是边郡的老敌人,魏尚没少同其打交道。在袭扰云中郡的匈奴之中,须卜氏是绝对的主力,双方的血仇可以上溯几代人。 对边民而言,只要有机会,必须干死这支匈奴,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商人常年在边郡行走,清楚自己犯了大忌。扛不住鞭子,该招的都招了。 从被抓到的那一刻起,商人压根没想过保住性命,只求能死得痛快点。至于家人,最好的下场就是花钱赎罪,发去做苦役。没法赎罪,那就一起上路。一起享受他赚来的家业,陪他一起死也算是公道。 事情查到这个地步,县丞无法独断,和县尉商议之后,将供词呈送魏悦。 魏悦没有耽搁,第一时间就去见了魏尚。 “须卜氏?” 魏太守翻开舆图,凝视位于云中郡东北方的大片草原,神情凝重。 “铜钱数目可知?” “不下二十万钱。”魏悦跽坐在魏尚对面,视线落在舆图上,“阿翁,此事当报于长安,宜早不宜晚。” “我明白。” 魏尚比魏悦更加清楚,二十万铜钱输入须卜氏代表着什么。同样也明白,暗中向草原输入铜钱的绝不只这么一家! 案卷和供词递送长安,张氏逃不开灭族的命运。 朝廷必须杀鸡儆猴。 如若不然,任由他们继续发展下去,胆子越来越大,继铜钱之后,是不是还会向草原偷运铁器? “奸贼当杀!” 边军苦战匈奴,多少青壮死在战场? 这些人赚的钱都染着边郡军民的血,全都该腰斩弃市!可惜当朝天子不会使用车裂之刑,否则的话,这些奸贼都该绑起来活撕! 收起舆图,魏尚怒气难消,当日就写成急奏,派飞骑送往长安。 押送张通和商人的囚车也紧跟着上路。 只不过,张通注定无法抵达长安,至于会落进野兽腹中还是死于盗匪之手,就只能看他的“运气”了。 沙陵县中,赵嘉正忙着寻找木匠和铁匠,为改制农具做准备。 畜场要继续发展,增加粮食产量也要提上日程。 没有张通在一边虎视眈眈,赵嘉终于能利用出售牛羊赚到的第一桶金,逐步展开计划,在发家致富的道路上撒丫子飞奔。 “三公子遣人送信,明日将来畜场,使君也会亲至。”赵嘉站在围栏边,看着青壮将牛羊赶入新圈,用力搓搓手,呼出一股热气。 “魏使君是要观驯牛之法?”熊伯问道。 “对。熊伯可要亲自动手?”赵嘉转头笑道。 熊伯哈哈大笑,拍着胸口保证:“郎君放心,必不会出半点差错。” 赵嘉继续哈气,看向空旷下来的草场,仰望难得放晴的天空,只觉心胸开阔,很想扯开嗓子吼几声,要么策马跑上一圈。 有熊伯在一旁,前者是别想了,后者倒是没什么问题。 想到就做。 赵嘉兴致上来,快跑几步,来到栓马的木桩前,从腰间解下布袋,倒出两块冻得硬邦邦的饴糖,送到枣红色的大马嘴边。 听虎伯说,家中的马多是从乌桓人手中买来,基本都是匈奴马,要么也有匈奴马的血统,体力耐力堪称一流。 提起匈奴马,赵嘉就不免想起蒙古马。 同样都是生活在一片草原,为嘛前者长得高大挺拔,四肢粗壮,肩高能超过一米五;后者肩高顶天一米三多一点,连一米四都达不到? 等到枣红马卷走饴糖,咬得咯吱作响,赵嘉抛开心中的念头,笑着抓了抓马颈,引来一声轻嘶。 饴糖吃完,大马低头顶了顶赵嘉,赵嘉不由得笑出声音,抓住缰绳,单脚踩住绳扣,利落的跃身上马。 “走,跑一圈!” 骏马似懂得赵嘉的意思,迈开四蹄,嗒嗒的跑了起来,速度由慢及快。 冷风呼啸而过,赵嘉的耳朵冻得通红,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不断策动缰绳,骏马加快速度,迎着凛冽的北风,从未有过的畅快。 看着赵嘉策马飞驰,熊伯的表情中闪过一抹怀念。直至远处传来一阵呼哨,三骑飞驰未来,才骤然间回神。 “阿多!” 听到风中传来的声音,赵嘉连忙拉住缰绳,开始减慢速度。 转眼之间,一匹青色母马追到近前。 “阿姊?”赵嘉诧异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别提了!”卫青蛾打马走在赵嘉身侧,甩了一下马鞭。 “前番和你提的事,一点眉目都没有,留在家中憋闷,不如出来走走。对了,我还带了一个人来,他说他叫公孙敖,你应了他,许他到你家中做事。” “对,是有这么回事。”赵嘉颔首道,“我本想让季豹去接他,阿姊既然把他带来,正好先留在畜场和熊伯作伴,帮忙照看一下牛羊。” 公孙敖说他会放羊,不妨先安排在畜场。如果得了熊伯的眼缘,也能多学些本事。对于这个笑容憨厚的少年,赵嘉的印象还算不错。 赵嘉和卫青蛾说话时,公孙敖已经下马,快步走到赵嘉马前。单薄的麻衣外加了一件皮袄,略有些破旧,却足够保暖。笑容依旧憨厚,和上次见面没有任何区别。 让赵嘉感到新奇的是,他身边还牵着一个小孩,大概五六岁的年纪,肤色略黑,眉眼却是英气十足,长大了绝对是个英俊少年。 赵嘉看向卫青蛾,这谁? “这孩子先前藏在一个商队的大车里,说是在父家不如奴仆,想要回到母家。结果商队中途改道,他不知道,想要跳下车,被商队中的护卫发现。”见到赵嘉的神情,卫青蛾解释道。 “那护卫见他可怜,便将他带在身边。不想中途生出意外,护卫染急病死了,商队的领队不放他走,一路带来沙陵县,要将他卖做田僮。我恰好遇到,听其言姓卫,不欲他再受磋磨,就将他买了下来。” 了解过大致情况,赵嘉看向小孩,温和道:“汝名为何,母家在何处?” 大概是感受到赵嘉的善意,小孩松开公孙敖的手,上前两步,像模像样的行礼,口中道:“回郎君,我名卫青,母在平阳,为平阳侯家僮。” 卫青?! 赵嘉一个激灵,差点掉下马背。 ☆、第十三章 汉朝的人口以千万为基数,重名算不上稀奇事。如淮阴侯韩信和带着太子投奔匈奴的韩王信。 但是,名叫卫青,生母是平阳侯家僮,生父是县中小吏,这样的身世背景,除了日后的大司马大将军,赵嘉实在想不出第二个。 “且近前来。” 赵嘉翻身下马,朝卫青招手。又取下腰间布袋,倒出几颗饴糖,自己含了一颗,剩下的送到卫青跟前。 大概很少有人对他如此和善,卫青看看饴糖,又看看赵嘉,眉心拧紧,像只警惕的小动物。实在让人难以想象,这就是日后横扫草原、封邑万户的长平侯。 看到赵嘉的举动,卫青蛾不由得轻笑出声。待赵嘉回头,干脆趴在马背上,一边笑一边道:“阿多喜此子?” “确喜。”赵嘉拉过卫青的小手,没有孩童的柔软,手心手背都十分粗糙。指腹生有茧子,手指和手背还长了冻疮,最严重的地方已经红肿开裂。 “无需怕。”赵嘉干脆蹲下,尽量和卫青的视线平齐,“汝可愿留在此处?若是不愿,我可以遣人往平阳送信。” 他和平阳侯府搭不上线,对魏悦应该不是问题。反正债多了不愁,人情欠就欠了,大不了日后想办法再还。 “郎君留下青,可是要青做田僮?” “当然不是。”赵嘉笑了,拿起一块饴糖-塞-进卫青嘴里,看着小孩瞪圆眼睛,脸颊鼓起一块。 “你才大多,拿得起耒耜吗?” 小孩眉心皱得更紧。 “你若愿意留下,可以同他在一起,在畜场帮我照看牛羊。”赵嘉示意公孙敖近前,将剩下的饴糖都给了他。 卫青点点头,貌似松了口气。 这样的智商和情商压根不像个五岁孩子。可细想他的身世和生活环境,又觉得理所应当。一个五岁小孩能偷偷溜进商队,藏在大车里,走了一段路才被发现,没有一定的智慧和行动力,未必能够做到。 公孙敖接过饴糖,想吃又舍不得,用力嗅了嗅香甜的味道,就从麻衣下摆撕下一条,小心的包裹起来,揣入怀中。 “谢郎君赏。” “为何不食?”赵嘉问道。 “母携敖投奔大父,衣食皆仰赖大父,至今未能有回报。这些饴糖,敖想送回大父家中,分给弟妹。” 听完公孙敖的解释,赵嘉正想说话,一个枣红色的马头突然探过来,直接咬去他装饴糖的布袋,在嘴里嚼了起来。 “枣红,这不能吃!” 赵嘉连忙抓住缰绳,用力将布袋从马嘴里扯出来。好好一块细布,已经被咬出数个窟窿。 单手抓着布袋,赵嘉瞅一眼骏马,后者当场打了个响鼻,又低头蹭了蹭他。 赵嘉面无表情。 谁来告诉他,这是马还是二哈? 甭管枣红马是什么性子,被这么一打岔,赵嘉之前想说的话就没能出口。转头再看公孙敖和卫青,发现一大一小手里又多出几块饴糖。 卫青蛾收起布袋,笑着对他道:“阿多喜此子,便留下吧。我家中诸多烦心事,媪也是忙得脱不开身,倒是无人能照顾他。” 赵嘉点点头,打了声呼哨,又朝前方招了招手。很快有两名健妇策马奔来,到了近前,看到站在一起的公孙敖和卫青,视线一齐转向赵嘉。 “他们暂且留在畜场,找两件厚实的皮袄给他们换上,再找两双靴子。” “诺!” 健妇答应一声,一人一个,将公孙敖和卫青分别抱上马背。 卫青还是个四头身,妇人抱起他时,下意识掂了掂,口中道:“怎的这般轻,怕还及不上一只羊羔。” 公孙嗷好歹是个十二岁的少年,被妇人抱起时,颇为不好意思。 健妇爽朗笑道:“休要扭捏,我子比你大上一轮。老实坐好,莫要乱动。” 待到两骑飞驰而去,赵嘉收起轻松的笑,对卫青蛾道:“阿姊来畜场,不只是为了散心吧?” “到底瞒不过你。”卫青蛾笑容微苦,跃身上马,“陪我跑一圈,然后告诉你。” “好。” 马蹄声隆隆,一红一青两匹骏马如利箭疾射而出,眨眼的功夫已到百米外。 赵嘉刻意让了卫青蛾一个马头,少女却大声道:“阿多,尽全力,不用你让我!” 少女的声音在风中撕扯,赵嘉握紧缰绳,双腿一夹马腹,枣红大马撒开四蹄,瞬间超出半个马身。 “痛快!” 绕着草场跑过一圈,两人才渐渐停住。 卫青蛾骑在马上,大口的呼出热气,仰头看向天空,恰好有雄鹰飞过,发出一声嘹亮的鹰鸣。 “阿姊,好点了吗?”过了许久,赵嘉才开口道。 “好多了。”卫青蛾收回视线,笑道,“说起来也是我自寻烦恼。那些烦心事又不是才有,还是我自己想不开。” “可是卫氏族人又来了?” 卫青蛾之父在县中为吏,几次随边军出塞,斩首不下三级,因战功受赏,积攒下数量不菲的钱绢和田亩,如今都在她的手里。 财帛动人心。 想到几个卫氏族人的嘴脸,赵嘉就不免心生厌烦。听少女提及“烦心事”,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这些人。 “阿多猜错了,不是族人,而是我母。”卫青蛾讽笑道。 “怎么会?”赵嘉面露诧异。 据他所知,卫青蛾同其母足有两年未见一面,还是后者主动切断联系。 “她的良人与人做赌,败尽家产。如今犯法,欲花钱赎罪,家中没有余钱,就到我这里讨要。更威胁我不答应,就上官寺告我不孝。” “简直岂有此理!”赵嘉怒道。 “是啊,岂有此理。”卫青蛾的笑容更加讽刺。 如果母女情尚在,她不介意伸出援手。但是,对方多年不登门,如疫病一般的躲着她,如今突然上门,开口就要两千钱! 另有一件事连赵嘉都不知道。 当初卫母改嫁,不只带走了嫁妆,还从卫家带走大量钱绢。如非如此,赵氏畜场初创,卫青蛾就不会仅投万钱。 可惜她当时年纪小,卫母一手把控家中,没有留下证据,最后只能不了了之。也是因为这件事,卫母才一直疏远她,遇到急事才再次上门。 “如其不肯罢休,阿姊打算如何?” “两千钱的罪名不会危及性命,大多是黥为城旦,遇严者会笞三百。”卫青蛾甩了甩马鞭,冷笑道,“就算她上官寺告我又如何?自其改嫁就与我断绝联系,其良人同我非亲非故,我从未叫过一声继父,家中人皆知。纵我不出钱,也无人可以指摘。即使官寺真的判决,我宁花钱为自己赎罪,也不会给她一枚!” “如她一直不肯离开,阿姊怎么办?” 到底是卫青蛾生母,真的赖着不走,难不成要挥着木棍打出去?真那样做了,解气归解气,可就真称了对方的意,扣死了不孝的罪名。 不过,如果能把人引到村寨外,他可以代替卫青蛾下手。 自从出了张通这档子事,赵嘉蓦然发现,与人为善并不总是能得到好结果。该心狠时就不能心软。 少女如他亲姐。 做弟弟的护卫姐姐不是理所应当? “不若我到你家中躲几日?”卫青蛾笑道。 “阿姊,莫要说笑。” “我如此可怜,阿多却不愿收留?”少女故作哀伤。 “阿姊,这个法子在我九岁时就不管用了。” “你就不能装一次?” “不能。” 少女收起哀伤,默默举起鞭子。 咻——啪! 赵嘉策动缰绳,一边飞驰而去一边笑道:“阿姊,要讲道理啊!” “你这……”少女咬牙,貌似盛怒,眼底却含着笑意。又甩了一下鞭子,紧追在赵嘉身后。 一红一青两匹骏马驰过草原,沿途留下少年爽朗的笑声和少女佯怒的娇斥,伴着呼啸的北风,定格在时光之中。 “阿姊,如你不想再见她,我来动手。” 赵嘉的声音传入少女耳中,后者拉住缰绳,闭上双眼,良久才吐出一个字:“好。” 畜场内建有成排木屋,供熊伯和青壮健妇们居住。 靠北一间木屋内,卫青裹着一件皮袄,怀里抱着一只装有热水的皮囊,和公孙敖围坐在一个冒出热气的陶罐旁。 罐内滚着热汤,汤里是带肉的羊腿骨和斩成巴掌长的肋条,汤面上飘着微黄的油星,香味在空气中弥漫。 咕噜——咕噜噜—— 不知是谁先开始,两人的肚子开始嗡鸣,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健妇推开木门,抬进一盆热水,倒入靠在墙边的木桶中。试了试水温,在布裙上擦擦手,朝卫青笑道:“阿青,来,洗干净了好吃羊肉。” 妇人有五个孩子,最小的都已经能骑马牧羊,照顾一个四头身完全不成问题。不等卫青反应过来,就被拉到妇人身前,剥得光溜溜,提起来放到桶里。 坐在热水里,卫青脸被熏红,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自到父家,他从没洗过热水,更不敢用凉水冲洗。若是染上病,阿翁不会理睬,旁人更不会为他找医匠。 妇人拿起布巾,擦拭他的胳膊和后背,看到几条暗色的疤痕,当下皱了皱眉:“造孽!” 卫青低下头,眼圈泛红。 他对生母的印象已经模糊,在父家过得比奴仆还不如。每日吃不饱,还要外出牧羊,如非实在过不下去,他也不会冒险藏进商队的大车。 “哭吧。”看到小孩通红的眼圈,妇人一边用水打湿他的头发,一边说道,“哭出来就好了。” 卫青抬起头,含着泪水看向妇人。 “这里是边郡,匈奴年年都来。我大父死在匈奴手里,阿翁和阿母差点被掠去,良人被砍掉半条胳膊,险些没熬过去。自迁到云中郡,日子才好些。不是仰赖郎君恩义,容我留在畜场,五个孩子怕是都会饿死。” 妇人拧干布巾,擦擦卫青的脸。 “世道就是这样,再难也得活下去。堂堂男儿得有志气,得活出人样,站到欺负你的人跟前,让他们看看,你比他们活得都好!” 卫青咬住嘴唇,用力点头。 妇人说话时,公孙敖也凑了过来,对卫青道:“我没有兄弟,阿青,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兄弟,我会照顾你!” 赵嘉走进来时,卫青已经被包上皮袄,又坐到陶罐前,手里抓着一根羊骨撕咬,凶狠的模样活似一头小狼崽。 公孙敖也被按入木桶搓洗一回,裹着皮袄坐在卫青身边,同样抓着骨头啃得正欢。 听到声响,两人同时停下动作,仰头看向赵嘉,匆忙想要行礼。 “没事,坐着吧。” 赵嘉笑眯眯的蹲下,看着洗干净的四头身,似乎有点明白,为嘛魏三公子总喜欢抱着自己当手炉。 不过,这可是未来的大司马大将军,再萌也得忍住,捏团子什么的,须得三思而行。 ☆、第十四章 畜场中,熊伯带人查看过新圈,将准备穿鼻的牛挑出来,交代几名青壮轮流看守,既要提防狼群,也要防备天上的猛禽。 “草原的鹰抓不走壮牛肥羊,新圈旁还有几只狗崽和马驹,都打起精神,轮换着盯紧点!” 青壮们齐声应诺,上马的上马,准备草料的转向新圈后的仓库。老人和健妇也没闲着,将粗绳捆上马背,准备沿着围栏走上一圈,查看是否有松动的地方。 之前在北边的围栏外发现几个深洞,用钩子勾出十多只猴面长颈、身子像狗熊一样的怪东西。有老人说这东西在北边更多,既吃草也吃肉,要是牛犊和羊羔陷进坑里,都会被祸害掉。 祸害牛犊羊羔? 这还了得! 众人当即扛起木锨,将整个畜场搜查一遍,翻开积雪,陆续又找到不少地洞。挖出来的东西有大有小,还找出五六窝老鼠。 赵嘉知道后,特意来看过,发现还有不少旱獭,听到有青壮和妇人打算扒皮吃掉,当场冒出一身冷汗。 旱獭和老鼠一样能传播鼠疫! 别看这玩意长得胖乎乎,憨态可掬,危险系数可是相当高。 还想煮了吃?简直是不要命! 赵嘉严令之下,众人虽有点不舍,还是将挖出来的旱獭全部堆在一起,用火烧了个一干二净。直接接触过的人更是泡进热水洗了好几遍,衣服也被拿走烧掉。 “郎君吩咐了,以后谁也不许吃这玩意,敢不听话,立刻撵走!” 先是赵嘉严令,紧接着又是熊伯发话,众人哪敢不听,纷纷做出保证。 赵嘉犹不放心,回家后就找来虎伯,让他在村寨中三令五申,甭管大人孩童都要留心,尽量避开这些旱獭。 现在是寒冬,生活在地下的动物基本都在冬眠。等到春暖花开,旱獭的活动会变得活跃。他不担心大人,更忧心的是孩子。 万一有哪个淘气孩童嘴馋,运气好能无病无灾,运气不好的话,很可能爆发鼠疫。以现今的医疗条件,鼠疫一旦爆发,绝对非同小可。 这绝非危言耸听。 欧洲中世纪的黑死病持续数百年,灭掉了整个大陆一半的人口。其中固然有欧洲人自己作死的缘故,也足以证明在医学不昌盛的时代,鼠疫有多可怕。 虎伯再三强调之下,村寨众人各自警醒。 虽然赵嘉常会做些他们看不懂的举动,但无一例外,都能带来好处。既然郎君说这玩意不是好东西,那就绝不是好东西! 其结果就是,在沙陵之地,无论大人孩子,见到旱獭都要绕道走,更不会有人去吃它。 既然没有生命危险,又有畜场种植的牧草,沙陵县附近的旱獭越来越多。遇到匈奴来犯,立刻就会放声大叫。再加上一个个密集排列的地洞,足够让骑兵望而生畏,连忙抓紧缰绳,唯恐被折断马腿。 产生这种结果,赵嘉也没能想到。 虽然要损失些牧草,但能增添一道天然屏障,着实是利大于弊。 仔细查看过几头种牛,熊伯关上围栏,往木屋去见赵嘉。 此时,卫青和公孙敖各自捧着一只木碗,大口喝着羊汤。赵嘉蹲在两人跟前,再次惊叹于大汉人民的饭量。 “郎君,诸事已备。”熊伯走进木屋,对赵嘉说道。 “牛都挑出来了?”由于蹲得太久,赵嘉站起身时,腿有些麻,用力捏了两下,方才好受一些。 “都挑好了,还有已经驯好的耕牛,可一并呈于魏使君面前。”熊伯道。 “善!”赵嘉呼出一口气,“待到雪融,畜场诸事按先前规律即可。耕牛齐备之后,先种粟,我之前查阅古迹,找到一种轮耕之法,可划出一片田亩试行。” 赵嘉口中的轮耕法,实际是赵过所创的代田法,在汉武帝晚年开始推行。 具体方法是在一亩地内挖掘三条垄沟,垄沟之间凸起垄台,垄沟和垄台交替种植,配合新农具的使用,既能节省人力又可保证地力,同时还能增加产量。 类似的耕作方式,后世还在部分地区沿用。 只是方法再好也要因地制宜。他只是纸上谈兵,是否能成功开展“试验田”,还需要熊伯等人亲自验证。 赵嘉和熊伯说话时,卫青一直老实的坐在一边,裹着皮袄,听得格外认真。公孙敖有些坐不住,但赵嘉没发话,他也不敢随意乱动。 事情谈得差不多,赵嘉将视线转向卫青和公孙敖,笑着说道:“熊伯观此二子如何?” 熊伯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仔细打量起两人。 捏捏公孙敖的肩膀,熊伯颔首:“长大了会是条壮汉子,可以勤习弓马。” 单手提起卫青,轻松掂了两下,皱眉道:“根骨不错,就是太轻。以后多吃肉,学着骑马射箭,身子骨总能壮实起来。” “他二人都会牧羊,正好同熊伯作伴。如觉得是可造之材,无妨指导一二。”赵嘉道。 “诺!” 正说话间,一名十六七的少年走进来,弓箭背在身上,手里抓着两只灰色的野兔。 “郎君,仆刚猎的!” 看着被抓住耳朵仍不断蹬腿呲牙的肥兔子,赵嘉摆摆手,示意少年自己留下。对于汉朝的兔子,他真心很有挫败感,眼不见为净。 云中城内,大车排成长列,满载的商队准备南返。 军市和马市的市旗同时降下,铜锣声响起,预示着又一天交易结束。 太守府内,魏尚留下魏悦,商议明日出城之事。几名郡中官员走在廊下,神情间都带着义愤。 “此等奸贼都该诛族!” “我等浴血守卫边陲,就是让这些小人资敌?!” “恨不能拔剑斩之!” 张氏向草原输铜一案,在郡内闹得沸沸扬扬。日前连续抓捕二十多名商贾,五名死在狱中,剩下的都被押上囚车送往长安。 这样的大案瞒不住,很快,连东边的定襄郡和雁门郡都有耳闻。 闻听消息,两郡官员都是怒形于色。尤其是不久前刚和匈奴血战、连太守都战死的雁门郡,更是炸开了锅。 这些边郡官员都是能上阵杀敌、抄起刀子和匈奴对砍的主,知道有奸商向草原运输铜钱,又有云中郡的前例为参照,怀疑自己治下也不干净,大力追查之下,还真被查出问题。 浩浩荡荡的抓捕行动迅速展开。 冤枉? 赚钱的时候怎么不冤枉? 一人之罪一人承担? 做你的春秋大梦! 这是你一个人能承担得了的?! 看到不断增加的口供,两郡官员生出和魏太守一样的念头:这些奸贼都该绑起来活撕! 魏尚的奏疏刚送抵长安,定襄郡和雁门郡的奏疏也先后抵达。 景帝大发雷霆,守在宣室外的宦者战战兢兢不敢出声。上次见天子这般,还是在七国之乱的时候。 天子震怒,奏疏上的人自然得不了好,都得洗净脖子等着挨宰。 张通死在路上,张氏一族全部下狱。另有五姓卷入,加起来近千人。 涉及到匈奴,纵然是花钱赎罪,家主和直接参与的一脉也难逃一死。旁支男丁受笞后罚为城旦,女子罚舂,年幼者不受刑,尽数官卖为僮。 消息传出,曾做过类似生意的都是一凛,全都变得小心起来。在这场风波没有完全过去之前,绝不敢再踏入草原半步。 曾与几家有联络的贵人也变得低调。别说开口求情,首先要做的是切断联系,摆脱自身干系。代国相就是其中之一。 长安宫中,景帝放下竹简,疲惫的捶了捶肩膀。 他刚至不惑之年,身体却不如半百老人。黑色深衣穿在身上,竟有些空空荡荡。去岁大病一场,精神大不如前。大概是承受的压力太多,稍不留神,腰背就有些伛偻。 又翻开一册竹简,依旧不是什么好消息。 景帝叹息一声,看向摆在一侧的戳灯,想起被废为临江王的长子和死去的栗姬,突然变得意兴阑珊。 焰心跳跃闪烁,一声爆响惊醒了景帝。想到自己的身体和太子的年纪,再想到朝中群臣,恍惚骤然消散,心瞬间变得冷硬。 长乐宫中,宫人陆续点燃戳灯。 窦太后靠在矮榻上,双眼微合。 一个十岁左右,精致娇美的小姑娘坐在矮榻前,手捧一册《道德经》,正一句句诵读。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恶已;皆知善,斯不善矣。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刑也……” 灯火将室内照得通亮,挂在墙上的彩绸被映得流光溢彩。女孩声音清脆,诵读间,簪在发上的金娥振动翅膀,翩然欲飞。 “……是以圣人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也,为而弗志也,成功而弗居也。夫唯弗居,是以弗去。” 读完最后一段,女孩停住,转头看向窦太后,撒娇道:“大母,娇读完了。大母说的赏赐呢?” “阿娇,不许调皮。”长公主刘嫖走进室内,恰好听到这句话,开口斥道。 刘嫖是汉景帝同母姐,也是文、景两朝唯一的长公主,地位相当诸侯王。嫁给堂邑侯陈午,却没有前往封地,而是留在长安,可见地位尊贵和荣宠。 窦太后双目失明,对声音变得格外敏感。听出刘嫖的声音,笑道:“行了,别吓着娇娇。” 刘嫖本也不是真要斥责女儿,见太后开口,当即笑盈盈的上前行礼,坐到一边。 “阿母,我之前提的事,您觉得如何?” 窦太后没出声,依旧合着双眼,像是睡着了一般。 “阿母……” “我说不许,你会不做?”窦太后抬起手,仿佛能看见一般,抚上阿娇的头,“娇娇何等尊贵,无需锦上添花。” 刘嫖咬住嘴唇,想要开口,又不知该如何说。 窦太后心如明镜,对于这个长女的心思更是了解得十分透彻。 归根结底,不过是“权利”二字。 “我知你心中所想,如栗姬不是太蠢,娇娇倒也做得太子妃。然如今的太子固然聪慧,却非是娇娇的良配。王娡也不如表面恭良,论心计,你不如她。” 提起栗姬,刘嫖就是一肚子火。不过人已经死了,有火也没处发。 “阿母,如果没有我,阿彻可成不了太子,王娡也做不了皇后!”在窦太后面前,馆陶公主并未掩饰自己私下的动作。 “正因如此,娇娇才不该嫁他!”窦太后的语气陡然沉怒,刘嫖的话哽在喉咙里,殿内的宫人噤若寒蝉。 “无妨实话告诉你,我活着,宫内翻不出浪来。哪日我不在,就是你们受苦的时候!你是自作自受,我可不愿看到娇娇受苦!” “阿母,我已同皇后定好……”刘嫖和王娡定下的不只是刘彻和陈娇的婚事,还有她的儿子陈蟜和王娡的三女。 如果阿娇做不成太子妃,后一桩婚事也未必能成。 “行了,天子春秋鼎盛,娇娇还小,这事暂且压下,不要同天子提。” 窦太后一锤定音,馆陶公主只能应诺。 陈娇安静的坐在一旁,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头微垂,双眸却明亮异常。 ☆、第十五章 在窦太后处碰了一鼻子灰,馆陶公主走出长乐宫时,难免有些气不顺。 “阿母。” 正有气无处撒,陈娇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 刘嫖转过身,看向抱着竹简、笑盈盈朝自己走来的女儿,想发火又舍不得,只能继续和自己生气。 “阿母是在生气?”站在距馆陶公主一步远,陈娇仰头笑道。发上除了金蛾,又多出两枚打造精巧的玉花。刘嫖一眼就认出,这是窦太后的东西。 “倒也不是气。”刘嫖叹息一声,“只是太后不松口,你和太子的婚事就没着落,我总是不放心。” “阿母,您之智可超大母?”陈娇突然问道。 刘嫖愣在当场。 早在吕后时期,窦太后就以家人子的身份入宫,其后被赐给代王刘恒——即是后来的汉文帝,刘嫖和汉景帝的父亲。 经历过诸吕乱政和文景两朝,窦太后的政治智慧和处事经验非寻常可比。她对权力的掌控更是超出常人,在景帝驾崩后,一直延续到武帝朝。如果窦太后不死,汉武帝未必能真正乾纲独断。 同样的,如果窦太后还在长乐宫,董仲舒和公孙弘等人也不可能平安上线,即使上线了也会被狠狠拍下去。其下场,具体可参照武帝登基不久,那一批儒生的下场。 刘嫖自认不是笨人,也有相当的政治智慧,但和窦太后相比,还是差了相当长的一截。 就在她陷入沉思时,陈娇的声音再次响起:“阿母,大母之前和我说了一番话,让我牢牢记在心里。” “什么话?” “大母同我说,太子聪慧,心性坚韧,不会乐于被旁人掣肘。” 刘嫖没出声。 “然后大母同我讲了薄皇后。” “薄皇后?”刘嫖皱眉。 薄皇后是景帝的第一任皇后,同景帝成婚二十载,一直无宠无子,在两年前被废。如今虽在宫中,却是无声无息,随时都会被遗忘。 “大母告诉我,薄皇后被废,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因为她与薄太后是同族。”陈娇继续道。 薄太后是汉文帝的生母,掌控的权力不亚于今日的窦太后。薄氏家族也不弱于今日的窦氏。景帝登基之初,同样得到薄太后和薄氏家族的扶持。 然而,没有外戚能千年万年。 如果薄皇后有儿子,情况或许将会不同。问题是汉景帝没这打算,凭她一个人怎么生孩子? 这些话都是窦太后私下说给陈娇,让她逐渐明白,自己和薄皇后有多么相似。 刘嫖的神情慢慢变了。 “太后这般说?” “是。”陈娇点头。 “我要想想。”刘嫖不笨,相反,她很聪明。如若不然,单凭一个长公主身份,也不可能如此受宠。 只是她不甘心。 让陈娇成为太子妃的诱惑太大,对权利的渴望也太深,使她无法轻易推翻之前的计划。如果按照窦太后所言,无疑是让王娡母子平白得了好处,她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得不到。 “阿母无妨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有人帮了阿母,事后不断提起此事,并不断索要回报,阿母是不是会厌烦?” 陈娇的话如重锤敲在刘嫖心头。 思及窦太后对王娡的评价,刘嫖脸色微沉。 或许,她真的该好好想一想。 目送刘嫖离开,陈娇站在宫门前,袖摆被风鼓起,飒飒作响。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在宫中陪伴窦太后,从后者身上学到很多。在此之前,她或许还想着成为太子妃,听完窦太后的教导,却生出了不一样的心思。 两名少女从对面走来,都是青紫深衣,发上佩有金饰。到了近前,看到陈娇发上的玉花,眼底闪过明显的妒意。 “陈娇,见到我们,你不行礼吗?”一名少女开口道。 “行礼?凭什么?”陈娇昂起下巴,面露骄矜,同方才判若两人。 “我母是皇后!” “那又如何?舅父都不要我行礼!” “你?!” 少女被气得咬牙,陈娇却是理也不理,抱着竹简转身回宫。发现身后没有动静,故意停下脚步,转头笑道:“怎么,不是来向大母问安的?正好可以诉说一下委屈。” 两名少女咬住嘴唇,恨恨的盯着陈娇。 她们比谁都清楚,窦太后根本不会理她们。假使真要处理,最后吃挂落的也不会是陈娇。 畅快的笑了一阵,陈娇迈步走进宫门。 一名宫人走在她的身后,低声提醒道:“翁主,两位公主会告知皇后。” “无妨。”陈娇哼了一声。 如大母所言,阿母被权利迷住双眼,万一不能改变心意,她真要嫁给太子,早晚会落得不痛快。既然如此,干嘛不趁能痛快时多痛快几回? 再者说,她的阿翁是堂邑侯,阿母是长公主,舅父是皇帝,大母是皇太后,只要家里人不牵扯上造反的罪名,就算日后真有人要找她麻烦,顶多退居一宫。做得过分了,宗亲都不会答应! 想到这里,陈娇的脚步愈发轻快。 皇室中人有几个笨的,当她不知道宫中的流言从何而起? 不是传言她骄横霸道吗? 好啊,她就骄横给这些人看看! 刘嫖离开宫中,坐在马车上,脑子里不断回响窦太后和陈娇的话,一时之间也拿不定主意。骑奴挥舞长鞭,路上的行人纷纷走避。 突然,拉车的马发出一声嘶鸣,发疯一般向前奔驰,压根不受控制。骑奴驾驭不住,差点被甩到车下。 “让开,快让开!”骑奴拼命抓紧缰绳,脸色一片惨白。 周围的人群也是一阵慌乱,不顾一切的向路边躲去。 随行的家僮根本来不及反应,马车已经驰出近百米,车内的馆陶公主抓紧车栏,同样是脸色苍白,连喝斥骑奴都做不到。 最危急时,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冲到路中间,一拳砸在疯马额前,双臂用力扼住马颈,随冲势不断后退,在地上留下长长的两条痕迹。 马车终于停下了。 疯马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骑奴哆嗦着跳下马车,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扑到马头前,根本顾不得脏,掰开马嘴,又仔细查看疯马的两只眼睛,随后伏跪在地,哆嗦得更加厉害。 拉车的马被下药了。 他竟然不知道! 馆陶公主惊魂未定,强撑着走下马车,看向拦住疯马的汉子,问道:“汝乃何人?” 汉子立即行礼,恭敬道:“郎官张次公见过贵人!” 西汉前期,除了受到举荐和朝廷征召,还可以通过做郎官进入仕途。 士人家中财产达到十万钱,自备车马服装和生活费,就可以到京师做郎官,等候朝廷的使用。在景帝朝时,条件进一步放宽,家资降为四万钱。 如果没钱又想踏入仕途,可以到籍贯所在的郡中做小吏,前提是有一定办事能力。如果庸庸碌碌,照样会被踢出官寺。 张次公抵达长安之后,先将牛羊在城北出售。 由于长安市中管理较严,其本人不是商籍,还惹上一些麻烦。好在有同行商贾帮忙,事情得以顺利解决。 换来大量的绢绸和铜钱,张次公按条件备好车马服装,上城南官寺登记,经过一番查验,顺利成为一名光荣的“大汉候补公务员”。 走出官寺没多久,就遇上馆陶公主的马车出事。张次公没多想,冲上去拦住疯马,避免了可能出现的惨祸。 如果馆陶长公主因疯马受伤,事情绝不会善了。 当然,以刘嫖的性子,甭管受没受伤,这事都不会轻易揭过去。 “郎官?” 馆陶长公主打量着张次公,命家僮将一枚木牌交给他,道:“明日来堂邑侯府。” 留下这一句,馆陶公主再次登上马车。 疯马已经被拖走,换上新马。骑奴依旧跪在地上,换成家僮驱车。 张次公高声应诺,攥紧木牌,表情中闪过一抹激动。 堂邑侯府……他救下的竟是长公主! 云中郡 接到魏太守已经出城的消息,赵嘉早早到畜场等候。 马蹄声由远及近,举目望去,除了魏尚和魏悦,还有五六名郡官同行。加上随行的骑兵护卫,轰隆隆一路行来,气势惊人。不像是要考察畜场,倒像是要去哪里砍人。 拍飞莫名其妙的念头,赵嘉策马迎上前。距离大概二十步,翻身下马,向魏尚等人见礼。 “见过魏使君!” 魏尚性格务实,无意多做寒暄,就要赵嘉前方带路,去看驯牛之法。 魏悦策马跟在魏尚身后,依旧是面带浅笑,温润无害。可凡是同他打过交道的人,都清楚不能单看表象。论起心狠手黑,这位可丝毫不亚于魏尚。 “使君这边请。” 赵嘉也不废话,将一行人带往畜场东侧的新圈。 熊伯和几名青壮正等在那里,见到魏尚一行人,纷纷行礼。 “无需多礼。” 魏尚翻身下马,大步走到近前,看过被固定在两根木桩间的犍牛,又逐一扫过摆在一旁的铜针、布绳、铜环等物,旋即退后半步,示意可以开始。 熊伯单手握住牛鼻,另一只手拿起铜针,飞速穿过鼻中隔,动作干脆利落,过程中没有一滴血流出。随后在牛鼻穿上铜环,又将布绳绑在铜环上,反向绕过牛角,防止铜环脱落。 青壮将锁住犍牛的木板移开,熊伯轻轻拉了一下布绳,犍牛没有任何反抗,驯服的跟在熊伯身后。 目睹整个过程,魏太守和几名官员都是双眼发亮。 “善!” 见还有犍牛在一旁,询问过熊伯,几人挽起衣袖准备亲自试手。 赵嘉吓了一跳,忙要开口阻止。不想被魏悦按住肩膀,对他摇了摇头。 “阿多放心,我父自有主张。” 赵嘉不过是一时着急,经魏悦提醒,也瞬间明白过来,没有再阻拦。 于是乎,五六名郡官卷起衣袖,压根不顾什么官员形象,亲自给牛鼻穿环。 魏太守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赵嘉根本插不上话,全都是熊伯在回答。等到最后一头犍牛被穿上铜环,几人仍有些意犹未尽。 “此法大善!”魏尚一边擦手一边笑道。 因张通一案义愤多日的郡官们也都有了笑容。农耕关乎国本,朝廷又在推广牛耕,此法献上,必能增开田亩,增产粮食,活饥民无数。 见过驯牛之法,魏太守又兴致勃勃的看过整个畜场,令随行长吏详细记录,不可漏掉任何细节。 到了中午,健妇们开始烹煮羊汤。 仆妇已经掌握生豆芽的方法,依赵嘉的吩咐,将之前生好的豆芽送来畜场,丰富一下众人的伙食。滚热的羊汤中洒入黄豆芽,煮上片刻,配上发面饼和咸菜,就能美滋滋的吃上一顿。 魏尚家中也有豆芽,是不久前赵嘉所送。庖厨用来烹过一回汤,味道甚是不错。 看到滚热的羊汤和发面饼,魏太守半点不和赵嘉客气,招呼在场的郡官,一人捧起一碗羊汤,用筷子串起几个发面饼,也不在乎是在围栏边,一边吃,一边讨论方才所见。 目睹这一场景,赵嘉半晌反应不过来。 这样的魏使君,和他在太守府内所见的完全不同! 魏悦站在赵嘉身边,同样捧着一碗羊汤。先是喝了一口汤,又用筷子挑起铺在碗底的豆芽,慢悠悠道:“阿翁常领兵作战,军中都是便宜行事。阿多无需介怀,习惯就好。” 习惯就好? 赵嘉看看魏悦,又看看蹲成一圈的云中郡大佬们,只觉得三观都在崩碎。 ☆、第十六章 在赵氏畜场走过一天,魏太守甚是满意。回到云中城后,当日便写成奏疏,加上之前录下的竹简木牍,派人一并送往长安。 “快马加鞭,务必早日送抵长安。” “诺!” 隔日,魏太守召集官寺众人,商议搜罗可用的犍牛,驯服之后发往郡中各县,由县分派给乡中力田,租借给春耕的农户。 “牛耕可省人力,开荒田,大善!” 由于郡中耕牛不够,临近的定襄、雁门等郡也少有大批饲养犍牛的农户,眼见雪融之期即将来临,有郡官发狠,提出去靠近边界的草场溜达一圈。 “匈奴不事生产,遇灾必散,猎其弱者!” 今年大家都遭了雪灾,汉朝边郡粮食歉收,匈奴那边肯定也不好过。之前南下劫掠,照样没法养活所有部落。缺少粮食的情况下,各部不可能聚在一起,势必要化整为零,各自谋求生路。 既然如此,何妨找软柿子捏一回,抢上一把。 抢劫不好? 官员掏掏耳朵,抢匈奴叫抢吗?那叫正义的打谷草,替天行道! 实事求是的讲,魏太守也很心动。考虑过目前的情况,还是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没有足够的兵力防守,万一有贼寇趁机袭扰,他们来不及回防,实在得不偿失。临时征召青壮守城,难免消息泄露。假如匈奴得信,小部落会早早迁走,大部落难免恶向胆边生,进行反包围。 仔细分析一番,众人虽感到可惜,却没有再坚持。 计划虽然没能实现,打匈奴谷草、抢部落牛羊的念头却深深印入了云中大佬们的脑海,只要条件成熟,他们必然会-拔-出刀子,带着军队冲进草原,伸张正义,替天行道。 然而,不能到草原实行正义的抢劫,不代表不能做些别的。 魏尚等人常年驻守边陲,既要防备匈奴骚扰,又要设法改善治下民生,没有一点本事,真心捧不牢官印。 朝廷推广牛耕,赵嘉献上驯牛之法,给了魏尚等人启迪。 为增加田亩产量,诸位大佬撸起袖子,集思广益,在驯服耕牛的基础上又提出改善农具。 获悉赵嘉是从古籍中寻到善法,各自翻箱倒柜,甚至找到前朝的农书,发现了使用肥料的记载。其中有一位,农书没找到,却从家中库房翻出一尊青铜牛,牛鼻垂下一枚圆环,和赵嘉献上之法一般无二! “早知此法,能开多少荒田,能活饥民多少?误事,误事啊!” 对着铜牛尊,郡官砰砰捶着矮几,徒手在上面砸出一个窟窿。 日复一日,众人翻出的典籍堆成小山,尚未逐一实践,却有了大致方向。选出可用之法,齐心合力进行推广,势必会给边郡带来不小的变化。 郡内为春耕准备时,送往长安的奏疏却迟迟没有回音,更无一道旨意传来。魏尚思量许久,深觉此事有异,当下做出一个决定,命仆人去唤魏悦。 “请为宾客?” 魏悦被叫到正室,本以为是长安传来消息,不想却听魏尚提出,要请赵嘉为宾客。 “长安迟迟未有回音,天子亦无旨意,我恐事情有异。”魏尚沉声道。 魏尚十分清楚,他的奏疏送到长安,势必会激起一阵波澜。作为献上此法的赵嘉,无论是否愿意,都会引来更多注意,他的畜场和许多东西都藏不住。 事情有利有弊。 利在天子知其名,必有赏赐,日后要踏入仕途,也会增添一层保障;弊端在于其父早丧,虽有世袭的军功爵位,却无家人和族人庇护,遇到贪心狠辣之人,势必会陷入危机。 张通不过是只蝼蚁,随手就能捏死。魏太守担心的是长安城中的贵人。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立身持正,在庞大的利益面前愿意守规矩。 无需魏尚进一步说明,魏悦就能体会这番话背后的含义。斟酌片刻,道:“阿翁,此事您不好出面。” 如长安真有人盯上赵嘉,其能量不是张通可比,怕是已经派人进入云中郡。魏尚亲自出面,必然会打草惊蛇。 “如此,此事交予你。如查出实据,一个都不要放走!”魏尚沉声道。 “诺!” 长安的人动不了,派进云中郡的探子会是什么下场,那就由不得他们了。 赵嘉献上驯牛之法,能活饥民无数。魏尚决意护他,至少在云中之地,不允许任何人动他一下! 魏悦亲自动手,甭管来人背后站着的是谁,都将是有来无回,彻底消失在边郡。 赵嘉尚不知麻烦即将来临,畜场的事情解决,春耕尚未开始,他正忙于制作石磨和碾子。 季豹会凿石,手艺却很一般。 两名石匠是从县中寻来,祖上是楚国匠人。听完赵嘉的描述,立刻知道他要做的是什么。 “前朝便有这些器具,只是多为楚人和鲁人所用。” 为证明所言不假,年龄稍大的石匠拿起一块石头在地面勾勒,简单画出了石磨和碾子的图样。 “如郎君要的是这个,只要石料充足,我等能制出来。”对石匠来说,这不是多难的活,只要掌握关窍,熟练的匠人基本都能做。 “对,就是这个!”赵嘉兴奋不已,“尽快做出来的,再加五百钱!” 石匠对视一眼,有些犹豫的开口:“郎君,可否换成粟?” “可。”赵嘉手一挥,当场答应下来。 得到承诺,石匠的工作热情瞬间高涨,挑选好石料就开始敲敲打打。季豹每天都到两人跟前转悠,甚至还抢了仆妇送饭的活。 收了赵嘉的粮食,又不涉及家传的手艺,石匠无意遮掩,任由季豹站在一边。他们知道季豹的身份,明白对方不会做匠人的行当,更不会和自己抢生意,偶尔还会指点几句。 耗费数日时间,赵嘉期待已久的石磨终于制成。 一个直径接近一米,预备粮食去皮使用,另一个稍小一些,主要是为磨制豆浆。两张石磨并排摆放,取代堆积的石料,彻底压平了之前那片菜地。 仆妇很无奈。 她本想开春种些韭葱,可惜石磨不移走,这块菜地注定荒废。 碾子也已经做好,石磨旁边放不下,赵嘉让季豹拆掉靠墙的木笼,放在了马厩旁边。 这个位置不太好,但赵嘉目前的注意力都在石磨之上,在仆妇清理干净磨盘之后,亲自提来泡好的黄豆,准备开始研磨。他手里没有盐卤和石膏,暂时没法点豆腐,磨些豆浆总没问题。 “郎君,仆来!” 见赵嘉扶上推杆,打算亲自动手,虎伯匆忙上前。 知道老仆不会让步,赵嘉只能让到一边,乖乖的等着豆浆出来。 吱嘎—— 磨盘转动,磨齿交错,发出一阵阵挤压声。 虎伯推动石磨,泡涨的黄豆不断被磨碎,加水到石磨口,磨好的豆浆流淌到接盘中,顺着凹槽向前滑动,落进干净的陶罐。 泡好的豆子全部磨完,陶罐也已经接满。赵嘉让仆妇取来细布,开始过滤其中的豆渣。 “到厨下煮沸。” 过滤好的豆浆被仆妇带走,余下的豆渣不少,赵嘉本想用来喂马,被虎伯坚决制止。 “怎可用菽喂马!” 老仆痛心疾首,全因郎君败家。 “好吧。”赵嘉兴奋过头没有多想,经虎伯提醒,也觉得事情不妥。人都吃不饱,却用豆渣喂马,的确可以用“败家”形容。 最后,豆渣都被虎伯收集起来,准备沥干之后让仆妇料理。 赵嘉拦住虎伯,说了几种豆渣的做法。这可是绿色保健食品,既然要吃,自然还是要做得好吃点,不能亏待自己的胃。 豆渣被送进厨下,煮好的豆浆也送到了赵嘉面前。 乳白的豆浆盛在陶罐中,不停的冒着热气,有一股醇正的香味。喝下几口,整个人从里暖到外。 “虎伯,季豹,大家都尝尝。” 陶罐里的豆浆不少,每人都得了半碗。 “郎君,此浆甚好!”虎伯赞叹道。 赵嘉正要说话时,一阵敲门声突然响起。 “何人唤门?”季豹上前询问。 “仆从卫家来,奉我家女郎之命来见郎君。” 院门打开,一个黝黑的汉子站在门前,见到赵嘉,恭敬道:“见过赵郎君。女郎命仆将此信交给郎君。” 赵嘉接过木牍,打开看过一遍,脸色瞬间变了。 卫母纠缠不休,不只威胁要状告卫青蛾不孝,更胡搅蛮缠,意图定下卫青蛾的婚事,将她嫁出沙陵县!更糟糕的是,她竟说通几名卫氏族人,彼此沆瀣一气,就为吞掉卫青蛾手中的田亩! 看到这里,赵嘉气不打一出来,深恨自己为何不早些动手。 “回去告诉阿姊,无需忧心,事情我会解决。” “诺!” 健仆没有停留,很快转身离去。 院门关上,赵嘉让季豹清理石磨,召虎伯进入室内,将事情简单说明。 听完赵嘉的话,虎伯同样心生怒意,直接道:“此事无需郎君出面,仆会安排妥当。” “不,我亲自去。”赵嘉冷声道。 他要亲手让这个恶人消失,这是他对卫青蛾的承诺。 卫母尚不知要大祸临头,堵在卫青蛾家门前,哭得十分可怜。卫氏族人同她站在一处,当着众人的面,斥责卫青蛾不孝。 有不知早年事的村人,难免背后私语,对卫家指指点点。 院内健仆听闻,气得-拔-出短刀,就要冲出去杀了这些无耻之人。 “媪,拦住他们。”卫青蛾安坐在室内,任由卫母和族人在门前演戏,表情始终不变,语气也是不温不火。 “女郎,该教训一下他们!” “教训?不够的。”卫青蛾冷笑道,“今天撵走,明日还会来,明日再撵,还有后日。想要省心,需得一劳永逸。” 说话间,卫青蛾拿起火钳,轻轻敲在地炉边。 “无需太久,一切都会解决。” 她相信赵嘉。 两人一同长大,阿多从未对她食言。 作者有话要说:  除夕快乐! ☆、第十七章 卫母和卫氏族人叫嚷了足足半个时辰,卫家院门始终紧闭,未见一人出来应声。 村寨中的老人纷纷出面,将看热闹的村人全部撵走。有好事的闲汉和长舌妇跟着卫氏族人起哄,撵也撵不走,老人们二话不说,抡起拐杖就打。 “还不散去?!继续围在此处,全部赶出里去!” 自赵嘉改建村寨,多数人已经习惯新的叫法。但在官面上,卫氏村寨仍是由里中边民聚居而成,每年交田租、钱赋以及服徭役,都是按照县中的老规矩。 村寨中的老人开口,闲汉们不敢硬顶,纷纷讪笑几声,各自散去。有不愿意走的,也被家人强行拽走。 卫家女郎同赵氏郎君情同姊弟,敢跟着起哄,被赵郎君知道了,还想不想在雪融后找到活干? “自家有几亩地,每年产多少粟,你心中没数吗?!”一个穿着粗布裙的夫人单手叉腰,另一只手拧住闲汉的耳朵,大声斥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呢?自嫁给你,日夜操劳,家中却无米下锅!亏得赵郎君和卫女郎心慈,给我等一口饭吃,要不然,几个孩子都会饿死!” “你还看热闹,你还起哄!” “你这个黑心的!” 妇人越说越气,手中更加用力。 闲汉嗷嗷叫着,一边叫一边挣扎道:“你这悍妇,我是你良人!” “良人?我呸!” 妇人气急了,竟然抓紧闲汉的衣领,将他当场掼在地上,不给闲汉反应的机会,扯掉他腰上的布带,将双手反绑在身后。 “给我回家!再敢做这样的事,我就离了你!” 听到妇人的话,有人趁机笑道:“嫂,既要离他,观我可好?” “滚!” 闲汉散去之后,几个长舌妇人也觉得没趣,又被老人严厉叱责,只能低着头各自归家。 老人并未离去,而是站到卫母和卫氏族人面前,怒声道:“你这九原城的妇人,到我沙陵县来作甚?!还有你们,既是卫掾的族人,怎能这般欺-辱-他女?!” “我是她母!她将我挡在门外,不许我进门,不见我面,岂非是不孝?”见卫氏族人缩回脖子,卫母暗道一声没用,只能自己出面。 “自你嫁去九原城,至今已过两年,你可曾来看过女郎,可曾递送书信?” 卫母哑口无言。 “许久不见面,连书信也无,见面就嚷嚷女郎不孝,你安的什么心?!” 一名身材丰腴的妇人走上前,衣袖已经挽起。见卫母无话可说,也不同她客气,上前就抓住她的头发,将她用力压在地上。 “欺人欺到卫氏村寨,瞎了你的狗眼!” 不给卫母反驳的机会,妇人-骑-到她的身上,手臂抡起来,一下下狠扇在她的脸上。卫母好歹也是边郡出身,装可怜不假,却不是没有丁点战斗力。 眼见卫母反抗,立刻有两个妇人上前,同先前的妇人一起,压住她狠扇巴掌。 她们忍了几天了! 本想着她好歹是卫女郎的生母,不好直接下手。哪料到是这样的恶人!早知如此,就不该让她进入村寨,在寨子外边就该打走! 几名卫氏族人见事不妙,转身就要跑。 老人咳嗽几声,数名青壮抄起棍子,将几人拦下来,劈头盖脸一顿狠揍。 几人蜷缩在地上,不敢反抗,只能缩起身子,双手抱头。口中不断哀求,眼中却全是狠色,更将今日一切全都算到了卫青蛾头上,发誓躲过这一遭,必要让她好看! 觉得打得差不多了,老者让众人停手。 “全都扔出去,告诉守门人,不许再放他们进来!” “诺!” 众人轰然应诺,拖死狗一样拖着几人,一个接一个丢出垣门。随后门一关,任由他们瘫在地上哀嚎。 “等着,都给我等着!”卫母恶狠狠咬牙。 “都是你这妇人!”一名卫氏族人强撑起身子,瞪着同样狼狈的卫母,“不是你撺掇,我等岂会遭这份罪!” “因为我?你若不贪心,我说得动吗?”卫母冷笑道,“当初说好,将那不孝女卖去他郡,留下的田亩和钱绢有你三成!怎么,反悔了,不想要了?”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 “怎么没有?”卫母撑起身体,拢拢撕破的衣裙,“我今日就去县中告她,说她不孝殴亲,你等为我作证,这些都是证据!” “事情能成?” “成不成总要试一试。只要成了,直接求官寺重判,家产你我可尽分!假如不成,也让这些村人知晓你我厉害,不敢再阻拦我等,届时,自可再将她卖为僮。” 卫氏族人凑到一起商量,陆续达成一致。 几人搀扶着走远,伏在墙头的青壮滑下木梯,对老人道:“大父,他们朝北边去了,想是要去县城。” “不用理会,如果敢去告状,这一村寨的人都可为证,必叫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 “可就这么放他们走了,还是太便宜这几个恶人。”青壮低声道。 “便宜?”老者冷笑,“且看吧,如我预料不差,这几个人全都活不了几天。” 青壮面露不解,老者却不想多解释,摆摆手臂,示意众人各归各家,今日之事不要再言。如有人问起,就说这几人欺上门来,他们是出于义愤将人赶走,别的不用再提。 从卫氏村寨到县城有一段距离,途中要经过一条秦时修的土路,路旁有一座破败的驿站,早就没了驿卒。因早年曾被匈奴劫掠,附近的村民都已经迁走,留下的房屋或是倒塌,或是成为野兽的藏匿处。 临到夏日,废墟会被高草包围。冬日里覆盖积雪,形成一个个高矮不同的雪丘。之前魏悦追逐狼群,曾在附近猎杀十余头灰狼,同时惊走了藏在雪丘下的野兽。 现如今,这里连只野鼠都找不到,入目尽是一片荒凉。 卫母和几个卫氏族人经过雪丘,淤青处火辣辣的疼,只能抓起一把雪敷上。 正准备停下歇一歇,一阵破风声陡然响起。箭矢从雪丘后飞出,咄咄数声,扎在几人脚下。 “谁?!” “可是盗匪?” “不要杀我,我身上无钱!” 以为遇到流窜在边郡的盗匪,几人大声喊叫,唯恐被取走性命。 马蹄声由远及近,数骑快马从林间出现,一跃跨过雪丘,将几人围在中心。其中一名少年手持弓箭,冰冷的双眸钉在卫母身上,直让后者胆寒。 “套马索!” 三字出口,马上的汉子放下弓箭,从马背取下一捆粗绳,挥舞在头顶,发出嗖嗖声响。 “快跑!” 卫母和卫氏族人骇到极点,几乎是手脚并用向外跑,甚至想要钻过马腹。 可惜动作不够快。 伴着呼呼的风声,套马锁先后飞落,几人全都被锁住,一个接一个拖倒在地。 “走!” 赵嘉一马当先,健仆跟在他的身后,拖拽着绳索,飞驰过茫茫雪原。 路上没有行人,一个都没有。 这彻底掐灭了卫母和卫氏族人求救的希望。 几人被拖在马后,两侧的景物飞速后退,身上的绳索越来越紧,恐惧到极点,连叫都叫不出来。幸亏身上的衣服厚,地上的厚雪盖住土石,才没有被直接拖死。 不知过了多久,马队终于停了。 几人勉强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远离开村寨,来到一片陌生的地界。入目一片空旷,除了雪就是雪,别说人烟,连野兽的影子都看不见。 赵嘉翻身下马,走到卫母跟前,蹲下--身,用马鞭挑起对方的下巴,冷声道:“我问,你答,不要说多余的,明白吗?” 卫母含糊应声,恐惧的看着他。突然瞳孔紧缩,显然是认出了赵嘉。 “你、你是赵家小儿!” 啪! 一鞭子甩在卫母背上,疼得她打了个哆嗦。 赵嘉示意健仆不必继续,口中道:“不要说多余的话,也别自作聪明,现在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卫母低下头,藏住眼底的恨意。 “你到沙陵县的事,有几人知道?” “我夫家皆知!”卫母大声道。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认出”赵嘉!如果之前是要教训他们一顿,现如今很可能会杀人灭口! “你给阿姊定了亲?人在哪里?”赵嘉的问题十分跳跃,卫母满心恐惧,一时反应不及。待到明白他在问什么,目光开始闪烁。 一旁的卫氏族人也认出了赵嘉,生出和卫母类似的想法。惊恐之下,不惜抓住一切生的机会,抢先道:“她没有给青蛾定亲!” “没有?” 赵嘉的视线转过来。 “没有!如果你要青蛾,我可以做主将她嫁给你!”卫氏族人大声道。 卫母恨得双眼通红,刚开口叫了两声,又有鞭子落到身上。 卫氏族人见赵嘉看过来,以为猜中对方心意,继续道:“这个恶毒的妇人要将青蛾卖做僮,连商队都已经找好!她还说郎君曾住在卫家,家中必有郎君的东西。将人卖掉之后,可以赖上郎君,说郎君……” “你胡说!这明明是你的打算!”卫母大叫,再也顾不得落到身上的鞭子。 愤怒达到极点,赵嘉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卫母和卫氏族人互相攀咬,最后竟扭打起来。 后者仗着人多,似野兽一般,将卫母活活扼死。卫母临死之前,手指抓入其中两人的眼睛,还咬断了一人的喉咙,鲜血登时飞溅。 赵嘉朝健仆示意,后者走到几人跟前,将还活着的卫氏族人制服。卫母的尸体开始变冷,受伤的卫氏族人捂着眼睛大声哀嚎。 “将活着的送去畜场,交给熊伯关押。”赵嘉道。 健仆面露诧异。 这同计划完全不一样。 “先把人送走,我自有安排。”赵嘉道。 汉初,掠卖-人口之事屡禁不止,连窦太后的哥哥都曾被掠走贩卖。卫青藏身的商队是做正经生意,但领队依旧将他扣下,带到云中郡卖出。 根据几人攀咬出的信息,赵嘉很快明白,卫母找上的这个商队是以贩卖皮毛为幌子,专门从事掠卖-人口的勾当。在边郡停留这些时日,未知做下多少恶事。 待到健仆将人押走,赵嘉跃身上马,眺望灰蒙蒙的天空,开始认真思索,他该如何做,才能将这支商队彻底“留”在云中郡。 ☆、第十八章 卫青抱着一捆羊皮走出围栏。在他身后,公孙敖用力端起木盆,里面装着成扇的羊排,还有四根没斩开的羊腿骨。 见卫青一路小跑,中途差点滑倒,公孙敖用腰腹-顶住木盆,扬声叫道:“阿青,慢点,小心别摔了!” “孙媪之前吩咐,需得快些。”卫青头也不回,大声回道。裹着厚实的皮袄,捧着已经冻住的羊皮,一路跑到木屋前。 木门半敞开,里面不断飘出热气。 卫青在门前跺跺脚,蹭掉鞋底的积雪,才迈步走了进去。 “媪,我带羊皮过来了!” 屋内燃着地炉,火焰烧得正旺。炉上架着陶罐,罐里烧着水,正咕嘟嘟冒着热气。地炉旁围着五六个妇人,每人身前都有一个木盆,盆里浸着等待硝制的羊皮和牛皮。 熊伯正带人丈量田亩,准备开春后使用赵嘉说的法子开田,多种几亩粟菽。春耕是大事,除了几个腿脚不方便的老人,以及留下看守畜场的健妇,其余人都是早出晚归,有时跑得太远,日落也不见归来。 公孙敖和卫青留在畜场,比起干活,更像是为妇人们解闷。尤其是卫青,大眼睛长睫毛,模样长得漂亮,又格外懂事,别提多招人喜欢。 有妇人干脆抱过卫青,说要抢回家做儿子。 大概是没经过类似的阵仗,卫青愣在当场,脸色红得彻底。 妇人们哈哈大笑,各个丢下手中的活,当场-撸-起袖子,将卫青抢来抢去。虽说四头身已经长了点肉,不像来时一样瘦弱,可在习惯骑马开弓的健妇跟前,照样和只羊羔没什么区别。 亲眼目睹卫青被妇人们争抢,先是脸色涨红,继而又欢快的笑了起来,公孙敖傻愣愣的站了片刻,脑子里闪过数个念头:第一个是阿青真招人喜欢;第二个就是幸亏招人喜欢的不是他。 想想自己被妇人们抱来抱去,抢来抢去,偶尔还被玩笑的抛起来,十二岁的少年脸都青了。 木屋内,妇人们正在闲话。听到卫青的声音,都笑着转过头,招手让他过去。 孙媪放下木棍,在布裙上擦擦手,接过羊皮试着展开。羊皮已经冻住,发出一声声脆响,上面还有没剃干净的羊脂。 “是块好皮子。”孙媪笑道。 “畜场里都是肥羊,冬天也吃得甚好,皮子怎会不好。”另一个妇人笑道。 妇人们说话时,公孙敖端着木盆走进来。 短短一段路,羊肉上的血水已经凝固。 不等公孙敖开口,已经有一个高挑的妇人走过来,接过木盆,端到屋子一角,先将羊腿骨取出,放到足有半米长的木板上,用菜刀剁了起来。 卫青挨着孙媪坐下,嘴里被-塞-了一块肉干。公孙敖抓抓头,想要去羊圈打扫,也被妇人们拉住。 “天冷,暖暖再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马蹄声,紧接着是季豹的声音:“熊伯可在?” 妇人们停住说笑,孙媪站起身,推开木门走了出去。看到马背上的季豹,又看看拖在马后的三个男人,回道:“熊伯带人看田,日落方能归来。” 季豹翻身下马,用力拽着麻绳,三个卫氏族人踉跄几步,全部瘫软在地。 有两个卫氏族人伤到眼睛,其中一个伤势太重,竟然活活疼死,和卫母一样喂了野兽。另一个勉强撑着,伤口用布条简单捆扎,被一路拖行,半面脸都是干涸的血痕。 “郎君吩咐,这几个人都要交给熊伯。”季豹道。 “既是郎君的吩咐,你暂且等一下,我让人去唤他回来。” 季豹点点头,也不拴马,就挨着马身站着。 孙媪回到屋内,不多时,两个背着弓箭的妇人走出来,各自牵了一匹青马,踩着绳扣跃身而上,朝着畜场西侧飞奔而去。 卫青和公孙敖从门内探出头。 看到受伤的卫氏族人,公孙敖不觉任何异样,表情变都未变。他的阿翁力战匈奴而死,里中的青壮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和匈奴拼过命。眼前的情形压根不算什么,激不起他半点反应。唯一让他好奇的是,这三人是什么身份。不过,既然是被郎君抓住,那就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卫青出生在河东平阳,虽然被父家当做奴仆对待,却极少见到这样的场面,下意识抓住了公孙敖的衣袖。 感受到右臂的拉力,公孙敖低下头,用手拍拍卫青的后背,安慰道:“阿青莫怕,不是什么大事。” 卫青点点头,松开手,再看瘫软在地的卫氏族人,好奇逐渐压过了恐惧。 季豹等得无聊,从马背解下装有木头的皮袋,自腰间-抽-出短刀,熟练的削着木块。骏马嘶鸣一声探过头,被他用胳膊肘挡开。 公孙敖和卫青心生好奇,不由得越凑越近。 季豹看向两个小孩,忍不住咧开嘴,举起削到一半的木箭,笑道:“能开弓吗?” 公孙敖用力点头。他已经学会骑马,早就想着开弓射箭,去草原杀匈奴人,为阿翁和族人报仇! 卫青刚能坐上马驹的背,最轻的弋弓都拉不开,更不用说青壮们习惯用的牛角弓。不过,看到季豹从马背取下的弯弓,还是忍不住一阵兴奋。 “那就机灵点。”季豹笑道,“这一乡之地,射术最好的就是熊伯。能和熊伯学……” 不等他说完,几匹快马先后踏雪而来。 驰到近前,熊伯猛地一拉缰绳,利落从马背跃下。 “季豹,郎君有何吩咐?” 顾不得再和两个小孩说话,季豹转过身,将赵嘉的吩咐转述给熊伯。 “掠卖-人口的商队?”熊伯的脸色立刻变了。 边郡本就人口稀少,无论官寺还是普通百姓,最恨这种恶徒。他们专门劫掠年少男女,坑蒙拐骗乃至强抢,无所不用其极。得手后立刻运去他郡卖出,不留任何线索,几乎很难查到。 “这几人都有瓜葛?”熊伯咬牙切齿。 “他们是卫女郎的族人……”季豹压低声音,简单叙述事情经过。 说到卫母要将卫青蛾卖为僮,这几人也是帮凶时,熊伯的大手已经按到腰间,眼底泛红,近乎控制不住杀人的-欲-望。 “原本该杀了他们,郎君却说要留着,暂时关押在畜场,不要让外人看见。” 熊伯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怒意,硬声道:“郎君之意,应是要把这群恶人全都拿下。” “全拿下?”季豹想了片刻,也是面露恍然。 “人留下,我会看好。你尽快回去上报郎君,若是那个恶妇一直不露面,错过碰头的时间,又无任何消息,这些恶徒很可能心生警惕,提前离开沙陵县。如果要动手,需得尽快!” 季豹怕误了赵嘉的事,不敢有任何耽搁,迅速打马离开。 熊伯看向瘫在地上的三个卫氏族人,厌恶之情溢于言表。不是知道他们对郎君还有用,现在就该丢去喂狼! “起来,别装死!”熊伯拽紧麻绳,迫使三人站起身。随后对一同归来的青壮道,“继续去量田,等我处理完这三个,会立刻赶过去。” 青壮应了一声,陆续跃上马背,如来时一般飞驰而去。 熊伯将人带去空旷的牛圈,妇人们继续忙着之前的事。 孙媪将卫青叫到身边,给他紧了紧皮袄,语重心长道:“活在边郡就得习惯这些。云中郡有魏使君坐镇,情况还好些。东边的雁门、定襄,西边的五原、上郡,匈奴差不多年年都来,劫掠杀人,恶事做尽。匈奴走了,这些丧良心的就会来,没了家人的孩童都是最先遭灾。” “那就是一群该遭千刀万剐的!”一个妇人用力一甩手,将一捆皮子扔进温水里。 “匈奴祸害咱们,咱们就杀匈奴,一报还一报,一命搏一命。这些人倒好,专门祸害自己人!” “野狼都知道爱惜崽子,他们连畜生都不如!” “有更黑心的,专门劫掠年少的女郎卖去草原!” “都该杀!” “挫骨扬灰都不嫌多!” 妇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卫青听在耳中,记在心里,小拳头牢牢握紧。 从出生至今,他第一次感受到温暖,第一次知道被人关爱是什么滋味。他不想失去这一切,不想让待他好的人遇到危险。要保护这一切,就要让危险彻底消失。 匈奴要杀,恶人也要杀! “媪,等我长大了,定要北逐匈奴,杀尽这些恶人!” 妇人们停下动作,同时看向卫青。 孙媪笑得开怀,一把将卫青搂进怀中,大声道:“好!是个好男儿,我等着那一天!” 季豹返回村寨,将熊伯的话禀报赵嘉。 赵嘉没有迟疑,第一时间找来虎伯,吩咐他加派人手,去各乡打探商队的情况。 “据那几人所言,这支商队驻扎在云中城,领队在市中收购皮毛,成员散去各县乡,劫掠骗买孩童和女郎。恶徒到边郡已有时日,如其心生警惕,随时可能离开,需得尽快找出藏匿孩童和女郎之处。一定要小心,不要泄露风声。” “郎君放心,仆一定安排好!”虎伯保证道。 赵嘉点点头,为保事情不出纰漏,提笔写下一封书信,交健仆送往太守府。 既然要做,就必须把事情做绝,不能给对方任何逃走和反击的机会。 凭他自己的力量,不可能将事情做到万全,唯有将事情上报太守府,才能将这些恶徒彻底困住,就此一网打尽,全都埋在边郡! ☆、第十九章 榆里位于沙陵县北,以一片榆树林得名,早在秦时就有边民在此定居。 天色渐黑,火光一点点熄灭,二十多户人家也陆续没了人声。 在榆里以西两百步外,有几座废弃的木屋,高大的榆树矗立在木屋四周,遮住藏在屋后的三辆大车。 “季孑,说好今日接人,如有差错,你可知道方伯的脾气!”一名身着皮袍、眼露凶光的恶汉骑在马上,不善的盯着缩在车旁的麻衣男子。 被恶汉连名带姓的喝斥,季孑半点不见愤怒,反而露出笑脸,做出谄媚的样子,口中道:“方伯何等威名,我怎敢说谎?只是近年乡中都造土垣,榆里也不例外。同他邻住得近了,想要把人接走,不如之前容易。需得多加小心,方不会引来旁人注意。” 恶汉哼了一声,不耐的按住刀柄。 “我上次来,尚无这片土垣。” “可不是。”季孑也是满脸晦气,啐了一口,“都是临乡的赵氏小儿想到这样的法子,有土垣的都增高,没土垣的也有样学样,一片片的造起来。听说有的里还造箭楼,日夜都有人看守。” “赵氏小儿?年龄多大?”恶汉眼眸微闪。 猜出恶汉的企图,季孑吓了一跳,连忙道:“那小儿可不是一般人,他父曾为太守宾客,沙陵县功曹,还曾斩杀匈奴什长。身后留给那小儿几百亩地,还有世袭的军功爵位,更有十多健壮奴仆,最好莫要打他主意!” “鼠胆!”恶汉讥笑一声。 他随方伯行走各郡,医、商贾、百工乃至良家子都掠过,别说这小儿的父亲已经死了,就算没死,只要真想掠走,也不是没有办法。 前岁趁匈奴袭边,他们可是干了一笔大的,除了边民,还掳走不少边军的儿女,运到他郡卖出,赚的相当不少。 恶汉早已泯灭人性,为掠卖-人口,杀人放火的事都没少干。 商队中还有数名妇人,行事比他更加凶狠,去岁卖出高价的采桑女就是被妇人掠来。有女子想要逃走,竟被妇人关起来活活饿死,还把尸体带到其他女子跟前,威胁想要逃跑,这就是下场。 “真是可惜,要不然,还能多得一匹绢。”恶汉自言自语,丝毫不将人命当一回事。 季孑看到他的表情,又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语。 夜色渐深,里中的守门人小心点燃火把,朝距离最近的几户人家挥动两下。低矮的院墙内,负责把风的妇人拿下门栓,朝着身后的男人摆摆手。 男人转身走进屋内,移开地面的水缸,掀起藏在下面的木板,现出一个幽暗的地窖。 地窖内,七八个少女靠在一起,年龄大的挣扎着靠前,将几个小的护在身后。少女们都被反绑双手,堵住嘴。见男人露面,都是眼带恨意,恨不能一口咬断男人的喉咙。 见多了类似的情形,男人丝毫不以为意,嘿嘿一笑,取来木梯,让妇人在上面看守,自己下到地窖中,用短刀-逼迫少女们爬上木梯。 “都快点!” 少女们一个接一个走出地窖,打头的两个对视一眼,一个猛然撞向看守的妇人,另一个挣开早就磨断的绳子,不顾血肉模糊的手腕,一把扯开嘴上的粗布,不顾一切向门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喊:“救命!” 妇人和男子都是大吃一惊。 顾不得腰间的疼痛,妇人就要抓住逃走的少女。 不想又有一名少女扑上来,挣开绑手的绳子,拼命抱住妇人的腿。有个五六岁的女童,害怕得全身发抖,仍是带着满脸泪水,狠狠咬住妇人的手腕。 “快,梯子!拿走梯子!” 见男人要爬上来,还在地窖下的少女一起扑上来,将他从梯子上拽了下去。不顾被掰断的胳膊,大声道:“别管我们!能跑出一个是一个!” “不行!” 一个少女看到靠在墙角的柴刀,快步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抓起来,高举过头,狠狠砍在妇人身上。 妇人一声惨叫,再不如之前挣扎得用力。 “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举着柴刀的少女双眼赤红,如凶狠的母豹子一般,冲回到地窖边。 她的阿翁和阿母都死在匈奴人手里,族人也都死绝。她和阿弟来云中投亲,不想却一头进了狼窝。她的亲舅父抢了他们仅有的铜钱,随后将他们卖给了这个恶人! 阿弟要带她逃走,被这恶人发现,一顿拳打脚踢,当日就没能熬过去。 她恨! 她要这对豺狼的命! 少女抓紧柴刀,见男人又爬上来,没有任何犹豫,狠狠一刀砍了下去! “啊!” 伴着男人的惨叫,几根手指滚落在地,鲜血染红了木梯。 逃跑的少女冲出院门,大声叫着救命。 临近几家先后亮起灯火。 有人披衣出来,见少女求救,登时脸色一变。却不是伸出援手,而是要捂住少女的嘴,将她再拖回院中。 “唔——”少女惊恐至极。 又有两名少女跑出来,发现眼前的情形,不顾一切冲上前,将手里的碎陶片狠狠扎进村人的大腿。 “恶人!” “不得好死!” 吵嚷声打破夜间的宁静,见对面的邻中亮起火光,被少女缠住的村人不由得面露惊慌。 五六名穿着短褐、衣襟敞开的汉子过来查看,看到眼前的情形,再看陆续从门内冲出来的少女,先是一愣,旋即满脸怒色,大喝一声,提起拳头就冲了上来。 少女们满心悲苦,看向就在不远处的垣门,以为自己再也逃不出去。不承想,汉子将她们一把拉开,护在身后,拳头砸上恶人的面门! “贼子,黑心的恶徒!” 村人越聚越多,守门人见机不妙,想要偷偷溜走,结果被人一拳砸在后背,顺势向前扑倒,门牙当场磕掉。 “搜!” 老人一声令下,青壮和妇人一起动手,砸开几家的木门,将哭嚎的妇人拖出来,在屋内四下寻找,果然又找到几个地窖,救出来十多个童子。有两个已经昏迷不醒,要是再不找医匠,怕是活不过今夜。 村人们脸色骤变。 这五户人家做出此等恶事,要是换成前朝,一里二十多户都要连坐! “童子和女郎由妇人看顾,这些恶徒全部捆起来,天明后送去官寺!” 妇人们哀嚎声更大,结果没嚎几声,就和男人一起被按倒在地,一阵拳脚下来,几乎连哼都哼不出来。 “这人是乡中力田的妻弟!”一名村人认出被砍断手指的男人,高声道,“他每五日就要赶车去县城,必是借机将人藏在车里运进家中!” “守门人同他们是一伙!” 虽然造起土垣,榆里的人还是延续了以前的居住习惯,五户一邻,邻和邻之间隔着一段距离。这样的居住习惯,使得几户人家能彼此遮掩,狼狈为奸。 好在上天有眼,让他们的恶行败露。 众人不敢想象,在没有建造土垣之前,有多少孩童和女郎遭了他们毒手! “明日去往县城,请官寺抓捕力田!” 不用审问,就知道这事和力田脱不开关系。 里中闹出的动静委实不小,恶汉和季孑听不清声音,却能看到亮起的火光。 季孑就是村人口中的力田,此刻额头冒汗,有七成肯定事情已经败露。转头看向恶汉,想说这笔生意没法做,请对方帮忙在方伯跟前美言几句,他会用铜钱和绢布酬谢。 不想话没出口,一道冷光滑过脖颈,季孑大睁着双眼,看着自己的身体没了头,血从断颈出喷出,染红了莹白的积雪。 恶汉一声冷笑,舔了舔刀刃上的猩红,凶狠道:“事情怕是败露,屠了这里的人!童子女郎全部抢走,然后放火!” 恶徒们放声高叫,兴奋得如嗜血豺狼。 恶汉一声令下,恶徒们双腿一夹马腹,单手握住缰绳,就朝土垣冲了过去。 没冲出五米,破风声陡然袭来。 恶汉本能闪躲,避开直袭脖颈的箭矢。周围的恶徒就没这么走运,陆续惨叫着跌下马。有的摔断脖颈当场咽气,有的在地上翻滚,抱着手臂和腿哀嚎。 破风声再次袭来。 三波箭雨之后,哀嚎声戛然而止。 火把陆续出现,由远及近。 身着甲胄的骑士包围上来,马蹄踏碎积雪,踩过人血凝结的碎冰。火光照亮大车,映出恶汉狰狞的面孔。 魏悦策马上前,长弓拉满,箭光比雪更冷。 战马开始跑动,马上的骑士同时开弓,只要弓弦声起,就能将恶汉射成刺猬。 面对森冷的箭光,恶汉终于开始害怕,猛然翻身下马,跪在雪中,大声道:“我愿降!” 咄! 一枚箭矢迎面飞来,穿透恶汉的左眼。 魏悦放下长弓,魏武打马上前,挥刀砍断恶汉的脖子。 “愿降?你算个什么东西!” “遣两骑往里中,看顾被掠之人,明日一并送往云中城。”魏悦道。 “诺!” 恶徒的尸体留在雪中,自有野兽去收拾。 魏悦打了一声呼哨,骑兵迅速集结,根据斥候留下的线索,往下一处村寨飞驰而去。 魏太守下达严令,这些恶徒必须埋在云中郡,一个不许跑出去!边军的斥候放出来,加上赵嘉送来的情报,商队的形迹无可隐匿。 之所以没有立即扣下城中的商队,是为避免打草惊蛇,尽快将被掳的童子和女郎救出。待到今夜过去,魏太守会命人封锁城门,有一个算一个,将恶徒全部抓捕! 赵嘉没有参与夜间的行动,留在家中,辗转反侧,实在睡不着。干脆起身绕过屏风,坐到矮几后,点亮灯火,拿起魏悦的回信,从头至尾又看一遍。 魏太守的奏疏送入长安,至今没有消息,赵嘉也发现不对。只是碍于消息渠道,想不出是谁在背后使绊子。 依魏悦所言,魏太守有意请他为宾客,有了云中太守这把-保-护-伞,甭管背后搞动作的是谁,多少都要顾忌几分。 赵嘉盘腿坐着,单手支着下巴,手指一下下敲在木牍上。 先是张通,紧接着又是长安某人,他不过是想点一下养殖和种田的科技树,做个安静的农场主,怎么就这么难? ☆、第20章 第二十章 魏太守严令之下, 魏悦率兵在郡内清缴, 藏匿在云中诸县的恶徒无从隐匿,尽数落网。 在清缴过程中,救出被掠的童子女郎近两百人,抓捕同罪边民五十余人。更在一口深井内发现数具尸骨,都是被贼人掠来后害死的孩童,惨状触目惊心。 边军对掠买人口之事深恶痛绝, 秉持宁可抓错不可放过的原则, 云中郡内的匪徒、闲汉都被归入清扫之列, 有一个算一个,全被绳索捆上带往城内。无罪当日便可释放,要是有罪,哪怕仅是牵扯上一点, 就休想轻易脱身。 期间还发现数名形迹可疑的商贾, 细查竟是匈奴的探子! 其祖上随韩王信叛汉,投降了匈奴。韩王信的儿孙归汉, 他们却没有跟随,而是留在草原,随匈奴一同南下劫掠。更借商贾身份为掩护, 为匈奴刺探情报。 之前一直很顺利,哪怕边郡有过一次抓捕行动,因为他们早有防备, 生意不涉及大量铜钱, 全都平安过关。万万没料到, 这次阴沟里翻船,因为一伙掠卖-人口的恶徒被边军盯上,全部抓入官寺,一顿严-刑-拷-打之后,录口供的竹简装了整整五箱。 以他们做下恶事,除非有奇迹发生,否则,等着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此外,还有数名被官寺通缉、一直未能抓到的逃犯,都在此次落网。 一个也是抓,一群也是抓,反正都是清除恶徒贼盗,边军干脆放开手脚,一场对人贩子的抓捕行动,直接扩大为遍及全郡的打-黑-除恶行动。 有狡猾的匪徒叫嚷着无罪,当即被一鞭子抽在身上。再叫再抽,一直抽到叫不出来为止。 汉初倡导无为而治,不代表法律不严。 这些闲汉平日里不事生产,游荡乡里,偷鸡摸狗的事情没少干,结伙为盗都曾发生,着实为人所恶。这次被一并抓捕,很少有人为其求情,多数边民都在拍手称快。 “早就该抓!” “该让他们知道厉害!” 轰轰烈烈的抓捕行动持续三日。 藏在云中城内的商队察觉不妙,立刻就想逃走。奈何城门早已经封锁,有边军严格排查,他们早在太守府挂号,刚露面就被抓,一个都没能跑掉。 “我等是正经商人,为何不能出……” 不等商人把话说完,就被一刀鞘拍在脸上。脸颊立刻变得红肿,吐出一口血沫,后槽牙都开始松动。 “正经商人?我呸!” 王伍长冷笑一声,一把掰断领队递上的竹简,当场将其踹倒在地。觉得不解恨,大脚踩住对方脖颈,狠狠碾压两下,怒道:“贼子,若非太守下令要捉拿审问,某即刻取你狗头,将你剁成肉糜!绑起来!” 士卒们群拥而上,将商队众人包围起来。但凡是敢反抗,全部挨了刀鞘。妇人也被拽下大车,狠狠掼在地上,一个个捆在一起。 “查他们的车!” 王伍长亲自动手,将捆扎货物的粗绳砍断,货物全部搬开。只是搜遍箱笼,也没找到任何证据。 商队众人坐在地上,趁机开始叫嚷“冤枉”。 “闭嘴!” 王伍长又挥了一下刀鞘,砸掉带头之人的门牙。见了血,这些人才变得收敛,不敢再继续乱叫。 丢开货物,王伍长的视线转向大车。 绕着边缘走过,视线定在比寻常厚出许多的车板上。弯下腰,手在上面敲了敲,侧耳细听,当即脸色一变。 “伍长?” “把车板全部撬开!” 士卒们-抽-出短刀,卡在车板的缝隙中,将木板一块块撬开,发现里面竟藏着十多个五六岁的童子。 由于空间太过狭窄憋闷,已有童子脸色泛青,其余也是格外虚弱,声音沙哑,连叫都叫不出来。 将短刀扎在车板上,王伍长小心把孩子抱出,给他喂了水,一点点顺着对方的背。过了有一会,孩子发出猫崽般的呜咽声,一边哭一边抱着王伍长的脖子,说什么都不肯放手。 “没事了,没事了。” “恶人都被抓住,没人能再欺你。” 几度沙场见血的汉子,此刻都是双眼泛红,有对孩子的心疼,也有对恶人的愤怒。 在车板被撬开的刹那,商队众人就变得脸色煞白。 很显然,这里的人全都知情,不是主谋也是帮凶,没有一个是干净的! “快去找人,备粟粥!” 将孩子交给太守府的仆妇带走,王伍长怒视地上的恶徒,双颊都因愤怒而抖动。在场的士卒也是义愤填膺,全都手按刀柄,恨不能将这群贼子全都剁成肉泥。 城门前,不少人目睹这一场景,有汉子抑制不住胸中的愤怒,当场扑向最近的一个贼人,拳头狠狠砸下,恨不能生撕了对方。 “黑心的贼子!” “畜生不如!” 伴着汉子的怒骂声,更多的边民涌上来,有的拿着木棒,有的抓着石头,还有的干脆赤手空拳,将商队众人团团包围。 不多时,就听到一阵凄惨的叫喊。再过片刻,惨叫被怒骂压过,再不得听闻。 “伍长,拦不拦?”一名士卒问道。 照眼前的情形,不拦着点,这群人都会被愤怒的边民活撕。 “你想拦?”王伍长反问。 士卒摇头。 事实上,他刚才也在人群中,还顺势踹了好几脚。 等人群发泄完愤怒,商队众人倒在地上,无论是护卫奴仆还是几个妇人,全都是出气多进气少,近乎成了一堆烂肉。倒是为首之人奸滑,就地翻滚藏在车下,除了脸被抓花,手脚少去几块肉,性命竟然无碍。 “命可真大!” 人群散开之后,王伍长和士卒拉开大车,将为首之人拽出来。见众人还要上前,扬声道:“这是贼首,需留下他审问,方能知晓是否还有孩童被掠!” “诸位放心,一旦问完口供,必让其不得好死!” 王伍长的话起了作用,人群不再上前,而是向两旁让开道路。 商队众人都被捆起来,一个接一个扔上大车。剩下一口气,动都没法动,只能拉去官寺。到了之后还有多少活着,就只能听天由命。反正有了贼首,这些爪牙是死是活,对案件的审理并无多大关碍。 为防有贼人漏网,边军又开始在城内搜查,借边民和几名外地商贾的帮忙,将试图藏匿的几名恶人揪了出来。 审问后才知道,被王伍长抓住的并非真正的贼首,眼前这个内着短褐、外罩皮袄、一脸忠厚老实相的壮年汉子,才是这伙恶贼真正的首领! 贼首被抓住,双手反绑,任凭刀鞘拍在身上,无视周围人的唾骂,始终提着头不发一言。偶尔看向周围的边民,双眼才会闪烁凶光,和忠厚的表象截然不符。 逐一核对之后,确认藏匿在城内的贼子全部落网,城门封锁方才结束。 救回的孩童和女郎被陆续送到城内,同行有各乡的三老、啬夫、游徼,以及各里的里长和老人。他们身后还有一排队伍,是用麻绳捆绑的贼子同伙,有男有女,甚至还有几个慈眉善目的老者。 “恶人该死!” 不知是谁先开始,石子和土块纷纷砸来,被捆住的人无法闪躲,只能硬生生挨着。实在挨不住,嘴里惨叫求饶,非但没有引来同情,反而使众人的怒火更盛。 “敢做这伤天害理的事,竟也有脸叫疼!” “黑了心的东西!” “畜生,一群畜生!” “一个不留,都该杀!” 伴着人群的怒骂声,凡是被捆绑的贼人,个个挂彩,无一能够幸免。 赵嘉进城时,恰好见到这一幕。骑在马背上,用鞭子点点车上的三个卫氏族人,冷笑道:“要不要把你们也送过去?” “郎君,郎君饶命!” 三人大惊失色,不敢大声求饶,唯恐引来旁人注意,只能小声哀求,只求赵嘉能饶自己一命。 “饶你们一命简单,到了官寺,按我说的做。如果稍有不对,你们知道后果?” 三人连连点头,鹌鹑一样缩起脖子,不敢多说半句话,生怕赵嘉改变主意。 卫青蛾策马上前,同赵嘉并行,低声道:“阿弟,此事真行吗?” 赵嘉颔首,道:“阿姊只管放心,事情办完,这些人就同阿姊再无瓜葛。无论之前还是之后,也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再牵连到阿姊身上。” “我不是说这个!”卫青蛾怒道。 “我明白,阿姊是担心我。阿姊只管放心,首尾都已经处理干净。”赵嘉侧过头,微笑道。 “果真?” “我何时骗过阿姊?” “好,我信你这一次。” 前方的队伍渐渐走远,赵嘉和卫青蛾先后下马,牵着缰绳,由健仆赶着大车,一路前往太守府。 由于案件太过恶劣,这些恶人已经引起公愤,魏太守决定断速战速决,审完就砍,干脆利落。罪不及死的,全都发去做苦役,不许花钱抵罪,一切处理完毕再上报长安。 至于被贼子掠卖的孩童,有的还能寻到,有的在卖出后又被转卖,除非如窦太后的兄弟一般大难不死,主家遇上麻烦逃走,自己找上官寺,否则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同家人团聚。被卖入贵人府中的,由庶人成了家僮,身份已经定死,就更不可能寻回。 正因如此,众人才会如此愤怒,恨不能活活撕碎这群恶贼。 贼人显然也知道自己的下场,无不脸色死灰,不需要严-刑-拷-打,就将平生所做的恶事尽数道出。甚至彼此攀咬,牵出不少陈年旧案。 审讯到最后,商队中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押上法场砍头。边郡同伙之中,过半砍头,余下无论男女一律笞三百。受刑后若还活着,全部黥面,男子罚为城旦,女罚舂,刑期直至老死。 这类重罪犯人,遇到天子大赦才能减刑。如若不然,一生都要做苦役。 景帝虽然身体不好,再活上七八年不成问题。以苦役囚徒的平均寿命,有七成以上的可能,他们等不到新帝登基大赦,就会累死在边郡。 恶有恶报,对于他们的下场,不会有任何人同情。 赵嘉抵达太守府时,魏悦刚巧从门内走出。甲胄换成深衣,霜雪之气和杀气也随之消散。见到牵马走近的赵嘉,不由笑道:“阿多来了。” “见过三公子。”赵嘉拱手行礼。 卫青蛾退后半步向魏悦福身。 “卫掾之女?”魏悦的视线转过来。 “回三公子,正是。” “事情阿多已同我说过,不难。带这几人到赵掾处,今日就能办好。” “谢三公子!” “无需如此。”魏悦摇头笑道,“只是从此之后,你同原阳卫氏就是两宗。” “我知。”卫青蛾点头。 这是同赵嘉商量之后,她自己做出的决定。 分宗之后,固然会失去家族的庇护,却能省去更多麻烦。 在寻常人眼中,她无兄弟帮衬,此举实在得不偿失。但于卫青蛾而言,这种只会惦记自家产业、联合卫母要将她卖为僮的族人,有还不如没有,早分早干净! 名声? 差点要由良家子变成僮,甚至连命都可能没了,名声有什么用! 卫青蛾带着卫氏族人去见赵掾,赵嘉被魏悦唤住,一同去见魏尚。 天空开始飘起雪花,魏悦十分自然的抬起右手,挡在赵嘉头顶,接住飘落的几点冰凉。 赵嘉抬起头,眼前的手指白皙修长,指甲干净整齐,指腹和虎口处都结着茧子。 汉朝尚武,士子少有不谙射御。 哪怕是长安城内的纨绔,十个里有七八个能骑马射箭,剩下两三个也能舞-枪-弄-棒。 魏悦箭术精湛,并非一朝一夕得来,而是从幼时就开始苦练。在做吉祥物时,赵嘉亲眼见到魏悦手掌磨破,殷红的血浸透细布,仍是面不改色,一箭接着一箭,直至拉断弓弦。 “阿多,遇事不能心软,不能留任何后患。”魏悦收回手,浅笑道。 “谢三公子提点。”他知道魏悦指的是什么。 在处置卫母的事情上,他自认计划还算周详。但是,涉及到卫母在九原城的夫家,他不免犹豫。最后还是卫氏族人招供,卫母之所以能和掠卖-人口的商队搭上线,同她夫家脱不开关系,赵嘉才最终狠下心。 能同这样的恶人搭上关系,自身定然也不干净。除非他们插翅飞走,否则必要为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阿多,你忘了我之前的话。” 之前的话? 赵嘉还有些茫然,额头突然被弹了一下。 捂着脑门,赵嘉不明所以。 这是要闹哪一出? 魏悦浅笑,又弹了赵嘉一下,弹完才道:“阿多还要同我见外吗?” “……不。” “甚好。” 两人来到正室,魏太守坐在矮几后,手中一册竹简,手边还放着一盘饴糖。 “阿翁。” 听到声音,魏尚抬起头,放下竹简,示意两人近前。由于距离接近,赵嘉清楚看到魏太守的胡子上还有一点糖渣。 “长安有信送来。”魏尚抹了一把胡子,将竹简递到两人跟前,“奏疏天子已经看过,令太仆主掌此事。只是至今没有眉目,似有人故意作梗。” 太仆是九卿之一,秦时设置,汉时沿袭,掌管天子车马和国家马政,并掌管边郡畜牧事务。论理,关乎国本的大事,本该是重中之重,尽早做出决断。接天子令却故意拖延,难免令人心生疑窦。 前任太仆刘舍同魏尚交好,有不妥自会给他递出消息。新任太仆同他并无太多交情,反同灌夫素有来往,想要知道具体情况,就不是那么容易。 魏尚越思越深,有把握此事同灌夫脱不开干系,又觉得对方不会蠢到如此地步,在关乎农耕之事上动手脚。 魏太守不是没经历过政治斗争,人生也曾大起大落。但是,任凭斗争经验再丰富,事情没有头绪,不知道对方的真实目的,也是无从下手。 “有何想法?”等两人看完竹简,魏尚开口问道。 “阿翁,依我之见,代国相或有推动,然应非主使。” 灌夫不是傻子,明知此事关乎国本,不可能真的肆意妄为。大概是为了给魏尚添堵,才顺手推了一把。 灌夫不会在乎赵嘉是谁。 在他眼中,赵嘉无足轻重,他针对的一直就是魏尚。不能把魏太守干趴下,挤兑他一回,让他烦恼一阵也好。 这样的性格在掌权时还好,一旦被打落高位,就可能成为催命府。 魏尚既没点头也没摇头,沉默片刻,又看向赵嘉。 “阿多以为如何?” “回使君,嘉愚钝,实不知此中关窍。”赵嘉的确是满头雾水。他以为是冲自己来的,但从竹简的内容和两人的对话来看,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阿翁,何妨再送一份奏疏入长安?”魏悦道。 魏尚沉吟片刻,直接将长安的来信推到一边,取出一册新竹简,洋洋洒洒写下数语,交给魏悦封好,对赵嘉道:“阿多,我要借你畜场中的耕牛一用。” 大致猜到魏尚的打算,赵嘉当即点头道:“使君放心,嘉今日回去安排,明日就将耕牛送来。” “善!”魏悦抚须朗笑,递给赵嘉一枚木牌,道,“凭此木牌可出入府内,无需通报。” “谢使君!” 接过木牌,赵嘉的宾客身份就板上钉钉。只是和其他宾客不同,他不需要为魏太守出谋划策,只要偶尔到太守府露个面,让众人知道他的身份就好。 魏尚的目的,自始至终是为他提供保护,让背后之人投鼠忌器,不敢轻易下手。 看到摆在架上的青铜器,赵嘉灵机一动,想到日前城内的传闻,开口道:“使君,嘉闻赵掾府上有青铜牛一尊?” “青铜牛?” “阿翁,那尊青铜牛鼻上有环。”魏悦道。 魏尚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笑道:“善,大善!来人,去请赵掾,我要借他家中青铜牛一用!” 前朝的古物,证明此法早被先民采用。古物耕牛一起送到长安,有谁再敢继续在此事上拖延,就是自己找死! 仆人领命离去,魏太守笑着将饴糖推到赵嘉跟前,道:“阿多甚是聪慧,吃糖!” 盯了盘子两秒,赵嘉拿起饴糖送进嘴里,腮帮立时鼓起一块。 长安,未央宫 宣室内,宦者点亮数盏戳灯,将室内照得灯火通明。 景帝坐在矮几旁,面前摊开一册竹简,上面详细记录着赵嘉献上的驯牛之法以及此法的出处。 魏尚的奏疏早已经送到,其中的内容他也看过数遍,直觉此法大善,当日即交予太仆。只要确定可行,既可发下赏赐。 然而等了数日,一直没有确切消息。 召来太仆询问,先是推脱犍牛数不足,需多搜罗一些。待到犍牛齐备,又上报犍牛鼻孔穿环实为新法,此前未有尝试,需要多观察几天,才能确定犍牛是否完好,能否下田耕种。 景帝虽觉得不耐,但臣子说得在理,也不好强催,以至于拖到今日,始终没有结果。随着春耕时间越来越近,景帝的耐心也将要耗尽。 “阿彻,你觉得此事如何?” 八岁的刘彻坐在景帝身边,一身黑色深衣,没有戴冠。 成为太子一年,刘彻一直跟着卫绾、王臧、汲黯等人学习,即学儒家又明黄老,气质逐渐发生改变。脸上还带着些许婴儿肥,眉眼间却已有了一股锐利。 “回父皇,儿以为魏太守所献应是良策。” “为何?” “父皇常言魏太守坐镇边陲十数年,爱护士卒边民,抵御匈奴有功,是国之良臣。粮乃国本,若无十分把握,魏太守不会上这份奏疏。” “确实如此。”景帝颔首,提起毛笔,在竹简上写下几行字,唤来门外的宦者,命其送到太仆官寺。 “传朕旨意,朕要尽快看到结果。” “敬诺!” 宦者捧起竹简,弯腰退出宣室。 又过片刻,宦者前来提醒,太子听课的时间到了。 “去吧。”景帝看向起身行礼的刘彻,叮嘱道,“尊师勤学,不可淘气。” “遵父皇教诲。” 刘彻退出宣室,走出不远,就看到等在前方的韩嫣。 “阿嫣!” 两人年岁相仿,刘彻是胶东王时,就在一起读书、玩耍。 韩嫣的曾祖是韩王信,高祖时叛入匈奴。祖父归汉,受封弓高侯,在七国之乱时立下赫赫战功,得景帝重用,家门重新荣耀。 时至今日,提起弓高侯府,背后如何不论,当着韩家人的面,却少有人再提起当年韩王信投匈奴之事。 “阿彻,这边!”韩嫣朝着刘彻招手,示意他别出声。 “怎么回事?”刘彻走到近前,顺着韩嫣所指看去,发现是自己的两个姊姊。只是和平日里不同,两人都有些无精打采,尤其是长姊,表情似还有些许惊慌。 “长公主日前在城内惊马,这几天都在严查,听说已经有了眉目。长公主今日入宫,去见了太后,现在还没从长乐宫出来。两位公主面带焦急,似要往椒房殿。”韩嫣低声道。 刘彻皱了下眉,转头看向韩嫣,目光锐利,根本不像一个八岁孩童。 椒房殿中,王皇后坐在屏风前,看着对面的两个女儿,神情间带着少有的厉色。最小的女儿坐在她身边,来回看着母亲和姊姊,大气也不敢出。 外人皆道皇后和善,少有疾言厉色之时,与差点登上皇后位的栗姬截然不同。只有椒房殿内的人才知道,王皇后严厉起来,足以压得人喘不过气。 宫人和宦者都被挥退,连将行也未留下。 殿门合拢,室内只剩下母女四人。 王皇后不言不语,面带冷意。 阳信公主脸色越来越白,终于控制不住全身颤抖,伏在皇后身前低泣出声。 “阿母,救我!” “救你,如何救?”即使女儿哭红双眼,也丝毫未能让王皇后心软,连声音中都带上冷意。 “阿母?”阳信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着王皇后。 “你可知自己做了什么?” “我、我只是想为阿母出气,没想会闹这么大。”阳信公主低下头,泪水挂在眼角,嘴唇倔强的抿起。 “没想?你没想到的事情多了。”王皇后的声音没有太大起伏,却让长女的倔强再也维持不住。 “阿母,阿姊知道错了。”三公主扯了扯王娡的衣袖,软声求情。 “知道错了?她哪里知道错!”王皇后沉声道,“我之前如何教你们?你们又是如何做的?你弟成为太子不过一年,临江王尚在,你不能帮忙,至少不要添乱!” “我没有……” “还敢顶嘴!”王皇后点厉声道,“我让你们每日给太后请安,你们去了吗?我让你们同陈娇结好,你们是怎么做的?在长乐宫前嚷着让她行礼,还被太后知道,你都在想什么!我的叮嘱抛在脑后,又惹出这弥天大祸,我救你们?不出两日,我就会落得栗姬一样的下场!” 三个公主都被吓住了。 阳信公主的脸色一片惨白,继而又泛起潮红。 她就是不明白,明明她母是皇后,她弟是太子,她也是长公主,凭什么就要在陈娇跟前低声下气?! “凭什么我要给陈娇低头,凭什么?!” “凭什么?凭她唤太后大母,你只能称太后。凭她唤天子舅父,可以对天子撒娇,你就只能规规矩矩的叫父皇!”王娡一把将女儿拉到近前,一字一句道,“我在宫中熬过多少年才有今日?你为何不能懂事?难道真要看我落到栗姬一样的下场,你弟和临江王一般?” “我没有!”阳信公主尚是金钗之年,被王皇后训斥,终于撑不住,再次哭出声音,道出心底的话,“我只是不甘心,阿母,我不甘心。” “我知道。”王皇后叹息一声,将女儿抱进怀中。 “阿母,我不想对陈娇低头,我不想。” “我知道,但你得忍。”王皇后抱紧女儿,一下下顺过她的发。 “阿母,我做不到……” “做不到就学,就逼自己去做。”王皇后伸开手臂,让三个女儿都靠到自己身边,轻声道,“你们记住,今日忍多少,明日就能得多少,不能忍就一切都得不到!” 阳信公主只是哭,哭得打嗝。 两个妹妹也被她带着哭了起来,泪水浸湿了王娡的深衣。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宦者的声音:“皇后,长乐宫召两位公主前去。” “阿母!”阳信打了个激灵,猛地抓住王皇后的衣袖,眼中带着恐惧,“阿母,我不去,我不能去!” “别怕。”王皇后松开女儿,看着皱成一团的深衣,召来宫人,口中道,“我同你们一起去。” “阿母?” “这宫中何曾简单过?凭你二人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给长公主的马下药?”王皇后绕到屏风后更衣,不要宫人上妆,仅是顺了顺鬓发,就走回到女儿身边。 “到了太后面前,切记不要说谎,将你们做的一五一十说出来。其余的事不要管,多余的话也不要说,明白了吗?” “诺。” “阿母,我去吗?”三公主拉住王娡。 “不用,你留在这里。如果太子过来,告诉他什么事都不要做,也不要去天子面前求情,知道吗?” 三公主点头,老实的坐回屏风前,翻开之前没读完的竹简,继续看了起来。 看看三女儿,又看看长女和次女,王娡叹息一声:“如果你们也能如此,我也就不需如此心焦 。” 阳信公主和妹妹对视一眼,同时低下头,脸色泛红,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长乐宫中,宫人换上新灯。灯油是脂膏和蜜蜡调配,还加了草药,燃起来全无半点烟气,还有隐隐的香味。 窦太后微合双眼,靠在矮榻上。 陈娇坐在榻边,手上捧着一册用玉简雕刻的《道德经》,是日前梁王遣人送来。上好的白玉,入手温润,采用隶书雕刻,普天之下恐怕也只这一册。 馆陶公主坐在另一边,说完了日前在城内惊马,又提及拦住疯马的张次公,语气中不无欣赏之意。 窦太后只是听着,良久也未出声。直至宦者来报,王皇后和两位公主已奉召前来,窦太后才睁开双眼。 “皇后也来了?” “回太后,是。” “让她们在殿外等着。” “诺。” 宦者退下传话,窦太后转向刘嫖,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 “阿母,凭阳信两个不可能办成这件事,八成是另有其人,想借机挑拨。”还有一点,就是王皇后贼喊捉贼。不过以王娡的心性,这个可能实在不大。 “还行,没蠢得彻底。” “阿母!”在女儿面前被这样说,刘嫖的脸上有点挂不住。 “我之前和你说的事,你想得如何?” “我……”刘嫖皱眉,她依旧没能下定决心。 “想好了,趁这个机会,正好把话说了。”窦太后道。 借阳信两人犯错,将口头约定揭过,哪怕太子日后得知,也只能当做是刘嫖盛怒之下做出的决定,不能借此找堂邑侯府的不自在。 毕竟这事是他亲姊理亏。 陈娇合上玉简,抬头看向刘嫖,双眼格外明亮。在刘嫖避开时,眸光不由得暗淡下来,直至一片幽深。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听到宦者传话, 王皇后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带着两个女儿站在殿门前,许久一动不动。 长乐宫,秦时为兴乐宫,汉初定都长安,高祖刘邦、皇后吕雉都曾居于此。惠帝之后,天子移居未央宫, 这里成为皇太后的居所。 直视紧闭的殿门, 王娡挺直脊背。 在入宫之前, 阿母卜筮得言,她与阿妹都将贵不可言。 为此,她离开良人,撇下亲女, 入皇太子府, 成了太子刘启的美人。又向太子夸赞亲妹美貌,为亲妹铺平进入太子府的路。她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固宠, 为了不被刘启遗忘,为了同栗姬和程姬争锋! 从太子府到未央宫,年复一年, 从桃李芳华到年逾不惑,从太子府内一个小小的美人到椒房殿中的皇后,王娡偶尔回想, 仿佛做了一场大梦。 她埋葬了自己的亲妹, 同馆陶虚与委蛇, 算计了栗姬,使得前太子被废为临江王,将亲子送上太子宝座。 从被栗姬压在脚下,到坐上皇后之位,王娡越来越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她要如薄太后和窦太后一般,从椒房殿走进长乐宫,她要执掌大汉宫廷,成为一言可决朝政皇太后! 为了这个目的,她可以对馆陶低头,可以匍匐在窦太后面前。 正如她对阳信所言,今日忍多少,明日就能得多少。如果不能学会忍,就会像栗姬一样拖累亲子,将自己逼上绝路,到头来失去一切! 栗姬太蠢,蠢到让她觉得可怜。 薄皇后已经被废,天子最年长的三个儿子都是她所生,哪怕临江王早逝,只要前太子不被废,任谁都无法越过她,更轮不到自己的儿子登上太子之位。 她愚蠢又任性。 愚蠢到将天子视为良人,任性到忘记了自己的良人是一国之君,手握生杀大权。 站在殿门前,王娡从没像此刻一般清醒,也从未如此刻一般恐惧。 她不担心天子,因为天子喜欢她的儿子。 她担心窦太后,甚至恐惧窦太后。 这个一度想要让梁王成为皇位继承人的女人,拥有的智慧和权势远非她能比。她可以将馆陶捏在手心,却不敢在窦太后跟前耍任何心眼。因为她知道,如果惹怒这位长乐宫的主人,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下场。 就在不久之前,天子召儒经博士和道家黄生论汤武之变,窦太后听闻,召博士辕固当面奏对。辕固抬高儒家,贬低道家,使得窦太后大怒,当日就被投入野猪圈。 太后盛怒之下,无人敢开口求情。天子没法放人,只能给了他一把刀,辕固才能刺死野猪,留住一条性命。 这件事给了王娡极大的震撼。 权力! 馆陶渴望权力,她也是一样。 只是馆陶顺风顺水了一辈子,常会犯不该犯的错。她却不然。她清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更明白馆陶可以犯错,她却必须谨慎小心,不能予人任何把柄。 馆陶是长公主,有窦太后为靠山。她名为皇后,在这长安宫中,权力却少得可怜。 想起阿弟同她提及的边郡畜场,王娡微微眯起双眼。 阿弟需要钱,需要结交朝臣壮大实力,她也同样需要。 只是事情必须做得聪明,要不然,今日帮他们之人,明日就会背后-捅-上一刀,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隔着殿门,隐约能听到窦太后和馆陶的说话声,只是内容不甚真切。 王娡静静站着,目光平静如水,始终不骄不躁。 阳信公主却心态不稳,看着始终不曾开启的殿门,焦急和恐惧不断攀升,哪怕有王皇后站在身边,也禁不住隐隐发抖。 终于,殿门从内部开启,一名宦者向三人行礼,言太后召见。 王皇后微微低下头,摆出谦恭姿态,迈步走进殿门。两个公主紧跟在她身后,脸色微白,再不见之前的骄傲。 砰! 殿门合拢,声音本不大,却因殿内过于安静,如惊雷一般砸在三人心头。 蜜蜡和草药的香味弥漫在殿中,却不会让人觉得憋闷,反而有瞬间的神清气爽。宫人立在墙边,仿佛石雕泥塑,头颈低垂的高度都一模一样,近乎同殿阁融为一体。 一步、两步、三步……行到第十步,王娡双膝触地,如最卑微的宫人,伏跪在窦太后面前。两名公主满脸惊色,再不甘愿,也只能跟随母亲的一举一动,分别跪在了她的身后。 殿内没有半点声响,落针可闻。 王娡的眉心开始沁出冷汗,滴落在地板上,晕染开一小团暗痕。 阳信跪在地上,伴着恐惧升起的,还有无限的愤怒和不甘。她想要站起身,想要冲上去,将馆陶脸上的傲慢和嘲讽撕碎,将靠在矮榻边的陈娇扯开,将她踩进泥里,让她再不得翻身! 可她知道自己做不到。 至少现在做不到…… 窦太后终于开口,带着一种俯瞰蝼蚁的漫不经心:“我召阳信二人,皇后所来为何?” “回太后,妾来请罪。” “何罪?” “妾未能教好女儿,请太后责罚。” “嗯。”窦太后闭上双眼,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你觉得我该如何罚你?莫如去永巷舂米?” 王皇后神情骤变。 永巷曾为妃嫔居所,自戚夫人起,成了关押宫中罪人之地。窦太后此言,同要废她后位几乎没什么区别。 她设想过多种可能,却万万没有想到,窦太后竟会有废她之意! 这一刻,王娡不免心神慌乱,不知该如何应对。 “太后、太后开恩!”阳信公主跪着爬上前,哭道,“一切都是我做的,同阿母无关!阿母全不知情,求太后开恩!” 二公主也哭着伏身,样子十分可怜。 “都做了什么,说说看。”窦太后淡然道。灰蒙蒙的眼瞳转过来,足以让人心惊胆战。 阳信和二公主一边哭,一边将“命人寻来草药,趁馆陶进宫之机下手”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不敢有半点隐瞒。 “太后,是我们的错,阿母全不知情,请莫要责罚阿母!” 两人哭得分外可怜,刘嫖都有些意动。陈娇坐在矮榻边,手里捧着玉简,似看得入神,嘴边却带着一丝嘲讽。 从馆陶长公主避开窦太后的问话,她就冷了心。 大母爱惜她,不想她嫁给太子,将事情掰碎说给阿母。可在阿母心中,权利仍远远重于她这个亲女。陈娇想笑,想放肆的笑,将憋闷和愤怒全都笑出来,哪怕被视为疯癫。 阳信两人哀声哭泣时,突然有宦者禀报,太子在殿外求见。 “太子?他不是该去读书?”窦太后掀了掀嘴角。 王皇后脸色一白,立刻猜到刘彻没去椒房殿。要不然,三公主肯定会转述她的话,不让太子走这一趟! “让他进来吧。” 似乎忘记了地上的王娡母女,窦太后靠在榻上,半合眼眸,等着刘彻进殿。 殿门外,韩嫣眉心拧紧,脸上浮现一抹焦色:“阿彻,你不该来长乐宫。” “我知道。”刘彻看着殿门,沉声道,“但我必须来。” 韩嫣张张嘴,想劝又找不到话,只能狠狠跺脚,五官皱成一团。 很快,宦者宣刘彻进殿。韩嫣被拦在外边,不敢在长乐宫乱闯,只能焦急的等在一旁,祈祷刘彻千万别乱来。 “殿下,请。” 宦者让到一边,刘彻迈步走进殿内,看到伏身在地的王皇后三人,眼底闪过一抹锐利。 “见过太后!”几步来到近前,刘彻向窦太后行礼。 “免。”窦太后侧过身,“太子所为何来?” “回太后,彻闻姊姊行错事,阿母请罪于太后前,彻亦当向太后请罪。” “先是皇后,又是太子,你们母子姊弟倒是亲和。”窦太后笑道。 王皇后脸色更白,阳信姐妹浑身颤抖,唯有刘彻面不改色,继续道:“太后,彻尝闻梁王叔言《庄子》,以爱孝易,以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彻仰圣人道不久,难望梁王叔项背,此言却牢记在心,始终不敢忘。” “阿武确喜《庄子》。”刘嫖道。 窦太后嘴角微掀,似觉得刘嫖不可救药。但刘彻既然出面,不好真不给太子一点颜面,只能叹息一声:“太子聪慧孝悌,难得。” “谢太后!”刘彻恭敬行礼。 “都起来吧。”窦太后靠在榻上,陈娇放下玉简,从宫人手中接过蜜水,送到窦太后手边。 “大母可要用些?” “也好。”窦太后有了笑脸,凝滞的气氛为之一松。 王皇后和两个女儿坐到馆陶公主下首,刘彻则被叫到窦太后近前。 苍老的手抚过刘彻的额头,顺着鼻梁和脸颊滑落,窦太后笑道:“我双目不能视,阿嫖,你观太子是否类先帝?” “确类!”刘嫖笑道。 得如此夸赞,刘彻再是心性沉稳,也免不了脸颊泛红。 伴随着窦太后的一句话,之前的紧绷全部冰雪消融。 阳信姐妹不敢置信的看着窦太后,甚至想要掐自己一下。之前要让阿母去永巷舂米,现在却言阿弟肖似先帝? 陈娇靠在窦太后身边,又恢复往日骄纵的样子,别说王皇后,连太子的面子也不给。刘彻几次想同她说话,都被无视掉。 馆陶看得心急,窦太后却摩挲着陈娇的发顶,笑道:“娇娇年长,太子当唤娇娇一声姊。他日娇娇出嫁,如夫家胆敢不敬,太子当为娇娇出气!” 此言一出,馆陶和王皇后的脸色同时变了。 陈娇撒娇扑到窦太后怀里,引来后者舒心大笑。刘彻看一眼王皇后,很快又将目光转回来,唤了陈娇一声“阿姊”。 王皇后和馆陶离开后,殿门重新关闭,窦太后对陈娇道:“可看出什么?” “娇不敢说。” “无妨,说给我听听。” “皇后和太子只向大母请罪,两位公主也只向大母认错,无一人向阿母道歉。” “你都能看出来,你母竟是半点不见,还帮着王娡说话,她还有脸说栗姬蠢!”窦太后冷笑一声。 然而,无论对刘嫖多失望,终归是自己的长女,窦太后也不容许她被旁人利用,成了挑衅王娡的靶子。 “去给程姬传话,我还不想处置她,她的那些心思都收一收。” “诺!” 皇后和太子先后进了长乐宫,又同馆陶长公主一起出来,彼此有说有笑,根本不似生出嫌隙。消息很快传遍宫中。 宣室内,景帝挥退宦者,提笔在竹简写下窦氏、王氏和陈氏,良久陷入沉思。 后-宫中,长乐宫的宦者前脚刚走,程姬的居处就响起一阵碎裂声。 宫人们大气不敢喘,直到紧闭的殿门打开,一名年近半百的宦者出来,宫人才低着头走进内室,小心的收拾起地上的碎玉和陶片。 与此同时,几骑快马护送两辆大车,从驰道奔向长安。车上是赵嘉畜场中的耕牛,各个膘肥体壮,鼻孔穿有铜环。还有一只木箱,里面是赵掾家中的青铜牛尊。 太仆官寺内,对着宦者送来的竹简,太仆皱了下眉,闻太中大夫田蚡来见,心下思量几番,命人挡了回去。 春耕将至,朝廷又在推广牛耕,事情可一可二不能再三再四,一直拖延下去,对他没有半点好处。 哪怕有代国相的面子,他也不能无视天子的旨意。 田蚡是皇后之弟、太子舅父不假,可说句不敬的话,宫中掌权的依旧是窦太后,而太子不过才立满一年而已。能将事情拖到现在,已经是给足对方面子。 田蚡被挡在官寺外,当面没什么表示,转身却是满脸阴霾。 派往云中郡的家僮一直没有消息传回,他总觉得事情不太妙。 魏尚从文帝时起坐镇边陲,名震朝堂,连匈奴都忌惮三分。在他的治下动手脚,果真不是那么容易。 坐上马车,田蚡心中很是不甘。 他渴望财富和权力,奈何处处碰壁。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发财的机会,却根本攥不到手里! “晦气!”嘟囔一声,田蚡令家僮调转方向,去魏其侯府上拜访。 皇后根本不是太后的对手,窦氏依旧是最有权势的外戚。他需得继续伏低做小,等待时机,总有一天必取而代之! 云中郡 商队掠卖-人口一案了结,法场上杀得人头滚滚。 从犯和同谋受过笞刑,隔日就被送去黥面。甭管伤势如何,只要还能动,就必须开始做苦役。稍有反抗,鞭子和棍棒会立刻加到身上。 哪怕是一同服刑的囚犯,对这种掠卖-人口的恶徒也是极为痛恨。在狱吏提人往郡边修筑工程时,发现仅仅一夜,就有不下五名恶徒死在狱中,并非伤势过重,而是被活活殴死。 “何人所为?” 面对狱吏的询问,几名同监的囚徒一同站出来,丝毫不惧刑期加重。 狱吏的视线扫过几人,最后竟未提处罚,只让他们将尸体搬走了事。至于几名恶徒的死因,全归于“伤重不治”,当日就盖棺定论。 恶徒受到应有的处罚,被救出的孩童和女郎同样需要安置。 快马飞驰往郡中各县,再由县中派人前往各乡,搜寻查阅失踪人口,顺便也对全郡的人口做了一回统计。 陆续有孩童、女郎同家人团聚。纵然家人已死,也会有族人寻来,将孩童和女郎接走,于家族聚居的里中安置。 实在举目无亲、无家可归的孩童,由郡中统一安置到马场,学习放牧养马,换得一口饭吃。长大一些,还能跟随养马的士卒学习骑术和箭术。待到长成,或是从军,或是做佣耕,或是继续养马,全看个人造化。 有的孩童实在太小,马场也不愿收。真把这些小家伙送去,别说让他们牧马、照顾马驹,恐怕还要分出一部分人手来看顾他们。 赵嘉获悉情况,主动找上魏悦,愿意为郡内分忧。 “这些孩童不能牧马,放羊总是可以。” 有魏悦帮忙,事情很顺利,总计八名三头身,全都被裹上皮袄,抱上健仆赶来的大车,当天就被送去赵氏畜场。 孙媪带领妇人烧足热水,将这些豆丁剥得光溜溜,按到水里一顿搓洗。洗干净之后,裹上鞣制好的羊皮,每人舀一碗热乎乎的羊肉汤,分一张暄软的发面饼。 “吃饱了睡一觉,明天起来之后,和阿敖、阿青一起去清理羊圈。” 三头身们狠狠撕咬着发面饼,喝汤时,几乎要把头埋进碗里。卫青跟在孙媪身后,帮忙分饼舀汤,看到这些豆丁,就像是看到了之前的自己。 临到睡觉时,八个三头身被分到两间屋子,却在孙媪走后,抱着羊皮聚到一起。在被恶人囚困时,他们一直呆在一起,哪怕如今脱险,心中仍是惴惴。由于缺乏安全感,实在不想分开。 卫青听到响动,很快坐起身。 公孙敖仍在呼呼大睡,翻身时还咂咂嘴,似是做了什么好梦。 几名童子靠在一起,见卫青走过来,都有些畏缩。 “为何不睡?”卫青问道。 “睡不着。”一个长相俊秀、眼下带着一道伤痕的童子道。 “睡不着就说说话。”看出几人的紧张,卫青起来取来火石,点燃了地炉。随后裹紧皮袄,挨着一个童子坐下。 “说什么?” 童子们互相看看,都是一脸茫然。 “除了牧羊,你们还想做什么?我要学骑马射箭,等我长大了,就去草原杀匈奴!”卫青道。 “我阿翁和阿母死在匈奴手里。”一个孩童开口。 “我的族人都被杀了。” “还有我……” 卫青开头,孩童们打开话匣子,很快发现,彼此有许多共同点。他们固然年幼,却也知道仇恨,仇恨的对象有匈奴,也有为害边郡的恶人。 “阿青,我和你一起,等我长大,我和你一起去杀匈奴!” “我也是!” “我、我!”一个更小的豆丁举起拳头。 公孙敖被声音吵醒,爬起身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阿青,你们在干嘛?” 枕上没有垫皮毛,公孙敖睡觉时又不老实,头发支棱乱翘,嘴边还带着可疑的痕迹。这副模样和白日里完全不同,卫青习惯了,不以为意。孩童们却是第一次见,不由得指着他哈哈大笑。 公孙敖被笑得莫名其妙,见没什么事,干脆抓抓头,又躺回去继续睡。 孙媪站在门外,朝另一个妇人摆摆手。妇人会意,放轻脚步,返回歇息的木屋。 “狼崽子再小也有凶性。只要平安长大,虎亦能搏。”孙媪回到屋内,关上木门,对同屋的妇人笑道。 孩童安置在畜场,另有几名无处安身的少女被卫青蛾带回家中,其中就有用柴刀砍断恶人手指、为亲弟报仇的女郎。 她已没有亲人,只要卫青蛾答应将断臂少女一同接走,她自愿为卫氏家僮。 “仆名夏。”少女面容清秀,个头高挑,声音意外的悦耳。 卫青蛾坐在地炉边,用木勺舀起陶锅内的热汤,道:“我无兄弟,又与族人分宗,虽有赵郎君帮衬,今后的日子也不会轻松。” “仆明白。”夏抬起头,眼眸深黑,潜藏一股子狠意,“女郎收留夏和妹,夏的命就是女郎的,谁敢对女郎不利,就要从夏的身上踩过去!” 卫青蛾没说话,放下木勺,双手捧着木碗,望进少女双眼。许久,饮下碗中热汤,笑道:“从今日起,你名卫夏。” “诺!” 卫夏恭声应诺,伏身在地。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汉初沿用秦朝历法,定十月为一年岁始。 云中郡地处边陲, 北接草原, 大雪一直飘到端月,雪融期来得更晚。 伴着第一股春风袭来, 天气逐渐转暖, 积雪开始消融,汇聚成浅浅的溪流,一点点浸入大地。天空染上一片碧蓝,大地点缀星星点点的新绿。 农夫们最熟悉天候,不需要三老劝说农桑,已经纷纷扛起耒耜, 牵着从力田处租借来的耕牛,开始今岁的春耕。 沉寂一冬的草原开始焕发生机, 边塞开始出现匈奴的影子。边军谨慎巡逻,盯紧对方的行踪。 万物复苏时节, 汉民忙着耕种,匈奴也忙于放牧, 极少在这时开启战端。但谁也不敢保证, 会不会有哪支部落突然脑抽, 举着弓箭和刀子杀过来。真遇到这种情况,边军也不会客气, 反正都是两边肩膀扛一个脑袋, 砍回去就是。 伴着绿意铺满草场, 边民也陆续打开栅栏, 驱赶着自家的羊去啃食青草。长辈在田间忙碌时,放羊的活都由孩童承担。尚且稚嫩的肩膀,同样要承担一部分家计。 天刚蒙蒙亮,鸡鸣一声,就有孩童起身穿衣。顾不得晨间的冷意,裹上兽皮制的短袄,抓起阿母热在灶下的干粮,一边哈着热气,一边跑去马厩和羊圈。 为减轻家中负担,哪怕是三头身的豆丁,也尽可能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十二三岁的少年早已能跟随父母下田,当做半个劳力使用。 孩童们揣着干粮,赶着羊从家中走出。借天边的微光,各自招呼同伴聚到一起。 以卫氏村寨为例,五户一邻,五邻一里,两三个里的边民聚成村寨,不说家家户户都养牛羊,也有一半左右的人家中有大牲口。 边郡野兽比人多,孩童独自放羊难免会遇到危险。十多个走在一起,聚集起家中养的凶犬,小型的狼群也不会轻易靠近。 “阿陶,这边!” 见到熟悉的同伴,一个穿着羊皮袄的孩童用力招手。圆乎乎的小脸冻得通红,身边蹲坐着一条黑色的大狗,三只羊彼此挨着,反刍着从马槽抢来的草料。 “给!” 等同伴来到近前,孩童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小心打开,现出包裹在里面的饴糖。 “饴糖!”叫做陶的童子吃了一惊,推起挡在眼前的皮帽。对他们来说,这是过节才能吃到的好东西。 “大兄送回来的,我分到三块,给你一块!”孩童将饴糖递到阿陶跟前,见对方犹豫着不接,干脆抓起来-塞-到他嘴里。 “快吃,等下垣门打开,咱们快些走,能找到最好的草场。” 阿陶鼓着腮帮,等两人的羊聚到一起,有些含糊的问道:“阿石,你的大兄真在赵郎君的畜场干活?” “当然,这些饴糖就是赵郎君给的!阿兄还说,等月底就能领粟米。”孩童挺起胸脯,很是骄傲。 “真好。”阿陶的语气中满是羡慕。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驱赶羊群,不多时,就同另外三个童子走到一起。 “我阿兄总是偷懒不做事,刚被阿翁打了一顿。阿母说阿兄再敢偷懒,和乡中的闲汉混在一处,早晚被官寺抓走,也罚去做城旦。” 提起之前官寺的打-黑-除恶行动,里中之人都是记忆犹新。许多父母教育不听话的孩子,多以被抓走的闲汉和恶少年为反面教材。 不得不说,效果非同一般的好。 “别担心,你阿兄总能改好。”阿石小大人一样拍拍阿陶的肩膀。 阿陶摇摇头,并不十分确信。要是能改早就改了,也不会拖到现在。 “要是我再长大些就好了,阿姊明岁满十五,要开始交算赋,家中又要多出一百钱。如果阿兄总是不干活,阿翁阿母会更累。” “梅姊不出嫁吗?”阿石问道。 “不,阿母说要多留阿姊两年,一定要寻好人家。阿翁也说多交一些钱无妨。可我听阿姊同阿母说,还是为她早定亲,为家中省些钱。” 汉初田赋是三十税一,貌似不高。但除了田赋之外,百姓还要交钱赋、服徭役,以当时的土地出产,着实是不小的负担。 朝廷规定,民年七岁到十四岁,不分男女,每人每年都要交口赋二十钱,就是所谓的人头税。过了十五岁就会改成算符,增加到一百二十钱,商贾和僮奴更要加倍。 除此之外,女子过十五不成亲还要另交一笔钱,按照后世的说法,即是所谓的“单身税”。 至于徭役,有力役和兵役,部分情况下可以出钱免役或雇人代为服役,从几百至几千钱不等,寻常人家未必能负担得起。 不想被赋税和徭役压垮,也不想卖田卖地,就必须从早到晚的劳作,农闲时还要另找活干,想方设法为家中增添进项。 寻常的农户之家,孩童从能下地走就开始帮家人干活。如阿陶兄长一般游手好闲,每日无所事事,在里人眼中简直不能容忍,属于非教育不可的类型。 “阿翁打阿兄时,大父和仲父都在。不是仲父拦住,大父也会动手。”阿陶吃完饴糖,舔舔嘴唇,仍在留恋香甜的滋味。 事实上,在阿陶的大父到来之前,家里已经有过一场男女混合双打。是见君舅到来,阿陶的母亲才停手,顺便把打折的棍子藏到身后。 饶是如此,阿陶的兄长依旧没得好,差点在混合双打之后又迎来一场男子双打,论强度,足够让他数天无法下地。 “希望阿兄能明白过来。”阿陶叹息一声,用鞭子把走远的羊赶回群中,“要不然,阿翁还会再动手。” 阿石没说话,又拍拍阿陶的肩膀,权当是安慰。有这样一个闲汉一样的兄长,的确是心累。 孩童们陆续来到垣门前,羊群拥挤在一起,犬吠声此起彼伏。 守门人拉起门栓,推开木门,叮嘱孩童们小心,如果遇到不对,立刻大声求救。 “遇到狼群就放犬,如是恶人,哪怕不要羊,也要尽快脱身,可记得了?” “记得!” 上月刚处置一批掠买-人口的恶徒,郡内各县都提高警惕,尤其是沙陵县下各乡,凡是有生人靠近孩童,都会引来怀疑的目光。 孩童们结伴离开村寨,途中又遇到几支队伍,汇合到一起,浩浩荡荡向草场开去。 几名七八岁的男童骑着小马驹,走在队伍最前方。肩高接近半米的犬只在羊群周围跑动,确保没有野兽胆敢靠近。这些犬平时用来狩猎看家,在出了人贩子的事情后,都被用来保护孩童和羊群。 旭日东升,天光大亮,前方的视野越来越开阔。 满目新绿中,能见到一片栅栏和土石堆砌的田封,孩童们都晓得,那里是赵嘉的田地和畜场。 结束冬眠的旱獭从地洞钻出来,站在土丘上瞭望,看到羊群过来,立刻发出几声高叫。遇到奔跑的犬只,更是飞快的钻回洞里。 “回来,不许抓!” 孩童们高声呼喊,叫回自家的犬只。 大狗们看着胖乎乎的旱獭,喉咙里发出呜咽声,颇有些依依不舍。下一秒就被孩童们抓住耳朵,或是抓住后颈的皮毛,告诫不许逮这东西。 赵嘉三令五申,长辈再三告诫,孩子们虽然不甚明白,却牢记这玩意不能靠近。自己不碰,同样不许跟随放牧的犬只去碰。 旱獭们很快就会发现,这附近的人见了它们绕道,连家犬都不会朝它们下嘴。没有危险,自然放心长胖,抓紧挖洞,形成了方圆数十里最大的一片旱獭群。 畜场中,卫青和公孙敖也已经起身,吃过早饭后,召集起八个三头身,拿起小一号的木锨和铲子,照孙媪的吩咐清理羊圈。 赵嘉策马从村寨赶来,同行还有数辆大车,上面是新打的农具。因为用了好铁,必须到官寺中报备,确认是用来打造农具,才允许批量制作。 “媪,熊伯在何处?”赵嘉拉住缰绳,扬声问道。 为行动方便,他今日穿了一身骑装。窄袖长裤肖似胡服,却是汉家的右衽,腰间系了一条革带,配一柄短刀。骏马跑起来,嫌短刀拍在胯骨上碍事,赵嘉干脆把刀绑在腿上,虎伯和季豹等人见了,纷纷仿效而行。 “郎君来得甚早!”孙媪端着木盆,对赵嘉笑道,“熊伯带人朝西边去了,应是没出多远,路上还能看到蹄印。” “好!” 赵嘉打了一声呼哨,踢了踢马腹,骏马一声嘶鸣,众人策马扬鞭,朝孙媪所指的方向追了过去。 在他们身后,卫青和公孙敖都停下动作,目送马队驰远。放牧的孩童们聚到一起,踮起脚尖,望着赵嘉的背影,期望自己也能有如此威风的一天。 驰出近两里,前方终于出现青壮和熊伯的身影。 赵嘉当即加快速度,枣红马撒开四蹄,马腹贴地,转瞬来到熊伯近前。 “郎君?” 熊伯正指挥青壮给耕牛套上木犁,见到赵嘉,众人停下动作,纷纷上前行礼。 “熊伯,我带来几架新犁。”赵嘉翻身下马,走到车前,掀开盖在车上的麻布,露-出下面的新犁。 “这是新制的犁,一牛可牵。” 按照后世记载,武帝时期,赵过推行代田法并发明了耦犁。此犁适合深耕,却需要两牛合牵,一人引牛,一人掌犁辕,一人扶犁。 赵嘉翻阅农书时,不只发现了驯牛法,还发现了关于耕犁的记载。结合记忆,找到熟练的匠人,尝试过多次,终于制出新犁。 这种耕犁接近唐初的长曲辕犁,更加灵活机动,便于深耕,并且一牛可牵,一人可挽,远胜于目下使用的直辕犁。 看着青壮将耕犁从车上取下,逐一套上耕牛,在田地中试验,赵嘉拍拍身边的枣红马,几乎控制不住脸上的笑意。 在西汉生活十四年,终于点亮一回种田的科技树,真心是不容易! 笑过之后,赵嘉又是一阵头疼。 新犁在官寺做过登记,如今证明可用,必然要遣人送到太守府。以魏太守的为人,肯定不会贪他的功劳。但驯牛之法还没有结果,依赵嘉的本意,根本不想要这份功劳。 之前的事让他明白,背景实力不够雄厚,有些功劳和催命符没两样。若是没有魏太守这条大腿,他恐怕早已经陷入麻烦。 可东西又不能不送。 最后也只能安慰自己,自己抱住的大腿足够粗,走一步看一步就好。 “郎君,此犁甚好!” 从田头耕至田尾,感受到犁身的灵活和便于操作,熊伯不由得大喜。 “有此新犁,畜场中的牛尽够使用!” 原本熊伯还打算请示赵嘉,为避免耽误农时,多找一些佣耕。如今有了新犁,人手和畜力至少能节省一半。 赵嘉却是摇摇头。 该雇人还是要雇。 他有四百亩田,除了用作畜场的部分,其余都要开垦出来,不能继续荒废。 去岁雪灾,他用牛羊换来粟菽分给村寨众人。现如今,即使他不开口,众人也会主动兑现承诺,用劳力偿还这些粮食。在春耕过程中,只要肯卖力气,他同样会分发一些工钱和粮食。 “佣耕之事我会交给虎伯。今岁阿姊家的田也交给熊伯,尽快组织人手开垦出来,种植粟菽和麦。” “诺!” “还有,堆肥之法也可试用。牲畜肥料不多,可采用草木灰。” 赵嘉取出木牍,上面既有他从农书上看来的法子,也有郡中鼓励农桑贴出的告示。凡是能用得上,赵嘉都会记录下来。他对此不甚精通,说给熊伯等专业人士,多少总能帮上忙。 “郎君放心,仆定然办好!” 边民忙着春耕,边军严守出没在边郡附近的匈奴,云中城内的军市和马市稍显得冷清,不如平日里热闹。 太守府内,魏悦抱着几册木牍走进正室,将一份截留的口供送到魏尚面前。 看过木牍上的内容,魏尚表情微沉。 “此事属实?” “千真万确。” “好个太中大夫!”魏尚冷笑一声。他没有想到,不只是灌夫动了手脚,背后竟还扯上皇后的弟弟田蚡! “据贼首招供,他们进入云中郡后,有贵人家僮找上门,出钱让其掠人。只是事情机密,除贼首及其心腹,多数贼人并不知情。”魏悦又递上两册木牍。 “依其提供的线索,在城内抓到三人,皆招认是太中大夫田蚡家僮,奉其命入云中郡,欲要寻机下手。因村寨难进,畜场日夜有青壮看守,三人苦候数日未能成事,便寻上为贼寇的同乡,同这伙恶徒有了联系。” 魏尚放下木牍,沉吟片刻,问道:“可还有同伙漏网?” “尽数抓捕,无一遗漏。”魏悦道。 “田蚡……” 魏尚不在乎田蚡。 区区一个太中大夫,哪怕不在长安,他照样能踩进泥里。可田蚡不只是个太中大夫,他是皇后的同母弟,太子的舅父! 然而,就这样放过他? 这不是魏尚的行事作风。 “阿翁,我闻代国相同魏其侯交好。” “代国相,魏其侯……田蚡?”沉吟片刻,魏尚突然笑了。 窦氏今日显赫,早年也曾被薄氏压得喘不过气。王氏、田氏背靠皇后,怎会没有力争上游之心。然宫中有窦太后,朝中有魏其侯,如其动作过大,势必会触碰到窦氏的逆鳞。田蚡家僮与掠卖-人口的恶徒相交,攥在会用的人手里,可是个不小的把柄。 外戚相争,彼此倾轧,于天子而言并非坏事,非但不会阻止,或许还乐见其成。太子年少聪慧,如能因势利导,亦可为他日奠定基础。 至于把灌夫扯进来,只能说一报还一报,既然敢给魏太守添堵,就别指望不会被堵回去。 “遣心腹之人入代国,尽早将事情办妥。” “诺!” 魏悦退出内室,站在廊下,眺望长安方向,微微勾起嘴角,眼底却透出几许冷意。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寒冬过去, 春风吹暖长安, 景帝的身体也渐渐有了起色。在春耕伊始,即令有司择定吉日, 往长安城南郊祭祀亲耕。 春耕, 夏种, 秋收,冬藏。 周时起, 天子常率公卿大夫在城郊祭祀亲耕, 祈求一整年的风调雨顺, 五谷丰登。西汉重视农桑,自然也不例外。 每岁春始, 籍田令都会在长安南郊恭迎天子到来。 天子车架出南城,途经九卿官寺、府库以及贵族的甲第, 周围少有人声。木制车轮压过路面,车身微微晃动,景帝坐在车中,脊背始终挺得笔直,犹如山岳一般。 刘彻坐在另一架车内。 在他身后是丞相周亚夫、御史大夫刘舍以及魏其侯窦婴。至于他的舅父田蚡和王信, 只能列在官员的第二梯队, 更在诸窦外戚之后。 其他的皇子中,年长者多已就国, 还留在长安城的都是他的姨母王夫人所出, 皆未封王。 王夫人去世之后, 四个儿子由王皇后抚养, 同刘彻姐弟却不十分亲近。唯一和刘彻能说上话的刘寄,在被阳信欺负过几次之后,见到刘彻也会避开。 王皇后和王夫人是亲姊妹,刘彻本该有四个兄弟扶持。奈何现实总是和理想背道而驰,刘彻和刘寄几人之间总像是隔着什么,始终难以亲近。 时间长了,刘彻也不再纠结,他的学习任务越来越重,加上阳信两人犯错,险些连累到王皇后,他的压力不可谓不大。长公主被太后压着,不许同椒房殿过于亲近,未央宫内似有暗潮汹涌,即便刘彻再聪慧,也难免会心生不稳,感到难以言说的疲累。 队伍继续前行,很快出了长安。 抵达南郊之后,景帝将太子叫到身边,带他一同祭祀先农神。祀礼之后,又手把手教他扶起耒耜,在田中松土。 刘彻使用的耒耜是匠人特制,比寻常小了一圈,重量依旧不轻。对八岁的孩童来说,难度仍是不小。 “扶稳,莫要晃动。” “诺!” 刘彻扶起耒耜,学着景帝的样子,将一端-插-入田中,用力翻起。 别说景帝父子,在场的公卿百官,基本都不是会下田的人。好在都有一身力气,就算是硬挖土,也能完成籍田,确保过程中不出差错。 亲耕完毕,景帝带着刘彻走到田边,重新换上赤舄。在公卿大夫继续耕田时,对刘彻说道:“农为天下之本,固本方国稳,国稳则天下太平,太子需牢牢记住。” “遵父皇教诲!” 景帝握住刘彻的手腕,翻开他的掌心,看到新结的茧子,笑道:“我听太子舍人上禀,你最近开始习箭,过于勤奋,笔都握不稳,可有此事?” “回父皇,是儿思虑不周。” “无碍。”景帝放开刘彻的手,笑道,“读书固然重要,射御亦不能忘。这一点上,我不及你梁王叔。” 提到梁王,景帝神情微黯。 他和刘武是同母兄弟,自幼感情就很好。七国之乱爆发后,梁王坚定的站在景帝一边,死死拖住叛军主力,最危急时,连王府内的宦者和宫人都上了城头。 因为刘武的坚守,才使周亚夫抓准机会,率兵南下,断绝了叛军的粮道,最终取得大胜。 对于这个兄弟,景帝的感情很复杂,有感激,有提防,也有愧疚。 他知道阿母所想,也知道阿弟的心思,但事情牵涉到皇位,容不得半点心软。愧疚再多,他也必须硬下心肠,一如对他的长子和栗姬。 栗姬,为他生下三个儿子的女人。 他不能让她成为皇后,不能让吕氏之祸重演,危及到自己的其他孩子。但他死后会让她伴在身边,给她生前不能享有的荣耀。 “父皇?” 刘彻的声音将景帝从沉思中唤醒,看着眉眼间已带上锐利的儿子,之前的想法再次浮上心头。 窦氏显耀,同当年的薄氏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氏、田氏如今不显,将来如何却难以预料。皇后……她和栗姬不同,并不如表面恭顺。阿母看人比他更准,尤其是-后-宫-中的女人。 陈氏,他知道阿姊和王氏的谋划,陈娇身份足够显贵,堂邑侯和长公主的势力,足以对抗窦氏。但必须提防尾大不掉。甚者,二者联合起来,一同压迫新君。 外戚,外戚! 景帝笑容微冷,单手按住刘彻的肩膀,问道:“想娶妇吗?” 刘彻满脸愕然,他是真被惊住了。 “父皇,儿尚小。” “不小了,可先选一选。等回宫之后,我同太后说。” 同窦太后说,而不是王皇后。 刘彻知道他不能违背景帝的意思,更不能在这个时候提王皇后,一个字都不行。 “儿听父皇安排。” “我安排不假,也要你喜欢才成。”景帝放松下来,笑道。 刘彻耳根泛红,又引来景帝一阵大笑。 南郊之事能瞒过旁人,却瞒不住长乐宫。 听完宦者禀报,窦太后摆摆手,殿内的乐声戛然而止,正在表演的俳优侏儒全部匍匐在地,大气都不敢喘。宦者很快将人带走,行动之间,别说脚步声,连衣袂的摩-擦声都低不可闻。 馆陶几次想开口,见窦太后陷入沉思,又生生将话咽了回去。陈娇脸上带笑,似半点不受影响,仍想着刚才俳优的讽喻。 “阿嫖,尽早给娇娇定门亲事。彻侯家没有合适的,就到关内侯家去找。” 在武帝登基之前,汉朝的最高爵为彻侯。汉武继位之后,为避讳才改称列侯或通侯。 “阿母,您容我再想想。”刘嫖仍不十分情愿。 “别想了,照我说的做。”窦太后一锤定音。 “阿母,太子究竟是哪里不好?”眼见窦太后不肯改变心意,刘嫖也豁出去了,“这桩亲事成了,阿娇就是太子妃,更是未来的皇后。太子样貌好,性格也聪慧,哪一点会亏待阿娇?” “太子很好,就是因为很好,娇娇才不能嫁!”窦太后猛地坐起身,气势陡然变得锋利,“你如不听我的话,就别再来给我问安!” “阿母,你就不能疼疼女儿?”刘嫖提高声音。 “我疼你?谁来疼娇娇!” “我是她母,我怎会不疼她?” “疼她?你想的只有自己!” “阿母,她是我女,我能决她亲事!” “闭嘴,给我出去!” 窦太后震怒,两旁的宦者立刻上前,弯腰恭请馆陶离开。 “阿母!”意识到自己刚做了什么,刘嫖脸色变了几变,放软声音想要求饶。 窦太后却不理她,转过头,殿门很快在刘嫖眼前合拢。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失去窦太后的宠爱和信任,她同在门前久立的王皇后没有任何不同。 殿内,窦太后仍是怒气难消。 陈娇起身凑到她的怀中,一下下顺着她的胸口。 “水满则溢,天子起了心思,窦氏需要一个对手。”窦太后抚过陈娇的发,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教导怀中的娇娇。 王氏、田氏。 田蚡善于钻营,要提防被他咬上一口。皇后的亲兄庸庸碌碌,是个不错的靶子。 “娇娇,你说,让天子给皇后的长兄封侯,如何?” “大母觉得好就好。不过,舅父大概不会答应。”陈娇轻声道。 “答应不答应都无妨。有时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窦太后笑道。 见窦太后心情转好,陈娇想起之前的事,好奇道:“大母,太仆言驯牛之法可行,为何不告知舅父?” 陈娇口中的太仆是太后三卿之一,专掌皇太后舆马。 汉袭秦制,朝廷设九卿,皇太后宫中同样有少府、太仆等官,位次前者,但同样称“卿”,足见皇太后权力之盛。 “此事拖到现在,插手的人不少。不过再拖也拖不了几日,无需多此一举。云中太守可不是什么善人,敢欺到他头上,难有好下场。倒是献上此法之人不过舞勺之龄,颇有些意思。” “大母如觉有趣,无妨招来长安见一见。” “不急,多看两年再说。”说到这里,窦太后抚过阿娇的头,沉声道,“娇娇,你要牢牢记住,做事可以毒,可以狠,可以蛮横,但要为自己想好退路,绝不能犯蠢。” 陈娇颔首,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展开一册《道德经》,继续诵读起来。 南郊祭祀不久,魏尚的第二封奏疏就进了长安城。 由于途中遇到雪融泥泞,道路阻断,比预期迟了足足半月,奏疏和青铜牛尊才抵达长安。带来的耕牛在路上死了两头,剩下三头进城时,迅速引来围观。 “这牛为何如此老实?” “想是驯服过。” “你我所用耕牛何尝没有驯过?” “也是。” 议论声中,围在耕牛附近的人越来越多,很快有人发现不同。 “那铜环是何物?” “牵之即走?” 永远不要低估劳动人民的智慧。拉着耕牛走一圈,不需要专门解释,更多人发现其中关窍。 相比起城中的热闹,太仆官寺上下却是如坠冰窖。 他们本打算近日就上奏疏,言驯牛之法可用。哪里想到,魏尚的第二封奏疏送到长安,还送来几头耕牛。更要命的是,还有一尊前朝的青铜牛! 太仆心知不妙,但事到如今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如果这次能扛过去,他绝对要和田蚡划清界限。 皇后的同母弟,太子的舅父? 算了吧,活脱脱一个扫把星! 田蚡尚不知自己被嫌弃,在太仆官寺已经人见人厌,此刻正带着礼物,又一次拜访魏其侯府上。哪怕对出入的宾客,田蚡的姿态都摆得极其谦恭,盘算着如何讨好对方,借机得些好处。 他万万想不到的是,由于灌夫的一封书信,他做的一切注定成为无用功。 正室内,魏其侯放下竹简,突闻家僮禀报田蚡求见。 “田蚡?” 思及灌夫信中所写,结合此人平日所行,窦婴心头一动。想起早年窦氏被薄氏压制,积蓄力量一朝翻身,对比如今的田氏王氏,神情不由得生出变化。 今日能一指碾死的蝼蚁,难保他日不会成为心腹大患。既然如此,能解决的麻烦,还是趁早解决为好。 “请田大夫进府。”窦婴命忠仆取来木匣,亲自将竹简收好。 虽说要做,但手段不能过于急躁。 他需要考虑到方方面面,清除隐患的同时,务求不给自己惹来麻烦。如果事情顺利,还可以借此做一下试探,看看太子对外戚是何态度,对窦氏能有几分容忍。 长安城风雨将起,远在云中郡的赵嘉依旧在为春耕忙碌。 新犁送入太守府不久,赵嘉的畜场又迎来一波观摩人员。 继亲手给牛鼻穿环之后,以魏尚为首的云中郡大佬们纷纷牵起耕牛,扶起耕犁,下田进行体验。 大佬们亲自下田,同行的护卫健仆自然不能例外。 赵嘉站在田边,看着一群人从田头开到田尾,又从田尾回到田头,半亩地耕完,兴致勃勃半点不觉得累,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要是多来几次,估计连佣耕的工钱都省了。 在大佬们忙于耕田时,魏悦从马背取下一把短刀,递到赵嘉面前。 刀是用精铁打造,出鞘的一刻寒光慑人,俨然是一把利器。刀柄是一块弧形软木,末端雕刻成一枚木环,细看却是一头衔尾的狼。 “给我?”短刀入手微沉,比赵嘉之前佩的好上数倍。 “对。”魏悦递出刀,指了指赵嘉马背上的弓,道,“阿多的弓不错,当佩一把好刀。” “谢三公子。”赵嘉当即换下佩刀。出于身体本能,在魏悦抬手时向后一躲,成功躲开一记脑蹦。 “阿多反应快了许多。”魏悦似有些惋惜。 赵嘉手握短剑,选择沉默。 经验丰富了,想不快都不行。 魏尚等人从田地走出,护卫和健仆立刻送上清水。 一阵马蹄声传来,数名少年和童子赶着大车,沿着地头走来。车上是熬制的羊汤和蒸好的热饼,用特制的食盒、汤盆盛装,保证送到时还是滚烫。 除此之外,还有新制成的豆腐。 赵嘉没办法弄到盐卤和石膏,对魏悦来说不是问题。之前到城内送耕犁,赵嘉顺嘴提了一句,没过两天,东西就送到赵嘉面前。 经过一番试验,从豆浆到豆腐脑,再由豆腐脑到豆腐,家中储存的黄豆飞速减少,制成的美味却是越来越多。 在豆腐制成后,家中一天三顿,天天都离不开。无论赵嘉还是虎伯等人,没有半点吃腻的迹象。 有了豆腐,赵嘉又想起黄豆榨油。不过和前者相比,他对后者没什么印象,只能尽量回忆,再试着与人商量,看是否能够得到灵感。 在西汉生活十四年,赵嘉的味蕾备受考验。只要条件满足,关于吃的科技树,真心是一点就停不下来。 大车停到近前,看到车上端下的羊汤和豆腐,云中郡大佬们也是眼前一亮,正准备拿起饭碗,远处天空突然腾起一道黑烟。 轻松的气氛瞬间一扫而空。 只要生活在边郡,哪怕是三岁的童子,都知道那道黑色的烟柱象征着什么。 狼烟!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马蹄声震动大地, 烽火台一座接一座燃起,黑色的烟柱直冲云霄, 数里之外仍清晰可见。 匈奴来势汹汹, 代郡、雁门、定襄直至云中,边陲诸郡皆是狼烟滚滚。 边军敲响鼓锣, 边民迅速撤往城内及附近村寨。实在走不脱的,干脆数人结伴, 以随身的弓箭和短刀为武器,对抗先至的匈奴游骑, 尽量拖延骑兵的速度,为其他人争取时间。 “杀死一个是个!” 几名青壮丢掉耒耜,张开从不离身的弯弓,顶着骑兵的冲锋,射出一波箭雨。 匈奴骑兵熟练的侧身挂在马上, 或是向前一趴, 飞来的箭矢全部落空。 一匹战马被射中脖颈, 发出咴律律的嘶鸣。匈奴骑兵面露狰狞, 双腿夹紧马腹,躲过第二波箭雨, 驱使战马提速,狠狠-撞-上前方的青壮。 砰砰几声, 青壮倒飞出去。落地时, 熟人胸骨凹陷。受伤较轻的来不及爬起, 瞬间被淹没在铁蹄之下。 匈奴骑兵越来越近, 已经有边民被刀锋掠过,倒在血泊之中。 听到惨呼声,陆续有青壮停止脚步,转身朝匈奴冲了上去。然而,对面的匈奴实在太多,边民的反击如浪花拍击巨石,短刀砍中马腿,下一刻,持刀的人就被卷入铁蹄之下,鲜血染红大地。 一队斥候从斜刺里冲出,手持弯弓,一次又一次拉开弓弦,掩护边民撤退。箭壶射空,仍牢牢挡在匈奴和边民之间,直至被数倍于己的敌人包围。 面对凶悍的强盗,什长丢掉弯弓,抽-出随身的短刀,厉声喝道:“贼子屠我边民,死也要拉上一个,随我杀!” “杀!” 刀锋交错间,十余名斥候尽数落马。鲜血飞溅,染红了铺满碧绿的草原。 景帝中元年二月,匈奴大举南下,边郡接连告急,云中郡亦在其列。 看到狼烟升起,魏尚等人飞速上马,向云中城飞驰而去。 临行之前,魏悦一把扯住赵嘉的手臂,道:“回村寨,畜场不要留人!” 赵嘉来不及说话,魏悦已经松开他,飞身上马,紧随魏尚而去。 沙陵县在云中城西南,同郡边要塞有一段距离。匈奴要冲到这里,除非破开边军防守,或是从五原郡绕过来。 从以往经验来看,两种可能性都不大。不过凡事小心为上,赵嘉不想冒险,决定听从魏悦的建议,把人全部撤回赵氏村寨。 “熊伯,虎伯,召集青壮套车,牛羊能带走的就带,带不走的就留下!” “孙媪,组织人手带上孩童,其他的都不用管!” 赵嘉跃身上马,提高声音,命令一道接着一道。 远处的狼烟久久不散,虽然没有听到喊杀声,却能清楚感知到事态紧急。 “郎君,我等可守卫畜场,如之前一样!”有青壮道。 “照我说的做!”赵嘉语气严厉,“全部回村寨,这里不留一人!” “郎君,田地……” “不用管!” 赵嘉严令之下,众人迅速行动起来。 熊伯和虎伯组织青壮,飞快套好大车,将羊羔、牛犊和马驹装到车上,还收回不少耕犁。孙媪和妇人们展开麻布和兽皮,将孩童们绑在自己背上,抓起弓箭,利落的跃身上马。 公孙敖帮青壮们打开栅栏,畜场里的几条大狗跟在他身边,不断的吠叫着,驱赶落单的牛羊回到队伍。 卫青原本和公孙敖一起,奈何个头不高,混乱中很容易被落在后边。 赵嘉策马经过,看到抓着一头小马驹的卫青,直接唤道:“阿青,过来!” 卫青转过身,赵嘉已经在马上侧身,双腿夹紧马腹,一手攥紧缰绳,另一手将卫青捞起,直接放到身前。 “抓紧!” 赵嘉呼出一口气,对身后的虎伯道:“栅栏木屋不用管,快走!” “诺!” 赵嘉在前方开路,大车和妇人行在中间,青壮在左右护卫。季豹带着几个身手好的汉子走在最后,提防匈奴游骑出现。 卫青坐在马背上,小手抓住赵嘉的衣襟,仰头时差点-撞-到赵嘉的下巴。 车马轰隆隆前行,很快抵达赵氏村寨。 垣门已关,土垣四周升起木板,高大的箭楼已经推出,青壮藏在横杆后,向北眺望时,看到了归来的赵嘉一行。 “是郎君!” “赵郎君回来了!” “快开垣门!” 守门人拉动绳索时,一名矮小汉子不情愿,低声嘟囔着该将这些人关在外边,真有匈奴来,还能挡一挡。 “鄙夫!” 嘟囔声被独臂的守门人听到,二话不说,一脚将其踹倒。周围人都是冰冷的看着他,更有送热水来的妇人狠啐他一口。 “无胆鼠子!” 见其面露怨色,独臂守门人也不废话,手一抬,立即有青壮上前将他捆牢。 “我有何错?”矮小汉子挣扎道,“垣门一关就不该再开,这是规矩,他赵嘉也不能例外!匈奴来了多少,你们可知?不如将他关在外边,取其家中存粮,我等吃饱喝足,必能守至匈奴退去!” “小人!” 这番言论非但未能引来共鸣,反而更遭人唾弃。 不是矮小汉子太过愚蠢,口无遮拦,而是他新近投亲,刚到赵氏村寨不久,只知赵嘉富裕,其他却不甚了解,对其处置贼人之事更是仅有耳闻。 在他看来,区区一个孺子,哪会有这等本事,必是其身边老仆所为。 趁乱夺人家产之事,矮小汉子不是第一次做。之前几次都很顺利,哪里想到,在赵氏村寨碰了钉子。 收留他的族人满脸通红,既有恼怒也有羞愧。他们后悔让这人住进家中,早知是这样人品,就该早早赶走! “关起来,等郎君处置。”独臂守门人道。他压根不想同这样的混账多费口舌。 “不如杀了!”一名青壮单手抓起矮小汉子,锋利的短刀直抵对方脖颈,“若留他命,难保不会投了匈奴!” “我怎会投匈奴!”矮小汉子高声抗-议,可惜没人理他。 身在边郡,常年面对恶邻威胁,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如矮小汉子这般鼠胆心狭,为保住性命,说不定真会投了匈奴。 赵嘉驰马进入垣门,了解事情经过,皱了皱眉,没有取汉子性命,只命人将他关起来。 “让人小心看守,匈奴退去后,将他送去云中城。” “诺!” 此次匈奴掠边,边境要塞必遭破坏,急需劳力重建。送他去修筑城墙,和城旦关在一起,别说逃跑,能离开工地半步都是奇迹! 矮小汉子被堵住嘴,反绑住双手拉了下去。 垣门重新合拢,门栓挂好,需两名壮汉才能抬起的重木架在门后,确保不会被轻易撞开。 村寨东侧有一片空地,本属于赵嘉,准备春耕后再起一批房子。土地已经平整出来,正好安置带回的大车和牛羊。 “先把围栏立起来。” 分出一部分青壮去箭楼,虎伯和熊伯带领余下的人手搭建畜栏。木料不够用,就用大车堆在四周,围出一个独立的空间,确保牛羊不会跑出来。 羊羔、牛犊和马驹需要细心照料。有的羊羔实在胆小,被妇人们抱在怀里。马驹和牛犊相对欢实,在新的畜栏中走了一圈,熟悉过环境,很快各找各妈,准备填饱肚子。 众人都在忙碌,赵嘉也没闲着,挽起衣袖,亲自提起木桶,给牛羊的食槽内填补饲料。 “不知匈奴何时退走,各家的粮食可都充足?” “省着点吃,能撑上一些时日。”虎伯走在赵嘉身边,低声道,“不过匈奴这时来,恐会误了春耕。要是拖上一两月,今年怕收不了多少粟菽。” 赵嘉点点头,知道虎伯所言不假。 “若是真误了农时,需另想办法,才能交上今年的税赋。” 冬日雪灾,以致粮食绝收。春耕开始不久,边民刚有些盼头,匈奴就南下劫掠,真心是不让人活。 按照常理,匈奴本不该在这个时候来。 说句不好听的话,青黄不接的月份,边郡的库房里能跑马,百姓家中也没有多少存粮,有的人家连耗子都能饿死。这个时候来,收获未必有,遇到愤怒的边军和边民,死伤千八百却有可能。 卫青跟在赵嘉身边,怀里抱着捆扎好的青草。听着赵嘉和虎伯的对话,愈发坚定了之前的信念:匈奴都不是好东西,必须像田里的杂草一样,全部除掉! 喂完牛羊,赵嘉拍拍手,看到跟在身边的卫青,干脆弯腰把小孩抱了起来。 “郎君……”虎伯皱眉。 纵然这孩子不是田僮,这样也不合适。 赵嘉咧嘴笑了笑,未来的大司马大将军,别人想抱可还抱不到! 走在村寨中,陆续有孩童围上来。稍大的几个怀里都抱着羊羔。几只芦花鸡飞过,扑扇着翅膀,似乎要啄孩童怀中的羊羔。孩子们单手抱住羊羔,小手挥舞两下,准确拍上芦花鸡的脑袋,轻松把袭击者赶走。 赵嘉看得有趣,将卫青放到地上,解下腰上的布袋,倒出里面的肉干和饴糖,分给围过来的孩童。 许多孩子分到饴糖之后,没有自己吃,而是用牙齿咬开,再分给其他同伴。肉干也是一样,全都撕成细条,每人也只能尝尝味道。 “谢郎君!” “不用,去玩吧。”赵嘉又要抱起卫青,却被小孩躲开,坚持要自己走。 在场孩童听到他的话,都摇头表示不赞同。 “郎君,匈奴来了,哪里能玩!” “郎君,不能轻视这些匈奴!” “把他们打死,才能保住粟菽!”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表示事态严峻,这个时候还想着玩,思想很危险,问题很严重! 见豆丁们严肃的样子,赵嘉有点想笑,又觉得不合适。只能强压下嘴角,正经表示他们说得对。 孩童们散去之后,赵嘉将卫青交给找过来的公孙敖,独自上马,沿着垣墙巡视。询问过警戒的青壮,确认没有匈奴游骑的迹象,才策马返回家中。 与此同时,卫氏村寨也是紧闭垣门,青壮轮流登上箭楼,警惕随时可能出现的游骑。 老人们抓紧统计粮食牲畜,妇人们看紧孩童,平日里不做活的闲汉也被驱赶着爬上土垣,不许在这个时候偷懒。 狼烟升起时,阿陶和阿石还在畜场附近放羊。得到警讯,立即将羊群往回赶。幸亏有畜场的青壮和健妇帮忙,羊没有遗失,放羊的孩童也平安回到村寨。 来送人的健妇特地去见了卫青蛾,转达赵嘉的话。 “郎君说,如果情况危急,女郎可往赵氏村寨。” “我知。回去告诉阿弟,我这里无事,他需当心。如遇险情不要强撑,当持宾客木牌入云中城。” “诺!” 健妇退出室内,和青壮一同策马离开。 卫青蛾走出房门,手背搭在额前,看向湛蓝的天空,微微眯起双眼。 健仆背着弓箭、手持短刀守在院中,卫夏如影子一般跟在卫青蛾身后。 还有一名少女跽坐在卫青蛾腿边,样貌娇美,左臂绑着布条。她的胳膊被恶人折断,医匠的能力有限,骨头虽然接上了,手臂却根本使不上力气,几乎成了半个残废。知道她的情况,连族人都不肯收留。卫夏告诉她,女郎愿意收留她,少女几乎不敢相信,直至同卫青蛾当面,她才相信自己不是做梦。 “从今日起,你名卫秋。” 卫秋。 这是她的新名。 少女仰起头,对上卫夏的双眼,随后又转开视线,望向站在廊下的卫青蛾,单手抚过头上的木钗,弯起饱满的红唇,笑意浸入眼底。 “阿秋,你为何笑?”卫青蛾好奇道。 “秋觉得女郎甚美。” 卫青蛾被逗笑了。 “我颜色尚不及阿多,何言美?”她的相貌随了父亲,英气有余,娇柔不足,实在称不上美。 “女郎此言莫要让赵郎君听到。”一名年长的女仆从厨下走来,手中提着一个陶罐。 “媪,这是什么?”卫青蛾好奇道。 “豆腐。昨日赵郎君送来,仆取酱和羊汤煮,加了豆芽和葱韭。” “甚好!” 卫青蛾转身走进室内,对卫夏和卫秋道:“媪极擅烹,你们都来尝尝。” “诺!” 匈奴的到来打破了边塞的宁静,先锋一支五千人的骑兵,一头撞-进云中郡。太守魏尚亲自调动兵马,在边界进行布防。 看到匈奴打出的旗号,城头的郡官将兵都有些诧异。 “不是须卜氏。” 作为老对手,自然一眼就能认出对方。眼前这支骑兵很陌生,武器破破烂烂,身上只有皮袍,之前从未见过。更让魏尚皱眉的是,这些来犯的骑兵须发泛黄,瞳生异色,根本就不像是匈奴本部。 “阿翁,他们应是匈奴别部的蛮骑。”魏悦一身甲胄,站在魏尚身侧。他方才带人出城探查,带回五六颗首级。杀之前审问过,知晓了这支骑兵的身份。 “别部蛮骑?” “匈奴右屠耆王征服一支蛮族,收为别部。” 说好听点是别部,说难听些就是右贤王的奴隶。 对匈奴来说,本部之外都是奴隶,尤其是这些长相另类的蛮族,属于最佳炮灰,随时可以丢弃。他们被派来攻打云中郡,打不下正常,全死了右贤王也不在乎。若是撞大运打赢,以后再碰上魏尚这样的硬茬,就可以采取人海战术,全派奴隶军! 事实上,匈奴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南下,依照中行说定下的战略,秋熟才是劫掠的最佳时机。 奈何去岁雪灾,草原冻死不少牛羊,上次劫掠来的粮食也不够支撑所有部落。单于一声令下,各部化整为零,勉强撑到开春。可随着一场疫病的爆发,还没长膘的牛羊突然大批死去,匈奴贵种要养活族人,甚至开始抢夺别部的牛羊。 单于和左右贤王都知道,这样下去肯定会出乱子。 无计可施时,单于的谋主出主意,干脆集合各部南下。抢得粮食固然好,抢不到,也可以借汉军消耗别部奴隶,接收别部的牛羊,保存匈奴本部实力。 比较聪明的别部,例如丁零、氐、羌,多少能猜出王庭的打算。只是碍于匈奴的强大,不得不按照对方的命令行动。唯一能动的脑筋,就是在进攻中有所保留,避免伤筋动骨,整个部落被吞并。 没有脑子的,如进攻云中郡这支蛮部,一门心思的往前冲,其下场,就只能是给汉军送人头,留在后方的牛羊被本部接收。 “放箭!” 冲锋的队伍越来越近,鼓声响起,弓兵纷纷躺倒,用腿架起强-弓。 弓弦张开,足有两指粗的箭矢闪烁寒光。伴随着又一阵鼓声,箭矢如雨般飞出,划过长空,狠狠凿进冲锋的骑兵之中。 刹那之间,马嘶人吼,数十骑兵跌落马背,被冲锋的同伴踩成肉泥。 边郡遇袭的消息尚在途中,一支携带有圣旨和赏赐的队伍已从长安出发,日夜兼程,直奔云中郡。 驯牛之法已经得到验证,太仆运气还算不错,被罚了薪俸,并未夺官。只是经此一次,想要如前任刘舍一般继续晋升,可能性已是微乎其微。 褒奖的旨意和赏赐发出不久,景帝去往长乐宫,希望由窦太后为太子择妃。 窦太后应下此事,顺便向景帝提出,应给皇后的兄长王信封侯。为说服景帝,更提及去世的窦长君。 “我兄在时未得封,我深痛之。皇后贤,不当感我之痛,其兄可封。” 景帝没有当场答应,推说要与丞相商议。 窦太后倒也没有反对,待景帝离开之后,让陈娇继续诵读《道德经》,同时让宦者给馆陶传话,近日不要来给她请安,来了她也不会见。 景帝离开长乐宫不久,关于王信封侯的消息就在宫内不胫而走。 椒房殿中,王皇后听宦者禀报,知晓消息是从长乐宫传出,只觉得全身发冷,瞬间如坠冰窖。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景帝召丞相周亚夫入宣室奏对, 议皇后长兄王信封侯一事。 周亚夫以“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上禀,明确表示出反对之意。景帝以为有理,以同样的理由回窦太后, 太后天子达成一致, 此事暂且作罢。 然而, 事情并未就此了结,带来的影响才刚刚开始。 经历过文、景两朝, 没人敢小看长乐宫中的皇太后。也不会愚蠢的认为, 窦太后提议给王信封侯,真是因为“怜惜”皇后。 联系此事的起因,再想一想窦氏、王氏和田氏三者间的关系,众人不由得心头一凛。甭管能猜出几分, 只要稍微摸到线头, 立刻会退避三舍, 不敢轻易沾上一点。 景帝登基之初,借助薄氏巩固权柄。待到大权在握, 立即扶持窦氏对抗薄氏, 促成窦氏今日的显耀。 太子立满一年, 皇后在宫中渐有仁善贤德之名, 同母弟田蚡在朝中崭露头角, 等到太子登基, 俨然又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外戚势力。 窦太后所为, 既是为窦氏找一个对手, 也是将潜在的隐患摆到景帝和太子面前。 王皇后的政治智慧不及窦太后,但她终究是个聪明人。仔细想想,就知晓此事是祸非福,无论王信封侯与否,她之前的打算都会付之流水。 王氏和田氏已经入了天子之眼,是成为天子手中的刀,和窦氏拼个你死我活;还是暂时留住根底,作为太子登基后的磨刀石,全在景帝一念之间。 窦太后足够狠,不惜以窦氏为饵,摆下这个死局。无论王娡怎么走,都未必能走出活路。 心惊胆战数日,除了给窦太后问安,王娡几乎不踏出椒房殿半步。哪怕程姬挑衅到面前,也尽数隐忍下来。阳信姊妹更被严格约束,绝不能在这个关头任性,更不许闹出任何乱子。 对于王娡的担心,阳信三人能清楚感受到,却不能完全理解。 “阿母,舅父封侯不是好事吗?”阳信问道。 “好事?哪来的好事!”王皇后强压住脾气,挥退宫人,让将行在门外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我今日说的话,你们必须牢牢记住。不明白不要紧,只要照着做,明白吗?” 三公主乖巧应诺。二公主看向长姊,被王皇后瞪了一眼,立刻老实点头。阳信最为倔强,但在母亲严厉的目光下,终究不敢造次。 “在太子登基之前,王氏、田氏不能有一人封侯,更不能在明面与窦氏相争,否则就是灭族之祸!” “可是……” “没有可是!”王皇后声音严厉,“从今天起,到太子的婚事定下之前,你们必须低下头,不许有任何造次。给我牢牢记住,天子先是一国之君,才是你们的父亲。阿彻先为太子,才是你们亲弟!” “不要犯蠢,不要去惹长乐宫中的陈娇。尤其是你,阳信,自今日起,每日抄一册《道德经》,抄完就抄《庄子》。让我知晓你不听话,你就给我留在殿中,不许踏出殿门半步!” “诺。”阳信不甘的咬住嘴唇。 “阿母,如果阿弟问起,该怎么说?”三公主开口。 “什么都不要说。太子聪慧,能明白我的苦心。”王皇后道。 三公主似懂非懂,阳信仍是一副倔强的样子,二公主低头摆弄着手指,难言正在想什么。 殿外,刘彻站了许久,才对躬身立在一旁、额头冒汗的将行道:“通报吧。” “诺。” 将行小心的擦去冷汗,推开殿门。 听到通报,王皇后狠盯了阳信一眼,才扬起温和的笑容,转头看向刘彻。 “太子来了。” “阿母。” 刘彻正身行礼,随后跽坐在王皇后对面。 阳信三人分坐在左右,宫人送上热汤和点心,一如每次刘彻来椒房殿。可偏偏又像是差了些什么,母子间再不见往日温情。 王皇后用长筷夹起蒸过的麦饼,摆到漆碗里,送到刘彻跟前。 “尝尝,边郡传来的蒸饼,加了蜜和枣。” 刘彻接过漆碗,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拿起面饼,撕开送到嘴里。 见状,王皇后下意识皱眉:“太子,在椒房殿就算了,天子面前万不可如此。” 刘彻没说话,吃完整个麦饼,端起热汤饮了一口,就准备起来离开。 “不多留一会?”王皇后道。 “儿尚有功课,不可多留。” 提起读书的事,王皇后接下来的话就只能咽回嗓子里。 走出几步,刘彻忽然停住,转身看向王皇后,神情严肃,甚至透着几分冰冷,完全不像一个八岁孩子。 “阿母,彻有一问。” “何问?” “在阿母心中,彻与舅父熟重?” “太子怎会有此问?”王皇后面露诧异。 刘彻只是看着她,片刻后再次拱手。他没有听到答案,却已经有了答案。 “不对,太子,阿彻!” 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样的错,王皇后脸色一变,立刻站起身追出殿门。可惜刘彻已经大步走远。殿前的宫人看到这一幕,都立刻低下头,几个胆小的已经瑟瑟发抖。 指甲抠入门框,顶端劈裂,王娡丝毫感觉不到疼,只有心不断下沉,一直沉到谷底。她十分清楚,刘彻问的不是王信,也不是田蚡,而是王氏和田氏,整个后族! “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如果就此母子离心,王皇后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补救。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刘彻肖似天子,却又截然不同。一旦心冷起来,就再也不可能焐热。 离开椒房殿后,刘彻漫无目的的走着。他突然不想读书,无论黄老还是儒家,都不想去听。 走着走着,迎面遇上被挡在长乐宫外的馆陶长公主。 窦太后说到做到,说不见就不见。刘嫖连续入宫几次,都被拦在长乐宫外,连景帝求情都没用。 “姑母。” 既然见到了,就不能不打招呼。纵然心中烦乱,刘彻还是摆正表情,礼仪一丝不错。 “是太子啊。”刘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这是去哪里?” “正要去长乐宫给太后请安。”刘彻本想说去读书,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却成了长乐宫。 听到刘彻要去见太后,刘嫖的笑容更为勉强,简单寒暄两句,就急匆匆的离开宫中。目送馆陶的背影,刘彻定定站了一会,随后调转方向,迈步向长乐宫走去。 知晓太子去了椒房殿,随后又去了长乐宫,景帝放下竹简,不由得笑了。 “没让朕失望。” 再看窦婴递上的奏疏,尽言“掠卖-人口”之恶,思及日前太仆请罪时上禀之事,笑容渐渐收起。 “王信可用,田蚡,免官吧。” 王信没有什么才学,性情庸碌,不会有太大作为。只要老实听话,用来对付窦氏,会是一把不错的刀。田蚡善于钻营,且行事没有顾忌,景帝之前未曾注意,一旦留心,自会厌恶到底。 刘彻登基之后,是否会启用田蚡,暂时不得之。在景帝朝,太中大夫已经是田蚡的极致。待到免官之后,就只能混吃等死。 赵嘉没想扇动翅膀,偏偏风从长安来,又转成十二级刮了回去。 其结果就是,本该在景帝后期就崭露头角,并逐渐攀上高位的田蚡,突然啪嚓一声摔到地上,再想爬起来,绝不是那么容易。没有田蚡在前边钻营,田氏想要成势,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后族的另一支王氏,老实的话,被利用过后还能当个富贵闲人。若是不老实,下场同样可以预期。 作为窦氏,有窦太后在,暂时无需担忧。一旦窦太后不在,注定会成为太子的磨刀石。 这一点景帝知道,窦太后也十分清楚。只是对窦太后来说,做了能做的,活着时庇护家族,等她死了,窦氏会变成什么样,就全看后人自己的造化。 “没有外戚能千年万年。” 从吕后时期走来,经历过诸吕乱政,少帝更迭,文景之治,看过薄氏兴衰,窦太后已经能预料到窦氏的结局。 不过,无论窦氏会是什么下场,在她还活着的时候,王娡的小聪明最好收起来。要不然,她不介意宫中多添几条人命。 太子不能有一个被废的母亲,若是死了的,倒是无甚关碍。 她已经老了,不知还能活几年。她死后,窦婴的官做不了多久,窦氏的显耀也会逐渐走到尽头。王娡还年轻,她的儿子登上帝位,她只会越活越好。 她知道,天子也知道。 不想再出一个窦氏,明知道她提议王信封侯的目的,天子还是顺水推舟,借丞相的口,推动消息传出宫外,使得满朝皆知。 从天子的举动看,周亚夫,估计也活不到太子登基。 “娇娇,今日别读《道德经》了,读《庄子》吧。” “诺!” 少女的声音清脆悦耳,似潺潺小溪。窦太后靠在榻上,笑容变得舒心。 一名宦者走进殿门,在少府耳边低语几声。后者将人打发走,弯着腰走到窦太后身边,小声道:“太后,薄氏急病,医匠言无治。” 薄氏即是景帝的第一任皇后,被废后一直无声无息,甚至会让人产生错觉,以为宫内已经没了这个人。 “还能撑多久?”窦太后道。 “顶多明岁。” “让医匠尽力,再去告诉天子一声,好歹是他的发妻。” “诺。” 少府退出殿内,陈娇的诵读声一直未停。窦太后伸出手,覆上她的发顶,道:“娇娇,我不会让你成了薄氏。” “有大母在,我什么都不怕。”陈娇放下竹简,靠向窦太后,轻声道。 “如果你母聪明些,哪需我担心这些。” 陈娇弯了弯红唇。 不是皇后,不是太子,也不是阳信三个,唯一要担心的竟是她的母亲,多讽刺。 王信没有封侯,却得太后和天子青眼,在王氏、田氏中风头无两。连田胜都撇开亲兄,开始频繁到王家走动。 与之相对,田蚡忽然被家僮告发,举其犯数条重罪。案件由前太仆刘舍一手经办,并有魏其侯在背后推动,田蚡很快被夺官下狱,掏空家底才得以赎罪。 出狱之后,太中大夫的官职没有了,家中的钱也被耗尽,想入宫去见皇后,又被王皇后一口回绝,田蚡枯坐在家中,听着妻子的抱怨哭诉,突然间眼前一黑,仰天栽倒在地。 昏迷之前,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究竟是因为什么,他才会落到如今地步? 不等田蚡想明白,匈奴叩边的消息飞抵长安。 朝堂上下的目光全部转向边塞。 一旦遇到匈奴的问题,汉朝上下必然是一致对外。在战况未明之前,窦太后甚至没心思再收拾王皇后。总之一句话:想转移内部矛盾,找匈奴就对了! 云中郡内,边军打退了匈奴的又一次冲锋。 看着蛮骑如潮水退去,边军根本不敢有丝毫放松,依照之前的经验,骑兵很快会再来,时间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对于匈奴本部来说,这次南下的目的,劫掠倒在其次,减员顺带消耗汉朝边军才是重中之重。别部蛮骑属于被削减的对象,死得越多越好。 低沉的号角声响彻草原,轰隆隆的马蹄声震碎大地。 在匈奴本部的驱使下,别部蛮骑发起了一次又一次冲锋。事到如今,他们也开始明白,这次南下就是来送死! 可本部的骑兵就在身后,弓箭对准自己的脊背,如果敢掉头,马上就会被射死,甚至比进攻汉军死得更快。 “嗷——” 一名百长挥舞着骨朵,冲在队伍最前。 后退只有死,向前冲,如果能冲开汉军的防御,说不定还有一条生路! 蛮人拼命策马,发出疯狂的吼叫,哪怕箭矢迎面飞来,也仅是避开要害,只要没有落马,就继续向前猛冲,双眼一片赤红,五官扭曲狰狞,仿佛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毒-烟-筒。” 鼓声响起,城头变换号令。之所以迟迟没有使用新武器,就为等风向改变。 自匈奴发起进攻,魏尚几乎没有离开过城头。 魏悦几次带兵出城,利用速度优势,从外围射杀百长和千长,扰乱敌人的指挥。他们要配合步兵将敌人拦截在郡外,哪怕死伤再大,也不容许匈奴绕过防线进入云中郡! 战况险象环生,最危急的一次,匈奴本部派出骑兵,魏悦几乎要被包围。是魏武等人拼死搏杀,才夺路奔回城中。 虽然惊险,战果却相当不错。 从蛮骑的反应看,他们至少杀掉两个百长。在匈奴本部骑兵追杀时,还可能顺带干掉了一个裨小王! “可惜没能带回首级!”在步卒列阵时,魏武用牙齿咬住布条,缠绕在被砍伤的手臂上。 汉军论战功只认首级。 首级带不回来,哪怕杀得再多,功劳照样没有。魏尚之前被罢官,就是因为首级数目对不上,而且仅仅是六级而已! 魏悦提着长剑走过来,单手握拳,捶在魏武的肩膀。 “杀退匈奴,自可去取。” “公子,等到-毒-烟放完,再出城冲一回?”魏武咧开嘴,脸上的伤疤随之扭曲,颇有几分骇人。 魏悦单手按住剑柄,俊雅的面容早被尘土和血迹沾染,仅有乌黑的双眸依旧灿亮如星。 “别急,总有机会。” 蛮骑越来越近,看到列阵的步卒,本能提防,却没遇到预期中的箭雨。 “他们没有箭了!”一名百长大吼道。 众骑精神一振,士气顿时高涨。 就在这时,列阵的步卒突然变换阵型,前排立起木盾,盾高过肩,后排擎起长戟,戟下装有铁制的药筒,点燃引信,筒口呲出丈长的火焰,火焰之后就是大片的-毒-烟,顺风袭向冲锋的队伍。 这种武器的灵感源自宋代的梨花枪,赵嘉只记得大概,由熊伯和虎伯联手制出,又送到军中进行改良,才有了如今的样子。 对于制造火-药一事,赵嘉起初有些犹豫。结果监制武器的郡官翻出几册竹简,对照之后,赵嘉才知道,这玩意前朝时就有,只是没用来制作武器。 炼丹术古已有之,这么多的道士炼丹,不可能没有一个炸炉。没有记录下具体的配方,汲取教训,知道什么不能往一起加总能做到。 经历过这件事,赵嘉再次肯定,多读书果真很重要! 浓烟中,战马突然人立而起,发疯一般互相冲-撞。 马上的骑兵不提防,接连被甩到地上。侥幸没有被踩死,也被浓烟熏得双眼流泪,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呼吸越来越困难,最后竟被活活憋死,死状异常可怖。 由于地势开阔,毒-烟-筒发挥的效用有限。然而,目睹眼前场景,没有人能不心生恐惧。 蛮骑的冲锋戛然而止,仿佛突然按下暂停键。然后又突然开启,四千多人集体崩溃,调转马头,冲向督战的匈奴骑兵,开始不要命的溃逃。 “追击!” 魏尚抢下鼓锤,亲自敲响战鼓。 骑兵尽数上马,对溃逃的蛮骑进行追杀。步卒腿短,追不上前边四条腿的,只能跟在后边搜寻尸体,收取首级。 “追上我儿,告知十里即归,莫要追得太远!”魏尚没有出击,而是继续留在要塞,提防再有匈奴来袭。 “诺!” 骑兵抱拳领命,飞身上马,紧追魏悦而去。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四千蛮骑仓皇溃逃, 匈奴本部派出的督战骑兵很快被冲散。 “不许退!”匈奴骑兵大声吼道,举臂射杀数名别部百长、且渠。 随着又一名百长倒下,督战队非但没能稳定局势,反而造成反效果。被恐惧和愤怒驱使,别部蛮骑突然间爆发,赤红着双眼大声怒吼,凭借数量优势,向本部骑兵发起冲锋。 武器不如人, 战术不如人,依靠数量和濒临死地的疯狂,四千蛮骑包围了五百本部骑兵。后者意识到不妙, 射空箭矢, 抄起短刀骨朵, 和蛮骑展开对冲。 仅一个照面,就有不下四十名蛮骑落马,更有近百人受伤。匈奴死不过十余人, 伤者不到蛮骑一半, 足见战斗力有多么强悍。 魏悦率骑兵追出数里, 能清晰看到前方腾起的烟尘,清楚听到战马嘶鸣、武器对-撞以及交战双方的嘶吼。 “停!” 魏悦猛地拉住缰绳, 战马人立而起, 同时举起右臂, 拦住追击的队伍。 “内讧了?” 魏武策马上前, 看到乱成一团的匈奴别部和本部, 咧嘴笑道:“公子,不如冲上去全都拿下!” 魏悦摇头,否决了这个提议。 毒-烟-筒主要是用于威慑,给敌人造成混乱。在开阔地带使用,给蛮骑造成的死伤并不大。 从边塞一路逃窜,这伙蛮骑已经濒临疯狂——甚至已经陷入疯狂。他们为了活命,可以向匈奴本部挥刀子,遇到汉军一样会发疯。这个时候冲上去,未必能占到便宜。 若是衔尾追杀,魏悦有把握留下至少一半。 如今的情况,冲上去没有任何好处,还可能促使对方联手对敌。不如暂停追击,等蛮骑撕碎这支匈奴督战队再说。 魏尚派出的骑兵追上大部队,看到眼前的场景,同样愣在当场。 本该是蛮骑在前边跑,汉军在后边追,如果前者有知兵之人,还可能设伏拦截。结果倒好,汉军追了一路,匈奴没有掉头更没设埋伏,反倒自己打起来了。 顶着满头雾水,骑兵向魏悦传达了魏尚的命令。 “公子,太守有令,十里即归!” 十里? 望一眼前方的战场,确定胜负已分,魏悦打了一声呼哨,骑兵迅速聚集,号角声随之响起。 “杀!” 战马开始飞驰,径直朝敌人冲了过去。 拼着一股狠劲灭掉督战队,蛮骑自身也损失不小。听到号角声,这才意识到灭掉本部不算完,自己还在被汉军追杀! 有的蛮人杀出凶性,想要掉头冲-击追兵;有的被汉军的武器吓怕,压根不想和对方接战,挥动缰绳就要继续往北。 由于意见不能统一,蛮骑调度出现问题,比之前更加混乱。 距离蛮骑五百步,汉军陡然分开,魏悦和魏武分别作为锋头,队伍在飞驰中甩出两条大弧,从上空俯瞰,就像是张开的大口,要将这支蛮骑尽数吞下。 “放箭!” 汉军用双腿夹紧马腹,在奔驰中拉开弯弓。 弓弦拉满,伴着刺耳的破风声,箭矢如雨飞落。外侧的蛮骑仿佛是被篦子篦过,接连不断坠落马背。 如果不是蛮骑被毒-烟-筒吓破胆,一路策马飞跑,中途又和督战队撕破脸,拼命厮杀一场,汉军的攻击未必能如此顺利。 奈何老天爷不帮忙,注定这支别部蛮骑要倒霉。 汉骑从两侧飞驰而过,越来越多的蛮人中箭落马。即使没有被射中要害,也会葬身在混乱的马蹄之下。 不断有汉军射空箭壶,开始同蛮骑拉开距离。 蛮骑惊慌失措,根本没意识到对手已经没了箭矢。发现逃脱的希望,不约而同打马飞奔,像是被狼群追逐的兔子,头也不回,一溜烟跑没影。 见此一幕,不只一名汉军摸向箭壶,奈何都是空空如也。自魏悦以下,大部分汉军感受到的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说不出的憋屈。 如果再多一壶箭,他们就能把这些蛮骑全留下! 假如能像匈奴一样骑马对冲,拼着死伤,他们敢直冲须卜氏的营帐,把这个老对手抓起来挂旗杆上晒咸肉! 别部蛮骑越跑越远,已经不可能追上。魏悦将长弓挂回马背,魏武再次吹响号角,为跟在后边的步卒引导方向。 呜—— 苍凉的号角声响彻草原,天空掠过一只雄鹰,双翼展开,似应和号角,发出嘹亮的鸣叫。 死去的匈奴和蛮骑交叠在血泊中,受伤的战马挣扎着想要站起,挣扎数回,仍只能绝望的躺倒在地。 “打扫战场。” 步卒赶到后,魏悦翻身下马,抽-出随身的短刀,抓起一名匈奴百长,挥刀砍下了对方的头。 “三个百长,能得多少赏赐?”魏武咬住短刀的刀背,系紧马背上的绳索。 “百长算什么,能戴这个的绝对是个千长!”一个步卒什长走过来,手中提着一个牛骨制成的头盔。 匈奴人缺少甲胄,底层的且渠和小当户甚至没有一件像样的皮甲。要将他们和普通骑兵区分开来,除了武器,只能靠这种骨头做的“装饰品”。 步卒和骑兵一起动手,战场很快被清理完毕。 “战功”都挂上马背,匈奴和蛮骑的尸体被堆叠在一起,准备放火燃烧。 天气已经回暖,放任这么多的尸体不管,一旦发生疫病,很可能会危害到边民。挖坑掩埋太费事,不如一把火烧掉,干脆利落。 死掉的战马带不回去,同样被堆起来烧掉。还活着的,只要没跑远,都会被汉军套回来。 出身边郡的汉子,给匹马给把弓就能和匈奴拼命。同理,只要不是手太生,三五个边军抄起绳子,合作就能套下一匹战马。 一切处理得差不多,魏悦召集众人,带着战利品返回边塞。 在他们身后,熊熊的火焰已经燃起,黑烟滚滚,直冲天际。 有被血腥味吸引来的野兽,遇到火焰阻隔,不敢轻易上前。等到队伍走远,火焰熄灭,才警惕的上前,从边缘处搜寻,看看是否能找到些骨头碎肉。 要塞以南,边民尚不知太守已经击退来敌,各县乡依旧防守严密。村寨里聚的青壮日夜巡逻,遇到可疑之人,只要不会说汉话,都是先射几箭再说。 赵氏村寨中,赵嘉除了每日巡视,外加给牛羊喂些草料,基本无事可做。不想荒废时日,干脆让季豹制作沙盘,将家中的豆丁全都召集起来,开始教他们认字。 三头身们排排坐,公孙敖和卫青同样在列。 赵嘉咳嗽一声,执起木棍,在沙盘上写下“云中郡”三字。 该庆幸汉朝使用隶书,要是大篆,一个字能有七八种写法,多的可以达到二十多种,再是好为人师,估计都要抓着头发撞墙。 孩童们拿起木棍,在沙盘上认真描画,赵嘉起身走到门边,看着碧蓝的天空,想起熊伯挂在嘴边的农时,不由得眉心深锁。 一旦误了春耕,土地没有产出,牛羊出栏也需时日,交税需要动用家中的现钱,许多计划又要推迟。 “田税,口赋,算赋,徭役……” 赵嘉坐到门边,开始一项项计算。 公孙敖不算在内,卫青和八个三头身的口赋都需他来交。家中的人头税、粮税、熊伯等人践更需要备下的钱以及给佣耕的工钱,加起来不是个小数目。 赵嘉本以为自己有四百亩地,只要用心经营,怎么说也能吃喝不愁。现实却给了他一巴掌。甭管有多少地,也甭管养了多少牛羊,遇到天灾人祸、匈奴犯边,再多的努力也白搭。 “如果匈奴再不退,春耕真要出麻烦。”赵嘉背靠门框,长叹一声。 正犯愁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赵嘉连忙走到廊下,就见虎伯打开院门,满脸喜色的季豹冲了进来,背上还背着装草料的藤筐。 看到一脸诧异的赵嘉,季豹顾不得放下藤筐,立刻上前几步,大声道:“郎君,飞骑传送捷报,魏使君大败匈奴,斩首超过两千级!” “果真?” 听到动静,屋内的童子也停下笔,一齐凑了过来。 “匈奴败了?” 接过仆妇递上的清水,季豹大口饮尽,用袖子一抹嘴,笑道:“消息错不了,飞骑正往南去,一路传送捷报。” “匈奴既败,用不了多久就能回去畜场。只要众人勤快些,定不会误了春耕!”虎伯笑道。 赵嘉大喜过望,一把抱起凑到身边的三头身,用力抛了两下,笑着扬声道:“季豹,去羊圈选两只肥羊。媪,多炖羊汤,磨好的豆腐加进去,多加酱和豆芽!” “诺!” 飞骑传送捷报,匈奴败退的消息传遍云中郡 ,压在边民头顶的阴云散去大半。 尽管已经是二月底,但有县中出借的耕牛,加上新农具,只要抓紧干活,这一茬的粟总误不了。 地中有出产,一家的生计就有着落。 敢在这个时候偷懒——例如阿陶的兄长,百分百会再迎来一场混合双打,打完没得养伤,直接下地干活! 边郡军民庆贺胜利时,败走的蛮骑则马不停蹄,一路奔逃向北。 杀了督战队,回部落也得不了好,众人干脆心一横,找上同时南下的一支别部,趁对方不备,一举攻入营寨,抢到武器马匹,继续向北逃窜。 他们本是漠北的部族,被匈奴征服带进漠南。名义上,他们是匈奴别部,事实上就是奴隶。即使在别部之中,他的地位也远远低于乌桓、丁零、氐、羌等部。 一不做二不休,积攒的愤怒和不满一齐爆发,彻底激出了这伙蛮人的凶性。仗着诸部南下劫掠消息不畅,开始在草原上四处游荡,抢劫留在后方的别部。 抢不到足够的粮食和牛羊,他们就杀战马;战马数量有限,他们就抓捕部落中的女人和孩子。几次之后,他们就成了一群食人的恶鬼,也成了草原上的公敌,几乎是人人喊打。 然而,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在截杀一支乌桓别部的时候,他们遇到了匈奴左谷蠡王伊稚斜率领的骑兵。 被近万名匈奴骑兵包围,这支蛮骑没有任何逃脱的机会。 “杀,一个不留!” 伊稚斜是军臣单于的弟弟,地位仅次于左、右贤王。他所率领的本部骑兵,堪称“四角”中最为精锐,在各部间威名极盛。 遇到伊稚斜,这伙流窜在草原的蛮骑注定不会有下场。伴随着冲锋的号角,匈奴骑兵舍弃弓箭,直接-抽-出短刀,策马冲了过来。 战马相-撞,膨起大团的血雾。 每一道冷光划过,都会有人头落地。 蛮骑的尸体被踏在马蹄下,很快就变成肉泥。 最后一百多名蛮骑主动下马,跪地求饶,伊稚斜压根不予理会,匈奴骑兵收起刀子,呼喝着驱使战马,将这一百多人活活踏死。 等到匈奴骑兵散开,地上尽是骨渣碎肉,甚至拼不出一个完整的人形。 乌桓人没有加入战斗。 火光照亮了部落中所有人的面孔,畏惧、憎恶、惊恐,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都只能变成对匈奴人的敬畏和臣服。 这种臣服会一直存在,直到汉帝国的军队横扫草原,碾过匈奴王庭,将这个昔日的大帝国铲得支离破碎。到了那时,乌桓人会立刻调转方向,拜服在汉帝国的脚下,就如当初东胡被冒顿击败,他们身为东胡的一支,甘为匈奴人牵马一样。 匈奴人强盛,他们就抱单于大腿;汉帝国铲飞匈奴,他们就做大汉天子腿上的挂件。同样的规则也能套用在氐、羌、丁零等部落之上。 战斗结束后,伊稚斜下令放火,将蛮骑的尸体全部烧掉。其后派人给右贤王送信,提议将这支蛮部彻底清除,包括老人、女人和孩子,最好一个不留! “祸患的种子必须碾碎!” 右贤王和伊稚斜的关系称不上好,但在处置别部的问题上,两人高度一致。这支别部很危险,他们破坏了太多规则,必须清理干净! 两人先后动手,摒弃了草原的规矩,在屠灭部落的过程中,连低过车轮的孩童都没留,真正做到了不留一人。 随着这支别部被屠灭,也带来另一个后果:参与五胡乱华的羯人彻底失去生存土壤,在成势前就湮灭在匈奴的铁蹄之下,提前数个世纪退出了历史舞台。 临到三月,云中郡附近已经看不到匈奴骑兵的影子,定襄、雁门和上郡的匈奴也陆续退去。很显然,达到减员的目的,匈奴本部急于回去接收别部牛羊,并无意继续和汉军拼刀子。 赵嘉带人回到畜场,继续未完的春耕。 正忙碌时,一名健仆飞奔而至,传魏太守口讯,驯牛之法获得朝廷认可,圣旨已经抵达云中城,就等他去接旨领赏。 “郎君,快上马!” 闻听健仆之言,虎伯和熊伯都是激动不已。 赵嘉跃上马背,心中默默盘算:以他的年纪,授官不可能,升爵也有点悬,最大的可能就是发钱。 荚钱是坑,可再坑也是钱。 对现在的赵嘉来说,甭管绢帛还是荚钱,总之,多多益善!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汉初推崇黄老, 倡导无为而治。朝廷采取轻徭薄赋, 与民休息。 诸吕之乱结束后,文帝登上皇位, 多次减免田税, 减轻徭役和刑罚。景帝延续文帝的治国理念, 使得国库进一步富裕,粮仓堆满, 府库铜钱堆积如山,边郡的马场不断扩大,可用的战马以十数万计。 实事求是的讲,武帝朝能北逐草原, 将匈奴按到地上摩擦, 与文景两朝积攒的丰厚家底绝对分不开。 以赵嘉的想法,景帝这样的壕, 发下的赏赐肯定不会少, 最低限度, 几千钱总该有。事实证明, 他还是低估了朝廷对农耕的重视。 “四万钱?” 旨意宣读完毕,金灿灿的铜钱抬到眼前, 赵嘉仍有一种不真实感。 以现有的出仕制度,汉景帝几乎是变相给了他一个郎官。 若非赵嘉不到年龄, 完全可以马上打点行装到长安报道, 和张次公一样, 成为一名光荣的“汉朝候补公务员”。 不过赵嘉也清楚, 这其中必然有魏尚的关系。不然的话,以他一个十四岁的孺子,未必真能保住这份功劳。即使保住,赏赐也未必会如此丰厚。 领完钱,赵嘉的任务就算完成,随魏悦一同离开室内。长安来的官员对他并无太多关注,更多是在向魏尚了解边郡战事,以备天子垂问。 走过廊下时,微暖的风迎面吹来,赵嘉呼出一口气,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重新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可好些了?”魏悦笑道。 赵嘉点点头,扫一眼健仆抬着的钱箱,不是场合不对,甚至想举起拳头吼几声。 “阿多年岁再长些,这次本可升爵。” “三公子说笑。”赵嘉咧咧嘴。 赵功曹因战功封爵,他继承父亲的爵位和田地家业无可厚非。但是,如果爵位再升一级,即可入大夫行列,不提别的,以他的年纪和家世背景就十分不妥,哪怕他献上驯牛良法也是一样。 “天子赏赐已十分丰厚,再多的话,嘉受之有愧。”赵嘉道。 “阿多和幼时一样,太容易满足。”魏悦叹息一声,单手拂过赵嘉鬓角,在他的额心弹了一下。 赵嘉没有躲开,摸摸被弹过的地方,仅是摇了摇头。无关满足与否,他只是认清现实,明白什么样的选择对自己更好。 “阿翁日前说,新犁利于牛耕,当上奏长安。”魏悦看向赵嘉,笑道,“阿多以为如何?” “三公子,此事可否不要提我?” “为何?” “嘉不欲再得功。” 说话间,两人行到前院,天子赏赐的铜钱也被健仆抬来,搬上停靠在门前的大车。 “耕犁之事我会同阿翁说,纵有麻烦,阿多也无需介怀。在这云中之地,无人能烦扰于你。”魏悦立在门前,将一枚木牌递给赵嘉,“下月起,我将往原阳城练兵,如有要事,可命人持此物来军营寻我。” “谢三公子。”赵嘉接过木牌,小心收好。 “阿多不与我客气了?”魏悦眉目舒展,愈发显得君子如玉,温润无害。 “三公子屡次相助,嘉知晓好歹。”赵嘉实话实说。 魏悦抬起手,似乎想拍拍赵嘉的头。中途忽然停住,转而落到他的肩上:“今岁之后,阿多就十五了。” 赵嘉略感诧异。 怎么突然提这个? “我还记得同阿多初见时,阿多只有这么高,甚是惹人喜欢。”魏悦用手比划了一下,语气中满是怀念。 赵嘉没说话,对他而言,那段记忆简直就是黑历史。 初见面时,他对魏悦的印象很不错。十岁的小少年,挺拔修长如一杆青竹,双眼灿如繁星,笑容亲切,声音也是格外悦耳,仿佛世间一切美好的形容词都能用在他的身上。 可惜,这种美好并未持续多久。 赵功曹被魏太守召去议事,他立即就成了少年的手炉,大娃娃一样被抱来抱去。等反应过来,已经成为魏悦书房里的吉祥物,被手把手的教习写字。 赵功曹还甚感欣慰,感谢魏三公子愿意教导小儿! 想起魏悦当时的笑容,赵嘉再次肯定,甭管面上多无害,这位的里子比墨都黑,从小就黑! 健仆捆扎好绳子,又取来麻布盖在车上。 待到一切妥当,赵嘉向魏悦告辞,准备踏上归程。季豹等人坐上大车,跟在赵嘉身后。魏悦从府内调出五名护卫,一路护送赵嘉返回村寨。 队伍途经城内,遇到一支乌桓人带领的商队。赵嘉好奇的多看了两眼,领队立刻笑呵呵的迎上前,言明他有许多好马,还有能做活的奴隶,价格都很公道。 “你们有好马?” “自然!” 为证明所言不假,乌桓商人特地令人牵上马匹,都是未-阉-割的健马,还有不少半大的马驹。 “这都是你们部落的马?”赵嘉问道。 景帝朝时,常有胡商在边郡市马和牛羊。碍于匈奴的强横,在做生意之前,出售的马匹和牛羊都会进行挑选,这样大批量出售马驹的商人实在很少见。 乌桓商人笑道:“这都是上等的匈奴马,若是来路不正,也不敢运到云中城来。” 赵嘉点点头,仔细看过几匹马驹,心中有了计较,吩咐季豹几声,后者点点头,拉着乌桓商人到一边讨价还价,很快定下二十匹马驹和五十头犍牛。 按照规矩,彼此还不能马上交易,需等到后日开市,到掾吏处登记,才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我还有上等的僮奴,郎君不再看看?”刚到云中城就做成一笔买卖,乌桓商人满脸都是喜色,指着关押奴隶的木笼,言明赵嘉买下五个,就可以用一个女奴或是半大的男童做添头。 可惜赵嘉并不感兴趣。 他宁可花钱雇佣耕,也不愿意买田僮。何况这些草原商人运来的,十有八-九都是部落仇杀掳掠的俘虏,遇到心性狠毒的,寻机杀人放火都有可能。 见赵嘉确实无意,乌桓商人也没有纠缠,同赵嘉告辞之后,准备带着队伍前往西城。那里有一片区域专门划给胡商居住,如果去得晚了,压根抢不到好房,就只能和仆人奴隶一样睡通铺。 就在赵嘉同商队交错而过时,一辆木栏大车上的蒙布突然掀起,现出关在里面的五个少年。 和其他车中的胡人不同,这五个少年虽然满脸脏污、神情凶狠,却是穿着右衽皮袍,梳着汉人发髻。其中最大的一个,半面脸颊青肿,嘴角还带着血迹。 赵嘉下意识拉住缰绳,叫住乌桓商人。 “他们是汉人?” 在云中城内卖胡人,郡中大佬不会过问。但是,在这里卖汉人僮奴,显然是不要脑袋了! “不是!”乌桓商人大吃一惊,连忙道,“他们是草原野人!” 一边说,乌桓商人一边扫视四周,庆幸路上行人不多,否则他立刻就会遇上麻烦。 听到乌桓商人的话,车上的少年一起发出怒吼,汉话夹杂胡语,骂得乌桓商人脸色铁青。其中两人更是扑向木栏,用力-撞-击,整个大车都开始颤动。 “老实点!” 几个乌桓护卫下马,鞭子刷地甩过去,将少年逼回车中。 乌桓商人觉得晦气,当初就不该贪图便宜,把这五个一起带来。如果真被当成汉人,那他此行非但赚不到钱,还可能惹上灾祸! “郎君,如此人所言非虚,他们应是随韩王信投靠匈奴的叛军后代。”一名太守府的护卫开口道。 护卫所言的韩王信,即弓高侯韩颓当的父亲,韩嫣的曾祖。 韩王信投靠匈奴,之后兵败被杀。 韩颓当和韩婴率部众回归汉朝,受封弓高侯和襄城侯,前者更在七国之乱中立下战功,受到景帝重用。 只不过,当初随韩王信投靠匈奴的部众之中,有一部分并未归汉,而是留在了草原。 这些人中的少数在匈奴王庭得到重用,甚至成为单于的谋主,更多的是沦为别部奴隶。 后者无法回到汉朝,又不愿意继续臣服匈奴,只能流浪在草原中,一旦被抓到,就会被当成野兽一样射杀。这也导致了他们中的部分比野兽更加凶狠。 乌桓商人此番南下,在途中遇到这五个少年,一时起了贪念,就将他们抓了起来。等进入云中城,被赵嘉问了一句,才突然间意识到到,纵然他们被称为“草原野人”,但他们祖上可是不折不扣的汉人! 看着车中的少年,赵嘉迟迟没有说话。 乌桓商人忐忑不安,唯恐赵嘉上报太守府,到时候,他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就在这时,车中的一名少年突然扑上前,不顾乌桓人的鞭子,双手抓紧栏杆,用沙哑的声音喊道:“郎君,汉家郎君,我们有力气,你买下我们,我们的命都给你!” 少年声嘶力竭,更将手伸出栏杆。破烂的皮袍下,身体瘦得皮包骨,双手长满了冻疮。 “汉家郎君,你买下我们,给我们一口饭吃,我把命给你!” 赵嘉看着少年,迟迟无法做出决定。 少年固然可怜,但在发善心之前,他必须确保自己不是引狼入室。边郡之地,类似的教训不是没有。为了保护家人,为了生活在家中的孩童,他不能头脑发热,更不能轻易冒险。 然而,他终究不是铁石心肠。 赵嘉深吸一口气,对乌桓商人道:“我后日会带人到市中,届时再谈这笔买卖。给他们些食水,不要再抽鞭子。” “诺,诺!” 只要赵嘉不上报太守府,他说什么乌桓商人都会答应。 “走吧。” 赵嘉调转马头,继续朝城门走去。 五名少年也安静下来,彼此靠在大车内,像是互相取暖的兽崽。 等到赵嘉走远,乌桓商人转头看一眼大车,表情阴沉,眼中明暗不定。如果没有赵嘉出言,他会立即解决掉这五个麻烦。可惜人已经被记下,无论对方买不买,都不能马上动手。 “算你们运气!” 乌桓商人命护卫看好大车,心下做出决定,如果赵嘉买下这五个野人,自然是一切都好。如果不买,就必须把他们尽快解决掉,不能再给自己惹麻烦。 “土莽,后日开市之后,你看着这辆大车,不见到方才那名郎君,蒙布不要揭开。”乌桓商人对一名护卫说道。 “放心,乌合罗,我一定会看好他们!”土莽看向五名少年,表情狰狞。 商队继续前行,压根没有发现,本该随赵嘉离开的两名护卫已经返回城内,一人缀在他们身后,一人转道前往太守府。 赵嘉回到村寨时,碰巧遇到放羊归来的孩童,立刻就被围了起来。 几辆大车和羊群一起进入垣门,村人们听到喧闹,陆续走出家门。见车旁有健仆和护卫看守,纵有再多好奇也压回心底,没有上前询问。 熊伯留在畜场,来应门的是虎伯。 自从赵嘉前往城内,虎伯就一直坐不住,心中的激动不亚于赵功曹当年封爵。季豹上前叫门,老人家三步并作两步跑进院中,速度竟比季熊更快。 看到从马背跃下的赵嘉,知晓大车中尽是天子赏赐,虎伯不由得大笑:“好,甚好!郎君甚好!” 知道老仆的激动,赵嘉没多说什么,让人将装钱的木箱抬进家中,唤仆妇送上热汤。 一碗热汤下肚,三名护卫立即告辞上马。如果不能在城门落下前赶回城内,今晚就要在城外熬上一夜。 临行之前,赵嘉每人送上一袋豆干,让他们带在路上吃。 豆干是仆妇新制,刚做出来时,赵嘉一人就能吃下一整盘。现如今,公孙敖和卫青几个餐餐都离不开,搭配上仆妇制的酱,两人加上八个三头身就能吃下一大桶粟饭。 “谢赵郎君!” 护卫离开后,虎伯关上大门,落下门栓,让季豹和季熊抬起钱箱,藏进挖在屋下的地窖。地窖中还有十多匹绢帛和几箱秦钱,都是赵功曹在世时留下。 “虎伯,我后日要去城内,你和我一同去。”走出地窖,赵嘉唤住老仆,将白日之事说明。 “依仆之见,需将此事上报太守府。”虎伯皱眉道。 “我已让护卫赶回城内,此时应已上报魏使君。”赵嘉道。 假如乌桓商人没有说谎,这几个少年都是叛军后代,父祖又没有随弓高侯归汉,太守府会如何做,赵嘉也拿不准。 “我同其商定市马和犍牛,至于其他,后日入城再说。” “诺!” 长安 边郡战报送入未央宫,景帝大喜,朝中的气氛也为之一松。 长乐宫内又响起乐声,窦太后心情好,连续多日召诸侯及两千石官员的女眷入宫,几名彻侯和关内侯家的女郎更成了陈娇的玩伴。 馆陶公主听闻消息,气得在家中摔碎数块好玉。奈何窦太后不见她,陈娇又被留在宫中,刘嫖没有一点办法可想。 堂邑侯陈午对女儿做太子妃并不如何上心,连带的,对儿子娶公主也不甚积极,使得馆陶公主气上加气,家中的美玉又不知碎了多少块。 椒房殿中,王皇后纵有再多想法,被窦太后敲打一顿,如今也不敢轻举妄动。加上刘彻的态度日渐冷漠,王娡不由得满心焦躁。如果太子同她彻底离心,太子妃是谁又有什么区别! “必须想想办法,一定要想出办法!” 王皇后坐在屏风前,长发披在肩后,一把按下铜镜,指腹擦过镜背的铭文,目光越来越冷。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接到王娡从宫内传出的消息, 王信犹豫再三,还是称病没有去见。 “良人, 真不去见皇后?”王信的夫人出身一般, 对政治也不甚了解, 基本是王信说什么,她就听什么。只有当旁人威胁到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时,这个出身北地的女人才会展示出凶悍的一面。 “不能去。”王信坐在榻边, 满脸的愁色。 之前一场封侯风波已经把他吓得半死,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在他眼中和催命符没有两样。 他不知道王皇后想做什么, 只能隐约猜到和宫中之事有关。 以他的想法,刘彻被封为太子, 王娡由一个美人登上皇后之位,已经是几辈子修不来的福气。不懂得惜福,做些多余的事, 完全是自己往死路上走。 “可是皇后那边怎么办, 难道要一直称病?” “实在不行也只能这样。”王信苦笑道,“我不是田蚡,没他那份胆气和志气。南城都在议论,长乐宫召诸侯之女, 八成是有意为太子选妃, 我想着, 这个时候还是避开, 能不见就不见。” “对!”王夫人坐到丈夫身边, 握住他的手,支持道,“皇后是聪明人,咱们没她聪明,凡事做不到走一步看几步,还是能躲就躲。” 王信点点头,既然要装病,干脆就装得像一点,从今天开始他就闭门谢客,除了自家人,连亲戚都不见。 “田胜要是再来,你就帮我挡了。旁人也都挡下,说我病得重,不能见人。” “呸!哪有这么咒自己的!”王夫人连忙啐了一口,用力拍了王信一下。 王信靠在榻上,先是笑了一阵,继而沉声道:“如果皇后再派人来,我就得真病了。” “什么事都不管?” “不管。”王信双手交错在脑后,翘起二郎腿,“我算是看明白了,咱们越是远着皇后,太子的位置就越稳。我没读过什么书,也不懂得带兵打仗,别说魏其侯,连田蚡都比不上。想要安生的活到太子登基,就得老老实实做个闲人。” “何至于此。” “不至于?田蚡先前可是太中大夫,结果怎么样,差点没死在刘舍和窦婴手里!我没他那份能耐,也不想钻营,庸庸碌碌最好。” 退一万步来说,他好歹是太子的舅父,只要不犯大错,后半生总能衣食无忧。好好教育孩子,不求他们上进,只要别惹祸,富贵两代不成问题。 王夫人没说话,轻轻拍了拍王信的胳膊,起身离开室内。 既然良人没想着封侯拜相,远着点椒房殿也好。 她没有大智慧,却也理解王信口中所言。远的如吕氏,近的如薄氏,前车之鉴不远,还一门心思的往里跳,要么是聪明绝顶有盖世之才,要么就是不知深浅蠢到极点。 “主母,宫中又来人了。”一个女仆走到王夫人身边,低声道。 “不是说家主病了吗?”王夫人皱眉。 “来人带了医匠。”女仆道。 “医匠?”王夫人登时柳眉倒竖,哼了一声,“不见!就说家里有医匠,不用皇后操这份心!” “诺。” “等等,我亲自去。”王夫人压下火气。总是皇后派来的人,让一个仆妇打发,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王信称病,对王皇后避而不见,田蚡得知消息,又急又气,他倒是想见皇后,奈何皇后不肯见他! 景帝得知消息,并未多说什么,处理完政务,正要往程姬的住处,忽然想起日前太后派人传来的话,脚步一顿,转而向薄氏移居的宫室行去。 长乐宫中,窦太后高踞正位,陈娇陪在她的身侧。在陈娇对面,是柏至侯和武强侯家中的几位女郎。 轻快的乐声中,一个嗓子极佳的俳优模仿鸟鸣,栩栩如生,侏儒表演出滑稽的动作,引来少女们一阵清脆的笑声。 愉悦的气氛似乎也感染了窦太后,笑着命宦者取来绢帛和铜钱,赏给殿中的俳优和侏儒。 一曲结束,乐人们退下,立刻有宫人撤去热汤,送上蜜水和蒸饼。少女们面前都有一张矮几,上面摆着宫内庖厨新制的点心花样。 “柏至侯近来可好?”窦太后饮下半盏蜜水,询问身侧的少女。 “回太后,家君上月染了风寒,一直未能大好。近日不在朝中,正于家中休养。”说话的少女粉面桃塞,声音娇柔,带着一股惹人怜惜的味道。 她是柏至侯许昌的三女,生得娇娇弱弱,性情却十分爽朗,和陈娇十分合得来。同时,她也是窦太后择定的太子妃人选之一。 身为诸侯嫡女,曾祖是开国功臣许温,父亲官至太常,无论家世还是品貌,许凌做太子妃都是绰绰有余。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比太子大了四岁。 “天时变化最需当心,我记得先前梁王送来几株好药,娇娇,让人取来。” “诺。” 陈娇起身走到殿前,对一名宦者吩咐几句。后者立刻躬身退出殿外,少顷带回两个方形漆盒。 “谢太后赏赐!” 许凌站起身,先谢窦太后,再郑重接过漆盒。 与她同坐的几位女郎表现不一,有的面露歆羡,有的隐现妒意,也有的不觉如何,仍想着方才俳优的表现。 陈娇坐在窦太后下首,将几人的表现尽收眼底。至许凌退回原位,两人相视一笑,似乎都能明白对方在想些什么。 用过蜜水和蒸饼,闲叙几句,窦太后现出些许疲惫,少女们告退离宫,由宫人们引出殿外。 待到殿门合拢,陈娇展开《道德经》,正要开始诵读,忽听窦太后道:“娇娇,你觉得如何?” “娇愚钝,不知大母所指何事。” “椒房殿。”窦太后微合双目,“可能猜出皇后真意?” “不甚明白。”陈娇轻声道。 “真不明白?” “先前有些想法,只是又觉得不对。”陈娇道。 “王娡不是笨人,相反,她很聪明。她早就预料到王信的反应,此举是做给天子和太子看的。”窦太后笑了一声。 陈娇放下竹简,面露沉思之色:“这么做有何意义?” “示弱。”窦太后冷笑一声,“天子那里暂且不论,太子近日很少到椒房殿,即使去了,也不会留多久。长此以往,母子恐会离心。王娡此时示弱,显得没有依靠,纵然不能让太子立即回心转意,也不会再如之前一样防备她。” “大母,这么做真会奏效?” “会。”窦太后沉声道,“他们是亲母子,太子再聪慧,终究只有八岁。” 还有一句话,窦太后没有出口,这样算计自己的儿子,一时可以安稳,待到将来,积累的矛盾一朝爆发,彼此之间不会再有半点转圜的余地。 窦太后会和景帝置气,在立梁王为储的事情上显得咄咄逼人、不可理喻,但她从没有像这样算计过景帝。所以,母子俩会发生争执,会短暂不和,却从没有真的断绝亲情。 陈娇想着窦太后的话,握住竹简的手指渐渐收紧。 “怎么了?”见陈娇久久不出声,窦太后探手覆上她的发顶。 “大母,我害怕。” “不怕,有大母在,娇娇无需害怕。”窦太后将陈娇抱在怀里,柔声道,“等选定太子妃,就给娇娇定亲,娇娇想要什么样的郎君?” “大母真要我说?” “说说看。” “貌比宋玉,才胜留侯。” 窦太后登时笑出声音:“貌比宋玉容易,才胜留侯却是难喽!” “那我就不嫁,一直陪着大母。” 窦太后一边笑一边摩挲着陈娇的发顶,道:“好,就陪着大母!” 景帝走进殿中,恰好见到这一幕,不由好奇道:“阿母,这是怎么了?” 窦太后止住笑,将陈娇之言说于景帝。 “阿启可听到了,能给娇娇找到这样的郎君?” 景帝也忍不住笑了。 正如窦太后之前所言,找个容貌赛过宋玉的不难,如弓高侯家中的郎君,几乎各个都是容色过人。要能才胜留侯,遍寻大汉诸郡也未必能找得出来。要是真有这样的人才,景帝早已经召入朝中,岂会任其留在民间。 笑过一回,窦太后放开陈娇,对景帝道:“皇后的行事,阿启看到了?” 景帝颔首,端起热汤饮了一口。 “太子终究年幼,不能让王娡乱来。”窦太后沉声道。 “阿母放心,太子聪慧,一时想不明白,时间长了总会想通。”景帝道。 窦太后点点头,话锋一转:“柏至侯家的女郎,你看着如何?” “不急,劳烦阿母再多看看。” “是有哪里不妥?”窦太后皱眉。 “年岁长了些。”景帝道。 “也罢,且看看再说。”知道景帝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因,窦太后没有深究,而是顺着景帝的话,将此事暂时揭过。 椒房殿中,王娡听完宦者回禀,脸色没有任何变化,倒是在一旁的阳信停下笔,表情中现出不满。 “阿母,舅父怎可如此!” “闭嘴,不关你的事,继续抄书。” “阿母!” “行了,这事不该你管。” 王娡的语气变得不耐烦,阳信咬住嘴唇,不敢造次,只能继续抄录《庄子》。终究是心气难平,下笔时重了许多。 见她不再出声,王娡静下心思索,事情已经做了,断没有后悔的余地。 王信是第一步,陈娇是第二步。如果之前让太子娶陈娇只是借势,现如今,就是她脱困的唯一途径。 一切的阻碍全在长乐宫,唯一能让长乐宫退步的就只有天子! 她知道窦太后能一言决她生死,如果说服天子的是刘嫖呢?她能狠心杀了她的亲女? 窦氏,陈氏! 王娡收紧手指,嘴角微微上翘,笑容里尽是狠意。 假如事情成了,她只需受几年的气,或许根本用不上几年,毕竟长乐宫中的那位年事已高,谁知道还能活多久。 云中郡 赵嘉起了个大早,吃下两个蒸饼,喝过一碗粟粥,就令季豹等人套车,准备动身前往云中城。 “昨日三公子送来书信,郡中不会捉拿这个乌桓商人。”赵嘉接过缰绳,将掌心的饴糖递到枣红马嘴边,“劳烦虎伯去看看那五人,可以的话,我就将他们买下。” “郎君真要买下他们?”虎伯很有些不赞同。 对边郡百姓来说,这些草原野人算不上汉人,太守府的处置没有任何不妥。相反,早先有边民怜惜野人,将其带回家中,结果一家六口都被屠戮,房子也被烧掉。虽然贼子最后被抓,死去的人却再也活不过来。 类似的事情多了,再软的心也会变得冷硬。 故而,这些胡商运来的奴隶,大多数也是被胡商买走。 遇到汉人买主,要么是往来于边郡和草原的商队,本身就极其凶悍,需要这样的恶徒;要么就是把人送往南边的郡县,进了高门大户、贵人甲第,自然有专人训练他们,再凶狠的性子,鞭子抽在身上,也会变得老实起来。 赵嘉的确觉得五个少年可怜,但也不会滥发善心。只要虎伯认为不行,他会立即转身,不会为了一时心软将家人置于险境。 一行人离开村寨,中途遇到同往城内的卫青蛾。 “阿姊也去城内?”赵嘉拉住马,对卫青蛾道。 “听闻有胡商来市马,家中正要添些。”卫青蛾与赵嘉并行,手指向跟在身后的卫夏和卫秋,“阿弟可还记得她们?” “记得。”赵嘉点头。 “待到春耕之后,孙媪有空闲,能否让她们去畜场几日,同孙媪学骑射?” “无需春耕之后,现在就行。”赵嘉笑道。 “家中人手够用?” “日前得了赏赐,新雇十数名佣耕,加上耕牛和新犁,肯定误不了农时。阿姊家的田可交给我,半月之内就能开垦播种。” “善!”卫青蛾也不同赵嘉客气,当场定下此事。 两人策马并行,速度不减,很快来到云中城外。 恰逢春耕,军市不如之前热闹。两支队伍在市前下马,在掾吏处领取了木牌,就往交易牲畜的区域走去。 乌桓商人带来大量的牛羊、马驹和奴隶,在市中极为显眼,很容易找到。 看守大车的奴仆看到赵嘉,立刻去通知乌合罗。后者撇开谈不拢的买主,笑呵呵朝着赵嘉迎了上来。 “郎君来了!这位女郎要买什么?马驹,牛羊,奴隶,我这里都有!” “按照之前说好的,二十匹马驹,五十头犍牛。季豹,和他们去掾吏处登记。”赵嘉将木牌递给健仆,指着乌桓商人牵出来的马驹,道,“季熊,仔细看看,莫要有病的弱的在里面。” “哪敢蒙骗郎君!”看到赵嘉递出木牌,乌合罗双眼发亮,派人跟着季豹去找掾吏,自己留下来,继续向赵嘉和卫青蛾推荐货物,还提起之前那五名少年。 “带过来,让我这老仆看一看。” “诺!土莽!” 乌桓商人转过身,用胡语吆喝几句,一名护卫立刻拉开蒙布,打开车栏,将五名少年带了过来。 比起上次见面,五人都显得干净了一些,也使得脸上的红肿淤青更为醒目。 “汉人?”看到这五个少年,卫青蛾握紧马鞭,看向乌桓商人,脸色很是不善。 赵嘉低声将事情解释过,卫青蛾才移开视线,仔细打量五名少年,问道:“阿多,你真要买下他们?” “需等虎伯看过。” 两人说话时,虎伯已经走到少年跟前,随手提起一人。后者用力挣扎,发出凶狠的咆哮,很快被另一名少年扣住手腕。 “阿鲁,老实点!” 少年马上停止挣扎,只是依旧瞪圆双眼,对着虎伯呲牙。 “你叫什么名字?”虎伯放下阿鲁,看向说话的少年。 “回长者,我名卢信。”少年脸颊红肿,声音还带着嘶哑。抬头看向虎伯,又将视线转向赵嘉,一字一句道,“汉家郎君,你买下我们,我们发誓把命给你!我知道你不信我们,可以用绳子绑住我们的脚,要么就砍断我们的一只手,我们照样能给你干活!” “你们是如何被抓到?” “我们在猎狼,我和阿蛮受伤了,跑不快,阿鲁三个不肯丢下我们,才被他们抓住。” 虎伯凝视少年良久,随后朝赵嘉颔首道:“郎君,可以买下他们。” 赵嘉没有多言,取出木牌交给归来的季豹。乌桓商人急切的想要甩掉这五个烫手山芋,根本没有要价,恨不能把人白送给赵嘉。 卢信五人互相搀扶着站起身,伤势轻的尽量照顾伤重的。阿鲁不再对虎伯呲牙,而是老实的低下头,尽量撑起同伴的身体。 等到上了大车,赵嘉递给五人一袋蒸饼和一只水囊。 蒸饼虽然凉了,依旧带着难以抵挡的麦香。五个少年坐在车上,抓着蒸饼,傻乎乎的样子逗笑了卫青蛾。 少女的笑声中,少年开始撕咬蒸饼,入口的不只有麦香,还有一股咸涩的味道,裹着蒸饼一同滑入胃中。 吃完整个蒸饼,灌下一大口水,卢信反手抹过下巴,看向前方的赵嘉,目光异常坚定。 在草原上,没有人给过他们一口吃的,哪怕是一根骨头! 从今天起,这条命就是汉家郎君的,谁敢对郎君不利,他就会变成凶狠的饿狼,咬碎那些人的喉咙!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赵嘉一行离开云中城, 在中途和卫青蛾道别,带着马驹和犍牛前往畜场。 熊伯带领青壮们开地播种,孙媪和十多名健妇给众人送去蒸饼和热水, 随后就忙着检查新圈的栏杆,赶走挖洞挖得太近的旱獭。 公孙敖背着一只藤筐,里面是掺了豆渣的草料。 卫青和三头身们忙着清理食槽, 给牛羊填补草料和清水。 听到马蹄声, 众人陆续停下动作, 看到飞驰而来的赵嘉,三头身想要迎上去,又不能放下手头的活, 一个个加快动作,提水的时候更是一路小跑,等到了食槽前,桶里的水只剩下一半, 引来妇人们一阵大笑。 “郎君来了。” 孙媪放下木盆, 在粗布裙上擦了擦手。 驱赶旱獭的时候,凑巧发现两窝野兔。遇到过冬后依旧肥乎乎的兔子, 妇人们自然不会客气,三下五除二把窝掏空, 利落的洗剥干净,准备晚上给众人加菜。 春季是野兽揣崽子的时候, 很少有边民在此时狩猎。不过野兔显然不在此列。只要是跑到畜场附近, 基本都会被逮住, 摆上众人的餐桌。 相比之下,旱獭的待遇就好得多。 有赵嘉和虎伯三令五申,没人会去吃它们。不过跑得太近也不成,很快就会被妇人和孩童们赶走。屡教不改的,那就只能一窝端,然后放火烧掉。 饶是如此,旱獭群的数量仍是与日俱增,连带的,野狼、狐狸和鼬等兽类也会频繁出没,甚至连飞过天空的金雕和鹰都多了不少。 仰赖于健妇和青壮们的警觉和身手,凡是敢闯入畜场里的野兽,基本都没有什么好下场。甭管是地上跑的还是天上飞的,牛角弓拉开,统统射死。 赵嘉心存担忧,熊伯和孙媪等人却不觉如何。 早些年,文帝移民屯边,边民们最初住的都是草亭子,别说是土垣包围的村寨,像样的里聚都没有。常常是人在几根木头围住的棚子里睡觉,狼群就在外边转圈出没。 经过那样艰苦的日子,如今有木屋、有围栏、还有弓箭和短刀在手,不过是几只野狼和狐狸,压根不被众人看在眼里。 只要不是大型的狼群,压根不需要青壮,孙媪带着畜场里的妇人就能解决。 日前有两个妇人杀了三只狐狸,剥皮时还一个劲念着皮毛实在不好,要不然还能给郎君做顶皮帽。如今就只能凑合着做个皮鞯,给郎君垫到马背上。 孙媪迎上前时,赵嘉已经翻身下马,从腰间解下装饴糖的布袋,笑着朝卫青和三头身们招手。 “郎君莫要惯坏了他们。”孙媪笑道。 “不会。”赵嘉倒空布袋,将饴糖分给孩童。剩下最后两块,一块自己含在嘴里,另一块递给打着响鼻的枣红马,结果被后者舔了掌心,差点又把布袋咬过去。 赵嘉甩甩手,愈发怀疑自己养的不是匈奴马,而是正经的马中二哈。 “谢郎君!” 卫青和三头身们分过饴糖,没有自己吃,而是纷纷跑到负责照顾的马驹跟前,小手探到马嘴边。 公孙敖倒空藤筐里的草料,给马驹喂了一颗饴糖,自己吃下半颗,剩下的全部收好。和之前一样,等到下次回家,这些饴糖都会分给弟妹。 “郎君,怎有这么多马驹?”看到车上卸下的马驹,孙媪诧异道。 “城内来了一支乌桓商队,虎伯和季熊看过,都是匈奴马,要不然也有匈奴马的血统,没有病的弱的,养好了都能做战马。” 赵嘉说话时,马驹已经全部卸车,被虎伯和季豹等人赶入圈里。 犍牛不怎么听话,倒也难不倒众人,季熊一手抓着豆饼一手拽着缰绳,口中道:“等都套上铜环,看还老不老实!” 妇人们检查过栏杆,纷纷走到新圈中,照料新来的马驹。 卫青和三头身们看得好奇,一个个趴在栏杆上,很快就被妇人们赶羊一样赶走。 “去,搬草料去!” 孩童们笑着跑远,一个个在草地上撒欢,建康和欢实的样子活似一头头小马驹,丝毫不见刚来时的孱弱。 卢信五人从大车上下来,赵嘉对孙媪简单解释过情况,道:“劳烦媪看顾一下他们五个。” “草原野人?”孙媪先是皱眉,仔细打量着五个少年。听赵嘉说完他们被抓的经过,以及在城内发生的事,神情不由得放软,回身叫来三个健壮的妇人,让她们准备热水。 “先洗干净,再换身衣裳。”见少年们还赤着脚,孙媪又高声叫来公孙敖,让他和少年们站在一起,比了比个头和脚长,道,“先穿阿敖的皮袄,我记得库房里有几双新靴,大了些,先凑合着穿。” 妇人们动作利落,很快热水烧好,放在屋前的院子里。 天气逐渐暖和,木屋内基本不再燃地炉,做饭烧水都在屋外。 卢信五人尚未弄明白状况,就被妇人们挨个提起来,剥掉破烂的皮袄,按到木桶里。 自从父母和家人被射杀,五人一直在草原上流浪,别说热水澡,连喝口热水都做不到。为躲避游骑和牧民,他们甚至不敢生火,大部分时间都在吃生肉。 刚接触到热水,阿鲁甚至吓了一跳,扑腾着就要从木桶里跳出来。结果被妇人一把按了回去,像抓狼崽一样抓住他的脖子,沾湿了粗布,开始搓洗他的后背。 “别动,犍牛我都能拽着走,还按不住你个小牛犊!” 妇人们撸起袖子,按住挣扎的小少年,用力一顿搓洗。 阿鲁开始呲牙,惹来妇人们一阵大笑。 卫青干完活,和几个三头身趴在木栏上,看着五个少年被妇人们按在木桶里,想起自己刚来的时候,一边用脚踢着木桩,一边哈哈笑出声音。 卢信的伤口已结痂,孙媪查看过,告诉他不用敷药。 “这两天补一补,很快就能好。” 等到少年们洗干净,穿上皮袄,半湿的头发披在身后,赵嘉这才发现,其中有两个轮廓很深,头发不是纯黑,而是深褐色,明显有胡人血统。 不过人已经到了畜场,是不是有胡人血统也就不那么重要。 赵嘉跃身上马,正准备去找熊伯,季豹突然兴奋的叫了一声:“郎君,野马,是野马!” “野马?” 赵嘉立即调转马头,顺着季豹所指的方向看去。 大概两百米外,正有七八匹骏马飞驰而过。跑在最前的一匹通体漆黑,格外的雄健,目测肩高接近一米六,比赵嘉的坐骑都高出一截。这样的个头,放在匈奴马里面都属于绝对的“彪形大汉”。 “这里怎么会有野马?”虎伯走到赵嘉身边,诧异道。 草原上的确有野马,但那也是在匈奴的地盘,很少接近边郡。 “大概是从哪个马场跑出来的?”赵嘉道。 “不像,至少打头的那一匹不是马场能养出来的。”虎伯道。 “郎君,套回来吧!”季豹盯着奔驰的马群,已经四下里寻找绳子。 甭管是纯正的野马,还是从匈奴部落跑来的,既然跑到这片地界,自然没有放走的道理。尤其是打头的一匹,就赵嘉目前看到的战马,也没有一匹能比得上。 “好,套回来!” 赵嘉曲起手指放到嘴边,打了一声长长的唿哨。附近的青壮听到,都会立即赶回来,加入这场行动。 虎伯和季豹等人已经上马,每人肩上都背了一捆绳子。 陆续有青壮赶回来,看到眼前一幕,立即从妇人手中接过绳子,紧随在赵嘉等人身后。 孙媪和妇人们一起动手,清空最东边的一座围栏,等着容纳野马。 公孙敖、卫青和三头身们被赶到稍远的围栏里,看着赵嘉和青壮们飞驰而去,个个握紧拳头,激动之情难掩,脸颊涨得通红。 卢信五人流浪在草原上,对野马群并不陌生。见赵嘉等人准备套马,也没多大兴趣,反倒是不远处的旱獭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看着一个个胖乎乎的肉球,阿鲁和阿蛮差点没流口水。如果在草原上看到这么多旱獭,想办法抓起来,至少半个月不用饿肚子。 “那些不能抓。”发现阿鲁和阿蛮的样子,卫青转过头,认真道,“郎君说过,那些东西很危险,吃了会生病。” 吃肉还会生病? 少年们很不理解。 为了活命,他们什么都吃,甚至和乌鸦抢过腐肉。这样新鲜的肉为什么不能吃? “总之就是不能吃。”卫青皱了皱眉,认真道,“畜场里有羊肉吃,还有粟饭、豆干和蒸饼,都能填饱肚子!” 为了增强说服力,卫青从腰带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后,里面是两块方形的豆干。 “给你。”将豆干递到阿鲁跟前,卫青道,“这个很好吃,只有郎君家中才有。” 阿鲁抓起豆干就要送进嘴里,被卢信按住肩膀,动作突然停住。 “阿信?” 卢信按住阿鲁,将豆干还给卫青,道:“这里的规矩我们会记住,这是你的食物,给阿鲁吃了,你会饿肚子。” “不会。”卫青又把豆干递给阿鲁,“只要守规矩,老实干活,郎君不会让我们饿肚子。” “郎君还教我们习字。”一个三头身凑过来,将之前留下的饴糖分出一块,递给正咬着豆干的阿鲁。 “我这里还有。” “我有肉干,孙媪给的。” 三头身们都经历过磨难,知道饿肚子是什么滋味。有卫青带头,纷纷取出身上的肉干和饴糖,递给卢信五人。 “谢谢。”卢信嗓子发干,今天经历的一切,打破了他十二年的认知。换做数日之前,连做梦都不敢想象。 “不用。”卫青收起布包,听到远处的喧闹,转头看去,立即兴奋道,“抓住了!郎君抓住了!” 三头身们被吸引,立即凑回到栏杆边,兴奋的踮起脚,用双臂撑在木栏上,只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如果你敢辜负郎君的好意,我不会放过你!”公孙敖没和卫青等人站在一起,而是留在原地,双目直视卢信,“我见过草原野人,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如果你们敢恩将仇报,我定会让你们死无全尸!” 阿鲁和白莽发出咆哮,白蛮和王方面露凶狠,卢信拦住四人,镇定的同公孙敖对视,硬声道:“我发过誓,赵郎君收留我,我这条命就是郎君的。我不会背叛郎君,用不着你来警告!” “你最好说到做到!”公孙敖哼了一声,转身走到卫青身边,再不理会五人。 卢信按住阿鲁四个,凶狠道:“你们也最好记住,我们是野人,可我们不是没心肝的畜生!我们的命是赵郎君的,如果敢对不起郎君,我会亲手撕碎你们的喉咙,将你们的骨头一根根-抽-出来!” 假如赵嘉没有买下他们,继续留在乌桓人手里,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卢信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发誓,他的命是赵嘉的,只要活着,就绝不会食言! 不远处,几名妇人放下手中的弓箭,重新端起木盆,准备将盆中的兔肉腌制起来。 赵嘉并不知道几个少年的对话,此时此刻,他正拼命拉住手中的绳索,同季豹等人合作,试图拉住疯狂挣扎的野马。 这匹马的力气大得超出想象,三根绳索套在身上,照样能向前飞跑。赵嘉没留神,差点被从马背上拽下来。 “郎君,松手!” 就在这时,熊伯带人追了上来,十多名青壮和三十多名佣耕分散开,截住野马群,三五合作,分别盯准一匹野马。 赵嘉松开绳索,策马向后退,展开有些麻的手指,看到掌心的勒痕,痛觉逐渐回笼,不由得冷嘶一声。 有了熊伯等人的加入,马群逐渐陷入劣势。 赵嘉不想在一边碍事,率先策马返回畜场。没过多久,四匹野马就被送入新圈。虽说跑了将近一半,领头的黑马到底被套了回来。 “接下来怎么办?”赵嘉询问熊伯。 “先围上几天。”熊伯翻身下马,看着警惕性十足、鼻孔喷出热气的黑马,问道,“郎君可要换坐骑?” “不了。”赵嘉本能摇头。 枣红马就很好,这么烈的家伙,他绝对应付不来。不过这么好的马,用来放牧未免暴殄天物。 “我想把它送给魏使君。”赵嘉朝黑马指了指,回手拍拍枣红马的脖子。枣红马打了个响鼻,不知在想什么,竟然对着栏杆里的野马呲牙。 熊伯点点头,道:“郎君可遣人往城内送信,魏使君派人来之前,我亲自照料这几匹马。” “也好。” 赵嘉的信送入太守府,魏悦正准备启程前往原阳城。没等走出府门,突然被魏尚派人叫了回去。 明白前因后果,魏三公子也不免惊讶:“附近有野马群?” “去看看就知道。”魏太守从盘里拿起一块饴糖,“若真有野马群,需尽快捕获。” 边郡虽然有马场,但就战马数量而言,和匈奴依然有一定差距。对于这种野马群,甭管是不是匈奴部落跑出来的,必须是能抓就抓,有多少抓多少,全都划拉到自家碗里。 ☆、第30章 第三十章 春耕时节,边民总是格外忙碌。 十多名青壮加上三十多名佣耕, 每日牵着耕牛带着犁具早出晚归, 将荒废的田亩重新开垦, 并依照郡中张贴的告示,对田地进行施肥。 选种的工作已经完成,几名匠人正忙着制作耧车。 和曲辕犁一样, 赵嘉仅是说个大概, 匠人们彼此合计参详,不断摸索,总算赶在下种之前将三脚耧车做了出来。 耧车投入使用,一人一牛就能完成之前数人的工作。以畜场现有的人力和畜力,四百亩地很快就能完成播种。 为了赶农时,除了青壮和佣耕,妇人们也轮番下田。按照孙媪的说法, 有了新犁和耧车, 春耕比原来省力许多, 别说是她们,连半大的孩子和老人都抵得上之前一个壮劳力。 “早些年有这农具, 不知能多开多少荒田……” 熊伯蹲在田边,手里捧着一只木碗, 碗中是满满的粟饭和一整条兔腿, 还有仆妇腌的葵菹。 几名青壮扶着犁走到田边, 将耕牛牵到一边饮水。在木桶里洗过手, 各自捧起一碗粟饭, 就着兔肉和葵菹大嚼起来。 妇人们忙着从车上搬下木桶,往青壮和佣耕的碗里添饭。腌制好的兔肉经火一烤,纵然没有太多调料,也能让众人吃得头也不抬。 “媪,何时在再做蒸饼?滋味甚好。”一个十五六岁年纪、嘴上长了一圈绒毛的少年问道。 “粟饭不能填饱肚子?每日还有肉吃,莫要不知足!” 不等孙媪开口,一个年长的佣耕就从身后踢了少年一脚。少年踉跄两步,仍将木碗抓得牢牢的。回头看到长者,不好意思的咧开嘴。 “阿翁,我晓得错了。” “晓得就闭嘴,多干活,少说话!赵郎君这样的主家,多少人想来做活都不能!” 年长的佣耕没用三分力,要不然,以他能扳倒犍牛的力气,一脚踹过去,少年早已经趴在地上,哪能继续捧着饭碗埋头大嚼。 众人吃饭时,公孙敖带着卫青和三头身们在畜场附近挖掘野菜。 卢信五个常年在草原流浪,对于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比公孙敖了解得更多。看到三头身们背着的小筐,阿鲁撇撇嘴,走到孙媪跟前比划两下,指了指和他个头差不多的藤筐。 “这个太重。”孙媪道。 “可以背动。”阿鲁甩甩胳膊,“我能扛起一头鹿!” “那也不成。” 对于五个少年,妇人们多少还会有些防备,但也不像他们初到时一般,随时随地都有人盯着。随着时间过去,他们逐渐被接纳为畜场中的一员,妇人们该训斥的时候就训斥,该照顾的时候同样也会照顾。 “我能背动!”阿鲁还想争,却被妇人-武-力-镇-压,一个不大不小的藤筐递到跟前,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 阿鲁很是郁闷,觉得自己被小看,像只狼崽一样咆哮呲牙。 妇人们早已经习惯,非但不以为意,反而哈哈大笑。一个妇人更是用力拍了一下阿鲁的背,将一块肉干-塞-到他的嘴里。 “行了,干活去吧。” 阿鲁瞪大双眼,鼓着一边腮帮子,不甚情愿的背上藤筐,转身时又引来众人一阵大笑。 走在他身边的卢信和公孙敖清楚看到,小兽一样的少年正用力嚼着肉干,脸上没有之前的凶狠,反而带着有些傻乎乎的笑。 “前边有个野蜂巢!”卫青背着藤筐跑过来,手里还抓着一把野菜,兴奋道,“阿蛮在那边看着!” 听到野蜂巢,公孙敖和卢信都是眼前一亮,阿蛮三两口咽下肉干,舔舔嘴唇,兴奋的看向卢信:“阿信,你说,怎么干?” “打火石,你有吗?”卢信看向公孙敖。 在草原流浪时,他们不敢生火,遇到野蜂巢,要么咽着口水躲开,要么就想法把食蜜的兽引来,自己跟着搏一把。 如今不用担心被游骑和牧民射杀,这样能收获整个蜂巢的机会,遇到了自然不能错过。 “有!”公孙敖从腰带里掏出打火石。 “咱们过去生火,烟升起来,记得用衣服捂住脸。” 卫青在前带路,卢信和公孙敖几个跟在身后。没走出多远,就看到背着藤筐的几个少年和三头身,还有被抓住耳朵不许乱吠的大狗。 “找些干草,还有这种野草。”卢信四下里寻找,很快找出需要的野草。 少年和孩童们聚在一起,用布蒙住口鼻,手里抓着木棍,看着卢信和公孙敖生火,都是双眼晶亮,带着掩不去的兴奋。 畜场中,魏太守和几名郡官站在围栏边,看着在围栏内奔腾跳跃的黑马,都是一脸喜意。 “好马,果真是好马!” “如此雄健,委实难得一见。” “马场多年未见此等良驹。” 在几人说话时,已有数人从马背摔了下来,其中就包括骑术相当不错的长史。 “我儿去试试。”魏尚转头对魏悦道。 “诺。” 看着魏悦解下佩剑,跃过栏杆,长史从地上站起身,也不拍掉身上的草屑和泥土,指着踏动前蹄,一副桀骜不驯样子的黑马道:“这家伙够劲,三公子留意些。” 魏悦点点头,一步步走向黑马。 被围了几日,其他野马都已经戴上皮鞯和马嚼子,唯独这一匹,该吃吃该喝喝,刷毛也没问题,谁敢往身上挂些零碎,百分百当场尥蹶子。 见过几次黑马发飙,赵嘉万分庆幸自己的明智,这样的烈性子,的确不是他能驾驭。 见魏悦距离黑马越来越近,不知为何,赵嘉的心开始砰砰跳,不知名的兴奋在胸中涌动,脊背冒出一股凉意,脖子后的寒毛都要竖了起来。 动物对危险有敏锐的直觉,黑马显然意识到魏悦不好惹,开始烦躁的跺动前蹄,晃动着粗壮的脖颈,不断的打着响鼻。 一人一马对峙片刻,魏悦突然飞身上前,单手抓住留在马颈上的粗绳,纵身一跃而起,稳稳的坐到了马背上。 黑马发出嘶鸣,重复着之前的动作,在有限的空间中奔跑跳跃,试图将背上的人甩下来。 可惜和之前几次不同,无论它跳得多高,跑得多快,都像是在白费力气。 魏悦俯身向前,单臂抱住黑马的脖颈,另一手控制住绳子,力气大到迫使黑马改变方向,人立而起。 “好!” 见到这一幕,以魏太守为首,诸位大佬都是拊掌叫好。之前被摔下马背的长史等人更是握紧拳头,要么就拿起短刀,用力敲打着栏杆。 听到砰砰声响,赵嘉立即转身吩咐孙媪:等这些大佬离开之后,务必检查一下围栏。毕竟是生猛到徒手碎几的猛人,砸断几条木杆,真心只能算是小意思。 黑马甩不掉魏悦,却没有甘心臣服。 双方完全是在比拼耐力和体力,看谁先倒下,谁又能撑到最后。 在马背上颠簸许久,魏悦也不免有些狼狈。鬓角落下几缕黑发,额角沁出细汗,衬得双眼愈发黑亮,淡色的唇也多了几分红润。 足足过去两盏茶的时间,黑马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由疾驰变为慢跑,随着魏悦的力量改变方向,最终停在围栏边。 “好!” 魏太守朗声大笑,看向一旁的云中大佬们,表情很是得意,就像在说:瞧见没有?我儿子! 众人被他刺激了,想顶一句“又不是亲生的”,突然想起与匈奴战死的大公子和身在长安的二公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转而同魏尚一起拊掌叫好。 黑马送给魏太守,如今成了魏悦的坐骑。余下的三匹野马同样被收入军中。魏尚没有亏待赵嘉,按照最上等的战马作价,换给赵嘉绢帛。 赵嘉没要绢,提出换一些麦。 “麦?”魏尚看向同行的主簿,后者给出肯定答案,才对赵嘉点头。 对边郡来说,战马和粮食都是重中之重。 赵嘉献上良马,自然该赏。若是绢帛和铜钱,魏尚多给一些,旁人基本不会有异议。涉及到粮食就必须慎重,确定不会出差错,魏尚才点头答应。 虽然套来的马没有留下一匹,能换来一批粮食,赵嘉也觉得不亏。 魏悦翻身下马,亲自给黑马配上鞯和缰绳,又从赵嘉手里要去几块饴糖,喂给仍对旁人尥蹶子的新坐骑。 魏尚召来当日在场的青壮,询问过具体情形,转而同长史商议,决定派人在郡边巡逻,并通知各处尉、尉史和士史留意,或许还能找到散落的野马。 “据探子回报,匈奴右屠耆王举兵屠灭三个别部。”长史道。 简言之,这些马有可能是野马,也可能是匈奴别部的财产,在混乱之中跑到边郡。 “此乃野马!”魏太守一锤定音。 大佬们互相看看,同时点头,彼此心照不宣。 既然跑到自家地盘,那就只能是野马。谁敢提出异议,打到你闭嘴,然后咱们再讲道理。身为边郡官员,就是如此的通情达理,深谙以理服人的精髓所在。 大佬们说话时,公孙敖和卫青等人已经满载而归。除了装满藤筐的野菜,还有被砍成数块的野蜂巢。 看到地上的蜂巢,连孙媪都吓了一跳,忙不迭拉过卫青等人,一个个仔细检查,确定没有一人被蜇到,才长长松了口气。 就在少年和三头身们以为事情过去的时候,孙媪突然一声冷哼,抓过最近的一个三头身,按到腿上就是啪啪两巴掌。打完丢开,顺手就是下一个。 几个年长的妇人围过来,少年和孩童们想跑也跑不了,全都挨了五指山,连公孙敖和卢信都没能躲过。 捂着屁股,公孙敖满脸通红,再过几年他都能定亲了。转头瞪向卢信,凭什么他的巴掌就落在背上?! 拍完三头身,孙媪神清气爽,招呼妇人们处理蜂巢。挖出来的蜂蛹在火上烤过,撒了些盐,递给一旁的少年和孩童。 卢信按住朝碗里抓去的阿鲁和阿蛮,待到几个童子都围过来,才让众人伸出手,将碗里的食物平均分出去。 “记住,守规矩!” 公孙敖看着卢信,哼了一声,他还是对这个少年怀抱戒心。 卫青咬着蜂蛹,和三头身们围在一起,用木棍划拉过草地,回忆赵嘉昨天教的字,确定都记住了,蜂蛹也吃完了,拍拍手,背上清空的藤筐,唤来几条大狗,继续去附近寻找野菜。 魏悦站在栏杆边,单手抚过黑马的脖子,看向不远处的卢信几人,开口道:“阿多。” “啊?”赵嘉回过头。 “他们就是你从乌桓人手里买来的?” “是。”赵嘉皱了下眉,问道,“是有哪里不对?” “狼终究不是犬,敲掉牙齿、拔掉爪子也不会失去野性。”魏悦勾起嘴角,“不过无妨,训好了,一样能帮阿多看家护院。” 不等赵嘉反应,魏悦唤来魏武,让他点出两名护卫留在畜场。 “这两人是我家僮,平时可用来护卫畜场,遇事可令他们持木牌往原阳城寻我。” “谢三公子。”赵嘉斟酌片刻,没有拒绝。 有了这两个人,畜场的安全系数会再次提高。更重要的是,他们名为家僮,事实上和军伍没两样,就骑射而言,未必弱于边军。留在畜场期间,让他们顺手教一教卫青等人,应该不成问题。 怎么看,这事都是他赚到。 欠下的人情总是要还。 想起魏悦要到原阳城练兵,赵嘉犹豫半晌,还是将魏三公子拉到一边,抽-出随身的短刀,在地上画出马鞍和马镫的形状。为了形象些,还拉过枣红马,用手在马背和马身两侧比划几下。 “阿多可同他人说过这些?”魏悦的神情由轻松变得郑重。 “没有。”赵嘉摇头。 “此事我会告知阿翁,在我从原阳城归来之前,不要再与旁人说。”魏悦抹去地上的痕迹。 “好。”赵嘉顿了一下,犹豫道,“三公子不问我是从何得知?” 马镫很容易解释,和上马的绳扣近乎只隔了一层窗户纸。马鞍就不是那么容易说得通了。 “阿多自幼就聪明,旁人未曾留意的驯牛之法,阿多一样能从书上找到。”魏悦取过赵嘉手中的短刀,收回刀鞘,重新挂到赵嘉腰间。 赵嘉看着魏悦,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被敷衍了。 魏悦直起身,不再提马镫和马鞍,牵过黑马的缰绳,对赵嘉道:“陪我跑一场,如何?” 对上黑亮的眸子,莫名的,仿佛压在心头的重量突然被移走,赵嘉笑了,大步走到枣红马的身边,跃身上马,抢先一步冲了出去。 “嘉先行一步!” 一红一黑两匹骏马飞驰而出,惊飞了一群不知名的野鸟。远处的旱獭发出高叫,一溜烟钻进地洞。确定警报解除,才重新回到地面,继续啃食新生的几株嫩草。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魏太守返回云中城时, 不只带走了畜场中的野马, 还带走了一架三脚耧车。 魏悦的两名家僮留在畜场, 除了和青壮一同负责安保工作,还按照赵嘉的要求, 教导公孙敖和卫青等人骑射。 熊伯和虎伯的射术都是极好, 骑术也十分高超,但更倾向于个人勇武。 魏山两人名为家僮,实则常年混迹在军中, 在魏悦之前, 他们还曾跟随魏尚上过战场。经历过几次大战,耳濡目染之下,自己不会领兵,却能将战争的经过讲出个大概。 公孙敖更喜欢同熊伯学习, 有机会就训练臂力,目标是拉开强弓;卫青时常跟在魏山身边, 听他讲边郡烽火, 讲部曲调度、步骑配合,每每都听得入神。 知晓几人的学习情况,赵嘉许诺卫青, 只要能认足一千个字, 就将抄录的兵书送他一册。 效果立竿见影。 在兵书的刺激下,卫青识字的速度成倍增长, 远远将公孙敖等人抛在后边。照顾马驹时, 也不忘拿着一根写字用的细木棍, 这让其他的少年和童子压力倍增。 压力很快变成动力,哪怕是写字就头疼的公孙敖,也会抓住空闲在地上比划。卢信五人和他呆在一起,也陆陆续续学会不少字。 让赵嘉感到惊讶的是,卫青不算在内,余下的少年和童子中,学习速度最快的竟然是阿鲁。这个小狼崽一样的少年,聪明得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进入三月底,边郡的大多数田亩都已经开垦和播种完毕。 仰赖牛耕、新犁和官寺贴出的堆肥之法,有经验的农人们都在说,只要风调雨顺,别遇到天灾,今岁必是丰年。 魏悦出发前往原阳城之前,将马鞍和马镫绘成图,当面呈于魏尚。 短暂的惊讶之后,魏尚马上意识到这种马具的重要性,立即将图纸收起,更叮嘱魏悦,此去原阳城,未得他的消息,切不可说于外人,更不可私自打造。 “我将写成奏疏送往长安,未得天子旨意之前,此事必须保密。” 坐镇边陲十数年,魏尚比任何人都清楚边军的局限在哪里。有了马鞍马镫,战术就能发生变化。哪怕骑术比不上匈奴,在箭矢射光之后,照样能持兵器和匈奴对冲。 只要朝廷下令大规模装备这种马具,抓紧训练精锐骑兵,甚至不需要五年,魏尚就能带兵出塞,去找须卜氏硬碰硬。 对于这个老对手,不只是魏尚,云中郡上下都是一个想法:必须除之而后快! 魏悦启程当日,魏尚的奏疏即递往长安。 由于马镫和马鞍过于重要,从畜场带回的耧车被魏太守忘在脑后。等到想起来,春耕已经接近尾声。 思及近月发生的种种,想到赵嘉不欲得功的请求,魏尚停下笔,沉吟良久,把写好的竹简又收了起来。至于耧车,云中郡内尚未推广,可等来年再说。 云中城发生的事暂时影响不到赵嘉。 进入四月之后,他每日在畜场和村寨往来,偶尔还要前往军市,忙得不可开交。 依照和卫青蛾的约定,卫夏和卫秋被送来畜场,跟在孙媪身边学习。卫青蛾在家中无聊,每次来到畜场都要拉着赵嘉跑一回马。虽说十次里有九次被落在身后,少女依旧是乐此不疲。 换马的小麦送来,很快被磨成面粉。 畜场里新增三部石磨,最小的直径也超过一米。 按照赵嘉的认知,这样的石磨需要畜力拉动,不想又被现实掀了一个跟头。不提青壮和佣耕,卢信和公孙敖就能轻松推动磨盘,加上阿鲁和阿蛮几个,仅用了一个下午,太守府送来的小麦就少去五分之一,全被磨成面粉送进库房。 几个少年甩动胳膊,背靠背坐在一起,大口灌着温水。 累的确是累,但没到不能承受的地步。事实上,最让几人困扰的不是力气不够,而是不断转圈会头晕,脚下像踩着棉花。 赵嘉瞠目结舌,孙媪笑着将少年们提起来,等到蒸饼出锅,横着划开,涂上酱,在里面填入烤制的兔肉和腌菜,让少年们敞开肚皮吃个饱。 这是赵嘉发明的吃法,很快就在村寨和畜场中传开。 现如今,云中城内的食肆都有了类似的蒸饼,只是和孙媪制的发面饼不同,大多还是死面。 由于边民习惯以粟为主食,种植的麦不多,兼里面又要加肉和酱,这种饼的价格略有些高。考虑到价格,边民偶尔才会买上一次,入城的胡商反倒成了大主顾,尤其是加了厚酱的饼,常常一买就是十几二十张。 见少年们抓着蒸饼吃得头也不抬,赵嘉隐约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靠在枣红马身边,嘴里咬着一根草茎,赵嘉环抱双臂,手指不断敲着手肘,一下、两下、三下,乌黑的双眼一亮,草茎立刻被吐到地上。 “媪,取羊肉、葱韭!” 听到赵嘉兴奋的声音,妇人们都停下手中的活,好奇的望过来。 “郎君要这些作甚?”孙媪正将盆中的面团挖到案板上,闻声抬起头,面上带着不解。 “包子!” 赵嘉一边说一边让人准备羊肉,并将包子的做法说给孙媪。后者听完之后,继续揉着手上的面团,叫来两个力气大的妇人,将剃下的羊腿肉剁碎。 “其实牛肉味更好。”看着盆中的肉馅,赵嘉自言自语。 考虑到耕牛的重要性,只能将吃牛肉包的念头暂时压下。不断安慰自己,等到畜场里的牛多起来,总能一饱口福。 值得一提的是,从乌桓商人手中买来的犍牛都已经套上鼻环。之前还各种不驯、动不动就带人遛弯的壮牛,如今系上绳子,一个童子就能拉着走。 包子包好之后,没有专用的蒸笼,只能用蒸饼的笼屉暂时凑合一下。 伴着笼屉下的热水发出咕嘟声响,热气蒸腾,麦香裹着肉香一同飘散,很快就引来附近的少年和孩童,连打制农具的匠人都停下动作,不由自主的吸着鼻子。 水声越来越响,蒸笼附近热气弥漫,白蒙蒙仿佛雾气一般。 “郎君离远些,烫人。”孙媪提醒一句。 赵嘉这才反应过来,向后退了半步。四下里瞅瞅,众人都盯着笼屉,表现并不比他强上多少。 熊伯和青壮们归来时,第一笼包子已经出炉。 胖乎乎的包子挤在一起,不断散发着热气。由于是第一次尝试,包子大小不一,面皮擀得厚薄不均,有的已经被肉汁浸透,香气反而更加诱人。 “这是什么?” 青壮和佣耕们将耕牛送回圈内,放下农具,看着笼屉里的包子,不自觉的咽着口水。 孙媪看向赵嘉,后者正用长筷夹起一个羊肉包,笑着说道:“包子,大家都尝尝。” “包子?” 熊伯在水桶里净过手,甩甩水渍,直接用手抓起一个,也不怕烫,一口就咬断小半个。 “嘶——好、滋味甚好!”熊伯一边哈着热气,一边将包子三两口全吃完,想伸手再拿一个,发现笼屉里早已经空空如也。 “媪,多蒸些!”赵嘉吃完整个包子,很是意犹未尽,“蒸好后留下半笼,我给阿姊送去。” “诺!” 妇人们忙了一个多时辰,蒸出的包子摞成小山,照样没能填饱众人的肚子。最后又蒸了两锅粟饭,搭配上葵菹,才终于能坐下歇歇。 赵嘉不会做滥好人,但也不会心黑到不让青壮和佣耕吃饱。 体会到赵嘉的善心,众人干活更加卖力,五天就能干完七八天的活。田中的活干完,还会主动帮忙修补围栏,驱赶野兽,着实帮了不少忙。 熊伯同赵嘉商议,明岁还雇这些人。 “秋收之后,郎君无妨多买些地。有新犁和耕牛,再多的田都能开出来。” 汉初地广人稀,尤其是边郡,朝廷一直都在鼓励开荒。 之前畜场没有出产,赵嘉手中余钱不多,能使用的资源全部继承自赵功曹。如今有了天子赏赐,加上秋收后的富余,刨去一应开销,最少也能买上近百亩田。 “就算是荒地也无妨,采用堆肥之法,种一茬菽,隔年再种粟,搭配郎君说的陇耕之法,收成应也不差。” “待到秋收之后,仆带人再修几个新圈,还有畜场里的木屋,都要扩建。” 这些都是有用的建议,赵嘉在脑中过了一遍,很快就拍板敲定。 时至四月底,草原铺满青绿,其间还点缀着色彩缤纷的野花,引来成群的黄羊,偶尔还能见到两三匹野马。 由于羊群常和野马呆在一起,给套马的边军增添不少难度。好在派出的都是好手,但凡是被发现的野马,有一匹算一匹,来了就别想走。 田地中一派生机勃勃,无论粟还是麦,长得都是格外茂盛。熊伯和佣耕们守在田边,看着田中的粟麦,几乎能预期到粟粒和麦粒成串挂浆、压弯茎秆的情形。 “熊伯,能和郎君说一说,待到秋收之后,工钱之外再给一些粟?”一名佣耕问道。 “禾仲,赵郎君待我等宽厚,明岁还要我等来做工,怎可如此贪心。”另一名佣耕皱眉道。 “做工本就该给工钱。地里的谷子长得这么好,全赖我等出力,多要些粮食又怎么了?”禾仲不服气道。 “你说这是什么话,你怕是忘了咱们能够活命,是因赵郎君借了粮!”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雪灾后在赵家借粮,今岁用劳力相抵。 赵嘉本可以不给工钱,提供一餐饭食即可。结果不只有工钱,每日还能两餐吃饱,如此尚不满足,还想多要一份粮食,任谁来评理都会觉得过分。 在事情没点破之前,明知是贪心之举,还是有数名佣耕心动。听到长者的话,对上熊伯的眼神,怀揣心思之人都是满脸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熊伯盯着禾仲,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直将对方看得低下头,才深深吐出一口气。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起再雇你们的心思,更不该同郎君说。” “熊伯,这件事……”年长佣耕想要开口,却被熊伯拦住。 “什么都不用说了,今天将事料理明白,明天给我一个交代。” 留下这句话,熊伯站起身,带着几名青壮离开,不给佣耕们开口求情的机会。 “禾仲,今日回去之后,你不要再来了。”年长的佣耕开口道。 “我,我……长伯,你帮我求求情,我就是一时糊涂!我家中有妻儿,不能没了这份工!” “没用。”长伯摇摇头,沉声道,“你太贪心,不晓得知足。留你在这里,不知还会做出什么事。大家都有妻儿,阿田还要奉养家中四位老人,都不容易,可谁像你一样贪心?” “我说的他们也都想!”禾仲提高声音,用手指着人群中的几个汉子,“你、你、还有你!咱们可是商量过,都想要粮食!” “是真的吗?”长伯看向被指出的三人。 “……是。”三个汉子满脸通红,在禾仲破罐子破摔,说出时间、地点和几人的对话之后,终究无可否认。 “罢,你们也走吧。”长伯说道。 “长伯,我们只是想想,真的!”一名汉子急道。 “放心,你们终究没做到禾仲这一步,我会向熊伯求情。如果实在不行,等到工钱发下来,大家会匀些给你们。” 事情被禾仲揭开,就不可能遮掩。如果帮这三人隐瞒,其余的佣耕都会被连累。 三个佣耕羞愧的点点头,不再出声。 只有禾仲还在咬牙,见没一个人愿意帮自己,恨声道:“我不过说了一句话,并未做恶事,竟要赶我走?我在这里干了近三月的活,不给我粟,就要给我三千钱!如果不给我工钱,我就去官寺上告!官寺不理,我就带着一家人吊死在他家门前!” “谁说不给你工钱?” 在佣耕们说话时,熊伯去而复返,同行还有中途遇到的赵嘉。 赵嘉坐在马背上,俯视脸色通红的禾仲。换做一年前,他或许会失望甚至愤怒,但在见识过张通等人之后,禾仲的行为并不能激起他多少情绪。 “季豹。” “仆在。” “回去找虎伯,取三千钱来。” “诺!” 季豹打马而去,经过禾仲身边时,突然扬起马鞭,吓得对方举起手臂遮住头脸。良久之后,预期的疼痛始终没有出现。禾仲放下胳膊,发现季豹早已经驰远。 “这位长者,”赵嘉看向长伯,温和道,“熊伯还要看顾畜场,田地之事无法顾忌全面,如长者愿意,可与我签下长契,同熊伯一起帮我照看这些田地。” “谢郎君,仆愿意!” 季豹回来之后,当着众人的面,赵嘉将铜钱丢给禾仲,随后调转马头,再不看他一眼。 “郎君,禾仲去岁借了粮,他的妇人得知明岁他还会来做工,又到畜场借走不少粟。如今他拿工钱离开,该让人去将粟取回。”熊伯道。 “不必。”去了也要不回来,难道硬抢?世人同情弱者,再被渲染一下,有理也会变成没理。 “郎君,此事……” “回去之后,让禾仲一家迁出村寨。再告知鹤老,言此人是我逐走。”赵嘉道。 类似的事不断发生,赵嘉也开始反省自己,然后逐渐明白,面对一些人,姿态越是谦逊,态度越是温和,就越是会被认为可欺。有的时候,跋扈一些并非坏事。只要不作恶,谁又能指摘他什么? 在尚武的大汉,在时刻面临生存威胁的边郡,担负一些凶名,就某种意义上而言,实则是利大于弊。 “如此甚好。”熊伯舒了口气。 赵嘉拉住缰绳,视线扫过熊伯,又看向一脸本该如此的季豹,低笑一声,脚跟一踢马腹,策马飞驰而去。 长安 窦太后终于气消了,长乐宫的宫门重新对刘嫖敞开。 经过这次教训,刘嫖的态度收敛许多,再不提陈娇为太子妃之事,转而向窦太后讲述长安城内的趣事,话中又提到张次公,言他在市中同人比拼力气,连胜了六场。 “之前拦住疯马的那个郎官?”窦太后问道。 “正是。” “你几次提他勇武,是想举荐他为官?” “什么都瞒不过阿母。”刘嫖笑道。 “嗯。”窦太后合上双眸,在刘嫖的笑快挂不住时,才开口道,“让他到窦甫手下做个卫士丞吧。” 窦甫是窦太后昆弟,任长乐卫尉,掌太后车马以及长乐宫警卫。 卫士丞是卫尉属官,秩比三百石。虽然会被打上“窦氏”标签,但对一个没有家族背景的郎官来说,这个起-点绝对不低。再者,张次公通过馆陶长公主举荐入朝,即使不安排在长乐宫,也与窦氏外戚脱不开关系。 “谢阿母!” 母女俩又说了一会话,窦太后就显得有些疲惫。刘嫖知趣的起身告退,叮嘱陈娇好生陪伴太后,再未言其他。 等陈娇读完一篇《道德经》,窦太后示意她停住,唤来少府,沉声道:“长公主去了哪?” “回太后,长公主去了未央宫。” “是去椒风殿?” “回太后,是去见了陛下。” “未央宫,天子……”窦太后低声念着,眉心越皱越紧,终凝成一个川字。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宣室内, 景帝坐在矮几前, 面前是一卷摊开的竹简,笔握在手中,却迟迟没有落下。宦者躬身走进殿内, 撤走未动一口的热汤,奉上宫中新制的蜜饼。 看到盛装蜜饼的漆盘,景帝皱了下眉:“撤下去。” “敬诺。” 宦者脸色微白, 连忙将漆盘撤下,送上景帝常用的热汤和蒸饼。 刘彻进殿请安时, 景帝刚将竹简推到一边, 端起热汤饮了一口。不等放下漆盏,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父皇!” 刘彻大吃一惊,顾不得行礼,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矮几前, 双手扶住景帝, 转头对宦者道:“速召医匠!” “不用。”景帝一把握住刘彻的手腕, 颤抖着将漆盏放回桌上, 叫住脸色发白的宦者,“下去,送温水来, 不许惊动任何人!” 宦者收走漆盏,小心的抹去汤渍, 躬身退出室外。 待温水送来, 刘彻亲自试过温度, 才送到景帝跟前。 “父皇,为何不召医匠?” “旧症,近岁皆是如此,无需医匠。”景帝饮下半盏温水,总算压下喉间的痒意。脸色略微恢复,舒了口气,挥退伺候的宦者,示意刘彻坐到自己身边。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刘彻仍是忧心,可见景帝不想多提,只能将忧虑暂时压下,回道:“王少傅讲汤武之变,言当日儒、道之争,提及辕博士,儿不甚解,故来请教父皇。” 刘彻初立太子,景帝下旨以中尉卫绾为太子太傅、王臧为太子少傅。两人皆出自儒门,前番景帝召诸博士议汤武之变,二人也都在场。 “何事不解?”景帝问道。 “黄生言夏桀、商纣无道,仍为君主。商汤、周武身为臣子,不行劝谏而兴兵诛杀君王,非秉承天命,实为弑君篡位。”刘彻跽坐在景帝身边,表情中带着明显的困惑,“而辕博士言,以黄生之说,高皇帝取秦天子之位岂非不正?” 说到这里,刘彻突然停住,抬头看向景帝:“少傅言,黄生、儒生争执不下,父皇以马肝为比,止其争。其后辕博士被太后召,语出不逊,险些丧命。” “太子,”景帝止住刘彻的话,语气陡然加重,“太后处置辕固之事非你当议。” 刘彻还想说些什么,见景帝神情肃然不似以往,终究将话咽了回去。 “我知你疑惑为何,然世事非能一言而论。” “记住我今日之言,秦末天下大乱,战祸频繁,百姓食不果腹,天下饿殍不知凡几。高皇帝立国,奉行黄老无为,与民休养生息,百姓才有粟可食,国库才有今日之丰。” “儒生之学非为不可,纵法家亦有可取之处。” “我以卫绾为太子太傅,王臧为太子少傅,是让你明事理,开阔眼界,明治国之道,非是让你浸心儒学,在他事上耗费心思。” “太后处置辕固,皆因其出言不逊,今后莫要再提及此事,更不可以儒学贬黄老,可明白?” “诺。” 刘彻正色应诺。 从景帝的教导中,他能深切体会到,在治国之策上,景帝并非专于一道,而是认为儒学、道家乃至法家皆可用。 关键在把握尺度。 对年轻的刘彻而言,体会话中深意不难,想要切实做到却不是那么容易。 刘彻陷入沉思,眉心微微蹙起。 景帝没有再开口,端起漆盏,一口接着一口饮尽盏中温水。漆盏放回几上,轻微的磕碰声传入耳中,才将刘彻从沉思中唤醒。 “你近日常去椒房殿?”景帝用布巾拭口,神情放缓。 “是。”刘彻实话实说,将王皇后同王氏疏离,自己前往椒房殿请安,却见其独坐垂泪的一幕告知景帝。 “觉得皇后可怜?” 刘彻低下头,他心思敏锐,初见皇后垂泪,的确在后悔自己之前的冷漠。随着时间过去,逐渐发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询问韩嫣宫外之事,得知王信素日所行,猜测一点点得到证实,让他不自觉的心头发冷,却又不愿意去相信,亲生母亲竟会这样算计自己。 “有些事不需想得太明,她终归是你母。”景帝拍拍刘彻的肩膀。 “诺。” “今日长姊来见我,提及你的婚事。”景帝话锋一转,看向刘彻,“可想娶陈娇?” “儿不知。”刘彻抬起头,眼神没有任何闪躲。 “她是彻侯之女,亦是长公主之女。”景帝叹息一声,想起刘嫖同他说的话, 陈娇体内有汉室的血,也有窦氏和陈氏的血。 如果利用得好,对太子就是极大的助力,将来亦能成为斩断窦氏权势的利刃。 比起家门不显、注定成为富贵闲人的王氏,陈氏世袭彻侯,迎娶长公主,权势可见一斑。同样的,将来要动手处置,能抓获的把柄也会更多。 “儿听父皇的。”刘彻道。 “无需着急定下,且容我想一想。”景帝道。 他知道刘嫖有其目的,也能猜出这背后有王娡的手段,可就像窦太后将王氏、田氏摆到他面前一样,景帝不得不考虑自己一去,刘彻是否能控制住窦氏,压服朝中老臣。 如果他的身体再好些,他未必会考虑此事。 然而,随着刚好的病情又开始转坏,景帝不得不重新审视周遭的一切。如太子妃的人选,以及留给太子的辅佐之臣。 刘嫖的心思再多,但有一点说得没错,与其给他姓外戚起势的机会,莫如从窦氏内部划分权柄。 因为馆陶长公主,陈氏和窦氏成为天然盟友。 如果陈娇成为太子妃,她的父亲、兄长以及陈氏族人是否会满足现在的地位和权势?窦氏是否会允许手中的权利被划走? 早年被薄氏压制,近乎动弹不得,景帝深知此举必是双刃剑。 可比起陈娇,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他能看到的一切,太后一样可以看到。故而,景帝能够预见,这件事最大的阻力不在别处,必然是长乐宫。 不过,无论事情的结果如何,王娡都不会得偿所愿。他不会放过算计自己儿子的女人,太后同样不会容忍把长公主玩弄在股掌之间的皇后。 “阿彻,你要牢牢记住,无论你的太子妃是谁,在我走后,都不要让你母有太后今日的权力。” “父皇……” “如你无法狠心,在我大限之日,会下一道旨意。”景帝沉声道。 王娡并不知晓,她自以为聪明的举动,已经让景帝对她起了杀心。从薄皇后到栗姬,再到今日的王皇后,在处理宫中和外戚之事上,景帝从不会心软。 刘彻缓缓低下头,数息之后,才艰难的吐出一句话:“遵父皇旨意。” 离开宣室后,刘彻的心口像压着石块。 韩嫣候在离殿门不远处,见刘彻心不在焉、差点被石梯绊倒,险些笑出声音。待离近些,清楚看到对方脸上的表情,笑容立刻变成担心。 “阿彻,你这是怎么了?”无视一旁的宦者,韩嫣快行几步,将刘彻拉到一边,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道,“怎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没什么。”刘彻摇头,拦下韩嫣的手。 韩嫣比刘彻稍矮,双手背在身后,弯下腰,侧着头,斜眼看着刘彻:“阿彻的样子可不像是没事。” 被对方滑稽的样子逗笑了,刘彻总算是恢复不少精神。 韩嫣故意蹦跳两下,衣摆和袖摆飒飒作响,模仿俳优和侏儒的样子转圈,俊秀的面容带笑,益发让观者心情愉悦。 阳信公主恰好经过,看到这副情景,当场面露不愉。刚要上前喝止,突然想起王皇后的严令,又硬生生的收回脚,用力咬住下唇,哼了一声,调头原路返回,眼不见为净。 “是长姊?”看到阳信的背影,刘彻扬起下巴,脸上还带着笑。 韩嫣停下动作,顺着刘彻的视线看过去,轻松的抻个懒腰,笑道:“阿彻,皇后殿下同阳信公主皆不喜我,如有一日要杀我,你可会救我?” “胡言!” “就当是胡言吧。”韩嫣笑了笑,转开话锋,“该去读书了,不可让王少傅久等。” 刘彻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过石阶,笑声留在身后,似已融入风中,久久不曾消散。 《诗经》有载,四月秀葽,五月鸣蜩。 地处边陲的云中郡,进入五月之后,天气陡然变得闷热起来。 热风吹过草原,拂过田间的粟麦,带不来半点凉意。 天地间仿佛成了一个大蒸笼,圈中的马驹和羊羔都显得无精打采,只有爬出土壤的蝉发出清鸣,日夜不停叫得欢畅。 赵嘉跃下马背,扯松衣领,接过孙媪递来的布巾,擦过脸颊和脖颈间的汗水,又灌下足足半碗温水,方才吐出一口气,感觉又活了过来。 卫青将马驹送回圈中,放下背上的藤筐,揭开盖在上面的绿叶,捧出一大把红色的野果,在水中洗净,送到赵嘉面前。 “郎君,这是阿鲁找到的,很好吃。” “谢谢阿青。” 赵嘉蹲下--身,视线和卫青平齐,笑眯眯的拍拍卫青的头,拿起一颗野果丢尽嘴里。这种野果在草原随处可见,因为带着甜味,很得孩子们喜欢,每次外出都会带回来不少。 随着草木旺盛,野果陆续成熟,吸引来的食客也越来越多。 定居的旱獭、成群的黄羊、神出鬼没的野马、色彩斑斓的野鸟,赵嘉在畜场周围跑马时,竟然还见到一群野鸭。 “郎君看到了野鸭,可是在溪边?” 得到肯定答案,季豹立刻抓起弓箭,策马朝溪边驰了过去。 无怪他这般兴奋,野鸭不是每年都来,能吃到的机会着实不多。加上孙媪烤制的手艺又好,既然遇上,自然不能放过。 赵嘉也起了兴致,顾不得天热,飞身跃上马背。见卫青站在一边,轻笑一声,干脆把四头身也抱了上来。 “抓紧!” 一路飞驰到溪边,赵嘉拉住缰绳,举目望去,季豹正搭弓射箭,一连射中五只野鸭。 看向扑扇着翅膀飞走的野鸭群,季豹仍是意犹未尽,满脸遗憾道:“早知有鸭群,该叫季熊一起。” 在季豹捡拾猎物时,赵嘉将卫青抱下马背,牵马走向溪边。越过接近膝盖的高草,卫青突然拉住他的衣袖,道:“郎君,那里!” 赵嘉拨开草丛,竟然是两窝野鸭蛋。 “不知道能不能孵出来。” 孙媪在畜场中养了十多只芦花鸡,其中有三只正在抱窝。赵嘉让卫青牵住缰绳,自己取出一只布袋,小心捡拾起鸭蛋,决定带回去交给孙媪。 如果能孵出来,今后的伙食就能再上一个台阶。 “烤鸭、板鸭、鸭汤……” 赵嘉一边将鸭蛋装进布袋里,一边念着鸭肉的做法,尤其是皮酥肉嫩的烤鸭,搭配上葱丝,裹上薄饼,蘸酱后送进嘴里,那味道……赵嘉不自觉的舔舔嘴唇,咽了口口水。 不能怪他没出息,任谁在西汉生活十四年,每日除了蒸煮就是烤,而且翻来覆去只有几样菜,没有吃到怀疑人生,已经称得上是性情刚毅的汉子。 主食除了粟就是菽,面食属于偶尔调剂,稻米则是想都别想,云中郡压根不种! 肉食倒是不缺,牛耕之法没有普及之前,只要有条件,牛羊随便吃。家养的禽畜不够,还可以外出打野物。只要武力够强,老虎煮锅里也没人管你,估计还会夸一句“壮士,甚勇力”。 提到素菜……真心是道不尽的心酸,流不尽的眼泪。 白菜、葵和韭菜最为常见,萝卜现在叫芦菔,边民也有种植。苦菜、荠菜和少部分野生蘑菇也能摆上餐桌。除此之外,茄子没有,黄瓜没有,菠菜、胡萝卜、西红柿统统没有,更不用提远在美洲大陆的辣椒。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以目前的条件,别说是赵嘉,换谁来都没辙。 装野鸭蛋的布袋交给卫青抱着,季豹正好带着猎物返回。除了五只野鸭,还有一只翅膀受伤的金雕。 “这是哪来的?”赵嘉好奇道。 “在前边捡的,应该是刚离巢不久。翅膀估计是被鹰伤的,不重,能养好。”季豹将野鸭挂上马背,单手握住金雕的腿,另一只手捏住金雕的脖子,口中道,“郎君可喜欢?村寨里有老人会驯鹰,可以驯服了给郎君解闷。” 金雕的左--翼低垂,右--翼还在拼命扇动,嘴里不断发出叫声,威胁性十足。 赵嘉摇摇头,道:“带回去把伤养好,然后就放了吧。” 季豹觉得可惜,不过赵嘉既然开口,他自然不会提出异议。 两人跃身上马,沿溪流前行时,天空突然聚集乌云,雷声轰鸣,闪电撕开云层,炸开耀眼的强光。 五月中,雷雨并不稀奇。 赵嘉让卫青抓紧,准备尽速赶回畜场。然而,雷声过后,落下的并不是雨水,而是指甲大的冰雹。 看着砸落的冰块,想到尚未成熟的田亩,赵嘉的心开始不断下沉,一直沉到谷底。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冰雹来得快去得也快, 等赵嘉回到畜场,天空已经放晴。碧绿的草丛中, 滚落拇指肚大小的冰晶,阳光照耀下, 外层已经开始融化。 赵嘉跳下马背, 将一路护在怀中的卫青抱到地上。 四头身站稳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布袋,查看野鸭蛋是否完好。确定没有一颗损坏, 才扬起明亮的笑容, 对赵嘉道:“郎君, 一枚都没破!” “好。”赵嘉摸摸卫青的头, 让他将鸭蛋送去给孙媪。 “问问孙媪是否能孵, 如果不能,今日就煮了吧。” 突来的冰雹搅乱了赵嘉的心绪,愉悦的心情消失无踪, 很快被满心担忧所取代。去岁边郡遭逢雪灾, 田亩尽数绝收。今年春耕之后, 边民好不容易有了盼头, 哪料会降下冰雹! 推开枣红马凑过来的头, 赵嘉用力搓了搓脸。幸亏还有畜场,若是全靠田地出产, 今年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熊伯可回来了?”牵着枣红马走到围栏边, 赵嘉唤住一名青壮。看对方狼狈的样子, 明显是顶着冰雹赶回。 “回郎君, 熊伯还在田里。”青壮放下破损的犁具,抹去脸上的水渍。 “佣耕也在?”赵嘉问道。 “都在。”青壮点头道,“雨雹砸在田里,不少谷子被砸倒。熊伯和长伯带人下田,看看还有多少能救。” 赵嘉没有再问,跃身上马,准备亲自去田中看一看。 见他上马要走,季豹忙饮尽碗中温水,用袖子抹了抹下颌,回身取下猎来的野鸭,顺便将金雕绑住腿,一并交给送水的妇人。 “野鸭收拾好,交给孙媪烹制。金雕好生养着,郎君说养好了再放走。” “不拔毛吃掉?”妇人倒提起金雕,和抓只芦花鸡没两样。 金雕听不懂人言,却能感受到“危险”,立即挣扎着大叫。 卢信和公孙敖正在检查围栏,听到嘹亮的鸣叫,一齐望过来,就见季豹打马而去,一名妇人提走野鸭,另一人抓住金雕的腿,正单手托起它受伤的翅膀。 “是雕?”卢信一边将木板架到木桩之间,一边诧异道。 “看样子是受伤了。”公孙敖抓起麻绳,将木板固定住。 阿鲁和阿蛮将煮熟的豆渣倒进食槽,抓住几头公羊的角,断奶不久的小羊才敢上前,争抢着食槽内的草料。 几个三头身蹲在地上,好奇的捡起冰晶,举到眼前,对着阳光看去。冰晶炫发五彩,几人看得入迷,不时发出一阵惊呼。 “别玩了,来干活!” 阿鲁又抱来一捆青草,招呼凑在一起的三头身:“快来帮忙,不干活就没饭吃!” 三头身们纷纷丢开冰晶,拍拍手,一路跑到少年身边,帮忙一起搬运草料。 卫青找到孙媪,递过装着野鸭蛋的布袋,转述赵嘉的吩咐。 “孵野鸭?”孙媪将洗好的粟米倒入甑中,在釜中添了水,让一个妇人看着火,自己带着卫青走到一旁,查看布袋中的野鸭蛋。 几只芦花鸡在木屋旁溜达,捡拾洒落的粟米,刨出土里的草籽和虫子。 孙媪举起一枚野鸭蛋仔细看了看,就朝母鸡孵蛋的草窝走去。 卫青亦步亦趋的跟在孙媪身后。带着野果归来的三头身看到,也好奇的跟了过来,想看看孙媪要做什么。 草窝上趴着三只芦花鸡,都是羽毛蓬松,看着没什么精神。待到孙媪走近,立刻状态不同,咯咯的叫出声音。 附近的芦花鸡快速飞过来,扑扇着翅膀啄向孙媪和卫青。 孙媪根本不当一回事,轻松将芦花鸡挡开。几步走到右侧的草窝前,一把将目标抓起来,数了数草窝里的蛋,很快将四枚野鸭蛋混了进去。 野鸭蛋的蛋壳泛着青绿,个头也比鸡蛋大,放在一起,一眼就能看出不同。 芦花鸡似乎并不在意,被孙媪抓起来时拼命挣扎,等到被放回窝里,立刻展开翅膀,还将外边的蛋向里拨了拨,然后警惕的看着孙媪和卫青,严防他们靠近半步。 三只芦花鸡都被抓过一遍,袋子里的野鸭蛋也被混进草窝。孙媪将布袋递给卫青,道:“收好。只要蛋能孵出来,肯定能养活。” 虽然没有养过野鸭,但在孙媪看来,只要能出壳,不被野狼和鹰咬去,养大吃肉不成问题。 “这是野鸭蛋?”几个三头身凑到卫青身边,踮脚看向草窝。 “对。”卫青抖抖布袋,仔细收好,挺起胸脯道,“我和郎君找到的!” “郎君?” “郎君带我骑马,在溪边看到的。” “真好……” 三头身们很是羡慕。 他们的身高还不及卫青,体格虽然不错,迄今为止也只能骑一骑小马驹。真正上过马背的除了公孙敖,也就只有卫青。 几人说话时,孙媪已经回到木屋,接过妇人处理好的野鸭,涂抹酱料准备烤制。 釜中的水蒸腾起热气,顺着气孔进入甑中,无需太久,粟米就会蒸熟。 两名妇人铺开案板,将之前做好的蒸饼横着切开,涂抹酱料,夹入荠菜和兔肉,摞在铺着绿叶的藤筐里,等着一起送去田头。 自开春以来,畜场周围总是会发现野兔,常常一发现就是一窝。 起初还需要妇人和青壮动手,随着卢信等少年的加入,卫青和三头身们也陆续学会了捕兔技巧。即使拉不开弋弓,只要会搓绳子,能记住如何下套,找到野兔常出没的路径,就能有所收获。 整个过程必须有耐心,动作也必须快。 耐心是为了等兔子出现,动作快是赶在草绳被咬断前抓获目标。 随着孩童们的捕兔技巧日趋娴熟,但凡有野兔靠近畜场,绝对是有来无回。偏偏西汉的兔子就是如此倔强,秉持一种我不入虎穴谁入虎穴的大无畏精神,前仆后继,一窝接一窝成为众人的盘中餐。 待到粟米蒸好,野鸭也烤得半熟。油脂顺着微酥的表皮滑落火中,爆开一声轻响,随之爆开的还有诱人的焦香。 妇人们利落将粟米盛入木桶,盖上盖子,放上套好的马车。装蒸饼的筐子放在桶旁,鸭肉还需时辰,来不及送去,代之以大碗的肉酱。再加上新鲜的荠菜和加了萝卜的热汤,就是众人的饭食。 “速去速回。”孙媪检查过木桶和藤筐,用绳子固住,口中叮嘱道。 送饭的妇人点点头,一人坐到车栏上,另两人策马在旁,沿着马蹄踏出的土路,离开了炊烟尚未飘散的畜场。 赵嘉和熊伯走在田间,看到被冰雹砸倒的粟麦,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情况不如他想象中糟糕,却也好不到哪里去。以脚下田亩估算,不至于绝收,减产五成以上却是板上钉钉。 “可惜了。”熊伯弯下腰,捡起一株已经挂浆的粟,满脸都是心疼。 长伯和在场的青壮佣耕皆是沉默无声。 他们兢兢业业从二月忙碌至今,从不敢懈怠,本以为能有个好收成,哪里想到,一场天灾几乎毁了众人所有的努力。 “熊伯,大概还能救几成?”赵嘉问道。 “三到四成应该有。”熊伯站起身,沉声道,“郎君,今岁的田租怕是不足。” “无妨。”赵嘉的视线扫过众人,朗声道,“一场雨雹而已,且不言有三四成可救,纵是绝收又有何妨?去岁雪灾尚能平安度过,今岁定也无碍!” 赵嘉的话给了众人底气,心中的担忧仍在,脸上的愁色总算消去几分。 熊伯和长伯打起精神,将青壮和佣耕们分派开,决定尽快查看田亩,确定受损的范围。赵嘉站在田边,看着阳光下融化的冰粒,开始认真思考,是否能补种些什么。 思来想去始终没有结果,最终只能叹息一声,他果然不是种田的料。 “大不了买更多牛羊!”赵嘉下了狠心,开始估算家中的钱绢能买多少牛羊。 如果老天爷不给饭吃,再来一场冰雹,剩下的三四成出产估计都会打水漂。 田租暂且不论,想要平安过冬,必须有足够的粮食。用钱买粮不划算,储备足够的牲畜,从南来的商人手中换粮才更加稳妥。 如果粮价实在太高,大不了杀牛宰羊,总能熬过一冬。 妇人送来饭食,众人以最快的速度填饱肚子,放下碗筷,又急匆匆返回田中。 赵嘉帮不上太多忙,留下还有点碍事,干脆和妇人一同返回畜场,准备清点一下现有的牛羊,确定接下来还需买到多少,才能做到有备无患。 不承想,就在他清点犍牛数目时,卢信和阿鲁一起走到他跟前,给了他一个偌大的惊喜。 “郎君缺少牛羊?”卢信问道。 “对。”赵嘉点头。 “仆知晓有几支匈奴别部常在云中郡北边放牧,其中丁零和氐、羌皆有仇,彼此常会仇杀,胜者会抢走败者的牛羊和奴隶。乌桓人常从这几支部落中市换牲畜,价格比城内至少低四成。郎君之前买到的马驹,就是那些乌桓人从羌人手中换来。” “丁零也会袭击匈奴本部的牧民,只是常挑落单的下手,做得十分隐秘,很少会被发现。” 赵嘉停下动作,凝视站在面前的两个少年。 “你们怎会知晓得如此清楚?” “仆等要活命,就要清楚匈奴人在哪里放牧。不晓得确切地点,也得知晓大致范围,如此才能躲开游骑和牧民。”卢信顿了顿,犹豫道,“还有……” “还有?” “仆的阿翁是匈奴人,阿母是随韩王信入匈奴的汉人后裔,阿翁没死之前,仆一直生活在兰氏部落里。” “你父既是匈奴人,因何沦为野人,又为何用汉姓?”赵嘉问道。 见赵嘉没有追究自己之前隐瞒身世,卢信攥紧的手指略微放松,继续道:“仆父被右屠耆王麾下当户所杀,阿母被抢走,几个兄弟都被杀死。仆因不及车轮高,免去一死,成了奴隶。不堪忍受折磨,趁外出放牧带着阿鲁一起逃跑,其后又遇到阿蛮几个,一同在草原流浪。怕被仇人发现,一直用的是母姓。” 赵嘉看向阿鲁,问道:“你也有匈奴人血统?” “仆是汉人!”阿鲁又想呲牙,被卢信一拍脑袋,才闷声闷气道,“仆记得不多,只记得匈奴人杀进里中,仆和阿翁、阿母一起被掠走。阿翁在中途死了,阿母护着仆,后来也死在匈奴人手里。” 讲述这段记忆时,阿鲁的脸上并无太多表情,语气甚至都没有多大起伏。 “仆不叫阿鲁,”话到这里,阿鲁的情绪终于产生变化,“那些匈奴人根本不将仆等视做人,被劫掠的童子全都叫奴,阿奴!” “阿蛮三人也是一样?”赵嘉问道。 “不,他们的确是草原野人。”卢信摇头道。 赵嘉靠向栏杆,右臂环在胸前,左手支着下巴,许久没有再出声。 卢信和阿鲁都没有出声,他们在等着赵嘉做出决定。 如果赵嘉发怒,他们很可能会被赶出畜场。然而,他们想在这里生活下去,想保有眼前的一切,就必须做到诚实,不能再继续隐瞒。 “除了身世之外,可有其他隐瞒?”赵嘉问道。 “没有。”卢信和阿鲁一起摇头。 “将你们知道的别部情况详细说明,其他的我来想办法。”赵嘉单手撑着木桩,坐到栏杆上,“如果能低价买来更多牛羊,给你们记一大功!” 卢信和阿鲁对视一眼,又一起看向赵嘉,脸上的疑惑清晰可见。 “郎君,你不生气吗?” “为何要生气?”赵嘉挑眉。 “仆隐瞒身世,没有说实话。” “算不上。”赵嘉拍拍身边的木桩,随意道,“乌桓人抓到你们时,你们的确是在草原流浪?” 卢信和阿鲁点头。 “那在这一点上,你们不算说谎。” “仆的阿翁是匈奴人。”卢信颤声道。 “你认为自己是匈奴人?” “不!”卢信用力摇头,双目中尽是凶狠,“他们是仆的仇人,总有一天仆要杀光他们!” “那不就结了?”赵嘉笑道。 阿鲁看看赵嘉,又看看卢信,来回几次,最终将目光落在赵嘉身上;“郎君,仆能继续留在这里?” “当然。”赵嘉跳下栏杆,用力一拍少年的肩膀,笑道,“你是我买下来的,如果跑了,我岂不是要亏本?” “那仆可以有汉名了?”阿鲁双眼发亮。 “当然可以。”赵嘉颔首,“你想叫什么?” “匈奴人杀了仆的亲人,把仆当做奴隶,仆和阿信一样,早晚要踏破他们的部落,杀光里面的每一个人!”阿鲁恶狠狠道,“仆早就想好,仆要叫破奴!” “破奴?”赵嘉沉吟片刻,点头道,“这名字不错,你本姓什么?” “仆不记得。”阿鲁摇摇头,认真道,“如果郎君不弃,仆想姓赵。” 赵破奴? 赵嘉顿了一下,这名似乎有点熟? “郎君,仆为郎君家僮,也当改姓。”卢信认真道。 “既如此,自今日起,你二人同姓赵。”看看面前的两个少年,赵嘉沉声道。 “诺!”赵信和赵破奴大声应诺。 不远处,魏山和魏同对视一眼,突然间觉得,根本用不着他们动手,赵郎君就能轻松驯服这几头狼崽。 “该怎么向公子禀报?”魏同用胳膊肘捅捅魏山。 “实话实说。”魏山吐出四个字,低头继续擦拭短刀。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一场冰雹覆盖了大半个云中郡。 天灾之后, 无需太守府下令,县中农官已分至各乡,携啬夫、力田勘察田亩, 记录受损的范围,随后整理成册, 以最快的速度送往云中城。 沙陵、阳寿两县受灾最为严重,田地减产将至六成以上。其他各县亦有波及,减产基本在三到四成。 边郡灾情上报长安,天子很快下旨, 受灾郡县田赋尽免。 云中城内贴出告示, 乡老和力田被召至官寺,传达朝廷旨意。随着众人回到村寨里聚,消息迅速传开, 压在边民头顶的阴云总算散去大半。 “凡沙陵县内田亩,今岁都不交田租。” 力田赶到赵氏村寨,咕咚咚饮下整碗凉水, 告知众人免除田赋的消息, 来不及多做停留, 就急匆匆赶往下一处村寨。 “田地出产再少也能打些谷子, 勤快些放牧, 多猎一些野物, 总能熬过今冬。” 力田走后, 老人们召集起村人, 叮嘱各家各户务必看护好田亩。 “秋收之前, 田边都要留人看守,更要提心雀鸟小兽,免其伤谷。家中牲畜务要精心,孩童外出放羊需结伴而行。遇歹人立刻放犬,莫要粗心大意!” “去岁雪灾,方圆十数里未闻有饥馁而亡者。今岁再遇天灾,粟菽终未绝产,吾等齐心,必能熬过此遭!” 老人的话铿锵有力,微驼的背也在说话时挺得笔直。周遭寂静无声,青壮妇人无一出言,孩童也被长辈约束,不许在这时调皮。 等到老人的话音落下,才有青壮开口:“鹤老放心,我等必不会懈怠!” 现如今,赵氏村寨中已经很难再看到闲汉。不久之前,禾仲一家被逐出垣门,更为众人敲响警钟。 有村民同其为邻数载,见禾仲一家满脸颓丧的离开村寨,颇有不忍。哪料想,下一刻就见禾仲对着土垣狠狠啐了一口,咒骂赵嘉绝无好下场,他的妇人也是破口大骂,没有半点悔意和羞愧。 见到这一幕,众人都是脸色大变。想起之前被驱逐的黑豸,恼恨自己有眼无珠,怎不记得教训,和这样的人相交。 “郎君给了他工钱,还没要回他妇人借走的粟!这样不堪的心性,当真不该留!” “赶走他就对了!” 禾仲装可怜装得不到位,翻脸翻得太快,造成的结果就是,之前还心存怜悯的村人全都面带怒色,驱赶他们快些离开。 “羞与这等人为伍!” “鄙夫!莫要让我再见到你!” “快走!” 禾仲一家的事迅速传开,和赵氏村寨众人的反应不同,县中对此事褒贬不一,有说禾仲是自作自受、咎由自取,也有指责赵嘉行事太狠,不留半分余地。 后一种观点恰好验证了赵嘉之前的想法:世人同情弱者,假如他派人将被借走的粟米要回,哪怕是合情合理,也会被视为恃强凌弱,遭到这些人指责。 他们只看到赵嘉颇具家资,禾仲家中困顿,压根不会去想这些粟本就不属于后者,而赵嘉早已经给禾仲结算工钱,压根不欠对方一文。 一些风言风语传到卫氏村寨,卫青蛾特地来寻赵嘉,话中表明如果赵嘉不好下手,她来解决掉祸患的源头。 赵嘉先是愣了一下,旋即笑着摇头,表示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 “能得阿姊如此关怀,弟甚是暖心。” 听到赵嘉的话,卫青蛾笑得开怀,带卫夏和卫秋离开时,背光站在门前,对赵嘉道:“阿弟护我,我护阿弟,不是理所应当?” 随着鹤老等人出面驳斥流言,风言风语终究未能持续多久。 禾仲一家本想看赵嘉的热闹,结果热闹没看成,自己反倒成了众矢之的,背着忘恩负义的小人之名,别说找到生计,在沙陵县中近乎无法立足。三千钱花完,只能灰溜溜的离开沙陵,前往南边的阳寿县,隐姓埋名继续做起佣耕。 经此一事,村寨众人更加团结,哪怕之前有些小心思,此时也烟消云散。他们终于明白,赵嘉并非一味宽容,必要时也会下狠手。即使他不下狠手,身边的人也会代劳。 没了多余的心思,老人们吩咐田耕及放牧诸事,众人都听得极其认真。关系到自己一家是否有粮吃,能否平安度过边塞寒冬,没有任何人敢于疏忽大意。 老人的话讲完,村人们陆续散去,赵嘉请鹤老往家中,言有要事相商。 “郎君有何事?”坐在屋内,鹤老捧起一碗温水,苍老的脸上带着笑容,下垂的嘴角也不如往日严厉。 “嘉闻长者对草原多有了解?”赵嘉用筷子夹起一块蒸饼,送到鹤老面前。 蒸饼里裹了蜜,是赵信和公孙敖等人采来。因为此事,孙媪还动了巴掌。不过少年和孩童们全不在意,想起蜂蛹和蜜饼的滋味,每次外出都会留意野蜂,总希望能再找到几个野蜂巢。 “早年间,我曾被征力役,随和亲队伍出塞,到过匈奴王庭。”鹤老饮下温水,拿起蒸饼,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赵嘉也不催促,等鹤老将饼吃完,又夹起一块,送到他手边的木碗里。 “长者曾入和亲队伍?” “还是在先帝时,距今有二十多载了。”鹤老端起木碗,饮尽温水,反手抹干胡子上的水渍,回忆道,“我记得是丁卯年,那年死了一个匈奴单于,新单于派人来长安,使者的队伍从云中郡过。后来朝廷就恢复和亲,送翁主入匈奴,做了单于阏氏。” 丁卯年,距今二十多年,赵嘉在心中默默推算,大致可以确定,这应该是文帝早年,也就是老上单于时期的事。那么,死掉的匈奴单于应该就是冒顿。 “那次和亲的队伍里有个宦者,背汉投靠匈奴,那之后没少帮匈奴人祸害汉民!”鹤老愤然道。 “宦者?”赵嘉脑子里闪过一道灵光,“可是中行说?” “中行说?”鹤老想了想,摇头道,“不甚清楚,只知道是个宦者,随翁主和亲,之后就投靠匈奴。二十多年了,也不知道死没死。” 听着鹤老的讲述,赵嘉愈发肯定,他说的宦者必是中行说无疑。 想到中行说的所作所为,赵嘉不自觉攥紧手指。他不确定中行说是活着还是死了,要是死了且罢,如果活着……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想弄死一个人。 张通要的只是他赵嘉一人的命,中行说却是心怀私怨,不遗余力的祸害汉朝边民,而且一祸害就是数十年! “郎君询问草原是为何?”发现话题有些扯远,鹤老放下木碗,开口问道。 “今岁雨雹,田亩减产,朝廷固然免去田租,边郡的粮价也将居高不下。”赵嘉沉声道,“纵然太守府下严令,粮价也未必能降下多少。故而,我想多买牛羊,待南边商队到来,从其手中市换粟菽,以防粮价过高,村寨众人无粟果腹。” “郎君高义!”鹤老肃然神情,欲向赵嘉行礼。 赵嘉忙扶住鹤老,口中道:“长者无需如此。” 鹤老力气极大,硬是行过礼,才对赵嘉道:“郎君既要市牛羊,城内即有胡商。” “胡商知晓边郡遇灾,粮食减产,即使不趁火打劫,牛羊的价格也不会低。”赵嘉摇头道,“我之前获悉有匈奴别部在北边游牧,几部之间素有仇怨,彼此仇杀,抢来的牛羊除了部分留下,还会同商队交换盐、酱和布匹等物,价格远低于城内。” “郎君的意思是从胡人手中买?” “确有此意。故而询问鹤老塞外情形如何,可有相熟的商队?” “不瞒郎君,我已有二十年未曾出塞,知晓的道路是否能行,实是不敢断言。至于商队,更是无有联络。”鹤老沉声道。 “关于草原,长者还能记得多少?” “我记得当年出塞,行经半日,路过一座古城。城内破败不堪,据说是前朝修建。中心有溪水流淌,还有大片野生的谷子。队伍沿溪向上,有两座废弃的烽火台。其后就是广阔的草原,再没见过城池建筑。” “又过两日,才陆续有了人烟。” “途中遇到大大小小十多个匈奴部落,其中有一个部落擅长驾车,车轮比人都高出半头,有懂得胡语的役夫,称这部落高车。” 高车? 依赵嘉在太守府看到的典籍记载,丁零本属敕勒人,因习惯使用车轮高大的车子,也被称为高车。 如果鹤老的记忆没有出错,那么,他口中的部落很可能就是赵信和赵破奴口中的匈奴别部。至于前朝古城,两人没有提到,倒也算不上稀奇。二十年的时间,风吹日晒,很可能早成了几座不起眼的土丘。 “长者稍待。” 赵嘉站起身,到墙边的木架上翻找,取来一张硝薄的羊皮,铺开在矮几上,随后拿起毛笔,在羊皮上勾画。 “长者,从边界出行,队伍可是往正北?” 匈奴王庭位于云中郡北面,不过以匈奴逐水草而居的习性,单于的大帐也会随季节移动,不会长时间停留在一个地点。 “应该偏西一些。”鹤老移坐到矮几旁,在赵嘉提笔勾画时,仔细在脑中回忆。可惜时间过去实在太久,能记起来的细节十分有限,幸亏赵嘉早就询问过赵信两人,才将大致的路线描绘出来。 事实上,太守府内就有一张草原的地图,尤其是须卜氏经常活动的地区,经上百名斥候打探,丘陵、河流、树林都记录得十分清楚。 问题是,在古代,地图属于战争资源。赵嘉名为魏太守宾客,实际不过是挂个名号,托庇于魏尚的羽翼之下,专心发展他的种田和养殖大计。 如此一来,他就更没有理由接触地图一类的军事资源,别说借来细看,连瞄一眼的资格都没有。若是莽撞开口,魏尚倒是不会对他怎样,落在旁人眼中,难免会以为他不知深浅,将以前积累的好印象全部耗光。 除了太守府,还有另一个选择,就是往来边郡的商队。 可问题又来了,不给半点好处,人家凭什么把吃饭的家伙借给你? 这些商队游走在草原和边郡,时刻要面对胡人部落和贼寇的威胁,和他们打交道,最有效的手段除了利益就是权势。 赵嘉目前还处于抱大腿阶段,狐假虎威不是不行,可如果自己没有实力,一旦虎皮戳漏了,带来的后果会相当严重。 思来想去,最稳妥的方式还是自己来。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落下最后一笔,赵嘉看着羊皮上简单的线条,实在不想将这玩意称为“地图”。 鹤老盯着矮几上的羊皮,神情愈发严肃。 “郎君,此物不可轻易示于外人。” “我知。”赵嘉点点头。 他不以为凭这几条粗线,连大致的距离都无法确定,就能一路飙到匈奴王庭。但世事没有绝对,他做不到,万一有人能做到呢? 历史上,卫青、霍去病一样没有精准的地图,不是同样踏破单于王庭,打得匈奴跪下唱征服? 地图绘制完毕,鹤老告辞离开。 赵嘉将他送到前院,虎伯更送出大门,陪着鹤老走出一段路才调头返回。 “虎伯同鹤老说了什么?”赵嘉好奇道。 “仆叮嘱他,今日郎君询问之事不可道于旁人。”虎伯道。 “鹤老如何说?” “自是点头答应。”虎伯笑道,“郎君尽管放心,有仆盯着,此事万无一失。况其两子及长孙皆在畜场做工,三女又嫁于孙媪的次子,今日之事,他必会守口如瓶。” 翻译过来就是,鹤老同赵嘉已经是利益共同体,赵嘉好他就好,赵嘉倒霉他也跑不掉。 赵嘉回身走到屋内,看着矮几上的羊皮,道:“村寨中还有哪位老人曾去过塞外?” “这……仆并不十分清楚,待熊伯归来,郎君可询问于他。” “熊伯知晓?” “仆曾随郎主出塞与匈奴交战,并未深入草原。熊伯早年曾为斥候,其所知远胜于仆。” “如此,我明日去畜场再当面询问。”赵嘉道。 “出塞的人选,郎君可有计较?”虎伯道。 “暂时有几个人选,不过需得先派人去原阳城问一问三公子,方可最终确定。”赵嘉坐在矮几后,取出随身携带的木牌,手指摩挲着上面的花纹。 派人出塞不是小事,稍有不慎就有去无回。 然而,风险往往意味着机遇。 赵嘉有种预感,如果这次事情能够成功,不仅仅能带回大批牛羊,还能借机搜集情报,勘察地形,以备来日。只是他目前仅有模糊的概念,理顺还需要一些时间。 “郎君要同三公子合作?”虎伯迟疑道。 “有这打算。”赵嘉将木牌放到桌上,“出塞不是小事,需得上报太守府。如过三公子点头,事情将容易许多。” 文、景两朝都曾同匈奴和亲、通关市。朝廷禁止向草原输铜钱铁器,牛羊和绢帛贸易并不禁止。不过组织商队出塞必须谨慎,既要防备被胡人和贼寇劫掠,也要避免无意间触犯界限。除此之外,还要考虑胡人部落是不是会愿意直接和汉人做生意。 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一个代理人,乌桓人就不错。可惜赵嘉没有这份人脉,也未必能控制住对方,只能请魏悦帮忙。 这些暂时都是赵嘉的想法,是否真正可行,还需要等魏悦的回音。 “我明日去畜场,会遣魏同往原阳城。”赵嘉道。 魏悦在原阳城练兵,一来一去就要耗费数日。 好在此事不急在一时,赵嘉目前的关注重心还在田亩之上,真正准备妥当、组织起商队,怎么说也要等到两月之后。 明白赵嘉早有计较,虎伯没有再说,起身退出室内。 赵嘉放松下来,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摆弄着木牌,想到要派人给魏悦送信,就不免想起说给对方的马鞍和马镫。 “算了,这事不是我现在该想的。” 朝廷真要武装骑兵也会暗中进行,不会对外透出任何消息。如果他在乡间都能听到消息,知道朝廷的军队在干什么,那才是真正的滑天下之大稽。 就在赵嘉铺开木牍,准备给魏悦的书信时,三骑快马正离开长安,骑士身怀天子旨意,一路风驰电掣,奔向云中郡。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鼓声响起,未着甲胄的骑士纵马跃过围栏, 双腿夹紧马腹, 单手控缰, 另一手抓紧木制长杆, 在队率带领下,形成两道锋利的尖矢, 向对方猛冲过去。 鼓声一阵急似一阵, 战马交错间,木杆断裂声清晰可闻。 有骑士气力不济,被对手掀翻下马, 当即护住要害, 熟练的在地上翻滚, 躲闪混乱的马蹄。 待到鼓声停止, 马背上的骑士剩下不到一半。 地上的骑士都是满面青紫,挣扎着站起来,一边揉着胳膊腿,一边活动关节手腕, 不时冷嘶几声。视线扫过周围的同袍,无不庆幸这是在演武, 众人都会尽量控制战马。若是在战场上, 他们就不是落马受伤, 而是被活活踏死。 魏悦站在演武台上, 单手按住剑柄, 目光锐利, 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和平日里判若两人。 鼓声再次响起,骑士们迅速捡起还能用的木杆,咬牙再次上马,在队率的带领下发起又一次冲锋。 一次、两次、三次……直到太阳西斜,再无一名骑士能安稳坐在马上。包括队率在内,凡是参与演武的骑兵,全都仰面躺在地上,大口的喘着粗气。 战马踏着前蹄,低头用鼻子顶了顶满脸青紫的骑士,被后者拍了拍,才甩动脖颈打了个响鼻。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乱糟糟的演武场才变得秩序起来。地上的骑士陆续站起身,重新列成队。碎裂的木杆遗落在脚下,有的断成数截,送到灶下就能当柴烧。 “令庖厨宰牛一头,羊十只,犒赏营中。” 魏悦的命令传达下去,骑士们瞬间忘记身上的疼痛,用力拍着刀鞘,发出阵阵欢呼。待到魏悦转身离开,彼此互相看一看,发现甭管队率还是小兵,都是一副鼻青脸肿、呲牙咧嘴的样子,当场哈哈大笑起来。 医匠背着药箱走来,也不计较周围环境,撸起衣袖,拉过一个骑士就检查起来。确定伤势之后,该上药的上药,该包扎的包扎,骨折的用木板一夹,照样活蹦乱跳。 有骑士一条胳膊吊在胸前,被同袍一拳捶在肩膀上,疼得呲牙的同时,不忘狠狠踹回去一脚。 “给某家等着!手臂能动之后,必要打得你连骑马都不能!” 医匠离开后,演武场周围的栅栏被移开,战马被分批牵到马厩内。几名役夫搬来大桶煮熟的豆渣,合力倒进食槽。确定每个食槽都是半满,才扛起木桶送回灶下。 自从魏悦接手练兵之后,军伍的伙食提升数个等级,战马的饲料也开始发生变化。以前都是草料和菽掺起来喂,如今草料依旧,菽则是先制成豆腐,余下的豆渣才会煮熟喂马。 豆腐刚制出来时,大多数军伍都不晓得这是何物。吃过几次之后,近乎餐餐都离不了。同样都是菽,这样的吃法远比蒸煮要美味得多。 灶下,伙夫们忙着杀牛宰羊。 大块的牛肉架到火上,斩成段的羊骨和肋条投入陶罐,热水滚了数滚,肉香开始弥漫。 伙夫从甑中盛出粟饭,填满足有半人高的木桶。陶罐里的羊汤同样倒入桶内,和装有粟饭的木桶横向排成一排。 随着铜锣声响起,装有粟饭的木桶前排起长列。军伍们早就抵挡不住肉香,手中捧着木碗,不断的吸着鼻子。 伙夫挥舞着木制的长柄勺,先舀出满满一勺粟饭,再加一勺飘着油花的羊肉汤。凡是参与演武的骑兵,每人还能得一块羊肉或是牛肉。 “快些,下一个!” 端着粟饭羊汤,军伍们三三两两凑到一起,没人顾得上说话,全在大口撕扯分到的肉块。几口扒-光碗中的粟饭,再去盛上满满一碗,搭配羊汤,一口饭一口汤的吃了起来。 肚子里有了油水,众人才有心思说话。 几个有过战场经验、曾和匈奴面对面的骑兵蹲在一起,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琢磨这种练法能不能成。 “你说这事能成吗?”脸上带疤的伍长道。 “成与不成都得练!”膀大腰圆、从背后看几乎不比门板窄的壮汉饮尽羊汤,咂咂嘴,说道,“想想上次,要是能和匈奴对冲,就不用看着那支蛮骑跑掉!” 回忆起之前和匈奴别部交战,因为箭矢射空只能看着对方跑远,军伍们都有些丧气。 “可惜咱们的骑术不及匈奴。” “没法比。”一名老兵摇头道,“这些胡人能走路就会骑马,差不多是活在马背上。咱们怎么比?” “照我说,实在坐不稳,不如把腿绑在马背上。” “别出馊主意!闹不好就得出人命……” 军伍们议论纷纷时,魏悦坐在营帐里,魏尚派来的健仆候在一旁。 合上竹简,魏悦沉吟片刻,取来木牍,写成一封回信,用粘土封缄,交给送信的健仆,道:“阿翁的意思我已明白,将此信交给阿翁,言诸事无需担忧。” “诺!” “将这封书信也带回去。”魏悦拿起另一册木牍。 接到赵嘉的亲笔信后,魏悦仔细斟酌,认为此事可行。经过一番考量,亲自完善部分细节,写成计划,准备送给魏尚。 赵嘉能看到的好处,魏悦自然也能看到,而且想得更为深远。 组织人手出塞,能做的很多,并不仅仅是市货和搜集情报。对于赵嘉提到的几个匈奴别部——尤其是敢劫掠本部牧民的丁零,魏悦很感兴趣。 匈奴看似强大,实则内部矛盾重重。 自冒顿单于死后,老上单于和军臣单于虽能统一各部,却做不到如冒顿时期的如臂指使。尤其是本部贵种,对于单于的命令常会阳奉阴违。 据草原传回的消息,军臣单于的太子,如今的左贤王於单并不得人心。右贤王和左谷蠡王伊稚斜的声势都远胜于他。 右贤王曾带兵入汉,烽火烧到甘泉宫;伊稚斜麾下的强兵纵-横草原,兵锋所指,所向披靡。 正月时,各部首领会于王庭,矛盾已经十分明显。几个本部首领差点当场拔刀子,事情传遍草原。五月大会茏城,想必又会是一场好戏。 军臣单于活着,还能暂时压服诸部。等到他死了,太子於单未必能顺利接位,单是野心勃勃的左谷蠡王就够他喝上一壶。 “丁零,羌,氐……应有可为。” 送走来人,魏悦站在军帐前,眺望北方草原,眸光深邃,瞳孔一片漆黑。 健仆快马加鞭赶回云中城,将魏悦的书信呈递给魏尚。当日,太守府便以打造农具的名义召集城内工匠,从中挑选出数人,于城内单辟一处,打造马鞍和马镫。 长安来的飞骑并未久留,传达完旨意,即携带魏尚的奏疏动身折返。飞骑离开不久,第一批马具就打造完毕,由魏尚亲自派人押运,送往魏悦练兵的原阳城。 此外,魏尚看过魏悦出塞的计划,拍着大腿表示“我有佳儿”。可惜事情必须保密,魏太守只能压下对人炫耀的冲动,命忠仆清点库房,挑选出两车绢布,带着他的亲笔书信送往赵氏村寨。 绢布送到时,赵嘉正和熊伯一起下田。 公孙敖和卫青几个站在田边,挥舞着绑有布条的长杆,驱散偷食谷子的鸟雀。 赵信和赵破奴几人张开捕网,找准鸟雀飞扑的方向,一网下去就能逮住五六只。拧断脖颈,也不-拔-掉羽毛,直接裹上湿泥在火中烤熟,分给三头身,个个吃得满脸灰道。 “熊伯可知鹤老所言的古城?”沿着田陇走到地头,赵嘉放下水桶,直起腰,甩甩手上的水渍。 “早年间见过一次,不是郎君说的城,只有两面土垣。大概天候的缘故,溪流已经干涸,野生的谷子倒是有不少。” “大概距边界多远?”赵嘉问道。 “若是骑马,一个时辰可到。组织人手运货的话,至少需要大半日。” 赵嘉点点头,这同鹤老说的没有多大出入。 “若是用马车,速度可否提升?”赵嘉-抽-出短刀,在地上勾画,“鹤老同我说过胡人的大车,如有熟练的匠人,可仿造这种大车,除用来运货,也可做帐篷。” “帐篷?”熊伯诧异道,“车怎么能为帐?” “为何不能?我听说匈奴单于的大帐可用车运,只要找到关窍,制出这种车帐,既能抵挡草原夜寒,遇到狼群也能作为屏障,以弓箭射杀驱逐。” 匈奴人逐水草而居,单于的大帐也要随季节移动。 据悉大帐十分豪华,自然不能随便拆了装、装了拆,用大车运送就成了最佳选择。 赵嘉没见过丁零人的大车,但他有足够的知识积累,参考乌桓人和汉人商队的大车,组织熟练的匠人,造出西汉版的“房车”应该不难。 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车的重量问题。毕竟大车的主要职能在于运货,如果本身重量超出预期,对拉车的马会造成不小的负担。 两人说话时,几匹快马从畜场方向驰来。 临到近前,马上的妇人拉住缰绳,飞身而下,来不及喘口气,就对赵嘉道:“郎君,魏使君派人去了村寨,有给郎君的书信,还有两车绢!” “绢?”赵嘉诧异的回过头,“两车?” “是!” “郎君,田中有仆和长伯照看,郎君当尽速返回村寨。”熊伯道。 “也好。” 赵嘉简单交代两句,很快跃上枣红马,向村寨飞驰而去。 田中,青壮和佣耕仍在辛勤劳作。 自那场冰雹之后,大半个月没有一滴雨水,几百亩田全靠人力和畜力担水,众人几乎是片刻不得闲。 少年和孩童们尽职尽责的驱赶鸟雀。遇到几只狡猾的野鸟,既赶不走又抓不到,卫青当即放下长杆,将手指放到唇边,学赵嘉的样子打起呼哨。 几息过后,天空传来嘹亮的鸣叫。 雀鸟呼啦啦振翅欲飞,恰好撞上凌空扑来的金雕,两只被抓伤,一只直接丧生在金雕爪子。 “这只雕倒是听阿青的话。”公孙敖将手搭在额前,望向空中掠过的猛禽,口中啧啧有声。 赵破奴单手扎着捕网,扭头看向卫青,道:“一些胡人会驯鹰,专门用鹰来引导方向和寻找猎物,他们从不会在草原迷路。如果能将这只雕驯服,以后肯定大有用处。” “真的吗?”卫青双手撑起木杆,望向空中的金雕,认真考虑半晌,又遗憾的摇了摇头。 “怎么?”赵破奴奇怪道。 “阿金有东西吃才会来。”卫青叹息道。 按照赵嘉的说法,这位是不折不扣的吃货,没有肉送到嘴边,休想劳动它扇一下翅膀。 带路? 别做梦了,洗洗睡吧。 “郎君说事在人为。”赵破奴走到卫青身边,双眼晶亮,“不试试怎么知道一定不行?当初我和阿信在草原流浪,手里就只有绑着石头的木棍,连把骨刀都没有,照样杀了一头野狼!” “事在人为?”卫青低声念着。 “事在人为!” 孩童和少年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坚定。同时望向空中的金雕,四只大眼睛中一片火热。 能被日后踏碎匈奴的长平侯和攻破楼兰的浞野侯以如此热烈的眼光盯着,这只金雕也算是开创先河,足以载入史册。 五月底,魏悦挑选的骑兵陆续配备新马具,开始熟悉新的作战方式。 赵嘉获准组织商队出塞,将田亩和畜场的事分别托付给熊伯和虎伯,自己一心同熟悉草原的老人-交流,不断完善手中的地图。 关于出塞人员,赵嘉已经有了腹案。不过领队和护卫都需要太守府指派。 对此,赵嘉没有任何异议。 他的目的就是以低价交易牛羊,顺带搜集情报。至于商队今后由谁主导,赵嘉并不在意。归根结底还是两个字:实力。 再直白点,大树底下好乘凉。 没有实力,再多的利益也休想保住。孩童闹市抱金砖,结果不言而喻。 边郡忙着夏种和练兵,远在北方的茏城响起苍凉的号角,雄壮的武士立在单于帐前,由左贤王於单率领,代单于迎接各部首领。 每年五月,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以及诸大臣世官和别部首领都将会于茏城,依照匈奴传统祭祀祖先、天地、鬼神。 祭祀之后就是各部勇士的比拼,胜者由单于亲自封赏。 今岁少了不少蛮族面孔,可惜不会有人心生同情,哪怕是同为蛮族的别部也是一样。 匈奴本部的确做得不地道,但败退的蛮骑为祸草原也是不争的事实。在传出蛮骑以女人孩童为粮之后,左谷蠡王和右贤王的屠戮之举更是顺理成章。 呜—— 号角声再次响起,距离单于大帐几百米外,大队的骑兵正呼啸而至。 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股浓重的血腥气迎面扑来,不少部落首领和勇士下意识握紧短刀和弓箭,目光中带着警惕。 距离大帐三百米左右,骑兵开始减慢速度。 众人这才看清,为首的不是旁人,正是刚刚征讨了一支蛮人部落,马背上驮着战利品的左谷蠡王伊稚斜! 见数名部落首领迎向伊稚斜的马前,於单单手攥紧短刀,脸色瞬间变得阴沉。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继伊稚斜之后, 又有数个部落首领率众抵达。 临至傍晚, 以单于大帐为中心, 各部搭建起营地, 样式不一的帐篷绵延出十数里。 奴隶被驱赶出羊圈, 在营地前搭起柴堆, 宰杀牛羊。仅披着羊皮的妇人将牛羊收拾干净架上火堆,动作稍慢就会挨上一记鞭子。 不及车轮高的孩童拥挤在羊圈中,身上的麻布挡不住夜风, 只能依偎在母羊和羊羔身上取暖。 篝火熊熊燃烧,牛羊肉的油脂滴入火中, 爆开清脆的声响。 妇人们站在火堆旁,手里捧着陶碗,手持兽毛制成的刷子, 将碗中的蜂蜜刷到一头肥羊之上。这头烤羊要呈入单于大帐,烤制的火候、涂抹的酱料都有讲究。如果让单于不满,这些妇人会被当场杀死,成为祭祀天地鬼神的第一批祭品。 匈奴武士站在篝火前,单手拿着马鞭,对着妇人们指指点点, 不时发出一阵让人脊背发寒的大笑。 妇人们表情麻木, 对外界的反应十分迟钝,整个人就像是一具空壳。经历过最初的恐惧、愤恨和挣扎, 现在的她们仿如行-尸-走-肉, 哪怕有刀子当面砍下来, 也未必能引出任何情绪。 “快点!” 匈奴人变得不耐烦,妇人们的动作开始加快。 一个满面黑灰的汉族妇人点点头,两个轮廓较深的丁零妇人扛起穿过肥羊的横木,抬到单于大帐前,由穿着彩衣的奴婢送入账内。 整个过程中,妇人们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彩衣奴婢嫌弃的看着她们,浑然忘记了自己也是奴隶,除了身上的衣服,和这些饱受欺凌的妇人没有任何区别。 “快走,别站在这里碍事!” 彩衣奴婢轻蔑的摆摆手,昂起下巴,发出一声冷哼。 妇人们低下头,得到匈奴武士的许可,才快步走向羊圈。中途变成小跑,直至越过栅栏,将母羊身下的孩童抱在怀里,感受到孩童的温暖,麻木的表情才出现松动,整个人也有了几丝活气。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年轻妇人靠在栅栏边,展开身上的羊皮,紧紧裹住怀中的女童。 女童不是她所生,和她没有半点亲缘关系。在女童的母亲被折磨而死后,她主动将女童护在身边,有吃的给她一半,夜里风冷就将她抱在怀里,像是保护崽子的母狼,尽一切可能要让她继续活下去。 妇人中有汉人也有胡人,有的是被匈奴人掠来,有的是部落被屠灭,还有的是家人犯罪,就此沦为奴隶。在被关入羊圈之后,她们就失去了一切,变得和牲畜没有两样。 如果没有这些孩子,没有怀中的温暖,她们中的一大半都会发疯,肯定熬不过多少时日。 “再来一场雨雹,将这些匈奴人砸死才好!”一个头发褐黄、双眼凹陷的妇人恨声道。 “噤声!你想被匈奴人听到?” 最年长的妇人出声喝斥,又有几名匈奴人巡视走过,羊圈内顿时安静下来。 匈奴人征服了草原上的所有部落,触角一直延伸到西面的小国。匈奴大军过处,没有任何蛮人的部落能够抵抗。 唯一让匈奴人忌惮的,只有南边的汉帝国。 然而汉朝军队很少会深入草原,迄今为止,匈奴依旧是这片广袤草原的唯一霸主。这也意味着不会有人来解救她们,她们仍要继续承受苦难和折磨,直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 羊圈中安静许久,一个蛮族妇人轻轻摇晃着怀里的孩童,哼唱出古老的歌谣。妇人们靠在一起,伴着她的调子,轻轻拍着怀中的孩子,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草原的夜风,获取短暂的静谧和安宁。 单于大帐中,军臣单于高踞首位,左右贤王和左右谷蠡王分坐在他的两侧。四人下首则是诸大臣世官和各部首领。 一个身着右衽深衣,梳着汉人发髻的半百老者坐在军臣单于手边,位置还在左贤王於单之前。 对于这样的安排,帐中诸人表现不一,有人习以为常,有人不以为然,还有的表情紧绷、隐约现出一丝敌意。 老者不是旁人,正是背叛汉朝投靠匈奴,为老上、军臣两代单于出谋划策,为害边民二十多年的宦者中行说。 当年出塞的翁主早已香消玉殒,伺候翁主的宫人宦者也陆续身死。只有中行说一直活着,哪怕被千夫所指,依旧活得自在,没有半点愧疚之心。 他怨恨汉朝,早发誓要做匈奴人。 异常讽刺的是,他依旧穿着汉人服饰,梳着汉人发髻,随着年岁渐老,甚至教身边的匈奴人说起汉话,这一系列举动没少引人侧目。 烤好的肥羊抬入帐中,左贤王於单站起身,大步走到装有肥羊的木盘前,单手-拔-出匕首,开始在羊身上切割。 象征尊贵的部分献给单于,其后依次是右贤王、左谷蠡王和右谷蠡王。在奴婢将羊肉摆到伊稚斜跟前时,大帐中突然变得死一般寂静。 看着木盘中的羊尾,伊稚斜面沉似水,握紧的拳头上暴起青筋。 於单站在原地,冷笑的看着伊稚斜,攥紧匕首,似乎正等着对方拍案而起。 “王弟。”军臣单于突然出声,在伊稚斜看过来时,命人将自己面前的羊肉送过去。 “谢单于!”伊稚斜站起身,单臂重重捶在胸前。随后坐到座位上,用匕首插起羊肉,蘸了些盐,送到嘴里咀嚼咽下。 寂静被打破,帐中很快恢复喧闹。 於单立在原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牙齿咬得咯吱作响,腮帮上的肌肉都在抖动。 众人纷纷避开目光,不想触这个霉头。 自冒顿以鸣镝箭杀头曼,夺得单于大位后,单于父子间的关系就变得微妙。尽管维持着以太子为左贤王、单于之位父子相传的传统,可就像冒顿之于老上,老上之于军臣,对于於单这个儿子,军臣单于支持不假,却也时刻都在防备。 如若不然,他也不会采纳中行说的建议,容许右贤王和左谷蠡王不断扩大势力,用以达到制衡於单的目的。 “愿天所立大单于万寿无期!” 伊稚斜带头敬祝,众人纷纷应和。於单铁青着脸回到原位,和众人一起举盏,灌下苦涩的浊酒。 彩衣奴婢在帐中起舞,喧嚣声传出帐外。各部勇士牧民也在庆祝,肉香遍布营地。浊酒却非人人能饮,仅有最出色的勇士才能分得一杯半盏,解一解馋意。 大帐中,烤好的牛腿送上,不少首领丢开酒盏,开始大口撕扯牛肉。 一直沉默的中行说站起身,朝君臣单于行礼,开口道:“天所立大单于,秋收之期不远,汉人的谷仓即将堆满。大单于当遗汉皇帝书,命其献上缯絮米糵,以馈各部。” “好!”军臣单于大笑道,“正合我意!” “另,单于帐中尚少一汉人阏氏,当命其再送公主服侍大单于。” 中行说话音未落,帐中已有反对之声。 “不可!单于大阏氏尚在,岂能再娶!” “不过一月氏女,还能拦得大单于?” “汉公主入草原,缯絮米糵尽皆丰厚,月氏女又带来什么?” “不可……” 吵闹声越来越大,声音最响的都是本部首领。别部之中,只有和月氏有直接关系的才会出声。可相比起兵强马壮、资源雄厚的本部贵种,后者的声音中总是少了几分底气。 於单自始至终没有出言。 他的母亲是匈奴人,早在他出生不久就病亡。军臣单于的阏氏是谁,或者说他有几个阏氏,对他的影响都不大。 不过,等军臣单于死后,这些大帐中的女人都将成为他的财产。有一个汉朝公主,对他继承单于位或许会有帮助。 他身后的谋士也有类似想法,在众人争吵时,凑到於单耳边低语几声。 在於单对面,伊稚斜冷笑着甩下匕首,扎透了身前的矮几。 眼见兰氏和须卜氏准备拔刀子,军臣单于终于怒道:“都给我闭嘴!” 乱糟糟的大帐终于安静下来。 “祭祀结束后,立即派人去长安,让汉朝皇帝送一个公主来!” 大单于一锤定音,纵然有人不满,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冒头。 伊稚斜抬起头,看向前方的军臣单于,道:“大单于,汉人狡猾,送来的都非公主。” “无妨。”军臣单于靠向身后的熊皮,笑道,“我要的是汉人的粮食和绢帛,还有能制造器具的匠人!” “大单于英明!” 很快,奴婢再次捧上浊酒,众人又开始推杯换盏,仿佛刚才的争执从没有发生过。 中行说坐在军臣单于身边,视线扫过帐中众人,先是停留在於单身上,又慢慢转向伊稚斜,刻印着皱纹的嘴角向上弯起,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酒宴散去,营地中渐渐恢复寂静,仅有篝火仍在熊熊燃烧。 接下来数日,军臣单于率众祭祀祖先、天地、鬼神,杀奴隶和牛羊上千,鲜血染红了遍地青草。 祭祀结束后,依照传统,各部派勇士进行搏力、比拼骑术和箭术。 最后一场比赛中,伊稚斜和於单亲自下场,在争夺一头羔羊时,彼此互不相让,生生将羔羊撕成两半。鲜血溅上两人的马头,引来一阵轰然叫好。 由于难分胜负,最后由军臣单于做主,赏赐增厚一倍,两人各得十头骆驼和五十只羊。 军臣单于握紧拳头,分别捶过两人的肩头,高声道:“勇武!” “勇武!” “吼!” 单于大帐中,身着绮衣的大阏氏推开侍女,将一只木匣狠狠摔在地上,觉得不解气,一把-抽-出镶嵌宝石的匕首,狠狠扎在兽皮上,伴着清脆的裂帛声,将雪白的兽皮划成数块。 “汉人,又是那个该死的汉人!”大阏氏握紧匕首,丰满的胸脯上下起伏,饱满的红唇落下清晰的牙印,泛着微蓝的双眸满是怒气。 “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公主,莫要让他人听见!”一个年长的侍女脸色大变,匆忙拦住她的话。 “我怕什么,我有什么可怕的!”大阏氏坐到凌乱的兽皮中,狠狠将匕首扎在身边,“就是他提议单于攻打我父的部落,为了部落不被屠灭,我被送给了匈奴人!” “好不容易熬到今天,他又鼓动大单于娶汉家公主!” “我算什么,我算什么?!” “中行说,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总有机会,总有机会的。”年长侍女双膝跪地,爬到大阏氏跟前,双臂用力抱住她,低声劝道,“公主,再忍几年,等到左贤王继承大单于位,中行说肯定活不了!” 中行说侍奉老上、军臣两代单于,劳苦功高,哪怕身为汉人,也不是大阏氏能够随便动的。於单则不然,等他成为大单于,杀一个汉人并非难事。再者,他身边的谋士肯定不容中行说抢夺谋主之位。 “公主,只要左贤王成了单于,他身边的那几个汉人和乌桓人定会要了中行说的命!” “我等不了那么久!” “公主,想想小王子!” 大阏氏嫁给军臣单于后,生了两子一女,只有三岁的幼子存活。这样的年纪不会对於单构成威胁,加上匈奴的传统,於单对大阏氏的态度还算不错。 听侍女提起儿子,大阏氏的神情总算缓和下来,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如是反复,神情中的疯狂总算消失无踪。 “派人去盯着中行说。”大阏氏握紧匕首,冷声道,“听说他在吃汉人医匠的药?想办法把药方弄来。” “公主……” “放心,我不会着急动手。”大阏氏冷笑道,“不过东西到手,总有能用得上的时候。” 侍女领命,很快下去安排。 一场祭祀将於单和伊稚斜的不和摆上台面。只是有军臣单于在上边压着,两人之间的冲突局限在小范围内,至今尚未出现大规模的争斗,明面上也没出过人命。 祭祀结束后,军臣单于命兰氏大当户为使臣,携国书和送给汉天子的礼物,动身前往长安。 由于中途遇到雨水,队伍行进缓慢,六月下旬才抵达边郡。 巡逻的边军发现匈奴来人,立即准备点燃狼烟。 兰氏大当户下令队伍停止前进,打出使者旗号,并派出两骑行至塞下,言明此行是为递送国书,与长安修好。 兰氏大当户选择由云中郡入汉,正好经过魏太守治下。 魏尚得知消息,遣人快马飞报长安,更遣家仆飞驰原阳城,严令关闭城门,不许骑兵踏出营地,伙夫和役夫都要看好,不得泄露任何关于马具的消息。 匈奴使者进入云中郡后,消息很快在各县传开。 卫青蛾特地来寻赵嘉,邀他一同前往城内。 “这些日子也不见你到畜场跑马,总是闷在家里,当心闷出病来。” 少女走到赵嘉跟前,硬是将他从如山的竹简和羊皮后拉了出来。看到少年微白的脸色和淡青的下眼睑,当即眉毛一竖,红唇一抿,拽着他的衣袖往外拉。 “看看你都成什么样了?!” “阿姊,不是……”赵嘉想要开口解释,奈何少女根本不给他机会。 一路被拉到院中,久违的阳光当头洒落,赵嘉不禁眯起双眼,单手挡在额前。 “我知你要做大事。”卫青蛾叹息一声,拍拍赵嘉的额头,关心道,“可事情不是着急就能办好的。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如何不让人担心?” “我知……” “嗯?” “我错了。”赵嘉老实认错,少女总算展颜。 “知错就成,明日和我去城内。匈奴人进了云中城,听说带队的使者是个大当户,出身兰氏。” “兰氏?”赵嘉眯起双眼,单手挡在额前,打趣道,“也对。如果是须卜氏,估计城门都进不去,就会被魏使君一剑砍死。” 少女被逗笑了,越想越觉得有趣,半晌都停不下来。 赵嘉放弃继续完善地图,和少女一起留在院中。站在阳光下,懒洋洋的抻了个懒腰,骨头发出一阵脆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屋内关了多久。 长安 边郡的急报送入未央宫,景帝看过之后,没有急着召集群臣,而是先去见了窦太后。 “阿母,匈奴有意恢复和亲。”景帝坐在矮榻边,亲口将事情复述一遍。 窦太后沉吟良久,开口道:“阿启之意如何?” “精骑尚未练成,不可大动干戈。当先与朝臣议,如故约,可复和亲、通关市。”景帝的想法很实际,先拖着匈奴,拖到精兵练成,能够横扫草原,再设法一击毙命。 即使他做不到,还有太子。 在景帝看来,太子年少聪慧,性情刚毅果决,于铲除强敌之事上,定会比他做得更好。 “可有人选?”窦太后道。 “诸王翁主……” 景帝话没说完就被窦太后打断。 “翁主尊贵,纵其父兄犯罪,岂可轻予匈奴!”窦太后坐起身,沉声道,“择掖庭家人子即可。” 七国之乱没过几年,叛乱的诸侯王都被依律处置,王女多网开一面。景帝的本意是,如果朝中议定和亲,就从王女中择其一。 窦太后却是连王女都不愿点头,如果真要和亲,干脆让景帝从没有封号的宫人中选。 “和亲之事还需同朝臣商议,太子的亲事,阿启以为如何?” 之前窦太后提出三个人选,都被景帝否决。如今再提此事,就是要看看景帝的真实态度。之前馆陶去未央宫,始终让她提心。 “此事暂且不急。太子尚且年幼,劳阿母多看两年。”景帝道。 “也好。” 听到景帝的回答,窦太后的心开始下沉。待景帝离开长乐宫,独坐沉思良久,等陈娇来到近前,才深深叹息一声,似在瞬间苍老十岁。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匈奴使臣进入云中城, 除随行官员、护卫和奴隶, 还有七八支胡人商队。 使臣被安排在城南, 每日有数队军伍往来巡逻。 在长安的旨意到达前,上自兰氏大当户,下至使团中的护卫奴隶, 在城内的行动一概受到限制。如果敢无视警告四处乱闯,下一刻面对的绝不是好言相劝, 而是冰冷的长戟和短刀。 同行的商队也被严密监视。 边郡向草原派出斥候, 胡人商队同样可以成为匈奴的探子。 商队进驻城西,不出门则罢,只要往市中交易, 必须到指定的掾吏处登记身份货物,按照规定领取木牌。市旗降下之后, 还会有专门的税官前来核对, 确保没有任何出入,才会准许商人返回下榻处。 随着匈奴使臣的进驻, 云中城上下都绷紧了神经。不只官吏军伍瞪大双眼, 连城内居民和往来市货的边民都是心怀警惕, 稍有不对立刻往官寺禀报,确保这些胡人做不出任何危害边郡之举。 赵嘉被卫青蛾拽出房门, 知晓使臣的来头不小, 同行还有出售牛羊骆驼的商人, 不由得生出兴趣, 隔日起了个大早, 让健仆套上大车,装载一车绢布,准备往城中市货。 一行人抵达城门外,遇到早已候在入城队伍中的卫青蛾。少女一身骑装,身边的卫夏和卫秋都是利落打扮,显得英姿飒爽。 “阿弟!”卫青蛾朝赵嘉挥手,随即策马迎了上来。 “阿姊来得这么早?”赵嘉笑道。 “听说胡人出售牛羊骆驼,晚了八成会被买走,连看都看不到。”卫青蛾甩了甩马鞭,“我还没见过骆驼,听说比犍牛更为高大,极其健硕,还能用来驮运重物。” 听卫青蛾提到驮运重物,赵嘉不免心头一动。 “阿姊,先进城。如果价钱合适,不妨买下几头。” “好!” 两支队伍合在一起,行在入城的边民和商队中,一点也不起眼。 胡人运来的牲畜不少,官寺特地贴出告示,军市连开数日,市旗清早升起,天擦黑才会落下。 人流逐日增多,市中出售的吃食也随之增加。常见有背着藤筐的边民沿街走过,盖在筐上的叶子掀开,里面是成摞的蒸饼。大多都是死面饼,蒸熟之后,划开涂抹酱料,偶尔会夹些腌菜和烤肉。 胡商半点不挑,只要是饼上抹足酱料,往往都能卖得极快。赵嘉在市中走过,看到不下三四个边民清空藤筐,牵着换来的肥羊,满脸喜色的出城还家。 街边的食铺生意更好,从早到晚,客流络绎不绝,从掌柜到佣工全都忙得脚打后脑勺。尤其闭市之前的一段时间,胡商会涌入店内,论筐市买蒸饼。 几天下来,食铺内的小麦陆续告罄,到粮铺去买,却被告知库中早已见底。 “边郡多种粟少种麦,想要市麦,需等他郡商队前来。” 没有原料,背着藤筐的边民陆续减少,蒸饼更加紧俏。 询问过食铺中蒸饼的价格,赵嘉目瞪口呆之余,都想让孙媪带着畜场众人制作蒸饼,到城内来赚上一笔。想想家中的小麦存量,又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 “阿多在想什么,怎么一个劲摇头叹气?”卫青蛾奇怪道。 “有钱赚不到,苦矣。”赵嘉皱着脸,一副无奈的口气。 卫青蛾单手牵着缰绳,另一手抓着鞭子,诧异道:“以阿弟之才,也有如此为难的时候?” “阿姊将我想得太好。”赵嘉这次是真在苦笑,“我办不到的事情何其多,反倒是能办到的太少。” “休要妄自菲薄。”卫青蛾收起笑容,将马鞭丢给卫夏,弯起手指敲了赵嘉一记,“阿弟才多大?傅籍的年龄都不到,已能撑起一份家业,更给了村寨中不少人生计。若是没有阿弟,两座村寨未必能熬过去岁雪灾。纵是能熬过,也会死上不少丁口。试问这一郡之地,能做到的有几个?” 赵嘉被夸得耳根发热,用手指挠挠脸,嘴巴开合几次,不知道该说什么。 “依我说,你做得已是相当不错。路要一步一步行,饭要一口一口吃,莫要将自己逼得太急。” “谢阿姊金玉之言!”赵嘉恢复了笑容。 “你能想通才好,不枉费我思量许久。”卫青蛾笑道。 “阿姊想了许久?” “自然。”卫青蛾故意竖起眉毛,“不知耗费多少心神才想出这番话。如果你再想不通,我就只能动鞭子了。” 赵嘉假做伤心道:“阿姊怎能如此狠心?” 卫青蛾故作凶狠:“如何不能?” “悲夫——”赵嘉拖长声音,表情很是夸张。 卫青蛾被逗笑了,指着赵嘉半晌说不出话来。 说话间,一行人抵达市牛羊骆驼的长街。 街上人头攒动,比以往更加热闹。离得尚远,就能看到被围在人群中的胡商。 两人靠健仆开路挤过人群,来到摊位前,正碰到胡商和买家讨价还价。双方汉话和胡语交杂,挥舞着手臂,争得面红耳赤,差点就要打起来。神奇的,最后竟然做成了买卖。 “阿多,快看,这就是骆驼?” “汉家女郎,这是草原骆驼,耐饿耐渴,力气极大,极西极北的荒漠都能载人驮物!”见卫青蛾和赵嘉站在骆驼旁,身边有健仆护卫,胡商马上意识到眼前可能是大买家,立刻笑着上前搭话。 赵嘉仔细打量着眼前的骆驼,的确是高大健壮,算上驼峰,高度轻松超过两米。一身褐黄色的皮毛,脖颈粗壮,头有些小,大眼睛长睫毛,竟还有点萌。 从卫青蛾的反应就知道,这头骆驼很招她喜欢。 胡商看准这一点,开始卖力向两人兜售。 在城内这几天,牛羊都卖出不少,唯独这些骆驼看的人多,买的人少。问价的的确有,真出钱买的却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 使臣队伍不会停留太久,只要长安传来消息,立刻就会动身启程。届时,这些胡商多数不能再跟随,都得麻溜返回草原。 不想把骆驼原样带回去,胡商自然是绞尽脑汁,各种手段全都用上,希望赵嘉能多买几头。 赵嘉没急着开口,简单扫过骆驼几眼,就将注意力转向一旁的犍牛和肥羊。询问价格之后,暗道一声“果然”。比起以往胡商带来的牛羊,价格全都高出不少。 “阿多,那边还有。”卫青蛾指向斜对面的摊位,对赵嘉道,“到那边去看看。” 胡商当场傻眼。 他完全想不明白,上一刻面带笑容、似乎马上要命仆人取钱的女郎,怎么说翻脸就翻脸,抬脚就要离开。 “汉家女郎,郎君,我的骆驼和牛羊都是最好的!”胡商有点急了。对面的羌人已经抢走他两笔生意,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再抢走第三笔! “哦?”赵嘉停住脚步,挑眉看向胡商,眼神中透出怀疑。 “绝对不骗郎君,那些羌人只会养羊,哪里会养骆驼!他们的骆驼都是从别的部落手里抢的!”决心挽留赵嘉卫青蛾,胡商不惜压低声音,大揭羌人的黑历史。 “怎么说?”赵嘉很感兴趣。 胡商左右看看,将赵嘉拉到骆驼右侧,小声道:“上月茏城大会,羌人和丁零人发生争执,在返回途中打了起来。这些羌人打散一个丁零部落,抢走他们的牲畜,烧掉他们大车。牛羊不算,那些骆驼原本都是丁零人的!” “果真?” “郎君不信的话,可以靠近看,那些骆驼脖颈上的麻绳都是丁零人编制,打结的方式很独特,和羌人制的完全不同。” 见赵嘉面露沉思,胡商再接再厉,继续道:“羌人根本不会养骆驼,从草原到云中郡,我们都走在一起,这些骆驼远不如之前健壮。价虽低,却难保能不能养活。郎君买下这些可能患病的牲畜,岂不是吃大亏?” 赵嘉点点头,似乎被胡商说服了。 哪里想到,对面的羌人早就混在人群背后,借着超出寻常的听力,知晓胡商对自己的诋毁,当即怒吼一声,举着拳头就扑了上来。 赵嘉有些吃惊,好在反应不慢,立即侧身退开两步。同时护住卫青蛾,绕过变得不安的骆驼,避开打成一团的两个胡人。 吵嚷声引来更多胡人,看到撕扯在一起的胡商,大致能猜出前因后果,纷纷发出怒吼,抡起拳头就上。 听着羌人的斥骂,赵嘉才知道向他兜售骆驼的竟然是大宛人。不过这个大宛人的家族已经投靠匈奴,多数时间都以匈奴自居。 大宛人和羌人并无多大仇怨,但真的动起手来也不会同对方客气。 十多名胡商打成一团,市中的买家和其他商人则围在一边看热闹,一边看一边叫好。赵嘉留心观察,发现叫得最起劲的同样都是胡人。 斗殴持续了整整一盏茶的时间,市中巡逻的军伍才姗姗来迟。 非是众人玩忽职守,如果涉及到汉人,绝对是上一秒动拳头,下一秒就被长戟架走。如今是胡人,还是随匈奴使臣一起进城的胡人,自然是打死一个少一个。若非市中的规矩压在头顶,又有掾吏传话,军伍甚至懒得管。 这些胡人还算有脑子,见到军伍出现,没有继续撕扯,而是很快停手。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在魏太守的地界拔刀。如若不然,不管打输还是打赢,都甭想再走出云中城。 “市中相殴,囚五日!” 带队的王什长是赵嘉熟人,不久前还是伍长。和蛮骑交战,因战功得升,还分了几头牲畜。可惜被蛮骑伤了腿,不妨碍行动,却无法长时间骑马,以致魏悦挑选精骑时未能入选。否则此刻就不是在城内巡逻,而是在原阳城随军操练。 更多的军伍排开人群,将闹事的胡商逐个抓起来,反绑住双手,准备送入牢狱。没有参与斗殴的胡商都被严厉警告,谁敢再闹事,刑期加到十日! 至少有二十名胡商被带走,余下的商人都变得格外小心。猛然想起魏尚的凶名,再不敢于城内斗狠,和买家讨价还价时都温和许多。 看着胡商被带走,赵嘉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头。 大宛人和羌人斗殴不需多说,那几个乌桓人和氐人是怎么卷进来的?而且军伍抓人时,根本不给对方争辩的机会,敢开口就是一拳,还专门往脸上砸,没几下,乌桓人就变得鼻青脸肿,话都说不清楚。 “阿多,你在看什么?”卫青蛾问道。 “只是有些奇怪。” “奇怪?” “……没什么。”赵嘉摇摇头。一切只是他的猜测,甭管真假都不是他能干涉。不过,如果真是城内的大佬们下手,抓捕这些商人的目的是什么? “汉家郎君,女郎,可要买下这头骆驼?”一个没有参与斗殴的大宛人小心道。 赵嘉收回思绪,扫一眼小心翼翼的胡商,又看看拴在木桩上的骆驼和牛羊,现出温和的笑容,出口的话却让胡商脸色发青:“价格低三成,我就买。” “郎君,这价格太低。” “你们的要价比平日至少高两成。”赵嘉指了指牛羊,比出两根手指,“按照我说的价市换,你们绝对不亏。至于这几头骆驼,你们要是觉得价低,我也不是很想买。我在郡中又不去草原,买下也是无用。” 胡商犹豫半晌,认为赵嘉说的是实情。考虑到目前的状况,这些牲畜的确需要尽快出手,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赵嘉开出的价钱。 “如果郎君用铜钱,价格可再低半成。”胡商小声道。 “怎么,之前有人用铜钱市货?”赵嘉挑眉道。 “无、无有。”胡商终究不傻,直觉赵嘉语气不对,连忙摇头否认。 赵嘉没有继续追问,让季豹带上木牌,和胡商一同前往掾吏处登记,随后从大车上取下绢布,和对方当面交易,确定一切无误,才牵走骆驼和牛羊。 “阿姊,我要将牛羊和骆驼送去畜场,不能在城内久留。”赵嘉道。 “无妨,我也当返回村寨。”说到这里,卫青蛾话锋一转,“阿多,那个胡商的话,最好派人上报魏使君。” “阿姊放心,我不会疏忽。” 胡商明显没说实话。如果真有商人胆大包天,敢在城内和胡商交易铜钱,事情必须上报太守府。 卫青蛾带着卫夏两人和健仆离开,赵嘉唤来季熊,命其带上魏太守给他的木牌,立刻前往太守府,将事情如实上报。 “速去速回。” “诺!” 季熊打马离去,很快不见踪影。赵嘉带着大车和市来的牲畜,沐浴着午后的暖阳,一路向畜场行去。 太守府内,兰氏大当户满脸怒气,单手按住刀柄,硬声道:“魏尚,我奉大单于之命,为同汉家修好而来。你无故抓捕随行之人,出于何意?我派来的人被你逐走,我亲自来,只问一句,你到底放不放人?” 当面呼喝姓名,无异于指着鼻子辱骂。魏太守面沉似水,同样硬声道:“在汉家之地就要守汉家的规矩。犯法之人当囚,为恶之徒该杀!大当户言为修好而来,却纵容胡人在城内相殴,事后不自省,反持刃闯入我府,我倒是想问问,兰稽,你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兰稽冷笑一声,突然-拔-出短刀,刀尖直抵魏尚,“你若是执意不放人,我杀了你,屠了云中城,把人从牢里抢出来,汉家皇帝敢派兵入草原?” 魏尚同样冷笑,长剑出鞘,猛击在兰稽的短刀上,在刀刃留下一个清晰的豁口。 “你来之前没有去问问须卜勇,我杀了他多少丁壮?也没问一问,他为何不敢派骑兵入云中郡半步?” 兰稽冷哼一声:“须卜氏懦弱!我兰氏猛骑过万,足够踏平一座边郡!” “你若有胆尽可一试,且看是你的骑兵踏破云中,还是有朝一日,我汉家男儿屠灭你的部落,让你兰氏断根绝种!” 伴着话音,魏尚手中长剑猛然落下。兰稽本能举刀格挡,一声刺耳的声响,短刀被斩成两截。 看着手中的断刀,兰稽双目充血,脸色一片铁青。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兰稽强横, 魏尚比他更强横;兰稽拔刀子, 魏太守当场一剑斩断;兰稽放言要踏破云中郡,魏太守直接准备涤荡草原。 总之一句话,抄刀子砍人, 魏使君怕过谁! 气势汹汹上门,想强行迫使魏尚放人, 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 连佩刀都被人砍断,兰稽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也从没这么窝囊过! 之前听须卜勇称云中是险地, 严令本部骑兵不许踏入,打谷草都要绕路走,兰稽一度嘲笑对方无胆, 被一个汉人太守吓到如此地步。 今日亲身体验, 兰稽终于明白不是须卜勇胆小,而是眼前这个汉人着实是个硬茬。云中郡再是块肥肉,没有满嘴铁齿也休想啃下一星半点。 “魏尚,你别后悔!” 留下一句狠话, 兰稽丢掉断刃,阴沉着脸大步离去。魏尚如此强硬, 自己留下没有半点好处, 更可能被魏尚砍上一剑。 所谓的既往不咎、退一步海阔天空, 在汉朝和匈奴之间根本不适用。有理没理先砍一刀才是正确的行事准则。 白登之战后, 汉朝的确没有大举发兵草原, 还一度和亲通关市,但双方都知道,彼此之间根本不可能有真正的和平。 两个强大的帝国,早晚有一天会分出胜负。不是长安陷于烽火,就是匈奴王庭被汉兵踏平。同一片苍穹之下,马蹄所能踏遍的领土,只能有一个主人! 兰稽阴沉着脸回到下榻处,随员立即围上来,得知魏尚不肯放人,七嘴八舌纷纷出计,奈何没一条能解决目前的困境。 如果被抓捕的仅是胡商,兰稽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奈何关入囚牢的还有各部派出的探子,他们知道草原到边郡的道路,知晓各部常年游牧的区域,甚至还知道本部和别部能派出的骑兵数量。如果被汉人撬开嘴,后果简直无法想象! “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何被汉人发现的?!” 说是凑巧,兰稽压根不信。 如果真是凑巧,怎么城内的探子都被抓捕,一个不剩? “大当户,实在没办法,只能……”一个裨小王拿起短刀,明示兰稽杀人灭口。 兰稽没好气的哼了一声,当他没有想过? 困难的是云中城的囚牢看守严密,由边军层层把守,别说关在里面的人,连狱卒都见不到!这种情况怎么下手?别再事情没做成,又被魏尚抓住把柄,将整支队伍的人都抓起来! “大当户携国书,魏尚不敢如此。”一个谋士说道。 “换成他人或会缩手缩脚,然魏尚是何人,历经两朝,十几年前就坐镇汉朝边陲。他杀了多少草原勇士?须卜氏麾下的两支别部被他杀到灭种!”另一个谋士立即反驳,“长安至今没派人来,如果汉朝皇帝不想恢复和亲,难保不会借魏尚的手,将我等留在云中郡!” “汉朝皇帝不怕草原勇士大举南下,烽火再到甘泉宫?” “换成十几年前,对方会怕,现在可是未必。” “你这是长他人志气!” “我是实话实说!你这般短视,才会让大当户陷入险境!” “你……” 争吵声中,兰稽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谋士的话提醒了他,这次南下,他要提防的不只是汉人,更要防备背后捅来的刀子! 正如须卜氏为左贤王作战,兰氏部落就是右贤王手中的刀。 大单于心思不明,又有那个汉人中行说在背后出谋,草原局势难料,右贤王的处境未必如他人眼中看到的光鲜。 如果这次南下一事无成,还挑起一场大战,大单于震怒,右贤王的确会保他,左贤王和左谷蠡王八成更乐于见他去死! 越想越觉得事情背后蹊跷,兰稽甚至怀疑这次出使的随员之中,有人暗中通风报信。要不然,怎么所有的探子都被抓获,一个都没留? 兰稽的视线扫过,之前明示要杀人灭口的裨小王脊背一寒,心虚的避开对方的目光。 入城不久,他瞒着兰稽联络胡商,设法从汉人手里交换铜钱。几天下来,他尝到不少好处,胆子越来越大,联络的胡商也越来越多,其中未必没有贪心的探子,刺探情报之余,打算为自己赚上一笔。 胡商人多口杂,难保不会有谁泄露消息,或是事情做得不机密,被汉人察觉。如果汉人顺藤摸瓜,抓捕所有进入城内的探子,未必没有可能。 想到这里,裨小王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决心将事情彻底隐瞒,绝不能让旁人知道。 此时此刻,他想的不是探子被汉人抓住,会泄露多少本部情报,而是希望这些被抓捕的探子和胡商最好全死在囚牢里,一个不剩,将事情彻底掩埋,自己就不用承受兰稽的怒火,可以保全住性命。 然而,对上兰稽怀疑的目光,裨小王开始变得不确定,冷汗一点点向外冒。 如果事情被大当户发现,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想要不被处置,除非……想到这里,裨小王的心中生出一个念头,一个让他浑身发冷,却绝对能保住性命的机会。 兰稽的确心存怀疑,却没有马上将目标定在裨小王身上。奈何世事难料,对方心中有鬼,在压力之下,已然生出叛意。 众人吵了足足半个时辰,始终没有吵出结果。 兰稽被吵得头疼,只能出声喝止,留下两个谋士,让其他人先下去。 “我身怀国书,为恢复和亲、修好而来,魏尚未必真敢将我等如何。”说这句话时,兰稽自己都没有多少底气。但为了安抚人心,他必须表现出强硬和无惧。 “再者说,被抓的都是草原勇士,未必真会开口。至于那些商人,他们能知道多少?顶多能为汉人提供进入草原的路径。” “以汉人几十年来的做法,知晓道路也不会派兵北上。” “诸位定下心,不可慌乱。待汉朝皇帝的使者到来,立即动身前往长安!” 众人都知道兰稽的话存在水分,但以目前的情况,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最后只能抱拳应声,各自退了下去。 待到房门合拢,兰稽才表情阴沉,将在太守府发生的事详细说明。两个谋士对视一眼,都觉得有寒意从脚底升起,脊背一阵阵发凉。 太守府内,魏尚坐在矮几后,拿起兰稽留下的短刀,看着被斩断的斜面,冷笑一声:“兰氏!” 忠仆上前禀报,言赵嘉派健仆举发胡商之事。 “此事我知,让来人告知赵郎君,此事他不要插手,也不要向旁人提起。” “诺!” “去囚牢传我口令,无论采用何法,五日内必须让他们开口!” “诺!” 忠仆退出内室,向季熊传达魏太守之言。随后赶往囚牢,面见决曹掾,言明魏太守之意。 “用刑。” 决曹掾亲自前往囚室,准备尽快取得口供。狱吏领命,将木棍丢到一边,换上蘸了盐水的皮鞭,狞笑着朝胡商甩了过去。 惨叫声充斥耳边,决曹掾的表情丝毫未变,依旧是手持刀笔,在木牍上刻着什么。 十鞭抽完,狱吏停手,决曹掾上前两步,上下打量着被除去上衣、胸前遍布血痕的胡商,冰冷开口:“说吧。” 胡商抬起头,脸上都是疼出的冷汗:“说、说什么?” “再打。”决曹掾根本不废话,直接让狱吏继续。 鞭子狠狠甩过,破风声中,胡商的惨叫瞬间拔高,近乎不似人声。 又是十鞭,决曹掾再次上前,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钱,在胡商眼前晃了晃:“最后一次机会,说。” 见到铜钱,胡商瞳孔紧缩,嘴巴不断开合,就是无法发出声音。在他犹豫时,狱吏放下皮鞭,从墙上取下带刺的木棒,单手握住甩动两下,神情愈发凶狠。 胡商浑身颤抖,一股潮意在身下蔓延。 他出身贵种,手中有近百奴隶,平日里没少挥鞭动刀,汉人更是他最喜欢的折磨对象。 奴隶被抽得血肉模糊,口中不断发出惨叫,胡商只会哈哈大笑,没有半点怜悯。他甚至当着母亲的面,用皮鞭抽死刚刚高过车轮的孩童,就为无聊取乐。 现如今,皮鞭落到自己身上,他才知道有多疼。 “不说?”狱吏将木棒抵在胡商眼前,锋利的木刺随时可能扎入他的左眼。 胡商全身颤抖,被恐惧笼罩,终于崩溃大叫:“我说,什么都说!” 决曹掾示意停手,拿起放在一边的木牍,执起刀笔,道:“从铜钱开始,何人,何时,数量多少。” “诺、诺,是在城内……” 在招供的过程中,胡商只要稍有犹豫,决曹掾手中的刀笔就会划在他的身上。到最后,木牍上的字迹都泛着暗红。 隔壁的囚牢中,几个乌桓人被关在一起,耳闻不断传来的惨叫声,都是脸色惨白。 又是一声惨叫传来,两个血肉模糊的胡人被狱卒拖走,乌桓人终于支撑不住,扑到牢门,双手抓住木栏,崩溃大叫:“我招供!我知道匈奴人南下的道路!我知道交易铜钱的商人!我招供!” 任凭乌桓人不断喊叫,决曹掾都像是听而不闻,手中的动作不紧不慢,在木牍上落下最后一笔。确认字迹工整,才满意的点点头,示意狱吏将挂在墙上的匈奴探子解下来。 “给些水,莫要让他死了。” “诺。”狱吏应声,将绳子解开,随后捧起木牍,笑道,“周决曹好手段。” “不算什么。”决曹掾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声音也没有太大的起伏,“入云中前,我曾于郅中尉手下为书佐,所学不及两成,对付这些胡人却是尽够了。” 决曹掾口中的中尉,即是酷吏郅都。其以暴法灭杀豪强,令郡内路不拾遗。现今掌徼循京师,令皇族贵人侧目,有“苍鹰”之名。 听到郅都的大名,狱吏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这位名震朝野的郅中尉,在济南杀的豪强足够垒起一座京观。提起苍鹰之名,言止小儿夜啼都不为过。 决曹掾亲自动手,根本没用五日,到第三日,被抓捕的胡人已经全部吐口。翻过送到面前的口供,魏太守双目冰冷,命书佐详细抄录,随后派遣飞骑,携奏疏一并送往长安。 “去请长史,尽速从城外调兵,长安旨意一到,这些匈奴人一个都不能放走!” “诺!” 表面上看,云中城内一切如常,并无任何变化。出使的兰稽等人却是坐立不安,总有风雨欲来、大祸临头之感。 赵氏畜场中,赵嘉遵照魏太守吩咐,再不探寻胡商之事。更派人给卫青蛾带话,近日不要去云中城,事情再急也必须押到匈奴人离开之后。 “郎君认为城内会出事?”熊伯问道。 “不确定。”赵嘉皱了皱眉。 熊伯沉吟片刻,说道:“即将秋收,郎君又要准备出塞之事,不入城也好。” 赵嘉点点头,放开缰绳,任由枣红马自去吃草。转身就看到卫青和几个三头趴在栏杆上,大睁着双眼,看向趴在围栏内的骆驼。 赵破奴和阿蛮调皮,翻过围栏,想要爬上骆驼的背。结果被孙媪发现,一手拖着一个,全都丢到围栏外,引来三头身们一阵大笑。 笑够了,三头身们跳下围栏,拍拍手,开始为羊群准备草料。 卫青背起藤筐,拿起弋弓和渔网,带上一条大狗,准备到附近的小溪捕捉小鱼和螺,为孵化的鸭雏增添食料。 “阿青,我带你骑马。”赵嘉叫住卫青,笑道。 卫青很是纠结,最后还是坚定摇头:“郎君,青要干活,还要和魏叔习射箭。如果整日只想着玩耍,日后怎能踏破草原,杀尽匈奴。” “阿青,总要劳逸结合。” “青气力不足,拉弋弓尚且勉强,需得勤加练习,怎能懈怠!”卫青满脸认真。 赵嘉站在原地,挠挠脸,无话可说。 之前听人说三岁看老,他还有几分不信。如今看卫青,只能承认这句话的确是至理名言,不服不行。 云中郡暗潮汹涌,魏太守的奏疏尚在途中,长安朝廷中已是争论骤起,围绕恢复和亲之事,朝臣们分成两派,彼此争执不下。 丞相周亚夫坚决反对和亲,言匈奴狼子野心,数月前兴兵南下,逢秋收派遣使臣,名为修好,实则是心怀叵测,不得不防。 按照周丞相的观点,非但不能答应和亲,更要让边郡出兵给匈奴一个教训! “匈奴每岁南下,掠边郡人口财货,恶行昭彰,岂有修好之意!先帝曾点大军,欲出塞平胡。如今国库丰腴,郡有强兵,陛下怎能示匈奴以弱!” 周亚夫的话很不客气,就差指着景帝鼻子骂他胆小。纵然本意不错,态度却过于蛮横跋扈,御史大夫刘舍当即出言相斥。 两人在御前吵了起来,至朝议结束,对于和亲一事依旧没有章程。 待群臣离宫,景帝回到宣室,神情如常,不见任何喜怒。刘彻坐在他的身边,双手放在腿上,眼底的怒意却是压制不住。 “父皇,丞相怎能如此!” 景帝挥退宦者,亲自从书架上取来几册竹简,放到刘彻跟前,道:“带回去详读,有不懂之处就去询问太傅。” “诺。” 见景帝无意多说,刘彻只能捧起竹简,起身退出宣室。 景帝的态度让他看不懂。 丞相如此跋扈,不敬天子,为何不当殿治罪? 怀揣思绪走出殿门,看到等在一旁的韩嫣,刘彻快步走上前,将竹简递给对方捧着,自己从中取出一册展开,神情中似有了悟,又似有更多不解。 韩嫣探过头,扫两眼竹简上的内容,诧异道:“阿彻,陛下让你读《春秋》?这可是儒家……” “嘘!”刘彻连忙捂住韩嫣的嘴,拉着他快步走过石阶。 韩嫣眼珠子转转,突然弯起嘴角:“阿彻,你是不是对丞相生怒,还是在陛下面前?” “丞相跋扈,当着群臣斥责父皇!”刘彻硬声道。 “的确该怒。”韩嫣点点头,他没资格听朝,却不意味着消息闭塞。何况丞相和御史大夫吵得不可开交,身处宫内,想不知晓都不可能。 “不过阿彻也该想想,为何陛下不怒?” “父皇让我读《春秋》……”刘彻皱着眉头,又从韩嫣怀中抱过竹简,一边走一边沉思,差点被石梯绊倒。 韩嫣大眼睛弯起,双手拉住刘彻的胳膊,低声道:“阿彻,《春秋》初由鲁国史官所撰,其后为孔丘修订。陛下之意,应是让你明史。” 刘彻停住脚步,看看韩嫣,又看看怀中的竹简,挡在眼前的迷雾开始慢慢驱散。 见刘彻面现了悟,韩嫣背负双手,仰起下巴:“阿彻,怎么谢我?” “我知阿嫣想像弓高侯一样领兵,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将来有一天,我必让阿嫣一偿夙愿!”刘彻正色道。 “说到做到?”韩嫣的神情也变得认真。 “自然!” 刘彻郑重许下承诺,目光如刀锋凌厉,眉目间已有霸气彰显。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魏尚的奏疏送抵长安, 景帝看过之后,召丞相周亚夫和御史大夫刘舍入宣室共议。刘彻也被召来, 只是没有说话的余地,只能坐在一旁静听。 “胡心狡诈, 反复无常。凡和亲之后,不过数岁即兴兵南下。此番修好实无诚意, 当拒其所请,兴兵击之!”周亚夫反对和亲, 看过魏尚送来的口供,更是满脸怒色,坚持要景帝出兵。 相比之下,刘舍更为持重,在周亚夫坚决请战时,拿起胡人的口供细看, 重点关注输铜的途径以及匈奴南下的道路。 无论长安还是边郡, 对匈奴都是深恶痛绝, 能战绝不愿和。 然而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要么不战, 要战就要彻底灭绝边患。和景帝的顾虑相同,刘舍不认为现在是最佳的决战时机。 不客气点讲,每次边郡出兵,死得最多的都是别部, 诸如丁零、氐、羌和各部蛮人。匈奴本部总能保存实力, 更在一次次的南侵中获得牛羊人口和财货。 刘舍任太仆多年, 极得景帝信任。 君臣两人的想法高度一致,都认为在别部身上动刀根本无法达到作战目的,要想灭绝匈奴,必须踏平单于王庭,屠灭本部贵种。 在匈奴人眼中,别部和羊圈中的奴隶没两样,属于纯粹的消耗品,死得再多都没关系。就算有别部死绝,大不了向西、向北发兵,抓上一批就能补足。 如果能借机削弱汉朝边郡,他们乐得让别部去死。正如数月之前匈奴南下,目的之一就是减员顺带消耗边郡兵力。 “陛下,臣以为和亲之事可谈,云中郡上奏之事亦不能揭过。”刘舍放下竹简,开口道。 “刘卿尽言。”忽略满脸怒色的周亚夫,景帝将目光转向刘舍。 “臣禀陛下,匈奴遣使入汉,妄图刺探我朝,我朝同可遣人入草原。据云中守奏,匈奴四王不和,别部多有异心,单于年虽壮,威势终不如冒顿在时。” 刘舍的意思很清楚,匈奴人派探子,汉朝也能。匈奴人内部不和,是绝佳的挑拨机会。纵然不能让本部分-裂,只要能借机消耗精锐实力,于长安就有益处。 假如冒顿还活着,这种谋算未必能成功。 可惜冒顿已经死了,没有这位杀父的草原霸主,经过老上、军臣两代,本部贵种早就各怀心思,要不然,於单和伊稚斜的不和能摆上台面? 中行说的计策的确能帮军臣单于稳固统治,却也在匈奴内部埋下隐患。继续放任右贤王和左谷蠡王的势力增长,早晚有一天,匈奴内部会出问题,而且是大问题。 祸害汉朝边郡,中行说不遗余力,为匈奴制定的策略也很有效。在处置内部权力争斗上,他所行的却是饮鸩止渴之道。军臣单于活着且罢,一旦死了,他的王庭就有可能成为战场,沦为本部骑兵的埋骨之地。 刘舍顺出条理,将从奏疏和口供中看出的东西逐项说明。说到匈奴别部时,周亚夫还在冷笑,提到王庭四角,他脸上的冷笑开始消失,渐成一片凝色。 “刘卿以为当恢复和亲?”景帝道。 “臣以为可。”刘舍正色道,“如旧约,送亲队伍多携缯絮米糵、美貌婢仆,禁绝医匠工匠,以刺探情报之人入王帐。” 匈奴人派探子刺探边郡,刘舍的做法更狠,他要直接把探子送进单于大帐,送到王庭四角的身边。至于别部,边郡派出的斥候自可应付。 “此事不易。”景帝沉声道。 匈奴人不是傻子,不可能没有一点提防。文帝朝傅翁主入草原之人,如今死的死、亡的亡,除了一个对汉朝怀恨在心的中行说,几乎不剩一个。 “陛下,边郡练精骑,非短期可成。”刘舍再道。 事情再难也得做。 在新马具大批武装骑兵,大军足以横扫草原之前,绝不能让匈奴人察觉端倪。 “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终能灭吴,高祖受困白登山,献侯施计贿于匈奴阏氏方得解。”刘舍沉声道,“匈奴为祸边郡数代,骑兵之势胜于我朝,请陛下暂以绢帛绮罗惑之,他日练成精兵,自可涤清草原,除此大患!” 刘舍一番话落,宣室内陷入长久的寂静。 哪怕是一力主战的周亚夫,也不得不承认刘舍的话有道理。以目前的兵势,出兵的确可行,也能取得几场胜利,但要让匈奴伤筋动骨就是笑话。 除非大军开到茏城,将单于的大帐彻底踏平,不然还是按照刘舍所言,先答应恢复和亲,麻痹匈奴,暗中锻炼精锐,储备战争所需,他日兵锋所向,让匈奴彻底断根绝种。 “云中郡之事该当如何?”景帝问道。 刘舍抬起头,脸上浮现一丝笑容:“陛下必有决断。” 君臣对视一眼,景帝心态放松,不由得也笑了起来。 周亚夫表情紧绷,到底没有在这时开口。 刘彻坐在景帝身边,思量刘舍的一番奏对,大部分觉得有理,但对于恢复和亲,还要向匈奴赠送缯絮米糵很有些别扭。 “陛下,需遣人往云中,将兰稽一行引入长安。”刘舍建议道。 “可。”景帝颔首,亲自铺开竹简,提笔写成旨意。待到明日朝议之后,即可派人前往云中郡。 丞相周亚夫都闭口不言,不再提出异议,朝中的声音也将趋于缓和。至于和亲的人选,景帝没有太多想法,依太后所言,择一无封号的宫人即可。 周亚夫和刘舍告退后,景帝带着刘彻前往长乐宫。 梁王从封地送来一套玉器,窦太后心情大好,陈娇陪坐在侧,王皇后和程姬等后宫妃嫔前来请安,也被留下一起观赏俳优歌舞。 景帝携太子到来,给了妃嫔们不小的惊喜。 窦太后靠在矮榻上,面上带笑,灰蒙蒙的双眼望过来,不如往日予人压力。在刘彻行礼之后,将他叫到身边,笑吟吟的命宫人送上蜜水和蒸饼,道;“太子近日常读《庄子》?” “回太后,确是。” “甚好。”窦太后笑容更为慈祥,摩挲着刘彻的鬓角,道,“黄老为治国之道,也不能一味浸于此。法家、儒家经典可观,只是休要听那些儒生胡说八道。” “诺。”刘彻正色应声,随后就坐到一边。双眼对上一身绮衣的陈娇,后者一如往常,转过头,没兴趣同他说话。 景帝饮下半盏热汤,明显有话要同窦太后说。 王皇后和程姬知趣的站起身,带着嫔妃和宫人们告退。 在殿中时,两人面上带笑,不见半点不睦。等到走出殿门,程姬径直越过王皇后,带着宫人宦者返回宫室,全无半点对皇后的尊重。 四周的宫人和宦者屏息凝神,全都不敢出声。连将行都微微躬身,低头移开视线。 王娡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的怒意。随后迈开脚步,直接返回椒房殿,脊背比以往挺得更直。 长乐宫内,俳优乐人尽数退下,宫人宦者侍立两侧,如泥塑木雕,声息不闻。原本乐声绕梁、莺声燕语的大殿,突然间变得寂静,显得空空荡荡。 窦太后靠在榻上,等着景帝开口。 景帝放下漆盏,将刘舍提议诸事道出。 “如此,当选良家子。”太后沉吟片刻,说道。 既然要安排人,女子比男子更有优势。 “阿母,此事是否不妥?”景帝皱眉。 “如何不妥?”窦太后坐起身,沉声道,“寻常女子如何能够事成?有聪慧貌美者,才可加以教导,其后随傅出塞。” “高皇后时就曾送美入草原,可惜未能功成。如御史大夫所言,军臣不比冒顿,人挑得好,未必不能成事。” 窦太后到文帝身边前,曾在宫中侍奉过吕后。对于吕后的手段和政治智慧,窦太后亲眼目睹,亲耳听闻,同样也学到不少。 现如今,听景帝言及刘舍之计,窦太后本能的想起吕后。 可惜那时草原有雄主,吕后的手段终究未成。如今冒顿已死,他的子孙虽有遗风,终究不如先祖的雄才大略。 “既要出塞,当从边郡择选。人送到长安后,由宫中派人教导。”如果是南地女子,抵不住草原苦寒,难保事情不成,白白搭上数条人命。 窦太后微合双眸,缓声道:“选来的良家子除和亲出塞,可留宫中。” 说到这里,窦太后的声音略沉,叹息道:“宫中有年逾三十的宫人,也可借此放出去。多赐些绢帛铜钱,虽过桃李年华,也能寻得良人,过些安生日子。” 满宫之中,也只有窦太后能与景帝说这些话。 景帝点头答应,将择选良家子之事全托于窦太后。 涉及宫中之事,本不该绕过皇后。可无论窦太后还是景帝,都默契的提也未提,直接将王娡略了过去。 诸事商议妥当,景帝和刘彻起身离开长乐宫。 待到殿门关上,窦太后才将陈娇唤到身边,摩挲着她的发顶,低声道:“娇娇,能做的,大母都为你做了。” 这批宫人选完,王娡身边就能清理干净。陈娇不入宫且罢,如果不得不入宫,好歹能多一份保障,不会在她死后成了聋子瞎子。 如果陈娇足够聪慧,总能安稳的进驻未央宫。 不是窦太后突然改变心意,而是她清楚一个事实:归根结底,天子才是六-合-八-荒之主。 就如她坚持多年,依然无法让梁王成为皇位继承人,如果景帝被刘嫖说动,坚持要以陈娇为太子妃,窦太后可以争,但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至少,她要为陈娇多铺一条路。 陈娇靠在窦太后身前,笑容轻浅,慢慢又变得傲然。 “有大母教导,我会让自己过得好。”陈娇一边说,一边展开一册《道德经》,手指擦过上面的字迹,轻声道,“我为大母读书可好?” “好。” 一阵暖风吹入殿中,鼓起梁上垂落的轻纱。少女的声音从纱后传来,似百灵鸟,清脆悦耳。 殿门之外,宦者和宫人从廊下行过。 石梯之下,身着甲胄的卫士如苍松挺立,与威严的宫殿融为一体。 隔日朝议结束,飞骑出长安,携天子旨意驰往云中。不久,天子以太中大夫为使,往边郡迎匈奴使臣一行。 值得一提的是,在田蚡免官之后,新任的太中大夫竟是王皇后的同胞兄长王信。 接到任命当日,王信吓得不轻,全无半分喜色。知晓不能继续用装病这一招,只能硬着头皮上任,奉行少说少做、无过即功原则,完全是郎中令说什么他就做什么,掌议论的朝官硬是成了一尊摆设,整日沉默寡言,堪谓朝中一景。 这次前往边郡,没有上司在,王信就听随员的话,一路之上倒也平平安安,甚至还得了谦虚礼让的名声。 云中郡内,五日刑期已满,兰稽早早派人守在囚牢之前,准备将探子和胡商一起接走。未承想,牢门打开,走出来的只有几个乌桓人,同时被抓的匈奴人、羌人和大宛人一个都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接人的匈奴官员一头雾水。 乌桓人看看身后,发现喜欢用刀笔划人的决曹掾就在不远处,当即打了个哆嗦,在官员不可思议的目光中,扯着嗓子喊道:“那些人破坏囚室,击伤狱卒,意图越出囚牢。中途发生内讧,彼此击杀,犯重法,现已尽数伏诛!” “什么?!”匈奴官员木在当场,半晌才反应过来乌桓人究竟在说什么。 由于乌桓人的嗓门极高,喊完胡语又来一遍汉话,不少人都被吸引过来,看着先是愣在当场、其后太阳穴鼓起青筋的匈奴人,都像是在看猴戏一般。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匈奴官员咬牙切齿,大手捏住乌桓人的喉咙。 乌桓人脸色发白,但比起眼前的匈奴人,他更怕刀笔不离身的决曹掾,豁出去再次大吼,引来更多人围观。 “他们意图闯出囚牢,突然内讧,杀人犯法,按律被诛杀!” 这番话的意思很清楚,探子和胡商在被抓后试图越狱,不只击伤狱吏,还彼此挥刀子。是脑袋被牢门夹了也好,还是本就没长脑子也罢,总之,他们互相砍杀,死了算倒霉,没死的更倒霉,触犯汉朝刑律,被狱卒当场斩杀。 匈奴官员气得两眼充血,却是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决曹掾走过来,淡然开口:“在囚牢前相殴,囚十日。” 说话间,视线落在匈奴官员身上,貌似很期待他能当场拔刀子。 想起兰稽之前的严令,匈奴官员压下怒火,丢开乌桓人,气哼哼的转身就走。准备接的都死了,要这几个乌桓人有什么用! 乌桓人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的看向决曹掾。等到后者点头,说一句“做得不错”,心中恐惧感依旧,却同时升起一种满足,认为自己就应该执行决曹掾的每一道命令,按照他说的每一句话去做。 连乌桓人自己都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想法。估计也只有赵嘉能告诉他们,后世有一种说法叫做“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赵氏村寨中,赵嘉将核对好的地图放到一边,走出内室,在廊下抻了个懒腰。看一眼天色,想到熊伯提及的秋收之事,当即唤来季豹,动身前往畜场。 两人抵达时,熊伯和长伯刚从田中归来,正跃下大车,准备将耕具送入仓库。赵嘉上前帮忙,扛不起犁具,运一些木锨和粗绳总没问题。 待到一切处理完毕,众人才能坐下歇口气。 妇人们送上温水,少年和孩童抬出藤筐,将蒸饼和包子分于众人。 “郎君,粟麦都将成熟,不需十日就能收割。”熊伯饮尽温水,三两口吃下一个拳头大的包子,随手又拿起一个。 “每亩能收多少?”赵嘉坐在熊伯身边,双腿支起,手臂环过膝盖,折断一株青草。 “比先前料想的好,多的能收超过一石。” “这么多?”赵嘉面露惊讶。按照熊伯之前的估算,减产会达到六七成。如今能亩收超过一石,的确出乎预料。 “全仰赖牛耕和堆肥之法。”熊伯解释道。 “既如此,当尽快安排人手收割。”边郡的天气实在说不准,临近秋收,别说是冰雹,来一场雨水就能让几百亩田颗粒无收。 “郎君放心,仆已安排佣耕看田,随时可下田抢收。” 赵嘉点点头,让熊伯继续用饭,起身牵过枣红马,打算到畜场周围跑一圈。 刚刚绕过围栏,就见卫青和几个三头身手持弋弓,对着不远处立起的标靶,一箭接一箭射出。赵信和公孙敖已经能拉开牛角弓,赵破奴年纪虽小,力气却和两人不相上下,站在一起射箭,准头竟还超出许多。 赵嘉看了一会,不由也有些技痒,策马走上前,翻身落地,取下马背上的牛角弓,打算练一练手。 “郎君要开弓?”魏同走到赵嘉身边,看到赵功曹留下的强弓,不由赞道,“好弓!” 赵嘉笑了笑,走到一个空靶前,退到五十步左右的距离,侧身开弓。 嗡地一声,箭矢如流星飞出,哚地一声正中靶心。又是连续三箭,箭箭正中目标。 “好!”一阵叫好声响起,赵嘉这才发现,在自己开弓时,不少青壮、佣耕和妇人都聚了过来。 赵嘉放下弓箭,视线落在少年和孩童们身上,招手示意他们过来。 “试一试。” 牛角弓递到赵破奴跟前,少年双眼瞪大,似有些不信。对上赵嘉的笑容,才双手接过强弓,走到赵嘉之前的位置,眸光微凝,单手持弓,另一手拉开弓弦。 待到弓弦拉满,箭矢飞射而出,竟将靶心处的一枚弓箭直接劈断。 赵破奴脸色微红、表情中满是兴奋。卫青目光坚定,再次拉开手中的弋弓。阿蛮几个面带不服,被赵信笑着压住。三头身们则挥舞着拳头、表示自己再长大些一样能开强弓。 赵嘉笑着表示,有朝一日,都能做到赵破奴一样,他一人赠一把强弓。 “谢郎君!” 看着兴奋的少年和孩童,仿佛能看到未来冉冉升起的将星。赵嘉托着下巴,开始认真思量,如果运气也有星级,自己不到五颗星,至少也有四星半了吧? ☆、第40章 第四十章 王信一行抵达云中郡, 途经桢陵、阳寿两县,进入沙陵县境内。因需要尽快赶到云中城,王信接受随员的建议,途中不停, 沿途抄近路, 恰好穿过赵嘉的田地。 田中的谷子已经成熟,满浆的穗子压弯茎秆。身着短褐的青壮和佣耕走到田头, 放下农具,三三两两聚到一起,拿起木碗,大口饮尽清水。 妇人们赶来大车, 从车上取下大桶的粟饭和成筐的蒸饼包子。孩童和少年上前帮忙,有两个手里提着兔子, 兴奋的跑到为首的妇人面前, 比手划脚的说着什么。 王信坐在车内, 见到这一幕,不免回忆起当初在乡间的情形。见一名妇人打开藤筐,青壮和佣耕陆续从里面取出貌似蒸饼却又很是不同的吃食,不禁好奇道:“那是什么?” 车旁的家僮听闻, 朝人群处看了两眼,回道:“家主,仆去问问?” 看一眼队伍中的随员, 王信心中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好奇心占据上风, 对家僮点点头。在后者离开前, 取出一只布袋,倒出一串铜钱,道:“边郡之地粟麦珍贵,不可盛气凌人。” 家僮应诺,双手接过铜钱,朝着田头大步走去。 非是王信故作姿态,有意做给人看,而是早年间的经历使然。就如他随身带着铜钱,而不是像其他贵人一样怀揣金珠银饼,一些习惯早就形成,完全出于自然。 家僮走到地头,熊伯正和长伯商量收割谷子。 两人都是一手端着木碗,碗里填满粟饭,饭上铺着葵菹和羊肉,另一手抓着拳头大的包子,一边吃一边商议。 周围的青壮和佣耕也多是如此。 有人吃得快,已经吃下两三个包子外加整碗粟饭。肚子还不饱,又从藤筐中取出蒸饼,从盛装羊汤的木桶中舀出一碗,吞咽的速度丝毫不减。 离得远,家僮仅能看个大概,到了近前,发现青壮和佣耕都在吃什么,不由得满脸惊讶。不提蒸饼和铺着羊肉的粟饭,这样敞开肚子吃,贵人田中的佣耕都做不到。 家僮发愣时,卫青和赵破奴走过田头,将空桶放回车上,被抱着粗绳的三头身提醒,两人同时转过头,看到不远处站着的生人,疑惑和警惕同时升起。 “这位长者可是有事?”卫青和赵破奴商量两句,后者转身去找熊伯,前者走到家僮面前,开口问道。 家僮低下头,看到眉目俊朗,满身英气的孩童,想起王信的吩咐,很快将事情解释一遍。 “长者,这事青做不得主,还请稍待。” 见家僮反手抹去头上热汗,卫青回身取来干净的木碗,装了一碗温水,道:“天热,长者请饮。” 看到碗中清水,家僮顿觉喉咙干渴,接过木碗正要道谢,熊伯和几名青壮已经走了过来。家僮从长安来,魁壮的军伍见过不少,眼前这些青壮还是让他眼前一亮,暗赞一声“好汉子”。 待家僮说明来意,熊伯看向不远处的车队,对青壮吩咐几句。后者去了片刻,很快抬来半筐包子和蒸饼。 “无需这么多。”家僮连忙摆手。 “一些吃食不算什么,当是招待过路的贵客。”赵嘉从人群后走出,让青壮再取两只腌制烤熟的野兔,外加一陶罐葵菹。 “乡野之物,贵人不嫌弃才好。” 家僮不敢做主,立刻返回车队,将事情禀明王信。王信也没含糊,将钱袋交给家僮,让他带上几名护卫,将藤筐和陶罐带回来。 队伍中有随员想要开口,被同僚从身后拉住。 一路之上,王信的表现有目共睹。如今不过是对乡间吃食感到好奇,又是给了钱,并非强取豪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好莫要阻拦。 “太中大夫才是正使。” 甭管怎么说,王信是怀揣圣旨的正主,他们都是随员。王信愿意听他们的建议,那是平易近人、性情谦和,如果不知道进退,事事都要插嘴,难免有些失去本分。 家僮将藤筐和陶罐带回,从一辆车上取来食具,将蒸饼、包子各自盛装,兔肉拆好,再捡出半碗葵菹,加上整碗热汤,一并送到王信面前。 “此物名为包子?”拿起一个胖乎乎的包子,王信不自觉用手捏了捏。包子有些凉了,麦香和肉香依旧诱人。 王信咬下一口,在口中嚼了嚼,咕咚一声咽下肚,双眼登时一亮。 “甚是美味!” 三两口吃完包子,王信也不拿筷子,徒手抓起一个夹肉的蒸饼,配着葵菹大嚼,只觉得饼皮酥脆,内里暄软,肉酱厚重,烤肉焦香,哪怕是在长安,也没有过类似的吃食。 这是妇人们想出的法子,蒸饼在火上烤过,味道更好,保存期也更长。孙媪让会手艺的佣耕垒起灶台,一次能烤十多个蒸饼,每次生火时都是麦香飘散,青壮佣耕路过,都会不自觉的咽口水。 王信吃完一个包子,两张蒸饼,饮下一碗热汤,仍是意犹未尽。看看藤筐里的吃食,又瞅瞅队伍里的随员,还是让家僮将包子和蒸饼分下去,让大家都能尝鲜。 车队逐渐远去,赵嘉站在田头,表情中透出沉思。 “郎君在想什么?”卫青走到赵嘉身边,将一碗清水递给赵嘉,仰头问道。 “在想车中是何人。”赵嘉接过木碗一饮而尽,单手揉了揉卫青的发顶。 魏太守喜欢骑马,车驾常年留在府内落灰。赵嘉被魏悦当手炉时,仅在库房里见过一次。对照之下,那辆马车中的人应该官职不低,至少秩比千石。 这支队伍从南边来,看方向,目的地应该是云中城。 赵嘉拍拍卫青,示意孩童自去玩耍。随后从地上捡起一个石块,画出有些乱的线条。观者都是满头雾水,只有赵嘉自己清楚,他在理清线头,试着推断接下来的云中城会发生什么。 碍于掌握的信息有限,推来推去也没有结果。 赵嘉丢开石头,起身拍拍手,自嘲的笑了一声。果然,他不是玩政治的料,还是老实的发展种田大计,做个本分的农场主就好。 “郎君,仆与长伯商议,今日开始收割麦田。”熊伯大步走过来,对赵嘉说道。 “今天就开始?” “佣耕中有人能识得天候,恐近日有雨。” “如此,尽快收割!” 赵嘉拍板,青壮和佣耕立刻行动起来。 “今日全部收麦,明日开始收粟。” 在熊伯和长伯的安排下,众人各有分工,有条不紊的开始干活。一部分妇人也拿起镰刀,用布巾将头发裹住,和青壮一起走进田中。 赵嘉拿起镰刀,试着加入劳动大军。 割麦子要一直弯腰,没过多久,赵嘉就觉得眼前发黑,腰酸得直不起来。抬头望过去,青壮和佣耕都在前头,自己被落下一大截。 “郎君歇歇,仆来。” 赵信接过赵嘉手中的镰刀,单手抓住麦秆,刷刷的割了下去。 少年已经和赵嘉身高仿佛,身体越长越结实,再不复初见时的瘦骨嶙峋,穿着衣服还显得单薄,脱去上衣,肩背上已经能见到有力的线条。 依照孙媪的话说,赵信继续长下去,说不得能成个八、九尺的大汉。公孙敖不服气,近日来饭量不断增长,就为比赵信长得更高。 不过和赵信的修长不同,公孙敖个子也长,但更多是横向发展,壮实得像头小牛犊。 赵信割麦的速度极快,逐渐追上被落的距离,最后和几名佣耕并驾齐驱,几乎同时到达田尾。 从正午到傍晚,佣耕和青壮一起动手,一半的麦田收割完毕。割下的麦子被捆成数捆,分批装上大车运回畜场。 畜场内早清出大片空地,作为晒谷的场所。匠人们制出二十多具连枷,并排摆在谷场前。 连枷是一种脱粒的农具,由一条长柄和一组并排的木条组成,工作时挥动木竿,木条会随之转动,敲打在穗子上,使子粒脱落。 这种农具经过改造,还能成为守城的武器。《墨子》中就有记载,称之为连梃。 连枷之外,匠人还制出三具碾子,和之前制好的石磨摆在一起,等待给粟米脱壳、将麦粒碾成面粉。 大车从田间赶回,成捆的麦子卸下,堆放在谷场内。 畜场内的青壮和妇人轮换着打谷,每次连枷挥动,都有金黄的麦粒脱落。麦粒越来越多,众人越干越起劲,半点不觉得累。 结束整日的劳作,少年和青壮一起除去上衣,大口的灌下清水。卫青和三头身们背着藤筐,在田中捡拾遗落的麦穗和麦粒。过程中发现五六个田鼠洞。 “我来!” 赵破奴和阿蛮几个立刻来了精神,抓起木锨跑过来,看一下鼠洞的位置和大小,直接开始下木锨。 没挖几下,就有肥硕的田鼠从里面跑出。 “抓住,快抓住!这能吃!”阿蛮大声道。 “吃什么吃!”赵信握拳敲了阿蛮一记,“郎君说过不能乱吃东西,又不是在草原上,怎么还不长记性!” 阿蛮抓抓脑袋,咧嘴一笑。 赵破奴转过头,其实他也想喊,只是被阿蛮抢先一步。 田鼠在陇间乱蹿,几条大狗兴奋地吠叫,追着目标各处跑。空中传来一声响亮的鸣叫,紧接着,一道暗褐色的身影俯冲而下,田鼠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结果了性命。 金雕就地解决战利品,赵破奴和卫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情都有些郁闷。 阿蛮走过来,用手肘捅捅赵破奴,好奇道:“你不是说要驯雕,怎么样了,叫阿金飞过来看看?” 什么叫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就是! 赵破奴呲牙发出一声咆哮,抓着阿蛮的衣领就是一个狠摔。阿蛮从地上站起身,倒不觉得生气,就是有点莫名其妙,不明白赵破奴为什么突然发火。 赵信拍拍阿蛮,安慰专门往-枪-口上撞的同伴。 金雕完全不受影响,对于郁闷中的少年和孩童,根本是理也不理。连续解决七八只田鼠,又撵出一只藏起来的狐狸,骄傲的鸣叫一声,带着猎物飞上天空。 卫青站在赵破奴身边,和他一起盯着金雕,萦绕在头顶的黑气近似有形。 目睹这一场景,不少青壮和妇人都笑了起来。 季豹一边笑一边对两人道:“我给你们抓只鹰,让老人教你们驯鹰。” 这只金雕性子太傲,单凭两人根本不可能驯服。不如抓只小鹰给他们玩,有村寨中的老人帮忙,不用多久就成驯成。 “不,我就要驯雕!”赵破奴仰望天空,目光坚定。他的执拗比卫青更甚,只要盯准目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卫青同样盯着天空,许久没有出声。和赵破奴一样,他不愿意就此放弃。不过事情始终没有进展,他开始从不同的角度思考。 想要驯服阿金,用之前的方法显然不成。的确该请教擅长驯鹰的老人,向对方学习,多想想办法,总有成功的一天! 听到众人的笑声,赵嘉转过头,视线扫过卫青和赵破奴两人,随即转向天空,看向飞走之后又突然飞回来的金雕,笑道:“这只雕倒是有趣。” “的确。”熊伯笑着点头。 别看金雕不理睬卫青两个,于畜场却是大有益处。凡是躲开众人视线,偷跑进畜场的小兽全都逃不开它的眼睛。 “我听孙媪说,这只雕住在木屋里?”赵嘉道。 “先前翅膀的伤养好,它飞走一段时日,不晓得为何又飞回来,住进养伤的屋子里。”熊伯解释道,“鸡雏和鸭雏孵出来,妇人们很是担心。好在它不靠近鸡窝,反倒会赶走路过的鹰,还抓住几条黄鼬。” “它还抓黄鼬?” “抓。”熊伯点头道,“之前还抓来半头黄羊,就丢在灶台前,吓了妇人们一跳。” 回忆起当时的场景,熊伯忍不住扬声大笑。能让骑马射箭不输青壮的孙媪等人脸色大变,着实是难得一见。 不过谁又能想到,一只没有驯服的金雕会将猎物带回来,还主动分给畜场众人? 听着熊伯的讲述,赵嘉愈发感兴趣,取出随身携带的肉干,看到金雕再次俯冲,不由得吹了声口哨。 万万没料到,追逐田鼠的金雕陡然转向,振动双翼,径直朝他飞了过来。 赵嘉动作顿住,半条肉干挂在嘴边,心开始砰砰跳。结果距离不到五米,金雕再次转向,准确绕过赵嘉,抓住躲在田陇后的一只野兔。 目送金雕飞远,赵嘉尴尬的扯扯嘴角,继续啃肉干。 王霸之气什么的,果然是他想多了。 边郡忙于秋收时,王信一行进入云中城,先见过魏太守,传达天子旨意。随后派人给兰稽传话,请使团众人收拾行囊,准备动身前往长安。 对于朝廷的决定,魏尚固然有遗憾,也不能公然抗旨。不过,对于就这么让兰稽等人离开,终究是心中难平。 晚膳之后,王信避开众人,取出一份密旨,当面交给魏尚。 关于密旨的内容,他半点不知,也无意探寻。正是因为他这样的性格,景帝才会授他太中大夫官职,更破天荒的命他来边郡传旨。 魏尚除去封缄,展开竹简,从头至尾看过,脸上闪过一丝喜意,随即又收敛起来,肃然道:“请上禀天子,臣谨遵旨意!” 王信没有多问,更没朝竹简看一眼,该办的事办完,就准备返回下榻处。临走之前突然停住,犹豫半晌,才满脸郑重的开口道:“魏使君,信有一不情之请。” “请讲。” “未知府内庖厨可否相让?” 庖厨? 魏尚表情发木。 见对方如此郑重,他还以为是什么大事,结果就是为了要个厨子? 听王信解释过缘由,斟酌片刻,魏太守笑道:“莫如让庖厨将烹制之法授于府上家僮。” 若是换成他人,魏太守不会如此小心,但王信不只是太中大夫,更是太子的舅父。他的身份过于敏感,身为边郡太守,实在不宜和外戚牵扯太深。 王信想了想,也觉得这样更为妥当,当下向魏尚道谢,言明稍后就送人来,心情大好的告辞离开。 等到房门关上,魏尚坐到矮几后,取出一只漆盒,打开盖子,里面都是饴糖。 拿起一块送到嘴里,魏尚陷入沉思。 这位皇后的同胞兄长、太子的舅父,和那位敢把手伸入边郡的前太中大夫可是截然不同。要么的确无才,想要安安稳稳的做个泥塑;要么就是心机深沉,在未得势时假做谦恭。 “究竟是哪一种?” 田蚡,王信,两人都是太子的舅父,前者被免官,后者先有封侯传言,又取代前者成了太中大夫。 魏尚越想越觉得天子是有意为之,不过主要目的……魏太守摇摇头,归根结底,这是皇族和外戚内部的事,不是他一个边郡官员应该插手。 想到天子的密旨,魏尚将漆盒推到一边,写成一封书信,交代忠仆赶往原阳城,当面送到魏悦手中。 王信和兰稽启程离开云中城时,择选良家子的队伍也从长安出发,奉太后之命前往边郡。同行护卫由长乐宫派出,为首者正是由馆陶长公主举荐,现任卫士丞,同赵嘉有一面之缘的张次公。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熊伯的担心开始应验。 麦子收完不到一日,晴朗的天空开始堆积雨云, 风中裹着湿气, 闷热无比, 预示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熊伯一声令下,畜场里的人手全部调动起来。留下两个妇人和孩童照管牛羊, 余下都去田中抢收,连魏同和魏山都拿起镰刀下田帮忙。 赵嘉也没闲着,哪怕动作再慢, 好歹也是个劳力。 赵信不用提, 赵破奴和阿蛮几个都背起藤筐,拿起农具, 跟着青壮去了粟田。 卫青和八个三头身留在畜场,他们要帮妇人照管所有牛羊, 还要照料几十只鸭雏和鸡雏。 以三头身的力气, 单是搬运草料就要耗费半个时辰。 幸亏有赵嘉请匠人制出的耙子和木锨,还有镶嵌木轮、系上绳子就能走的简易版拖车, 否则仅凭这点人手, 天黑也未必能将一上午的活干完。 “阿青,我来拉!”一个眼下有疤的童子走上前, 从卫青手上接过麻绳。双手拽不稳, 干脆缠在身上。 又有两个童子走过来, 一个帮忙在前拖拽, 一个走在拖车后, 用手推动向前。 几人合力, 木轮开始滚动,压过地上的矮草。 一旦拖车动起来,事情就会变得容易许多。童子们只需要不断向前迈步,将草运到围栏处,成捆的搬进去就行。 “媪今天没煮豆渣,运完这些草,再检查一遍围栏,然后就去帮阿稚照管鸡鸭。”卫青帮忙在后推动,另有几个童子牵引稍小的一辆拖车,都在往围栏处赶。 眼下有疤的童子用足力气,将拖车拉到围栏前,随后解下麻绳,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汗水,仰头看一眼远处天空,担忧道:“要下雨了。” “可千万别下雨!”另一个童子从车上抱起青草,送到围栏之内。也不寻食槽,直接堆在地上。如先前一般抓住公羊的角,母羊立刻带着半大的小羊围了上来。 “要是这时候下雨,谷子都得烂在地里。” 卫青一边说话,一边抱起草料,待拖车空下来,又开始清点羊羔的数量。数过两次都觉得不对,转头对脸上有疤的童子道:“阿麦,你来看看,羊羔是不是少了一只?” “羊羔不对?” 童子们都是一惊,立刻凑过来帮卫青一起数。 “三十、三十一……少了一只!” “的确少了一只!” “怎么回事?” “别慌,可能是藏在母羊身下,以前也有过。” “去羊圈里找。” 卫青让阿麦几人退后,自己走进围栏,先找过所有能藏的地方,然后又将母羊赶开。可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丢失的羊羔。 “怎么办?” 孩童们都很焦急。 半大的羊羔不可能自己跑了,唯一的可能就是被其他兽类叼走。 “不要被我抓到!”一个童子握紧麻绳,恨声道。 “先去告诉媪,我留在这里看着。阿麦,你带人去……” 卫青正说话,一个童子突然跑来,一边跑一边道:“阿青,鸡栏那里出事了,快来!” “什么?!” “有鹰在抓鸡!” “阿金呢?” “阿金不在,应该是去了粟田那边!” 麻烦一起涌来,童子们都有些不知所措。 卫青同样焦急,却知晓现在不能慌。极力稳定下情绪,将八名童子分开,三人照管羊圈,三人和他一起去赶鹰,剩下的两个负责去给妇人送信,遇到突发状况,立刻到羊圈和鸡舍通知。 “记住,不要慌!阿麦,和我去取弋弓。” 童子们力气有限,没人能拉开牛角弓。好在他们的目的不是射猎,而是将鹰赶走,弋弓足够应付。 “阿谷,去找媪,把事情说明白!” “阿稚,羊圈这里你来照顾。” 遵照卫青的话,童子们陆续行动起来,半点不见之前的慌乱。 “阿麦,走!” 丢下拖车和麻绳,卫青快步跑进木屋,从木架上取下弋弓,背起箭筒,又将一把匕首挂在腰间,紧了紧缠在箭筒上的绳子,立即跑出木屋,冲向鸡舍。 离得尚远,就能听到芦花鸡焦躁的鸣叫声。 卫青脚步更急,推开鸡舍前的篱笆,发现地上已经横七竖八躺了不少鸡雏和鸭雏的尸体,一只公鸡和两只母鸡倒卧其间。 剩下的几只母鸡炸开羽毛,不断叫着飞起,用身体挡住黑鹰的攻击。有两只飞得最高,更是用嘴去啄黑鹰的眼睛。还活着的鸡雏和鸭雏躲在母鸡身后,紧紧的靠在一起,像是一堆毛茸茸的团子,都在瑟瑟发抖。 卫青心知不能耽搁,迅速拉开弋弓,箭矢飞射而出。阿麦三人同时拉弓,几支木箭飞向黑鹰,没有射中,却成功将目标惊走。 芦花鸡焦躁地叫个不停,炸开全身羽毛,显得体型更大。看到卫青等人,同样摆出威胁姿态,不许他们靠近半步。 “阿麦,快张弓,上边有两只鹰!” “两只?” 三个童子都是一惊,顺卫青所指看去,果不其然,在几人头顶,正有两个黑色的身影振翅盘旋。 “怎么办?”一个童子担忧道,“能把它们赶走吗?要不要去找媪?” “阿谷已经去了。”卫青取出一支木箭,双目凝视天上的黑鹰,弋弓再次拉满,“咱们得守在这里,不能让它们再下来!” “放箭!” 听到卫青的声音,童子们近乎是本能的开弓射箭。半壶箭射空,奇迹般射中一只黑鹰的右眼。 “继续!” 卫青手上不停,哪怕手指和掌心都勒出红痕,渗出血丝,依旧不断的拉开弓弦。黑鹰被彻底激怒,俯冲而下,卫青抓住机会,一箭射中黑鹰的左-翼。 就在这时,天空中又传来一声鸣叫,暗褐色的身影穿过云层,出现在受伤的黑鹰上方,锋利的脚爪猛然抓下。最危急时,另一只黑鹰猛冲过来,展开双翼,利爪锁住金雕。 两只猛禽在空中鏖战,翅膀不断挥动,发出尖锐的鸣叫。 阿谷终于带着妇人赶至。 看到半空的情形,妇人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张开牛角弓,锋利的箭矢飞射而出,穿透了受伤黑鹰的另一只翅膀。 黑鹰发出一声哀鸣,从半空垂直坠落。 伤害鸡雏和鸭雏的元凶就在眼前,芦花鸡哪里还会客气,全都愤怒地冲上来,乍开翅膀一顿猛啄。 鸡舍内羽毛飞扬,黑鹰被芦花鸡踩在脚下。 亲眼见证被激怒的芦花鸡有多不好惹,卫青和阿麦几个下意识退后,集体咽了口口水。 天空中的战斗很快分出胜负,黑鹰一只翅膀折断,被金雕抓伤眼睛,哀鸣声中,和同伴一样摔落在地。 纵然已经半死不活,黑鹰依旧凶悍,险些抓伤走上前的童子。卫青-抽-出匕首,二话不说,直接穿透了黑鹰的脖子,随后抓起黑鹰的翅膀,拖到妇人跟前。 “媪,没看好鸡舍是青之过。还有,羊羔少了一只,尚未知晓原因。” 妇人抓起黑鹰掂了掂分量,随后就放到一边,仔细检查过几个童子,确定几人都没受伤,才松了口气,夸奖道:“遇事不慌,有胆气,甚好!待我告知郎君,今天就将这两只鹰烹熟,每人分一大块!” 金雕盘旋在鸡舍上方,立刻引起芦花鸡的警惕。 失去十多只鸡雏和鸭雏,母鸡正处于警戒状态,只要是天上飞的,甭管熟不熟,都属于威胁范畴,必须撵走! 金雕没有继续停留,高鸣一声,振翅飞走。看方向,应是返回粟田。 逢秋收时节,地中常见田鼠和兔子,不用耗费多少力气就能捕捉。这么好的机会,金雕自然不愿意错过。 收拾过鸡舍,卫青等人重新扎紧篱笆,和妇人一起去往羊圈。 离得近了,发现阿稚三人正挥舞木锨,追逐几只红棕色的小兽。 “是狐!”阿稚见到妇人,大声道,“是它们咬死羊羔,从木栏下挖洞拖走!” 这几只狐狸过于狡猾,洞挖得十分隐秘,还有高草遮挡,别说是卫青,连检查围栏的妇人都没发现。阿稚几个之所以能察觉,全因对面的旱獭不断大叫,怀疑之下仔细搜寻,才发现了这个隐秘的通道。 “那里还藏着大半只羊羔。” 提起挖出的羊羔,童子满脸都是心疼。这批羊羔降生之后,一自是他们在照顾。好不容易长大,竟然被狐狸祸害! 童子们恨得咬牙,挥舞起木锨追打罪魁祸首。如果不是连枷太重,他们拿不动,绝对会让这窝狐狸尝尝被木条拍扁的滋味。 有了卫青几个加入,又有妇人帮忙,狐狸很快被抓住,数一数,大大小小有五六只。 妇人仔细检查过围栏,将地洞堵死。让卫青继续带着童子们检查羊圈,自己带上鹰和狐狸返回木屋,准备送去田中的饭食。 蒸饼和包子都已经做好,不过抢收的人多,粟饭要多蒸一些,还有腌菜和烤肉,都比平时要多出五成。 “有事就让阿谷去找我。” 饭食准备妥当,妇人给孩童们留下两只烤好的野兔、二十多个包子、半桶粟饭和加了荠菜的热汤,就套上车匆匆离开。秋收之时,处处都离不开人。偌大的畜场,若是没有这些孩童,闹不好就要出乱子。 妇人离开后,卫青和阿麦几个洗过手,各自捧着一碗粟饭,坐在羊圈旁分烤肉和包子。 “阿青,你真厉害!”阿稚将大块兔肉-塞-进嘴里,腮帮子鼓起一块,“幸亏有你安排,要不然我们都不知道该做什么。” “对!”阿麦手中抓着一个包子,接话道,“阿青,你比我们都聪明,学什么都快,一定能做大将军!” 卫青咽下口中的粟饭,认真道:“我没想那么多,我就想学本事,然后杀匈奴,杀尽那些恶人。” “做了大将军不是能杀更多?”一个童子道。 “阿青,你一样要做大将军,带着我们去杀恶人,杀匈奴!” 孩童们的话真挚而热切,卫青用力点头,握紧拳头:“有朝一日,我一定做到!” 妇人到田间送饭,顺便将畜场中发生的事告诉了赵嘉和熊伯。 听到卫青几人的表现,赵嘉当即笑道:“鹰怎么够,今晚宰羊,孙媪来烹制。” “诺!” “郎君,之前是仆考虑不周,畜场里该多留几人。”熊伯道。 “事出突然,谁也没法预料。”赵嘉摇摇头,笑道,“不过熊伯说得也对。阿信,带破奴几个回去,和阿青他们一起照看畜场。” “诺!” 赵信应诺,叫上几个少年,和送饭的妇人一道折返。 有五个少年帮忙,孩童们顿时轻松许多。在检查围栏的过程中,赵破奴更拉过卫青,好奇询问射鹰的经过。 “用弋弓就能射穿翅膀?”赵破奴兴致勃勃道,“等秋收之后,咱们一起去猎鹰!” 赵信听阿麦等人讲述事情过程,看向卫青的目光变得不同。他知道卫青聪慧,却没有想到,这个比自己小了数岁的童子竟然聪明到如此地步。 “大将军吗?” 听到孩童们兴奋的话语,赵信也不由得心头火热。童子尚有如此志向,他也不是没手没脚,更不是愚钝之人,一样能够做到! 临近傍晚,抢收的佣耕和青壮陆续归来。收割的粟运到打谷场,众人来不及休息,轮换挥舞着连枷,以最快的速度将粟米脱粒。带壳的粟米和麦粒一起送入库房,等到天晴时晒干脱壳。 赵嘉瘫坐在地上,和众人一样满身汗水。放下连枷许久,仍控制不住的双手颤抖,腰酸背疼。灌下整碗温水,才觉得好了一些。 “郎君,遣往卫女郎处的佣耕刚刚折返,言田中粟麦尽已收割。有这些人手,无需两日,粟田都能收完。”熊伯道。 “善!”赵嘉又端起木碗,一口接一口饮着温水。水中加了蜜,滋润喉咙的同时,还能补充些体力。 “量谷的器具也已备好。”熊伯继续道。 “是让匠人新制?”赵嘉问道。 “郎君放心,匠人曾为官寺制量具,差别不会太大。” 赵嘉点点头。 今岁不交田租,纵有些许误差也无大碍。 西汉延续秦时的规矩,官寺收租时,将晒干的谷子倒入朝廷规定的量具,一般都是木制或陶制的容器,装满就是一石。 经过一场冰雹,赵嘉手中的田亩平均下来,亩产勉强能达到一石左右。 今岁朝廷不收田租,给佣耕和青壮的工钱不能省,加上数月耗费的米粮,以及口赋算赋等一些赋税,赵嘉蓦然发现,若是没有畜场补充,他算是白忙一年,非但没赚甚至还有点亏。 “这就是所谓的靠天吃饭?”赵嘉嘟囔一声,拔起一根青草折成两段。 田园生活听起来美好,亲身体验过才会明白,所谓的美好基本只存在于诗词华章之中。现实则是,对于汉初边郡的农人来说,勤劳耕种整年,勉强能吃个半饱,这就算是丰年。 大雨随时可能降下,整个边郡都在抢收。 村寨里中再不见闲汉的身影,许多半大的孩童都拿起镰刀下田,唯恐被雨水浇灭一年的辛劳。 择选良家子的队伍已至河东郡。 因路途遥远,时间有限,奉旨北上的宦者不断催促众人加快速度,沿途不做停留,尽速赶至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云中郡。 赵嘉正忙于抢收,对于这支队伍的到来全不知情。 收割完最后一亩粟田,雨云积至最厚,白日犹如黑夜,云层中骤然爬过闪电,雷声轰鸣中,大雨倾盆而下,笼罩沙陵全县。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大雨下了整整两日, 天像开了口子, 雨水倾泻成瀑, 沙陵县内河流水位暴涨, 甚至漫过部分农田。 到第三日,乌云终于散去, 天空开始放晴。 青壮在畜场内查看, 发现七八条溪流横穿而过,牛羊的食槽都积满雨水。高草下藏着大大小小的水坑,浅的仅过足底, 深的足可没过膝盖, 成人踩进去都会崴脚,何况是刚过车轮的孩童。 孙媪和妇人们叮嘱孩童, 外出时都要小心, 遇到水坑一定要避开,不要贪玩好奇。 熊伯带人清理打谷场, 将谷子分批运出仓库,在阳光下晾晒。妇人们清理过碾子和石磨,搬出石臼和石杵,打算和碾子一起使用, 全都用来舂谷。 石臼共有五具,都是由整块大石雕凿而成, 需要两、三个壮汉才能抬起。石杵足有一人多高, 形状像是一把石锤, 重量也相当可观。 赵嘉见孙媪举得毫不费力, 受好奇心驱使,自己试了一下,结果差点闪到腰,引得妇人们一阵大笑。 “郎君,舂谷有诀窍。”一名健妇走上前,双手抓起石杵,当面舂过几下。 见赵嘉面露恍然,妇人才放下石臼,指向不远处的碾子和石磨,笑道:“幸亏有这些,不然粟麦收上来,舂就要耗费大半力气,照顾牛羊的活都得耽搁。” 说笑归说笑,妇人手上和脚下都没停,陆续从仓库搬出用藤条编织的簸箕和筛子,并排放在太阳下,以备扬去谷壳和筛选粟米之用。 最大的簸箕长过一米,足有半指厚,赵信和公孙敖几个能轻松拿起来,卫青和三头身们却是毫无办法。 见状,赵嘉从仓库中挑出一截木桩,让青壮劈成薄片,中间凿孔嵌入麻绳,再用麻绳捆住两根木棍,夹紧木片,就是一把大号的扇子。 “晒一晒,等会可以帮忙筛谷。” 孩童们很是兴奋,各自抓起一把扇子,用力开始摇动,没过几下就手臂发酸。看看四周,发现同伴都没撒手,有一个算一个,全都鼓着脸颊不肯服输。 “好了,省点力气,来帮忙搬草料。”妇人们笑着叫过孩童,将大捆的草料搬上拖车。此外,还有两桶煮熟的豆渣,堆放在木板上,由麻绳牵拉,远比手提更省力气。 临到正午,天空中再无一丝云彩,草地上的水汽都被蒸发,闷热得让人难受。 青壮和佣耕脱去上衣,手持木锨在场地中扬谷。 健壮的胸膛和手臂被晒得黝黑,汗水不断从脖颈和脊背滑落,被阳光蒸干,留下一道道白色的斑痕。 连续几日,谷子分批晾晒,晒干后就被铺到碾子上,或是倒进石臼里,伴随着碾子推动,石臼落下,谷壳开始分离。 少年们背风而立,将碾好的粟米装入簸箕,不断的上下挥动,筛出一部分杂质。孩童们站在筛好的粟米边,双手握住木扇,几人一起扇动,帮忙将更多的糠壳吹走。 此时的粟米仍留有一些杂质,需用木勺舀到圆形的筛子里,进一步进行分离。原本没有这一步骤,但赵嘉坚持,熊伯才让匠人制了这些器具。 不是赵嘉过于计较,更不是什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而是简单筛过的粟米常有石子谷壳,吃到嘴里咯吱作响,遇到大块的石子还要担心牙齿被咯掉,真心不能忍。 天公作美,草原的风送来更多凉爽,天气不再如之前炎热,青壮和佣耕干活更加卖力,去壳的粟米和碾成粉的麦子一批批送进谷仓,仔细储存起来。 最后一批粟米入库,众人都有些精疲力尽。赵嘉手一挥,让熊伯宰一头犍牛,用来犒赏青壮和佣耕。 “郎君仁厚,我等每日都能吃饱,还有工钱,实在无需如此。”长伯道。 经过春耕夏种,众人都认识到牛耕的好处,也把犍牛看得极是珍贵。赵嘉说要宰牛,大多都出言阻拦。 “无碍,很快就会有新牛。”赵嘉笑道。 秋收之后,他就要全力投入出塞之事。 有太守府派出领队和护卫,他要做的事情不多,主要是安排部分出行的人员,携带绘制好的地图,沿途进行修改补充,对特定区域的游牧部落进行标注。 “畜场的事劳烦熊伯,我明日去城内面见魏使君,定下出塞诸事。”孙媪带人烹制牛肉时,赵嘉将自己的打算告知熊伯。 “人选郎君都已定好?”熊伯问道。 “已经定好。”赵嘉点头道,“虎伯和季豹这次都去,季熊留在家中。阿姊那里也会出些人手。” “卫女郎也要遣人出塞?”熊伯面露诧异。 “自然。”赵嘉向后靠在栏杆上,笑道,“当初没有阿姊支持,我未必能创建畜场。如今要去草原市牛羊,自该请阿姊加入。” 提起当年,熊伯不免沉默下来。 “可惜卫女郎要撑起家门,如若不然,实是郎君良配。” 赵嘉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摆手道:“不可能的,阿姊视我为弟,爱护更甚阿母。熊伯当慎言,莫要给阿姊惹去麻烦。” 卫青蛾有意招赘,奈何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又没有合适的人选,才一直拖到现在。 想到少女当时所言,赵嘉忍不住抖抖嘴角。 卫青蛾明言只要孩子,孩子他爹老实且罢,不老实的话,遇到她心情好可以滚球,遇到心情不好八成会直接人间蒸发。 孙媪的手艺极好,斩成段的牛肉或烤或煮,哪怕调料简单,出锅的那一刻仍是香飘十里,让人忍不住吞口水。 牛骨也被斩断,投入陶罐炖煮。骨髓都被煮到汤中,汤面上飘着一层油花。 见到牛肉汤就不免想到牛肉面。 赵嘉走到孙媪跟前,比手划脚的说了一通。孙媪半信半疑,还是依照赵嘉所言取来面粉,用水揉,其后切成筷子粗细的条。 初次烹制,手艺不熟,抻面有些困难。几次尝试无果,孙媪干脆将面条斩成断,压成拇指长的面片,直接投入煮沸的汤中。 虽说面条成了面片汤,好歹味道不会差。 赵嘉又让卫青和三头身去库房取来鸡蛋,让孙媪打入汤中。伴着热汤发出咕嘟声响,一个个白胖的荷包蛋浮在面片中,加些荠菜和葱韭,看着就引发食欲,让人馋涎欲滴。 “好香!”卫青和三头身们徘徊在灶台边,大眼睛盯着陶罐,都不舍得离去。 待到肉汤再次煮开,孙媪洒入盐和酱,用木勺舀开,就让妇人取来木碗,连汤带面片盛出一大碗,加一个荷包蛋,再铺几大片烤制的牛肉,加些葵菹,送到赵嘉手边。 “郎君尝一尝。” 木碗盛了热汤,很有些烫。 赵嘉用布巾垫着,吹了吹热汤,饮下一小口,随后挑起面片送到嘴里。面片裹着肉汤,煮得恰到好处,很有嚼头。搭配上牛肉葵菹,说不出的美味。 呼噜噜半碗下肚,赵嘉暂时停下筷子,让孙媪将面片汤盛出来,给卫青和三头身们每人分一碗,然后再多煮一些,让青壮和佣耕们都能尝一尝。 孙媪动作利落,面片汤盛出来,分到八、九个木碗中。 卫青和三头身们根本不怕烫,单手捧起大碗,另一手抓着筷子,就站在灶台边,大口吃了起来。 “嘶——好吃!” 公孙敖和赵信几个刚好来送藤筐,闻到空气中的香味,禁不住吸了吸鼻子。 “这是什么?”赵破奴好奇道。 卫青从碗里抬起头,用筷子挑起面片,说道:“媪新做的吃食。” 见陶罐中还有,少年们也不忌讳,将面片汤倒进一个大碗里,各自拿起一双筷子,分食了整碗面片汤和两个荷包蛋。 木碗很快见底,干净得几乎不用洗。 少年们舔着嘴唇,很是意犹未尽。 “不用急,今日汤饼管饱。”赵嘉道。 “谢郎君!” 看着撒欢的少年和孩童,赵嘉不禁摇头失笑。想起自己刚刚的吃相,又觉得没差多少。他不知道汤饼和面条是何时问世,但他可以肯定,在云中郡内,自家绝对是破天荒头一份。 用过饭,赵嘉告知长伯,明日再整理一下仓库,确定一切妥当,后日就发工钱。 佣耕们都很兴奋,觉得自己做活太少,纷纷拿起工具,将畜场中的木屋和围栏都修理一遍。顺便检查过羊圈和牛圈,高草铲干净,有可疑的洞口全部堵死。 几名佣耕还抬石块,在羊羔的圈外围了一圈。 赵嘉看过之后,先是惊叹于佣耕的手艺,随后又不免四下张望,这茫茫草原,他们从哪找到这么多大小类似的石块? 夜色渐深,行路不方便,赵嘉干脆歇在畜场。 临睡前点亮火把,叫来卫青和三头身们,考校他们的学习情况,考完还讲起故事。 赵嘉在太守府看过不少典籍,专挑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李牧击败匈奴以及蒙恬横扫草原的历史来讲。 孩童们听得极其认真,连公孙敖、赵信和赵破奴几个都被吸引过来,围在赵嘉身边,听得格外入神。 前朝的故事讲完,赵嘉又讲起白登之围。 “高祖皇帝被困白登山,七天七夜。” “献侯出计,以黄金珠玉贿匈奴阏氏,并以美人图激之,围方得解。” “白登之围后,始有和亲。然匈奴贪婪残暴成性,背约实为常例。每每发兵南下,劫掠牲畜财货,戕害边民……” 讲起这场战事,赵嘉并无压力。 汉初奉行黄老无为,风气自由,儒生和黄生就汤武革命辩论,以“高祖位正与否”互相驳斥,也没见景帝和窦太后有什么不良反应。只要不是头脑发热,当街喊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老子要造反”一类的话,完全不用担心因言获罪。 当然,像辕固那样在窦太后跟前言辞过激,将道家贬得一无是处,属于看到枪焰还要往上撞,被扔进野猪圈也怪不得旁人。 不过扔归扔,辕博士终究未死,更在事后得景帝重用,在朝中升职加薪。 随着赵嘉的讲述,孩童和少年们全都陷入沉默。 “郎君,总有一日,我要踏破匈奴,让他们不敢再南下半步!”卫青仰起头,黑色的大眼睛中映出火光。 “杀光他们!” 少年和孩童们发下宏愿,赵嘉也不由得热血沸腾,想到纵马驰骋,横扫草原,踏平匈奴王庭,忍不住握紧双拳,用力砸在地上。 当日,赵嘉房中的灯火一直燃到深夜,临近天明方才熄灭。 睡了不到一个时辰,赵嘉就被屋外的人声唤醒。想到今日要入城,很快打起精神,洗漱之后,简单用过早膳,就带季豹返回村寨,带上之前写好的竹简,一路往云中城驰去。 到了城内,发现官寺贴出告示,不少百姓围在告示前,听少吏诵读讲解。 “太后旨意,宫中择选,凡家世清白,从军不在七科谪内,非巫、医匠、商贾、百工之家,有好女尽可入选。” 听到少吏所言,赵嘉的心咯噔一下。 宫中择选? 太守府内,魏尚同长安来的宦者打了个照面,就将事情交给五官掾和主簿处理。宦者没有计较,向主簿要来户籍查阅,凡家有战功爵位者,都被第一批摘录下来。 “沙陵卫氏女已分宗,无父母兄弟。”一名书佐道。 “其父有战功?” “有。” “如此,暂做旁录。” 宦者也非不尽人情,知晓卫青蛾的家境,难免动了恻隐之心,在规矩之内做出一些变动。如无意外,卫青蛾应不会列进入长安的名单。 可惜世事总会不尽如人意,平静的水面下难免暗藏湍流。 告示张贴到各县,分宗之后的卫氏族人也很快得知消息。 对他们而言,这次择选非但不是坏事,反而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几名族老碰头之后,凡家中有适龄女子的族人都被叫来,打算选出样貌最佳者送去云中城。 “如能入宫得天子垂青,乃我全族之幸。纵是送去塞外,我等亦有功!”卫氏族老一派道貌岸然,仿佛牺牲族中女郎是天经地义之事。 就在这时,一个人声突然响起:“长者,沙陵卫氏亦有好女。” 此言一出,室内顿时陷入寂静。 “沙陵卫氏已经分宗。”一个面容瘦削、颧骨凸起的男子转过头,看向出声之人,“此事休要再提!” “为何不提?”声音又起,比之前更添几分讽意,“分宗归分宗,到底都是卫姓。卫青蛾不孝不悌,其父却有战功,如报上其名,势必会入选。” “住口!”瘦削男子立刻出声喝止。 赵嘉的警告言犹在耳,他不想惹怒这个凶狠的少年,再被关入羊圈。 “卫季,你不同意,也要问一问长者的意思。”出言之人站起身,竟是个面色焦黄、眼神阴毒的妇人。她的良人同卫母沆瀣一气,谋算卫青蛾家产不成,反和卫母一起死无葬身之地。她不思自家犯错,只从心底恨上赵嘉,更恨卫青蛾。 以卫青蛾的颜色,入宫也难得封号,蹉跎十几年,不老死在永巷就是运气。如果是随亲出塞,死在草原上,更合她意。至于留下的家业,正好分于族人,就当是偿她害死人命之过! 卫季暗道不妙,转头看向其他族人,脸色登时一变。 观几位族老的反应,分明是已经动心!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卫季独木难支, 说出的话无人肯听。 在族老和族人相继点头之后, 妇人满意的坐了回去,以为自己大仇得报, 殊不知正将全族送上死路。 经过一番商议, 族中选出七名相貌最佳的女郎, 由族老亲自出面, 两日后送往云中城。 “长者, 沙陵卫氏仅有一女。”卫季站起身,脸色发青, “将其名报上去,一宗都将绝嗣!难道长者想被人指着脊背, 斥害人血脉断绝?” 族老迈出的脚忽然停住, 面上现出一丝犹豫。 见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 卫季正想再接再厉,又遇阴狠的妇人出言阻拦:“这有何难?从族中选出一个男丁过继即可。” 卫青蛾被选走,沙陵卫氏再无一人。过继的人家无需担心同孩子疏远,更能多占一份财产, 完全是一举两得。 听到妇人之言, 不少族人心生贪念,连动摇的族老也重新变得坚定。 “此事就这么定了,无需再言。”族老硬声道。 “长者!”卫季满心焦急, 奈何同他一起关进羊圈的两个族人不在, 没人帮他说话。只能眼睁睁看着族老和族人先后离去, 想不出任何办法。 妇人留在最后, 嘲讽的看着卫季,冷哼一声:“怎么,你还想帮那不孝不悌的贱人?你忘了当初归来时是什么样子?” “住口!”卫季怒视妇人,恨声道,“你要害死全族!” “笑话!”妇人压根不听他言,反而扬声道,“我是为族人着想,送走卫青蛾,族中就能分沙陵卫氏田地产业,你同样能得一份。还是说,不是全归于你手,你才恼羞成怒?” “你、你……你这毒妇!你存心害一孤女,难道就能心安?你的长女可是同青蛾一般年龄!” “卫季,你少装好人!当初是你同九原城的妇人勾结,又来寻我良人,共谋沙陵之事。结果我良人身死,你却平安归来,还做主同卫青蛾分宗。我倒要怀疑你是否得了好处,方才这般不遗余力为她说话?”妇人面带冷笑,眼神阴狠,仿佛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卫季气怒交加,双眼泛红,抬臂朝妇人挥了过去。妇人后退两步避开,从发中-拔-出一支木钗,尖端划破了卫季的掌心。 卫季发出一声惨叫,握住流血的手。 妇人也不擦去血迹,直接将木钗戴回头上,阴冷道:“卫青蛾害死我良人,我绝不会让她好过。还有那赵氏孺子,我不能手刃,也要让他失去一切,感到切肤之痛!” “你要做什么?”卫季猛然抬头,不顾流血的手,大声道,“你休要胡来!” “无胆的鄙夫!” 妇人冷哼一声,轻易逼退卫季,转身扬长而去。 卫季站在原地,脸色忽青忽白,口中喃喃念着:“完了,全完了……” 害了卫青蛾不算,那妇人竟然还要去惹赵嘉,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自己死不算,更要将全族带上死路! “不行,必须想办法,我不能死,不能死!” 卫季心神慌乱,掌心的血擦上衣摆,仍是浑然不知。走出房门,发现族人多已散去,倒是同他一起从沙陵归来的卫川和卫岭快步跑上前,询问他族中传言之事是否为真。 “族老疯了吗?!” “赵嘉不会放过咱们,咱们都会死的!” “怎么办?” “季兄,你智谋最多,想想办法!” 两人的惊慌比卫季更甚。 他们自归来就深居简出,平日里听到马蹄声都要发抖,轻易不出家门。家中又无适龄女郎,此番族人议事时,自然没有参与。 听邻家提起族老的决定,知晓涉及到沙陵卫氏,两人才满心惊慌的来找卫季,想要当面问个清楚。 不承想,问出的事实更让两人绝望。 “都是卫惊的妇人!” 卫季咬牙咒骂一声,随后四下查看,确定族人都已经散去,小心将两人拉到隐蔽处,低声道:“我只问一句,你们想死还是想活?” “自是想活!”两人同时道。 “那好,事情这么办……”卫季示意两人附耳过来,将方才想到的保命之策详细说明。 “为何是我?”卫岭迟疑道。 “我当面反对族老之言,又同那毒妇争执,此时不能轻易出里,若是离开,必被人察觉。卫川眼有伤,无法赶路,只有你最合适。你家靠近垣墙,天黑让长子把风,小心翻出去,尽速赶往赵氏村寨,将事情告于赵郎君,你我三人才能保命!”卫季硬声道。 “他真会杀人?”卫川迟疑道。 “为何不会?想想上次,若非他要助沙陵卫氏分宗,怕是你我坟头的草都已长高!” 想起之前的遭遇,三人的脸色一个比一个白。 最终,卫岭用力点头,言明一定将事情办好。哪怕依旧听不得马蹄声,此时也顾不了那许多。为保下一家人的性命,必须要走这一遭! 临近傍晚,卫季走到院中,果然发现家门前有人探头探脑。故意咳嗽一声,让幼子将门关牢,一家人全都回屋,从天黑到天明,再没踏出过屋门半步。 妻子想要询问,也被他厉声呵斥。 “我为保得全家,休要多问!” 待到夜色渐深,守门人变得昏昏欲睡,卫岭才带着儿子从后窗离家。两人不敢点火把,借月光摸到土垣前,卫岭让儿子蹲下,自己踩着儿子的肩膀,悄无声息的爬上土垣,翻了过去。 沉闷的落地声后,卫岭按照约定,将一块石子投入墙内。其子知晓父亲无碍,立即转身返回家中。人从窗户跳进屋内,让等候的弟妹闭口。确定左右邻居依旧静悄悄,始终没有察觉,才吐出一口长气,逐渐放松下来。 卫岭快步跑向里外一座旧屋,牵出一匹老马,哆嗦着腿肚子爬上马背,双手握紧缰绳,向赵氏村寨疾驰而去。 夜色中,哒哒的马蹄声格外刺耳。 卫岭脸色惨白,抵达村寨垣门前,已经是面无人色。 “来人,快来人!”翻身滚落马背,卫岭上前砸门,一边砸一边喊。 守门的独臂老人被惊动,爬上一侧的木梯,借火光照亮,见是个生面孔,立刻斥道:“夜间不开垣门,休要聒噪。如是寻人,天明再来!” “我有要事告知赵郎君,劳烦通融一下!”卫岭焦急道。 听是要找赵嘉,独臂老人神情微变,唤一同守门的青壮去往村中,自己留在木梯上,等青壮归来再决定是否让人进来。 赵嘉躺在榻上,睡得并不安稳。 从城内归来后,他去见过卫青蛾,告知少女长安来人择选一事。卫青蛾倒是不怎么担心,以她的家世,的确可能录名,但她是沙陵卫氏唯一的血脉,且相貌又不娇美,未必就能入选。 “官寺中的书佐是乡老同宗,会照应于我。” 择选有定制,但也不是不通人情。 往年边郡择选,同样有良家子被录名,但因其父兄战亡,家有年幼弟妹,择选的主使心生怜意,最终将其名字划去,并未送入长安。 听完卫青蛾的解释,赵嘉忧心稍减,然世事没有绝对,不能将希望全寄托在长安来人身上。他决定明日再入云中城,去见一见主管户籍的郡官,探一探对方的口风,以防事情有变,无法在第一时间做出应对。 择选的良家子送入长安,不傅亲出塞就会成为宫人。如是到未央宫听命,难言会有什么前程。以魏太守的行事作风,势必不想牵扯上干系,从一开始就避嫌。 这让赵嘉又少去求助的途径,心焦自然可以理解。 翻来覆去睡不着,赵嘉干脆披衣起身,绕过屏风,坐到矮榻边。正要擦亮火石,忽听到一阵敲门声。 不多时,虎伯来报,言村寨外有生人,口称有要事禀于赵嘉。 “要事?”赵嘉心生疑惑,决定亲自去看一看。 来送信的青壮等了片刻,见赵嘉和虎伯一同走出,立刻上前见礼。 “有人要见我?”赵嘉问道。 “来人就在垣门外,似是一路疾驰而来,口称有要事报于郎君。”青壮将事情重述一遍。 赵嘉疑惑更甚,和虎伯走到垣门下,登上木梯向外望去。 月光柔和了少年的轮廓,漆黑的眸中也少去些许锋利。然而,见到墙头的赵嘉,卫岭还是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实在是赵嘉给他的印象太过凶狠,就像决曹掾之于乌桓商人,形象已经深植脑海,压根无法改变。 “你是阿姊的族人?”认出来人,赵嘉眉心微皱。 “正是,赵郎君,我有要事报于你,可否当面?” 见其神情不似有假,赵嘉对虎伯吩咐两句,后者和青壮抬来吊篮,从墙头放了下去。 依照常例,只有云中城这样的大城才会准备吊篮。县乡中,村寨里聚的土垣不会太高,有人搭手就能翻过。 赵氏村寨则不然。 在赵嘉的主持下,包围村寨的土垣增高不说,还在上面铺设木板。想要单凭人力翻墙,无疑是天方夜谭。 吊篮升起,卫岭越过土垣,来到赵嘉跟前。 “说吧,有何事?”赵嘉看着对方,询问道。 卫岭的视线扫过守门人,颇有几分犹豫。见赵嘉变得不耐烦,终于硬着头皮将事情说明。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赵嘉脸色陡变。 见赵嘉有发怒迹象,卫岭双腿发软,艰难的咽了口口水,小声道:“族中知长安来人,商议要献好女。有妇人出言,族老被说动,要将沙陵卫氏女一并献上。” “阿姊已同阳寿卫氏分宗!” “到底同祖,同姓卫。” “好,当真是好!”赵嘉咬牙切齿,眸光锐利如刀。 他不认为卫岭会在这件事上说谎,除非对方失心疯,活腻了想要找死。不过前车之鉴不远,卫氏竟还敢起下作心思,而且全族都是这般,果然是不应心存善念,早该将隐患彻底清除。 卫岭打着哆嗦,不敢出声。 “你说时间定在两日后?”赵嘉开口问道,怒意不减。 “是。”卫岭点头。 “你回去继续盯着,有变故速来报我。” “郎君,如是、如是……”对上赵嘉的目光,卫岭没敢继续向下说。嚅嗫半晌,才小心道,“看在我来送信,郎君可否放我三家一条生路?” 赵嘉掀起嘴角,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口中道:“只要你们做得好,我不只放过你们,还会送你们一场富贵。” “是、是,谢郎君!”卫岭不敢想什么富贵,只求赵嘉放过三家性命,不斩尽杀绝就好。 千恩万谢之后,卫岭又坐进吊篮,被送到土垣外。 赵嘉站在原地,仰望漫天繁星,目光越来越冷,眼底凝成寒冰。 翌日,天未大亮,赵嘉就策马驰出垣门,前往卫氏村寨。 见赵嘉这么早过来,卫青蛾颇为吃惊。 “阿多怎么这时来?”让仆妇送上热汤,卫青蛾亲自递过布巾,让赵嘉拭手。 “阿姊,我有话同你说。”赵嘉放下布巾,来不及饮热汤,将他从卫岭口中听闻之事全部道出。 卫青蛾的动作顿住,笑容逐渐消失。随着赵嘉的讲述,神情先是惊讶,随后变成嘲讽,嘲讽中透出一丝悲凉,最终变成一片空白。 “好,当真是好。”少女和赵嘉说出同样的话,眼帘低垂,掩去最后一丝情绪。仅有微微颤抖的手指,才透出她此刻真正的心情。 见状,赵嘉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两卫不同宗,终究同祖。一旦阳寿卫氏将族女献上,道出卫青蛾之名,事情就难有转圜。毕竟家族献女和从户籍摘选截然不同。 若是名单定下,难道要卫青蛾当面说不愿入选,不愿去长安? “阿姊,我会想办法。”赵嘉沉声道。 卫青蛾笑容温和,轻声道:“如果无法也无需勉强,家世之外尚需择貌。以我之貌,录名也未必入选。” 看着一同长大的少女,赵嘉攥紧手指,开口道:“阿姊,我娶你!” “什么?” “他们后日才入云中城,我们马上定亲,明日就成亲!”赵嘉坚定道。 卫青蛾惊讶半晌,忽然轻笑一声,单手掩在嘴边,笑得花枝乱颤,不可抑制。最终眼角沁出热泪,顺着脸颊滑落,又被素手轻轻抹去。 “阿多怎能娶我,莫要说笑。” “阿姊,我没有说笑!” “我知阿多真心为我着想,也知你定会敬我,然我视你如亲弟,不能嫁你。”卫青蛾收起笑容,轻轻叹息一声,“最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不过是一场择选,无需急到如此。再者说,天子正当壮年,若是真入未央宫,也是我的造化。况我父有战功爵位,无封号也为上家人子,日子不会太难。” “阿姊,匈奴遣使来修好,有意恢复和亲。这次择选来得突然,事先没有半点风声,我担心……” “担心选上就会傅亲出塞?” “是。” “无妨。”卫青蛾挺直脊背,表情平静,“真出塞也无妨,我会让自己过得好,阿弟无需担忧。” “阿姊!” “阿多说过,你不信命。”卫青蛾突然道。 赵嘉愣了一下。 当初赵功曹战死,他离开太守府想要撑起家门,期间没少得卫青蛾之父照顾。在卫父也战死之后,他和卫青蛾彼此依靠,如两只孤独的小兽互相取暖。两人并无血缘牵系,情谊之深却不亚于亲生姊弟。 “我记得说这话时,你还不到我的肩高。”卫青蛾看着赵嘉,视线朦胧,像是穿透时空,重见当年发生的种种。 “我也记得阿姊在流泪。” “你记错了。”卫青蛾表情一沉,双眼微微眯起,仿佛赵嘉敢反对她就要动手。 知道少女在刻意让他放松,赵嘉想笑,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我也不信命。”卫青蛾看着赵嘉,一字一句道,“阿多,我向你保证,我能让自己过好,一定会过好,所以,不要为我冒险。阳寿卫氏不同于我母,族中有近百人口,不能全都死于非命。” “阿姊知道我想做什么?” “知道。”卫青蛾颔首,“做事要果决,该心狠就不能手软。可今时不同往日,不能为这些乌糟之人将你搭进去。” 长安来人就在云中城,如果事发,魏尚也不得不秉公执法。 “阿姊放心,我不会轻易涉险。”这一次,想要让气氛轻松的变成赵嘉。 “阿弟。”卫青蛾声音中带着警告。 “阿姊不信我?” “我信。” “这就是了。”赵嘉拊掌轻笑,嘴角上翘,眼底却透着冷光,“阿姊说会过得好,我信。不过,无论在长安还是草原,我都会尽一切护住阿姊。谁敢让阿姊难过,我就要他的命!” “阿多……” “我现在还不能傅籍,连郎官都无法做,但我向阿姊保证,我会尽一切所能向上爬,阿姊在长安,我会爬上高位,高到无人敢轻视阿姊;阿姊去草原,我会像阿翁一样获取战功,直至能马踏茏城,将阿姊抢回来!” 卫青蛾笑中含泪,倾身向前,像幼时一般抚过赵嘉的鬓角,轻声道:“我信阿弟,我信!”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卫岭回到里聚, 刚刚走过垣门,就被两名青壮扭住手臂, 腹部挨了两拳,随后一路拖拽到族人议事的大屋前。 屋门大敞, 几名族老高坐堂上,面色不善的族人分立两侧, 卫季和卫川被按跪在地下, 两人的妻子都被拦在屋外。 见到这一幕, 卫岭顿知不好,本能的想要挣扎,奈何手臂被扭住, 根本动弹不得。 “带进来!”一名族老厉声喝道。 卫岭被青壮拖进屋内, 直接丢到地上。他的妻儿同被族人押来, 助他翻出土垣的长子被一名青壮踢在膝窝,踉跄几步, 直接扑倒在地。 “卫岭,你去了何处?”族老面色阴沉,视线扫过地上几人, 逼问道。 卫岭下意识看一眼卫季,发现后者半面淤青,一只眼肿得睁不开,更觉心神慌乱。 “我、我……” “是去沙陵县通风报信?”另一名族老道。 卫岭嘴巴开合, 脸色发白。 “吃里扒外的东西!”族老抓起身前的木碗, 用力掷向卫岭, “黑妇言尔等有异心,必趁夜往沙陵报信。我还以为是她多心,原来尔等真是如此!” “长者,那赵氏子不好惹,此事真不可为……”卫季强睁开红肿的眼睛,咳嗽两声,挣扎着开口。 “住嘴!” “长者!” “昨日议事之后,我已遣人往云中城,献上族女之名。”最先开口的族老站起身,走到三人跟前,“事情已定,赵氏子再凶又如何?我族中又非没有青壮!明日即送女入城,当面再呈卫青蛾之名。如他敢拦,就告他为匪盗。有诸多族人为证,不死也将罚为城旦,谁都保不了他!” 卫季还想再说,族老却不愿再听,命青壮将几人拖下去,连同家人一起关起来。 “待到此事结束,便将他们出族。” “诺!” 卫黑的妇人站在人群后,看到卫季几人被拖走,家中妻子嚎哭求情,却无一名族人站出来,笑得极是称心。待到“热闹”看完,转身回到家中,对即将送往城内的长女叮嘱几句,阴狠道:“此事若成,就可为你父报仇!” “我知道,定会让阿母称心如意。”和妇人有五分相似的少女端坐在屏风前,单手抚过袖摆,表情麻木,语气漫不经心。 妇人盯着少女,硬声道:“我是你母,你这般同我说话?” “阿母还要让我如何?送我去死,阿母可有半点犹豫?”少女冷笑道。 “如何是去死?你是入长安……” “行了,我不是阿妹,没那么蠢。阿母一心要为阿翁报仇,我和阿妹算得了什么?”少女脸上现出不耐烦,“这次去了,我死就当偿还父母之恩。若是侥幸不死,亲恩就此断绝,家中诸事再与我无干。” 妇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却拿少女毫无办法,只能冷哼一声,起身离开室内。 卫氏村寨中,赵嘉同卫青蛾告辞,当即策马赶往云中城。 目送赵嘉远去,卫青蛾长久伫立不动。 “女郎,长安来人未曾见过女郎,秋愿代女郎前往。”卫秋走到卫青蛾身边,柔声道,“待秋离开,可让赵郎君为女郎改籍。” “不可为。”卫青蛾摇摇头。 就像她对赵嘉说的那般,阳寿卫氏族人近百,还有姻亲故友,这些人不可能全都一夕消失。这就注定了赵嘉和卫秋的法子行不通。 况且,事情也不一定就会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女郎……” “无需如此。”卫青蛾摇摇头,笑道,“我同阿弟说过,我会让自己过得好,我不会食言。如我真去长安,会托阿弟照看你们。” “不。”卫夏走到卫秋身边,坚定道,“仆这条命是女郎的,女郎去哪里,仆便去哪里。” 看着目光坚定的卫夏和卫秋,卫青蛾长叹一声,重新将视线调向远处,许久没有出声。 几名忠仆立在院中,赵嘉和卫青蛾谈话时,他们一直守在屋外。知晓阳寿卫氏所为,心中都腾起杀意。 “女郎,仆去杀了他们!”一名健仆道,“仆去后,女郎上报逃奴,纵有人告发也是无碍!” “不。”卫青蛾摇头。 “女郎,仆……” “我说不行。”卫青蛾面色肃然,“不提事情未定,就算定下,尔等怎知一定是祸?我受阿翁教导,尔等未免太过小看于我!” 去长安如何,去草原又如何? 日子总是人过出来的,纵是遍地荆棘,只要手持长刃,照样能砍出一条路来! 赵嘉一路飞驰,于午后抵达云中城。 这次择选来得突然,事先没有半点风声,边民都有些措手不及。 如卫青蛾一般,父兄有战功、亲人战死沙场的良家子不在少数。面对这次突来的择选,都是惴惴不安。多数人无法可想,只期望长安来人能参照旧例,生出恻隐之心,删去自家女郎之名。 来到太守府,赵嘉递出木牌,直言请见主簿。健仆在前引路,不多时,赵嘉便来到前院东侧的一间屋室。 室内不只主簿一人,还有来送公文的决曹掾。 赵嘉和主簿相识许久,对决曹掾却很陌生。是主簿为彼此介绍,方知晓这位周决曹是从济南郡迁来。在此之前,曾在中尉郅都手下为官。 换做平时,遇见这样的人物,赵嘉总会多加留心。今日心中有事,面上难免带出几分。周决曹极擅揣摩人心,当下没有多言,放下公文就起身告辞。 “郎君来为何事?”主簿问道。他在云中郡为官多年,和魏太守一样视赵嘉为子侄辈。见赵嘉来得突然,面有急色,不免心生疑惑。 “王主簿,嘉此行是为郡内择选一事。”赵嘉道。 “择选?”王主簿顿了顿,“你并无姊妹,莫非是有意中人?” “不是。”赵嘉摇头,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嘴唇,将卫青蛾之事道出。 “是卫掾之女?”王主簿沉吟片刻,见赵嘉焦急,将实情道出,“择选之事由长安来人决定,使君将其间诸事交于我和五官掾。户籍已交来人之手,名已摘录大半……” 说到这里,王主簿顿了一下,命人将书佐请来。 “主使不点头,录册不可改动,然名单当能询问。” 书佐进门后,获悉赵嘉来意,脸色有些为难。 “是已录名?”赵嘉问道。 “之前已做别录,然昨日有卫氏献好女,以族女之名记册献上,其中即有沙陵卫氏女。”书佐叹息一声,“主使主意未定,我亦不好开口。” 赵嘉脸色微变。 卫岭言后日送女入城,为何昨日名单就到城内? “可有转圜余地?”赵嘉问道。 书佐面有难色,想到战死的卫掾,最终咬咬牙,低声道:“这些时日,我常伴主使左右,观其甚喜金玉。” 论起察言观色,书佐不及决曹掾,却也高于常人。 喜金玉? 赵嘉心头一动,想起之前入城,在太守府前遇到的张次公,当即向书佐拱手,正色道谢。 书佐托住他的双臂,沉声道:“此事不可道于外人,郎君切记!” 赵嘉用力点头。 “钱书佐放心!” 待到书佐离开,赵嘉也向主簿告辞。既然对方明言魏太守不理此事,他也不能硬是求见。有的人情可以用,有的不能用,不是不想,而是根本做不到。 一路走向府门,赵嘉心中开始盘算,自家储存的秦钱和绢帛能换多少金玉。玉器换不来佳品,那就全都换成金。城内有不少南来的大商,还有常设的商铺,应能凑足所需。 “去告知阿姊,近日莫要出门。再去畜场调集人手,不许卫氏之人靠近阿姊!” 离开太守府,赵嘉同健仆分头行动。 目前只是录名,尚未当面择选,赵嘉决定以最快的速度凑足金子,送到择选主使面前。 奈何他的速度再快,卫氏还是超前一步,以三十名青壮护卫,将七名族女送入城,献到择选的宦者面前。 七名少女中,两人去岁及笄,余下皆为豆蔻之龄,出身良家,相貌甚佳。卫氏族老有献好女之功,终得见主使之面。 “册上八人,为何仅有七人?”宦者道。 “回贵人,卫氏青蛾居沙陵,未能同至。”族老道。 宦者表情不明,视线扫过卫氏族老,沉声道:“我闻沙陵卫同阳寿卫已分宗,因何缘由?” “这……”族老顿了一下。 跽坐在他身后的一名少女突然俯首,柔声道:“贵人,民女有话禀。” “讲。” “两卫分宗,实为族姊为人所惑。沙陵赵氏子贪族姊家产,薄其亲情。贵人如不信,遣人入沙陵县,即知族姊家田俱为赵氏打理。赵氏子于乡间素有跋扈之名,恶待同里之人,驱逐索要工钱的佣耕,更令家僮喝威乡里,不许众人上告,硬搏宽仁之名。甚者,”女郎欲言又止,似感到害怕,身体微微颤抖,“此次入城,沿途有形迹鬼祟之人,如非有族人相护,难言会有何事。” 少女知晓自己此行未必有活路,已然是豁出去。一番颠倒黑白的话,不为父仇,只想着能拉一个是一个,近乎有些疯狂。 余下少女也纷纷出言,证实她所说据为实情。 宦者没出声。 类似的事不是没有,如被郅都处理的豪强,族内多鱼肉乡里,百姓受其威慑,竟是无人敢告。然而,他不信魏尚会容许治下出这样的事,即使赵氏子跋扈,也未必有少女所指这般严重。 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此行是为择选,旁事无意插手。再者言,终究是一个掾史之女,先前心生怜悯,不录其名,如今卫氏主动献女,收下即可,不值得他大费周章。 “尔等退下。” 见多宫内尔虞我诈,想到书佐前番所言,轻易就能猜到卫氏族人的心思,宦者顿时觉得腻味。没理由处置他们,但也不想继续理会,命僮仆将女郎带下去安置,送人来的族老则被当场逐走。 事情的发展和预料之中完全不同,直至离开太守府,族老仍有些想不明白,为何贵人连一句褒扬都没有,态度还颇为不善? 卫氏献女一事很快在城内传开。 赵嘉不顾损失,将手中秦钱、魏太守赠予的绢帛和天子赏赐的铜钱全部换成金,甚至清空半个谷仓,凑足的金珠和金饼铺满两个木匣。 换到足金之后,赵嘉再次寻到张次公,一番寒暄之后,请其帮忙引荐择选主使,并言事成必有重谢。 “弟求见贵人所为何事?”张次公询问道。 “不瞒兄长,弟有姊,虽无血缘却情谊甚笃。”赵嘉三言两语将事情说明,更提出卫掾战死沙场,沙陵卫仅剩卫青蛾一人,阳寿卫氏所行实为霸占产业。 见张次公面露迟疑,赵嘉低声道:“弟有足金,望能请见贵人。” 张次公仔细打量赵嘉,确定其不是莽撞行事,而是早有谋划,终于点头:“此事我应下,弟后日来,我助你将事办成。” “多谢兄长!” 对于送金之事,赵嘉没有告知卫青蛾,家中也仅有虎伯和几个忠仆知晓。 待到约定之日,赵嘉再次前往云中城,找到宦者下榻处,取张次公留下的信物,请门前护卫代为通禀。 不多时,张次公从门内走出,示意赵嘉随自己来。 穿过前院,两人来到正室,门前的僮仆入内禀报,张次公和赵嘉一起被请入室内。 赵嘉捧着木匣,低垂视线,正身行礼。得张次公示意,将木匣送到宦者跟前,随后俯身在地,姿态极为谦恭。 宦者挑开木匣,金光映入眼帘,满意的点了点头。 “后日将沙陵卫氏女送来。” 赵嘉猛然抬起头,脸色泛白。 宦者微微一笑,合上木匣,点道:“沙陵卫氏女,父战死无嗣。亲见面有瑕,貌中下,免录。” 这两匣金远超沙陵卫氏田产,宦者更加确定,阳寿卫氏女所言都是无稽之谈。 张次公此前有言,此子即是献上驯牛之法之人。 良法利民,未央宫赐下几万钱,长乐宫也有夸赞,如无意外,此子日后必有一番前程。宦者得了实打实的好处,乐得顺水推舟,免去卫青蛾之名。如他之前所想,掾史之女,又非绝色,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何妨。 明白宦者何意,赵嘉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下。 “谢贵人!” 走出宦者下榻处,赵嘉的心仍在砰砰跳。 张次公将赵嘉送到门前,按住他的肩膀,低声道:“有些事该尽快处理,莫要手软。” 赵嘉献上足金,免卫青蛾之名。 宦者既然点头,就不会留下后患。阳寿卫氏女容貌再佳也不会留在长安,势必都会出塞。身为择选主使,又在长乐宫伺候多年,宦者能用的手段太多。甚者,在抵达长安之前,这七个卫氏女就会病故消失。 事情之所以如此顺利,一是赵嘉把住了宦者的脉,二是卫氏族老自作聪明,在自己没意识到的情况下,已经让宦者感到厌恶。 同样的,为免留下首尾,赵嘉也必须扫除后患,将事情彻底按死在云中之地。 “兄长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那就好。”张次公拍拍赵嘉,笑道,“弟献上驯牛之法,惠及万民,得天子厚赏,太后亦曾提及。我观弟行事,他日定将鹏程万里。日后封侯拜相,莫要忘记为兄。” “兄长恩义,弟绝不敢忘!”赵嘉将一只布袋塞到张次公手中。 张次公哈哈大笑,又拍了拍赵嘉,旋即转身折返。 目送张次公背影,赵嘉知晓还不能马上放心,待到后日卫青蛾入城,当面被删名,事情方能成。在那之后,他就要抓紧动手,清理该清理之人。 “近百族人又如何?” 离开城门,赵嘉攥紧缰绳,双腿夹紧马腹,枣红马陡然加速。 经历过此事,赵嘉终于明白,这里是西汉,纵然民风自由,也是皇权为天! 他不想再如今日一般被视作蝼蚁,亲近之人陷入困境却是束手无策。这种无力之感,他不想再体会第二次! 想要护住身边之人,想要真正活在当下,不被轻易碾成齑粉,他必须获取战功,名抵长安,最终站到高处,俯瞰芸芸众生!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卫青蛾看着对面的赵嘉, 热汤端在手上, 许久没有出声。 “阿姊?” “换了两匣金?”放下木碗, 卫青蛾问道。 “是。”赵嘉点头。 “为何不同我说?”少女皱眉。 “事情紧急, 也怕阿姊不答应。”反正事情已经做完, 赵嘉干脆实话实说。 卫青蛾眉心皱得更紧,道:“家中的铜钱绢布都换了, 还有粟麦?你换得急, 想必吃了不少亏。” 赵嘉咧咧嘴,轻松道:“阿姊放心, 我还有半个谷仓的粮食,畜场田地都在, 钱绢没了可以再赚,耽搁不了事。” 卫青蛾叹息一声, 不理赵嘉疑惑的目光,起身绕过屏风,一阵轻微的声响之后, 手中捧着两只木匣走出。 “阿姊?”看一眼放到面前的木匣, 赵嘉更加疑惑。 “田宅契和库房谷仓的钥匙。”卫青蛾语气平淡, 见赵嘉面露惊愕, 挑眉道,“阿弟怎么这个样子?” “阿姊,我有……” “两匣金不是小数目, 远胜我手中田产。”卫青蛾正色道, “我知你要遣人出塞, 手中无绢怎成?将这些换成绢帛,先应对过这次,待到再次北上,总能翻倍市回。” “阿姊对我如此有信心?”赵嘉挠挠下巴,被少女瞪一眼,连忙放下手。他知道这习惯不好,可情绪一紧张就忍不住。 “自然,阿多哪次让我失望?”卫青蛾笑着倾身,将木匣放到赵嘉怀里,“我父当年还藏有一些秦钱,我母都不知晓。稍后我让忠仆取来,交给你一起换绢。” “阿姊,不至于此。” “至于!”卫青蛾斩钉截铁,“这事听我的。出塞之事我也有份,阿弟再推辞,就是同我见外,我很伤心。” 卫青蛾作势擦过眼角,可惜没有一滴泪水,反而笑容明艳。 “好吧。”赵嘉认输,不过只收下谷仓和库房的钥匙,将田宅契又推回到卫青蛾面前。 “阿弟?” “这些足够。”赵嘉从木匣中取出钥匙,笑道,“这次出塞主要是为探路,太守府派遣领队护卫,安全无需担心,但为防万一,携带的绢帛不会太多。” 草原不同于汉境,许多部落都有世仇,随时可能拔出刀子互砍。 如果运气不好,遇到部落冲突,商队很可能遭受池鱼之殃,被杀红眼的部落勇士和牧民一起砍。这些胡人可不管你是否无辜,既然遇上,干脆一起杀了,还能平白得一笔财货。 正因如此,北上的商队都会配备大量护卫,有的甚至雇佣亡命之徒,市买胡商运来的奴隶,就为震慑草原部落,也为遇到危险能杀出一条生路。 此外,在草原游荡的贼匪、逃跑的奴隶和凶狠的草原野人,都是商队潜在的威胁。只是想一想,就知道北上之路有多危险。 然而赵嘉已经决定,无论如何都必须打通这条商路。 如果以前主要是为生计,是为村寨中的百姓活命,顺便探查一下草原情报,现如今,为获取战功,为将来有一日能马踏匈奴,前路再难他也要闯一闯。 姊弟俩只顾着说话,摆在面前的热汤都已经变凉。 卫夏和卫秋进来换了热汤,又送上媪新制的蜜饼,其后就退到门边,安静的跽坐下来。阳光从廊下洒落,少女肤色晶莹,白皙得近乎透明。 “阿姊需到云中城,当面见过主使。”赵嘉将木匣放到一边,提到择选之事。 “我知。”卫青蛾点点头,突然取下发上的银钗,在赵嘉来不及反应时,用锋利的尖端划过脸颊,留下一道醒目的红痕。 鲜血从伤口渗出,蜿蜒成一条红线,划过少女的脸颊,沿着下颌滴落,洇湿了青色的衣襟,如绽放的梅花。 “阿姊!”赵嘉腾地起身,要用衣袖为卫青蛾止血,又硬生生顿住,对门边的卫夏两人道,“取净布,打水来!” 少女脚步匆匆,没过几息,就把赵嘉所要之物取来。 “阿姊为何要这么做?” “主使言面有瑕。”卫青蛾用细布按住伤口,等血不再流,探头朝水盆中看了看,似对这道伤痕十分满意。 “那也用不着自伤!”赵嘉皱眉道。 “这样最妥当。”卫青蛾用细布蘸水,擦去脸上干涸的血迹,“阿弟放心,我划得不深,好生养些时日,不一定会留疤。” “若留疤怎么办?” “无妨,我是要招赘。”卫青蛾笑道。如果不是赵嘉打通关节,新伤难免会被看出,纵然落选也会惹来麻烦。 赵嘉无语。 卫夏换了一盆清水,卫秋坐到卫青蛾身边,凑近细瞧,柔声道:“女郎放心,伤口确实不深。仆认得几味草药,也会调粉,必让人看不出半点。” 卫秋相貌娇美,声音柔和,更似南地少女,而不像是北地女郎。 “好了,不是什么大事。如此一来,纵是再有心,也挑不出半点不妥。”卫青蛾笑道。 赵嘉张张嘴,见少女神情轻松,笑容爽朗,到底是叹息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临到午时,赵嘉被卫青蛾留饭。 看到少女脸上的伤口,卫媪果断将葱韭和酱撤了下去,甚至不许少女吃肉。卫青蛾反对无效,只能看着赵嘉吃肉喝汤,自己没滋没味的咬蒸饼,目光非一般的“凶狠”。 赵嘉玩心大起,故意放下筷子,撸起袖子,抓起一条烤得喷香的羊肋啃。 “阿多,礼!”卫青蛾咬着蒸饼,声音从牙缝中挤出。 赵嘉咽下羊肉,饮下半盏羊汤,用布巾擦拭干净嘴角和双手,笑道:“阿姊说什么?” 卫青蛾终于怒了,随手抄起木勺就要砸向赵嘉。知晓卫青蛾不会真砸,赵嘉连躲都没躲,反而舒展眉眼,哈哈大笑。 少女绷不住,也被逗笑了。 姊弟俩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倒影,像是发现什么有趣的事,同样笑得不可自抑。 卫夏不明所以,满脸都是问号;卫秋半掩檀口,眉眼弯弯。 卫媪被笑声引来,看到眼前的场景,咳嗽一声:“女郎,礼!” 本要止住的笑声再次扬高,少年和少女近乎笑出眼泪。等到笑声停止,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差点当场仰倒。 “阿姊,尘埃落定之后,需当剪除后患。”赵嘉低声道。 “我知。”卫青蛾又拿起蒸饼,用力咬上一口,搭配热汤送下腹,“先用饭,饱食后再言他事。” 姊弟俩又开始用膳,都是胃口大开,将卫媪准备的蒸饼和羊肉全部吃完,连腌菜都不剩半点。 太守府内,魏尚放下魏悦送回的竹简,端起漆盏饮了一口。主簿和五官掾前来回禀,言郡内良家子俱已摘录,凡录名者都将于近日入城择选。 “由主使择定即可,不必回我。”魏尚打定主意不插手,连名单都不欲过问。 五官掾尚有政务,很快领命离去。 主簿落后一步,将赵嘉所为告知魏尚。对郡中大佬而来,城中的一切都不是秘密。赵嘉突然大手笔换金子,自然逃不开主簿的眼睛。联系书佐透出的消息,稍微想一想就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似阿多所为。”魏尚笑了笑,半点也不感到惊讶,“用粟麦换金,想必家中已空。待到长安来人启程,我命人送车绢去。” “我家中亦有绢,色艳,不为妻女所喜。赵郎君欲遣人出塞,无妨一并相赠。”主簿道。 “你言赠他不会收,言为市牛羊即可。” “这……” “换回来,留在阿多的畜场里养着。”魏太守一边笑,一边打开木匣,取出一块饴糖送到嘴里,随后将木匣推到主簿跟前,“吃糖。” 主簿十分自然的取出一块,和魏太守一起咔吱咔吱地咬了起来、 “使君有意助赵郎君扩大畜场?”主簿在魏尚手下多年,听他提到牛羊畜场,很快推断出背后之意。 “然。”魏尚吃完饴糖,端起漆盏饮下一口。 “可惜年岁太小,不然让我儿带去原阳城一同历练。大好儿郎总要马踏草原,砍掉几颗胡人头颅,方为建功立业之道。” 主簿点点头,不用魏尚让,自动自觉将手探入木匣,又拿出一块饴糖。 “赵郎君聪慧,行事有章法,甚效赵功曹,将来必有一番成就。” 太守主簿对坐议事,等到诸事议定,一匣子饴糖也少去大半。看看匣子,主簿果断又拿起两块,麻溜的起身告辞。 魏太守重新展开竹简,审阅魏悦记下的练兵诸事,神情一片肃然。 待到择选之日,被录名的良家子都由父兄家人送往城内。卫青蛾父亲战死,亦无同胞兄弟,赵嘉提前赶往卫氏村寨,准备送她入城。 天刚放亮,垣门就已经打开,五六辆大车鱼贯而出,车上是等待择选的良家子,其中就有公孙敖的从姊,还有牧羊孩童阿陶的长姊。 女郎们的父兄或坐在车前,或骑马行在车辆左右。 队伍沉默前行,气氛凝重,无一人出声。 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耐不住,对坐在车上的妹妹道:“阿妹如能入选,此去长安就为贵人,届时莫要忘记为兄。” 少女不出声,陪她坐在车上的阿陶双目喷火,怒视马上的兄长,想要开口,却被少女一把按住。 “阿姊,阿兄怎能如此!” “不用理他。”少女容貌秀丽,看着马上的青年,眼底泛着冷光,直将对方看得打了个哆嗦,不自在的转过头,才收回视线,叮嘱孩童道,“如我入选,你要记得孝顺阿翁阿母。如果我能活着,必要挣出一个前程,让阿翁阿母和你都过上好日子。” 少女抱紧孩童,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双目合拢,泪水滑过眼角,浸入孩童的发中。 “真是,明明是好事……”青年不记教训,又嘟囔一句。 破风声陡然袭来,坐在车前的中年男子面带沉怒,扬起长鞭,啪地一声甩了过去。青年本能的举起手臂格挡,不想鞭子力道太大,直接绕过他的前臂,将他从马背拽到地上。 “阿翁?”青年握住手臂,满脸不可置信。 “给我滚!休要让我再看见你!”中年男子收回长鞭,脸颊因怒气抖动。 青年呆呆的坐在地上,看着车队走远,不知如何反应。 少女抱着孩童,看向父亲高大的背影,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被中年男子打断。 “阿梅,是我没本事。”中年男子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别怨阿翁。” “阿翁,我不怨。”少女松开孩童,移到中年男子身后,安慰道,“阿翁,我不一定入选。就算要去长安,也未必没有前程。” 男子叹息一声,用力攥紧马鞭。 少女回到原位,重新将阿陶抱进怀里,轻轻摇着:“阿弟,去城内还早,睡一会。” 孩童将头埋入少女怀中,压抑住模糊的哽咽。 队伍继续前行,其他车上的少女也和阿梅一样,都在尽力安慰家人,只是效果并不显著。行至中途,这些敢同匈奴拼命的汉子都是眼眶发红,大手握成拳头,用力得关节发白。 卫青蛾的马车行在车队之后,赵嘉策马走在旁侧,听到风中传来的只言片语,两人陷入沉默,再未出一言。 良久,少女才道:“阿弟,你言要马踏茏城,可作数?” “必当践言。”赵嘉眺望北方,郑重发下誓言。 队伍行至城门前,天已大亮。 从各县赶来的大车络绎不绝,在城门前排起长队。 择选地在宦者的下榻处,鉴于窦太后的命令,章程和以往略有不同,不过大体还是家世相貌为重。 沙陵县的良家子排在最先,卫青蛾先父有爵,曾在郡内为官,第一批得主使亲见。 少女脸颊上的伤已经开始愈合,先前用了草药,痂都已脱落,再覆上一层薄粉,一点看不出是新伤,俨然是多年前留下的疤痕。 得书佐提醒,知晓眼前少女就是卫青蛾,宦者特意多看了两眼。见到少女脸颊上的疤痕,眼底闪过一抹惊讶,很快又变成笑意,对记录的书佐道:“面有瑕,貌为中下,不取。” “诺。” 书佐展开名册,拿起刀笔,将卫青蛾的名字划去。随后又展开另一册竹简,记下落选的因由。 赵嘉等在院外,并不知道里面情况,难免心生焦急。 直至院门打开,卫青蛾和另外几个落选的女郎走出,赵嘉才终于松了口气,大步迎上前:“阿姊,一切都好?” 卫青蛾颔首,见赵嘉命健仆去赶大车,当下拉住他:“阿多,路窄,车过不来,我骑马。” 赵嘉没有异议,转身时发现少女鬓角微松,惊讶道:“阿姊,你的银钗呢?” “送人了。”卫青蛾从腰带里取出一条布巾,将乌发系在身后。和赵嘉一起行至街尾,从健仆手中接过缰绳,利落的跃身上马。 “归家!” 择选持续整整十日,入选的少女都被留在城内,准备随宦者启程。 阿陶的长姊也在入选之列。 此刻,她和另外三个女郎坐在一辆大车上,身后是家人为她收拾好的衣物,发上只有一根绢带。少女手中牢牢握住一只布袋,里面是雕刻梅花纹的银钗。 车身微微晃动,少女靠在车栏上,抬头看向未知的前路,将布袋贴在胸口,手指越攥越紧,目光逐渐由迷茫变得坚定,再无半分动摇。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匈奴使臣和长安的择选队伍先后离开, 因其到来的商队也陆续减少。云中城内的军市和马市恢复旧例, 数日市旗方才升起,往来城内的边民减少三成,乍一看, 竟显得有几分冷清。 女郎离开当日,不少人家都在路旁相送。卫氏族老和族人也在其间。获悉卫青蛾并未录名, 亲择当日就落选, 众人都是一脸惊色。 “面有瑕?怎么可能!” 族人之中,有曾到过卫氏村寨,当面见过卫青蛾。虽然相隔近一年,对于少女的相貌仍记得清清楚楚。纵然不够娇美,也称得上中人之姿,凭其家世, 入选的可能超过六成。 怎么会面有瑕? “难道是自伤?”有族人低声道。 族老面色微沉, 有些拿不准。 不过几天时间, 新伤定然被看出。昔日有旧例,女郎借此落选也会被追究。时至今日, 始终没有消息传出,要么就是卫青蛾脸上真有旧伤, 碍其相貌,要么就是想了其他办法。 “长者,怎么办?”有族人胆小, 难免心生焦急。 如果卫青蛾去了长安, 大家分田分屋舍, 一切都好说。如今她没走,留在了云中郡,手下又有数名健仆,如果要对族人进行报复,谁能保证一定不会找到自己头上? “回去之后,将卫季三人带去大屋,我亲自询问。” 族老心中没底,对献好女之功的期盼也减淡不少。 之所以产生这种心态,卫青蛾落选是其一,宦者的态度更让他疑惑。想到当日的种种,莫名觉得卫氏恐怕得不了功,甚至还会招祸。 心中有事,众人未敢多做停留,一路快马加鞭,以最快的速度返回村寨。 这段时日以来,卫季三家都被严密看守,对外界的消息半点不知。估算择选日期,料定事情无可转圜,想到可能产生的后果,都是心情压抑。 “卫岭,赵郎君确言放过我三家?”卫川小声道。 “确有此言。”卫岭靠坐起身,靠在长子身上,艰难点头。 “可这几日你我都被关押,未能送出半点消息,如青蛾真被选走,赵郎君一怒之下,未必……” 卫川的话没有说完,房门突然从外边打开。 刺目的阳光从门外透入,照亮一室昏暗。 长久处于黑暗之中,实在照不得光亮,四人本能的抬起手臂,遮住双眼。 “出来,长者有话要问!” 族人对卫季几人毫不客气,直接扭住他们的手臂,将他们从屋内拖出。 路过关押妻子和孩童的屋舍,几人突然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哭。紧接着,屋内传来沉闷的-撞-击-声。木制的房门硬是被撞开,一个妇人怀抱脸色泛青的孩童从门内冲出,一路跑一路哭嚎,状若疯癫。 “救救我儿,救我儿性命!” 看到妇人,卫川脸色骤变,不顾族人的拉扯,拼着手臂脱臼,硬是冲到妇人跟前。 “妻,阿同怎么了?怎么了?!” 妇人出现短暂清醒,认出面前的人是卫川,大哭道:“良人,阿同染疾,我苦求数日,他们始终不理不睬,不找医匠,近两日更断绝食水!” “什么?!” 卫川颤抖着手抚过孩童的脸颊,触手一片冰凉,孩童已是气息全无。 “儿,儿啊!” 夫妻倆抱头痛哭。 卫川夫妻育有三个孩子,前头两个都已夭折,仅剩这一根独苗,如今竟也枉死,还是死在族人手中,让他如何不恨! 继妇人之后,卫季和卫岭的家人也陆续走出。 短短几日时间,竟是各个形销骨立、满面憔悴。几个孩童都有病态,跟在母亲身边,近乎站都站不稳。 “你们怎么敢,怎么敢?!” 卫川双目赤红,拖着受伤的手臂,猛冲向身旁的族人。 对这三家的遭遇,族人竟丝毫不感到同情,反而冷笑连连,一脚将卫川踹倒在地,狠狠啐了一口:“吃里扒外的东西,活该断子绝孙!” 卫季和卫岭同时发出怒吼,就要冲向口出恶言的族人。不想被七八名青壮拦住,连同卫岭的长子一起被踹倒在地,遭到一阵拳打脚踢。 等到众人停下,几人都是全身狼狈,满面红肿,从口鼻中流出鲜血。 卫岭的长子还有力气,想要站起身,却被卫季按住。 卫季艰难开口,声音低不可闻:“留命,等着,仇!” 由于伤得太厉害,卫季说话都有些困难。卫岭和卫川却听懂了他的意思,不再怒吼,也放弃挣扎,任凭族人拖着向前。耳闻妻儿的哭求,想到自家遭遇,恨意从心头涌上,双目都被怒火烧得通红。 大屋内,族老正低声说着什么。听到声响,见到被带来的卫季三家人,都是面色难看。 “谁动的手?这样还如何问话?” 青壮们不吭声,族老斥责两句,没有继续追究,让人提来几桶水,泼到卫季三家人身上。 “说实话,我就让尔等离开。” “说……什么?”卫季抬头看向族老,双眼爬满血丝。 “你三人应于近月见过卫青蛾,她脸上是否有伤?”族老道。 听闻此言,卫季先是感到莫名,突然间有念头闪过脑海,哈哈大笑道:“她没入选,卫青蛾没入选?” 族老面色难看,立刻有青壮上前狠踢了卫季一脚。卫季仿佛不觉得疼,仍是在哈哈大笑,就像是疯了一般。 黑妇走出人群,行到族老面前,行礼道:“长者,卫季铁了心,问也问不出什么。这三家人吃里扒外,心怀怨恨,不可容其活命。” 卫青蛾落选,黑妇搭上女儿,毒计却没能成功。她料定事情和赵嘉脱不开关系,对通风报信的卫季三人更是一并怨恨上。族老之意是将三家出族,黑妇却要斩草除根,才能消她心头之恨。 “不留?”族老面露迟疑。 “长者不可心软,如留下他三家性命,对族中实为大患!”黑妇振振有词。 “可沙陵卫……” “长者,卫青蛾不过一孤女,纵有赵氏子相助又如何?阳寿卫氏族人近百,男丁青壮更有八掌之数,兼有姻亲故友,岂怕他区区一个孺子?” 黑妇不遗余力的劝说,族老尚未表态,在场的族人陆续被说动,纷纷出言相劝。 见族老始终不能下定决心,黑妇凑到一名年长妇人耳边,小声道:“杀了这三家成丁,将妇人孩童弄哑,卖去他郡做僮,之后分其田地屋舍。” 年长妇人神情挣扎,被黑妇握住手腕,威胁道:“你怨卫川的妇人不嫁你那痴子,故意不找医匠,更几日不给食水,已害死她子。如让她活命,岂知不为祸患?” 年长妇人的表情中闪过一丝慌乱,视线扫过满身狼狈的卫川之妻,很快变得冷硬。 见妇人朝一青壮走去,在其耳边低语几声,后者又走向一名族老,将妇人的话尽数转达,黑妇满意的勾起嘴角,重新隐于人后。 族老彼此交换意见,很快达成一致:择选队伍已经离开,卫青蛾落选已成定局,证明她使手段也是无用。为今之计,先处理掉卫季三家人,上报他们是死于野兽之口,避免他们通风报信。然后再设法除掉赵嘉。没了赵氏子庇护,想要摆布一个孤女还不是手到擒来。 “做就要做绝!” 昔日郡内大旱,为争水,卫氏手中不是没有过人命。如今族老生出狠意,族人也面露贪婪,打定主意不能谋取就靠武力抢夺。他们将沙陵卫的田产视为己有,不拿到手中誓不罢休! “去盯着沙陵县,赵氏子不出家门且罢,一旦出了家门,就假做盗匪将其击杀!” 边郡之地,常有数十里荒无人烟,只要做得机密,不留半点证据,再查也查不到他们身上。 卫氏族人分头行动,活似一群将要噬人的豺狼。卫季等人又被关起来,这一次,三家人被关到了一起。 待到屋门合拢,卫季让妇人和孩童继续哭嚎,自己拉上卫川和卫岭两人,头碰头低声商量,想要找出脱身的办法。 “不让咱们活,他们也休想活!”卫川失子,已经濒临疯狂,“放火,能烧死几个是几个!大不了同归于尽!” “不能让他们这么痛快!”卫季眯眼道,“咱们想办法脱身,去沙陵县找赵郎君,将这些事悉数告知。这阳寿卫氏,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别想走脱!” 三人议定之后,让妇人继续大哭,叫来能出力气的长子,一同闭目养神,打算夜间出逃。 看守的族人听多妇人的哭声,并未察觉异样,彼此谋划着如何多争些田,甚至还提到卫季几个的妇人,嘿嘿低笑,很是不怀好意。 太阳西沉,夜晚很快到来。 云层遮挡,漫天不见半点星光。 木门被打开,几个青壮走进门前,准备将卫季三人和卫岭的长子拽出去。另有两人脚步迟迟不动,看着木屋里的妇人,口中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怪笑。青壮看着这两人皱眉,却也没有出言制止。反正这些妇人孩童都要卖掉,干脆随他们去。 “动手!”卫季突然一声大喝,同养足力气的卫岭、卫川同时暴起,双手抓入青壮的双眼,在后者的惨叫声中,咬断了对方的喉咙,抢过对方的短刀。 妇人大声哭求饶命,甚至压过青壮的惨叫,手却狠狠抓向对方。孩童只要能动,都跟在母亲身边,狠狠咬住这些恶人的大腿。 青壮也发了狠意,杀不死卫季三人,直接将刀挥向孩童,当场砍掉了卫季幼子的一条胳膊。 木屋位置偏僻,惨叫声在夜色中传出,族人都以为是青壮下手不够利落,嘴里嘟囔两句,在榻上翻过身,用手捂住耳朵。 卫季等人豁出性命,将在场的青壮全部杀死。 三家人也是满身鲜血,浑似地狱走出的恶鬼。 “扒掉他们的衣裳。”卫季满头满脸的血,说话时,口中还能尝到铁锈味。 三家人行动迅速,很快将青壮的短褐套在身上,随后将他们的尸体放上门外的大车。孩童藏在车上,由卫季几人在前牵引,妇人在后推动。 大车距垣门越来越近,守门人举起火把,只见几个满脸鲜血的人拉着大车走来,五官长相根本看不真切。开口询问,也只听到模糊应声。想起之前族老的吩咐,意识到车上都装着什么,当下打了个哆嗦,一句话不敢多问,抖着手打开垣门,放一行人出去。 借火光照亮,发现推车的人身形有些不对,守门人心生警惕,再想开口,突然被两个妇人扑倒在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舌头就被从嘴里拽了出来,喉咙被生生咬断。 “快走!” 将守门人的尸体也放到车上,卫季手持火把,让众人加快速度。 离开垣门,丢掉大车,三家人互相搀扶着跑出数百米,来到一处稀疏的榆林边,终于感到力竭,一个接一个倒在地上。 就在这时,林中突然亮起火把,紧接着是清晰的马蹄声。 卫季一凛,挣扎着撑起身,看到出现在眼前的少年和少女,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想用沾着泥土的手抹去脸上的血迹,却发现血早已经干结成块。 “赵郎君,青……女郎。” 火光中,赵嘉和卫青蛾身负弓箭,身后的健仆各个箭壶装满,腰间佩着短刀。 猜到他们是来干什么,三家人都是面露喜色,卫川的妇人想要大笑,声音却哽在喉咙里,只能指向村寨,嘴巴不断开合,从嘴型可以看出,她是在说“杀光他们”。 看着三家人,赵嘉神情复杂。 依他原本的计划,是要将主谋者杀死,然后将查明的卫氏恶行递送官寺,引族人互告、彼此攀咬,由官寺施以重罚。 罪证确凿,男丁不死也会受笞,送去做城旦,妇人罪轻也会罚舂。以其担负的苦役,能活五年就是幸运。如果敢逃跑,立即会被看守射杀。至于留下的孩童,可全部送去养马场。 卫青蛾否决了他的提议。 “阿多还是心软,既然要做就不该留半点隐患。”少女脸上终究留了一条细疤。说话时,手指会不自觉触及。 卫秋想要调粉,卫青蛾却是摇头。 这条疤对她有不同的意义,时刻都在提醒她,想要活着就不能心慈手软! 最终,赵嘉被卫青蛾说服,改变计划,准备在今夜动手。不承想,刚刚抵达村寨外,就碰到逃出来的三家人。 经历一番磨难,三家人的心性都发生改变。连孩童都手上沾血,更不用提眼都不眨就咬断守门人喉咙的妇人。 “郎君,他们议定要害你和女郎性命。”卫季靠在一棵榆树上,硬声道,“郎君如果今夜动手,我三家可以为证,证明族中是遭遇流窜的匪盗和野人,我三人拼命杀出才活得性命。” 赵嘉没说话,只是盯着卫季。 卫季狠狠咬牙,干脆伏身在地:“季愿为郎君家僮,只求郎君助我报仇,活我一家性命!” 卫川伏在卫季身边,满面凶狠:“郎君,他们害死我子,我要报仇!郎君不能做的事,我来做!” 卫川的妇人靠在卫川身边,仰起头,目光比丈夫更加凶狠。 “我要杀光他们!” 赵嘉策马上前,用马鞭点了一下卫季。 卫季二话不说,抓起从青壮手中抢来的短刀,转头看向黑暗中的村寨,满眼都是凶狠:“郎君,方圆十数里没有别的村寨,只有野兽。我等离开时,垣门未关,本想野兽循着血腥味进去。” 说到这里,卫季转过头,看向失去一条胳膊的幼子,满脸狰狞:“如今用不着野兽,我要亲手斩杀黑妇和族老,为我儿报仇!” 村寨中,多数人仍在呼呼大睡,做着发一笔横财的美梦。殊不知危险已经降临,卫季几人手持短刃,如凶狠的兽一般原路返回,距垣门越来越近。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族老被惨叫声惊醒, 匆忙间披衣起身,却见一队快马从村中穿过, 马上骑士搭弓射箭,将持刀冲出家门的青壮男丁一个个射死。 在马队之后, 形如恶鬼的卫季三人挥舞着利刃, 砍杀还没断气的族人。 有青壮在院内张弓,锋利的箭矢穿透卫川的手臂。后者根本不在乎, 一把折断箭尾,任由箭头扎在肉里, 赤红着双眼冲过来,一脚踹开院门。 卫氏族人陆续被惊醒,没时间上马, 就抄起一切能用的武器还击。有健仆被从马上拽落,顷刻就被石锤砸中右肩, 匆忙就地一滚, 才避开当头落下的重击。 短刀和弓箭都被儿子拿走, 仓促之间, 族老只能掀开床榻, 取出一把锋利的青铜剑, 让妇人关紧院门, 冲向卫季三人。 “恶徒!带外人闯入村寨, 尔等该死!” 族老声音极高, 附近的族人听闻, 都是满脸狰狞, 怒斥卫季等人。 卫川提着一颗人头走出院门,听到族人的斥骂,不怒反笑,笑声癫狂,犹如夜枭。 “我们是恶徒?你们害死我子,又要将我三家人斩尽杀绝,还斥我们是恶徒!既如此,我就做恶与你看!” 一把将头颅丢到族老脚下,卫川狞笑道:“今夜,你们一个也跑不出去!” 族老还想叱喝,一枚箭矢陡然袭至,穿透他的脖颈。 卫夏策马而过,火光照耀下,娇俏的面容一片冷漠。 族人? 当初,就是她的舅父将她卖给恶人! 族老捂住伤处,嘴里涌出血沫,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响。 卫川大步走上前,一刀砍断族老的头颅。卫季捡起地上的青铜剑,突然间想起什么,嘿地一声冷笑,挥刀杀退周围的族人,快步跑到赵嘉跟前,将青铜剑献上。 “这是?”看到剑柄的形状,赵嘉瞳孔微缩。 “这是前朝之物。”卫青蛾放下弓箭,策马来到赵嘉身边。 最早在云中建城的是赵人,后被秦人所得。至汉高祖立国,云中郡仍是抵御和出击匈奴的战略要地。在这座边陲要塞,战死的将军和士兵不知凡几,出现战国古物并不奇怪。但依剑上铭文,此物应为陪葬品,非贵族不可用,绝不会轻易流入民间。 “早三十年,边郡曾出掘盗大案,一直未能查明。”卫季道。 他当时年纪还小,只听阿母提过几句,随后就被阿翁严厉喝斥,不许多问。 当年先帝在位,大批向边郡徙民,不乏有恶徒匪盗混入其间,杀人劫财,盗掘坟冢,恶事做尽。 掘盗之案刚发,突遇匈奴来犯,刚建起的木屋草房都被烧毁,郡守以下多数战死,自然未能严查。等到匈奴退去,郡内乱糟糟一片,掘开的幕冢也被破坏,加上都是无名之墓,更是无从查起。 赵嘉竖起青铜剑,看着锋利的剑身,表情微凛。 这阳寿卫氏究竟藏有多少隐秘? 卫青蛾先父从阳寿搬到沙陵,同族人关系疏远,是否也是察觉到什么? 无论秦汉,盗掘都是大罪。文景两朝一度减轻刑罚,甚至废除大部分肉刑。但是,只要抓到盗掘坟墓之人,一律施以重罚,全族连坐都不稀奇。 “郎君,我去他家中搜,应该还有!”见赵嘉不说话,卫季舔舔嘴边的血痕,沙哑道。 赵嘉颔首,将青铜剑收入刀鞘。虽然不怎么合适,总比无遮无挡要好。 “阿弟,给你。”卫青蛾见状,取出一条布巾递给赵嘉,示意他将剑身裹好。 厮杀持续到后半夜,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如卫季所言,村寨四周荒无人烟,却有不少野兽。兽群被血腥气吸引,却恐惧于村中的火光,不敢轻易靠近,只能徘徊在四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 土垣和垣门处都有健仆看守,只要敢露头,都会遭遇箭矢。 黑妇知晓无法越墙逃脱,在卫季等人搜寻时,亲手杀死一个和她身量相等的妇人,给对方套上自己的衣服,用短刀乱砍,划花对方的脸,更将妇人的孩子一起杀死,随后就带着女儿藏进地窖。 “莫要出声,这里有路可通向村外,放火也不怕。”抓住女儿的胳膊,黑妇低声道,“牢牢记住,等逃出去,必要让那赵氏子和贱人好看!” 少女年仅十岁,看着黑妇杀人,竟是不吵不嚷,神情间一片冷漠。 感到头顶震动,意识到有人闯入屋内,黑妇转身就要爬进地道。不想腰后一阵激痛,转头看去,少女手握一支锋利的木钗,正狠狠扎入自己腰间。 “你……” “来人!在地窖!”少女-拔-出木钗,又是狠狠一下,口中开始大声叫嚷。 “你疯了吗?!”黑妇惊骇欲绝,扑上前就要捂住少女的嘴。 少女一下退到墙边,挥舞着木钗,逼退黑妇。 “阿母,这都是同你学的。” “你也会死!” “你总会比我先死!”少女愤怒大叫,五官都有些扭曲,“你要报仇就让阿姊走死路,接下来是不是就是我?与其这般,不如让你先死!” 黑妇还想冲上前,头顶的木板突然被掀开,卫川探出头,发现藏在地窖中的妇人,狰狞一笑,牙齿都被血染红。 “黑妇,可找到你了。” 看到神情疯狂的卫川,黑妇终于脚下一软,瘫倒在地。 少女靠在墙边,冰冷地看着黑妇挣扎,哪怕卫川刀上的血从头顶滴落,目光也未有半点闪躲。 阿翁从来不喜她和阿姊,一心想要儿子,稍有不对就非打即骂。她和阿姊的日子未必好过僮奴。获悉阿翁死讯,她们不感悲伤,反而觉得松了口气。 阿母虽未一同叱骂,却从未护过她和阿姊。为了给阿翁报仇,更毫不犹豫的送阿姊走上死路。她不想死,所以假做顺从,假装相信阿母说的一切,甚至伤了阿姊的心。 如今一切都不重要了。 如果非死不可,她也要让眼前这妇人先死! 卫川将黑妇带上去,视线转向少女,迟疑片刻,夺下少女手中的木钗,让她走在自己前边、 “和我来。” 两人走出地窖,很快就见到竖起的火把,以及被三个妇人压在地上撕咬的黑妇。黑妇大声惨叫,叫嚷着害死卫川幼子的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 卫川的妇人直起身,吐出嘴里的鲜血,恨声道;“我知道是谁,你们谁也跑不掉!” 她们不用刀箭,就是要让这毒妇尝尽恶果! 少女冷漠的看着这一切,竟半点也不感到伤心。 卫川将她带到卫季跟前,说明事情经过。后者的手握到刀柄上,双目凝视少女,手指攥紧松开、又松开攥紧,到底没有彻底泯灭人性,让卫川将少女带去和孩童一起看守。 “女!我女!”黑妇突然大声叫嚷,“为我报仇!活着为我报仇!” 少女定在原地,看着一身狼狈、少去右耳的黑妇,知她死也要拉上自己,心中恨意升腾,在众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猛然冲上前,狠狠咬住了她的喉咙。 三个妇人同时停下动作,看着少女压在黑妇身上,任凭对方的手指在脸上身上抓挠,死活也不松口。 终于,黑妇双臂垂落,口鼻中再无一丝气息。 少女动也不动,直至卫川的妇人抓住她的后颈,将她撕扯开抱进怀里,少女才发出一声嘶吼,继而嚎啕大哭。 临近天明,除了卫季三家以及孩童,阳寿卫氏再无一个活人。 “郎君,放火将这里全烧掉,再让人分不同方向策马留下痕迹。我等去官寺上报匪徒携野人袭里聚,杀人放火。” 卫季一边说,一边捧出从族老家中找出的几件青铜武器。 “这些都是从族老家中搜出,应为赃物!” 族老显然有几分见识,认识青铜器上的铭文,知晓这些器物不能轻易示人,也或许是价格谈不拢,总之,藏了三十年,硬是没有市出。 赵嘉命健仆收起青铜器,卫季几人手持火把,投入昔日居住的屋舍。 孩童们被带出村寨,看着大火熊熊燃起,面上俱是一片茫然。 黑妇的女儿擦去脸上的血迹,抱住一个童子,温和道:“杀死村人的是匪徒还有野人,长者们做下恶事方有今日。咱们藏在地窖里才躲过一劫。如今没了家,投亲未必有路,若是运气好被送到马场,记得好好活,忘掉今日的一切。” 天光微亮,赵嘉让两名面生的健仆送卫季三人去官寺,其家人留下照顾孩童,随后就和卫青蛾一同离开。 看到卫季三人呈上的几把石器,阳寿县令一边派人往卫氏里聚查探,一边命人找来医匠为三人治伤。 前往里聚的少吏至日落方才返回,言房舍土垣都被付之一炬,土垣外遍布杂乱的痕迹,有人有马,还有大量的野兽,线索都被破坏,已是无从查探。不过在几间倒塌的土屋内发现前朝的器具,似是陪葬之物。此外,还有一些铜制契券,涉及到三十年前被截杀的商队。 事情开始浮出水面,被卫季杀死的族老并非唯一参与盗掘之人,而卫氏所涉的案件也非此一桩。阳寿卫氏之所以远离他姓建造里聚,同样有了合理的解释。 阳寿县令一边命人追查,一边将事情上报魏太守。 数日后,魏太守遣人赴阳寿县,几番追查,阳寿卫氏一案盖棺定论,行凶者为流窜在边郡的匪徒野人,当派人清缴。至于卫氏涉嫌盗掘坟墓和截杀商队,因过去多年,案情难断,其既已身死,存活的族人和孩童便不做追究。 卫季三家人没有离开云中郡,而是在案情了结后一起投奔赵嘉,甘愿为仆。 卫氏盗掘坟墓的消息流出,姻亲以最快的速度瓜分了族内留下的田地,重新立下田契,却根本不理会这些孩童。卫绢被卫川夫妻收养,其他孩童无家可归,只能被送去马场。 每隔几日,卫绢就会去马场同孩童相见,送去一些吃食和衣物。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孩童的记忆变得模糊,如卫绢当初的叮嘱,认真学习谋生的本领,有的继续养马,有的从军踏上战场,凭本事挣下一份家业,走上和父母族人完全不同的道路。 云中城 赵嘉被魏太守召入内室,跽坐在矮几前,目光微垂。 魏尚合上竹简,沉声道:“阳寿之事可有言?” 赵嘉俯身,双手扣在额前,额头触地。 “使君,嘉不欲犯人,然人欲戮我。为生,不得不为。” 魏尚目光如剑,落在赵嘉身上。 “不怕我给你定罪?” 赵嘉没有抬头,声音也不见动摇:“纵为囚,嘉亦不悔。” 两息后,魏尚突然笑了,起身绕过矮几,大手用力拍上赵嘉的肩,随后将他从地上扶起,笑道:“丈夫立世,当断则断,记住你今日之言!人性有善恶,遇恶徒绝不能心慈手软,换不来感激,仅能留下后患。我不喜儒生,却甚感儒家一言,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郅都在济南杀得血流成河,治下却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如今官至中尉,长安贵人亦侧目三分。” “恶人当杀,杀得这些恶徒胆寒,就不敢继续为恶。就如草原胡人,屠灭他们的部落,让他们断根绝种,边郡才能免遭兵祸,百姓才能安宁!” 赵嘉敬听魏太守之言,郑重应声。 “可得前朝器物?”魏尚话锋一转。 “确有。” “不可留,着人送入城内熔铸造钱。” 后世会放进博物馆的东西,当下只能用来铸造铜钱,赵嘉不得不再次提醒自己,这里是西汉,距离秦朝被灭还不到六十年。 魏尚话锋一转,又言及出塞之事。 “诸事已妥,下月即可动身。若是再迟,天将转冷,落雪之后,草原路更难行。”魏尚取出一册竹简,递给赵嘉,“这其中是必须之物,你带回细看,有缺漏尽速填补。” “诺!” “我和王主簿各备一车绢,回去时一并带上。” “使君,嘉……” “莫要多言,带上就是。” “诺。” “下月,我儿将自原阳归来。你献上的马具甚好,于马战大有裨益。” “三公子要归来?”赵嘉道。 “官至司马,自要归城领印绶。”魏尚抚须笑道。 因新马具的出现,魏悦归来之后,将专领一支三千人的骑兵。 边郡战事频繁,依照常例,无需多久,魏悦的官职就会发生改变。只不过,长安和匈奴正议恢复和亲,在朝廷没有准备妥当之前,这批骑兵不会轻易投入战场。 离开太守府,赵嘉带着两车绢返回村寨。有了这些绢,就无需动用粮食和卫青蛾先父留下的秦钱。 走出城门时,平地忽起一阵冷风。 待风停后,赵嘉跃身上马,眺望北方,良久不动。得季豹提醒,才猛地一拉缰绳:“归家!” 长安 择选的队伍从边郡归来,几十辆大车,皆是此次入选的女郎。阳寿卫的女郎不在其中。如张次公对赵嘉所言,宦者既然点头,就不会留下任何隐患。 大车经过时,路旁的行人纷纷驻足,想要看看这次入选的女郎。 几个匈奴人从一家食铺走出,看着绵延整条街的队伍,当场放肆大笑,对着车上指指点点,纵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从神情也能猜出几分。 在场百姓皆怒目而视,几名纨绔子更是当场拔剑,带着骑僮上前开片。 “胡寇胆敢如此,当我汉家无人?!” 女郎们坐在车内,比起对长安的好奇,更多都是惶恐不安。 云梅背靠车栏,身体随着马车轻轻晃动,视线扫过巍峨的城墙和街边的建筑,轻轻咬住下唇。 一路提心,真正抵达长安,她竟奇异的平静下来。 自入选之日起,她的命再不能自主,是死是活全在贵人一念之间。既然如此,再怕也是无用,静下心来,或许还能寻得一条生路。 思及此,少女握紧贴身的银钗,神情变得愈发坚定。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择选的队伍抵达长安, 女郎们入宫后被安置在永巷,等待再选。担任主使的宦带上记录的名册,往长乐宫呈窦太后, 当面上禀入选女郎的家世品貌。 因窦太后目不能视,书佐记录下的资料十分详细,宦者带回的竹简装满数辆大车, 相貌上佳的女郎都被重点记录, 以备傅亲出塞。 阳寿卫氏的女郎本也能归入其列,可惜宦者不想冒险, 更不想留下任何隐患, 在前往长安的途中,就让七名女郎陆续病逝,做得天衣无缝,让人查不出半点疏漏。 这且不算,因对卫氏族人生出恶感,在记录女郎病逝时, 将病因稍加改动, 有“思乡、不愿南行、食不思”等言,直接将事情定死。 宦者带着竹简面禀窦太后时, 稍稍提及卫氏女郎。毕竟七人都在入选名册上,不能一句话不提。只是说话时很有技巧, 重点提到女郎的病因, 引得窦太后皱眉不悦, 阳寿卫氏献好女之功就此抹除, 女郎之名直接从名册上划掉,似从未曾出现。 收起竹简,宦者知晓此事已定,纵然今后有人怀疑,也休想借此找他麻烦。 这一页揭过,宦者继续上禀貌佳者,言及边郡女郎能骑马,有的还能射箭,窦太后立即有了兴趣。 “都能骑射?”窦太后问到。 “回太后,擅骑者多,能开弓者仅三十一人。” “足够了。”窦太后笑道,“明日召来长乐宫,我要亲自问一问。” “敬诺!” 宦者将第一批竹简收起,开始上禀余下女郎。 比起首批名录,这些女郎身上并无太多闪光点,无论傅亲出塞还是留于宫中,七成的可能会泯于众人。 待到最后一册竹简念完,窦太后靠回榻上,赐宦者三匹绢,奖他事情办得好。在宦者谢恩退下之后,又召少府,让其去未央宫给天子传话,明日朝议后到长乐宫来一趟。 “年长的宫人放出,未央宫怕要缺人,无妨在这些家人子中择选。另,临江王、河间王年岁渐长,王妃都未定下,身边也该添人。” “诺!”少府应声。 窦太后合上双眸,沉声道:“鲁王、江都王和胶西王有程姬张罗,长沙王、赵王和中山王身边也不缺人。唯独临江王,去封地之后,天子竟是再不问。” 想起朝中告发诸侯王之事,窦太后又是一阵气闷。有匈奴使臣在,天子将事情全部压下,暂未做处置。可窦太后有预感,事情不会就此了结。 天子为太子做了许多,甚至生出杀王皇后的念头。 临江王再是小心谨慎,奈何曾为太子,又曾得窦婴支持,注定树欲静而风不止,今后的路不好走。 “去见天子,道我之言,临江王年最长,至今没有王妃,实不合体统。我有两三人选,明日请天子择定。” “诺!” 少府候了片刻,见窦太后没有其他吩咐,才小心的退出殿内,亲自往未央宫请见天子。 彼时,景帝正与御史大夫议和亲之事。刘彻坐在宣室内旁听,过程中不能插嘴,听到不解和不忿之处,脸上难免带出几分。 “匈奴要工匠,不许。铜钱不许,绢帛绮衣可。” 兰稽抵达长安后,向景帝上呈国书。因是中行说执笔,内容多有不敬,更有几分威胁之意,要粮要钱要工匠不说,字里行间还透出威胁,如果景帝不点头,匈奴骑兵旦夕可至边塞。 “匈奴势壮不假,然草原形势复杂,单于名义统合各部,实则贵种之间各怀心思,纵使挥兵南下,也难有早年之势。” 在恢复和亲一事上,朝臣们意见相左,有人反对有人赞同。可无论前者还是后者,仅是在策略上存在分歧,对匈奴的大方针百分百一致,必须把这个恶邻彻底揍趴下! 刘舍的意思很清楚,匈奴漫天开价,长安坐地还钱。反正和亲的目的就是拖延时间,意见不能统一,谈上一年半载又有何妨。 匈奴真要挥兵,边郡太守也不是吃素的。如魏尚一般,粮草军伍充足,照样能把匈奴砍得满地找牙。 君臣在宣室议事,少府不敢打扰,恭敬的立在殿外。结果等了半晌,宣室的门始终未开,反倒等来了中尉郅都和三个形容狼狈的少年。 中尉掌徼循京师,说白了就是主管京畿治安。 郅都出任中尉以来,长安城内的纨绔子没少被收拾,甭管是皇室外戚还是侯爵贵人,只要犯到他手上,最轻也要到囚牢中关上几日。 认出少年之一为平阳侯曹时,少府不由得皱了一下眉。有心询问两句,碍于郅都的威名和冷脸,不得不打消主意。 不过,能让郅都来未央宫请见,而不是一关了事,想必这三个少年做的事很不寻常。纵然违法也情有可原,而且是能让“苍鹰”网开一面的缘由。 又过了大概盏茶的时间,殿门终于开启,御史大夫刘舍从殿内走出,看到郅都和三名少年,惊讶不亚于少府。 “郅中尉,此乃何故?”看到深衣染上尘土、样子很有些狼狈的曹时三人,刘舍难掩好奇。 “见过君侯。”郅都下巴方正,长眉星目,嘴角微微下垂,眉间纹极深。加上常年都是一个表情,连家人都少见他的笑模样,能止小儿夜啼绝非浪得虚名。 “平阳侯三人与人相殴,犯律条。殴者为匈奴,故请见天子。” 刘舍恍然大悟,少府同现出明了之色。 曹时三人满脸不服气,碍于郅都的凶名,又是在未央宫,到底是闭紧嘴巴,没有当场出言争辩。 知晓此事无需自己插手,刘舍直接离宫,郅都和少府则被召进宣室。 少府先传太后之言,得景帝颔首即告退离开。哪怕再是好奇,终归不能久留。不过心中打定主意,回去之后必要着人打听,再将此事禀于太后,说不定能博太后一乐。 待少府离开,郅都将曹时三人所为上禀景帝,全程陈述事实,话中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景帝没有急着开口,而是饶有兴趣的看着三个少年,半晌才转向郅都,问道:“可出了人命?” “回陛下,无。” 人命的确没出,只是几个匈奴人被群殴,伤得不轻。 在汉家主场开片,不少长安百姓都参了一脚。团团包围之下,匈奴人再凶悍也是白搭,照样得被切菜。 郅都接到消息时,挨揍的匈奴人全都倒在地上,脸肿得像猪头。 不过必须承认,这几位的抗击打能力不是一般的强。换成普通人被轮番群踹,伤到如此地步,估计连站都站不起来。这几位倒好,还能蹦高爬起来,用半生不熟的汉话叫嚷他们是使臣。 殴打使臣和殴打匈奴人是两个概念。 在多数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郅中尉当机立断,命人将几个匈奴人抬走治伤。匈奴人也不是傻子,猜出对方的目的,无论如何也不肯走,声音反而提得更高。 他们显然不知晓苍鹰的名号。 郅中尉目光一冷,军伍直接下黑手,原本还能活蹦乱跳的匈奴人,当场挺直被抬进了官寺。医匠治伤时还颇为奇怪,除了被殴打的痕迹,这几位脑后的大包未免太过整齐划一,连位置都不差分毫,明显是“熟手”所为。 了解完整个过程,景帝收起笑容。 曹时三人感到压力,心中都开始惴惴。 “市中殴当惩,然情有可原,罪责可免。数倍于胡却不能取其命,需中尉动手扫尾,不可免,该罚!” 此言一出,郅都的表情没有变化,曹时三人傻在当场。 “陛下……”曹时想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以为会遭到严斥,结果教训倒是教训了,却和预想中相差十万八千里。天子不罚他们和匈奴人动手,却罚他们下手不够狠? 少年们不敢交换眼神,更不敢小声说话,就只能继续发傻。 “此次不惩,记住教训,回去后勤练骑射刀剑,莫要再出此等笑话。”景帝道。 刘彻对曹时三人印象极佳,忙对他们使眼色。曹时足够机灵,当即俯身行礼,口称“谢陛下不罪”。 先代平阳侯早逝,曹时年纪虽小,却是实打实的侯爵。真要责罚,于郅都也有些棘手。毕竟他们揍的是匈奴人,如果因此被抓,合法却不合民愿,郅都肯定会遭到不少骂声。 被人指为酷吏,郅都半点不以为意,始终一派坦然。为匈奴人惩一侯爵,郅中尉表示不能背锅,用拳头砸碎、用脚踹碎都成,就是不能上身。 景帝这样的处置,恰好是帮郅都解围。 天子亲口免惩,身为臣子,自然不好开口反对。 看向冰块脸的郅中尉,景帝笑道:“至于那些匈奴人,可暂时关押。如匈奴使臣上门,让他来寻朕。” “敬诺!” 郅都领命离开,曹时三人被留在未央宫。景帝命宦者召医匠,仔细查看三人伤势。确定仅是擦破点皮,并无大碍,才让医匠退下。其后命人送上蒸饼和蜜水,简直就是在犒劳三人。 看到夹肉的蒸饼和包子,少年们一起咧嘴。 “此乃太中大夫敬上,出自云中郡。”景帝用筷子夹起包子,分别放到刘彻和三个少年面前的漆碗里。 “谢陛下!” 少年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量和拔高的身量成正比。加上刚打过一架,肚子早就开始叫,三两口吃完一个包子,饮下半盏蜜水,视线落到蒸饼上,满满都是渴望。 景帝笑了,将蒸饼推到三人面前,很快又成空盘。被三人带动,刘彻也吃得肚子滚圆,放下筷子时,才意识到自己吃了平时一倍的饭量。 “多吃才能长得好。”景帝笑着拍拍刘彻的头。 曹时三人打着饱嗝离开未央宫,刘彻和他们走在一处,好奇询问他们开片匈奴的经过。 少年们立刻来了精神,绘声绘色加以讲述。曹时更挥舞着拳头,重现他是如何揍青匈奴人的眼眶。 “匈奴犯我疆土,着实可恨!他日必要斩尽这些胡寇!” 四人一边走一边说,中途遇上韩嫣,队伍变成五人。 弓高侯和先代平阳侯有些交情,韩嫣和曹时几人不算陌生。谈起出击匈奴,少年们都很兴奋。曹时更小声问道:“殿下,陛下正练精骑,可有此事?” 曹时有爵位,知晓朝堂之事不算奇怪。 “确有。父皇严令,不可让匈奴人知晓。”刘彻似被曹时的情绪感染,四周看看,小心的放低声音。 曹时笑容更胜,双手握拳相击,转身就要往回走。 “阿时,你去哪里?”另一个少年拉住他。 “去请见陛下,我要去边郡,就去云中郡!” “别胡闹,快回来!” 若是曹时再长五岁,事情还有可能。现如今,单以曹时的年龄和身份,景帝就不可能点头。 阳信公主恰好从殿前经过,见到这一幕不由得皱眉。 自从被王皇后严令抄写《道德经》和《庄子》,阳信的性格再不如之前浮躁,但这种强扭的沉稳总会给人一种违和之感。 对于椒房殿,刘彻亲近一段时日,又开始变得疏远,姊弟俩也不常见面。此刻遇见,见阳信似有话要说,刘彻不肯多留,匆匆见礼,拉着曹时和韩嫣转身就走。 望着刘彻的背影,阳信咬住嘴唇,想要发脾气,想起被关在殿中的时日,到底忍了下来。深吸一口气,带着宫人继续前行,行路时脊背挺直,一举一动都似在模仿王皇后。 翌日,景帝结束朝议,当即前往长乐宫。刘彻要听太傅讲《春秋》,并未跟在景帝身边。 想起窦太后所提之事,景帝面露沉思。 皇子的婚事需要早定,几个公主年纪渐长,也需早些看一看人选。 想起昨日见到的三个少年,景帝心头一动。年纪身份都合适,照其性格行事,长成应会成为太子助力。 景帝一路思量,走进长乐宫,发现陈娇不在殿中,不由得有些诧异。 “堂邑侯有恙,娇娇回了侯府。”窦太后坐在屏风前,神情温和。 景帝没有多说,母子俩又闲话几句,就让宦者打开殿门,召候在殿外的女郎。 “出塞三十人足矣,另择佳者入未央宫,赐诸侯王。”窦太后道。 景帝没有异议。 从吕后时起,就有以家人子赐诸侯王的旧例,窦太后也是因此才入代王府。事情涉及到未央宫和皇帝诸子,本该有王皇后在场,景帝和窦太后却像商量好一般,将王娡彻底忽略,提都没提。 “入殿!”殿门开启,宦者的声音随风回荡。 少女们迈步登上石梯,行动间目光微垂,没有轻声细语,更无环佩叮当,甚至连脚步声都低不可闻。 入殿之后,少女们依宫人教导行礼,齐齐俯身在地。 “云中郡沙陵县良家子,云姓,父无爵,貌上,擅骑,能开弓。” 被唤起时,云梅不断告诉自己不能慌,不能乱。可心还是砰砰狂跳,脑子里也开始嗡嗡作响。想起发上的银钗,狂跳的心才慢慢落回实处,依宦官指引,前行三步,再次俯身行礼。 “云中郡,祖居于此?”窦太后道。 云梅慢慢抬起头,仍不敢将视线放得太高:“回太后,民女先祖出身燕地,先帝时奉旨徙云中。” 少女声音温柔,听着极是悦耳。 窦太后又问了几句,随后满意点头,当场作出决定:“傅亲。” 刀笔落在竹简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响,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异常刺耳。随笔锋一同落下的,还有少女后半生的命运。 云中郡 出塞的队伍已经准备妥当,在出发之前,赵嘉见到了领队和护卫,还有两名乌桓向导。 看着两个汉话和匈奴话都十分流利的乌桓人,赵嘉莫名觉得眼熟。但一时之间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是在哪里见过他们。 直至魏太守一行抵达畜场,两个乌桓人见到队伍中的周决曹,态度恭敬得近似诡异,赵嘉才恍然大悟,这两位不就是随着匈奴使臣到来,然后牵涉进大宛人和羌人互殴,被抓进的大牢的胡商之一? 不过,他们这态度是怎么回事? 瞅着乌桓商人的举动,赵嘉不是很明白。转念又一想,以他们的态度,此行应会尽心尽力,不会中途出什么幺蛾子。 让赵嘉意外的是,魏悦也随魏尚一同到来。 魏三公子没有任何变化,仍是笑容温和,态度亲切。见到赵嘉,目光微微一顿,突然伸手弹在赵嘉额前,笑道:“我听阿翁说了,阿多做得好。事情既已了结,今后就无需再想。” 摸摸被弹的地方,赵嘉突然想笑。 之前不觉得,经魏悦提点,他才骤然间发现,从择选送金到剿灭阳寿卫氏,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他的神经一直紧绷,始终没能放松下来。 神经紧绷他就会失眠,自小就有的习惯。 如魏悦所言,事情已经结束,他再继续绷着,除了自寻烦恼还能是什么? “谢三公子!”赵嘉诚心道谢。 魏悦轻轻点头,又弹了赵嘉一下,收下这份谢意。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临到出发之日,畜场内格外热闹。 十多辆大车一字排开, 前后数辆均为草原商人常用的高轮车, 装载大批货物。中间两辆样式特殊, 车身略高, 车顶有篷,四周有木板制的车壁,左右开窗, 前后有门,既能用来装货,也能睡觉休息,即是赵嘉让匠人制造的“西汉版房车”。 拉车的马是乌桓商人提供,肩高接近一米五,脖颈粗壮, 较普通战马更为健壮。可惜都是骟马,无法作为种马。按照乌桓人的说法, 除非遇到草原部落仇杀, 否则很难买到上等的种马。 得魏太守许可,大车上除了绢帛,还有少量的粟和盐。 粟已经脱壳, 只能吃,无法作为种子。盐未经加工,颗粒大小不一, 颜色较深, 还有种苦涩的味道。不过边民食用的粗盐也差不了多少, 草原上的部落更不会计较,只要商队肯市盐,哪怕里面夹着石子,他们照样肯花大价钱。 乌桓商人仔细说过草原的情况,魏太守亲自下令,更叮嘱赵嘉谨慎小心,一切照计划行事。 “此去是为探路,莫要过于深入。遇雪当归,不可迟疑。” 赵嘉正色应诺。 这些时日以来,糟心事一桩又一桩,赵嘉的人生目标发生改变,先前制定的计划自然随之变动。出塞北行仅是第一环。 决意马踏匈奴,对草原的了解至关重要。 早晚都要北上,晚去不如早行。何况有乌桓商人为向导,和匈奴别部混个脸熟,补全地图不说,探听情报也会容易许多。 队伍离开畜场之前,卫青蛾来送赵嘉,当面递给他两只木瓶。瓶身细长,瓶口封得异常严实,更用布条包裹,确保不漏出半点。 “阿姊,这是什么?” 赵嘉拿起木瓶,习惯性地抛了两下,结果被卫青蛾一把抓住手腕,将木瓶又夺回去。 确保封口无碍,少女才满脸严肃道:“这是伤药,我寻医匠配的,很是难得。你我长在云中,到底没深入过草原,此去诸事难料,总该有备无患。” “谢阿姊。” “不用。”卫青蛾又取出一个布袋,里面是一块金饼和五六颗金珠,和木瓶一起-塞-到赵嘉怀里。 “阿姊?” “我用秦钱和粮换的。”抬手止住赵嘉,卫青蛾沉声道,“带着,不许推辞。未必能用上,好歹我能安心。” 第一次进入草原,同匈奴别部接触,这些金子说不定能起大用。 “依魏使君所言,此行莫要走得太远,早去早归。”卫青蛾叮嘱道。 赵嘉点点头。 “弓和短刀都要备好,箭壶也要装满,短匕可有多备一把?”卫青蛾关心道。 “阿姊放心,一切都已经备妥。” 赵嘉指了指马背上的牛角弓和箭壶,拍拍挂在腰间的短刀,又-抽-出藏在靴中的匕首,甚至还将手臂递到卫青蛾面前,现出藏在袖中的一缕寒光。 亲自确认过,少女总算满意点头。 “此去一路小心!” “阿姊放心!” 乌桓商人亲自来催,言时辰不早,需得尽快动身。 赵嘉同卫青蛾告辞,让孙媪和妇人们将孩童带回去。策马行出几步,又拉住缰绳,对身后的人挥手,大声道:“回去吧,我定会平安归来,更会带回肥羊犍牛!” 卫青和三头身们趴在栏杆上,学着赵嘉的样子挥手,嘴里喊着:“郎君早归!” 赵信和赵破奴站在一边,心情都有些沮丧。 他们长在草原,对环境十分熟悉,若是引路,未必比不上乌桓商人。可惜条件所限,几人在草原流浪,和各部没有任何接触,遇上跑还来不及,哪里敢靠近。如此一来,自然不可能做成向导。 不过少年们下定决心,努力增强体魄,每日勤练弓箭,早晚有一天,他们会随郎君一起北上。 公孙敖站在卫青身侧,目送队伍渐行渐远,转头看向赵信和赵破奴几个,扬起嗓子喊了一声:“今日做完活,来比弓箭!” “比就比!”赵破奴昂起下巴。 畜场的饭食好,少年都像白杨一样拔高。伴随身量一起增长的,还有少年们的力气。 赵破奴射术本就好过他人,随着力气一日大过一日,已经能试着拉开熊伯的牛角弓。虽然还很勉强,但在少年中绝对是独一份。 想起赵破奴的力气,公孙敖不服气地挥了挥拳头,其后转向卫青,见后者一副无关己事的模样,不满道:“阿青,你怎不帮我?” 卫青抬起头,道出一句让公孙敖肝疼的话:“破奴力气最大,连阿稚都晓得。” “阿青,咱们才是一起的!” “都在郎君的畜场,何须分得那么清楚。”卫青跳下木栏,拍拍手,“魏叔说过,领兵打仗不能单靠勇武。阿敖该多习字,和我一起学兵法。” 公孙敖看着卫青,似不能理解。 在他的理解中,想要做将军就必须勇猛,不勇猛如何带军杀敌? “我不是说勇武无用。”卫青皱眉。他终究太过年少,道理存在脑海中,想要用语句准确的表达出来却不是那么容易。 阿麦转过头,开口道:“阿敖,弋弓和牛角弓哪个强?” “自是牛角弓。” “我们和阿青用弋弓射鹰,护得鸡雏和鸭雏,你一人用牛角弓能做到吗?” 公孙敖想说能,话到嘴边,终究没能吐出,泄气地摇了摇头。 “这就是了。”卫青用力拍手,“我们用弋弓,轮番射箭,合力逼退两只黑鹰。阿敖用牛角弓,纵然射中一只,不等再拉弓,另一只黑鹰就会飞落。” 赵信几人陆续走过来,听到卫青的话,脸上有明悟也有不解,还有些许的不以为然。 “你们若能拉开牛角弓,就无需等到媪至才能杀鹰。”赵破奴道。 “对!”公孙敖双眼一亮。意识到自己是在赞同谁的话,立刻沉下表情,扭头闭嘴不再言语。 “我没说个人勇武无用。”卫青严肃道,“我只是劝说阿敖习字学兵法,这样才能杀更多敌人。草原上有那么多匈奴,纵然是再勇猛,一个人杀得完吗?” 童子们围拢在卫青身边,大声表示阿青说得对。 少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起抓头。貌似是他们没转过弯,想得还没有这些孩童深远? 妇人们搬出木盆,准备鞣制羊皮。 熊伯带着青壮从仓库取出工具,准备再造一个新圈。 魏同随赵嘉北上,魏山留在畜场里,听到童子和少年们的争执,会心一笑,决定下次给卫青讲魏太守鏖战须卜氏,屠灭其麾下别部的战事。要是他没记错,赵功曹即是在那场战事中立功,一刀砍下匈奴什长的人头。 与此同时,赵嘉一行离开畜场,依乌桓人指引的道路北上。 出边界时,队伍经过一处烽燧台。 恰好尉史巡逻至此,和候官一起拦下队伍,仔细查验身份凭证、大车上的货物以及携带货物的契券。发现车上有粟和盐,尉史神情变得严肃,就要召集军伍。 领队上前两步,将一枚木牍递到尉史手里。 尉史仔细看过,神情又是一变,顺着领队所指,果然认出护卫中有熟悉面孔。同领队低语几声,当下让军伍散开,放一行人离去。 自始至终,赵嘉都没有出声。 他清楚魏太守派来的人不会是摆设,沿途的一切都会打点清楚。至少在出边之前,不会有任何问题。 队伍离开边郡,沿着乌桓商人选择的道路,进入茫茫草原。 天气晴朗,从北吹来的风拂过高草,带着一丝丝凉意。 赵嘉骑在马上,留意沿途地貌,将羊皮铺在马颈上,手持木炭条,不时落下几笔。枣红马打着响鼻,不时甩动脖颈,显然对脖子上多出一块东西很不满。 中途休息时,赵嘉从布袋中取出饴糖,递到枣红马嘴边。枣红马卷走饴糖,大头凑到赵嘉胸口,轻轻顶了两下,引来少年一阵轻笑。 看到赵嘉用饴糖喂马,乌桓商人立即出言提醒:“郎君,待见到部落牧民,莫要再如此。” 知晓对方不会平白无故道出此言,赵嘉点点头,拍拍坐骑的脖颈,将装糖的布袋重新收好。 歇息了不到两刻钟,队伍继续启程。 随着逐渐深入草原,沿途所见的树木越来越少。出塞时还有成片的榆树林,现下即使有,也不过是寥寥几株。 目光所及,尽是蔚蓝天空,遍地荒草。偶尔有小兽被从草间惊出,速度飞快的向前飞跑,很快就不见踪影。 越向前走,景色越是单调。 赵嘉记起鹤老所言的古城,讯问带路的乌桓商人。后者想了许久,还是没能想出来,赵嘉口中描绘的残垣究竟在哪里。 “若是野粟,我倒是知道一些。”乌桓商人策马走在赵嘉身边,手指向前方,道,“那里有两座土丘,生有大片野粟,每逢粟熟,都能引来成群野鸟。可惜时节已过,现下已经见不到。” 赵嘉抬起头,顺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隐隐约约,的确能望见两座土丘。 “那里是否有溪流?” “早年有,近几年见不到。要寻水,得再向前行五里。” 乌桓商人讲解得十分详细,赵嘉当场取出羊皮记录。只是马上颠簸,写下的字迹像是鸡爪扒过。 乌桓商人能说汉话,识得的汉字却有限,遑论书写。见赵嘉执笔,嘴上一个劲恭维。赵嘉折叠起羊皮,听乌桓商人说什么“字甚好”,禁不住耳根发烫。 到土丘的路貌似很长,车马行动起来,也不过是眨眼的功夫。 探路的护卫最先抵达,在土丘周围搜索,没有发现乌桓商人提心的草原野人,也没有兽类出没的迹象。 领队看一眼天色,询问乌桓商人附近水源所在。知晓距离之后,转头和赵嘉商量,趁天没擦黑再行一段路,其后扎营休息。 “长者决定即可。” 两人达成一致,队伍加快速度,中途不歇,一路驰过草原。 赵嘉行在队伍中,感到风一点点变凉,身上的衣服显得单薄。但众人正抓紧赶路,不好在这时开口,赵嘉咬紧牙关,正打算强撑过去,虎伯突然调转马头,将一件皮袄递给赵嘉。 “郎君穿上,草原风凉。” 皮袄套上身,凉意被驱走,赵嘉暗暗舒了口气。虎伯又从马背解下一只皮囊,递到赵嘉跟前,道:“郎君饮一口再赶路。” 取下皮囊的塞子,一股淡淡的酒味飘入鼻端。赵嘉转头看向虎伯,后者笑道:“三公子送来的,事情太多,仆一时忘记,没来得及告知郎君。” 此时的酒多是用粮食酿造,度数不高,掺有不少杂质,有的甚至带着酸味,比起酒更像是醋。 赵嘉幼时好奇,想尝尝西汉的酒是什么味道,只是一小口,瞬间脸都青了。 恰好魏悦来寻他,一路找过来,看到赵嘉的样子,笑得停不住。最后竟把赵嘉抱起来,向上抛了两下。 魏悦力气再是不小,终归是十岁出头的年纪。赵嘉再是三头身,也有一定重量。其结果就是,抛起来没接稳,两人一起倒在地上。 健仆和仆妇看到这一幕,下巴落到地上,半天捡不起来。 魏尚听忠仆回禀,拍着桌子笑了半晌。当日晚膳,更让人呈上浊酒,故意摆在赵嘉面前。见赵嘉五官皱在一起,当场大笑出声。 真心的往事不堪回首…… 赵嘉抓着皮囊,半晌没饮一口。 虎伯看得奇怪,问道:“郎君,可有何处不妥?” 实在过不去心头那关,赵嘉摇摇头,将皮囊重新塞好,递回虎伯手中,道:“虎伯自饮,我有皮袄即可。” 虎伯倒也没坚持,将皮囊系回马上。 季豹打马过来,没等开口,直接被虎伯瞪回去,“扎营后还要守夜!” 季豹被骂得一缩脖子,被酒味吸引的护卫也尴尬得调过头,有的还咳嗽一声,故意策马上前两步,表示自己没盯着装酒的皮囊。 日落时分,一行人终于抵达扎营地。 领队组织人手,将大车围成一圈,并以最快的速度点燃篝火,烤热干粮,搭配肉干吃下肚,再轮换着警戒守夜。 赵嘉坐在火堆旁,和乌桓商人一起吃着烤饼,顺便打听草原部落的习俗。 乌桓商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连部落抢亲的风俗都没落下,甚至还自夸英勇,抢到部落里最美的女郎。虽然当场被女郎抽了一顿鞭子,事后又在妇公家服了两年“苦役”,到底是抱得美人归,引得不少儿郎羡慕。 赵嘉听得有趣,想多问一些,见对方一副陶醉回忆的样子,咳嗽一声,将话又咽了回去。 吃完烤饼,将记录的羊皮收好,赵嘉起身回大车休息。 风中隐隐传来一阵嚎叫,领队和护卫同时脸色一变,当即挥舞着火把,照亮大车四周。虎伯和季豹抄起弓箭,连乌桓商人都一手抓起火把,一手拔出短刀。 夜色中,星星点点的绿光陆续亮起,飘忽闪烁。 赵嘉攀上大车,握着弓箭的手隐隐冒汗。 在草原上,那些绿光只代表一种可能,狼群! ☆、第50章 第五十章 夜风中, 幽幽的绿光忽明忽灭, 不断从远处聚集而来, 像是萦绕不去的鬼影。 领队和护卫举着火把, 照亮大车四周,粗略估算之后,都是面露凝色。连乌桓商人都是面色发白, 不可置信道:“怎么会有这么多狼?” 包围车队的野狼超过五十只,哪怕是在草原深处, 也很少遇到这么大的狼群。何况商队刚出边塞不久, 尚未北行太远,遇到这种规模的狼群实在是有些奇怪。 “这附近是否有部落游牧?”想到某种可能,赵嘉转过头, 询问面有凝色的乌桓商人。 “部落?”经赵嘉提醒, 乌桓商人恍然大悟,立即道, “往西有一支高车部, 往北有两支羌部。” “郎君的意思是,附近可能有部落冲突?”虎伯道。 “还不能肯定。”赵嘉攀在大车上, 沉声道, “这么多的狼, 实在是太奇怪了。” 无论赵嘉的猜测是否属实, 都需找到胡部才能验证。目前最重要的是赶走狼群, 确保不被野狼袭入营地。 领队让护卫高举火把, 在大车四周摇动, 组成一片防护网。狼群畏惧火光,不敢轻易靠近,但也迟迟没有退去,而是发出一声声嚎叫,在大车附近游走,寻找缺口,伺机而动。 “这群畜牲倒是狡诈。”领队嗤了一声,将火把递给护卫,张开随身的强弓,三枚箭矢接连飞出,钉入三头野狼的眼窝。 血腥气飘散,狼群出现一阵骚动。 狼尸被拖走,很快被撕扯分食。 “轮番打火把射箭,这些畜牲不肯走,就全杀了!” 有大车作为屏障,护卫可以从容的开弓,无需担心被野狼从身后扑袭。 唯一的阻碍就是天色。 毕竟火把能照亮的范围有限,而人的夜视能力并不强,一部分护卫还有夜盲症,缺乏光亮的情况下,根本无法准确射中目标。但是,只要敢踏入火光范围的野狼,一头都逃不掉。 十多只野狼陆续倒地,狼群终于生出畏惧,在头狼的带领下退后,隐入黑暗之中,再不敢轻易靠近。 狼群退走后,领队下令停止射击,让众人轮换守夜休息。 “守住篝火,严防四周,有畜牲敢靠近就射箭,无需杀死,驱走就行。” 护卫领命,分作三班进行轮换。 赵嘉本想一起守夜,却被领队拦住。 “我等随行北上,其一就为保护郎君。有我等在,郎君大可安心。草原夜间风凉,明日还需赶路,郎君早点歇息,多套一件皮袄。” 话说到这个份上,赵嘉不好坚持。想起虎伯携带的皮囊,转身走到老仆身边,低声吩咐两句。虎伯应诺,将皮囊交给领队,并转述赵嘉之意。 “诸位暖暖身子。” “多谢郎君!”领队笑了一声,朝赵嘉的方向抱拳,随后取下皮囊的塞子,自己饮了一口,递给守夜的护卫,一个接一个传递下去。 看到护卫们饮酒的模样,赵嘉不由得产生怀疑:他们和自己幼时尝到的到底是不是一种东西。还是说味觉存在不同? 想了半晌想不明白,只能归结为西汉的酒就是这样,众人习惯成自然,不会像自己一样喝到嘴里就脸色发青。 见众人传递皮囊,乌桓商人舔舔嘴唇,表情很是羡慕。 等到所有护卫饮完,酒还剩下一些。领队迈步走过来,从还想多饮的护卫手中抢过皮囊,递到乌桓商人跟前。 “我?”乌桓商人很是惊讶。 领队是斥候出身,对胡人有一定了解,没有多说,直接将皮囊塞给对方,示意他饮。 乌桓商人接过皮囊,闻到酒香,举起来饮下一大口,抹过嘴角,大笑一声:“君且放心,只要我在一日,必让你们平安!” 赵嘉目睹这一场景,挑了下眉,下意识的拿出羊皮,却不知道该如何下笔。最后只能寥寥落下一句话:胡人好酒,欲结交,可赠。 “郎君安心歇息,仆和季豹轮番守着。”虎伯从车上翻出几张兽皮,两张铺在车板上,另一张递给赵嘉,示意他裹在身上。 车门车窗都能关闭,冷风还是会从缝隙中吹入。将车内的绢堆叠在一起,恰好可以用来挡风。 赵嘉裹上兽皮,躺在车厢里,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哪里想到,闭上双眼,竟然是一觉到天明,狼嚎声都没能把他吵醒。 待虎伯推开车门,叫醒赵嘉,天光已经放亮。 商队众人早已经起身,多数已经用过饭食。除了烤饼之外,未燃尽的篝火上还烤了几条狼肉,几名护卫用匕首切开,蘸着盐巴分食。 大车被推开,看到残留在草地上的血迹,赵嘉意识到,在他睡着之后又有野狼接近商队,护卫嘴里的狼肉大概就是其中之一。 “郎君,用一些。”虎伯送上烤饼和腌菜,饼内并未夹肉。 赵嘉先用清水漱口,洗脸的过程直接省略,三两口吃完蒸饼腌菜,睡意全部消散,跃身上马随众人启程。 “走!”领队扬起马鞭,大车排成长列,车轮压过随风舞动的高草。 清晨的风依旧有些凉,赵嘉裹紧皮袄,回望一眼昨夜的营地,青烟早在风中撕扯殆尽,篝火的余烬四处飞散,打着旋,落入草丛中,很快消失不见。 日头越来越高,气温也随之升高。 赵嘉反手抹了一下脖子,略有些湿意,担心着凉,不敢立即除去皮袄,仅是扯开前襟,让自己一点点适应。等到汗意消散,才将皮袄脱下,捆在马背上。 走了大概一个多时辰,有护卫发出警报。 领队抬起右臂,传讯的护卫在大车旁策马驰过,队伍迅速停住。 “谁?出来!”护卫张开强弓,锋利的箭矢正对不远处的一处高草从。从身形判断,藏在那里的绝对不会是只兔子。 许久没得到回应,护卫不耐烦,箭矢就要飞出,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突然传入耳畔,紧接着,两个裹着羊皮的妇人从草丛后站起身,满身满脸的脏污灰痕,头发蓬乱,压根看不清楚相貌。 “草原野人?”护卫的弓箭始终没有放下。 草原上处处潜伏危机,最无害的表象都可能暗藏杀意。护卫是军伍出身,自然不会因为对方是妇人就放松警惕。 乌桓商人策马上前,建议领队不要耽搁,杀掉这两个野人,继续前行。 “野人无法独自生存,这附近肯定还有。如果被盯上,比野狼还要麻烦。”乌桓商人说道, “早年有商队就吃过大亏,货被抢走,人也死了不少。” 未等领队做出决定,其中一个妇人突然开口:“可、可是,汉家子?” 妇人声音沙哑,话说得断断续续。 护卫眉心微拧,见领队颔首,略微放低弓箭,开口问道:“尔乃何人?” “我、我是……汉人!”妇人声音沙哑,意识到自己满脸泥土,立即抓起一把青草,揉成团,用力擦在脸上。 几下之后,泥土少去大半,现出一张称得上清秀的面容。 “汉人?” “我家,雁门郡。”妇人越是焦急,话越说不利索,只能用双手不断比划,才勉强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 三年前,匈奴南侵雁门、代郡。妇人全家被杀,自己也被掠走。这三年下来,她都被关在羊圈,过得生不如死。她曾试过逃跑,可没跑出营地就被抓回去,狠狠挨了一顿鞭子,差点死在当场。 现如今,她全身上下都是新旧不同的鞭痕,有的已经淡化,有的刚刚结痂。 “她,一同被抓!”妇人指着同伴。后者张开嘴,众人这才发现,她不是不想说话,而是舌头竟少去一截。 “你们逃出来的?”赵嘉策马走近,从马背解下水囊,递给两个妇人。 妇人不接水囊,继续从地上抓起青草,用草根滋润喉咙。 “前日,掠我们的部落被袭,很多胡人被杀。”说到这里,妇人脸上现出一抹快意,“我们趁乱跑,没有被抓。” “哪支部落?”领队开口问道。 “掠我们的是高车人,杀他们的是羌人。” 妇人在草原三年,已经能辨认出不少胡人,也能听懂一些胡语。 之前匈奴诸部大会茏城,妇人所在的部落也曾前往。只是实力太弱,首领只能陪坐在末席,在稍后的比拼中,部落勇士都是名落孙山,被羌人好一顿嘲笑。 大会结束后,几支高车部和羌部在回程时爆发冲突。这支高车部没有卷入,平安回到熟悉的草场。哪里想到,回来没多久就遭了黑手。 对于妇人的讲述,众人都是半信半疑。乌桓商人认为无论真假都该将她们杀掉,只是领队和赵嘉都没开口,他再坚持也没用。 赵嘉看向领队,后者明显在犹豫。 似明白众人在顾虑什么,妇人开口道:“我们不是野人,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说话间,两个妇人竟一起除下身上的羊皮,现出层层叠叠的鞭伤,以及被高车人用火炭留下的丑陋疤痕。 看到这些疤痕,赵嘉倒吸一口凉气。 商队众人都是面现怒色,握住缰绳的手鼓起青筋。 “高车人会在抓来的奴……丁口身上烙印。”乌桓商人中途改口,小心道。 然而,确认两人身份,事情同样不好处理。 他们此行是为同别部交易,顺便打探草原情报,带着两人明显很不方便。可如果就这样将她们留下,哪怕不遇到胡人和草原野人,也逃不过遍布草原的狼群。 “带上我们,我们有用!我们能带路,知晓附近还有哪些部落。我们还懂一些高车话,如果遇到狼群,我们也能拿刀!” 妇人绝非虚言。 她们之所以能在混战中逃出,除了时机抓得好,更要靠抢到手的骨刀。在跑出来之前,她们联手杀死一个高车人,抢到一匹马。可惜马被狼盯上,不得不中途舍弃,一起逃走的同伴也陆续失散,最终只剩下她们二人。 经过一番考虑,领队留下了两个妇人。没有分给她们马匹,许她们坐到车上。 赵嘉从车上取出两套短褐,示意妇人们换下身上的羊皮。另外从布袋中取出烤饼,虽然有些凉了,好歹也能裹腹。 妇人谢过赵嘉,将短褐套上身,随后就抓起烤饼,大口大口的啃咬起来。 赵嘉策马走在旁侧,等妇人吃完烤饼,又取出身上的肉干。妇人却摇摇头,灌下几口水,说道:“不能吃了,吃了就停不住,会被撑死。” 赵嘉心情复杂,喉咙里像堵着石块,异常难受。 “郎君无需如此,我们能活着就该笑。”妇人不再担惊受怕,身上有了力气,声音依旧沙哑,说话却顺畅许多,“那些死了的,疯了的,都用不着再受苦。还关在羊圈里苦熬的,何时汉家军队能横扫草原,她们才有活路。” 妇人说话时,探路的护卫打马返回,报知领队,前方有乌鸦和秃鹫聚集,疑似妇人口中的高车营地。 领队看向乌桓商人,后者的神情同样凝重。 这支部落就在他们划定的行进路线上,如今出了事,附近的部落都会陆续迁走,对接下来的计划可是相当不利。 赵嘉显然也明白这点,结束和妇人交谈,策马走到领队身边,商议是继续行进还是中途改变路线。 “先去看看。”领队说道。 非到万不得已,商队的路线最好不变。如果中途变更,会生出更多难以预测的枝节,更可能引来麻烦。 对于领队的决定,赵嘉和乌桓商人都没有异议。 队伍继续前行,不久,就看到天空盘旋的秃鹫和乌鸦,像是大团的阴云,昭示着下方会是何等惨景。 距离高车人的营地越来越近,斜刺里突然冲出几匹快骑,看穿着打扮和手上的武器,应是羌人无疑。 “汉人?”为首的壮汉头戴骨盔,手上拿着一把草原少见的铁制骨朵。 之前探路的护卫脸色骤变。 他先前来时,附近并无这伙羌人的踪迹! “我等自南来,往诸部市货。” 领队示意众人不要轻举妄动。如果仅是眼前这七八骑,开弓就能拿下。但对方大咧咧的出现在自己面前,显然留有后手,谨慎行事方为上策。 “彼为何人?” “拓跋诘,羌部首领。”壮汉肆无忌惮的打量着车队众人,目光在装在绢和盐粮的大车上停留许久,似乎是想直接动手抢,又对护卫手中的弓箭有所顾忌。 在边郡附近游牧的部落都清楚,这些往来草原和汉境的商人不好惹。遇到凶悍成性的,抢劫不成还会被反杀,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实在得不偿失。 拓跋诘看似粗莽,实则颇有些算计。 他所部超过千骑,在别部中实力不弱。可惜之前和高车部一战,死伤接近两百,若是攻击这支商队,拿倒是能拿下来,但损失同样不会小。 既然如此,何必冒风险? 他手中有抢来的骆驼和牛羊,牛羊挑健壮的留下,骆驼又不会养,无妨和体弱的牲畜一起换给这些汉人。 拓跋诘甩了下马鞭,令同行的骑兵收起武器。随后在马上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汉礼,用还算流利的汉话道:“这些车上都是货物?” 领队点头,让护卫放低弓箭,但不要放松戒备。 “可有铜钱铁器?”拓跋诘大手抓着骨朵,活似一头骑在马上的黑熊,“我有骆驼牛羊,可以换!” 领队正要皱眉,赵嘉打马走上前,同他低语几声。 拓跋诘的视线移到赵嘉身上,奇怪眼前少年是何身份。 “拓跋首领,我并无铁器铜钱。”领队慢悠悠开口,“不过我有盐,可以常年市换。” “果真?!”拓跋诘双眼发亮。 铜钱和铁器能提高部落的战斗力,而盐和粮食则能保证部落生存。 听领队口称有盐,拓跋诘已经意动,得知他能常年市换,更是将骨朵挂上马背,搓着大手道:“我的部落就在北方数里,汉子一同前往,骆驼牛羊成群!” 说到这里,拓跋诘又指了指车队中的两个妇人,笑道:“这样的奴隶我也有,汉子喜欢,可以送你!” 听到拓跋诘的话,赵嘉只觉得怒气上涌,用力攥紧手指,才勉强压下怒火,没有当场发作。 仿佛没看到众人的神情,拓跋诘继续道:“高车人,氐人,大宛人,匈奴人,我都有!” 听他话中提到匈奴,赵嘉和领队同时眸光微闪。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拓跋诘盛情相邀, 领队和赵嘉商议之后, 暂时放弃查探高车营地,转道前往羌部驻扎地。 空中的乌鸦和秃鹫仍在盘旋, 飞落之后又再次升起,似黑压压的阴云, 始终萦绕不去。 队伍转道时, 两个妇人坐在大车上,打量走在前方的羌人,视线凝固在拓跋诘身上, 双眼变得暗沉。 “长者,请转告郎君,要小心这伙羌人。”之前和赵嘉说话的妇人凑到车栏边, 对虎伯低声道, “若我没有看错, 当初袭击高车人的就是这支羌部。高车部落中有传闻, 他们还袭击草原商队, 甚至连匈奴人都抢过。” 并非妇人眼力超出常人,而是拓跋诘的头盔和武器太显眼。尤其是他手中的铁骨朵,纵然是在匈奴本部, 也要裨小王之上才能持有。 至于说羌人袭击商队和匈奴, 高车人并不觉得如何。类似的事情,一些实力强大的高车部也常做。老上单于时, 高车部还曾联合起兵, 虽然最后被剿灭, 却也让匈奴本部吃了不小的亏。 虎伯对妇人点点头,中途休息时,策马走到赵嘉身边,转达妇人之语。 赵嘉拔掉水囊的塞子,举到嘴边饮了一口,反手抹去唇边的水渍,看一眼正和领队说话的拓跋诘,低声道:“无碍,车上有毒烟筒。” 在出发之前,赵嘉特地请示魏尚,希望能在商队中装备一些特殊武器,毒烟筒就是其中之一。 和边军使用的不同,这些毒烟筒没有绑在长戟上,而是装在特质的木筒里,点燃后抛掷出去,能够放出大量的毒烟,而且点火效果极好。 如果情况不对,商队中的护卫策马绕着营地跑两圈,就能让羌人的帐篷变成一个个大火炬。 出发之前,赵嘉特地寻荒地做过试验,魏尚和魏悦都在现场。看到新制毒烟筒的威力,魏尚当场拍板,将这种武器装备军中。 同行的长史提出,可在筒上嵌入绳索,飞甩起来扔得更远。两军交战,普通士卒来上一轮,就能让对面冲锋的骑兵阵型大乱。 看到改良后的“新品”,赵嘉不得不承认,比起这些抄刀子和匈奴对砍、专门研究涤荡草原的边郡大佬,自己的想象力还是受到了局限,当真还有得学。 短暂的休息之后,队伍继续前行。 跃身上马时,赵嘉发现右前方的草丛有些不对,正想让护卫去查探,带路的羌人已经策马冲过去,根本不用弓箭,直接挽住缰绳,让战马人立而起,狠狠地踏了下去。 清晰的骨裂声传入耳中,羌人放声大笑,用胡语叫着什么。 下一刻,草丛中冲出三四个赤身-裸-体,仅在腰间围了一圈兽皮的男人。各个面容凶狠,手中抓着石头骨器,其中一个还拖着一个半大少年的尸体。 “是草原野人。”乌桓商人走到赵嘉身边,低声道。 赵嘉没说话,双目紧盯前方。 比起赵信和赵破奴几个,眼前这些男人更加凶狠,比起人更像是野兽。哪怕羌人驾马冲上来,照样不见半点畏惧,就地一滚避开马蹄,用手中的石头和骨器砍伤马腿,像野狼一样咬住战马的伤口,生生撕扯下一块肉来。 羌人愤怒大叫,立即张开弓箭。骨制的箭头虽钝,照样能轻易穿透野人的皮肉。坐骑受伤的羌骑更是-拔-出短刀,对着野人一顿挥砍。 羌人数量占优、武器占优,草原野人再是凶狠,终究无法用血肉之躯对抗刀箭,陆续惨叫着倒下。最后一个野人转身想跑,拓跋诘在马上张开强弓,箭矢飞射而出,正中野人的后心。 战斗发生得突然,结束得极快。 在赵嘉看来,羌骑不像在杀人,更像是在取乐。这些草原野人在他们眼中,的的确确和野兽无异。 “郎君,他们在展示强悍。”乌桓商人突然开口。 赵嘉神情微顿,看向收起弓箭、满脸得意的拓跋诘,忽然冷笑一声。 展示强悍? 如果拓跋诘自以为聪明,怀揣此等心思,那可就打错了主意。 又行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前方出现三名羌骑。 看到排成长列的商队,以及为商队带路的拓跋诘,羌骑都很兴奋,手搭在嘴边,发出古怪的叫声。 声音传出很远,在空旷的草原中回荡。 大地传来一阵震动,更多的羌骑从地平线处涌来,马蹄踏碎高草,呼啸着奔至近前,声势惊人。 拓跋诘大笑着举起骨朵,嘴里喊着什么。羌骑纷纷拉住缰绳,举起自己的武器,用胡语大声应和。 赵嘉冷眼旁观,沉默地计算羌骑的数量,盘算着该用什么方法,才能将这几百人一举拿下, 最后得出结论,想要快速结束战斗,投掷毒烟筒是最好的办法。杀不死更多,却能造成对方的混乱,等其互相践踏,形不成战斗力,大可冲上去补刀。如其分散逃跑,还可以在身后开弓,从容收割首级。 换成两个月前,赵嘉不会如此冷静。假使知晓此刻脑海中描绘的场景,估计还会被自己吓一跳。 只能说世事不由人,他想要彻底融入这个时代,想要在这里更好的活下去,想要护住身边之人,就必须进行改变。 现如今,亲眼见到汉人被掠后的悲惨,见到草原上的真实,赵嘉就算是强迫,也要使自己武装起来。如果犹豫不决,不能坚定的朝目标迈进,最后留下的只能是不甘和悔恨。 摸到缠在前臂上的匕首,想起出发前魏悦同他说的话,赵嘉闭上双眼,再睁开,看向羌人的视线犹如利箭,再不见边郡时的温暖。 两支队伍合拢一处,数百羌骑行在左右,无论是草原野人还是伺机而动的贼盗,都不敢轻易靠近。 途中遇到赶着牛羊的牧民,牛羊中间还混着不少骆驼。 牧民显然没有经验,对这些骆驼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勉强维持住畜群不散,抓紧向部落的方向驱赶。至于将骆驼和羊群分开,难度实在太大,基本是想都别想。 “首领!” 带头的牧民是一个年约三旬的大汉,身上穿着左衽皮袍,四方脸膛,面色黝黑,眼底带着凶光,看向拓跋诘身后的大车,表情中是掩不去的贪婪。 拓跋诘按住牧民的肩膀,对他摇摇头,随后转向赵嘉和领队,指着大群的牛羊和骆驼,高声道:“市给我们盐,这些骆驼换给你们,还有牛羊!” 一路行来,拓跋诘同样在观察,他依旧不知道赵嘉的身份,却能肯定这个少年的地位不低,甚至能做商队一半的主。 之前猎杀野人,主要是为试探赵嘉的反应。如果对方被吓住,事情就会简单许多。可惜期待的场景没有出现,这让拓跋诘变得谨慎,在牧民询问是否动手抢时,直接掐灭了对方的打算。 “兵强马壮,牛羊成群,拓跋部强盛。”按照乌桓商人的提点,赵嘉笑着说道。 拓跋诘被挠到痒处,哈哈大笑。 队伍继续前行,拓跋诘不断打听能市给他们多少盐。知晓车上还有粟米,更是兴奋得直搓手。当即打消用病弱牛羊交易的念头,表示商队可以自己到新建的羊圈中挑,他绝无二话。 别看被屠灭的高车部落弱小,首领的帐篷里着实藏了不少好东西。光是绢帛就有五匹,竟然还有半箱铜钱,拓跋诘着实发了一笔横财。部落勇士的损失都已经补足,剩下的骆驼牛羊都是抢来的,换出去压根不心疼。 知晓首领带回商队,部落中的妇人和孩童纷纷走出帐篷,围了上来。 每次有商队经过,都能换到不少好东西。尤其是汉人的商队,还能换到珍贵的饴糖,那是本部贵种才能享用的美味。 看着兴奋的孩童,赵嘉的心情变得复杂。 他们和畜场中的孩童何其相似。 然而,见到被用绳子拴住,满身鞭痕,近乎被拖在地上爬行的奴隶,发现其中不乏孩子,赵嘉的心又瞬间变得冷硬。 归根结底,在草原上举刀,是为了汉家百姓的生存! 赵嘉一行抵达羌部时,云中郡内正举行一场特殊的演武。 和历次点兵不同,这次演武并未大张旗鼓,在骑兵换上马具之前,演武场四周都是严密戒备,寻常百姓都不能靠近。 魏尚登上高台,精壮的汉子立刻拿起鼓锤,用力敲击支在架上的皮鼓。 咚咚的鼓声传出很远,连城内军市都能听到。 三千骑兵皆身着皮甲,坐骑佩有高鞍马镫,伴着鼓声列阵,杀意凛然。魏悦一身黑甲,手持长刃,策马立在队伍最前。 魏尚-抽-出长剑,鼓音瞬间一变。 没有喊杀声,也没有高声喝令,魏悦猛然一拉缰绳,黑色战马先是慢跑,在大队人马跟上之后,不断进行提速。 隆隆的马蹄声压过战鼓,竟合成同一韵律,丝毫不显得杂乱。 从台上俯瞰,三千人化作三支锋锐,猛扑向立在前方的木桩和草人。 目标越来越近,一轮箭雨之后,骑士长刃在手,继续加速前冲。 长刀挥落,骨朵砸下,前方的骑士一击即走,即使木桩和草人没有斩断,自有同袍为其补刀。 这样的速度和冲击力,换做以往,至少会有大半的骑士坠马。有了高鞍和马镫,三千骑兵来回冲锋,始终无一人落马。 “好!” 魏尚手按长剑,朗声大笑。 观战的长史、决曹掾、五官掾等抑制不住激动,大声叫好之余,恨不能亲自下场,策马跑上一回。 待场中的木桩和草人尽数被斩断,骑兵的冲锋也告一段落。 魏悦上前领命,魏尚等不及,竟是一跃跳下木台,大手按在魏悦肩上,所有的激动和喜悦仅凝成一个字:“好!” 演武结束后,郡官没有马上离去,而是纷纷走下木台,来到骑兵身边,仔细检查马鞍和马镫。长史让人牵自己的马来,佩上高鞍和马镫,抓起一把铁骨朵,在场内飞驰起来。 周决曹擅长刑狱,骑射同样不弱。将佩剑扔给起健仆,同样抓起一把铁骨朵,继长史之后跃身上马,慢跑一段距离,立刻挥缰提速,和长史正面对冲,战得不相上下。 有两人带头,五官掾、议曹掾、主簿等纷纷上马,也不分战阵,逮住一个就捉对厮杀。最后连魏尚都亲自下场,拔-出随身佩剑,力战两名掾史。 军伍们旁观叫好之余,突然间意识到,大佬们都是真刀真枪对砍,自己平时对战训练还在用木棍,不免一阵面红耳热。 队率们彼此交头接耳,目光扫过麾下军伍,见反应都差不多,暗中做出决定,回营后就请示三公子,训练换成真刀! 于是乎,景帝年间初建,以铲平草原为己任,凶狠到让匈奴闻风丧胆的云中骑,就此开始成型。 演武结束后,魏尚当日就写成奏疏,遣人快马加鞭送往长安。 彼时,匈奴使臣仍滞留在汉朝都城,就和亲的章程和汉廷争执不下。 景帝采纳刘舍的建议,采取拖字诀。参与谈判的官员领会天子之意,一边表示我们很有诚意,一边朝谈不拢的方向努力。 总之一句话,你说的我坚决不答应,但咱们可以谈。谈完还不行,那就重新再谈。 这事压根不合逻辑,稍有脑子就能看出不对。 奈何兰稽在战场上勇猛无匹,比智谋口才压根不是长安大佬们的对手。别说三公九卿,哪怕是装塑像的王信,努努力都能虐菜。 就如之前匈奴使团人员被曹时几个带着骑僮狠揍,转眼又被中尉关押,兰稽找上门,压根没用景帝出面,在中尉府就被说晕。 拔刀子? 魏尚已经让兰稽明白,冒顿早成历史,再回溯老黄历,压根没有半点用处。在云中城拔刀仅是兵刃被断,到长安之地嚣张,说不好就会身首异处。 不杀使臣? 一旦撕破脸,汉朝和匈奴都没这规矩。 兰稽憋了一肚子火,却根本发不出来。想要动身启程,不谈了,直接请单于发兵,却发现使团中的不少人留恋汉地繁华,竟然不愿意走! 在汉人面前不能拔刀,砍自己人谁管得着?! 气到脑袋不正常的兰大当户,在下榻处刀砍随员,大发神威。让汉朝官员惊异于他脑回路的同时,也为自己埋下更大的隐患。 早有异心的裨小王暗地撺掇,和被砍的匈奴人互相通气,决定回程时,设法在途中杀掉兰稽,推说是汉人做的。回到部落之后,立刻率众去投靠左谷蠡王。就算是右贤王有怀疑,照样不能拿他们如何! 匈奴使团内讧,长安上下乐得看笑话。 和亲之事一直拖着,选到长安的女郎们依旧留在永巷,由宫人们进行教导。凡是被选中出塞的少女,无不在默默祈祷,希望和亲的章程能一直争执下去,永远别出结果才好。 事情一直没有结果,兰稽越来越烦躁。刘舍十分清楚,对方的耐性已经快到极限。在又一次不欢而散之后,刘舍请见景帝,上请是否该给匈奴人一点好处,让谈判能继续进行下去。 当然,铜钱铁器想都别想,具体可在绢帛上增加一些。 受召走进宣室,没等刘舍开口,满面红光的景帝就将一册竹简递到他面前。刘舍面露不解,景帝却不解释,笑着让他自己看。 展开竹简,看到其中内容,刘舍的双眼越睁越大,看完最后一个字,激动得胡须都在微微抖动。 “陛下,天欲强汉!”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魏尚的奏疏抵达隔日, 朝议之后,景帝召丞相周亚夫、大将军窦婴等重臣入宣室。殿门关闭近两个时辰, 期间仅有宦者送上热汤蒸饼, 旁人一概不许打扰, 连馆陶长公主都被挡在门外。 待殿门开启, 宫内诸人见到罕见一景,盛传不和的丞相周亚夫和御史大夫刘舍前后脚走出, 都是面带笑容,哪里有半点不和的影子。大将军窦婴更是一改平日严肃,同刘舍把臂说笑。 宫人宦者不提, 殿前护卫都是面面相觑,不明白今天吹的是什么风。 馆陶长公主没见到景帝,转道去长乐宫, 没待片刻就被窦太后打发走。 自从在陈娇的婚事上和太后意见相左, 刘嫖极少能见到窦太后笑脸, 满心的郁闷,憋了一肚子火, 硬是无处排解。 此前堂邑侯卧病,陈娇回府, 一改在太后面前的乖巧, 性子愈发骄横, 事事同她作对。刘嫖打又打不得, 骂了也没用, 到头来只能继续窝火。 离开长乐宫后, 刘嫖正要登上车架,骑僮上报,椒房殿宦者请见。 “不见,打发走,回府!”刘嫖事事不顺,不认为自己有过,只恨王娡出的馊主意,对椒房殿来人一概没好脸。 宫门前的一幕很快被报至景帝面前。 “阿姊这脾气。”景帝摇摇头,倒也不怎么在意,处理完政务,直接摆驾长乐宫,将边郡之事告知窦太后。 听到景帝的话,窦太后面露喜意,道:“阿启所言确实?” “奏疏中详述演武,并有练兵之法。”景帝道。 经历过最初的激动,窦太后渐渐冷静下来,询问景帝组建十万强军需多久,库中钱货可足。若是广发青壮,是否会耽误农耕。 “需着人前往北地马场,计战马之数;发铸造器具的工匠,制骑兵的甲胄。如钱货不足,可从长乐宫取。”窦太后一项项数下来,虽有些杂乱,却是实打实的在帮景帝查缺补漏。 汉朝没有女子不参政的规矩。 汉太后可自称“朕”,从吕后、薄太后再到窦太后,无论后世褒贬如何,都不能否认她们的政治智慧。 知晓有剿灭匈奴骑兵的战法,窦太后甚至愿意拿出长乐宫储存的绢帛和黄金,助景帝打造强军。这也是母子俩存在争执,却始终没有太过疏远的缘由之一。 可惜王娡不明白这一点。 她仿效窦太后的形,却没有学到她的里。以亲情为筹码,越是想要挽回刘彻,越是会行差踏错,反而将亲子推得更远。 现如今,太子疏远椒房殿已经不是秘密,连程姬都在嘲笑王娡。不过嘲笑之余,也晓得过犹不及,平日里找茬都会收敛一些,避免给自己的儿子惹祸。 终究是亲生母子,疏远归疏远,外人做得过分,太子未必会坐视。如今动不得程姬,他日登上皇位,未必不会对她的儿子下手。 程姬的性子像栗姬,唯一强过后者的,就是她会考虑后果。 在被窦太后警告,又得身边忠仆劝诫之后,程姬开始有意收敛自己的行为。隔三差五请见窦太后,希望能在家人子中选出几个,赐给已经就封的三个儿子。 宫中赐家人子,目的不仅仅是赏赐美人而已。从吕后身边走出的窦太后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故而,商议完强军之事,窦太后话锋一转,言程姬请赐家人子,并重提临江王的婚事。 “我观武强侯家女郎甚好。”窦太后道。 “阿母,此事还需再看。” “天子不愿临江王娶妻?”窦太后声音微冷,连称呼都变了。 “阿母,我不是此意。” “那是何意?”窦太后声音冷厉,“我闻朝中有人告发临江王,一月之中就有三次,都是些微末小事!天子不斥这些小人,任其肆意攻讦临江王,是作何打算?” “阿母,此乃律法。” “律法?休要和我提律法!”窦太后突然冷笑,“当年你杀吴王世子,你父可用律法处置于你?” 景帝脸色微变。 “阿启,我知你是为太子着想,但你要记住,临江王同为你子!为太子削其权,除其国,乃至发配边郡都可,绝不可动其性命!”说到这里,窦太后放缓语气,“一旦开了这个头,后代仿效,汉室将会如何,阿启可曾想过?” 景帝沉声应诺,只是仍没答应以武强侯家女郎为临江王妃。 窦太后没有坚持,也没有再提其他人选,待景帝离开长乐宫,立即召来少府,命其取日前择选的傅亲女郎名单。 “将最优几人录名,带来长乐宫教几日。明岁开年,两人赐临江王,余者分赐鲁王、江都王和胶西王。” “诺!” 少府不明白为何要从傅亲女子中选,这与先时定下的章程截然不同。但太后既然下令,断无旁人质疑的余地。当即捧着名册退下,亲自前往永巷,将择定的家人子选出,另外进行安置。 云梅是第二个被唤名,依吩咐带上包袱,同另外几名女郎一起被带往长乐宫。 少女们都是忐忑不安,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少府自然看出她们的心思,等少女们安顿下来之后,笑道:“太后下旨,明岁开年,赐家人子入诸侯王府。” 诸侯王府? 乍听此讯,少女们愣在当场,半晌无法做出反应。 少府也不计较,命宫人照管好她们,好生加以教导,即转身往太后处回禀。 “长者请留步!”云梅最先反应过来,顾不得砰砰乱跳的心,压抑住不断涌出的狂喜,努力回忆在永巷学到的规矩,正身向少府行礼。 得到云梅提醒,少女们陆续上前行礼,面上带着潮红,眼底都有喜意。 少府着重打量了云梅几眼,受下几人的礼,这才转身离开。 等到房门合拢,少女们互相看看,想要笑,出声却是哽咽。实在压抑不住,干脆彼此拥在一处,捂着嘴,将头埋入同伴的颈间,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回。 入诸侯王府,或许也将蹉跎半生,但至少留在汉境,只要活着,终能有和家人相见的一日。 哭过之后,少女们似乎都被-抽-干力气,暂时抛开礼仪,或是背靠背、或是彼此依偎,坐在地上,许久没有再出声。 云梅独自靠在榻边,取下发上的银钗,摩挲着钗身上的花纹,想到择选时发生的一切,略微有些出神。 “阿梅,这钗是家人给你的?”一名少女转过头,好奇道。 “不是。”云梅抬起头,微笑道,“是择选当日,同村寨的女郎所赠。” “旁人所赠?”少女更加好奇。 “对。”回忆起当日,云梅笑意更盛,“女郎告诉我,日子是人过的,路是人走的,就算没有路,用刀砍也要砍出来!不管去哪里都要活着,更要活得好。” 听完这番话,少女们终于明白,为何云梅将银钗看得如此珍贵,时时刻刻不离身。 “女郎还说,赵郎君许诺,早晚有一日马踏草原,屠灭匈奴!” “边郡郎君哪个无此志向?”一名少女皱了皱鼻子。 “赵郎君不同。”云梅摇头。 “哪里不同?” 不等云梅回答,另一个面容娇艳的少女转过身,说道:“我记得阿梅出身云中,你言的赵郎君可是沙陵赵氏子?” “确是。”云梅颔首。 “沙陵赵氏子?” 有少女听过赵嘉的名头,也有的没听过。没听过的占多数,都是面带疑惑的看向云梅。 “驯牛之法即赵郎君所献。” 提到驯牛之法,少女们多少都了解一些。由此展开话题,听云梅讲述赵氏畜场、新的耕种方式和新犁,不由得越听越入神,偶尔还会发出一两声惊叹。 “我弟在畜场附近牧羊,同那里的童子一处玩耍。孙媪看到他们,常会每人分两个包子,还有夹肉的蒸饼。我弟回家说后,阿翁觉得过意不去,到林中打了黄羊送去,结果同被留饭。回家同阿母说,被阿母一顿数落。” 云梅说得有趣,少女们不时轻笑出声。 “原本我练习骑射,是想到畜场中做工。”云梅叹息一声。 父母要为她觅得良人,宁肯交钱粮也不愿她早嫁。少女也早早做了打算,怎知一场择选,将计划全部打乱。 少女们的笑声渐渐停住。 良久,一个圆脸的少女道:“别叹气,咱们不用再去草原,都该高兴才是。纵然去诸侯王府,远离家人,只要活着,终能有相见的一日。” “对!只要王爷王妃宽仁,未必不许我等见家人。” 少女们彼此安慰,气氛很快又好了起来。继云梅之后,各自叙说家乡风景,言及里聚间的种种,话匣子一开就停不住。 她们这才发现,平日里不关注的小事,回忆起来竟是格外清晰。甚者,连芦花鸡每日下几枚蛋都记得清清楚楚。 “没想到我还记得!”有少女一拊掌,惊声道。 少女们先是一愣,听过解释之后,当场笑不可抑制,仿如花枝乱颤,黄莺初啼,凝成刹那美景。 为保万全,魏尚的奏疏并未示于朝中,仅有入宣室的重臣知晓。 不过,随着朝廷大批铸造甲胄马具,快骑连续数日出长安奔赴边郡,宗室官员或多或少都听到些风声,依各种线索进行推断,只要不是脑袋转不过弯,很快就能串联成线,猜得八-九不离十。 真正被蒙在鼓里的,只有滞留长安的匈奴使臣。 断定天子正练强兵,并已有了进展,谈判官员放开手脚,一边怼得兰稽七窍生烟,一边绢帛美食送上,引得使团众人乐不思蜀,恨不能就此住在长安。 和亲的章程一直拖着,兰稽再是脑袋塞棉花也能察觉不对。 终于,在又一次谈崩之后,兰稽确信汉人没有诚意,不过是在拖延时日,当尽快动身启程,请单于发兵南下,打到汉朝的边郡,长安不松口也得松口! 为让众人动身,兰大当户大发神威,再次刀砍随员。 这次不是砍伤就罢,而是当场砍死两人。众人这才明白,兰稽不是说笑,再敢拖着不走,他真会杀入。 裨小王心怀鬼胎,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兰稽,更“忠心”建言,若是汉人不肯放行,凭他们未必能杀出去,不如假意答应汉人的章程,出长安后就快马加鞭,以防事情有变。 兰稽毫不怀疑,拍着裨小王的肩背,大赞他忠心有谋略:“回到草原,见到右贤王,我为你请功!” 裨小王满脸激动,用手捶着胸口,向兰稽大表忠诚。等背过身去,离开兰稽视线,同几名匈奴官员交换视线,双眼放出凶光,满面俱是狰狞。 草原上,赵嘉一行抵达拓跋部的驻地,婉拒拓跋诘入营地的邀请,选在距羌人一里外扎营。 在营地建起之后,领队分出一部分护卫巡逻警戒,带领余下掀开蒙布、解开绳索,将车上的货物卸下部分,展示在羌人眼前。 商队携带的盐和粮食装不满两车,但在草原价贵,加上绢帛,倾拓跋部全力也未必能吃下。 开价的是乌桓商人,盐粮的价格不是翻番,而是十几倍的上涨。赵嘉以为自己听错,不想对面的羌人半点不觉得被坑,反而表示这价很合理。 “郎君莫要觉得奇怪,早年间盐价更高。有蛮部在草原深处,常年不见商队,只能从其他部落手中市盐,价格还要高上数倍。” 最重要的是,从商队手里换盐,不用担心里面掺一半的沙子,更不用担心生意刚刚做完,转身就被对方拔刀子捅死,连牛羊带换来的货物一起抢走。 匈奴本部对别部这么干,别部对蛮部这么干,蛮部活不下去反杀,别部忍不下去对本部拔刀,就是又一轮部落仇杀。 一代代的世仇结下来,想同心协力拱卫单于大帐? 做梦去吧。 赵嘉听得目瞪口呆。 他终于明白,能将草原统一,让匈奴各部如臂指使的冒顿有多么强悍。 不过子孙不肖,冒顿之后的单于一代不如一代,反倒是汉室连出数代明君。虽说伊稚斜也是个强人,可惜他遇到了汉武帝,想重现匈奴荣光纯属笑话。 此消彼长,注定汉军将匈奴各部铲飞,挨个按到地上摩擦。 商队驻扎在拓跋部附近,临近的羌部陆续得到消息。知晓这支汉人商队有盐和粮食,都赶着牛羊前来交易。 和羌人不对付的部落,如高车和氐部,再气也只能瞪眼看着。 这片草场属于羌人,彼此又有世仇,见面九成要开打。带的人不够,只能给对方送菜;将部落勇士全带来,天晓得会不会有别部背后捅刀。 对于高车人和氐人的怨念,赵嘉暂时无从得知,他正让乌桓商人代为翻译,同前来市货的羌人阐明交易规则,并且言明,他愿意用绢交换汉人奴隶。 “郎君,这么做不行。”乌桓商人对赵嘉摇头。 “不行?”赵嘉皱眉。 “郎君交给我,我来同他们说。按照草原的规矩办,不需另外付出绢帛。” 赵嘉半信半疑,但乌桓商人言之凿凿,拍着胸脯保证,又有领队给他使眼色,终归点了点头。 “郎君心急了。”虎伯走到赵嘉身边,低声道。 赵嘉捏了捏眉心。 他是关心则乱。 就在昨日,他看到几个汉人孩童被拉出羊圈,身上挂着羊尾,被羌人当成练习箭术的靶子。当时他就有种冲动,灭掉这支羌部,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最后是领队拦住他,指了指陆续到来的羌人部落,赵嘉才咬牙没有动手。 “我知道这事是我莽撞,虎伯放心,不会了。” 现在不会,不代表永远不会。 赵嘉抬起头,望向燃起篝火的羌人营地,听着风中传来的笑声,想到被关在羊圈中的妇人和孩童,眼底尽是杀意。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商队在羌部的草场驻扎数日, 换出去的货物超过五车。 一些草原商队闻讯赶来,高价从赵嘉手中市盐粮和绢帛, 回头运往草原深处,价格照样能翻上几倍。 赵嘉一直在等乌桓商人的消息,可惜时间一天天过去, 事情始终没有着落。就在他的耐性几乎要告罄时,乌桓商人终于笑呵呵的走上来, 给出赵嘉最想要的答案。 “郎君,羌部答应了。” “答应了?”赵嘉腾地站起身。 “郎君能给他们带来盐和粟, 他们愿意按照草原的规矩,赠送一批奴、汉家子,为郎君放牧牛羊。” 乌桓商人常年在草原行走, 熟悉各部规矩, 他没有道出赵嘉的真实意图, 只言这次商队市换的牛羊太多, 还有一批骆驼,仅凭护卫无法驱赶,需要更多人手。 从草原上招揽,领队和赵嘉都不放心, 更愿意选择这些出身汉地的奴隶。 这番话有一定说服力,拓跋诘未经多少思考,就答应赠送一批羊奴。他们刚刚屠灭高车部, 压根不愁羊奴的来源。既然如此, 无妨借此卖个人情, 以期赵嘉下次北上多带一些盐粮。 事情敲定之后,乌桓商人兴冲冲来见赵嘉,本以为对方会高兴,未料想,赵嘉的兴奋仅维持不到两秒,很快又皱起眉头。 “只有拓跋部?” 明白赵嘉的意思,乌桓商人顿了一下,解释道:“郎君,这里是拓跋部的草场,其他羌部另有驻地。” 也就是说,想从他们手中要人,要么跟着一起走,要么就必须多留一段时日。且不提冬日临近,羌人是否愿意来回跑,货物交易完不马上动身离开,反而长时间盘桓不去,难免会惹来怀疑。若是引来匈奴本部,全盘计划都可能落空。 “非是我不想帮忙,实在是没有商队这么做,汉人商队也是一样。”乌桓商人道。 “郎君,大局为重。”虎伯沉声道。 赵嘉沉吟许久,深吸一口气,对乌桓商人道:“劳烦,尽量多要一些人。” 决定做得艰难,赵嘉的声音都有些沙哑。 “郎君放心。” 乌桓商人点头离去,带着两罐腌菜去见拓跋诘。腌菜有咸味,又能长时间保存,可以做盐的备用品储备,在草原上的价值相当不低。 “拓跋首领。”走进帐篷,乌桓商人送上陶罐,言明去而复返的缘由。 拓跋诘收下礼物,大手一挥,让帐前勇士带乌桓商人去羊圈,羊奴随他挑选。 “只要汉人?” “只要汉人。” 乌桓商人道。 拓跋诘没有再问,送乌桓商人离开帐篷。转身看到摆在兽皮前的两只陶罐,脸上的笑容变得狡猾,隐隐透出几分狰狞。 无论对方的真实目的为何,只要能给自己带来好处,一切都不是问题。 他不会对这支商队下手,也会警告周围的羌部,遇到这支商队必须用牛羊市货,绝不能玩转身捅刀子的把戏。 经过这次茏城大会,拓跋诘看到匈奴本部的裂痕,被压下的仇恨开始重燃,野心也随之滋生。 在冒顿统一草原之前,匈奴也曾一度衰落。换做几十年前,秦兵横扫草原时,谁能想到匈奴王庭会有今日威势? 匈奴兵强马壮,羌人同样不弱! 羌部联合起来,能战的勇士达到数万,只要匈奴现出疲态,未必不能趁势而起! 拓跋诘知道自己的想法很疯狂,更不会被部落中的老人们接纳。他们已经被匈奴打怕了,丝毫不敢生出反抗的念头。 但他不同。 不能像匈奴一样统一草原,但屠灭压在头上的本部,占据更广阔的草场,绝非遥不可及。只要匈奴内部乱起来,就是羌部的机会! 拓跋诘像一只阴险的豺狼,藏在黑暗的角落伺机而动。只要身边的猛兽现出疲态。他就会张开嘴,现出满口利齿,狠狠地咬上去,用力撕扯下一块肉来。 “首领,那个乌桓人带走了全部汉奴。” 部落勇士归来之后,向拓跋诘禀报乌桓商人的举动。 “全部?” “全部。”部落勇士点点头,很是不解,“他连抱不动羊羔的孩子都带走了。” 拓跋诘坐到兽皮上,手一挥,随意道:“带走就带走,还有高车奴隶。让勇士们打起精神,很快寒冬就要来临,在第一场雪落下之前,必须迁到过冬的草场!” 拓跋部有从高车部抢来的铜钱,可以打造更多兵器,搜寻弱小的部落,劫掠更多牛羊和奴隶。在草原上,只要兵强马壮,一切都不需要担心。 拓跋诘准备迁移部落时,乌桓商人正带着妇人和孩童返回商队驻地。 在羌人打开羊圈时,里面的人压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听到乌桓商人的话,反应也显得有些迟钝,仅有少数面露激动和喜意,更多则是表情麻木,似乎对周围的一切失去反应。 反倒是不久前被抓来的高车人更加激动,几个身穿皮袍、身材丰腴的高车妇人大声叫嚷,两个还推出怀中的孩童,希望汉家妇人能一起带走。见对方不予理睬,立刻面容狰狞,当场破口大骂。 被骂的妇人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转过头,麻木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表情。 “你的男人杀了我的良人,你用鞭子抽死了我的孩子!让我带你的孩子走?说我恶毒没有良心?”妇人双眼充血,一字一句道,“你怎么敢说出口?!” “阿母。”一个小姑娘抓住妇人的手。她并非妇人亲生,就像其他被掠来的汉人一样,父母都被杀死,自己被丢进羊圈。不是妇人相护,根本活不到今日。 妇人深吸一口气,没有再多说什么,弯腰抱起女童,一步一步走向圈门。起初脚步有些踉跄,伴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脚下越来越稳,伛偻的背也渐渐挺直,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活气。 身后的高车妇人依旧在咒骂,神态近似癫狂。 可惜没人理会。 乌桓商人带走了拓跋部中所有的汉人奴隶,可全部加起来,数量也没有超过一百。 离开羌人的部落,进入商队驻地,看到熟悉的汉家衣冠,听到熟悉的语言,妇人们顿生恍如隔世之感。 笑容温和的汉家郎君,递来散发热气的蒸饼,妇人和孩童们顾不得说话,两手抓着用力撕咬,哪怕被噎住也舍不得停下。 蒸饼吃完,饮下整碗温水,妇人们拦住孩童,不许他们再吃。 就像之前赵嘉听到的,在羊圈中常年吃不饱,若是敞开吃,根本停不下来,会一直吃到将自己撑死。 “谢郎君活命大恩!” 带着女童的妇人伏身在地,赵嘉忙要上前搀起。无奈妇人力气极大,加上羊皮外的手臂上满是鞭伤,他根本不敢硬扶。只是犹豫片刻,更多的妇人带着孩童向赵嘉行礼。 “郎君,你得受下。”虎伯站在赵嘉身后,声音低沉,“否则她们不会安心。” 赵嘉的喉咙里像堵着石块,眼眶发疼。依照虎伯所言,他受下妇人的礼,随即躬身长揖在地。 营地中一片寂静,许久没有人说话。 北风呼啸而过,一声哽咽打破沉寂,一名妇人流下泪水,抱着孩童大声痛哭。更多的妇人加入其中,泪中带笑,无法言语,只能大叫出声,宣泄出难以抑制的情绪。 等到妇人们停住,赵嘉走近两步,对上几名脸上挂着泪水、仍掩不去好奇的孩童,笑着将手递到唇边,发出悠长的哨音。 枣红马哒哒走过来,用大头蹭着赵嘉的肩膀。 赵嘉竖起手指,在嘴边嘘了一声,随后从马背解下一只皮囊,取出之前藏起来的饴糖,分给了在场的孩童。孩童们瞪大双眼,有些不知所措。直至赵嘉提醒,才将饴糖送进嘴里,鼓起腮帮,牢牢地闭上嘴巴。 就在这时,空中意外传来一声鸣叫。紧接着,一道暗褐色的身影俯冲而下,扔掉爪上半只黄羊,落在距赵嘉不远的木桩上。 赵嘉愣在当场。 “阿金?” 金雕鸣叫一声,破天荒的飞过来,用嘴咬了一下赵嘉的头发,然后飞回木架上,展开一侧翅膀,开始梳理羽毛。 赵嘉继续发懵。 傲气十足的雕兄何时变得如此平易近人? 闻声赶来的羌人看到金雕,都是面露敬畏,看向赵嘉的目光变得截然不同。 妇人们来回看着赵嘉和金雕,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营地外的羌人用胡语高呼了一声,随后更多声音响起。赵嘉听不懂,回头询问乌桓商人,发现后者神情颇为复杂。 “郎君,他们在说‘勇士’和‘雄壮’。” 赵嘉表情发木。 勇士? 雄壮? 是说他吗? 不等赵嘉反应过来,金雕又一次振翅飞起,矫健的身影盘旋在半空,发出响亮的鸣叫,羌人的呼声更高,甚至有几分狂热。 赵嘉抬起头,望向空中的身影,又看看周围的羌人,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挥挥手,笑一笑? …… 别傻了。 金雕振动双翼,很快化作一个黑点,消失在云层之后。羌人的狂热慢慢褪去,确认金雕消失不见,才有些不舍地离去。 自始至终,赵嘉都处于懵圈中。 本该留在畜场的金雕,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草原上,还带给自己半头黄羊? 羌人的态度更让他不解。 乌桓商人语焉不详,只说这是部落习俗。赵嘉自己琢磨半晌,认为这可能同羌部的图腾有关。不过关系到各部文化,估计乌桓商人也只是知晓大概,想要真正了解,只能找羌人打听。 撇开这段莫名其妙的插曲,赵嘉让虎伯和季豹从大车上取来短褐,分给在场妇人。护卫们已经腾出几座帐篷,用来给妇人和孩童休息。 空间有限,挤肯定会挤一些,不过事急从权,商队携带的帐篷本就不多,大家只能临时凑合一下。 听赵嘉说明情况,妇人都是面露愕然,随即摇头失笑。 “郎君说哪里话,能睡帐篷已是极好。实在没地方,给我们几张羊皮,睡在草地上都行!” 从离开羌部到进入商队的营地,妇人们终于有了真实感,人不再麻木,眼中有了活气,浑身上下都有了力气。 赵嘉同妇人们一起笑,笑容背后却带着一抹苦涩。 此时此刻,他真实能够体会到,汉武帝为何穷兵黩武也要北驱匈奴。一切的一切,都能归结为两个字:生存! 不让汉家百姓活,那你必须去死! 赵嘉知道自己的想法存在狭隘的一面,但在走出边郡,亲身经历草原上的残酷之后,他切实的想要做些什么。不只是为了自己,也不只是为了亲近之人,而是为了这个时代! 假如武帝朝既能铲飞匈奴,又不会耗空国库,历史是否会发生些许不同? 在赵嘉看来,有些事不是做不到,而是受到时代局限,当世人未能想到。不过,他提出的主意再好,也需要提前站到一定高度,才能被他人重视。试问他父不是魏太守宾客,他不是魏悦的手炉兼吉祥物,还能平安走到今日?恐怕早就灭于张通之手。 说穿了,现实很残酷,但只有面对残酷才能成长。 赵嘉立志向上攀登,就必须直面这种残酷,逼迫自己在困境中跋涉,直至斩断一切荆棘,走出一条康庄大道! 妇人们恢复力气,主动承担起照顾牛羊的活。 曾在高车部的妇人和孩童专门喂养骆驼,搜集骆驼最喜的饲料。有妇人告诉赵嘉,骆驼像马匹一样,可以有不同的用途。 “多数可以骑乘,也可以驮运货物。这几头可为骑兵坐骑。”一名妇人道。 “作战?”赵嘉面露诧异。 “我见过高车人用骆驼作战,在茏城时,有强大的别部拥有几千骑,能战同等数量的匈奴人。” 妇人们被关在羊圈,不意味着消息断绝。 事实上,她们知道得极多,一些在她们看来稀松平常的小事,于赵嘉而言却是极其重要,更不用说曾和匈奴面对面的领队和护卫。 “骆驼骑兵?”赵嘉走到简单搭起的围栏边,看着大眼睛长睫毛、颇具萌态的双峰骆驼,实在难以想象这些家伙战场冲锋,甚至彼此撕咬会是什么情形。 由于赶来的草原商队越来越多,赵嘉带来的货物即将告罄,队伍仍停留在羌部附近,始终没能继续深入草原。 赵嘉询问领队,后者认为此次已经大有斩获。天气日寒,不妨将余下货物市完,尽早启程折返。 “货将市尽,再向前恐惹来猜疑。” 若是货物多到卖不完,继续向前走很正常。明明货物没剩多少,还要带着大批的牛羊往草原深处冒险,怎么看都有点不合常理。引起胡人怀疑不说,还可能招来贼盗,到头来得不偿失。 “既如此,绢布市完就启程。” 赵嘉和领队的决定宣于商队众人,很快草原商人也得知消息,彼此竞价,最后一车绢近乎卖出天价。 知晓赵嘉要启程,妇人们夜间突然行动,在帐篷中勒死两个因犯错被丢入羊圈的彩衣奴婢。 赵嘉闻讯赶来,看到放在帐篷前的尸体,疑惑的看向为首的几名妇人。 “郎君,她们流着汉血,却早自认为胡种,不能带她们回边郡。”妇人沉声道。 商队留在羌人的草场,留着她们还能当做劳力。加上有妇人们看着,自然不怕出乱子。但是,带她们回边郡,难保不会成为胡人的奸细。妇人知晓赵嘉不好动手,商量之后,决定自己来。就算事情传出,也可当做彼此有怨,牵扯不到旁人身上,羌人更不会心生猜疑。 知晓事情经过,赵嘉意识到自己的确不够谨慎,下次再从部落换人,需得仔细甄别,避免真被混入奸细。 两个彩衣奴婢的死并未引起任何波澜。见到商队送出的尸体,羌人仅是探头看了两眼,很快失去兴趣。 最后几匹绢市完,商队准备拔营启程。拓跋诘亲自来送,目光落在赵嘉身上,笑着想伸手拍他的肩,被魏同一把挡开。 拓跋诘收回手,倒也不在意,转而询问赵嘉何时再北上。 “至少要到雪融之后。”赵嘉笑道。 拓跋诘有些遗憾,但也知晓大雪的厉害,没有多说什么。一路送出数里,请赵嘉明岁一定再来,并言他们会在附近的草场游牧。 “拓跋首领放心,嘉必定再至!”赵嘉骑在马上,笑容真挚亲切。 目送商队离去,拓跋诘莫名觉得,赵嘉的话中似乎有些不一样的味道。回头一想,又觉得是自己多心,当下撇开此事,扬鞭驰回部落,准备在风更冷前拔营,举部迁往过冬的草场。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回程途中, 商队又遇到狼群。 和之前不同,哪怕护卫祭出火把,当场射杀五头野狼,狼群仍没有被吓退, 继续跟在商队之后, 伺机捕杀牛羊。 市换的牛羊实在太多,拖慢了前行的速度。护卫和大车分散开, 对狼群的威慑力锐减。妇人和孩童拿起木棒石块,照样无法吓退野狼。 正无计可施时,队伍中的骆驼给了赵嘉惊喜。 夜半时分, 有野狼找到空隙,咬伤两名护卫,试图拖走一头肥羊。 听到羊群的叫声, 赵嘉抓起火把和弓箭,就朝声音传来处飞奔。抵达事发地点, 发现羊群完好无损, 偷袭的野狼遇上麻烦, 正被一头高大的骆驼追逐狠踩。 在赵嘉的印象中, 骆驼经过驯养,应该和“狂暴”两字绝缘。眼前这一幕却彻底打破了他的认知。 两米多高的个头, 有力的长腿,硕大的蹄子, 跑起来速度飞快, 估计连寻常的马都追不上。 身为掠食者的野狼被骆驼撵得撒腿飞跑, 连头都不敢回。即使跑回狼群,身后的追逐者仍不依不饶,硬是顶着群狼的威胁,冲上前狠狠踩了两脚。不是野狼趴低身体,九成还会被咬上几口。 狼群被激怒,发出刺耳的嚎叫,绿光在夜色中闪烁,试图围捕冲上来的骆驼。 可惜,骆驼不是孤军奋战。 不提开弓的护卫,另外三头骆驼紧跟着冲了上来,力气大到将野狼直接撞飞。狼群遇上这些大个头,无异于薄皮罐头遇上火车头,不瘪也得瘪,不飞也得飞。 不到片刻时间,狼群就败下阵来,开始四处奔逃。 商队众人抓住机会,纷纷开弓射箭。 赵嘉拉开牛角弓,在混乱中瞄准一头体型最大的野狼,一箭射中狼的后腿,拖慢它的速度,紧接着又是三箭,第三箭恰好钉入野狼的左眼。 野狼前冲两步,扑通一声栽倒在地,鲜血在身下蔓延。狼群发出凄厉的嚎叫,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收拾战场时,几头骆驼忽然打了起来。有护卫想将骆驼牵开,不想被后者调头追赶,绕着羊群跑过两圈也没能成功甩开。还是妇人想出办法,成功将骆驼引走,隔一段距离拴起来,才没有造成更大的混乱。 赵嘉翻身下马,将弓箭留在马背上,从护卫手中接过火把,走近一头骆驼,想要仔细查看,结果被一名妇人拦在身前。 “郎君小心,不要靠得太近!” 妇人一边拦住赵嘉,将周围的护卫赶走,一边让孩子搬来草料,铺在骆驼身前,总算让狂暴的家伙安静下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依照妇人的指点,赵嘉退后两步,好奇道。 “这几头都是高车人的战骑。” 妇人三言两语解释清楚,赵嘉恍然大悟。 这几头骆驼经过特别驯养,平时瞧着没什么,和普通骆驼没有两样,一旦遇到危险,就会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 羌人不懂得驯养骆驼,自然分不出骆驼之间的区别。妇人则不然,在高车部落时,她每日为牲畜准备草料,对这些骆驼的习性一清二楚。 “羌人趁夜偷袭,高车人根本来不及提防,没打开畜栏就被杀死大半。这些骆驼都在圈中,战斗结束后,和牛羊一起被羌人掠走。” 妇人说话时,骆驼完全安静下来,温驯地趴在地上咀嚼草料。 虎伯和季豹打着火把清点牛羊,确定没有一头损失,这才放下心来。 没有了狼群的威胁,领队让护卫们轮番休息,待到天明立即启程。妇人和孩童早习惯草原的夜风,没有依赵嘉的建议登上大车,而是在短褐外裹住一张羊皮,挤在羊群中间,很快睡了过去。 夜风越来越冷,赵嘉穿着皮袄,仍不免打了个哆嗦。将火把-插-到地上,三两步登上大车,关上车门,又裹上两张兽皮,身体才渐渐有了暖意。 虎伯和季豹轮换守夜,和护卫将狼肉砍成段,架在火堆上烤。外层烤熟,就用匕首片下来,蘸盐或是搭配腌菜送进嘴里。不说味道如何,至少能驱散几分冷意。 “可惜无酒。”一名护卫抓起狼腿,一边大口撕扯,一边惋惜道。 “别不知足。”领队走过来,从身后踹了护卫一脚,“那样的好酒岂是时时能有?非是赵郎君慷慨,有钱都未必能尝到!” 酒的原料是粮食,朝廷自然不会允许大批量酿造。边郡粮食产量不丰,隔三差五还要遭遇天灾,谁敢在这里酿酒,纯粹是觉得命太长,主动把脖子往刀下伸。 护卫被领队训斥,抓抓脖子,笑呵呵地递出手中的狼腿,笑道:“队率,我就是说说。” 领队接过狼腿,撕扯下一大条肉,嚼了嚼吞进肚里,正色道:“明日就能回到郡内,途中都警醒些,别出岔子。” 众人齐声应诺,见不远处有火光摇动,知晓是轮换的时间到了,将吃净的骨头丢进火堆,抄起弓箭短刀,起身向火光处走去。 临近天明,空中突然有乌云聚集,冷风平地而起,预示着一场雨雪即将来临。 风敲打在车厢上,赵嘉被吵醒,透过车窗的缝隙向外望,以为天还没亮。听到嘈杂的人声,迷迷糊糊地推开车门,被冷风一吹,当场打了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要下雨了?”望一眼天空,赵嘉皱眉道。 虎伯将烤饼递给赵嘉,道:“要入冬了,说不得是雪。风太大,郎君留在车里,今日莫要骑马。” 赵嘉点点头,没有提出异议。 他若是不听,虎伯和领队肯定要分心照顾他。不如留在车内。如果真遇到麻烦,再下车帮忙就是。 三两口将烤饼吃完,赵嘉唤来季豹,让他去通知妇人坐上大车,把年幼的孩子全都送到他这里。大车没有车篷,架上木板也只能勉强挡一挡雨雪,和赵嘉所在的“房车”完全不能比。 “体弱的、受伤的都上车。” 赵嘉态度坚决,妇人很快把孩童送来,自己裹紧羊皮,能骑马的一概骑马,不能骑的就登上载货的大车。 羊群变得不安,牛群和骆驼也变得烦躁,领队告知赵嘉,如果风雪来得太急,他们就必须丢掉几辆空车,全力保护畜群。 “长者安排即可。” 将调度之事交给领队,赵嘉回到车内,示意孩童都靠过来。车厢能够遮风挡雨,门窗却带着缝隙,前行时仍会透进冷风,挤一挤总能暖和些。 乌桓商人常年行走草原,经历得多了,对这样的雨雪天气极其敏感。见云层不断增厚,天越来越暗,脸色逐渐变得凝重,不断催促队伍快行。 “尽快赶至那处土丘,架上大车木板,能挡住雨雪!” 乌桓商人手指前方,领队看不真切,就只能依照他的指引,让众人加紧赶路。 “雨雪就要来了,必须快!” 赵嘉坐在车内,听着冷风呼啸而过,不由得想起去岁大雪,眉心越皱越紧。若是今岁再遇雪灾,匈奴必然还会南下。于边郡百姓而言,恐怕又是一场灾难。 和亲挡不住恶邻的马蹄。依照后世的一句话,定下合约就是为了撕毁。想要杜绝匈奴南下,必须用拳头和刀剑说话。 有乌桓商人引路,队伍驱赶着牛羊骆驼,在雨雪落下之前赶到土丘。 护卫来回策马,牛羊被赶到野粟生长的区域。大车被拉到外围,借地势挡住些许冷风。骆驼不用牵引,依照本能,藏在大车和土丘之后。 在妇人的帮助下,牲畜很快被安置妥当。众人用麻绳捆紧大车,架起木板,随后三两凑到一起,将兽皮裹在身上,准备扛过这场雨雪。 如果没有畜群,他们完全可以快马加鞭,赶在雨雪落下前驰回边郡。然而,领队护卫都知晓今岁遭到雨雹,郡内粮食减产,这些牲畜都是救命的东西,自然不可能中途舍弃。 狂风呼啸,风力越来越高,捆在大车上的麻绳不断绷紧,车板被拉扯挤压,发出刺耳的吱嘎声。雪子和雨水一同砸落,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天地间一片黑暗,彷如末日景象。 透过车窗向外望,赵嘉的心不断下沉。 雪来得太早,天灾人祸怕是不可避免。 雨雪落下时,一队斥候从草原飞驰而过,目的地正是商队躲避风雨的土丘。 透过密集的雨帘,望见土丘旁的队伍,队率诧异拧眉。但风雨实在太大,容不得多做迟疑,当即率众骑加快速度,赶往土丘避雨。 马蹄声穿透雨幕,敲打着众人的耳鼓。 领队和护卫迅速起身戒备,弓弦拉满,短刀出鞘。 大雨中无法点燃火把,看不清来人,只能依稀辨认出几个模糊的影子。此地距边郡不算太远,常会有斥候出现,为避免误伤,领队扬声询问来者,让其道明身份。 “停下!言明身份,不然我等立刻放箭!” 斥候拉住缰绳,减慢马速,又靠近一段距离,没有认出对面的人,却认出了对面的马车,当即大声道:“可是赵郎君一行?” 赵嘉好奇推开车门,让孩童们继续留在车上,自己站在车栏上,扬声道:“来者何人?” “赵郎君,我是魏武!” 带队的斥候走出雨幕,掀开头盔,抹去脸上的雨水,现出嘴角标志性的疤痕。 领队先赵嘉一步认出来人,当即上前两步,一拳捶在魏武肩上,随后让护卫移开一辆大车,容斥候通过。 “魏队率怎会来此地?”赵嘉披着羊皮,奇怪道。 在他的印象里,魏武一直跟在魏悦身边,是实打实的“亲兵”。 魏武坐到撑起木板的大车上,咧嘴一笑,解释道:“郎君进入草原后,一直没有消息传回,加上天候变化,三公子担心突降大雪,命我等出塞,驱散附近的胡人部落,迎一迎赵郎君。” “三公子?”赵嘉面露惊讶。 魏武点了点头,继续道:“三公子本想自己来,遇到上郡和雁门郡来人,事情突然增多,上郡来的又是太守之子,实在是走不开。” 上郡和雁门郡来人? 上郡太守之子? 赵嘉对雁门郡太守了解不多,但他十分清楚,现今的上郡太守是李广。李太守的儿子,依照年纪推断,应该不是李敢,那就是李当户,要么是李椒? 雁门郡和上郡遣人至云中郡,具体目的是什么,魏武没有明说,赵嘉也没有细问。不过,边郡最重的就是兵事,联系魏悦从原阳城练兵归来,赵嘉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目前来说,这不是他能参与的事,猜出来也要压在心里,不能轻易诉之于口。然而,想到某种可能,赵嘉还是抑制不住激动,攥紧身上的羊皮,脸颊都隐隐发红。 雨雪下了足足一刻钟,始终没有停止的迹象。 冷风裹着雪子,从草原袭入边郡。 烽燧台旁,边军顶着北来的狂风,始终不敢懈怠。 云中城内,百余名边郡官员军伍正在演武场跑马,手持兵器对冲,亲自体验马鞍和马镫为骑兵带来的优势。 对冲数次,手中长剑出现豁口,李当户勒住缰绳,从马背翻身落下。 “阿悦,和他们冲不过瘾,咱们来一场?”掀起头盔,青年抹去脸上的汗水,笑容异常俊朗。 魏悦笑着摇头,道:“君天生神力,悦不及。” 李当户哈哈大笑,一把捶在魏悦的肩膀,道:“你从小就这样,明明是头猛虎,偏要装什么狐狸。当心哪天装得太像,想改都改不过来。” 魏悦仅是笑笑,并未说什么。 演武场内依旧战得热火朝天,只是不同于之前捉对厮杀,上郡和雁门郡的官员军伍分成两队,开始演练冲锋的战阵。 李当户走到演武场边,也不顾及尘土,直接坐到地上,咕咚咚灌下一碗温水,反手抹去嘴边的水渍,开口道:“阿悦,你说长安会下令出兵吗?” “不知。” “如果匈奴人直接打来呢?” 李当户转过头,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草原起风了,部落里没了粮食,匈奴人就会南下,年年都是这样。照我说,谈什么恢复和亲,来多少杀多少,男儿就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才不负汉家之名!” 魏悦走到李当户身边,按住他的肩膀,低声道:“当户,有些话别人可以说,你我不行。” “我知道。”李当户被拦住话头,知晓自己失言,起身抓起头盔,转头看向魏悦,道,“我这次来,除了阿翁交代之事,本想见一见沙陵赵氏子。你说他日前出塞,未知何时归来?” 马鞍马镫是赵嘉所献,因其所请,并不为旁人所知。但有驯牛之法,以及长曲辕犁和耧车,足够李当户对这个出身沙陵的少年感到好奇。 “应不会太迟。”魏悦道。 “我闻其父是魏使君宾客,他年幼时还曾住在太守府?” “确是如此。”魏悦颔首。 李当户上下抛着头盔,笑容里带着一丝淘气,故意道:“估计没少被你欺负。” 魏悦挑起长眉,突然打了一声呼哨。黑色战马慢跑过来,和李当户的坐骑对面,都是鼻孔喷气。 “当户方才说,战一场?”魏悦脚踩马镫,跃身上马。长剑握在手中,闪烁凛冽寒光。 “正合我意!”李当户大笑一声。 见魏悦没戴头盔,李当户也将头盔撇下,一手持缰,一手握剑,和魏悦同时飞驰而出。 绕过演武场内设置的木桩和草人,两人同时调转马头,准备正面交锋。 距离越来越近,剑锋瞬息相抵,身下的战马突然人立而起,凶狠地用脖颈互撞,下一刻就撕咬在一起。魏悦和李当户不提防,差点没被甩到地上。 这突来的一幕惊掉众人的下巴。 演武场内,除了战马的嘶鸣,再不闻半句人声。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由于战马突然发飙,魏悦和李当户的切磋只得草草收场。 为让战马分开, 两人费了不少力气, 甚至不得不命人取来套马索, 一旦自己被甩下马背,立即用绳索套上马颈, 避免继续打下去,造成过于严重的伤势。 “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当户拽紧缰绳,尽量控制住坐骑。 “不清楚。”魏悦抱住黑马的脖子,轻易不敢松开。短短一刻钟, 竟比当初驯马还累。 “三公子, 这两匹应该都是头马。”一个曾经负责马场的郡官开口道。演武场内有百多匹战马,仅有这两匹见面就打,除了这个解释,郡官实在想不出其他缘由。 魏悦和李当户对视一眼, 后者率先道:“阿悦, 你的马哪来的?” “野马。”魏悦言简意赅, 随即反问道,“你的?” “也是。”李当户力气耗得太多, 把缰绳缠过手腕,和魏悦一样抱住马颈,道,“为抓住这匹马, 我足足追了三天!” 魏悦没有继续说话, 专心控制坐骑, 避免两匹马再咬到一起。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两匹马才不再撕咬,各自安静下来。 郡官上前查看,然后给出建议:为免再出现类似的麻烦,最好尽快给两匹马解决烦恼的根源。简言之,骟掉。 魏悦和李当户同时摇头。 骟马的确温驯,却绝了成为种马的可能。两人的坐骑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胜过马场内培育的战马,如果不能留下后代,实在是一种损失。 “此事莫要再提。”魏悦翻身下马,单手拍拍马颈,从随身的绢袋中倒出两块饴糖,递到黑马嘴边。 尚不知自己逃过一劫,黑马从魏悦掌心卷走饴糖,一边咯吱嚼着,一边抬起头,继续对着李当户的坐骑喷气,大有不服再战的意思。 李当户摸出身上的绢袋,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只能朝魏悦的方向招手,向后者要来半袋饴糖。 坐骑见面就打,除非两人换马,否则别想真正试手。无奈的是,只要两人走近其他战马,自家的坐骑当场就会咬过来。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打消上马的念头,退到演武场边,观摩三郡骑兵演练战阵,取长补短,准备用到未来的战事之中。 草原上,雨雪仍在继续。 枯黄的高草被大片压倒,雪子融化,雨水汇聚成溪流,连干涸的水道都开始上涨。浑浊的泥水填满土沟,穿过商队躲避风雨的土丘,一路向东流淌。 赵嘉坐在大车上,询问魏武城内都有什么新鲜事。 魏武长时间在军营,要么就是在太守府,对城内的事了解不多。加上冬日临近,南来北往的商队逐渐减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说的趣事。 “军市和马市同往常一样,城内商队不见多,除了上郡和雁门郡来人,郡内基本无事。” 两人说话时,虎伯送来肉干和烤饼。 雨大无法生火,烤饼都是冰凉。好在外皮有些硬,内里依旧暄软。三两口吃下一张,斥候们收起携带的干粮,开始和护卫争抢口粮。 都是军营里出来的汉子,争抢起来半点不见客气,拳来脚往,抢到就往嘴里塞,也不担心噎到。 赵嘉有心劝阻,想说商队中的口粮还很富裕,加上雨停后就能启程返回边郡,速度快的话,不到一日就能抵达,用不着如此争抢。 领队拦住他,看都没看,出拳砸中一名斥候,笑着解释道:“郎君不用担心,下手都有分寸,伤不到,还能活动一下手脚。”说罢,又出拳砸中一个护卫,抢过对方手中的烤饼。 “这点力气还会受伤,别说自己出身边军!” 虎伯点头肯定领队的话。 瞅瞅呲牙咧嘴的护卫和斥候,又看看根本不当一回事的两人,赵嘉打消了阻拦的念头,只是让季豹打开藤筐,取更多烤饼。 孩童们凑到车门前,看着护卫和斥候打成一团,一边看一边大声叫好。 自从被商队带出羌人的草场,妇人和孩童每日都在改变。谨慎和警惕固然存在,却不见刚走出羊圈时的死气沉沉。尤其是年纪最小的几个,逐渐恢复孩童该有的模样,偶尔还会淘气。 一顿饭吃完,护卫和斥候活动开手脚,分出一部分警戒,余下三两聚到一起,嘴里说着话,手上始终不停,抽-出短刀和匕首,熟练的削制木箭。 对擅长骑射的边军来说,弓箭和箭矢至关重要。尤其是必须深入草原的斥候,如果遇上匈奴骑兵,哪怕多一支箭,都能帮助自己击杀追兵,成功返回汉地。 “战场上,铁箭可以收回。到草原打探消息,遇上胡骑,就没有这样的余地。”魏武削出一支箭杆,平举到眼前,“用木箭一样能杀敌,威力不如铁箭,到底不会便宜匈奴人。” 赵嘉没说话,认真看着魏武的动作。 他知道云中郡的骑兵已经开始装备马鞍和马镫,上郡和雁门郡也不会太远,然而,想要大规模武装军队,挥师进入草原,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 此外,有了能和匈奴对冲的骑兵还不够,更要确认匈奴各部的准确位置。否则的话,大军进入草原也只能四处转悠,压根找不到对手。 除了商队和探子带回的消息,边郡的情报基本都来自斥候。他们每次北上草原,都要冒着极大的风险,都可能是一场不归之旅。 看着逐渐成型的木箭,赵嘉缓缓收起笑容,手指敲着膝盖,念头一个接一个闪过脑海,顿在某个节点,动作倏然停住。 装备商队的毒烟筒不正好适合斥候? 将木筒改成陶罐,在盛装的-火-药-里面加些料,让火烧起不容易熄灭,纵然烟被吹散,照样能大量杀伤来敌。 越想越觉得可行,赵嘉不自觉弯起嘴角,决定回到云中郡后,立刻入城去见魏悦。魏三公子能轻易寻来石膏和卤水,想必寻这几样材料也不会有多大困难。 “赵郎君?”魏武突然出声。 从沉思中转醒,赵嘉将视线转向魏武,问道:“魏队率何事?” “不,就是……无事。”魏武支吾两声,还是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赵嘉方才的笑莫名让他想起魏悦。只是想归想,野兽般的直觉告诉他,这话最好不要出口。 雨雪再大,终有停歇的时候。 又过了半个时辰,雨势慢慢减小,风也开始减弱。领队和乌桓商人商量之后,都建议立即启程,赶在天黑之前进入边郡。 赵嘉没有异议。 “我骑马,可以帮忙赶羊。”赵嘉裹上一件皮袄,从大车一跃而下。打了声呼哨,枣红马立刻哒哒地跑了过来。 “郎君,雨仍未停。”虎伯担心赵嘉着凉,语气中尽是不赞同。 “虎伯,我将来要从军。”赵嘉抓起长鞭,正色道,“再者说,最难的路已经走过,这里距云中不远,我身体没那么弱,淋些雨不会有碍。” 赵嘉十分坚持,虎伯不好硬是阻拦。 魏武策马走过来,对虎伯道:“我亲自护卫赵郎君,长者无需担心。” 有魏武帮忙,赵嘉终于说服虎伯,成功骑上枣红马,和护卫一起驱赶牛羊,提防有羊羔和牛犊走失。 斥候出身边郡,对放牧并非一窍不通。有了他们加入,护卫的压力减轻许多。加上妇人和孩童帮忙,队伍离开土丘,行速不断增快,穿过大片枯黄的草地,终于看到烽燧台的影子。 商队留在原地,由领队上前递上木牌,道明身份。候官和军伍再三验证,确认木牌不是伪造,又认出魏武等人,才允许商队通过。 越过烽燧台,眼前依旧是大片的荒原,众人的心情却已是截然不同。 妇人们陆续翻身下马,伏身在地,双手用力抓起泥土和枯草,喜极而泣。 她们被匈奴掠走,被关入羊圈沦为奴隶。经历过无法言说的磨难,她们以为自己会疯掉,会和其他羊奴一样死在草原,却做梦都没有想到,她们能再次踏上汉家的土地,回到生养自己的地方。 孩童们跳下马车,走到妇人身边,立刻被用力抱住。 “回家了,咱们回家了……” 看到这一幕,商队众人都陷入沉默。 妇人和孩童感到的是喜悦,护卫和斥候们感到的却是沉重。 如果能够挡住匈奴的铁蹄,如果能阻敌于边界之外,如果能扬鞭北上马踏草原,就不会有汉家百姓被匈奴掠走,不会有妇人孩童被关入羊圈,沦为匈奴人的牛马,过得生不如死! “匈奴!”魏武用力握拳,力气大到手背鼓起青筋。 赵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拥在一起的妇人和孩童。 经过这一次,这些妇人和孩童才是真正“活”过来。自此之后,他们不会总是让自己忙碌,停下就显得焦躁不安;也不会夜间睡不安稳,总是被噩梦惊醒。 不知过了多久,云层彻底散去,天边出现一道晚霞。霞光映着落日的余晖,广阔的草场尽被染红。 众人重新上路,成群的牛羊压过草地,孩童的惊叹和笑声随车辙落在身后,在夕阳沉入地平线之前,尽数融入温暖的霞光之中。 畜场中,公孙敖打开围栏,赵信带领一干少年将牛羊赶入圈中。赵破奴踏上栏杆,认真数着牛羊的数量,确定一头不少,才对公孙敖示意,让后者关上围栏。 卫青放下背上的藤筐,阿稚几个立刻上前帮忙,倒出筐里的小鱼,用短刀切碎,和孙媪准备的食料拌在一起,喂给长大数圈的鸭雏和鸡雏。 佣耕们已经离开,要到明年春耕时才会回来。 熊伯和青壮要修补农具,巡视畜场四周,修建木屋围栏,驱逐不受欢迎的野兽;妇人忙着鞣制兽皮,缝补众人的衣物,准备每日的饭食,必要时接替青壮外出巡视,都是忙得不可开交。 少年和孩童们接过照顾牛羊和鸡鸭的活,每天忙完之后,还会抽空练习射箭,听魏山讲述边郡战事,一个比一个认真。 听得越多,少年和孩童就越能认识到习字的益处,学习起来更是不遗余力,劲头十足。 等到牛羊全部归圈,鸡鸭尽数喂完,赵信和公孙敖负责将藤筐和工具送回仓库,卫青和赵破奴则是拿起弓箭和火把,带着余下的少年和孩童,准备再巡视一遍围栏。 前两日又有狐狸在羊圈外挖洞,若非垒起的石头掉落,又有旱獭示警,真有可能被它们挖入圈内。 吃到教训,孩童和少年们不敢有半分懈怠,每日都会在羊圈外巡视,发现不对立即下手,确保不放过一只敢打羊羔主意的野兽。 说来也奇怪,隔三差五就有狐狸在羊圈外挖洞,却很少见它们靠近牛圈,连目前只有一头骆驼的新圈也会避开。倒是有两只半大的狐狸打过鸡舍的主意,结果没等卫青等人开弓,就被芦花鸡啄得四处乱窜。别说抓鸡雏和鸭雏打牙祭,身上的毛都秃掉几块。 母鸡一旦被激怒,全体进入战斗状态,摆出不要命的架势,黑鹰都敢怼,两只半大的狐狸根本不在话下。 卫青和赵破奴各自举着火把,仔细检查羊圈外围。确定一切正常,正准备返回木屋,耳边突然传来旱獭的叫声。 “阿谷,去告诉孙媪!”卫青大声道。 随着冬日渐近,试图溜进畜场的不速之客越来越多。听到旱獭大叫,少年和孩童立刻心生警惕,迅速聚集到一起。 赵破奴和阿蛮将火把插在地上,单手撑着越过木栏,随后转过身,将爬上木栏的孩童迅速抱下来。 全都进入围栏后,三头身们举起火把,少年们拉开弓箭,行动有条不紊,井然有序,显然已练习过数遍。 脚下的大地突然传来震动,紧接着,远处出现大片的火把,排成长龙,不断向畜场靠近。赵破奴紧张地咽着口水,卫青举起火把,借火光看向远处,随着火光下的轮廓逐渐清晰,脸上的神情也开始发生变化。 孙媪和熊伯带人赶到时,就听卫青和赵破奴一起兴奋大叫:“是郎君,郎君回来了!” 看到正从围栏往外翻的卫青,赵嘉翻身下马,大步走上前,一把将卫青抱了起来。掂掂怀中的分量,满意地点点头,随即笑着转向众人,道:“熊伯,媪,我回来了。” 长安 田蚡气冲冲回到家中,无视妻子关心的询问,一脚踹翻矮几,拔出佩剑狠砍数下,气喘吁吁地坐到地上,恨声道:“王信,终有一日取尔项上人头!” 听到这番话,田蚡的妻子大惊失色,白着脸道:“良人慎言!” 田蚡冷笑一声,收起佩剑,让妻子将原封不动的礼物收下去,锁进库房。他本想通过王信给皇后递话,看一看是否有起身的机会。哪里想到,王信话里话外尽是推脱,带去的礼物都被原样退回。 “总有一日、总有一日……”田蚡表情阴沉,发誓只要有机会,必要让辱他之人死无葬身之地! 王府内,王信饮下一盏热汤,听忠仆回报田蚡已经离开,当下松了口气。 “如他再来,就说我不在。” 对于田胜,王信还能勉强应付几回,至于田蚡,他是真不想扯上半点关系。宁肯得罪彻底,也不想予人后族外戚欲起的印象。如果被天子不喜,两家都会招来大祸。 长乐宫中,宦者往后殿宣读窦太后旨意,从永巷选出的家人子即将离开长安,被送往诸侯王的封国。 “云中郡沙陵县云姓家人子梅,赐临江王。” 未央宫内,景帝坐在屏风前,面前摊开一册竹简,上面赫然写着:临江王不法,坐侵太宗庙壖垣为宫。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朝堂之上, 上告诸侯王的奏疏接连不断, 尤以临江王为最。 起初, 长安城内的宗亲贵人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随着情况愈演愈烈, 才开始察觉到不对。 七国之乱后,晁错身死,朝廷没有再提削藩,却对诸侯王加强管束, 不如之前放任。告发之事时有发生, 并不鲜见。然而似临江王这般, 在府中邀国官宴饮都会被告, 王府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奏报长安,实在是少之又少。 虽然景帝将奏疏全部压下, 至今没有出言申斥,更没有召临江王觐见对簿, 不少人还是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封国官员告临江王侵占宗庙土地修建宫室,若证据确凿,罪名着实不轻。最后如何处置, 端看景帝心意。 本朝开国至今, 尚未有帝杀子的先例。但临江王曾是太子,又比刘彻年长,且有兄弟扶持, 不少宗亲生出担忧, 连续数日请见长乐宫, 希望窦太后能劝说景帝, 莫要以此罪责临江王。真要问罪,也万不能下中尉府。 “此例万不可开!” 窦太后和宗亲立场一致,天子要削临江王的权柄、削减他的封国乃至夺其王位都可以,千千万万不能取其性命。且不言史官如何记载,一旦开了这个头,后代帝王仿效,汉室岂不是要大乱! 景帝被请至长乐宫,窦太后摆明态度,要将临江王下囚牢,她绝不答应! “临江王忠孝,怎会侵占宗庙壖垣,此事必是小人诬告!”窦太后的话异常直白,丝毫不给景帝托辞的机会,“此事该罪诬告之人!” “阿母,此事我自有计较。” “计较?什么计较?征临江王入长安,下中尉府对簿?”窦太后冷声道,“若是不肯认罪,是不是还要用刑?” “阿母何出此言?阿荣是我子,怎会如此!” “不会?”窦太后猛然睁开双眼,灰蒙蒙的瞳仁不见半点光芒,却予人无穷压力,“宗亲都知晓你要罪责临江王,你要我怎么想,我能怎么想?!阿启,我知你为太子着想,可临江王同为你子,你怎么忍心!” 窦太后动了真气,近乎是指着景帝鼻子斥他糊涂。 景帝面色微凝,正要开口辩解,少府走进殿中,身后还跟着未央宫来人。 “御史大夫请见陛下,现在未央宫前。” 刘舍这个时候请见,应该不是小事,窦太后勉强收敛怒火,对景帝道:“天子自去,临江王之事再议。” 景帝没有多言,起身离开长乐宫。 距殿门尚有数步,景帝突然停住,沉声道:“阿母,阿荣乃我长子,我岂能不亲。然国之重,太子之重,不当不为。” “天子!”窦太后叫住景帝,一字一句道,“封太子诸弟为王。” 临江王有同母弟相帮,刘彻虽无同母弟,却有姨母所出的四个兄弟。 景帝叹息摇头。 不提王儿姁诸子年少,对太子助力有限,单是王娡的缘故,使得刘越四人和太子疏远,注定他们不会有临江王河间王之亲。 “阿母,此事我自有分寸。” 不给窦太后开口的机会,景帝迈步走出殿门。 脚步声逐渐远去,空旷的大殿重归寂静。 窦太后坐在榻上,面容愈发显得苍老。宦者宫人垂首驻立,大气不敢出,近乎声息不闻。 未央宫前,刘舍等候许久,终得天子召唤。进到宣室,行礼之后,沉声道:“陛下,匈奴使臣欲北归。” “和亲章程已定?”景帝面露惊讶。没有他点头,大行令不会松口,难道匈奴人答应了汉朝提出的条件? “未定。”刘舍摇头道,“事久不定,其言当归草原请示单于。” 兰稽的理由十分正当,离开的意思相当坚决。大行令设法稳住匈奴一行人,遣人告知刘舍,请其奏禀未央宫,询请景帝之意。 “卿以为如何?”景帝看向刘舍。 “陛下,边郡入冬甚早,不出旬日即有大雪。臣以为可暂缓和亲之事,令边郡备兵操练。明岁匈奴不来则可,如若来犯,亦为练兵之机。” 换成数月之前,刘舍绝不会提出这样的建议。必然会劝说景帝放宽条件,多给匈奴一些绢帛,促成这次和亲,以期拖延匈奴,为备边出塞争取时间。 现如今,情况已是截然不同。 新马具大批制成,练兵的速度和成果远超预期。边郡兵源充足,且有草原送回的消息,刘舍的思路开始转变,从以和亲拖延时间变成能拖就拖,不能拖就打上一场,杀一杀匈奴的胆气,顺便锤炼强军。 汉风尚武,战功是官员晋身的必要条件。 别看刘舍面容清癯,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其祖上可是项氏,世世代代皆为楚将,战功彪炳。他还有个赫赫有名的亲戚,就是和汉高祖争天下的西楚霸王项羽! 家学渊源,注定刘舍通晓战事,对兵法有独到见解。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和魏尚成为莫逆之交,关系好到不穿一条裤子也差不了多少。 马鞍和马镫的出现,让刘舍看到剿灭匈奴骑兵的希望;边郡送来的练兵条陈,更是让这份希望不断增大。 单是这样还不够。 在刘舍看来,强兵不是用木棍练出来的,应该是用刀子杀出来的。演武场存在局限,必须能战场杀敌,和对手真刀真枪的杀上几回,才能锻造出横扫草原的强兵。 哪怕匈奴人知道了马鞍马镫,汉军照样不惧。 同等条件下,汉军强卒绝不弱于匈奴,真正拼杀起来,胜负五五分。只要打掉匈奴的胆气,以强将调度指挥,胜算更会超过六成。 所站的高度不同,注定看事物的眼光也会不同。 在赵嘉看来难以解决的问题,对刘舍而言根本不叫事。 前期保密工作做好,后期背靠国库,大量征召工匠,以最快的速度武装边军,以茏城的工匠数量,拍马都追不上。加上彼此的武器差距,除非汉朝能战的官员死绝,否则抓住战机,绝不会给匈奴留下喘息的机会。 “卿之意,放其离开?”景帝道。 “陛下,臣以为兰稽去意已定,留不住。”刘舍回道。 放兰稽离开又如何? 待到大雪封路,天寒地冻,南下就是送死。明岁雪融来犯,边郡早能练成逾万强兵。 何况匈奴内部争斗不断,军臣单于自以为大权在握,实则是在火上浇油,增强分-裂的苗头。本部别部各怀心思,除非危险迫近,不拧成一股绳子就得死,休想他们会一致拱卫王帐大旗。 不是刘舍小看匈奴,而是实情如此。 换成冒顿单于在世,情况或许会不同。现如今,就算各部勉强集结,军臣单于也做不到如臂指使。 最重要的是,之前南下减丁,蛮部吃了大亏,再要挥师汉境,本部不出兵,更多的部落会选择保存实力。一两个部落可以杀鸡儆猴,全都出工不出力,难道能把别部和蛮部全宰掉?真这么干了,草原非起火不可。 既然如此,恢复和亲与否就变得无关紧要。 至于向单于身边送人,大可以通过其他途径,例如南来北往的商队。匈奴防备汉人,无妨送出投靠汉朝的胡人,打探消息会更加容易。至于胡人善变,有的是办法让他们听话。 经过刘舍一番解释,景帝沉吟许久,终拿定主意。 “明日朝议,许其北归。” “敬诺!” 刘舍离开未央宫,很快遣人给大行令送信。后者接到消息,即命家僮准备酒菜,交属官送去匈奴人的下榻处。 酒菜摆上桌,假意效忠兰稽的裨小王向来人打听,汉家朝廷可许他们一行人北归。 译官通晓胡语,见其汉话不甚流利,直接用匈奴语回道:“明日朝议,使者可静等消息。” “关在中尉府的两人?”裨小王试探道。 译官冷下脸色,硬声道:“触犯律法,罪证确凿,囚期未满岂能放归!” 裨小王转头看向兰稽,发现后者脸色不好,当下面露“焦急”,请译官帮忙说话。译官半点不给面子,袖子一甩,直接抬腿走人。 见兰稽满脸恼怒,裨小王心中暗喜。半点不念及被关的和他一样是匈奴人,只觉得是上天助他成事。 被抓的两人出自兰氏部落,都是兰稽心腹。没有这两个勇武的百长,兰稽就失去一层保护,双拳难敌四手,想要在归途中杀他,自会容易许多。 不提兰稽满脸阴沉,也不提裨小王满心算计,一众匈奴人知晓北归之后,再难品尝到长安的美酒佳肴,不顾兰稽的警告,争抢着译官送来的酒坛,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 翌日,匈奴人宿醉未醒,就有官员前来宣旨,天子允兰稽所请,并递上与军臣单于的国书,请其一并带回。 恢复和亲的章程未定,国书上多是问候之语,基本没什么实质内容。 兰稽接过国书,当面十分恭敬,在汉官走之后,直接丢到一边,将还醉醺醺的随员一个个踹起来,令其立即准备行装,今天就启程。 “谁敢拖着不走,耽误大事,我必取其人头!” 在兰稽的威吓之下,随员不敢耽搁,快速行动起来。不过听令归听令,到底气不顺。匈奴人心情不好,不敢找兰稽麻烦,就只能朝同行的别部官员撒气。 一切准备妥当,兰稽发现队伍中多出五六辆大车,车上满载着绢帛和草原难见的金玉。想到自己也带了不少,不好斥责旁人,当下一挥鞭,率众离开下榻处,往城门处奔去。 裨小王暗窥兰稽背影,下意识攥紧刀柄。 队伍之后,带着鞭伤的别部官员满面阴沉,偶尔看向前方的匈奴人,眼底尽是狠戾。 云中郡 赵嘉一行抵达畜场,带回的牛羊骆驼都被赶入新圈。由于带回的牲畜远比预期中多,熊伯和青壮整夜未歇,抓紧立起一圈新的围栏。 “熊伯,让大家先用饭,用完饭就去休息。”赵嘉走到新建成的羊圈边,让众人停工休息。 昨夜是没办法,为提防野兽,保证牛羊安全,必须尽快把木栏立起来。现下工作完成大半,又有从村寨临时叫来的人手,不需要青壮继续赶工,自然该去补眠。 “郎君无需担心,仆等有力气。别说一夜不睡,早年间入草原,三四天不合眼都是常事。”熊伯抓起布巾,用凉水擦脸。 赵嘉看着都冷,熊伯却是大叫痛快,将布巾丢到盆里,很快又被另一个青壮抓起来。 “不休息也得先吃饭。”赵嘉态度坚决。 “合拢这一片,仆等就去。” 说话间,熊伯扶住一截大腿粗的木桩,插--入事先挖好的土坑。两名青壮手持石锤,轮番砸在木桩上,将木桩牢牢地楔进土里。另有青壮扛来木板,用麻绳和钉子固定在木桩上。随后用身体-撞-击,确定木桩始终牢固,木板不会轻易折断,众人才满意收工。 熊伯单手拢在嘴边,召集众人归来,声音传出极远。 青壮们陆续放下工具,挤在木桶边净面洗手,擦拭脖颈上的汗水。 孙媪带着妇人送来包子、蒸饼和粟饭,还有烤好的兔肉羊肉,以及大罐的腌菜。 领队和乌桓商人都已经回城,护卫也随之离开,魏武和斥候留了下来,除去皮甲,都是一身短褐,也不穿皮袄,先前帮忙一起干活,现下抓着包子蒸饼,和青壮蹲在一起大嚼。 从草原带回的妇女和孩童住进新屋。 孙媪和健妇们烧好热水送进屋内,由妇人带着孩童清洗,随后换上从仓库取出的衣服和皮袄。 身边突然多出二十多个孩童,少年和童子们都很好奇。吃饭时,全都聚到围栏边,不住地向木屋方向张望。 “他们是羊奴。” 赵信背靠木桩,见一个童子爬得有些困难,顺手捞起来放到地上。童子鼓起脸颊,他要上去不是下来,力气全都白费了! “羊奴?”卫青坐在围栏上,手里拿着羊肉馅的包子,眉心紧皱。 赵破奴走过来,一跃跳过围栏,站到卫青身边,探头想咬卫青手里的包子,当场被公孙敖抓住衣领。 “不许欺负阿青!” 赵破奴撇撇嘴,扭头对着公孙敖呲牙。 “我们被视为野兽,在草原流浪,遇上牧民就会被射杀。他们被关在羊圈,一样过得生不如死。”赵信靠向木桩,仰头望着天空,左手扣上右肩,手指不断用力。 “阿信,你背上的伤就是那时留的?”公孙敖问道。 赵信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冷风自北吹来,卷着断裂的枯草。 少年和孩童们靠在围栏边,眺望风来的方向,鬓发不断被吹起,手里的包子和蒸饼仿佛都没了滋味。 用过饭食,青壮们继续忙碌,少年和孩童喂过牛羊,聚到畜场一角练箭。那里有三排新立的靶子,还有几个稻草人,上面已经扎进不少木箭。 赵嘉看到孩童们拉弓,回忆虎伯和熊伯的教导,不时指点几句。同时一心二用,思量途中想到的武器,准备把需要的材料写出来,明日前往云中城。 畜场之外,数骑快马正飞驰而来。 远远望见畜场,李当户一拉缰绳,笑道:“阿悦,比比谁先到?” 魏悦微微一笑,点头的同时,脚跟一踢马腹,黑马如闪电疾驰而出。 李当户吃了满口尘土,片刻后反应过来,立即策马扬鞭追上去,口中大叫:“阿悦,你耍诈!” 赵嘉正指点卫青拉弓,听到马蹄声,好奇抬头望去,正好撞见尘土滚滚而来,两匹神驹撒蹄狂奔,不分胜负之下,竟然当场咬在一起。 看向随黑马颠簸的魏悦,以及差点被甩到地上的陌生青年,赵嘉头顶冒出一排问号。 谁来告诉他,这是什么状况?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两匹战马势均力敌, 无论体力还是速度, 都是不相上下。 畜场众人闻声赶来,看到眼前情形, 顾不得惊讶,第一反应就是取来套马索,准备事有不对,立刻强行将二者分开。 魏悦和李当户各自拉紧缰绳, 双腿夹紧马腹,抓住战马人立而起的时机, 双手陡然施力。咴律律的嘶鸣传入耳畔, 战马被迫调转方向, 错身分开,前蹄踏在地上, 口鼻喷出白气。 随行的骑士陆续赶到, 见到熟悉的一幕,脸上尽是无奈。 不是他们有意拖延, 而是魏悦二人的坐骑实在太快, 撒开蹄子向前跑, 普通战马根本追不上。加上两人的坐骑都是头马, 撕咬在一起时, 气势着实惊人,自己的坐骑根本不愿意靠近, 再拽缰绳都没用。 这些时日以来, 两匹战马几乎是见面就开打, 连踢带咬,不分出胜负誓不罢休。 幸亏二者实力相当,又有魏悦和李当户在一旁,受伤的情况的确有,却都是些小伤,不会伤筋动骨,过一夜又会活蹦乱跳。 两匹战马被分开,赵嘉让少年和孩童们散去,单手一撑跃过围栏,快步走到魏悦跟前。 “见过三公子。”赵嘉拱手,视线转向一旁的李当户,问道,“未知这位公子是?” 他心中隐约有了答案,只是还需要验证。 不等魏悦说话,李当户利落地翻身下马,笑道:“陇西李当户,家君上郡太守。” “见过李公子。”赵嘉再次拱手。 “无需多礼。”李当户上前两步,仔细打量着赵嘉,突然用力拍上赵嘉的肩膀,道,“我在上郡时就听主簿提及,驯牛之法、新犁和耧车都是好东西,君有大功!” “李公子谬赞,驯牛之法古已有之,嘉是从前朝农书中寻得。新犁和耧车为匠人所制,嘉仅是略微提及,实不敢居功。” 定定地看了赵嘉一会,李当户神情古怪,突然冒出一句:“果然是和阿悦一起长大的。” 赵嘉愕然抬头。 这话怎么说? 魏悦把缰绳交给魏武,对赵嘉笑道:“阿多无需在意,当户是在夸你。” 夸奖? 赵嘉看着魏悦,脑子里转过几个弯,莫名冒出一个念头:魏三公子除了天然黑,是不是还有点那啥的特性? 李当户长在军中,性情爽朗,丝毫没有贵人架子,和军伍青壮都能打成一片。简单寒暄之后,由赵嘉带着参观畜场,看过此行带回的牛羊骆驼,又走到孩童和少年练习射箭的场所。 拔-出几支草人上的木箭,扫一眼靶子上留下的痕迹,李当户转过身,对抱着弓箭的卫青笑道:“这是弋弓,还不能拉强弓?” 依赵嘉的吩咐,少年和孩童多已离开,卫青和赵破奴暂时留下,清理地上和靶子上的木箭。他们熟悉赵嘉,也见过魏悦,对李当户却很陌生。听其开口询问,下意识看向赵嘉。 “阿青年纪还小,只能开弋弓。破奴已经能开牛角弓。”赵嘉一边对李当户解释,一边示意卫青和赵破奴上前,当场试射几箭。 李广箭术超群,有百步穿杨之能。李当户身为李广的长子,尽得其真传。如能得其指点一二,卫青和赵破奴都将获益匪浅。 此外,如果卫青能得李当户指点,彼此混个脸熟,或许能让历史试着转弯,避免发生李敢刺伤卫青,又被霍去病杀死的糟心事。 “手臂要稳。” 见过卫青和赵破奴开弓,无需赵嘉开口,李当户就走到两人身边,大手拍了拍他们的背,指点射箭要领。 “知晓要领不够,还需勤练。”李当户惜才,从马背取下强弓,后退三十步,亲自为赵破奴和卫青示范。 弓弦拉满,箭矢如流星射出。力道强至穿透靶心,半截箭身现出靶后。 卫青和赵破奴走到靶子前,将箭矢-抽-出,看着靶心留下的痕迹,想到终有一日自己也能开这样的强弓,不由得心头一片火热。 “尔等皆有天分,只要勤恳,箭术必然超群。”李当户收起强弓,对两人笑道。 卫青和赵破奴对视一眼,敬声应诺。 等两人抱着木箭离开,赵嘉向李当户道谢。 “不过举手之劳,君太过客气。他们本就有天分,埋没实在可惜。”李当户摆手笑道,“君箭术如何?” 赵嘉笑了笑,拿起牛角弓,站到李当户之前的位置,连续射出三箭。做不到穿透靶子,同样箭箭正中靶心。 观察赵嘉射箭的习惯,李当户道:“受过阿悦指点?” “确是。”赵嘉颔首。 魏悦手把手教他写字,同样手把手教他射箭。虽说之后跟着虎伯学习,最初形成的习惯总是改不了,熟悉之人一眼就能看出。 “阿悦的箭术确实不错,同我只差一点。”李当户举起右手,比出一个指节的距离。 魏悦挑眉看向李当户,摇摇头,笑而不语。 李当户双臂环胸,扬起下巴道:“不服气?当年你在演武场输给我,阿翁和魏使君都是见证。” “那是十岁时的事。”魏悦道。 李当户家学渊源,幼时的玩具就是弓箭,还有亲爹这个外挂,在同龄人之中一直是佼佼者。相比之下,魏尚更喜欢用刀剑砍杀,十岁的魏悦剑术可以碾压,比起射箭,的确不是李当户的对手。 “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和年岁无关。”李当户咬定不松口。 “再比一次,如何?”魏悦弯起眉眼,气质愈发温润。 “甚合我意!”李当户咧嘴。 李广时常调任,从西到东,几乎将汉朝边郡太守做个遍。自十岁之后,两人见面次数逐渐减少,难有切磋的机会,仅有的两三次,基本都是平手,李当户一直怀疑魏悦没用全力。 之前想比试马战,结果两人的刀锋还没对上,坐骑先打在一起。如今比骑射,不需要战马对冲,应该没有任何问题。 赵嘉知道魏悦的箭术,方才又看到李当户开弓,对这场切磋也是满怀期待。当下唤来青壮,以最快的速度清理出一片草场,陆续立起二十多面草靶,供两人比试之用。 “这样难免无趣。”李当户走过来,指指远处的靶子,说道,“多立几面,距离再远些,我和阿悦分左右一同开弓,如何?” 魏悦颔首,对赵嘉道:“阿多,库中可有木板?令人制成箭靶,立到三百步外。” “三百步?”赵嘉顿了一下。 这样的距离已经接近牛角弓的极限。 所谓的极限,并非指弓箭不能射得更远,而是超过这个距离,箭矢的准头会变差,很难准确击中目标,杀伤力也会随之大幅度减弱。 不过魏悦既然这么说,自然有相当把握,李当户没有反对,证明对他同样不是问题。赵嘉转过身,让青壮去库房里取木板,依魏悦的要求制成靶子,每隔五十步立下一块。 期间李当户不断要求再远,青壮扛着靶子继续向前,从两百步、三百步到三百五十步,距离越来越远,靶面越来越小,最后两个直接立在四百步外。 靶子立好,青壮立刻向左右散开。 得知魏悦和李当户要比试骑射,畜场众人陆续围了过来。连附近放羊的孩童都被吸引,赶着羊走到围栏边,双臂挂在栏杆上,踮脚向前观望。 赵信和公孙敖几个围住赵破奴,阿麦和阿稚等童子聚在卫青身边,听两人讲解从李当户处学到的射箭要领。 讲到一半,突然听到喧闹声,阿谷用手指着前方,大声道:“等下再讲,三公子和李公子要比骑射!” 少年和童子们纷纷站起身,争抢着爬上木栏。 有三头身爬得慢,直接被公孙敖和赵信几人捞起来,或是放到木桩上,或是放到自己的肩上。对身高力气都在猛增的少年来说,三、四十斤的重量根本不算事。 魏武和斥候吹响号角,苍凉的声音传遍整座畜场。 上郡和云中郡的军伍们抽-出短刀,用力敲击刀鞘,为李当户和魏悦呐喊助威。 两人各自上马,强弓在手,箭壶装满,背面而立。在号角声中,战马发出嘶鸣,同时人立而起,如两道闪电从起--点飞驰而出。 “好!” 见到这一幕,军伍和青壮大声叫好,赵嘉站在围栏旁,受气氛感染,胸中的血也随之沸腾。 驰出数米,战马的速度丝毫没有减慢。 魏悦和李当户先后松开缰绳,仅以双腿控马,瞄准第一个箭靶,在马背上拉开弓弦。箭矢似流星飞射,准确钉入靶心。 战马的速度越来越快,风声呼啸而过。 两人不断开弓,掠过一面又一面靶子,箭矢一枚接一枚穿入靶心,皆是分毫不差。力道最大的几支,半支箭身深入草靶,仅留箭尾微微晃动。 “好!” 青壮和军伍轰然喝彩,少年和孩童也是兴奋不已,挥舞着拳头大声高喊。 枣红马凑到赵嘉身边,用头顶着他的肩膀,似乎也想跑一圈。赵嘉用手拍拍马头,从布袋中倒出饴糖,递到枣红马的嘴边,笑道:“你跑不过它们,吃糖。” 枣红马卷走饴糖,继续用头顶赵嘉。赵嘉哭笑不得,干脆抱住它的脖子,顺过马颈上的鬃毛,不许它捣乱。 卫青蛾知晓赵嘉归来,带卫夏两人前来畜场。远远望过去,发现巡视的青壮妇人都不在,羊圈四周都是空空荡荡,下意识皱眉。 “女郎,看那边。”卫秋策马上前,指向众人聚集的方向。 与此同时,又一阵叫好声传出,原来是魏悦和李当户同时射中三百步外的靶子,各自调转马头,瞄准更远处的目标。 “有人在比骑射?”卫青蛾心生好奇,策马行了过去。 孙媪看到卫青蛾,立刻让青壮去找赵嘉。 “阿姊来了?”赵嘉正安抚枣红马,得知卫青蛾到来,抬头向后望,发现少女坐在马上,当即扬起笑脸,招了招手。 “阿姊,这里!” 卫青蛾翻身下马,借青壮和妇人让开的道路,快步走向赵嘉,利落地翻过围栏。 “是三公子在比箭?”看到场内飞驰的黑马,卫青蛾道。发现对手和魏悦的箭术不相上下,更是好奇地“咦”了一声。 “对。”赵嘉笑着指向策马驰过的李当户,道,“同三公子比试的是上郡李太守的长公子。” “上郡太守长子?难怪。”卫青蛾道。 同魏尚一样,李广坐镇边陲多年,少有边民不知他的大名。 卫青蛾前来畜场,本意是询问赵嘉出塞的情况,但眼下实在不是好时机。反正人已经平安归来,想问随时可以问,少女干脆撇开心思,放松下来,和赵嘉一起望向飞驰的骏马,看到精彩处,一同拊掌叫好。 赵氏畜场一片喧闹时,兰稽等匈奴使臣快马加鞭,距边郡已经不远。 与此同时,上告临江王的奏疏又一次送入未央宫,长乐宫派遣的队伍则进入临江王封国,即将抵达国都江陵。 云梅和一名方姓女郎同被赐予临江王。 离长安之前,两人蒙太后召见, 窦太后并未多说什么,只让她们全心侍奉刘荣,各赐三匹绢,一枚金钗,一块美玉,就让她们回到居处。 方姬对着金钗、美玉和绢帛默默沉思,好似整个人都与外界隔绝。云梅顾不得留心她的异样,询问另外几名女郎,得知只有她二人得太后召见,心中难免七上八下,愈发有些惴惴不安。 翌日,别的女郎尚在睡梦中,云梅和方姬就被宫人唤醒,收拾行装,登上前往江陵的马车。 队伍从长安出发,沿途快马加鞭,过驿站不停,抵达目的地时,云梅和方姬都有些憔悴。 因不习惯南地的气候,方姬着凉染病,身体在夜间发热,多亏云梅细心照料,才终于转危为安。病体虽愈,人却瘦得有些脱形,再不见之前娇美的影子。 队伍中的宦者查看过,做主将方姬移到另一辆马车。 云梅帮忙整理衣物时,方姬一直没说话。直到离开之前,才握住云梅的手,将金钗送到她的手里。 “什么?”云梅吃了一惊。 方姬牢牢握住她的手腕,在她耳边低语道:“在长乐宫,我遇到同姓的宫人,她告诉我临江王仁厚,此去不得幸,求之,数年可归家。” 听到方姬的话,云梅愣在当场。 “阿梅,我不想去塞外也不想留在王府,我想归家,想见阿翁阿母,想见阿兄、阿弟和阿妹。”方姬声音沙哑。 “你……” “阿梅,如果你也想归家,就照我的法子。”方姬凑到云梅耳边,低语几声,“如果不想,留着这枚金钗,到王府内总能有用。” 话落,方姬松开云梅的手,转身离开马车,再没有回头。 云梅坐在车厢里,许久一动不动。 她终于明白,为何方姬的举止会产生这么大的变化,也终于明白,为何两人乘坐一辆马车,只有方姬着凉染病。 握着金钗,云梅心情复杂。 实事求是的讲,方姬并不需要告知她实情,只需要保持沉默,等着归家即可。如今冒着被告发的风险,在入王府之前对她道出脱身的办法,换成旁人未必能做到。 不过,即使知道这个法子,云梅也不能用。 从边郡到长安,再从长安到江陵,她所经历的比前十五年都要多上许多。 两个赐给诸侯王的家人子先后病重,单是太后面前就无法交代,这一路上照顾她们的宦者和宫人全都脱不开干系。 若是事情败露,她和方姬更是一个也跑不掉。 马车摇摇晃晃,很快抵达江陵城。 云梅取下发上的金钗,同方姬留下的一同收好。随后取出贴身收藏的银钗,仔细簪到发间。 同行的宦者掀开车帘,看到云梅发上的银钗,眸光微闪,却没说什么。只让她打起精神,今日就要进临江王府。 “此一去,凡事都要靠家人子自己。” “我晓得,谢长者。” 待车帘放下,云梅闭上双眼,自言自语道:“我会活得好,一定会活得好。” 终有一天,她会再见到阿翁、阿母和阿陶,兑现离开云中时许下的诺言。 临江王府内,刘荣放下竹简,起身走到窗边,看着乌云堆积的天空,思及长安传来的消息,方是弱冠的青年,英俊的面孔上已现出沉沉暮色。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魏悦和李当户比试骑射, 箭无虚发,纵然是四百步外的靶子, 同样一箭钉入靶心。青壮在远处挥舞长杆, 靶场内一片欢呼喝彩之声。 待到箭壶射空,两人调转马头,知晓又是一场平局, 对视一眼, 同时朗笑出声。 青壮扛回箭靶,众人立刻包围上来,拔-出穿透靶心的箭矢, 用手比划透入的长度, 都是啧啧称奇。 “四百步外都能穿靶……” 青壮们围着箭靶,惊叹之余,好胜之心顿生,各自取来弓箭, 将箭靶重新立起,轮番开弓射箭。 众人射术不弱, 三百步外,大多数都能射中靶子, 有的还能正中靶心。然而, 一旦超过三百五十步, 五箭之中就会有三四箭脱靶, 有两三人更是一箭未中, 望着光秃秃的靶子, 都是满面赤红。 赵嘉从马背取下牛角弓,走到几人身前,笑道:“我也试试。” 魏悦正和李当户说话,耳闻喧闹之声,见众人又聚拢到一起,不由得心生好奇,一同望了过来。 卫青蛾快步走到赵嘉身边,手中是卫掾留下的强弓。 “阿弟,同我比试一场如何?” 赵嘉拉开弓弦,首先瞄准五十步外的靶子,笑道:“如果阿姊赢了,明岁春耕秋收,佣耕皆赵氏出。” 卫青蛾挑眉,笑道:“如我不胜,阿弟就不帮我?” “自然不会。” “如此,彩头就要换一换。”卫青蛾凑近赵嘉,低声道,“如果我胜,阿弟下次出塞,带我同行如何?” “阿姊要出塞?”赵嘉皱眉。 “我会带足健仆,遇上麻烦不会强撑,定然尽早折返。”卫青蛾道。 “阿姊,出塞不是小事。草原情况莫测,各处都是危险。”赵嘉放下弓箭,认真道。 “我知。”卫青蛾点头,“然我要重振家门,为我子创下一份家业,仅靠耕田断不可行。” “阿姊,你尚无子。”赵嘉很想叹气。 “总会有的。”卫青蛾笑道。 赵嘉想要继续劝说,对上少女坚定的眼神,话终归没有出口。 秦、汉之时,女子亦能当家。如卫青蛾这般,决意招赘延续卫姓,就是实质意义上的家主,得到官寺和民间承认。故而,卫母和卫氏族人想要霸占沙陵卫的产业,势必要让少女“离家”,否则休想染指半分。 心知少女主意已定,赵嘉想不出更好的理由劝说。再者言,汉时不乏女商,虽然行走边郡的极少,但谁也不能一口断定,少女就一定做不到。 “阿姊,此事容我想想。” “好。”明白草原情况复杂,事情不能仓促决定,赵嘉犹豫也是为自己着想,卫青蛾没有强求。只是该比箭还是要比,就如李当户和魏悦一般,姊弟俩幼时没少竞争,在骑射之上,卫青蛾还曾略胜一筹。 魏悦站在围栏边,看着赵嘉开弓射箭。 五十步到三百步,七成以上正中靶心。有几箭偏离,却也牢牢钉在靶子上。 到三百五十步,箭矢开始脱靶。 第一箭未中,第二箭亦然,第三箭擦过靶子边缘,第四箭再次脱靶,第五箭穿入靶心,引来众人一阵欢呼。 卫青和三头身爬上栏杆,大声为赵嘉叫好。 “郎君勇武!” 赵嘉放下牛角弓,甩甩手腕,看着青壮挥舞长杆,对自己的成绩还算满意。至于四百步外的靶子,他知道自己边都碰不到,干脆直接放弃。 卫青蛾慢赵嘉一步,成绩却好于他。三百步前,九成正中靶心,到三百五十步,一箭脱靶,第二箭就射中目标。 “阿多,我赢了。”少女转过身,将弓箭交给卫夏,笑容明媚。 赵嘉一边揉着手腕一边咧嘴,故意道:“阿姊勇力,嘉弗如!” 卫青蛾的笑容愈发灿烂,对赵嘉道:“骑马射箭,女子同样不弱!卫夏、卫秋,上马!” “诺!” 两名少女先后跃上马背,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卫秋一条手臂曾经折断,开不了强弓,打开马背上的皮袋,里面都是削制成手臂长、接近三指粗、尾部有三尖刃的投枪。 汉军和匈奴都不使用投枪,这种武器流行在西亚、印度以及欧洲,曾经是罗马步兵的标配。罗马军队中使用的投枪长至两米,重量能达到四、五公斤,枪头由铁制成,配合重剑使用,在军团作战中能产生巨大杀伤力。 随着马镫马鞍的出现,骑兵战术不断改进,配合弓箭和强弩,汉军策马冲锋就能将敌人铲飞,投枪更是没了用武之地。至隋唐五代,这种武器都没在华夏军队中出现过。直至宋朝,军中才出现类似的武器,称之为棱枪。 卫青蛾之所以知晓投枪,还命匠人制造出来,原因全在赵嘉。 之前卫夏卫秋同孙媪学习骑射,赵嘉见卫秋拉不开强弓,民间又不能使用弩-箭,随口提了几句。卫青蛾牢牢记在心里,回到卫氏村寨,就让忠仆寻来匠人,参考赵嘉的描述,配合卫秋的力气,经过数次更改,制出适合少女使用的投枪。 成品迥异西亚和罗马军中配备,十分接近元朝使用的短投枪,并在尾部制成三尖刃,起到稳定作用。就长短和重量,完全可以在马上使用。 卫夏和卫秋策马驰过,速度由慢及快。 两人同时松开缰绳,卫夏拉开强弓,瞄准一百五十步外的靶子;卫秋手持投枪,借坐骑奔驰的速度,猛掷向五十步外的目标。 “好!” 少女英姿飒爽,青壮和军伍大声叫好,巴掌拍得山响,热情不亚于观看魏悦和李当户比武。 赵嘉撇撇嘴,视线扫过一群荷尔蒙激发的汉子,又落在红唇弯起、笑意却未达眼底的卫青蛾身上,小心退开半步,聪明地转过头,表示他什么都没看见。 通过卫秋的演示,赵嘉发现改进后的短投枪固然犀利,却有不小的弱点,仅能近距离使用,超过五十步威力就会减弱。 当然,这也可能同卫秋的力量有关。 但无论如何,以汉军习惯的作战方式,这种武器的确没有太大的用处,难怪两汉乃至其后数百年都没有出现。 卫秋翻身下马,孙媪等妇人先后围了上去,都想试试手。 “郎君,此种兵器可备于畜场。”熊伯对赵嘉道。 “备于畜场?”赵嘉转过头,表情中带着不解。 “此物类矛,然制作简单,且少用铁,也可不用铁,单以木削制,妇人青壮都可用。”熊伯继续道。 地处边郡,旁有恶邻,能防身的武器自然是越多越好。 几乎投枪刚一亮相,熊伯就意识到这种兵器的作用。固然准头比不上弓箭,杀伤距离有限,架不住制作方法简单,使用起来也很容易,几乎有把力气就能用。 制作牛角弓所需时日不短,制作长矛也要进行特别锻造,做投枪就简单许多。铁难得,那就少用甚至不用,或是改成石头、兽骨制作尖头,一样可以投入战斗。 最关键的是,这玩意成本低! 军队用不上,民间可以配备,遇上匈奴人就扔,准头不够数量来凑,一大把木抢飞出去,不死也能扰乱冲锋阵型,顺便吓出个好歹。 意识到投枪作用的不只是熊伯。 魏悦和李当户常年在军中,一眼就能看出这种武器的优劣之处。于军伍而言的确有些鸡肋,骑兵更是用不上。但配给役夫和边郡青壮,多少能填补武器折损,对匈奴游骑的骚扰也能起到一定效果。 李当户甚至由此联想到战车,还兴致勃勃地和魏悦讨论起来。 先秦版战车防御不足,那就四周架木板;投掷有缺陷,就设法制成击发;平日用不上,直接用来冲击敌营! 如赵嘉之前所想,有些事不是做不到,而是眼前遮着一层薄纱,当世人未能想到。只要纱揭开,想象力和创造力无限扩展,天晓得以铲平草原为己任的西汉猛人们会开出什么外挂。 “此次来云中,实是获益匪浅。”讨论完战车,李当户背靠木桩,从绢袋里倒出两颗饴糖,一颗喂给坐骑,一颗丢进自己嘴里。 “哦?”魏悦转过头,用手臂拦住黑马,始终让它和李当户的坐骑保持一定距离。 “别装糊涂。”李当户哼了一声,用胳膊肘撞了魏悦一下,“要不是他年纪还小,魏太守的举荐奏疏早送到长安了吧?” 魏悦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李当户的问题,口中道;“前番献驯牛之法,天子赏赐四万钱。” 李当户顿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 “阿悦,他日入朝,赵郎君必当扶摇直上,说不得印绶还将高于你我。” 家世固然重要,却不能代表一切。 假若赵嘉不是年岁太小,连郎官都不能做,以他献上驯牛之法和新农具之功,大夫爵绝对跑不了。如果再得战功,晋升的速度绝对不会慢。即使不像李当户话中所言,也不会差上多少。 喧闹之后,青壮陆续散去,仅留数人清理靶子弓箭,将能用的送入仓库,不能用的送到厨下,用作生火之物。 少年和孩童们跟在青壮身后,背着藤筐,拉着拖车,捡拾地上的断箭。 妇人们回到灶下,抓紧烹制膳食。 因魏悦和李当户到来,多出三十多张嘴,还都是大肚的军汉,妇人们一番合计,制包子和蒸饼来不及,干脆多蒸粟饭,再多煮一些汤饼。 孙媪让人打开库房,取出半筐鸡蛋,外加之前腌制的兔肉和羊肉。鸡蛋煮到汤饼里,兔肉和羊肉架到火上烤制,刷上蜂蜜和酱料,不多久就香飘十里。 “阿青,孙媪让你和阿稚去取干菜。”卫绢穿着一身粗布裙,乌黑的发在脑后梳成辫子,为干活方便,衣袖在手腕处扎牢。 “晓得了。”卫青远远答应一声,将拖车交给阿麦,自己背上藤筐,和阿稚一起前往库房。 赵信和公孙敖走过,后者突然停住,将一只布包-递-给卫绢,等对方接过,也不说话,红着脸大步离开。卫绢打开布包,发现里面是一枚雕花木钗,先是一愣,随后看向少年的背影,竟也红了双颊。 “绢姊?”卫青背着干菜过来,见卫绢站着发愣,和阿稚对视一眼,都觉得奇怪。 卫绢蓦然被唤醒,匆忙收起木钗,接过藤筐,转身快步离开。 卫青和阿稚愈发感到好奇,将事情说给赵破奴,后者笑得古怪,也不给两人解惑,悄悄走到公孙敖身后,突然用胳膊勒住公孙敖的脖子,大笑道:“阿敖想妇了!” 公孙敖满脸赤红,用手肘去撞赵破奴,被后者轻松闪开。赵信趁机说出公孙敖满手伤口的由来,少年们轰然大笑。 卫青懵懵懂懂,依稀有些明白,又像是不明白。三头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满脸懵圈。 用过饭食,赵嘉将出塞记下的资料整理好,装入一只木箱,送到魏悦跟前。其中有经过填补的地图,沿途地形风貌以及匈奴别部的游牧区域。 魏悦打开看过,询问赵嘉:“皆是阿多此行所记?” 赵嘉颔首。 将木箱交给魏武,魏悦单手覆上赵嘉的肩,温和道:“东西我会交给阿翁,阿多明后日若得闲,无妨来城内,有南地商队入城,运来不少粟菽。” 听到有运粮的商队,赵嘉登时精神一振。 “谢三公子!” “阿多总是同我客气。”魏悦的笑容变得无奈。 莫名有些过意不去,赵嘉张口欲言,突然被魏悦弹了一个脑蹦。 捂着额头,赵嘉愕然。 “阿多仍和幼时一样。”魏悦笑着倾身,眉眼弯弯,哪里有半点无奈的样子。 “我就说,和你一起长大,必定没少被欺负!”李当户突然跳出来,手里抓着一条羊腿,用力挥舞两下,对赵嘉道,“阿多,阿悦这性子改不了,不如你搬来上郡,一样有草场……” 不等李当户说完,突然被魏悦抓住肩膀,硬生生拖行数步。 “当户与阿多初识,该称君才是。” 整个过程中,魏三公子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始终温润和玉,和煦有如清风。但从李当户的表情来看,抓在肩上的手劲委实不小,轻易休想挣脱。 不多时,李当户丢开羊腿,开始和魏悦拳来脚往,引来一阵叫好声。 赵嘉站在原地,无语半晌,决定当做什么都没看见,该干什么干什么。 即使见面时间不长,他也能断定魏悦和李当户交情匪浅,不会出什么大事。再者说,这两位都是四百步外能钉穿箭靶的猛人,他这细胳膊细腿,还是退出安全距离,旁观就好。 江陵城 云梅被送入临江王府,整整四日过去,别说刘荣,连府内的美姬都未见一个。初来乍到,没有一个熟面孔,少女不敢随意向人打听,只能将自己关在屋内,在情况未明之前,轻易不见人面。 到第五日,终于有仆妇前来,言临江王召。 云梅心头微颤,立即打起精神,随仆妇离开居处,来到临江王所在的正殿。 殿门开启,一名宦者引云梅入内。 少女屏息凝神,低垂视线,依宫中所学,小心移步上前,俯身行礼。 “起。”刘荣声音稍显低沉,却不会予人压力。 云梅站起身,跽坐到下首,始终没有抬起目光。 “我闻谒者言,云姬出身云中郡?” “回大王,确是。” “想归家吗?” 乍听此言,云梅抑制不住心中愕然,猛地抬起头,对上刘荣带着暮气的双眼。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妾想归, 不能归。” 六字出口,云梅伏身在地,双手并拢在额前, 遮住泛白的俏脸, 再不发一言。 刘荣凝视她许久,方才开口道:“云姬,如今日不归, 你恐再不能归。” “大王, 妾不能归。”云梅的心开始狂跳,手指微微颤抖,用力咬住嘴唇。 “也罢,那就留下吧。”刘荣叹息一声。 “谢大王。” “下去吧。” “敬诺。”云梅站起身, 再次行礼。 或许是过于紧张, 云梅脚步虚浮,眼前一阵阵发黑, 强撑着退出正殿。行至廊下时,恰逢一阵冷风袭来, 抬头看向阴沉沉的天空,鼻中突然一阵酸涩。 云中郡,该下雪了吧? 回到居处不久, 即有谒者送来五匹绢、两枚金钗和一枚玉环。谒者让婢仆将东西放下, 笑着对云梅道:“恭喜云姬, 大王赏赐。” 看着华美的绢帛和首饰, 云梅并无太多喜悦, 反而涌起更多不安。在谒者离开之前,鼓起勇气,试探问道:“请问长者,与我同来的方姬现在何处?” “方姬?”谒者脚步停住,转身看向云梅,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双瞳却是一片暗色,窥不出半分情感。 “云姬是言同行的家人子?” “确是。” “其未入王府,数日前旧疾复发,医匠言无治。” 云梅愣住,领会到宦者话中之意,脸色渐渐变得惨白。 “云姬聪慧,今后必有造化。方姬未入王府即发旧疾,无缘得见大王,实在是福薄。”谒者笑道。 留下这番话,谒者转身离开。 房门合拢,室内的光线陡然变得昏暗。 云梅脊背生出寒意,单手扶着屏风,慢慢挪回到矮榻边,疲惫地坐下,双腿曲到身前,头深深埋入膝盖,呼吸变得急促。 未见大王,未入王府。 福薄。 想起两人分乘不同马车,她再未见方姬,云梅不由得开始颤抖,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拼命咬住嘴唇,才没有发出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从外开启,婢仆点燃戳灯,驱散室内的黑暗。橘红的光映在墙壁和屏风上,婢仆的影子不断扭曲拉长,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云梅抬起头,眼圈泛红。或许是哭了太久,喉咙一阵火辣辣地疼。 一名年长的仆妇绕过屏风,对云梅脸上的泪痕视而不见,浅笑道:“云姬可歇息得好?该用膳了。” 仆妇话中暗示之意明显,云梅略微松口气,抹去泪水,从榻上站起身。 缓步移出屏风,看到矮几上的漆碗,云梅的视线落到仆妇身上,后者微微垂首,敬声道:“王府有北来的庖人,所制蒸饼炙肉甚是美味,大王甚喜。” 蒸饼只有巴掌大,炙肉也已片好,云梅吃下一个蒸饼,几块炙肉,随后就放下筷子,转头看向仆妇,道:“我知晓制蒸饼的新法,请媪说于庖人,择日进献大王。” 仆妇抬起头,仔细观察云梅的神情,笑容中增添两份真意:“谒者所言不需,云姬聪慧。” 是夜,江陵城下了一场冷雨。 刘荣独坐殿内,面前的竹简许久没有翻动,砚中的墨早已干涸。双眼落在即将燃尽的灯芯上,许久一动不动,似定住一般。 云梅辗转反侧,直至后半夜,方才在雨声中沉沉睡去。 睡梦中,少女回到边郡,身上的绮衣换成布裙,背着藤筐走过地头,天空一片碧蓝,田中长出青苗,耳边是父母和阿弟的笑声,连懒惰的兄长都拿起耒耜,帮阿翁一同锄草…… 江陵城飘雨时,长安落下一场薄雪。 未央宫响起朝会的乐声,群臣列队入殿,发冠肩头都覆有几片银白,被室内暖风熏化,浸染出暗色的水痕,很快又消失不见。 长乐宫内,窦太后靠在榻上,陈娇坐在榻边,细述城内发生的趣事,窦太后依旧眉心深锁,再不闻往日笑声。 堂邑侯病愈之后,陈娇就被刘嫖送入长乐宫。 自从陈娇开始顶嘴,母女俩的关系急转直下,近乎降到冰点。堂邑侯充当和事佬,效果微乎其微。实在是感到头疼,刘嫖干脆把陈娇送回长乐宫,眼不见为净。 现如今,馆陶长公主在窦太后跟前不得好,景帝的心思也是越来越难猜。 自从栗姬死后,景帝再没收过美人入宫。之前依照王娡的计策,说服景帝考虑刘彻和陈娇的婚事,如今也迟迟没有下文。馆陶心中没底,奈何正逢多事之秋,实在不敢冒着触怒窦太后的风险去未央宫。 最近朝堂不太平,参奏诸侯王的奏疏不断,先前火力集中在临江王身上,如今更带出梁王。临江王被告发侵占宗庙土地修建宫殿,罪名落实,难保不会下中尉府。梁王被告的罪名同样不轻,有官员举发他纵容奸诡刺杀朝臣,将袁盎几人被刺的事翻出来,在朝堂引起不小的波澜。 刘荣被攻讦,窦太后已是怒气不小;刘武也被提出来,更是让她大发雷霆。 袁盎被刺杀是怎么回事,长乐、未央两宫都是心知肚明。当初极力阻拦景帝立梁王为储,其中就有他一份。 现如今,主谋羊胜、公孙诡就躲在梁王的封国,真要派人捉拿,送入中尉府,绝对一审一个准。然而景帝迟迟不下旨,任由情况不断发酵,长安城内都开始盛传梁王跋扈,指使宾客刺杀朝官,更在事后包庇纵容,连天子的旨意也不放在心上。 听到城内的传闻,窦太后气得不肯用膳,陈娇劝说也是无用。 朝会之后,景帝亲来长乐宫,窦太后让陈娇下去,殿门关上之后,厉声质问:“为了太子,天子要杀亲子,更要杀我子?!” 景帝沉声道:“阿母,我怎会如此。” “休要搪塞于我!”窦太后撑起身,厉声道,“阿启,你真要走到这等地步?亲子兄弟都要绝情?你可知今日所为,他日会带来何等后果?!” “阿母,我非无心之人。”景帝想要继续说,突然一阵剧烈咳嗽,止都止不住。 窦太后神情凝住,立刻让宫人送上温水,随后让景帝近前,抬手覆上景帝的额头。 “阿启,你的病一直没好?” 景帝饮下半盏温水,勉强止住咳嗽。看向窦太后,心知遮掩不住,只能尽量放缓语气:“阿母无需担心,不过天气转凉,一时没注意,过些天就好。” 窦太后显然不信,扣住景帝肩膀,意识到景帝瘦到何等程度,心中陡然一惊。 “阿启,是不是……你才这么急?” 窦太后的话十分含糊,景帝却听得清楚明白,轻声道:“阿母放心,总能撑过这几年。” “你、你这!”窦太后声音沙哑,话到半截突然顿住,用力闭上双眼,许久才道,“给太子选妃吧,尽早封诸皇子为王。召临江王入长安对薄,除封国。阿武……梁王那里,我会遣人去,让他把人交出来,亲自到长安请罪,其后削减王国军卫。” “阿母……” “太子妃定堂邑侯女。”窦太后声音低沉,扣在景帝肩上的手越来越紧,“阿启,我让步,留下临江王和梁王性命。在我死后,让太子留窦氏一条血脉。” 景帝低下头,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阿母,是我不好。” “好与不好,现今已不重要。”窦太后收回手,疲惫道,“阿启,我不会再阻你,可你要想清楚,如太子不符你愿,后果将会如何。” “阿母,阿荣生性宽厚,怜惜百姓,然同我一般,终为守成之君。匈奴盘踞草原,疆域甚广,如不能除此强敌,终将遗祸子孙。” “太子能做到?” “太子聪慧,诸皇子之中最肖我,也最不肖我。”景帝饮下盏中温水,压下喉咙中的痒意,“继阿翁同我之后,汉需开拓之君,杀伐果断,方能除北疆之患。” “穷兵黩武亦非国朝之福。”窦太后沉声道。 “今匈奴贵种不和,草原有大乱之兆,如不能趁机除之,他日再出一个冒顿,恐穷兵黩武之机都不再有。”景帝声音加重。 提到匈奴,窦太后沉默了。 殿内寂静许久,风从殿前呼啸而过,雪花纷纷扬扬,石阶前很快铺上一层银白。 陈娇信步来到廊下,看到遍地雪毯,突然生出玩心,提起裙摆,镶嵌珍珠的丝履踏到雪上,留下一个个小巧的脚印。 “翁主,小心着凉。”宫人为陈娇披上斗篷,出声提醒道。 陈娇不以为意,从石阶一路踩下去,恰遇来向窦太后请安的刘彻。 两人立在雪中,谁都没有开口。 陈娇面上的笑渐渐收起,拢紧斗篷转身离开,娇俏的身影消失在殿后。刘彻迈步登上石阶,意外的,踩中陈娇留下的脚印。 长安落下第一场雪,远在北地的云中郡早已是六出纷飞、银装素裹。 枯黄的草被压在雪褥之下,屋檐垂下成串冰棱,被好奇的孩童掰断,送进嘴里,凉意沁入心脾。不等孩童将冰棱咬断,就被阿母一把夺去,屁股被狠拍两巴掌。 “着凉怎么办?村寨中可没有医匠!” 草场尽被白雪覆盖,远远望去,天地间一片苍茫。旱獭全部藏进洞中,到雪融之前,再听不到熟悉的大叫声。 大雪连续下了数日,丝毫不见停止的迹象。 赵嘉同鹤老商议,集合村寨中的青壮加紧修缮房屋,检查墙垣,增厚墙头的木板,避免建筑被雪压塌。此外,每日增加巡逻人手,严防林间和草原的野兽。 “雪太大,猎不到食,狼群甚至虎豹都会来。” “孩子尽量留在家里,不要出门,出去都要带犬。” “城内贴出告示,有匪盗野人流窜到临县,外出切记小心。夜间也要警醒,有可疑立刻放箭,莫要心慈手软!” 鹤老声色俱厉,重点叮嘱守门人和青壮,不要轻易放外人进来。 据官寺贴出的告示,阳寿县一个村寨遇匪盗,死伤三十多人,五六栋房屋被烧毁。动手的是匪徒和野人,带路的却是投靠村人的亲戚! 更加恶劣的是,此人得亲戚收留,不思感恩,反而趁青壮外出捕猎时,将匪盗和野人放进村内,烧杀劫掠无恶不作。 待到青壮们归来,恶人尽数逃之夭夭。 几个被母亲藏进地窖的孩童道出真相,众人怒发冲冠,不顾天寒地冻,血红着双眼,带上猎犬、猎鹰和弓箭追出十数里,射杀数名匪徒野人,更将带路之人绑在马后活活拖死,尸体丢给野狼。 无独有偶,相邻的雁门郡和定襄郡也出现流窜的匪盗。 官寺陆续贴出告示,不可收留可疑之人。如有亲戚来投,不可隐瞒,必要及时上报官寺,以防匪盗混进村寨,再发生类似惨案。 赵氏和卫氏村寨防范严密,加上赵嘉凶名在外,村寨中青壮数量又多,很少有匪徒敢潜入沙陵县,打这两处的主意。 日前赵嘉进城,将改进毒烟筒的方法呈送魏太守,其后同南来的商队换回数车粮食,还顺便买下整车酱料,一起运回村寨,在仓库中储存起来。 和之前的做法一样,凡来领取粟菽的村人,都会在虎伯处登记领取木牌,待到雪融后以劳力进行偿还。 赵嘉留在家中的时日不多,自大雪落下后,几乎每天都在畜场,和熊伯一同巡视围栏,驱赶因饥饿到来的野兽。 野兽实在太多,哪怕有魏悦带兵清扫,照样杀之不尽。 狼群不稀奇,隔几天就能看见。在巡视过程中,赵嘉还亲眼见过豹子,行动灵活得超出想象。老虎没见过,只在雪中发现几个巨大的脚印,用手掌对比之后,赵嘉颈后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郎君无需担心,越凶的畜牲越聪明,不会轻易靠近畜场。”熊伯站起身,拍去手上的残雪,“估计是找不到猎物才走这么远。警醒些,应该不会出事。倒是豹子难防,得在圈中多安排人手。” 赵嘉点点头,见北风又起,有大雪的征兆,准备调转马头,尽快赶回畜场。 巡逻的队伍很少走这么远,全因发现虎爪印,才一路跟了过来。 边郡地广人稀,此处更加荒凉。极目远眺,除了皑皑白雪,就只有一片孤零零的榆树林,连废弃的草舍都不见一栋。入冬以来,几乎没有边民在此活动。 相距几百步外,一头拖着尾巴的野狼刨开积雪,正用力拖拽着什么。大概是实在太饿,野狼发现赵嘉一行人,却压根不想躲藏,一味的拖拽着雪下的东西。 天空中开始有乌鸦聚集,还有两只狐狸出现在不远处,貌似都在觊觎野狼发现的东西。 “大概是冻死的黄羊。”有青壮道。 野狼瘦归瘦,骨架实在不小。它拖拽得如此费力,雪下绝不可能是只兔子,九成是大个头的猎物。 天色不早,乌鸦越聚越多,担心会有更多野兽赶来,众人无意多做停留,正想打马离开,一名青壮突然叫道:“郎君,是人!” “什么?” 赵嘉拉紧缰绳,顺青壮所指看去,见野狼拖出一条人腿,当即神情一凛,让众人开弓射箭,将围在尸体旁的野兽逐走。 待野兽散开,众人策马奔到近前,看到被刨出雪堆的残破尸体,认出尸体上残留的衣饰,都是大吃一惊。 “匈奴人?!” ☆、第60章 第六十章 边郡发现匈奴踪迹, 哪怕仅是尸体,也绝不容轻忽。消息报至云中城,魏太守亲自下令,由魏悦领兵搜寻, 务求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边军实行地毯式搜索,方圆五里之内, 及膝深的雪都被翻开,陆陆续续又发现四十多具尸体。大多数都被野兽撕咬过, 变得残缺不全。 动静实在太大, 雪地里的小兽都被惊动,十多只野兔和野鼠飞蹿而出, 引来徘徊在附近的野狼和狐狸, 几名边军走得太散, 险些遭到狼群攻击。 “公子, 只有这些。” 雪下全部翻过, 确定不会有更多发现,魏武率人将尸体堆叠到一起, 请示魏悦, 召回走远的军伍。 “依身上的皮袍, 应该都是匈奴人。”魏武道。尸体太过残破, 除了皮袍, 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更不用说随身的武器。 “本部还是别部?”魏悦策马上前, 目光扫过地上堆叠的尸体, 沉声问道。 “七成以上都是本部。”魏武也不忌讳,抓起一件遍布污痕的皮袍,翻过来,又抓起一条断裂的腰带,对魏悦道,“动手的也是匈奴人。” 有军伍在尸体上发现断裂的箭头,大概是扎得太深,没能-拔-出来,依旧卡在骨缝里。箭头是由兽骨制成,别说汉军,边民都不会用,只有北边的邻居才会配备。 “死的是匈奴,动手的也是匈奴?”魏悦眉心微锁,翻身下马,用刀鞘挑起地上的皮袍,又查看军伍递上的箭头。 魏武等人也觉得奇怪。 自入冬之后,云中郡先后派出多股骑兵,将附近的胡人部落尽数撵走。论理,郡中不该出现匈奴人的踪迹。就算是有,也该是别部,不该是本部。 难不成是之前留下的? 边郡落雪早,天寒地冻,尸体两三月不腐算不得稀奇。如果真是这样,那……众人心中同时闪过一个念头,都是愕然不已。 最近到过边郡的匈奴人,只有北返的兰稽一行! 魏悦显然也意识到事情不对,匈奴使团内部怕是出了问题。如果人都死在云中郡,问题很好解决。可依尸体的数量判断,这种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 杀人者回到草原,必然将事情栽到汉军头上。若是未回草原,就此隐藏在边郡,同样是不小的祸患。更糟糕的是,不能确认尸体的身份,就无法断定兰稽是否也死在这里。如果是,事情会变得更加麻烦。 “将尸体运入城内,交令使查验。派人至附近村寨里聚,询问可有人发现异状。告知各游徼亭长加强戒备,日夜加强巡逻。” 魏悦当机立断,迅速下达命令。魏武等抱拳领命,快马接连驰出。 快骑驰出后,魏悦又唤来带路的青壮。 “回去之后,将此间事告知赵郎君,言死去之人很可能是匈奴使臣,让他加强戒备,外出带足人手,莫要离畜场太远。” “诺!” 青壮调转马头离开,很快消失在皑皑白雪之中。 北风卷过,带起大片碎雪。黑马发出一声嘶鸣,口鼻中喷出白气。魏悦倾身拍了拍马颈,抬头眺望北地,目光冰冷。他期待同匈奴一战,但开战的时间和地点必须由汉家来定! 赵氏畜场内,赵嘉正帮孙媪捆扎羊皮。听到青壮回报,当即将麻绳系紧,叫来在一旁递工具的卫青,让他去找熊伯。 “如果熊伯不在畜场,就去寻季熊,让他去找。记得不要走出围栏。” 等卫青离开,赵嘉又唤来两名青壮,让他们结伴前往村寨。 “让虎伯和季豹来畜场一趟,路上小心。” 事情安排妥当,赵嘉将捆扎好的羊皮放到一起,用布巾擦擦手,转身离开库房。 刚刚走出木门,就见一匹快马从雪中驰来。原来卫青没走出多远,就遇到巡视归来的熊伯。知晓赵嘉正寻自己,熊伯将事情吩咐下去,就朝仓库飞驰而来。 “郎君唤仆?”熊伯拉住缰绳,翻身下马。 “对,先去木屋,等虎伯来后一同商议。” 赵嘉一边说一边向前走,中途弯腰抱起卫青。小孩扭扭身表示不自在,赵嘉全当没看见,继续抱着未来的大将军当手炉。 木屋内烧着地炉,炉上架有陶罐,里面滚着热汤。 地炉周围铺着兽皮,赵嘉在门口掸落碎雪,迈步走进屋内,直接坐到兽皮上。 熊伯坐到赵嘉下首,动手舀起一碗热汤,咕咚咚饮下。卫青见地炉内火势不旺,从墙角抱来劈好的木条,一根根填入火中。 “郎君,可是城内有消息?”熊伯放下木碗,开口问道。 “不是,是关于之前发现的那些匈奴人。”赵嘉道。 “匈奴人?” “三公子让季熊带话,死的可能是匈奴使臣。事情有些复杂,难保匈奴那边是什么反应。畜场和村寨都要增强防御,事情宜早不宜迟。” 熊伯颔首,正想再问,木屋的门被拉开,虎伯带着一身风雪从门外走入。大概是赶路太急,哪怕有皮帽遮挡,脸仍被冷风吹得通红,眉毛上结着冰霜,口中不断呼出白气。 季豹跟在虎伯身后,样子也没好多少。只是年轻人火力旺,进到室内,被暖风一熏,摘掉皮帽时,发际冒出一层油汗。 两人同赵嘉见礼,围着火炉坐下。 虎伯饮尽热汤,放下木碗,询问赵嘉是否有急事,才将他和季豹一同叫来。 “确是。”赵嘉颔首,将之前发现匈奴人尸体的事详述一遍,又提到魏悦让季熊传话,最后道出自己的担心。 “匈奴会发兵南下?”熊伯和虎伯都是皱眉。 云中太守威名之盛,匈奴本部都要绕道。 去岁匈奴别部和蛮部袭击边郡,主要是匈奴本部为了减丁,驱使他们来送死。换成匈奴本部,未必会不管不顾来找魏太守拼命。 “事情难料,不能心存侥幸。”赵嘉摇头道。 草原有混乱的征兆,终究还没有真正大乱。 匈奴的凝聚力不比早年,战斗力始终还在。尤其是隶属于本部的骑兵,各个骁勇善战,全都不容小觑。据历史记载,就在数年之后,景帝病体垂危,匈奴本部的骑兵甚至打到汉朝腹地,火烧甘泉宫。 虽说历史已经发生改变,魏尚没有去世,依旧坐镇边陲,挡住恶邻从云中南下的道路,边军也提前配备马鞍马镫,战斗力大幅度提高,但凡事不能全从乐观方面去想。 赵嘉一番解释,熊伯和虎伯陷入沉默。 他们都曾走上战场,和匈奴真刀真枪的拼杀过,知晓赵嘉的担心绝非杞人忧天。如果匈奴人不惜损失,决心要和魏太守硬碰硬,提前防备总是没错。 “凡事有备无患。”赵嘉道,“畜场这里交给熊伯,暂时收缩巡视范围,抓紧在围栏外铺设陷阱。” 事情涉及到匈奴人,再谨慎也不过分。 即使匈奴人不来,陷阱照样可以提防野兽,不算是白费力气。 “村寨中交给虎伯,尽快联系鹤老加强防御。青壮忙不过来,召集全村人一起动手,无论如何不能出现纰漏。” 如果是实力悬殊,实在挡不住,赵嘉无话可说。但事实证明,匈奴人也是两个肩膀扛一颗脑袋,只要准备充分,不来则罢,如果敢来,照样可以进行反杀,让这群强盗好看。 当然,事情也可能朝另一个方向发展,匈奴人自己先打起来,乱成一锅粥,无暇南顾。 如果出现这种结果,对汉朝来说绝对是好事。 然而,就像他之前所言,事情不能全从乐观方面去想,从最糟糕的角度去思考,才能真正做到防患于未然。 “熊伯,让人开库房,将储备的木料取出来,多准备一些投枪和木箭。”赵嘉话锋一转,“我之前请三公子帮忙,得了一些草药和蛇毒,涂抹在箭头上,中箭者数息就会毒发。” “郎君尽管放心,库房中木料充足。如果不足,还有破损拆下的木板,都可以再加使用。”熊伯笑道。 赵嘉点点头,视线转向虎伯,口中道:“我这段时日都会留在畜场,村寨那里劳烦虎伯照看。知会鹤老,尽可能增强防备,抓紧再造一座箭楼。” “郎君放心。”虎伯点头。 “季豹,”赵嘉转向一直没出声的健仆,“你稍后带人前往卫氏村寨,将事情道与阿姊。其后如何安排,听阿姊吩咐即是。” “诺!” 季豹抱拳领命,见赵嘉没有其他吩咐,当即起身离开木屋,点出三名青壮,策马驰出畜场,赶往卫氏村寨。 “郎君要一直留在畜场?”虎伯问道。 “对。”赵嘉颔首,目光坚定。 一年之前,遇到匈奴南下,他会选择带人离开,在村寨中固守。如今情况发生改变,不提畜场中的牛羊和骆驼数量之多,土垣之内未必能盛载得下,以他之志,势必要和匈奴对一对刀锋。 “抓紧加固围栏,深挖陷阱,多备投枪弓箭。我明日入城一趟,请示魏使君,看是否能在畜场内制一批毒烟筒。”赵嘉一项项数下来,熊伯和虎伯一同查缺补漏,将畜场的防卫系数不断提高。 “生在边郡,总要同匈奴拼一拼刀子。”赵嘉折断一根木条,丢进地炉中,“我意从军征,饮马草原,杀尽匈奴,尽己所能,为边地父老除此祸患!” 火焰瞬间腾起,映红少年黝黑的双眼。 “请长者助我。” 熊伯和虎伯站起身,如当年追随赵功曹,正身行礼,抱拳应诺。 “仆等一息尚存,必追随郎君左右。如违此誓,天地不容!” 两名老仆先后离开木屋,各自下去安排。 赵嘉拿起火钳,拨动烧成炭状的木条,笑着看向卫青,道:“匈奴要来了,阿青怕不怕?” “不怕。”卫青挺直脊背,表情坚毅,压根不像个五六岁的孩童,“我能开弋弓,能射鹰,一样能杀匈奴人!” “好,有志气。”赵嘉笑着揉了揉卫青的头,“去告诉阿信他们,每日午后随我习字,练骑射的时间增加半个时辰。再让熊伯开畜栏,给你和阿稚几个挑些健壮的马驹。” “谢郎君!” “去吧。” “诺!” 卫青满脸兴奋,终于有了孩童模样。 目送他离开木屋,赵嘉摇头失笑,又拿起火钳,拨动两下木炭,视线落在跳跃的火苗上,久久陷入沉思。 雪越下越大,风也越来越冷。 鹅毛般的雪花飘落,形成白色的雪帘,相距不到十米,竟看不清对面人影。 一场雪灾无可避免,边郡如此,草原亦然。 单于大帐中,各部首领围坐,表情各异。军臣单于高踞上首,盯着趴在地上的裨小王,面沉似水。 听到兰稽的死讯,右贤王当场就叫嚷着要带兵南下;左贤王嘴上没说什么,神态中却满是幸灾乐祸。 裨小王的胳膊和腿上带有箭伤,背部还被划了一刀,至今尚未痊愈。除他之外,同行的匈奴贵种尽数死绝,倒是别部随员回来不少。 据他所言,汉人全无恢复和亲之意,一味的搪塞拖延。兰稽看破汉人的诡计,决意北返,不想遭汉人中途截杀。 “有别部和汉人串通,在背后放冷箭!”裨小王咬牙切齿。 别部放冷箭是真,和汉人串通纯属于胡说八道。 裨小王和几名匈奴官员阴谋刺杀兰稽,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得手之后,又被同行的别部随员围杀。裨小王急中生智,大喊本部贵种尽数身死,他们回到草原不好交代,断无生路。如果留他一条性命,他愿意在单于面前帮忙遮掩,将罪名全都推到汉人身上。 裨小王言之凿凿,甚至当场发誓,这才勉强保住脑袋。不料想,刚刚见到军臣单于,他就立即反口将别部咬出。 “你说别部和汉人串通,为何旁人尽死,偏偏留你性命?”中行说突然出声。 “我、我假意说服他们,说我会在单于面前帮其遮掩。”裨小王手心冒汗。 中行说正要再问,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有单于护卫入内禀报,几名从南归来的别部随员杀死看守他们的匈奴勇士,抢夺马匹冲出营地。 “单于,就是他们串通汉朝!”裨小王大声道。 军臣单于大发雷霆,当场下令,命右贤王和左贤王各自出兵,屠灭这几支胆敢反叛王庭的别部。 殊不知,等本部骑兵抵达,别部的营地早已是空空如也。 裨小王心怀鬼胎,打着事后反口的主意,别部官员也是一样。他们表面激烈争执,背后早已有了打算,借裨小王拖延时间,暗中派人联络部落,趁本部尚未察觉,集体向南迁徙。 “匈奴人把我们当奴隶,继续留在草原必然活不成,不如投向汉朝!” 三支别部在约定地点同首领汇合,勇士、老人和妇人全都拿起弓箭,骑上战马,一边防备匈奴本部追袭,一边顶风冒雪向汉朝边郡进发。 消息传到王庭,更坐实裨小王的话。 中行说每次提及裨小王话中的漏洞,言事情存在蹊跷,都会被右贤王和左贤王打断。连军臣单于都对他的怀疑置之不理,决定调集兵马,等到二月雪融,立即南下征伐。 “汉人不肯和亲,我们就去抢!”军臣单于一手撑在腿上,另一手握拳重重砸在地上,“出本部骑兵,带上别部那些废物,告诉勇士们,我们去抢牛羊,抢粮食,抢绢帛,抢女人!不管抢到多少,都能留在自己帐中!” 说到这里,军臣单于刻意顿了顿,目光扫视帐中各部首领,狰狞笑道:“我要屠边地汉人,屠到汉家皇帝低头,乖乖送来公主、粮食、铁器和匠人!” 军臣单于知道事情存在蹊跷,未必真如裨小王所言。但他同样可以加以利用,用来巩固自己的权威,同时威慑汉朝。 他甚至觉得兰稽死得正是时候。 换成往常,他未必能轻松调动本部骑兵,尤其是王庭四角手中的军队。 “天所立大单于,您有上天赋予的勇武和智慧!”左贤王於单最先开口,各部首领纷纷附和。 右贤王失去心腹,正怒火中烧,战意高昂,加上军臣单于开出的条件十分诱人,对这个决定没有任何异议。右谷蠡王觊觎铁器、牛羊和人口,一样拥护单于决定。 左谷蠡王伊稚斜看向位于上首、威望高涨的军臣单于,下一刻神情微凝,单手握拳捶在胸口,和众人一同高呼。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三支别部顶风冒雪, 不顾损失, 终得以逃离匈奴本部的截击和追杀, 艰难抵达云中郡。 他们原本离雁门郡更近, 摆脱右贤王的追兵之后, 本可以直接南下,进入雁门太守的辖地。偏偏部落首领和祭师一致决定绕远,绕过雁门、定襄两郡, 一路朝云中郡进发。 究其根本,无外乎对强者的崇拜情结使然。 这并非说雁门和定襄两郡的太守不强。 事实上, 边郡太守没有一个不能砍人。有一个算一个, 遇到外敌来犯,从没有半点含糊,全都是抄起刀子就砍。 问题是魏太守强到一定境界, 也凶到相当程度, 对须卜勇麾下的部落穷追猛打, 说屠就屠, 鸡犬不留。哪怕被灭的大多是别部, 消息传遍草原, 照样给各部留下不小的心理阴影。 时至今日, 匈奴本部南下打谷草都会绕开云中郡。 草原上的生存环境, 注定催生崇拜强者的文化。 别部首领拍板,部民无一提出异议, 反而认为首领英明。魏太守多强, 多狠, 多么地杀人不眨眼,要是能留在云中郡,会是多么地让人安心! 即使途中损失不小,抵达云中郡边界时,三支别部加起来仍有超过两千骑兵。加上老人、妇人和孩童,以及数千头牛羊,浩浩荡荡开过来,必然引起烽燧台的警惕。 候官迅速登上高处,眺望风雪中走来的队伍,正要点燃狼烟,队伍忽然停住。 “怎么回事?” 候官一头雾水,闻讯赶来的尉史也是摸不着头脑。 就在这时,别部牧民如潮水分开,队伍中走出数名虎背熊腰的壮汉,拱卫部落首领,策马朝烽燧台走来。 距离大概五十步,众人下马,其中一人大声道:“我等羌部,今反匈奴降汉,愿为汉天子牧马!” 冷风呼啸而过,来人的话有些听不真切,连续喊过数遍,烽燧台上的军伍才明白其意。 尉史和候官面面相觑,不敢自作主张,命军伍朝对方喊话,让他们停在原地,不许再前进,同时派人快马加鞭赶往云中城,将情况上报太守府。 往年不是没有别部来投,但要么是叛汉之人的后代,如弓高侯;要么是靠近汉朝边界,同边郡往来频繁的部落,例如乌桓部。 数千人的羌部来投,实在是少之又少。还是赶在大雪纷飞的月份,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路,连守边数年的军伍都感到惊奇。 军伍马不停蹄赶到云中城。为免耽搁时间,一路将鸟羽插在头上,入城亦未下马,驰到太守府前,方才拉住缰绳,高喊有急情上禀。 彼时,雁门和上郡来人已启程返还。 临行之前,李当户特地往畜场见过赵嘉,将一枚木牌交到后者手中,言日后到上郡,可凭此物到太守府寻他。并再三叮嘱,假使李太守调往他郡,木牌一样能用。 不是李当户话痨,而是以李广的调任频率,今年在上郡,明年说不准会迁到哪里。总之,李太守横跨大汉,遍览边陲风光,将边郡太守做个遍,真心不是虚话。 事实上,如果不是魏尚还活蹦乱跳,不出意外能再战二十年,说不好李广连云中太守都能做上一回。 两郡来人离开后,魏悦请示魏尚,从材官中择选体壮擅骑者,增扩骑兵数量。不想事情刚刚起头,就碰上匈奴使臣被杀这档子事。 保险起见,魏尚写成奏疏,将事情具禀长安。 从景帝到朝臣都很清楚,事情既然发生,基本不可能善了,这锅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长安的态度很明确,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匈奴真敢南下,绝对就两个字:揍他!再加两个:揍他丫的! 在郡内搜寻数日,没有发现匈奴躲藏痕迹,魏悦将后续事务移交给五官掾,带骑兵返回军营,准备集合挑选的正卒,抓紧进行练兵。 不想三支别部突然抵达,魏尚接到禀报,当即派人将魏悦从军营召回,一同被召的还有都尉、长史、五官掾、决曹掾等郡官。 魏悦到时,室内已坐满云中郡大佬,正你一言我一语,激烈地讨论别部之事。 魏尚坐在屏风前,表情肃然。待魏悦行礼之后,让他坐到身边。 “使君,需提防匈奴使计。”有郡官道。 “如真心来投,不好将其拦在郡外。” “前有匈奴人死在郡内,九成是兰稽一行。此时别部出现,难断其背后真意。” 郡官们分为两派,彼此争执不下。决曹掾一直没开口,遇到魏太守询问,献策将三支别部挡在郡外,仅容许首领入城。 “下官有法令其俱出实言。纵其心怀鬼胎,亦能让其俯首帖耳,自此为天子牧马。” 周决曹说得云淡风轻,室内却倏然一静。 想起城内那几个听话到不正常的乌桓商人,大佬们互相看看,竟然都觉得这个办法不错,很值得一试。 别部扛着“为汉天子牧马”的旗帜来降,无论如何不能一句话不问直接撵走,一口气杀掉也有些问题。事情讨论到最后,魏尚综合众人的意见,当场拍板,许别部暂时停留,驻扎在靠近边郡的草场。 “许三部首领入城,询其草原实情。如其真心来降,当遣人飞报长安。” 如果人不肯来,怀揣阴谋的可能性就高达七成,出兵逐走甚至灭掉都顺理成章。假如人进来了,有周决曹在,甭管真心假意,到最后都能让他变成真的。 事情定下,魏太守命魏悦领兵往别部停留的烽燧台附近驻扎。周决曹暂时放下手头事务,和魏悦一同前往边界,同别部上下言明太守府的条件。 一行人出云中城,由军伍在前引路,一路飞驰到烽燧台。 别部牧民长途跋涉,皆是疲惫不堪。抵达目的地后,分出勇士在外围警戒,余下都和羊群挤在一起,连动都不想动。 不是他们心宽没脑子,而是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汉朝接纳他们,他们就能活下去;汉朝不接纳,没法留在边郡,回到草原就是死。既然已经知道结果,再担心也没用,不如好好坐下喘口气,哪怕真要死,至少死前能松快片刻。 别部首领和祭师心中焦急,奈何主动权不在他们手上,再急也没用。云中城不来人,他们就只能等在雪地里,不断向南张望,期待魏太守能相信他们的诚意,允许他们留在边郡。 终于,风雪中传来一阵马蹄声。 见到踏雪而来的骑兵,之前还昏昏欲睡的牧民立刻变得警醒,无论男女老少都拿起弯弓和短刀,神情变得警惕。 究其原因,实在是魏悦麾下煞气太重,下马时不觉得,一旦上马跑起来,不自觉就会凝聚杀意,仿佛下一刻就会抄刀子砍杀过来。 别部首领离得近,受到的冲-击最大。 他之前也曾南下打谷草,遇到的汉军固然强悍,却从没遇到过煞气这么重的。这是杀了多少胡人,屠了多少部落? 事实上,别部首领完全想差了。 魏悦麾下的确有不少老兵,但并非如其所想,各个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 之所以有这么重的煞气,全因平时训练都用真刀真枪,队率更下令不许留手,全当是在战场。日复一日,这些骑兵逐渐形成观念,上马就是要拼命,坐上马鞍就要进入战斗状态,身上的煞气不重才怪。 周决曹行在魏悦身边,观察对面胡人的反应,猜出为何魏太守不调城内正卒,偏偏从军营调出新练骑兵,不觉勾了下唇角。 平日里面无表情的人,突然间绽放笑容,非但不会让熟悉的人觉得温暖,反而会脊背生出寒意,下意识就想躲远。 可惜别部首领不知道,见周决曹面带笑容、态度和善,提到嗓子眼的心逐渐放下。获悉留下的条件,当场表示没问题,他们愿意进城! 为表示诚意,一个首领还带上了自己的儿子。 周决曹笑意更深,态度之和蔼,同手持刀笔时判若两人。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随行的长吏本能后退,连魏三公子的表情都顿了一下。 “首领同我入城,部民可就近扎营。非得许可不得进入郡中。”周决曹道。 对于这样的要求,别部首领和祭师早有心理准备。 他们终究不是汉人,魏尚没有二话不说直接将他们撵走,而是许他们在靠近边界的地方扎营,结果已经是相当不错,甚至好过预期。 靠近汉朝边界,附近又有烽燧台,有一身煞气的汉军驻扎,别部众人半点不觉得担心,反而生出更多安全感。 有汉军在,追杀他们的本部骑兵自然不会轻易靠近。纵然单于下令,本部倾巢而出,也要等到二月雪融。毕竟三部是在逃命,可以不计较损失,其他部落则不然。如果单于强行下令,本部和别部一起朝王庭挥刀子都有可能。 “首领请。”周决曹和魏悦商议,许别部首领各带十名护卫。 听到此言,三部首领和祭师更觉放心,压根不知道,笑容和善的周决曹正思量该如何炮制自己。 视线扫过一众胡人,周决曹暗道可惜。 实在是能用的方法有限,如若不然,不出五日,他就能让这些人心服口服,趴到汉天子的马蹄下,心甘情愿充当脚垫。 别部首领随周决曹离开,祭师留在部落里,指挥牧民平整积雪、搭建营地。 最先立起的不是遮风挡雪的帐篷,而是一大片围栏,用来保护部落中的牛羊,避免被野兽袭击。之前顶风冒雪逃命,牛羊丢了也就丢了,毕竟人命更重要。如今有希望安顿下来,自然要保护好自家财产,不容许任何一头羊羔被野狼咬走。 别部首领入城数日,期间并未同部落断绝联系。 为让部落中的牧民安心,每日都有入城的勇士往返营地,告知众人城内情况。 得知三部首领入住太守府,每日佳肴美食,烤着火炉,还同那位和善的决曹掾有了交情,连祭师都很羡慕。护卫解下马上布袋,取出冻得硬邦邦的蒸饼,教会众人在火上烤制,又拿出陶罐装的酱料递给祭师,更让众人惊讶不已。 在草原上,市换这样一罐酱料至少需要二十头肥羊!遇上那些不把别部当人看的本部,价格翻上几番都有可能。 “这是在城内市换。”勇士挺起胸膛,被羡慕和惊讶的眼光包围,颇有几分飘飘然。 “你用什么换的?”一个和勇士交情不错的牧民问道。 “匈奴人的骨盔。”勇士咧开嘴,凶狠笑道,“周决曹说了,只要能杀匈奴人,就能从城内换东西,一个本部骑兵的脑袋能换五十个蒸饼,一个别部骑兵的头能换三十个!没有头,骨盔、兵器、随身的物件都成。” “五十个蒸饼?”牧民举起烤到一半的蒸饼,舔了舔嘴唇,“都像这么大?” “对。”勇士点头,“还能换酱、换盐、换绢帛。” 勇士越说越激动,用力握住腰间的短刀,大声道:“有朝一日,如果能被编入正卒,还能得到兵器!” 勇士话落,不少牧民都开始心动。 祭师从这番话中听出不一样的味道,然而他们追随匈奴时,一样要为匈奴打仗,除非取得天大功劳,额外的奖励想都不要想。相反,抢到的战利品还会被本部取走大部分。遇上难熬的年月,部落中的牛羊都未必能保住。 汉人开出的条件足够优渥,容不得众人不心动。 最重要的是,对方愿意开出条件,证明他们有了接纳别部的打算。对于急需一块立足地,摆脱匈奴本部追杀的别部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大的喜讯。 三支别部来降汉朝,数千人在边界扎营,消息很快传遍郡中。 赵嘉身在畜场,每日都能听到不同的消息。让他惊讶的是,许多消息灵通的商队不顾风雪,陆续从南而来,车上满载粮食、盐和一些生活必须之物,前往边界同别部交易。 知晓这些商队都得魏尚许可,赵嘉心头一动,当日就带着几名健仆前往云中城,希望能面见魏太守。 可惜他去得不巧,长安来人,魏太守正忙,实在脱不开身。 魏悦正好来城内,见到赵嘉,知晓他的打算,直接从身上取出一枚木牌,道:“去边界出示此物,不会有人阻拦。” “谢三公子。” 魏悦点点头,又想起一事,对赵嘉道:“阿多日前所提之物,匠人已经制出,现已配备斥候。制毒烟筒之事,阿翁已经点头,去王主簿处领火-药即可。” “三公子,城中可有我能帮忙之事?”看到魏悦脸上的疲色,赵嘉下意识开口。 听到赵嘉所言,魏悦现出笑容,大手覆上赵嘉发顶,道:“阿多有心。如需阿多相助,我必会开口。” 说话间,指腹擦过赵嘉的额际,又叮嘱他外出多带人手,莫要放松警惕,这才转身离开。 目送魏悦的背影远去,赵嘉的眉心渐渐皱紧。看起来情况比他想象中糟糕。匈奴势必南下,而且来的九成会是本部。 长安城 接到魏尚的奏疏,景帝召群臣商议,之前称病不朝的周亚夫同样在列。 经过慎重考虑,景帝有意给部落首领封爵,仿效商鞅立信,鼓励更多别部降汉,进一步扰乱草原局势。 不想景帝刚一开口,就遭到周亚夫的激烈反对。 “陛下,彼乃背主之人,陛下厚赏爵之,今后以何责叛汉不守臣节者?” 此言一出,殿内登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弓高侯重病未能列朝,同其交好亦或背景类似的朝臣都对周亚夫怒目而视。如果周亚夫以“别部非我族类”阻拦此事,众人未必如此。但他偏偏戳人心窝子,这就完全不能忍。 弓高侯祖上是韩王信,背汉投匈奴,其后又归汉。按照周亚夫的说法,是不是压根不该封爵,一刀咔嚓掉才能警醒世人? 景帝同样面色不愉。 刘舍和窦婴对视一眼,心中都十分清楚,天子如此怒形于色,与往日大相径庭,其中未必没有故意的成分。究其背后,怕是对当朝丞相的忍耐已经濒临极限。 长乐宫中,窦太后听完少府禀报,冷笑一声:“周亚夫的丞相快做到头了。”怕是命也快到头了。 少府垂首不敢言。 许久才听窦太后吩咐:“再让人去梁国,告知梁王尽快把人送来,亲自到长安谢罪。告诉梁王,来了不用怕,不来才会出事。” “敬诺!” 少府领命退出大殿,同捧着两册竹简的陈娇擦身而过。 “大母,娇今日读《庄子》。”陈娇坐到矮榻边,展开竹简。 窦太后靠回榻上,在少女轻柔的声音中合上双眼。片刻后,突然出声打断陈娇:“娇娇,可怨大母?” 陈娇放下竹简,轻声道:“我信大母。” 窦太后沉默片刻,伸出手臂,将少女揽到怀中,道:“娇娇,只要我活着,就会护你。” 少女的手指扣入掌心,面上依旧笑靥如花。 “大母必会千秋万岁。”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无论周亚夫如何激烈反对, 景帝铁了心, 封爵的旨意终究发出长安。旨意发出隔日,周亚夫再次病倒。和之前托病不同, 这一次是切切实实卧病在床。 景帝的态度颇耐人寻味,闻听丞相病重, 仅遣宦者过府,言丞相好生休养,其后再不理会, 更无嘘寒问暖。 消息传出, 朝中群臣多少品出些味道, 对丞相府开始疏远。 周亚夫虽然傲慢,终究不是没有脑子,察觉天子态度的改变,心中陡然一惊。奈何局势已定, 之前是他托病不朝, 这一次, 哪怕他立即病愈,景帝也不会再允许他掌握丞相大权。 心情沉重之下,周亚夫病势愈重,至一月中, 近乎起不了榻。短短时间之内,原本魁梧壮硕的体格竟瘦得有些脱形。 丞相病体沉重, 朝中却半点不受影响。 御史大夫刘舍进一步得到重用, 和大将军窦婴分割周亚夫空出的权柄。 群臣看在眼中, 心中都十分清楚,依照景帝的态度,刘舍早晚会手握丞相印。至于早还是晚,端看景帝心思。 一月底,梁王刘武遣国官入长安,呈送谢罪奏疏。 由于羊胜、公孙诡已经自杀,袁盎等朝臣被刺一案只能草草了结。太后景帝达成默契,再揪着这件事不放,无疑是出力不讨好。万一惹怒窦太后,估计连命都保不住。 梁王递上谢罪奏疏,主动背上纵容臣下的污名,并上请削减王国护卫,景帝下旨宽慰,兄弟俩重新恢复和睦。 与此同时,朝中的火力又集中到临江王身上。 和之前不同,景帝这次的态度十分明确,征诣临江王入长安对簿。但在旨意中写明,临江王入长安之后,暂居城南甲第,不下中尉府。 知晓圣旨内容,包括刘舍和窦婴在内,群臣心中都有了计较,连长安的宗亲都松了一口气。种种迹象表明,天子固然要惩处临江王,终究不会取他性命。 宣室内,刘彻坐在景帝身侧,面前摊开一册竹简,是魏尚呈上的练兵条陈。然而,刘彻的心思却不在兵策之上。 “阿彻。” 景帝的声音突然响起,刘彻猛然间回神,对着尚有大半未看的练兵条陈,脸色涨红。 “走神了?”景帝放下笔,轻轻咳嗽两声,饮下半盏温水。 “父皇,儿在想伯兄。”刘彻欲言又止,对上景帝双眼,仿佛心中所想都摊开在阳光下,半点不得隐藏。 “阿荣?”景帝神情微顿。 刘彻更觉得紧张,手指慢慢攥紧,想要开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是谁同你说了什么?”景帝问道。 “回父皇,并无。”刘彻摇头。 “既如此,何有此问?” “伯兄、伯兄果真侵占太宗庙壖垣?”埋在心中许久的话终于出口,刘彻颈后冒出一层细汗。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景帝的回答出乎预料,刘彻倏地抬起头:“父皇?” “阿彻,为君者以国为重,以民为重。其他当舍必舍。优柔寡断,注定做不成事。” “可是伯兄……” “太子!”景帝一声沉喝,打断刘彻的话,“树有枝,枝有杈,如要主干茂盛,则旁枝斜杈必当砍断。你年尚幼,固手中有剑,亦对高处枝杈无法。如此,唯我代你斩断。” 景帝的话相当直白,近乎于无情。 刘彻沉默了。 “父皇,梁王叔和周丞相也是如此?” “然。”景帝颔首,道,“利刃有鞘方可用,无鞘佩戴必伤己身。梁王功高,丞相骄横,非你能够压制。” 哪怕刘彻之前猜到几分,此刻也不免心头发沉。 主干繁茂,斜枝尽断。 为君者,当舍必舍? “高祖之后,匈奴始终为我心腹大患。我固然有心,然能力所限,仅可守成,不得开疆。国立至今,需锐意拓土之君。”景帝叹息一声,“阿彻,莫要让我失望。” 刘彻抬起头,仰视鬓边生出白发的景帝,喉咙里像堵着石头,心跳却不断加速,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开始蒸腾,似熊熊火焰,瞬间燃遍四肢百骸。 “遵父皇旨意!” 长乐宫,刘嫖走进殿门,发现王娡竟也在内,眼底闪过一抹诧异。 窦太后靠在榻上,眼眸微合,对王娡的讨好不理不睬。 待刘嫖行礼落座,陈娇和阳信姊妹先后进殿。陈娇坐到窦太后身侧,阳信姊妹端正行礼,依长幼坐到王皇后身后。 宫人送上热汤蒸饼,无声退到大殿两侧。如非留心,近乎会忘记她们的存在。 察觉殿内气氛不对,阳信姊妹低垂目光,表情微微僵硬,大气都不敢出。 “阿嫖,可知我为何唤你?”窦太后突然开口。 刘嫖干笑一声,道:“我愚钝,阿母吩咐就是。” “嗯。”窦太后抬手抚过陈娇发顶,道,“天子有意以娇娇为太子妃。” 此言既出,殿内突然响起抽气声。 王娡攥紧手指,侧头狠盯阳信一眼。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阳信脸色发白,心头狂跳,却还是忍不住瞪向陈娇。想起她在自己面前的骄横,用力咬住下唇,留下一排清晰的齿痕。 “阿母的意思是?”刘嫖小心问道。 “天子喜爱娇娇。” 此言一出,刘嫖脸上的喜色近乎掩饰不住。陈娇抬起头,看到刘嫖的神情,眼底尽是讽刺。 “皇后。”窦太后沉声道,“你觉得如何?” 王娡小心压下嘴角,不敢现出半分得意,柔声道:“娇翁主美貌聪颖,实为太子良配。” “你们都觉得好,这事我不拦着。”窦太后话锋一转,对刘嫖道,“堂邑侯府有意再尚公主?” “阿母以为如何?”得知陈娇将为太子妃,刘嫖喜上眉梢,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 “可。”窦太后掀起嘴角,灰蒙蒙的双眼转向王皇后和阳信姊妹所在的方向,似笑非笑道,“之前天子言,平阳侯年少有为,为大公主佳配。无妨多添件喜事,将三公主定下。” 刘嫖笑着应诺,话里讨巧,逗得窦太后发笑。 王娡看向窦太后,之前的喜意和得意渐渐退去,心头开始升起不安。太后之前一直不答应,如今怎会轻易松口?而且,大公主和三公主定下,二公主呢? 阳信姊妹反应不一。 阳信见过曹时,眼前浮现少年英俊的面容,脸颊微微泛红。三公主常居椒房殿,对陈蟜所知甚少,听到要与其定亲,并无多少真实感。 二公主低着头,脸红一阵白一阵。 坐在两侧的姊妹,一个嫁于彻侯,一个嫁给彻侯和长公主之子,且是天子与太后定下,今后必当尊荣。自己却被彻底忽略,阿母竟然都不提,愤怒和屈辱感不断攀升,近乎抑制不住。抬头看向身前的王皇后,心中甚至生出怨恨。 她比阿妹年长,同陈蟜年岁相当,为何定的不是她?! 哪怕双目不能视,窦太后也能猜出众人的反应,笑容里带着冷意。 陈娇靠在榻边,将馆陶长公主和王皇后的表情尽收眼底,想起昨日窦太后所言,眼底的讽意更深。不经意看到阳信微红的脸颊,诧异地挑了下眉。 察觉陈娇正在看自己,阳信公主立刻瞪回去,表情中满是敌意。 陈娇哼了一声,转头对窦太后低语。随后又看向阳信,表情似笑非笑,和窦太后竟有五分相似。 见到这一幕,阳信脸色微变,迎上王皇后冰冷的目光,全身都在隐隐发抖。咬牙垂下头,不再同陈娇对视,主动表示让步。心中的愤怒和恨意却不断攀升,终有一日会彻底爆发。 太子妃人选定下,刘彻的表现却极是冷淡,面对韩嫣的调侃和打趣,基本没什么反应。除了每日在宣室看景帝处理政务,刘彻余下的时间不是同太傅和少傅学习,就是和曹时、公孙贺等人一同练习骑射。 上郡送来好马,配上新制马具,少年们在林苑间奔驰开弓。射腻了靶子,就命卫士驱赶野鹿小兽,一路拉弓射箭,曹时和公孙贺各得一头野鹿,韩嫣射中一只野兔,唯独刘彻两手空空。 射猎结束后,少年们聚到一起,看到太子空荡荡的箭壶和马背,曹时和公孙贺下意识挡住身后的野鹿,韩嫣则是哈哈大笑,指着马背道:“阿彻未得一物,骑射还得练!” 刘彻哼了一声,脸上有些挂不住。 公孙贺开口解围,气氛方才转好。 护卫很快架起火堆,射得的猎物都被洗剥干净,架在火上烤制。 少年们席地而坐,包括刘彻在内,全都没什么忌讳,等到鹿肉和兔肉烤熟,用匕首切下来,蘸着盐粒送入口中。 骑僮送上烤好的蒸饼,曹时拿起一张,用刀子划开,涂抹酱料,夹入大块烤好的鹿肉,咬下一大口,腮帮子鼓起一块。 “这是边郡的吃法。”咽下嘴里的蒸饼,曹时含糊解释一句,随后又咬下一大口。巴掌大的蒸饼,竟被他三口吃完。 反手抹去嘴角的酱料,少年很快又抓起一张。 被曹时带动,刘彻、公孙贺和韩嫣陆续拿起蒸饼,韩嫣命骑僮取来腌菜,一同夹在饼里,发现滋味更好。 “太中大夫去云中郡,带回不少新的吃食。”公孙贺吃完五个蒸饼,再伸手,发现木盘里已经空了。左右看看,知晓同伴不会匀给他,只能撕下一条兔腿,用手抓着撕扯大嚼。 “驯牛之法,新犁,新马具都是云中郡所献。”曹时吃完蒸饼,同样扯下一条兔腿,“我听说魏太守军中还有毒烟筒,专门对付匈奴骑兵。” “对了,毒烟筒似是沙陵县赵氏子所献。”公孙贺为太子舍人,父祖都在军中,消息比曹时更加灵通。 “沙陵县赵氏?”刘彻停下动作,“是献驯牛之法的赵氏子?” “沙陵县应该没有两个赵氏?” 先秦时,姓、氏有严格区分,使用的场合也有严格规定。氏别贵贱,姓别婚姻,绝不能混淆。以两汉皇室为例,刘实际上是他们的氏,而非姓。再如桃侯刘舍,其父是被赐氏,而非赐姓。 赵嘉祖上有氏,故可以称赵氏。 卫青蛾祖上无氏无姓,至曾祖和祖父时才因功得姓,严格意义上来讲,她并不能称卫氏,只能称卫姓。 自秦汉之后,姓氏逐渐合一。时至今日,姓氏的界限早已经模糊。朝中贵人偶尔会提及,但就民间而言,基本上姓氏已经是同一个概念。 “家君曾与桃侯宴饮,听桃侯提及沙陵赵氏子,言其不过舞勺之年,好学聪慧,博览典籍,被魏太守请为宾客。他日被举荐入朝,必有一番作为。”公孙贺道。 “我若入边塞,必当与之一会。”曹时咬断野兔的腿骨,咯吱咯吱嚼着。 “毒烟筒,驯牛之法,”韩嫣来回念着,突然道,“新马具会不会也同他有关?” “阿嫣想多了。”公孙贺哈哈大笑。 “想多了?”韩嫣心中不以为然。但见曹时和刘彻都站在公孙贺一边,也只能耸了耸肩,没有继续坚持。 远在边郡的赵嘉,尚不知自己成为刘彻和曹时等人的话题。此时此刻,他正忙着和畜场众人清雪,将压在雪下的木屋“挖”出来。 “亏得郎君有先见之明,让人提前加固屋顶。要不然,遇到这么大的雪,谷仓非塌不可。”熊伯一边说,一边用木铲铲起冻成一团的雪块。 按照常理,进入一月之后,雪势本该减小。偏偏天公不作美,大雪仍是一场接着一场。往往一夜醒来,房门都被雪堵住,需得先从窗爬出去,将雪清走,才能将门推开。 由于储备了足够的牛羊和粮食,赵氏和卫氏村寨都没有饿死人的情况发生。 云中郡内,魏太守下令放粮。不过和以往不同,领粮的百姓需到书吏处登记领取木牌,依领取的粟米数量付出劳力。如果有打铁和打造农具的手艺,还能额外领一份工钱。 告示张贴出去,消息迅速传开,郡内引论纷纷,实行的效果却相当不错。 对于家中无粮、遇大雪又无法打猎的人来说,这样的规定更让他们安心。毕竟魏尚的威望和信誉摆在那里,他们下力气做活,不担心领不到粮。只要城内的活不断,直至春耕,他们都能用劳力换取粟菽,纵然吃不饱,也无需担心家人饿死。 与之相对,需要付出劳力,而且很可能会做重活,一些想贪便宜的自然会望而却步。 大雪给边民带来麻烦,但也阻断了匈奴南下的道路,为边郡布防争取到更多时间。至一月底,边郡兵力增加一倍,魏悦麾下的骑兵增至五千。百余名斥候分散出去,稍有风吹草动,立刻就会被发现。 别部首领得朝廷封爵,部落上下都像是打了鸡血,不只说出南下的各条道路,讲出匈奴本部和别部的大致兵力,更主动要求加入边军,帮忙侦查匈奴的迹象。遇到匈奴南下,部落上下都会拿起武器加入战斗。 到一月底,大雪开始减少,雪融期渐近,边郡的气氛更加紧张。南来的商队不见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赵嘉手持魏悦给他的木牌,在边界畅行无阻,几次去别部的驻地市货,发现靠近烽燧台附近的草场被清理出来,自发形成一个小型集市。除了别部的羌人,一些乌桓人和高车人也闻讯赶来,使得集市愈发热闹。 不久之前,云中城派遣书吏,带着新制的市旗,在集市周围圈出一片地界。雪融之后,这里势必会建起村寨要塞。 圈出的地界包括北边邻居的草场,云中大佬们表示这完全不是问题。地盘划下来就是自己的,顶多麻烦点将地图改一改。至于匈奴乐不乐意,关他们X事! 不客气点讲,互看不顺眼几十年,他们乐见匈奴气到肝疼、 发兵? 不圈草场匈奴就不来了?明显不可能。既然如此,不如多圈几块,交给来降的别部放牧。为了守住自己的草场,他们也会和匈奴拼命。 清理完木屋附近的积雪,赵嘉让人套车,准备带上粗布去和别部交易。 几匹快马突然从北飞驰而来,马上的骑士头插鸟羽,经过畜场外,见到跑过来的赵嘉,高声道:“斥候发现匈奴游骑,赵郎君小心戒备!” 听到骑士的话,赵嘉心中一凛,回头眺望北方,深吸一口气,五脏六腑都被冻得冰凉。 严冬过去,匈奴终于来了。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北风中, 匈奴游骑的身影出现在汉朝边界。 和以往不同,这一次军臣单于调集本部大军, 游骑同汉军斥候遭遇, 根本不做试探,径直策马冲锋,凶悍到挥刀就见血,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散到草原的斥候大批死伤,送回边郡的消息越来越少。 匈奴大军逼近, 定襄、雁门两郡形势危急,不断有烽燧台升起狼烟。 边民被召回到城内, 汉军骑兵迎上追杀而至的匈奴,一波箭雨之后,抽-出专为骑兵打造的长刃, 冲向匈奴骑兵, 正面展开搏杀。 马声嘶鸣,血雨飞溅。 凭借马鞍马镫和长刃, 汉军骑兵凿开匈奴冲锋的阵型,但自身同样损失不小。调转马头, 看到落在地上的同袍尸身, 迎敌的司马终于确认,对面的不是别部和蛮部杂兵,而是直隶于王庭四角的本部骑兵! “杀!” 司马命亲兵吹响号角, 将长刀绑在手上, 率领余下的汉军冲向对面的匈奴, 一路砍杀,二度凿开匈奴的阵型,带着救出的边民飞驰返回城内。 “上报太守,来的是匈奴本部!” 继雁门和定襄两郡之后,云中郡和上郡也陆续升起狼烟。 军臣单于调动大军,左右贤王和左右谷蠡王麾下精锐倾巢而出,声势远超以往。黑压压的大军碾过尚未融化的积雪,从天空俯瞰,仿佛黑色的洪流,向边郡席卷而来。 本部军中放出黑鹰,四处搜寻汉军斥候的踪迹。 五名云中郡的斥候被发现,遭到一队本部骑兵衔尾追杀。 箭壶射空,斥候在飞驰中松开缰绳,借助马镫将自己牢牢固定在马背上,其后解开挂在马背上的布袋,拿出一个个黑色的陶罐,拍开陶罐上的封泥,用火石擦在罐口,下一秒火星呲呲冒出,斥候用力甩动手臂,将陶罐砸向追杀的骑兵。 轰! 陶罐在半空炸开,浓烟中,碎裂的陶片和装在其中的石子飞溅开来,一名匈奴骑兵大叫着捂住双眼,本能的想要抱住马颈,不想战马同样受伤,根本不受控制,颠簸之下,直接将他甩下马背。 五个陶罐扔出,先后有数名匈奴骑兵落马。 匈奴人知晓云中郡有毒烟筒,却从没见过这种能在半空炸开的陶罐。目睹同伴的惨状,冲势不由得一滞。 斥候抓住时机,奋力挥动马鞭。 他们必须返回边郡,将单于大帐出现的消息上报太守。这次来的匈奴数量远超预期,以边郡布置的兵力未必能够挡住。 眼见斥候要逃走,匈奴什长怒声大叫,挥舞着马鞭再次追了上来。 双方的距离开始缩短,匈奴人陆续在马上开弓,一名斥候背部中箭,当场从马背跌落,双腿呈不正常的角度弯曲,明显骨头已经折断。 “这样下去不行!”一名斥候道。 “我留下拦住他们,伍长,你的马最快,先走!” 身后的匈奴是斥候的数倍,留下必然是死路一条。但军情紧急,几人没有其他选择。 匈奴骑兵越来越近,三名斥候猛然拉住缰绳,调转马头。另一人咬紧牙关,不顾一切的挥动马鞭,径直朝云中郡的方向冲去。 留下的斥候丢掉箭壶和马背上一切累赘,先扔出陶罐,挡住匈奴冲锋的速度,随后-拔-出长刃,列成三角,向匈奴发起冲锋。 匈奴什长一声狞笑,抡起骨朵,迎上汉军斥候。 马头相撞,澎起大团的血雾。兵刃交错,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响。 汉军斥候以命换命,击杀三名匈奴骑兵,自己被骨朵和短刀重伤,一个接一个跌落马背,葬身在一望无际的草原。 匈奴人策动战马,踏过汉军的尸体,继续朝着逃走的斥候追击。 追出数里,前方突然出现一支数百人的汉军骑兵,匈奴什长暗道不好,大叫着率领麾下掉头。可惜他仍慢了一步。双方距离不远,对骑兵而来,眨眼的时间就能冲到近前。 汉骑呼啸而至,队率背后的战旗在风中烈烈作响。 匈奴仓皇逃命,在草原上拖拽出一条醒目的长线。 “杀!” 魏武高举起长刀,用力朝前一挥,身着皮甲的汉军驱策战马,猛扑向前方的猎物。 战马口鼻中喷出白沫,匈奴人逃无可逃,凶狠的秉性占据上风,干脆调转方向,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向汉军发起反冲锋。 就在匈奴人准备拼命的时候,伴着一声号角,汉军突然如海浪般分开,甩出两条大弧,将匈奴包围其中。随后开弓射箭,将包括什长在内的匈奴骑兵全部射成刺猬。 匈奴什长满脸不甘,临死大叫“卑鄙”。 魏武冷笑一声,牵动嘴角的疤痕,面容更显凶狠。 他们的确可以和匈奴人对冲,但在此时此刻,完全没有必要。用弓箭就能干掉敌人,干嘛要多费事,给自己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如三公子所言,这支骑兵成军的目的就是杀敌,杀死更多匈奴! 最后一个匈奴人跌落马背,控弦声戛然而止。 受伤的战马倒在地上,发出阵阵哀鸣。 天空中有黑鹰飞过,魏武连续放出三箭,可惜只将目标驱走,并未能射落。 “清理战场。”分出二十人清理士兵和战马的尸体,魏武吹响号角,率领余下的骑兵跨过草原,向另一支斥候队伍可能出现的方向飞驰而去。 这次南下的匈奴实在太多,在本部骑兵的带领和驱赶下,别部和蛮部也变得格外凶悍,魏武所部先后发现十多名斥候的尸体,均散落在草原上,多数已经变得残缺不全。 除了驰往云中郡报信的伍长,之前散入草原的斥候竟再未回来一人。 收敛起同袍的尸身,用布包裹捆在马上,魏武正准备收拢队伍,大地突然传来剧烈的震动,地平线处涌现大片的黑点,很快汇聚成线,向众人所在的方向猛扑而来。 “是匈奴骑兵!” 鹰鸣声伴着骑兵一同到来,发现盘旋在头顶的黑鹰,魏武和两名什长同时张弓。 箭矢飞来,一只黑鹰逃走,另一只发出哀鸣,从天空垂直坠落。 魏武拔-出鹰身上的铁箭,用一支木箭穿过黑鹰的脖颈,将其钉在地上,其后跃身上马,率领麾下急速返回边郡。 待伊稚斜率大军赶至,汉军早已不见踪影。 看到被扎在地上的黑鹰,伊稚斜面沉似水。想到军臣单于命他攻打云中郡,左贤王於单脸上得意的神情,胸中的怒火熊熊燃起,瞬间燎原。 “大王……”千长想要开口,被伊稚斜抬臂止住。 左谷蠡王翻身下马,抽-出短刀,用力斩下,箭矢和鹰尸当场被斩成两段。 “继续前进。” 收刀回鞘,伊稚斜跃上马背,目视云中郡所在的方向,面容刚毅,神情凶狠。 “云中郡,魏尚。” 军臣单于打得是什么主意,伊稚斜一清二楚。本部可以设计让别部和蛮部减丁,单于照样能利用这次南下削弱王庭四角,借机将本部骑兵握到手里。 伊稚斜握紧缰绳,胸中的怒火无处发泄,干脆下令大军加速前行,以最快的速度杀向云中郡。 军臣单于要借汉人的手削弱他,他岂能让对方如愿! 魏尚再凶狠又如何? 他麾下的骑兵能征善战,一举打破云中城,砍掉魏尚的头颅,逼迫军臣单于看清现实,让他彻底明白,这样拙劣的手段有多么可笑! 军臣已经老了,只想攥紧手中的权利;於单一味蛮勇,根本不可能将匈奴带向强盛。只有他伊稚斜才能带领勇士们驰骋草原,重现冒顿单于的辉煌! 匈奴的铁蹄滚滚而来,云中郡内,除正卒之外,更卒青壮都被调动起来,分别派往城头和尉史看守的要塞,准备抵挡北来的大军。 畜场内,赵嘉决定放弃外部围栏,将牛、羊和骆驼驱赶到靠近仓库的旧圈内,用木板隔开,限制住活动。遇到脾气暴躁的,当场牵出去宰杀,储备下肉食,供给守护畜场的青壮。 “投枪备好,削尖的木桩放到这里,配合陷阱使用。” 积雪没有完全融化,旱獭已经陆续开始活动。大片的地洞成为天然的防护带,配合挖掘陷阱,遍插削尖的木刺,足够抵挡骑兵的第一波进攻。即使挡不住,也能拖慢对方冲锋的速度,为众人争取时间。 “木屋四面加固,顶部架上木板,可做瞭望台和箭楼。” “屋下的地道已经挖好,可以给孩童们藏身。” “蒸饼肉干全都备足,伤药也已备好,足够我等守上三月!” 众人聚在清空的谷仓,多数席地而坐。实在没有座位,干脆肩挨肩站着。孩童被妇人抱在怀里,少年们抓紧弓箭和短刀,聚精会神听着赵嘉和熊伯等人布置计划,将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心里。 “毒烟筒制出一百五十具。”一名头发花白的匠人道,“依照郎君的吩咐,一半附于长杆,另一半嵌入绳索,可以投掷使用。” “长投枪制出两百杆,短投枪制出五百杆,半数配有铁制尖头。”另一名工匠道。 “郎君提到的投石器制出六架,都架在木栏后的土堆上。”说到这里,熊伯顿了一下,“郎君,这些投石器真不能留在畜场?” “不能。”赵嘉摇头,斩钉截铁道,“待到此战之后,毁掉且罢,如保持完好,需得尽数送入城内。” 朝廷不禁民间配有兵器,但投石器和强-弩一样不在此列。遇到匈奴南下,大佬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到战事结束,留下这玩意纯粹就是招祸。 毒烟筒也是一样的道理。 哪怕赵嘉知道-火-药配方,也绝对不会私下里制造。遇到情况危急,例如这次匈奴南下,依旧要上报太守府,获得许可才能令匠人在畜场里开工。 “郎君,卫女郎来了!” 就在众人议事时,负责警戒的青壮突然来报。 “阿姊来了?”赵嘉面露惊讶。 下一刻,卫青蛾排开人群,身后跟着卫夏卫秋,迈步走到赵嘉跟前。 少女一身骑装,身上带着弓箭,腰间配有短刀。见到赵嘉,将手按在刀柄上,笑道:“阿多,我同你一起守卫畜场,抵挡匈奴。” “阿姊,这次来的很可能是匈奴本部。”赵嘉沉声道。 “我知。”卫青蛾颔首,“且不言胡寇能否突破边军,若是突破,畜场首当其冲。就如阿弟所言,多一份力量就能多一份保障。我自认箭术不弱,不能上马拼杀,百步外开弓总是可以。” 赵嘉还想再说,卫青蛾抬手止住他,道:“阿多,我要扛起卫家,虽不能如男子封官拜爵,却同样能立战功!” 话说到这个份上,赵嘉也不好强送卫青蛾回村寨。 “阿姊,一旦战事开启,务必要听我的,不可鲁莽。” “我知。” 卫青蛾坐到赵嘉身边,言明她带来一车粮食和伤药,还有大量投枪和木箭。 “我将家中的陶罐都带来了。”卫青蛾对赵嘉道,“阿弟要制毒烟筒,尽可拿去用。” 赵嘉点点头,抓紧分派任务。一切安排妥当,众人陆续离开谷仓,很快各就各位,开始分头行动。 风从北方吹来,站在畜场里,能清晰看到远处升起的狼烟。 赵嘉走出谷仓,极目远眺,苍茫大地一望无际,黑烟笔直冲入云层。 一声高亢的鸣叫声突然传来,金雕振翅穿过云层,爪里还抓着一只断气的黑鹰。待到近前,金雕双爪松开,啪嗒一声,黑鹰垂直落在赵嘉跟前。 赵嘉弯腰捡起黑鹰,发现鹰身上扎有一支铁箭,明显是边军配备。 “这是匈奴人的鹰。”虎伯走过来,查看过鹰腿上的绳环,对赵嘉道。 “匈奴人的鹰?” “匈奴人放鹰就如猎人放犬,战时专为搜寻对手踪迹。如此来看,匈奴大军距云中已经不远。”虎伯沉声道。 不远吗? 赵嘉提着黑鹰,猛然拔-出箭矢。 “让季豹季熊带人加强巡逻,遇有情况立即示警。如是匈奴游骑,一个也别放走!” “诺!” 匈奴本部又如何? 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豁出命去,照样要拉着这些北来的贼寇去见阎王! 北地狼烟四起,快马驰出边郡,携军情奔赴长安。 与此同时,召临江王入京的旨意抵达江陵城。 刘荣坐在殿中,令国官散去,一遍又一遍读着竹简上的内容,表情始终没有变化,眼底更是一片死寂。 云梅行到殿前,请宦者入内通禀。 “云姬?让她进来吧。” 刘荣收起竹简,看向走进殿内的少女,难得扬起一丝笑容。 “云姬又做了什么?” “回大王,是汤饼。”云梅行到矮几前,亲手将漆盘和漆碗呈到刘荣面前。 看着浮在汤中的面片,刘荣开口道:“云姬,我要入长安了。” 云梅没说话,将一碗片好的炙肉放到几上。 “我可送你归家。”刘荣握住云梅的手腕,“至少,我能让你活着。” “大王,妾不归。”云梅覆上刘荣的手背,柔声道,“妾曾闻一言,路是人走出来的,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如大王不弃,妾愿随大王入长安,侍奉大王左右。” 刘荣望着云梅,漆黑的双眸出现一丝波动,突然将少女拉过矮几,用力抱进怀里。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临江王仁厚爱民, 深得百姓爱戴。奉旨离江陵时,父老出城相送。 车驾出江陵城北门,一阵冷风平地而起, 冷雨自半空砸落,顷刻连成雨幕。刘荣步下马车, 请父老回城。 就在他离车的刹那,一声脆响突然传来, 车轴意外断裂。骏马发出嘶鸣, 车身陡然向一侧倾斜。 见到这一幕, 刘荣表情紧绷,百姓皆泣于道旁,更有老者言:“大王莫行, 如行恐不返矣!” 刘荣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命谒者取来雨布, 亲自覆在老者肩上。其后以礼敬百姓, 在众人不舍的目光中, 舍弃车轴断裂的马车, 走向云梅所在的车驾。 车门推开, 少女扬起笑颜, 未见半分惊讶。待刘荣坐定,从身侧的箱笼里取出细布, 为他擦拭脸上和发上的雨水。 “临江总是下雨, 妾到江陵城后, 尽观雨景了。” “边郡雨水不多?”刘荣表情舒缓。 “不少,但也不及临江。且冬日多雪,二、三月方可雪融。如天不转暖,春耕都要耽误。”提起边郡,云梅的话突然变得多起来。对上刘荣带笑的视线,脸颊泛起一抹红晕。 “妾多言。”云梅低下头。 “无妨。”靠在车壁上,刘荣更加放松。 在江陵城时,他仿佛困于牢笼,对长安之行惴惴不安,近乎萌生死志。真正踏上北行之路,紧张却倏然消散,听着少女的笑声和轻语,整个人意外变得轻松起来。 事已至此,忧心再多又能如何? 如云梅所言,路是人所行,活着比什么都重要。纵然前路艰难,想方设法总能抓住一线生机。 “与我说说边郡之事。”刘荣靠坐在车厢里,俊颜带笑,令人怦然心动。 云梅红着脸颊,双眼晶亮,由春耕讲到夏种,再由夏种言及秋收。提到父辈到林间和草原狩猎,又讲到初雪之前,胡商赶着大群的牛羊前来云中。 “边郡人家七成都会养羊,妾同弟能走路就会放羊。妾幼时要走很远才能寻到好草场,还要带着大犬提防野狼。自从赵郎君开畜场,里中孩童都会到畜场附近放牧,那里的草长得极好,赵郎君从不令人驱赶。” “赵氏子?”刘荣沉吟片刻,问道,“可是沙陵赵氏?” “大王知晓赵郎君?”云梅诧异道。 刘荣颔首。 赵嘉献驯牛之法,实为惠农固国本的良法。他身在临江,远离长安,消息并不闭塞,对其早有听闻。 见刘荣感兴趣,云梅提到更多沙陵之事,却没有再多言畜场,而是转开话题,专门讲一些乡间趣事,甚至提到自家兄长懒惰,不愿意耕田,屡教不改之下,被父母联手收拾的“惨事”。 “伯兄不愿做活,总是同闲汉四处游荡,在里中名声甚糟。阿翁恼怒,和阿母一同执棍。非大父前来,怕是棍子都要打折。” “云姬有几个兄弟?”刘荣问道。 “一兄一弟。”云梅的声音变得低沉,语气中也失去轻快,“原本还应有一个阿弟或阿妹,可阿母怀胎时遇匈奴南下,和阿翁从地头跑回城内,途中动了胎气,医匠无法,终……” 说到这里,少女的话停住。 刘荣坐起身,将云梅揽到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沉默片刻,突然道出一句:“父皇之意原是如此。” “大王?”云梅抬起头,面上带着不解。 “无事。”刘荣笑着摇头,道,“再与我讲讲边郡,云姬方才言有狼?” 云梅点点头,靠在刘荣怀里,继续诉说北地之事。 车厢微微摇晃,车队缓慢前行。 车轮压过被雨水打湿的土路,留下两道长长的辙痕。 雨水成帘,弥漫出白色的水雾。队伍行在雨中,距江陵城越来越远。 刘荣自江陵城出发不久,边郡的急报就送入长安。 获悉军臣单于的大帐出现在战场上,景帝当机立断,发五原、云中、定襄、雁门、西河等郡材官,俱充守边正卒;并征诸郡商贾、赘婿及役夫运粮,沿途不容耽搁,否则以重罪论处。 御史大夫刘舍请自国库调粮,并从长安运甲胄兵器北上,景帝一概准奏。 曹时知晓边郡战事,跳着要随军征讨。好不容易得见景帝,刚刚开口请战,不等发下誓愿,就被景帝撵出了宣室。 垂头丧气地走出未央宫,碰巧遇上奉召前来的郅都。见到这位,曹时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勉强打过招呼,不说撒腿就跑也差不了多少。 望着少年仓皇的背影,郅都始终是一张冷脸,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抬腿登上石阶时,脚步却意外有些沉重。 临江王即将入京,纵然不下中尉府,对簿之事却不能略过。身为中尉,郅都责无旁贷。之前审理袁盎被刺一案,他彻底得罪梁王,为窦太后不喜。待临江王的罪名定下,他在中尉府的时日必定不多。 如天子怜惜,或将允他戍边。 对他而言,这无疑是最好的结果。 天子旨意出长安时,边郡烽火已成燎原之势。 匈奴来势汹汹,云中、定襄和雁门郡都是狼烟四起。 情势最危急时,定襄和雁门太守亲自率军迎敌,和匈奴杀了几个来回,拼着不计损失,总算打退匈奴大军的第一次进攻。 边郡地广人稀,为防备城池要塞,各郡不得不收缩兵力。匈奴抓住时机,派出大量游骑入郡内劫掠。 靠近边界的村寨和里聚陆续遭到袭击,边民殊死抵抗,实在挡不住,干脆心一横,不等匈奴人动手,先一步烧毁谷仓、杀掉牲畜,随后就咬牙冲向来犯的强盗,哪怕被刀锋砍中,满目血色,也要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拉着这些强盗同归于尽。 胡骑过处,村寨里聚尽成废墟,青壮、老者和妇人尽皆惨死。唯有少数孩童被家人藏起来,待到大火燃尽,才被边军或散落的边民救出,一路护着送往城内。 云中郡的防御强于他郡,在雁门和定襄先后被胡骑突破要塞时,匈奴依旧被牢牢挡在防线之外。 然而,这种兵势无法一直持续。 长安的援军尚未抵达,匈奴的刀锋不断逼近,魏尚不得不作出选择,进一步收缩防御,将主力集结到云中城下,迎战左谷蠡王伊稚斜率领的两万骑兵。 都尉以步兵列阵,身高八尺、腰大十围的壮士肩扛大盾,无视大地传来的震动,沉喝一声,将大盾并排立在地上,底端凿进土中,彼此之间不留半点空隙。 盾阵列好,壮士脚下用力,用肩抵在盾后,哪怕是战马冲击,也绝不后退半步。 持长戟的步卒立在盾后。 半数长戟上附有毒烟筒,用于扰乱匈奴骑兵。另外有五百名有膂力的壮汉列在长戟兵两侧,待匈奴冲到一定距离之内,配合弓箭手投掷出镶嵌绳索的毒烟筒和装有火药的陶罐,尽可能灭杀冲锋的骑兵。 魏悦率领的骑兵立在阵右,长史所部列在阵左。 魏尚和主簿站在城头,耳闻滚雷之声,遇匈奴大军如乌云压境,当即执起手臂长的鼓锤,在城头擂响战鼓。 下一刻,苍凉的号角声响彻大地,同战鼓声融为一体。 汉军严阵以待,埋伏在阵中的刀牌手咬紧口中的软木,紧盯来犯的强敌,浑身肌肉绷紧,攥着刀柄的手鼓起青筋。 呜—— 号角声再次传来,两万胡骑呼啸而至。其中既有伊稚斜率领的本部骑兵,也有随同作战的别部和蛮部。 在号角声和鼓声中,战马由慢及快,中途不断加速。本部骑兵为锋头,别部和蛮部扩展成两翼,如扑向猎物的凶兽,朝汉军碾压过来。 无论阵中的兵卒还是城头的青壮,此刻都能清楚的感觉到,在匈奴本部率领下的别部蛮骑,和各自为战时完全是两个概念。 这一刻,他们已经脱离杂兵的范畴,化身为一群由凶兽率领的恶狼,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口中发出不似人声的吼叫,准备撕碎面前所有的汉军。 “稳住!”都尉发出高喝,身后的战旗被狂风撕扯,烈烈狂舞。 “战!” 军司马以刀背击打护臂,军侯、屯长、队率随之号令麾下军伍。汉军同时发出高喝,声势惊人。整个军阵如磐石拱卫城下,纵有惊涛袭来,依旧屹立不摇。 “杀!” 数名匈奴千长带头冲锋,头上戴着骨盔,手中挥舞着抢来的铁器,凶狠的面容因兴奋而变得狰狞。 距离五百步,汉军阵后突然响起破风声,足有人头大的石块呼啸飞出,砸在冲锋的胡骑中。 数轮石雨之后,死伤的胡骑超过百人。在冲锋的骑兵之中,却连个浪花都没有激起。有的胡骑被砸落马下,来不及发出惨呼,就死在了自己人的马蹄之下。 进入四百步,弩弦声响,手臂粗的弩-箭凌空飞出,狠狠凿进匈奴阵中。这一次死伤的胡骑更多,终于在骑兵左-翼形成短暂的骚动。 继投石器和强-弩之后,绑住绳索的毒烟筒和陶罐被一同掷出,伴随而来的是密集的箭雨。 战马在烟气中受惊,又被碎裂的陶片所伤,完全不听指挥,胡乱的左冲右突。匈奴阵前出现混乱,汉军根本不需要瞄准,只要随着同袍一起开弓,将箭矢射出去,必然能击中目标。 汉军正卒所佩俱为强弓,单是制作就至少需要一年的时间,配合铁箭,铠甲都能射穿,更别提多数没有甲胄、仅穿着皮袍的胡骑。 经过几轮箭雨,匈奴的冲势明显减弱。 可惜这样的优势并未能持续太久,胡骑实在太多,不计损失前冲,双方的距离很快拉近到一百步、五十步…… 终于,长戟上的毒烟筒冒出火星,滚滚浓烟袭向匈奴骑兵,冲在最前的三百人尽数被毒烟笼罩,抓着喉咙跌落马下,死状异常凄惨。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南风转向,吹散了阵前的烟雾。本部骑兵冲出黑烟,狰狞咆哮,策马踏过同伴的尸体,狠狠撞向前方军阵。别部和蛮骑在本部率领下,同样无视了心中的恐惧,策马狠狠撞上阵前的大盾。 轰! 凶狠的撞-击下,战马脖颈折断,十多名匈奴和别部骑兵被串在长戟上,如血葫芦一般。大盾后的壮士臂骨碎裂,口中喷出鲜血,有数人更倒飞出去。 “杀!” 匈奴的攻势不断增强,越来越多的骑兵冲到阵前,终于冲开盾兵,其后更是用命堆,杀开两排长戟兵。 可惜等着胡骑的不是胜利,而是又一排冰冷的刀锋。 汉军的刀牌手就地翻滚,不顾一切冲到马下,挥刀砍断马腿。 战马悲惨嘶鸣,马上的匈奴人被甩下,很快被长戟穿透。与此同时,数名刀牌手也身体受重伤,有的干脆被战马压成肉糜。 伊稚斜立在冲锋的大军之后,看到城下的惨状,即使早有心理准备,此刻也不免脸色发青。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下决心攻入云中,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一点战果都没有就掉头返回,他势必会成为各部的笑柄。 “进攻!”两个字从牙缝中挤出,伊稚斜身旁的护卫又一次吹响号角。 在骑兵发起更猛烈的进攻时,伊稚斜看向身侧的万骑长,问道:“须卜部可有消息传回?” “大王放心,须卜勇熟悉云中地形,之前放出黑鹰,此刻应已绕过边地进入云中。” “好!” 从最开始,伊稚斜就做出两手准备。 他亲自集合大军,逼迫汉军主力集结到云中城下;须卜勇则绕路潜入云中,直攻沙陵、阳寿诸县。 能击杀魏尚主力固然好,如果战斗陷入僵持,那就从背后动手,在云中郡内烧杀劫掠。只要此计能成,拿不下魏尚的头,也能打破云中不破的神话! “命羌部冲-左-翼,命丁零部调骆驼骑和战车冲右-翼。汉军的骑兵交给本部,一个不留!” “遵令!” 伊稚斜下令时,魏悦和长史挡住从侧面攻击的敌军,在外围射空箭壶,骤然发起冲锋,试图将匈奴的骑兵截断。 战斗很快进入白热化。战况最激烈时,之前降汉的三支别部突然杀出,同汉军汇聚到一处,和匈奴骑兵展开厮杀。 人吼马嘶交织在一处,兵器的断裂声接连不断。 浓稠的血汇成溪流,在大地上交错而过。战场尽成血肉磨坊,惨烈犹如人间地狱。 与此同时,须卜勇率领的骑兵杀死一处要塞的守军,从五原郡和云中郡的交界处长驱直入,一路烧杀劫掠,很快抵达沙陵县内。 胡骑席卷而至,最先遭遇刀锋的就是赵嘉的畜场。 发现前方的围栏和木屋,须卜勇面露狞笑,下令所部直接发起冲锋。不料想,骑兵冲到半途,一阵奇怪的大叫声突然响起,战马踏进地洞,前腿折断,嘶鸣着向前栽倒。 这且不算完,匈奴人很快发现,除了蔓延数里的地洞,前方还有成排的沟槽,里面更立有尖锐的木刺。有骑兵侥幸跃过地洞,却一头扎进沟槽,连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当场咽气。 旱獭的大叫声传进畜场。 青壮和妇人早已各就各位。 赵嘉和熊伯一起登上木梯,看到杀气腾腾的匈奴人,将掌心沁出的汗擦在腿上,在木板后拉开牛角弓,瞄准最前方一个头戴骨盔的胡骑。 破风声起,箭矢如流星飞出,正中胡骑面门。 须卜勇看到被射中落马的儿子,双眼登时变得血红,挥舞着手中的骨朵,愤怒大叫:“冲上去,屠尽,一个不留!”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须卜勇发出豪言,现实却给了他一个大巴掌。 绵延数里的地洞, 加上洞后成排的壕沟, 构成阻拦骑兵的天堑。面对这样的陷阱, 再优秀的战马、再精悍的骑兵, 一样都得跪。 须卜勇因丧子发狂, 他麾下的千长和百长却没糊涂。眼见情况不对,匆忙拦住须卜勇,提议绕过陷阱, 从旁侧冲进畜场。 对骑兵来说, 几里的距离压根不算事。只要避开地洞和壕沟,一片木造的围栏和房屋轻易可下。即使攻不下也可以放火。只要进入沙陵县, 还用担心无处可劫掠? “大当户, 左谷蠡王有令,不可莽撞!”眼见须卜勇不听劝, 千长不得不祭出伊稚斜。 听到伊稚斜的名字, 须卜勇发热的脑袋才略微降温,强压下怒火,派骑兵驰向地洞两侧, 搜寻可容战马通过的道路。 畜场内, 通过架在屋顶的瞭望台,青壮很快发现匈奴人的意图。 “郎君, 匈奴人要绕道!” “投石器!”一箭射中目标, 赵嘉的手心不再冒汗, 狂跳的心也开始恢复频率, “放出去的骑兵交给熊伯!” “诺!” 青壮应声,抄起临时制作的旗子,用力挥舞数下。 熊伯最先动手,青壮和健妇同时开弓,控弦声重叠在一起,下一刻箭雨飞落,覆盖最先驰出的十多名胡骑。 不等匈奴人暴怒,又是一阵破风声,畜场中的投石器开始发威,足有人脑袋大的石块凌空飞来,呼啸着越过旱獭挖掘的地洞,砸进匈奴骑兵之中。 压根没想到一个不起眼的畜场里会有投石器,胡骑全都没有防备,躲闪不及,仅是第一波石雨,就有数名骑兵被砸中落马。其中一个更是被当头砸个正着,连人带马被压在石块之下,近乎成了一滩肉泥。 “这里怎么会有投石器?!”须卜勇大吃一惊。 赵嘉根本不给匈奴人反应的机会,下令青壮健妇轮番开弓,投石器不停。目测胡骑至少有三千多人,凭畜场里的人手,近战取胜的机会近乎为零,只能利用陷阱和远程武器迎战,拼尽全力,能杀多少就杀多少! “郎君,匈奴人后退了!” 瞭望台上的青壮喊道。 赵嘉迅速登上木梯,看到匈奴人的举动,不觉得欣喜,反而生出更多担忧。 “停下弓箭,继续放投石器!把匠人制的发射器放到西边,匈奴八成要从那边过来!”赵嘉大声道。 匈奴人粗心大意,不了解畜场的实力,刚一照面就吃了大亏。 须卜勇冷静下来,知晓不能蛮干,当即下令后撤,退出投石器和弓箭的覆盖范围,其后调转方向,沿旱獭挖掘的地洞向西运动。 那里有一片榆树林,即使绕不过地洞,也能伐木压在洞顶,强行越过这片陷阱。 匈奴人的企图昭然若揭,不需要赵嘉多吩咐,青壮和健妇迅速行动起来,连头发花白的匠人都系紧短褐,将麻绳捆到肩上,帮忙拖拽投石器和发射筒。 畜场中有瞭望台,能观察匈奴骑兵的一举一动。匈奴人放出游骑,同样能望见青壮和妇人在拖奇怪的木制器具。即使骑兵发现不了,放出黑鹰在天空盘旋,照样能断定畜场中的人手都集中在哪里。 确定距离不算太远,胡骑发出狞笑,当即开弓仰射。箭矢划过半空,带着尖锐的破风声落进畜场之中。当场有三人中箭倒地,哪怕不是致命伤,也无法继续参与战斗。 “快把人送进木屋!”赵嘉大声叫着。 黑鹰盘旋在哪里,胡骑的箭雨就飞到哪里。 众人试图将黑鹰射落,奈何黑鹰多达三只,飞得极高,行动又是异常灵活,除了熊伯和虎伯,其他人很难射中目标。 就在这时,一声高亢的鸣叫声传来,金褐色的身影冲出云层,扑进盘旋的鹰群之中。 “阿金!是阿金!”赵破奴反手抹去脸上的尘土和汗水,指着天空大叫。 “别叫,快来帮忙!”赵信用力拍了赵破奴的脑袋一下。 趁黑鹰被金雕缠住,众人抓准时机,陆续将两架投石器和十多具发射筒搬运到畜场西侧。以防万一,赵嘉又分出部分人手,将余下的发射筒运往畜场东侧。 发射筒以掏空的树干制成,都有青壮的上臂粗。底部有匠人设置的机关,踩下踏板,装入其中的毒烟筒和投枪会立即被发射出去,飞出的距离能达到人力投掷的两三倍。 发射筒一字排开,青壮借助围栏立起大片木板。赵嘉早令人在此摆放三辆大车,目的就是防备匈奴人绕路袭击畜场。 天空中,金雕被一只黑鹰锁住爪子,挣脱不开,遭到另外两只黑鹰的夹攻,情况险象环生。 赵嘉登到瞭望台上,无视身侧飞过的骨箭,将弓弦拉满,瞄准锁住金雕的黑鹰。卫青蛾同时张弓,更是先赵嘉一步放出箭矢。 两支利箭呼啸而至,一支穿透黑鹰的翅膀,另一支穿透了它的脖子。 金雕发出鸣叫,甩掉死去的黑鹰,转而向另两只黑鹰进攻。之前被锁住双爪,只能被动挨打让它很是恼火,调过头来,凶狠程度更上一个台阶。 “阿姊,我射左边那只!”赵嘉在上方高喊。 “好……小心!”卫青蛾抬起头,看到两支袭来的骨箭,立刻大声提醒。 赵嘉本能后仰,避开迎面飞来的箭矢,直起身后,看向骨箭飞来的方向,发现是一名头戴骨盔的匈奴百长,当即冷笑一声,将手中的箭掉头,朝对方射了过去。 匈奴百长中箭落马,卫青蛾射中一只黑鹰,剩下的一只被金雕抓断翅膀,拼命扇动单翼,仍是控制不住的从天空坠落,很快摔到地上失去声息。 金雕发出胜利的鸣叫,半点不在意秃了一片羽毛的背部,向匈奴人猛扑过去。中途轻松避开飞来的箭矢,拉升高度之后,甚至还用翅膀扇飞一枚,就像是在蔑视匈奴人武器装备简陋,区区一枚骨箭也想射中大爷! 哪怕箭矢飞行距离有限,强弩之末,后继乏力,这样的表现也实在是脱离“正常”范畴。 想到乍开翅膀和猛禽互殴的芦花鸡,赵嘉又觉得自己大惊小怪。汉朝的物种就是如此彪悍,没处说理。 失去黑鹰指引,又遇到栅栏和木板遮挡,匈奴骑兵的箭开始失去准头。此消彼长,借助掩护,青壮和妇人轮换开弓,哪怕使用的都是木箭,不如边军的强弓铁箭杀伤力强,照样能给胡骑造成不小的死伤。 射不中人那就射马! 战马吃痛发狂,照样能让这群强盗好看! 赵嘉一次又一次开弓,回手摸到空荡荡的箭壶,才发现自己已经射空两壶箭,手腕酸痛,掌心和手指发麻,拇指被勒出血痕,几乎失去知觉。 “郎君,匈奴人要过来了!” 青壮发出大吼,赵嘉用力揉了揉手腕,又抓起一壶箭,飞快跑向畜场西侧。 “郎君,东边也有匈奴人!”阿蛮大声叫着。 赵嘉停住脚步,见少年身后跟着卫青和几个三头身,当即皱眉道,“不是让你们留在木屋?” “郎君,我们能帮忙!”卫青和三头身拽着拖车,身上背着弋弓。 心知情况紧急,赵嘉来不及多说,将畜场西侧的防卫交给熊伯和虎伯,自己带上余下的青壮妇人,前往畜场东侧。 “帮忙运弓箭,不许上前!”赵嘉大声道。 卫青和三头身们大声应诺,拽着拖车在畜场里飞奔,抱起大捆的弓箭,抓起十多个毒烟筒,用绳子绑好,以最快的速度追在赵嘉身后。 一栋木屋内,卫绢在水中打湿木帕,擦拭青壮的伤口,涂抹上伤药,其后用布条包好。就在她将血水送出屋外时,忽见卫岭的长子背着包袱,行动鬼鬼祟祟,似是想潜出畜场。 少女没出声,当场将血水泼到青年身上,神情异常冰冷。 青年抹去脸上的血水,看向卫绢,眼神变得凶狠。正要抽刀上前,一支箭矢突然扎到脚边,青年的动作随之一滞。 卫川和卫岭先后赶至,两人身上都背着箭壶,腰间佩有短刀,卫川的胳膊上还绑着一条粗布,布面早被血痕洇湿。 “阿翁……”卫岭的长子脸色发白。 “休要叫我阿翁!”卫岭怒声道,“我没你这样的儿子!” “阿翁,我不想死!” “不想死就跑?不和匈奴人拼命,转身就跑?!”卫岭狠狠啐了一口,“就算是无赖子和刑徒也做不出这样丢脸的事!”他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可再是贪婪无耻、胆小惜命,遇上匈奴也不会转身逃跑! “拿起刀,去和匈奴人拼命,要不然我一箭射死你!”卫岭下了狠心,手中的弓随之张开。 卫川嘿嘿冷笑,见卫绢俏生生立在门边,扬声道:“阿绢,等着阿翁多砍几个匈奴脑袋,到城里给你换绢布!” 自从遭逢大变,卫川的性情就变得扭曲,见到血色,整个人都会变得疯狂。 “我等着阿翁给我绢布。”少女笑得开心,扫一眼卫岭的长子,表情轻蔑,口中却道,“叔父,阿兄被匈奴人吓破胆子,强拉过去也未必能张弓,反而更加丢脸,不如留下同我一道照顾伤者。” “他再跑怎么办?”卫岭硬声道。 “无需担忧。”少女浅笑上前,拔-出发上的木钗,猛地扎进青年的大腿。在后者发出哀嚎时,素手用力扭动,将伤口撕扯得更开。 “这样,阿兄就跑不了了。” “好女!”卫川咧开嘴,笑容活似一头野狼。 听到儿子的惨叫,卫岭的神情没有半点松动,搜出他身上所有的武器,其后就跃身上马,和卫川一起朝畜场东侧驰去。 两人离开后,公孙敖从木屋一侧走出,卫绢转头看向他,轻声道:“阿敖可还喜我?” “喜!”公孙敖用力点头,抓住青年,拖着送进屋内,不放心,抬脚踹断青年的一根腕骨,口中道,“等我年岁足了,就向卫叔提亲!” “好。”少女笑着点头,目送公孙敖离开木屋,转身看向青年,目光犹如在看一个死人。 畜场西侧,匈奴突破陷阱,突然被大片投枪覆盖,未如预期中顺利冲进围栏,反而被硬生生拦截在两百步外,无论如何冲不过来。 畜场东侧,赵嘉和青壮不断拉弓,轮番掷出投枪,扔出毒烟筒,总算将第一波胡骑打退。然而,随着毒烟筒逐渐告罄,投枪能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小,有匈奴人开始冲破围栏,近乎冲到赵嘉面前。 “郎君小心!”卫季抡起长棍狠狠扫过马背,两名青壮举起长刀,当场砍掉匈奴人的脑袋。 “郎君,这样下去不行!”卫季大声道。 赵嘉再次开弓,弓弦紧绷,已经裹了一层暗红的血。箭矢飞出,将带头的胡骑射落马下,不顾手上的伤口,赵嘉大声唤来帮忙的孩童,让他们去围栏,把骆驼全部解开。 “投枪!” 眼见又有胡骑冲上来,几名青壮为护住赵嘉,用身体为盾,顷刻间丧命,赵嘉不由得眼底充血,大吼道:“别管我!放箭!上马!” 匈奴人的攻势越来越猛烈,不单是畜场东侧,连西侧的情况也变得岌岌可危。 看着近在咫尺的畜场,须卜勇发出狞笑,挥舞着骨朵就要杀上来。 不料想,二十多头骆驼突然从围栏中冲出,几名妇人和少年骑在骆驼背上,用力挥动缰绳,口中发出长短不一的哨音。 带头的骆驼骤然加速,如一座小山,狠撞上对面的胡骑。 妇人和少年都没有拿刀,而是手持长棍,在擦身而过时,将胡骑从马背扫落。由于骆驼突然冲出,战场上一片混乱,只要是从马背掉落,哪怕当场未死,下一刻也会被蹄子踩成肉泥。 胡骑的数量优势变成劣势,冲在最前方的两百人乱成一团。 “骆驼骑?”须卜勇脸色阴沉,见冲出来的只有二十头骆驼,当即命胡骑开强弓。 “用铁箭!” 对付骆驼骑,匈奴人自有一套战法。 “阿多,冲上去!”卫青蛾策马赶过来,箭壶已经射空,短刀用布条绑在手上,“能杀一个是一个!如果被他们冲过围栏,畜场里的人都要遭殃!” 畜场守不住,村寨也未必能守住,数千匈奴骑兵过境,整个沙陵县都将沦为废墟。 “好!”赵嘉咬牙,飞身跃上枣红马,包括赵信和公孙敖等少年在内,都是兵器在手,准备和对面的胡骑拼命。 就在这时,一阵喊杀声突然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发现竟是鹤老率村人冲了上来。 青壮、妇人乃至老人都是兵器在手,面对匈奴骑兵,脸上没有半丝畏惧,拼命催动坐骑,射空箭矢之后,拼着以命换命,狠狠撞进胡骑之中。 你不让我活,那你也别想活! 赵嘉救过全村人的性命,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们绝不容赵嘉有半点闪失,更不容许强盗闯入家中杀入放火! “鹤老!” 头发花白的老人,在田间扛着耒耜的汉子,用木棍教训懒儿的妇人,怀抱羊羔爽朗笑着的少年……一切的一切,刹那染上血红,一同被染红的,还有赵嘉的双眼。 “杀!” 赵嘉-抽-出短刀,枣红马扬蹄发出嘶鸣。 “杀!” 青壮和少年紧随在赵嘉身后,少女亦是娇颜紧绷,策马并入冲锋的队伍,紧随作为锋头的赵嘉,狠狠凿进胡骑之中。 匈奴人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群羔羊,恕不知,刀锋挥落,落在喉咙上的却是森森利齿,足够将他们的骨头咬得粉碎。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战马的嘶鸣声中, 赵嘉忘记了思考, 依靠本能策马前冲, 不断地挥舞短刀, 斩杀面前的敌人。 有匈奴的刀锋划过手臂, 赵嘉竟然感觉不到疼, 而是赤红着双眼,反手一刀砍断对方的手腕,手臂顺势向前一递,将刀扎进对方的胸口。 胡骑的数量是汉人的数倍,哪怕众人奋力拼杀,不惜以命换命, 畜场东西两侧的防线还是接连被碾碎。 匈奴骑兵呼啸着推倒围栏,冲进畜场。 赵嘉满目尽是血红, 却无论如何冲不出胡骑的包围, 只能眼睁睁看着匈奴人挥舞着骨朵和短刀, 策马冲向羊圈和木屋。 卫绢推开木窗,看到冲进畜场的匈奴人,脸上不见丝毫恐惧。身后传来卫岭长子的挣扎和斥骂声,少女仅是微微侧过头, 嘴角掀起一丝冷笑,继而从木架上取来短刀弓箭, 交给屋内的伤者。 “匈奴人进来了。”少女表情平静, 语气淡然, 哪怕马蹄声越来越近, 也没有半点慌张。 受伤的青壮撑起身,接过弓箭短刀,试了试手中的力气,对少女道:“屋下的地道通向畜场外,把阿青几个找来,带着他们从这里出去。我们还能撑上片刻,足够你们离开。” 听到有逃生的途径,卫岭的长子面露喜色,迫不及待就要站起身。结果刚有动作,腿上的伤口就开始流血,当即惨叫一声坐回地上。想到伤口的由来,看向卫绢的双眼满是恨意。 卫绢摇摇头,对青壮道:“阿青几个能护着自己,我有其他事做。” “什么?” “郎君之前同熊伯商议,一旦畜场被破就立即点火。”卫绢站起身,一边说一边走到墙边,翻出用粗布和木杆制成的火把。粗布浸过羊脂,极易点燃。 “这里起火就能传出警讯。城内和要塞无法派兵,至少能让远处的村寨里聚知晓,匈奴人已经杀到郡内。” “你会死的!”青壮沉声道。 “我不会。”卫绢浅笑。她还等着阿敖来向阿翁求亲,等他来娶她,她绝不会死。 少女话落,将火把插到一边,从角落抬起一只陶罐,砸碎在屋门前。 匈奴人距木屋越来越近,卫岭的长子设法弄断绳索,猛地推开少女,不顾腿上的伤,冲出木门大吼道:“我愿降匈奴,不要杀我!我知牛羊圈,我知道粮食藏处,我可以带路……” 青年叫嚷到中途,突觉背后一阵灼热,转头看去,发现卫绢正满脸冷笑的看着自己,手中的火把熊熊燃烧,正如自己身上的短褐。 “啊!” 青年发出惨叫,就地翻滚,拼命想要压灭身上的火焰。 可惜他越是翻滚,火就燃烧得越旺,橘红的火迅速蔓延成线,很快在木屋前形成一道屏障。战马受惊,胡骑拽住缰绳,硬是无法冲过来。 卫绢手持火把走出木屋,在胡骑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将火把掷上屋顶。 “杀了她!”带队的什长大声下令。 胡骑纷纷张弓,青壮却快他们一步,箭矢由火墙后飞出,胡骑接连落马。 火焰升起,向外传出警讯,却挡不住匈奴的铁蹄。 熊熊大火中,冲过围栏的胡骑越来越多。 卫青带着阿稚几人藏在大车后,遇有胡骑经过,立刻拉开弋弓,不射人,专射马。弋弓虽弱,箭头上却涂着-毒,只要射中马腿,不出两息战马就会发狂,胡人被甩到地上,不摔死也会被疯马踏死。 借大车和木屋遮掩,孩童们陆续杀死五名胡骑。然而,比起冲进畜场的匈奴人,这点数量实在是杯水车薪。 “阿青,怎么办?”阿稚担忧道。 西侧的防线已经彻底崩溃,虎伯熊伯都是生死不知。赵嘉被胡骑包围,同样生死难料。孩童们同长者失散,没了主心骨,心神不定,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别慌,跟我来。”卫青抓紧弋弓,另一只手牵住同伴,“咱们熟悉这里,想办法躲藏,继续杀胡寇!” “不去地道吗?”一名童子小声道。 “不去。”卫青斩钉截铁,“如果离开畜场,没遮没挡,又没有长者,咱们都活不过今日!” 童子们本能的相信卫青,跟着他在木屋和羊圈之间穿梭。 卫绢丢尽手中的火把,木屋内的青壮皆已战死。有胡骑策马冲过火墙,身体一侧,就要将她拽上马背。 卫绢后退半步,手中的短刀猛然挥出。纵然没有砍断胡骑的手腕,也成功将对方逼退。 胡骑哇哇大叫,不再想着抓人,挥舞着短刀就要将卫绢杀死。不等刀锋落下,两支木箭同时袭来,一支穿透胡骑的脖颈,另一支正中他的左眼。 “阿绢!” 卫川和卫岭的妇人冲到近前,前者拉住卫绢,确认她是否受伤;后者仔细搜寻地上的尸身,似乎在寻找什么。 “阿兄死了。”卫绢对岭妇道。 “死了?”妇人先是一愣,面孔浮现悲色,继而想起卫岭之前所言,问道,“可是同匈奴战死的?” “是。”卫绢垂下眼帘。 “好。”妇人沉声道,“这样就好。” 三人汇合到一处,很快又同两名妇人相遇,继而找到藏在大车后的卫青几人,由最熟悉畜场的妇人带路,穿过倒塌的木屋,寻机射杀匈奴人。 畜场东侧,赵信挥刀斩杀一名胡骑,和公孙敖背对背,大口喘着粗气。 赵破奴距两人不远,挥舞着一把从匈奴百长手中抢来的骨朵,身上尽是喷溅的鲜血,喉咙里发出咆哮,神情异常凶狠。 “这样下去不行。”赵信再次挥刀,逼退胡骑的进攻,对公孙敖道,“阿敖,郎君受伤了,恐怕支撑不了多久。我引开那些匈奴人的注意,你想法把郎君救出去!” “你要怎么做?”公孙敖问道。 “我会匈奴话,我假意投降,说我知道粮食和绢布藏在哪里,然后想办法靠近,杀了那个戴牛骨盔的!”赵信狠狠咬牙。他知道这么做很危险,无论成功与否,他都不会有生路。但在这一刻,他没有别的选择。 他曾经发过誓,这条命是赵郎君的。上天为证,他必须兑现自己的誓言! “阿信,我和你一起去!”赵破奴砸断一个胡骑的手臂,肩膀上穿入一枚骨箭。少年眼也不眨,直接将箭尾折断,任由肩头留在身上,继续挥舞着骨朵,凶狠砸向周围的敌人。 “好,一起,叫上阿蛮和阿方……”话说到一半,赵信突然停住,只因话中的少年都死在匈奴人手里,尸体已经被马蹄踏成肉泥。 一起结伴在草原流浪,一起被赵嘉从乌桓人手中救下,现如今只剩下他和赵破奴两个。 赵信用力摇头,挥去脑中的杂念,握紧兵器,就要开口大叫。 不承想,一阵号角声突然传来,交战双方都是一惊,循声望去,黑压压的长龙由南而来,绵延数里。 “汉军,是汉军!”有胡骑惊慌叫道。 因失血过多,赵嘉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仅凭一股意志支撑,才没有当场倒下。耳闻号角声,听到胡人的叫声,望见被风撕扯的汉旗,陡然间眼眶发热,拼着最后一股力气,用力挥出短刀。 “杀!” 青壮和村人爆发出战斗力,将因汉军到来而陷入慌乱的胡骑逼退数步。 号角声苍凉悠长,汉骑策马冲锋,身后紧随上万步卒,直扑匈奴骑兵。马蹄声隆隆,刀背敲打在盾牌上,杀意直冲天际。 胡骑一阵大乱,哪怕是本部骑兵,此刻也不免心惊胆寒,战意锐减。 “大当户,不能再打下去了!”一名千长大声道。 须卜勇知晓其中厉害,当即命人吹响号角,聚集起本部骑兵,准备北逃和伊稚斜的大军汇合。至于别部和蛮部是不是能跟上,全不在须卜勇的考虑之内。 跟上就算,跟不上更好,留在身后,至少能拖延汉军追击的速度。 听到号角声,本部骑兵立即向须卜勇聚拢,策马飞驰而去。别部和蛮部反应稍慢,加上被爆发战斗力的青壮拖住,尽数被汉军包围,顷刻淹没在箭雨和刀锋之中。 待到最后一个蛮骑倒下,喊杀声戛然而止。 浓烟被风吹散,赵嘉筋疲力竭地趴在马背上,抬手想要擦去脸上的尘土和汗水,不想却抹上数道血痕。 卫青蛾走到赵嘉身边,探手拍了拍他的肩。 赵嘉这才发现,少女的腿和胳膊都缠着布条,半边身子已经被血染红。 “阿姊……” 卫青蛾摇摇头,示意赵嘉不要说话。指了指援军方向,勉强扯出一丝笑容。 明白少女的意思,赵嘉缓缓闭上双眼,等到稍微恢复力气,从马背上滑落,由公孙敖和赵信搀扶着,走到陌生的汉军将领面前。 “嘉谢将军援手!” 程不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颔首道:“沙陵县民力战匈奴,清点首级,战后论功,我必与魏太守一同上报长安。” “多谢将军!”赵嘉推开公孙敖和赵信,拱手深深弯腰。 “不必。”程不识双手扶起赵嘉,言军情紧急,他马上就要率军出发,留五十名役夫在此清理战场。 赵嘉再次拱手,随后直起身,目送程不识上马。 大军如一条巨龙,咆哮着奔腾向北。旗帜烈烈,军容威严,气势如虹。 赵嘉立在原地,蓦然间想起,他竟忘记请教这位将领的名号。 “阿多,”卫青蛾突然出声,“只能留下首级。” 赵嘉转过身,望进少女的双眼,用力点了点头。 “阿姊放心,我明白怎么做。” 经过这场厮杀,鹤老战死,赵氏村寨和卫氏村寨减丁超过五成。 大火熄灭后,还能活动的青壮、妇人和役夫一同收敛尸体。若是遇到还活着的匈奴人,不需要多说,直接砍下一刀。再是心软,此刻面对匈奴,涌起的也只有满腔仇恨。 虎伯和熊伯都受了重伤,熊伯更是陷入昏迷。好在畜场的地道中备有大量伤药,依照医匠所言,只要能熬过今夜,不发热,命就能保住。 季豹吊着一条胳膊,季熊走路一瘸一拐,孙媪身上缠着布条,布面早被血染成暗红。凡是活下来的人,近乎全都带伤。 孩童被妇人保护得很好,仅阿谷和阿稚身上有些擦伤,涂上药,半点不影响行动。此刻正由卫青带领,清点还活着的牛羊,填补食水草料。少年们包扎过伤口,帮忙清理废墟,翻找出还能用的器具,暂时堆到羊圈前,交给匠人检查修理。 卫绢顾不得擦去脸上的尘土和血迹,在人群中找到公孙敖,确定少年仅是受了轻伤,终于松了口气。 见少女找来,赵破奴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公孙敖,挤眉弄眼,引得后者脸色涨红。赵信发出一声轻笑,沉重的气氛总算是轻松少许。 一处废墟清理干净,卫夏和卫秋帮孙媪准备饭食。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烟气,还有刺鼻的血腥味。众人却似毫无所觉,从木盆中抓起蒸饼,开始用力撕扯。 “见多就好了。”一名年长的役夫抓着蒸饼,手里端着羊汤,一边吃一边对卫青等人笑道。 这次被朝廷征召,他心中满是忐忑,万没想到未去要塞,中途被留在沙陵县。 他早年也曾和匈奴厮杀,肩上腿上都有刀伤。如今年老,两个儿子战死,一个断腿不能下田,家中除了老妻和他,再无一个劳力。为了尚且年幼的孙女和牙牙学语的孙子,他真的不想死,也不能死。 赵嘉靠着枣红马坐下,身上的伤都被处理过,涂药包扎起来。因为大量失血,嘴唇和脸色一样苍白。 谢过医匠之后,赵嘉强打起精神,吃下一个蒸饼,饮下半碗热汤。哪怕伤口一阵阵疼痛,也驱散不了涌上的虚弱和疲惫。 在确定畜场暂时妥当,被撞倒的围栏也重新立起之后,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赵嘉再也坚持不住,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云中城下,汉军和匈奴的尸体堆叠在一起,血腥味充斥在空气中,浓重刺鼻。 伊稚斜几次下令强攻,次次都被挡下。麾下骑兵损耗超过三成,却一点不见摧毁汉军的希望。相反,久攻不下,军心产生动摇,被魏悦抓住时机发起突袭,仅率两千骑兵撕开匈奴的防线,一路杀到伊稚斜面前。 这些汉骑的强悍超过了伊稚斜的想象。 哪怕他自认草原无敌,以麾下骑兵为傲,面对这些凶狠到一定境界、仿佛为杀戮而生的云中骑,也不免感到心惊。 勉强打退魏悦的进攻,伊稚斜正要收拢队伍,忽见有千余骑兵狼狈驰来,为首者不是旁人,正是率军潜入云中郡的须卜勇。 见到须卜勇的样子,伊稚斜顿时心下一沉,听他讲到在沙陵县死伤超过千人,更是脸色铁青。 察觉到伊稚斜的怒火,须卜勇本能的生出惧意,忙不迭道出汉军到来,他才被迫撤退,希望伊稚斜能网开一面,留他一条性命。 “援军?” “足有万人!” 就在两人说话的同时,对面的汉军阵中陡然响起一阵欢呼,紧接着,数面汉旗立起,鼓声隆隆,显然是援军已至。 面对此情此景,伊稚斜再是愤怒不甘,也知道自己不可能轻易取胜,继续打下去,除了损耗麾下实力,得不到任何好处。 盯着云中城的方向,伊稚斜握紧短刀,在须卜勇战战兢兢的目光中,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撤军!”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赵嘉昏睡了整整三日, 在此期间, 左谷蠡王伊稚斜率领大军撤回草原, 殿后的两千胡骑尽被诛灭。须卜勇麾下再次遭到重创,不算死伤的别部蛮骑,本部能战的勇士少去四成,相当长一段时间内, 再无力南下侵扰。 由于魏悦所部骑兵使用特制的长刃, 凡是死在刀下的胡骑,近乎找不到一具完整的尸体。 随着伊稚斜的大军北返,云中骑的凶残传遍草原,魏尚的凶名更上一层楼。云中郡彻底被匈奴本部和别部视为死地, 只要魏尚坐镇一日,没有哪个部落会想不开,主动冲过来找死。 程不识率领的军队在云中城驻扎两日,很快再次启程。 云中郡兵势已解,相邻的定襄郡和雁门郡依旧烽火四起。 定襄郡遭到右谷蠡王的猛攻,当地守军陷入苦战,不过随着援军的抵达,勉强还能支撑。 雁门郡被左贤王和右贤王的军队夹攻,雁门太守在城头力战而死, 如今由都尉率军守城, 援军被左贤王麾下拦截, 始终无法同城内的守军汇合。 边军被匈奴困住, 两郡的百姓遭到灭顶之灾。 凡匈奴骑兵过处, 近乎鸡犬不留,熊熊大火之后,入目尽是一片荒芜。倒塌的房屋、漆黑的土垣、散落遍地的尸骨、盘旋在天空的乌鸦和秃鹫,再再说明这里曾发生何等惨剧。 匈奴大军一路烧杀劫掠,雁门郡和定襄郡的青壮大批战死,妇人孩童被掳走,谷仓被打开,牛羊被大群赶向草原,曾经繁华的边郡马市也遭到火焚。 如非李当户率军及时赶到,打退匈奴骑兵的进攻,连马场都未必能够保住。如果被匈奴人冲进马场,养在雁门郡的战马都会被掠走。 尽管上郡的援兵来得够快,雁门的形势依旧岌岌可危。 消息传到云中郡,程不识迅速调集军队,携带魏尚命匠人赶制的毒烟筒,日夜兼程赶往雁门郡。 与此同时,飞骑不断驰出边郡,将战报送往长安。 获悉进攻云中郡的匈奴撤兵,朝廷上下来不及松口气,就接到了雁门太守战死的消息。 景帝召重臣商议,周亚夫依旧卧病在床,没有露面,倒是久病的弓高侯被召入宣室,和御史大夫刘舍、魏其侯窦婴一同探讨军情。 得景帝许可,亲往长安谢罪的梁王也被景帝召来,参与到军情讨论之中。 太子刘彻坐在景帝身侧,在众人议边郡战事时,始终保持安静,没有试着开口,脸上的神情却带着愤怒和激动。和景帝相比,他仍很难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尤其是听到雁门太守死战,匈奴屠杀雁门百姓的奏报时,更是攥紧双拳,胸中燃起熊熊怒火。 “陛下,臣请再调大军。”刘舍道。 自从知晓匈奴单于的大帐出现在战场,朝廷上下都知此战非同小可。仗打到这个地步,哪怕是拼人命也绝不能退后半步。 匈奴是一群可怕的恶狼,一旦发现机会,势必会凶狠扑上来,不咬断对手的喉咙誓不罢休。 “陛下,代国相勇猛擅兵,可调代国兵增援雁门。”梁王刘武道。 别看代王是个小透明,代国相灌夫可是以勇猛闻名。 吴楚七国之乱时,灌夫立下战功被封中郎将,其后葬父还乡,归朝后即被任命为代国相。如今代国的疆域和兵力同文帝时不能比,但调出几千国兵,由丞相灌夫率领驰援边郡,依旧不是什么难事。 更重要的是,这些兵调出来,自然不会再送回去。对从七国之乱后就决意削弱诸侯王的景帝来说,可谓是一举两得。 代国弱归弱,代王小透明归小透明,因未参与到七国之乱,加上刘登喜欢家里蹲,从不外出惹事,景帝想减国兵都找不到借口。 梁王提议一出,刘舍和窦婴都不免侧目。再看微微颔首的景帝,心中各有思量,最终都出声赞同此议,请景帝下旨调代国兵。 一则,边郡青壮尽被征召,运粮的商贾赘婿都上了战场,实在再无兵力可发;二来,匈奴大举南下,第一批援军抵达,除云中郡外,定襄、雁门的危情仍不得解,再出援军势在必行;三来,相比长安,代王的辖地距边郡更近,出兵更加迅速,能更快的增援雁门郡,抵挡匈奴大军的刀锋。 “传旨代王,以代国相领兵驰援雁门。” “命云中太守严守边界,命上郡分出兵力增援定襄。” 景帝连下数道旨意,快马当日便驰出长安城,一路马不停蹄,向边郡疾驰而去。 长乐宫中,刘荣跽坐在窦太后面前,聆听太后教诲。 他在三日前抵达长安,安顿不久,中尉郅都就携圣旨过府。对于侵占太宗庙土地一事,刘荣供认不讳,并当面写成认罪条陈,请中尉代呈景帝。 这样的发展让郅都有几分意外。 同当初被废太子位时相比,面前的临江王不说判若两人,改变也是不小。在过府之前,郅都曾以为要面对一个暮气沉沉的刘荣,不承想,当面对簿,刘荣的反应和表现都和预想中大相径庭。 这样的临江王让郅都有些看不透。 想到这份认罪书呈送上去的后果,哪怕是心硬如石的郅都尉,也不免为眼前的青年感到可惜。 然而,对比自己的处境,郅都又不免苦笑。临江王的未来终究可期,自己的下场将会如何,怕是还要看天子和太后的决意。 送走郅都,刘荣又将请安的奏疏送入宫中,其后就紧闭府门,将自己圈起来,不见任何人。直至长乐宫来召,才第一次走出甲第,出现在长安众人面前。 进入长乐宫后,刘荣的一举一动都愈发谨慎,言辞滴水不漏,哪怕窦太后眼不能视,也能察觉出他身上的不同。 挥退宦者宫人,待殿内只剩下祖孙二人,窦太后才缓缓开口,神情和声音都透出苍老。 “阿荣,莫要怨恨你父。” “孙儿不敢。”刘荣俯首。 “是不敢,而非不怨?”窦太后追问道。 “大母,入长安之前,孙儿一度以为将死。”刘荣苦笑一声,知晓自己无法在窦太后跟前隐瞒,干脆实话实说,“然……” “然?” “从江陵往长安时,云姬言及边郡诸事,孙儿一路都在思量,终明了父皇之意,遗憾确有,怨恨实无半分。” “出自真心?” “大母,匈奴在侧,汉需杀伐果断、能开疆拓土之君,孙儿不合适。” 刘荣俯首,字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殿内寂静良久,窦太后叹息一声:“你自幼聪慧,只是心肠太软,不过于你而言,这样也好。” “孙儿明白。” 沉重的气氛稍解,窦太后话锋一转:“天子诸子之中,成年者仅你尚未娶妻。我本想以柏至侯女为你王后,可惜……” “大母,孙儿已上请除国,不可妻彻侯之女。”刘荣开口道。 “纵是除国,阿荣亦是皇子!”窦太后硬声道。如果谁敢因此轻视刘荣,她定会让其知晓后果。 “大母,孙儿望能戍边。”刘荣道。 刘荣以皇子身份戍边,景帝断不会同意。在上请除国的奏疏中,刘荣干脆自请为庶人。除去诸侯王和皇子身份,又背负侵占太宗庙土地的罪名,他对太子再构不成半点威胁。 自从听过云梅的讲述,他就很想奔赴边郡,亲眼看一看北方草原,亲自体验边民的艰辛,拿起兵器迎战来犯的恶邻,做一个汉家儿郎当做的一切。 窦太后何等敏锐,无需刘荣说得太过直白,就能明白他话中所求。 “此事容我考量。”窦太后道。 “谢大母!”刘荣十分清楚,凭他自己无法说服景帝,甚者,连景帝的面都未必能见到。想要实现所想,就只能通过窦太后。 如果窦太后点头,事情就有成功的希望。 “孙儿尚有一事。” “何事?” “孙儿欲以大母所赐云姬为夫人。” 刘荣上请除国,旨意终究未下。既然要将云梅留在身边,他必要给她能给的一切。 “可。”窦太后笑着颔首,召少府入殿,命其取绢帛金玉赏赐云梅。对一同被赐给刘荣的方姬提也未提,仿佛从开始就没有这个人一样。 刘荣离开长乐宫不久,刘嫖带着一匣玉简来给窦太后请安。未承想,玉简刚刚呈上,就被窦太后劈头盖脸喝斥一顿。 “北边正起战事,雁门、定襄危急,天子开国库,宫中俭以备军粮,你竟如此奢靡,我就是这样教你?!” 刘嫖被骂得脸色涨红,到底不敢还嘴,带着木匣灰溜溜地离开长乐宫。回到堂邑侯府,关起门来发了好一顿脾气。 陈娇和刘彻的婚事已定,被窦太后留在长乐宫,每日依照窦太后的要求学习,开始通读道家、儒家乃至法家经典。 “原本我没想让你学这些,一些事提醒了我,多读书总有好处。”窦太后靠在榻上,让少府取来两册《春秋公羊传》,交代陈娇回去详读。 两册竹简都带着墨香,显然是新著不久。 “大母,这是儒家学说?”陈娇问道。 “是。”窦太后颔首道,“日前我听博士讲过,虽是儒家,亦有不少可取之处,特意让人录下交给你读。” 陈娇应诺,将竹简仔细收好。见窦太后神情放松,遂好奇道:“是何事提醒大母,可能说给娇?” “与其说事,不如说人。”窦太后道。 “人?” “云中赵氏子。”窦太后抚过陈娇的发顶,语重心长道,“其年少丧父,凭一己之力撑起家门,做了诸多事,非寻常可为。之前匈奴来犯,其率乡人迎敌,颇有斩获。长此以往,入朝后封侯可期。” “因他多读书?” “是一则。”窦太后笑道,“你自幼娇养,性子难免有些骄横。嫁入寻常人家,这本不算什么,嫁给太子,性子就要压一压。让你多读书,是要你知晓事情做了该如何收尾,不要轻易踏进旁人设的圈套,被逼到无路可退。” “大母,娇性子不好?” “好与不好,单看太子喜与不喜。就如栗姬,天子喜时,无人能越过她。天子不喜,她又是什么下场?” 窦太后神情变得严肃,单手托起陈娇的下巴,认真道:“娇娇,我老了,活着必然护你,但总有一日,我护不得你。记住,凡事都要想好退路。看看栗姬,再看看薄后,如果不想同她们一样,就得让自己看明白,想清楚!” 陈娇轻轻颔首,靠向窦太后怀中。 “大母教诲,娇会牢牢记住。” 云中郡 赵嘉从昏睡中醒来,只觉得头脑发沉,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仿佛是被石头碾过。 听到榻上传来的声响,卫青丢掉写字的木棍,快步跑过来,见赵嘉睁开双眼,立刻扬起笑脸,对屋外叫道:“媪,虎伯,郎君醒了!” 伴随着孩童的叫声,屋外突起一阵乱响。紧接着,肩膀和手臂都缠着布条的虎伯大步走进屋内,未受伤的手还抓着有些狼狈的医匠。 “快看看,郎君可好了?” 医匠一路踉跄,来不及吹胡子,就被虎伯按到榻边。 赵嘉虽然睁开双眼,脸色仍苍白如纸,嘴唇亦无半分血色。医匠的神情当即变得严肃,仔细检查过他的伤口,试过他额前的温度,才略微放松神情,开口道:“郎君没有发热,无大碍。就是身体太虚,多补一补,不出半月就能好。” “不用喝药?”虎伯问道。 “不用,继续涂上药,多吃肉,很快就能好。” 医匠的治疗方式相当粗放,偏偏总能见效。赵嘉之前想不明白,如今用到自己身上,只能归结为汉朝物种彪悍,人也同在其中。 确定赵嘉无碍,医匠背起药箱就走。 经过一场大战,畜场中尽是伤员,医匠忙得脚不沾地,得空还要外出寻找草药,实在-分-身-乏术。实在没有办法,干脆将采药的活交给少年和童子。虽说带回来的一半都是用不上的青草,却也大大缓解了医匠的压力,腾出手来,抓紧为众人治伤,大量配置伤药。 等到头不再那么晕,赵嘉勉强撑着坐起身,饮下孙媪送来的热汤,精神好了不少。 确信赵嘉不会再突然昏过去,虎伯终于松了口气。 之前赵嘉突然倒在地上,众人都是吓了一跳,唯恐赵嘉出现意外,不敢把他送回村寨,只能尽快清理出一间木屋,将他暂时安顿下来。 医匠重新处理过伤口,担心赵嘉发热,虎伯和孙媪轮番守着,用冷水擦拭赵嘉的额头、腋下和脚心。 在赵嘉昏迷的时间里,卫青蛾一直留在畜场,组织众人加固围栏,重建木屋。数日忙碌下来,人很快瘦了一圈,嗓子也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听到赵嘉醒来的消息,少女当即策马奔回。从马背跳到地上,来不及喘口气,就快步冲进屋内,来到赵嘉跟前。 “阿弟醒了?可还有哪处不适?” “都好,阿姊莫要担心。”赵嘉靠在榻边,面色依旧苍白,眸光却异常明亮。 “没事就好。”卫青蛾舒了口气,现出笑容。简单说过畜场的情况,话锋一转,“我有意请巫为死去的村人祭祀,阿弟以为如何?” 赵嘉沉吟片刻,沉声道:“当以匈奴的人头为祭品。” 少女点了点头,轻声道:“阿弟放心,我早已备好。”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卫青蛾请来的巫是一名年过五旬的老者。头发花白, 满脸沟壑, 双目已不能视,身着稍显破旧的短褐,脚上是一双草履, 手中拄着一根用榆木制成的拐杖,单看样子, 任谁都想不到他会是一名巫者。 巫身边跟着一名少年,大概十一二岁的年纪,身板壮实, 长得虎头虎脑,很是讨人喜欢。 大车停在畜场前, 少年先一步跃下车栏, 其后从车上扶下老者,口中道:“大父,已至赵氏畜场。” 卫青蛾先一步迎上来, 请老者入木屋休息。同时让卫秋去告知赵嘉,言巫者已到,可按照之前定下的章程,遣人往两处村寨, 请村人前来畜场。 “见过女郎。”少年向卫青蛾行礼, 道,“先前女郎遣人来告知, 言要用匈奴人头祭祀, 可是真的?” “确是。”卫青蛾颔首, 正要详加解释,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转头看去,发现是赵嘉正快步过来。 相比数日之前,赵嘉的气色好了许多,再不见重伤虚弱的样子。 孙媪牢记医匠的话,为给赵嘉补身体,顿顿不落荤腥,除了畜场里的牛羊鸡鸭,还让人去猎来不少野物。黄羊兔子不算稀奇,野狼隔三差五就能拎回两只。季豹同卫川合力,还在林中抓到一头黑熊。 这样一顿顿吃下来,果真如医匠所说,赵嘉的伤势快速好转,人也一天比一天精神。虽说还不能拉弓射箭,但骑马外出没有半点问题。 得知巫已抵达畜场,赵嘉放下手头的事快速赶来,见到走下马车的老者,当即站定行礼。 “见过长者。” 巫非良籍,就社会地位而言却高于商贾、百工乃至医匠。有德行的巫更会受到乡民尊重。但赵嘉身有爵位,老者还是侧身避开他的礼,同时拍了拍身边的少年,让他代自己给赵嘉行礼。 “见过郎君。”少年的表情中带着激动。 赵嘉率乡人抵抗匈奴的事早已传出,远近县乡皆有耳闻。少年随老者学习,将来也会成为一名巫者,但这不妨碍他立誓拿起兵器,有朝一日走上战场,砍杀北来的贼寇。 少顷,虎伯和依旧有些虚弱的熊伯先后走来,分别同老者见礼。原来三人还是旧识,赵功曹在世时,老者就曾为战死的边军和青壮祭祀。 “郎君,祭祀之后,祭品都需烧掉。”老者开口,声音异常沙哑,像是砂纸磨过。赵嘉仔细观察,发现老者颈上有一道长疤,从耳后一直延伸入衣领。 明白老者话中含义,赵嘉道:“一切都按规矩来,请长者操持。” 首级烧掉,自然无法计入战功。 赵嘉不在乎,同匈奴死战,活下来的青壮和村人也不在乎。 “好。”老者点头,婉拒入木屋休息的建议,让少年扶着自己在畜场中行走,选定一处方位,作为搭建祭台的地方。 祭祀战死的亡者有一套规矩,不容许出现错漏。 老者选定方位,青壮和妇人一起动手搭建祭台,并在台前架起柴堆,待念完祭文,将祭品系数投入火中烧掉。 “牵十头羊,一头牛,再制蒸饼。” 除了匈奴人的首级,其他祭祀所用的物品也要如数备好。 将老者叙述的章程记下,赵嘉加入搭建祭台的队伍。刚刚立起木桩,就有村人陆续赶来,不需要多言,该伐木的伐木,该架柴堆的架柴堆,先前砍掉的匈奴首级都被抬出来,在柴堆前摆好。 “长者,请述祭文,嘉来笔录。” “好。” 一般而言,祭文由巫者口述,但有条件的都会记录下来,和祭品一同烧掉。 众人一起动手,祭台、柴堆和祭品很快准备妥当。 日头开始西斜,少年从马车上取来深衣步履帮老者换上,又取来一枚刻有篆字的铜铃,交到老者手中。 赵嘉和村人站到祭台下,老者无需少年搀扶,独自登上祭台。行动时脚步极稳,稍显伛偻的身形变得挺直,枯瘦的手陡然用力,铜铃发出清脆声响,声声直击耳鼓。 “祭!” 伴着一声沉喝,事先得到吩咐的青壮将火把投入柴堆。火光升起,橘色的火星不断炸裂、飞散。 “祭!” 老者又是一声沉喝,抬脚用力踏下,祭台仿佛为之颤动。 “魂归!” 铜铃声接连不断,伴着老者的踏步声,组成一段古怪的旋律。 老者开始念诵祭文,不是赵嘉熟悉的语调,尾音拉长,忽又变得短促,仿佛钟罄铙钹一起奏响,直击入脑海。 火焰飞腾跳跃,老者的声音不断提高,踏步声越来越重。 祭台下,无论男女老少都散开发髻,伴着铜铃声顿足,随老者一同念诵祭文,声嘶力竭,近乎在对着天地嘶吼。 在古老的旋律中,赵嘉和众人一起重复着相同的动作,抬脚,用力落下,力气越来越大,仿佛要踏碎大地。 动作中,身体不断发热,意识变得模糊,面对飞腾的火焰,似有熟悉的面容浮现在眼前。 教给他草原事的鹤老,习字练武俱佳的阿蛮,在田边憨笑的青壮,抓着芦花鸡要给他熬汤的妇人,手持羊鞭立誓要从军的少年…… 一张张面容从眼前闪过,或熟悉、或陌生,最终皆被血色染红,在兵器交鸣声中,在刺耳的喊杀声中被大火吞噬,再不留半点痕迹。 “祭!” 祭文诵完,老者停下动作,铃声戛然而止。 赵嘉恍然回神,身体微微颤抖,不知不觉间,面上一片潮湿,双眼被咸涩的泪水遮挡,触目所及尽是一片朦胧。 祭台上,老者俯身下拜,赵嘉迈步上前,手捧祭文投入火中,随后抓起一颗匈奴人的首级,用力掷入火堆。 刹那之间,一切情绪都被引燃,卫青蛾、虎伯、熊伯、青壮、妇人、少年……每一颗首级投入,火焰都会跳跃飞蹿,仿如死去的英灵感到生者的怀念,籍此重返人间。 赵信和赵破奴望着火焰,想到几乎找不全尸首的阿蛮三个,禁不住失声痛哭。 在草原流浪时,他们没哭;被牧民追杀时,他们没哭;和匈奴厮杀时,他们同样没哭。然而,望着熊熊烈焰,想到逝去的同伴,他们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当场泣不成声。 公孙敖按住两人的肩膀,同样眼圈泛红,声音哽咽。 卫青和阿稚几人站在火堆旁,面容被火光映红,看向哭泣的少年,眼底映出不该属于孩童的悲伤、坚毅和成熟。 火焰冲天而起,夜空似被染红。 老者走下祭台,全身大汗淋漓,挺直的背脊再度伛偻。 “谢长者!”赵嘉深深拱手。 在他身后,众人面带泪水,皆肃然向老者下拜。 老者微微颔首,由少年搀扶着走到火堆旁。他要在这里守着,确保祭品烧尽,火焰燃至天明。 “季豹。”赵嘉哑着声音唤来健仆,让其取羊皮来,为老者遮挡寒意。 孙媪送上热汤,老者摇头婉拒,不能视的双目睁开,灰白的瞳仁倒映火光,仿佛透明一般。 赵嘉裹着一张羊皮,走到老者身边坐下。村人们同样没有离去,或互相依偎,或独立一旁,共同守着火堆。 哪怕寒冬已过,夜风依旧冷得彻骨。 赵嘉坐在火堆旁,身上裹着羊皮,仍无法彻底驱散寒意。 卫青和阿稚一起走过来,在赵嘉诧异的目光中,主动靠进他的怀里。两人动作一致,都是手臂抱在身前,小脸紧绷,耳朵微微泛红,许久不发一言。 赵嘉笑了,用羊皮裹住两个孩子,轻声道:“谢谢。” 卫青和阿稚仍没出声,抓住赵嘉的衣襟,手指用力,迟迟都不肯松开。 卫青蛾又取来一张羊皮披到赵嘉身上。单手按住赵嘉的背,像幼时一样轻轻拍着。卫夏卫秋守在卫青蛾两旁,像是两道沉默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沉默忽然被打破。 一个豆蔻之龄的少女扬起声音,唱出边塞独有的调子。 少女声音清亮,歌声中夹杂着哭音。 她的阿翁死在匈奴人手里,阿兄受了重伤,勉强保住一条命,手臂却废了。阿母让她不要哭,告诉她云中的汉子皆当如此。 燕赵之勇,秦风之烈,纵使岁月轮转,朝代更迭,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却从未曾改变。男儿战死还有妇人,妇人死去还有孩童,他们从未向强敌示弱,更不曾屈服! 仇必当报,恨终须偿!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拉着恶贼一同去见阎王! 少女的声音随风飞旋,流淌在夜色之中。 赵嘉抱着卫青和阿稚,仰视漫天繁星,眼眶发涩,再流不出一滴泪水,胸中却有烈火狂燃。 “终有一日,我汉家将马踏草原,将匈奴斩尽杀绝!” 篝火燃烧整夜,直天边翻出一线鱼肚白,柴堆中的火苗方才熄灭。 “全部碾碎,埋入地下。”巫站起身,指挥众人将残留的黑灰骨渣深埋地下。其后拆除祭台,在曾经献祭的地方砸下一排木桩。 “长者,还请停留半日,用过饭再行。” 赵嘉诚意挽留,却被巫者婉拒,言其将往云中城,主持另一场祭祀。 见状,赵嘉不好强求,只是请其慢行一步,让公孙敖和赵信几个去厨下取来新制的蒸饼和肉干,又让虎伯开库房,取来装好的粟菽,一同送上老者的大车。 待到一切妥当,赵嘉骑上枣红马,将老者送离畜场。行出近五里,目送大车消失在前方,方才调头返回。 不想刚刚调转马头,身后就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赵嘉回头看去,见是一队骑兵从云中城的方向驰来。为首者一身黑甲,腰间配有长刀,马背还挂着一把强弓。 “三公子?” 认出来者是魏悦,赵嘉面露诧异,不等迎上前,前者已经拉住缰绳,放慢速度,策马走了过来。 赵嘉翻身下马,就要向魏悦行礼。 魏悦却拦住赵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拉到身前,翻开还缠着布条的手,眉心紧皱。赵嘉试着抽了两下,结果都没能抽回来,莫名的有些尴尬。 “还有何处受伤?”魏悦问道,脸上不见平日里的笑容。 “没……不重,都好了。”赵嘉本想否认,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也怪不得他,一旦魏悦认真起来,压力实在非同一般。 谁能想到,笑起来温和儒雅、如春风拂面的魏三公子,一旦面无表情,当真会让人头皮发麻,从头顶冷到脚底。 确定赵嘉说的是实话,魏悦才舒了一口气,松开赵嘉的手,脸上重新浮现笑容:“我听阿翁说了,阿多率乡人迎敌,挡住潜入郡中的匈奴,立下大功。” 伊稚斜大军退去,魏悦奉命追袭,率麾下骑兵一路追到草原,斩首超过两千级。还是遭遇伊稚斜本部,斥候又发现另一支匈奴大军,魏悦才不得不率军折返。由于追得太远,昨日刚刚返回云中。 两人说话时,又有骑兵自城中来,传达魏太守口令,言进攻定襄郡的匈奴似有退兵迹象,请魏悦速速回城,商议派兵追袭之事。 军情紧急不容耽搁,魏悦迅速跃身上马。在离开之前,从马背上取下一把短刀,递到赵嘉面前。 “这是从草原得的,阿多应该喜欢。” 话落,也不等赵嘉开口,猛地一拉缰绳,口中打出呼哨,骑兵如来时一般,风驰电掣,眨眼不见踪影。 魏三公子来去如风,赵嘉站在原地,举起手中的短刀,发现刀身由铁铸造,刀柄包裹黄金,尾端是一枚铜环,仔细看,会发现环上雕刻着两匹互相撕咬的草原狼。 这样的器物,别部蛮骑不用想,寻常的贵种首领都未必能有。赵嘉禁不住怀疑,魏三公子该不是把哪个冒顿的直系血亲给宰了吧? 不提赵嘉一脑门的官司,魏悦驰回云中城,见到定襄派来的飞骑,结合斥候送回的消息,确认进攻定襄的匈奴的确开始退兵,当即向魏尚请战,准备率麾下骑兵再入草原,截杀撤走的匈奴骑兵。 “匈奴大军退走,必留别部蛮骑断后,可以两郡骑兵衔尾追杀。” 魏悦的提议很快得到采纳,回城后休整不到一日的云中骑再次整兵,由斥候带路,向右谷蠡王的军队杀了过去。 与此同时,伊稚斜撤军的消息传开,军臣单于大发雷霆,扬言要重惩伊稚斜。 随军出征的中行说出面阻拦,他没有直接为伊稚斜求情,而是同单于低语几声,暴怒的军臣突然变得满面阴沉,咬牙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大单于不信,可以将大阏氏身边的婢女和奴隶抓来,拷问即可知。” “好、好!”军臣单于脸色铁青。 他还没死,那个大月氏的女人就背着他勾结於单,是想做什么?! “大单于,左贤王兵势极强,先前更留下三千人护卫大帐。”中行说又补一句,联系大阏氏的举动,轻易在军臣单于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无需多久就能生根发芽。 军臣单于脸色变了几变,最终做出决定,让伊稚斜上交一万头肥羊,两千头牛,五百头骆驼,这次擅自撤兵的事就不做追究。同时给右谷蠡王下令,命其从定襄撤军,速返拱卫王庭。 知晓目的已经达到,中行说没有再出言。想到大阏氏几次现出杀意,在单于面前诋毁他,更派人打探他服用的药方,不由得阴声冷笑。 自以为聪明的蠢货,他不介意帮忙送上一程。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右谷蠡王接到撤军的命令, 没有片刻犹豫,迅速召回散入定襄郡内的游骑, 整合大军, 转道返回草原。 行动之所以如此迅速,主要是汉朝的援军不断抵达,连日作战,别部蛮骑已经有些支持不住,本部骑兵的死伤也开始增大, 加上之前劫掠到的牲畜粮食已经够本, 没必要继续耗在这里增大损失。 在右谷蠡王看来,伊稚斜在云中郡栽了大跟头, 一点好处没捞到反而损兵折将,此番回到草原势必沦为笑柄, 英雄之名大打折扣。右贤王和左贤王都被军臣单于防备,就算打进雁门郡, 也未必能得多少好处。反倒是自己,如果行事得当,九成会因此得利,在王庭获得更大的话语权。 一路之上, 右谷蠡王都在思量该如何行事,才能获得更多好处。正飘飘然时,断后的别部首领策马奔回, 满身的狼狈, 背上还插着一支箭矢, 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吼着“汉骑”。 右谷蠡王命人将别部首领拉到马前,正要开口询问,一阵号角声突然传来,紧接着,大地震动,战马不安的踏动前蹄,口鼻喷出热气。 “汉骑,是汉骑!”别部首领不断大叫,发疯一般挣脱本部骑兵,冲向坐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跃身上马。马鞭丢在中途,就以弯弓打马,拼命想要向草原逃跑。 他被之前的战斗吓破胆子,本以为逃回大军就能保住性命,哪料想汉骑穷追不舍,竟然一路追上了右谷蠡王的本部! 跑! 必须跑! 不想死就得拼命跑! 想到部落勇士死去的惨状,想到汉骑挥刀时的凶残,别部首领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 那不是人,那就是一群魔鬼,凶残噬命的魔鬼! 别部首领疯狂打马,不顾一切向前冲。右谷蠡王没让本部骑兵去追,而是亲自拉开强弓,三支箭矢飞出,当场穿透目标的后心。 来不及发出惨叫,别部首领从马背滑落,扑倒在马蹄下。落地时双眼圆睁,口鼻溢出血丝,表情凝固在死亡刹那,尽是苍白和恐惧。 呜—— 号角声响彻大地,地平线处涌出数千汉骑。 雷鸣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雪亮的刀锋反射冷光,令人禁不住头皮发麻。 “列阵,迎敌!” 右谷蠡王麾下有近三万骑兵,纵然在定襄郡战死不少,所部依旧超过两万,对上袭来的数千汉骑,可谓底气十足。 伴着号令,本部骑兵集中作为锋头,别部蛮骑紧随其后,弓弦纷纷拉开,只等汉骑进入射程,立刻放出一波箭雨。 汉骑由魏悦率领,除云中骑外,还有长安和上郡的援兵。三股骑兵合在一处,平铺开来,轰隆隆的蹄声碾过草原,气势惊人。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汉骑纷纷松开缰绳,左右两翼甩开长弧,骑士在马上拉开强弓,瞄准匈奴两侧。中心处,魏悦作为锋矢,长刃出鞘,如一柄利剑,瞬息凿进匈奴大军。 控弦声交叠,破风声接连不断。 箭矢过于密集,有的竟在半空互相撞-击,未能落入对方阵营,即已折断坠落。 交战双方都是骑兵,速度快得超出想象。因距离实在太近,纵然是经验老道的弓箭手,也仅能开弓三次。多数骑兵射出一箭,就必须拿起长刃短刀,准备同敌人正面搏杀。 汉军使用铁箭,在对射时明显占据优势。 李当户率领的上郡骑兵最为精于骑射,箭雨飞出总能击中目标,给匈奴左-翼造成不小的损失。由于死伤太大,别部骑兵坚持不住,混乱之中,差点冲散本部中军。 仅是一个照面,右谷蠡王就发现对手的强悍。 不提这些骑兵的马具,单论骑射,这几千人就称得上是精锐。不想阴沟里翻船,右谷蠡王不敢再大意,下令护卫吹响号角,亲自率本部骑兵冲锋,试图一举冲散汉军的阵型,分别进行包围绞杀。 与此同时,两侧的汉骑迅速合拢,随中军一起冲锋。 从天空俯瞰,汉骑犹如三支利箭,凶狠扎入匈奴军中,片刻撕开三个缺口。中途被匈奴骑兵拦截,彼此混战在一起,犬牙交错。 战场中没有喊杀声,只有战马哀嘶、兵器交鸣、骨头碎裂时发出的脆响,以及人类濒临死亡时发出的惨叫。 战马交错而过,锋矢正面相击,右谷蠡王手中的骨朵被魏悦挡住,下一刻肩头传来剧痛,若非其战场经验丰富,躲闪还算及时,整条胳膊都会被魏悦砍断。 右谷蠡王受伤,本部骑兵迅速涌来,拼着性命不要,挡住魏悦手中的长刃,护着大量失血、已经无法战斗的右谷蠡王退出战圈。 “吹号角,本部撤退,让羌人和氐人殿后。”右谷蠡王按住受伤的肩膀,仍压不住从指缝中溢出的鲜血。 护卫得令,号角声在混战中响起。 本部骑兵开始脱离战圈,别部骑兵心中大骂,却是毫无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聚拢,为本部骑兵挡刀。 眼前的汉骑摆明不好惹,别部蛮骑也不是没脑子,知晓留下来是什么后果。但右谷蠡王已经下令,他们的部落还在后方,如果不听号令,部落上下都会遭到屠戮! “杀!” 左右都是死,不如拼一把。 别部首领猩红双眼,挥舞着骨刀就冲了上来。即使抱有死志,终归不是云中骑的对手,没等冲到魏悦面前,就被一名什长砍断脖颈,头颅滚落在地,身体依旧留在马背上,随战马一同前冲,数息之后方才滚落。 断后的别部蛮骑超过四千,拼死拦截,到底拖慢汉军的速度,使本部骑兵得以脱身。待解决掉这四千人,战马速度再快,也休想追上右谷蠡王的本部。 事实上,若非右谷蠡王大意,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依靠兵力优势和战场经验,未必会败到如此地步。只能说一切都是上天注定,先是左谷蠡王,紧接着是右谷蠡王,全都在汉军手上吃了大亏。 “阿悦,还追吗?”李当户跃下马背,手上还拎着一个骨盔。掂掂重量,抛了两下,随手丢给一旁的亲兵。 “不追了。”魏悦下令骑兵清理战场,口中道,“方才遇到的应是本部骑兵,再追的话,必然会遇到王庭大军,撤回去严守,再遣人去雁门郡,那里的匈奴尚未退。” 李当户点点头,没有提出异议。 汉骑行动迅速,收回铁箭,将匈奴的首级挂上马背。战死的同袍带走,敌人的尸体堆叠在一起焚烧。 火光冲天而起,惊走被血腥吸引的草原狼,驱散了盘旋在半空的乌鸦和秃鹫。 “走!” 号角声响起,骑兵纷纷上马,调头驰回边郡。 右谷蠡王大军被汉军追击,遭到重创的消息传回,军臣单于固然愤怒,更多的却是吃惊。 以往不是没有汉军进入草原,也不是没有部落被屠灭,但从传回的消息来看,这次遇到的汉军明显不同,他们不仅精于骑射,甚至可以同本部骑兵正面交锋! 之前听伊稚斜提及,军臣单于以为是对方的借口,如今得知右谷蠡王的遭遇,容不得他不做深思。 什么时候,汉军已经强悍到如此地步? 仅是少数骑兵,还是边军尽皆如此? 中行说同样面色凝重,联系目前的战况,向军臣单于进言,汉朝的援军不断抵达,继续打下去没好处,不如将右贤王和左贤王召回,暂时退回草原。 “大单于此番挥师南下,已给汉朝一个教训,莫如暂时返回茏城,先理清王庭内部。” 明白中行说话中的暗示,军臣单于没有犹豫多久,就命人给左贤王和右贤王传令,让其尽速退兵,拱卫王庭返回茏城。 换做早年,军臣单于大概会做出不同选择,退一万步,也会派出王庭大军,试探一番击败右谷蠡王的汉骑,掌握对方的实力,以图日后剿灭。 随着年龄渐长,军臣单于的雄心壮志不断被消磨,疑心越来越重,不思对外征伐,反而专门朝内部发力,想方设法抓紧手中的权力。 左贤王於单是他继承人,同样也是他主要的防备对象。 按照匈奴的传统,在军臣单于死后,於单会继承他的一切,包括他大帐中的女人。但是,在他没死之前,大阏氏和於单背着他来往勾结,就是犯了大忌! 看到军臣单于阴沉的脸色,中行说背过身,勾起一抹阴笑。 他能背叛汉朝,同样也能背叛军臣。他所忠诚的只有自己,谁敢挡他的路,威胁到他的性命,那就必须去死! 无论是大阏氏,还是左贤王。 王庭派出的骑兵抵达雁门郡,右贤王很快决定撤军。 自从程不识和灌夫率领的援军先后赶到,匈奴的优势再不明显,死伤逐日增加。右贤王经验老到,统计过战损,早生出撤退之意。 虽说目前战死的大多是别部,可继续打下去,本部的损失也会越来越大。之前是被怒火冲昏头,等到逐渐冷静下来,右贤王开始能够猜出,军臣单于挥师南下,背后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反正该抢的都抢了,该出的气也出了,如今又接到单于命令,右贤王顺水推舟,捶着胸口表示尊奉大单于之令,立刻收兵返回。 左贤王有些不情愿。 奈何军臣单于命令已下,他若是公然反抗,肯定没有好果子吃。到时候,算计伊稚斜的事情不成,八成还会和对方一起被处置。 大单于会顾念父子之情? 别说笑了! 冒顿可是宰了头曼才能上位,自那时开始,大单于父子之间基本就没有亲情可言,有的都是防备和猜忌。 城头之上,雁门郡都尉支着长戟,遍身血污。如非亲兵忠仆始终护在身侧,怕是早已支撑不住。 守军靠在墙边,或是支着长戟,或是手握短刀,低垂着头,貌似没什么精神。可一旦匈奴发起进攻,立刻会纵身而起,用兵刃砍断敌人的脑袋,用牙齿撕碎来犯者的喉咙! “都尉,匈奴动了!”一名军伍沙哑道。 下一刻,城头的守军迅速各就各位,准备抵挡匈奴的又一次进攻。让众人没想到的是,匈奴吹响号角,却不是为了进攻,而是收拢队伍,开始向草原撤退。 “匈奴退了?”一名脸上带着血痂,在战斗中失去左眼的屯长说道。 都尉丢开长戟,扑到城墙上,眺望远去的匈奴,想到战死的太守和一干同僚,想到死在城头的士兵和青壮,想到被匈奴屠戮的百姓,不由得双眼赤红。 程不识和灌夫得到消息,联袂来到城头,见匈奴大军退去,灌夫当即要出城追击,程不识为人谨慎,为防有诈,有意先派斥候。雁门都尉有心追上去报仇,奈何活下来的边军个个带伤,不想用伤兵的性命冒险,同意程不识所言。 见两人不肯点头,灌夫哼了一声,鄙夷道:“鼠胆!” 话落,不理会两人铁青的脸色,自顾自走下城头,率代国兵出城追击。果不其然,在中途遭遇右贤王设下的埋伏,虽说没有战败,但也未能取得大胜,麾下损失数百人。 哪怕砍掉两个别部首领的脑袋,灌夫依旧气不顺,回到城内之后,和程不识等人的关系急转直下。尤其是雁门郡的官员和边军,获悉死守城头的都尉被灌夫当面辱骂,看代国相的眼神都像是带着刀子。 匈奴大军退去,边郡兵祸终解。 战后统计,战死的边军超过万人,被掳走的百姓同样超过万数。雁门、定襄两郡损失惨重,尤其是雁门郡,五六个县的谷仓被焚烧,县内的牛羊牲畜尽被掠走。 伊稚斜的大军未能打穿魏尚的防御,始终未能踏足云中郡内。须卜勇所部被赵嘉率乡人拦住,其后又遇到程不识麾下援军,马蹄止于沙陵。 即便如此,经过连日鏖战,郡内死伤的边军和边民加起来仍超过三千人。尤其是赵氏、卫氏两座村寨,近乎家家带孝。有不下十户人家,除了不能拿刀的童子,近乎不存一人。 赵嘉亲自录下战死的村人,让匠人雕凿石碑,立在日前献祭的木桩前。 起初,众人不明白赵嘉的用意。毕竟尸体已经收敛,何须再立石碑。然而,在见到赵嘉整肃衣冠,立在石碑前,言今后战死的乡人都将刻在其上,教于后人时,在场之人皆是眼圈发红,几名妇人和老人更是泣不成声。 在赵信、公孙敖、赵破奴和卫青的带领下,少年和孩童陆续走到赵嘉身后,同声立下誓言。 “有生之年,必马踏草原,杀尽匈奴,天地为证!” 日后碾平匈奴,铲飞西域,血洗南疆,以刀锋战马宣示诸邻,道出弓弦之内尽为汉土的大将军大司马,汉武朝赫赫有名的列侯将帅,在天地间立下誓言。声音融入风中,流淌过岁月长河,深深刻入历史长卷。 ☆、第70章 第七十章 景帝中元三年, 六月 季夏时节,热浪滚滚,哪怕是北接草原的云中郡, 依旧是酷热难捱。走在太阳下,不需片刻就会热得满头大汗, 仿佛被罩在蒸笼里一般。 晴空万里,一丝风都没有, 连金雕都藏进谷仓,蔫哒哒地很没精神。 赵氏畜场内, 二十多个精壮的汉子除去上衣, 提起大桶的溪水, 从头顶倾泻而下,口中大呼着痛快。 妇人们掀起匠人新制的笼屉,捡出蒸好的包子, 又从甑中舀出粟饭,盛到半人高的木桶内。卫绢捧出装酱的陶罐, 公孙敖和赵破奴合力抬起烤得焦黄的肥羊, 依照孙媪的指示, 放到几株榆树下。 汉子们冲过凉,不需要取布擦拭, 身上的水珠很快就会被蒸干。看着彼此身上的伤疤,想到死去的亲人和族人, 心仍是一阵阵钝痛。 然而逝者已逝, 还活着的总要继续活下去。 “用饭了!”孙媪用匕敲着陶盆, 招呼众人用饭。 几个汉子迈步走过来,各自捧起一大碗粟饭,抓起两个包子,口中笑道:“媪,郎君不是说有新汤饼?” “包子粟饭喂不饱你?”孙媪瞪了汉子一眼。 汉子哄笑散去,三三两两聚到榆树下,借这片难得的阴凉,享受片刻的舒爽。 木屋内,赵嘉将魏悦送来的硝石倒入大盆中,朝着身侧摆摆手,几个孩童合力抬来一只装满水的陶罐,稳稳的放到盆内。 确定陶罐不会歪倒,赵嘉提起一桶清水注入盆里。孩童们甩掉手上的水渍,一个挨着一个蹲在旁边,双眼紧盯着陶罐,眨都不眨一下。 “郎君,这样就会有冰吗?”卫青问道。 “应该。”赵嘉也不十分确定。他只是记得方法,并未亲手试验过。请魏悦帮忙寻硝石时,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 硝石是制造火药的材料,在毒烟筒大量配备边军之后,开采和储存都有严格记录。医匠手中有多少硝石都需上报官寺,赵嘉还是得到魏尚许可,才能得来一些。如果方法不成,必须原样送回去,不可能自己留下。 “郎君,成了,成了!” 赵嘉陷入沉思时,孩童们都聚精会神的盯着陶罐,见罐中结了一层薄冰,立刻兴奋地开始大叫。 “成了?”赵嘉收回心思,拿起放在一旁的木筷,戳了一下冰面,发现结成的冰还很薄,轻易就能戳破。 “不用守在这里,先去吃饭。”赵嘉放下木筷,站起身,顺便把围着木盆的孩童们拉起来,笑道,“陶罐放在这里,跑不了,等吃完饭再过来。” “诺。” 孩童们随赵嘉走出木屋,中途不断回头,颇有些依依不舍。 孙媪见赵嘉从木屋出来,立即让赵破奴和公孙敖送来包子,还有一篮澎在溪水中的野果。 “郎君解解暑意。” 赵嘉谢过孙媪,自己拿起一枚野果,余下的分给孩童和少年们。 野果入口极酸,格外的开胃。 赵嘉皱着脸,将整颗野果吃完,饮下半碗温水,就捧起一碗粟饭,浇上半勺肉酱,覆上两筷子葵菹,和众人一样蹲在地上,大口的扒饭。 卫青几人皱着小脸,哪怕果子再酸也舍不得放下。吃完之后,胃口大开,学着赵嘉的样子捧起木碗,各个吃得肚子滚圆。 用过饭,妇人收拾起碗筷,到溪边洗刷木桶。残余的粟粒顺水飘走,引来不少透明的小鱼。阿稚几个淘气,用脚去踩,险些滑倒。阿谷不小心踩到藏在水底的螃蟹,差点被夹到脚趾。 看到孩童抱着脚大叫,来帮忙的赵破奴哈哈大笑。过于得意,引来孩童们不满,用手掀起溪水泼了过去。不知是哪个淘气,抓起一只小螃蟹,刚好扔到赵破奴脸上。 赵破奴也不生气,抓起螃蟹就要送进嘴里。被赵信看到,立刻对着他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郎君说过这东西不能生吃,怎么总是记不住!” 赵破奴被拍得一个踉跄,手一松,螃蟹脱手,被一只野鸭当场咬走。 “阿信,郎君也说了拍脑袋会变笨。” 赵信转过头,假装没听见,把还在水里的孩童叫出来,提起洗干净的木桶,转身送回木屋。 等到日头不再那么烈,青壮们从仓库取来捕网和农具,分散到田间守着。临近秋收,食谷的小兽和麻雀一日比一日多,若是不抓紧守着,眨眼的时间,谷子就会少去一半。 击退匈奴的劫掠,却因鸟雀和小兽没了收成,他们冤不冤? 同匈奴一场大战,边郡少去大量青壮。幸亏有耕牛和新农具,填补了劳力不足。加上整年风调雨顺,无灾无害,田中的谷子长势极好,不出意外,定然是个丰年。 因两村人丁减半,赵嘉召集众人商议,提议合村并寨,将余下的村人迁到一处,彼此帮扶,度过这场难关。 众人都没有异议,官寺遣少吏来看过,就准许了村寨合并。 村人们一起动手,以原有的赵氏村寨为基础,拓宽土垣,搭建新屋。由于两村的青壮、妇人乃至孩童多在畜场中做工,为方便出行,由三老上报官寺,准备在农闲时修整从村寨通往畜场的土路。 一般而言,修路之事都需官寺下令。但村人自愿开工,官寺也没有阻拦的道理,加上郡内也将因此受益,魏太守特意命人送来几车粮食,作为犒赏之用。 此外,考虑到劳力不足,早在合村之初,赵嘉就提出将众人的田置换到一处,集中人手轮番下田,一同进行耕种。 为配合大规模作业,赵嘉又组织匠人对长曲辕犁进行改良。 新制成的曲辕犁已经十分接近唐宋时所用,套上耕牛,青壮健妇不提,老人和孩童都能轻松使用。大规模进行耕种,效率逐日提高,连经验丰富的老农都不免佩服。 魏太守听闻,又一次从城内赶来,看到二十多人并排牵引耕牛,推动犁具的场景,眼中异彩连连,拍着赵嘉的肩膀,大笑道:“阿多甚好!” 对于这种一点都不委婉的夸赞,赵嘉逐渐开始习惯,再不会被夸几句就脸红。 边郡地广人稀,大战之后劳动力不足,集合现有的人力,彼此分工合作,在短时间内,能最大限度的提高效率,尽可能多开田,多养牲畜,让百姓平安度过寒冬。 送走魏太守,赵嘉进一步改良计划,将畜场交给虎伯和熊伯,村寨中的大部分事务托付给三老和卫青蛾,自己每日空出两个时辰,教导少年和孩童习字读书,更请魏同和魏山帮忙,教授少年孩童射箭,为他们讲授该如何在大军团中作战。 随着两村合并,卫氏村寨的少年和孩童也陆续进入畜场,其中就有云梅的弟弟阿陶。 至于阿陶的兄长,在之前匈奴来袭时,竟撇开家人逃去阳寿,待到匈奴退走,厚着脸皮归家,被父亲一顿棒子打了出去。这一次,连大父都不肯为他讲情,甚至抄起拐杖狠狠砸在他的背上。 “滚!休说你是云家子,我丢不起那个人!” 阿陶的伯父、仲父先后战死,几个从兄也在战场受伤。一个从兄为护住乡邻,更是被匈奴人砍掉一条胳膊。 然而,云家在战后仍觉得抬不起头,走出门都感到羞愧,全因阿陶的长兄贪生怕死,遇到匈奴人不敢拼杀,只想着逃跑。 在边郡之地,哪怕是匪盗,只要敢同匈奴人拼杀,取得战功,都能咸鱼翻身,得一声“好汉子”的称赞。但如阿陶兄长一般,在匈奴跟前腿软,连拿起短刀弓箭的勇气都没有,必然被众人唾弃,一生都无法抬头。 事情传出,即使是平日同他厮混在一处的无赖子,现如今也是避他如避瘟疫一般。 正因如此,卫岭的妻子才会同卫绢确认,她的长子是同匈奴战死,而不是贪生怕死,临阵脱逃。 待青壮们下到田中,少年们开始清理羊圈,孩童们也不再玩耍,陆续背起藤筐,往草场割取草料,寻找野果和草药。 “这种能止血,这种能散热。” 卫青带着阿陶,教给他最容易认的几种药草。记不全也没关系,带回去的青草只要无毒,全都能作为牛羊的饲料。 “这下边有刺,小心!”阿稚走过来,拦住阿陶伸向灌木的手,从身上的布袋里倒出一块饴糖,咬碎了分给身边的同伴。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犬吠。 一黑一黄两条大犬冲出草丛,紧追着一道灰色的身影。 “是野兔!”阿稚兴奋地叫了一声。 卫青让阿陶看着藤筐,自己带着阿稚几个追在野兔之后,奔跑中拉开弋弓。 “阿谷,往那边去了!” “快,拦住它!” “射箭,别伤到犬!” 孩童们分开包抄,在散开的同时,封锁住野兔出逃的所有生路。卫青和阿稚同时开弓,一箭穿透野兔的后腿,另一箭直接将猎物钉在地上。 卫青收起弓箭,正准备收获猎物,阿谷和阿麦同时对他摆手,让他立在原地不要动。紧接着,阿谷抓起一块石头,狠狠砸进草丛里,阿麦抄起一根树杈,用力向下一插,同时欢呼一声:“有了!” 卫青和阿稚快步跑过去,发现草丛里是一条手臂粗的黑蛇,蛇头已经被砸烂,蛇身被树杈卡在地上,蛇尾犹在卷动。 “破奴说这东西也好吃。” 待到蛇不再动,卫青-抽-出匕首,将蛇身砍成几段,分别装进几人的藤筐。不是他不想整个带走,而是这条蛇太大,单凭一个人背起来会很费力。 见到卫青等人带回的猎物,阿陶满脸都是惊叹。 “等你学会射箭,就能和我们一起!”阿稚学着赵信的样子,拍拍阿陶的肩膀。除了被拍的,余下孩童都是哈哈大笑,连两条大狗都摇着尾巴,应景的叫了几声。 回到畜场后,孙媪看到孩童们带回的野兔和蛇,二话不说,挨个抓过来抡巴掌,连阿陶都没能例外。 “这是-毒-蛇!”孙媪一边拍巴掌一边教训,“万一被咬到怎么办?下次不许再淘气!” 孩童们捂着屁股,讨好的对孙媪笑。很成功,孙媪消了怒气,每人给了一个肉包。 赵破奴将一捆粗布抱来,看到眼前的场景,想到和阿蛮几个在草原收割野蜂蜜,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 赵信走过来,扣住赵破奴的后颈,用力抵住他的额头,沉声道;“破奴,咱们发过誓,总有一天会杀尽匈奴,给阿蛮三个报仇!” 放下粗布,赵破奴没说话,仅是用力点了点头。 是夜,赵嘉将制成的冰移到木屋内,燥热立即被驱散不少。少年和孩童走进屋内,感受到迎面拂来的凉意,都是面露惊喜。 “季豹,将这盆给熊伯和虎伯送去。明日清早,把库房里的硝石送去给阿姊。”赵嘉席地而坐,扯松衣襟,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吩咐健仆。 季豹领命离开,赵嘉拨亮灯光,让赵信和卫青等人分别坐到摆好的沙盘后,练习昨日学到的字。 确认几人书写无误,赵嘉拿起木枝,又写出十个字,让少年和孩童记住。随后展开竹简,开始讲解《孙子兵法·用间篇》 “孙子曰: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 实事求是的讲,赵嘉能读懂其中含义,也能讲解给卫青等人,但要举实例就不是那么容易。 不过没关系,他有魏三公子这个外挂。 在太守府做暖炉期间,他曾跟着魏悦学习兵法,听到不少有用的讲解和实例。如今融合到一处,给少年和孩童启蒙没有任何问题。 然而赵嘉也知道,想要加深学习进度,必须为他们延请老师。 只是他记忆中通晓兵法之人,不是边郡大佬就是军中将官,每日不是忙于政务,就是枕戈待旦、时刻准备和匈奴拼刀子,未必有闲暇教育这些孩童。 好在就目前而言,他的水平还能应付。真到教无可教的那天,再想办法就是。 仔细想想,历史上的卫青也是自学,照样能揍得匈奴满草原飞蹿。有这样的底子,只要把握好度,别胡说八道,基本不会误人子弟的……吧? 木屋内的灯火燃了许久,少年和孩童们学习劲头十足。等赵嘉讲完兵法,又缠着他讲故事。 面对一双双晶亮的大眼睛,赵嘉不忍心拒绝,只能搜肠刮肚,甚至把后世的几场经典战役杂糅起来,讲给少年和孩童们听。 赵嘉讲得口干舌燥,少年和孩童们听得聚精会神。 讲了足足小半个时辰,赵嘉停下喝水,少年和孩童开始兴致勃勃讨论,赵破奴和卫青最是投入,前者挥舞着拳头,口称:“战马到哪里,军队就要战到哪里!” 卫青用力点头,赞同道:“凡弓箭所指,必当为汉土!” “灭尽匈奴,草原就都是咱们的!”阿谷附和道。 “不能种田就全都养羊!” 听着这场兴致勃勃的讨论,赵嘉放下木碗,良久无语。 话说,这算不算是教歪了?教出这样一群“开弓之地尽为汉土”的未来将帅,史书会怎么写? 沉默片刻,赵嘉干脆光棍一把,只要对家国百姓有好处,随他去写,背锅他乐意!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夏种过后即是秋收。 沉甸甸的谷穗压弯茎秆,风从北方吹来, 拂过一片金色麦浪。 距离秋收越近, 赵嘉越是绷紧了神经, 除了组织人手到田间地头巡视,驱逐食谷的雀鸟小兽,更是每日询问有经验的农人, 确认天气是否会产生变化, 是不是要提前抢收。 并非他杞人忧天,而是之前的经验告诉他,老天爷的脸说变就变, 不提前做出准备,难保今年的收成又会泡汤。 “郎君放心, 这几日都不会有雨。”熊伯的身体早已经痊愈,除了横过胸前的两条长疤, 再不见半点伤重的影子。 村寨的事情有卫青蛾和乡老打理,虎伯留在畜场, 和熊伯轮换带着青壮下田。 这让熊伯有了更多闲暇,依照赵嘉的吩咐, 指点孩童和少年们开弓的要领。兴致起来, 还会抄起长棍, 为他们演示如何敲断马腿, 在乱军中杀敌求生。 季夏过后, 赵嘉每日忙得脚不沾地, 不是在田头就是在村寨, 同时还要教导卫青等人读书习字。稍微得些空闲,就会到演武场观看少年和孩童们演练。 在少年和童子各自选定几块靶子,轮番开弓射箭时,赵嘉靠向围栏,拍拍枣红马的脖颈,让它自行去吃草,随即和熊伯商议秋收之事。 “今岁多开了不少荒地,提前做些准备,免得遇事慌张。” 知晓赵嘉的担忧,熊伯想了片刻,向赵嘉提议,可在近日就组织人手下田收割。 除了曲辕犁和耧车,匠人和老农聚到一起,造出了收割谷子的器具。虽然使用过程中会留下不少谷穗,需要人力再清理一遍,但比起全靠人力收割,着实能省去不少力气。 第一次看到成品,赵嘉半晌没认出这是什么。 匠人简单解释一番,就拉起车身两侧的挡板,牵引出轮状的弯刀,又在车前套上犍牛,由一人踏上车栏,扬鞭进行驱赶。谷车缓慢前行,凡车轮过处,高草尽被割倒。虽说参差不齐,还需要不少改进,仍是让赵嘉看得目瞪口呆,惊叹不已。 还是那句话,有的事不是做不到,而是没想到。 一旦揭开蒙在眼前的薄纱,劳动人民能够发挥出的力量,真心超出想象。 如果说曲辕犁和耧车有赵嘉的因素在内,谷车则是实打实的西汉出产,凝聚的全是工匠和农人的智慧和心血。他们说不出所谓的机械原理,却能直接动手做出来,不得不令人叹为观止,心生敬意。 “谷车已制出八架,匠人都在赶工,会木工的青壮也在帮忙,不出三日就能增至十架。”熊伯按住肩膀,转动两下胳膊,扬声叫住少年,让他们继续瞄准一百步的靶子,九成的箭矢能射中靶心,再将目标移到一百五十步。 “十架,应该够用。”赵嘉双臂搭在木栏上,身体微微前倾,“明日开始收麦,尽速将麦田收完,再收粟田。” 熊伯点点头,见少年和孩童陆续射空箭壶,转头对赵嘉道:“郎君练几箭?” “不了。”赵嘉站起身,抻了两下胳膊,笑道,“等下要去麦田。” 熊伯没有多说,目送赵嘉离开,迈步走上前,让少年和孩童放下弓箭,各自抓起一把木刀,捉对练习劈砍。 妇人们聚在溪边,用木棒捶打布衣。 卫绢和几名少女抱着木盆、提着木桶,将洗干净的衣物送回木屋后晾晒。 遇赵嘉策马经过,少女们纷纷停下脚步,笑着同赵嘉行礼。其中两人还红了面颊,直至赵嘉走远,仍舍不得收回视线。 “阿鹊,莫要看了。”卫绢拉了拉少女的衣袖,不似同伴打趣,而是轻声提醒,“赵郎君有爵位,将来要做官的。” 阿鹊面上闪过一丝黯然,少女们也变得沉默。 “我晓得。”阿鹊抬起头,坚定道,“赵郎君甚好,纵不能嫁,我亦喜他。” 话说开之后,少女的心情豁然开朗,酸涩黯然随之消去。旋即扬起声音,唱起古时传下的调子,歌声清脆悦耳,诉尽对少年的倾慕。 少女们都被感染,一边向前走,一边随声应和。歌声未必多么娇美,却带着独属于边郡的爽朗和生机勃勃。两个少年扛着工具走过,面对面,都没留神,险些撞在一起,当场闹出笑话。 湛蓝的天空中飘过几朵白云,金褐色的身影穿空而过,留下一声响亮的高鸣。 来自草原的风压倒翠绿的青草,鼓起少女身上的布裙,吹开乌黑的鬓发。歌声和笑声融入风中,彼此缠绕,一同飘远。 抢收的决定做得很及时,就在麦田收割完毕,粟田收割到一半的时候,天空中开始堆积雨云,宣示一场大雨随时可能来临。 为免粟田遭到损失,畜场众人都被调动起来,谷车不够用,纷纷拿起镰刀下田。少年和孩童们停止练箭,每日帮忙下田割谷,捡拾遗留的麦穗。 所有人都在争分夺秒,日头落山,干脆在田边点燃火把,不顾蚊虫叮咬,以犍牛拉动谷车,连夜进行收割。 由于畜场常见野物,赵嘉时常还会下令宰羊,众人常吃动物肝脏,偶尔还会吃些鱼汤,夜盲的症状极轻,在田边点燃火把,以谷车收割,只要多加小心,基本不会出现误伤的情况。 青壮、妇人和老人轮番下田,粟田很快收割完毕。收割的谷子被送入粮仓,等待天晴时晾晒脱壳。 赵嘉和众人一起忙碌,整整五日,每天都只能睡两到三个时辰。等田亩全部收割完,赵嘉回到畜场,来不及吃饭,咕咚咚灌下一碗清水,眼皮就开始打架。 卫青和阿稚一直跟在赵嘉身边,又累又困,同样是哈欠连连。 见状,赵嘉干脆将几个孩童全都叫到屋内,也不用洗漱,直接倒在榻上,先睡饱再说。 秋夜依旧有些闷热,蚊子更是恼人。 孙媪特意用草药熏过,待蚊子都被烟气驱走,在屋内摆上冰盆,放下门窗上的细布,总算能让赵嘉睡个好觉。 相比之下,青壮就显得随意许多,聚到谷仓,在地面铺上草席,一个个倒头就睡。实在太过疲累,呼噜声此起彼伏,别说蚊子叫嚷,估计打雷都吵不醒众人的美梦。 临到日正当中,畜场内依旧静悄悄一片,半点没有苏醒的迹象。 直到不满的骆驼冲出围栏,牛羊圈中传来叫声,睡在谷仓边的赵信才蓦然转醒,半闭着眼睛坐起身,摇摇晃晃走出木门,用清水泼过脸,变得精神之后,立即转身回去,将还在打呼噜的赵破奴和公孙敖“踹”醒。 少年们闹出的动静实在不小,青壮陆续被吵醒,坐起身,见日头升高,没有落雨的迹象,立刻收起草席,用蒸饼填饱肚子,准备将谷子运到打谷场晾晒。 人声传到木屋内,赵嘉睁开眼,发现自己被三头身包围,未来的大将军大司马正趴在自己胸前,睡得小脸粉红,像猫一样发出呼噜声,忍不住就想笑。 一阵敲门声传来,赵嘉将卫青放到榻上,起身走到门边。 房门打开,孙媪提着一只藤篮,里面装着过水面和肉酱,还有一碗腌菜。 “郎君,时辰不早,该起身用饭。” 闻到肉酱的香味,赵嘉的五脏庙唱起大戏。当即谢过孙媪,伸手接过篮子,转身回到屋内。篮子刚刚放下,就发现卫青和阿稚几个陆续坐起身,有的正揉着眼睛,有得还在打着哈欠。 “郎君?” “起来了?洗脸洗手,准备吃饭。” 赵嘉一边说,一边将孩童们从榻上抱下来,抱着抱着,脑子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他貌似很有做幼儿园长的潜质? 用过饭,众人又开始忙碌。 青壮和妇人忙着晒谷打谷,少年们带着孩童返回田中,捡拾遗落的谷穗。十多条大犬跟在孩子们身后,追赶从田中跑出的野兔和田鼠。 金雕从空中飞过,不时俯冲而下,抓走仓皇逃命的猎物。 野兔和田鼠吸引来不少捕猎者,除了狐狸和黄鼬,还有两只黑鹰从半空掠过。金雕当即丢开野兔,高鸣一声冲了上去。气势汹汹的样子,仿佛在郑重表示:这里是它的地盘,敢到这里来捕猎,问过大爷的意见没有?! 卫青直起身,将谷穗装进藤筐,又把黑犬咬回来的野兔用绳子捆好,望见天空的战斗,确定金雕占据上风,打消开弓的念头,继续往前捡拾谷穗。 边民忙于抢收时,边郡正抓紧练兵。 魏悦李当户各领一支骑兵出塞,发现胡人部落一律驱赶,有不愿意走的,直接拔刀开弓,以武力驱逐。整整两个月,硬是在汉朝边界和草原之间清出一段真空地带。 经过之前一场大战,长安和茏城没有彻底撕破脸却也不差多少。 匈奴没有再派遣使臣,汉朝也没有任何同对方联络的意思。相反,在军臣单于返回茏城,忙于梳理内部时,景帝连下数道旨意,开国库,练强军,驯战马,以新马具装备骑兵。 考虑到马蹄磨损的问题,有养马的官吏提出,可在马蹄钉掌。经过试验,证明切实可行,景帝下旨堂邑侯,由其督掌此事。 堂邑侯未在朝中任官,封邑不到两千户,却压过其他彻侯成为文帝的女婿,尚了文景两朝唯一的长公主,除了父祖余荫,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他的封邑有铁官! 陈娇被定为太子妃,景帝依旧没有授给陈午官职,却命他督掌马具,无形之中,为堂邑侯府在朝中增添几分砝码。 事情是好是坏,不能一概而论。 相比起刘嫖的喜出望外,堂邑侯陈午却是神情凝重。 就表面来看,陈午和王信一样,才智稀松平常,和窦婴、刘舍站在一起,基本是被虐菜的下场。 但这不代表两人真正庸碌彻底。 不提王信,陈午的祖父陈婴曾为秦官,秦末天下大乱,能称王而未称,自项羽麾下转投刘邦,受封堂邑侯,去世后得谥号“安”,足见其政治智慧。 继承了父祖的行事作风,陈午在朝中没有建树,堂邑侯府却能始终安稳。 在接到景帝旨意的同时,陈午就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奈何圣旨已下,他没有抗旨不遵的余地,只能战战兢兢谢过圣恩。 看着喜上眉梢的馆陶,陈午嘴唇动了动,到底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正室。 站在廊下,他开始认真考虑,自己是不是该重病一场。 然而,想到已经被定为太子妃的女儿,再想想几个脑袋不开窍的儿子,陈午终究面现颓色,叹息一声,打消了这个念头。 事到如今,他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按照天子画出的方向,一步一步朝前走,哪怕前方是陡峭悬崖,也要闭着眼睛跳下去,即使下场是粉身碎骨。 未央宫中,景帝饮下汤药,轻轻咳嗽几声,命宦者召临江王入殿。 刘彻正随太傅学习,并不在景帝身边。待到宦者退下,殿门合拢,室内仅剩下景帝和刘荣父子二人。 刘荣正身行礼,稽首在地。 景帝没有出声,仅是神情复杂的看着长子,许久才沉声叫起。 刘荣跽坐在景帝面前,目光低垂,姿态肃然恭敬。 “太后言你欲戍边?” “回陛下,臣身负大罪,唯戍边卫疆方得赎罪。”刘荣再次稽首,额头触地。 “抬起头。”景帝沉声道。 刘荣犹豫两秒,终于直起身,对上景帝的目光。 “夺临江国,你仍为皇子,可居长安。” “父皇,儿曾为太子,且年长。”刘荣目光平静,话出口之后,心中没有半点惧意,有的仅是释然,“为保国安,为保皇室稳固,儿请为庶人。” “……可怨我?” “父皇贵为天子,所行俱为国泰民安。儿不能在朝堂出力,终可为父皇解忧。”刘荣平静道,“伏请父皇许儿戍边,以庶民之身卫国护民,抵御胡寇。” 景帝凝视刘荣,良久才道:“此事我会斟酌。” “谢父皇!” 景帝愿意见他,愿意听他诉求,已经是出乎预料。刘荣不敢要求更多,当即行礼退出宣室。 行到石阶下,迎面遇上刘彻,兄弟两人相对,刘彻眉心微拧,不知该说什么,刘荣却是面带浅笑,先一步行礼:“见过太子。” “伯兄……”刘彻抢上前两步,托住刘荣的手臂。 刘荣抬起头,望进刘彻双眼,笑容温和真挚:“太子长高了,再过几岁,将比诸兄弟更为孔武有力。” 刘彻看着刘荣,眼神颇有几分复杂。 “伯兄来见父皇?” “确是。”刘荣颔首,继续笑道,“如无意外,我将在长安停留一段时日。太子有空暇,无妨来我府中,你我兄弟也好说话。” “好。”刘彻点头。 兄弟俩又闲叙几句,刘荣便告辞离宫。 望着刘荣的背影,刘彻静立许久,眼神由复杂变得坚定,继而转过身,迈步登上石阶,向景帝所在的宣室走去。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宣室内, 景帝坐在屏风前, 面前摊开一册竹简, 手中的笔却迟迟没有落下。宦者禀报太子请见,景帝倏然回神, 随手放下笔, 将竹简推到一边。 “让太子进来。” “敬诺。” 宦者退出殿门, 少顷, 刘彻迈步走进。 相比两年前,刘彻的身量拔高一截, 面上的婴儿肥逐渐消失,轮廓变得锐利,眸中蕴藏刀锋,彰显出杀伐果决的性情。 “父皇。” 刘彻正身行礼, 坐到景帝面前。 “今日太傅讲何书?” “回父皇,太傅今日讲儒学。公羊博士以家学成书, 太后亦有夸赞。儿学后,实获益匪浅。”刘彻回道。 “嗯。”景帝颔首,忽然话锋一转,“可遇见临江王了?” “儿在殿外同伯兄叙话,伯兄言将在长安停留一段时日, 邀儿过府。” “临江王自请为庶人, 北戍边郡。”景帝看向刘彻, 沉声道, “太子以为如何?” 刘彻愣一下, 对上景帝锐利的视线,脑中出现短暂的空白,声音出口,竟有几分沙哑:“父皇,伯兄已经请夺封国……” 刘荣是否真正侵占太宗庙土地,已经不再重要。中尉郅都过府对簿,刘荣当面承认罪过,更亲笔写成条陈,上呈天子请夺封国,事情至此,即已盖棺定论。 王娡曾找过刘彻,提及临江王认罪、景帝却迟迟没有下令处罚之事。 对于她的话,刘彻基本是左耳进右耳出,根本不打算放在心上。王皇后说得越多,刘彻越是不耐烦,以致于母子俩越行越远,除了请安,太子去椒房殿的次数屈指可数。 这一切景帝都看在眼里,自始至终没有插手之意。窦太后忙着教育陈娇,对处置王皇后也少了几分兴趣。程姬乐看王皇后的笑话,背后没少同人讥讽,当面却收敛许多,让王皇后想发怒都找不到借口。 阳信倒是想为王娡出气,不想行事鲁莽,又被激了几句,当面口出不敬,被程姬抓到把柄,一状告到窦太后面前。窦太后不耐烦理这些糟心事,皇后母女外带程姬一起吃了挂落, 事情到此并没结束。 哪怕远在封国,程姬的三个儿子也能获悉长安的消息。知晓母亲被阳信当面辱骂,三人都是怒火中烧,尤以江都王刘非为最。 七国之乱爆发时,年仅十五的刘非就上书请出兵,在战斗中立下大功。虽有骄奢之名,在景帝诸子中也是位列前茅,称得上颇有建树。 闻听母亲受辱,刘非不顾国官阻拦,执意给景帝上书。 刘非暴躁归暴躁,却没有蠢到指责皇后,只将矛头对准阳信公主,责她骄横无礼。扛着孝敬大义的牌子,他牢牢占住道理,压根不担心被人指摘。 景帝在潜邸时,程姬先于王皇后受宠,地位也高于后者。入宫之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王皇后始终低程姬一头。 现如今,王娡的儿子成为太子,自己也登上皇后之位,彼此的地位发生变化,但这不代表王娡的女儿就能对程姬无礼! 一个没有依仗的宫人,和三个儿子都是诸侯王的宫妃,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换成寻常宫人,阳信骂也就骂了,顶多事后被口头教育几句。但她当面口出恶言斥喝程姬,不单是不敬庶母,更是在羞辱三个手握实权的诸侯王! 无论原因为何,阳信所行不容抵赖。继刘非之后,刘余和刘端也先后上书,身为亲子,他们绝不能容许母亲被这般羞辱! 责令对阳信严惩之后,景帝召来刘彻,将刘非三人的上书摆到几上,让他当面看清楚,仔细想明白,看一看后-宫中的一件小事,在前朝能掀起多大的波澜。 哪怕七国之乱后,诸侯王的权力受到压制,哪怕刘非三人的实力加起来也比不过梁王刘武,但是,只要他们下定决心,照样能在朝堂掀起不小的风雨,酿成预料不到的祸患。 想起江都王的上书,联系景帝关于临江王之问,刘彻喉咙发干,话说到一半,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 然而,他终究还没有断绝亲情。想到幼年时临江王带他玩耍,遇到栗姬和王皇后气不顺,还拉着他躲到殿后,递给他从宫外得的新奇玩意,刘彻攥紧手指,伏身在地,坚定道:“父皇,请留伯兄在宗室,允伯兄戍边所请。” 景帝凝视刘彻,许久不发一言。 刘彻心中忐忑,伏身在地,汗水一点点从额心沁出,打湿了眼皮,视线随之变得模糊,隐隐有白点闪过。 “起来。” “父皇……” “起来!” 刘彻心头一颤,本能地直起身,抬头看向景帝。本以为会面对后者的怒火,未料想,景帝却是在笑。 “阿彻,记住你今日的选择。” “父皇?” “你要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要能承担后果。”景帝绕过矮几,来到刘彻身前,亲手将他扶起来,沉声道,“为人君者,杀伐果决,当舍必舍。然留下几分亲情终不为过。” “遵父皇教诲。”刘彻敬声应诺,本想询问景帝是否会答应自己所请,但见景帝面露疲色,终究没有开口,而是再次行礼,起身退出宣室。 走出未央宫,被冷风一吹,刘彻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刚刚步下石阶,就迎面遇见奉召前来的郅都。 相比平日,郅都的表情更冷,嘴角和额心的纹路似也深了许多。 两人都没心思说话,匆匆见礼之后,郅都迈步走进宣室,刘彻离开未央宫,带着卫士去找曹时和公孙贺,打算去林苑中骑马射猎。只有策马奔驰、开弓射箭,才能让他发泄出心中的沉郁,不被积累的情绪彻底压垮。 长乐宫中,窦太后听完少府禀报,没有多言,只让他从库房取绢帛金玉送去刘荣甲第,赏赐给不久前得封夫人的云梅。 “对临江王言,明日再入宫,我有事同他说。” “敬诺!” 少府退出殿门,窦太后靠回榻上,陈娇重新打开竹简,诵读的却不是老庄,而是正在学习的《春秋公羊传》。 翌日临江王入长乐宫,得太后赐宴。 宴后三日,太子入临江王甲第,曹时、公孙贺及韩嫣随行。少年们留至傍晚方才离府,消息当日就传遍南城。 接下来的半个月,刘彻时常出宫去见临江王,兄弟之间情感渐笃,甚至超过了太子姨母所出的几个弟弟。 进入九月,天气愈凉,长安开始飘雨。 景帝突然下旨,立皇子刘越为广川王,刘寄为胶东王,刘乘为清河王。 不等群臣致贺,又是两道旨意砸下,夺临江国,废临江王为庶人,发雁门郡戍北。夺郅都中尉,以为雁门太守,即日启程往北。 去岁匈奴叩边,雁门太守战死,朝廷一直没有新的任命,郡内暂由都尉掌管。 秦汉时,都尉专管军事戍防,亦可暂行太守职责。曾有过郡内不设太守,以都尉代太守职责的例子。然而雁门郡地处边陲,是汉朝防北的要塞,不可能不设太守,常年以都尉代行其责。 在此之前,朝中并非没有举荐,只是景帝始终没有点头。直到圣旨发下,群臣才恍然大悟,原来天子心中早有人选,只是出于某种因由,迟迟没有宣于朝中。 临江王夺国戍边,郅都出任雁门太守的旨意同日发下,去的又是一处,难免会让人多想。但想归想,聪明人都明白,有些事必须压在心里,绝不能轻易出口。不然的话,距离真相越近,灾祸就来得越快,自己也会死得越早。 长安落下大雨,边郡天气骤寒,已有降雪的征兆。 由于收割及时,纵然有雨水,今岁的收成也没有受到影响。 至九月底,边民驾着大车往官寺交粮,空荡荡的谷仓逐渐堆满。粟米堆叠在一起,仓官早晚都要清点巡视,更会在谷仓四面仔细搜寻,发现老鼠立即扑杀,鼠洞尽数堵死。 换做秦时,谷仓内的鼠洞多到一定数量,仓官都要遭到处罚。刘邦建汉之后,废除不少严刑峻法,文景两朝又大举废除肉刑,看管谷仓的官吏不需要再因多出几个老鼠洞而受到鞭笞,但入仓的粮食减少仍会丢掉官职,再不被官寺任用。 临到交税的月份,看守谷仓的官吏都是绷紧神经,防火防鼠防盗。甭管是谁,只要敢打谷仓的主意,绝对是吃不了兜着走。 量谷的工具由长安统一发放,由少吏专门看管,基本不会出现“大斗”“小斗”的情况。 “踢斗”更是想都别想。万一遇上“材质过硬”的量具,脚趾头踹断算轻的,被人举发,百分百会丢掉差事,所行之事宣于乡里,全家上下都会抬不起头来。 一场清雪过后,赵嘉和虎伯清点出要送往官寺的税粮,用麻袋装好,一袋袋送上大车。 为省去麻烦,众人商定,选在同一日往官寺交粮。 往年里,组织交税的该是啬夫。无奈之前匈奴南下,啬夫和游徼受召上城头,其后随军出战,同匈奴力战而死,新任的啬夫不能服众,说话办事也欠缺章程,乡中之人反倒更乐于听赵嘉之言。 就如此时,大车从畜场中行出,沿途不断有马车加入。皆为附近村寨里聚之人,闻听赵嘉今日往官寺,都是赶着大车追来,想要结伴而行。 车队不断拉长,待到沙陵县官寺,大车已经增到六十多辆,长龙状排开,马嘶人喧,景象蔚为壮观。 赵嘉叫停车队,先一步上前,向负责收粮的长吏递出木牌。 收取税粮是大事,县中两名长吏都应在场。无奈上一任县尉战死,县令受了重伤,县中的少吏少去九成,县丞不得不带着还能动的加班加点,一人干三四个人的活,数月下来,全都累得形销骨立,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好不容易有了新县尉,少吏也有了补员,魏太守又决意练兵,魏悦连番率骑兵出塞,郡内的县尉都被调往军中充任军侯,县丞没宽松几日,被迫又开始加班狂的日子。 所谓意志都是磨练出来的。 在县丞的带动下,沙陵县官寺上下掀起加班风潮,即便是刚能从榻上爬起来的县令也不例外。 这样高的工作效率,自然不会被郡中大佬忽略。赵嘉送粮当日,县丞刚刚接到郡中调令,获悉县中的少吏要被调往云中城,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当场晕过去。 赵嘉递上木牌时,县丞刚灌下一碗热汤,勉强顺了顺气。认出眼前少年,获悉其田亩出产,绷紧的脸上难得有了一丝笑容。 “亩产皆过两石?” 见县丞表情放缓,赵嘉点点头,将使用的增产方法简单说明,还将制出谷车等农具的匠人唤到近前。 工匠是贱籍不假,但能得官寺录名奖赏、发给差事的又是截然不同。 献出谷车时,赵嘉也曾将匠人带去太守府。虽然没能得魏尚召见,在主簿面前却是留了印象。如今再将其带到县丞跟前,有赵嘉做保,只要不出意外,几名匠人都能有个不错的前程。 两人说话时,车上的粟被陆续卸下,倒进量具。 官寺不收湿谷,在交粮之前,谷子全都要晾晒脱粒。称量时还要经过检查,确认无误才会送入谷仓。 “今岁确是丰年。”谷子送入仓库,县丞头顶的阴云散去不少。看到指挥众人、行事有条不紊的赵嘉,思及官寺中正缺人手,不由得心头一动。 “赵郎君……” 县丞正准备开口,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待到近前,骑士猛然一拉缰绳,大声道:“赵郎君可在?太守有召!” 在骑士之后,一名留在畜场的青壮也急急赶来,喘着气说明情况。 原来骑士从云中城赶来,先去畜场,没有找到赵嘉,知晓其到官寺交粮,干脆一路快马加鞭飞驰而来。 “魏使君有召?” “长安来人,携天子旨意,奖赵郎君所献耕田法,太守命我来寻赵郎君。” 听完骑士所言,赵嘉心头一动,想到上次长安送来的奖赏,双目陡然放光。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赏十万钱, 爵升大夫,授田五顷。 听完圣旨内容,赵嘉克制再克制,才没有让嘴角咧到耳根。深吸气,心仍跳得飞快, 耳畔嗡嗡作响,完全不受控制。 赏钱不提, 升爵格外让他感到惊喜。 不更和大夫仅差一级, 但跨过这一级绝不容易。从升爵的那一刻开始,赵嘉的身份就发生根本性转变, 自此脱离士的范畴, 正式进入大夫行列。 有了赏赐的田亩,加上继承的田地和开垦的荒田, 他手中的田地已达到十顷, 足足一千亩! 在长安贵人眼中, 这些土地或许不算什么。但是, 经过亲自下地劳作, 切实体会到种田艰辛, 明白粮食的重要性, 赵嘉此刻的激动完全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更重要的一点,这些土地是他自己所得, 切切实实付出过努力。相比继承自赵功曹的田亩, 心中更觉得踏实。 和上次不同, 长安来的官员宣读完旨意, 没有让赵嘉离开,而是态度和蔼,主动对他表示出亲近。 赵嘉有些措手不及,好在见过的事情多了,始终保持姿态谦逊,没有现出半点得意,更无任何骄狂,应对算是得体,让对方颇为满意,笑着同魏太守夸赞赵郎君委实不凡。 官员显然同程不识关系不错,特地询问赵嘉率乡人抵御匈奴,为何此前没有上报战功。 魏尚看向赵嘉,示意他自己解释。 “不瞒贵人,胡寇南下,乡中人死伤甚多。嘉同乡人祭亡者,胡寇首级都做了祭品。” 对于这件事,赵嘉半点也不后悔。 如果时间倒转,他仍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官员面露感慨,询问整个祭祀经过。赵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包括烧给亡者的祭文都复述一遍。 时间过去一年,祭文出口,再无撕心裂肺的哀伤,仅余丝丝钝痛。 待赵嘉复述完,室内出现短暂的寂静。 官员叹息一声,没有继续询问,只从身上取出一枚木牌,当面递于赵嘉,言他日赵嘉入长安,可持此牌过府一叙。 得魏尚示意,赵嘉郑重接过木牌,认出木牌上是一个篆体的“许”字,联系官员之前道出的姓名,脑海中没有任何线索。直至告辞离开,在廊下遇到魏悦,听他提到柏至侯府,才隐隐有了些许印象。 “许侍中为柏至侯同族,颇具英才,得天子器重。” 听完魏悦讲解,赵嘉终于恍然。 西汉时,侍中为加官,许侍中的正规官职为郎中,位在郎中令之下。然而,凡加官侍中,就能出入未央宫,侍从在景帝身侧。一般而言,仅有得天子器重和信任的官员才能获此殊荣。 “许侍中夸赞阿多?”魏悦难得不练兵,一身蓝色深衣,未戴冠,仅以簪束发,恢复平日里温润如玉的模样。单看外表,实在很难现象,他的凶名已同云中骑一并传入草原,无需多久就能直追魏尚。 “确是夸了几句。”赵嘉实话实说。 “甚好。”魏悦笑着颔首,对上赵嘉不解的目光,不打算多做解释,而是话锋一转,笑道,“今日天气不错,阿多同我一起出城射猎如何?” 天气很好? 赵嘉抬头看向阴沉沉的天空,眼见就要下雪。遇到冷风刮过,禁不住打了喷嚏,其后看向魏悦,目光中尽是怀疑。 魏三公子对温度的感知是否异于常人? “雪尚未下。”仿佛能猜出赵嘉在心中的腹诽,魏悦单手覆上他的背,不见多么用力,就轻轻松松推着他往前走,“城外又现狼群,有人亲眼目睹其中有一匹白狼,我射来给阿多做件短袄如何?” “三公子,嘉尚需将赏赐送回畜场。”赵嘉略感不自在。 “天色尚早,转道亦可。” “畜场中尚有事……” “可吩咐健仆去做。” “事情关乎春耕。” “一天的时间,不耽搁。”魏悦的笑容愈发温和,语气却不容置疑。 “……”赵嘉顿感头疼。 “阿多是不愿同我亲近?”魏悦停下脚步,收起笑容,哀伤地看着赵嘉。仿似赵嘉一旦点头,他就要做出西子捧心状。 明明是个世家公子,上战场杀人不眨眼,做出这幅有些无赖的姿态,竟然半点不让人感到违和。 赵嘉无声叹息,知道自己再没法拒绝,只能认命点头,任由魏悦推着走向前院。 运送铜钱的大车早都备好,装钱的木箱逐一抬到车上,用粗绳捆牢固定。发现钱箱外还多出不少绢布,赵嘉疑惑地看向魏悦,圣旨中可没有这些。 “阿翁吩咐备下的。”魏悦牵过黑马的缰绳,拍了拍坐骑粗壮的脖颈,解释道,“阿多率乡民修路,益于郡中。理当有所奖励。” “使君先前送过粮食。”赵嘉皱眉道。 “朝廷发民夫修路亦要给食,阿多无需多想,收下就是。” 话说到这个地步,赵嘉只能点头,请魏悦帮忙转达,他代村人谢魏太守。 两人说话间,钱箱和绢布都已经装好。赵嘉带来的青壮和健仆登上大车,魏武率一队骑兵上马,护卫在大车左右。 队伍离开太守府,一路行至城门前,先后遇到数名行色匆匆的商贾,有汉人也有胡人,看方向,全都是往官寺奔去。 “两日后军市开市,许郡外的胡商入城市货。”见赵嘉面露好奇,魏悦减慢行速,开口道。 “郡外胡商?” 赵嘉略微一想,心中就有了计较。 之前魏悦率兵出塞,和李当户互相配合,一边练兵一边沿着边界清地图。除了去岁降汉、并在匈奴南下时进行抵抗的三支别部,其他草原部落皆被勒令离开。赖着不走,直接会被武力驱逐。 靠近边界之地,能过冬的草场有限,无法像在草原深处一样和汉军玩捉迷藏。何况各郡都派出斥候,在一定区域内,近乎是地毯式的搜索,根本不可能存在漏网之鱼。 即使斥候粗心遗漏,降汉的别部也会出工出力,将这些藏起来的小部落一个个揪出来。哪怕同为羌部,牵涉到利益,行动时也不会手软。甚者,在需要动用武力时,他们会比汉军下手更狠,除了不到车轮高的孩童,部落上下都会被屠灭。 这样一次次的过篦子,以云中为起-点,定襄、雁门乃至代郡边界再不见胡人踪影。除了得到通行令的乌桓商人,其他部落胆敢靠近,百分百就是个“死”字。 请匈奴出兵? 有脑子的都不会这么干。 遇到不讲理的本部,到头来气没出,自己的部落又会被抢一遍。若是运气不好,惹得本部大爷气不顺,没被汉军绞杀却被匈奴人屠灭,理都没处说去。 如此一来,不遇匈奴大举南下,边陲各郡至少能安稳数月。 随着边郡关紧大门,胡商想要获得过境的许可也越来越困难。之前降汉的别部以及曾随赵嘉出塞的乌桓商人,就成了草原胡商市货的重要途径。 “城内有令,军市三日开,城外设胡市,五日开。” 之前匈奴南下,设在边界的胡市一度被毁,连市旗旗杆都被砍断。如今匈奴退去,附近的地界又被清理出来,边郡大佬彼此通气,一致同意在别部驻扎的地界打造要塞,建起市集,籍此扩大汉朝边界,大规模圈地。 奏疏送到长安,景帝当即批准,还特地下旨予以褒奖。 这次许侍中北上,除了发下赏赐,另有一项重要任务,就是在边郡重绘地图,将能圈的地盘全都圈进来,做成既定事实。 “自明岁起,我将常驻城外。” 去岁同匈奴一战,魏悦以战功升爵,并由司马一跃升至部都尉,戍防新得的塞外之地。与此同时,他手中的骑兵也增至六千。如非郡内材官多被征召,同匈奴战死,边郡守军将将满员,需老兵带新,无法大量抽调精锐,云中骑的数量还将进一步扩大,增至万骑都不是虚话。 降汉的别部仰慕魏尚凶名,眼热汉骑的兵甲粮饷,削尖脑袋想要成为正卒。可惜郡内有严格规定,迄今为止,只有一百羌骑被征入边军,并且超过半数都是辅兵。 “是否要再建城?”听魏悦讲到驻军,赵嘉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修路造房子。大概是刻在骨子里的基因,汉家的地盘圈到哪里,房子就会造到哪里,草原上自然也不例外。 “确有此议。”魏悦颔首,“不过冬日严寒,不适宜动土,需到雪融之后再做计较。” 想到造城使用的材料,赵嘉脑子里闪过不少念头。 汉初的建筑风格延续秦朝,多为夯土构造,牢固归牢固,工期长不说,所需的人力更不在少数。正因如此,城旦才和舂米一样被视为苦役。 除了夯土之外,一些繁华的郡县也开始出现砖石建筑,在沙陵县服役的更卒之中,就有会制砖的匠人。不过这类建筑一般需要用到糯米,对于压根不种稻的边郡来说,可谓造价奇高。 参考边郡时常遭灾,隔三差五就要闹灾荒的状况,谁敢对魏太守提起用糯米造墙,绝对会被挂起来用鞭子抽! 联系当前情况,赵嘉开始认真考虑,是不是该组织人手把水泥烧制出来? 就和制冰一样,他没有动手经验,仅记得大致的材料配比。但以时下工匠的动手能力,未必不能点亮科技树。 土法烧水泥的确会造成污染。 然而,在地广人稀、野兽比人都多的边郡,生存才是第一要务。只有活下来,建起足够抵御强敌的城池要塞,才有余力去想其他。 队伍出城之后,不断加快速度,一路快马加鞭赶到畜场。 留守的青壮都被叫来,帮忙一起卸下钱箱和绢帛,送进不久前建起的仓库。 由于今岁丰收,谷仓里装不下,虎伯组织人手在木屋后又起了一座仓库,并在仓库下挖出地窖,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铜钱是天子发下的赏赐,这些绢帛是魏使君相赠。”赵嘉指着车上的铜钱和绢帛,对虎伯道,“稍后遣人回村寨,将事情说于鹿老,看大家是愿意分绢帛,还是带去城内市换。” 虎伯颔首领命,转身叫来赵信和公孙敖,让他们一起往村中送信。 孙媪带着妇人清理仓库,将之前放进去的兽皮和农具取出来,尽量腾出空间,顺便在地窖内放下长梯,准备送入木箱。 待到铜钱送进仓库,公孙敖和赵信也策马返回,带来鹿老的口讯,多数村人想把绢帛市换出去,只是有的想换粟麦,有的想换盐酱,还有的想换粗布和器具,统计起来很是麻烦。 “绢帛暂且放在畜场,明日请村人过来,大家一同商量。将要换的东西记录下来,等到城内开市,一同去市换。” 赵嘉做出决定,赵信和公孙敖又上马驰出畜场。 事情处理得差不多,大车被送到库房后废弃的羊圈,成排停靠在一起。赵嘉腾出手来,饮下整碗热汤,才想起自己是不是忘了什么。 猛然间一拍手,匆忙四下里寻找,终于在畜场东侧的靶场找到魏悦。 魏三公子正手持强弓,指点卫青和阿稚几个开弓要领。见孩童们身上还背着木剑,当即唤来魏武和两名骑士,让他们演练战场杀敌的招式。 赵嘉走到近前,魏悦正将强弓挂上马背,回头见到赵嘉,笑道:“阿多忙完了?” “怠慢三公子。” 魏悦摆摆手,拉住黑马的缰绳,道:“魏同发现狼群,刚刚传回消息。阿多同我一起来,如何?” 赵嘉点点头,打了声呼哨,没过片刻,枣红马就哒哒跑了过来。 黑马打了声响鼻,赵嘉立刻心生警惕,想起这位撕咬李当户坐骑的样子,拽着枣红马就后退数步。 幸运的是,黑马没有现出敌意,仅是甩甩脖颈,前蹄踏动几下,就载着魏悦跃过围栏。反倒是枣红马不服气,用头顶着赵嘉,在后者坐稳之后,撒开蹄子跑起来,路线和黑马相近,明显是要一争高下。 冷风迎面吹来,赵嘉握紧缰绳,任由枣红马带着自己飞驰。 魏悦侧过头,望向同自己相距不到半个马身的赵嘉,突然微微一笑,挥动缰绳,黑马在奔跑中提速,瞬间越过整个马身。赵嘉意外被激起好胜心,催动枣红马加速。 一黑一红飞驰而过,速度快得近乎留下剪影。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风越来越冷, 天空愈发阴沉。 狼嚎陡然响起,穿透呼啸的北风, 回响在天地之间。 二十多只黄羊在草地上狂奔, 后蹄蹬地, 身体凌空跃起, 时而又会突然转向, 以最快的速度向前奔逃,试图甩掉身后的猎手。 三四只小羊被护在羊群之中,奔跑速度丝毫不慢, 反应异常敏捷, 使追在身后的野狼无从下手。 越过一座土丘, 猎物和猎手的速度都在增快。带头的黄羊猛然调头,率领羊群前冲,意外朝赵嘉和魏悦的方向跑了过来。 “散开!” 魏悦打了一声唿哨, 骑士不再策马向前, 眨眼间分成两队,向左右分散, 张开一个圆弧形的口袋。 骑士散开的同时, 狼群正紧追不舍,距离羊群越来越近。 大难临头,羊群陷入惊慌。奔跑中, 一头母羊和两只小羊脱离队伍, 朝不同的方向跑去。狼群瞬间选定目标, 舍弃羊群, 朝落单的三只黄羊追了过去。 狼群成员交替追击,在母羊和小羊的距离拉开时,一匹灰狼突然间加速,亮出利齿,准备扑咬猎物。 不等灰狼得手,破风声响起,两支利箭如闪电袭来,一支穿透灰狼的左眼,另一支位置稍偏,没有射中脖子,而是穿透了灰狼的肩头。 灰狼扑倒在地,小羊趁机高高跃起,惊险地逃出生天。 狼群发现危险,没有继续追击目标,而是调转方向,对缩小包围圈的骑士呲出利齿,发出警告。 骑士继续合拢包围,策马交错而过,如穿花一般,不断压迫狼群的空间。 “放箭!” 就在野狼被彻底激怒,冲向战马时,控弦声交叠,箭矢如雨,将目标一个个钉在地上,再无法形成半点威胁。 血腥味开始飘散,逃走的羊群突然停住,警惕地回首张望。惊险逃生的小羊也耗尽力气,躲在草丛中一动不动。 骑士陆续翻身下马,收获此行的战利品。 赵嘉放下牛角弓,俯身靠在马背上,总觉得这样的打猎方式和想象中有不小差距。 不需要埋伏,不需要追袭,不需要设置陷阱,发现目标就冲上去包围,随即开弓射箭,该说干脆利落还是缺少技术含量? 转念又一想,事情能简单解决,何必自找麻烦?在双方实力存在巨大差距时,碾压才是最正确的处事方法。 野狼被捆上马背,赵嘉直起身,想起方才开弓时,眼前闪过的虚影,握住弓身的手不自觉用力。 时间过去将近一年,和匈奴厮杀的场景还是会不时出现在眼前。 最严重时,赵嘉会做恶梦。 梦中的自己身陷重围,四周都是敌人的影子,他不断的挥舞短刀,直到手臂失去知觉,身上的血将要流尽,仍然无法冲杀出去。 每当这时,鹤老等人的身影都会出现,他们策马冲进战团,背上-插-着箭矢,身上布满刀痕,脸被血染红,一个接一个跌落在地。 赵嘉知道自己在做梦,可梦中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 每次醒来,他都是大汗淋漓,身上像压着石块,复杂的情绪一同涌上,有悲伤,有仇恨,有愤怒,实在无法纾解,他甚至生出过拿上弓箭和短刀,就此冲进草原的疯狂念头。 直到最近,这种疯狂的情绪才逐渐开始消散。 开弓射杀野狼的那一刻,脑海深处的记忆又开始复苏,以至于拉开弓弦,第一箭就失去准头。出现这样的结果,赵嘉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从去岁至今,他开弓的次数屈指可数。 待野狼尽数倒地,魏悦策马走到近前,凝视赵嘉,若有所思。赵嘉没说话,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阿多,看到前面那处土丘了吗?” 赵嘉颔首。 “握紧缰绳。” 赵嘉神情愕然,不等他出声发问,魏悦突然扬鞭击在枣红马身上,骏马发出一声嘶鸣,撒蹄向前疾驰而去。 猝不及防,冷风迎面袭来,眼前的景物骤然后移,赵嘉本能的抓紧缰绳,伏低身体,心跳不断加快,耳畔嗡嗡作响,脑子里一片空白。 魏悦策马追在赵嘉身后,魏武等人依吩咐留在原地。 土丘越来越近,赵嘉不想停,双腿夹住马腹,继续策马飞奔,瞬间又驰出百米。 魏悦没有出声,控制着黑马,不远不近的跟在赵嘉身后。 黑马显然很不满,不断打着响鼻。奈何魏悦的力气太大,每次黑马想要加速,都会被硬生生拉住,只能跟在枣红马身后,继续憋屈的遛弯。 又跑出一段距离,枣红马跃过一截倒伏的树桩,终于减慢速度,慢慢地停了下来。 赵嘉坐在马背上,按住砰砰跳的心口,抬头眺望远方,骤起的情绪开始减弱,随着口鼻间呼出的热气,压在心头的重量似也轻了许多。 黑马和枣红马并排而立,魏悦低声道:“好些了?” 赵嘉不自信能控制住声音,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阿多,战场终为险地。身陷敌阵,九死一生,百战之将也不免马革裹尸。”魏悦声音低沉,转过头,望进赵嘉双眼,“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赵嘉开口,声音沙哑,语气却是格外坚定。 没有经历过战争,永远不会知晓其中的残酷。他上辈子从没经历过战火,乍然陷入险境,面对太多死亡,自然会感到沉重。 但他不会让自己被压垮。 他已经发下誓言,必当饮马草原,踏碎茏城王庭,用匈奴的人头为边郡亡者祭奠! “嘉谢三公子。” 明白魏悦的用意,赵嘉有许多话想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能干巴巴地道出一个“谢”字。其后不自觉地挠着下巴,耳根略微发热。 魏悦摇头失笑,突然翻身落地,单手握住枣红马的缰绳,竟然是打算为赵嘉牵马。 “三公子?!”赵嘉吃惊不小,匆忙就要跃下马背。 “坐好,幼时教你骑马,阿多忘记了?”魏悦按住赵嘉。 这能是一回事吗?! 赵嘉立场坚定,魏悦拗不过他,轻轻叹息一声,双手扣住赵嘉的腰,轻松将他从马背“摘”了下来。 换做平时,赵嘉肯定会感到不自在。但在现下,只要魏三公子别再做出什么出人预料的举动,“摘”就“摘”吧,一切都不是问题。 两人牵着缰绳走到一株榆树前,突然从草丛里蹿出一只野兔。身体的反应快于思考,赵嘉抄起牛角弓,一箭就射了过去。 和之前不同,箭矢没有射偏,正中野兔后颈。 掂掂野兔的重量,赵嘉很是满意,正朝魏悦示意,脸上突觉一点冰凉。抬头看去,灰蒙蒙的天空中正飘落雪子。 入冬之后,云中郡的第一场大雪终于来临。 雪成鹅毛,六出纷飞,地面很快覆上一层银白。 一行人策马奔向畜场,马蹄踏过积雪,留下清晰的蹄印。 虎伯和熊伯等在围栏边,见到从雪中驰出的赵嘉,立即迎上前,开口刚要说话,突然又看向赵嘉身后,表情颇为古怪。 赵嘉心生好奇,顺着两人的目光看去,发现竟有一群黄羊跟着队伍之后! 进入寒冬之后,草原缺少食物,一些野物捺不住饥饿,都会趁着夜色,想方设法溜进畜场。有的是为畜场中的牛羊,有的则是为了仓库中储存的草料。 去岁就曾有黄羊进入羊圈,没等啃几口草料,被金雕发现,又被摇曳的火把吓到,当即惊慌地跑了出去。 为保护牛羊,提防捕食的野兽,畜场的围栏不断增高,成年黄羊依旧能轻松跳过,本领着实不小。 赵嘉没有亲眼所见,只听熊伯描述,都不禁发出一声惊叹。 然而,无论如何觊觎草料,野兽对人类的警惕始终存在。一旦被发现,必然会远远跑走,轻易不再露面。 这群黄羊竟然一路跟到畜场? 赵嘉不敢相信,事实摆在眼前,又不得不信。 难不成穿-越-者的光环终于闪亮一次?视线扫过落在屋顶的金雕,赵嘉果断压下兴奋,谨慎起见,还是别抱太大希望。 “郎君,要不要抓起来?”季豹抓着弓箭走过来,看到黄羊群,立即摩拳擦掌。 赵嘉摇摇头。 畜场里不缺粮食,也不缺肉类,猎下这批黄羊,也不过是冻住储存起来。还不如留着它们,如果有县中猎户少粮,也能有个进项。 季豹觉得可惜,但赵嘉不打算动手,他也没再坚持,打开木栏之后,转身返回木屋,告知孙媪赵嘉已经回来。 “阿多,天色不早,我需尽快回城。”魏悦没有进入畜场,而是在围栏前同赵嘉道别。 “三公子路上小心。” 赵嘉站在原地,目送魏悦一行消失在雪中,方才转身走进木栏。 木栏合拢时,赵嘉回头望去,发现那一小群黄羊依旧没有走远,貌似真要在畜场附近安定下来。 大雪下了一夜,翌日清晨,乌云散去,天空意外放晴,恢复一片湛蓝。 走出木门,赵嘉深吸一口气,五脏六腑都变得冰凉,精神却格外的清爽。 公孙敖和赵信挥舞着木锨,将草料堆到车上。一团雪球突然飞了过来,赵信轻松躲闪,公孙敖不提防,正被雪团砸在脑门上。 “破奴!”公孙敖抹去雪渣,对着不远处的少年挥舞拳头,“有胆子你别跑,等我送完草料,咱们角力!” 赵破奴哈哈大笑,又团起一把雪朝着公孙敖丢过去,也不管中没中,扛起卫青转身就跑。 “我今天要和阿青去照顾骆驼,没空和你角力!” 卫青趴在赵破奴肩上,小脸上尽是无奈。不过,看到公孙敖跳脚的样子,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阿稚和阿麦拽着拖车,阿谷坐在车上,不停叫着两人快些。 看到这幅场景,赵嘉玩兴大起,让健仆开仓库,取来木板制成简单的雪爬犁,再挑出几匹健马,空出一段雪路让孩童们玩耍。 阿稚几个轮换着登上爬犁,随着骏马向前飞奔,兴奋地又喊又笑。等匠人制成三具爬犁,孩童们各自登上一具,笑声将少年们都吸引过来。 看到在围栏边溜达的黑犬,赵嘉笑眯眯地对阿麦招手。孩童双眼晶亮,对赵嘉的话深信不疑,很快召集伙伴,从畜场里找来五六条大狗,一个挨着一个系到爬犁前。 如果犬也有表情,此刻定然都是懵圈。 明明是猎犬,兼职牧羊犬顺带看家护院,这挂上绳子、拖着木板往前跑算怎么回事? 孩童们不管那么多,坐上爬犁,甩动粗绳,催着大狗向前奔跑。 犬只没受过训练,没等跑起来,就差点把绳子绞在一起。虎伯看不下去,告诫赵嘉莫要带着孩子胡闹,解开犬身上的绳子,每条分了一块带肉的骨头,权当是安慰。 短暂的轻松之后,众人又开始忙碌。 少年和孩童拉着拖车,向羊圈和牛圈运送草料。胆大的黄羊会在这时凑近,头探过围栏,咬走从车上“掉落”的草和豆饼。 对于孩童们的举动,赵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怕孙媪想要开口,也被他笑着阻拦。不缺那点草料,孩子们开心就好。 殊不知,阿稚几个正看着黄羊,大眼睛晶晶亮,自言自语道:“再喂几次,应该就够肥了。” 入夜之后,赵嘉没有同往日一般教孩童习字,而是取来一册竹简,交给习字最快的卫青,让他给大家诵读。 明日他要进城交易,今夜需和鹿老做最后核对,确认村人要市换的货物尽数录下,没有任何遗漏。 夜间又起冷风,卷着冰粒打在门窗上,发出噼啪声响。 赵嘉将木牍收好,熄灭灯火,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没睡多久,就被虎伯唤了起来。 天已经蒙蒙亮,赵嘉匆忙起身洗漱,以最快的速度吃完早饭,将记录货物的木牍揣在身上,就准备带着队伍启程。 “郎君早去早回。”虎伯一边检查大车上的绳子,一边道,“如果遇到大雪,可在城内歇一夜,明日再归。” 赵嘉点头答应,跃身上马,紧了紧身上的皮袄,带着三大车的货物离开畜场,向云中城走去。 长安 景帝旨意下达,郅都卸任中尉府,携健仆家人北上。 刘荣已为庶人,不可再居于城内甲第,继续留在长安自是不妥,由忠仆准备马车,携云梅出城赶赴雁门郡。 忠仆侍奉刘荣多年,哪怕刘荣已为庶人,仍是不肯离开。 “仆等虽无大才,总有一身力气,能护大王左右!” “我已非王,亦非宗室,尔等如要随我北上,称呼需改一改。” “敬诺!” 知晓几人已成习惯,不是说改就能改,刘荣没有一味强求,换上象征庶人的短褐,亲自扶云梅登上马车。 马车穿过南城,沿途未遇一个相熟之人。哪怕是刘荣的姑母馆陶公主,也命家僮紧闭府门,纵是刘荣来道别,也推说她不在府内。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刘荣早有体会,此时并不觉得如何。只是想起长乐宫赐宴,窦太后对陈娇的喜爱溢于言表,对馆陶公主却是不冷不热,不由得叹息一声。 “良人?”云梅不解地看过来。 刘荣没有解释,反而道出更让云梅不解的话:“当局者迷,此言不虚。” 健仆扬鞭,马车一路前行,和离开江陵城时不同,这一回车轴没有断裂,也无人来为刘荣送行。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赵嘉抵达云中城时, 城门外已排起长龙。除了赶着大车的商队,还有驱赶牛羊的牧民, 以及从附近县乡赶来,准备到城内市货的边民。 商队想要入城,必须递交官寺下发的木牌。边民则没有太多限制, 和商贾列成两队,入城的速度明显要快上许多。 赵嘉一行跟上边民的长队,不意外在城门前遇到熟人。 王什长脸上增了一条刀疤,气色却很不错,看向赵嘉身后的大车,笑道:“赵郎君来市货?” “先前得魏使君赠绢, 想到市中换一些粟菽和盐酱。” “城内新开一家酱铺,贾人能制一手好酱。郎君早些去,能市到上等的肉酱。”王什长对赵嘉道。 “多谢王什长。”赵嘉笑道。 王什长摆摆手, 道:“多亏郎君手中的皮毛, 我女才得安好,无需如此客气。” “我车中有兽皮,狼、狐狸和兔都有,还有羊皮和牛皮,什长可要看看?” 王什长明显心动, 碍于职责在身, 不好直接在城门前市换。询问赵嘉会在城内停留多久, 知晓至少会到午后, 当即表示, 轮值后他就去市中,务必要给他留下几张上等的兽皮。 “王什长放心。” 没有多做停留,赵嘉很快同王什长告辞,带领车队前往城北军市。 他们来得已经不晚,奈何入城的商队实在太多,且有不少都是大商,携带数车货物,半条街道都被占满,想找个好位置实在不是那么容易。 “郎君,这里!”季豹找到靠近街中的一块空地,地面都被平整出来,还立有几根木桩,正好用来栓马。 一支商队同样看中此地,可惜慢了一步。听季豹等人的口音,知晓其为云中边民,当即打消争抢的主意,转而在街对面卸车。 赵嘉栓好马,一边帮忙从大车上搬下藤筐,一边打量对面的商队。见其卸下的多是粮食,对季豹吩咐两句,拍掉手上的碎雪,迈步走了过去。 商队领队年约四旬,身高臂长,操一口楚地口音。走南闯北多年,见多识广,未因赵嘉的年纪就小视他。见其有市货之意,当即令家僮搬来几只藤筐,掀开上面的盖子,解开系麻布的绳子,道;“粟菽和麦皆有,还有稻,有脱壳,亦有未脱壳。” 领队一边说,一边从口袋中抓出一把脱壳的稻米,大概是品种的原因,也或许是加工的问题,米粒有些碎,不过色泽还算不错,让十多年没吃过米饭的赵嘉颇为意动。 “如何市?” 领队比出五根手指,道:“一斗稻换五斗粟,以粟易兽皮,依市价即可。” 赵嘉琢磨片刻,对比麦的价格,朝领队比出三根手指,道:“我的皮毛都是上等,一斗稻易三斗粟,我要半车稻。” 边郡以粟为主食,连麦都种得少,许多边民压根没见过稻。 稻的出产地在南方,一路运到边郡,人吃马嚼,且要面对不少风险,成本必然会增加。加上物以稀为贵,价格比麦高很正常,但赵嘉也不想做冤大头。 “三斗半,不能再少,且要先看过皮毛。” “好!” 两人达成一致,赵嘉带领队回到大车边,让青壮解开麻布,铺开几张狼皮和狐皮。的确如他所言,皮子经过硝制,显得油光水滑,并且没有任何破损和伤痕,带去长安等地绝对能市出高价。 就在兽皮铺开的同时,几名商贾齐齐驻足,先后凑上前,询问这些兽皮如何市换。 “我有绢,还有细布!” “郎君可换铜钱?如不可,我有金!” 竞争者越来越多,领队再不犹豫,挥手挡开两名叫嚷得最欢的商人,高声令家僮卸车,将稻米搬到赵嘉跟前。 “郎君可要菽?我运来的都是上等。”抱起交易来的狐皮,领队爱不释手,卷起来裹好,准备送回车上。 赵嘉取出木牍,确有乡人想市菽,并且数量不少。对方要换的是兽皮,自己还需作价成绢,虽说麻烦了一些,却也算不上多为难。 “市菽,依市价。” 领队闻言大喜,连声命家僮卸车,当场打开装菽的口袋,掏出一把菽,对赵嘉道:“郎君放心,我的菽都是极好。” 为证明所言不假,领队还让家僮取来藤筐,让赵嘉随意选出一袋,当着众人的面,将整袋菽倒进筐中,任由赵嘉检查。 “确实不错。”季熊抓起几把菽,对赵嘉颔首。 确认无误,赵嘉和领队各自取出木牌,交人送去市旗悬挂处登记。对于这笔生意,双方都很满意,算是皆大欢喜。 稻菽装到车上,赵嘉将摊位交给季熊照看,带着季豹和几名青壮,分散前往市中,寻找村寨众人所需的货物。 路过街边的几处商铺,赵嘉突然想起王什长的话,当即慢下脚步,仔细朝门内打量,很快就找到了售酱的商铺。 铺子里很是宽敞,地面架起高低不同的木板,板上摆有不下二十只陶罐,小的仅有巴掌大,大的足能超过二十斤。靠墙还有几只大陶缸,上面压着木盖,盖上还有洗干净的石头。 赵嘉迈步走进铺内,贾人立刻迎上来,笑道:“郎君可要市酱?” “可有肉酱?” “有!”贾人捧过一只陶罐,揭开盖子,舀出半勺酱,道,“郎君尝尝,我制的酱和旁人不同,咸外另有他味。” 赵嘉蘸了一点送进嘴里,发现咸香之外还隐隐有丝辣味,当即双眼一亮,开口询问价钱。觉得不贵,直接买下五罐,准备带回畜场让众人都尝一尝。 “可能长期市换?”赵嘉问道。 “郎君需多少?” “每月都需此数。” “每月都要五罐?”贾人动作一顿,面上现出一丝惊讶。赵嘉要的都是超过两斤的罐子,一月就能吃完,家中有多少人? “对,有吗?”赵嘉颔首道,“如果吃得好,日后还会加。” “有,有!再多都有!”无论如何惊讶,对贾人来说有生意做就好,当即笑道,“郎君是自取还是托人带出城?亦可留下家宅居处,定下日子,我为郎君送去。” “无需麻烦,我会让家人来取。” 此处距市旗不远,贾人将铺子交给长子,亲自和赵嘉前去定契。归来后,又从仓库中取来一只陶罐,盛装着新制的腌菜,当做是这笔生意的添头。 装酱的陶罐不轻,赵嘉一人无法搬走。加上还要市货,干脆暂时寄放在铺子里,等到出城时再来取。 贾人和行商不同,常年留在一地,在官寺都有登记,自然不会为了几罐酱坏了名声。赵嘉离开之后,贾人特地将陶罐搬到货架后,一边交代长子看好,一边教给他做生意的道理。 “我等虽为贱籍,然行事亦有章程。不可为小利取恶名,需得牢牢记住!” 临近午时,军市中更加热闹,行走在长街上,挤挤挨挨都是人,耳边尽为马嘶羊叫,还有商贾讨价还价的声音。 赵嘉艰难挤过人群,同季豹汇合。又是一顿好挤,才回到大车停靠的地方。 经过一个上午,车上的皮毛少去大半,绢布也市出不少。摊位前围着不少人,季熊几个忙得不可开交。望见赵嘉和季豹等人归来,不由得松了口气。 待到一批市货的商贾离开,赵嘉从车上取来蒸饼和包子。不能生火,自然没法烤制,好在凉归凉,咬下去还很暄软,从旁边的铺子里市来热水,搭配着小罐的腌菜吃下肚,一顿饭就算应付过去。 在赵嘉看来是凑合,附近的商人却看得眼馋。 赵嘉等人吃的好歹是发面饼,他们吃的还都是死面饼,天气冷,哪怕是泡进水里,入口的滋味也没多好。 终于,有一个体型富态的商人耐不住,走过来和赵嘉商量,是否能换几个包子和蒸饼。 赵嘉没有拒绝。 货物市换的速度超过预期,不需要留在城内过夜,车上的蒸饼和包子不少,众人根本吃不完,不如换出去。蚊子腿再小也是肉,赵嘉身上扛着两村人的生计,铁公鸡不能做,精打细算实属必须。 商人换走十个蒸饼、五个包子。将蒸饼分给老仆,自己抓起包子咬下第一口,就禁不住眼前一亮。三两口吃完,拿起第二个,进餐的速度明显加快。 接下来的时间,陆续有人到赵嘉的摊位前换包子蒸饼。不到一刻钟,除了众人手里的,藤筐里的吃食都已经清空。再有人来,赵嘉也只能摇头。 一顿饭吃完,赵嘉着手清点市换的货物,让季豹和青壮带上绢布铜钱,先去酱铺取货,随后再去牛羊市,把定下的肥羊和犍牛牵来。 “郎君,熊伯言畜场中还需铁器。”季熊提醒道。 赵氏畜场中有会打铁的匠人,但朝廷对制铁有严格限制,哪怕手艺再好,铁料稀缺也是白搭。以畜场中的曲辕犁为例,需要用到铁的部分,基本都是到城内的铁铺打造。朝廷法令如此,再麻烦也得照做。 “我晓得。”赵嘉颔首,“铁铺在城东,等货物带回来,我和你同去。” “诺!” 军市人-流穿梭,正热闹时,一支由骑兵和步卒护卫的车队进入云中郡,星夜兼程,过驿站不停,加速赶往云中城。 车队奉命运送新制的马具,并有几名专门钉马掌的匠人。之前由堂邑侯的封地出发,先至长安,其后北上前往边郡。 行进途中,车队还遇到了郅都的队伍。如非对方主动亮明身份,单凭马车和几名健仆,任谁都不会想到,车中坐的会是新任雁门太守。 运送马具是紧急要务,不容半点耽搁,军侯告辞郅都,率队继续北上。郅都令健仆和护卫快马加鞭,尽速抵达雁门。 在赴任之前,他仔细了解过雁门郡的情况,可以说,和魏尚坐镇的云中郡相比,雁门郡的情况很不好,甚至称得上糟糕。 匈奴每次南下,雁门郡都是首当其冲。自景帝朝以来,连续两任太守死在任上,战死和被掳走的边民加起来,减丁口超过两成。 想要改变现状,必须行非常之法。 济南能被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和郅都在当地杀得血流成河分不开关系。雁门郡也能采用类似的办法,只是刀锋相对的不再是豪强,而是草原的匈奴。 在长安时,郅都有酷吏之名,号为“苍鹰”。类比刑狱,这只羽毛都似刀锋铸成的苍鹰同样适合边郡战场。 随着刀锋挥落,不需要多久,郅都的威名就会传遍草原。继云中守魏尚之后,匈奴又将迎来一尊凶神,面对又一场噩梦。 长安 继郅都和刘荣相继北行之后,梁王刘武也启程返回封国。未过几日,刘越、刘寄和刘乘也拜别天子,前往就封。 匈奴退兵,临江王之事尘埃落定,几名诸侯王相继离开,朝廷本该平静一段时日。事实却恰恰相反,伴随天子的一道罢相旨意,长安城内冷风骤起,愈发令人神经紧绷。 躺在榻上数月,周亚夫的病情终于好转。然而景帝根本不打算再给他权力,前脚派人来宽慰,后脚就下旨罢免他的官职,以御史大夫刘舍为丞相。 圣旨宣于朝中,无一人出面为周亚夫讲情。如魏其侯和弓高侯等人,对此早有预料。在他们看来,罢相仅是开始,如果没有奇迹发生,周亚夫终究是难逃一死。 长安风起时,远在茏城的匈奴王庭也正在经历一场动荡。 本部出兵南下,固然取得一定战果,遭到的损失同样不小。 左谷蠡王中途退兵,在草原沦为笑柄;右谷蠡王遭到云中骑追杀,令别部拼死拦截,才能奔回王庭。 右贤王和左贤王退兵时,设伏击退灌夫的追兵,掳掠的边民却突然反抗,朝匈奴骑兵发起袭击,数百人死在匈奴人刀下,近千人当场逃散。剩下的被带回部落关入羊圈,狠抽鞭子,仍是不肯低头,又杀了几百人,情况才略微得到控制。 风波刚刚平息,大单于突然下令,调走左贤王於单手下两千骑兵,同时迁走五支别部,分别归入右谷蠡王和左谷蠡王麾下。 於单愤怒不已,奈何军臣单于决心已下,如果他敢在大帐中发怒,必然要面对单于护卫的刀锋。即使不被当场杀死,权利和地位也未必能够保住。 强压下拔刀的冲动,於单怒气冲冲离开大帐,没走出多久,就听到一阵惨叫。距离大帐不远的木桩上,几个大月氏侍女和彩衣奴婢正被吊起来,用鞭子狠抽。 认出其中两人曾到过自己的帐篷,於单脸颊抽动,攥紧刀柄,凶狠地看向大帐,被同行的乌桓谋士拉住,才没有鲁莽行事。 “走!” 於单赤红着双眼跃身上马,数千骑兵驰出茏城,轰隆隆的马蹄声响彻草原。 途经一处水源,迎面遇到一支南来的商队,於单狞笑一声,拔-出短刀,当场下令:“杀光他们!” “大王,他们是汉人商队!”乌桓谋士拉住於单的缰绳,“三思……” “滚开!”一脚踹开谋士,於单策马前冲,双眼布满血丝,一心只想着杀戮。 商队察觉到危险,护卫纷纷张弓。 奈何匈奴骑兵实在太多,百余名护卫拼死搏杀,也没能杀出一条生路,最后全都倒在匈奴人刀下。 清点过商队的货物,於单满意点头。 匈奴骑兵陆续调转马头,在奔雷声中离开逞凶之地。 商人和护卫的尸体被踏碎成泥,连一块完整的骨头都找不到。仅有铺开的血色,才能证明这里都发生过什么。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市完余下的绢布, 将交易来的粮食和盐酱装上大车,赵嘉吩咐季豹带着青壮先出城,自己同季熊前往城东铁铺,购买畜场需要的农具, 随后到城门外汇合。 距离天黑还早,军市中依旧热闹。 季豹和青壮赶着满载的大车离开长街, 着实要费上不少功-夫。 赵嘉和季熊只带着铜钱,反倒速度更快, 穿过两条街巷, 遇到巡视的军伍, 出示木牌, 确认过身份,很快就被放行。 城内有严令,胡人不许进入城东, 如果敢硬闯,一概捉拿下狱。是不是能活着出来, 只能听天由命。 有过几次血淋淋的教训,哪怕是藏身在商队、试图混入城内打探消息的探子, 也不敢轻易离开城北。万一被捉拿下狱,以周决曹的手段,铜皮铁骨也能敲碎。除非自己咬断舌头,早晚都得开口招认。 比起城北的人来人往, 城东明显要冷清许多。 赵嘉和季熊一路小跑, 熟门熟路找到铁铺。 铺子内燃着火炉, 热气袭人。 哪怕是寒冬时节,打铁的匠人照样打着赤膊。随着每次挥舞重锤,肩背和手臂上的肌肉隆隆鼓起,热汗涔涔,健壮的身躯仿佛覆上一层桐油。 “赵郎君。”一名赤红脸膛、颌下长有短须的匠人放下工具,抓起一块短布擦汗,转身同赵嘉打着招呼。 简短寒暄之后,赵嘉说明这次需要的农具。匠人仔细记下,让长子取来木契,一分两半,定下价格和取货日期。 “如此,我半月后来取。” 收好木契,赵嘉离开铁铺,和季熊沿来时路返还。 意外的是,两人赶到城门外,季豹等人却不见踪影。足足等了一刻钟,才见青壮们赶着大车行来,有几个身上的皮袄都被扯开,脸上犹带着怒气。 “怎么回事?”赵嘉皱眉问道。 “遇到一群不讲理的。”季豹放下绳子,沉声道,“外郡来的商队,明明是他们来撞我们,硬说我们伤了他们的人,非要扣下一辆大车,不然就用皮毛赔偿,还专门要狼皮和狐狸皮。” “什么?”赵嘉瞪大双眼,比起愤怒,更多则是愕然。 这是西汉版碰瓷? 吃了熊心豹子胆,在云中城里这么干,不提太守府的严令,真不怕被当场捶死? “动手了?”季熊探头瞅两眼,好奇道。 “差一点。”季豹绷紧下颌,拳头握得咔吧作响,“巡城的军伍来得太快。带头的那个叫嚷着什么灌氏,没等继续往下说,就被捆起来拖走。” 灌氏? 赵嘉顿了一下。 在边郡能称得上名号的灌氏……该不会和代国相灌夫有关? “郎君?” “没事。”赵嘉轻咳一声。 甭管怎么说,只要自己人没吃亏,其他事都可以再议。这些人被抓进官寺,以决曹掾的手段,身份来历、在城内闹事的目的,很快都能查得一清二楚。 想要知道后续,下次入城到太守府拜会即可。 “人被抓起来,事情早晚能有个交代。天色不早,先回畜场。” “诺!” 赵嘉一声令下,众人上马的上马,赶车的赶车,携带市换来的粮食和盐酱,加速往畜场行去。 官寺内,军伍将抓捕的商人交给狱吏。后者了解过情况,命狱卒将人分别关押,随即前往禀报决曹掾。 “灌氏?” 周决曹放下竹简,沉吟片刻,起身道:“我亲自去审。” “诺!” 从周决曹走进刑房,到狱吏捧出五六册竹简,耗时不到半个时辰。 竹简上带着血迹,擦都擦不掉。被讯问的商人再没了之前的嚣张跋扈,被狱卒拖出刑房,重新丢进囚室,一个赛一个面无人色,抖得有如风中落叶。 “据其招供,确为代国相族人,此事当报于使君。”周决曹丢掉拭手的细布,让狱吏将记录口供的竹简装入木箱,随他一同去见魏太守。 魏尚正同主簿商议在胡市建立要塞,调配守军,听家僮禀报周决曹请见,不由得有些诧异。 “抓到了匈奴的探子?”看到记录口供的竹简,魏尚开口问道。 “非是匈奴的探子,事涉代国相。”周决曹坐到魏尚下首,展开口供,将事情详细说明。 这些商人确为灌夫同族,血缘却很疏远。事实上,他们压根不姓灌,而是姓张。此前冒灌夫之名,在颍川横行霸道。因其每岁呈给灌夫数万乃至数十万钱,得到庇护,行事愈发肆无忌惮,欺压乡民,甚至害死人命,成一族豪强。 入冬之后,郡中皮毛日贵,眼红其中利润,族中想要分一杯羹,将市皮毛的商人逼得家破人亡,其后更组织商队北上。 带队之人在乡间跋扈惯了,到云中郡也不知收敛。见赵嘉等人手中有上等皮毛,就起了歪心思。知晓不能抢夺,干脆使出无赖手段,不想偷鸡不成蚀把米,好处没得到,还被军伍抓进囚牢。 颍川距边塞甚远,未曾遭到匈奴铁蹄。这些人自以为手段了得,殊不知,在人人都能同匈奴拼命的边郡,根本就是个笑话。 要不是军伍将他们抓走,凭借季豹季熊外带十多个青壮,当场就能要了他们半条命。打不死也能打残,打完丢出城,不被野狼吃了算他们好运。 然而,没被青壮痛揍,他们的下场也未见得多好。被带进刑房,遇上周决曹,甭管能说不能说,全都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得一清二楚。 等周决曹讲完,魏尚发出一声冷笑。 “灌仲孺甚是爱财,纵容族人不法,获百万钱。出任代国相后,府内豢养食客,更聚集十数游侠,朝中早有风闻,他却始终不改。早晚有一日,不需旁人动手,他就会自寻死路。” “使君,此事是否上奏长安?” 魏尚摇头道:“此前匈奴南下,灌夫率代国兵阻敌,击杀两名胡部首领,天子还要用他。” 纵是上报长安,只要灌夫咬定自己不知情,族人再把事情全部担下,依旧伤不到他分毫。 要想拿下灌夫,势必要证据确凿,定下大罪。届时,以灌夫得罪人的程度,朝中不少人都乐于送他一程。之前率兵驰援边郡,却在城头被他辱骂的程不识就是其中之一。 “关押之人该如何处置?” “按律法即可。籍贯颍川,当与颍川守文书。另抄录一份口供,命人尽快送去。”魏尚道。 在魏尚看来,豪强横行治下,是个太守就不能忍。颍川太守未必不想惩办,只是碍于灌夫,始终不好动手。如今他在云中城抓人,又把罪状递到对方跟前,摆明出事自己帮忙扛,但凡是有脑子的,都不会放弃这等天赐良机。 铲除治下豪强,为民除害,任谁都不能挑出理来。灌夫敢出面追究,那就是自己往火场里跳,伸出脖子找死! 领会魏尚之意,周决曹亲自执笔写成文书,并附上口供,遣人送往颍川郡。其后就以“群盗劫掠”的罪名,将抓捕之人全部罚为城旦,为首者更要笞两百。 不提城内诸事,赵嘉一行抵达畜场时,日头已经西落,虎伯和熊伯各自带领一队青壮,手持火把,背负弓箭,腰间配有短刀,沿畜场边界巡逻,严防有野狼和狐狸蹿进畜场。 至于那些入夜后就跳进围栏,和羊群混在一起的黄羊,众人赶了几次都赶不走,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它们去。 见到从远处行来的队伍,虎伯让众人立定,摇动手中火把。得到回应之后,确认是赵嘉一行,立即打开木栏,帮忙将大车赶进畜场。 “车上有稻,还有五罐酱,让孙媪单独放进仓库。”赵嘉翻身下马,拍拍枣红马的脖颈。后者打了声响鼻,和季豹等人的坐骑一同返回马厩。 “稻?”虎伯诧异道,“郎君市了稻?” “对。”赵嘉颔首,“市了半车。” 待大车全部进入畜场,青壮立即合拢围栏,随即张开弓弦,连续发出数箭,逼退远处徘徊的幽幽绿光。 “是狼群?”赵嘉转身看了一眼。 “大概有十多只,仆已安排人手,必不令其靠近畜场。”虎伯道。 赵嘉点点头,正想再问,赵破奴忽然跑过来,待到近前,来不及喘口气,一把拉住虎伯的衣袖,焦急道:“长者快去看看,阿白怕是不对!” 阿白是畜场中养的匈奴马,一直是少年们照顾。去岁怀上马驹,少年们几乎是不错眼的盯着,夜间都会有人睡在马厩,就怕出现状况。 “快走!” 知晓情况紧急,赵嘉准备同虎伯一起赶向马厩。 赵破奴看到赵嘉,想到自己方才失态,正想开口,被赵嘉一把拍在背上:“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先去看阿白!” 三人快步来到马厩,发现周围遍插火把,赵信和公孙敖守在一旁,白马倒在地上,腹部鼓起,不断地痛苦嘶鸣,果然如赵破奴所言,情况很是不对。 虎伯快步走上前,蹲在白马身边,一边安抚,一边用手试探白马的反应。片刻后,转头对少年道:“去找熊伯,这是要生马驹了!” 少年们不敢耽搁,迅速转身飞跑。赵嘉迈步走上前,想帮着虎伯安抚白马。 “郎君小心!” 就在虎伯出声提醒的同时,赵嘉的衣袖被白马咬住,好不容易挣开,皮袄的外层都差点被咬穿。 “力气不小,好事!”确认赵嘉无事,虎伯笑着拍了拍白马。 举起刚被咬过的衣袖,赵嘉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 很快,少年们簇拥着熊伯赶到,后边还跟着五六个青壮和健妇。 看到眼前的情形,问过白马倒地多长时间,熊伯拧紧眉心,并不如虎伯乐观。摸了摸白马的腹部,二话不说撸起衣袖,帮助白马生产。 整个过程貌似不长,却又像是持续了整个世纪。 直到马驹落地,挣扎着站起来,少年们发出兴奋地欢呼,赵嘉才赫然发现,自己竟在无意识中屏住呼吸,乍然间放松,耳畔似有嗡鸣,喉咙一阵火辣辣地疼。 白马恢复些力气,仔细地舔着马驹。 少年们抱来草料豆饼,还提来一桶清水,随后就一个挨一个守在马厩前,瞅着新生的马驹,眼都不舍得眨一下。 马驹很小,和母亲一样通体雪白,仅在额前有一道黑色。 熊伯和虎伯都会相马,笑着对赵嘉说,只要马驹能长大,体型和速度肯定不亚于赵嘉的枣红马。 夜色渐深,赵嘉却是毫无睡意。新生命的诞生,无论何时都会让人感到兴奋。少年们更是守在马厩前不肯离开,看样子,分明是准备睡在这里。 见状,赵嘉站起身,笑着拦住准备撵人的虎伯,道:“随他们去。” “郎君太纵容他们。”虎伯显然不赞同。 “算不上纵容。”赵嘉抻了个懒腰,笑道,“难得有件喜事,大家都高兴,放松一下也是无妨。” 离开马厩,赵嘉径直回到木屋。 屋内燃着地炉,卫青和阿稚几个裹着皮毛睡得正熟。阿陶却没睡,守在地炉边,手中抓着一册木牍,见赵嘉走进门内,立刻起身迎了上来。 “郎君!” “怎么不睡?” “郎君,我阿姊托人送信来,说她就要到雁门郡!”阿陶很是兴奋,将木牍递到赵嘉眼前。 赵嘉正准备往地炉中添柴,闻言面露惊讶。魏悦之前同他说,朝廷已绝和亲,入宫的家人子为何会来边郡? 将木柴丢入火中,赵嘉接过阿陶手中的木牍,从头看到尾,笔迹铿锵有力,不似寻常人能够写出。“离临江王府,别江陵城,入长安”等字句映入眼底,神情更是一顿。继续向下看,惊讶之情更甚。 要是他没记错,历史中的临江王因罪被下中尉府,最后自杀在狱中。窦婴、郅都都牵扯在内,到最后,郅都还死在窦太后的怒火之下。 如今的情况却是截然不同。 刘荣被夺国贬为庶人,往雁门戍边,王位和封国没有了,性命却是半点无碍。云梅作为刘荣请封的夫人,随他一同北上,同行还有二十多名健仆,以及太后赏赐的绢帛金玉。 放下木牍,赵嘉陷入沉思。 究竟是什么改变了历史? 这样的改变又会带来些什么? 实在想不明白,赵嘉只能按了按额角,将木牍还给阿陶。据历史记载,刘荣在封国极得百姓爱戴。这样一个人到雁门郡戍边,应该不是件坏事。 木牍上写明,云梅希望能见家人,在不确定刘荣是否能离开雁门郡的情况下,云家人迁往雁门是最好的选择。 “阿陶,你家中如何定?”赵嘉问道。 “阿翁和阿母商量,待阿姊抵达,由他去探望。”阿陶说道。 “你不去吗?” 阿陶摇摇头。 他的确想见阿姊,但阿翁说暂时不可,他也只能听话。 “待你家人动身,你就留在畜场。”赵嘉拍拍阿陶的头,“你阿姊既已到了边郡,早晚都能见到。” 阿陶用力点头,心事放下,不由得打起哈欠。 赵嘉摇头失笑,将他安置到卫青身边,用兽皮裹紧,确定地炉不会熄灭,门窗也留下缝隙,才起身走进隔室,合衣倒在榻上,裹上一张皮被,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旭日东升,驱散最后一缕黑暗。 草原刮来冷风, 呼啸着卷起地面的碎雪。雪粒洋洋洒洒, 在半空中铺开, 连成一片晶莹的薄纱。金雕振翅飞出谷仓,盘旋在半空中,发出响亮的鸣叫。 赵嘉推开屋门,被冷风一吹,连续打了两个喷嚏。用力跳了两下,搓搓脸, 哈出一口白气。在他身后, 卫青和阿稚几个已经穿好短袄,正弯腰套上靴子。 阿陶睡得很沉,兽皮裹在身上, 整个人团成一团,孩童们的说话声也没将他吵醒。 阿谷最是调皮,抓起一顶皮帽, 用垂在帽耳下的细绳去瘙他的鼻子。即使这样, 阿陶依旧没醒, 只是皱着眉, 挥了几下手。 阿谷正捂着嘴笑, 突然被阿麦敲了一下脑袋。 “阿陶的长姊送来书信,他昨晚肯定没睡多久, 不要吵他。” 卫青套好靴子, 抓起皮帽戴在头上, 转头看向阿谷,道:“他的活我来做,让他多睡一会。” “晓得了。”阿谷不好意思的抓抓头,小声道,“我和你一起。” 孩童们准备妥当,互相看了看,确定没有遗漏,才陆续走出木屋,向站在屋前的赵嘉行礼。随后去找孙媪,各自吃了一碗粟粥,三四个包子,就往仓库去运草料。 卫青和阿谷合力抬起一只藤筐,准备将豆饼装车,就看到赵破奴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从马厩的方向走来。 见到仓库前的孩童,赵破奴抻了个懒腰,用力搓了搓脸,总算是不再哈欠连天。 “阿白刚生下马驹,今天多给阿白备些豆饼。” “马驹?” “对。”赵破奴点头,提起降生不久的小马,人彻底精神起来,“阿信和阿敖还在马厩守着,我帮你们喂羊,早点干完活,你们都去看看。” 孩童们用力点头,迅速将草料和豆饼抱上车,一路拽着绳子飞跑。早一刻干完活,就能早一点去见马驹。 “阿白长得壮,马驹肯定也壮!” 孩童们一边将草料投进木栏,一边兴奋地彼此商量,该给白马准备多少豆饼。 羊圈中,十多头黄羊和羊群挤在一起,争抢着食槽里的草料和豆饼。孩童们没有驱赶,而是一头头认真数着。确定比先前多出三头,而且都很肥壮,满意地咧开嘴。 “等下问问媪,要不要猎一头。”阿稚盯着黄羊,认真道,“上次吃黄羊,我就分到一小块,这次一定要分到半条羊腿!” “你吃得完吗?”阿麦一边往食槽里添加豆饼,一边给同伴泼凉水。 “吃得完!”阿稚身板一挺,用手比了比两人的个头,得意道,“我比你高了这么多,吃得自然就多!魏叔说了,能吃才能长得壮,长得壮力气才大,将来才能拉开强弓,多杀匈奴!” 此言一出,孩童们都被激起好胜心,连卫青也不例外。 当日午膳,孙媪和妇人们愕然发现,这些孩子的饭量直线飙升,眼见各个撑得肚子滚圆仍不打算停下,不得不把他们手里的包子和蒸饼硬抢下来,生怕他们吃得太多撑坏了自己。 赵信和公孙敖离开马厩,见到这幅情形都觉得奇怪。赵破奴将拖车送进仓库,净过手,咕咚咚喝下一碗热汤,把前因后果告知两人,不意外引来一阵大笑。 笑过之后,少年又同时沉默下来。 孩童们这种较劲,和阿蛮阿方还活着的时候何等相似。 悲伤闪过眼底,彼此互相看看,没有出声,却都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知晓赵信和赵破奴的痛意有多深,公孙敖站起身,用力按住两人的肩膀。 “总有一天,该偿的债都会偿!” 赵信和赵破奴反手按住他的手背,一起点了点头。 用过午饭,赵嘉就唤来季豹和季熊,策马赶往云中城。 刚刚抵达东城,就见到太守府贴出的告示,上面清楚写明,巡城的军伍抓到贼盗,尽数罚为城旦,首恶笞两百。 “是昨天那些商人?” 三人正看告示,一队巡城的军伍走过。赵嘉认出带队的什长,不等开口询问,对方已笑着告诉他,告示上的贼匪就是昨天和季豹发生冲突的那伙商人。 “决曹掾亲审,依律定为群盗,罪最轻的也要做五年城旦。” 听完什长的话,赵嘉有九成肯定,这些叫嚷着“灌氏”的商人再也走不出云中郡。 “郎君,还去太守府吗?”季豹问道。 “去。”赵嘉颔首。 去岁匈奴来犯,畜场中损失不小,太多事压在一起,北上的计划自然取消。今岁秋收之后,如无意外,他准备再组织商队,沿之前探明的道路深入草原。 这一次,他会重点记录各处水源。 历史上,匈奴曾在中行说的建议下,将病死的牛羊埋在水源上游,设计-毒-害汉军。赵嘉可以抢先匈奴一步,在草原掀起一场混乱。 记录下各部的迁徙路线和驻扎地点,查明部落途经的水源,针对性的布置安排,无论牧民还是牛羊,没有防备都会中招。 中行说能想到的办法,他一样能想到,中行说想不到的,他照样有清晰的记忆。 非到万不得已,赵嘉不想采用这样的办法。一旦情况无法控制,大片的草原都会变成死地。 然而,之前的一场大战彻底让他明白,所谓的死敌,即是彼此之间没有任何缓和的余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为了汉家百姓的生存,这些动辄挥刀劫掠,视边民为牲畜奴隶的强盗必须去死! 无论采用什么办法。 赵嘉来到太守府前,恰好遇到从军营赶来的魏悦。 魏悦一身甲胄,马背上挂着弓箭,腰上佩有长剑,背上还背着两支-短-枪。 在他身后,几名骑士翻身下马,手中抓着已经洇湿冻结的布袋。从形状和大小判断,几乎不用多想,就能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思及魏悦之前清边的行动,赵嘉很是惊讶,还有哪支胡部不要命,竟敢在这个时候靠近云中郡。还是说,并非胡部,只是几个倒霉的匈奴探子? “见过三公子!”赵嘉拱手行礼。 魏悦身怀要务,没有同赵嘉多做寒暄,仅是提点他,许侍中今日启程返回长安,并有长安来的车队抵达,魏太守未必得闲,如有事,可去见王主簿。 “五日后开胡市,有大月氏的商队,阿多若想市马,最好早些去。” “谢三公子!”赵嘉再次拱手,魏悦迈步走过他的身侧,黑色的铠甲上有两道清晰的刀痕,明显不是寻常兵刃能造成的。 赵嘉吃惊不小,刚想开口,却被魏悦按了一下肩头。 “阿多莫要多问。”魏悦手指用力,对赵嘉摇了摇头。 心知对方不想说,自己再问也没用,赵嘉只能目送魏悦离开,怀揣着心事去见王主簿,言明计划出塞之事。 “若是在秋收之后动身,当筹划得周详一些。”王主簿放下笔,端起热汤饮下一口,大概是最近公务繁忙,休息不好,眼底透出淡淡的青黑,“最近草原不太平,先后有数支北上的商队不见踪影,派出的斥候也未能带回消息。赵郎君要动身,最好多带护卫,同上次一般,莫要过于深入。” 赵嘉点头答应。 距离秋收还有数月,谁也不能断言这期间会发生什么。想要完成计划,出塞之事势在必行,真遇到状况,见机行事就是。 “赵郎君有为难之事?”见赵嘉面现犹豫,王主簿开口道。 “方才在府门前见到三公子。”赵嘉顿了顿,斟酌语句,试着问道,“最近有匈奴袭扰郡边?” “确有。”王主簿没有隐瞒,颔首道,“都是些探子,赵郎君不必过于提心。” 尽管心中仍存疑惑,见王主簿不想多言,赵嘉也不好再问,只能告辞离开。 离开太守府时,赵嘉没再遇见魏悦,倒是在栓马的木桩前被黑马咬住袖子。很显然,哪怕时过境迁,这位仍没忘掉当初赵嘉用绳子套它的情形。 试着扯了扯袖子,发现没能扯开,赵嘉无奈地摇了摇头,单手扯下装饴糖的布袋,没等解开系袋的绳子,枣红马突然凑过来,大嘴一张将布袋咬了过去。 黑马打着响鼻,赵嘉趁机挣脱衣袖,从枣红马嘴里拽下布袋,不顾撕开的缺口,倒出几块饴糖,丢给正试图安抚黑马的骑僮,自己拽着枣红马飞速离开。 “枣红,你干嘛总去惹它?”赵嘉骑在马背上,很是不解。 枣红马晃晃脖颈,踏动两下前蹄,顺带打了声响鼻。 赵嘉顿时无语。 以他对枣红马的了解,这分明是不服气,早晚都要再过一场。可问题是,就双方的实力而言,枣红想要赢上一回,不说是天方夜谭,可能性也达不到三成。 “枣红,打个商量,有好胜心不为过,找对手也该找平级的。咱先练练手,本事练出来再越级挑战……”赵嘉顺着覆过马颈的鬃毛,也不管对方听得懂还是听不懂,一路都在念叨。 季豹和季熊跟在赵嘉身后,目睹一人一马互相交流,虽然不太懂赵嘉时而冒出来的陌生词汇,但连蒙带猜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对视一眼,两人都是想笑不能笑,一路憋着,憋得甚是辛苦。 接下来的两日,云中郡一改晴朗天气,又开始大雪纷飞。 风雪阻路,再精锐的骑士也很难在这样的天气出行。云梅没有再送信来,阿陶的父母也暂缓往雁门郡的打算。 阿陶被赵嘉留在畜场,和卫青几个一起习字读书,练习射箭。 畜场内的匠人和青壮闲不住,被风雪堵在屋内,都会寻些事做。青壮们聚在一起削制木箭和投枪,偶尔停手,就会抡起石头比试力气。有几个会木匠活的,和匠人一起修补农具,为春耕做准备。 虎伯和熊伯利用赵嘉想出的爬犁,轮换带人巡视羊圈和牛圈。赵嘉偶尔跟去,发现畜场外的黄羊全都进了羊圈,见到人也不躲,大有野生朝圈养发展,自我驯化的趋势,不由得感到新奇。 不过,现实很快就打破了这份“新奇”。 到雪停日,圈里的黄羊又陆续跳出围栏,远远躲开,最多只允许孩童们靠近。 看着在雪地中奔跑跳跃、精神头十足的黄羊群,赵嘉呼出一口热气,忽然间觉得,西汉的物种十足彪悍,真心不能用常理来形容。 大雪停后,众人纷纷走出木屋,又开始忙碌起来。 趁着活计不多,匠人们制出了赵嘉想要的碓臼,摆放在木屋前。 有了石磨和碾子,碓臼就显得可有可无。之所以让匠人制作,全因赵嘉发现市来的稻中有糯米,动起了做米糕的心思。 以时下的条件,要制作米糕,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将糯米蒸熟,舂成米团。此外,也可以将米磨成粉,筛过后加水和蜜合成团,裹上箬叶放到锅里蒸。米团上加些枣子,味道会更好。 碍于后者缺少材料,赵嘉自然选择更简单的制法。 赵嘉简单形容一番,匠人们就明白制法。只要有手艺的匠人,做起来都没有什么难度。备下材料,当天就能完工。 待到碓臼制好,妇人们将椎窝和踏椎清洗干净,抬出蒸好的稻饭,依赵嘉所言倒进椎窝。一人负责踏椎,两人负责将碾压的米团揉实翻个。 待到糯米成团,又被放到干净的石板上,用木杖碾压,切成小儿的拳头大小。 一般而言,米团还要晾干油炸或是火烤,撒上碾碎的饴糖,味道才会更好。不过赵嘉等不及,趁着温热揪开一团,自己吃下半个,另半个塞到卫青嘴里。 见卫青鼓起腮帮,嚼了几下却舍不得咽,赵嘉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道:“洒了饴糖滋味更好。”随后对孩童和少年们招手,“都来,每人分一块。” 西汉时已经有制作米糕的记载,不过稻米多产在南方,北地少见,畜场中的人都没吃过稻饭,米糕更是第一次见。哪怕只是米,没有洒饴糖,于众人来说也是美味。 “此物甚好!”熊伯三两口吃完一块,又拿起第二块。 孙媪当场拦住他,除了少年和孩童,不许他人再取。 “郎君言还要晾干,莫要多食。” 孙媪出声,妇人们直接抬走铺米糕的石板。 赵嘉手里拿着一块米糕,想起几天后的胡市,不由得心头一动。 胡人喜重味,蒸饼都能卖出高价,洒了糖的米糕能市出什么价钱? 越想越觉得可行,三两口将米糕吃完,赵嘉起身去找孙媪,准备将仓库的稻米尽数取出来,抓紧多制一些米糕。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天公作美, 胡市开市当日, 边郡又迎来晴日。 北风依旧寒冷, 却挡不住商队的步伐。 三支归降别部驻扎在一处,沿市旗东西两侧立起数百个帐篷。帐篷错落有致,排列起来, 形成可容马车通过的长路。长路两侧,不少商队已经打下马桩,开始停车卸货。 在胡市交易同样要领取木牌,但出入和市货的数量却不受限制。 随着乌桓商人四处散播消息, 羌、氐、丁零、鲜卑乃至大月氏各部都陆续组织起队伍, 驱赶肥羊、犍牛和骏马往市中交易。 有世仇的部落中途遇见,拔刀子的事常有。但在数次闹得两败俱伤,被旁人捡便宜、渔翁得利之后, 流血的次数开始直线下降。 草原大雪不断,今年的日子很不好过。就算要动手, 也得市完货, 换来能让部落族人安稳过冬的货物再说。 除了胡人, 市中还有不少汉人商队,倒是边民的身影不多见。赵嘉一路行来, 基本没见多少熟面孔, 反倒先后遇见几支南来的商队。据虎伯言,有一支专门买皮货的应是从济南郡过来。 “济南郡?”赵嘉看向走在左侧的商队。 “早年间, 仆遇见过济南戍边的正卒, 能听出口音。”虎伯道。 “哦?”赵嘉来了兴致, “如今可还有联系?” “没了。”虎伯摇摇头,“早二十年就在草原战死,连尸骨都未能寻回。” 虎伯的语气很平淡,赵嘉却是心头发沉。 接下来的一段路,队伍中的人都没再说话。 路过市旗,领取过木牌,到热闹的街旁卸下大车,赵嘉用力跺跺脚,驱散骤起的寒意,顺便让自己打起精神。 他在军市买下半车稻米,其中有接近三分之一是糯米。孙媪带着妇人们忙碌整日,全都制成了米糕,切成核桃大的小块晒干,装进铺了细布的藤筐。 饴糖数量不多,直接被赵嘉省略。米糕本身味道就不错,物以稀为贵,一样能卖出价钱。 动身前往胡市之前,赵嘉请工匠帮忙,做了两个能移动搬运的泥炉。成品很粗糙,基本用不了多久。工匠很不满意,赵嘉却不在乎。反正他没打算长期做米糕生意,秉持一锤子买卖的原则,从最开始,赵嘉就决定开出高价,做一次黑心商人,狠宰肥羊。 大车停靠在路边,青壮砸下栓马桩,从车上搬下藤筐和泥炉。 泥炉不能直接点燃,需将积雪清除,在下方架上干柴。 青壮们动作利落,在火燃起之后,铺上卫青蛾令匠人制的烤架,掀开藤筐,将米糕放到火上烤。米糕的香味逐渐飘出时,青壮又点燃第二只泥炉,炉上架陶罐,烧煮热汤,洒进孙媪用鸡汤制的调料,顿时香飘十里。 不需要吆喝叫卖,摊位前很快就围了一群人。 赵嘉袖着双手,同虎伯低语几声。 虎伯点点头,朝身边一挥手,立刻有三四个虎背熊腰的青壮走上前,指着烤得格外诱人的米糕,开出赵嘉定好的价钱。 “为何这般贵?”有胡商想要买一块尝尝,却被价钱吓了一跳。 双方议价时,两三个做行商打扮的汉人走过。他们显然对米糕不陌生,听到赵嘉开出的价钱,陆续停下脚步,想看看这生意到底能不能做成。 “此糕有甘味,制时不易,价自然高。”按照赵嘉之前所授,青壮面无表情地复述。其后从腰间拔-出短刀,在烤好的米糕上切下一块,递给开口问价的胡商。 “如不信,且尝一尝。” 没想到有这种操作,胡商不由得一愣。确认这一口不需钱,当即接过来送进嘴里,被烫得直吸气,仍舍不得吐掉。 将米糕咽下肚,胡商再不犹豫,一口气买下二十块。 金珠和皮毛到手,赵嘉小心压下嘴角,朝青壮比出大拇指,示意再接再厉。 目睹整个过程,外郡来的行商不由得眼热。奈何自己没这份眼光,自是赚不到这份钱。不过他们对赵嘉到手的皮毛很感兴趣,知晓青壮不是主事人,直接找上虎伯,希望能进行市换。 赵嘉对虎伯点头,又是一笔生意做成。 鉴于皮毛质量好,又是上等的红狐皮,市换的价格比军市高出两成。商人也没多讲价,很快就交换了木牌,彼此都很满意。 至于赵嘉换来时的成本有多低,根本影响不到这笔生意。 赵嘉赚得利润再多,那是他的本事。别说行商这笔生意照样能大赚特赚,半点不亏,就算赚少一点,也不会因此就寻麻烦,更不会去向胡商揭穿。 烤米糕在胡市是独一份,又有鲜美的热汤赠送,消息如风传出,越来越多的胡商聚集到摊位前,带来的几筐米糕很快就销售一空。有人还想买泥炉,赵嘉摇摇头,表示不卖。鉴于对方买下近半筐的米糕,可以将泥炉送出一只。 “好汉子!” 穿着一身左衽皮袍,身材极其魁梧的大月氏商人很是高兴,除了交易米糕的好马,还额外送给赵嘉一匹没骟过的驽马。 赵嘉没有白收这份礼,将另一只泥炉也送给对方。 大月氏商人更是高兴,捶着胸口表示,下次再来,一定会带来更多好马。 赵嘉笑眯眯点头,目送对方走远,立即吩咐虎伯套车。 别看只是驽马,肩高接近一米五,脖颈粗壮,四肢有力,加上又没骟过,在汉地同样难得。短短时间内,就有不下三波人上前问价。不想被纠缠,赵嘉果断走人。 “兽皮都装好,别落下东西。” 青壮们动作迅速,大车套好,木桩一口气取出,一个接一个捆到车上。交易来的牛羊和骏马全都赶在车后,队伍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胡市,向畜场的方向行去。 中途经过一座新建的烽燧台,遇上两名从北返还的斥候。赵嘉意外发现,这些斥候的坐骑不只配备了新马具,还钉了马掌。 “郎君在看什么?”虎伯问道,“可是有异状?” “没有。”赵嘉摇摇头,心中开始思量,既然马掌已经出现,该给畜场的马也钉上。不过在动手之前,还是要先去太守府拜会一下。 队伍行出一段距离,烽燧台已经看不到踪影。 赵嘉紧了紧皮袄,对虎伯道:“之前让人去寻的东西,现在怎么样了?” “去的人送回口信,说是事情已经有了眉目。郎君莫急,仆再多派些人,不出几日,应该能有好消息传回。”虎伯道。 “如此就好。”赵嘉点点头。 他知道水泥的制法,但没有原料也是白搭。原料寻到之后,还要建起水泥窑进行烧制。事情麻烦些,总归是迈出第一步。接下来只要不出现意外,集合两个村寨的匠人,应该能在雪融之前制出水泥。 “郎君,又起风了,怕是又要下雪。” 赵嘉抬头看向天边,果然见到乌云堆积。当下不再耽搁,打了一声呼哨,令众人加快速度,尽量在雪落之前赶回畜场。 风越来越大,牛羊开始拥挤成一团,队伍的行速不断被拖慢。赵嘉当机立断,让季豹先回畜场,带来更多人手,确保换来的牲畜不在风雪中走失。 “速去,莫要耽搁!” 季豹离开后,虎伯带着青壮尽量稳住羊群,风雪中隐隐传来狼嚎声,雪上加霜,让情况变得更加糟糕。 狂风迎面袭来,吹得人睁不开双眼。 枣红马不安地踏着前蹄,赵嘉举臂挡在眼前,正思量该不该停下队伍,等接应的人赶到后再继续前进,对危险的直觉陡然袭来,颈后汗毛倒竖,没有半点犹豫,身体猛然向前扑倒,紧紧贴在马颈上,惊险避开飞来的箭矢。 “郎君!” 虎伯和青壮都是大惊,正想要上前,又遇箭矢袭来,两名青壮相继落马,羊群登时大乱。 “贼子!” 落地的青壮动了两下就再无声息,赵嘉怒气冲霄,取下马背上的弓箭,瞄准远处移动的黑影,连续射出三箭。 狂风打偏了箭矢的准头,黑影快速移动,毫发无伤。 赵嘉想再开弓,身后又来冷风,侧身避开两箭,第三箭瞬息而至,肩头被箭矢射穿。 “郎君,是弩!”虎伯大声吼道,“他们用的是弩!” 弩?! 偷袭者开始逼近,顾不得肩上的疼痛,赵嘉再次开弓。可惜风太大,射出七箭,仅有三箭击中目标,都不是致命伤,仅能略微拖慢对方的速度。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偷袭者竟多达十一人!各个身体强健,穿着短褐皮靴,腰间束有皮带,发髻歪斜,通身的彪悍之气,迥异于军伍,更像是一群狂徒。 “盗匪?” 弓箭发挥不了多大作用,赵嘉抽-出佩在身上的短刀,和虎伯青壮分散开,尽量不给对方一网打尽的机会。 值得庆幸的是,对方手中并非连-弩,威力固然强,上弦却需要时间。 趁此间隙,几名青壮互相配合,将两个偷袭者当场击杀。赵嘉策马冲上前,手中短刀直取一名偷袭者的脖颈。后者就地翻滚,避开要害,反手进行还击,枣红马已然人立而起,前蹄狠狠踏下,骨裂声骤然响起。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破风而来,二十多名青壮和健妇扬鞭冲上前,借助骏马的冲击,当场将偷袭者撞飞。 有两人见势不妙想要逃跑,青壮没有开弓,而是挥舞起套马索,一次、两次、三次,趁风力稍小,准确套到目标的身上,将其拖倒在地。 十一名偷袭者,被赵嘉青壮杀死六人,三人重伤无法移动,另有两人被套马索捆牢。 赵嘉的伤口已经痛到麻木,熊伯让青壮收拢牛羊,快速来到赵嘉跟前,看到他身上的伤,当即表情一变,道:“快回畜场!” “放心,我没……”一句话没说完,赵嘉眼前一黑,身体骤然前倾。如非熊伯反应迅速,当场将他接住,怕是会摔到地上。 “走!” 将善后的事交给季豹,熊伯和虎伯策马扬鞭,护送赵嘉和两名受伤的青壮飞奔回畜场。 无法断定赵嘉的状况,季豹等人心急如焚,收敛起死去青壮的尸体,寻回走失的牛羊和骏马,双眼赤红地挥下马鞭,将偷袭者抽得鬼哭狼嚎。直至还活着的五个人都趴在地上,才将他们捆在马后,一路拖回畜场。 畜场内,见到半身被血染红的赵嘉和青壮,众人都是大吃一惊。医匠近乎是被少年们抬来,立定后来不及喘口气,试过三人的鼻息和体温,匆忙打开药箱,为三人取出箭头,医治伤口。 “这是-弩-箭。” 医匠取出箭头,发现上面竟然还喂过毒,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仔细检查赵嘉的状况,甚至亲口尝过他的血,不敢有半点耽搁,让赵破奴和卫青取来晒干的草药,在屋内切碎熬煮,制成能解毒的汤药,趁热给赵嘉和青壮灌了下去。 “我在这里守着。”医匠放下送药的木管,对虎伯等人道,“箭上喂毒,不类匪盗行事,到更似游侠。” “游侠?”在场之人都是一愣。 “是否抓到活口?”医匠转过头,本是慈眉善目、十分无害的小老头,这一刻的神情却让人头皮发麻,从脚底蹿起凉意。 “抓到五个。” “问话时叫上我。”医匠将浸过药汁的细布覆到赵嘉的伤口上,冷声道,“他们就是冲着杀人来的,单是抽鞭子未必能问出什么。” 熊伯和虎伯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季豹等人回到畜场时,赵嘉和青壮的伤情已经稳定下来,只要今夜不发热,明后日就能清醒过来。 地面积雪高过脚面,最深处能没过脚腕,偷袭者被一路拖拽,却没受多大的伤。 见到马背上的青壮尸体,当场有几名妇人和少女痛哭失声。两名妇人更是抄起木棍,凶狠砸到偷袭者身上。不会要了他们的命,却能让他们格外痛苦,痛到生不如死。 “带去旧圈,全都捆起来。” 等妇人发泄完,瘫软在地的偷袭者都被拖进羊圈,捆绑在木桩上。 熊伯甩了一下马鞭,鞭声炸响。偷袭者面色狰狞,鞭子落在身上,发出痛叫,对熊伯的问话却是充耳不闻,压根不做回答。二十鞭过去,连身份都没能问出。 熊伯放下鞭子,让人去找医匠。 不到片刻,医匠背着医箱走来,扫一眼绑在木桩上的恶汉,从箱中取出一只陶瓶,揭开瓶塞,将里面的药粉撒到鞭子上。 “继续抽。” 熊伯再次挥鞭,仅是一鞭,偷袭者就双眼暴凸,惨叫全然不似人声。十鞭过后,终于有一个撑不下去,颤抖着开始吐口。 医匠猜得不错,他们的确不是盗匪,尽是出身燕、楚之地的游侠。之所以偷袭赵嘉等人,为的是抢马。 “抢马?”对于这种说辞,众人压根不信。 “真的,真是为抢马!”游侠重复同样的话,对下死手的原因却不肯多说。 熊伯感到不耐烦,医匠又取出一只陶瓶,游侠恐惧到极点,眼见药粉撒到马鞭上,再也坚持不住,终于彻底崩溃。 原来,他们曾在日前刺杀魏悦,还想刺杀魏尚,可惜都没能成功,还损失不少人手。如今正被边军搜捕,马匹行李尽数丢失。先前想从村寨抢马,发现各处村寨里聚都防守严密,根本无从下手。听到胡市的风声,干脆埋伏在路边,打算抢劫一支商队。 将前因后果交代清楚,游侠呼呼喘着粗气,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显得面容更加狰狞。 “他说的是实话?”虎伯皱眉道。 “大多应是真的。”熊伯道。 刺杀一郡太守是杀头的大罪,任谁都不会编造这样的借口。但偷袭赵嘉队伍的因由却有待商榷。以对方凶狠的程度,分明是想要斩尽杀绝。 的确可以解释成不想泄露踪迹,但大部分攻击集中在赵嘉身上又该如何解释? “看好他们,别让他们跑了,也别冻死。等到郎君醒来,交由郎君决断。”熊伯将鞭子丢给季豹,转身走出旧圈。 游侠被捆在木桩上,盯着合拢的围栏,表面垂头丧气,暗中却在发誓,如果此次能够脱身,必将这一地的人全部杀绝,一个不留!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入夜, 沙陵县降下一场大雪。 北风呼啸而过, 几根木桩甚至被连根拔起,带着横杆倒飞出去,砸在羊群中,引起一阵混乱。 虎伯守在赵嘉榻前,遵照医匠的吩咐,不停用水擦拭赵嘉的额头和掌心。熊伯顶风走出木屋, 带领青壮修补围栏, 驱赶惊慌的兽群,避免有牛羊在风雪中走失。 几名游侠被放下木桩, 拖进一间木屋。这样的天气,继续留他们在屋外,不用多久就能冻成冰块。 青壮们忙着检查围栏, 妇人负责看管木屋。一名游侠假装昏迷, 暗中活动手腕, 一点点从绳索中挣脱出来,趁妇人转身, 就要暴起伤人。 “媪,小心!”这一幕恰好被卫青看到。孩童二话不说, 丢掉怀中的兽皮,张开弋弓就是一箭。 弋弓劲道不强,能造成的杀伤力有限。卫青心急之下, 直接瞄准要害处。即使游侠敏捷闪躲, 照样被箭矢扎入颈侧。 下一刻, 孙媪提起地炉边的火钳,用力砸在游侠身上。骨裂声瞬间响起,游侠倒在地上,当场断气。 “阿青,去叫季妇和川妇。”孙媪手持火钳,视线扫过剩下的几个游侠,对卫青道,“告诉她们带几条木板,再多带些绳子,我有用。” “诺!” 卫青背好弋弓,拉紧皮帽,推门走进雪中。 少顷,川妇带着卫绢走进屋内,身后各拉着一辆拖车,上面是孙媪要的木板和粗绳。 “季妇同人检查谷仓,暂时脱不开身。” “谷仓?” “屋顶积雪,有一片被压塌。”川妇放下牵引拖车的绳子,对孙媪道,“东西都在这里。” 孙媪点点头,从车上抽-出几条最结实的木板,示意川妇帮忙立在窗边。自己将倒在地上的游侠拽起来,直接丢出屋外。游侠脖颈上还扎着木箭,血沿着伤口流淌,很快凝固成红色的暗痕。 “都用绳子固定。”孙媪回到屋内,指了指立好的木板。 卫绢和川妇一起动手,目光偶尔转向剩下的游侠,娇美的面容浮现一丝浅笑。换做平时,这些目无王法的恶徒势必会心生垂涎,但在此时此刻,面对这样一名娇柔的少女,他们却是脊背发寒,头皮一阵阵发麻。 “剩下的都捆起来。”孙媪不想再发生意外,甭管游侠受了多重的伤,统统绑到木板上,立在窗口还能挡风。怕他们都冻死,顶多是在绑起来后围上一张兽皮。 “媪,提心他们会解绳子。”卫绢凑到孙媪耳边,低语几声。 孙媪拔-出随身的匕首,逐个划过游侠的脚腕。不致命,也没流多少血,却能让他们失去行动力,即使挣脱绳索也无法逃出畜场。 解决了游侠,卫绢将拖车送回仓库,川妇留下和孙媪作伴。孙媪腾出手来,继续裁剪和缝制兽皮。 “要是能猎到熊,就能给郎君做件新袄,别的皮子总归差些。” 川妇手里拿着短刀,正将兽皮裁开,听到孙媪的话,接言道:“等雪停后,我让良人去看看。” 两人嘴上闲聊,手上的动作半点不慢,很快就将一张狼皮裁剪缝好。 游侠被绑在木板上,四肢动弹不得,身上又带着伤口,实在坚持不住,迷迷糊糊要闭上双眼。妇人仿佛脑后长着眼睛,木棍立刻敲过来,不至于敲断骨头,却会令几人疼痛难耐,再也生不出半点困意。 至后半夜,雪势开始减小。 熊伯带着青壮检查过围栏,将缺损处全部修补,确认不会再被吹倒,才转身返回木屋,关牢木门,各自灌下一碗热汤。 往地炉中多添几根柴,青壮们脱下靴子,围成一圈烤火。虽说味道有点过于刺激,好在身体逐渐变得暖和,冻得麻木的手指和脚趾总算有了知觉。 往年有人在大雪中迷路,勉强活下来,手脚却被冻伤,差点成了残废。 赵嘉知晓冬季严寒,将储存的兽皮取出来,让妇人们赶制皮袄和皮靴,还制成皮绑腿,可以直接在腿上再裹一层。 防护得再严密,在这样的雪夜外出,一样会有冻伤的危险、 青壮们烤火时,熊伯打开一只木箱,取出两只装着药膏的陶瓶,丢给季豹和季熊,让他们给冻得最厉害的几个人涂上。 “医匠制的,能医冻伤。就是材料难得,我只要来这两瓶。” 说“要”还是客气,改成“抢”才更加合适。 为制成这两瓶药膏,医匠屡次深入林地草原,甚至挖掘蛇洞,两次险些被咬。此外,配方另需十多味药草,搜集起来不是一般的困难。 之前卫青蛾给赵嘉的伤药就是出自同一名医匠之手,事实证明有奇效。知晓他手中有能治疗冻伤的药膏,熊伯自然不会客气,不给就抢,总算得了这两瓶。有一段时间,医匠见到熊伯就吹胡子瞪眼。直到对方答应给他抓十条毒蛇,这事才算揭过去。 从医匠惯常配药的材料来看,他能一眼认出箭上喂毒,又能制出让游侠痛不欲生的药粉,的确不值得奇怪。 身体暖过来,睡意就开始侵袭。熊伯拍醒众人,分成三班轮换守夜,以防再出事。自己离开木屋,前往探查赵嘉的情况。 “郎君没发热。”虎伯揭下赵嘉额上的布巾,试了试赵嘉的体温,总算舒了口气。 熊伯坐到榻边,看着昏睡的赵嘉,沉声道:“郎君性子变了不少。” “能不变吗。”虎伯摇头,拧干布巾,又覆到赵嘉额前,“这世道,心软没有活路。北边的匈奴,边郡的盗匪,还有这些不知谁派来的游侠。我本想着郎君性子软,守着郎主留下家业就是。奈何世事不由人,不想往前走也不成。” “依你看,这伙人会不会和那个张县令有关?” “张通?”虎伯摇头,“那一家人早死绝了。” “姻亲,故友,漏掉的旁支,不会全都死了。郎君当初还透过话,张通依附代国相。”熊伯沉声道。 “代国相?”虎伯动作微顿。 “我看过他们用的弩,都是军中之物。”熊伯一字一句道,“这样的东西,官寺都有造册,轻易不会流入民间,偷盗更是无稽之谈。” 整整十一把强-弩,突然间丢失,不可能轻易揭过去,看管军库的官吏必会被问责。除非有手握大权的人帮忙遮掩,甚至是知法犯法。 “如果真是代国相……”虎伯的脸色变得难看。 “等郎君醒来,将实情禀明。这些游侠招供行刺太守和三公子,最好将其押送官寺。假如真的事涉代国相,必要由魏使君出面。” “也好。”虎伯颔首。 焰光跳跃,时而火星爆裂,发出噼啪声响。 熊伯和虎伯守在榻前,都是彻夜未眠。 至天明时分,呼啸一夜的风雪终于停了,榻上的赵嘉也从昏睡中醒来,疲惫地睁开双眼。 “郎君?” 赵嘉仍有些迷糊,声音听在耳中,略微有些朦胧。想要揉揉眼睛,胳膊却似有千斤重,终于抬起来,身上竟冒出一层细汗。 “怎么……回事?”声音出口,显得异常沙哑,犹如砂纸磨过。 虎伯取下架在地炉前的陶罐,倒出半碗温水,用医匠留下的木勺喂给赵嘉。 “我自己来。”赵嘉不习惯,撑着胳膊想要坐起来。奈何力气不济,中途又倒回榻上。 “郎君身中弩-箭,箭上喂有-毒-药,昏睡一夜,自是没力气。”医匠推门走起来,放下药箱,仔细检查过赵嘉的伤口,又试了试他的体温,笑道,“没发热就没大事,杀头肥羊给郎君补一补,不出几日就能好。” 饮下温水,赵嘉坚持坐起身,询问昨日他昏倒后又发生了什么。 虎伯和熊伯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将事情讲明,还道出游侠的口供以及两人昨夜的猜测。 “游侠,刺杀。”赵嘉嘴里喃喃念着,单手覆上肩头的伤口,神情微冷。 “郎君,是否要亲审那几名贼人?”熊伯问到。 “我稍后过去。”身上恢复些许力气,赵嘉让虎伯吩咐下去,好生安葬死去的青壮,挑选肥羊宰杀,分给畜场众人。 “让季豹带上木牌,尽速前往云中城。” 无论指使这些恶徒的人是谁,其能调出弓-弩,必在朝中有相当实力,不是现下的赵嘉能撼动。既然身负刺杀大罪,就该押到太守府。以郡中大佬的手段,自能让主谋无所遁形。 赵嘉做出决定,虎伯和熊伯立即吩咐下去。 意外的是,不等季豹赶往云中城,魏悦突然率骑兵驰来畜场,得知赵嘉受伤的消息,当即飞身下马,大步走向木屋。 可惜扑了个空。 赵嘉喝下一大碗热汤,吃掉三个包子,半张蒸饼,身上恢复力气,不再感到虚弱,当即前往关押游侠的地方,打算亲自审问。 经过一夜,几名游侠都已经半死不活。 熊伯不想麻烦,也不将他们解开,直接连人带木板一起抬出木屋,重新立到羊圈里。至于死去的那名游侠,也被一起搬来,就放在几人面前。 赵嘉的脸色还有些白,脚步略有些不稳。 见他走进羊圈,几名游侠都是瞳孔紧缩。不需要多做审讯,赵嘉就能确定,所谓的抢马都是借口,他们百分百是朝自己的命来的。 “说吧。”赵嘉站在木栏边,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短刀的刀柄,“谁派你们来的?” 游侠皆不开口,两人更面露嘲讽之色。哪怕只是一闪而过,仍被留心观察的赵嘉捕捉到,当下不再多言,对熊伯道:“堵住嘴抽。” 游侠登时面露惊愕。 不是要问话?堵住嘴还怎么问? “你们不说,我也能猜出大概。我身无官职,空有个不高不低的爵位,确实拿指使你们的人没有办法。”赵嘉抽-出短刀,刀身反射雪光,锋利无比,“不过,我总能先出一口气。” 熊伯和青壮一起动手,游侠很快就被堵住嘴,扯开身上的兽皮。鞭子呼啸而至,在半空中发出一声声脆响。 “说实话,我不想这么做。”赵嘉似是在对游侠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赵嘉每说一句,鞭子的速度就增快一分。 换做三年前,对这样的场景他会很不适应。现如今,经历过同匈奴人的厮杀,即使眼底生出波澜,也会被强压下去。 怜悯这些恶徒? 谁来可怜枉死的青壮? 如果他昨天死了,这些恶徒只会弹冠相庆,心中不会有半点愧疚。 面对赵嘉冰冷的态度,游侠们终于想要开口求饶,奈何嘴被堵住,仅能发出呜呜的声响,根本没法说话。 抽到第十鞭,赵嘉抬起头,本想让熊伯停手,肩膀突然被从身后按住。近乎出于本能,反手递出短刀,刀锋被抵住,更引来一声轻笑。 “三公子?”赵嘉回过身,匆忙将短刀收起。 魏悦上下打量着他,温和道:“闻听阿多受伤,看样子,现下已是无碍。” “中了箭,不算什么。”赵嘉摇头,道,“我本想让健仆入城,三公子既然来了,正好将这些恶徒押走。” 魏悦抬起头,视线扫过几名游侠,对赵嘉颔首道:“日前出军营巡视,途中遇到刺客,当场斩杀数人,可惜未能抓到活口。其后又有恶徒欲袭阿翁,城内已发捕令,正捉拿这些贼人。” 说到这里,魏悦顿了顿,手指擦过赵嘉鬓边,低声道:“阿多此番遇险,是我考虑不周,实乃悦之过。” 赵嘉突然有些不自在,移开目光,认真道:“恶徒行事无法无天,三公子何过之有?” 魏悦摇摇头,收回手,命魏武等入羊圈提人。 “人押进官寺,会尽速提审。未知其是否还有同谋,阿多需增强防卫,畜场村寨也当严密戒备。” “三公子放心,如有恶贼再来,定叫其有来无回。” “我闻有民被恶徒害死,当具其姓名上报官寺。”魏悦正色道。 赵嘉点了点头,言明后日就带人入城,将事情办妥。 魏悦身负要务,不能在畜场久留,令魏山魏同留下守卫,又叮嘱赵嘉几句,随即跃身上马,押送游侠返回城内。 目送骑士行远,赵嘉回过身,发现金雕盘旋在头顶。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赵嘉将兽皮裹在前臂,朝金雕示意。 许久后没有动静,赵嘉摇头笑了笑,正打算收回手,耳畔突然传来一声高鸣,金雕竟然振翅飞落,就落在赵嘉的前臂。 一人一雕四目相对,赵嘉半晌回不过神,金雕不满地叫了一声,严厉地盯着赵嘉,仿佛在表示:大爷已经下来了,你个两腿走不能飞的还有什么不满? 赵嘉咧咧嘴,拍飞莫名其妙的念头,托着金雕往前走,引来孩童们一阵欢叫,连肩伤的疼痛都减去大半。 云中城内,魏悦将押回来的人送入官寺,交给周决曹审讯,随即前往魏尚处复命。 早在刺客亮出弓-弩时,主谋者的身份已是昭然若揭。只是要让对方伏法认罪并不是那么容易。 “尽速问出口供。” 魏尚落下最后一笔,将竹简合拢。这封书信不会递入朝中,而是将送进刘舍府内。他本不想这么快就和灌夫正面交锋,奈何对方已动杀机,不想坐以待毙,就要抢先一步在朝中布局。 “阿翁,代国相同魏其侯相熟。”魏悦道。 “无碍。”魏尚微微一笑,“魏其侯有高智,此事一旦揭开,哪怕为了窦氏,他也不会轻易插手。” 魏尚所料不差。 如今的窦婴和灌夫的确相熟,莫逆却称不上。毕竟曾将两者牢牢系在的一起田蚡,此刻正丢官在家,不知何时才能起复。最重要的是,窦太后还活着,窦婴官至大将军,窦氏依旧鼎盛,没有任何理由为了灌夫和魏尚撕破脸。 总的来说就是一句话:一旦事发,碍于人情,窦婴会帮灌夫说几句话,但也仅止于此。 只等周决曹问出口供,顺藤摸瓜,不断搜集证据,魏尚所布下的局就会连接成网,将灌夫牢牢困住,再也休想挣脱。 ☆、第80章 第八十章 几名游侠被押进刑房, 心知必死,鞭子抽在身上, 始终咬紧牙关不肯供出主谋。有两个实在挨不住,干脆胡说八道, 将朝中官员尽数咬一遍,连刘舍周亚夫都在其内。 依照他们的供词,魏尚简直是满朝皆敌,无一人不想取他性命。 狱吏气得咬牙, 却是拿这些滚刀肉没有任何办法。 周决曹从头看到尾, 全无半点发怒的迹象。知晓寻常手段无用, 让狱吏停下鞭子,将几名恶徒带去隔壁刑房。他亲自动手,足以让铁打的筋骨变得粉碎。 果不其然,熬了不到半个时辰, 游侠就陆续承受不住,当场昏死过去。不巧的是,有医匠候在刑房内, 不到两息就被救醒,继续吊起来受刑。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几名游侠变得双眼呆滞。 周决曹好整以暇, 不急着开口问话, 挥了挥手, 狱吏再次拉动横杆, 倒吊的恶徒垂直落下, 扑通一声,上半身埋进被血染红的水中,足足过了五息才被重新吊起。 游侠不停咳嗽,大口喘气,眼泪鼻涕横过脸颊,看向周决曹,眼神中满是恐惧。 “先停下。” 周决曹对狱吏示意,将游侠吊高些,暂时固定不动。 等游侠停止咳嗽,周决曹迈步走到他跟前,冰冷开口:“听你口音,即知你出身燕地。先秦之时,燕之士何等慷慨壮烈,外击强敌,犬戎匈奴亦惧。汝身为燕地之人,却无先烈之行。以武犯禁,刺杀边郡太守,可是蹿通匈奴,叛汉投胡?” “鄙官,乃公杀魏贼是为义!”游侠大声道。 “义?” 周决曹冰冷地勾了一下嘴角,手持刀笔,沿游侠的颈侧下滑,在游侠的脸侧留下一道血痕,其后停在他的左眼前,只需往前轻轻一递,就能让他少去一只眼睛。 “魏太守镇守边陲十数年,固疆卫民,屠灭匈奴不知凡几。如太守遇刺,匈奴必举部相庆,大举挥师南下屠边。”周决曹语气平淡,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只有眸光益发冰冷,“你所谓的义,即是为匈奴铺路,送边民入水火?” 游侠无言反驳,干脆破罐子破摔,胡搅蛮缠,一味破口大骂。 很显然,在他看来,刺杀魏尚才能成全他的义。至于匈奴是否南下,边民是否会遭到屠戮,根本就未曾想过。如今被周决曹当面揭开,仍不愿意正视,固执于自己所谓的真理,哪怕是错的,依旧不肯回头。 “不可救药。” 周决曹后退半步,对狱吏道:“放下。” 横杆再次被拉下,狱吏刻意放慢速度,游侠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浸入水中,下意识憋了一口气,准备横杆再被拉起时,继续破口大骂。 然而,这一次的时间格外漫长,捆在腿上的绳子半点没有拽动的迹象。 游侠开始心慌,本能的开始挣扎。水灌入口鼻,呼吸变得困难,意识也随之模糊。他猛然间意识到,他还没活够,他还不想死! 什么侠义,什么恩义,全都没有他的命重要! 游侠拼命挣扎,身体犹如一条脱水的鱼,悬在半空,奋力扭动。随着他的动作,水花四溅,打湿了周决曹脚下的地面。 可惜,直到挣扎停止,绳索始终没有拉动。 目睹这一场景,余下的恶徒都是肝胆俱裂。看着死去的游侠被解下绳子,拖出刑房,终于有人支撑不住,疯狂地哭喊着:“我招!是代国相,代国相灌夫!” 周决曹命狱吏捧上简牍,亲笔记录下恶徒的供词。获悉郡内仍有游侠潜伏,当即命人往魏太守处禀报。 “上禀使君,事不宜迟,为防贼人走脱,需尽快抓捕。” “诺!” 最后一道心理防线被凿穿,游侠们接连开口,有人供出灌夫收受的钱绢有数百万之巨,更无视朝廷法度,广召门客,其中有不少被缉捕潜逃之人。 “有两名颍川郡游侠,在乡中杀人,屠乡啬夫满门。其以抢来的绢帛贿张氏,得庇于代国相门下。” “有平原郡人,输铜入草原,书信家中,引乡游徼怀疑,趁夜杀人潜逃,如今隐在代国相府。” “颍川人为报父仇,放火焚里聚,害死无辜者八户。” “有……” 几名游侠在灌夫门下日久,所知秘辛极多。 平心而论,这些游侠恶徒投靠灌夫,都会想方设法展示自己的武力和侠义,掩盖素日所犯罪行。 在灌夫率代国兵北上时,部分门客也随军出征。虽然没能发挥多少用处,却是摸准了灌夫的性格,在回到代国之后,进一步得到信任和重用。 这次灌夫行昏招,一半出于族人被惩处的恼怒,另一半则是被门客挑唆。 这些人久居代国,根本没见过魏尚,拍马功夫一流,真才实学却是不多。偏偏和灌夫一样心高气傲,更是脑袋拎不清,仰慕羊胜、公孙诡设下计谋,一口气行刺十多名长安议官的“壮举”,想要仿效行之。根本也没想一想,羊胜、公孙诡是什么下场,他们的家人、族人如今又是什么境况。 头脑发热的灌夫,碰上一样头脑发热的门客,做出在旁人看来不可思议的蠢事,终于酿成今日之祸。 至于刺杀魏尚和魏悦之外,为何还要行刺赵嘉? 一来是因为张通之事,灌夫心中早有不满。未必是为了张通,主要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二来,知赵嘉为魏尚宾客,这次族人被抓,也同他脱不开干系,心中自然萌生杀意。最后,赵嘉屡得天子赏赐,由士一跃成为大夫,更让灌夫生出不好的麦苗该趁早掐死的念头。 于是乎,才有了之前的那场刺杀。 记录完游侠的供词,周决曹停下笔,神情愈发冰冷。 凭手上这些资料,他就能断定,灌夫的家产有千万之巨。其家族横暴乡中,远比魏太守之前预料的严重。如是郅太守在颍川,这样的家族必当连根拔除,绝不会任其留到今日。 重新翻看过供词,确认再问不出什么,周决曹转身离开刑房。招供的恶徒重新被关进囚室,事到如今,他们不求其他,只求再不受刑,速死最好。 有了周决曹呈上的供词,城内潜伏的游侠恶徒接连被抓获。有两人十分狡猾,在刺杀魏尚不成时就萌生退意,趁多数同伙刺杀赵嘉时逃出城,抓人的军伍自然扑了个空。 然而,他们也没能真正逃出生天。 离开云中郡后,两人不敢再回代国。毕竟事情未成,其他同伙死的死伤的伤,没死没伤的也未必会有什么好下场,只他们两人平安返还,定然会被猜疑。 两人合计一番,干脆自西向东,越过定襄郡,进入雁门郡。 上次匈奴南下,雁门郡损失惨重,太守战死,郡内丁口减少超过两成。新太守到任,势必会收拢人口,重录户籍。趁机混入其中,寻一处被屠的里聚,冒战死青壮之名,得良籍不说,甚至还能再得一份家财。 两人想得很美,雁门郡也的确在收拢和重录户籍,可惜主持此事的不是别人,而是新到任的太守郅都。 换成粗心一点的官吏,或许真会被他们蒙混过关。 奈何今时不同往日,郅都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清查,剔除郡内一切隐患,随后刀口向外,让草原流血。 上有严令,下必遵从。 新太守雷厉风行,上任伊始就在城内揪出数名匈奴探子,同时查出两名收受贿赂、包庇不法奸徒、不许民告的少吏。 其中一名少吏出身当地豪强,家族在守城时有功,亲父、伯叔、兄弟以及从兄弟都与匈奴战死,妇人都战死接近一半。 知晓他犯罪,不少郡中官员和乡老来求情。 郅都一概拒之门外。 “有功当赏,有罪当罚!其族鏖战匈奴,守边有功,其所行更当严惩!” “家弗和,邻可欺;邻弗和,外可欺。收贿赂,护奸徒,挑乡民不和,乃至害出人命!其行之恶,罄竹难书!不惩损法,今后乡吏仿效,祸患滋生,如蚁穴溃堤,洪水隳城,终为大祸!” 郅都决意杀鸡儆猴,犯罪的少吏和匈奴一同被斩首,尸体丢去荒野,头颅悬挂在城门前,向往来之人昭示,郅都的酷吏之名半点也不掺假。 亲身体验过新太守的行事作风,闻听其“苍鹰”之名,加上血淋淋的例子,从郡到县,再由县到乡,乃至各村寨里聚,无论县中的长吏少吏,还是乡中三老、游徼、啬府,及至亭长、力田,都是熟记官寺下的条章,瞪大双眼,兢兢业业,不敢有半点疏忽大意。 这样一遍遍过筛子,两名逃窜的游侠很快被查出不对,疑为匈奴探子,押进官寺审讯。熬不过重刑,两人陆续吐口,不只道出潜入雁门郡的因由,连之前所犯的恶事也一一供出,不敢有半点隐瞒。其中一人身怀代国相府木牌,更验证其所言不虚。 为确保无误,郅都当日派人往云中郡,验证罪犯供词。并亲笔写成奏疏,待到忠仆归来,即快马加鞭递送长安。 如非出于谨慎,这封奏疏当日就能送出。 毕竟刺杀太守是死罪,重惩更会祸及全家乃至族人。不会有哪个失心疯胡乱招供,故意将杀头的罪名往身上揽。 见到雁门郡来人,连魏尚都有点同情灌夫。不过他也没有把送上门的好事往外推的道理。当即召来文吏,将周决曹呈上的供词摘录部分,交来人带回雁门郡。 所谓人倒霉起来,喝水都能塞牙缝。 很不幸,灌夫就成了这个倒霉的实例。 云中城忙于搜捕恶徒时,赵嘉却意外清闲下来。 由于肩上有伤,短时间内无法开弓,为避免再遇到贼人,从虎伯到熊伯再到孙媪,都拦着他外出。 孙媪更是换着花样给他进补。 畜场里的牛羊吃多了,季熊、季豹就分别带人外出猎捕野兽。小者如野兔雉鸡,大者如黄羊、袍子、野鹿,凶猛如野狼、野猪、黑熊,全都逃不开青壮的弓箭短刀。 有几名青壮还发现了豹子的脚印。可惜明显是路过,根本没在云中郡停留,一路追出十多里,最终还是失去了踪迹。 日复一日,赵嘉餐餐不离肉,伤势愈合不说,人开始长肉,个头竟也拔高不少。 “郎君又长高了。”虎伯走到赵嘉近前,欣慰道。 长高了? 赵嘉转过头,赫然发现,自己之前只到虎伯的鼻梁,如今已经接近对方的眉毛。 虎伯可是身高九尺的大汉,对比一下双方的个头,赵嘉禁不住嘴角上翘。照这样下去,自己个头超过一米八绝对没问题! 低头瞅瞅长了不少肉,还是能摸出肋骨的身板,赵嘉下定决心,单是个头高还不够,必须得多吃,多吃才能长肉! 不求长成虎伯熊伯一样的彪形大汉,至少不能是竹竿一条。毕竟他将来要走上战场,连甲胄都撑不起来,未免太没有威慑力。 好消息接连不断。 在伤势痊愈,赵嘉终于能拉开强弓时,外出的青壮送回消息,他们找到赵嘉需要的材料,不日就能运回畜场。 看过先一步送回的样品,赵嘉立即找来匠人,连说带比划,告知对方建起水泥窖。 “建这样的窖,我等算不上在行。郎君如能多许几日,我等去临县寻几名老匠,他们的手艺更好。” 赵嘉点点头,让虎伯为匠人准备盘缠干粮,再选出几名青壮,和他们一同奔赴临县。 队伍刚出发不久,阿陶就来寻赵嘉,递出一册竹简,言是云梅派人送来,专门写给赵嘉。 “给我的?” 赵嘉觉得奇怪,拆开泥封,展开简册,苍劲有力的字迹映入眼底。继续向下看,双眼越睁越大。 这封书信是刘荣亲笔。 这位前临江王,如今到雁门郡戍边的景帝长子,言久仰他名,欲同他当面一晤?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刘荣一行抵达雁门郡, 正逢郅都下令清查郡内、重录户籍。县中长吏、少吏每日忙得脚不沾地,乡中三老、游徼、啬夫亦不得闲。 队伍过马邑时, 连续遇见三名亭长,每人手中都拽有麻绳,绳后捆有清查时抓捕的游侠、无赖和恶少年。 寻常而言, 这些人游荡在乡间, 只要不犯大恶, 官寺很少下令拿人。 可惜他们遇上了郅都,又倒霉地碰上谋刺云中太守的大案, 自然不可能再如之前一般轻纵。加上乡民百姓受够了这些闲汉和无赖,纷纷上官寺告发。各县接连贴出告示,县尉更是亲自带兵拿人。 顶头上司都已经动手,游徼和亭长自然不能毫无作为。单是马邑附近, 抓捕的游侠无赖就超过两位数。 马邑并非雁门郡内的大城,实为秦时养马之地。汉朝立国之后, 此地仍在养马, 然不设县乡, 仅由尉和马官掌管。放眼望去,除了成群的战马和驮马,只有零星的里聚和军伍驻扎的要塞点缀其间。 和刘荣在长安郊外见到的不同, 这些边民里聚都有夯土筑成的围墙, 个别会在墙头堆砌泥砖或是立起木板, 有的还会支起简陋的箭楼, 作为瞭望和警戒之用。 刘荣北上时, 窦太后命人送来大量的绢帛、铜钱和粟麦。并有三十多名身强体健的骑僮,以及数名健壮的仆妇。 大车提前安排在城外,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刘荣本不欲收。 他虽被废为庶人,不再归于宗室,终归仍为刘氏,依照汉律,可免一切徭役。入边郡后开垦荒田,市宅地,生活绝对和困苦不搭边。这些钱绢带上,或许还会惹来人眼。 似料到会有这种发展,为首的骑僮递上一册竹简,言为窦太后旨意,请刘荣细看。 展开竹简,扫过其中内容,刘荣脸色微变。再看面前的骑僮,各个高大魁梧,身上带着煞气,明显曾上过战场。 长乐宫送出这样的人,天子不可能不知道。 甚者,其中就有天子的安排。 刘荣苦笑一声,彻底打消将人送回去的念头。 无论如何,这些人他必须留下。 由于携带的东西太多,车上又没有象征宗室和贵人的标记,沿途有不少百姓将刘荣一行当成了商队,以为他们是运载粮食和绢帛往边郡交易。 队伍中途休息时,有胆大的猎户带来捕捉的猎物,想从刘荣手中换取粟米。 骑僮本欲将人喝退,却被刘荣拦住。 看过猎户带来的野兔和鹿,刘荣转身询问云梅。数语之后,刘荣点点头,命忠仆卸车,用高于市价一成的价格,换来十五只野兔和两头鹿。 野兔都是一箭射入眼窝,皮毛没有任何破损。两头鹿十分壮硕,鹿角锋利,伤口分布在脖颈两侧,必然是多人合围将其拿下。 将粟米搬上马车,猎户感念刘荣慷慨,在身上摸了摸,取出两颗锋利的虎牙。 “这是雄虎之牙,郎君别嫌弃。等郎君有了孩儿,将此物悬于门前,小郎君必当健壮勇武。” 汉风尚武,无论崇尚道家的黄生,还是拜于儒家的儒生,身上皆佩剑。甭管长剑还是短剑,都是出鞘即可伤人,和“装饰品”有天壤之别。 民风如此,夸谁家孩儿长得好,必要以虎豹熊罴来喻。男孩不论,女孩照样如此。毕竟在两汉时期,妻生的女儿同样有继承权,如卫青蛾。不过有个前提,不能外嫁,需得招个赘婿。 猎户送出虎牙,实是心怀祝福,诚心诚意。 刘荣笑着收下,一枚自己收起,另一枚递给云梅。少女攥紧手指,脸上映出一抹粉红。 猎户带着粟米离开,车队继续上路。 为远行考虑,刘荣所乘的马车仿效安车打造,顶有车盖,三面有车板,可以坐乘。内部经过改造,还可以躺卧休息。 车厢一角摆有箱笼,云梅打开箱盖,取出一件皮袍披在刘荣身上。 “良人,往北天气愈冷,可还适应?” 刘荣笑了笑,展开斗篷,将云梅揽到怀里,背靠车板,温和道:“确比长安冷,和江陵城亦是不同。长居此地,还需阿梅多为我制几件皮袍。” 云梅点点头,靠在刘荣怀里,想起之前送出的书信,想到即将同家人见面,难免有些激动。 “想家了?” 两人相处日长,刘荣能轻易猜出云梅的心思。 少女在他面前没有任何遮掩,相伴的日子越长,越是让他心生怜意。在为云梅请封夫人之后,即言他不会再娶妻,也不让少女以妾室称他为“君”,称“良人”即可。 起初云梅有些迟疑,被刘荣笑着握住双手,终于缓缓开口,道出“良人”二字。 跟随刘荣的忠仆对云梅十分尊敬,窦太后赏赐的骑僮和仆妇都无资格出言。 从长安到边郡,云梅逐渐适应新身份,和刘荣相处时,也少去了最后一丝拘谨。 车队过马邑,踏上直通往郡城的大道。 路旁偶尔能见到村寨里聚,可惜多数已被废弃。残垣断壁间杂草丛生,被积雪覆盖,成为小兽的藏身之地。 一路行来,刘荣对边民的困苦有了更深的体会。他终于明白,魏尚自先帝时即坐镇云中,守护一方平安,逐匈奴于草原,令其不敢踏入郡内半步,究竟有多不容易。 距离郡城十里,途经的村寨里聚终于有了人气,路上的行人也开始增多。除了边民和抓捕贼子的官吏,还有一些行商和小贩,有的在路旁歇息闲话,有的正加快行速,着急往城内赶去。 又行出三里,刘荣一行遇到了从城内出来的军伍。 为首的军侯策马扬鞭,显然身负要务。刘荣当即命骑僮和忠仆让路,待骑兵飞驰而过,才集合大车继续上路。 由于中途遇雪,车队速度一再减慢,直至傍晚时分才抵达雁门郡城。 郡城建于善无,秦时即为关防要塞。 城墙为夯土构造,屡经烽火,墙面斑驳,留有不少坑洼,却始终屹立不摇。 郡城四面各开有城门,门前有军伍把守。和长安城不同,雁门郡城的城门高度足够,宽度却十分有限,甚至称得上狭窄。尤其是北面,仅能容两马并行。 刘荣的队伍从南面进城,向守城的军伍出示木牌,验明身份,即由一伍士兵护送前往位于城南的太守府。 “贵人这边请。” 即使刘荣一身短褐,军伍也没有丝毫怠慢。 刘荣本想开口解释,言他不再是什么贵人。府门却在这时开启,一名头戴布冠、怀中抱着数册简牍的官吏从门内走出。 “雁门主簿宆方,郎君有礼。” 刘荣正身向对方拱手。 知晓刘荣来意,宆方没有多言其他,直接开门见山,言郅都不在府内,正在城北监人犯问斩。 “致太守亲自监斩?”刘荣倒不认为主簿在敷衍他,只是以他二十多年来的认知,着实想不到会有这种发展。 “有县中官吏犯罪,其家甚有名望,且在匈奴来犯时死守不退,满门英魂。”宆方叹息一声,声音变得低沉,“可惜生者不肖。” 主簿没有继续向下说,刘荣也没有再问,婉拒入府的提议,让车队停靠到道路一边,就此恭候在太守府前,等候郅都归来。 幸运的是,他没等多久,郅都的车架即从北归。 见到府门前的刘荣,郅都的反应很平常,依旧是一副冷脸,甚至没将人请入后院,直接在前堂公事公办,将刘荣一行安排到善无北边的沃阳县。 沃阳本为一处大县,去岁匈奴来犯,县令、县尉先后战死,县丞失去一臂,如今暂代县令之职。县中青壮战死大半,老人多数死去,妇人孩童不是死在匈奴刀下就是被掳走。 昔日有商队往来的县城,如今已如死地,下辖的里聚村寨有超过半数荒无人烟。 “敢问使君,荣到后,可能开田?” 知晓沃阳的情况,刘荣首先想到的就是人口和粮食。他非无才之人,否则也不会将临江国治理得有声有色,得国内百姓爱戴。 匈奴对汉朝边郡是极大的威胁,要挡住这柄北来的屠刀,人口和粮食都是重中之重。 有人才有兵源,有粮才能让士卒吃饱,吃饱才可上阵杀敌。 郅都在郡内清查人口、重录户籍,最终目的是给草原放血,但在放血之前,同样要解决兵源和军粮的问题。 “可。”郅都取过简牍,提笔写成一份手令,当面递给刘荣。 看过其上内容,刘荣眸底闪过一抹惊讶。 “郎君不必疑惑,我所行不瞒天子。” 刘荣点点头,将竹简仔细收起。 “另有一事,需请太守之意。” 刘荣自请戍边,却没有归入军中,以良籍出行本不受限制。但他终究身份特殊,能否离开雁门郡还需要问过郅都。 “荣能否往云中?” “云中?” 听刘荣解释过因由,郅都略微想了想,即颔首道:“边郡常有探子和贼匪出没,郎君出行需带足人手。” “谢太守。” 事情解决,刘荣谢过郅都,起身告辞。 他要开荒田,佣耕之外,还要有节省人力的农具和良种。在这一方面,云中郡显然是个中翘楚。 此外,除了购置农具,带云梅见家人,他还想同沙陵县赵氏子见上一面。有窦太后派来的骑僮,他的行动变得更加自由,无需担心哪里行差踏错,使今日一切再成镜花水月。 回到暂时的落脚点,刘荣提笔写成书信,交人送去云中郡。隔日告别郅都,启程北往沃阳县。 送信的人快马加鞭,很快抵达沙陵县。 云梅的父母知晓长女将来云中,都是惊喜不已,同时又心怀忐忑,连续几日都没能安枕。 赵嘉接到刘荣的亲笔信,对于前临江王要见自己的原因很是疑惑。心中有些拿不准,写成一封短信,让魏同送去魏悦的驻地。 胡市中的要塞尚未建好,魏悦率骑兵驻扎在边界,没有足够的房舍,干脆和胡人一样住起了帐篷。 不过和胡部不同,军营里的帐篷扎得整齐有序,更堆雪浇水筑起围墙,并立起木制的角楼岗哨,还在围墙内架起数辆投石车。 如果赵嘉走进军营,立即就能发现,这些投石车和自己送入城的十分相似,比起军队所用更为灵活机动。无法用来攻击城池,守护军营却是绰绰有余。 魏同策马赶到时,魏悦刚在帐中铺开地图,手指在其上勾画,明显是在计划下一阶段该到哪里清地图。 “三公子!” 魏同抱拳行礼,将赵嘉的书信呈上。 木牍没有泥封,展开后,有隐隐的墨香味。 看过内容,魏悦没有回信,直接命魏同传口信:“告诉阿多,此事当报阿翁。会面之日,遣人来军营寻我。” “诺!” 魏同抱拳离去,飞身上马,很快消失在风雪之中。 魏悦卷起地图,迈步走出帐外。 号角声在军营中响起,除了留守的人员,余者尽数上马。 现如今的云中骑兵皆佩有高鞍马镫,军侯、屯长、队率有铁甲,余者有皮甲。强弓之外,骑士都佩长刃,并备有短-枪圆盾。 战马头前裹有片甲,甲上嵌利刺,冲锋-撞-击时,能发挥出恐怖的杀伤力。 严格来说,这支骑兵已经脱离弓骑兵的范畴,但也无法归入重骑兵。就其兵种,还在探索和发展中。但谁也不能否认,这几千人组成的队伍是一部完美的杀戮机器,每次踏入草原都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汉军号角声起,轰隆隆的马蹄声震碎大地。 归降的羌部勇士同样开始行动,带上弓箭兵器,飞身跃上战马,追随在汉军身后,一同向草原进发。 云中郡很少征胡骑为正卒,对辅兵也有限制,但架不住羌人跟随作战的欲-望。目睹几次魏悦大胜归来,三支别部首领就差抱马腿要求跟随出战。出去就打赢,打赢就能抢回牛羊,傻子才不干! 正卒不成就做辅兵,不需要汉军出粮饷,允许他们参战,战斗结束后能抢夺战利品就成! 久而久之,每次魏悦去草原清地图练兵,都会有羌骑跟随,并且规模不断扩大。发展到现在,汉军号角吹响,羌部勇士完全不需要召唤,抓起兵器上马就走,个头个劲头十足,根本不在乎要倒霉的是哪个部落。 这三支羌部首领能跟随兰稽出使,在别部中的地位自然不低。他们了解匈奴骑兵,知晓本部骑兵有何等恐怖的战斗力。 正因为了解,在见识过云中骑之后,他们才会死心塌地抱大腿。 只要魏尚继续坐镇云中,只要魏悦仍在草原驰骋,只要云中骑继续碾压胡部,他们就会一心一意做汉天子腿上的挂件,扯都扯不下来。 汉骑呼啸而过,羌骑紧随而至。 伴随着苍凉的号角声,骑兵破开风雪,如一支锋利的长箭,凶狠扎入草原。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冷风呼啸,天凝地闭。 茫茫雪原中, 二十多道身影跋涉前行。 队伍中既有右衽袍服的汉人, 也有左衽皮袍的胡人, 胡人之中又分为不同部落。本该为世仇的部落成员,此刻却合成一股, 一边警惕追在身后的强盗,一边艰难在风雪中辨识方向,互相搀扶着向南行进。 “看那里!”一名汉商手指前方,兴奋道,“看那处雪丘,过了那里, 运气好就能遇见汉军斥候!” 他们都来自行走草原的商队,此前随几支羌部迁移,准备前往茏城交易。不承想部落在夜间遭到袭击, 对方来势凶猛, 众人全力抵抗也没能保住营地。 部落勇士和商队护卫陆续战死, 营地燃起熊熊大火。 逃出来的人凑到一起,为了活命,不得不放下旧日仇怨,互相帮扶, 逃离身后紧追不舍的强盗。 能在草原行走多年, 率领商队在各部落之间游走, 不说聪明绝顶, 也绝不会是蠢笨之人。逃出来的人稍微冷静下来, 回忆袭击部落和商队的骑士,表情中闪过明悟,紧接着就是愤恨。 “匈奴!” 冬日严酷,草原部落互相劫掠称不上稀奇。然而,如这支骑兵一般,将部落彻底屠灭,连不到车轮高的孩子都不放过,实在是少之又少。 商人们互相看看,既要寻求对方帮助,同样也没有放下戒备。 五十多人从火场逃出,货物全都抛在身后。途中接连被杀死三十多人,借一场大雪逃离追兵,身上没有粮食,周围又没有猎物,积雪没办法充饥,不得不开始杀马。 他们知晓往北定无活路,向东或向西也是生机渺茫。遇到哪支凶狠的胡部,说不准就会一刀将他们咔嚓掉,抢走他们身上的皮袍。 唯一能活命的办法就是向南。只有逃到汉军的统辖地,才能彻底甩掉身后的强盗,真正寻到活路!若是仅有胡商,估计这条路也未必可行。值得庆幸的是,队伍中还有四名汉商。 无论乌桓人还是氐人,此刻都十分清楚,只有这四个人活着,汉朝才有可能接纳自己。如果他们死了,自己遇上汉军,不被当场射杀就是运气。 边郡建起胡市的消息传遍草原,一同传来的还有汉骑四出,在胡市外划出范围,除了得到允许的胡商和部落,过线者死的规矩。 这绝非嘴上说说。遇到身份不明的胡人,巡逻的汉军基本是开弓就射,压根不讲任何规矩。以致于派往汉朝的探子多是有去无回。哪怕是中行说亲自训练,投靠匈奴的汉人,只要进入云中郡,不用多久就会断绝消息。别说送出情报,本人都是音讯全无,彻底人间蒸发。 对逃命的商人来说,汉军是他们活命的唯一希望,之前让他们惧怕的凶狠,如今却是能击杀匈奴的刀锋。 一名汉商发现雪丘,众人都是精神一振,纷纷打起精神,在没过脚踝的雪中跋涉,只想尽快越过雪丘,进入汉军巡视的范围。 就在众人振作起精神的同时,大地突然传来震动,号角声自远处传来。 “北边还是南边?” 商人们已经被匈奴追怕了,仓皇之下,未能辨别出这是汉军的号角。等他们断定号角声由南传来,身后骤然出现一阵马蹄声。 生命受到威胁,商人们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以远超之前的速度,拼命向雪丘跑去。 乌桓人跑在最前方,不忘拉着四名汉商。氐人速度略慢,眼见追袭者越来越近,为加快速度,近乎是手脚并用,不惜在雪中翻滚。 追在他们身后的匈奴人同样听到号角声,率队的裨小王稍有迟疑,乌桓人已经拉着汉商越过雪丘。几乎就在同时,满目银白中跃出一条黑线,犹如一道洪流,自南滚滚袭来。 “是汉骑,快撤!” 见到奔驰而来的大军,裨小王脸色骤变。 由于探子接二连三失去消息,匈奴本部知晓有汉军进入草原,却无法准确断定对方的数量。此刻见到数千大军,裨小王近乎面无人色。 他手下仅有数百人,此前又分出一部分运送战利品,随他追袭的仅有不到百余人。 他开始后悔,干嘛要争这份功劳,率军前来追杀!如非如此,他根本不会一路追到这里,更不会迎面撞上汉朝大军! “调头!” 同等数量对冲,裨小王根本不惧。问题是对方的数量,哪怕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将自己这一百多人淹死。 呜—— 号角声再起,马蹄溅起碎雪,汉旗烈烈作响。 面对奔腾的战马,逃命的商人不敢随意乱跑,只能僵在原地。假如汉骑不减速,径直冲过来,他们都会被踩成肉泥。 距离不到一百步,汉骑突然从中分开,如分海一般,自商人身侧飞驰而过。 隆隆的马蹄声近乎要震碎耳骨,商人们却毫不在意,几名乌桓商人更是伏在雪地上,激动得语无伦次。 汉骑之后是飞驰的羌骑。 他们盯着逃走的本部骑兵,双眼发红,竟比汉骑还要兴奋。个别在马背上发出嚎叫,很快就引起共鸣,仿佛一群追逐猎物的猛兽。 骑兵碾压而过,厚雪都被马蹄踏平。 百余名本部骑兵拼命策马,还是被汉骑追上。 “放箭!” 距离越来越近,魏悦松开缰绳,张开弓弦。作为锋头的骑兵陆续开弓,箭矢穿过风雪,精准扎入匈奴骑兵的后背。 伴着惨叫声,跑在最后的几名骑兵先后落马。即使没有当场断气,同样来不及逃走,很快就被奔驰而来的战马踏得骨肉成泥。 裨小王不敢回头,更不敢降低速度。 伴随着一次又一次挥鞭,战马的速度提升至极限,口鼻涌出白沫,不慎踏入藏在雪下的土坑,陡然间向前栽倒。裨小王不提防,当场被甩飞出去。 积雪很厚,裨小王没受重伤,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发现追随自己的勇士已经不到三十人。他想要再上马,汉骑早呼啸而至,几名穿着铁甲的汉骑速度最快,策马将裨小王和护卫包围起来。 战马穿行而过,包围圈不断缩小。 心知自己逃不出去,裨小王心一横,干脆举刀冲向汉骑。 魏武冷笑一声,面上的刀疤更显狰狞。 弓弦声再起,随裨小王冲杀的匈奴骑兵尽数被射成刺猬。裨小王本人却没有当场气绝,单手支着刀,怒视魏武,满面凶狠。 “汉子,敢同我一战?!” 魏武翻了个白眼,当他傻吗? 对裨小王咧咧嘴,二话不说在马背上开弓,当场射穿了裨小王的肩膀和两条腿。在对方倒地大骂时,套马索一甩,将其捆牢拖在马后。 每次入草原,云中骑都会携带一定数量的套马索。如今不用来套马转为套人,一样好用。 还活着的匈奴骑兵愤怒大叫,奈何被汉骑包围,冲又冲不出,杀又杀不过,只能一个接一个落马。和之前被射死的本部骑兵一样,这些人的皮袍中藏着抢劫来的小件金器,陆续滚落雪中,引来羌骑一阵眼红。 脱险的商人被带到魏悦马前,开口讲述自己的遭遇。 “五日前?” 推断商人的脚程,以及部落移动的速度,队伍继续向北,或许能咬住匈奴骑兵的尾巴,劫下一批牛羊牲畜。 羌骑各个摩拳擦掌。他们的速度比汉骑更快,自请为先锋。 “贵人,请允许我们做您的猎鹰!” 得到许可后,羌人高举兵器,发出兴奋的大叫。 换做以往,给他们十个胆子也未必敢追杀上千的本部骑兵。但在这一刻,见到似牲畜般被拖在马后的裨小王,他们心中的畏惧骤然减少。甚至可以说,想到接下来要开启的战斗,他们感到无比兴奋。 昔日里压在头上的匈奴,很快就会死在自己刀下,还有比这更让人兴奋的吗? 看着满脸兴奋的羌人,魏悦微微眯起双眼。 驱利之辈,豺狼之性。 用得好就是不错的刀,用得不好恐会伤及己身。要驯服这样一群豺狼,最好的办法就是皮鞭和棍棒,令其生出畏惧之心,匍匐在脚下,再生不出任何反抗之心。 真有脱离掌控之时,势必要先动手,将隐患尽数掐灭。 羌骑熟悉草原地形,多数能在风雪中辨识方向。一路前行,很快就发现了匈奴骑兵的踪迹。由于抢来的货物和牛羊太多,匈奴骑兵的速度比以往慢了许多,很快就被羌人咬住尾巴。 “杀!” 看到匈奴骑兵运送的大车和牛羊,羌人们双眼赤红。想到匈奴首级在云中郡的价值,更是近乎陷入疯狂。 按照惯例,一个匈奴骑兵能轻松解决两三个羌骑。面对羌骑的冲锋,本部骑兵不见任何惊慌,立即调转马头和羌骑展开厮杀。 仅是一个照面,就有数十羌骑落马,匈奴的损失则可以忽略不计。然而,这样的伤亡并未能击退羌骑,相反,他们的冲锋更加凶猛,犹如咬住猎物的饿狼。 “不对!”匈奴千长意识到情况不对。 可惜他的反应还是太慢,在号角声响起,汉骑破风而来时,对面的羌骑同时发出呼喝,之前被他砍伤的羌骑更是现出凶兽一般的狠笑。 “你的死期到了,一个也别想走!” 汉骑汹涌而来,匈奴骑兵这才发现,羌人损失虽大,却凭着数量优势将他们切割成数块,自己疏忽大意,想要聚拢到一处都不再是那么容易。 “杀!” 汉骑长刃在手,山呼海啸一般撞-入匈奴之中。羌骑紧随汉骑,发挥出超出想象的战斗力,凶狠地向匈奴挥刀。 千余匈奴殊死博杀,甚至不惜以命换命。 交战双方杀红了眼,战损都在扩大。 狂啸的北风中,血色在战场中铺展,不到最后一滴血流尽,没有人会选择停手。 云层之中已经有乌鸦聚集,被血腥味引来的野兽在远处徘徊,却始终不敢靠得太近。 终于,最后一名匈奴骑兵倒下,战场归入寂静。 魏悦策马上前,一刀砍断匈奴千长的头颅,插-在刀尖上,高举在风中。汉骑和羌骑同声高喝,匈奴人的血顺着刀锋流淌,刀身凝固上一层猩红。 战斗结束后,匈奴的头颅被尽数砍下,尸体丢弃在原地,很快就会落进野兽的腹中。 大车重新捆上绳索,牛羊战马也被收拢,尽数被带往云中郡。 羌骑获得战利品的两成,匈奴人的兵器和皮袍一并归了他们。回到部落之后,当即引来一片欢腾。 战死的羌人的确不少,可话说白了,哪年冬天不死人? 换做在草原上,他们就是本部抢劫的对象,死的人只会更多。现如今,他们挥刀去砍本部,更获得丰厚的战利品,没人会出声抱怨,即使是死者的亲人也一样。 获救的商人暂时安顿在城外,验明身份后才能入城。关于被劫掠的货物,他们全都提也未提。钱没了可以再赚,保命才最为要紧。 最重要的是,他们做的生意都不太干净。尤其是其中两名汉商,此前曾偷着向草原输盐,还曾输入少量铜钱,不要脑袋了才会主动开口。 忐忑三日,商人被召入城,接待他们的不是魏悦,而是面带笑容的周决曹。但凡是了解周决曹的人都知道,这位冷脸是常态,哪天笑得如沐春风,最好是有多远跑多远。 果不其然,无论汉商还是胡商,都受到了周决曹的热情款待。自此之后,草原上多出三支联合商队,辗迟勇和辗迟鲁也多了几名斯德哥尔摩病友,彼此交流得甚是愉快。 砍死千名匈奴人,汉骑损失同样不小。 魏悦率军回营,死者都被安葬,伤者也被妥善安置。 凡是经历过血战的骑兵,身上的煞气都变得更加浓重。 骑兵过处,仿佛是杀神过境,空气中的血腥味挥之不去,浓重到烽燧台的守军都本能生出警惕。几名傅籍不到两年,没经历过多少战事的戌卒更是下意识咽了口口水,强撑着才没露怯。 直到骑兵返回军营,营门关上,戌卒才长出一口气,腿脚有些发软。 “瞧你这点出息!”一名身材壮硕的老卒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背,笑道,“多杀几个匈奴就习惯了。我是骑射不成,要不然,部都尉挑选骑兵,我也能选上!” 戌卒被拍得一个踉跄,揉揉后背,嘟囔一句:“还说我,刚才部都尉过去,不知是哪个把长戟攥得……” 不等他说完,脑袋又挨了一下,想呲牙却终究没敢。不过被拍了两下,之前感受到的压力也随之一扫而空。戌卒抬头看向老卒,对方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腿不软了?不软就起来,尉史稍后就到。” 明白老卒是在照顾自己,戌卒立即站起身。结果起得太快,没留神腿发麻,差点坐到地上,当场引来一阵大笑。 戌卒抓抓脑袋,看向亲近起来的同袍,也不由得咧嘴笑出声音。 商人的事解决,魏尚和郅都的奏疏先后送入长安,灌夫的好运走到头,官职乃至生命都开始进入倒计时。 赵嘉伤势痊愈,见过从临县寻来的工匠,在畜场中圈出一片区域,决定在此处起窖。 青壮运回大量制造水泥的材料,如今就堆积在一座废弃的羊圈中。只要水泥窖建好,随时都能开始试制。 起窖隔日,一辆马车自东而来,由数名骑僮护卫,停在围栏之外。 赵嘉闻讯赶来,远远就看到一名弱冠青年走下马车,正站在围栏前,好奇打量挤在羊群中的黄羊。 猜到来者身份,想到魏悦的口信和魏尚的叮嘱,赵嘉快步走上前,刚要开口,青年先一步转过头,笑道:“久仰赵郎君之名,终得一见,荣有礼。” 说罢,先一步向赵嘉行礼。 还礼之后,赵嘉仔细打量对面的青年,这就是历史上的景帝长子,自尽在中尉府的临江王刘荣?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刘荣来得突然, 出乎赵嘉预料。 虽然之前接到过书信, 但在赵嘉的预期中,至少要到月中, 两人才能见面。毕竟刘荣到雁门郡戍边, 初来乍到,安顿总是要费些时日。 不承想他竟来得这么快。 青壮打开围栏,将刘荣一行请进畜场。赵嘉吩咐季豹去靶场处找魏同, 让其尽速赶往军营, 告知魏悦此处消息。 刘荣此行本为农事,乍见不同于别处的畜场,仍不免感到好奇。 两人见礼之后,赵嘉在前引路, 提出既然来了, 无妨到畜场内走一走。刘荣没有拒绝,一路走过来,最让他好奇的,还是挤在圈中的黄羊。 雁门郡也有黄羊,只是数量不及云中。 最重要的是,那里的黄羊群都会远远避开边民, 稍有不对跳起来就跑, 压根不会主动靠近。遑论跳进羊圈, 和豢养的牲畜挤在一起。 “赵郎君可否为荣解惑?” 听对方询问, 赵嘉的表情略显复杂。 这事当真是一言难尽。 黄羊中的大部分是一路跟着赵嘉从草原来到畜场, 每日从畜场获取草料, 还会挤进羊圈取暖,借围栏躲避捕食者。 但这不意味着羊群的警惕性减弱。 时至今日,羊群依旧只肯让孩童接近。遇到他人走近,立刻撒开蹄子就跑。待到来人转身,又会哒哒地跑回来,一跃跳进围栏,继续和畜场里的羊群挤在一起。 不久之前,卫青兴奋地告诉赵嘉,跳进围栏的黄羊多出七八头,明显都是新来的。赵嘉亲自到羊圈前数过,发现新来的都是母羊,各个身体滚圆,明显都怀着小羊。 看到这幅情形,赵嘉不得不开始思索,或许他不是没有穿越光环,只是亮错了地方? 遇到刘荣问起,赵嘉将羊群到来的经过解释一番,并且表示,黄羊虽然在畜场获取食物和保护,但严格意义上仍属于野兽。羊群何时来何时走,都不是畜场里的人能够决定。 “无人猎杀?”刘荣问道。 “有。”赵嘉颔首。 之所以允许黄羊群来去自如,除了不吝啬那点草料,主要就是为边民增添一份生计。不过黄羊群在畜场中获取草料,有人想要猎杀,依旧会问过赵嘉,猎得后还会送来一条羊腿或整张羊皮,当是对赵嘉的感谢。 除此之外,也有行事不地道只想占便宜的,将这里当成自家猎场,猎杀黄羊仍不满足,竟然还打起圈中牛羊的主意。 发现巡逻的青壮被重伤,圈中牛羊丢失,熊伯带人设下埋伏,静候数日,将偷盗者抓个正着。经审问发现,这竟是一伙来自临郡的群盗! 他们不只猎杀黄羊,偷窃畜场里的牛羊,更挖开残雪,捕捉藏在地洞里的旱獭。 得知这些旱獭都会当做肉食出售,赵嘉登时头皮发麻,不由得一阵后怕。怒发冲冠,当场抄起鞭子,将这伙贼人抽得鬼哭狼嚎。 一顿鞭子之后,贼人全部被吊起来,挂在木杆上吹风。敢叫就继续抽,敢骂就抽得更厉害。直到全都闭嘴,再不敢出声为止。 让人没想到的是,为这伙贼人引路,将他们带入沙陵县的竟是阿陶的兄长! 此人负责把风,见事不妙,趁贼人被抓捕时偷偷溜走,身上没有财物,跑不出沙陵县,只能设法藏进家中。不想家人都对他失望透顶,根本不许他进门。 青年正哀求时,有青壮进入村寨,提及畜场捉拿到一伙贼人,正在搜寻漏网之鱼。 见长子脸色不对,阿陶的父母心头一沉,合力拿住想跑的儿子,就要去询问青壮。不想他身上藏有利器,划伤云父,一刀扎向云母脖颈。非是云母躲闪及时,怕会当场毙命。 左右邻居听到动静,进院中见到这一幕,当即一拥而上,将行凶的青年按倒在地,五花大绑。 联系青壮所言,众人哪还不明白因由。看向云家长子,都是满眼鄙夷。再看云父云母,却是止不住的同情。 云家上上都是良善之人,当初阿陶在畜场里吃过几顿饭,其父都要送来野物,足见其心地。 怎奈家门不幸,出了这个无赖子。 按照赵嘉的意思,只设法捉拿贼人,非到万不得已,不要道出云家长子之名,至少要为云家留下脸面。万万没想到,云家长子跑回家中,更做出伤亲之事。按照汉时律条,有乡老为证,打死无罪! 确认长子所行之事,云家夫妇羞惭得无地自容。云父抄起长棍,就要将他当场打死。云母拦住丈夫,言长子究竟带来几伙贼人,又向多少人散布消息,现下都未可知,还是将人交给赵嘉,将其所行全部问明。 “请告知赵郎君,此子已被逐出家门,同云家再无干系!” 事发之后,阿陶变得异常沉默,多日不见笑容。每次路过云家长子被捆绑的木桩,都会停下脚步,抓紧身上的弋弓。可不等他动手,每次都会被卫青拽走。 “不值得。” 三个字砸进心里,阿陶眼圈通红,突然被从身后抱起,抬头见是赵嘉,抽噎两声,双手抱住对方的脖子,放声大哭。最后哭累了,竟在赵嘉肩头睡了过去。 哭过一场,阿陶终于恢复精神。只是苦闷多日,小脸瘦了一圈,让人看着就心疼。 刘荣来访时,这伙贼人仍在木杆上挂着。 亏得近日未落大雪,如若不然,一个个都得冻成冰块。 依边郡的风气,就算他们能活着走出畜场,也未必能活着离开沙陵县。赵嘉不动手,村人和附近的猎户也不会容许他们离开。 之所以还留着他们,不是赵嘉心软,而是用来震慑宵小,不要将与人为善当做软弱,动鬼祟心思之前,最好仔细打听一下,赵氏子究竟是什么样的行事作风,一旦落到他手里,最终会落得什么下场。 见到挂在木杆上的贼人,刘荣脚步微顿,看一眼随行的骑僮,询问赵嘉因由。他对赵嘉印象极好,不认为他会无故行恶事。为免宫中产生误会,还是问一问为好。 赵嘉微微一笑,将事情简单说明,指着眼眶青紫,不断哆嗦的云家长子道:“此人为贼盗引路,事发后躲进村寨,刺伤父母。” “刺伤父母?”刘荣神情骤变,随行骑僮也是面露厌恶。 “事已报官寺,这些贼人皆会罚为城旦。不日将有少吏前来,将其押往边界烽燧台。” 魏尚决定在胡市建造要塞,雪融后开工。工程量不小,郡内的城旦不够用,正派人四处搜捕匪盗野人。若非云中骑不留俘虏,魏尚都想让魏悦抓匈奴来做苦役。 不过这事也只能想想。 不提匈奴压根不怕抽鞭子,绑着绳子都想跑,万一混进几个探子,难免会埋下祸患。 赵嘉抓到的这伙贼人,除云家长子和两个无赖,其余都是野人。 野人无家可归,衣食无着,该是瘦骨嶙峋。现实却是,这些人各个吃得膘肥体壮,比寻常边民都显得建康。伤人偷盗的手法极其老练,言其之前没行恶事,有脑子就不会相信。 问出的口供也证实这点。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比想象中更为恶毒,不只偷盗更会杀人,甚至还放火焚烧过一个里聚。被官寺通缉,才不得不四处流窜,就此沦为野人。 听完赵嘉的讲述,刘荣满面铁青,骑僮皆义愤填膺,恨不能当场拔刀将人斩杀。 观察几人表现,赵嘉心中隐约有了猜测,不好诉之于口,只能暂时压下,提醒自己接下来需得更加谨慎,更在背后摆摆手,对虎伯和熊伯做出示意。 撇开木杆上的贼人,赵嘉带刘荣去了牛栏。 圈内被横栏隔开,母牛带着牛犊占据了最宽敞的区域,健壮的公牛和等待穿鼻环的小牛各踞一处。彼此之间存在间隔,饶是暴脾气的公牛,也威胁不到牛犊和半大的小牛。 真有力壮的冲开横栏,不提青壮,愤怒的母牛就会让它们好看。 很不巧,赵嘉带刘荣参观牛栏时,正遇见两头公牛发飙,前蹄刨地,铁犁般的牛角相抵,打得不可开交。 赵破奴放下绳子,顺手把卫青几个扛到安全距离,小孩抗-议也是无用。这些公牛一头比一头健壮,要是躲闪不及,被牛角刮一下,当场就会血流不之止。 “阿谷,快去找熊伯!” 眼见又有三头公牛卷入战斗,赵破奴知晓事情不好,刚让阿谷去叫人,就见到赵嘉从不远处走来。 “郎君,牛正打架,不要靠近!” 赵嘉立刻停住脚步,顺便把刘荣也拉住。这些牛不发飙且罢,一旦发飙,后世所谓的斗牛都能被比成小白兔。 刘荣半点没被惊到,反而看得兴致勃勃。 “江陵城也有耕牛,然与此处相比,体型甚小,力也不壮。” 见到刘荣的表现,赵嘉很有些无语。 该说时代的锅吗? 哪怕是性情温和的刘荣,景帝眼中的守成之君,血液中同样不缺乏-暴-力因子。 如此来看,无论横向还是纵向对比,汉朝能将匈奴铲飞在地,摩擦摩擦再摩擦,真心不是没有理由。 当然,汉朝也不是没打过败仗。 只是对根基雄厚的汉军来说,一场失败不算什么,再来第二场,直至揍得对手哑火,跪在地上唱征服才算完。唱完觉得不好听,那就接着再揍。 历史上,汉朝东西南北的邻居,乃至邻居的邻居,都受到过类似待遇。 不服? 不服就揍你,揍到你服为止。不小心揍死了,装没事的掏掏耳朵,双手一摊,表示这么不禁揍,自己也很无奈。 然而,比起汉军的霸道,汉武时期的经济着实有点菜。 不能说管经济的人没头脑,只能说时代有所局限。只要方法得当,即使是穷兵黩武,也未必不能在打下地盘的同时充实国库。 如果汉武朝的经济能随着疆域一同增长,历史会变成什么样子? 九成真会上天。 赵嘉有不少想法,奈何条件所限,想法再好也无法实行。想要大踏步向前,势必要先小步登高。战功是他晋升的台阶,也是他实现抱负的根基。 牛栏里,公牛越打越起劲,不等青壮动手,已经撞断数条横栏,随时可能威胁到横杆后的牛犊。 “取套马索来!”赵嘉当机立断,大声道,“先试着把公牛分开,实在分不开就当场宰杀!” 今日畜场有贵客,宰牛权当款待。 青壮们动作迅速,套马索在手,只等赵嘉一声令下。 结果不等众人动手,母牛群先被激怒,将牛犊挡在身后,十几头最为壮硕的母牛牛角向外,对着公牛就冲了过去。 凡是靠近横栏附近,不管是否参与战斗,一概顶飞。 公牛体型占优,母牛数量更多。 一方正在缠斗,之前已经损耗不少力气,战斗力开始下降;一方却是被激怒,彻底陷入狂暴,战斗力随着怒气值飙升。 其结果就是,公牛一头接一头被顶飞,有的径直飞出五六米,硬实的牛皮被豁开,流出暗红色的血。 母牛还想继续前冲,青壮匆忙行动,用绳索套住带头的母牛,控制住牛群的行动,随后用草料和豆饼引开牛群的注意力,趁机将半死不活的公牛拖出来,以最快的速度修补横栏。 公牛伤势不轻,好在大多不会致命。 赵嘉挑出其中一头,交代青壮宰杀,取最好的部分烹制。 “这边请。” 离开牛栏,赵嘉又将刘荣引往鸡舍。 看到鸡舍中的野鸭,刘荣面带疑惑,这也是自己跑来的? 赵嘉笑着解释:“先前在溪边寻得野鸭蛋,未想真能孵出来。” 鸡舍之后,一行人又去看了骆驼栏和马厩。 骆驼各个长睫毛大眼睛,样子很是温驯。任谁都想不到,就在三日之前,它们差点把几只跑错地方的狐狸踩成肉饼。 马厩中铺着干草,几头小马驹正欢快地奔跑。一头浑身雪白,额前有一片黑斑的马驹最为壮实,肩高就比同伴高出不少。 “都是良驹。”刘荣感叹一声。 赵嘉站在马厩前,看一眼天色,不由得皱眉。 按理说,魏同去了这么久,这个时候也该回来。难道魏三公子不在营中,还是被什么事拖住了? 魏悦之前让魏同带话,自然有他的道理。 经过观察,赵嘉能断言,刘荣此行必有所求。求的是什么,是不是能答应,赵嘉有些没底。之所以带他参观畜场,为的就是拖延时间。 奈何魏悦迟迟不来,也没让人带口信,赵嘉难免有些担心。 赵嘉想得没错,魏悦的确被事情拖住了。 就在魏同飞驰入营地不久,之前归降的羌人请见魏悦,言有两支羌部不堪被匈奴劫掠,举部南下,希望能够降汉。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羌部勇士走进军营, 看到正在训练的云中骑,表情顿生变化。 入冬后连降数场大雪, 积雪难清, 骑兵每日操练, 演武场内的雪都被踏实。木桩和草人成排矗立, 表面覆有一层厚冰, 映衬得奔驰其间的战骑更为显眼。 自城内操演结束,队率联合向魏悦请命之后,云中骑在训练中就舍弃木棍, 改用锋利的长刃。老兵如此, 新兵亦然。 伴随咚咚的鼓声, 百余名手持长刀,仅在胸前绑了一块皮甲的骑兵在演武场两侧列阵, 策马冲向前方的木桩。 马蹄声由慢及快, 最终连成一片。 两支骑兵快如闪电,长刀近乎在同一时间挥落。 光影过处, 木桩留下清晰的刀痕。 作为锋矢的骑兵挥刀即走,同袍紧随其后,一个接着一个,在同样的位置补刀,直至将木桩斩成两截。 木桩之后即是草人。 天气酷寒, 草人和木桩都结着厚冰, 犹如套上一层铠甲。骑兵必须集中精神, 将力量和速度融合到一起, 才能准确砍断目标。 事实上,草人和木桩上的厚冰均非天然形成,而是人力所为。 在一次演练中,有队率发现结冰的靶子很难砍断,刀锋也会失去准头,和几个队率凑到一起商量,其后联袂请见魏悦。 隔日,营地中就多了这些披覆厚冰的木桩和草人。 几名队率一边指挥兵卒向木桩上浇水,一边嘿嘿笑着扫视四周,活似一匹匹发现猎物的凶狼,正经诠释出什么叫“不怀好意”。 “不中者,加练;中而不断者,亦加练。” 制定规则的本意是好的,但在随后的训练中,很快被现实打脸。浇水增厚的木桩,最厚的地方超过壮汉的大腿,加上冰层坚硬,魏武都没法轻易一刀两断,遑论力气在正常范畴的士卒。 军官们经过商量,对规矩做出修改,不中者照样加练,不断可补刀,一什不断者加练。 羌人勇士的部落在靠近本部的草场游牧,遇到云中骑的机会不多,没有亲眼见证过魏悦是如何清地图,对云中骑的凶悍也多是从他人口中听来。乍见骑兵用真刀真枪训练,砍断结冰的木桩和草人,已是相当震撼,接下来的发展,更是让他僵在原地,瞠目结舌。 斩断所有靶子,骑兵并未停止冲锋,而是继续提高速度,向对面的同袍冲了过去。 两支队伍交错而过,刀击声接连不断。 错身而过时,先后有十数名士卒见血,有的胳膊都被血染红,却始终没有一人坠马。 经过一次交手,双方势均力敌。在队率的喝令下,骑士同时勒住缰绳,调转马头,没有任何停顿,又一次发起冲锋。 五次冲锋结束,骑兵的速度才慢了下来。 参与训练的骑兵近半数带伤,下马之后,营中医匠立即上前,清洗、上药、包扎,动作异常熟练。 有士兵不耐烦胳膊上绑布条,朝医匠摆摆手,甩两下胳膊,伤药一涂就算完事。 对习惯拼杀的骑兵来说,这样的小伤根本不算什么,止住血,转眼就能结痂。 唯一闹心的是,在训练中受伤,必然要受到“惩罚”,别人啃羊腿,自己就只能分到半条肋骨。这还算好的,先前有骑兵在训练中落马,肋骨都没有,就只能喝汤。 同样是部都尉挑选上来的精兵,同样砍掉不少匈奴人的脑袋,结果旁人吃肉自己喝汤,不提胃口的问题,关键是脸上挂不住! 不想被同袍落下,日复一日,无论实战还是训练,众人都是拼尽全力。 由于之前战死数百人,营中有不少新补充的兵源,担心新来的不适应,在训练中出现重伤,军侯还刻意提点老卒,多用刀背,别用刀锋。 饶是如此,演武场内照样没少见血,让入营的羌部勇士看得头皮发麻。 如此凶狠的汉骑,当真是平生仅见。哪怕是匈奴王庭的勇士,没有大单于下令,也做不到如此地步。 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羌部勇士仿佛脚下生根,迈步都觉得困难。 为他引荐的羌部首领咳嗽一声,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低声道:“别发愣,部都尉答应见你,机会难得,千万别弄砸了!” 同是羌部,又同为野利氏,为了部落能继续强大,在魏悦出兵时争取靠前的位置,野利首领自然乐于帮忙,将这支部落吸纳进来。 然而,经过几日相处,野利首领有些失望。 部落中最强的勇士? 见到骑兵训练都会腿软,算哪门子勇士! 野利首领撇撇嘴,很有几分不屑。压根忘记自己第一次走进云中骑的大营,看到骑兵的训练方式,表现也没比对方好上多少。 经野利首领提醒,想起此行的目的,羌部勇士立刻振作起精神,向魏悦所在的军帐大步走去。走出几步,眼角余光瞄向演武场,发现木桩和草人重新立起,又一批汉骑手持长刃,开始策马冲锋。 羌部勇士收回视线,心中百味杂陈。有震撼,有不安,有恐惧,还有一丝窃喜。 震撼于汉骑的强大和凶悍;不安于自己之前的表现;恐惧汉朝是否愿意庇护自己的部落;窃喜如此强大的骑兵,纵然是本部精锐也未必能够撼动。假如部落能够得到庇护,迁来南边的草场,再无需担忧被本部劫掠杀戮。 在来之前,他受野利首领款待,吃到草原难得一见的美味,甚至还喝到只有本部贵种才能享用的美酒。 这让他更加坚定了留下的念头。 每到寒冬,别部的日子就会变得艰难。没有商队到来,部落里的盐越来越少,全部都会交由首领和祭师掌管。大部分时间,只有勇士才能尝到盐味,其他牧民只能靠饮生血来扛日子。 牛羊是众人生存的依靠,不能随意宰杀。包括首领在内,部落上下都是饥一顿饱一顿,日子无比艰难。 他们倒是想要劫掠,问题是附近的别部实力都不弱,有的更是强出一大截。真敢抄刀子上,到最后谁抢谁还不一定,闹不好整支部落都会被灭掉。 实在没办法,首领和祭师只能一边组织部落迁徙,一边派勇士外出打猎。 按理来说,气候再恶劣,也该有零星商队过境。汉商没有,乌桓人和氐人总能遇见。今年的情况格外奇怪,从入冬至今,连个商队的影子都没看见。部落积攒下来的皮毛全都没了用处,根本换不来急需的粮食! 日子本就困难,偏偏本部又来雪上加霜。 左贤王下令征集牛羊,五百人的小部落都要上交千头,根本是不打算让别部活。 更要命的是,谁敢不交,左贤王的士兵转眼就到,牛羊抢走不说,部落上下都会被屠杀。成年男子和少年一个不留,老人直接用马蹄踏死,女人和低于车轮的孩子都被绳子捆上,尽数沦为本部的奴隶。 接连有数支别部遭遇惨祸,营地内一片狼藉。骑兵离开之后,还会遭遇野兽洗劫,侥幸未死的伤者也会被野狼咬断喉咙,在呼啸的北风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左贤王於单下手不是一般的狠。 军臣单于要拨走他麾下骑兵,同时迁走五支别部,事情明摆着已经无法转圜,於单憋了满肚子怨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不顾谋士的阻拦,以征集牛羊为掩护,大肆抢劫别部,顺手把列入大单于名单的五支部落屠得一干二净。 之前逃出草原的商人,就是倒霉遇见被於单画×的羌部,更倒霉的是和对方一起行动,这才目睹匈奴骑兵杀人放火,又被裨小王带人一路追杀,遇到汉军才保住性命。 勇士所属的野利部在羌部中实力一般,最鼎盛时也仅有两千骑,如今能战的骑兵还不到八百,和大部落相比根本不够看。 所幸弱有弱的好处,没被军臣单于看上,自然不在於单的屠杀计划中。部落首领和祭师都足够警觉,在征集牛羊的骑兵到来之前先一步跑路,总算保下活命的本钱。 问题是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继续留在左贤王的地盘,早晚有一天会被洗劫。 部落上下一合计,实在活不下去,干脆跑吧。 这一次不是往西,而是朝南,往汉人的地界跑! 虽说草原上的消息有些滞后,但三支别部降汉,首领被封爵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被不少部落知晓。 其中一支同为野利氏,让部落上下都有了念想。 看在同为野利氏的份上,或许对方愿意收留自己,帮自己在汉人跟前说说好话。实在不成,将部落合并,自己这两千人归入对方的部落,首领和祭师在的对方帐下当个小贵族,也不是不可以。 主意定下,部落连夜启程,又一次惊险避开左贤王的骑兵。途中遇到另一支南下的羌部,双方都被惊到,以为自己的计划被察觉,差点当场动刀子。 直到首领和祭师面对面,互相试探一番,才知晓这是一场误会。 既然都是羌部,又都准备南下,干脆一起走,彼此也能有个照应。 就照样,两支羌部一拍即合,驱赶着仅剩的牛羊,一路汤风冒雪向汉朝边界前行。 出于惯性思维,双方有志一同将目的地定在云中郡。在靠近魏悦划出的界线时,差点被斥候当成来犯的胡部,吹号角引骑兵来灭掉。 值得庆幸的是,来者中有之前归降的部落骑兵,认出对面同是羌部,喊了两句话,才避免一场“南下投奔却因误会被灭”的悲剧。 两支羌部终归是初来乍到,在无法确定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之前,被勒令留在原地,不许越界半步。 魏悦得到禀报,立即遣人往城内送信,得魏尚指示,才让之前归降的羌部首领传话,他会在营中见一见来人。是否容许这两支羌部留下,需得见过之后再言。 不巧的是,刘荣恰好在羌人入营当日抵达畜场。 这也就导致了魏同送来消息,魏悦却被事情绊住,根本无法前往。 魏三公子的心情不太美妙,脸上的笑容消失无踪。魏武等人会错意,以为是魏悦要让羌人知晓厉害,彼此交换眼神,当下手按剑柄,周身煞气狂涌,杀气腾腾。 野利首领带羌部勇士走进军帐,魏悦麾下将官齐刷刷看过来,目光如刀,嘴角下压,个定个凶神恶煞,背后的黑气近似有形。 别说羌部勇士,连野利首领都头皮发麻,心下生出一个念头:他是不是不该把人带来,在边界遇到就该抄刀子砍了? 不提面对眼前这一幕,羌部勇士需要何等强大的心理,魏同知晓魏悦无法立即前往畜场,只能携对方口信,策马飞驰而归。 与此同时,赵嘉已经带着刘荣在畜场内走过一圈,甚至还到靶场射了几箭,实在没法继续拖延,再找借口难免落了下成,只能将人请进木屋,让孙媪送来热汤。同时做好准备,如果刘荣所求无法做到,该如何开口拒绝。 “荣在临江时,曾召乡老,广询丰田增收良策。”刘荣饮下半碗热汤,舒了一口气,笑道,“奈何时日太短,未有所成。” 赵嘉心头一动,放下木碗,静等刘荣下文。 “今回头展望,本以为利民之事,实浮于表面,难有寸功。” “君仁政爱民,嘉在边陲亦有所闻。” 刘荣的罪名是侵占太宗庙土地,由此被召入长安对簿,其后夺国废为庶人。 然其勤政爱民,怜惜封国百姓,受百姓爱戴确为不争的事实。哪怕此前有再多上告,都无人能在此处挑出他的问题。 “郎君过誉。”刘荣摇了摇头,突然话锋一转,“荣此行实有求于赵郎君。” 对方开门见山,赵嘉反倒不好装糊涂,只能端正神情,正色道:“君请讲。” “荣以罪身戍边,见匈奴大患,知百姓困苦。今奉太守之命驻沃阳,欲广开荒田,增粮富民。”说到这里,刘荣顿了顿,神情变得严肃,“田为民本,民为国本,荣闻郎君大才,愿奉绢帛万钱,请授田策及畜牧之策。” 说话间,刘荣站起身,拱手向赵嘉行礼。 赵嘉实在避不开,只能以最快的速度站起身,以更为恭敬的姿态还礼。 鉴于刘荣是来戍边,赵嘉之前做过多种设想,就是没想到,这位前临江王竟要和自己学种田放牧。 该说历史转弯太急,真心有点跟不上吗?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赵嘉能够看出, 刘荣想要开荒种田,向他讨教田策,是出于真心实意, 背后并没有其他算计。至于畜牧, 或许是临时起意, 但就其提出的条件, 对赵嘉只有好处,并无坏处。 刘荣以庶人身份戍边,没有归入军队, 比照从他郡迁来的百姓,种田放牧都是题中之议。先前几次提到郅都,估计也是为了从侧面告诉赵嘉,他所行并无违规之处,更深层次来讲, 应当是符合“上意”。 扫一眼守在门外的骑僮,赵嘉心中更添几分笃定。 刘荣没有催促, 坐回到地炉边, 温和道:“荣刚至边郡不久,安顿需得时日,今岁春耕未必能赶得及。且开荒田、养地、置农具、市牲畜,桩桩件件都非小事, 如不能用以善法, 空耗时日不得寸功。荣非不通俗务之人, 知晓其中厉害, 故向郎君请教良策。” 赵嘉思量片刻,言郡内有专市农具的商铺,新出的犁具很是省力。关于耕种之法,每岁春耕之前,官寺都会张贴告示,召三老力田入城授良法,令其归乡后教予乡民。 “边地苦寒,天灾人祸不断,亩产两石即为丰年。嘉不过侥幸,从田书中寻得先民之法,呈于太守。” 赵嘉饮下一口热汤,从献驯牛之法开始,将事情娓娓道来。 “牛鼻穿环之法,想必君已知晓?” 刘荣颔首。 “除此之外,有代田轮耕之法,堆肥厚田之法,选良种及防虫害鸟雀之法。”赵嘉一项项数过来,“此间种种,官寺都会贴出告示,广告郡内百姓,章程比嘉所知更为详尽。嘉之田策并无出奇之处,究其根本,无外乎‘精心’二字,实不敢收君之馈赠。” “郎君谦逊。” “不然。”赵嘉摇了摇头,“民间有俗语,靠天吃饭。风调雨顺则五谷丰登,民能饱腹;天降灾祸,非人力所能及,纵有再多良法,亦无用武之地。” 赵嘉的话中透着无奈,但也是事实。种田的法子再好,天灾下来照样白搭,一场冰雹就能让农人整年的辛苦化为乌有。 “嘉未曾到过雁门郡,对沃阳县也不甚熟悉,然边郡之地,霜冻雨雹都是常例。君要开荒田,应多询沃阳乡农,其最知风雨天候。如能请得擅田老农,更能事半功倍。” “谢郎君指点。”刘荣拱手。 “不敢!”赵嘉侧身避开。 自去岁丰产,官寺即有意推行赵氏耕田法。结合牛耕和新农具的使用,只要北边的邻居不出幺蛾子,老天也没有突然翻脸,云中郡必会再迎来一个丰年。 刘荣所求的田策,基本都会写在官寺的告示里,比赵嘉总结出的更为详尽。这些方法全郡都知道,不日也会传入雁门郡,赵嘉自然没理由收下他的绢帛和铜钱。 最重要的是,没有绢帛和金钱往来,无论将来出现什么问题,都不会予人把柄。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赵嘉自认不是真金白银,将来步入朝堂,没法事事周到,总会有人看不顺眼,寻机找麻烦。同理,刘荣虽然已为庶人,其景帝长子的身份终究无法抹去,景帝朝不会出现太大的风波,到了武帝朝,难保有小人背后鬼蜮。毕竟他还有一个诸侯王的同母兄弟。 小心无大错。 纵然是多此一举,也好过日后被人抓小辫子,事到临头才感到后悔。 刘荣一度陷入死地,对政治的敏锐远胜赵嘉。无需赵嘉多做解释,就能猜出他这么做的深意。感到惊讶的同时,也不免有些汗颜。 或许是离开长安让他过于放松,许多不该忽视的问题竟被直接抛在脑后。 “赵郎君之智,荣钦佩。” 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用说开,也不能说开,彼此明白就好。 刘荣所求非只田策,更有畜牧之法。结果不等赵嘉出言,这位前临江王就笑着表示,初来乍到人手不足,今岁专注于开荒,畜牧之事等明岁再言。 他口中的“人手不足”绝非托辞。 出发前往沃阳县之前,刘荣本已做好心理准备,可真到了县中地界,他还是吃了一惊。 里聚村寨多被焚毁,昔日人来人往的县城几尽成为废墟。百里之地荒无人烟,倒是野兽见了不少。 在一座未遭火焚的里聚安顿下来,刘荣前往官寺请见长吏,签下户籍。 比起城内的荒凉,官寺内就显得格外繁忙。 上一任沃阳县令在城头战死,新县令尚未到任,县尉被抽调至郡城,县丞暂代县令之职,一个人做三个人的活,其敬业爱岗、加班狂的程度,和沙陵县丞实有一拼。 获悉刘荣要迁入沃阳县,准备在这里开荒种田,县丞完全是举双手欢迎。至于刘荣是景帝长子、前临江王,会否引来长安关注,县丞已经没时间关注。 现下的沃阳县人口凋零,别说庶人,野人都不见几个。没有人耕种,大批的良田都会沦为荒地,开春就长草,不出几日就能和北边的草原连成片。 这还是在边郡,换成南边的郡县,信不信前脚抛荒,后脚就给你长出一片原始森林。 良田成了荒地,今年的税赋自然没有着落。县丞倒是可以光棍,自己摘掉官帽,抄起刀剑去军队打拼,县中留下的百姓怎么办? 县丞正头大时,刘荣站出来表示他来接手,简直就是雪中送炭。看过郅都亲笔文书,县丞更没了后顾之忧,当即大笔一挥,将城外的大片荒田圈出来,交给刘荣耕种。 听完刘荣的讲述,赵嘉开口道:“君过云中城时,可曾看到城墙上的告示?” “未曾。”刘荣摇头。 “魏使君下令抓捕盗匪野人,罚为城旦。“ “盗匪野人?” “然。”赵嘉点头。 “罚为城旦?” “然。”赵嘉继续点头。 刘荣沉吟片刻,恍然大悟,当即颔首道:“荣归雁门之后,必遣人往郡城。” 经赵嘉提醒,联系雁门郡的情况,刘荣突然间醒悟,郅都高举屠刀的行为,简直是太过浪费! 除了匈奴探子和罪大恶极之辈,一些无赖和游侠基本是可杀可不杀,杀了顶多在城门外多垒几颗人头,威慑宵小;不杀的话,尽数都能充为城旦田奴! 最为关键的是,郅都本身就是威慑,少几颗人头根本不构成问题。 云中郡缺人,魏太守不是碍于脸面,估计都能跑到定襄郡去抓野人。郅太守还在举着刀大杀特杀,实在是不会经营,纯属于浪费。 和赵嘉交流半日,刘荣被成功带歪,开始用不同的眼光看待问题。两人越说越投契,赫然发现,彼此当真很有共同语言。 “非胡寇性蛮,不得教化,亦可抓为臣妾。”刘荣颇为扼腕。 他所言的“臣妾”不是指妾室,而是指奴隶,这是周时就有的称呼。 两汉时期,仆人都很少自称奴,更没有哪个女子会想不开,贬称自己为“奴家”“奴奴”。即便是搞出“夫为妻纲”的董仲舒,也没将女子的地位贬到这般地步。他真敢这么干,亲娘的棺材板都会按不住。 故而,刘荣话一出口,赵嘉就明白他的意思。 这位明显是在可惜草原上的匈奴抽不服,要是能抽服,抓几百个来种田,人手不足的问题马上就能解决。 这还是性情柔和的前临江王……果然是时代的锅。 耕田的问题解决,接下来就是放牧牛羊。 在这一点上,赵氏畜场已经算不上独一份。李当户回到上郡后,将在云中郡的见闻告知李广,现如今,上郡也建起来大片畜场。只是和赵嘉不同,李氏父子多从军事方面考虑,除了肥羊和马匹,犍牛养得都不多,更不见骆驼和鸡鸭的影子。 临到午时,卫青来报赵嘉,言厨下已烹好膳食。 赵嘉询问刘荣,后者笑言客随主便。 “既如此,阿青,告知孙媪,送大块炙肉,包子和蒸饼也送一些,粟饭不用,以汤饼代之。” “诺!” 卫青退下,很快有健仆提来烤好的大块牛肉,没有切,直接架在地炉上,借炉火保持焦香。 包子和蒸饼放在木盘里,热腾腾,散发着香气。汤饼压成拇指长的薄片,泡进羊汤里,上面撒着绿油油的葱花,看着就很有食欲。 此外,还有煮熟的禽蛋,烤制的兔肉,成罐的葵菹,以及带着些许辣味的肉酱。 簋、簠、豆尽数摆开,赵嘉第一次知晓,原来家中的器皿有这么多。虽为陶、木所制,外形却相当精美,传到后世,至少也是省博物馆级别。 家中无酒,自然无需呈上酒器。 赵嘉拿起匕首,片下烤肉最肥美的部分,放在木盘里,送到刘荣手边。 刘荣执筷夹起,依赵嘉所言,未蘸盐粒,直接送进口中。本以为会寡淡无味,未承想,伴随牛肉的嚼劲,一股香辣的味道在口中炸开。 将牛肉咽下,刘荣顾不得形象,拿起一张蒸饼,三两口就吃下一大半。 “君不可食辣味?”赵嘉问道。 “可食。”刘荣吃完蒸饼,拿起小刀,自行片下烤肉,“滋味甚美。” 见他一口接一口,额头沁汗也未停,赵嘉片肉的速度都慢了半拍。 照眼前情形,这位八成以前没吃过,开始有点不适应。一旦胃口大开,绝对会发展为无辣不欢的主。 就在赵嘉和刘荣相谈甚欢,享用孙媪烹制的美食时,军营中的羌人正两股战战,承受莫大压力。 魏悦心情不美妙,表情冰冷。麾下将官浑身冒黑气,个顶个威武霸气。 帐外骑兵正在操练,喊杀声不绝于耳,偶尔还会传来队率的大声呼喝,命令新兵加速冲锋,用力挥刀。 野利首领站在帐中,头顶一个劲冒汗,遑论第一次走进云中骑大营的羌人勇士。此时此刻,仿如面对一群猛虎,依旧能够强撑着站稳,没有就此趴在地上,已经称得上硬气。 “贵人,我部愿归降汉朝,为汉天子放牧!” 勇士说完整句话,意外地没有磕绊。 魏悦没说话,仅用双眼看着他。 野利首领朝勇士示意,后者立即解下身上的皮袋,取出一只巴掌大的金鹰,恭敬呈到魏悦面前,请呈于汉天子。 “我部愿献一千肥羊,两百战马,乞汉天子庇护!” 金鹰是冒顿单于赏赐,奖励羌部作战勇猛。如今被呈到魏悦面前,寄希望于能获得汉朝庇护,假如冒顿知晓,八成会被气活过来,抄起刀子把不肖的后代子孙和羌人统统砍死。 勇士话落,野利首领壮起胆子,为他说了不少好话。 魏悦的态度始终是不置可否,到最后也没说是否会收下这两支羌部。 “此事会呈报长安。”魏悦冷声道。 勇士还想再说,野利首领连忙拉住他,行礼之后将他拽出军帐。 “我还有话说……”勇士面现不愉。 “说什么说!”野利首领斩钉截铁,“部都尉言会呈报长安,事情就有了眉目。你再啰嗦,把事情搞砸,回去如何交代?” 两人说话时,演武场内的木桩和草人被移走,骑兵陆续下马,除去护身皮甲,放下兵器,开始捉对搏击角力。 拳拳到肉,击打声不绝于耳。 严寒时节,不少老兵竟除掉上衣,赤-裸着健壮的胸膛,在大喝声中战在一起。 驻足片刻,野利首领和勇士离开军营,上马之前,勇士回望关闭的营门,复杂的情绪再次升起。 匈奴,汉朝。 两头猛虎相搏,羌部就如被按在爪下的野鹿,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不依附于强者,随时都会面临灭顶之灾。 “呼勇,你在看什么?快跟上!” 被野利首领提醒,勇士方才一拉缰绳,夹紧马腹,向部落的驻地飞驰而去。 长安 魏尚的奏疏尚未抵达,未央宫内突然发生一件大事。因巡视宦者大意,东阙突生火灾,虽及时被扑灭,未造成人员死伤,却实非什么好兆头。 紧接着,景帝旧疾复发,罢朝会数日。 窦太后亲往未央宫,更每日召医匠询问天子病况。太子在驾前侍疾,皇后妃嫔到御前探望,却不被允许留下。 有窦太后的命令,别说普通嫔妃,宦者连王皇后的喝斥都充耳不闻。 经过上次和王皇后角力,借三个儿子略胜一筹,却被景帝冷落不少时日,程姬自知犯了忌讳,开始收敛脾气。知晓是窦太后的命令,当即转身离开,片刻都不敢多留。 王皇后本想同刘彻说话,奈何刘彻不想理她,连面都不见。回到椒房殿,王娡再也无法维持冷静,挥袖扫落几上的漆盘,将屏风推倒在地。 宦者宫人全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郁气发泄出来,王皇后也不让人收拾,在倒地的屏风前坐下,表情阴沉。 “去王府告知长兄,我要见他。别托辞生病,我知晓他身体好得很!” 宦者正要退出殿外,忽又被王皇后叫住,让他再去田家,让田蚡一同入宫。 “告知我弟,莫要声张,随王府马车同来。” “诺!”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见到椒房殿来人,王信直觉不好。听来人转述王皇后之言, 眉心更是皱得能夹死苍蝇。 王皇后将话说死, 装病的老办法行不通, 无论如何都得走上一趟。王信让宦者稍等, 绕到屏风后整理衣冠。王夫人为他系紧腰带, 面上同现忧色。 “皇后是什么打算?”王夫人一边帮王信佩上鞶囊,一边低声道。 “不好说。”王信蹙眉看向屏风外,握住王夫人的手, 低声道, “天子旧疾复发, 罢朝会多日。这个关头, 多行多错, 少行少错, 王家没什么根基, 更当谨言慎行, 偏偏皇后看不明白。” “良人, 不去了吧。”王夫人反握住王信的手,“我实在担心。” “不去不行。”王信叹息一声。 王皇后让人传话,把他称病的借口堵死,今天硬顶着不去, 下次呢?一次两次顶住,还能一直避而不见? “我入宫后, 记得关闭府门, 在我归来之前, 莫要见外人。”王信叮嘱道。 王夫人轻轻点了点头,目送王信绕过屏风,突然感到全身无力,直接坐在了地上。 “夫人!”婢仆匆忙上前,被王夫人挥退。 “早年间的皇后不是这样。”王夫人自言自语,望着屏风上的花纹,突然有些失神。 从乡间到太子府,从太子府到未央宫,这是多少人一辈子都想不到的荣耀。 还是说得到的越多,不满足也就越深? 可她已经是皇后,儿子是太子,待到太子登基,她就是皇太后,只要不犯错,谁都不能动她分毫。如今鬼迷心窍一般,硬往岔路上走,到底是为了什么? 王夫人想不明白,却不能不去想。 王信是皇后亲兄,之前差点就成了立在朝中的靶子。好不容易安生些时日,结果皇后偏要让他再搅合进去! 他们一家都不是聪明人,不像魏其侯一般能领兵作战,屹立朝堂。也没多大野心,无意费心思钻营,唯恐行差踏错给太子招祸。他们只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对儿子都是耳提面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奈何皇后根本就不明白! 亦或是她明白,只是不想放手? 想到这里,王夫人攥紧胸口,神情冷,心更冷。 王信走出府门,刚要登上马车,就见田蚡从街对面行来。 如果只是田蚡自己,王信全当看不见,上车就走。奈何他身边还有一名椒房殿的宦者,明摆着是要赶在王信动身之前,将田蚡送上同一辆马车。 “伯兄。”田蚡身无官爵,拱手向王信行礼时,看到对方佩在腰间的鞶囊,眼底闪过一抹晦暗。 “你要入宫?”王信沉声道。 “蒙皇后召见。”田蚡笑得谄媚,王信没来由的一阵厌恶。扫一眼宫中来人,知晓不能把田蚡撇下,干脆袖子一甩,再不理会他,迈步登上安车。 田蚡丝毫不以为意,跟着登进车厢。 护卫步行在车后,骑僮甩动长鞭,驭马前行。 车厢里,王信正身端坐,不想搭理田蚡,装作闭目养神。 换做知趣的,见他这个态度就该闭嘴,老实的坐在一边。偏偏田蚡反其道而行,笑着同王信搭话,对方不理不睬,照样不觉得如何,仍是一句接着一句,烦得王信都想开口喝斥。 “伯兄,皇后此时召见你我,想必有大事。王、田两家不比窦氏,终归是皇后的娘家,当为椒房解忧。” “田蚡!”王信睁开双眼,连名带姓喝斥对方,“你最好打消心思!你罢官在家,不知朝中是何情形,若敢怀揣心思撺掇皇后,我定不饶你!” “伯兄做了官,终究是不同,甚是威严。”被王信当面斥责,田蚡笑容丝毫未改,语气却生出变化,“伯兄想要置身事外,也要细想能不能。皇后在,你我两家就有靠山,他日未必不能有窦氏之威。皇后如果倒了,你我两家会是什么情形?别说官位,命都未必能保住!” “你忘了太子。”王信硬声道。 “太子,嘿,太子!”田蚡冷笑一声,“要是太子靠得住,皇后会是如今的处境,我能丢官?” “住口!”王信怒声喝斥,双眼紧盯田蚡,眼底隐约浮现杀意,“休要让我再听你诋毁太子!打消你那些鬼蜮心思,否则休怪我……” “如何?”田蚡嘿嘿冷笑,“杀了我?” 王信握紧双拳,田蚡半点不惧,更用手指着前者,轻蔑道:“你胸无大志,想要做个长安鼠,大可随意。只是莫要拦我的路。想想你那几个儿女,要是不明不白死了残了,未免可惜。” “你敢?!” “我能为皇后出谋划策,能让田氏比肩窦氏。之前皇后不见我,我未必敢。今日之后,你且看。” 田蚡的话威胁十足,王信狠盯着他,恨不能一拳将他捶死。奈何马车正穿行市中,车外有喧闹人声,纵是满心杀意,也不能在此刻动手。 “好,你好。”几个字似从牙缝里挤出,王信攥紧双拳,脸色铁青。 田蚡松开藏在袖中的匕首,再次嘿嘿冷笑,知晓不能真把人惹急了,见好就收,靠在车厢一边,没有继续挑衅。 马车速度不慢,穿过城南甲第官署,很快抵达皇宫。 在宫门前验明身份,宦者头前带路,王信、田蚡走下马车,步行前往未央宫。 天子重病,遵窦太后旨意,宫内守卫愈严。为确保万无一失,窦太后还从长乐宫调来一班守卫,张次公就在其中。 宦者带人往椒房殿时,恰好同张次公迎面相遇。 看到王信和田蚡,张次公眸光微闪,知晓两人是王皇后的家人,自己没有资格阻拦,当下让到一边。 目送两人背影远去,张次公对一名卫士叮嘱几句,后者颔首,找到一个不起眼的宦者,吩咐几声,宦者转身离开,很快不见踪影。 椒房殿中,推倒的屏风早被移走,扫落在地的碗碟都被清理出去。 王皇后坐在新屏风前,面前摆着一盏热汤,郁色依旧未散。 王信和田蚡在殿前除去丝履,仅着布袜走进殿内。见到王皇后,两人同时拱手,口称“皇后千秋,长生无极”。 “伯兄,阿弟,快起。” 待两人起身落座,宫人送上热汤,王皇后即命关闭殿门,由将行亲自守在门外。 “我欲见伯兄一面实不容易。”王皇后看向王信,语气中带着薄怒,“伯兄不顾亲情,想必也忘了阿母的嘱托?” “不敢。”王信连道不敢,表亲木讷,一味装傻,就是不说王皇后想听的话。 田蚡瞅准时机,开口道:“伯兄不擅言辞,两家终归一体,我等势必要为皇后分忧。” 听闻此言,王皇后面色稍霁,不再对王信发怒。假如不是娘家就他一个在朝,实在没有办法,她也不乐意见这个窝囊的兄长。 “天子旧疾复发,已罢朝会多日。万一哪天不好,太子年幼,长乐宫恐将摄政。”王皇后低声道,“太子妃定的陈娇,必事事听从长乐宫吩咐。我先前筹划许多,皆未来得及实行,如今被困在椒房殿,又被长乐宫盯着,实在是寸步难行。伯兄、阿弟可有策?” 王信震惊于王皇后的直白,喉咙里发出几声单音,艰难开口:“陛下春秋鼎盛,皇后此言太过!” 王皇后不看他,目光转向田蚡。 田蚡眼珠子转了转,计上心头,凑到王皇后跟前,低声道:“皇后,陛下的病究竟是什么状况,近期可有大患?” “近期应无大患。”王皇后想了想,道。 “既如此,我有一策。” “快讲!” “太子已是外傅之年,如天子当真不好,势必会尽早让太子成婚。太子妃亲近长乐宫,对皇后大为不利。” “这些我都知晓。”王皇后不耐烦道。她想方设法让陈娇成为太子妃,实有不少打算。奈何事不遂人愿,倒有可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既然如此,皇后何不早行一步?”田蚡建议道。 “早行一步?” “选美人伺候太子。”田蚡声音更低,“容色好,擅歌舞,能讨太子欢心,亲近椒房殿。” “你让我仿效馆陶之行?”王皇后面露沉思。 “这怎么能一样?”田蚡摇头道,“长公主献美是为邀宠陛下,皇后是太子亲母,关心太子实为理所应当。” “让我想想。”王皇后明显意动,但她被困在椒房殿,永巷中的家人子都由长乐宫派人教导,她根本-插-不进手。 若是在宫外……王皇后和田蚡一同看向王信,王信却避开目光,摆明不想搀和这件事。 “此事还需伯兄来办。”田蚡道。 “皇后,依我之见,实不必如此。”王信还想劝一劝王娡,哪有这样算计自己儿子的,不怕母子彻底离心吗? 王娡压根听不进去,反而强要他应下此事。 王皇后强求无果,王信坚持不肯松口,殿内气氛陷入僵持。 就在这时,殿门突然开启,阳信公主走了进来,不顾王皇后难看的表情,开口道:“阿母忘了女儿。” “什么?” “女儿的婚事已经定下,不出差错,应会早于阿弟成婚。”阳信公主看着王皇后,平静道,“平阳侯年少,就国还需数年。比起舅父,我同阿弟更亲,成婚后邀其过府,岂非更加便宜?” 阳信越说越是自信,双眸映出王皇后吃惊的面孔,心底不由得生出一抹快意。 待到阿弟登基,她就会是长公主! 馆陶姑母能做的,她一样能做! 财富,权势,地位,她全都要攥在手里。她会寻来绝色,让阿弟再不看陈娇一眼,让陈娇匍匐在地,痛悔对自己的傲慢。待到看够了戏,再将她彻底踩进泥里! 长乐宫内,窦太后靠在榻上,平日里陈娇坐的位置,此刻正坐着刘彻。 一名宦者匍匐在地,禀报王皇后和田蚡之谋,并道出王信和阳信公主的话,一句也没有落下。 听到中途,刘彻已是下颌紧绷,到最后,怒火抑制不住,如果田蚡当面,他恨不能-拔-出长剑行杀亲之举。 他不怀疑窦太后设局骗他,根本没有必要。 眼前这个宦者,平日里常跟在二公主身边,正是得二公主庇护,才能打探到皇后和田蚡密谋,向长乐宫禀报。 对于自己被王皇后忽视,婚事都排在三公主之后,二公主恼怒非常。既然王皇后不在意她,她干脆自己寻找出路。 投向长乐宫貌似愚蠢,但从长远来看,未必就不是正确选择。 窦太后的权势远胜王皇后,只要长乐宫开口,二公主担心的一切都不是问题。即使将来窦太后不在了,王皇后入主长乐宫,二公主早已经出嫁,大不了随丈夫前往封地,山高水远,王皇后又能奈她何? 难不成要诛杀亲女? 真敢这么干,必引来满朝口诛笔伐。 诛杀刘氏血脉的皇太后,从开国至今只有一个,吕后! 宦者被带下去,殿内恢复寂静。窦太后没有出声,她在等着刘彻开口。 足足一刻钟过去,刘彻站起身,整理衣冠,随后伏身在地,向窦太后稽首。 “大母,孙儿立誓,今生仅得陈娇一人为后。” 窦太后半合双眸,许久没有任何表示。 刘彻继续伏身在地,动也不动。 “起来吧。”窦太后终于出声,语气中带着疲惫,“你有心就好。” “诺。” “医匠用了新药,你父皇的病好了许多,只是不能劳累。我同你父皇商量,朝中近日无大事,小事却是不断,我精神不济,不耐烦操心,明日你来长乐宫。” 明白窦太后话中的暗示,刘彻勉强抑制住心中激动,再次俯身行礼。 “遵大母之命。” “去吧。” “诺!” 刘彻退出殿外,被冷风一吹,人稍微冷静,看向未央宫方向,双眸黝黑,心仍砰砰跳个不停。 远在边郡的刘荣并不知晓长安城内变化,同赵嘉一番长谈之后,将两名忠仆留在云中城,命其抄录官寺贴出的告示,自己往村寨去接云梅,见过云父云母,其后返回沃阳县,着手丈量田地,为接下来的开荒做准备。 畜场中,水泥窖已经建好,赵嘉看过之后,组织人手将运回的材料破碎调配,投入水泥窖中煅烧。烧制成熟料后,再分批加入石膏磨细。 试验数日,终于得出一批符合要求的成品。 魏悦抵达畜场时,赵嘉正指挥青壮搅拌水泥,打算检验一下成果。看到魏悦策马行来,顾不得满身尘土,扬声笑道:“三公子来得正好,这是新制的水泥,筑城、铺路、修桥,全都用得上。” 水泥? 魏悦翻身下马,看到青壮挥动铁锨,听赵嘉细讲水泥的用途,不由得也生出几分期待。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水泥搅拌完成, 青壮们用拖车运来大批青砖, 堆在选定的旧圈前。 临近雪融, 地面不再冻得如石块一般。 熊伯亲自带人打下地基, 虎伯寻来制砖的匠人,动手起窖烧砖。过程不比制造水泥简单, 所幸匠人都是熟手,有丰厚的工钱驱使, 彼此通力合作,很快就制出让赵嘉满意的青砖。 “这块地本是羊圈,后来废弃,早两天清理出来, 准备用砖砌墙。” 赵嘉同魏悦说话时, 青壮们已经取来工具,开始堆砌砖墙。 比起夯土建筑耗费体力,砌砖墙显然要轻松许多。有经验的匠人做示范,青壮们用心学习, 手下越来越熟练。在众人的努力下, 一面高过一米五,长过三米的砖墙以惊人的速度立起, 哪怕是赵嘉早就说过, 匠人们也有提点,面对这堵砖墙, 包括熊伯和虎伯在内, 畜场众人也不免露出惊色。 骑兵第一次见水泥, 惊讶更甚至众人。 魏悦走上前,抽-出长剑,摆明是要试一试墙面强度。 赵嘉连忙拦住他,道:“三公子,水泥凝结需要时间。” “多久?”魏悦问道。 “这个,估计要到明日。”赵嘉看向新砌的砖墙,心中有些没准。就算干得再慢,明天再看,无论如何也能凝结硬化。 相比起夯土造墙,需要人力将土压实,这个速度无疑要快上数倍。 赵嘉亲眼所见,仅是一段五米高、三米宽、不到十米长的土墙,就要几百个城旦轮换夯土,耗费数日才得完成。为了赶工,期间有十多人被活活累死。 无独有偶,凡边郡之地,只要涉及建造城墙和要塞,城旦的死亡率都会达到惊人的数字。故而才有一种说法,但凡到边郡服刑的城旦,最好提前备下棺材。除非运气好遇到大赦,如若不然,九成以上都活不过五年。 遇到工程量巨大,城旦数量不足,边郡太守就会下令抓捕野人和盗匪。野人匪盗抓无可抓,乡间的游侠、无赖和闲汉都会被抓起来服苦役。 之前打畜场主意的恶徒,被少吏押送入官寺,除两人被处死,其余都被罚为城旦。日复一日的“劳动改造”下来,他们再没有活命的窃喜,有一个算一个,都希望自己一起被砍掉脑袋。这样服苦役的日子,真心不是人过的。 “明日?”魏悦沉吟片刻,道,“阿多,水泥造价几何?” “不贵。”赵嘉唤来在一旁帮忙的赵信和赵破奴,吩咐他们将烧制水泥的原料搬来,“都不是难寻的材料,就是立窖麻烦一些。唯一难寻的就是石膏。” 赵信和赵破奴的动作很快,两人分别拉着一辆拖车,一辆上堆着没有破碎的石灰石,另一辆上则是破碎调配并且磨细的生料。 两人身后还跟着几个孩童,合力提着一只藤筐,里面是制水泥和烧砖都要用到的粘土。 至于石膏,赵嘉手中也不多,其中半数还是医匠帮忙寻到。要继续烧制水泥,铁定需要魏悦帮忙。 “都在这里了。”赵嘉抓起一块石灰石,递到魏悦面前。又唤来一名匠人,让他讲述如何制成生料,以及如何煅烧成熟料。 见魏悦挑眉,赵嘉大致能猜出他在想什么,放下石块,拍拍手,笑道:“水泥制造不难,造价也不高,于边郡大有用处,嘉无意敝帚自珍。” “我会禀报阿翁,不会让阿多吃亏。”魏悦叹息一声。 “使君和三公子何曾让嘉吃亏?反倒是回回都能赚到。”赵嘉笑眯双眼,难得放松下来,开起魏悦玩笑。 看着赵嘉,魏悦缓缓勾起嘴角,突然伸手弹了赵嘉一下。 “阿多这性子,让我说什么才好?” 两人说话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闹。 喧闹声中,卫青和阿稚挥舞着细棍跑来,阿谷和阿麦紧跟在两人身后,手里还抓着绳子。孩童一边跑一边叫,见到前方的公孙敖和卫绢,立刻挥舞手臂,大叫道:“阿敖,拦住,快拦住它们!” 循声望去,原来是几头野猪崽正在孩童前方飞跑。个头都有青壮的两个拳头大,通体黑褐色,背部立着钢毛,獠牙尚未长长,奔跑时发出哼哼的威胁声。 “哎呀,快抓住,别让它们跑了!” 眼见野猪崽越跑越快,就要越过公孙敖,孩童们焦急大叫。 公孙敖咧咧嘴,不慌不忙,拎起手中的木锨,待猪崽跑到面前,直接拍飞一头。力气用得恰到好处,猪崽飞出一段距离,刚好摔在孩童们脚边。 大概是皮粗肉厚,地上又有积雪,野猪崽根本没受伤,一骨碌爬起来就要再跑。 “还想跑!” 卫青几个一拥而上,用绳子将野猪崽牢牢捆住。阿谷不小心,差点被咬到手指。一气之下将野猪崽捆成粽子,嘴巴都绕过两圈。 跑出来的野猪崽足有八只,孩童们抓捕不及,全都冲上来,公孙敖一个人也有点手忙脚乱。 听到声响,赵破奴和赵信赶来帮忙,合力之下,仍有一只落网。他们把野猪崽丢给卫青,一起向前扑,结果目标没抓到,还差点撞了头。 就在这时,原本安静站在一边的卫绢突然抄起石块,随手一扔,精准砸在野猪崽的头上。趁猪崽被砸得发懵,卫绢快步走上前,弯腰抓起野猪崽的后腿,轻松倒提起来。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野猪崽愤怒大叫,前腿乱踢,甚至还想回身去咬卫绢。 少女眸光一厉,单手摸向腰间,抽-出公孙敖送她的短刀,对着野猪崽就要扎下。 “绢姊,且慢!” 孩童们吓了一跳,匆忙扑上去拦住卫绢。 “不能杀,郎君说要养!” 卫绢这才停手,收刀还鞘,将野猪崽交给卫青,叮嘱道:“野彘性情凶猛,小豚也能伤人。记得用麻绳捆牢,再用长绳系在一起。都小心点,别被伤到。” 少女轻音轻柔,笑容温和,和持刀时的狠戾判若两人。 “诺。” 孩童们点头,抓起野猪崽,挨个用绳子捆起来,准备送回圈中。 目睹整个过程,赵破奴用手肘捅捅公孙敖,好一阵挤眉弄眼。 “阿敖,娶了绢女,你怕要夫纲不振。” 啪! 不等公孙敖出声,赵信先给了赵破奴后脑一下,觉得顺手,又多拍一下。 赵破奴揉着脑袋,愤然道:“阿信,干嘛又打我脑袋?” “阿敖娶妇关你何事?休要口无遮拦!” 赵信表情严肃,语气不容置疑。赵破奴不服气,张嘴想要反驳,被对方狠瞪两眼,到底闭上嘴,心中开始反省。 公孙敖笑着摆手,拍拍赵破奴的肩膀,笑道:“我知破奴无有恶意,无碍。就是此言莫要让绢听到,你也晓得绢的脾气。” 想到卫绢的性子,赵破奴生生打了激灵,连忙点头,表示再不会乱说话。 待公孙敖转身离开,赵信勾住赵破奴的肩膀,沉声道:“破奴,咱们一年比一年大,再不比从前,说话行事都该注意些。阿敖性子好,不同你计较,要是遇到心胸狭窄之人,肯定要生出嫌隙。” 赵破奴认真听着,不服气的神情逐渐消失。 “阿信,你说的我都明白。我就是觉得,咱们和阿敖一起杀匈奴,又是一起立誓,不必这么生分。” “不是生分,而是像郎君说的,说话办事提前过一过脑子。”见赵破奴不开窍,赵信又有些手痒,觉得对方的大好头颅很值得一拍,“亏得郎君,咱们不用再做野人。郎君还帮咱们入良籍,你知晓这意味着什么?” “什么?”赵破奴看向赵信。 “他日傅籍从军,咱们可以做正卒,可以凭本事杀匈奴,获取战功!”赵信一字一句道,“咱们甚至可以获爵!” 赵破奴张大嘴,明显没想得这么长远。 “咱们是郎君救的,得郎君赐姓,在赵氏畜场长大。你也读了书,该明白这代表什么。假若你还是这样行事莽撞,说话没有深浅,今后难保给郎君惹麻烦。”赵信硬声道,“真有那一天,我就不是敲你的头。” 赵破奴凝视赵信,沉声道:“我知道,今后我会留意。” 见他确实明白了,不是在胡乱搪塞,赵信舒了一口气,扛起放在地上的木头,示意赵破奴帮忙。 见到少年和孩童抓野猪崽的情形,魏悦诧异看向赵嘉。 “阿多要养野彘?” “是有这个打算。”赵嘉没有否认。 冬季时,畜场出草料喂养并提供庇护,使得黄羊群一直留在附近,种群数量一度增加。黄羊个头肥壮,缺粮的边民都可以捕猎,解了不少人家的燃眉之急。 的确有阿陶长兄一样的恶徒,贪心不足,心生恶念,但更多人都知晓感恩,每次猎杀黄羊,都会送来一条羊腿或是整张羊皮。 不久之前,有猎户在追逐黄羊时发现一群野猪,当即放弃之前的目标,集合十多名青壮进入树林,开始一场围捕。 在两名老猎户的率领下,这场围捕成果斐然,最终收获大野猪三头,小野猪二十多头,还挖掘出不少能食用的根茎,时人称为蹲鸱、芋魁,类似后世所称的芋头。 大野猪被宰杀分割,除了少部分无法食用的下水,剩下的一点都没浪费,连骨头都被砸断熬汤。小野猪杀死一半,剩下的都被送来畜场,言是猪崽肉嫩,炙烤美味,给赵嘉添菜。 见到在笼子里乱撞的野猪崽,赵嘉脑海里闪过一道道美食:烤乳猪、红烧肉、扣肉、粉蒸肉……差一点当场流出口水。 边民没有养猪的习惯,一来是养起来费事,就条件而言,养羊更为便利;二来是西汉的猪性情凶猛,和野猪的差别微乎其微;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没经过“处理”,猪肉不好吃。 之前没有人养,赵嘉也就忽略了这一点。如今具备条件,大可以养起来。 猪饲料不难调配,交给孙媪即可。 猪肉不好吃,一刀下去就能解决。 野猪性情凶猛,一样没问题。有了水泥,打造新式猪圈,四面围起来,随便你撞,脑壳撞扁也休想跑出来。再者,类比骟马,这一刀下去,至少公猪的性子就能有所改变。 “只需一刀,彘肉亦可美味。” 赵嘉用手比划一下,三言两语解释清楚。魏悦看赵嘉的眼神都有点不太对劲。同行的魏武更是不自觉退后,下意识咽了口口水。 “阿多果真聪慧。” “三公子夸奖。” “……” 破天荒的,魏悦在赵嘉跟前哑口无言。 野猪的问题抛开,魏悦提起此行的主要目的,询问赵嘉和刘荣见面的经过。赵嘉本就有意和魏悦提一提,当下将他请进木屋,让人送来热汤,摆出一副长谈的架势。 听完赵嘉叙述,魏悦端起木碗,面露沉思。 “开荒放牧?” “然。” 赵嘉将热汤饮尽,拿起火钳,探入地炉拨动两下。同时道出刘荣欲以绢帛铜钱相赠,他一概没收。 “此事阿多做得对。”魏悦看向赵嘉,认真道,“临江王因侵占太宗庙壖垣获罪,被夺国。天子本有意留其在长安,然其上疏自请出宗室,以庶人戍边。天子准其所请,并下旨以郅都为雁门太守。” 这番话包含多重意思,赵嘉细细斟酌,表情逐渐变了。 “跟在他身边的骑僮,除少数临江王府忠仆,尽为长乐宫赐下。”魏悦放下木碗,沉声道,“一同赐下的还有数车绢帛铜钱。” 也就是说,哪怕刘荣身在边郡,长安仍掌控着他的一举一动? 赵嘉看向魏悦,表情凝重。 “阿多,天家之事非寻常可议。”魏悦从赵嘉手中取过火钳,放到一边,随即攥住他的手腕,“然也无需过于忧虑,毕竟临江王已为庶人,且身负侵占太宗庙土地之罪,再过数年,太子年长,事情终会不同。” 赵嘉点点头。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历史上的刘荣为何会自杀。 不过,历史已经发生改变,刘荣非但没死,还投身边郡建设事业,想要一心一意种田放牧。只要不出意外,这位前临江王的后半生理当顺遂,至少不会再起太大的波澜。 至于产生变化的因由,赵嘉仍旧是一头雾水。但就目前发展来看,应该是向好。既然如此,也就没必要追根究底,顺其自然就好。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身为部都尉, 魏悦必须当日返回军营。离开之前, 魏悦将一册竹简交给赵嘉,并言明日无军务, 他会再来畜场。 赵嘉站在围栏前, 目送一行人驰远,转身返回木屋, 借火光翻阅竹简, 发现上面记录有十数个羌人和氐人部落, 均为须卜氏麾下。 思量魏悦留下竹简的用意,赵嘉凝视火光, 久久地出神。直至木屋的门被打开, 卫青和阿稚分别抱着一只小羊羔走进屋内, 才从沉思中转醒。 看到孩童拿起兽皮, 小心将羊羔裹起来,意外发现两只都是黄羊幼崽, 赵嘉不禁面露诧异。 “郎君。” 见赵嘉望过来,卫青和阿稚将羊羔放到地上。 两只小家伙都是刚落地不久,已经能跑能跳,十分健康。 奈何母羊不知所踪,羊群没有收养幼崽的习惯, 能一路跟来畜场, 没有在中途落下, 已经是发生奇迹。羊羔个头太小, 无法进入羊圈, 如果不是被卫青发现,失去母羊的保护,独自留在围栏外,不是被野兽捕杀就会被冻死。 听卫青讲述发现羊羔的经过,赵嘉叹息一声,示意他将小羊抱过来。 “郎君,可以养吗?”卫青和阿稚坐到赵嘉身边,表情中满是期待。 “可以。”赵嘉颔首,手指擦过羊羔的头顶,笑道,“明日去寻孙媪,从新圈中找两头带崽的母羊。” “谢郎君!”卫青和阿稚对视一眼,都是满脸兴奋。 赵嘉笑着拍拍两人的头,不等收回手,听到两个小孩的对话,表情当场凝固。 “黄羊长得快吗?” “应该不慢。” “多喂草料。” “喂得壮点。” “很快就能吃了。” 卫青和阿稚越说越兴奋,四只大眼睛盯着羊羔,齐刷刷放光。 赵嘉听到最后,很有种无语问苍天的无奈。 夜色渐深,地炉中火光跳跃。 被暖意包围,卫青和阿稚先后打起哈欠,见赵嘉坐在地炉边,两人揉揉眼睛,想要强打起精神,奈何挡不住困意,头开始一点接着一点。 “去睡吧。”赵嘉拍拍两个小孩,指着放在墙角的兽皮被褥。 畜场里的野鸭太少,全揪光也制不出一条鸭绒被。 好在天气开始转暖,室内点着地炉,不需要再像半月前一样,四五张兽皮压在一起。这么做的确暖和,就是压在身上太重,连翻身都有些困难。 卫青和阿稚半闭着眼睛,起身走向墙边,神奇地绕过所有障碍。 阿稚抱过两只羊羔,卫青铺开兽皮,将四角展平,又覆上两层,用手拍了拍。 “这里。” 两个小孩将羊羔放进被窝,随后打着哈欠钻进去,不一会就打起了小呼噜。 赵嘉觉得有趣,起身走到两人跟前,弯腰帮两个小孩掖了掖被角。听到声响,转身看到是阿谷几个,手指竖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 几个小孩除掉鞋袜,轻手轻脚走过来,铺开兽皮,靠在卫青和阿稚身边,打着哈欠睡了过去。 “郎君也该早点安歇。” 虎伯手持火把,身后背着强弓,腰间挂有一把短刀,明显是正准备巡夜。 赵嘉点点头,待虎伯离开后,仔细检查过门窗,确定都留下一条缝隙,才转身走进隔室,合衣倒在榻上。 裹上兽皮褥,赵嘉迟迟没有睡意,想着接下来的春耕,反而越来越精神。睁眼许久,实在睡不着,干脆起身取来木牍,提笔写下方才想到的要点。 要记录的东西实在太多,赵嘉提笔就停不住。 不知过了多久,火光燃尽,一丝光亮从窗缝投入,赵嘉转转有些发麻的手腕,顺光亮看过去,发现天已经大亮,自己竟在几前坐了整夜。 “郎君,该起身了。” 门外传来公孙敖的声音,赵嘉应了一声,站起身时有些太急,眼前突然一阵发黑。单手撑在几上,数息后晕眩消散,用力捏捏额角,总算是精神起来。 熬夜果然不成。 今后需得多注意。 卫青和阿稚几个早已经起身,兽皮被褥都整齐叠好,放在靠墙的架子上。大概是不想吵醒赵嘉,孩童们刻意放轻动作,从起身到离开木屋,仅隔一室的赵嘉竟没能发现。 “郎君,熊伯说水泥已经凝固,他和季叔用短刀和木棍试过,牢固得很。”公孙敖一边说,一边将盛满热水的陶盆放到架上。 赵嘉抓紧时间洗漱,来不及吃早膳,就和公孙敖一起离开木屋,去验收水泥的成果。 砖墙前围了一圈人,钝响一声接着一声,想必是在试验墙壁的硬度。 见赵嘉走过来,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通道。 “郎君,此物一夜即能凝实,很是牢固。” 赵嘉走到近前,接过赵破奴递上的木棍,用力砸在墙上。一下、两下、三下,木棍出现裂痕,墙壁纹丝不动。之所以如此坚硬,除了水泥的黏合作用,制砖的匠人同样功不可没。 “郎君,仆等都试过。”熊伯递出一把卷刃短刀。 赵嘉仔细看过短刀,又查看过砖墙上留下的几条痕迹,正想开口,一阵马蹄声突然传来。抬头望去,除了魏三公子,魏太守和王主簿竟也在队伍之中。 “见过使君。”赵嘉上前见礼。 魏尚心情很好,翻身下马,将马鞭和缰绳丢给护卫,一把将赵嘉扶起身,口中道:“闻听阿多制出水泥,可速起要塞城墙?” 魏悦本想迟些将事情报于魏尚,至少要等他亲自验证砖墙的牢固程度。不想魏尚和王主簿突至军营,双方正好迎面遇上。 事情凑巧,魏悦自然不能隐瞒。 魏尚听后,当下改变行程,和魏悦一起来了赵氏畜场。 “确是。”赵嘉将魏尚引到砖墙前,将昨日对魏悦说过的话复述一遍,呈上手腕粗的木棍,请魏太守亲自试验。 用手试过墙面,魏尚抡起膀子,木棍砸在墙面,溅起清晰的火花,青砖当场被砸出凹坑。 赵嘉双眼瞪圆,对魏太守的武力值敬佩不已。 魏尚丢开木棍,示意王主簿来试一试。 后者也没客气,抄起更粗的木棍,连续数下击打在墙上,终于有半块砖被砸碎,可相对于整面砖墙,损失仍是微乎其微。 “好!” 查看过缺口,知晓用水泥能立即添补,魏尚喜色更甚。 边郡新划入大片草场,陆续有羌部来降,胡市规模日渐扩大,筑造要塞和军营势在必行。迫于外部环境,工程的速度必须加快。 雪融期将近,没有风雪阻挡,难保匈奴会何时南下。郡内尚有屏障,郡外胡市无遮无挡,撞开外围的栅栏,眼前就是一马平川,骑兵可以肆意冲杀,来去自如。 夯土建筑实在太慢,水泥的出现解决了大问题。集合足够的匠人,在郡内调运原料,很快就能筑起数个要塞。 听赵嘉说明水泥和青砖的造价,别说魏太守,连王主簿都想大笑三声。 天助,真乃天助! 这样的砖墙足够牢固,建造速度又快,比起夯土造城,优势实在太大。就算被破坏,集合匠人城旦,数日就能重建。 牢固有了,最重要的就是速度。 “使君,此物还能用来铺路。” 赵嘉又道出水泥的几个用途,魏尚笑着点头,亲自看过制造水泥的原料,了解过详细制法,当即写成手令,交护卫送往郡城。 等待城内来人期间,魏尚和王主簿又在畜场走过一圈,赵嘉被魏尚带在身边,打起精神回答对方的问题。 期间,魏太守提起刘荣来畜场一事,赵嘉没有隐瞒,将事情一五一十说明。魏尚的反应和魏悦如出一辙,拍着赵嘉的肩膀,笑道:“阿多做得好。” 一行人来到旧圈,看到被绳子捆住的野猪,赵嘉咧咧嘴,魏悦脚步一顿,神情略显紧绷。 魏尚看看赵嘉,又看看魏悦,好奇之心溢于言表。 “使君,嘉有意养野彘。” “此物腌臜难养,且味不好。”魏尚皱眉。 “食料可调,至于肉味,一刀就可解决。”赵嘉转身叫来赵破奴,低声吩咐几句。 赵破奴快速跑去仓库,提来一只藤筐,里面装着猎户送来的茎块,都是在抓捕野猪的林子里发现。 “这是蹲鸱?”魏太守见多识广,一眼就认出袋中之物。 “正是。”赵嘉指着藤筐,说道,“嘉命人到林中找过,此物不多,但长得繁茂,最为野彘所喜,人亦可食。嘉有意移至田中,尝试栽种。” “善!”魏尚拊掌笑道,“此物多长于南地郡县,不想云中亦有。如能栽种,可补民饥,实乃大善。” 对魏尚来说,不管这些大芋是从何而来,只要能让百姓饱腹就是好物。能种植固然好,栽种不了也没关系,长在山野之间,边民自会去挖掘。 想到这是能活人命的粮食,对于争粮的野猪,魏太守愈发不待见,甚至生出广发告示,号召边民捕杀野猪的念头。 魏太守这么想,事实上也这么干了。 接下来的数年时间,云中郡内的野猪近乎被斩尽杀绝,没死的也跑到临郡,再不敢在魏太守的眼皮子底下出现。 不少猎户知晓赵嘉用谷子换小豚,抓到小野猪就会送来畜场。 仰赖种植的芋头和大片生长的牧草野果,赵嘉的养猪事业蓬勃发展。 野猪的食性很杂,遇到芋头牧草跟不上,昆虫家鼠一样能吃。 亲眼见到半大的小野猪逃出猪圈,追着谷仓内的老鼠四处跑,甚至还想和畜场外的旱獭过一场,赵嘉能说什么?只能对刀工了得的匠人招招手,表示这批猪崽个头长得差不多,可以下刀了。 接到魏尚手令,城内的匠人来得很快,同行的文吏执笔,仔细记录下制造水泥需要的原料,起窖的过程,以及烧制的具体工序。 对赵嘉来说,想要获取石膏有不小的难度,有钱也未必能买到。 魏尚则不然。 云中郡不够,可以从他郡市换。临近的郡县也没有,直接上疏长安,讲明用途,很快就会有大车抵达云中郡,送来大批石膏。 除了水泥,烧制青砖的匠人也被仔细询问。如果两人愿意,本可借机进入郡城,成为官寺录名的匠人。出乎预料的是,他们详细讲明青砖制法,半点没有藏私,却并无入城之意。 在魏尚回城之后,赵嘉实在感到好奇,开口询问,两人才道明实情,原来他们祖上是秦国的隶臣妾,曾为两代秦王造墓,血脉差点因此断绝。 秦末天下大乱,两人的大父死在战乱中,父亲加入汉军,在汉王麾下打制兵器。虽然国立后归入匠籍,终归是摆脱奴隶身份,又有一门手艺,能够养活一家老小。 “尔等可能造兵器?” 两名匠人互相看看,由年长者开口:“不瞒郎君,先父能制弩和强弓,我二人不肖,仅学到些皮毛。” 说话间,匠人解开时刻不离身的皮口袋,倒出一堆赵嘉分不出用途的木质工具和零件,三两下做出一把巴掌大的手-弩,递到赵嘉面前。 手-弩-虽小,劲道却不弱,平射出的木箭能飞到五米远,出其不意,绝对是近战的利器。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把连-弩! 举着手-弩,看着头发花白的匠人,赵嘉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就是所谓的高手在民间?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箭匣射空, 匠人取回手-弩, 三两下又拆成一堆零件,零散的堆在一起,根本看不出这究竟是什么。 “为何告知我?”压下最初的兴奋,赵嘉沉声道。 就算是一把巴掌大的手-弩,按照朝廷律令也是犯忌的东西。匠人当着他的面组装, 没有任何遮掩,难道一点也不担心? “前岁匈奴来犯, 其后又遇天灾, 谷子绝收, 是郎君心善, 开谷仓接济附近村寨, 多数人才得以活命。”一名匠人道。 “我二人年老,早前又伤过腿, 走路跛脚, 未在征召之列。家中儿孙被征入军中,全都死在战场上。家中仅剩老弱,里聚又被贼寇焚烧, 若非郎君善心,熬过战火也熬不过严冬。”说到这里, 匠人的声音已经哽咽。 “活命大恩无以为报,听闻郎君寻人烧砖, 我二人即毛遂自荐。如果郎君不嫌弃, 我二人愿投郎君门下, 为郎君僮仆,供郎君驱策!” 看着头发花白的老人,赵嘉鼻腔微涩,难言心中是什么滋味。 “两位长者愿意留下,嘉倍感荣幸。然有一事,还需长者解惑。” “郎君请讲。” “长者能制弩,为何不献军中?” “郎君,军中所使都是强弩,我二人所制射程不到二十步,对阵匈奴根本无用。” 汉军同匈奴作战,所使都是强弓劲弩。云中郡常备的守城弩,弩-矢有人的胳膊粗,力道能穿透战马。 匠人不是有意藏私,而是这样小巧的手-弩,于游侠刺客是至宝,在军队作战时根本没有大用。距离太远射不中,距离近的话,对骑兵来说不过是眨眼的时间。面对面冲锋,以短刀拼杀都比这样的手-弩有用。 家中子弟出战之前,匠人也曾准备手-弩,叮嘱他们随身携带。事实却是,这样的武器并不足以让他们保命。 然而军中用不上,用于守护村寨畜场、防备宵小野人,总能发挥相当作用。并且,对于还不能开强弓的孩童来说,轻巧的手-弩比弋弓更为好用。 “郎君担心犯忌,平时拆卸开,用时再装即可。” 听完匠人的解释,赵嘉深吸一口气,道:“嘉有一提议,请长者思量。” “郎君尽管吩咐。” “军中有强弩,却少连弩。”赵嘉看向头发花白的匠人,正色道,“如能制成连发机关,以弩-矢之强,必能大伤来犯之敌。” “连击?” 听闻赵嘉之言,匠人的表情变了。 他们制弩的手艺是继承先父,一直因制不出强弩而感到羞愧。连发机关为偶然所得,囿于思维,根本没想过能用到强弩之上。 经赵嘉提点,两人就如拨开眼前云雾,茅塞顿开。 连发机关最关键的部分就是箭匣。军中有能匠熟手,只要参透机巧,未必不能对现有的弓-弩进行改装。 制出连发强弩,战时必能发挥作用。 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同匈奴有血海深仇。只要能多杀匈奴人,别说制连弩的手艺,要他们的命都可以! “嘉不才,有大夫爵,为魏太守宾客。”赵嘉继续道,“如两位同意,我将此事报于魏三公子,给两位一个出身。如心存顾忌,嘉也不勉强,两位可继续留在畜场,工钱如常结算,今日之事就当没有发生,未知意下如何?” 两名匠人对视一眼,很快达成一致,一起对赵嘉拱手道:“我等愿将制连弩之法献上。” 赵嘉舒了口气。 不是他不识好歹,而是必须这么做。 两个匠人是出于好心,也是真心投靠,做几把能拆卸的手-弩,只要小心点,在边郡不会惹出太大的麻烦。可他的志向不是安于一地。他日进入朝堂,这就是个把柄,可大可小,小到可以一笑置之,大到能要人命。 经验告诉赵嘉,凡事必须小心谨慎。能不留的把柄坚决不留,即是对自己也是对跟随自己的人负责。 此外,马镫和马鞍拉近了汉军和匈奴的骑兵水平,再有能连发的弓-弩,在两军对战时,必会为汉军再增添一张底牌。 长安茏城不两立,必须倒下一个。 在这种情况,匈奴死得越多,对汉家就越为有利。所谓的仁慈不该用在敌人身上,想要活下去就必须拿起刀枪,尽一切可能杀死草原上的敌人。 匠人被安顿在畜场,赵嘉迅速写成书信,用粘土封缄,交给魏同送去军营。 “切记,务必交到三公子手中。” 魏同领命离去,一路飞驰到军营。偏巧魏悦不在。问明魏三公子的去向,又调头赶往云中城。 抵达太守府时,天已经擦黑,魏尚正设宴款待长安来使。 魏悦在席间得报,借口离开室内。见到候在廊下的魏同,拆开赵嘉亲笔,从头至尾浏览一遍,迅速将木牍重新系好。 “城门将关,持我手令出城,回去后告诉阿多,两名匠人务必妥善安置。事不要让他人知晓。待我禀知阿翁,明后日亲往畜场。” “诺!” 魏同领命离开,魏悦回到席间,刚刚落座,就对上魏尚疑问的眼神。魏悦轻轻摇头,魏尚明了其意,暂将疑惑压下,继续招待来人。 夜色渐深,宴席散去,长安来使被送至偏室休息。魏悦随魏尚走进书房,将魏同送来的木牍送上。 看到残留的粘土,魏尚眼神一凝,细看其中内容,神情变得越来越严肃。 “秦匠?事情确实?” “阿翁,阿多向来谨慎,必亲眼所见,方会送来这封书信。”魏悦道。 始皇横扫八荒六-合,秦军之强天下闻名。 距秦灭不过几十载,秦弩的制法却已经失传。 讽刺的是,在战国时期,弓-弩最强的不是秦,而是韩。史有载,天下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远者括蔽洞胸,近者镝弇心。 韩为七雄之一,实力绝对不弱。可惜国土有限,地理位置又实在不好,被秦、楚、魏、齐包围,群雄环伺,轮番殴打,强盛终不能持久。在秦始皇开启霸业之时,更被强横的秦军碾压,最先亡于始皇帝剑下。 据赵嘉信中所写,两名匠人祖上为秦国隶臣妾,又为秦王修造陵墓,如非是本国犯罪之人,最大可能就是被抓捕的战俘。能有这般精湛的手艺,为韩匠的可能不小。 然今六国已亡,秦国亦灭,追根溯源实无必要。对魏尚和魏悦来说,制出能连发的强弩,方为重中之重。 “此事宜早不宜迟。”魏尚放下木牍,正色道,“明日开城门,你即往沙陵县,将此二人带往城内,交给王主簿。” “诺!” “阿多那里,”魏尚顿了顿,道,“开库房,取三车绢,铜钱太重,取一箱金。” “明日一同带去?” “我会另外安排。”魏尚摇头,沉声道,“天子允羌部归降,建要塞需得抓紧。制弩之事能成,我当写成奏疏,同水泥一并上报长安。奏疏递上,阿多之名必再闻朝堂。这其中的关窍,你明日见到阿多,仔细说给他听。” 魏悦颔首,眼前闪过赵嘉擦去画在地上的马鞍马镫,请掩去他名的情形,不由得轻声叹息。 有些事不是想躲就能躲。 从知晓赵嘉的决心时起,他就十分清楚,这一天早晚会来。 在云中郡,他尚能护住赵嘉。一旦走出云中,他想要继续护住年少时抱在怀里的娃娃,再不是那么容易。 忠仆点燃新灯,室内亮如白昼。 魏尚和魏悦谈至深夜,直至天边擦亮,泛起鱼肚白,魏尚才现出些许困倦。魏悦来不及休息,用冷水洗漱,打起精神,召魏武及数名护卫,策马飞驰出城。 畜场中,赵嘉睡了个好觉,一夜无梦到天明。 春耕临近,两个村寨的人都行动起来,除了青壮和健妇,老人和半大的孩子都扛起农具下田。 耕田是大事,制水泥和烧砖的人手大批缩减,加上原料不足,依赵嘉的估算,搭成新圈,再起两间砖房,石膏就会耗尽。 好在郡中已知晓水泥的制法,建要塞的速度势必会加快。划定的草场设下屏障,能最大限度挡住匈奴。 拦住北边的铁蹄,边郡的春耕能够安稳,于赵嘉而言,制水泥的目的就算完成大半。 接下来,如果能请魏悦帮忙,多储备一些石膏,就能着手加固村寨的土垣,进一步平整从畜场通往村寨的道路。 必要的话,还可以用水泥和青砖代替石头垒起田封。这样的田封,哪怕把上边的砖头撬走,下边也会残留水泥浇灌的痕迹。甭管是谁,再别想以此来寻麻烦。 “郎君起了?”孙媪抬着一筐蒸饼,正朝匠人干活的砖窑走去。 卫青和阿稚将拖车的绳子绑在身上,比赛一般向前飞跑。车上的草料高过他们头顶,中间还压着豆饼,难为他们健步如飞,一路拖着向前跑。 看了一会,赵嘉突然“咦”了一声,叫住正奔向羊圈的孩童。 “阿青,阿稚,过来一下。” “郎君有何吩咐?” 两个小孩解开绳子,用衣袖抹掉脸上的汗水,先后走到赵嘉身前。 “就这样站着,别动。” 示意卫青和阿稚背对背,赵嘉用手比划一下,又和自己比了比,笑道:“长个了。” 卫青刚到畜场时,瘦得皮包骨,按照孙媪的话,小得像头羊羔。现如今,个头已经接近赵嘉的胸口。再看阿稚,个头不如卫青,身板却壮实许多。这样长下去,赵嘉丝毫不怀疑,这些孩童各个都会成为八、九尺的大汉。 想想当初软萌抱腿的三头身,对比已经开始褪去青涩、树苗一样拔高的小少年,赵嘉莫名有种“我家孩儿初长成”的感慨。 见到赵嘉的表情,卫青和阿稚对视一眼,一起笑着抓了抓后颈。 “郎君,我们不只长个,还长力气。”卫青举起手臂,用力挥舞两下,“熊伯说,不用多久,我和阿稚就能拉开强弓!” “好。”赵嘉笑着拍拍两人的肩膀,承诺道,“等到那日,我送你们牛角弓。” “谢郎君!” 三人正说话时,巡视的青壮来报,魏悦带人抵达。 知晓对方的来意,赵嘉没有耽搁,让卫青两人去和同伴汇合,打了声呼哨,唤来枣红马,一跃坐上马背,向青壮所指的方向驰去。 长安 景帝的病情得到控制,身体逐渐康复。在罢朝会将近半月之后,终于出现在群臣面前。 这段时间内,窦太后一直代景帝摄政。太子每日前往长乐宫,跟在窦太后身边学习,获益匪浅,不比在宣室中学到的少。 窦太后的雷霆手段让刘彻记忆尤深。 纵然是崇尚黄老无为,杀起人来,窦太后半点也不手软。在刘彻看来,在某些时候,窦太后甚至比景帝更加雷利果决。 在景帝逐渐康复、能够重新处置朝政时,窦太后果断-抽-身,不需朝臣上疏,就将权力移交未央宫。 朝会之后,刘彻坐在宣室内,看着面色苍白,依旧会不时咳嗽,瘦到脸颊凹陷的景帝,想到发鬓斑白的窦太后,再想到手握重权的丞相和大将军,心一阵发紧,没来由地生出一阵恐慌。 看出刘彻的心思,景帝放下笔,咳嗽两声,饮下半盏温水,道:“阿彻,用心学。学得多,见得多了,就不会再如今日。” “遵父皇教诲。” “再有半月,阳信就会嫁入平阳侯府。”景帝凝视刘彻,道,“平阳侯上请从军,皇后请留阳信在长安,太后认为平阳侯当就国。你以为如何?” 刘彻眉心微皱,沉声道:“朝廷早有定例,儿以为当遵律条。” 馆陶能留在长安城,是窦太后和景帝额外恩宠。 阳信为太子长姊,平阳侯又十分年少,成婚后暂留长安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在知晓皇后和田蚡的谋划之后,刘彻心生厌烦,甚至不愿再看到自己的长姊。 看了刘彻半晌,景帝叹息一声,道:“阿彻,为君者,行事不可单凭喜好。” “父皇?” “多读史书,回去后细想。” “敬诺。” 见景帝面露疲惫,刘彻行礼,起身退出宣室。 走出未央宫后,回望宫墙,深思景帝之言,刘彻站在石阶之上,任由衣袖被风鼓起,许久伫立不动。 ☆、第90章 第九十章 时光匆匆, 转眼即至四月。 孟夏时节,田地中谷麦青绿, 远远望去,阡陌相连,铺成一片绿毯。 云中郡的农人扛着农具, 行走在田陇之间, 偶尔停在地头, 望一眼湛蓝的晴空, 脸上没有半分喜色,反而叹息声不断, 焦虑之情溢于言表。 进入四月以来,天热得不寻常, 郡内未落一滴雨水,溪流陆续干涸。 沙陵县内流淌过两条小河, 不至于无水浇田。 奈何用水的人太多, 河流水位不断下降,水流越来越细, 河道-袒-露。乡老和力田到河边看过,都是面现忧色。如果再不下雨, 到五月间, 河水恐会断绝。届时粟麦都会死在地里, 今岁必将绝收。 春耕夏种秋收, 只有保证粮食出产, 边民才能有食果腹, 边军才能保证充足的战斗力。可惜天公不作美,入夏即是大旱。 赵氏畜场内,五六名青壮围在水井边,轮换压下铁制的摇把,看着井水从管口流出,注满半个木桶,不由得发出一阵惊叹。 赵嘉咬着一根草茎,朝匠人们竖起大拇指。 几名匠人只是憨厚的笑笑,包括赵嘉从城内请来铁匠,全都不愿居功,皆道没有赵郎君的提点,他们未必能做出这样的稀罕物件。 “有了这个物件,无需担心井深,童子亦能汲水。” 继青壮之后,妇人们轮番上前试过,紧接着就是少年和孩童。几个调皮的村童甚至趴到摇把上,一边压一边笑,看样子,分明是把汲水当成了游戏。 “郎君,鹿老能看水眼,说是溪水上游还能打出一口深井。” 天气太热,熊伯干脆脱掉上衣。 古铜色的皮肤,倒三角的身形,一身强健的肌肉,壮硕却不笨重。赵嘉看了两眼,再瞅瞅自己,非同一般的羡慕。 “事情交给鹿老安排。”赵嘉嚼了两下草茎,涩味中隐有一丝甘甜。除了野果,这种有甜味的草茎是孩童们最喜欢的零嘴。 “有了汲水的器具,阿青几个就能送水。让季豹带人灌田,季熊和鹿老去挖井。” 人手安排妥当,赵嘉又分别去了水泥窖和砖窑。日前魏悦送来半车石膏,再制一批水泥,足够畜场自用。 魏太守下令筑造要塞,边民忙着春耕夏种,无法大规模征召役夫,之前抓来的匪盗野人全都提出囚牢,连同城旦一起由边军看守,在胡市外围建起烽燧台和瞭望塔,并用水泥和青砖搭建房屋围墙,不到两月的时间,部分要塞就能投入使用。 这样的工程进度不只惊艳了郡中上下,更让归降的胡人大为安心。在汉兵进驻要塞之后,自首领、祭师乃至普通的牧民,再无别的想法,死心塌地抱牢汉朝大腿。 效果如此显著,除了边郡展示出的实力,云中骑的凶悍威慑,周决曹的功劳同样不小。 趁着有空闲,周决曹分别见过几部首领和祭师,“推心置腹”一番恳谈。谈话的内容仅有当事人及云中郡大佬们知晓,谈话的结果,就是羌部首领拍着胸口表示,坚决拥护汉室领导,只要号角声起,绝对二话不说抄起刀子就冲,哪怕敌人是匈奴本部,照样能拼个你死我活。 “豺狼之性,慑于威势。”周决曹骑在马上,对走出营地,准备再往草原走一趟的魏悦道,“三公子莫要心慈,分而治之,杀比抚更有效。” 周决曹的话十分直白,和魏悦的打算不谋而合。 新归降的两支羌部没有前辈的待遇,别说受朝廷封爵,连放牧的草场都小一圈。 这样的区别待遇,注定让彼此无法拧成一股绳。他们想要获得更好的草场,想要和另外三支羌部一样牛羊肥壮、富得流油,就必须展示出自己的价值。 人心都是不足的。 在摆脱本部追杀之后,两支羌部追求的不再是单纯的保全性命,而是更上一层楼。 之前曾到云中骑大营的羌部勇士,回到部落后,见到首领和祭师,直接表示,如果想要在魏太守治下争得一席之地,他们就必须和另一支野利氏一样,不要脸皮,抱住汉骑的马腿,削尖脑袋去争辅兵的位置。 对此,首领和祭师都没有异议。反倒是前头归降的三支羌部鼻孔喷气,拍拍用匈奴首级换来的短刀,大口撕扯着麦饼和羊腿,嘲笑这些后来者痴心妄想。 如果不是魏悦有言在先,他们都想抄起刀子教一教这两支羌部规矩。脑子里只想着对方要撼动自己的地位,压根就忘记了,在此之前,他们还打着吸纳后来者壮大自身的主意。 云中骑出营,苍凉的号角声随风而起。 知晓魏悦要再次北上,胡市中一片喧闹。归降的羌人急于随军出战,不耐烦和乌桓人讨价还价,一把抢过对方正掂量的盐袋,用兽皮包好,大手一挥,口中叫嚷着“不市了”。 话落,不理会目瞪口呆的乌桓人,抓起兽皮袋就跑回帐篷,东西扔给幼子,抓起弓箭短刀,带着长子跃上马背,同其他羌人汇合,轰隆隆驰出驻地,直追云中骑而去。 这样的场景,大多数胡商已经习惯,初来乍到的却是不明所以。询问过旁人方才知晓,这些归降汉朝的羌人忙着去打仗,哪还有心思做生意。 “在北边时也没见别部如此。”一名氐人嘟囔道。 “岂能一样?”一个轮廓深邃,满脸大胡子的乌桓人嘲笑道,“跟随匈奴本部作战,战利品不被抢走就算好的。哪里像汉家一般,提前定好章程,是你的就是你的,砍掉匈奴的首级还能换更多好东西。” 氐人听了只是笑笑,没有接话。 他们毕竟还要在草原上生存,不比这些已经半投汉朝的乌桓人。 乌桓人也没继续说,转身走向市旗。 他此行收获不小,带来的马都已市出,该召集人手准备北行。 左贤王的动作到底瞒不住,越来越多的商队听到风声,无论胡商还是汉商,都下意识避开於单的地盘。商队连月不至,抢来的货物终有耗尽的一日,不能到右贤王的地盘去抢,南下估计也是得不偿失,於单不得不开始收敛。 可惜风声已经传出,想要再见到商队的影子,绝不是那么容易。为此,左贤王麾下陆续出现不满的声音,於单杀了一群人,声音才被压制下去。 就常理而言,这样频繁的杀戮注定会出现问题。矛盾的是,慑于於单的铁血,他手下的本部和别部竟都安静下来,再不见任何挑衅的行为。 就在这时,一支南来的商队进入左贤王的草场,带头的是乌桓人,队伍中还有数名鲜卑和丁零商人。 於单也知道自己不能继续肆意妄为,严格约束麾下骑兵,非但没有下手劫掠,反而为这支商队提供了一定保护,籍此换到不少急需的盐和粮食。 商队在左贤王的地界走过一圈,又到右贤王的草场停留数日,其后就带着交易来的牛羊和骏马南下,返回云中郡。 队伍在胡市驻扎,带队的商人秘密进到云中城,将此行探得的消息尽数上报,半点不漏。得到周决曹肯定,兴奋激动之情难以抑制,满足感近乎爆棚。 就事实来看,哪怕周决曹让他们去刺杀军臣单于,这几位也半点都不会犹豫。 卫青蛾有意随商队北上,可惜赵嘉一直忙碌,田地畜场事情不断,秋收之后也未必得闲,行程还要向后拖。 仔细思量之后,卫青蛾将田地交给赵嘉,开始帮鹿老组织人手在村寨附近寻找水眼。同时和赵嘉商量,将畜场中的部分出产带去胡市交易,籍此熟悉各部商人,了解各部风俗。过程中意外发现,卫秋很有语言天赋,无论是哪部语言,听过几次就能大致明白意思,继而复述出来。 赵嘉感到惊奇,想到今后的打算,特地请卫秋来畜场,教授少年和孩童胡语。不需要滚瓜烂熟,能听懂意思就成。 汉军和匈奴的战场势必定在草原,能听懂对方的语言,了结敌人的习俗,不说事半功倍也能占据一定优势。 “阿多放心,这事交给我。”卫青蛾双眸明亮,稍显平凡的面容,却因那一双晶亮的眸子显得神采飞扬,让人移不开视线。 送走卫青蛾,赵嘉又埋首田间,一日比一日忙碌。 汲水的工具已经送入城内,魏太守亲自派人,将熟悉工序的匠人带入城,准备赶在五月前在各县开掘水井,以防河流干涸。 连弩已经制成,和水泥一同上报长安,对赵嘉的赏赐却迟迟没有消息,不知天子作何打算。 赵嘉倒也没在意。不提同魏悦之前的长谈,单就他本人认知,想要达成所愿,战功才是晋身之道。 缓解了缺水的问题,赵嘉兑现承诺,请魏悦帮忙寻来数把强弓,送给已经能拉开牛角弓的卫青、阿稚和阿麦。阿谷几人力气差一些,不想被同伴落下,只能每日勤练。 现如今,不提开弓的强度,单是射箭的准头,少年和孩童们已经稳稳追上赵嘉。尤其是赵破奴和卫青,魏三公子亲自考校之后,不是碍于两人的年纪,当下就想将他们带入军中。 临到五月初,旱情愈发明显。 相比提前挖井的沙陵县,慢了一步的阳寿等县有粟苗大片枯死,更不用说旱情更加严重的定襄郡。 有老人站在田边,看着尚存的谷子,面上的愁色一日重似一日。 大旱之后必有蝗灾。 借助赵嘉献上的水泥,云中郡在惊人的时间内修筑要塞,让南望的匈奴投鼠忌器。可上天无情,硬是不给苍生活路。 旱情加重,蝗灾又在逼近,难得过了一年安稳日子的边郡百姓又将濒临绝境。 赵嘉每日到田间巡视,知晓情况严峻,和熊伯商议,放弃部分粟麦,集中看顾长势尚可的几顷田地。 “挖掘沟渠,在渠上铺干草木板,引水入田。” 流经沙陵县的河流仅剩手腕粗细,至下游处,水流几近干涸。赵嘉知晓县中缺水,但也不会敞开畜场,让人放开取水。 升米恩斗米仇。 先前让鹿老带人挖井,有较远的村寨起初笑脸相迎,在鹿老找出水眼之后,竟是当场翻脸,将挖井的人逐走。待人离开,转身就自己挖井,还在井边派人看守,严禁外村人来取水。 听到消息,赵嘉倒也没生气。 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踩的,既然做出决定,有任何后果也都该自己承担。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就听到该村同临近村寨发生矛盾,其后又内部生隙,甚至闹出人命。官寺下查,十余人被定罪罚为城旦,统统押去修筑要塞城墙。 此事过后,鹿老减少外出,不是有外人求上门,再不会带人离村。 至六月中,边郡降下一场小雨。不等众人高兴,雨云迅速散去,大地又被烤干,再不见半点水汽。 由于止损及时,四顷粟麦长势不错,谷穗挂浆,陆续压弯茎秆。 少年和孩童们用木条和粗布制成网,阿谷别出心裁,用木条圈出圆弧,粘上蜘蛛网,专门用来驱赶和捕捉雀鸟小兽,效果相当不错。 临近七月,熊伯和虎伯都打起精神,日夜带人巡视田亩,丝毫不敢懈怠。甚至在田头搭起草棚,不顾蚊虫叮咬,夜间就睡在田边。 如此警惕并非没有意义。 除了偷食的小兽,竟还抓到数个想要偷割谷子的贼子和野人。 和捧着被割断的谷子满面愤怒的熊伯不同,赵嘉的第一反应实是惊奇。这些人难道会土遁?若不然,魏太守之前派人在郡内过筛子,怎么还会出现漏网之鱼? 事到如今,甭管他们是如何逃过抓捕,这次送入郡城,铁定再跑不出来。 经此教训,赵嘉不敢有丝毫的疏忽大意,加紧巡视田亩,尽量消除所有隐患。 奈何上天无情,无意怜悯苍生。 时入八月,谷麦未来得及收割,飞蝗铺天盖地而来。 时下并无蝗不能杀的规矩,就算有,边民也不会在乎。自己都要活不下去了,还顾着什么“蝗”“皇”之类的,岂非可笑? 魏太守下令,官寺迅速张贴告示,更卒都被派往田中灭蝗。 烟熏火焚,用木板和粗布扑扇,众人想尽办法,使尽浑身解数,仍无法阻挡蝗虫的来势。 赵嘉亲自在地头生火,为免被伤到,不得不将木盆顶在头上。什么抓来蝗虫煎炒烹炸,此刻都成了笑话。 飞蝗来势汹汹,撞到人身上,势必会留下一片青紫。亲身经历过,赵嘉才深刻明白,面对这样规模的蝗灾,以现下的条件真的是无能为力。 偏在这时,赵嘉的赏赐从长安送到,除了预料中的绢帛和铜钱,景帝没有再升他的爵位,而是直接授给他郎官。 论理,赵嘉的年龄还不到,尚不能被朝廷征用。但景帝亲自下旨,并且给的仅是郎官,没有直接授给实职,朝臣倒也知趣,无人出声反对。 接过旨意,赵嘉本该高兴。 成为朝廷候补公务员,他可以提前从军,加上有大夫爵,起-点必定不低。活动一下,将季豹和赵信等人带入军中也不成问题。 可想到今年的收成,赵嘉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旱灾并非局限在边郡,蝗虫吃的也不只是粮食。边郡遭灾,草原未必能够幸免。没有了牧草,牛羊会大批饿死,匈奴将会如何? 想到这里,赵嘉不禁心头发沉。 他似乎已经能听到匈奴南下的号角,看到强盗挥来的刀锋。 边郡灾情严重,长安得到急报,景帝下旨赈灾,运粮入边郡,并严禁酤酒,绝酒商买卖。如发现有人以粮食酿酒,皆依法惩办。 朝中一片肃杀,城南的贵人甲第也少闻歌舞宴饮之声。 阳信公主嫁入平阳侯府,未依旧例离京,而是得天子允许留在长安城。 侯府不比宫内,阳信也不再受到王皇后限制。同田蚡来往得多了,她明白自己该做什么,遵照当初的计划,开始搜集美人,寻机送到刘彻身边。 但凡是容貌姣好,身段柔软的家僮都会被挑出来,交俳优教导。过程中,卫媪的二女和三女,卫青的两个亲姊赫然在列。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平阳侯府位于长安城南, 于汉初兴建,本为丞相曹参宅邸。传至曹时手中,已是历经四代。 在曹时和阳信大婚之前,府内屋舍多经翻修, 垣墙重新粉刷,后宅中的池塘送进活水。至五六月间,碧波轻漾,池中开遍莲花, 粉白娇俏, 芳香四溢。 莲池西侧是一条狭长的走廊,走廊后本为先代平阳侯妾的居处, 早已经空置。在曹时尚主之后,屋后隔出成排斗室, 用于安置侯府家僮以及阳信从宫内带出的婢仆。 六月到八月,阳信忙着搜寻美人,虽然已经是刻意低调,消息还是传入宫中。王皇后特地遣人出宫, 告诫阳信小心谨慎, 莫要太过张扬。 太子尚未大婚, 现下不是送美的时候。加上边郡又遇大灾,城南的贵人一家比一家低调,如此就显得阳信不体边郡之苦, 行事没有分寸。 宦者走后, 阳信关起门来, 狠狠发了一顿脾气。 临到掌灯时分,获悉曹时仍未归家,正要派人去打听,恰遇骑僮来报,曹时要宿公孙贺家中,阳信忍了又忍,银牙磨碎,才没有当场发怒。回到房间后,越想越气,提笔写成书信,又将写好的竹简扫落在地,决定明日亲自入宫,当面和王皇后诉说委屈。 成婚至今,曹时到她房中的次数屈指可数。王皇后还让她尽早生子,靠她一个人怎么生?! 侯府的主人,一个外宿,一个在房中发脾气,家僮婢仆胆战心惊,走路都踮起脚尖,生怕哪里犯错引来一顿叱骂,严重的甚至会挨鞭子。 卫媪将清洗干净的莲藕送到厨下,经庖丁一一看过,确定没有问题,才在布裙上抹去水渍,带着为两个小儿求得的粟粥,返回居住的斗室。 推开屋门,室内燃着一盏小灯,火光如豆,仅能照亮方寸距离,方寸之外一片昏黄,靠近墙边都是黑蒙蒙的影子。 “阿步,阿广。” 卫媪放下木碗,合拢房门,叫起两个穿着麻衣的孩童。 “快趁热吃。” 粟粥只有一碗,两个孩童各自抓起一只木勺,头碰头挨在一起,你一勺我一勺,很快将整碗粟粥吃完。 碗底的最后几粒粟米被刮干净,孩童舔着嘴唇,只有半饱。 卫媪取过木碗,准备洗过后收起。房门突然被敲响,紧接着,一身短褐的卫长子和面容姣好、双手却布满老茧的卫孺走了进来。 “阿母,给。”卫长子年不到弱冠,身高八尺,肩膀宽阔,浓眉大眼,称得上俊朗。只是脚步略显虚浮,脸色有些苍白。 “长子又去与人搏力了?”看到卫长子手中的铜钱,卫媪脸上不见欣喜,反而尽是担忧,“前头的伤刚好,万一骨头再断怎么办?你不要命了?!” “阿母,我无事。”卫长子笑了笑,越过卫媪,将卫步抱在怀里,任由卫广爬到背上,从怀中摸出一小块半融的饴糖,掰开之后,塞-进两个弟弟的嘴里。 卫孺扶着卫媪的胳膊,将两张麦饼递给她。 “阿母,我白日做活好,多得两张饼,泡软分给阿弟。” 平阳侯府不会克扣家僮的饭食,但也不会轻易给僮仆赏赐。卫媪年轻时貌美,在酒席间伺候,日子尚不算难过。随着她年纪渐长,再不能去前厅,生活逐渐变得艰难。 如今两个女儿被公主选中,由专人教习歌舞,卫媪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心思复杂,不知该如何说于儿女。 就在这时,房门又被推开,身着彩裙的卫少儿和卫子夫先后走进来。 卫少儿容貌过人,年少就带着艳色,性子稍显活泼;卫子夫五官清秀,颜色不及亲姊,却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双眸如水,流淌着诉不尽的温柔。 “阿母。”卫少儿扑到卫媪怀里,递出布帕包的点心,“这是今日得的赏赐。” 卫媪拍拍次女,又看向三女。 卫子夫走过来,轻声道:“我身段不及阿姊,不能习舞,随讴者习歌,未曾得赏。” 卫媪将两个女儿一起揽入怀中,许久没有出声。 “阿母,我该走了。”卫长子站起身,又取出一块饴糖,掰碎递给两个妹妹。 “去吧,不许再同人搏力!”卫媪叮嘱道。 卫长子口中答应,笑着离开斗室。至于心中如何想,就只有他自己知晓。 “难为伯兄。”卫孺铺好被褥,先安顿卫步和卫广睡下。看着两个弟弟俊秀的面容,不免想起早几年被送走的卫青。 “阿母,青弟一直没有消息?” 卫媪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没消息也好,阿青在郑家,总好过随我为僮。” “那可未必。”卫少儿皱眉道,“阿母莫非忘了,当初郑少吏不待见阿青,根本不许他姓郑。阿青到了他家,日子岂能好过?” “再不好过总能是良籍。”卫媪拦住卫少儿的话,像是安慰女儿,又像是在说服自己,“熬过去,将来总能有好日子。” 卫少儿不服气,还想争辩。卫子夫拉住她,低声道:“阿姊,阿青过不好,阿母比你我更难过。莫要同阿母置气,再让阿母伤心。” 卫孺拉过两个妹妹,让她们上榻休息。自己去屋外取水,为疲惫的卫媪净面洗脚。看到卫媪被水泡得发肿的小腿,禁不住眼圈发红。 “阿母……” “早点歇息,明日还有活干。” “诺。” 母女挤在榻上,身上盖着葛布制的薄被。 灯光熄灭,短暂的静谧之后,水塘中传来蛙鸣,声如金鼓,整整响了一夜。 进入九月,天气开始转凉。 济南、胶东等地尽是丰收的喜悦,同草原相接的边郡依旧苦于天灾,飞蝗过处,粟麦尽绝,连长在田埂边的杂草都不剩一株。 原本能够丰收的粟田,此刻尽是光秃秃一片。残留的茎秆上爬满蝗虫,不到片刻时间就被吞食殆尽。 赵嘉带人奋战数月,扛过了旱灾,终究没能挡住蝗灾。 无论粟还是麦,无论是挂浆的穗子还是枯黄的麦秆,都被蝗虫吃得一干二净。青壮和佣耕们走到田里,都是眼圈通红,不时有人抱头蹲下,发出愤怒的低吼。 “什么日子,这叫什么日子!” “老天不让人活啊!” “光吼有什么用!吼就能有谷子?!” 一片悲声中,突然响起少女清脆的声音。 赵嘉转头看去,发现卫青蛾从田埂上走来,身后跟着卫夏卫秋和数名健妇。妇人都背着藤筐,手中拿着镰刀,两人还带着不能走路的孩子,用布条捆在胸前,不耽误弯腰干活。 “阿姊?” “活人不能让尿憋死,田里的谷子没了,日子就过不下去了?都是七八尺的汉子,都能开弓射箭,去草原上打猎,去林子里挖能吃的蹲鸱,早年的日子不比现在艰难,抹泪给谁看?!” 听到少女的话,青壮和佣耕脸色涨红,赵嘉忍不住咳了两声,被呛得不轻。 “怎么,觉得我话粗不好听?”卫青蛾弯起马鞭,轻轻敲在掌心,用鞭子逐一指过在场的汉子,道,“要是我不说,你们还在田里抹泪!一个个人高马大,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阿姊,这个……” “还有你!”卫青蛾眸光一厉,瞪着赵嘉,“你先前不是和我说蝗虫能吃?怎么,都是诓我的?” “不是。” “既然不是,还不带人去抓!就算人不能吃,喂鸡鸭喂野彘,哪个不成?” 卫青蛾的话提醒了赵嘉,彷如醍醐灌顶,不说郁闷一扫而空,头顶的阴云总是散去不少。 “先前飞蝗太多,人都要躲。如今蝗虫都在地里,根本不愁抓,准备麻袋,从地头拢过去!” 赵嘉很快有了主意,发动畜场里的所有人,拿起所有能盛装的工具,全到地里去抓蝗虫。就像卫青蛾说的,哪怕人不吃,喂鸡鸭喂野猪,一样能获取肉食。用喂出的家禽和野彘去换粮,不够吃饱总能活命! “快别蹲着了,都起来!” 妇人们扬起声音,把青壮和佣耕从田中赶出来,随后从藤筐中取出麻袋,在田头排开,直接从田陇间扫过。中间还撞上几只灰毛兔子,这些兔子不吃草,全都在抓蝗虫。 孙媪没和妇人一起行动,而是赶来大车,从车上卸下麻袋、木盆和簸箕等物,交代青壮和佣耕们来取,一起下田去抓蝗虫。 见赵嘉看过来,孙媪扬起笑容,将一只麻袋塞-到赵嘉手里,道:“郎君莫要觉得奇怪,日子就是这样。云中郡有魏使君坐镇,匈奴轻易不敢来。仆早年在五原郡,匈奴隔三差五就要来祸害,汉子都去打仗,妇人留在家中,总是要想办法让家人有饭吃。要是遇事就慌,只能在地里哭,一家老小都得饿死。” 孙媪语气寻常,貌似这根本不是大事。 赵嘉鼻根发酸,不知晓该说什么,干脆接过孙媪手中的麻袋,和青壮们一起下田。整整一个上午,带来的麻袋全部装满,垒到大车上,来回运送五六趟才算忙完。 回到畜场后,赵嘉让妇人们准备大盆清水,将蝗虫全部泡上,过了小半个时辰,再用开水烫。 “烫熟变色捞出来晾晒,摘掉翅膀和带刺的腿。” 青壮和妇人们一起动手,第一批蝗虫很快处理完。 阳光充足,晒干的蝗虫一部分被装进麻袋,另一部分被研磨成粉,送到谷仓内保存。赵嘉不确定哪种方法能保存更久,干脆对半开。 “媪,生火,铺烤架。” 忙活了几个时辰,众人都是饥肠辘辘。 赵嘉让孙媪带人准备烤架,再取半罐野彘熬出的油脂,亲自演示如何烧烤蝗虫。烤熟后撒上盐粒,刚要吃,就被虎伯劈手夺过。 知晓老仆的用意,赵嘉没有阻拦。 虎伯吃下整串烤蝗虫,静待片刻,没有任何不适,方才舒了口气。 头发花白的医匠走过来,一把推开虎伯,自顾自抓起串好的蝗虫,放到铁架上烤,口中道:“我早与你说过,此物磨粉能够入药,别生吃,吃不死人。” 虎伯被堵得没话说,直接抓起两把蝗虫,也不串,直接撒到架上烤。 香气开始飘散,五脏庙的轰鸣声此起彼伏。 众人互相看看,不用多说,各自动手生火。烤架不够,干脆取来薄石板,烤热之后,在上面刷一层油脂,蝗虫倒上去,发出滋滋声响,溅起一片焦香。 知晓蝗虫能吃,且味道很不错,妇人们开动脑筋,尝试不同的吃法,甚至还用蝗虫来熬汤。至于味道,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至于蝗虫粉,孙媪曾想替代麦粉,可惜没能成功。只能依照赵嘉的指示,分给医匠部分,其余都用来喂给家禽和野彘。 别看今岁天灾不断,牛羊不够肥壮,有了新饲料,赵氏畜场里的鸡鸭和野彘却是长得格外好。 少年和孩童对着日渐稀少的豆饼和草料发愁,彼此合计一番,干脆将蝗虫粉混合到豆饼里,一起喂给牛羊。 赵嘉几次路过牛圈,发现牛群挤在食槽前,争抢搀了蝗虫粉的豆饼,想了许久想不明白,只能归为时代原因。 兔子吃肉的时代,一切皆有可能。 赵氏畜场大规模捕捉蝗虫,消息传去,沙陵县闻风而动。 景帝下旨赈灾,粮食却不会发到百姓手里,而是熬制成粟粥,每日在城门前发放。这样的赈济方式,对于受灾的百姓来说无疑是杯水车薪。 赵氏畜场带头,赵、卫两个村寨的人都在捕捉飞蝗储存,乡老力田陆续来看过,确定蝗虫能食,且味道还很不错,纷纷上报官寺,请广告边民,趁飞蝗未走抓紧捕捉,煮熟晒干,用来救急。 事情能如此顺利,和赵嘉的声名分不开。 先有驯牛之法,后有农具、水泥和连弩,赵氏子之名闻于长安,沙陵县中更是无人不晓。 人的名树的影。 其他县乡不提,在沙陵之地提起赵嘉,绝对是“别人家的孩子”“年少英才”“他日必当青云直上,鹏程万里”。 赵郎君言蝗虫可食,那就一定能食。 几个力田跑了数日,磨破嘴皮子,最终还没有赵嘉的名字管用。不少乡人当场直言,早说是赵郎君的主意,他们早就开始捕蝗,何须白浪费时日。 力田被堵得没话说,知晓乡人的习性,事情又忙,到头来只能一拍脑袋,没闲心怄气。 进入十月,云中城广贴告示,全郡都被动员起来,更卒缩短训练时间,和边民一起捕蝗。魏悦率兵深入草原,足有半月未归,归来时驱赶上万头牛羊,至于俘虏,依旧没有一个。 获悉魏悦从草原带回的消息,赵嘉将储粮之事交给熊伯和虎伯,自己翻阅兵书,每日抽调青壮训练。知晓草原也被旱灾和蝗灾波及,他一直有种紧迫感,凛冬将至,边郡绝不会太平。 果不其然,就在最后一批蝗虫收入仓库时,数名斥候飞驰归来,两人肩后还插着-骨-箭。 未几,赵嘉被召至城内,惊闻胡部大举南下,逼近魏悦划出的草场。作为前锋的蛮部,距新建的要塞已经不到二十里。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匈奴来得很快。 在赵嘉入城第三日,建在胡市西侧的要塞即发生险情, 烽燧台升起黑色狼烟。 驻扎在附近的尉向城内送来急报, 一队匈奴游骑潜入郡边,试图绕过要塞, 从五原郡和云中郡交界处南下。行动不够机密,被安排在此处的边军截获。 一场遭遇战, 游骑留下五具尸体后遁走,边军死伤一什, 尉史带兵追出一段距离, 发现有大股骑兵将至, 不得不退回要塞。 经过这次交锋, 匈奴知晓汉军早有防备,不再心存侥幸, 没有继续派出游骑, 而是陆续集结大军, 打出右谷蠡王的旗号, 逼近云中要塞和五原郡。 尉官知晓情况不妙, 迅速派人送出战报。 城内接获消息, 魏太守亲自下令,放出全部斥候, 严密监-视胡部动向。烽燧台和要塞日夜巡逻,严防匈奴偷袭。在不确定来了多少敌人之前, 严禁边军莽撞出击。 赵嘉身为郎官, 即使年龄不够, 依照律令,战时仍会被征召,在军侯麾下听用。 之前同匈奴一场大战,边军损失不小,新兵陆续补充,战斗力却逊色老兵。这种情况下,“数量”就变得极其重要。魏尚有心回护,也不能无视朝廷法度,将赵嘉的名字从征召一列中划掉。 不过在规则之内,稍许改动未为不可。 鉴于前番须卜氏绕路潜入郡内,云中郡加强对边界防守,新增的一座要塞就卡在云中郡和五原郡交界,挡住南下的通道。正因如此,想要故技重施的匈奴游骑才被抓个正着。 新修的要塞距赵氏畜场有一段距离,前次匈奴来犯时,附近的里聚村寨都被焚毁,如今百里不见人烟。在修建要塞时,道路也进行过平整,策马奔驰,一日就能看到畜场围栏。 军令下达,赵嘉被征为队率,集五十乡勇壮士,听命沙陵县尉。 边郡县尉肩负重任,平日在县内驻守,战时即为军侯,随大军出征。沙陵县尉对赵嘉并不陌生,看过麾下名册,无需细想就知晓魏太守的用意,直接大笔一挥,将赵嘉和他的一队人调至边界,和左屯一起守卫要塞。 接到命令,赵嘉亲往乡中,召集能战的青壮。 军情如火,游徼先一步出发,乡中青壮已被征召一批。赵嘉要凑齐五十人,还要为畜场留下足够的守卫,就变得不是那么容易。 所幸赵嘉献上良法,声名远播,又最先提出蝗虫可食,为乡民寻得救命之粮,本不在傅籍年龄的良家子主动应征,一些不被正军所喜、性情散漫的游侠闻听消息,竟也从外郡来投。 鉴于刺客一事,赵嘉对游侠的观感称不上好,甚至可以说相当差。撇开个人观感,这些人散漫惯了,我行我素,不愿听从军中金鼓号令,一旦编入军中,调用起来相当麻烦。 最典型的例子,齐庄公为勇爵,齐国招募技击之士,其中大部分都是争强斗狠的闾左之徒,作战就为赏金,常出现不听调令的情况。 这些人单打独斗很是勇猛,一旦遇到大军作战,缺点立刻-暴-露无遗。其结果就是,齐国国力强于燕国,却被燕军揍得差点灭国。 号称勇猛的技击之士连燕军都打不过,更别提战斗力彪悍的魏武卒和称雄天下的秦军。 如荀子所言,齐之技击不能当魏之武卒,魏之武卒不可遇秦之锐士。相比齐军,后两者恰恰是以闾右的良家子为兵源,而秦军更是用铁一般的纪律铸造,才能霸道一个时代。 汉承秦制,汉军正卒多由良家子组成。至于游侠,除非投入贵人门下,如随灌夫作战的门客,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抓为辅兵,和刑徒一个待遇。在边军中,连商人和赘婿的地位都比不上。 遇到这样的人来投,赵嘉斟酌许久,终究没有点头。只言人已召齐,想要投军的话,无妨前往云中城,郡内正缺辅兵。 经历得多了,读的史书也多了,赵嘉行事自有一套准则。总结起来就是八个字,不求奇功,谨慎为先。 所谓主角光环闪耀,天下英雄见面就被闪瞎,纯粹是胡说八道。 战争必会带来死伤,战场的惨烈远远超出想象,最残酷的文字也无法形容。经历过和匈奴一场血战,赵嘉清楚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要守住要塞,挡住敌人的铁蹄,麾下士卒必须用命,做到令行禁止,遇敌不退。 游侠投军不能说没有诚意,也不能断言其没有报国之志,但其不守军令是事实,同样无法排除一时头脑发热、想要籍此获取赏钱的投机之徒。 不是赵嘉习惯以恶意揣测,而是历史证明,真正能保家卫国的,从来都不是拿钱办事的雇佣兵。 赵嘉不打算把人留下,但话说得客气,还让孙媪准备饭食,招待来投的游侠。 结果对方根本不念好,吃饱喝足嘴一抹,转身就斥骂赵嘉装模作样看不起自己,所谓的名声必然都是假的。更有数人心生歹意,企图在畜场附近埋伏,等赵嘉率青壮离开,制服这里的妇人孩童,劫掠之后杀人放火,立即遁入他郡。 “给赵氏子一个教训!” 不巧,几人的形迹不够隐秘,被外出归来的青壮发现。 逼问出贼子想做什么,青壮们怒发冲冠,当场开弓射箭。贼人来不及逃跑就被一一射中,没有当场身死,全部倒在地上哀嚎。 “怎么回事?” 赵嘉闻声赶来,青壮当面说明情况,连卫青等孩童在内,都气得面色涨红,恨不能-抽-出匕首,将这些贼人当场戳个窟窿。 “都绑起来,送去云中城,交魏使君发落。” 赵嘉语气冷漠,他甚至没心思生气。 对于这些游侠,他自认足够礼遇,奈何对方想法“奇特”,根本就不能以常理度之。若要消除隐患,除了杀,他想不到太好的办法。干脆把人送去云中城,到了云中大佬的手里,凶徒一样要老实听话。 “季豹,你带人走一趟。”赵嘉拉了一下缰绳,枣红马发出嘶鸣,“速去速回。” “诺!” 季豹打了一声呼哨,五六个青壮取来粗绳,将抓到的游侠捆成一串,驱赶到大车上,再将绳子套到车栏上。 游侠身上还-插-着木箭,惨叫就会挨鞭子。不想被抽就只能闭嘴,一个挨着一个,老实蹲坐在马车上。 青壮扬起长鞭,队伍向云中城飞驰而去。 季豹离开不久,有飞骑来寻赵嘉,传军侯令,命其速往要塞驻守。 “匈奴已有动向,军侯令各要塞严防,日夜巡视,不可疏忽!” 前岁一场大战,郡武库和县武库损失不小,尚未全部补足。 临战之前,兵器尽数发放,皮甲却是存量有限,别说全甲,能披覆半甲的都少之又少。大部分兵卒仅有胸甲护住要害,真正防护严密的,除了持盾的壮士,就只有埋伏在阵中的刀牌手。 赵嘉点齐军伍,刀剑戟矛乃至弓箭都由武库领取,护身的皮甲和战马则需自行配备。 好在有畜场为依靠,虎伯和熊伯早有准备,硝制出兽皮,三层叠起来,就能挡住胡人的骨箭。虽然不如军匠制出的皮甲,乱军中总能保命。 五十名青壮套上皮甲,背负强弓,腰佩短刀,都是一人双马,马背上还带着投枪和毒烟筒。 赵嘉身上是一套黑甲,继承自赵功曹。甲片上有明显的刀痕,还有暗色的血迹,都是赵功曹在战斗中留下。 虎伯取出这套甲胄,帮赵嘉穿在身上,看到直透胸甲的一处刀痕,眼底泛起血丝。 “当初,家主陷入乱军,身负重伤,仍拼死搏杀,诛匈奴什长,断匈奴裨小王一臂!” 赵嘉戴上头盔,没有多言,仅用牛角弓轻敲盔顶。 虎伯看着赵嘉,仿佛看到当初走上战场的赵功曹,不由得绷紧下颌,发出一声模糊的喉音。 “走吧。”赵嘉转过身。 “诺!”虎伯不顾眼底刺痛,背起强弓,抓起惯用的短刀,和熊伯先后跃上马背。 “走!” 赵嘉一声令下,众骑呼啸而出,迎着骤起的冷风,策马迎风向北。 赵信、赵破奴和公孙敖随军出战,卫青等孩童被留在畜场。孙媪和妇人们全部佩强弓短刀,在赵嘉离开后,立即将围栏合拢。 卫绢站在木栏前,任由风吹起鬓发,扬声唱起一支古调,歌声随风飞旋,为奔赴战场的少年壮行。 孩童被集中到砖屋内,妇人、老人和十多个半大的少年轮换巡逻。其中有五六个少年没有骑马,而是坐在骆驼背上,身后背着弓箭,手中则是匠人们赶制出的投枪。 风越来越冷,呼啸卷过草原。 天空始终一片湛蓝,不见半丝云影。 骑兵一路飞驰,马蹄踏过被飞蝗肆虐过的草地,溅起一片尘土。 金雕穿空而过,嘹亮的鸣叫声中,在众人头顶投下一道暗影。 暗影突然增加,赵嘉抬头望去,发现一只雄健的黑鹰自北而来,被金雕拦截,彼此互不想让,双翼振动,锋利的脚爪锁在一处,自半空垂直下落,战况险象环生。 “阿金!” 赵嘉打了一声呼哨,金雕迅速挣脱黑鹰,向一侧飞去。 几乎就在同时,三支利箭接连袭至。仓促之间,黑鹰避开两支,却无论如何躲不开第三支,翅膀被穿透,当场被金雕锁住后颈,发出一声哀鸣。 解决掉黑鹰,队伍继续前行。 行至中途,遇到飞骑迎面而来,见到骑士头盔上的稚羽,赵嘉心头一跳,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望见远处腾起的黑烟,不需要飞骑多言,就知晓要塞已经遭到袭击,情况十万火急。 “匈奴本部,千余人!”飞骑言简意赅,留下这句话,又急速向前驰去。在他看来,这五十人并不能阻拦上千匈奴。趁要塞还能挡住,必须尽速往郡城求援。 赵嘉深吸一口气,视线扫过身后的青壮,知晓自己不能退,也无路可退。 面对现下的情况,他说不出慷慨激昂的话,所谓的承诺和赏赐也显得格外苍白。 最终,他只是调转马头,手指村寨和畜场方向,沉声道:“那里是我们的家,我们的亲人,我们的族人。如果拦不住匈奴,亲人和族人会死,家不复存在,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去了可能会死。” 赵嘉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不去,死的就是亲人!” 五十人的队伍陷入寂静,短暂的沉默之后,爆发出强悍的战意。 “杀匈奴!” “随郎君杀贼!” 赵嘉长刀出鞘,用刀背击打护臂,一声接着一声,穿透众人的怒吼。 青壮们手持兵刃,和赵嘉作出同样的动作,敲击声合为一处,不需要号角,甚至不需要号令,五十骑并成一股,以赵嘉为锋矢,犹如一把利箭,向狼烟起处疾射而去。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五原郡和云中郡交界地, 有一处战国军营旧址, 传为秦军当年出塞所建, 后毁于秦末烽火,汉立后即被废弃。 营内多为夯土建筑, 外围土垣皆已损毁,走在残留的土基之间, 依稀可见纵-横排列的沟渠, 衰草遍布的演武场,以及曾经遍插旗帜的深坑。 为加强防御, 提防匈奴借路南下,魏尚亲笔写成书信,遣护卫送往五原郡城。未几,五原太守回信,两位边郡大佬达成一致, 在军营旧址之上,一座新要塞破土动工。 要塞以青砖和水泥打造, 借助有利地形, 卡住由北向南的通道。 主持建造要塞的主簿沿军营旧址走过, 下令不许砍伐周围的树木,并让军伍驱赶刑徒野人,移来大量的石块泥土,在新立的要塞附近建造丘陵。 丘陵背靠要塞, 纵-横排列, 连接稀疏的榆树林, 牢牢堵住南下关口。 这样的防卫措施对步卒影响不大,但能阻碍骑兵前进。效果比不上绊马桩,拦截住骑兵冲锋,为守军争取时间却是绰绰有余。 要塞建成后,又在相距五十步的地方搭起烽燧台。候官率一伍步卒守在此处,另有三队斥候轮换北上,侦查草原情况。 打造要塞期间,五原郡太守派人来看过,来人对工程进度惊叹不已。获悉水泥的作用,立刻飞马报知太守,没过几日,五原太守就派人前往云中城,学得水泥制法,紧随云中郡之后,开始打造边界要塞。 可惜匈奴来得太快,云中郡提前两月行动,各处关口将将竣工。五原郡动作稍慢,仅来得及填补缺口,无暇平整要塞之间的道路。但与以往相比,防守力度也上升了一个台阶,成功挡住第一波袭击,将万余蛮骑挡在郡外。 此次匈奴南下,军臣单于并未露面,而是将指挥权分散到四角手中。很不巧,进攻云中郡的“重任”再次落到左谷蠡王伊稚斜肩上。 之前被屡次打压的左贤王於单,此次奉命进攻雁门郡,右贤王南下定襄郡,右谷蠡王直攻五原郡。 接到军令当日,伊稚斜面色阴沉,却没有做出抗令之举,只是沉默地坐在大帐里,恰到好处的表现出不满和愤懑。 饶是有些幸灾乐祸的右贤王和右谷蠡王,见他这个样子,落井下石的话也难以出口。到头来,仅有於单不轻不重的说了两句,感到没有趣味,就将话题转开,专心讨论此次南下要带多少骑兵,劫掠回的粮食和牛羊该如何分配。 议事结束之后,伊稚斜和右贤王前后走出单于大帐。 右贤王拍拍伊稚斜的肩,权当是安慰。 伊稚斜突然开口:“大单于老了,疑心越来越重。之前是於单,现在是我,下一个会是谁?” 右贤王脚步顿住,看向伊稚斜,先是疑惑,随后就是骇然。 伊稚斜达到目的,心知过犹不及,当即迈开脚步,越过右贤王,回营地召集骑兵,准备南下云中。 号角声在耳边响起,右贤王立在原地,举臂拦住满心疑惑的大当户,回头看向单于大帐,眼底涌出一片阴霾。 然而,就像伊稚斜强压愤怒,咬牙接下命令,右贤王十分清楚,经历过天灾,部落生存艰难,首要任务是南下抢到粮食和牲畜。只有让勇士和牧民吃饱,才有余力去谈其他。 当前情况下,无论军臣单于出于何等用意,使出什么手段,也无论彼此之间有多深的裂痕,都不能在内部起冲突。 “走!” 右贤王压下心头阴影,继伊稚斜之后离开茏城,带领两万铁骑直袭汉境。 经历过上次鏖战,右谷蠡王所部损失不小,实力在四角处于最弱。五原郡没多少油水可捞,但比起刺猬一样无处下口的云中郡,难度总是少了许多。对于军臣单于的安排,右谷蠡王倒也没什么不满,获悉左谷蠡王和右贤王先后动身,也不再拖延,麻溜点兵南下。 相比其他三人,左贤王於单显得意气风发。 他一度率军攻入雁门郡,雁门太守都死在城头。在他看来,雁门是汉边大郡,油水很是丰厚,守卫力量一般,实是一块肥肉。殊不知,雁门太守早已经换人,遇上长安飞来的苍鹰,注定於单要栽一个大跟头。 北风起时,草原各部逼近汉边,没有仓促发动袭击,而是先派出游骑,探明汉军虚实,找到薄弱处再行强击。 原因并非惧怕汉军,事实上,除了在草原大杀特杀的云中骑,尚无哪支汉军能让本部骑兵望风而遁。实是各部目前的情况,容不得半点马虎,必须小心谨慎。 旱灾蝗灾先后侵袭草原,牧草一片接一片枯死,没枯死的也被啃光,牛羊没有草料,在入冬前就大批饿死,活下来的也瘦得皮包骨,和商队交易,根本卖不出价钱。 日子变得艰难,本部一如既往对别部下手,别部活不下去就朝蛮骑挥刀。 短短一月之内,二十多个部落发生冲突,一个三百人的小部落直接被屠灭。下手的到底是本部还是别部,至今未能查清,只能归为悬案。 为防止更大混乱,军臣单于态度强硬,不许本部再抢劫别部,也不许别部再杀掠蛮骑。要获取粮食,全都调头南下,去汉朝抢! 大单于下令,加上草原的确没多少东西可抢,王庭四角各自拉起队伍,气势汹汹奔南而去。碍于各部的日子都不好过,彼此还有仇杀,在调动军力时难免会出现问题。 面对这种情况,最鲁莽的左贤王於单都知道不能强袭,王庭四角不约而同采取类似策略,先派游骑试探,试探出弱点,给别部蛮骑一点好处,提升各部战意,在薄弱处发起攻击。 左谷蠡王伊稚斜知晓魏尚厉害,战斗伊始就不存在半点侥幸,试探之后就全力强攻,许下重赏,不惜别部蛮骑甚至本部骑兵性命,也要在边郡打开一条通道。 须卜勇几次败于魏尚手下,之前绕路进入云中,又被赵嘉和程不识的援军联手打回来。这次南下,他立誓雪耻,主动请命进攻要塞,不打入云中之地誓不罢休。 伊稚斜准许他的请求,除其所部,另调一千五百本部骑兵和四千别部蛮骑,全部交给他指挥。 大军在手,须卜勇脑袋发热,差点当场立下军令状。幸亏侄子拦了他一下,话才没有出口。 云中郡是何地? 匈奴人眼中的险地、绝地。 左谷蠡王言出必行,丝毫不讲情面。要是立下军令无法完成,必然要掉脑袋。 事后回想,须卜勇冒出一身冷汗。摸摸脖子,用力拍了拍侄子的肩膀,承诺回去之后就将他立为继承人。 他的几个儿子,两个死在魏尚手里,一个死在赵嘉的畜场。还活着的不是年幼就是庸碌无为,根本无法领导部落。反正他的长兄已经死了,侄子由他抚养长大,和儿子没什么两样,将部落交给他,自己也能放心。 汲取上一次的教训,须卜勇的行动谨慎许多,可惜汉军防守过于严密,游骑没能绕过要塞,被对方发现,一场遭遇战后,直接被打回来。 不过,他派出的游骑不只一支,很快探出汉军的虚实,料定守卫要塞的仅有汉军一个屯的兵力,满打满算不到三百人,须卜勇大喜过望,准备全军进攻,在汉军援兵赶来之前,彻底摧毁这座要塞。 又是侄子拦住了他,建议不要全军压上,先用一部分兵力试探。 “不到三百人的要塞,三四倍的兵力足可拿下。若是设有伏兵,几千人做接应,一样能打通关口。” “好!” 须卜勇采纳侄子的建议,先派蛮骑出击,被守军一波打退。试探出没有伏兵,旋即以本部一千骑兵压上。猛烈进攻之下,要塞没有被摧毁,形势也是岌岌可危。 早在进攻开始,就有飞骑驰出要塞,赵嘉遇到的已经是第二波。 飞骑出要塞时,须卜勇的大军还在远处。因而,他根本不知道来的匈奴不是一千多人,而是超过六千。 距要塞三百米,赵嘉遇到一支自东而来的队伍。 人员数量超过两百,却不是边军正卒,全是身穿短褐、背负弓箭的边民。其中有老有少,唯一的共同点的就是身形高大,气势彪悍。带头的是一名年过而立的壮汉,脸上横过刀疤,右眼失明,少去半条左臂。 两支队伍相遇,汉子下马行礼。 “君可是前往增援要塞?如是,我等请随同往!” 赵嘉的视线扫过一行人,对汉子道:“尔等愿听军令?” “愿!”汉子正色道。 “好。”赵嘉颔首,猛地一拉缰绳,“听命,归军!” “敬诺!” 汉子一挥手,两百多人归入赵嘉率领的队伍。汉子则退到队伍之后,单手持缰,双腿夹紧马腹,论骑术,明显胜过在场的所有青壮。 距离要塞一百米,空气中飘来浓重的血腥味,喊杀声清晰可闻。要塞前腾起火光,匈奴砍不破青砖和水泥的防御,已经开始放火。 “吹号角。” 赵嘉看似冷静,攥着缰绳的手早沁出热汗。 虎伯举起号角,苍凉的声音在战场上空盘旋。 “援军,援军到了!”听出号角声,要塞守军发出欢呼,战意沸腾。依靠不到百人的兵力,奇迹般将登上要塞的匈奴杀了下去。 几名重伤的汉军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向一名匈奴百长,不顾砍在身上的刀锋,抱着他一同滚下砖墙。 百长落地后发出怒吼,就要将汉军杀死。不想被对方死死咬住喉咙,双眼暴凸,一刀扎入汉军侧腹,也没能让对方松口。 匈奴骑兵听到号角,不知援军数量多少,出现一阵慌乱。 须卜勇决意拿下这处要塞,眼见就要成功,根本不打算后退。当即放飞黑鹰,试图确定援军所在,并准备派出骑兵,拦截这支增援的队伍。 不料想,黑鹰飞上半空,突然遭到金褐色的身影袭击,力气不及对方,被锁住双爪拖远,其后更被抓断脖颈,在哀鸣声中坠落。 黑鹰坠落之后,金雕振翅高鸣,径直飞向匈奴骑兵,锁定位置之后,在高空盘旋,发出一声又一声鸣叫。 匈奴人开弓射箭,都被金雕轻松躲开。俯冲抓烂开弓骑兵的双眼,金雕迅速攀升,继续盘旋在众人头顶。 赵嘉确定金雕的位置,举起右臂,向虎伯和熊伯示意。二人颔首,分别率领一队人马,绕过升起黑烟的要塞,进入稀疏的榆树林。 “阿敖,你去要塞,向守军说明情况。”赵嘉将一块木牌扔给公孙敖。 “诺!” 公孙敖本想随赵嘉一同出击,奈何军令如山,容不得他迟疑。当下接过木牌,驰马奔向要塞。 赵信和赵破奴跟在赵嘉身边,取下马背上的强弓,面对十数倍的敌人,表情中不见恐惧,仅有滔天的战意。 “走!” 在赵嘉看来,敌我兵力相差悬殊,凭这两百多人,进到要塞中也不过是添油。与其这般,不如冒险杀到匈奴身后。 金雕锁定匈奴人的位置,其所在一片空旷,无遮无挡,正适合发挥骑射。纵然不能一举擒王,却能进行有效的骚-扰,给匈奴放一放血。同时为要塞争取时间,让守军得以喘息,等到下一批援军到来。 前提是这两百多人都抱定必死的决心,敢于冲锋和匈奴硬捍。 “怕不怕?”赵嘉回头,看向跟在身边的少年。 赵信摇头,赵破奴咧了咧嘴。 “跟着郎君,不怕!” “好!” 赵嘉打了一声呼哨,号角声又起,汉骑分成三股,同时自林间杀出。 熊伯虎伯分别率领百人,在距离匈奴不到五十步时开弓射箭。无论射中与否,立刻拉开距离,在骨箭的射程之外跑动,寻找新的下手时机。 赵嘉带领五十青壮正面冲向须卜勇,似是不顾性命,要拼死凿入对方军中。 在匈奴骑兵面露狞笑,准备拿下这五十人时,冲锋的队形忽然出现变化,青壮们分散开,无惧飞来的骨箭,抄起绳子,将已经点燃的毒烟筒飞掷出去。 五十具毒烟筒先后飞来,落到匈奴人的队伍之中,有的呲出毒烟,蹿起一米多高的火光;有的当场炸裂,飞溅出大片的碎石和陶片,在匈奴阵中引起一片慌乱。 虎伯和熊伯抓准战机,调头回来,又是一波箭雨。赵嘉趁机带人脱身,避开匈奴阵前,策马驰向右-翼,又是一波毒烟筒,促使混乱加剧。 换成懂得排兵布阵的将领,根本不会让赵嘉占到这种便宜。在骑兵自林中杀出后,就会将他们射杀在中途。 可惜须卜勇不是这样的人,他的侄子虽然有些计谋,却也不是什么将才,加上进攻目标已经摇摇欲坠,为了一举冲过去,须卜勇正集合剩余的骑兵,不断向前移动。 这给了赵嘉可趁之机。 不到三百人的队伍,在匈奴大军周围游走,即使有人不断坠马,随时面临生命危险,却没有一人胆怯后退,实打实给匈奴造成不小的麻烦。 公孙敖进到要塞,递出赵嘉木牌,将情况详细说明。 腿被匈奴砍断、左臂也抬不起的屯长点点头,没有趁机杀走匈奴,是将对方丝丝咬在砖墙之上。 “赵队率无惧生死,我等又岂会惜命!他为我等冒死出击,我等又岂能躲在墙后!”屯长撕下衣角,将短刀缠在手上,不顾腿上仍在流血,大吼道,“沙陵援军已至,郡城援军不远,杀胡!” 伴着吼声,屯长挥刀砍断敌人的脖子。 公孙敖拿起弓箭,两箭射穿一个匈奴人的左眼,救下一名伤兵。伤兵对他咧咧嘴,在匈奴人身上补了一刀,吐掉嘴里的血。 “杀胡!” 要塞中仅剩的几十个守军拿起兵器,嘶吼着冲向对面的敌人,犹如濒临绝境的凶兽,彻底豁出性命。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赵嘉率人给匈奴制造混乱时, 要塞守军发起拼死冲杀, 将进入要塞的匈奴死死咬住。 尚未登上砖墙的胡骑发现身后混乱, 前方又久攻不下,心中开始犹豫,不确定是该继续发起攻击, 还是调头回去支援本部。 就在这时, 一支超过千人的骑兵自南而来, 半数身着皮甲,半数仅着短褐,在一名身披甲胄、手持长矛的军司马率领下, 凶狠凿向匈奴侧翼。 见援军到来, 赵嘉果断丢出最后一具毒烟筒, 率麾下迅速后撤。 匈奴人被烟雾遮挡视线, 控制不住战马,彼此冲-撞,混乱从边缘向中心蔓延。又遇汉骑冲锋,少数胡骑在乱中坠马, 尚未同汉军接战, 就不明不白地死在自己人的马蹄之下。 赵嘉所部人数太少,又非军中正卒, 面对数千匈奴,能够坚持到现在已经殊为不易。 脱离匈奴大部, 跟随赵嘉出战的乡勇剩下不到三十, 更不用提身无片甲, 仅有一身短褐的边民。在策马飞奔时,接连有乡勇射空箭壶,被匈奴截断包围,无法脱身,在拼杀中伤重坠马,被踏成肉泥。 经过最初的混乱,须卜勇发现汉骑数量不多,采纳侄子建议,先后分出数支骑兵,意图将汉骑分割包围,屠杀殆尽。 这种战术看似没有太大技术含量,在兵力占优的情况下却相当有效。 正是由于胡骑四出,拦截数量处于劣势的汉骑,才使得赵嘉所部伤亡急剧增大。如果不是这支援军及时赶到,赵嘉丝毫不怀疑,跟随自己的两百多人都将血洒草原,埋骨战场。 “郎君,匈奴人又来了!” 千余汉军冲杀而至,在匈奴侧-翼撕开一条缺口。赵嘉趁机驰远,想要甩掉追袭的胡骑,同熊伯和虎伯的队伍汇合。奈何战场上一片混乱,哨音无法穿透,根本找不到虎伯和熊伯的踪影。匈奴又追得太紧,自始至终无法甩脱。 赵信和赵破奴不断开弓,两壶箭矢射空,剩下一壶箭也将告罄。 赵嘉侧头回望,发现距离匈奴大部有一段距离,咬在身后的胡骑仅剩三十余人,猛地一拉缰绳,打出一声响亮的呼哨。 “杀回去!” 继续跑下去也无法甩掉,不如调头杀回去! 上战场就为杀敌,匈奴一样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数量不差多少,面对面厮杀,未必不能取胜。 将牛角弓挂上马背,赵嘉抽-出长刀,二十多名汉骑陆续调转马头,全部利刃在手。赵信和赵破奴紧跟在赵嘉身边,凶狠地盯着胡骑,牢牢攥紧长刀,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发现汉骑转向,胡骑并未减慢速度,反而挥舞着骨朵短刀,拼命策动缰绳,怪叫着冲了上来。 枣红马不停打着响鼻,赵嘉身体微微前倾,用脚跟轻踢马腹。 战马发出嘶鸣,速度由慢及快,继而撒开四蹄,正面猛冲过去。二十余汉骑分散在赵嘉左右,呼啸前冲,犹如展开双翼的苍鹰。 “杀!” 百米的距离,转瞬即至。 两支骑兵凶狠地-撞-在一起,战马的哀鸣被刀锋-撞-击-声掩盖,利刃挥舞间,血光飞溅。 鼻端充斥血腥,赵嘉放弃思考,本能地挥舞长刀,击杀所有拦在面前的敌人。眼前陡然一亮,发现自己已经穿透胡骑的队伍,调转方向,战场中心留下数具尸体,既有胡骑,也有汉骑。 “杀!” 没有迟疑,也不可能迟疑,赵嘉再次策马前冲。长刀砍出豁口,嵌入敌人的肩头,拔不出来就干脆松手,抽-出短刀继续拼杀。 战马交错而过,又有数骑跌落马背。 受伤的手臂变得麻木,从侧腹流出的血染红了身上的铠甲。不需要回头,赵嘉就能知晓,跟在身后的汉骑已经不到十人,对面的胡骑还有接近二十。 汉骑浑身浴血,血从刀身漫过,刀柄变得湿滑,当即利落撕下一条衣摆,将兵器缠在手上,准备下一次冲锋。 胡骑固然凶狠,终究也是人。战斗力再是强悍,遇到豁出命去的敌人,同样也会犹豫,甚至生出胆怯。 他们是来汉边劫掠,不是来送命。 他们南下是为了活,不是为了被汉军砍死! 汉骑死战是为守土、为护亲人,失去性命在所不惜;胡骑不想白白送命,意志发生动摇,哪怕数量占优,气势却差了一截。 此消彼长,胜利的天平开始倾斜。 狭路相逢勇者胜! 赵嘉眼底泛起血丝,丝毫不去想其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冲上去,杀光眼前的敌人! “杀!” 汉骑又一次发起冲锋,令人预料不到的是,胡骑竟无意接战,一个接一个调头逃跑。 猎物和猎手的角色在这一刻发生转化,追逐者由胡骑变成汉骑! 烽火四起的汉朝边界,八名浑身浴血的汉骑,紧追在十多名胡骑身后,仿佛一群锁定猎物的凶兽,不咬断对方的喉咙誓不罢休! 追逐过程中,赵嘉意外同熊伯的队伍汇合,对方正遭遇匈奴追杀,百余人的队伍剩下不到三十,追在他们身后的敌人却超过两百。 情况紧急,赵嘉当机立断放弃追杀,和熊伯汇合一处,共同面对追来的胡骑。 厮杀中,虎伯所部也奇迹般赶到,伤亡同样惨重,活下来的皆遍体鳞伤,仿佛从血池中滚过一回,目光中透出无尽的杀意。 匈奴百长历经大战小战无数,同汉军也有数次交锋,赵嘉所部让他心惊。 他有九成肯定,对面的汉骑并非汉军正卒,极有可能是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然而,就是这样一支杂牌军,竟有不亚于正卒的气势。之所以如此强势,分明是心怀死志,在走上战场的那一刻就没想要活着回去! 和这样的对手交战,不想被对方的气势压倒,必须豁出去以命搏命。但如此一来,即使能够取胜,自身损失也绝对不小。 想到左谷蠡王的命令,百长心中开始犹豫。 是战是退? 关键是在这里拼命究竟值不值得。 不等百长下定决心,赵嘉已经代他做出选择。 熊伯吹响号角,汉骑不顾生死,又一次发起冲锋。 几名青壮在战斗中失去手臂,仅用双腿夹紧马腹,单手持刀,追随赵嘉,追随带领他们战斗的背影,凶狠扑向敌人。 面对死亡,他们夷然不惧。耗尽最后的生命之火,也要将这些北来的强盗烧成灰烬。 “走!” 汉骑不顾生死,只想杀尽所有胡骑。 百长挥舞骨朵,将一名汉骑砸落马下,在冲开汉骑的队伍之后,没有调头再冲,而是率领 一百多名骑兵,向本部的方向飞驰而去。 抓准战机,赵嘉张开牛角弓,将箭壶全部射空,又带走三名敌人的性命。随后拉住缰绳,示意队伍暂停,放弃继续追击。 “不要再追了。”赵嘉放下牛角弓,望向在风中撕扯的匈奴大旗,瞳孔深黑如墨。他不想停,不想放过前方的敌人,理智却在这一刻敲碎情感,清楚明白的告诉他,莽撞行事没有任何好处,只能让活下来的人白白送死。 然而,终究是不甘心。 就在这时,要塞火光熄灭,浓烟被风吹散,号角声接连传来,显然是有更多援军赶到。 “阿敖还在要塞里。”赵破奴说道。 赵嘉没说话,从衣摆扯下布条,捆牢侧腹和左臂的伤口。率众人返回战场,取回遗失的兵器,砍掉匈奴头颅。 “去要塞!”赵嘉咬牙道,“从榆树林绕过去。” “诺!” 须卜勇率六千余人进攻要塞,迟迟攻占不下,反而被守军和赵嘉拖住,遭遇援兵围堵,形势急转直下。 与此同时,伊稚斜率大军进攻云中城,在羌部驻扎的胡市被拦截下来。 水泥和青砖打造的要塞异常坚固,给匈奴骑兵造成不小的麻烦,一场鏖战,要塞前留下千余尸体。无奈伊稚斜率领的骑兵超过两万,依靠数量优势,强行碾过要塞,逼近云中。 随着敌人不断逼近,军营中战鼓隆隆。 鼓声中,汉军步卒列阵。 最前方是身高八、九尺的壮士,手持大盾,伴着队率的号令,列队走出营门。盾后长戟如林,更有长达四米的酋矛,需两三人合力扛起,前端锋利,足以穿透战马。 刀牌手隐于长戟之后,口中咬着软木,紧握手柄都有前臂粗的斩-马-刀。 弓箭手列在阵后,将箭矢-插-在地上。弩-手仰身躺倒,强弩架在腿上,同时张开弩弦。 有膂力的力士位于战阵两侧,每人腰间都挂有数具毒烟筒,更配备匠人制出的击发器,可以将毒烟筒投掷得更远。 随着鼓声变化,头排壮士发出大喝,将盾牌牢牢扎在地上。 号角声冲开鼓音,魏悦率云中骑绕过战阵,羌部勇士和牧民主动跟上,追随在汉骑身后。 万余汉军列阵在前,戟矛顿地,刀背击打护臂,旗帜烈烈,声势惊人。 伊稚斜登上一处土丘,眺望列阵的汉军,仿佛看到一面无法逾越的城垣,不由得一阵心惊。 “大王。”伊稚斜迟迟不下令,左骨都侯不得不出声提醒。 声音入耳,伊稚斜当即一凛,压下心中一丝不确定,令勇士吹响号角,向汉军发起冲锋。 云中郡烽火连天,伊稚斜的大军和汉军硬碰硬,初交锋便死伤惨重。双方都无意后退,战况很快陷入胶着。 左贤王於单率军进攻雁门郡,本以为会同上次一样,一路摧枯拉朽,强袭到郡城之下,大肆烧杀劫掠,带着战利品北归草原。 想法很好,现实却给他当头一锤。 新任雁门太守郅都,到任伊始就定下对草原的策略,简单归结为一个字:杀! 两强相争,一切靠实力说话,余下都只能作为点缀。 在郅都看来,草原胡部豺狼之性,仁慈教化只能引出更多贪婪,只有举起屠刀,杀得血流成河,杀到他们心服口服,才能让其跪在脚下,再不敢出声乱吠。 鉴于雁门郡人口尚在恢复,条件所限,郅都制定出和魏尚截然不同的战略。他没有在郡外阻敌,而是将靠近边界的百姓全部迁走,清空村寨,做出一副无力迎敌,收缩防御的样子。暗中集重兵于沃阳县城,并由囚牢提出死罪刑徒,发给皮甲兵器,命其守卫谷仓。 “战死,本人免罪。有功,家人得田。” 从最开始,郅都就明白告诉这些刑徒,谷仓是诱饵,他们就是去送死。除个别两三人,这些亡命之徒全无半分怨言,几个聚众为盗的凶汉更是咧嘴笑道:“我等犯大罪,本当砍头。使君许我等杀敌赎罪,还能论功,我等豁出性命,必不负使君!” 郅都没有多言,下令宰杀牛羊给众人饱腹。 众刑徒吃饱喝足,套上皮甲,佩好兵器,收起引火之物,当日即被送往沃阳县。 郅都登上城头,目送队伍远去。 早在匈奴南下之时,他就给刘荣送去消息,后者遣骑僮将云梅送来郡城,自己却留在沃阳县城。 “荣自请戍边,当守土卫民,与敌战。” 短短十几个字,落在木牍之上,筋骨刚强,如有千钧之力。 风越来越冷,远去的队伍化作黑点,再望不见背影。 狂风鼓起城头大旗,飒飒作响。 郅都整肃衣冠,面向沃阳拱手长揖。随即转身步下城墙,再没有回头。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沃阳县位于雁门郡城以北, 因沃水得名。城东北有盐池, 驻有长丞。辖内人口一度逾万,既是雁门郡内一座大县,同时也是抵御匈奴南侵的一处重要关口。 县城于秦时兴建, 占地甚广, 城墙及城内建筑多由夯土筑造, 屡经战火仍屹立不摇。城墙表面坑坑洼洼, 多为战争遗留的痕迹。北侧和东侧的墙底有大片黑迹, 俨然曾遭火焚。 前番匈奴南下,沃阳县城一度被攻破, 城内粮食牲畜以及商贾的货物尽被劫掠,老人青壮遭到屠杀, 妇人孩童尽被掠走。 郅都赴任边郡, 以严刑惩办恶徒, 大力恢复生产, 又有刘荣移居城内, 在城外开垦荒田, 沃阳渐渐有了复苏迹象。残垣断壁被新起的屋舍取代, 荒草枯木被大量焚烧,仍存烟气的草木灰被翻入地下,成为滋润荒田的养料。 生活刚刚有了盼头, 不料旱灾、蝗灾接踵而至, 田中颗粒无收。天灾刚退, 北方的匈奴又挥刀袭来, 日子已非艰难可以形容。 郡城下达迁移令,陆续有边民从北而来,拖家带口向善无城进发。队伍中的青壮受到征召,多数在沃阳就停下脚步,往县武库领取兵器,随边军一同驻守。 少数青壮护卫老幼妇孺继续向前。队伍众人彼此帮扶,携带收拾起的家什,驱赶仅剩的牛羊,一路沉默无言。 孩童走得累了,就会被抱进藤筐,背在妇人肩上。妇人同样疲惫,脚步不免有些踉跄。有老人翻身下马,示意妇人将孩子放上马背。 几个半大少年走上前,用粗绳拖着一片木板,板下嵌有木轮,不等老人和妇人说话,直接将孩童抱到木板上。 “大父有腿伤,不能多走路。媪也累了,小童交给我等照顾,必不让他磕碰到。” “此乃何物?” “拖车。”少年挺起胸脯,骄傲道,“家兄曾往云中郡,言是沙陵赵氏子想出的法子,最初仅在沙陵县,如今已传遍云中郡。有了这个,力气不大也能拖动重物。” 少年一边说,一边让童子抓牢绳子,两人走在前,轻轻松松拽着拖车前行。由于制作得有些仓促,本身的用途也不是拉人,木轮向前滚动时难免会出现颠簸。 孩童半点不在意,反而觉得十分有趣,咧开小嘴笑了起来。 稚嫩的笑声驱散头顶的阴霾,犹如在黑暗中洒下一缕阳光,队伍中的边民消去几分苦色,回望身后的沃阳县城,想起守卫在城内的亲人,目光变得坚毅。 “日子再苦总得活下去。垂头丧气没用,都精神点。”老人跃上马背,老马甩甩脖颈,牙齿磨损得厉害,四肢依旧健壮,打了声响鼻,驮着老人继续前行。 队伍蜿蜒南去,仿佛一条涌动的长河。 城头上,军司马巡视走过,遇到身着皮甲、手按长剑的刘荣,神情间闪过一丝复杂,近前开口道:“君应往郡城。” 刘荣向军司马行礼,正色道:“荣北上戍边,匈奴来犯,岂能爱惜性命不战而走?” 见他意志坚决,军司马到底没有再说什么,仅是点点头,转身离开城墙。 沃阳县民离开之后,大批边军青壮进入城内,登上城头驻防。 百余名商贾赘婿驱赶大车,依令在城外来回走动,车上装有填满的麻袋,车轮碾压尚未冻结的土地,一辆接着一辆,留下半尺深的辙痕。 边军在城头挥动火把,车队即被引入城内,填装葛布碎木乃至兽皮的麻袋被搬下大车,部分送入谷仓,部分送入官寺、武库和周围民居。 早在最后一批边民移走,驻守此地的边军就开始准备引火之物。从善无城运来的火-药被送入谷仓,浸了麻油的碎布被-塞-进麻袋,只要遭遇火星,立刻就会燃起大火。 城内还埋有大量晒干的草药,遇火即会释放浓烟,烟气之毒不亚于云中郡的毒烟筒。 郡城发来的刑徒抵达之后,守军堵住三面城门,陆续用横木钉死。仅留下北门,作为引匈奴入城的通道。 “吊起来!” 城头横有轮木,光着膀子的军伍喊着号子,一起推动木杆,拽动绳索,将数根巨木高高悬起。 一切准备就绪,十名斥候奉命北行,他们的任务是充当诱饵,引匈奴大军走入圈套。此行艰险,无论成功与否都将是九死一生。 “壮行!” 军司马在城头擂鼓,斥候将铁箭换成木箭,分别用短刀敲击护臂,策马扬鞭而出。 城门在他们身后合拢,北风卷起黄沙,沃阳城孤立在风中,注定会陷入烽火,沦为一片死地。 斥候策马飞奔,依照经验,故意朝匈奴可能前进的方向上走。果不其然,离城不到半日,就遭遇匈奴游骑,双方发生激战,斥候情势不利,四人战死,六人受伤落马。 伤重者被匈奴策马踏死,伤轻的则被套上绳索,一路拖拽到左贤王於单马前。 比起南下时的意气风发,此刻的於单面沉似水,心情糟糕到一定程度。 两万大军进攻汉边,人吃马嚼,携带的军粮有限,即将告罄。本以为进入雁门郡就能得到补充,哪里想到汉人会做到如此地步,移走所有边民,粮食牲畜全部带走,连干草都被集中焚烧。 击杀守卫烽燧台的候官,碾碎算不上牢固的要塞,匈奴大军一路袭来,入目尽是荒凉,途经的村寨里聚不是搬空就是早已经废弃。费了不小力气,一粒粮食没得着,收获仅有几头瘦弱的黄羊,还是游骑碰巧猎得。 无需谋士提醒,於单也十分清楚,如果再不能抢到粮食和牲畜,军心将要不稳,本部和别部都会闹出乱子。 正烦躁时,外出的游骑带回两名汉军斥候,於单大喜过望,一番威胁利诱,想要问出汉人的粮食和牲畜都藏在哪里。 可惜刀架在脖子上,一名斥候仍不肯吐口。 於单气怒交加,下令将他双手双脚砍断,当场踏成肉泥。似被眼前这一幕吓到,还活着的斥候面色发白,开口道出於单想要的答案。 随军谋士心下存疑,提醒於单可能是计。 於单却是哈哈大笑,让游骑复述抓到斥候的经过,又指了指死去的斥候,不以为意道:“这会是计?” 谋士仍不放心,奈何於单一意孤行,根本不听他的劝告。被说得烦了,干脆马鞭一甩,将他甩在身后,命令大军逼近沃阳。 轰隆隆的马蹄声震碎大地,斥候走在队伍最前方,没有骑马,双手也被捆住,身上不断挨着鞭子,显得伛偻而卑微。 在匈奴看不到的地方,满身鞭痕的汉子牙齿咬碎,双眼泛红,眼前不断闪过同袍死在马蹄下的惨状,凭着最后的力气,一步接一步向前,将这群北来的强盗带向死亡的炼狱。 跨过一截干涸的水道,沃阳县城近在眼前。 於单甩了一下马鞭,游骑策马上前,挥刀砍断了斥候的脖子。 血从断颈中喷出,无头尸体倒地,头颅滚落在泥土之中,双眼始终大睁,不亲眼见证匈奴的灭亡,至死不肯瞑目。 “大王,前边有车痕,极深,还有人和牛羊的足迹。看来这汉子没说谎,城里的确有粮!” 於单面露狞笑,朝左右挥手,号角声响起,大军让开一条通道,数百名仅有羊皮裹身的奴隶被驱赶向前,扛着简陋的木梯,手持木棒、石块和骨刀,表情麻木地向城下走去。 匈奴并不擅长攻城,於单不想损失本部骑士,别部又是出工不出力,干脆将奴隶当成炮灰。能打破防御固然好,打不破也没关系,再不济也能损耗汉军的箭矢,为进攻的本部和别部减轻威胁。 奴隶死尽也不是问题。 只要进入城内,牛羊粮食任抢,人口一样能轻易劫掠。 “让他们冲,谁敢不冲当场杀死!” 一批又一批奴隶被驱赶上前,城头箭落如雨,紧接着就是滚木沸水,还有投石器抛出的碎石和断木。 见到如此严密的防卫,於单更加确信,城内必定有大批粮食和牲畜。 “大王,如在此地死伤过甚,恐有碍进军。”有乌桓谋士进言道。 “进军?”另一个氐人谋士冷笑一声,“你以为汉人会留下给我们抢?再往前估计也和这里一样,百里无人烟。错过这里,想得粮就要去善无城,那里可是郡城!何况此处布置重兵,绕过容易,遇到背后击杀该当如何?” “如何能够?” “如何不能?”氐人谋士冷笑更甚,“这里是汉地,前面是汉军,不是没胆的乌桓,也不是愚蠢的月氏!” 乌桓谋士脸色铁青,於单不耐烦听他们争吵,奴隶死完之后,直接下令别部强攻,不打开城门誓不罢休。 经历两日鏖战,别部骑兵终于登上城墙,更奇迹般地站住脚,没有被打下来。 见到攻破城池的希望,於单心一横,令本部骑兵押上。 大军如潮水般涌上,城头厮杀异常惨烈。不断有双方的士兵从城墙上跌落,城下的尸体迅速堆高,墙面都被染上大片血色。 临近傍晚,匈奴留在城下的尸体已经超过三千,虽然多数是别部,於单还是感到一阵肉疼。 “吹号角,告知骨川,日落之前我要入城!我要用汉军将领的头做酒器,坐在他们的尸体上开怀畅饮!” “遵大王命!” 匈奴军中再次吹响号角,除了拱卫於单的数千骑兵,余下的本部骑兵和别部集结到一处,尽数押上。蚁军群拥而至,守军终于坚持不住。 一场激战,城门终于被打开,狂喜的匈奴人挥舞着骨朵短刀,怪叫着冲入城内,即使发现三面城门被堵住,也没有减慢他们入城的速度。 “去谷仓!” 砍杀一名守军,匈奴千长大声下令,率先策马前冲。 奔至谷仓前,匈奴人遭遇守卫在这里的刑徒,双方展开激战,有刑徒划开事先预备好的诱饵,金黄的谷子散落一地。 消息传出去,匈奴人双眼发红,一批接着一批,不断向谷仓涌来。 短短时间内,刑徒死伤大半,却丝毫没有现出退意。 一名刑徒被匈奴砍中,左臂齐肩而断,仿佛感受不到疼痛,扑向下马的匈奴,一口咬住对方的脖颈,凶狠撕扯下一大片皮肉。 “还有多久?” “快了,胡寇进来这么多,应该快了。” 两名刑徒背靠背,一人腹部被-捅-穿,半身被血染红;另一人腿骨折断,再也无法站立。面对持刀逼近的敌人,两人没有半点惧意,吐出一口鲜血,大吼道:“来啊!乃公能举刀就能取你人头!” 接到谷仓急报,军司马知晓不能再等,就要下令砍断绳索。 刘荣拦住他,拖着一条伤腿,道:“司马,城外尚有数千胡寇,令人出城假降,告知匈奴荣在此处。” “什么?!” “荣为帝子。” 刘荣被废为庶人不假,但他终归是景帝的儿子。知晓他在城内,哪怕心存疑虑,於单也会派人来抓捕,运气好的话,左贤王甚至会亲自入城。 军司马本要再说,刘荣却没给他这个机会,拼着违抗军令,命还活着的骑僮出城。 “敬诺!” 骑僮抱拳领命,砍杀两名胡骑,飞奔跑下城头。军司马凝视刘荣,刘荣却是微微一笑,转过身,不顾腿伤,挥刀斩向对面的胡骑。 骑僮离开不久,城外的匈奴出现变化,又有一千人驰向城内。 刘荣的计策奏效了,可惜的是,这一千人中并没有左贤王的身影。 “司马,不能再等了!”一名军侯冲到近前,对军司马道,“谷仓那里撑不住了!” 军司马颔首,突然反手持刀,重击在背对自己的刘荣颈后,将他交给浑身浴血的骑僮。后者没有出言,向军司马抱拳,迅速背起刘荣,一路杀下城头。 确定几人走远,军司马亲手点燃火把,在城头发出讯号。 军伍挥刀砍断粗绳,不顾身后袭来的刀锋,一刀、两刀、三刀,悬吊在墙上的巨木轰然落下,堵住了唯一的出路。 几名胡骑被压在木下,当成变成一滩肉泥。 “军令已下,点火!” 谷仓处,提前埋伏的刑徒开始行动,火光冲天而起,刺鼻的浓烟迅速弥漫。匈奴人预感到不妙,转身想要逃走,还活着的刑徒突然跃起,拦住匈奴的去路。 “乃公聚盗,为世人唾弃,死前成大义,入地得见祖宗,值了!” “陪乃公一起死吧!” 一个满身刀痕、身材魁壮的刑徒一手抓着一个胡骑,口中涌出鲜血仍大笑不止,拼着最后的力气,纵身跳入火海。 无论刑徒、守军还是青壮,在巨木落下的一刻,就知县城已经封死,再无出路。 熊熊烈火中,胡骑狼奔豕突,拼命跑向城门,一片鬼哭狼嚎。 汉军挥舞着长刀,不顾一切拦住敌人的去路,重伤无法挥刀,干脆抱着敌人一起跳入火中,再也无惧生死。 谷仓、官寺、武库、房舍,沃阳城内的一切都在燃烧。 於单站在城外,望着被火光笼罩的城池,想到陷入城内的近万人,喉间涌出一片腥甜,一头栽落马背。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沃阳城燃起大火, 风助火势,顷刻蔓延开来。四面城门阻断, 陷入城内的胡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在恐惧中被火舌席卷, 就此葬身汉地。 火光中, 身负重伤的军司马手拄长戟,昂然立于城头。他用生命捍卫脚下的大地,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 沃阳城化为炼狱,成为强盗绝命之地。 五千守军聚为木薪,无惧火海汤山,豁出性命,与敌同归于尽。 狂风呼啸,卷着火光, 似英灵畅快大笑。 左贤王带来的骑兵,仅本部就有半数折于沃阳城。怒火攻心, 於单眼前发黑, 一头跌落马背, 手臂险些折断。 这一摔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纵然再不甘心,也不得不放弃继续南下, 令护卫吹响号角,召集剩余的残军。 “大王, 不救吗?” “救?如何救?” 听到大当户的话, 於单怒火更炽, 目光扫视周围,发现缩在一边的氐人谋士,突然策马冲过去,举起骨朵,在对方惊骇的目光中,将其砸落马背。 “踏死!” 此次南下非但无功,反而折损万余骑兵。死了了太多人,无论本部还是别部,都会心生怨恨。如果处理不好,於单就得小心自己的性命。 为此,他需要一只替罪羊,替他背负领兵冒进、踏入汉人陷阱的罪名。之前坚持进军的氐人谋士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大王!” 氐人谋士捂着头上的伤口,仓皇躲闪马蹄,口中不断求饶,只求於单能饶他性命。 於单视而不见,大声斥责他巧舌如簧,使大军误入陷阱。为战死的勇士,他不只要杀掉“罪魁祸首”,回到草原后,更要将谋士所在的部落全抓为奴隶,牛羊财产分给各部,草场同在其列。 马蹄急踏而过,氐人谋士倒在地上,求饶声渐不可闻。 见到这样一幕,即使是早有不和,乌桓谋士也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正欲叹气,於单充血的双眸忽然扫过来,乌桓谋士哽住一口气,双手隐隐发抖,咬牙低下头,显示出彻底的臣服。 “大王,为免汉军追袭,需尽快返回草原。” 乌桓谋士很清楚,於单已有退兵之意,却不打算自己开口。而代他开口之人,极有可能和死去的氐人谋士一样,成为左贤王退兵的替罪羊。 即使知道后果,他也没有退路。 遵从於单的意思,好歹能多活几日。胆敢现出半点不满,他立即就会死。 为让戏演得更真,乌桓谋士甚至跳下马背,伏在於单的战马前,力陈进军的危险。并且言道,退回草原之后,他会联络乌桓商队,无论如何为部落换来必须的粮食。 见对方还算识趣,於单移开目光,号令全军调转马头,退兵返回草原。 然而,左贤王还是高兴得太早。 以郅都的行事作风,岂能让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沃阳县城火起之后,预先安排在城外的汉骑飞驰赶回,向太守上报战况。郅都当即从城内调兵,全部是配备新马具和单手-弩,能在马背挥舞长刃的壮骑。 三千骑兵出城,郡城的防守落下一截。 郅都不以为意。 在他看来,骑兵的存在就为冲锋杀敌,与其留下守城,远不如派去追击匈奴。 损失逾万兵力,匈奴不可能继续前进,势必要退兵。趁机衔尾追杀,必能让后军大乱,再取千余首级。 唯一让郅都遗憾的是,雁门郡烽火连年,善战的老卒远远少于新兵,能凑足三千壮骑已经是郡城的极限。再多非但无益,反而会拖慢行军的速度,甚至在战斗中造成不该有的损失。 而且,沃阳战死之人已经太多。 飒飒北风中,郅都站在城头,目送骑兵远去,脸上突然感到一丝冰凉。原来是雪子从天空飘落,落到城内守军的肩头,覆上夯土筑造的城墙,留下点点晶莹。 烽火连天中,初雪悄然来到。雪子渐成雪花,雪花连成雪幕。六出纷飞,面市盐车,覆满大火之后的焦土,仿如堆银积玉。 善无城的追军途经沃阳,发现昔日的城池已成残垣断壁。火灭灰冷,无论守军还是胡骑,都被掩埋在灰烬之中,尸身分辨不出,皆无法收敛。 骑兵越过废墟,并未停下脚步。 敌人就在前方,没有时间留给他们哀悼。唯有杀死更多的匈奴,将首级带回来,垒于烈火焚烧的城池之前,才是对战死同袍最好的祭祀! “走!” 接到斥候从前方送回的消息,几名军侯各自带队,三千骑兵分成三支锋矢,马腹贴地,迎着凛冽的北风,冲破漫天飞雪,向目标疾驰而去。 左贤王准备撤兵时,左谷蠡王伊稚斜仍在云中城下鏖战。 经过数日激战,汉军死伤超过三千,匈奴一样死伤惨重,不提别部蛮骑,本部的死伤已经和守军相当。 战损实在太大,完全超出伊稚斜的预料,已经接近他能承受的底线。 之前有过交锋,他早知云中兵强,却万万没有想到,比起上一次,对方的军势会强到如此地步,当真是步卒如火,骑兵如荼。 汉军的战阵稳如磐石,无论胡骑发起几次冲-击,都无法将阵型彻底击碎。 伊稚斜亲眼看到,阵前壮士顶着刀锋,用大盾去撞骑兵的战马。哪怕身受重伤,始终不肯后退半步,直至长戟从肩后探出,将马上的骑兵扎穿。 在战况最危急时,前排的壮士互相锁住盾牌,用身体硬顶骑兵的冲锋。哪怕内脏被震碎,口中涌出鲜血,身体依旧顶在盾后,维持着生前的姿势,直至有同袍上前,代替他撑起大盾。 长戟和长矛兵站在盾后,一次又一次击杀冲锋的胡骑。 大盾倾倒,咬着软木的刀牌手会毫不犹豫的滚到马前,挥舞着斩-马-刀,拼着被马蹄踏碎骨头,硬捍冲锋的骑兵。 弓箭手和弩手-射-空箭壶,并未就此退后,而是纷纷拔-出短刀,列阵前冲,配合长戟兵和长矛兵一同拼杀。 汉骑从斜刺里冲出,射空箭矢即列阵冲锋。 羌骑紧跟汉骑,再不见往昔面对本部的惧怕,反而变成一群恶狼,随着汉骑开弓挥刀,左冲右突,甚至硬顶住本部骑兵的冲锋。 魏悦身上的黑甲已经被血染红,既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手中的长刀砍得卷刃,伴着飞起的头颅断成两截。破风声从侧面袭来,魏悦用护臂挡住砍来的短刀,抓起挂在马背上的长-枪,继续冲锋厮杀。 战斗发展到现在,云中骑不再同胡骑对冲,而是利用自身优势,在外围开弓挥刀。 连日战斗中,匈奴人彻底见识到了汉骑的凶狠。那就是一群疯子,拼杀起来不顾性命,每一次飞驰而过,都会有数十乃至上百胡骑殒命。 这样以命换命的战斗方式,让胡骑心生凉意,头皮发麻。以致于看到魏悦的黑马驰来,外围的胡骑会本能后退,根本不想和对方接战。 其结果就是,打着打着,匈奴-右-翼-阵型竟然随着汉军的进攻改变,先是锐角被削平,其后就是平角内凹。更不可思议的是,配合骑兵的战斗,城头的鼓声发生变化,千余汉军步卒竟列阵而出,向匈奴发起反冲锋。 步兵冲骑兵,甚至要将两倍于己的骑兵包围,在匈奴看来简直不可思议。但在云中之地,在汉边郡的战场上却是正在发生,甚至有成功的可能。 预感到情况不妙,伊稚斜果断调动本部骑兵增援,总算将汉军的进攻打退。 就战果来看,汉军步卒的死伤超过胡骑,双方的气势却截然相反。 死伤再重,汉军也不退后半步,只要金鼓声起,就算仅剩一人,也无惧向数倍于己的敌人冲锋。 匈奴却恰恰相反,他们称霸草原多年,自冒顿单于之后,已经习惯于刀锋所指皆俯首称臣。他们习惯于胜利,习惯于一切匍匐在脚下,一旦被挑开无敌的面纱,骄傲之心就会随之衰落,士气更会一落千丈。 冒顿时期的荣光早已经远去,南边的邻居变得越来越强大,汉边郡已经不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打谷草之地。 可即使有过教训,自军臣单于以下,本部贵种们仍未清楚认识到这一点。或许他们知道,只是习惯性地麻痹自己,继续沐浴在冒顿的荣光之中,不肯面对现实。 这一次交锋,雁门太守郅都打出凶名,让左贤王於单彻底认识到,汉人可以凶狠到何等程度。攻打云中的左谷蠡王伊稚斜也终于明白,魏尚在一日,云中郡就牢不可破。不摧毁这根擎天之木,休想踏进云中半步。 奈何汉朝并非仅有魏尚这一根擎天木。 又一次冲锋宣告无果,伊稚斜的战意也随之消退,下令鸣金收兵。眺望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云中之地,伊稚斜的意志产生动摇,甚至生出放弃战斗,就此退兵的念头。 伊稚斜所部很强,强到豁出去未必不能打到云中城下。 可还是那句话,值得吗? 匈奴南下是为劫掠,目的没有达成,反而不断地损兵折将。汉军完全是拼命的架势,不惜战到一兵一卒,伊稚斜自认做不到。 别部已经开始怯战,出现不稳的苗头,如果带出的本部骑兵损耗太大,甚至全死在云中城下,回到草原后,他要担心的就不只是来自茏城的刀子,还有麾下别部的叛-乱。 从他成为左谷蠡王起,丁零各部就一直不老实,甚至还曾联合鲜卑发动过反-叛。 草原上的规矩向来是强者为尊。 如果本部衰弱,别部未必不能趁势而起,一如当年的东胡和匈奴。 回营之后,清点白日战损,伊稚斜的退兵之意更甚。既然打不穿云中郡的防御,留下也只是平白损耗,不如保存实力早点离开。没有粮食可以另想办法,大不了暂时便宜乌桓商队,等来年再设法抢回来。 想要退兵,就得防备汉军从后追杀。大军撤退时,势必要留人断后。想到这里,伊稚斜立即叫来护卫,命其前往云中和五原交界,将须卜勇召回来。 在伊稚斜看来,云中郡的主要兵力都集中在自己对面,须卜勇率六千多人攻打一处要塞,即使打不下来,损失也不会太大。 奈何天不遂人愿,事实和他所想差距甚远。 换做援军未到之前,须卜勇的确有攻下要塞的希望,但自赵嘉率乡勇和青壮赶到,拖慢了进攻的速度,郡内援军又陆续抵达,匈奴的优势再不明显。 赵嘉所部几十人进到要塞中,原本的要塞守军仅剩三人,余下都是新到的援军。公孙敖在战斗中受伤,所幸伤势不重,撒上伤药,裹上布条,不用多久就能养好。 见到率军支援的军侯,赵嘉抱拳行礼。 军侯夸赞赵嘉勇武,蒲扇般的大掌拍在赵嘉肩上,虽然避开伤口,还是让赵嘉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 入夜之后,匈奴停止进攻,守军得以喘息。 赵嘉背靠砖墙,想要换一下绑在腰间的布条,却发现布条已经被血块黏住,根本扯不下来。 伤口刺痛,赵嘉咬牙抵住青砖,闭上双眼,强忍住一阵强似一阵的痛意。比起战死的同袍,他已经够幸运了。 “郎君。”赵破奴和赵信走到赵嘉身边,低声道,“匈奴人有动静。” “有动静了?”赵嘉倏地睁开双眼。 赵信指向对面的匈奴营地,道:“我和破奴一直在墙头守着,半刻前,有两骑从东边来。” 赵嘉顿生警觉,立刻起身向外望去,果然见到匈奴营地亮起火把。不过看对方的样子,并非是想要进攻。 “郎君,他们在拆帐篷!”赵破奴惊讶道。 想到某种可能,赵嘉单手扣住墙砖,神情为之一变。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察觉匈奴异动, 赵嘉当即上报军侯。合衣休息的守军迅速被叫醒,快速走上墙头。 “匈奴人要干什么?”军侯眺望匈奴大营,眉心深锁。大手握紧刀柄,沉吟片刻,下令斥候出要塞, 趋近侦查。 “如其拔营退走, 立即来报。”军侯沉声道。 “诺!” 两名斥候趁夜色离开要塞,为免惊动对方, 马蹄都包上粗布, 小心从榆树林中穿过。行到中途, 先后翻身下马, 步行潜近匈奴大营。 匈奴营地中火光通亮,人声鼎沸。 接到左谷蠡王的命令,须卜勇下令拔营,连夜动身,前去同大军汇合。 营地距汉军要塞不远, 几千人一起行动不可能不被发现。须卜勇采纳侄子的建议, 下令在营中点燃火把,放出骑兵在外围戒备, 其余人尽快拆除帐篷, 准备妥当就向东进发。 匈奴兵力占优,摆开架势硬碰硬, 须卜勇不认为自己会输。汉军不来则罢, 如果敢来, 他不介意给对方一个教训。 连日鏖战未得寸功,须卜勇胸中早憋了一股郁气。加上没能完成左谷蠡王之前的命令,更让他生出急迫感。如果能在撤走前杀掉要塞守军,抢一批皮甲铁器,多少能弥补战时的损耗。回到草原之后,好歹能挽回一些面子。 下定决心,须卜勇召来心腹,对即将出营的队伍做出一番安排。后者领命离开,亲自进行布置。 营地四周有大量游骑,汉军斥候不敢靠得太近,只能借助火把的亮光,小心观察匈奴动向。 发现营地中的帐篷被大批拆除,东侧的护栏已经被推开,裹着羊皮的奴隶正将帐篷和军粮装上大车,给驽马套上绳索,两名斥候小心聚到一处,都认为匈奴人的确是打算撤军,而不是故布疑阵,引-诱-汉军落进圈套。 “我在这里盯着,速去禀报军侯!” 一名斥候伏在地上,整个人融入夜色之中,不走进十步以内,根本无法发现。另一人牵过战马,伏在马背上,策马奔回要塞。 匈奴营地中的动静越来越大,第一批大车已经离开营门,由千名胡骑护送,开始向东行去。 要塞中,斥候翻身下马,不及喘口气,迅速将探得的情况上报。 军侯迅速点兵,决定亲自率军出战。 无论匈奴因何退兵,趁夜袭击都是首选。纵然兵力不及对方,军侯也不打算让战机溜走,更不想眼睁睁看着这些匈奴人来去自如,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随我出战!” 军侯点齐兵马,抽-出长刀。 三百步卒留下防守,余下千余军伍尽数上马,赵嘉所部的几十人同在其中。 这一回,公孙敖也策马跟在赵嘉身边,虎伯熊伯各自套上一层皮甲,手持长矛,护卫在赵嘉左右。两人的短刀都在战斗中砍得卷刃,要塞内没有匠人,无法进行修补,其他短刀用得不顺手,干脆改用长矛。 “走!” 军侯一声令下,要塞洞开,千骑飞驰而出。 赵嘉攥紧缰绳,身体微微前倾,奔驰在队伍的右侧。距离匈奴大营愈近,队伍陡然加快速度,千骑犹如闪电,撞-向早就发现状况,聚拢袭来的游骑。 过程中,潜伏的斥候纵身而起,利落跃上马背,数息之间短刀在手,融入冲锋的同袍之中。 “踏营!” 汉军和匈奴的号角声先后响起,汉骑没有去追已经东行的队伍,而是撕开游骑的防守,冲进营地,击杀尚未退走的匈奴。 发现装到一半的大车,赵嘉立即打出呼哨。 数十汉骑聚集到他身后,在飞驰中点燃帐篷,向大车掷出火把。套车的奴隶惊慌大叫,身上的羊皮蹿起火苗,就地翻滚,侥幸没有被烧死,却被策马赶来的匈奴骑兵活活踏死。 “走!” 袭来的匈奴超过三百,赵嘉没有正面硬顶,而是率领众人在火光中穿梭,一边点帐篷,一边带着追兵兜圈子,继续在营地中制造混乱。 “放火!” 出要塞前,众人配备了足够的引火工具,火把上缠的布条都浸了油,一遇火星就能引燃。 赵嘉的运气不错,在营地中冲了几个来回,身后的追兵被乱跑的奴隶扰乱阵脚,双方的距离开始拉大。趁对方自顾不暇,赵嘉拉住缰绳,又是一批火把掷出。 尚未拆卸的帐篷变成一个个巨大的火炬,整个天空都被照亮。火舌飞蹿,迅速蔓延到整个营盘。除了之前离开的数十辆大车,匈奴营地中的一切都将沦为灰烬。 须卜勇本以为汉军会去追击先行的车队。毕竟袭击仅有千人护卫的大车,远比冲进尚有重兵的营盘更为有利,而且在行动之后也更容易退走。 可惜他漏算了汉军的决心。 目睹要塞守军的惨状,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死更多的匈奴,告慰同袍在天之灵! 什么利弊,什么危险,全不在众人考虑之内。 军侯率领他们踏营,他们就骑上战马、抄起兵器,跟着战旗冲锋。哪怕要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哪怕是九死一生,同样在所不惜! “首领,营地乱了,快走!”三十多名匈奴骑兵护在须卜勇周围,为他牵来战马。 再不甘心,须卜勇也知道大势已去。他的一时疏忽给了汉军可趁之机。 悔就悔在心存侥幸,以为能在离开时布下诱饵,得一批缴获,好对左谷蠡王有所交代。怎奈天不从人愿,最后的结果就是汉军压根不上钩,自己反倒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大半的物资都没能带走。 这次退兵回到草原,部落中的粮食会更加紧张,日子也会更加艰难。 与此同时,赵嘉携带的引火物尽数告罄,所部的几十人和大部队分散,尽数陷入匈奴包围。 匈奴越来越近,众人迅速聚拢到一处。 黑眸映出火光,长刀在手,赵嘉轻踢马腹,枣红马发出嘶鸣,猛然冲向正前方的胡骑。 “杀!” 肾上腺素飙升,赵嘉完全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刀锋挥落之间,带起一片血雨。有刹那的时间,他的耳中听不到任何声音,眼前看不到任何颜色,仅有刺目的猩红。 “杀!” 赵破奴和赵信互相配合,前者架住胡骑的骨朵,后者一刀-捅-穿敌人的侧腹,刀锋转动,近乎将胡骑撕成两截。 公孙敖在跑动中开弓,一箭接着一箭,每次控弦声起,都会有胡骑坠马、 熊伯和虎伯挥舞长矛,将敌人扫落马下,径直策马踏过。两人经过处,马蹄都被血染红,铺成一条骇人的血路。 追随赵嘉的乡勇经过连番血战,身上笼罩一层煞气。他们或许不如老卒善战,骑术也不及匈奴,但他们敢于拼命,敢于以血换血! 冷兵器的战场上,将生死置之度外,豁出性命,往往才能战到最后! 付出十余人的代价,赵嘉所部奇迹般地冲出包围。在他们身后倒下三倍于己的胡骑,这样的战果,在边军中都称得上是精锐。 “继续冲!” 冲出包围圈,发现前方还有一波胡骑,而且正背对自己,赵嘉没有停下喘口气,随手甩掉刀身上的血迹,继续策马前冲,逼近胡骑身后,直接挥刀就砍。 营地中过于混乱,很难分辨马蹄声从何而来。 胡骑已经足够警觉,可还是被赵嘉砍落马下。 惊变引得前方骑兵回头,赵嘉定睛看去,发现这支骑兵不一般,除了少部分,其余都是身着皮甲,手持铁器和青铜器。被护卫在中间的两人,一个是四十多岁的壮汉,做匈奴贵族打扮,貌似有点眼熟,另一个年纪轻些,头上戴着骨盔,明显身份不低! 双方的距离接近五米,赵嘉没有任何犹豫,举起左臂,扣动藏在袖中的-手-弩。木制的-弩-矢接连飞出,不及手指长,尖端涂着-毒-药,剂量不足以致命,却能让中箭人身体发麻,在数息之间失去行动能力。 手-弩是匠人为赵嘉特制,可以藏在袖中,单手就能击发。毒-药是医匠调配,据其所言,附近没有太毒的蛇,如若不然,这一匣子-弩-矢飞出去,别说是人,熊罴都会当场断气。 碍于射程,在之前的战斗中,这具手-弩-始终没有用武之地。不想在此时用上,而且弦开就射中大鱼。 破风声袭来,匈奴骑兵尽全力阻挡,甚至用身体挡在须卜勇跟前。无奈-弩-矢速度实在太快,而且又是连发,在距离内平射休想轻易躲开。 赵信、赵破奴和公孙敖也有同样的装备,见赵嘉举臂,当即明白他的用意,不需要多言,同时将箭匣射空,挡在须卜勇身前的骑兵当场被射成刺猬。 须卜勇没能躲开全部-弩-矢,脸颊和右臂被射中,半边身体变得麻木,缰绳都无法握牢。 雪上加霜的是,又有一股汉军从斜刺里冲出,堵住了匈奴人逃跑的道路。 营地中陷入混乱,裨小王、千长、百长各自为战,根无无法汇合。别部首领被本部骑兵抢夺战马,甚至还被砍了一刀,心知没有战马压根冲不出去,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干脆心一横,聚集身边的部落勇士,趁乱在背后对本部下黑手,使得混乱不断加剧。 这种情势之下,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到须卜勇被汉军堵住。就算是知道,也未必会调头来救。 后至的汉军中不乏老卒,几次同须卜氏交手,一眼就认出须卜勇,当下取下腰间的号角,在混乱中吹响。 “赵队率,莫要放走他!此人是须卜氏首领,斩其头可得大功!” 汉军越来越多,须卜勇等人被团团包围。其他胡骑趁机跑出营地,快马加鞭,完全是头也不回。 须卜勇不愿束手就擒,右侧身体不能动,干脆用左手持刀,就算是战死,他也不愿被汉军生擒。 不承想,他做好战死的准备,其他人却是未必。 身后一股巨力袭来,须卜勇来不及躲闪,脊背遭到重击,当场跌落马下。艰难回过头,看到偷袭自己的人是谁,愤怒地发出一声大吼,目龇欲裂。 将他砸落马下的不是别人,竟然是他此前一直器重培养、准备传下首领之位的侄子! 须卜力一击砸落须卜勇,主动翻身下马,抛开兵器,跪倒在地,口中高呼:“须卜力请降汉!” “你疯了吗?!”须卜勇大声吼道,“投降汉朝,左谷蠡王会屠灭须卜氏!” 须卜力充耳不闻,被骂了数句,终于横过目光,咬牙道:“须卜勇,你杀死我父,夺取首领之位,部落上下全都知道,却无一人站出来,我为何要顾念他们生死?何况左谷蠡王命你率军断后,就是没打算让你活着回去。这次南下无功,左谷蠡王要粮食还要牛羊,你死了,随便找个借口就能屠了须卜氏!” 两人吼出的都是匈奴语,赵嘉询问赵信,才大致明白意思。 “他们是叔侄,有仇?” “郎君不用奇怪,草原部落里这是常事。”赵信看向须卜力,对赵嘉解释道,“须卜氏是匈奴贵种,草场广大,各部加起来,牛羊数十万,连续两代首领都是杀父杀兄得位。” 须卜力不想死,不再理会须卜勇的叱骂,将伊稚斜的计划和盘托出,并且言道,他愿意召集剩下的须卜氏骑兵,一同归降汉朝。 军侯得报,仅是冷哼一声,命人将须卜勇和须卜力一起捆起来,带着他们离开大营。同时令人将要塞守军调出两百,携带引火之物,誓要将匈奴大营烧成一片灰烬。 “留下一个出口,逃出来的尽数杀死,不留俘虏!” “敬诺!” 军侯当着须卜勇和须卜力的面下达命令,其后背对火光,高踞马背,俯视被按跪在地上的匈奴人,硬声道:“尔等贼寇掠我汉边,屠我汉民,一声归降就想活命,简直笑话!无妨告诉尔等,终有一日,我朝大军将挥师草原,踏破茏城,断你血脉,杀到尔等断根绝种,让这世间再无匈奴!” 匈奴人脸色铁青,挣扎着想要站起身,下一刻刀锋迫近,除须卜勇叔侄,其余皆身首分离。 “杀胡!” 汉骑齐声高喝,赵嘉同被感染,高举手中兵刃,踏过留在地上的鲜血,冲向从火场中逃出的胡骑。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匈奴营地陷入火海, 胡骑不是死于大火就是亡于汉军刀下。侥幸逃出火场, 皆策马向北飞跑, 一路头也不敢回, 生怕被汉军追上。 逃跑过程中, 本部骑兵不断聚拢, 失去辎重, 路上缺少御寒的皮袍和口粮,干脆凭借手中的弓刀去抢。 大多数别部蛮骑不敢掠其锋, 选择退让。另一部分则是性情凶狠,不甘心被抢,心一横,挥着刀子冲上去反杀,死了算完, 不死就杀人抢马。 反正都在逃命,自顾不暇,谁会留心十几个匈奴骑兵。事后有人追查, 大可以摇头否认。实在否认不了, 就拉其他别部下水。 在本部骑兵落败时, 这些别部非但没有施以援手, 还从背后给了一刀。真有一天事发,大家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谁都别想跑! 除了彼此下黑手的本部和别部, 草原野人也加入混战行列。 严冬来临, 风冷雪寒, 草原野人居无定所,没有帐篷和食物,又被部落牧民驱逐追赶,不被弓箭射死,多数也会活活冻死。 被逼到绝境,爆发出的凶狠绝对超出想象。 起初,草原野人仅敢攻击落单受伤的胡骑,随着一次次得手,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大量聚集起来,埋伏在雪地里,遇到小股骑兵立即暴起,将目标拉到马下,乱刀砍成肉酱。 战马当场就被分食,温热的马血凝固在雪地里,被小心挖出来砸成小块,装进抢来的皮囊。下次猎杀胡骑之前,这些血块和马骨就是他们唯一的食物。 随着草原野人不断聚拢,无论本部还是别部骑兵都不再安全。 从要塞逃回的胡骑终究有限,大部分野人等了数日,始终一无所获,为争抢食物,彼此之间发生冲突。混乱中,一个高壮的野人站了出来,挥舞着从匈奴骑兵手中抢来的短刀,连续砍死五个敢同他争夺马骨的对手。 战斗结束后,野人全部集中起来,由高壮的男人率领,向最近的一个氐人部落奔去。 他们要活下去,野外找不到食物,那就去抢! 劫杀胡骑激发出他们的凶性,就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不断朝着猎物逼近,不狠狠撕下一块肉来绝不罢休。 南下大军尚未归来,粮食没有着落,野人突然大批聚集,如狼群般在部落外徘徊,对草原各部来说,这个冬天注定会变成一场灾难。 胡骑奔回草原时,要塞守军已经开始清理战场。 匈奴营盘在火中化为灰烬,很快被大雪掩埋。砍掉的胡骑头颅堆在要塞前,尸体被架上柴堆焚烧。 散落的战马被汉骑套回,集中到要塞里。受伤的有骑兵照顾,死去的交给伙夫烹煮。要塞中很快飘出肉汤的香味,守军都分到一大碗热汤,伤员还有大块带肉的骨头。 伙夫属于临时上岗,厨艺实在不敢恭维。 然而,就是这样没滋没味、盐都没放多少的肉汤,却如珍馐一般,让众人吃得头也不抬。 赵嘉捧着一碗热汤,和公孙敖几个蹲在一起,缠在腹部和肩膀上的布条早已看不出原色,熊伯和虎伯都很担心,本人却不甚在意,一边喝着热汤,一边从怀里掏出木牌,丢给公孙敖,让他喝完汤就回畜场送信。 “我向军侯请示过,阿敖先回去,让畜场里准备热水,稍后将受伤的都送过去。”赵嘉饮下半碗热汤,吃到一块碎骨,咔嚓咬成两截,“其他人随我往云中城,奉军侯令,押送须卜勇和须卜力。” 能够抓住须卜勇,赵嘉功劳不小。 军侯性情刚正,自然不会抢夺麾下功劳。此番命赵嘉前往云中城,既为押送须卜勇叔侄,也为带去战报,细述要塞守军之功。 对于这样的安排,旁人都没有意见,唯独公孙敖抓着木牌,脸上有几分不情愿。没留神,被赵破奴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差点坐到地上。 公孙敖有些恼火,赵信突然从身后环住他的肩膀,笑道:“阿敖,你随郎君出战,绢女定十分忧心,早点回去送信难道不好?” “就是,郎君是在照顾你。”赵破奴蹲在公孙敖跟前,单手搭着膝盖,另一只手上抓着从战场上缴获的骨朵,眉毛抖动两下,样子很有几分滑稽,“说也奇怪,阿信和我都比你俊得多,怎么就没好女等着我俩?” 被两人一阵挤兑,公孙敖脸涨得通红,扯开赵信的胳膊,一拳砸在赵破奴的肩上,咧嘴道:“绢女就是喜我,再羡慕也没用!” 赵破奴看着公孙敖,和赵信对视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公孙敖瞪着两人,作势发出一声怒吼,举着拳头就朝两人扑了过去。 三人拳来脚往,时而还能听到赵破奴大吼“阿信你怎么捶我”,“阿敖,不能打脸”,“我和你们拼了”。 赵嘉抱臂站在一旁,嘴角掀起笑纹。 几名军伍被吸引过来,非但没有把三人拉开,反而看热闹不嫌大,兴致勃勃指点少年们该挥拳还是出脚。 围观的军伍越来越多,别提伍长什长,连几个队率和屯长都走过来,或蹲或战,拊掌大声叫好。 叫好声中,公孙敖三人终于打累了,一个个撑着膝盖对面而立,想要说话,不慎扯动脸上的淤青,同时呲牙咧嘴。 军伍们哈哈大笑,带着茧子的厚掌拍在三人身上,告诉他们还得练。 “云中的汉子,挥刀杀敌,开弓射狼,力气照样不能输!” 少年们继续呲牙,又引来一阵大笑。 待到军伍们退去,赵嘉环臂靠在砖墙上,笑眯眯看着公孙敖:“阿敖,待你同绢女成婚,我送你一份大礼。” “谢郎君!”公孙敖脸色通红,抱拳行礼时,又被赵破奴用手肘捅了一下。 虎伯和熊伯联袂走来,禀报赵嘉,乡勇都已聚齐,随时可以出发。 赵嘉不再玩笑,命公孙敖速回畜场,自己戴上头盔,往队伍集合处行去。赵破奴和赵信紧跟在赵嘉身后,俨然有了亲兵架势。 之前几场鏖战,沙陵乡勇战死大半,补足的青壮多来自阳寿,由独臂汉子率领,归入赵嘉麾下。 点齐人数,赵嘉跃身上马,五十人的队伍押送一辆大车,疾驰出要塞,往云中城的方向奔去。 大车四面立起木栏,顶部压上木板,须卜勇和须卜力身形魁梧,被绳索捆住,不能站也没法坐,蹲下都不成,只能躬身弯腰,没过一会就眼前发黑。 不提须卜力,须卜勇中毒未解,半边身体麻木,不是被粗绳捆住,一路颠簸下来,脑门都会被撞青。 有飞骑先一步往郡城禀报,赵嘉所部行至中途,就遇到城内接应的军伍。 带队的是个生面孔,赵嘉略有迟疑。对方出示木牌,确认无误,两支队伍才归拢一处,向云中城飞驰而去。 左谷蠡王的军队被挡在郡外,城头仍是日夜警戒,不敢稍有麻痹大意。 因太守都尉亲至战场,城内防务暂由周决曹主持。这也是军侯着急将须卜勇叔侄送往郡城的最主要原因。有这位大佬在,关于草原的情报,都会被一丝不漏的从须卜勇二人的嘴里挖出来。 城门前设有拒马,赵嘉一行出示木牌,并有城内来人为证,才被允许通行。 周决曹亲自来迎赵嘉,不再是深衣布冠,而是一身黑色甲胄,腰间一柄长剑,背后还负有弯弓。 彼此见礼之后,赵嘉用马鞭敲了敲关押须卜勇叔侄的大车,将情况简单解释一遍。周决曹命人将大车送往官寺,没有接赵嘉递来的木牍。 “此封战报需呈使君当面。” 赵嘉点点头,又将木牍收入怀中,同周决曹告辞,跃身上马,五十人的队伍离开郡城,调头向边界驰去。 目送一行人驰远,周决曹召来文吏,简单吩咐几句。在城头仔细巡查一遍,交代有军情迅速来报,随即走下城墙,上马前往官寺。 与此同时,伊稚斜已经接到须卜勇大营被汉军夜袭,死伤惨重的消息。 由于火场一片混乱,须卜勇和须卜力被生擒一事尚未传出。饶是如此,左谷蠡王的撤军计划也被打乱,没了须卜勇的骑兵,就只能调动别部,强令其为大军断后。 别部首领很不情愿,奈何刀子架在脖子上,不听令就得死,唯有强压下怒意,出帐召集部落勇士。 和须卜勇不同,伊稚斜选择在白天拔营,严令营地不得有任何慌乱,胆敢违令就地格杀。同时调动别部出营,如果汉军来袭,拼死也必须挡住。 “胆敢不从令者,尽屠!” 匈奴的动作被汉军尽收眼底,其行动井然有序,的确不好攻破,但这不意味着魏尚会就此放伊稚斜离开。 “出兵强袭!” 城头鼓声响起,汉骑汹涌而出。 号角声穿透长空,三千云中骑兵手持长刃,舍弃一切虚敌之策,如猛虎般扑向敌营。羌骑紧跟在云中骑之后,挥舞着兵器,口中发出阵阵怪叫。 经过几场激战,在羌人眼中,匈奴再不是草原上不败的神话,昔日的强者被打落凡尘,沦落成一群待宰的猎物。 没有汉骑率领,羌人畏惧匈奴,不敢同匈奴正面冲突。有汉骑在前,这些羌人当即化为凶狠的野兽,甚至能和匈奴本部战得不相上下。 一旦气势被压过,被迫打逆风战,匈奴本部也未必有多大胜算。 正是知晓这一点,伊稚斜才决定退兵。反正已经有过先例,不在乎再多一次。 冥冥之中,伊稚斜有种预感,草原的强势不会维持多久,类似今日之事会不断发生。汉骑将愈加频繁的出现在草原,猎人和猎物的角色极可能就此颠倒。 或许他该给大单于进言,汉人的威胁太大,远胜当年的东胡。可想到军臣单于近年的所作所为,伊稚斜又感到一阵心凉。 大单于未必会乐于听他说,倒是更可能借机惩办,进一步削弱他手中的力量。 思及此,伊稚斜眼底闪过一抹凶狠,他以为自己的对手是於单,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大王,汉军攻来了!”骨都侯的声音传来,明显能听出一丝紧绷。 “慌什么!”伊稚斜策马上前,马鞭甩出脆响,冰冷的目光扫视四周,“草原的雄鹰何曾惧怕敌人,匈奴的勇士从不畏惧刀锋!” “汉人不过是一群羔羊,他们的皇帝都曾被天所立的大单于包围!” “一场胜败不能代表什么,今日离开,他日再来,这里的粮食、牛羊、金银绢帛和女人都会是我们的!” 匈奴人的吼声传出营外,连别部都被激起几分勇气,开始列阵和汉骑对冲。 双方在营前展开厮杀,每一次冲锋,马蹄下的血色都会浓厚一分。 可惜别部的勇气未能持续多久,在两名首领被魏悦斩于刀下之后,终于有人调头逃跑。 逃跑的骑兵冲乱了本部撤退的队伍,虽然很快被截杀,却给其他蛮骑造成影响。刹那之间,仿佛洪水开闸,越来越多的别部蛮骑脱离战阵,策马向北逃去。 起初仅是一两个,随后就是十几个乃至上百个。 到最后,竟有别部首领带着部落勇士落跑,匈奴本部杀都杀不过来,不想队形被冲乱,就只能放开道路,任由别部蛮骑经过。 左谷蠡王的断后计划二次被打乱,随着别部蛮骑不断落跑,追袭的汉骑终于咬上本部骑兵。伊稚斜不得不断尾求生,撇下被咬住的骑兵,率领余下的军队继续向北。 知晓跑不出去,匈奴人爆发出凶性,聚集到一起,在一名千长的率领下,同汉军展开厮杀。 刀锋交错,发出刺耳的嗡鸣,骑兵每次交错而过,战场中都会留下数十乃至上百具尸体。甚者,有受伤的骑兵抓着对手一起坠马,选择最暴烈的方式结束彼此的生命。 几次冲锋之后,汉骑突然和匈奴骑兵拉开距离,伴随着号角声,继续向北冲去。在他们身后,汉军步卒已经列阵,巨盾如墙,戟矛如林。 在云中骑和羌骑驰出后,阵型迅速合拢,剩下的三百匈奴骑兵被困在阵中,左冲右突,未能对汉军造成多少死伤,反而一个个被长戟穿透。 鲜血顺着长戟滑落,汉军不断收缩阵型,匈奴千长用力砍断一根长戟,正要再挥刀,突觉胸口一凉,低头看去,竟是一截锋利的矛尖穿胸而过。 “啊!” 千长发出怒吼,侧腹又被长戟穿透,整个人被从马上撑起,如同其他匈奴骑兵一样悬在半空,就此气绝身亡。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左谷蠡王麾下大军奔驰十数里, 同右贤王率领的骑兵汇合, 兵力远胜追袭的汉军。 军心渐稳,伊稚斜在中途设下伏兵, 意图截杀追袭的云中骑。计谋未能得逞, 反被汉骑斩杀八百别部蛮骑, 所幸为大军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借机同右谷蠡王的军队汇合, 兵力再一次跃升。 和损兵折将、被灭掉半支军队的左贤王不同, 右贤王和右谷蠡王所部虽有死伤, 尚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不过汉军越战越顽强,又有援军陆续赶到, 两者心知占不到多少便宜, 接到伊稚斜的消息,都无心恋战,接连率军北返。 三方合军,又是在熟悉的草原, 兵势大盛。 魏悦所部固然英勇,到底兵力不足,无法深入草原, 只能斩杀殿后的别部, 搜寻围-剿-散落的蛮骑, 继而调转方向, 撤兵返回云中郡。 左贤王的运气很糟糕, 在雁门郡丢掉万余骑兵, 退兵途中被郅都派出的壮骑追杀,又损失近千骑。等到和伊稚斜三人的队伍汇合,身后仅剩下不到四千人。 自匈奴称霸草原以来,大战小战无数,这样的惨败不能说绝无仅有,也是少之又少。 看到狼狈逃回的於单,右贤王轻蔑地哼了一声,右谷蠡王面带嘲讽,不屑之情溢于言表。伊稚斜却无半点嘲讽的心思,反而眉心深锁,表情凝重。 左贤王为人如何暂且不论,单论其麾下骑兵,在草原上仅次于伊稚斜所部,一样是声威赫赫。这样一支强军竟在雁门郡折戟沉沙,死伤过万,细思背后,伊稚斜不免心惊。 游骑陆续来报,证明汉骑已经放弃追袭,队伍无需急行。又逢天降大雪,四人商量之后,决定令大军暂停前进,搭建临时营盘,小心警戒,待大雪过后再行北返。 大帐立起,伊稚斜四人聚到帐中,一边烤火一边谈及此次出兵,脸上的神情都不太好。尤其是於单,提及沃阳城那场大火,至今心有余悸,双拳紧握,脸颊都在颤抖。 “以城为饵?” 听於单讲完整个经过,其余三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以为自己遇到的汉军已经够强,未曾想到,於单撞上的才是真正的硬茬。舍弃整座城池,数千汉军从容赴死,汉人何时变得如此凶狠? “汉军,汉军!” 右贤王握拳砸在腿上,声音近乎从牙缝中挤出。右谷蠡王突然感到庆幸,幸亏他要进攻的不是雁门,否则倒霉的就不是於单。 伊稚斜面沉似水,单手搭在膝上,拳头收紧松开、又松开收紧,指节咔吧作响。 “此事当报大单于。”伊稚斜抬起头,视线扫过右贤王和右谷蠡王,最后迎向於单,“汉朝很强,他们有大量能战的青壮,有铁器,有粮食,有牛羊,有无法估量的财富,他们不是能随意宰割的羔羊。” 右贤王和右谷蠡王没出声。他们多少能猜出伊稚斜的用意,只是拿不准是否要同他站到一起。 让人预料不到的是,於单一反常态,最先赞同伊稚斜的提议。 原因很简单,汉军的确强,也足够狠,表面上看不出,但从内心里,畏惧的种子悄然埋下,那场烧尽沃阳城的大火,已然成为於单的噩梦。最重要的是,於单所部损失太大,必须暂时休兵,确保人口恢复。做不到这一点,别说南下劫掠,内部就会先出乱子。 於单同伊稚斜不和,草原尽知。但在此时此刻,两人目标一致,都认为该劝说大单于暂时罢兵。为争取时间,可以再向汉朝派遣使臣,求娶汉公主。 “汉朝皇帝未必答应。”提到和亲,右贤王就想到死在别部手里的兰稽,脸色顿时漆黑一片。 “答应不答应都无妨,只要能休兵即可。”伊稚斜看着右贤王,一字一句道,“草原的雄鹰天生勇猛,对面的敌人一样强悍。我们需要大量的兵力,不能再如之前一般鲁莽。” 恢复人口,聚集大军,最需要的就是时间。为免汉骑到草原杀人放火,必修设法同长安修好。 此外,本部的人口不及别部,如果实力衰弱,别部必定造-反。届时草原生乱,四人面临的麻烦会更大。 “大单于那里该怎么说?”右谷蠡王道。 “我们一起提,大单于必会慎重考虑。”伊稚斜斩钉截铁。 明白话中的暗示,於单跃跃欲试,右贤王眼底闪过精光。伊稚斜的建议给他们提了醒,为他们指出另一条道路。 军臣单于年纪渐老,疑心越来越重,明里暗里削弱四人势力,想方设法要将本部牢牢攥在手里。可他似乎忘记了,王庭四角拱卫单于大帐,手握本部七成兵力。彼此不和时,挑拨分化尚能得逞,一旦四人意见统一,互相合作,足可以掀翻大单于宝座。 只是自冒顿单于以来,左贤王多是大单于的儿子,其他三角不是大单于的兄弟就是叔伯,注定彼此的利益无法达成一致 如今则不然,汉朝的强势摆在面前,汉军的凶狠砸碎了匈奴无敌的神话。几人都在汉军手里吃过亏,经伊稚斜提醒,不得不重新审视双方的力量对比。 事实证明,不带足兵力,南下明显得不到好处。本部骑兵数量有限,别部出工不出力,莽撞出击,到头来又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回到茏城,我等一同向大单于进言。”右贤王实力不是最强,资格最是最老。伊稚斜提出建议,还需他带头进谏。 右谷蠡王稍显迟疑,奈何其他三人达成一致,目光灼灼地落在自己身上,终究没法唱反调,只能沉默地点了点头。 “回去后要同商队联系。” 恢复兵力的问题解决,四人又开始为粮食发愁。好在商队不会因寒冬绝迹,固然市粮的价格高一些,为保存部落人口,捏一捏鼻子只能认了。等到实力恢复,他们不介意拿起刀子,将今日的损失加倍讨回来。 四人互相看看,都能明白对方的打算,伊稚斜最先握拳捶在地上,余下三人纷纷仿效,彼此统一意见,只等雪停后返回茏城。 匈奴大军退回草原,边境烽火熄灭。解除胡骑威胁,边民终得以喘息。 雁门和云中的追兵先后返回,马背上都挂满匈奴人的首级,队伍中没有一个俘虏。 赵嘉抵达军营当日,正赶上汉军尽出,围剿落后的本部和别部骑兵。魏悦挥师向北,魏太守和一干云中大佬皆披坚执锐,出击剿敌。留守的郡官知晓赵嘉来意,将他留在营中,言太守归来再呈递军报不迟。 不想枯等,赵嘉请命轮值警戒,并率军外出探查,接应往来送信的斥候。 人手的确不足,郡官答应了他的请求。正因如此,他才有幸目睹汉军步卒列阵围敌,全歼匈奴骑兵的壮烈一幕。 战到最后,头戴骨盔的匈奴千长被从马上挑起,挂在长戟上。魏尚策马上前,一刀将匈奴人的头颅砍下,挑在刀尖上,汉军中爆发一阵大喝。 “汉!” 戟矛顿地,吼声撕开北风,直冲云霄。 大战之后,匈奴人的头颅被砍掉,尸体就地焚烧。战死的汉军被收敛,放在马背上,带回郡内安葬。 魏尚率军返回,在营中见到赵嘉。看过军侯写成的战报,大笑着拍了拍赵嘉的肩膀:“阿多甚好!” 须卜氏是云中郡的老对手,此番能生擒须卜勇叔侄,实乃意外之喜。 魏尚写成手令,命人快马加鞭送往云中城,主要为交代周决曹,不惜一切手段,挖出须卜勇知道的所有情报。更在木牍上写明,只要能问出口供,死活无论。 在魏太守看来,须卜勇虽为贵种,却够不上长安献俘的级别,真熬不住死在周决曹手里,砍下脑袋算战功即可。 传令的飞骑离开之后,赵嘉本想告辞,不料被魏尚留下。后者皱眉看着他绑在身上的布条,言营中有医匠,可为他的伤口换药。 提起换药,赵嘉神情一顿。裹伤口的布条早被血块黏住,要想更换,就必须设法扯下来。 不等他开口,魏尚已命人去召医匠。恰逢此时,帐外传来一阵马蹄声,人声都为之一减,魏尚当即笑道:“必是阿悦回来了。” 魏三公子? 赵嘉心生好奇,同魏尚一起走出军帐,看到云中骑穿过营门,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煞气,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 赵破奴和赵信站在帐外,看着对面走来的骑兵,都是目光火热,脸颊因激动泛红。 三千骑兵遍身染血,盔甲覆上一片暗红,连坐骑都未能例外。尤其是魏悦的黑马,鬃毛被血浆裹住,很不舒服,不时地甩动脖颈,想要将血壳甩掉。 凡骑兵过处,声为之顿,空气中都弥漫着血腥味。 距离二十多步,魏悦翻身下马,刀鞘随行动拍打在铠甲上,发出声声钝响。如接到命令,三千骑同时飞落马背,动作整齐划一,犹如一人。 “好!” 看到骑兵送上的首级,魏尚朗声大笑,用力按住魏悦的肩。 “甚好!” 云中骑归营,羌骑陆续散去,几名文吏负责清点记录首级,魏悦随魏尚走进大帐,摘下头盔托于臂上,侧头看向赵嘉,笑容温和,气质儒雅,不是身上还穿着铠甲,当真无法同方才的铁-血联系到一起。 “阿多来送战报?” 赵嘉正色应是,魏悦颔首,继而转向魏尚,详报追袭经过。 两人说话时,医匠背着药箱走进军帐。赵嘉下意识后退半步,不想被一只大手撑在背后,转头看去,发现魏尚和魏悦停止交谈,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表情如出一辙。 趁此良机,医匠按住赵嘉,从药箱内取出干净的布条和伤药。为减轻赵嘉的疼痛,还从陶瓶中倒出一种淡绿色的药液,敷在看不出原色的布条上,将其一点点软化揭开。 饶是如此,赵嘉仍疼出一头冷汗。好在伤口没有发炎,医匠利落地上药包扎,笑道:“多吃肉,不出半月就能好。” 赵嘉点点头,医匠取出新药,开始处理魏悦的伤口。 相比赵嘉,魏悦的伤要轻得多。确认无大碍,医匠撒上伤药,连布条都没用,叮嘱魏三公子“食补”,随后就背起药箱,出帐返回伤兵营。 “用过饭再走。”魏尚取过一册竹简,提笔落下几字,对赵嘉道,“此战之后,城内人手不足,阿多养好伤,来太守府帮忙。” “敬诺。” 汉朝文武没有严格区分,晋身最主要的途径就是战功。赵嘉此次援助要塞、生擒须卜勇,可谓立下大功,受朝廷征用是迟早的事。 魏尚召他入太守府,既为加以指点,让他熟悉政务,也为进一步提供保护。 明白魏太守的用意,赵嘉心怀感激,拱手领命。没等说话,头顶忽然被拍了一下,转过视线,不意外对上魏三公子带笑的双眼。 ☆、第100章 第一百章 冰凉的水泼在脸上, 碎冰渣嵌入伤口, 须卜勇发出一声惨叫,硬是被从昏迷中泼醒。 周决曹手持木牍,向一侧的狱吏示意。后者抓起皮鞭,用足力气, 破风声连续不断, 抽得须卜勇鬼哭狼嚎。 惨叫声传出刑房,在走廊内回响。须卜力坐在囚室里, 想到很快就会轮到自己,禁不住脸色惨白, 浑身颤抖。 叫声持续了半炷香时间,周决曹示意狱吏停手, 用锋利的刀尖挑起须卜勇的下巴,冷声道:“左屠耆王有多少兵马,麾下有多少部落,人丁几何,牛羊几何,每岁如何迁徙。” 须卜勇眼皮红肿, 鲜血混着冷汗模糊了视线。嗓子因痛叫变得沙哑,感受到下巴的锐痛, 浑身打着哆嗦, 终于开口招供, 给出周决曹想要的答案。 等他说完, 负责记录的文吏同时停笔, 将录下的口供送到周决曹面前。周决曹仔细看过,略微点了点头,打乱条目,再次询问,若是核对不上,立刻又是一顿鞭子。 往复数次,直到须卜勇的惨叫都开始变调,才令人将他从木桩上解下,关押进刑房隔壁的囚室。 “带须卜力来。” “诺!” 狱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须卜力抖得犹如风中落叶,整个人缩到囚室一角。被强行拽出来,一路拖进刑房,看到狱吏手中的鞭子,扫视挂在墙上的各式刑具,须卜力恐惧到极点,当场崩溃,涕泪横流。 根本不需要用刑,他几乎是扑到周决曹脚下,大声表示他愿意归降,只要是他知道的,绝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既如此,就从左屠耆王麾下人口开始。”周决曹踢了踢须卜力,挥退上前的狱吏,蹲下--身,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见狱吏不再上前,须卜力如蒙大赦,哆哆嗦嗦将所知详细道出。 他不只说出於单辖下的人口,更道出青壮和老幼妇孺的数量。此外,还给出部落迁徙的详细路线,并说出遭遇天灾,许多小部落被大部落盯上,牛羊都被抢走,牧民不是被杀死就是沦为奴隶。 须卜力说得十分详细,唯恐周决曹有任何不满,下令对他用刑。 在他招供时,周决曹亲自核对须卜勇的口供,发现数处对不上,尤其是部落的迁徙路线,须卜力和须卜勇所说的仅有六成相近,余下的完全是南辕北辙。 谁在说谎? 周决曹冷笑一声,对狱吏示意。后者立即走出刑房,将浑身鞭痕的须卜勇拖进来,用绳索倒吊,下方水槽灌满,倒进大块碎冰。 看到跪在地上的须卜力,再看周决曹手中的简牍,须卜勇哪里还会不明白,他玩的那点心思已被看透。 他抱定必死的决心,开始破口大骂。 周决曹没有生气,反而笑了。 “甚好。” 听到这句话,狱吏和文吏都是头皮发麻,看向须卜勇的目光活似在看一个死人。 随着周决曹的命令,牵引绳索的木杆被拉下,须卜勇自半空滑落,自头开始浸入冷水。过程缓慢,令恐惧感不断攀升。哪怕是铁打的神经,在浸入水中的那一刻,也会面临崩溃。 吱嘎声中,绳索不断下落,水没过须卜用的鼻孔,他开始用力挣扎,像是钓竿上的鱼。 目睹这一场景,须卜力面无人色,近乎是瘫软在地,表情中尽是恐惧。 周决曹取过文吏记录下的竹简,锋利的刀尖抵在须卜力的左眼前,道:“迁徙途中的水源,再说一次。” 须卜力喉咙发紧,用力吞咽几下,不顾嗓子火辣辣地疼,将知晓的水源地尽数道出,不敢有半点隐瞒。 在他说话时,水已经没过须卜勇的下巴,狱吏没得到周决曹的指示,仍在不断拉动木杆,继续将他浸入水里。 随着水没过胸膛,须卜勇的挣扎越来越弱。即使想要求饶,此刻也无法做到。 终于,周决曹抬起手,狱吏反向拉动木杆,绳索先是一顿,继而向上拉动,将须卜勇从水中提起。 离开水面,须卜勇大声咳嗽,不断的喘着粗气。 周决曹越过须卜力,手中的刀笔划过须卜勇的左脸,冷声道:“如何,招供否?” 须卜勇不惧怕死亡,周决曹的手段却让他生不如死,彻底打碎了他的意志。 经历过在水中的恐惧,这位须卜氏首领终于被击溃,无法继续坚持,也不敢再耍心思,凡是周决曹所问,再无任何隐瞒。 须卜力没有受刑,人却显得极-端萎靡,状态未必好过须卜勇。 审-讯结束,两人被带出刑房,对面关入囚室。 待狱卒脚步声远去,须卜勇睁开双眼,目光刺向须卜力,沙哑道:“看见了吗?我们杀了太多汉人,他们不会接受我们归降。我们最好的下场就是战死在马上!” 须卜力避开须卜勇的视线,突然又转回来,双手抓住囚室的木栏,表情扭曲道:“我不想死!我会活下去,我要归降汉朝,我为汉朝大军引路,带他们进草原!” “你敢?!” 须卜勇勃然大怒,想要冲过来,却无法-撞-开囚室的栏杆。因为他的动作太大,身上的伤口尽数崩裂,又开始流血。 见到这幅情形,须卜力的表情更加扭曲,发出一阵渗人的笑声。 “你为争夺首领之位,将我父砍死在帐中,我母被你抢走,不是我年纪小,像犬一样蜷伏在你脚下,你会放过我?” “我父在时,部落何等强盛。不是我父,部落哪来偌大草场,哪来数十万牛羊,哪来放牧的奴隶?!” “结果我父遇难,曾受他恩惠的人全都袖手旁观,甚至落井下石!” “忘恩负义,全都该死!” “我不能抢回部落,那就让它灭亡!” 须卜力的笑容变得疯狂,声音像是刀石划过,令人毛骨悚然。 “汉朝很强,强到可以击败王庭四角。反正都是为犬,我宁愿对强者摇尾乞怜!只要留我性命,我会做汉人手里的恶犬,为他们扑咬所有敌人!” 两人争吵声不小,传过走廊,尽数落入狱吏耳中。 周决曹得报,仅是嗤笑一声。正要丢开不管,心思忽又一转,命人给两人送去清水,再给须卜力一块蒸饼。 “暂时别让他死了。” “诺!” 须卜勇叔侄的供词呈至魏尚面前,很快就被进一步整理,摘取内容进行抄录。 关于左贤王麾下骑兵和部落的资料,郡中大佬近乎人手一份。结合斥候送回的情报,於单的老底不说被全部摸清,也被摸得七七八八。再次兵锋相对,汉军可以从容布置调度,占据更大优势。 遗憾的是,须卜氏世代依附左贤王,对右贤王、右谷蠡王和左谷蠡王的了解浮于表面,能问出的情报不多。不过有了左贤王的情报,集合多年和匈奴交战的经验,多少也能推断出两三成。 “阿翁,草原天灾更甚云中,各部定然缺粮。此时遇到商队,纵有戒备亦会相迎,实为刺探情报良机。” 匈奴退兵之后,胡市开始重建,边界守军进行调度,云中骑调入郡城休整。 魏悦随军留在城内,被魏太守抓壮丁,每日埋首政务,一人做三四人的工作。难为竟能留有余力,不似其他郡官一般,眼底挂着黑圈,走路都在打飘。 “商队?”魏尚放下竹简,思量片刻,颔首道,“此事可行,你来安排。” “阿翁,此事该交王主簿和周决曹。”魏悦笑容不变,对于增加同僚的工作量,半点不觉得亏心。 “郡内另有他事,他二人暂时脱不开身。”魏太守又展开一册竹简,提笔落下两行字。见魏悦还想再说,补充一句:“忙不过来,让阿多帮你。” “阿多还在养伤。”魏悦面露无奈。 “动笔应当无妨。”魏尚停下笔,眉心微皱,“战报送抵长安,天子或将下令征召。我本想让王主簿教他,奈何诸事繁杂。” 听到魏尚之言,魏悦沉默下来。 “阿多固然聪慧,于政务实无经验,对长安也知之甚少。日前桃侯送来书信,灌夫已不足为惧,然朝中波云诡谲,总是小心为上,有备无患才好。” 赵氏父子两代为魏太守宾客,在他人眼中,早就打上魏尚标签。对赵嘉来说,这是好事也是险事。 好处在于,同魏尚交好的朝中大佬早知他名,即使不刻意照顾,也会释放出一定善意。险处则是魏尚的政敌恐会加以为难,有龃龉的贵人怕会恨屋及乌,说不准就要给他使绊子下套。 “阿翁放心,我会教阿多留心。”魏悦道。 “善。”魏尚含笑点头,随手将桌上的简牍分出一半,推到魏悦跟前。意思很明白,既然还有余力,这些就代他处理了吧。 这些简牍本该交给五官掾,奈何其本人在同匈奴交锋时负伤,战后又带伤上岗,连续几天没合眼,站着都能睡着。为避免下属过劳死,魏太守就只能压榨自己的侄子。 总之四个字:能者多劳。 魏悦顿感头疼。 能者多劳不假,劳成这样是不是过分了点?再者说,有这样“欺压”小辈的吗? 对魏悦的能力心知肚明,即使他表情再苦,魏尚始终不为所动,从几下取出装饴糖的漆盒,打开盒盖,笑眯眯连吃三块。 赵氏畜场内,虎伯正带人重修围栏。 为抵御匈奴,畜场的围栏都经过加固,外侧垒有土石,内部堆起土丘,其上设置投石器,临战能发挥不小的威力。 战时别论,如今匈奴已经退兵,部分工事就需要拆除,投石器也当送入城内。 此外,畜场内的土丘大多需要平整,方便用青砖搭建房屋,平时作为青壮和佣耕的歇息处,战时放下门窗,就能代替角楼使用。 青壮们挥舞着工具,运走堆积的石块,重新打下木桩。 赵信和赵破奴驱赶着牛羊,挑选出体弱的羊羔,交给孩童们抱去谷仓。 卫青第一个抱起羊羔,健步如飞。阿稚和阿谷几个跟在他的身后。畜场里的大犬追在孩童身侧,不时吠几声,显得异常欢快。 骆驼被迁入新圈,两头强壮的母骆驼身边各自跟着一只小骆驼。 由于天冷,赵嘉本想把小骆驼也移入谷仓,还是被从草原救回的妇人阻止,告知他带崽的母骆驼会变得格外暴躁,一脚能踩死野狼,最好不要试图将小骆驼带走。 经过仔细考量,赵嘉放弃原计划,将整群骆驼一起迁走。新圈的围栏可以挡风,加上母骆驼的保护,应该能确保小骆驼的安全。 赵嘉戴上皮帽,信步来到木栏前,看到大眼睛长睫毛,很有几分可爱的小骆驼,忍不住勾起嘴角,很想伸手摸一摸。被母骆驼警告,当下麻溜地退后两步,再不敢轻易靠近。 熊伯从仓库中走出,扛着一具需要修理的木犁。 赵嘉上前帮忙,被笑着拦住。 “郎君伤没好,还要休养。”将木犁放到地上,熊伯叫来季豹,让他套车去城内铁铺,将预定的器具都取回来, 众人都在忙,赵嘉无事可做,想起魏太守之前所言,开始认真考虑,自己是不是该早点进城,不能帮上大忙,抄录些简牍总能做到。 正想着,有健仆赶来畜场,带来魏悦的书信,询问他伤势如何,明日可否入城。 这是想什么来什么? 赵嘉心情大好,迅速写成回信,交健仆带回城内。 目送来人驰远,赵嘉伸手抻了个懒腰,不提防扯动侧腹伤口,当即一声冷嘶。金雕恰好在这时飞回,盘旋在半空,爪子一松,一只野兔差点砸中赵嘉的脑袋。 赵嘉后退半步,刚想运气,看到落在木栏上,歪了下脑袋的金雕,无论如何都气不起来。最后也只能弯腰捡起野兔,转身朝灶房走去。 金雕振翅飞起,倏尔冲上云霄,发出一声响亮的鸣叫。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同匈奴一场大战, 并未使云中郡变得萧条。 相反,汉军拦截住匈奴, 郡城未遭损失,很快恢复热闹。因匈奴阻断商路, 数月无法南下的胡商, 在烽火熄灭之后, 结成更大的商队,一路顶风冒雪、心急火燎地奔向汉边。 胡市尚在重建,商队想要市货只能通过军市。 每日天不亮,城门外就会排起长队, 既有赶着牛羊和马匹的乌桓人, 也有驾驶大车的丁零人, 还有为数不少的氐人、羌人和鲜卑人。 北来的胡商想进城市货,必须有官寺发放的木牌。 不少胡商等了数日,仍未得到入城的许可,眼见南来的汉商接连不断, 看到车上满载的货物,一个个急得直打转, 硬是没有任何办法。 赵嘉抵达郡城时, 正赶上几名胡商吵成一团,近乎有拔刀的架势。询问旁人才知道, 其中一名胡商领到入城的木牌, 兴冲冲赶回来, 却被另一队胡商要挟, 强迫他将木牌交出来。 后者的部落更为强大,态度相当蛮横。前者却顶住压力,咬死不松口。平时让也就让了,毕竟自己实力不如对方。如今关乎部落生死,再强-横也不能退让。 去岁草原遭到大灾,牛羊大批饿死,还活着的也瘦得皮包骨,情况很是不妙。匈奴败退回茏城,难保不会打别部的主意。这种情况下,换回足够的粮食和盐,让部落勇士有力气上马作战比什么都重要! 让部落勇士吃饱,抄起刀子拼命,或许还能找到一条活路。要是让步了,断绝入城市货的机会,部落里的人不被劫掠也会饿死,还谈什么以后。 “都是氐人。”一个背着藤筐的边民用力搓搓大手,待掌心搓热,将同行的孩童抱起来,覆上冻得通红的小脸。 氐人? 赵嘉定睛看去,发现吵嚷的氐人全都红了眼,有的已经开始拔刀。 情势愈发严重,城头上的汉军不理不睬,倒是旁边的两支乌桓商队出面,警告要动手的氐人,如果造成更大的混乱,汉人不开城门,连累旁人失去市货的机会,别怪他们不客气。 乌桓人的话提醒了做壁上观的胡商,知晓情况的严重性,纷纷上前劝解。说不通直接挥拳头,将这些氐人打老实了,再让他们合成一队,一起进城市货,后来者分出一成货物做酬劳,事情很快得到解决。 目睹全部过程,赵嘉不由对这几个乌桓人刮目相看。 发现赵嘉的目光,乌桓人转过头,仔细打量他的穿着打扮,又重点瞄了几眼挂在马背上的牛角弓,以及他佩在腰间的长刀,心中有了估算,登时眉开眼笑,笑着走上前行礼。 赵嘉觉得有趣,反正离城门开还有些时间,干脆下马和对方闲聊几句。 谈话过程中发现,眼前的乌桓人来自辗迟部落,和辗迟勇还有亲戚关系。彼此有共同的熟人,话匣子很容易打开。 “你要到城内市马?”赵嘉顺乌桓人所指看去,发现他的队伍中有不少健壮的匈奴马,更难得的是,有二十多匹半大的马驹。 “郎君有意市换?”乌桓商人留意赵嘉的神情,见他的确有不小的兴趣,当即命奴隶牵来一匹骏马和两匹马驹。 乌桓商人时常行走边郡,吃过几次教训,再来云中时,队伍中只有胡人奴隶,不见半个汉人的影子。护卫也都是精挑细选,有匈奴特征的绝对不要,就怕引来汉人的反感。 赵嘉相马的水平一般,仅知晓几个要点。回忆熊伯相马的步骤,先看成马再看马驹,又让随行的季豹和季熊来看,最终确定都是好马。 听到乌桓人的报价,赵嘉认为这笔生意可做,自己绝对不亏。 “十匹壮马,十匹马驹,依照你说的价钱,市盐。” 去岁遭遇天灾,边郡田亩绝收,靠捕捉蝗虫救急,畜场才挽回一些损失。赵嘉试种大芋没能成功,倒是捉来的猪崽长得不错,宰杀制成肉干,比不上羊肉,依旧能和南来的商队换不少粟菽。 赵嘉舍不得换粮,就只能动用畜场里的盐。 雁门郡有盐官,云中郡距雁门不远,郡内很少缺盐。 赵嘉本想随商队北上,可惜天灾人祸接踵而至,计划被中途打断。积攒下的盐酱都堆在仓库里,数量不少,暂时用不完,正好用来和乌桓人市马。 尚未进城就做成一笔买卖,乌桓人很是高兴。盐和粮食一样珍贵,除了部落所需,余下的运到草原上市卖,获得的利润至少翻上几番。 两人三言两语就做成一笔买卖,其他的胡商看得眼热,也开始蠢蠢欲动。领队主动找汉商攀谈,争取当场定下一批粮食,入城后立即往郡官处登记,避免被他人捷足先登。 正热闹时,城头守军换岗,紧闭的城门由内开启。持戟的汉军列队而出,喧闹的队伍立即变得安静。 赵嘉让季熊快马驰回畜场,取来换马的盐。随后将木牌交给季豹,让他和乌桓商人去市中登记交税。自己牵马入城,在守军处查验身份,径直朝入太守府行去。 目送赵嘉背影远去,乌桓商人不免心生好奇。 “我家郎君有爵位。”将乌桓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季豹咧嘴一笑,“此前临战杀敌,和匈奴人拼刀子,斩首十数级。” 乌桓人倒吸一口凉气,纵然再是好奇,也没有继续打听,匆匆转身组织队伍,和季豹一同往军市行去。 赵嘉穿过城东,一路来到太守府。 府前停有三辆大车,还有二十多匹骏马。 门前健仆认出赵嘉,迅速迎上前,引他绕过大车和马匹,直接进入前院。紧接着就有骑僮上前,将枣红马牵去马厩。赵嘉则由健仆引路,穿过走廊,往魏悦所在的书房走去。 途中经过值房,几名文吏匆匆行来,怀里都抱着简牍。一人走得太快,差点和赵嘉撞个对面。还是身后的同僚拉了一把,才避免一场尴尬。 赵嘉屡次出入太守府,府内的文吏少有不认识的,眼前几个却有些面生。彼此见礼,错身而过之后,询问健仆方才知晓,他们是从阳寿县调升入郡城,赵嘉不认识并不奇怪。 回忆几人的样子,就知晓他们有多忙。想想魏悦信中所写,赵嘉蓦然觉得,自己预估的工作量很不准确,至少还要增多一倍。 离开值房,又过一处院落,才进入太守府的后宅。 魏悦所在的书房位于后宅东侧,赵嘉幼时常来,不需要健仆引路也能找到。 在门前除下皮靴,赵嘉踩着足袜走进内室。 室内燃着火盆,三面墙壁立有木架,架上是成摞的简牍。几只木箱靠木架摆放,里面盛装的都是前朝典籍,不少是以大篆写就。 书架前设有两张木几,一张堆满竹简木牍,另一张仅有墨砚和刀笔。魏悦正伏在简牍之间,提笔落在竹简上,中途停住,拿起小刀刮去末尾的几个字。 “见过三公子。”赵嘉上前行礼。 魏悦早得健仆禀报,招手示意赵嘉近前,将十几册简牍推到他的面前,口中道:“这些需要重新摘录,录完另有事同阿多商量。” “诺。” 赵嘉没有多言,翻开一册竹简,发现是关于草原部落的情报,只是记录得十分杂乱,想要获取有用的细节,需要将各项消息汇总起来,进一步进行梳理。 连续翻开几册简牍,赵嘉心中有了底,不需要询问魏悦,熟门熟路走到木架前,从第三层找出几册竹简,回到摆放墨砚刀笔的几前,仔细对照,认真摘录起来。 处理完部分政务,魏悦放下笔,侧首见到赵嘉伏案的样子,嘴角掀起笑纹,眼神中透出一丝怀念。察觉到对方的视线,赵嘉笔一顿,抑制住抬头的冲动,继续一笔一划地写了下去。 良久,魏悦收回目光,从如山的竹简中取来一册,修长的手指擦过简册,看过其中内容,嘴角的笑容渐渐隐去,未如之前直接落笔,而是将竹简合拢,用布条重新系了起来。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婢仆送上热汤,魏悦绕过木几,轻拍了一下赵嘉的肩。 “阿多,歇息片刻,用些热汤。” “谢三公子。”赵嘉停下笔,转动两下手腕,动了动手指,端起漆盏饮下一口。微辛的滋味让他一愣,看向魏悦,实在看不出什么,干脆将疑惑抛开,一口接一口将热汤饮尽,暖意自胃部蒸腾,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 身体暖了起来,冬日的阳光从窗外透入,赵嘉很想抻个懒腰。胳膊伸到一半才意识到场合不对,匆忙收回来,不意外听到几声轻笑。 魏悦靠在几侧,神情舒缓,笑意浸入眼底。俊雅的面容愈显柔和,丝毫不见沙场征伐的锐利。 “记得刚教阿多习字时,每次累了也是这样。不过那时阿多还小,累极了就会睡在我怀里。”魏三公子的表情和语气无不透出怀念。 乍然陷入回忆,赵嘉表情一片空白。 谁能想到修竹般的少年竟有八爪鱼的潜质。 遥想当年,被魏三公子当大娃娃一样抱来抱去,抗-议一概被无视。白天抱不算完,入寝也要抱着他。抱住就不撒手,活脱脱从暖手炉升级到抱枕。几次赵嘉从梦中醒来,差点以为自己被压在山下。低头才发现,魏悦头枕着自己,睡得那叫一个香甜。 当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回首尽是辛酸泪。 看到赵嘉的表情,魏悦轻咳一声,从几上取来两册竹简,提及魏太守交代之事。 “商队?”赵嘉被拉出回忆,惊讶道,“这个时候北上?” 魏悦颔首,展开一册竹简,道:“之前给阿多的部落名册,可都仔细看过?” “看过。”赵嘉点头道,“这次要去的就是这些部落?” “对。”魏悦将竹简推到赵嘉面前,道,“去岁灾情严重,匈奴败退北还,草原各部定然缺粮。此战之中,匈奴折损不小,且须卜勇被生擒,须卜力乞求归降,此时遣人北上正为良机。” “从须卜氏下手?”回忆魏悦交给他的资料,赵嘉陷入沉思。须卜氏是匈奴贵种,控弦骑兵超过三万,就实力而言,和赵嘉计划下手的拓跋羌部绝不能同日而语。 魏悦又取来一册竹简,继续道:“自冒顿单于之后,须卜氏一直依附左屠耆王,部落鼎盛时期,能战骑兵超过五万,牛羊以百万计。老上单于登位之初,得到须卜氏强力支持。军臣单于执掌茏城之后,须卜氏才渐渐衰落。” “在须卜勇之前,须卜氏的大首领是须卜力的父亲,此人杀父-夺-权,受左屠耆王庇护免死,一直忠于左屠耆王。” “须卜勇杀兄,不想被左屠耆王处置,转投左谷蠡王。” 魏悦一边说,一边用笔蘸着墨汁,在木牍上勾画,列出匈奴本部权利体系。 “名义上言,须卜氏是本部贵种,辖于大单于,不臣属于任何一角,仅在战时随其出兵。事实则不然,先代须卜氏首领忠于左屠耆王,须卜勇则愿为左谷蠡王驱使,其部落内部不能统一,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分-裂。” 不过伊稚斜并不信任须卜勇,在之前的大战中,更打算让他殿后送死,方便回去接收须卜氏的战士和牲畜。 “也就是说,须卜勇不能号令须卜氏全部?” 魏悦点着木牍上的字迹,口中道:“纵其不能号令全部,终归为名义上的大首领。须卜力供称,其年长的儿子尽数战死,幼子年少,尚不能服众。此番匈奴退兵,部落内部定起争端,手段得当,未必不能为我所用。” 说到这里,魏悦话锋一转:“阿多生擒须卜勇,可谓立下大功。” 对上魏悦带笑的双眸,赵嘉心头一动。 之前宰了儿子,这次又生擒老子,消息传出去,忠于须卜勇的匈奴人估计做梦都想杀死他。 不过那又何妨? 既然立下马踏草原的志向,这些都是必然。匈奴敢纵兵南下,就要有被反杀的觉悟。这个锅他乐意背,匈奴人再愤怒又如何,归根结底,一切都要靠刀子说话!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太守府的规矩是一日两膳, 对习惯一日三餐,还在养伤期间,很需要进补的赵嘉来说, 多少有些撑不住。 早膳之后,赵嘉仅喝了一盏热汤, 临到饭点,肚子不自觉开始叫。 书房内十分安静,笔落声低不可闻,仅有简牍翻动以及小刀刮擦的轻响。 五脏庙轰鸣,赵嘉耳尖泛红, 落笔的速度瞬间一滞。魏悦抬起头,目及赵嘉稍显僵硬的表情, 微微一笑, 唤来婢仆,命其去取蒸饼和热汤。 婢仆应声而去,不多时, 蒸饼、包子和厨下新制的热汤就呈到两人面前。另有庖人腌制的葵菹,以及切片码好的炙肉。 待婢仆退下, 魏悦将简牍移到旁侧, 净手后执筷, 和赵嘉一同用膳。 赵嘉本想向魏悦道谢, 后者挑眉看过来, 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当下不再出言, 单手执筷, 夹起一个蒸饼,搭配葵菹和炙肉吃了起来。 巴掌大的蒸饼,中间切开,涂抹特制的酱料,香味飘入鼻端,很能激起食欲。赵嘉一口气吃下五个,又加上两个包子,喝下整碗热汤,才算是吃饱。 待到饭毕,魏悦无意马上埋首政务,将赵嘉拉出书房,信步来到廊下,手指抵在唇边打起呼哨。 哨音悠长,有着独特的调子。 赵嘉正感到奇怪,天空中忽然传来一声清亮的鸣叫。紧接着,一只黑鹰穿空而过,在两人头顶振翅盘旋。 魏悦又打了一声短哨,抬起套上兽皮的前臂。 黑鹰随哨音飞落,双爪抓在兽皮上,翅膀展开,振动两下方才收起。 黑鹰在空中时,赵嘉无法仔细观察,等到黑鹰飞落,他有七成以上肯定,眼前是一只刚离巢不久的小鹰。 “匈奴擅长驯鹰,凡百长以上,战时皆携鹰。” 草原广阔,一望无际,各部又时常迁徙,对匈奴人而言,击败对手不难,难的是找到目标。纵然是熟悉草原情况,掌握各处水源,只要部落的迁徙路线稍有偏差,锁定目标就不是那么容易。 想要减少误差,不至于在草原上兜圈子,能在高空发现猎物的猛禽成为最好的选择。猛禽不会说话,自然无法像斥候和游骑一般,将敌情详细上报。但只要在高空盘旋,就能给骑兵最好的指引。 此外,从汉高祖至景帝,汉军不断变强,由最初的被动防守,逐渐转变为主动进攻,云中骑就是铁证。匈奴依旧是草原霸主,但也不想平白无故遭到损失。这些猛禽的存在就变得更加重要,一旦发现汉军踪迹,打得过就打,打不过也好提前跑路。 之前同匈奴一场大战,赵嘉所部驰援要塞,牵制住须卜勇,为军侯率领的援军争取到时间。交战过程中,除了军伍用命,金雕的作用成为不可忽视的一环。 细节没有书于战报,郡内大佬却都一清二楚,该知道的一个也没有落下。 尤其是魏悦,几次兵发草原,率云中骑逐杀匈奴别部,对搜寻目标的困难度有相当认知。看到赵嘉的金雕,联想到匈奴驯服的猛禽,自然而然,就希望到将此法用于军中。 “三公子亲自驯鹰?”听完魏悦的解释,赵嘉再看黑鹰,不由得为自己的迟钝懊恼。 他还想着古人一叶障目,结果自己也踩进这个圈里。明知道金雕在战争中发挥的作用,始终没想过上报太守府。 “确是。”魏悦将黑鹰托到近前,拍了拍垫上兽皮的肩膀。后者灵巧的移动过来,更侧过头,亲昵地蹭了蹭魏悦的脸颊。 赵嘉看得眼热,想到自家的阿金,不免有些泄气。 果然人和人不能比。 至于区别对待的原因……扫一眼魏悦,赵嘉下意识摸了摸脸,莫非是长相,猛禽也以貌取人?可实事求是的讲,他长得也不差啊? 赵嘉越想越不着边际,思绪狂奔如野马,拽都拽不回来。 魏悦点了点黑鹰的前额,疑惑地看向赵嘉,不明白他为何会现出如此奇怪的表情。 “阿多。” “啊?”赵嘉抬起头,脸上的“凝色”依旧未散。 “有何事不解?”魏悦略微倾身,视线对上赵嘉。 “没有。”赵嘉摇摇头,撇开不着调的念头。见魏悦挑眉,表明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没法开口解释,就只能试着扯开话题。 “关于北上的商队人员,三公子可有腹案?” 知晓对方在转移话题,魏悦双眼眯了一下,倒也没有深究,顺着赵嘉的意思,谈起北上的商队安排。 “以乌桓人为领队,汉商和羌商各半数,以斥候杂其间。” “全部市粮?” “太过刻意,且去岁天灾,郡内田亩绝收,谷仓粮储不多,南来的粟菽数量有限,不宜多市。”魏悦坐到廊下,拍拍身边,示意赵嘉也坐下。 “那当如何安排?” 赵嘉坐到魏悦身边,本想支起腿,想到今天穿的是深衣,哪怕是直裾,依旧不如短褐行动方便,支腿难免不雅,只能正襟危坐,双手放在腿上。 “部分市粟,部分市盐,再加绢帛、绮衣和陶器。” “多少大车?”赵嘉问道。 “暂定百五十辆。”魏悦放飞黑鹰,视线穿透长空,似在眺望正被厚雪覆盖的北地,“此次北上,非数月不得返。云中之外,雁门、上郡都将遣人,车辆之外,护卫也会增多。机会难得,阿多可有意置人?” 听到魏悦的话,赵嘉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去。当即问道:“商队何时出发?” “下月中旬。” “这么急?”赵嘉不禁皱眉。 如果赶在下月动身,数月无法归来,势必要耽搁春耕。对胡商和汉商来说,春耕不春耕无所谓,于他而言,十顷地的出产关系甚大,不得不慎重应对。 “阿多想亲自走一趟?”魏悦对赵嘉十分了解,看他的表情就能猜出大概。 “的确。”赵嘉没有否认,“只是时间赶不及,刚巧和春耕碰到一处。” 如果他随商队出行,虎伯熊伯势必要有一人跟随,否则不会放心。知晓要深入草原腹地,说不得两人都要跟去。如此一来,春耕和畜场就无人主持。 季熊和季豹固然有能力,干活也是一把好手,到底年岁太轻,没有两位老仆的威信,遇到难事未必能够服众。孙媪要照顾畜场里的牛羊,手头事本就不少,忙起来也很难-抽-身。 退一步来讲,仅是畜场和两村之人,提前安排的话,真遇到问题也能应对。 关键是赵嘉手中的田地不少,现有的人手不足,肯定要雇佣耕进行耕种。外来之人不知品行,万一中途出现差错,他随商队北行,鞭长莫及,又没有熊伯和虎伯主持,畜场恐怕会出乱子。 或许该去找阿姊? 想到卫青蛾,赵嘉不由得心头一动。 “三公子,能否容我考量两日?”赵嘉斟酌着开口。 “无妨。”魏悦站起身,修长的手指展开,带着薄茧的掌心摊开在赵嘉面前,“雁门郡和上郡正安排人手,月底方能送来消息。阿多可以仔细思量,无需着急。” 赵嘉坐得腿有些麻,覆上魏悦的手,借力从地上站了起来。 论理,人站起来,手也该松开。 偏偏魏三公子再次发挥特性,握住就不放,仿佛幼时一样,手指相扣,一路将赵嘉拉回书房。 途中遇见婢仆,魏三公子一派坦然,没有半点松手的意思。赵嘉试了两下没能挣开,就只能听之任之,尽量维持镇定。 能在书房外听用的都是府内老仆,近乎是看着两人长大。对魏悦拉着赵嘉的手,半点不觉得奇怪,压根没多看一眼。 以当世习俗,把臂言笑以示亲密,抵足而眠以厚情谊,再正常不过。三公子和赵郎君是自幼的交情,想当初,三公子没少抱着赵郎君四处走,不过牵手而已,哪里值得大惊小怪。 回到书房,魏三公子松开手,两人重新埋首案牍。期间魏太守派人送来三只木箱,里面堆满简牍,都是等待处理的政务。 这样的工作量,赵嘉都有些头皮发麻。魏悦始终处之泰然,以惊人的速度翻阅竹简,提笔落字。不到两个时辰,超过半数的简牍就被处理完毕,整理好收入箱中,送回魏太守面前。 魏悦饮下半盏温水,很快又拿起一册竹简。 赵嘉停笔揉了揉手腕,对魏三公子的工作效率异常佩服。 他的工作不难,却十分繁琐。一册竹简能记录的字数有限,写错就要用刀子刮掉,加上对照的资料小篆、隶书都有,整理起来要耗费不少力气。 除了用午膳,赵嘉一直没停笔,写到手腕发麻,摆在几上的简牍方才整理完毕。看到堆在面前的两座小山,赵嘉终于明白,太守府的文吏为何各个眼底挂着黑圈,走路都在打飘。 面对这样的工作量,依旧游刃有余的魏悦,真心可以用“非人类”来形容。 “都整理好了?”魏悦抬起头,见赵嘉几上清空,从自己手边抽-出几册竹简,“这是须卜力的口供,其中有草原各处水源,架上有图,阿多可对照填补。” 赵嘉眉心微锁,没有立即接过竹简。 似能看出他所想,魏悦停下笔,端起漆盏饮下一口,笑道:“阿多得天子亲授郎官,且在战时被征为队率,已是无妨。” 听到这番话,赵嘉顿觉心头一松,起身走到架前,翻出盛装地图的木盒,在魏悦开启铜锁之后,将羊皮铺开在几上。 起初,赵嘉还有些跃跃欲试,对能看到边郡的军事地图很是激动。等到全图展开,看到其上的山川河流,城池草原,以及图中记载的文字,就如被泼了一盆冷水,整个人顿时一凉。 谁来告诉他,这些粗犷的线条是怎么回事? 一条弯曲的长线就是河流? 几个黑点就是高山? 那个圆是什么……城池? 云中郡竟然是个方形?! 最重要的是,图上除了隶书和小篆,竟然还有大篆! 先秦时期的大篆,不说一国一个样子,彼此之间也有很大不同,一个字能有二十多种写法,别说书写,想要认全都不是那么容易。 赵嘉幼时学习过大篆,感触最深的有两点:一是先秦时代的知识分子真不容易,那些学富五车的绝对都是牛人,称得上活字典;二是秦始皇书同文当真是功在千秋,福泽后世的壮举! 难归难,该干的活还得干。 面对眼前这张无比例尺,彰显野兽派画风,富有原始粗犷气息的地图,赵嘉几次提笔,都感到无从下手。 难怪之前出塞,领队拿走他亲笔绘制的地图一直没还。 赵嘉放下笔,对着地图运气,半分钟过去,到底站起身,从架上取来一张新羊皮。几上空间不够,直接铺在地上,对照眼前的地图,参照脑海中的记忆,一笔一划重新绘制起来。 以他掌握的资料,仅能详化地图的五分之一。 就算再少他也得画。 至少要让郡中大佬知道,这样的地图不能忍。参照这样的神物寻找敌人,方向感不够强,七成以上都会迷路。 赵嘉沉浸在绘图之中,自始至终没有发现,魏悦早已经停笔,此刻正站在他的身后,专心致志看他落笔。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临近傍晚,天空聚集乌云, 昭示一场大雪即将来临。 书房内变得昏暗, 婢仆无需吩咐, 依常例送上戳灯。 房门开启的声响并未惊动赵嘉, 他正集中精神,对照竹简中的内容, 在新绘的地图上谨慎落笔。 魏悦站在赵嘉身后,目睹河流山川、城池要塞逐一呈现, 神情变得愈发郑重。听到声响,立即挥退婢仆,不使其近前, 亲自将戳灯移到赵嘉身侧。 戳灯以铜制成, 灯座呈伏虎状。灯匠手艺非凡,火燃时全无烟气,仅有橘红的光亮, 漫射开照亮室内。 大概盏茶时间,赵嘉在图上标注最后一处水源,对照竹简和前图,确认无误, 终于舒了口气。 不料刚刚停笔,身前的羊皮就被取走。赵嘉动作一顿, 诧异抬头, 发现魏悦站在自己身后, 正双手展开地图, 目光定在图上,仔细看过数遍,同旧图进行对照,脸上浮现少有的凝色。 良久,魏悦才从图上收回目光,看向身边的赵嘉,询问道:“阿多绘过几张图?” “两张。”赵嘉正色道,“一张在方领队手中,另一张即在此处。” “善。”魏悦将地图放下,按住赵嘉的肩膀,郑重道,“此事莫要道于他人。凡知晓阿多能绘图之人亦要叮嘱,不可将消息外泄。” “诺。”赵嘉颔首。不期然想起鹤老等人,这些曾为他讲解草原风光的老者,多已死在匈奴刀下。战场染血一幕,如今回想起来,心仍一阵阵钝痛。 见天色不早,赵嘉准备告辞,魏悦摇头道:“这个时辰,城门已将关闭。阿多何妨留下,正好向阿翁面呈此图。” 魏悦一边说,一边将旧的羊皮地图卷起,放到木盒内。随后起身走到架前,又取出一只稍小的木盒,用来盛装新图。 室内摆放着滴漏,赵嘉看了一眼,的确将届城门关闭的时辰。 再者,魏悦面呈地图,魏太守必有所询问,赵嘉自然不好离开。当下告罪一声,走到门前,让健仆去前院知会季豹两人,速速出城,回畜场告知虎伯和熊伯,他今夜要留在城内。 “叨扰三公子。”一切安排妥当,赵嘉向魏悦拱手。 魏悦仅是笑着摇头,将地图装好,托起装图的木盒,示意赵嘉跟上,迈步离开书房。 婢仆先一步得命,往正室禀报魏太守。 待魏悦和赵嘉行到,室内灯火通亮,几后坐着魏尚,王主簿和周决曹位于两侧。周决曹端着一盏热汤,双眼微合,表情淡然,实在猜不出心中所想。王主簿饮尽热汤,又从魏太守面前的漆盒中取出饴糖,口中还说着什么,引来魏太守一阵大笑。 见魏悦和赵嘉走进门内,魏尚当即笑着让两人上前。 “阿翁。” 得魏尚召唤,魏悦近前行礼,将木盒送到几前。 赵嘉正身见礼,随后就和魏悦一样,跽坐在三位大佬面前,眼观鼻鼻观心,问到他才开口,不问就坚决不出声,老实做背景。 盒盖开启,羊皮展开的刹那,魏尚瞳孔骤然紧缩。 王主簿和周决曹对视一眼,同时凑上去,看到图上所绘,前者忘记了手中的饴糖,后者淡然的表情皲裂,尽被惊讶所取代。 他们都看过方伯呈上的地图,一样出自赵嘉之手,论精细程度,此图明显更胜一筹,更不用提原本藏于府内的旧图。 用赵嘉的话来说,以那张“神物”为参照,行军五成要靠猜,走进茫茫草原,方向感稍差就会迷路。这张新图不能说百分百准确,至少能让人知道东南西北,明晰河流山川、城池要塞,知道依据情报该如何制定路线,不会偏离太远,以至于草原上跑了一圈,人困马乏却硬是找不到目标。 三位大佬头碰头,发现彼此眼中的火光,都明白此图的重要性。 遗憾的是,赵嘉掌握的资源有限,没有亲自走过或是没有准确资料,他始终不敢轻易落笔,唯恐造成太大偏差。如此一来,图中囊括的区域就十分有限,想要补足,还需要一定时间。 “善,大善!” 魏尚将地图重新收好,更将木盒收到几下,显然不打算还给魏悦。 王主簿和周决曹的视线落在赵嘉身上,使得后者压力倍增。直至魏太守咳嗽一声,两人才移开目光。 不过是数息时间,赵嘉犹如被猛虎盯上,颈后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哪怕知道两位大佬没有恶意,多半是心存欣赏,他还是忍不住紧张。 这两位都是能上马砍人、和匈奴拼命的主,被一个盯着就够呛,四只眼睛一起盯过来,没有一定的心理承受能力真扛不住。 出乎预料的是,赵嘉预想的问题,魏尚一个都没问,笑着夸赞几声,很快就话锋一转,询问赵嘉是否用膳。得到否定答案,当即命人下去安排。 “天色不早,城门已闭。阿多今日留下,明日再出城。” 简单几句话,赵嘉就和魏悦一同被打发出来。 走到室外,站在廊下,被夜风一吹,赵嘉很有种不真实感。 这样就行了? 他还以为会被追根究底,为免出现差错,甚至都提前打好腹稿。结果担心半晌,腹稿全都白打,一条都没能用上。 纳闷归纳闷,事情能简单解决,赵嘉也不会自寻麻烦。很快将疑惑抛开,和魏悦一同穿过回廊,没有返回书房,而是来到魏悦居住的屋室。 室内燃着火盆,戳灯靠墙摆放,火光摇曳,没有半丝烟气,仅有朦胧的影子映在墙上。 两人落座之后,又有婢仆点燃新灯,陆续送上蒸饼粟饭,切好的炙肉以及温热的羊汤。 汤里飘着青白的葱段,豆里盛装的肉酱带着刺激味蕾的辛味,只是一口,就让赵嘉胃口大开,漆盘里的蒸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碗中的粟饭也被吃得一干二净。 饮尽羊汤,赵嘉略有些撑到。再看魏三公子,同样的盘碗清空,甚至还比赵嘉多吃了一碗粟饭。 放下筷子,魏悦取细布拭手,看到赵嘉的样子,先是挑眉,随后翘起嘴角,笑得眉眼都弯了起来。 “吃撑了?” 三字出口,也不等赵嘉回答,令婢仆撤去碗筷,就将赵嘉拉了起来,走到廊下消食。 几次被魏悦拉来拉去,赵嘉已经没心思抗-议。只能说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仅是一天的时间,赵嘉刻意画出的距离就被一点点拉近,想再拉开绝不是那么容易。 夜风极冷,伴着乌云堆积,空中飘落雪花。 黑鹰早已归来,如今就栖在房中的架上,爪下是一只肥硕的野兔,应当是今日的战利品。 雪花不断飘落,赵嘉伸手接住几片,掌心一片冰凉。 一件斗篷突然披到肩上,赵嘉侧头看去,又伸手摸了摸,半晌才确认是狼皮。难得的是,皮子浑然一体,没有接缝,更无半点杂色。 “本想猎一头白狼。”魏悦拉过斗篷下的系绳,在赵嘉颌下系紧,随后又托起他的手,在掌心间合拢,仿如幼时一般,“可惜始终没能寻到。” 灯光由室内映出,魏悦笑容清浅,目光专注,瞳孔中清晰映出赵嘉的影子。 赵嘉想要开口,话到嘴边,又忽然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见他这个样子,魏悦笑意更甚,引他在廊下走过,拂开飘落在赵嘉肩头的雪花,指着廊前稍显空旷的院落,笑道:“阿多可还记得,幼时曾在此处堆雪?” 赵嘉转过头,黑漆漆的夜晚,眼前景物不免有些模糊。经魏悦提醒,借灯光和雪光再看,骤然生出几分熟悉感。霎时间,埋藏在心底的匣子突然开启,记忆如潮水涌出。 他的确记得这里。 那年云中郡下了一场大雪,他随赵功曹初入太守府。赵功曹被魏太守召见,他被交给老仆照顾,机缘巧合,见到了正在练箭的魏悦。 俊雅的少年站在遍地银白之中,身上仅着蓝色深衣,斗篷都没有一件。雪中立起数个箭靶,少年不断开弓,每一箭都精准钉在靶心,力道之重,箭尾都在微微颤动。 玉雕般的少年立在雪中,裹成球的娃娃站在廊下,前者聚精会神,后者也看得入神。 直至箭壶射空,魏悦转过身,才发现身边多出一个人。守候在一边的老仆向魏悦行礼,道明赵嘉的身份。 当时魏太守长子已逝,次子不在身边,魏悦身边少见同龄人,即使有,彼此也玩不到一处。赵嘉的出现恰好填补了这片“空白”。 起初,魏三公子仅是将赵嘉当成好玩的娃娃。日复一日相处下来,魏悦逐渐发现,赵嘉和寻常孩童有很大不同。 最显著的就是习字读书。 隶书、小篆乃至大篆,他都能静下心,一笔一划的临摹学习。枯燥的古籍,他能抱着一卷坐上整日,直至读懂卷中记载的章句为止。 魏悦读兵书,赵嘉就在一旁读农书。魏悦习弓箭,赵嘉也会拿起老仆制的小弓,像模像样的张开弓弦。 魏悦年少聪慧,在同龄人中少有能匹敌者。赵嘉的出现让他感到有趣,干脆抱起来就不撒手,坐卧都在一处。 整个太守府内,上自魏太守,下至老仆和婢仆,一同见证了两人友谊萌芽、两小无猜的历史时刻。 魏太守正担忧魏悦丧父,情绪难定,发现有了赵嘉,魏悦时常会露出笑容,当下拍板,将赵功曹父子全都留下,住在府里别走了。 别说赵功曹乐见其成,对魏悦乐于照顾赵嘉很是欣慰,就算他真要反对,以魏太守当时的决心,十成会扯下脸和下属抢儿子。 结果就是,赵嘉由魏太守亲自盖戳,成为魏悦书房里的吉祥物。 当时他还有些不解,直至知晓魏悦父亲的死因,心中方才有了答案。 魏悦的生父体弱不假,但也不是真正的短命。以魏氏的财力,足够为他寻来最好的医匠,使用最好的药材。 多年调养之下,他的身体本已开始好转,不承想在任上突然暴-毙。事发当时没有证据,都以为是旧疾复发。事后追查,其中竟大有隐情,牵扯到向北地输铜的大案,背后更牵连出魏悦即将定下的岳家以及代国相灌夫。 魏悦生父暴-毙时,魏尚已被文帝夺爵免官,人走茶凉,在朝中没有话语权,昔日的好友除了刘舍,没人肯出手相助。 等魏尚重新被启用,查明事实真相,魏悦之前的岳家因犯法被诛,成年男丁尽被斩首;剩下一个灌夫,没有证据无法惩处,但仇已结下,彼此之间势成水火,不死不休。 当年的事,赵嘉仅知晓大概,关乎魏氏秘辛,纵然有所好奇,也不会去刻意询问。今日魏悦提起堆雪,不免让他回忆起当年,记忆犹如幻灯片,一帧接一帧闪过,本以为模糊的一切,如今在脑海中回放,竟是格外清晰。 “阿多。” 听到魏悦的声音,赵嘉猝然间回神,发现雪下得越来越大,院中已经铺上一片银白。 担心赵嘉受凉,魏悦将他拉回屋内,命婢仆送上热汤。在赵嘉除下斗篷,捧着漆盏暖手时,笑着道出一句:“幼时常与阿多同榻,自阿多离府再未曾有过。今夜你我同卧如何?” 赵嘉手一抖,漆盏险些落到地上。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与魏悦同榻而卧, 赵嘉以为自己会睡不好。事实正相反, 大概是白日看过太多文献资料, 又耗费精力绘制地图, 精神过于疲惫,赵嘉近乎是沾枕即眠, 一夜无梦直至天明。 天光放亮, 赵嘉睁开双眼,发现身上压着锦被, 榻上仅剩自己一人。 屏风外传来一阵轻响, 继而有婢仆捧着盥洗之物和衣袍行到近前,恭声请赵嘉起身。 “三公子在何处?”赵嘉换上蓝色深衣,系上绢带,开口问道。 “回郎君, 三公子早起正在练箭。” 练箭? 赵嘉不由得心头一动。 待婢仆端起用过的热水和布巾, 躬身行礼,陆续退出卧房, 赵嘉拿起放在榻边的木牌, 几步走到门前, 无需健仆引路,熟门熟路来到昨夜曾至的院落。 果不其然, 院中立有数个木靶, 魏悦立在雪中, 手持强弓, 伴随控弦声, 箭矢穿透北风,一支接一支钉入靶心。 箭壶射空,魏悦行至靶前,正欲将箭矢取出,发现站在廊下的赵嘉,不禁扬起笑容。 “阿多起身了,昨夜歇得可好?” 赵嘉颔首,走出廊下,扫视院中的靶子,不免有些技痒。 看出他的心思,魏悦笑着递上弓箭。候在一旁的健仆快步上前,以最快的速度取走箭矢,利落清空靶面。 积雪没过脚踝,很容易确认魏悦之前站立的位置。 赵嘉后退几步,在院中站定,抓起一支扎在雪中的铁箭,拉开弓弦,目光定在前方,身上的气势陡然一变,仿佛利刃出鞘,锋芒逼人。 冷风平地而起,卷起大片残雪。 碎雪冰粒打在脸上,赵嘉岿然不动,弓弦拉满,箭矢破风而出,呼啸着投入木靶,力道极大,箭尖竟穿透靶身。 “好!”魏悦拊掌为赵嘉喝彩,“阿多的箭术又精进了。” 赵嘉也有些意外。他知晓自己箭术不错,可在这个距离穿透木靶还是第一次。 心思转动,赵嘉接连又射出三箭,前两箭同样穿透靶心,到第三箭时,力道稍有减弱,仅是射中靶子,没有透靶而过。 将弯弓平举到眼前,徒手试了试弓弦,赵嘉有七成肯定,之所以产生如此惊人的力道,和弯弓本身脱不开关系。 赵功曹留给他的牛角弓固然好,和眼前这具相比,到底还是差了一些。 “此弓乃大匠所制,从选料到制成耗费五年。曾为阿翁所用,葬于弦下的匈奴蛮骑不知凡几。”魏悦走到赵嘉近前,手指擦过弓身上的纹路,嘴角的笑容逐渐隐去,神情变得肃然。 “魏太守所用?”赵嘉又拉了一下弓弦。 “然。”魏悦颔首。 两人说话时,天空开始飘落雪花。起初还是零星几点,眨眼间凝成鹅毛,纷纷扬扬自头顶飞落。待两人返回室内,掸去肩上的碎雪,屋外已连成雪幕,天地间都成白茫茫一片。 望着门外大雪,赵嘉不禁皱起眉头。 他本打算午前动身,尽快返回畜场,和阿姊商议随商队出塞之事。这场突来的大雪打乱了他的计划。如果雪落整日,他返家又得后延。 赵嘉略有些烦闷,魏悦没出声,将他拉到铜盆前烤火。 婢仆穿过廊下,陆续送上粟粥热汤,以及厨下新蒸的包子。 包子都有成-年男子的拳头大,里面包裹着羊肉和葱段调成的馅料。一口咬下去,麦皮暄软,馅料扎实,带着油花的汤汁滚入口中,略有些烫,滋味却是极好,赵嘉一口气能连吃三个,搭配粟粥葵菹,还能再多加两个。 自从包子和发面饼的制法从畜场流出,南来的商队惊奇发现,越来越多的边民询问麦价,一些当地贾人询价之后,市换的麦近乎和粟菽相当。 有的商队初来乍到,以为发现良机,不满足现有的利益,依仗身后势力,想要趁机提高粮价。甚至撺掇同行的粮商,企图大赚一笔。 在领队看来,这么做并无多少风险。一来是法不责众,二来是边郡连岁遭灾,极其缺粮,魏尚再有威势又如何,还能把城内的粮商全抓了不成? 不承想联络几日,少见有人意动,大多数都是连连摇头。几个常年行走边郡的大商更是看傻子一样看着领队,直接将他轰出门去。 计划流-产不算完,不久就有少吏上门,将领队抓入官寺,关在囚牢里整整五日,到第六日才放出来。携带的货物半数罚没。 领队心中不服,抓捕他的少吏丢过一支木简,当面宣读军市开立之初,魏太守亲自定下的规矩。 郡内粮价浮动皆有定例,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市中哄抬粮价,轻者囚,重者笞,屡教不改罚为城旦,重役两年。 “汝当庆幸事情未成。” 看着木简,领队脸色惨白,终于明白那些同行为何会拒绝自己。 法不责众? 魏太守的字典里压根没这四个字。 军市初创时,为立下规矩,用来杀鸡儆猴的商人两只巴掌都数不过来。魏太守基本不是单个抓,往往一抓就是一批,汉商、胡商一概而论,没有任何人能够例外。 试图哄抬粮价,还胆肥地在暗地里串-联,仅被囚了五日已经是泼天之幸。敢不服,继续关押是轻的,说不好就要笞一顿再罚为城旦。 有族人在朝中又如何,以魏太守的行事作风,真惹怒了他,说不得全族都要被收拾。 别提什么鞭长莫及,镇守边郡十多年,中途虽有起落,魏尚的威望却是实打实,半点做不得假。且有丞相刘舍相助,谁敢在云中搞事,绝对是削尖了脑袋自己找死。 代国相灌夫最近麻烦缠身,景帝对他的观感也是一落千丈,纵然没有证据直指魏尚,且背后又有程不识等人的手脚,极大程度上混淆视线,但朝中不乏聪明人,心中都十分清楚,灌夫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和魏太守绝脱不开关系。 代国相尚且如此,一介商贾,贪婪到敢挑战魏太守定下的规矩,当真是不要命了。 关于粮商之事,赵嘉也有耳闻。 被放出囚牢之后,领队心知惹下大祸,将剩下的粮食迅速出售,就灰溜溜离开边郡,一天都不敢多留。其所行沦为众多商人的笑料,茶余饭后总会提上一提。更有商人用此事来教育子侄,并且言明,哪个敢学这样的败家子,不用官寺动手,自家先抄起棍子收拾。 有魏太守的铁腕,云中郡内的粮价基本平稳。哪怕郡内连年遭灾,田亩绝收,粮价略有起伏,也必然在限度之内,不会高到离谱,让边民一粒粟都买不起。 甭管是否有人不满,魏太守既然做了就不怕面对后果。谁敢不服就去囚牢住上几日,再不服的就抽鞭子,抽完押做城旦。 背后的势力想要捞人? 想得美! 在云中郡内哄抬粮价,贪婪到吸食边民之血,就该做好被收拾的准备! 然而,铁腕也会引来反扑。 商人地位低不假,一些站在他们背后,驱使他们为自己谋利的贵人心生不满,轮番在朝中对魏尚发起攻击。让他们失望的是,每当朝中出现类似的言论,景帝都会短暂性失聪,全当听不见。 求到窦太后面前照样没用。 这位从吕后时期走来的皇太后,对边郡的关注不亚于景帝。她十分清楚,汉朝最大的敌人就是北边的匈奴,边郡稳则长安稳,谁敢动摇边郡绝对是找死! 景帝或许还会恩威并施,采用一些温和手段。窦太后则不然,惹怒了她,刀子举起来就不会放下。历史上杀郅都,只能说刘荣的死让窦太后愤怒到失去理性,郅都更大程度上是在为景帝背锅。 故而,从军市设立之初,魏太守定下的规矩就被严格执行。甭管背后站着哪个贵人,到了边郡必须守这里的规则! 继云中郡之后,定襄郡、雁门郡和上郡也陆续开设军市,并在市中立下严令,违者严惩。 郅都出任雁门太守以来,更是和魏尚联起手来,一东一西,用强硬手段稳定边郡粮价。并且开仓放粮,务求在天灾人祸之后,边民能够休养生息,人口不再减少,田地也能逐渐开垦恢复。 因采取的措施得当,云中郡的军市愈发繁荣,胡市开始重建,漫天大雪也挡不住胡商南下的脚步。 雁门郡复市尚需时日,但有郅都主持,匈奴被杀怕了,短期未必敢南下,留给郡内的时间十分充足,足够官寺组织春耕,为重设商市打下基础。 用过早膳,魏悦继续埋首政务,赵嘉则专注于整理情报资料。 待事情处理得差不多,魏悦从架上-抽-出几册竹简,为赵嘉讲述长安诸事。从宗室外戚到朝中贵人,无一遗漏。 为让赵嘉有更直观的印象,魏悦还提笔勾画,连成一张复杂的关系网。 五张羊皮全部画满,赵嘉学到的仍不过是冰山一角。 “太子妃已定,堂邑侯府再不能置身事外。”魏悦提笔轻点,在窦氏旁侧写下堂邑侯三个字,“堂邑侯奉天子之命督造马具,无论其本意如何,都将卷入其中。” 看着羊皮上的名字,赵嘉陷入沉思。 他以为自己早有准备,有能力面对即将到来的所有问题。可随着历史上的名字一个个呈现在眼前,史书上枯燥的记载转变为鲜活的形象,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紧迫和焦躁陡然升起,牢牢包裹住思维,让他的眉心越皱越紧。 马踏草原,向上攀登,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历史上,战场上势不可挡的猛人,最后倒在政治斗争之下的数不胜数。就如战国时的名将,多少是落得“死非罪”的下场。 经历过诸多事,赵嘉十分清楚,实现理想不能单凭一腔热血。可若是有朝一日卷入泥潭,他是否还能保住本心? 甚者,他会不会变成自己厌恶之人? 赵嘉的思绪越飘越远,坐在几前久久不言。 魏悦停下笔,轻轻叹息一声,突然伸手覆上赵嘉的双眼。 “三公子?” “阿多总是想得太多。”魏悦俯身近前,温热的气息拂过赵嘉耳畔,“前有荆棘,可以刀斩;路遇猛兽,当以箭击。身不由己何谓,立于高处,自能定下规则。” “定下规则?” 双目被遮挡,不见半丝光亮,其他感官被不断放大,赵嘉甚至能听到自己加快的心跳声。 “然。”魏悦的声音敲击耳鼓,仿佛带有一种蛊惑,“阿多能否做到?” 赵嘉张开嘴,忽又闭上。 魏悦在这时收回手。 四目相对,两人的距离极近,却无半分旖旎,空气中仿佛蕴藏刀锋,莫名的压抑。 赵嘉突然意识到,魏悦不只在教他,同时也在考验他。 定了定神,强压下移开视线的冲动,赵嘉的神情由迷茫变得坚定,双目灿亮如星,瞳孔中清晰映出魏悦的面容。 “我能。” “善!”魏悦展颜,仿如冰雪初融。 凝滞的空气开始流动,沉重的氛围散去,赵嘉顿觉肩头一松。 午膳之后,雪势减小,将最后几册简牍整理完毕,赵嘉看一眼天色,准备告辞返家。 魏悦没有挽留,亲自将赵嘉送出府门。 跃身坐上马背,赵嘉回首望去,不期然想起赵功曹战死,自己携老仆归家之时。那一日,还是少年的魏悦同样立在府门前,目送自己行远。 出城之后,枣红马撒开四蹄,在大雪中飞奔。 冷风迎面袭来,像是刮骨的刀子。 赵嘉无意减速,反而策动缰绳,驱使坐骑不断提速。枣红马发出长嘶,快得犹如闪电,踏过茫茫雪原,向畜场方向飞驰而去。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赵嘉抵达畜场时, 熊伯正率人从大车上卸下锄头、镰刀和新犁。 畜场东侧的积雪被清出大片, 十几个青壮一字排开,抡起木锤, 将大腿粗的木桩向下砸。 寒冬腊月,土地早已经冻住,好在有之前留出的深坑,虽说费力些,几人轮换,总能赶在天黑前把新围栏立起来。 青壮干活时, 卫青和阿稚几个拉着拖车跑向仓库。拖车上摞着硝制好的兽皮。除了羊皮和牛皮, 还有虎伯带人猎获的野兽。其中一张熊皮尤其难得,特地请老猎户硝制,展开能铺满整间木屋, 上面没有任何破损,带去城内市换, 交易一车粟绰绰有余。 虎伯正检查畜场外围的栅栏,修补被野兽破坏的横杆。听到马蹄声,望见从远处驰来的赵嘉, 顿时现出喜色,打了一声呼哨,让同行的青壮回去送信, 自己快速迎了上去。 “郎君回来了!”青壮一路驰回, 翻身下马, 向众人传达虎伯的口信。 听到赵嘉归来, 少年和孩童们最是高兴,若非活没干完,必定会立刻跳上马背,朝围栏飞奔过去。 孙媪将兽皮放在盆内,用清水净手,转身就吩咐人引火,执刀将大块的羊排剁成手掌长,一半投入汤内熬煮,另一半架到火上烤炙。 待羊肉烤得差不多,孙媪唤来卫绢,让她看着火候,自己又去了一趟仓库,取来腌制好的鹿肉,片成厚片,一片片铺在烤网上。火苗蹿起,香味随之飘出,抱着木柴走来的公孙敖和赵破奴不由自主地吸着鼻子,差点当场流口水。 哪怕赵嘉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孙媪仍严遵医嘱,想方设法给他进补。别说鹿肉,连豹肉和熊肉都烤过几回。大概是调料不足,比起肥美的野鹿,后者的味道总是差了一些。 木屋内燃起地炉,赵嘉除掉斗篷,坐在地炉边和虎伯熊伯说话。没过多久,烤好的鹿肉就送了上来。羊排和羊汤稍慢些,孙媪另取了葵菹和肉酱,还有切开的蒸饼,一同摆到赵嘉面前。 离开太守府前,赵嘉和魏悦一起用过饭。不过奔驰一路,喷香的炙肉摆在面前,肚子还是控制不住地叫了起来。 等到羊汤送上,赵嘉将羊排和鹿肉各分出一半,端给卫青和公孙敖,让他们带去和伙伴分食。又吩咐多备蒸饼包子,送去给做活的青壮。 “郎君放心,早都安排妥当。” 孙媪笑着退下去,虎伯和熊伯早前用过饭,都不饿。赵嘉以最快的速度填饱肚子,清空碗盘,端起热汤饮尽,就道出城内将组织商队北上之事。 “这个时候北行?”虎伯当场皱眉,面露迟疑。 “边郡遭灾,草原也一样。”熊伯显然有不同意见,“此时去最好,既方便打探消息,市换的牛羊和兽皮也会更多。” “没有草场,牛羊不饿死也不会肥壮到哪里去。” “不壮才好压价。只要活着带回来,多喂些豆饼草料,早晚都能养起来。” “就算你说得对,下月动身的话,数月不得返,春耕怎么办?”虎伯沉声道。 熊伯沉默下来,表情中也现出犹豫。 就如赵嘉对魏悦所言,他要动身北上,两位老仆势必要随行。时间恰好同春耕重叠,没有人接手他们的工作,必然会对今年的收成产生影响。 见两人都沉默下来,赵嘉咳嗽一声,开口道:“机会难得,实在不容错过。然春耕同样重要,我想同阿姊商议,看看她的意思。” “卫女郎?”虎伯熊伯面面相觑,都有些疑惑。 “阿姊早有意北行。”赵嘉解释道,“商队由三公子亲自安排,诸事必然妥当。且在出边之后,将同雁门、上郡的队伍汇合,有半数的护卫出自军伍,安全无虞。” 在太守府时,赵嘉就一直在考虑这个可能。 不过还要和卫青蛾商量,如果情况出现变化,他就要另想办法。虽然魏悦说不急,但到月底不剩几天,上郡和雁门的人员名单送来,他这里还在拖拉,难免不合适。 说出自己的打算,见两名老仆没有反对,赵嘉即命健仆前往村寨,告知卫青蛾,他明日将去拜访。 送信的人一路疾驰,尚未抵达村寨,就遇见外出打猎的卫青蛾。 听到赵嘉的口信,卫青蛾无意等到明日,当即调转马头,带上卫夏和卫秋,和送信人一同前往畜场。 天空正飘着小雪,卫青蛾半点不在意,策马奔驰在雪中。抵达畜场时,正赶上赵嘉骑着枣红马,和虎伯一同巡视围栏。 “阿姊?”见到卫青蛾,赵嘉不禁愣了一下。 卫青蛾打马上前,笑着甩了一下马鞭,道:“听到阿多的口信,知晓必然不是小事。我等不及,干脆直接过来了。” 说话间,卫青蛾抓起绑在马背上的野兔,丢给围栏后的几个孩童,说道:“方才猎的,给阿多加菜。” 野兔生命力顽强,后腿上的伤口半点不影响行动,落地时挣开绳索,跳起来就要逃走。 孩童们一阵欢叫,也不用弋弓,直接徒手去抓。追出三十多步,才将目标扑在雪中,抓着耳朵提起来,跑着送去厨下。 “确有要事同阿姊商量。”赵嘉策马上前,同卫青蛾并排而行,言明出塞之事,并将自己的顾虑讲明。 “这有何难?”卫青蛾拉住缰绳,拍拍青马的脖颈,笑道,“我早就想出塞,恰逢良机,岂有放过之理。阿多从畜场里调些人手,我再从家中带一些,凡事足够应对。至于家中的田亩,还同去岁一样,交给阿多。” 两人说话时,狂风骤起,卷着飞雪冰渣打在围栏上,发出噼啪声响。 青壮迅速打开木栏,赵嘉和卫青蛾打马驰向木屋。 两人的动作已经够快,奈何雪落得太急,下马时,鬓发潮湿,口中呼出白气,眼前结了一层白雾。 漫天飞雪中,远处突然出现几个黑点。隔着雪幕看不真切,巡视的青壮还以为是野兽。待到距离拉近,才发现是数骑护卫一辆大车。 对于这辆大车,畜场众人并不陌生。 赵嘉得到飞报,请卫青蛾暂留屋内,自己裹上斗篷,戴上皮帽,也不骑马,大步走着迎了上去。 见到赵嘉,骑士迅速翻身下马,抱拳行礼。 赵嘉停在木栏前,未及开口询问,车门已从内开启,刘荣扶着车栏走下,手中握着一根木杖,脸色略显苍白,精神却相当不错。 “赵郎君,许久不见,一切都好?” “未知君来,未能远迎,嘉惭愧。”赵嘉拱手行礼。 “郎君过于客气。”刘荣侧过身,单手支着木杖,从车上扶下一名容貌秀丽的女子。 在女子同赵嘉见礼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裹成球状的阿陶从远处跑来,看到面带笑容的云梅,满脸激动,却生生止住脚步,像模像样的行礼,口称“阿姊”和“姊夫”。 姊夫? 赵嘉眼底闪过一抹惊讶。见刘荣抬手将阿陶拉起,云梅也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心中有所了悟,惊讶很快被压了下去。 “天寒雪冷,此处不宜说话,请移步屋内。” 赵嘉在旁侧引路,刘荣步履稍慢,身形也有些踉跄,却始终不要骑僮搀扶。见赵嘉望过来,爽朗笑道:“伤到骨头,痊愈也将不利于行,让郎君见笑了。” “不敢。”赵嘉连忙摇头。 刘荣不以为意,仍是笑道:“别看我这个样子,一条腿换几颗匈奴首级,甚是值得。只可惜……” 接下来的话,刘荣没有出口,赵嘉也能够猜到。沃阳之战的惨烈,不仅震慑住匈奴,也让镇守边郡的太守都尉侧目。 一把大火,整座城池化为灰烬。逾万匈奴陷入火海,葬身烈焰之中。一同埋葬在废墟中的,还有守城的数千汉军。 战报送到长安,朝廷迟迟未下旨意,连同他郡的奏报一同压在景帝案头。 依照汉律,战后论功不仅要核对斩敌数量,还要看战损。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纵然胜利也难得大功。这还是汉律,换成秦朝,战损超过限度,指挥做战的将官非但无功,反而会被论罪。 景帝迟迟没有下达旨意,甚至将云中郡和定襄郡的战报一同压下,除了沃阳之战损失太大,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刘荣。 刘荣在沃阳城头的表现,郅都半点没有隐瞒,据实落于简牍之上。 此外,借窦太后安排的骑僮,未央、长乐两宫皆知刘荣鏖战城头,为诱敌深入,不惜以自身为饵。若非守城的司马将他击昏,必会坚守在城中,直至最后一刻。 战后,刘荣虽然活了下来,一条腿却是废了,终其一生都将不良于行。 消息送达长安,景帝去见窦太后。母子俩对面而坐,窦太后面色沉凝,许久才道出一句话:“天子该彻底放心了。” 刘彻当时并不在场,仅在事后有所听闻。 想到刘荣自请为庶人,如今又受重伤,心情愈发复杂。挥退椒房殿请见的宦者,提笔写成一封书信,并未封缄,直接装进绢袋,呈送到景帝面前,请送往雁门郡。 接到刘彻的书信,刘荣颇有些意外,看过其中内容,按住废掉的左腿,心情变得复杂。然而,看到云梅的笑眼,听到仆妇的贺喜,知晓自己即将为父,这份复杂很快变成欣慰和畅怀。 早在离开长安之时,他已经做出决定,本就放弃的一切,自是不应有半分留恋。如若不然,只能是自寻烦恼。 见到边郡的一切,亲身经历过一场血战,刘荣身上发生不小的变化。 赵嘉与其仅有一面之缘,感受也是格外清晰。如果说上次见面,刘荣心头还有包袱,这次再见,些许的沉重感已然消失无踪。 至于原因……赵嘉的视线短暂落在刘荣腿上,又很快移开。无论如何,刘荣也算是求仁得仁,今后的路必然比之前要轻松许多。 将刘荣请进木屋,云梅则往隔室,由卫青蛾招待。 待孙媪送上热汤,赵嘉坐到地炉边,向火中添了几根细柴,拿起火钳拨动两下。知晓对方此行必有因由,赵嘉不急着说话,而是耐心等其开口。 “赵郎君,荣此行实有所求。” 结果没让赵嘉失望,刘荣当场开门见山。 他此行一为向云父云母报喜,告知其云梅已有身孕;二来是希望能和赵嘉再深谈一次,就开垦荒田,畜牧养殖,官寺的告示是一方面,他更希望和赵嘉当面请教。 换做之前,刘荣未必会如此行动。如今情况不同,赵嘉同其相交,非但不会影响到前途,反而会有一定好处。 刘荣能想到的事,赵嘉自然也能,听其提到开垦荒田之外,还准备畜牧牛羊,想起商队北上之事,不由得心头一动。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刘荣因祸得福, 抛开所有包袱,准备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开垦荒田的数量翻倍不说, 计划市买的牛羊也翻了几番。 如果等着胡商上门, 在军市和马市中交易,即使数量再多,价格也很难降低。在赵嘉来看, 这样的买卖实在不划算,远不如派人北上, 直接同胡部市换。 不过此次北上关系三郡,谨慎起见,赵嘉不能自作主张。是否能够成事,还需要问过魏悦。 看出赵嘉的表情变化, 刘荣心有所悟,却没有追根究底, 暂且不提交易牛羊, 转而言及春耕诸事。尤其是陇耕之法,刘荣问得十分详细, 任何细节都没有忽略。 除此之外,关于驯服耕牛、新制农具、精选良种、田边堆肥, 刘荣也逐一请教。条目略显繁杂, 需要记忆得太多,干脆命骑僮取来木简, 赵嘉一边说, 自己一边动笔记录, 速度快得惊人。 半个时辰过去,赵嘉说得口干舌燥,热汤都饮下三碗。刘荣身边的木简增至十册,仍是意犹未尽。 又过了两刻种,赵嘉嗓子发哑,实在招架不住,只能告罪一声,让季豹唤来两名年长的佣耕,由他们详述耕种之法。 佣耕不知晓刘荣的来历,但见赵嘉的态度,也知其身份定不一般。态度十分恭敬,没有靠近地炉,停在距门边两步的地方,遵照赵嘉的吩咐,将开荒应注意的事项逐一道出,细节处比赵嘉说得更为精到。 刘荣听得认真,落笔飞快,偶尔出声询问,删改记录,身边的木简很快又多出十册。待两名佣耕说完,更是起身拱手,郑重向二人致谢。 两名佣耕脸色泛红,口中连道不敢,还礼后退出木屋。 刘荣回身落座,将木简收好,不由得慨叹:“儒家言三人行必有我师,荣今日方解真意。” 橘红的焰光在地炉中跳跃,陶罐架在炉上,罐中的汤汩汩作响,热气蒸腾,香味飘散。 赵嘉手持木勺,舀出一碗热汤,送到刘荣面前。 刘荣双手端起,吹开汤面的热气,缓缓饮下一口。汤中带着辛味,甚是合他胃口。少顷不再烫嘴,三两口饮尽,额头沁出薄汗,身体都似轻快许多。 因要去见云父云母,不好久留,刘荣婉拒赵嘉留膳的美意,令骑僮收好木简,携云梅登车离开。 赵嘉送至畜场外,目送车马远去,回身看向卫青蛾,发现少女眼眶泛红,不免疑惑道:“阿姊哭过了?” 卫青蛾轻轻颔首,手指压了压眼角,声音微哑道:“阿梅不易。” 在赵嘉同刘荣叙话时,云梅同卫青蛾说起别后诸事,纵然时过境迁,在旁人听来,依旧是触目惊心。 北风又起,天空飞雪,姊弟两人各怀心事,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沉默地越过围栏,足迹印在身后,很快被飘落的雪花覆盖,逐渐隐去痕迹。 雪越下越大,临近傍晚,风中传来野兽的嚎叫。 畜场和村寨相距不远,但天黑得太快,打着火把也未必能看得十分清楚,难保途中不会遇到危险。 赵嘉实在担心,卫青蛾决定留在畜场,明日再动身返还。 晚膳之后,赵信和公孙敖将拖车和麻绳放置妥当,又去看过羊羔牛犊所在的仓库,没有发现小兽的踪迹,仔细将谷仓锁好,各自打着火把,向赵嘉所在的木屋走去。 屋内点着戳灯,十多个少年和孩童围坐在赵嘉身边,听他讲解兵法。 赵信和公孙敖到时,赵嘉刚讲过擒贼擒王,端起温水滋润喉咙。 跳跃的火光中,卫青和赵破奴各自陷入沉思,阿稚、阿谷和阿陶几个凑到一起讨论,说到激动处还动手比划起来。 在门前掸掉身上的雪,除掉皮靴,赵信和公孙敖走到地炉边,向赵嘉行礼之后,挤在赵破奴身边坐下。 思绪被打断,赵破奴很是不爽,当下横了两人一眼。 不想两人半点不在意,还故意一左一右压住赵破奴的肩膀。直至引来肋下的一记手肘,才终于老实下来。 这是赵嘉第二次讲《孙子兵法》,先前只是照本宣科,此次却包含了他自己的理解。讲解的同时,给出不少问题,留待少年和孩童们思考。 卫青天资过人,领悟得最快,每次学习都能有所精进。赵破奴紧随其后,再之后就是赵信。公孙敖学习劲头虽高,在悟性上却稍差一些,做一员猛将绰绰有余,要想成为一军统帅,还需要下更大的苦功。 休息片刻,赵嘉拍了下手,屋内立时变得安静。 少年和孩童们正身坐好,赵嘉从身旁拿起一册木牍,递到卫青手中,示意他诵读。 木牍是魏悦年少时录下的笔记,记载了他读兵书时的心得。对初学兵法的卫青等人来说,是极其难得的参考资料。 在教授众人之前,赵嘉特地询问过魏悦。 魏三公子半点不介意,陆续又翻出两箱笔记,悉数交给赵嘉。笑言若非冬日大雪,往来不便,他必定遣人往上郡,把李当户的笔记一同要来。 有了这些资料作为参考,少年和孩童们的学习进度以倍速增加。赵嘉有时间也会细读,对领兵之道有了更深的体会。 木牍记载的内容十分简练,卫青很快读完。 天色已经不早,赵嘉没有继续讲解,让少年和孩童们各自下去休息,仔细消化今日所学。 “五日后考校。” 赵嘉故意板起面孔,最活跃的赵破奴几个也不由得心头一凛,屏息凝神,肃然起身应是。 待众人退去,赵嘉立刻放松下来,抻着胳膊打了个哈欠。 孙媪走进室内,移走大部分戳灯,仅留下两盏。 戳灯都是畜场内的匠人所制,造型比不得太守府内的精美,制作工艺却一样精湛,点燃后能亮上整整一夜,并且没有任何烟气。 “郎君早些歇息。”孙媪一边说,一边将新制的绢被捧到榻上。 为制成这床被,厨下每次宰杀鸡鸭或是烹饪野禽,绒毛都会被仔细搜集起来,单独储存在仓库里。等到数量充足,孙媪就组织起人手,按照赵嘉说的办法,制成一床绢被。 成品出来之后,妇人们垫垫重量,一致皱眉。 彼此交换意见,实在无法相信,这么轻的被子能够保暖。孙媪甚至劝说赵嘉,莫如留下那张熊皮,重归重,无论如何也比这样的被子保暖。 绢被送到眼前,赵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天灾人祸接踵而至,他原本都快忘记这件事。不过成品既然做出来,自然没有不用的道理。 否决孙媪盖熊皮的提议,坚持将其送到城内换粮,赵嘉乐呵呵地抱走绢被,当夜就盖在身上。 为向孙媪等人证明所言不假,赵嘉不顾卫青的反对,将开始抽条的孩童一起裹了进去。其上再压一张兽皮,保暖不说,再不会觉睡到一半被压得喘不过气。 听过卫青的证言,妇人们仍有些将信将疑,特地让猎户去搜寻野禽,制成一床小被,各自试过,疑惑方才一扫而空。再看畜场中饲养的鸡鸭,双眼都在放光。 接下来的时间,村寨中的妇人都被告知,家中宰杀鸡鸭时,绒毛必须留下。猎户和半大的孩童也被叮嘱,冬日不提,临到夏秋时节,多至野禽的筑巢地寻找禽蛋,尤其是野鸭,有多少抓多少! 鸭绒被问世,太守府自然不能落下。 赵嘉献出制法,连同一床小被一起送上,在竹简中写明此物不仅保暖,而且十分轻便。 竹简送入郡城,迅速引起重视。见到实物,确认赵嘉所言属实,魏尚大笔一挥,下令搜集材料,以最快的速度制成短袄,发给戍卫要塞和烽燧台的边军。 关系军务,自然要第一时间呈报天子。 战功的赏赐尚未发下,绒袄的制法又送入长安。 魏尚采用秘奏,初时仅有景帝和朝中几位大佬知晓。但消息终究无法长期隐瞒。等天子旨意下到将作监,长安贵人们多少都听到风声,一时之间,家禽和野禽成为稀罕物,价格一路飙升。 朝廷上下有志一同,消息仅在自家内部流传,严禁外泄,尤其不能让匈奴知晓。 于是乎,在长安的胡人突然发现,从汉天子到城内的官员,忽然间都喜欢上食用飞禽,数量之大,非“惊人”二字无法形容。 为避免消息走漏,不好明着封赏赵嘉。 景帝干脆笔一挥,将战功的赏赐提了一等。窦太后盖着轻薄的绢被,心情大好之下,命少府开库房,取一车绢、两箱钱,同天子的赏赐一起送往边郡。 送赏的队伍离开长安,行至西河郡时分开,一队前往云中郡,余下各自奔赴定襄郡和雁门郡。 送往云中郡的赏赐最为丰厚,往定襄郡的稍次,而前往雁门郡的队伍,九成都是给战死边军和青壮的抚恤。雁门太守郅都此战虽得褒奖,却无更加实质性的赏赐。 郅都本人也十分清楚,虽然斩首超过万级,但守军死伤过于惨烈,若是换成前朝,别说奖励,夺其官印都有可能。 朝中早有弹劾之言,景帝仍下旨褒奖,已经是很不容易。 郅都接到圣旨,面向长安稽首,他必不负天子信任,镇守雁门郡一日,匈奴休想再南下牧马! 匈奴杀汉民一人,他就杀对方百人;胡骑烧边郡一里,他就灭匈奴一部! 关乎生死,没有留情的余地,只有染血的刀锋和滔天的烈焰,才能彻底震慑强盗。唯有杀到草原上血流成河,恶邻心服口服,远远望见汉旗就惊魂丧胆,才能确保边地平安,让百姓能够休养生息,在郡中扎根活下去。 刘荣同样得到赏赐。 因其身份特殊兼有腿伤,并未被授予爵位,全部换成绢帛铜钱,以及各式青铜器皿。此外,还有窦太后送来的三十名骑僮,以及从窦氏送出的百名佣耕。 铜钱绢帛不论,这批佣耕和骑僮的到来,可谓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在赵嘉同魏悦商议之后,雁门太守郅都接到云中来信,很快请刘荣过府,提及商队北上之事。刘荣斟酌片刻,即请加入商队。 碍于条件,刘荣固然有本钱,也无法派出太多人手。如今情况发生变化,窦太后送来的骑僮正好派上用场。 猜到赵嘉在此事中发挥的作用,刘荣亲笔写成书信,遣人送往沙陵县。一同送去的还有整整一车绢。 收到这份厚礼,赵嘉尚不及感叹刘荣壕的程度,紧接着又被景帝抛来的金块正面-暴-击。 “沙陵县尉?” 捧着绶带官印,赵嘉咬一下腮帮,感受到清晰的痛感,才确定不是出现幻觉。 他本以为自己年龄不够,顶多能多得几箱绢帛铜钱,不承想,景帝竟然破格征召,让他不到傅籍之龄,就成了县中长吏!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汉立后实行郡县制, 一郡长官为郡守,景帝时改官名为太守。县之长官为令、长,治万户以上为县令, 治下不足万户则为县长,县尉和县丞均为其下佐官。 长安之外, 各县无论大小都只设一名县丞。县尉则不然,小县设一尉, 大县通常有左、右两尉。 沙陵县地处要冲,常年要面对北方的匈奴。每逢战时, 县中官吏都要抄起刀子奔赴战场。哪怕亭下的邮人, 只要有些年纪,身上带着刀痕, 必然都曾和胡骑拼命。 县尉平时掌管捕盗治安,战时则充为军侯, 掌五百边军。鉴于边郡的情况, 更多时候, 军侯才是本职, 县尉更像是兼任。 赵嘉接到绶带官印, 依照魏悦的指点,先到军中报道,其后才至官寺交接。 一般而言,县令都是从外县调遣, 县尉没有类似的讲究, 包括县中少吏, 很多都出自云中郡乃至沙陵本县。 这让赵嘉消去部分紧张。 大家都是熟人,自己此番赴任应该不会太难。 旨意送达时,春耕已经开始。赵嘉从畜场前往官寺途中,道路两侧都是绿油油一片。有边民开垦的田地,也有新发的青草。 草丛里不时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或是奔出一两只小兽,或是跃起几只羽毛斑斓的飞禽。 通往官寺的道路经过修整,积雪融化之后,并不似往年一般泥泞。 春耕开始前的几日,附近村寨的百姓都会赶着大车,或是拉着拖车,在路上频繁往来,车上大多载着农具,还有部分是官寺发下的良种。 力田每日早出晚归,至各乡传达官寺贴出的告示,劝说耕种,提醒边民莫要耽误农时。 三老带人四处搜寻闲汉无赖,用皮鞭和棍棒实行教化,“劝”其各自归家务农。手段稍显暴力,效果却非同一般。就赵嘉所知,经鹿老劝服的闲汉就有不下十名。 游徼亭长率人捕捉盗匪游侠,抓到之后,审明其罪,不囚牢中,尽数押到田间实行劳动改造。 边郡连遭兵祸,劳动力不足。这样的壮劳力出现在眼前,自然不会被轻易放过。 以理服人不管用,那就以力服人。甭管在外郡时是什么身份,到了云中郡,只要被查明罪状,就得乖乖扛起耒耜耕田。 凶徒们不是没生过歹意,也不是没想过逃跑,奈何魏太守亲自下令,逃跑即斩,铁塔一般的军伍站在田头,刀光雪亮,众人行动之前必须掂量一下,自己的脖子够不够硬,脑袋禁不禁砍。 为最大程度消除隐患,各县的县丞都被召入郡城,由周决曹集中授课,回去后专门管理抓来的劳力。 据悉,阳寿县丞领悟得最为透彻,试用在凶徒身上的结果分外喜人,甚至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架势。 周决曹见才心喜,若非阳寿和沙陵一样没了县令,县尉尚未赴任,少吏也只剩下一半,必然会请示魏太守,将阳寿县丞调入郡内,重点进行培养。 赵嘉策马行过田头,和相熟的军伍打过招呼,视线移到田中,发现除了乡民、佣耕和抓来的凶徒,部分边军也除掉皮甲,在田陇间帮忙。 “力田刚刚来过,说是请老农看过天候,过几日会有雨。另外,还要组织人手搜集牛粪。”王什长走上地头,放下锄头,一边和身旁的乡民说话,一边掀起上衣的下摆擦了擦汗。抬头看见赵嘉,当即笑道,“赵郎君这是要去官寺?” 因还要赶时间,赵嘉点了点头,没有多言,同对方拱手之后,即打马飞奔而去。 王什长站在田头,接过孩童递来的清水,仰头一饮而尽。反手抹掉嘴边的水渍,抓起之前放在田边的皮甲,三两下套在身上,和对面走来的一什边军交接,返回城内轮值。 赵嘉抵达县城时,恰好遇见一名市吏。 之前往城内交赋,赵嘉曾和对方打过照面,彼此不算陌生。市吏已知赵嘉将为新县尉,当即上前拱手。 市吏腰佩短刀,身后跟着数名狱卒,狱卒都握着绳子,绳索一端捆着做商贾打扮的壮年男子,几人都是鼻青脸肿,衣服也有些破损。 见状,赵嘉不由得心生好奇。 市吏没有隐瞒,当下将事情说明。 随着郡城重开军市,各县的商市也陆续重启。在云中郡内,沙陵算是大县,人口数一数二,商市自然热闹。 不过热闹归热闹,随着往来的行商多了,人员繁杂,自然也会引来一些麻烦。小偷小摸的事时有发生,就在不久之前,市中还发生一起恶-性-斗-殴-事件。 因县尉尚未赴任,游徼亭长都不满员,县中狱吏在战场上负伤,至今还没养好,他这个市吏就被抓壮丁,本职工作之外,还要管理治安。 “这些商贾不守市规,依律当囚。”市吏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眼前就是新任县尉,掌管治安捕盗。这位走马上任,他的工作量立即就能减少一半,再不用天天加班,近乎是睡在官寺! 视线落到赵嘉身上,市吏豁然开朗,双眼歘歘放光,态度变得分外热情。 笼罩在火一般地热情之中,赵嘉对“危险”的直觉陡然飙升,头皮瞬间发麻。他甚至生出一种此行非善的直觉。 任职第一天就出现这种预感,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赵嘉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不妙的感觉,让市吏继续将人押去囚牢,自己牵着枣红马,向位于城东的官寺走去。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车到山前必有路,赵嘉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他本希望是自己想多了,感觉出错。事实却打破了他幻想。走进官寺大门,尚来不及和诸同僚联络感情,眼底挂着黑圈的县丞从天而降,一把握住赵嘉的手腕,将他拉进值房。 目及房间内如山的简牍,再看埋首其中、近似形销骨立的两名文吏,赵嘉本能地咽了一口口水。 县丞握住赵嘉的手臂,神情很有几分激动,语气中更带着欣慰:“赵县尉希世之才,能与君共事,实乃我等之幸。” 赵嘉看看县丞,又看看从简牍中抬起头、双眼和市吏一样放光的文吏,终于确认自己的预感没出错,沙陵县官寺果非“善地”。 无论赵嘉怎么想,在县丞看来,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壮劳力,绝没有放过的道理。 没有县令,长吏就他一个,少吏又去了一大半,能维持官寺正常远转已经是相当不容易。为保证各项工作顺利进行,县丞几乎愁白了头。匈奴刚退兵,县中事情最多、最缺人手的时候,他差点抓着头发撞墙。 如果再没有人帮忙,不出一个月,官寺上下都得累出个好歹。有一个算一个,全都会倒地挺尸。 赵嘉的到来可谓是天降之喜。县丞欣喜之余,就差泪目望天,吼一声“天无绝人之路!” 甭管这话是否合适,总之,赵嘉来了,官寺长吏不再二缺一。有县尉主持工作,游徼、亭长也能陆续就任,不需要现有的少吏继续身兼数职,就如管商市的市吏,无需兼管治安还要偶尔客串狱吏。 入职第一天,赵嘉是在案牍上度过。 县丞决心抓壮丁不假,但也知晓分寸,分给赵嘉的政务都关乎县内治安,以及武库兵备。在赵嘉感到无处着手时,主动加以点播,更安排一名文吏辅佐,并言有不解随时可以问他。 类似的事务本该由县令安排。 奈何边郡情况特殊,县令要么强到离谱,坐镇一县数年不动,杀胡骑如宰鸡鸭;要么就像是走马灯,多则一年,少则数月,官寺中就得换人。 张通不提,在他之后,沙陵县换了两任县令。县丞本以为前一任为人刚正,武力值不错,能够持久一点,奈何愿望没能实现,还是殁于战场。 身在边郡,见多生死,县丞本人早做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的准备。只是他的命太硬,无论伤得多重,养一段时间都能活蹦乱跳。时间长了,沙陵县官寺就成了铁打的县丞,流水的县令。 县尉能留多久,基本要看情况。 赵嘉的前任就是在战场上浪得飞起,战功彪炳,由军侯升任别部司马,造成县尉一职空悬。县丞被迫肩扛大山,一人做三人的工作,累到仙风道骨,走路都像在飘。 了解过官寺目前的情况,赵嘉自然不能推卸责任,唯一能做的就是撸起袖子,拿出和胡骑拼杀的劲头,埋首案牍,分担县丞的工作。 一边在简牍上落笔,赵嘉一边暗自庆幸,幸亏和魏悦学习过一段时日,处理过为数不少的文书工作,要不然,在缺少经验的情况下,纵然县丞愿意教导,他也会两眼一抹黑,未必能立即上手。 受到过魏悦提点,赵嘉的工作效率非同一般。在旁人眼中复杂的政务,到他面前多会迎刃而解。 值房内积攒的简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到他就任的第十日,县丞意外发现,自己再不用加班加点,工作很快就能做完不说,甚至还有空闲喝一碗热汤,走到廊下吹一吹暖风。 官寺中的少吏有相同的感触,都对赵嘉刮目相看。即使之前心存疑虑,此刻也全部打消, 半月之后,积攒下的政务尽数处理完毕,官寺上下再不会被工作量压垮,赵嘉也终于能从案牍旁解脱出来,开始着手清点县中武库,补足手下属吏的缺额。 “之前匈奴南下,县武库内的甲胄和兵器都被调用,现下尚未补足。”县丞捧着一碗热汤,面容仍有些憔悴,但比起半月之前,精神好了许多,“赵县尉清点时,无妨对照官寺内的簿册,查明数量以便呈报郡中。” “任命属吏可从都乡及都亭始。”饮尽碗中热汤,县丞轻舒一口气,“乡首、亭首,少吏征调实为重中之重。” “此外,县中武备不能忽略,但也不能太急。”县丞顿了顿,正色道,“春耕之时,更卒青壮牵挂家中,操练未必专注。依我之见,无妨等些时日,轮番征召,以免引来民怨。” 更卒操练需依法度,但法外容情,只要不超过期限,大可以宽限几日。 边郡不比旁地,天灾人祸不断,每次匈奴南下,人丁都会减少。云中郡的情况还算不错,郅都辖下的雁门郡,人口的问题迫在眉睫。 为解决难题,郅太守主动向魏太守取经,在春耕开始之前,就派出军伍抓捕闲汉、无赖、游侠和野人。 周决曹曾为郅都属官,在他手下,斯德哥尔摩症患者层出不穷。留下一条命的须卜力也加入病友行列,和辗迟勇谈得十分投契。 对郅都来说,慑服区区无赖游侠,简直再简单不过。 云中郡实行劳动改造,还要给凶徒套上绳子,提防其逃跑。雁门郡无需如此,凡是见过郅太守的面,再狂妄的凶徒都会乖乖听话,老实得不能再老实。 县丞为吏多年,见过各种突发情况,了解事情处理不好会引来的麻烦。他实是喜爱赵嘉,不欲他上任之初就栽跟头,这才会出言指点。 明白对方的好意,赵嘉很是感激,拱手道:“谢君教导。” “赵县尉无需如此。”县丞摇头笑道,“你我同僚,本就当互相扶持。” 赵嘉再次拱手,点出两名少吏,离开官寺前往县武库。 目送赵嘉背影远去,县丞放下木碗,颇有几分感慨。 以他观人的经验,此子绝不会止步沙陵,日后定如大鹏展翅,必当一飞冲天。思及此,县丞不自觉看向案牍,想到赵嘉离开后,瞬间又会加倍的工作量,不由得一阵牙酸。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县武库和官寺同在城东, 整座建筑由夯土筑造,四面围墙高近五米,围墙内有隔墙,将库房分作数间, 分别存放铁器及青铜器,并有一间库房专门存放凿、斧及尚未制成兵器的铁块。 围墙和隔墙皆开有门,东门直连一条狭长的隔道,道路一侧摆放拆卸下的车轴以及残破的木轮。十余张车板并排抵在墙上,板上布满裂缝凹痕,少数还有火焚的痕迹。 库吏获悉赵嘉到来, 连忙停下手头事,从值房中赶来。由于太过匆忙,没留意脚下,差点被横放的矛杆绊了一跤。 “见过赵县尉。”库吏将届不惑之年, 看守武库超过十载,始终兢兢业业, 不敢有半点懈怠。由于边郡战事频繁,他除了看守武库, 手下还有二十余名匠人, 专职打造和修补兵器。 随着汉骑开始配备马鞍,库吏接到郡中命令, 将昔日存放大车的库房清理出来, 专门存放马具。堆在隔道里的车板、车轴和木轮都是从库中清出。能用的继续修补, 不能用的就只能当柴烧。 同匈奴一场大战, 武库中的兵器十去七八,从战场上搜集回来的,除少数可以修补,多数都需回炉重铸。 匠人们日夜忙碌,勉强将兵器补足三成。库吏再是心急,也无法将库房立即堆满。 乍闻赵嘉到来,知其必是为清点兵器,库吏捏了把冷汗,不断在心中默念,希望新县尉足够通情达理,不会上来就发怒,至少给他辩解的余地,容许他当面陈情。 库吏的心情写在脸上,赵嘉挑了下眉,表面不动声色,自马背取下簿册,开门见山,要求库吏带路,前往库房内清查。 “赵县尉这边请。” 库吏当先引路,穿过两扇门,进入存放长兵的库房。 库房内十分宽敞,长方形布局,木制的武器架成列摆放,约有三分之一架着矛、戟、戈等兵器,剩下的都是空空荡荡。 赵嘉走上前,随手抄起一杆长矛,试了试矛身的重量,其后又抓起一杆长戟。在他检查兵器时,库吏几次想要开口,奈何始终找不到时机,话到嘴边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走出第一间库房,赵嘉面上不见喜怒,也未因长兵的数量责问库吏,而是拿起一册木牍,详实记录下库内情况。随即让库吏继续引路,朝存放刀、箭、斧及骨朵等兵器的库房走去。 相比起长兵,刀剑的数量略微多一些,其中铁器更是占了大部分。 赵嘉拿起一把短刀,试过闪着寒光的刀锋,满意地点了点头。 匠人的手艺的确值得称道。无论铁器还是青铜器,都是无比锋利,吹毛断发。有的在战时破损,经匠人之手修补,比起新铸造的刀剑也是不遑多让。 短兵之后即为弓箭。 汉军配备皆为弯弓,制造时间长,修复也需要不短的时日。制弓匠人的手艺再是精湛,也无法大幅度缩短工期。一场大战之后,破损的弓箭难以在短期内补足。箭矢还能想想办法,弓身实在没有取巧的余地。 清点过库存的弓箭数量,赵嘉将所见尽数录于木牍,对比官寺中存放的簿册,脸上终于现出一抹凝色。 库吏心中咯噔一声,知晓自己再不出言恐怕就没机会,只能硬着头皮道出困难,言他绝非有意渎职,而是条件所限,实在没有办法。 “赵县尉容禀,官寺录名的匠人仅二十六人,纵日夜不停,也无法短期补足缺额。” “据我所知,县内铁匠就不只此数。“赵嘉皱眉道。 “不瞒县尉,并非县内匠人皆可。”库吏解释道,“唯录名匠人可入武库,且录名之前都需官寺查验。这是国初即有的严令,绝不可轻易触犯。” 这样的规定存在弊端,却数十年如一日,始终未曾改动。究其原因,非是朝廷墨守陈规,不思进取,而是从青铜器进入铁器时代,冶炼方法和制造兵器的手艺都属于保密级别,关系到军队的战斗力,必然要慎之又慎。 中行说曾向军臣单于进言,南下劫掠时,尽量多抓汉朝的匠人。 匈奴人不会自己打造兵器,茏城的匠人都是从汉郡及其他胡部掠来。其中,鲜卑和丁零被劫掠的次数最多,仅次于汉朝。 为了达到目的,匈奴人可以不择手段,没少干不讲道义的事。 别部依附于匈奴,武力又不如人,要么忍气吞声,继续任本部欺压,要么就如拓跋羌部一般,潜伏在暗处,等待匈奴衰弱再-暴-起发难,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鉴于匈奴的举动,汉朝严禁铜、铁出边,违者重刑,并对匠人登记造册。以云中郡为例,凡是能打铁的匠人,不管是不是能进入武库,都会在官寺留底。 先后走过几间库房,了解过武库现状,核对完缺少的兵器数量,赵嘉收起木牍,心中有了计较,对库吏非但没有责难,反而多有勉励。 库吏很是感激,正准备出言,赵嘉突然话锋一转,表示在不触犯条令的情况下,工作效率未必不能提高。 “既然人手不足,无妨先集中打造长戟和短刀。春耕之后,各乡更卒将往城中操练,长戟、短刀不可或缺,余者可宽限时日。如能尽快补足缺额,武库上下皆增钱粮。” 工匠给官寺做活并不白干,视工期长短和手艺发放粟米。 赵嘉身为县尉,有权决定发放的粟米数额。 此外,库吏的薪俸有定额,但赵嘉身为顶头上司,对属吏的工作予以褒奖,额外发下一笔米粮,严格来讲并不触犯律条。 沙陵县的新县令仍未到任,县中事务由两位长吏主持。赵嘉和县丞关系不错,彼此达成一致,其他人脑袋发抽才会跳出来反对。再则,赵嘉身为太守宾客,屡次立功,云中大佬都对他十分爱护,只要他不是自己想不开,蹦高往坑里跳,哪怕做事略微出格一些,自有人为他兜底。 有了赵县尉的承诺,武库上下都被调动起积极性,匠人们互相合计,二十多人分成三班,仿效秦匠分工合作,作坊内的火炉日夜不熄。 能被官寺录名的匠人都是熟手,技艺之精湛,在郡内都属翘楚。 常年打制兵器,每一道工序都烂熟于心,彼此之间通力合作,找到契合点,工作效率之高,连库吏都吃了一惊。 赵嘉再至武库,看到匠人们的变化,高兴之余,自己出钱,让健仆到商市购买肥羊,宰杀烹煮为众人加餐。 整个四月,赵嘉都在武库和官寺之间奔忙,田中之事尽数托付熊伯。在此期间,沙陵县陆续下了几场小雨。得到雨水滋润,谷子长势喜人。 力田仍旧早出晚归,每日往来各村寨,宣读官寺的告示,顺便清查是否还有闲汉,有的一律抓捕。 仰赖牛耕和新农具,青壮和健妇不提,身体硬朗的老人和半大孩童都能下田劳作。家中丁口多的,还计划明年再开几亩荒地,专门种植蹲鸱。 所谓有心栽花,无心插柳,赵嘉种植大芋没能成功,几个少年却意外种成。 赵信和公孙敖将收获的芋头送进仓库,来回十多次才全部运完。赵嘉感慨之余,决定划出一顷地,专门用来种植大芋。 在亩产两石就是丰年的边郡,能填饱肚子的口粮弥足珍贵。畜场没有敝帚自珍,大芋的种植方法很快在县内传开,并开始向全郡乃至临郡蔓延。 初开始种植,种芋都是从野外挖掘。因其长在林中,且分布区域有限,搜寻略显困难。如此一来,以大芋为食的野猪自然就被盯上。 趁此良机,赵氏畜场又收获一批小野猪,数量多到照顾不过来。赵嘉干脆手一挥,挑选最壮最肥的养起来,余下尽数宰杀,部分制成咸肉和肉酱保存,部分涂抹酱料烧烤。 不得不赞叹孙媪的手艺,即使缺少调料,烤出的小猪依旧喷-香-诱人。 西汉版烤乳猪味道绝佳,大受畜场众人欢迎。赵嘉一口气吃下半头,仍感到意犹未尽。不提赵破奴几个,连卫青都抓着一条猪腿,啃得满嘴油花。 如此美味,赵嘉自然不会独享,挑出几头健壮的小猪,连同烤制的方法和酱料一同送去太守府。 将小猪送去太守府第三天,赵嘉回到畜场,赫然发现魏悦来访。 本以为魏三公子是有要事,未承想,对方是奉魏太守之命前来市买小猪,而且指明要最肥的。 “市野彘?”赵嘉眨眼。 “然。”魏悦点头,“阿多送去的野彘甚是味美,阿翁餐食一头。” “一头?” “一头。” 赵嘉艰难地咽了口口水。 即使是小猪,分量也着实不轻,身上的肉相当可观。一顿吃下一整头……云中大佬果真不凡,估计廉颇再世都要甘拜下风。 进入五月,田地中的谷子长得愈发茂盛,蝉破土而出,爬上高处,发出夏日里的第一声高鸣。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农人忙着浇水灌溉,脸晒得黝黑,肩头后背被晒得脱皮,却是眼也不眨,继续赶着大车,一趟接一趟往来田间地头。 鹿老又带人打了几口井,周围砌上石砖,井口安装汲水的工具,按下摇把,清水汩汩涌出,顺着挖掘出的沟渠流入田亩。 水井加上临近的一条小河,足够供应赵嘉和卫青蛾手中的田亩。包括赵氏和卫氏村人,只要打过招呼,同样能自水渠中引一条支流。遇到家中劳力不足,畜场中的青壮和佣耕还会主动帮忙。 消息传出,有临近村寨的人不打招呼,擅自截断水渠,引入自家田中。 此举自然引起众人愤怒,村中的青壮实在气不过,直接将水渠挖断,反引来对方冲到畜场,准备倒打一耙。 “为何我等不能取水?”带头叫嚣的是个二十许的青年,原本是县中无赖,被三老抓回去教育,敢不听就一顿棍棒,只能老实在家中耕田。 奈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老实没几天,知晓畜场挖掘水井水渠,不想跑远路去河边取水,村中的水井又只有一口,自然就打起了歪主意。而村人心生贪念,仗着族中有子弟战时得功,竟真的被他鼓动。 “赵县尉新官上任,若是传出跋扈乡里,欺压百姓的名声,嘿!”仗着人多,青年语带威胁,根本无所顾忌。 说话间,一双贼溜溜的三角眼瞄向人群后的卫绢,黏上就不舍得移开,差点当场流口水。卫绢当即沉下俏脸,公孙敖怒发冲冠,就要冲上去给青年一顿老拳。虽然被卫绢亲手拉住,仍死死盯着青年,恨不得当场挖出那双贼眼。 青年浑似滚到肉,同行的村人也明摆着不讲理,畜场里的青壮和佣耕终于忍无可忍,直接冲上去用拳头说话。 等打到差不多,三老和力田方才出面,并由啬夫做保,请鹿老为该村寻找水眼。 “如请人挖井,需计日付出钱粮。如只寻水眼,亦要出粟两斗。” 对于这个结果,青年自然不满意,奈何刚被围殴一顿,且有三老和力田出声,兼啬夫亲自做保,终究不敢继续再闹。 “赵县尉与人为善,汝等也该心中有数。”三老沉声道,“今日事情过去,再有人生出歹心,休怪我等不讲情面!” 闹事的村人面上讪讪,思及赵嘉的身份,同样有些后怕,不敢久留,干笑几声转身离开。 看着走在村人中的青年,公孙敖攥紧拳头,后悔刚才没多出几拳。 卫绢勾起红唇,微微一笑。她记得那座村寨离郡内的养马场不远,她后日要去马场送粟麦和肉酱,凑巧的话,说不定能够遇到。 抚过发上的银钗,少女嘴角带笑,双眸却异常冰冷。在公孙敖看过来时,冰冷逐渐融化,笑意融入眼底,瞬间变得温暖。 畜场发生的事,赵嘉是事后方才知晓。类似的事经历得多了,他实在顾不上生气,叮嘱熊伯和虎伯照看田亩畜场,自己一头扎入官寺,翻阅往年资料,着手制定更卒的操练计划。 匈奴暂时退回北边,不代表会一直老实。不需要多久,他们就会卷土重来。这些更卒陆陆续续都会走上战场,于他们而言,一场系统性的训练可谓至关重要。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整个五月, 云中郡滴雨未落。 烈阳炙烤之下, 溪流接连断绝, 河流水位下降, 动物大批聚集到水边, 争抢剩下的水源。云中之地又出现旱灾的征兆。 就在众人惴惴不安,彻夜难眠时,天空中忽然乌云密布,闪电爬过云层, 雷声轰鸣, 一场甘霖从天而降。 电闪雷鸣中,天像破开巨大的口子, 雨水犹如瀑布,自半空倾泻而下。干涸的小溪重新开始流淌, 蜿蜒的小河穿过草场,烈日炙烤的大地也在这一刻变得葱绿, 现出勃勃生机。 黄羊站在雨中,多数一动不动。 小兽蹲伏在草丛里, 享受雨来时的清爽。 畜场内, 青壮和佣耕走出木屋, 扯掉上衣, 袒露健壮的胸膛, 任由雨水冲刷而过, 口中大呼着痛快。 赵信和赵破奴带头冲进雨里, 卫青和阿稚几个跟着往外冲, 不想被少年们抓住。疑惑地回过头,对上赵破奴和公孙敖的笑脸,脑中顿时警铃大作。 “哪里跑!”赵破奴嘴角上翘,双眼笑得弯起。公孙敖搓着大手,满脸的“不怀好意”。 孩童们迅速散开,奈何腿不够长,一个接一个被抓回来,转眼就被扒去衣服,仅留一条犊鼻裈。 见到这一幕,雨中的青壮哈哈大笑。 赵破奴和公孙敖洋洋得意,赵信双手举起无奈认命的卫青,掂掂重量,笑道:“阿青壮实不少。” 说话间,公孙敖从孙媪处取来新制的胰子,和赵信一起动手,将孩童们逐个拉过来,洗掉发间的油腻和身上的泥垢。 “反抗”无效,孩童们满脸悲愤,也只能放弃挣扎。不是他们不喜欢洗澡,实在是赵信几个手劲太重。 奈何公孙敖是个醋缸,见过卫绢给孩童们搓背,主动要求接过这项重任。赵破奴和赵信看热闹不算,竟也一起添乱。 待到头发和背部洗干净,孩童们立即躲开赵信几个,坚决要求自己动手。少年们也没再坚持,除掉上衣,拿起胰子搓在身上,口中高呼着痛快。 自从畜场开始养猪,赵嘉就生出做胰子的念头。 有了猪胰脏、脂肪和草木灰,再有巧手的工匠,做出成品并不困难。当然,比起后世使用的肥皂和香皂,匠人初制的成品还是差了一些。不过经验在于积累,做得多了,必然能够加以改进。 有了胰子,洗衣洗澡都变得更加方便。 魏悦之前来畜场,看到新成的胰子,从赵嘉手里拿走三块,还带走了一名能制胰子的匠人。后续如何,赵嘉没有仔细打听,只听说太守府又贴出告示,号召边民捕猎野猪。 大雨足足下了半个多时辰,等到乌云散去,天边挂起一道彩虹,流淌过草场的溪流恍如银带。草叶上挂着雨珠,在阳光照耀下,反射出炫目的彩光。 雨停不久,青壮和佣耕就带上农具下田。少年和孩童们背起藤筐,拉着拖车,外出收割青草,采摘野果。 妇人们将木盆抬到井边,一边处理兽皮和野禽,一边闲话今岁更役。 “郎君日前说,今岁的更卒有五百之数。”一名用布帕包头,鼻梁高挺,身形健壮的妇人手持木棍,一边-搅-动木盆里的兽皮,一边开口说道。 “五百?”一同处理兽皮的妇人惊讶道,“为何这般多?” “不多,郡边要筑要塞,郡兵也要补足。”孙媪提起一只羽毛斑斓的雉鸡,双手一扭,原本还挣扎得厉害的雉鸡瞬间断气,“非是郡中青壮不足,人会更多。” 更役是力役的一种,应役的男子统称为更卒。服役期限为一月,从傅籍开始,基本是一年一更。不能服役或是不愿服役,可以出钱雇佣他人代为应役,称为“践更”。这种行为是朝廷允许,并不被视为逃役。 践更至少需要两千钱,对普通家庭是个不小的负担。在边郡之地,践更的情况并不多。如赵嘉一般,出钱为老仆践更的情况更是少之又少。 最重要的是,更卒除了服劳役,还会进行军事训练。边郡战事频繁,对刚傅籍的青壮来说,这是从军的起步点,也是难得的锻炼机会。 早在三月时,郡内就发下告示,飞骑驰往各县,传达训练更卒一事。 如果赵嘉没有上任,沙陵县丞又得肩负数职,政务军事一把抓,必然会累出个好歹。如今官寺有了县尉,练兵之事自然要移交。 为让赵嘉能顺利上手,县丞特地调拨两名经验老道的文吏,帮他整理往年的简牍簿册,汇总训练之法。 因应役的更卒达到五百人,现有的营房稍显逼仄,县丞笔一挥,直接从官寺派出人手,临时建起来两排新屋。 有赵嘉提供的水泥,加上木料和砖石都是现成的,屋舍搭建的速度极快。 武库中的车板都被拉过来,经过一番修补,铺成直抵两侧墙壁的长铺,上面再铺一层草席,就能安顿即将抵达的更卒。 夏季蚊虫滋生,尤其是蚊子,叮咬在人身上,眨眼就能鼓起一个大包,不抓就痒得受不了,抓了就会出现血痕,片刻后又变得更痒。 畜场内有医匠晒干的草药,还有调配的药膏,足够应付猖獗的蚊虫。军营则不然,更卒操练的校场后有一处水塘,虽然连通溪流,是一处活水,还是生出大量蚊虫。 雨过之后,赵嘉在军营中走过一圈,手背就被咬了两口。 清理营房的小吏和健仆更不用提。因天热汗流浃背,干活时,衣服黏在身上难受,不得不脱下来。没了衣服遮挡,蚊虫立刻会扑上来。肩背和手臂鼓起一个个肿包,遍布手指抓过的红痕。汗水浸入伤痕,火辣辣地疼。 这还是白天,换到夜间,情况只会更加糟糕。 想到更卒要在这样的环境下操练歇息,赵嘉不禁皱眉。想要填埋水塘,却发现塘底极深,又被文吏提醒,言军营附近没有水井,这处水源十分重要。早年是为保证更卒用水,才将校场建于此处。 “这处水塘本不大,是在先帝时,由当时的县尉下令拓宽挖深。” 赵嘉啪地一声拍在胳膊上,摊开手指,掌心是一只喝饱血的蚊子。 当时的县尉为何做出这样的决定? 难不成那批更卒天生抗蚊? 文吏咧咧嘴,解释道:“更役年发,一更一月。依旧例,四月、七月、十月皆可。” 赵嘉动作顿住,瞬间恍然。 难怪了! 想必那批更卒是在十月应役,按照夏历,当时已是初冬,蚊虫早就销声匿迹,哪里会有类似现下的烦恼。 想到这里,赵嘉不免苦笑。 人言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换到他这里,就是前任挖土后任掉坑。 按照文吏讲述的情况,这附近没有水井,更卒想要用水,就只能依靠水塘和流入塘中的小溪。并且,流出的一条小溪经过城内,供应部分百姓用水。如果他坚持要填埋池塘,难保不会惹来民怨。 看着眼前的池塘,赵嘉一边拍蚊子一边感到无语。 为了练兵,他多日埋首简牍,制定出条略,还预设过多种情况,绞尽脑汁想出应对之法。万万没想到,练兵尚未开始,提前设想的情况也没有发生,他先被蚊子难住。 啪! 又拍死一只蚊子,赵嘉面无表情的弹飞蚊尸,取出医匠调配的药膏涂抹在脖子上,转身返回校场。 必须想想办法。 没辙也要想出辙来。 更卒要在这里操练一个月,被蚊虫骚-扰叮咬,夜间睡不好,白天没精神,训练成果必定大打折扣。甚者,蚊虫会传播疾病,如果更卒在训练期间染病,使得役期无法完成,不计为徭,势必要复役。对更卒来说,这无疑很不公平。 回到校场中,赵嘉单手按住佩刀,看着来来去去的文吏和小吏,皱眉陷入沉思。 池塘不能填埋,就只能从营房内想办法。驱逐蚊虫的草药必须大量储备,还要请医匠帮忙,多调制药膏。夜间防蚊,还可以拉起蚊帐。 早在春秋时期,即有帐幔防蚊之法,当时叫为“帱”。 贵人们多用丝织品为帐,既能防蚊虫又兼顾通风,再点燃驱蚊的熏香,自然能一夜安枕。百姓之家用不起丝织品,只能用葛布和麻布。 赵嘉经常穿着的短褐即是由葛布制成。其又称夏布,优点是轻薄,价格低廉,缺点是材质比较硬。 畜场内储存有一批葛布,除给众人制作蚊帐,还有部分剩下。全都拿来军营,足够供应半数营房。不足的可以从村人手中购买,或是到城内市换。 想到就做,赵嘉唤来一名文吏,命他继续组织清扫军营,自己跃身上马,带着季豹返回畜场,准备将仓库中的葛布全部运来。 天气炎热,迎面吹来的风都带着热气。 天地间仿佛成为一个巨大的蒸笼,雨水带来的清爽早已消失无踪。 抵达畜场时,赵嘉身上冒出一层热汗,脸也热得发红。翻身下马之后,大步走到井边,提起一桶清水,直接从头顶浇了下去。 水流从头顶滑落,洒遍全身,驱散因闷热腾起的烦躁。赵嘉甩甩头,精神顿时好了许多。又想提起水桶,被孙媪拦住。 “郎君伤势虽然痊愈,身体终究亏了一些。井水太凉,不可多用。仆在缸中晒了温水,同样可以解暑热。” 赵嘉不是不听劝的人,知晓孙媪是为自己好,当即放下木桶。不想季豹直接提过去,从头倒了下去。随后提起第二桶,妇人们也没拦着。 几个在井边的少女放下手头的活,兴致勃勃地看着季豹浇水,目光主要在季豹的胸膛和手臂之间移动。 季豹似有所感,干脆扯掉上衣。 少女们脸颊泛红,目光仍没有任何躲闪。妇人们却是笑骂出声,端起木盆,整盆水泼向季豹,抄起敲打衣服的木棒,对着季豹就挥了过去。 季豹不敢还手,抓起丢在井台上的衣服,一边撒丫子飞跑,一边频繁回头,不忘展示自己强壮的手臂和肩背。 妇人把人撵走,回头看向井边的女儿。脸上不见怒意,反而带着笑容,开口问道:“年纪大些,身板却是顶好,数一数二的孔武有力。阿女觉得如何?” “甚好。”少女脸颊泛红,现出几分羞涩。 妇人满意点头,赵嘉却是面露愕然。 难不成这又是套路? 赵嘉回畜场取葛布时,卫绢正赶着一辆大车,满载着蒸饼、包子、咸肉以及新制的短褐,往养马场的方向行去。 烈阳高悬,卫绢头戴笠帽,额前仍沁出薄汗。桃腮粉红,愈发显得娇艳。 道路两旁人烟稀少,前方五十步还有一片稀疏的榆树林。靠近林边时,树后闪过一道人影,地面忽然绷起一条绳子。 卫绢猛地拉住缰绳,驽马停住脚步,不安地打着响鼻。 大车停住后,树后和草丛里各走出一个男子,其中之一就是日前挖掘水渠,更找上赵氏畜场的无赖。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 “仲兄没诓我, 果真好女!” 大车停在榆林前, 埋伏在林间和草丛中的男子先后现身。曾至畜场的无赖满脸得意,头扎歪髻、胸口大敞的男子则双眼发亮, 贪婪地盯在卫绢身上。 “那是自然!”无赖走出树林, 手中握着一把缺口的短刀, 咧嘴现出满口黄牙,无耻道, “好女,自当日一见, 吾便心心念念。若肯与我为妻,定当日日爱惜。” 无赖一边说,一边走得更近, 视线落在卫绢身上,神情变得更加猥琐不堪。刚刚走到车前, 卫绢突然抖动缰绳, 原本安静的驽马陡然发出嘶鸣,猛地人而起,扬起前蹄,狠狠朝无赖踏下。 碗口大的蹄子, 若是落在身上, 不死也伤。 无赖大惊失色,匆忙间后退, 结果两腿相绊, 竟是一屁股坐在地上, 狼狈的样子引来同伙嘲笑。 “仲兄胆怯,无福享受,还是将好女让给我吧。”歪髻男子上前两步,大手抓过胸口,盯着卫绢的目光愈发贪婪。 “好女,快些下车,将大车马匹让与你夫。不然,我下手没个轻重,伤了你那就不美。” 歪髻男子嘴上占着便宜,行动时格外留神,刻意绕开驽马,就要去拉车上的卫绢。 少女的反应出乎两人预料,非但面无惧色,反而轻轻推起草笠,嘴角扬起笑容。双眸看向歪髻男子,声音带着讥嘲:“我夫?你不配。” “嘿!”无赖从地上跃起,刀尖指向卫绢,“好女莫要嘴硬,还是乖乖听话,免得受皮肉之苦!” “光天化日行恶事,汝等不怕被官寺抓捕?”卫绢依旧在笑,手指一下下摩挲着鞭子。 只要稍有脑子,面对眼前的少女,都会晓得情况不对。可惜两人色迷心窍,压根没将卫绢的表现放在心上。 “方圆数里荒无人烟,好女还是莫要挣扎,从了我兄弟二人吧。”无赖恬不知耻,说话间就要再次上前。 歪髻男子变得不耐烦,吐了一口唾沫,开口道:“仲兄何必多废话,拿下这好女,你我享受够了,卖去做僮!” 听到男子的话,卫绢的笑容终于消失。 “如此美人,我可是舍不得。好女还是莫要倔强,老实从了我,与我做妻。惹怒我兄弟二人,将你卖为僮,到时就要后悔莫及!”无赖舔着嘴唇,话中尽是恶意,明显不是第一次做此类勾当。 “卖我为僮?”卫绢掀开草笠,扫视两名男子,目光不带半点温度,“不怕我告于他人?” 无赖大笑,挥了挥手中的短刀,肆无忌惮道:“割了你的舌头,你如何告人?再不识相就将你卖去草原!到了胡人手里,早晚死在羊圈!” 无赖一边说,一边走得更近。 “经我兄弟之手的好女,少说两个巴掌。南来北往的商队,我兄弟都有熟人!” 听到无赖的话,卫绢忽然又笑了,皓齿蛾眉,尽态极妍。 有一瞬间,无赖觉得不太对,动作略有迟疑。然而,看到卫绢的面容,警惕很快就被色心取代。他的同伙更是大口咽着口水,距离马车尚有一臂,就等不及伸手去抓卫绢。 带着污泥的大手即将碰到卫绢的胳膊时,一道寒光闪过,下一刻,林边响起尖锐的惨叫声。 歪髻男子惊恐地瞪着右手,掌心处被一枚木刺-贯-穿。血从伤口中涌出,顷刻染红了男子的手臂。更令他恐惧的是,从掌心到手腕,再到整条手臂,感觉开始变得麻木。尖锐的刺痛感逐渐消失,随之而来的,掌心泛起青黑,整只手吹气般肿起。 卫绢手持木刺,坐在车栏上,笑吟吟看着受伤的男子。 连续三次走相同的路,早就发现不对。无赖一直没露面,她都有些不耐烦。可惜医匠忙着配置治伤的药膏,没多少空闲调配-毒-药,要不然,对方就不是受伤,而是会当场毙命、 不过这样也好。 卫绢转过头,视线落在无赖身上,见对方满脸不可置信,甚至不自觉后退,红唇弯起,笑声清脆犹如黄鹂。 “离那么远作甚,且上前来。” 无赖愕然瞠目,寒意从脚底蹿升。 眼前的少女根本就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分明就是一头能扯碎人喉咙的母狼! 同伙半身麻木,栽倒在地无法移动。无赖心知事情没法善了,眼冒凶光,猛然一咬牙,举刀朝卫绢扑了过去。 再狠毒又如何,他手中有刀,只要不伤到脸,哪怕是残废了,照样能卖出去! 面对挥来的刀锋,卫绢不闪不避,仍是笑吟吟地坐在车栏上。等无赖冲到近前,方才举起左臂,扣动藏在袖中的手-弩。木制-弩-矢-疾射而出,当场穿透无赖的肩膀。 与此同时,数支木箭破风袭来,正中无赖的手臂和大腿。 无赖发出惨叫,回头看到五六名穿着短褐,手中持有弓箭和短刀的孩童,瞳孔骤然紧缩,不顾伤口的疼痛,转身就要跑进榆林。 孩童打出呼哨,犬吠声大作。 无赖大惊失色,拔-掉腿上的木箭,拼命向榆林深处跑。 可惜流血太多,体力渐渐不支,拖慢了他的速度,犬吠声越来越近。很快,一道身影从身后扑来,锋利的牙齿咬穿他的肩窝,距离他的脖颈不到半寸。 无赖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当场跪倒在地。 “大黄,拖过来!”孩童的声音传来,大犬松开嘴,不等无赖向前爬,一口咬住他的小腿,将他硬生生拖出榆林。 卫绢已经从大车上下来,此刻正站在路旁,用布帕擦拭孩童脸上的汗水,并从车上取下藤筐,将羊肉馅的包子分给几人。 孩童们借着树荫,抓着包子吃得头也不抬,压根不在乎无赖的惨叫,更不在乎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 “慢点吃。”卫绢抚过孩童发顶,目光温柔似水,根本无法将她同先前的狠绝联系到一起。 孩童吃完包子,意犹未尽地舔着手指,却被卫绢当场拍在手背上。 “说过多少次,还不改!” “绢姊莫气,再不敢了。”孩童抓起一把草叶擦手,眸光清澈,笑容憨厚。 卫绢又从车上取下水囊,里面是加了冰的野果汤,滋味酸甜,格外的解暑。孩童们传递过水囊,不舍得多饮,尝过滋味就将木塞重新-塞-上。 养马场里还有不少同伴,每次卫绢送来的包子蒸饼都是大家分享。野果汤味道甚好,自然要带回去让大家都尝一尝。 “今日怎会出马场?”见到孩童的举动,卫绢赞许地点点头,转身从车上取下一只布袋,里面是孙媪制的米糕。 天气太热,饴糖很容易融化。米糕带着甜味,同样受到孩童们喜爱。 “前日有牡马打架,新来的马长没章程,不肯听牛伯的话,结果一处横栏被撞开,几匹牝马带着马驹跑了出去。我和阿早几个出来找马,刚好找到附近,记得绢姊说今日来,就想来迎一迎。” 说到这里,孩童拍拍蹲坐在身边的大犬,随后抬起脚,狠狠碾住无赖的手指。无赖叫得越是凄惨,孩童脚下的力道就越重。 “亏得我们来了,不然还不知晓,这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竟敢拦绢姊的马车!” 踩了几下觉得不解气,孩童-拔-出短匕,用力扎在无赖的大腿根。手腕翻转,刀身随之转动,无赖的惨叫已经不似人声。 瘫在地上的同伙也未能幸免,一侧身体不能动,想躲闪都做不到。名为阿早的孩童走上前,抄起地上的短刀,砍断一根树枝,尖锐的一端朝下,在男子惊恐的目光中,一下接着一下戳在男子身上,留下数个血洞。 “绢姊打算如何处置他们?”阿早反手抹去溅在脸上的血点,身上的任其留下。反正外出时常会遇到小兽,马场里没人会在意。 “天太热,狼不会在白日里出来。马场周围的豹子都被清理过,不如挖坑埋了。” 听到孩童的话,无赖和同伙惊骇欲绝,开口想要求饶,结果叫了几声,压根没人理会他们。 “这两人做多恶事,我要带他们回畜场,交给郎君处置。” “不杀了?”孩童皱眉。 卫绢示意阿早上前,单手抚过他的发顶,温和道:“记得我同你们说过的话?” “记得。” “记得就好。”卫绢收回手,叮嘱道,“恶徒要杀,只是一刀太便宜他们。这两人不知道祸害多少女子,且有同人勾结掳掠人口之嫌,将他们带回去交给郎君,审明罪行,必将受到重刑。” 死罪不过一刀了结,实在过于简单。在死之前,将他们送去做城旦,每日挨鞭子做苦力,让他们活着受罪,感到生不如死,才是更好的惩罚。 “听绢姊的!” 说话间,又有几名孩童走来,手中牵着寻回来的牝马和马驹。 孩童们一起动手,将车上的藤筐和水囊卸下来,陆续绑上马背。两个恶徒则是捆住手脚,仰面放到车板上。 卫绢戴上草笠,摆手示意孩童们回去,她五日后再来。阿早几个站在林边,目送大车行远,直至仅剩一个黑点,才依依不舍的转身离开。 卫绢回到畜场时,赵嘉已经带着葛布离开。见她带回两个生人,卫青和阿稚几个迅速围了上来。 公孙敖随赵嘉前往军营,并不在畜场,卫绢让阿谷去找虎伯,自己跃下马车,一边和卫青阿稚说话,一边等着虎伯前来。 几名少女抱着木盆走过,见到眼前的情形,好奇道:“阿绢,发生何事?” 卫绢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将事情说明。少女走上前,发现其中一人果然是之前来闹事的无赖,都是义愤填膺,有两个更是放下木盆,拔-下头上的木钗就扎了下去。 虎伯来时,刚好听到无赖的惨叫,上前问明情况,顿时面色一沉。找来一名青壮,让他快马加鞭赶往县城,向赵嘉禀报此事。 “至于这两个,押去旧圈吊起来!” 见过掳掠孩童的恶事,众人都对此等恶徒深恶痛绝。依照卫绢所言,被他们所害的女子不下十人,别说吊起来晒,扒皮都不多! 军营中,赵嘉正带人挂起蚊帐,点燃艾草,驱赶屋内的蚊虫。 在他返回畜场期间,已经有五名更卒抵达县城,在官寺录名之后,由一名少吏送来营中。 五人是同乡,居住的里聚又彼此相邻,此番来应役,干脆结伴同行。其中两人服过更役,沿途都在提点三名同乡,告知他们在军营中要注意的事和不能触犯的忌讳。 “七月应役最是难熬。”一名更卒说道,“天热,蚊虻甚多,夜里睡不好,做活操练都没力气。” “总好过四月。”另一名更卒道。 “确实。”先前说话的更卒咧嘴笑道,“蚊虻噆肤不过一人之苦,若是误了春耕和夏种,家中父母妻儿都要受苦。” 少吏去寻赵嘉,五人就蹲在校场边,用衣袖扇着热风,一边抹去流淌不停的热汗,一边闲话。 “早来这些日,也能为家中省些粟菽。” 两名服过役的更卒有经验,知晓来得早,营中也会管饭。他们不会白占便宜,会主动干活。无论是清理房舍还是平整校场,都是绝无二话。 正说话时,就见少吏去而复返,身边还有一名穿着深衣的少年。如果不是后者腰带上挂的鞶囊,更卒们压根不会想到,他就是新任的沙陵县尉。 不等赵嘉走到近前,两名服过役的更卒迅速起身,顺便踢了身边的同伴一脚,让他们也快点起来。 “见过县尉!”五人抱拳行礼,声音参差不齐。 赵嘉点点头,展开木牍,核对过五人出身籍贯及身形相貌特征,确认无误,即送少吏离开。随后唤来一名小吏,命其带五人下去安顿。 小吏领命,将五人带进已经熏过艾草的营房,随后告知他们,半个时辰后到营地西侧的砖屋前领膳食。 “一日两膳,有肉汤,蒸饼粟饭管饱。不许饮生水,违者罚!”小吏一边说,一边指了指靠墙摆放的条桌,桌上并排摆着六只陶罐,还有七八个木盒。 “陶罐饮水使用,盒中为药膏,受伤及蚊虻叮咬均可治。” 小吏说话间,有伙夫送来两罐清水。 更卒早已经口渴难耐,接过陶罐就仰头痛饮。 水刚入口,更卒就是一愣,捧着陶罐,竟有些不知所措。 见状,小吏和伙夫同时笑出声音。遇更卒望过来,伙夫连忙收住笑,小吏却不在乎,一边笑一边解释道:“汝等甚是运气,赵县尉刚运来半车冰。本是给我等用,汝等赶巧沾光。” “天气炎热,县尉有意在营内挖掘地窖,专门用来储冰。汝等今日好生歇息,明日早起做活,不可偷懒。” 小吏说完即同伙夫离开。 五名更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敢相信。尤其是两名服过役的更卒,同时掐了一下大腿,感受到清晰的疼痛,才确定不是做梦。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夜色散去, 天边泛起鱼肚白,昭示清晨来临。 红日将将跃出地平线, 炎热尚未来袭, 水塘边聚集五六只小兽, 草丛里传出一阵阵鸟鸣, 清脆婉转, 极是悦耳。 大量蚊虫聚在水面之上, 飞舞着连成一片。 两只蜘蛛在塘边结网, 十多只蜻蜓掠水而过, 捕捉大片聚集的蚊虫。 营房内, 伯平坐起身, 掀开葛布制的蚊帐, 也不着履,赤脚踏在地上, 两步走到条桌前,捧起一只陶罐,咕咚咚灌下几大口水, 舒爽地呼出一口气。感到肩后痛痒, 又拿起陶罐旁的木盒,挖出碧绿色的药膏, 用手指擦在痒处。 沁凉感袭来,痛痒很快消失。 伯平转过身, 发现长铺上的几人接连坐起, 木松正打着哈欠, 大手抓着胸前和肚腹,迟迟不肯下榻。被身旁的伯威一巴掌拍在后背,向前一栽,用胳膊直起身,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五人结伴前来应役,一路之上,伯威和长石没少照顾其他三人。在官寺录名之前,更严厉告诫他们,每日不得懒睡,必须早起。如营中锣响三遍尚未起身,必然要受罚,甚至会遭到鞭笞。 知晓伯威是好意提醒,木松自然没有抱怨,一边揉着肩膀一边掀开蚊帐。双脚落地,和伯平一样未着履,捧起一只陶罐,仰头就灌下一大口。 罐中的水早已不冰,对夜里睡出热汗的人来说,仍是犹如甘霖。 等木松放下陶罐,伯威等人也陆续起身穿衣。 和初次应役的伯平三人不同,伯威和长石都是第三次服更役,知晓原本的营房是什么样子,别说蚊帐药膏,连草席都未必有。为此,在动身之前,两人还从家中带了铺盖。不想全都用不上。 昨日来到营地,目之所及都让两人吃惊不已。 营房之外,饭食都好得超出想象。发面饼,粟饭,羊肉汤,带着辛味的肉酱,还有爽口的葵菹,滋味好不说,吃不饱还能再领。 想起之前服役的情形,伯威和长石几次掐大腿。自己掐不算,还去掐其他三人,就怕是突然间睡迷糊了,一切都是做梦。 比起两人,伯平三个惊讶不少,更多则是兴奋。 他们身体魁壮,种田都是好手。奈何边郡天灾人祸不断,田中出产少得可怜。旱灾之后田亩绝收,是照着力田说的法子,抓蝗虫应急,一家老小才勉强活下来。 春耕时,作为家中的壮劳力,每餐都能分到满碗粟饭或是菽饭。然而,八尺的汉子,整日都要下田,耕牛不够用还要自己拉犁,耗费的体力可想而知,一碗饭岂能吃饱。 但这也是大部分边民家中的实际情况。 下田劳作的青壮和健妇勉强能保证每日两餐,不能下田的老人甚至会每日一餐,就为节省下部分口粮。 被官寺征召,七月服更役,乡中青壮都是早早打点行囊,提前动身,就为给家中省下些粟米。 最重要的是,春耕已经结束,夏种也过去一半,等他们服役归来,运气好的话,正好能赶上秋收。如此一来,一年的生计不耽搁,在服役时表现得好,或许还能得些赏赐,为家中添些进项。 至于更役辛苦,青壮们根本没放在心上。 在边郡生存,何时不辛苦? 遇上北边的匈奴来犯,无论男女老少,都要抄起兵器拼命。 更役要做活不假,但也有机会接受训练。战场上,多一份本事就多一份保命的本钱。开弓的速度快上一点,就有可能杀死敌人,保住性命。 最简单的道理,今日累到半死,也比他日丢掉性命要强! 告示张贴,游徼告于乡中,录下每里应役的壮丁,即将名单送往县内。 伯平三人都是家中长子,也都是第一次应役,获悉长石两人要提前动身,先后找上门来,希望能结伴同行。秉着照顾同乡、入营后能抱团的心理,长石伯威没有拒绝,更在路上多加照顾,主动提点。 让几人想不到的是,今岁负责练兵的是赵嘉,伯威和长石的经验很多用不上。 新县尉的思维回路和做事方法明显迥异前任。营房布置和供应的伙食无不让几人大开眼界。 吃过一顿饱饭,五人都下定决心,只要能吃饱、能睡好,活再累,操练再苦,都必须咬牙坚持下来。如果心生退意,外人不论,同乡就会看不起。事情传回里中,一家人都难抬起头。 “都利落点,腰带系上,履穿好。方豹,净手去!”见方豹上一刻抓过脚,下一刻就要用抓脚的手去挖药膏,伯威当即喝道,“伤药何等珍贵,你再敢如此,休怪我动手!” 被同乡怒视,方豹臊红了脸,忙不迭穿上草履,推门走出营房,用木盆打水清洗。 随着日头升高,晨风的凉爽迅速被燥热取代。水塘边仍有来喝水的小兽,鸟鸣声却逐渐减少,直至再听闻不到。 伙夫在灶房里忙碌,被热气一熏,满脸都是大汗。 特制的蒸笼架在火上,大到两人才能抱拢。笼里是肉馅的包子,每个都有拳头大。灶房里热气弥漫,香味也随之飘散,传到灶房外,引得起身的更卒和健仆一个劲咽口水。 “究竟是何物,为何这般香?”方豹脸上还挂着水珠,顾不得擦,甩了两下就转头望向灶房,五脏庙不断轰鸣。 伯平四人同样被香味吸引,先后走出营房。只是有伯威和长石提醒,几人都牢记营中规矩,未得命令不敢肆意走动,遑论到灶房内一探究竟。 小吏也歇在营中,起得很早,正捧着几册简牍,带着两名健仆走向校场东侧的值房。 五人同小吏见礼,后者没多说什么,只道今日要挖地窖,等赵县尉带人过来选好地点,立即动手开工。 “伙夫今日蒸包子,羊肉馅,甚是美味。汝等切记,吃饱即可,莫要撑破肚皮。”小吏笑道。 “包子?” 边郡本就少种麦,加上伯平几人所在的里聚相对偏远,往来商贩不多,许多新鲜的吃食都没传去。别说包子,连发面饼他们都很少见到。 说话间,伙夫已经走出灶房,抬出散发热气的蒸笼,并排放好两只木桶,倒出新熬好的粟粥。 让伯平等人吃惊的是,取出葵菹之后,伙夫没有停手,又捧出一只木盆,盆里尽是对半切开的咸蛋。蛋白滑嫩,蛋黄流油,别说更卒和健仆,连小吏都双眼发直。 一切准备就绪,伙夫抄起木锤,敲在悬于门前的铜锣上。 众人不约而同,迅速取来大碗,排队等候领取饭食。 伙夫脖子上挂着布巾,手里抓着一臂长的木勺,一勺就能填满大半个陶碗。再添半勺,就让更卒往前走,由另一名伙夫往碗里加葵菹,再放半个咸蛋。 至于包子,众人自取即可。 伯平几人顾不得烫,单手捧着粥碗,手里抓着一个包子,嘴里再咬着一个,先后走到屋檐下,蹲在一起,大口吃起来。 包子表皮暄软,肉馅里裹着葱粒。大口咬下去,滚烫的肉汁溅到嘴里,烫得几人直吸气,还是忍不住一口接着一口,转眼将两个包子吃完。 意犹未尽的舔舔嘴唇,端起木碗,沿碗边喝一口粟粥,配上葵菹,身上很快冒出一层热汗,却是无比的熨帖。 用筷子夹起咸蛋,几人都舍不得大口吃,咬下一小口,配上粟粥,粥碗见底,蛋黄还剩下一大半。 “愣着作甚,没吃饱就再去领。”小吏又领了两个包子,一碗粥。不过咸蛋数量有限,粥里只加了葵菹。 伯平几人呼地站起身,争先恐后冲向蒸笼。 小吏脸上带着笑,想起自己初次吃到赵县尉安排的饭食,表现也未必强到哪里,甚至生出念头,要是能成为县尉的属吏那该有多好。 可惜自己识字不多,能力也一般。若是当初下苦功,成为文吏……想到这里,小吏狠狠咬一口包子,思及已经拨为县尉属吏的两个老文吏,简直是非同一般地羡慕。 饭食吃到一半,营地外来人,又有十名更卒抵达,因时间太晚,昨夜留在城内,今日由文吏送来军营。 小吏仰头喝尽粟粥,抹干净嘴,上前行礼道:“赵县尉不在,无法验明正身。” “县尉在官寺。”文吏将圈好的木牍递给小吏,上面有赵嘉的官印,“这十人县尉已经见过,安排下来即可。” 说到这里,文吏抽抽鼻子,看向小吏身后,问道:“今日吃包子?” “正是。”小吏先在衣服上擦擦手,才郑重接过木牍,仔细核对之后,确认是赵嘉落印无误,才将几人送往营房。并非他信不过对方,这是必经的程序。 文吏没有离开,而是一溜烟来到灶房前,领了一碗粟粥,外加两个包子,也不顾忌什么形象,和更卒一起蹲在屋檐下吃起来。 十人放下行李,又被小吏带出营房。 得知他们还没用饭,小吏让伙夫再蒸些包子,包子不够就蒸饼,今日要挖地窖,这些壮劳力刚好用得上。 新来的更卒抓着包子,吃得满嘴流油。观他们的穿着打扮,家境和伯平几人不差多少,有的甚至还不及。 小吏见文吏没走,而是和众人一起吃起早饭,知晓他今日会留在营中,当即上前搭话,询问赵嘉何时能来军营。 “估计要到午后。县尉令我选定挖窖地点,着人尽快动工。”文吏咬一口包子,喝一口粥,咽下去后,才对小吏说道。 “是县内出事了?”小吏职位不高,却有多年经验,直觉很是敏锐。加上跟在赵嘉身边数日,了解他的性格行事,当下就猜出几分缘由。 “县内抓到两个掠卖女子的恶徒,经查,被他们祸害的好女不下十人。其身后必有同伙,勾结的商队也得抓住。县丞调出簿册,清查两人出身的里聚,县尉正调拨人手,欲-要亲自前往拿人。” “掠卖人口?”小吏当即面现怒色,咬牙道,“县中还藏着这等恶人?” 边郡本就地广人稀,隔三差五又要和匈奴对砍,人口增长的速度慢到一定程度。战争频繁的年份,更是只见减少不见增多。 对于掠卖人口的恶徒和奸商,官寺上下都是深恶痛绝。抓到之后,活活打死都不稀奇。即使是侥幸活下来,这些人也不会有好下场,有一个算一个,都会被押去做城旦,最脏最累的活都归他们。 监管的官吏不提,一同受罚的刑徒中,只要还没有泯灭人性,对他们一样是厌恶至极。 先前有掠买女子孩童的恶人被送去狱中,服刑不到半月,人就被活活殴死。抬出来时,身上骨头大多折断,全身上下几乎没一块好肉。 无需审讯,三名刑徒主动担责。反正他们都犯下重罪,到死都要做城旦,不在乎再多一项罪名。事情报上去,正如三人预料,不过是刑期加长。对已经是无期徒刑的他们来说,完全是不痛不痒。 而就在当日,县丞做主,给几人送去半扇烤制的肥羊。此事在官寺中不是秘密,文吏和小吏自然也十分清楚。 “多半是趁游徼亭长空缺,恶徒才敢如此大胆。”文吏吃完包子,将粟粥饮尽,单手拍拍小吏的肩膀,“放心,县丞和县尉亲理此事,他们一个都别想跑!” 就在文吏和小吏说话时,沙陵县丞已经翻阅簿册,查明无赖及其同伙出身的里聚。 原来,他们现居的村寨并非其出生地,两人是在五年前搬来。而他们出身之地,靠近一处榆林,方圆百里竟无有一座村寨。 边郡地广人稀不假,但为了防备野兽,边民多会尽量聚集到一处。至少两三个村寨里聚相邻,彼此互为照应。像这样孤零零悬在外,实在有些违背常理。 县丞对着簿册皱眉,显然是觉得事情不对。 赵嘉沉吟片刻,心头咯噔一声,这样的村寨里聚同阳寿卫何等相似?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锁定无赖原籍所在, 赵嘉立即点人出发。 乡游徼为不久前拔擢,其下亭长尚未满员。赵嘉接受县丞的建议,征召有民爵的军伍, 连同小吏和健仆, 临时凑起一支五十人的队伍。 此次行动既为抓捕恶徒, 也为对军伍进行考察,从中选拔亭长。 乡游徼而立之年,祖父、父亲皆为亭长, 都曾同匈奴死战, 斩首得功。其本人有勇力, 去岁匈奴来犯, 带领乡勇增援要塞, 斩首两级。战中负伤, 战后得爵授田。 赵嘉看过记录战功的簿册,又遣人在乡中打听他的名声,知其为人铁面无私, 纵然亲族犯法, 亦会依律惩办, 谁来求情都没用。任亭长期间, 辖内村寨盗匪绝迹。 如此不讲情面, 自然会招来一些闲话。但久而久之, 公正之名也广为传播。 在乡游徼空缺的时日里, 十里八村的百姓出现争端, 皆会寻他断定是非。凡由他做出的裁决, 少有人认为不公。 这样的行事作风,正是赵嘉目下急需。 仔细了解过情况,赵嘉特地召他来见。一番叙话之后,亲自考验过他的本领,当日即下调令,拔其为乡游徼,填补前任空缺。 至此,三乡游徼俱已到位,接下来就是安排亭长。 战国时始有亭,主要是为防御他国,及时传递消息。至秦始皇大一统,天下归一,亭的职能发生转变,由对外防御变作管辖治安,缉拿盗匪,掌理民事。有邮人、商贾和外乡百姓经过,皆可留宿于亭中。 所谓县官不如现管。 汉朝十里一亭,凡十里之内,村寨里聚均辖于亭。如亭长贪赃枉法,为暴乡里,官寺不能及时发现,必会引来民怨。 边郡亭长多是军伍出身,有一个算一个,皆同匈奴拼过刀子,更知边民困苦。论理,这样的身份背景不该做出欺压百姓之事,但人心最是难测,往年并非没有先例。 赵嘉不想冒险,对亭长的考验之严不亚于游徼。如此一来,拔擢的速度自然减慢。随着更卒陆续到来,他马上要将注意力放到军营,事情不能继续拖延,干脆将此次捉拿贼人作为最后一轮考验。 被征调的四十多名军伍,品行俱经过详查,只要此次不犯错,展示出一定能力,就会择优选派。余者也会作为补充。今后遇到乡亭缺人,就可以从中选拔,无需再如今日般费力。 队伍集合之后,赵嘉跃身上马,派出季豹和一名小吏先出发,同县丞派遣的人员汇合,密切监视村寨动向。其余人检查弓箭短刀,确认没有疏漏,即从城内出发,飞驰前往目的地。 烈日当头,热风席卷,马背上无遮无挡,身体稍弱就会力有不支。 赵嘉征调的军伍穿着短褐,胸前还系有皮甲,脸膛被晒得黑红,后背都被汗水浸透,却自始至终无一人掉队。实在热得受不了,直接用腿夹住马腹,空出双手拧开水囊,将清水从头顶倒下,清爽片刻就再次赶路。 马蹄踏过乡间土路,路面飞起尘土,路旁的野草被晒得打卷,草叶变得枯黄。途经一片榆树林,见到小吏留下的记号,赵嘉举起右臂,令众人下马休息片刻。 此处距目标村寨已经不远,策马奔驰,瞬息可至。之所以停下休整,是为保证军伍有充足的体力,以免天气太热,恶徒以逸待劳,己方反倒力气不济,使得抓捕计划出现差错。 下马没多久,一名军伍突然惊呼,手指前方,大声道:“县尉快看!” 顺其所指方向看去,赵嘉面色陡变。 晴朗的天空下,滚滚浓烟升起,秃鹫乌鸦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没有靠近烟雾,却也没有退走,而是盘旋在半空,发出刺耳的叫声。 这样的情形代表什么,对经历过战场的赵嘉来说,已经是再明白不过。 赵嘉当即令众人上马,向烟起处冲去。没等驰出多远,就见季豹迎面冲来,脸上带着怒意,手中握着一把染血的弯弓。 “郎君,先前派去的人被杀,村寨起火,村人不知去向!”季豹手中的弯弓,即为死去的小吏所用。 “走!” 事情过于突然,来不及多想,赵嘉猛然一抖缰绳,枣红马飞驰而出,很快来到起火的村寨前。 熊熊烈火冲天而起,距离尚有数米,就有强烈的烧灼感。 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村寨陷入一片火海。 火场前刻意清出一片空地,堆着三十多具尸体。最上面两具被木杆穿透胸腔,身上脸上遍布刀痕,正是县丞派出的小吏。其余都是妇人,甚至还有两个八、九岁的女童。 和季豹同行的小吏站在尸身旁,牛角弓张开,警惕四周。见赵嘉一行到来,将弯弓背到身上,丝毫不顾忌周围飞舔的火苗,弯腰将死去的同僚抱起,用力托上马背。 “十人散开警戒,余者追查恶人踪迹,发现贼人立即放箭。” 计划被彻底打乱,目前最重要的是找到恶徒踪迹,尽速将其捉拿归案。至于消息如何走漏,可以回官寺后再议。 世事没有绝对,做了必然会留下痕迹。 赵嘉经验不多,县丞应该会有办法。 军伍分散开,绕过火场,分成三四支队伍,循着马蹄、车辙和人的脚印各自追去。其中有两人担任过斥候,纵然对方逃跑时做过遮掩,照样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待军伍离开,赵嘉翻身下马,仔细查看火场前的尸体。 这些人应该都是村民,为何没有跟着一起逃,反而死在这里? 翻过两具妇人的尸体,发现其双眼-暴-凸,表情扭曲,露出衣袖的手腕都带着青黑,分明是之前曾被绳索捆绑。 继续将尸体搬开,确认所有女子身上都有绳索绑过的痕迹,并且身形消瘦,是从身后被一刀穿心,对于之前的疑问,赵嘉隐约猜出答案。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火势实在太大,火场西侧的墙垣和建筑被烧塌,现出留在里面的五具尸体。 其中三具已经烧焦,身形样貌都无法辨认。两具被压在下面,尚算完好。 小吏和季豹不顾危险,将尚能辨认的尸体拖出来,并排放在地上。 从残存的尸身来看,两个都是男子,并且年龄不小。一人的手臂被斩断,另一人腿上留有箭伤。 哪怕年岁已长,两人仍是虎背熊腰,手臂粗壮。翻开手掌,掌心、虎口和指腹带着厚茧,肩头和上臂有大量火灼的痕迹,却非眼前这场大火造成,看样子都是旧伤,而且位置十分相近,像是在故意遮掩什么。 赵嘉弯下腰,用剑鞘描摹烧伤的范围,眉心紧蹙,突然间一念闪过,动作倏地停住。 汉人的长相,却有胡人的图腾……想到某种可能,赵嘉不由得攥紧长刀,叫来小吏,让他带人继续清理尸体,自己跃身上马,率季豹等人向前追去。 无论如何,必须抓到这些人! 驰到中途,赵嘉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迅速拉住缰绳,点出两名军伍,命其速回官寺,当面告示县丞,务必将无赖及其同伙严加看管。 可惜他还是慢了一步。 军伍飞驰回官寺,上报赵嘉之言,县丞意识到情况严峻,亲自带人前往狱中,却发现看守牢房的狱卒倒卧在门前,狱中的犯人尽已气绝。 “短刃贯心,一刀致命。”一名少吏上前检查,确认狱卒和犯人死因。 狱吏带人搜寻,清点名册,发现死去的狱卒仅有两人,另有一人不知去向。 “查其家中。”县丞面沉似水。 “诺!” 狱吏当场领命,以最快的速度赶去,却还是扑了个空。众人冲入狱卒家门,发现屋内空空如也,值钱的物件都被收走,打开木箱,衣服和鞋履不剩一件。 事到如今,答案昭然若揭,必是该名狱卒-串-通恶徒,送出消息不说,更里应外合将这两个犯人灭口。 县丞回到值房,连下数道命令,收敛死去狱卒的尸体,抚恤其家人;抓捕逃跑狱卒,查明同其有密切往来之人,一律抓入官寺。 假若真如赵嘉所想,县中有村寨藏着胡人,且一藏就是数年,事情非同小可,必须追查到底。 官寺少吏尽出,当日即有六人被捕入狱。县丞亲往狱中审讯,宁可背上暴-虐-伤民的恶名,也绝不轻纵一人! 赵嘉率人追出数里,同先出发的军伍汇合。据后者所言,留下的足迹显示,大概有数十骑朝东而去。 “东边?”赵嘉眉心拧出川字,马上有了判断,“他们必是向马场去了,将散开的人召回来,继续追!” “诺!” 游徼将手指抵在唇边,发出响亮的长哨。 哨音中,马蹄声陆续靠近,散开的军伍重新集结。赵嘉简单说明情况,旋即一马当先,率众人向马场疾驰而去。 情况危急,他的头脑却愈发清醒。 有七成以上的可能,这处村寨就是匈奴扎在边郡的钉子,借掠买人口,同藏在商队中的探子搭上线,不断传递出消息。 死在火场前的女人必是被其劫掠。因村寨孤悬在外,女子一旦被抢掠,自是求救无门。如今事情败露,这些探子必然要逃跑。 这群恶徒心性残忍,在临走之前竟将女子全部杀死。之所以没有将尸体留在火场,而是同死去的小吏放在一起,有极大可能是在向官寺示-威。 从小吏的死状来看,生前必同恶徒有过搏斗。火场中翻出的尸体应是被其所伤,因伤势太重无法骑马,干脆留下来杀人灭口,随后一死了事。 他们大概想着大火能烧掉所有证据,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墙垣和房屋被火焰烧塌,到底被赵嘉发现蛛丝马迹。 “三里外就是马场。”一名军伍道。 “张弓,出刀!”赵嘉直接在马背上下令。 军伍自动列成冲锋队形,强弓在手,利刃出鞘。 养马场内,牛伯和驻守的军伍倒在血泊中。新任马长则跟在一名满脸虬髯、身形魁梧的恶徒之后,满脸的谄笑。 另有数名恶徒冲入木屋,将军伍的家眷拖到围栏边。 妇人不甘受辱,拼着一侧肩膀脱臼,挣脱开恶徒的钳制,用还能动的手-拔-下木钗,刺-穿恶徒的一只眼睛,趁其捂住伤处大叫,凶狠咬住对方的喉咙。哪怕被短刀穿透胸腹,妇人始终不肯松口,直至与恶徒同归于尽。 木屋内共有五个妇人,面对恶徒,无一人求饶。皆如凶狠的母狼,就算是死也要拉上一个强盗。 一名妇人被砍断胳膊,充血的双眼怒视马长,口中涌出鲜血,怒骂道:“鼠子,不配为人!” 马长脸色铁青,先恶徒一步,抽-刀砍了上去。 妇人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竟一口咬掉马长的鼻子,冷笑着吞入腹中。长刀加身,口中喷出献血,面上的冷笑依旧没有消失。 在气绝之前,她一字一句道;“你们必被千刀万剐,一个都跑不掉!” 木屋后,阿早死死捂住同伴的嘴,不让他哭出声。 马场里的孩童,现如今只剩他们六个。余下都在恶徒冲进来后被杀死。他们是藏在几匹牝马身下,被马驹夹着,这才没有被发现。 眼见恶徒杀人,他们毫无办法。最可恨的是马长,原本牛伯不会死,是他同恶徒里应外合,在众人背后下刀。 孩童们用力捂住嘴,双眼血红。 恶徒杀过人,就从厩中挑选良马,一人三匹。同时让马长打开栅栏,将马全部放出去。至此,孩童们终于明白,之前马长不理会牛伯,任由牝马和马驹出逃,必然是早有预谋。 “北返,左谷蠡王还等着咱们!” 恶徒们即将返回草原,自以为身侧无人,说话再无顾忌。 马长放开栅栏,上马想要跟上去,不想被一刀砍在肩上。对方的刀本是冲他的脖子去的,因其闪躲及时,才没有当场毙命。 “为何?”马长跌落马背,捂着肩伤,脸色煞白。 “叛族之人,留你下来,谁知何时会再叛?”恶徒面带鄙夷,话说得异常直白。 话落,手中的刀就要再次举起。 就在这时,马蹄声陡然响起,恶徒抬头望去,瞳孔骤然紧缩。 滚滚热风中,五十汉骑化作利刃,正向马场猛扑而来。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汉骑未到, 一波箭雨已袭至面前。 恶徒匆忙闪避格挡,仓促间连续有三人落马,掉在地上摔断脖子,当场气绝。 汉骑发起冲锋,速度飞快。眨眼之间,双方距离不到两百步。 心知逃跑必被追击,唯有杀光对面这支汉骑,才有机会返回草原,为首的恶徒心一横, 当先调转马头,也不讲究阵型,凶狠地挥舞着短刀, 口中发出怪叫, 带头向汉骑发起反冲锋。 这些恶徒都是匈奴出身,本为左谷蠡王麾下,自文帝年间入汉,藏身边郡日久, 没少向草原送出消息。因其行事隐秘, 又是趁魏尚被免官时潜入, 郡内几次过筛子,都成功躲过一劫。 前番匈奴大军南下, 须卜勇率军进攻两郡边界, 一路烧杀劫掠, 直至赵氏畜场才被拦下。如非畜场和村寨众人以命换命, 拼死阻截,程不识率领的援军又及时赶到,难保不会被匈奴人攻入腹地。 须卜勇之所以选择这条路线,同这群恶徒不无关系。 他们本已经打定主意,只要本部大军杀到,立即随之发难,挥舞起屠刀,血洗沙陵县。 只是他们左等右等,始终没等到期待的大军,反而等来匈奴撤兵的消息。计划中途-流-产,不想被官寺注意,唯有再次隐藏起来。 相隔一年,匈奴大军再次南下,这次比上次更糟糕,须卜勇非但没能攻入沙陵,连汉边要塞都没攻破。损兵折将不说,自己都被汉军生擒。 经过数日审讯,确定再问不出任何有价值的消息,须卜勇被推出官寺斩首,人头算入赵嘉所部的战功。 同时被抓的须卜力投降汉朝,心甘情愿为魏太守做脚踏,鞍前马后。 恶徒入郡城时,碰巧见到过和辗迟勇走在一处的须卜力。 须卜力不认得这些数年前潜入汉境的探子,后者也不认得他,却从他的衣饰上推断出不少讯息,离开郡城后,迅速借商队送出情报,为整个须卜氏敲响丧钟。 在无赖和同伙被抓后,村寨中的恶徒心知不妙,借狱卒潜入囚牢杀人灭口,果断放弃经营数年的据点,决意北上返回草原。 如非身份可能泄-露,他们不会急着逃走,而是会继续执行之前的计划,破坏边郡养马场,拖延汉骑成军的速度。奈何无赖被抓,即使他本人知道得不多,一旦官寺顺藤摸瓜,必然能查出不对。 想到可能的后果,恶徒就对几名老人驱使闲汉和无赖心生不满。正因如此,这些老人在被小吏重伤之后,才会主动留下扫尾。 因为他们清楚,即使能骑马,自己也注定回不到草原。 多年经营毁于一旦,恶徒实在不甘心,最后做出决定,临行前再抢一把,前往沙陵县的养马场! 汉初边郡养马场均掌于太仆,由其属官令丞负责具体事务。 沙陵县的养马场规模不大,文帝时兴建,至景帝中年,战马数量也不过两千,余下多为驽马。因优良-种-马难寻,大部分战马都比纯种的匈奴马稍矮,力量也略有不及。 前任马长绞尽脑汁,不惜伪做行商,设法引进十多匹匈奴马,而且都是未骟的壮马。就在马场将有起色时,匈奴本部来袭,马长受召从军出征,死在了战场上。 继任者是其同族兄弟。 不同于族兄的一心为国、殚精竭虑,此人生性贪婪,为区区五匹绢,就将养马场的情况尽数出卖。 恶徒抓住这一点,先诱之以利,在他上钩之后,再使出手段强横逼迫,紧接着又做出承诺,只要事情做成,就将他引荐给左谷蠡王伊稚斜,后半生将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这一手甜枣加大棒,恶徒玩得甚是娴熟。 两只脚都陷入泥潭,心知事情泄露,自己绝不会有好下场,马长很快放弃挣扎,按照恶徒所言,开始在养马场内动手脚。 值得庆幸的是,养马场非是他的一言堂,有牛伯和其他老卒,大部分计划都中途夭折,没能取得丁点效果。引得牡马撕咬,撞-开围栏,牝马带着马驹出逃,是近日来唯一成功的计划。 就在他准备进行下一步时,突然接到恶徒送来的消息。接下来,就有了恶徒侵入马场,牛伯和军伍结阵抵抗,结果却被从身后-捅-刀,尽数死于非命的惨事。 赵嘉来得很及时,如果再晚上半刻,这伙恶徒就有可能离开马场,向北逃之夭夭。 彼此数量相当,恶徒也足够凶狠,可惜他们面对的是战场经验丰富的兵卒,仅是一个照面,就有八名恶徒落马。与之相对,仅有两名汉骑受了轻伤,连包扎都不用,直接调转马头,追随在赵嘉身后,发起第二次冲锋。 刀锋相击,发出清脆的嗡鸣。白光交错,鲜血喷溅开来。 无头的尸体跌落马背,赤红从断颈涌出,为大地添上一笔浓墨重彩。 交锋中,恶徒的数量迅速减少,由超过五十降至不到四十,继而是三十。待人数少于二十,恶徒本能聚集到一起,面对汉骑染血的长刀,表情依旧凶狠,目光中已现出惧意。 “杀!” 赵嘉举起长刀,单手攥紧缰绳。 枣红马发出长嘶,如一道闪电,再次冲向对面的敌人。 恶徒表情狰狞,做好最后一搏的准备。 未料想,双方距离不到十米,赵嘉忽然调转马头,汉骑分作两队,甩出两条圆弧,彼此交错而过,将还活着的恶徒尽数包围。 十多名汉骑收刀还鞘,抓起从不离开马背的粗绳,飞甩在头顶,呼呼作响。 猜出对方要做什么,恶徒龇目欲裂,怒吼着就要冲上去。被森然刀锋逼退,仍是悍不畏死继续向前。 汉骑出现死伤,赵嘉令手持套马索的军伍后退,率余下众骑继续跑动。在跑动中,盯准最凶悍的几名恶徒下刀。 伴随数名恶徒坠马,还活着的已经不到十人。 “动手!” 赵嘉一声令下,等候已久的军伍同时甩出套马索,当场有三名恶徒被套住,生生拽下马背。余者想要趁混乱冲杀,又被汉骑的刀锋逼回。几次三番,除一人落马摔断脖子,剩下的恶徒都被抓捕。 在汉骑同恶徒交锋时,马长撕开衣摆,绑住肩上的伤口,拔腿就准备逃跑。 没等跑出多远,几支箭矢突然从身后袭来,锋利的箭头穿透他的膝窝,钉进他的双腿,更有一支穿透脚踝,让他再不能行动自如,踉跄两步扑倒在地。 阿早几个冲出草丛,二话不说,举起手中的弋弓和木棒,劈头盖脸砸在马长身上。 一名孩童双眼血红,举起锋利的石头就要砸在马长头顶。他的阿母就是被这个畜生杀死! 阿早拦住他,递过一支削尖的木条。 “用这个,一下砸死太便宜他!” 马长双腿中箭,手臂被打到骨折,脊椎也被砸断,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孩童举起木条,血口一道道增加,疼痛加剧,接连不断发出惨叫。 马场外的战斗结束,恶徒该杀的杀,该抓的抓,伤重的军伍下马涂药包扎,未受伤和伤轻的则开始清理战场。 恶徒的坐骑都以马镫代替绳扣,携带的包裹中尽为铜钱和铁器。赵嘉神情凝重,下令将还活着的恶徒绑上马背,他将亲自押往官寺审-讯。 恶徒的尸体被远远丢开,盘旋在空中的秃鹫乌鸦陆续飞落,黑压压的挤在一起。等鸟群散开后,除了不能吞咽的大块骨头,地上不会留半点残渣。 牛伯和战死的军伍被收敛掩埋,军伍们抽-出短刀,斩断木栏削制成墓碑。 待收敛到妇人的尸身,在场之人无不眼底泛起血红。有两个军伍怒吼一声,将马背上的恶徒抓下来,赤手空拳将其撕碎。 所谓“撕碎”,百分百按照字面含义。 赵嘉同样愤怒,单手握住刀柄,恨不能将这些恶徒砍成肉酱。可他还是不得不拦住军伍,为查明背后,了解还有多少人牵涉其中,必须留下几个活口。 “待到审讯之后,必令其血债血偿!” 军伍攥紧拳头,浓稠的血从指缝间滴落。脸颊紧绷,腮帮隐隐抖动。被赵嘉按住肩膀,到底服从命令,没有继续动手。 就在这时,阿早几个拖着半死不活的马长走来。马长浑身遍布伤口,几成一堆烂肉,却神奇地还在喘气。被扔到赵嘉脚下时,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响,貌似想要求饶。 赵嘉直接越过他,俯身拍拍几个孩子的头,赞许道:“做得好。” 换做后世,他的举动必然要被指责。但在烽火不断的汉边,近乎没有“童年”这个概念。只有足够凶狠,足够强悍,才能真正地活下去。 得到夸奖,孩童们都是双眼晶亮。 他们中有一半出身阳寿卫,但记忆中的大火已经模糊,又有卫绢教导,必然会同父祖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 赵嘉的肯定对他们是一种鼓励。 孩童们牢记卫绢所言,好汉子应在沙场上博出身。如今他们年岁还小,等到再长几岁,必然能和马场中的伯叔一样,战场杀敌,斩首得功。 战场清理完毕,赵嘉留下部分人手照看马场,顺便修补围栏。至于逃走的马匹,暂时不着急,只要不跑出边郡,待县中调拨人手,基本都能寻回来。 游徼行事沉稳,被留下组织工作。 恶徒连同马长都被绑上马背,一路押送回县城,连日进行审问。 赵嘉入城时,官寺小吏正张贴捕文,捉拿逃走的狱卒及其过从甚密者。百姓围在告示前,听小吏宣读内容,各有猜测,议论纷纷。 生活在边郡,身侧就是恶邻,让他们的直觉极其敏锐。究竟是什么缘故,才会如此大张旗鼓抓捕一名狱卒,连熟悉之人都要带去审问? 思及背后因由,不少人当场面露嫌恶。 很显然,此人不是同匪盗勾结,就是叛族-私-通胡寇! 人群中有马长的同族,转身见到返回的一行人,认出马背上的“血葫芦”是自家兄长,当即面色一变。 一人性情冲动,同伴没拉住,直接冲到赵嘉马前,就要出声质问。话没出口,耳边传来炸响,鞭子贴着头皮擦过,惊得他呆立当场。 “拦截县尉,囚!” 不等拦马之人从惊恐中回神,两名军伍已翻身下马,将他当场拿下。躲在人群中的族人见势不妙,就要偷偷溜走。 马长做的事,他多少知道一些。见其得到的好处,很有几分眼热。 如果不是无赖事发,官寺查出不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这颗隐藏数年的钉子,他必然禁不住诱-惑,早晚要和马长同流合污。 见马长被抓,此人心头狂跳,不敢在城内久留,悄悄退到人群后,决定回家收拾细软,带着妻儿离开沙陵县。 哪怕是逃进林中做野人,也好过丢掉性命。 不承想,被抓住的族人突然转头,大声道:“从兄救我!” 说话间,还故意朝他所在的方向看过来。 赵嘉坐在马背上,看到眼前这一幕,细思拦马人的表现,意外挑了下眉。命军伍将藏在人群中的男子抓出来,一同带进官寺。 县丞得人禀报,直接来到前院。 官寺门刚一合拢,拦截赵嘉的汉子突然跪倒在地,大声道:“贵人,我要举不法!” 一同被抓的男人猛然转过头,顿时明白,自己这个从弟并非冲动,而是故意如此,就为被带进官寺!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在赵嘉看来,男子身为马长族人, 所举“不法”无外乎马场或族中之事。 因急于提审恶徒, 赵嘉和县丞商议, 准备将人交给少吏。如事关马场, 审问马长速度更快;若是关于族中, 以少吏的干练, 处理起来绰绰有余。 恶徒被抓捕, 不代表扎在沙陵县的钉子尽数拔除,遑论郡内。 赵嘉决意追根究底, 将事情彻底查清。如果这伙恶徒咬死不松口,大不了把人送去郡城,向周决曹求助。有那位出面,别说撬开蚌壳, 硬石都能敲得粉碎。 见县丞县尉先后转身, 根本不将自己所言放在心上, 男子心中焦急,大声道:“贵人,我举不法实为商队!” 商队? 赵嘉和县丞对视一眼, 同时脚步一顿。 “汉商还是胡商?”县丞问道。 “皆有。”男子咽了一口口水,硬着头皮道,“此事关系重大,还请贵人屏退左右。” 县丞沉吟片刻, 向赵嘉点了点头。 男子和一同被捕的族人被带入堂内, 马长和恶徒都被送入囚牢。赵嘉特意吩咐将人分开关押, 每间牢房都要派人看守,防止他们彼此串供或是自尽。 事情处理完毕,赵嘉令季豹留在前院,继县丞之后进入正堂。 要举不法的马长族人立在堂下,另一人则被按跪在地。县丞面沉似水,面前铺开几册木简,其上尽为男子供词。 “将你方才所言再述一遍。”见赵嘉进来,县丞对立在堂下的男子道。 “敬诺。”男子战战兢兢,将供词复述一遍,并言事情是他亲耳听闻,不法商人他也亲眼见过。只是距离远,他又藏在树后,对方并未发现。 跪在堂下的族人心知脱身无望,为减轻罪刑,不仅证实男子所言,还道出两名为商人驱使的无赖姓名。 “贩僮商队?” 听完两人证言,看过记录的供词,赵嘉心头一沉,脊背生出凉意。如其所说属实,事情就不是沙陵县能够处理,必须立即递交郡内。 谁能够想到,匈奴人会以贩僮的方式向汉朝送入探子! 从草原到边郡,再到长安,这些探子藏在市卖的僮人之中,难知经过几手。待其进入长安,潜藏下来,想要揪出来绝非那么容易。 事实上,汉朝为刺探匈奴消息,也曾想过利用商队。 问题是匈奴的生活方式和汉朝迥异,逐水草而居,大部分生活所需都是靠抢。除非是貌美的女子,否则很少从商队手中市人。而这些女子压根不被视为人,过得连羊奴都不如,多数无法活过两年。 汉朝刺探匈奴消息,除了斥候和商队,就只能通过傅亲的队伍。 纵观文、景两朝,和亲公主的寿数都不长久。傅亲入草原的宫人和宦者,除了一个数典忘祖的中行说,近乎难存一人。 有了中行说,想扎钉子变得更不容易。 反观汉朝,贵人甲第中的僮仆,不少是从商贾手中市来。纵然朝廷一度禁止买卖奴隶,架不住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告不举,法不责众,总不能不管不顾,把所有贵人家中筛一遍。 最典型的例子,馆陶长公主和阳信公主训练的舞者和讴者,其中不少是从市中买来。天子要严抓此事,自己的亲姊和长女首当其冲。 阳信公主不提,如果景帝拿馆陶长公主开刀,窦太后第一个不答应。 别看窦太后对刘嫖越来越不待见,态度日渐冷淡,不代表她会对女儿不闻不问。如果景帝真因蓄-奴-之事问罪长公主,长乐宫必定勃然大怒。 这样的环境下,注定各府家僮数量只增不减,匈奴探子混入的几率也随之增加。 长安贵人并非无脑,发现有问题的僮仆必然会下狠手。 只是这种处置都在背地里进行,不会有哪家大张旗鼓,对外宣称家中僮仆形迹可疑。一旦遇到类似情况,都会想方设法捂住。 各家事各自解决,消息不流通,总会出现几条漏网之鱼,就此在长安扎下根来。 历史上,景帝沉疴难愈,匈奴得到消息,趁机大肆扰边,边郡烽烟四起。 当时魏尚已去,周亚夫死在狱中,郅都被处死,继任的雁门太守冯敬战死,李广独木难支,程不识疲于奔袭,不到两年时间,边郡死伤、失踪以及被掳的军民达到十万,近乎是定襄郡、上郡、雁门郡和代郡人口的总和,对汉朝的打击可谓巨大。 在景帝病情最重时,匈奴又发大军南下,大举入侵汉境,烧杀劫掠不提,更是一把大火烧毁甘泉宫。这就是历史上的“凌-辱之恨”,也是让武帝下定决心,不灭匈奴誓不罢休的导-火-索之一。 景帝去世时,刘彻尚是舞象之年。 在此前两三年,景帝病况愈重,为稳住国内,不使北边的匈奴察觉,也为了让刘彻能够顺利继位,景帝甚至一改往日作风,在宫内宴饮,赐群臣大酺,允许民间酤酒。 饶是如此,天子病重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迅速传入草原。军臣单于趁机发兵,王庭四角麾下倾巢而出,诸胡趁火打劫,北疆狼烟四起,生灵涂炭。 长安、茏城相距何止千里,宫中千方百计掩藏景帝的病况,匈奴还是得到消息,甚至连查证都免了,直接出兵寇边。指责朝廷在清理探子时马虎大意,难免有失公允。只能说匈奴人的手段阴损,埋下的钉子太深。 能制定出这样计划的,除了背汉投胡的中行说,赵嘉实在想不出第二个。 马长族人举发的商队,很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想到这些年来,郡内一遍遍过筛子,仍有匈奴的钉子存在,赵嘉就感到一阵胸闷。他终于明白,汉武帝为何要倾举国之力,不惜穷兵黩武也要把匈奴碾碎。 要根除匈奴这样的敌人,必须把他们彻底揍趴下,毁掉所有根基。要不然,早晚有一天,他们会死灰复燃,对汉朝造成更大的威胁。 想到这里,赵嘉深吸一口气,请县丞代为审讯恶徒马长,自己调派人手搜寻城内,捉拿藏匿的商队。 “关闭城门。”县丞比赵嘉更为果决,亲笔写成告示,命小吏往城门处张贴,“今、明两日,不许任何人出入。” 赵嘉颔首,向县丞借来木牍刀笔,当面写成一封书信,仔细封缄,连同自己的木牌一并交给季豹,命他立即出发前往郡城,将此信呈于魏太守。 原本,赵嘉想把信送给魏悦。突然间想到魏三公子已经离开郡城,早在月前就前往郡边要塞驻扎,来回要耗费更长时间。如果遇到骑兵出塞,更会扑个空。事情紧急,不能有片刻耽搁,只能改变主意,将信送往太守府。 季豹将木牍和木牌收好,行礼后大步离开。 县丞往狱中审囚,从周决曹处学来的手段轮番来一遍,无论如何都要撬开恶徒的嘴。 赵嘉带人搜捕城内,重点放在商市。 在马长族人的指认下,先后有三名商人落网。可惜领队提前发现不对,撇下商队独自逃跑。 搜寻商队藏匿的奴隶时,发现其中有三人很是可疑。秉持宁可抓错绝不放过的原则,赵嘉下令,将整个商队带走关押。 官寺抓人闹出的动静不小,为免引来更多怀疑,对外放出口风,言商队不法,以次充好,被买主举发。事情能瞒多久,赵嘉没把握,只希望能瞒一刻是一刻。 人带入官寺,赵嘉无心再去军营,召来一名小吏,让其往营中传话,他这几日走不开,营中一切暂由文吏主持。 名为文吏,武力值并不低,抡起兵器照样上战场。加上更卒尚未到齐,无需马上投入训练,赵嘉几日不露面,基本出不了什么乱子。 赵嘉走进囚牢时,一名小吏正提着木桶进-入刑房。 刑房内,一名恶徒被吊起双手,两名狱卒手持皮鞭,蘸着桶内的盐水,一下又一下抽在恶徒身上。 破风声中,恶徒终于坚持不住,开始大声惨叫。 县丞没令停手,狱卒用足十分力气,恶徒的胸前和脊背遍布红痕,一道叠着一道,渗出鲜红的血。 见赵嘉来得这么快,县丞微觉惊讶。 “人都抓到了?” “抓到数人,余者提前逃窜。”赵嘉站到县丞身边,即为他解惑,也为让恶徒听分明,“事报魏使君,告发之人也送往郡城。郡内会接手此事,凡牵涉在内,一个都逃不掉。” “甚好。”县丞笑着颔首,示意狱卒继续抽,放下木牍和刀笔,貌似没兴趣再问。 恶徒叫得固然凄惨,到底没有昏过去。听到两人的对话,再看县丞的举动,不由得肝胆俱裂。只是仍怀抱最后一丝侥幸,沙哑道:“汉人狡猾,休想诓我!” 县丞微微一笑,示意狱卒停手,拿起一把小刀,走到恶徒身前,刀锋划过对方的脸颊,瞬间留下一道血痕。 赵嘉开口道:“可惜没有渔网。” 这话有些莫名,县丞疑惑转头。 赵嘉左臂环在胸前,单手托着下巴,双眼微眯,唇角勾起。 “割肉离骨,千刀万剐。”赵嘉一边说,一边打量着魁壮的恶徒,“以渔网罩其身,以匕片之。百千刀之后,不损心肺,仍不死。” 凌-迟之刑出现在五代,汉时的官吏自然不知晓,更未亲眼见过。不过,仅是听他形容,就知此刑酷烈,甚于车裂腰斩。 骇人听闻的程度,只是想象一下,狱吏和狱卒都觉得头皮发麻,更不用说被吊起来的恶徒,完全是胆战心摇,三魂出窍。 偏偏县丞面露兴味,饶有兴致开口:“渔网无有,麻绳不缺。” 话落,就兴致勃勃地命狱卒寻来麻绳,当场结成网,并让人取来匕首,连试几把,选出最锋利的,很有试一试的打算。 想到自己被罩起来割肉,恶徒终于崩溃,当场涕泪横流。他不怕死,可这样刑罚实在太过可怕,压根不是人能受得住的。 “我招,我愿招!” 赵嘉正想出声,县丞按住他的肩膀,轻轻摇了摇头。随后召来狱卒,命其将结好的麻绳绑到恶徒身上。 后者魂飞魄散,见狱吏拿起匕首,竟然双眼一翻,当场昏了过去。被盐水泼醒,发出凄厉惨叫,声音之高,近乎能穿透房梁。 隔壁关押的恶徒看不到刑房内的情形,却能清楚听到声音。 狱卒取粗绳时,刻意停在牢房前,不怀好意地盯着几个身形最壮的恶徒,绘声绘色描述赵嘉所言的酷刑,打赌哪个身上割下的肉更多。 “可惜不能用斗。”一名狱卒道。 “木桶亦可。”另一人回道。 狱卒煞有其事,挨个对恶徒“称斤论两”。待两人进入刑房不久,就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马长蜷缩在牢房一角,混身是伤,勉强还剩一口气。听到狱卒之言,吓到脸色惨白。不知哪来的力气,扑到牢房门前,手探出木栏,大声道:“我举发,举不法!” 就在这时,惨叫声戛然而止。 恶徒迅速扑到围栏前,看到狱卒从刑房内拖出一只麻袋,还提出两只木桶。麻袋被鲜血浸透,一滴滴落在地上。木桶边缘被染成猩红,貌似很有分量……想到里面可能装着什么,恶徒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脸色发青。 再看从刑房走出的县丞和赵嘉,发现两人各自拿着一方细布,擦着手上的血渍,偏偏面上带笑,好似在谈什么有趣的事。 阴暗的牢房之内,这一幕让恶徒魂飞胆丧。 在边郡隐藏多年,他们竟然从未发现,汉朝官吏是如此凶残!和他们相比,大单于和王庭四角完全不够看! 刑房内,昏过去的恶徒被麻绳捆住,为防他醒来出声,嘴也被堵住。 其他恶徒脑中的“惨剧”,事实上并未发生。但这不重要,只要他们认为自己的同伙被剐了,赵嘉的目的就算达到。 两人净过手,将染血的布帕丢到脚下,随意踩过。视线扫过囚室,很快达成一致,让狱卒开锁,将里面的恶徒拖出来。 “我愿招,我愿招!我降汉朝,我愿指认,还有胡人藏在云中!” 恶徒手脚瘫软,差点当场失禁,再无马场时的凶悍。 等把人拖离其他恶徒视线,县丞才示意狱卒停住。 赵嘉走上前,蹲下-身,左手肘支着膝盖,右手握着一把匕首,用刀背托起恶徒的下巴,笑道:“说说看,若是不能让我满意,就在此处剐了你。” 恶徒浑身颤抖,仿佛面对一尊魔鬼。 “说。” 赵嘉的声音不高,却如惊雷在恶徒耳边炸响。恶徒不敢迟疑,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他所知尽数道出。 县丞亲自执笔,将其所言尽数录下。 等恶徒说完,两名狱卒硬将他拖进刑室,紧接着就有惨叫传来。声音持续了有一会,狱卒才拍拍手,将新鲜出炉的“粽子”扔到墙角。 县丞和赵嘉核对过两份口供,让狱卒再去牢房提人。 一个接着一个,恶徒接连吐口,记录供词的木牍装满三只木箱,赵嘉和县丞压根不觉得轻松,表情反而愈发凝重。 与此同时,赵嘉的书信送抵太守府。看过内容之后,魏太守下令严查城门,同时遣人往要塞军营,命魏悦调两曲人马,速至城内待命。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接到魏尚命令, 魏悦当即抽调千余骑兵, 亲自率领, 火速赶往郡城。 羌人见到骑兵出营,以为是要去草原劫掠, 都兴冲冲的拿起武器,飞身上马。队伍刚刚集结,就遇斥候打马而来, 告知众羌骑, 部都尉此行不需要辅兵。 “部都尉是去城内?”野利首领拉住缰绳,望向云中骑离开的方向,面露疑惑。 “部都尉令汝等严查胡市, 将贩僮商贾报于市吏。如敢隐瞒甚至通风报信,一律严惩!” 几名羌部首领互相看看, 心中都打了个突。 习惯了如今的生活,他们再不想回到草原。既然部都尉要查贩僮的商队, 那就查! “只是查?抓不抓?”莫折首领舔着嘴唇, 眼冒凶光。汉人商队他们不敢下手, 运奴隶来的胡人就没许多顾忌。 斥候取出魏悦手令, 交给野利首领, 道:“部都尉有令, 不出胡市暂且不抓。如有商队北遁,立即派人拦截。行动切忌张扬, 务必谨慎, 非到万不得已, 避免在市内动手。” “诺!”野利首领捧着木牍,满脸都是得意。 自归降以来,野利部有五名勇士被征为正卒,莫折部仅有一人,罕彭部至今还一个没有,部落上下削尖脑袋,就是没能在部都尉面前出彩。 斥候将魏悦手令交给野利首领,无形中肯定了他的地位。 只不过,几部的实力并非天差地别,莫折部和罕彭部压根不乐意屈居人下,时刻都想着取而代之。 尤其是同样出了正卒的莫折部。 别看莫折勇士数量不及野利部,战斗力却半点不弱。加上罕彭部的支持,早在暗中磨刀霍霍,决心掀翻野利氏。 羌部之间不和,早在归降之初就埋下种子。经过酝酿发酵,裂痕和矛盾越来越大,注定他们无法拧成一股绳。 其结果就是,为保证部落利益,必须死死压住对方。 谁敢膨胀,突然冒头挑刺,不需要魏尚动手,其他归降的羌部就会先一步冲上来,杀死所有部落勇士,分割部落中的一切。 这是草原的规矩,也是魏尚默许。 坐镇边陲多年,魏尚深谙诸胡秉性。心知优抚绝非良策,只有下狠手,才能保证这些归降的部落老老实实,不会随意起幺蛾子。 各部之间裂痕增大,不需要太多手段,就能让他们恨不能抄起刀子互砍。 胡部不稳,边民才能安稳。 斥候离开后,羌部首领凑到一起合计,迅速行动起来。 胡市中的商队他们基本都熟悉,尤其是北来的胡商,有一个算一个,想要长期在市中交易,都会给他们送上重礼。 自从市旗重挂,胡市恢复交易,几名首领收礼收到手软。不过他们牢记自己的位置,转头就把送礼的商人及其所求上报魏悦。 要查贩僮的商队,对他们一点也不困难。事实上,如果魏悦下令抓捕,他们立刻就能点齐队伍,从市中抓出二十多人。可惜命令是“不出市中,暂不抓人”,难免有些束手束脚。 野利氏举起魏悦的手令,给各人分派任务。 莫折首领和罕彭首领心下不悦,但命令要紧,只能将不满暂时压下,等完成魏悦的交代,再想办法和野利首领别一别苗头。 羌部迅速行动起来,贩僮的商队,无论汉人还是胡人,都被暗中盯紧。 负责跟踪的都是老练的游骑和不起眼的孩童,借熟悉市中布局,隐藏得十分巧妙。除了两三个直觉敏锐的领队,余者压根没有发现。 一旦被发现形迹,跟踪者会立即换人。 领队心存疑惑,对危险的直觉占据上风,放下看好的盐,想方设法甩掉尾巴,找齐散在市中的商队成员,就要动身离开。 游骑将情况上报,野利首领兴奋得直拍大腿,决定亲自带人到市外埋伏。想到离开的商队多达三支,可能选择不同道路,到底不甚情愿的通知莫折部和罕彭部。 与此同时,魏悦率兵回到郡城,刚在太守府前下马,就见老仆匆匆赶来。 “三公子,请至书房。” 魏悦将马鞭丢给骑僮,快速穿过前院。途中遇到几名书佐,怀中都抱着大捆竹简,看系简的绳子,年头必然不少。 行至书房前,魏悦除去皮靴,取下头盔托在臂上,稍停两息,方才迈步进入。 屋内坐满了人。 屏风前的矮几被移开,魏尚正身而坐,面前是三摞简牍。王主簿和周决曹等属官位列太守两侧,各自捧着简牍,正在凝神细看。 赵嘉同在室内,没有依照秩禄等级入座,而是被魏太守召至身侧,就简牍中的内容回答众人疑问。 魏悦上前行礼,同被魏尚召至近前。 关于赵嘉信中所提,他已从飞骑处得知,这才令羌部盯紧胡市。在他点兵回城之时,赵嘉则带着口供和恶徒从沙陵县赶到太守府,当面呈于魏尚。 大致看过口供内容,魏尚面露凝色,命人去请王主簿等人。言无论手头有何事都立即放下,务必尽速赶来。 魏悦抵达时,众人刚到齐,正依魏太守所言,各自取简牍细看。 仅是看过一册,王主簿就现出沉怒,周决曹则转头询问赵嘉,恶徒是否全部带到,他准备再深入地挖一挖。 在北疆之地,论起刑讯,除了雁门太守郅都,周决曹罕有敌手。赵嘉将恶徒带来,本就出于此意。毕竟他是新手,县丞也难免有注意不到的细节,由周决曹再审一遍,或许能够问出更多有用的情报。 只是部分恶徒的状况有点尴尬,必须提前说明。 “怎么讲?”周决曹挑眉。 “半数都疯了。”赵嘉实话实说。 谁能料到这些探子的心理承受力如此之弱,还没真的下刀剐,不过是吓一吓,昏过去再醒来,超过一半都吓疯了。 为防他们是装疯,赵嘉和县丞各自试过,最终确认,实打实的疯癫,没有半点做假。 听完赵嘉的叙述,周决曹双眼微眯。随后露出笑容,看着赵嘉,就像在看一个很有前途的后辈。并且当场表示,此事之后,赵嘉无妨多来郡城,两人可以好生交流。 赵嘉口中应是,心中却在打鼓。被酷吏视为知己,认成是可造之材,究竟该感到荣幸还是捏把汗? 魏悦的到来算是间接为赵嘉“解围”,心存感激之下,赵嘉的表情中难免带出几分。 魏三公子坐到魏尚下首,乍然撞见赵嘉的笑容,习惯性地勾了下嘴角,眼底却透出几分不解。 人员全部到齐,除了赵嘉带来的口供,书佐送上更多简牍。 简牍所载,实为云中郡早年户籍。为揪出潜藏的钉子,魏尚特意下令,取他罢官期间录下的资料,交王主簿等人当场进行核对。 行事再周密,也难免留下痕迹。 在此之前,郡内大佬眼前蒙着一层薄纱,根本没朝相关方面去想。如今纱帐掀开,全神贯注查找,总能发现遗漏的线索。 果不其然,在核对户籍之后,沙陵县就有两处可疑,阳寿县也有不对之处。 “令郡下各县严查,可抓错,不可放过!” 魏尚下了狠意,郡内大佬同时行动起来。 赵嘉奉命暂驻郡城,等待时机,和魏悦一同下手拿人。 为免恶徒走脱,行动必须快。 值得庆幸的是,沙陵县内的恶徒逃走时,并未通知其他潜藏的同伙。究其原因,他们的身份暴-露,尽早跑回草原或许能活命,一旦告知他人,难保不会被更狠的灭口。 恶徒的村寨悬于外,是为更好地隐藏身份,也为偶尔接应贩僮的商队,秘密将奴隶转手,千方百计送入长安。 现如今,北来的商队在胡市被盯住,动弹不得,郡城四门严守,县城陆续戒-严,村寨地处偏僻,消息不畅,隐蔽的优势就成为劣势。 等恶徒意识到不对,发现城内的眼线失去联系,自己变得两眼一抹黑的时候,村寨已经被郡兵包围。 骑兵行动迅速,郡内的钉子尽被锁定。 赵嘉身为县尉,麾下领五百人,包围一座不到两百人的村寨,可谓是绰绰有余。 为获取更多情报,赵嘉本意多抓少杀。不想对方负隅顽抗,甚至以老弱和掠来的女子为挡箭牌。赵嘉被激怒,下令郡兵上强弓。 “杀!” 村寨的垣门被冲开,方才还是人质、貌似孱弱不堪的老人,突然之间变得生龙活虎,抓起短刀弓箭,和恶徒并做一处,凶狠杀向汉骑。 少部分女子挥刀杀向郡兵,大部分则表情麻木的站在原地,压根不在乎飞过身边的箭矢,好似对一切都失去知觉。 眼见两个年老的妇人冲出木屋,前一刻假装恐惧,下一刻竟手持木棍,狠狠击向汉军脑后,赵嘉攥紧长刀,刀身穿透一名恶徒的胸腔,下令众人,无论男女老幼,袭郡兵者一律斩杀! 赵嘉宁可背上残酷之名,也不愿让郡兵出现无意义的死伤。至于如何被世人指摘,经历过尸山血海,他已经不在乎。 骑兵再无顾忌,放开手脚,策马在村寨中奔驰。凡是手持兵器,无论男女老少,一律挥刀劈砍。 杀了足足半日,村中的道路尽被血染红。 剩下的恶徒被驱赶到土垣前,遇郡兵开弓,一把将旁侧的女子抓到身前,挡住飞来的箭矢。 “套马索。” 血腥气弥漫在四周,赵嘉下令停弓,目光冰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眼见套马索迎面飞来,恶徒被逼到绝境,反手就要自尽。可惜不够决绝,下刀时有所迟疑,接连被绳索套住,当场拽倒在地。 待恶徒尽数被拿,赵嘉策马上前,居高临下,俯视地上的二十余人。 “若是真想死,早该同他们一处。”马鞭指向倒卧在不远处的尸体,赵嘉冷笑道,“归根结底,不过是一群鼠子。老实回话,会给你们一个痛快。如若不然,你们会知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什么滋味。” “军侯,村中有发现!” 一名队率来报,赵嘉命人看守恶徒,全部堵上嘴,自己随队率来到位于村落正中的房舍前。 房舍四周已经被郡兵包围,院内西侧现出深坑,黝黑的地道不知通向何处。 “下去看过了?” 地道是在搜索村寨时发现,凡恶徒盗匪聚集之地,都会有类似的地下建筑。有的是为脱逃,有的则是为隐藏劫掠来的财物和女子孩童。 “回军侯,已有一伍下去探查。” 说话间,五名郡兵去而复返,手中的火把均已熄灭,爬上地面,都是不停咳嗽,一个劲地干呕。 “下面不深,都是尸骨。”一名军伍勉强停住,开口道,“头被砍掉,不知过了多久。” “挖开!”赵嘉脸色难看,命郡兵轮番挖掘,将地道全部挖开。随着土层被掘开,层层叠叠的尸骨出现在众人眼前。 军伍有一点说错了,地道并非不深,而是被尸骨堆满。 不知这些白骨在地下埋藏多久,大部分已经朽烂破碎。最上面一层还很新,赵嘉仔细看过,发现里面竟有几颗拳头大的头骨! “王队率。”赵嘉直起身,说道,“押五个贼人过来。” “诺!” 王队率转身离开,很快就将五名恶徒带来,并排按跪在地上。 赵嘉-抽-出长刀,刀尖抵住一名恶徒的喉咙,冰冷道:“说,这是怎么回事?” 恶徒凶狠咆哮,对着赵嘉吐出一口血沫。 赵嘉侧身躲开,也没生气,命军伍搬开部分尸骨,将恶徒垂-直放了进去。 恶徒起初还能挣扎,不断破口大骂,随着赵嘉命人将尸骨重新填埋,恶徒终于坚持不住,想要开口,不想赵嘉根本不给他任何机会。 骨骸之间存在缝隙,恶徒的身影消失,却没有当场气绝。只是怒骂很快变成求饶,继而又是惊恐的大叫,声音中充斥恐惧,拼命挣扎,就是无法爬出骨堆。 赵嘉看向余下四人。 “招供,还是想去和他作伴?” 四人脸色煞白,赵嘉举起右手,立刻有军伍上前,要将他们也丢入坑内。 距离坑边越来越近,其中一人崩溃大叫:“我说,我说!” 赵嘉命军伍停住,恶徒蹬着双腿后退,颤抖着道出实情。 尸骨中有边民,有商贾,有劫掠来的女子,还有受驱使的无赖,甚至有他们自己的族人。 边民多是早年罹难,当时他们初来乍到,为确保能扎根,不被他人发现,趁着兵荒马乱痛下狠手; 商贾之中,有倒霉经过被下黑手,有之前合作,中途反悔,结果被灭口; 女子都是被掠来,有不肯屈从的汉女,也有从草原运来,准备送去长安为间,却被发现不够“忠诚”的胡女; 孩童之中,除了病死的奴隶,竟有不少是他们的亲生子女! 至于为何藏在村中,主要是杀得太多,周围野兽也多,寻隐秘地深埋太费力气,埋得浅很快就会被挖出来。不想惹来麻烦,干脆藏在村寨地下。 类似的深坑,村寨中还有两处。 听完恶徒的口供,赵嘉脑中嗡嗡作响,突然间明白,上一批抓捕的恶徒并未全说实话,他们之所以焚毁村寨,有极大的可能是为了掩藏证据。而堆叠在村寨前的尸体,怕也是为引开视线的障眼法。 “好,当真是好。” 赵嘉攥紧长刀,走到恶徒面前,猛然一刀挥落。 头颅滚落在地,断颈喷出猩红。 在恶徒惊恐的目光中,赵嘉反手抹去脸上的血痕,收刀还鞘,留一队人看守村寨,一队人押送恶徒回城,自己率领骑兵,向下一处恶徒的据点飞驰而去。 残阳西沉,绽放最后一抹余晖。 远处的天空,脚下的大地,尽被染上一层血红。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短短五日时间, 云中郡抓获的恶徒、贩僮商贾以及疑似间的僮奴超过百人。 郡城大牢人满为患, 狱吏和狱卒每日巡视牢房, 助周决曹提审人犯,忙得脚打后脑勺。从第一批恶徒送来开始,众人再难睡个好觉, 数日忙碌下来, 各个精疲力倦。 尤其是狱吏, 在狱卒偷空打盹时, 他却不能歇,必须同文吏一起整理口供。日复一日, 神劳形瘁, 眼底布满血丝, 站着都能睡着。 赵嘉将一批恶徒送入城,恰好遇到押送胡商的羌人。 因赵嘉常到胡市交易, 双方之间并不陌生,彼此打过招呼, 带队的野利首领告知赵嘉, 市中新到一批匈奴马, 还有三十多头小马驹。 “县尉有意, 可遣人速来, 价格好商量。” 这话已经不是暗示,几近于明示。 “多谢。”赵嘉颔首。 野利首领搓搓大手, 笑道:“若是合县尉心意, 能否多市些冰给我等?” 自入夏以来, 赵氏畜场就开始向外市冰,价格定得不高,薄利多销,照样赚得盆满钵盈。 最让人心动的是,入城出售的冰可以入口。看守摊位的少年亲自演示,用尖锥将冰块凿碎,浇上加蜜的果汤,再撒些果肉,滋味好,更能解暑。 太守府有储冰窖,只是存下的冰多不能入口。每当市冰的大车入城,旁人带着木碗和陶罐,诸位大佬直接用桶来装。 制冰的法子不难,赵信、赵破奴和卫青都已经学会。等圈中和地里的活干完,都会集中到清空的仓库,一边复习学来的兵法,一边取硝石制冰。随着需求日渐增多,为保证供应,村寨中的一些老人都来帮忙。 郡城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火爆,冰块最大的买家依旧不在城内,而是在城外。准确点说,是归降的羌部。 羌人见到能吃的冰块,可谓是如获至宝。不惜以数倍的价格市买,一车一车往营地里运。帐篷里放进大盆冰块,闷热很快被驱散,舒爽得几乎不想走出帐门。 生活在草原时,没有解暑的良策,遇到天气太热,壮年牧民还能扛住,体弱的孩童和老人必会遭上一场大罪。 几名部落首领曾随本部使臣到过长安,知晓汉人有采冰储存、夏季解暑的法子。奈何部落习惯逐水草而居,一年到头都在迁徙,又是住在帐篷里,别说不知道如何储冰,就算是知道,采集来的冰块也留不住。 归降汉朝之后,羌部的生活迅速得到改善。进入炎炎夏日,发现能在城内市到冰,而且不只能用来降温解热,还可以入口,羌部首领都是二话不说,开出数倍的价钱,就为能多买一些。 冰和粮食不同,无论价格高低,都不会对郡内产生多大影响。 羌人愿意给高价,乐意伸出脖子当肥羊,赵嘉自然没有把钱往外推的道理。只要不赖账,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别说一车,就是十车,照样供应得上。 不想一次薅秃羊毛,赵嘉才定下限额,规定每次开市,出售给羌人的冰块不超过三车。至于羌人内部如何分,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 值得一提的是,羌部中不乏有经济头脑的人。知晓畜场市冰的大车不会进胡市,硬是从买来的冰中分出部分,以更高的价格出售给远道而来的胡商。 一小碗冰就能换五张上等的兽皮,貌似很不可思议,可愿意被宰的肥羊却排成长队,能绕胡市整整一圈。 尝过其中的利润,野利首领做梦都想多分一些份额。 打听出赵嘉喜欢买马驹,他特地请乌桓人帮忙,联络上一支大月氏商队,要求对方运来一批好马和马驹,并且主动出面,使出浑身解数,帮赵嘉压低价格。 对方诚意十足,赵嘉投桃报李,答应多市一车冰,价格不能降低,不过可以赠送两罐野果汤。 野利首领大喜过望,一张带着刀疤的凶脸笑得见牙不见眼,好话不要钱一般往外倒。 太过直白的恭维,赵嘉难免有点尴尬,咳嗽一声,转过头,瞪了看好戏的屯长和队率几眼,示意队伍加快速度,尽速将恶徒押往囚牢。 将人交给周决曹后,赵嘉命郡兵返回军营,仅带一什骑兵前往太守府。 经过连日审讯,人犯的口供堆满半间书房。 王主簿亲自带人整理简牍,将恶徒、商贾和僮仆的供词进行对照,理出一条清晰的脉络,摘出最重要的部分,重新抄录之后,送到魏太守面前,以备送往长安。 魏悦押送人犯回城不久,就被魏太守抓壮丁。赵嘉请见时,魏三公子已经埋首案头大半日,身边的简牍都堆了半人高。 “阿多回来了?” 魏尚坐在屏风前,神情稍显疲惫。王主簿和魏悦分坐左右,在赵嘉走进书房时,依旧落笔如飞,忙得头也不抬。 行礼之后,赵嘉跽坐到魏太守面前,上报抓捕恶徒的经过,并道出在村寨中的发现。 “未曾深掘,粗略估计,藏于地下的尸骨不下两百具。” 魏尚停下笔,命婢仆送上冰过的果汤,随后指向屏风右侧的大堆简牍,告知赵嘉,他报知的情况,在其他恶徒据点也有发现。简牍中所记载的,都是往年失踪的人口,以及多年未解的旧案。 “边陲之地,逢战乱匪盗,失踪之人不知凡几。本郡人尚有户籍可查,外郡人最为难寻。” 恶徒嗜杀成性,动手之前,根本不会去记自己杀的是谁。 时间长了,别说核对死去边民和商队的姓名籍贯,包括曾沆瀣一气的商贾,以及被收买驱使的无赖,他们照样记不清楚。 赵嘉翻开一卷木简,看着上面记载的姓名,眼前又浮现出累累白骨,思及其中大多是无辜边民,死后不知姓名,无法立碑入葬,不自觉攥紧手指,指关节用力得发白。 见赵嘉低头不语,神情有些不对,魏悦忽然停下笔,向魏尚告罪一声,取过赵嘉手中的木简,在他愣神时,拉着他走出书房。 房门合拢,发出一声轻响。 王主簿抬起头,看一眼两人离开的方向,又将目光移向魏太守。 “使君,赵郎君尚且年少。” “我知。”魏尚无声叹息,拿起落在地上的木简。 “那为何……” “知匈奴之恶,才可放下不必要的仁善。”魏尚卷起木简,重新放到屏风旁,沉声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豺狼之辈,屠尽方能解除后患。阿多年少,性情过于温和,不入仕则罢,今已为县尉,性子不改一改,于他今后绝非好事。” 王主簿沉吟片刻,不得不同意魏太守之言。饮一口变温的果汤,道:“三公子所行是使君授意?” “阿悦自己的主意。”魏太守轻笑一声,“两人一同长大,情谊甚厚,来日入朝也可互为助力。” 当初赵嘉离开太守府,魏悦冒了整整一个月的冷气,让习惯他笑脸的魏尚都吓了一跳。 虽然魏三公子很快恢复“正常”,但经历过这一变化,魏太守终于明白,自己这个从子,远非表面看起来的温和无害。 自那之后,魏尚抓紧对魏悦的教导,更是越过亲子,将他作为继承人培养。 身为魏尚的继承人,魏悦要扛起的不止于一家,而是魏氏全族。 做出这个决定,魏尚从不后悔。哪怕夫妻反目,次子久居长安,父子关系疏远,他也从不曾动摇。 景帝废临江王改立胶东王,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刘荣不缺才干,作为守成之君绰绰有余,甚至可以做得很好,但他缺少最重要的一样东西——剑指四方,挞伐强敌的锐利。 经过两代积累,汉朝已经具备同匈奴硬捍的实力。长安需要的不再是一名温和的君主,而是能横扫天下,开疆拓土的强硬帝王。 景帝清楚意识到,要铲除北边的强敌,他的继任者必须强横,甚至专横,就是不能温和。 所以,刘荣被废,刘彻成为太子,完全是历史的必然。 魏尚也面对同样的选择。 在罢官赋闲的几年中,他见多人情冷暖,看到的东西远比在任时多得多。 如果长子没有战死,本该是能扛起魏氏的最佳人选。 可惜时光不能倒转。 然而,即便能够重来一次,魏尚也不会拦住儿子,不许他上战场。汉家儿郎本就当沙场立业,将敌人的头颅踩在脚下,用匈奴的尸骨和鲜血铺就晋身之路,虽死无悔! 次子不同于长子,才干不缺,性情却显得优柔寡断,该决不决,该断难断。魏尚试过教导,奈何收效甚微。 至此,魏尚必须承认,以次子的性格,能扛一家,却无法负上全族。 经过慎重考量,魏尚越过亲子,以从子魏悦为继承人。后者果然没有让他失望,从军不久就立下大功,新硎初发,展-露-出将相之器。 魏尚可以肯定,魏悦将来的成就必不在自己之下,甚至更会高出自己。 赵嘉是魏悦的玩伴,两人幼时结下情谊,如能继续加以稳固,将来踏入长安,就是旁人无法动摇的默契和根基。 身为太守属官多年,王主簿自然能猜出魏尚的打算。当下没有多言,饮尽碗中果汤,继续埋头案牍,争取在掌灯之前,将手边的供词全部梳理一遍。 书房外,赵嘉被魏悦一路拉着向前,穿过两条回廊,又穿过一扇院门,直至来到魏悦位于后院的书房,脚步方才停下。 “三公子?”赵嘉面露不解。 魏悦没出声,推开房门,大手按在赵嘉后背,几乎是将他推进屋内。 待屋门合拢,魏悦背靠木门,凝视赵嘉,脸上不见熟悉的笑容。 赵嘉脸上是一个大写的“懵”,嘴巴开合几次,始终不知道该说什么。 眼前的情形太过熟悉,记忆中,每遇到心情不好,他就会被魏悦带来书房。赵功曹战死的消息传来,他更是被魏悦抱在怀里,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脸上一片冰凉,双眼都被泪水蒙住。 第一次,赵嘉主动抱住魏悦;也是在那一次,赵嘉心中的某根弦开始松动。等意识到那根弦究竟代表什么,赵嘉已经搬出太守府,并开始刻意疏远自己的幼年玩伴。 “强敌之恶甚于阿多所想。今日之事,今后还将见得更多。”魏悦身体前倾,单手按住赵嘉的肩,手指用力,打破沉默。 “更多?” “更多。”魏悦直起身,只是仍未收回放在赵嘉肩上的手。 想到匈奴南下之时,边地烽烟四起,边民朝不保夕;想到击破匪寨,挖掘出埋藏在地下的累累白骨;想到手持简牍,闷得透不过气来的感受,赵嘉眼底闪过一抹复杂。 “阿多可还记得我日前之言?”魏悦凝视赵嘉,一字一句道,“路有荆棘猛兽,当以刀斩箭击!” 字句入耳,犹如雷声轰鸣。 赵嘉闭上双眼,再睁开,复杂变作坚定,整个人犹如宝剑开刃,刹那间锋芒毕露,锐利慑人。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匈奴探子能藏身边郡, 躲在魏尚的眼皮子底下,而且一躲就是数年, 除了抓住边郡大佬的盲点, 杀人灭口眼也不眨,同样要靠几分运气。 然而, 随着沙陵县最先查出端倪, 郡内的盖子陆续被揭开,这些探子的好运终于到头。 郡中大佬亲自操刀,可疑的村寨里聚一个个过筛子,恶徒据点尽被捣毁。同恶徒串通的商贾,甘愿被驱使的匪徒无赖, 接连都被查出, 一个接一个押进官寺严加审讯。 经过严密排查, 单云中一郡,活捉的疑犯就超过两百。其中有半数证据确凿,或是探子伪装的边民,或另有身份,在数年之间, 直接间接为草原传递消息。有的更是建起里聚, 成为贩僮商队的转运点, 帮忙送间入长安。 随着疑犯接连吐口, 送入太守府的供词成倍增加。书房中实在放不下, 隔室都被堆满。 值房内的灯火彻夜不熄, 书佐文吏熬油费火, 通宵达旦,写成的简牍堆积成山,刀笔的损耗直线攀升,小吏送墨都是成箱。 郡内抓捕工作结束,赵嘉没有返回县中,同样被魏太守抓壮丁,和魏悦一起“押”在书房,帮忙整理供词,核对历年失踪人口。 在核对过程中,赵嘉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当下停笔,神情变得凝重,眉心拧出川字。 “阿多可是想到什么?”魏悦同时停下笔,捏了捏额角。要做的事实在太多,每日焚膏继晷,不离案头,最多睡不到两个时辰,纵然是体力再好,也难免会感到疲惫。 “我在想,这些失踪人口,多数只有简单记载,无法核对之下,是否会被冒名顶替?”赵嘉摊开木简,指着上面记载的姓名,道出心中所想。 “冒名顶替?”魏悦动作微顿。 “边陲之地常有战祸,匪盗也时有出没,里聚消失,亲族不再,除留在官寺的户籍,无人可证其身份。”赵嘉沉声道,“假使不在云中郡,会否顶其名潜入他郡?” 汉初的户籍制度不比后世,甚至比秦朝都稍有逊色。 户籍制度不够完善,使得不法之徒有空子可钻。尤其是边郡,郡内大佬非是没有意识到问题,也不是不想解决,而是受到条件限制,压根没法解决。 彼此传递书信、交换消息就是最大的难题。 汉时延续秦制,十里一亭,五里一邮,有专门的邮人负责传送书信。边郡邮人均备有快马,就为保持消息畅通。 然而,边郡烽火不断,隔三差五就要和匈奴抄刀子开片。一旦战鼓声响起,郡内青壮都要上战场。 邮人擅骑,熟悉地形地貌,又属于官寺的在编人员,经过训练,是斥候的最佳人选。 以沙陵县为例,三年两次大战,中间还有匪徒骚-扰,游徼亭长最近才补全,七成都属于临时上岗。县中的捕盗、亭卒、邮人都有空缺,估计到秋收时也未必能补足。 即使能补足,保不准匈奴又会来,到时候,县中上下再次披坚执锐,谁也无法断言,能回来的究竟有几个。 邮人三天两头空缺,各邮近似于空设,有等于没有。 官寺之间传递书信基本要靠飞骑,边民要送信就只能依托于行商。 这样的通讯方式,加上边郡人口流动的特殊性,除非数十口同时迁移,否则的话,仅是少数几个云中边民迁入他郡,官寺之间根本不会互相通报。 随着赵嘉越说越深,魏悦的神情也变得严肃,当下推开写到一半的竹简,重新展开一册新简,将赵嘉所言尽数录下。 “此事需尽快禀于阿翁。”魏悦写字的速度极快。实在是工作太多,想不快也不行。 赵嘉点点头,同样展开一册新简,写下针对此种情况的数条建议,递到魏悦跟前。 两人通力合作,条陈迅速整理完毕。 魏悦起身去见魏尚,赵嘉主动帮忙,搬来魏三公子案上的简牍。 面对跟前的“两座大山”,赵嘉深吸一口气,一把-撸-起袖子。白天做不完,今晚就不睡了,挑灯夜战! “阿多。”魏悦走到房门前,忽然又转身回来。在赵嘉面露疑惑时,从几下取出一只漆匣。 漆匣上的花纹很是眼熟,赵嘉确信自己曾在哪里见过。不等他想明白,魏悦已经打开匣子,取出一颗饴糖,递到赵嘉嘴边。 “三……” 三字刚出口,饴糖已经送进嘴里。 甜味沁入味蕾,微热的触感轻压下唇。赵嘉抬头看向魏悦,后者笑弯双眼,十分自然地将手指抵在他的唇边。 确认赵嘉明白自己的意思,魏悦才收回手,又取出一颗饴糖,送进自己口中。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轻轻舔了一下沾着甜味的指尖。 赵嘉坐在几后,目送魏三公子的背影消失在背后,面前摆着漆匣,嘴里咬着饴糖,足足有半分钟,脑子里一片空白。 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房门被推开,婢仆送来加了蜂蜜和干果的冰碗。 待婢仆退下,赵嘉拿起木勺,舀起数块碎冰,和饴糖一起咬得咯吱作响。 凉意沁入心脾,大脑逐渐恢复正常。 扫一眼魏悦之前坐的位置,赵嘉眯了一下眼,重新拿起笔,继续投入工作,埋头苦干。 接下来数日,郡城贴出告示,云中各县开始地毯式的人口普查。过程中,查出数例冒名顶替之事,好在不是匈奴的探子,都是此前藏在林中的野人。 魏太守遣飞骑送出书信,定襄郡、五原郡、雁门郡、上郡和代郡陆续开始清查。其中,雁门郡和上郡抓获的探子最多。 郅都和李广同时发威,下了狠手,凡是查出实据,甭管是为恶多年还是新入伙,也无论胡人还是汉人,一律推出城外砍头。 尸体堆起来焚烧,头颅经过处理,成排挂上城头。警告心怀叵测和贪婪之徒,谁敢为匈奴通风报信、刺探汉郡情报,这就是下场! 行刑之前,有汉商大喊冤枉,也有的愿意出金,只求能保住性命。 “朝廷许赎金保命!”商贾大声喊道。 可惜他们打错了算盘。 这里不是长安,而是边郡;他们犯下的不是寻常罪名,而是叛-国-叛-族!因他们的贪婪,死在匈奴刀下的军民不知多少。这样的恶徒,百死不足以偿其罪! “杀!” 刑场上,刽子手高举屠刀,刑场周围,愤怒的边民不断聚拢,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痛恨匈奴,更痛恨叛-族之人! “不为人子!” “恶徒!” “一刀砍头便宜他们!” “都该千刀万剐!” 借狱吏和狱卒之口,加上周决曹与雁门太守的书信,赵嘉所言的凌迟之法已经在云中、雁门和上郡等地传开。 郅太守特地给赵嘉写来书信,表示对能够“推陈出新”的后辈十分欣赏,日后有机会,可以当面互通有无,交流心得体会。 李当户直接从上郡派人来,询问赵嘉是否有实际操作过的人手,如果有,希望能从沙陵县暂时借调。上郡擅长刑讯的官吏不多,抓到的恶徒却是不少,有的太过嘴硬,老办法没用,正急需此类人才。 读过两人的书信,赵嘉默默运气,半晌没说话。提笔良久,始终写不出回信,干脆起身离开书房,站到屋檐下,仰望湛蓝晴空,表示他想静静。 进入七月,郡内清查接近尾声,除少数乡里人口过于分散,还在做最后梳理,其余各乡早将整理好的名录送入官寺,待县中核对完毕,就会全部送入郡中。 至此,赵嘉终于从繁重的案头工作解脱,能腾出手来,开始实施更卒的训练计划。 在他被魏太守抓壮丁的日子里,军营内的事务均由两名文吏负责。 五百更卒早在六月底到齐,尽数入住新营房。因郡中忙于抓捕匈奴探子,紧接着又开始清查人口,更卒被限制在军营内,不许随意走动,半月的劳作尽数免除。 不需要去建造要塞和城墙,操练尚未开始,挖完储冰的地窖,五百名健壮的汉子除了吃饭睡觉,整日闲在营里,无事可做。 文吏十分清楚,继续让他们闲下去非出事不可。两人商量过后,干脆心一横,不出营没关系,就在营内平整校场,继续将地窖深挖。实在挖无可挖,就去拓宽溪流水道,加深池塘。 总之,没条件就创造条件,没有活就找活干,绝对不能闲着! 好在这种情况并未持续多久,赵嘉从郡中事务脱身,短暂返回家中,同虎伯熊伯交代几句,就带着两大车冰,以及从胡人手中换来的肥羊,浩浩荡荡向军营开来。 彼时,营内的更卒正排队领取饭食。 依照赵嘉制定的计划,训练未开始之前,营内一日两餐,粟饭蒸饼管够,两日吃一回包子,每日至少一餐能见到荤腥。 对于这样的安排,新人不用提,服过力役的老卒都感到不可思议。 不知道这样好的伙食能持续多久,大部分更卒经历过最初的震惊,都是敞开肚子拼命吃。 边地青壮本就高大,伙食又好,短短数日时间,竟比在家中时壮了一圈。等赵嘉到军营时,发现全营都是威武雄壮的彪形大汉。个头最高、身体最壮的几十个,完全能和阵前扛大盾的壮士比上一比。 见到赵嘉,文吏登时松了口气。 赵县尉既然来了,操练就能开始。再不用绞尽脑汁四处踩点,看看营地附近还有哪里可挖。 入营第一天,赵嘉令更卒集合,按照名册逐一核对。确定没有任何疏漏,就让众人各自散去。 更卒们入营以来,赵嘉一直没露面,除了最先抵达的伯平和方豹几个,都是第一次见到赵县尉真人。 对比小吏和健仆口中所言,不少人现出怀疑之色。他们实在很难相信,眼前这个尚不到傅籍之龄的少年,竟然同匈奴几番血战,凭战功封爵得官。 “休要不信。”一名肩膀和胸膛都带着刀疤的老卒坐在榻上,抬手拍死一只蚊子,目光扫视四周,盯着几个年轻更卒,提点道,“去岁匈奴来犯,我从弟和几个同乡奉命守要塞,数千匈奴来攻,几百人死得不剩几个。要不是赵县尉及时支援,要塞肯定守不住!” “那一战,县尉带着不到一曲人,敢冲几千匈奴!” “到要塞附近去问问,别说云中郡,五原郡的人都一清二楚!” 啪地一声,老卒又拍死一只蚊子,搓掉掌心的血痕。 “换成你,敢吗?还是你,敢不敢?” 方才说得最起劲的更卒全都闭上嘴,有的面露羞惭,有的仍不服气。 “别不服,在这里,不是长个好身板就能出头。”老卒神情一厉,再不见之前的懒散,从榻上站起身,腰背挺直,拳头握得咔吧作响,像是一头凶兽,眼神中都带出杀气,“没见过血,没砍过匈奴,在这里就给我老实点,别没事找事!谁敢乱起刺,不用赵县尉动手,我先收拾了你!” 同样的一幕,在不同的营房,几乎都在发生。 文吏和小吏经验丰富,每间营房都会安排几名老卒。这些老卒上过战场,见过血,最适合作伍长什长,用来压服众人。 这样的安排有利有弊,总体是利大于弊。 听完小吏的禀报,赵嘉放下笔,微微一笑,对于将要执行的计划,更多出几分期待。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天刚蒙蒙亮, 草叶垂挂晶莹露珠,晨风犹带着凉意。 军营内,数名小吏行至营房前, 彼此对视一眼, 敲响手中铜锣。锣声传出营外,惊走池塘边饮水的小兽,慑飞憩于枝头的雀鸟。 锣声刚响,营房内的老卒便一跃而起, 掀开蚊帐,动作利落地穿衣着履。走到条桌旁抓起陶壶, 仰头灌下一大口。抹去嘴边水渍,回头见几名更卒依旧打着呼噜, 迟迟不肯起身,当即双眼一厉,大手一抓,将他们挨个从榻上拽了下来。 砰砰几声,高大的汉子摔在地上。没受伤, 人却彻底清醒。 “先前和你们说过没有?锣响起身!还睡, 想受笞吗?!” 老卒一边说,一边将汉子提起来,让他们尽速着衣。 “速行, 不得拖延!” 隔壁营房内, 曾任过伍长的老卒更不留情面, 将依旧睡眼朦胧的更卒从榻上踹到地上, 劈头盖脸一顿呵斥。 更卒入营数日,习惯了卯时末起身,乍然提前到卯时正,都有些不习惯。老卒却不管许多,随着铜锣声一阵急似一阵,斥声更为严厉。 “起来,全给我起来!在家中也这般睡?!” 大概盏茶的时间,大部分更卒冲出营房,遵照小吏所指,往校场中列队集合。 校场中连夜建起一座木台,台上立有两架皮鼓。 赵嘉身着铠甲,腰佩长剑,正身立于台上。因头盔遮挡,台下更卒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今日的赵县尉同昨日截然不同,不见亲切温和,全身都笼罩一层肃杀之气。 又过数息,铜锣声戛然而止。 小吏将木锤-插-在腰间,拦住最后几名从营房冲出的更卒。 “铜锣声止,违令,当笞十!念及初犯,减半笞五!” 待小吏将更卒带到,木台下早摆好长条木板。三名更卒被-扒-去上衣,按于木板上。 行刑的都是从县中抽调的正卒,挥舞起荆条毫不手软。五下之后,三人背后交叠赤红的血痕,汗水滑过,火辣辣地疼。 对几名更卒来说,疼倒是其次,关键是在同袍面前受笞,脸上实在挂不住。起身归列时,再不见日前的得意,都是垂头丧气,像是霜打的茄子。 赵嘉向文吏颔首,后者上前半步,宣读营中条令。 “锣响不起者,笞;操练不从令者,笞;畏难堕懒者,笞!” 随着军令一条条宣读,校场中寂静一片。 服过役的更卒都是聚精会神,唯恐听漏任何一条。初傅籍的青壮则是神经绷紧,再看赵嘉,竟隐隐生出一丝惧意。 “今日犯令者,朝食减半。” 文吏话音刚落,就有伙夫抬来热气腾腾的蒸笼,提着大桶的粟粥,在校场边一字排开。包子和粟粥的香气不断飘散,更卒腹中开始轰鸣,全都下意识咽着口水。 排队领饭时,三名受笞的更卒头垂得更低。 同乡的老卒没有再喝斥,端着木碗,和三人蹲在一处,用力拍了拍他们的脊背,刚好拍在伤口上,引得三人一阵呲牙咧嘴。 “赵县尉仁慈,笞刑减半。换成前任县尉,汝等少说要挨上二十下!” 三名更卒没说话,低着头,捧着半碗粟粥,表情中难藏愤懑。 老卒神情一变,喝声道:“违令受罚,汝等有何不忿?我等同出一里,势必要成一伍,在营中荣辱一体。你三人懒惰,铜锣敲响不肯起身,今日仅遭小惩,他日再犯,恐要连累乡人!” “离乡之时,家中父母如何叮嘱?” “入营之后,每日蒸饼粟米喂饱了肚子,脑袋也被-塞-满,竟变得不知好歹?!” 都是同乡,老卒念着给三人留些颜面,刻意压低声音。只是远处听不见,同里的青壮都聚在附近,留心之下,自是半句没落。 “壮叔说得没错,我等身在军营,自是要遵军令!”一名脸膛黝黑,高壮浑如铁塔的汉子喝完粟粥,三两口吃下包子,抹去嘴边痕迹,瓮声道,“还是说,汝等在家中也这般懒惰,自己躺在榻上,田里的活全推给父母兄弟?” 三名更卒仍不说话,只是神情开始松动,更现出一抹羞惭。 见他们能明白事理,老卒和汉子对视一眼,同时松了口气。 赵嘉未同更卒一起用饭,更无意同众人打成一片。 有句俗语,“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他的年龄终归是短板,目前最需要做的不是爱兵如子,也不是展现出仁爱,而是尽快树立威严! 一个月的时间本就不长,先前又被郡中事务耗去数日,时间紧迫,只能是非常时行非常法。 再者说,今日不忿于他,总好过他日阵前无措。毕竟操练时犯错顶多受笞,在战场上犯军令可是要掉脑袋! 众人用过饭食,稍歇片刻,小吏再次敲响铜锣。 这一回再没人敢懈怠,包括晚起的三人,都是速往校场列队。各乡各里聚在一处,按照之前文吏排布的队形,站定在木台前,无一人出声喧哗。 赵嘉上前一步,点出十名有战功的更卒。 据文吏录下的资料,这十人少说经历过一场大战,身上都有爵,只是未达到免役的等级,每年仍要服一个月的力役。 十人陆续出列,都是身形彪悍,目光如电。 其中两人手臂粗壮,明显擅弓-弩。一人身形尤为高大,脸上横过一条长疤,赫然是扛大盾的壮士。余下七人均是长戟兵,其中一人曾历三场大战,虽然斩首不多,但战斗经验、对战机的把握皆超出常人。 对于十人的经历,赵嘉知之甚详,此刻再问,是为让其余更卒知晓。 待最后一人话音落下,赵嘉当即下令,将五百更卒分作十队,以十人为队率,其下什长、伍长先择上过战场的更卒,次择曾服更卒的老卒,再次择勇力魁梧者,半日择选完毕,尽数报于文吏处。 在划分队伍时,校场中出现短暂混乱。 目睹这样乱糟糟一片,赵嘉皱紧眉心。 好在混乱没有持续多久,各乡各里的更卒早就抱团,在队率的号令声中,很快重新列队。担任什长、伍长的更卒也随之选出。 文吏录好木牍,呈于赵嘉。除两名伍长,余者尽为有战功和有经验的更卒。 队伍重分之后,小吏将铜锣挂在腰间,各自从木台下抓起新制的三角旗,跃上早就立在校场四周的木桩。 队率各领一枚木哨,以哨音号令更卒,进行队列练习。 对于如何练兵,赵嘉仅知皮毛,好在太守府存有大量兵书,他可以汲取参考。 要练成强兵,必须做到令行禁止。如若不然,就会出现齐国技击一样的尴尬状况。明明国力更强,却被小个头的燕国按到地上踩脸,满脸的脚印不说,国都都差点被攻破。 先秦时,齐国技击算是个例,想要拥有强大的战斗力,各国都是从严治军。 例如吴起率领的魏武卒,最强盛时,周围邻居揍个遍,更夺取秦国五百多里国土。吴起就差刀指四方,霸道的来一句“还有谁”。 吴起为人如何暂且不论,在练兵和用兵之上,绝对堪称翘楚。他所著的《吴子》被奉为《武经七书》之一,和《孙子兵法》并称为孙吴。 可惜,既生瑜何生亮,魏武卒再强盛也终有落幕之时。 用铁一般纪律铸造的秦军,后来者居上,横扫魏武卒,推倒大梁,最终击败所有对手,助始皇帝完成霸业,统一六国。 在太守府时,赵嘉读过大量前朝典籍,每当读到关于秦军的部分,都会莫名生出一种古怪的念头:秦国制定法令的人是不是都有强迫症?而且职位越高症状越严重? 只不过,严刑峻法用来治国,在秦国之内成效斐然,推及到其余诸国,尤其是风气迥异的山东六国,难免会受到阻碍,引来反弹。 始皇帝在世时,无论多少暗流汹涌,秦国统治始终稳如磐石。始皇帝在出巡时去世,犹如定海神针嘎嘣断掉,秦二世连他亲爹的衣角都摸不到,更不用提没任何存在感的秦三世,暗流聚成滔天洪水,秦朝终究没能如始皇帝所想千秋万代,反而短暂而亡,徒令后人唏嘘。 秦朝灭亡时,秦军依旧强悍。 最简单的例子,一帮临时拉起来的骊山囚徒就能击垮众多起义军,汉立后,对南边残留的秦军优抚招纳,就为避免对方发飙。 同样的例子还有汉。 可以说,如果不是汉末群雄混战,自己左右互搏,结果把自己玩残了,又遇到伤寒大爆发,人口锐减,胡人别说冲进中原,敢冒头就会被削。 别看朝廷内部各种撕扯,外戚宦官打成狗,对外族的政策始终延续不变。最典型的例子,羌人-叛-乱,朝廷没有任何讲究,一个字:杀! 正如班超他爹班彪所言,汉秉威信,总率万国,日月所照,皆为臣妾。 大汉就是这样强横,这样不讲道理,匈奴都能按到地上摩-擦,区区杂胡,奴隶之辈,不收拾你等过年吗? 历史也证明,在秦汉两朝,能打败自家军队的,就只有自己人。其余人,包括匈奴,全都是渣。这话听起来拗口,摆到被秦军和汉军按到地上捶的邻居跟前,不吐血也得飙泪。 秦军军纪之严,从留下的历史典籍中就可见一斑。承袭秦制的汉朝,在治军上不说是一脉相承,也汲取不少精华。 在入营练兵之前,赵嘉曾制定不少计划。但他十分清楚,一个月的时间,换成韩信再生,也未必能练出一支精兵。 划掉不切实际的条目,最终确定一条主旨,汲吴子练兵之法,务令更卒守纪,牢记金鼓号令。 想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驱逐惰性。 具体如何做,赵县尉早有腹案。 于是乎,十支队伍划分好,赵嘉没有遵循旧例,命队率各自带兵练习阵列,而是手一挥,命令各队沿校场开跑,小吏不举旗不可停。 跑? 更卒们集体傻眼,就算是有经验的老卒,也不明白赵嘉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奈何军令如山,赵嘉不肯解释,他们就只能顶着满头雾水,绕着校场飞奔。 第一次进行这样的训练,众人都没有经验,速度快慢不好掌握,队伍很快拉成长线。跑得快的近乎能衔上队尾;跑得慢的眼见要被追上,不得不撒开丫子拼命向前。 校场边掀起大片尘土,甭管体力多好,不知减速的跑下来,都能累得汗流浃背。 赵嘉按住剑柄,对文吏颔首。 在跑过十圈之后,小吏终于举旗,更卒陆续慢跑一阵停下,再看木台前,已有伙夫提来大桶,里面都是酸甜的果汤。 就在此时,赵县尉再次展现出“魔鬼”的一面。 跑到前一百者才有果汤,两百至四百者可用温水,最后一百名,喝完水还要再跑五圈。 不公? 本为竞争,哪里来的不公。 “强者赏,次者无赏,堕懒者罚!” 此外,赵嘉还说明,这样的操练,今后隔日进行。第一次以人计,其后就以队计。简言之,自己跑得快没用,如果队中出个倒数第一,说不得就要落入被罚的行列。 “优者,全队奖半扇肥羊。” 鞭子甜枣轮番来,跑进百名的更卒都是双眼放光,看向落在队伍后的同袍,一个个摩拳擦掌。后者被看得头皮发麻,心知从今日开始,好日子就算到头。 转念又一想,不就是绕着校场跑吗? 都是两条腿,谁怕谁! 为了肥羊,拼了! 看到更卒们的变化,赵嘉勾了一下唇角。 吴子有言,兵之法教戎为先。一人学战,教成十人;十人学战,教成百人;百人学战,教成千人;千人学战,教成万人;万人学战,教成三军。 他早就打定主意,时间短,自己又是新手,软硬兼施,也要让这些更卒学会团结。如今来看,这种生搬硬套,效果似乎还算不错。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第一日围着校场飞跑, 第二日练习阵列,第三日接着绕校场飞跑,第四日继续练习阵列。到第五日, 不需要小吏敲响铜锣,也不需要老卒提醒, 临到集合时间,五百更卒已尽数起身,陆续从营房走出, 借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 至校场列队等待操练。 赵嘉说到做到,之前几次操练, 都是领先者赏,落后者罚。赏赐的肥羊当天发下, 当着所有更卒的面, 由伙夫进行烹制。 火苗飞蹿,伙夫转动羊身,炙肉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刷上略带辛味的酱料, 使得香味更上一层楼,完全无法抵挡。 油脂滴落,在火中发出轻微爆响,包括两名文吏在内, 众人都不自觉的吸了下鼻子。 等到羊肉烤好, 得赏的更卒排成长队, 伸长脖子等着领取奖励。 伙夫抬来大筐蒸饼, 将羊身抬下火堆。 炙肉都是厚片,每人至少能得三片。队中头几名更是多得两块肋排。对此,无人提出不满。毕竟全队能够领先,都靠他们带着落后的更卒。 胜利者聚在一起大快朵颐时,落在最后的三队更卒还要继续绕着校场飞跑。 炙肉的香味不断飘来,众人一边跑,五脏庙一边轰隆作响。最重要的是,都是云中的汉子,凭甚自己就要每次落后一截? 当日训练结束,三队更卒回到营房,新傅籍的都有些泄气,尤其是连续两次跑到最后的,种萝卜一样蹲在地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队中的老卒看不惯这样,嘴上说不管用,直接用脚踹,把垂头丧气的更卒尽数踹倒,扯开嗓子一顿大骂。 骂声中,新卒的脸色由白转青,表情由沮丧变成愤怒。 见他们一个个握紧拳头,老卒不怒反笑,用力捶着众人的肩膀,口气一转,不再叱喝,而是鼓舞道:“都是云中的汉子,没得输不起!这次落在后边,下次豁出力气追回来!” “追回来?” 老卒坐回榻上,新卒或站或坐,还有两三个习惯蹲着,尽数凑到老卒周围。 “跑在最前的那几队,汝等可曾细看?” 多数更卒面露茫然,他们只顾着闷头向前跑,哪里有空关注旁人。仅有少数几个皱眉深思,看向老卒,似乎明白了什么。 “快携慢,强助弱。”老卒敲敲膝盖,提点道,“说白了,咱们队里都是好汉子,身板够壮,搁到阵前,至少有十个能扛大盾!” 听到此言,更卒脸色发红。这一次不是愤怒,而是兴奋。 “跑到首位,暂时是别想,都不是那块料,跑不过那些扛戟开弓的。单是想要不落后,不再看着旁人吃肉,自己受罚,并非没有办法。” “壮叔,你快说,到底什么法子?”更卒心急道。 “简单,学那些吃肉的,别光顾着自己,腿长的慢两步,带上跑不快的,只要能跑过别队最慢的,咱们就算赢!”老卒一字一句道。 “壮叔说得对,我等后数第三,只要跑过前队,就无需再受罚!” “操练之期尚有两旬,我等竭尽全力,必不会继续落于人后!” 更卒们攥紧拳头,全都憋着一口气,下定决心,接下来的日子,一定要跑进前列,再不被甩到队后。 未得赏的更卒打定主意,想要力争上游,殊不知,得赏的更卒又怎肯让出领先位置。 五百人尽要争先,一场龙争虎斗不可避免。 其结果就是,赵嘉本意是令更卒团结,懂得互相协作,却一个没留心,阴差阳错,练出了边郡跑得最快的军伍。 处于顶尖那一批,非人类到一定程度,敢扛着大盾撒丫子去追堵骑兵。虽说最后没堵成,可一次接着一次,习惯成自然,队伍愈发朝着不合常理的方向发展。 到最后,凡是赵嘉训练出的军队,无论骑兵还是步卒,速度和韧性永远是王者。在这一点上,连魏悦和李当户都要甘拜下风。 有这样的先例,从赵氏畜场中走出的卫青、赵信和赵破奴等人,不自觉走上岔道,将“兵贵神速”引申出另一个含义。 不需要多久,草原上的胡人就会发现,以前打不过还能跑,现如今,除非别被汉军发现,否则就会被往死里撵! 尤其是出自云中的边军,下起狠心,能把人追到断气!更糟心的是,被这样的追兵咬住,满草远飞跑不算,稍有不慎,还会遇上冒着血腥气的杀神! 总之,被当场砍死还是被追到上气不接下气,然后再被砍死,任选其一。 苍天,大地,杀又杀不过,跑也跑不掉,真心是不给人活路! 这样的发展,赵嘉压根没有想到。 此时此刻,他正按照之前制定的计划,一步一个脚印,严抓更卒训练。为让众人保持充足的体力,不在加码时跟不上,赵嘉特地吩咐,每日两餐增至三餐,而且餐餐要能见到荤腥。 这样的伙食安排已经超出规格,但朝廷没有明确限制,边郡早有杀牛犒赏士卒的先例,赵嘉又是自掏腰包,自然不会有麻烦上门,更不会在日后予人把柄。 冰块的生意让赵嘉大赚特赚,几乎能躺着数钱。别说每天宰一两头羊,就是宰十头,连续宰上一个月,赵嘉照样眼也不眨一下。 硝石是魏悦帮忙寻来,获取的好处自然要分魏三公子一份。 魏悦没同赵嘉客气,返回军营之后,每隔五日就宰羊犒劳骑兵。 众人知晓这是赵县尉的功劳,获悉赵嘉要两名骑兵帮忙训练更卒,都是踊跃报名。 看着全身冒煞气,就差在脸上刻下“凶残”两字的麾下,魏悦考虑良久,到底没有点头。把人撵出去后,召来回营的魏同,让他和魏山亲自走一趟。 魏同领命,和魏山一起出营,飞速驰往沙陵县。 两人抵达时,正遇上更卒列队在校场飞奔。 校场四周,几名小吏站在木桩上,每当有一队更卒跑过,就挥舞一下手中的三角旗。队率高举右臂,奔跑中的更卒齐声发出大吼,仿佛瞬间充满力量,速度陡然增快。 “这是练兵?”魏同面露愕然。 依照常例,更卒操练该习阵列,以金鼓为号,前行后退,左趋右突。有经验的将官会在操练的后期分发兵器,教更卒熟悉战阵。 魏同和魏山对视一眼,搜索脑海中的记忆,无论如何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让更卒围着校场飞跑,到底出自哪种练兵方法。 校场中,五百名汉子跑得汗流浃背,速度始终不减。 有两队更卒光着膀子,脸膛、脖颈乃至前胸后背都是通红一片。即使满脸热汗,照样精神头十足,口中喊着号子,和同袍步履趋同。掉队的也不会被落下,很快就会被同队的更卒架起膀子,带着一同向前飞跑。 又跑过两圈,校场边的小吏同时扬起三角旗,用力挥动三下,高举过头。 这是最后一圈,是成是败,是捧着羊肉大嚼还是看着别人吃肉,全都在这一遭! 五百名更卒同时大吼,伴着吼声,全都豁出去,不要命一般向前飞奔。几个落后的更卒被同袍抓起胳膊、夹在中间,脚掌几乎无法着地,完全是被一路架着向前。 终点近在咫尺,更卒尽数红着双眼,活似一头头蛮牛。迎面冲来的气势,魏同和魏山都吓了一跳。 这些真是新傅籍的更卒? 落到后边的更卒不甘心,不想被归入受罚的行列,同样拼足力气,几个身形最强壮的,干脆把速度慢的同袍抓起来,一路大吼着向前,气势半点不输前队。 小吏的旗帜下落,证明首队胜出。 跑到第一的队伍没有立即停住,而是又慢行一段距离,才一个个撑着腰,拄着膝盖,大口地-喘-着粗气。看向后来者,咧开嘴,满脸尽是得意。 没过多久,得赏的队伍尽数出炉。 三队更卒聚到一起,互相用拳头击在肩头,呲牙咧嘴,哈哈大笑。 待最后一名更卒冲过终点,校场中响起鼓声。 无论多么疲惫,五百更卒都在第一时间起身,五人成伍,两伍成什,五什成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集结,在队率、什长和伍长的带领下,列队小跑到木台前。 咚! 一声重鼓,五百更卒站定。 咚! 又是一声,更卒单膝蹲坐,不说齐似一人,也有了正卒的架势。 目睹这一场景,魏同魏山吃惊更甚。 “赵县尉究竟是如何练兵?” 哪怕是郡内正卒,要练成这般也需不少时日。 这批更卒操练了多久,半个月有吗? 赵嘉登上木台,没有着甲,一身蓝色深衣,腰束绢带。身姿修长,眉目如画。稍显温和的气质,似同军营格格不入。 即便如此,校场中也没有半点声音。 经过这些时日的训练,赵县尉威严树立,在场的五百汉子,对他都是既敬且惧。 这一点连上过战场的老卒都有些不明白。 赵县尉从不开口叱骂,动笞刑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偏偏更卒就是心生敬畏,只要见他站在那里,没一个敢大声说话。 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赵嘉不能说绝对满意,但在有限的时间内,能取得这样的成果已经相当不容易。 更卒全部坐定,赵嘉向文吏示意,后者取出一册木牍,总结近日来的训练,选出表现最突出的十人,召其上前领赏。 “县尉有令,优者赏,惰懒者罚!” “汝等最勤,有勇力,各赏粟两斗,麦一斗。” 几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都是呆在原地,半晌没有挪动脚步。直至被同乡推了一下,方才如梦初醒,匆忙起身行出队列,依照小吏指引,从赵嘉手中接过木牌。 对边民来说,能吃的粟、麦远比铜钱绢帛更加实惠。等到更役结束,凭借这些木牌,他们就可以从营内领取粮食,一起带回家中。 握着木牌,十人都是掌心发热,脚下像踩着云朵,晕晕乎乎,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下木台,又是如何回到队中。 十人之外,其所在队中的队率,直属的什长和伍长皆有赏。 木牌发完,赵嘉手一挥,表示今日更卒表现皆优,无人受罚。更令伙夫宰杀一头牛,两头羊,跑在最前的三支队伍,各多得一条牛腿。 此言一出,众人满面激动,强行压住情绪,才没有当场爆出欢呼。 赵嘉立在台上,视线掠过众人,看向被小吏带到木台右侧的魏同魏山,不禁微微一笑。 想要调动更卒的积极性,更好的完成训练计划,就得棒子甜枣轮换来。甜枣已经吃到嘴里,接下来,就该继续抡棒子了。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伙夫烹好牛羊, 更卒排队领取饭食。 领先的三队, 从队率到什长, 从伍长到兵卒, 各个昂首挺胸,手里抓着蒸饼,木碗里盛满飘着油花的羊汤,汤里还有大块的羊肉和羊骨。 这且不算,伙夫将烤好的牛肉切成大块,拆开牛腿,在一干更卒羡慕的眼神中, 挑出最好的部分,在木板上铺开, 任由获胜的队伍自己来取。 三名队率带头,一百五十名更卒重新列队, 两手被占满, 干脆将蒸饼咬在嘴里, 轮到自己,也不顾烫手,直接从板上抓起整块牛肉。 领取过饭食,更卒聚到一处,或蹲或站, 吃饭说笑, 难得轻松。 赵嘉请魏同两人到值房, 几上摆着切片的炙肉和洒了葱花的羊汤, 还有刚出笼的蒸饼。豆中的酱是从郡城市来,带着辛味,很是开胃。 魏同两人曾在畜场不短时间,了解赵嘉的行事作风,没有同他客气,各自抓起蒸饼,拿起木筷,敞开胃口吃了起来。 不得不承认,在“吃”之一途上,赵嘉敢称第二,云中郡内无人可称第一。如发面饼、包子、汤饼等,样样皆出自赵氏。即使是太守府,也会隔三差五到赵氏取经。 据悉,最近又多出裹豆馅的包子。 粟米和麦均能做皮,馅中加了少许糖,带着甜味,价格略有些高。边民顶多买上三五个,带回家中,给孩子和老人尝一尝。胡商财大气粗,就像之前夹肉的蒸饼,基本是一买一大筐。 需求虽大,粮食到底珍贵。出售数日之后,城内再不见卖豆包的大车。 许多胡商领到木牌,兴冲冲进入郡城,不想却扑了个空。正要败兴而归,碰巧看到市冰的大车,本着好不容易进一回云中城,不能白来一趟的原则,花高价买下半车冰,准备运到胡市出售。 他们本想买整车,奈何市冰的卫青和赵破奴不点头,在城内又不敢耍横,只能交钱取冰,赶着马车出城。 可惜他们初来乍到,没摸清胡市的深浅,根本不晓得胡市的冰块生意被几支羌部垄断。带着半车冰,还以为能大赚一笔,结果钱没赚到,更被羌人狠捶一顿,差点连命都丢掉。 归降的几支羌部固然不和,但利益当前,甭管彼此之间藏着什么坏主意,是不是想捅对方刀子,胡市内的冰块生意必须由他们说得算,旁人休想-插-手! 这些远道而来的大月氏人,不知道水有多深,就敢老虎嘴里抢肉,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立刻教训一顿,必然会让外来的错以为他们软弱好欺! 羌部联合到一起,大月氏人被杀鸡儆猴,驱逐出胡市。 消息传出,汉商仅是一笑了之,继续该市货的市货,交易完货物,有条不紊的组织队伍,套上大车,往市吏处交税,结伴启程南返。 胡商没有汉商的底气,多长一个心眼,仔细观察两日,心中有了底,决定今后行事都要小心谨慎。至少在自家部落留在草原,没像羌部一样降汉之间,有些生意坚决不碰。以免像这几个大月氏人一样,被狠揍一顿不说,更被列为胡市的拒绝往来户。 赵嘉在营中练兵,畜场都很少回去,对于胡市发生的事知晓得并不多。 魏同两人归入骑兵,随魏悦在边界驻扎,对羌部做的事一清二楚。当笑话讲给赵嘉,未如预想引来后者发笑,反见其眉心深锁,明显陷入沉思。 “赵县尉?” “此事,三公子如何说?”也是当成笑话? 见赵嘉面色严肃,魏山和魏同互相看看,猛然想起魏悦听闻此事,同样没有发笑,而是和面前的赵嘉一样,表情严肃,当日就写成书信,遣人送回太守府。 “三公子言,羌人势渐长,该压一压。”魏山道。 在大多数汉骑眼中,羌、氐、鲜卑等都是杂胡,奴隶之辈,匈奴才是他们的对手。对于魏悦和赵嘉表现出的凝重,两人自然有几分不解。 “这就好。”赵嘉舒了口气,摇头失笑。 他想差了。 自己都能发现不对,何况魏悦。 事情递到魏太守面前,以郡中大佬的智慧和手段,他所担心的事,基本不可能发生。 算一算时间,距离秋收渐近,畜场会变得越来越忙。届时,卫青和赵破奴几个都会到田头帮忙,市冰的生意也会告一段落。利益掐断,正好能借机看看,这几支羌部是会继续团结,还是会变成一盘散沙,重新开启互咬模式。 如果事不凑巧,羌部真有拧成一股绳的潜力,郡中大佬必然将绳子砍断。砍完之后,觉得不保险,更会一把火烧掉,绝不会给边郡埋下任何隐患。 用过饭,碗盘撤下,赵嘉饮下半盏清凉的果汤,将接下来的训练计划告知魏同二人。 在抵达军营之前,魏同魏山做过多种设想,哪怕赵嘉命他们教习骑阵,都能想想办法。结果万没料到,赵嘉对此提都没提,而是给他们分派下从没想过的任务。 “继续练跑?”魏同愕然。 “然。”赵嘉颔首,将盏中野果汤饮尽。 不是他不想练骑兵,而是饭要一口口吃,事情要一件件来,步子不能一下迈得太大,否则很容易扯着-胯。跑八百都得缓一缓,突然蹦高要挑战珠穆朗玛,这不是勇敢,是傻缺。 之所以安排更卒一日三餐,隔一日就宰杀肥羊,为的是补充体力,让他们能够在高强度的训练中坚持下来。 经过初步磨练,五百更卒体力过关,阵列也练得有模有样。接下来就要开始加码。为此,赵嘉特地开口,向魏悦借人。 “两位以为如何?”赵嘉放下汤盏,目光扫过两人。 魏同和魏山心存疑惑,但来之前接到军令,自当从令行事。当即起身抱拳,齐声领命。 赵嘉满意颔首,召来文吏,命其照计划安排。 吃过饭的更卒重新列队,从营外搬来建房剩下的木料和石块,依照小吏的指引,在校场前堆做十堆。 两名文吏早知计划,在场的小吏也曾听到几分,彼此交换眼神,看着眼前的五百更卒,嘿嘿发出冷笑。 更卒被看得头皮发麻,下意识想要后退。奈何数日训练,人已经形成习惯,队率没有号令,压根不敢移动半步。 无视更卒们的反应,小吏从仓库中抬出量具,开始对木料石块分批称量。记录下结果,又抬来斧锤,让更卒将木料石块进一步分割,组合成相同的分量,分别用粗布包裹起来。 “这是要作甚?”有更卒好奇问道。 小吏不做回答,仅是摆摆手,让他们将布包堆叠在一起。 一切处理完毕,文吏通知众人,明日不习阵列,继续跑步。只是不在营内,而是由魏同两人带领,出营五里,其后返回。 “先归者有赏,落后者罚。” 当夜,各队更卒回到营房,在老卒的调动下,全都斗志高昂。尤其是作为奖励的粟麦,更让众人心头火热。 胜者有粟! 跑赢了就有粮食! 还有比这更能激发斗志的吗? 众人心情激动,躺在榻上辗转难眠,恨不能眨眼就到天亮。若非老卒被吵得睡不好,发火挨个踹,提醒睡觉才能积攒体力,难保有多少人会睁眼到天明。 在更卒的期盼中,天边终于泛起一丝光亮。 小吏例行走向营房,发现更卒尽已起身。敲几下铜锣,检查过营房,清点过人数,就往赵嘉处禀报。 待一切准备就绪,赵嘉登上木台,季豹敲响皮鼓。 在队率的带领下,更卒陆续上前抓起布包,牢牢捆在身上。 魏山魏同各自上马,一人在前带路,一人和小吏行在队中,确保没有更卒中途掉队。虽然沿途都做过标记,但如赵县尉所言,提前预防,稳妥为上。 赵嘉没有离营,而是站在更卒的出发点,告知众人,他在此处候各队归来,并将赏赐第一时间发到胜者手中。 赵县尉此举更激发更卒斗志,各队都是摩拳擦掌。 伴着咚咚鼓声,魏同策马先行。他刻意压低马速,避免跑得太快,更卒无法追上。 不承想,五百更卒都像是打了鸡血,吃了大力丸,扛着超过二十斤的木料石块,嗷嗷叫着跑出军营。跑在最前边的一批,速度快得超出想象。其中两个大个子,近乎和马身并齐! 魏同有点懵。 这样的更卒他还是头回见。 发现追上来的更卒越来越多,魏同下意识一踢马腹,胯--下战马发出嘶鸣,瞬间加快速度。 跑出一段距离,魏同再次回头,吃惊之下,差点没从马背摔下来。 只见身后尘土滚滚,二十多个更卒撒开丫子,距离战马不到百米。而且半点不见疲态,反而有加速的迹象。 在这批更卒身后,更多的更卒扛着布包追来,速度也在加快。 魏同试着再提速,双方的距离拉开些许。可只要他速度稍慢,更卒立刻就会追上来。 鉴于这次是个人赛,不需要强携弱,五百更卒抛开顾忌,跑得最快的几十个,活似脚底装了弹簧,集体开浪。 跑到中途,与其说是魏同在带路,不如说他被更卒追着跑。 对骑兵来说,这样的经历简直憋屈。 此情此景,简直就是两条腿追四条腿,咋不上天?结果被问的头一甩,嘴一咧,直接强怼,就上天了,咋地!有能耐你加速啊! 总之,咬定青山不松口,拼出全力,誓要追到你怀疑人生。 跑到预定的地点,魏同绕过木杆,开始调头。没过多久,最快的更卒哗啦啦跑过,跟着他一起调头。 人跑到和马一个速度,这绝对不正常。 奈何“不正常”就发生在眼前,亲眼目睹,亲身经历,魏同愈发感到糊涂。他实在想不出,赵县尉的练兵之法从何而来,又到底想练出一批什么样的兵。 魏同是顶着满头问号回到军营。 看到营门时,他稍微走神,差点被突然加速的更卒超过马身。 见到这一幕,赵嘉也有些吃惊。 归根结底,他还是低估了这批更卒的体力。 兔子吃肉,芦花鸡怼鹰的时代,人能跑出马的速度,估计也不是那么不能理解? 两名更卒同时越过终点,赵嘉递出能兑换粮食的木牌,看向紧跟在他们身后的数人,惊讶之情更甚。来去十里,身上还背着超过二十斤的布包,跑出这样的速度,非“彪悍”两字不能形容。 更卒一批接一批到达,即使是跑得最慢的,也丝毫不弱于正卒。最快的一百多人,单是体力和速度,就称得上精锐。 更卒们口中-喘-着粗气,听到哨音,仍迅速列阵,行动半点不乱。纵然满头大汗,却无半点疲态,反而精神饱满,志气昂扬,大有再跑十里也无妨的架势。 孙子兵法言,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其法半至;三十里而争利,则三分之二至。 这就是说,“军争”不错,但要讲求方法,量力而行。要是不顾实际情况,一味强调急行军,大部分士兵无法如期到达,胜利还保不准是谁的。 然而,赵嘉练出的这批更卒,明显是和兵法对着来……不,是在补足兵法指出的缺漏! 魏同和魏山对视一眼,打定主意,牢牢记下赵嘉的练兵之法,回去上禀三公子,必须一丝不漏! ☆、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时间一天天过去, 距离役期结束的日子越来越近, 更卒的体力和耐力都在攀升,训练也随之不断加码。 从负重二十斤, 越野五公里,到负重三十斤、三十五斤乃至四十斤, 部分更卒濒临界限,彼此之间的距离被拉开。 最精锐的几十人, 即使背负四十斤的木料石块, 依旧健步如飞。无法像之前一样追上马速,也能咬牙缀在马后,始终不被甩开。距离终点渐近,一波爆发, 距离能再拉近百米。 第二梯队的更卒速度稍逊, 数量却是最多。在老卒的带领下,摸索出最适合自己的步调, 超过三百人的队伍,自发形成阵列,气势惊人。 落在最后的几十人,知晓自身短板, 不再争先,选择彼此帮扶,以自己的速度向前。纵然每次都落在最后, 体力和耐力却在大幅度提升, 逐渐有追上第二梯队的可能。 更卒的变化, 魏同魏山看在眼里,不由得啧啧称奇。 亲历营中训练,两人可以断言,他日征入边军,这些更卒中的大部分都有成为精锐的潜质,只需要些许磨练。 出现这种变化,赵嘉也没能想到。但事情既然发生,他能摇头否认? 自然不能。 到头来,只能是面无表情应下,含糊几句就算过去。不想又被误会成练达沉稳,使得魏同两人愈发敬佩,在上报时大书特书。 造成的结果就是,对赵嘉独特的练兵方法,不只魏悦感兴趣,连郡城的大佬们都风闻一二,继而生出念头,准备在月底-抽-出时间,亲自到沙陵县军营看一看。 赵嘉知晓魏同两人递送书信,却根本不晓得,因为这几封书信,会把郡中大佬引来。即使知道,他也不能“闭门谢客”,在营外挂牌,表示不许参观。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诸位大佬真来了,迎接就是。 距离月底越近,赵嘉开始调整训练计划,在负重增至四十斤后,没有继续在负重跑上加码,转而开始新的训练项目。 从训练开始,更卒就是一日三餐,餐餐都能见到荤腥,蒸饼粟饭管饱,体力自然充沛。负重越野对更卒不是问题,更锻炼了众人的耐力和韧性。 相比之下,阵列训练就显得过于轻松,和之前制定的加码计划明显有出入。 细想一下就能明白,展露出“魔鬼”一面的赵县尉,岂会出现此等疏漏。 于是乎,在又一次阵列训练开始之前,数辆大车驶进军营,车上蒙布掀开,卸下大量木盾和长近三米的木棍。 木盾整体呈方形,边缘处被打磨得十分齐整,并排拼接,不留半点缝隙,能够轻松拼出一面盾墙。盾高超过更卒肩膀,顶端留有凹口,方便架设长兵。 木棍仿造长矛打造,用于训练中,完全可以代替长兵。 这些木制兵器都是赵嘉下令赶制。 不需要用到铁料,库内的匠人又都是熟手,没用多长时间,就完成赵嘉交代的任务。库吏接到营中调令,不敢耽搁,亲自套上大车,将兵器送入营内。 赵嘉擎起一面木盾,试了试重量,又抓起一支长棍,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错。” 得到县尉赞许,库吏连忙拱手。知晓赵嘉忙于训练,纵然心存好奇,也没有借口留下,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好空车,告辞离开军营,返回县武库,继续督造修补兵器。 军营大门关闭,更卒依次上前领取兵器。 共一百面木盾,每队能分到十面。由队率亲自挑选出最高壮的壮士,在队前撑起盾牌,余者手持长棍,在盾后列阵。 各队皆有臂长更卒可为弓手。 可惜的是,这次运来的兵器中并无强弓硬-弩,倒是另有一批圆盾。在赵嘉的安排下,这些更卒改为单手持盾,再拿起一根手臂长的木棒,暂充刀牌手。 兵器领取完毕,更卒各自归队。 赵嘉重新登上木台,季豹敲响皮鼓,校场中盾牌成墙,长兵如林,气氛一派肃杀。 这一次,赵嘉没用文吏,而是亲自宣读操练规则。 十队更卒分作五组,两两捉对厮杀。 木盾在前,长兵在后,以校场中轴为界,哪队率先全体越过中轴,将对手逼至边缘,哪队就是胜者。 五队初胜者,抽签轮换对抗,直至决出第一。 胜利者,全队可独享两头肥羊。 规则宣读完毕,在队率和老卒的带领下,全体更卒用兵器顿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大吼。 “起鼓!” 赵嘉举起右臂,用力挥下。 季豹和季熊各自甩掉上衣,手持鼓锤,重重击打在鼓面上。 重鼓声响彻校场,小吏迅速登上木桩,口中咬着木哨,手持三角旗,作为对战中的评判。 文吏举着木盘,盘中是新制的木牌,牌上刻有不同兽形,象征各队。每队队率-抽-取一枚,交更卒传阅,其后又放回盘中。 木盘被送到台上,由赵嘉选取交战的队伍,在校场两侧立定。 鼓声稍停,各队队率抓紧时间,安排对抗策略。 力壮的盾手都被安排在最前,手持长棍的更卒在大盾后列阵。持圆盾和木棒的更卒藏在队中,寻到时机,配合前排壮士,砸开对面的盾墙。 “成败在此一举,必须使出全力!”队率用力握拳,虎目扫视众人,“先前比试,咱们次次落后,一次也没赢过,没少让旁人看不起!现如今,正该让他们开开眼界!” “吼!” 魁梧的更卒用力顿地,发出雄浑的吼声。 魏同和魏山站在校场边缘,看到更卒的表现,不由得神情一振。对视一眼,都能猜出对方所想,对于接下来这场对抗,不禁有了更多期待。 咚! 重鼓声起,气氛为止一变。 校场两侧的更卒迅速列队,木盾成墙,长兵斜指,在队率的带领下,一步接着一步,正面迎向对手,脚步声不断汇聚,气势滔滔,犹如洪流。 咚! 又是一声重鼓,十队更卒同时开始加速。无论速度多块,前排的壮士始终保持步调一致,盾墙没有出现丝毫混乱。 除了少些煞气,五百更卒的气势已然同正卒不相上下。在韧性方面甚至略有赶超,部分接近精锐。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任谁都不会想到,这些更卒之中,新傅籍的青壮占了大部分。 魏同魏山看得目不转睛,文吏和小吏均面露惊叹。 赵嘉却心知肚明,训练终归是训练,校场中的更卒貌似不弱于正卒,但要真正同后者比肩,必须要经历战场厮杀,刀锋染血。不然的话,就是徒有其形,终少其神。 咚!咚!咚! 连续三声重鼓,尖锐的哨音同时响起。 十队更卒不约而同,一起发出怒吼,迈开大步,向对手冲了上去。 砰! 木盾正面相击,盾后的更卒双脚撑地,用身体抵住盾面。从胸腔中发出大吼,使出浑身力气,手臂发抖,脖颈鼓起青筋。 沉闷的-撞-击-声接连不断,似蛮牛正面相抵。奈何彼此势均力敌,一时之间,谁也奈何不了谁。 队率改变战略,长棍从盾后探出,彼此交错,试图挑飞盾后的更卒。刀牌手瞅准空隙,在有经验的老卒带领下,专攻对手下盘,在阵型两侧制造混乱。 随着对抗不断加深,部分更卒的优势开始显现。 领取到虎牌的一队,队中更卒大多身材魁梧,超过半数都是铁塔一般的壮汉,在负重跑时,一次也没进过前三。 换成以力量对抗,他们的优势开始彰显。 十名壮-硕-的汉子擎起大盾,利用身体的优势,不断向前推进。力道之猛,近乎要将对手撞飞出去。 对面的更卒不甘示弱,结阵发起反击。 奈何面对的活似一群凶兽,压根不知道疲累,越战越勇,压-过来的力量成倍增加。终于,有两名更卒坚持不住,连人带盾被撞得连连后退,使防守的阵型出现空隙。 虎队队率抓住战机,集中全部刀牌手,从破开的空隙杀了进去。 被撕开防线的更卒不甘心失败,重新组织起防御。甚至一度将冲过来的刀牌手“歼灭”。奈何力量不如人,交锋过程中,防线上的缺口被越撕越大,再也无法合拢。 另一队群拥而上,当真似虎扑羊群。 伴着小吏吹响木哨,挥舞起三角旗,第一支得胜的队伍终于出现。 “吼!” 胜出的更卒大声嘶吼,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落败的更卒面色涨红,拳头握得咔吧作响,明显不服气。心中打定主意,下次再战,绝对要扳回一局。 继虎队之后,接连又有四队更卒胜出。 让观者感到意外的是,这四队更卒并非全以力量见长,其中两队韧性绝佳,战斗中途改变策略,凭借自身优势,不断耗费对手力气,耗到对方心浮气躁,趁机一攻而下,获取胜利。 歇息片刻,落败的退伍退到校场边,胜出的五队重新抽签,轮番入场内厮杀。 一队接一队更卒被淘汰,对抗变得愈发激烈。 战到最后,仅有以力量见长的虎队,和韧性超群的鹿队还立在场中。 鼓声中,两支队伍分别列阵,采用各自的战法,同对手周旋对抗。 几次试探之后,在队率的带领下,一百更卒正面交锋,各自将优势发挥到极限。 盾墙被-撞-得凹陷,却在下一刻撑起;战阵被撕开,又在瞬间合拢。刀牌手的动作愈发灵活,木棒折断,圆盾脱手,直接抱住对手的腰,在“战死”之前,无论如何也要拖走一个。 “好!” 落败的队伍在场边观战,从最初的不服到满是钦佩,继而大声叫好。几百人挥舞着拳头,口中发出大吼,为交战双方加油鼓劲。 “撞飞他!” “长石,伯平,砍他!” 校场中喊杀声不断,校场四周同样吼声震天。 赵嘉居高临下,将一切尽收眼底,脸上不觉带出笑意。 魏同魏山已经惊讶到麻木,干脆走到场边,和更卒一起扯开嗓子大吼。 吼声传出营外,郡城来的飞骑被惊了一下,匆忙间拉住缰绳,望向吼声传来的方向,心中满是疑问。 很快,飞骑在营门前下马,通报来意。 小吏验明身份,带他去见赵嘉。 路过校场时,飞骑脚步微顿,看到交战中的两队,以及在场边大声喝彩、恨不能撸起袖子冲进去的更卒,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谁来告诉他,眼前大部分都是新傅籍的更卒,当真不是上过战场的精锐?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更卒间的对战, 以虎队胜利而告终。 落败的鹿队走出校场,从队率到更卒, 各个身上都带着淤青。有两个什长顶着黑眼圈,瞪一眼身后的对手,不慎扯动脸上的伤口,不由得一阵呲牙咧嘴, 冷嘶出声。 虎队也没好到哪里去。 纵然有赵嘉严令,更卒下手刻意避开要害,但两队近乎打出真火, 有一个算一个,都挂了一身青紫,样子颇有几分“惨烈”。 “起鼓。” 木台上, 赵嘉站得笔直,如苍松-挺-立。 更卒在鼓声中列队,不忘抓紧分发的兵器。 各队依照战阵排列,盾兵在前, 长戟兵在后, 刀牌手暂列末尾。 经过之前的对战,五百名更卒中, 七成以上带伤。饶是如此, 众人的战意非但不减,反而愈发激烈。如果赵嘉此刻下令, 十支队伍都乐于再战一场。 落败者不甘心, 誓要扳回一局。胜利者希望巩固优势, 告诉手下败将,自己靠本事赢,绝不是凑巧和运气! 可惜的是,他们的希望注定要落空。 赵嘉刚接到郡城消息,更役结束之前,郡内大佬要到军营观摩。他特意询问文吏,往年是否有类似的规矩。得到否定答案之后,赵嘉沉吟半晌,下令集合更卒,将赏赐发下,随后全营解散,好生休息一日。 “今日歇息,明日再练!” 魏太守要来的事,赵嘉暂未向众人公布。送走飞骑,命健仆准备热水,抬来匠人特制的大木桶,在更卒列队领取炙肉、羊汤和蒸饼时,抬入洗澡用的营房。 伙夫的手艺越来越好,烤出的羊排涂抹酱料,香飘十里。 获胜的更卒单列一队,两头肥羊拆解开,每人都能分到一大块。汉子们连筷子也不用,直接上手,抓着带骨的羊肉,啃得满嘴流油。 落败的更卒咬着蒸饼,仰头喝尽羊汤,凶狠盯着对手。不需要老卒动员,全都下定决心,下次拼尽全力,一定要赢! 用过饭食,稍歇片刻,更卒分片平整校场,将武器归入库房。 热水已经烧好,连同木桶一起送入校场西侧排屋。 更卒被号令列队,各自分到一条布巾,一伍合用一块胰子,分批入屋内洗澡。 在乡间时,天热得实在受不了,多用河水和井水浇在身上,哪里会浪费柴火烧水。不想进了军营,还能洗上热水澡。 屋内并排放着十只大木桶,添满水,一次可供应三十人。挤一挤,四十人也能装下。 更卒们迅速列好队,分批进入屋内,扯掉沾满尘土和汗水的衣裤,先打一遍胰子,用水冲干净,再浸入热水里,舒服得直想叹气。 等待洗澡的更卒有几百人,每人分到的时间有限,不可能泡进热水就不出来。时候差不多,小吏就会吹响哨子,更卒再不舍也得起身,将位置让给同袍。 洗过澡后,更卒陆续返回营房。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临近七月底,天气本该转凉,奈何秋老虎肆虐,白日依旧酷热。 幸运的是,赵县尉有制冰之法,营地中挖有储冰窖,更卒回到营房,屋内靠墙摆有冰盆,凉意袭面,燥热瞬间被驱散。 涂抹过伤药,更卒躺到榻上,不一会,营房内就响起呼噜声,此起彼伏,响亮犹如雷鸣。 换成一般人,在这样的环境下根本无法安睡。更卒们却早已经习惯,你声大,我比你声音更大,看谁能吵醒谁! 小吏在营房外走过,确认一切安好,就转身去了西侧营房,准备轮换着洗上一回,回去也能睡个好觉。 更卒们休息时,赵嘉却没闲着。 魏太守要来观摩,究竟是按照原计划训练,还是另组织一场操演,他始终拿不定主意。正举棋不定时,是文吏的一番话提醒了他。 “既如此,就照原计划!” 赵嘉扬起笑容,展开竹简,快速落下一行字。写完之后,不忘向文吏道谢。两名文吏互相看看,不明白谢从何来。只能拱手,表示县尉客气。 文吏提醒了赵嘉,魏太守务实。此次来军营,想看的必然是更卒最真实的一面。多做反而无益,一切按照原计划,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赵嘉早有决定,在更役结束之前,再组织一场对抗。大佬们来观摩的日期,恰好同他划定的时间重叠。 最后一字落下,赵嘉停笔,伸直胳膊抻了个懒腰,顿觉一阵轻松。 和赵嘉共事至今,文吏早习惯赵县尉的不拘小节。再者言,军营内没那么多讲究,两人坐得累了,同样会伸直腿,暂时放松一下。 接下来两日,更卒继续负重跑和阵列训练。 到第三日,天空落下一场小雨,雨水驱散闷热,更卒劲头更高。在鼓声和哨音中,各队列阵进行对抗,木制兵器折断,就赤手空拳抱摔在泥地里,不分出胜负誓不罢休。 当日对战,仍以虎队胜利告终。 凭借惊人的力量,五十名魁梧的壮汉再一次碾压同袍。被击败的更卒倒在泥地里,大口-喘-着粗气,不服输的劲头从未削减,对击败自己的同袍却生出更多敬佩。 “他日为正卒,上战场比试!”鹿队队率咧嘴一笑,握住伸到面前的大手,纵身一跃而起,“看看谁斩的胡寇更多!” 虎队队率哈哈大笑,不顾对方满身泥泞,胳膊一伸,环住对方的肩膀,大声道:“儿郎们可听到?有胆一比?” “比!” 两队更卒举起拳头大吼,带动其余更卒,一时之间,众人战意勃发,斗志昂扬,校场内一片虎吼之声。 距更役结束还有三日,魏太守如期而至。随行郡官多达五人,都是轻车简从,甚至没带多少护卫。 一行人来到营门前,由护卫通禀身份。 营门打开,赵嘉携文吏出迎,将一干大佬请进营内。 彼时,五百更卒列于校场,军容严整,气势惊人。除兵器外,每人身上还负有粗布包裹的木料石块,加起来,重量接近五十斤。 魏太守一行登上木台,赵嘉扬声道明来者,即让季豹敲响皮鼓。 鼓声隆隆,更卒用兵器顿地,发出雄浑吼声。下一刻哨音响起,十队更卒陆续转身,列队走出营门。 魏同魏山分别上马,在更卒尽出之后,当先策马飞奔。 役期即将结束,这是最后一次比试,且有太守观摩,五百更卒踔厉奋发,如猛虎出笼,从最开始就拼出全力,迈开大步,速度快得惊人。 目送更卒飞驰而去,魏太守表情肃然。 在赵嘉道出其负重四十余斤,来回十里,多数盏茶可至时,王主簿等人皆难掩讶色。 “以此法练兵,假以时日,堪比魏之武卒,秦之锐士。”五官掾感叹道。 战国时期,魏武卒作为最精锐的步兵,一度傲视群雄。 作为魏武卒的创始人,吴起奉行“在治不在多”的统兵策略。在选拔士兵时,执行严格标准,凡应选武卒,必须能衣三重甲,背负十二石-强-弩、五十支弩矢,外加一面大盾,并且执长戟,腰悬利剑,携带三日军粮,一日急行军百里。 这样的选拔标准,既保证了魏武卒的战斗力,使这支重装步兵成为精锐中的精锐,却也限制了魏武卒的发展,注定这支军队不可能大规模扩建。 历史也证明这一点。 从创建到灭亡,哪怕在最鼎盛时期,魏武卒的数量也不过五万。 在商鞅变法之后,秦国建立军功爵制度,秦人闻战而喜,军力大盛。秦军令出如山,击敌犹如虎狼,在秦魏大战中,收复河西之地,被天下呼为“锐士”。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赵嘉训练的这批更卒,既有魏武卒负重疾行之能,又如秦锐士严守军令,且斗志昂扬,除了少些血腥气,同正卒几无差别,经过战场磨练,必能成就精锐。 思及此,魏太守目光灼灼,王主簿等大佬亦是视线火热,齐刷刷落在赵嘉身上,盯得后者很不自在,头皮都开始发麻。 “阿多如何成此强军?甚善!”魏太守按住赵嘉的肩膀,语气中带着明显热切。 赵嘉僵硬地动动嘴角,把训练的经过如数道来,包括细节在内,半点不落。 听完他的话,几位大佬全都没说话。 半晌,才有人道出一句:“军虽强,难仿。” 直白点说,赵嘉练出的这批更卒,基本是用钱粮堆出来的。 每日三顿,顿顿见荤腥,允许壮汉们敞开肚皮吃,试问哪支边军能够做到? 连魏悦都是借了赵嘉的好处,营内才能五日宰羊。换成其他边军,纵然是都尉亲军,也没有这么干的。 无法维持充沛体能,就无法坚持高强度训练。强行加码,非但练不成强兵,更会带来反效果,造成非战折损。 正是想明白这一点,才有郡官感叹,赵嘉练成的兵固然好,但也只有他能行,旁人无法仿效。 魏太守没有出言,站在木台上,见更卒陆续返回,习惯性地在校场列阵,无一人喧哗,终究不舍得放弃。心中开始琢磨,可以仿效魏武卒,精选少量军伍,练成一支精兵。如能成军,配合云中骑,在同匈奴交锋中,势必能发挥相当大的作用。 至于练兵所需的钱粮,可以向长安递送奏疏。如果长安给得不多,就只能朝北边想想办法。 去草原的商队送回消息,八月将归。 此行收获颇丰,单是牛羊就赶回数万头,兽皮更是以车论。 停留茏城期间,商队见到从极西之地来的商人。这些人皆是高鼻深目,相貌类似鲜卑胡,看到商队运来的丝绸,恨不能扑上去,抱住就不撒手。为了买到丝绸,他们愿意给出同等体积的黄金宝石,战马骆驼同样没问题。 商队中有专门的通译,天生的语言人才,经过一段时日,掌握不少陌生的词汇,搭配匈奴语,磕磕绊绊,不需要其他胡人帮忙,彼此也能交流。 领队提出要未骟的战马,商人们没有半点犹豫,当场点头。 他们的国家离汉朝很远,中间隔着大片草原,丝毫不担心汉朝得到战马,会调头来攻打他们。反过来说,他们和匈奴算不上对付,如果汉朝找匈奴麻烦,他们乐见其成。 双方打得过于火热,不可避免,引起匈奴人警觉。 不想惹来不必要的麻烦,领队采纳卫青蛾的建议,以最快的速度交割货物,迅速动身南返。 这次能找到茏城,已经是超额完成任务。碰上这些极西之地的商人,更是意外之喜。 匈奴反复无常,难保不会见财起意,在中途下手。商队众人打起精神,一路谨慎前行,更派出快马,先一步往边郡送信,希望郡内可以派兵北上,确保这批货物的安全。 接到消息后,魏悦就带兵出发,当日北行数里,和李当户所部汇合。这也是魏三公子对赵嘉的练兵方式感兴趣,却没和魏太守一同前来的原因。 看过更卒操练,魏尚等人没有多留,午后即返回郡城。 临行之前,魏太守吩咐赵嘉,让他在更役结束后,尽快往郡城一趟。赵嘉拱手领命,送走一干郡中大佬,转身返回校场,命小吏吹响木哨,继续阵列训练。 在赵嘉练兵时,一骑快马驰出雁门郡,飞速奔向长安。 马上骑士是窦太后赐给刘荣的骑僮之一,此时前往长安,是为递送一个重要消息:前临江王得女。 刘荣自请为庶人,如今又废了一条腿,纵然有同母弟为诸侯王,也对太子构不成任何威胁。窦太后对长孙十分关心,云梅又是长乐宫所赐,生下刘荣长女,自要给长安送去消息。 骑僮一路飞驰,于八月抵达长安。 因边郡查出有间,几名郡守先后向朝廷秘奏,长安贵人府内少闻笙歌,不见乐舞,都在开展清查行动,凡查出不对的僮仆,尽数被清理出去。 馆陶长公主和阳信公主为搜集美人,从贩僮商人手里买下不少女奴。两人前后被召入宫,后脚回到府内,就开始严查讴者舞女。 平阳侯府内,因卫媪出身家僮,卫子夫姊妹平安过关。和她们熟识的两名舞者被查出不对,当日就被拖走,再也不曾露面。 回到房内,卫少儿不见往日骄傲,靠坐在长姊身边,仍在瑟瑟发抖。 卫子夫脸色发白,却不似卫少儿一般惧怕,而是独自坐在门边,看着对面走过、脚步匆匆的仆妇,面现沉思之色。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长乐宫内, 乐人奏响新曲,俳优边歌边舞, 侏儒手舞足蹈,演出一场谐戏。 听着欢快的乐曲,窦太后神情舒展,面上带笑。陈娇坐在榻边, 娇音软语,笑声清脆,使窦太后笑得更加开心。 馆陶长公主坐在陈娇对面, 心思不在欣赏乐舞和谐戏上,笑容有些勉强。摆在几上的热汤已经变凉,始终不见她饮上一口, 以花-蜜-为馅的麦饼也未动一下。 一场谐戏之后,俳优侏儒伏地贺窦太后千秋万岁。 “赏。”窦太后心情好,赐下铜钱绢帛。 俳优齐声谢恩,在宦者的引领下, 躬身退出殿外。 乐声稍停, 宫人送上膳食,除炙肉蒸饼外, 还有小碗的汤饼。 宫内的庖人手艺精湛, 将面抻成如发的细丝,煮熟铺在漆碗中, 码上炖煮入味的牛肉, 浇上撇去油花的高汤, 再撒上青绿的葱花,不只香气诱人,看着也是赏心悦目。 汤饼很合窦太后的胃口,每日都要用上一碗。 庖人绞尽脑汁,做出不同的花样,最终总结出,窦太后最喜牛肉汤饼,且高汤中要加些辛味。 陈娇夹起裹着面衣的小鱼,咬下半截,满口酥脆。 炸鱼和汤饼一样,都是从边郡传来。 因使用的是牛脂,放凉就变得油腻,不好入口,陈娇无视馆陶长公主不赞同的目光,一口接着一口,很快将小碗的炸鱼吃完,仍是意犹未尽。 窦太后目不能视,凭着对馆陶的了解,也能猜出殿中的情形。只是什么也没说,吃完汤饼,又用了小半张麦饼,其后就放下筷子,端起漆盏饮了一口。 陈娇常陪窦太后用膳,几乎在同时停筷。 馆陶长公主心中有事,不觉得饿,饭菜根本没动几下。 在宫人撤下盘碗之后,见窦太后心情不错,刘嫖正准备出言,不承想,少府捧着几册竹简走进殿内,打断她尚未出口的话。 “禀太后,雁门郡来信。” 少府躬身上前,将刘荣亲笔书信呈上。 没有外人在场,窦太后命少府当面宣读。听到刘荣得女,母女平安时,不由得面露笑容,连道三个“好”字。 信中还写了刘荣遣人随商队出塞,在沃阳县开垦荒田、开办畜场等事,算不上巨细靡遗,却是桩桩件件都有提及,没有任何隐瞒。 比起家书,倒更像是一封奏疏,只是换了一种形式。 书信读完,少府放下竹简,行礼退出殿外。 窦太后虽然看不见,却还是拿起一册竹简,仔细抚过一枚枚简筹,脸上的笑容始终未散。 “当告知阿启,让他为孙女取名。” “阿母,是否再考量一下?”刘嫖开口道,“阿荣毕竟已是庶人。” 窦太后停下动作,缓缓收起笑容。双眼睁开,灰白的眸子没有焦点,却在无形中予人无尽压力。 殿内的气氛随之一变,再不见之前的轻松。 宦者打出手势,宫人尽数退下,殿门轻声合拢。 至此,窦太后才沉声道:“阿嫖,阿荣离长安时,去堂邑侯府道别,你没见他?” 刘嫖看一眼陈娇,后者低垂视线,眼观鼻鼻观心,根本不看她一眼,仿佛入定一般。 “阿母……” “答话,是还是不是。”窦太后并未刻意加重语调,刘嫖还是不自觉抖了一下。 “是。” “为何不见?” “阿荣被夺王位,发去雁门戍边,已为庶人。” 刘嫖话音刚落,一只漆盏猛然被砸到地上。 “已为庶人?”窦太后怒极反笑,“阿荣为刘氏,纵然不再是诸侯王,也是天子长子,我的长孙,你的亲侄!” 馆陶长公主不出声,窦太后越说越气,手拍在几上,斥道:“你身为长辈,做出这般无亲之举,你让宗室怎么看,让朝中怎么看?!” “娇娇嫁给太子,将来就是皇后。你不为自己,也该为娇娇想一想!” 还有一点,窦太后没有明说,她以为刘嫖该明白,可看如今的情形,刘嫖的年岁都白长了,根本是表面的精明,大事小事全都一塌糊涂! “因为王娡,太子诸兄弟中,该亲的也不亲。将来登基继位,没有兄弟帮扶,难道真要做个孤家寡人?” “阿启有阿武,太子有谁?” “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说到后来,窦太后恨不能将刘嫖拉到跟前,撬开她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到底都是什么。 “窦氏、陈氏都是外戚!” “阿启登基后过的什么日子,又做了什么,你全忘了?诸侯王-叛-乱时,没有阿武,会打成什么样,你也忘了?” 无论梁王是否觊觎皇位,在七国之乱中,他始终坚定的站在景帝一边。情况最危急时,梁国的宦者宫人都上了城墙。 如果没有刘武拼死拉住叛军,周亚夫未必能从容平乱。 这一点,窦太后知道,景帝知道,刘嫖也知道。 可惜,推及到太子身上,刘嫖却选择性忽视。 实事求是的讲,她并非愚笨,只是被利益蒙蔽双眼,又过于自私。 “广川王、胶东王、清河王、常山王都是太子姨母所出,又养在王娡身边,本该是助力。结果却和太子渐行渐远,兄弟间连话都说不上几句。” 说到这里,窦太后语气渐沉,怒意彰显,对王皇后不满意到极点。 “阿荣性情仁厚,心胸豁达,离开长安之前,太子隔几日就要过府,兄弟俩很是投契。” “阿嫖,你年纪不小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都应该明白。要不然,等我和阿启都去了,没人能再保你。” 刘嫖想要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 陈娇自始至终没出声,见窦太后气息微喘,抬起手,轻轻抚过窦太后胸前。 见窦太后确实动了真气,刘嫖反省自己素日所行,纵然不觉得有错,此刻也不敢硬顶,只能顺着窦太后的话说。 “阿母,我知晓错了。” 刘嫖反省得太快,窦太后反倒不相信。奈何本人想不通,说得再多也没用。 失望之下,窦太后摇摇头,决心抓紧教育陈娇,绝不能让她如刘嫖一般,少时聪明伶俐,出嫁后却越长越回去,这几年做的糊涂事一件接着一件,又有景帝-插-在中间,自己想管都是有心无力。 “府内都清理干净了?”窦太后话锋一转,提起清查僮仆之事。 “该清的都清了。”提起这件事,刘嫖就觉得晦气。 好不容易寻来的美人,竟然被查出是探子。背后倒不是匈奴,而是隐隐指向椒房殿。这让刘嫖更觉得愤怒,感到被彻底愚弄。不是堂邑侯拦着,说不定就要去王娡跟前闹上一场。 谁能想到,王娡会有这般手段,悄无声息地把人送来。 若非是边郡的事情闹得太大,各府担忧被扎进钉子,下死力彻查,根本就不会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吃过教训,以后该长点心。”窦太后靠回榻上,单手抚过陈娇发顶,沉声道,“太子成婚之前,宫内不会再进家人子。堂邑侯府的讴者舞女,能打发的都打发掉。你一个做姑母的,还要给侄子送美人不成?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刘嫖脸上讪讪,陈娇唇角微勾,眼底滑过一丝嘲讽。 “阿母,我没那个意思。”刘嫖辩解道。 给兄弟送美人是一回事,给侄子则是另一回事。 最重要的是,陈娇是她亲女,就算母女间的关系不如早年亲密,她也不会蠢到给刘彻身边送人。她还巴望着陈娇生下皇长子,巩固在宫中的地位,哪里会糊涂至此! 倒是阳信嫁入平阳侯府,动作不小,大有效仿她当面的架势。为打探消息,刘嫖特意安排人,设法混了进去。可就像堂邑侯府一样,在这次清查之中,全都失去消息。 “阿母,阳信的心思不小。”刘嫖说道。 “心思再大,也要看能不能做成。”窦太后冷笑,“你和阿启自幼就好,阳信和太子……” 接下来的话,窦太后没有明说,刘嫖不蠢,总能猜到一两分,不由得面露得意。 不想,窦太后突然给她泼了一盆凉水。 “记住,无论太子对椒房殿是什么态度,你最好少去惹王娡。你不是她的对手,去了就是被利用,平白惹来太子厌恶,说不得还要带累娇娇。” “阿母,你也说太子和椒房殿疏远。”刘嫖不甘心。王娡之前利用她,又在堂邑侯府扎钉子,她总想着要扳回一城。 “再疏远也是亲母子!”窦太后硬声道,“之前程姬受辱,鲁王、江都王和胶西王是怎么做的?太子将为一国之君,又岂会看着王娡被欺?” 刘嫖不说话了,窦太后勉强松口气,能听进去话就比听不进去要强。 “还有一件事。”窦太后握住陈娇的手,语气缓和,“阿启同我商量,有意让太子明岁大婚。” “明岁?”刘嫖吃了一惊,“这么快?” “不快。”窦太后无意解释,握住陈娇的手稍稍用力,硬声道,“这事已经定了,成婚前的两月,娇娇回堂邑侯府。” 刘嫖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脸色隐隐发白,声音微抖:“阿母,是天子的身体……” “噤声!”窦太后神情一厉,猛然从榻上坐起。 刘嫖忙闭上嘴,愈发肯定心中所想,一时间噤若寒蝉。 走出长乐宫,刘嫖满腹心事,回到堂邑侯府,始终坐立不安。 陈午回到家中,刚刚下马,就遇婢仆来禀,刘嫖想要见他。 堂邑侯和馆陶长公主成婚多年,彼此之间却总像是隔着什么。在陈娇被定为太子妃,陈午奉命督造马具后,隔阂进一步加深,纵然住在一座府内,见面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同榻的日子更是寥寥无几。 “公主要见我?”陈午走进房内,见刘嫖站在屏风前,脸上带着焦色,不由得面露诧异。 “要见君侯一面当真是不容易!”刘嫖心情焦躁,语气自是不好。 陈午表情一顿,硬声道:“公主想说的只有这些?” “我……不是!”想到窦太后的话,刘嫖勉强压下怒意,上前一步,低声道,“良人,我有话同你说。” 见刘嫖有服软的迹象,态度又是如此郑重,陈午转回身,道:“何事?” “关于宫中。” 刘嫖令忠仆在门外看守,将陈午带到屏风后,低声道出窦太后所言,并道出自己的猜测。 听到太子明岁大婚,陈午的脸色也变了。 “公主容我想想。” 事情太过突然,陈午无心讲究礼仪,直接坐到屏风旁,皱眉深思,将事情一件件串联起来。 前临江王犯罪夺爵,自请戍边,长乐宫不见疏远,反而几番赏赐,金银绢帛不断,更赐下数十骑僮; 天子日前赐群臣宴,独不予条侯刀匕; 后族两姓,田蚡贬,王信起,据悉天子有意以王信为侯; 阳信公主嫁平阳侯; 诸皇子封王,尽就国; 明岁太子大婚…… 想明白一切,陈午心头剧震,看向对面的馆陶长公主,轻轻点了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 刘嫖脸色泛白,各种复杂的情绪一齐涌上。 她拼着失去窦太后欢心,只为陈娇能成为皇后。可目标即将实现,她的心中却腾起不安,慌乱挥之不去。 长安城内,凉风渐起,落下一场小雨。边塞诸郡正是秋高气爽,谷浪在田中翻滚,迎来丰收时节。 更役结束,更卒陆续还家。 在动身之前,赵嘉特意宰牛杀羊,将粟菽搬到校场,当面为众人发下奖励。手持木牌的更卒陆续上前,背起成袋的粟菽,全身上下洋溢着喜气。 早在役期结束之前,郡城就派人来要走了最优秀的更卒名单。 原本,这些更卒都是赵嘉的亲兵人选,奈何郡内大佬要人,他总不能拒绝。好在魏太守要去的人不多,在剩下的四百人中挑选亲兵,仍是绰绰有余。 送走更卒,赵嘉离开军营,开始官寺畜场两头忙。 好不容易休息一日,突遇郡城来人,言北行商队发生变故,出塞的骑兵失去消息,魏太守召赵嘉入城议事。 听完飞骑的话,赵嘉脑袋登时嗡地一声。来不及多想,匆匆吩咐虎伯和熊伯几声,当即跃身上马,飞速向城内赶去。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赵嘉心急如焚, 一路风驰电掣、马腹贴地,抵达郡城时, 已然将飞骑甩出一大截。 逢秋收时节,边民多在田中忙碌,出入城内的胡商却没有减少,城门前依旧排成长龙。 守门的军伍列成两队, 严查过往商旅。在出塞的商队和云中骑先后失去联络后,太守府连下两道命令,出入郡城的检查变得更加严格。 赵嘉策马行到队伍前, 取出木牌官印。军伍查验过后,确认无误,立即让路放行。 猜出马上之人是个汉官, 胡商继续老实排队,没敢表现出任何不满。只是心中惊疑,这个汉官未免太年轻了些。 行到太守府前,赵嘉翻身下马, 将缰绳递给骑僮。不需要健仆引路, 快行穿过前院,来到魏太守和属官议事的书房。因为走得太急, 险些和一名书佐撞到一起。 赵嘉拱手致歉, 后者道声不敢,两人擦肩而过, 都是行色匆匆, 没有片刻停顿。 书房内, 魏尚眉心紧锁,王主簿等人也是满脸凝色。 健仆通禀赵嘉请见,房门打开,不需要近前,就能感到气氛凝重。 “见过使君。”赵嘉上前行礼。 “阿多来了。”魏尚颔首,示意赵嘉坐到右侧。 待赵嘉坐定,众人开始商议,接下来该采取什么章程。 派人出塞是一定的,为防匈奴南下,要塞也必须增加兵力。郡内兵力有限,势必要征召青壮。正逢秋收,家家户户都需要劳力。之所以将更役定在七月,就有避开春耕、秋收的打算。奈何变故来得突然,任谁都不会想到,情况会恶化至此。 斥候多日未归,商队和云中骑先后失去联系,草原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众人都是两眼一抹黑,一无所知。 未知最令人焦躁,尤其是当前这种情况。 “按照之前送回的消息,商队本该在五日前抵达。”王主簿沉声道。 “三公子出塞至今,仅遣回一名斥候,之后即渺无音讯。” “李使君的长公子同出塞外,据悉,也在数日前失去联络。” “此事必为匈奴所为。” 综合当前情况,参考往日经验,众人得出相同的结论:不只是商队,出塞的骑兵必然也出事了!到底是被拖住,被困住,还是……在场之人都不敢轻易断言。 在众人议论时,赵嘉始终保持沉默,脑海中却在飞速旋转。 商队出事了。不管是意外还是遭遇埋伏,都是身陷草原,生死不明。出塞的骑兵失去联络,同样吉凶难定。 云中骑固然强悍,草原终归是匈奴的主场,同等兵力难分胜负,几倍乃至十几倍呢? 据王主簿言,魏悦率两千正卒出塞,并未带辅兵。以上郡的兵力,李当户所部也不会太多。纵使两人合兵一处,遇上本部大军,情况也会不妙。 胡骑人多势众,汉骑缺少支援,这种情况下,匈奴就算是用命堆,用人耗,也能耗尽汉骑能量。 更让赵嘉提心的是,是否商队北上的主要目的已经-暴-露,匈奴中途伏击,以其为饵,就为-诱-汉骑深入草原?反过来想,云中骑和上郡骑兵陷在草原,为了破局,会否主动出击? 但有一点说不通,主动出击的话,无论如何都该给边郡送回消息,让郡内有所准备。除非是情况太过危急,根本来不及派出斥候,要不然,就是匈奴早有准备,在中途进行截杀。 思及此,赵嘉神情微变。 “使君,嘉有言。”脑中转了几个来回,赵嘉不能再不出声,当即起身拱手,道明心中所想。 听完他的话,室内陷入短暂寂静。 少顷,王主簿看向魏太守,道:“使君,赵县尉所言有理。” 如果是遇到匈奴大军,以魏悦和李当户的脾气,主动迎击未必不可能。那么问题又来了,北上的商队在哪里,莫非都被匈奴所害,尽数身陨? “使君,嘉请出塞!” 赵嘉十分清楚,要塞防卫早有安排,暂时不需要自己。他有阿金帮忙,是最好的出塞人选。 他曾去过草原,沿途不算陌生。不需要调遣正卒,畜场内的青壮、七月训练的更卒,足够组成一支队伍,随他北上寻人。带足-毒-烟-筒,遇匈奴不做正面交锋,就算打不赢,以青壮和更卒的脚力,也能寻机全身而退。 赵嘉细述因由,魏尚沉吟片刻,同王主簿商议几句,允他所请。 “更卒未曾临战,要塞处兵力不可轻动,由城内调拨两百正卒。” “敬诺!” 赵嘉着急北上寻人,接下来的事,自己也帮不上多大的忙,干脆提前告退,持魏尚手令往军营中调人,并由库吏引路,往郡武库领取-毒-烟-筒和兵器。至于马匹和马具,军营内皆有配备。如果数量不足,大可到郡内马场去寻。 除了-毒-烟-筒,赵嘉额外多领了一批箭矢。 时间仓促,不可能全部制成-毒-箭,只能先带回畜场,交给医匠,趁着召集更卒和青壮的时间,能制多少算多少。 两百正卒皆是经历过血战的老兵,身形魁梧,带着一股子煞气。 在营中列队,每人身前挂一片皮甲,再套上两片护臂。背负长戟,腰佩短刀,强弓和箭壶挂在马背,大腿上还绑有巴掌长的匕首。这种携带兵器的方式是从畜场兴起。将官们见过几次,觉得可用,遂在军营中传开。 队伍集合完毕,赵嘉一马当先,率众骑驰往畜场。 彼时,熊伯正带人在田中抢收,提防有雨水突然降落。虎伯率领二十余佣耕,在晒谷场内挥舞连枷,给谷子脱粒。孙媪和妇人们赶着驽马,拉动碾子磨盘,将去壳的粟和麦子收进麻袋,送入仓库。 少年们负责照顾牛、马、骆驼和野猪,卫青和阿稚则带着孩童专门放牧羊群、喂养鸡鸭。 金雕在田中抓到一只肥硕的野兔,正在大快朵颐。 忽然间,远处腾起滚滚烟尘,响亮的呼哨声随风传来。 金雕鸣叫回应,振翅飞起。 吃剩的野兔丢在地上,被一只大犬咬走。几只断奶不久的幼犬追在大犬身后,奶声奶气地叫着,希望能分得一杯羹。等大犬丢出一块肉,幼犬们一改可爱的样子,全部呲牙,开始凶狠争抢。看架势,几同狼崽无异。 赵嘉停在木栏前,用兽皮裹紧前臂,接住飞落的金雕。 锋利的爪子染着血迹,鸟喙上还残留一丝血肉。赵嘉皱了下眉,用拇指擦过鸟喙,引来金雕不满的叫声,颈后的羽毛都蓬了起来。 卫青和阿谷追着金雕跑来,见到赵嘉,立即打开木栏。 两百骑进入畜场,几只圈外的黄羊受到惊吓,竟然一跃跳过围栏,迅速藏进羊群中,好像这样才能获得安全感。 虎伯得到消息,将事情交给长伯,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汗水,一路快行到赵嘉跟前。 “郎君回来了。” “嗯。”赵嘉翻身下马,将决定出塞之事告知虎伯。 知晓事情的严重性,虎伯纵然担心,也不敢有半点迟疑,依照赵嘉的吩咐,迅速从畜场抽调人手,开库房分发强弓箭矢。 接下来的两天,畜场众人都被调动起来,青壮佣耕不提,少年和孩童们每日都要给医匠帮忙,搜集特定种类的草药,帮忙熬煮汤汁,浸泡箭矢。 赵嘉请县丞帮忙,尽速召集一批更卒。同时开县武库,取五十人用的皮甲,以及百人用的短刀、大盾和马具。 商队和云中骑失去联络,事情非同小可。 为抵防匈奴南下,各县都在征召青壮。赵嘉到官寺时,恰好有一批青壮抵达,其中就有返家不久的更卒。 录下名单,赵嘉又召来两名文吏,准备带其一同出塞。 文吏半点不觉得危险,反而是大喜过望。沐浴在同僚歆羡的目光中,以最快的速度备好行囊,随时准备出发。 清楚赵嘉带他们北上,必然是为负责后勤,两人商议一番,禀报赵嘉,最好再带几名小吏。 建议得到采纳,于官寺内公布。为争取北上的名额,官寺中的小吏几乎打破头。最后,藉由曾在军营帮忙,六名小吏拔得头筹。 筹备军粮时,文吏建议多备几辆大车,征召一批商贾赘婿。 赵嘉摇头否决。他此行是为寻人,时间宝贵,不能有片刻拖延。带着大车过于累赘,也太过显眼。 不过,该备的军粮总是要备。 为减轻负担,赵嘉下令开谷仓,将储存的麦全部制成油炒面,分给北上的军伍。 畜场内已经有了豆油和麻油,只是数量不多,妇人们仍习惯用熬制的油脂。炒制面粉时,用的是骨髓油,香味更加浓郁。 第一批油炒面制成,赵嘉用热水冲了一碗,哪怕用的糖极少,味道也是分外香甜。放凉后分给军伍,大多数没用水冲,直接抓起来干嚼,半袋眨眼吃完。 油炒面之外,赵嘉再次开库,将储存的肉干和腊肠取出大部分,交给文吏清点分配,确保军伍到齐之后,每人带足五日的口粮。 五日之后怎么办? 面对文吏的疑惑,赵嘉微微一笑,既然北上草原,就按照草原的方法,去杀,去抢! 一切准备就绪,赵嘉凑齐四百人马,不足一曲,奈何时间有限,不容耽搁,必须尽早出发。文吏和小吏同样穿上皮甲,配备兵器,遇到战事,自要同军伍一起冲杀。 “出发!” 赵嘉扬起右臂,四百汉军策马向北,轰隆隆的马蹄声踏碎大地。 冷风平地而起,在半空打着旋。 金雕发出高鸣,如一道利箭,冲上云霄,振翅飞向草原。 草原深处,数百人的商队尽被打散,货物散落在身后,数万牛羊也被追袭的强盗分割掠走。 破风声中,数名汉骑身中骨箭,速度被迫慢了下来。发现追来的胡骑足有数百,为给同袍争取时间,几人不约而同调转马头,抽-出长刀,迎面冲了上去。 “走!” 类似的情形,沿途发生过数次。凡是调头的汉骑,尽数死在胡骑刀下,无一能够存活。 领队眼底布满血丝,纵是恨意滔天,咬碎银牙,也没有调转方向,而是不断挥舞马鞭,带着剩下的汉骑继续向南。 队伍中没有卫青蛾、卫夏和卫秋的身影。早在匈奴大军猝然袭击,商队被打散时,三名少女就和众人失散。如今陷在草原,生死不明。 领队再是心焦,也不能去找。袭击他们的是匈奴本部,数量远超想象,甚者,诸胡都有南下的迹象。事情非同小可,哪怕只剩一口气,也必须把消息送回边郡! 驰出一段距离,前方又出现一支骑兵的身影。 以为是被匈奴前后夹击,领队双眼赤红,发出困兽般的低吼。箭壶早已经射空,汉骑无需命令,同时-拔-出长刀,决定拼死一搏。 待距离接近,对面的骑兵忽然扬起汉旗。 这些骑兵都是满身鲜血,纵然皮甲和武器出现破损,身上的煞气却异常惊人,犹如刚从尸山血海中冲出一般。 认出身着玄甲的魏悦和李当户,领队发出一声大吼,和仅剩的二十余汉骑同时调头,赤红着双眼,朝追击的胡骑冲了上去。 “杀!” 号角声起,旗帜烈烈。 千余汉骑奔袭而至,犹如一阵飓风,瞬间将目标撕得粉碎。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汉骑的数量和气势都具备压倒性优势, 近乎一个照面,就将胡骑冲得四散。 五十余胡骑当场毙命, 余者飞速调转方向,意图策马奔逃。可终究没跑过飞来的箭矢,一个接一个跌落马背,葬身在马蹄之下。 战斗结束得很快, 从汉骑出现到胡骑陨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活下来的商队成员各个带伤,连续多日奔逃, 身体疲惫已极,骤然间放松,眼前一阵阵发黑, 险些坐不稳,一头从马背栽倒。 见到几人情况,魏悦和李当户策马上前,命骑兵取来清水, 给半昏迷的商队成员灌下去, 再将糖饼掰成小块,一点点喂给他们。 说是糖饼, 口感和味道都类似于后世的桃酥, 并且能长时间保存。赵嘉送过两盒给魏太守,魏悦尝过之后, 就命军营的伙夫去学, 实在学不会, 改用货物同赵嘉市换。 每次云中骑出塞,糖饼和蒸饼都是必备的军粮。 归降的羌部也想买,可惜的是,碍于原料,做出的糖饼数量有限,除了提供给魏悦,偶尔送一些给太守府,赵嘉根本不打算对外出售。 糖饼之外,孙媪还制出咸饼,薄薄的一片,撒上芝麻,口感喷香酥脆。同样被魏悦所喜,成为骑兵出塞必备。 这次云中骑被困在草原,同匈奴大军一番厮杀,冲出包围圈后,数日奔袭不停,幸亏有随身携带的干粮,才能一路支撑下来。 李当户所部的军粮耗尽,又被匈奴紧盯,无法停下打猎,是云中骑分出部分军粮,整支队伍才能保持战斗力,冲出敌人的包围,斩杀追袭的胡骑。 事情发展到现在,魏悦和李当户都知道自己被算计了。 如此严密的包围,绝非仓促可就。以商队为诱饵,布下天罗地网,为的就是击杀边郡骑兵。得手之后必然会顺势南下,大肆烧杀劫掠,在边郡点燃烽火。 从商队到汉骑,一环套一环,用心之歹毒,可见一斑。 魏悦和李当户心知中计,都在第一时间调转方向,试图给边郡送回消息。奈何包围圈已成,南归之路被彻底堵死,派出斥候也无济于事,到头来只能是白白送死。 几次尝试无果,反引来更多胡骑,两人商议之后,决定放弃南返,直接策马北上,深入草原腹地! 匈奴想要围杀他们? 不妨试一试,看看谁是猎物,谁才是猎人! 两支骑兵初汇合时,数量接近四千。 陷入匈奴包围时,千余人拼死撕开一道缺口,为确保同袍能够冲出去,数百伤兵放弃生路,主动留下断后。 冲出包围圈后,匈奴人紧追不舍,交锋过程中,不断有汉骑坠马殒命。到暂时摆脱追兵,救下商队成员,汉骑仅剩一千出头,皆全身染血,浑身弥漫着煞气,在不断的厮杀中,被彻底锤炼为杀戮机器。 商队众人缓过一口气,领队沙哑着嗓音,向魏悦道出之前的遭遇,并言匈奴本部和诸胡正大举南下,所图非小,必须尽速报知边郡。 “三公子,需尽快南返!” 魏悦没出声,仅是摇了摇头。 “三公子?” “匈奴人早有埋伏,已经堵住南下的路。”李当户靠在坐骑身边,掰开一块糖饼,两口吃下一半,另一半重新裹好,塞-进怀里,“边郡回不去,除非有援军。” “回不去?”心思急转,忽然间明白匈奴人的打算,领队犹如挨了一记重锤,脸色骤变。 “事情没那么糟。”魏悦站起身,拍拍黑马脖颈,道,“商队许久不归,我等失去联络,郡中必能发现不对。” 以魏尚、郅都和李广的警觉性,即使没有确切消息,也会第一时间增强要塞防卫。匈奴在这时南下,未必真能占到多少便宜。 只是烽火燃起,青壮被征召,耽误秋收,于边郡百姓而言,无疑又是一场灾难。 汉骑快速清理战场,从胡骑身上搜集可用之物。 李当户拧开水囊,灌下一大口水。抬头看向天空,发现有黑影接近,确认来的是什么,当即表情一变,打出呼哨,让众人尽快上马。 “是匈奴人的鹰!” 在草原这些时日,胡骑的鹰最让他们头疼,一旦被盯上,休想轻易甩掉。 起初,倚仗强弓和高超射术,还能把鹰射下来。随着时间过去,众人开始发现,盘旋在头顶的鹰越飞越高,箭矢飞出去,连根羽毛都碰不到。 为甩拖这些空中的麻烦,汉骑难有时间休息。 好在草原上不缺马,众人骑术高超,又有马鞍马镫,困得实在不行,就把自己绑在马背上,有同袍在一旁,好歹能休息片刻。 “上马!” 黑鹰越来越近,发出响亮的鸣叫,预示胡骑也将不远。 汉骑快速上马,活下来的商队成员强打起精神,飞身跃上马背,追随在骑兵身后,向草原深处进发。 噍—— 黑鹰不断高鸣,振翅盘旋半空。 轰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展眼望过去,胡骑足有数千人,分散在草原中,黑压压一片。 为首的是一名万长,右谷蠡王麾下,奉命截杀冲出包围的汉骑。 在草原追袭多日,所部死伤超过两千,散出去的游骑迟迟没有送回消息。万长每次咬住汉骑,追上来之后,都会发现胡骑的尸体。这让他愈发愤怒,发誓要将这些汉军碎尸万段,踏成肉泥! 黑鹰盘旋两周,再次发出鸣叫。 看到黑鹰振翅的方向,万长发出一声狞笑,身后的千长吹响号角,大军集合,沿黑鹰指引的方向,策马飞奔,对汉骑穷追不舍。 追逐在草原深处展开,一方流星赶月、蹑景追风;另一方竭尽全力,死咬住不放。这场追击持续到傍晚,速度才开始慢了下来。 火红的日轮西斜,映出漫天红霞。夕阳的余晖洒在草原上,绿草彷如染血。 天色渐暗,黑鹰需要休息,无法继续追逐。 匈奴万长虽然不甘,也不得不令众骑停下,原地扎营休息。 “万长宽心,勇士们无法夜战,汉人也跑不掉。”一名做匈奴打扮,却明显是汉人长相的谋士走上前,道,“让勇士点燃篝火,饱食一顿,明天天亮出发,必能追上这股汉军。拿下他们的人头,右谷蠡王心喜,大当户非万长莫属!” 一番奉承之下,万长心花怒放,脸上尽是得意。大手用力拍在谋士肩上,承诺他若成为大当户,必以其为谋主。 谋士连连弯腰,神情和言辞愈发谄媚。 匈奴人扎下营盘,点燃篝火。吃饱之后,分出百余人守卫,余者抓紧时间休息,准备明日继续追击。 相隔数百米外,汉骑陆续下马,抓紧补充食水,稍歇片刻,就再次跃上马背。借明亮的星光,汉骑在夜色中飞奔,尽量和追兵拉开距离。 在他们离开不久,十几个黑影由远及近,潜伏在草丛里,小心观察匈奴人的动向。 “后退。” 记下匈奴守卫的位置和换岗的时间,为首的少女做出手势,跟在她身后的几人压低身形,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慢慢退出之前潜伏的位置。 退出安全距离,确定匈奴人无法发现,少女才站起身,示意加快速度。 弯月绽放银辉,星光从头顶洒落,照亮众人的面容。 为首的少女,赫然是同商队失散的卫青蛾。在她身后,是背负弓箭投-枪,手持短刀匕首的卫秋卫夏。再之后,是一同走散的三四名健仆,以及之前袭击杂胡部落,从羊圈中带出的少年。 “这伙匈奴太多,没法抢马。”在一处隐蔽的土丘后停下,卫青蛾席地而坐,拧开水囊,灌下两口。又拿出一片肉干,用刀切成拇指大小的数块,分给一路跟着自己的少年和健仆。 “上次抢的部落太穷,帐篷都烧了,粮食也没多少。” “马也不行。” “必须想办法,找到落单的游骑!” 卫青蛾说话时,卫夏、卫秋和健仆轮换警戒。从羊圈带出的少年凶狠地咬着肉干,吃完还意犹未尽地舔着手指。被卫青蛾拍了一下,本能想要呲牙,抬头对上少女的目光,就像被咬住后颈的狼崽,瞬间泄气,低下头,抓起一把草叶,胡乱地擦了擦手。 “今夜轮流休息,明天清晨出发。”卫青蛾站起身,拍拍卫夏和卫秋的肩,示意她们先去睡,“草原上到处都是胡骑,夜里不能点火,快去睡,等下再来替我。” “诺!” 卫夏跃下土丘,裹紧发硬的羊皮,靠在一截断木上,没过一会就睡了过去。 卫秋脚步稍慢,站在土丘下,仰头看向卫青蛾,低声道:“女郎,能还家吗?” “能。”卫青蛾握紧强弓,坚定道,“我带你们来草原,一定会带你们平安还家。” 少女沐浴在月光中,坚韧如竹,黑色的双眸仿佛盛载星光。 卫秋笑了。 皓齿朱唇,方桃譬李。 “女郎说的,我信。” 夜色过半,天空突然聚集乌云,银月繁星消失不见,冷风平地而起。草叶拂动间,闪电爬过天空,雷声轰鸣,降下一场秋雨。 雨水由小变大,瞬间成瓢泼之势。 雨中雷鸣不断,伴着野狼的嚎叫声,在草原中久久回响。 清晨时分,雨仍未停,淅淅沥沥牵连成线,蔓延成一片水幕。 这样的雨天,黑鹰不愿高飞,自然无法继续追击。功劳就在眼前,却无法抓到手,匈奴万长气得用鞭子-抽-人,为他出谋划策、各种奉承的谋士首当其冲。 魏悦和李当户也遇到了麻烦。 雨水太冷,伤兵无法赶路,停下之后,陆续开始发热。 随身携带的伤药已经告罄,实在没办法,只能冒险派出斥候,在附近搜寻草药。无法生火熬煮,唯有用石头砸碎,合着雨水,给伤兵送进嘴里。 商队领队懂些药理,接过照顾伤员的活。奈何草药没能发挥作用,已经有伤兵手脚抽搐,脸色泛起青白。 “得有热水。”领队语气发沉,尽量撑起外袍,帮伤兵挡住雨水。 魏悦和李当户对视一眼,且不提雨中如何生火,真能点燃火堆,遇烟气腾起,必会引来跟在身后的胡骑。 情况陷入两难,汉兵都没出声,纷纷走上前,撑开双臂,除下衣甲为同袍挡雨。 早在深入草原时,他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千余人抱定死志,唯一的执念,就是多杀几个匈奴。自己斩下越多胡首,就能为边地百姓减少几分威胁,争取更多生的机会。 “我等地下会面!”魏武蹲跪在地,大手成拳,虎目通红,“放心,我等必多杀贼寇,就是死,也要在这草原垒一座京观!” 几名伤势最重的汉骑打着哆嗦,青白的脸上却现出一丝笑容。 雨终于停了,乌云散去,天边横过一道彩虹。 远处传来一声响亮的鸣叫,众人心中一凛,匆忙将伤兵抱起,就要策马往北。 “放下。”一名伤兵握住同袍的手腕,沉声道,“带着我们是累赘,放下,给我们留些兵器,还能拖些……” “住口!”魏悦代替魏武,一把将说话的伤兵扛起,用力捆上马背,“我不死,不会丢下一人!” 李当户用力一甩马鞭,鞭声炸响,伴着沙哑的声音:“我死了有阿悦,阿悦战死还有我,我们都死了,还有魏武李达。总之,只要有人活着,就要继续杀胡!休要再提今日之事,上马!” 黑鹰越来越近,众骑不再出声,以最快的速度跃上马背,策动缰绳,专挑有高草和榆林的道路,希望能够凭借地形,暂时摆脱黑鹰。 奈何鹰在高处,始终无法甩掉。 大地传来震动,身后出现大片的马蹄声。 魏悦和李当户对视一眼,心中都有预感,这片草原恐会成为他们的绝地。 黑鹰不断振翅高飞,闪避下方飞来的箭矢,为追兵引明方向。 突然,一道金褐色的身影出现在黑鹰身后,伴随响亮的鸣叫,以更快的速度冲上高处,继而探出利爪,凶狠抓向黑鹰的脖颈。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两只猛禽打得难解难分。 几个回合之后, 终究是金雕更胜一筹,黑鹰被伤到脖颈, 右-翼-折断,哀鸣一声,垂直从半空坠落。金雕振翅俯冲,在黑鹰落地之前, 结束了它的生命。 战斗结束后,金雕追上前方的汉骑,盘旋在魏悦头顶, 发出一声高鸣。 “阿金?” 认出半空中的身影,魏悦猛地一拉缰绳,抬起套有护甲的左臂。 李当户随之减慢马速, 惊奇地看着金雕飞落,收起双翼,用弯刀般的喙蹭了一下魏悦的额角。 “阿悦,这是你养的?” “阿多养的, 你在畜场时见过。” “那只金雕?好像没这么大。” “吃得好。” 吃得好? 李当户愈发纳闷。当他没见过金雕?吃得再好, 眼前这只的个头也未免太大了点。 没理会李当户,魏悦取下绑在金雕腿上的绢布, 看过两眼, 迅速下令全军调转方向。 “援军来了。” 魏悦放飞金雕,将绢布递给李当户, 长刀出鞘。云中骑熟悉他的一举一动, 不需要军令, 同时轻踢马腹,列成冲锋队形。 “援军已至!” 魏武和李达同时吹响号角。 魏悦和李当户下达正面迎敌的命令。 成败在此一举。 他们不会让援军独自对敌。是杀出一条生路,还是就此葬身草原,全看手中的刀子够不够利,能否一战杀退胡骑! 号角声中,战马人立而起,发出阵阵嘶鸣。 汉骑箭壶已空,不屑用匈奴人的骨箭,全部长刀在手,准备同匈奴正面搏杀。 与此同时,万长所部骑兵失去指引,前行一段距离,不得不放飞另一只黑鹰。 可惜,黑鹰刚刚飞上天空,就遇到金雕袭击。 黑鹰发出戾叫,试图锁住金雕的爪子。奈何力气不够,被伤到翅膀,哀鸣着从天空坠落。伤势实在太重,纵然没有当场断气,也无法继续对汉骑进行追踪。 金雕盘旋在匈奴大军头顶,灵巧闪避箭矢,偶尔还会俯冲而下,抓伤放箭的胡骑。力气大到能将一个胡骑抓离马背。即使仅是数息,马上又要放开,也对胡骑造成不小的震撼。 尤其是随军作战的羌人和鲜卑人,仰望盘旋在半空的金褐色身影,弓弦从未曾张开,表情中浮现敬畏。 万长恼羞成怒,咬牙拉开强弓,搭上本部才有的铁箭,誓要射落目标。 未等箭矢飞出,数名游骑突然打马奔回,口中高呼:“汉人,汉人的援军来了!” 万长心中一惊,手一抖,箭矢失去准头,擦着金雕飞过。 饶是如此,也彻底激怒了金雕,高鸣声中,又有两名胡骑被抓伤,更有一人捂住左眼,发出阵阵哀嚎。 扔掉带血的眼球,金雕再次升空,越飞越高,很快不见踪影。 因游骑带回来的消息,匈奴人放弃追击,出现一阵-骚-乱。 “到底怎么回事?” “汉人在哪里?!” 追袭数日,表面上看,匈奴大军占据上风,事实上,胡骑死伤委实不少。每次咬住汉骑的尾巴,都会留下数量不等的胡骑尸体。不提别部,哪怕是本部,也会感到头皮发麻。 论理,陷入包围圈,面对十数倍于己的兵力,早该心生绝望,失去斗志。未承想,这些汉骑不惧生死,越战越勇,简直像为战争而生。 强悍、凶狠,对自己狠,对敌人更狠。 这样的对手,无论是谁遇到,都会感到异常棘手。 万长暗中庆幸,汉骑仅剩一千出头,他麾下是对方的几倍,拼着堆人命,也能将对方的力气耗尽。 让他没想到的是,汉人的援军会突然出现。数量有多少,装备如何,游骑竟是一问三不知,显然是被吓破胆,见到汉军的旗帜调头就跑,根本没心思侦查情况。 万长瞋目切齿,怒极想要杀人。 谋士本想上前,脸上的鞭痕突然一阵抽痛,握住缰绳的手一紧,很快打消念头,不准备在这个时候上前触霉头。 千长策马近前,请示万长,是继续追击逃走的汉骑,还是留在原地,阻截来援的汉军。 万长感到为难,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目光转向谋士,正准备开口,金雕去而复返,在高空盘旋,爪子突然一松,一只陶罐摔落在地。 陶罐四分五裂,火光飞蹿而起。 凡是被火星沾上,无论骑兵还是战马,哪怕还带着雨滴的草叶,都在瞬间被烈火点燃。 几名骑兵跌落马背,在地上翻滚,试图将火焰扑灭。结果身上的火没能熄灭,反而又波及数匹战马。有胡骑试图帮忙,不小心沾上火星,数息之间陷入火焰包围,发出刺耳的惨叫。 胡骑从没见过扑不灭的火,眼前这一幕又实在过于惨烈,对危险的恐惧,让他们不自觉策马后退。 又一只陶罐从头顶飞落,火焰蹿起,恐惧在人群之中迅速蔓延。无论多凶悍的胡骑,这一刻都是脸色煞白,意志产生动摇。 呜—— 苍凉的号角声从风中传来,四百汉骑兵分成两队,每人的马背上都挂着五六只陶罐,趁胡骑陷入混乱,如疾风从外围卷过,将陶罐投掷到胡骑之中。 伴着碎裂声,火焰冲天而起,刺鼻的-毒-烟开始弥漫。 “开弓!” 毒-烟-筒投掷完毕,赵嘉松开缰绳,在马背张开强弓。 绑着-火-药的箭矢如雨飞来,在火中-炸-响。浓烟滚滚,越来越多的战马受惊,开始左冲右突,胡骑变得愈发混乱。 “换箭!” 四百人包围近五千人,就寻常而言,无异于送死。 赵嘉知晓自己是在冒险,可进入草原的那一刻,他已经将头悬在腰带上。冷兵器的战场,往往是越是不怕死,越能活到最后。 “开弓!” 四百汉骑甩开长弧,弓弦拉满,不需要瞄准,箭矢飞出就能-射-中敌人。 三轮-毒-箭之后,匈奴的死伤达到数百。 随着死伤加剧,胡骑被激发出凶性,陆续从恐惧中挣脱,在千长和百长的率领,同汉骑展开周旋。发现突袭的汉骑不过三、四百人,更多的胡骑收起弓箭,拔-出短刀,挥舞着骨朵,怪叫着冲了上来。 “散开!” 赵嘉当机立断,放弃和匈奴正面冲-撞,继续采取游动战术。 人数少是劣势,但战术运用得当,同样可以转变成优势。 汉骑分成数股,貌似被胡骑追逐,事实上,多数是在带着追兵绕圈。跑出一段距离,觉得差不多,就会抽冷子给身后几箭。 匈奴人这才发现,这支汉骑不只有强弓,竟然还有弩!单臂-弩-射空,居然还有手-弩! 这简直就是作弊! “无耻!”一名匈奴百长肩头中箭,凶狠咆哮。正要提高马速,伤口突然一阵-激-痛,整条手臂变得麻木,手指僵硬,再也抓不住缰绳。 有-毒! “箭上有-毒!” 刚刚说出四个字,又有箭矢迎面飞来,百长半身麻木,无法闪躲,被穿透脖颈,口中咳出血沫,双眼凸起,径直从马背跌落。 “差不多了。” 眼见匈奴人彻底陷入混乱,赵嘉打了一声唿哨,汉骑开始收拢,在他身后集结。 打了对手一个猝不及防,武器又占据优势,死伤终究不可避免。聚来的汉骑不到三百五十人,可对比匈奴的死伤,战果着实是惊人。 见汉骑集结,像是要列阵冲锋,匈奴人发出狞笑。 数百对数千,正面冲锋,胜负早已注定。既然主动找死,他们不介意送对方一程。他们会让这些汉人知道,在草原上,究竟谁才是霸主! 战马打着响鼻,速度由慢及快,刀锋越来越近。 突然,又一阵号角声响起,战场中立起新的汉旗。 知晓魏悦到来,赵嘉抛开所有顾虑,用脚跟踢动马腹,长刀在手,率领麾下四百骑,如一枚锋利的凿子,狠狠凿进胡骑之中。 缺口瞬间打开,云中骑和上郡骑兵紧随而至,将缺口进一步撕大。 赵嘉放弃思考,重复着劈砍的动作,任由鲜血飞溅全身,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冲,向前冲! 手臂越来越重,对面匈奴骑兵却越来越少。 猛然间,眼前豁然开朗,三百汉骑赫然杀穿了匈奴的战阵。 刀锋杀出豁口,刀柄和掌心都被血水浸透,变得湿滑黏腻。赵嘉掀开前甲,撕下一条长布,一端咬在口中,将长刀牢牢绑在手上。 汉骑仿效而行,甩掉漫过刀身的血,再次发起冲锋。 魏悦和李当户所部杀穿胡骑时,赵嘉已经调头,再一次凿穿敌阵。在他的率领下,三百汉骑彻底打疯了。 数倍于己的敌人又如何,豁出命去,照样切豆腐一样凿穿! 拼着以伤换伤,也要将敌人砍死在马下! 别部蛮骑,杀! 本部匈奴,照样杀! 匈奴百长,砍;千长,继续砍;万长,必须砍! 刀锋挥过,几名更卒看着滚落在地、还套着骨盔的人头,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好像砍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然而,赵嘉已经继续向前,烙印在骨子里的纪律性,使他们的行动快于思考,不去看死在地上的敌人,策动战马,继续向前冲锋。 汉骑彻底疯狂了。 刀锋、甲胄尽被鲜血染红。血光反射,双眼都变得猩红,仿佛一头头凶兽,欲要择人而噬。 匈奴百长战死,千长战死,最后连万长也被砍死。而且不是死在魏悦、李当户和赵嘉之手,也不是死在精锐的骑兵手中,而是被几个连正卒都不算的更卒砍掉了脑袋。 这种死法堪称憋屈。 战场从来就不是个讲理的地方,没人规定,身为万长就一定要被部都尉砍死。所以,就算是位高权重,死在打疯了的更卒手中,不闭眼也得闭眼,不安息也得安息。 万长战死,胡骑群龙无首,再也无心恋战,开始四散奔逃。 汉骑取得大胜,终归人数太少,分兵追击过于冒险,魏悦、李当户先后收拢队伍,赵嘉也命人吹响号角,召回散落的汉骑。 草地上散落倒伏的战马和尸骸,鲜血汇聚成溪流,碧绿的草叶尽成鲜红。 清点过人数,赵嘉命文吏记录战损、统计战功。自己翻身下马,走向魏悦和李当户。 刚刚立定,不等开口,魏悦突然手臂一伸,将赵嘉按进怀里。力道之大,赵嘉连动都动不了一下。 李当户笑着走过来,握拳砸在赵嘉肩上。 “大恩不言谢,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李当户的兄弟!” 魏悦松开赵嘉,皱眉看了李当户一眼,后者不以为意,哈哈大笑,一把揽住赵嘉的肩膀,让麾下尽快清理战场,切下马肉,能带多少带多少。 “几天没吃饱了。”李当户苦着脸,肚子也配合着叫了起来。 赵嘉叫来文吏,吩咐几句,很快有小吏牵来数匹战马,马背上是多出的油炒面和腊肠,不够千人吃饱,填一下肚子,补充体力总没问题。 “三公子。”赵嘉递出一包油炒面,没有水,干吃也成。 魏悦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肩,在赵嘉来不及提醒之前,仰头将油炒面倒进嘴里。同样做的还有李当户。 两秒之后,两位凤骨龙姿、俊朗无双的公子同时涨红了脸,拼命开始咳嗽。赵嘉递出水囊,看着两人拼命灌水,到底没憋住,当场笑出声音。 不少汉骑看到这一幕,顾不得自己也被噎到,一边喝水一边笑。结果油炒面咽下去,转眼又被水呛到。 战场清理完毕,汉骑尽数上马。 赵嘉脑中记着地图,又有金雕在前方引路,可以尽量避开匈奴骑兵,绕过几个大部落。只是匈奴尚未撤去包围,目前还不能南返,只能尽量绕圈子,寻找包围圈的空隙。 趁这段时间,赵嘉试着寻找卫青蛾。 “方伯,阿姊是在何时失散?” “离开茏城后三日。” “那处地形如何?” 听着方伯的讲述,赵嘉开始推测,卫青蛾会往哪个方向走,又会采取什么策略。方伯欲言又止,不想打破赵嘉的希望,到嘴边的话终究咽了回去。 猜出他所想,赵嘉正色道:“阿姊箭术胜于我,且有卫夏卫秋在身边,绝不会有事!” 就在汉骑重定路线,准备和匈奴绕圈子时,战败的胡骑正四散奔逃。其中一小股向东逃窜,急于返回部落,根本没有发现,草丛中正潜伏着猎人,闪着寒光的箭矢已经瞄准目标。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破风声响起, 三名胡骑先后中箭,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就从马背跌落。 匈奴大军被汉骑击败,万长战死,胡骑一路奔逃,此刻仍惊魂未定。突然遭遇袭击, 以为是汉骑追至,一时间陷入惊慌。根本没有想到,放箭的不是汉骑, 而是藏身草丛、守株待兔的寥寥十余人。 胡骑心生惧意,自相惊扰;卫青蛾等人则是早有准备,从容不迫。有心算无心, 埋伏的一方从开始就占据上风。 三波箭雨之后,胡骑死伤超过十人。就在这时,为首的什长发现不对,挥刀大喝道:“不是汉军!” 胡骑被吼声惊醒, 发现箭矢不断, 分布却十分零散,猜出对方数量不多, 迅速聚拢到一起, 向草丛碾压过去。 奔驰中,胡骑发出怪叫, 双腿夹紧马腹, 战马的速度再次提升。 之前的战败, 让他们既惊且惧,更憋了一肚子火。如今有了发泄渠道,他们誓要将这些偷袭者砍成肉酱,踏成肉糜! “绳子!” 千钧一发之际,卫青蛾一声断喝,健仆猛然从草丛跃起,手臂用力,两条用细藤和干草结成的绳索瞬间绷紧,横在战马身前,仿若两道天堑。 愤怒挤压胡骑的理智,使他们未能及时发现,草丛中还藏着更多危险。等发现情况不对,匆忙拉住缰绳,却早已经来不及了。 咴律律—— 冲在最前的战马发出嘶鸣,收势不住,被绳索绊倒。马上的胡骑凌空飞出,摔在草丛里。不等站起身,一把短刀已当头砍下。 头颅飞离脖颈,鲜血喷溅而出。 胡骑狰狞的面孔上,双眼向外凸出,仍残留死亡刹那的惊惧和不可置信。 卫夏甩掉刀锋上的血,一脚踹开滚在脚下的头颅,见又有战马被绊倒,将短刀收回刀鞘,张开强弓,箭矢疾射而出,一枚接一枚钉入敌人的胸口和脖颈。 距卫夏十步远,卫秋两刀结果一名落马的胡骑,发现卫青蛾被三名胡骑包围,随手将刀-插-在地上,抓起绑在背后的投枪,用力向前掷出。 胡骑正要挥刀,一股巨力陡然袭来,胸口一阵锐痛。低头看去,两指粗的木杆-贯-穿-心口,鲜血从伤口溢出,浸湿了身上的皮袍。 “啊!” 胡骑发出惨叫,从马背跌落。 一名少年冲出草丛,手中抓着骨刀,对准胡骑的脖子一通劈砍。 卫青蛾举起牛角弓,架住挥至头顶的骨朵,同时递出长刀,穿透胡骑的侧腹。银牙紧咬,硬是将人挑落在地,随后背上长弓,单手握住缰绳,纵身跃上马背。 “抢马!” 胡人的战马没有马鞍,更无马镫,仅有协助上马的绳扣。 这难不倒卫青蛾。 在边郡长大,少女从会走路就开始学骑马,用双腿夹紧马腹,控制住马速,可以放开双手,和胡骑一样,在奔驰中拉开强弓。 见卫青蛾抢到战马,在马背上开弓射箭,连续射杀数名胡骑,卫夏卫秋不再耽搁,各自盯准目标,将胡骑拽下马,先后纵身而起,稳稳落上马背。 “走!” 少女拽紧缰绳,试着调转方向。 卫夏尚好,卫秋的战马发出嘶鸣,突然间人立而起。 “卫秋!”卫青蛾发出惊呼,就要打马上前。 卫秋没有半点惊慌,身体前倾,单臂抱住马颈,扣动藏在前臂的手-弩。在战马跑动中,非但没有被摔落在地,反而借机射杀两名胡骑。 等到战马停住,这场埋伏也画上休止符。 二十三名胡骑,除刻意留下的活口,余者尽被斩杀。死伤的战马足有八匹,剩下的也有逃散,仅有七匹被套住,不断打着响鼻,踏动前蹄。 三名健仆死在胡骑刀下,另有两人身负重伤,胸骨和腿骨被踏碎,一人咳出血沫,当场气绝,另一人也撑不了多久。 卫青蛾翻身下马,快步来到伤重的老仆前,单膝跪地,沙哑道:“山伯……” “仆不能再护卫女郎了。”老仆声音微弱,无力地瘫软在草地上,“女郎定要平安还家。” “我会,山伯,我一定还家!”卫青蛾用力握住老仆的手,仿佛幼年时,被他护着骑马时一样。 老仆欣慰点头,咳出一口浓血,身体剧烈抽-搐,呼吸变得急促。下一刻,有力的大手突然松脱,眼中失去光彩,变得一片空白。 卫青蛾跪在地上,许久一动不动。 “女郎,仆僭越了。”卫秋走上前,展开双臂,将卫青蛾揽在怀中。 卫青蛾咬住下唇,单手扣住卫秋的手腕,闭上双眼,用力吸气,再缓缓吐出,强压下翻涌的情绪。 良久,卫青蛾推开卫秋,站起身,眼底仍泛着血丝,表情却变得坚毅。 四处都是胡骑,不能带上老仆的尸身,也不能冒险生火,众人只能寻一座土丘,将山伯和死去的健仆小心掩埋。 卫青蛾亲自寻来石块,堆叠在土丘下,郑重发下誓言:“今日我去,他日再归,必杀尽此地胡人,带汝等归土!” “女郎,该走了。” 天空中有秃鹫盘旋,显然是被死去的胡骑和战马吸引。 卫青蛾压下悲意,单手抓住缰绳,跃身上马。 “女郎,那名胡人招供,他们是被汉军杀退。如果仆没猜错,必然是边郡骑兵。只是匈奴人张开包围,汉军都被困在草原,和咱们一样,暂时回不去。” “匈奴人张开包围?”想到商队被袭,再想到汉军被围,卫青蛾面色微沉,心头猛然一震。 他们是饵! 匈奴人之所以袭击商队,就是以他们为饵,继而围杀汉骑! “女郎,前边有一个鲜卑部落。”卫秋策马行在卫青蛾身侧,低声道,“据其所言,该部人口不多,青壮都被征召,部落里只剩下老人、妇人和孩童。” 卫青蛾没有说话,沉吟片刻,叫来卫夏,统计现存的引火物和箭矢。确定数量还算充足,很快做出决定,夜袭,烧帐篷抢粮。然后往西南,试着寻找困在草原的汉骑。 “女郎,仆会鲜卑语,之前救下的人也会。”卫秋低声道。 “你是说?” “草原上胡骑太多,一旦被识破身份,凭现在的人手很难脱身。”卫秋低声道,“可以拿下这支部落,暂时伪做鲜卑。” 鲜卑源于东胡,各部之间存在不小的差异。 有的部落高鼻深目,轮廓迥异汉人,一眼就能分辨出来;有的则同汉人相貌类似,虽然也有区别,伪装一下,只要不遇到熟人,基本能蒙混过关。 以卫青蛾几人的身手,遇到小股胡骑自然不惧。若是胡骑的数量超过五十,正面交锋,他们就会陷入麻烦。 卫秋的计策有些冒险,却是解决麻烦的唯一办法。 斟酌片刻,卫青蛾点了点头,示意少年将胡骑押过来,命他在前面带路,找到鲜卑部落的营地,今夜偷袭。 部落中的鲜卑人一个不留,奴隶进行甄别,能用的留下,不能用的一并杀死。并非他们心狠,而是身陷草原,想要活下去,就不能有半点优柔寡断。 一时心善,放了这些羊奴,万一有人通风报信,引来更多胡骑,他们都会死在草原。 “女郎,前面有烟!” 山伯战死,卫夏肩负起侦查的任务。找到鲜卑部落的位置,没有惊动对方,迅速策马返回。 “十几个帐篷,牛羊不多,除了孩童,丁口不会超过一百。” 卫青蛾点点头,走向被押在草丛中的胡骑。见她走来,胡骑表面顺服,眼底却闪过一抹凶光。 “女郎?” 卫青蛾没说话,突然间-长刀出鞘,斩断了胡骑的脖颈。 “扔远。” 抓起一把草叶,擦掉刀身的血痕,卫青蛾转过身,和卫秋卫夏商议今夜的计划。被她从羊圈带出的少年主动上前,将胡骑的脑袋绑在腰带上,抓住胡骑的一条腿,快速将他拖过草丛。 入夜,天空聚起大片乌云,雨却迟迟不下,仅有冷风刮过,带来远处的狼嚎。 鲜卑部升起篝火,几名健壮的妇人手持弓箭和骨刀,举着火把绕过营地。确认没有危险,才将火把-插-在地上,弯腰走进帐篷。 篝火熊熊,两名老人打着哈欠,裹紧身上的皮袄,强打起精神。过了一会,终于抵挡不住睡意,先后起身返回帐篷。 羊圈里,二十多个羊奴紧紧靠在一起,身上的羊皮挡不住冷风,只能依靠彼此的体温取暖。未到深秋,夜风已经冷得人发颤,今岁入冬,不知羊圈里还能活下几个。 夜色渐深,狼嚎声变得模糊,渐不可闻。 营地内静悄悄,除了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不闻半点人声。 这个部落太小,也太过贫穷,穷到让各部生不出兴趣来抢。 抢劫也要计算成本,抢这个羊都没几头的小部落实在得不偿失,完全不划算。正因如此,这个仅有两百多人的鲜卑部才能在草原存活下来,至今没有被他部吞并。 部落小归小,性情一样凶狠。 每次匈奴南下劫掠,该部都会派出所有勇士,到边郡烧杀劫掠。凡是壮年牧民,手上或多或少,都沾着边民的血。 不过,这些鲜卑人的好运终将到头。 夜空中,乌云越来越密,天地间一片黑暗。 跳跃的篝火,使营地的位置愈发醒目。 卫青蛾打了一声呼哨,卫夏等人陆续上马,马蹄上裹着兽皮,马嘴衔枚,悄无声息向鲜卑营地靠近。 相距不到三十步,马速陡然加快,引火之物丢到帐篷上,众人直接从地上抓起火把,顺势向前一抛,火光登时燃起。 烈焰熊熊,浓烟弥漫,鲜卑人陆续被惊醒,大叫着跑出帐篷。 不等他们看清来敌,雪亮的刀锋已经递到面前。下一秒人头滚落,无头的尸体仰倒在地,鲜血溅上帐篷,顷刻被火焰吞噬。 卫青蛾袭击鲜卑营地时,千余汉骑越过一条无名小河,放出斥候,探定方圆数里没有追兵的痕迹,终于能短暂下马,轮换着休息。 魏悦和李当户所部连日奔袭,之前又经历一场大战,体力消耗惊人。吃下去的油炒面早已经消化,在下马之后,以最快的速度升起火堆,取下携带的马肉,烤得半熟,直接用刀片下,带着血水送进口中。 赵嘉让小吏烧些热水,取出携带的伤药,为伤兵处理伤口。 伤药效果很好,就是感觉过于刺激,撒上之后,刀剑加身眉毛都不动一下的汉子,陡然间变色,嘴巴张开,就要惨叫出声。 赵嘉早有提防,随手一块肉干-塞-进去,觉得还有缝隙,又加一把油炒面。 骑兵被噎得直翻白眼,赵嘉则是手脚利落,很快捆扎好伤口,从骑兵嘴里取出肉干,又从小吏手中接过水囊,咕咚咚灌了下去。 “好了。” 等骑兵不再咳嗽,赵嘉把肉干-塞-回他的手里,回身取来木碗,冲了半碗油炒面,里面加了一块咸饼,示意他一起吃下去。 “多吃点,很快就能好。” 经过医匠的熏陶,赵嘉深谙食补精髓。 骑兵抓着肉干,捧着木碗,心情万分复杂。 赵嘉站起身,目光扫视四周,受伤的骑兵齐刷刷后退一大步,蓦然间觉得,比起赵军侯,自家营中的医匠简直和善温柔! 李当户抓着一大块马肉,几步走到魏悦身边。马肉被切成两半,一半用匕首扎着,送到魏悦面前。 “接下来怎么走?”李当户片下一块马肉,送到嘴里嚼着。 “继续往东。”魏悦-抽-出匕首,一边切肉一边道,“阿多记着地图,有金雕探路,能避开大军。” 李当户点点头,将嘴里的的马肉咽下去,道:“军粮怎么办?” “打猎,不然就去抢。”魏悦看着面前的篝火,将一片带血的马肉送进嘴里,“既然到了草原,那就按照草原的规矩。” 李当户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用力拍着魏悦的肩膀:“好,去抢!” 赵嘉正让小吏按住一名骑兵,往后者的伤口撒药,听到身后传来的笑声,奇怪地望过去,知晓魏悦和李当户正商量抢劫匈奴,不由得挑起眉尾。 他让麾下带足五日军粮,准备告罄之后,就去抢劫别部。没想到这两位心更大,竟然打上本部的主意。 仔细想想,匈奴大军出动,部落内部必然空虚。这个时候去抢一把,貌似相当可行? 想到匈奴人在边郡的恶行,赵嘉不自觉咬牙,笑容里带上冷意。胡骑敢南下劫掠,就要做好被反抢的准备,一报还一报,没道理匈奴本部就能例外!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云中爬过闪电, 夜幕下炸响惊雷,大雨滂沱, 覆盖大片草原。 雷电交加,一株榆木被闪电击中,燃起橘色火焰。未过多久,火光在暴雨中熄灭, 仅留下一段焦黑的树身。 汉骑没有帐篷,在草原这些时日,遇到雨水倾盆, 除非找到能遮挡的土丘,否则就只能硬扛。 赵嘉准备充分,对文吏吩咐几句, 小吏和更卒迅速行动起来,从马背解下兽皮,用短刀砍断树枝,又冒雨挖来泥土和石块, 借助残存的篝火和电光, 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搭起一座座简易帐篷。 “受伤的先过来!”抹一把脸上的雨水,赵嘉大声道。 汉骑快速起身, 将重伤的骑兵抬过去, 随后就和更卒一起去砍树枝、挖石块,陆续又搭起十多个帐篷。 可惜兽皮数量有限, 帐篷内很是拥挤。 汉骑完全不在乎, 魏武和李达为首, 未受伤和伤轻的主动坐在帐篷边缘,围成一圈,用身体为重伤的同袍遮挡冷风。 草地上潮湿泥泞,赵嘉解开甲胄,扯下绢制的上袍,先覆上多余的树枝,再铺到伤员身下。无法隔绝所有湿气,总好过直接躺在地上。 魏悦和李当户也先后卸甲,赵嘉这才发现,两人身上遍布伤痕,有的已经结痂,有的仍在淌血。 安顿好重伤的骑兵,赵嘉转身取来伤药,没有足够的布条,就只能直接洒在两人的伤口上。几乎在药-粉-洒下的同时,李当户就发出一声冷嘶,脖颈上鼓起青筋。魏悦攥紧双拳,强忍着没有出声。 “净布不够,先别穿胸甲,免得蹭掉伤药。”赵嘉收好药瓶,叮嘱道,“明早应该能够结痂。” 缓了口气,李当户靠在帐篷一角,灌了两口水,吩咐李达轮岗时叫他,很快睡了过去。魏悦曲起一条长腿,手臂搭在膝盖上,视线随着赵嘉移动,绷紧的神经终于有了片刻放松。 “阿多。” “啊?” “多谢。” 赵嘉停住动作,手里抓着陶瓶,奇怪地看向魏悦。 “怎么?”魏悦挑眉,放下膝盖,坐姿变得更加随意。 “没有,不用谢。”将陶瓶放进兽皮袋,赵嘉扯开一条皮绳,仔细扎好袋口,“嘉为沙陵县尉,此乃应尽之责。” 魏悦仅是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赵嘉松了口气。 事实上,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魏悦分明只是道谢,他偏偏心跳加快,实在有点不太正常。 雷声轰鸣,雨势越来越大。 赵嘉走到帐前,扬起声音,让众人尽量挤一挤。虽说不会太好过,总比淋雨要强。 等他回过身,发现魏悦也合上双眼,发出轻微的鼾声。几名伤兵反倒没睡,躺在地上,眼底都泛起血丝。 “快点休息。”赵嘉低声道,“你们当听到三公子所言,明日去抢匈奴。若是上不了马,砍不了人,就只能留在阵后,看着同袍冲锋。” 汉骑似想开口,被赵嘉抬手止住。 “省点力气,明日说不定能多杀几个匈奴。” 说话间,赵嘉坐到一名汉骑身边,试了试对方额头的温度,确定没发热,暗暗松了口气。 帐外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帐内空气潮湿,赵嘉试着挖掘土坑生火,几次都没能成功,正想要再试,手腕忽然被按住。 “我来,阿多暂且歇息。” 魏悦小憩片刻,精神已经恢复,从腰间-抽-出匕首,将赵嘉挖出的土坑平整拓宽,填入削成细条的树枝,折断几枚无法再用的木箭,擦亮火石,数点火星飞溅而出,一小团火焰很快在坑底燃起。 火光闪亮,帐边的汉骑让了让,确保可以通风,放走烟气。赵嘉将头盔架到火上,打算烧些热水。 “阿悦,你们休息,我看着火。”李当户睡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从梦中醒来。见还不到轮岗的时候,用力搓了两把脸,让魏悦和赵嘉去睡,自己坐到土坑边,一边烤火,一边看着热水。 眼见他要脱靴子,赵嘉来不及阻止,只能以最快的速度退后,让出最大距离。 李当户咧开嘴,把另一只靴子也脱了。 赵嘉咳嗽两声,差点被熏得流眼泪。转过头,发现魏悦作势也要脱靴,不想再受刺激,迅速起身走到帐边,和魏武季豹挤在一起吹凉风。 回头看一次,赵嘉的眼角就抽一次。 什么儒雅俊朗,什么太守公子,一切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宣告崩塌,碎裂一地。 临近天明,闪电消失,雷声减弱。瓢泼大雨渐成雨丝,淅淅沥沥,始终下个不停。 经过一夜休整,众人恢复体力,大多数重伤骑兵不需要搀扶,可以自行起身。一个两个还能说是特例,二十多个都是这样,赵嘉不得不感叹,边军的体魄委实惊人。 “要突袭本部,需得暂时改变路线。” 商队成员自茏城返回,对本部所在的位置一清二楚。赵嘉未曾到过茏城,依照方伯等人的叙述,也能大致绘成简图。 这样的地图,在赵嘉看来无比粗陋。 李当户和魏悦却是如获至宝,更撕开一片衣摆,当场拓印下来。 “东行十到二十里,有榆树林。林中有河穿过,沿河北上,能遇到匈奴本部。”方伯指着赵嘉绘出的地图,道,“这片草原属贵种兰氏。自兰稽死后,兰氏内部不和,几股势力互相厮杀,消耗不小。若非右屠耆王出面,兰稽的几个兄弟和儿子会死一大半。” 方伯也是到茏城之后,才知晓兰氏内部情况。 草原上隔三差五就要打打杀杀,兰氏游牧的草场又距边郡太远,以至于匈奴内部差点生乱,边郡竟一直没得到准确消息。 方伯等人扼腕之余,再一次认识到情报的重要性。也彻底明白,为何魏太守等不计损失,一定要将钉子扎进茏城。 “兰氏部落?”赵嘉托着下巴,完全没意识到脸上沾了泥点,“兰稽,是之前死在边郡那个大当户?” “对。”魏悦站在赵嘉身后,俯视进一步完善的地图,同李当户商议几句,定下第一个抢劫目标。 “白日容易-暴-露,最好夜袭。”李当户道。 “放火?”赵嘉提议。 “可行。”魏悦颔首,道,“阿多带的毒-烟-筒,火起不灭的还有几个?” “还有十具。”赵嘉说道。 不是他不想多带,而是材料难寻,对匠人的手艺又有要求,加上时间仓促,二十具已经是县武库的极限,再多,库吏铁定被逼到揪光头发,秃着脑袋-撞-墙。 “足够了。” 魏悦和李当户商定计划,决定快马加鞭,趁下一批追兵未到之前,先到本部抢一把。抢到足够的战马和粮食之后,继续和匈奴在草原绕圈子。 此外,匈奴本部遇袭,大军必要后撤。纵然不放开包围,也会出现空隙。如果抓住机会,未必不能从草原脱身。 看着地图,赵嘉沉吟片刻,开口道:“如果别部趁机生乱,会如何?” “别部?”魏悦和李当户一同看过来。 “对。”赵嘉站起身,拍拍手,“我有一策,有些冒险,不过一旦成功,能让草原大乱,至少是短期大乱。” “何计?”李当户大感兴趣。 “将骑兵分成两队,一队打汉旗夜袭,另一队挑选会胡语的骑兵,假做别部蛮骑,在第一队离开后,紧跟着冲入部落,进行第二次劫掠。”说到这里,赵嘉顿了顿,“第二支骑兵要冒相当风险,很可能被困住。” “可再分出一队在外接应。”李当户沉吟道,“如行此计,乌桓人不行,羌人离得远,氐人没这胆子。丁零,没人能说丁零话。鲜卑……” 道出“鲜卑”二字,李当户眼前一亮,转头看向魏悦,后者微微颔首,显然和他想到一处。 “假做鲜卑?”赵嘉问道。 “对。”魏悦解释道,“鲜卑、乌桓皆出东胡,在别部中,丁口和财富数一数二。乌桓在左屠耆王和左谷蠡王麾下,鲜卑多由右屠耆王和右谷蠡王调度。” “五年前,鲜卑和丁零合起-叛-乱,被匈奴镇-压。”李当户补充道,“若是鲜卑趁火打劫,匈奴人未必会怀疑。” 纵然存在疑点,以军臣单于的性情,也会先调动大军“平叛”,随后再言其他。尤其是牵涉到汉军,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鲜卑注定要倒霉。 为让戏演得更加逼真,赵嘉提议先去抢一支别部,掠得皮袍战马,搜集一批骨箭和骨刀,方便在抢劫现场多留一些证据。 鲜卑各部绝不会想到,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卫青蛾率人灭了一个小部落,伪装穿过草原不算,赵嘉、魏悦和李当户率领的汉骑也打上自己的主意。 赵嘉的计划一旦成功,绝不是一支部落陨灭就能了结。 说不好,草原上的所有鲜卑都会遭殃。 雨水停歇,汉骑分完最后一批油炒面和咸饼,收起帐篷,陆续上马。 赵嘉放飞金雕,金褐色的身影冲上云霄,发出响亮的鸣叫,为众人指引方向。 身后暂无追兵,斥候先行数里,中途返回,带回发现别部鲜卑的消息。确认该部仅有三、四百人,魏悦和李当户当即下令,全体刀出鞘,一路不减速,直接碾压过去。 汉骑放开速度,轰隆隆的马蹄声踏碎草原。 鲜卑部落不知大祸临头,正忙着收起帐篷,准备迁往东边草场。 部落中的勇士被王庭征召,随军出征包围汉骑,并准备在计划成功后南下,到边郡大肆劫掠,为部落带回过冬的粮食牲畜,再补充一批羊奴。 一些鲜卑妇人打开羊圈,挥舞着皮鞭,一下下抽打在羊奴身上,既为驱使他们干活,也是在残酷取乐。 半大的孩子有样学样,在他们眼中,这些羊圈中的奴隶不算作人,甚至连牲口都不如。牛羊不能随意宰杀,否则就会遭到责骂。杀一两个奴隶,长辈非但不会责怪,还会拍着他的背,夸奖他们勇猛,长大必然会成为勇士。 羊奴们不断挨着鞭子,身上被抽出一道道血痕,表情始终麻木,仿佛早失去知觉,仅是一具具-行-尸-走-肉。 不满一名汉女行动缓慢,健壮的鲜卑妇人高举起长鞭,正要用力挥下,脚下的大地突然传来震动。 没有号角声,也没有喊杀声,仅有一道黑色的洪流,似飓风一般,从地平线处席卷而来。 部落中的老人认出旗帜,大惊失色,吼道:“汉军,是汉军!” 其余人却是既惊且疑,感到不可置信。汉军不是被王庭派兵包围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愣着做什么?想死吗?!” 鲜卑老人不在王庭征召之列,却不乏战斗力。在汉骑冲锋时,迅速取来弓箭,抓起骨刀,集合起来上马迎击。 妇人陆续回神,一部分带着半大的少年上马,跟在老人身后;另一部分带上孩童,准备向北方奔逃。 汉骑速度惊人,眨眼间袭至营地。 鲜卑人的骨箭没有任何作用,骨刀也挡不住锋利的铁器,如被卷入洪流的沙土,刹那支离破碎,显得不堪一击。 战斗结束后,魏武和李达各率一队骑兵,飞驰追击逃走的目标。 追到中途,发现路上尽是血痕和残破的尸骸。 再向前,只见逃走的鲜卑人被几十名羊奴围住,两个脖颈和肩头带有图腾的奴隶正扯开嗓子,发出野狼般的嚎叫。 饥饿的狼群被嚎叫声和血腥味吸引,不断聚集而来。 羊奴们根本不在乎自己也被视作猎物,成为捕食目标,发出疯狂的大笑,带着满身鲜血,凶狠扑向惊慌的鲜卑人。 看到这一幕,魏武和李达同时拉住缰绳,抬起右臂。 鲜卑人和羊奴发现汉骑,前者发出绝望的大叫,后者仍是不管不顾,尽数化身为凶兽,只想咬断猎物的喉咙。 见羊奴中有十多个汉人,魏武和李达下令放箭。 箭雨飞过,歼灭剩余的鲜卑,也吓退部分野狼。 汉骑策马上前,将还活着的羊奴带出战场。就在他们离开的同时,退后的野狼一拥而上,吞噬残存的血肉。 羊奴们瘫坐在地上,汉人发出沙哑的哭声,胡人低垂着头,似在等待刀锋落下。 “先带回去。”李达对魏武道,“部都尉和军侯的计划,这些人八成能派上用场。” 就在汉骑剿灭鲜卑部,收拢部分羊奴时,卫青蛾一行伪做迁徙的小部落,开始向西行进。 起初还算顺利,除了遇上两支陌生的氐部,没发生任何状况。然而,就在接近汉骑经过的无名小河时,一行人-撞-上了匈奴骑兵。 借助投靠的羊奴,本可以蒙混过关。 未料想,大军中竟有汉人谋士,看到做鲜卑打扮的卫青蛾和卫夏几人,嘴角掀起,神情中尽是恶意。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谋士的恶意不加遮掩, 视线扫过来,卫青蛾立刻生出警觉。卫夏卫秋对视一眼, 同时按住藏在袖中的手-弩。只要发现情况不对,就会立刻射杀面前的匈奴,护着卫青蛾冲出包围。 千钧一发之际,几名游骑忽然折返, 上报万长,前方发现一处营地,并有大片清晰的马蹄印, 疑似汉军所留。 万长大为兴奋,命人吹响号角,集合队伍, 快速向东进发。 “追上汉军,斩杀一人,赏十头肥羊,五名奴隶!” 在万长看来, 汉军虽强, 到底不是刀枪不入。 听逃回的胡骑描述,这股汉骑顶天一千出头, 加上援兵也不足两千。经历之前一场大战, 必然有一定程度的死伤。加上困在草原多日,人困马乏, 缺少军粮, 指挥数倍兵力压上去, 必然能够一战而下。 万长立功心切,根本不在意几个过路的鲜卑。 这样的小部落,在草原上随处可见。牛羊没几头,勇士又被王庭征召,剩下一群老弱,除了两三个漂亮的女人,基本没多少价值。 等他歼灭前方的汉军,得到右贤王赏识,美人还不是任他挑?没必要为这几个鲜卑人浪费时间。 谋士想要出言,万长却不打算听。 千长吹响号角,众骑迅速聚拢,呼啸着冲过草原。 谋士不想被落在后边,只能上马紧追。在离开之前,调出五十名祖上投胡的汉人,命其解决掉这支鲜卑。若是情况允许,就留下队伍中的三名汉女,若是不能就一并杀掉。 “事情解决,速速赶来。” “诺!” 骑兵领命,在大部队离开后,集体调转马头,刀锋指向卫青蛾一行。 知晓事情不能善了,众人也不再遮掩,纷纷张开弓箭,抽-出短刀,策马猛扑上前,只为杀出一条生路。 羊奴没有弓箭,有的甚至没来得及上马,干脆抓紧骨刀,就地翻滚,趁机斩向马腿。 卫青蛾张开强弓,连续三箭,精准射-入敌人的脖颈和眼窝。卫秋和卫夏借战马冲速,在马背掷出投枪,击中目标后,速度丝毫不减,手中短刀横扫而过,带起大片血雨。 可惜的是,众人持有的铁箭有限,之前又损失一部分,箭壶中很快告罄,而对面的敌人还有将近三十。若是放走他们,势必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卫青蛾心一横,打出一声呼哨,卫夏、卫秋和数名健仆快速聚拢到她身后。 浑身染血的羊奴冲出草丛,纵身跃上抢来的战马,挥舞着从骑兵手里抢来的兵器,发出一声声怪叫,似野兽对敌人呲出獠牙。 “杀!” 卫青蛾一马当先,冲向对面的骑兵。 领兵的百长知晓对方不是善茬,本已心生退意。不料想对方竟率先冲上来。当下一声狞笑,率三十骑正面迎击,拼着再死一半,也要将这些“鲜卑人”斩杀当场。 连续三次冲锋,草地和马蹄尽被染红。 浓烈的血腥味随风飘散,秃鹫开始聚拢,更有两只野狼远远眺望,发出刺耳的嚎叫。 最后一名骑兵倒下,战斗终告一段落。 卫青蛾拉住缰绳,回头看去,健仆和羊奴战死大半,卫夏伤了胳膊,半身被血染红,卫秋脸上横过刀痕,血肉翻开,左眼近乎被毁。 半空罩下黑影,卫青蛾仰起头,眉心微皱,扯下一条衣摆,绑住肩头的伤口,令众人上马,带上战死的健仆和羊奴,快速离开战场,寻一处土丘将尸体安葬。 “走!” 战马发出嘶鸣,撒开四蹄向前奔去。 马蹄声离开不久,秃鹫乌鸦先后飞落,野狼和狐狸也接连跑来,争抢中爆发冲突,一只狐狸因此丧命,被秃鹫按在爪下,非但没能填饱肚子,反而成了这些食腐鸟的盘中餐。 匈奴大军一路奔驰,踏过汉骑休整的营地,沿着战马留下的足迹,找到了残破的鲜卑营地。 “又是鲜卑人?” 营地中遍布血痕,四处都是倒塌的帐篷和残破的刀箭。尸体不见踪影,估计是被野兽拖走。 “没有活口?”万长问道。 “没有。”游骑指着东北方向,道,“万长,前方五里还有一处,从留下的痕迹看,应该是羊奴动的手。” “羊奴?”万长诧异道,“你说这是奴隶做的?” 草原上,类似的事不多,但也并不罕见。 一些胡人部落被灭,不甘为羊奴,趁王庭征召勇士,敌对部落内部空虚,冲出羊圈大肆杀戮。失败的话,顶多提前结束一条命。若是侥幸成功,抢到战马牛羊,就有机会投靠其他部落,摆脱奴隶身份。 实在不行,还可以去草原做野人。即使被当成野兽猎杀,也算是报了部落大仇。 游骑带回的消息让万长疑窦丛生。 初见这处鲜卑营地,他料定是汉骑所为。可前方又发现奴隶-反-叛的迹象,这让他开始拿不准,无法确定自己的判断。 “万长,发现骑兵踪迹!”又有游骑来报,言有大量的马蹄印向东延伸。 万长询问随军谋士,汉人谋士认为应该沿河北上。理由很充分,在草原上行军,绝不能远离水源,并且汉军缺少军粮,难保不会打部落的主意。 乌桓人则持不同意见,认为该循着马蹄印追击。 “向北皆为本部,多数丁口数千,大部愈万。这支汉军仅一千出头,是要去送死吗?” 彼此争执不下,万长只能下令大军暂时休整,放出全部黑鹰,期待能发现有用的线索。 足足等了半日,放出的黑鹰始终没有返回。好不容易等回一只,竟然翅膀带伤,一只眼睛也被抓瞎。 “怎么回事?” 万长惊疑不定,单臂托起黑鹰,查看鹰身上的伤口,发现并非人为,是被其他猛禽抓伤。 凑巧吗? 看向黑鹰飞回的方向,万长表情凝重。思索片刻,决定采纳乌桓人的意见,下令全军上马,继续向东追击。结果这一追就偏离方向,非但没能追上汉骑,反而距目标越来越远。 匈奴大军离开后,一路追着黑鹰,潜伏在草丛里的斥候迅速跃上战马,沿来路飞驰赶回。 汉骑定计劫掠匈奴本部,并伪做鲜卑,引发草原内乱。要想事情顺利进行,必须设法摆脱追兵,至少要拖延被发现的时间。 为此,汉骑分兵,赵嘉携麾下三百人,一人三马,凭借过人的速度,假做大部队向东。魏悦和李当户率军飞驰向北,并派一队扫清痕迹,避免被匈奴人发现。 由于匈奴人追得太紧,又放出黑鹰,赵嘉所部一度被盯上。 三只黑鹰在头顶盘旋,季豹正-欲-开弓,被赵嘉拦住。 “阿金!” 手指抵在唇边,赵嘉打出一声呼哨。 金雕冲出云层,一对三,仍是游刃有余。只能说杀鹰杀出经验,熟知鹰身上的弱点,只要不被锁住利爪,三两下就能解决对手。 两只黑鹰先后坠落,另一只也被伤到翅膀。 赵嘉再打哨音,金雕发出鸣叫,显然不想停手。哨音持续不断,金雕到底抓瞎黑鹰一只眼睛,才不情愿地飞回赵嘉马前。 黑鹰带伤飞走,赵嘉派出斥候,命其跟上黑鹰,探明匈奴大军所在的位置。并率骑兵调转方向,准备同魏悦和李当户汇合。 双方合兵后,金雕落到赵嘉肩上,翅膀张开,颈后羽毛蓬起,明显还在生气。 赵嘉无奈摇头,用长剑挑起马背上的黑鹰,道:“给你,消消气。” 金雕的叫声瞬间拔高,仿佛在说:本来就是他宰的,这算啥,慨他鸟之慷?! 看到这一幕,李当户惊讶片刻,忍不住大笑出声。魏悦也勾起嘴角,觉得很是有趣。赵嘉一边安抚金雕,一边转过头,看向两位太守公子,眼神很是不善。 “阿多。” 魏悦咳嗽一声,想要出言补救。不料金雕突然间发飙,抓住赵嘉的头盔,振翅飞上半空,故意在他头顶盘旋。 赵嘉气结,对着金雕瞪眼。 李当户的笑声更为响亮,魏悦肩膀抖动,想好的安慰之语到底没能出口。 好在金雕的怒气没有持续太久,气消了,就将头盔还给赵嘉。斥候也在此时追了上来,禀报追兵超过五千,被赵嘉留下的马蹄印迷惑,已经向东追去。 “向东?”赵嘉戴上头盔,手指梳过金雕的胸羽,笑道,“甚好。” 魏悦和李当户收起笑容,下令全体上马,加速向北。 谁也无法断言,追兵会不会中途发现不对,突然调转方向。为今之计,必须争分夺秒,赶在追兵发现不对之前,拿下一支匈奴部落。 “阿金,靠你了。” 赵嘉抬起手臂,放飞金雕。 金雕展开双翼,振翅飞上高空,似一支利箭,向北疾飞而去。 临近傍晚,汉骑抵达河流上游,在一片稀疏的榆树林停下。 金雕从半空飞落,带回一截新鲜的羊骨。斥候也陆续返回,表情都有些兴奋,显然已经确定匈奴部落所在。 “帐篷超过五百,战马数千,牛羊上万,有百余辆大车,一顶圆帐上有鹰雕,确是匈奴本部无疑。” 斥候查探得十分详细,如果不是缺少隐蔽物,靠近会被发现,他们能带回更多有用的情报。不过,就目前制定的计划而言,这些细节已经足够了。 “魏武李达轮换带人警戒,余下退入林中休息。入夜后,马蹄包上兽皮,从营地南侧突袭。” “诺!” 汉骑领命,陆续进入林中,借助林木和高草遮挡,抓紧时间休息,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养精蓄锐。 赵嘉抓起几把枯草,编成粗糙的草环,试着套在头上。受他启发,汉骑纷纷仿效,头上身上都覆上草叶。 汉骑一个个“消失”在高草丛里,尤其是十多名更卒,近乎隐藏得天衣无缝,除非靠近查看,否则根本不会发现树林里藏着人。 赵嘉搓搓下巴,开始认真考虑,下批更卒入营,现有条章之外,可以继续尝试加码。 伙食跟上去,增强兵卒体魄,训练时兼取秦锐士、魏武卒和赵胡刀骑士之长,应该能锻造出一支强军。说不准,还能练出西汉版的特种兵。 如此一来,一个月的时间必然不够,初傅籍的更卒也会部分掉队。 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越过更卒,直接挑选一部分正卒,进行专门性的训练。真要这么做,凭他区区一个县尉肯定不成,势必要和魏太守通气,或许还要请魏悦帮忙。 由于想得太过入神,魏悦走到身边,赵嘉都没有发现。直到肩头被拍了一下,方才仓促间回神。对上魏悦疑惑的表情,赵嘉咧了咧嘴,反正暂时无事,无妨将心中所想道出部分。 想到就做,赵嘉拿起一根枯枝,在草地上划过,开始逐条列举。 魏悦越听越入神,疑惑和明悟接连闪过眼底。听到最后,隐隐还现出一丝激动。 李当户竖起耳朵听了半晌,发现赵嘉的声音越来越低,实在耐不住,直接凑过来,不顾魏三公子刺来的目光,坐到赵嘉身边,就方才没听清的部分,向赵嘉进行询问。 时间过得飞快,太阳西沉,天边泛起红霞,倦鸟归巢,扑簌簌的振翅声响彻林中。 赵嘉三人不再说话,和骑兵一起潜伏在草丛中,等待-夜-色-降临。 随着天边最后一缕光亮消失,外出的牧民归来,匈奴营地中升起篝火,隐隐还飘出烤肉的香味。 夜色渐深,匈奴人大多回到帐篷,陆续进入梦乡。几个牧民负责守夜,在营地四周巡逻过一遍,实在耐不住困意,坐在篝火旁不停打着瞌睡。 整片营地中,除了噼啪作响的篝火,再不闻半点杂声。 榆林中的汉骑开始行动。 包裹着兽皮的马蹄踏过草地,千余汉骑分成两队,如捕食的狼群,悄无声息,距匈奴营地越来越近。 ☆、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章 夜深人静, 帐篷里的匈奴人陷入酣梦,睡得极沉。处于草原腹地, 又是右贤王的草场,呼衍部压根不会想到,自家营地会遭到袭击。 身为匈奴贵种,最鼎盛时期, 呼衍部中能战的勇士达到数万,傲视整个草原。 老上单于后期,呼衍氏开始衰弱, 部落分-裂,实力再不比从前。 饶是如此,呼衍各部的人口加起来, 在本部中仍是数一数二。即使是同为贵种的兰氏和须卜氏,早几年间,也对呼衍氏难忘项背。 只可惜,呼衍各部首领一直不和, 在军臣单于的“调和”下, 更一度爆发冲突。裂痕不断加大,始终难以弥合。 回忆起呼衍氏衰落的因由, 部落中的长老都是咬牙切齿, 对单于身边的汉人谋主深恨不已。 中行说背汉投胡,祸害边民, 在匈奴内部也没少-搅-动风雨。为确保大单于位置稳固, 同样为保证自己的安全, 阴谋算计草原各部,他向来是不遗余力,毫不手软。 呼衍氏是他的第一份成就,也是他对大单于的投名状。 解决了匈奴本部最具威胁的贵种,将数万人的势力拆得零零散散,中行说证明了自己的能力,获得大单于信任和赏识,本该就此停手,可他并没有这个打算。 出身长安宫廷,中行说深谙“生存”之道。 一旦匈奴各部相安无事,军臣单于感受不到身边的威胁,他至少会失去一半的价值。 对大单于用处减少,难保不会被恨他入骨之人寻仇。例如左贤王和大阏氏,只要有机会,都乐于取他项上人头。 为了自己的安稳,中行说不会让匈奴各部真正和平。继呼衍氏之后,兰氏、须卜氏乃至王庭四角,都是他下手的目标。 大单于同左贤王父子不和,左谷蠡王和左贤王叔侄相争,右贤王和右谷蠡王麾下贵种矛盾重重,这一切的一切,背后都不乏中行说的影子。 哪怕没有直接证据,回忆呼衍氏的遭遇,明眼人都能猜出一二。 经过几次交锋,左贤王和中行说结下死仇。中行说想保住脑袋,就绝不能让於单继承大单于之位。 为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中行说找上伊稚斜。后者也对这位大单于谋主释放善意,双方一拍即合。伊稚斜更做出保证,日后掌握王庭,必会以中行说为谋主,给予他不下今日的地位。 有了伊稚斜的承诺,中行说行事愈发狠辣,不断挑起军臣单于的疑心,使於单的继承人地位越来越不稳固, 左贤王明里暗里没少吃亏,除了军臣单于,和右贤王的关系也越来越僵。 被汉骑盯上的呼衍部,本是右贤王麾下,部落中勇士超过三千,极其骁勇善战,十分得右贤王看重。 军臣单于听了中行说的建议,要将这支本部调入左贤王麾下。 虽然只是暂时,但人到了於单的地盘,还会原样还回来? 根本不可能! 呼衍部首领接到王庭调令,也是嘴里发苦。奈何大单于之命不可违背,为向右贤王表示忠诚,咬牙率全部勇士出战,并叮嘱留下的部民,尽量拖延迁移速度,若此战顺利,右贤王亲自开口,大单于应该会收回成命,允许他们继续留在右贤王的草场。 正因如此,汉军斥候在部落外打探,才会发现营内有象征匈奴贵种的鹰雕,大大小小的帐篷数百顶,战马上千,牛羊数万,守卫力量却十分空虚,连游骑都没有。 这样的匈奴部落,是最好的下手目标。 夜色中,汉骑离呼衍部越来越近。 赵嘉率领一百汉骑在先,每人马上都携带引火物和毒-烟-筒。 毒-烟-筒数量有限,为保证计划顺利,必须尽量靠近营地,抵近帐篷再动手。 为此,赵嘉刻意让众人降低马速,直至距营地不到三十步,方才发出讯号,百骑猛然间提速,如凶兽亮出獠牙,自营地南侧呼啸冲入,先掷引火物,后掷毒-烟-筒。 部分汉骑艺高人胆大,在奔驰中侧身,捞起匈奴人-插-在地上火把,翻上马背的同时,火把也投向了匈奴人的帐篷。 顺着汉骑突袭的路线,火龙蔓延开来,火光冲天而起。 匈奴营地不设栅栏,营内也没有岗哨,仅有的十数个护卫,根本无法阻挡汉骑冲锋的脚步。 有的刚被马蹄声震醒,睁开双眼,入目即是熊熊火光。来不及确认敌从何来,锋利的箭矢已经穿透脖颈。 在战马擦身而过时,人仰天栽倒,空洞的双眼正对夜空,脸上犹带着惊异和无法置信。 烈焰熊熊,浓烟弥漫。 匈奴人大叫着冲出帐篷,多数来不及套上皮袄,手中却都牢牢抓着武器。 呼衍氏虽然分-裂,各支仍算得上是大部落。 成年男子随首领出征,部落中还有为数不少善战的老人、妇人以及能上马开弓的少年。在最初的骚-乱之后,祭师走出帐篷,高举木杖,组织牧民进行反击,包围闯入营地的汉骑。 “放弃起火的帐篷,包围敌人,用弓箭!” 祭师满脸沟壑,身形伛偻,却是声如洪钟。站在火光中,表情凶狠,不断发号施令。十多名健壮的牧民护卫在他周围,用身体组成盾牌,提防可能飞来的箭矢。 在祭师的指挥下,部民手持弓箭骨刀,飞速上马,开始对汉骑围追堵截。 赵嘉一路飞驰,发现前路变得狭窄,越来越多的匈奴人从两侧冲出。更有十多人挡住前路,弓弦已经拉开,骨箭破风,正迎面袭来。 “刀出鞘!” 避无可避,眼前的情形,除了硬冲别无他法。 赵嘉下了狠意,命有全甲的正卒冲在最前,仅有胸甲的更卒退到中后。自己作为锋头,放开缰绳,双手持刀,凭甲胄挡住骨箭,猛扑向前方挡路的匈奴人,刀锋用力砍下。 匈奴人熟练地举刀格挡,奈何铁器锋利,赵嘉用足力气,骨刀被当场斩断。 长刀去势未收,径直从匈奴人的肩头劈落。 一条断臂凌空飞出,匈奴人发出惨叫,赵嘉目光冰冷,很快补上第二刀。 无头尸体从马背跌落,鲜血从断颈喷出。战马受到波及,脖颈留下一道狭长的伤口,血肉外翻,在疼痛中发出阵阵嘶鸣。 这凶残的一幕震慑住了匈奴人。 听到祭师的吼声,因刹那的胆怯感到羞愧,继而彻底爆发出凶性。 “杀!” 匈奴人惧也好,凶也罢,赵嘉手中的刀始终未停。百名汉骑紧跟在他身后,不断地击杀敌人,身上的伤口也在不断增加。 火光蔓延,赵嘉不断策动战马,甲胄上覆盖一层暗红。 “杀!” 又一阵喊杀声突起,随之而来的,是匈奴人愤怒和慌乱的大叫。 就在赵嘉入营放火,吸引匈奴人的注意时,魏悦和李当户各率三百汉骑,自营地两侧杀入。 另有两队骑兵奉命杀向羊圈,砍断绳索木栏,千余战马和数万牛羊被驱赶,在帐篷间横冲直撞,使得局面更加混乱。 匈奴人猝不及防,支应不暇。汉骑在混乱中冲锋,大肆进行砍杀。 魏悦和李当户都是全身黑甲,手持长兵,凡其过处,皆是血光飞溅,身后留下一条血路。 面对这两尊杀神,匈奴人再是凶狠也无济于事。 发现赵嘉被困,魏悦当即调转方向,从匈奴人的背后杀了过去。刀锋挥落间,马蹄下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 距离赵嘉不远,魏悦遇到拼死阻截。 长刀斩入敌人肩头,被死死卡住,魏悦直接松手,抄起一根斜-插-在地面、被大火烧去小半截的长矛,策马继续前冲。 依靠战马的冲击力,长矛穿透了敌人的胸口。 魏悦没有减速,而是继续带着尸体前冲,直至-撞-开匈奴人的包围,才丢开长矛,收回卡在尸体肩头的长刀。 鲜血浸湿马蹄,火光中,匈奴人的攻击变得更加疯狂。 他们已经认出袭营者是谁。 汉军! 此时此刻,他们已经无暇去想,汉军怎么会出现在草原腹地。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面对这样凶残的杀神,想要活下去就必须拼命! 魏悦和赵嘉杀出包围时,李当户策马冲向祭师。飞驰中,挥刀斩杀阻截的牧民,同时举起左臂,挡开从身侧飞来的骨箭。 一路驰到帐前,李当户驱策战马,撞飞一名健壮的牧民,随即猛拉缰绳,战马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马蹄当头踏下。 祭师瞳孔紧缩,千钧一发之际,丢掉木杖,倒地翻滚。侥幸避开致命一击,身上的皮袍却遍染血水,显得异常狼狈。 李当户冷笑一声,无视祭师和牧民的诅-咒-怒骂,再次拉动缰绳,不把这几个匈奴人踏成肉糜誓不罢休。 李达紧随在他身后,心知大公子此举,必是报复五年前发生在上郡的惨事。 那一次,匈奴大肆扰边,冲破雁门,侵入上郡,整整一个村寨的边民被砍断手脚,活生生踏死。据抓到的杂胡供称,是一名部落祭师的主张,以此祭奠战死的部落勇士。 李当户一直记得那一幕,日夜都不敢忘。 他曾抓起染血的土,对天地立誓,血债血偿,匈奴杀汉一人,他就杀其百人、千人! 祭师又如何? 战场之上,都该去死! 营地内喊杀声不断,汉骑左冲右突,匈奴人自顾不暇,根本无人去管逃散的牛羊和马匹。 营地之外,无法参战的伤兵挥舞着套马索和长鞭,套住奔逃的战马,驱赶成群的肥羊。至于牛群,暂时没有太好的办法,时间又过于紧迫,纵然感到可惜,也只能侧身让开,任由其跑远。 大火不断蔓延,整片营地陷入一片火海。 将祭师踏在马下,李当户调头杀向存放粮食的大车。中途和魏悦、赵嘉汇合,按照原计划,分出部分骑兵阻截发狂的匈奴,以最快的速度套车离开。 战马不适合拉车,以目前的情况,也顾不得许多。 赵嘉、魏悦和李当户组成锋矢,挑飞冲过来的匈奴。数百汉骑护卫抢到的粮食,从营地东侧杀了出去。 匈奴人这才意识到,汉骑不只是来杀人,更要抢劫粮食和牛羊! 自匈奴称霸草原以来,从来都是对外劫掠,何时被人抢上门来? 何况动手的还是汉人,其手法又是如此娴熟,在场的匈奴有一个算一个,除了愤怒不甘,更生出荒谬之感。 汉骑行动统一,来去如风。 眼睁睁看着粮食和牛羊被劫走,匈奴人有心想追,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经过这次袭击,部落中的帐篷近乎全被烧毁,人员死伤超过一半,连祭师都被马蹄踏死。活下来的人十分清楚,目前最紧要的不是报仇,而是收拢还没跑远的牛羊,保全未被劫走的粮食。 就在匈奴人整理营地,抢救物资时,大地又传来震动。 火光将夜空照亮,匈奴人很容易辨别来者的身份。 “鲜卑?” 发现对方来势汹汹,奔至营地前,速度丝毫不减,匈奴人登时神情一变,大叫道:“敌袭!” 一夜之间,呼衍部两次被劫,遭到重创,损失惨重。 天明时分,火光熄灭,空气中弥漫着烟气,部落中的一切都化为乌有。 侥幸存活的牧民不足三百人,聚集到废墟前,看着化为飞灰的帐篷和粮食,愤怒得双眼赤红,咬牙切齿道:“必须禀报右贤王,鲜卑和汉人勾结!” 蝴蝶扇动翅膀,历史被撬动。 正如提前湮灭,根本来不及出现的羯族,随着赵嘉的计划变为现实,鲜卑的命运也将发生巨变。 ☆、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呼衍部行动迅速, 两百多人组织起来,跃上找回的战马, 一路风驰电掣,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右贤王本部,上报部落被抢,以及鲜卑和汉人勾结的消息。 他们想不快也不成。 部落连续遭到洗劫, 粮食没被抢走也在大火中焚烧殆尽,牛羊散落到草原上,能找回的实在有限, 众人吃饭都成问题。 部落勇士未归,战利品有多少还是未知。 汉骑都能跑到草原腹地劫掠,对于这次南下会否顺利, 呼衍部民都有些拿不准。更有悲观的想法,好处没捞到,说不定还要损兵折将。 在这种情况下,不快点找到靠山, 凭现有的这点人口和牛羊, 根本熬不过凛冽的寒冬。 担心被汉军和鲜卑杀人灭口,呼衍部众人只能是日夜兼程, 一路之上, 都是靠吃生肉喝生血补充体力。 听完部民陈述,祭师面沉似水。 “鲜卑和汉人勾结?看清是哪部鲜卑?” 呼衍部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当时只想着拼杀, 哪里来得及确认。不过, 鲜卑人的皮袍和帽子做不得假,在来之前,还有部民翻开废墟,找到数把骨刀和烧毁的弓箭,都是鲜卑人所用,是最好的证据。 呼衍部民你一言我一语,痛斥汉骑凶残,大骂鲜卑人无耻,声泪俱下,请右贤王庇护,并派兵进行讨伐。 “这事我知道了。”祭师眼神阴鸷,很快召来几个牧民,让他们将呼衍部众人带下去休息。 呼衍部民急切想要报仇,但祭师主意已定,根本没有他们说话的余地。 加之祭师权重望崇,右贤王领兵出战,部落上下皆从其号令。想要获得庇护,必须俯首帖耳,不能有任何违逆。若是引来对方不满,大仇未报,还会弄巧成拙,给在外作战的勇士带去麻烦。 呼衍部民不再纠缠,老老实实起身,补充过食水,聚到空出来的帐篷中休息。 祭师召来两名游骑,让他们带上鹰,尽快追上在外的大军,将呼衍部的遭遇上禀右贤王。 “刀弓一同带去,正好核对一下,究竟是哪支鲜卑。” 游骑领命出帐,带上引路的黑鹰,迅速动身追赶大军。 祭师独自坐在帐内,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想着想着,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支鲜卑部会不会是汉人假扮? 沉吟片刻,苍老的面容上现出一抹诡笑。 是与不是,并无多大区别。 鲜卑各部曾和丁零一同叛乱,虽被王庭镇压,近几年也算不上老实。如今把柄抓在手里,正好趁机给他们一个教训。 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屠灭一两个大部,才能让剩下的更加老实。 至于别部数量,根本不需要担心。鲜卑人少了,氐、羌、乌桓乃至丁零和极西来的蛮子都可以补充。 最重要的是,适当削弱别部力量,对本部也有好处。 越想越是在理,祭师唤来帐外的守卫,让他们告知营地众人,好生招待投奔的呼衍部民,留下他们有大用,不要起吞并的心思。 “呼衍部有三千人随大王出战,谁敢起不好的心思,休怪我不客气!” 守卫领命而去,祭师的话很快传遍营地。 呼衍部众人心生感激,右贤王的两个儿子却同时找上祭师。 “呼衍部只剩这点人,早晚不复存在,归入我部不是理所应当?” 两人怀抱同样的心思,坐在帐中,等着祭师答复。他们奉命留在后方,保护部落安全,并没有随军出战,对于祭师十分尊重,却很不满这样的安排。 祭师半合双眼,看着身材壮硕、却没什么脑子的两个王子,只感到一阵头疼。 难怪右贤王出征更喜欢带上其他几个儿子,挑选继承人时,也将两人排除在外。这样脑子不转弯,的确不适合领兵,更不适合统领部落。 头疼归头疼,两人的身份摆在那里,祭师还是耐下性子,将情况解释一遍。 两人再是愚钝,好歹脑子里-塞-的不全是棉花,多少能听进去话。听完祭师所言,觉得有理,没有继续坚持,各自起身离开帐篷。 目送两人背影消失在帐后,祭师突然觉得,他们并非毫无可取之处,至少能听进去自己的意见。相比之下,其他几位王子就显得太有主意。 思及此,祭师微微眯起双眼。 愚钝但能听取意见,聪明却固执己见,到底哪个更加合适?纯正的匈奴血统,和有大月氏血统的继承人,大王更倾向于哪一方? 或许,他不应该继续旁观。 为了自己,也该早作打算。 不提匈奴后方暗潮汹涌,汉骑抢到三十多车粮食,两千余头肥羊和数百匹战马,自身损失微乎其微,小到能够忽略不计,可谓初战告捷,战果斐然。 假扮鲜卑的汉骑奔出数里,确保周围没有胡部和胡骑,才除去伪装,将染血的皮袍烧毁,灰烬用马蹄踏过。其后向东行进,找到事先约定的小河,下马休整片刻,就听到高亢的鸣叫。 “是赵军侯的金雕。”负责放哨的汉骑高声道。 带兵的屯长和队率立即站起身,下令全军上马,套上运粮的大车,追在金雕身后。 厮杀之后,又是长途奔袭,汉骑本该精疲力竭。 然而,两支骑兵汇合后,没人现出半点疲惫,相反,看到并排停放的大车,以及数量超过两千的肥羊,包括赵嘉、魏悦和李当户在内,表情中都带着兴奋,只觉得热气上涌,随时可以抄起刀子再来一场。 身后没有追兵,众人采纳赵嘉提议,在河流上游进行休整,埋锅造饭,让骑兵敞开肚子吃一顿。 “杀羊,粮食分开装。”赵嘉指着大车,吩咐文吏,“匈奴本部被抢,事情不小,南边的大军势必会有动作。带着大车不方便,好在战马足够,粮食分成小袋,全都绑到多出来的马上。” 自从赵嘉出现,魏悦和李当户对后勤直接撒手,全都交给他来安排。 事实证明,赵嘉不负所托。在汉骑轮换警戒,抓起烤肉大嚼时,他没有休息,着手清点收获,整备军粮。 粮食分到兽皮袋中,绑到战马背上,很快就能处理妥当。 两千头羊让他有些为难。 如果是大军出征,抓回来的牛羊自然要带回去。如今情况不同,他们和匈奴在草原兜圈,速度就是一切。万一被大军追上,这些羊都会变成累赘。丢掉实在可惜,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在危险出现之前,能吃多少是多少。 “是嘉考虑不周。”将事情交给文吏安排,赵嘉走到魏悦身边,直接坐到草地上,头盔抓在手里,心情有些郁闷。 计划开始之前,他还想多抢些牛羊,完全忽略了实际情况。自身是一支孤军,深陷草原,稍有不慎就会被匈奴大军咬住,遭到灭顶之灾。 不过吃一堑长一智。 有了这次教训,下次再动手,必须提前考虑周全,战利品要抢,麻烦最好没有。 魏悦摘掉头盔,鬓角垂下几缕乱发,唇边覆上青髭,俊雅的面容染上几许风霜。听到赵嘉的话,放下切肉的匕首,按住赵嘉的肩,手指用力,道:“阿多何出此言?非阿多计划周全,何来这些粮食肥羊?” “正是!”李当户抬起头,放下啃到一半的羊腿,抓起水囊咕咚咚灌下一大口,笑道,“灭了一个匈奴本部,抢到这般多的粮食和肥羊,战死的一个没有,如何能是计划不周?” 赵嘉摇摇头,抱着头盔,将自己担心之事道出。 “就这?”李当户很是诧异,和魏悦对视一眼,同时朗声大笑。 赵嘉被笑得莫名其妙。 “两千头羊而已,能吃多久?”魏悦拿起匕首,将放在叶子上的烤肉切成厚片,用刀尖扎起一片,递到赵嘉嘴边,“阿多是不是忘了军卒的饭量?” 烤肉的香气飘来,赵嘉抽了抽鼻子,肚子开始轰鸣。控制不住地张开嘴,咬住烤得正好的羊肉,嚼了几下,咕咚咽进肚子里。又打开水囊,当场灌下一口。 羊肉没撒盐,滋味一般,却是难得的熟食。 在宰羊的同时,羊血都被搜集起来,每人分到一些。即使再不习惯,赵嘉也得喝下去。想要维持体力,就必须让自己适应。 经过魏悦和李当户开导,赵嘉也明白自己想多了。以汉军的饭量,真的敞开肚皮,两千头羊而已,几顿就能解决。 大概都用不上三天。 想到这里,赵嘉摇头失笑,将头盔放到一边,接过魏悦递来的一条羊肋,也不用匕首,直接两手抓起来啃。 啃完骨头一丢,又抓起第二条。 一口气吃完半扇肥羊,赵嘉满足地叹息一声。参考自己的饭量,更觉得魏悦和李当户所言在理,先前的确有些杞人忧天。 吃饱之后,小吏和更卒将骨头搜集起来,没时间深埋,直接远远丢开。 赵嘉蹲在河岸边,洗净手,又捧起清水扑在脸上。看着倒映在水中的影子,一个念头如野草疯长,深扎在脑子里,想拔都拔不出来。 “阿多在想什么?” 水中多出一个人影,赵嘉没有回头,维持之前的姿势,手臂搭在膝盖上,沉声道:“三公子可知水能传播疫病?” “疫病?” “对。”赵嘉望着水中倒影,继续道,“将病死牛羊投入池塘溪流,人饮之后,轻者患病,重者丧命。” 不知何时,李当户也走到水边,听完赵嘉所言,开口问道:“此言确实?” “确实。”赵嘉颔首,觉得腿有些麻,站起身,跺了跺脚。 历史上,匈奴采用中行说之计,将病死牛羊埋在水源中,霍去病就是喝了受污染的水,才染上重病,以至于英年早逝。 早在两年之前,赵嘉脑子里就生出过类似念头,只是一直没有实行的条件。 现如今,对于草原上的水源分布,他已经有了大致概念。不计后果,在计划上再添几分,纵不能让匈奴就此灭绝,也能伤其元气。 “所以,阿多才严令饮热水,如不能生火,必要查探上流水源?”魏悦道。 赵嘉颔首,转过身,视线扫过魏悦和李当户,道:“嘉知此策有伤天和……” “有伤天和?”李当户哼了一声,环抱双臂,很不赞同赵嘉的观点,“诸胡皆为蛮夷,豺狼之属,赵军侯何出此言?” 魏悦没出声,但就表情来看,也是赞同李当户的观点。 赵嘉蓦然发现,他又犯了时代错误。 这是尚武霸道的西汉,虽然武帝尚未登基,匈奴还在草原蹦跶,尚未被彻底掀翻,汉民族的骄傲早已塑造,从不曾减少。 正因如此,才会有“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才会有“汉秉威信,总率万国,日月所照,皆为臣妾”,而且不单是口中之言,更是明晃晃地写入呈给天子的奏章。 陈汤的虽远必诛,不是动手之前,而是动手铲飞北匈奴之后,写入给皇帝的上书。霸气到能动手就不动嘴,不来半点虚的。 不服? 都被揍死了,何来的不服。 而高举“日月所照,皆为臣妾”的班彪,自己剽悍不算,更是一家子霸道,儿子班超青出于蓝胜于蓝,铲飞西域,教大小各国国王大臣重新做人。 对汉朝大佬们来说,死掉的匈奴才是好匈奴,不绝种也要砍到你绝种! 说什么“有伤天和”,纯粹是笑话。 明白症结所在,赵嘉也不由得笑了,正想开口,忽有斥候来报,数里外出现一支队伍,看穿着打扮应是鲜卑,不过人人带伤,貌似经历一场大战。 “鲜卑?” 赵嘉不禁皱眉,和魏悦李当户商议之后,放出金雕,确定来人的具体位置,能拿就拿,不能拿当场击杀。其后命文吏加快动作,将最后一批粮食分配妥当,大军立即出发。 不想,金雕很快去而复返,在赵嘉头顶鸣叫盘旋。 “阿金?” 赵嘉觉得奇怪,系紧马背的绳子,和魏悦打了一声招呼,跃身上马,带着一队骑兵,随金雕飞驰向前。 行出一段距离,就遇上折返的斥候。 看到被带回的一行人,赵嘉神情立刻变得激动。 虽然满身狼狈,脸上也沾着血污,他还是一眼认出,走在队伍最前方的,正是同商队失散,许久没有消息的卫青蛾!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阿姊!” 认出卫青蛾, 赵嘉抑制不住激动,策马奔驰向前。 待到近处, 赵嘉勒住缰绳,发现卫青蛾的肩头和腰间都裹着布条。大概是多日未曾更换,布条被鲜血浸透,已经干结硬化, 呈现暗红近黑的色泽。 “阿弟。”卫青蛾亮起笑容,苍白的脸浮现些许血色。见赵嘉面露担忧,张口欲言, 立即抬起手,轻轻摇了摇。 姊弟俩自幼相识,纵然不说话, 仅凭几个动作,也能猜出对方的心思。 看一眼卫青蛾身后,赵嘉心中了悟,将到嘴边的话咽回去。旋即调转马头, 带一行人前往河边, 同魏悦李当户汇合。 “刚拔营,正准备启程。”赵嘉压低声音, 道, “阿姊伤势如何?” “无甚大碍。”卫青蛾抬了一下右臂,示意肩头的伤并不重, 口中笑道, “就是连日赶路, 皆以肉食果腹,甚是怀念粟饭麦饼的滋味。” 赵嘉笑了。 “阿姊莫急,待到下一处扎营,若是能生火,麦饼虽无,粟饭管饱。” “哦?”卫青蛾面露惊讶。 经过这些时日,军粮还有? “不瞒阿姊,之前军中无粮,抢了一支匈奴部落。”赵嘉解释道。 “匈奴?”卫青蛾瞪大双眼,“本部?” “本部。”赵嘉笑着肯定。 “可真是……” “什么?” “甚好!”卫青蛾笑声爽朗,传到卫夏几人耳中,因未听清姊弟俩的对话,都觉得有些奇怪。彼此对视一眼,只能归于女郎见到郎君,心情放松愉悦之故。 一行人回到河岸旁,汉骑已全部上马,整装待发。 无意拖慢大军行程,卫青蛾在马上同魏悦、李当户见礼,回头向赵嘉要了一些干肉和羊血,分给跟随自己的健仆羊奴。 卫夏卫秋同季豹熟识,各自要来几条净布,快速处置伤口。撕开干结的布条,眉头都不皱一下。撒上伤药,裹住伤口,就再次上马,随大军一同前行。 两人的伤势都不轻,缺少伤药的情况下,能撑到现在很不容易。 卫秋伤在脸上,经过数日,结成弯弯曲曲一条黑痂。日后痊愈脱落,也会留下一条难看的伤疤。 少女丝毫不以为意,绑住隐隐作痛的手臂,迎上卫青蛾担忧的目光,当即灿然一笑。固然脸上带伤,笑容却比往昔更加明艳。 短暂停留之后,队伍开拔,一路向南行进。 赵嘉放飞金雕,为照顾卫青蛾,主动行在队尾。 仰望空中矫健的身影,卫青蛾笑道:“明明是破奴和阿青驯的,偏听你的话。” 赵嘉咧咧嘴,很有几分尴尬。 听话? 这位大爷发起脾气,可是连他的头盔都抢。 行出一段距离,探路的斥候自远处奔回,上报前方发现胡骑,数量过百,应是大军放出的游骑。 队伍停住,赵嘉交代季豹看顾卫青蛾,自己打马上前,同魏悦和李当户商量接下来的路线。 “游骑逾百,正军数量必过万。继续向南免不得一场恶战。” “若是调头向东,数十里未有水源。” “此前匈奴设下包围,困住我等,必有南下之意。纵是本部被袭,调军队返回,南下之策也未必动摇。” “冬日渐近,我等不能继续陷在草原,需尽快返回边郡。” 商议到这里,魏悦话锋一转:“如行动及时,或能支援郡中,对胡寇前后夹击。” 身陷草原,经历数场战斗,几乎屠了一支呼衍部,在场的汉骑不说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实际也差不了多少。哪怕是初历战场的更卒,如今也能一对二、甚至是一对三,完全没有问题。 这支骑兵战斗力之强悍,在边郡和草原都处于顶尖。除了人数仅有一千出头,武器又在之前的战斗中损失不少,基本没有短板。 即使是南返,众人也没有忘记肩负的责任。甚至想再给匈奴来一下狠的,让他们彻底痛上一回,短期内再不敢打边郡的主意。 “从此地向南,距云中郡甚远。”看向不远处的土丘,对照脑海中的地图,赵嘉翻身下马,手持刀鞘在草地上勾画,绘出大致路线。 看着地图,魏悦和李当户沉吟片刻,同时做出决定。 “去雁门郡!” “雁门郡?”赵嘉抬起头,眉心微皱。 魏悦颔首,开口解释道:“匈奴寇边必走雁门,不然也是代郡。我等由此南归,距雁门郡更近,只是中途将遇大军。” 李当户俯瞰地图,双臂交叠搭在高鞍上,笑道:“兵法有言,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匈奴不会想到,咱们专挑有重兵的路线走。” 赵嘉沉思片刻,认为这条路线十分冒险,但也确能让对方措手不及。顺利的话,非但能从草原脱身,还能给匈奴一记重击。 “毒-烟-筒已经用完,引火物还剩一些。”赵嘉挂好佩刀,跃身上马,“冲-击军阵的话,应该能够用上。” 魏悦点点头,正要下令加速前行,李当户突然凑过来,低声道:“阿多之前说的事,要不要试一试?” “暂且不用,太过仓促。”魏悦回道,“若是要动手,最好选在草原腹地,各部迁徙必经之处。” 李当户皱了一下眉,倒也没有坚持,下令汉骑加速。转头去看赵嘉,发现后者又跑到队伍后,和之前遇上的女郎同行。 斥候行动谨慎,外出探路时,始终未被胡骑发现。 金雕在前方引路,随时都能发出警报。 千余汉骑放开速度,轰隆隆的马蹄踏破北风,一路向南。中途撞上一支别部骑兵,实在躲不开,在对方狰狞大叫时,全军刀出鞘,放弃以弓箭射杀,正面发起冲锋。 赵嘉单手持刀,雪亮的刀锋反射寒光,似一道冷弧,从胡骑颈上划过,带起大片血雨。 卫青蛾没有留在队后,而是同汉骑一样,手持长兵,策马冲锋。照面就将一名胡骑什长砍落马下,任凭鲜血溅在脸上,眼睛都没眨一下。 卫夏卫秋紧跟在她身后,彼此互相配合,拼着以伤换伤,将一名壮硕犹如黑熊的胡骑斩杀。 汉骑杀意冲天,气势惊人,行进间犹如滔滔洪流。数百胡骑被卷入其中,恰似以卵击石,几乎没做出多少有效的反击,就在冲锋中被撕得粉碎。 面对倒在血泊中的尸体,还活着的胡骑面露恐惧,彻底失去战意,仓惶调转马头,就要朝相反的方向逃窜。 他们不是没和汉军交过手,事实上,作为左谷蠡王麾下最骁勇的别部之一,巅峰时期,他们曾马踏雁门郡,冲破上郡,横行代郡,肆意在汉边烧杀劫掠。只是风水轮流转,遇到李广和郅都,他们也曾惨遭败绩,一度损兵折将。 然而,上郡和雁门郡的边军再强,终归在“正常”范畴之内。眼前这支汉军实在是超出常理,强悍到无法想象。 接近十比一的战损,这还是人吗? 简直是挥舞着屠刀的凶神! 残余的胡骑心惊胆裂,为了活命,不顾一切打马飞奔。 魏悦打了一声呼哨,率百名汉骑扬鞭追击。 双方的距离不断拉近,抵近一百五十步内,汉骑陆续放开缰绳,开弓仰射。控弦声中,箭矢如雨,在半空划过一道道长弧,携风声下落,钉入逃窜的胡骑之中。 裂帛声阵阵,战马发出嘶鸣,胡骑连声惨叫,自马背上跌落。 汉骑排成一行,在行进间继续开弓。 近八十名胡骑,无一人敢调头还击。如一群被猛兽吓破胆的羔羊,一味向前奔跑,将后背留给飞来的箭矢。 这样的追袭战,结果自是不言而喻。 五波箭雨之后,胡骑尽数落马,无一人侥幸逃出生天。 汉骑策马上前,从胡骑和战马身上取回铁箭。遇上还没断气的,顺手补上一刀。确定没有任何遗漏,带走完好的战马,以最快的速度归队,继续向南奔驰而去。 血腥味随风飘散,秃鹫乘着气流上升,一只接着一只,像是大团乌云,黑压压盘旋在尸体上空。 两只黑鹰自东而来,紧接着,就是大片的马蹄声。 走错方向的追兵终于出现,万长命人查看过地上的尸体,下令全军转道向南,决心追上并歼灭这支汉军。 黑鹰发出高鸣,随风传出数里。 金雕振翅而起,金褐色的身影犹如闪电,瞬间穿过云层,消失在众人眼前。 赵嘉回头眺望,并没有阻拦。 斥候已经探明前路,数里外有清晰的参照物,大军暂时不需要金雕带路,正好解决追来的猛禽。不管是不是匈奴人的鹰,总之有备无患。 金雕去得很快,回来得也不慢。从半空落下时,利爪上带着鲜血,喙边还沾着一根羽毛。赵嘉托住金雕,顺过蓬松的胸羽,引来一声满意地鸣叫。 魏悦和李当户都是见怪不怪,下令全军加速,尽可能同追兵拉开距离。 临近傍晚,追兵被远远落在身后。 汉骑行至一片榆林,发现林边有一条蜿蜒的小溪。斥候入林中查探时,惊出两头野鹿。 斥候立即开弓,不想被树枝遮挡,箭擦着野鹿的脖颈飞过。正要再补一箭,两枚投枪呼啸而至,精准穿透野鹿的脖子,力道大到将几十斤的公鹿钉在地上。 斥候愣神的时候,卫夏和卫秋各自下马,收回投枪,轻松将野鹿扛起。 卫青蛾正解开腰间的布条,一只水囊忽然递到跟前,里面是温热的鹿血。抬起头,对上卫秋一双明眸。 等她饮完鹿血,卫夏走上前,用叶片托着切好的鹿肉。余下的部分已经交给赵嘉,分给其他汉骑。 虽然追兵被甩在身后,众人到底没有冒险生火,宰掉剩下的肥羊,各自取一块生肉,大口开始撕咬。斥候又带回几头野鹿,快速收拾干净,不能吃的部分挖坑掩埋,鹿肉切成小块,优先分给受伤的骑兵。 看一眼饮完鹿血,和众人一样撕扯生肉的卫青蛾,李当户走到赵嘉身边,好奇问了几句。 边郡女子大多擅长骑射,遇到匈奴来犯,和男子一样上战场并不稀奇。 在文帝下旨迁移百姓之前,边郡人口相当稀少。凭着这点人口,既要同北边的恶邻交战,又要防备野兽,男子大批死伤,有超过五分之一的里聚都是靠女子防守。 不过,似卫青蛾三人一般的战斗力,委实是少见。这样的身手放到军中,做个队率绰绰有余。 赵嘉吃完羊肉,抓起草叶擦擦手。知晓李当户仅是出于好奇,捡着能说的道出几句。至于其他,卫青蛾没点头,他自是不会同外人提。 李当户还想再问,探路的斥候陆续归来,带回的消息有喜有忧。 喜的是追兵尚远,维持今天的速度,即使不能彻底甩掉,也不会被轻易追上;忧的是越向南遇上的游骑越多。以这样的密度,前方至少驻扎两万大军。 更糟糕的是,从游骑的衣帽和武器判断,这支大军七成以上是匈奴本部,不出意外,领兵的必然是王庭四角之一。 依据各部草场分布,他们将要面对的不是左贤王於单,就是左谷蠡王伊稚斜。 别看於单在政治上被虐菜,就战斗力而言,麾下绝对不弱。伊稚斜更不用提,草原第一强骑绝非徒有虚名。 如果身后没有大股追兵,大可以按照原计划,等到匈奴本部被袭的消息传出,包围出现空隙,寻机返回边郡。运气好的话,还能给对手背后一击。 奈何计划没有变化快,更是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走错路的追兵突然开窍,调头返回,越追越紧。前方又横着拦路猛虎,轻易不会放开包围。对汉骑而言,想要回到边郡,唯有不顾生死,正面杀出一条血路!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休整一夜, 天刚蒙蒙亮,千余汉骑即跃身上马, 继续向雁门郡方向进发。 汉军并未清理营地,仅是分成两队,在马后绑了树枝,一路拖曳前行, 试图扰乱追兵视线。但也清楚,这样的手段未必能有多好的效果。 事情发展到现在,凡是长脑子的, 都能猜出汉骑前进的方向。 行出数里,两支队伍在一条干涸的河道边汇合。 如斥候所言,越向南行, 游骑出现得越是频繁。据其行动来看,匈奴大军已经相距不远。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追兵仍被甩在身后,一时半刻追不上来。这给汉骑提供了宝贵时间, 可以在长时间奔袭后短暂休息, 略微喘口气。 纵然是下定决心硬碰硬,在冲锋过程中, 同样需要讲究策略。 拦路的匈奴至少有两万, 一千出头的汉军,不讲究任何计策, 莽撞的冲上去, 哪怕是神兵天降, 照样会死伤惨重,甚至被一战歼灭。 汉骑抓紧补充食水,为接下来的鏖战做准备。 魏悦和李当户低声商议,该派出多少斥候,才能查明匈奴营盘的薄弱处。 赵嘉打开水囊,咕咚灌下两口清水。滋润过干涩的喉咙,反手抹去嘴边的水渍,眺望边郡方向,霎时间瞳孔紧缩。 “狼烟!” 众人一惊,顺他所指看去,只见地平线处,一道漆黑的烟柱笔直升起,直冲云霄。紧接着就是第二道、第三道。 “匈奴寇边!” 狼烟不断升起,魏悦和李当户没有再迟疑,将斥候全部派出,下令全军上马。事到如今,前方纵然是龙潭虎穴、悬崖峭壁,也必须闯上一闯。 斥候奉命先行,没过多久就抓回两名游骑。 从衣着相貌和兵器来看,一人出身本部,另一人则为蛮骑。 匈奴人极是强悍,被绳索捆绑拖拽,犹是表情狰狞,满目凶光。 蛮骑从地上挣扎起来,脖颈被刀锋抵住,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表情中带着恐惧,不停大声叫嚷,说他愿意归降,只求留他一条性命。 赵嘉打马上前,同魏悦低语几声。后者面露诧异,斟酌片刻,很快做出决定。 匈奴人被砍断头颅,尸体丢在草原上。 汉骑再次上马,魏武和李达各率一队骑兵,由蛮骑引路,前往抓捕游骑。 为完成计划,汉军不再想方设法避开游骑,而是主动迎上前,凭借数量优势,利落地砍人下马,搜集皮袍、皮帽和骨刀。 引路的蛮骑惊恐发现,这些汉人不抢则已,一旦动手抢劫,当真是非同一般的凶残。 “没法再向前了。”魏武抄起一件染血的皮袍,嫌弃地抖了两下,到底裹在身上。随后戴上皮帽,佩上弓箭骨刀,不靠近看,赫然是一名魁梧的别部蛮骑。 “大概凑了多少?”赵嘉问道。 “两百出头。”魏武说话时,两百换上皮袍、戴着皮帽的汉骑聚拢到他身后。 “足够了。”赵嘉策马走向魏悦,道,“快马加鞭,不用半日就能抵达雁门郡。我领两队在前,魏武李达假做追赶的别部,部都尉率军在后,趁夜袭入营地。” “身后的追兵也能用上。”赵嘉抬起左臂,接住飞落金雕,将布条绑在金雕腿上。指腹擦过金雕喙边,不出意外,又有染血的羽毛。 经赵嘉提议,汉骑改变策略,沿途刻意留下痕迹,不再设法摆脱胡骑,反而诱-使对方追上来。 因为金雕的缘故,胡骑的黑鹰放一只死一只。现如今,无法借鹰查探,只能依靠地上的马蹄印,以及大地震动的方向追踪目标。 追着追着,队伍中的谋士察觉到不对,进言万长,汉军之前仔细遮掩痕迹,如今却像是刻意留下,难保其中有诈。 万长却是有恃无恐。 狼烟已经升起,前方就是左谷蠡王的大军。这支汉军战斗力再强,数十倍的兵力拦在面前,胆敢冲上去,照样有死无生。 自己想要争取功劳,就必须加快速度,在这支汉军被左谷蠡王屠灭之前,想办法砍几颗人头,算是对身负的命令有所交代。 如果运气好,正赶上汉军冲锋,还可以从背后发起袭击,到手的功劳或许更大。 在他之前的万长,追了一路都没能拿下目标,反而损兵折将,大军被轻易击溃,自己都死在汉人刀下。 这样的死法简直屈辱! 从战场逃回的骑兵尽被贬为奴隶,万长的家人也被关入羊圈。 和汉朝不同,匈奴人没有成型的法典,从老上到军臣,始终延续冒顿单于制定的规则,对于受惩罚者,要么一刀解决,要么关进羊圈。 万长不想自己也沦落到如此下场。 他要拿下汉骑,随左谷蠡王南下,积累战功,争取成为大当户。 他要率领部落跻身贵种,在王庭中占据一席之地! “全军加速!” 一脚踹开抓着缰绳不放的谋士,万长下令吹响号角,沿着汉军留下的痕迹,一路向南追去。 匈奴的号角声随风传来,汉骑心中一凛,知晓追兵将至,自己再没有任何退路。 赵嘉检查过引火物,迅速点出百名骑兵。半数出自云中骑,半数是他从县中带出的健仆和更卒。此外,文吏和两名小吏也加入其中,各自覆上双层皮甲,准备和赵嘉一起冲营。 魏悦本想代替他,赵嘉却摇了摇头。 要想踏破匈奴大军的营盘,他为前锋是最好的选择。 事实上,一旦计划开始,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将面临生死考验。身为前锋,未必一定比后军更加危险。 “阿多,我和你一起。”卫青蛾策马上前。 赵嘉摇头,否决了这个提议。 前锋的速度必须快,卫青蛾骑术超群,但在速度和配合方面,到底和他挑出来的骑兵有一定差距。 “阿姊留在后军。”赵嘉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深知他的性格,也知计划重要,卫青蛾没有强争,返回队伍中,和活下来的商队成员站在一起,严阵以待,准备接下来的战斗。 “起风了。” 赵嘉调转马头,率百骑离开队伍。 假做蛮骑的汉军缀在其后。 夕阳西下,冷风平地而起。 流云似火,缭绕半沉的日轮,天边泛起道道红霞。 金雕展翅翱翔在风中,发出响亮的鸣叫。 三百汉骑被霞光笼罩,越行越远。 目送同袍驰远,魏悦和李当户亲自吹向号角,麾下骑兵组成锋矢,拉开一定距离,追在前锋队伍之后。 号角声引来追兵,万长不断催促麾下加速,无论汉军打的是什么主意,他都要追上去,取下对方的人头! 雁门郡外,伊稚斜率领的大军驻扎数日,终于开始发起进攻。 号角声和战鼓声重叠,匈奴骑兵发出怪叫,挥舞着骨朵和短刀,似凶狠的狼群,猛扑向郡边要塞。 借云中郡送来的水泥,郅都组织人手,沿着边界筑造起大片要塞。郡兵藏身要塞之后,以箭矢和毒-烟-筒对抗冲锋的骑兵。 距要塞不远,魁梧的兵卒除掉上衣,挥舞着木锤,砸下一根根木桩。 投石器被接连推出,安放在木桩之间。 五六名壮汉一起拽动绳索,长过十米的木杆被拉动,木兜中的石块和断木飞射而出,呼啸着砸进冲锋的骑兵阵内。 哪怕是被石块和断木的边缘扫过,胡骑也会跌落马下,转眼被马蹄踏死。有十数人躲闪不及,被砸个正着,连人带马,当场被压成肉泥。 “再抛!” “掷巨石!” 几名队率嘶哑着嗓子,策马在投石器前跑动,传达军侯的命令。 巨石和断木如雨飞出,木杆的连接处发出吱嘎声响。 军伍们豁出力气,拼命拉动绳索,肩背和手臂肌肉不断起伏,脖颈鼓起青筋,虎口裂开,手指被勒出血痕。 饶是如此,始终无一人停下动作。 有人双臂颤抖,手指无法抓握,干脆将粗绳缠在腰上,利用身体的重量,一次次带动木杆。腰被勒出血,仍是牙关咬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只要自己还活着,绝不让匈奴踏进雁门半步! 奈何匈奴的数量实在太多,并且不是一味冲锋,而是仿效汉军,冲到要塞之前,点燃仿制的毒-烟-筒,用绳索飞掷出去。更有胡骑拉开强弓,将燃烧的火箭射入要塞墙内。 匈奴人也会学习,无论性情多么傲慢,自觉不可一世,遇上给自己造成大麻烦的武器,同样会试着仿造。 铁器没有办法,有匠人也没原料。何况这些年来,能抓到的匠人数量越来越少。比起老上单于时期,各别拥有的铁器数量非但没有增加,反而有减少的趋势。 青铜器倒是多了一些。但随着边郡不断收紧绳子,敢向草原输铜的商人不是被抓就是被杀,哪怕是匈奴本部,多数骑兵使用的仍是骨箭。 在云中郡吃过大亏,伊稚斜在撤退时,命人捡回几个没有烧尽的毒-烟-筒。 只是匈奴人不知道-火--药-配方,无论做过几次尝试,都无法达到相同的威力。顶多是搜集一些特殊的干草,点燃后能释放浓烟。 对于这样的结果,伊稚斜自然很不满意。 无奈条件所限,即使威胁砍死所有匠人,仿造不出就是仿造不出。 好在成品不是没有一点作用,猝不及防之下,应该能给汉军造成一定混乱。 这次南下,军臣单于总算脑子清醒一回,知晓不能将人逼迫太甚,没让伊稚斜再去云中郡,而是命他领兵进攻雁门。 虽说左贤王在雁门郡吃了大亏,但在伊稚斜看来,之所以损失惨重,於单的没脑子占了五成。 有了前车之鉴,换成自己,自然要提防汉人放火。甚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带上大量仿制的-毒-烟-筒,就算没有太大的杀伤力,也能恶心一下对方。 在匈奴骑兵投掷出-毒-烟-筒之后,汉军很是惊了一下。 短暂的惊讶之后,发现这些木筒只能冒烟,根本不会炸裂,而且燃烧的都是干草,里面没有搀进-毒-药,汉军直接撕开一条衣摆,浸水捂在鼻子上,随手抓起还在冒烟的木筒,飞甩两个又丢了回去。 不能炸又不能烧,粗制滥造,怕个鸟! 随着战斗持续,雁门守军发现,这支匈奴和以往遇见的不同,仿制-毒-烟-筒不算,还推出伐木所制的投石器,并有相当数量的云梯。 无论投石器还是云梯,都无法和汉军所用相比。 然而,自半空飞落的巨石,还是给守军造成一定麻烦。 在夜色-降临,双方鸣金收兵之前,已经有两座要塞被攻破,守军尽数战死,整座建筑被付之一炬。另有三座岌岌可危,若非郅都亲临战场,援军及时赶到,怕是也会遭到相同的命运。 就在守军严防要塞,匈奴退回大营,为明日接战做准备时,大地突然传来一阵震动,紧接着,一支百人组成的汉骑自北而来,在汉骑身后,追着两百多胡骑,一边追一边叫喊,很快引起营中的匈奴人注意。 汉军似被追得慌不择路,一头撞进匈奴左营。 胡骑紧随而至,哇哇大叫,不断朝汉军射箭。 匈奴人被这一幕弄懵了,压根没有发现,追兵射出的箭存在蹊跷,貌似朝着汉军,实际上都绑着引火物,飞向了附近的帐篷。 等守卫反应过来,已经有不下二十顶帐篷起火。 黑夜中,一座座帐篷烧成火炬,异常醒目。 赵嘉一行仅有三百人,能烧着的帐篷有限,对比整座营盘,更是不值得一提。 然而,未知最能带来恐惧。 火光照样夜空,匈奴骑兵望向左营,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左营内出现短暂混乱,以为是汉军夜袭,不少骑兵抓起武器、跃上战马就准备冲杀。 就在这时,又一阵马蹄声传来,数百汉骑再次踏破营盘,沿着之前三百人冲出的道路,挥刀杀进营中。 仅是这几百人,尚不至于让匈奴人忌惮。问题是这支骑兵之后,又有大片黑影疾驰而来,距离有些远,看不清来者的打扮,联系闯入营地的骑兵,匈奴人很快发现“真相”。 “汉军,他们都是汉军!” “汉军要趁夜袭营!” “放箭!” 一名千长大吼出声,匈奴人群拥而上,入营的汉军当即陷入苦战。追在汉军身后的胡骑则被箭雨射懵了。包括万长在内,完全不知道,左谷蠡王的军队干嘛要攻击自己。 与此同时,要塞后的汉军得到情报,郅都走上墙头,看到盘旋在头顶的金雕,展开金雕带来的一条布帛,认出其上的字迹和私印,当机立断,派三千骑兵出战。 听到熟悉的号角声,袭营的汉骑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生生撕开匈奴的防线。 意识到汉军杀到营内,自己被“两面夹攻”,本部骑兵尚能组织起来,随军出征的别部蛮骑登时陷入慌乱。 “随我冲!” 赵嘉一马当先,不顾周围的敌人,抓起挂在腰间的号角,用力吹响。 混乱中,火盆被踢倒,更多的帐篷被点燃。 汉军就在身边,还有一些伪装成别部,不知数量有多少,惊慌之下,两支蛮骑竟然互相砍杀。 随着混乱加剧,火光冲天,胡骑终于炸营!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冷兵器时代, 营啸是一件极端可怕的事。 左营夜间遇袭,胡骑陷入恐慌, 无法确定敌我,彼此自相残杀,整个营盘濒临崩溃,即将遭到灭顶之灾。 嘈杂声传入中军, 伊稚斜被惊醒,快步冲出大帐。看到左营内冲天的火光,听到万长禀报, 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登时手脚冰凉。顾不得其他,立即下令中军和右营, 任何人不得离开,更不许靠近左营,敢有违令者杀无赦。 “大王,是汉军, 汉军袭营!” 一名千长狼狈冲到帐前, 翻身滚落马背,背后还-插-着一支铁箭。因流血太多, 落地时站不稳, 直接向前扑倒,样子十分狼狈。 “什么?!” 从右营赶来的大当户满面惊色, 下意识看向伊稚斜。后者面沉似水, 脸颊因愤怒抖动, 拳头攥紧,用力到骨节咔吧作响。 “吹号角,召集本部,后撤十里!” 此举极-端冒险,稍有不慎,就会遭到汉军的衔尾追杀,满盘皆输。 可除此之外,伊稚斜没有任何办法。 左营被汉军踏破,整片营地陷入火海,又要命地陷入营啸,陷在营中的骑兵肯定救不出来。非但没法救,更要提防有乱军冲出,被汉军抓住战机,趁势冲散撤退的大军。 “凡遇乱军,尽数击杀!” 伊稚斜行事果决,为保全大军,舍弃数千胡骑,没有片刻犹豫。 即使左营有上千本部骑兵,如今也顾及不上。不想全军陷入绝地,必须狠下心,不舍也得舍。 “大王,辎重怎么办?” “能带的带走,带不走的就烧掉。”伊稚斜咬牙道。 千长领命离开,中军和右营的胡骑尽数上马。纵然心怀忐忑,见到左谷蠡王的大旗立起,看到旗下的雄壮身影,仿佛瞬间有了主心骨。 尤其是拱卫王帐的数千骑,各个身形彪悍,表情凶狠。奉伊稚斜之命,凡有不听号令者,无论本部别部,也无论兵卒还是将官,一律张弓即射,挥刀就砍。 连杀近百人后,大军终于组织起来,点燃火把,舍弃掉营内的帐篷,列队向北撤退。 伊稚斜在赌,赌冲入左营的汉军兵力不足,赌支援的汉军同样不到万人。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千名汉骑冲营,搅乱数千胡骑,甚至引起炸营。身后的追兵被误以为是汉军,遭到守军攻击,仓促间卷入战局。雁门守军来得很快,但数量仅有三千,能同汉骑里应外合,歼灭左营,对撤去的上万大军并无太好的办法。 只要伊稚斜率领的本部不乱,追上去未必能占到多少便宜。 从草原撤回的汉军数量有限,经过数日奔袭,人困马乏,能一举踏破左营已经是万幸,实在无力追逐撤走的大军。 雁门派出的骑兵倒是有心追袭,只是出发之前,郅太守有严令,首要任务是接应踏破敌营的骑兵。 军令如山,军侯不敢违背。 更重要一点,兵力不足,乱军中可以取胜,追逐已经组织起来,有序撤退的上万匈奴,实在胜算不大。毕竟匈奴的战斗力摆在面前,又是左谷蠡王亲自指挥,军侯不会为了战功就带着麾下去送死。 接近匈奴左营,遇到有乱军从火海冲出。 领兵的军侯手持一杆长矛,率领麾下三千骑,如猛虎下山,呼啸着冲了上去。 为避免误伤,在递往雁门的书信中,赵嘉写明,汉骑会以布条缠臂。 胡骑彼此厮杀,狼奔豕突,汉骑不想被卷入,在号角声中,尽量退到边缘。实在退不开,就只能挥刀劈砍。 跟着赵嘉入营的三百骑兵,如今仅剩下一百出头。余者不是战死,就是混乱中失散。 即将冲出包围时,前方突然出现一股乱军。见卫青蛾被裹挟其中,身陷险境,赵嘉心一横,催动战马,径直朝胡骑撞了上去。 百余汉骑紧随其后,凭借站马的冲速,生生将胡骑撞翻。其后抡起手中的兵器,将挡路的敌人尽数斩杀。 “阿姊,快走!” 赵嘉一马当先,带领众人杀开一条血路,惊险冲出乱军。驻足在火场之外,百余汉骑少去近三分之一。询问先一步冲出的汉骑,无一人见到魏悦和李当户身影。 “阿姊,和方伯带上伤者去雁门。”赵嘉调转马头,从一名死去的胡骑背上-拔-出一杆长矛。 “军侯,我等还能战!”一名大腿被划开,左臂无力垂落的汉骑大声道。 “去要塞,这是军令!” 赵嘉语气坚定,不容置喙。在策马前冲的同时,放开缰绳,吹响染血的号角。 五十汉骑跟在他身后,仿佛一柄尖刀,携雷霆万钧之势,又一次撕开乱军,冲入熊熊大火之中。 “阿多!”卫青蛾焦急呼喊,本想策马向前,看到重伤的骑兵和卫夏卫秋,到底停住脚步,攥紧缰绳,用力到边缘处陷入掌心,留下清晰红痕。 “走,去雁门郡!” 一行人手臂绑有布条,又有赵嘉提前准备的书信,奔驰到要塞之前,向守军表明身份,很快被放行。 出于谨慎考虑,他们暂被集中起来,不可随意走动。 对此,众人都没有异议。 稍歇片刻,有军伍送来热水,并有两名医匠随行,身后都背着药箱,仔细为骑兵处理伤口。 解开卫青蛾身上的布条时,医匠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女郎伤势太重,需将-腐-肉-剜去。” “无妨,动手吧。”卫青蛾抓起干净的布条,叠起来咬在嘴里。在医匠动刀时,因疼痛脸色惨白,却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重新撒过伤药,缠裹上布条,卫青蛾起身走到门边,眺望照亮天空的火光,按住肩头的伤口,银牙紧咬,生平首次感到无力。 “女郎,郎君定会平安无事。”卫秋走到卫青蛾身边,火光映照下,左脸颊的黑痂部分脱落,现出赤-红-色的一条伤疤。 卫青蛾没说话,仅是点点头,继续伫立在门边,许久一动不动。 赵嘉带人冲入营地,一路杀开胡骑,救出身陷重围的魏武和李达。两人伤势都不重,只是并未向外冲,而是调头向内冲杀,才被围在乱军之中。 “赵军侯,部都尉被困住了!” 魏武甩掉刀上的血痕,指向左营中心。 原来,计划起初顺利,但在营啸发生之后,一切都陷入混乱。 紧追不舍的万余胡骑也被卷入,疯狂的胡骑杀红了眼,此时此刻,他们根本不想着逃命,只想要杀人。 魏悦和李当户一身黑甲,成为最好的目标,被对方紧盯,死死缠住。 为掩护同袍,魏悦和李当户当机立断,以身为饵,引开大部分乱军。自己也被重重包围,陷入险境。 看向魏武手指的方向,赵嘉没有犹豫,手中长矛横扫,荡开挡路的胡骑。矛身折断,即做投枪掷出,将一名匈奴扎在地上。随即长刀出鞘,驱策战马,再次发起冲锋。 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匈奴,也不需要知道。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向前冲,冲开乱军,将魏悦和李当户救出来。 包围圈中心,魏悦和李当户背靠背,战马半身染血,鬃毛被黏成缕。两人的箭壶都已经射空,弓弦断裂,长刀绑在手上,马下横七竖八,至少躺了三十多具尸体。 营地中一片混乱,喊杀声不断。此处却诡异的安静,空气仿佛凝滞,一旦开始流动,必然弥漫起浓郁的血腥之气。 杀死一名百长,李当户又扯下一条衣摆,一端咬在口中,另一端缠上右手,一圈一圈,将长刀牢牢裹紧。 魏悦长刀斜指,黑眸扫视周围,寻找冲出去的机会。 就在这时,包围圈外响起一阵号角声,胡骑身后突然杀出一支汉军。魏悦和李当户同时精神一振,策马朝汉骑出现的方向冲了过去。 “部都尉!” 看到黑甲凝固鲜血,仿佛罩了一层血壳的两人,赵嘉再次调头,挥刀砍死一名胡骑,用臂甲挡住飞来的骨箭,抓起胡骑落下的骨朵,向乱军中投掷出去。 惨叫声和喊杀声浑在一处,不到百名的汉军,硬是撕开数倍于几的胡骑,左冲右突,杀了几个来回。 双方汇合时,赵嘉嘴唇发白,近乎脱力。 魏悦当即策马上前,代替他成为锋头,手中长刀横扫,凡是敢挡路的胡骑,有一个算一个,尽数人头落地。 这一幕不只震慑了胡骑,也惊到了驰援的郡兵。 鲜血飞溅中,魏悦彻底变成一尊杀神,周围蔓延开浓重的血色。战马每向前一步,都会留下一个染血的蹄印。 号角声又起,这是匈奴大军撤退的讯号。 和上一次相比,这次声音更远。很显然,伊稚斜的军队已经撤走,中军右营已空,左营中的本部和别部骑兵都被彻底抛弃。 “走!” 魏悦一马当先,赵嘉咬牙跟上,李当户负责断后。 在胡骑彻底陷入疯狂时,数十汉骑杀开血路,惊险逃出生天。 待冲出乱军,回头望去,身后尽是一片火海。大批胡骑葬身其中,少数逃出来,也被郡兵斩杀。 极个别保留一丝清醒,遇到汉军,直接丢掉武器跪地求饶。运气好的,被绑起来拴在马后,运气不好,当场被一刀捅死。 差别待遇? 汉军耸耸肩,黑灯瞎火,谁让你站在火光照不到的地方。 火光蔓延到整个营盘,喊杀声逐渐开始减弱,手臂绑有布条的汉骑陆续从火场冲出,失散的季豹和文吏也回到赵嘉身侧,只是两名小吏再也没有回来。 等到再无骑兵冲出,赵嘉清点人数,北归的千余汉骑,除开随卫青蛾入城的数十伤兵,如今仅剩下不到六百人。 雁门郡兵仍在围歼胡骑。 他们不需要做太多,只要守住出口,让对方逃不出火场即可。 空气中浓烟弥漫,赵嘉伏在马背上,略微放松神经,只感到眼皮越来越重。 魏悦策马走到近前,见赵嘉有些不对,立即伸出手臂,支住他的身体。触手一片滑腻,摊开五指,尽是暗红的血。 再一看,赵嘉侧腹的护甲被劈开,伤口外翻,鲜血不断流淌,和敌人的血混在一处,早将半身染红。 “阿多!” 赵嘉没有回答,已然失去意识。 魏悦翻身下马,将赵嘉抱下枣红马,放到自己的马背上。随即跃上马背,单臂箍紧赵嘉,另一只手握紧缰绳,背对熊熊大火,向雁门郡飞驰而去。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赵嘉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恢复意识时, 四肢像灌了铅,眼皮如有千钧, 哪怕动一动指尖,都感到万分困难。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身下的垫子很舒服。 或许是太过舒服,赵嘉闭着双眼, 无意识向热源凑近,轻轻蹭了两下,发出一声满足的鼻音。 蹭着蹭着, 耳畔传来一声低笑。 声音很熟悉…… 脑子开始转动,记忆逐渐回笼,战场、大火、力竭、晕倒, 最后的记忆,是他险些从马上跌落,被魏悦从旁扶住。再之后,无论他如何绞尽脑汁, 始终想不起半点, 连片段的画面都没有。 “阿多。”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边,赵嘉困难地睁开双眼, 视线由模糊到清晰, 终于看清了所谓的“垫子”。 大概是理智尚未全部回笼,赵嘉做出一个“清醒”时绝不会出现的举动, 伸出手, 戳了一下“垫子”半敞的领口。 又是一阵笑声传来, 比之前更加清晰。 紧接着,温热的掌心覆上他的额头,修长的手指梳过散落的黑发,轻轻按压着他的发顶。 “不热了。” 赵嘉抬起头,不及观察周围环境,就见魏悦斜靠在榻上,衣襟半敞,没有梳髻,黑发仅以绢布束住,似绸缎般垂落肩头。眸中带笑,柔和了俊雅的五官,唇角翘起,显然心情很好。 “三公子?” 赵嘉彻底清醒,张嘴欲言,喉咙却一阵干涩,仅能做出口型,发声变得极其困难。吃惊之下,手肘一撑就要起身,忽略了覆在肩后的大手,很快又被压回原位。 “阿多肩背和腹侧皆有伤,虽已退热,行动仍要小心。” 魏悦一边说,一边从榻上坐起。没有唤人,小心抱起赵嘉,几步绕过屏风,坐到矮几前,从陶壶中倒出温水,单手持盏,递到赵嘉嘴边。 靠在魏悦怀里,赵嘉脸上是一个大写的“懵”。漆盏递到嘴边,迟了两秒才回过神。试着抬起胳膊,几次都没能成功。 魏三公子明摆着打算亲力亲为,喉咙又实在干涩,赵嘉只能放弃挣扎,就着递到嘴边的漆盏,试着饮下一口。 水浸入口腔,滋味甘甜。 赵嘉很想抓过漆盏,仰头一应而尽,魏悦故意将手移开,笑道:“阿多刚醒,不可急躁,小心呛到。” 一盏温水,足足喝了三分钟。 等到喉咙不再冒烟,手臂可以抬动,赵嘉试着站起身,不想腰被箍住。魏悦笑容温和,力道却半点不轻。小心避开他的伤口,没有造成任何不适,又将他压了回去。 第二次了。 赵嘉皱眉,开口道:“三公子,请松开嘉。” 环在腰间的手臂没动,反而增添几分力气。魏悦将下巴抵在赵嘉发顶,叹息道:“阿多一直不醒,我甚是担忧。” 赵嘉沉默片刻,刚想开口,又听魏悦道:“三日以来,我夜夜抱阿多共眠,以身为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阿多岂能如此无情?” 啥?! 宛如天雷劈落,咔嚓一声,劈得赵军侯外焦里嫩。 看着一脸哀怨的某人,赵嘉双眼瞪圆,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位就是清风朗月,温润如玉,为世人称道的魏三公子。 他一直都知道魏悦表里有差,属于白皮黑瓤。可从没想过,这位还有无赖属性。 实在是过于震惊,赵嘉忘记了到嘴边的话,就这样坐在魏悦怀里,维持着不可置信的表情。 片刻之后,成功引来一阵轻笑。 “阿多啊。” 双臂环着赵嘉,魏悦轻轻晃动,似年少时哄他睡觉一般。语气愈发温和,笑声低沉,似柳絮拂过水面,微风撩拨琴弦。 不等赵嘉回神,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拉开,一身直裾深衣,以绢布束发的李当户出现在门边。 看到屏风前的两人,脸上先是诧异,继而浮现惊喜。除掉鞋履,快步走进室内,直接坐到魏悦对面。 “医匠言阿多近两日可醒,果真没有虚话。”李当户一边说,一边拿起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水,两口饮尽。 魏悦脸上依旧带笑,眼神却隐隐有些不善。 不知是没发现,还是发现却故意忽略,李当户放下漆盏,笑道:“阿悦当日的表现着实是吓人。医匠为你治伤,言失血过多,恐凶多吉少时,他差点又冲回去砍人。” 说到这里,李当户收起笑容,神情变得郑重。 “阿多,这份恩义我记着,今后如要相助,我绝无二话!” “嘉为县尉,此乃应尽之责。” 听闻此言,李当户的表现很奇怪,视线看向魏悦,嘴角抖动两下,很不情愿地取出腰间匕首,连刀鞘一同放到桌上。 赵嘉面露不解。 这是闹哪出? 魏悦拿起匕首,试过匕刃锋利,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言阿多必如此应答,李司马不相信。” 李当户又饮下一盏温水,肉疼道:“早知魏季豫狡诈,偏不记得教训。说实话,你早盯上我这把匕首?” “此言差矣。” “果真?” 魏悦浅笑不语,智商的优越,一切尽在不言中。 见他这副样子,李当户就有心火往外冒,喝再多水也难压下火气,差点就要拍案而起。 三人说话时,赵嘉恢复力气,推开腰间的手臂,起身坐到几旁。仅是几个简单的动作,就让他眼前发晕,额前冒出一层薄汗。 这一次,魏悦没有再将他拉回来,而是又倒了一盏水,还变戏法一样,从几下取出一只扁匣,打开匣盖,里面尽是成块的饴糖。 赵嘉饮一口温水,又取一块饴糖入口,看着李当户和魏悦较劲,心情愈发放松。回忆草原种种,想起失去的同袍,轻松变得不真实,沉重再次压上心头。 水盏放到几上,发出一声轻响。 “当日战后,可还有人归来?” 仿佛按下暂停键,魏悦和李当户同时陷入沉默。 良久,才听魏悦道:“无。” “没有吗?”赵嘉叹息一声,他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却总是怀抱最后一丝希望。 “匈奴退兵了。”魏悦继续道,“当日踏营,胡骑死伤超过五千,多数为自相砍杀践踏。余者后撤十里。日前郅太守和李太守联合发兵,匈奴被挡在郡外。就在昨日,进攻雁门和代郡的胡骑皆撤回草原。” 事实上,匈奴想不撤也不行。 营啸的后果太过恐怖,死者不提,生者战意全无,军心涣散。 伊稚斜十分清楚,压着麾下强行进军,未必能取得胜利,反倒是失败的可能性更大。既然知道结果,哪怕是顶着王庭压力,他也坚决要撤军。 受他影响,进攻代郡的匈奴也快速折返。 南下的主力在雁门郡,伊稚斜就这么走了,万一汉军缓过劲来,调重兵把自己包围,粮食没抢到,反而丢掉性命,他们冤不冤? 历史上,明岁郅都身死,匈奴大军压境,一度攻破雁门,马踏武泉,进入上郡。在这场大战中,几处边郡马场遭到破坏洗劫,战马或被掠走,或逃走四散,吏卒战死两千多人,震动长安。 现如今,云中骑横空出世,加上上郡的骑兵,以及赵嘉带出的更卒,先是劫掠匈奴本部,顺便一口黑锅扣到鲜卑头上,在草原腹地制造混乱; 紧接着踏破左谷蠡王大营,引起营啸,把追了一路的胡骑也卷进去,人死不算,辎重也丢掉不少,造成的损失不可估量。 此前两年,匈奴每次南下,都未占到多少便宜,别部损失不小,本部同样没有例外。 这种情况下,即使明年匈奴再来,也无法轻易破开边军防御。 甚者,魏尚、郅都、李广三尊大神坐镇边陲,抓到战机,就会给匈奴来一个反击奔袭。 马鞍马镫提前出现,在堂邑侯陈午的努力下,已经大批装备边军。汉骑有了同匈奴正面硬捍的底气,真追进草原,灭掉几个碍眼的部落,并非什么难事。 类似的事,云中郡已经在做,以郅都的性情,下手只会比魏尚更狠。 李广灭军,魏尚屠部,郅都断绝胡人之根。 边郡大佬互相搭配,亮出大旗,难保匈奴不会早几年歇菜。在那之前,靠近汉边游牧的别部蛮骑是极好的练兵对象,必然会一个个先跪下来唱征服。 经过魏悦和李当户之口,赵嘉知晓自己身处雁门要塞,云中骑和上郡骑兵正在休整,卫青蛾和商队领队先一步动身返回云中,向魏太守上报出塞经过。 如非赵嘉伤势太重,实在不宜移动,本该在战斗结束之后,尽速启程返回沙陵。 他手握县尉官印,非战时,不可离开县内太久。即使边郡情况特殊,各县长吏说没就没,可人既然还在,就不能随意旷职。 思及此,赵嘉同魏悦提议,他既已苏醒,证明伤势无大碍,当尽快请见郅太守,其后动身返还。 “的确该启程了。” 比起赵嘉,魏悦身为部都尉,李当户为司马,非战时,都不应长久滞留外郡。只是匈奴大军刚退,所部需要休整,赵嘉又伤重未醒,行程才一直耽搁。 “回程时,向郅使君要一个医匠,再备一辆大车。”李当户建议道。 为赵嘉治伤的医匠为医家传人,所用切脉之法更是传自卢医。 据悉,在郅都担任济南太守时,此人就跟在他身边,于惩办当地豪强恶霸出力不小,发挥出极大作用。 至于“作用”的细节,暂时不好深究。但在治疗外伤上,此人技艺超群,在边郡绝对是数一数二。 李当户的意思是把这位请走。 赵嘉想都没想直接摇头。 以此人的出身来历和行事作风,必会继续附于郅都。再者说,伤过几次,他对自己的恢复力有信心,大不了多吃肉,路上注意些,应该不需要特意找医匠。 至于受伤的骑兵,听魏悦和李当户的口气,休整几日,如今都已经活蹦乱跳。他不算伤得最重,却是醒得最晚的。 正说着话,门外健仆禀报,医匠来为赵嘉换药。 待到房门打开,一名慈眉善目的老者背着药箱走进室内。 见礼之后,老者请赵嘉回到榻上,解开绑在他身上的布条,仔细查看过伤口。确认没有红肿发炎,从药箱中取出一罐伤药,用竹片挖出,涂抹到开始愈合的伤口之上。 “早闻军侯之名,可惜始终无缘一见。”老者收起陶瓶,取来干净的布为赵嘉缠裹,口中道,“今得当面,实有一事向军侯请教。” 说话间,老者正身向赵嘉拱手。 “长者不必如此,能力所及,嘉必知无不言。” “多谢军侯。”老者大喜,当即提出,他闻听“凌-迟”之刑,亦曾在郡内试过。只是在审讯之时,往往割不满百刀,受刑人就已气绝,根本达不到传闻中的“千刀万剐”。 “是哪里做得不对?”老者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演示他是如何下刀,“还请军侯赐教。” 郡城大牢中关押三名要犯,皆是匈奴间谍。其一有汉人血统,潜藏在郡中数年,甚至成为县中大商,私下里更组织起一支匪盗,死于他手的边民不知凡几。 郅都赴任之前,匈奴几次攻破雁门,三人没少传递情报。甚至加入胡骑,在城内烧杀劫掠。为免身份泄露,出手必要屠尽里聚,手段残忍不亚于匈奴。 抓捕归案之后,三人被押在大牢数月,手段用尽,后背和臀腿几乎被鞭子抽烂,始终咬死不开口。郅都想到用凌-迟,老者担心下刀太快,直接把人弄死。 所幸赵嘉现在郡中,身为郅太守信任的执刀人,老者秉持专业精神,为保精益求精,主动上门请教。 面对这样的专业人才,赵嘉当真不知该说什么。支支吾吾、应付了事绝对不行,最后只能实话实说,言他只是掌握理论知识,并未真正执行。 老者很是感叹。 没有实践经验,却有如此超群的想法,实在非同一般。 “赵军侯大才!” 赵嘉按住伤口,看着老者和蔼的笑容,又扫一眼明显在偷笑的魏悦和李当户,只能尴尬地扯扯嘴角,硬着头皮接下这句称赞。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医匠为赵嘉换过伤药, 特意叮嘱他,行动务必小心, 不要牵动侧腹和背后的伤处。在伤口愈合之前,左臂最好不要抬得太高,夜间休息更不可随意翻动,以免扯开新痂。 “返回沙陵?”获悉赵嘉的打算, 医匠更是连连摇头,明确告诉赵嘉,伤未痊愈就着急赶路, 对身体实无半分益处。 “十日之内,赵军侯不可骑马。” “乘车如何?”赵嘉问道。 “倒是可以。”医匠略有迟疑,但见赵嘉归心似箭, 无法强留,只得建议他备好大车。不用寻常车辆,最好仿造安车,车内铺设厚褥, 以防途中颠簸。 “多谢。”赵嘉诚心致谢。 医匠微笑还礼, 并言赵嘉今后再有奇思妙想,彼此可合作实践。 “赵军侯高世之才, 超群出类。今日同军侯请教, 实获益匪浅。望他日能与军侯再叙。”留下这几句话,老者告辞而去。 仙风道骨, 白发长须, 无论在谁看来, 都是个慈祥的老爷爷。然而,思及老者准备和自己探讨的内容,赵嘉莫名头皮发麻。 扫一眼和李当户商议要塞防御的魏三公子,愈发确信一个道理:观人果然不能只观表面,必须透过现象看本质。 医匠离开不久,李当户也起身告辞。 奉李广之命,上郡四千骑兵驻扎在雁门要塞,协同守军防卫。如今匈奴退去,主将去信李广,决定停留几日,等李当户和郅都告辞再一并启程,快马加鞭返回郡中。 赵嘉已经苏醒,李当户了却心事,自是要动身离开。 “待见过郅太守,我便动身返回上郡。”说话间,李当户从怀中取出一枚木牌,放到赵嘉面前,“日后如有难解之事,可持此物至上郡。” 赵嘉没有拒绝,收起木牌,郑重谢过。 他如今有大夫爵,官至县尉,已经是一只脚踏入官场。决心向上攀登,日后势必会步入长安。 在草原上和李当户并肩杀敌,有了过命的交情。加上魏悦的关系,今后立足朝堂,无论赵嘉如何打算,在外人眼中,他和李家都有了解不开的关系。 后人言“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李广至死未封彻侯,但其镇守边陲,同匈奴交战七十余次,功勋彪炳。太史公笔下赞其为人身正,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喻其品格性情。足见其为人如何。 关于李广在政治上的弱点,之前的已经过去,今后未必无法避免。在汉武帝起兵伐匈奴,于漠北之战中迷路,同样可以提前预防,设法进行解决。 赵嘉就不信了,有精心绘制的地图,有提前搜集的向导,再驯出猛禽引路,身为前将军的李广还会迷失在草原深处,带着大军兜圈子,战斗结束都找不到方向。 李当户离开之后,赵嘉感到一阵疲惫,眼皮开始打架。牢记医匠叮嘱,睡时不能仰卧,趴在铺了厚褥的榻上,不禁怀念起之前的“垫子”。 似能猜到他所想,魏悦弯腰将赵嘉抱到怀里,如先前一般靠在榻上。大手覆上赵嘉脑后,顺着黑发梳过。 “睡吧。” 声音温和,似轻风拂过。 赵嘉认为自己该说些什么,奈何睡意不断涌上,脑子变得越来越迷糊。被魏悦在肩头轻拍几下,到底没撑住,很快睡了过去。 魏悦随手拉过锦被,覆到赵嘉腰下。垂眸片刻,弯起嘴角,吻上赵嘉的发顶。 婢仆经过门外,自觉放轻脚步。 金雕捕猎归来,从半开的窗飞入室内,停在特制的木架上。仔细梳理过羽毛,将头埋在翅膀下,也开始休息。 临近傍晚,婢仆点燃戳灯,送上膳食。 赵嘉被魏悦唤醒,温热的布巾覆在脸上,瞬间精神许多。从榻上起身时,人仍有些虚弱,但疲惫感消去大半,再不会走两步就冒出一头虚汗。 绕过屏风,坐到几前,麦饼和炙肉的香味飘入鼻端,赵嘉忍不住抽了下鼻子,五脏庙立刻开始轰鸣。 魏悦挥退婢仆,亲自执起匕首,将炙肉切成更易入口的薄片,铺在漆碗中,添半勺酱,放到赵嘉手边。 谢过魏悦,赵嘉拿起木筷,夹起一片送进嘴里。 厨下庖人费了心思,选取羔羊肉,烤得恰到好处,只是酱料稍显寡淡。但比起在草原上吃的生食,简直称得上珍馐美味。对昏睡三日,只能被动进些热汤,腹中空空如也的赵嘉来说,更是无法抵挡的佳肴。 几筷子下去,半碗炙肉一扫而空。 换成后世,重伤苏醒绝不能这么吃。 现下医匠都提倡食补,赵嘉还算好的,草原上归来的骑兵,无论伤势多重,一夜睡醒,都能吃下半扇烤羊。 咽下最后一块炙肉,赵嘉意犹未尽,正想自己动手,又一只漆碗递到面前,满满都是切好的炙肉。 此外,还有洒了葱的热汤,以及从边缘处片开,里面涂了酱的蒸饼。 喝下半碗热汤,赵嘉本想对魏悦说,不用专门照顾他,该一同用膳。对上魏三公子的笑脸,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干脆拿起筷子,继续埋头苦吃。直到吃完拳头大的一块炙肉,五张蒸饼,半罐羊汤,才算有了几分饱意。 不等赵嘉放下筷子,魏悦又打开一只漆盒,里面是炸得酥脆的薄饼,上面洒了芝麻。 “尝尝看。” 薄饼递到嘴边,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赵嘉已经张嘴咬了下去。嘴唇触及一片温热,薄饼咔嚓脆响,断成两半。 咬着半块薄饼,看着魏悦收回手,将另外半块送进自己嘴里,还很不符合礼仪地舔了一下指尖,赵嘉用了最大的自制力,才保持住“严肃”表情,咔嚓几口将薄饼咬碎,咽进肚子里。 “阿多?” 赵嘉抬起头,表情更加严肃,耳尖却可疑的泛红。 魏悦挑起眉尾,笑意浸入眼底。就在赵嘉要绷不住时,忽然扬声唤来婢仆,命其将盘碗撤下,其后将赵嘉从几后抱起,转身回榻。 吃了就睡? 赵嘉皱眉。 “阿多体虚,需多休息。” 解释过后,魏悦放下赵嘉,解开束发的绢带,又一次将人抱到怀里。 伤口不能压上厚被,入冬后天气又冷,在赵嘉陷入昏迷后,魏悦近乎每日都抱着他,一方面是为固定他的手脚,避免在昏睡时扯动伤口,另一方面则是为他取暖。 李当户曾想帮忙,不料刚刚开口,就差点被魏悦的眼刀戳死。 室内的戳灯被陆续移走,最后仅剩两盏。 昏黄的灯光映在屏风上,漫射开温暖的剪影。 在魏悦以为赵嘉已经睡着,正准备小憩片刻时,耳边突然传来声音:“三公子。” “嗯?” “多谢。” 一样的两个字,和以往相比却有了不同意味。 魏悦没有出声,而是合上双眼,一手覆在赵嘉脑后,另一只手避开伤口,一下接着一下,轻轻拍在他的背上。 “睡吧。” 火光摇曳,困意不断涌上,意识变得朦胧。 一切都太过熟悉,仿佛身处的不是边郡要塞,而是郡城内的太守府。彼时,赵功曹死去的消息传来,赵嘉哭得嗓子沙哑,魏悦就是这样抱着他,静静坐了一夜。 翌日清晨,雁门郡飘起一场小雪。 因郅都巡视要塞未归,上郡骑兵暂未拔营,还需停留一日,待李当户向郅太守当面告辞,再行启程离开。 赵嘉一觉醒来,觉得精神好了许多,用过早膳,不想整日留在榻上,干脆命令健仆备车,和魏悦一同前往军营。 离得尚远,就能听到一阵阵喧嚷和叫好声。 赵嘉心生好奇,催促健仆加快速度。 魏悦没有骑马,和赵嘉同在车内,见状微微一笑,探手紧了紧赵嘉肩上的头蓬,又将狼皮制的护袖套在他手上。 赵嘉很想说,他习惯了边郡的天气,完全不需要如此。奈何魏三公子出于好意,只能扎好斗篷,手裹在护袖里,整个人近乎被裹成一颗球。 离军营越近,叫嚷声越高。 健仆扬起长鞭,骏马口鼻喷出白气,车轮将残雪压入土中,形成两道长长的辙印。 赵嘉推开车窗,循声望去,发现前方出现数道人影,正扛着大盾长戟,在雪中你争我赶,跑向一个半人高的木桩。 离得近了,赵嘉很快认出,跑在最前面的几人都是自己从沙陵县带出的更卒。 “怎么回事?” 魏悦让健仆停车,和赵嘉走出车厢。 二十多名壮汉正迎面跑来,口鼻呼出的白气连成一片,在眼前朦胧成薄雾。冷风吹过,眉毛和睫毛都挂上点点冰霜。 发现赵嘉就在前方,打头的几名更卒跑得更加卖力,速度丝毫不见减慢。跟在身后的骑兵额头鼓起青筋,既是累的也是气的。 从营内出发,一路冒雪跑来,少说也有五里。 身上套着三层皮甲,背着大盾、长戟、短刀、弓箭,还有一截粗布包裹的断木,这样前后跑个来回,非精锐不能完成。 自己跑出这样的速度,本以为不错,结果呢? 这些赵军侯带出来的更卒,自出发开始,就撒丫子越跑越快。除了几名队率,其他云中骑的老兵,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被甩在身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无论如何都追不上。 有十几人竟在中途掉队! 训练用真刀、凶残到让胡骑绕路走的云中骑,何曾落败至此,简直不可思议! 他们体力差吗? 在草原奔袭数日,遇到匈奴犹能正面冲锋,赛过绝大多数精锐。可偏偏就是追不上前边的更卒! 实事求是的讲,采用“正常人”的速度,落差未必如此之大。 怪只怪从沙陵县出来的更卒都不正常,从最开始就跑出非人的速度。云中骑完全被带歪,乱了步调,无怪跑到中途,多数跟不上甚至直接掉队。 之所以有这次比试,是骑兵听更卒谈及役期,提到负重奔跑,不由得心生好奇,想要亲自试一试。 结果不试便罢,一试就被落在身后。 先是正卒,接着是伍长,再然后是什长,没一个能跑过对方。几个队率是咬紧牙关,豁出所有力气,才勉强跟上伯平长石几人,没有被拉开距离。 在草原时,众人骑马作战,更卒的骑射稍弱,在冲锋时逊于骑兵。下了马,负重奔跑,形势瞬间逆转。 几名队率听过赵嘉练兵的法子,在草原上并肩作战,也知沙陵更卒不凡。只是任谁都想不到,这些各个都是飞毛腿,想追都追不上! 赵嘉和魏悦抵达时,更卒和骑兵已经绕过木桩,准备折返。 看到走下马车的赵县尉,沙陵更卒顿时激动。 赵嘉伤重昏迷,他们都很担心。如今见他出现在军营外,登时喜出望外。长石带头一声大喝,几名更卒鼓足力气,大吼出声:“为赵县尉,冲!” 于是乎,本就速度惊人的沙陵更卒,再次展现出非人的一面,扛着超过二十斤的负重,撒丫子向前狂奔,身后带起大片碎雪尘土,眨眼间将几名队率甩出十米。 在县中时,他们负重可达四十斤,如今重量减少一半,自然可以放开了浪。不只跑到最先,在返程时,甚至迎面越过落后的正卒。 这种惊人的速度,连亲手练出这批更卒的赵嘉都感到不可思议。 在更卒和骑兵比试时,离得不远的上郡骑兵听到喧闹,好奇聚拢过来,和雁门守军一起,见证了这历史性的一幕。 通过和云中骑的这场比试,沙陵更卒一跑成名。 事后,藉由上郡和雁门守军之口,更是成为传说,名扬边郡。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沙陵更卒和云中骑的这场比试, 以前者大获全胜而告终。 云中骑非是不强,也并非不够努力, 而是遇上能追着战马加速的非人类,想跑赢纯属于天方夜谭。 最后一名更卒冲过终点线,歇了十数息之后,仍有超过三分之一的骑兵尚未跑完全程。 望见更卒撒丫子飞奔, 带起尘土的背影,甭管骑兵多拼命,就是追不上。到头来只能承认一个事实:靠两条腿跑, 自己的确不是对手。 然而,最后冲过终点线的更卒迎接的不是欢呼,而是被同袍各种鄙视。速度竟然这么慢, 服役时必是同队之人带着跑的。 更卒满脸赤红,很是羞愧。干脆一咬牙,按照服役时的规矩,背起大盾长戟, 绕着营外又跑两圈, 轻松越过返回的骑兵。 气喘吁吁、双腿犹如灌铅的骑兵磨碎后槽牙,额角鼓起青筋, 发誓若非同一正营, 绝对冲上去开片。 浪到如此地步,简直是往人心口戳刀, 顺便往肺里扎两锥子, 不砍不足以平愤! 赵嘉和魏悦重新登车, 命健仆放慢速度,跟着最后一批骑兵抵达营中。 彼时,长石等人早放下断木,背着木盾、长戟和弓箭,腰佩短刀,没事人一般在营前列队。各个抬头挺胸,精神饱满,等待赵嘉检阅。 不想被更卒比下去,骑兵硬是咬牙站起,在队率的组织下,整齐站成数列。 看到这一幕,上郡骑兵和雁门守军都是肃然起敬。 边地常起烽火,尤其和草原接壤的郡县,隔三差五就要和匈奴对砍。 这就导致了边地百姓彪悍的性情。 青壮乃至女子会走路就在学骑马,能开弓就能杀敌。马鞍和马镫出现后,稍作训练,抄起刀子就能跟着正卒冲锋。 优质的兵源,自能催生强悍的军队。 撇开高祖时期,自汉惠帝往下数,纵观边军,云中骑的强悍绝对是数一数二,无论上马下马,都能同匈奴鏖战。 不料想,如此强悍的队伍,偏偏败在更卒手下! 经过数日相处,上郡骑兵和雁门守军皆有可靠情报,在随赵军侯出塞之前,沙陵更卒中仅有部分上过战场,余下多是新傅籍。 而就是这样一支队伍,追随赵军侯深入草原,支援被困的骑兵,劫掠匈奴本部,其后更杀穿左谷蠡王营盘。 现如今,背着二十多斤的兵器断木,将云中骑远远甩在身后! 边地青壮再是强悍,强到这种程度也有些超出常理。 事实上,围观的兵卒并不知晓,沙陵更卒有如此体魄,除了先天条件优越,全靠丰厚的伙食堆积。 在训练期间,一天三顿,顿顿能见荤腥。 这样的伙食条件,别说寻常军伍,连大部分精锐都达不到。 故而,云中大佬们看过更卒演练,知晓赵嘉的练兵方法,赞叹之后,顶多计划练小股精兵,作为刀锋之用,压根没想过在全军推广。 无他,没有过硬的经济基础,实在耗费不起。 马车停在营门前,魏悦先下车,站在车门前。赵嘉伤势未愈,行动仍需小心。不想扯开侧腹的伤口,只能扶住魏悦的左臂,借力步下车厢。 沙陵更卒和云中骑互别苗头,同时以长兵顿地,动作整齐划一。 李当户得到消息,匆匆赶来时,赵嘉和魏悦已经入营。 魏悦正调动兵卒,就地演练冲锋战阵。 云中骑想扳回面子,纷纷抽-出长刀,策马在校场拼杀。听着刀枪嗡鸣,看着战马奔腾,围观者无不热血沸腾,恨不得亲自下场一试。 褒奖过获胜的更卒,赵嘉离开校场,命健仆抬出两头野猪,交给营中伙夫烹制。 名为伙夫,多数是临时上岗。矮子里面拔高个,能烤肉、会炖肉,不至于糟蹋一锅热汤,就能分派来掌勺。 野猪是刘荣遣人送来。 前些时日,刘荣忙于县内开荒,创办畜场,还仿效赵氏畜场搞起了青储饲料,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匈奴大兵压境,更是率骑僮登上城墙,协同守军防卫。 随着匈奴退兵,刘荣总算有些空闲,闻听赵嘉从草原归来,重伤之下一度陷入昏迷,自己无法离开,数次遣人来问。 赵嘉醒来当日,即有沃阳县来人,不只带来前临江王亲笔书信,还送来两头口生獠牙、背负鬃毛,加起来超过六百斤的野猪。 野猪的牙和鬃毛都被取下,准备另做他用。猪肉则被带来军营,打算犒赏军伍。 在来之前,赵嘉读过刘荣的书信,既感念刘荣的关心,也莫名有些黑线。 三分之一的问候,三分之一的正事,余下三分之一的内容竟是炫女? 仔细看过两遍,一个字一个字琢磨,赵嘉确认自己没有理解错。将书信递给魏悦,魏三公子的表情告诉赵嘉,吃惊的不只他一个。 历史上,刘荣去世太早,是否有类似属性,实在无法得知。 如今历史改变,则有可能是经历变故,使他的性情产生变化,朝散发“父性光辉”之路大踏步迈进。 无论是哪一种,就刘荣如今表现,赵嘉都要为他将来的女婿掬一把同情泪。丈母娘的考验算什么,有这样的老丈人,才是真正的遇上**oss。 野猪送到厨下,伙夫彼此合计,决定将两头野猪拆解,全部水煮。 猪内脏取能吃的部分,洗净用酱料烹制;骨头斩开,用大火熬汤;猪头火烤,肉拆掉,骨头一并投入汤中。 烹饪方法简单粗暴,毫无技术可言。 赵嘉实在看不过去,命更卒取来一面圆盾,洗净后架到火上。片刻烧热,将切块的肥肉码到盾上,很快就听到滋滋声响。 炼油的香味涌入鼻端,别说伙夫,连赵嘉都忍不住抽起鼻子。 “就这样做,可记下了?” 伙夫连连点头,又架起来两面圆盾,取肥猪肉炼油。炼出的油渣搭配芦菔,制成包子和烤饼。荤油用完部分,余下则被小心收起,准备用于明后两天的膳食。 木条填入火塘,火光跳跃,大块的猪肉和骨头在汤中翻滚,香气诱人。 确定火候已到,伙夫抄起木勺,从汤中捞出大块的猪肉,放到案板上,也不嫌烫,一手按住,另一手抓起短刀,当当当切成手掌大小的薄片,一片挨着一片,码放到事先备好的大木盘中。其后打开陶罐,舀出酱料,均匀的洒在肉片之上。 帮厨的健仆抬来木板,将木盘并排放到板上。 筒骨捞出来,放到陶盆里。肋骨再次斩断,骨节已经炖得酥软,能和肉一起咬碎下腹。 包子蒸熟,和烤饼分别装进藤筐。一名伙夫捧出葵菹,这是不可少的配菜。 待一切准备妥当,魏悦停止训练,云中骑和更卒在木盘和藤筐前列队,闻着野猪肉的香味,口水不自觉分泌。 因李当户在场,围观比试的上郡骑兵也留了下来。雁门守军一步三回头,赵嘉让伙夫分出一锅肉汤,再加两大盘炖肉和一筐包子,给要塞守军送去。 军伍列队领取饭食,每人一只大碗,碗底铺上肉片,浇上一勺热汤,再用筷子串两三个烤饼包子,吃完可以再取。 多出一百多个上郡骑兵,伙夫担心主食不够,临时多蒸出三大桶粟饭,足够填饱所有人的胃口。 赵嘉腹侧有伤,坐在健仆寻来的木墩上。 魏悦和李当户坐在他的两侧,一边用饭,一边交流各自得来的消息。 “郅太守遣人来,言一处边塞出了问题,还需半日才能到。”李当户本该今日启程,奈何郅都被事情绊住,无法当面告辞,行程只得拖延。 “今日有雪,迟一些动身也好。”魏悦道。 李当户点点头,一口咬下小半个包子,嚼了两下吞下肚。 “家君送来书信,言长安消息,太子三月成婚,太子妃为堂邑侯女。” “此事不是早定?” “定是定了,可未免有点太急。”李当户压低声音,道,“另有一事,梁王孝太后,请修梁国通长安路,天子未准。其后不久,就有梁王重病的消息。” 魏悦垂下双眸,端起汤碗饮了一口。 “阿悦,你说长安是不是?”李当户话到半截,没有继续向下说。 魏悦摇摇头,道;“我等身在边郡,击胡守边是为根本。长安之事,自有家中长者计较。” 心知他说得有理,李当户很快转开话题,提到冬季练兵之事。 归根结底,魏悦官至部都尉,李当户身为军司马,在边郡能领数千骑,扔进长安却完全不够看。真正能在朝堂角力的,至少要是魏尚、郅都和李广这样的级别。 对于长安的消息,两人只是听一听,长辈问到,或能出策一二。真正实际参与,以目前的条件还做不到。 两人尚且如此,何况赵嘉。 对魏悦和李当户的谈话,赵嘉仅是静听,就自己掌握的线索,将诸事串联起来。联系当前的时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动作不觉慢下来,神情也变得凝重。 从虚岁算,现在的武帝刚及舞勺之年。在这样的年龄成婚,民间都很少有。除非有不得不为的理由。 汉初延续秦制,以十月为岁首。 三人冲出草原时已是初冬,步入景帝中六年。翻岁就为景帝后元年,按照历史发展,不过三年,景帝就会驾崩,汉武帝就要登上帝位。 想到这里,赵嘉不禁想要叹息。 真如历史发展,景帝的身体怕是糟糕到一定程度,太子提前成婚,的确是不得不为。 过了午后,小雪转为大雪。 临近傍晚,有飞骑驰入军营,言郅太守已归,请魏部都尉、李司马和赵军侯前往一见。 三人未做耽搁,安顿好营内,即驱赶车马,以最快的速度去见郅都。 不快不行。 在雁门郡停留几日,他们逐渐了解郅都的行事作风,如果这次见不到,难保明天又会出发巡视要塞,数日不见人影。 藉由家中长辈,魏悦和李当户对郅都算不上陌生,李当户之前还曾见过。 赵嘉则不然。 他对郅都的了解多源于历史,要么就是通过周决曹口述。脑海中描绘的形象,足可止小儿夜啼。 待马车停下,由健仆引路,三人走到稍显简陋的内室。 看到坐在烛火边的中年人,赵嘉不觉愣了一下。 两鬓斑白,面容严肃,或许是多日奔波劳累,神情中带了一丝疲惫。 “坐。” 郅都示意三人落座,待老仆送上热汤,简单寒暄几句,就提及草原之事。尤其是汉骑如何袭击匈奴本部,又是如何踏破左谷蠡王的营盘,冲出包围,都问得十分详细。 “此事当详录于战报,呈送长安。” 以郅都的性格,三人的功劳不小,自是要录其战功,呈到天子面前。 “谢使君。” 明白他的好意,三人皆是拱手。 郅都为人刚正,却非一点不知变通。如若不然,也不会在曹时殴打匈奴使臣后,将其带到景帝面前,明摆着是要维护。 出任雁门太守后,秉持和魏尚相同的理念,一门心思为匈奴减丁。 死掉的匈奴才是好匈奴,断根绝种自是更好。 见到杀出草原的三人,郅都相当赞赏。递往长安的奏疏中,不乏褒奖之词。尤其是赵嘉,对这位能上阵杀敌,于刑讯也颇有见地的少年军侯,郅太守更是生出爱才之心。 回忆医匠所言,郅都的视线转向赵嘉,破天荒现出和蔼笑容。 ☆、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 郅都笑容和蔼, 态度和善。 知晓赵嘉不会久留雁门,不日将同魏悦一起动身, 当即唤来老仆,命其往书房取一箱典籍,作为见面礼赠与赵嘉。 “多谢郅使君。” 大佬递出的橄榄枝不能拒绝。 何况送出的是书籍,当面推回去, 未免太不识抬举。虽说心里有点发毛,赵嘉还是正身拱手,郑重谢过郅都, 收下这份厚礼。 “赵县尉客气。”郅都对赵嘉印象很不错,谈完兵事,转而提及刑讯之法。 赵嘉表情发木。 哪怕心中狂奔过一群神兽, 也必须打起精神,和大佬就相关话题交换意见。不过,为免今后出现问题,提前表明他仅有理论知识, 并无实践经验。 如“凌-迟”之刑, 本意是为恫吓恶徒,压根没有真实执行。如果郅都和医匠一样, 要研究“千刀万剐”如何实现, 他委实不是合适的讨论对象。 不料想,这种实事求是落在郅都眼中, 就成了为人谦逊, 虚怀若谷, 有才却不骄矜傲慢,实为栋梁。 谈话过程中,赵嘉额头冒冷汗,生怕说错话,绞尽脑汁,近乎心力憔悴。郅都却是见才心喜,兴致高昂。如非时间已晚,赵嘉又是重伤未愈,说不得会留下他秉烛夜谈。 等郅太守终于肯放人,赵嘉逃一般离开内室,抬手抹去额前冷汗,终于能长出一口气。 大佬毕竟是大佬,见面更胜闻名,气势着实惊人。 如此和善的态度,尚且让他全身冒冷汗,足底一个劲蹿凉气,长安贵人们被气压笼罩,给出“苍鹰”之号,当真是名副其实,没有半点水分。 李当户在门前同两人告辞,跃身上马,扬鞭返回营中。辎重已经备妥,今日见过郅都,明日一早就能拔营启程。 魏悦和赵嘉也不会多留,备好途中所需的军粮,送出给刘荣的书信,就将动身返回云中。 天色渐暗,冷风呼啸,雪越下越大。 车轮压过积雪,留下两道辙痕,很快又被覆盖。 赵嘉靠在车壁上,无论怎么坐都觉得不舒服。想要躺下,不慎扯动伤口,不由得皱紧眉心。看出他的不适,魏悦探出手臂,环住赵嘉的肩,将他抱到怀里。 沉默两秒,赵嘉果断放弃挣扎,挪动两下,给自己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被温暖包裹,随着马车的晃动,没过多久,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魏悦倚靠在车壁上,单手环住赵嘉的腰,提防他突然改变姿势,再次扯动伤口;另一只手拉起斗篷,将赵嘉整个裹了进去。 夜色--降临,天空被乌云遮挡,不见半点星光。 队伍在雪中跋涉,风打在车厢上,裹着碎雪冰粒,劈啪作响。骑兵点燃火把,蜿蜒成两条火龙。 风中传来野狼的嚎叫,尖锐刺耳。 赶车的健仆抖动缰绳,速度开始加快。护卫的骑兵手持弓箭短刀,虎目扫视四周,借火把照亮,很快锁定逡巡在数米外的数点绿光。 幽绿的光点不断拖曳闪烁,狼群缓慢逼近。 一般情况下,除非是大型狼群,由富有经验的狼王带领,群中有几十只健壮的猎手,否则基本不会挑战人数超过四个巴掌的马队。 野兽也懂得驱利避害,对危险的直觉更胜于人。 马车周围有两什骑兵,都是出自云中骑,不说身经百战也不差多少。甲胄在身,持坚执锐,周身萦绕煞气,似乎还飘荡血腥味。 要不是饿极了,这群野狼绝不会冒这样的危险。 奈何入冬之后,食物越来越难寻,野狼数日没有捕获到猎物,再不吃东西,很快就会饿死。为了生存,不得不铤而走险。 “三公子,前方遇上狼群。”魏武的声音透过车窗,传入魏悦耳中。 赵嘉睡得不沉,随着声音传入,很快睁开双眼。听到野狼的嚎叫,心头一惊,当即就要坐起身。不想被魏悦按住,一只大手覆上他的背,将他又压回温暖之中。 “无碍,野狼而已,阿多继续睡。” 伴着车厢轻轻摇晃,魏悦又紧了紧手臂,态度轻松,脸上还带着笑,并未将车外的狼群放到眼里。 赵嘉抬头看了他一会,到底什么都没说,重新躺了回去,闭上双眼。 回到云中郡后,彼此的交集就会减少。 只放纵这一次。 车厢内归入寂静,车厢外,狼王发出嚎叫,声音凄厉。饥饿的狼群开始在雪地中奔跑,冲向拉车的健马。 嗡! 控弦声陆续响起,箭矢划破冷风,携雷霆之势,扎入野狼体内。 温热的血泼洒在遍地银白之中,如血红的花朵,绚烂绽放,又在瞬间凝固。 死去的野狼被同伴拖走撕扯,沦为食物。受伤的发出哀嚎,结果非但没有得到帮助,反而被狼王一口咬断喉咙。 第一轮交锋,狼群就死伤惨重,再不敢攻击马队,只能停留在原地,目送“猎物”走远。 捕猎虽未成功,活下来的野狼却不用继续饿肚子。同伴的尸体是现成的食物,会给它们补充必要的能量,支撑狼群熬过寒夜,寻找下一波猎物。 回到下榻处,赵嘉被魏悦唤醒,半闭着双眼走出车厢。 健仆在室内生起火盆,点燃戳灯。 待两人除去斗篷,很快送上熬煮了整个下午的牛骨汤,搭配炙烤羊羔肉和葵菹,主食则为冒着热气的蒸饼,以及浓稠的粟粥。 坐在几后,赵嘉饮下半盏热汤,整个人都暖和起来,不由得眉心舒展。切一片羊肉送进嘴里,火候十分精到,只是酱料仍有些寡淡。 咽下炙肉,赵嘉取一筷葵菹,不免怀念起云中城内的酱料。 难怪铺中贾人敢定高价,的确是手艺非凡。边塞诸郡县内,这种带着辛味的酱料,或许真是独一份。 几上摆有小碟的盐,颗粒不均,色泽微黄。入口带着少许涩味和苦味,却比民间所用好上一大截。 大部分边民食用的盐只经过粗加工,苦涩不说,里面甚至混着沙土。 赵嘉有心改动,却发现政不出沙陵。询问过魏悦,才知晓盐铁尚非国有,边郡的盐矿主要分布在渔阳、辽西和辽东等地,自秦时即由世家高门把持,长安都难以插手。 让赵嘉感到惊奇的是,身为小透明的代王,手下竟然也有一处盐矿。即使不收田赋,单靠这处盐矿,代王就能过得相当滋润。 代王绝非个例。 不少诸侯王国内有矿产,富得流油。 推及在景帝年举兵的七国,以及财以巨万计的梁国,足见诸侯王的财富和权势达到何等地步。 盐、铁都是国家命脉,势必要收归国有。 景帝有心却未能做到,但他继承文帝治国之策,与民休养生息,使得国库丰腴,给武帝留下一个相当优越的基本盘。其在梁王去世后推恩诸子,将梁国一分为五,无论出发点为何,都为武帝朝削弱诸侯王,集权中央做出榜样,打下基础。 赵嘉越想越深,思绪不自觉飘远。 他知晓梁王死在景帝之前,不过究竟是在哪年? 先前魏悦和李当户谈话,提到梁王病重,难道就在今年? 见赵嘉突然走神,筷子停在嘴边,炙肉掉落犹不自觉,魏悦放下切肉的匕首,取布巾拭手,询问道:“阿多是有难解之事?” “啊?”赵嘉反应过来,抬头看向魏悦,又顺着后者的目光,看向落在几上的炙肉,尴尬两秒,干脆放下筷子,端起漆盏饮了一口。 该怎么说? 赵嘉脑子有些乱,他本能觉得盐矿是个机会,但如何操作,实在没有头绪。 最近的盐矿掌于代王,奈何代国相是灌夫。无论他目前是什么处境,官职终究没有被剥夺,手中仍握有一定权利。不客气点说,一旦豁出去,赵嘉派人他就敢撵,甚至还敢杀。 换成其他盐矿? 西汉的世家高门不比东汉,但也不是那么容易打交道。 据赵嘉所知,长安世家之中,就有不少于五家延续自春秋。这样的家族底蕴,说出来都让人手抖。 凭赵嘉的小身板,即使捧着金子上门,估计对方都不会看一眼。 到魏太守的级别,倒是能被以礼相待。然而,边郡太守联合世家高门做盐矿生意,再是政治小白,也知道这是自己往-枪-口上撞。 金山摆在眼前,手里握着铁锹,却只能睁眼看着,无论如何不敢下手。 这样的滋味,当真郁闷到无法形容。 郁闷归郁闷,赵嘉倒也没钻牛角尖。见魏悦好奇,组织一下语言,捡要点列出几条。并且提出,如能制成新盐,运到草原或是市往极西,未必不能开出天价。 物以稀为贵。 就像丝绸,汉朝市出一个价格,运到草原一个价格,卖给西域一个价格,走中亚送到罗马,用黄金换算,价钱甚至能翻上几百倍。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历史上就是真实发生。 这是纯粹的卖方市场,比起敢叫价几百倍的中间商,汉朝绝对称得上良心。同理,新盐制成,赚不到丝绸的地步,只要操作得当,也能积累大量财富。 由此推及开来,能赚钱的手段绝对不少。 等到钱有了,就可以更新军备,撸起袖子浪。 揍趴匈奴之后,继续向中亚和西亚进发。到国境外去开采矿产,丰富国库。遇到适合耕种的土地,立即跑马圈出地盘。 只要有钱有地盘,穷兵黩武根本不算事。 北逐匈奴、南灭诸蛮,东西横扫,手撕不服。用拳头说话,用刀锋敦亲睦邻,越打越富才是汉武朝正确的打开方式。 奈何想法再好,在赵嘉看来,以目前的条件,的确没有实现的可能。 “嘉亦知暂无实行之策。”赵嘉叹息道。 随着赵嘉的讲述,魏悦陷入沉思,良久之后,开口道:“不可行?倒也未必。” 赵嘉刚夹起一块蒸饼,听到这句话,筷子立时顿住。 “三公子?” “阿多果真能制出无苦涩之味的盐?” “可以尝试。”赵嘉没有把话说满。即使知道步骤,总归没试过不是? “甚好。”魏悦颔首,脸上重又现出笑容,“回到云中后,我会将此事禀于阿翁,从渔阳运些盐来。” “渔阳?” “渔阳盐矿掌于魏氏姻亲,家兄之妻即出身渔阳彭氏。”魏悦切下几片炙肉,递到赵嘉面前。 赵嘉想了一下,才明白魏悦话中所指应是魏太守次子,于长安出仕,现为中郎的魏俭。 ☆、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 清晨时分, 云开雪散,天空一片蔚蓝。风却变得更冷, 走出房门,呼出的热气转瞬凝成白雾,屋檐树枝垂挂冰棱,在阳光下炫发五彩。 赵嘉紧了紧斗篷, 拂开随风扑在脸上的碎雪,哈出一口气,突然生出好奇心, 这样的温度,泼一杯水会不会立刻结冰? 没等满足好奇,冷风忽然增强, 赵嘉连续打了两个喷嚏。不想着凉,迅速转身返回室内。坐到火盆边,搓搓双手,借盆中腾起的暖意, 指尖总算不再冰凉。 没过多久, 耳边传来声响。 房门被推开,是魏悦送李当户归来。 魏三公子未着铠甲, 一身直裾深衣, 绢带束在腰间,挂着装有官印的鞶囊, 并配有一把长剑。剑鞘以铜制成, 和剑柄一样, 朴实无华,没有任何花纹。 赵嘉鼻子有些痒,忍了几忍,到底没忍住,当场打了个喷嚏。 意识到是自己带了凉气,魏悦拨动炭火,直至身上有了暖意,才将手覆上赵嘉额头。 确认没发热,魏悦松了口气。 赵嘉挑了下眉,倒也没说什么,从陶壶中倒出一盏温水,递到魏悦面前。 “三……” 刚刚道出一个字,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鸣叫。 不多时,又是砰地一声钝响。 赵嘉起身推开房门,就见金雕盘旋在半空,地上躺着一头野鹿。鹿角足有手臂长,呈枝丫状。鹿身壮硕,少说也有三四十斤。难为金雕能够带回来。 金雕又盘旋一周,自半空飞落。 健仆已经见怪不怪,仍是该做什么做什么。 庖丁闻声赶来,看到地上的野鹿,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满脸惊奇。 鹰、雕抓到大型猎物,很少能全部带走。如眼前这只,力气大到能抓起成年野鹿,实在是罕见。 赵嘉倒是不觉如何。 自从见过金雕抓起一个胡骑,再见它抓着野鹿黄羊四处飞,半点不觉得稀奇,甚至连眉毛都不会抬一下。 野鹿被抓断脖颈,伤口被冻住,凝固一层鲜红。 鹿角完好,鹿身没有太大的损伤,赵嘉看过之后,命健仆套车,将野鹿放到车上。自己同魏悦返回室内,将所用之物装好,确认没有任何遗漏,随即登上马车,出发前往军营。 营中依旧热闹。 在负重跑时败给更卒,云中骑憋了一口气,哪怕是天降大雪,冷风刺骨,照样坚持早起训练。速度不行就比负重,总之,必须有一样要取胜! 不承想,沙陵更卒们撇撇嘴,陆续走到校场,二话不说,扛起近两倍的重量,轰隆隆飞奔而去。速度丝毫不比之前慢,跑到中途,甚至还一度加快。 套着三层皮甲,背着木盾长戟,弓箭短刀尽皆在身,断木换成石头,加起来重量达到四十斤,一个个仍是健步如飞,好像多出的二十斤根本不算事。 绕着军营跑过五圈,沙陵更卒回到校场,放下石块,分成两队。每队不过两什人,却是盾兵、长戟兵、刀牌手和弓箭手俱全。 文吏站在一边,扫一眼面露惊讶的骑兵,再看两眼例行围观的雁门守军,从袖中取出木哨,悠长的哨音之后,两队更卒发出大吼,进行实战演练。 盾兵排成一行,同时猛冲前进。大盾相击,钝响声不绝于耳。 长戟兵从盾后发起攻击,试图挑飞对手。刀牌手压低身体,在混乱中袭击对方下盘。 弓箭手站在阵后,弓弦拉满,搭上除去箭头的木矢。别看双方的弓箭手加起来不足十人,数息之间,飞出的箭矢数量却超过五十。 木矢不会造成实质性伤害,力道仍是不小。不小心被击在脸上,很快会出现红痕乃至淤青。 双方拼足力气,战斗持续两盏茶的时间,结果是战得不相上下,始终难分胜负。 待到文吏吹响木哨,哪怕心有不甘,战意未消,更卒也立刻分开,停止战斗。 喊杀声停止,校场的更卒一个个呲牙咧嘴,揉着被箭矢-射-中,或是挨了盾击和刀背砍到的地方,不服气地朝对手挥舞拳头。挥过两下,又是一阵表情扭曲,显然扯动了伤处。 “这真是……” 云中骑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草原上,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奔袭,要么就是和胡骑正面交锋,基本没有步战发挥的余地。这种情况下,他们自然没见过更卒列阵。 如今亲眼目睹,心中惊诧自是难以言喻。 “赵军侯究竟是如何练兵?” 云中骑的惊讶不提,雁门守军围观之后,负责要塞的屯长很是心塞,一时气血上头,咬牙决定修改训练计划。被云中骑比下去他认了,可连更卒都比不上,而且不是一样两样,是样样都不如,未免太糟心。 几名队率知晓此事,合力劝谏,冬训计划才没真正实行。 并非他们不想练出强兵,而是实际情况不允许。 云中骑和沙陵更卒进-入要塞后,是自备口粮,一日三餐,而且每日都见荤腥。自家一日两餐,借对方的光才多吃几回肉,多喝几次肉汤。 之所以有这样的区别,绝不是军中克扣。有郅太守在头顶压着,没人敢这么干,除非是不要脑袋。 关键是朝廷定下的标准就是如此。 此前,郡内还特地调拨一批粮食,就为让守军吃饱,有丰沛的体力,能够进一步提高战斗力。 然而,吃饱和吃好是两个概念。 一天两顿和一天三顿更是截然不同。 看过云中骑和沙陵更卒的伙食标准,雁门守军都是咋舌。知晓在更役期间,赵嘉自掏腰包,更卒的伙食比这还好,连屯长和队率的眼都红了。 眼红归眼红,自家事自家知道。 以雁门郡的财力,能让军伍顿顿吃饱已经是相当不错。要是按照沙陵更卒的伙食标准,郡仓和县仓都得清空。 这也是沙陵更卒虽强,却无法仿效的原因。 经济基础决定一切。 没有足够的本钱,赵县尉的练兵法就是深坑。 马车抵达军营,操练业已告一段落。 伙夫抬出新蒸的粟饭和大锅的肉汤,骑兵和更卒手捧大碗和木筷,列队等待领取饭食。 赵嘉唤来季豹,让他将野鹿送去厨下,或烤或煮,抓紧烹制出来,分给营中兵卒。 “饭后拔营,返回云中。” 营地军伍接到命令,吃饭的速度瞬间加快。包子三口下肚,肉汤仰头饮尽,鹿肉烤好时,多数人已经吃饱。 “切开,分下去路上吃。” 云中骑和沙陵更卒加起来不过六百人,拔营的速度远胜上郡骑兵。 大车迅速套好,携带的粮食全部装车;战马牵出来,仔细检查马具;皮甲套在身上,兵器随身携带,确保不遗漏一件。 文吏调度有方,整个过程有条不紊。 旗帜张开,魏悦飞身上马,深衣外罩一件斗篷。 赵嘉伤势未愈,依旧乘车。 营门大开,六百人列队,在号角声中,向云中方向疾驰而去。 队伍中都是一人两马乃至三马,不落大雪,基本不需要歇息,可以抓紧赶路,争取早一日返回郡中。 马车车厢内铺了厚褥,还有数张狼皮。 赵嘉坐在车内,身上裹着斗篷,身边摆着一摞竹简。展开一册,里面记录有战国时期秦国法令,以小篆刻印,皆为郅太守相赠。 法令条文稍显枯燥,好在条文之后附有案例,多为后人整理。案例内容十分详细,不单有办案经过,还有办案心得,甚至有部分关于法医学的内容。 赵嘉看得津津有味,翻开一册竹简,其中记载一人诬告同乡,县吏查明审讯的所有经过。 其人言被同乡所伤,结果被证明是诬告,赔偿没要到,反而被施以重惩。更要给被诬者赔偿,数量就是他索取的铜钱。 放下竹简,赵嘉不免慨叹,严刑峻法固然有其弊端,但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惩戒的确解气,也能有效警告后来者,轻易不要以身试法。 车行半日,经过一处里聚。 里聚四周荒无人烟,多数房屋的屋顶不见踪影,夯土制的墙壁半塌,上面带着漆黑的污痕,分明曾遭过火焚。 骑兵前往探查时,从残垣断壁间蹿出几道黑影。 不等骑兵动手,金雕忽然从天空俯冲,锋利的爪子探出,将黑影牢牢抓住。 “野兔?” 一名骑兵走上前,金雕张开翅膀,发出警告性的鸣叫。 赵嘉得到禀报,披着斗篷走下马车。 停在金雕近前,后者看他一眼,将野兔留下,振翅飞上高空。盘旋两周,再次俯冲,又一只野兔到手。 文吏知晓天候,上报赵嘉,天空聚集乌云,风势加大,今夜恐会有大雪。 雪夜赶路显然不是个好主意。 赵嘉同魏悦商议,决定在里聚处暂歇,待风雪过后再行启程。 魏悦点点头,命骑兵避风扎营。 斥候往四周探查,搜索是否有大型狼群。更卒搭好帐篷,禀报过赵嘉,部分带上弓箭短刀,和斥候分不同方向巡视。 距离里聚不远,有一片茂盛的松林。几只松鼠在枝头跳跃,腮帮鼓起,估计是藏了松子。 突然,林间传出一阵咆哮。 紧接着,三名斥候策马奔出,在他们身后紧追着一头黑熊。看样子是冬眠被惊醒,不拍死吵醒自己的家伙誓不罢休。 黑熊被引出林中,斥候不再奔逃,调转方向,直接扣动手-弩。 伴着轻响,巴掌长的-弩-矢-射-进黑熊左眼。伤口涌出鲜血,黑熊发出咆哮,因疼痛陷入狂怒。 营地中飞驰出一什骑兵,协助斥候拦截发狂的黑熊。 魏悦张开强弓,箭矢飞出,精准扎入黑熊右眼。 魏武趁机冲上前,手中长矛猛然掷出,贯-穿了黑熊的身体,矛身仅有半截-露-在半面。 一切发生得极快,不到一刻钟,黑熊就倒在雪地上,被军伍拖到远处收拾干净,成为众人的晚餐。 待外出的更卒返回,营地内升起篝火,远处又有野狼徘徊,却始终不敢靠得太近。 野狼绕过几圈,不断在地上嗅着。找到目标,迅速扒开积雪,叼起冻得硬邦邦的内脏,立即头也不回地跑远。 赵嘉吃过一块烤肉,在火堆旁坐了片刻,就转身返回马车。 半梦半醒间,车门被推开,一阵轻微的声响之后,熟悉的体温笼罩在身边。赵嘉睁开双眼,很快又闭上,凑近热源,打了个哈欠,渐渐沉入梦乡。 篝火摇曳,除了守夜的骑兵和更卒,余者尽数进到帐篷,不多时,呼噜声就此起彼伏。 击退匈奴大军,边郡获得短暂的安宁。与之相对,冬日的草原却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大单于亲自下令,匈奴本部骑兵四处,冲天的火光中,一个接一个鲜卑部落被屠灭,鲜卑人的尸体被投入火中,粮食牲畜尽被抢走。 随着小部落一个个湮灭,大部落不得不团结起来,更派人去向丁零求援。 起初,鲜卑各部还抱着侥幸,以为匈奴人杀够就会收手。 哪里想到,匈奴本部铁了心,不听解释不说,更是刀子举起就不打算放下。看样子,甭管袭击呼衍部的是不是鲜卑,王庭从最开始就打定主意,不给他们半条活路。 无论多么恭顺,最终都是死路一条。与其白白等死,不如豁出去,各部联合起来,揭竿而起,再反一次! 不让他们活,那就谁都别想好过。 事到如今,就算是死,也要咬下匈奴一块肉来! ☆、第140章 第一百四十章 草原生乱, 匈奴杀得实在太狠,鲜卑不想死, 只能奋起反抗。 开战之前,鲜卑即向丁零派出使者。可惜等了数日,始终渺无音讯。 直至各部鲜卑同匈奴开片,杀得昏天黑地, 才有重伤的使者侥幸逃回,伏在首领面前,痛斥丁零人不讲信义, 不打算出兵不说,还将送信人拦截斩杀。若非部落有造-反前科,通风报信没用, 甚至会引来猜疑,说不定还会把人五花大绑送去茏城。 “丁零无信!” 鲜卑各部首领大怒,不是和匈奴人还在打,必然要召集勇士和丁零先干一场。 想当初丁零人遭到欺压, 联络鲜卑各部一同反叛, 他们可是二话不说抄起刀子就上。 如今匈奴人连屠鲜卑数部,草原都被染红, 按照当初的约定, 请丁零人出兵帮忙,结果不帮忙就算了, 分明还准备背后-插-刀! 当真验证一句话: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连挽救的机会都没有。 “没有丁零出兵, 各部能战的勇士不过五万。” “这仗怎么打?” 匈奴称霸草原,能征善战。纵然不比冒顿时期,控弦之士仍超过三十万。这还是保守估计。 别部蛮骑加起来,人数的确能压过本部,关键是这次举兵的只有鲜卑,丁零人背信弃义,袖手旁观,根本不打算帮忙;同出东胡的乌桓利益当先,一样指望不上;羌、氐等部不-插-刀就好了,出兵支援纯粹是白想。 鲜卑孤立无援,投降是死,不投降也是死,只能独自和王庭大军拼命。 “必须想想办法。”一名首领盘膝在地,高壮的身躯犹如一座小山。 “能想什么办法?”另一人叹息道。 虽说决定和匈奴拼命,可如果能活着,没人乐意死。 他们开始羡慕南逃的羌部。 听说这几支部落逃过本部追杀,归降汉朝,如今在汉边游牧,日子别提过得有多好。 战斗开启时,有首领曾经提过,不妨仿效野利等部,率众南下归降。 匈奴人刀子举起来就不打算放下,分明要将鲜卑赶尽杀绝。各别部不愿伸出援手,冷眼旁观甚至打算背后捅刀。这种情况下,唯有南下才能寻到活路。 奈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当初汉骑伪做鲜卑,是经过深思熟虑,并非是随意抓个别部顶缸。 一来鲜卑各部在草原腹地,距离本部最近;二来,鲜卑源于东胡,在别部中,实力处于上层。真打起来,灭掉匈奴是假话,搅乱草原总能做到。 鲜卑各部的地理位置和人口数量,注定他们无法像羌人一样提前动身,更无法避开匈奴追兵,成功抵达汉边。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该怎么办?!” 各部首领满腹愁肠,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继续打,将勇士集中起来,加上能战的老人,顶住本部大军。迁移部落中的女人和孩子,让他们往南边跑。” 许久没出声的祭师突然开口。 苍老的面容,伛偻的身形,手中握着一把骨杖,眼皮耷拉着,行将就木,却无一人敢小觑于他。 鲜卑各部之中,这位祭师年纪最长。 他经历过冒顿时期,亲眼见证东胡衰落,在匈奴的兵势下分-裂为乌桓和东胡。现如今,鲜卑到了生死关头,他的话最有分量,甚至压过各部首领。 “有女人才有孩子,有孩子部落才能延续。”衰老的祭师弓着背,说一句话就要喘几声,貌似不堪重负,“男人拿起武器和匈奴作战。告诉大家,不要抱有侥幸,也别想着匈奴人会停下马蹄。如果挡不住匈奴,鲜卑就要灭绝,像消失的蛮骑一样。” 祭师话说完,帐中陷入寂静,气氛更加凝重。 “只有女人和孩子,没有能打仗的男人?”有首领提出疑问。 祭师咧开嘴,沙哑道:“当然要有,不过数量不能太多。鲜卑不是羌部,男人少,汉人才会愿意接纳。若是汉人不收留,那也是鲜卑的命。真到那时,就将女人孩子送去乌桓,能活多少是多少。” 首领们互相看看,心知没有其他办法,在祭师的主持下,各自划开掌心,将鲜血涂抹在脸上,立下死战的誓言。 其后,祭师给各部传信,将部落中的汉人都找出来,给衣服和食水,跟着女人和孩子一起南下。再选出三千勇士,将大量的牛羊、粮食和珍藏的金玉一同送去边郡。 “要投靠汉人,就要拿出诚意。与其给匈奴,不如给汉人,还能为部民换条活路。” 草原上的鲜卑做出两手准备,大部分勇士留下同匈奴死战,部落中的老人也抓起武器走上战场。女人和孩子趁机南逃,期望能为部落保留下火种。 由于大雪封路,战斗又发生在草原腹地,边郡获取的情报难免滞后。 在鲜卑各部开始拼命,草原血流成河时,边塞各郡刚接到匈奴动兵的消息。自然不会知晓,有数万鲜卑正离开熟悉的牧场,开始向南迁移。 一月中,赵嘉和魏悦一行抵达云中。 因途中遇到大雪狂风,队伍一度被困在荒野。耗费足足两倍的时间,才得以返回郡城。 抵达目的地后,六百军伍入军营休整,赵嘉和魏悦一同前往太守府,既为禀报出塞经过,也为商议制盐之事。 看到归来的两人,魏尚很是欣慰。听完在塞外的种种,命书佐记下战死的军伍,将名单送去王主簿处。 “五日后行祭。” “诺!” 战斗发生在草原腹地,战死之人的尸骨无法带回,只能就地安葬。在下葬之前,会割下死者一缕头发,带回到郡内,在祭祀之后焚烧掩埋。 此乃招魂之法,使英魂得以还家。 “制盐之事,不可操之过急。”魏尚沉吟片刻,道,“我会书信渔阳,盐车抵达,着人送去畜场。切记消息不可外传,一应所需皆从府内出。” “诺!” 赵嘉早有决断,即使魏太守不派人,他也会主动开口。没有魏氏在中间,他保不住制盐之法。 此外,如今盐场被世家高门把持,到了武帝朝,盐铁都将收归国有。虽说还有数年,总该提前预防。 彭氏如何他不管,魏尚于他有厚恩,可以说,没有魏太守的照顾,他也不会有今日。知道盐场将来是个坑,他自然不能保持沉默。 利益赚够就收手,保命为先。 不等他开口,魏尚从架上取来竹简,让赵嘉将制盐法详细说明,并道:“待盐送到,安排匠人尝试。如可行,此法当献于朝廷。” “献于朝廷?” “然。”魏尚展开竹简,沉声道,“阿多所言之法如能成,获利巨丰。不患寡而患不均,唯天子出面方能避开祸端。” 世家高门也是参差不齐,有些人一门心思钻到钱眼里,脸皮都可以不要。被郅都连锅端的济南豪强就是典型。比起这些手握权利的巨擘,张通之流不过蝼蚁。 遇上几家联手,魏尚都未必能撑得住。 彭氏固为姻亲,但利益和压力面前,难保会做出何种选择。唯有将此法献上,在天子跟前刷好感,才能最大程度上保证赵嘉的安全。 把聚宝盆献出去,还要笑着表示自己没亏,完全是赚到。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以目前的形势,实在是不得不为。 经历过战场生死,赵嘉的性情愈发沉稳。知道魏尚不会害他,当即正色道:“一切听使君吩咐。” 实事求是的讲,他的出发点就是丰实国库,自己顺便赚点红利。 盐不可能一直归于私人,必然要收归朝廷。魏尚的提议不过是提前一步,还能在景帝和武帝跟前刷一波好感,倒也算不上太吃亏。 并且,有了这封奏疏,魏氏和赵嘉就立于不败之地。 魏尚不知晓历史,却深谙帝心。分明是看到盐铁的问题,才会做出这番举动。 只要景帝和太子的好感刷到位,无论朝廷将来采取何种行动,魏氏铁定不会被波及。魏氏不倒就能护住赵嘉,甚至还能给彭氏一份人情。 所以说,姜是老的辣,不服不行。 录下制盐之法,魏尚封好竹简,亲手用绢布包裹,在箱内放好。 待婢仆送上热汤,又提到郅都送往长安的奏疏,言语间透出,这次战功虽大,可惜无法核实首级,朝廷会褒奖,赏赐也会不少,但赵嘉的爵位未必会升。 赵嘉看得很开,并不觉得可惜。 毕竟他还年轻,目前已是大夫爵,加上未傅籍就官至县尉,升得太快未必真是好事。 谈完正事,魏太守留赵嘉用膳,并留他宿在府内,明日再返回畜场。 赵嘉本以为回到郡中,他和魏悦会恢复以往。不想临睡之前,魏三公子坚持留下,表示赵嘉伤势未愈,他在一旁看着才能安心。 昏黄的灯火下,魏悦唇角微勾,眸底带笑,俊雅无双。 沉默两秒,赵嘉仰头叹息。 叹息过后,又看一眼灯下的魏三公子,无奈地按了按眉心。他能清楚感到,自己的意志力愈发薄弱,数年间堆砌的高墙隐隐出现裂缝,不知何时就会坍塌。 墙面坍塌,带来的后果他是否承受得起? 赵嘉没有答案。 看到赵嘉的表情,魏悦收起笑容,正色道;“阿多可信我?” “我自是信三公子。”赵嘉想也没想,话就脱口而出。 “好。”魏悦颔首,笑意重回眼底,“我必不负阿多之心。” 赵嘉愣一下,对上魏悦双眼,忽然间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两人说的话是一个意思吗?他是不是无意间被套路了? 休息一夜,赵嘉向魏太守告辞,带着健仆和更卒返回县中。 魏悦点齐骑兵,当日返回要塞。 在他离开期间,归降的胡人之中,有些变得不太老实。六百云中骑抵达驻地,没有立即入营,而是策马驰入羌部,按照市吏提供的情报,挑出不老实的胡人挨个收拾。 不服? 好,上马,用刀剑说话。 等战斗结束,挑衅的胡人全都跌落马下,被马蹄踏过,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当场气绝。 想要驯服豺狼,优抚教化尽是无用,必须使出铁-血手腕,用刀锋让对方知道,汉人不欠他们的。相反,他们是托庇于边郡才能躲开匈奴人的追杀。 这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开始不老实,趁魏悦不在生事。 不重新教育做人,等着得寸进尺吗? 事情说来也奇怪,挑事的胡人被杀了一批,余者未生反意不说,反而目光炙热,争相跪地抱马腿,死也要做汉朝大腿上的挂件。 对此,魏悦仅是挑了下眉,甩掉刀身上的血痕,点出数百羌骑,由他亲自率领,屠了一支明面为市货,暗中劫掠商旅,甚至挑唆羌部的胡人商队。 战利品尽归羌骑。 羌人得了好处,根本不需要魏悦再动手,回去就处置了一批人。 回草原要被匈奴杀,留在汉边好吃好喝,做生意赚钱,偶尔还能赚些外快,失心疯才会自己抱头撞南墙。 这些撺掇部民的,不管什么来历,都是居心不良,必须弄死! ☆、第141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 羌部首领和祭师未必多聪明, 但也绝对不傻。 魏悦的举动给他们敲响警钟,在清理内部时, 秉持宁可杀错绝不放过的原则,凡是身上存在疑点的,一个都没跑掉。 按照草原上的规矩,抓到后以弓箭射杀, 无论是死是活,全部纵马踏成肉泥。 几部首领亲自抄起弓箭,动手的地点距离胡市不远。 惨叫声随风传来, 市中的商旅却半点不受影响,依旧该干什么干什么,讲价市货全不耽误。 仅有少数几人神情叵测, 听到不断传来的惨叫声,避到无人处低语几句,认为留下会有危险,一致做出决定, 尽早动身离开。 几人自认行事隐秘, 却不知身后跟了尾巴,一举一动都被两个羌人孩童看在眼里。 这一行人套车上马, 刚刚走出胡市, 外出的羌骑突然折返,将车马团团包围。 “抓起来!” 撕扯间, 一人的皮袍被扯开, 看到内里的带钩, 野利首领双眼放光。 “匈奴,他们是匈奴!快,都抓起来,送去给部都尉!” 闻言,各部勇士一拥而上,想到抓获匈奴探子后,郡内给予的好处,一个个红了双眼,你争我抢互不相让,差点把几个匈奴人当场撕碎。 “要活的!” 野利和罕彭首领大声叫嚷,莫折首领策马上前,挥起鞭子就抽。 功劳谁都想要,前提是这些匈奴人必须活着送去。死了就只能算首级,虽然好处也不少,可哪比得上活人用处大。 劈头盖脸一顿鞭子,兴奋的羌骑终于冷静下来,取出套马索,将反抗的匈奴人一个个套住,五花大绑,放上马背。 “走,去见部都尉!” 几部首领脸膛赤红,既是冷风的缘由,也是出于激动。 大多数羌骑被打发回部落,少数随首领一并前往军营。 三十余匹战马飞驰向南,马背上的匈奴人既恨且怒,羌人却是满脸兴奋,心头火热。 “这些人送上去,部都尉念我等功劳,或许会从部落多召几个正卒。” 云中骑深入草原,屠了呼衍部,又冲出匈奴数万大军包围,在羌人眼里,已经是不败的代名词。跟着这样的军队,做辅兵固然有好处,可人往高处走,若是能成为正卒,整个部落都会感到荣耀。 想起早年归降的乌桓人,羌人撇撇嘴。 不就是擅长养马吗? 他们也会! 他们还能打仗! 早晚有一天,他们会比乌桓人更吃得开! 匈奴探子送入军营,魏悦没时间问话,打发走羌人,就召来魏武,命其拉来囚车,把匈奴人装进去,全部押往云中城。 至于羌人所求,魏悦没有马上答应,但也没有一口回绝。 即使没有得到准话,几部首领也不敢纠缠,全都老实地退了下去。 之前是门都没有,如今好歹有了可能。回去后召集勇士,遇到部都尉调用,必须尽全力表现,绝不能被旁人比下去! 抵达军营时,几部首领都是表情激动,心头火热;见过魏悦,走出军营大门,几人飞身上马,彼此对视,和气消失无踪,空气中似有火花闪烁,噼啪作响。 几人都十分清楚,云中骑以汉军为主,留给羌骑的位置绝不会多。 刨开之前成为正卒的部民,余下的名额定然更少。有抓捕探子的功劳,或许会多出几个,但平均到几部,必然不够分。 自己的部落想要发展,必须把旁人压下去! 在利益驱使下,上一刻合力清除内患、抓捕探子的羌部首领,下一刻就分崩离析,冷哼一声,开始互别苗头。 匈奴探子送去郡城,魏悦翻开兵册,开始为云中骑补充兵源。 圈定之后,命文吏重录名册。确认无误,即派飞骑递送郡城。待魏太守点头,就要往各县抽调正卒,以最快的速度成军,继续往草原练兵。 数次和胡骑交锋,魏悦总结出自己的练兵策略。 入选云中骑的都是上过战场、杀过敌的正卒乃至精兵。与其在营中训练,不如拉出去和胡骑面对面交锋,在草原上奔驰拼杀。 利刃久藏恐会生锈。 唯有不断磨砺,以鲜血浸染,刀剑才会愈发锋利,吹毛断发、陵劲淬砺。 魏悦抓紧练兵,准备再入草原。 赵嘉回到县中,将战死的更卒和小吏战功录下,和抚恤一同送至其家,并告知其家人,郡城将为死者祭。 文吏和活下来的小吏各自还家,同家人团聚。 赵嘉忙完诸事,同县丞告辞,登上马车,驱车前往畜场。 彼时,卫青和阿稚正骑在马上,挥舞着鞭子,驱赶羊群回圈。听到马蹄声,抬头望去,见是一辆陌生的马车,立即打出呼哨,告知不远处的赵破奴等人,有生人来到。 就在哨音传出同时,一道金褐色的身影突然划过长空。离得近了,自高处俯冲而下,落到围栏上,开始梳理羽毛。 “阿金?”认出金雕,卫青愣了一下。再度望向马车,看到摘掉皮帽、现出面容的季豹,猜出车中是谁,登时满面惊喜。 “郎君,郎君回来了!” 卫青和阿稚兴奋大叫,顾不上咩咩叫的羊群,同时策马迎上前去。 赵破奴和赵信赶到时,羊群正乱成一团。 见到从车内走出的赵嘉,赵破奴发出欢呼,当即朝马车跑了过去。 赵信无奈叹气,纵然也想去迎赵嘉,却不能丢开羊群不管,只能认命地抓起鞭子,用哨音唤来几条大犬,将肥羊和混在其中的黄羊赶入圈内,关上围栏。 熊伯和虎伯得知消息,立刻策马赶来。 看到略显得消瘦,神情也带着疲惫的赵嘉,思及卫青蛾带回的消息,马上排开众人,将赵嘉迎入畜场。 “散开,都散开,让郎君回屋暖暖!” “都围在这里作甚?不见郎君疲惫?” 两位老仆瞪起眼睛,众人立刻散开。 孙媪带着妇人返回厨下,生火熬煮热汤,为赵嘉准备膳食。 卫青和阿稚被赵信敲了两记,惩戒他们丢开羊群。赵破奴也被踹了一脚,揉揉被踹的地方,对上赵信不善的眼神,咧嘴笑了两声,老实跑去干活。 公孙敖不在畜场,正随青壮外出捕猎,驱赶附近的狼群。 卫青蛾带回的少年则在帮忙准备饲料。 在草原时,风餐露宿,面上不是血痕就是污泥,没人注意少年的长相。带回来洗干净,才发现少年的相貌很是不错。 虽然不喜欢说话,不太合群,卫青蛾之外的人靠近还会呲牙,但这难不住在草原流浪数年的赵信和赵破奴。 狼崽子凶吧? 照样能驯得服服帖帖。 比起当年的赵破奴,这个名为阿鹰的少年压根不够看。 少年行事太无忌惮,在草原上无碍,却不适合留在村寨。回到县内不久,卫青蛾就将他送来畜场,请虎伯帮忙照看,顺便磨一磨他的性子。 虎伯事情太多,实在忙不过来,干脆把人扔给赵信。 赵信很是无奈。 和赵破奴卫青等人相比,他的确是年纪最大的。可不代表他适合“带孩子”! 在草原流浪时,为了活下去,实在没有办法,他必须一肩挑起责任。现如今,畜场里不乏妇人青壮,也不是人人都忙得不可开交,为何一定要丢给他? 更何况,阿鹰的到来,让他想起死去的阿蛮,心中常会泛起钝痛。 赵破奴显然也是一样。 他们怀念同伴,尽量调整好心态,态度友善,还教对方习字读书。结果对方半点不领情,更没半点学习的劲头,放言他在草原上杀过匈奴,今后照样能杀,干嘛要学这些没用的东西? 没用的东西? 赵信闻言冷笑,赵破奴开始呲牙。 好言好语没用,那就换种方式。 随着两人态度改变,阿鹰终于发现,他们压根不是想象中的“汉家少年”,凶狠起来,简直赛过草原上的野人。 “不怕告诉你,我和阿信就是野人出身!”赵破奴撸-起袖子,握紧拳头就冲了上去。 两个少年在雪地中翻滚,迅速打成一团。 “杀匈奴?谁没杀过匈奴!我的兄弟就是和匈奴战死!读书没用?他想读书都没法再读!”赵破奴说一句话就挥一下拳头,阿鹰很快落入下风,几乎是被按着揍。 听到叫嚷,青壮看了几眼就继续干活。 卫青和阿稚几个送完草料,全部登上围栏,为赵破奴大声叫好。他们早看不惯这个新来的,该揍! 赵嘉归来当日,阿鹰又被赵破奴收拾一顿,顶着肿起来的半边脸,疼得呲牙咧嘴,还要给耕牛喂食草料。 路过骆驼圈时,不忿地叫了一声,突然被吐一脸口水。 抹去脸上的水渍,阿鹰转过头,看着围栏后高大的母骆驼,恼怒无处发泄,狠狠踢了一下木栏。不踢还好,这一脚下去,引来另外几头骆驼,立时遭到口水洗礼。实在挡不住,不得不撒腿就跑。 赵嘉回到木屋,饮下一碗热汤,身体暖和起来,整个人开始放松,疲惫感瞬间涌上,不免有些昏昏欲睡。 “郎君暂且别睡,医匠稍后即至。”虎伯道。 知晓老仆的担忧,赵嘉点点头,打了个哈欠,坐在地炉边,强撑着打起精神。 房门从外打开,带进一阵冷风。 医匠除去皮靴,背着药箱走入室内。见到赵嘉,当即眉心一皱,询问他伤在何处,并让他将上衣除下,小心解开绷带,仔细查看伤口。 确认伤口没有红肿发炎,并开始结痂,医匠神情稍缓。 “郎君伤势无有大碍,就是身体虚了些。让厨下多备肉食,最好有滋补之物。” 说话间,医匠打开药箱,取出一罐伤药,用木片涂抹在赵嘉侧腹的伤口。 背部伤口多已结痂,只有侧腹还未愈合。到底位置特殊,无论多小心,还是会偶尔扯动,延缓了伤口痊愈的速度。 “郎君不该着急赶路。”医匠道。 赵嘉笑了笑,并未开口解释。 医匠没有多言,涂好药,取干净的伤布裹上,叮嘱赵嘉要注意休养,多吃多睡,伤愈前最好不要骑马,随即背起药箱,转身离开室内。 出门时,恰好遇见来送膳食的孙媪。 看到烤炙的鹿肉和撒着葱花的羊汤,医匠点点头,表示半月之内,赵嘉一天三顿,顿顿都要有肉。羊汤之外,可以熬煮牛骨汤,雉鸡汤,还可以到畜场外抓捕野物。 总之,怎么补怎么来。 孙媪郑重点头,表示她明白。 处理完伤口,用过膳食,赵嘉稍歇片刻,实在撑不住了,才绕过屏风,躺在榻上,拉起轻薄的鸭绒被,再压上一层兽皮,很快就睡了过去。 虎伯和熊伯放轻脚步,叮嘱畜场众人,无事不可来扰。 在赵嘉养伤期间,几匹飞骑离开云中郡,携魏太守书信,日夜兼程赶往渔阳。 与此同时,汉都长安满是喜气。 太子即将大婚,诸侯王及宗室纷纷来贺。 梁王车驾驶入都城,满载贺礼的大车占据整条街道,长安百姓无不惊叹。 未央宫内,景帝喝下一碗汤药,命人去召太子。 待宦者退下,景帝又是一阵剧烈地咳嗽。饮下半盏温水,将喉间的痒意压制下去,心知自己的身体将到极限,瘦得青筋凸起的手缓缓握成拳头,越攥越紧。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自七国之乱后, 景帝对诸侯王愈发警惕,屡次设法削弱各王国势力, 只是一直收效甚微。 高祖定下的规矩,诸侯王有独立的政治和军事权利,可以在王国内豢养军队。这让景帝如鲠在喉,却始终没有太好的办法。 此次太子大婚, 各诸侯王奉召入京。 从二月初开始,运送贺礼的队伍就陆续抵达,入长安的车驾接连不断。不提实力强盛的诸侯国, 即使是封在边陲的代王,送出的贺礼同样价值不菲,长安百姓可谓大饱眼福。 纵观各王国, 梁王之外,属鲁王、江都王和胶西王送的贺礼最多。 之前三人合力逼阳信公主低头,压下椒房殿,这次送上重礼, 既为弥合同太子之间的裂痕, 也是在景帝面前表态,证明他们对太子并无不敬。前番举动实出于激愤, 母亲被叱喝羞辱却无动于衷, 岂是人子所为。 无论此举是否出于真心,三人主动低头, 刘彻自然要有所表示, 至少要做到表面上的兄友弟恭。 对此, 椒房殿再不满都是无用。 随着诸侯王陆续抵达,长安变得愈发热闹。 城北的商铺、客栈、食肆日日爆满,街道上变得熙熙攘攘,行人接踵摩肩,举袖为云,热闹得超出想象。 长安宫内,诸侯王见过景帝,又往长乐宫请见。 因梁王到来,窦太后心情愉悦,对人和颜悦色,说话异常和气,倒真似个慈祥的老太太。 心情好的还有刘嫖。 婚期将近,陈娇被接回堂邑侯府,得窦太后指点,不再公然和刘嫖顶嘴。甭管刘嫖说什么,她愿意听就听,不愿听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实在不行就附和两句。 自此,母女俩的关系渐有缓和,再无任何不好的传言,让宫内的王皇后好一阵诧异。 田蚡仍未复官,仰赖王皇后的关系,才得以出入宫内。每次见面,都会带来宫外的消息,重点提及堂邑侯府。 “阳信的事不成,需得另想办法。” 陈娇的改变让王皇后心生警惕。 因边塞呈上的密报,长安贵人们抓紧清理府内。在窦太后的压力下,馆陶都变得老实起来,府内的讴者舞女少去大半。 这种情况下,阳信往刘彻身边送人,必然会引来关注,不可能进行顺利。 “此事不可为,却非没有他法。”田蚡吃下一块蜜饼,老神在在地端起漆盏。 “何法?” “太子成婚之后,身边不会仅有太子妃。” “都说这事不成。”王娡皱眉。 “阿姊莫急,且听我言。”田蚡放下漆盏,嘿嘿一笑,“宫外的美人不能送,从宫内选的呢?” 王娡沉思片刻,再次摇头:“此事不可。” 单是长乐宫那一关就过不去。 “不为怎知不可为?”田蚡笑得不怀好意,“高祖定下的规矩,太子成婚,太子妃为正,亦当有良娣、孺子。太子妃再骄纵,岂能违背祖制?再不成,直接从朝官家中挑。” 王娡神情微动。 田蚡现出几分得意,又很快压下去。 天子急于为太子夯实根基,此前问罪周亚夫就是征兆。 选官员家中好女,避开不能为妾的几家,事情不会有任何阻碍。此事若成,对太子有诸多好处。皇后提上几句,只要天子心动,长乐宫再不满,照样别无他法。 “阿姊,此事宜早不宜迟。”见王皇后心动,田蚡再接再厉,“如被长乐宫和堂邑侯府抢先,再动手就晚了。” 对于田蚡的担忧,王皇后嗤之以鼻。 陈娇的性子虽然改了不少,但立场所致,绝不会主动往太子身边送人,必要抓紧时间独宠得子。 馆陶好歹是长公主,给天子送美人就算了,往侄子身边-塞-人,她还要脸不要? “阿姊,不可轻忽!”田蚡正色道,“堂邑侯女得长乐宫教导,岂能如数年前一般?” “此事不能急。”王娡了解景帝,纵然心动,也要按捺下来,知道事情绝不能急。如非这份心性,她也不会受到恩宠。 近两年恩宠渐淡,景帝至椒房殿的次数越来越少,程姬没少在背地里笑话。这种处境让王娡清醒过来。 她高兴得太早,失了沉稳。 皇后可以废,太后才能稳居宫内。 目前最紧要的是修复和太子的关系,而不是本末倒置,凭空给自己添麻烦。 故而,她严令阳信彻查府内,遣散讴者舞女。听到田蚡的提议,她的确心动,但也不打算马上执行。 窦太后已经老了,太子年纪还小,今后有的是机会,何必急在一时。若是哪里不够稳妥,风声传入馆陶耳中,闹得面上不好看,八成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想到这里,王娡对田蚡的提议就淡了几分。 自己这个同母弟太善于钻营,想的都是取巧之法。别看如今谦卑,他日起时,必定张扬跋扈,肆无忌惮。 相比之下,她一天比一天看好王信。 奈何王信面上憨厚,背地里却滑不留手。自己几次召见,能推就推,能拖就拖,根本不似田蚡积极。王家的几个侄子也是一样,被教得胆小庸碌,压根用不上。 “阿姊?” “无事。”王娡皱了下眉,“太子即将大婚,这个时候别找不自在。你先回去,事情过后再说。” 田蚡还想再劝,看王皇后的神情,到底知趣地闭上嘴,行礼后退出殿中。 走出未央宫时,迎面遇上射猎归来的刘彻,田蚡立刻笑呵呵地上前,道:“太子勇武!” 刘彻对田蚡的观感并不好。几个舅父中,他更喜欢王信。至少王信性情稳重,懂得约束家人。父皇也对他说过,后族之中唯王信可用。纵其无有大才,及不上魏其侯,但有一点,以王信的性格,轻易不会惹祸。 事实上,如果不是身有官职,王信绝对会关起府门,以身作则,带着妻儿宅在家里。天子是他妹夫,太子是他外甥,当个富贵闲人,带着全家混吃等死,才是最安全的人生规划。 可惜历史发生转弯,田蚡被景帝厌恶,一巴掌拍进泥里。只要景帝活着,休想再踏入官场半步。 然而,景帝固然防范外戚,太子过于年少,又遇窦氏强盛,后族不能一点势力没有。 如此一来,王信就成了现成的人选。 当个泥塑木雕也无妨,总之,门面先得撑起来。 现如今的长安城,提起后族,基本只知王信不知田蚡。这同历史上截然不同。 按照原来的历史轨迹,田蚡在汉武朝成为丞相,受封侯爵。而王信除了一个盖侯的爵位,再无其他建树。 刘彻对田蚡观感不好,自然不想同他多做寒暄。恰好遇到景帝召,当即同田蚡告辞,将弓箭交给同行的韩嫣,自己整理衣冠,奉召前往宣室。 目送刘彻的背影,田蚡目光沉了沉,被韩嫣看在眼中,又摆出一张笑脸。 韩嫣皱紧眉心,很看不惯田蚡这等做派。 田蚡像是没看到,仍是口称“王孙”。直到韩嫣明摆着不耐烦,才转身离开长安宫。 景帝召见太子时,刘武身在长乐宫中,请窦太后帮忙,希望能留在长安。 “阿武要留下?”不等窦太后出言,馆陶先一步开口,“之前上疏,天子不是否了吗?这不是让阿母为难?” 陈娇即将成为太妃,刘彻变成自己的女婿,馆陶不是窦太后,孰轻孰重自有计较。 “阿姊,我只想留在阿母身边,侍奉阿母。”刘武打出亲情牌,提出他去岁生了一场大病,至今没有全好。他已是不惑之年,此次归国,未知何时能再至长安,希望留在窦太后身边,尽人子之孝。 “阿武!”馆陶有些急,想要再说,被窦太后拦住。 “阿母?” “这事容我想想。”窦太后示意刘武靠近,仔细摩挲着他的鬓角和脸颊。刘武闭上双眼,靠在窦太后榻前。 看到这一幕,馆陶只能闭上嘴。心中打定主意,稍后去见景帝,无论如何不能让阿武留在长安。 长安风起时,边郡烽火熄灭,迎来短暂的安宁。 赵嘉在畜场养伤,隔三日去一趟官寺。 沙陵县依旧没有县令。好在县中少吏补足九成,有经验老道的文吏帮忙,一切走上轨道,县丞总算能松口气,不再熬油费火,累得走路打飘。 长安的赏赐也已送到。 如魏太守之前所言,无法计算首级,赵嘉和魏悦官职未动,爵位也没升,只有铜钱和绢帛赏赐。 仰赖三郡太守作保,尤其是郅都呈递的奏疏,景帝很是大方,赏赐的铜钱和绢帛装满数十辆大车,还有为数不少的铜器和漆器。 即使赵嘉有一定心理准备,入郡城领赏时,看到满载的大车,还是不由得惊叹:景帝真心是壕! 出塞和战死的军伍也有赏赐。按照规矩,只定下数量,没有详细到个人。这种情况下,赏赐是否全额发放,就要靠将官的良心。 回到县中后,赵嘉迅速翻阅名册,将每人获取的赏赐记录下来。战死的更卒和小吏还有额外一笔抚恤,赵嘉核对再三,一丝不苟,确保不出半点差错。 卫青蛾和商队成员不在赏赐名单里。 不过赵嘉清楚,长安送来的绢帛和铜钱自有他们一份,只是不在明面发下罢了。 一切处理妥当,赵嘉写成书信,遣人送往官寺。县丞收到信后,很快命文吏写成告示,张贴在城内,并派飞骑送往各乡。 乡人不识字不要紧,三老、啬夫和游徼可代为宣读。亭长里正更是马不停蹄,亲自前往各里,确保没有一户遗漏。 过程中,不乏有族人跋扈,心生贪念,想要抢占赏赐。 最恶劣的一起,更卒在草原战死,家中父母年老,亲弟年少,妻子尚在孕中,堂兄以照顾其家为名,公然抢夺铜钱绢帛。仗着里正是其岳丈,甚至还打起房屋的主意。带着无赖上门骚扰,调戏妇人,击伤老人,扬言要打断其弟的腿。 事情查明,递送到赵嘉面前。 不顾伤未痊愈,赵嘉亲自带人前往里中,抓捕为恶的堂兄,当着同里人的面,吊在木杆上,用蘸了盐水的鞭子抽。 堂兄的父母妻子哭嚎哀求,请赵嘉网开一面。 “没了我良人,家中如何活?”堂兄的妻子扑到更卒的父母脚下,请他们帮忙讲情。见对方不肯答应,连同堂兄的父母一起,当场寻死觅活,怨恨他们不讲亲情。 看着面色红润,身上穿着细布的一家人,再看失去长子,形容枯老的一对父母,以及失去兄长,必须担负起家计的少年,赵嘉眼神冰冷,声音更冷:“汝等抢占战死之人的抚恤,可曾念过亲情?” “汝等欺辱族人,可曾有过良心?” “汝等身着细布,餐能饱食,可曾想过这一家失去长子,被汝等霸占赏赐,强占房屋,无粟米果腹,无片瓦遮身,如何熬过寒冬?” “无一丝良善,心都是黑的!” “这等心性,畜生不如!” 赵嘉一番喝斥,哭嚎的三人满脸涨红。抬头看向四周,面对一张张满是厌恶的面容,脸色又变得煞白,不由得一阵颤抖。 “抽!” 不再理会三人,赵嘉下令行刑。 从官寺调来的狱卒执鞭,用足十成力气,鞭子带起劲风,每一次落下,都会在受刑人身上留下一道血痕。 赵嘉不喊停,鞭子就会一直抽。 受刑人的惨叫不绝于耳,到最后,已经不似人声。 抽到三十鞭,受刑人忽然垂下头,不再喊叫。狱卒上前试过,证明还有气,提半桶盐水将人泼醒,然后继续抽。一直抽到五十鞭,赵嘉才下令停手。 “里正。”赵嘉转过头,看向脸色发青,大冬天却冒出一头汗的里正,“身为一里之长,纵容恶徒,戕害有功之家,你可知罪?” “回、回县尉,民知罪。” “知罪就好。自今日起,力田接任里正,你和你的女婿,”赵嘉举起鞭子,指了指满身鞭痕的无赖,“一起罚为城旦。” 听闻此言,里正双腿虚软,整个人瘫在地上。 处置完里正,赵嘉高踞马背,看向乡吏和里民,扬声道:“自今起,凡有抢占贪墨战功赏赐者,一律照此例。助纣为虐者同罪,相隐者同罪!” 一箱竹简不是白看。 汉承秦律,赵嘉行此法有理有据。 敢抢夺戕害军伍之家,就要做好挨鞭子的准备。有前例仍不悔改,他不介意杀一两个,让这些人知道,有的底线不能越,越过就得死!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赵嘉亲自出面, 为恶的族人和里正遭到严惩。 从罪人家中搜出的铜钱绢帛,尽数还于更卒亲人。核对数目之后, 发现少了一匹绢,审问后得知,已被堂兄的妇人换了粮食和细布。 粮食藏在地窖,细布早已裁衣, 如今就穿在他们的身上。 “无绢,用粮和布抵。” 依照律条,除了收回房屋和抚恤, 更卒亲人还会另得一笔赔偿。赵嘉既然管了,自然一切管到底,命小吏和狱卒搜罪人家, 取粮食、细布抵偿。 地窖被打开,成袋的粟米被搬出。 妇人和老人再顾不得许多,扑上来大声哀嚎,抱着粮袋不肯撒手。罪人父母仗着年纪大, 言语多出无状, 甚至辱及战死草原的更卒。 “你该死!” 更卒一家终于忍无可忍,老实人被逼到极限, 愤怒犹如火山爆发。 更卒的父母常年辛苦劳作, 纵然形容苍老,手中的力气绝对不小。 罪人父母虽也劳作, 但家中有余财, 春耕秋收都会雇人, 比起更卒父母,称得上是养尊处优,动起手来,一开始就落入下风。 “豺狼心肠,欺我一家老小,抢我儿抚恤,强霸我家屋舍,你不知羞愧,竟敢辱骂我子!我不要命,必要杀你!” 更卒的父亲赤红双眼,将罪人之父压在地上,每说一句话,拳头就砸在后者的脸上和前胸,像是一头被激怒的猛虎。 罪人之父抱头惨叫,鼻梁被打断,眼泪鼻涕一起流,脸上瞬间开了花。 赵嘉没有命人阻拦,四周的乡民同样没有出声。 这样的人该打! 罪人的妻子向娘家人求助,被更卒的母亲抓住,巴掌扇过去,脸上留下一个清晰的红印。 更卒的妻子也想上前,被婆母拦住。 “你有身子,别过来!” 罪人妻子想要反抗,下一刻就被牢牢压在地上,更卒的母亲骑在她的腰上,带着厚茧的手掌狠狠甩在她的脸上。 “你家的粮,你家的布?那是我子用命换来的!” “你也心安理得,吃得下去,穿得上身?!” 更卒母亲越说越生气,下手的力道也越来越重。妇人脸颊肿起,挨不住就撒泼,大声叫骂,什么戳人心骂什么。 更卒的妻子被激怒,顾不上身怀有孕,扑上去扯住妇人,恨声道:“我良人为国战死,我必生下他的孩儿!你们一家都是黑心,我撕了你的嘴!” 眼见不妙,罪人的母亲就躲得远远的,根本不敢上前。里正的家人更是避开视线,压根不打算插手。 罪人一家欺凌老弱,吃相难看。按照常例,事情该由游徼处理。县尉亲自出面,明摆着重视,更是要杀鸡儆猴。 里正被牵连,已经罚为城旦。在边郡服苦役,又是以这样的罪名送去,基本活不过三年。 他们不想被牵连。 哪怕名声坏了,今后无法在乡中立足,只要留条命,照样可以迁往他郡,隐姓埋名继续活下去。 等更卒的家人出了气,狱卒这才走上前,将罪人的父母和妻子提起来,绑上绳子,一同送往要塞服苦役。 “包庇重罪,男为城旦,女罚舂。” 狱卒动作利落,人绑起来,堵住嘴,今日就押走。 当着县尉的面撒泼,辱及战死的更卒,谁给他们的胆子? 倚老卖老? 朝廷的确善待老人,逢节日还会给老者发粟米肉食。但也分情况,无德之人绝不在此列。 老者饱经世事,当教化乡民。 如此豺狼心肠,脏心烂肺,还想受到尊敬? 简直笑话! “省点力气,留着服刑吧。” 更卒的家人愤怒之后,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担忧。 既然一切按照律法,赵嘉自不能将事情揭过。只是法不外乎人情,在量刑上减轻,罚更卒的父亲和兄弟往要塞服役三日,家中妇人织布两匹。 “我观此子不错,类其兄。”赵嘉看向更卒的弟弟,道,“役满来县中,我另有安排。” “谢县尉!” 更卒家人满心感激,送走赵嘉,得邻人帮忙,将铜钱、粮食和细布搬回家中。做膳食招待帮忙的邻人,全家人安心地睡了一夜。隔日清晨,父子俩就带上干粮,赶往云中骑驻扎的要塞服役。 婆母和儿媳抓紧织布。 哪怕心中仍存哀痛,日子好歹有了盼头,再不如之前死气沉沉,表情中现出几分轻松。 赵嘉决心杀鸡儆猴,严惩抢占更卒抚恤的恶徒,还顺带处理了几名从外郡跑来的无赖。不想和这些滚刀肉浪费时间,不做审讯,直接绑起来送去要塞服苦役。 无赖们登时傻眼,这才想起求饶。 赵嘉摆摆手,不耐烦听,命少吏尽快把人送走。他还要准备制盐,哪里有闲心和这些人耗费。 闻听赵嘉所为,县丞直呼痛快,当即派出少吏,在县中过一遍筛子,抓捕无赖和游侠。 沙陵商市日渐繁茂,往来商队不断增多,总会有外郡的无赖游侠窜入,想要发一笔横财。对于这样的人,自然是发现就抓。 按理来说,前例犹在,这些无赖游侠不该找死。 只能说财帛动人心,哪怕云中郡的规矩摆在面前,总会有人心存侥幸,以为自己能避开郡兵。到头来,一个个都被五花大绑,押去服苦役,全身心投入劳动改造,为要塞建设添砖加瓦。 赵嘉以强硬手腕肃清县中。 沙陵之地,再无人敢打更卒赏赐和抚恤的主意。 不称职的乡吏、里正和亭长尽数罢免。其中有一人是赵嘉亲自提拔,依旧照免不误。甚者,因此人欺上瞒下,甚至打出县尉的旗号,罪加一等,处罚更重。 无独有偶,霸占军伍抚恤之事,沙陵县绝非个例。 接到赵嘉送上的文书,魏太守从郡中派人,往各县走访调查。遇到渎职的官吏,一律录下上报。 好在郡吏走访一圈,县官寺基本没查出问题,恶事多发生在里聚。就如被赵嘉惩处的里正,真正是县官不如现管。 知晓要遭到重惩,至少要做城旦五年,犹如晴天霹雳,不少人当场痛哭流涕。 拿人的少吏无动于衷,没有半点动容。 现在知道后悔了,早干什么去了? 就如沙陵县尉所言,抢占战死之人的抚恤,欺负孤儿寡母,畜生不如,心都是黑的! 县中之事告一段落,赵嘉接到郡城消息,知晓渔阳的盐即将送到,当即返回畜场,清理出一片空地,照计划进行安排。 有太守府相助,所需的工具、材料和人员都迅速到位。 为了保密,试验场四周都立起木栏,钉上木板。 一切准备妥当,赵嘉赶往郡城,请见魏太守。 两人见面之后,关起房门密谈。无人知其说了什么,包括已经被透过口风的王主簿,都没有被准许入内。 渔阳彭氏握有大片盐场,自先秦时起,即为巨富之家。 此次送盐来云中的,是彭氏家主的三子彭修,魏俭的小舅子。其为家主嫡子,刚过傅籍之年,面若好女,性情沉稳,和赵嘉见面时,态度谦和,不见半点高傲。 赵嘉莫名感到熟悉。 许久后才反应过来,此人的气质和魏悦竟有三分相似。 派来家中嫡子,足见彭氏对此事的重视。为了解合作对象,赵嘉特地做了一番研究。 秦置渔阳郡,郡治渔阳县。 彭氏发迹于此,家族势力在当地盘根错节,可谓为高门之首。不过彭氏势力虽大,却很少做出欺压百姓之事,逢天灾还会施粮,在当地声望极高。 这是一个奇特的家族。 以周时德行牧民,对百姓宽厚仁善;面对同一高度的世家豪强,则半点不客气,一旦对上,必要拼尽全力,穷追猛打,殴死算完。 先秦时,渔阳盐场分五姓掌管,现如今,另外四姓尽已消散,其背后不乏彭氏的手段。 其中两姓与彭氏世代通婚,联合起来打压外人,拼命数十年,总算解决外部威胁。结果坑人的是,没等他们喘口气,就被彭氏背后捅刀。 彭氏下手十分巧妙,哪怕对方早有防备,照样掉进深坑,想爬都爬不出来。 彭氏一家独大,掌控渔阳盐场,对百姓更为宽和。历代家主都严格约束族中子弟,谁敢欺压郡内百姓,一律按族规严惩。有族人欺凌盐工,草菅人命,被家主吊起来,用鞭子活活抽死。 这样一个家族,言善,其的确善待百姓,被郡县称颂;言恶,姻亲都能背后捅刀,而且刀刀致命,简直是六亲不认。 和这样的家族合作,赵嘉心中有点没底。 万一哪天也被捅刀怎么办? 犹豫再三,赵嘉没敢直接去太守府,毕竟彭修就住在府内,而是派人飞驰往云中骑驻地,希望魏三公子能给点意见。 魏悦忙于练兵,常在草原寻找目标。回到驻地时,书信已躺在几上大半日。展开木牍,从头看到尾,明了赵嘉担心,很快提笔写成回信,遣飞骑送往沙陵。 “无需担忧?” 看到信中内容,赵嘉蹙眉深思。实在想不通,只能暂时将疑虑压下。无论如何,魏悦总不会害自己。再者言,渔阳距云中甚远,彭氏势力再强,遇上魏氏也得掂量掂量。 云中守之名可不是虚的。就算这一家爱好捅姻亲刀子,也要看看实际情况。敢对魏太守下刀,不怕手腕被掰断? 想明白之后,赵嘉就觉得自己的担心有点可笑。 不提魏氏,新盐制成,魏太守必定上奏长安,彭氏真想不开,敢在背地里动手,长安绝不会坐视不理。 消去担忧,赵嘉召集匠人,抓紧制造新盐。过滤掉泥沙再进行提纯,工具、材料和匠人悉数到位,中途不出错,过程并不难。 功夫不负苦心人,赵嘉亲自守在试验场,经过数次尝试,终于制出第一批新盐。 颗粒晶莹,颜色雪白,和作为原料的盐放在一处,对比更加强烈。 “这是盐?” 装盐的匣子摆在面前,魏太守虽有准备,仍不免吃惊。彭修更是腾地站起身,从匣中抓起一把新盐,甚至还捻起一撮送进嘴里。 观其面不改色,赵嘉万分敬佩。 这一撮都能炒两盘菜了,真心不咸? 见到成品,询问过出盐多少,质量可否一直如此,彭修隔日就告辞离开,带着一罐新盐,快马加鞭返回渔阳。 此事非同小可,新盐的价值远超预期,他已经不能做主,必须上报家主。 魏尚当日写成奏疏,连同制盐法和现有的全部成品,派飞骑送往长安。 飞骑日夜兼程,紧赶慢赶,于太子大婚后五日抵达长安城。 彼时,诸侯王已陆续启程,包括刘彻的几个弟弟,也由国相护送返回封国。唯独梁王留在长安,迟迟没有动身。 奏疏和新盐送进未央宫,景帝看过之后,命人召来太子,随后亲往长乐宫。 未过几日,景帝下旨,以渔阳县为二公主食邑,并赐婚南宫侯。 接下圣旨,二公主立即起身退到屏风后,避开宫人宦者,用力咬住指节,压下心中激动。确定自己不会失态,才重新梳妆,往长乐宫和宣室谢恩。 “先去见父皇。” 二公主——如今该称渔阳公主,看着铜镜中的人影,慢慢勾起嘴角,容姿娇艳,更飞扬起从未有过的自信。 ☆、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汉初, 诸侯王就国,在国内拥有独立的政治和军事权利。公主受封无此特权, 仅能在食邑内收税,政治和军事仍治于郡。 渔阳公主不得王皇后欢心,之前投向窦太后,就为自己能争一口气。不料想喜从天降, 景帝亲自为她赐婚,并授汤沐邑。 渔阳县靠近边陲,户数不能同阳信的汤沐邑相比。但当地有盐场, 税赋绝不容小觑。 南宫侯的曾祖母鲁元公主,是高祖和吕后之女,汉朝第一位公主。就血缘来说, 两者是亲戚,而且还差了一辈。 渔阳公主不在乎。 能得到这份恩宠,已经是天赐之幸。 人得惜福,惜福才能走得长远。 身为景帝亲女, 她见多宫中的尔虞我诈, 看到过妃嫔表面一套、背后一行。更亲眼见过王皇后在景帝面前的温婉,背过景帝时的强硬以及狠辣。 她从懂事起就知道, 汉宫之中, 每个人都有两副乃至更多张面孔。 不,有一个例外, 栗姬。 在宫内生存, 太过真实就是愚蠢。 这个活得最真的女人, 为她的任性付出了惨痛代价。自己凄凉死去,长子先失储君之位,又被夺国,现如今以庶人之身戍边,连正妻都没有,仅有太后赏赐的一个家人子。 在渔阳公主看来,栗姬是失败的。 但她又莫名羡慕这个女人。 至少,在没有被天子舍弃之前,她过得真实,活得肆意,更拥有旁人无法企及的快乐。 宦者通禀之后,渔阳公主收回思绪,迈步走进宣室。计算脚下步伐,于室内站定,伏身在地,向景帝稽首。 从今天开始,她不再是没有封号,被生母忽略的二公主。她有了自己的汤沐邑,还有天子亲赐的婚姻。 她会过得好,比姐妹过得都好。 景帝的声音稍显沙哑,气息有些不稳。唤起时,声音中夹杂着咳嗽,饮下半盏温水,才将喉间的痒意压下去。 “等太子来,我有话同你们说。” “诺。” 渔阳公主正身端坐,双手覆在身前,目光微垂,娇嫩的面颊吹弹可破,仿佛一尊玉像。 未过多久,宦者再次通禀,太子请见。 宣室的门打开,一身玄衣的刘彻走进室内。腰间革带垂下玉饰,配剑的铜钩铸成伏虎,伴随着走动轻轻摇曳。渔阳公主看了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 “父皇。” “坐,我有话同你们说。” 宣室门合拢,宦者守在殿前,景帝的声音流淌在室内。渔阳公主和刘彻都是聚精会神,不敢漏下半句。 长乐宫内,梁王再请窦太后出面,希望能说服景帝,让他留在长安。 窦太后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太子大婚之前,她曾和天子提过,被以祖制挡回。如今再提,结果也未必会改变。 自七国之乱后,天子有意削弱诸侯王的权利。各诸侯王无召,基本不能擅离封国。梁王滞留长安已经不合规矩,如果天子决意不松口,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见窦太后不肯答应,刘武难免沮丧。心知事不可为,献上两册刻有《道德经》的玉简,便起身告退。 梁王离开不久,陈娇来向窦太后请安。 大婚之后,陈娇除了不睡在长乐宫,近乎每日都陪在窦太后身边。刘彻则是每日忙着读书,有空就和曹时、公孙贺等人去城郊射猎,全然一副少年心性。 两人成婚将近一月,丝毫没有少年夫妻该有的浓情蜜意,反而寡淡如水,提前开启了相敬如宾模式。 对此,窦太后倒也没说不好,只告诉陈娇,把握好度,就这样维持下去,平平淡淡,互相敬重也未尝不是好事。 因梁王之事,窦太后的心情显然不太好。 陈娇读过一册竹简,窦太后神情稍虞。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用过蜜水蒸饼,陈娇即告退离开。走近未央宫,遇到入宫请安的阳信。后者打量着陈娇,挑衅地掩口轻笑。 “阿彻又去郊猎了?” 陈娇本无意搭理,突然又改变主意,挑眉看向阳信,道:“听说平阳侯这半月都宿在公孙舍人家中?” 阳信脸上的得意瞬间消失。 这一次,笑的换成陈娇。 “你敢讽我?” “先开口的可不是我。”陈娇走近两步,笑容愈发耀眼。 “太子敬我,每日都会归家。平阳侯,”说到这里,陈娇刻意顿了顿,见阳信脸颊涨红,才慢悠悠道,“阿姊可知他何时归府?” “陈娇!”阳信恼羞成怒。 “阿姊,莫要来惹我。”陈娇收起笑容,冰冷道,“我为太子妃,你尚不是长公主。” 话落,再不理会阳信,转身离开。 走出一段距离,再不见阳信的影子,心腹宫人提醒道:“殿下,阳信公主应是给椒房殿请安。” “我知道。”陈娇弯起嘴角,笑意却未达眼底,“我同她不和,日子才能过得安稳。”至于被秋后算账,那也是今后要考虑的事。 “太子那里,殿下总该想想。” “太子?”陈娇仍是笑,“我为太子妃,就更不该向彻侯妻低头。何况我句句都是实话,没有半句牵连到椒房殿,更无对皇后不敬。” 宫人还想再劝,陈娇却不想再听。 她知道王皇后不喜自己,太子心思猜不透,大母能护一时不能护一世,自己说不好就会落得薄皇后的下场。 既然如此,她干嘛不让自己过得痛快点? 皇后是长辈,孝字压在头上,她不能对椒房殿有任何不敬。阳信凭什么对她当面讥讽?莫说她现在还不是长公主,就算是了,也没道理压自己一头。 阳信再是气恼,这事也不可能闹开。 做长姊的讽刺弟媳,还是讽刺夫妻之事? 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真有消息传出宫外,惹上麻烦的绝不会是自己。 宫中向来没什么秘密。 太子妃和阳信公主的交锋,很快传入景帝和窦太后耳中。至于王皇后,无需宦者宫人禀报,已经被阳信抱怨得头疼。 “你也好意思和我抱怨?”王皇后捏了捏额角,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想想你自己都干了什么!” “阿母?”阳信抬起头,满脸不可置信。 “陈娇现在是太子妃,你讽刺她就是讽刺你弟!”王皇后被气得没辙,也不绕弯子,实话实说。不直白点,她怕自己女儿压根听不进去。 “什么事不好说,偏说这事,亏你能想得出来!” 阳信不服气,张嘴欲言,却被王皇后拦住。 “梁王还在长安,在他离开之前,你少给我惹事!” 被王皇后一顿斥责,阳信眼圈通红。尽管没再抱怨,仍是心气难平。越想越气,起身就要离开。 “站住,这个样子去哪?” 王皇后恨铁不成钢。 就在这时,殿外宦者禀报,渔阳公主来向皇后请安。 “渔阳?”阳信冷嘲,“一个边陲小县……” “闭嘴!”王皇后声色俱厉。 知晓母亲真正发怒,阳信不敢造次,老实地闭上嘴坐到一旁。 渔阳公主走进殿中,正身向王皇后行礼。 看着这个自己时常忽略的女儿,王皇后感到一阵陌生。似乎她身上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可究竟哪里不同,一时之间又说不出来。 “奉父皇旨意,儿将往渔阳。” “什么?”王皇后吃了一惊。想起渔阳出产,很快又压下情绪,心思急转,开口道,“何时启程?” “下月中。”渔阳公主道。 “身边是否安排妥当?” 听出话中暗示,渔阳公主微微一笑,道:“母后可有吩咐?” “你舅父正巧无事,让他护你前往。”王皇后道。 “此事需禀报父皇。” “渔阳……” “儿还要去长乐宫请安,容儿告退。” 不给王皇后说话的机会,渔阳公主起身行礼,退出殿中。 殿门合拢,阳信终于憋不住,道:“母后,你看她!” “闭嘴!”王皇后看着二女儿离开的方向,面沉似水。 渔阳县成为二公主汤沐邑,消息传到边郡,彭氏猝不及防,一时间手忙脚乱。赵嘉满头雾水,魏太守却似早有预料,将赵嘉叫到府内,告诉他,计划稍作更改,可以直接在渔阳县内建晒盐场。 “此前渔阳为彭氏掌控,今天子下旨,公主汤沐邑于此,诸多事迎刃而解。” 新盐一旦问世,必将带来暴利。 赵嘉和魏太守有意将晒盐场设在云中,从渔阳运来粗盐,在自己的地界进行加工。虽说要耗费大量物力和人力,但为确保利益,事情不得不为。 如今景帝下旨,渔阳县成为公主汤沐邑,为了收税,长安必将派遣官员,而且来人和彭氏绝对吃不到一个锅里。 这样一来,原本的铁板一块就被砸出缝隙。 说白了,面上是公主,背后实为天子。 通过在渔阳县的税收,景帝可以清晰掌握盐场获利。 如果封的是皇子,渔阳归入诸侯国,势必难有好的效果。公主则不然,身为太子亲姊,赐婚的南宫侯又是鲁元公主曾孙,哪怕是为儿孙考量,也必要坚定的站在太子一边。 有了这样的基础,太子登基后,无论是要重置献费,还是要将盐场收归国有,都有了可以打开的缺口。 赵嘉初涉官场,又是常在边郡,对于其中的弯弯绕,一时没能想明白。听过魏太守的讲解,方如醍醐灌顶。 事情想透彻之后,不由得心生佩服。 姜是老的辣,能开创文景之治的天子,自是不能用常理估量。世人常言走一步想三步,换成这位,基本能走一步想十步,甚至是百步。 可以说,汉武朝能揍趴匈奴,文景两朝功不可没。正是两代帝王积累的资本,才给后代夯实根基,创下能尽情挥洒的舞台。 景帝这神来一笔,对赵嘉利大于弊。换成世代扎根渔阳,辛苦拿下全部盐场的彭氏,却如同晴天霹雳。 渔阳成为公主汤沐邑,无异于在彭氏身上割肉。奈何持刀的是天子,再痛也得忍着,除非想被连根-拔-起。 归根结底,西汉的世家,尤其是汉初,多数还属于正常范畴。不似东汉,成长为一个个庞然大物,强势到天子都难以撼动。 彭氏在渔阳的名望的确不错,也很得百姓爱戴。郡县官寺中不缺耳目,甚至曾担任过渔阳太守。 可闹心的是,家族中没有将才。 历经秦、汉两朝,别说彻侯,连个关内侯都没有。他们在渔阳的根基再深,没有侯爵,相比其他世家高门,底气总有点不足。正因如此,彭氏才会同魏氏结亲,将家主的嫡女嫁给魏尚次子。 实事求是的讲,彭氏家主更想魏悦做自己的女婿。 毕竟魏尚明摆着要以从子为继承人,比起在长安出仕的魏俭,魏悦常年驻守边郡,几次击退匈奴来犯,更兵发草原,战功赫赫,前途委实不可限量。 可惜事情没成,而且不只彭氏铩羽,其他想要嫁女的人家,也都未能得偿所愿。 时至今日,魏悦官至部都尉,依旧没有定亲。 众人心生疑惑,实在猜不透,只能归结于魏太守另有打算,八成是想等魏悦的官职再升一升,同长安世家结亲。 不提彭氏如何肉疼,有了天子这道旨意,赵嘉就像穿了十层护甲,再不用担心彭氏背后捅刀。 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渔阳县的晒盐场要建,云中郡内的也要建。毕竟辽东辽西都有盐场,等到生意做大,不愁没人找上门。 只是合作对象必须慎之又慎。世家高门之外,诸侯王能避则避,避不开就上报长安,由天子定夺。不能因为贪图一时,碰到最不该碰的神经。 小心驶得万年船。 赚钱固然重要,若是脑袋没了,钱再多也无用。 最重要的是,天子的好感刷上来不容易,掉下去却很简单。真到那一天,后悔药都没处买去。 ☆、第145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 四月底, 景帝又一次拒绝梁王留京。 天子态度坚决,窦太后没有再开口, 在长乐宫设宴,召景帝、馆陶长公主和梁王共饮,隔日就打发梁王返回封国。 “阿启主意定下,轻易不会改变。” 梁王虽不甘心, 奈何窦太后也无能为力,只能告辞天子,启程返回梁国。 途中, 车队遭遇雨雹,梁王车驾厢顶被砸破,梁王也被砸伤, 路上就发起高烧。随行国官不敢耽搁,命大队人马后行,点出梁王亲卫,快马加鞭护送刘武返回都城。 梁王高烧不退, 抵达封国时, 人已经昏迷不醒。 李王后大惊失色,不明白出去时还是好好的, 为何回来就病成这般。心中忐忑不安, 召亲子刘买商议,决定广召王国内医匠, 并与长安书信, 请遣宫内侍医。 刘武一直昏迷不醒, 王宫人心惶惶。 虽说刘买已经及冠,并在梁王离开期间监理国政,有一定建树。但比起父亲,终究缺少魄力,难以压服有功国官。 更重要的是,梁国区域广阔,国库巨富,在诸侯国内都是数一数二。 刘武坐镇都城,他的几个儿子都不敢造次。一旦生出不测,不服刘买的几个王子必定生事。届时,王国极可能内部生乱。 正因如此,李王后才会着急去信长安,一来是怀抱希望,希望宫内侍医能治好刘武;二来也是为震慑诸子,确保刘买的嗣子地位。 李王后是梁王发妻,无论王宫中有多少美人,始终得刘武敬重。更生下梁王长子,如今的王太子刘买,地位屹立不摇。 她不缺手段,也能下狠心。 若是刘武真有万一,她不会给庶子任何机会。如果谁敢觊觎属于刘买的王位,她绝不会手软! 李王后做好一切准备,为压服庶子,不惜背负恶名,严惩刘武的两名夫人。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事情的发展超出她的掌控。 她做了能做的一切,书信送到长安却如石沉大海,久久没有回音。等长安送来回信,医匠日夜兼程赶来梁国,刘武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医,在昏迷中薨逝。 梁王薨,国相拟讣文,随刘买的奏疏一同送往长安。 长安宫内,窦太后闻听刘武死讯,手中漆盏跌落,当场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悲痛大哭,景帝、馆陶来劝,都被窦太后斥责。灰蒙蒙的双眼没有焦距,脸颊上挂满泪痕,仿佛一夕之间苍老十岁,发近乎全白。 “帝果杀吾子!” 此言可谓诛心。 景帝拖着病体,在窦太后榻前长跪,一边解释,一边不停咳嗽。 馆陶长公主开口劝说,同样被风暴波及。 王皇后携三名公主至长乐宫,表面看似劝慰,实则话中暗藏刀锋,句句不离梁王身死,字字刺心,好似要将窦太后的心挖开。 她知道自己是在冒险,可机会难得。 窦太后终究年老,遇丧子之痛,白发人送黑发人,再被刺激几回,保不准就会一命呜呼,提前让出长乐宫。 “住口!” 见王皇后说个不停,景帝厉声呵斥。话落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回宫去,三月不得踏出椒房殿半步!” 在场的没有笨人,包括刘嫖在内,都清楚王皇后打得是什么主意。 不管母子间有什么嫌隙,都容不得王皇后行此-毒-事。更何况,有一个如此不孝、将太后激怒的母亲,太子该如何自处? 王皇后脸色发白,阳信面露不服,渔阳却向三公主使了个眼色,同时拉住王皇后一条手臂,几乎是将她拖出殿外。 “母后,回宫吧。”渔阳低声道,“早年您不是这样的。” 渔阳有些看不懂王皇后。 那个聪慧耐心,将栗姬踩在脚下,自己登上皇后宝座的女人去哪里了?如此急不可耐,明摆着要气死窦太后,难道就没想一想后果? 只看到长乐宫无主的好处,却没仔细想想,父皇是太后亲子,岂会轻易放过害母之人,对窦氏也势必要有一个交代。 有这样的母亲,谁敢保证临江王的事情不会重演。 上面的兄长固然不成,阿彻下边还有几个弟弟。父皇真下狠心,届时再后悔也晚了! 因梁王之事,王皇后被禁足椒房殿,渔阳公主的行程也随之拖延。 窦太后哀痛欲绝,病倒在榻上。 景帝本就重病在身,无法侍奉亲母。馆陶长公主和太子妃留在长乐宫,日夜侍奉榻前。刘彻代父尽孝,为太后侍奉汤药。 怎奈心结难解,数日下来,窦太后瘦了一圈,渐渐变得没精神,近乎起不了榻。 景帝召刘嫖入宣室共计,为让太后宽心,决定优待梁王诸子,尽立为王。 “尽立王?”馆陶吃惊道,“封国该怎么办?” 自高祖立国以来,尚未有哪个诸侯王享此荣耀。梁王五子尽立,该封去哪里? “分梁国。”景帝道出三个字,又开始咳嗽。汤药的效果不断减弱,他的病一日重似一日。纵然天气转暖,也不见任何好转的迹象。 分梁国? 刘嫖贪恋权势,常会因此做出一些蠢事。但她终归是文帝长女,汉室的长公主。听景帝此言,立刻就想到七国之乱前,晁错推行的削弱诸侯王之策。 “陛下,阿武已经薨了!”刘嫖声音微哑。 景帝没说话,饮下半盏温水,看向神情哀痛的刘嫖。 “所以,朕厚赏诸侄。” 刘嫖张开嘴,话却哽在喉咙里。 她从未如此刻一般清醒,认识到眼前之人是汉朝君主,牧天下万民的帝王。她和逝去的阿武都在臣民之列,从不曾例外。 “阿母那里还需阿姊帮忙。” 景帝的语气并不强硬,声音中还透出几分虚弱。 刘嫖却是脸色发白,嘴角牵起苦笑。 “一切遵照陛下所言,能否让太子善待我女?” 她终于明白,为何窦太后极力反对陈娇为太子妃。奈何她被猪油蒙了心,自以为看清一切,却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实实在在是最傻的那个。 孤家寡人,称孤道寡。 天子能废了薄氏,太子肖似其父,阿娇的日子岂会好过。 景帝没说话,刘嫖直接伏身在地,向景帝稽首。 是她害了自己的女儿。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得景帝一句话,一句能保全女儿性命的话。 “陛下,看在姊弟的情分上,我只求你这一件事!” 景帝默默看着馆陶,最终叹息一声:“准。” “谢陛下!” 刘嫖红着眼圈退出宣室,擦去眼角的泪痕,返回长乐宫侍奉窦太后。趁窦太后精神略微好转,道出景帝优待梁王诸子,欲立五王的消息。 窦太后的政治嗅觉向来敏锐,馆陶说到一半,就明白了天子用意。可事到如今,再闹又有何用?再者说,窦太后喜爱刘武,对很少见面的刘买五人则差了一层。 景帝此举固然是削弱梁国,但从另一个方面讲,也的确是厚待梁王子孙。 唯一遭到损失的只有刘买。不过,作为梁王长子,他并未继承父亲的勇武和魄力。若是真将梁国给他,未必能治理得好。 “梁**队,天子可有安排?”窦太后靠在榻上,心中哀痛,却已经流不出眼泪。 “这个……陛下没说。”刘嫖迟疑道。 “嗯。”窦太后没有再问,靠在榻上,没过一会,竟沉沉地睡了过去。 陈娇站起身,亲自取来薄被,盖到窦太后身上。随后坐到榻边守着,手中展开一册竹简,不是常读的老庄,而是一部法家经典。 翌日,景帝入长乐宫侍奉太后。 自梁王去世后,母子俩难得平心静气对面说话。宦者宫人都被遣到殿外,听不清太后和天子所言,只隐隐听到一阵哭声。 未过几日,景帝在朝会上宣旨,分梁为五国,尽立刘武诸子为王,五名翁主皆食汤沐邑。 圣旨发到梁国,梁王庶子皆是大喜,不是仍在孝中,估计都要设宴庆祝。 李王后和刘买脸色苍白,接过圣旨,手都在发抖。 宣旨之人离开后,李王后行在王宫内,碰见一身素服,却是喜形于色的几名夫人,目光异常森冷。在几人没反应过来之前,就以不敬为名,命人将她们拉下去,施以笞刑。 李王后下了狠心,国土没有办法,国库也没法动手脚,宫内的私库一直由她掌管,那些庶子一个铜钱都别想拿到! 因景帝一道旨意,昔日强大的梁国,转瞬间一分为五,政治和军事实力大减,由巅峰跌落,再不复昔日之盛。 朝中大臣都能猜出景帝用意,但话不能放到明面上说,谁说谁倒霉。在梁国风波没有过去之前,各家都严格约束子侄,谁敢在这个时候犯浑,一律家法伺候! 中尉宁成本打算仿效郅都,上任之初干一票大的,在长安贵人中抓几个典型,为自己立威。却是万没想到,他尚未动手,各家严束子弟,长安的风气倏然改变,少见纨绔游荡于街,最刺头的几个也销声匿迹。 这让宁成很是失望,却让其下众人松了口气。 归根结底,不是谁都把“酷吏”作为毕生的职业追求。 想想前任中尉郅都,再想想现在的宁成,都是从济南升调,也都有拿贵人练手的爱好。一个还罢,两个都是如此,难不成是那边的风水问题? 进入五月下旬,梁国之事尘埃落定,渔阳公主也即将拜别景帝,踏上远行之路。 王皇后还在禁足中,田蚡自是无法插手公主汤沐邑。 同行的官员和护卫都是精挑细选,太子舍人公孙贺及长乐宫卫士丞张次公领命,护送公主前往渔阳。 南宫侯张生自请护送公主,景帝没拦着。窦太后听闻,特地召他入宫,让渔阳公主亲自看一看。 张生身材高大,宽肩窄腰,一身直裾深衣,愈发显得修长挺拔。 论相貌,张生不比平阳侯英俊,却也称得上周正,加上性情憨厚,渔阳公主见了一回,当即脸色泛红。 “满意?”陈娇坐在席中,难得同刘彻的姊妹说笑。 渔阳脸红归脸红,倒也没现出怯意,大大方方抬起头,看向自己未来的夫婿,口中道:“南宫侯相貌不错,身板也是极好,我自是满意。” 一句话把陈娇说笑了,杯子里的蜜水差点洒落。 “渔阳,你不同了。”放下杯盏,陈娇轻声道。 “总要长大的。”渔阳公主收回目光,看向陈娇,“年少时不懂事,如今你为太子妃,将来就是皇后。和你作对,我有什么好处?” “或许好处不少。”陈娇看一眼阳信所在的方向,勾了下唇角。 “不,至少数年不会有。”渔阳公主不打算绕弯子。因梁王去世,她和南宫侯的婚事还要往后推一推。不提礼法,总要避免引来太后不悦。 不提陈娇今后如何,在阿彻登基的最初几年,她将安稳无虞。就算出现变故,身为景帝的甥女,长公主亲女,她也不会如薄后一般,无声无息死在宫内。 想明白这一切,渔阳自是要缓和彼此关系。 长安繁华,她却不能久留。 她有自己的路要走,想要活得好,就必须时刻保持清醒,不能一切凭性子来。之前是想不明白,如今想明白,自然不会给自己找不自在。 见渔阳和陈娇凑近说话,彼此相谈甚欢,阳信表情中闪过疑惑,继而现出怒色。 三公主坐在旁侧,一边吃着点心,一边观看俳优杂耍。看到逗趣处,不由得笑出声音,和一脸沉怒的阳信全然迥异。 六月初,渔阳公主的车驾离开长安,踏上远行之路。 车驾在路上时,边郡正忙于夏种。 因地里的谷子挂浆,引来不少小兽和鸟雀,为保证收成,边民不顾烈阳,整日守在田间地头。 赵破奴和赵信制的捕网十分有效,村人纷纷效仿。卫青和阿稚用木条和干草扎起草人,裹上衣服,每亩地里都要立上一两个。 赵嘉忙于建设盐场,同时要为七月更役制定计划,抽空还要到田地间走一走,每日里忙得脚不沾地。伤势虽已痊愈,但数日不得闲,无论怎么补,始终不长肉,反而瘦了不少。这可愁怀了孙媪,整日换着花样烹制膳食,畜场内的青壮和佣耕都借此大饱口福。 至六月中旬,云中盐场已经竣工,就建在沙陵县内,由郡兵看守。盐工层层挑选,确认没有问题,才允许入内。 运粗盐的车一批批到来,雪白的新盐不断送进仓库。 有彭氏和魏氏,赵嘉不需要担心销路。只需要教会盐工,看好盐场,准时提供货物,就有金铜和绢帛不断入账。 仅是第一批新盐,就让他赚得盆满钵满。 刨去运费、人工等成本,利润算下来,赵嘉控制不住心跳加快。 什么叫暴利? 这就是! 进入七月,更卒集中到军营。 赵嘉将田亩交给老仆和卫青蛾照看,盐场暂托于太守府,自己带着文吏,准备训练更卒。 就在这时,郡边传来消息,鲜卑部南下,遇上放牧的羌人,彼此话没说清楚,照面就干了一架。羌人战败,立刻回营地搬救兵。数千羌骑呼啦啦出营,挥舞着兵器杀向敌人。 鲜卑人想要解释,却已经来不及了。 羌人兵强马壮,认定他们不怀好意,杀起来就不打算停手。 等魏悦率兵赶到,双方已经杀了几个来回。 看着打出真火的羌人和鲜卑人,魏三公子沉默片刻,下令停止前进,等他们打完再说。 以为魏悦是要考验自己的战斗力,羌人更加兴奋,嗷嗷叫着越战越勇。鲜卑人看到汉骑,想说自己是来归降,奈何被羌人死死拦住。 打着打着,鲜卑人突然意识到,羌人未必不知道他们是来归降,就算之前不知道,听到首领和祭师的喊话也该回过味来。 结果非但没停手,反而攻势更加猛烈,分明是要拦着他们,不许他们同汉骑接触。 欺人太甚! 鲜卑人红了眼,投入全部战斗力,女人都上马开弓。 真以为他们好欺负? 今天不把这些狡诈的羌人打出脑浆,他们的部落图腾就倒过来挂!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羌人和鲜卑人打出真火, 一时间喊杀声震天。 彼此都是出身草原,作战方式基本没什么区别。羌人占据地利, 身后就是营地,打不过就回去搬救兵。鲜卑人达到数万,即使男人不多,女人照样能上马冲锋, 凭数量和羌人战得旗鼓相当。 云中骑在百步外观望,根本没有插手的意思。 各要塞和烽燧台陆续有人前来查看,毕竟此地距离边郡不远, 突然间打起来,总要弄清是怎么回事。万一是匈奴来犯,必须及时点燃狼烟。结果见是胡人开片, 直接打马就走,压根没兴趣围观。 战斗从午后持续到傍晚。 天色擦黑,战场上倒伏上千具尸体。 羌人和鲜卑人都有点撑不住了。只是云中骑还在一边看着,根本就不能停手。先停手就是认输, 就是示弱! 羌人早猜出鲜卑人的意图, 自然不可能让他们轻松过去。 别看这些鲜卑人中,女子和孩童占据大多数, 他们可是带着大量的牲畜, 看样子还有不少金玉。如果全部献上,看在这些东西份上, 也能获得不错的待遇。 自家部落来时, 基本是一穷二白, 还被匈奴追杀。能有今天的日子,一靠部落首领和祭师不要脸皮,拼命抱住汉朝大腿;二靠部落勇士敢拼敢杀,被云中骑征为辅兵。 乌桓人一门心思做生意,战斗力也是一般,根本不足为虑。 鲜卑人则不同。他们常年生活在草原腹地,性情剽悍,粮食牲畜不够就抢,更胆肥到和丁零一起叛乱,足见战斗力如何。 乌桓人在胡市常驻,羌人不觉得如何,反而联手做起马匹生意。 鲜卑人的到来,让羌部感受到威胁。 从首领到祭师,再到部落勇士,都开始担心自己的地位不保。 之前抓到十几个匈奴,正巴望着多几个正卒名额。如今正卒的事情没定,这些鲜卑人自北归降,辅兵地位又受到威胁。 这能忍吗? 坚决不能! 刚开始动手,的确是出于误会。打到中途,羌人回过味来,干脆将错就错,决心杀一杀鲜卑的气焰,至少要在气势上压过对方。 数万鲜卑人不可能一次杀完,以羌部的人数也做不到。 不过,经过今天这场战斗,他们会让鲜卑人明白,归降汉朝,也要讲个先来后到。辅兵的位置是羌骑的,敢和他们抢,就要小心挨刀! 鲜卑人猜不透羌人的全部心思,也能猜出五六分。 既然是展示实力,那就一波干完! 羌骑了不起? 女人和孩童全部上马,跟着勇士冲锋,凭借人数也能将对方碾死! 天色渐暗,双方仍没有停手的意思,看样子还要夜战。 乌桓人得知情况,飞速策马赶来。出乎预料的是,他们没有进行调停,反而加入羌人的队伍,和鲜卑人动起刀子。 魏悦看了半晌,颇有些意兴阑珊。听到身后有马蹄声,回首望去,是赵嘉率更卒赶来。 “部都尉!”待到近前,赵嘉翻身下马抱拳。 魏悦颔首,见赵嘉满脸疑惑,三言两语将事情解释清楚。 听着魏悦的讲述,赵嘉的表情很是古怪。 按照后世的说法,鲜卑人算是带资进组,引来公愤,被羌人乌桓人围殴? “让他们打下去?”赵嘉低声道。 魏悦没有立即给出答案,等战场上的尸体又多出数百具,才叫来魏武。 打得差不多了,可以叫停。继续死伤下去,未必有多少好处。各胡部实力均衡,才能保障边界稳固。至少是短期内稳固。 “魏武。” 听到召唤,魏武立刻打马上前,将号角举到嘴边。 苍凉的号角声在草原中回响,惊醒战成一团的胡骑。 “部都尉有令,羌骑、乌桓骑归营,鲜卑退后五百步,首领上前回话!” 命令下达,羌人和乌桓人立即收刀,带上战死的部民尸体,先向魏悦行礼,随后掉头归营。虽然没有战利品,可经过祭师的宣传,部民都知晓战斗因何而起,对归来的勇士们热烈欢呼,表示就该这样! 鲜卑了不起? 有牛羊金玉了不起? 想在边郡出人头地,最重要的还是战斗力! 别看羌部之前窝囊,被匈奴追出草原,现如今,他们可是汉骑的辅兵,跟着百战百胜的部都尉,匈奴大营照样冲! 勇士们归来后,营地内点燃篝火,宰杀牛羊,根本没有战斗后的萧索,完全是一派欢庆景象。 鲜卑人一路南下,几次躲开匈奴人追杀,正感到庆幸。没料想,即将抵达汉朝边郡,被羌人和乌桓人联合捅刀。 部民收敛战死的勇士,遵照魏悦的命令后退,暂时扎下营帐。带队的首领和祭师翻身下马,用双腿走到魏悦马前,行部落大礼。 在场的首领仅有两人,祭师却多达十人。 究其原因,鲜卑正和匈奴开战,遵照老祭师的计划,绝大多数首领和勇士都在草原鏖战,为部落迁徙争取时间。祭师则为组织部民,避免中途遭遇突袭,部落陷入混乱。 鲜卑虽然善战,实力终归不如匈奴。 按照老祭师所言,参战的勇士能撑多久撑多久,实在撑不下去,猎鹰会告诉他们部落前进的方向,设法脱离战场,联合向南逃跑。 这种安排,很有祸水东引的嫌疑。 但一切为了生存。 鲜卑会献上百万牛羊,大量的金玉,并将单于大帐移动的路线告知汉人。作为交换,他们希望能得到庇护。 更何况,就算没有鲜卑到来,汉朝一样要和匈奴分出胜负。 一片天空容不下两只雄鹰,一座猎场容不下两支狼群。 是雄霸草原的匈奴,还是厚积薄发的汉室,鲜卑人没有十成把握。鉴于现实情况,唯有把宝押在汉室身上,才能保全部族。 鲜卑首领和祭师态度恭敬,用不算流利的汉话,表达他们愿意归降汉朝,献上牛羊金玉,为汉朝作战,换得汉朝庇护。 赵嘉沉思片刻,开口道:“三公子,这么多鲜卑南下,草原上的战事绝对不小。” 看样子,他们甩锅相当成功。 魏悦点点头,召来两名飞骑,命其持自己的令牌速往云中城送信。此时城门已关,非要事不得出入。数万鲜卑归降,事关重大,必须上报,由郡城定夺。 被告知就地扎营,无召不得靠近边郡,鲜卑人并无不满,连声应是。没有被立即赶走,就是不错的讯号。继续努努力,应该可以留下。 羌部和乌桓的捅刀行为,可以日后再报。目前最要紧的是获得汉朝庇护,能在靠近边郡的草场游牧,让部落得以生存。 鲜卑首领和祭师再三行礼,向魏悦表达感谢。 藉由火把的光亮,赵嘉仔细打量马前的鲜卑人。 长相的确迥异汉人,也和匈奴不同。轮廓更深,须发皆黄。眼珠子有绿色,也有蓝色,脸上一圈大胡子。摘下皮帽,发尾绑着打磨过的骨头。 赵嘉看了两眼就失去兴趣,知晓接下来的事都将由郡城安排,不需要自己,当即和魏悦告辞,率领更卒返回军营。 是夜,要塞内灯火通明,巡逻军伍增多一倍。 望见远处的灯火,鲜卑人半点不感到紧张,反而生出安全感。在数月奔波之后,难得睡了个好觉。 由于归降胡人超过五万,魏尚连夜写成奏报,遣人日夜兼程送往长安。 长安的回信来得很快,许鲜卑在郡边游牧,却未比照来投的匈奴、羌人和乌桓,授予首领爵位。 获悉此事,羌人和乌桓人都是鼻孔朝天,走过鲜卑营地,恨不得下巴仰过对方头顶。 鲜卑人早有心理准备。 他们的到来,势必会引来大批匈奴。汉朝和匈奴固然要开片,却不会乐于被人利用。老祭师的主意,无异于是在刀尖行走,如果汉朝天子发怒,他们非但得不到庇护,或许还会被两面夹击,彻底灭族。 如今的情况已经相当不错。奢求更多,反而会弄巧成拙。不如低调些,老实放牧,让部落安顿下来才是上策。 赵嘉身在军营,看着五百更卒在校场飞奔,一个个光着膀子、汗流浃背,思绪不自觉飘远。 他莫名有种预感,今明两年,边郡绝不会太平。 鲜卑的到来是一则,景帝的病况是另一则。一旦匈奴大举来犯,不想凌-辱之恨再次上演,就必须把来犯的敌人挡在郡外,不容许他们踏足汉地半步。 只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匈奴的战斗力,他亲自体验过,如果对方使出全部力气,必然又是一场鏖战,战况会相当惨烈。 “县尉,十圈已毕,胜者已出。” 文吏曾随赵嘉出生入死,见过赵嘉对抢夺抚恤之人的处置,如今已是死心塌地,唯赵嘉马首是瞻。 汉风尚武,且有恶邻在侧,注定战功大于一切。 无论长安还是边郡,没有战功就注定被人看低。从高祖向下数,哪怕是诸吕乱政时期,朝堂中声音最大的,永远是战功彪炳的狠人。 正因如此,魏尚以从子为继承人,族中先时还有疑虑,在魏悦率云中骑杀出凶名之后,质疑的声音顿消。哪怕是魏俭的舅家,也没有就此事再开口。 文吏相信,跟着赵嘉不愁没有战功。即便有一天战死沙场,有这样的上官在,也无需担心父母妻儿无人照料,在自己身后受人欺凌。 更卒跑完十圈,短暂歇息片刻,跑在最前的三队分到大块羊肉,中间四队能分到带肉的骨头,落在最后的三队就只能分到一碗肉汤。 看着旁人大口吃肉,落后的更卒凶狠地咬着蒸饼,两口饮尽肉汤。发誓下回必定争先,绝不会再成为倒数。 汲取上一次经验,对于训练计划,赵嘉做出一部分调整。 唯一不变就是负重跑。皮甲、长戟、大盾、弓箭和佩剑样样不落,绑上一截断木,重量不足再加石头。 赵县尉骑在马上,目送更卒撒丫子跑远,身后掀起大片尘土,下令小吏骑马跟上,中途不断加速,能跟上马速者,多分一条羊腿。 “三次优胜,赏粟。” 在奖励的刺激下,更卒们拼尽全力,跑出非人的速度。 赵县尉十分满意,临近役期结束,圈定五十余人,作为重点培养对象。结果没想到,郡城突然横叉一脚,王主簿从天而降,翻阅记录更卒成绩的简牍,从前到后,一口气要去一百五十人。 这是要作甚? 看着提笔画圈的王主簿,赵嘉按下额角青筋。再看竹简上的人名,眼角一抽,刚按下去的青筋又鼓了起来。 不是说养不起吗? 这样截胡良心不会痛? 王主簿面上带笑,下笔干脆利落,显然良心一点不痛。口称多亏云中盐场,要不然,仅凭郡内的储备,还真养不起这样的军队。 “此乃赵县尉之功。” 赵嘉默然。 他不想说话,只想静静。 王主簿要人不算,还在军营蹭饭。一顿吃下去十张蒸饼,小半扇羊肋,就饭量而言,丝毫不亚于军中壮汉。偏偏还是一副清风朗月、济济彬彬儒雅范。 看着空掉的碗盘,赵嘉决定尽快把人礼送出营,免得剩下的更卒也被圈走,一个都留不下。 进入八月,更卒陆续还家,准备今岁秋收。 因采用牛耕和堆肥法,加上天公作美,地里的谷穗粒粒饱满。依照老农的推算,每亩少说能收两石。 这样的收成在边郡绝对是丰产。 为确保不出差错,临近穗熟,农人们陆续在地头搭起窝棚,夜间就睡在这里,压根不惧嚎叫的野兽。 青壮彪悍,老人和少年也不遑多让。 赵嘉一次到畜场,亲眼见到卫青和阿稚抬着一头野狼。据说是被守田的长伯打死。没用弓箭,抄起镰刀直接断颈。 越近收割,众人的情绪越是紧张,一是提防北边的匈奴,二是担忧突降大雨。 懂得天候的老农告诉赵嘉,近期恐有雨,最好尽快收割。哪怕还是晴空万里,赵嘉也不敢轻忽,迅速组织人手,抓紧收割粟麦,脱粒晾晒,收归谷仓。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十分正确。 就在最后一批粟米送入粮仓时,雨云自北飘来,晴空被遮挡,天空中黑压压一片。闪电突然落下,劈中一株榆木,树身起火的同时,雷声轰鸣,大雨倾盆。 边民庆幸赶在雨落前收割,保住一年的收成。 胡市中的羌人和乌桓人纷纷走出帐篷,站在大雨中,满脸都是兴奋。 雨水驱散炎热,也预示南北的商队将大批到来。还有极西来的商人,各个财大气粗,每次都能让他们大赚一笔。 今年,郡城出现一种新盐,洁白如雪,没有任何苦涩的味道。只是售给汉人和胡人是两个价格,归降的胡人取中间价,也可以用战功抵充。 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卖方市场,爱市不市。 有的时候,胡商捧着大把黄金,商贾也不乐意出售。叫价再高也没用,直接叫来伙计,当面把人轰走。 态度如此恶劣,胡商依旧趋之若鹜。 草原的盐本就稀缺,这样的新盐更是珍宝。被撵不要紧,厚着脸皮多去几次,说不定生意就能做成。 想买到货物就要舍下身段,就如当面汉朝从草原寻购马匹,期间没少被胡人坑,可为了建成马场,照样要打落牙齿和血吞。 然而,汉朝买马是为揍趴匈奴,等匈奴趴下,当年下黑手的胡部都会拎出来挨个收拾。这些胡商的目的只为赚钱,为了赚钱,什么都可以不顾。 羌部首领合计之后,用斩杀的匪盗首级换得新盐,准备在胡市中出售。售价比进价高出几十倍,照样有西来和北来的商人争相来抢。 南来的商队也盯上新盐,有的背靠世家高门,不是有魏太守和彭氏在前面挡着,以赵嘉的官职和爵位,估计真心扛不住。 又一波来人被打发走,不等赵嘉喘口气,就有郡城来人,言魏太守有召,让他速往府内一趟。 知道事情不小,赵嘉没敢耽搁,迅速上马驰往郡城。 同魏尚当面,才知渔阳公主已到封地,同行有南宫侯张生和太子舍人公孙贺,以及长乐宫卫士丞张次公。 “公主要见你,近日当需动身。此外,渔阳盐场也该建起来。”魏尚将一册竹简和一只木牌递给赵嘉。 去渔阳? 魏太守的话在脑子里转过两圈,想到同行有太子舍人,赵嘉大致能猜到,此行的真正目的为何。当下接过竹简和木牌,决定安排好县中诸事,即刻启程前往渔阳。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秦置渔阳县, 汉改郡治,辖地在后世的天津。 自云中郡出发, 需横穿定襄、雁门、代郡及上谷四地,距离着实不近。之前彭修为节省时间,来回都是一人三马,或是停靠设在各郡的商铺, 其后以飞禽送信。 赵嘉身为沙陵县尉,非遇战事,不得离郡内太久。可谁让渔阳公主手持天子密诏, 点名要见他。就算是距离再远,他也得整理行装,快速出发。 带着竹简和木牌返回畜场, 赵嘉找到虎伯熊伯,言他要离开一段时间,家中诸事暂托于两人。 “如遇不能解之事,可遣人往要塞寻三公子。” 如今上门找麻烦的, 基本都是冲着新盐。遇到这样的情况, 他倒是能扛一下,两位老仆则是不行。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请魏悦帮忙。 至于人情什么的, 反正已经欠下不少, 不差这一回。 “郎君要去渔阳?”听赵嘉要远行,虎伯和熊伯都面露惊讶, 感到十分突然。 “是。”赵嘉点点头, 言公主召见, 不去不行。另外,按照当初的计划,渔阳盐场也该动工,正好顺便解决。 “此去甚远,郎君需多带护卫。”虎伯道。 “魏使君已有安排。”赵嘉道。 魏太守不只给了他竹简和木牌,还有一份名单。名单中都是百战老兵,此次将作为护卫,与他同往渔阳。 之所以安排这些人手,除了确保途中安全,也为给彭氏提个醒,不要因赵嘉年少就小视于他,也别想着在自己的地盘搞事。 彼此合作,互惠互利,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敢再玩背后捅刀那一套,不提新到的渔阳公主,魏太守就和他们没完。 除了魏太守安排的人手,赵嘉还准备带上季豹季熊,另外再选二十名更卒。这些更卒都曾随他出塞,为人信得过,身手也十分了得,都是今后的亲兵人选。 藉此机会,可以让他们多和队伍中的老兵学习。 三十名老兵尽是百战精锐,曾随魏尚出生入死,动手就是取命。最精锐的七八人,一个能战两三个云中骑,始终不落下风,堪称真正的人形兵器。 据悉,被王主簿圈去的更卒,成为正卒之后,就是由这些精锐带领训练。 关于训练方法,王主簿知道部分,捡能说的和赵嘉透出几句。听过之后,赵嘉唯一的感觉就是头皮发麻。这样的训练方式,已经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练兵,完全就是要手搓兵王! 此外,王主簿告诉赵嘉,此法并不稀奇,之前没用,一则是边军体魄虽强,终究存在极限,把握不好度就会折损人命,得不偿失,自是要慎之又慎;二来,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郡内钱粮有限。 无论哪个朝代,军队都是吞金大户。 纵然有好的练兵方法,后勤跟不上也是白搭。 值得庆幸的是,赵嘉制出新盐,不过数月时间,府库就变得丰盈。魏太守请示过长安,得到景帝允许,郡武库迅速征发一批工匠,开始大批量制造兵器铠甲,甚至有部分马铠。 同时,堂邑侯陈午接到天子旨意,抓紧赶制新马具,以最快的速度送往云中。 军费充足之下,云中郡成为一部战争机器,开始轰隆隆运转。 随着渔阳公主抵达,封地内的税收大多会成为献费,经由长安发往边地诸郡,作为军费补充。 在天子的密诏中,辽东辽西的盐场也会纳入进来。 不需要多长时间,借新盐和军市、胡市之利,边郡会陆续运转起来,筑成一道牢不可破的防线,抵御乃至出击草原。 经魏尚提点,赵嘉掌握其中关节,为渔阳之行做了充足准备。 明面是渔阳公主要见他,事实上,真正站在背后的该是景帝。 紧张归紧张,该做的事必须要做,该上禀的也不能烂在肚子里。 他官职和爵位不够,无法直接向天子上疏,渔阳之行是难得的机会,可以向长安尤其是未来的汉武帝揭示,筹集军费的方法有很多,向种田的百姓苛以重税实为下下之策。 “郎君,带我们一起去吧。” 赵破奴和卫青寻上赵嘉,希望能加入出行的队伍。 “一起去?”赵嘉想了想,笑着点头道,“好,秋收之后,畜场中无有大事,把阿信和阿敖叫来,准备一下,和我同去渔阳。” “诺!” 赵破奴和卫青大喜,回头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公孙敖和赵信。 队伍要经过雁门郡,赵嘉有意和刘荣见一面,当下叫来云陶,让他回家询问父母,是否要给云梅递送书信,亦或是随队伍一同出发。 闻听此言,云陶双眼发亮,表情中满是兴奋。 “郎君,我也能去吗?” “当然。”赵嘉俯身拍拍云陶的发顶,“能去。不过要你阿翁和阿母点头。” “谢郎君!” 云陶着急回家询问父母,整个下午都有些魂不守舍,把骆驼的食料送进牛栏,还和搬运草料的阿鹰撞到一处。 后者不满呲牙,挥舞起拳头。被赵破奴抓住领口,到底哼了两声,接受云陶道歉,拉起拖车转身就走。 三十名老兵从郡城赶来,赵嘉正忙着准备途中所需,将他们暂时安顿在畜场,待到一切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启程。 孙媪和妇人们抓紧准备干粮,烹制肉干。 为出行方便,赵嘉命人开粮仓,取磨好的米粉,用鸡蛋和面,大量制成面条,水煮后油炸。成品晾干以开水冲泡,没有太多调料,加点新盐和辛味的酱,连汤带面很能管饱,滋味也是不错。 “比踅面好。”尝过西汉版的伊面,几名老兵咂咂嘴,都有些意犹未尽。干脆捧着空碗围住锅台,没到片刻的功夫,就是三碗汤面下肚。 他们口中的踅面,可追溯到高祖时期,是淮阴侯所部发明的一种军粮。 以面粉开糊蒸煮,制成大面饼。面饼切条,士兵随身携带,吃时用水煮开,很能管饱。实在来不及,直接干吃,同样能填饱肚子。 没有后世的调料,这种军粮的滋味自然有些寡淡。不过以当时的条件,让军伍吃饱是首要,没谁会想不开,一门心思追求味道。 和踅面相比,伊面用油炸过,保存时间更长。加上赵嘉不计成本,合面时加入鸡蛋,哪怕仅有盐和酱,滋味也是相当不错。 至于油炸食品不健康,赵嘉耸耸肩膀,表示在亩产两石、吃饭成问题的西汉边郡探讨这个问题,纯属于-耍-流-氓。 伊面问世,第一批面饼很快落进众人肚子。 赵嘉吃完一碗,觉得还少些滋味。看到从半人高的木栏后飞出,羽毛五彩斑斓的雉鸡,登时双眼一亮,左手握拳敲在右手掌心。 他怎么把这个忘了! “孙媪!” 赵嘉放下碗,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孙媪面前,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说过一遍。孙媪郑重点头,亲自到鸡舍抓出五只肥鸡,收拾干净,加上大块猪骨,开始熬煮高汤。 煮好的高汤盛出放凉,再凝结成块,存放到罐中。随着天气转凉,可以保存很久。而加入高汤的伊面,味道自是更上一层楼。 妇人们拿起长筷,将炸好的面夹起,码放到木盘里。 起初面团大小不一,看起来也不甚美观。随着炸得多了,手艺愈发熟练,炸出的面饼都接近圆形,重量也十分贴近,抓起一块,刚好泡开一碗。 加入高汤的伊面香味扑鼻,尤其得少年和孩童们喜欢。 为了携带方便,赵嘉让人制成藤箱,用薄布垫着,将晾干的面饼一层层码放。 此外,季豹和季熊特地前往郡城,运回两车酱。装酱的陶罐没开封,直接送上马车,准备带着一同上路。 伊面之外,妇人们还备下大量的烤饼、包子和肉干,并有不少干菜葵菹。风干的鸡鸭装进麻袋,都是提前制好,不加热也能直接吃。 此外,还有做得不太成功的火腿,以及装在陶罐中的糖水野果。 看着大量吃食送上马车,畜场众人见怪不怪,并不怎么稀奇。从郡城来的三十名老兵眼睛瞪得像铜铃。这些吃食,他们别说尝过,有的压根都没见过。 路上的口粮准备得差不多,赵嘉寻上医匠,想要备一些必须的药品。没等他开口,医匠就指着摆在墙角的藤筐和木箱,告诉他东西早已经备好。 “这是伤药,膏、粉尽为外用。” “这几瓶都是丸药,能止痛去热。” “这些郎君务必收好。”医匠捧起两只陶罐,郑重递到赵嘉面前,“罐中为-剧-毒,见血封喉。为找齐这些-毒-蛇,着实费了一番力气。” 医匠兴致勃勃地介绍-毒-药-成分,并指点赵嘉该如何给箭矢喂-毒,提前多久抹上箭头,效果才会更好。 “击敌可用,打猎勿用。”医匠叮嘱道,“毒-性-太烈,怕是会-毒-到人。” 捧着两只陶罐,赵嘉木然点头。 西汉的医匠果然有性格! 雁门郡那位整天研究千刀万剐,一门心思投身解剖事业;眼前这位制-毒-和制药两手抓,两手都很硬,分明朝着“毒-药不分家”的方向大踏步迈进。 找这样的医匠看病,心理承受力差点,估计病没治好,人早已提前崩溃。 口粮药品备齐,熊伯带人对着大车敲敲打打。 从外部看,仅是仿造安车,加了四壁和车顶,没什么出奇。 推开车门,内里实是别有乾坤。 一个小方几固定在车板上,不用可以按下去。一只木箱镶嵌在车壁上,里面是御寒的衣物。车板铺着熊皮,一张不够,直接三张。还有两张羽绒被,足够夜里保暖。 此外,车顶能防雨雪,赵嘉特地引水浇过,百分百能挡住暴雨。 随行众人也有歇息的大车和帐篷,除了御寒的兽皮,还有赶制出的厚被。 由于路途不短,随行人员也不少,赵嘉还多带了几车新盐,一部分作为献礼,另一部分准备在沿途市出。 看到大车一辆辆装满,郡城来的老兵从吃惊到习以为常,直至赵嘉拿出什么,都能够泰然处之,经历了一番复杂的心路历程。 随着最后几辆大车备好,赵嘉分别给魏太守和魏悦送去书信,并将官寺诸事托付县丞,即告别畜场众人,出发前往渔阳。 队伍出沙陵县,东行进入定襄。 因天气晴好,车队中途不停,众人轮换入马车休息,用了预期三分之二的时间,就穿过定襄郡,进入雁门郡内。 照原定计划,赵嘉前往拜会刘荣。不想到了地方,被告知刘荣已于数日前赶往渔阳。 既然正主不在,赵嘉自不好多久,将云陶留下,让他同云梅相会,言回程时再来接他,当日就组织队伍启程,继续赶往渔阳。 进入代郡时,寒风自北袭来,大雪从天而降。 队伍被风雪堵住,只能寻避风处扎营。 前方探路的斥候迟迟未归,赵嘉心头不安,亲自带人前往寻找。行出数里,从雪中挖出重伤昏迷的汉骑。 “还有气,快带回去!” 发现斥候还活着,一行人快马加鞭返回营地,将人安置到马车里。 看到取下的箭头,赵嘉眉心紧拧。 使用这种骨箭的,不是别部胡骑就是匈奴! ☆、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八章 寒风呼啸,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 天明时分,风雪开始减小, 受伤的斥候也从昏迷中醒来。 人虽然虚弱,甚至发着低烧,意识却十分清醒。用温水滋润喉咙,对赵嘉道出昨日遭遇, 重点提及伏击之人存在蹊跷。 “观其战法,不类胡骑。” 斥候时常潜入草原,一旦被匈奴发现, 必然要豁出命去,方才能够脱身。 交手的次数多了,身上留下不下十道伤疤, 对敌人的作战方式很是熟悉。有的时候,凭胡骑冲锋的队形,就能判断出是本部还是别部。 这支伏兵使用匈奴武器,冲出来时却是乱哄哄一片, 根本不似匈奴, 也和别部有所区别。仔细回想,倒更像是游荡在汉边和草原的亡命之徒。 听完斥候叙述, 赵嘉陷入沉思。 匈奴? 匪徒? 目的又是什么? 短暂沉默之后, 赵嘉召来健仆,命其将斥候抬到自己的马车上, 好生照料。 “箱中有止痛去热的丸药, 用温水冲服。” “诺!” 安顿好斥候, 赵嘉又找来几名老兵,让他们骑上快马,往代郡郡城送信。贼人埋伏的地点位于代郡辖内,该由郡内查明身份,进而加以惩治。 如果他无官职和爵位在身,倒是可以动一动脑筋。奈何手握县尉官印,又是云中的官,招呼不打一声,直接拉开架势搜查恶徒,未免有些不合适。 如果关系好的话,对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 问题是他和代郡太守不熟,面都没见过,更谈不上关系好。 最稳妥的做法就是把实情报上去,即使不为赵嘉,为了郡内安全,代郡官员也不会坐视不理,更不会放过这群恶徒,势必要查明真相,找到这些人的老巢,继而一网打尽。 是匈奴自是要灭掉,不是匈奴一样要灭。 如果查出是汉人伪装,更是罪加一等。 好好的汉人不做,跑去装成胡人,妄图袭击边郡官员,谁给的胆子?难道是要造反不成? “出代郡之前,不要独自行动。”赵嘉跃身上马,呼出一口白气,“斥候五人并行,遇状况立刻发出鸣镝。” 鸣镝即为响箭,冒顿曾以此为号,灭掉亲爹头曼,坐上单于宝座。 因要横跨四郡,赵嘉特地从县武库调出两壶响箭,专门配备给斥候,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出发。” 送信的老兵一人三马,速度飞快,且知晓此行路线,无需担心归来时会追不上。 赵嘉未做停留,点齐队伍,顶着呼啸的冷风,继续向东进发。 经过斥候遇袭的地点,发现几处雪窝,明显是人力挖掘。赵嘉不动声色,遣老兵和更卒四散探查,又陆续发现几处疑点。 综合掌握的线索,他有九成肯定,事情早有预谋。并且,袭击之人的身份,有极大可能不是匈奴。 “不用管,也无需做标记。”既然事情交给旁人,心中有数就好,做这些难免多余。遇到疑心重的,还会予以错误印象,以为是赵嘉设局。 “继续前进,沿途警戒。” “诺!” 因同袍遭到伏击,老兵和更卒都打起精神,没有半点懈怠。数人联合行动,彼此距离不远,不予潜藏在暗处的贼人任何机会。 大概是埋伏仅有一处,也或许是发现队伍行动周密,没有破绽,贸然下手有被抓之虞,直至将出代郡,斥候仅发现远处有可疑之人,闪眼间就不见踪影,却再未遇到任何险情。 至此,赵嘉更加确认,动手的百分百不是匈奴。 “军侯,事情过于蹊跷。”一名老兵说道。 赵嘉点点头,摘掉狼皮制的护手,弯了弯手指,让健仆取来羊皮和布包的炭条,写下两句话,随后将指节递到唇边,打了一声响亮的呼哨。 哨音传出很远,持续数息,方才隐没在冷风之中。 哨音之后,空中传来一声响亮的鸣叫,金褐色的身影从天而降,收起翅膀,落在赵嘉左臂之上。 “阿金,这个送回家。”赵嘉将羊皮绑到金雕腿上。虎伯和熊伯接到信,必会第一时间送去魏悦营中。 待到羊皮绑好,金雕展翅,在空中盘旋两周,很快向西飞去。 目送金雕飞远,最后化成黑点消失在天边,赵嘉紧了紧斗篷,命众人加快速度,离开代郡,进入上谷郡地界。 在代郡时忙着赶路,除了躲避风雪,众人睡觉在车上,吃饭在马上,非必要,途中不做停留。 车中有匠人制的炭炉,可以烧热水、煮高汤。 众人虽是一路疾行,吃得并不差。尤其是躺在车里的斥候,退烧之后,伤势恢复得极快,不过五日就能骑马,半点不见之前倒在雪地、气息微弱的样子。 没在代郡久留,自然没有在当地市货。 抵达上谷郡后,时间还算充裕,赵嘉调整行程,决定在沮阳停留三日,于城内市货,并携魏尚手书拜会上谷太守。 魏太守和上谷太守有亲戚关系,魏大公子的发妻即是上谷太守的从女。 魏大公子战死沙场,身后未能留下一子。妻子在三年后改嫁,两家的关系却并未疏远。当年想召魏悦做女婿的,上谷太守就是其中之一。 赵嘉这次往渔阳,正好途经上谷,魏太守写成书信,叮嘱他往沮阳拜会。毕竟上谷和渔阳紧挨着,万一出现什么状况,凭两家的关系,上谷太守也会对赵嘉照拂几分。 不巧的是,上谷太守不知赵嘉到来,数日前出发巡视边防,并不在治所。 没见到正主,赵嘉有些遗憾,留下魏太守的书信和提前备好的精盐,即往市中同众人汇合。 彼时,车队已经被人群围满,里三层外三层,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精盐价高,架不住市中有不少南北来的大商,各个财大气粗。看到雪白的精盐,知晓盐中没有杂质,也没有苦涩的味道,都想将货物拿下,你争我抢,不惜开口竞价。 最后,是几名大月氏人拔得头筹。只是盐价被叫得太高,他们仅拿下一半,余下的被其他商人瓜分。 物以稀为贵。 价格再高,运送到他处市卖,至少能再翻一番,这笔生意绝对不亏。 精盐之外,队伍中的口粮也被盯上。 午时过后,市货的人少了些,赵信、赵破奴从车上搬下铜炉,卫青烧开热水,投入凝固的高汤块。汤烧开,将炸过的面饼投入其中,再加大把的干菜,切成片的肉干,立时香味扑鼻。 老兵、更卒和健仆轮换用饭,每人捧着一只木碗,抓着筷子,三两口一碗面下肚,再去盛上一碗,多加汤,撕开烤饼泡在里面,再夹一筷子葵菹,半勺带辛味的浆,单是卖相就让周围的人抻长脖子,再闻到香味,更是止不住口水分泌,垂涎欲滴。 赵破奴、赵信和卫青守着炉子,各自端着一碗面,咽下几口热汤,身体都暖和起来。 有商人试着询问,这种面食是否市卖,得到的自然是否定答案。 “不市!” 赵嘉准备的口粮不少,按正常情况估算,不到百人的队伍,来回绰绰有余。 奈何食物太好也成问题。 队伍中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大肚汉,饭量委实惊人。迄今为止,带来的伊面已经吃完一半,这还没到渔阳郡! 口粮紧张,自己吃尚不够,哪里会向外市。 于是乎,车队众人捧着大碗,或站或蹲,吃得异常满足。旁人就只能站着闻香味,想吃没门。 有人发现这种面食肖似踅面,回去命仆妇试做。可成品出锅,无论如何做不出这种香味。没滋没味的吃下几口面,更是牵肠挂肚。隔日再去,发现队伍中又熬煮鸭汤,用烤饼夹着葵菹和肉片,甚至还有装在罐子里的野果。 即便是南来的大商,看到这一幕,都不免开始怀疑人生。 和这些军伍相比,自己吃的算啥?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简直是笑话! 在沮阳停留三日,队伍继续出发。 让赵嘉没想到的是,众人离开后,让当地人念念不忘的竟然不是雪白的精盐,而是队伍中的伙食。 特别是高汤煮出伊面,不少人都在念叨,甚至带动城内的食肆生意。 无论大贾还是小商,凡是做食肆生意,陆陆续续都开始制作汤饼踅面,有的也用肉汤,味道相当不错,店中日日坐满,生意堪称火爆。 听人提到此事,赵嘉沉默许久,最后只能仰起头,感叹一句:对美食的追求,当真是自古以来。 离开上谷郡后,队伍进入渔阳。 两地相隔不远,习俗风貌都有类似,边民的生计却有不同。 上谷百姓以农耕、放牧和织布为业,家中无田多为佣耕,要么就趁农闲找些杂活。渔阳百姓家中有田种田,无田的话,少部分做佣耕,更多是到盐场做盐工。 除了盐场,郡内还有铁。 汉武帝时期,渔阳既有铁官也有盐官。在刺使设立之后,该郡归入幽州,无论战略位置还是出产,都属州内要地。 现如今,渔阳出产主要为盐,铁尚未大量开发。 赵嘉对矿产的分布并不熟悉,主要的精力仍放在盐场之上。 最重要的是,在朝廷眼中,铁的重要性非同一般,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他还是继续刷好感度,轻易别给自己找事。 进入渔阳不久,队伍就遇上南宫侯派出的骑僮。 渔阳公主抵达时,县内来不及修建甲第,便以绢帛市了并排的三座宅院,墙壁打通,临时住了进去。 公主府必然要修,但不是现在。 渔阳公主十分清楚,此行是为盐场,只要能完成景帝的交代,一座公主府算什么,等到将来,她纵然没有长公主的封号,在诸姊妹之中,地位也绝对是数一数二。 一朝清醒,眼前的迷雾揭开,年少时的种种都变得益发可笑。 离开长安之后,跳出原有的藩篱,眼光放远,决心就变得更加坚定。 无论是馆陶姑母还是阳信所为,都只是小聪明。不从宫内规矩,不选家人子,直接给天子进献美人,说句不好听的,都有佞幸之嫌。 渔阳公主之前不觉得如何,如今想想,莫名感到有些掉价。 就如父皇所言,身为汉室公主,想要获得权力地位,事实上并不难,关键在于敢不敢做,能不能看清自己的位置。 在封地停留期间,渔阳公主想了很多,头脑愈发清醒,也更坚定了自己要走的路。 听宫人禀报,言赵嘉已至县中,也不摆架子,直接命人请他过府。 “赵大夫前献驯牛法,今献制盐法,有大功。且屡战匈奴,杀敌守边,我当亲自去迎。” 道出这句话,渔阳公主即令宫人退到一旁,同公孙贺、刘荣和张生汇合,一同走向前院。 赵嘉在府门前下马,本以为将由仆人带路,前往拜见公主。未承想,刚踏进府门,就遇见一名身着曲裾深衣、容色清丽的少女。 看到少女身旁的刘荣,赵嘉立即猜出对方身份,当下正身行礼,口称:“公主千秋。”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 渔阳公主亲自来迎, 没有半点架子,亲切得超出想象。 赵嘉不敢有任何怠慢, 态度愈发恭谨。毕竟面前这位不只代表本人,更代表在长安的景帝。自己行事稍有不妥,之前刷的好感就会刷刷往下掉。 “赵大夫一路辛苦。” 看到赵嘉的举动,渔阳公主笑意更深, 称他的爵位而不称官职,直接将人请入正室。 刘荣为庶人之身,本不适合在场。 然而, 渔阳公主出发之前,景帝曾透出口风,太子也私下里找过她, 到渔阳不久,她就给雁门送去书信,以兄妹之谊请刘荣前来一叙。 刘荣被夺国、再无法继承皇位不假,却并未除氏, 在身份上, 依旧是景帝长子。 加上刘彻同他关系不错,本人在匈奴南下时又立下战功, 哪怕王皇后同栗姬不和, 渔阳公主也不打算疏远刘荣,更想着同对方缓和关系。 逝者已去, 无论有多少恩怨, 血缘总切不断。 退一万步, 哪怕是为子女,刘荣也不会拒绝递到面前的橄榄枝。 最直接的理由,景帝朝绝和亲,太子继位后尚未可知。不管出于何种理由,假设再次开启和亲,他的女儿就危险了。如果同渔阳公主交好,届时能多一个人帮忙说话,也是一条退路。 兄妹见面之后,发现彼此和记忆中不同,难免有些惊奇。谈过两回,各怀思量,如果不出意外,应该能合作下去。 如果说渔阳公主背后站着景帝,那么,公孙贺此行就代表太子。 自去岁开始,景帝旧疾复发,日渐沉重。侍医绞尽脑汁,汤药用尽,天子的病情仍没有好转迹象。 景帝强撑着病体处理朝政,耗费精力甚多,使得情况更加糟糕,愈发变得力不从心。 刘彻频繁被召入宣室,在景帝的指点下,开始处理政务。从简单入手,遇难断之事请景帝过目。如果景帝精神不济,还会前往长乐宫,向窦太后请教。 现如今,刘彻渐能为景帝分忧,送往宣室的奏疏,有一半是他在批阅。满朝之中,唯丞相刘舍和大将军窦婴知晓此事。正因如此,他们对景帝的病体愈发担忧。 从繁重的政务中脱身,景帝稍有精力,愈发关注盐场之事。 如果办得好,这将是重要的税收来源。不仅能增加军费,更能在一定程度上减轻百姓负担。于国于民皆有益处。 唯一的阻碍,就是占据盐场的诸侯世家。 赐渔阳县为公主汤沐邑,是景帝做出的一次尝试。 盐、铁均为国之命脉,不可能一直掌于诸侯王和世家之手。只是七国之乱过去没几年,晁错血犹未干,事情不能急躁,更无法一蹴而就。 景帝沉疴难愈,预感自己命不久矣,决心撬动根基,尽速开始布局,趁对手没有反应过来之前,给太子留下一个相对较好的局面,让太子代替自己,完成未完的计划,削弱诸侯国,将国家命脉掌于手中,不再受制于人。 渔阳公主和公孙贺肩负重任,要完成天子计划,为太子开创局面,首先就要压下渔阳彭氏。 南宫侯张生此行名为护送,实则是为助力。假如彭氏不识趣,他会带上骑僮,让对方知晓“长安纨绔”“鲁元公主曾孙”究竟是什么概念。 没有抓到明显错处,景帝不能直接对世家高门下手,否则会引来激烈反弹。渔阳公主代表皇室,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行事一样受到限制。 南宫侯没有这么多顾虑。 随行的骑僮、护卫和健仆都是预备的打手。彭氏合作且罢,一旦不打算合作,或是阳奉阴违,无需谈什么先礼后兵,直接抄家伙上。事后追究,以他的身份,加上景帝拉偏架,即使彭氏全灭,他照样逍遥。 说白了,皇室找世家麻烦,和世家彼此之间找麻烦,完全是两个概念。就算知道背后有问题,抓不住把柄也没办法。 直接向天子发难? 想想七国的下场,再蠢也没这么干的。 这一行人中,唯一轻松的大概就是张次公。 自梁王去世,窦太后心情始终郁郁,和景帝的关系一度紧张。至刘买五人尽封王,母子关系方才有所缓和。 此次渔阳公主前往封地,是景帝收回盐利的第一步。 窦太后看得明白,派出长乐宫卫士丞,支持天子决定。 以卫士丞的身份,无法参与核心之事,基本就是作为保护力量存在。这也是窦太后聪明的地方,支持却不直接参与,表明不会抢夺利益。 待众人落座,宫人送上热汤,渔阳公主命人撤下屏风,同赵嘉当面对话。 “我此行是为盐场。” 在场的没有外人,渔阳公主开门见山,无意绕弯子。 “父皇有旨,此间事尽托于赵大夫。凡有生事作怪之徒,可告于南宫侯同公孙舍人。” 赵嘉半碗热汤没饮完,渔阳公主已经快人快语,干脆利落道出计划,安排好诸事。 简言之,事情交给赵嘉,她放心。建造盐场所需一切,她都会提供。有不开眼的,敢闹事的,全都交给张生和公孙贺,两人一个是长安纨绔代表,一个身后站着太子,手下骑僮护卫都是能战之辈,肯定能压下不服。 渔阳公主手握圣旨,在自己的汤沐邑搞建设,以盐税为献费,谁敢在这件事上起刺,就是不给公主面子。不给公主面子,就是不给景帝面子。 身为汉民,不给天子面子,往大了说,是想造反? 虽说这罪名有点牵强,可谁让你不识相,帝-制-铁-拳挥下,砸成肉饼也怪不得旁人。 对赵嘉来说是难题,于在场几人而言,基本是挥挥手就能解决。 “赵大夫只需办好盐场,余者无需担心。”渔阳公主笑着说道。 “诺!” “我听闻赵大夫过代郡时,遇到一件麻烦事?”南宫侯开口道。 “确有一事。”赵嘉没有隐瞒,将事情一五一十说明,包括事后处理办法,全都一字不漏。 “赵大夫一心为国,竟有恶徒胆敢如此。”渔阳公主怒道,“此事我定禀于父皇,如代郡查不出子丑寅卯,我会亲自派人,势必要惩戒恶徒,给赵大夫一个交代!” “谢殿下!” 赵嘉正身行礼,明白这是渔阳公主送给自己的人情。 无论背后站的是谁,这次都无法轻松脱身。 赵嘉区区一个县尉,在某些人眼中微不足道。魏尚身为边郡太守,也不是没法应付。换成背后站着景帝的渔阳公主,情况就会截然不同、 提起此事的是南宫侯,旁听的是太子舍人公孙贺,以及前临江王刘荣。 赵嘉只要按照计划,尽快把盐场建好,展现出自己的价值,设下埋伏之人注定不会得好。哪怕身居高位,事情不能摆到明面上,照样会被以其他理由惩处,而且处罚必然不轻。 只不过,人情总有用完的时候,借力注定不会长远。 赵嘉十分清楚,盐场建成之后,自己的用处就会逐渐减小。 点亮科技树的确是优势,但在汉朝,战功才是重中之重。他的县尉之职以及大夫爵,九成都源于战场斩获。 背靠大树好乘凉,但大树终归不属于自己。哪天移走,自己继续晒着? 打铁还需自身硬。 既然不缺能力,何不奋起拼搏,让自己也成为参天巨木。 同渔阳公主见过面,定下建设盐场的大致计划,赵嘉被安排下去休息,包括随行人员在内,都安顿在甲第西侧。 房间已经整理好,铺有干净被褥,众人卸下行囊,就能入内休息。 当夜,渔阳公主设宴款待赵嘉,随行众人也得赐食。 暄软的麦饼,大块的炙肉,还有飘着油花的热汤,于寻常军伍而言,绝对称得上丰盛。 无奈的是,无论老兵还是更卒,都被赵嘉养刁了胃口,麦饼不提,炙肉切片入口,总觉得少了些滋味。 见状,赵破奴和卫青转身搬来两罐肉酱,老兵更卒都是眼前一亮,各自抓着蒸饼,用匕首从罐中取酱,涂抹在蒸饼和炙肉上,咬下一大口,满足地嚼了起来。 就该是这个味! 送饭来的健仆心生好奇,季豹随手抄起一个蒸饼,切开涂抹肉酱,夹两片炙肉递过去。 “尝尝。” 在健仆吃饼时,季豹打开一罐腌渍的野果,三两口吃下去一大半,还想再吃,被季熊抢过去,递给对面的卫青。 “少和孩子争抢!” 甲第内的健仆吃完蒸饼,很是意犹未尽。 渔阳县内有市酱的贾人,制酱的手艺极好,常有外县之人慕名而来,生意相当不错。奈何手艺再高超,制出的酱仍囿于旧味,满打满算五六种,遑论带有辛味。 健仆甚至生出念头,能否从对方手里换到一些。哪怕价格高点,能尝到这样的美味也是值得。 惦记此味的不只是健仆,还有刘荣。 自尝过云中城内的肉酱,刘荣始终念念不忘。奈何诸事缠身,路途又不近,派人去市来几罐,很快就吃得见底。 云梅本不喜食辛味,但在怀孕期间,口味突然改变,两勺肉酱就能吃下整碗粟饭。刘荣眼睁睁看着肉酱越来越少,自己每次就只能尝尝滋味。 等到库房见底,再派人去,却发现铺中的酱已经市完,新酱需得等些时日。铺中的贾人讲究诚信,哪怕少赚些钱,也绝不提供次等的酱。 随着天气渐冷,汤饼面条在云中郡愈发普及,对酱料的需求量也日益扩大。 只是贾人始终不肯扩大店铺,制出的酱常会供不应求。遇上这样的情况,哪怕是对辛味不太感冒的,也会出于好奇,想要尝一尝。无意之间,形成了西汉版的饥饿营销。 宴席之间,刘荣坐在赵嘉旁侧,开启炫女模式,三句不离自家女儿。 赵嘉脑袋嗡嗡作响,耳边尽是“我女如何”,“我女如何如何”,“我女如何如何如何”,不想听都不成,转开话题又被拽回来,当真是痛不欲生。 张生和公孙贺显然也遭到过同样待遇,见赵嘉被刘荣拉住,各自转开视线,压根没有上前搭话的意思。 他们怕了这位前临江王,当真是怕了。 等刘荣终于告一段落,赵嘉捧着脑袋,眼前一阵阵发黑。原来书信都是简化版,当面才能感受到威力。 这位除了女儿控,竟然还有唐僧潜力! 想想刘荣将来的女婿,赵嘉又莫名感到安慰。果然事情需要对比,想到某未知少年的惨状,郁闷顿时一扫而空,整个人都随之升华。 炫女结束之后,刘荣终于变得正常一点,只是话没说两句,又拐到食物之上。 闻弦歌知雅意,为免炫女开关再度开启,赵嘉命人速度取来肉酱,表示多送几罐都成,千万别再念经了。 坐在这样的刘荣身边,耐心再好都撑不住。 哪怕景帝当面,被不间断的念上两刻钟,估计也会头暴青筋,抬脚将自己的儿子踹飞,有多远踹多远,最好挂成天上的星星,再也别飞回来。 等到头不晕了,赵嘉吃下一片炙肉,换个方式思考,确信以这位的功力,做外交绝对成功。单凭念经的能耐,分分钟让对手原地-爆-炸。 从西汉到东汉,敢当着汉朝使节的面-爆-炸,绝对是举国找死的节奏。 如此一来,觉得哪个邻居不顺眼,借口都不需要,直接派出刘荣,等对方爆了,抄刀子砍就是。 越想越觉得可行,看向尚无所觉的刘荣,赵嘉真心认为,等到条件成熟,把这位放出去,成就应该不亚于张骞,敦亲睦邻的效果或许还会更好。 ☆、第150章 第一百五十章 抵达渔阳三日, 建设新盐场的物资、人员尽数到位。 待丈量出土地,工程正式开启。 赵嘉每日在甲第和工地之间往来奔波, 天不亮就起身,天黑尚要赶工,几乎不得闲。匠人们分作三班,为赶工期, 夜间打着火把挖掘土坑、堆砌泥砖。 活虽重,工钱委实不少。 除铜钱和细布之外,赵嘉请示渔阳公主, 凡参与盐场建设的匠人,每人额外得赏一斗粟,两条羊肋, 大匠赏赐翻番。如工程提前完成,还有精盐发下。 此外,盐场开工之后,需要大量的盐工。匠人家中有富余劳力, 可以至文吏处记名。只要踏实肯干, 不偷奸耍滑,都能在盐场长期做工, 工钱相当丰厚。 早在盐场动土之前, 这些匠人的身家背景就被查得一清二楚。有问题的基本不会被征召,哪怕混进来, 也会被第一时间剔除出去。问题严重的甚至会被抓捕, 押入官寺进行拷问。 匠人背景过硬, 经得起审查。直接从这些人家招收盐工,大可以减去不少麻烦。 高祖之后,诸侯王的献费多已经名存实亡。七国之乱前后,朝廷基本没收到一个铜板。 渔阳公主重置献费,除以盐利丰国库、充军费,也是景帝发出的一个讯号,看看各诸侯王究竟会是什么反应。是会主动跟上,还是全当没看见,继续攥紧钱袋。 对于朝堂上的博弈,赵嘉暂时没资格参与。 建设好盐场,制出大量精盐,让景帝满意,才是他目前最紧要的任务。 建设云中盐场期间,季豹季熊全程参与,学到不少。在渔阳盐场破土动工之后,两人跟着赵嘉忙前忙后,帮他减轻不少负担。 赵信、赵破奴和卫青也没闲着,帮忙在工地传话,并动手制成拖车和独轮车,帮忙运送建造材料,没几天就和匠人混熟。 卫青尤其得人缘。 昔日瘦弱的小孩,已经长成精神的小少年。做事一丝不苟,对年长者分外有礼,极其得人喜爱。 两名大匠实在是喜欢他,等到盐场即将竣工,手头没多少活时,利用一些边角料,给他做了几件能随身携带的机关武器。就精巧程度而言,丝毫不亚于秦匠制的手-弩。 最关键的是,如果卫青不说,压根不会有人想到,一个巴掌大的木块竟能飙出木刺,而且劲道不小,相距十步,能轻松穿透一张牛皮。 赵嘉知晓此事,特地寻上大匠,愿以重金相赠,请大匠举家迁往云中。如本人入沙陵武库,每月除了工钱,还能领取粟米。 能制武器的大匠,在边郡都是宝贝。见到自是不能轻易放过,能捞一个是一个。 大匠没有拒绝。 事实上,给卫青制造机关武器,除了对少年的喜爱,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为引起赵嘉注意。 渔阳虽富,就军事力量而言,到底不比云中、雁门等地。 大匠一身本领,不想埋没在给人建屋造墙之上。想要凭借本事为子孙后代谋个出身,只是一直苦无机会。 赵嘉的出现,让大匠看到成功的可能。 沙陵县尉屡立战功,跟着他走,明显比留在渔阳更有前途。 当然,凭大匠的手艺,也可以投身公主府。但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两名大匠做出同样选择,都决定跟随赵嘉,往云中郡谋出身。 盐场在四月竣工,盐工也在半月后到位。 第一批粗盐运进来,立即开始提纯。渔阳公主和公孙贺全程目睹,见到如雪的精盐盛装进陶罐,表情中带着惊叹,似无法置信,让大商趋之若鹜的精盐竟是如此制出。 哪怕赵嘉已献上制法,落于竹简和亲眼所见,感觉实是截然不同。 就如放飞自我的刘荣。 读他写成的书信,和被他在耳边唠叨,完全是不同的体验。前者尚能忍耐,后者恨不能抓着头发撞墙。 赵嘉时常怀疑,当初见到的刘荣,和眼前这个话痨真心是一个人? 第一批新盐制出,彭氏家主亲至渔阳县,拜会渔阳公主。 和赵嘉获得的待遇不同,渔阳公主安坐正室,面前隔有屏风。彭氏家主由宫人引入室内,距五步正身行礼。 彭氏是渔阳高门,地头蛇一样的存在。 奈何家虽豪富,却缺少能在朝堂博弈的领军人物。如窦氏的魏其侯窦婴,魏氏的云中守魏尚。 族中好不容易出了一名太守,怎奈老天不佑,没几年就死在任上。刚见到封侯的可能,很快又被打回原型,吐血都吐不畅快。 彭氏固然缺少领军人物,不代表家族实力就弱。 凭借盐矿积累的财富,以及家族在当地的声望,足够他们跻身高门。历经秦、汉两朝,家族始终盘踞渔阳,不是脑袋发昏犯下大罪,朝廷也不会轻易动他们。 此次赵嘉途中遇伏,彭氏身上也有嫌疑。不过在查了几日之后,嫌疑就被洗清。 还是那句话,彭氏不傻。 目前局势已经十分明朗,渔阳公主身后站着景帝,而赵嘉俨然在天子面前挂了号。敢对他下手,还是在这个敏感时期,纯属于蹦高找不自在。作为一个经历过战火,仍能屹立不倒的家族,绝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前有云中太守魏尚,后有渔阳公主,旁边还有个太子舍人公孙贺,他们是有多想不开,才会自己递刀伸脖子,等着朝廷来砍。 彭氏家主此次拜会,即为表明态度,进一步摆脱嫌疑,也为送上大礼。 早在朝廷旨意发下之时,彭氏家主和族老就清楚,渔阳要变天。为保住家族,手中的盐场能留就留,留不住就用来换命。 有舍才有得。 能舍财才能保命。 若是抱着不撒手,景帝绝不会心慈手软。 看看七国的下场,再看看梁王身后,彭氏要是不想灭族,就必须主动割肉,而且用剔骨的刀子,刮到天子满意,然后伏请留下点肉渣,让族人能够存活下去。 闻彭氏家主献上三座盐场,渔阳公主微微一笑。 三座? 还不够。 渔阳公主不说话,隔着屏风,彭氏家主逐渐感受到压力。明白肉还得继续割,干脆牙一咬,割舍族中七成盐场,连同盐工打包献上。 至此,屏风后方才响起话声。 知晓过关,彭氏家主暗中长舒口气。 如果不是家中无爵,姻亲多已摆明态度,割肉也割不到这般地步。只是事成定局,后悔纯属自寻烦恼。好歹保住三成盐场,凭新盐之利,所得不会少,损失尚能接受。 彭氏识趣,长安自然会给予一定好处。 彭氏家主前脚退出正室,后脚就被南宫侯追上,笑着询问其家中有几子,可到傅籍之龄,骑射-功-夫如何。 “太子殿下好射猎,喜勇武之人。” 和聪明人说话,无需说得太明白。 听出南宫侯弦外之意,彭氏家主心头一动,不由得生出喜意。当下拱手致谢,离开时,脚步都变得轻快。在府外上马,恨不能立即赶回家中,挑选出合适的子弟,尽数送往长安。 这是难得的机会,必须抓住! 几座盐场算什么,送也就送了。能追随储君,家族必会再上一个台阶。长此以往,终有一日能跳出旧时圈子,更接近顶级世家。 五月初,渔阳盐场走上正轨。 赵嘉没有半点藏私,将制盐和管理盐场要注意的细节整理成册,尽数呈给渔阳公主。 他不能长期留在渔阳,最迟下月就要离开。依照册中记载,盐场重新调派人员,基本不会出问题,很快就能上手。 “赵大夫不多留些时日?”对于赵嘉,渔阳公主观感极好。之前是奉皇命,如今则是真正惜才。甚至想上奏长安,把赵嘉调来渔阳做县令。 “诸事已毕,嘉不宜久留。且有军务在身,需尽快返回,还请殿下见谅。” “也罢。” 知晓人留不住,渔阳公主没有强求,依照赵嘉所请,将两名大匠和十多名匠人都划给他,并令宫人开库房,取绢帛绮罗,外加一箱金,五块美玉,尽数相赠。 “赵大夫莫要推辞。” “谢殿下!” 知晓这份赏赐不只代表渔阳公主,赵嘉自然没有推却的道理。行礼领赏,禀明盐场之事很快能交接完毕,即起身退出正室。 走过廊下,恰好遇到脚步匆匆的公孙贺。 赵嘉正想打招呼,见公孙贺身后追着刘荣,立马转身,向相反的方向大步离去。 “赵县尉!” 公孙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赵嘉全当没听见,步履加快,恨不能撒丫子跑。 可惜公孙贺人高腿长,以更快的速度追上来,拉住赵嘉,表示要请教经济事务。刘荣也在这时追上来,听到公孙贺的话,眼前一亮,积极加入谈话。 既然被人拉住,赵嘉想走也走不了,只能认命,同往公孙贺的居处,就他提出的问题做详尽回答。 这是他给自己挖的坑,数月之前就已经开挖,不跳都不成。 “农为国本,农税过重实则伤民。” 关乎经济,不涉及皇权,可以畅谈己见,无需担心因言获罪。 不过公孙贺代表太子,赵嘉说的每句话都会呈送到景帝和太子面前,谨慎起见,他还是要组织一下语言,尽量用事实举例,做到有理有据。 “农人需交粮税,成丁每年需服力役,傅籍之后尚有兵役,遇战事则被征召,或为役夫,或上阵杀敌。” “口赋、算赋、更赋、户赋,农人要缴赋钱,势必要市谷。年丰谷贱,辛苦一年,家中亦少余粮。遇灾年,朝廷免税则可,不免税,为筹赋钱,卖田宅方能抵税。” “遇天灾**,百姓无粮果腹,其苦难言。” 赵嘉一边说,公孙贺一边记录,记到最后,笔越落越慢,心情愈发沉重。 “农赋不可过重,以商税补?”刘荣突然开口。 赵嘉先是点头,继而摇头。 “商税仅是一则。” 见公孙贺和刘荣提起兴趣,赵嘉铺开羊皮,提笔在其上勾画,粗勒绘出两条商路,开始为两人讲解,如何将目光放到国外,如何发展对外商贸,如何将战争越打越富。 穷兵黩武,不意味着要耗空国库,咱们可以对外剥削……咳,发展商贸。反正从古至今,谁拳头大谁说得算。 总之,用对方法,战争并非空耗国力,照样可以成为生财之道。 经过慎重考虑,赵嘉捡能说的讲解,过于超前的理念,全都有所保留。 不承想,眼前两位的接受力超出想象,赵嘉提出引子,他们脑筋飞转,列成一二三四诸多条目。 中途,张生和张次公突然出现,一起加入讨论。 讨论到激烈处,甚至连战术战法都出来了。 看到这一幕,赵嘉惊讶之余,再一次清晰体会到,“汉风尚武”究竟是种什么概念。 ☆、第151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 景帝后元年, 六月 渔阳盐场走上正轨,诸事交接完毕, 赵嘉点齐军伍健仆,踏上返程之路。 队伍出城时,渔阳公主亲自来送。 南宫侯张生、太子舍人公孙贺、前临江王刘荣以及卫士丞张次公更出城五里,至赵嘉再三拜谢, 方才停下脚步,目送队伍行远。 之所以受到这等礼遇,除了盐场的缘故, 还有赵嘉提出的经济之法。 只不过,无论张生、刘荣还是公孙贺,在“对外贸易”的理解上都有点偏差。张次公更是直接, 理解成率军砸开国门,揍趴一切不服,以诸番邦养军,反哺于国民, 所有问题都能解决。 “此法古已有之, 其谓就食于敌。” 赵嘉很想解释,这不是一锤子买卖, 而且剥削也不能这么直白, 更不能竭泽而渔,总要给点甜头。 奈何张次公就是如此耿直, 连张生、刘荣和公孙贺都认为言之有理。 赵嘉解释几回, 说得嘴皮子都干了, 对方始终坚定不移,还老神在在地拍了拍赵嘉的肩膀,表示“我懂,不用解释”。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赵嘉再解释都是无用。 头疼数日之后,明白几人的态度也代表了汉室绝大多数官员,估计几百年都改不了,干脆也放飞自我,再提起此事,直接当场点头:对,诸位说得都对,事情就该这么办。砸开番邦大门,就食于敌不算,地盘也要占下来。 反正阻止不了,那就采用另一种方式。 帝-国-铁-拳挥出,砸碎成渣,然后再和水手搓,搓圆捏扁全都随意。 至于史书会如何记载,反正录史的笔在汉朝手中,西域诸国乃至匈奴的历史都要到汉朝典籍中查找,最后怎么写,都是汉家史官说得算。 对于自己人,这些持笔的大佬应该会客气一点,至少春秋一下的……吧? 怀揣着各种念头,赵嘉踏上归家之路。 老兵和更卒十分警惕,沿途丝毫不敢放松。尤其是过代郡时,斥候先后派出三波,确保前方没有问题,才会加速行进。 之前设伏的匪徒,半月前已尽数归案。果真如斥候所言,不是匈奴,而是游荡在边界的一群亡命之徒,且有游侠混在其中。 落网后,这些人一口咬定,误以为赵嘉所部为商队,设伏是想打劫。 借口很是拙劣,别说擅长断案的大佬,连小吏都不会相信。然而,无论如何用刑,恶徒皆执一词,始终无人改口。 他们不说,不代表事情就此了结。 埋伏边郡官员,还是得公主召见,对朝廷有大用之人,不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代郡上下没法交代,渔阳公主不会罢休,景帝也不会罢休。 为迫使贼人吐口,代郡太守向雁门太守求援,从郅都手下调来一名医匠和两名狱吏。 来人进到刑房,让小吏把皮鞭、棍棒一类的刑具都搬出去,在地上铺开木板,打开木箱,布包一滚,摆出大大小小十多把匕首。 医匠命人点燃炉火,当着众人的面熬煮汤药。 “可是-毒-药?”代郡决曹掾请教道。 “补药。”医匠抚过花白胡须,笑道,“这是最近才想出的法子。待会用刑时,万一熬不住,用汤药吊着,能再多割几刀。” 多割几刀? 看着铺开的刀具,决曹掾面露恍然,被吊起来的恶徒则是满脸铁青,继而变得煞白。 一切准备就绪,医匠选出一把巴掌长的小刀,笑呵呵地用布擦过,走到恶徒面前,和蔼道:“说吧,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恶徒直觉危险,却强撑着一口气,坚持不肯吐口。 医匠摇摇头,请狱吏帮忙,三人分别站好,挑选合适的部位,同时开始下刀。 剜肉之痛,远胜过皮鞭。 恶徒张开嘴,惨叫声瞬间拔高。 十多刀后,恶徒破嗓;三十刀后,汤药派上用场;五十刀后,恶徒终于挺不住,问什么说什么,只求速死,再不用受这份活罪。 代郡官员大开眼界。 自己审了数日,死活不开口的亡命之徒,到了医匠手中,不到两个时辰就接连开口。 最初一两个还要下刀,接下来的几个,看到同伙的惨状,当场两股战战,根本不需要用刑,连续都开始招供。 “多谢长者!” 代郡决曹掾诚心道谢,对医匠的手段赞不绝口。 医匠则是摆摆手,表明自己是从他处学得经验。比起发明此刑的沙陵县尉,实在不值得一提。 “沙陵县尉?” “正是。” 医匠极其推崇赵嘉的才干,口若悬河,说得代郡众人肃然起敬。 “惜不能当面一晤。”决曹掾扼腕道。 “总有机会。” 在赵嘉不知道的情况下,经过医匠之口,他在代郡大佬面前很是刷了一回存在感。口口相传之下,名气直逼雁门太守郅都。 恶徒的口供很快整理成册,抄录之后,分别送往云中和渔阳。 不巧的是,口供送出时,赵嘉刚好在路上,没能第一时间知道要害自己的是谁。不过,随着渔阳公主遣人入长安,景帝下旨惩处代国相及两名朝官,幕-后-黑-手昭然若揭,再不是秘密。 灌夫所行皆出于私怨,“找死”不足以形容。事发之后,昔日好友尽数疏远,割袍断义也不在少数。 两名同被惩处的朝官,不涉及私怨,皆因利益而起。 他们盯上新盐制法,在云中郡内不好下手,知晓赵嘉出行,决定铤而走险。和灌夫合作,主要为分担风险,事发后还可以甩锅。 不承想,景帝对赵嘉的重视超出预期。 从渔阳送来的奏疏,不只有盐场进度,还有赵嘉提出,经南宫侯几人润色的经济之法。景帝看过之后,认为赵嘉年少有才,且不囿于现状,只要不长歪,可以补充进太子班底。 结果念头刚刚升起,就有人敢冒大不韪,险些打乱他的计划! 他都病成这样,保不准哪天就要去见先帝,这个时候主动冒头,找不自在,还想得好?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以景帝的脾气,不怒则可,一旦震怒,势必有人要倒大霉。 历史上,直至汉武朝才犯法免官的灌夫,提前数年被天子问罪,罪名涉及到收受贿赂,豢养不法之徒,纵容族人渔夺百姓,侵牟良善,种种加起来,不杀头也要流放边地,终生不得返京。 庆幸灌夫不缺钱,输钱入官,官职和爵位都没了,好歹命保住,也没被罚为隶,仍保有庶人之身。 不过经此一事,灌夫被景帝和太子彻底厌恶,除非奇迹发生,否则再无晋身之路。 朝堂上没了势力,门下宾客做鸟兽散,昔日赫赫扬扬的灌氏和张氏,一夕间没落。 灌夫离开代国时,仅有一辆马车,一名老仆和三四名健仆。数日前还曾宴饮的同僚,竟无一人出面相送。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待他返回故里,会发现族中田亩大半被夺,早年间修筑的堤塘尽数被掘开。 灌氏和张氏一度横行乡里,如今跌落尘埃,曾被欺压的小吏和百姓正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数月时间内,两族人几乎不出门,出门就会被老者和妇人唾面。 灌夫事发后,代王第一时间向景帝上表,声泪俱下,阐明他对国相的所作所为全不知情。因有失查之责,他愿接受朝廷处罚,并在表书中暗示,他愿意以诸侯王身份上表,请朝廷重置献费。 代王如此识趣,景帝自然不会不给面子。当即派人前往代国,好生安慰代王,并且表示,既然决定上表,那就宜早不宜迟。 代王十分清楚,这份表书递上,他就成了出头鸟,站到各诸侯王的对立面。 无奈的是,话已经说出去,不做就得罪景帝。 衡量是得罪宗亲,还是得罪天子,代王很快有了决断。 诸侯王势力再大,汉朝之主终为天子。当年七国之兵够强,财力够胜吧,结果怎么样?还不是倒在朝廷大军面前。 越想越觉得自己站队正确,代王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在大朝会上表。 诸侯王中的小透明,干出一件绝不透明的事。 消息传到诸侯国,各诸侯王都有点看不明白,甚至目瞪口呆。代王这是吃错药了?明摆着得罪所有诸侯王,日子不打算过了? 然而,献费是高祖所定,如今虽名存实亡,到底没有正式废除。代王上表有理有据,还闹心地提到矿产之利。各诸侯王想反驳都找不到太好的切入点。 难道驳斥高祖之法? 这是嫌自己命太长,活得太自在了吧? 景帝接下表书,当朝褒奖代王。 其后派遣使者往各诸侯国,话说得委婉,目的却很直白:过往不咎,之前的献费,朝廷不会计较。从今年开始,该多少是多少,不能继续拖欠。也不能对百姓重复征税,否则法不容情。 此举无异于捅了马蜂窝。 各地的奏报飞入长安,景帝看过,不怒反笑,将奏疏递给刘彻,道:“仔细看,该怎么做,想好再告诉朕。” “诺!” 代王揭开盖子,长安和诸侯王掰起腕子。 本该是风声鹤唳,严防七国之乱重演,景帝却一反常态,连日大酺,并许百姓酤酒,貌似早有应对之策,根本不在意诸侯王反叛。 消息传出,本还蠢蠢欲动的诸侯王意外安静下来。先前闹得最凶的几个,突然间偃旗息鼓,陆续上表,愿意按照高祖时的规矩,将献费送往长安。 这样的变化让许多人看不懂。 刘彻也有些不明白。询问景帝,景帝让他自己想。到长乐宫请安,窦太后提点两句,仍是让他自己琢磨。 傍晚回到宫内,见到捧着竹简、读得入神的陈娇,刘彻直接坐到几前,不用宫人服侍,自己倒了一盏温水,仰头一饮而尽。 “阿彻还在不解?”陈娇放下竹简,昏黄的灯光映在脸上,愈发显得娇艳无双。 “不甚明了。”刘彻皱眉,手指摩挲着漆盏。他一度抓到线索,答案近在咫尺,眼前却像蒙着薄纱,无法真正握在掌中。 “先前大母说,边郡送来奏报,有鲜卑部归降。” “这事我晓得。”刘彻道,“草原生乱,匈奴欲屠鲜卑。” “那阿彻是否想过,草原战事结束,匈奴会如何?” 鲜卑没有胜算。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们都注定是匈奴的手下败将。 因为草原战乱,去岁匈奴没有南下,各别部也不见踪影。 战乱持续到今岁,以鲜卑的实力,估计撑不了多久。一旦草原乱局平息,匈奴势必会再次南下,而且发兵规模绝不会小。 天子病重,纵然是万般遮掩,也不会半点风声不漏。各诸侯王中,有曾经历过文帝朝,联系景帝反常的举动,自然能推测出大概。 想到某种可能,刘彻的表情变了。 会是他想的那样? 如果真是如此,父皇和大母的表现就全都能说得通了。 “我听大母说过,血脉同根,手足同源。”陈娇的声音很轻,却是字字句句,清晰传入刘彻耳中,进一步肯定了他的猜测。 “外有强敌虎视眈眈,纵是不睦,亦会压制下去。” 诸侯王再不满景帝,只要有点见识,就绝不会在这个时候生事。如果不管不顾,和长安闹起来,被匈奴抓住机会,就是万死不赎的罪人! 无论汉室诸侯是暴-虐-贪-婪,还是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在对外的态度上,从来和朝廷保持一致。 说白了,汉室内部不和,也是打断胳膊连着筋。外边的敢起刺,想要趁机占便宜,信不信上一刻打出脑浆子,下一刻就刀口一致向外,砍得你生活不能自理! ☆、第152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景帝后元年, 八月 一年的风调雨顺,且没有匈奴扰边, 边郡喜得丰收,百姓穰穰满家。 秋收之后,边民不辞辛苦,挥舞着连枷, 将粟米脱粒晾晒,装进麻袋藤筐,送往官寺缴纳粮赋。 官寺前, 小吏摆好量具,文吏负责记录,县丞负责监督, 检查送来的粟米,督促少吏严格按照律条行事,不允许有欺民之事发生。 与此同时,一辆辆大车从辽西和辽东赶来, 驱车的汉子膀大腰圆, 两臂肌肉隆起,似要撑破短褐。 车上装有成筐的粗盐, 运入盐场之后, 由盐工提纯加工,制成雪白的精盐, 运送往汉朝各郡。并有部分额外存放, 将由甄选出的商队市往草原, 换回大量的牛羊和马匹,用以充实边郡。 此外,由辗迟勇和须卜力组织的商队也准备就绪,他们的任务是一路向西,穿过匈奴封-锁,寻找商贸之路。 这支商队的成员很杂,有归降的乌桓人、匈奴人、羌人,还有少数鲜卑人。负责护卫力量的,有半数是从边军中挑选的老卒。并有文吏混杂其间,肩负绘制地图,确认路线,往来通信的使命。 队伍出发之前,周决曹特地设宴,见过领队之人,言辞间颇多鼓励。 辗迟勇和须卜力感动得泪流满面,拍着胸脯表示,坚决完成任务,谁敢拦截商队,绝对抄起刀子拼命。甭管别部还是本部,一概有来无回! 作为病友,辗迟勇和须卜力心意相通,默契非常人可比。 商队携带有新盐、绢帛、绮衣和一些精巧的陶器,自云中郡出发,穿过极少有胡部迁徙的险地,避开匈奴骑兵,不断向西行进,寻找被匈奴阻挡的番邦和国家。 羌人和匈奴人都擅长驯鹰,西行商队送回消息,都是通过鹰隼。 队伍出发之后,隔半月有消息送回,言找到西进之路,暂未遇到阻截。其后整整数月再无消息,究竟是忙着赶路,还是遇到麻烦,暂无从得知。 直到景帝后二年三月,才有雄鹰自西而来,带回文吏书信,言商队遭到袭击,惊险逃脱,其后误入一片林木广袤之地,迷失方向,再之后遇到放牧的番邦之人,进到一处小国。 对途中遭遇的惊险,文吏基本是一带而过,重点描绘商队途经地区。 “国狭,类汉之大县。巨木为屋,顶尖。富者衣绢,贫者衣麻、兽皮。位于要道,通极西、匈奴。” 从头看到尾,对照附带的地图,赵嘉有几分怀疑,辗迟勇等人找到的番邦,很可能是张骞曾出使的西域小国。 不过,仅凭信中描述,以及粗略勾画的地图,他并不能十分确定。 毕竟同后世相比,此时的地形地貌及风土人情都有不同。 后世的戈壁荒漠,此刻皆是水草丰美。后世一片风沙的楼兰等地,现今还是古木参天,碧草如荫。 据文吏在信中描述,番邦中的绢帛绮罗全部来自汉地,是由匈奴人市出,价格简直黑到没有天理。偏偏还是有价无市,捧着黄金珠宝都难买到。 继续往西,还有更大的国家,绢帛丝绸的价格还会成倍增长。 经过几手中间商,一匹绢的价格翻过几百倍不止,而且必须用黄金、珍珠和宝石结算,用牲畜马匹,根本没人理会,甚至还会遭到嘲笑。 赵嘉知晓丝绸之路,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云中郡的大佬们则不然,纵然知道绢帛丝绸价高,却没料到会高到此等地步。 想到匈奴人拦截商路,用“低价”市到绢帛丝绸,转手就赚了几百倍利润,包括魏尚在内,大佬们眼睛都红了。 之前要干死匈奴,为的是国仇家恨,如今更要加上一条,为了黄金,灭掉他们,打通商道! 魏尚亲笔写成书信,附上交易详情和地图,遣飞骑送往定襄、雁门、上郡、五原等地。 各郡大佬接到书信,彼此交换过意见,一致撸胳膊挽袖子,表示这事不能忍!为了大汉,为了公平和正义,抄起刀子一起上,干死匈奴,灭掉这帮二道贩子! 边郡大佬达成共识,一同给景帝上疏。 病中的天子看过奏疏,顿时脸膛赤红,吓得宦者飞奔去找侍医,连长乐宫都被惊动。 生怕景帝出了什么问题,窦太后亲自到未央宫探望。 太子刘彻、太子妃陈娇和从封地返回,准备六月成婚的渔阳公主也先后赶来,进到宣室内,本以为会见到虚弱的天子,哪里想到,景帝竟是精神勃发,脸色红润,正兴致勃勃地同太后说着什么。 窦太后同样面带笑容,分明是听到好消息,难抑心中喜悦。 “父皇,大母?” 刘彻、陈娇和渔阳都是满头雾水,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景帝转过头,将一册竹简递给刘彻。 “都看看吧。” 三人凑到一起,看过竹简上的内容,都是眼睛瞪圆,不敢置信。 “果真如此?” “云中守、雁门守、上郡守同时上奏,不会有假。”景帝心情好,病况都似轻了许多。 刘彻捧着竹简,难抑心中激动。 陈娇和渔阳对视一眼,同样感到兴奋。 陈娇得窦太后教导,在政治上逐渐成熟,渔阳跳出长安藩篱,眼光放开,都知晓这对汉室代表着什么。 一匹绢换数倍重量的黄金,听起来简直不可思议。 然边郡太守秉节持重,绝不会在奏疏中打诳语。何况又是几人同时上奏,足以证明事情的真实性。 景帝高兴,看向太子刘彻,期待之意甚重。 刘彻没有让他失望,放下竹简,郑重道:“儿必扫北荡胡,扬我国威,富我汉民!” “大善!” 景帝高兴,圣旨从长安发往边郡,主旨就是一个:大胆上,不要怂,朕与诸卿为后盾! 有了这份奏疏,加上不断增多的军费,边郡大佬们士气高涨,以云中骑为模板,开启了“爆兵”兼“暴兵”模式。 归降的胡人被召集,经过严格筛选,成为汉骑的辅兵。 汉边马场接到命令,肩高达到一米五的战马尽数出栏。 督造马具的堂邑侯忙得不可开交,制造和修补铠甲兵器的武库匠人开始连轴转。 渔阳、辽东和辽西的盐场进驻大批匠人和郡兵,连代王都接到旨意,在盐场中单辟一处,用来提纯精盐。 这样做的结果,已经从实质意义上将盐场同世家高门剥离。 凡是比较识趣,主动献上盐场的高门豪强,天子都会发下旨意,召其族中子弟入长安,以郎官充任宫中卫士。少部分卓有才干者,追随太子为少骑,在未来天子的班底中挂名,只要不自己作死,前途不可限量。 至于不识趣的,进驻的郡兵会教他们做人。 景帝原本没打算这么快动手,只能说事有凑巧,边郡送来的奏疏委实是不小的刺激,甚至起到强心剂的作用。 原本的历史上,此时的景帝已经病入膏肓,匈奴趁机发难,起兵寇边。汉边烽火四起,王庭四角的军队一口气打入汉境,烧杀劫掠,甚至火烧甘泉宫,酿成凌-辱之很。 现如今,随着边郡长安大举清缴探子,匈奴再想刺探长安消息,绝不是那么容易。加上草原腹地生乱,在没有灭掉鲜卑之前,本部骑兵不会冒险南下,大举进攻汉边。 其结果就是,本该汹涌而来的匈奴大军,被鲜卑拖住脚步,忙于清扫残军,尚无暇南顾。汉朝提前同西域联系上,获悉绢帛丝绸的暴利,加上问世就被疯抢的新盐,突然间转守为攻,开始发兵草原。 这样的变化让草原各部措手不及。 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铠甲,手持铁器的汉骑,带着归降的胡骑,从靠近边郡的草场开始清地图,全力清缴追杀别部,一个劲把别部往草原深处赶。这且不算,还要抢牛抢羊抢马,外加烧帐篷,明摆着不打算给他们活路。 此等残酷的行径,让祭师们回忆起祖辈的凄惨遭遇,那种被燕兵、赵兵和秦兵支配的恐惧。 不过,汉军凶狠归凶狠,主要目的还是练兵,行动中有所克制,除了少数几支强骑,基本不会太过深入草原。 发现这一点,别部为了活命,争先恐后迁入草原腹地。 草场再富饶,能承载的牛羊数量也是有限。大量部落聚集到一起,夏秋时节还能撑住,临到北风呼啸,天气转冷,人和牛羊都将面临粮食问题。 更糟糕的是,有汉朝的斥候混在失散的牧民中间,寻到部落聚集地,确认各处主要水源。 没过多久,部落中的牛羊就开始大量生病,部民也不得免。祭师祈祷无用,从本部请来医匠,诊断的结果是疫病。 以目前的医疗条件,无论汉地还是草原,全都是谈疫色变。 医匠诊断出病情,祭师和首领当场大惊失色,根本没有思考,拔刀就把医匠斩杀当场,其后将患病的部民和牲畜丢掉,带着余下的人连夜逃离营地。 可惜,他们还是不够快。 轰隆隆的马蹄声自身后追来,拉近到射程之内,破风声不断响起,火-箭-如雨飞落,在深秋的草场点燃一场大火。 追击的匈奴万长下令,前方别部一个不留,必须尽数杀死。 此处距本部有相当距离,有足够的时间砍出防火带,不需要担心大火会烧过去。以目前的风向,火会一直向南烧,如果能烧到汉边,给汉人找些麻烦,更是一举两得。 随着疫病不断爆发,一个接一个别部被屠灭。 少数人侥幸逃脱,部落中的牛羊和战马尽数丢失,就算活下来,也无法熬过严酷的寒冬。 为了保住性命,不同部落的牧民和鲜卑残兵聚集到一起,劫掠路过的商队和小部落,很快成为匪患,势力强到能对抗本部骑兵。并且手段极其残忍,为往来商队忌惮。 为清缴这些匪徒,匈奴人没少费心思,无奈对方来去如风,打散容易,灭绝很难。只要残存少数,很快又会拉起一支队伍。 常年劫掠的匈奴人,终于尝到被他人劫掠的滋味。不是打不过,分明能杀死,却硬是灭不掉,挫败和郁闷简直别提。 草原越乱,汉边就越是安稳。 又是一年秋收,虽遇大旱,仰仗水井水车,且无胡寇滋扰,亩产固然不丰,好歹能收上几斗。加上朝廷减免税收,生活总能维持下去。 临到秋末,长安传来消息,条侯周亚夫下狱,不久绝食死在狱中。城阳王、济阴王薨,王太子继位。 皇后兄王信封盖侯,两个弟弟田蚡、田胜仍是白身。 丞相刘舍病重免官,以御史大夫卫绾为丞相,卫尉直不疑为御史大夫。 魏尚同刘舍素有交情,彼此书信不断。早在七月时,魏太守就料到会有这种结果。 接到由刘舍长子代笔的书信,知晓昔日好友药石无医,魏尚亲笔写成书信,遣人快马送往长安,并派忠仆去见次子,让其代他过府,拜见病中的老友。 长安消息不断传来,边郡大佬都绷紧神经,陆续召回外出的骑兵,增强边塞防御。归降的胡部被限定行动范围,不许随意踏出,否则格杀勿论。 边郡气氛一片肃杀,空气都变得凝重。 赵嘉每次去太守府,魏太守都是面带凝色,再无平日轻松。同魏悦当面,魏三公子也少见笑容,只是告诉他,召集更卒,如边塞出现匈奴身影,随时听调。 进入景帝后三年,十月间,日食、月食接连出现,巫士言为大凶之兆。 十二月,景帝突然在朝会昏厥,未央宫宫门关闭,长安风声鹤唳。 消息传到边郡,各要塞防守愈加严密。 赵嘉得郡城命令,自今日起,严守沙陵县,严查外来人员进出,有可疑者一律抓捕。 放下木牍,赵嘉捏了捏眉心,看着摇曳的灯火,心中已有预感,长安即将变天,景帝的时代将要结束,属于武帝的时代正将来临。 ☆、第153章 第一百五十三章 从昏迷中苏醒, 景帝预感大限将至,除窦太后和太子, 不见宫内任何人,包括王皇后在内。 侍医被密令用前朝宫内方,此方可令人在短期内恢复精力,却极其损耗内里。以景帝现在的身体, 温和用药,或许能坚持两到三个月,用了这个药方, 能活过一个月就算奇迹。 “用药。” 景帝态度坚决,窦太后劝说也是无用。侍医只能领命退下,亲自看着药炉, 确保不出半点差错。 “阿母,给太子行冠礼。”景帝服过汤药,精神果然好了许多,从榻上坐起身, 用了小半碗粟粥。 “何日?” “尽快。” “好。” “待我去后, 隔两日再与诸侯王发讣告。”景帝放下漆碗,沉声道。 窦太后没出声, 仅是点头。 “太子未壮, 如行事有不妥,请阿母多担待。至于朝中, 我信得过魏其侯。可惜桃侯染病, 已是不能起身。建陵侯德高望重, 然诸事求稳,不能兴利除弊,任丞相仅能守道,如云中守在朝就好了。” 景帝话中不免叹息,窦太后却持不同意见。 “阿启,太子年少,建陵侯在朝正合时宜。” 景帝求贤能,希望他去后,辅佐新帝的朝官能锐意进取。 窦太后却是求稳。 从吕后时期走来,窦太后深知帝位交替之时,稳定方为重中之重。 值得庆幸的是,匈奴势虽壮,终不及早年。即使长安的消息瞒不住,边塞也早有提防,不会被胡寇抓住战机,在这个重要时期闹出乱子。 “阿母所言甚是。”景帝想了想,明白窦太后所言在理,没有再坚持。 母子俩说话时,王皇后、刘彻和陈娇候在殿外,阳信公主、渔阳公主和三公主立在三人身后。一同等候的还有程姬和贾夫人等后宫嫔妃,神情间皆带忧色,更有些许惴惴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开启,宦者宣天子口谕,召皇太子、太子妃及渔阳公主入内。 太子和太子妃被召唤,实为情理之中。 不见皇后值得深究,而召见公主的话,为何偏偏是渔阳?论理,渔阳公主非长,即使要见,也该为阳信才是。 面对或疑问或探究的目光,宦者始终不为所动。待刘彻、陈娇和渔阳公主先后入殿,再一次合拢殿门,将众人的视线全部挡在殿外。 “母后……”阳信公主既委屈又愤怒,遇上程姬等人的目光,只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羞恼不已。抬头看向殿门,对渔阳不只羡慕,更有嫉恨,对景帝隐生出怨念。甚至怀疑是窦太后说了什么,才会让景帝只召见渔阳。 王皇后攥紧阳信的手腕,不许她出声。视线上移,双眸定在殿门之上,似要穿透门扉,看清里面究竟在发生什么。 殿内,刘彻、陈娇和渔阳公主正身行礼,皆被唤到景帝身前。 “阿彻,牢记我之前同你所言。” “诺!” “渔阳,助你弟。” “诺!” 景帝身体前倾,拉住刘彻的手,放到陈娇手上。 “夫妻同心。” 陈娇俯身在地,向景帝稽首。 “谨遵父皇旨意。” “善。”景帝欣慰点头,靠回榻上。 窦太后站起身,让陈娇和渔阳随她离开,独留太子在殿内,显然景帝还有话要吩咐。 “随我来。” “诺!” 三人走出殿门时,王皇后等人立即向窦太后行礼。 窦太后目不能视,却无需人搀扶,脚步极稳。路过王皇后时,意外停住,无声站了片刻,未置一词,伸出手,立刻被渔阳和陈娇托住,由宦者引路,就此返回长乐宫。 待窦太后离开,王皇后已出了一身薄汗。 阳信和程姬等人也是大气不敢喘,再不敢勾心斗角,更不敢暗打机锋,全都老实地站在原地,哪怕有冷风卷过,亦不敢轻动。 因殿内仅有景帝和刘彻两人,宦者也被遣退,没人知晓这对父子究竟说了什么。 刘彻走出殿门时,眼底泛红,难抑悲伤。遇王皇后和阳信询问,视线扫过来,下颌绷紧,双眸黑沉,目光中尽是冷意。 “太子?”见到刘彻这般,王皇后心下咯噔一声,脸色微变。 三公主垂下视线,始终不发一言。 阳信心中不忿,眉心一拧就要开口,不想被三公主拽了一下,错过说话时机。 宦者恰在此时传景帝口谕,皇后及诸嫔妃各自归殿,无召不可至。阳信公主还平阳侯府,三公主往长乐宫陪伴太后。 此谕一出,程姬和贾夫人等立刻行礼退下,离开之前,看向王皇后的目光颇具意味。 “母后,父皇为何?”阳信公主脸色发白,不忿退去,心中惴惴不安。 王皇后没出声,力持镇定,转身返回椒房殿。三公主在殿前同母亲和长姊分开,遵旨意前往长乐宫。 待回到椒房殿,殿门合拢,王皇后终于坚持不住,浑身脱力,双腿虚软,当场瘫坐在地。 “母后,你怎么了?”阳信大惊失色,亲自上前搀扶。结果却被挥开,没站稳,后退两步坐到地上。 没理会阳信吃惊的神情,王皇后攥紧袖摆,口中不断低喃:“不会的,天子不会的,一定不会!” 景帝和刘彻的态度让她恐惧。 她想到一种可能:殉葬! 自高祖开国以来,尚未有皇后殉的先例,可在薄氏之前,也没有被废的皇后! 王娡很不安,唯一的念头就是找家人商量。 奈何王信封侯以来,入宫的次数屈指可数,有召也会不至。田蚡无官无爵,天子又下令闭宫,想进都进不来! 越想越是恐惧,王皇后犹如惊弓之鸟,命宦者宫人严守殿门,非必要绝不出椒房殿一步。 之前她盼着景帝召见,现如今却是怕被召见。唯恐见面之后,景帝会赐她一碗汤药,让她陪葬陵中。 王娡惶恐不安,阳信公主也被影响,离宫返回平阳侯府,主动放下身段,开始亲近曹时,希望能知晓刘彻的态度。 说起来可笑,她是太子亲姊,却要通过一个臣子知晓弟弟的动向。 阳信本就是骄纵的性子,又无窦太后一般的长者教导,出发点还带着私念,结果非但没能挽回夫妻之情,反而弄巧成拙,将曹时进一步推远。 在王娡的惶恐和阳信的愤怒中,时间来到正月甲寅,朝臣奉召入宫,共与太子冠礼。 皇太子成婚加冠,意味真正-成-人。 看着身着衮服,头戴冕冠的刘彻,景帝的目光中透出欣慰,苍白的脸上现出笑容。 “礼!” 乐声中,礼官的声音从殿前传出,尾音悠长,随风飘远。 在为太子加冠六日后,汉景帝刘启驾崩未央宫。 同月,刘彻继皇帝位,尊窦太后为太皇太后,王皇后为皇太后,立太子妃陈娇为皇后。 次月,景帝入葬阳陵。 王娡摆脱陪葬阴影,终于登上梦寐以求的太后宝座。因窦太后尚在,行事仍有几分顾忌,只是壮大家族之心再也抑制不住,几次三番找上刘彻,要为两个弟弟封爵。 “封爵?朕的舅父已为盖侯。”刘彻年已十五,经历丧父之痛,青涩尽数退去,整个人如宝剑出鞘,锋芒难掩,锐利迫人。 “我说的是田氏。”王太后不打算让步。 太子继位,封母族不是理所应当? 想当年窦太后入主长乐宫,兄弟不也尽数得封? 刘彻没说话,仅是静静地看着王太后。在后者心生不耐,正要出言时,突然站起身,道:“母后怕是不知,父皇临终前有旨,田氏兄弟无战功,不得封。” “什么?”王太后愣在当场。 战功? “非刘氏不为王,无战功不为侯。”刘彻单手按住佩剑,背对殿门,沉声道,“盖侯得封已是破例,田氏如想得爵,就去战场上获取吧。” 说罢,也不理会王皇后的愤怒,转身走出殿门。 目送刘彻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王太后僵硬片刻,突然站起身,扯散垂挂的绢帛,双臂用力,玉雕的屏风被推倒,当场碎裂在地。 让王太后愤怒的事不仅于此。 刘彻拒绝给田蚡和田胜封侯,更下令宫内,无官无爵者,无天子及太皇太后召不得入宫内。这就意味着,如果王娡要见田蚡,必须告知刘彻,或者请示太皇太后。 更糟糕的是,田蚡被人举发,在天子丧期内饮酒,证据确凿,被抓进中尉府。 就常理而言,田蚡是一白身,犯罪也不归中尉管。可谁让他是太后的同母弟,身为外戚,哪怕身无官职又没有爵位,中尉府也是照抓不误。 中尉宁成上任以来,一直都在摩拳擦掌,等待立威的机会。 田蚡落到他手里,势必会成为杀鸡儆猴的范例。掉脑袋不至于,脱层皮却是一定。 王太后得知消息,自是要寻上天子为弟弟求情。 不想命人去找了几次,刘彻次次不见人影。没办法,只能让人去找陈娇,陈娇倒是来了,态度十分恭敬,话中也没有隐瞒,告诉王太后,刘彻往苑林射猎去了。 “边郡送来十多匹好马,堂邑侯呈上新马具,陛下难得有闲暇。”陈娇轻声解释,“公孙太仆和平阳侯都在,母后无需担心。” 刘彻继位后,太子舍人公孙贺擢升太仆,掌管天子出行的马匹车舆,秩禄中二千石,位列九卿之一。前丞相刘舍就曾为太仆,足见其位之重,非天子心腹不能担任。 韩嫣和曹时也各有拔擢,前者官至上大夫,加侍中;后者奉武帝命掌少骑。彭氏子修入京后,同被选入少骑,随曹时练兵,很得器重。 在长安贵人眼中,少骑虽为天子班底,但多数时间都是伴驾射猎,随天子在苑林游玩,不值得过于关注。 只有真正深入其间,才会发现,这支将近五百人的骑兵,完全是依照汉骑精锐的标准在培养。除了没有上过战场,武器配备、列阵冲锋以及骑射对战均有过人之处。 刘彻所谓的射猎,实质是在练兵。 公孙贺去过边塞,亲眼目睹边军是如何操练,看过用真刀真枪训练的云中骑。归来禀于刘彻,少年天子感叹之余,决定朝中稳定之后,立即派人往边郡宣召,他要亲眼见一见率兵深入草原的魏悦和李当户,还有接连献上良法,于国有大功的赵嘉。 远在云中的赵县尉,尚不知自己即将被武帝召见。此时此刻,他正身处太守府,看着从西运回的一车车黄金、珠宝和香料,险些被晃花双眼。 在场的边郡大佬有一个算一个,被商队收获所驱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为了黄金,为了公平和正义,必须尽快干死匈奴,打通西行商道! ☆、第154章 第一百五十四章 商队西行归来, 所携精盐、绢帛尽数售罄。换回黄金、珠宝及香料一百四十余车,并有骆驼三百头, 牛、羊、战马千余。 此外,队伍中还多出数辆囚车,里面关押三十多名囚徒,皆是身高体壮、容貌迥异于汉的胡人。其中有数名囚徒身着绢衣, 形容狼狈,神情却十足凶狠,显然身份地位不一般。 商队出行时, 队伍成员超过六百,单护卫就有三百余人,通译更是超过二十。 如今归来, 满打满算,成员不到两百八十。 出行的胡人死去大半,辗迟勇受了重伤,依靠须卜力熟悉胡骑分布, 并仰赖汉骑拼命, 这两百多人才得以返回汉地。 囚车上关押之人,部分是臣服匈奴, 大胆伏击汉骑的胡人;部分是游荡在商道之上, 靠抢劫为生的盗匪。 之所以将他们押回来,一个重要原因, 是他们熟悉商道, 了解分布在商路附近的番邦小国。如能取得详细口供, 对下次出行极有益处。 另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中的大部分臣服匈奴,知晓匈奴的兵力分布。审讯出详情,就能从容布置兵力,打匈奴人一个措手不及,为死去的同袍报仇。 商队抵达汉边,魏悦派骑兵沿途护送,直至进入云中城。 入城时,为免引起围观,商队成员张开麻布,将装载黄金珠宝的马车严密包裹,由护卫开道,以最快的速度前往太守府,在正门前卸车,数百箱笼如数抬进府内,在前院堆成小山。 魏尚得到禀报,和王主簿、周决曹亲往前院。 赵嘉恰好在场,也随大佬们一同前往。 彼时,大车均已卸载完毕,正门关闭,周围都是自己人,商队护卫陆续打开箱笼,登时金光灿烂,一片珠光宝气。 饶是见多识广的大佬们,此刻也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通过商队送回的书信,绢帛和精盐的价值早为众人所知。可还是那句话,落于字面和见到实物,观感截然不同! 经过最初的震撼,王主簿迅速召来书佐,捧着竹简木牍,核对记录此番收获。 黄金大小、形状不一,经过称量,重量达到千斤。各色宝石数十盒,直径超过两个巴掌的美玉不下二十块,珍珠数十斛。 此外,商队还带回数车香料,并有十多袋作物种子。 香料是用绢帛交易,种子纯属于搭头,压根没花一个铜板。 清点过箱笼,众人满脸震撼,赵嘉同样难掩激动。 想到会赚钱,没想到能赚这么多! 转头看向几位大佬,周决曹已主动向魏太守请示,押回来的囚徒交给他,多则十日,短则五日,必会让他们开口,道出下次西行所需的一切情报。 “善!” 魏太守颔首,心情大好。 这些黄金珠宝非云中郡独占,还要分给其他几郡。架不住数量多,分到自己手中的,哪怕仅三分之一用作军费,也能再武装数支骑兵,而且是甲胄俱全,盾、枪、弓、刀样样不缺。 看着眼前的黄金,魏太守不免回忆早年。 匈奴最猖獗,也是边郡最困难的时期,别说甲胄,边军的战马和兵器都成问题。 在他之前的云中太守,被逼得没办法,只能发下枪矛,带着步兵怼胡骑,以命换命,拼死击退来犯的匈奴。运气好的话,能从战场搜罗部分战马,用这些战马训练骑兵,再同敌人作战。 正因经历过这段时期,文、景两朝都是大力发展马场。 景帝后年,汉边马场饲养的战马达到三十多万匹,肩高超过一米五的良马就有十多万,如今正陆续出栏,交由各郡训练骑兵。 然而,若是没有盐场之利,初期扩军未必能如此顺利。 一环套着一环,就如多米诺骨牌,历史稍加拐弯之后,草原陷入混战,朝廷提前攥牢盐利,景帝后年的边郡烽火没有燃起,留给武帝的基本盘不是一般的好。 继盐场之后,西域商道提前揭开,只要灭掉匈奴这个拦路虎,大量的黄金近在咫尺。 把握住机会,汉骑就能驰骋千里,武帝纵使穷兵黩武,照样不会拖垮汉朝,反而能创下胜于原时空的千古伟业,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切的一切,只需要一个契机。 一个千载难逢的契机! 清点完毕之后,黄金如数封箱,重新装上马车,由骑兵护卫,分别送往定襄、雁门和上郡等地。 队伍携有魏太守亲笔书信,内容很简单,言辞一点也不委婉,主旨就一个:黄金、美玉近在眼前,想要装进口袋,必须干死匈奴! 魏太守写信时,赵嘉同在室内,一个不小心,瞧见竹简上的内容,当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在大佬的字典中,估计就没有“含蓄”这两个字。 能把“汉秉威信,总率万国,日月所照,皆为臣妾”写在奏疏里,并且正大光明记在史书中的朝代,就是如此彪悍,不服不行。 含蓄,委婉? 那是什么? 大佬表示不知道,不理解,压根就不认识。 黄金的威力非同小可。 凡是收到魏太守书信的大佬,陆续送来回信,对他的提议大表赞同。郅都和李广最为直白,什么时候动手?骑兵手中的长刀早已饥渴难耐。 黄金分给各郡,美玉和珍珠盛装进木匣,由骑兵护卫送往长安。 景帝驾崩之前有明旨,许边郡增兵,各郡太守可便宜行事。如今新帝登基,出于对天子的敬重,边郡大佬们也必须有所表示。 先皇有旨意不假,保险起见,也要从新帝手中请下明旨。既让事情合乎规矩,又不会让新帝生出不满,这是必须保有的政治智慧。 队伍抵达长安,美玉珍珠很快摆到刘彻面前。 知晓是商队西行所得,刘彻同公孙贺笑道:“未知厚利如此。” 等他打开各郡大佬的奏疏,从头至尾看过一遍,笑容发生改变,脸颊突然泛红,呼吸微微变得急促,神情中难抑激动,和景帝获悉盐利时一般无二。 “陛下?”公孙贺心生好奇,很想知道奏疏中都写了什么。 刘彻深吸一口气,将云中郡和上郡的奏疏递给他,道:“看看。” 公孙贺双手接过,从头至尾浏览一遍,整个人僵在当场。 一匹绢换同等重量的黄金,甚至更多? 一斤精盐换美玉三块,珍珠两斛? 陶器价略低,仅能换牛羊、骆驼及战马…… 公孙贺从震撼中苏醒,第一个念头就是冲到边郡,对说“价低”的官员咆哮,价值半斗粟的陶器能换战马牛羊,这还价低?是想上天不成?! 君臣二人对视一眼,再看面前的美玉珍珠,想到匈奴卡住商道,将汉朝的绢帛以百倍高价市出,都感到牙疼,肉更疼。 那都是黄金,是珍珠,是美玉,是钱! 据奏疏上写明,出汉境往西,诸番邦类汉之县乡,不似匈奴逐水草,放牧耕种皆可。并有产玉之地,貌似还有藏铁的矿山,只因当地人不识矿,至今仍未开采。 不需要细想,只是粗略估算一下,刘彻就感到血气冲顶。 有了这些土地和矿产,能种出多少粮食,能打造多少铠甲武器,能武装多少军队,能收拾几遍匈奴? 这样的地盘就在身边,结果硬是被匈奴拦住,从高祖至今,一直没能发现! “陛下,此事关系重大,臣请召丞相、大将军、御史大夫议!” “准!” 刘彻尚未完全从激动中恢复,表情中仍带着兴奋。此前计划招纳贤良,取直言极谏之士,询问古今治国之道,也被暂时搁置。 秉持务实理念,自己碗里的先搁着,反正早晚能吃到嘴里,先把旁人碗里的抢来,最好连锅一起端,如此才能舒心。 丞相卫绾、大将军窦婴和御史大夫直不疑奉召入宫,本以为天子要问举贤良之事,三人都有腹案,也已有了人选。 不料想,进到宣室,刘彻对此事提也不提,直接抛出一颗陨石,当场砸得三人头晕眼花。 “陛下,此事当真?” 卫绾被景帝评为守道,无锐意进取之心,非是指他没有才能。 相反,在文帝时,他就因身手不错当上郎官,其后因功迁中郎将,出为河间太傅。景帝早年,从平七国之乱,也曾立下战功。 之所以予人得过且过的印象,除了性情所致,也是年龄渐老,活过一天算一天,说不准哪天就会去见先帝,何必同人争锋。 纵是如此性格,也被边郡送来的奏疏刺激得不轻。 之前还是一副垂垂老矣,耷拉着眉毛的形象,看过奏疏内容,立时眼放精光,仿佛瞬间年轻十岁。 刘彻被惊到了。 丞相突然上演变脸,别说是他,连窦婴和直不疑都愣在当场。 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卫绾迅速收敛气势,又是一副“我很老迈”“我没力气”“我随时可能去见先帝”的样子。 奈何在场之人有一个算一个,全能透过现象看本质,压根不再相信。 照刚才的劲头,这位再活十年都没问题! “朕意许云中守、雁门守和上郡守便宜行事,卿以为如何?”刘彻看向窦婴,征求他的意见。 “陛下,臣以为可。”窦婴斟酌片刻,赞同道。 匈奴是汉朝心腹之患,必须尽早铲除。 之前是想着连根-拔-除,如今知晓西行商路,光是铲飞还不行,必须碾成渣,尽数深埋。 想想匈奴卡在中间,数十年获取的利益,窦婴当真想要-拔-剑。 这些贼寇市出的绢帛,不少都是从汉边和商队劫掠,压根就是无本的买卖,借鸡生蛋!之前是不知道,如今知道,这都是汉朝的黄金,美玉和铜钱! 还有铁矿! 不尽早占下,等着被匈奴人发现? 直不疑和窦婴想法类似,这样的地盘必须攥到手里,至于当地人同不同意,重要吗? 据说他们臣服匈奴,每岁送出黄金美玉。给匈奴人送钱,那就意味着是汉朝的敌人。对敌人还需要讲什么客气,尽早铲除方为上策。 赵嘉最初的打算,是提前开辟丝绸之路,利用商贸赚钱。 结果一趟走完,长安和边郡大佬意见一致,不只要赚钱,更要占地盘。尤其是当地的矿藏,必须全部拿下,绝不能让匈奴沾手! 伴随长安旨意下达,边郡又开始爆兵,而且是以屯为基数。 赵嘉接到命令,暂将县中诸事交接,前往云中骑驻守的要塞,同魏悦一起练兵。练兵期间,长安又有旨意送来,召魏悦、赵嘉明岁入京,天子有意亲见。 随着丝绸之路提前出现,历史被撬动,刘彻的注意力发生偏移。 本该在建元元年上线,受到武帝赏识的董仲舒,意外被蝴蝶翅膀扇了一下,如今依旧不闻于新帝,依旧做他的博士。 因天子推崇儒术,激怒窦太后的事也暂未发生。 相比之下,匈奴就过得不是那么顺心。 鲜卑残军尚未清缴完毕,因“灭除疫病根源”的手段过于暴烈,丁零和拓跋羌忽然联手反叛。 战火再次燃起,匈奴南下计划被迫拖延。同时,从西边传回的消息也被忽略。 一心要压服叛乱的军臣单于压根不知道,一支汉朝的商队已经成功通过封-锁,带回大量的黄金玉器。受到黄金刺激,南边的老对手正磨刀霍霍,锋指草原,做梦都想砍死自己。 ☆、第155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 建元元年, 冬十一月 一场大雪过后,草原尽铺银白。 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千余匈奴骑兵似一道黑色洪流,奔腾卷过草原。 这支骑兵隶属于右谷蠡王,借搜缴叛军之机,劫掠两支南来的商队, 抢得绢帛、精盐及粮食十数车,马匹二十余,奴隶近百。 对于这样的收获, 匈奴千长十分满意。 天寒地冻,雄鹰都不愿意展翅,满草原追袭残敌, 偶尔还会遭遇集结的匪盗,无疑是个苦差事。让他没想到的是,追击到中途,鲜卑和丁零不见影子, 突然天上掉馅饼, 遇上两支迷路的商队。 该说鸿运当头,合该自己发财。 反正四周无人, 麾下都是同一部落, 匈奴千长当场下令,将领队及护卫杀死, 抢夺货物和奴隶, 尽数送还部落。 “粮食, 精盐,绢帛,发财了!” 战斗结束后,匈奴骑兵翻查大车,看到箱笼里的货物,都是面带兴奋。不想好处被他人占去,都开始争抢属于自己的那一份。 “抢什么!” 眼见有骑兵因一袋精盐起了争执,彼此互不相让,当场就要拔刀,匈奴千长策马上前,鞭子狠狠挥了过去。 “先送回部落,人人有份!拖在这里,万一遇上其他队伍,说不得就得分出一半!” 如果不肯分,难保会有人向大当户告状。 届时,这些粮食、精盐和绢帛未必能保住。 草原连生叛乱,本部和别部的日子都不好过。王庭忙着镇-压叛军,错过汉家皇帝驾崩,举兵南下的最好时机。 现如今,丁零、拓跋羌和鲜卑的残军遍布草原,甚至同野人为伍,给本部造成不少麻烦。 因其过于分散,行动又十分迅速,本部骑兵疲于奔命,始终无法彻底剿灭。 一次两次倒还罢了,十次里有七八次都被逃脱,王庭不得不怀疑有别部在通风报信。为此,大单于下令,追缴残敌的任务,一概由本部骑兵负责,不许向别部透露半点消息。 问题是骑兵四出,不可能一直掩人耳目。 残兵和盗匪该跑还是跑,始终不和匈奴正面交锋,更乐于埋伏偷袭,行事越来越狡猾。除了左谷蠡王所部,右谷蠡王、右贤王和左贤王的麾下都曾吃过亏。虽然损失不大,面子却被踩到脚底。 时至今日,纵使大单于不下严令,王庭四角也会下死力清缴。 苍蝇不咬人但膈应人。 留着这些残兵在草原,匈奴的威严就会受到挑战。只有将他们彻底灭除,才能达到杀鸡儆猴的效果,让蠢蠢欲动的别部蛮骑明白,草原上的霸主只有一个,那就是匈奴! 敢和匈奴作对,绝不会有好下场。自己死不算,部落都会被屠尽。 惹怒大单于,别期望能留下火种。 匈奴不会再顾及草原上的规矩,踏平部落的同时,不会留下一条人命! 这样残酷的手段,效果近乎是立竿见影。 鲜卑、丁零和拓跋羌之后,别部蛮骑都变得老实起来。私底下如何暂且不论,在表面上,都对王庭恭恭敬敬,再无人敢公然生出反意。 入冬之后,草原上天寒地冻,缺少口粮。叛军残兵的日子不好过,不得不冒险劫掠商队和部落。 这给了匈奴骑兵机会。 接到残兵露面的消息,骑兵立即会大举出动。没了别部通风报信,残兵和匪盗想要甩掉追兵,就此隐藏下来,比之前难上数倍。 实在没办法,鲜卑人可以南逃。毕竟所属部落已经归降汉朝,只要不被汉骑误杀,即使是去做苦力,总能寻到一条活路。 丁零和拓跋羌就没这样的运气。 丁零不提,拓跋羌和降汉的野利羌、莫折羌都有龃龉,南下未必有活路,八成还会被借机寻仇。 出于此等原因,他们只能继续在草原流浪,直至被匈奴杀死。或是军臣单于突然大发慈悲,网开一面,允许他们再次归降。 匈奴千长追缴的残军,是由百余鲜卑组成。不同于丁零和拓跋羌的四处逃窜,这支鲜卑有目的地向南行进。 匈奴人发现这点,中途不断派兵拦截,坚决不允许他们南下降汉。 然而,匈奴人能拦住鲜卑残军,却拦不住北上的汉军。如果追得太远,难保不会被汉军斥候发现。到时候,残兵没杀死,自身也会落入险境。 这绝非危言耸听。 迄今为止,已经有不下三支匈奴骑兵消失在草原,并且都是在追击过程中失踪。残兵没有围剿大军的本事,这些消失的本部骑兵,除了被汉军杀死,不会有其他可能。 汉军之所以如此行动,实在称不上意外。 自西行商队归来,边郡和长安大佬们都被刺激得不轻。在武帝发下明旨后,边塞各郡都开始扩军。 战马大批出栏,甲胄、马具和兵器一批批送到。 从五原到云中,从定襄到雁门,从代郡到上郡,军费直接翻番,扩军的步伐始终未停。 为在最短的时间内训练出强军,更卒的半月劳役直接免除,留下的工程全部分给城旦刑徒。 刑徒数量不够,各郡学习云中经验,大量“征集”社会闲散人员,其中包括不事生产的闲汉,对社会治安造成危害的游侠、恶少年,以及游荡在郡边的匪徒和野人。 本郡数量不够,甚至会跨郡抓捕。 上谷郡、渔阳郡、西河郡首当其冲。抓到后来,连中山王和代王封国边界都被过了几遍筛子。 带队的少吏经验丰富,一旦被盯上,无论游侠、野人还是匪盗,皆插翅难飞。 中山王和代王得到禀报,尚不及做出反应,边郡就派人来接洽,表示国内如有闲散人员,或是对社会治安造成威胁的恶徒,都可以交给边塞。 不白给,他们付钱。 “十人一头肥羊,五十人可换耕牛。” 接洽的郡官开门见山,当场给出价钱。 国官们思量之后,回禀代王和中山王,表示这生意不亏。既能解决治安问题,又能得来好处,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于是乎,继边郡之后,代国和中山国也开启抓捕行动。国内的游侠闲汉,以及从边郡逃出的恶徒野人,陆续被抓起来,十个绑到一起,送到边郡换取牛羊。 动静这么大,消息自然瞒不住。 事情传开后,非但无人加以指责,反而有不少郡派人来,询问边郡是否还有耕牛,他们乐意用人来换。 就这样,边郡的劳力问题很快得以解决。 押来的恶徒和游侠不肯合作,完全没问题,有各郡决曹亲自传授经验,并有手段过人的狱吏教授军伍,敢不合作,直接吊起来做典型,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收拾,很能起到警告作用。 高达三米的木桩排成一排,恶贯满盈的刑徒被一个个吊起来,照三顿抽鞭子,挂在高处风干。 目睹这一场景,再大的心气也被戳破。 甭管之前是如何凶狠,落到狱吏和军伍手里,都得老实干活,心甘情愿进行劳动改造。好好表现,争取刑满释放的日子早些到来。 更卒不需要服劳役,自入营日起,就被集中起来,和正卒一同训练。 以云中骑为模板,边郡训练骑兵,绝不囿于校场,基本上是训练半个月,能够马上开弓,持刀冲锋,就将队伍拉到草原,和胡骑进行实战。 一般而言,更卒缺少战斗经验,先是由老兵带领,出击几次之后,刀上见过血,才开始独立作战。 骑兵之外,军中不乏步卒。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赵嘉所部。 自从被调进魏悦驻守的要塞,赵嘉就开始埋头练兵。 之前条件不具备,资源所限,许多项目不能上马。如今条件成熟,赵县尉撸起袖子,决定大干特干。 要塞紧邻胡市,军营中的喊杀声,市中清晰可闻。 看到二十多名匠人被调入军营,许多胡人都感到好奇,不知晓汉军是如何训练。只是为小命着想,再好奇也不敢窥探。被选为正卒的胡骑更是三缄其口,绝不对外透露半句,哪怕亲人都不行。 不只是胡人好奇,包括魏悦在内,军营上下都对赵嘉命人建起的训练场感到惊奇。 “阿多,此物何用?” 魏悦从草原折返,一同入营的还有远道而来,往郡中递送军情的李当户。 两人走进校场,迎面见到高过三米的木墙,墙后连有索道,还有数排木桩,以及深达两米的土坑。看了有一会,两人还是想不明白,这样的木墙和土坑是何用途。 “不急,稍后且看。” 待匠人拉过绳索,确保一切都没问题,赵嘉朝文吏示意,后者立即组织小吏,站到匠人制成的训练器械旁,相隔五十步,同时吹响木哨。 身着皮甲,背负大盾、弓箭,腰间佩有短刀的步卒飞速集结。 卫青、赵信、赵破奴和公孙敖赫然在列。 伴着三声长哨,两名步卒同时行动,抓起地上的石锁,用力投掷出去。其后登上木桥,在巴掌宽的长桥上飞跑。落地后奔向木墙,从背上解下爪钩,用力投过墙面,似猿猴一般攀援而上。 待到墙顶,两人争抢一条索道,动手时毫不客气,一人差点被从墙上掀翻。另一人抓住机会,手脚并用,当先沿着绳索攀爬而过。 索道尽头是一座木塔,塔上高低不平,触动机关,立刻有木板从四周弹起。 先到的步卒单膝撑地,尽量稳住身体,双手开弓,箭尾刷成红色的铁矢凌空飞过,一支接一支钉在木板上。 可惜木板下同样设置机关,数息后突然移动位置。 眼睁睁看着两支箭脱靶,步卒没时间补射,赶在小吏吹响木哨前,径直从木塔跃下,数步后跳进沙坑。跑过一段距离,从坑中攀起,徒手爬过土垣,躲避从两侧飞来的箭矢,以最快的速度跳过几条木桩,冲向木台,用力踩了下去。 “鹿队胜!” 小吏举起三角旗,吹响木哨,宣布首局胜者。 落败的步卒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向前,直至越过所有障碍,双脚踏上木板,才不甘的扯掉头盔,大口喘着粗气。 继两人之后,步卒陆续出发,一个接着一个,争先恐后攀越障碍。 石锁和木桥很容易通过,木墙成为天堑。 不是爬不过去,而是爬到墙头,稍不留神就会被人踹下去。 墙底铺着细沙,且有绳索保护,落下去基本不会受伤,但却要从头再来。连续几次,里子面子都没了。 几个虎队的壮汉被掀翻三次,合力攀上墙头,也不想着前进,而是专盯着鹿队,上来一个掀翻一个,合作中生出默契,几乎成了铜墙铁壁。 卫青和赵破奴十分机灵,一人引开对手注意,另一人借机踏上索道。之后再回身一踹,将拦路虎踹下木墙,帮同伴一起前进。 看到这一幕,赵嘉不禁勾起嘴角。 魏悦面露沉思,李当户则是双眼放光。 待步卒全部越过障碍,文吏统计胜率时,李当户一把揽住赵嘉,兴奋道:“阿多大才!” 魏悦双眼微眯,重新戴上头盔,拍拍李当户的肩,笑道:“比一比?” “正合我意!” 场地被清理出来,步卒和骑兵围在四周,赵嘉亲自吹响木哨,魏悦和李当户同是一身黑甲,如箭矢般疾射而出。 起初,两人齐头并进,不分上下。 直至攀上木墙,魏悦突然提速,稳稳立在墙头,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出腿,将李当户踢飞出去。 砰地一声,李当户跌落在地,脸朝下。 呸呸吐出两口搀雪的沙子,李当户再爬,二度被踹;继续爬,三度落地。终于忍无可忍,大怒道:“魏季豫,你故意的!” 魏三公子长身而立,俯视手下败将,转身踏上索桥,轻轻松松越过障碍。 军汉们轰然叫好,赵嘉咬着木哨,默默无语。 从小到大,魏三公子貌似一年比一年黑。拔萃出群到如此地步,果真非常人所能及。 ☆、第156章 第一百五十六章 李当户前来云中, 一为互通草原情报,为更大规模的练兵做准备;二来, 是为五月的长安之行。 天子下旨召三人入京,除了对本人好奇,更为亲见边军之威。 旨意下到边郡后,魏尚和李广彼此通气, 很快明白天子的本意。着手在军中择选精锐,随魏悦、李当户和赵嘉一同入京。 数月来的练兵,为的也是优中选优。 当着天子的面演武绝非小事, 成功与否,对边郡上下都是关系重大。 殊不见周亚夫性情狂傲,依旧被景帝重用, 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会用兵,更会练兵! 相比之下,魏尚和李广都不是没事找事,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 魏悦和李当户也深谙其中真髓, 明白谦虚谨慎方为根本,恃才傲物、在天子面前——尤其是少帝面前骄狂傲慢, 纯属于脑袋进水。 只要两人行事妥当, 给刘彻留下足够好的印象,前途必定一片坦荡。 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前, 汉朝君臣相处, 氛围较为宽松。朝堂上仍存先秦之风, 虽说有君要臣死,但也存在臣就是不死。 因文帝朝的法令,哪怕犯下死罪,都可以输钱保命。 当然,其中也有不可赎之罪,例如造反。 随着丝绸之路提前出现,朝廷被黄金转移注意力,道、儒的矛盾未如历史中激化,武帝也没有在登基之初,上演初生牛犊不怕虎,大举任用儒生,对一系列制度加以改革,动作大到惹怒窦太后,被这位出手打压。 如今的长安朝堂上,以窦婴为首的外戚,和以丞相卫绾、御史大夫直不疑为代表的群臣,巧妙地维持着平衡,实行以道家为主,佐以法、儒乃至纵横等各家思想的治国方针。 武帝没有诏举贤良方正能言直谏之士,董仲舒暂无机会上线,窦太后依旧安居长乐宫,王太后虽有想法,但有太皇太后压在头顶,基本没有能动手脚的机会。 曾在建元年间出现的儒道之争,火苗尚未燃起,就被蝴蝶翅膀扇灭。 有了自西运回的黄金,无论长安还是边郡,注意力全都集中到“砍死匈奴,打通商道”之上。至于儒道之争,短时间内,尚不具备激化的条件。 包括武帝、窦太后和满朝文武在内,汉朝的君王和臣子大多务实为主。黄金近在咫尺,灭掉匈奴,大把捞钱才是重中之重。等到国库堆满,军队所向披靡,才有空闲去谈其他。 历史存在惯性,但也不能忽略细节处的改变。 细节不断堆叠,刘彻没有登基就掀牌面,大刀阔斧进行改革;窦太后记得景帝的托付,对新帝的态度算是和蔼。加上宫内横着一个王太后,祖孙两人意外能够和平相处。 这种和平无法确保期限,但是,只要刘彻没有突发奇想,徒手掀桌,三百六十度抛飞,窦太后也不会主动打压孙子。 究其根本,刘彻才是天子,才是汉朝皇帝,是天下之主。窦太后权力再大,终究年事已高,不被触及底线,根本没理由和亲孙子作对。 此次刘彻召魏悦三人入京,时间定在夏日,为的就是要观演武。长安贵人们早得消息,包括各家纨绔在内,都期待能亲眼目睹边军之威。 相比之下,南宫侯张生就淡定许多。 同渔阳公主完婚之后,张生就打起包袱,和公主一同前往封地,隔几月才回京一趟,早就见识过边军是如何作战。 至于为何是到公主汤沐邑,反正朝廷没有明确规定,他乐意妇唱夫随,关旁人什么事? 尤其是那个见面皱眉,各种“建言”的博士,张生实在烦不胜烦,直接表示:闲得没事就修书去,再胡说八道,说什么纲常的废话,信不信直接动拳头,捶得你生活不能自理! 被天子寄予厚望的少骑营也憋了一口气。 如果可以,他们很想同入京的边军比试一回。即使未经历过战场,但每日严训,骑射日益精进,他们自信不会输给任何人。 对此,曹时十分期待,每天紧抓操练。 熟悉边军的彭修暗中摇头,却无意打断众人的积极性,压下到嘴边的话,只等边军抵达长安,一切让事实说话。 如果是寻常汉军,少骑或许能掰掰腕子。 但是,遇上魏三公子所部的云中骑,李大公子率领的上郡骑兵,以少骑这点本事,真心是不够看。如果碰上传说中的沙陵步卒,单是速度和耐力,就能让这些没到过边郡的青年们怀疑人生。 想到初至少骑营时,这些骑兵的狂傲,彭修决定一字不露,等边军入都城后,让他们真正见识一下,战场上杀出的兵到底是什么样子。狠狠杀一杀他们的傲气,省得鼻孔朝天,自以为是天子亲兵,装备过人,依照兵法操练几回,就能天下无敌。 对于长安的变化,赵嘉暂无从得知。 随着李当户抵达云中,入京的计划提上日程。 同行人员早已齐备,其中,千名云中骑,五百步卒,外加百名胡骑,都是魏太守亲自定下。李当户所部与之相当,此次也随同抵达,暂时驻扎在云中城外。 待到五月,两队人马将一同奔赴长安。 只是人来了,物资却存在缺口。 看到上郡来的文吏,赵嘉脑中响起警报,预感很是不妙。 果不其然,文吏笑着同他见礼,随后递出李太守的亲笔书信,信中言,两箱黄金送至,一切托付于赵县尉。 捧着竹简,赵嘉吸气呼气,再吸气再呼气,脑门鼓起青筋,压都压不下去。 文吏眼观鼻鼻观心,哪怕赵嘉当场喷火,始终笑脸以待。就算眉毛胡子被燎着,随手-拔-掉,照样笑得弥勒佛一般。 到最后,赵嘉终于被耗得没脾气,摆摆手,示意黄金送过来,文吏可以退下。 “诺!” 文吏维持着笑脸,走出房门,立刻脚底抹油,当日就离开云中郡,策马奔回上郡。别看方才一直在笑,事实上,面对赵嘉释放的压力,文吏背后早出一层冷汗,里衣都黏了一层。 不提文吏“逃命”一般,于赵嘉而言,事情既然接下,自然要做到最好。 值得庆幸的是,自调入云中骑驻地,除了练兵之外,他没少倒腾物资。 身为县尉,有掌管县武库的权利。利用职务之便,赵嘉召集数十匠人,抓紧打造和修补兵器。其中,弓箭长刀占了多数,并有加厚加高的大盾,铁箭都未必能射穿。 如非条件限制,赵嘉很想给木盾添夹层。 可惜库吏告诉他,即使能做,也没有足够的铁片。武库现存的铁,主要是为制造枪矛和刀箭储备,用来做盾牌夹层,连一队都武装不起来。 知晓对方所言属实,赵嘉没强求,只能改变计划,在制盾的木料上下功夫。 为了看上去足够整齐,还命人调配颜料,将皮甲、盾牌和武器统统刷成黑色。黑甲、黑盾、黑色的弓矛,一眼望去,仿佛黑色洪流,看着就威武霸气。 见过步卒换装列阵,魏悦若有所思。 没过多久,云中骑也开始换装,铠甲兵器换成同色,连战马的颜色都趋向一致。 五千战马无法同色,那就每队相同。 五十匹毛色相同的战马并不难找,即使马场内找不齐,还有归降的胡部。 知晓此次入京,将有百名胡骑随同,羌骑和鲜卑打破头,战斗力一般的乌桓人都加入进来,豁出一切,只为能争取到几个名额。 魏悦提出要马,各部争先恐后献上。 自己部落中不够,就到其他部落中去抢。管他是不是出自同氏,是不是祖辈定下过盟誓,只要没有降汉,通通是敌人,砍死抢马毫无压力。 就这样,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内,云中骑就换装完毕。 李当户到来后,看到铠甲同色,武器一致,战马毛色都分不出差别的云中骑兵,非同一般羡慕。连夜给亲爹送去书信,这才有了之前文吏送金,请赵嘉帮忙的一幕。 好在赵嘉搜集物资不是论件,而是论批,胡部送来的战马也有富余,再从郡内调来部分,发给李当户所部,数量绰绰有余。 除了装备马匹,李太守连军队的口粮都兑换成黄金,当真是一事不烦二主。这让赵嘉相当无奈,不知第几次感慨,史书果然不能尽信。 谁能想到李广会是这种性格? 好听点是托付信任,不好听的就是甩锅。 无奈归无奈,活还得干。 赵嘉从县中调来文吏,在原有的物资基础上,一切都开始翻倍。 好在沙陵县终于有了县令,县丞不需要继续用生命加班,偶尔也能喘口气。 如若不然,赵嘉这样三天两头抽调人手,而且一调就是大半月,有的调走就不还,官寺上下都会爆发,县丞八成会抄起刀子,要和县尉决一死战。 “夏衣,冬衣,每样都要备下三件。” “甲胄之外,另备护膝、护臂。” “军粮以四千人准备,麦饼、踅面、伊面,每样都要提前备好。此外,牛羊肉干和鸡鸭也要入库,数量不足,可至畜场市换。” “酱自郡城市。” “鞋履另备,骑兵换新靴。” “箭矢俱选鹅毛制尾。” “军队多备药,伤药,止痛去热丸药,解暑……再备两车硝石。” 赵嘉一项项核对,文吏捧着木牍,落笔飞快。 虽说这该是主簿的活,奈何赵嘉入营之后,莫名其妙就开始管理起后勤。原来做这些工作的书佐摆脱案牍,全都穿上铠甲,抓起刀子,每日和云中骑一起外出砍人,浪得抓都抓不住。 赵嘉找上魏悦,魏三公子沉默两秒,突然间握住赵嘉的手,黑眸映出他的影子,语气十足诚恳:“辛苦阿多。” 直至走出房门,赵嘉才回过神来。彻底明白之后,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黑成这样,良心不会痛吗? 随着赵嘉接手军需,要塞仓库迅速堆满。为存放多出来的物资,魏悦不得不从郡城要来一批刑徒,新建数座仓库。 幸亏有这些仓库,上郡骑兵抵达后,才能从容换装,不至于手忙脚乱。 事情传到边郡大佬耳中,赵嘉又多了“工作能力卓绝”“未雨绸缪”等多项评语。 名声传出边郡,连长安的天子都有耳闻。 如此人才,自是要被委以重任。 此次长安之行,对赵嘉而言,注定是个坑,而且爬不出来的深坑。 ☆、第157章 第一百五十七章 距离赴长安之期愈近, 择选出的边军精锐丝毫不敢懈怠,每日加倍训练, 务求演武时不出半点差错,做到完美无缺。 因训练强度增大,赵嘉提前储备的箭矢,竟然被云中骑和上郡骑兵耗费一半。 一次清点物资, 赵嘉发现问题,迅速找到魏悦和李当户,严肃表示, 从库中取箭无妨,但是,以鹅毛制尾并漆成黑色的必须留下! “此乃入长安演武所用。” 如果用完了, 整齐度就会大打折扣,绝对不能忍! 赵嘉神情肃然,气势全开,不容许任何反对意见。归根结底, 后勤物资是他在调配, 不帮忙就算了,还要添乱, 信不信他撒手怠工? 军营之中, 第一不能得罪的是伙夫,比伙夫更不能得罪的就是军需官。 强压之下, 魏悦和李当户唯有承认错误, 保证绝不再犯。 得到满意答案, 赵县尉方才转身离开。 目送他的背影,李当户搓搓后颈,看向一旁的魏悦:“季豫,原来阿多的性子是这样?” “怎样?”魏悦挑眉。 “……没啥。”李当户难得聪明一回,瞬间闭嘴。野兽般的直觉告诉他,想归想,有些话最好不要出口,否则后果会相当不妙。 继箭矢之后,赵嘉又陆续检查过长戟、枪矛、刀盾和备用的甲胄马具。随后让匠人抓紧调配颜料,将备用的武器皮甲统统刷一遍,以防中途出现损耗,时间仓促来不及补充。 物资齐备,没有查出错漏之后,赵嘉又开始调整队列。 五百步卒分成十队,每队十人一行,五行列阵。高在前,矮在后,皮甲束紧,武器齐备。 三声木哨之后,军伍立在校场中,以军鼓旗帜为号令,或进或退,或以盾成墙,或持长戟枪矛对阵,从屯长至队率,乃至各队兵卒,恍如置身战场,拼尽全力,喊杀声震天。 三鼓之后,操练告一段落。 兵卒重新列队,行动有序,未见半点散乱。在旗帜的指引下,皆昂首挺胸,持枪鹄立,眼中有铁。 赵嘉立在高台上,单手按住佩剑,俯瞰校场,满意颔首。 卫青和赵破奴身着铁甲,同时迈步上前,扬声道:“军侯令,操练优,赏!” “武!” 五百军伍用长戟和枪矛顿地,齐声发出高喝。 恰逢王主簿来军营交接一批甲胄,见到如此军容,不免心生感叹。 “赵县尉高世之才,将相之器!” 得到大佬如此高评,赵嘉连忙拱手,谦称过誉。 他的练兵之法,除借鉴后世,更多取自先秦典籍,甚至有一部分直接取自秦军。随着训练不断加深,他莫名生出怀疑,秦军的将领,至少是大部分将领,八成都有强迫症。 军队要齐,营帐要齐,行进之间的步距都恨不能用尺子量。 大概也是这种较真和严肃,才练出秦之锐士,锻造出横扫天下的强军。 操练之后,赵嘉同王主簿一同核对物资,确认没有任何疏漏,王主簿返回郡城,赵嘉暂将军务托于魏悦,准备离营三日,暂时返回畜场。 春耕早已经开始,几场细雨之后,田间陆续发出青苗,没过多久,就长成大片青绿,葱葱茏茏,甚是喜人。 在赵嘉的带动下,沙陵县内,麦田的数量不断增加。 秋熟之后,不少人家的主食不再是单一的粟米,而是会添些新花样,例如蒸饼、包子、馒头以及宽片的汤饼,还有加了高汤的细面。 为增加产量,边郡大幅推广牛耕和堆肥。只要不遇天灾**,全年风调雨顺,亩产基本能达到一石半乃至两石。 赵嘉请教过郡内老农,知晓地力所限,如果要进一步提升产量,必须从种子上下功-夫。 在景帝赏赐田亩之后,赵嘉就组织数名有经验的农人,依靠手中的资源,每岁择选优质谷穗,单围出一片田地,对谷种进行改良。 付出总会有收获。 从去岁开始,成效已初步显现。 普通的粟种,亩产两石就是丰收。经过优选的种子,亩产基本超过两石,甚至能接近三石。 赵嘉此次撇开军务,返回县中,主要是牵挂家中的试验田。 此次前往长安,少则数月,多则一年,势必要留在都城。时间拖长,必然要错过秋收。因牵挂良种之事,不在离开之前亲眼确认,他无论如何不能放心。 而且,赵嘉有种想法,他手中资源有限,如果换做长安,成效必将更为显著。 但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在没有见到天子之前,一切就只能停留在设想,无法保证一定能够实现。 策马回到畜场,远远就见到散落在草地上的羊群。 之前商队西行,除了黄金、珠宝和香料,还带回不少作物的种子。 赵嘉分到少部分,交给熊伯和虎伯试种。之后惊喜发现,其中竟然有苜蓿,而且是紫花苜蓿! 比起原有的牧草,这种植物营养价值更高,而且春秋皆可播种,抗旱抗寒,禽畜都能使用,堪称是牧草之王。 只是带回的种子不多,无法大面积种植。 现如今,仅赵氏畜场有一片长成的苜蓿。为留种,四周还用围栏圈起来,以防牛羊采食。 除了苜蓿,商队还带回了胡麻和胡萝卜的种子。另有几种水果,可惜种下去多数未能成活。 赵嘉请教过农人,总结出的原因是,这些水果对生长温度有一定要求,即使要种,也要到相对温暖的地界。就云中的气候而言,再精心也没法种活。 不提这些没长成的作物,苜蓿、胡萝卜和油麻的出现,足够让赵嘉惊喜。 商队带回的胡萝卜和赵嘉记忆中有不小差别,个头小不说,还不是作为食物,而是磨碎制成香料。 起初,赵嘉要把东西拿来吃,已经拜倒在周决曹脚下,和须卜力、辗迟勇成为病友的俘虏吃惊不小,连连摆手,用半生不熟的汉话表示,这不是食物。 “有-毒?”赵嘉挑眉。 想想土豆的原始形态,难不成胡萝卜也是这样? “无-毒,是香料。” 若是有-毒,谁敢佩戴甚至涂抹在身上? “没-毒-就好。” 赵嘉铁了心要吃,俘虏劝说无果。 为确保万无一失,切开的胡萝卜先喂给羊羔,等了半日,没有发现异常,才按照赵嘉所言,切丝切块,炒菜煮汤。 胡萝卜又称甘荀,除了较高的营养价值,还带着甜味。 后世如何暂且不论,在口粮种类不算丰富的汉初,洗干净分给孩童,咔嚓咔嚓几口下肚,都是难得的美味。 至于油麻,赵嘉看了几次,怎么看都像是芝麻。通过俘虏的介绍,他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不过此物并非产于西域,据悉,是从一个叫身毒的地方传去。 身毒? 赵嘉总觉得有点熟悉,只是一时半刻想不起来。唯有暂时抛开,等从长安归来,组织商队二度西行时再做计较。 因时间有限,赵嘉回到畜场后,并未下马歇息,直接赶赴田头,就今岁夏耕和秋收做出安排。 田地之外,圈中的牛羊将大批出栏,另有近百头野猪,以及大量的鸡鸭,都能为畜场带来不菲的收入。 经过驯化,鸡鸭的产蛋量都在增加,每天至少能收两百枚禽蛋。 对孙媪等人来说,这已经是不小的收货。赵嘉却摇摇头,比起后世,哪怕是小型养鸡场,这点产量连零头都算不上。 为保证青壮和佣耕有足够的体力,赵嘉吩咐下去,每餐膳食都要管饱,而且要见荤腥。禽蛋取出部分,为众人加餐。吃不完的用盐腌制,应该能保存一段时间。 闻听赵嘉归来,卫青蛾第一时间赶到。 比起上次见面,少女身上更添一股英气。 嫌深衣碍事,穿上改过的胡服,左衽改成右衽,衣袖收窄,腰间束着革带,长发梳成髻。对面看去,不似女子,倒更像是英姿勃发的少年郎。 “阿多!”到了近前,卫青蛾猛地拉住缰绳,从马背一跃而下,口中道,“要塞的事忙完了?能留几日?” “后日就要走。”赵嘉笑道,“阿姊这副打扮,是要出行?” “这样方便。”卫青蛾从马背上取下一只包裹,直接扔给赵嘉,“正好,我这里有些好药,原想给你送去。你既然归来,就不用再跑要塞。” “药?” “伤药,都是医匠新制。”卫青蛾又解下一只包裹,比起之前,动作小心许多,“这里是毒-药,涂到箭矢上,只需一小搓,”卫青蛾比划出一点指尖,“十头牛都能-毒-倒。” “阿姊,我是去长安觐见天子,不是去打仗。”赵嘉有些无奈。 “有备无患。”卫青蛾认真道,“长安那些贵人,哪个不是七八个心眼。咱们出身边郡,行事喜欢直来直往,保不准就要吃亏。上次你去渔阳,不就是差点被人埋伏?” “那也用不着-毒-药。”赵嘉耐心道,“有三公子同行,不会出事。” “管他出不出事,东西带着,我放心。”卫青蛾靠近赵嘉,低声道,“记着,别人狠,你就要更狠!别信什么能忍则忍,也别说什么吃亏是福,什么都能吃,就是不能吃亏!” “阿姊……” “阿多,你是沙陵县尉,有大夫爵。”卫青蛾加重声音,“沙陵的儿郎随你入京,不能让外人看轻咱们!” 赵嘉神情微顿,明白卫青蛾话中真意,用力点了点头。 “阿姊放心,我省得。” “那就好。”卫青蛾直起身,面上重现笑容。见赵嘉神情依旧紧绷,笑道,“生死间走过一回,还有什么做不得?阿多,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这还是你同我说的。” 赵嘉笑了。 他在改变,身边的人何尝不是如此。换做几年前,卫青蛾固然会为他担忧,但绝不会做出如此举动。 东西交给赵嘉,卫青蛾话锋一转,言秋收之后,她会随商队再入草原。 “这次会走得更远。”卫青蛾弯起马鞭,抓在手里,“应该能再到茏城。” “阿姊出发时,我怕是还在长安。” “无妨,又不是没去过。”卫青蛾笑道,“其实我更想随商队西行,只是短期内恐无良机。” “如是西行,最短也要走上两三年。”赵嘉道。 “我知道,不过是交赋,无妨。”卫青蛾鞭子一甩,道,“之前是我想差了,我乃卫氏家主,我子自为继承人,未必一定要招赘成亲。” 说罢,卫青蛾上下打量着赵嘉,遗憾地摇了摇头。 “可惜阿多不成。” 赵嘉:“……” 他该松口气还是备受打击? 看着神采飞扬的卫青蛾,思及后世朝代对女子的束缚,赵嘉蓦然生出使命感。 这次入长安,他该设法活动一下。甭管儒、道争端如何,至少趁窦太后还在世,某些如枷锁般的条条框框,还是一巴掌扇飞比较妥当。 ☆、第158章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三天时间匆匆而过。 即使仍有诸多不放心, 赵嘉也不能拖延,至第四日, 必须尽速返回要塞。 好在家中有虎伯熊伯照料,畜场众人也分工明确,新来的佣耕有长伯带领,轻易不会生出乱子。 赵嘉临行之前, 孙媪和妇人们搬来十多只陶罐,里面都是腌制的禽蛋。 “郎君说的法子甚好,腌制之后能存甚久。且味佳, 可路上食用。” 禽蛋之外,妇人们还打开仓库,搬来三十多条火腿, 百多只风干的鸡鸭,成筐的香肠以及带着辛味的豆腐干。 一样样加起来,足足堆满五辆大车。 “郎君吩咐的麻布尽已备好。”虎伯带人搬来布匹,放到三辆大车上, 同时还抬出几只酒坛, “这些酒都蒸过,依照郎君说的法子。” 景帝后二年, 宫中大酺群臣, 并许民间酤酒。 禁令虽开,边郡酒商仍少之又少。 一来边郡少粮, 且多年严令, 酿酒很不划算; 二来, 相比长安等地,云中地处边陲,长途跋涉运来酒水,刨去成本,利润未必能高多少。万一再下禁酒令,运来的货物市不出去,甚至可能被市吏抓捕,亏是不亏? 虎伯能搜集到这些酒,已经是竭尽全力。云中郡之外,还派人分别前往五原、定襄和西河郡。满打满算,市回的酒不到三十坛,再经过蒸馏,最后仅得六坛。 边地尽是如此,赵嘉也没太好的办法。 好在他买酒的目的不是为了喝,而是作为消毒之用。加上此行不为打仗,而是演武,即使出现状况,六坛酒也应该够用。 一应物资准备妥当,赵嘉亲自检查系车的绳子,确定没有问题,随即跃身上马,带着卫青、赵破奴、赵信和公孙敖奔赴要塞。 卫青蛾赶来送他,又带来半车药材。 卫绢和公孙敖已经定亲,亲手缝制一条革带,此刻就系在公孙敖的腰上。 赵破奴看见了,策马凑到近前,眉毛抖了两下,就想要促狭几句。不想被赵信拍了一下后脑,话未能出口,人向前扑了一下,差点跌落马背。 “阿信,干嘛又打我?”赵破奴揉着脑袋,很是不满。 “祸从口出,这是救你。” “啊?” “绢女什么脾气?”赵信看向赵破奴,道,“上次的教训还不够?” 经赵信提醒,赵破奴猛然想起,之前取笑公孙敖,被卫绢“哭诉”到孙媪和川妇跟前,自己被妇人们团团围住,好一顿收拾,登时打了个寒颤。 “明白了?”赵信拍拍赵破奴的肩膀,“今后说话注意点,自己人就算了,这次随郎君前往长安,没事多看少开口,免得给郎君惹来麻烦。” 赵破奴点点头,不再嬉笑,神情变得严肃。 卫青看了他们两眼,策马追上赵嘉,似要出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赵嘉大致能猜出几分,道:“平阳侯现居长安,这次入京之后,行事不要莽撞,我会帮你想办法,总能让你见母姊兄弟一面。” “谢郎君!” 卫青年少时被送到父家,却不受父亲待见,甚至不许他姓郑。在父家未获半分亲情,更饱受虐-待,过得还不如奴仆。 实在不堪忍受,偷跑去找亲母。结果又遇波折,险些被卖做僮。 幸好遇到卫青蛾,被送到赵氏畜场。 在畜场生活这些年,从瘦骨嶙峋、满身伤痕的孩童,长成修长挺拔、开朗俊俏的少年。 早年的苦涩记忆逐渐深埋,对于父家,卫青既无亲情,也谈不上痛恨。就像是陌生人,生不出任何激烈的情绪。 而于生母,记忆中仍存温暖,总还抱有几分孺慕。 他已经长大,能够追随郎君上战场,可以凭学得的本领获取战功。如果可以,他希望将母亲从侯府接出来,恢复庶人之身,不再为僮。 不过,卫青心中也有考量,达成愿望固然重要,但行事必须有度,绝不能为了私愿给赵嘉带来麻烦。 队伍在傍晚时抵达要塞。 距离尚远,就能听到阵阵喧闹及喝彩声。 赵嘉在营前下马,召来文吏,命其将大车上的物资送入仓库,随后带着卫青几人前往校场。 此时,骑兵和步卒围在校场四周,十几个高壮的身影你追我赶,在喝彩声中越过障碍,穿过索道,登上加高的木塔。 塔身倾斜,在上面很难站稳。 先到的兵卒单膝撑地,开弓的手稳如泰山。 靶子先后立起,漆成不同颜色的箭矢同时飞出,有的射中靶心,有的扎到边缘,还有的直接脱靶。 每当有箭矢脱靶,都会引来一阵叫嚷。 失手的兵卒不受影响,继续开弓,下一箭正中靶心。 工匠手艺精湛,木耙从最初的缓慢移动,速度逐渐增快,随着小吏拉动机关,最远的三个靶子竟围绕木塔快速转动。 站到塔上的兵卒越来越多,争抢位置的同时,还要能射中快速移动的靶子。不是有过人的准头和体力,委实很难做到。 事实正如赵嘉所想,随着木耙移动速度加快,先后有数名兵卒射空箭壶,连靶子的边缘都没擦到,直接被淘汰。 到最后,木塔上仅剩下两人,一个是魏武,另一个则是沙陵出身,刚为正卒不久的伯平。 魏武体力和眼力俱佳,在壶中箭矢尚余一半时,就射中全部靶子,先一步离开木塔。伯平动作稍慢,开弓的准头却更佳,箭箭射中靶心,没有一次失手。 在最后一座障碍处,伯平追上威武,更借助敏捷优势,先一步越过终点,踏上木板。 小吏举旗的同时,校场四周先是一静,未几,喝彩声轰然响起。 沙陵步卒极是兴奋,在伯平归来后,合力将他抬起来,连续抛了三下,激动喜悦溢于言表。 等伯平被放下,赵嘉笑着走上前,取出一把匕首,递到对方面前。 “谢军侯赏!”伯平攥紧匕首,脸膛因激动变得赤红。 在比试中落败,魏武倒也服气。 边地的汉子,性情豪迈爽朗,都是凭真本事,赢就是赢。输不起,计较来计较去,反倒让人笑话。想要扳回面子,平时勤练,再赢回来就是。 短暂歇息之后,又有几名兵卒走进校场。 这一次,除了汉军骑兵和步卒,还多出三名胡骑。 赵嘉看了一会,就有文吏找来,言之前城中又送来一批物资,加上他带回的这些,仓库有点放不下。 “我去看看。” 赵嘉让卫青和赵破奴几个留下,自己和文吏前往仓库。 营中书佐浪过几回,终于老实回来干活。不过,相比起案牍工作,他们还是更喜欢抄刀子上战场。 最重要的是,赵县尉掌管后勤,本事实在非同一般。 在赵嘉没来之前,营中物资没有短缺,但也绝称不上多,基本是够用。随着这位进驻要塞,无论军粮、甲胄还是兵器,全都是成倍增长,甚至多到仓库装不下,要调刑徒新建。 站在满载的大车前,书佐彼此看看,对赵嘉除了钦佩还是钦佩。 回头见赵县尉走来,有一个算一个,快步走上前,言辞恳切,敬仰之情如滔滔江水。 县尉如此大才,他们实是望尘莫及。 如此,不若卸下书佐之职,到战场上打拼,还能多发挥几分光和热。 赵嘉先是面上带笑,以为这几个终于良心发现,回来老实干活。结果越听越不对,听到最后,脸色瞬间变黑,手一抬,沙陵步卒立刻上前,把不想干活的书佐统统包围起来。 “既食朝廷俸禄,当尽忠职守!” 简言之,都给我老实干活! 谁敢溜号开小差,跑去外边浪,工作量立即加倍,再溜号再加倍。工作量翻上几倍,切实体会一下被加班支配的恐惧,看哪个还敢偷跑! 书佐的事情解决,赵嘉组织人手搭建帐篷,将酒坛、布匹和药材单独存放。至于火腿、香肠和风干的鸡鸭,则分批送去厨下,交给庖丁烹制,给要塞军伍加餐。 待到比试结束,军伍列队领取饭食时,赵嘉被魏悦叫去,商议前往长安的路线,以及途中该如何安排。 羊皮制的地图铺开,一半是粗糙的线条,很有抽象画色彩;另一半则相对精细,山峦、河川、城池都有标记,和前者相比,明显是两个画风。 李当户和魏悦站在地图前,貌似争论着什么。赵嘉走进室内,立刻被两人叫过去,指着不同的两条路,商议择选哪条更为合适。 “依我看,还是过五原,走西河。”李当户正色道,“大不了一人三马。” “军粮怎么办?”魏悦反问道。 “这个……”李当户被问住了。 从云中往长安,路程算不上近,即使快马加鞭,也要耗费不少时日,按照李当户的法子,运粮的大车势必要和军队脱节。 “其实,不是不能解决。”赵嘉盯着地图,单手托着下巴,沉吟道。 听到此言,魏悦和李当户同时看过来。 “怎么说?” “改运粮的大车。”赵嘉说道,“距出发还有一段时间,以匠人的手艺,应该不成问题。出发时,带上几名大匠,路上的问题也能解决。” “果真?”李当户问道。 “校场中的器具,李司马也看到了。”赵嘉笑道,“以几位大匠的本事,给足材料人手,必然能赶上行期。” 三人议定,在房内用过膳食,魏悦和李当户继续探讨军阵,赵嘉自去找营中的匠人,安排一应事宜。 接下来的半月,要塞内的每个人都在忙碌。赵嘉更是忙得脚打后脑勺,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最忙的几日,一天十二个时辰,能睡上两个时辰就是谢天谢地。 临到出发前几日,一切安排妥当,赵嘉终于能停下喘口气。 大概是终于良心发现,魏悦和李当户不再带兵出营,主动接下赵嘉的工作,竟也做得有声有色。 赵嘉感慨半晌,突然脸色一变,双眼微眯,看着两人的眼神很是不善。 原来不是不能干,是都想甩锅? 被赵嘉盯了半晌,李当户头皮发紧,当下找了个借口脚底抹油。 魏悦依旧镇定,再次握住赵嘉的手,手指似不经意擦过赵嘉的掌心,笑容如春风和煦。 “这些时日,辛苦阿多了。” 看看被握住的手,再看看表面济济彬彬,内里黑赛墨汁的魏三公子,赵嘉脑门鼓起青筋,按下,再鼓;继续按,继续鼓。 魏悦半点不受影响,甚至倾身向前,额头抵住赵嘉,黑色的眸子,清晰映出赵嘉的影子,唇角弯起,声音愈发柔和。 “阿多这样性情,甚是招人喜欢。” 一声轻语,彷如轻风拂过。 平静的水面荡开水纹,漾起层层涟漪。 建元元年五月,赵嘉、魏悦和李当户奉天子召,率所部兵卒离开边塞,出发前往长安。 与此同时,远在长安的平阳侯府内,家僮居住的排屋中,传出一阵婴儿的啼哭。 屋门推开,卫媪抬着一盆血水走出,很快被门前的卫长子接过。 卫媪返回屋内,绕过屏风,看向躺在榻上的二女,双眼微红,恨铁不成钢道:“少儿,你糊涂!” 卫少儿哼了一声,强撑起身体,解开衣襟,将婴儿抱在身前。 “阿母不也如此,何来说我?先前我带回蒸饼、炙肉,阿母不也吃了?得来的细布,阿母还给长兄和阿妹做了衣裳。” 卫媪气得直捶胸口,卫子夫走上前,扶住卫媪,看向抱着婴儿,面色苍白,笑容却带着慈爱的卫少儿,贝齿咬住红唇,眸中闪过一抹坚定。 她绝不会如阿母和阿姊,绝不! ☆、第159章 第一百五十九章 卫少儿生子满月, 孩子的生父托人送来两匹细布,一斗粟, 一册木牍。 卫媪及诸子女皆不识字,看不懂木牍所载,还是卫长子想出办法,寻到平阳侯府的一名老仆, 奉上半匹细布,方知其中内容。 “许我子姓霍?” 听完卫长子转述,卫少儿抱着婴儿, 将木牍紧紧抓在手里。 “阿妹,”卫长子眉心紧拧,沉声道, “亲父不愿养,何不随母姓卫?” “不。”卫少儿摇头道,“冒母姓就一样为僮。他父为县中吏,纵不愿养, 凭此信, 他日也能为庶人!” “不如将他送走。”卫长子继续劝道,“送去其父家中, 到底是亲生骨血, 还能弃子不成?” 卫少儿仍是摇头。 “我养。” “少儿!”卫媪听了半晌,出声道, “留下他, 你可知要过什么日子?” “我知道。”卫少儿抱紧婴儿, 轻轻晃动两下,语气愈发坚定,“我生的,我自会养大。他父总归有些良心,许我子有姓。看在这份上,既不愿养,我就一字不提!” 卫少儿说着,亲了一下婴儿的小脸。 心知劝说无望,卫长子留下半罐米浆,转身离开室内。 卫媪看着女儿,想起被送到郑家的次子,到嘴边的话终究咽了回去。摇头叹息一声,将陶罐带去灶下,米浆温热之后,倒进碗里,递到女儿面前。 两个幼子凑过来,被卫媪拦住。 “这是你姊的。” 卫少儿接过碗,饮下两口,单臂抱着孩子,另一只手空出来,将还有大半的米浆递给两个弟弟。 “阿步,阿广,来。” 两个孩童先是抬头看向卫媪,见后者没有阻拦,才捧起碗,你一口我一口将米浆饮完。 卫媪收起碗,身形似乎伛偻许多。 卫少儿靠在榻上,正要开口说话,屋门再次开启,卫孺和卫子夫先后走进来。卫孺提着一只藤篮,掀开盖布,里面是从宴上撤下的蒸饼和糖饼。 卫子夫捧着一只陶豆,里面满盛着肉酱。 “如何得来?”卫媪接过藤篮和陶豆,看向两个女儿。 “今日府内设宴,我为讴者,因唱得好,得了赏赐。”卫子夫声音轻柔,略微带着沙哑,大致是用多嗓子,有些伤到。 “赏赐?” “本是布和一枚钗,我寻上王媪,请她帮忙说话,将布换成蒸饼和酱。”卫子夫一边说,一边取出仔细包裹的银钗,递到卫媪面前,“阿母让阿兄换粟和盐吧。” 听到女儿解释,卫媪松了口气。 她担心三女走上自己和二女的老路,心中时常惴惴。然而,以奴婢之身,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出路? 等卫媪接过银钗,卫子夫走到榻边,靠着卫少儿坐下,道:“阿姊今日还好?甥也好?” “好。”卫少儿点头,看向卫子夫,眼神颇为复杂,许久才低声道,“阿妹,我知你聪慧,也知你的心气,但你我终究为家僮,这是命,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我知。”卫子夫颔首,长睫低垂,“阿姊放心,我有分寸,不会给阿母招祸的。” 卫少儿本想再说,卫孺却在这时走过来,放下装着蒸饼的木盘,俯身接过她怀里的婴儿。 “我帮你抱着,快些吃,才好有奶水。” “阿姊,快吃。”卫子夫拿起一块加了蜜的饼,道,“这是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就两块,都给阿姊。” 话题被扯开,卫少儿到底没有再说,不过也只吃了一块蒸饼,剩下一块没有再动。 “给阿母。” 卫子夫点点头,又拿起一块麦饼,掰开,一半递给卫少儿,一半送到卫孺嘴边。等长姊咬过一口,才撕成两块,递给两个弟弟。 是夜,卫媪和三个女儿各怀心事,都没有睡好。 卫长子嘴巴虽硬,到底关心妹妹和外甥,和同屋的人商量,今后有出府的差事,能否帮忙带些药材和吃食。 “帮是能帮,你有布和钱吗?”一个身材高壮,嘴边生了短须的骑僮道。 “有细布。”见事情有门,卫长子忙道,“劳烦了。” “有钱布就行。”骑僮应承下来,没有为难他。 本该睡熟的健仆突然翻过身,嘿嘿笑道:“卫长子,求他不如求我。我不要钱布,将你妹许我如何?” 家僮是贵人的财产,没有任何自主权,婚事也是一样。健仆所谓的“许”,绝非是嫁娶,而是另一种含义。 卫长子胸中燃起怒火,正要扑上去,却被骑僮按住。 后者坐起身,看向说话的健仆,沉声道:“别挑事!长子的三妹得王媪喜欢,将来未必没有好前程。你今日说这些话,不怕他日被甩鞭子?” 健仆不服气,到底不敢和骑僮硬顶,冷哼一声,重新躺了回去。 骑僮看向卫长子,低声道:“你也小心点,这几日府内常来贵人,别给自己招祸!” “多谢。” “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骑僮躺回榻上,目光如电,“同住一屋,你们生事,我也会受牵连。丑话放在前头,他日君侯出征,我是要护卫上战场争军功的。谁敢拦我的路,坏我的事,休怪我不客气!” 室内很快陷入寂静,骑僮和健仆的鼾声陆续响起。 卫长子却迟迟无法入睡。 他不想再被人看不起,不想阿母和几个妹妹再受欺负,想改变家僮的身份,不再为奴仆! 可该怎么做? 黑暗中,卫长子躺在榻上,仰望屋顶,胸口烧起一团火,似要将他整个人焚烧殆尽。 上战场,随君侯上战场,这是唯一的出路! 建元元年,六月 长安下了一场大雨。 雷声轰鸣,闪电破开天幕,豆大的雨滴从天而降,眨眼成倾盆之势。 刘彻从林苑驰回,被雨水浇个正着。眼见雨越来越大,甚至夹杂着冰粒,谨慎起见,就近前往平阳侯府,等雨停再起驾回宫。 得婢仆禀报,知晓刘彻进了侯府,阳信公主大喜过望,立刻命人准备热水和干净的衣物,并亲自往前院去迎。 行至前院,看到熟悉的身影,阳信正要扬起笑脸,却发现韩嫣正拿着一块净布,为刘彻擦拭发上的雨水,笑容不由得一顿。 曹时和公孙贺没那么多讲究,当着婢仆的面,就将革带解下,除去湿透的外袍。 发现门边的阳信,公孙贺立刻抓起外袍,重新套上去。曹时皱了下眉,稍显冷淡地道一声“公主”。 声音提醒了阳信,很快压下复杂的心思,重新展开笑容,迈步走进室内。 “阿彻。” 对于这位长姊,刘彻的感觉有些复杂。 她所做的许多事让他不满,可终归是自己的亲姊。当下瞪了曹时一眼,对阳信笑道:“阿姊怎么亲自过来?” 见到刘彻的态度,阳信松了口气,心下大定。言已命人备下热水,为免着凉,可先去沐浴,换身干爽的衣物。其后用些热汤,再用膳食。 准备如此妥当,刘彻自不会拒绝。 曹时有些讪然,对阳信的态度好了许多。 公孙贺和韩嫣郑重谢过,由婢仆带路,分别下去沐浴更衣。 待驱散身上的凉意,四人被请入正厅,宫人婢仆已备好矮几,陆续送上冒着热气的肉汤,暄软的蒸饼,以及切开的炙肉和煮过的菜蔬。 席间还有美酒,在送上前仔细筛过,色泽仍有些浑浊,入口却十分绵软。 刘彻饮下两盏,拿起木筷,开始用膳。 阳信公主朝宫人示意,后者退到门前,轻轻拍手。 一阵香风飘来,七八名身着彩衣的少女鱼贯走进室内,行礼之后,伴着乐声抬起双臂,翘袖折腰,裙摆如花瓣铺展。 另有数名讴者站在廊下,伴乐声唱出悦耳的调子,声音婉转清脆,娓娓动听,犹如天籁。 看着眼前的歌舞,刘彻面上带笑,眸光却变得微冷。 阳信兀自不觉,见刘彻“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名舞者,自以为得计,暗自得意不已。 一曲毕,舞者俯身行礼,依照宫人的吩咐,各自坐到矮几后,素手执起玉勺,舀酒注入觞内。 只可惜,刘彻对美人看都不看一眼,一门心思用膳,再无动过酒盏。 察觉情况和预想中不同,阳信脸上的笑容渐渐变了。看一眼刘彻,又看向吃完蒸饼,面带嘲讽的曹时,手指微微攥紧。 膳食用毕,婢仆撤下碗筷,舞女和讴者也被挥退。 刘彻端起蜜水饮下一口,开口道:“阿姊费心了。” 阳信心生不安,看向刘彻,不确定对方是否话里有话。 终归是自己的长姊,刘彻扫一眼曹时三人,见他们会意,方才压低声音:“阿姊,父皇驾崩,至今不过一年。” 字句犹如重锤,阳信瞬间脸色发白。 “父皇为何见二姊,不见阿姊?”刘彻盯着阳信,一字一句道,“阿姊如今可想明白?” “我……”对上刘彻冰冷的双眼,阳信嘴唇颤抖,险些委顿在地。 不孝! 刘彻在指她不孝! 历史上,卫子夫是在建元二年得幸,由平阳侯府进入宫内。如今不过建元元年,且阳信和刘彻的关系未见得和睦。 如果阳信没有多此一举,以她稍早的表现,未必不能缓和同刘彻的关系。 怪只怪她太心急了。 景帝驾崩刚刚一年,她就着急给刘彻进献美人,无疑是出了一记昏招,偷鸡不成蚀把米,弄巧成拙,让姊弟间的裂痕变得更深。 雨停后,刘彻未在侯府停留,很快起驾回宫。 曹时倒是留在府内,却未至公主屋内,而是选择独宿。 曾在席间伺候的舞女和讴者回到居处,都是脸颊泛红,既兴奋又有些惶恐。尤其是伺候刘彻的舞女,更是辗转反侧,后悔自己表现得不够好。如果再好一些,能得天子宠幸,岂非一步登天! 卫子夫因嗓子受伤,未能在席间伺候。 比起其他落选的讴者和舞女,她的表现意外地平静。 在几名讴者向舞女打听天子是如何英武时,卫子夫走出屋外,立在雨后的凉风中,目光向远处眺望,那里是侯府的书房,也是平阳侯曹时最常留宿的地方。 平阳侯府发生的事,自然瞒不过宫内。 比起既怒又惊、当日就想召阳信入宫的王太后,窦太后仅是摇摇头,全当是一场笑话,并不放在心上。 陈娇回到椒房殿,到底还存了几分少女心性,在脑中描绘阳信当时的表情,没忍住,直接笑倒在榻上。 刘彻走进殿内,就见陈娇鬓发微松,脸颊泛红,笑得不可抑止。 “娇姊这是怎么了?”大概是被气氛感染,刘彻也不免扬起笑容,道出亲昵的称呼。 “陛下来了。”陈娇坐起身,没说出因阳信发笑,只道在窦太后身边听到一件趣事,越想越可乐,这才忍不住。 “不能道于我听?” “不能。”陈娇摇头,将一缕发拂到耳后。不想继续被追问,试着转开话题,提到入京的边军。 果不其然,提到魏悦和赵嘉等人,刘彻被转开注意力,谈兴更浓。 “算一算日子,应该快到了。”刘彻笑道。 “我听大母说,届时会有演武,能否一同去看?” 面对满脸期待的陈娇,刘彻不由得哈哈大笑,将她揽入怀中,道:“等演武结束,我讲与娇姊。” 陈娇点点头,靠在刘彻怀中,没有再出声。 建元元年六月底,自云中出发的队伍,终于如期抵达长安。 看到全身黑甲,刻意放慢速度,仍气势惊人,犹如洪流般的骑兵,特意来迎的少骑不由得心头一凛。 距离近了,扑面而来的煞气仿似有形。 坐骑感知敏锐,开始烦躁地打起响鼻。 距离城门尚有百余步,魏悦和李当户拉住缰绳,举起右臂。近四千人的队伍近乎同时停住,动作整齐划一。 旗帜立在风中,猎猎作响。 赵嘉策马上前,遥望巍峨的城墙,心头莫名一阵火热。 眼前就是西汉都城,长安! ☆、第160章 第一百六十章 林苑位于长安城郊, 本为秦时修建的苑囿,其内有夯土纹瓦建造的宫室, 供帝王贵人射猎的园林,以及休憩游玩的园池。 建筑虽有缺损,却是依山傍水,规模宏大, 足可见当年盛况。 苑内畜有兽类禽鸟,种类繁多。 一旦号角吹响,野鹿成群奔跑, 雀鸟振翅而起,铺天盖地。 汉高祖立国之后,鉴于多年战乱, 民生凋敝,都城的百姓也少食果腹,下圣旨,将苑囿园池还于民, 许百姓垦殖种粟, 打猎伐木。 武帝为建少骑,收回苑囿土地, 取数县之地为猎场和训练场, 命少骑扎营训练,勤习骑射。迁走的百姓得赏粟米绢帛, 并于城郊另置田地。 这片广阔的苑囿即为上林苑前身。 两年后, 规模宏大壮丽的建章宫也将兴建于此。 此时的林苑建筑尚未修葺, 多数仍为秦时遗迹。农人建起的木屋陆续被推倒,残留的地基被匠人巧妙修整,同挖掘出的沟壑浑然一体,成为骑兵障碍训练的组成部分。 边军抵达长安后,奉命驻扎林苑,营地距少骑营不到五百米。 演武定于十五日后,在此之前,赵嘉、魏悦和李当户将随边军同驻营内,不可随意走动。 宦者未言面君之期,三人都有准备。 演武之日,天子必当亲临。 届时,展现出边骑和步卒的勇猛果敢,博得天子好感,事情会更加顺利。 思及此,赵嘉定下心来,叫来随军的文吏和书佐,一道道命令发下去,迅速得以执行。 在屯长和队率的号令下,边军纷纷下马,卸车取来工具,将营地进一步平整,其后砸下木桩,搭起帐篷。 在赵嘉的带动下,全军都似有了强迫症,包括匠人在内。武器、铠甲之外,利用剩下的颜料,帐篷都被漆成同色。 搭建帐篷时,左右前后距离都有要求,未必要分毫不差,但就视觉感官而言,必须要成行成列,尽量保持齐整,一眼望过去,做到森然有序,整齐划一。 如有参差不齐,负责该处的兵卒和辅兵都要受到责罚。最轻一级,也要披挂全身甲,佩双盾长戟,绕营地跑上五圈。 边军搭建营地时,少骑抑制不住好奇心,站在不远处观望。 看到骑兵下马,和步卒一同平整土地,挖掘堑沟,立起拒马,尚不觉得稀奇。 到木桩打下,辅兵打开蒙布,从大车上搬下帐篷,一座接一座立起,齐整的营地逐渐呈现在眼前,观望的少骑不由得面露惊愕。 甲胄同色,兵器同色,战马同色,连帐篷都是同色? 这是边军的规矩? 为何他们从不晓得? 未等他们想明白,突然有二十多名边军走到拒马前,各披全身甲,两面大盾背在身后,盾上负有长戟,身左佩有短刀,手中还抓着一把长矛。 这样一身打扮是要作何? 就在少骑满头雾水,不明所以时,几名边军动手搬开拒马,余者迅速列队。在一声哨音之后,开始绕营地飞跑。 观其速度,丝毫不亚于少骑中的斥候。 最关键的是,他们身上的负重,少说也有十多斤! 边军跑过一圈,速度丝毫没有减慢;第二圈,步伐仍保持一致;第三圈,彼此间距离稍有拉大;第四圈,五人组成第一梯队,同余者的距离越来越远。 第五圈,速度最快的五人接连越过终点,慢走一段距离,气息很快恢复平稳。落后的十多人也陆续抵达,待气息喘匀,回到营中,卸下大盾长戟,继续抡起木锤干活。 目睹整个过程,少骑目瞪口呆,头皮发麻。 如果是刻意挑选,他们尚不会如此吃惊。问题是以方才的情形,这二十多人分明是犯了营规,被拎出来受罚! 这样的耐力和速度,搁在长安诸军中,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双腿跑得快,上马不一定强? 做梦去吧! 为首的队率心头发沉,表情凝重。 在边军抵达之前,少骑营上下都憋了口气,以为凭自身的本事,必然不弱于边军,等到演武时,很能同对方比划一下,甚至拔得头筹,在天子面前争得荣耀。 队率也是如此想。 少骑是天子亲军,选拔极为严格,必须是良家子,身高八尺,体力强健,马术精湛。 在奔驰中挽弓,能精准射中两百步外的靶心。并能策马跨越堑沟,在行进间列阵冲锋,挥刀砍断手臂粗的木桩。 这样的标准,已经超过大部分精锐。 少骑成军后,配有铠甲强兵,战马都是精选,就如彭修所言,观人不是鼻孔朝天,也不差多少。 然而,此刻见到边军,在场的少骑都生出闻名不如见面之感。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自以为是精锐,和面前的边军相比,队率却有些没底。 但不比就胆怯,就认输? 自是不能! “回营!” 队率调转马头,率麾下返回营地。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将所见禀报君侯,接下来的五日,全营训练加倍,就算真不是对手,也要展现出少骑营的强悍,绝不能让对方看扁! 马蹄声逐渐远去,赵嘉放下水囊,反手抹去唇边的水渍。眺望尘土扬起的方向,挑了下眉,嘴角微微翘起。 近处的文吏和兵卒背后一凉,不自觉后退半步。 赵县尉苦恼于魏三公子满肚子黑水,殊不知在他人眼中,县尉大人一样好不到哪去。 如果之前还好一点,至赵嘉入云中骑,接手后勤工作,黑的指数就不断飙升。对此,几名挂着黑眼圈,体验过“用生命加班”是何等感觉的书佐,完全可以现身说法。 早在入林苑时,赵嘉就捕捉到少骑营的情绪,细一思量,心中就有了悟。 数日后的演武,参加的不只是边军。既然是竞争对手,自然不需要客气。不过是找人绕营跑几圈,就能打击对方士气,增添己方声威,赵嘉毫无压力。 营地建起之后,赵嘉又召集随军匠人,在圈出的校场内搭建器械,多添两道障碍,再立起木靶,供边军抓紧训练。 “明日起,卯时中起,负重二十斤,绕营地十圈。” “早膳之后,做障碍训练。” “午膳后歇息两刻,骑兵上马,步卒列阵,分各队结阵厮杀。” “胜者,全队得一条猪腿,队中最优十人,早膳多加一枚咸蛋,午膳多一罐糖渍野果。” “连续三次落败,隔日晨起负重增至三十斤,多跑三圈!” 赵嘉制定训练计划,交给魏悦和李当户过目,两人均无异议,很快下达全营。 其结果就是,少骑自以为加码足够,派人探查边军情况,却发现对方的训练强度简直丧心病狂,自己完全不能比。 按照后世的说法,很有反人类嫌疑! 天刚亮就起身,全甲披挂,盾、弓、枪、刀一样不落,有不少身上还背着包裹,里面装的竟然是木桩和石头! 一样样加起来,负重少说二十斤,偏偏还能撒丫子飞跑。 除了兵卒,里面貌似还混了书佐? 整个过程中,还有小吏骑马跟随。 跑得最快那一批,近乎和战马同速! 尽管战马不是全力奔驰,只能算是中等速度,但两条腿追上四条腿,怎么看都有点超出常理。 负重跑之后,边军列队回营……没有全部回去,落在最后的三队在营前罚战。据悉,是代替明日增重加圈。 毕竟速度已经够慢了,还要比旁人多跑三圈,哪里还有赢的可能? 原本没有替代计划,是李当户见上郡骑兵几次落后,别说沙陵步卒,连云中骑都追不上,只能厚着脸皮找上赵嘉,表示这规矩不合理,必须改,不改的话,信不信他找魏季豫麻烦! 为何赵嘉制定计划,偏要找魏悦麻烦? 只能说野兽的直觉再一次发挥作用。 争取两次,规矩的确改了。然而,作为胆敢威胁军需官的惩罚,李当户连续三顿都只能就着热水啃蒸饼。隔日还被魏悦拉上训练场,几次被从木墙和木塔上踹飞,全部脸着地。 负重跑之外,边军的障碍训练,步卒列阵,骑兵冲锋,以及从实战演化而来的步骑协同,都让少骑大开眼界。 最惊人的是,边骑训练竟使用真刀! 步卒对战虽包裹-枪-头,箭矢也为特制,但对面冲锋时,半点没有留手的迹象。 几名少骑亲眼见证,两名步卒合力,用包着麻布的长戟将对手挑飞,飞出去足有三米,方才砰一声落地。 被挑飞的兵卒趴了片刻,猛然站起身,呸呸吐出两口泥土,就要冲过来再战。 结果没等跑出两步,突然有背上-插-着三角旗,伪装成医匠的书佐冲过来,拽胳膊抬腿,把“战死”的兵卒生拉硬拽出战场。 “放开我,乃公还能战!” 砰! 书佐一拳砸在兵卒头上,砸得对方直翻白眼。 “敢在耶耶跟前叫嚷乃公?!身上戳了两个窟窿,飞出去十余步,还不死?!” 书佐不能亲自下场,非要装什么医匠,本就满腹郁闷。下场拖人,“战死”的还想“不死”,做你的春秋大梦! 看着兵卒被拖下去,身后留下长长一道拖痕,奉命观察的少骑艰难咽了口口水,彼此对视一眼,立即转身回营。 那些北边来的简直不能用常理衡量。 想要和对方旗鼓相当,战上一场,自家训练必须加码,至少三倍! 刘彻没有马上召见赵嘉三人,却时刻关注林苑的动静。听人禀报边军的训练方式,以及少骑对此的反应,不由得大感趣味,对几日后的演武更为期待。 待侍中退下,又有宦者来禀,淮南王奉召抵达。 至此,入长安朝见的诸侯王已尽数到齐。 自景帝驾崩之后,诸侯王还是首次齐聚京城,而且来得如此之全。 其中,梁王五子来得最早,代王紧随其后,刘彻的几个兄弟不早不晚,而素有名望的淮南王却是最后一个抵达。 据得来的消息,淮南王此行未带儿子,却带了女儿。 思及这位长辈的行事作风,刘彻掀起一丝冷笑。 韩嫣心有所感,抬头问道:“陛下可要提前召见淮南王?” “不见。”刘彻坐累了,随意推开竹简,单手撑在膝上,笑道,“当年七国起兵,朕这位淮南王叔,最初想的可不是效忠朝廷。” 观察刘彻的神情,韩嫣弯起眉眼,却没有再开口说话。 在林苑埋头训练的赵嘉,并没有意识到,此次演武关系重大,天子之外,手握实权的诸侯王尽会在场。 在边军即将大放光彩的同时,他也将一脚踩进深坑,想要爬出来,可能性基本为零。 ☆、第161章 第一百六十一章 新帝登基, 诸侯王入长安朝见,是高祖时就定下的规矩。 鉴于各王国路途远近, 以及诸侯王实力强弱,朝见的队伍大多会错开时间,很少碰到一起。 刘彻有心彰显武威,提前派人往各王国宣旨, 并一度推迟演武时间,甚至许先到的诸侯王延迟归国,就为刘氏诸王能够齐聚京城, 共同参与这场盛事。 通过这次朝见,也能看出诸王对新帝的态度。 远在边陲的代王接到旨意就动身,属于最先到达的一批。 距离更近的淮南王却以各种借口拖延, 迟迟不肯动身,使得淮南国的队伍落后诸王,姗姗来迟不说,更是最后一个抵达, 难免让刘彻心中不悦。 思及七国之乱时, 淮南王一度想要跟随起兵,天子的不悦很快燃成怒火。 直接表现为, 各王国队伍抵达后, 诸王都是隔日受到召见,而淮南王入京数日, 迟迟不见宫中来人, 只能在下榻处等待, 引来各种猜疑甚至是看好戏的目光。 面对这种处境,刘安暗道失策。 无奈他错估少帝的性情,错已铸成,想要补救却无良法。没人乐于帮他出面,甚至连他的兄弟和侄子都抱着看笑话的心态,不愿代为讲情。 这让刘安很是恼火,差点维持不住儒雅宽厚的表象。 相比之下,随同入京的王女刘陵蒙窦太后召见,得以出入长乐宫,借机献上道家典籍,并且凭借极佳的口才,给王太后和阳信公主留下不错的印象。 倒是皇后陈娇面上带笑,态度中始终透出一抹疏离。 刘陵试了几次,始终无法如打动阳信一般,获取陈娇的信任,这让她感到挫败,又有些不服气。 究其原因,陈娇得窦太后提点,又知刘彻对淮南王的态度,和刘陵相交,仅维持面上过得去,对方想要再近一步,立刻会被挡回去。 使尽浑身解数,仍是无从下手,淮南王催得又急,刘陵不得不放弃,转向王太后和阳信。 比起窦太后和陈娇,从天子母姊入手,未尝不是一种方法。 可惜她不在长安,淮南王早年埋下的钉子也被-拔-除,消息不够灵通,根本不晓得天家母子、姊弟之间早存裂痕。 如果知晓,她绝不会和王太后及阳信走得如此之近,不惜送出重礼,请她们在天子面前讲情,禀明淮南王绝无不敬之意。 “父王好读书鼓琴,研学老庄,国事尽托于相,无意政军之事。此次来迟,实因途中遇大雨,有乡里遇灾,父王心生怜悯,下令停车相助,方才拖延时日。”刘陵一边说,一边推出两只精美的漆盒,盒中装有镶嵌珍珠的金钗,以及价值千金的玉璧。 王太后知晓她的意图,也对玉璧很是动心。无奈母子间的关系不比早年,这份厚礼委实有些烫手。 阳信同样清楚,收礼就得办事。但经过献美之事,在天子面前,她说话的分量渐轻,别说渔阳,甚至连三公主都比不上。 见王太后和阳信迟迟不肯点头,刘陵心生猜疑,以为是对方贪心不足,嫌自己礼送得太轻,正要开口再言,王太后却堵住她的话,礼物原封退回,更借口精神困乏,命宦者礼送她出殿。 刘陵走出殿门,心中满怀猜测,联系王太后前后的态度,突然有了答案。 “难怪了。” 如果王太后和天子不和,母子间存在裂痕,此事自然无法帮忙。 想到这里,刘陵眸光微闪,既为功-夫白做感到懊恼,也开始认真思量,究竟该如何补救,才能将事情圆回来。 想想窦太后和陈娇的态度,刘陵不由得心头发沉。 离开淮南国之前,她和淮南王都是信心满满。结果到了长安,四处碰壁,一切都超出掌控。想要真正达成所愿,远比想象中困难。 不过,事情越难,才越有成功的价值。 刘陵步下石阶,行动间脊背挺直,然盈盈一握的腰肢,微微上挑的眼尾,因笑容翘起的饱满红唇,无不流淌出一股妩媚的味道。 长乐宫内,窦太后挥退宦者,让陈娇靠到近前。 “天子怎么说?” “陛下说,会将演武讲于我听。”陈娇靠在榻边,指尖擦过玉制的简页,双眸微垂,看不清眼底的神色。 窦太后许久没出声,掌心摩挲着陈娇的发顶,如她幼时一般。 殿中寂静良久,才响起窦太后的声音:“娇娇,尽快生个孩子。” “大母?”陈娇抬起头,低声道,“是否太早?” 外戚的势力本就让天子忌惮,何况刘彻年纪尚轻,这时有了长子,还是出自陈娇,实是祸福难料。 “天子肖似先帝,却又不类。”窦太后沉声道,“娇娇,不想落得薄氏的下场,就尽快生个孩子,无论皇子公主。” “大母,这事我会考量。”陈娇靠向窦太后,话锋一转,道,“待到明岁,宫内该进些家人子。年岁大的宫人放出去,也能彰显天子仁德。” “真心之言?” “真心。” 窦太后拂过陈娇的发,笑着点了点头。 “娇娇长大了。” “大母说过,想在宫里活下去,想要过得好,必须给自己留条退路。” 话音落下,陈娇捧起玉简,道:“我给大母读书吧?” “好。” 窦太后躺回榻上,合上双眼。 陈娇展开简册,柔和的声音流淌在殿内,带着独特的韵律,娓娓动听。 刘陵自宫内铩羽而归,淮南王成了诸侯王间的笑话,只能按下所有心思,老实呆在居处,以免出门碰到熟人,惹上一肚子气。 长安官员固然不能给他气受,刘氏诸王却没有这样的顾忌。 就如之前上表,请朝廷重置献费,收回盐矿之利的代王,此刻就很不受待见。 置献费是高祖之法,没什么好说的。盐利也能商量,毕竟手里有盐场的诸侯王属于小部分。但将矿利归于朝廷,就涉及到大多数诸侯王的钱袋,不是一般的惹人嫌。 不客气点讲,代王这封上表,无异于当着刘氏诸王的面掀桌,而且掀翻不算,还抄起桌板兜头盖脸一顿拍。凡是被波及到的,无不鼻青脸肿,掉几颗大牙都不稀奇。 碍于当时的形势,刘氏诸王不得不打落牙齿和血吞,自己打开钱袋。 然而,主动给钱和被动割肉完全是两个概念。 正因如此,代王入京之后,老实得不能再老实,遇人就陪笑脸,还是没少被人鼻孔喷气。尤其是辈分高的几个诸侯王,喷气不算,就差抄起拐杖给他一顿好打。 代王的委屈,刘彻全部看在眼里。 鉴于这种主动背锅的精神,天子下令,在代国内建马场和畜场,从长安送去织工,手把手教会羊毛纺线,禽绒制衣物被褥之法。 这些方法都是由边郡献上,且附有赵嘉之名。 考工室制出成品,不仅实用,样式更为精美。 丞相卫绾得宫内赏赐,看到其中之利,不顾“垂垂老矣”的人设,当日就请见天子,言此物保暖,冬日可取代兽皮葛麻。经商队市出,亦能获取不菲利润。 至于原料出产,卫丞相表示,汉家少地放牧,北边不是有大片的草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锋刀所指皆为隶臣!” 天予当取,天不予,就发兵去夺! 总之,干死匈奴,打通商路,顺便把草场抢过来,让归降的胡人为汉朝放牧! 卫绾的奏请已经很不客气,窦婴和直不疑更是强硬。 “顺者圈为牛羊;逆者如杀犬屠狼!” 君臣保持一致,这次演武就是讯号。 一为彰显武威,让诸侯王老实些,为进一步收权朝廷释放讯号;其二,就是要考察国内军队,以待他日出兵草原,抽调最强者,几波干死匈奴! 对此,魏悦和李当户都有猜测,赵嘉也有所察觉。反倒是少骑营,一心想要和边军掰腕子,除了平阳侯曹时,从上至下,基本摒弃外物,一门心思加码训练。 临到演武日,武帝御驾出宫,太仆公孙贺亲自为天子驭车。 刘氏诸王的车驾排成长龙,轮声辘辘,旗帜招展。 驭马的国官俱着甲胄,同行护卫皆为昂藏大汉,披挂全甲,骑高头大马。 队伍行过城内,百姓夹道。 手持长戟的汉军立在道路两侧,天子车驾行经,“陛下千秋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刘彻安坐车内,一身黑色衮服,冕冠垂下旒珠,腰侧佩有宝剑,气势犹如山岳。 车轮压过土路,车架微微晃动,旒珠轻声撞-击,遮去天子年轻英俊的面容,仅现出刚毅的下颌,以及缚于颌下的系带。 “陛下,将出城门。” 公孙贺扬起长鞭,同色骏马加快速度。 队伍行出城门,路旁早有骑士等候。 “往林苑。” “敬诺!” 演武之地定在长安郊外,距边军和少骑营地不远。 早在两月之前,演武场就被包围起来,平整出大片草地,并为步骑比武设置障碍,立起靶子。 演武场北侧立有高台,为天子、刘氏诸王及长安贵人观看操演之处。 沿校场东西两侧,每隔百米立有木架,架上支起皮鼓,身材壮硕的军伍手持木锤,以鼓声传达号令。鼓外另有旗架,军伍立在其上,以旗帜指引和变换队列。 此外,号角、木哨和圆鼓都将用于各军指挥,一切的一切,只为能在演武中取胜,拔得头筹。 天子及诸王车驾抵达,沿木梯登上高台。 参与演武的边军、少骑营和王**队皆于校场列阵。 其中,黑甲黑盔,连兵器都是黑色的边军最为醒目。除队列整齐,行动恍如一人之外,萦绕周身的煞气,足以令人侧目。 鼓声起,数万人同时以长兵顿地,吼出高昂的战意。 “战!” 三鼓之后,步卒列阵,在行进间变换阵列,盾手在前,枪矛兵在后,弓箭手位于最后,刀牌手隐于其间。 依旗兵号令,各支队伍列成长阵,捉对开始厮杀。 汉时演武,绝非队形操练即罢,无论骑兵还是步卒都将全力拼杀。 这样的演武,必然会出现死伤。但正是实打实的对战,才能展示出军队真正的实力。 演武场南侧立有一座高塔,塔上-插-有汉旗,最先夺旗奉于御前者,即为最终胜者。 木塔四周围有大片树木,并有暗藏的陷阱。军伍想要成功夺旗,除了要战胜对手,更要避开所有陷阱。 赵嘉率领步卒,魏悦和李当户各领骑兵,自演武开始,就如虎扑羊群,不顾一切向前冲锋。 盾兵的本职是为防守,但采取赵嘉的训练方式,加上对武器的改进,硬生生将兵种带上另一条路,点出完全相反的技能:进攻! 百余壮汉组成盾墙,无视飞来的箭矢,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协调性齐头并进,猛冲向对面的王**队。 冲到近前,盾兵齐声高喝,未如预料般掩护枪矛兵和刀牌手击敌,而是继续加速,以盾牌乃至自身为武器,硬生生-撞-开对手防线,撕开一条缺口。 枪矛兵紧随而至,借长兵优势,挑飞对面的盾手和枪兵;刀牌手互相配合,寻找缺口,直扑对方的弓箭手。 边军弓手拉开弓弦,目标却不是对战的步卒,而是位于步卒两侧骑兵。箭雨覆盖,确保一个都不放过。 灭掉第一支王**队,边军全靠步卒,骑兵压根没有动手。包括追袭残兵,都是步卒代劳,而且还是披着全身甲的盾手! 背着大盾,两条腿追四条腿,尽管没能实现反超,却能在奔跑中投出短-枪,将残兵击落马背。 此情此景,简直不可思议,说出去都未必有人相信。 饶是刘彻早听过禀报,知晓边军的训练和作战方式,此刻也不由得呼吸加重。遑论之前被蒙在鼓里的刘氏诸王。 除了身处边陲,对边军有一定了解的代王,余者都是满面震惊。 震惊于这样一群人形兵器,震惊于视为精锐的王**队,一个照面就被砍瓜切菜,全无还手之力! ☆、第162章 地一百六十二章 刘氏诸王皆知边军勇猛, 凶狠犹如虎狼。 如若不然,也无法守卫边陲, 挡住匈奴南下的铁蹄,更不会一度深入草原,灭杀胡骑,屠灭胡部。 可再强也该有个限度。 如眼前这般, 步卒扛旗怼全军,怼赢不说,还要追袭。最要命的是, 两条腿追四条腿,竟然完成全歼! 眼睁睁看着最后几名王国骑兵被短矛击落,有一个还是被木盾拍飞, 不提被灭全军的淮南王,在场的诸侯王有一个算一个,表情都是万分精彩。 骑兵未动,步卒以少胜多, 演武初始就来一场全歼, 强到如此地步,是当真不打算讲道理, 一心一意浪上天, 和太阳肩并肩? 事实上,边军初战对上淮南**, 完全不是巧合。 刘彻早对淮南王不满, 在演武开始之前, 即命公孙贺做出安排。 哪怕是为天子的面子,边军和少骑也不会开始就对上,首先迎战的对手,必然都是王**队。 既然如此,战哪国不是战。 以边军的强悍,必能重挫淮南王带来的精锐,给对方以震慑,同时为天子出口气。 让刘彻和公孙贺没想到的是,他们还是低估了边军的战斗力。 在诸国之中,实力位于上游的淮南**,遇上边军,竟然不是一合之敌。基本是照面就被揍趴,揍趴不算更被全灭。 算一算时间,从战鼓响起,到最后一个淮南精锐倒下,有没有半个时辰? 刘彻谨记景帝的教导,登基之初,权力尚未归于中央,无论心中想什么,都不能表现在脸上。再加上占了便宜,自然不会得理不饶人。 其余诸侯王就没这份顾忌。 之前看不惯刘安假好文辞,表面一套背地一套的刘氏诸王,齐刷刷转头看过来,表情正经诠释出“呵呵”二字。 这就是淮南国精锐? 貌似有点弱啊。 闻淮南王好文辞鼓乐,不理军政,一切尽托于国相,倒也不稀奇。 淮南国相无能啊。 几人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句句清晰传入刘安耳中。 刘安心中恼火,却不能当场发作。 淮南**败得太快,他的面子几乎是被甩在地上踩。可出言讽刺的同为诸侯王,地位权势不亚于他,真要当场撕破脸皮,自己未必能占到多少便宜。 唯有将这口恶气咽下,日后再做计较。 恼怒之余,刘安也不免怀疑,难道自己手中的军队真弱到如此地步?不过随着演武继续,刘安的疑惑很快打消。 淮南**的确挡不住边军,其他王**队不也一样? 之前嘲笑他的几个,手中精锐撞上边军,一样被砍瓜切菜,手起刀落,利落收拾。 目睹一支接一支王**队被掀翻,刘安的心情发生转变,竟诡异地生出一种快感。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独倒霉不如众倒霉。 一样被掀翻,一样都是垃圾,来啊,彼此嘲笑,互相伤害啊! 不提刘安诡异的心理,眼见手下精锐陆续落败,边军仍是步卒扛鼎,骑兵别说冲锋,连箭壶都是满的,刘氏诸王表情复杂,心中滋味难言。尤其是经历过七国之乱的诸王,这一刻感触更深。 年轻的天子远比想象中睿智,于帝王心术之上,同样半点不弱,尽得先帝真传。通过这场演武,无非是要彰显武威,震慑诸王。 而淮南王自作聪明,主动做了出头椽子,成为儆猴的那只鸡。 今日之前,或许还有人对朝廷不满,暗中怀揣想法。 今日过后,凡是心怀鬼蜮者,必然要仔细掂量一下,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力量同天子抗衡。凶神恶煞一般的边军,势必会成为他们的噩梦。 刘氏诸王各怀心思,心情实难平静。 场内的战斗仍在继续。 灭掉淮南**之后,赵嘉率领步卒,一鼓作气,陆续又掀翻三支王国精锐。 边军势如破竹,不断向前,掀翻一个又一个,半点没有停下来歇息片刻,也让对手喘口气的意思。 总之,在鼓声未停之前,就要继续进攻,铲飞对手,一个个掀翻在地,拍扁算完。 这样凶猛的势头,迫使演武规则发生变化。王**队不想迅速出局,被迫联合到一起,共同组成防线,抵御对方的进攻。 好虎难架群狼。 一倍的兵力挡不住,两倍三倍也不是对手,换成五倍六倍,乃至七倍八倍呢? 指挥王**队的将领摒弃不和,很快将兵力集结到一处。 盾兵直接排成三列,弓箭手超过五千人,长戟、长矛、长-枪密集排布,刀牌手伺机而动,更有骑兵和战车拱卫两侧,冲锋在前。 一切只为拦住边军,让这头打疯的猛虎慢下速度。也为向天子证明,王国精锐绝非弱到全无还手之力,只能任凭宰割。 鉴于王**队自行联合,场外的战鼓和旗帜尽数失去作用。双方对战全靠号角、圆鼓以及跑动的飞骑传达命令,实行调度。 汉军没有弱者。 王国精锐陆续落败,并未让余者胆丧,反而激起惊人战意,势要和边军一较高下。 其中,以江都王刘非的军队实力最强。 早在景帝年间,江都王就率王**队平叛,击败吴**队,立下赫赫战斗。 因刘非本人好武,有勇力,王国精锐都是身高达到七尺五以上的猛士,全身披挂重甲,持长兵,擅骑射,擅驭战车。 战车存在不少缺点,尤其是在冲锋时无法调头,很容易造成损失,经过战场考验,已经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刘非却逆时代而行,手下聚集不少能人,对战车加以改装,车轮两侧固定尖刺利刃,车轴以铁加固,在冲阵时,一字排开,利用得好,能发挥不小的作用。 站车之后紧随骑兵。 刘非手中有铁矿,骑兵俱着重甲,战马的额头和两侧也包覆护甲。列阵时,车攻马同,马壮人强,甫一亮相,就予人震撼之感, 赵嘉骑在马上,望向对面的战阵,不禁肃然。 就甲胄和兵器而言,刘非的军队更接近重甲骑兵。观阵列气势,已经接近云中骑和上郡骑兵,将少骑甩在身后。 这是一支经历过战火和杀戮的军队。 每一名兵卒都称得上是精锐! 赵嘉本以为演武最后,将是边军和少骑营争攀高塔,夺取汉旗。江都军的出现,让他的想法发生改变。 尚武的时代,以武威慑服四夷,让诸番邦在弓弦下瑟瑟发抖。凭刀剑开拓疆域的王朝,身为汉高祖的子孙,又岂会全是弱者。 见更多王**队向对面集结,明显要共同对战边军,赵嘉深吸一口气,解下身上的号角,放在嘴边吹响。 苍凉的号角声随风传出,响彻整座校场。 冲锋的边军开始减慢速度,直至全部停住。 盾兵依旧在前,只是和之前不同,彼此不再有间隔,木盾边缘相接,以肩抵在盾后,组成一面牢不可破的盾墙。 长戟兵、长-枪-兵和长矛兵在盾后列阵,枪矛如林,闪烁冰冷寒光。 弓箭手重组阵列,长刀还鞘,强弓在手,弓弦瞬间拉满。 之前一直未动的边骑,终于在步卒两侧出现。黑甲黑兵,彷如大团的黑云,煞气腾腾,欲将吞噬天地万物。 肃杀之气在空气中蔓延。 高台之上,天子和诸侯王皆屏息凝神。刘非和刘寄几人不顾仪态,直接站起身,冲到高台边缘,只为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这是边军和王国精锐的对抗,又怎言不是天子和诸侯王的角力。 边军和王**队各自列阵,就数量而言,王**队占据绝对优势。然而,对比双方气势,除了称得上精锐的江都军,在边军面前,多数王**队近乎成了杂兵。 曹时拉住缰绳,吹响号角。 同在场内的韩嫣抄起军旗,率领少骑营向边军靠拢。 对于这种变化,无论王**队还是边军,都是早有准备。 少骑营是天子亲军,以目前的形势,无论如何都将放弃争锋,同边军并肩作战,不可能站在王**队一边。 “战!” 双方列阵,同时以长兵顿地,发出虎吼。 场内号角声再起,场外的战鼓已无调度之用,此刻隆隆作响,尽为壮彼此声势。 木塔上的汉旗似被遗忘。 此时此刻,无论边军少骑还是王国精锐,唯一的目的就是将对手打垮,彻底予以歼灭! “杀!” 杀声起,汉军之威,气冲霄汉。 “冲锋!” 江都国相亲自指挥,战车排成长龙,驭车的甲士挥动缰绳,控制车驾向前。高近两米的车轮压过地面,连同土里的石块一同碾得粉碎。 站车之后,王国骑兵快速集结,数量接近两万。 虎率群羊,亦能屠狼。 在江都军的带领下,各王**队凝聚出从未有过的气势,战意升腾,气势惊人。如果先前还被视为杂兵,这一刻终于挣脱禁锢,有了精锐该有的样子。 王**队气势汹汹,依靠数量优势,正面直袭而来。 魏悦和李当户同时长刀出鞘,单臂高举,猛然向下一挥。 黑甲骑兵列阵向前,手持长兵,以双腿控马,速度由慢及快。 冲锋中,队率背负的战旗猎猎作响。骑兵紧随战旗指引,横起长-枪,枪尖反射寒光。 黑云近前,杀意弥漫。 三千骑,似从尸山血海中冲出的三千凶兽,张开巨口,亮出獠牙,要将猎物撕得粉碎。 咚、咚、咚! 战鼓一阵急似一阵。 边骑同战车越来越近,在相接的一刻,突然间分开,仿如巨浪分涌。 战马在奔驰中跃起,从侧面掠过战车,熟练避开尖刺。马上骑兵横托枪矛,车上的甲士遭枪杆重击,站立不稳,接连倒飞出去。 草原上的丁零最擅驾驭大车。 边军同匈奴作战,没少同丁零的战车遭遇。针对车阵,无论云中骑还是上郡骑兵,早有应对之法。纵使江都国的战车经过改装,照样非边骑之敌。 呜—— 号角声再起。 边骑越过战车,冲向王国骑兵。 曹时和韩嫣率少骑从侧面进攻,扑向位于骑兵之后的步卒战阵。 赵嘉没有一同冲锋,而是号令步卒列成方阵,以哨音为指引,从容逼近敌阵。 王**队超过四万,边军满打满算不过四千。加上少骑,将将超过一万。这样的数量对比,注定骑兵只能冲散对手,无法在短时间内歼灭。 唯有准确调动步卒,才能断绝对手所有生路。 距离越来越近,已经有被冲散的王**队陷入混乱。 如果时间充裕,指挥的国官或许能重组阵列。只可惜,战机稍纵即逝,赵嘉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既能击溃,就勿要阵前留手。 如能全歼,万不可纵虎归山。 这是边军同匈奴作战,用鲜血和生命获取的经验和教训。哪怕仅是一场演武,也当竭尽全力,将对手彻底败于马下。 “列阵,冲锋!” 赵嘉策动缰绳,率先杀入乱军。 步卒放开速度,冲进乱军之中,如猛虎下山,挥舞着利刃,凶狠冲向对手,誓要将眼前之敌尽数歼灭。 ☆、第163章 第一百六十三章 骑兵冲阵, 步卒包围,魏悦、李当户和赵嘉配合默契, 随着一次又一次冲锋,将数万王国军不断割裂,分别予以歼灭。 在边军的带动下,少骑也爆发出惊人的战意, 发挥出超出想象的战斗力。 曹时和韩嫣各执战旗,率骑兵在军阵中左冲右突。但凡不是黑甲的边军,也不是盔有长羽的少骑, 尽皆为敌,冲上去砍翻就是。 随着战斗继续,除了刘非的江都军, 大部分王国军阵都被冲散。 筑起的防线开始破碎,如长蛇被斩成数段,再无法形成有效的防御。混乱的军卒如无头苍蝇,只能被边军和少骑进一步分割, 一批接一批“战死”, 继而退出战斗。 高台上,刘彻攥紧双拳, 仍无法抑制激动的情绪。旒珠之后, 脸颊因兴奋而涨红。 与之相对,刘氏诸王的脸色就不是那么好看。 看向之前言出嘲讽的诸侯王, 淮南王不禁冷笑一声。方才讥讽淮南国军无用, 如今不也一样被收拾? 几国合兵都打不过, 还有脸说他垃圾,简直笑话! 提前出局? 淮南国军对上边军,可是独扛三刻,四舍五入一下,就是半个时辰。 你们行吗? 自己不行,还敢嘲笑旁人,真心脸大而不自知,厚颜无耻! 反正人缘已经不能再坏,刘安干脆破罐子破摔,火力全开,利用满腹经纶,仰仗极佳的口才,开启无差别嘲讽模式。 经他一顿喷,提前出局的刘氏诸王突然反应过来,猛地一拍大腿,对啊,就是这个道理! 自己手下虽被掀翻,好歹是独-立战斗。如今还在校场内的,几万人联合起来,照样被揍得丢盔弃甲,找不到东南西北。 如此来看,自己还够不上垫底? 几名诸侯王交换眼神,意外待到安慰,生出“战友”之情。 只不过,淮南王依旧被排除在外。谁让天子明摆着不待见他。 另一个被踢出小团体的就是代王。 这位的掀桌行为引起公愤,被刘氏诸王记在心里。 在刘彻下旨,于代国内建设马场和畜场,并且由长安派人,手把手教会纺羊毛、处理禽绒之后,代王更不被待见,在宗室内基本没了朋友。 对于自己的处境,代王倒是想得开。 同样是诸侯王,他主动陪笑脸,摆低姿态,一个个反而蹬鼻子上脸,朝他鼻孔喷气。一次两次还罢,几次三番都是这样,他不要面子? 脾气上来,代王袖子一甩,没朋友就没朋友,本王乐意! 和天子拉好关系,好处显而易见。 马场畜场有了出产,西行商路开辟,跟着朝廷赚大钱,今后坐到金山银山上,再来和他拉交情攀关系,就该轮到他眼角观人,爱理不理。 尽管代王和淮南王都被排斥出诸侯王的小群体,称得上难兄难弟,但就两人的立场而言,同样吃不到一个锅里。 于是乎,高台上就出现了这样一个局面:先出局的刘氏诸王坐一起,军队还在奋战的诸侯王聚一波,代王和淮南王各踞一处,周围流淌的尽是空气。 刘彻从校场收回目光,扫视在场诸王,不由得动起心思。 武力威慑的效果超出预期,步子完全可以迈得更大一些。 如果说之前仅是想重置献费,从王国矿产中收回部分利益,现如今,年轻的天子已经不满于三瓜两枣,正暗暗抄起长刀,瞄准刘氏诸王的钱袋子,准备狠狠捞上一笔。 不提天子和诸王的心思,校场内,边军和少骑越战越勇,王国精锐被分块切割,指挥调度陷入混乱,尤其是左-翼,近乎溃不成军。 魏悦一马当先,挡路的将兵纷纷落马。 待清出一条道路,魏悦将长刀-插-在地上,自马背取下强弓,弓弦拉满,箭矢如流星飞出,直击阵后指挥的国官。 破风声袭来,江都国相本能闪躲。 一声钝响之后,人虽无事,发冠却被箭矢射穿,钉在车板之上。 依照演武规则,被射中发冠,江都国相已经“战死”,再不甘心也得退出战阵。 江都国相退出战场,指挥旗在胶东国相车旁立起。 没等胶东国相下达命令,组织各王国精锐重整旗鼓,黑色铁矢猝然袭至。和江都国相的待遇一样,人虽毫发无伤,发冠却被穿个窟窿。 两位国相先后退出战场,留下的国官不得不咬牙扛起指挥大旗。 可问题在于,指挥旗立在哪里,魏悦的箭就飞向哪里。 飘扬在风中的大旗,完全就像是指路的明灯,放光的箭靶。迎风招展,明晃晃地表示:对,没错,就射这里! 随着国官被逐一点名,接连退出战斗,王国军中的将领开始发现不对。 边军的弓箭射程未免太远了些。 就刚刚“倒下”的那名国官,开弓的距离至少说也有三百五十步。这样还能射中,而且一箭穿透发冠? 无论军中将领如何想,“战死”的国官不可能再“活”过来。更糟糕的是,继魏悦之后,李当户也拉开强弓,配合前者,瞄准扛旗之人。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边军固然骁勇,王国军队的数量到底摆在这里。哪怕是四万头羊,全部砍翻也不是件容易事。他们还要去攀塔夺旗,早一刻结束战斗,就能早一刻离开校场,留下足够的力气,在御前分出高下。 同王国精锐交战,边军和少骑互为助力。一旦王国军队倒下,双方就会摇身一变,从同伴变成对手。 即使在边军内部,同样也存在竞争。 云中骑,上郡骑兵以及赵嘉练出的沙陵步卒,皆有争胜之心。旗帜仅有一面,胜者也仅有一个,如果不拼尽全力,设法争上一争,任谁都不会甘心。 王国官员陆续“战死”,接连退出战场,王国军队失去指挥,组成的战阵彻底崩溃。 边军和少骑亮出獠牙,驱策战马,将乱军进一步冲散。赵嘉组织步卒,对混乱的军卒进行包抄围歼。 口袋张开,不容许出现一条漏网之鱼。 今天这场演武,边军仅靠战阵和刀箭,自始至终没动用-毒-烟-筒之类的武器。 饶是如此,王国精锐仍从开始就落于下风。 纵然有刘非手下的强军,奈何对手是尸山血海走出的边军,没有经历过更多战场厮杀,终究寻不到翻盘的机会。 很快,王国军队被逼到绝境,零星的反抗也无法扭转局势,边军和少骑彻底奠定胜局。 最后一支王国军队的战旗倒下,边骑和少骑同时收刀,吹响号角,策动战马,向-插-有汉旗的木塔疾驰而去。 眺望马后腾起的烟尘,赵嘉眯了眯眼。 “整队,卸重,全速前进!” 命令下达,沙陵步卒放下大盾长戟,仅佩短刀弓箭,在队率的带领下,甩开步子向前飞奔。 平日里训练,身上至少二十斤负重。 如今重量全减,撒丫子跑起来,简直是飞一般的感觉。 因林木茂密,战马行动受到阻碍,边骑和少骑抵达林边,必须翻身下马,步行前往木塔。中途还要躲避陷阱,需得格外小心。 骑兵行动迅速,片刻的时间,已争相进入林中。仅有十多名少骑被落在身后,刚在林边下马。 就在这时,一名少骑突然瞪大双眼,不可思议望向对面。众人察觉异状,纷纷转头看去,赫然发现,赵嘉率领的步卒竟已追到近前! 距离接近三十步,沙陵步卒陡然加速,同时拆下臂上的小盾,当场飞甩而出。 如果是云中骑和上郡骑兵,看到这种情形,必然会第一时间进行闪躲。可惜少骑没有经验,光顾着吃惊,根本来不及做出防备。等意识到情况不对,小盾已经飙至面前。 砰砰数声,少骑接连仰面栽倒,额头肿起大包。有的倒霉被砸在脸上,半张脸变得青肿。极个别鼻梁挨砸,控制不住淌下热泪。 “卑……鄙!” 一名少骑倒下时,艰难吐出两个字。 甩盾的沙陵步卒跑到近前,弯腰捡起凶-器,朝对方一咧嘴:“战场之上讲什么规矩。兄弟,学着点!” 话落,跃过倒地的少骑,和四名同袍组成一伍,结伴向林中走去。 高台上,刘彻得飞骑禀报,并未因少骑被殴生出恼怒,反而龙心大悦。看向表情变幻莫测的诸王,咳嗽一声,当下表示,分出胜负还需时间,闲来无事,不如谈谈王国内的矿场如何? 天子开口,甭管愿不愿意,在场众人都得接下话头。 不过接话归接话,答不答应还需再议。 刘彻明白众人所想,但有凶残指数不断拔高的边军,少年天子底气十足,直接手一挥,提出一二三四五诸多条款,半数都为临时添加。 献费是题中之议,诸王无一反对,当场顺利通过。 提及分王国内盐、铁之利,不少诸侯王开始眼皮狂跳。正准备开口反对,刘彻抬眼扫过校场,轻飘飘一句“边军”,反对的话立刻咽回肚子里。 不就是钱吗? 他们给! 诸王识趣,刘彻还算满意。顺势提出盐矿和铁矿分管,需从长安派遣官员。官员过去,身边需得有人保护,一两千人总是要的。 听到此言,有盐场和铁矿的诸侯王差点当场喷血,集体生出心疾。 “陛下,此事……” 不等诸侯王说完,刘彻又看一眼校场,意思再明白不过。 说话的诸侯王脸色变了几变,瞅瞅被自己带出的精锐,再看看冠上有个大洞的国相,到底没敢反对到底。只能在“护卫”进驻的基础上,就人数上和天子讨价还价。费了一番口舌,不惜假装年迈,当场就要咽气,才最终缩减为五百人。 对于这样的结果,刘彻十分满意。 反正钉子已经扎下,口子打开,何时撕得更大,全看他的心意。 通过这场演武,刘彻达到震慑诸王的目的。同时,看过边军是如何凶残,又是如何地翻脸不认人,少年天子大受启发,颇有放飞自我的趋势。 想起公孙贺所言,再看一路前冲,不断干翻少骑的沙陵步卒,刘彻不由得心头一动,对于练出这支强军的赵嘉生出更多兴趣。决定演武之后,立即召其入宫觐见。 与此同时,沙陵步卒后发制人,选取最短距离,飞速冲向木塔。 在这批步卒眼中,林中的陷阱根本不够看,比起赵军侯的“奇思妙想”,相差何止三个段数。如非时间紧迫,他们根本不会闪避,而是会直接破坏。 步卒彼此间配合默契,陆续抵达木塔下方,不需要爪钩和绳索,徒手攀爬而上,行动敏捷灵巧,堪比林间猿猴。 占据有利位置后,一部分步卒就不再向上,而是守在原位,拽住先到的骑兵,同时把后到的踹下去。 无论边骑还是少骑,总之,只要是手臂上没有缠布为标记的,统统揍下去! 看着悬在高处,仅用单臂支撑,仍战得不相上下,拳头虎虎生风的边军,少骑集体咽了口口水,望着悬在塔顶的汉旗,顿生距离犹如天堑之感。 ☆、第164章 第一百六十四章 边军再是强悍, 未战言败,临阵退缩, 绝非曹时的作风。更何况,于少骑而言,即使面前挡着大山,不试着挖上一挖, 也对不起这数日来的加码苦练。 随着少骑以伍集结,仿效边军,开始合力向上攀爬, 之前还打成一团的边骑步卒突然停战,彼此交换眼神,由对-抗转为合作, 联手挡住去路不说,更纷纷拳头转向,大脚飞踹,将少骑一个接一个踹落塔下。 行动干脆利落, 充分发挥出竞争第一, 友谊第二,翻脸不认人的优良精神。 少骑和边军的甲胄存在相当区别, 尤其是头盔。边军动手时不需要看脸, 凡是盔上簪羽者尽为对手,直接开踹就是。 遇到顽强不屈、战斗力相当可以的, 势必被重点关照。 边骑和步卒配合默契, 一人出拳, 一人出腿,左右夹击之下,再顽强都得认栽。 曹时和韩嫣身为将官,自然会遭到围攻。 两人身手不错,互相配合,先后挡住几波攻击,还借机拽了几名边军下塔。可惜好景不长,在爬到五米左右时,运气戛然而止,正面遭遇李当户和魏悦。 在此之前,李大公子和魏三公子正拳来脚往,打得不可开交。边军深知这两位的战斗力,不想被波及,纷纷让开距离。 曹时和韩嫣越过层层障碍,正好撞见两人,不知该说幸还是不幸。 说运气好,这附近没有其他边军,击败魏悦和李当户,胜利近在咫尺;说运气不好,眼前分明是两座大山,想挪动谈何容易。 不想之前的努力白费,曹时和韩嫣交换眼色,决定牺牲一人,拖住眼前的对手,另一人快速越过障碍,飞扑向塔顶夺旗。 “阿嫣,快去!” 韩嫣身材修长,动作更为敏捷,曹时主动留下,试图以一敌二,尽量拽住对手,给韩嫣争取时间。 奈何计划再好,自身实力不够也是白搭。 不能说曹时战斗力不强,事实上,在长安城内扒拉几圈,同龄人中,他的武力值绝对是数一数二,否则也不会得景帝和武帝看重。 关键在于,他挑选的对手是谁。 就如扛着一战的步-枪怼导弹,处在不同的水平线,即使百发百中,照样是被碾压,最后挂成星星的命。 年轻的平阳侯不信邪,越级挑战的结果,就是被两只大脚踩在脸上,眼前一黑,根本没来得及进行反击,当场手一松,从所在的位置垂直滑落。 人倒是没受伤,只是从地上坐起,有足足半刻的时间,脑门环绕金星,双眼放空,脸上是大写的懵。脑子里循环三句话:我在哪里,我做了什么,我接下去又要干什么。 曹时撑不过两息,直接被飞踹出局。 韩嫣不甘心就此落败,咬牙继续向前,却遇上后至的赵嘉。 在夺旗过程中,即使是魏悦和李当户,不小心都会遭遇-黑-手,唯独赵嘉畅行无阻,从塔底一路向上,无论步卒还是骑兵,见到赵军侯,纷纷主动让路。 不想让路的,下一秒就会被踹下塔,动手的尽为同袍。 敢拦赵军侯的路,是想顿顿啃硬饼? 营内的规矩可是连坐! 必须踹飞! 在军需官的光环照耀下,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真心没处说理。 看到韩嫣,赵嘉半点没客气,探出左臂,扣动藏在袖中的手-弩。 手-弩经过改装,弩-矢带有弯钩,尾端牵有手臂长的绳索。可在攀爬时借力,也能缠住对手,将其束缚在原地,不解开绳索,休想再前进一步。 韩嫣正爬得起劲,左小腿忽然一紧。 低头看去,腿上缠绕一条细绳,一端还捆在塔上。试着拽动两下,绳索非但没有松动,反而越缠越紧。 实在没有办法,韩嫣只得抽-出匕首,试图将绳索割断。只是来回割了几下,始终没有断裂的迹象。 诧异的收回匕首,韩嫣反手顶了顶头盔,绳里莫非绞了铁丝? 在他发愣时,赵嘉借助绳索,连续登高数米,距塔顶的旗帜越来越近。 与此同时,边军解决掉全部少骑,重新战到一起。 发现赵嘉将至塔顶,魏悦和李当户暂时休战,手指抓牢木塔外缘,同时飞身向上。 待彼此距离接近,赵嘉突然回身,藏在袖中的手-弩-瞄准李当户。仿佛心有灵犀,魏悦同时出拳,迫使李当户无法闪躲,只能被绳索绑住手腕,困在距塔顶不到两米的地方。 合力解决对手,赵嘉和魏悦对视一眼,再无保留,都以最快的速度扑向塔顶。 旗帜近在眼前,赵嘉忽然转向魏悦,双眸湛亮。 “三公子可知,嘉悦公子久矣。” 声音传到耳边,魏悦下意识停住,转过头,汗水沿头盔边缘流淌,浸入领口之中。 在魏悦愣住的同时,赵嘉袖中飞出绳索,缠住魏悦左臂,其后飞身登上塔顶,一把夺下飞舞的汉旗。 夺得旗帜之后,赵嘉长身而立,一手高举旗杆,另一手举起号角,送到嘴边吹响。 苍凉的号角声随风传出,争斗的步卒骑兵同时停住。 李当户仰起头,看到夺旗的是赵嘉,不由得哈哈大笑。发现魏悦距离塔顶不到半米,和自己一样被绑住,半点没有失败的懊恼,反而喜悦更甚,就差吼一句:魏季豫,你也有今天! 仰望背光而立的身影,魏悦以长腿撑起身体,抽-出腰间匕首,用巧劲划开绳索。发现捆在腕上仅是麻绳,没有绞铁丝,眸底闪过一丝笑意。用刀背敲击臂甲,朗声道:“云中沙陵,军侯赵嘉夺旗!” “武!” 边军同时高喝,伴着号角声,雄壮磅礴,气吞山河。 胜负已分,边军陆续翻下木塔。 沙陵步卒放弃攀爬,直接吊上绳索,从塔身轻松滑下。落地后解开绳扣,手臂拽动两下,挂在塔上的绳索就从半空滑落,从地上捡起,三绕两绕藏在小盾后,半点也不起眼。 韩嫣落地之后,好奇看过来,发现步卒用的绳索全为特制,而且有巧妙的触发机关,惊叹之余不由得眼热。 就材料而言,长安绝对不缺。 难为的是这份巧思,以及匠人精湛的手艺。 见赵嘉落下木塔,韩嫣立即走上前,正打算开口,一名宦者突然从林中行来,宣天子口谕,召边将觐见。 天子召见,有再多话都需押后。 好在韩嫣身为侍从,常伴天子身侧,知晓边军将驻长安一段时日,以后有得是机会说话,无需急在一时。 赵嘉扛着旗帜,行出林中,先一步飞身上马。 魏悦李当户落后赵嘉半步,驰过之前的战场,距高台五十步翻身下马,吹响号角,整顿军伍,以最快的速度列阵。 刘彻站在台上,宦者引赵嘉上前。 行出一段距离,赵嘉停住脚步,双手奉上汉旗,高声道:“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起!” 刘彻心情极佳,迈步走下高台,站到赵嘉跟前。在赵嘉起身后,伸手按住他的肩膀,笑道:“君甚善,朕甚是喜悦!” 汉初尚存先秦之风,君臣相处较为宽松。 只要不越线,面君无需战战兢兢,更用不着提心吊胆。 这种氛围之下,若是纳头便拜,突然蹦出一句“万岁万岁万万岁”,非但不会引来天子赞许,九成以上会被视为异类。 赵嘉行礼谢恩,耐不住好奇,小心打量面前的武帝。 身量极高,虽不及魏悦和李当户,目测也超过一米八。轮廓刚毅,神采英拔,不类魏悦俊雅,也不似李当户爽朗,而是仿如利剑般锋利。 即使年龄尚轻,气质已如山岳厚重,威严彰显,予人以无穷压力。 继赵嘉之后,刘彻又分别看向魏悦和李当户,对两人多有褒奖。视线转向曹时和韩嫣,见两人垂头丧气的样子,笑容未减半分。 “人外有人,阿嫣,阿时,该服气了吧?” 大概是成功挖了诸侯王的钱袋,刘彻神情放松,心情是从未有过的好。说话时难免带出几分,尤其是和平日里亲近的臣子,就显得更为随意。 在褒奖过边军和少骑之后,刘彻转向诸侯王,笑容更盛,口谕宫内设宴,大酺诸王群臣。赵嘉、魏悦和李当户奉旨列席,位置就安排在天子近侧。 “回宫。” 御驾登车,诸侯王也陆续步下高台,走向车驾。 赵嘉同边军立在旁侧,看着身着衮服的刘氏诸王从面前走过,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汉室的基因是不是有点好过头了? 撇开年龄,在场的诸侯王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身材高大魁伟,相貌或英俊或刚毅,纵然有个别中年发福,也称得上是个英俊的胖子。 不到两刻钟,赵嘉面前已经走过帅老年数人,帅中年数人,帅青年数人,更有三四个面容严肃的小少年,一个塞一个俊秀,当真令人眼花缭乱。 只不过,在一名身材修长,面容略显阴柔的青年走过时,被对方的视线盯着,赵嘉突然感到不自在,下意识绷紧神经。 等到青年走过,才暗暗舒了一口气。 “赵大夫莫要在意,胶西王兄向来都是这样。”一名同刘彻年龄仿佛,身着衮服的少年走到赵嘉跟前,笑道。 经宦者提示,知晓眼前人是胶东王刘寄,赵嘉忙拱手行礼。 刘寄摆摆手,没有多言,很快追上前方的广川王刘越,一边走,一边论起献费之事。 两人手中既无盐场也无铁矿,这次天子挖钱袋,于他们关系不大。 然而,刘越的封国内有铜矿,刘寄的王国也称得上富庶,他们的生母又是王皇后亲妹,和刘彻的关系比他人更近,哪怕为撑天子的面子,送上的献费自然不能少。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很快就定出章程。 其余诸侯王也各有计较,有盐场和铁矿的,势必要下狠心割肉,只为天子能够满意。 待天子和诸王登上车驾,边军、少骑和王国军队各归营地。国官随驾离开,有资格列席宫宴的将领,都要抓紧沐浴更衣,其后前往城内。 赵嘉没有立即回帐,而是走到魏悦近前,提及卫青家人一事。 “我若帮忙,阿多如何谢我?”魏悦一边解开臂甲,一边挑眉看向赵嘉。 “凡能力所及,嘉必不推辞。” “好。” 魏悦颔首,将臂甲放到架上,黑眸凝视赵嘉,笑容异常温和。 ☆、第165章 第一百六十五章 演武结束之后, 天子于宫中设宴,大酺诸王群臣。 席间酒香弥漫, 丝竹管弦不绝于耳。 纤巧少女曼妙起舞,裙摆如花瓣铺展;讴者声如黄鹂,歌声绕梁,袅袅不绝。 诸王群臣举酒作乐, 喝到兴起,江都王起身离席,昂藏立于殿中, 宝剑出鞘,在御前呈现一场精彩的剑舞。 诸侯王大声喝彩,刘彻放下酒盏, 命宦者取筑,左手按弦,右手执竹尺,亲自为江都王击乐。 弦声阵阵, 筑声激越, 江都王长剑横扫,立定后高指苍穹。 “好!” 曲毕, 刘非收剑还鞘, 刘彻放下竹尺,亲执酒盏, 递于江都王面前。后者双手接过, 仰头一饮而尽。 盏中既空, 兄弟同时朗声大笑。 江都王手中有铁矿,属于被刘彻挖钱袋的对象之一。无论私底下如何不甘,身处未央宫内,刘非表现始终得体,甚至比大多数诸侯王都要恭敬。 相比之下,他的同母弟胶西王刘端就显得阴沉许多。 自宴起就没笑过,直接挥开宫人,亲执酒勺,自斟自饮。遇旁人搭话,乐意的就点点头,不乐意直接无视,半点不介意得罪人。 以胶西王的诡谲狠辣,除了江都王刘非,非是必要,连同出一母的鲁王刘余都避而远之。 自刘端就国以来,死在胶西国的官员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只要不合他意,国相照杀不误。 如此高的死亡频率,岂会无人察觉。 但刘端事情做得聪明,动手之前,势必会找到官员的把柄。实在没有小辫子可抓,必然在暗中下手,不会留线索在明处。 无凭无据,碍于诸侯王的身份,明知他是背后主谋,也无法进行严惩。 景帝在时,刘端担心受到斥责,行事还会稍加收敛。自景帝驾崩,刘彻登基,仗着有江都王这个兄长,刘端行事愈发肆无忌惮。 在演武之前,胶西国又换了一任国相。 据传言,新国相赴任之前,已经给家人留下遗书,完全是抱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决心前往胶西。 好在刘端知晓深浅,又有鲁王和江都王一同劝说,至少短期之内,没有再换国相的打算。 然而,忍得了一时忍不了一世。 哪天看对方不顺眼,刘端终究会再下狠手,在胶西国的死亡名单上再添一笔。 现下,因王国军队在演武中大败,刘端的心情相当不好,看人都阴恻恻地,少有人会主动往他跟前凑。 唯一不受影响的就是刘非。 饮下天子赐酒,刘非坐回席间,看向身侧的刘端,提醒道:“阿端,这里是在未央宫。” “我知好歹,无需王兄提醒。”刘端哼了一声,狭长的眸子扫过殿内,忽然端起酒盏,迈步走向对面,正好停在赵嘉面前。 “赵大夫勇力过人,我甚钦佩。” 赵嘉正和魏悦说话,突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抬头看去,就见胶西王站在面前。脸上虽然带笑,目光却显得阴沉,令人格外不适。 暗自皱了下眉,赵嘉站起身,谢过胶西王,举盏饮尽。 盏中酒经宫人筛过,色泽仍稍显浑浊。入口带着微甜,并不十分醉人。 赵嘉的酒量还算不错,只是易于上头。喝得稍微急了些,脸颊和耳朵就会泛起微红,貌似不胜酒力。 刘端还想满盏,魏悦忽然站起身,有意阻拦。 与此同时,江都王迈步走来,手中持盏,笑着同魏悦、李当户满饮,并借机按住刘端的肩膀,手指用力,示意他莫要生事。 被刘非按住,刘端心生不满。 恰在此时,弦乐声又起,中途加入鼓音,半点不似之前柔美,直令人想起沙场征战。 鼓声渐急,十多名甲士手持长戟,鱼贯入殿。 火光照耀下,戟尖反射寒光,甲士动作整齐划一,声震胸腔,犹如擂鼓,气势排山倒海,一举一动皆震人心魄。 趁甲士引开众人注意,刘端被刘非硬拉回席位。 刘非常年练武,身形魁梧壮硕,刘端长于诡诈,不擅武艺,自然不是刘非的对手,直接被拽回席后,按着坐下。 “阿端,休要惹事!” 被刘非正色警告,刘端心中不忿。一直没出声的鲁王拍了一下他的后背,示意他朝刘彻所在的方向看。 “天子喜赵氏子,阿弟莫要徒生事端。想一想宫内的阿母,在宴上闹出乱子,惹怒天子,你想阿母对王太后低头?” “天子,天子!” 刘端再次冷哼,到底没有固执,端起酒盏仰头饮尽,就当是对两位兄长的回答。 鲁王和江都王对视一眼,心知刘端肯定不会就此罢休。 胶西国军被边军击败,刘端手中的矿场要分出一半,以他的性格,势必不会咽下这口气。 不能明着找天子麻烦,魏悦和李当户各有家族庇护,云中守和上郡守绝不好惹,刘端想要出一口恶气,唯有迁怒赵嘉。 如果不是江都王出面,难保他会做出什么。 以刘非和刘余的性格,未必将赵嘉看在眼里,纵然他有领兵才能,曾献上利国良策也是一样。他们担心的是刘彻的态度。 刘彻刚刚褒奖赵嘉,并在宴中赐席,刘端偏要当面找此人麻烦,岂非明摆着和天子作对? 三人同为程姬所出,不说荣辱一体,总要彼此照应。 为刘端考虑,也是为自身着想,刘非和刘余不可能置身事外。遇刘端生事,势必要加以阻拦。至少在离开长安之前,不能让他对赵嘉下手。 对胶西王的举动,刘彻全部看在眼里。眉心皱了一下,当即命宦者取宫内藏酒,独赏赵嘉、魏悦和李当户三人,别说与宴群臣,连诸侯王都没份。 赏赐背后之意,已经相当直白。 自今日起来,谁想找三人麻烦,最好仔细掂量一下,是否能承受天子之怒。 果不其然,在天子赐酒之后,胶西王再不情愿也得偃旗息鼓,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赵嘉略松口气,魏悦端起酒盏,视线先后扫过胶西王、江都王和鲁王,转头和李当户低语几声。后者先是皱眉,眼底闪过一抹沉思,随即用力点头。 三人共同入京,已被视为整体,牵一发而动全身。 胶西王想要借赵嘉撒气,以两人的立场,自然不能坐视。 对方是诸侯王,地位摆在面前,正面挑战是鲁莽之举。 不过,有云中守和上郡守为后盾,联合雁门守、定襄守和代郡守,让刘端吃一次教训不难办到。 搜集胶西王为恶的证据,集合边郡太守之力,纵然不能使其夺国,削夺国土、削减王国军队并不困难。 天子亦有削弱诸侯王之意。 只要计划得当,事情会相当容易。 和李当户达成一致,魏悦饮尽盏中酒,俊颜带笑,眉眼不见半分凌厉,愈发显得温润如玉。 宴席毕,众人告退离宫。 乌云在天空聚拢,骤雨将至,长安城内起了阵阵凉风。 凉风拂过面颊,酒意立刻散去大半。 赵嘉振作起精神,跃身上马,手持天子赐下的木牌,同魏悦、李当户一同出城,策马扬鞭,向驻地疾驰而去。 战马速度飞快,奈何雨来得更急。 行至城郊,刚刚见到军营的影子,突遇雷声轰鸣,闪电炸响,豆大的雨珠从天空砸落,眨眼间连成大片水幕。 雨冷风急,天地间尽成灰蒙蒙一片。 待回到营内,三人全身早已湿透。 赵嘉召来伙夫,命其熬煮姜汤,再备热水。 “姜汤熬好,送去部都尉和李司马帐中。” “诺!” 伙夫离开后,赵嘉鼻子发痒,连打三个喷嚏。担心会着凉,再不敢耽搁,迅速回到帐中,将湿衣除下,解开湿发,取干布擦拭。 不到半刻钟,伙夫送来姜汤,紧接着,两名健仆送来浴桶和热水。 帐帘放下,赵嘉三两口饮完姜汤,辣得直吐出舌头。随后放下空碗,扯掉黏在身上的里衣,踏进木桶,浸到热水里。身体被温暖包围,舒服得直想叹气。 刚泡了一会,帐外突然响起脚步声。 没等他反应过来,帐帘已经掀起落下,魏悦迈步走进帐内。 四目相对,赵嘉维持趴在桶沿的姿势,直接愣在当场。 魏悦轻笑一声,缓步来到近前,微微俯身,修长的手指探入水中,声音擦过赵嘉耳边。 “营内干柴不多,热水不足,借阿多帐中一用,可好?” 可好? 不好! 赵嘉正要拒绝,魏悦已经直起身,解开束发的绢带。 黑发如瀑垂落,赵嘉喉咙发干,脑中开始天人交战:究竟是该正人君子,守礼持节,立刻转过头去,还是矜持砸碎,节操丢飞,先过眼瘾再说? 帐外雷声渐小,闪电消失不见,唯独雨水持续不断,始终落个不停。 赵嘉面对艰难考验,李当户却独霸两只浴桶,泡得手指起皱,才从水中起身。 本打算歇息,突然想起魏悦托付之事,转身取来木牍,提笔写成短信,准备明日遣人送往平阳侯曹时手中。 李广和前代平阳侯交情不错,如果李当户出面,几名家僮而已,不算什么难事。 书信写好,李当户停下笔,从头至尾看过一遍,确定没有任何问题,困倦得打了个哈欠,转身躺到榻上,很快就睡了过去。 与此同时,自宫宴返还的曹时未至军营,而是回了位于南城的甲第。 思及整月未曾归家,曹时本欲去见阳信,但听忠仆禀报,获悉他不在家中时,淮南王女刘陵几次出入府内,还给阳信送上重礼,神情为之一变,脚步立刻停住。 “多久的事?” “回家主,自淮南王入长安,翁主得长乐宫召见,即时常拜会公主。” 老仆出身平阳侯府,忠诚的自是曹时,从称呼既能辨出。 得知阳信近来的所作所为,曹时神情变了几变,额角神经突突直跳。看一眼正室方向,心中最后一丝柔软随之隐去,下一刻就转身离开,大步走向书房。 阳信得婢仆禀报,知晓曹时回府,特意等在房内。 未承想,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平阳侯宿在书房。气怒交加,更兼几分羞恼,没能控制住脾气,当场摔碎一块美玉。 曹时进到书房,早有婢仆奉上热水和衣物。 一名身段姣好,肤如凝脂的女婢半跪着为曹时解开腰带。随着她的动作,如云鬓发滑落,灯光之下,如最上等的丝绢。 曹时恰好低头,瞧见这一幕,带着茧子的手托起少女的下巴,对上一张柔美却现出几分忐忑的面容,不觉放轻声音:“汝名为何,可有姓?” 少女晕红双颊,垂下长睫,貌似不敢同曹时对视,声音轻柔婉转,略带颤音:“回家主,婢子姓卫,名子夫。” ☆、第166章 第一百六十六章 平阳侯不去正室, 阳信却能到书房。 房门从外打开,看到满脸怒色, 一副兴师问罪架势的阳信,曹时表情转冷,好心情荡然无存。 “曹时!”阳信怒到极致,口中连名带姓, “你将我置于何处!” “下去。”曹时眉心紧拧,挥退婢仆。 两人都在气头上,没人敢出声劝阻。在曹时下令后, 连同阳信带来的宫人,全都弯腰退出书房,小心守在门外。 之前在书房伺候的婢女, 捧着湿衣、提着热水离开廊下。 卫子夫微低着头,将衣物送到仆妇处,其后就遵照吩咐,回到卫媪居住的排屋。 房门打开, 卫孺恰好提着木桶走出。见到卫子夫, 立刻转身对卫媪道:“阿母,三妹回来了。” “子夫!” 卫媪快步行出, 一把抓住女儿的手腕, 力道大得能留下青印。 “你去家主的书房了?” “去了。”卫子夫抬起头,笑容温婉, “王媪喜我, 让我去书房伺候。” “你怎么、怎么敢有这个心思?”卫媪面露骇然, 近乎站立不稳。让卫孺关上房门,将卫子夫拽到内室,脸上尽是惶恐。 “为何不能?”卫子夫扶卫媪到榻上,自己坐到她的身边,轻声道,“阿母,女为僮仆,还有更好的出路?” “有公主在,你做不成侯妾。”卫媪抚过卫子夫的发,继而攥住她的手,“这路走不通。” “没试过,怎知行不通?”卫子夫垂下眼眸,脸上依旧带着笑意,“纵然没有名分,生下家主庶子,也和小吏之子截然不同。” “阿妹是在讽我?” 卫少儿恰好走进室内,听到这句话,勃然变色。 “阿姊想多了。”卫子夫抬起头,笑道,“我只想为自己找条出路,让阿母过上好日子。如我生下家主庶子,纵无名分,也能得些照顾。甥将来长大,也能更好的前程。” 提起儿子,卫少儿沉默了。 但是,就如卫媪担心的一样,她不认为卫子夫真能走通这条路。休提是否能得家主喜爱,纵得喜爱,有了身孕,能不能平安生产也是未知。 毕竟主母是天家公主,汉天子的亲姊! “阿母,阿姊,我心中有数。”卫子夫捻起一缕长发,轻轻掖到耳后,“入林猎鹿,下河捕鱼,都要担着风险。我不想一辈子做家僮,更不想我儿同我一样。” 机会就在眼前,就此放弃,她实在不甘心。 如果不是阳信公主闯进书房,她有办法给家主留下更深的印象。哪怕不能一举得宠,也能让家主记住她。 无奈事情就差半步。 卫子夫暗中可惜,脸上的笑容始终未变,轻声安慰过母姊,捧起陶罐到屋外取水。恰好遇见抱着一只包裹的卫长子。 “阿兄从哪里来?”卫子夫好奇道。 “刚从府外归,好运得十张麦饼,一块炙肉,两块饴糖。”卫长子将包裹递给卫子夫,接过她手里的陶罐,“我去打水,东西给阿母。” “好。”卫子夫温顺点头,将包裹送回室内。行到门边才想起,她忘了问,这些东西,阿兄是如何得来。 “阿兄!” “何事?”卫长子走得不远,听到卫子夫的声音,很快停下脚步。 “这些是从何而来?” “家主后日往军营,要从府内带些骑僮和仆役。”卫长子捧着陶罐,语气是少有的兴奋,“我力气不行,但能修补弓箭,还会些木匠手艺,有同屋壮仆引荐,可往营中为杂役。这些都是考校之后发下的赏赐。” 听完卫长子的话,卫子夫不由得绽开笑颜。 “这是好事,阿兄当亲告阿母。” “自然!”卫长子心情愉悦,脚步都轻快许多。 卫子夫站在房门前,看着卫长子的背影,似也被兄长的情绪感染。看样子,不单她想摆脱家僮的身份,阿兄也是一样。 不提卫媪听到卫长子将随曹时出城,心中是如何喜悦,侯府书房内,阳信怒不可遏,甚至推翻灯盏。曹时态度冷硬,面带沉怒,目光犹如利剑。 “曹时,你休要不言!”阳信发泄过后,见到曹时的表情,怒火没有半点熄灭的迹象,反而越烧越旺。 “公主要我说什么?” “说什么?”阳信越过灯盏,几步走到曹时面前,怒道,“你为我夫!整月不归家,归家即宿书房,你置我于何地?” 曹时闭上双眼,不想面对阳信扭曲的表情。 衣领忽然收紧,曹时睁眼看去,阳信已至身前,单手抓着他的领口,用力得指节发白。 “曹时,父皇赐婚,你是我夫,我是你妻,你为何这般待我?” “公主。”曹时以为自己会发怒,会对眼前的女子生出厌恶。然而,在这一刻,他只感到疲惫和从未有过的无力。 “我视你为妻,你曾视我为夫吗?” “什么?”阳信先是不解,继而大怒,“你是何意?!” 曹时站在原地,并未推开阳信的手,仅是沉声道:“淮南王女是怎么回事?” 阳信愣在当场,不明白曹时为何突然提起刘陵。 “淮南王早有不敬之心,天子厌其久矣。此次诸王入长安朝拜,迟迟未曾召见于他,满朝尽知。”曹时看着阳信,声音中没有愤怒,甚至没有透出任何情绪,“淮南王女入宫,太皇太后是什么态度,皇后又作何表示,公主半点没有察觉?” “我……” “高祖开国称制,赏赐功臣,我祖位列前茅,得赐平阳侯。经大父,阿翁,爵位传于我。蒙陛下赏识,命我领少骑,期他日沙场建功,不堕先祖之名。”说到这里,曹时顿了顿,扣住阳信的手腕,道,“我为侯爵,奉天子命统领少骑。殿下为陛下长姊,且为我妻,同心怀不轨的淮南王女过从甚密,收纳厚礼,可曾想过后果?” 阳信面色变了几变,态度有些许软化,只是想起自己的委屈,依旧不肯低头。 “公主,我不仅是你夫,更是曹氏家主。而你,在侯妻之前,更为汉室公主。”曹时攥紧手指,一字一句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故意不想去懂?” 阳信看向曹时,沉默片刻,忽然用力-抽-回手。 “明白如何,不明白又如何?”阳信昂起头,骄傲之色尽显,“正如你言,我为汉室公主,陛下长姊,凡事自要随我心意,何须委屈自己?” 话虽如此,藏在袖中的手却隐隐颤抖。 曹时什么都没说,仅是看着阳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中不见半点温情,只有无尽的冷漠,甚至是陌生。 阳信盯着曹时,突然冷哼一声,转身离开书房。脊背挺直,脚步未有半分迟疑,留给曹时一个骄傲的背影。 待到房门关闭,曹时回到几后,盯着重新被扶起的灯盏,独自坐了一夜。 翌日,阳信公主早早入宫,午后仍未归。 李当户派来的人见到曹时,恭敬奉上书信。 对卫媪一家而言,从家僮改为良籍,难度堪比登天。但于身为列侯的曹时来说,不过是一封书信,几句话的小事。 书信中,李当户写明缘由,言赵嘉早年救下不少孩童,其中有一子名卫青,聪慧过人,极得赵嘉喜爱,现为赵嘉亲兵。此子称其母为平阳侯府家僮,并有一兄三姊,两个弟弟,皆姓卫。 反正平阳侯府又不缺家僮,无妨让其母子团聚。 正如李当户信中所写,几名家僮而已,曹时的确不会放在心上。莫如做个顺水人情,借机同赵嘉结好。 放下书信,曹时唤来老仆,命其依信中所写,找到卫媪母子,随来人一同去见卫青。 只是林苑处终为军营,家眷长留多有不便。曹时写成回信,让来人一同带回去,转告李当户和赵嘉,如卫媪母子确为所寻之人,可暂留侯府,待赵嘉于城内置办产业,卫青有了居处,再团聚不迟。 来人捧着书信退下,曹时本想读几册兵书,奈何整夜未睡,疲惫感突然涌上,干脆起身绕过屏风,躺到设在书房的榻上。本意是小憩片刻,未料想,眼皮一合,很快就睡了过去。 卫媪一家被带到前院,发现仅有自己一家人,心中惴惴不安,不知晓出了何事。 老仆同李氏家仆一同前来,询问卫媪,是否有子流落在外。 听完对方讲述,卫媪瞪大双眼,惊呼道:“是阿青!” 听她道出卫青之名,来人心知八-九不离十,要找的应该就是眼前几人。简单核对过情况,将人带上马车,谢过侯府之人,即往城外行去。 坐在车上,卫媪犹不敢相信,卫长子和卫孺亦是面色恍惚,继而涌出无尽的兴奋。卫少儿抱着儿子,卫子夫带着两个弟弟,姊妹俩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对方脸上的喜色。 “阿青在军营?” “是亲兵?” “他是良籍?” “为何不姓郑……” 母子几个抑制不住激动,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接人的健仆倒无不耐之色,凡是知道的,都会尽量给出回答。 听到卫青被父家虐-待,寒冬腊月出走,险些被卖掉,卫媪不觉悲从中来,更对郑季生出怨恨。 虎毒不食子,他怎能如此对待亲生骨肉! 如若真不想养,大可将孩子送回她身边。纵然要随她为僮,好歹能有食果腹,不会无故受到打骂。 卫媪红了眼圈,泪水止不住向下掉。 卫长子和三个妹妹忙着安慰母亲,卫少儿怀中的霍去病突然大哭起来,几人又忙着安抚婴儿。 “阿母,阿青算是因祸得福,现今入良籍,又成军侯亲兵,日后定有前程。”卫少儿抱着霍去病,一边轻声哄着,一边安慰卫媪。 卫媪点点头,擦去眼角的泪水。 见母亲情绪好转,兄妹几个终于舒了口气。 卫子夫抱着弟弟,想着健仆透出的消息,望向越来越近的军营,脑海里闪过数个念头,心中若有所思。 马车抵达军营,卫青早就等在营门前。 认出车上下来的卫媪,立即快步迎了上去,跪倒在地。 看着面前的少年,卫媪近乎不敢认,直到耳中传来一声阿母,看到有几分熟悉的眉眼,方才眼眶泛红,将少年一把抱进怀里。 卫氏母子相认时,赵嘉并不在营内。 一大早,即有宫内来人,宣赵县尉入宫觐见。 彼时,赵嘉正睡得迷迷糊糊,不自觉往身边的热源凑去。听到一声略带沙哑的低笑,睡意立刻消散,睁开双眼,就见魏悦单手撑在颌下,另一手滑过赵嘉的领口,正笑得春风和煦。 记忆瞬间回笼。 赵嘉木着表情坐起身,脑子里只有四个大字:美色误人! 斜眼瞅着放下手臂,又侧躺回榻上的魏悦,不知该作何表情。 这是让草原闻风丧胆的凶神? 是不是哪里不对? 虽说实质上没发生什么,就是一起泡了热水,顺带又被当成抱枕睡了一夜,可赵嘉就是莫名觉得,所谓的底线已被突破,再没有恢复的可能。 仔细想想,起因还是自己。 没有塔上那句话,魏三公子未必真就“登堂入室”,彻底发挥出“黑”的本性。 单手捂脸,赵嘉的意志又开始动摇,是将节操彻底抛弃,一路突破底线,还是撑起意志,设法拯救一下? “阿多。” 就在他摇摆不定时,魏悦的声音传入耳畔。 赵嘉抬起头,发现魏三公子已经起身,正好整以暇的穿上深衣,目光温和的看向他。 “天子宣召,阿多需得快些。” 不知缘由,赵嘉突然心生“愤怒”,在理智回笼之前,从榻上起身,双手拽过魏悦的领口,仰头咬上他的下巴。 魏悦的动作顿住,破天荒愣在当场。 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赵嘉后退半步,意外的没有忐忑,更无半点后悔,像是终于冲出迷障,手指擦过魏悦的下巴,低声道:“三公子,嘉昨日所言,无半分虚假。” 不等魏悦反应过来,赵嘉转身走到木箱前,取出入宫觐见需佩的绶带官印,好心情地洗漱,整理衣冠,迈步离帐。 整个过程中,魏悦始终站在原地,直到帐帘掀起又落下,才从惊讶中醒来。低沉的笑声在帐内流淌,似耐心的猎食者,守候多年,心愿终于得偿。 李当户在营中寻了一圈,才在赵嘉帐中找到正主。迎面就见到魏三公子笑得春风得意,眉眼弯弯,想到这人的性子,不由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后退两步,搓搓胳膊。 “魏季豫,你怎么笑成这样?” 魏悦挑眉,在李当户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好心情地没有同他计较。 于是乎,在赵嘉入宫觐见的时间内,魏悦整日保持好心情,俊雅的面孔始终带笑。 无论云中骑、上郡骑兵还是沙陵步卒,非但不感到半点欣慰,反而和李当户一样头皮发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里不靠近草原,没匈奴可砍,也没胡骑可杀,部都尉突然笑成这样,究竟是打算作甚? ☆、第167章 第一百六十七章 赵嘉第二次走进汉宫, 感觉和之前截然不同。 前次未央宫设宴,入目尽为觥筹交错, 丝竹弦乐,讴者声音婉转,舞者纤巧袅娜。精美的青铜灯点亮大殿,恰似漫天星斗照亮凡尘, 繁华之色使人沉醉。 如今再至,飞檐反宇,走鸾飞凤, 秦汉建筑独有的厚重庄严之感迎面扑来。 宦者在前引路,殿前甲士如苍松矗立,甲胄头盔尽为墨色, 唯独长戟反射寒光,冰冷慑人。 “赵大夫,佩剑。” 经宦者提醒,赵嘉从腰间解下佩剑, 递给捧着托盘的小黄门。其后验官印绶带, 确认无误,方才许入殿门。 刚刚踏上石阶, 身后突听人唤:“前方可是沙陵县尉?” 声音十分陌生, 赵嘉脚步微顿,转头看去, 不远处, 一名着曲裾深衣, 腰系宽带,身姿婀娜的女子正款款走来。 女子粉面朱唇,丰姿冶丽,眼角晕染一抹嫣红。仪态端庄,却从骨子里透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妩媚。 赵嘉仔细在脑中回忆,全无半点印象。 “赵大夫,此为淮南王女,陵翁主。” 宦者出言提点,赵嘉神情微变。 对于刘陵,他了解得实在不多,唯一知道的是,历史上,淮南王刘安谋反事泄,自杀身亡,她因涉案被连坐。太史公评其“慧,有口辩”,此外,再无更多记载。 淮南王入长安朝见,因故被天子冷落,翁主刘陵却是长袖善舞,被长乐宫窦太后召见,赠王太后及阳信公主重礼,甚至折节下交身无官职的田氏兄弟。 事实上,刘陵更想同盖侯王信拉上关系。 只可惜王信行事谨慎,每次刘陵上门,不是借口不在,就是请夫人前往接待。几次三番,刘陵碰了不少钉子,终于明白王信这条路走不通,就像是宫内的陈皇后,刺猬一样,根无无从下手。 刘陵固然恼怒,却是毫无办法。 因演武结束,诸侯王将陆续启程归国。一同动身的,还有派至各王国的铁官、盐官,以及规模达到五百的护卫军伍。 淮南王之前试探天子不成,反而落得满身不是,不提刘彻的态度,在诸王之间,人缘也差到极点。 连续受挫之后,刘安不敢继续怀抱侥幸,老实上表,请求返回封国。 刘陵身为王女,和王子不同,无严律规定她必须随父归国。 父女俩商量之后,认为短期之内,无法神不知鬼不觉埋下钉子。前脚埋下,后脚也会被朝廷设法解决。 既然知道结果,何必吃力不讨好,不若换一种方式,让刘陵暂居长安,既能刺探朝廷消息,及时送回淮南国,也能以重礼结交朝臣,以图后日。 经过一场演武,见识过边军的战斗力,刘安吃到教训,明白年轻的天子雄才大略,假以时日,文治武功必不亚于先帝,甚至有可能超越。 图谋多年的心愿眼见落空,刘安的不甘可想而知。 既放不下,又成不了,怀抱这种矛盾的心理,刘安日渐消沉。唯有遇到不和的刘氏诸王,开启嘴炮模式,彼此互嘲,才能短暂忘却烦恼,振作起精神。 故而,在刘氏诸王之中,刘安的名声和口碑如飞流直下,从一个饱学的王侯,直接成了四处寻人吵架、集嘴炮之大成者。 嘴炮不可怕,忍无可忍,拍飞就是。 但有权有势,兼满腹经纶,抬杠不重样,又真心拍不飞的嘴炮才令人恐惧。 日复一日,淮南王成了“瘟神”的代名词。 代王惊喜发现,自己的人缘再不是诸王中垫底。非是同样惧怕这位的嘴炮,必定要登门致谢,感谢刘安的舍己为人,深明大义。 比起刘安的放飞自我,刘陵依旧斗志满满。 没有亲眼见到演武,仅是从他人口中听闻,没有直面的震撼,刘陵不认为边军当真无敌。纵然战力非凡,精锐归国之后,召有才之将,取其长补己短,未必不能练成强军。 刘陵不缺少野心,意志坚定更胜兄长。 被窦太后和陈皇后冷遇,依旧面不改色,敬献玉刻的道家典籍。王太后和阳信公主,她同样没有冷落,照样重礼献上,寻不到半点差错。 有玉璧黄金开道,王娡身为太后之尊,留一名王女在京,并非多大的难事。 知晓王太后的决定,窦太后什么都没说。陈娇思量许久,在刘彻至椒房殿时提了两句,话说得巧妙,将王太后摘出去,只道淮南王女狡。 见到刘彻的神情,陈娇就知晓自己做对了。被丈夫揽进怀中时,粉面晕染丽色,长睫低垂,遮去眸中的一抹复杂。 赵嘉遇上刘陵,说巧也巧,说不巧也不巧。 刘陵早想见一见统领边军之人,奈何军队驻扎在林苑,始终寻不到机会。唯一能想的办法,就是每日进宫请安,希冀能来一场巧遇。 功-夫不负苦心人,刘陵从宫人口中探听出,天子召赵嘉入宫。为达成目的,她刻意在长乐宫久留,出宫时,还绕道未央宫,果然遇见正主。 在赵嘉看向刘陵时,刘陵也在打量赵嘉。 以她探听来的消息,这个出身边陲的赵氏子,不到傅籍之龄就献上利国之策,朝廷推广的驯牛之法就是出自他手。 几年时间内,多次立下战功。 先帝给予厚赏,并授官封爵。 无论官职爵位,都算不上太高。放到长安之内,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但是,联系他的年龄,事情就变得不是那么简单。 据传代国相罢官同他有不小的干系。虽说传言未经证实,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思及他同云中守的关系,刘陵不得不加以重视。 短短一瞬间,两人脑中都闪过数个念头,不同的是,刘陵有心结交,赵嘉却是避之唯恐不及。 宦者轻咳一声,提醒道:“赵大夫,天子召见,不可耽误。” 赵嘉借机向刘陵拱手,随宦者向宣室行去。 目送赵嘉背影消失,刘陵笑得愈发妩媚。转身离开时,宽袖被风鼓起,在身侧飞舞,犹如翩翩蝶翼。 宣室内,刘彻坐在屏风前,面前摊开几册竹简,提笔又放下,突然间手一推,将竹简全部挥到一旁,端起漆盏,三两口饮尽。 韩嫣摇头轻笑,弯腰将竹简拾起,重新放回到几上。 这些都是诸侯王上表,也不知是不是私下里商定,内容千篇一律,近乎是一模一样。刘彻起初还兴致勃勃,翻阅半晌,兴奋感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烦躁。 “陛下,这些表书……” 韩嫣正说话时,宦者禀报,赵嘉奉召觐见。 “快,让他进来!” 终于不用再看表书,刘彻心情大好,见赵嘉走进室内,更是眉眼带笑,态度格外亲切。 “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刘彻态度亲切,赵嘉却不敢过于随意,谨慎恭敬,端正行礼,不出半点差错。 “起。”刘彻让赵嘉起身,坐到自己身前。 “谢陛下!” 赵嘉正襟危坐,神情严肃。 “我听阿贺说,汝幼名阿多?” 赵嘉愕然抬起头。 面君之前,他做过多种设想,就是没想到,天子开口不提国政军事,也不提边塞商贸,反而提起他的乳名。 “回陛下,确是如此。” “善!”刘彻颔首笑道,“既如此,我也唤你阿多,如何?” “敬诺!” “不用这般拘束。”刘彻摇摇头,道,“我长于宫内,未曾出长安,于边郡诸事仅有耳闻,从未亲见。心下好奇,一直想寻人细述。” 明白刘彻的意思,赵嘉心下大定。 天子之意,同他之前的打算不谋而合。 “陛下,臣于此略知一二。” 赵嘉如此上道,刘彻自是喜悦。 在讲述之前,赵嘉请刘彻赐下绢帛笔墨,告罪一声,当场将绢布铺开,蘸墨绘成地图。没有测量工具,比例不够精确,但有皇宫收藏的抽象画做对比,已经足够惊艳。 随着地图逐渐成形,刘彻的表情由轻松变得严肃。无需他吩咐,韩嫣快速起身,吩咐宦者守在门前,无召不得入内。 赵嘉的动作很快,笔下勾勒出五原、云中、定襄、雁门等郡。因绢布面积不够,直接将两幅拼在一起,陆续增添代郡、上谷、上郡、渔阳等地。 其后以边郡为轴,分别向南北延伸,南绘长安,北点茏城,并依次圈出匈奴和诸杂胡的大致范围。 因多数地区没有实际去过,仅存在概念之中,赵嘉采取简略画法,一个圈就是匈奴,圈外点点就是杂胡。 商队西行的道路同样绘出。 沿途之上,诸番邦星罗棋布。无法确定大小和准确名称,一概用三角和方形代替。 唯一能确定准确位置的,就是卡在东西要道上的楼兰。 据商队成员讲述,楼兰建有城邦,居民半牧半耕,因常有商队往来,国内十分富裕。只是国小兵弱,依附于匈奴。商队途经此地,如非向导给力,差点遇到麻烦。 落下最后一笔,赵嘉吹干墨迹。 抬头正要说话,却发现刘彻紧盯地图,漆黑双眼扫过边郡,手指点在草原:“匈奴地广,控弦者数十万,实为心腹大患。” 室内寂静片刻,刘彻收回手,正身而坐,再不见之前的随意,态度变得极其郑重。 “君大才!” 天子态度转变得太快,赵嘉有些猝不及防,干脆以不变应万变,就刘彻之前提出的问题,组织过语言,从边郡开始娓娓道来。 “边陲之地北接草原,田地不丰,亩收两石即为丰产。” “常有言,胡人孩童能走路就能骑马,能开弓就能射猎,边民亦是如此。青壮妇人多能骑射,孩童长到六七岁即能开弋弓。” “边民夏衣葛麻,冬衣兽皮。以夯土、石瓦建屋,擅耕种、放牧,亦擅射猎。” “遇匈奴来犯,无论男女老少皆能守土杀敌。” “早年有匪盗,近已绝迹。” “自先帝时起,边军日强,御敌于外,尝深入草原,屠胡掠得牲畜……” 对照地图,伴着赵嘉的讲述,广袤苍凉的边地风光逐渐在刘彻眼前展开。 在赵嘉看来,既然天子对边郡感兴趣,那就先从边郡着手,风土民情,巨细靡遗。边民的生活,同匈奴的战争,耕种的艰难,同恶邻厮杀的勇猛,伴着他的讲述,无一不给刘彻留下深刻印象。 做好铺垫,赵嘉话锋一转,就天子最感兴趣的兵事,引出强军之法。 汉风尚武,兵源绝对没问题。 从西到东,再从东向西,随便哪个边郡,抽调一批青壮,发下战马兵器,训练一段时日,就能上阵杀敌。 然而,普通的骑兵与精锐截然不同。就如云中骑和上郡骑兵,哪怕遇到匈奴本部,打疯了,来个“一骑灭五胡”绝没问题、这种战绩,寻常边军就很难做到。 “如要强军,体魄,兵甲,粮饷,缺一不可。” 入京的边军为何如此之强,说白了就两个字:钱粮。 见刘彻听得入神,赵嘉松开手指,不着痕迹抹去掌心的汗水。将近一个时辰,终于能进入正题,是否能登上台阶,成败在此一举。 思及此,赵嘉深吸一口气,手按在地图上,面对年轻的武帝,正式开启忽悠模式。 ☆、第168章 第一百六十八章 “农为本, 边郡地力有限,牛耕等法尽已推广, 亩产仍多限于两石。进一步提升产量,可择优良谷种予以培育。”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于百姓而言,吃饱肚子才有余力去谈其他。 军队同样如此, 吃不饱肚子,何言涤荡四方,战场征伐。 以沙陵步卒为例, 如果不是每日三餐,餐中常见肉食,单是高强度的训练, 就未必能支撑下来。 守边卫土,开拓疆域,需要一支铁血强军。 强军如何培养? 就如赵嘉之前所言,钱粮缺一不可。 兵器甲胄不足, 只要有矿产资源, 以国家之力,随时可以进行补足。而强悍的军队绝非一朝一夕可成, 尤其是横扫四万的精锐, 训练培养需要充足的时间和钱粮。 欲成精锐,军卒必须有强悍的体魄。如建造屋舍, 地基最为重要。根基不稳, 屋墙建得越高, 就会坍塌越快。 汉朝的敌人是匈奴,是草原的胡部,是西面的月氏和乌孙,更远甚至会遇到安息。此外,南边还有南越以及诸蛮。 走出中原,无论向北、向西还是向南,对汉军而言,是否能适应不同气候,对抗严酷条件,解决突发状况,强悍的体魄必不可少。 汉初以粟为主食,北边间种麦菽,南边已经开始种稻。 限于现有的条件,无论哪种作物,产量都未见多高。纵然是产粮大郡,亩产也多在两石到三石之间,四石都很少有,更不用说五石。 比起后世的亩产粮,这样的数据简直少得可怜。 赵嘉要做的就是建议武帝,以朝廷的力量召集擅农之人,择一地培育良种,继而向全国推广。 在边郡时,赵嘉已着手此项工作。 奈何资源有限,即使取得成功,也只能局限在沙陵县内,好一点可推及云中郡。再远,赵嘉就鞭长莫及。 换成刘彻,情况就截然不同。 长安郊外是最好的试验场,林苑中尚存大批开垦出的熟地。圈出一片,调拨一批农人,择良种进行培育,再优中选优,自长安向周边辐射。无论速度和成果,都将是赵嘉所行的几倍、十几倍乃至几十倍。 “陛下,如要丰产,良种、良法不可或缺。” 华夏自古重视农业,自周时起,就有天子亲耕的传统。 此外,刘彻怀抱雄心壮志,有朝一日,必定马踏草原,屠灭匈奴。想要达成愿望,强军必不可少,赵嘉的建议恰好触及他的痒处。 “善!” 林苑确有不少田地,暂时不会用来练兵,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圈起来培育良种。人手交由太农令,所需的器物农具均由少府负责。 关于良种之事,赵嘉说完,刘彻就点头通过。 莫说此事不需要朝议,即使拿到朝会上,群臣也不会反对,必然都会大表赞同,全体通过。 第一项任务完成,赵嘉舒了口气,正打算再接再厉,韩嫣转头看一眼滴漏,突然起身走到门边,吩咐宦者送上汤饼、糕点。 宫内奉行一日两餐,但刘彻还是长身体的时候,两餐自然不够,每日都会加餐。之前听赵嘉之言听得入神,一时间忽略五脏庙。韩嫣却没有忘记,很快吩咐宦者送来膳食,比平日里多添一些,显然是为赵嘉准备。 对于韩嫣,赵嘉仅在演武时见过,印象最深的不是他俊秀的相貌,而是过人的身手。 苦饥寒,逐金丸。 流传后世的一句话,赵嘉耳熟能详。 真正接触本人,赵嘉却发现,这位韩王信的后代,固然存在骄奢的一面,同样具有不弱的才学和本领,在为人处世上亦有独到之处。 退一万步,以汉武帝的性情,如果韩嫣仅有一张俊秀的面孔,又岂能多年得其厚待。 思及历史上韩嫣的死因,赵嘉下意识搓了搓手指,将诸多心思压下,面上未现出半分。 宫内的庖人手艺非凡,同样是蒸饼,馅料多达五六种。汤饼薄厚均匀,煮在高汤里,撒些葱粒,滋味甚是鲜美。 此外,另有切片的炙肉,新鲜的肉糜,青绿的菜蔬,还有洗净切块的柰。 刘彻吃饭时,仪态端庄,执筷的动作都十分优雅。 与之相对,饭量却和优雅半点不沾边。 赵嘉自认为食量不小,然而,面前的少年天子,就饭量而言,近乎能和军汉掰一掰腕子。韩嫣也不遑多让,两碗汤饼下肚,又轻松吃下五张蒸饼,大半盘炙肉和菜蔬,倒是肉糜没怎么动。 见赵嘉动作渐慢,刘彻和韩嫣一起看过来,好似都感到奇怪,他为何吃得如此之少。 一碗汤饼,三张蒸饼,半盘炙肉,整盘菜蔬,这饭量还少? 赵嘉默然无语。 彪悍的时代,彪悍的饭量,真心没地说理。 用过膳食,宦者宫人撤下碗筷,送上蜜水,陆续退出殿外。 赵嘉捧着漆盏,对饭后食甜有点不适应。有机会的话,该派人往长江以南搜集些茶叶。不知道炒制方法,大不了烹煮,无论如何总能入口。 除了茶之外,赵嘉还想找一找甘蔗。 甜菜原产于欧洲,距离华夏尚远。同样为制糖原料,甘蔗更易寻得。 春秋战国时,就有榨甘蔗汁饮用的记载。不过碍于气候条件,基本限于吴楚等国,并且多为上层贵族饮用。 如果能和粮食一样择优培育,制出红糖乃至白糖,汉朝内部不提,运到草原和西域,必然能大赚特赚。 匈奴、月氏和乌孙都喜食甜,商队西行携带的货物,除了绢帛和盐,饴糖最为畅销。有的乌孙商人,哪怕不市盐,也要高价市糖。 赵嘉之前曾有想法,可还是那句话,手中资源不足,想也是白想。 如今有机会忽悠……咳,建议武帝,自然不能白白浪费。诸多设想中,凡是有条件实现的,必须提上一提。 只是怎么提,从何处入手,需要把握技巧。 思及此,赵嘉放下漆盏,开口道:“陛下,金铜藏于库中,就只能为金铜,入市流通方能为钱。丝绢市于国内,价再高,不能超过十倍。运至草原,价能翻过百倍。如至极西,可等量黄金。” 对于经济学,赵嘉只能算是半吊子。但面对“朴实”的汉武帝,很可以谈上一谈。 以铜为货币,无论贵人百姓都有贮钱的习惯。铜钱藏于家中,不在市面流通,不能借以生利,就失去大部分作为货币的价值。 西汉初期,国内铜矿多掌于诸侯王和贵人之手,朝廷允许私人铸钱,“荚钱”大行其道,于国非但无益,反而是不小的损害。 赵嘉怀揣抱负,决心撬动历史轨迹,避免武帝晚期国库见底,百姓难负重税的情况。 为达成目的,部分游戏规则必须改变。盐、铁收归国有已是题中之议。天子已在演武后打开缺口,开挖诸侯王墙角。 接下来,就是要收回私人铸造钱币的权利。 此外,还有农税、商税、人头税以及酒业等一系列问题。赵嘉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能够看出其中问题,也能提出大框,真正实施,还需要更为专业的人才。 话说桑弘羊籍贯何地,现在几岁? 远在洛阳之地,尚是舞勺之年的桑弘羊绝不会想到,长安城未央宫内,正有一个姓赵名嘉的县尉挥锹挖坑,而且挖了不想填,盘算着坑了自己。 赵嘉由钱币入手,陆续引出矿产、商贸,中途歪了下楼,提及羊毛纺织,甘蔗熬糖,茶叶边贸。 见刘彻听得兴致勃勃,赵嘉干脆一歪到底。 反正宣室里就三个人,一个主讲,两个听众,主讲口中的东西很是稀奇,之前少有人同刘彻提及。少年天子满怀好奇,听得津津有味,压根没意识到,主讲中途歪楼,四十五角开始倾斜。 听着赵嘉的讲述,刘彻眼前豁然开朗,一举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乍然生出“满地都是钱,俯拾即得”的感觉。 农为国本,向农人苛重税实不可取。相反,理应大力扶持,在条件成熟的情况下,进行减税方为上策。 来钱的套路千千万。 充实府库,锻造军队,皆有更好的途径。压榨国民实为下下之选。 为让武帝有更直观的感受,赵嘉还提起前朝记载。 以秦为例,秦军号称虎狼之师,国内男子人人皆兵。以当时的用兵频率,钱粮和劳动力都会出现不足。 在这种情况下,秦军以一敌众,硬是揍趴山东六国,一统天下,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关节:掠夺! 无甲就到敌人身上去扒,无弓-弩-箭矢就到敌人手中去抢,没有战马就去胡部手中掠夺。国内缺乏劳动力,就抓捕野人、劫掠胡人,全都绑上绳子,充为隶臣妾。 其中,羌人是最常被掠夺的对象。 “羌人?”韩嫣突然出声。 “然。”赵嘉颔首。 事实上,如果不是翻阅太守府的典籍,赵嘉也不会发现这段历史。 战国时期,匈奴和赵国之间的战争最为频繁。遇上赵将李牧,没少被收拾。最惨烈的一战,被揍得满草原逃命,之后十几年不敢南下,见到赵国的战旗都会腿肚子发抖。 羌人的实力反倒比匈奴更强一些。 可惜他们的邻居更不好惹,是拥有虎狼之师,闻战而喜的秦国。 历史上,羌人不乏统一崛起的机会,可就像老天开的玩笑,每当羌部有强盛的苗头,秦国就会出现雄才大略的君主,而且常会出现父子档,例秦孝公和秦惠文王,秦昭襄王和秦孝文王。 虽说中间总会有几任划一划水,像是秦庄襄王子楚。但紧接着,就会跳出更为恐怖的存在,例如子楚他儿子秦始皇。 可以说,从秦始皇的祖先得周皇室分封时起,就和羌人结下“不解之缘”。 边境不稳,秦军驱胡羌;国内少粮,秦军劫胡羌;劳动力不足,秦军捕胡羌。 羌人一度学到中原的耕种之法,短暂实现统一。结果被秦国发现,二话不说直接发兵,几战下来,又被揍得四分五裂。 自此之后,秦军隔三差五就会到羌部睦邻友好一下。 羌部欲哭无泪,薅羊毛也就罢了,偏盯着羌部,一年四季不停地薅,这还让不让人活?! 不过事情也需要对比,比起直接被揍死的义渠,羌部好歹还能活下去。越想越觉得是这个道理,在慑服于秦军的强大的之后,部分羌人主动归降,牢牢抱住秦王大腿,加入秦军,甘愿为秦王作战。 他们视自己为秦人,其他羌部找上来,提起祖宗血缘,邀请共同造反,当场就被飞踹出去,一边踹一边大骂:XX的爪,休要套近乎,乃公是秦人! 后世出土的秦始皇陵兵马俑,其中有部分相貌迥异汉人,就有可能是归降之后,为秦军作战的胡人。 随着赵嘉的讲述,刘彻先是皱眉,其后似有所悟,双目放光,越来越亮。 ☆、第169章 第一百六十九章 赵嘉以秦国为例, 提出穷兵黩武不是事,完全可以就食于敌, 以战养战,掠胡以补钱粮及劳动力。 秦国掠羌,汉可以掠匈奴。 自白登之围后,匈奴年年侵扰汉边, 百姓苦其久矣。 匈奴到边郡打谷草,汉就能到草原掠牛羊。 之前匈奴占据优势,汉朝无法大规模开战, 只能韬光养晦,行和亲之策。如今形势转换,长安渐强, 草原却一夕生乱,闹得不可开交。这种情况下,即使不能马上发大军团灭,也能敲几记闷棍, 割几块肥肉, 逐步收回利息。 刘彻被赵嘉说动,凝视摆在面前的地图, 掌心覆上, 在“干死匈奴,打通商路;劫掠诸胡, 以飨国人”的基础上, 萌生出“弓箭所及皆当为汉土, 刀锋所指必当为隶臣”的豪情壮志。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屠灭匈奴是根本。 但是,铲飞这个宿敌,已经不能使年轻的天子满足。 一念通则百念通。 新世界的大门已经敞开,被赵嘉带歪的少年天子,目光放远,开始发散性思维。 地上都是钱,俯拾即得。 国内有律条可循,照章办事即可,远不如国外有挑战性。 不给刮? 没关系,汉军开过去,用刀箭讲理。 不小心讲了死理,就只能算对方倒霉。谁让你顽固不化,偏要跟着匈奴一条路走到黑。 在刘彻看来,所谓的“优抚”,必须是胡部先跪地上,高唱一曲征服,才会予以考虑。如果运气不好,唱歌跑调,优抚那是做梦,直接围起来,先圈踹一顿再说。 尚武的时代,一切凭实力说话。 胆敢不服,必然被记在少年天子的小本本上,过得了初一过不了十五,早晚被汉骑碾得粉碎。 和培育良种一样,强军之策也被顺利采纳。不过赵嘉提出的仅是框架,具体细节还需另外补充。 两项任务完成,赵嘉继续引申,提出边郡屯田之策。 “屯田?”韩嫣沉吟片刻,道,“是要徙民?” 没料到他的反应如此之快,甚至快过天子,赵嘉意外的扫过一眼,随即点了点头。 “徙民。”刘彻微微皱眉,神情肃然。 赵嘉心中清楚,这项提议说不难也不难,说难也难。 不难在于,迁徙百姓屯边,不过是天子一道旨意。难处在于如何不引起民怨,让百姓心甘情愿离开旧土,举家迁往边郡。 汉高祖立国时,战乱刚刚结束,户籍制度相对宽松。加上许多郡县被战火破坏,田地大面积抛荒,恢复生产需要时间,这就导致了人口向产粮大郡和繁华之地流动。 武帝朝时,京兆尹管辖之地,人口接近七十万,超过云中、定襄和雁门三郡的总和。若是加上左冯翊和右扶风,人口更是超过两百四十万。 诸边郡之中,上郡地域最广,人口最多。鼎盛时期,户数也不过十万。 这样的人口分布,注定边郡地广人稀,有田地也少人耕种。而长安附近,多数肥沃的田地被贵人占据,许多百姓为了养家,只能沦为佣耕,或是成为小商贾。 从古至今,人口向大城市和繁华之地迁移,都是约定俗成,不可避免。平时且罢,随着汉武朝逐年增兵,向草原征伐,边郡人口就成为一个大问题。 兵源是其一,人口不足,能征召的兵力势必会受到限制。 其二,随着更多青壮脱产,加入伐北的战场,郡内劳动力必然不足。边郡出产本就不丰,随着劳力减少,情况定会进一步恶化。 边郡出产减少,军粮和军资就需要从中原郡县调拨。 以现下的路况条件,从云中到长安,普通人至少要走上一个多月。若是运送粮草,时间只会更长。途中人吃马嚼,损耗绝对不小。 这还是在国内,换成国外,情况只会更加糟糕。 历史上,汉朝讨伐乌孙,就曾出现百车粮秣从国内出发,运到目的地,仅剩一车的窘况。 要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缩短运输路程,减少途中损耗。 距离讨伐月氏、乌孙还远,就目前而言,汉朝最大的敌人仍是匈奴。朝廷如能徙民屯边,耕种放牧以补军粮的同时,还可以打下一片地界就占下一片,战后抓紧设立要塞,迁军民驻扎。 边郡地广人稀,野兽比人都多。 草原更是如此。 如非区域广阔,胡骑熟悉地貌,能够轻易躲藏,历史上,李广也不会在出兵时迷路,错失战机,留下莫大遗憾。 采取赵嘉的提议,随着进军的脚步,就能不断蚕食草原,划入汉朝版图,继而牢牢占据。 只是计划虽好,能否真正实行却是个大问题。 自文帝徙民屯边以来,朝廷皆无此令。 随着长安等地日渐繁华,即使做个小商贾,也能喂饱一家人的肚子,未必有人乐于拖家带口前往边塞。如果强颁诏令,强行徙民,难保不会生出乱子。 想要达成强兵之策,边郡屯田又势在必行,这就形成一个死结,基本很难解开。 不过赵嘉既然敢提,自然也有解决的办法。 只是需要冒险。 “陛下,远者,先秦时期,各诸侯国有徙民令。近者,匈奴老上单于有‘非汉皆胡’之言。” 此言一出,宣室内立即陷入寂静。 “赵大夫……”韩嫣皱眉,认为赵嘉过于鲁莽。 刘彻抬手拦住他,双目灼灼,凝视赵嘉。 “君且详言。” “诺!”赵嘉应声,从春秋战国时,各诸侯国为招纳贤才,吸引国人的法令讲起。 “当是时,秦、齐、楚等俱有招贤策。有国人来奔,授给田土,有战力者授民爵。秦国律最优,有商君变法,辕门立木,信于民,故秦孝公之后,山东六国之人奔于秦,终成秦国大业。” “匈奴老上单于继冒顿单于位,威望不及。为慑服诸胡,得其忠,道‘非汉皆胡’,则诸别部尽数敬服。” 赵嘉摆出实例,话中并未点明这两条策略是针对何人。但是,刘彻被景帝带在身边教导,又曾得窦太后指点,赵嘉话音未落,心中就有了计较。 紧接着,赵嘉又提出,时移世易,以目前的情况,照搬前朝条令自然不成,但可加以更改,对自愿屯边的百姓予以优待。 反正边郡地广,以后打下来的草场也会圈进来,丁男丁女一视同仁,授给土地草场,免除数年税收。如随军劫掠胡部,还可以凭战功换取牛羊奴隶。 汉朝有法令,不许奴隶买卖,草原上的敌人就不在此列。 另外,汉有输铜律,犯法者可以钱抵罪。 如果家中无钱,不想遭到酷刑,完全可以请屯边塞。将刑罚折算成屯田数量和戍边的年月。只要不是脑袋被门夹,基本都知道该如何选择。 再则,引入深谙政治斗争的大佬,进一步完善计划,继钱袋子之后,还能从人口方面挖各王国墙角。 事情做得光明正大,哪怕诸王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揪光出策人的头发,咬掉执行者的脑袋,墙角依旧照挖不误。 以此为基础,等主父偃提出“大一统”,朝廷实行推恩令,刘氏诸王的实力会进一步跌落,再无法对中央构成威胁。 这一点赵嘉没有明说,刘彻和韩嫣都能想到。 在条件没有成熟之前,许多事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彼此心知肚明就好。 至于第二条,是为进一步增加人口。 胡人归汉,愿意受到教化,在一定条件下,朝廷可许其同汉通婚。几代之后,即使外表仍留有胡人特征,内心也将自视为汉人,以汉之敌为仇寇。 边陲之地,不乏如赵信一般的汉胡混血。 如果运气好,还会被边民或部落接纳,运气不好就只能沦为野人。 赵嘉提出此条建议,是给这些孩童和少年一条生路。至于那些为野人多年,凶性难消的,就只能捕来填充劳力。 发善心也要看情况。 不加以辨别,最后被反咬一口,还不如从最开始就立下规矩,该套绳子就套,该抽鞭子就抽,该下刀子绝不手软。 制定计划的目的是为拓展疆域,为国家民族服务,善心算是锦上添花,绝不能本末倒置。 赵嘉说了足足一个时辰,口干舌燥,嗓子沙哑,温水饮下数盏。刘彻听得聚精会神,韩嫣更是铺开绢布,摘取要点记录下来。 等赵嘉的话告一段落,天已经擦黑,宦者宫人送上戳灯。 造型精美,燃时无烟的青铜灯靠墙摆放,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 刘彻兴致愈高,欲留赵嘉宿于宫内,同其秉烛夜谈。 留宿宫内? 赵嘉看向韩嫣,想到这位曾经的下场,联系自身,不由得激灵灵打个哆嗦。汉宫水太深,稍不注意就会没顶,为自家小命着想,还是莫要怀抱侥幸心理。 当下,赵嘉正身拱手,请告退离宫,明日再行觐见。 “阿多太小心了。” 似能猜出赵嘉的心思,刘彻放松下来,反手撑着下巴,当场笑出声音。笑容柔和了如刀锋般的锐利,在这一刻,汉帝国的天子终于像个舞象少年。 “阿嫣和阿贺都曾与我同宿。父皇在时,也曾留丞相、太仆。”刘彻看着赵嘉,神情愈发放松。 话说到这个份上,赵嘉再找借口就未免不识抬举。 当下拱手,谢天子恩。 “起。” 现如今的刘彻,尚存几分少年心性,在不喜欢的人面前,自会摆出天子威严。但他相当爱才,赵嘉提出的诸多建议恰好挠到他的痒处,说到心坎之上,对其观感自是更好,很快变得亲近起来。 “大母同我提过,想见一见阿多。”在宫人送上膳食后,刘彻取净布拭手,对赵嘉道,“明日朝会之后,阿多与我同去长乐宫。” “诺!” 用过膳食,赵嘉和韩嫣安置在未央宫偏殿。 刘彻谈性很浓,命人到椒房殿知会陈娇,自己留在偏殿,询问赵嘉边塞和草原诸事,精神亢奋,全无半点睡意。 天子不打算睡,为人臣子的,即使眼皮打架,也要架上短棍强撑。 好在熬过最困的一段,头脑逐渐变得清晰。饮下半盏温水,吃掉几块柰,精神头也有了,赵嘉恢复战斗力,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至天边擦亮,君臣都是整夜未睡。 三人对视,看到对方眼底的黑轮,赵嘉还能忍,刘彻和韩嫣却是玩笑惯了,同时哈哈大笑,半点没有君臣有别的意识。 这就是年少友谊? 看着刘彻和韩嫣,赵嘉脑子里突然冒出这句话。紧接着,魏悦的面孔闪过眼前,表情当即一顿,被带笑的韩嫣看个正着。 ☆、第170章 第一百七十章 汉初, 丞相权柄极盛。 最典型之处,除了汉宫朝会, 丞相府内亦有百官朝会殿,天子偶尔也会出宫,在丞相府内商议国事。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相权之大, 已经能限制甚至威胁到君权。 在武帝之前,朝廷与民休养生息,奉行黄老, 采取无为而治。君权和相权虽有矛盾,并非无法调和。 武帝登基之后,黄老治国逐渐变得不合时宜, 就如黄生和儒生的争斗,君权和相权的矛盾也变得愈发尖锐。 武帝将奏章的拆读和审议转归尚书令,最主要的目的,即是逐步削弱相权。 内有太后、丞相, 外有诸侯王, 年少的天子面临多重考验。 董仲舒的学说之所以能得到天子支持,一个重要原因, 就是他提出的“天人感应”和“大一统”符合统治需要, 利于君主集权。 但事有两面,在为天子服务的同时, 他主张的三纲五常扭曲了孔子的“君君, 臣臣, 父父,子子”,衍生出“贵阳而贱阴”的尊卑理论。在宋时更被“发扬光大”,成为禁锢思想和言行的枷锁。 显著变化之一,就是女子的社会地位。 秦、汉之时,太后自称朕,女子可以封侯,有名有姓记载在史书之中。在宋之后,社会的主流思想就成了“女子无才便是德”。 在汉时,“奴”代表家僮,是主家的奴隶。几百年后,“奴奴”竟成为女子自称。 在社会发展的同时,女子的地位却不断后退,以“夫为妻纲”“三从四德”为代表的一系列思想,当是罪魁祸首。 早在入京之前,赵嘉就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能让董仲舒上线。即使已经上线,也要设法阻拦某些学说。 “大一统”是武帝所需,但不一定非由董仲舒拔得头筹。 习得纵横学的主父偃,同样提出过相同思想,并在这种思想指引下,成功实行推恩令,助武帝削弱诸侯王,进一步集权中央。 即使没有主父偃,照样还有旁人。 实在不行,大不了他自己上! 经过之前奏对,赵嘉给年轻的天子留下不错的印象,好感连刷三级。当日朝会,就被破格召至殿内。不过沙陵县尉秩五百石,即使能够入殿,也只能陪坐末尾,更在秩比六百石的博士之后。 距离如此之远,赵嘉甚至看不清刘彻的面容,抬头仅能望见冕冠垂下的旒珠。视线稍低一些,入目尽是前排官员的后脑勺。 值得欣慰的是,汉时朝会,百官都有座位,奏事时起身出列,奏完回位坐下。哪怕要跽坐,时间长了腿会发麻,比起站上一两个时辰,绝对是五星级待遇。 只是这样一来,入殿就得除掉鞋履。 满殿的魁梧壮汉,各年龄层猛男,难保会出现某种刺激性气味。 赵嘉庆幸自己坐在靠近殿门的位置,地方宽敞,通风良好。如果运气差点,朝会必然是一场折磨。 大概是运气的确好,也或许是另有因由,总之,从殿前奏乐,宦者起舞,天子临朝,到群臣奏事,萦绕在鼻端的空气始终清新,还夹杂着类似熏香的味道。 朝会之上,天子准诸侯王归国,并由丞相卫绾和大将军窦婴推荐盐官和铁官人选,随诸侯王一同启程。 卫绾始终一副年老体衰、精神不济的样子。在刘彻话音落下之后,颤巍巍站起身,提出部分人选,其中既有黄生也有儒生,甚至有部分习纵横学说、法家乃至墨家的官员。 窦婴推荐的多为儒生,赵嘉还从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董仲舒。 “博士董仲舒才德俱佳。” 按照历史发展,董仲舒会在元光年间面君,提出大一统和天人感应学说,阐明神权和君权,得到汉武帝赏识,并采纳他所提出的“推明孔氏,抑黜百家”。 在此之后,董仲舒被派至江都国,出任江都国相,兢兢业业为官六载。 如今还是建元年,董仲舒提前被窦婴举荐,赵嘉不由得心头一跳。举目望去,就见一个年约不惑的俊朗中年人站起身,和其他被举荐的官员一同立在殿中,等候天子差遣。 这样的发展委实出乎预料。 仔细想一想,这位提前出现,似乎也不全是坏事。 如果武帝采纳窦婴举荐,将他派往某个王国做盐官或是铁官,至少五年之内,他无法回到长安。 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满打满算,足够朝堂生出一番变化。 以“扫灭匈奴”为基调,窦太后和武帝的矛盾远不如历史中激烈;丞相卫绾的性格决定,他不可能如田蚡一样得寸进尺,肆无忌惮到激怒武帝;诸侯王的钱袋子已经被挖,国内的人口也会逐渐迁移,潜移默化之下,集权于君已经初具雏形。 大背景下,大一统固然要提,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完全可以再商榷一下。 纵观西汉,从武帝时起,先后几代君王采取的都是外儒内法。到了东汉,朝堂上就变成世家政治,无论儒家、道家还是法家,鉴于上升渠道,必须为背后的世家利益服务。 这样的朝堂政治,和宋明后的儒生抱团截然不同。 汉代朝堂之上,文官武官没有绝对区分。儒生黄生皆佩剑,儒生必当精通六艺。也就是说,这个时代的儒生是能上马骑射,挥刀杀敌的。 所谓的“书中自有黄金屋”没有半点市场。一切的一切,都要靠战功和刀剑说话。 将后世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酸儒丢到西汉,百分百会被一剑戳个窟窿。戳完不算,更会当面唾弃:无用鼠子,安敢冒儒家之名! 在赵嘉走神的片刻,天子准卫绾和窦婴所请,其举荐之人,除个别之外,当殿被委以盐官和铁官之职,下朝后即可整备行装,数日之后,和诸侯王一同启程。 至于随行护卫,交由大将军窦婴调拨。 窦婴的举荐名单中,没有一名窦氏之人,唯二的姻亲还是由卫绾提出。 窦婴很识趣,刘彻不介意投桃报李。 明白天子之意,窦婴当即起身,行礼道:“敬诺!” 此事处理完毕,朝会基本接近尾声。 见诸臣再无事禀,刘彻挺直脊背,突然放出惊雷,不只炸飞群臣,猝不及防之下,连赵嘉都被炸得头晕眼花。 “划林苑西,设步兵、屯骑、射声三营。” “云中沙陵县尉赵嘉擢步兵校尉,掌林苑门屯兵;云中部都尉魏悦迁屯骑校尉,掌骑士;上郡司马李当户升射声校尉,掌待诏射声士。” “少骑更名羽林骑,以平阳侯曹时为羽林校尉,掌送从,次期门。” “四校尉秩比二千石,各置令丞,掌于郎中令。” 郎中令为九卿之一,秦时设立,汉时沿用,主要职责是守护宫殿门户,后逐渐发展为总管宫殿内一切事物,是为光禄勋前身。 因居于禁中,能够接近天子,必为天子心腹之人,地位十分重要。 少骑为天子亲军,满朝皆知。此时更名羽林,掌于郎中令,算不上意外。 让众人吃惊的是,天子一口气新设三营,而且都是以边郡官员率领。 魏悦和李当户不提,赵嘉区区一个县尉,祖上名声不显,纵然献上良法,且有战功,由五百石的县中长吏,直接拔擢为秩比两千石的校尉,也太过破格。 最重要的是,包括羽林在内,四校尉所部都被刘彻盖戳,明摆着天子亲军。今日之后,长安贵人子弟必蜂拥而至,就为在其中占一席之地。 曹时身为列侯,魏悦和李当户背景雄厚,赵嘉凭什么独领一营? 日后营内招兵,他是否能够服众? 须知长安贵人子弟之中,绝不缺少纨绔。这样的刺头进入军营,他真能压服?届时出现差错,谁来担负责任? 从震惊中回神,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志一同,将目光集中到卫绾和窦婴身上。 满以为这两位会代表众人出声,好歹劝一劝天子。没料想,卫绾和窦婴的确起身,也的确出声,口中的话却和众人所想大相径庭。 “陛下圣明!” 继两人之后,御史大夫直不疑也出声表示赞同。 三位大佬十分默契,加上天子,旁人如想反对,就要面对四重压力。 偏偏事情还没完,朝会上少有出声,乐于做背景的堂邑侯陈午突然站起身,当殿刷起存在感。 陈午对天子设立新营大表赞同,并言次子陈蟜得先帝厚恩,授隆虑侯,虚长二十载,始终未有建树。请入新营,以武建功,为天子发光发热,以不堕祖宗之名。 之所以是次子陈蟜,而不是长子陈须,全因陈蟜不仅为皇后之兄,还尚了三公主,同刘彻的关系更为亲近。 天子和窦太后的矛盾尚不尖锐,但一直警惕外戚。 为宫中的女儿着想,陈氏和窦氏必然要划清界限。同样的,陈氏兄弟之中,必须要有所取舍。 陈蟜因母封侯,封国近五千户,超过陈午本人。和将来要继承陈午爵位的陈须相比,更显得财大气粗。再则,比起陈须,陈蟜虽也纨绔,到底识得教训,又有三公主这层关系在,是送入新营、向天子表忠的最好选择。 陈午当殿献出诚意,刘彻自不会拒绝。 窦婴始终一言不发。直到武帝宣布退朝,才从位置上起身,面向少年天子,恭敬行礼的同时,眼底闪过一抹凝重。 群臣退出殿外,赵嘉也随之起身。 升官是件喜事,多少人穷极一生达不到的高度,他已经两只脚踏上。论理该兴高采烈,激动不已,可莫名地,心肝一阵颤悠,仿佛面前正有一座大坑,只等他脚下踩空。 天子旨意传至林苑,李当户大喜,写成书信,就要派忠仆飞送回边郡。魏悦召来文吏,并集合营中军伍,命文吏代笔,为军伍录下家书,一同送回云中。 三人留在长安,同行的骑兵和步卒自然也要留下。为免家人惦念,书信实有必要。 魏悦的举动提醒了李当户,当即一拍脑袋,同样召来文吏,为军伍代写书信。 从午后至傍晚,边军难得没有训练,全部集中在营中校场,排成长队,等着口述家书。 到掌灯时分,文吏终于停笔,揉一揉发酸的手腕,饮下整碗热汤。人虽然疲惫,却还不能歇息,要同小吏一起整理木牍,由魏悦和李当户亲自看过,尽数封缄装上大车,由健仆送回边郡。 这一忙就忙到半夜。 李当户打了个哈欠,回帐中休息。 魏悦正欲转身,营前突然亮起火把,紧接着,营门大开,已官至校尉、佩银印青绶的赵嘉走进营内。 在他身后还跟着三辆大车,俱是在长乐宫见过窦太后,出宫前获得的赏赐。 营门关闭,赵嘉翻身下马,见到火光映照下,眉目更显精致柔和的魏三公子,脸上扬起笑容,笑意直浸入眼底。 看到这样的赵嘉,魏三公子心头一动,迈步迎上,黑眸锁住对方双眼,温和道:“候阿多整日,可往帐中一叙?” ☆、第171章 第一百七十一章 李当户睡意朦胧, 突闻帐外响起人声。打着哈欠掀开帐帘,借火光见到归来的赵嘉, 人立刻变得精神,睡意全消。 “阿多!” 知晓两人要到帐内共叙,无视魏悦带着刀子的眼神,李当户硬是一起跟了上来。 于是乎, 原本的两人秉烛,变成三人夜话。 魏悦坐在帐内,火光照亮面容, 眉眼精致,目光冰冷,周身的黑气仿似有形。 李当户全无所觉, 兴致勃勃询问赵嘉,朝会之上,丞相和大将军都举荐何人,堂邑侯送次子入营, 天子可曾应允。 得到答案后, 提及三人升官,神情变得严肃。 “我等留在长安, 必为练兵。” “练兵?” “然。”李当户颔首, 看向魏悦。后者同样对赵嘉点了点头。 “我等已为天子亲军。” 身为亲军,理当在长安拱卫天子。但汉武帝的亲军还肩负另一重要职责:远赴草原, 逐灭匈奴。 三人出身边军, 今后以天子亲军赴边塞, 领兵更易。 无论边军、国军还是郡兵,再桀骜不驯的将领也会给些面子。只要三人不犯错误,基本不会明摆着为难。 私下里找麻烦无法杜绝,但是,将矛盾摆到台上,有脑子的都会避免。 毕竟亲军代表天子,无缘无故找三人麻烦,无异于不给天子脸面。身为汉家臣子,犯下这种错误,休言沙场征伐,建功封爵,能不能保住官位、继续留在军中都是两说。 即使不被踢出去,被天子厌弃,随便调到哪个犄角旮旯,终生将与战场无缘。 赵嘉端着杯盏,听两人分析,基本是多听少言,获益匪浅。 从朝中政事转到边塞,再从边塞延伸到草原,穿插着诸侯王手中的矿产,话题不断深入,帐中气氛变得更加严肃。 “诸侯王上表,将陆续归国。” “朝廷选派的盐官、铁官也将启程。” 提到盐官和铁官,赵嘉不由得想起董仲舒。 该说历史存在惯性,这一次,董仲舒仍是被派往江都国。虽然不是丞相,且是独立在诸侯王管辖之外,但只要留在江都国,奉命管理半个铁矿,不可避免要同江都王接触。 刘非是否会像历史中一样,怀抱不臣之心,暂时无从得知。不过,董仲舒能离开长安,哪怕仅有几年时间,赵嘉的目的也算达成。 “阿多?” 赵嘉习惯性走神,魏悦唤了两声,眨了下眼,才发现两人停止谈论,正好奇地看着自己。 “阿多在想什么?”魏悦道。 “没什么。”赵嘉放下杯盏,笑道,“略有些困倦。” “天色确已不早,事情可明日再谈。”李当户站起身,顺便拍了一下魏悦的肩膀,玩笑道,“季豫,你也早点回去歇息。明日校场,咱们再比上一比。若是睡不好,没精神,我岂非胜之不武。” 话落即转身离帐。 李大公子当了电灯泡犹不自知,临走更要锃光瓦亮一回,照得魏三公子又开始冒黑气。 不过,看到赵嘉困倦的样子,魏悦到底站起身,口中道:“阿多早点歇息。如实在困乏,步卒交由我和当户操练。” “好。”赵嘉颔首,眼皮不断打架。 魏悦没有多留,转身欲走,突然衣袖被拉住。下一刻,赵嘉已至近前,唇角印上一片柔软。 温热稍纵即逝。 魏悦神情微愣,赵嘉挑眉轻笑,打了个哈欠,就要回榻上休息。 没走两步,肩被从身后扣住。 顺着力道转过身,后脑被托起,温热的气息拂过下唇,继而碾压。 帐内的温度开始升高,赵嘉合上双眼,手指探入魏悦发间,因丝滑的触感发出叹息。脑后的大掌移至颈间,指腹擦过领口,触感似有若无。 就在这时,帐外又传来李当户的声音,魏悦睁开双眼,额头抵住赵嘉,呼吸稍显急促,睫毛轻轻颤动。 “阿多悦我。” “然。” 赵嘉捏了捏魏悦的耳垂,他早想这么做。不得不承认,手感比想象中更好。 魏悦覆上他的手背,半垂下眼眸,吻落在指节上。在赵嘉曲起手指时,放松力道,退后半步,温和道:“早点歇息。” 声音平缓,耳际却微微泛红。 目送魏悦出帐,赵嘉抬起手,摊开五指,重又合拢。摩挲着指节,轻笑一声,合衣躺倒在榻上,打了个哈欠,很快就去会了周公。 接下来数日,长安城内愈发热闹。 天子准诸侯王奏请,刘氏诸王往王宫内拜别,随即登上车驾,率国官和国军踏上归程。 因诸王动身时间错开,连续数日,车驾经过城内,车轮辘辘不绝。百姓和胡商夹道观望,商家趁机兜售货物,很是赚了一笔。 凡有铁官、盐官随行的诸侯王,看到跟在队伍后的马车,望见铠甲鲜明的军伍,都是神情复杂。想到国内的矿产要分出一半,心肝肺都像被无形的大手捏紧,随时可能爆掉。 不想痛到无法呼吸,干脆眼不见为净,至少在短期内麻痹自己……麻痹个鬼啊! 回到封国,该痛还是会痛。 天子挥刀砍下来,想把肉再贴回去,纯属于白日做梦! 淮南王抵长安最晚,却是旨意下达后,最早动身的一批。 刘陵没有随行,照计划留在长安,居于城南甲第。宅邸靠近平阳侯府,车行片刻即至。不过和先前不同,阳信对刘陵的态度日渐冷淡,极少再收她的礼物,甚至发展到避而不见。 这其中,除了平阳侯曹时的缘故,还有王太后的提点。 阳信可以同曹时置气,却不能不听王太后的话。对于刘陵,尽量能远则远,哪怕对方送上重礼,自己为之动心,也要咬牙拒绝。 只不过,阳信始终不认为自己有错,和曹时的关系也未曾有半点缓和。知晓曹时提前返回林苑,又怒气冲冲地砸碎几件玉器。 至于见过卫青,又被接回平阳侯府的卫媪一家,阳信起初并没放在心上。听人禀报,知晓曹时放出一家家僮,为他们改籍,心中才生出狐疑。 “来人!” 冷静下来,阳信召来宫人,命其唤来卫媪一家。她倒要弄清楚,这一家子究竟是如何得了曹时的眼,许他们由奴隶改成良籍。 卫长子同卫青相认,不改从军之志,决心反而更加坚定。此时已随平阳侯往林苑。只是身份不再为家僮,待遇比同庶人。 阳信遣人来召,卫媪不敢耽搁,带着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和外孙来见。至门前下拜,行得仍是家僮礼。 卫少儿抱着霍去病,卫孺和卫子夫各领着一个弟弟,都是伏身在地,不敢抬头。 见他们如此卑微,阳信的心情略好几分。 卫少儿和卫子夫相貌出众,都曾被选中练习歌舞,阳信对她们却没有多少印象。毕竟当时选出的美人不少,还有从府外买回,卫子夫和卫少儿固然颜色不错,站在美人堆里,也就不是那么显眼。 简单问了几句话,知晓卫媪一家被曹时另眼看待的原因,阳信就失去兴趣。 天子新设三营,赵嘉恩宠极盛,由边郡长吏提拔至于校尉,正炙手可热。曹时领羽林骑,想要同他交好,算不上稀奇。 想明白因由,阳信变得意兴阑珊。 她和曹时置气不假,但没必要为难几个家僮,更无意同赵嘉结怨。以她的骄傲,卫媪一家不过蝼蚁,轻易就能碾死,耗费精力都嫌多余。 “下去吧。” 离开阳信居处,卫媪长松一口气,卫孺和卫少儿的脚步也变得轻快。卫子夫牵着卫广,在宫人离开后,回头眺望侯府正室,脚下许久未动。 “阿妹?”卫少儿推了推卫子夫,“想什么呢,快走,阿母在催了。” “嗯。”卫子夫收回目光,跟上卫少儿的脚步。 诸侯王离京之后,太农令和少府先后被天子召见。未几,大批匠人和役夫进入林苑。 苑西依军营打造,排列整齐的土木房屋取代帐篷。并有大片平整出的校场,以及利用林木丘陵建起的训练场。 苑东圈出熟地,用栅栏围起来,作为培育良种之用。 秋收之后,第一批谷种运到,太农令征召的农人亦将入驻。 赵嘉听人议论,方知这些农人的来历不简单,竟为农家传人。 农家起于先秦时期,创始人和孟子同代。 该流派奉神农为祖师,主张劝说农耕,让百姓丰衣足食。农家弟子主张奖励和发展农业,和墨家相类似,都属于春秋战国时期技术流派的代表。 只不过,农家和儒家一直不太对付,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施行以后,成为重点打击对象,迅速开始衰落,逐渐泯于历史长河。 现如今,董仲舒被派往江都国,儒家正忙着和道家、法家掰腕子,农家虽有衰落,尚未遭到毁灭性打击,太农令想找到几个农家传人,算不上多困难。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农家传人入驻林苑之后,彻底展示出“技术流”的威力,从翻地到堆肥,从选用的农具到培育谷种,各项有条不紊,逐步展开。 其中两名须发花白的老者,简直就是“人工天气预报”,只要他们说会下雨,哪怕上一刻晴空万里,下一刻也会乌云堆积,暴雨倾盆。 对于少府提供的农具,几名大佬也加以改良。 赵嘉好奇去看过一回,顿时五体投地。 经这几位改动的犁具,用起来更为省力,没有耕牛,两人就能拉动。 问过随军的匠人,赵嘉才恍然,他的记忆来源于书本,并未见过实物。在边郡时,直辕犁改为曲辕犁,的确算作进步,但构造并不完美。 经过这几位大佬的改装,犁架更为小巧,调头和转弯更加灵活,力弱亦能操控,实为农人福音。 看到这些埋头田地,一心钻研技术的农家传人,再想一想不断被打压,逐渐消失的墨家等技术流派,赵嘉愈发坚定了阻止董仲舒上线,让他继续在江都国埋头苦干的决心。 进入十月,培育良种之事走上正轨,边军的书信已送至家中。 魏太守和李太守遣人送来回信,并有三百辆满载的大车。除了太守府和畜场送来的物资,更有边军家人送来的钱布衣物。 赵嘉接到卫青蛾的书信,言其将随商队出塞,再一次踏上北行之旅。算一算时间,信送到时,人早已经在路上。如果走得快,大致已进入别部草场。 车队抵达时,边军营中很是热闹。 曹时和韩嫣暂停训练,带着两队羽林骑过来,名为帮忙,实则想趁机换些军粮。 并非羽林骑伙食不好,事实上,汲取边军训练经验,羽林骑也开始一日三餐,顿顿都能吃饱。 然而,吃得饱不代表能吃得好。 赵嘉身兼三营的后勤官,营中的伙食花样繁多,每次开饭,可谓香飘十里。别说羽林骑,连几名少府派遣的官员和农家大佬都来蹭过饭。 看穿曹时和韩嫣的意图,赵嘉没有点破,反而十分大方,指着几辆大车,让他们直接拉回去,当场展现出何为“财大气粗”。 “这不合适吧?”曹时眉心微跳。自从和赵嘉深入接触,他很快发现,这位远不如表面上看起来纯良。 “合适。”赵嘉笑眯眯道。 曹时和韩嫣对视一眼,到底没禁住诱惑,收下几大车货物。 见状,赵嘉提出训练场已经竣工,为验收成果,不如进行联合训练,就从后日开始。 和边军一同训练,曹时和韩嫣倒不会反对。虽说战斗力差了级数,九成以上被虐,但虐着虐着也就习惯,更能在被虐中汲取经验,有利于羽林骑成长。 曹时觉得没问题,韩嫣来不及阻拦,当场点头应诺。 赵嘉笑得愈发真挚,亲自礼送两人出营。 离开边军营地,韩嫣看一眼曹时,开口道:“阿时,后日堂邑侯子,柏至侯子,魏其侯从子及桃侯孙将入营。” 韩嫣话落,曹时僵硬转头。 “果真?” “果真。” “……” 与此同时,赵嘉站在营门前,抬头看一眼碧蓝天空,秋高气爽,心情舒畅。 看着笑容和善,异常无害的赵校尉,李当户本能停住脚步,视线转向魏悦,莫名觉得这两人越来越像,都属于黑死人不偿命,却半点不觉亏心之辈。 ☆、第172章 第一百七十二章 校场、训练场先后竣工。 有工匠巧思, 以林苑中密林、山丘为中心,遍设深坑陷阱。并在溪流两侧设木笼绳索, 凡至溪边取水,如不小心,必会被吊至半空。运气差些,直接会被木笼困住, 破不开笼子,就只能在里面关着,等同袍来救。 赵嘉带领一队步卒, 耗费数日时间,仔细检查过陷阱。 考工室派遣的匠人们本是抬头挺胸,很是得意。不料想, 赵校尉手一挥,从营中调来匠人仆役,对至少一半的工程进行返工。 对此,长安匠人们很是不满, 以为赵嘉是没事找事。但随着陷阱继续挖深, 木排和绳索重新设置,林木上新设隐匿的藏身地点, 草地溪流增设套索, 匠人们的脸色逐渐变了。 怒色隐去,羞惭取而代之。 自以为手艺高超, 在长安城内数一数二, 殊不知人外有人, 一山更比一山高。比起赵嘉组织完善的陷坑和障碍,他们之前做的那些简直如同儿戏。 林间训练场完善之后,赵嘉没有冷落长安匠人,而是请他们前往另一处训练场,同边郡匠人合作,制作军伍平时训练需要的器械。 长安匠人们放平心态,抱着虚心求教的念头,和边郡匠人们一起架设长桥,立起木墙,牵引绳索,排列木桩。挖掘沙坑水坑,坑内遍布充气皮囊。 过水坑时,如果速度不够快,脚下不够稳,十有八-九会掉进水里,沦为落汤鸡。 以边军的训练强度,跨越障碍时必须要全甲,并背负武器。 设想一下,二三十斤的重量加身,一脚踩空掉进水里,虽不会没顶,但不借助外力,想要爬出来就不是那么容易。 见到成品,赵嘉仍是不太满意。在坑边站了片刻,脑中灵光一现,迅速召来匠人,对水坑进行改造。 一个时辰后,水坑变成泥坑,魏悦和李当户亲自去试过,结果……不提也罢。 泥坑之后,三座木楼拔地而起。木制箭靶环绕排列,距离越远,靶面越小。超过四百步的,靶面仅有人头大小,想要射中靶心,对射术有极高的要求。 固定靶之外,还有移动靶。 边郡匠人经验丰富,在木楼立起时,同步埋设机关。 军伍踏上楼台,触动机关,平放的靶子瞬间立起,在固定靶之间穿梭,扰乱开弓者的视线,至少将难度提高三成。 此外,赵嘉还命人制作巴掌大的飞靶。如有军伍射中全部木靶,则由壮士投掷飞靶。 一来能训练弓箭手的准头;二来能增加壮士膂力,战中投掷-毒-烟-筒,距离更远,准度更高。 在长安贵人子弟入营前,曹时、韩嫣受邀,和魏悦李当户一起,先到两处训练场走过一遭。 早在工程开启时,赵嘉就明确提出,两座训练场,一座用于平时训练,一座用于对抗演武。前者脱胎于边郡校场,后者基于演武夺旗,在原有的基础上,难度提升数级。 未竣工之前,曹时和韩嫣都来看过,自认为心中有数。 可真正踏上起-点,看到架设在面前的长桥,以及桥后高达五米的木墙,两人还是心跳加快,不约而同咽了口口水。 魏悦李当户身披黑甲,背负木盾弓箭,腰佩长刀匕首,臂甲上嵌有小盾。甲胄武器加起来,重量铁定超过二十斤。 曹时不甘示弱,同样背上大盾。 韩嫣想了想,放弃大盾,除弓箭、长刀和小盾之外,另负两柄长戟和两支短矛。重量同样超过二十斤,不说和三人旗鼓相当,却也不差多少。 为做出区别,在出发之前,四人换过箭壶,箭矢尾羽漆成不同颜色。 站到出发点,军伍开始击鼓。 四人正要迈步前冲,发现木桥前多出一人。 “阿多?” 赵嘉身披黑甲,所佩武器和魏悦一般无二。听到声音,仅侧头看了一下,就举起右手,大拇指向前一指。 意思很明白:比一比? 鼓手立定高台之上,除去上衣,健壮的身躯晒成古铜色,脊背宽阔,手臂上的肌肉如小山隆起。 鼓锤重重落下,一阵急似一阵。 四营军伍聚在训练场旁,都是满面兴奋,大声呼喝。 咚! 伴着一声重鼓,五人同时出发,如利箭离弦,直奔木桥。 木桥仅有两座,速度快必然会占据优势。 第一个登上桥头的不是魏悦和李当户,也不是赵嘉曹时,而是以敏捷见长的韩嫣。 上桥之后,韩嫣迅速前冲,巴掌宽的桥面,完全是如履平地,脚下没有片刻停顿。冲到一半,速度变得更快,甩开他人数米。 木桥下是沙坑,沙坑后是高达五米的木墙。 韩嫣越过沙坑,甩出爪钩,拽了拽绳子,正要攀援而上,身后突起破风声,下意识闪躲,速度不由得慢了半拍。趁此机会,余下四人拉近距离,几乎同时抵达墙下,争先抛出爪钩,迅速向上攀登。 一切发生得太快,韩嫣来不及确认下黑手的是谁。况且,早在比试开始之前,规则就已经明确,不伤及性命,可以采取任何手段。 五人先后登上墙头,羽林骑高声呐喊,为曹时韩嫣加油助威。 边军则是环抱双臂,老神在在,云中骑和沙陵步卒甚至打赌,第一个从墙上掉下来的会是谁。上郡骑兵参与进来,赌注不断加大,却非是钱布等物,而是在接下来的半个月,每日打扫营房,为对方刷洗履靴和足衣。 以新营的训练量,每日回到营房,军伍的鞋袜脱下来,堆积到一起,足能充当生-化-武-器。 愿赌服输。 赢的自然畅快,输的再不甘愿,也只能堵住鼻子,和自己的嗅觉奋战到底。 众人下注之后,结果也随之揭开。 伴随一声钝响,李当户从墙头坠落,如同每次被魏悦下黑手,脸着地。 从地上爬起来,李当户整个人都是懵的。 话说,他们同出边军,该是一伙的吧?要踹也该踹曹时,要么韩嫣。为嘛魏季豫敌我不分,更是背后下黑手,专门踹他? 不等李当户想明白,又是一声钝响,曹时半空飞落。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正好砸在他身上,两人一起滚落在地。 “魏季豫,你给我等着!” 猛地推开曹时,李当户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跳起来,抓住绳索,飞身再上墙头,当场和魏悦动起手来。 曹时眼珠子转转,以为有便宜可占,迅速攀爬而上。眼见成功将至,两只大脚突然袭来,又把他踹飞出去。 仰望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曹时一边呲牙咧嘴,一边冒出满脑袋问号。 背后长眼睛了不成? 要不然,怎么会踹得这么准? 在魏悦、李当户和曹时忙着干架踹人时,赵嘉韩嫣陆续越过几座障碍,从泥潭挣扎而出,先后登上木楼,开弓瞄准箭靶。 两人箭术超群,都是军中翘楚。 不同的是,在实战经验上,赵嘉占据优势。 箭壶射空,赵嘉全部上靶,哪怕有一成没射中靶心,到底没出现太大的失误。韩嫣则有两箭脱靶,三只飞靶仅射中一只。 因为移动靶难度太高,按照规则,只要五成射中靶心,或是六成上靶,就算是通过。 两人先后跃下木楼,飞速跑向终点。 距木台十步左右,地上突现绊马索。 韩嫣选择从上方跨越,却忽略身上的甲胄和兵器,当场被绊了一下。赵嘉直接-抽-出佩刀,利落砍断绳索,在韩嫣愕然的目光中,迅速抵达终点,扛起象征胜利的旗帜。 还可以这样? 看着断成两截的绳索,韩嫣若有所思。 “战场上哪讲什么规矩。”赵嘉扛着旗杆,走到韩嫣面前,用刀背敲了下头盔,“王孙以为如何?” “是这个道理。”韩嫣笑了,解开身上的绳索,“这场比试,嫣输得心服口服。” 两人见过几面,还曾在宫内同宿,都觉得对方性格不错,很快热络起来。 与之相对,魏悦、李当户和曹时仍卡在木墙上,丝毫没有前进的苗头。 魏三公子明显不为争取胜利,而是专为收拾某人。李大公子明白过来,同样放弃比试,和魏悦拳来脚往,打得痛快淋漓。 曹时却是仰面垂泪。 这两人打就打,关他什么事?干嘛每次都要把他踹下来? 这还有没有天理! 不管曹时如何愤懑,事实无法改变。 这场比试的结果,赵嘉韩嫣顺利完成,他遭受池鱼之殃,被卡在木墙处,非但没能成功翻越障碍,反而身上印了不少脚印,更在落地时吃下两口沙土。 “欺人太甚!” 曹时怒了。 狠劲上来,袖子一撸,加入干架行列。 三人从墙头打到地上,从赤手空拳变成以盾牌刀鞘互殴。曹时技不如人,多数时间都落于下风。但他屡败屡战,顽强不服输的精神,让羽林骑很是震动。 “校尉英勇!” 羽林骑振臂高呼,边军也甚是钦佩。 曹时一战成名,“打不死的曹校尉”名震四营。 对于这样的“雅号”,曹时本来是拒绝的。 奈何名声已经传出,没过多久,连天子和朝中都有耳闻。随着汉军大举伐北,名号甚至传入草原。 匈奴人不知“雅号”由来,见识过汉军之强,顾名思义,对这位“打不死”的将军甚是恐惧。 料定一辈子都摆脱不掉这几个字,曹时干脆破罐子破摔,乃公就是打不死的汉将,不想做刀下鬼,趁早跪地投降! 现下,曹时的名号尚未传出,不服输的结果,是被魏悦和李当户当成沙包,最后被人抬出训练场。 见胜负已分,赵嘉转身返回营中,命伙夫多烹几头肥羊。明日开始四营联合训练,今夜全军加餐。 晚膳之后,赵嘉进到魏悦帐中,看到嘴角青了一块的魏三公子,到底没忍住,哈哈笑了起来。 魏悦眯起双眼,短暂沉默之后,突然将赵嘉按到几上,狠狠堵住他的嘴唇。 赵嘉侧过头,近乎笑得喘不过气。一边笑,一边反客为主,揽住魏悦的脖颈,嘴唇印上后者的嘴角。 魏悦坐起身,将赵嘉拉到怀里,埋首赵嘉颈间,闷声道:“能博阿多一笑,吾甚喜。” 赵嘉动了动,给自己换个舒服的位置。 他熟悉魏悦的性格,这样的表现,必然有故意的成分。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抛开多年的顾忌,黑成墨汁的魏悦他照样喜欢。计较于手段过程,全无半点意义。 当夜,长安落下一场小雨。 翌日清晨,秋热消失无踪,空气中增添几许凉意。 四营军伍早早起身,由军侯、屯长和队率带领,往校场列阵。 甲胄兵器齐备,军伍正做最后检查,由小吏确定重量。 就在这时,校场外突起嘈杂。未几,二十多名贵人子弟策马入营。 看到深衣革带,手持马鞭,压根不似进入军营,倒像是出城游玩的陈蟜等人,四营军伍都是面无表情,继续该干什么干什么,不屑于分出半点精力。 赵嘉五人着全甲,立定在木台上,俯瞰新来之人。 其中,有部分态度端正,主动上前见礼,如魏其侯从子窦良,堂邑侯子陈蟜,桃侯孙刘进,以及盖侯子王须。也有人态度傲慢,表情骄矜不屑,虚应了事。 对于这种状况,赵嘉、魏悦和李当户早有预料,并不感到意外。 曹时和韩嫣则面现沉怒。 尤其是曹时,在他看来,做纨绔也要做得有水准。 想当年,他横行长安时,可是直接将匈奴人揍个半死。眼前这几个,眼下青黑,肾虚体弱,没什么本事偏要鼻孔对人,简直是丢纨绔的脸。 日后走上战场,必然都会成为拖累! 心中生出狠意,曹时拳头握得咔吧响,用力对赵嘉点头。 不就是帮忙背锅吗? 他背了! 不将这几个收拾明白,他的“曹”字就倒过来写! ☆、第173章 第一百七十三章 “进入军营, 当遵守军中规矩。” 曹时居高临下,俯视一干纨绔, 重点在态度轻慢的几人身上盯了两眼。 “僮仆不许入营。” “操练期间,披全甲,弓箭刀盾不得离身。” “如有违令,军法处置!” 话落, 曹时右臂一挥,立刻有军伍上前,将随行的家仆骑僮逐出军营。营门关闭, 任凭他们如何喊叫,一概不理不睬。 如果敢过分,当即有木矢射来。不致命, 但会让人疼痛难忍,留下明显淤青。 一切发生得太快,纨绔根本来不及反应,家仆骑僮就被逐走。 有人酝酿生事, 自己不想出面, 就挑唆旁人发怒。被陈蟜和窦良发现,立刻联手阻拦。 “军中规矩本该如此, 休要无事生非。”窦良拉住灌贤, 低声道。 稀里糊涂被人当-枪-使,激怒曹时, 真被军法处置, 丢的可不仅是自己的脸面! 窦良是南皮侯嫡子, 魏其侯窦婴从子。 因窦彭祖推崇老庄,窦婴好儒学,他自幼兼学儒道,在同龄人中堪称佼佼者。年纪渐长,跟在窦婴身边接触朝政,并在从父指点下整理公文,预期他日入朝,必然会有一番作为。 被他拦住的灌贤,是开国功臣灌婴次孙,颖阴侯灌强亲弟。 说起初代颖阴侯,同被罢官的代国相灌夫有不小的渊源。 灌夫本姓张,其父张孟曾为灌婴家臣,受到赏识,方被赐姓灌。灌夫因罪除官,背后家族彻底没落。为摆脱困境,一度遣人前往颖阴侯府,希望灌强能出手相助。 奈何灌夫得罪的人实在太多,而灌强不类其祖,除了一个爵位,身上并无一官半职。别说不想帮忙,就算想帮也无从着手。 来人抱憾而归,灌夫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只能灰溜溜返回原籍。 灌贤早看灌夫不顺眼,获悉此事,出于好奇,特地派人打探。 几番打听下来,才得知灌夫落到如此下场,似同云中郡一名长吏脱不开关系。不等他进一步探听,天子下旨召边军入京,赵嘉赫然在列。 对于赵嘉,灌贤始终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如今当面,知晓木台之上,那个身量颇高,面容极是俊秀的就是正主,不免有些失望。 在他的设想中,赵嘉该是八、九尺的大汉。不说腰大十围,手臂粗如大腿,也当如大父一样面容刚毅,身材魁伟。 结果竟是这样? 现实和想象差距太大,灌贤顿感失望。 庆幸有窦良在一旁提点,无论心中怎么想,到底没有表现在脸上。否则的话,质疑赵嘉,无疑是在质疑破格提拔他的天子。一旦消息传出去,灌贤势必要吃不了兜着走。 灌贤回过味来,狠瞪一眼挑唆之人。 被瞪的纨绔表情讪讪,再不敢轻易挑事。 “取甲兵!” 时辰已经耽搁,赵嘉提醒曹时,后者立刻命人搬来二十多件皮甲,以及负重所需的兵器。 卫长子和另外三人负责搬运长戟。行到校场中,见到身披甲胄的卫青,没敢开口,只是用眼神示意,为亲弟鼓劲加油。 “着甲!” 曹时肃然表情,视线扫过众人,大有谁敢挑事,当场军法严惩的架势。 纨绔们拿起皮甲,不约而同开始皱眉。 以他们的身份,好歹该有将官的铁甲,怎能同军卒一般穿皮甲?还有,那些盾牌长戟是怎么回事?弓箭长刀且罢,他们又非持盾壮士,难道也要带在身上? 有纨绔出声询问,曹时冷冷一笑。 “身份,汝等是何身份?” 父辈兄长是侯爵? 他也是! 他还是佚比两千石的校尉,统领天子亲军! 区区一个贵人子弟,身无官职,敢质疑他的安排,生怕他找不到出头的椽子狠削是吧? 曹时胸中运气,就要当着全营的面给出声之人好看。 赵嘉咳嗽一声,对曹时低语几句,后者先是皱眉,随即表情舒展,再看面前一干纨绔,怒气全消,竟破天荒扯扯嘴角。 李当户看向魏悦,以眼神示意:阿多又在打什么主意? 魏悦弯了下嘴角:且看就是。 “速速披甲,随营出操!” 纨绔没敢继续起刺,满脸嫌弃地穿上皮甲,动作倒是不慢,也没有穿错,并非全无可取之处。 “盾牌长戟负于背,佩长刀时,系绳多绕几圈。”小吏检查过军伍负重,依赵嘉吩咐,用粗布捆上几截木桩,送到纨绔面前。 “不习惯盾牌长戟,替之以断木。用布系在身上,可免中途掉落。” 窦良、陈蟜和刘进动作最快,王须和灌贤紧随其后。余下贵人子弟中,有五人放弃盾牌长戟,改背负断木。 一切准备就绪,四名校尉同时下令,场边军鼓隆隆作响。 几名小吏策马出营,营中军伍紧随其后。 轰隆隆的脚步声宛如惊雷,象征四营的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持旗者一马当先,骑兵步卒尽随战旗指引,绕军营奔跑,速度由慢及快,彼此的距离逐渐拉开。 见到如此场景,饶是窦良也愕然当场。直到战鼓声又起,对上曹时凶狠的目光,方才如梦初醒,当即迈开脚步,随军伍一同出营。 有窦良带头,陈蟜、王须和灌贤等也陆续迈开脚步。 比起习惯负重跑的边军和多日加码的羽林骑,入营的贵人子弟,仅有三分之一能勉强跟上队伍。余者尽被落下,其中六人跑过两圈就瘫软在地,腿软得像面条,呼呼喘着粗气。 “起来,继续!” 曹时策马来到近前,马鞭炸响。没甩到几人身上,照样让他们激灵灵打个哆嗦。 “全军绕营十周,汝等不能跑,走也要走下来!” “起来!” “无状惫懒,敢言有先祖之风,简直笑话!” 曹时再甩马鞭,几人抬起头,口中喘着粗气,双眼赤红。在赵嘉以为他们要发怒时,竟互相搀扶着站起身,踉踉跄跄向前追去。 对此,魏悦和李当户均不意外。 韩嫣策马上前,开口道:“阿时,你不怕被人记仇?” “记仇?”曹时嗤笑一声,“耶耶敢出口,就敢承担后果!” “你是谁耶耶?”韩嫣笑着举起鞭子,作势挥过去。 曹时熟练挡开,继而一抖缰绳,策马朝前飞驰而去。 万名军伍绕营奔跑,第一梯队始终是沙陵步卒。云中骑和上郡骑兵紧随其后,羽林骑勉强能跟上,不被落得太远。 窦良等人腿如灌铅,胸中如风箱拉动,耳畔嗡嗡作响。哪怕用尽全身力气,依旧被甩在最后。 更为惊悚的是,跑到第五圈,速度最快的一队步卒竟从身后追了上来。数息之后,赫然超过二十多人。奔跑过程中,还有余裕扫视几人,目光中明显带着怀疑,仿佛在说,汝等当真是功臣之后? 出身高门,长于膏粱,行走在长安之中,何处不是阿谀奉承。如今竟被当面看不起,自己还无力反驳,哪怕是心智沉稳的窦良和王须,也禁不住脸颊涨红。 眼见军伍奔远,几人咬紧牙关,豁出命去也不能被人看扁! 如果完不成十周,半途而废,他们丢脸不提,更会让先祖蒙羞! “继续!” 窦良、王须带头,刘进和灌贤拽上气力不济的陈蟜,发誓要追上前方军伍。其余纨绔见状,即使有人濒临极限,此时也不敢轻言放弃。 他们结伴游荡长安,家中父兄亦有往来。 日后彼此碰面,道出窦良等人坚毅顽强,自己中途掉队,外人如何想暂且不论,自家长辈必然会火冒三丈,荆条皮鞭一起上,不抽得皮开肉绽决不罢休。 随着日头高升,第一批军伍跑完十圈,轻松回营。短暂休整之后,往伙夫处领取饭食。粟粥、包子和蒸饼管够,每人另有一条猪肋,半只熏鸡和半只咸蛋。 这样的待遇止于前五百名。 后至者仅能分得一样,最后五百名半样都得不着,唯有就着热汤啃蒸饼,闻着炙肉和熏鸡的香味,看旁人吃得畅快。 技不如人,没什么好抱怨。 不想继续这种状况,必须不断提升自己。跑不进前五百,至少不能落在最后。 窦良等人耗尽力气,连跑带走,终于完成早操。若非意志支撑,在迈过营门的那一刻,有一个算一个,都会瘫软在地。 等他们缓过气来,四营军伍皆用过膳食,正抓紧时间歇息,并活动手脚,为接下来的操练做准备。 在抵达军营之前,二十多人都用过饭。只是十圈跑完,体力消耗太大,要继续完成训练,必须补充些食水。 “粟粥和包子没了,只有蒸饼。” 窦良等人此刻都是遍身尘土,满面汗水,丝毫不见入营时的骄矜尊贵。 伙夫收起蒸笼,提来藤筐,掀开盖在上面的细布,满满都是巴掌大的发面饼。配菜不要想,肉汤也没有,热水倒是不缺。 换做往日,这样简陋的饭食,众人根本不会看在眼里。 无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曹时不会对他们客气,如果不尽快补充食水,等到下次操练开始,他们就只能饿着肚子。 王须最先上前,从筐中取出三张麦饼。一口咬下去,表情中闪过意外之色。原来饼中竟有馅料,味道极是不错。 窦良、陈蟜和刘进先后上前,取来的蒸饼同样有馅,而且都是羊肉。灌贤一口气吃下五张,未知是腹中饥饿,还是伙夫厨艺确实不凡,只觉得味道更胜于府中。 筐中蒸饼被一扫而空,纨绔们发现,仅有一半夹着馅料,余下都是寻常的发面饼,仅能填饱肚子,并无多少滋味。 伙夫提起藤筐,表示这就是军中的规矩,想要吃好的就得去拼,去抢!慢悠悠不可取,唯有拼出狠劲,才是军伍该有的样子。 伙夫离开后,有的纨绔口中抱怨,面现怒色;有的却是沉默下来,陷入沉思之中。 没给他们多少时间,尖锐的哨音骤然响起。 校场中的军伍快速列队,二十多名纨绔暂未归入任何一营,仅能尴尬的站在一旁。 在来之前,家中父兄已为他们择好新营。可安排再好,架不住营中自有规矩,进了营门,谁的面子都不管用,一切要凭实力说话。 如果他们放弃早操,没有跑完十圈,此刻早被撵回城内,休想再踏入军营半步。 身为列侯,曹时背景够硬,有足够的底气和长安贵人们掰腕子。加上羽林骑校尉,有天子为后盾,谁想找他麻烦,势必要掂量一下。 众人列队完毕,四营校尉亲自带队,前往设有各项器械的训练场。 依照先前制定的规则,四营两两比拼,以胜出的军伍数量排定名次,其后再做更换。 窦良等人暂未归入新营,以他们表现出的实力,别说是边军,羽林骑都能轻松碾压。 按照后世的说法,这些横行长安的纨绔,进入军营之后,角色立刻发生转换,皆处于食物链最底端,想翻身绝不容易。 纨绔归纨绔,身为长安贵人子弟,自幼就要学习弓马,有部分射术很是不错。看到架起的木楼和箭靶,暗中摩拳擦掌,似有争强之意。 赵嘉一直在观察几人,见状微微一笑。 想让这些高门公子严守规矩,继而脱胎换骨,成为曹时口中合格的纨绔,不能有半点客气,必须进行全方位无差别打击,彻彻底底收拾一回。 “阿青,破奴,阿信,阿敖,都过来!” 站在训练场旁,赵嘉唤来卫青几个,指着不远处的窦良等人,道:“稍后训练开始,你们做他们的对手。” 几名少年抱拳应诺,到小吏处换上箭壶,站到窦良等人身边。 看到犹带青涩的卫青等人,一干纨绔的脸色变了几变。 这就是他们的对手? 未免太看不起人! 殊不知,这几个面相稚嫩的少年很快就会教他们做人。一场比试下来,效果“好”到空前绝后,甚至让他们开始怀疑人生。 ☆、第174章 第一百七十四章 赵信检查过箭壶, 将长刀背负在身上。扫一眼不远处的长安纨绔,轻轻拍了一下卫青的后背, 又捶了一下赵破奴的肩膀。 “阿青,你和破奴速度快,等下上桥,只管向前冲, 他们留给我和阿敖。破奴,和阿青配合,记住!” 赵破奴正试弓弦, 突然被捶,当场不满呲牙。 “阿信,不用这样。”卫青检查过刀刃, 收刀还鞘。又数过壶中箭矢,确认无误,方才站起身,一边收紧臂甲, 一边道, “对方人数虽然占优,你我四人联手照样能赢。” “我知能赢。”赵信按住卫青, 单臂勾住赵破奴的脖子, 又朝公孙敖抬了抬下巴,“郎君特意点出我四人, 光是赢怎么能行。” 必须碾压! 让这些长安贵人子弟知晓, 人不可貌相, 小看对手更是要不得。粗心大意,轻视他人,必然要吃到教训。 四人之中,赵信年龄最大,说话向来有分量。其他三人互相看看,默默点头,都认为他所言在理。 这场比试,势必要赢得漂亮,才不会落郎君面子。 最简单的做法,就是狠狠收拾对方,让他们知道,边郡来的都是虎狼,态度不够端正,小命固然不会丢,却会被收拾得很惨,落得鼻青脸肿、灰头土脸。 “既然如此,计划可以改一改。”卫青压低声音,道,“等下过桥头,这样做……” 四人商定计划时,场内响起尖锐哨音,两面三角旗同时扬起,左右挥动数下。 沙陵步卒和羽林骑最先走进训练场。 早先的演武中,羽林骑吃亏不小。尤其是沙陵步卒,着实给他们上了一课。 此刻遇上,从军侯到队率,从什长到兵卒,全体暗中握拳,决心倾尽全力,哪怕掀不翻对手,也要尽量缩短差距,不能让他们取得太大优势,赢得过于容易。 相比正容亢色、全神贯注的羽林骑,沙陵步卒不见半点紧张,更有少数神情萎靡。如非早操录下名次,任谁都不会想到,他们领先其他三营,跻身前五百人,占据胜利者的位置。 无奈的是,外部比试不算,营内同样有排名。 超过其他三营,却输给同营的弟兄。自四百名向下数,明日开始,要负责清洗全营的衣物。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不需要洗刷履靴和足衣。基于上次打赌的结果,输的人至少要洗满半个月才能彻底解脱。 这样的惩罚令人丧气。 好在丧气不会影响到战斗力。 正相反,因为心情不好,受罚的步卒急需一个发-泄渠道,接下来的操练正合要求。 哨音接连响起,上一刻还没什么精神的步卒,走到木桥前,周身的气势陡然一变,突然间如利刃出鞘,寒光逼人,陵厉雄健。 伴着旗帜挥舞,沙陵步卒和羽林骑近乎同时冲出。 凭借过人的速度,沙陵步卒率先抵达木桥,成功抢占桥头位置。数人横过长戟,硬生生拦下羽林骑,为同营的弟兄争取时间。 羽林骑被拦截,心知说理没用,立刻和对方动起手来。 沙陵步卒配合默契,各种手段层出不穷。 等羽林骑终于踏上木桥,最快的步卒已抵达木墙。没有抛出爪钩,而是由力壮者两臂交叠,同袍助跑借力,纵身跃起的同时,脚掌踏在墙面上,眨眼的时间,人已站定墙头。 很快,墙上放下绳索,助余者快速攀登。 在木墙之前,羽林骑没有受到阻拦。等他们抵达墙下,沙陵步卒早尽数通过,奔赴下一处障碍。 随着操练继续,沙陵步卒的速度、韧性以及默契合作,完美展现在众人面前。 过泥潭时,料定踩不稳皮囊,几名步卒纵身跃下,隔几步站定,甘为人工木桩,让同袍踩着自己的肩膀通过。 羽林骑有样学样,奈何之前没有想到,临时抱佛脚,距离把握不准,耗费的时间是步卒两倍。 看到这一幕,赵嘉环抱双臂,搓搓下巴,决定提前使用第二处训练场。 以边军的体魄和战场经验,这处训练场的强度显然不够。与其刻板教条,不如灵活机动,全撒进遍布陷阱的密林,模拟真实战场,留住身上的煞气。 至于闲置的器械,可以留给新兵。 四营新设不久,将兵不过万人,日后势必要进行扩充。 在扩军的过程中,兵员需仔细筛选。 身为天子亲军,四营今后必将要北上,和匈奴进行大规模作战。如果选出一批没有血性,只有样子好看的,别说横扫草原,甚至会拖累同袍,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短短一刻时间,赵嘉脑子里转过数个念头。 与此同时,沙陵步卒和羽林骑陆续登上木塔,正开弓射箭,瞄准移动的木靶。 魏悦走到赵嘉身侧,发现对方明显走神,心思并不在训练场上,不禁好奇道:“阿多在想什么?” 赵嘉收回思绪,看一眼训练场,转头对魏悦道:“再过两三日,第二处训练场可投入使用。” 扩军之事需天子定夺,也不适合现在说。 赵嘉思量片刻,决定训练结束后,前往魏悦处,顺便将李当户、曹时和韩嫣一同叫上。毕竟扩军关乎四营,韩嫣和曹时同天子关系更为亲密,提前通过气,做到心中有底,说不定能帮上大忙。 两人说话间,沙陵步卒先一步射中飞靶,陆续跃下木塔,越过绊马索,踏上木台,摘下象征胜利的旗帜。 羽林骑再次落败,不甘确有,钦佩同样不少,但无怨愤之意。 输给这群人形凶兽半点不丢人。 不见数倍的王国精锐都被掀翻,全无还手之力。 再者言,随着训练不断深化,自身积累下足够的经验,尽量弥补短处,努力再努力,未必不能赢上几次。 可惜羽林骑上下并不知赵嘉正计划转移“战场”,如果知道,就不会怀抱如此天真的想法。 第一场比试结束,沙陵步卒大获全胜。 紧接着,就是卫青四人和长安纨绔的对战。 在哨音响起之前,纨绔仍在商议,该由哪四人迎战。 赵破奴听得不耐烦,用刀柄敲击臂甲,引来对方注意,正要开口,突然被赵信一把按住。 “诸位公子,无需划分,同场即可。” 赵信面带笑容,貌似不具备任何威胁性。 赵破奴扯开他的手腕,瞪他一眼,到底没有当场发作,按照原计划和卫青站到一起。 公孙敖披挂全甲,背负长戟短矛。稍后跨越障碍,阻拦对手,这些必不可少。 “同场?”窦良眉心微皱。 在场的纨绔同觉得不可思议。 这几个少年如此托大,是真的本领过人,还是天性傲慢,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汝等休要后悔!” 被四人的态度激怒,多数纨绔有志一同,要给对方一个教训。 见陈蟜、灌贤皆面带不忿,窦良和王须对视一眼,心知劝不住,只能按下疑虑,和众人站到一起,全力应对这场比试。 哨音响起,卫青四人疾如闪电,两两配合,飞奔向木桥,速度丝毫不亚于沙陵步卒。 长安纨绔动作稍慢,桥头就被占据。 卫青和赵破奴头也不回,继续跑动向前,很快越过桥心。赵信和公孙敖占据桥头,长戟-插--入土中,手中同时飞出绳索,阻截要登桥的对手。 目睹沙陵步卒的手段,长安纨绔早有防备。 怎料赵信两人出其不意,没用长戟横扫,转而采用绳索,而且绳索由机关弹出,前端连有铁钩,几名纨绔当场被缠在一起,扑倒在地。 此情此景,让韩嫣想起演武当日,自己被捆在木塔上。再看这些纨绔,目光中现出同情意味。 好在赵信和公孙敖见好就收,没打算一开始就赶尽杀绝。在卫青发出信号之后,立即放弃阻拦,拔-起地上的长戟,飞速跑过木桥。 十几名纨绔躲过一劫,没时间解开同伴,匆忙间踏上桥头,紧追在两人身后。 “快上来!” 卫青和赵破奴先一步登上木墙,从上方垂下绳索。 赵信和公孙敖将绳索绕过腰间,同时飞身而上,动作敏捷灵巧,登时引来阵阵喝彩。 四名少年站在高处,见纨绔陆续来到墙下,一个接一个向上攀爬,彼此对视一眼,没有着急出手。直至有纨绔接近墙头,蹲着的赵破奴才突然站起身,一脚踹过去,将对方踹落沙坑。 每个纨绔都跌落一次,四人方才收手,从墙头攀上索道,快速穿过绳网,来到最难通行的泥潭。 距离远,人数不够,自然不能仿效沙陵步卒行事。 这难不倒四人。 卫青用步子测过距离,其余三人集合长戟短矛,一端绑上绳索,陆续投入泥潭之中。 纨绔抵达之后,发现几名少年站在泥潭边,丝毫没有前进的意图,不由得停下脚步。 见到“猎物”,少年们同时现出笑容,将粗绳系成套马索,趁对手没反应过来,一个接一个套中,飞腿踹下泥潭。 待纨绔全部解决,四人才借助长戟和短矛上的绳索,飞速踏过皮囊,半点泥土未沾,轻松越过障碍。 纨绔们陷在泥里,不解开绳索休想再前进半步。 奈何绳扣十分特殊,找不到关节,越挣扎越紧。最后,是刘进挣脱出一只手,抽-出随身的匕首,才将众人身上的绳索割断。 二十多名纨绔,九人在第一处障碍就宣告“阵亡”,另有数人在跌落木墙时崴脚。最后挣扎出泥潭的,仅有窦良、王须等十二人。 不远处就是木塔。 长安纨绔们憋了一口气,鉴于之前种种狼狈,无论如何都要在此处争回面子。 就在众人怀抱决心,准备一雪前耻时,眼前出现玄幻一幕,彻底将他们钉在地上。 四名少年两两合作,组队登上木塔。 随着机关启动,箭靶呈环形穿梭,速度渐渐加快,令人眼花缭乱。 四人镇定自若,背靠背,同时开弓。 箭矢飞出,组成箭阵。 固定靶均被穿透靶心,移动靶也无一落空。 少年们似乎忘记对手,开始互相比拼。从速度到准头,彼此不相伯仲。卫青和赵破奴分别射出连珠箭,赵信和公孙敖力量过人,巴掌大的飞靶竟被当场击碎。 最后一只飞靶落地,场边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 “武!” 望向登上木台,争抢旗帜的少年,赵嘉笑容灿烂,曹时不由得眼热,当下做出决定,日后挑选亲兵,也要从边郡选人! 长安纨绔们挂着满身泥浆,耳边充斥欢呼声,大脑和视线一起放空。连同窦良在内,所有人脑子里皆回旋相同的念头:我在哪里,我刚刚做了什么,我接下来又该干什么。 直至赵破奴扛着旗帜走到近前,场外的欢呼声减弱,众人猝然回神,想起出发前的一幕幕,不由得脸色涨红,恨不能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难怪平阳侯看不上他们。 换成自己处在平阳侯的位置,一样会看不上! 纨绔们被带出训练场,再不见嚣张傲慢,都是垂头丧气,没有半点精神。 曹时单手按剑,目光扫视众人,沉声道:“汝等刚入营,第三场操练不必参加。明日之前,最好想明白,是要继续留在营中,还是打道回府。” 留下就必须守军规,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若是想走,曹时也不会阻拦。但是,日后休想再踏入四营半步。 在以战功晋身的时代,甭管先祖多么显贵,自身没多少本事,不能上马杀敌、执锐陷阵,到头来也只能在底层混日子,这辈子都别想触及塔顶。 众人陷入沉默,有半数心生退意,碍于无人带头,犹豫着不敢开口。 窦良、王须、陈蟜和刘进共进退,决定留在营内。做出相同选择的,还有和他们一起爬出泥潭的灌贤。 看到这样结果,曹时没说什么,唤来小吏,命其引众人往营房洗漱更衣。想走的,马上就能离开。准备留下的,从今日开始留在营内,和军伍同吃同宿,共同训练。 目送窦良等人的背影,曹时攥紧剑柄,目光坚定。 在他看来,这一批纨绔实在不行,好在不是全部没救。但也必须严加打磨,往死里收拾,日后走上战场,方能不堕长安纨绔之名! 关于如何“收拾”,或许可以向赵嘉取经。 ☆、第175章 第一百七十五章 新营每日三餐, 午间增一顿昼食,本在申时中的哺食被推迟到酉时。 多出来的半个时辰, 不再进行对抗训练,由各营自行安排。 云中骑、上郡骑兵和羽林骑多训练骑射和战阵,沙陵步卒则由军侯带领,分成两支队伍, 一支抡起石锁相互抛掷,用以增强气力;另一支肩扛断木,绕校场奔跑。两刻钟后, 彼此进行轮换。 哨音响起,宣告训练结束。 五百步卒汗流浃背,脸膛、脖颈、肩膀和胸膛都是一片赤红。 抓起上衣, 胡乱揩去汗水,步卒未见散漫,自然形成队列,将石锁断木送去库房, 其后前往位于西侧的营房, 分批洗澡更衣。一身清爽之后,再去领取饭食。 之前赌输和早操名次靠后的军伍, 膳后不能歇息, 还要负责打扫营房,清洗衣物, 刷洗履靴足衣。 好在营中备有皂角, 也有猪鬃制成的刷子。 要不然, 单是清洗几百人的衣物鞋袜就够他们忙到半夜。睡不满两个时辰,早起精神不济,操练对抗又得败北。 校场中响起哨音时,窦良等人也换上干净的衣物,一同走出营门。 健仆骑僮等候整日,终于见到自家公子,立刻迎上前去。 离营的纨绔跃身上马,头也不回跑走,当真是归心似箭。本打算留下的人,见状产生动摇,沉默片刻,陆续走出六、七人,和前者结伴归城。 到最后,仅窦良、王须、刘进、陈蟜和灌贤坚持留在新营。从今日开始,五人将和军伍同吃同住,一同操练。未得校尉允许,不得离开林苑半步。 家中健仆骑僮得令,各自上马飞奔回城,将消息带给家主。 目送远去的背影,五人各怀心思,唯决心始终不变。 “走吧,回去。” 窦良率先转身,其后是王须和陈蟜,刘进和灌贤行在最后。 营门关闭,隔绝内外两个世界。 自幼相识的好友,也将走上不同的道路,命运自此发生改变。 回到营中,窦良五人归入羽林骑,被安排到东侧营房。 平阳侯对此的解释是,以五人的资质,安排进其他三营,只有被踩进土里的份,骨头渣都会被碾碎。虽然在羽林也会挂末尾,好歹有熟人,多少会照顾一下,不至于太过艰难。 窦良五人很是感慨,到底同为功臣后代,没有铁面无私到底,总算讲一些情面。但随着训练不断深化,曹时挥舞起皮鞭,五人被抽得涕泪横飞,感激之情顿时烟消云散。 等他们“幡然醒悟”,明白自己是上了贼船,船早已离岸,想再跳下去,纯属于天方夜谭。 现下,窦良和陈蟜等人尚未参透曹时的打算,正站在羽林骑中间,和军伍一同领取膳食。 让他们惊讶的是,军中伙食好得超出想象。 热腾腾的粟饭蒸饼,切成厚片的炙肉,用荤油快炒的菜蔬,还有用铁板煎制的禽蛋。蛋黄蛋白泾渭分明,边缘处微焦,撒些盐粒,很是勾-人-食-欲。 五人出身高门,自以为尝尽世间美味。但是,进入军营第一天,固有的印象就变得支离破碎。 营内食材不及家中,烹饪方法却别出心裁。他们从没想过,禽蛋和菜蔬还能如此烹制。纵是没有入口,仅闻着香味,就知晓味道不错。 蒸饼粟饭之外,还有大锅的汤饼和伊面。 高汤沸腾,香味不断沁出,引得人馋涎欲滴。锅盖掀开,香味愈发浓郁,队伍中响起五脏庙的轰鸣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伙夫抬出椭圆形的木盘,里面摆满斩成块的烧鸭和熏鸡,空气中的香味再上一个台阶。 窦良和王须等人对视几眼,都能看出对方的疑惑和吃惊。 这样的膳食,偶尔一次且罢,如果每日如此,新营的物资到底多充裕,掌管后勤之人又是何等的手眼通天? 此言绝非夸张。 身为天子亲军,自然不需要为钱粮发愁。可有钱不意味着有物资。以面前的羊肉和鸡鸭为例,要保证每日的供应量,需要的不只是钱布,更要有市买的渠道。 长安附近确有庄田饲养禽类,但兴起时间不长,规模有限,供给城内的同时,无法分出如此多的数量。如是野外获得,要聚集多少猎户? 五人满脑袋问号,始终想不出答案。 于此同时,二十多名伙夫一字排开,挥舞着长勺和长筷,开始为军伍舀汤饼、分炙肉。 由于赵嘉的努力,营内膳食极大丰富,单是一只大碗,完全不够盛装。 问题很容易解决。 找来匠人吩咐几句,不出两日,配套的餐盘和木碗堆成小山。 餐盘分成数格,木碗嵌入盘角,主食肉菜分开盛装,再加一碗汤饼或是伊面,到散发着木香味的条桌前坐下,远比蹲在地上舒适。 秉着物尽其用,绝不浪费原则,在制造训练器械时,边角料都被赵嘉收集起来。考工室的匠人和营中匠人一起动手,耗费数日时间,制出赵嘉需要的成品。 桌凳用木轴连在一起,用时展开,不用时折叠,并不会占用多少空间。 出于常年的习惯,军伍初次坐到桌前,很有些不习惯。时间久了,发现其中好处,每次用膳之前,都会自动自觉搬来条桌,分营落座。 窦良等人领到膳食,由队率领至桌前,和众人一同坐下。 高强度的训练之后,边军和羽林骑皆腹中空空,轰鸣犹如擂鼓。 吃饭时,无一人说话,捧起木碗,三两口吃完汤饼,又飞快的吃完蒸饼和炙肉菜蔬,以最快的速度起身,再去将餐盘填满。 按照营内的规矩,蒸饼粟饭管够,汤饼和配菜保证一次充足,接下来是否还能抢到,就要各凭本事,看各人的速度和运气,。 窦良五人吃到一半,超过三分之二的军伍已盛过第二回。等他们吃完,汤饼、炙肉和鸡鸭均已告罄,菜蔬的汤汁也被倒空。 至于煎蛋,早在第一次就领完。 为免出错,营内的伙夫没少请教文吏。以致于多数伙夫不识字,却有不错的心算本事,三位数以内的加减全无压力,遑论数人头。 军营内讲究实力,伙夫同样要竞争上岗。 优秀的可以掌勺,落后的只能打下手。出错超过一定次数,就得离开锅勺,专门处理食材,砍柴烧火。 吃饱喝足,军伍抓紧洗刷餐盘,整理条桌,再由小吏送回库房。 窦良五人返回营房,发现同住的军伍没有歇息,而是聚在屋内,或站或坐,总结训练经验,讨论得热火朝天。 “过长桥时,步兵营能拦,咱们也能!” “多想想办法,别像今天一样,一输到底。” “木塔上可以互相配合。” “瞧瞧赵校尉的亲兵,那准头,你们一个个的,不觉得惭愧?” 队率单手叉腰,手点着麾下军伍,嗓门不小,口沫横飞。八尺高的魁梧汉子,做出这样的姿势,莫名有些喜感。 听他提到赵嘉亲兵,窦良五人不免讪讪。 今日之所以落败,轻敌固然有,最根本的原因是实力不及对方,而且差距委实不小。 训练结束后,五人也曾交换意见。 得出的结论是,那几个少年根本没使出全力。如若不然,他们连长桥都过不去,在桥头就会全军覆没。 同样的情形,发生在不同的营房。 无论边军还是羽林骑,在对抗式的训练中,绝不敢有半点松懈。 负重跑全凭实力,沙陵步卒一骑绝尘,其他三营压根追不上,只能以彼此为对手。总之,保三争二,绝不能落到第四! 接下来的器械训练,各自鼓足劲头,誓要为第一拼上一拼! 在军伍激动振奋,制定出多种对抗方针时,四营校尉聚到一起,准备改变训练计划,提前移至下一座训练场,开启难度系数高达十二级的生存和对战演练。 灯光照亮屋内,赵嘉站在几人面前,用木架支开硝过的羊皮,手持炭笔,在皮上勾勾画画,一边落笔一边讲解。 等最后一笔落下,整个计划已形成框架。 “如何?”放下炭笔,赵嘉取布巾拭手。 对于这项计划,他算是满意。是否能贯彻实行,还需听取其他四人意见。 “甚好。”魏悦最先开口,支持赵嘉提议。 李当户随之点头,同样没什么意见。 两人麾下都是百战精锐,在边郡时,时常深入草原,没少同匈奴交手。在长安这些时日,虽也每日训练,但强度再大也无法同真刀真枪的实战相比。 继续这样下去,血性难免被消磨,对边军绝非好事。 赵嘉想保住边军身上的煞气,魏悦和李当户也是一样。在前者提出新的训练计划之后,完全是举双手赞成。 “木箭代以铁箭,佩铁制刀匕,允许一定程度内的伤亡。”赵嘉补充道。 想要更接近实战,伤亡不可避免,控制好度即可。 对此,魏悦和李当户同无意见。 平日训练中,云中骑和上郡骑兵即用真刃,在四营之内不是秘密,连宫内的天子都有耳闻。 比起三人,曹时和韩嫣的表情稍显凝重。 经过和边军的相处,两人真切体会到,上过战场的精锐,如开刃染血的刀剑,和未曾杀敌的军伍截然不同。 赵嘉提出的计划,边军半点不憷,甚至会感到兴奋。羽林骑并未真正见过血,是否能够适应,如今还是未知数。 “曹校尉?” 见两人迟迟不出声,赵嘉三人停止交谈,视线一起转过来。 曹时眉心深锁,韩嫣没有隐瞒,提出自己的担忧。 “总要见一次血。”李当户开口道。 如果是在边郡,羽林骑早开进草原,和匈奴真刀真枪打上几场。 现今不具备条件,退一步改成演武,强度和难度都降低不少。如果这还不能适应,最该考虑的不是担忧,而是淘汰。 韩嫣知晓此言在理,只是疑虑始终未消。 曹时沉吟良久,最终下定决心,参与此次演武。 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来溜溜。 出现问题及时补救,实在补救不了,他会亲自上禀天子,从营中进行淘汰。 长安城内,回到家中的纨绔,各自哭诉在营中的遭遇,本以为能得到家人的理解,未承想,不等他们说完,父兄已怫然而怒,发踊冲冠,令老仆取来鞭子荆条,劈头盖脸一顿狠抽。 一边抽一边骂:老子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把你送进去,转头你就跑回来? 训练艰苦? XX的! 那里是军营,不是锦绣窝,更不是让你去享福的! 撑不下来? 窦良怎么说,陈蟜、王须、刘进怎么说,灌贤又怎么说? 不争气、不上进,丢尽祖宗颜面! 一干大佬越抽越气,想到明日上朝,将要面对窦婴、陈午等人得意的面孔,更觉得气火上涌。 逆子,瓜怂,受死吧! 二十多名大佬集体发威,鞭子和荆条舞得虎虎生风。长安城南尽是纨绔的哀嚎,高亢凄惨,响彻整夜。 ☆、第176章 第一百七十六章 纨绔能入新营, 是经父兄上请,天子点头。 怎料一天不到, 仅五人留在营内,其余畏惧艰难,尽数跑回家中。事情的后果相当严重,非但祖宗颜面受损, 父兄在朝堂脸面挂不住,更会给天子留下恶感。 诸位大佬挥舞起鞭子,一是不肖子的确该揍, 二来是揍给天子看的。没有这顿收拾,万一天子震怒,要下旨严惩, 全家上下都未必得好。 各府闹出的动静不小,掌事人从未想过遮掩。不到两日时间,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城南。 获悉此事, 刘彻挥退宦者, 坐在宣室内哈哈大笑。窦太后听陈娇转述,也是忍俊不禁。 实事求是的讲, 知晓这些贵人子弟一天没熬过, 当日去当日回来,刘彻十分恼火, 的确有心严惩。然而, 接到韩嫣从林苑送回的书信, 又得知各家的反应,火气登时消去不少。 去芜存菁,精益求精。 以这些人的资质和表现,勉强留在营内,未必能有所作为。日后走上战场,和匈奴正面交锋,难保会拖累同袍,对战事造成影响。提前离开,倒也省去不少麻烦。 再则,出了这件事,凡是牵涉到的列侯和关内侯,面对天子必然少几分底气,不会轻易找麻烦。 思及此,刘彻心情大好,仅存的一丝火气也消失无踪。 只是心中想通,表面仍要做做样子。 当日朝会之上,刘彻始终板着面孔,表情严肃。视线扫过纨绔的父兄,更是怒目横眉,尽显不满。 不是朕逼你们送家中子弟入营,是你们主动求来的吧? 结果如何? 一天就跑回家中! 这就是功臣后代,高门子弟? 有这样的不肖子孙,还满口夸耀先祖功绩,宣扬家风尚武,脸红不脸红! 刘彻相当入戏,满朝之上,除丞相卫绾眨两下眼,包括大将军窦婴在内,愣是无一人窥出天子的真实情绪。鉴于此,家中出了不肖子的列侯、关内侯纷纷起身,满面羞惭,向天子承认错误。 “臣管教不严。” 认错归认错,语言十分有技巧,三绕两绕,始终没说出请天子严惩。 刘彻差点被气笑,心中倒也知道,让二十多位侯爵集体认错,自己算是占了便宜,可以见好就收。 归根结底,家中出了“天坑”,又不能真下死手,几鞭子送去坑祖宗,做父兄的再不情愿也得背锅,一肩扛起后果。 有了这场好戏,接下来的朝议十分顺利。 朝廷推行三铢钱,在边郡建设畜场,推广羊毛和羊绒制品,以及在长安郊外打造田庄,大规模饲养禽类的决议,都得以顺利通过。 其中有一段小插曲,为穿着方便,进一步保暖,部分羊毛制成的衣物仅有领口,未有开衽,且衣料类胡服,有博士籍此提出反对。 “汉民岂能肖胡!” 博士振振有词,更举出周礼。 不等武帝发怒,丞相卫绾慢悠悠开口:“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汝佚六百石,冬日有厚衣,庶人仅有葛麻,遇寒风冷雪,饥馁冻疾者不知凡几。食肉糜者,怎知食不果腹之苦。” 卫绾语调不高,也不类博士激动,却是字字珠玑,振聋发聩。 汉初的朝堂上,道家、儒家、法家、纵横家等济济一堂,有严奉礼仪的典范,也有务实为本的实干家。阴谋诡计不缺,刚正不阿亦不少。 鉴于道家无为而治的基调,朝堂之上,从来不会只有一个声音。 卫绾话音落下,又有两名博士起身,同举周礼,更提出冬日衣皮氅、穿皮靴之例,质问反对此议的同僚。 羊毛又非贴着胡人标签,怎么就不能穿上身? 仅有领口,没有右衽,但也没有左衽,怎么就是肖胡。而且这样的衣物是穿在内,外有短褐,谁会无聊到扒开去看? 昔有赵武灵王胡服骑射,赵国方得以强盛,跻身七雄之列。 好东西就该拿来用,因细枝末节摒弃才是蠢到极点。 持不同意见的朝臣你来我往,几位大佬先后下场,最后,还是实干派占据上风。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提出反对的两名儒经博士,朝中大多数儒生和实干派站到一起,坚持以民为先,待民能吃饱衣暖,再提礼仪不迟。 少数服从多数,不服也会被压服。 事情顺利通过,旨意当天下达。 因这场争议,本该受到更大阻碍的钱币改制反倒无人提及,让鼓足力气,做好充分准备的刘彻很有挫败感。 飞骑奔出长安,北上边郡。 边陲太守们陆续接到圣旨,在建设马场的同时,开始分片圈出草场,招纳归降的胡人,大规模饲养牛羊。 代王早得天子好处,回到国内之后,逐渐放松对盐场的管控,权利移交朝廷派遣的盐官,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新建的畜场。 距离第一批肥羊出栏渐近,纺线织布的作坊陆续竣工,培养出的匠人熟手多达百名。 参考羊毛制品在长安和边郡的市价,代王确信自己绝对不亏。 最重要的是,盐场逐步收归朝廷,盐利早晚归入国库。畜场和作坊属于自己,赚回的每一个铜钱都将归入自家库房。 七国之乱后,朝堂上常有弹劾诸侯王之语。近段时间,胶西王刘端被集中火力,三天两头被告发一回,据说正焦头烂额,日子过得提心吊胆。 自己醒悟得早,坚持拥护天子,即使有人告发,奏疏也会压在宣室,根本不会当朝提及,足见天子的态度。 代王一朝顿悟,愈发认为选择正确,心情舒畅之下,日子过得愈发有滋味。 同处边地的刘荣,在沃阳县组织开荒,建设畜场,同样做出一番成就。喜得长女之后,近乎将女儿宠上了天。云梅实在担忧,不得不在必要时板起面孔,成为慈父严母的典范。 进-入建元二年,汉边太守联合派兵,大规模驱逐胡部,圈入草场。 归降的羌部、鲜卑和乌桓甘愿为辅兵,追随汉骑一同作战。哪怕遇到同氏的别部,厮杀起来照样凶狠,半点不留情面。 不到两月时间,汉朝边境前推数里。不是某一块突出,而是各郡连成一片,整体向前。 匈奴平定鲜卑叛乱,本有意南下,压下汉军士气。未料想,疫病再度爆发,人畜皆会感染,连军臣单于都开始发热。幸亏中行说找来医匠,才化险为夷。 医匠秘报惊人之语:军臣单于不只染病,还中了毒。 病榻上的大单于暴怒不已,近百名受牵连者被斩杀。大帐前血流成河,土地被鲜血浸透,哪怕过去数日,踩上去,鞋底仍会被染红。 大阏氏嫌疑不小,身边的侍女尽数被抓捕带走。侥幸活下来的仅有三人,帐前更多出一队陌生守卫。 纵使没有确凿证据,大阏氏的地位也是一落千丈。 随着年龄增长,军臣单于的疑心越来越重,加上大阏氏和左贤王的传闻,对于这个大月氏女人,他不再有半点信任。 茏城发生的事,使得本部内人心惶惶。 在这个关头,军臣单于不会允许大军调动。在他看来,王庭四角皆有疑点,尤其是伊稚斜和於单。将军权放出去,难保他们表面南下,背后调转方向,刀锋直指茏城。 卫青蛾所在的商队,因故滞留草原腹地,恰好目睹茏城这场-动-乱。 提防匈奴杀人灭口,商队丢掉笨重的货物,仅携带干粮食水,以最快的速度南返边郡。 途中险象环生自不必提,众人回到边郡,立刻上报草原见闻。 几位太守互通消息,决定在大雪落下前再推进三里。随后立即收兵,在雪融之前,不再深入草原。 边郡的军报陆续送达长安,随之而来的,还有几大车家书。 书信送进林苑,恰逢实战训练前夕,四营校尉许军伍休息三日,养精蓄锐,迎接即将到来的严酷考验。 载有书信的大车进到营内,兵卒一拥而上,脸膛因激动泛红。 营内文吏、书佐数量有限,卫青和赵破奴几人主动帮忙,为不识字的军伍读信。 赵嘉看过书信,知晓家中一切都好。 信尾提及,二月间,虎伯将带领一队健仆和妇人入京,当下明白,自己不能继续拖延,该加快速度,在长安置办一处产业。 魏悦和李当户都提醒过赵嘉,最好早点置屋舍,而且必须买在城南。 长城建造时,仿秦制格局,城北以市、坊和百姓闾里为主,宫殿、官署和贵人甲第均在城南。赵嘉统领天子亲军,官至校尉,佚比两千石,家必须安在城南。 有窦太后赏赐的三车钱绢,大的买不了,小一些的不成问题。至于地点,有曹时和韩嫣在,只要赵嘉属意,当日就能拿下。 赵嘉本打算今日入城,到城南和城北走上一圈。 说起来不可思议,到长安这么久,他尚未真正走过城内,仔细看一看这座矗立在历史中的巍峨雄城。 “阿多要置屋?” 获悉赵嘉的打算,曹时开始大包大揽。表示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看好哪里,马上就能买下来。 赵嘉思量片刻,点了点头。 实战训练开始后,诸事缠身,至少有两月不能离营。时间紧迫,能尽早定下来实是再好不过。 他本想邀魏悦同行,不巧的是,魏悦提早入城,去了魏俭府上。李当户也去见城内族人,韩嫣被召入宫,唯有曹时留在营内,半点没有归家之意。 “阿青,破奴,阿信,阿敖,随我入城。” 书信读得差不多,几名少年空闲下来,知晓要往城内,兴奋之情难掩,动作飞快的牵来战马,套上马鞍,腰间佩上短刀,即随赵嘉走出营门。 出营不久,前方走来一辆马车,车无顶,亦无厢,应为庶人所用。 车上坐着两名少女,看到曹时和赵嘉一行,马上让车夫停住,下车在路边行礼。 看清少女的样子,卫青策马来到赵嘉近侧,道:“郎君,是我二姊和三姊。二姊怀中抱的是青甥。” 闻言,赵嘉勒住缰绳,顺势望过去。 对于卫少儿和卫子夫,赵嘉仅是一扫而过,并未过多留意。视线落在卫少儿怀中襁褓,未及细看,耳边突然响起一阵嘹亮的哭声。 卫少儿告罪一声,忙不迭回到马车,为孩子更换尿布。 见此一幕,赵嘉转过头,嘴角可疑地抖动两下。 谁没有童年,没有个黑历史。 历史上大破匈奴,封狼居胥的冠军侯,自然也不能例外。 ☆、第177章 第一百七十七章 卫长子归家, 卫媪知晓卫青休沐,特地让两女出城, 送来她腌制的葵菹,和亲手缝制的冬衣。 此前,卫少儿接到霍仲孺托人送来的书信,正好顺路, 往城北匆匆见过一面。只是碰面的经过不甚愉快,在出城之后,卫少儿抱着儿子, 始终一言不发,直至见到卫青,表情方才松动, 脸上有了几分笑模样。 姊妹俩很有眼色,见赵嘉和曹时一行要入城办事,送上葵菹和冬衣,迅速退至路旁, 行礼后不再出言。 卫青得赵嘉吩咐, 慢行一步,同两人多叙片刻, 并将一把小巧的弋弓递给卫少儿。 “阿弟?” “给甥。”卫青递出弋弓, 见霍去病实在可爱,到底没忍住, 伸手戳了一下小胖脸。 霍去病年纪不大, 脾气不小, 立时哇哇大哭。 卫少儿瞪眼,卫青讪笑着收回手,引得卫子夫一声轻笑。 “别耽搁,快去吧。”卫少儿一边哄着霍去病,一边对卫青道,“你有今日不容易,好生跟着赵校尉,日后挣一个前程。不用担心家中,阿母和我们都好。” “我攒了些钱布,等郎君置下屋舍,就在城内市屋,接阿母出来。” “嗯。”卫少儿点点头,“伯兄今日回府,说了你在营中的事,记得保重身体。” “我晓得。” 姊弟俩又说了几句话,遇上从城内归来的同袍,卫青请对方帮忙,将装葵菹的陶罐和冬衣送回营,自己同两姊告辞,准备去追赵嘉。 临行之前,将一只木盒递卫子夫。 “我托人寻的,给阿母和阿姊。” 不等卫子夫张口询问,少年已跃上马背,一路绝尘而去。 “阿青寻了什么?”卫少儿好奇道。 卫子夫没有着急打开木盒,而是先回到车上,等安坐好,车夫扬起长鞭,才小心解开裹着木盒的布,掀开盒盖。 一抹金光映入眼底,卫子夫神情骤变。 砰地一声,木盒立即合拢。 “这是……”卫少儿满脸惊讶。盒中装着的,分明是几件鎏金首饰! 汉初对服饰没有严格限制,庶人同能佩金玉。但金玉价高,非殷实人家不可得。 盒中之物造型精美,镶嵌玉石珍珠,绝对价值不菲。饶是卫子夫性情沉稳,此刻手捧重宝,也不由得心跳加快。 “阿青怎么会有这个?” “阿姊,先归家再说。” 姊妹俩对视一眼,迅速将木盒包好,由卫子夫牢牢抱着。 车夫好奇回头,询问两人之前为何惊呼。 卫少儿略显紧张,卫子夫笑道:“我弟是赵校尉亲兵,喜爱甥,寻来一把铁匕。” “嚯,这可是好东西!” 汉初有律,除符合免役条件,男子达到一定年龄,都要服两年兵役,进行专门的军事训练。仰赖征兵制,一旦战事发生,汉军同外敌交锋,极少出现遇敌胆怯,手忙脚乱的情况。 车夫早年也曾戍边,深知朝廷对铁器的重视。听卫子夫说,卫青是赵嘉亲兵,已然是羡慕不已。获悉他给家人送来铁匕,更是万分感慨。 车夫年已半百,即使能上战场,也多是做役夫。好一点,勉强能成为辅兵,建功立业自不用想。但他有三个儿子,各个身强体壮,如果能获得战功,必将荣耀家门。 今日送卫家姊妹出城,起初只因次子和卫长子交好,不外乎是顺路搭把手的事。不想还有这份奇遇。 车夫一边驱赶马车,一边下定决心,回去后叮嘱次子,多与卫长子结好,为孙儿结一份善缘。 不提车夫如何思量,见他没有继续追问木盒,卫少儿和卫子夫同时松了口气。接下来的一段路,姊妹俩皆未出言,只盼着尽快返回平阳侯府,将东西交给卫媪。 马蹄哒哒作响,车轮压过土路,留下两排辙痕。 进-入城门之后,行至街头,卫少儿和卫子夫向车夫告辞,下车步行。 车夫笑言,以后要再用车,让卫长子去寻他儿。 “多谢长者。” 目送车夫离开,卫家姊妹一路加快脚步,仅用来时一半的时间,即行到侯府。 见两人回来得这么快,卫媪不免有些吃惊,放下缝到一半的足衣,问道:“出了何事?可见到阿青?” “见了。”卫少儿放下霍去病,舀起半碗水,咕咚咚喝下肚。 霍去病皱紧小脸,正要放开嗓子,卫步和卫广先后凑过来,手里挥动着卫媪裁下的布条,口中发出各种声音,很快引开他的注意。 趁这时机,卫少儿将卫媪拉到一旁,卫子夫上前,递过一路捧在怀里的木盒。 “这是?” “阿青给的,阿母打开看看。” 卫媪掀开盒盖,很快又合拢,反应和女儿一般无二。过了半晌,方才侧过身,将盒子再度打开,看着鎏金的钗环,惊色难掩。 “真是阿青给的?” “还能有假?”卫少儿靠在卫媪身边,搂住她一只胳膊,“这一回,阿母该放心了吧?阿青日子过得不错。” 卫媪没出声,眉心锁紧。 “阿母,阿青是赵校尉亲兵,在边郡时,还曾随军出战。”卫子夫轻声提醒卫媪,“阿母无需担心这些东西的来路,以阿青的性子,做不来那些乌糟事。” 听到卫子夫的话,卫少儿才明白卫媪为何只见惊、不见喜,帮着一起劝道:“阿母,阿青不是那样人,否则赵校尉也不会重用。快莫要多想,被阿青知晓还不心凉。” 卫媪点点头,将木盒收到一旁。思量自家已为庶人,儿女能够自由婚配。待到三女出嫁,一人分一件,当做压箱底的嫁妆。至于长子和两个小儿子,想娶妇,就要自己去赚钱布,没有兄弟给出钱的道理。 想到嫁女,卫媪看向卫少儿,询问今日见到霍仲孺,对方可说了什么。 “还能说什么。”卫少儿敛起笑容,扯了扯衣袖,“反正他家中有妇,我不能嫁他,更不能与他为外妇。” “去病怎么办?” “我养。”卫少儿抬起头,目光坚定,“仰赖阿青,我现为庶人,不再是侯府家僮。去病跟着我,再不会低人一等。” “可……” “阿母,你不知晓,今日见那人,他竟要阿姊与他为妾!”卫子夫道。 “什么?”卫媪大吃一惊。 “怕是打探出阿青的消息。”卫少儿冷笑。 霍仲孺身为小吏,协助文吏做事,能接触到一部分文书。循着卫媪一家改籍之事,探听出卫青在军中,算不上稀奇。但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若不然,也就不会提出让卫少儿与他为妾。 “我好不容易成了庶人,去给吏妇做奴婢,到底是多想不开?又岂能对得起阿青!”卫少儿恨声道。 听完二女之言,卫媪不由得叹息。思来想去,没再提霍仲孺,转而打开藤箱,取出多年积攒的钱布,清点之后,决定明日交给卫长子,让他带去营内给卫青,充部分市屋之资。 “阿母这是作何?” “阿青不缺钱布,但不能靠他一人。”卫媪看向凑在一起的两个儿子和外孙,语重心长道,“阿青能有今日,委实是不易。纵然帮不上忙,也不能拖后腿。得让阿步和阿广知道,凡事要靠自己,不能坐享其成。” 说到这里,卫媪又看向两个女儿,道:“你们这些年过得苦,我都知道。之前是家僮,实在没有办法,如今已是庶人,尽量找个贴心人。嫁妆我为你们存着,遇到委屈,几个兄弟都能给你们撑腰!” 卫少儿眼圈泛红,卫子夫也哽咽不语。 卫孺提着藤篮进到屋内,见到这一幕,不由得大吃一惊。 “阿母,阿妹,这是怎么了?” “阿母说,要给阿姊嫁妆。”卫步突然开口。 “阿姊就哭了。”卫广接言道。 “啊啊!”霍去病还不能说话,手脚又被包着,只能不满地发出单音。 卫孺又惊讶又好笑,放下藤篮,掀开盖布,拿出一张蒸饼,掰成两半,递给两个弟弟。 “糖饼,吃吧。” 随后看向卫媪和两个妹妹,笑道:“先用饭食,哪怕阿妹为嫁妆不匀落泪,也得吃饱,才有力气争论。” “阿姊!” 卫少儿和卫子夫一起瞪眼,卫媪却被卫孺逗笑。 自从改籍,一家人变化不小,哪怕是寡言的长女,偶尔也会开起玩笑。 距平阳侯府不远,赵嘉正由曹时带路,来到一座三进的宅邸前。 汉初的建筑崇尚大气朴实,从外观去,院墙以夯土筑成,带有明显的秦时风格。墙头和屋顶铺有圆形瓦当,又属于西汉建筑特点。 院门以木制成,曾着漆,风吹日晒,加上房主未曾修缮,部分出现剥落。 曹时命健仆去叫门,未过多久,院门从内开启,一名面容清癯、须发斑白的老者出现在门后。 “见过贵人,敢问何事?”老者身着短褐,发以粗布包裹,一身家僮打扮,却是举止有度,不见半分粗莽。 “市屋。” 闻听此言,老者面露喜意,当即唤小僮禀报主事人,其后打开院门,请一行人入内。 这座宅院本为五官中郎将所有,因其犯罪,官职被夺,更要输钱保命,家人四处奔波,城外的良田卖得差不多,再售出这座宅院,就能凑足数目。运气好的话,还能有些富余,足够一家人返回原籍,再置办几亩薄田。 因家主犯事,现被囚在狱中,出售田产和房屋之事,俱由其妻和长子做主。 住在一条街上,对方一眼认出曹时,彼此见礼之后,先带人看过屋舍院落,见赵嘉有几分意动,斟酌再三,给出一个相当合理的价格。 在此之前,赵嘉已看过三处,都不甚合意。 唯独此处,位置不错,屋舍宽敞明亮,院中还有一口水井,算是合他心意。而且房主开价合理,在他看来甚至有些低,不由得更为动心。 长安米贵,居大不易。 此言出自唐朝,用来形容汉时长安,同样不为过。 终归是天子脚下,又是集中宫殿、官署和贵人甲第的城南,属于长安“政治区”,想要在此处置办产业,身份、财产缺一不可。 既然处处合意,其他方面也没有问题,赵嘉不打算再费事,当场定契,买下这处宅院。对方也很实在,至官署录下文书,三日内就会搬出家中。 解决一桩心事,赵嘉心情大好。见到几个少年期待的表情,不由得摇头失笑。 “去城北。” “谢郎君!” 少年们早听说城北繁华,都难掩兴奋。赵破奴和公孙敖更是欢呼雀跃,似撒欢的小马驹。 赵嘉同曹时并骑而行,笑道:“今日仰赖君侯,日后有所托,嘉必竭尽所能。” “果真?” “自然!” “那好。”曹时咧开嘴,“下次比试,你我联手如何?” “好。” 曹时愣住。 他仅是随口一提,没料到赵嘉会答应。突然间想起,接下来是实战训练,过程中没有任何规则,一切以胜利为先,并不排除彼此合作。 但胜利者仅有一个,就算是合作,到最后也会被按到地上踩! 回忆起之前演武,赵嘉最后夺旗的狠劲,曹时忙道:“这要求略过,换一个!” “君子也,驷不及舌。”赵嘉笑道。 “阿多好儒家?” “非也。”赵嘉摇头,“略通而已。” “之前不算,必须换一个!”明知会吃亏,曹时豁出去,面子不要也得改! 赵嘉勉强止住笑,道:“罢,这一次,君侯需得慎重考虑。” 曹时点点头,一路绞尽脑汁,思考该提出什么要求。压根没想到,赵嘉给出的承诺并未限定时间,一时间想不出,完全可以保留下来,不需要如此着急。 如果李当户在场,势必会搭住曹时的肩膀,以一副过来人的口气道:阿多自幼和魏季豫玩在一起,估计肚子早就黑了。 和这样的人玩心眼,最可能的结果就是自认为占便宜,实质在给对方数钱。 所以,还是别挣扎,认命吧。 ☆、第178章 第一百七十八章 汉高祖定鼎天下, 建都长安。 汉都延用秦时的建筑设施,并继承先秦时的城廓规划, 先营宫室,再筑城廓,整体呈“斗”形,形成“前朝后市”的城市布局。 城南集合宫室、官署和贵人甲第, 属于政治区。城北为市坊及百姓闾里,是不折不扣的经济区。 城南多见贵人车马,少见庶人百姓。偶有短褐步行者, 十有八--九是贵人家僮。 城北车马穿梭,人-流如织。尤其是坊市所在,从开市到闭市, 皆熙熙攘攘,比肩接踵,屯街塞巷。 经官署规划,商铺作坊临街设立, 由市吏掌管。并在东北角单辟牛马市, 凡运马匹牛羊来的胡人,均要到指定地点交易。如有违背, 交易双方都会受到处罚。 迥异于城南的安静和稍显冷清, 刚一走进城北,耳边即充斥人声。 有小贩的吆喝声, 也有商贾讨价还价的争论声, 还有牲口的嘶鸣远远传来, 伴着街边食铺蒸腾的热气,当真是热闹非凡。 跨越半条长街,能听到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以及木匠刨削木料的刺耳声响。 此外,还有制陶器和制青铜器的作坊,都是临街开门,市货人络绎不绝。有小贩和百姓,也有不少是赶着车来的大商,从车上卸下钱布,再从铺子里搬出货物,冬日里照样忙出满头大汗。 到城北之后,赵嘉就让卫青四人自去行动。提前叮嘱,此地不比边郡和军营,行事谨慎些,不怕事,但也莫要轻易惹事。 对于卫青和赵信,赵嘉是放心的。加上赵破奴和公孙敖,所谓的放心就要打个折扣。 见他如此谨慎,曹时不免笑道:“阿多太过小心。” 作为当街殴打匈奴使臣,被苍鹰郅都亲自拎到景帝面前的纨绔代表,曹时不去找旁人麻烦就好,谁敢来找他的不是? 统领少骑之后,鉴于身份不同以往,曹时略有收敛。 但是,收敛不意味着改变。 别说卫青四个惹不了多大的麻烦,就算惹了又如何? 照样能摆平。 所谓的“护短”,向来是帮亲不帮理。 再者言,朝夕相处之下,曹时了解几个少年,哪怕最跳脱的赵破奴,也不会无故惹事。真要闹起来,肯定是旁人先挑衅。 “伯鹰,你一同去。”为让赵嘉放心,曹时唤来一名骑僮,让他为四人带路。 “诺!” 几名少年离开后,赵嘉和曹时调转方向,前往长安城内最有名的木匠坊。 屋舍已经买下,家具必要重新置办。 曹时介绍的木匠坊,有两名大匠坐镇,打制出的器具既精美又耐用。侯府常从该坊市货,曹时书房中的木几即出自大匠之手。 比起喧闹的铁匠坊,木匠坊更为宽敞,但也抵不住人来人往。 因生意实在太好,除了匠人和匠徒,坊内还雇佣十多名佣工,帮忙搬运木料,清理前院。如市货的人忙不过来,必要时也能搭把手。 等货物装载完毕,几辆大车陆续离开,赵嘉和曹时方才上前,由佣工引入坊内。 赵嘉的运气不错,刚好有一名大匠在教授徒弟。知晓他的来意,明白是笔大生意,当下命人搬来大捆羊皮,绘制的都是家具样式。画工一般,依旧能看出做工精巧。 “贵人,请往后院。” 大匠亲自引路,将赵嘉和曹时带进库房。 刚送出一批货物,前间稍显得空旷。走进后间,里面分区摆放着条案桌几,木制的床榻屏风,还有几具未上漆的武器架。 大件的摆设之外,另有小巧的木雕和挂架,外观十分精美。 听完大匠的介绍,又看过实物,赵嘉决定,所有的家具都在此处订购。 “长者,如我绘出实样,能否参照制出?” “贵人请。” 大匠对自己的手艺有绝对信心,当下命人取来羊皮和炭笔。 赵嘉思索片刻,开始在羊皮上落笔。 床榻改动不大,在整体上加宽加长,再多四个可移动的支架,方便冬日垂幔,夏日挂帐。 前厅和客房的家具摆设都是中规中矩。稍带新意的几件家具,全用于自己的卧房,轻易不会示人。即使有出格的地方,也不会予人话柄。 若匠人的手艺让他满意,后续还有更多生意。 虎伯入京之后,赵嘉有意在城郊市地,建一两处田庄。良田价高,他可以买下田。田庄建起来,要制作的家具和器具自然不少。 落下最后一笔,赵嘉将羊皮递给匠人。 后者接过去,一张张仔细看过,并未出现“惊为天人”的戏剧场面,而是表情严肃,目光专注,中途用手点出几处,请赵嘉画得再详细些,进一步说明要求。 “依贵人之言,此物需三人打磨,价要提半成。” 能在长安扎牢根基并经营出名声,大匠仰赖的不仅仅是手艺。常同各色人打交道,对于一些古怪的要求,早能处之泰然,眼皮都不眨一下。 赵嘉不过是改动一下床榻,打几样不同于时下的家具,委实算不得什么。至于工艺方面,不考虑样式新颖,只论手工娴熟,以大匠的水平,搁到两千年后绝对秒杀级别。 仔细询问过要求,确定都能做,大匠同赵嘉定下契券,道:“一月后,贵人可遣人来取。” 离开木坊,赵嘉去过铁坊和青铜坊,定下所需之物,又转道去了牛马市和粮铺。 在牛马市中,他仅是走访,并无市货之意,到粮铺也是问价。心中有底之后,又去到临街的盐铺和酱铺。 在盐铺中,意外遇上彭修。 原来,这间铺子是彭氏所开,所市皆为渔阳运来新盐,颗粒均匀,洁白如雪,价格高于粗盐,却不至于离谱,以长安百姓的家资,多数能负担得起。 彭修属羽林骑,部于曹时麾下,除训练时,赵嘉见他的次数不多。好在营外不比营内,彼此见面,倒也不显得拘谨。 知道赵嘉在城内置屋,彭修道声恭喜,令家人取来两匹蜀锦,赠乔迁之喜。 “蜀锦?”看到彭修的赠礼,曹时不禁挑眉。 哪怕是在长安,蜀锦也是紧俏之物。其柔滑精美,色泽鲜艳,实为锦中佳品。每有蜀锦运到,势必会在城内引来争抢。曹时府内有二十匹,阳信看到之后,恨不能全做成衫裙,每天不重样。 一次送出两匹蜀锦,足见彭修财力雄厚。 联系彭氏经营盐场的背景,曹时心头微动,决定回营之后,立即给彭修调职。有赵嘉珠玉在前,哪怕是依葫芦画瓢,总能让羽林骑的后勤上个台阶吧? 别说做不到。 看看盐铺,再看看蜀锦,彭氏嫡系子弟,理当不缺经济头脑。 越想越觉得在理,曹时盯着彭修,活像在看一座金山,后悔没早转过弯来,否则早就挥锹开挖。 彭修被看得脊背发寒,下意识搓了搓胳膊。 赵嘉隐约能猜出几分,只是爱莫能助。虽然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彭修即将掉入的大坑,和他很有几分关系…… 离开盐铺,曹时向赵嘉推荐食肆,言肆中有好酒,难得休沐,必要去尝上一回。 “好酒?”赵嘉持怀疑态度。 汉朝的酒度数不高,若是酿造技术不过关,喝起来简直像醋。 哪怕是宫内珍藏,于赵嘉而言,都够不上“美酒”二字。对于曹时推荐的食肆,他实在不抱多大希望。 “阿多,我绝不夸言!”曹时拉住赵嘉的胳膊,一路拽着他前往目的地。 走到半路,前方突遇人群聚集,争吵声、叱喝声夹杂,不绝于耳。 赵嘉本不欲上前,几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畔,瞬间脸色一变,用力排开人群,来到争执之人的面前。 “怎么回事?” 看到被二十多个健仆骑僮包围的少年,赵嘉脸色发寒。见几人或多或少,脸上都有些淤青,衣衫也被扯破,周身登时弥漫起煞气。 人群不自觉后退,连曹时都被吓了一跳。 赵嘉入京之后,除了演武训练,多数时间都以温和形象示人。见到卫青四人被困,陡然间发生变化,近乎是判若两人。 这样的转变惊呆曹时,倒是随后赶来的彭修惊讶片刻,眼底闪过了然。 多次和匈奴交锋,在草原拼杀而出,身上岂能没有煞气。 在彭修看来,眼前的赵嘉才更符合传言中率边民抵抗匈奴,射杀匈奴贵种,立下赫赫战功的沙陵赵氏子,云中英才。 “郎君!” 见到赵嘉,卫青四人恰似有了主心骨,立即面现激动。 “到底怎么回事?” 赵嘉信步上前,视线扫过包围少年的健仆骑僮,见四人脚下还有十多个躺着哀嚎,曹时派来的伯鹰则头部染血,被赵信扶着,身上煞气更浓。 “郎君,是他们挑衅!”赵破奴指向被健仆簇拥的几个纨绔,道,“他们无故击伤伯鹰,又派人围击我等!” 被赵破奴指出,几名纨绔面露轻蔑,视线转向赵嘉,同样骄矜傲慢。 “区区几个庶人僮仆,不知礼,冒犯我等,依律当押囚牢。仅是教训一番,赵校尉该心存感激才是。” 出言之人,正是之前被赶出军营的纨绔之一。 不等赵嘉开口,曹时见到眼前情形,已是怒发冲冠。 “好胆!” 纨绔见到曹时,不免有几分畏缩。想起之前的遭遇,怒火压过理智,仗着人多,完全不打算让步。 “汝等这番作为,可曾想过后果?”赵嘉拦住曹时,冷声道。 “后果?”纨绔忌惮曹时,却并不惧怕赵嘉,甚至有几分嫉恨和轻蔑。当下嘲笑出声,“赵校尉无妨告诉我,将有什么后果?” 一个边地县尉,碰巧得了天子青眼,在长安根基不稳,几如浮萍,谁知哪天就会倒霉。 佚比两千石的校尉? 他们根本不看在眼里。 “很好。” 在刺耳的笑声中,赵嘉忽然-抽-出马鞭,在众人未及反应之前,啪地一声,甩到一名纨绔身上。 笑声戛然而止,卫青四人瞪圆双眼,曹时当场惊掉下巴。 “阿多?”方才还拦着他,怎么突然自己动手? 最重要的是,在曹时看来,赵嘉压根就不是冲动之人! “君侯,赵校尉在长安无根基。今日之事,不得不为。”彭修站到近前,低声提醒曹时。 不得不为? 曹时目光微闪,顿时了悟。当下不再多想,和赵嘉站到一处,扬起马鞭,对着纨绔一顿狠抽。 以两人的战斗力,纨绔压根不是对手,连声发出惨叫。 骑僮健仆这才反应过来,再不理会卫青四人,抄起棍棒短刀就冲了过来,一边攻击赵嘉曹时,一边护卫纨绔逃走。 “鼠子,无胆!”曹时丢开长鞭,抢过骑僮手中的木棍,抡起来狠砸。 赵嘉没有出声,下手愈发凶狠。凡是挡在他面前的健仆骑僮,挨不过几鞭就会脚步踉跄,只有挨打的份,全无还手之力。 曹时和赵嘉带来的仆从一拥而上,不过眨眼的时间,还能站着的骑僮健仆不到两个巴掌。 骚-乱惊动中尉府,中尉宁成得报,获悉闹事的有五个侯爵子,两个亲军校尉,非但不感到头大,反而极是兴奋。 等他亲自来拿人,仅有被收拾过的纨绔和家僮留在现场,曹时和赵嘉早不知去向。问过方才得知,两人联袂前往未央宫,至天子面前请罪。 请罪? 宁成双眼微眯,视线扫过满脸青肿的纨绔,心中很快有了主意。 “尽数拿下,押中尉府!” ☆、第179章 第一百七十九章 未央宫内, 赵嘉、曹时禀明事情经过,继而俯身请罪。 刘彻面沉似水。 他想到的不是几个纨绔当街争斗, 而是纨绔背后的家族。 朝会上集体认错,承认教子无方,本该将不肖子禁足家中,严加教导。结果倒好, 前脚在朝堂上认错,后脚就有家中子弟当街挑衅亲军校尉。 再者,跑回家的不是被抽了鞭子荆条, 这才几日就能活蹦乱跳? 说白了,无论老的小的都在演戏,演给他看! 换成父皇在时, 他们敢吗? 无非是欺他年轻! 怒火骤然腾起,刘彻猛然拍向矮几,长袖横扫,将数册简牍扫落在地。 天子震怒, 赵嘉、曹时俯首, 宦者噤若寒蝉。唯独韩嫣不受影响,开口道:“陛下息怒。” “息怒?”刘彻咬牙切齿, 突然站起身, 捡起一册竹简,用力砸在墙上。 见他还要砸, 韩嫣匆忙拽住他的衣袖。 “陛下……阿彻!” 宦者眼观鼻鼻观心, 认真充当背景, 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 赵嘉心头微动,额心冒汗。 曹时习以为常,开口火上浇油:“陛下,依臣之见,其心之恶,皆非善类。” 坏了! 赵嘉和韩嫣同时变色,想拦已经来不及。正忧心忡忡,却发现刘彻意外冷静下来,负手立在殿中,扫视遍地狼藉,怒色渐渐隐去,目光森然。 “阿时,阿多。” “臣在。” 曹时、赵嘉正身跽坐,目光平视。 刘彻回到几后,韩嫣摆摆手,宦者无声上前,收拾起简牍,重新摆回到几上。 “今日之事,汝等做得不错!”刘彻一锤定音。 “谢陛下!” “至于那几家……”刘彻笑容冰冷,“胆敢欺朕,其心可诛!” “陛下,南皮侯子现在长乐宫。”韩嫣开口,所言之事,表面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实则暗含深意,“太皇太后今日心情甚佳。” 曹时皱了下眉,没有出声。 赵嘉愣过两秒,方才意识到韩嫣之意。 刘彻手指敲在膝上,双目微合,半晌道:“不急,现在过去未免刻意。阿多,那四名少年可曾入宫?” “回陛下,正候于宫前。” “召。” “敬诺!” 此时,卫青和赵破奴几个站在石阶前,仰望巍峨宫室,心砰砰直跳。想到赵嘉和曹时进去之后,一直没有出来,不免又开始担忧。 卫青和赵信性情沉稳,脸上看不出异样。 赵破奴和公孙敖狠狠咬牙,早知如此,他们就不该留手,在那些鼠子挑衅时,直接下死手,大不了砍头服苦役,省得连累郎君! “休要多想。”赵信了解赵破奴,见他面露狠色,当即猜出他的想法,“真闹出人命,事情只会更加麻烦。” “但……” 不等赵破奴争论,突然有小黄门走下石阶,宣天子旨意,召四人前往御前。 “天子召见我等?”四人面面相觑。 “莫惧,随我来。” 小黄门在石阶前停住,又有宦者在前引路。发现四人脸色发白,显然是心中惴惴,低声提醒道:“记得,陛下所问据实以答,不可有半点隐瞒。” 宦者实是出于好意。 在他看来,赵嘉、曹时简在帝心,这四人又是赵嘉亲信,结份善缘总没坏处。 “多谢。”卫青代四人致谢,态度诚恳。 宦者微微颔首,眼底闪过笑意。能在赵校尉身边的,果然是聪明人。 来到殿前,宦者入内禀报。 少顷,殿门开启,四人迈步走进,头也不敢抬,按照宦者临时教导,俯身行礼,口称“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起。” 简单一个字,对几个少年而言,犹如惊雷在耳边诈响。演武时,他们远远见过天子。被当面召见,这还是头一次,难免有些紧张。 见惯朝臣知礼守仪,济济彬彬,再观眼前少年,貌似初次面君,都有些手足无措,刘彻不免感到有趣。 四人脸上都有淤青,架不住底子好,各个样貌过人,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卫青五官俊秀,气质温和;赵破奴和赵信轮廓深邃,英姿勃勃;公孙敖不及三人,却是浓眉大眼,面带正气。 很有颜控潜质的武帝,第一眼看过去就心生喜意,连心情都好了几分。 “今日城内之事,起因为何,尽数道来。” 四人不敢抬头,更不敢交换眼色,好在有宦者提醒,赵信和卫青先开口,赵破奴和公孙敖加以补充,很快将事情还原。 “陛下,我等行在城内,并无惹事,有多人可以为证!” 少年们言之凿凿,回忆起当时情形,仍有些压不住怒火。 “其从背后偷袭!” “我等不得不还手,拼力击倒十余人。奈何对方人多,将我等困住。若是人数相当,必要他们好看!” 刘彻的视线落在赵破奴身上,见他握紧拳头,咬牙切齿,似乎已忘记身在何处,两侧的卫青和赵信想拦没法拦,想拉又不敢动作太大,愈发觉得有趣。 再看赵嘉,正蹙紧眉心,分明是感到无奈。曹时则双眼发亮,似是相当赞同,少年天子不由得朗笑出声。 “陛下?” 刘彻忽然大笑,众人都有些懵。 如卫青和赵信几个是真懵,而赵嘉、曹时和韩嫣多少有些故意的成分。 刘彻笑得停不住,甚至一边笑一边拍着膝盖。好不容易停住,不小心又看向四名少年,笑声瞬间又起。 “阿多,你从哪里找来的亲兵,当真有趣。”刘彻一边笑一边说话,差点被自己呛到。 面对这样的天子,赵嘉依旧能对答如流,没有半点意外。卫青四个则是大开眼界,设想中威严无比,气势犹如山岳的天子,原来竟是这样? 等刘彻笑够了,宦者宫人送来点心和蜜水,比起往常,多出五倍分量。 刘彻心情转好,不再阴沉着脸,看向呆滞中的少年,让宦者取矮几,再多取几样点心,放到他们面前。 “谢陛下!” 卫青最先回神,不着痕迹的扯扯同伴,向天子谢恩。 对这四个英俊挺拔的少年,刘彻越看越是喜爱,想起纨绔口中狂言,当即下旨,升四人为未央宫卫,一旬入宫轮值,余下时间仍随亲军操练。 四人大喜谢恩。 赵嘉同感欣喜。 别看宫卫佚不高,却代表着天子的态度。自今日起,谁敢再讥讽他们的出身,就要做好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 城内的事瞒不过窦太后,王太后亦有耳闻。 知晓赵嘉和曹时入宫“请罪”,窦太后不由得好笑。 “哪里是请罪,分明是告状。” 窦良此次入宫请安,一举一动尽显刚毅,与往日明显不同。 窦太后目不能视,感觉却相当敏锐。对于窦良的变化,自是大感欣慰。听他讲述营中诸事,对曹时赵嘉亦生爱才之心,心中的天平早有倾斜,提起两人,口气自然温和。 窦婴之外,窦氏能再出英才,既是好事也是险事。 值得庆幸的是,窦良身在羽林骑,部于曹时麾下,属天子亲军。只要不作死,他日必有一番作为。 这一点,窦太后能想到,窦婴亦然。 窦良入林苑之后,诸窦即被严格约束,不许随意惹事。许多庸碌的子弟被绝从官之路。若是不服气,就舍弃家族荫蔽,从兵役起身。 窦氏族人不满窦婴,没少往窦太后面前哭诉告状。 可惜,窦太后这次坚决站在窦婴身后,不满的族人再哭也没用。哭得她心烦,即如当年对窦婴一样,免去他们入宫问安的资格,眼不见为净。再有不知事的,直接下旨严加斥责。 内有窦太后,外有窦婴,不到一月时间,诸窦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不敢有半点造次的想法。天子和太皇太后的关系愈发缓和,相比之下,王太后难免尴尬,却始终想不出任何办法。 曹时赵嘉入宫告状,窦太后本以为刘彻会发怒。不料想,直到窦良离宫,未央宫始终没有旨意,更无斥责诸纨绔之言。 窦太后沉思半晌,忽然笑了。 “好。” 陈娇不解问道:“大母言何事?” “天子。” “陛下?” “然。”窦太后靠在榻上,语带欣慰,“总算有几分阿启的样子。” 听窦太后提起景帝,陈娇没有贸然出言,细想今日诸事,心中隐约有了线索。 就在这时,刘彻来向太皇太后问安。窦太后心情好,祖孙倆当面对坐,陈娇陪在一侧,宫人送上蜜水,小心退至墙边。 “大母,孙有事不能决。”稍叙几句,刘彻话归正题。 窦太后放下漆盏,道:“何事?” “事关多名列侯及关内侯。” 来长乐宫之前,刘彻已经打好腹稿。纨绔挑衅新营校尉仅是个引子,他要惩处的是纨绔背后的家族,以及当日在朝会上认错,表面态度诚恳,暗中却欺他年少的列侯和关内侯! 听着刘彻的陈述,窦太后的神情变得肃然。 高门子弟,侯爵,纨绔,四营亲军…… 想到留在羽林骑的窦良,窦太后睁开灰蒙蒙的双眼,目光没有焦距,却予人无穷压力。 “理当严惩!” 四字出口,代表窦太后主意已定。 这一回,太皇太后将作为刘彻的后盾,无论牵涉此事的侯爵是否真有欺君之心,都被不肖子带进坑底,小辫子送到天子手里,而且一送一大把。想要平息两宫怒火,绝非那么容易。 赵嘉离宫返回林苑,思及在宣室内的奏对,仍不能完全放心。 曹时策马并行,见他面现沉色,甩了下鞭子,道:“阿多无需担忧,该担忧的是旁人。” “借君侯吉言。” “阿多不信?”曹时凑近些,压低声音,“我让骑僮打听过,那几个早被抓进中尉府。宫内不下旨,中尉府不会放人。宁成真想审,半日不到,那几个就得被掏空。” 赵嘉拉住缰绳,道:“君侯所言确实?” “然。”曹时笑得神秘,“我去过,有经验。” 这是值得炫耀的事吗? 赵嘉无语。 回忆曹时被抓的原因,结合他的性情,以此事为荣倒也算不上奇怪。更何况,抓他的是苍鹰郅都! 能从郅都手里囫囵个出来,足够吹嘘数年。 两人回到林苑,发现李当户已归,魏悦仍未回来。直至天色擦黑,魏悦的身影才出现在营外。 让赵嘉吃惊的是,魏悦不是独自归来,身边还跟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孩。 李当户和曹时皆心生好奇,借着火光,打量面前的小孩,问道:“季豫,这是谁家孩子?” 魏悦笑容温和,示意小孩上前见礼。 “仲兄长子,悦之从子。” 说话间,又有几匹快马奔入林苑,为首之人身形高大,面容英俊,表情中尽是焦色。 赵嘉看向魏悦,后者脸上貌似闪过一丝……无奈? 魏俭飞马而至,见到营前众人,利落翻下马背,见礼之后,用马鞭指向站在魏悦身边的儿子,怒道:“逆子,随我回去!” 小孩半点不惧,朗声道:“阿翁,我要从军!” “你才八岁!”从得哪门子军?! “我要随从父习兵法!” 小孩不说还好,话一出口,魏俭怒火狂飙,当场朝魏悦喷过去,大有上演兄弟阋墙的打算。 “魏季豫,这是我儿子!” “我知。” “你抢我儿子?!” “……仲兄误会。” “我没误会!”魏俭怒不可遏,想到在边郡的亲爹,再看眼前的长子,顿时气冲斗牛,暴跳如雷,撸起袖子就要和魏悦决一死战。 魏悦头疼无语,想解释小孩是偷偷跟来,结果对方拳头挥过来,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小孩半点没有犯熊的意识,更不惧怕回家挨揍,反而双眼晶亮,兴致勃勃看着亲爹和叔父动手。 李当户和曹时看热闹不嫌大,甚至当场做赌,猜两人几招能分出胜负。 赵嘉很是无语,看向身边的两个,和魏悦一样头疼。 脑子是个好东西,奈何有人总是不带。 ☆、第180章 第一百八十章 魏昱到底被带走了。 小孩很不情愿, 先是抱住魏悦大腿,随后又抱着营门前的木桩, 口中高叫着“汉家儿郎从军征战,杀胡开疆,与匈奴不死不休”。 总之,死活不跟亲爹走。 可惜胳膊拧不过大腿, 最后还是被魏俭用鞭子捆住,直接扔上马背。 顶着两只黑眼圈,肿着嘴角, 魏俭跃身上马,朝魏悦冷哼一声,扬鞭直奔回城。背影渐远, 仍能听到小孩凄惨的“从父”之声。 回到营内,李当户和曹时颈后寒毛直竖,到底警醒一回,不约而同, 脚底抹油就要开溜。结果还是慢了一步, 被从身后按住肩膀。 手指宛如铁钳,休想轻易挣脱。 两人对视一眼, 僵硬转过头, 正对魏三公子亲切的笑脸。 “季豫……”李当户顿时一个激灵,咽了口口水, 艰难开口, “时辰不早, 该回帐歇息。” 曹时连连点头,感受到巨大压力,额头冒出一层冷汗。 魏悦笑容更盛,与之相对,手中力气不断加码。无视两人挣扎,硬生生拖走,目的地正是校场。 “阿多,救人啊!”看到站在一旁的赵嘉,李当户如遇救星,顾不得面子,当场大声呼救。 赵嘉摊开双手,表示爱莫能助。 当着魏悦的面,以他本人做赌,除了胆大包天,再无他词可以形容。代价总是要付,结果也要面对,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早死早超生,放心地去吧! “阿多,你怎能如此狠心?” 李当户眼泪横流,曹时同没好到哪去,面对开启凶-暴模式的魏悦,堪称是一对难兄难弟。 三人动静不小,很快引来军伍注意。 误以为是要夜训,众人纷纷聚往校场,火把成排点燃。 火光照亮夜空,四营军伍挤在校场边,耳闻破风之声,眼见拳来脚往,彻底见识到魏三公子恐怖的战斗力。 战斗结束后,曹时二度被抬出校场。 李当户没要人搀扶,坚持自己走回营房。房门关闭,隔绝众人视线,方才一头栽倒,捂着青肿的脸颊,一边疼得呲牙咧嘴,一边咬牙发誓:“总有一天,耶耶要揍回来!嘶——” 事实上,魏悦赢得并不轻松,除下外袍,身上有大片淤青。 赵嘉带着伤药走进营房,魏悦正解里衣。 昏黄的灯光下,柔滑的绢布半挂在肩后,几缕乌发垂落颈边,唇角沾着水渍,泛起-诱-人-色泽。 猛然撞见这一幕,赵嘉顿觉气血上涌,攥紧手中陶瓶,耳根发热,喉咙一阵干渴。 “阿多?” 听到声响,魏悦转头看去,就见赵嘉站在门边,仿佛呆立住,望着自己,眼睛眨也不眨。 黑眸微微眯起,俊颜笑意盛放。 里衣重新覆上肩头,衣襟却未系紧。领口略微敞开,能窥见精致的锁骨。 魏悦迈开长腿,几步来到赵嘉跟前,单手覆上墙面,手指擦过他的脸颊,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耳畔,声音中隐隐带着笑意。 “阿多喜否,可曾更悦我?” 说话间,柔软的唇擦过赵嘉眼角,落在他的额心。 清冽的气息涌入鼻端,赵嘉闭上双眼,心中默数三下,一把抓住魏悦的衣领,用力堵住他的嘴唇。 呼吸间,魏悦发出轻笑。 赵嘉干脆揽住对方的脖子,用力压下,将笑声全部堵了回去。 足足半个时辰,赵嘉才离开魏悦的营房。表情中看不出端倪,唯有唇角和依旧发热的耳朵透出几分玄机。 接下来数日,五名闹事的纨绔押在中尉府,始终不得同外界联系。 几位列侯、关内侯使尽浑身解数,不惜舍下脸皮,二度当众认错。这一次,刘彻却不像上次那么痛快,始终模棱两可,就是不下令放人。 窦太后亦有交代,不遵律法理当严惩。 两宫达成一致,摆明事情不会善了。 纨绔的父兄焦头烂额,心火直冒,却又不能丢开手。任由他们陷在宁成手里,难保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唯有四处奔走,甚至送出重礼,只望能探听出天子究竟是何打算,怎样才愿意放人。 见事态如此严重,其他心怀恶意的纨绔不禁后怕。庆幸自己只是想想,没来得及真正动手。各家长辈同感惊心,二话不说再执皮鞭荆条,抽得不肖子皮开肉绽,总好过给家人挖坑添乱。 与此同时,四营军伍结束休沐,按计划投入实战训练。 各营由校尉亲自率领,皮甲、武器之外,均配有烟筒,遇有严重伤情,立即释放浓烟,方便医匠和小吏及时赶到,对伤员进行救治。 “一月为期,不限战法,留存最多者胜!” 规则宣读完毕,各营军侯、屯长和队率先后出列,挑选趁手的武器,并从医匠处领取应急伤药。 和寻常操练不同,这一次,从校尉到军伍皆是半甲,配备的武器仅有三样,弓箭、短刀和圆盾。 训练开始,每人仅能携带三日口粮,并且不能带水。除了要躲避对手,更要从林中获取食物和水,尽一切可能生存下来。 这样的训练方式,别说寻常军伍,连曹时和韩嫣都感到新奇。 众人系紧皮甲,佩好武器,检查过口粮和伤药,依照哨音和旗令,分批进入林内。随着最后一名军伍踏入密林,实战训练就此拉开序幕。 在结束的哨音响起之前,营门牢牢关闭,无天子旨意,任何人都不许入内。训练场四周遍布岗哨,苍蝇蚊子也休想轻易通过。 鼓声隆隆响起,传遍林间每一个角落。 这是攻击即将开始的讯号。 从这一刻开始,除了本营同袍,其他三营全是敌人! 边军时常深入草原,深知在陌生环境下,仓促进攻不可取,隐蔽埋伏、侦查敌情方为上策。 鼓声停止后,魏悦和李当户不忙于发起攻击,而是各自派遣斥候,并以队为单位,沿途分散开,彼此之间保持一定距离,防止被对手发现围歼,同时确保己方能够顺畅联络,快速集结,对“猎物”进行包抄。 这样的安排,是边军同匈奴鏖战总结出的宝贵经验。从将官到军伍,均是驾轻就熟。 相比之下,羽林骑的行动就不是那么顺利。从一开始,缺乏实战经验的弱点就-暴-露-无遗。 曹时韩嫣早有定计,可计划能否成功,关键不是落于纸上,而是准确灵活的指挥调度。 云中骑和上郡骑兵陆续消失在林内,多数羽林骑还在茫然四顾,有几人过于紧张,不小心踩中陷阱,战斗没打响就宣告“阵亡”。 眼见情况越来越糟,曹时心急火燎,韩嫣也难保持冷静。 硬被按到军需官职位上的彭修,无奈挺身而出,向两人献计,不能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实在不成,唯有放弃隐蔽,队伍集合起来,前后左后加强戒备,依靠人数向前推进。 “如此岂有胜算?”曹时很不情愿。 彭修想要叹气,更想撂挑子不干。 好在理智占据上风,无论如何,自己终归是羽林骑一员。 “校尉,我等的对手是边军。” 羽林骑压根没见过血,最接近实战的经验,还是同王国精锐的演武。 平时操练都是被其他三营按在地上捶。换成这次,能尽量拖延时间,借机锤炼士卒,别开始就出局已是万幸。想旗开得胜,高奏凯歌,就两个字,做梦。 “阿时,此言在理。”韩嫣冷静下来,细思彭修之言,一同加入劝说曹时的行列。 曹时眉心紧锁,再不情愿也得承认,现下的羽林骑完全不是其他三营的对手。玩计谋不成,硬碰硬同样会被收拾得很惨。 反正都是陪练的命,两害相权取其轻,能多撑一天是一天,先学到经验再说。 曹时想通之后,命令迅速下达,分散开的羽林骑快速集结,由斥候在前引路,力壮者断后,并将圆盾集中起来,护卫在队伍两侧。防御力如何暂且不论,至少在心理上是个安慰。 在云中骑和上郡骑兵选择隐藏,伺机而动时,曹时率领的羽林骑却是大摇大摆,光明正大在林中行动。 事实上,彭修的提议并非是破罐子破摔,而是深入经过考量。 四营之内,羽林骑人数最多,加上此次配发的箭矢有限,且是容易损耗的木矢,遇上集中起来的羽林骑,无论魏悦还是李当户,没有百分百的把握,绝不会仓促攻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在羽林骑身上耗费太多箭矢,不等搜集战利品,背后遇上其他两营,势必会落入下风,同胜利失之交臂。 对边军而言,反正训练刚刚开始,接下来足有一月时间,想解决羽林骑,办法有得是,无需急在一时。 这种情况下,羽林骑有惊无险,先后经过上郡骑兵和云中骑的埋伏点,幸运地毫发无伤。 过程中,探路的斥候察觉不对,虽没发现对手的切实踪影,但也不敢心存侥幸,迅速禀报曹时。 曹校尉当机立断,加速向前。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无论对手是否真藏于附近,也无论是哪支队伍,出于什么原因没有发起攻击,总之,先离开是非之地,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再做商议。 令人尴尬的是,上郡骑兵和云中骑没有动手,羽林骑终归在经验上短腿,没躲开赵嘉精心设置的陷阱,在林间行走时,陆续有军伍掉进深坑。运气糟糕点,双腿被绳索套紧。再糟糕一些,直接被吊上半空,随风飘荡。 最多的一次,并排十人吊在一起,景象蔚为壮观。 跟来的边军斥候大为惊叹。惊叹之余,不忘将机关和陷阱的位置记下,一边记一边深感校尉英明,留着羽林骑并非全无好处,至少能帮忙探路。 好不容易走过陷阱密集的区域,曹时以为能歇口气,结果事与愿违,为寻找水源,不小心走错方向,一头扎进沙陵步卒设下的包围圈。 不同于魏悦和李当户率领的骑兵,赵嘉所部是实打实的步卒,早在边郡时,训练方式就和前者不同。 云中骑和上郡骑兵埋伏在草丛里,以高草树叶为掩护,多少有迹可循。 沙陵步卒则不然,部分藏进草丛,部分攀至树顶,甚至有极个别埋伏在溪边,通过巧妙伪装,和四周环境融为一体。 曹时和韩嫣都十分警惕,发现溪流,没有立即放松,而是派出更多军伍,抓紧巡视水源附近,确保没有对手隐藏。 囿于惯常思维,众人重点搜查草丛,压根没有发现,不远处的古木上,正有几双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 ☆、第181章 第一百八十一章 搜寻过附近草丛, 曹时下令原地休整。韩嫣和彭修调动兵卒,轮换警戒巡逻, 不当值时,抓紧时间休息并补充食水。 “不能在水边久留。” 羽林骑未发现异状,不意味附近一定安全。 彭修出身渔阳郡,即使未入边军, 也曾身临战场。联系斥候的行动习惯,向曹时提出建议,务必下令军伍, 时刻保持警惕,在一处不能停留超过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 “至少白日如此。”彭修道。 曹时沉吟片刻,没有做声。 韩嫣取水归来, 三人又低声商议一番,决定再歇息一刻钟,待军伍灌满水囊,立即出发前行。 大概是过于专注, 三人始终没有发现, 身后跟了尾巴,而且还是两条。 边骑斥候彼此察觉, 互相发出警告, 默契地没有动手。他们接到的命令是追踪羽林骑,为本营探路并锁定“猎物”。训练刚刚开始, 远不到拼命的时候。 咬住前边几千人, 自己就算完成任务。 至于拿下目标, 凭目前这点人手,无论如何做不到。反而会打草惊蛇,让对手坐收渔翁之利。 两支斥候一边防备彼此,一边小心缀在羽林骑身后,距离不远不近,既保证不跟丢,又能掌握目标的一举一动。更有充裕时间记下沿途机关陷阱,待到夜-色--降临,由脚程最快者送回营中。 凡是落入陷阱的军伍,都会被视为出局,当日送出林外,机关则由匠人复原。 斥候特地蹲守过,亲眼见证全部过程。 上一刻乱糟糟的深坑,下一刻即被草叶泥土覆盖,不留半点痕迹。若非记忆力超群,任谁都不会想到,不到五百步的地方,竟连续设有七八处陷阱。 羽林骑没发现身后的尾巴,正抓紧休息补充体力。 沙陵步卒藏在树冠间,居高临下,借助优势,将一切尽收眼底。 赵嘉披着树叶制的斗篷,脸上涂抹临时揉制、能伪装防虫的草汁,观察片刻,认为时机已到,对不远处的卫青打出手势。后者点头,拨开浓密的枝叶,将命令传达下去。 一阵冷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无论是溪边的羽林骑,还是藏在草丛里的边军斥候,无一人发现头顶异状。 这怪不得他们。 前者未曾经历实战,从上到下都缺乏经验;后者倒是常同匈奴对砍,问题是战场不在城下就在草原,战斗经验再丰富也不会想到,赵嘉会带人藏在树上,而且就藏在自己附近! 伯平已升任队率,率领五十人,藏身处距斥候不到三十步。 接到攻击讯号,伯平小心转身,伏下--身体,在枝叶间张开强弓。箭矢瞄准的并非边军斥候,而是距五十步左右,担负警戒任务的羽林骑。 破风声陡然响起,几名羽林骑来不及躲闪,接连被-射-中要害。 仰赖皮甲防御,箭矢又是木制,箭头算不上锋利,几人仅擦破点皮,涂抹应急伤药即可,根本不需要医匠救治。但是,根据训练规则,他们已列入阵亡名单,直接宣告出局。 抵赖没有可能。 训练结束后要检查装备,皮甲上的划痕和缺损做不得假。被发现违反军令,自己和帮忙遮掩的同袍都要遭受严惩,更会连累羽林骑大失颜面,在其他三营面前抬不起头来。 身上扎着箭矢,“死亡”的羽林骑口不能言,不代表没其他办法。 几人交换眼神,朝同一方向倒地,方便同袍到来后,快速锁定搜索方向。 一击得手,沙陵步卒收起弓箭,继续藏在树冠里,变得无声无息。 边军斥候意识到自己被坑,奈何找不到步卒的影子,心中有再多怀疑,也无法立刻进行验证。更糟糕的是,羽林骑听到动静,正快速向此处聚集。 曹时亲自率队,就军伍留下的线索,开始地毯式搜寻。 斥候战斗力再是超群,数量对比过于明显,即使联合起来,照样会被羽林骑用人数堆死。实在无法可想,唯有暂时撤退,先将消息送出去再说。 带队的什长打出讯号,飞速向来路撤退。同时留心观察,草丛中没有异样,脑中灵光一闪,莫非是在……上面? 不等他想明白,身后已传来高喝。 “前面!” 紧接着,控弦声络绎不绝,箭矢纷至沓来。箭雨过于密集,斥候所在的草丛尽被覆盖。行动快的勉强脱身,稍慢的尽被-射-成刺猬。 见到战果,包围过来的羽林骑皆兴奋不已。 “斥候?” “赚了,赚了!” 本以为是陪练,只能被追得一路飞跑。哪里想到,“开战”不久就实现反杀,灭掉两支斥候! “战死”的边军或坐或躺,有的干脆摘掉头盔,一副懒散模样。看到兴奋的羽林骑,再扫几眼四周古木,神情稍显古怪,似是在等待一场好戏。 事发仓促,众人没能反应过来。如今“阵亡”,时间变得充裕,头脑也愈发清醒,要是还不能发现状况,枉费和匈奴拼杀多年,更对不起这一身本事。 上边? 树上! 瞧见没有,周围都是。 边军不说话,仅以眼神示意,偶尔打出手势。跑出去的估计也能意识到,但以赵校尉的本事,肯定不只这点手段。 思及此,斥候难得现出几分沮丧。 这样的战斗方式实在稀奇,在场的边军有一个算一个,都想亲身体验一回,和沙陵步卒战上一场。 “可惜死了。”一名斥候-拔-起青草,叼在嘴里,无聊地咬着。 “死人不能说话。”大概是同样感到郁闷,另一人突然出手,蒲扇般的巴掌拍在他的脑后,斥候揉揉脑袋,吐掉草叶,虎目圆瞪,朝着同袍呲牙。 “你这死人还能动手?” “战死”的斥候打定主意看好戏,压根没有劝架的意思。有人还说风凉话:“要动手就快点,死人打架,耶耶还是头回见!” 羽林骑打扫战场,取走斥候身上的武器干粮。 曹时抓紧制定接下来的路线,韩嫣率队伍加强警戒,彭修捡起折断的木矢,心中总觉得不对。 以斥候的谨慎,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 即使巡逻的羽林骑再近,也不该仓促动手。即使动手,也该无声无息,不至于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越想越觉得不对,彭修匆忙起身,拿着箭矢去见曹时。直觉告诉他,真正的危险不是边军斥候,绝对不是! “校尉,有……” 彭修话刚出口,就见曹时表情骤变。 “闪开!” 密集的箭矢从四周袭来,眨眼间,百余名羽林骑尽被覆盖。 曹时拽着彭修躲到土丘后,眼见羽林骑一批接一批被-射-中,想还击却根本找不到目标,立即想要跳出去,却被后至的韩嫣狠狠压住。 “阿时,冷静下来!” “校尉,未知对手在何处,你不能出去!” 彭修左臂中箭,按规则属于轻伤,并不影响继续战斗。 “是哪营?” “如我没料错,应是赵校尉所部。”彭修苦笑道。 他的预感果真应验。 依照之前的情形,估计边军斥候早有发现,所以才会有那般古怪的表情。 “阿多?”曹时挣开手臂,从土丘上方探头,马上有箭矢擦着头盔飞过。 “对。”彭修点点头,道,“之前击杀哨卒之举,十有-八--九-不是斥候所为。” 这样一来,事情就能说得通了。 先-射-杀羽林骑,暴-露斥候。再借前者之手解决后顾之忧,趁云中骑和上郡骑兵未能赶至,抓紧歼灭目标。 羽林骑靠近溪边,直接一脚踏进陷阱。包括跟在身后的斥候,都成为计划中的一环。 “接下来怎么办?” 赵嘉能锁定他们,他们却看不到赵嘉。继续被困在溪流边,箭雨不停,就只能等死。 “校尉稍安勿躁。”彭修取下左臂上的箭矢,道,“各营配备箭矢有限,赵校尉所部仅五百人。当务之急,令各队互相掩护,向来时路折返。” “回去?”曹时略加思索,很快明白彭修的用意,当下对韩嫣示意。后者小心离开土丘,借助地形遮挡,向各队传达命令。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覆盖青草的土丘陡然间“活”了过来,泥土石块飞散,两名身披粗布,脸上涂满草汁的步卒飞身而起,一人扑向曹时,另一人按住彭修,刀背比划在彭修脖子上,作势一抹。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彭修身手本就一般,完全无力反抗,照面即“气绝身亡”。曹时就地翻滚,身体的反应快过大脑,举起短刀,惊险挡住对方攻势。 好在箭雨变得稀疏,被压制的羽林骑纷纷开始行动。 韩嫣率人返回,助曹时摆脱对手。 “莫要恋战,快走!” 以赵嘉的安排,既然陷入包围,想脱身谈何容易。 控弦声消失,埋伏在溪流附近的沙陵步卒陆续现身。有的竟伏在羽林骑脚下,起身的同时,刀背直接砍在对手身上。 比起身上的钝痛,羽林骑更多是被惊吓。 附近的地界,他们明明搜寻过,竟没发现地上有人?! 这真是人? 不提羽林骑如何想,趁医匠和小吏尚未赶到,边军斥候-拔-掉-身上的箭矢,一个个向前凑,盯着溪边战场,看得目不转睛。 “还能这样。” 见到几名步卒从地上跃起,战斗过程中,身上仍扑簌簌掉石子,想到自己的伪装,顿觉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实在是拿不出手。 “真想打一场。”有斥候喃喃道。 “谁不想。”另一人嘟囔一声。 “闭嘴,死人不能说话,仔细看!” 听到什长的声音,斥候们没忍住,集体翻了个白眼。严格执行规则,他们非但不能说话,连看都不能看吧? 沙陵步卒出其不意,仅仅两刻钟,收割不下一千战功。其中七成是遭到箭雨覆盖,余下三成尽是被当面“击杀”,而且多是一刀致命,补刀都很少有。 羽林骑的狼狈可想而知。 看不到敌人,只能被杀;看到敌人,还是被杀。 一千比个位数的战损,对方还没拼出全力,这仗怎么打? “走!” 心知打不过,留下硬扛九成会全军覆没,曹时当机立断,按照彭修“战死”前的提议,率所部原路折返,试图借边骑甩掉步卒。 最糟糕的结果,有可能被前后夹击。但比起在溪边等死,好歹有脱身的机会。 “阿时,你先走,我带人断后!” 韩嫣用力推开曹时,率五百人迎向对手。 曹时没时间犹豫,咬牙率军伍冲入林中,试图冲出包围。 赵嘉离开树冠,借绳索滑过一段距离,直接纵身一跃,稳稳落在地上。起身后拍拍手,命少数军伍退出战斗,抓紧清理战场,将能用的箭矢短刀全部集中起来。 步卒动作飞快,发现大部分羽林骑根本没能开弓,箭壶依旧满满,当即眉开眼笑,配合涂满草汁的面孔,颇显得诡异,直让人脊背生出凉意。 韩嫣做好“战死”准备,未料想,搜集完战利品,赵嘉下令停手。 “留下全部箭矢,即可离开。” 乍一看,韩嫣没能认出赵嘉,还是从声音辨别,方才确定眼前是谁。 听到对方的条件,韩嫣微微一笑,直接提起长刀,朝对面一指:“阿多,来一场?” 赵嘉摇头,笑道:“无需王孙拖延时间,我不会追击。”至少现在不会。 话落,赵嘉打了一声唿哨,沙陵步卒迅速集结,背负搜集来的箭矢,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消失在林间。 韩嫣站在原地,眺望赵嘉消失的方向,心中腾起一股火焰。无关懊恼不甘,仅有对强大的渴望,期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练出此等强兵,纵横疆场,屠灭汉家之敌! ☆、第182章 第一百八十二章 赵嘉说到做到, 隐入林中后,并未追袭曹时所部, 甚至连斥候都未派出。 韩嫣记得来时路线,带着余下的两百多人,小心避开机关陷阱,终于在翌日午后追上大部队, 同曹时成功汇合。 “阿嫣!” 被沙陵步卒狠捶一顿,羽林骑减员超过四分之一。 曹时学乖了,每次停下休整, 必会派出大量岗哨,进行地毯式搜索。并让身手最佳的军伍爬上树,确认没有埋伏的同时, 借高处侦查敌情。果然发现跟踪的斥候,更有一次主动发起进攻。 韩嫣抵达时,曹时刚带人驱逐一支边军斥候。 过程不算顺利,三十多人在战斗中受创, 因“伤势严重”, 不得不退出实战训练。但是,这是训练开始以来, 羽林骑凭自身意志, 首次击退边军。 不是落入圈套,也不是对方故意放水。 哪怕战损接近五比一, 大部分斥候仍全身而退, 对曹时及麾下而言, 依旧是不小的进步,十分提振士气。 这样的情况,说出去未必有人相信。 经历两次失败,被揍得找不着北,竟然能提振士气,岂非白日做梦? 但事实就是如此。 边军过于强悍,羽林骑压根不是一个级别。 对手强悍如斯,从曹时、韩嫣到普通军伍,全都心知肚明,此次实战训练,取胜不可能,十成是垫底的命。 打是打不过,但不妨碍在战斗中取经。 同沙陵步卒一战,羽林骑的战斗意志没有被摧毁,反而愈发坚韧。甚至能取长补短,发现边军斥候,主动发起攻击。 日积月累,总有一天,羽林骑能够脱胎换骨,成为拿得出手的强军。即使照样被边军揍趴,对上其他敌人,再不会有半点迟疑。 能在荒古凶兽的爪子下生存,遇上几只老虎、几群野狼,还会踌躇不前? 简直笑话! 总之一句话:撸起袖子就是干! 由“打不死”的曹校尉率领,甭管别部本部,甭管氐、羌、鲜卑还是匈奴,一旦遇上,统统冲上去砍翻。 乃公身经千锤百炼,练就一身铜皮铁骨,刀剑不穿! 来啊,互砍啊,看谁先趴下! 队伍汇合后,韩嫣道出同赵嘉当面的经过,知晓身后没有追兵,曹时决定改变路线,不再继续前行,而是择路向北。 “继续往前走,屯骑、射声,必遇其一。” 赵嘉放弃追袭,傻子才会继续向前。没有沙陵步卒转移边骑注意,甭管李当户还是魏悦,羽林骑遇上就是送菜。 “向北?”韩嫣沉吟片刻,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几名军侯队率也无异议,羽林骑结束休整,集结整队,排成一条长龙,用短刀劈出道路,开始向北行进。 发觉羽林骑动向,边军斥候分出数人,返回本营禀报。 接到消息,魏悦和李当户同不感到意外。 之前有所忽略,在羽林骑遇袭后,两人都已察觉端倪。 林中的机关陷阱是由赵嘉带领工匠完善,而赵嘉将亲率沙陵步卒参与训练,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继续往深处想,魏悦和李当户得出相同答案:以赵嘉的性格,不会以此等手段争取优势。那么解释只有一个,这场实战训练,沙陵步卒既是参与者,也是陷阱的组成部分。 更准确点说,沙陵步卒这一环,是专为云中骑和上郡骑兵准备。 只能说曹时运气不好,没选对方向,一头-撞-进溪边陷阱。赵嘉干脆将计就计,先拿下一批战功,再选择更隐蔽的埋伏点,静待目标出现。 羽林骑-搅-乱赵嘉第一波埋伏,也让云中骑和上郡骑兵警醒。边骑斥候跟踪探路,不仅留意地面,更会分出数人严防头顶。 不过,早打算埋伏魏悦和李当户,赵嘉的手段又岂会简单。 在沙陵步卒隐入林间,彻底失去踪影后,无人知晓这些精于藏匿的步卒,下次将会以什么样的姿态出现。 “转道向北。” 魏悦和李当户猜出赵嘉的打算,几乎在斥候禀报的同时,就先后做出决定,和羽林骑一样改变方向。 曹时根本不会想到,甭管自己选哪条路,边骑都会跟上来。 如果说沙陵步卒是陷阱的一环,羽林骑就是投放的饵料。在察觉赵嘉的意图后,又变成边骑探路的马前卒。 对出身边郡的猎手来说,追踪、埋伏、扑杀,过程中利用能利用的一切,完全不需要过多思考,早已融入骨血,成为生存的本能。 接下来数日,四营携带的口粮尽数耗尽,不得不在林中寻觅猎物,用来充饥果腹。 生血能补充盐分,每次猎到较大的野物,血即会被当场放干饮用。 肉不可生食,水也要煮沸,烟火一旦升起,就会给对手指明方向。 为让军伍保持体力,魏悦和李当户选择冒险。 至于羽林骑,曹时根本不在乎被发现,该生火就生火,该埋锅造饭就埋锅造饭。 灭掉四分之一,羽林骑照样人多势众。除非再遇上赵嘉,不然的话,无论魏悦还是李当户跟上来,只要哨卒反应及时,众人都来得及跑路。 一路走下来,曹时有九成肯定,不管自己是否改变方向,魏悦和李当户必然追在身后。 大概是忌惮彼此,边骑始终没有太大的动作。三者之间形成一种巧妙的平衡。 曹时和韩嫣商量过,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对方不动手,羽林骑就继续向前,抓紧锻炼士卒。唯有如此,他日奉命出征,才有能力面对艰险,不会拖同袍后腿。 让曹时感到惊讶的是,一月之期过去一半,窦良和王须几人皆咬牙坚持下来,始终没有掉队,更没有叫苦。 这让他对五人有所改观。但要完全接纳,还需不少时日。最基本的,先撑过整场训练再说。 又是五日过去,魏悦和李当户终于开始动手。 起初,是羽林骑的斥候一去不归。紧接着,就是安排的哨卒被集体-割-喉。再进一步,队伍末尾的军伍总会莫名消失,先是几人,继而是十几人,积少成多,一天就能少去近百人。 云中骑和上郡骑兵达成默契,只要不碰面,基本不着急动手。甚至彼此合作,一心一意削减羽林骑数量,直至减到满意为止。 针对近日来的遭遇,曹校尉大为火光。 “欺人太甚!” 韩嫣捏了捏眉心,颇为无奈。 实力不及对方,生气也没用。 事实上,韩嫣有种感觉,魏悦和李当户已经留手。估计是给曹时面子,削弱羽林骑的同时,无意一举歼灭。 想起赵嘉之前所为,韩嫣表情微变,许久陷入沉默。 原来他们远比想象中更弱,弱到对方从最开始就有意留手。毕竟单凭实力,第一次遇到赵嘉,羽林骑就该全体出局。 之所以有这样的结果,八成有天子的因素在内。 四营俱为天子亲兵,但由少骑转化的羽林骑,才是嫡系中的嫡系。 “阿时,该出发了。”想通之后,韩嫣反倒放开,站起身,拍掉手上的草屑,道,“斥候在前边发现水源,速度快些,傍晚前就能过河。” 听到水源,曹时下意识皱眉。 沙陵步卒留下的阴影过于强烈,每次经过溪流小河,羽林骑都会万分谨慎,唯恐再踏入陷阱。 “以阿多的作风,不会设置相同的埋伏。”韩嫣拍拍曹时的肩膀,试图让他放松下来。 可惜安慰没有发挥效果,反而让曹时的神经更加紧绷,当下手按刀柄,派出更多军伍,务必要把附近搜索一遍,确认没有任何埋伏。 羽林骑开始行动,缀在其后的斥候迅速跟上。 不只曹时担心沙陵步卒,边骑同样关注这些神出鬼没的同袍。 究其原因,在边骑削弱羽林骑的同时,外出追踪的斥候常会失去联络,不见踪影。 起初,云中骑和上郡骑兵怀疑是对方所为。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查找蛛丝马迹,才赫然发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追踪羽林骑的同时,沙陵步卒很可能就在身边! 随着失踪的斥候越来越多,这种可能性不断增大。 损失达到临界点,魏悦和李当户终于坐不住,各自派人联络,临时结成同盟,表面仍追踪羽林骑,暗地里增派人手,围捕藏匿的沙陵步卒。 计划固然好,但就实际而言,执行性并不大。 甚者,在双方斥候传递情报时,相隔不远的古木后,就趴着几名沙陵步卒。 同溪边时相比,步卒的伪装更为精妙,虫豸从身上爬过,始终一动不动,完全同环境融为一体。 认为目标人数过多,暂时不宜动手,五名步卒继续潜伏。 等到边骑斥候离开,其中一人扒开树皮,掏出两只圆乎乎的胖虫,咬掉脑袋,挤掉内脏,几口下肚。 “给耶耶留一个!” “谁找到就是谁的。” 步卒喉节滚动,无视同袍怒目。 这些时日,他们饮生血,以野果草茎止渴,虫子照样没少吃。 滋味不必说,第一次入口,差点胆汁都吐出来。吃得次数多了,众人逐渐习惯,甚至开始讨论哪种口感更好,比较能够入口。 赵嘉也同众人一样,坚持以生食果腹。 食物容易解决,生水无法饮用,很简单,攻击边骑斥候,抢来就是。 关于“食品安全和卫生”问题,等离开林中,可以去找医匠,几剂汤药下去,问题都能得到解决。 临近傍晚,羽林骑越过小河,朝河对岸进发。 云中骑和上郡骑兵先后赶至,短暂休整之后,同样准备渡河。 就在第一批士卒过河时,河岸两旁突生异变,最深仅没过大腿的河水,骤然间腾起浪花。 等候已久的猎手发起突然袭击,箭矢从四面八方袭来,更有木排从天而降,将河边的队伍从中截断,来不及整合,仅能各自为战。 赵嘉从河中跃起,咬着一截中空的草茎,身先士卒,对渡河的边骑发起进攻。 进攻中,察觉边骑不再混乱,开始恢复战斗力,立刻打出唿哨。沙陵步卒毫不恋战,借助河对岸丢出的绳子,陆续飞跃过河,转眼消失在林间。 “这真是……”李当户抹掉溅在脸上的水珠,看向“漂浮”在河面,以及“战死”在岸边的双方军伍,不知该说些什么。 魏悦收刀还鞘,亲自核对过战损,又检查过沙陵步卒身上的伪装,不得不佩服赵嘉的奇思妙想。 “季豫,阿多是从哪学的?”李当户蹲--下--身,手肘搭着膝盖,挑起一名步卒身上的斗篷,很有几分惊叹。 魏悦没说话,走到河边,捧水扑在脸上,再起身时,脸上突现一抹浅笑。 看到这样的魏悦,李当户本能后退。 上次见魏季豫笑成这样,经历之惨痛,足够自己牢记半辈子。 双方短暂联手,盟约却并不牢固。 不确定自己是否会被坑,李当户下定决心,接下来的训练中,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谨慎复谨慎,小心再小心! ☆、第183章 第一百八十三章 长安城, 未央宫内,朝会刚刚结束, 几名列侯结伴而出,脸上俱现凝重之色。 家中不肖子被中尉拘押,已过去十多日。 几人多方奔走,手段尽出, 天子始终没有松口之意。长乐宫太皇太后明言要“施以严惩,儆后来者”。口谕即下,对几家来说, 无疑是晴天霹雳。 两宫态度一致,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 在几家疲于奔命,准备弃卒保车时, 天子终于松口,提出的条件却让几家踌躇,很难拿定主意。 铜矿,铸币。 不久之前, 天子下旨弃半两钱, 改铸三铢钱。 天下铸币者多,铸钱之利甚巨。纵然朝廷下明旨, 推行起来也需要时间。更何况, 改半两为三铢,损害铸币者利益, 众人自是积极性不高。 迄今为止, 民间流通仍以荚钱为主。长安城内少见新钱, 遑论京城之外。 天子的态度很坚决,要么照他的意思做,要么就等着自家不肖子坐穿牢底。万一扛不住中尉府的手段,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唯有自认倒霉。 若是审出重罪,全家下狱,铜矿和铸币权直接收回,倒能省去一波麻烦。 细思其中利弊,凡有铜矿的侯爵都不由得一凛。 表面上看,这是天子对几家阳奉阴违、纵容子孙的惩罚。深思背后用意,分明是借机试探群臣。正如派往各王国的铁官和盐官,年轻的天子雄心勃勃,继盐、铁之后,准备将铸币权收归中央! 历史上,汉武帝实行币制改革,最重要的原因是连年征战,国库空虚。铸造新币,是为稳定金融,惩戒不法大商,增加财政收入。 从半两到三铢,从三铢到五铢,足足经历六次改革,由朝廷发行的三官五铢钱才得以流通全国,解决私铸及盗铸成风的问题。 刘彻同赵嘉一番长谈,提前认识到国家金融的重要性,意识到铸币权落于地方的危害,自是要抓紧时间,将权利收归中央。 纨绔长安闹事,挑衅亲军校尉,算不得重罪,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关几天就该放人。 怪只怪他们运气不好,恰好-撞-到刘彻的-枪-口-上。 少年天子正盯着有铜矿的各家,思量该从何处下手。机会送到眼前,岂有放过之理! 于是乎,宁成接到旨意,人一直押在中尉府,虽未马上用刑,却实行严格监管,牢房里一只苍蝇都飞不进,遑论同家中联系。 未央宫和长乐宫联手施压,等到各家无法可想,心焦如火时,再提出事先准备的条件。 刘彻狮子大开口,不仅要收回铸币权,铜矿也要派人监管。各家被下狠手割肉,疼得心肝肺一起抽。 窦太后明了天子用意,反正已经支持,干脆支持到底,帮着未央宫一起施压。更在退朝后召见窦婴,让他至各家“劝说”,莫要继续同天子为难,否则的话,后果自行承担。 同天子为难? 听到窦婴转述,被挂上名单的列侯恨不能吐血三升。 如此颠倒黑白,良心何在?! 魏其侯镇定自若,摆明自己只是传话,对方能不能想开,愿不愿意想开,不是他能做主。但是,丑话说在前头,真和两宫对着干,到最后落得凄惨下场,别怪他没出言提醒。 刘彻和窦太后关系缓和,对窦氏也没急着打压。加上窦婴知情识趣,虽未如历史上一般登上丞相之位,大将军的官印始终牢牢攥在手里,不可撼动。 天子有意实行币值改革,势必动摇诸侯国利益。 窦婴得窦太后明示,坚决拥护天子,狠刷一波好感。即使窦氏今后仍要被打压,看在这件事的份上,根基总能得以保全。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反正窦氏没有铜矿,窦婴撸起袖子,放开顾忌,主动做天子手中的刀,刷刷砍向昔日同僚。 保险起见,窦婴左手拉上盖侯王信,右手抓紧堂邑侯陈午,连短暂回京的南宫侯张生一并拽进圈内。 窦婴出自窦氏,背后有窦太后;王信是王太后亲兄;陈午是大长公主之夫、皇后之父;张生尚渔阳公主,得天子及窦太后看重。 这样的组团模式,且有天子为后盾,足可在朝内横着走。 如非平阳侯忙于练兵,窦婴绝对会把他也拉过来,一起和“想不通”的诸侯们掰一掰腕子。 上有天子、太后,下有窦、王、陈、张四家,凡是被点名的侯爵,硬着脖子撑过几日,就再也撑不下去。 终于,第一个列侯主动上表,顺从天子之意。 缺口打开,接下来的事会变得相当容易。 哪怕再不情愿,不想被天子记在小本本上,以致于秋后算账,就必须抓紧跟进。 拿得起放得下,肉已经割掉,舍不得只能徒增烦恼。以盐场铁矿为例,主动上交和被迫上交,待遇相当不同,代王即能现身说法。 为保全家族,留住先祖传下的爵位,各府很快做出取舍,接连主动上表。 真有实在想不开的,刘彻的做法很简单,关门,放宁成。 对以酷吏为毕生志愿,敢于勇攀高峰的宁中尉来说,此乃天赐良机,求之不得。 不到半月时间,先后有十多名纨绔入狱,至少四名列侯和关内侯获罪。每当宁成的马车经过城南,各家都要关门闭户,唯恐宁中尉上门拜访,上一刻笑吟吟问好,下一刻就翻脸拿人。 京城内动静不小,刘陵观察数日,认为是挑拨人心的大好机会,暗中拜访各家,并写成书信,派心腹送回淮南国。 为免信被拦截,刘陵安排三批人手,一批摆在明面,打出淮南国旗号;一批混入商队,随商队出城;另一批以游侠为主,皆为淮南王食客,只要钱布足够,甘愿为刘陵卖命。 “尽速出城。” 刘陵自以为行动隐秘,殊不知,她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 送信之人,无论明里暗里,出城后即被拦截。她的亲笔书信,第一时间被送上天子案头。 “淮南王身在封国,仍不忘关心朝堂,实是有心。” 翻过简牍,刘彻冷冷一笑,命人继续监视刘陵。凡是她登门拜访的人家,尽数记下来,一个不许漏。 “敬诺!” 因刘陵为淮南王女,所拜访之人多位高权重,其中还有不少宗室,监视者借机查出不少违法之事。刘彻做出决定,待人手充裕之后,调出部分派各诸侯国。 籍此,本该在元鼎年间出现的“绣衣使者”,在建元二年就提前出炉。 虽仅是个雏形,且职权有所局限,但对有意集权中央的天子而言,确实是一个不小的助力。 前朝纷纷扰扰,政务繁忙,刘彻将近半月未至后-宫。哪怕是皇后陈娇,也只能在他至长乐宫问安时,才得见上一面。 窦太后和王太后获悉此事,前者没做任何表示,后者借机提出,天子登基两年,宫内家人子俱为先帝时遴选,该放出老弱无用者,新选年少貌美者充实永巷。 刘彻登基之后,不是留在宣室,就是宿于椒房殿,除了陈娇,少有宠幸宫人。王太后提出此事,合情合理,窦太后也无从反驳。 陈娇安静坐在一旁,等王太后说完,才笑着接言:“母后所言极是,是我疏忽了。” 王太后看向陈娇,眸底飞快闪过一抹诧异。 陈娇笑容不改,转向窦太后,言老弱宫人尽可放归,先帝时遴选的家人子,愿去者也可许归。 “择选家人子,当先从京畿之地,良家子及岁者尽可录名。”陈娇道。 “皇后想得周到。”王太后笑容和蔼,似对陈娇十分满意。 窦太后半合双眼,不发一语。 馆陶长公主陪坐在侧,当着窦太后的面不好发作,到底意难平,端起漆盏饮下一口,用力放下,发出一声冷哼。 待王太后离开,馆陶到底忍不住,手指点在陈娇额上,恨铁不成钢道:“娇娇,你傻不傻?” “事情拦不住。”陈娇靠向窦太后,避开馆陶的手指,气定神闲道,“早晚都要选,何必找不自在。” “我是为你好!”馆陶转向窦太后,道,“阿母,娇娇尚无儿女,这时进家人子,实在不合适!” “现在知道担心了?”窦太后抚过陈娇的发,沉声道,“我早和你说过,如今再担心也没用。娇娇比你明白,这事拦不住。” 馆陶脸色难看,她是后悔,可事已至此,后悔有用吗? “阿母担心我,我晓得。”陈娇笑盈盈看向馆陶,道,“阿母能否助我?” “如何?” “搜罗美人。”陈娇靠向馆陶,轻声道,“反正都要有,自己人不是更放心?” 馆陶神情微变,看一眼陈娇,又看向窦太后,见后者没有反对,到底点了点头。 “好,这事我来办。” 王娡占下先手,也休想得意。 纵观京畿之地,比起搜寻美人,她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长安城内掀起风雨时,长安城外,林苑之内,四营的实战训练正接近尾声。 将近一月时间,羽林骑减员超过八成,经历重重考验,仍留在训练场的军伍,不说脱胎换骨,身上的变化也委实不小。 数百人拧成一股绳,不断适应艰难条件及随时会出现的袭击,日复一日,意志和战斗力都得到锤炼。 随着减员数量增加,羽林骑必须开始躲藏,无法像最初一般,光明正大在林间行走。 曹时留心观察,知晓所部的凝聚力和战斗力都在攀升。然而,比起向沙陵步卒靠拢,也开始神出鬼没的边骑,依旧是被碾压的命。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沙陵步卒的主要目标是边骑,除了最初一段时间,少有针对羽林骑。 这让曹时和韩嫣争取到时间,可以继续在训练场内躲藏,观察边军的战斗,借以强大自身。 距训练结束还有三日,羽林骑行到林间空地,借高草和倒木隐藏身形。 一次难得的机会,他们目睹沙陵步卒“围歼”边骑斥候,大获全胜之后,掀开树皮,挖出几条胖虫,收拾干净丢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那一刻的冲击,牢牢印在众人脑海,一辈子都不会忘。 至此,羽林骑上下终于明白,为何沙陵步卒能完美隐藏,不留半点痕迹。 步卒早发现羽林骑,却无意对他们动手。 事实上,在羽林骑不足六百人时,赵嘉直接下令,不到最后一日,再遇到对方,需得手下留情。步卒严格执行赵校尉的命令,一门心思对付边骑,多数时间都会放过曹时所部。 发现这种改变,曹时决定冒险,主动做诱饵,助沙陵步卒围歼对手。 虽然减员仍在继续,但有沙陵步卒的“保护”,训练将要结束,羽林骑仍存三百多人,以战斗力衡量,绝对称得上是一场奇迹。 曹时靠在断木后,不忘抓起草叶盖在身上,形成天然隐蔽。 哨卒主动散开,确保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余下军伍抓紧休息,恢复体力。发现水囊空空如也,挖起几颗眼熟的长草,抖掉根茎上的泥土,送进嘴里大嚼。 突然,西侧的哨卒发出警报,紧接着,木制的箭矢从身后袭来,顷刻覆盖整片草地。 曹时迅速趴在地上,趁箭雨稍缓,小心抬头张望,认出袭击者是谁,立刻对韩嫣打出手势:“是射声营!” 一株古木后,李当户手握强弓,三箭连发,中途不忘开口:“季豫,此计果真能行?” 如果不成,上郡骑兵势必会成为沙陵步卒的靶子。 “总要试试。”魏悦借助绳索,迅速攀上树顶,在高处俯瞰,等待目标出现。 李当户啧了一声。 数日来,两人试过多种策略,结果无一例外,都是损兵折将,始终没能成功。这一次,两人豁出去,无论如何要将沙陵步卒引入包围,甚至不惜以本营为饵。 “来了!” 魏悦的声音传入耳畔,李当户顿时精神一振。 林风卷过,破风声陡然袭来,魏悦从树冠跃下,单手撑地,脸上未见紧张,尽是汹涌的战意和难得一见的兴奋。 ☆、第184章 第一百八十四章 猎手与猎物, 包围与反包围。 边军上演一场精彩绝伦的交锋,沙陵步卒凭借强悍的战斗力, 面对三倍于己的边骑,仍战得旗鼓相当,上一秒身陷重围,下一秒即能发起反冲锋, 将包围圈撕得支离破碎。 云中骑和上郡骑兵的优势本不在步战,纵然学到几分步卒的精髓,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彻底融会贯通, 更不提压过对方。 想要胜利,就必须另辟蹊径,以己之长攻彼之短。 趁云中骑拖住对手, 李当户组织弓箭手,以箭雨覆盖战场。 沙陵步卒猝不及防,战损达到三位数。 无差别攻击下,边骑同样损失不小。但具备优势兵力, 边骑损耗得起。一比一, 甚至二比一,最后照样能取得胜利。 这样的战斗方式, 实非魏悦和李当户乐见。之所以豁出去, 足见赵嘉将他们逼到何等境地。 吃过一次亏,沙陵步卒自动调整战略, 圆盾集合起来, 组成弧形屏障, 防守住要害,同时打起唿哨。 伴着尖锐的哨音,提前隐藏的十多名步卒拽动绳索,数张藤编的大网从天而降。位于战场边缘的李当户被套个正着,连同弓箭手在内,一概被困在网中,不斩断藤条,分毫动弹不得。 李当户大吃一惊,他确信战斗开始之前,附近绝无陷阱。以制网的材料来看,也非工匠的手艺。那么解释只有一个,全都是临时埋设! 边骑埋伏沙陵步卒,后者将计就计,以自身为饵,吸引对手注意力的同时,分出小部分,在战场周围埋设机关。 因仓促而就,机关并不完美,甚至称得上粗糙。 但战场之上,向来是实用主义。只要有用,哪怕是藤编的网,照样能发挥超出想象的作用,取得惊人的战果。 上郡骑兵被困住,箭雨为止一顿。沙陵步卒集中起来,对云中骑发起猛攻。 趁李当户困在藤网内,曹时抓住战机,率羽林骑加入战局。 同边军相处久了,平阳侯学得战争精髓,为取得胜利,任何手段都不为过。 走上战场,唯一的目的就是杀敌! 同敌人讲究公平,讲究仁义,绝对是脑袋有坑,坑自己,坑同袍,坑并肩作战的兄弟! “冲!” 眼见边骑落入下风,曹时猛然跃起,率众发起冲锋。 韩嫣紧随曹时之后,目睹边军交锋,锤炼一支强军的念头更为迫切。想到他日率领这样的军队横扫匈奴,在草原上-纵-横-捭阖,心头不免一阵火热。 “杀!” 羽林骑冲上来,对上郡骑兵展开围剿。 李当户当机立断,令未落陷阱的边骑组织防御,余者加快速度,尽可能脱离藤网。同时更改计划,不去围堵沙陵步卒,先解决掉羽林骑再说。 “列阵!” 随着羽林骑冲上来,上郡骑兵陡增危机感。不想败在羽林骑手下,落得阴沟里翻船,拖着破开的藤网反冲锋,利用身上的藤条,阻挡对面劈砍下的短刀,趁对手动作稍慢,反手就是一刀背,当场将其砍翻。 上郡骑兵用行动证明,自身实力足够强悍,杀敌经验足够丰富,哪怕陷入困境,照样能将对手掀翻。 曹时和韩嫣拼出全力,奈何实力所限,便宜没捡到,反被对方砍瓜切菜。三百人减至两百,两百少至一百,最后不足五十,无力再发起进攻,只能退回林间空地,被动进行防御。 李当户踢开藤网,长刀扛在肩上,扫视余下的羽林骑,见窦良、王须、刘进赫然在内,不由得挑眉。 “不错。” 留下一队人看守,上郡骑兵调转方向,扑向对面的战场。 彼时,沙陵步卒和羽林骑正杀得难分难舍。 因战斗力不相上下,基本是你砍我一记,我还你一刀。低头看看,发现都被砍中要害,怒视对手一眼,同时“倒地咽气”。 赵嘉双手持刀,连退数名边骑,一路冲向魏悦,寻找下手时机。 喊杀声突然传来,意识到上郡骑兵脱困,挥刀的动作不由得一滞。结果被魏悦发现空隙,刀背击中他的右臂,俯身前冲,径直将他压在地上。 长刀脱手,手腕被扣牢,赵嘉动弹不得。 沙陵步卒想要来救,却被边骑阻挡,一时间无法脱身。 李当户见状,大步冲上前,兴奋道:“季豫,你抓……” 不等话说完,赵嘉突然抬起左臂,扣动藏在腕上的手-弩。木制-弩-矢飞出,在要害处留下清晰痕迹。 如果在战场上,李当户必已气绝身亡。 一切发生在刹那之间,李当户低下头,满脸不可置信。魏悦这才后知后觉,将赵嘉两只手腕一起扣住。 李当户僵在当场,怀疑对方根本就是故意。 他的预感果然很准,魏季豫黑成墨汁,坑盟友眼都不眨一下! 曹时恰好看到这一幕,痛快得大笑出声。 李当户怒发冲冠,对上郡骑兵打出手势,控弦声顿起,残存的羽林骑尽被-射-成刺猬,曹时自然也不能例外。 “已经战死,如何能下令?!”曹时腾地站起身,怒视李当户。 “回光返照。”李当户言简意赅,也不退出战场,直接坐到地上,等着云中骑和沙陵步卒分出胜负。 照眼前情形,云中骑已经占据优势,获得最后胜利仅是时间问题。 不过,如果能被料定行动,猜透一切手段,那就不是赵嘉。 双手被控制,无法使用兵器,不代表失去战斗力。 在魏悦反手持刀,准备以他为质,迫使沙陵步卒停手,藏匿者也尽数现身时,赵嘉忽然弯起唇角,现出藏在口中的木管。 “什么?” 魏悦意识到不妙,可惜仍慢了一步。 木管中飞出小刺,精准扎在皮甲边缘,距喉咙不到半寸。如果是在真实战场,木刺必然涂抹-毒-药,一旦被刺中,必死无疑。 与此同时,沙陵步卒得到讯号,纷纷以-手-弩-和-吹-箭击敌。 这些小巧的武器均是入林后就地取材,临时制做,并不算违反规则。在战斗接近尾声,云中骑貌似奠定胜局时,骤然间发挥作用,威力大到直接翻盘,硬生生改变整个战局。 胜利的天平已经倾斜? 没关系,加码,压回来就是! 至此,除赵嘉率领的沙陵步卒,屯骑、射声、羽林三营校尉“战死”,营内损失惨重。屯骑、射声好歹剩下几百人,羽林骑已是全军覆没。 战斗结束后,沙陵步卒点燃烟筒,医匠和小吏很快赶到,为军伍处理伤处,并当场统计战况。 赵嘉摘掉头盔,汗水顺着脸颊滑落,黑发黏在额角,样子稍显得狼狈,精神却极度亢奋,眸光熠熠,疲惫中是道不出的畅快。 沙陵步卒或站或坐,有的干脆躺在地上。躺倒时不忘吹响木哨,边骑和羽林骑赫然发现,林中竟还藏着一伍步卒,显然是预留的后手。 李当户凑到赵嘉身边,好奇道:“阿多,你到底设了几层埋伏?” 赵嘉坐在地上,揪起一颗青草,抹掉泥土,咬着草茎,声音略显沙哑:“不多,五层。” “嘶——”李当户倒吸一口凉气。 魏悦递过水囊,赵嘉吐掉草茎,取下塞子,仰头灌下一大口。清水沿着嘴角滑落,顺着颈项浸入领口,留下一道清晰的湿痕。 “若是兵力多一倍,战斗会结束得更快。”放下水囊,赵嘉反手抹过嘴边,蹭了满手的草汁和灰泥。 “怎么说?”魏悦取过水囊,同样饮下几口。 赵嘉扫他一眼,用刀砍去一片高草,抓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勾画。赫然是林间的陷阱分布,以及双方各自设下的埋伏。 画完之后,赵嘉圈出几块无人设防的区域,用树枝点了点,道:“如果再多一倍兵力,这几处都是极好的埋伏地点。调度得当,七成以上能做到围歼。” “类似的战法,林间可用,草原亦可。只要军卒训练得法,积累足够经验。” 三人说话时,曹时、韩嫣先后走过来,没有出声,聚精会神听得入迷。 魏悦和李当户不仅善战,同样精通练兵。赵嘉提出引子,两人就能猜透五六分。 “正面交锋仍需战阵骑兵,此法练出的强军,夜袭、设伏更具优势。” “然。”赵嘉点点头。 “下次训练换骑阵。”魏悦提议道,“合屯骑、射声两营为中军,羽林掠阵。阿多试一试,能否在乱军之中取我首级。” 赵嘉的训练方式是为全面提升军伍,魏悦设定的方案则是专门针对匈奴。 云中骑和上郡骑兵的战斗力,完全不亚于匈奴本部。双方联手,赵嘉仍能轻松攻破防线,取下将官首级,他日兵发草原,遇战事胶着,即能成为撬动战局的杠杆,汉军获取胜利的关键。 对于羽林骑仅能掠阵,未加入中军,曹时、韩嫣均未提出异议。 羽林骑的战斗力的确是硬伤,想要同边骑站到同一高度,必须多下-功-夫,抓紧一切可能提升自己。 可还有一个问题,边军的训练量同样惊人,而且还在不断加码。 目标比自己强,而且比自己刻苦,自己迈开大步追赶,对方正坐在快马上奔驰,这是何等的绝望? 简直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好在曹时心理素质过硬,在他的带动下,羽林骑也不断发生质变。 不就是打不过吗? 不就是被揍趴吗? 不就是被踩进土里摩擦吗? 耶耶受得住! 反正都是自己人,被自己人收拾不丢脸。他日北征草原,能干趴匈奴就是真英雄,今天的一切完全值得! 再者说,自己虽然被虐菜,战斗力不如自己的王国精锐岂非更菜? 凡事需要对比,每当羽林骑头顶阴云,丧失自信,曹时和韩嫣就会提起王国军队。三番五次,效果极其显著,军伍低迷的情绪得到安抚,很快就以更大的热情投入训练。 这种精神安慰法仅限于内部,知情者不超过四营,顶多再加一个天子。 对各诸侯王必然是严防死守,不允许泄露半点消息。 如若不然,难保有诸侯王想不开,钻牛角尖。这就太不利于内部团结,酿成的结果也会很不美妙。 等到刘彻手握大权,准备推恩削藩时,类似的问题就不再是问题。就目前而言,强敌在侧,灭掉匈奴之前,内部团结方为上上之策。 实战训练结束后,四营离开训练场,密林附近的岗哨也随之撤去。 众人返回营地,准备好生休息一日,再总结林中所得,文吏突然找来,言抓到可疑之人,假扮送粟麦的商贾刺探营内,被发现后,全部押在库房。 “可疑之人?” 赵嘉心生好奇,顾不得除掉皮甲,迅速前往库房,亲自进行审问。 大半日之后,被抓之人终于松口。 主使者不是旁人,正是赵嘉曾在宫内遇见的淮南王女刘陵! ☆、第185章 第一百八十五章 根据贼人供述, 事情牵涉到淮南王女刘陵。四营校尉不能独断,迅速整理过口供, 确认没有疏漏,由韩嫣携带入宫,当面呈递天子。 韩嫣入宫不久,有宦者赶至林苑, 传天子口谕,押贼人入城,交中尉宁成审讯。 翌日, 韩嫣返回营内,不见半分轻松,反而面带凝色, 似被事情困扰。 “阿嫣,出了何事?”曹时同韩嫣关系最好,见他如此表现,当先开口询问。 “我离宫时, 淮南王女觐见, 应已知晓此事。”韩嫣回到营房,解下佩刀, 倒出一盏温水, 咕咚咚灌下肚,凝重之色始终未消。 “为何如此之快?”曹时诧异道。 韩嫣没有作答, 仅摇了摇头。 赵嘉、魏悦和李当户走入室内, 分别落座, 韩嫣才继续道:“我观淮南王女,面无半点忧惧,似胸有成竹。此事恐不简单。” “王孙有几成把握?”赵嘉问道。 “至少五成。”韩嫣叹息一声,放下漆盏,捏了捏眉心。他自幼出入汉宫,看似张扬跋扈,实则心思细腻。如若不然,也无法走到今日。 今日见到刘陵,直觉情况不对。可究竟是哪里不对,一时之间又想不出来。只得飞速还营,同曹时、赵嘉等共同商议,以防事到临头,没有半点准备。 “时机不对。”魏悦突然开口。 今日操练已毕,几人解下甲胄,均是深衣革带。 相比驰骋疆场的武将,这一刻的魏悦,全身上下没有半点煞气,气质温文尔雅,正经诠释何谓高门贵胄,世家公子。 “时机?”赵嘉坐在魏悦右侧,单手覆在膝上,手指无意识敲动。 “然。”魏悦颔首,见四人之中仅韩嫣略有所悟,当下解释道,“自七国之乱后,朝中曾议晁错之策,多谓其冤,上疏奏催务抑诸王。” “数年来,参诸王-暴-虐-贪-恶-者甚众。固有手握实据者,亦不乏暗行鬼蜮,贿、笞国臣,违证其君。” “于此,诸王早有忿怨。” 说到这里,魏悦取过几上简页,一枚枚分开摆放,分别代表长安及各诸侯王。 “去岁演武,天子彰武力,震慑诸王,以遣铁官、盐官至王国。诸王畏,不敢强拒。今岁,天子欲改币制,诸王亦牵涉在内。” “此间利甚巨,且有前事,愤怨丛生,人心摇动。” “淮南王女狡,趁机加以利用,暗中挑拨。” 魏悦一席话落,室内登时陷入寂静。 看着摆开的简页,赵嘉眉心深锁。 “淮南王女是故意为之?” “或是故意,或是将计就计。” 大概刘陵也没想到,新营防范如此严密。 探子非是生面孔,之前数次出入林苑,均未被发现。这次疏于谨慎,被文吏抓个正着。 实事求是的讲,如非有搜寻匈奴探子的经验,文吏未必能如此警觉,马上断定此人形迹可疑。只能说一山还比一山高,倒霉起来,喝凉水都会塞牙缝。 文吏常年和匈奴打交道,谨慎刻入骨子里。栽到他手里,探子委实不冤。 不过,正如魏悦之前分析,探子虽然栽了,却不会对刘陵构成太大威胁,甚至会被加以利用,成为她挑拨诸侯王的工具。 “月前,天子下旨斥胶西王。”韩嫣突然道。 听他提起刘端,赵嘉神情微变,视线转向魏悦。后者轻眨下眼,并未出言。 “如此时严惩淮南王女,带出淮南王,纵然证据确凿,恐也将引来反弹。” “所以,淮南王女才有恃无恐?”赵嘉沉声道。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这是明摆着利用诸王不满,意图挑拨联合,欺负天子年少! 难道这位陵翁主不担心被秋后算账? 转念又一想,赵嘉轻轻摇头。 历史上,淮南王阴谋-造-反,刘陵就牵涉其中。 这对父女盯着皇位,还有什么不敢干? 若是不知道历史进程,单以目前形势看,刘彻登基刚刚两年,就大刀阔斧进行改革,先掏诸王钱袋,再挖诸侯家底,行事显得急躁,没有景帝的老谋深算。落在有心人眼里,实为可利用的把柄。 刘陵敢于冒进,估计是想赌上一把,冒险做进一步试探。 事情成了,少年天子的“弱点”将-暴-露-无遗。若是不成,借诸王之势,她照样性命无忧。 可惜,她终究不了解武帝。 赵嘉半合眼眸,嘴角牵起一丝笑纹。 历史上,建元新政被窦太后废除,赵绾、王臧等人自杀的自杀,罢官的罢官,刘彻遭到严重打击,却未陷入萎靡,而是暗中蓄力,直至数年后乾纲独断,独掌大权。 比起窦太后,淮南王女算什么? 纵然这次侥幸逃脱,被刘彻记住,下场早已经注定。 “事情由天子定夺,我等专心练兵就是。”李当户开口道。 曹时点头附和,对关乎诸王之事,实不愿牵涉太深。有意扯开话题,目光转向赵嘉,道:“阿多置下宅院,何日迁居?我等同去祝贺。” “半月后。”赵嘉笑道,“营内休沐,嘉会备下佳肴美酒,请往家中一聚。” “甚好!” 听到“美酒”二字,曹时和李当户的酒虫立即被勾-引上来,韩嫣也颇为期待。 赵嘉手里有好酒,在新营内不是秘密。 问题是,赵校尉严防死守,迄今为止,除医匠持木牌调用,一坛都没有外流。众人只能闻到酒香,压根尝不到酒味,越喝不到越想,不是一般的抓心挠肺。 好不容易听他松口,皆是喜出望外。 李当户取来简牍,和曹时一同查阅休沐日期,用笔圈画。看两人的架势,估计要掰着指头数日子,只等庆贺赵嘉的乔迁之喜。 见状,赵嘉不免摇头失笑。笑过之后,思及虎伯尚未到京,所需之物也未备齐,转头看向魏悦,低语几声。 “请三公子帮忙。” “阿多所请,悦责无旁贷。”魏悦温和浅笑,收起简页时,指尖似无意擦过赵嘉手背,“这些时日,长安怕会起风,阿多尽量留在营内,诸事有我。所需器具人手,我会尽速办妥。” “多谢三公子。”赵嘉笑弯双眼,借衣袖遮挡,划了一下魏悦掌心。 “阿多果然知我。”魏悦笑意更深,攥住赵嘉未撤走的手指。 “自然。” 赵嘉和魏悦暗打“机锋”,李当户和曹时全无半点觉察。 唯独韩嫣似有所觉,视线扫过来,却见魏悦持简页起身,赵嘉表情自然,并无任何异样,不禁对自己产生怀疑。 难道是自己看错了? 接下来数日,四营恢复日常作息,每日抓紧训练。 城内消息陆续传来,如魏悦前番推断,刘陵奉召入宫,分别当着天子和太后的面哭过一场,宗室诸王的上表即飞入未央宫。 藉由此事,刘陵光明正大给淮南王送去书信,表面看似诉说委屈,实则暗含密报,提及长安诸事,言为天赐良机。 宗室为刘陵讲情,非是淮南王女多么得人心。 事实上,淮南王放飞自我,怼天怼地怼空气,比代王更不招人待见。之所以联合上表,实因天子逼得太急,朝中举发不断,对诸侯王近乎吹毛求疵。众人积怨已久,正好借机表达不满。 之前是胶西王刘端,如今是淮南王女刘陵,下一个会是谁? 面对宗室上表,刘彻震怒不已。不等他发下圣旨,窦太后即派人来请。 天子怀着怒气走进长乐宫,再出来时,沉怒压至心底,外露的情绪尽数收敛。回到宣室后,将写到一半的旨意丢开,先传谕安抚宗室,其后命人往城南,赐淮南王女绢五十匹,金一百。 刘陵接到赏赐,面上很是感激。待送走来人,回到室内,看着摆在面前的绢和金,直笑得花枝乱颤,分外得意。 “刘彻,天子,不过如此。” 接下来数日,刘彻接连下旨,安抚宗室诸王。窦婴继续拉着陈午几人,和名单上的诸侯掰腕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长安内外,诸王群臣都有些看不懂天子。 刘彻貌似服软,实质上,要做的事一件没停。遇有奏疏弹劾魏其侯,更是直接压下,不理不睬。 直至有胆大包天者,在刘陵的指使下弹劾四营校尉,天子当殿发怒,以“诽谤重臣”的罪名,召殿前卫士,将出头椽子直接拖了下去。 至此,试探的行为才告一段落。 藏在暗处的势力,自以为摸清天子的脾气,开始策划下一次行动。 刘彻回到宣室,无心看奏疏,又去往长乐宫。 料定他会来,窦太后挥退宦者宫人,连陈娇也没留在身边,仅祖孙二人对坐,沉声道:“行事不可急躁,当谋定而后动。不动手则以,动手必当致命。一时参不透,多想想先帝时七国因何发兵。” “诺!” “晁错之策本不为过,然行之过急,方引来战火。”窦太后正身而坐,肃然道,“当时,朝中有条侯,宗室中有梁王,叛军势大,终灰飞烟灭。天子细想,诸王再生乱,该如何处置。想明白则诸事可解,也不需再至长乐宫。” “遵大母教导。”刘彻正色道。 “切记,事不可急。”窦太后继续道,“你尚年少,诸王之中年长者多矣,何须着急?草原匈奴方为大患,逐北驱胡,使胡人不敢南下牧马,方为重中之重!” “诺!” “我终归年迈,不知哪日去见先帝。天子早有后嗣,方不为憾。”窦太后话锋一转,道,“日前你母提及放归老弱宫人,择京畿良家子充永巷,天子以为如何?” “大母,彻早有誓言,必爱重娇姊。” “我知。”窦太后语气和缓,“此事娇娇早已知晓,两者并无冲突。” 刘彻沉默片刻,方道:“唯听大母安排。” 此言既出,择选之事将由长乐宫掌控,王太后只能做些小动作,最后的决定权必握于窦太后之手。 政治意味着妥协。 刘彻年少气盛,步子迈得有些大,诸侯王慑于兵势,心中愤怨不得解,有联合之势,谋求以另一种方式进行反扑。 刘彻十分清楚,要保住之前的成果,长乐宫窦太后的支持至关重要。 何况窦太后提出的要求不算过分,她甚至没要求一定要陈娇生下继承人。这样的条件,远不及刘彻划定的底线,他可以退让,以此作为交换,争取窦太后更多的支持。 ☆、第186章 第一百八十六章 赵嘉新居位于长安城南, 三进院落,位置相当不错。 前房主重信守诺, 于定契三日后迁走。 宅内屋舍、院墙都很完好,简单修葺一番,换过瓦当,院门刷上新漆, 待定制的家具送到,即能入住。 因途中遭遇大雪封路,虎伯一行未能如期抵京。修葺、清扫及安放家具等事, 均是借平阳侯府家僮。 一应事务安排妥当,赵嘉准备迁居,虎伯仍在途中。家中需要人手, 雇佣市买难免被钻空子,知晓赵嘉为难,曹时手一挥,直接从府内调出十名家僮。 “阿嫣透出口风, 天子知阿多置宅, 迁居当日或将驾临,府内需有僮仆伺候。” 曹时出于好意, 赵嘉又急缺人手, 唯有诚心道谢,再欠一份人情。 “人情的事好说。”曹时眉眼带笑, 勾住赵嘉的肩膀, 低声道, “阿多酿出的好酒,多给我几坛就是。” 他就知道! 赵嘉很是无奈。 他不会酿酒,只会蒸馏。 所谓的美酒,不过是搜集现有的酒水,做进一步筛选加工。 因他留在营内,不便外出,打造器具和雇佣匠人皆托付给魏悦。以魏三公子的才智,一切早不是秘密,十成已参透其中诀窍。 “我……” 赵嘉正要说话,街对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从声音辨别,显然是有人正在斗殴。 喧闹声越来越大,围观的人群不断增多。偏偏市吏不见踪影,中尉府属吏也迟迟不露面,任由混乱继续。 赵嘉和曹时对视一眼,都觉得情况不对。 不想惹麻烦,又架不住好奇,正巧有小贩从人群中跑出,曹时立刻命人拦住,仔细加以询问。 “究竟是怎么回事?” 见两人衣着不凡,腰佩长刀,还系有鞶囊,身份恐不一般,小贩不敢搪塞隐瞒,将所知一五一十道出。 “你是说,动手的是魏其侯府骑僮?”曹时满脸不可思议。 以窦婴的为人,会纵容家仆在长安闹市打群架? “不敢瞒贵人,千真万确。”小贩回头看一眼街尾,想到双方动手时的狠劲,下意识擦把冷汗,颤着声音道,“另一边是曲逆侯家僮,还有汝阴侯府骑僮。” 小贩常年在长安贩货,走街串巷,对城南贵人知之甚详。加上双方动手之前,扯起嗓子好一阵叫骂,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全都嚷得一清二楚。 窦婴拉着王信、陈午等人,摆开架势,和二十多名列侯、关内侯掰腕子,在朝中不是秘密,连城北百姓亦有耳闻。 曲逆侯、汝阴侯都在魏其侯列出的名单上,三天两头被找上门,还不能闭门不见,着实憋了一肚子火气。 哪怕事情是窦婴挑起,知晓对方来者不善,必然还有后手,两人仍有志一同,先撸起袖子干一架再说。 仗着天子和太皇太后,魏其侯简直无所顾忌,做得太过分,实在忍无可忍,死活要出一口恶气。 “难怪。” 知晓参与斗殴的都是谁,赵嘉瞬间明白,为何动静闹得这么大,市吏和中尉府属吏始终不露面。 列侯、关内侯开架群殴,摆出不揍趴几个不算完的架势,和纨绔闹事完全是两个级别,飙起来犹如十二级飓风,一般人当真管不了,照面就会被吹飞。加上背后牵扯的因由,中尉宁成都未必能兜得住。 曹时同他想到一处。 两人合计一番,明白这场群架还有得打,自己压根没资格插手,正打算转道,又见上百人气势汹汹赶来,二话不说,挥舞着拳头棍棒就加入战团。 “那是堂邑侯府上。” “张侯?” “穿着短褐、扎黑色布带的是盖侯家僮。” 随着更多人加入战团,至少六名列侯和关内侯牵扯进这场斗殴。从汉高祖建国以来,六位侯爵开群架,在长安城内打得昏天黑地,绝对是破天荒头一次,堪称绝无仅有。 长安百姓着实看了一场热闹,更有好事者暗设-赌-局。由胜负赔率来看,多数人看好魏其侯。毕竟这位是当朝大将军,身上有赫赫战功。 其他几家,固然先祖从龙,助高祖皇帝打下江山,几代下来,不肖子孙增多,有为着愈少,更有家主带头胡闹,远不如先祖时风光。 知晓有人开设-赌-局,曹时兴致大发,打开钱袋就想押注。赵嘉匆忙拦住,拼着动用武力,绝不让他参与其中。 以曹时目前的身份,压根不适合参与此事。 事情不-泄-露且罢,一旦-泄-露出去,百分百会得罪人。甚至会被有心者利用,实在是得不偿失。 “阿多放心,我晓得深浅。”见赵嘉果真急了,曹时哈哈一笑,顺势将钱袋收起。 当真知晓? 赵嘉抱持怀疑态度。 不过,曹时改变主意,总比一门心思往坑里跳要好。 为避免再生意外,出现不可预料的状况,赵嘉干脆拉住曹时,准备往坊中一行,先避开这场混乱再说。 “君侯日前提及,想置新书架。时辰不早,该尽速去木坊。” 两人走出一段距离,市吏和中尉府属吏终于姗姗来迟。 斗殴的几方已分出胜负,如众人预料,魏其侯一方大获全胜。 市吏和属吏抓着时间抵达,参与斗殴的列侯和关内侯早已离开。 数十名身形彪悍、满身腱子肉的骑僮扔掉棍棒,也不擦去脸上的血迹,顶着嘴角和眼窝的淤青,昂首挺胸,趾高气扬地越过手下败将,随来人前往中尉府。 倒地的家僮也被拽起来,清点过人数,一同带走。 围观的百姓陆续散去,小吏开始打扫“战场”。 染血的棍棒如数清走,地面扫过一遍,迅速洒上新土。如非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味,没人能够想到,这里刚刚发生过什么。 翌日朝会上,参与斗殴的几名列侯、关内侯都被申斥。 从天子的态度来看,明摆着偏向魏其侯等人。别看骂得凶,基本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罚几百石粮,事情算是揭过。对财大气粗的几家外戚来说,根本是不痛不痒。 与之相对,曲逆侯和汝阴侯就倒了大霉,先被天子痛斥,又被窦太后召进长乐宫收拾。 这还不算完。 因陈午亲自加入斗殴,陈娇扛起“骄横”大旗,先到窦太后面前哭,又到刘彻跟前诉说委屈,坚决要求严惩敢殴打堂邑侯之人。 刘嫖和陈午感情一般,但关乎一家人的面子,自然支持陈娇。以大长公主之威,豁出去不讲理,拉开架势闹起来,曲逆侯和汝阴侯被堵住家门,硬是不敢冒头,遑论出言争辩。 王太后本不想参与,问题是事情牵涉到盖侯王信,她的亲兄! 哪怕王信同她关系不睦,却是唯一拿得出手,能作为倚仗的娘家人。且此事牵涉甚广,窦太后和陈娇都表明态度,站在天子一边,以袒护家人的名义帮着天子给朝中施压,身为天子亲母,她又岂能置身事外? 于是乎,在一场列侯、关内侯的群架之后,两宫陡生默契,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后意外团结,彼此达成一致,外戚势力联合起来,同诸侯以及藏在背后的诸王角力。 窦、王、陈三家联合,加上南宫侯和依附几家的朝臣,形成不可小觑、甚至能左右朝局的一股势力。 之前暗成联盟,准备集体反扑的诸侯王,少部分开始心中惴惴,扛不住压力,甚至打起退堂鼓。意见不能统一,本就松散的联盟顷刻出现裂痕。 窦婴抓准时机,从最薄弱处下手,举发曲逆侯陈何-强-夺-别人-妻子,证据确凿,终于打破多日来的僵局。 依汉律,陈何被下狱,中尉宁成手段尽出,审出的口供装满十只木箱。 最终,陈何数罪并发,被夺爵,并判弃市。为保住性命,陈何不得不倾尽家财,手中的铜山和擅铸币的家僮一并上交,总算留住脑袋。 纵然是有心算无心,只要立身持正,一言一行经得起考验,也不会被人抓住把柄,落得封国废除,家业散尽。 如果陈平泉下有知,见后代不肖至此,估计棺材板都压不住。 曲逆侯之后,汝阴侯、张侯接连获罪,好在罪名尚轻,输铜即能免罪。一场风波之后,封国户数虽有削减,爵位好歹还在。不类陈何一般倒霉,从侯爵直接贬为庶人,如非有铜山抵罪,估计坟头的草早长过两尺高。 刘彻一套组合拳打下来,不只震慑诸侯,也着实惊到刘陵。 明明之前诸事顺利,将刘彻压得低头,甚至送来绢金。怎么眨眼的功-夫,形势即发生颠倒,大好态势一去不复返,别说进一步谋划,之前形成的联盟也变得不甚牢靠。 刘陵想不明白,心焦之下,唯有给淮南王送去书信。 如之前一般,信使出城即被拦截。几名游侠仗着艺高人胆大,为避开监视,竟妄图穿行林苑。 他们的运气很不好,甚至可以说糟糕透顶。左拐右拐,竟撞见负重跑的沙陵步卒。 原本步卒不会跑这么远,怎奈实战训练之后,各营都在加码,作为陷阱一环的赵嘉所部,更被其他三营作为标杆和假想敌。 不想被超越,沙陵步卒必须给自己加码,负重至少四十斤,每日比旁人多跑五里。这样一来,活动范围自然扩大。 游侠很不幸,遇见训练中的沙陵步卒。 带队的屯长有经验,发现擅闯之人,二话不说直接拿下。 游侠手中不缺人命,拔-出刀子,做困兽之斗。可惜他们找错对手,沙陵步卒秉持“高效”准则,不玩单挑,只练群殴。 命令下达,全体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将游侠捆成-粽-子。彼此分一分,权当是训练加码,扛在肩上,一路奔回营中。 鉴于之前经验,文吏无意浪费时间,直接请赵校尉主持审讯。 作为郅都看好的后辈,赵嘉放弃挣扎,拿起周决曹惯用的刀笔,锋利的尖端逼近游侠左眼,没有浪费口舌,简单一句话:“说不说?” 不到一个时辰,游侠就接连吐口。 听到刘陵的名字,赵嘉完全不感到意外。请来曹时和韩嫣,把人送去城内,自己就算完成任务。 “我明日迁居。”赵嘉拿起一方细布,一边擦手一边笑道,“美酒佳肴俱已备下,务请君侯、王孙拨冗。” 看看面带笑容、貌似无害的赵嘉,再看看半死不活、仅剩一口气的游侠,思及之前被送进城的探子,曹时和韩嫣齐齐打了个寒颤。 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之前听魏悦提及,赵嘉得雁门太守郅都青睐,彼此时常书信,他们还有几分不信。如今来看,果然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 ☆、第187章 第一百八十七章 赵校尉亲自审讯, 游侠扛不住,对闯入林苑的意图供认不讳。口供录下后, 当日即被押入中尉府,怀揣书信呈至天子案头。 看过信中内容,刘彻眸光微冷。 表面看,刘陵所书平平无奇, 除了向淮南王问安,内容颇为琐碎,很难串联到一起。仔细琢磨, 会发现字里行间大有蹊跷,分明是将近日朝廷诸事及宫内动向打碎拼凑,整合在书信之中。 如非早有防备, 料定书信内容不简单,未必能看出其中端倪。再粗心一些,很容易令其蒙混过关。 由此来看,刘陵果真狡诈, 淮南王留女在京, 从最开始就不怀好意。 将写满字的丝绢丢到一边,刘彻端起漆盏, 饮下半盏温水。 宣室内仅他一人, 宦者非召不得入内。 韩嫣、曹时在林苑练兵,公孙贺另有政务, 余下两名侍中被派往王国出任铁官, 心情烦闷时, 他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想到整日给他找麻烦的诸侯王,刘彻愈发烦躁,火气蹭蹭向上冒,眼底近乎冒出血丝。 值得庆幸的是,他牢记窦太后之言,任凭怒火上涌,头脑依旧保持清醒。心知时机未到,没有借此事抓捕刘陵,仅命宦者传谕,严密监视淮南王女,密切掌握她在长安内的一举一动。 暂时引而不发,不代表拿这位陵翁主没有办法。 恰恰相反,如果刘彻有意,随时能将刘陵下狱。 之所以迟迟没有动手,实因目前掌握的证据并不能动摇淮南王根基,更可能被刘陵钻空子,再借此挑拨人心,搅动风雨。 在刘彻看来,与其不痛不痒地斥责几句,罚粮食钱绢,不如暂时隐忍,待掌握关键,再以雷霆之势将其拿下。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对敌人必须下死手,不容留下一口气,以防被其反扑。 景帝和窦太后都曾以此言教导,少年天子始终牢记在心,片刻不敢忘。 “来人!” 打定主意,刘彻召来宦者,命其宣太仆公孙贺入宫,并往林苑召韩嫣来见。 长安城内,刘陵如往日一般,穿梭在贵人宅邸之间,凭借过人的口才,许以重金,试图对各方进行拉拢,暗中壮大淮南王的势力。 可惜,有曲逆侯的前车之鉴,她的游说很不成功。 纵然有人不满天子,也不会立即投靠淮南王,更无意做出实质性地承诺。 凡是登门拜访的人家,俱是面上客客气气,对淮南王女十分尊重。待送走刘陵,立刻叮嘱家人,不许再收淮南王女的重礼,之前收下的,一件不许动用,全部收进库房。 “东西还不回去,唯有另做他用。” 政治之道,向来同光明正大不搭边。 淮南王没有倒台,总要做些面子,既不能当面得罪刘陵,也不能被她得逞,全家绑上淮南王的战车。 为保家族根基,在暗潮汹涌中存身,必须做两手准备,一方面同刘陵虚与委蛇,拖着她背后的诸侯王;另一方面,将收下的重礼造册,并暗中录下刘陵之言,预备淮南王翻船,立即呈送御前。 少年天子展现出的魄力和手段,足够令人侧目。 几姓外戚突然联合,今后是不是会分-裂乃至对抗,暂时不论,就目前而言,同以窦婴为首的外戚集团叫板,绝不是个好主意。 此外,天子在林苑设立新营,又有向来和诸侯王不对盘的几位边郡太守,权衡利弊,聪明人都知道该如何选择。 刘陵在长安数月,能察觉城南各家态度中的变化。一次次铩羽而归,境况一日比一日艰难,反倒更激起她的斗志。 同为高祖血脉,她未必定是输家。 走出平阳侯府,刘陵踩着骑僮的背登上车厢,想到阳信的言辞闪烁,眺望未央宫方向,娇艳的面容浮现冷笑,眼底闪过一抹阴鸷。 长安城内风云变幻,随着以窦氏为首的外戚亲自下场,压下诸侯的反扑,近乎摆到台面上的角力,重新归于台下。 风波貌似平息,收回铸币权也打开缺口,年轻的天子仍不敢放松。 看得到的敌人总有应对之法,看不到的对手才更加危险。 波云诡谲之间,城南的气氛愈显微妙。各家家主绷紧神经,家中子弟均被严格约束,这个关头,谁敢不听话,绝对家法伺候! 荆条和皮鞭的威慑之下,至少有半月时间,结伴游荡闹市的纨绔不见踪影。 缺少鲜衣怒马、动辄开架的少年,中尉府属吏和市吏大感轻松。城北的商贾和百姓反倒有些不适应,总觉得生活中少了些“惊喜”和“趣味”。 这种古怪的氛围,丝毫没有影响到赵嘉。 临到迁居之日,赵校尉早早起身,由平阳侯府家僮驱赶马车,带着最后几件家什,从正门进入宅邸,在灶房置锅,点火烧汤,象征自今起安居于此。 “禀贵人,牛、羊、彘肉均已齐备,另有雉、鸭各二十。菜蔬十筐。盐、酱、醯等数坛,并有饴糖二十盒,豆油、麻油各三瓮。” 和家僮一样,庖人同为曹时出借。 因天子将要驾临,今日待客的膳食必须精心准备,半点马虎不得。 肉、菜和调料备妥,赵嘉亲自查验,确保没有半点差错。更提前数日往铁坊,请大匠亲自动手,打造数口铁锅。 在修葺屋舍时,赵嘉即命人重筑灶台,提前烧干,恰好用来安放新制的锅具。 “阿多,你在忙什么?” 曹时和李当户前后脚抵达,赵嘉仅露一面就不见踪影,反而是魏悦身在正室,代他招待来客。 两人神经够粗,在林苑中又是朝夕相处,彼此十分熟悉,压根没发现不对。若是换个人来,例如心思更为细腻的韩嫣,必然会感到诧异。 魏悦和赵嘉自幼相识,关系较常人来得亲近,本不足为奇。但两人终非亲族,这样代行主人之责,怎么看都不太合适。 韩嫣被召至未央宫,暂且未至,赵嘉在城内认识的人不多,除了李当户和曹时,柏至侯许昌和盖侯王信勉强能扯上点关系。两人不会亲至,皆是遣家中子弟送来贺礼。 因同赵嘉等人算不上熟悉,哪怕察觉不对,来人也不会轻易开口。只当是赵嘉无亲族帮扶,在长安孑然一身,魏悦出于道义,方以友人之身代行家人之责。 继许、王两家之后,魏俭携子到来。 说是上门道贺,表情却始终紧绷,更像是准备找茬。 见儿子翻身下马,迫不及待跑向魏悦,小脸笑开花,“从父”叫个不停,别提多亲近,魏俭攥紧马鞭,额头鼓起青筋,再生儿子要被抢走的危机感。 魏氏兄弟坐到一起,周围的气温瞬间会下降五度。加上魏昱大有“抛弃亲爹,投奔叔父”的志向,兄弟阋墙指日可待。 以两人为中心,半径五米之内,恰如身处冰天雪地。 李当户和曹时实在熬不住,借口离开正室。不想回去挨冻,找来家僮询问,联袂去找赵嘉。 彼时,赵嘉正指挥众人准备食材,烧热锅灶。 两名庖人切开彘肉,在锅内炼制荤油。噼啪声中,香味在灶房内弥漫。炼成的油被舀进瓮内,油渣盛出两大碗,预备烹饪菜肴、调制馅料。 赵嘉早起入城,因时间赶得急,仅吃过一碗粟粥,一个蒸饼,腹中早就轰鸣。油渣的味道又香,实在忍不住,倒出小半碗,撒上碾碎的饴糖,咔嚓咔嚓,眨眼间吃下大半。 李当户和曹时抽抽鼻子,近前道:“阿多,分点?” 他们早上倒是没少吃,奈何灶房里的香味太诱人,压根抵不住。 “碗在那边,盐、糖自取。”三两口吃完油渣,赵嘉取来一双长筷,夹起两张庖人试制的酥饼。 李当户和曹时也没客气,各自倒了小半碗油渣,夹过两张酥饼。 李当户好咸,曹时喜食甜。 当初赵嘉让匠人制石磨,在营地制出豆腐花,两人就曾因该加酱还是洒糖起过争执,吵到后来,彼此不分胜负,差点拉开架势打一场。 华夏的美食文化源远流长,豆腐花既然出现,西汉版的甜党和咸党应运而生,实在算不上稀奇。 吃完油渣酥饼,李当户和曹时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直接在灶房门边蹲守。 “阿多不用理我们。”李当户摆摆手。 “对,阿多自去忙。”曹时捧着木盘,里面装着十多个酥饼,和李当户你一个我一个,半点也不客气。 赵嘉很想赶人,奈何两人死活不走。只能眼不见为净,转过身,命庖人将备好的材料下锅。 除了兽肉和禽肉,家僮还市来两条大鱼。 鱼身足有两臂长,最大的鳞片近乎成年男子的半个巴掌。剖开后,鱼脂肥厚,还有长条鱼卵。 见庖人举起菜刀,剔除鱼鳃,除去鱼鳞内脏,就准备直接斩段,赵嘉连忙拦住。 “先去腥线,再斩三段,鱼头加豆腐熬煮,中段加酱炖煮,尾段油炸浇汁。” 在边郡时,吃鱼的机会不多,而且多是溪流小河中捕捞,最大不过一个巴掌。如此大的河鱼,赵嘉还是头回见,自然要好生烹制,招待客人是其一,最主要的,也为犒赏自己。 庖人厨艺极佳,食材齐备,调料不缺,加上赵嘉口述的方法,一道道菜肴接连出锅,香味弥漫整个灶房,门口路过的家僮都禁不住慢下脚步,一个劲抽鼻子。 红烧肉、红烧鱼、糖醋鱼、鱼头豆腐汤、红烧鸡块、香木烤鸭、炙烤羊排、葱爆牛肉……盛菜的盘碗皆为定制,形状花纹成套。新出锅的佳肴盛入其中,可谓是色香味俱全,令人馋涎欲滴。 赵嘉早命人打造食盒,既方便送菜,也能起到保温作用。 就在鱼头豆腐汤在锅内翻滚时,前院家僮来报,天子驾临,请赵嘉前往迎驾。 刘彻是微服出宫,除了韩嫣、公孙贺,身边仅带了十多名未央宫卫。 赵嘉、曹时和李当户一同赶至前院,恰好同魏悦、魏俭汇合。 待正门大开,拜迎圣驾,将刘彻一行迎入家中后,赵嘉意外发现,距离自家不远,迎面走来一名青年和两名少女,赫然是卫青的一兄两姊,卫长子、卫少儿以及卫子夫。 ☆、第188章 第一百八十八章 赵嘉于城南置屋不久, 卫青取积攒下的钱布,加上卫媪送来的积蓄, 在城北买下一座一进院落。 屋主原为长安贾人,因市卖皮毛发了一笔横财,将租赁的屋舍买下,前为商铺, 后为院落,既能市货又方便居住。雇匠人修整一番,就将居在老屋的父母接走。 因老屋陈旧, 院墙瓦当多有损毁,且院落狭窄,位置又不临街, 几次都赁不出高价。贾人生意繁忙,家中妇人又有身孕,分不出太多精力,干脆同父母商量, 与其空置, 不如趁早将老屋市出,还能得一笔钱财。 在贵人遍地走的长安, 卫青身为未央宫卫, 又是赵嘉亲兵,仍不够资格在城南市屋。 此外, 一月之中, 他有大半时间留在军营, 要么就是宿卫宫内,极少会留在家中。兄长身无官职,家中都是妇人幼儿,居住在城南实为不便。 综合多方考量,在置办屋舍时,自然将目光集中到城北。 趁着休沐日,卫青连续在城内看过几处屋舍,最终定下这座院落。 房屋不临街,价自然就低。一番打听之后,闾里多是老实厚道的人家。对不打算做生意的卫家人来说,实是利大于弊。 在家人移居之前,卫青特地请来匠人,将院落纵向扩展,增建厢房和南房,并在耳房的南山墙外增设一道隔墙,隔开前院和后院。 整体布局规划完毕,旧有的鸡舍鸭笼均被拆除,地面平整之后,搭建起马厩。 赵破奴还提议,在前院划出一片,摆起武器架,做小型练武场,供卫青的弟弟和外甥活动拳脚,锻炼身手。 “练成之后,好同阿青一起上阵杀敌。” 提议固然不错,却忽略卫步、卫广和霍去病的年纪。 卫步、卫广年纪虽小,好歹能绕着院落跑两圈。霍去病尚是襁褓中的婴儿,基本是吃了睡、睡醒吃,被吵醒必要嚎啕大哭。对他提什么锻炼身手,未免操之过急。 不等卫青出言,赵信的巴掌已经拍到赵破奴的脑袋上。 “说话之前动动脑子!” “我怎么不动脑子?” 赵破奴揉揉脑袋,很不服气,当场和赵信动起手来。 少年们玩笑惯了,卫青和公孙敖站在一边,半点没有劝架的意思。 公孙敖瞥过两人一眼,觉得无甚趣味,转头询问卫青,是托何人寻到的屋舍,他也攒下些钱布,同想在长安市屋。 “阿敖也要市屋?” 听到公孙敖的话,赵信和赵破奴没兴趣再打,不约而同停手。 卫青置办屋舍是为安置家人,公孙敖家人都在云中,本人又常在军营,何必着急在长安市屋? “绢女随虎伯一同进京。”公孙敖抓抓后颈,解释过原因,脸膛泛红。 “阿敖想妇……”赵破奴记吃不记打,眉毛上下挑动,笑容戏谑。可惜他忘记身边的赵信,话没说完,当场被勾住脖子,压得直不起腰。 “如此,的确该置屋。” 卫绢被卫川夫妇收养,本为赵嘉家僮。同公孙敖定亲之后,赵嘉就为她改籍,如今已是庶人。 随虎伯进京后,卫绢可以跟在孙媪身边,受赵嘉雇佣,居住在赵府之内。但公孙敖还是打定主意,在长安市一座屋舍,给卫绢落脚。 “我手中有一些钱布。”赵信松开赵破奴,对公孙敖道,“既然要市屋,就市好一些。莫要因钱布不足为难。” “我也有。”赵破奴站直之后,瞪了赵信一眼,道,“钱布不凑手尽管开口。” “多谢!” “你我兄弟谈什么谢!”赵破奴作势瞪眼,握拳捶在公孙敖肩上,“下次再犯,信不信我揍你?” 公孙敖回了赵破奴一拳,被对方架住。彼此对视一眼,不由得畅快大笑。 卫青置办宅院、雇佣匠人,手中余财不多。但也倾尽所能,并分享置办屋舍和雇佣匠人的经验,帮公孙敖省去许多麻烦。 赵嘉迁入新居之日,卫青的新屋已修葺完毕,公孙敖的宅院也有了着落。 因卫青整日忙碌,很少能够回城,卫长子扛起大部分责任,和匠人一起修整院落。卫孺、卫少儿和卫子夫也轮番前往城北,给匠人准备饭食,顺便清扫后院房舍。 今日路过赵府门前,并非出于故意,实属于巧合。 出于谨慎考量,卫青每次见到家人,只言自家事,极少提及赵嘉。卫媪母子自不会晓得,赵嘉将在今日迁居。 卫长子和两个妹妹离开平阳侯府,走过南城,刘彻一行恰好策马经过。 卫家兄妹在平阳侯府长大,谨慎和小心刻入骨髓。纵然刘彻未摆天子车驾,见其有彪悍军伍护卫,在城南驰马,也能猜出身份不一般。 不想惹到贵人,三人立即退到街边,直至马队飞驰而过,方才继续前行。 待刘彻被迎入赵府,见到门前赵嘉,卫长子立刻带着两个妹妹上前行礼。 “见过赵校尉。” 见三人背着包裹、提着藤筐,卫少儿也未抱着霍去病,知其必然有事,赵嘉没有多言,笑着点点头,即转身走进院门。 目送赵嘉消失在门后,大门合拢,卫长子紧了紧包裹,带着两个妹妹加快速度,打算尽快赶往城北。 “今日清扫厢房和耳房,明日安锅灶,后日就能请阿母移居。”想到将要有自己的房舍,卫长子很是兴奋,浑身充满干劲。 卫少儿拽拽卫子夫,低声道:“阿妹在想何事?不看路,小心跌了。” “无事。”卫子夫收回视线,低声回道。 “真无事?”卫少儿蹙眉,顺着卫子夫方才的视线望去,眉心皱得更紧。 “真无事。” 卫子夫一口咬定,路上也不好多问,卫少儿只得将疑问压下,待到城北新屋,卫长子忙着清扫前院,才将卫子夫拉进耳房,正色道:“阿妹,你有事情瞒我。” 卫子夫垂下眼眸,拧干一方粗布,一边擦拭木制窗扇,一边道:“我有何事隐瞒?阿姊莫要多心。” “阿妹!”卫少儿愈发觉得她不对劲,放下木盆,一把按住卫子夫的手,道,“阿妹,你有何言不能同我说?若是我不成,难道阿母也不能说?” 卫子夫抬起头,双目凝视卫少儿,轻咬下唇,眼底闪过一抹复杂。 姊妹俩站在窗前,四目相对,许久无一人开口。 终于,卫子夫拂开卫少儿的手,道:“阿姊,我曾想侍奉君侯。” 卫少儿没出声。 这事卫母知晓,她和长姊同样清楚,只有长兄和阿青被蒙在鼓里。 “当时,我最大的期望就是不为家僮,让阿母不再卑躬屈膝,让阿弟能吃饱穿暖。”卫子夫神情平静,声音轻柔,“后来阿青回来,一家人终得改籍。多年的心愿达成,我该感到高兴,可……” “阿妹?”似预感到卫子夫要说什么,卫少儿声音发紧。 “从家僮到庶人,是阿青搏命换来。我们就能心安理得坐享其成,不该为阿青做些什么?”卫子夫抬起头,直视卫少儿,沉声道,“阿姊以为呢?” “果真全为阿青?”卫少儿看着卫子夫,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既为阿青,也为我自己。”卫子夫回视亲姊,目光坚定。 “阿妹……” “我知阿姊要说什么,可我不想过阿母的日子,有错吗?不想让我子矮人一等,有错吗?我想站到高处,让我子也有贵人般的荣耀,有错吗?”卫子夫加重声音,“难道阿姊不想让甥过上好日子,能识字,能学兵法,将来建功立业?” 卫少儿沉默了。 她不能违心地说,她不奢望卫子夫口中的一切。 “阿姊,宫中要择良家子。”卫子夫握住卫少儿的手,一字一句道,“我不愿错过,也不能错过!” 一阵冷风卷过,窗扇发出轻响。 卫子夫和卫少儿抬起头,蓦然发现,卫长子站在窗外,脸上神情复杂,不知听了多久。 城南赵府内,刘彻被请入正室。 在门口除去鞋履,踩到木制地板上,能感到阵阵温热。 以为是错觉,刘彻来回踩过几下,只觉得暖意更甚。表情中闪过一抹诧异,看向右侧的赵嘉,问道:“阿多,为何地下生热?” “回陛下,在修葺房舍时,臣让匠人铺设地龙。” 长安冬日不比边郡严寒,也有大雪连日,冷风刺骨。 既然有了自己的房子,赵嘉自然要住得舒服些。反正都要修葺,不如直接到位,修改窗扇、铺设地龙,全部一次解决。 汉时的建筑风格,起屋舍时,地基都要抬高。匠人手艺相当不错,听明白赵嘉的要求,没费多少力气,就完成地龙和暖墙铺设。 从正室、厢房到前厅,只要地龙烧热,不需多久就会暖意融融。 听完赵嘉的讲解,刘彻很想将未央宫也改一改,省得天冷就要移殿。念头起来就停不住,只是碍于工程规模,以及私库存钱,目前尚无法实现。 再有一点,他登基两年,依照规矩,身后陵邑将要开工。这样一来,能调拨的钱绢更为有限。 钱不凑手,样样不够用,刘彻对收回铸币权以充实国库,以及开辟西行商道,运回黄金的期望更为迫切。 寒暄过后,赵嘉得家僮禀报,菜肴俱已备妥。当即请示刘彻,设几案开宴。 刘彻此次出宫,主要为询经济之策。 赵嘉之前给他的印象太深,和其他朝臣商议,总觉得对方说不到点子上。积攒下许多疑惑,唯赵嘉方能为他解惑。 至于赵嘉设宴,刘彻并未有太大期待。 一来,赵嘉迁新居,家僮庖人都是从平阳侯府借来,不会有多少新奇;二来,席上没有歌舞俳优,少助兴之趣。单纯吃饭饮酒,以“宴”的规格来说,完全称得上“简陋”。 然而,随着菜肴一道道送上,诱人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刘彻的预想很快被打破。 看着婢仆打开食盒,端出以大碗盛装的红烧肉,香气和热气一起蒸腾,刘彻更是破天荒抽了下鼻子,咕咚一声,很不帝王风范的咽了一口口水。 ☆、第189章 第一百八十九章 红烧肉切成四方块, 大小一致,块块五花三层。烹制的火候恰到好处, 肥而不腻,瘦而不柴,肉皮还略有些弹牙。一口咬下去,浓郁的肉-汁在口中-爆开, 美味到恨不能将舌头一起吞下去。 借行走南北的商队,边郡养彘法传入长安。只是碍于习惯,彘肉极少端上贵人餐桌。长安百姓市买彘肉, 大多挑拣肥肉,专为炼制荤油。 刘彻在宫中时,太官令从未呈上彘肉。以致于初见摆在面前的大碗, 刘彻只觉色泽-诱-人,香味扑鼻,一时之间辨认不出,碗中究竟是什么肉。 “阿多, 此乃何物?” 不懂就问, 少年天子很有好学精神。 “回陛下,是彘肉。”赵嘉实话实说, 见刘彻表情微变, 继续解释道,“臣在云中沙陵有畜场, 效骟马之法, 选小豚阉之, 以豆饼、草料、根茎等饲养,一二年可肥,且肉质肥美,无腥臊之气。此法传入京畿,长安城郊不乏养彘农人。林苑四营,每月都会市彘十头。” 刘彻没吃过彘肉,韩嫣、曹时早就尝过。 初次吃到红烧肉,两人一度怀疑,是否真能入口。随着第一筷子下去,美味席卷味蕾,所有的怀疑立即烟消云散。 因调料所限,营内只做过一次红烧彘肉。仅这一次就征服众人,让四营上下念念不忘,足可见美食的威力。 “陛下,此物滋味甚美。” 有曹时和韩嫣背书作保,刘彻到底禁不住诱惑,夹起一块红烧肉送进嘴里。 席间众人都睁大双眼,一眨不眨看着上首,等待天子反应。 咕咚,红烧肉咽下肚,刘彻面无表情,又夹起一块,然后又是一块……连续五块下肚,刘彻的速度方才减慢。 不需要语言,行动证明一切。 曹时和李当户紧跟着动筷,仿佛在比赛速度,转眼间半碗肉下肚。韩嫣动作优雅,慢条斯理,食量却和曹时、李当户旗鼓相当。 魏俭转过头,见魏昱吃得欢,本想告诫儿子,天子在上首,注意礼仪。魏悦像是专门同他作对,唤来婢仆,命其再添小半碗红烧肉,送到魏昱席上。 “谢从父!” 魏昱笑开花,魏俭顿感心塞,甚至于忽略魏悦不类客人、反似主人的态度和行为。 继红烧肉之后,酥炸里脊、糖醋排骨接连送上,并有炖得酥烂的蹄髈,吃得众人大呼过瘾。 彘肉之外,烤得焦香的羊排,肉质紧实的鸡块,酥香的烤鸭,弹牙的牛肉,陆续摆上几案。 河鱼取中段红烧,丰腴肥美;尾段炸后浇汁,滋味酸甜可口。 在处理材料时,庖人精心剔除鱼骨鱼刺,鱼身保持完整,筷子夹下去,仅有大块的鱼肉,无需担心鱼刺卡喉。 鱼头豆腐汤炖到火候,汤汁呈奶白色,盛在陶盂之中,热气从敞口扩散,舀一勺入口,甚是鲜美。 荤菜之外,庖人依照赵嘉的法子,以韭菜切段,配禽蛋快炒。麦粉以水、蛋液调和,撒上葱粒,在平锅中摊成圆饼。 干菜浸水,加肉块和蹲鸱炖煮,无需加太多调料,仅有盐和少量高汤调味,就是一道佳肴。 新菜送上不久,婢仆端上带着辛味的酱,并有腌制的葵菹和芦菔。尤其是芦菔,酸爽开胃,在宴上极受欢迎。 至于主食,赵嘉无意粟饭蒸饼,命庖人蒸稻饭,以簋盛装,呈至天子面前。 佳肴齐备,美酒自不能缺。 经过后续加工,浊酒变得清冽,口感也更为甘醇。 换做以往,美酒当前,宴上早已推杯换盏。眼下却是从天子到臣子,全部埋头吃饭,美酒摆在手边,压根理也不理。 美食威力惊人。 刘彻吃完红烧肉,瞅瞅碗底的汤汁,再看看簋中稻饭,不需要赵嘉提示,直接以匕舀饭,混合汤汁,吃得完全停不住。 菜肴种类虽多,菜量却有所控制。待到餐毕,基本是盘碗清空,连汤汁都不剩半点。 席间,包括刘彻在内,最少添过两次饭。 庖人本以为准备的稻饭够多,哪料到甗中清空,家僮再次跑来传话,言席上还要添饭。 现蒸来不及,庖人急中生智,借鉴酥饼和蛋饼的制法,和面摊成薄饼,卷入油渣、芦菔和少量腌菜,再刷上些酱料,码在盘中,西汉版春饼新鲜出炉。 借春饼拖延时间,庖人抓紧洗米下甑,嫌火候不够,专有一人在鬲旁添柴鼓风。 掌事的庖人经验老道,家中三代侍奉平阳侯,经历大宴小宴无数,还是头一次这般手忙脚乱。从宴始到宴毕,厨下众人都是脚打后脑勺,累得满头大汗,少有能停下喘口气的时候。 稻饭送上许久,家僮方来传话,言宴席已毕,命送上蜜水,庖人们终得以长舒口气。 目送家僮提着食盒离开,众人瘫坐在屋内,一个看火的小僮没留神,差点被火苗燎到眉毛,是身边的庖人拉了一把,方才得以幸免。 坐下没一会,门外又传来脚步声。 众人本能绷紧神经,掌勺的庖人下意识拿起炒勺。 两名家僮走到门前,见到这副架势,先是一愣,随后笑得前仰后合。 笑够了,一名家僮道:“贵人命我等传话,宴佳,厨下皆有赏赐。庖人赏布两匹,钱两千,僮布一匹,钱五百。” 听闻此言,庖人们疲惫全消,同时现出喜色。 家僮对掌事的庖人道;“贵人吩咐,备酥饼蒸糕,煮甜汤送上。” 庖人点头,正要转身吩咐,又听家僮道:“贵人另有言,厨下可取彘腿两只,羊半扇,粟五斗,麦、菽各两斗。” 众人没有想到,钱、布之外,还会有额外赏赐,不由得喜出望外。 “谢贵人赏!” 家僮离开灶房,庖人们压下激动,将粟饭浇上肉汤,就着芦菔、葵菹填饱肚子,分出一部分人手整理食材,收拾不用的锅灶,几名手艺最好的庖厨抓紧和面,制作酥饼蒸糕。 前厅内,宴席撤下,刘彻坐在上首,面前一杯蜜水,不意外有些撑到。 曹时和李当户意犹未尽,若是再有美食呈上,九成能举筷再战。韩嫣端起漆盏,饮一口蜜水,视线在赵嘉和魏悦之间来回移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要魏悦在旁,儿子总想亲近叔父,魏俭心头哇凉。宴后,见天子无其他吩咐,不想继续让自己心塞,主动起身告辞。 此举被刘彻看在眼里,喜魏氏家风,谓其俱是实干不谄媚之人,遂生提拔重用之意。 魏俭父子离开后,刘彻消化得差不多,抓紧回宫前的一段时间,提出这些时日以来,始终困扰他的问题。 对于经济问题,曹时一知半解,掌握的知识量还及不上在上郡创办畜场的李当户。在赵嘉开口之后,起初尚能跟上思路,随着问题不断延伸,逐渐开始云山雾罩,云里雾里。 刘彻一门心思丰实国库,这段时间以来,除了和诸侯王斗智斗勇,没少翻阅典籍,钻研经济策略。加上赵嘉所言诸事,早在上次奏对时就有提及,一番思索之后,顿生醍醐灌顶之感。 “陛下,当前稳为上。” 朝廷收回盐场铁矿,紧跟着要收回铸币权,从长远来看,绝对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但其间涉及的利益面太广,稍有不慎就可能崩盘。 历史上,汉武朝经过六次币值改革,才使得五铢钱通行全国。 以目前情况来看,收回铸币权的意图固然好,想要一蹴而就,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如刘陵之辈,势必会借机挑拨生事,对强敌未灭的汉朝来说,绝非是件好事。 “陛下,财者,人之大欲。” “盐场、铁矿、铸币,掌于私人数十载,利益之大,损害之甚,无可计量。其关乎国本,必当收回中央。” “利字当头,鬼蜮、奸狡乃至搏命者无法断绝。唯行善法,方能灭除祸患。” “君可有法?”刘彻正色道。 “臣以为,逐利者,何妨以利驱之?”赵嘉缓声道。 说白了,朝廷要分诸侯王的利益,挖对方钱袋,必须讲究方法,不能一挖到底,总要让对方喘口气。 如今的刘氏诸王,仍保有大量王国军队,实力非推恩令后的王国可比。不想内部生乱,给刘陵这样的人机会,在划走诸王利益的时候,必须适当给点甜头。 最简单的方法,进行利益交换。 代王就是不错的例子。 代国盐场收归朝廷,代王摇身一变成为牧场主,有朝廷派来的“技术工”,辛苦两年,等到牛羊大批出栏,财富非但没有减少,反而逐年增多。 以利益交换为前提,对王国实行矛盾转化。 最理想的方式,内部矛盾转化为外部矛盾,眼睛别盯着国内的一亩三分地,目光放远,胡人的草场牛羊,极西诸国的黄金宝石,哪样不是来钱的途径? 一旦投入赚钱大业,上了贼……咳,满载黄金的大船,谁还有心思和天子找别扭,没事就想着造-反? 这一切有个最重要的前提:朝廷掌控强军。 只要朝廷的军队继续碾压,将王国精锐打得找不着北,鉴于实力对比,聪明人都会选择抱紧刘彻大腿,随着天子剑锋所指,往外边圈地盘顺带赚钱。 但要走出国门,就绕不开一只拦路虎:匈奴! 赵嘉滔滔不绝,说得刘彻双眼发亮。 韩嫣、曹时和李当户皆听得入神。魏悦偶尔倒一杯甜汤,推到赵嘉手边,方便他滋润喉咙。 只不过,连赵嘉本人都没有意识到,本该专注于经济之策,中途又开始歪楼,而且没有意外,直接歪到匈奴。 赵嘉对少年天子畅谈利益交换、矛盾转化和走出国门,同在城南的窦婴叔侄关起房门,聚焦在一册抄录的奏疏之上。 “国事决于天子,请毋奏事东宫。” 西汉时,皇太后所居长乐宫在未央宫东侧,东宫非指储君,专用来代称皇太后。 这封奏疏是三日前面呈天子,后被压在宣室,不闻朝堂。窦婴从卫绾处得知,方才借机抄录下只言片语。 不览全部,仅窥一斑,足已令窦婴神情凝重,立即重视起来。 如今天子同窦太后关系和睦,维持巧妙平衡,窦氏也从中获益。窦婴更主动充当天子手中利刃,联合陈、王外戚,同诸侯王进行角力。 原本形势一片大好,不料这封奏疏横空出世,分明是包藏祸心,要挑拨天子和太皇太后! 一旦两宫生出裂痕,谁将从中获利? 不用细想就能知晓。 窦良看过竹简,同样面现沉色。 能绕过三公,直接将奏疏呈送天子,证明上疏之人是近臣。被天子信任重用,却偏向诸侯王,脑子被门夹过? “阿良,你可知上疏者是谁?”窦婴点着竹简,面带冷笑。 “良愚钝,请从父明示。”窦良实在想不出,到底是何人这般糊涂。 “郎中令王臧,博士赵绾。” “什么?”窦良大吃一惊,“怎么会?” 在他看来,这二人没任何理由倒向诸侯王。 “不过为人利用。”窦婴再次冷笑。 同为儒生,他之前颇看好王、赵两人。此事一出,好感瞬间降至冰点。 窦婴十分清楚,他们未必是投靠诸侯王,更可能被人钻了空子,加以利用。可无论本意为何,就结果来看,都会使窦氏受损失。 单凭这一点,窦婴就绝不可能轻易放过。 “阿良,牢记我今日之言,言行三思,不可轻忽人心。如若不然,早晚沦为他人手中棋子,身死殒命亦不知被他人利用,愚钝且可笑。” 细思窦婴之言,窦良似有所悟,肃然道:“遵从父教导!” ☆、第190章 第一百九十章 王臧、赵绾在错误的时机, 呈上一本内容踩线的奏疏。 两人自以为把准天子脉门,实则受私心蒙蔽, 落进圈套,被人利用。非但没能进一步得到重用,为儒家打开局面,压下朝中黄生, 反而惹怒窦太后,被窦婴狠狠记上一笔。 藉由同诸侯王的明争暗斗,魏其侯开启新技能, 怼人干架不断升级。 王臧、赵绾对自己的处境浑然不觉,继头本奏疏之后,又奏禀巡狩、封禅、改历等事。 汲取之前经验, 此次不是秘奏,而是当面宣于朝堂,奏禀御前。 好在两人还有头脑,没有当殿喊出“事毋奏东宫”的口号。如若不然, 他们未必能囫囵个走出汉宫, 十成会像辕固生一般,被盛怒的窦太后扔进野猪圈。 尽管没有二度踩线, 私心仍昭然若揭。 窦太后大怒, 以文帝年间的新垣平作比,直斥两人所言皆诈, 当治重罪。 长乐宫放出狠话, 明摆着要收拾王臧赵绾。 刘彻一度重用王、赵二人, 视之如股肱。否则也不会以王臧为郎中令,还有意升赵绾为御史大夫。 换做以往,窦太后要严惩两人,他必会设法相保。但这一次两人蹦高作死,手拉手踩线,不只触怒窦太后,刘彻同样震怒。 他不怀疑王臧赵绾投靠诸侯王。以两人的性情为人,以及素日所行,基本不会同诸王吃到一个锅里。 之所以莽撞行事,更可能是被有心者利用。 这更让刘彻感到愤怒。 为何不找别人,偏偏找上他们两个?看不透问题不说,还被利用得如此“成功”? 越想越气,刘彻几要掀桌。 这分明是抡起巴掌扇他脸,而且连扇两下! “朕的郎中令竟愚钝如斯?” 气怒之下,刘彻压根不打算出面。 当年辕固生对峙野猪,好歹有景帝递刀。如今王臧、赵绾重走前辈路,还想天子搭救?不狠踹一脚就该谢天谢地。 明了宫内态度,窦婴迅速行动起来,先去拜访堂邑侯陈午,一边拉家常,一边表示如今的情况,咱们两家栓在一根绳上,以后如何暂且不论,就目前而言,需要同进退! 陈午表示理解。 景帝驾崩之前,做出诸多安排,陈、窦两家要么做少帝手中的刀,要么就做磨刀石。 遇上天子要收盐、铁及铸币权,几家联合对抗诸侯王,寻出一条生存之道。谁敢蹦出来阻截,掐灭他们的生路,他们就拍死谁,没得商量! 在陈午处得到满意回答,窦婴又去往盖侯府上。 窦婴和王信的关系,远不如同堂邑侯莫逆。之前有诸侯王做靶子,如今又跳出王、赵二人,这才有了共同话题。 王臧、赵绾奏疏所言“东宫”,实指窦太皇太后。但他们忽略了一个要点,宫内还有一位王太后! 窦太后权利被削弱,王娡乐见其成。 奈何王臧和赵绾的打击面太大,提及“东宫”,直接将她也划了进去。 窦太后历经三朝,方才有今日权柄。一朝被削弱,后来者将会如何? 论权势背景,王、田两家捏起来也比不上窦氏。比政治智慧,王娡再自负也不敢轻言,自己能比肩窦太后。 一旦窦太后被压制,再无问政参政之权,待王娡独掌长乐宫,留给她的尊荣和权利又会有多少? 王、赵两人上疏,看似为天子集权,可惜时机不对。酿成的后果,必然使两宫生隙,令躲在暗处的鬼蜮者坐收渔翁之利。 王信固然不比窦婴,仰赖在朝中多时,填鸭式的学习,也能掌握大量经验。 窦婴开门见山阐明利害,王信并未推三阻四,而是和陈午一样表态,三家联盟,撸袖子干一场! “甚好!” 窦婴满意而归,当日即派心腹搜寻对王臧、赵绾不利的证据。 依照三家约定,陈午和王信同没闲着,各自开始活动,王臧、赵绾从出仕至今,所行诸事被查得清清楚楚,如数记录在简牍之上。 其后消息汇总,由窦婴亲自整理。 确认证据确凿,没有半分疏漏,隔日就递上朝堂,参郎中令王臧、博士赵绾私结诸侯王,收取重礼,及纵容家人、族人不法,犯多项重罪。 窦婴有理有据,两人哪日同诸侯王的门客见面,收下绢钱几何,都说得清清楚楚。关于家人和族人犯罪,更是巨细靡遗,一件不落。甚至寻到苦主,得对方口述。 三家联合在朝会上发难,打得两人措手不及。 “我确曾见过同乡,然其绝非君侯口中门客!”王臧义正言辞,坚决不承认同诸侯王勾结。 窦婴冷冷一笑,道:“结交数载,尚不知其底细,郎中令岂非愚人?” “你?!” 窦婴的话毫不客气,直接在对方心口戳刀。 相交超过十载,彼此还是姻亲,竟不晓得对方身份? 简直是笑话! 若不是狡辩,那就是愚钝,蠢到没有边际。 王臧勃然大怒,气急败坏之下,越想解释,反而越解释不清,更加惹人怀疑。其结果,当殿被天子问罪,交中尉宁成审讯。 一场酝酿许久的阴谋,刚刚开启,尚未形成浪潮,即在窦婴的阻截下消弭无形。 王臧、赵绾下狱之后,刀笔等锐利器物一概不许接触,身上都被仔细搜过,牢房外十二个时辰不离人,以防两人扛不住严刑,在狱中自尽。 随着审讯开始,面对宁成的责问和冷笑,王臧赵绾终于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样的蠢事。 天子未必不想独掌大权,但自己选择的时机不对,甚至可以说相当糟糕。 换做其他时候,纵然获罪太后,也能得天子怜惜。家中子侄如有才干,得天子眷顾,日后必有一番前程。 现如今……一切都晚了。 宁成深谙人心,故意将王臧和赵绾对面关押,让他们能看清彼此的惨状,试图彻底击溃他们的意志。 审讯进行到第三日,王臧和赵绾终于熬不住,凡宁成所问,知无不言,全无半分隐瞒。 翻阅两人口供,同魏其侯参奏出入不大,过从甚密者,至少有五人身份可疑。其中三人背后隐有淮南王女刘陵的影子。 除此之外,有一个人名让宁成诧异,田蚡。 田蚡在先帝时被免官,今上登基后依旧未能起复。 同是王太后的娘家人,王信受封盖侯,结交之人俱是魏其侯、堂邑侯之属,已经摸到“外戚集团第一梯队”的边缘。 田蚡则是无官无爵,和其弟田胜同为庶人。 天子仿佛忘记这两位舅父,丝毫没有封爵授官的意思。 至于宫内的王太后,只要窦太后在一日,她始终掀不起半点风浪。等到窦太后不在,陈皇后得其教导,又岂是容易对付。 手持竹简,宁成面无表情,脑中已转过数个来回。 待狱卒将人犯押回囚室,宁成终打定主意,带着抄录下的人名,入宫请见天子。 淮南王女在长安日久,行事愈发不知收敛。田蚡身为天子舅父,竟同这位心怀叵测的翁主常有联络,莫非是不要命了?还是笃定天子顾念王太后,不会严加惩处? 宁成登上马车,行过官署前门,迎面遇见离宫的赵嘉和韩嫣一行。 赵嘉和宁成不熟,宁成却对赵嘉知之甚详。 思及边郡传来的消息,在彼此见礼时,宁中尉笑容和蔼,目光慈祥。 同样由济南走进长安,同样官至中尉,有酷吏之名,宁成相信郅都的眼光,面前这位容貌俊秀、看似无害的青年,必有过人之处,实属可造之材。 赵嘉顶着宁成的目光,莫名感到不自在。这位看他的眼神,活脱脱郅太守翻版。 为何如此得酷吏人缘? 赵嘉单手抚额,非同一般地无奈。 建元二年五月,郎中令王臧、博士赵绾犯数罪,官职被夺,输万钱才得以保命。家人、族人被查获不法,轻者罚钱绢,重着罚为城旦,即日押送边郡,苦役至少五年。 至于两家孩童,窦太后网开一面,不同长者罪,许其保有良籍。 关押整整一月,王臧、赵绾终于走出中尉府。 经历这场磨难,两人再无争胜之心,决定返回原籍,专心钻研古籍,教育族中孩童,以期长成能有建树,莫要重蹈长辈覆辙。 获罪的王、赵族人同日被押送往北。 见到出城的简陋马车,看到车上的王臧和赵绾,族人脸上丝毫不见往日的恭敬和谄媚,神情中尽是怨-毒。更有人破口大骂,言自己落到今日下场,都是两人所害。 “吾令汝侵占良田?” “吾令汝欺压乡里?” “吾令汝无视律法,胆大包天,害人性命?” 赵绾走下马车,直视不见自身贪婪、只晓得责怪他人的族人。 “吾确有过,过在不知三省己身,不能教导家人。过在未能教会汝等立身持正。过在未能发现汝等酿成大错,不能让汝等悬崖勒马。” 赵绾每说一句话,族人的咒骂声就减低一分。 待“悬崖勒马”四字出口,周围再无骂声,仅有低声啜泣。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赵绾继续道,“牢记今日教训,苦役期满,汝等归籍耕田,重塑良善,何言过不能改,家不能再兴?” 赵绾之言亦是王臧所想。 两人站在长安郊外,目送族人行远,伫立许久,方才各自登车。 健仆扬鞭,车辙反向而行。 车轮辘辘,王臧、赵绾坐在车上,回首眺望长安,心中涌出百般滋味,最终均化作一声叹息,融入风中,再不可闻。 城郊发生的一幕,被一五一十禀报宫中。 刘彻终于有几分安慰,自己看人的眼光并未差到极点。 窦太后放下漆盏,吃下一块太官令呈上的蒸糕,良久才道:“这样的人,做官是祸,治学问是福。” 窦太后崇尚黄老不假,却非是完全容不下儒生。更不是霸道不讲理,见到儒生就要拍死。真是如此,就不会让陈娇学习儒家经典。 想要长乐宫不发威,很简单,不能踩线。真正明白自己该站在哪里,轻易不要越过界限。 一场风波平息,朝堂恢复以往,黄生和儒生继续开掐,法家拉偏架,纵横家和杂家敲边鼓,完全是看热闹不嫌大。 上边几家掐得正激烈时,一直做壁花的墨家和农家怒刷存在感。前者献上改良农具和灌溉需要的水车,后者提出林苑内的育良种工作初现成效,今岁秋收之后就能扩大种植。 与此同时,窦婴腾出手来,联合王、陈几家,继续和诸侯王掰腕子,不掰折几个誓不罢休。 田蚡和田胜受召入宫,见过王太后,又被天子召见。刘彻的态度貌似有所缓和,甚至透出为两人授官之意。 田蚡、田胜大喜过望,近乎是飘出宫中。 沉浸在喜悦之中,两人都没能发现,自家附近多出不少生面孔,一举一动都被严密监视。 临到月末,虎伯一行终于抵京。 赵嘉亲往城外,见到风尘仆仆的老仆,不免心情激动。 一行人从边郡赶来,不只带来数十车货物,大批的良种牲畜,还带给赵嘉一个惊人的消息。 草原有异动,匈奴左贤王和左谷蠡王发生混战,匈奴单于至少两月未出大帐。在这个关头,以右贤王和右谷蠡王为首的本部势力,突然要联合遣使南下。 ☆、第191章 第一百九十一章 赵嘉置屋不久, 就在城郊市得五百亩薄田。 京畿之地,人口达到数十万, 兼有大量授田,将良田价推得极高。在长安郊外买一亩中田,花费的钱布可抵边郡五、六上亩。 赵嘉不缺钱布,考虑到今后的计划, 仍是要精打细算。 他市田不为耕种,主要为建设农庄,豢养牲畜鸡鸭。田地肥沃与否, 对他关系不大。 商队西行得来紫苜蓿种子,在沙陵试种过,对地力要求不高。而且薄田可以进行改良, 只要肯下功-夫,花费一定时间,纵然比不得上田,提高地力实无多大问题。 清点过手中钱绢, 赵嘉一度想买荒地。 亲自到郊外走过, 又至官署询问,才知长安附近的荒地不是那么好买, 其中条条框框竟然比买田还麻烦。 衡量之后, 赵嘉终于拍板,在林苑附近市五百亩薄田。见地里已出谷苗, 允许田主将这一季谷子种完。 未承想, 田主无意继续耕种, 欲将田里的谷子一并市出,当场开出价钱,希望能多得一笔钱布,在城内租间临街的商铺,做些小本买卖。 听到对方要求的钱数,赵嘉没有开口,随行的卫青和赵破奴几个都在皱眉。 少年们长在畜场,耕种放牧都是好手。看到地里的谷子长势,就能断定秋后收获不会太好。如果田主开价合理,他们不会说话。可对方分明是漫天要价。 亩产俱能四石?林苑中那几位长者尚不敢如此断言。他们可是出身农家,采用良种,种的还都是上田! 见少年们面色不善,田主心中也有点打鼓。 他知道自己要价太高,可过了这村没这店,坚持一下,说不定对方就点头答应了? 最重要的是,赵嘉市田时没有亮出身份,更未佩戴官印绶带。错以为他是商人子,田主不但要高价,话中还隐有几分威胁。 “家祖曾为柏至侯家将,闾里颇有情谊。君不同我市田,想在附近市五百亩田,且连成一片,实非易事。” 听到这番话,赵嘉嘴角微翘,横臂拦住冲动的公孙敖和赵破奴,道:“大概是我说得不清楚,亩数未必要五百,也无需连在一起。” 话落,不理会田主愕然的神情,转身就要离开。 如果价格在合理范围,他不介意让对方多赚一些。然而,这位明摆着狮子大开口,准备宰肥羊,赵嘉钱布再多,也无意做冤大头。 见赵嘉不是作态,而是真的要走,田主终于急了,忙上前拦住。 “君且慢!” 他早有市田之意,奈何买家不是挑三拣四,就是将价格压得极低。 长安附近田价虽高,也要看区域和地力。如这五百亩薄田,如果不是要建农庄,赵嘉也不会买。 “大胆!” 见田主竟然拦住去路,赵破奴怒气更甚,幸亏被赵嘉拦住,才没有当场动手。 以为赵嘉好说话,田主厚着脸皮,继续开始纠缠。 眼见父亲如此作为,田主的儿子不能直言不对,干脆悄不做声的回到家中,将事情告知大父大母。 两位老人性情厚道,知晓长子所为,皆面现怒色。 “安敢如此!” 老翁年逾古稀,须发皆白,身体还十分硬朗。每岁节日,长安内史都会遣人送来粟米和羊肉,他见到两千石的官员都无需行礼。 得朝廷优待,受到乡人敬仰,老人更知立身立德的重要性。 他忠厚待人一辈子,不想儿子竟如此贪婪。让人知晓他家如此市田,好名声都将毁于一旦。 想到这里,老翁再也坐不住,将怀里的小曾孙放下,抄起身边的木杖,一路疾行如风,就要去“教育”儿子。 一个七八岁的少年背着藤筐走进家门,见曾祖怒气冲冲,手中还握着木杖,匆忙侧身让到一旁,看向紧跟在曾祖身后的父亲,疑惑道:“阿翁,出了何事?” “莫要问,留在家中看顾,待我回来再说。” “诺!” 目送曾祖和父亲离开,少年放下藤筐,关上院门。见曾祖母带着幼弟安坐屋内,母亲和两姊忙着织布,便自己往灶下点火烧水。 老翁一路疾行,到地头时,见儿子正拦住一名青年和几名少年,青年微微皱眉,几名少年面露不善,很是不耐烦。 料定情况如长孙所言,老翁二话不说,抡起木杖就冲了上去:“逆子!” 听到老父的声音,田主大吃一惊。回身见到熟悉的木杖,当下打了个激灵。愣神的功-夫,大腿就挨上一记。疼得直吸气,硬是不敢闪躲,生怕老父木杖抡空,站不稳闪了腰。 结结实实挨过三下,田主方才弯腰扶住老翁,小心道:“阿翁怎会来此?” “我若是不来,你要将家中名声毁个彻底!”老翁气得瞪眼,到底年岁已大,气力有限,换做早年,他岂会三下就停手,“市田之事你莫要再管,交给我孙。城内的铺子你也莫要插手,专心看顾家中五十亩上田就是。” 话落,老翁不再理会儿子,迈步走向赵嘉,诚恳道:“我子贪婪,请君莫怪。” 老翁通情达理,赵嘉也无意为难,仍市下五百亩田,田价没有改动,谷子以种价再加两成,不让对方吃亏。 “君高义!”老翁叹道。 交换过契券,赵嘉见老翁欲言又止,知对方所想,当下开口,田主之事天知地知,终于双方,不会有第三方知晓。 “多谢君!” 感念赵嘉大度,五百亩薄田之外,老翁又赠赵嘉两亩林地。林中木材均已长成,建屋造围栏均可用。 赵嘉要付钱,老者硬是不收。若是赵嘉强给,他扔掉木杖,作势就要弯腰。 没办法,赵嘉只得收下林地。随后就吩咐家僮,市一头牛,五扇羊,再加些布和粟,送到老翁家中。 钱布交割完毕,办下田契,立下田封,五百亩薄田和两亩林地尽归赵嘉所有。 因他常要留在军营,家仆尚未抵达,不想继续麻烦曹时,干脆从北市雇来佣耕。并额外付出一笔佣金,照顾谷子的同时,让他们在田头搭建木屋。 至虎伯一行抵达,木屋已搭建完成,清扫之后就能入住。 听过赵嘉介绍,虎伯将带来的健仆和仆妇分为两拨,一拨人数较多,负责往郊外建起围栏,照顾带来的牲畜;另一拨驱赶大车随赵嘉入城。 “郎君,车上有五箱金。” 继从茏城脱身,卫青蛾又去过一次草原,借熟悉的羌部遮掩身份,转道西行一段距离。 途中遇见极西来的商队,双方连说带比划,一顿讨价还价,卫青蛾携带的绢帛和饴糖全部售罄,更市出高价。买家背过身去,兴奋的神情同样掩饰不住。 达成这笔生意,双方都很满意。 卫青蛾带回黄金、宝石和两大块玉石,将一袋精盐和半车伊面留给羌部,还用一车布换取皮毛,将羌部上下打点得甚是妥当。 从首领到普通牧民,都对这支商队倍生好感,对他们的到来愈发欢迎。 祭师的目光本带着怀疑,在卫青蛾送出半盒凝固的高汤块,卫秋煮熟一锅伊面,诱人的香气充满帐篷后,部落中最后的“难关”被迅速攻克。 离开草原时,卫青蛾手中多出一枚代表拓跋羌部的鹰雕。只要手持这枚鹰雕,遇到任何拓跋羌部,都会被盛情款待。 “仆动身前,卫女郎特地送来一箱金,两箱药材。匈奴有意遣使的消息,亦是女郎从别部听闻,传回郡内。” 听完虎伯的讲述,想起今日的卫青蛾,对比昔日坐在地炉边,言要招赘的少女,赵嘉不禁心生感慨。 时间最能改变人。 当时的阿姊不会料到,能够走出今日之路。 自己也是一样。 原本立志发展畜牧业,做个农场主,是如何走到今天? 偶尔午夜梦回,他仍能看到匈奴围攻畜场,鹤老率乡人来援;半大的少年骑上战马,挥舞着兵器同敌人死战。 大火烧灼空气,浓烟滚滚,似张开的巨口,要吞噬一切。 年老的巫念诵更古老的祭词,众人立在火堆前,从黑夜守至天明,直至最后一缕青烟消散。 时代的残酷,催生强悍的民族。 凶狠贪婪的敌人盘踞在侧,汉家儿郎必须拿起武器,跨上战马,用生命捍卫国土,用敌人的血染红刀锋。 号角吹响,汉旗猎猎。 经历过战场上的血与火,哪怕身在长安,赵嘉仍时常记起边郡的号角。号角声中,是边军冲向敌人的怒吼。 汉宫宴上,耳边是靡靡雅乐,他所想的却是战马嘶鸣,刀剑交锋,一片用血染红的世界。 “郎君?” 虎伯的声音将赵嘉从沉思中惊醒。 转过头,看到老仆担忧的神情,赵嘉安慰地笑了笑。 “我无事。家中僮仆俱为平阳侯借出,让众人熟悉两日,也好让其归还。” “诺!” 车队进到城南,停在赵嘉府前。 健仆和仆妇陆续跃下车栏,动作利落地解开绳子,将运来的箱笼搬入府内。 卫绢和一名妇人合力提起藤筐,回身时,见到耳尖微红的公孙敖,不由得展颜轻笑,皓齿明眸,娟好静秀。 少女的笑容映入眼底,公孙敖不只耳朵红,脸和脖子也红得彻底,引来赵破奴一阵大笑。 见到这一幕,赵嘉也不免失笑。 《礼记》有载,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孟子他老人家也说过,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 公孙敖这样的表现,方为少年心性。 回想与他同岁时的自己,赵嘉莫名觉得有点亏。或许该去找魏三公子秉烛长谈,弥补一二? 虎伯一行安置妥当,见家中无需多少人手,留下十名健仆和仆妇,余者尽往城郊,抓紧时间起地基造排屋,畜栏禽舍更要先一步建好。 虎伯和长伯查看过所有田亩,请示赵嘉,清除百亩谷苗,抢种一批牧草。 “地力薄弱,亩产委实有限,且天有少雨之相,秋后恐收不到一石。不如改种牧草。” 赵嘉没有提出异议,长伯立刻带人动手。 之前雇的佣耕没有离开,跟着健仆一同劳作。尽管对铲除谷苗大感可惜,但主人家吩咐,自己拿工钱出力,何必多嘴惹人厌恶。 佣耕此时的疑惑,很快将变为感叹。 如长伯所料,从五月到六月,再到七月,长安附近滴雨未落,谷子不知枯死多少。等到秋收时,收得的粮食不及往年三分之一。纵然朝廷免去一年粮赋,各家也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反观赵嘉的农庄,因改种牧草,并在附近开凿水渠,挖掘水井,保证灌溉所需,牛羊长得肥壮,鸡鸭未有损失,阉割的小豚也开始长膘。 到农庄走过一圈,魏悦和李当户迅速买下附近田亩,准备和赵嘉搭伙。曹时同样心动,用在长安附近的良田,换下紧挨着农庄的数百亩中田。 消息瞒不住,不少城南贵人等着看笑话。刘彻听人奏报,同样心生好奇,特地询问韩嫣。 曹时压根不理城内流言,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心下打定主意,等他赚钱的时候,让这些看笑话的后悔去吧! 现如今,赵嘉的农庄刚刚起步,效果尚未显现。 虎伯等人忙碌时,雇来的佣耕都心怀疑虑,更不用说长安贵人。哪怕听过赵嘉的名头,也不会跟风仿效。倒是挖井抗旱被人学去,不到半月时间,贵人的田地附近,陆续有人开渠掘井,渐成一片忙碌景象。 虎伯一行抵达半月,边郡终有飞骑抵京,带来匈奴遣使的消息。 此前仅是草原上的传言,边郡大佬们只在军报中缀上几句,并未正式写成奏疏。这一次,匈奴正式递送国书,来人已至汉边,正等待进-入边郡。 奏疏中详述主使身份,使团规模,更写出对方意图。 “和亲?” 放下奏疏,刘彻表情不善。 当他不知道草原正乱,还敢张虎皮扯大旗,准备占汉家便宜,简直异想天开! 思及此,刘彻立即召丞相卫绾、大将军窦婴入宣室,君臣商议一番,又往长乐宫请安,征询窦太后意见。其后连续三日朝会,群臣主议此事,赵嘉、魏悦、李当户和曹时奉命入朝,位在两千石官员之后。 匈奴使臣行在途中,尚不知草原情况早被汉室摸清,右贤王和右谷蠡王的打算根本不可能成功。 年轻的汉家天子正在长安蓄力,以“先帝绝和亲”为基调,坚拒匈奴和亲之策,并当着群臣的面表示,如果匈奴胆敢以发兵威胁,那就调动大军来一场,彻底灭掉对方的嚣张气焰! 想和亲,做你的春秋大梦! 若是继续嚣张,就两个字,揍你!再加一个字,揍死你! ☆、第192章 第一百九十二章 建元二年, 七月 匈奴使臣获汉天子准许,自云中郡入汉境, 一路南行,抵达长安。 比起景帝年间,这一次匈奴出使,人数更多, 规模更大,可谓是劳师动众。 主使仍为兰氏,副使分别出自须卜氏和呼衍氏。随员除本部护卫, 另有氐、丁零、羌等别部。连举部反-叛,后被压服的鲜卑也包含在内。 使臣护卫数百,并有千余奴隶, 以及满载的大车和肥壮的牛羊。 队伍从草原腹地出发,一路南行,浩浩荡荡抵达边郡。 靠近汉边,主使本想先声夺人, 张大其事, 从声势上压过对方。结果被边郡看透,假做不晓得对方来意, 直接派骑兵阻截, 先来一波下马威。 知晓事不能成,不想真同汉军发生冲突, 主使不得不放倒旗帜, 对领兵的汉将道明来意。 在汉将回禀城内时, 数千汉骑将胡人团团包围。 骑兵纵马飞驰,彼此交错而过,穿花一般。手中长刀雪亮,弓箭始终没有收起。手指略微松动,必当箭矢如雨,包围圈中的胡人全都会变成刺猬。 足足过去小半个时辰,郡内方才来人,传太守命令,许使臣团停留汉边,原地搭建帐篷,入胡市交易。只是不得许可,仍不许踏入汉境半步,否则格杀勿论。 “奏请将送长安,得天子许可,汝等方能入汉。” 云中守的威名响彻汉边,威慑草原多年。尤其是云中骑横扫草原之后,胡人更是闻之胆丧。凡是同云中骑交过手的别部,看到黑甲的汉骑,立即会缩起脖子,腿肚子一个劲发抖。 坐镇边陲多年,见多胡骑劫掠百姓,屠-杀汉民,对于草原上的强盗,魏太守奉行-铁-血-政策,能杀就杀,死掉的匈奴才让人省心。 遇到朝廷下旨,招抚优待可以有。但在宽待之前,必须先揍趴下再说。 此次匈奴来使,无论主使交涉几次,魏太守始终懒得见,而且态度明确,长安下达旨意,使臣队伍才能入境,否则就必须在原地等着。 非经允许,胆敢踏入边郡半步,均视为挑衅,没任何商量余地,必让尔等有来无回! “吾曾断兰稽佩刀,汝等可想一试?” 要塞和烽燧台的守军陆续得到军令,管他什么主使副使,只要敢越界,立即箭雨覆盖,没死的冲上去刀砍,做到尽数屠灭。 云中守态度强硬,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匈奴使臣不死心,派人试探两次,结果都是有去无回。不想继续吃亏,也不想真正惹怒魏尚,只得偃旗息鼓,退回到魏太守划定的界限外,等待长安诏令抵达。 依照魏尚的命令,使团成员不能踏入边郡,却可以入胡市交易,同归降的胡人接触。这给了匈奴人打探消息的机会,可打探出来的一切,却让他们目瞪口呆。 随着边郡大佬合力向北推进,圈出大片草场,归降的羌部、鲜卑部和乌桓部由此获益,活动范围逐渐扩大。 羌部归降之后,以胡市和养羊为生活来源,并借胡市为汉军探听情报,有可疑者立即上报。 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内,羌人立下不少功劳。作为奖励,分给各部的新盐和饴糖份额增多,正卒名额也增至十人。 这让羌人格外兴奋,甭管首领祭师还是勇士牧民,发誓抱紧汉朝大腿,拽着领子都扯不下来。 乌桓人擅长养马,比起羌人,他们更喜欢组成商队,往来草原各部。借助商队优势,乌桓人总能更快更准确地带回草原上的情报。 不久之前,有两名乌桓人被边郡征为马官,因其擅长照管马驹和医治牲畜,连续几次立下功劳,郡城下令,许他们易汉服,改汉姓,与汉人通婚。子孙后代有汉人血统,比同汉子,许在边郡买房置地,在县内安居。 这样的待遇让各部眼红。 一时之间,有本事的乌桓人纷纷自荐,他们打仗比不上羌人,养马绝对技高一筹。 不就是养马驹,给牲畜治病,哪部没有类似的本事?没道理同族能抱大腿,他们就只能做脚踏! 有羌人和乌桓人为例,鲜卑人不甘落后。 论打仗,鲜卑勇士不输羌人;论养马,鲜卑、乌桓同源于东胡,彼此不差多少。抱大腿讲什么先来后到,后来者居上,那也是自己的本事! 匈奴人在胡市打探,结果想要的情报没有,还差点被立功心切的牧民押进郡城。哪怕有同为别部的随员出面,对方也是油盐不进,最后是汉人出言,表示他们是使臣,身上的绳子才被松开。 有过惨痛经验,匈奴人不得不加倍小心,行动愈发谨慎。 可惜他们不晓得,无论多么小心翼翼,身后总会跟着几条尾巴。明知眼前是探子却不能动手,牧民们别提多闹心。若非市吏有严令,早把人套上麻袋,拎到帐篷后边一顿狠踹。 匈奴之威? 做过云中骑的辅兵,羌骑和鲜卑表示,冒顿的神话早已经破灭,上马开弓,跟着汉骑冲锋,匈奴本部照杀不误。 如今的边郡治所,除军事要地之外,更兼商贸性质。尤其是云中城,每当军市市旗升起,街道都会被往来的商贾挤满。 汉朝的绢帛、葛麻、新盐、饴糖以及各种酱料器具,草原的牛羊、兽皮和马匹都在城内汇集。 随着贸易规模扩大,城内陆续出现月氏商人,乌孙商人,以及极西之地来的商队。 为获取利润,商队甘冒风险,小心绕过匈奴封-锁,一批又一批来到汉边。甚至有胆大的蛮子杀死匈奴守卫,硬生生冲开封-锁-线,就为市得汉边才有的烈酒。 他们带来大量黄金、宝石和香料,还有作物的种子,以期能换来更多绢帛饴糖。 月氏商人知晓汉人喜欢玉制品,本部工匠手艺不好,打磨出的玉器市不来高价,干脆运来成车的石料。 据悉,在西行商道上,有几个小国盛产玉石,谓其城邦建在玉石矿上也不为过。 月氏人干不过匈奴,收拾几个小国绰绰有余。 确定玉矿位置,带足骑兵,二话不说直接开抢。把国王的宫殿挖开,对方照样敢怒不敢言。为送走这批瘟神,还要主动递出工具,只盼着他们快点挖,挖完速度滚球。 每当遇上这些不讲理的月氏人,西域各番邦就不免怀念汉朝商队。那才是真正做生意,互惠互利。眼前这些,一个个都是强盗! 随着商贸繁荣,边郡财政不断富裕,战马陆续出栏,军粮和兵器甲胄堆满库房。各郡大佬像是商量好,接连给天子送上奏疏,得到许可之后,又开始大规模-爆-兵。 边塞各郡内,达到傅籍年的男子,除个别情况,至少经过两年的军事训练。发下兵器战马,各个能随军冲锋,同胡骑作战。 妇人能开弓,少年能射箭。 借助匠人改进的击发器,老人亦能操控-毒-烟-筒,为大军提供助力。 边民早习惯号角和战鼓,即使是垂髫童子,遇到战事也不会惊慌,多会抱起羊羔,在兄姊的带领下,进-入挖掘好的地道躲藏。 遇到战况危急,役夫参与作战,村寨里聚的老人和孩童就会离开藏身处,驱赶大车,拽动拖车,接过役夫的职责,为汉军运送粮草和军械。 武帝初年的边郡,赫然形成一座座军事堡垒。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平日耕种经商,同他郡百姓没什么区别,一旦遭遇外敌,立刻会摇身一变,成为战争中的重要一环。 这样的变化,始于某只闯入时空的蝴蝶。 蝴蝶轻轻振动翅膀,带起一阵微风。日复一日,终成一股飓风,席卷草原,重塑岁月流经的河道,在历史时空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道印记。 使臣团队主动和归降的胡人接触,因对方的富裕震惊。派出的探子非但没能完成任务,内心反而产生动摇。 自己在草原风餐露宿,临到冬日,还需要靠劫掠过日子,劫不到就得饿肚子。随着牛羊频发瘟疫,日子别提多难过。 昔日踩在脚下的别部奴隶反倒甩掉苦日子,背靠汉朝,赚得盆满钵盈。部民各个身强体健,孩童长得极好,甚至连老人都活得格外滋润。 事情就怕对比。 众人越想越不是滋味,使团内的气氛迅速变得低迷。 主使和副使发现不对,却没有任何办法。别提随员护卫,连他们自己都感到羡慕,还怎么去劝说别人,提振士气? 在众人感到揪心时,长安旨意终于抵达,匈奴使臣被允许进入汉境。 使团前往长安途中,一路有边军“护送”,每经过一处郡县,同样有郡兵出城,“礼送”这些胡人过境。 抵达长安城外,驻守都城的汉军同边军交接,将使团成员“安全”送到下榻处,由大行令派人接手。 休息一日,匈奴主使要求见汉家天子。 “我携国书而来,为同汉朝结好!” “主使莫急。” 负责接待的行人和译官表面客客气气,话中却是七绕八绕,直绕得对方头昏脑涨,始终没给出任何确切回答。 走出房门,几名令丞对视一眼,决定再接再厉,忽悠,咳,交涉到这些匈奴人找不到北,才算是成功。 “吾等共勉。” 身为汉朝的外交人员,这是最基本的职业素养,必须做到! 在接下来的半月时间内,匈奴使臣每次提出要见天子,都会被令丞们忽悠得两眼冒金星。 发现软的不行,主使打算强硬,一次谈话中,当场将佩刀拍在几上。 “汉家皇帝何时召见吾等?” 令丞们双手一揣,眼睛一眯,客气的笑容消失无踪。 “此乃长安!” 知不知道脚下踩的是什么地界,就敢当面拍刀子。敢在汉朝都城嚣张,是想试试脖子够不够硬? 不杀来使? 汉朝和匈奴好似都没这规矩。 交涉再次无疾而终。 发现令丞软硬不吃,使团内部不禁产生担忧。 汉天子始终不予召见,接待官员又是这样的态度,莫非汉朝不打算缓和关系,当真无惧匈奴勇士南下的铁蹄? 就在匈奴使臣忐忑不安时,汉宫放出一批老弱的宫人,开始择选良家子。载着芳龄少女的大车涌入长安,香风飘散在空气中,引得路人驻足流连。 匈奴使臣获悉此事,提到嗓子眼的心陡然放了回去。 “小皇帝是在虚张声势!”主使轻蔑道。 匈奴人此行是为和亲,和亲自是要有美女。 他们不知道汉宫早定此事,以为这些女子是为和亲准备。之前的种种强硬,都视作汉家朝廷故作姿态,打肿脸充胖子。 越想越是在理,主使和副使开始飘飘然,以致于忘记在边郡所见,也刻意忽略近两年胡骑没有大规模南下,对汉军战斗力的了解还止于景帝年间。 匈奴使臣产生错误认知,开始发飘,在林苑练兵的赵嘉和魏悦等突得天子召唤,暂停手中军务,速往未央宫觐见。 “阿多能否猜出,此次入宫为何?”魏悦策马行在赵嘉身侧,低声道。 “大抵同匈奴使臣脱不开关系。”赵嘉转过头,看向深衣绢带,距离渐近的魏三公子,视线不自觉落在对方的唇角,停顿两秒方才移开。 李当户突然凑过来,笑道:“晾了匈奴人足足十日,估计发兵之期不远。” 听到三人之言,曹时和韩嫣勒住缰绳,眼底透出兴奋,胸中战意沸腾,恨不能立即率军北上,同匈奴战上一场。 “起风了。” 几人进到城内,一路穿过南城,驻足未央宫前。 石阶前,赵嘉长身而立,衣袖被风鼓起,瑟瑟作响。 思及天子在朝会所言,眺望碧蓝天空,耳边似又传来苍凉的号角,召唤他披坚执锐,跃上战马,在隆隆的战鼓声中,率麾下儿郎奔赴战场,将汉骑遍-插-草原。 ☆、第193章 第一百九十三章 赵嘉五人进到宣室, 刘彻正坐在屏风前, 矮几奏疏均被移开,一卷绢绘地图铺在地上。仔细看会发现, 此图是仿造赵嘉日前所绘,取最详尽部分, 再以宫内典藏予以补充。 绘图的官员摒弃“抽象派”艺术, 学用比例尺。有墨家制作的工具,将精确度进一步提高, 完全不是问题。 丞相卫绾、大将军窦婴、御史大夫直不疑及大行令王恢坐在天子两侧, 视线落于图上, 皆专心致志,屏气凝神。耳边传来响动,注意力也未转移分毫。 “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五人官佚相当, 然曹时为侯爵,入宣室行礼,自是以他为首。 “起。”刘彻示意几人起身, 将他们召至近前, 对窦婴等人道, “此图乃赵校尉最先执笔。” 几位长安大佬齐刷刷抬起头, 视线灼灼,集中到赵嘉身上。 “赵校尉大才。”御史大夫直不疑最先开口。 大将军窦婴和大行令王恢很是赞同。 丞相卫绾一改老迈人设, 腰板挺直, 眼放精光, 指着面前的地图,尤其是边郡通往茏城的几条道路,连续提出数个问题。 “自云中郡出,前行二十里遇古垣?有河穿行,可知其名?” 赵嘉跽坐在下首,心知卫绾所问很可能关系到汉征匈奴的作战计划,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仔细思量,组织一番语言,谨慎道:“出云中郡,北行十里,过戟状土丘。东行三里,再北行七、八里至古垣。” “古垣土夯,内围建筑损毁,地基亦不复存在。有河溪穿行其间,岸边长有野谷。” “汉商北行,胡商南下,欲至云中、定襄两地,必经此地。” “据商人言,此路前朝即有,土垣内尚存夯土建造的兵寨。” “臣翻查古籍并询郡内老人,知百年前,秦、赵皆有将筑城塞外,合要塞、军寨于一身,曰受降。今考遗垣,类赵所建,为军队守边御胡之地。” 赵嘉所言绝非凭空猜测。 在边郡时,他时常翻阅前朝记载,走访乡中老人,还问过不少汉商胡商,对这处遗迹的来历有六七分把握。 此地距边郡二十里,有河溪经过,且生长野谷,吸引大量鸟兽,无论作为补给点还是长久驻兵,都是不错的选择。 云中城为赵国所建,本就是防御和出击胡人的要地。 以城池为起始点,赵国大军向草原推进,烽燧台、驻军前哨辐射开,遍布长城以北。以当时军队的战斗力,算不上困难。 其后赵败于秦,云中、定襄等地尽归于秦王。 待秦朝建立,始皇帝横扫寰宇,蒙恬奉命击北,大军清扫草原,在占领地建造小城,或是在原有遗迹上起兵寨,留军队驻扎,更是顺理成章。 可惜的是,秦末烽火熊熊,中原陷入战乱。 建在草原的要塞、兵寨陆续被废弃,湮灭在风沙雨雪之中,迄今仅剩几段残破的土垣。东胡、匈奴借机崛起,羌、氐、丁零等部依附匈奴,一度占领水草丰美的河套地区。 如果不是中原生乱,东胡、匈奴休想有崛起的机会。延续战国和秦朝兵势,估计胡人刚冒头,就会被砍瓜切菜,揍到生活不能自理。 地图上标出的土垣,有可能是毁于战火,也有可能是驻军调走,其后无人驻扎,就此被遗弃。无论哪种原因,均能再次利用,成为一处重要的中转站。大军北上,必须先一步拿下,彻底圈入汉家地盘。 “匈奴无信,每与之和亲,不过数载即复倍约。臣以为,勿许和亲,当兴兵击之。”听完赵嘉的讲述,大行令王恢突然开口。 匈奴使臣抵达长安之后,主使副使虽然被令丞绕晕,好歹能保持警惕,不该说的绝不出口。 随员护卫,尤其是别部随员,美酒佳肴送上,金银绢帛送出,嘴上再无把门,略微用些技巧,套话无不成功。 为完成南下使命,匈奴正使急于见到汉天子,注意力被牵扯,忽略使团内部隐患。等他回过神来,行人、译者早在随员中打开缺口,将草原上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 军臣单于身染重病,两月未出大帐,仍能压服王庭四角,中行说居功至伟。 左贤王於单和左谷蠡王伊稚斜因草场发生争执,换做往年,事情很容易解决,如今情况则截然不同。 大单于精力不济,草原频发瘟疫,牛羊大批病死,人亦不得免。 之前镇-压-鲜卑叛-乱,因参与叛-乱的各部提前准备,老人、女人和孩童驱赶牛羊南下,男人留下拼命,匈奴好处没得多少,反而损失不小。 现如今,不提别部,本部都是扎紧裤腰带过日子。 这个关头,一处丰美的草场,大量可猎杀的野兽,对各部至关重要。 於单和伊稚斜争夺的草场,本为鲜卑部游牧。因反-叛的鲜卑被屠灭,草场空出来,双方都不甘心仅占一半,想要全部占据,冲突不可避免。 就骑兵的战斗力而言,伊稚斜更胜一筹。 但关乎部落生存,关系到接下来的寒冬,部落能积攒多少御寒的兽皮和果腹的肉食,於单豁出去,哪怕是亲自拼命,绝不退后半步。 往更深处考虑,军臣单于身染重病,假设熬不过去,就此一命呜呼,於单身为左贤王,能否顺利接过大单于之位,压下左谷蠡王至关重要。拼着损失,他也要和伊稚斜分出胜负。 在这种情况下,双方的军队杀红眼,你来我往,近乎打出脑浆子。 右贤王和右谷蠡王没有参战,两人合计一番,认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本部发生内-乱,别部早晚会出问题。 军臣单于固然衰弱,暂时还不会咽气。对他们来说,军臣单于在位,远比於单和伊稚斜占据单于大帐更为有利。 为此,两人合力找来汉家医匠,并鼓动军臣单于,汉家天子年少可欺,不如其父老谋深算。莫如遣使南下,再图和亲。 一来能减弱本部内-乱的影响,转移於单和伊稚斜的注意力;二来,每次同汉和亲,都能获取大量的绢帛粮食,正赶上草原瘟疫,各部口粮不济,迎一位汉家阏氏,马上就能解决问题。 第三,汉家天子登基不久,必定不敢轻易用兵。大可以秋后南下做威胁,逼迫长安送来真公主,最好是天子的姊妹! 如果汉家朝廷识趣,送来真公主,可许其为大阏氏。 那个失去军臣单于信任的大月氏女人,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是生是死,全在大单于一念之间。 军臣单于有几分心动,询问中行说,后者对此表示赞同,更提议使臣出发后,发十万大军逼近汉边。 大军南下,既能予汉威压,逼其退步,同样能-抽-走於单和伊稚斜的军队,让他们消消火气,别再继续打下去。 即使两人不想罢休,麾下人心思动,想着到汉边劫掠,总不能强压下士兵,让他们继续在草原拼命。如果两人真这么做,所部定然心生怨愤,正是大单于收割人心的良机。 中行说表面是为军臣考虑,事实上,背后不乏伊稚斜推动。 哪怕占据上风,伊稚斜也无意再打下去。 於单不管不顾,一心要消灭他手中军队,根本不考虑后果。伊稚斜所虑甚多,镇-压鲜卑叛-乱不久,本部力量损耗过大,别部必然再生反心。 为免生出意外,绝不能继续损耗下去。 至于左贤王於单,早晚有收拾的机会。 军臣单于很快做出决定,匈奴使臣携国书南下,匈奴大军也开始在草原集结,浩浩荡荡向边郡逼近。依大军行进速度,秋收之时,必当兵临城下。 汉家天子不答应和亲,胡骑立即会攻打边郡;若是答应,大军不能白来一趟,照样会烧杀劫掠。大不了事后推卸责任,言使臣走得慢,军中没接到消息。 掌握匈奴情报,大行令王恢立刻入宫面圣,尽禀匈奴险恶用心。 刘彻震怒,“绝和亲,伐匈奴”之心更为坚定。命宦者取来地图,急召卫绾、窦婴和直不疑觐见。同时命人往林苑,召四营校尉入宫,共商征北之策。 天子和诸位大佬询北地详情,赵嘉、魏悦和李当户分别作答。 地形、路线和后勤方面,赵嘉是熟手,总能给出满意答案。涉及到骑兵作战,出击匈奴大军,魏悦和李当户更胜一筹,借铺开的地图,勾画出三条进军路线,出发点分别定在云中、雁门和代郡。 “匈奴大军南下,兵力达十万,欲要阻敌并予以反击,需尽调边军并发材官,以郡兵及归降胡骑为辅。” 魏悦和李当户没少同匈奴交手,以两人所部的战斗力,击败胡骑不难,难的是张开包围圈,一举全歼,不出现漏网之鱼。 在场均为知兵之人,很快抓住重点。 “草原广阔,匈奴逐水草、居帐篷,除王庭之外,各部均不筑城。”窦婴沉声道,“遇其化整为零,散入茫茫之地,有向导亦难寻。” “此番胡骑南下,正为千载难逢之机。可诱以利,四面合围,伏兵袭击。”大行令王恢一边说,视线一边在地图上移动,最后定在一点,持简页点下去,“此地有马场,近年增牛羊,并建有谷仓,最为合宜。” 众人顺其所指看去,简页下赫然压着两个字:马邑。 与此同时,匈奴使臣因家人子入宫,以为汉家有意和亲,主使副使放松心态,享用美酒佳肴,喝得酩酊大醉。根本不清楚,他眼中“年少可欺”的汉天子,正在宣室内制定作战计划,打算征调大军,给南下的匈奴张开口袋。 汉宫内,录名的良家子进入永巷。 卫子夫如愿入宫,却因父兄无爵,母又曾为家僮,直接被划入下家人子。兼相貌不够艳丽,不被宫人看重,很快泯于众人。 相比之下,馆陶公主挑选的美人皆是身段妖娆,丰姿冶丽。其中有两人格外出色,不仅国色天姿,更熟悉音律,声如黄鹂。 入宫时,两人录为良家子,实则父母俱为倡家,自幼学习歌舞音律。被刘嫖发现,将她们带入堂邑侯府,一番教导之后,为两人改籍。 此外,还有几名少女姿色过人。 其中之一,竟出自赵嘉市田的人家,被柏至侯府选中,就此进入宫门。 入宫的家人子需学习宫规,学成后方能得太后、皇后召见。如要得天子宠幸,除姿容之外,还要看各人运气。 卫青常在林苑军营,要么就到未央宫当值,家人子进到永巷,卫长子带来口讯,方知卫子夫以良籍入宫。 得到消息后,卫青沉默许久。 赵信发现他情绪不对,询问之后,按住他肩膀,道:“阿青,郎君说过,人各有志,强求不得。再者说,到底是你的亲人。” 人各有志? 卫青再次沉默。隔日托人将新得的钱布送回家中,其后全心在营内训练,对入宫的三姊,再不提及半句。 ☆、第194章 第一百九十四章 家人子入宫后, 由长乐宫遣人教导,王太后根本-插-不进手。因刘彻和窦太后早有默契, 王娡心有不甘,仍无计可施。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田蚡送来消息,寻到的美人已尽数入宫。待家人子学成规矩, 以王娡太后的身份,设法让其见到天子,算不上难事。 可惜王娡并不晓得, 这几个美人是田蚡寻到不假,背后却有淮南王女刘陵的影子。择选的宦者早得旨意,训导的宫人也奉密令, 时刻对其严加“看顾”。 在刘彻对淮南王动手之前,人会留在永巷,造成蒙混过关的假象。然而,打上“探子”标签, 注定囿在冷僻处, 无法送出消息,更不会送到天子面前。 无需刻意寻找错处, 宫内美人何其多, 没有倾国倾城之姿,又不小心得罪教导宫人, 明里暗里被打压, 老死在永巷都不稀奇。 “卯时正起身, 不得延误。” 入宫的良家子中,上家人子和中家人子皆视斗食,虽不在妃嫔之列,地位却高于寻常宫人。发下绢衣,赏赐佳肴,均先于下家人子。 宫人教导规矩,对上、中、下三等家人子有所区分,态度存在明显不同。对容貌娇艳、身段妖娆,或是父兄有爵的上家人子,总留有几分客气。 这一切,下家人子们看在眼里,却是敢怒不敢言。 她们常会因学得不够快被宫人喝斥,犯错甚至会被责罚。卫子夫再是恭顺,因身份被人看低,即使宫人不找茬,同处一室的家人子也会对她撒气。 一夕之间,她仿佛又回到平阳侯府,母为家僮,自己被人呼来喝去的日子。 夜里躺在榻上,揉揉发肿的脚踝和膝盖,想到入宫来遭受的种种,卫子夫未尝不感到后悔。但事已至此,后悔也于事无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向上爬,不惜一切代价。 可她忽略了一点,入宫的家人子,哪个不想得到天子宠幸,富贵加身? 家世不显,无倾城之貌,身后亦无背景,唯一能依靠的亲弟,如今业已离心。如苦守永巷数十载,青丝熬成白头的宫人一般,卫子夫的期盼,或许终将是大梦一场。 风卷过永巷,飒飒作响。 冷月高悬天际,银辉洒落汉宫。 漫漫长夜,不知多少佳人辗转难眠,梦中垂泪。 长乐宫内,此刻却是灯火通明。 因匈奴来使,刘彻召臣子议于宣室,膳食皆由宫人奉上。 华灯初上,宣室的门依旧未开。宫门将闭,方见卫绾、窦婴、直不疑和王恢联袂走出。赵嘉、魏悦和韩嫣几人仍留宫内,想必是要和天子彻夜长谈。 刘彻不至椒房殿,陈娇索性也不回去,留在长乐宫陪伴窦太后。 哺食之后,倡家奏出新乐,讴者唱新曲,俳优侏儒使尽浑身解数,只为博窦太后展颜。 汉时的倡家专指乐人,和唐以后的含义截然不同。非是如此,馆陶也不敢选倡家女进献,更不可能给她们改籍。 俳优手舞足蹈,伴着欢快的乐声,讲出讽喻的趣事,并模拟各种鸟鸣兽吼,终将窦太后逗笑。 “赏!” 宫人捧来铜钱绢帛,乐人、讴者和俳优一同伏身领赏,其后随宦者退出殿外。和表演时不同,行动间未发出半点声响,脚步声都轻不可闻。 待众人退下,宫人重燃熏香。 窦太后靠在榻上,以蜜水滋润喉咙,道:“娇娇,再有半月,永巷那边该教完规矩。你是如何打算?” “我听大母的。”陈娇笑道。神态和语气均无半点勉强,好似在说稀松平常的小事。 “不能太上心,容易和天子离心。也不能不上心,难保被人钻空子,出慎姬之辈。” 窦太后所言的慎姬,是文帝宠妃,貌美能歌舞,被封为夫人。最得宠时,甚至能和窦太后同席而坐。 “慎姬貌美恭顺,太-宗-皇帝甚爱。封夫人后,对我十分恭敬,对薄太后更是孝顺。”窦太后微合双眸,脸上依旧带笑,却令人脊背发冷,“恭顺敬服,温厚孝顺,挑不出半点错。只可惜无子无女,不能再进一步。” 陈娇没出声,细品窦太后所言,神情渐渐变了。 “娇娇,记住我今天的话,汉宫中的女人,多有两张面孔,表面再温顺,也不会缺少野心。” “貌美骄纵如栗姬,得宠也不足为虑。稍微动一动手脚,就会令其死无葬身之地。你母被权利迷眼,看错王娡,好在没蠢得彻底,这次送进来的大多如此。” “最难掌控的是表面温顺恭良,让人挑不出半点错,背后却不缺算计。如王娡一般,总能抓住机会,让自己再进一步。” “大母,永巷内也会如此?”陈娇道。 “会。”窦太后斩钉截铁,“娇娇,你为皇后,身后有窦、陈两家,这是你的利,也是不利。天子现下需要窦氏和陈氏,为的是打压诸侯王,收回盐铁和铸币之利。等到这一切结束,你要面对的艰难甚于我当年,更甚于薄氏。” “请大母教我。”陈娇靠向窦太后,柔声道。 “看过斗兽吗?”窦太后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话锋一转。 “斗兽?” “犬、雉皆能斗。囚于笼,以命相搏,胜方能得食水,败则命丧,更会落入人腹。”窦太后抚过陈娇发顶,沉声道,“你要做的不是亲身参与,而是做观斗之人,手持荆条,掌控局势,让其生,其便生,让其死,其便死。” 说到这里,窦太后顿了顿,道:“只要窦、陈两家俱在,你母不犯糊涂,纵我不在,看在亲缘的份上,天子仍会善待于你。” “大母,若我无子该如何?” “无妨。”窦太后轻声笑道,“薄氏无子,照样稳坐后位。不是薄家倒了,先帝有意,王娡未必能如愿。天子年少,早晚会有孩子。挑一个合眼缘的养在身边就是。” 另有一点,窦太后没有立即告诉陈娇。 刘彻年不到二十,依父祖年龄推测,若是不出意外,春秋至少还有三、四十载。最先诞下皇子的宫妃,未必真能笑到最后。生下天子长女,反倒更能安享富贵。 殿内烛火通明,焰心摇曳,仅有淡淡余香,始终无半丝烟气。 陈娇靠在窦太后榻边,娇颜带笑,轻声细语,眉心渐渐舒展。 建元二年,八月 苦候将近一月,匈奴使臣终得汉天子召见,递送国书,言明和亲之意。 刘彻没有马上做出回答,表现出几分犹豫,貌似要询问臣子意见。 看到汉家天子这番表现,匈奴使臣愈发笃定,长安不会拒绝和亲,美人、绢帛和粮食唾手可得。 回到下榻处,正使命随员写成书信,放飞带来的黑鹰。 黑鹰飞出长安不久,即被一只金雕拦截。使臣的书信转眼送到天子案头,宣室内传出一阵大笑。 翌日朝会,群臣再议和亲之策。 大行令王恢率先起身,奏禀道:“臣闻先秦之时,代国狭小,然国人皆兵,得养老、长幼,仓廪常实,国库丰腴,匈奴不轻侵也。今以陛下之威,海内统一,然匈奴侵盗不已,臣窃以为无二策,击之为上!” 王恢话落,韩安国起身禀奏,出击匈奴实为必要,但不能操之过急。需仔细谋划,做到计出万全,谋无遗谞,方能予敌重击。 继两人之后,郎中令石建、太仆公孙贺、内史郑当时先后奏禀,附议出击之策,仅在出兵时间上存在分歧。 “纵然心细如发,难保百密一疏。战机当前,握有精兵强将,不能披坚执锐,金鼓齐进,要等到战机逝去,匈奴退回草原再扼腕顿足?” 王恢出身燕地,在边郡为官数年,没少同匈奴打交道。 在他看来,同匈奴交锋最需要把握战机,尽速出击。运筹帷幄固然不错,但过于谨慎,不能在匈奴察觉前发兵,九成连敌人都找不到,遑论纵横驰骋,斩兵挟将。 “匈奴使臣明求和亲,至长安一月,继续拖延,难免出现疏漏。若不然,莫非要准其所请,送女入草原?” 王恢火力全开,谁上来怼谁,战斗力着实惊人。 见铺垫得差不多,卫绾、窦婴和直不疑先后发声,为大行令王恢站场,当殿道出匈奴大军南下,这一战不是想不想打,而是必须打。为将主动权抓在手里,动作必须快,快到让匈奴无暇反应,直接踏入圈套。 知晓匈奴大军距边郡渐近,韩安国等再无异议。 归根结底,对于草原上的恶邻,汉朝从上到下都是主战派,仅是在战机的把握和兵略上稍有分歧。要和匈奴真刀真-枪-开战,有一个算一个,都会撸起袖子抄刀子上,连丞相卫绾都不例外。 战略定下,飞骑驰出长安,边郡抓紧调兵。正卒之外,数万材官受到征召,发下坚甲、弓箭和长刀,分批奔赴马邑。 为免匈奴发现,归降的胡部仍留在原地,做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事实上,除须卜力这般死心塌地抱汉朝大腿,回到草原就要被宰的胡人之外,各部对汉军张开的口袋一无所知。 羌部和鲜卑部发现边地征调青壮,以为是要防备匈奴秋后来劫掠,并没往深处想。甚者,担忧匈奴抢不到汉人就会来抢自己,各部有志一同帮汉军瞒下消息。 原因很简单,汉军增多,战斗力增强,作为背靠汉军的自己,自然也会更加安全。 与此同时,一个名为聂壹的商人带着大批货物进-入草原,遇上亲率大军南下的军臣单于,献上货物之后,尽述自己被边郡官员欺压。 “仆仰慕大单于威严,愿为间。”聂壹声泪俱下,表演得十分投入,更伪称身上有胡人血统,在边地受尽为难。哭诉之间,将一个得罪边郡官吏,备受欺压的苦主演绎得活灵活现。 “仆出身马邑,知县内马场、畜场和谷仓,手下有二三勇壮,如大单于肯收留,愿潜回县内,杀县令,开城门,迎大军!” 对于聂壹的投诚,军臣单于很是心动。 中行说留在茏城,为军臣单于守住老巢,随他南下的谋士性情贪婪,立功心切,听聂壹提到马邑县内种种,都劝大单于接受这份投诚。 在他们看来,十万匈奴大军,又是军臣单于亲自率领,王庭四角拱卫在侧,足以横扫强敌,碾压汉军。 唯有伊稚斜提出异议,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帐中众人皆被利益迷眼,一致同意压向雁门郡,他的声音很快被淹没,提出再多疑虑也无济于事。 建元二年八月底,匈奴大军逼近雁门郡雁门太守郅都调集大军,在要塞和城下层层设伏,做出决死的姿态。 游骑探回情报,於单当面讥讽伊稚斜:“汉人的圈套?如果真是圈套,沿途不该布重兵,当引我等去马邑!” 伊稚斜面沉似水。 越接近目的地,他的预感越是强烈。等在前方的不会是牛羊绢帛,很可能是汉军张开的口袋。无奈大单于不肯听取他的意见,一味向前进发。 明知会死还要往前,伊稚斜掰断箭矢,恨不能违背大单于的命令,直接率麾下调头。 长安之地,赵嘉等人整装待发,即将奔赴边郡。 四营将兵均一人三马,出长安之后,将日夜不停。 役夫队伍中,除朝廷征召的商贾、赘婿,不少是主动从军,其中就有卫青的长兄卫长子,以及祖上曾为侯爵家将,想要战场立功的青壮。 为节省时间,在出发之前,赵嘉一肩扛起四营后勤,带着文吏和书佐准备物资,并调集营内工匠对大车进行改装。 一切准备就绪,大军出发之日,天子亲至城外相送。 金雕乘风而起,直击长空。 汉旗被风撕扯,猎猎作响。 万名汉军身披黑甲,以长兵顿地,刀鞘敲击臂上圆盾。 刘彻举盏飨军,四营齐喝,千秋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朕期大军旗开得胜!” “敬诺!” 汉军跃上马背,组成黑色长龙。在苍凉的号角声中,在飘扬的汉旗之下,如滔滔洪流,汹涌向北。 ☆、第195章 第一百九十五章 马邑建于秦时, 本为秦将蒙恬塞外击胡,圈地养马之处。秦亡于战火, 汉朝建立,马邑设县,治于雁门郡。 从汉高祖至汉文帝,朝廷陆续迁民入马邑, 设马官,在县内养马。 此外,云中郡和代郡商道未开辟之前, 商队北上草原、南下汉地,多要经过马邑。县内有战国时留下的古道,百年之前, 即是连通南北的重要商路。 景帝朝后期,云中郡兴起畜场,圈地饲养牛羊禽类,并依畜场建起作坊, 出产的肉食和谷物不愁销路, 羊毛、禽绒制品更是供不应求,获利甚巨。 为尽快市得货物, 有门路的汉商直接寻到畜场, 偶尔还会发生争抢。胡商没这么好的待遇,只能守在军市和胡市, 以数倍的价格市货。 无论价格翻几番, 求购者仍络绎不绝。 归根结底, 边郡市货价高,商队往来南北,货物经过转手,价格只会更高。有的达到数倍乃至十数倍,照样会被买家争抢,让商人赚得盆满钵盈。 受利益驱使,越来越多的商人聚集到云中郡。上郡、代郡和雁门郡也先后设立畜场,招纳归降的胡人,开始大规模饲养牛羊禽类。 郅都出任雁门太守,同匈奴一场大战,火焚沃阳县,埋葬逾万胡骑。左贤王气怒攻心,不得不狼狈退回草原。 雁门守一战成名,凶名传遍草原,不亚于云中守魏尚。 自景帝后年至武帝初年,匈奴再未大规模进攻雁门。偶尔出现,仅是小规模-骚-扰,没能占到任何便宜。 因战场所需,马邑县内的马场进一步扩大,并仿效云中郡建起畜场。 牛羊、彘、鸡鸭大批长成出栏,肉食主要供应军中,少部分市于百姓。羊毛、禽绒均被搜集起来,在作坊里制成被褥和衣物,大量充实军需。 马场和畜场之外,县内还建有谷仓,作为军粮的储备和运转地。 秋收之后,临近各县的秋粮会提出部分,由县尉押送至马邑,入仓储存起来,其后分批运往要塞。 雁门郡内,马邑是一处重要的物资集散地。近年储存的谷物、牲畜和马匹,数量多到让军臣单于心动,让南下的匈奴垂涎三尺。 最关键的一点,马邑往北即是武州塞,出塞即是草原,方便匈奴大军移动。即使汉军向北推进数里,横向建起大量烽燧台,匈奴自恃大军南下,区区几处防守要塞,皆能轻易碾碎。 商人聂壹献上货物,并出策夺取马邑,军臣单于大喜,各部首领也是拊髀雀跃,恨不能肋生双翼,直接飞赴马邑。 见匈奴人被说动,聂壹准备执行计划第二步,离开匈奴大军,南下返回汉地。 “仆必杀县令,打开城门。望大单于尽速麾师,勿要给汉军喘-息之机。” “事能成,我封你为王!” 军臣单于当众承诺奖赏,聂壹表现得喜不自胜,甚至喜极而泣,再三伏拜大单于,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引来一阵哄笑。 笑声中不乏恶意嘲讽,聂壹浑不在意,恭敬退出大帐,立刻跃身上马,带着仆役和伪做仆从护卫的胡骑,星夜兼程驰往武州塞。 军臣单于接受他的投诚,不代表完全托付信任。这些胡骑即为助他击杀县令,也为对他进行监视。聂壹稍有可疑,必会二话不说将他斩杀。 早在出塞为间时,聂壹即知此中风险。 为引强敌踏入圈套,他甘愿以身犯险。更不惜带上自己的儿子,就为让匈奴相信,他-叛-出汉朝,真心投靠匈奴。 聂壹手下有一支商队,时常往来南北。入边郡时,出示代表身份的木牌,要塞士兵检查过后,很快予以放行。 “慢着!” 就在一行人将要入塞时,一名尉史突然出声,拦截住队伍中的胡骑,厉声喝道:“他们不是汉人!聂壹,你手下何时有了胡人?” “误会,误会!”聂壹急忙上前,赔笑道,“草原上不太平,这几个都是我市的奴隶,为保商队行走。” “奴隶?”尉史手按刀柄,视线扫过几人,摆明不相信。 “确是奴隶,无有半点虚假!”为证实所言不虚,句句实话,聂壹抄起马鞭,啪地甩在胡骑身上。在对方没反应过来之前,连续抽过三鞭。 抽完鞭子,聂壹背对胡骑,微微弯腰,貌似在陪着小心。抬起头,目光对上尉史,笑容颇具深意。 尉史是马邑县尉假扮,见状,终于“相信”聂壹所言,许一行人进-入要塞。 胡骑憋了一肚子火。 身为大单于帐下勇士,竟被区区一个商人抽鞭子,换做往常,早-拔-刀杀人。碍于大单于的命令,未得马邑财货之前,不能节外生枝,唯有将火气压下。 虽说没有还手,盯着聂壹的目光却相当不善。在成功夺取马邑之后,十有八--九要数倍偿还。 “此人对大单于有用,莫要轻举妄动。”见他情况不对,同行的胡骑小声道。 “我知。”被抽鞭子的胡骑咬住后槽牙,嘴上说明白,神情却愈发凶狠。 聂壹在前引路,一行人成功进-入马邑县内。因他故意绕远,给县尉留下充足时间,提前飞驰到官寺,将情况告知县令。 “带刑徒。” 为使得计划逼真,让匈奴彻底落入圈套,马邑县令从狱中提出一名重罪刑徒,假做自身,由聂壹斩其头,送于匈奴单于。 刑徒被当场告知,自己的首级将做何用,没有任何不满,仰头饮尽碗中浊酒,豪迈大笑。 “我十三岁杀人,流窜郡边为贼。迄今十五载,手中人命没有一百也有九十,自该偿命。今能以罪首诱匈奴,偿我之罪,实莫大之荣,县令尽管取去!” “善!”县令走到刑徒面前,亲持酒盏,同刑徒共饮。 连饮三盏,刑徒退下沐浴更衣,其后腰佩宝剑,挂绶带坐于堂内。府内仆役护卫,除少数几人,均为刑徒假扮。 其中不乏穷凶极恶之辈。 然出身边地,见多胡骑凶残,只要面对匈奴,盗匪亦肯舍弃性命。就如当年沃阳一场大火,抓着胡骑跃入火海的百名刑徒一般。 一切安排妥当,县尉召来市吏,伺机给聂壹送去消息。 获悉计划将成,聂壹假做同人接头,让监视的胡骑知晓良机已到。当夜潜入官寺,由潜藏在内的仆役暗中接应。 “哺食中下药,事已成!” 借仆役带路,一行人在府内畅行无阻。行至书房,看到昏迷的县令,查看过宝剑绶带,确认无误,由聂壹执刀,当场斩下人头。 众人搜寻府内,发现昏迷的仆役都是一刀毙命。 后宅中的女眷亦是重刑妇人假扮,未曾被药迷晕,遇胡骑闯入,用匕首割断一人喉咙,扎伤另一人的肩膀,拼命奔出房外,纵身投井。 后院闹出的动静不小,聂壹匆匆赶来,腰上悬挂染血布袋,里面正是“县令首级”。 胡骑心中恼恨,知晓事情不能耽搁,背起死去的同伴,和聂壹一同来到前院。 为首的胡骑打了一声呼哨,举臂接住一只黑鹰,将绶带和一只人耳绑到鹰腿上,继而将鹰放飞。 县令首级目标太大,难免被人发现。不如等大军抵达,当面献给大单于。 “县武库有一队驻军,我等携此首级前往,同其讲明厉害,迫他们投降!” 聂壹手持短刀,满面凶狠。 众人离开官寺,趁夜色往县武库奔去。 他们离开不久,后院井下突传一阵响动。 未几,一双手抓牢井缘,之前投井的妇人攀出井壁,跃身翻出井口。落地时,身上的绢衣尽已湿透,发鬓散落,很是狼狈。 妇人快步回到屋内,扯掉累赘的长裙,取出一件男子的短褐,利落套在身上。撕下一条布,将发束在脑后。 穿过前院时,见到倒伏的尸体,妇人脚步微顿,狠狠咬牙。 “汝等先行一步,我必多杀匈奴。有幸战死,再同汝等地下相见!” 聂壹带着胡骑奔赴县武库,成功引开他们的注意,让他们无暇关注城外异状。 胡骑急于拿下城内所有的防守力量,借机在大单于面前表功,根本不会知晓,在他们斩杀马邑县令、袭击县武库时,最后一批边军和材官悄然抵达。 汉军在夜-色-中集结,陆续藏匿于周围的山谷之中。 同时,有一支三万人的骑兵,由上郡太守李广率领,借道代郡,出边北上,配合魏尚亲率的云中骑兵,东西夹击,准备截获匈奴辎重,斩断匈奴后路。 从长安出发的四营将兵,日夜兼程,终于抵达目的地。 行至城外一处山谷,赵嘉打出唿哨,魏悦和李当户同时举起右臂,大军停住,队率纷纷立起汉旗。 三声长哨之后,山谷中传出回应,埋伏的汉军现出身影。 一名身披铁甲,背负强弓的军侯迎上前,彼此确认身份,赵嘉方才知晓,眼前这位是定襄太守冯敬的从子,继他之后,新任的沙陵县尉。 “云中、定襄、雁门、上郡、代郡集结重兵,加上材官,逾二十万。”冯县尉是第二批抵达,奉命埋伏在山谷,待匈奴走进包围圈,再从金鼓出击。 出于隐蔽需要,伏击的汉军都不能靠县城太近。 赵嘉没有这种顾虑,着人往郅都处通禀之后,军令迅速下达。 沙陵步卒、云中骑和上郡骑兵陆续下马,连同羽林骑在内,分散开查看地形,彼此打出手势,快速隐去身形。 对四营军伍来说,藏在树上和草丛里不算稀奇,如沙陵步卒,直接趴在地上,还趴得天衣无缝,不踩上去根本发现不了。 见步卒和骑兵一批接一批“消失”,冯县尉面露愕然,下意识揉揉眼睛。并非他大惊小怪,任谁看到这样一幕,都会对自己的双眼产生怀疑。 震惊之余,看向从马背取下斗篷,准备一起“消失”的赵嘉,以及各自组织队伍,面上波澜不惊的魏悦、李当户和曹时等人,冯县尉顿觉喉咙发紧。 在赴任之前,他听过关于赵嘉的各种传言,以为必有所夸大。认为他练兵或有独到之处,但不会超出正常太多。 结果刚一照面,预想就被打破。 难怪不到傅籍之年就为郎官,短短时间内屡立战功,由四百石的县尉升任佚比两千石的步兵校尉,果然才略过人。 思及之前的念头,冯县尉心情复杂,同赵嘉三人抱拳,转身返回隐蔽处,俯身趴下,眺望夜色中的马邑县城,好胜心起,心跳略微加快,眼中战斗更浓。 ☆、第196章 第一百九十六章 黑鹰飞入大军, 立即被卫士送入大帐。 从鹰腿解下绶带和断耳,军臣单于对聂壹的投诚再无怀疑, 下令大军拔营,以左贤王於单所部为先锋,攻向雁门郡。其后大军压上,从武州塞入汉地, 直袭马邑。 此战不为夺地,专为劫掠。 近两年来,草原上天灾人祸不断, 马邑的粮食、牲畜和绢帛都是各部急需。至于县中的汉人,女子掠走做羊奴,男子尽数斩杀。 “打进汉地, 粮食牛羊任取,抢得绢帛铜钱尽归各部!” 军臣单于高踞马背,长刀出鞘,刀锋反射寒光, 冰冷慑人。 他的身躯不再雄壮, 精神依旧亢奋。眺望前方的汉地,仿佛重回二十年前, 率领本部大军踏破边郡, 肆意-烧-杀-掠-夺。 呜—— 苍凉的号角声响彻草原,黑鹰振翅而起, 发出长唳。 彪悍的勇士集结, 战马焦躁地踏着前蹄, 口鼻喷出热气,在清晨的冷风中凝成一片薄雾。 匈奴本部加上陆续赶来的别部扈从,数量超过十四万。丁零的大车和大月氏的骆驼骑先后加入,使得队伍更显庞大。 军臣单于被大军拱卫,象征大单于的旗帜升起。 胡骑挥舞着骨朵短刀,发出狼嚎一般的怪叫。声音连成一片,惊飞远处的走兽禽鸟。百余只雀鸟腾空而起,盘旋在半空,扑簌簌的振翅声接连不断,仿佛一片黑云。 丁零大车率先开道,高过两米的车轮压断草茎,碾碎泥块石子,留下千道并排的辙痕。 胡骑紧随其后。 勇士手握兵器,双腿夹紧马腹,驱策战马不断加速,一路奔驰向南。 月氏勇士居高临下,口中发出长短不一的单音。强健的骆驼迈开四蹄,速度丝毫不亚于战马,甚至跑到骑兵前面。 两万身披甲胄的匈奴勇士列成长队,护卫大单于。 他们是王庭最精锐的力量,对阵王庭四角所部,足可以一当五。正因这支精锐力量,大单于才能保有对本部的统治。 但人心易变,匈奴只愿服从于强者。 假如某一天军臣单于不再强大,无法率领勇士纵-横草原,那么,这支军队不再会是守护,反而会成为单于本人的催命府。 军臣单于深知这一点。 不想失去手中权利,哪怕大病刚愈,他也要调集大军,亲自南下寇边。 同汉朝和亲是获取粮食和钱绢的捷径,但对匈奴而言,最被推崇的方式永远是劫掠。 草原上的狼,天空中的雄鹰,永远是靠尖牙利爪捕获猎物,撕成碎片,吞噬入腹。雄霸草原的匈奴也不能例外。 弓马娴熟,刀箭锋利,就必须跨上马背,去厮杀,去抢夺,用战斗证明自己,用强悍的武力夺取一切。 “踏平汉地!” 军臣单于马鞭南指,号角再次吹响。 十四万大军奔腾南下,所过之处,高草灌木均被压倒,土丘亦被碾为平地。 大军出现在地平线处,因正午的强光,画面有短暂扭曲。 边军发出警讯,烽燧台一座座点燃,漆黑的狼烟笔直升起。 匈奴大军没有停顿,继续加速向前。 推进草原的汉军要塞互为犄角,在胡骑逼近后,箭矢接连不断,不断有胡骑在冲锋时落马。只是对十数万的大军来说,这点死伤根本不值得一提。 要塞后,赤膊的军伍挥动木锤,敲下机关。床-弩、投石器接连发出钝响,碗口粗的弩-矢呼啸飞出,凿穿丁零的大车,贯-穿奔驰中的战马,将马背上的骑兵一同钉在地上。 断木、碎石从天而降,砸在密集的冲锋队形中,胡骑和战马一并被砸成肉泥。 这样的攻势,并不能阻挡匈奴的铁蹄。 左贤王於单没有留在军后,而是一马当先,率三万本部骑兵和扈从冲锋。借丁零大车挡住一波箭雨,匈奴在马背开弓,压制要塞守军,其后加速冲锋。 距离最近的两座要塞先后被踏平,防守的汉军尽数战死,尸身被踏成肉泥。 匈奴发出兴奋地吼叫,顶着飞来的箭矢,继续向前飞驰。 要塞一座接一座被攻破,守军射-空箭壶,投掷出所有毒-烟-筒,将床-弩-和投石器尽数破坏,随即跃身上马,向胡骑发起反冲锋。 数百对数万,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斗。 守卫要塞的汉军无一人退后,更无一人临阵脱逃,即便是死,也是胸口负创,战死在疆场。 要塞守军战死,烽燧台的汉军紧随同袍脚步,哪怕只有十几人,照样履险如夷,奋不顾身冲向强敌。 匈奴人发出不屑的大笑,以为不到两什人,完全可以轻松拿下。万没料到,一个冲锋,竟被对方带走数条人命。 同袍接连倒下,仅剩一臂的候官咧开嘴,现出被血染红的牙齿。 没有战鼓,也没有号角,他甚至不能抓牢缰绳,只能双腿控马,单手握紧长刀,冲入匈奴大军,继而被彻底淹没。 临近傍晚,深入草原的要塞和烽燧台全部被匈奴拿下,防守的汉军和役夫无一生还。 烽燧台上,黑色的烟柱仍未消散,守卫此处的边军却已尽数殒命。仅残留几支折断的箭矢,几个空荡荡的箭壶,证明这里曾有汉家儿郎抵御强敌,血洒疆场。 夜幕-降临,匈奴付出数千人的代价,打开前往武州塞的道路。 军臣单于下令停止进攻,就地扎营。 营地中点燃大堆篝火,向郡内的汉军炫耀武力。 白日的战报送抵郡城,郅都下令,向武州塞调集援军。明日一战,唯有搏死,才能让匈奴彻底相信,聂壹的投诚不是圈套,打通要塞就能夺取大量的战马、牲畜和粮食,让大军满载而归。 当夜,匈奴骑兵游弋在要塞附近,察觉要塞内的动静,迅速将消息送回营内。 猜测有援军抵达,从军臣单于到各部首领,不见半点担忧,反而面露喜色。 伊稚斜沉默不语。 对危险的直觉告诉他,眼前分明就是一个精心安排的陷阱!之前投诚的聂壹,十成是汉人派出的间,而且是死间! 无奈的是,汉人过于狡猾,一切布置得趋近完美,让他找不到明显破绽。 之前提出疑虑已经让大单于不喜,再阻止大军前进,对马邑眼热的各部首领必然会站到他的对立面,甚至大加嘲讽。 这种明知道是死亡,却无法阻止的感觉糟糕透顶,让伊稚斜相当暴躁。 定下作战计划,伊稚斜没有多言,和众人一起退出大帐。望向夜色中的要塞,眼底闪过一抹狠意。 既然无法避免,那就索性不避。 以十四万大军的战斗力,提前做出准备,哪怕汉人张开口袋,照样可以撕得粉碎! 马邑县外,汉军各自隐匿,静待敌人到来。 据城内送出的秘报,县武库的守军尽数战死,一名少吏和三名小吏“贪生怕死”,被聂壹“劝服”,投降入城的胡骑,主动交出武库和谷仓的钥匙。 在县武库中,胡骑仅找到一些木制箭矢和破损待修补的长戟、长矛。少吏对此的解释是,郡内大规模调兵,不只马邑,附近的县武库都被清空。 县武库没有收获,谷仓门打开,堆积如山的粟麦给了胡人惊喜。为首的匈奴划开麻袋,抓一把舂过的粟米,满意地点点头。 “好!”匈奴转过身,用力拍在聂壹背后,“见到大单于,我会为你请功!” 其后,胡骑分出一半人手守卫谷仓,另一半占据城门,只等大军到来。 看着得意洋洋的胡人,聂壹面上带笑,暗中握紧刀柄。 少吏带着几名小吏奔走城内,名为安抚百姓,劝说归降胡人,实则借机联络藏在城内的刑徒,检查埋下的引火物,只等目标抵达,立即点燃大火,完成包围圈的最后一环。 谷仓中的粮食,除了最外层的十几袋,全部是木料和干草,遇火星即燃,周围的建筑和街道都将陷入一片火海。 城外山谷中,金雕从天空飞落,收起双翼,爪下牢牢按着一只灰色的野兔。 赵嘉靠在树后,嘴里咬着一截牛肉干,口感微辣,很有嚼头。 韩嫣坐在他的身边,掰开一块伊面,咔嚓咔嚓干嚼。吃完打开水囊,咕咚咚灌下两大口,随意一抹嘴,下巴上留下一道灰痕。 “王孙,这里。” 赵嘉点点下巴,对韩嫣示意。后者微微一笑,反手抹掉,并不十分在意。 回忆初见时的韩王孙,对比如今,赵嘉咧了咧嘴,果然时间和环境最能改变人。 “阿多,还有没有肉干?” 不远处的“土堆”动了两下,现出李当户。土堆附近的榆木垂下麻绳,曹时利落滑下树干。 “没了。”赵嘉将肉干-塞-进嘴里,腮帮子鼓起一块。 辎重已经抵达,只是军粮准备得太好,照面就被大佬们分去一半。 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四营习惯赵嘉制定的伙食保准,再回到每日蒸饼配水的日子,都有点不习惯。 奈何出面的是周决曹,还有魏悦和李当户都要称“世父”的大佬,几个年轻人的胳膊腿不够粗,压根拧不过对方,只能老实将军粮奉上,换回蒸饼葵菹,同时表示:能为大佬做贡献,实是吾等荣幸。 事后赵嘉转转脑子,大致能猜出大佬的用意。 各郡联合用兵,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不患寡而患不均,这样平均一下,能提前解决不少隐患。如周决曹提点,提前掐灭苗头,总好过亡羊补牢。 “真没了?”曹时嘟囔一句。 赵嘉咽下牛肉干,解开口袋,果然空空如也,连点肉渣也不剩。见状,曹时只能掰开一块蒸饼,泄愤似地大嚼。 李当户正要凑过来,轮守的魏悦突然发出讯号,众人立刻紧张起来,以最快的速度隐藏起身形。 下一刻,马蹄声犹如奔雷。 循声望去,胡骑自北而来,铁蹄踏碎大地,空气中仿佛凝结一层猩红的血气。 “匈奴!” 匈奴攻破武州塞,几乎马不停蹄,继续攻向马邑。 於单作为前锋,所部一路碾压,击退拦截的汉军,率先兵临马邑县城。 途中经过一座规模不大的畜场,掠得千余牛羊,从抓到的汉人口中得知,马邑果然储备丰厚。数万匈奴红了双眼,各部争先恐后涌向目的地,唯恐慢旁人一步,只能得些残羹冷炙。 目标愈来愈近,於单再次一马当先,只为能拔得头筹。右贤王和右谷蠡王紧随其后,唯独伊稚斜控制军队,强压麾下不满,始终缀在最后。 “这数量,定超十万!”看着不断抵达的匈奴大军,曹时抑制不住兴奋。 李当户则表情肃然,分别同魏悦和赵嘉打出手势,并联络山谷内的伏兵,各自严阵以待,准备迎接接下来这场大战。 象征大单于的旗帜出现,聂壹和胡骑立刻打开城门,送上县令首级,请军臣单于入城。 伊稚斜突然出声,言汉军随时可能袭来,不应该浪费时间,速命人搬空谷仓,再取畜场和马场为上。 “有理!” 如果是雁门郡城,军臣单于或许会感兴趣。马邑不过一座县城,对他来说,进或不进,并无多大关碍。 眼见事情不成,聂壹和少吏只能退一步,采取备用计划。 聂壹继续谄媚,尽可能靠近军臣,少吏和小吏带胡骑入城,从谷仓搬运粮食。 胡骑入城不久,城门陡然关闭,城内传出喊杀声,大火和浓烟同时升起。 “怎么回事?” 变故发生得太快,匈奴惊疑不定。 聂壹和长子同时-暴-起,持刀击向军臣单于。可惜被早有提防的伊稚斜横刀拦下。 聂壹的长子当场殒命,其本人也被-贯-穿腹部,口中涌出鲜血,喉咙中发出咳咳声响,怒视近在咫尺的匈奴人,大睁双眼,不甘倒地。 “大单于,这是汉人的圈套,速走!” 像是验证伊稚斜的话,伴随城内火光腾起,山谷中立起数不尽的汉旗。 控弦声响成一片,闪烁寒光的铁箭如雨飞落,近千匈奴坠马,惨叫声和战马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 “伏兵!” 地势对匈奴不利,军臣单于当机立断,命大军调头,后军作前军,远离山谷,冲向开阔地带,引汉军追袭。 不承想,大军刚刚调转方向,一条条绊马索凭空出现,拦截住匈奴人的去路。 胡骑未曾提防,更未能想到,之前走过的地界竟然会有汉军! 猝不及防之下,大军收势不及,大量战马受伤倒地,骑士从马背跌落,不是摔断脖子,就是被后来的骑兵踩成肉泥。 ☆、第197章 第一百九十七章 冷兵器时代, 骑兵强悍的冲击力是步兵的噩梦,但无法奔驰, 无法加速,密集困于一地的胡骑,则会成为弓箭手的活靶子。 十余万匈奴大军铺开,足能踏平马邑县城。 可落入汉军张开的口袋, 受地形限制,匈奴大军无法发挥优势,更被三面包围, 只能被动挨打。欲退出山谷,又遇到事先埋伏的绊马索,不提防之下, 立即有数百骑兵落马。 不等解决绊马索,又遇箭雨袭来。 箭雨之后,是呼啸的巨石和断木,以及捆绑在断木上的毒-烟-筒。 多数毒-烟-筒落入骑兵之中, 被马蹄踏过, 蹿起刺鼻的浓烟。另有部分在半空冒出火星,发出一阵-爆-响。 响声中, 碎石木屑飞散, 战马发出嘶鸣,开始不受控制, 甚至彼此碰-撞-撕咬。受惊的战马越来越多, 从几百到几千, 再到上万,落入陷阱的匈奴大规模陷入混乱。 乱军中,不断有胡骑坠马死伤。 为控制局势,军臣单于和王庭四角不断下令,怎奈混乱蔓延的速度太快,又有烟雾遮挡,命令无法顺利传达,只能看着形势进一步恶化。 混乱中,有胡骑发现箭雨中夹杂大量火光,登时发出惊呼。 “火!” “汉军要放火!” 山谷中,汉军张开强弓,特制的火-箭取代铁矢,从四面八方飞向匈奴。 晚秋时节,草木枯黄,遇火即燃。 之前的箭雨和毒-烟-筒专为制造混乱,模糊匈奴人的视线。数量达到十万支的火箭,才是陷阱最重要一环。 早在定下战略之初,长安就下达命令,此战不计损失,不要俘虏,务必斩杀更多匈奴。 军臣单于和王庭四角同时落进包围圈,机会千载难逢。十四万匈奴大军,哪怕不能屠尽,留下一半,也能让匈奴元气大伤。 草原上永不乏野心勃勃之辈。 匈奴本部实力衰弱,刚刚平息的别部叛-乱定然又起。 待到那时,匈奴和汉朝的角色发生转换,不再是胡骑秋后扰边,将会是汉骑四出,深入草原绞杀残敌,驱逐危害边民的胡部,重现秦时大军出塞,将胡人圈成羊群,彻底碾压的一幕。 “放箭!” 赵嘉组织步卒,配合各郡伏兵,以箭矢燃起火墙,试图将目光所及的敌人全部留下。魏悦、李当户和曹时陆续撤出山谷,同雁门、代郡骑兵一道拦截-谷-口,阻断匈奴逃出生天的道路。 马邑城内火光熊熊,浓烟冲天而起。 大火之后,昔日的建筑注定沦为残垣断壁,这座古老的城池恐将不存。但有数万匈奴与其陪葬,足能告慰陨落在城内的英魂。 “投石器!” 魏悦等人离开后,赵嘉命步卒推出投石器,在事先择定的地点一字排开,不需要刻意瞄准,只需敲下机关,将石块断木投入火墙,就有胡骑被砸死砸伤。 烈焰熊熊,浓烟滚滚。 山谷内烧成一片火海,热度高得惊人。 匈奴大军想要冲到谷外,陷入混乱的扈从变成阻碍。军臣单于当即下令,斩杀挡路的别部扈从,以王庭精锐开路,冲出汉军包围。 “杀!” 无论伊稚斜和於单存在多少矛盾,是不是都想将对方一刀砍死,此时此刻,为撕开伏兵,冲出火海,必须联手对敌,不能有任何犹豫。 “挡路者杀!” 伊稚斜和於单作为前锋,率领麾下开道。 右贤王和右谷蠡王紧随其后,率领麾下勇士,一路向前冲杀。只要挡路的,不管是汉军伏兵还是别部扈从,一概斩于刀下。 匈奴人彻底爆发出凶性,仿似嗜血的狼群。 伊稚斜挥刀斩过,当场将一名汉军劈成两截;於单挥舞着骨朵,挡路的胡骑尽被砸落下马,有的当场气绝,有的身负重伤,爬不起来,直接被马蹄踩碎。 设置绊马索的汉军拼尽全力,仍挡不住匈奴的-冲-击。 绊马索陆续断裂,未断的也被死尸压住。匈奴人凭借高超的骑术,策马跃过尸体,陆续冲向-谷-口。 “不能让他们过去!” 骑兵一旦冲起来,没有列阵的壮士,休想轻易拦住。 匈奴已经豁出命去,顶着汉军的箭雨和刀锋,不顾蹿升的烈焰,不断驱策战马飞驰前冲。 伊稚斜和於单冲在最前,过-谷-口时,不意外遭到汉骑的拦截。 伊稚斜勒住缰绳,亲自吹响号角。 车轮声和隆隆蹄声响起,丁零人的战车和月氏人的骆驼骑同时出现。 “冲上去!” 在进攻要塞时,丁零战车损毁近三分之一。进入马邑之前,伊稚斜向军臣单于进言,丁零和月氏被留在身后。 伊稚斜给出的理由是,丁零战车不方便调头,前方没有要塞,带着反而累赘。至于骆驼骑,主要是提防汉军从身后追来。 实际上,这是他提前留的后手,一旦遭遇汉军埋伏,这支后军将是撕开包围圈,接应大军的关键。 丁零人不断挥动缰绳,拉车的骏马撒开四蹄,冲向防守-谷-口的汉军。 骆驼骑奔驰在车阵之后,嘴里发出阵阵怪叫。作为归降匈奴的月氏部落,他们逐渐被匈奴同化,凶狠、好战早已经刻进骨子里。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上一刻,匈奴大军被困在山谷,随时可能葬身火海;下一刻,匈奴人斩杀别部扈从,不惜代价冲出山谷,和留下的战车、骑兵两面夹击,竟要吞下数万汉骑。 “列阵,两面冲锋。” 代郡太守李息为材官将军,主持调度山谷中的伏兵。并亲率代郡骑兵阻截-谷-口,截断匈奴后路。 遇到匈奴后军,李息全无半分急色,命亲兵吹响号角,四万汉骑分开,主力随他阻截匈奴,余者由魏悦、李当户率领,迎击飞驰而来的战车和骆驼骑。 云中骑和上郡骑兵奉命阻截后军,羽林骑则追随李息,截杀山谷内冲出的匈奴。 命令下达之后,汉军将领背负战旗,取代金鼓指引。汉骑如潮水分开,在苍凉的号角声中,策马冲向对面强敌。 云中骑和上郡骑兵作为锋头,来不及张弓,骑兵纷纷举臂,击出藏在护臂下的手-弩。 弩矢平行飞出,驭车的丁零人来不及躲闪,纷纷中箭栽倒。控马的缰绳仍缠在臂上,随着倒下的尸体一同拉紧。 战马突然受缚,先后有数辆战车偏离方向,在奔驰中,撞--向旁侧的车辆。拖曳的缰绳纠缠到一起,战马因痛楚哀鸣阵阵,顷刻间陷入暴躁,扬起前蹄,人立而起。 车阵前方一片混乱,后至的战车无法减速,驭车的丁零人满面扭曲,发出惊恐大叫,掌心勒出血痕,仍控制不住去势,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侧的景物飞速后退,连车带马撞上前方的障碍。 猛烈的-撞-击-过后,战马重伤倒地,头骨碎裂。血沫飞溅开。 驭车的丁零人被飞溅的碎木扎穿喉咙,向后飞去。视野发生颠倒,落地时,颈骨受力折断,甚至没能发出惨呼,一切便归于黑暗。 丁零车阵被破,汉骑顺势前冲,纵马掠过车旁,手中长兵横扫。车上的丁零人来不及反击,一个接一个被扫落。 魏悦、李当户策马在前,汉骑紧随在两人身后,不需要军令,轻松变换阵型,如两柄锋利的弯刀,切碎丁零人的车阵。其后继续加速,杀向车阵后方的骆驼骑。 在边骑面前,貌似不可一世的丁零车阵变得不堪一击。 “没用的东西!” 骆驼骑鄙夷丁零人的无用,见汉军骑兵冲出车阵,纷纷扬起兵器,借高度优势,斩向汉骑头颅。 边军坐骑多为匈奴马,再是健壮高大,也无法同骆驼比肩。 月氏人高出汉骑一截,除非用长矛,否则很难一刀毙命。 第一次冲锋,汉骑吃了不小的亏,骆驼骑则战意高涨,刀锋指向对手,仿佛在说:凶名传遍草原的汉骑也不过如此。 “散开,开弓,先杀骆驼!”魏悦甩掉长刀上的残血,对所部下达命令。 李当户同时做出决断。 边骑立即执行命令,不再正面冲锋,转而采用高鞍马镫出现之前,汉军骑兵最擅长的作战方式,游-击-骑-射。 借助战马灵活机动,边军甩出两条长弧,在骆驼骑外围跑动,行进间开弓射箭,不-射-人,专门瞄准骆驼。 一旦汉骑跑动起来,骆驼骑就有些及不上对方的速度,甚至被带着绕圈。 连遭几波箭雨,明知汉军的打算,月氏万长却是无可奈何,情急之间,压根想不出太好的对策。只能采用最笨拙的办法,牺牲一部分骑兵,拖慢汉军的速度,再以主力冲上去搏杀。 这样做的结果是,骆驼骑损失减少,却也错过战机,没能完成伊稚斜的计划,自然无法冲开汉骑封-锁,接应单于大军。 骆驼骑被阻截时,冲向-谷-口的匈奴大军也遭遇麻烦。 匈奴人拼命,汉军同样在拼命。 李息身为主将,亲自冲锋搏杀,借以激励麾下。代表李息的大旗出现,汉军的士气渐渐压过匈奴,山谷内外喊杀声震天。 胜利的天平正向汉军倾斜,突然之间,冷风骤起,天空乌云密布。 看到被云遮住的天空,接住从天而降的雨水,军臣单于仰天大笑,持刀高喝:“上天眷顾匈奴,匈奴勇士战无不胜,杀光这些汉人!” 雨水倾盆,谷中烈焰不断减弱,终至熄灭。 匈奴人战意沸腾,别部扈从都变得疯狂。 “不能让他们出去,随我杀!” 赵嘉当机立断,以步卒列阵,如猛虎下山直扑胡骑。遇到当头砸下的骨朵,以护臂上的圆盾挡住,同时长刀上挑,马背上的胡骑被-贯-穿-侧腹,惨叫着跌落在地。 冯县尉攥紧长刀,二话不说,紧随赵嘉脚步,率军冲入战场。 雨越下越大,晚秋的边地,这样的大雨极其少见,很可能预示又一场天灾。 但在这一刻,无论汉军还是匈奴,都无暇关注天候。 山谷内外,交战双方如同杀红眼的凶兽,凶猛地撕咬在一起。不将对方斩于刀下,厮杀绝不会停止。 鲜血汇成溪流,浸入大地,雨水冲刷亦是无用。 从高处俯瞰,整片山谷都被染红,如同人间地狱。 ☆、第198章 第一百九十八章 大雨倾盆, 火把点燃即及被浇灭。 日落时分,乌云变得更厚。天空被遮挡, 山谷中漆黑不见五指。不近至面前,根本无法辨别是敌是友。 这种情况下,汉军和匈奴都无法再战。 双方鸣金,汉军撤至山脚下和-谷-口, 匈奴拱卫军臣单于和王庭四角,以战马的尸体堆起屏障,提防汉军夜间偷袭。 雨落如瀑, 从将官到士兵均浑身湿透。交战双方在夜色中僵持,遇夜风吹过山谷,冷意浸入骨髓, 始终不敢有半点松懈。 汉军有足够的军粮,哪怕被雨水泡过,只要能填饱肚子、恢复体力,都会毫不犹豫塞-进嘴里。 沙陵步卒吃完蒸饼, 开始摸黑挖掘陷坑。陷阱十分粗糙, 但能陷入马蹄,让骑兵发挥不出速度优势, 就算是成功。 赵嘉和军伍一起动手。 反正匈奴看不见, 不会来搞破坏,可以尽情挖。 冯县尉看不清楚, 问过赵嘉, 方知陷阱作用, 迅速派人告知他郡伏兵,同时抓起工具,加入挖土行列。 雨水浸入大地,使挖掘工作变得容易。借-夜-色-遮挡,汉军纷纷化身建筑工。 谷-口的一段防线,陷坑排布得最为密集。主将李息下令,军伍并排站立,宁可动作稍慢,也不要贪图省事,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雨落声掩盖汉军的动静,即使有声响传出,也因雨幕变得模糊。 匈奴压根不知道,汉军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挖掘陷阱。 白日一场战斗,匈奴死伤逾万,这还不算别部扈从。 战斗最激烈时,军臣单于距离谷-口仅有数十步,一个冲锋即能脱身。偏偏这几十步的距离,对匈奴大军犹如天堑。 汉将李息的大旗立在山谷出口,汉军的凶狠丝毫不亚于匈奴,甚至更胜一筹。 如果仔细清点尸体,会发现越靠近山谷出口,汉军死伤越多,甚至是匈奴三四倍。为挡住冲锋的胡骑,汉军完全是用命在填。 战马的尸体垒起屏障,既能提防汉军夜袭,又能阻隔夜风。只是大军一路奔袭,同辎重脱节,携带的口粮陆续吃完,马邑县内的粮食又成为泡影,冷饿交加,日间高涨的士气不免跌落。 “分马!” 匈奴人出生在草原,自懂事起即同战马为伴。为了生存,他们饲养牛羊,射杀野兽,却极少会伤害战马,遑论以马肉充饥。 军臣单于下达命令,见无人动手,亲自-拔-出短刀,从死去的战马腿上割下大块血肉,没办法生火,直接撕咬生肉。浓稠的血染红胡须,滴落在皮袍上,很快被雨水冲掉。 “分马!”吃完割下的生肉,军臣单于硬声道,“活着才能冲出去!有朝一日杀回来,屠尽这些汉人!” 伊稚斜单臂扣在胸前,重重捶击胸口,凶狠的表情被黑暗遮盖,话中的决心和狠意则显露无疑。 “我必将追随大单于,用汉人的血和头颅祭祀战死的勇士! 纵然之前有诸多猜忌,此刻身陷险境,军臣单于仿佛又变成二十年前驰骋草原,继老上单于之后,被各部推崇的英雄。王庭四角心知肚明,想要冲出包围圈,必须抛开一切成见和矛盾,拱卫大单于,抱成一团,同心协力。 “誓死追随天所立大单于!” 王庭四角立下誓言,匈奴人的士气再被激发。整支大军堪比踏入死地的狼群,被逼至极限,彻底-爆-发出凶性。 众人咬牙拆卸死去的战马,凶狠撕咬生肉,尽可能补充体力。只等天明时分跨上战马,追随大单于杀出山谷,将拦路的汉军全部踏成肉泥。 至后半夜,雨水开始减少,夜风却变得更冷,席卷过山谷,如野兽咆哮,厉鬼哀嚎。 汉军和匈奴都在蓄力,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战斗。 黎明时分,密集的乌云终于散开,阳光穿透云层,丝丝缕缕洒落大地。草叶悬挂水珠,本该晶莹剔透,入目却尽是血红。乍一看,恰似在山谷中铺了一层血毯。 汉军和匈奴的号角声同时响起。 堆叠的尸体被搬开,匈奴大军驱动战马,隆隆的马蹄声在山谷中回响。 汉军很安静。 尤其是在-谷-口列阵的步卒,前排的壮士用肩抵住木盾,双腿深深陷入泥里。这样固然能维持盾阵,可一旦遭到战马撞-击,双腿必然折断。 面对飞驰的骑兵,腿断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饶是如此,汉军仍没有半点动摇。 经过昨日的战斗,众人早已经明白,想留下更多的匈奴,必须搏死。从扛起盾牌、攥紧长刀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没想活着离开。 大地不断震动,雷鸣般的马蹄声滚滚而来。 汉军攥紧兵器,正面匈奴冲锋,始终屹立如山。仿佛不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具具铜铁打造的雕塑。 距离越来越近,近到能看清匈奴人狰狞的面容。 “杀!” 汉军中发出爆吼,前排壮士组成盾墙,盾后枪矛如林。骑兵一旦被盾牌挡住,速度减慢,立即会被串成血葫芦。 “冲!” 伊稚斜发下狠意,拼着损失,也要冲开汉军的战阵。 同汉军多次交锋,他深知军阵的杀伤力。 昨日汉军设伏,为隐蔽需要,仅拉起绊马索,并未出军阵。今日则不同,汉军不只列出军阵,更卡在山谷出口。 匈奴大军想要冲出去,势必要付出惨痛代价,甚至用人命去填。 战马不断加速,第一批匈奴骑兵冲到阵前,本以为会-撞-上盾牌,突然间感到颠婆,飞驰中的战马接连陷入泥坑,前腿折断。 胡骑未曾提防,没能抓牢缰绳,当即飞了出去,落在汉军的枪矛之上。血顺着木杆滑下,胡骑被擎在半空,咽下最后一口气。 “陷坑!” 遇汉军列阵卡住生路,匈奴人的注意力全在破阵之上,包括伊稚斜在内,根本未能想到,汉军会在阵前设置陷阱。 “冲过去!” 没时间犹豫,军臣单于下令前锋不减速,用战马和人命去踏平陷坑,冲破战阵。 呜—— 号角声再起,接战伊始,匈奴人就变得疯狂。 不计损失,不惜性命。 冲出去得生,困在原地只能等死! 汉军的战阵一度岌岌可危,前排的壮士尽已殒命。弓箭手-射-空箭壶,扑过来顶住盾墙。一人顶不住,那就两人、三人,只要盾墙不倒,战马无法加速冲锋,就能助同袍杀死更多敌人! 汉军和匈奴展开鏖战,连续三日,山谷彻底被血染红。不是鲜红,而是深红近黑,一层层叠加,呼吸之间,都能尝到腥甜的血腥味。 赵嘉不记得自己战了多久,也不记得自己杀死多少敌人,他只是本能、机械地挥刀。遇到刀柄被血浸透,就从絮衣上撕下一条,将长刀牢牢绑住手上,继续进行搏杀。 并肩战斗的同袍一个接一个倒下,有熟悉,有陌生。这一刻都倒在血泊中,至死仍同敌人绞杀在一起。 “郎君,小心!” 赵嘉砍伤一个落马的匈奴,刀嵌在对方的肩骨中。两名匈奴趁机袭来,骨朵携着劲风,砸向赵嘉后背,短刀闪烁寒光,直袭他的侧腹。 赵破奴和卫青同时示警,却被敌人拖住,根本来不及救援。 赵信拼着被砍伤胳膊,硬是架住骨朵,让赵嘉能挡开短刀,顺势解决偷袭的敌人。 “左臂可还能动?”赵嘉同赵信背靠背,一边挥刀,一边问道。 “能动,无碍。”赵信无暇包裹伤口,任由鲜血流淌,借痛楚刺激,更加凶狠地冲向对手。 战斗持续到现在,死在赵嘉刀下的匈奴成倍增加。可无论他如何拼命,敌人的数量似乎始终未曾减少。 陷入这样的战场,面对这样的敌人,想要取得最终胜利,必须比对方更加凶狠,更加疯狂。若是心理承受能力稍弱一些,不战死也会当场崩溃。 “杀!” 赵嘉握紧长刀,告诉自己不能停,必须杀下去!体力濒临极限,撑不过去,摆在面前的仅有死路一条! 李息坐镇边陲多年,屡经战事,知晓士兵疲惫,却没有下令后撤,反而下达进攻的命令。 匈奴一批又一批冲向谷-口,一批又一批倒在冲锋的路上。 尸体堆成山,后来者踏着战死者铺成的道路,继续疯狂前冲。 数日之内,伊稚斜和於单轮番发起进攻,作为锋头,两人皆已负伤。汉军的战阵久攻不下,匈奴士气开始动摇,饶是胸有韬略的伊稚斜,竟也现出几分焦躁。 “匈奴的勇士,随我冲!” 就在这时,军臣单于的声音忽然响起。 象征单于的鹰雕高高举起,不再雄壮的大单于发出高喝,一马当先,率领王庭精锐猛扑向汉军战阵。 “护卫大单于!” 鹰雕下,匈奴人如潮水聚集。 疯狂的骑兵,狂吼着向前冲,哪怕被长矛穿透,仍狞笑着挥刀,不惜一切也要带走面前的对手。 战阵岌岌可危,哪怕汉军用命,仍从外层开始崩溃。 “挡不住了。” 李息表情严峻,令亲卫击鼓。 军臣单于即将冲过谷-口,李息长矛平举,亲自率军迎战。 曹时和韩嫣领命,同五原、定襄骑兵一道发起突袭,截断冲出山谷的匈奴。魏悦和李当户分兵,后者阻截剩余的骆驼骑,前阵调兵回援,助大军阻截敌军。 “杀!” 两万王庭精锐,仿佛两万部杀-戮-机-器,一路踩着汉军和自己人的血,护卫军臣单于冲出山谷,加速向北奔去。 李息被右贤王和右谷蠡王夹击,负伤落马。非是亲卫拼死,恐将陨落当场。 曹时眼底布满血丝,脸上不见半点兴奋,甲胄尽被鲜血覆盖。 韩嫣骑在马上,双眸看不出半点情绪,手中长刀卷刃,取下背上牛角弓,用弓弦绞住敌人的脖子,旋即弯腰,拔-起斜-插-在地的长矛。 冲出山谷的匈奴越来越多,李息按住腹部的伤口,果断下令,不去管冲出来的匈奴,集中兵力堵住缺口,将里面的胡骑全部留下! 知晓汉军截断身后,军臣单于没有回头,王庭四角也是一样。 十四万大军南下,赫赫扬扬,粉碎边郡要塞。 结果一场埋伏战,大军损失惨重,冲出包围的不到八万。打开的缺口又被合拢,剩下的胡骑或许能逃出生天,或许不能。 对匈奴来说,从冒顿单于以来,这样的惨败屈指可数。 见识过汉军的凶狠,从军臣单于以下,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尽速奔回草原,积蓄实力,他日再次南下,必要一雪前耻! 可惜匈奴人并不知道,冲出山谷,不意味着真正脱离危险,就在前方不远,还有魏尚和李广亲率的大军在等着他们。 ☆、第199章 第一百九十九章 匈奴大军一路奔逃, 行至武州塞下,发现之前打开的缺口尽被封死, 留下接应的胡骑不见一人。 军臣单于生出不祥之感。 突然之间,破损的石墙后立起汉旗,破风声随之袭来。大量的碎石断木从要塞中飞出,夹杂着无头的胡骑尸体, 砸落在行进的队伍中,引起一阵惊乱。 匈奴大军被困在马邑时,雁门太守郅都把握战机, 率兵夺回武州塞,斩杀留守的胡骑,截住匈奴北逃捷径。 “放箭!” 郅都披坚执锐, 立在要塞城头。调集全部弓箭手,继投石器后,对匈奴前锋进行箭雨覆盖,重点关照被大军拱卫的军臣单于和王庭四角。 不甘心被压着打, 军臣单于命大军发起冲锋, 进攻要塞。 尝试过两次,均以失败告终。 要塞前留下千余尸体, 不是死在箭下, 就是被推落的滚木砸成肉泥。 “绕路!” 有郅都坐镇,武州塞固若金汤, 非轻易可下。不想耽搁太多时间, 军臣单于令全军转道向西, 绕路返回草原。 “留五千人断后。” 大军开始转向,军臣单于行在队伍中,回望飘扬在风中的汉旗,神情凝重。 从什么时候开始,汉军变得如此强悍? 冒顿单于时,汉朝的皇帝被匈奴大军围困,甚至要行贿大阏氏才得以脱身。不过几十年时间,双方的角色竟然颠倒。 如非本部精锐搏命,军臣本人和王庭四角都将葬身马邑! 五人同时战死,留在部落中的血亲是否能压服族人,实难断言。纵然能压服本部,怀抱野心的别部又岂会放过良机,必然再生事端。 越往深处想,军臣单于心头越冷。只是心中再乱,也未表现在脸上。 “全军加速!” 匈奴大军放弃攻打武州塞,转道西行,主要是为保存实力、避免再陷泥淖。但在一度攻占的要塞前退走,必会对士气产生不可磨灭的影响。 雄霸草原的匈奴,何曾在对手面前胆怯? 此番南下未得寸功,先落入马邑埋伏,损失数万人,冲出来又被要塞拦截,攻不下只能绕路。短短时间之内,匈奴即从战无不胜的神坛上跌落。不提别部扈从是否动摇,本部骑兵,甚至包括王庭精锐在内,心头都蒙上一层阴影。 匈奴大军转道之后,郅都命亲卫擂响战鼓。 “随我杀!” 雁门守点兵出塞,袭向断后的胡骑。 按照以往,同兵力相当的汉军交战,匈奴从不曾犹豫,连防守都极少见,多是列阵冲锋,誓将对手斩于马下。 这一次,情况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胡骑先遇埋伏,又遇拦截,几千人被留下断后,心知九死一生,士气跌落谷底。短兵相接,连五成的战斗力也没发挥出来。 反观汉军,犹如虎扑羊群,厮杀得痛快淋漓。 郅都手持长刀,砍断一名百长的头颅。刀刃砍出豁口,随手抄起一杆长矛,借战马飞驰递出,几步外的匈奴千长,当场被-贯-穿-胸膛。 千长的尸体挂在长矛顶端,立在郅都马旁。 受到郅太守启发,汉军纷纷举起长矛,匈奴千长、百长、裨小王等接连被长矛擎起,如同“标杆”,成排在战场立起。 见到这样凶残的一幕,本就失去战意的胡骑不由得魂飞胆丧。 不知是哪个带头,逃兵开始出现。 起初是战场边缘的别部随扈,随着战损加剧,情况逐渐“恶化”,连本部骑兵都开始脱逃。 溃败终于开始。 昔日不可一世的草原雄鹰,像是被猛虎追赶的猎物,失去方向,不敢回头,只是不顾一切的向前奔逃。 “追!” 郅都一马当先,汉军紧咬在胡骑身后,不将这几千人拿下誓不罢休。 沿途不断有边民加入战斗,配合追袭的汉军,拦截逃窜的胡骑。 他们拦不住数万匈奴,冲上去不能发挥作用,反而会打乱大军布局。换成断后的几千人,就没那么多顾虑。 只要经历过战场,必能发现这些胡骑已失去战意,冲上去挥刀就能有所斩获。一人对付不了,两三人合围,定能取下对方首级! 汉军紧追不舍,边民又陆续出现,断后的胡骑到底没能逃出生天,跑出一段距离,接连被斩落马下。 郅都和魏尚奉行相同准则,死掉的匈奴最为省心,除非必要,战后不留俘虏。 断后的胡骑葬身汉地,逃出边塞的大军同样未能摆脱危险。 军臣单于选择绕路,给出塞拦截的李广和魏尚造成些许麻烦。 好在有驯过的鹰、雕指引,两人不担心失去匈奴动向。大量遣出斥候,手握描绘精细的地图,数万汉军从容调度,重新在草原张开口袋。 此外,匈奴的辎重队伍被两位大佬拦截,闯入边郡的大军对此毫不知情。汉军只需放出烟雾,以逸待劳,就能-诱-使-匈奴自投罗网。 雄鹰在天空中盘旋,发出高鸣。 远处传来马蹄声,大地随之震动。 魏尚和李广同时精神一振,眺望地平线处,长刀出鞘。 “弓箭手!” 弓弦拉满,箭锋斜指向高处。 匈奴人急于同辎重队伍汇合,奔驰的速度越来越快。等前锋发现情况不对,向身后示警时,漫天箭矢骤然袭来,呼啸着凿进大军之中,作为前锋的匈奴骑兵,瞬间被清空一块。 “敌袭!” 发现列阵的汉军,军臣单于神情大变,连伊稚斜都现出一丝惊慌。 汉军万箭齐发,胡骑一批又一批跌落马背。 大当户和万长高吼还击,却发现汉军所用俱是强弓,无论射程还是力道都超出匈奴一截。 汉军能射到匈奴,匈奴却伤不到对方。 离得远,开弓只能是浪费箭矢。策马靠近,瞬间会沦为对方的靶子。 若是没有经历之前的挫折,匈奴精锐不会畏惧箭雨,必会勇猛向前冲锋。但在这一刻,匈奴的强悍似乎打了折扣。 继续这样下去,数万匈奴大军,很可能再回不到茏城。 千钧一发之际,军臣单于不顾众人阻拦,抽-出佩刀,用尽平生最大的气力,高声吼道:“匈奴的勇士从不畏惧敌人,草原的雄鹰不会临战胆怯,拿起武器,随我冲!” 大单于的声音在风中回响,匈奴人的士气终于有所回升。纵然不比冲出山谷之时,好歹不会在汉军的箭雨下畏手畏脚,甚至生出胆怯。 号角声响彻草原,军臣单于身当矢石,数万匈奴大军顶着箭雨,向汉军发起冲锋。 “变阵!” 魏尚和李广同时下令,汉军迅速向两侧分开,不同匈奴正面交锋,而是飞驰在匈奴大军两翼,从外层向内,用强弓清扫强敌。 汉骑散开之后,现出阵后改装的大车。 车板早已升起,军伍藏身其后,迅速敲下机关、点燃火线。 冲锋的匈奴再遭箭矢洗礼,更有大量-毒-烟-筒和火箭飞落。伴着汉骑在外围的绞杀,大军鼓起的勇气和斗志又一次跌落谷底。 眼见时机已到,李广、魏尚各为锋头,率所部杀入匈奴阵中,直袭大单于所在。 “护卫大单于!” 发现汉军的意图,王庭四角迅速做出决定,以王庭精锐护卫军臣单于先行,四人全部留下,不惜一切也要挡住这支汉军。 此时此刻,哪怕是於单和伊稚斜,也摒弃种种不和,开始并肩作战。 经历这场大败,他们清楚意识到军臣单于对匈奴的意义。换成他们任何一个,都无法在最短的时间内凝聚人心,激发全部战斗力。 为了匈奴的生存,即使牺牲所部,大单于必须万无一失! “杀!” 草原上,数万汉军和匈奴绞杀在一处。 王庭四角用命,军臣单于得以从战场脱身,由万名王庭精锐护卫,继续奔逃向北。 汉军被匈奴挡住,无法分兵追袭。偏在这时,忠于匈奴的别部蛮骑驰援前来,使战况更为胶着。 “不要恋战,分兵截住汉人,速走!” 伊稚斜高声提醒,於单等人没有迟疑,借后军挡住汉骑,各自带精锐杀出包围圈。 在冲锋过程中,右谷蠡王背部受创,伤势不轻;右贤王半身染血,不得不将自己绑在马上;於单肩头横过刀痕,只差半掌的距离就要划开脖颈;伊稚斜左臂中箭,自肩膀以下完全失去知觉。 从雁门郡冲出的大军,除了护卫大单于的王庭精锐,随四人逃出的堪堪超过四万。 眦裂发指,恨之欲狂,匈奴人却没有回头,生生吞下战败的苦果,不断扬鞭加速,只为彻底脱离汉军包围,活着返回部落。 大概是几次遭遇埋伏,心中留下阴影,北逃的匈奴格外小心,唯恐再遇到一支神出鬼没的汉军。 伊稚斜等人十分清楚,匈奴勇士再能征善战,此刻的体力和精神也已濒临极限,犹如绷紧的绳子,轻轻一扯就会断裂。不想造成更多损失,再谨慎也不为过。 好在途中还算顺利,没有再遇到汉军埋伏,倒是碰上几支游牧的别部。为获取食物,也为发泄愤怒,王庭四角纵兵劫掠,饱食后放火,将死去的牧民和帐篷一同烧为灰烬。 山谷内的胡骑到底没能逃出生天。 大部分匈奴骑兵战死,少部分和别部扈从一起丢掉武器,翻下马背,投降汉军。 李息下令加强谷-口防守,急召众将官商议。最终做出决定,接受胡骑归降,命他们自缚双手,排成两队走出山谷。 “使君,为保万无一失,当令本部、别部间人束手。再备下食水,当面宣于诸胡,举发假降者有赏,包庇者同罪。假降者无需立即斩首,悬于木上,应能震慑诸胡。”赵嘉提议道。 此言一出,帐内出现短暂寂静。 雁门郡的将官们表示,不愧是郅使君看好的良才,果然拔萃出群。 曹时和李当户对视一眼,又齐刷刷看向魏悦,目光颇具深意。 对上两人的目光,魏三公子仅是挑了下长眉,丝毫不以为意,依旧安之若素。 韩嫣单手撑额,连双眼一同盖住。片刻后放开手,目光扫视吊着一条胳膊的曹时,又看向肩上绑着布条的李当户,实在很想叹气。 什么叫不记教训? 这就是! 李息采纳赵嘉提议,本部匈奴和别部扈从不敢有半点异议,间隔一人绑住双手,老实排队走出山谷。 山谷外,百余木杆被立起,懂胡语的书佐站在高处,公布临时制定的奖惩。 “举发者赏,隐匿者罚,诬告者同罪!” 话音落下,军伍提上大锅肉汤。 简单炖煮,没加多少调料,仅撒了些盐,对数日来仅能以生肉果腹的胡骑来说,仍是抵挡不住的诱-惑。 当下就有胡骑举发,两名匈奴身藏锐器,意图不轨。 “抓起来!” 被搜出削尖的马骨,匈奴人发狠挣扎,险些伤到一名军伍。书佐二话不说,命人将他们吊上木杆。举发的胡骑得到一碗肉汤,当着众人的面,一口接一口喝了起来。 战俘“安排”妥当,大军开始休整,等待李广、魏尚和郅都等人的消息。 李息在帐中撰写战报,赵嘉和魏悦巡视伤兵营,突然有军伍来报,在附近巡逻警戒时,拦住数辆马车。 “马车?” 马车被带到大军营前,车上走下的不是普通边民,也不是过路的商人,而是五名穿着祭衣,头戴木冠和羽冠的巫士。 他们未得征召,俱是获悉战事,主动从附近县乡赶来,见到出营的赵嘉,各自上前见礼,由为首的老者道出此行目的,为战死的英灵祭魂! ☆、第200章 第两百章 匈奴十四万大军寇边,来时鼓角齐鸣, 浩浩荡荡, 接连摧毁汉边要塞, 士气高涨,军威不可一世。 未料兵至马邑,一脚踩进汉军埋伏, 大军陷入包围,被杀得丢盔弃甲, 损兵折将。 军臣单于身先士卒, 匈奴精锐以命换命,总算在包围圈打开缺口。奈何汉军反应迅速, 更是不惜性命, 缺口很快被合拢。 超过六万胡骑被困在山谷,冲出去的不足八万。 大单于和王庭四角率领的败军,同样没能顺利返回草原。 先于武州塞遭遇郅都, 又在草原遇上魏尚李广,留下上万具尸体,逃散数千名胡骑,最终逃回草原腹地的, 算上王庭精锐在内, 不过五万出头。 这样的惨败,足以令匈奴元气大伤。 唯一能算作安慰的是, 军臣单于和王庭四角都活着回到草原。 在本部贵种看来, 即使王庭四角各个带伤, 短期无法恢复,更无法带兵,只要大单于保持睿智,能够凝聚人心,部落早晚能恢复强盛,南下报仇雪恨。 匈奴人大败北逃,消息不胫而走,道路传闻。 巫士们听闻消息,接连动身赶往马邑,只为给战死的将士祭魂。 由于战场尚未清理完毕,祭台无法搭建,先到的五人索性守在山脚下,每日为英魂念诵祭词。夜间轮换休息,山谷中的声音一直延续,始终没有停顿。 经过短暂休整,边军开始加速清理战场。 同袍的尸身被搬运出谷,妥善进行安放。代郡主簿带着百余名书佐文吏,依照军中名册,核对战死的将士,汇总到简牍之上,准备同战报一并送往长安。 活着的匈奴战马多被收拢,由役夫进行看管。死去的战马全部送至西侧营盘,千余名伙夫分工合作,熟练拆卸马肉,或是炖煮或是烤炙,用来补充军粮。 死去胡骑的头颅被砍下,陆续硝制保存。待长安来人查验,确认无误,方能如数记做战功。抓获的战俘将如何安排,同样要由长安决断。 单论战场斩获,主将李息当能封侯,麾下也能高官厚禄。然而,斩杀的匈奴虽多,汉军付出的代价同样惨重。 看过主簿统计的数据,胜利的喜悦荡然无存。 众将攥紧木牍,无不咬牙切齿,恨不能立即拿起武器,跨上战马,直袭草原腹地,就此将匈奴断根绝种。 慈不掌兵,但人心总归是肉长的。 参战诸将无不是亲历惨烈的厮杀,从尸山血海中走出。于他们而言,落于简牍之上的绝非一个个简单的人名,一个个冰冷的数字,而是曾并肩作战的同袍,守疆卫民的汉家儿郎! “匈奴,匈奴!” 看过文吏送来的竹简,李当户不顾肩膀伤口,攥紧拳头,用力砸在几上。曹时拍了拍李当户未受伤的左肩,叹息一声,再不见北上时的意气风发。 亲身经历战事的惨烈,曹时终于明白,他因即将对阵匈奴而兴奋时,赵嘉脸上为何会浮现那般复杂的表情。 韩嫣放下擦拭到一半的牛角弓,起身走出帐篷,片刻后折返,手中抓着两只木瓶和沸水煮过的细布,瓶中是从医匠处取来的伤药。 “医匠言你伤势不轻,需得多加注意。”将伤药和细布放到李当户面前,韩嫣沉声道。 “王孙费心。”李当户没有拒绝韩嫣的好意,自行解开肩上的布条,打开木瓶,将药粉洒在伤口上。 “阿多还在伤兵营?”放下药瓶,李当户重新包扎伤口。咬住布条一端,仍有些不方便,胳膊肘捅捅曹时,“阿时,帮忙。” “我左臂不能动!”曹时揉着肋骨,怒视李当户,“找王孙帮忙。” “右手不是还好?”韩嫣拿起牛角弓继续擦拭,说话时头也不抬。 曹时倏地转头,满脸不可置信。 “王孙?” 真心的交友不慎! 李当户哈哈大笑,笑中扯动伤口,登时一阵冷嘶。 “王孙是明白人!” 明白人? 曹时彻底怒了,狠狠磨两下后槽牙,二话不说,握紧拳头就朝李当户扑了上去。 “耶耶身负重伤!”李当户口中大叫,闪躲的动作丝毫不慢,同时长腿横扫。 “耶耶一样!”曹时一脚踢翻矮几,坚决要和李当户战斗到底。 两个“独臂侠”打得热闹,帐篷内乒乒乓乓一阵乱响。 韩嫣放下牛角弓,很有些头疼。 李当户的伤口尚未处理好,曹时受伤的胳膊又开始沁血,实在不能视而不见,唯有上前数步,用牛角弓挡开两人。 赵嘉掀开帐帘,韩嫣正伸直双臂,一边撑一个,尽量把两人分开。 “这是怎么了?”赵嘉除下斗篷,走到火盆边,一边烤火,一边好奇询问。整日在伤兵营忙碌,膳食都是简单对付,好不容易有些空闲,不想回帐就见到这样一幕。 “阿多,快来帮忙!”韩嫣实在撑不住,额头冒汗,匆忙向赵嘉求助。 打量三人片刻,赵嘉评估一下形势,没有直接上前,而是弯腰抄起两三截未燃的木块,用布条绑到一起,掂掂重量,这才迈步向前。 “阿多,这是作甚?”韩嫣面露不解。 “王孙,你我身上皆有伤,不好动作太大,容易扯开伤口。”赵嘉举起临时制作的木-棒,笑得异常亲切,“不如直接敲晕,方便省事。” 闻言,韩嫣目瞪口呆,愕然当场。 李当户和曹时瞠目结舌,表情直接凝固。 见赵嘉不似做伪,而是真想动手,两人齐刷刷打个激灵,迅速收手停战,嘴巴也牢牢闭紧,再没有挑-衅叫嚷。 “不打了?”赵嘉挑眉,看样子很有些遗憾。 “不打了!”曹时和李当户头摇得拨浪鼓一般。 “不打就好。” 赵嘉扔掉木-棒,示意两人各自坐下,和韩嫣分别拿起伤药净布,快速为两人处理伤口。随后取水净手,用布巾拭干,疲惫地捏捏额角。 “我睡一会。”赵嘉几步走到榻边,合衣躺倒,“要是伤兵营来人,劳烦王孙先照看一下。” “好。”韩嫣点点头,回身取来斗篷,递给已经哈欠连连的赵嘉。 “多谢。”顾不上斗篷没有清洗,赵嘉直接将自己裹紧,很快打起呼噜。 “阿多将近三日未合眼。”韩嫣转过身,目光扫视李当户和曹时,叮嘱道,“莫要吵到他。” 两人正要点头,帐帘又被掀开,魏悦从中军归来,并带回草原的战报。 “家君和李使君斩敌三万余,正在回军途中。郅使君送来百车粟和羊肉。”魏悦一边说,一边向里走。看到坐在几后的李当户和曹时,又看向示意他轻声的韩嫣,最后将目光移到赵嘉身上。 “阿多回来了?” “刚到不久。”韩嫣低声道,“睡下不到片刻。” 魏悦颔首,放下几册木牍,同样压低声音:“分下的军粮需尽快领取。此外,合草原斩获,李将军重拟战报,我等分得四千首级。” “四千?”曹时和韩嫣同时皱眉。 “不少了。”不等魏悦开口,李当户率先道,“我本以为至多三千,未料会多出一千。” 参战的边军超过三十万,四营加起来不过万人,在斩获之中分到四千,绝对算不上少。 “阿多的功劳。”魏悦坐到李当户对面,解释道,“北上之前,阿多命人准备大量伤药烈酒,战后尽用于伤兵。李将军手中有书佐的记录,相比以往,因伤而亡的数量减少三成。” 一场大战之后,战死的将兵不论,伤者不在少数。 营内医匠数量有限,如果遇到伤口感染,十有八-九救不回来。 古时将“死伤”同列一处,主要就是“伤者”的死亡概率太高。尤其是重伤员,哪怕抬出战场,没有专人精心照顾,九成也难逃一死。 别看“三成”不多,换算到几十万大军中,绝对不容小觑。 多救回一个伤员,相当于军中多出一名亲历大战的悍卒。面对匈奴这样的强敌,战斗经验丰富且不畏死的军伍弥足珍贵。 赵嘉带来的伤药烈酒,惠及参战的所有边军。 这样的好处,大军从上到下都看在眼里,李息和诸多边郡大佬自然不例外。作为救治伤员的回报,大佬们不介意分润部分战功,权当是感谢,顺便还能结个善缘。 正因如此,魏悦才会说,分得的首级之中,有四分之一是赵嘉的功劳。 经过魏悦的解释,曹时和韩嫣各自点头,未再提出疑问。 接下来几日,战场清理完毕,山谷中架起祭台和数座巨大的柴堆。 临到祭魂当日,篝火陆续点燃,火焰飞舞跳跃,蹿起数米。 身着祭服,头戴木冠,冠上簪羽的巫士围在火堆前,高声念诵祭词,不断敲击雕有古朴纹路的石块和龟甲。 祭词念诵一遍,巫士取下发冠,散开发髻,以两名古稀长者为首,围绕火堆起舞。双脚用力踏地,重复祭词时,遵循独特的音韵,尾音拉长,声调不断拔高。 “魂归来兮,魂归乡兮,祭!” 挂在木杆上的匈奴被陆续放下,拖拽到火堆旁。 按照军中规矩,这些假降的匈奴早该斩首,留到今天,除了警告余下俘虏,让他们老实些,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也为这场祭魂。 “祭!” 巫士齐声大吼,声音高亢,近乎咆哮。 军伍同时挥刀,雪光闪过,猩红飞溅。 巫士抓起匈奴的头颅,用力掷入火堆。 这是献祭给英魂的祭品,让他们踏着敌人的鲜血,踩着敌人的头颅,昂首挺胸,踏上归乡之路。 “祭!” 巫士再次大吼,火焰随之飞腾。火星聚集爆闪,橘红的焰光金蛇般飞舞。 夜风卷过山谷,呼啸作响,似战死英魂在豪迈大笑。 汉军在火光中列阵,包括伤者在内,皆披甲执锐,脊背挺得笔直。一张张刚毅的脸庞被火光映红,伴着祭士高喝,齐用枪矛顿地,发出雄厚的吼声。 “屠尽仇敌,祭我同袍!” “敌血不干,永不休战!” “祭!” 将士的高吼和巫士的唱诵交织在一起,伴着火光飞腾跳跃,随风盘旋上夜空。直至最后一点火光燃尽,声音仍回荡在山谷,久久不绝。 ☆、第201章 第两百零一章 魏尚、李广击败匈奴残兵, 并未立即南归, 而是北行数里,清扫散落的胡骑残兵。更放出鹰雕,找到驰援的别部,上万汉骑飞驰而去, 将该部夷为平地。 从屠灭的部落中, 汉军获得数万牛羊,救出千余名被掠走的汉民。 汉民被放出羊圈,大多形销骨立, 神情麻木。最严重的,不看胸口起伏,几同尸体无异。 据别部祭师招供, 军臣单于决定率大军南下,有王庭使者来到别部, 命部落中派出勇士,配合大军攻打汉郡。 该部的草场靠近鲜卑山,距茏城有一段距离, 没能第一时间同本部汇合。原想在中途加入王庭大军, 不料遇到聚集的草原野人,拖慢行程。等部落勇士赶到汉边, 匈奴大军已从南“折返”。 首领不知道匈奴大败, 以为只是小麻烦, 想抵消延误之过, 顺便在大单于面前刷刷好感, 脑门一热就带兵冲锋。 结果一着不慎,好处没得着,反而陷入死地,被迫为大军断后。更被汉军记上一笔,勇士战死不说,部落都被踏平。 祭师越说越是心酸,越说越是懊恼,悲愤交加,竟开始伏地大哭。 哭得差不多了,祭师擦干眼泪,道出该部本生活在极北之地,以渔猎为生,最擅长和熊、狼等野兽搏斗,获取皮毛和肉食。放牧是被匈奴打败,强行迁到鲜卑山下,为生存不得不为。 “将军,若能许我等归降,我等愿攻打匈奴,为汉军作战!” 祭师赌咒发誓,状似掏心掏肺。眼神却频频闪烁,明显口不对心。 魏尚、李广坐镇边陲多年,见多豺狼心性的胡人。对于祭师的话,两人半个字也不会相信。 斩草必须除根。 优柔寡断,对豺狼仁慈,非但不会得到感谢,更可能是取死之道。 祭师的算盘未能得逞,连同残存的部民,一并被汉军斩-首。临死之前终于爆出本性,用胡语大声咒骂。 魏尚懒得理他,甩了一下马鞭,军伍手中长刀挥落,祭师的叫骂戛然而止。 “凶-残-暴-虐?”魏尚策马上前,战马前蹄踏过残血,沉声道,“豺狼之辈侵汉土,杀掠汉民,理当断其源,绝其种,杀得一干二净!” 清扫过战场,汉军启程南归。 作为辅兵的羌、乌桓和鲜卑,目睹整场战斗,亲眼见证汉军层层设伏,匈奴被打得丢盔弃甲,狼狈北逃,震撼之余,更死心塌地追随强者。从上到下,决心牢牢抱住汉朝大腿,打死也不松手! 魏尚李广所部返回边郡,山谷中的祭魂结束,李息同几位大佬达成一致,很快拟成战报。参战的边郡太守全部用印,竹简以粘土封缄,由飞骑送往长安。 等待长安来人期间,大军暂时驻于雁门,每日消耗惊人。 为筹备足够的粮秣,军需官都被召集起来,集思广益,群策群力。 身为步兵校尉,赵嘉竟也混在其间。偏偏无人觉得不对,全体接受良好。有拿不定主意的事,多少都会询问他的意见。 李息也知后勤吃紧。 以雁门一郡之力供应大军,委实有些吃力。即使有商队补充,也是杯水车薪。 但无长安诏令,材官役夫可遣,集合的正卒不能随意调动。只盼长安快些来人,清点敌军首级,将战功落于实处,尽速令各郡军伍返还。 携带战报的飞骑日夜兼程,从边郡奔赴长安。沿途近乎不停,纵然骑术精湛,抵达长安时,依旧大腿磨破,近乎不能下马走路。 抵达长安城下,飞骑头-插-三枚雉羽,手中高举战报,一路高吼“捷报”。 “捷报?” 长安百姓听闻,纷纷驻足路边,翘首张望,猜测是否为边地战报。 未央宫内,刘彻听宦者禀报,腾地从几后站起,抑制不住心中喜悦。 “速呈上来!” 宦者应诺,正要将竹简送上,刘彻等不及,直接一把抢过。展开之后,越看越是激动,口中连道三个“好”字。翻阅到战报末尾,见到汉军死伤数字,激动才慢慢隐去。 刘彻坐在几后,一遍又一遍重复读战报,神情肃然。 “召丞相、大将军、大行令议,”话到中途,刘彻又突然改变主意,“罢,朕先去见太皇太后。” “敬诺!” 刘彻摆驾长乐宫,处理到一半的政务全被丢在身后。 获悉马邑大捷,十四万南下的匈奴,仅有五万逃回草原,窦太后同样面现激动。 “自高祖皇帝以来,凡战匈奴,如此大胜实为少有,将兵俱当厚赏!” 可惜没能抓到军臣单于和王庭四角,落入包围的匈奴大当户也战死。如若不然,当可以在长安献俘,告慰先祖。 汉高祖白登之围,犹如一根生锈的长钉,扎在朝廷和百姓心头几十年,始终不能-拔-除。 风水轮流转,马邑一场大战,军臣单于身陷重围,差点死在汉军手里。哪怕冒顿早已作古,仍能让汉廷出一口恶气。 “几十年罕有的大胜,理当宣于各郡,广告诸侯。” “大母,我正有此意。” 继重赏边军之后,祖孙倆再次想到一处。 携大胜之威,安百姓之心,激发尚武之志,同时震慑诸王,让他们彻底明白,刘彻固然年少,想要收拾某个诸侯王,不过是动动手指,轻而易举。 “大母,我有意启田氏为官。”刘彻话锋一转。 “田氏,田蚡还是田胜?”窦太后问道。 “舅父蚡。” “嗯。”窦太后沉吟片刻,道,“许他何职?” “中大夫。”刘彻早有打算。 “先帝时,他是太中大夫,如今是中大夫,倒也不错。”窦太后笑了,进而提议道,“派人北上时,无妨将田蚡加进去。朝廷宣告捷报,有人难免以为夸大,让他们自己查必然更好。” “诺!” 田蚡和淮南王女走得近,刘彻和窦太后早心知肚明。重启田蚡为官,就是“方便”刘陵打探消息。 此番遣他往北,马邑的情报必会一五一十传到淮南国,诸侯王陆续都会知晓。 一战歼灭近十万胡骑,委实是振奋人心,却也难免令人揣测。 胜利做不得假,杀敌的数量是否有待商榷? 朝廷为鼓舞士气,激励民心,未必不会采取些手段。 窦太后提出的建议,即是针对于此。不信朝廷给出的数字,那就自己去数。数清查明,知晓边军是何等强悍,之前对天子旨意拖拖拉拉,不肯切实执行,如今都该好好想一想。 建元三年,十二月 田蚡重被朝廷启用,即使官职不高,也没多少实权,远比不上已为侯爵的王信,对他而言,仍是莫大喜事。 官佚不高不要紧,只要有了台阶,他有自信向上爬。 设法博得天子信任,总有一天,他能同王信一般封侯爵。 不等田蚡入宫谢恩,顺便和王太后通通气,又一道旨意下达,命他同太仆公孙贺、南宫侯张生一同奔赴雁门,录大军战功。 得到任命,田蚡喜不自胜。 录大军战功,非天子信任之人不可为。他已经开始相信,刘彻是真要用他,只要表现得好,三公九卿非不可期。 乐过半晌,田蚡召来老仆,命其去见田胜。 “我不日将启程北上,让他尽速来家中一叙。” “诺!” 老仆离开不久,有健仆来报,淮南王女遣门客送来金绢,贺田蚡任中大夫。 来者是田蚡的熟人,在他落魄时,彼此没少打交道。平日里过府,都是出入自如,被拦在前院,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淮南王女,陵翁主。” 闻听刘陵送来贺礼,田蚡的反应和以往不同,没有出面迎接,安稳坐在矮几后,单手抚过上唇一抹黑须,笑容颇有几分奸猾狡诈。 “礼收下,人打发走,言我正忙,无暇见他。” “诺!” 来人听到健仆传话,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当场拂袖而去。 淮南王女得知情况,并无半分怒色,气定神闲地端起漆盏,笑看立在屋角的木架。架上绑着一只隼,因腿被缚,不断挣扎鸣叫,声音尖锐刺耳,刘陵却像是充耳不闻。 “不用急。”刘陵看着盏中模糊的倒影,轻笑道,“中大夫刚封官,正是得意之时。” “翁主,田蚡收下金绢!”门客怒道。 这分明是拿钱不办事,无赖行径,脸都不要了! “无碍。”刘陵仍是笑,放下漆盏,道,“总有一天,他会知晓自己有多蠢。” 刘彻为何给他官职? 八成是看他同自己走得近,加以利用罢了。田蚡主动撇清关系,不被视作欲盖弥彰,就会沦为无用之物,早晚被丢出朝堂。 结交无官无爵,仅有一个“天子舅父”身份的田蚡,当她钱绢多得没处用? 刘陵冷笑一声。 如今她被宫内盯紧,一举一动被人看在眼里,不代表她真被困死。 所谓将计就计,摆设棋局,她向来不弱,连父兄都甘拜下风。 建元三年,十二月底,公孙贺、张生和田蚡奉旨出京,奔赴雁门郡马邑县。 此前,有飞骑先一步出发,携天子诏令奔赴各郡。 马邑大捷的消息飞传,诸侯王陆续上表,刘彻简单扫过,直接放在一旁,全部置之不理。 喜事接二连三。 在捷报送到当月,宫内突传喜讯,蒙天子宠幸的一名家人子身怀有孕。 刘彻登基以来,后-宫-中首次传出喜讯,又逢边地大胜,怀孕的家人子很快被封为良子,先后得窦太后、王太后和陈皇后召见。 对于陈娇沉稳的表现,窦太后满意颔首。王太后很是诧异,不愿轻信,明里暗里挑拨数次,非但没挑出陈娇的火气,反而引来刘彻不满。 其结果就是,天子连宿椒房殿十日,帝后关系愈发和睦。 馆陶获悉王太后的举动,不由得大怒,想给女儿出气。不是被窦太后和陈娇拦着,估计能当面和王太后怼一场。 “糊涂!”窦太后斥道,“娇娇做得甚好,你少添乱!” 馆陶面上讪讪,到底打消去找王娡的念头。只是私下里对陈娇透露,她已经查清,怀孕的家人子,祖上曾为柏至侯家将,被赐姓许。 “柏至侯?” “对。这家老人很得闾里敬重,儿子愚钝性贪,孙子不类其父,更似其大父。入宫这个女儿性情如何,要你自己看。能压服且罢,如其不晓事,就派人告诉我。”馆陶倾身覆上陈娇的手,沉声道,“阿母绝不让你吃亏。” 陈娇笑了,难得倚在馆陶身上,长睫微垂,声音轻柔。 “我会让自己过得好,阿母尽管放心。” ☆、第202章 第两百零二章 许良人得宠有孕的消息, 由宫内传至前朝。这是刘彻第一个孩子,无论公主皇子, 都是大喜之事。 柏至侯许昌回到府内,立即召来忠仆,命其速往城郊一趟,将喜讯告知许良人家中。 “传我之言, 务必谨言慎行,莫要行差踏错,予人把柄。” “诺!” 忠仆退出室内, 迅速往前院牵马,准备速去速回,赶在哺食之前折返。 许翁刚自田中归家, 正在屋内烤火。遇柏至侯府来人,忙带长子上前见礼。忠仆下马还礼,向许家父子道喜,并传达柏至侯所言。 “望回禀君侯, 我等必查言行, 不敢有逾越。” 忠仆传过话,没有多做停留, 同许翁告辞, 跃身上马,飞快驰回城内。 院门关上, 许翁坐在火盆边, 面色肃然, 许久没有出言。许良人之父则双眼放光,头颈泛红,不停搓着双手,很有几分得意和激动。 “阿翁,这下好了!”许父喜道,“我女得宠,现为帝妻。先前市田的竖子,再无需顾忌,该令其奉上钱绢,补田价!还有,在城北看好的铺子……” 不等许父说完,许翁面现厉色,抓起木杖,用力朝儿子抽了过去。 “住口!” “阿翁?” 许翁突然发难,许父来不及躲闪,只能举起胳膊硬挨一记。 “君侯特地派人传话,叮嘱我等小心,你不知深浅,得意猖狂,是要害了全家不成?!” “阿翁,我没……” “没什么?”许翁厉声斥道,“良人是何佚?视八百石而已!你竟敢妄言帝妻,被人听到还得了,谁给你的胆子!” “阿翁,我女有孕,是天子长子!”许父揉着胳膊,不服气道,“怎么就不能高兴得意?” 许翁怒气更甚,又狠狠抽了儿子两下。 “正因是长子,才更该小心。你若是不听劝,敢得意猖狂,我就打断你的腿。做个废人总好过给全家招祸!” 见许翁动了真怒,许父再不满也不敢继续反驳,只能低下头,保证遵柏至侯所言,行事谨慎,绝不得意过甚。 “我孙应役往北,未归之前,你守着家中田地,城内的铺子我亲自来管。”为保万全,许翁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许父关在家中,不许他再入城。 “阿翁,我会小心。” “小心?”许翁冷哼一声,“你愚钝贪婪,仗势便要欺人。口中再三保证,言行未必一致。不提其他,你可知日前市田是何人,就敢斥为竖子,还胆大包天欲迫钱绢?” “不就是一个商人子?” “商人子?那是天子亲命的步兵校尉,佚比两千石!没有君侯庇护,动动手指就能按死你!退一万步,真为商人子,你便要欺人?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卑鄙行径!” 许翁气怒交加,实在站不稳,只得坐回到榻边。 “我平生诚恳待人,子却如此不肖,愧对先祖。” 许父被骂习惯,许翁继续破口大骂,于他不痛不痒。乍见这副万念俱灰,消沉的模样,许父顿时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好是好。 “阿翁,我错了,我绝不再犯!” 许翁摆摆手,苍老的面容上尽是疲惫。 少顷,见儿子满脸焦急,应是真心认错,方才令他近前,道:“长安之地,城南尽为贵人。稍有不慎就会招来泼天大祸。在城郊闾里,家祖的身份或许有用,进到长安城内,许家无官无爵,连姓都是柏至侯赐下,胆敢不知深浅,早晚要大祸临头。” 说到这里,许翁有些喘不上气,许父忙上前为他顺气,转身倒来半碗温水,送到他的嘴边。 “再说宫内良人,”许翁润过喉咙,恢复过来,压低声音道,“得宠固然好,有子亦是保障。可你想过没有,出头的椽子总是先烂。最要紧的是,椒房尚未有子!” 许父生性贪婪,终归不是榆木脑袋。许翁将话揉碎掰开,他逐渐开始领悟,为何柏至侯要派人传话,父亲更斥他莫要得意猖狂,以免祸及全家。 “你愚笨贪婪,又不懂得人心,所幸我孙不类你,性情果断,颇具才干。待我孙归来,你继续在家中守田,旁事一概不许管。若有人寻上门来,直接带来见我,绝不可自作主张!” “诺。”许父低下头,不敢再有他言。 柏至侯未雨绸缪,提前递出话来。许翁约束儿子,并告诫老妻,由妻子教导儿媳孙女,一家人行事谨慎,比往日更加小心,果真避开不少祸端。 最危险一次,是许父禁不住诱-惑,差点同刘陵派出的门客搭上线。被严奉舅姑之言的妻子发现,生拉硬拽,不惜撒泼,硬是拽回家中。 事后,柏至侯又派人来,透出门客身份,暗中提点许家,莫要同淮南王女扯上关系。 许翁送走来人,冒出一身冷汗,又给儿子一顿狠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许媪接过木杖,继男子单打之后,来了一场女子单打。 在许父记事之后,极少见许媪动怒,遑论和亲爹一起揍他。 好歹也是做了祖父的人,被老父老母轮换狠抽,揍得下不了榻,身上疼痛不提,心中委实臊得慌。许父整日关在屋内,伤好也不出房门半步。 如此一来,倒是让暗中窥伺之人无法下手,始终不得接近。 屡次无功而返,门客只得向刘陵如实禀报,言许翁在一日,许家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想要令其就犯,恐要采取非常手段。 “罢,暂且放下。”刘陵坐在屏风前,悠然品着热汤。室内角落,木架上的隼已奄奄一息,仍不肯驯服,遇到婢仆靠近,照样会张开翅膀,尖利鸣叫。 “翁主?”门客面露不解。 “此事是我考虑不周,做得太急。”刘陵微微一笑。 许家背后有柏至侯许昌,功臣许温的后人,有列侯爵,官至太常,岂会是易与之辈。加上-后-宫-首次传出喜讯,盯着许家的怕是不少,选这个时候动手,的确不是良机。 “许家暂且放下,待许良人生产再说。派忠诚可靠之人北上,给中大夫田蚡带句话,问他是否还记得去岁秋宴,祝酒时所言。若是记得,让他好生想一想,究竟该怎么做。” “诺!” 门客领命退下,着手进行安排。 不多时,两个形容彪悍、歪梳发髻的游侠备好干粮铜钱,小心避开府外监-视之人,出城向北奔去。 只是两人并不知晓,他们避开明面监-视,却躲不开暗中视线。事情很快被刘彻得知,同时上报的,还有刘陵派门客至城郊,屡次找上许家人的消息。 “倒是快。”刘彻冷笑一声,命人继续监-视刘陵。处理完当日政务,即摆驾椒房殿。 椒房殿内燃着暖香。 铜制香炉置于几上,青烟聚成纱雾,飘渺弥散室内。 陈娇靠在榻上,单手撑在额角,另一手展开竹简。长发披在身后,覆上青紫的深衣,愈显漆黑如墨,顺滑如绢。 刘彻走进殿内,自然坐到榻边,扫一眼陈娇翻阅的竹简,笑道:“在看何书?” “庄子。”陈娇没有起身行礼,而是微微侧头,扬起白皙的下颌,现出一段粉颈,“陛下怎么这时候过来?” “为何不能?”刘彻俯身,双手撑在陈娇两侧,“娇姊不欢喜?” “欢喜。”陈娇顺势躺在榻上,放松惬意,明艳慵懒。见刘彻喉结滚动,不由得弯起红唇,笑意盈满美眸。被年少的天子一瞪,更是抑制不住,笑得花枝乱颤。 “娇姊。”刘彻危险地眯起双眼,见陈娇不以为意,泄气地躺倒,靠在陈娇身上。 陈娇笑够了,单手抚过刘彻的发。 汉宫之内,除了窦太后和王太后,只有她敢这么做。 “陛下有烦心事?”陈娇声音轻柔,眼底的笑意却渐渐隐去。 “确有。”刘彻没有隐瞒。 在诸侯王这件事上,天子和窦氏、陈氏利益一致,没什么不能同陈娇说。而且,要防备刘陵动手脚,宫外固然紧要,宫内也需谨慎。 思来想去,没人比身为皇后的陈娇更合适。事情委于陈娇,窦太后应会感到高兴,更会出面提点。 至于王太后,想到和刘陵牵扯不清的田蚡,刘彻就不禁皱眉。 听完刘彻的讲述,陈娇惊讶道:“陛下的意思是,这事我来办?” “如何?”刘彻没抬头,整个人移到榻上,让自己靠得更加舒服。 “好。”陈娇没有借口推辞,爽快答应下来,推推刘彻肩膀,道,“陛下要答应我,今岁秋猎,我要去林苑。” 刘彻睁开双眼,牵过陈娇的右手,看着莹润如珠贝的指甲,笑道:“好。” 建元三年,一月中,刘陵派出的游侠追上北行队伍,以赠礼为借口,成功见到田蚡,当面转述刘陵之言。 “去岁……秋宴?” 田蚡本在得意之时,听闻此言,犹如兜头泼下一盆冷水。坐在马车里,隔绝呼啸的冷风,仍觉寒意蹿升,手脚冰凉。 话带到,游侠即告辞离开。 投入淮南王府,能在一众游侠中脱颖而出,两人很有头脑,也不缺眼色。 太仆公孙贺是天子近臣,南宫侯张生尚渔阳公主,素有传闻,两人皆不喜游侠。尤其是后者,在自己的侯国内下达捕恶令,专门针对游侠。 为性命着想,两人迅速告辞,离开队伍之后,立即快马加鞭,星夜赶回长安。 对于游侠的传话,公孙贺和张生不感兴趣。 刘彻启用田蚡的目的,两人多少能猜出几分。队伍中肯定有人专门盯着这位中大夫,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举。 经过短暂休整,队伍继续启程。 田蚡坐在马车内,再无之前的张扬,更没有继续和公孙贺、张生套交情。 每当思及刘陵的威胁,他都会眼前发黑,恨不能时光倒转。 去岁秋宴,他酒后失言,道:“上无太子,淮南王之尊,高皇帝亲孙,好行仁义,天下莫不听闻。宫车无子晏驾,非大王尚谁可立!” 这样的话,捂严实且罢,一旦外泄,他必会打上淮南王的标签,被宫内厌恶,再无晋身可能。 “为何不小心,为何!”越想越是懊恼,田蚡不断捶着大腿、无奈错已铸成,以刘陵的性格为人,既然给出好处,绝不会轻易放手。 田蚡本想拿钱不办事,再狠捞几笔,哪想到对方早有提防。自己如困兽囚鸟,除非刘陵立即身死,要不然,想切断彼此的联系,难度几如登天。 田蚡意识到自己做下何等蠢事,翻来覆去地想,始终想不出解决之法。接下来的一段路,变得异常沉默,轻易不出马车,同刚出发时判若两人。 建元三年,二月 公孙贺一行抵达雁门,奉皇命查验首级,录入战功。 此外,另有给赵嘉等人的旨意,许其在边地补充兵员。 “步兵、屯骑、射声、羽林各增千卒,并增令丞四人。” 旨意送达营内,赵嘉同魏悦几人聚到一起商议,最终决定,在云中、定襄、上郡和渔阳招兵。雁门郡刚经历一场大战,青壮本就不足,不好再挖墙角。 再者说,挖郅都的墙角,压力实在非同一般。 就在长安来人查验首级,四营忙着补充兵员时,两支满载粮食和冬衣的队伍寻至大营,恰好在营门前遇到一起。 一支是由卫青蛾率领,从云中郡赶来。 另一支来自沃阳县,出粮者不是旁人,正是景帝年间北上,在沃阳屯田戍边,被赵嘉认为有外交官潜质的前临江王刘荣。 ☆、第203章 第两百零三章 马邑之战前, 卫青蛾携大量货物随商队西行。刚至楼兰不久,就在城内听到消息, 匈奴南下袭汉,所部数量达十余万。 消息传播得如此迅速,全因匈奴需要大批辎重,楼兰附庸单于王庭, 自是要出人出力,筹集粮食和牛羊,由憧仆都尉派人带回草原。 获悉此事, 卫青蛾当即结束行程,调头返回边郡。 因行色匆忙,不免露出痕迹, 引来当地人的怀疑。 所幸她所在的商队汉胡皆有,有羌人和乌桓人出面担保,又有绢帛和饴糖开道,守城的楼兰士兵收到好处,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有禀报上官,更没通知匈奴人, 直接予以放行。 出城之后, 卫青蛾快马加鞭,一路疾行, 险些-撞-上运送粮秣的匈奴军队。 好在向导机警, 又有羌人护卫做掩护, 方才侥幸过关。 回到云中郡后,卫青蛾率先回到村寨,安置好村民,其后赶往畜场,同熊伯商讨防卫之策。两人决定开仓库,由匠人抓紧制造投石器,并在畜场周围设置陷阱。 一切准备就绪,卫青蛾又赶往云中城,关注城内告示,随后赶往深入草原的要塞,务求掌握详细情况。 途中见有材官应召,且有大量役夫运送兵器和粮食出郡,道路向西,心中生出猜测,此次匈奴寇边,边郡或许早有防备,正严阵以待,只等敌人到来。 事情的发展一如卫青蛾所想。 匈奴浩浩荡荡而来,丢盔弃甲而去。 传捷报的飞骑出身云中郡,同是伏兵一员,斩首一级。进-入沙陵地界,经过畜场时,告知卫青蛾和熊伯等人,赵嘉和沙陵步卒从长安赶来,参与此次大战,立下不小的功劳。 “李将军有言,赵校尉大功。” 送走飞骑,知晓大军驻扎雁门郡,暂时不会离开,卫青蛾和熊伯再开库房,调用数十辆大车,车上装满粟麦、牛羊肉、风干的禽类以及赶制的伊面。 因天气渐冷,卫青蛾做主,从积攒的货物中分出大半,主要是羊毛制成的衣袍、足衣和手套,还有几百张毯子,随粮食一同送往雁门。 羊毛制的衣袍、足衣和毯子比兽皮更加保暖。手套分成五指,即便是寒冷的冬日,也能保护好双手。 这是赵嘉的主意,早在奉召前往长安之前,即让妇人试制。 此前没有参照物,做出的成品都不能让人满意。 随着技艺不断改进,终于有妇人巧手,织出赵嘉需要的样式。 成品送入云中城,掌管军需的王主簿立即拍板,全军配备。尤其是守卫要塞的边军,羊毛制的足衣和手套,每人至少配两件。 郡城府库充裕,财大气粗。畜场第一批制出的五指手套,全部被王主簿市下,此后又陆续市出几批。 定襄、五原太守闻讯,接连遣人来问,各自运走半车,带回郡内命匠人仿制。 卫青蛾给赵嘉送去书信,言明他往长安后的种种。 回信很快送到,看过信中内容,卫青蛾又去见了王主簿,献上更详细的织造方法。 此后,赵氏畜场和赵、卫村寨增添一项新的生意,在军市单辟一间商铺,出售羊毛和禽绒制品。除当地百姓和外郡来的汉商,不少胡商也闻风而动。 汉商多市衣物,胡商对毛毯更感兴趣,色彩越鲜艳、图样越华丽,越能市出高价。 为保证货物充足,卫青蛾大胆雇佣数名羌和鲜卑妇人,专门让她们处理羊毛。并且承诺,如果她们老实干活,表现足够好,会让她们的子女加入自己的商队。若是立下功劳,符合太守府定下的条件,还可以从定居点迁入县内。 妇人们不禁大喜,爆发出的劳动热情超出想象。 卫青蛾开出的条件实在诱-人,没人会不心动。对归降的胡人来说,还有什么比抱紧汉朝大腿,有朝一日视同汉子更为重要? 畜场扩大生产,城内的商铺也随之扩大。 在卫青蛾西行之前,商铺两侧的屋舍先后被买下,院墙打通,临街的木门拆卸重置。羊毛和禽绒制品之外,也开始收购和市卖兽皮。 为方便往来商人,铺子西侧隔出一间食肆,专门出售蒸饼、包子、肉干和伊面。每当蒸饼包子出笼,高汤煮开,食肆前都会排起长龙。 食肆中的吃食种类繁多,样样美味。 包子、伊面不提,蒸饼暄软,更有五六种馅料,口味轻重均能满足。 最近又多出一种糖饼,还有蒸出的发糕。前者孩童尤为喜欢,后者更适合老人食用。搭配煮沸的高汤,里面添些肉片干菜,全家都能美美地吃上一顿。 这样的吃法,有些类似后世的火锅。由于缺少调料,赵嘉总觉得少些滋味。但对边民而言,已称得上是珍馐美食。 特别是高汤块,价格不高,买回两三块,煮过一次还能再煮。即使滋味比不上最初,汤中仍存鲜味,比自家煮的汤味道更好。 铺中的吃食同样受商队欢迎。 蒸饼、包子出笼,几乎刚揭开笼盖,就会销售一空。遇上一定规模的商队,蒸饼、伊面和高汤块不是论筐,而是论车市买。 现如今,赵氏畜场打出名声,纵有脑筋活络的商贾加以仿效,南来北往的商队,每次过云中城,十个里有九个都会到卫青蛾开设的铺子前排队。 这次匈奴寇边,城内军市关闭,库房内积攒大量货物。获悉赵嘉在雁门,自然不需说,能装的都装上,全部送去劳军。 卫青蛾亲自带队,到营门前道出身份,请军伍进行通报。 没等多久,赵嘉即从营内走出。 魏悦和李当户都算熟悉,曹时和韩嫣则是第一次见。 经过赵嘉介绍,卫青蛾一一见礼,然后指向大车,告知赵嘉,车上是她带来的粮食、衣物以及药品。 “有药?”赵嘉眼前一亮。 “有。”卫青蛾点头道,“俱是伤药,我思量你用得上,全都带来了。” “阿姊救急!” 赵嘉大致清点过数量,命人将伤药送去伤兵营。粮食和衣物没有马上卸载,而是让卫青去大帐,将事情如实禀报李息。 “阿姊,伤药是例外,其余物资调度俱要经过中军。此前郅太守送来百车粟麦,也是如此处置。”赵嘉解释道。 卫青蛾点点头,在军伍卸车时,取出一只布袋,从里面倒出几个略有些发干,呈长圆形的果子。 “阿多,这是我从扜泥城带回来的。”卫青蛾将果子递给赵嘉,道,“味道甚好,你尝尝。” 赵嘉拿起一枚果子,左看右看,怎么看都有点像产自中-东地区的枣椰。那片地界属古波斯,现在应该叫安息。 尝过果子的味道,赵嘉愈发肯定,这是枣椰无疑。 “阿姊带回多少?”赵嘉问道。 枣椰耐旱、耐热又喜潮湿,北边不能种,南边倒能引进。 只不过,从西汉到东汉,繁荣的郡县多集中在北方。南方的郡县,无论开发程度还是人口数量,大多无法同北方相比。 如苍梧郡、交趾郡、合浦郡等尚未开辟,现在全是鸟兽比人多,植物野蛮生长,前脚砍后脚就能再长。秦时开辟的岭南百越之地,如南海郡、象郡和桂林郡,还在秦将出身,自立南越王的赵佗手里。 赵嘉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全因赵佗在历史上是有名的长寿,从秦末踞岭南自立,到武帝建元年间去世,活了足足一百多岁。 就当世的平均寿命而言,赵佗绝对是长寿者中的领头羊,人瑞中的战斗机。从秦到汉,坚持扎根岭南,无论如何就是不死。 想起岭南,赵嘉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只是速度太快,根本来不及抓住。 见赵嘉这副模样,卫青蛾就知他在走神。轻咳一声,待他思绪拉回,才回答他之前的问题:“此行匆忙,带回的货物不多。这果子除了甜,还有他用?” “史书有载,枣栗果腹,足食于民。我见此物类枣,味甜,或能栽种培育,补为粮。”赵嘉道。 “原来如此。”卫青蛾恍然大悟。 赵嘉对田耕畜牧的重视,她无一不看在眼里。 培育良种,优选健壮的牛羊彘禽,现今已成为赵氏畜场的规矩,逐渐带动沙陵县,乃至临近县乡。遇到能充为粮的果子,有意引进栽种,实是再正常不过。 “这次带回的不多,等下次西行,我会留心。”卫青蛾道。 “多谢阿姊。” 赵嘉同卫青蛾说话时,魏悦和李当户已清点过沃阳送来的数十辆大车。 和卫青蛾不同,刘荣身份特殊,出于谨慎考虑,避免同大军直接接触,没有亲自前来,而是派出窦太后赐下的健仆骑僮,同时备下书信,请李息代为上呈刘彻。 书信中写明劳军的粮食俱为开荒所得,牛羊也是自家饲养。此外,还让刘彻知晓,他除了一个侄女刘珺,还多了一个侄子刘息。 大概是点歪的属性使然,刘荣提笔就停不住,信的前半部分讲开荒放牧,后半部分全为炫耀女儿。 没错,就是女儿。 至于满月不久的刘息,直接被忽略彻底。 现今还不懂事,意识不到自身待遇,等到长大,刘息势必会泪洒衣襟,唱一曲“小白菜,地里黄,爹偏心,儿凄凉”。 等刘彻接到这封书信,知晓刘荣给长子取“息”为名,了悟其后深意,不由得叹息。没等感叹多久,就被满篇的“我女如何,我女如何如何”炫花双眼。 放下书信,刘彻咕咚咚喝下满盏温水,才终于缓过气来。 遇到放飞自我的前临江王,年轻的武帝真心有点撑不住。缓得差不多了,再看一眼放在几上的竹简,之前的努力顿时白费,郁闷至极,不由得单手捂住双眼。 他记忆中的伯兄绝不是这样! 到边郡就生出如此变化……必然是被匈奴刺激,没错,一定是这样! 逃回茏城不久,正谋划复仇的军臣单于绝不会想到,汉朝的前临江王点歪属性,放飞自我,汉朝的皇帝不想接受事实,直接祭出黑锅,抡起胳膊朝他甩来,还用脚踩实,压根不打算讲理。 ☆、第204章 第两百零四章 建元三年, 四月 槐夏之期,边地气候转暖。 马邑大战余波未尽, 边民已恢复往日生活。 田间地头常见扶着犁具、肩扛锄头的农人,偶尔三两聚在一起,话中多议今岁天候。此前对匈奴取得一场大胜,期望天公同能做美, 今岁能够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广阔的草场上,散落大群牛羊。 半大的少年骑在马背上, 手中挥舞长鞭,偶尔吹响木哨。坐骑周围常会跟随几条大犬,随着尖锐的哨音奔跑吠叫, 驱赶走散的牛羊,将畜群赶回围栏。 偶尔有犬只脱离队伍,找到趴在草丛里的羊羔,大声发出讯号。少年们立刻下马, 长鞭缠在腰上, 将瑟瑟发抖的羊羔抱进怀中。 军臣单于败退草原,归降胡人见证汉军之威, 死心塌地给汉天子做腿部挂件。边郡大佬们抓住机会, 再次联合行动,收回被攻下的要塞, 将边界线向北推进数里。 新占下的草场, 只允许边民和归降胡部放牧, 余者尽数被驱赶。甭管匈奴、羌、鲜卑、乌桓还是丁零,只要附庸匈奴,顶着别部标签,一概不许在汉边出现。 和之前的规矩一样,初次遇到,多是警告驱散。 胆敢不听警告,试图钻空子,必然会面对汉军的刀箭。多数时候无需汉军动手,归降胡人会争相表现,先一步持刀上马,将过界的部落利落杀回去。 赵嘉和魏悦忙着招兵时,云中郡和定襄郡连续数次向草原派出骑兵,并征召役夫,大规模修建要塞、烽燧台和驻兵点。 要塞进度稍慢,索性先建烽燧台和驻兵点。 为尽可能多的占据草场,有的驻兵点仅是个简陋的草亭,周围立起几个帐篷,驻扎一什汉兵,却能威慑超过数百人的胡部。 十名汉军并排而立,弓箭张开,胡部就要乖乖北返,硬是不敢正面冲锋。哪怕凭借人数,能将驻兵点踏平也是一样。 这样的威慑力,除数年积累,更要仰赖马邑大捷。 一战死伤近十万大军,大单于和王庭四角险些翻船,彻底打破匈奴无敌神话。消息风传草原,各部落不禁对汉军产生畏惧,而且一日甚于一日。 归根结底,匈奴的战斗力让别部望尘莫及。 能将匈奴打得狼狈败逃,跑回茏城之后,连再次召集各部勇士,立即南下报仇的勇气都没有,足见汉军强大到何等地步。 马邑一战,不只提升汉军士气,更动摇匈奴在草原的威望。 表面上,草原各部仍服从匈奴,不敢有半点异心。楼兰等国遇匈奴来人,仍会老实送上粮食、牲畜和绢帛,恭敬一如既往,不见任何改变。 私下里却是截然不同。 陆续有别部派人往汉边,同归降的羌、鲜卑和乌桓各部接触。汉商西行则会清楚发现,楼兰等国守城的士兵和城内官吏,见到做汉人打扮的商队,态度和之前截然不同,客气何止十分。 草原素来以强者为尊。 换做以往,没人敢对匈奴阳奉阴违。 现如今,汉朝处于上升期,匈奴大单于亲自出征,没能讨到半点好处,差点连命都丢掉,孰强孰弱,跟着谁才能有好处,各部首领祭师皆有思量。 进入五月,集结雁门的边军陆续拔营,各自返还本郡。新营也完成招兵,准备启程返回长安。 可惜的是,补充兵员十分顺利,提拔令丞却遇上难处。四营校尉商议之后,决定暂将此事搁置,待回到长安再议。 公孙贺动身之前透出消息,天子有意秋狩。 身为天子亲兵,秋狩之时必当拱卫御前。加之新兵需要操练磨合,武器铠甲俱要重新配备,时间委实不够用,必须尽速启程。 为缩短时间,减少不必要的耗费,赵嘉再次扛起后勤工作。 鉴于之前经验,他同曹时打过招呼,将彭修暂借过来。两人分摊任务,各自带领书佐文吏忙得脚不沾地,熬油费火。 连续数日,每天最多能睡两个时辰。 等一切战备妥当,大军即将启程,赵嘉和彭修四目相对,都挂着两只黑眼圈,哈欠连连。 太过于困倦,马上坐不稳,两人唯有改乘马车。车门一关就呼呼大睡,对外界诸事一概不理。 出发前一日,卫青蛾又送来一批物资,其中有大量通过胡商搜集的种子。今天大军拔营,卫青蛾未再来送,而是带着卫夏卫秋巡视田地,注意力全放在夏种之上。 魏武和公孙敖吹响号角,四营将兵陆续上马,打起汉旗,汇聚成黑色长龙,离开雁门郡,一路向长安疾驰而去。 赵嘉躺在车内,随车厢晃动,睡得更沉。 途中歇息时,魏悦打开车门,试着将他唤醒。 赵嘉坐起来,眼睛始终半睁半闭,不时还要打个哈欠。迷迷糊糊中,差点把筷子杵到脸上。 “阿多。” 魏悦握住赵嘉的手腕,将他手中的筷子取下。自己坐到赵嘉身边,撕开一块蒸饼,递到赵嘉嘴边。 食物的香气蹿进鼻端,赵嘉本能张嘴,咀嚼,咽下。 一餐饭,两人一个吃,一个喂,意外的“默契”。 饮下整碗热汤,困意再次涌上,赵嘉很想躺倒继续睡。 “阿多,先下车走一走。” 魏悦拉住赵嘉,硬是将他拽出马车。 赵嘉不想动,魏三公子表示,他愿意代劳,抱赵嘉下去。 “我自己走。” 知晓魏悦铁了心,自己没法继续去会周公,赵嘉只得改变主意,打起精神走下马车,在临时驻扎的营盘绕过两圈,才被魏悦放行,重新回到马车。 躺在车厢里,赵嘉仰视车顶,突然失去睡意。 睡不着又不想起身,索性继续躺着,回想卫青蛾提及的西行诸事。 楼兰的位置很重要,恰好卡在连接汉朝和西域的关键点。继续被匈奴掌控,对汉朝十分不利。这次回到长安,有机会觐见天子,该将事情提上一提。 是先礼后兵,还是先兵后礼;是令楼兰附庸,还是直接纳入版图,有朝中大佬去制定战略,自己提出建议即可,更多时间还是专于练兵。 赵嘉打了个哈欠,单手搭在额前,闭上双眼。 还有岭南。 两汉时期,南方一直未得到有力开发,加上以粟为主食,极少有人会注意到,被视为蛮荒的地界,实际上土地肥沃,气候适宜,极适合种植稻米。 现如今,当地不少百姓还采用刀耕火种,什么曲辕犁,什么牛耕,听都没听说过。 这样粗犷的耕种方式,注定收获一般。偏偏当地得天独厚,一年两熟甚至三熟。稻米的口味如何暂且不论,吃饱肚子绝不成问题。 赵佗占据岭南,能稳坐王位,一口气活到百余岁,除了地方偏僻,汉朝无法随时调遣大军,和当地的粮食产量也脱不开关系。 想起边郡百姓辛苦一年,田中出产至多两石,再想想南边那些分明能够高产,却无法利用的土地,赵嘉腾地坐起身,继西域商路之后,又开始思量南拓计划。 思来想去,正要翻出简牍刀笔,动作又突然停住。 计划再好,时机不到也是白搭。 匈奴还没彻底拿下,贸然南进,实在不是个好主意。 纵然能两面用兵,朝廷财政也是支撑,但对北方的士兵来说,南进最大的危险不是敌军,而是迥异的气候、有毒的动植物以及弥漫的瘴气。 打仗势必会出现死伤,开拓疆域无法不流血。 对敌作战没什么可说,因不熟悉环境造成损失,在赵嘉看来实在太亏。 “需得慢慢来。” 赵嘉有许多想法,有的可以付诸实践,有的只能压在心里,非到时机,轻易不能对人提及。 大规模开发暂时不成,组织几支商队,往南探一探路应无问题。 因地理位置关系,长沙国同赵佗曾有交战,对这位南越王最为熟悉。搜集情报,派遣商队,通过长沙国最为便宜。 现任的长沙王是哪位? 赵嘉背靠车厢,单手撑着脑袋,回忆林苑演武时走过面前的一众老中青帅哥。实在想不出来,只能另择他法,决定问一问韩嫣,如今在位的长沙王是谁,同长安的关系如何。 建元三年,六月,赵嘉一行抵达长安。 获悉亲军归来,刘彻很是欣喜,本想亲赴林苑,不巧遇上长沙王和中山王来朝,实在-分--身-乏术,只能让公孙贺代自己前往。除战功应得的赏赐,额外赐给将兵数车绢帛铜钱,并赏下酒食,许营内畅饮三日。 “谢陛下!” 四营校尉接旨谢恩。 韩嫣另接旨意,随公孙贺往未央宫觐见。曹时见到家中来人,本不想理睬,被韩嫣拉到一旁提点几句,到底皱眉离营。 排定轮岗的军伍,酒食尽数发到营内,酒香和炙肉的香气迅速弥漫,气氛瞬间升腾。 “酒好,可惜不够烈。”饮下一盏酒,李当户开口道。 赵嘉没说话,吃下一块炙肉,举盏敬魏悦和李当户。 魏悦转过头,看向神情放松,更带有几分惬意的赵嘉,嘴角微翘,修长的手指端起酒盏,灯光之下,眼角微染晕红,莫名让人移不开双眼。 长安城内,韩嫣奉旨觐见,对刘彻讲述马邑一战的经过。 知晓韩嫣留宿宫内,料定刘彻不会至-后-宫,陈娇离开椒房殿,往长乐宫陪伴窦太后。 “将许良人一起叫来。”陈娇站起身,长袖微微振动,带起一阵香风,“整日闷在屋内未免无聊。乐人做新曲,让她一起来听听。” “敬诺。” 宫人退下,陈娇迈步走出殿门。行到途中,果见许良人奉召前来。 比起刚进宫时,许良人的身形略显得消瘦,不过气色尚好,走到陈娇近前,规矩行礼,眸光低垂,不敢同她对视。 “随我去长乐宫。”陈娇转过身,示意许良人跟上,态度未见多热络,却也没有敌意。 “侍医说过,整日动也不动,于你和胎儿皆无益。永巷不好走动,就来椒房殿。”说到这里,陈娇脚步顿住,侧头看向许良人,道,“你足够聪慧,应能明白我的意思。” “诺。” 许良人垂首应诺,跟在陈娇身后,规行矩步,姿态愈发恭敬。 ☆、第205章 第两百零五章 田蚡被刘陵抓住把柄, 未能彻底断绝彼此联系。回到长安之后,又遇门客拜访, 自然无法像上一次将人拒之门外。 小辫子被人抓在手里,立场十分被动。哪怕再不情愿,田蚡也不得不暂时低头。 面对门客得意的神情,田蚡暗中咬牙, 总有一日,要让逼迫他、轻视他之人不得好死! “翁主命我问你,马邑大捷, 战果真实与否。”门客开门见山,对田蚡十分鄙薄,连多做几句寒暄都不愿意。 “属实。”借端起杯盏的机会, 田蚡耷拉下眼皮,遮住眼底骤起的凶狠。 “果真杀胡数万?”门客惊讶道。 “我与公孙太仆、南宫侯数过首级和战俘,再三核对,数量只多不少。”田蚡压下心头怒意, 控制住面上表情。说话时, 脸上带着笑,丝毫不会让人察觉, 他心怀恶意, 恨不能将面前这个门客剥皮抽骨,剁碎成肉糜。 “凡边地所见, 尽数写下, 吾呈与翁主。”门客道。 “不巧, 归来时右臂受伤,实无法落笔。”田蚡指了指包着细布的手腕,“不若我口述,君代为撰写。” 被威胁两次,田蚡彻底认识到刘陵的不择手段。 这位淮南王女,简直像潜伏在暗处的-毒-蛛,凡是被她盯住,除非不碰到蛛丝,否则的话,踏入陷阱就别想出来。 体会过被抓住小辫子的痛楚,以田蚡的心性,岂会轻易再给对方把柄。 门客盯着田蚡的手腕,到底没有当场验证。 取得翁主等候的消息为上,至于其他,可以迟些时候再说。最关键的是,不能让田蚡狗急跳墙。那样一来,白费翁主这些时日的布局。 命家仆送上简牍刀笔,田蚡关起房门,和门客道出边地见闻。 吃过口无遮拦的亏,知晓祸从口出,田蚡十分谨慎,既给出刘陵想要的消息,又没透出任何会让他陷入麻烦的情报。 马邑大捷传遍国内,死伤的匈奴数不是秘密。 刘陵之所以询问,是为确定朝廷发下的消息有没有夸大。同时也想深入了解边军和拱卫天子的四营亲兵。 上次演武,刘陵未能亲眼所见,对四营的战斗力,尤其是赵嘉率领的步卒,以及魏悦李当户所部的骑兵,多少都有错估。 这次马邑大捷,颠-覆她之前的认知。 假若边军和亲军皆强悍如斯,以目前的王国精锐抗衡,实是必败无疑。 录完关于马邑之战的情况,依照刘陵之前的吩咐,门客几次问起边军和四营。田蚡心生警惕,开始东拉西扯,顾左右而言他。实在扯不开,就给出模棱两可的回答。 他不熟悉军中,和边郡太守、四营校尉根本没说过几次话,刘陵想知道的东西,他当真无能为力。 用这个理由搪塞对方,田蚡理直气壮,不觉有半点不妥。 门客心知他在敷衍,奈何找不出反驳的证据,实在不耐烦,干脆放下笔,对田蚡冷笑道:“中大夫视吾同三岁小儿?” “君何出此言?”见门客现处怒色,却是发作不得,田蚡心头暗自得意,表面却摆出一副苦脸,口中道,“君所询之事,未有任何隐瞒,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未能详尽,绝非故意为之,实是无能为力。” 田蚡咬死不松口,像是闭紧的蚌壳,根本无从下手。 门客收起竹简,冷笑着道一句“告辞”,当场拂袖而去。 田蚡不以为忤,笑着将人送出大门。随后三步并作两步,回到之前待客的正室,门窗全部关紧,下一刻便抚掌大笑。 笑够之后,田蚡唤来健仆,命其往田胜家中传口讯,让对方速来见他。同时写成拜帖,备好登门前所需的礼物,由老成家仆送去盖侯王信府上。 彼此是同母兄弟,如今又同朝为官,田蚡认为王信该讲些情面,不会拒绝他的拜访。 万万没料到,就在他和田胜对坐议事,打算见过王信,一同去请见王太后时,派去送信的家仆归来,拜帖和礼物没能留下,连王信的面都没见着。 事情未成,田蚡不禁大怒。 “好,甚好!” 一脚踹翻伏在地上的家仆,田蚡在室内来回踱步,怒火越烧越旺。 看不起他? 轻视鄙薄,不屑相交? 砰地一声,矮几随之翻倒。 家仆大气不敢出,趴在地上汗下如雨。 田胜想劝没法劝。 他早料到会如此。盖侯向来不待见他们兄弟,岂会轻易收下拜帖和礼物。可事情不能说破,真说破,难保田蚡不会对他撒气。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田蚡重复相同的话,神情愈发狰狞。 田胜暗中撇撇嘴,基本能猜到田蚡话中未尽之意。只是在他看来,想扳倒王信绝非易事,别提天子,宫内的王太后第一个不答应。 王信身为侯爵,又得天子信任,就地位和权柄而言,田家兄弟拧在一起都望尘莫及。 盖侯府上,打发走田蚡派来的家仆,王信左思右想,总觉得事情有古怪。思及之前听到的传闻,更觉悚然一惊。 “来人!” 健仆候在门前,等待家主吩咐。 “今后田家再派人来,我一概不见!” “诺!” 不提田蚡如何恼怒,王信又是如何谨慎,门客将从田蚡处获悉的情报转述给刘陵,并呈上数册竹简之后,诸侯王即陆陆续续接到密报,马邑之战中,斩杀的匈奴数量属实,没有半点做假。 对怀抱侥幸,始终不愿交出铸币权的诸侯王来说,这样的消息无疑是一记重击。 此外,不甘心放弃利益,有少数诸侯王一直在盐场和铁矿之事上拖拖拉拉,和朝廷派遣的盐官铁官扯皮。哪怕是窦、王、陈、张几家联合起来,都没能让他们有丝毫让步。 现如今,面对手握强军的天子,诸王底气顿时减少。 回忆起之前演武,终于开始明白,迄今为止,天子不动手,不是不能,而是北有强敌,给“自己人”留有余地。 如果刘彻真下死手,除江都王刘非等少数人,试问谁能扛住朝廷大军?就算是刘非,估计也只能撑得久点,最后照样是被捶的命。 前车之鉴不远。 吴王能征善战吧? 七国联合起来,兵力、财力都足够强吧? 结果如何,还不是败在先帝手里。 自己是有多想不开,才会想要走上七国的老路。 几番思索之后,诸侯王陆续给长安上表,态度比之前软化许多。 继长沙王和中山王之后,又有数人动身上京,准备借秋狩之机再朝天子,就盐场、矿场和铸币之事,该交的交,该分割的分割,顺便哭一哭亲情,希望刘彻能看历代先帝的份上,莫要真正火光,继续放他们一马。 韩嫣加官侍从,时常出入未央宫。每次归来,都会带来朝廷最新的消息。 这一次,韩嫣将赵嘉从训练场拉出来,递给他两截三指粗细,切成半臂长短的紫皮甘蔗,言是上京的诸侯王献给刘彻,宫内用来制柘浆。他见到实物,想起赵嘉偶然透出的只言片语,直接从太官令手里要来两根。 “阿多,此物能制糖?”韩嫣递出甘蔗,开口问道。 赵嘉点点头,接过甘蔗,掂掂重量,道:“王孙还能寻来多少?” “事情报于陛下,宫内的柘尽可取用。如能熬制出糖,阿多又立大功。”韩嫣笑道。 在红糖和白糖没出现之前,无论长安贵人还是寻常百姓,食用的甜味多取自饴糖和蜂蜜。相比饴糖,蜂蜜取得不易,价格甚高。一般而言,仅贵人家才负担得起。 甘蔗古名为柘,早在先秦时期就被压榨成汁,成为上层贵族喜好的饮品。 如此物能用来熬糖,无疑又是一条生财之路。 匈奴、月氏、杂胡,西域诸番邦乃至更西面的安息,都是潜在的买家。如大月氏贵族,几乎是无甜不欢,西行商队带出的货物,饴糖和绢帛同样供不应求。 不需要加工成白糖,只要熬制成红糖,就能赚得盆满钵盈。 有条件种植柘的诸侯王,哪怕仅提供原料,也能赚上不少。如果获得天子信任,如代王一般成为朝廷铁杆,在王国内开起制糖作坊,基本能躺着数钱。 想明白其中关窍,韩嫣的劲头比赵嘉更高。隔日再次入宫,和刘彻禀明制糖之事,不顾太官令愕然的表情,言天子以柘浆犒赏四营,亲自带人动手,将宫内的柘运出大部分。 之所以没一次搬空,全因窦太后、王太后和陈娇都喜食柘浆。身怀有孕的许良人,偶尔也能得一盏。 再者言,诸侯王陆续抵达长安,闹出的动静太大,消息肯定瞒不住。在糖熬制出来之前,事情最好保密。这是赵嘉的提议,韩嫣深以为然。 林苑中,四营加码操练,为即将到来的秋狩做准备。 与此同时,赵嘉请魏悦和曹时帮忙,搜集老练的匠人,在林苑中打造工具,准备熬糖。 事情既然上报天子,在苑中建临时作坊作为合宜。 既能避开众多视线,不将事情提前泄-露,又向天子完全敞开,方便获得所需的支持,还能给匠人一定威慑,让他们严守秘密,即使对家人也三缄其口,可谓是一举数得。 功-夫不负苦心人。 在上表的诸侯王全部抵京,秋狩即将开始时,红糖终于熬制成功。积攒下一定数量,赵嘉命匠人制成木盒,将成品装入盒内,准备送入宫中给天子过目。 红糖送入未央宫不久,几骑快马飞驰入长安。 马上骑士自会稽而来,一路星夜兼程,带来闽越击东瓯,越人生乱的消息。 ☆、第206章 第两百零六章 闽越为百越一支, 最早可追溯至先秦时期。周时曾建闽越国,被楚国所灭。部分贵族和平民南迁, 由首领无诸统一七闽,实现短暂复国。 秦始皇统一岭北,秦军攻入百越,一路摧枯拉朽, 打得百越溃不成军,兵挫地削。 凡秦军刀锋所指,越人无不臣服, 闽越同不能例外。 秦始皇三十三年,闽中郡初立。闽越王被削去封号,掌管之地正式纳入秦国版图。 秦末天下大乱, 越人首领先后起兵反秦。 以无诸等人为首的越军加入刘邦麾下,因作战勇猛,立功颇多,在汉立后三人封王, 十三人封侯。 汉文帝时期, 南海王反,被汉淮南王刘长剿灭。 战后, 汉军未能长期驻扎, 南海王之地尽归闽越王所有。 汉景帝前元年间,七国举兵-叛-乱, 被王师击败。吴王刘濞逃亡百越, 被东瓯王诱-杀, 吴国太子刘驹逃入闽越,得闽越王郢匿其踪迹,始终未被朝廷擒获。 因怨恨东瓯王杀其父,刘驹常鼓动闽越王发兵东瓯,继南海王之后,再夺东瓯王之地。掌握相当实力,籍机联合南越,同汉朝分庭抗礼。 “昔南越赵佗攻长沙国,拿下数县,自称武皇帝。大王兵强马壮,诸部不敌,不欲更进一步,荣耀子孙乎?” 刘驹舌灿莲花,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三番五次之后,闽越王终于被说动,脑袋发热,随意找了个借口,就发兵袭击东瓯。 不同于闽越王的兵强马壮,东瓯国土狭小,国人不足五万,就兵力而言,根本不是闽越对手。加上刘驹的关系,一旦城池被攻破,臣子和百姓或许可以保命,东瓯王必死无疑。 情急之下,东瓯王豁出去,一口气派出十多支队伍,向汉朝告急。 在给汉天子的表书中,东瓯王不是单纯的请求发兵,而是要求举国内附。和闽越王做邻居不保险,索性抱住汉朝大腿,全体进行搬迁。 至于留下的土地是否会被闽越王所占,东瓯王完全不担心。 南海王叛乱被灭,闽越王趁机占便宜,汉朝没追究,不代表没记在心上。因汉军不适应当地气候,且有东瓯为牵制,才没有再发大军。 如今闽越王蹦高作死,兵围东瓯,打破汉廷“分而治之”的策略,绝对会被拍死在地,死得不能再死。 东瓯的求援送到长安,对刘彻而言,无疑是瞌睡送枕头。 赵嘉制出红糖,让刘彻看到又一条富国之路。有地有人,保证原料供应,比起能获得的利润,成本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未央宫,宣室内,刘彻面前摆着两本奏疏,一本是由赵嘉撰写,详述制糖之法,更列出适合种柘之地;另一本则是由会稽郡送来,东瓯王声泪俱下请求汉廷发兵,并允许东瓯内附的上表。 将奏疏从头至尾看过几遍,刘彻按捺不住兴奋,腾地从几后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了几步,随即召殿前宦者,命其速往丞相和大将军府上,并召大行令和太农令一同觐见。 “敬诺!” 为节省时间,宦者出宫即跃身上马,一路驰往各府传天子口谕。 闻天子急召,几人不敢耽搁,皆以最快的速度整理衣冠,策马驰过城南,奉召入宫觐见。 丞相、大将军、大行令和太农令城南驰马,尤其是年事已高的丞相卫绾,做出这般举动,事情显然不一般。 四人尚未抵达未央宫,消息便风传城内。除了朝臣,抵京的诸侯王都有耳闻。纷纷开始猜测,刘彻为何这时召见重臣,事情到底有多急,连一夜都等不得。 如代王这般的朝廷铁杆,惊讶之后,照样吃得好睡得稳,该干什么干什么。比起天子突来的急召,更关注即将到来的秋狩,盘算着能有多少收获,丝毫不担心有糟心事落到自己头上。 其他诸侯王就没这么轻松。 尤其是在盐铁和铸币之事上拖拖拉拉,暗地里没少动手脚的诸王,此刻心都吊到嗓子眼,唯恐刘彻突然-爆-脾气,要对自己发难。 随着刘彻这道口谕,长安城南,未知将有多少人彻夜难眠。 别看卫绾年事已高,又顶着“老朽”光环,认真起来,身手丝毫不亚于当年。策马一路飞驰,先窦婴三人抵达未央宫前。 “陛下急召我等,莫非是边地又起战事?” 对长安大佬而言,真正能火烧眉毛,让刘彻心焦的情况,除了北边匈奴挑衅蹦高,基本不做他想。 东瓯求援之事,他们虽然知晓,可就如赵嘉所想,朝中上下均未意识到南边有沃土,更不会将越人内部生乱放在心上。 最典型的例子,早年南海王叛-乱,根本没用朝廷派兵,当时的淮南王发兵直接揍趴,近乎不费吹灰之力。 在四人看来,越人-内-乱,调郡兵就绰绰有余。自然不会将刘彻召见和闽越、东瓯之事联系到一起。 宝箱尚未打开之前,在长安贵人眼中,南边的百越基本没多少价值,和草原的匈奴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 随畜场开发,羊毛、禽绒和肉制品大量流入各郡,并随商队市往番邦,利益之丰厚,使得长安上下揍趴匈奴的决心更强,对丰美的草场势在必得。 和草案输送的利益相比,南边有什么? 归了又叛、反复无常的蛮夷,常年不散的瘴气,有-毒-的蛇虫鼠蚁。 在见到刘彻之前,卫绾和窦婴等人做过多种猜测,连匈奴不甘心战败,又举兵南下的设想都在脑子转过几回,就是没将事情和百越联系到一起。 结果走进宣室,见到刘彻,天子先是推过一盒加工成方块状的红糖,其后又摆出赵嘉和会稽送来的奏疏,简单利落阐明其中关系。 “卿以为如何?”刘彻指着盒中红糖,道,“此物由柘所制,工序不难,成本不高。所需原料,百越之地可种。” 关于稻米之事,赵嘉并未在奏疏中提及。 柘浆古已有之,滋味甚甜,由此想到熬糖,算不上超出常理。 稻米则不然。 他生在云中郡,长在边地,从未到过南方,如何知晓稻米种植,又如何断定百越之地适合种稻,而且能一年两熟甚至三熟? 若要有理有据,不使人怀疑,最好寻到当地人,取得第一手资料。 不过,即使没有稻米,有制糖的暴-利,也足够令人心动。 在听刘彻阐明其中利益,传阅过赵嘉的奏疏之后,再看东瓯王的求援上表,四位朝廷大佬无不双眼发亮,歘歘放光。 “陛下统万国,今小国以兵困告急,请内附,当覆以德,救其困。且闽越反复无常,早有不臣之心,理当以力惩之。”大行令王恢道。 熬糖的柘是长沙王进献,而在诸王国之中,长沙国离百越最近。由此推断,拿下百越之地,推广柘种植完全可行。 至于长沙国挨着的是南越而不是闽越,问题不大。 汉高祖时期,南越王赵佗向汉称臣奉贡,南越国和汉互派使者,开互市,彼此相安无事。 吕后临朝,朝廷下令禁止向南越市铁器,赵佗和朝廷关系日趋紧张。朝廷派大军南下,却因不适应当地气候无功而返,赵佗则派兵攻打长沙国,自立为皇帝,彻底撕破脸皮。 至文帝登基,赵佗被汉使说服,再次归汉,重为藩属国。只是表面虽然臣服,背着汉朝,仍在国内称皇帝。 刘彻要攻打南越,借口都不用找,单凭赵佗身为藩属,敢继续称帝,派兵合情合理。 至于东瓯的求援,可以抽调郡兵。 在百越之地,闽越的确兵强势壮。但同汉军队相比,仍如蚍蜉捍树。 之前占下南海王的地盘,长安早就记下一笔。据东瓯王递送的表书,前吴国太子刘驹就藏在闽越,两件事合在一起,足够长安将闽越王砍瓜切菜,让其彻底成为历史。 “当地瘴气弥漫,酷热潮湿,蛇虫甚多。昔隆虑侯出兵南越,未至南岭而将兵多患疾,未有一级斩获。今若兴兵讨伐,需从长计议,以防旧事重演。” 卫绾赞同出兵,但有前车之鉴,不能莽撞行事。北方士兵不适应炎热潮湿的气候,没有充足的准备,仓促南下,恐会遭遇周灶大军同样的困境。 窦婴附议此言。 有红糖之利,百越之地必须拿下,可事情不能操之过急。 刚经历同匈奴一场大战,斩获斐然,边军损失同样不小。兼诸王陆续抵京,对分润盐铁之利和上交铸币权的态度都有松动,这个时候还是稳定为上。 就在这时,太农令突然开口:“陛下,臣闻长沙国盛产稻,南越近长沙国,亦能种稻。” 太农令的前身是治粟内史,主要掌管国家租税钱谷。顾名思义,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大佬,对农事必然有一定了解。 他此前并未关注百越,自然不会想到粮食问题。刘彻召他入宫,为的是询问甘蔗种植,同没想到稻谷之上。 只能说无心插柳,身为掌管粮税的大佬,基础知识雄厚,听天子提起长沙国,询问当地气候和种植条件,脑子里灵光频闪。 长沙国有柘,南越同能种柘。长沙国盛产稻谷,南越与之临近,必然能够种植。推及百越之地,赫然又是一块粮产地! 经过太农令一番分析,赵嘉尚无法提出的产粮地,意外被揭开面纱,摆到刘彻面前。 既能种柘制糖,又可能丰产粮食,为民果腹,为朝廷增加税收,这样的地盘,不拿下简直天理难容! 刘彻手按奏疏,双目灼灼。 卫绾四人明了天子之意,同时表态,只要条件具备,解决士兵不适应环境,多患疾病的问题,大军随时南下,绝无二话! ☆、第207章 第两百零七章 建元三年, 八月 朝会之上,大将军窦婴奏闽越私踞逆南海王地, 藏匿前吴国太子驹,兵袭东瓯,请发兵惩之。 “夫蛮夷畏威不服德,又数反复, 唯力至覆德,迁民纳土,置郡县, 则天威可属。” 窦婴这番话说得相当直白,直白到让不知内情的朝臣瞠目结舌,半晌反应不过来。 他们惊讶的不是窦婴要发兵, 单凭藏匿刘驹一则,就足够将闽越揍死。而是对“迁民纳土”感到奇怪。在大多数朝臣眼中,那片地界压根没什么价值,打下来做什么? 更重要的是, 出身北地的汉兵不适应南方气候, 劳师动众未必能有斩获。甚者,还会如前隆虑侯一般, 率大军南下, 未至目的地,军中多患疾病, 不得不扼腕折返。 距天子召见卫绾、窦婴等人过去数日, 纳百越之地又太过出乎预料, 一时之间,竟无人将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大概是刘彻迟迟不出声,给了某些人错觉,如田蚡之辈,急于在天子面前表现一番,当即起身禀奏:“陛下,越人常相攻,不足异也。其性狡诈,秦时背秦,高祖皇帝论功封赏,不感恩德,又数度反复。臣之见,闽越袭东瓯,小事也,不足劳动大军,严斥命罢兵则可。” 此言一出,殿中出现短暂寂静。 田蚡这番举动,不客气点讲,完全是在和窦婴打擂台。 谁给他的勇气? 失心疯了? 即使有朝臣认为百越之地没多少价值,派兵救东瓯也有些小题大做,闽越可是藏匿前吴国太子刘驹! 单凭这一点,窦婴的奏请就值得重视,不能随意应对。 可惜田蚡太急于刷存在感,以为天子启用自己,未尝没有分-权-窦氏的意思,自以为是,当场和窦婴叫板。 仔细想一想,窦、陈、王三家联合,目前有利于天子,等到解决盐铁和铸币的问题,天子会不会如鲠在喉,认为他们的威胁太大? 越想越是这般,田蚡脑袋发热,觉得自己该拼一把,当殿反驳窦婴,摆明自己的态度。 他急于取得刘彻的信任,摆脱淮南王女刘陵的威胁。只要让天子认为,他甘愿做帝王手中剑,无惧得罪重臣,日后刘陵掀盖子,也会被认定是-诽-谤-陷-害之举。 在旁人眼中,田蚡是鲁莽,是头脑发热。在他自己认为,实是取生之道,不得不为。 田蚡突然蹦出来,窦婴感到吃惊,刘彻同没想到。 只能说田蚡脑补过甚,压根没摸准刘彻的脉。这种“甘为帝王手中剑”的勇气,非但没能刷出好感,反而打乱窦婴和卫绾等人的步骤,更让刘彻皱眉。 眼见话题要歪,太农令和大行令不得不提前出言,支持出兵之议。 如果两人还不能让众人醒悟,丞相卫绾的附议则如一道惊雷,炸响在朝堂。这哪里是窦婴的提议,分明是四人商量好,八成天子早已知晓! “准奏。” 刘彻的声音在殿中响起,让众人彻底明白,出兵闽越势在必行。 只是不少人仍存疑惑,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天子执意出兵,为闽越袭东瓯,还是藏匿前吴国太子驹? 明明一道奏疏,发郡兵就能解决,偏要调集大军,怎么看都存在疑点。 可惜天子无意明示,直接宣布退朝。群臣想要解开疑惑,唯有询问卫绾、窦婴等人。 奈何四位大佬口风甚紧,问来问去,也没问出太多有用的线索。唯一能确定的是,之所以发兵闽越,实是有利可图,而且是巨利! 现今诸王来朝,长安人多口杂,不好太早揭开盖子。等到大战略制定,大军将要南下时,答案即会摆在众人面前。 退朝后,田蚡脸色发白,看向走在前方的窦婴,恰好对上窦婴回望的视线,不由得心中一凛,背生凉意。 当日回到家中,田蚡越想越是不安。 田胜偏偏还要来添堵,兄弟俩对坐,哪壶不开提哪壶。 “阿兄到底在想什么,为何要得罪魏其侯?” 田蚡心中恼怒,又不能一巴掌拍死亲弟,实在控制不住怒火,气得想杀人,索性将田胜轰出家门,眼不见为净。 为避开窦婴,接下来几日,田蚡告病在家,既没上朝,也没出门见人。 门客奉刘陵的命令前来探望,见到躺在榻上,脸色蜡黄的田蚡,心中难免惊异。在来之前,他本以为这位中大夫是装病,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卧榻不起。 田蚡重病之事,宫内的王太后亦有耳闻,遣宦者来探望,更赐下不少药材和绢帛。 刘彻遣来宫内侍医,命宦者传口谕,言及重用之意。 这道口谕堪比灵丹妙药,田蚡神情激动,脸色涨红,上一刻还像是沉疴在身,下一刻就从榻上蹦下来,原地满血复活。 刘彻之所以下这道口谕,一来是田蚡尚有用处,还要留在朝中;二来,田蚡当殿驳斥窦婴,其后卧病在床,吸引长安大量目光,无意中帮刘彻转移不少人的注意力,也算立下功劳。 鉴于这份功劳,刘彻不介意给田蚡一些体面,故意营造出他将扶持田氏,分窦氏权柄的氛围。 香甜的诱饵抛下,必有大鱼会咬钩。 诸王因秋狩齐聚长安,刘彻很想看一看,除了淮南王,是否还有怀抱异心,紧盯未央宫之人。 天子决定发兵闽越,消息很快传至林苑。 赵嘉呈上红糖和奏疏,料定刘彻会动心,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听韩嫣转述,方知红糖是一则,太农令提出能在百越之地种稻,让刘彻意识到昔日的蛮荒之土,有极大可能是一块肥沃的粮食产地,无形中加快事情进程。 “太农令这么说?”赵嘉先是一阵惊讶,随后想起这位大佬的职责,又觉得合情合理。 果然专业的事还要专业人才来办。 可惜他和太农令不熟,话都没说过几句,不然的话,能少走许多弯路。 “然。”韩嫣席地而坐,摘下头盔,大口灌下清水。 随秋狩之期渐近,四营训练不断加码。如今又有闽越之事,不需要上官吩咐,各营上下都憋了一股劲,绝不能被同袍落在身后。 “阿多,你是不是早有预料?”韩嫣放下水囊,转头看向赵嘉。片刻后,视线越过后者肩头,看向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沙陵步卒。 在草原上作战,沙陵步卒有一定优势,但也有所局限。换做南边的密林,以羽林骑为例,从曹时往下,完全不是对手,只有被-虐的份。 “没有。”赵嘉一边说话,一边检查弓弦。 “真没有?”韩嫣明摆着不信。 “真没有。”赵嘉抬起头,牛角弓横放在腿上,看向韩嫣,道,“我如何练兵,王孙看在眼里,并无太多稀奇之处。不过,陛下要发兵征闽越,四营在列,的确要提前熟悉丛林作战。” “丛林作战?”曹时和李当户恰好走过,听到赵嘉的话,不约而同停下脚步。 “对。”赵嘉拿起一根树枝,清理掉附近的草叶,在地面勾画。 “我出生在边地,年少时曾遇戍边南卒,听其言,南方气候迥异北方,如会稽郡,冬季湿冷,夏季炎热,遇多雨时节,整月难见晴日。” 说到这里,赵嘉已大致勾勒出会稽郡、豫章郡的范围,向西则为长沙国。 由于尚未亲自前往,仅是从看过的地图上总结,大小不一定准确,细节也有许多忽略,但就方向和地理位置而言,并无太大出入。 “此为会稽,此地为豫章,此为长沙国。” 赵嘉用树枝一一点过,口中道:“戍边南卒出身会稽,距长沙国远,百越之地位于更南,天候如何可想而知。” “难怪。”曹时学着赵嘉的样子席地而坐,单手撑着下巴,皱眉道,“早年隆虑侯南下,未过岭南即被迫退兵,确是水土不服。” “不只于此。”赵嘉继续道,“有古籍载,岭南多蛇虫鼠蚁,甚毒。中-毒-难愈,受伤亦难愈。” 不熟悉环境,再强悍的士兵也难发挥出战斗力。 纵然是当年统一岭北,降服百越的秦军,在进兵过程中,死于疾病和瘴气-毒-虫的也不在少数。 “需大量征召医匠。”李当户道。 “伤药需得齐备,另要备妥驱蛇虫药。”韩嫣补充道。 “至于患病……”曹时说到一半突然卡住。对于这个问题,实在想不出太好的解决办法。 当年随着周灶出征的汉军,如今多已作古。想要获得第一手材料,继而制定出对策,绝非那么容易。 “长沙王现在长安,不缺南地士卒。况大军出征,朝中多会留存记载。”魏悦不知何时走来,站在赵嘉身侧,将一卷丝绢递到他面前。 看到丝绢,赵嘉登时精神一振。 接过来打开,上面果然记录着周灶大军出征,沿途遭遇的多重险境,以及士兵患病的种种症状。 “这是哪来的?”曹时看过内容,不由得心生好奇。即使史官有载,也难得如此详细。 “家君同太史令有旧。”魏悦言简意赅。 曹时顿了一下,这才想起,别看魏尚常年坐镇边陲,论起人脉关系,作为三朝老臣,绝对是数一数二。 当朝太史令司马谈家学渊源,祖上可追溯至战国。他的儿子司马迁年少聪慧,据悉已能诵读《尚书》和《左传》。 如果是从司马谈处获得的资料,再详细都不为怪。 看过丝绢上的记录,赵嘉心中有底,对接下来的训练计划,初步有了腹案。 朝廷调集大军南征,绝非一朝一夕的事。最基本的,要到秋狩之后。 趁这段时间,正好抓紧训练,设法寻到医匠,大量配置解毒、治伤和能驱赶蛇虫的药物。再批量制作衣物、鞋履和甲胄。 如果时间来得及,赵嘉打算每名军伍配一个急救包。皮甲没法大面积改动,絮衣和足衣倒是能想想办法。 总之,配置药物的事交给医匠,训练计划下达四营,有魏悦四人主导,他集中精力为南下做充足准备。 物资之外,武器也要改进。 丛林作战,一旦遭遇突袭,小巧便捷的手-弩-更能发挥作用。 就在赵嘉同魏悦等商量训练计划,准备投身后勤时,长沙王刘发,楚王刘道和胶东王刘寄接到旨意,奉召往未央宫觐见。 三人进到未央宫,刘彻没有赘言,当面祭出红糖。 这一次,红糖旁不是赵嘉的奏疏,而是一张百越地图,以及由太农令制定,关于柘种植、红糖税收以及纳百越之地种稻的条陈。 三人看过之后,都是心头剧震,抬头看向刘彻,不自觉喉咙发干。 刘彻点点地图,又点点摊开的竹简,道:“此议如何?” 刘道是聪明人,当下明白天子所指。刘发和刘寄同为景帝子,对刘彻更是了解。几乎没有多少犹豫,三人当场表态,愿分出更多矿场利润,并上交铸币权。 受利益驱使,刘发更爆发豪情,愿出王国军队征百越,雪前长沙王失地之耻,拿下南越王赵佗和闽越王郢的首级敬献御前! ☆、第208章 第两百零八章 半月时间转瞬即逝。 林苑里建起木制高台, 身着皮甲的汉军提前入林,划定狩猎范围, 在猎场四周打入木桩,并搜寻兽群分布。遇凶悍兽禽,均提前做出标记,以防狩猎中途发生意外。 在此期间, 四营亲军的训练进一步加码。 以往早起绕营三圈,如今增至五圈。 每月两次的实战训练,增到每月四次。 训练场中的器械不断翻修, 林间的陷阱定期更改,除位置变化,难度同样提高。 为适应丛林作战, 赵嘉同魏悦、曹时和李当户商议,从下次训练开始,将所部化整为零,不再以营为建制, 而是以个人为单位, 四营军伍可以自由组合,彼此进行攻击。撑到训练结束, 未被同袍淘汰, 即视为胜利者。 “胜者不限数量,有赏。”赵嘉笑道。 潜台词是, 败者同样不限名额, 通通要罚。不想单独受罚, 最后关头可以选择“同归于尽”,实现全军覆没。 “每人携一急救包,半日口粮。首次训练以五日为期。” 这样的训练方式同之前略有相似,却又截然不同。 相似点不必提,不同之处在于,之前的训练能够明确“同伴”和“对手”,而这一次,没有明确结盟,哪怕同在一营,也可能发动袭击,将对方淘汰出局。 “想要胜利,首要注意隐藏,其次小心身边的每一个人。检查皮甲武器,鞋履和足衣注意不要进水。获取食物和饮水时牢记规则。急救包中有药和细布,并有一块木炭,如何使用,日前均已授给各营,切记,不可忘!” 由于搜林的动静太大,不少野兽被惊动,有的甚至逃出猎场,闯入四营训练场。这给军伍的训练难度增加不少。 “入林!” 长安气候同百越之地迥异,无法真正模拟环境,做到身临其境。 好在训练场内林木茂密,且有新设的陷阱,足够四营上下进一步认识到,赵嘉口中的“丛林作战”究竟是什么概念。 “据长沙卒言,南地潮湿炎热,林间遍生藤蔓。过林无路,唯以刀砍。然砍之不绝,再生更为繁茂。” “头顶树冠遮挡,入林极易迷路。” “越近百越,林木越为茂盛,瘴气愈厚,蛇虫鼠蚁愈多。且林间常匿土人,发肤黧黑,灵巧如猿,不留神即会吃亏。” “此番入林,牢记规则,不可稍有疏忽!” 训练开始之前,从屯长到队率,从什长到伍长,再再重复规则和警告。 四营军伍听得聚精会神,丝毫不敢有遗漏。 随着哨音响起,各人检查身上装备,急救包和装口粮的皮袋更是紧了又紧。有的实在不放心,干脆从腰间取下,塞-入怀中贴身存放。 确认一切妥当,一万五千多名军伍分散开,从不同方向进入训练场。 参与马邑之战的窦良、王须等长安纨绔,身上多出一股凶悍之气,和刚入营时相比,近似脱胎换骨。 陈蟜和灌贤在战斗中受了重伤,陈蟜更差点破相。 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向来宠爱次子的刘嫖没有任何不满,反而走路有风,更在窦太后面前笑言,儿子有先祖之风,甚是荣耀。 自此,留在新营的窦良等人,被南城各家视为“上进”典范。休沐时走在长安城,同昔日的“伙伴”相遇,惊喜过后,发现彼此失去共同语言,气氛很是尴尬。 层次不一样,觉悟不相同,自然没法继续玩耍。 先前撑不过训练,因营内艰苦逃跑的纨绔,见到判若两人的窦良、陈蟜几人,获悉他们在战场立功,凭战功升什长、队率时,心中难免不是滋味。 一次打击不算完,等回到家中,看到和同僚聚宴,听对方炫耀自家子侄,继而憋了一肚子火的父兄,全身的皮子瞬间绷紧。 不怪各位家主心理承受能力弱,实在是炫孙炫儿炫侄的太不是人! 如窦良的亲爹窦彭祖,在宴上滔滔不绝,妙语如珠,窦婴、陈午、灌强等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出言附和,夸一夸自家小辈。 家中有子入营却一日就跑的,皆是如坐针毡,很是难熬。 好不容易撑到宴会结束,回到家中越想越气,见到自城内归来、整日无所事事的不肖子,气不打一处来,抄起藤条就挥了过去。 自四营从边陲归来,城南频繁响起纨绔的惨叫,近乎成为长安城贵人圈的保留项目,连城北百姓都有耳闻。 知晓再入新营无望,不少有爵位和官职的人家,有志一同将家中子弟送去戍边。 距高祖开国已六十余载,子孙后代不肖,半点不求上进,纵有先祖庇佑,家门也早晚没落。 开国功臣列出名单,从前往后数,除去自己作死,或是诸吕之乱时倒霉的,剩下的还有多少,能得天子重用的又有多少? 汉以武立国,想荣耀家门,必须上战场! 躺在祖先的功劳簿上,日日混吃等死,简直没出息! 一旦家主下了狠心,纨绔的好日子立即到头。想要继续混日子纯属做梦,都给老子去戍边,跨马披甲上战场! 长安贵人们像是约定好,继集体抽孩子之后,又抱团把家中子弟送往边塞。 对于这种变化,刘彻乐见其成,边郡太守也没多言。 对魏尚和郅都等大佬来说,甭管纨绔到什么地步,落到自己手里,大不了打碎骨头重铸。这样的能耐,赵嘉还不行,至少目前做不到、长安纨绔陆续抵达边陲,魏尚、郅都等也获悉天子有意南征。联系之前送回的红糖,很快猜出此次南征的主要目的。 为确保大军南下时,匈奴不会伺机在北方捣乱,搅乱朝廷的大战略,边郡大佬彼此通气,开始组织起队伍,隔三差五到草原溜达一圈。兴致起来,还会联合-武-装-游-行。 碰到来不及跑的匪盗和野人,统统抓回来做劳力。 有经验丰富的监工,鞭子挥起来,滚刀肉照样会变得勤快。 遇见走过界的别部,汉军多会警告驱赶。作为辅兵仆从的羌人、鲜卑和乌桓则会抄刀子上,抢一把再赶。 对于这样的遭遇,草原诸部敢怒不敢言。 他们被赶走的草场,分明是常年游牧的地界,什么时候成了汉家的地盘? 奈何草原从来不是用嘴巴讲理的地方。 这里信奉的是力量,是拳头,是刀弓。 匈奴被汉朝打得断腿,正在茏城舔舐伤口。别部慑于汉军威严,根本不敢正面对抗。日复一日,归降的羌人和鲜卑都能狐假虎威,挥舞着刀子,杀得两三倍于己的部落抱头鼠窜。 在溜达的过程中,边军习惯性地开展建设,基本上是溜达到哪里,烽燧台和驻兵点就建到哪里。有烽燧台出现,边民和归降的别部就能安心放牧,遇到行走草原的商队,小型集市很快出现。 等边郡大佬们整重新核对地图,赫然发现,自家的边界线又向北推进数里,而且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汉军的动向,匈奴自然有所耳闻。 哪怕是脑子被肌肉-塞-满的於单,都知晓事情发展下去,对匈奴将产生何等威胁。一旦草原部落彻底被汉军慑服,不敢再-挺-起-刀锋,后果近乎是毁灭性的。 不敢亮出牙齿的野狼,连牛羊都不如! 想解决这种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刻发兵。 纵然不能取得压倒性胜利,只要短暂接战,取得几场局部胜利,在草原上散播开,总能遏制情况恶化。 偏偏事情不巧,茏城内部出了问题,军臣单于归来不久便旧疾复发,靠医匠的汤药才能维持清醒。 王庭四角难得没有在背地里拉帮结派,更没趁军臣虚弱时,自己占据大帐,反而同心协力隐瞒消息,四处搜罗医匠和好药,盼望军臣能尽快好起来。 经历过马邑惨败,他们看清一个事实:汉朝和匈奴的实力正发生变化,这个关键时刻,大单于不能出事,更不能死! “药没用?”於单恼怒地挥舞马鞭,狠狠抽在一个彩衣奴身上。 伊稚斜眉心深锁,心情十分糟糕。 右谷蠡王和右贤王握拳捶在膝上,同样束手无策。 就在这时,拄着拐杖,须发全白的中行说走进账内,向王庭四角行礼之后,传达军臣单于的命令:遣使入汉,彼此修好。 “汉朝不会答应。”伊稚斜摇头。 “答应与否不重要。”中行说坐在王庭四角下首,拐杖放在身侧,“争取到时间,设法让汉军收敛才是关键。” 中行说固然狡诈狠毒,终归年事已高,对汉朝的思维,部分仍停留在文帝年代。 对于他的想法,伊稚斜颇有疑虑。 在他看来,汉朝那个年轻皇帝和他父祖截然不同,他的一举一动都宣告四个字:战争,征服! 长安尚不知茏城变化,正在为南征做准备。 在调集大军之前,刘彻分别见过多位重臣和诸侯王,为大战略定下基调。 鉴于利益,凡是被召见的朝臣和诸侯王,在天子没松口之前,无一人对外透露消息。 其结果就是,迄今为止,如淮南王刘安和淮南王女刘陵,仍被牢牢蒙在鼓里,对发兵百越的真时意图一无所知。 二度召见长沙王后,终于临到秋狩之期。 天刚蒙蒙亮,长安宫门大开,两队甲士护卫天子和皇后车驾,徐徐行过城南。 马蹄阵阵,轮声辘辘。 帝后车驾之后,陆续有大长公主、诸侯王和贵人朝臣的车辆加入。 行至城门外,队伍已汇成一条长龙。 皇后安车中,陈娇推开车窗,看向湛蓝的天空,不由得心情大好。回首瞧见腹部隆起,身材和脸颊都变得丰润的许良人,笑道:“先前不听我的话,吃亏了吧?今日随我出来,索性撇开那些糟心事,一个下家人子,不值得费心。” “诺。” 许良人柔声应答,略显憔悴的面容,终于现出几分红润。 ☆、第209章 第两百零九章 众人车驾抵达长安郊外, 陆续进入林苑。 早有甲士驻守猎场四周,身披葛麻兽皮的壮士分不同方向进入林中, 发出各种声响,敲击石块木棒,大范围驱赶野兽。 鸟鸣兽吼越来越近,宦者呈上弓箭, 刘彻在车上拉开弓弦。 突然之间,鹿群从林间惊慌奔出。 为首一头雄鹿,体型壮-硕, 四肢结实。额心一片白班,头顶长出枝丫状的弯角,尖端异常锋利。蹄子如碗口大, 有力踏在地上,肩高可比战马,随奔跑跳跃不断起伏。 猎物出现,刘彻眼底闪烁兴奋, 气势却愈发沉稳, 开弓的手臂稳如泰山。 呼吸之间,弓弦拉满, 如同满月。 雄鹿越来越近, 破风声骤然而起,箭矢如流星飞出, 伴着裂帛声, 深深扎入鹿颈。 雄鹿因痛楚发出呦鸣, 却没有立即倒下,奔跑速度反而更快,带动鹿群陷入狂乱,径直朝刘彻的车驾冲了过来。 “陛下!” “无碍!” 刘彻不慌不忙,再次开弓。 三箭接连飞出,雄鹿颈项染血,终于不甘倒地。后腿蹬动几下,再无半点气息。 “武!”甲士齐声高喝,鼓角齐鸣,声震云霄。 秋狩之始,头鹿必为天子所猎,这是规矩,也是吉兆。 雄鹿被壮士抬到一边,刘彻步下车驾,诸王和朝臣紧随其后,各自跃上马背,手持弓箭,追逐鹿群驰入猎场,不断开弓射箭,接连有所斩获。 仰赖高鞍马镫,纵然骑术一般,也能牢牢坐定马背,无需担心奔驰中跌落。 大长公主刘嫖和阳信公主也换上骑装,由骑僮在左右保护,没急着追上众人,也无意开弓,只在附近跑了两圈。 陈娇一直留在车上,除了观看天子射鹿,其后再未露面。直至刘嫖策马走来,方才从车窗处探头,笑道:“阿母。” “难得出宫,打算一直留在车上?”刘嫖心情好,用马鞭敲击掌心。看到同在车内的许良人,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怎么把她也带来了?” “先前出了件糟心事,毕竟怀着陛下长子,带她出宫散散心。”陈娇不想多言,毕竟猎场里人多口杂,有些麻烦能免则免,“太皇太后和陛下都知道,也同意了。” “你有计较便好。”馆陶正要再开口,被骑僮提醒,果见阳信策马走来,神情稍显不愉,“等秋狩之后,我进宫见你,咱们再说话。” 陈娇点点头,馆陶策马离开,顺便拦住阳信,不让她上前给陈娇添堵。 虽说以陈娇目前的“功-力”,当面怼起来,谁给谁添堵还不一定,可难得从宫中出来一趟,刘嫖还是想让女儿高高兴兴,能够松快上一日。 阳信心有不甘,无奈身份和辈分都被压了一头,只能硬生生被刘嫖拽走,在猎场的“安全地带”跑马。遇见从草丛里蹿出的兔子和狐狸,由骑僮放箭,半日的时间竟也收获不小。 皇后安车中,想到刘嫖的目光,许良人颇感不安。 “殿下,妾在车中不会乱走,殿下何不同大长公主策马?” “没兴致。”陈娇靠在车厢里,姿态慵懒,侧头看向车外,笑道,“我自幼不喜动,更喜静。这次随陛下秋狩,是在宫中呆得有些闷,想外出散心罢了。我知你祖曾为柏至侯家将,可曾习骑射?” 想起家人和幼-年-事,许良人浮起笑容,紧张之色少去几分。 “每逢秋熟,田中多小兽雀鸟,会祸害谷子。妾曾随父兄守田,拉不动捕网,只能开弋弓。” “弋弓?” “专射鱼鸟,力道不大,射程也不远,好在不需太大力气。”许良人一边说,一边比出弋弓的大小和形状,“妾大父擅制弋弓,妾八岁就能拉开。” 许良人话匣子打开,讲乡间闾里的趣事,陈娇听得津津有味,倒也不觉得无聊。尤其是秋熟时的种种,不时问一两个问题,更显得兴致勃勃。 直至宦者禀报陈娇,言刘彻从猎场折返,召皇后同许良人前去,两人才发现时间过去许久。 “走吧。” 陈娇心情好,有意照顾许良人,加上又是在林苑,也就不讲究太多规矩。 两人下车步行,宫人宦者随侍左右。 发现宫人队伍中的卫子夫,许良人脸色微变。陈娇顺她视线看去,同样皱了下眉。 “卫氏,你过来。” “诺。” 卫子夫走到陈娇面前,俯身行礼。 陈娇任由她弯着腰,转头询问大长秋:“怎么回事?” “回殿下,是陛下……”大长秋低声对陈娇解释。 卫子夫使计得宠,许良人就是在她身上吃亏。不是陈娇压着,又兼身怀有运,必然成为宫中的笑话。 刘彻的新鲜劲尚未过去,陈娇暂时没动她,但不代表会容忍她蹬鼻子上脸。 “陛下许的?”陈娇挑眉,冷睨在面前弯腰的少女。 论相貌,卫子夫在家人子中并不出挑,甚至可以说普通。论身段,也比不上擅舞的娇柔。唯有一头长发浓密如云,顺滑如绸,加上气质柔弱温顺,天子一时新鲜,倒也不算奇怪。 “你去求陛下?” “妾万万不敢!”卫子夫慌忙跪在地上,解释道,“妾知宫内规律,丝毫不敢僭越。唯陛下知妾弟为步兵校尉亲兵,入宫后再未能见,怜惜于妾,这才许妾入林苑。” “步兵校尉,亲兵?” 陈娇眸底闪过冷色,轻易看穿卫子夫的心思。 “很好。” 卫子夫伏在地上,像是因为恐惧,身体瑟瑟发抖,没敢继续出声,更不敢继续辩驳。 许良人咬住嘴唇,思及自己就是被这副样子骗过,心生怜惜,结果吃了大亏,险些成为永巷内的笑话,正想要开口,被陈娇按住手腕。 “既然是陛下许的,你就跟着吧。”陈娇恢复笑容,重新打量卫子夫,不见半点怒气,“你弟身为亲兵,估计也立下过战功。你该知晓分寸,为你弟的前程考量,不该将赵校尉时刻提在嘴上。” “敬诺。”卫子夫柔声应答,起身归入宫人队伍,跟在陈娇身后。头始终低垂,自始至终未同许良人的目光对上。 这一幕早被宦者报至刘彻面前,天子正观庖人切割鹿角,取下野猪獠牙,闻言不过随意一笑,道:“娇姊就是这个脾气。说起来,这事确是朕没提前知会。” 对于卫子夫,刘彻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归根结底,是去看许良人时,碰巧遇见,一时新鲜,才会宠了她。 实事求是的讲,以卫子夫的身段相貌,并非刘彻最喜爱的类型。如非卫子夫提起赵嘉卫青,让他落下印象,估计早被丢在脑后,更不会刻意带来林苑。 陈娇和许良人到时,刘彻猎的鹿已经烤好,切片码放,盛在漆碗中,呈至帝后面前。 刘彻、陈娇各挟起一块,鹿身余下部分均被赏给诸王臣子。 赵嘉坐在席间,分到一块鹿脊肉。在他两侧分别是曹时和魏悦,不需要过多应酬他人,只需饮下几杯祝酒,倒也十分自在。 开宴不久,乐人鼓瑟吹笙,敲响钟磬。 十多名身披甲胄,手持长戟的甲士鱼贯行至御前,抱拳行礼,随即伴着鼓点,仿效战场搏杀,与敌接战,开启一场战舞。 到长安后,赵嘉发现不少稀奇事,再再打破他原有的观念。 例如天子宴群臣,宴会中的舞者,至少有一半是男人。乐曲要么古韵悠然,要么慷慨激昂,所谓的靡靡之音极其罕见。 大概是汉初风气使然。 如此磅礴的乐音,阳刚的舞蹈,才能代表一个朝气蓬勃、尚武击敌的时代,才能盛飨马踏草原、南击蛮夷的雄壮气魄和百战英魂。 淮南王女刘陵同列席中,位置在阳信公主左侧。 这里本该是渔阳公主的位置,可惜渔阳一直在封邑,为天子看顾盐场,为国库输送盐利,秋狩也未能归来。 南宫侯张生同未出现在秋狩。 每岁之中,至少有大半时间,张生是在渔阳的封邑度过,长安的家宅近乎是被闲置。为他管理封国之人,陆续揣摩出经验,有事要找君侯,只需问明公主在何处,绝对一找一个准。 对于旁人的闲话,张生完全不在意。 正如他早年怼儒生所言,这是他们夫妻间的事,他乐意妇唱夫随,别人管得着?真心吃饱了撑的。 对渔阳这个妹妹,阳信心情复杂。 想想在宫中的时日,她几乎样样压对方一头。随着两人先后成婚,先前的日子仿佛颠倒过来。 渔阳公主和南宫侯举案齐眉,张生敬爱妻子之名传遍长安,令人歆羡。 她却是常年独守空房,想见曹时一面都难。纵然见到,两人十次里有九次会吵架,很少有平心静气说话的时候。 之前大军自北过来,三催四请,才将人请回家中。仅仅一夜,就迫不及待返回军营,仿佛走慢一步,身后就有东西要咬他! 这就是她的丈夫? 阿母总催她生孩子,有了孩子,曹时三天两头不着家也无所谓。可阳信话到嘴边,硬是出不了口。 正如先帝时的废后薄氏,丈夫绝情,凭她一个人要怎么生?! 心中委实憋闷,阳信郁结难消,一杯接一杯喝着闷酒。身边的刘陵双眼微眯,不知打什么主意,竟开始火上浇油,劝起酒来。 赵嘉察觉不对,暗地用胳膊肘-捅-捅曹时,低声道:“君侯,情况有异。” 顺他目光看去,曹时不由得皱眉。纵然不情愿,也不得暂时离席,向阳信走去。 见目的达成,刘陵借案几遮掩,将一包药粉递到阳信手中,同时低声道:“记得之前的话,我助你达成所愿,你也要助我成就目的。” 阳信攥紧手指,知晓自己是在与虎谋皮。可她的处境实在糟糕,为今后考量,明知刘陵的目的不会如表面上简单,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与此同时,一名飞骑自南而来,身怀会稽守的奏疏,马不停蹄飞驰往长安。奏疏中所载,除闽越围击东瓯,还有南越出现异动的消息。 ☆、第210章 第两百一十章 越人异动的消息送入宫中, 窦太后闻听之后,丝毫没有轻忽, 立即派人驰往林苑,给正在秋狩的刘彻送信。 张次公现为公车司马,因性情豪迈,身手极佳, 行事干脆利落,极得长乐卫尉赏识。此番得令,立即点出三名卫士, 携抄录的奏疏以及窦太后命人记下的谕旨,飞驰往林苑,准备面呈天子。 彼时, 猎场内立起数十座帐篷,帐前空地被清理干净,架起巨大的篝火。 甲士手持火把,点燃架起的立木。 刹那之间, 火光冲天而起, 橘红的焰光飞腾跳跃,似狂舞的金蛇。 阳信在宴上喝闷酒, 回到帐中后, 趴在铺了锦被的榻上,双眼半合, 脸颊现出晕红。曹时坐在矮几旁, 看着难得现出几许柔弱的阳信, 神情微怔,眼底闪过一抹复杂。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阳信产生错觉,以为曹时对自己有几分怜惜时,对方突然开口,说的却不是她想听的话,一个字都没有。 “公主,淮南王女素有不轨,不该与之走得太近。” 一字一句流入耳中,动摇的心变得冷硬,刘陵的蛊惑再次浮现脑海。 阳信握紧双拳,对婢仆使了个眼色。后者自幼便服侍她,一言一行俱为公主,只要是阳信的命令,无论对错都会严格执行。 婢仆退下不久,又带着热汤返回。 阳信坐起身,接过递来的漆碗,用木勺舀动两下,抬眸看向曹时,冷笑道:“君侯之言我会记得。” 见热汤送到跟前,曹时迟迟不动,阳信脸上的笑容变得嘲讽。 “怎么,连陪我饮一碗热汤都不愿,以为我会下-毒-不成?” 曹时皱眉,觉得阳信有点不对劲。具体哪里不对,一时之间又说不出来。看向婢仆捧至面前的漆碗,到底心头一软,接过来送到嘴边。 阳信垂下眸光。 事情既然做了,再没有后悔的余地。 不承想,就在热汤即将沾唇时,帐外突然响起人声,是刘彻遣宦者前来,召曹时往御前议事。 装有热汤的漆碗重新被放下,曹时起身离帐,背影很快消失在帐帘后。 阳信沉默片刻,突然离开木榻,用力挥手,漆碗被长袖扫落,热汤泼溅在地。 “没用的东西!” 见阳信盛怒,婢仆立刻伏身在地,任由热汤溅在身上,始终动也不动,更不敢为自己辩解。 发-泄-完怒火,阳信脱力般坐到榻上,单手按在胸前,感受着不断加快的心跳,讽刺地发现,除了事情不成的愤怒,自己竟有几分后怕。后怕之外,更藏着少许令她不快的“轻松”。 “撤下去吧。”阳信摆摆手,疲惫道,“东西处理掉,你亲自动手,莫要让人知晓。” “诺。” 婢仆小心站起身,收拾起遍地狼藉,小心退出帐外。 大概过了两炷香的时间,又有宦者传旨,今岁秋狩提前结束,天子起驾回宫,诸王、群臣随驾回城。 “怎么回事?”撇开自己的私念,细思朝中诸事,阳信不由得眉心深锁。 “回殿下,陛下只命回城。”宦者传达过旨意,即行礼告退,半字没有多言。 婢仆从帐外归来,凑到阳信耳边低语几声。 “城内来人,来的还是长乐宫的人?” “回殿下,仆看得真切,不会错。”婢仆低声道,“而且……” “而且?” “仆瞧见,来人离开之前,淮南王女拦了上去。仆离得远,未能听清王女都说了什么。” “刘陵,她拦长乐宫的人?”阳信喃喃念着,数个念头在脑中闪过。可惜没能抓住瞬间的灵光,只得暂时抛开,命婢仆收拾行装,先回城再说。 “回去之后,淮南王女过府,说我身体不适,一概不见。” “诺!” 刘彻着急回宫,不惜提前结束秋狩。 队伍前行时,陈娇推开车窗,望着前方的天子车驾,联系朝中诸事,心中隐约生出猜测。 许良人有些嗜睡,强撑着坐在车里,眼皮仍不自觉打架。 “当日来,当日归,也是难为你。”陈娇转过头,看向许良人,笑道,“你身子重要,躺下睡吧。” “皇后殿下……” “听我的。”陈娇展开一册竹简,道,“别让我说第二次。” “诺。” 安车外,卫子夫行走在宫人的队伍中,心中既有不甘,又有几分忐忑。 踩着许良人得宠,注定彼此会交恶。 皇后照顾许良人,完全不在意对方先她有孕。反倒对自己存有厌恶,宫人宦者看在眼中,故意使绊子,她本有资格坐车,结果也要跟着步行。 回宫之后,若不能再次得宠,自己的日子怕是更难过。 如果能见到阿青就好了。 卫子夫知晓自己事情做得急,不够周密,在旁人看来,无异是取死之路。 可她不甘心老死在永巷,必然要赌上一赌。 事实证明她赌对了。 借阿青乃至赵校尉的名头,天子的确对她生出怜意。只是这种怜惜不真实也难长久,犹如镜花水月,终有破碎的一天。 若能见到阿青,哪怕是求,也要求他改变主意。 若不然…… 卫子夫轻咬红唇,双手按上腹部,眼底闪过一抹坚定。 帝后回到宫中,先往长乐宫见窦太后。 其后,陈娇被窦太后留下,刘彻则前往宣室,召重臣商讨南越异动。作为南征目的的知情者,长沙王、楚王和胶东王接到诏令,同往宣室奏对。 赵嘉、魏悦、曹时和李当户被从林苑召来,韩嫣跽坐在群臣之中,用眼神示意四人,事关南征,且有诸多朝臣在场,让他们小心应对。 “会稽太守奏,闽越围东瓯日久,然久攻不下,内部渐生乱意。” “南越突然调重兵屯边,威胁长沙国。” “赵佗老奸巨猾,然自太宗皇帝以来,数十年相安无事,陡然行此举,必怀奸诡之心。” 南边的消息宣于殿内,群臣议论纷纷。 刘彻早定决策,闽越必须打,出兵只在早晚。并且不是打服就收兵,而是要将其彻底歼灭。 在群臣眼中,闽越注定不复存在,现下蹦得越高,今后就会死得越快。 至于闽越内部生乱,众人都不觉惊讶。 据会稽太守奏疏所载,闽越围东瓯这些时日,好处没捞到多少,反而被退无可退的东瓯狠狠咬了几口。且有汉朝官吏斥其胆大妄为,闽越王已经有些压不住了。 刘驹能下功-夫的仅限于闽越上层,遇到久战无功,不满闽越王的人聚集挑事,不等灭掉东瓯,闽越先会乱成一团。 究其根本,闽越到底是汉朝藩属,没有朝廷旨意,擅自攻击另一个藩属,从根本上就站不住脚。 如果长安从最开始就摆出严厉姿态,下旨斥责闽越,闽越绝撑不到现在,早已经生乱退兵。 偏偏长安未下明旨,会稽郡的斥责也是不痛不痒。 这让闽越生出侥幸,认为天高皇帝远,自己灭掉东瓯再假意继续臣服,长安会如之前一般睁一眼闭一只眼,不会太过追究。 吴太子刘驹倒是察觉几分不对,但他报仇心切,根本不会提醒闽越王。加上眼界有限,自始至终没有想到,刘彻看上南边这片蛮荒之地,正准备划入版图。 刘彻始终未下明旨,为的是让闽越继续蹦跶,吸引其他部落的注意。长安借机调兵蓄力,继而麾师南下,重现秦兵当年的霸道,统一岭北,横扫百越。 同秦相比,刘彻要做得更加彻底。 纳地入版图不算,更要大力开发,土人服从且罢,不服就用武力说话。 肥沃的产粮地必须握到手里。 汉民数量不足,即从他郡迁一部分。土人不服管教,从北边抽调专门“人才”,鞭子甩起来,再桀骜不驯都会变得服服帖帖。 蛮夷畏威而不服德。 如北边的草原部落,一味的讲究仁德,永远不可能让边地安稳。只有将他们打怕,让他们不敢降了又叛,不敢轻易杀掠汉民,才能逐步采取怀柔,分批实行教化。 赵佗为南越王期间,没少重用越人。 以他的威望,无人敢轻易冒头挑事。可等他死了,套在头上的紧箍咒被摘掉,只要继任者现出半点软弱,土人部落会如何反应,实是不言而喻。 在群臣议论南越用意时,赵嘉始终沉默无声。 如今已是建元三年,如果他没记错,赵佗活不了多久。这次大规模调兵,很可能是为防备汉朝,也是整理内部土人势力,为的是给继承人铺路。 不怪诸位大佬想不到这点,实在是赵佗太过长寿,从秦始皇时期一直活到汉武帝登基,每次以为他要死了,事后都证明是假消息。 以致于众人想到多种可能,硬是没有想到,这个年过百岁的老人,终于将油枯灯灭。 待室内的议论告一段落,赵嘉终于开口:“陛下,臣有事禀。” “讲。”刘彻正因多种猜测头疼,见出声的是赵嘉,立刻振作起精神,希望他能说出些不一样的东西。 “陛下,臣闻南越赵佗本为秦官,后降汉,今寿过百载。”赵嘉顿了顿,加重声音道,“如此高寿之人,世间少有。” 赵嘉之言似同殿中所议之事风马牛不相及,然而,细思他言下之意,联系南越调兵之事,在场的大佬纷纷拨开迷雾,得出答案。 “陛下,臣请再探南越虚实。”大行令王恢扬声道。 经过努力,医匠已制出能对抗瘴气和疾病的药物。 如今闽越生乱,南越内部权力更迭,正是大好战机。如能抓住,百越必当提前纳入汉朝版图,成为汉朝产粮之地! ☆、第211章 第两百十一章 建元三年, 十月 长安下过一场薄雪,冷风自北而来, 呼啸刺骨,撕扯悬于半空的市旗,猎猎作响。 数名背-插-雉羽的边骑飞马入城,带来匈奴再度遣使, 望与长安修好的消息。 遣使之事由中行说主持,过程中,强行压下茏城官员——特别是王庭四角的反对, 坚持摆出高姿态,国书措辞极为强硬。除要求汉军退出草原,返还草场, 更要汉朝送公主和亲,陪嫁数倍于前朝的粮食绢帛,否则就要发兵南下,在边郡燃起战火。 “汉不予, 自来取。” “伤民失地, 汉自省其失。” 经马邑之战,匈奴损失近十万强军, 被打到断腿, 好不容易才跑回茏城。如今派人求和,却是这种态度, 朝廷官员面面相觑, 都感到不可思议。 难不成中行说年老糊涂, 失心疯了? 飞骑除携带匈奴来使的消息,还呈上边郡太守的奏疏,言云中、雁门、定襄三郡有南来商旅,正大肆散播朝廷调大军南征,讨伐闽越之事。 “难怪。” 听韩嫣转述奏疏内容,赵嘉心中了悟,放下水囊,抹去脸上飞溅的泥点。若匈奴知晓朝廷要伐闽越,自会认定边郡无法增兵,借机狮子大开口也就不足为奇。 韩嫣坐到赵嘉身边,抓过他手里的水囊,刚要递到嘴边,突然被魏悦抢了过去。 看一眼面无表情,行事却令人疑惑的魏三公子,韩嫣动动嘴唇,到底没说什么,又抢过曹时的水囊,咕咚咚灌下两口。 他的水囊早在林中遗失,当时是被箭-射-穿,即使找回来,十成也不能用了。 自秋狩之后,朝廷派兵南下的意图渐强,朝堂上不提,城南贵人亦有耳闻。这种情况下,有心也好,无心也罢,南征的消息瞒不住,早晚会传到北地。 只不过,据边郡太守的奏疏,消息是由商队散播,行动未免太过刻意,让人不多想都不可能。 “做这件事的会是谁?”李当户沉吟道。 “总之,不外乎那几个。”曹时举起手,一根根弯下手指,“淮南王女在长安,这段日子没少在私底下活动,听说还同长乐宫的公车司马过从甚密,赠与厚礼。” “长乐宫公车司马?”赵嘉诧异道。 “说来,此人阿多应该认识。”曹时咧了咧嘴角。 “我认识?” “张次公。” 怎么是他? 赵嘉面露惊讶。 “听说淮南王女出手极是大方,阿多有心可提醒一二。如其执迷不悟,今后远一些就是。”魏悦按住赵嘉的肩膀,沉声道。 赵嘉皱眉,一时陷入沉思。 想起初见时的情形,再想想朝廷到边地择选,在卫青蛾落选一事上,张次公出手相助,赵嘉深吸一口气,决定下次入城,务必见对方一面。 依照曹时的口气,张次公涉入不深,大概仅收了刘陵的财物。寻机提醒一回,望能让他醒悟过来,不要继续和淮南王一系搅合在一起。身为长乐宫的公车司马,这可是大忌! 短暂休息之后,四营再次投入训练。 赵嘉和士卒一同跨越障碍,在泥坑中翻滚,在密集的林木和高草中开弓。随着时间过去,“对手”一个个出局,最终“存活”下来的,隐蔽手段和猎杀手顿都十分惊人。 临到文吏吹响木哨,宣告当日训练结束,赵嘉裹着一身湿冷的泥浆和雪水走出训练场。看到身后的魏悦和李当户,再看看哨音响起前一刻,因一时疏忽被踢出局的平阳侯,单手压下头盔,尽量不在曹时面前笑出声。 这是第几次了? 依照曹时中箭的位置和背后的脚印,动手的必然又是李当户。只是魏悦也掺一脚,着实令他有些意外。 四营军伍离开训练场,在营地西侧的排屋前列队,等着清洗泥浆灰土,换上干爽的衣物,再到伙夫处领取饭食。 随着伙夫掀开锅盖,香味随风飘散,弥漫整个军营。 为保证军伍有充足的体力,营内每三天就要杀羊,每五天就要杀彘。 牛耕在全国推广,耕牛不得轻易宰杀,从胡商手中市来的则不在此列。正因如此,牛马市中,鼻孔未-穿-环,未曾驯服的牛价格不断攀高,仅贵人家能长期负担。 赵嘉肩负军需官职责,每过半月,即会有北边的商人往营内送牛。 这些商人多出自归降的胡部。 提前打好招呼,有边郡大佬的威慑,再加上要市牛的是赵嘉和魏悦,深知这两人厉害的胡商,自然不敢有其他心思,每月按时送来牛羊,价格远远低于城内。 有贵人听到消息,意图-插-一脚。 结果不等赵嘉出声,曹时和韩嫣一起动手。事情做得光明正大,对方有苦说不出,只能背后污蔑几句,实际动作却不敢有。 究其根本,理亏的是谁,彼此心知肚明。 用过膳食,四营校尉接到宫内旨意,明日列席朝会,天子将定南征之事。 “看来要出兵了。”赵嘉回到房中,执起火钳,拨动火盆内余烬,待火苗升起,又添几根木条。 房门被敲响,其后魏悦走进室内。见赵嘉坐在火盆边,对着飞蹿的火苗出神,不禁问道:“阿多在想何事?” “南征。”赵嘉头也不抬,依旧盯着火苗。直至魏悦走到近前,才顺势向后一仰,恰好靠在对方腿上。仰头对上魏悦的目光,赵嘉丢开火钳,叹息一声。 “准备得再充分,终究没有实地去过。” “阿多,事无绝对,百胜之将亦不敢自言万全。”魏悦弯下腰,手指擦过赵嘉的唇角。因未束髻,随他俯身的动作,黑发自肩侧滑落,流瀑一般。 赵嘉抬起手,握住一缕黑丝,向下拉了拉,并未多用力。 “三公子,能否陪我坐一会。” “好。”魏悦笑了,顺势坐到赵嘉身侧,任由他以自己的腿为枕,拿起赵嘉放在一边的火钳,继续拨动盆内碳火。 火光跳跃,火星点点,偶尔发出爆响。 两人皆未再说话,唯舒适静谧在身侧流淌。 翌日,未央宫前奏乐,群臣整肃衣冠,列队鱼贯入殿。 刘彻着黑色衮服,头戴冕冠,高踞殿上。 朝会伊始,即宣匈奴来使。 匈奴使臣刻意摆出姿态,昂首挺胸,龙行虎步。然走进殿内,视线扫过两侧官员,仰视正前方的汉天子,气势一点点消弭,被宦者拦住,到底强撑不住,伏身在地,向刘彻行礼。 “奉天所立大单于命,拜见汉天子,愿陛下千秋万岁!” 匈奴使臣被唤起,恭敬呈递国书。 刘彻早知其中内容,之所以宣他上殿,不过是走个过场,不授人把柄。 自汉立以来,匈奴就是长安最大的敌人。一场马邑大捷,虽伤匈奴实力,却未断其根本。这就是庞大草原统治者的底蕴。 不同于闽越之流,对匈奴,刘彻必须慎重对待。 然也仅止于此。 匈奴提出的条件,汉朝绝不可能答应。 马邑之战前,刘彻不会点头,马邑之战后,更加不会。 将南征之事散播到北边的是谁,他心中有九成把握。等撵走匈奴人,大军集结南下,拿下那片产粮地,他势必会让对方付出代价。 “不允。” 刘彻将国书放到一边,不交群臣商议,直接对匈奴的要求予以否决。其后当着匈奴使臣的面,商议南下攻百越之策。 草原和百越相距万里,根本搭不上边。 匈奴遣使的来意,刘彻早就摸透,不过是虚张声势,意图讹诈。既然如此,他不介意“吓”回去,让对方知晓汉朝一次能发多少强军。 如果匈奴敢趁机南下,一路摧枯拉朽,打到长安算本事。如果做不到,等灭掉闽越,大军调头,彼此必然有得打! 汉朝有钱有人,皇帝正当年少,还有即将到手的沃土。反观匈奴,这几年快被不时-爆-发的疫-病-逼疯,军臣单于又身染沉疴,王庭四角短暂联合,彼此之间早晚再生裂痕。 两相对比,当真做好和汉朝一决生死的准备了? 中行说意图讹诈,匈奴态度分外强硬。不料想,被看穿外强中干,长安的态度更加强硬。 匈奴本部战斗力惊人,边郡太守同不是吃素的,大不了就地征发材官更卒,两线开战,照样能将草原杀得血流成河! 看明白汉朝的态度,使臣不由得想起出发时,左谷蠡王对他说过的话:汉朝这个年轻的皇帝,不同于他的父祖,意气风发,骨子里流淌的都是强横和征服,是要将敌人斩草除根的决绝和战意。 前朝定下征南之策,长乐宫中,窦太后面沉似水,灰白色的眸子半睁,怒气昭然。 阳信公主跪在殿中,脸色惨白,额头沁出薄汗。长袖遮掩下,双手隐隐发抖。一个熟悉的药包被掷在她面前,系绳散开,灰黑色的药粉洒落遍地。 陈娇坐在窦太后身侧,低垂双眸,始终不言不语。偶尔看向阳信,眉心微蹙,眼底闪过复杂情绪,并无半分幸灾乐祸,仅有无声叹息。 王娡被召来,起初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直至窦太后命人取出药包,再观阳信表情,意识到自己的女儿可能做了什么,心中咯噔一声,脸色瞬间变化。 ☆、第212章 第两百十二章 “阳信, 你来告诉我,这药从何而来, 要用给谁?”窦太后语带沉怒,声音在殿中响起,宫人宦者皆噤若寒蝉。 看着脸色愈显青白的阳信,陈娇很快将视线转开, 不发一言。 “回太皇太后,我、我……”阳信口中支吾,不知该如何做答。 在看到药包的刹那, 她即知事情已经败露,不可能继续遮掩。表面上的窘迫和怯懦,有一半是真, 另一半却是伪装。 这般作态的目的,是希望窦太后能够心软,莫要真的追究。 归根结底,曹时又非窦氏子弟, 不过是得先帝看好, 又碰巧被刘彻重用。她才是窦太后的亲孙女,天子的亲姊, 汉朝的长公主! 真要处置了她, 事情肯定瞒不住,必当传于朝堂。 诸王现在长安, 窦太后必然要慎重考虑。 若非如此, 今日就不会召她入长乐宫, 而是会直接派人问责。 阳信想得十分“透彻”,更有几分确信,这件事最终会不了了之。 反正曹时又没真的服药,也没发现任何不对,依她来看,窦太后很可能雷声大雨点小,斥责几句,命她收敛即罢。真正实质性的惩罚,十有八-九不会有。 唯独陈娇在场,让阳信心生怨愤。 自己怯懦的一面被对方看到,哪怕有部分是装的,也让阳信万分不甘,如鲠在喉。她暗暗发誓,今后如有机会,必然将这份耻辱千百倍还给陈娇,绝不食言! 阳信想得很好。 可惜她忘了,她不单单是想对曹时下药,这种能-催-情,并有一定上瘾效果的药粉实是来自刘陵! 刘彻防备刘陵,派人十二个时辰盯着她。窦太后也知晓淮南王女性狡,行事不择手段,早让陈娇远着她。 渔阳公主远在封邑,刘陵够不着。三公主嫁入堂邑侯府,成为刘嫖的儿媳,同样不会和刘陵走得太近。刘陵想避开刘嫖和陈午见一见她,都是万分困难,想要搭上关系,近乎不可能。 唯独阳信。 曹时父母早已亡故,自羽林骑成军,更是长时间留在军营。偌大的府邸仅阳信一个主人,她定下的主意,家僮婢仆无人敢出言劝解,遑论直言反对。 王娡早年聪明,自登上皇后位,这种聪明逐渐被傲慢、膨胀所取代。 由皇后成为太后,终于开始清醒,尝试从永巷布局,并想方设法弥补和刘彻之间的裂痕。可惜成效始终不大。 阳信人在宫外,同曹时关系冷漠,府内又无长辈,自然是想干什么干什么。 王娡在宫外眼线不多,田蚡本人都是满头小辫子,被刘陵抓着把柄,自然不会提醒阳信。而王信的话,阳信则是完全听不进去。 刘陵摸透王娡母女性情贪婪,尤其是阳信,纵然被暂时疏远,只要送上重礼,也能继续搭上线。 果不其然。 几次送出金玉绢帛,再上门拜访,阳信的态度有明显软化。 刘陵口才好,舌灿莲花,总能说得阳信心花怒放,该有的防备心也随之减弱。 看着逐渐落入自己掌中,却始终浑然不觉的阳信,刘陵面上带笑,嘴上恭维,眼底却尽是嘲讽。 比起摸不到衣角的渔阳公主,以及被刘嫖陈午护在羽翼下的隆虑公主,阳信早被怨愤和曹时的冷漠蒙蔽双眼,失去正确判断,一举一动都能被轻易揣测,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棋子。 这次主动给阳信寻药,刘陵怀抱的目的绝不如表面简单。 可惜阳信不知道。 万幸曹时没有服药。不然的话,混在药粉中的一味慢性-毒-药,早晚会催垮他的身体,导致他缠绵病榻,再无法领兵上阵。 刘陵不打算马上要曹时的命,那样太刻意。她要的是不留痕迹,完善后手,纵然事发,也能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为避免阳信察觉,混入的-毒--药是精挑细选,又磨碎成粉,寻常医匠也看不出来。 只是连刘陵也没能想到,阳信想都没想,也没派人检查药粉成分,直接就要给曹时用。正因阳信这份“不谨慎”,让窦太后生出怒火,再无法坐视不理。 曹时身为列侯,官至羽林校尉,先前出征边郡,同匈奴作战勇猛,极得刘彻看重。如果阳信不是自作聪明,得景帝赐婚尚主,曹时和天家关系十分紧密,今后必成天子股肱。 无奈,阳信实在令她失望。 窦太后心中怒火狂燃,面上的怒意却渐渐消失,被无尽的冰冷取代。 “阳信,我眼不明,心却不盲,莫要在我面前作戏。”窦太后沉声道,“将你母召来,是要她亲耳听一听,亲眼见一见,你做下何等蠢事,又是如何执迷不悟,不知悔改,一错到底!” “太皇太后,阳信知错。”听到窦太后的话,阳信终于知道怕了。这一回再无半点假装,全是真实流露的恐惧。 “错在何处?”没理会欲言又止的王娡,窦太后继续问道。 “错在、错在……不该给平阳侯用药。”阳信咬住嘴唇,艰难道,“太皇太后,阳信实在没有办法!” “实在无法?”窦太后猛地拍在几上,怒声道,“你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你是长公主,天子长姊!” 阳信垂首不语,双手颤抖得更厉害,既愧且羞,更藏着几分恼怒。 王娡看着长女,如非身在长乐宫,必然将她拉过来,用力点在她的额前。 到底长没长脑子,竟做下如此蠢事! 做了能遮掩且罢,非但没能瞒住,反而被长乐宫知道,这是嫌日子过得太好,太顺遂?! “你错的不仅于此,继续想。”窦太后收敛怒火,继续道,“想不出来就继续在殿前跪着。让你母陪着你,直到你清楚自己错在哪里。” 陈娇眼底闪过一丝惊讶,扫一眼脸色瞬间变化又很快隐去的王太后,眉心微蹙,猜测窦太后的用意。 王娡好歹是太后之尊,此举既是惩罚阳信,也是在罚她。 等到今日之后,王太后在宫内的威望或许又要被削弱一截。是单纯被阳信牵连,还是说,私底下又有动作,被太皇太后察觉,借机予以敲打? 想到这里,陈娇眉心蹙得更紧。 太皇太后悉心教导,若自己粗心大意,出现不该有的疏忽,实是万分不应该。 “太皇太后,事情是阳信所为,同母后无干。”阳信倏地抬头,直视窦太后,争辩道,“阳信同平阳侯如何,想必太皇太后也知晓。阳信不想再这样下去!” “不想就下药,要-毒-死-你的丈夫?”窦太后冷声道。 阳信愣在当场。 “太皇太后,我没有,我岂会做这等事!” “没有?”窦太后垂下眼帘,遮住灰白的眸子,“你可知这药的方子?“阳信低声应是。 “不,你不知道。”窦太后摇头道,“如你真如表面聪明,就该知晓有些人的东西不能要。” 阳信猛然抬起头,嘴唇颤抖道:“太皇太后……” “我今日召你来,你以为单是为这药?”窦太后一字一句,字字句句都像是重锤敲在阳信心头,“淮南王有异心,淮南王女留在长安,多少人避之唯恐不及。远的不提,如你舅父盖侯,淮南王女屡次上门拜访,他可曾有一次亲见?” “你人在宫外,本该看得清楚,却仍是收下淮南王女重礼。更从她处得药,查也不查,岂非愚蠢之极。” 被窦太后一言点醒,阳信额前冒出冷汗。 “我不知道,如果知道,我绝不会……” “当真不会?”窦太后打断阳信的辩解。 “当真不会!”阳信斩钉截铁。 殿内陷入短暂寂静,片刻后,窦太后态度稍有缓和:“如你真正知错,回府之后,立即送还淮安王女相赠的金玉绢帛,今后莫再同她来往。撇开左道之心,行事前三省于己。如再犯错事,绝不会如今日揭过。” “诺!” 阳信俯身在地,王娡始终没能-插-言,也没有为女儿求情。 事情牵扯到刘陵,她心中警觉,对阳信公主实在是恨铁不成钢。之前明明提醒过,怎么偏要犯浑?和刘陵牵扯不清,还要用她给的药! 当真如太皇太后所言,越活越回去,做事之前想都不想,年少时的机灵都到哪里去了? 阳信老实认错,窦太后没有严厉惩戒,更严令消息不许外传,明摆着要将事情压下,保全阳信的颜面。 不过作为惩罚,阳信要禁足府内三月,正好修身养性,避开刘陵。 离开长乐宫后,阳信没能马上回侯府,而是被王娡带到寝宫,殿门关闭,手指直接戳在她的额前。 “我是如何教你?你怎会做下这等蠢事!” “阿母,我知错了。”阳信到底气短,加上王娡手上并没多用力,没有躲闪,硬是挨了几下。 “知错就要改。”见阳信如此,王娡气消大半,将阳信拉到屏风前,沉声道,“详述淮南王女言行,一字不许漏。” “诺。” 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阳信回忆刘陵过府时的言行,尽道于王娡。 “你说用药之事是她先提?”王娡沉声道。 “确是。”阳信仔细回想,的确是刘陵在话中暗示,三番五次提及,她才会生出心思。 “她所谓的相助,究竟是助什么?” “未曾详说。”阳信皱眉道, “倒是她常打听四营校尉,或同其有关。” 王娡已经没力气发怒。 四营是天子亲兵,校尉俱为天子心腹,刘陵打听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总不会是看上哪个,想嫁? 简直笑话! 刘陵这般利用阳信,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分明没将自己放在眼里,当她这个太后是死人! 王娡的确被窦太后压制,在宫内不得不小心,却不意味着她当真好惹。阳信被刘陵利用,险些万劫不复,这口恶气,她自己没法出,王娡必然出面。 长乐宫之所以高抬轻放,没有真正惩处阳信,八成也是打着坐山观虎斗的主意。 被利用也好,被人看戏也罢,区区一个淮南王女,当真以为自己智慧无双,谋略盖世? 想明其中关窍,王娡微微眯起双眼,保养得宜的面容上,掀起一抹冰冷的笑。 建元四年,十二月 诸王陆续启程返回封国,如长沙王更要提前动身,回到国内调集将兵、筹备军粮,以配合朝廷大军南征。 在刘发动身前,宫内设宴,诸王俱被邀请,刘陵同样在席。 让人没料到的是,向来行事有章法的淮南王女,竟然宴上失仪,出了大丑。离宫回府时,拉车的马突然发疯,在城南横冲直撞,惊扰诸王驾,险些伤到朝官。 等健仆拉住缰绳,刘陵撑着撞到的额头下车,刚要出言赔罪,一名骑僮突然挥鞭,抽在倒地官员的身上,口中大声呵斥,就差说一句“好狗不挡路”。 认出被抽的是谁,刘陵心中咯噔一声,顾不得许多,大声道:“住手!” 哪想骑僮根本未停,又狠-抽两鞭,方才翻身下马,跪地横托马鞭,请刘陵责罚。 看着名为请罪,实则却像是请功的骑僮,刘陵的眼神像淬了毒。如果还不明白自己被人设局算计,她妄称智慧性狡! 就在刘陵陷入局中,苦思脱身之计时,未央宫宣室内,一幅巨大的地图挂在墙上,刘彻站在图前,赵嘉、魏悦、李当户、曹时和韩嫣俱站在天子身后。 “朕同丞相、大将军议,诸事已妥,下月出兵!” ☆、第213章 第两百十三章 刘陵从未像此刻一般焦头烂额。 坐在铜镜前, 对视镜中面容,愈发觉得心绪难平。实在克制不住, 索性挥袖扫倒镜架。伴着一声钝响,婢仆迅速伏身在地,双手合在额下,遮住惊恐的面容。 “是谁, 到底是谁!” 刘陵确信自己被算计了。 乍看手段,不似未央宫中的少年皇帝,也不是长乐宫那个瞎眼太后, 余者逐一翻过,各个都有疑点。 能在宫内动手,又能神不知鬼不觉收买她身边骑僮, 种种手段使出来,身份定不一般。 “来人!” 暂时想不出所以然,刘陵唤来忠心门客。 “中尉府可传出消息?” “回翁主,暂无。”门客俯身道。 “送去的金玉如何?” “仆无能, 未能见得宁中尉。” 刘陵特意备下的重礼, 压根没送出去,全都原样退了回来。 “不怪你。宁成严酷不下郅都, 自上任以来治效斐然。这一次我被人设计, 得罪此人,事情怕是难以善了。” “翁主可能想出, 究竟是谁在背后设计?” “暂无头绪。”刘陵捏了捏额心, 吩咐道, “继续盯着,一旦中尉府有消息,速来报我!” “诺!” 门客离开后,刘陵挥退婢女,独自坐在室内。打开漆匣,取出未送出的美玉,手指擦过玉上雕纹,眉心拧出川字。 当日,城南疯马惊到数人。骑僮嚣张跋扈,竟然-鞭-抽-中尉宁成! 长安城南哪个不晓得,得罪丞相和大将军尚有转圜余地,非是罪无可恕,终有一线生机。得罪宁成,绝对是自己往死路上走。 若是身无罪名且罢,偏偏刘陵手下不干净。即使在长安已有所收敛,在淮南国内发生的一切,总会被寻到蛛丝马迹。被宁成盯上,今后休想有安生日子,说不定父王也会被连累。 越想越是懊恼,对背后策划之人,刘陵更觉得愤恨。 这分明是要置她于死地! 就算不死也要让她伤筋动骨,风波未过去之前,再轻易动弹不得。 想到之前的谋划,刘陵很是扼腕。本是成竹在胸,却总棋差一招,功败垂成。周遭似有眼睛盯着她,掌握她的一举一动。 冷静下来,刘陵不免悚然。 有骑僮的先例,难保身边不会再有暗子。 是谁? 婢女,仆役,亦或是……门客? 不等刘陵想清楚,门外有婢仆来报,送往阳信公主处的礼物被系数退回,人也未能见到。 “为何?” “回翁主,据府上人言,公主于宫宴当日入长乐宫,归来即闭门谢客,不见任何人。” “纵然闭门不见,礼物为何不收?”在猎场时明明说好,她会在近期再送一包药粉。 “回翁主,仆未能打探出来,请翁主治罪!” 婢仆伏在地上,隐隐发抖。 刘陵沉思片刻,并未开口斥责,收起礼品中的药包,余下令婢仆带下去,暂时送回库房。 “下去吧。” “诺!” 婢仆退走后,刘陵拿起药包,细思婢仆带回的消息,联系阳信突然禁足,以及发生在城南之事,一个名字闪过脑海,葱段般的手指瞬间攥紧。 王娡,王太后! 她早该想到,这样的手段,又能在宫内布局,普天之下,除了当年将栗姬斗败,自己登上皇后宝座的王娡,不会再有第二个。 纵然有,同她又无多少利害关系,如何会给她设套布局。 只是猜出始作俑者,却无任何报复之法。 王太后不比阳信,想要对付她,没有周密筹划,胜算实在不高。奈何刘陵最缺的就是时间。加上阳信闭门不出,见不到面,借为棋子同样不成。 思来想去全无办法,刘陵顿感头痛欲裂。 屋漏偏逢连夜雨,接下来数日,这位野心勃勃、欲助淮南王成大事的王女,切实体会到被蛛丝缠绕,束手无策是何等无奈。 宁成记仇,但行事谨慎,没有切实的把握绝不会莽撞。这也是他行效郅都,廉洁不如,却能得景帝和武帝重用的原因。 说白了,他的确贪婪,但有分寸,奉行职责绝不马虎,对宗室、诸侯爵俱有震慑。 此番遇到疯马,又被淮南王女的骑僮-抽-鞭子,当街羞辱,宁成气归气,思及背后原因,很快得出和刘陵类似的结论。 甚者,比刘陵早一步查出背后主使。 证据摆到面前,宁成思量片刻,捻须轻笑,拿起记录的细布,投到火盆中烧毁。待一切化为灰烬,转身打开木箱,取出早就备下的竹简,里面清楚记录有刘陵在淮南时的许多不法。 他一直在等这一天。 早在淮南王女留京,被天子“关注”时,宁成就已开始准备。他要扳倒的绝非刘陵一人,连她身后的淮南王也要一同问罪,方可永绝后患! 并非宁成胆大妄为,而是王太后的所作所为,分明是得长乐宫允许,天子八成也知情。 自己既然“入局”,成为王太后——亦或是天子和窦太后布局的棋子,何妨将局面做得更大些。 “淮南王女,淮南王。” 宁成展开竹简,半面脸颊被火光映红,半面隐于黑暗。无论明暗,皆目光熠熠,眼底是掩不去的兴奋。 郅都在任时,曾处理前临江王坐侵庙堧垣为宫一案。 案件了结后,郅都往雁门郡为太守,宁成从济南入长安,升任中尉。在任期间,宁成一直期盼有朝一日能亲断大案,同郅都比肩。 王太后的设计给了他机会。 淮南王父女落到他手里,淮南王府必将被连根-拔-起。淮南王的登顶之心亦会被掐断,彻底湮灭在牢狱之中、宁成雷厉风行,下手绝不留情,更不会予对方反击的机会。 刘陵送礼不成,尚未想出办法,就遇尉丞上门。 其非独自前来,而是携五十兵卒,将刘陵所在的府邸团团围住。 叫开府门,尉丞大步走进府内,无视刘陵愤怒的目光,言有民告淮南王女草菅人命,修渠拦水,为己利害民田,苦主现在中尉府,要同被告当面对质。 “翁主,请吧。” “大胆!”刘陵怒道,“谁给你的胆子,敢如此无礼!” “国朝律法,翁主莫非不知?”尉丞阴阴笑着。 这是刚刚开始,刘陵还能张狂。等到罪名一项项列出来,尝过宁中尉的手段,她是否还能如现在这般,尉丞拭目以待。 僵持许久,刘陵倚仗身份,拿住尉丞手中没有圣旨,到底没有去中尉府。只是碍于法令,也必须退让一步,遣门客代她前往问话。 尉丞没有继续为难,痛快把人带走。 不等刘陵松口气,又闻婢仆禀报,府外兵卒未撤,看样子,会继续包围府邸,案子不查清,府内人休想出入自由,包括刘陵在内。 “欺人太甚!” 依照刘陵的性子,素来都是她欺人,何来人欺她! “我要给父王书信,请父王给天子上表。如此污蔑诸侯王女,其行可恶,其罪当诛!” 刘陵的书信自然没能送出,直接被兵卒拦下,当日送往宫内。 看过书信内容,刘彻面露嘲讽。 “这哪里是写给淮南王的,分明是写给朕的。倒是有些小聪明,可惜没用对地方。” 刚将书信撇到一边,刘彻又突然改变主意,命人将竹简封好,送去淮南国。 “朕倒要看看,淮南王叔会作何反应。” 窦太后知晓刘彻所为,摆手挥退俳优和宫人,教导在殿中陪她的陈娇:“娇娇,当今天子不比太宗皇帝,也同先帝迥异。我教你,但你不能处处学我,可明白我意?” “回大母,我明白。” “当真明白?” “娇不敢虚言,自今往后,我当谨言慎行,非陛下允许,少问前朝事。也当约束窦、陈两家,免蹈薄氏之祸。” “看来你是真明白了。”窦太后语带欣慰,将陈娇揽入怀中,“明白就好。” 殿外,刘彻负手静立,宦者宫人躬身两侧,静默不敢言。 殿内声音稍歇,刘彻才单手推开殿门,看到靠在窦太后身前,笑容灿烂的陈娇,嘴角不自觉弯起。 风过殿前,鼓起黑色的衣摆。 长袖舞动,发上冕官反射阳光,炫发金彩。 建元四年,一月 会稽郡再送奏疏,闽越围东瓯数月,东瓯不敌,已是岌岌可危。东瓯王泣请长安发兵。 未几,长沙王奏禀,南越屯大军于边,不轨之心昭然若揭。越兵-暴-虐无纪,已数伤汉民,更逐汉使,请发兵讨之。 两份奏报合于一处,刘彻在朝会下旨,命大行令王恢出豫章,大农令韩安国出会稽,各率三万大军,并合会稽水师,讨闽越,救东瓯。 以羽林校尉曹时为材官将军,屯骑校尉魏悦为骁骑将军,射声校尉李当户为轻车将军,步兵校尉赵嘉为护军将军,率四营亲军出长安,赴长沙国,合王国军讨南越。 太仆公孙贺为将屯将军,率北军两万同往长沙国,讨伐南越。 所谓杀鸡焉用牛刀,天子这道旨意,用的已然不是牛刀,分明是抡起-斩-马-刀,照着被盯准的目标凶狠斩杀下去。 这一刀落下,猎物岂止断颈,整个都会被砍成肉泥。 随旨意下达,大军整装待发,满朝上下俱知,天子果真看上百越之地,不再放其为藩属,而将正式划入版图。 大战在即,淮南王被刘陵牵连,正焦头烂额,没空给刘彻捣乱。关于种柘制糖以及产粮地的消息,再无需隐瞒。 获悉内情,不少老迈如卫绾的列侯都是一跃而起。 丰产之地,一年两熟甚至三熟? 肥沃的土地不种粮,简直暴殄天物! 这样的地盘岂能留在蛮夷手中,拿下,必须拿下! 朝中的反应尽在赵嘉预料。 在他和大农令当面谈过,结合长沙国的气候,提及百越之地种稻可一年多熟,差点让韩安国拽掉胡子时,就能推断出事情宣于朝,会引起诸位大佬什么反应。 “可惜不能亲眼一见。”赵嘉轻笑一声,举臂接住从天而降的金雕。突然间发现,原来自己也有点恶趣味。 “阿多想见什么?”魏悦策马走到近前,开口问道。 “没什么。” 赵嘉摇摇头,手指擦过金雕的飞羽,随即举臂,目送金雕振翅而起,直击长空,发出一声长唳。 ☆、第214章 第两百十四章 建元四年, 二月,朝廷讨南越、闽越的诏书传袭天下。 同月, 王恢和韩安国率领的大军整装待发。 军中多楼船士,深谙水性,擅操桨并熟悉水上作战。在出发前,刘彻下旨开林苑, 许各军轮番入新营训练场,并在水上操船演练。 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闽越有天然屏障,自身实非汉军之敌。以大军压上, 且有会稽水师相辅,必能一战而下。 依据刘彻同卫绾、窦婴制定的策略,王恢和韩安国将各率三万将兵, 分别由北和西逼近闽越。 因闵越西接南越,从西进兵极易惊动南越守军,拖慢拿下闽越的进程。 只能说天助汉军,闽越王贪心不足, 被吴国太子挑唆, 包围东瓯数月,又遇国内人心浮动, 如今已是骑虎难下。 摆在他面前的路仅有两条:要么果断退兵, 压下国内反对的声音;要么继续进攻,不计损失拿下东瓯, 再携胜威处置谋逆者。 闽越王郢之前头脑发热, 被东瓯反击数次, 才发现事情不如想象中容易。此后又得密报,王弟馀善和丞相密谋推翻自己,更是怒火中烧。 没等怒火燃到最高点,汉天子的诏书传袭天下,百越之地亦有详报。 知晓数万大军正碾压而来,闽越王犹如被泼了满身冷水,一阵透心凉。 他终于明白,再继续围下去,他不只王位不保,连脑袋都会丢掉。闽越的确仗恃密林险阻,有瘴气-毒-虫阻隔汉军,但这不意味着汉军当真无计可施。 若非如此,当年的秦军是怎么来的?又是如何一统岭北,将百越打得俯首称臣? 越想越觉得情况危急,闽越王当即修书,派心腹送往会稽。信中言辞恳切,他愿意立刻退兵,并以银、铜、珍珠、象牙和犀角进献朝廷,自此忠心为长安守边,绝不敢生二心。 “望使君为郢美言。” 随书信送出的还有两斛珍珠,一箱玳瑁和一对象牙。 会稽太守的回信来得很快,连礼物一并被退回。 信中的意思很简单:之前要你罢兵,你不肯,如今想要停手,晚了!不提未报长安擅袭东瓯,单是藏匿前吴国太子刘驹就是大罪,必当受到严惩。 闽越王看过回信,双拳攥紧,牙齿咬得咯吱作响。脸颊因愤怒抖动,使得蔓延至眼角的图腾愈发狰狞。 “拿下刘驹!” 汉朝大军转瞬即至,密林瘴气未必能阻隔多久。纵然被挡住,会稽水师出兵,照样够他喝上一壶。 闽越能造海船,但多是在近海游弋捕鱼的小船舢板,和南越动辄二、三十吨的大船不能比。会稽有巧匠,造出的战船多行江上,同样能够入海,且在大小吨位上同南越不相上下。 被会稽水师盯上,一旦战况不对,亡入海的打算必然落空。 闽越王心急如焚,坐立难安,一边命人去捉拿刘驹,献上他的头表达诚意,另一边派人秘密前往南越国,向南越王赵佗求救。 可惜,两拨人都是无功而返。 抓捕刘驹的人回报,他们到时,刘驹早已经逃之夭夭,带着几名忠仆不见踪影。前往南越国的人连赵佗的面都没见到,只发现南越大举在边界陈兵,国内却似有不稳。朝中更是人心惶惶,显然要出大事。 求生之路接连堵死,闽越王无计可施,日渐变得暴躁易怒,动不动就要杀人。随侍的仆役各个胆战心惊,全因每天都要从营内送出一两具尸首。 久攻东瓯不下,大王又是这般疯态,军心未免动摇。即使最忠于郢的勇士,此刻也生出不确定,见过馀善派来的人,开始在忠诚和活命之间摇摆。 建元四年三月,王恢和韩安国的大军不断逼近,会稽水师整军待发的消息传入百越。 各部落首领慑于汉威,纷纷同闽越王划清界限,表示自己从最开始就和闽越吃不到一个锅里,更没同郢沆瀣一气。 闽越迅速被孤立。 反观东瓯,即使被围困数月,人口减少近三分之一,此时却如同打了鸡血,从东瓯王到普通部民皆士气高涨,登上由巨木、硬竹搭建的要塞,对闽越大加嘲讽,更击-出一波箭雨,很是振作军心。 “天军将至,汝等叛逆必死无疑!” 东瓯王年近半百,个头不高,皮肤黝黑,身形仍十分壮硕。穿着蓝色贯头布衣,赤-裸-双臂和双脚,发剪得极短,脸颊和脖颈爬满象征部落的图腾,一直延伸到胸前和上臂。 数串兽牙和禽羽制的项链垂落胸前,象征他的地位和财富。手中拿着百越少有的铁器,站在高处,俯视闽越王郢,满脸的得意。仿佛被围的不是东瓯,数月命悬一线的也不是自己。 “驺郢,天军旦夕可至,你的死期到了!”东瓯王吼出胸中怒气,大为畅快。铁骨朵扛在肩上,大声道,“日前我已上奏汉天子,愿举部内迁,如今已为汉民!你敢兵围东瓯,就是杀掠汉民!” 东瓯王越说声音越高,看到闽越王神情变了几变,之前还扬言要-屠-灭东瓯的闽越勇士,此刻皆面现惧色,得意之余,更觉自己英明果断,做出再正确不过的选择。 继续窝在林子里有什么好,听过北来的商人讲述,他早仰慕中原繁华。 商人赠送的绢帛华美舒适,部落中织出的布匹根本不能比。南越倒是能制丝绸,可他们的商人下手极狠,定价比汉商高上数倍。 吃过汉商带来的美食,享用过对方送上的美酒,东瓯王更想离开旧地,带着部民迁往中原,过上好日子。 听闻长安派出大军,东瓯王比任何人都高兴。 此时此刻,他自居为汉民,兵围东瓯的闽越则是部落仇敌。双方结下死仇,在北迁之前,他势必要配合汉军,将敌人斩草除根! 换做以往,被东瓯王这般讥讽,闽越军定会恼怒发起进攻。这一次郢下达命令,勇士却迟迟不动。 “不从军令,要造-反吗?!” 闽越王大发雷霆,正要命勇士强行进攻,天空突起惊雷,一场大雨从天而降。豆大的雨珠连成一片,砸在人身上,连双眼都睁不开。 “退!” 这种情况下,强攻无疑是送死,闽越王只得下令退兵,带着部落勇士返回营地。东瓯人在雨中大声高呼,不顾被雨水打湿,在要塞内载歌载舞。 “天神庇佑!” 东瓯王高举双臂,仰天大吼。 东瓯人围在他的身边,即便身上带着伤,仍是不顾疼痛,随他一同对天祈祷,祈求汉军早日到来。 建元四年六月初,王恢、韩安国率领的大军抵达会稽,大军登上会稽水师的战船,浩浩荡荡向南开去。 会稽太守严助将政务委于郡丞,亲率水师南下。待至东瓯地界,同先前派出的郡兵汇合,共击闽越,救出东瓯。再顺势向西,拿下闽越和昔日的南海王之地。 于此同时,四营亲军击鞭锤镫,遇山攀山,遇水涉水,经南阳郡、江夏郡和南郡,终抵长沙国境内。 因出发前有充足准备,并借楼船士入林苑之机,让北地出身的军伍熟悉行舟船战,这一路走来,少有军伍出现危急状况。 军中配有十数名医匠,都是擅长制药之人。 为寻到这些大佬,赵嘉给郅都送去书信,请他身边的医家大佬相助。对方十分乐意帮忙,而且动作相当快,书信送到没多久,即有数人动身前往长安。 人来之后,曹时和韩嫣格外惊喜。尤其是曹时,把着赵嘉的手臂,直言他神通广大。 李当户这次的表现很古怪,没有和曹时站在一起,反而同魏悦并肩而立,神情严肃地打量几人,观其面容和善,笑容可亲,脚底却不自觉升起凉意。 “季豫,你有无觉得不对?” “不对?” 李当户颔首,他相信自己的自觉,这几位医匠绝非表面上一般无害。 果不其然,安顿到营内不久,几人就各自打开药箱,一边配置赵嘉需要的药物,一边探讨制药心得。 乍看之下,此举无半分不对。仔细听他们谈论的内容,不怪李当户会毛骨悚然。 几位大佬口中的全是-毒-药! 你说半月亡,我言七日死;你说不剜肉放血不能活,我言断手断脚照样不能活。 你言虫,我言蛇,你言蜈蚣,我言蝎蛛。 您言草木有-毒,我言矿石亦能制-毒。 彼此争执不下,谁也压不下谁,最为仙风道骨的老人当场拿出两只陶瓶,表示嘴上说没用,不如吾等以身试药? 求真敬业至此,委实令人钦佩。 然而,赵嘉还等他们配置能预防瘴气,治疗水土不服的药品,准备配发给全营军伍,任由他们用自己试药,坚决不可能! 哪怕是为了学术,为了实践出真知,同样不行! 为免意外发生,赵嘉下令卫青和赵破奴几个,各带一伍步卒,将营内的医匠盯紧,严防死守,在急救包配好之前,不容许任何意外发生。 “诺!” 少年们领命,医匠也知轻重缓急,关乎南征,不容许有任何拖延。将学术讨论押后,集中精神完成赵嘉的委托。 待急救包全部配好并上呈天子,朝廷召集更多医匠,为南征大军进行储备时,医匠们从卫青口中得知,这次出征百越,沿途会遇到的-毒-物种类数不胜数,大部分根本未载入书册。 “不瞒长者,日前有南来向导入营,青是亲耳听闻。” 大佬们果然上钩,同向导谈过几次,纷纷找上赵嘉,要求随军南征。 知晓事情的前因后果,赵嘉半晌没说话。 未来的大司马大将军突然变成芝麻馅,真心有点压力山大。 有医匠加入,南下变得更为顺利,途中患病的士兵的确有,因病致死的情况却始终没有出现。抵达长沙国后,四营和公孙贺率领的北军依旧满员。 长沙王刘发获悉大军到来,亲自出城相迎。 众人回到城内,赵嘉就听到一个了不得的消息,之前有探子潜入南越,被发现处死,但在临死之前,拼命送出一条消息:南越王赵佗已有两月未露面,却一直隐瞒国内,现在主政南越的压根不是赵佗,而是他的孙子赵胡! ☆、第215章 第两百十五章 早在长安论战时, 赵嘉就曾提出,南越王赵佗是当世少有的长寿。结合去岁突然陈兵屯边, 该往长安朝贡的队伍也迟迟不出现,朝中大佬纷纷得出结论,南越王庭恐怕有变。 抵达长沙国后,由刘发口中得知, 探子送出确凿消息,赵佗已两月未曾露面,却死死瞒着国内, 目前主掌南越的该是赵佗的孙子赵胡,可朝廷大权却握在国相手中。 国相出身南越大族吕氏,祖籍番禺, 是赵佗建国后,受到重用的越人一支。 经三代经营和积累,吕氏子弟遍布朝堂军中,家族声势一时无两。 赵佗活着一天, 慑于他的威名和老谋深算, 吕相不敢轻举妄动。如今竟能大权独揽,不将赵胡看在眼里, 政令皆由相府出, 可能性只有一个:赵佗必当身死! “纵然不死,定也风烛草露, 命不久矣。”长沙王刘发断言道。 汉高祖立国后, 并不承认桂林、南海和象郡三地为赵佗所有, 尽数划归长沙国领地。即使数年后发生改变,在历代长沙王眼中,这片地界仍属于汉家,是被赵佗“非法”侵占。 现如今,知晓该地能种柘制糖,刘发的眼睛都绿了。 糖之利不可计数。 天子许下承诺,待大军攻破南越国,朝廷收回两郡,桂林郡划入长沙国,并由长安派遣匠人,在当地建起作坊,种柘制糖。获取的利润,除每岁献费,尽归刘发自己所有。 如此庞大的利益,容不得刘发不动心。 况且,在见识过天子亲军和边军的威力之后,长沙王非但生不出其他心思,更是主动找上代王,讨教抱天子大腿的诀窍。 被排斥许久,终于有志同道合的宗亲上门,代王甚是高兴。一番恳谈之后,将自己积攒的经验倾囊相授。 于是乎,继代王之后,长沙王刘发也立下宏愿,匡助天子,同淮南王之辈划清界限,安安分分当个诸侯王,荫佑子孙后代。 之前天子长女出生,刘发得知消息,立即派人送去贺礼。 珍珠玳瑁玉器不算稀奇,驯好的鹦鹉和大象却十分罕见。窦太后和陈娇十分喜欢,和蜀中送去的貘一并养在林苑,由专门的象奴和豹奴照看。 赵嘉有幸见过一次林苑中的“瑞兽”。 相隔不远,见到黑白纹,圆滚滚,悠闲啃着竹子,脚下还散落不少铁片的“貘”,赵校尉无语半晌。 如果被匈奴知晓,用黄金都换不来的铁,被汉朝拿来给瑞兽做口粮,不知会作何感想。 赵嘉走神时,长沙王又道出几条近期得来的情报,随即铺开地图,指出通往南越都城的道路。 “兵分两路,一路船行耒水,翻越骑田岭,入连江;另一路由零陵出发,沿漓江至苍梧,打下沿途县城,拿下土部,其后再于番禺汇合。” 番禺多汉民,是南越都城所在,经济相对发达。 赵佗知晓自己命不久矣,下令调兵屯边,本意是提防汉朝,保证国内权利顺利更迭。 不想吕氏一族阳奉阴违,并未遵照赵佗的命令,将所部勇士派往边界,反而在赵佗去世后增兵国都。若非如此,赵胡再不如赵佗,到底是后者的亲孙子,自有几分谋算,不可能任由吕相一味做大,以致于大权旁落。 吕相做的是一场豪赌。 赌赢掌握大权,在朝中一言九鼎。否则就是满盘皆输,最终毁家灭族。 事情的发展,证明他赌对了。 赵佗死前做出的安排,本该为赵胡铺平道路,却被逆臣利用,成为吕氏改朝换代的踏脚石。 只是吕相高兴得太早,随着汉朝调大军南下,无论是他还是赵胡,没有赵佗的本事,早晚会落到汉军手里,首级敬献长安,成为将兵的战功。 结合情报和地图,进军路线很快拍板,公孙贺所部同长沙国兵同下耒水,赵嘉、魏悦、李当户和曹时则前往零陵。 进军所需的船只皆由长沙国提供。 楚王和胶东王各出钱绢,助长沙王造船,如今俱停泊水上,运送数万大军乃至水上交战,完全不成问题。 战船之后连有平头船,能载重,专为运送辎重和战马。如果辅兵和役夫多,兵船装不下,都可以上去。 此次南下,四营都是正卒,运粮的役夫之外,并未带一员辅兵。还是到长沙国后,为大战所需,由刘发帮忙调拨。 辅兵之中,除了汉民,有近一半是土人。 这些土人归汉已久,仍保留些许部落习惯。应征时,身边都带着奴隶。 大部分奴隶是从交趾、九真等地抓来,各个身材矮小,肤色黝黑,不懂得汉话。 观其形貌,性情必然凶悍。土人敢把人带在身边,自是有驯服办法。 取出一种特殊药粉,并将草笛送到嘴边,这些奴隶立刻面现惧怕,老实得不能再老实,让做什么做什么,不敢有半点反抗。 赵嘉翻阅地图,确认这些奴隶应该出自后世的东南亚地区,九成以上是越-南。 依照刘发的说法,早在第一任长沙王就国时,这些土人就是汉军辅兵。世世代代延续下来,时常与汉民通婚。有部分开始蓄发并着汉衣。除了身上的图腾,和汉民已无太大区别。 至于土人抓捕奴隶,属于部落传统。加上抓来的又是不开化的蛮夷,刘发并无意阻拦。 “此类蛮夷性情凶狠,不事生产,不识教化,不类人更似猿。常结伴掠杀国民,汉民越人皆深恶痛绝。早先赵佗曾派兵围剿,只是杀之不绝。” 在刘发眼中,归降的越人是“民”,秦人出身的赵佗是“对手”。这些类猿的是什么东西,根本不能算作是人! 其不事生产,有机会就要抢劫杀戮汉民,不是中间隔着南越,刘发都想自己出兵,一举将其绝灭。 随着辅兵和役夫陆续到位,辎重准备妥当,刘发和公孙贺所部择日登船,溯耒水而上,准备进入连江。 四营尚需行一段陆路,先往零陵,再于渡口登船。 由熟悉地形的向导带领,即使走进密林,也无需担心迷路。只是在出发前,刘发十分担心,长安来的北军会不适应当地气候。 长沙国尚好,越是靠近南越,越是高温多雨。 又将进入盛夏,着甲胄前行必将更为困难。如果将士因水土不服患病,或是不小心受伤,伤口化脓,皆有可能致命。 “务必小心!” 出发之前,刘发特地调来王府中的医匠,要其随赵嘉等前往零陵。曹时出面婉拒刘发的好意,解释营内不缺医匠,更送出一批急救包,请刘发下发国兵。 见对方的确不需医匠,刘发收下急救包,将王府医匠带上自己的战船。 医匠站在船头,眺望岸边,想起几位左手-毒-草,右手-毒-蛇的大佬,钦佩之余,深感自身不足。 “术业不精,何能报大王知遇之恩。”医匠感叹一声。 “君何出此言?”刘发很是奇怪。 “回大王,言出肺腑,绝无半句虚假。仆今后定当勤学苦练,冬抱冰夏握火,不求达至扁鹊,但求精益求精,能同长安侍医一较高下!”医匠慷慨激昂,双目放光。 刘发:“……” 和长安来的这些人接触过,自己的国相就变得不太正常,见天研究“发兵夺地,经济富民”,甚至还抢了税官和粮官的活,完全的不务正业。 好不容易大军出发,国相能正常一段日子。结果没等他松口气,医匠又变得不对。 看着陷入自我激励,坚持上进不可自拔的医匠,刘发摇摇头,和公孙贺重新确认过路线,便返回船舱休息。 平日里温厚沉默的人,突然间变得慷慨激昂,委实有点不适应。 索性眼不见为净,回去睡觉。 刘发出发不久,四营也在向导的带领,一路南行零陵,再改换水路进入南越。 出发之前,向导担心北兵不适应地形,心中很是惴惴。万一大军被道路阻截,无法完成进军任务,自己必要吃挂落。 万万没想到,从出发开始,四营军伍展现出的强悍和适应力,连身为辅兵的土人都叹为观止,钦佩不已。 和中原大郡不同,南方各郡的开发程度参差不齐,除经济中心和各郡、县治所,基本是鸟兽比人多,开垦的田地之外,大片都是原始森林。 长沙国经营数代,国都的经济和人口仍无法同中原大城相比,遑论人口更为稀少的零陵等地。 起初,脚下尚有秦时修建、汉立后沿用的道路,前行数日,道路开始断绝,大军被密林、藤蔓和高草挡住去路。 未等向导确认方向,天空突然聚集乌云,雷鸣电闪,大雨瓢泼。 “暂时休整。” 四营校尉下令,军伍避开高木,张开雨布,以伍为单位凑到一处,等待大雨过去。 待雨势减小,大军开拔,向导-抽-出佩刀,演示如何开道。 赵嘉点点头,打了一声呼哨,举起右臂,沙陵步卒为前军,以长刀劈砍藤条高草,手腕粗的树木照样劈断。没用多久,就开出一条容三人并行的林路。 “有蛇,小心!” 发现藏在树叶间的一抹青色,向导大惊失色。 这种蛇极-毒,被咬一口,十成会送命。 军伍背后像长了眼睛,头也不回,随意向后递出一刀,蛇身即被斩为两截。落地的蛇头被刀尖穿透,蛇肉被拾起来,缠绕到军伍的手腕上。 “下顿加餐。” 接下来的一段路,向导亲眼目睹沙陵步卒是如何“行走林间如履平地”,遇蛇杀蛇,遇兽屠兽,遇鸟捕鸟。 一名军伍单手挽住长藤,在林间飞跃而过,期间投掷出短矛,将一条胳膊粗的蟒扎在树上。随后从树上掏出一条胖嘟嘟的虫子,咬掉头,嚼得津津有味,向导面无表情,已然麻木。 目睹步卒的种种举动,连土人出身的辅兵都觉得不可思议,纷纷开始怀疑,这些真是北兵,从没来过南地? ☆、第216章 第两百十六章 离开长沙国第四日, 四营将兵登上战船,顺漓江而下, 直逼南越境内。 传行水上,连遇数场大雨。 雨落不见半丝凉爽,反而愈发闷热。 幸亏絮衣换过材料,且有医匠配置的草药, 如若不然,难保不会有军伍在途中染病。 赵嘉站在船头,看着两岸不断后退的密林, 以及水中不时跃起的大鱼,摸一把后颈上的汗水,深刻怀疑自己究竟处在哪个气候带。 正想着, 又一条大鱼跃出水面,有力的尾巴左右摆动,张开布满利齿的大口,竟朝船侧的役夫“咬”了过去。 役夫经验老道, 面对身长超过一米的大鱼, 脸上未见丝毫慌张,随手抄起船桨, 向前一拍, 继而向上一挑,啪地一声, 大鱼砸在甲板上, 不断的张合鱼口, 甩动尾巴,硬是无法返回水中。 啪! 又是一声,役夫抡起船桨,对着鱼头来了一记狠的。 大鱼终于不动了。 役夫弯腰提起战利品,正准备送到厨下,见赵嘉看过来,当即笑道:“将军,莫要看这鱼样子古怪,肉极美味。炖煮、烤炙均可,洒些食茱萸,滋味非寻常江鱼可比。” 说话的功-夫,又有数条大鱼跃出水面。 大概是被役夫的话引起兴趣,赵破奴、公孙敖和赵信各自撸起袖子,飞出爪钩和系有绳子的短矛,卫青更是直接张开弓箭。 伴着破风声,先后有数条大鱼砸上甲板。 “好!” 摇桨的役夫同声叫好,少年们更加起劲,连军伍都加入进来。只要有鱼出水,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个头大,一条跑不掉,统统抓回来。 这种抓鱼方式,非是亲眼所见,怕是无人愿意相信。 少年们抓得起劲,船上伙夫不用招呼,直接上甲板杀鱼。不能吃的部分丢进水里,鱼身当场斩段,按照役夫推荐的方式,分批进行烹饪。 血腥味引来更多肉食鱼类,无一例外,只要敢出水,立刻会成为目标。还曾有数根飞爪钩住一条大鱼的情形,力道之大,差点把鱼身在半空扯成几段。 向导蹲在船头,从吃惊到麻木,从不可思议到习以为常,心态转变得十分迅速。 倒是藏在两岸的南越斥候,见到汉军的举动,无不大惊失色。 这些汉军真是北边来的? 怎么看都不像! 就在这时,水中又出现一道黑影。观体型,长度足有七八米,粗壮犹如一截巨木,在江中游动,速度飞快。头破水而出,赫然是一条巨蟒。 登船之前,沙陵步卒曾抓过一条蟒,个头没这条大,剥皮烤制,味道算是不错。 见到水中的“不速之客”,尝过蟒肉的步卒各个双眼发亮,纷纷抄起短矛,瞅准目标,向水中飞掷出去。 巨蟒身覆鳞片,仍无法挡住锋利的短矛。很快,水中弥漫开血色,鱼群朝蟒身聚拢,开始凶猛撕咬。 “敢和耶耶抢!” 步卒抡圆胳膊,猛拽绑在矛尾的绳子,硬生生将巨蟒从水中拉出来,顺便还带出二十多条半臂长的江鱼。 巨蟒摔在甲板上,伙夫手起刀落,瞬间解决猎物。刷刷又是几刀,带上来的江鱼集体停止摆尾。 从头至尾目睹全部经过,南越斥候当真不知该作何反应。 汉军的强悍超出想象。 如此勇力,怕只有助南越武王建国的将兵方能旗鼓相当。 赵佗本为秦朝县令,在秦将任嚣病逝后,代任南海郡郡尉。 初创南越国时,他仰仗的主要是秦军,论勇武和作战能力,绝对横压一世。如若不然,汉高祖时期,对赵佗就不会是招抚为主。同长沙国的战争,胜败谁属同样未可知。 几十年过去,当年的秦兵多已作古。加上赵佗重用越人,南越军队进行过多次洗牌,固然有秦人后代,绝大多数却是从当地招募的越人。 优势是对越人有安抚作用,弊端在于,相当程度上削弱了军队的战斗力。 赵佗去世后,吕相再不受压制,大张旗鼓和赵胡争-权,南越军的将领纷纷开始站队。其中,半数以上支持吕相,联手打压军中忠于赵胡的势力。 四营一路行军,尚且不知,就在两日前,驻守边界的南越军发生内-乱,忠于赵胡的秦军后裔近乎被斩杀殆尽。 动手的越人也没捞到太多好处。 毕竟双方的战斗力对比明显,如非占据数量优势,被反杀也不是不可能。 这些越人出身的斥候,都是从秦军处学来本事。因职责所在,未曾参与军队那场内-乱。 事后听闻消息,对训练教导自己的将官,他们非但无半分怜悯和同情,反而盘算着回去之后,该如何和旁人争夺对方留下的皮甲、铁器和青铜器。武器和皮甲没有,家中的女人和财物必须分一部分! 可惜的是,他们脑中所想,注定无法实现。 船行江上不久,就有汉军发现岸上不对。趁夜色--降临,泅水登岸,悄悄跟上这些南越斥候。 南越斥候一路盯着汉军,自以为身形隐蔽,殊不知自己身后早跟了尾巴。双方距离最近时,两名沙陵步卒就站在他们头顶,借树冠遮掩,俯瞰藏在树下的对手。 这样的位置和距离,开弓就能把人全部留下。 因赵嘉迟迟未下命令,这些南越斥候才能活到今日,没有成为沙陵步卒南下的第一份战功。 船行第五日,大军准备登岸。 岸上的步卒终于等到命令,将自以为“顺利完成任务”,准备返回军营的南越斥候尽数打晕生擒。 斥候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倒吊在古木之上。 汉军已经登岸,清理出一片空地,正埋锅造饭。四五个身着黑甲,面容被头盔遮挡的汉将,正展开一幅地图,确定下一步前进方向。 斥候试着动了动,立刻引来汉军注意。 “醒了?” 汉将得禀,同时抬头看过来。 斥候这才发现,这几人都十分年轻,而且相貌格外地好,丝毫不像是征战沙场的悍将,反倒像是生于膏粱、锦绣围绕的贵胄公子。 回忆起近日所见,斥候刚升起的念头立即被碾碎。 由兵知将,能率领那般强悍的士卒,岂会是一般人。表面再无害,性情未必如此,定是一群凶人、狠人! 讽刺的是,这样的道理,同样是之前被杀的将官所教。 被军伍抽鞭子,斥候连声发出惨叫,却坚持不肯招供。实在受不住就开口乱叫,假装不懂得汉话。 赵嘉无意浪费时间,真不懂也好,假不懂也罢,总之,必须让几人尽快开口。当下召来向导,命令道:“我接下来的话,你一句句说给他们听,不许漏半个字。” “诺!” 赵嘉朝卫青和赵破奴示意,两人会意,各自转身,很快带回他需要的东西。 几根十字形的木架并排扎在土中,两只木桶和数根藤条摆在木架旁侧。 一切就绪,赵嘉-拔-出腰间的匕首,锋利的刀刃抵在斥候的颈侧,目光对上骤然紧缩的瞳孔,微笑道:“汝等蛮夷,可曾听过千刀万剐?” 接下来的时间,赵嘉生动讲解何为剐-刑,如何割上成百上千刀,还能令人不死。 “如何,可想一试?”赵嘉缓缓施力,斥候的脖颈上出现一道血口,“本将剐过匈奴,尚未剐过越人,很想试上一试。” 说话时,赵嘉的表情中充满期待。 伴随脖颈的刺痛,斥候顿时魂飞胆丧。连翻译的向导都双腿发抖,翻译时战战兢兢,唯恐哪里让赵嘉不满意,自己也被绑上木架。 他本以为,这几名汉朝将军,就属这位赵将军最和善,最好相处。哪里想到,一切都是假象!难怪最凶悍的步卒都在他手下,能统领这群凶人,本身岂能是省油的灯! 赵嘉话音刚落,即有斥候崩溃大叫:“我说!我说!” 出口的竟然是汉话。 “不是听不懂汉话?”赵破奴扛着长刀,撇了撇嘴,“要我说,真应该先割上几十刀,反正又割不死。” “行了。”见斥候脸色惨白,近乎要当场吓断气,赵信用胳膊肘捅了赵破奴一下,拽着他往卫青处走。 斥候生怕被活-剐,赵嘉问什么,他们答什么,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连大营的位置和营防都说得一清二楚。 不过,他们并未提及营内生乱,将消息彻底隐瞒下来。 几人被分开讯问,事后核对口供,发现没有太大出入,赵嘉正准备开口,原本跪在地上的斥候突然-暴-起,意图抢夺兵器。事情未成,当场被长刀贯心。 看样子,他们不是真想逃,而是只求速死。 看着被拖走的尸体,赵嘉挠挠下巴,对上魏悦颇富深意的目光,稍显尴尬地咳嗽一声。他也没想到,这些斥候的心理承受能力会如此差,想当初审问匈奴人,可是有“实物”为据,事后照样有不少活下来,甚至归降汉军。 得到口供,汉军拔营继续前行。沿着向导直引,穿过一片密林,斥候来报,前方发现大片木竹搭建的要塞。 赵嘉和魏悦同时举臂,李当户和曹时也迅速下达命令,全军停下脚步。 “再探。”赵嘉道,“查明所有岗哨。” “诺!” 四营探查南越军大营时,前往救援东瓯的朝廷大军已经登岸,同先一步出发的郡兵汇合,准备奔袭闽越。 大军休整半日,正要启程,突然有百越来人,送上重礼,还用绳子捆来潜逃的前吴国太子刘驹。 来人伏身在地,言辞恳切,表示闽越叛逆,其他部落完全没有参与。为表达忠诚,他们愿意随汉军一同作战,将叛逆之人剿灭。 刘驹逃出闽越,本想南行出海,结果运气不好,被一部越人拦截。认出他的身份,立刻五花大绑,送来汉军面前邀功。 见到王恢和韩安国,刘驹知晓自己断无生路。即使现下不死,押回长安也会斩首弃市。 正想临死前“英豪”一把,痛斥朝廷打压诸侯王,哪想王恢和韩安国早将他看透,压根不打算听,直接堵嘴押下去,并遣人给长安送信,禀奏天子,看此人该如何处置。 对于越人的投诚,两人暂时收下,待拿下闽越王的人头再做计较。 就在越人欢天喜地返回部落,准备召集勇士,随汉军作战时,闽越突然来人,奉王子馀善和国相的命令,献上闽越王郢的首级。 “此次逆举全为驺郢独断专行。望朝廷仁慈,放过闽越百姓。我等定痛改前非,为朝廷守边,岁岁朝贡,绝不敢有二心!” ☆、第217章 第两百十七章 闽越的求降被拒绝。 正如会稽太守给闽越王本人的答复, 之前让你退兵,你怀抱侥幸拖拉着不走。如今朝廷大军抵达, 想靠几句好话求得活命,将悖逆之事一笔勾销,无疑是想得太美。 年年朝贡,岁岁称臣, 本就是藩属国的本分。 当年高祖皇帝念百越起兵有功,才封王授爵。结果蛮夷之属背恩负德,反复无常, 闽越更是狼子野心,占南海王之地,藏匿前吴国太子刘驹, 更发兵攻打东瓯,意图将三王之地尽揽手中。 种种逆举,岂是称臣纳贡就能抹消。 长安决意将百越之地划入版图,闽越真悔也好, 假悔也罢, 王恢和韩安国率领的数万大军都不会停止进攻,救东瓯之后, 必然一鼓作气, 拿下闽越全境。 闽越使者被赶出汉军大营,王恢和韩安国并不怕他通风报信。 事实上, 汉军人强马壮, 车攻马同, 早让来者胆战心惊。 设想中的密林、瘴气和毒-物,完全没能给汉军造成困扰。有提前配置的药物,以及大批改良的絮衣足履,此番进军十分顺利。 大军伐木除草扎下营盘,覆盖方圆数十里。 军容军威之盛,丝毫无惧区区闽越。 甚者,依照严助的提议,以势压人,在百越传播汉军之威,使得闽越军心彻底崩溃。 使者被逐出军营大门,来不及庆幸脑袋犹在,抬头就见持枪鹄立的两队军伍,被枪-尖闪烁的寒光刺痛双眼,连滚带爬远离大营。 跑出十数步,壮着胆子回首眺望,见高搭的瞭望台上,几名穿着皮甲的弓箭手正拉开弓弦,登时头皮发紧,心中大骇,再不敢有半分迟疑,以平生最快的速度逃入林间,很快不见踪影。 这种速度让观者十分惊讶。 “迅捷如此?” 闽越军固然擅长在林间行动,绝大多数都达不到使者的程度。 后者得馀善信任,被派遣来送首级和降书,沿途要穿过其他部落的地盘,身手本就相当不错。加上又是在逃命,速度-爆-发不足为奇。 可惜汉军不这么想。 误会就此酿成。 王恢和韩安国据此制定策略,务必将闽越军包围,彻底予以歼灭。若出现漏网之鱼,一旦逃入密林,事情会变得相当麻烦。 “拿下此地是为种柘种稻,朝廷必下令迁民。有凶蛮之辈隐于林间,实是危害不小。” 两人和率领会稽水师的严助达成一致,不想亡羊补牢,务必不留祸患!严助更提议,无妨让投诚的百越部落加入围-剿-行列。 “攻城无用,袭灭残兵尚可。” 百越各部性情凶狠,时常彼此仇杀。闽越逐年势大,态度愈显骄横,除了南越,谁都看不起,在各部之中没少结仇。 之前各部打不过,只好忍气吞声。 如今汉军抵达,数万大军一人一脚,就能将闽越碾成碎渣。投诚各部有了靠山,自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各部首领急于表现,哪怕闽越人逃亡入海,百分百也会被抓回来。在百越之地,能操控小船舢板出海捕鱼的,可不只有闽越和南越! 策略既定,大军陆续拔营,开始向东瓯和闽越-挺-进。 闽越使者逃回国内,禀报馀善和国相,汉军无意接受归降,看样子,不将闽越碾碎誓不罢休。 “欺人太甚!”馀善大怒,单手握拳,用力砸在地上。 国相沉默不言,神情十分凝重。 使者跪在竹楼前,回忆起汉军大营,就忍不住瑟瑟发抖。 闽越不会有好下场,他能跑回来送信也算尽了本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使者心一横,当夜就带着妻小悄悄溜走,去投奔有些交情的部落首领。 万一对方不肯收留,索性南逃出海。 据出海捕鱼的同族言,海上有岛,甚大。岛上有能饮的溪水,只要汉军不来,带着家人藏匿生活不成问题。 条件恶劣与否……还有什么比保命更加重要? 待馀善天明召见,竹楼中早已清空,连个人影都不见。 无需细想就知人已逃跑,馀善大发雷霆,暴怒之下,将同使者有关联的部民尽数斩杀,一个不留。 人杀完,馀善也被国相劝得冷静下来。 依照后者的说法,他们仰赖的瘴气和毒-物失去效用,没什么能阻挡汉军。归降服软又不被接纳,等大军打过来,定然是死路一条。 “大王,为今之计,暂亡入海,保得王室血脉,待时机成熟必能再起!” 砍掉驺郢的脑袋,馀善便自立为王。 只是遇到大兵压境,继承仪式一切从简。迄今为止,军队和国都百姓之外,许多闽越人尚不清楚,闽越王已经换人。 “亡入海?” “臣闻海上有大岛,有能饮之水,有野稻野果,更有能猎的野物。只要安顿下来,亦能出海捕鱼。” 国相和先一步逃走的使者打同样主意,选择的目的地都一般无二。 求生的-欲--望-压过一切,馀善被说动,和国相一番密议,命人收拾细软,点齐军中心腹,以出兵迎击汉军为名,正大光明走出国都,沿途受百姓跪拜,没有半分亏心。 闽越百姓尚不知晓,馀善彻底抛弃他们,离开国都后即日夜兼程,一路逃到港口,登上国相命人准备的大船,逃亡海上。 可惜他运气实在不好,出海没多久,船上的兵卒见财起意,一不做二不休,将馀善和国相先后杀死,尸体扔进海里喂鱼。清点过满船的珍珠、玳瑁和绢帛,就准备逃往大岛。 大概是老天都不想让他们活,目的地近在咫尺,突遇一股巨浪,木船禁不住,直接断成两截,当场四分五裂。 兵卒落入海中,一个个卷入漩涡,挣扎没几下,即同抢来的珍宝一同坠入海底。 海面重归平静,除了几块断裂的木板,无人知晓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馀善和国相逃走没多久,汉军解东瓯之围,带着脱困的东瓯人和投诚的越人各部,袭向闽越国内。 沿途遇上的村寨多已人去楼空。 有些竹屋前还架着烤焦的兽肉,本该坐在火堆前的人却已不见踪影。 “将军,依火灰推断,尚未跑远。”东瓯首领查看过火堆,主动请命入林抓捕。 在之前的包围战中,东瓯损失惨重,自首领以下全部恨透了闽越。凡是遇到闽越人,下手极其凶狠,似要借由此战将怒火和怨恨全部发-泄-出来。 见东瓯首领再一次拔得头筹,其他越人首领不甘心,纷纷上前请命。这些越人都带着灵巧如猿的奴隶,在林间散开,闽越人插翅难飞。 “准。”王恢点头,“首级论功。” “将军恩德!” 越人首领大喜。 追随汉军作战,众人可谓大开眼界。 强悍的战斗力不提,军中那一样样稀奇的物件,诱人的吃食,以及效果卓绝的药品,无不令他们叹为观止。 精通草药的医匠,使药用-毒-俱是好手。 见识过这些大佬的手段,随军的越人有一个算一个,态度无比恭敬,就差顶礼膜拜。 在投诚部落的努力下,通往闽越国都的道路被迅速扫清。大军一路摧枯拉朽,与其说是在打仗,不如说在急行军。 终于,闽越都城遥遥在望。 比起汉军,随军各部显得尤为兴奋,不少人双眼发红。如非慑于汉军威严,怕是会立刻冲上去攻破城门,肆意烧杀劫掠。 “总算有座像样的城池。”王恢感叹道。 “这叫城?”韩安国不屑一顾。 城墙高不过三米,还是木竹搭建,基座倒是石头堆砌,那又有什么用?别说军队,估计连有一定规模的匪盗都挡不住。 这样的“城池”是国都? 在中原地区,连县城都算不上。 “全军休整,明日进攻。” 汉军抵达目的地,大大方方在城外扎营。 一部分军伍就地砍伐树木,制作投石器和云梯。至于攻城锤,以闽越城门的防护力,压根用不上。 城头的闽越守军看到汉兵,无不大惊失色。 “大王在何处?” “大王和国相日前出城,难道不是阻截汉军?” “怎么办?” “汉军打来了!”、 驺郢已死,馀善和国相外逃,留在城内的官员知晓汉军到来,大部分都想着逃跑,全无死守之意。仅有寥寥数人准备迎战。奈何人心涣散,纵然他们怀抱拼死的决心,也难组织起有效防御。 汉军来袭的消息风传城内,流言纷起,都城内一片混乱。 不少百姓收拾起细软,齐齐涌向城门,甚至袭击守城的兵卒,只为逃出城外。 “开门,让我们离开!” “大王不在,国相也不在,汉军来了,他们必然死了!” “我不想死,开门!” 城门前闹哄哄一片,声音传出城外,甚至传到汉军耳中。 彼时,韩安国正砍掉一片高草,寻到一片野谷,抓一把地上的土,起身眺望四周,沉声道:“有此沃土竟荒废至斯!” 王恢正想开口,忽有军伍来报,言闽越城内貌似出了乱子。 “乱子?” 王恢和韩安国对视一眼,同时心头一动。 闽越未战先乱,此战已无半分悬念。 “天命在汉!” 闽越国都大乱时,进入南越的四营将兵正悄无声息张开口袋,将刚刚经历一场内耗的南越大军团团包围。 依照制定的计划,四营白天潜伏,入夜后发动袭击。 赵嘉攀上高木,眺望临水而建的营盘,从中看出几分强军的影子,但也仅是影子而已。 汉军静悄悄隐藏,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辅兵被严令后退,未得到进攻讯号,不许前行半步,违令者斩! 自那日审讯过斥候,赵嘉的凶名迅速传开。 现如今,辅兵对木桶和木架都存下心理阴影。遇赵将军走过,少有不会脸色发白,双腿打颤的。 赵将军亲自下令,必须严格遵守。 敢不从令,惹怒赵将军,砍头是小,被绑起来活-剐才是要命! 因辅兵切实执行命令,四营伪装本领惊人,哪怕一什步卒就藏在营盘十步外,巡逻的岗哨始终未能发现。 入夜,难得没有下雨,月朗星稀,天空洒下银光。 汉军似潜伏的猎手,耐心等待时机。 终于,一抹乌云遮住弯月,赵嘉打出讯号,魏悦、李当户和曹时同时下令,破风声骤然而起,箭矢从四面八方飞入营内,发出阵阵-爆-响。 没有火光,仅有大团灰尘和浓烟腾起。 控弦声接连不断,有医匠调配的新药,且有埋伏在四周的汉军,以及更外层的辅兵,营中的南越军注定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若是不肯投降,就只有死路一条! ☆、第218章 第两百十八章 箭矢如雨, 接连破风而来。 营盘内浓烟弥漫,呛得人咳嗽连连。 浓烟中, 不断有南越士卒冲出帐篷,不清楚究竟发生何事,惊慌失措之下,如无头苍蝇一般乱窜, 不知该如何是好。 有数名将官挥舞着兵器,口中发出阵阵吼叫,勒令众人不要惊慌, 更不要四处乱跑。 可惜作用不大。 比起成千上万惊慌的士卒,区区百十人的命令,根本无法发挥作用。听到上官的吼声, 士卒并没有停下来,恰恰相反,混乱进一步加剧,愈演愈烈。 烟雾越来越浓, 士卒因刺痛流出眼泪, 感到呼吸困难。 因不断大吼,吸-入太多浓烟, 两名赤-裸-上身, 胸膛和脖颈爬满图腾的越人校尉不断发出咳嗽,浑身无力, 单膝跪倒。想依靠兵器撑住身体, 不想被慌乱的士卒-撞-倒, 来不及爬起身,即被蜂拥的士卒踩-踏,连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当场气绝身亡。 “整军,不要慌!” “冲营门者杀无赦!” 见有士卒慌不择路,涌向军营大门,身为国相亲弟的左将军-拔-出佩刀,当场斩杀数名冲在最前的士卒。随即撕下一条衣摆,浸湿捂在嘴边,同时给心腹下达命令,命其召集将兵,聚集到营盘西侧。 “是汉军,不是鬼-神,不要慌!” “放弃东侧,那里烟雾最浓。” “凡不听调令者,杀!动摇军心者,杀!不战言败者,杀!” “召集所有能战之人!” 身为赵佗看重的将领,左将军学习过兵法,有几分真本事。纵然比不上秦军后裔,遇到夜袭也能够设法应对。 营内不会无故蹿起浓烟,更不用提始终未停的箭雨。目前的情况,除了汉军夜袭,再不做他想。 “斥候都是死人吗?汉军如此近,为何没有送回消息?!” 左将军心中恼怒,如果斥候还活着,必然会被他砍成肉酱。 “将军,斥候尽为忠诚勇猛之人,至今没有消息,怕是凶多吉少。何况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一名心腹出言提醒,“速速稳定军心,迎击敌军为上!” 连汉军的面都没见到,营内业已陷入混乱。 如果不能及时做出调整,平息混乱,无需汉军进攻,将兵互相践踏,都会死在自己人手里! 更恐怖的,发生营啸。 以目前的乱局,并非没有可能。 “整军!” 命令传达下去,将官声嘶力竭,喝令士卒集结。奈何全营上下乱成一团,众人根本不听指挥。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夜风骤然增强,吹散大片烟雾,陆续有士卒压下惊慌,向将官靠拢。 烟雾散去大半,弯月仍被遮挡,无法视物。 为防御敌人,营内陆续燃起火把。 望见成片亮起的火光,左将军脸色骤变。 “谁下令点火的?” “将军……” 不等校尉开口解释,连串-爆-炸-声猝然响起。 残留在地上的黑色粉末被点燃,腾起半米高的烈焰。凡是被火星溅上,很快会烧遍全身,就地翻滚也很难熄灭。 火光不断蹿升,营盘内被照得通亮。 借助大片光亮,众人看清同袍的死状,见到那一张张扭曲的面孔,无不惊骇欲绝,手脚冰凉。 在场的南越将兵有一个算一个,在今日之前皆自认为足够凶狠,杀起人来眼都不眨。一次部落仇杀中,他们直接将对方灭族,老人孩子亦不放过。 但是,面对眼前的场景,包括左将军和数名校尉在内,全都脸色惨白,脊背蹿升凉意,双手隐隐发抖,险些握不住兵器。 非是他们胆子小,实在是改进版的毒-烟-筒威力太大。 强悍如匈奴,初见此等武器都会惊慌,一个个调转马头,扬鞭北逃头也不回。遑论自文帝以来,从没和边军打过交道的南越。 他们对汉军的印象,依旧停留在当年的长沙国兵,以及吕后临朝时期,奉命南征却无功而返的隆虑侯所部。 吕后限制对南越的铁器贸易,文帝恢复边贸,采取同样的措施,只是未下明旨。守南的诸侯王和各郡太守心中门清,凡是敢往南越输铁器的商人,见一个抓一个,抓一个灭一个,绝不纵容姑息。 赵佗曾就此事同长安交涉,无论文帝还是景帝,面上乐呵呵,表示朕知道了,回头令大行令好生招待来使,派出口才最好的属官,确保把来人说得晕头转向,直至离开长安,仍是一句准话没能得到。 赵佗知道汉朝的意图,可就是毫无办法。 汉朝在休养生息,不想劳师动众,短期不会派大军南下,但以三郡之地和长安开片?失心疯也没这么干的。 等到武帝登基,汉朝对匈奴取得大胜,赵佗行将朽木,南越军的战斗力断崖式下跌,哪怕他想失心疯也没机会了。 数十年下来,汉朝严控铁器交易,南越面临和匈奴类似的窘境,军队中使用的铠甲和兵器,凡是铁和青铜打造,不是从汉偷运,就是从秦军继承。 正因这种状况,才使得越人出身的将兵十分羡慕秦军后裔。 后者只要从军,就能继承父辈的衣甲兵器。自己想要一把铁剑,还得费尽周折。大部分时间,捧着珍珠珊瑚都换不来。 对行走百越和汉郡的商人来说,赚钱固然重要,脑袋更加重要。 南地惩处走私的手段,半点不比边塞少。 因为长沙国直接同南越接壤,几代长沙王都和赵佗结过梁子,做梦都想把属于王国的地盘拿回来,谁敢通过长沙国的商道走私,百分百是不要命。而且不是一人之命,全家乃至全族都会遭殃。 缺少铁器和青铜器的南越,如今又少了赵佗这个定海神针,朝中君、相争-权,屯边的军队开始内耗,还选在大战将临之时,简直是集体蹦高作死。 更要命的是,四营配备大量毒-烟-筒,南越军从未见过类似的兵器,未知之下难免揣测-鬼-神,慌乱和惊惧可想而知。 营内大乱时,营外的汉军纷纷以布巾遮面,掩住口鼻。 随着-爆-响接近尾声,火光冲天而起,四营校尉同时下达进攻的命令。藏匿在草丛中的汉军一跃而起,冲向近在咫尺的南越军大营。 藏在林中的投石器被成排推出,壮士抡起木锤,重重敲下机关。木杆接连摇动,断木石块飞向起火的大营,压制营内反击的箭矢。 背负云梯的军伍正要前冲,头顶突然传来呼啸声,数根断木划过半空,砸在营外的泥墙上。几声钝响,墙壁竟被成片砸倒,现出一个巨大的缺口。 扛着云梯的汉军愣在当场。 谁都没能想到,南越军营完全是豆腐渣工程。看起坚固的围墙,实则仅有一层泥土墙皮,内里全都是竹子。寻常自然推不倒,但有汉军制出的投石器,只要准头足够,基本是一砸一个准。 发现墙能直接“砸”倒,投石器几乎再没停过。 呼啸声中,军营四周的墙壁仿佛剥蛋壳般,被一片片砸碎,再一片片-剥-除。 云梯完全没了用武之地,汉军索性将梯子扔到一边,抄起圆盾短刀,和长矛兵配合,五十人一队,向慌乱逃窜的南越将兵杀了过去。 “杀!” 沙陵步卒接到命令,一旦进攻开始,专门寻找对方的军官,逐个进行点名。此举是为使敌人失去指挥,军心涣散,最终沦为一群羔羊,任凭宰割,再无还手之力。 林木茂密,不利于策马冲锋,四营全部化作步兵,从四面包围南越军大营。 假若揍翻匈奴是竞赛题,砍翻南越纯属于送分题。 经历过和匈奴的厮杀,同眼前的敌人交锋,完全像是在切豆腐,一刀下去直接到底,连卡住的可能都没有。 换一种情况,南越兵藏进密林,或许汉军会遇到些麻烦。 只能说汉军计划周详,从一开始就占据优势。敌人完全失去战意,武器都不要,转身就往密林中跑。 胜利近在眼前,汉军所要做的就是合拢包围圈,务求不放过一个敌人。 万一有漏网之鱼,跟上目标逃跑的速度,咬住他们的尾巴,不断割肉放血,直至完全歼灭。 南越兵以为冲出包围,逃进林中就能活命,殊不知,包围他们的汉军,无论耐力、体力还是速度,都达到惊人的程度,在林中追上几天几夜完全不是问题。 除了身后的追兵,还有辅兵拦在前方,正不断舔着嘴唇,只等残敌一头撞上来,挥刀收取战功。 “不留战俘!” 南越兵彻底溃散后,赵嘉等人依照计划,下达全歼命令。 有在长沙国听闻的种种,对于这些时常骚-扰汉民,动辄冒充匪盗烧杀劫掠的南越兵,赵嘉生不出半点同情之心。 只不过,他本以为营内驻有大军,战斗难免会胶着几日,战损也会出现。哪想曾随赵佗攻入长沙国的南越军,如今竟已羸弱至斯。 他之前看到的一切,果真仅是“影子”而已。 可惜赵嘉不知道,营内的秦军后裔早被越人杀死。假若他们还活着,战斗不会结束得这般轻易。至少南越大军不会一触即溃,只能任凭宰杀。 “告诉随行辅兵,斩首得功与正卒同。”赵嘉道。 “诺!” 卫青抹掉脸上的汗水,和赵破奴飞身前往传令。 公孙敖扶着赵信的肩膀,一瘸一拐走过来。 “阿敖受伤了?”赵嘉关心道。 公孙敖支支吾吾,半晌没说出所以然,脸色涨得通红。 赵信没忍住,当场笑出声音。 “将军,阿敖这伤要怪他自己。” “哦?” “战起时冲得太快,没留意脚下,被树枝绊到,扭了脚。” 赵嘉:“……” 果然“艺术”来源于生活。 战斗结束后,汉军在原地休整五日,清理战场,搜寻残敌,继而写成战报,交飞骑送往长安。 在此期间,闽越战场的消息陆续传来。 韩安国和王恢的进军十分顺利,闽越都城一战而下,伪王馀善和国相不见踪影,以朝中将军为首,闽越愿效东瓯除藩属国,全民内迁。 得知大概情况,赵嘉不由得心生感叹,两汉的朝堂不能以常理衡量,尤其是西汉,专门出狠人。 胆敢同这些狠人玩“瞪眼游戏”,皮几句“你瞅啥,瞅你咋地”,必定要提前做好挨揍甚至坟头长草的准备。 举例而言,王恢是大行令,职责相当于后世的外交部长。 专以口才见长的部门,由部长带头,一言不合直接开片,而且砍得风生水起,意犹未尽,一次不算还要来第二次。 由此可以推断,长安朝堂上的大佬都属于何等位阶。 单手搭在额前,仰望碧蓝天空,赵嘉清楚意识到,和这些大佬同朝为官,自己当真还有得学。 ☆、第219章 第两百十九章 建元四年八月, 汉军抵达番禺城下。 大军扎下营盘不久,南越王赵胡秘遣太子为使, 携降书入汉营,求见长沙王刘发和太仆公孙贺。 乍闻此讯,刘发和公孙贺皆心存疑虑,认为是计。 见到南越太子, 发现对方除了降书,连王印都一并带来,心中不免吃惊, 怀疑也消去几分。 赵婴齐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当着刘发和公孙贺的面,痛斥国相悖逆不法, 囚禁南越王室。 按照他的说法,吕相为掌控大权,以“保护”为名,调兵包围王宫。 宫内诸人不许随意进出, 赵胡更被单独软禁。非是宦者冒死送出降书和王印, 并带赵婴齐走密道,他根本无法离开宫中半步。 “伏请天军诛逆!”赵婴齐俯身在地, 声音嘶哑。 因忠于王室的秦军后裔多被斩杀, 赵胡恨极了吕相,也恨群臣见利忘恩, 坐视王室被囚, 自愿放弃王位, 将南越之地尽交于汉。 之所以做出这份决断,目的不单是诛杀逆臣,出一口恶气,更为给赵氏子孙求一条生路。 吕相独掌大权,在朝中一言九鼎,军中尽为其爪牙。南越国早非赵氏之南越。若非汉军到来,吕相早已篡位,岂会留下赵胡性命。 赵胡被软禁宫内,呼来喝去犹如奴婢,对比赵佗在时,简直是天上地下。随着皇宫被包围,逐渐断绝同外界的联系,日子愈发生不如死。 经过多日考量,赵胡下定决心,亲手写下这份降书,连同王印一并交给心腹,命其带给太子,并以自己为饵,掩护赵婴齐逃出王宫。 “赵氏本为秦人,祖籍中原。” “三郡本为秦地,今归于汉,顺天应理。” “非我族类,素行悖逆,性如豺狼。不知恩德,唯慑勇力。汉军入番禺,则赵氏子孙犹能活。旦为逆臣篡位,赵氏必亡。” 赵婴齐牢记赵胡之言,见刘发时,不敢有半分倨傲,言行俱以臣礼。 刘发和公孙贺接下降书,命人将赵婴齐带下去,召众将商议一番,决定明日试探攻城。如能下,则一鼓作气;如不能,则等四营抵达,合兵再攻。 城内,吕相获得密报,亲自带人搜查王宫,拷-问服侍赵胡和赵婴齐的宦者,终得知赵婴齐已逃出都城,携赵胡亲笔降书去见汉军。 吕相勃然大怒,持剑闯入赵胡寝宫,抡起剑鞘击在赵胡额前,呵斥道:“你做的好事!引汉军来,南越定将不存!” 赵胡似感觉不到疼痛,任由血顺着脸颊流淌,沿下颌滴落,染上衣襟,浸开数朵暗色。 “吕相怕是忘记,先王臣服汉朝,是为汉臣,南越王印绶俱为汉高祖皇帝赐下。”赵胡站起身,举臂挡住吕相二度挥来的剑鞘,冷笑道,“南越为汉之藩属,汉军入南越实为天经地义。吕相之言大为不敬,实属悖逆!” “一派胡言!”吕相大怒,一脚踢向赵胡,“我越人之地,何时属了汉?赵胡,你贪生怕死,献地求生,愧为南越之主!” 赵胡躲闪不及,被踢中腹部,踉跄后退数步,捂着伤处不断冷笑。 “南越之主?如今的南越之主难道不是国相?”背靠殿中立柱,赵胡抹去嘴角血痕,双眼盯着吕相,狠声道,“与其被你这逆贼篡夺王位,莫如除国,郡县百姓尽归于汉!” “赵胡!” 吕相怒不可遏,抽-出利刃就要杀人。 恰在这时,一名朝官闯入殿中,满脸急色道:“国相,汉军攻城!” 汉军来袭,吕相不得不收敛怒气,命人看守赵胡,不许他出寝殿半步,随后亲自前往城头布防。 番禺城为赵佗主持建造,城墙及城内建筑俱为夯土打造,带有秦时特征。 鉴于城墙牢固,守军作战英勇,汉军进攻固然猛烈,终无法一战而下。 当日傍晚,刘发和公孙贺鸣金收兵。总结过战况,知晓番禺城不好打,决定采用第二条策略,等待四营抵达,合兵之后再下城池。 等待援军的日子里,刘发和公孙贺也没闲着,组织起人手,大量制造投石器,每日定时定点向城内抛石块断木,宣示存在感。 公孙贺想起演武时见过的喇叭,命人做出几个,择选嗓门大的兵卒,每日在城下喊话。不懂汉话没关系,兵卒喊话完毕,会有归降的土人翻译一遍,确保城内人人能够听懂。 每日天不亮,汉军就开始喊话,喊完就会有大量的石块和断木飞来。 每当呼啸声传来,城墙上的守军会立即紧贴墙角,根本不敢冒头。经验告诉他们,这个时候逞英雄,绝对是找死的节奏。 投石器的抛掷方向时常改变,确保不留任何死角。哪怕天降暴雨,汉军依旧准时,从没有雨停再动手的打算。 日复一日,恐惧和紧张聚成阴云,笼罩整座番禺城。城内传言纷起,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引来一场混乱。 这种气氛下,守军的意志和勇气不断被消磨,军心涣散。吕相办法用尽,许下金银绢帛,依旧无法提振士气。 汉军真刀真枪打来,为守护都城,还能设法调动军心,聚拢民意。偏偏汉军别出心裁,压根不急于拿下城池,而是采取攻心之策,摆出架势,似要同守军耗到底。 时至今日,除了番禺城,南越尽被大军所下。 有熟悉当地的辅兵,汉军无需担忧粮秣,就地屯兵,围上几个月都不成问题。 相比城内的焦灼,城外的汉军还有闲暇伐木,一批又一批打造投石器,多余的木料制造箭楼、云梯、攻城锤和营寨。 四营抵达时,积攒下的攻城器械堆满小半座营盘。 十多名匠人按照医匠的吩咐,将草茎、草叶混合在一起,碾碎压成汁,涂抹在箭头上。这种-毒-不致命,却能令伤者行动迟缓甚至全身麻痹,在攻城战时,能发挥不小的作用。 四营休整两日,见识过刘发和公孙贺的手段,又从赵婴齐处知晓城防布局,决定第三日开始攻城。 赵嘉和魏悦主攻西城门。 沙陵步卒和云中骑互相配合,在辅兵推动攻城锤,架起云梯时,正卒登上可移动的箭楼,借木墙掩护,同城墙上的守军展开对射。 很快,城头箭雨被压制,滚木推下几根,冒头的守军尽被射死。 云梯架上城头,汉军蜂拥而至。 为首的悍卒背负强-弩,长刀用布条绑在手上,跃上墙头的刹那,手中的刀锋已然挥下。上前阻挡的南越兵近乎被砍成两截,鲜血飞溅,洒下一片血雨。 辅兵推动攻城锤,直抵城门下。 全身爬满图腾的壮汉拉动绳索,削尖的巨木猛然撞--击,木制城门剧烈摇动,城墙掉落一块块土皮,扬起大片灰尘。 咚! 又是一声巨响,守卫番禺城数十年的城门,被巨木穿透,轰然倒塌。 西城门最先被攻破,继而是北城门和东城门。 南城门稍慢,全因此处是出海的方向,也是诸多官员给自己和家人留的后路。守卫的越人士兵凶悍异常,刘发的国兵险些翻船。李当户亲自上阵,才将守军全部斩杀,夺下城门。 “此处连有水道,南下可直通入海。”查看过城门四周,李当户得出结论。 “难怪。”韩嫣甩掉刀锋上的血,令三名队率接管城头,转身和李当户一起向城内攻去。 汉军破城比预期更快。 厮杀声由远及近,赵胡立在寝殿中,并未感到多少轻松,反而心生酸楚。各种复杂的情绪一并涌上,最后化为一声长叹。 “终究愧对大父。” 赵佗创建的南越国,结束在他的手上。 但他不后悔。 “今日之后,再无南越王室,唯归降赵氏。” 殿门被一脚踹开,赵胡转过身,就见全身染血的吕相朝自己走来。 “国相来了。” 赵胡微微一笑,似未察觉对方的杀意。亦或早有察觉,只是他不在乎。 “南越即将亡国,大王竟还笑得出来?”吕相咬牙切齿道。 “不然如何?赵氏祖籍恒山,生为秦人,与汉同源。今三郡归汉,不过重入华夏,远胜落入蛮夷之手。” 吕相被彻底激怒,举刀砍向赵胡。 赵胡不闪不避,任由刀刃-贯-穿胸膛,借机扣住吕相前臂,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出现在不远处的年轻汉将,大声道:“请上禀汉天子,南越归汉!赵氏胡亡于逆臣,天军讨逆,胡承恩德,叩谢长安!” 话落,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用尽全身力气,刺-向对面的吕相。可惜身负有伤,力气不济,被躲开要害,更被对方一脚踢开,仰面摔倒,涌出大口鲜血,当场气绝身亡。 “父王!” 见到这一幕,赵婴齐越过赵嘉,持刀冲向吕相。拼着肩膀被砍伤,长刀-贯-入对方胸膛,同赵胡的伤处近乎一模一样。 待到吕相倒地,赵婴齐犹不解恨,举刀斩断他的头颅,祭在赵胡身前。 “收敛南越王尸身,厚葬。”长沙王走进殿内,看到死去的赵胡,听赵嘉转述他临终所言,不由得叹息一声,“终有几分其祖风采。” 建元四年,九月底,汉军下闽越、南越全境。 闽越王郢死,伪王馀善逃无所踪。南越王赵胡死于国相之手,子赵婴齐降,上表国除,愿为民内迁。 战报送抵长安,刘彻下旨,闽越、南越除国,许赵氏同东瓯一并内迁。朝廷派遣太守,掌闽越、南越,当地百姓录籍造册,比同汉民。 圣旨中没有提及百越诸部,只是在委任太守同时,派出三千驻军。此举用意如何,不言自明。 刘彻兑现出兵前的承诺,将南海郡划入长沙国。 刘发上表谢恩,随后给楚王和胶东王送去书信,继出资造船之后,三人又开始合伙做生意。用铸币权换来柘糖之利和天子的好感,完全不亏,更是大赚特赚。 建元五年春,南征告一段落,大军接到旨意,准备开拔返还。 于此同时,匈奴使臣和西域番邦来使陆续抵达长安,前者意图尚且不明,后者明摆着来抱大腿。 汉宫内,继许良人诞下天子长女,陆续又有三名家人子怀孕。 本该是喜庆时刻,长乐宫和未央宫却无多少喜气,全因太皇太后身染重病,短短半个月时间,竟已起不得榻。 至五月间,窦太后病情略有好转,只是精力大不如前。 侍医向天子和皇后禀报,太皇太后终究年迈,又逢一场大病,身体亏损得厉害,寿元恐将有限。 “多则两载,少则半年。” ☆、第220章 第两百二十章 长乐宫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陈娇守在榻边, 亲手为窦太后奉药。刘彻每日下朝,均会到长乐宫问安。 王太后往长乐宫探病时, 常会提起阳信,言阳信公主闻窦太后病重,心中甚是担忧,望能入宫探望问安。 可惜她提过几次, 窦太后始终不松口。问得次数多了,被刘彻撞见,险些连她也被拦在长乐宫外。 因淮南王女刘陵, 阳信被禁足府内。如今禁足虽解,却如当初的窦婴一般,不被允许入宫。 窦太后病重让王娡看到机会。奈何试了几次, 非但没能取得效果,反而偷鸡不成蚀把米,连她自己都险些被带累。 回到寝殿,王娡挥袖扫掉几上漆盘, 殿内宫人噤若寒蝉, 伏在地上动也不敢动。 “刘陵,都是你害我女!” 想到阳信被彻底厌恶的因由, 王娡面沉似水。 中尉府的动作太慢, 而且宁成的目标太大,他要掀翻整座淮南王府, 刘安才是他真正要下手狠查的对象。不过, 刘陵作为知情者, 早在三月前就被拘押,身陷中尉府,再不得自由。 “来人!” 王娡攥紧手指,眸底闪过狠色。 她没法将手-插-进中尉府,不代表什么都不能做。不能让刘陵现在死,照样能让她好好喝上一壶! 只不过,长乐宫那位病虽重,对宫内的掌控始终没有放松。还有那个陈娇,手段愈发老练,不想被逮住把柄,王太后告诫自己,刘陵的事且罢,涉及到宫内和永巷,务必要谨慎小心。 反正长乐宫那位也活不长,不差这点时间。 “几十年我都忍了,不过是一两年。” 宦者弯腰走进殿内,对王娡的自言自语状似未闻。行礼之后,如木塑一般候着,只等王太后吩咐。 “你今日出宫,去趟中大夫府上。” 就权势地位而言,盖侯王信是最佳人选。只是他避事的性情,此事根本无法仰赖。倒是田蚡,这两年官职未升,却不妨碍他四处钻营。加上脸皮够厚,屡次“犯错”都能化险为夷,在朝中很能说得上话。 “将此物交给中大夫,他自知该怎么做。” 王太后取出一张绢布,写下几行字,交给宦者。 “敬诺!” 宦者领命退出殿门,宫人收拾地上碗盘,重新奉上糕点蜜水,点燃宫灯。 王太后心情渐渐平复。 思及窦太后薨,自己将搬进长乐宫,不由得心情大好,饮下半盏蜜水,连吃三块糖糕。嘴角更是一直上翘,压都压不住。 长乐宫内,窦太后用完汤药,推开陈娇递上的蜜果,饮下半盏温水,便疲惫地倒在榻上。 “大母可是累了?” 见窦太后眉心微皱,额前沁出一层薄汗,陈娇从宫人手中接过布巾,一点点为她拭干。 “不累,出些汗,身体能松快些。”窦太后拍拍陈娇的手背,令宫人宦者都下去,“娇娇,我有事同你说。” “诺。” 待殿门关闭,陈娇浸湿布巾,继续为窦太后擦拭掌心和手背。 “日前天子提及要行新钱,趁着我还清醒,这事得尽快。” “大母,您不是说此事不能急?”陈娇诧异道。 距朝廷推行三铢钱没有多久,刘彻又要改成五铢钱,虽然郡国的铸币权俱已收回,仍不免显得急进,难保不会招来反对。 这样的道理陈娇都清楚,何况是窦太后。 “时不待人。”窦太后沉声道,“若无这场大病,若我还能多活几年,事情尚可等待,如今却不成。” “大母……” “别急,听我说。”窦太后打断陈娇,继续道,“即使有天子吩咐,侍医也不敢瞒我。况我自己的身体如何,我岂能不知。” 陈娇攥紧布巾,眼圈泛红。 窦太后看不见,却清楚知晓她的反应。单手抚上她的脸颊,慈爱道:“别哭,大母知道你孝顺,可生老病死,人皆不能避。我年少入宫,先侍奉高皇后,后被赐给太宗皇帝,从代王姬册立皇后,其后是皇太后,再到如今的太皇太后,前半生有过苦,后半生享尽尊荣,福气够了,不能再多奢望。” “大母定能长命百岁。”陈娇哽咽道。 “百岁啊,”窦太后轻笑一声,“耄耋少见,何况百岁。” “谁说没有,南越国的赵佗不就是?”陈娇道。 “赵佗,倒真是。”窦太后被逗笑了,“我年少时,这人曾发兵攻打长沙国,除了冒顿,他是为数不多让高皇后震怒,却未能杀死之人。” 回忆起早年,窦太后略有些走神。等回过神来,方想起自己要同陈娇说的事。 “果真老了。”窦太后叹息一声。 “大母不老。” “娇娇,记住我接下来的话,牢牢记在心里,出了长乐宫,再不能说给第三人,连你阿母都不行。” “诺!” “天子如今待窦、陈两家尚可,全因有我和魏其侯压着,家中无人走错路,无把柄予人。待我去后,魏其侯纵有才干,能压住窦氏,陈氏却是未必。况窦氏之中同不乏目光短浅之辈,如窦良一般的有才之人委实太少。” 陈娇静静听着,没有出言。 “你母如今尚好,不类早年一心追逐权势。但也不能保证,她何时会故态复萌。堂邑侯,早年是我低估了他。”窦太后顿了顿,“有他在,陈家掀不起太大的乱子。但是,就如我之前所言,一旦我不在,窦、陈两家怕会出现变数。如果魏其侯和堂邑侯压不住,恐会酿成大祸。” 说到这里,窦太后语气加重,用力握住陈娇的手。 “为避免灭族的祸事,娇娇,你必须代替我,压住窦、陈两家!” “大母,我该如何做?” “支持天子。” “阿彻?” “对。”窦太后颔首道,“我之前同你说过,你要学我,但不能像我。如今的天子不是太宗皇帝,更不是先帝。他年轻有决断,好霸道,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他会成为明君,然明君之心必冷。” “明君之心?” “不要用常情来衡量他,不要单纯视他为夫。切记,他是皇帝,是掌握天下人生死的君王!” “大母,娇明白。” “明白就好。”窦太后放缓声音,“你至今无子,未必真是坏事。诸侯王不闹事,没了淮南王一类的人,窦、陈两家难免显眼。在天子面前你要示弱,但不能是懦弱。如此,无人能动你的位置,可明白我的意思?” “娇明白。” “后-宫之中,许良人性情温和,也有几分聪敏,如今诞下天子长女,该升一升位份。”窦太后话锋一转,又提起后-宫之事,“永巷中三个有孕的家人子,两人父兄有爵,比同当初的许良人。至于那个下家人子,暂为少使。” “诺。” “王娡如今老实,待我去后,宫内必定会起风雨。”窦太后沉声道,“一个孝字就是她最大的依仗。你不能明着同她为难,也不能直接找上天子,要让自己不吃亏,行事必须聪明,也得谨慎。” “大母放心,我会小心。” “嗯。”窦太后点点头,“今夜莫要留在长乐宫。回椒房殿,见到天子,告诉他明日朝会后来我宫中,我有事同他说。” “五铢钱?”陈娇下意识道。 “对。”窦太后笑道,“趁我还清醒,为天子扛过压力,让天子记得一分好,于你、于窦、陈两家,今后就多一分保障。” “大母病中还要劳神,是娇无用。” “我的娇娇从不妄自菲薄。”窦太后将陈娇揽入怀中,轻轻摩挲着她的发,低声道,“娇娇,我未必能护你多久。真到那一天,别害怕,多同天子哭一哭。心肠再硬,终究是一起长大的少年夫妻。” “大母……”陈娇伏在窦太后怀中,握住窦太后的衣袖,许久没有松手。 当夜,陈娇回到椒房殿,向刘彻转述窦太后之言。 翌日朝会后,刘彻摆驾长乐宫。 关起殿门,祖孙倆谈了许久。走出殿门时,随侍的宦者不小心看到,天子眼圈泛着明显的红。 未几,天子发下诏书,正式收回郡国铸币权,严令将私铸钱币运往长安销毁。同时废除推行不久的三铢钱,改铸五铢钱,通行全国。 朝中置水衡都尉,下设五丞,钟官、辨铜、技巧三属官专掌铸钱。 此诏既下,凡天下钱必五铢,敢私铸铜钱,必罚以重罪。 诏令下得突然,朝中难免有异议。但天子决心坚定,且有太皇太后鼎力支持,哪怕反对者中不乏宗室,同样被轻松压下去。 本该引发一场波澜的政令,在窦太后的帮助下,畅通无阻地颁发下去。 赵嘉率部回到长安时,城北市中流通的钱币,俱为官制五铢。 因钱有围边,且枚枚足量,私铸成本不低,剪边又会被轻易发现,使得商家百姓只愿收新钱。即使有诸侯王私匿旧钱,也无法使用,更无法借机牟取利益。一旦事发,还会被刘彻牢牢记上一笔,甚至直接问罪。 私铸之风逐渐被压下,新钱很快通行各郡县。 新钱发行时,远在封国的淮南王接到圣旨,明言有人告发他谋逆,要他到长安自辩。 接到圣旨,刘安再是心机深沉,也禁不住脸色发白。 抗旨不遵绝不可能,以当今天子的脾气,如果他敢抗旨,下次来的就不是宣旨的官员,而是披坚执锐的军队。 若是去长安……心中没鬼自然不惧,问题是刘安确有谋逆之心,虽然慑于朝廷兵力,行动和心思都愈发隐秘,但知情的心腹确有不少,这让他难免惴惴,看向属官的目光都带着怀疑。 究竟是谁出卖了他? 他不是刘陵,对中尉宁成有极深的了解。若无真凭实据,这个严酷不下郅都的酷吏,绝不会请下明旨! 想起郅都任中尉时,主审前临江王一案,刘安一阵头皮发麻。 他不认为自己会有刘荣的运气。 这一去,怕是会凶多吉少。 郅都,宁成,一样身为酷吏,一样喜好找诸侯王和贵人的麻烦。 想到两人同自济南升迁,刘安不禁苦中作乐,难道是当地的风水问题?下一任中尉会不会再出济南? 圣旨既下,淮南王再不情愿,也得乖乖收拾行囊,随来者前往长安。 因刘陵被拘押,他未能得到确切消息,并不知晓事情是由王太后设计,宁成和刘彻不过顺水推舟,一路都在怀疑是哪里行事不周,又是哪个属官和门客背叛了自己。 直至抵达长安,被“请”进中尉府,见到连吃一个月“特定膳食”,脸颊瘦得凹陷的刘陵,刘安方才有所顿悟,看向女儿的目光像带着刀子,再未有半点慈爱,恨不能置之于死地。 淮南王在中尉府时,南归的四营也返回林苑。 未来得及休息,赵嘉和魏悦等人就见到宫中来人,宣天子谕,召其未央宫觐见。 ☆、第221章 第两百二十一章 日落月升, 星辉漫天。 一阵夜风卷过石阶,提灯宦者匆匆行过, 袖摆衣袂飒飒作响。 未央宫内灯火通明。 宣室内,数盏青铜灯并排而立,并有三盏靠矮几摆放,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 刘彻对案独坐, 面前堆有十数卷简牍。随手展开一卷,是河东郡奏报,今岁郡内大旱, 旱后生蝗,啃食庄稼草木,今岁恐将颗粒无收。 “县乡多饥民, 里聚尽饿殍。叟妪自绝于食,童子骨瘦如柴,壮丁聚为盗,妇幼相携于路。短短半月, 飞蝗漫天, 灾况愈烈。臣河东郡守,伏请陛下……” 奏疏看到一半, 殿前宦者通禀, 四营校尉奉旨觐见。 “宣。” 读完全部内容,落笔交丞相、大将军共议, 刘彻放下竹简, 捏了捏额心, 年轻的面容难得现出一丝疲惫。 为推行新币一事,他耗费大量精力,自是感到疲惫。 这项政策非同小可,关系实在太大,哪怕有窦太后鼎力支持,也有代王、胶东王等陆续上表,要压下所有反对声音,绝非轻而易举的事。 表面上看,政策推行得相当顺利,刘氏诸王纷纷响应天子,主动上表分出矿山盐场,接纳朝廷派遣的铁官盐官,陆续将铸币权交还中央。 但这有个前提,天子许以足够的利益交换。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刘彻手握强军不假,但不意味着能随便掏人钱袋,而且是一掏到底。如果半点补偿都没有,必然会引来不满和怨恨。即便诸侯王手中的矿山、盐场和铸币权都是天子所赐,结果也是一样。 南征大军的捷报来得相当及时。 有天子允诺,皇太后背书,朝廷收回盐铁和铸币权,诸侯王获得等价利益补充,算不上吃亏。 更重要的是,由糖利和商路利润换取铸币,在极大程度上削弱诸侯国对中-央的威胁,可谓是一举两得,交易各方皆大欢喜。 事后,既没有红脸,也没有掀桌子,而是皇室宗亲一家亲,伯叔侄子叫得甚是亲热。 刘彻在百忙之中召见几人,还是在新营抵京当日,为的是进一步了解百越情况。 对好奇心旺盛的刘彻来说,单靠战报上的表述,完全不能满足他的求知欲。他需要补绘收藏在宣室的地图,细致到每一条河流小溪,每一片森林,每一块能养民的沃土。 在赵嘉的数次进言之下,刘彻的思维逐渐产生改变。 霸道依旧,横推草原的决心始终坚定。对不服汉朝、蹦高作死的外邦,打断腿再讲道理的趋势愈发明显。 但有一点,在战争前后,年轻的天子开始更多考虑民生。 涉及到军队粮秣饷银,闪过脑海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增税,而是设法以钱生钱。暂时生不出来,也要从外人身上下功夫,非到万不得已,绝不为自家百姓增添负担。 就食于敌,以战养战,古已有之。 不是自己地盘,就算搜刮干净,刘彻也毫无压力。反之,对汉朝百姓苛重税,必然引起诸多问题,甚至导致国内不稳。 有赵嘉列举的实例,在行事之前,刘彻必然会多加考虑,能不做尽量不做。 不过,现在的刘彻不缺钱。 少年天子已经了解到,铜钱堆在府库里,一直堆到串钱的绳子朽烂,并非上上之策。钱要流通方能为钱,于富国富民方能更加有利。 马邑一战,汉军围歼近十万匈奴,连军臣单于和王庭四角都差点翻船,直接被留在汉境。 西域番邦多方打听,获悉消息确实,立刻见风使舵,排队进长安朝贡。来人似乎在比赛脸皮厚度,你弯腰抱大腿,我跪地叫耶耶,一样给匈奴人装过孙子,谁不知道谁啊! 来使抱大腿的过程中,丝毫不顾忌匈奴使臣就在隔壁。万一惹怒对方,让对方下不来台,在长安不敢动手,回去的路上,分分钟能将他们砍成肉泥。 大概是感受到生命威胁,聪明的番邦使臣直接赖在长安,死活不走。不够聪明的,见到这种情况也开始有样学样。 反正长安有吃有喝,市集繁华,留在此地完全不亏。 国主还等着消息? 天高皇帝远,爱哪哪去! 丝绸之路上,百十人就能成一小国。国主和村长直接挂钩,抗命不遵压根不叫事。 主管外交事务的大行令王恢外出公干,和太农令韩安国作伴,率军南下-砍-人。 留下的属官脾气再好,遇上这样一群厚脸皮滚刀肉,也会额头爆青筋。从好言好语、用词委婉到一天撵三遍,就差用脚踹出城门,耗时不过短短几天。 奈何方法用尽,对方硬是赖着不走,拖走也要抱门扇。 这样的情形,说出去未必有人信,偏偏真实发生在长安。如果赵嘉早半日入城,必能亲眼一睹盛况。 番邦使臣贪-恋-长安繁华,耍赖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就如之前所言,能派来长安的都不傻。和匈奴使臣住隔壁,被对方知晓自己此行意图,不用说,回程途中肯定有刀锋等着自己。 既然如此,无妨在长安多留一些时日。 匈奴人一天能等,十天半个月继续等,三四五个月还能等? 他们偏不相信,草原诸部不稳的时候,这些匈奴人会一等数月。若真执着至此……大不了他们扎根长安,直接不走了! 因为王恢不在,关于使臣的奏疏,大多会送到天子面前。 刘彻起初看得有趣,可连续两三个月下来,真心不是一般的烦。要不是被窦婴和卫绾劝阻,难保不会派兵,将赖在长安的使臣全都扔出去。 挨着人头数,最晚的一个也是半月前召见,根本不存在错扔的问题。 可惜这事做不得。 卡在西域商道的小国,对汉朝接下来的作战计划,以及开辟更广阔的市场和贸易渠道起到关键作用。不用窦婴和卫绾再三劝说,刘彻也知晓其中厉害。 委实不想给自己添堵,干脆将相关奏疏全部推给卫绾,并大方托付信任。 “丞相,朕信你!” 顶着“老朽”光环的卫绾耷拉下眼皮,不能公然推卸天子赋予的重任,不代表不能划水。请来掌副丞相的御史大夫,奏疏一推,开口即道:“我信你!” 面对内容千篇一律、堆得小山一般的奏疏,直不疑再是低调收敛,再是性情淡泊,也控制不住想-爆-粗-口,问候一番工作全扔给他、自己装老怠工的卫绾。 历经三朝? 巧了,他也是。 年长? 更巧,他同样是。 掌副丞相? 不假。可他怎么记得,某卫姓长者还是丞相? 两位加起来将近一百五十岁,德高望重的长者掐在一起,场面可谓相当壮观。最要命的是,万一哪个掐不过,倒地碰瓷,问题可就大了。 见机不妙,刘彻借口开溜,留下身为大将军的窦婴,被两人抓住,一边一个,委实挣脱不得。 看向空空如也的矮几后,素来行事沉稳的魏其侯陡生-暴-力-情绪。 汉朝外戚和天子处不好,果真不是没有缘由! 翌日朝会,魏其侯周身笼罩低气压,头顶黑气近乎有形。朝中百官无不敬畏,感叹大将军威武霸气。 窦太后在宫中听闻,以为窦婴犯糊涂要生事,不顾病体,召他进宫一顿训斥。待窦婴转述完毕,方知是自己误会。可想起事件起因,老于世道的窦太后也难免哭笑不得,迟迟未再言语。 倒是陈娇没忍住,掩口轻笑出声。 殿外的刘彻听完大半对话,不想给自己找霉头,麻溜跑回未央宫,继续处理公文。 “君在南地,不知我之苦。” 好不容易见到能倾诉之人,刘彻不忙着补绘地图、询问战况,反而一边韩嫣,一边曹时,开始大吐苦水。 赵嘉听得嘴角直抖,用尽全部自制力,才维持住正常表情,没有当场“失态”。 眼角余光瞄向魏悦和李当户,发现前者风光霁月,后者严肃正直,貌似半点未受影响,不免开始自我怀疑,果然是修炼不到家,还需继续努力。 事实上,魏悦且罢,如果他细看李当户,会发现对方“正直”的表情近乎僵硬,不敢做分毫动作,否则必然当场破功。 苦水吐完,话归正题。 刘彻命宦者展开地图,并取绢布及绘图工具,一并交给赵嘉,由他亲手绘制百越地图。特别是南越和闽越,对这两块新纳入版图的土地,刘彻极为重视。 “陛下,太农令亲自看过,此地确有沃土。臣问过当地土人,赵佗一度推行犁耕,然除南越部分县外,多数土人仍习惯刀耕火种。未见精心照料,亩产亦能达到两三石,一年能两熟甚至三熟。” 赵嘉起头,朝韩嫣使个眼色,即埋首专心绘图。 接到他的眼神,韩嫣点点头,代为向刘彻讲解百越地形地貌,风土人情,以及越人是如何耕种渔猎。 “南越、闽越俱有大船,能出海。南越有船队,船身长数丈,不亚于水师战船,更有巨者,能迎海上风浪。” “南越有海港,偶有番邦商人停靠,身毒人尤其多。” “当地多珍珠、珊瑚、玳瑁等宝,亦有黄金彩石,玉少见。” “民多食稻,肤色黧黑,断发文身,赤膊赤足。男子擅猎,女子耕织,亦能猎。遇战时,男女老少俱击敌,风气甚为彪悍。” 韩嫣讲述时,赵嘉笔下的地图逐渐成形。发现缺漏处,魏悦和李当户各执笔代他补齐。 曹时无事可做,一口接一口吃着果子。见韩嫣朝他使了个眼色,很快明白对方用意,咽下嘴里的果子,接替韩嫣,为刘彻讲述南征见闻。 他讲述的内容,侧重点在对南越作战。特别是攻打番禺一战,从南越太子来降,四营攻破城门,到南越王赵胡最后关头的种种表现,更是半点不漏。 有曹时帮忙,韩嫣方能停下歇口气,咕咚咚饮下半盏温水,滋润开始冒烟的喉咙。 “到底出身中原,祖为华夏之民。” 听完曹时的话,刘彻轻声感慨。 “赵胡有节,蛮夷者鄙。当命人修其祖坟,许其子留长安,授爵,比同汉家子弟。” “陛下宽仁。” 曹时话音刚落,赵嘉、魏悦和李当户同时停笔。 白色的绢布上,山川河流、密林丘陵尽数呈现。赵嘉更别出心裁,在空白处圈出数块,向刘彻建言,这些地方靠近南越,土地必然肥沃,下次派兵出征,无妨全部拿下来。 朝廷大军派不出,可以派郡兵和王国兵。 总之,必须打下汉朝版界碑,占下四个字:自古以来。 ☆、第222章 第两百二十二章 新版地图挂在宣室, 刘彻欣喜之余,命宦者传口谕, 召丞相、大将军和御史大夫共赏。 几位大佬奉召入宫,见到新绘的地图,和刘彻的表现如出一辙,无不欣慰于南北拓展的疆域。视线扫到赵嘉刻意圈出的部分, 又不约而同皱眉。 “此地毗邻南越,想必亦能植柘种稻?” 听到这番话,再观察几人的表情, 赵嘉立即明白,自己的设想很快就能变成现实。 只要长安不断开疆拓土,大佬们坚持图上不留白, 四处占地盘,汉朝的界碑必会迅速向外推进,实现弓箭所指尽为汉土,自古以来俱属华夏, 并非不可能。 目前这幅地图仅限于亚洲, 算不上完整。 若是把世界地图画出来,挂在未央宫里, 会不会刺激到天子和满朝大佬, 在横推匈奴之后继续西进,碾压安息, 进军欧洲, 和罗马帝国面对面?亦或是南下灭掉身毒, 继续向海洋进发,先一步占据马六甲? 以汉朝的武力值,解决后勤问题,军队会打到哪里,当真无法断言。 若是真有那一天,赵嘉大义凛然表示,背锅他也心甘情愿。 所谓黑锅,背着背着也就习惯了。 了解过南征详情,确认过新增的版图,知晓有更多肥沃的土地有待“开发”,刘彻心花怒放,下旨宫中设宴,召群臣共饮。 宴上备有美酒,在京的诸侯王不提,西域和匈奴使臣也有幸列席。 获悉汉朝打下南越和闽越,版图进一步扩大,匈奴人心中不是滋味。西域众人更坚定抱大腿的决心,好话不要钱一般向外倒,死活要做刘彻腿部挂件。 宴会之后,对大军封赏陆续发下。 虽有增扩疆域之功,但以首级论,赵嘉仍不足以封侯。爵位升至少上造,官职仍为校尉,同韩嫣一般加侍中,能够行走未央宫,成为天子近臣。 四营校尉中,曹时有父祖传下的爵位,魏悦和李当户则同赵嘉一般,需要为封侯继续努力。 随军出战的卫青、赵破奴、公孙敖和赵信因功封爵。 尤其是卫青,在进攻番禺一战中,临时接替身中流矢的队率,率领数十步卒斩杀百名敌军,表现得有勇有谋。 战后论功行赏,卫青得大夫爵,进入士的行列。卫长子同样斩首得功,卫家门庭由此改换,昔日平阳侯的家僮,一跃成为一门两爵的士人之家。 卫媪在闾里挺直腰板,言语带笑,走路带风。向卫孺和卫少儿求亲的人家几乎踏破门槛。 霍去病的生父闻听消息,携半扇羊肉过门,没敢再提纳卫少儿为妾,只道要将霍去病接回家中,做长子培养,日后继承霍家。 “做你的春秋大梦!” 卫少儿勃然大怒,不等霍仲孺将话说完,抡起捶衣棒将他赶出家门。觉得不解气,回身端出一盆冷水,当街朝他泼洒过去。 “速走,休要再来!” 霍去病挣开卫媪的手,迈开小腿跑过来,站在卫少儿身前,小拳头握紧,用力挥舞几下,奶声奶气道:“不许欺我阿母!” 浓眉大眼,虎头虎脑,故作凶狠,甚是机灵可爱。 见到霍去病,霍仲孺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水渍,就要开口说话。卫少儿拉回霍去病,砰一声关闭院门,无论霍仲孺怎么敲,始终不再打开。 卫长子和几名同袍远远走来,没能一眼认出霍仲孺,以为是哪家无赖,当即撸起袖子,上前一顿好揍。 霍仲孺身为县中小吏,自是有些身手,绝非弱得不堪一击。奈何揍他的都是兵卒,经历过战场厮杀,下手既黑又狠,三两下被揍倒在地,只来得及护住头,蜷缩起身体,哪里有机会还手。 揍得差不多,卫长子示意几人停手,无意真闹出人命。认出被揍的是谁,怒道:“速走!休以为我妹可欺,再敢上门,必要取你性命!” 撵走霍仲孺,卫长子上前叫门。 听到他的声音,卫少儿方才拉开门栓,霍去病如小牛犊一般,冲到卫长子怀中,兴奋道:“舅父!” 卫长子大笑出声,将霍去病抛起两下,又扔给同袍。被几个军伍来回抛,霍去病半点不害怕,反而兴奋大笑。 “好儿郎,长成必如两个舅父!” 军伍们说笑时,有大车停在门外,来人言是受卫青所托,为家中送来绢布和羊肉。 听到卫青的名字,卫步卫广率先跑过来,卫长子紧随其后。动静引来左右邻居,见到车上搬下的绢布羊肉,不由得一阵羡慕。 等东西搬得差不多,一名少女走上前,向卫媪行礼,递出一只扁长的木匣。 少女身姿窈窕,容貌秀美,笑起来眉眼弯弯,声音清脆犹如黄鹂。 “见过长者。” “好,好!” 卫媪接过木匣,仔细打量着少女,越看越是喜爱。猜出她心中所想,少女微微一笑,略微用力,抽-出被握住的手,又取出略小的两只木盒,分别递给卫孺和卫少儿。 卫长子借机拉过卫媪,低声解释道:“阿母,此女出自赵校尉府内,已订亲。” 闻言,卫媪面露可惜。 卫绢看到,笑意未变,礼物全部送到,即告辞登上马车,转道向自家行去。 卫青给自家女眷带礼物,寻常还罢,簪钗一类,同袍自然不合适。自己因军务脱不开身,卫长子又不在营内,碰巧卫绢来见公孙敖,正好托她带回。 不提卫家人关起房门,卫媪拉着长子如何欣喜,卫绢将马车赶回家中,很快又往城北市中,打算市些布,为公孙敖缝制两件内袍。 美貌少女走在街头,自会吸引不少目光。 临街的酒肆中,几名纨绔喝得半醺,见到经过的卫绢,嘿嘿一笑,立刻打着酒咯围了上去。 “好女,且慢行一步。” 见到纨绔此举,路人皆面露厌恶,更有对少女的忧心。 卫绢被中途拦住,脸上未见半分惧意,视线扫过几人,红唇微勾,娟秀静好,却隐含一抹异样的气息。 “公子是在拦我?” “自是。”一名纨绔笑嘻嘻伸出手,就要按住卫绢的肩。 卫绢侧身一闪,纨绔的手自然落空。 若是机警些,见少女这般表现,必然会感到不对。 可惜几人醉酒,又为色所迷,以为卫绢不过一平民女子,不过强做镇定而已。 “好女,不若同我归家,衣绢绸佩金玉,住华屋食佳肴,远胜居在陋室,且要操持家计。”纨绔一边说,一边又要动手动脚。 卫绢后退半步,取下发上木钗,顺势向前一递。 木钗尖端极其锋利,不亚于刀锋。顺着少女的力道,当场刺破纨绔的手掌,划开一道血口。 见对方握着伤处大叫,卫绢暗道可惜。换个地方,就不是划条口子,而是直接将手掌-贯-穿,再左右转两圈,彻底废掉这只手。 “胆敢伤我,抓起来,给我打死她!”纨绔疼痛难忍,指着卫绢恨声叫嚷。 随行的健仆正要前冲,破风声陡然袭来,两支去掉箭头的木矢自众人头顶飞过,恰好拦在他们面前。 紧接着,一名身材修长,面容俊秀的青年排开人群,挡在卫绢身前。 青年并未负弓,手中却有三支木箭,同样去掉箭头。方才两支木矢,显然是他徒手掷出。 被风吹过,纨绔们酒醒大半。其中一人曾至新营,虽然一天不到就跑回家中,却牢牢记住赵嘉的面孔。 认出来者是谁,忙拉住同伴,低声道:“这人不好惹,速走!” “凭他是谁,那女伤我,岂能就此放过!”受伤的纨绔不甘叫嚷,“谁敢拦我,索性一并打死!” “不可,不可!”拉人的纨绔满头大汗,听伤者口出无状,甚至命人去擒赵嘉,更是心急如焚,“周阳兄,不可啊!” “有甚不可?我祖为侯爵,我姑母为前淮南王后,我父官至太守,我……” 不等此人说完,已经被同伴合力捂住嘴,用力拽住双臂。 很显然,认出赵嘉的不只一个。 眼前这位非但战功彪炳,更有好酷刑之名。 长安传言,他在边郡时同雁门守郅都交好,入京后又得中尉宁成赏识。如今南征归来,有攻伐南越,开疆拓土之功,凭他们几个,和这样的狠人对上,简直就是找死! 受伤的纨绔扯开同伴的手,恼怒之下,借着酒劲破口大骂。 “姓周阳,同淮南王府是姻亲,你祖是周阳侯?” 曹时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纨绔们回过头,见到先后走来的三人,登时面如土色。 李当户单手按住剑柄,上下打量着几名纨绔,笑容很是不怀好意。魏悦掀了下嘴角,深衣绢带,身姿挺拔,气质温润,一双眸子却令人心生寒意。 曹时看着几名纨绔,尤其是受伤叫嚣之人,挑眉道:“果真是周阳家?周阳由出任河东郡尉,不在长安,你是他子?” 受伤纨绔不认识赵嘉,却认得曹时。愤怒的情绪渐渐消散,头脑变得冷静。再看赵嘉,猜出他的身份,脸色瞬间一变。 “我……” 意识到自己惹了谁,纨绔嘴里发苦。 “我眼拙,未能识得贵人。” 纨绔果断弯腰赔罪。 哪怕再不情愿,眼前这四人非他能得罪,就算是父亲当面,也得掂量一番。 见他服软,曹时没有说话,而是转头看向赵嘉。 “阿多,这事怎么办?” 赵嘉看向卫绢,少女微微一笑,道:“听郎君吩咐。” “向绢女赔礼,此事作罢。” “也好。”曹时看向纨绔,挑眉道,“可听清楚?” 纨绔连连点头,握住仍在流血的手,当面向卫绢致歉,随即在人群的哄笑声中,灰溜溜离开。 走出一段距离,受伤的纨绔回首眺望,眼底闪过一抹阴鸷。以伤势为借口向同伴告辞,归家后立即写成书信,派人快马加鞭送往河东郡,交给现任郡尉的周阳由。 “切记,亲自送到我父手中,并说明今日之事。” “诺!” 待健仆离开,纨绔独坐室内,举起包扎过的左手,五指合拢,看着浸透布巾的鲜红,咬牙切齿道:“赵嘉,今日之耻,我必让你数倍奉还!” ☆、第223章 第两百二十三章 “周阳由本赵氏, 其父以淮南厉王舅父封侯周阳,故改周阳氏。” “外戚?” “然。” 魏悦放下漆盏, 以指代笔,在几上书写“淮南厉王”四字。 “周阳由身具才干,但性情阴诡严酷,好-弄-权。为官一方, 必夷灭郡县豪强,夺其财,诛灭其族。出为太守, 视都尉如属吏,无恩无仁。为都尉,则争太守之权, 想方设法罗织罪名,加以构陷。” “先帝时,周阳由颇有政绩,官至两千石。后因故迁出长安, 为河东都尉, 仍旧习不改。” 听着魏悦的讲述,赵嘉神情逐渐严肃, 眉心紧皱。漆盏端在手上, 久久未饮一口。 因在市中遇到麻烦,卫绢市布后即还家, 未做片刻停留。 李当户无事可做, 被曹时拉去公孙贺家饮酒, 阳信派来的健仆直接扑了个空。韩嫣被老仆请回家中,中途又被宫内来人请走。 魏悦无意还家,全因魏昱吵着要跟随从父,压根不顾亲爹漆黑的脸。魏俭怒火中烧,见面就要跟他决斗。 无意兄弟阋墙,惹不起躲得起,魏三公子在城中时,索性住到赵嘉府内,为他详述纨绔的身家背景。 以两人的情谊,赵嘉自是扫榻相迎。 “周阳由,此等性情,倒是颇为奇特。” 仰头饮尽微凉的茶水,赵嘉放下漆盏,手指一下下敲着几面,一时间陷入深思。 依照魏悦的讲述,这人不只好弄权,估计还很记仇。今日的纨绔表面致歉,背地定然心存恶念。若是送去书信,周阳由会如何反应? 敲击声突然停止,赵嘉垂下眼帘,遮去眸底一抹暗沉。 魏悦没有打扰他,单手执起陶壶,为赵嘉和自己各添一盏茶水。 茶叶是虎伯托商队寻来,赵嘉出征期间,尽数藏于府内库房,无人动用。待他归来方才取出,依他口述的方法,分批尝试炒制。 起初几次都没能成功,赵嘉不想浪费,全部烹成茶汤。意外的,味道竟然可以接受。这让赵嘉不得不怀疑,在汉朝日久,自己的味觉是不是发生改变。 壶中的茶叶是新近炒制成功,以水冲泡,省去葱姜糖等佐料,色泽清亮,滋味回甘。 赵嘉初次尝到,近乎热泪盈眶。送去给李当户和曹时,两人却有些喝不惯,反倒更喜欢加入各种“佐料”的茶汤。 韩嫣倒是不挑,两种都很喜欢。收下茶叶之后,不忘提点赵嘉,该给宫中进上一些。 并非赵嘉疏忽大意,而是入口的东西,一旦进献宫内,总要多几分谨慎。 长乐宫太皇太后身染重病,王太后动作不断,宫中正逢多事之秋,此时能避则避,他实在不想引来太多注意。 听完他的理由,韩嫣没有强求。只在私下里同刘彻提过,算是有所报备。 刘彻饮过清茶,也尝过茶汤,和曹时一样,偏好后者滋味。加上陈娇也喜茶汤,韩嫣送来的茶很快用完,刘彻干脆自宫中遣来宦者,从赵嘉手中要去不少。 未央宫的举动必然引来关注。 很快,长安城南的贵人陆续得知,天子和皇后好饮一种名为“茶汤”的新鲜饮品,纷纷寻人打听,在家中进行仿效。 饮茶汤的风气在城南弥漫开来,进而传入城北。有人发现饮茶汤的好处,也看出其中的利润,寻商队大批运回。 汉人且罢,有胡人参与其中,赵嘉立刻生出警惕,写成奏疏递往宫内。 刘彻看过之后,隔日下旨太农令,迅速制定茶令,国内的茶叶,一概交由“官方背景”的商贾经营。 南边很简单,那里是茶产地,而且密林围绕,蛇虫鼠蚁甚多,圈出大片土地,看守住茶园,卡住主要商道,一切都不成问题。 换成北地,事情就有些麻烦。 谨慎起见,各边郡必须严查往来商队,人员和货物务必详细记载,进行严格造册。 “茶入匈奴,价类雪盐。” 对以肉食为主的草原部落来说,茶的好处自不必提。输入之后,很快将变成不可或缺的生活用品。汉朝控制住市货的渠道,掌控交易量,价格比同新盐,照样会让胡人趋之若鹜。 赵嘉早有类似打算,只是没想到,朝廷的反应和动作会如此之快。 事情由太农令牵头,不乏贵人朝官参与其中,他反倒不想再-插-手。 和韩嫣打过招呼,请他帮忙递个话,准许卫青蛾的商队经营茶叶和柘糖,赵嘉便丢开手,而且丢得十分彻底,连在南边置办茶园的计划都被搁置。 朝中大佬和皇族宗室以前忽略南方,视为蛮夷之地,没有任何价值。 如今柘糖、茶叶陆续问世,发现其中利益,几十双眼睛一同盯上,以往不轻动的世家高门都陆续派人,各自有了动作。以他这个小身板,还是暂避锋芒,莫要与之争利。 凭他的战功,天子必不会亏待,早晚会在桂林或象郡圈出一块土地作为封赏。既如此,何必心急火燎与人相争,落了下乘不说,更会同高门世家结怨。 实事求是的讲,赵嘉未必畏惧。 只是在他看来,这种结怨的方式毫无意义,纯属于自己找麻烦。 对旁人来说,南地的利益甚巨,很是值得一争。于他本人而言,来钱的套路千千万,不过些许利益,就同人争得头破血流,实在是得不偿失。 南征归来,他的注意力主要不在赚钱,而是继续操练新营,训练加码,让军伍的体魄和耐力更上一层楼。 原因很简单,将南越和闽越纳入版图之后,汉武帝征服的雄心不会削减,反而会进一步增强。汉军征战的脚步亦不会停歇。 在绘制新图、宣室奏对当日,赵嘉就有所预感,下次出征为期不远。从天子的表现看,有极大可能是汉朝的老对手,匈奴!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作为强-横一世的汉武帝,定不容匈奴继续盘踞在北,隔三差五给汉朝添堵。 如果情况不变,今日之后,他就准备返回林苑专心练兵,为下次出兵做准备。未承想,出城前遇见卫绢,发现少女正被几个纨绔纠缠。 对于长安纨绔,赵嘉有一定了解。 如果在其中划分三六九等,这几个绝对是最底层那一批。不指身份,主要指性情行事,完全是烂泥扶不上墙。 至于几人的家族背景,换作南征之前,赵嘉或许会有几分顾忌。现如今,他不需要也不能再退让。 以他目下的战功,距封侯仅一步之遥。 对窦婴等朝堂大佬,尊敬是为必须,该弯腰就得弯腰。 区区几个靠着家族耀武扬威的纨绔,他也要“与人为善”,传扬出去,不会被夸赞性情好,只会被认为软弱可欺。 今日放走纨绔,没有进一步追究,绝非退一步海阔天空。 这点,魏悦知晓,韩嫣明白,连曹时和李当户都是一清二楚。估计宫内很快会得知消息,明日天子不召,就是默许,他大可以放手施为。 就当是成为少上造,给自己的一份“升爵礼”,也为今后位列朝堂提前练练手。 “三公子,周阳由现任河东郡都尉,那现任河东太守是谁?” “申屠公。”魏悦放下饮到一半的茶水,抬眸看向赵嘉,“阿多想好了?” “然。”赵嘉弯起唇角,放松侧坐,单手撑着下巴,道,“周阳由好弄权,以都尉争太守权柄,申屠公必难容他。今岁河东郡先旱后蝗,百姓流离失所,饿殍伏路,既是天灾,也有人祸。” “阿多知道些什么?”魏悦声音温和,修长的手指拂过盏口,指甲莹润犹如珠贝。冰肌玉骨,本该是一双抚琴执笔的手。很难想象这双手是如何挽弓挥刀,战场杀敌,染尽鲜红。 “我之前见过河东郡的商人,听到些趣闻。”赵嘉微微眯起双眼,嘴角掀起一抹冷笑,“申屠公和周阳由互相争-权,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两人为夺郡中权柄,不仅无视对方族人僮仆犯罪,甚至加以挑唆纵容,专为举发的奏疏能添加一笔。” “前番河东郡有大旱之兆,如能询问老农,提前采取措施预防,未必不能减缓灾情。其后郡内飞蝗,若效边郡举措,亦能加以克制。只要施政得当,纵然田地绝产,百姓不至于无食果腹,只能拖家带口逃往他郡,老弱饥馁死于道。” “这一切的一切,俱因二人争-权而起。” 赵嘉收拢五指,缓缓张开,重又收拢。凝视攥紧的拳头,冷笑道:“他二人为夺-权柄,视民如草芥,弃之如敝履。直到事情兜不住,才先后递上奏疏,与其说是请朝廷赈灾,不如说是为自己狡辩。伏请为民,四字出口竟也不觉亏心。” 这样的人,当真该死! “阿多想怎么做?”魏悦略微倾身,掌心覆上赵嘉的手背,继而上移,托起他的下巴。 四目相对,赵嘉挑眉:“三公子不知道?” “我又非神仙,岂能事事皆知。”魏悦轻笑。 “连根拔起,尽数诛灭。”赵嘉顺势靠近,身体越过几面,近乎抵上魏悦鼻尖。 “甚好。”魏悦笑意加深,直至浸入眼底。 在魏悦的浅笑中,赵嘉抬起手,指尖擦过对方嘴角,成功引出几许少见的错愕。 “阿多。” 魏悦笑容依旧,嗓音却有些发紧。 赵嘉靠得更近,探手解开魏悦的发髻,握住一缕垂落的黑发,笑着递到唇边。 “公子容貌绝佳,美姿仪,嘉甚是心悦。” 定定看了赵嘉片刻,魏悦突然反客为主,将赵嘉扯到怀中,托起他的下颌,低头含住他的嘴唇。 “悦我容,可揽我心?悦愿奉双雁,投之琼琚,匪求报也,愿永以为好。” “永以为好?”赵嘉环住魏悦的脖颈,手指探入乌黑的发,“固我所愿。” 火光跃动,深衣相叠。 发丝缠绕间,屏风映上一双剪影。 伴着一声轻响,室内隐入昏暗,仅有月辉轻盈洒入,拂过如丝绸铺展的发,漆如鸦羽,浓烈如墨。 ☆、第224章 第两百二十四章 建元六年,春, 留在长安接近一年的西域使臣, 终于陆续向天子告辞,准备启程返国。 为留在长安, 使臣们使尽浑身解数,脸面不要, 摒弃节操, 不惜做出抱门框、抓门扇的举动。正经诠释出:他们所谓的底线,那就是没有底线! 日子久了,朝廷上下以为他们会坚持赖着不走, 直至地老天荒时,终于有信鹰飞入长安,带来匈奴放弃“劫道”, 警报解除的消息。 在长安吃好喝好,乐不思蜀的西域使臣, 终于想起肩负的责任,再不情愿,也必须向汉天子告辞, 带上此行成果, 结伴踏上归程。 只要匈奴不拦在途中, 各国使臣的护卫联合起来,哪怕遇上贼匪也能拼上一拼。 让他们惊喜的是, 刘彻对西域各国十分重视, 下令各郡派兵沿途护送。 直至队伍行到楼兰, 汉军方才停止前进。并非他们不想前行,原因在于,楼兰目前是匈奴的仆属国,千名匈奴本部骑兵就驻扎在楼兰城内。一旦汉军出现,冲突不可避免、虽说刘彻正计划横推草原,和匈奴本部正面刚一场,但在一切没有准备妥当之前,贸然和驻扎西域的匈奴发生冲突,让对方提前生出防备,实非明智之举。 即使刘彻想脑袋发热,满朝大臣也会加以阻止。 对此,各国使臣全无他言,诚恳感谢汉军护送,拜谢汉天子仁德,便继续踏上归程。 夹在汉匈之间,西域各番邦自知国小民寡,不依附其一,断难以生存延续。 之前匈奴势大,汉朝避其锋芒,西域各国便臣服匈奴,愿做匈奴的仆属国。 如今匈奴在马邑大败,一战死伤近十万,汉朝亮出刀锋,很可以同匈奴掰一掰腕子。通过行走往来的商队,西域各国不断搜罗消息,心思逐渐变得活络。 这次大批派遣使臣,主要就是为了试探。 既试探汉朝,也试探匈奴。 在使臣出发之前,并非死心塌地要抱汉朝大腿。等他们接连抵达长安,见到巍峨的城墙,雄浑的汉宫,强悍的军队,想法瞬间发生改变。 以楼兰为例,国土面积不大,甚至还比不上汉朝的一个郡。 鼎盛时期,国内人口尚不到两万,能战之兵不到三千。这样的国力,在西域各国中已经是数一数二。 无论汉朝还是匈奴,只要愿意,派出一支骑兵就能灭国。 先前楼兰依附匈奴,全因茏城势大,为了自保,不得不匍匐在地。如今风水轮流转,汉朝明显要压过匈奴,以楼兰王的精明,自是要重新考量,才能让国家继续存在,国民继续生存。 匈奴人只懂得掠夺,对仆属国苛以重税。尤其是最近几年,近乎年年加税,让还算富足的西域各国苦不堪言。 相比之下,汉朝的政策开明得多。 随着汉军不断南征北战,汉朝的实力不断壮大,行走西域的汉商越来越多。一些大的商队最远可达月氏、乌孙乃至安息。 商队满载珍奇货物,更有强悍的勇士护卫。沿途匪盗不敢打劫,小股的游骑都要避开锋芒。 西域番邦的国王大臣打仗不行,治政能力一般,眼光却极是毒辣。随着商队往来增多,不少都看出其中“猫腻”。 然而,生存在两尊庞然大物之间,不想因一时疏忽被碾死,国王和大臣们秉持着“多说多错,少说少错,糊涂能活”的原则,不约而同做起了锯嘴葫芦。 在他们看来,依附强者天经地义。 之前匈奴强盛,他们就臣服匈奴;如今汉朝势大,他们就想方设法打探消息,继而扑上去抱大腿。即使之前没有类似的念头,等到使臣归来,了解长安的情况,联系汉匈目前的军势对比,人心也不免思动。 最重要的是,这些使臣在长安停留日久,匈奴想不多想都不可能。 按照匈奴往日作风,就该将这些胆大包天的“奴隶”全部斩杀,给胆敢生出二心的西域各国一个警告。 奈何使臣铁了心,匈奴不走就不回国,直接和对方耗上。兼茏城传来消息,有汉朝斥候频繁出没,恐有大战征兆,停留在外的骑兵接连被召回,以防不测。 如果大战开启,西域的粮草就变得极为重要,自是要给对方几分面子,举起的屠刀也只能暂时放下。 匈奴何曾如此憋气? 从何时开始,雄霸草原的匈奴变得如此谨慎,发现汉军斥候,不是冲上去杀死,而是收缩兵力,变得小心翼翼? 只能说造化弄人。 从冒顿、老上再到军臣,匈奴的荣光不复当年。草原频发瘟疫,本部又遭遇大败。如果有充足时间,将各部迁往草原深处,蛰伏数年,或许能恢复七八分。 可惜的是,汉朝不会给对手这个机会。 趁你病要你命,对敌人如秋风扫落叶般无情,才是长安对外的最高准则。 在西域使臣陆续归国,争相劝说国王赶紧改换门庭,做汉天子腿上挂件时,汉朝斥候频繁出没草原,匈奴本部开始收缩兵力,并抓紧派出探子,试图刺探边郡,查明汉朝究竟是虚晃一招,还是真打算大规模出兵。 重病中的军臣单于十分清楚,如果汉朝真要挥师北上,这场仗怕是不好打。 长安城内,刘彻连续数日召重臣入宣室,指着悬于墙上的地图,简单明了一句话:朕要灭匈奴! 卫绾和窦婴表示臣没意见,直不疑、王恢和韩安国也举双手赞同。 匈奴是汉朝的心腹大患,早灭早好。 最好将茏城清理干净,一个匈奴不留,那才是皆大欢喜。 只是打归打,什么时候打,怎么打,派出多少军队,调遣哪路大军,粮草如何统筹,以及由何人为统帅,都要仔细考量,从长计议。 毕竟匈奴不比百越。 越人多是仗恃天险,只要克服瘴气-毒-虫,打下来不成问题。之前南征连下闽越、南越,足以证明这点。 匈奴则是汉朝的老对手,白登之围后,汉朝对上匈奴,多数时间采取守势。直到武帝登基,才开始转守为攻,大规模挺-进草原。 之前固然有几场胜利,事后统计战果,是大胜亦是惨胜。 最为提振士气的马邑之战,在包围圈张开之后,同样要用人命去堆。 匈奴的战斗力绝对不弱,尤其是隶属军臣单于和王庭四角的本部军队,更是精锐。和这样的军队作战,必须做好九死一生乃至拼人头的准备。像攻打闽越和南越那样,战损达到一比十甚至一比二十,纯属于天方夜谭。 汉朝的官不分文武,能位列长安朝堂,不论性情为人如何,也不管是否存在这样那样的缺点,大部分都点亮过作战技能,对兵法有一定了解。 这也是最可怕的。 一个奋发进取、以“征服”为人生目标的年轻天子,一群老谋深算、搞外交和经济的同时,都不忘抄刀子砍人的朝官,共同组成一部庞大的战争机器,发出恐怖的咆哮。 遇上这样的对手,冒顿再世都未必有太好的办法,何况是远不如冒顿的军臣。 “陛下,春、夏之交不宜进兵,何妨等到夏末秋初之时?”卫绾提议道。 “秋初发兵?”刘彻沉吟片刻,道,“丞相无妨细言。” “一来大军调度需要数月,不宜操之过急。二来,秋时谷熟,牛羊最为肥壮。大军此时入草原,粮秣自能解决大半。归来时抓捕别部,顺者为汉家放牧养马,逆者亦能杀鸡儆猴。” 这番话说得相当直白,直白到不做半点遮掩。 往昔匈奴南下劫掠,依照中行说的毒-辣计策,多在秋时寇边,抢劫粮食牛羊,掠夺人口,烧毁房屋和要塞。 何不一报还一报? 匈奴秋天来,汉军也秋天去。 匈奴抢劫粮食,汉军就去抢劫部落里的牛羊马匹。 匈奴在边郡放火烧屋毁田,汉军就到草原烧帐篷。 秋高气爽,草叶渐渐枯黄,都是极好的点火材料。不计较损失,满草原放火,必然能让匈奴好好喝上一壶。 如果计划得当,动作够快,火烧茏城也未必不可能。 “善!”刘彻双眼发亮,表情中透出兴奋。 窦婴和直不疑频频点头,王恢和韩安国交换眼神,明显也持赞同之意。 节操? 那是什么? 字典里没有,也完全不需要有。 “陛下,如要火攻,边郡需早做准备。”魏悦出言道。 边郡紧临草原,随着各郡太守联合向北开地图,边界线已经推进数里。风向难料,如果不加以提防,万一火从草原烧到汉地,那就很是不妙。 “确是如此。” 进攻的大战略敲定,大佬们又集思广益,商讨如何在火攻下保存汉地,各种灭火措施一一出炉。 赵嘉赫然发现,汉武朝的大佬们,个个都是十项全能,简直非人类。遇上这样的对手,匈奴想不歇菜都难。 议事结束,群臣散去。 韩嫣和曹时被天子留下,赵嘉、魏悦和李当户退出宣室,结伴返回林苑。 数日前,四营又补充一批新兵,其中有数十名高门子弟。 和窦良、灌贤等人不同,这次来的既有高门嫡支也有旁支,都是择优选拔,骑射本领不错,体力耐力俱佳。 入营至今,无论训练多么艰苦,始终无一人退出,全部咬牙坚持下来。期间不乏有人受伤,哪怕伤口再疼,只要能起身,能走路开弓,能扛起大盾,就会坚持出操,一日不落。 这些人用实际行动表明,他们生于膏粱,或许纨绔,但不缺少尚武精神,更不是懦夫、孬种! 有这批高门子弟做对比,之前入营却做了逃兵的,屡次被人提及,无不满面羞愧,最后发展到连门都不敢出。 “现在知晓后悔,晚了!” 事已至此,留在长安只能做笑柄,不想一辈子抬不起头,必须往边塞从军,在战场杀出战功,才能洗掉早年的懦弱之名。 赵嘉忙于训练时,淮南王刘安正紧张等待天子召见。 淮南王女刘陵依旧押在中尉府,宁成未对她用刑,王太后的种种手段已然让她濒临崩溃。 刘陵带入京的门客僮仆一个没能逃脱,俱被宁成抓捕,大刑伺候下,陆续被撬开嘴,将所知的一切尽数道明,半点不漏。 刘安见不到刘陵,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他有种预感,此次定然凶多吉少。 淮南王府风雨飘摇,河东郡的周阳由和申屠公先后接到长安来信。 看过书信,问过送信的家僮,周阳由满面阴沉,掌心击案,怒骂道:“逆子!” 申屠公放下竹简,翻开一并送上的罪证,抚过颌下长须,得意大笑。 “周阳由,天要亡你,这可怪不得本官!” ☆、第225章 第两百二十五章 因旱灾、蝗灾接踵而至, 河东郡百姓为了活命,大量奔往他郡。以致于灾情过去, 春耕开始,郡内良田无人耕种,出现大面积抛荒。 周阳由和申屠公忙于政-斗,闹得不可开交, 近乎成了不死不休的架势。 郡县属吏肆意妄为,巧张名目盘剥百姓,使得民不聊生, 返回郡内的百姓再一次出逃。 为免消息泄露,几名属吏联合周阳由的家人,借用都尉名头, 调派郡兵拦截百姓,过程中险些闹出人命。 一时间民怨沸腾,百姓怨声载道,惨状竟不下于天灾之时。 实在活不下去, 有青壮聚众为匪, 藏匿巫咸山中。 太守命夏县县令出兵围-剿,连续两次均无功而返。 县尉上报贼匪狡猾, 藏在深山中, 遍寻不到踪迹。实则是军伍怀抱同情,雷声大雨点小, 根本无意进行围-剿。非是碍于命令, 根本不会出兵。 事情越闹越大, 连临近的弘农郡都是流言纷起。 申屠公和周阳由终于心知不妙,难得摒弃前嫌,联手对实情进行扭曲,将责任全部推到“刁民”“贼匪”身上,自己摇身一变,反倒成为勤政爱民,兢兢业业的好官。 可惜的是,河东郡上下对这二人积怨甚久,事情根本隐瞒不住。 天灾前后,哪怕他们分出两三分精力,用于处理灾情,安顿百姓,事情也不会发展到今日地步。 逼得饥民聚众为匪,军伍同情百姓遭遇,差点公然抗命,简直是罪不容恕! 申屠公和周阳由的奏疏送达长安,原以为同往常一样,自己能逃过一劫。不承想,弘农郡太守、都尉均为正直之人,听闻河东郡灾情,私下里派人查探,掌握切实证据,联名告发二人。 证据确凿,不容抵赖。加上先前两人互相攻讦,争相递送黑材料,朝廷向郡中派人,完全是一查一个准。 “其罪当诛!” 掌握河东郡的实情,刘彻怒不可遏,在宣室内大发雷霆。 “这样的官该杀!” 若非景帝朝废除大量肉-刑,刘彻都想立刻把人抓来,按照先秦时的刑罚,一个个在两人身上试过。 “牧守一方,肩负朝廷信任,本该勤政爱民。他们倒好,只顾着争权夺利,忘记为官乃至为人的本分!” “朕要杀了他们!” 天子瞋目切齿,勃然大怒,奏疏被扫落在地,入眼一片狼藉。 宦者不敢出声,更不敢立即弯腰收拾,小心靠墙柱而立,只等刘彻这波怒意-发-泄-完,再给宫人使眼色,小心奉上茶汤,让天子进一步消消火气。 “来人!”刘彻背负双手,在殿内来回踱步。停下之后,即命人宣廷尉。他绝不会轻纵周阳由和申屠公,为警后来者,这两人必须死! 廷尉奉召入宣室,得天子口谕。 不久,即有廷尉属吏奉旨出长安,前往河东郡捉拿太守申屠公和都尉周阳由。郡内属吏多镣铐加身,两人的亲族、僮仆被捕者多达两百三十八人。 自刘彻登基以来,对朝中官员,特别是两千石的封疆大吏,还是首次这般大动肝火。 天子明摆着要杀人,而且不是单杀一两个,看架势,一旦罪名全部查证,八成是要夷三族。这样的大案,不仅朝中议论纷纷,宫内亦有耳闻。 窦太后病情略微转好,听闻消息,立刻命宦者去请刘彻,想要切实了解一下,内情到底如何。 一次杀太守、都尉以及十数属吏,河东郡的郡官几乎要被杀空。 这样大的动作,非是罪大恶极,实在是罕见。窦太后历经三朝,类似的情况,掰着指头都数得过来。 “究竟是怎么回事?” 因沉疴在身,从建元五年起,窦太后很少再过问朝政。将养许久,好不容易身体好了些,就听到这样的消息,不得不立即去请刘彻,否则实在不放心。 “大母,陛下非任性妄为之人。河东郡的确出了大事,这些人实是罪有应得。”陈娇跽坐在窦太后榻边,接过宫人手中的漆盏,亲自为她送服汤药。 同时就她所知的情况,对窦太后加以解释。 “我也是听阿母说的,这两人罪责不轻,早该杀头。” 这段时日以来,陈娇时时刻刻守在长乐宫,衣不解带,精心照料窦太后,仁孝之名传遍朝中,城内百姓亦有传颂。 反观王太后,趁着窦太后病弱,陈娇-分--身-乏-术,几次召见田蚡,大肆在宫内安-插-人手。四名有封的家人子,许美人无法拉拢,其余三人先后被召见,各自得了不少好处,再见到皇后,态度明显和之前有所区别。 不想让窦太后烦心,陈娇严令众人收紧口风,不许透露一星半点。 殊不知,窦太后在汉宫几十年,哪怕病得再重,宫内的消息也瞒不得她。前朝的事是她主动放手,为的是窦、陈两家,也为让天子记她一分好,在她去后善待陈娇。 汉宫之内则是另外一码事。 纵然陈娇下令封口,她仍有消息渠道,对近段时间发生的事,尤其是王太后的诸多动作,全部一清二楚。 她之所以没有处置,是打算看一看,陈娇将如何应对。 正如她之前所言,她没法护陈娇一辈子。等她离开后,这汉宫中的一切,必须陈娇自己面对。如果不能解决眼前这场“危机”,今后的路必定会更加难走。 让窦太后没有想到的是,对于王太后的咄咄逼人,陈娇始终没有正面反击,仅是默默承受,一心一意为她侍疾。 王太后要权,陈娇能给就给;王太后安插眼线,陈娇视而不见;王太后拉拢家人子,明里暗里使绊子,陈娇训斥过家人子,对王太后依旧恭顺有加。 最后是馆陶看不下去,怒气冲冲进到宫内,直接闹到王娡跟前。 王太后算准刘彻将来问安,刻意示弱,衬得刘嫖得理不饶人。 出乎预料的是,刘彻根本不打算为她出气,反而站到馆陶和陈娇一边。碍于孝道,不好公然顶撞王太后,下手却半点不留情,王太后数月来的努力,顷刻间付诸东流。 王娡被气得发抖,刘彻仍无半分松口,直接以王太后有恙,需要静养为由,将她同“宫权”隔离开来。想借侍疾为难陈娇,同样被刘彻当场堵住。 “娇娇要侍奉大母,脱不开身。长姊闭门这些时日,想必已经知错。此次母后有恙,长姊理当侍奉。二姊在渔阳,往返不及。三姊同在长安,可召进宫中。” 看明白刘彻的态度,馆陶怒气全消,若非碍于场合,单看王娡有气发不出的样子,都想要大笑三声。 大概是想进一步激怒王娡,刘嫖直言,回去后就告诉三公主,让她进宫侍奉王娡。 投靠王娡的家人子,因对皇后不敬,哪怕身怀有孕,也被刘彻厌弃。 原本决定的封赏,就此全部押后。纵然她们生下皇子,只要天子不回心转意,这辈子都将止步良人,不可能再升品佚。 卫子夫身为下家人子,连良人都不是,仅仅是比宫人稍高一些的少使。 之前王太后势大,又是天子生母,她和另两个家人子一样,皆以为找到靠山。毕竟窦太后病重,恐将时日不久,陈娇无子,类比被废的薄皇后,想不动心思完全不可能。 哪里想到,美梦做到一半,就被现实击得粉碎。 动手的不是旁人,正是她们心心念念的天子。 几名家人子因怀有身孕,依照陈娇安排,两月前迁出永巷,搬入未央宫。结果行事不慎,招来天子厌恶,直接被移出未央宫,搬入距永巷不远的偏殿。 卫子夫不甘心,却不似另外两人失去希望,而是留心观察宫人宦者,瞧见伺候许美人的宫人,眼底迅速闪过一抹喜色。 “少使,该走了。” 知晓三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受宠,宦者姿态虽然恭敬,语气却藏着轻慢。 卫子夫假意顺从,跟着众人行到石阶前,趁宫人不留神,突然提起裙摆,不顾沉重的身子,向许美人的寝殿快步行去。 “我有陛下子嗣,谁敢拦我!” 卫子夫推开挡路的宫人,对另两名家人子说道:“不想再去永巷,和我一同去求陛下!” 两人如醍醐灌顶,立即和卫子夫站到同一阵线。 三人仗着身孕硬闯,宦者宫人不敢拦,竟真来到许美人的寝殿,见到来看长女的刘彻。 “怎么回事?” 听到刘彻的声音,三人立刻匍匐在地,两人哭诉委屈,求刘彻不要让她们离开未央宫。 “陛下,妾怀着您的孩子。” “妾不想回永巷!” 刘彻被哭得厌烦。 依他的性子,一旦厌恶一个人,再不可能转圜。实在不耐烦再看两人,当即命宦者将她们拉开,强行送往偏殿。 瞧见伏在地上流泪,始终没有吵闹的卫子夫,刘彻皱眉道:“把她也带走。” 宦者正要上前,卫子夫突然抬起头,不似另两人哭得双眼红肿,反而梨花带雨,显得楚楚可怜,很能引起人的保护欲。 “陛下,妾不求其他,只求能见阿弟一面。” “哦?” 卫子夫轻咬下唇,哀婉道:“陛下,妾弟随大军南征,未知是否平安归来。妾在宫内难得消息,敢冒大不韪,实是太过心焦。如能让妾见弟一面,妾愿受任何处罚!” 提起南征的将士,刘彻的怒气减少几分。待卫子夫道出卫青的名字,以及身为赵嘉亲兵的身份,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个俊朗少年的形象。 “是他?” 仔细瞧眉眼,卫子夫和卫青确有几分相似。 “陛下,求陛下成全,妾愿受任何惩戒。”卫子夫伏身在地,样子愈发可怜。 刘彻正要叫她起来,许美人信步走来,垂首看向卫子夫,表情中闪过一抹冷意,嘴上却道:“陛下,卫少使先前同妾说过,她有一兄一弟在军中,战场上刀剑无眼,担心在所难免。” “一兄一弟?” 刘彻自幼长在宫廷,又得景帝教导,对人心的把握非常人能比。 卫子夫的那点心思,顷刻暴-露无遗。 “同胞姊弟,如此天差地别。” “陛下……”听出刘彻语气不对,卫子夫心下骇然,再无法维持冷静。 “带下去。”刘彻摆摆手,意兴阑珊。 景帝后宫有封的嫔妃不多,且多为太子府旧人,但不代表争斗就少。如卫子夫一般的女子他见得多了,就如他的母亲,在父皇面前何等温顺,背地又是如何? 没有野心,如何能站到高处。不至高处,又何能与世无争。 刘彻不厌恶野心,如果陈娇不是如今表现,他不介意恩宠这样的女子。如今情况不同,这样的“温顺”于他毫无用处,至于卫青,自会有应得的封赏。 卫子夫被带下去,刘彻看向许美人,弯起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故意的?” “妾的那点心思,自然瞒不过陛下。”许美人笑道。 “下不为例。” “诺。”许美人笑弯眉眼,愈发显得娇俏柔美。 刘彻心头一动,突有宦者来禀,太皇太后有请。略一思索,刘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当下收起心思,摆驾长乐宫。 恭送帝驾离开,许美人返回寝殿,弯腰看着睡得酣然的女儿,脸上的笑容比方才更加真实。 “给椒房殿送信,将方才之事禀明皇后殿下。” “诺!” 林苑中,魏悦将一张绢布递给赵嘉。 看过其上内容,赵嘉并无半分笑意,反而锁紧双眉,捏了捏额心。 “我该早些动手。”如果动作快,周阳由和申屠公不会继续为祸,河东郡的百姓也能少受点罪。 “阿多,事不由人。”魏悦托起赵嘉的下颌,手指擦过他的唇角,“仓促行事,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不将其连根-拔-起,日后必成大患。” 不令其死,于赵嘉是危害,甚者,遗祸河东百姓。 赵嘉闭上双眼,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第226章 第两百二十六章 自窦太后病后, 陈娇难得回到椒房殿。 除掉簪钗,解开长发, 陈娇斜靠在榻上,缓缓舒出一口气。宫人跽坐在榻边,一下下捶捏着她的小腿。 殿门外,一名年轻的宦者在大长秋耳边低语几声, 后者点点头,打发走来人,小心进到殿内, 向陈娇转述许美人送来的消息。 “算算日子,是该差不多。”陈娇半点不感到意外。 早在王太后开始动作时,她就定下主意, 无论对方要做什么,只要不威胁到自己的根本,都会冷眼旁观。 撇开所谓的“情-爱”,她愈发能看清刘彻。 正如大母所言, 在“丈夫”和“儿子”之前, 他首先是汉天子,是主宰天下的帝王。 她庆幸自己明白得早, 否则, 今日被疏远的就不是王太后。 “殿下,是否现在动手?”大长秋低声道。 快刀斩乱麻, 正好借天子这股东风, 让王太后彻底不能翻身。 “不必。”陈娇放松地靠在榻上, 微微勾起唇角,“太后是陛下生母,急不得。中大夫还在朝堂,加上盖侯,一如之前即可。” 休看王信一副避事的样子,那是王太后没有伤到。假若王太后真出了事,他绝不会袖手旁观。 再则,一个“孝”字压在头上,她身为儿媳,做得越多越没好处。还不如甩手躲开,任由田蚡去蹦跶,如果继续撺掇王太后,做得过分了,天子最先不能忍。 “宫内出不了大事。”陈娇睁开双眼,轻笑道,“吩咐下去,凡我殿中人,须得循规蹈矩,言语谨慎。” “诺!” 大长秋拱手领命,退出殿外。 椒房殿上下均得严令,不许犯口舌,行事不许跋扈。王太后处自不必说,哪怕是见到失宠的家人子,也必须遵从宫规,不允许有半点失敬怠慢。 “胆敢明知故犯,绝不轻饶!” “诺!” 椒房殿的举动被窦太后和刘彻看在眼里。 窦太后很是欣慰,对陈娇的担心又少去几分。刘彻连续五日宿在皇后殿中,恩宠之盛一时无两。 送往偏殿的三名家人子,被宦者宫人严密“看护”,极少能踏出偏殿半步。 先前被利用的两人回过味道,对卫子夫恨得咬牙切齿。反正出不去,见不到天子,复宠无望,干脆破罐子破摔,联起手来找卫子夫麻烦。 “都是那个家僮女!” 皇宫之中没有秘密,纵然卫家被放自由身,卫子夫曾为平阳侯府家僮之事,仍被不少人得知。 卫子夫以下家人子得幸,本就惹来诸多视线和妒意。如今她被天子厌恶,地位一落千丈,没少被人冷嘲热讽。 寻常家人子忌惮她有身孕,顶多嘴上讥讽两句。同在偏殿的两人则无任何顾忌,火气越来越大,甚至动起手来。 事实上,比起卫子夫,她们更恨王太后。如果没有王太后挑动,她们怎敢对皇后不敬。 只是没有想到,貌似坚不可摧的一座靠山,实际是个气泡,一戳就破。 王太后失去宫权,依旧能安享尊荣。她们呢?被关在偏殿,再见天子无望!有她们这样的生母,即使生下皇子,也不会得天子喜爱。 可惜她们见不到王太后,更无法找太后“报仇”,卫子夫沦为现成的靶子。 人一旦失去希望,行事就会肆无忌惮。 卫子夫再小心也会有落单的时候。每当此时,她都会心惊胆战,唯恐对方不管不顾,会失去腹中胎儿。 进宫这些时日,她偶尔也会后悔,后悔不该不听卫少儿的劝说,后悔不该一心向上攀登。 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她尚未彻底失去希望。 只要平安诞下皇子或公主,自己就有离开偏殿的机会。人一辈子很长,存在诸多变数,谁言皇后一定能万事顺遂,自己则会永无翻身之日? 紧抓住唯一希望,卫子夫取出进宫以来积攒的财物,更挑出两件之前王太后的赏赐,收买一名宦者,请他给卫青递送消息。 “言我体弱,为他人欺。如不能平安生产,恐性命难保。” 宦者嘴上答应,回头就将事情报于大长秋。 听完大长秋禀报,陈娇神情动也未动,用玉勺舀出茶叶,撒到特制的茶壶里,长睫微垂,轻声道:“不用拦着。” “殿下,卫青是步兵校尉赵嘉的亲兵,随赵校尉南征北战,立下不小战功。若是……” “这样的人会是心思粗浅之辈?”陈娇合上壶盖,打断大长秋的话,“别做没用的事,后-宫中的一切,陛下不说,不代表不知道。” “诺。” 大长秋不敢多言,小心退出殿外。 宦者得到准话,借机寻上在未央宫值卫的卫青,转述卫子夫之言。 “话已带到,仆告退。” 宦者离开后,卫青看着手中金钗,神情微凝。这是他之前特地寻来,给三姊做嫁妆的。 “阿姊果然不同了。” 将金钗收进怀里,卫青不打算做任何事。 卫子夫一叶障目,失去该有的判断,他却看得清楚,以三姊目前的处境,多做多错,少做少错,安安分分才能活下去。 认回家人,他怀抱欣喜,能帮扶的绝无二话。 之前对卫子夫说得再绝情,真到紧要关头,他也不会真的置之不理。但这一切有个前提,不能让他违背自己的良心,对旁人恩将仇报。 让卫青寒心的是,卫子夫不只利用亲情,甚至想要借他再去利用赵嘉。 若非赵嘉和卫青蛾,他早就死在边塞,要不然也会被卖为田僮,为人奴仆,哪有战场立功的机会! 轮值之后,卫青没有立即返回军营,而是前往城北家中,将卫子夫送来的金钗,以及她目前的处境一并告知卫媪。 听完儿子的讲述,卫媪像是瞬间苍老十岁。 卫长子眉心拧出川字,卫孺和卫少儿满面担忧。凝重的气氛弥漫在室内,卫步卫广停止打闹,好动的霍去病都变得安静下来。 “阿青,这事你莫管。”卫媪开口道。 “阿母?”卫孺焦急开口,“阿青不理,三妹怎么办?阿青,不过举手之劳,你若是不行,还有赵……” “住口!”卫媪硬声截住女儿的话,“再敢胡言,别怪我将你赶出家门!” “阿母?” “路是你妹自己选的。当初她本有机会,我和你二妹都劝过,可她一心一意要进宫,口称是为家人,实则为何?”卫媪声音发紧,这番话藏在心中许久,一直没有对旁人说,今日出口,不觉半点轻松,反而更加心痛。 “阿母,她终究是三妹啊!”卫孺不忍道。 “你想着子夫,可曾想过阿青?”卫媪不打算给卫孺希望,今日不能让她彻底打消念头,难保不会背后为难亲弟,“皇宫是什么地方,咱们又是什么身份?你兄弟有战功,都是用命换来的!你说得轻松,可曾想过长安之地,飞下片叶子都能砸中几个贵人,一个大夫爵算什么?!” 卫孺想要反驳,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卫少儿一改平日活泼,拉住长姊,对她摇了摇头。 “阿姊,别为难阿青。” “咱们一家是如何摆脱家僮身份,长子和阿青是如何有了今日,你们从没仔细想想?从今往后,子夫在宫内如何,你们都不许去管!谁敢不听我之言,我便一头碰死在这里!”卫媪硬声道。 “阿母,不可!” “阿母,我再不敢了!” 卫孺被吓到,再不敢存半点心思,被卫少儿拉出房门时,犹在低声啜泣。 卫长子和卫青留在屋内,服侍卫媪用过温水,同时被握住手腕。 “阿母?” 兄弟俩看向母亲,卫长子面带疑惑,卫青张口欲言,最终还是咽回肚子里。 “记住我今日之言,做人不能忘本,更不能恩将仇报。子夫变了,今后怕要为家里招祸。你们切记,真到那一天,绝不能心软。纵是万不得已,也不能牵连到旁人!” “阿母……” “因为我,你们都没有好出身。可出身不能选,为人行事却不一样。行得正走得直,不愧对良心才是做人的根本。” “谨遵阿母教诲。” “我乏了,都去吧。” “诺。” 卫长子和卫青走出室内,小心关上房门。刚一转身,霍去病就像只小牛犊一样冲上来,恰好撞到卫青腿上,被捞起来抛了两下。 “又重了。”卫青笑道。 “阿青,真要照阿母的意思办?”卫长子低声道。 卫青点点头,放下霍去病,拍拍他的背,让他同卫步、卫广去玩。 “阿兄,宫内的事比你想得更复杂。以咱们的身份,贸然搀和进去,非但对三姊无益,更会带累旁人。” “那就不管了?” 卫青本想将自己的猜测告知兄长,看到对方脸上的神情,心中突然一紧,终归没有开口。 卫子夫是被卫长子看护长大,自己身在边郡,多年未见,纵然亲情割不断,终究差上些许。 兄长未必是有意。 正如郎君所言,感情是处出来的。 人之常情,想太多无非是自寻烦恼。 “阿兄,这事你莫要管,也管不了。”卫青摇头道,“我会留意三姊的消息。” “好,好。” 卫青的情绪变化,卫长子未能察觉分毫,知晓卫青不会真的撒手不敢,心中压力散去,很快扬起笑容。 宫中的事瞒不过赵嘉。 即使他无意打听,有韩嫣和曹时在,一切都会自动流入他的耳中。 “阿青甚好,可惜有这样的姊。”曹时语带惋惜。 赵嘉没有多言,唤来营前守卫的步卒,知晓卫青已经归营,转身取来牛角弓,对曹时和韩嫣摆摆手,就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阿多这是去哪?”韩嫣看向魏悦。 魏三公子微微一笑,执起茶壶,倒出三盏清茶,分别送到韩嫣、曹时和李当户面前。 “寡淡,亏得你和阿多喜欢。”曹时仰头饮尽清茶,皱眉道。 “慢饮细品,口中回甘。”魏悦单手持盏,手指修长白皙,恍如美玉。指腹和虎口却带着薄茧。长袖遮掩下,从手腕到上臂,有三条泛白的旧疤,皆是在战场中留下。 “季豫,阿多究竟什么打算?”韩嫣再次问道。 如果卫子夫继续不老实,他不介意帮忙,让这个隐患彻底消失。 “王孙无需担忧,阿多有分寸。”魏悦浅笑道。 韩嫣没有出声,曹时转着杯盏,若有所思。 李当户看向魏悦,腾地站起身,大步走向房门。一旦魏狐狸这样笑,肯定有人要倒霉。他确信不是自己,奈何心理阴影太大,还是躲远点好。 校场中,卫青被赵嘉握住上臂,一路拉到箭楼前。 “郎君?”看着递到面前的强弓,卫青面露疑惑。 赵嘉晃晃手腕,活动几下手指,笑道:“阿青,和我赛一场?若是赢了,下次出征,我点你为前锋。” “前锋?”卫青终归还是个少年,哪怕有白切黑的潜质,在赵嘉面前也不会遮掩情绪。 “对。”赵嘉背起牛角弓,接过赵信递上的箭壶,单手按住卫青的肩膀,笑道,“雄鹰理当翱翔蓝天。是否还记得你曾发下的宏愿?我对你的期许,可不仅是做个亲兵。” 对上赵嘉的目光,听到他口中所言,卫青眼眶发热,一股澎湃的情感在胸中激荡。压在心头的憋闷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对战场的渴望,是征讨匈奴、为国诛灭强敌的豪情壮志。 “郎君,青绝不敢忘!” “善!” 赵嘉郎笑出声,让卫青穿戴好皮甲,备好弓箭。见赵破奴和公孙敖几个双眼晶亮,干脆让他们也加入进来。 “一起来,能赢我,均点为前锋。” “诺!” 鼓声起,几道身影如闪电疾射而出。 营旗随风招展,猎猎作响。 魏悦登上高处,眺望越过长桥、攀上索道的赵嘉,眼底盛满笑意。 芝兰玉树,翩翩佳公子,令人不自觉心生好感。 深谙他为人的李当户和曹时对视一眼,同时在心中腹诽:黑到骨子里却长成这样,当真没有天理! ☆、第227章 第两百二十七章 五箭之差, 在射术上,几名少年终究没能胜过赵嘉。 听过小吏报靶, 赵嘉拍拍卫青的肩膀,继而单手撑着木栏,从箭台一跃而下。落地后没有马上站定,而是继续前冲, 动作快得不可思议,专为避开可能存在的任何陷阱。 箭台下铺着松软的沙土,本为减缓冲力。结果有匠人突发奇想, 在沙土下设置绳套,稍不留神就会踩中机关,被绑住小腿倒吊起来。 即便是赵嘉, 在不知底细的情况下,也曾险些中招。 经过数次教训,四营上下形成条件反射,时刻留意周围环境, 只要进入校场, 从头至尾不放松警惕。日复一日,直觉敏锐到惊人的程度。 赵嘉定下规则, 对匠人亦有考核。 为完成任务, 营内匠人集思广益,和军伍们斗智斗勇, 在研发陷阱和钻研机关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 纵观整个大汉, 将熟悉机关的能人异士做个排位, 新营中的匠人绝对是佼佼者。其中三名大匠凭借过人的头脑,精湛的手艺,足能一骑绝尘。 在赵嘉前冲的同时,脚下飞出两排木刺。纵然没有削尖,单凭击发器的力道,也能在身上留下清晰的淤痕。 木刺飞来时,赵嘉猛然后仰,腰身弯折,近乎和地面平行。 两枚木刺擦着他的鼻尖飞过,咄咄两声,楔入十步外的木桩。 卫青、赵破奴、公孙敖和赵信陆续跃下箭台,选择不同方向,同样遭遇新埋设的陷阱。公孙敖动作稍慢,在躲避木刺的同时,忽略埋在脚下的绳索,第一个被倒吊起来。 赵信和赵破奴互相配合,背靠背,彼此进行掩护,以手中强弓挡开木刺。 卫青身手灵活,直觉格外敏锐,落地之后,完全是眼也不眨,也没有丝毫停顿,顺着木刺袭来的劲风向前飞跑。眼见有木桩挡路,双膝微弯,平地一跃而起,如一头灵巧的鹿,轻松踏上木桩。其后脚下不停,紧追前方的赵嘉,将其余三名少年甩在身后。 木桩尽头,军伍们站在划定的界线外,见到迎面奔来的两道身影,喝彩连连,轰然叫好。 “武!” 赵嘉踏过最后一排木桩,轻松落地。拍掉身上的泥土和草屑,回首望见卫青,笑道:“下次出征,点卫青入前锋,可有异议?” “无!” 军伍们笑着大吼,接连冲上前,将卫青托起来,高高抛起。 卫青被放下后,反手抹去脸上的汗水,双眼晶亮地看向赵嘉,仿佛又变回那个骑在马背上,护卫羊群,追猎狼群的少年。 “谢郎君!” 继卫青之后,赵破奴、赵信和公孙敖也先后抵达。 和卫青的兴奋不同,三人的心情都有些沮丧。 赵嘉解开臂甲,甩手丢给走过来的魏悦,其后活动几下手指,对三人道:“下场比角力,如能胜我,同点前锋。” “诺!” 少年们一改沮丧,登时精神百倍。 赵嘉正要步入校场,突然被魏悦按住肩膀。 “阿多,且慢。” “怎么?” 赵嘉回过头,就见魏悦指着身侧的李当户,道:“若比角力,阿多不合适。” “对。”李当户咧嘴笑道。当场将佩刀解下,除下身上的甲胄,觉得絮衣碍事,索性一并除去,现出一身古铜色的腱子肉。 “在我手下能撑两炷香,就算合格。” 见李当户步入校场,军伍立刻大声喝彩。 “不限三人,”魏悦收回赵嘉肩上的手,视线扫视四周,继续道,“凡能胜过李校尉,再比第二轮,择优者入前锋。” “诺!” 军伍们愈发兴奋,纷纷开始除去皮甲,准备试一试自己的身手。 见沙陵步卒也摩拳擦掌,盯着自己双眼放光,李当户对魏悦怒目而视,后知后觉道:“魏季豫,你坑我?!” 他就知道,魏狐狸一笑准没好事! 原本还信心满满,认为这次倒霉的绝不会是自己。结果倒好,主动踩进坑里,想-拔-都-拔-不出来。 “当户,我也来!” 继李当户之后,曹时甩开甲胄,大步走进校场。 韩嫣想了想,觉得自己骑射不错,论角力还差了点,决定旁观就好,还是别自找麻烦。 魏悦袖手立在一旁,凝视满面兴味的赵嘉,完全无视李当户眼底的火光。 很快,李当户再无空暇“以眼杀人”,三名少年活动开手脚,从不同方向扑了上来。 为达成目标,三人压根不打算讲规矩。公孙敖绊腿,赵破奴抱腰,赵信抓准机会,握拳砸向李当户的下巴。 砰地一声,赵信的拳头被挡住,紧接着,就被李当户提起衣领,当场飞甩出去。 赵信在半空翻身,双膝弯曲,单手撑地。不等众人叫好,再一次猛冲而上,赶在赵破奴和公孙敖被甩开之前,又一拳砸了上去。 若是单打独斗,三人皆非李当户的对手。此时联合起来,无论什么招式,哪怕是耍赖,只要有用,都会毫不犹豫的用上。 “战场之上,哪讲什么规矩。” “能制敌就是良策!” 少年们韧性十足,耐力惊人,哪怕是单方面被甩飞,很快又会扑上来。 一来一去之间,时间过得飞快。小吏吹响木哨,宣告两炷香已过,三人仍死死缠在李当户身上,各个鼻青脸肿。 “两炷香已到!” 哨音之后,小吏遵循规则,宣告赵破奴三人合格。 少年们终于松开手,坚持没有倒下,互相搭着肩膀走出校场。见到卫青,同时出拳砸在他身上,呲牙咧嘴道:“阿青,还是你聪明,想的法子果真有用。” 三人之后,等候已久的军伍陆续下场。 曹时不再旁观,同李当户互相配合,并肩作战,将袭上来的“对手”一个接一个丢出去。哪怕是自己麾下的兵卒,照样不留情面,丢的速度只会更快。 奈何好景不长,随着沙陵步卒出现,两人很快由进攻变成防守,迅速落入下风。 对战中,彼此都没有留手,长腿横扫,拳拳到肉,砰砰地捶击声接连不断。换到寻常人身上,如此重的力道,一拳下去就能被打断骨头。 “再来!” 曹时被踢中肩头,后退数步,拇指揩过嘴角,握拳再次前冲。“打不死的曹校尉”绝非浪得虚名,单凭这份毅力,足以令人侧目。 可惜的是,他的对手很不寻常,是赵嘉手下一名屯长。 能在沙陵步卒中脱颖而出,身手如何可想而知。 战到最后,曹时又被抬出校场。李当户全身脱力,汗下如雨。没法继续再战,只能将位置让出,由沙陵步卒替代自己,接受其他军伍挑战。 目睹全过程,赵嘉环抱双臂,意味深长地看向魏悦。 “阿多作何这般看我?” “三公子早料到会这样?” 魏悦轻笑,双手叠放在身前,乍一看,十分地温润无害。 “阿多说是,那就是吧。” 赵嘉挑眉,扫一眼校场边的军伍,飞快伸出手,勾了一下魏悦的下巴。 “阿多?” “这般佳公子,嘉甚喜。” 魏悦凝视赵嘉,突然俯身凑到赵嘉耳边,低声道:“阿多,今夜我去你房中,可好?” “若我说不好?” “换阿多来我房中,何如?” “我考虑。” 被魏悦的笑容闪了一下,赵嘉单手抵在唇边,咳嗽两声。 瑶花琪树、绝世无双的世家公子,笑起来竟有几分冶丽,妥妥的祸国殃民。好在魏悦极少这样笑,否则的话,赵嘉的心脏真有点承受不了。 两人说话时,校场内已分出胜负。 最终的结果,沙陵步卒大获全胜,依照之前定下的规则,下次出征必为前锋。 为奖励胜者,也为犒赏军伍,伙夫奉命杀猪宰羊,炖肉和炙肉切成巴掌大的厚片,四营上下都能分到两块。 沙陵步卒额外多得四条豕腿和两扇羊肉。 营内开饭时,肉香弥漫。 香味飘到营外,引来同在林苑改良谷种的几位大佬,硬是要去一条豕腿,外加三大盘切好的炙肉。 看这几位的样子,实在不像有如此的大胃口。 现实却是,六个身材瘦削、面容清癯的大佬围坐一处,迅速将炙肉和豕腿解决,外加半筐蒸饼,几大碗热汤,仍是意犹未尽。 翌日,赵嘉难得起晚。迈步走出营房,正打算安排今日训练,忽有城中来人,宣四营校尉入宫觐见。 韩嫣提前一步动身,赵嘉和魏悦等人安排好营内,方才换上深衣,佩戴发冠,随来人前往未央宫。 行过城内,恰好遇到几辆囚车。 车内是被押送入京的河东郡都尉周阳由,以及数名郡内属吏。 河东郡太守申屠公早在被问罪时,就在官寺自尽。死前留下绝笔,将罪责揽于自身,请天子法外开恩,饶过家中妇人稚儿。 周阳由没勇气自杀,今番被押解进京,经廷尉审讯,证据确凿,罪当弃市。 因他只顾争权夺利,忽视郡内灾情,纵容手下和家人不法,逼得百姓流离失所,甚至聚众为盗,险些酿成民-乱,其行之恶,使天子雷霆震怒,不只全家被拿,族人同被牵连,都将被问罪。 如今的情况,纵有金山银山,输铜抵罪已不可能。唯一的期望,就是天子能够网开一面,莫要夷三族,至少给周阳家留几条血脉。 囚车经过城内,街边百姓对河东郡灾情亦有耳闻,知晓周阳由都做了些什么,纷纷不耻唾骂。 之前嚣张不可一世的周阳公子,此刻也被五花大绑,押在囚车之后。 跟随囚车前行时,被绑的纨绔抬起头,看到路旁的赵嘉,登时双眼赤红,愤怒大叫:“是你,贼子,是你害我!” 赵嘉挑了下眉,根本不予理会,将对方的叫骂丢在身后,长袖一甩,继续向未央宫行去。 ☆、第228章 第两百二十八章 河东郡一案审结, 周阳由罪证确凿,被判弃市。膝下两子同犯重罪,被一并处死。妻女罚为官奴,族人悉数充边, 独稚子可免。 昔日赫赫扬扬, 不可一世的都尉府, 因外戚身份封侯的显贵之家,一夕之间门厅衰落,车马绝迹。 行刑之前,周阳由怀抱最后侥幸, 主动向廷尉举发淮南王刘安不满朝廷,私底下广招门客游侠,大批量锻造兵器,有谋逆之心。他愿以外戚身份当朝为证,只求能留得两子性命。 不求保有任何身份, 只求能够活命。 可惜的是,他所提供的消息, 中尉宁成早一清二楚, 并无多大价值。 事情呈报到刘彻面前, 少年天子没有半分犹豫, 下旨斥周阳由渎职伤民,欺上瞒下, 罪不可恕。其两子同有大罪, 杀无赦。 周阳由被押上法场, 临死前告发淮南王一事,到底流出几分消息。 淮南王刘安困于长安,即使未如刘陵一般下狱,也被严加看管,轻易不得自由。正焦头烂额时,乍闻周阳由之举,气得眼前发黑,近乎站不稳。如非周阳由已死,刘安恨不能亲自抄起刀子,将这忘恩负义之辈大卸八块。 “非是先王,周阳家如何封侯!若非本王,他犯错被逐出长安,如丧家之犬,又怎能够坐稳河东郡都尉!” “为保命恩将仇报,着实该杀!” 至于刘彻为何没将人留下,刘安丝毫不敢怀抱侥幸,以为这位年少的天子相信自己没有反意。 恰恰相反,在刘安看来,刘彻必定掌握切实证据,随时能倾覆淮南王府。周阳由是否开口完全不重要,才会同其子一并被弃市,以平息民愤,安抚河东郡百姓。 意外的是,周阳由弃市不久,中尉宁成忽然接到宫内旨意,暂缓审理淮南王谋逆案。 原因是窦太后旧疾复发,身体又变得不好,屡次昏迷。最严重时,醒来也变得神志不清,无法认出榻边的刘彻和陈娇。 长乐宫日日不离汤药,恐大薨之日不远。 皇室宗亲的目光齐聚长安,这个时候处置淮南王,纵然证据确凿,也算不上太好的主意。反正人押在京城,同封国彻底断绝联系,犹如笼中鸟瓮中鳖,随时可以手到擒来。 暂缓审理,既能缓解宗亲猜疑,又能再派人前往淮南国,搜集更多证据。待他日公之于众,定能让人心服口服。 自刘彻登基以来,朝中不乏对诸侯王过于严苛的流言,甚至有诸侯王当面对他哭诉。哪怕实质上造不成多大影响,于政治上渐渐成熟的刘彻而言,仍是能免则免。 有办法从源头掐灭,自不能任其扩散,给自己制造麻烦。 此外,另有一事让刘彻惊讶,周阳由很是“神通广大”,关在狱中时日,貌似孤立无援,实则仍能对外传递消息。 中大夫田蚡收到重礼,另有三四名官员被贿赂,见天子的舅父出面,以为事情不成也不会获罪,干脆也掺上一脚,在河东郡一案上,没少帮周阳由说话。 他们不会蠢到直接为主犯开脱,仅在惩处族人一事上求情,先后搬出文、景两朝的例子,甚至列举七国之乱后,景帝对七国属官及其家人的处罚,请天子网开一面,仿照先帝仁慈,对其族人宽大处理。 看着滔滔不绝的田蚡,刘彻没生气,只当是在看笑话。 他这位舅父,似乎仍没弄清自己的位置。在中大夫的官位上坐得稳了,就以为会被重用,又开始在朝中钻营。 碍于田蚡外戚的身份,又是王太后的亲兄弟,长安官员多数会给几分面子。但也存在不假辞色之人,例如魏其侯窦婴,堂邑侯陈午和南宫侯张生。 魏其侯和堂邑侯不必说,因窦太后和陈娇的关系,同田蚡天然站在对立面,根本不可能吃到一个锅里。 张生尚渔阳公主,同田蚡本为亲戚。无奈性格使然,对这位舅父,夫妻俩都不怎么待见,基本是能避就避,丝毫不想搭上关系。 三公主嫁入堂邑侯府,现为陈午和刘嫖的儿媳,同田蚡日渐疏远。 唯一还能说上话的只有阳信。 让田蚡沮丧的是,阳信屡次犯错,即使刘彻顾念亲情,没有真正下狠手处置,在宫内也基本说不上话,身为长公主的影响力微乎其微,同当年的馆陶压根无法同日而语。 这种情况下,刘彻想要处置田蚡,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既然知晓对方再蹦跶也掀不起多大风浪,自然不会同他生气,全当是在看戏。 之前留着他,既为通过他和刘陵的结交,搜集淮南王谋反的证据,也是给王太后留些颜面。现如今,通过周阳由一案,刘彻发现田蚡是一枚不错的鱼饵,必要时,用起来比旁人更加顺手。 对自己的处境,田蚡浑然不觉,屡次求情无果,明白事不可为,只能放弃。 如果王太后没有失去宫权,帮忙在天子跟前说几句话,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现下周阳由人头落地,想再多也是无用。 在帮忙求情的过程中,田蚡四处奔走,了解到一些先前不曾留意的情况。沿着线索顺藤摸瓜,意外发现,在周阳由案发前,其子曾同步兵校尉赵嘉发生过冲突。 两者之间是否存在关联,田蚡没有十成把握,只是觉得事情过于“凑巧”,自然而然,对赵嘉生出几分警惕。 回忆早年事,想起自己曾派人往边塞,本是十拿九稳的财路,却被当时尚无官职的赵嘉破坏,新仇旧恨一起涌上,田蚡陡生恶意。 除掉此人,出一口恶气。 事后用些手段,瓜分掉他手中的畜场和作坊,自能再获一笔巨利。 “来人。” 回到府中后,田蚡召来心腹,命其仔细盯着赵嘉,务必记下他的一举一动。 “记住,不要被人发现。有任何消息速来报我。” “诺!” 忠仆有几分本事,很快打听出卫家之事。虽不十分详尽,但也让田蚡兴奋不已。从边郡带来的亲兵,有孕的少使,简直是天赐良机! “好,甚好!” 田蚡站起身,在室内来回踱步。 他知道自己不能急,赵嘉的身份特殊,又得天子信任,轻易不好下手。事情需要细细谋划,方能水到渠成,一击必杀。 赵嘉坐在宣室,鼻子忽然发痒,连忙用手捂住,侧过头,尽量不发出半点声音。 “阿多?”魏悦坐在赵嘉身侧,低声道,“是着凉了?” “没有。”赵嘉摇摇头,不知因由,心头陡然升起一股烦躁,始终无法平静。 就在这时,刘彻的声音从几后传来,魏悦暂时移开视线,赵嘉也集中注意力,压下心中情绪。 “匈奴再度遣使,请和亲。” 什么? 赵嘉不得不惊讶。 距离上次匈奴来使并未过去多久,不到一年的时间,又派人来,是想做什么? 待看过匈奴递送的国书,心中疑惑更深。 之前匈奴要求和亲,朝廷已经明确拒绝。 结果对方还不打算死心,非但无视汉朝的拒绝,国书中的措辞肆无忌惮,几近嚣张跋扈,甚至摆出逼迫的架势! 真是铁了心要和亲,还是另有谋划? “陛下,臣请派斥候往茏城,探查匈奴王庭。”魏悦放下绢帛,沉声道。 “探查茏城?”刘彻沉吟片刻,突然心头一动,双目灼灼看向魏悦,道,“你继续说。” “禀陛下,马邑一战,匈奴败退草原,君臣单于、左右贤王及左右谷蠡王俱退回茏城,未有再发兵的迹象。其中固有匈奴大败,死伤数万的缘故,亦有传闻,匈奴大单于抱恙,近乎不能理事。” 军臣单于抱恙? 魏悦这番话让室内陷入寂静。 刘彻剑眉微皱,手指敲在竹简上,动作由快变慢,在某一刻突然停住。 韩嫣和曹时了解天子性情,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公孙贺看向魏悦,眸光中既有激赏又有打量。 赵嘉细思魏悦所言,突然间意识到,匈奴如此嚣张,若非底气十足,就是在扯虎皮虚张声势。为的是让汉朝忌惮,无法确定草原虚实,自然不会在近期内发兵。 可若是判断错了? 之前一场大败,匈奴的确伤了元气。但有冒顿单于和老上单于时期打下的底子,匈奴本部实力仍不容小觑。如若不然,草原别部和西域番邦早反了,绝不会在匈奴大败之后,依旧老老实实,依照茏城的命令献出马匹牛羊。 赵嘉冥思苦想,顿感在长安很不方便。如果是在云中,想要探查茏城虚实,他完全可以亲自潜入草原,获得第一手情报。 “此事就纳君之意。”刘彻决意屠灭匈奴,只要发现战机,绝不会轻易错过。 “陛下,匈奴既然来使,为方便行事,无妨许对方些好处。”赵嘉提议道。 “赵校尉慎言。”公孙贺沉声道。 韩嫣笑着打圆场:“公孙太仆莫急,且听赵校尉细言。” 刘彻同样不以为意,示意赵嘉详言。 “陛下,臣以为可暂时扩大同草原的贸易,派遣更多商队往北。设在边郡的胡市,容许匈奴人来贸易。” 长安不可能答应和亲,甭管匈奴来几次,完全没得谈。 不想对方三天两头上门,烦不胜烦,最好的办法就是从源头上解决,铲飞匈奴,碾平茏城,将广阔的草场纳入汉朝版图。 汉朝的官大多有“战争脑”,大行令和太农令都能带兵砍人,而且砍得虎虎生风。哪天奉常和宗正带兵出征,太中大夫上马开弓,完全不值得惊奇。 赵嘉提议扩大贸易,主要是为派遣探子做掩护,商队往来增多,匈奴也没法逐一详查。 贸易扩大,双方的交往会随之增多,届时该刺探的刺探,该拉拢的拉拢,该下狠手的直接下狠手。 “查明茏城虚实,若军臣单于确实病重,可借机挑拨王庭四角,趁其内-乱之时,大举挥师草原!” 朝廷早有发兵计划,估计匈奴有所察觉,才会连派使臣。 对于匈奴这样的强敌,一战歼灭是为空想。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随着汉骑不断出征,尽一切可能占据优势,将昔日的猎人变成猎物,早晚有一天,能将这个汉朝的老对手扫到历史的角落,令其断根绝源! ☆、第229章 第两百二十九章 晚秋时节, 风从草原吹来,草木一片枯黄。 雄鹰划过长空,发出响亮的唳鸣。 一场秋雨之后,边郡迎来一支支远道而来的商队。 驮马甩动脖颈, 发出阵阵嘶鸣。挂在骆驼颈下的铜铃不断摇曳, 宛如一曲轻乐。 望见升起的市旗,领队高吼着不同语言, 指挥众人加速向汉边行进。健壮的胡人挥舞皮鞭, 不断在空气中炸-响。 商队在汉边汇聚, 百态交织, 人马喧嚣,组成一幅热闹景象。 丁零人的车队尤其醒目。 高过两米的车轮压过土路, 发出吱嘎声响。 车上满载着兽皮、草药和珍惜的香料,由首领亲自带队, 前往设在边郡的胡市交易, 期望能换来足够的粮食和新盐,让部落熬过今岁严冬。如果运气好,遇到市糖的商人, 换来一小袋,回头出售给月氏和安息人, 更能大赚一笔。 羌人、氐人骑在马上, 驱赶上千头牛羊, 远远行来, 仿佛大片云朵流过草原。 鲜卑人和乌桓人列成长队, 他们的货物多为健壮马匹。其中大部分是部落驯养,另有少数几匹困在笼子里,是从野地中套来,未经驯服,也没有-阉-割,在汉地绝对能卖出大价钱。 在别部之后,是匈奴本部的队伍。 之前匈奴王庭遣使臣入汉,递送国书,希望能继续和亲。 汉天子拒绝匈奴王庭的要求,断绝和亲之路,却也释放出善意,下旨扩大边郡胡市,允许草原各部前来交易。 自景帝中年,边郡的贸易虽有扩大,也有不少商队进入草原,对比本部和别部的需求,仍是杯水车薪。 如今刘彻突然松口,允许草原各部入胡市交易,不限市货数量,只要牛羊、马匹、草药和兽皮足够,就能换来足量的粮食和盐。部落中富裕的话,还能市到绢帛、糖和其他新奇的货物。 这样的条件,匈奴人不可能不动心。 消息送回王庭,不提早因粮食烦恼的王庭四角,即便是老谋深算、始终对汉朝保持警惕的中行说,也不由得心动。 比起和亲带来的短暂利益,还是长久的贸易更能打动人心。 更何况,匈奴此次要求和亲,本质在于给汉朝“威慑”。正如赵嘉所想,虚张声势,让汉朝以为匈奴强大一如往昔,不会轻易在短期内发兵。 但事有利弊。 扩大贸易固然能缓解草原诸多问题,也会带来大量刺探情报的间。 中行说左思右想,最终还是认为,此举利大于弊。 毕竟探子可以提防甚至抓捕,而凛冬将至,各部缺粮的问题迫在眉睫。如果不能妥善解决,恐怕之前鲜卑和丁零叛-乱又将重演。 之前可以发兵劫掠,如今汉朝渐强,想如之前一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纯属于做梦。 “同汉朝递送国书,应允此事。” 军臣单于染上重病,身体变得虚弱。只是没到最糟糕的程度,不似窦太后般病入膏肓,几度人事不知。在医匠的调理下,病情略有好转,尚不能骑马射猎,一天中-抽-出两三个时辰处理军政大事,见一见本部贵种和别部首领并无多大问题。 匈奴和汉朝互递国书,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达成一致,在五原郡、云中郡、定襄郡和雁门郡扩大边贸,设立更多胡市,允许草原各部前来交易。 西域各国消息灵通,获悉此事,都不想放过赚钱的机会。 比起长途跋涉的汉商和货物相对单一的胡商,他们生活在连接东西方的商路上,有更多机会接触月氏、安息甚至地中海附近来的商人。 论起武力值,西域各国都是渣,而且是渣中之渣。比起钻空子,抓准时机获取利益,大部分是个中好手。 在出发之前,他们已经盯准目标,此去汉边,其他可以不买,糖必须要有! 须知大月氏、乌孙和部分中亚贵族都是嗜甜如命,无糖不欢。转手能赚数倍利润,何乐不为。 早几十年,大月氏也曾强盛。 可惜遇到横扫草原的冒顿单于,没少被按在地上收拾。其后又被老上单于大败,首领的头都被砍掉制成酒器。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对上匈奴,大月氏只有挨揍的份,遇上其他对手,实力依旧不弱,没少对弱者进行掠夺。 强者为王。 匈奴压迫大月氏,大月氏调过头来,就去掠夺西域和中亚小国。 所谓大鱼吃小鱼,小鱼吞虾米。生态链如此,没什么可以抱怨。 在掠夺和迁移的过程中,大月氏一度开挂,覆灭数个游牧部落和中亚小国,鼎盛时期,甚至曾建立贵霜帝国。 只可惜生不逢时,遇到的都是神对手。 前有匈奴横扫草原,不老实就揍你。后有汉室强横霸道,日月所照,皆为臣妾,敢不服,那就打到你服! 不提扫北清地图的西汉,东汉班彪在给天子的奏疏上写出“汉秉威信,总率万国”,儿子班超扛过父亲大旗,铲飞西域十六国,顺带把当时已经建立帝国,各种膨胀的大月氏给抡飞出去,狠狠捶了一顿。 班家父子用行动表明,汉朝所谓的“消灭不服”,绝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经过马邑一战,匈奴虽有衰落的苗头,奈何底蕴深厚,要彻底令其覆灭,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最极端的例子,罗马覆灭安息的战争,就足足打了上百年。 在匈奴没有彻底歇菜之前,包括大月氏、乌孙等较强的势力在内,依旧对茏城俯首称臣,不敢表现出半点不服。如若不然,势必会成为杀鸡儆猴的对象,死在王庭威慑诸部的屠刀之下。 随着汉朝和匈奴达成短暂和平,边郡贸易不断扩大,单是云中郡,每日升起的市旗就多达五面。 胡市经过扩建,搭起成排简易木屋,还有重新规划的帐篷。郡城派遣的市吏管理出入登记和税收,小吏和军伍负责巡逻,和挑选出的部落勇士一同维持秩序。 归降的羌人、鲜卑和乌桓人既在市中交易,也充当探子角色。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搜寻可能拉拢的目标,盯紧行动可疑的对象,第一时间上报郡城。 几部羌人首领最为积极。 习惯边郡生活,他们再也不想回到草原。 之前随云中骑往长安的勇士送回消息,此前随大军南征,全都立下战功,已由辅兵选为正卒,更有三人升为什长。 这样的好消息,令部落上下为之沸腾。 首领以身作则,对郡内交代的任务不敢有丝毫马虎。只盼望能再立新功,让更多勇士选入汉骑,将来随军出征,获取更多战功和荣耀。 几名身着左衽皮袍,戴着皮帽的月氏人停在摊位前,貌似对陶罐盛装的柘糖很感兴趣。 “这是柘糖。” 摊位后的羌部老者放下吃到一半的蒸饼,用木勺舀起一小撮,递给对面的月氏人。 “尝尝,不亚于饴糖。” 月氏人半信半疑,接过木勺倒进嘴里,也不嫌齁嗓子,嘎吱嘎吱嚼得起劲。 “如何市?”咽下口中甜味,月氏人再看糖罐,不由得双眼火热。 “这个价。”羌人比出五根手指,“一罐糖,五头牛。或是十五只羊。” “黄金宝石换不换?” “换。”羌人颔首道,“不过要依市中定价。” “可。” 对羌人的开价,月氏人眼都不眨,半点没有讨价还价的意思。 糖本就价高,运回月氏各部,价格更能翻上几番。这种柘糖很稀奇,滋味又甜,那些无糖不欢的贵族肯定愿意花大价钱。 定下交易数量,彼此交换契券,月氏人就催着羌人到市吏处登记。 随着月氏和安息商人大量涌入,胡市中的糖和绢帛总是供不应求。不早点定下来,难保不会中途生变。 因开市时间延长,有头脑的商人陆续在胡市开设食铺,刚一开张,生意就异常火爆。每日制出的蒸饼和包子,出笼就会被买走,稍慢一下,连个包子影都看不到。 不过做生意的人多了,难免鱼龙混杂。 有小吏在巡视过程中,发现有不法商人无视禁令,以旱獭肉制成饼和肉干出售,当即命人捉拿。 商人想方设法狡辩,多方抵赖,仍改变不了明知故犯,赚昧心钱的事实。 为严明法纪,将这股歪风掐灭在萌芽之中,周决曹亲审此案,将牵涉在内的人员尽数捉拿,以罪行轻重施以鞭笞,其后挂到木杆上,连续三日,整个胡市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畏威而不服德,逐利而忘义。罔顾禁令,弃人之根本。三日之后,逐其出市,押去修筑要塞。” 边塞之地,威慑比仁德更为有效。 周决曹量刑的确过重,但恶徒需用重法,方能明正典刑,让众人清楚明白,在边郡市货就必须守这里的规矩。若要以身试法,最好提前想清楚,后果是否能够承受得起。 胡市风波渐息,往来的商队始终络绎不绝。 商税又上新台阶,郡内人手不足,又开始从各县调拨少吏。 报粮赋时,各县长吏在郡城碰面,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眼底挂着黑圈,走路发飘。当面而立,不由得苦笑,无需解释,全都是熬油费火,加班所致。 第一场冬雪来临时,一支南来的马队驰入云中。 队伍抵达郡城,经守城军伍放行,片刻没有停留,直奔太守府。 魏尚得人禀报,不由得面露诧异:“你说什么?” 不等老仆再言,来人已行至门外。下一刻,身上犹带着凉意的魏悦走进室内,正身下拜,向魏尚稽首。 与此同时,身负皇命的李当户和曹时轻车简从,分别奔赴上郡和雁门郡。赵嘉、韩嫣和公孙贺则率领两万骑兵和步卒,由长安出发奔赴边郡。 未央宫,宣室内,刘彻背负双手,站在悬挂的地图前,凝视图上茏城所在,目光湛亮,漆黑的眼底似有火焰燃烧。 ☆、第230章 第两百三十章 一场大雪过后, 边塞之地尽被银白覆盖。 入夜后北风呼啸, 吹在人脸上, 似刮骨的刀子。 云中城头,一伍步卒手持火把,与守过一个时辰的同袍换岗。 自从朝廷下旨, 以羊毛和禽绒制衣, 边军的絮衣、大袴和足衣陆续做出更换,连同头盔在内,均舍弃原来采用的兽皮和葛麻, 全部换用新材料,穿起来轻便保暖不说,加上分五指的手套, 能有效避免军伍出现冻伤,减少不必要的损失。 城头换防后,几名役夫背着藤筐走上城墙。筐中装满劈好的木柴和打捆的干草,还有小半罐松油。 “口令!” 军伍举起火把, 火光照亮役夫的脸。长刀半出鞘,一旦役夫回答不上, 势必会被刀架上脖子。轻者关押起来,待到明日确认身份再做处置。敢硬闯者当场斩杀, 凡有关系者一并获罪。 “武威!” 役夫穿着羊毛制的衣裤,外罩皮袄, 头上戴着能护住双耳的帽子, 脚下踩着兽皮靴, 腰间扎四指宽的布带。除了背上的藤筐,还佩有一把木制弯弓,没有箭壶,箭矢用布袋包裹,以粗绳绑在腰间。 “王伍长,是我。”役夫回出口令,抬手推了推皮帽,现出一张刚毅黝黑的面庞。 “原来是你。”王伍长收回长刀,奇怪道,“怎么是你带人来?按照规矩,该是从原阳发来的役夫。” “人手不够,他们去北城门了。”役夫跺跺双脚,对身后的人示意,“动作利落些,火把都点上。” 役夫们先搬开木柴,随后从藤筐里取出特制的火把,上面缠着油浸过的粗布,点燃后不易熄灭,还会散发阵阵松香味。 “东西放下,你们先下去。”王伍长道。 早在今日午后,队率就下达命令,夜间巡逻务必谨慎。遇有南来的大军,速速禀报城内,以火把为号,放其入城。 役夫生在边塞,自知军令之严。 尤其今夜,城内气氛很不寻常。纵然心中好奇,也知王伍长不会透露半句,加上不想惹麻烦,没有开口询问,点齐带来的人手,背起空掉的藤筐,匆匆步下城头。 “伯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名颌下冒出青龇,身材稍显干瘦的年轻人问道。 “闭嘴!”役夫低声喝道,紧了紧身上的腰带,目光扫视众人,“非是你我该打听的事,最好闭紧嘴巴。想得太多只会惹来麻烦。尤其是你,鹿季,平日里专你话多。此处不比乡间,管好你的嘴巴,若是被拿住军法处置,休怪无人为你求情!” 青年缩了缩脖子,心底仍有几分不服气。对上役夫严厉的表情,到底没敢硬顶。不高不低嘟囔几声,就背着藤筐往前走,再也没敢打听。 和鹿季同样怀抱有好奇心的人不在少数。 只是碍于规矩严,又有带队的役夫厉声喝止,才将疑问埋入心里,没有寻守城的同乡打探。 纵然没有确切消息,仰赖常年生活在边郡,众人对大战前的气氛都是格外敏感。尤其是曾随大军上过战场,运送辎重的几名长者,嘴上没说,心中早已有所猜测。 “回去后别东想西想,全都早点睡,明日还要早起干活。”一名年长的役夫背着藤筐,大步向前走。 众人被风一吹,纷纷打了个激灵,陆续加快脚步。 长者说得对,甭管城内出了何事,有边军在前,尚轮不到他们担忧。即使真有战端,边郡儿郎何曾惧过半分。 与其七想八想,不如早点回去,烤火暖暖身子,扒出藏在火灰中的大芋,睡前再填一填肚子。 役夫们在夜色中行进,手中火把被风撕扯,随时可能熄灭。好在天空悬挂银月,且有雪地反光,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完全找不准方向。 城头上,王伍长在火盆边站过片刻,继续带领士卒巡逻。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城外突然出现一支汉军。 大军排成长龙,行进间不闻任何嘈杂。战马踏过雪地,除开口鼻喷出的热气,始终没有发出一声嘶鸣。 “伍长,有人!” 军伍发现情况,立刻放下火把,在墙后拉开弓弦。 之前换防的兵卒陆续被叫醒,飞速跑上墙头。同时有两名军伍飞奔下城墙,分别往太守府和设在城内的军营送信。 距离城下尚有五十步,大军突然停住。 一队骑兵策马前行,为首三人从马背取下火把,点燃之后,左右摇动三下。待到太守府来人,确认讯号无误,城门从内开启,大军排成四列,鱼贯走入城内。 之前赵嘉通过金雕送信,言近两日可到,城内早做好布置,确保大军抵达之前,不泄露半点消息。 今夜大军抵达,魏悦得人禀报,策马离开太守府,亲自登上城头。 因来得匆忙,魏悦身上未着甲,仅着浅色深衣,外罩狐皮制的斗篷。长发没有束髻,用一条绢布带系住,如黑瀑垂在肩后。 冷风袭过,斗篷似鹰翼翻飞。 风停之后,魏悦俯瞰城下,两缕乌发垂落鬓边,黑眸浓烈似墨。因着冷意,薄唇不染半分色泽。 行动计划缜密,大军全部入城,赵嘉、公孙贺和韩嫣联袂前往太守府,城内的胡人始终无知无觉,没有发现半分异样。 城门关闭之后,魏悦策马回府,恰好在府门前遇上赵嘉。 自长安一别,两人许久未见,始终以金雕和信鹰传递消息。 此番大军抵达,预示对匈奴的大战即将开启。 按照计划,两人将各率万名汉军,从云中郡出发,兵锋直指陇西,锁定驻守在那里的匈奴白羊王和楼烦王。 此战目标是夺回水草丰美的河套,将匈奴人进一步向北驱逐,为继续扫北奠定基础。 “阿翁可在书房?”魏悦召来一名老仆,获悉魏尚业已起身,亲自为赵嘉三人引路,往书房去见魏尚。 “三公子,郡内是否准备妥当?”赵嘉低声问道。 “阿多放心,三万郡兵,六万辅兵随时征调。粮秣也无需担忧,天子下旨,秋赋尽留于谷仓,有王主簿调拨,足能供应军中所需。” 魏悦口中的粮秣,主要供应正卒,基本不包括羌、鲜卑和乌桓辅兵。 这种安排看似很不合理,跟着汉军打仗,竟然不给军粮,就常理而言,必然要拍案掀桌。偏偏归降胡部没有任何异议,一个个削尖脑袋,争相加入队伍。 战马自备,武器自备,粮食同样自备。 总之,只要让他们跟着汉军出征,一切都不是问题。 借胡市大赚特赚的各部首领更表示,如果汉军需要,他们甚至能为大军提供粮草。谷子没有,牛羊骆驼管够。 现如今,他们各个财大气粗,看草原上的亲戚,都像是在打量肥羊,下手狠宰毫不留情。遇上大月氏、乌孙和安息来的商人,更是宰你没商量。 被宰的没有半点自觉,反而主动伸出脖子,接受高到离谱的价格,眼睛都不眨一下。 归根结底,归降各部认为的高价,在他们眼中根本不算什么。就算被狮子大开口,只要货物平安运回去,百分百能找到买主,而且价格能翻上数倍。 正如听到丝绸在罗马的价格,汉武帝和满朝大佬发誓要灭掉匈奴,拿下西域,收拾赚差价赚到飞起的安息一样,这些归降部落尚不知晓柘糖在中亚的价值,如果知道,必然会后悔自己下手不够狠。 割肉算什么,拆胳膊卸腿才叫真英雄! 大军伐北需抽调数万辅兵,自然要先和各部首领通一通气。 有仗要打,而且是由魏悦和赵嘉亲自领兵,各部首领压根没想过会败,连祭师都懒得费神,做做样子,表示此战必胜,又窝回帐篷片羊肉配酒。 归降诸胡之中,羌人和鲜卑人的战斗力最强,即使打不过本部,收拾其他别部全无问题。乌桓人的战斗力稍差一些,但也看对手是谁。遇上北边不开化的蛮子,基本是砍瓜切菜,冲过去收割人头。 赵嘉离开边郡日久,对郡中的变化,多是通过卫青蛾和熊伯的书信了解。听魏悦解释辅兵的情况,多少有些吃惊。略加思索,又很快释然。 这其中既有利益驱使,亦有武力威慑。 只要汉军够强,这些胡人就会一直顺服,甘为汉天子腿上挂件,为汉朝冲锋陷阵。 书房中,魏尚铺开地图,见到四人,示意无需多礼,招手让他们过去,就地图上圈画的地点,制定进军的最佳路线。 “兵贵神速。” 和匈奴交锋,这四个字尤其重要。 汉骑冲入草原,最大的难题不是消灭敌人,而是找到敌人。 草原广阔,万一匈奴人临阵退缩,不和汉军正面刚,提前拆帐篷跑路,一切的战略计划都会泡汤。 “大军行动势必会传出消息,以嘉之见,无妨先派一支前锋,扫清沿途阻碍,咬住白羊王和楼烦王大部,防止其率部北逃。” “善!”魏尚颔首,“前锋人选,阿多可有举荐?” “确有。”赵嘉笑道,“嘉举荐军中四人,应能担此重任。” 闻听此言,魏悦微微一笑。 雏鹰长大自该离巢。 依他所见,卫青等四名少年皆非池中物,此战如能有所斩获,立下大功,今后立身朝堂,于阿多也是一份助力。 城内军营中,卫青解开臂甲,取来布巾,擦拭赵嘉赠与他的牛角弓。 赵破奴在榻上翻来覆去,腾地坐起身,支起一条长腿,双臂交叠在膝上,下巴搭在前臂,闷声道:“阿青,你说郎君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此战真会点你我做前锋?” “郎君从未食言。”卫青继续擦拭弓身,头也不抬。 赵破奴嗯了一声,重新躺回去,仍是没有半点睡意。侧头看向卫青,眼珠子转转,突然纵身而起,朝对方扑了过去。 不承想,刚扣住卫青的手腕,人就被压在榻上。牛角弓抵在颈边,只要卫青动动手腕,弓弦就会勒住赵破奴的脖子,令他当场气绝。 “阿青,下次,下次我一定赢你!”赵破奴被制住,挣了两次没挣开,索性不再反抗,直接摊开手脚。 卫青笑了笑,撑起身,顺带伸出手,将赵破奴也拉了起来。 两人刚刚起身,一阵急促的脚步忽然响起,紧接着,门后传来公孙敖的声音:“阿青,破奴,郎君回营,召我等前去!” 卫青和赵破奴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对方眼底的兴奋。以最快的速度着甲,背负弓箭,佩好长刀,推开房门,和公孙敖一同往前营奔去。 ☆、第231章 第两百三十一章 前营校场中, 两千军伍持枪鹄立, 黑甲外罩同色斗篷,犹如两千株挺-立的苍松。 赵嘉单手按剑,目光如电, 扫视立在队首的卫青四人。少顷抬起右臂, 立即有军伍奉上汉旗。 一身钝响,以铜丝缠绕的旗杆楔入地面, 上嵌“汉”字的旗面被风撕扯,猎猎作响。 “卫青,赵破奴, 赵信, 公孙敖,汝等上前!”赵嘉手握旗杆,陆续点出四人。 “诺!” 四名少年抱拳应诺, 同时迈步。随着他们的动作, 刀鞘碰-撞黑甲, 擦撞出金铁之音。 “今点汝四人为前锋, 部两千骑袭高阙, 断绝匈奴白羊王、楼烦王北逃之路。不得军令, 不得后退半步!” “诺!” 四人抱拳,由卫青擎起汉旗。 两千军伍同时长兵顿地, 以刀背击打圆盾, 发出震耳欲聋的高喝。 “杀胡!” 声音磅礴, 气势雄浑, 刹那撕裂北风,直冲九霄天际。 “出发!” 营门大开,信鹰振翅高飞,众将兵飞身上马,两千黑骑如洪流涌向城外。 云中百姓早习惯边军出征,路上遇见,纷纷猜测这次是哪支部落倒霉。 役夫早早起身,骑兵出城时,已往城头送过一回柴火和松油。 走下城墙时,刚好同两千骑面对面。带队的役夫立即命众人避让,目送汉骑飞驰而过。 望着远去的背影,长者面露恍然,若有所思。年轻人则伸长脖子,表情中满是渴望和羡慕。 城内的胡商一觉醒来,方知汉军出城的消息。 自长安和茏城达成默契,扩大边贸之后,边郡和草原一度休兵,即使发生冲突,也控制在小范围内。 不过双方都很清楚,和平仅为表象。终有一日,战端将再次开启。汉军和匈奴骑兵势必要连番血战,直至分出胜负,一方彻底倒下为止。 行走边地的商人对战争早有预期,只是多数没能想到,和平会如此短暂,而且率先打破平静的不是茏城,而是长安! “两千骑,你看清楚了?” 听到骑奴禀报,几名胡商面面相觑,都生出不妙预感。 “怎么办?” “要我说,匈奴人给的价不高,何必真为他们卖命。反正战事起来,出入汉地绝不容易。无妨留在云中城,等到战事结束再说。” “若匈奴胜,你我未能及时送出消息,日子怕不好过。” “匈奴胜?”一个头戴皮帽的丁零人冷笑道,“你们还看不明白,匈奴再不比从前。掰着指头算一算,自如今的汉天子登基,匈奴几次南下,有哪次讨到好处?更不用提之前马邑那场大战,大单于都险些被擒杀!继续跟着匈奴,是想部落被汉人屠灭?” 丁零人话音未落,两名氐人已拍案而起。 “你敢不敬大单于?!” 在场的丁零人毫不示弱,纷纷-拔-出青铜刀,冷笑道:“和我们动手,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 “你们!” 氐人怒不可遏,正要冲上前,轰地一声,房门突然被踹开,一什身着皮甲的边军冲入室内,将胡商团团包围。另有弓箭手堵住房门,弓弦拉开,箭尖直指被围的胡商。 冰冷刀刃架上脖子,氐人如梦初醒,眼底因怒气泛红,表情狰狞,狠狠瞪着对面的丁零人。 “你们投靠汉人?!” “你能为匈奴办事,我等为何不能投靠汉人?”丁零商人收刀还鞘,俯视被按跪在地的氐人,目光中满是嘲讽和鄙夷。 “你们不会有好下场!” “是吗?”丁零人冷笑一声,“我们会如何,不是你该担心。不过我敢向你保证,你的下场绝不会好,而且马上就会变成现实。” 胡商挣扎着被抓走,丁零人从汉军手中接过木牍,迫不及待展开,从头至尾看过三遍,确认是准许迁入边郡的文书,登时喜不自胜,连连向什长行礼。 “感谢魏使君恩德!” 什长点点头,交代丁零商人暂时不要出城,随即下令收兵。 待到房门关上,押对宝的丁零人发出欢呼,将提出此策的同族高高举起。 “猎雄,你有这般智慧,又立下这样的大功,首领一定会奖励你!” 相比丁零人的欢呼雀跃,被抓捕的胡商就不是那么好过。 一路被带离城西,押入囚牢,胡商做好被严刑拷打的准备。甚至有人暗中决定,如果汉人的手段太酷烈,实在撑不住,索性将匈奴卖掉算了。 不承想,“苦苦”等候半日,除了巡视走过的狱卒,始终不见半个人影。别说提审,连询问身份姓名的过程都被省略,仿佛是把他们彻底遗忘。 胡商们惴惴不安,不明白汉人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事实上,原因并不复杂,之所以无人提审,全因没有必要。他们知道的情报,丁零人一样知道,早对周决曹吐露得一清二楚。将他们抓来,无非是大军出征,不需要继续对匈奴作戏,在大战前夕-拔-掉-钉子,彻彻底底清理城内。 这些被匈奴收买,为军臣单于搜集情报的胡商,早就上了魏尚的黑名单。等到战事结束,运气好会一刀咔嚓,运气不好,全部送去服苦役。 边郡的盐场和矿场急需劳力,这些胡商自愿为间,被太守录入黑名单,一旦被送进去,休想再出来,必须留在矿坑,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 残忍吗? 或许。 可万一被他们得逞,将边郡情报送入草原,战争形势将变得不可预期。届时,匈奴铁蹄南下,受苦受难的必然是汉家百姓。 用最严酷的手段,让包藏祸心的探子去死,进而威慑后来者;还是因不必要的仁慈,给治下百姓埋下祸患,凡是边郡官员,都知晓该如何选择。 清理过城内的探子,赵嘉和魏悦所部集结完毕,一万五千边军驰出云中城。 出城不久,羌、鲜卑和乌桓骑士自动跟上,大军数量增至四万,追随高擎在风中的汉旗,似巨兽出笼,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浩浩荡荡向北飞驰而去。 公孙贺和韩嫣率领另外一支骑兵,沿前锋留下的标记,一路向陇县挺进。 李当户和曹时接到消息,分别从上郡和雁门郡出发,作为侧翼支应。 几支大军的目标很明确,在咬住匈奴之后,从不同方向堵住敌人生路,将这支盘踞在河套地区的匈奴彻底歼灭。 “出发!” 号角声在风中响起,归降的胡人纷纷走出帐篷。 祭师全身披挂,高举暗红至漆黑的木杖,口中念念有词。老人、妇人和孩童俯身在地,继而高举双手,向上天祈祷,希望随军出征的勇士能斩杀更多敌人,为部落带来荣耀。 “武威!” “必胜!” 对强者的推崇,在看到黑甲骑兵驰过的瞬间达到顶峰,嘶吼声接近于狂热。 赵嘉策马在前,迎着呼啸的北风,驰骋在被雪覆盖的草原。远眺一望无际的广阔大地,耳边尽是马蹄轰鸣,胸中涌动热血,战意随之沸腾。 身在长安,浸于繁华,近乎要忘记这种感觉。 训练终归是训练,再艰难也无法同真实的战场相比。至于之前那场南征,汉军要战胜的从来就不是敌人本身,更多是当地的瘴气和毒-虫。 如今回到草原,沉寂多时的战意刹那苏醒。 赵嘉清楚感受到,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习惯战场,习惯用当世人的角度去思考。早年间的种种想法,此时回忆起来,竟恍如隔世,甚至有几分理想主义,脱离现实。 “照此速度,十日后可抵目的地。”魏悦策马行在赵嘉身侧。黑马同披铁甲,额前覆有铁制长锥,在冲锋时,能轻易刺-穿对面战马的脖子。 “如果遇到大雪,就得延后一两日。”赵嘉握紧缰绳,略微减慢马速,方便同魏悦说话。 寻常情况下,军队不该在冬日出征。 一则风雪弥漫,天气严寒,没有充足的准备,未等同敌人交锋,自身就会出现损伤;二来,草原本就广阔,雪中更易迷路。想在风雪中找准方向,对带军的将领委实是一番考验。 好在赵嘉和魏悦出身边郡,所部也时常出没草原,加上地图和金雕信鹰的指引,花费些功-夫,总能寻到目的地。 最重要的是,匈奴人不会想到,汉军会在寒冷的冬日进到草原。在他们眼中,这种行为近乎同找死无异。 “下令全军,加速前行。” “诺!” 魏武领命,全军开始提速。 战马口鼻喷出热气,凝成大片白雾。 雪地中出现狼群踪影,尖锐的狼嚎声接连不断。 探路的斥候五骑并行,看到出现在榆林旁,正围攻一头雄鹿的野狼,当即松开缰绳,取下马背上的强弓。 破风声起,箭矢如流星飞至。 五头野狼被射中,三头当场倒地,另外两头发出哀嚎。余下的野狼放弃雄鹿,拖拽着死去野狼的尸体,迅速退回林间。 雄鹿被狼咬伤,又被斥候补上两箭,再无法逃脱,注定为大军加餐。 从最开始,赵嘉和魏悦就打着以战养战的主意。在没有遇到匈奴之前,这些猎来的野物都是不可或缺的补充。 入夜,四万大军在雪中扎营。 伙夫起灶烹制鹿肉,净雪捧入锅内烧开,加些高汤块,泡进蒸饼,就能吃上一顿热食。 赵嘉和魏悦走进帐篷,摘掉头盔,并未除甲,直接在腿上铺开地图,估算前锋此时应在何处。 “如无意外,应该是这里。” 赵嘉搓搓手指,在嘴边哈了一口气,点在阴山西北,用炭笔圈出的一片区域。 “先秦时,此地属赵。秦扫六国,大将蒙恬曾于此地筑要塞屯兵。可惜,秦后被匈奴占据。” 这样的战略要地,势必会有重兵把守。对卫青四人来说,这将是进入草原后的第一场硬仗。 哪怕知晓四人的能力,所部亦是战力非凡,赵嘉仍不免担心。这种家长式的忧心,连他本人都未曾料到。 如两人预期,此时的汉军前锋已抵近阴山。 进-入草原之后,卫青简直像开了挂,亲自带人探路,方向找得极准,行进速度飞快。这份本事,别提公孙敖,连曾在草原流浪的赵信和赵破奴都佩服不已。 夜色中,队伍抵达一片密林。 斥候飞驰返回,禀报密林之后有匈奴人的营地,从篝火和帐篷数量推断,能战的男子不下千人。 以四人所部兵力,如果硬冲,或许能够拿下,自身也会造成不小的损失。匈奴本部的战斗力他们都见识过,和别部绝不能同日而语。 前锋营的目的地是高阙,作战任务是咬住匈奴,在大军抵达之前,切断白羊王和楼烦王北逃之路。 这就决定了,在进军和探路的过程中,损失绝不能太大。 “怎么做?”公孙敖性子急,想不出办法,开始抓耳挠腮。 赵信陷入沉思,赵破奴锁紧眉心。 卫青背靠一株古木,双臂环抱在胸前,片刻后,道出一句话:“我有一策,能将之屠尽,不留一人。” 说话时,卫青的面容十分平静,温和一如往昔。 赵破奴、赵信和公孙敖同时转过头,似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屠尽?” “对。”卫青颔首,微笑道,“如果顺利,此后再遇匈奴,尽可参照行事。” 咕咚。 三人同时咽下一口口水,忽然间明白,赵嘉口中的“白切黑”究竟是什么含义。 ☆、第232章 第两百三十二章 夜色中, 匈奴营地中寂静一片。 守夜的牧民聚在篝火前,用力跺着双脚, 搓着双手,仍抵不住寒风侵袭。借火焰获得片刻温暖, 很快又被冷风吹散。 羊圈中,羊奴们紧紧靠在一起, 大多数衣不蔽体, 仅裹着一张兽皮, 在风中瑟瑟发抖。 入冬之后, 老弱的牛羊陆续被宰杀, 羊奴变得没多大用处, 开始大批死去。每日清晨, 羊圈中都会抬出十多具尸体, 既有饿死的, 也有活生生冻死的。 在匈奴人眼中, 这些奴隶根本不算是人,死就死了,还能节省下粮食。遇到数量不够, 大不了屠个别部,再抓一批就是。 风越来越冷, 天空中漆黑一片, 星月均被乌云遮挡, 不见踪迹。 “明日有雪。” 一名守卫拧开牛皮制的水囊, 灌一口从商队换来的烈酒。辛辣的滋味充斥口腔, 继而滑入喉咙,片刻之后,胃里似燃起一团烈火。 “汉人的酒,草原酿不出来。” 为市这批酒,匈奴人付出二十头牛,一百五十只羊的代价。 对常年在河套地区游牧,家底雄厚的匈奴本部来说,这点牛羊不算什么。但是,乌孙商人漫天要价的行为,还是引起匈奴人不满。 哪怕乌孙商人沿途分外小心,命护卫日夜提防,也终究没能走出阴山,全部葬身在匈奴刀下。运载的货物和换来的牛羊都被抢走,尸体留在原地,沦为野兽的食物。 “少喝点,小心醉了。”一个头戴皮帽,佩青铜刀的且渠说道。 “无碍。”守卫彼此传递水囊,对且渠的担心丝毫不在意,“冬夜会有什么危险?不过是几头野狼。真敢来,半大的孩子都能射死。” 且渠还想再说,水囊递到跟前,酒气冲入鼻端,不自觉分泌口水,喉结上下滚动。见状,周围的匈奴人哈哈大笑,直接将水囊递到他嘴边,托起来给他灌下一大口。 守卫饮着烈酒,聚在篝火旁,不时发出一阵笑声。 距离不远的羊圈中,羊奴们冻得脸颊青紫,神情麻木,眼底却闪着恨意,似要噬人的野兽。 营地外,数道黑影静静伏在雪中,借斗篷遮掩,加上行动谨慎,守卫始终没有发现。 卫青和赵破奴夹在队伍中间,确认过营地周围的情况,彼此打出手势。黑暗中,几点光亮稍纵即逝,快得超出想象。 “动手!” 赵信和公孙敖接到讯号,同时手臂向前一挥。 潜伏许久的沙陵步卒一跃而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袭入营地,动作无声无息,迅捷犹如花豹。 风卷动篝火,守卫喝得醉醺醺,压根没有察觉,几道黑影正闪过身后。 一名守卫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向帐后。不料刚走进阴影,没等解开腰带,口鼻就被冰凉的大手捂住,脖颈被勒紧,咔嚓一声轻响,人如面条一般瘫软,再无半点声息。 汉军得手之后,迅速套上匈奴人的皮袍,小心避开火光,向部落首领和祭师所在的帐篷摸去。 匈奴首领和祭师的帐篷都是尖顶,比寻常牧民的帐篷大出两圈,且有鹰雕装饰。本为彰显身份,如今却方便汉军锁定目标。 轻松解决帐前守卫,汉军掀开帐帘,在冲天的酒气和鼾声中,利落斩下目标头颅。 更多黑影潜入营地,篝火前的守卫一个不留,帐篷一个个被掀开,睡梦中的匈奴人尚不清楚发生何事,就在冰冷的刀锋下失去性命。 按照事先制定的计划,卫青、赵破奴、赵信和公孙敖各率一队军伍,从不同方向袭入营地,以最快的速度解决目标。 为免留下祸患,给接下来的行动造成阻碍,四人达成一致,全歼该部,一个不留。 “要战胜凶残的敌人,必须比他们更加凶残!” “只有杀得他们心生恐惧,听到汉军的号角声,看到风中的汉旗都会瑟瑟发抖,才不敢妄生贪婪,挑起边患!” 羊圈中,数十双眼睛看到汉军潜入营地,看到守卫被杀,看到匈奴人一个个被拖出帐篷,眼底涌动的不只有恐惧,更有快意。 有人下意识惊叫,也被身边的人捂住嘴,死命压在地上,自始至终没能发出任何声响。 他们不知道袭击营地的是谁。 无论胡人还是汉人,也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袭击营地,对失去一切的羊奴们来说,全都不重要。他们只知道这些匈奴人死了,死得凄惨无比,就感到无比快意。 汉军杀过小半个营地,终于有匈奴人在梦中惊醒,见到雪亮的刀锋,来不及躲闪,只能尽量避开要害,同时发出大叫:“敌袭!” 叫声惊动营地,陆续有匈奴人醒来,顾不得套上皮袍,抓起武器就跑出帐篷。 “撤!” 见情况有变,卫青当机立断,下令众人撤退,同时举起手臂,向天空发出一支响箭。 箭矢升空,绑在箭身上的木杆燃起,发出刺目的亮光。 遵照命令,夜袭的汉军退出营地,提前埋伏的弓箭手陆续开弓,燃烧的火箭成排飞向帐篷。骑兵分散开,从不同方向拦截逃出营地的匈奴。 火箭上绑有-毒-烟-筒,随着帐篷不断被点燃,烟气迅速弥漫。即使有呼啸的北风,也无法彻底吹散。夜袭汉军留下的药粉也开始发挥作用。随风飞洒,扑在匈奴人的眼睛和口鼻上,接连引发一声声惨叫。 “继续放箭。” 夜袭的沙陵步卒退出营地,同弓箭手汇合。更多的箭矢从四面八方飞来,匈奴人被困在火中,如无头苍蝇乱窜。惊慌之下,极少有人注意到烟气越来越浓,呼吸变得愈发困难。 等他们注意到,生路尽被锁死,卫青的杀局已然成形。 “下令骑兵,堵住营地四面,不得放走一人!” “诺!” 号角在夜色中响起,马蹄声逼近,匈奴人愈发慌乱。找不到首领和祭师,又被-毒--烟笼罩,仓惶失措之下,战斗力发挥不出三成。 汉军就像是戏耍猎物的野兽,不断给目标施压,却不打算立即下杀手。只等营内变得更加混乱,匈奴彻底陷入恐慌,再施以致命一击。 “杀出去!” 有年长的匈奴人反应过来,组织起近百名勇士,想要从烟气薄弱的方向杀出一条生路。 奈何卫青布局严密,汉军早有提防,一阵马蹄声之后,百名骑兵赫然拦在他们正前方。 汉骑均着铁甲,战马同样披覆片甲,甲上突出弯钩,有铁链和绳索相连。晃动的铁链和绳索组成一张张“捕网”,阻断目标逃生之路。 匈奴人发了狠,有马的上马,没马的干脆步战,不顾一切冲向对面的汉骑。 事到如今,他们终于发现夜袭的是谁。但这并不能给他们带来更多勇气和胜算。恰恰相反,隆冬时节,汉军竟然出现在草原,而且不是斥候,是成建制的骑兵,只会令他们感到恐惧和不可置信,甚至是绝望。 入冬之后,各部极少起刀兵,雄霸草原的大单于都不会在这个时候调动军队。 遇上风雪连天,再熟悉周围环境,也会陷入困境,甚至被彻底困死。 结果汉军却来了! 他们是如何冲破风雪,又是如何找准方向,没有在苍茫的草原中迷路? “魔鬼!” “天神,这是一群魔鬼!” 黑甲汉骑保持匀速,手持专为马战打造的长刀,迎向对面的匈奴。 马蹄踏过,飞溅起大片的碎雪。 战马间的锁链哗啦作响。 “杀!” 队率长刀前指,汉骑开始加速。 匈奴人被逼到绝境,瞬间爆发出凶性,同汉骑正面交锋。 奈何一方有备而来,一方仓促出击,仅一个照面,马背上的匈奴就少去大半。步战的匈奴陆续被铁链和绳索绊倒,不是被活活拖死,就是被马蹄踏成肉泥。 大火中,不少羊奴也冲出围栏,他们没有一个向外逃,全都扑向火中的匈奴人,赤红着双眼,拉着他们一同赴死。 “杀!” 汉骑解开锁链,调转马头,又一次中锋。 刀光闪过,马蹄下尽为匈奴尸体。鲜血缓缓流淌,很快在风中冻结,凝成大团猩红色的冰块,在火光的照耀下异常刺目。 匈奴人不断前冲,又不断倒下。 男人倒在冲杀的路上,老人和女人紧随其后。 匈奴之所以能雄霸草原,从冒顿、老上到军臣,始终威慑诸胡,兵锋一度指向中亚和西亚,碾压乌孙、大月氏和大夏等国,同这种凶狠和勇猛绝对分不开。 在扩张的过程中,让匈奴吃瘪的唯有汉朝。 实事求是的讲,若非秦汉尚武,文景之后,汉武帝横空出世,群臣集体开挂,将匈奴揍得没脾气,后继者又连削带打,软硬兼施,使得匈奴内部分-裂,再无法同汉朝抗衡,北匈奴甚至远走欧洲,难保双方的战争会持续多久。 若是像罗马和安息一样,来一场世纪之战,彼此杠上百余年,边郡必定烽火连天,难有宁日。 在畜场中,赵嘉给卫青等人讲解兵法,不经意间,也给少年们灌输类似的观念,死掉的匈奴才是好匈奴,能早点刚死最好不要拖拉。 少年们都曾目睹匈奴恶行,对赵嘉的观念接受良好,甚至进一步深化。 不需要多久,赵嘉就会发现,不单是卫青白切黑,凡是从云中郡走出的少年,甭管一心从军还是军政两手抓,从里到外就没有一个白的! 汉朝的对手也会发现,这些汉朝的将军,年纪越轻越是凶狠,狠到超出想象,非语言能够形容。 发展到后来,见到汉军大旗,知晓率军将领是谁,阵前下马抱大腿,回头朝国王国师挥刀的绝不在少数。 于此种种,汉家史官皆如实记录,丁是丁卯是卯,下笔半点不含糊。 春秋笔法? 对揍趴一切不服的武帝朝来说,完全不需要。 现如今,这支盘踞阴山,守卫高阙的匈奴部落,成为未来将军们的第一块磨刀石。硬是够硬,奈何斩下的刀锋更为锋利,再硬也扛不住。 天明时分,大火终于熄灭,营地中的匈奴尽数葬身火海,无一生还。 清理过战场,搜寻四周,确定没有漏网之鱼,卫青跃身上马,赵破奴和公孙敖吹响号角,汉骑迅速列队,追随赵嘉亲授的战旗,策马扬鞭,继续向高阙驰去。 留在他们身后的,是被火焚毁的营地,丝丝缕缕的黑烟,盘旋在天空的乌鸦,以及被吸引来的狼群。 马蹄声逐渐远去,唯有刺耳的狼嚎回旋在风中,掺杂沙哑的鸟鸣,久久不绝。 ☆、第233章 第两百三十三章 信鹰穿过北风, 带来前锋营歼灭匈奴本部的消息。 因绢布大小有限,无法详述战斗经过,仅写明歼敌人数, 以及缴获的牛羊战马。至于己方伤亡, 因卫青计策周密,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看过战报,赵嘉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下。当下同魏悦商议, 趁大雪未落,全军加速前进, 尽早完成战略目标, 对白羊王和楼烦王形成包围。 否则的话,万一遭遇恶劣天气,被风雪挡在途中, 恐计划生变。 “出发!” 命令下达,战旗立起, 黑甲骑兵迅速上马。 苍凉的号角声传出极远, 惊动藏在林间的狼群。几乎是条件反射, 狼群丢掉吃到一半的猎物,迅速奔入密林深处藏匿起来。 大军行进途中, 偶遇迁徙越冬的鹿群。 斥候率先开弓, 箭矢组成一道黑虹。刹那之间,百余头野鹿倒地, 在雪地中冻僵, 很快被绑上马背, 成为大军的口粮。 天空中有信鹰飞来,发出高亢的唳鸣。 赵嘉勒住缰绳,打了一声呼哨,旋即举起左臂。 信鹰盘旋两周,振翅飞落。尖利的脚爪抓在铁制的臂甲上,发出清晰的划擦声。 赵嘉解下信鹰腿上的木筒,取出其中绢布,展开看过一遍,随手递给魏悦。 “王孙和公孙太仆距陇县不远,途中遇到两支羌部,好在没出什么问题。”赵嘉将信鹰托到肩上,接过军伍递上的野兔,用匕首划开,用刀尖扎着,一块块喂入鹰嘴。 “如此看来,不出十日,高阙、陇县合围可成。”魏悦从袖掖取出炭笔,在绢布背面写下几行字,递给赵嘉看。后者点头,即将绢布折叠起来,重新-塞-入木筒,绑在信鹰腿上。 信鹰吃饱,梳理几下羽毛,侧头蹭蹭赵嘉,展翅飞上半空。 北风愈冷,黑色的雄鹰乘风而上,翱翔在云中。两声唳鸣之后,很快化作一枚黑点,消失在众人眼前。 “将军,前方发现胡骑!” 斥候飞奔来报,赵嘉和魏悦同时举起右臂,汉骑飞速集结,组成战斗队形,沿着斥候指引的方向,正面碾压过去。 前锋营的目的地是高阙,途中快马加鞭,想来没遇上这支骑兵。大军前行的方向和前锋稍有偏差,四万人铺开,再狡猾的敌人都逃不过斥候双眼。 说起来,也是这支胡骑倒霉。 入冬后大雪纷飞,草原各部的日子都不好过。 相比之下,白羊王和楼烦王占据水草丰美的河套地区,加上有阴山阻隔,肆虐草原的疫病极少影响到他们的牛羊。这就导致其他部落节衣缩食,动不动就要饿肚子,两人所部却是丰衣足食,甚至有余裕和乌孙商人市换烈酒柘糖。 虽说换出去的牛羊很快又被抢回来,也从侧面说明,他们的部落有多富裕。 不患寡而患不均。 这样的富裕自然会引人眼红。 碍于两人身份,别部再眼热也不敢动手,王庭也不能明目张胆掠夺,只能迂回婉转一些,偶尔派人来,说些好话,要求两人出些牛羊,解一解王庭的燃眉之急。 白羊王和楼烦王终归不蠢,知晓自己的财富太过惹眼,每岁入冬,都会主动向茏城送数万肥羊,加上百余车谷物,以及从商队手中“市换”来的绢帛和烈酒。 斥候发现的胡骑,正是完成向王庭进贡,折返的白羊王和楼烦王所部。其中本部勇士多达千人,另有三千余均是别部扈从。 四千人顶风冒雪,为的是尽快返回营地。不承想,刚抵阴山,就碰上深入草原的汉军。 “情况不对!” 尽管没有看见汉军,对危险的直觉,被窥伺的不适感,仍让匈奴千长警惕起来。 在阴山一带,有哪些部落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于联合起来,袭击匈奴本部?还是说……匈奴千长转过头,看向随行的扈从,表情很是不善。 别部首领被盯得寒毛倒竖,再迟钝也能猜到几分不对,当即单手扣在胸前,指天誓日,他们全心全意忠诚匈奴大单于,绝不敢有二心。 更何况,他们的部民随本部一同迁移,家底全都在白羊王和楼烦王的眼皮子底下,联合外人进行偷袭,完全是得不偿失,不是失心疯绝对干不出来。 就在别部首领赌咒发誓,表示自己清白无辜时,大地传来剧烈震动,战马因惊悸嘶鸣,不断摆动脖颈,扬起前蹄,险些将马背上的胡骑掀翻在地。 “行了,住嘴!” 匈奴千长仍存怀疑,但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知晓来者不善,命人吹响号角,全军集结,不同来人正面交锋,以最快的速度向西行进。 “从马蹄判断,来者逾万。扈从心思不明,先设法同大王汇合,回头再收拾他们!” 千长下达命令,本部骑兵展现出惊人的行动力。 别部扈从不敢拖拉,拼命甩动马鞭,驱策-胯-下战马在雪原中飞驰。 匈奴人的动作已经够快,无奈汉骑更快。 从上空俯瞰,数千胡骑策马扬鞭,利箭般-疾-射而出。身后的汉骑紧追不放,在奔腾中锁定目标,如凶兽张开大口,誓要将猎物吞噬入腹。 天空中突传唳鸣,几名匈奴百长心头一凛,迅速开弓,瞄准飞翔在头顶的金雕。 可惜准头不够,密集的箭矢俱被躲开。 金雕被激怒,自从半空俯冲而下,生生抓瞎数名匈奴骑兵的眼睛。 因金雕突然袭击,队伍侧翼出现短暂混乱。借此时机,云中骑发挥出惊人的速度,咬上队尾的胡骑。 飞驰中,黑甲骑兵松开缰绳,借助高鞍和马镫,稳稳坐在马背上,展臂拉开强弓。 嗡! 弓弦震动,箭矢如雨,铺天盖地向胡骑飞去。 金雕早已飞上高空,胡骑措手不及,眨眼之间,便有百余人被铁箭-穿-透。箭矢的力道大得超出想象,竟将十余人带离马背,摔落在马蹄之下。 “敌袭!” “不要乱!” “迎敌!” 匈奴千长身经百战,仅凭一轮箭雨,已能猜出来者身份。 拥有如此多的铁矢,绝不会是别部,王庭更不可能。那就唯有一个解释,一个让匈奴千长肝胆俱裂,根本不愿相信的解释,汉骑! “是汉军!” 见到出现在地平线处的黑甲骑兵,看到飘扬在风中的大旗,遭到箭雨洗礼的胡骑发出惊叫,顾不得匈奴千长和百长的怒喝,压根不打算为匈奴人做炮灰,纷纷调转马头,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四散奔逃。 “黑甲黑马,铁甲覆面,云中骑,是云中骑!” 凡云中骑过处,胡部闻风丧胆。 魏悦身在长安,杀出的凶名依旧笼罩草原。 不同于强悍的匈奴本部,大多数别部早被云中骑吓破胆。在他们眼中,这是一支比匈奴更凶残的骑兵,运气不好遇见,第一选择绝不是迎战,而是尽全力逃跑,越快越好! 别部扈从四散逃命,险些冲乱本部阵型,让准备迎击的匈奴千长极其恼火。 “不许逃!” “逃者屠部!” 杀神就在面前,死亡近在咫尺,这样的恫吓起不到任何作用。 黑甲骑兵越来越近,控弦声接连不断。 奔逃的别部胡骑恍如一群仓皇的野鹿,面对逼到喉间的利齿,全无还手之力,只能一个个被射落马下,引颈就戮。 在冒顿横扫草原,老上征伐西域时,匈奴是胜利的代名词,跟随本部作战的胡骑自认战无不胜,即使陷入险境,也从未表现得如此不堪。 只能说云中骑的凶狠近乎诛心,犹如当年拱卫冒顿的王庭近卫,在胡骑的心目中,已经脱离“人”的范畴,分明是一群凶神恶煞的魔鬼! “换刀!” 魏悦一马当先,强弓挂上马背,单手持缰,长刀出鞘。 汉骑并排前冲,长刀反射雪光,映出胡骑惊惧的面容。 “杀!” 距离胡骑不到百步,汉骑陡然加速,战马飞驰过银雪,刀光似长虹横扫而过。 伴着锐器的嗡鸣,胡骑陆续栽落马下,连声哀嚎都未听闻,仅有猩红飞溅,泼洒在雪地上,凝成大团红斑,被马蹄踏得粉碎。 刀锋又一次扬起,雪地渐渐被染红。 冲锋过程中,并行的汉骑分成两队,分别由魏悦和赵嘉率领,形成两枚尖利的长刀,狠狠楔入胡骑之中。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杀戮,早已经丧胆的别部扈从,根本不是汉骑的对手,有的甚至不是死在刀下,而是被战马额前的铁刺挑飞-穿-透。 匈奴千长本-欲-组织还击,怎奈本部骑兵仅有千人,又被别部冲得七零八落,根本形不成有效防御,更发挥不出应有的战斗力,只能被汉军分割包围,在战马交错而过时,不甘地死于对方刀下。 “千长速走,将此事报于大王!” 两名匈奴百长架住汉骑的长刀,为千长争取机会,希望他能逃回部落,将汉骑的消息禀报白羊王和楼烦王,让部落早有准备。 汉军大规模进入草原,所图绝对非小,心知事关紧急,千长不敢犹豫,借百长和亲兵挡住汉骑,策马向西奔逃而去。 望见这一幕,赵嘉勒住缰绳,将长刀掼在地上,取下马背上的牛角弓,弓弦拉满,三枚利箭如流星飞出,破开冷风,钉向千长后心。 遇风声袭来,千长迅速闪躲,成功躲开两箭,却没能躲开第三箭,最终惨叫一声,从马背跌落。 赵嘉-拔-起长刀,策马越过拦截的匈奴,驰到千长跟前,没有任何停顿,一刀砍断对方的头颅,扎在长刀上,高高举起。 血水滑过刀锋,战场上喊杀声未停。 魏悦又一次横过长刀,伴着冰冷的刀光,最后一名匈奴百长跌落马下,宣告千名匈奴尽数阵亡。 “不留俘虏。” 短短四个字,宣告别部胡骑最终的命运。 随着汉军挺进阴山,向河套逼近,白羊王和楼烦王很快就会知晓,他们将要面对的敌人,远比以往遇到的汉军更加强悍和凶狠。狠到让本部外的胡骑闻风丧胆,甚至提不起勇气正面一战。 ☆、第234章 第两百三十四章 一场大雪之后, 长安城披上一层银装。 未央宫内,刘彻独坐宣室,满殿灯火通明,映出年轻天子肃然的面容。 矮几上堆满简牍,刘彻却无心翻阅。此时此刻, 他满心牵挂的都是北征大军。 奈何冬日风雪交加, 道路受阻, 大军出征至今,仅月前发回一封战报,言魏悦和赵嘉所部自云中郡出, 李当户和曹时分率万人为支应, 分三路挺进阴山。除此之外,再无任何消息。 此次出征草原, 长安冒了不小风险。 战争的结果,只能胜不能败。如若不然,之前对匈奴取得的优势很快将化为乌有, 将士士气削减, 横扫草原的大计必然受阻。 “为何还未有消息传回?” 越想越是心焦,刘彻无心处理政务, 索性推开竹简,起身在室内踱步。双手负在身后,剑眉拧出川字。 如果韩嫣在刘彻身边, 遇到类似情况, 尚能设法令他宽心。即使不能宽心, 也能转移他的部分注意力。无奈韩嫣随军出征,其他侍中不乏智慧过人者,却少一分机变,无一人有他的玲珑心思。 韩嫣之外,唯独陈娇能让刘彻略微放松。 偏偏事不凑巧,入冬之后,窦太后病情一日重似一日,陈娇整日留在长乐宫侍疾,几乎不回椒房殿。刘彻每次要见她,都得去长乐宫。匆匆几句话,陈娇又要忙着召唤侍医,亲自为窦太后侍奉汤药。 许美人之前忙着照顾女儿,如今稍有空暇,同样每日前往长乐宫,和陈娇一起侍奉窦太后。 皇后妃嫔和睦相处,孝顺长辈,不只得朝中嘉许,更获民间盛赞。 后--宫-一片祥和本是好事,刘彻却是有苦说不出。 妻妾就像是商量好,成日里见不着面,他想找人说说话,排解一下郁闷都难。 永巷的家人子倒是日思夜想,盼望能见龙颜。为有机会得幸,无不使尽浑身解数。可惜刘彻提不起半点兴趣,娇美的面容,纤柔的身段,仿佛一夕之间失去吸引力。 平日里欣赏的歌舞,此时此刻只令他感到乏味。 郁闷和烦躁无法排解,刘彻停止踱步,召唤候在殿外的宦者,决定抛下政务,摆驾长乐宫。反正有半数是诸侯王问安的上表,内容千篇一律,没什么利国利民之策,不看也罢。 “朕去探望太皇太后。” “敬诺!” 刘彻惦记窦太后的病情,思及侍医前番所言,心中生出焦虑,脚步不自觉加快。行到中途,突遇宫人跪在路旁,伏身在雪中涕泪俱下,哭求天子开恩,准许侍医入永巷。 “怎么回事?”刘彻皱眉。 宦者心中咯噔一下,手在背后挥了挥,立即有两个小黄门跑上前,拽住宫人的手臂,就要将她拖走。 不知宫人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然挣扎不休,口中继续大叫:“陛下,卫少使将要生产,仆报知椒房殿,侍医却久久不至!陛下,仆所言千真万确,卫少使身怀龙子,不能……呜!” 常年伺候在天子身边,哪个不是人精。 眼见宫人越说越不像话,宦者小心窥一眼刘彻,发现天子眼神微沉,怒气却明显不是向着椒房殿,当即心中有底,对小黄门摆摆手:“速速拖走。” 不想刘彻突然出声,道:“笞。” “诺!”宦者低下头,眼角余光扫过宫人,恰如在看一个死人。 天子言笞,却未言笞多少,分明是要此人的命。 这也怪不得旁人,只能说她自己找死,明知道不该做,却偏要冒大不韪。收了钱财也好,受人蛊惑威胁也罢,总之,自己做的事,后果就得自己承担。 皇后仁孝,衣不解带侍奉太皇太后,天子感念敬爱,满朝皆知。 三言两语就想挑拨帝后关系,往椒房殿泼脏水,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还有她说的那个卫少使,既然被送回偏殿,就该看清自己的地位。还不知死活的蹦跶,真以为身怀龙子就能免死? 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 从高祖皇帝往下,莫说仅是怀子,纵然是诞下皇子公主,被处置的妃嫔还少吗? “召侍医去永巷,卫少使产子后亡,子送椒房殿。”刘彻声音冰冷,不带半丝情感。 “诺!” 宦者深深弯腰,颈后冒出冷汗,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宫人被拖走,行刑的宦者取来荆条,落下时没有半点留手。 她似早知自己会有如此下场,荆条加身,没有哭求挣扎,只是攥紧双手,紧咬住嘴唇,在心中赌咒,她用自己的命换家人的命,如果太后和中大夫不能兑现承诺,纵然是做鬼,她也不会放过他们! 发生在未央宫前的一幕,很快被人禀报王太后。 王娡正饮茶汤,闻言动作一顿,将漆盏重重放回几上,皱眉看向对面的田蚡,质疑道:“你不是说事情能成,如今人死了,怎么办?” “阿姊莫急,一次不成,还能有两次三次,总有成的时候。”田蚡面上带笑,饮尽盏中茶汤,取布巾拭嘴。动作不紧不慢,对王太后的不满半点没放在心上。 “我如何不急?”王太后怒意横生,屏退宫人宦者,沉声道,“你莫非没听到,陈娇非但无事,还得了好处!” 从太子妃到皇后,和刘彻成婚至今,陈娇一直无子。如今宫内多出三个公主,卫子夫也将生产,陈娇的肚子依旧没有动静。 无子的皇后本就少几分底气。如果窦太后薨逝,她搬进长乐宫,一个孝字就能压得陈娇低头。届时,田蚡在前朝动作,使天子对窦、陈两家失去信任,要让宫内多一个废后,算不上什么难事。 如今却好,田蚡之计未成,天子非但没有猜忌皇后,反而要去母留子,把卫子夫的孩子给陈娇。若为公主且罢,假如是皇子,养恩不弱于亲恩,想要废掉陈娇再不是那么容易! “我知晓天子,他分明不想让陈娇有子,如今怎么会?” “阿姊慎言。”田蚡的声音终于出现一丝紧绷,见王太后意识到失言,方才压低声音道,”阿姊,事情成与不成,于你我都没坏处,反而皇后那边没法善了。” “这么说?” “这卫少使以下家人子入宫,母曾为平阳侯府家僮,貌似低人一等,实则有个了不起的兄弟,跟在步兵校尉赵嘉身边,没少立下战功。” 王娡没出声,示意田蚡继续说。 “此次大军北征,卫青也在军中。天子点赵嘉为将,他岂会不提携自己人?且看吧,如果大军得胜,卫青必有功劳。待到班师回朝,闻亲姊亡,皇后夺其子,心中会如何想?” “若是不要脸皮,以为攀上高枝又当如何?”王太后嗤笑道。 “那样一来,对太后更有好处。”田蚡嘿嘿笑道。 “好处?”王太后怒道,“我看你是糊涂了!” “阿姊莫要动怒,仔细想想,陈皇后背后有魏其侯和堂邑侯,再加上战功彪炳的悍将,势力之大足以左右朝堂,天子岂会坐视?” 王太后神情微顿。 “卫青是赵嘉亲兵,是他从边郡带出来的。若他和窦、陈两家关系亲密,赵嘉岂能脱开干系?必会引起天子不满。届时,才是天子重用田家之时!” 田蚡语气加重,野心昭然若揭。 他不单要让赵嘉死无葬身之地,更要将窦婴和陈午拉下马,自己取而代之。 事情没法一蹴而就,但他有耐心,一次不成两次,两次不成三次,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三人成虎,积毁销骨,天子早晚会对皇后疏远,对窦、陈两家生隙。 本次朝廷出兵北伐,他就有意动一动手脚,借在朝中结下的关系,在赵嘉一路的辎重上做些文章。 可惜天子下旨,大军粮草尽由边郡出,长安调拨的马具、铠甲由堂邑侯和南宫侯掌管,他根本-插-不进手,不想引起注意,到头来只能放弃。 想到这里,田蚡未免扼腕。 好在机会不只一次。 更何况,赵嘉现在站得越高,等到跌下时,必然会摔得越重! 长乐宫内,刘彻坐在窦太后榻边,看着精神不济,形容愈发苍老,说两句话就要咳上许久的窦太后,思及登基以来,窦太后予以的种种支持,心中难免酸涩,更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大母,侍医庸碌,我已命人广告各郡及诸王,遍寻民间良医,入宫为大母诊治。” “我老了,这是天定的大限,何必劳民伤财。”窦太后饮下两口温水,说话稍显吃力,思维却十分清晰。 “大母千秋万岁,万不可出此言!”刘彻握住窦太后的手,真情流露,眼圈微微泛红。 “天子,且听我说。”窦太后反握住刘彻,沉声道,“趁我还明白,尽快处置淮南王一案。终归是高祖皇帝血脉,非真正举兵,不要夺其性命,但也不能轻纵。当夺国,贬庶人,彻底剪除羽翼,全家移出淮南国。” “大母,此事我会计较。” “当断则断,无需顾忌一时的名声。”窦太后手指用力,声音加重,“宗室皇亲那里有我,你且放心去做。记得动手要快,要不然,等我去了,隔着孝期,你想再动他又得耗费时日。需知夜长梦多!” “谨遵大母教诲。” 窦太后笑了,将陈娇和刘彻的手覆到一起,轻轻拍了拍,道:“我走后,你们要同心协力,莫要因小人鬼蜮生出嫌隙。” “大母……” “我身上乏,没什么精神。娇娇陪我这些时日,也难得睡个好觉。既然天子来了,无妨一起回去,也好说话。” “诺。” 窦太后靠向矮榻,待两人行礼之后,即合上双眸,很快睡了过去。 吩咐宫人小心看顾,刘彻和陈娇退出殿外,相伴走出长乐宫。 行到石阶前,天空又开始飘雪。 刘彻停住脚步,取下身上的斗篷,披到陈娇肩上,随后拉起陈娇的手,十指相扣。 “陛下?” “陪我走走。” 黑色的衮服下,青年身姿挺拔,如一柄出鞘的利刃。肩上却似有千斤重担,再不复年少时的张扬。 凝视两人交握的手,陈娇没有做声,任由刘彻拉着她一步步向前,身后留下长排的足迹,在风中被雪覆盖,终变得模糊不清。 ☆、第235章 第两百三十五章 “淮南王安狂悖不法, 阴结宾客, 拊循百姓, 私庇匪盗。淮南国太子暗增国兵, 铸铠甲马具兵器万具,为叛逆事。国相、郎中告反, 据实证,并淮南王女供词……今夺国, 贬庶人, 徙边!” 宦者宣读完旨意, 刘安整个人瘫软在地,面色苍白, 喉咙中发出咯咯声响,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淮南王, 接旨吧。”像是刻意嘲讽刘安,“淮南王”三字出口, 宦者不轻不重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 笑道, “瞧我这嘴, 刘君,接旨。” 刘安神情萎靡, 瞬间痴傻一般。任凭宦者叫过数声,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反应。还是奉召入京的前淮南国太子刘迁上前, 颤抖着双手接过圣旨, 主动除去发冠, 交出太子印。 “父王……阿翁,恕儿冒犯。” 刘迁俯身在地,向刘安稽首,随后召来忠仆,为刘安除冠解印。 整个过程中,刘安依旧没有半点反应,直至宦者捧走淮南王印,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单音,当场两眼一翻,昏倒在地。 宦者大吃一惊,迅速上前查看。确认刘安仅是昏过去,性命并无大碍,方才长出一口气。着急向宫内禀报,宦者未在府内久留,同刘迁告辞,便起身登上马车。 宦者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中尉府属官上门。 他们这次来不是抓人,而是送人。 在狱中关押数月的刘陵终于得见天日。 同被抓时相比,刘陵虽未受刑,却已瘦得形销骨立。眼窝青黑,脸颊凹陷,衬得颧骨高高隆起,哪里还有半分妩媚可人的样子。 因王太后在背后动作,刘陵在狱中没少受罪,过得生不如死。偏偏有中尉宁成派人看着,想自杀都做不到。 经过数月暗无天日的生活,她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和被抓的门客一样,无论宁成问什么,都不再有任何隐瞒,只为换得几顿饱食,能合眼睡上一觉。 刘陵天生聪慧,自然十分清楚,自己的供词会带来何等后果。可事到如今,做都做了,后悔又有什么用处? 若非狱吏看得紧,牢房中不允许有任何锐器,她早已不堪折磨自尽身亡,根本活不到和家人“团聚”。 饶是如此,见到刘安和刘迁,刘陵却生不出半点喜意。 骨肉至亲,本该是最亲的亲人,此刻看她的目光却如仇人一般。待家仆退下,昏迷中的刘安突然暴起,挥手扇了刘陵一巴掌。 这一下用足十分力气,刘陵本就虚弱,根本捱不住,当场摔倒在地。 刘安犹不解气,更是抬腿去踹。 刘陵蜷缩起身子,当场呕出两口血。刘迁实在看不下去,用力拉住刘安,焦急道:“父王,再打下去,阿妹就要被打死了!” “我早已非王!”刘安终于停下,呼呼-喘-着粗气,瞪着刘陵双眼血红,“若非她不顶用,何至于被人抓到把柄!如今大事未成,王位不存,徙边,徙边,这分明是要逼我去死!” “父……阿翁,”刘迁中途改口,低声道,“前临江王犯法,一样夺国贬庶人,徙雁门郡。” “你懂什么,这如何能一样!”刘安叹息一声,任由刘陵倒在地上,看都不看一眼。回身走到榻边坐下,沉声道,“刘荣有长乐宫庇护,自从去往雁门,宫中赏赐从未断绝。长乐宫更赏下骑僮。无论背后是何目的,太皇太后摆明要护他,长安和边郡官员都会给几分面子。” 说到这里,刘安再次怒火上涌,双拳紧握,手背鼓起青筋。 “我们有什么?皇帝在这个时候下诏,表明不在乎宗室态度,背后必然有长乐宫支持!自高祖皇帝开国以来,除诸吕之乱,试问哪个诸侯王曾落到我一般下场?!” 刘迁口中不言,只是低下头,掩去复杂神情。 淮南王府有意谋逆,无论是否真正举兵,查出就是重罪。天子未要他们性命,还将妹妹放回,已经是网开一面,从轻处置。 至于徙边,他们终归是刘氏,地方官员脑子不糊涂,未必敢下黑手。参照前朝的例子,只要不作死,等两三代过去,时过境迁,未必不能有翻身的机会。 奈何……刘迁叹息一声,安慰过刘安,确认他不会突然发怒,才弯腰去扶刘陵。 “阿妹,起来吧。” 刘陵没有拒绝,抓着刘迁的手臂站起身。因动作过大,不慎扯痛伤处,当下一阵剧烈的咳嗽,衣襟尽被鲜血染红。 “阿妹!” 刘迁终归不忍,不去看刘安的神情,横抱起刘陵,将她送到偏室,召府内医匠诊治。 虽已身无王爵,金银绢帛终归不缺,医匠尚未离府,被刘迁派人请来,为刘陵诊脉开药。刚一搭上刘陵的手腕,医匠就是眉心一皱,查看过刘陵的伤处,更是深深叹息。 在他看来,刘陵能活到现在,已经是泼天之幸。要想恢复往日,光有良药不够,必须精心调养。可淮南王被夺国,不日将要离开长安,途中颠簸,以刘陵如今的身体状况,未必能撑多久。 为今之计,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医匠道出实情,开过药方,亲自下去煎药。 刘陵倒在榻上,枯瘦的手腕仿佛一折就断。之前被刘安踹过数下,奇迹般的仅是皮肉伤,骨头无碍。如若不然,扁鹊再世也未必能救她性命。 “阿兄莫要担忧,我不会死。”刘陵挣扎着坐起身,握住刘迁的手,额头抵在刘迁肩上,费力道,“从今往后,我会顺从阿兄,全心全意照阿兄说的去做。” 刘迁没出声,大手按住刘陵后脑,原本顺滑的黑发,早变得干燥扎手。 想到昔日骄傲的妹妹,刘迁心中一阵酸涩。 “阿妹,我会照顾你。”刘迁沉声道,“我活着一日,必不令人再欺你!” 刘陵靠着刘迁,许久未再出言。 以为她因疲惫睡过去,刘迁正要将她放回榻上,刘陵忽然抓住他的衣袖,低声道:“阿兄,告阿翁谋逆的不只是国相郎中,还有庶兄!” “什么?” “我是在中尉府听到,庶兄早同长安有往来,这次阿翁被贬,他虽同样徙边,却能从军,分到代郡太守之下。” 听着刘陵的讲述,刘迁面沉似水。 “可惜我未能早些发现。”刘陵连咳数声,沙哑道,“从此往后,身边诸人皆不可信,唯我同阿兄相依为命。” “我知,你放心。” 刘迁拍拍刘陵的手,为她拉好被子,起身走出屋外。 房门关上的一刻,刘迁仰头迎着风雪,口中泛起无尽苦涩。刘陵睁开双眼,直直望向屋顶,黑沉沉的眸子,不染半分情绪。 未央宫内,刘彻终于接到盼望已久的战报,获悉大军已-挺-进阴山,不日将至高阙、陇县,对白羊王和楼烦王形成包围。 “善!” 战略目标即将达成,刘彻大感畅快,多日来的焦躁消去大半。面对诸侯王上表,也不再觉得枯燥乏味,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完,随即摆驾椒房殿,打算和陈娇一同用膳。 行到殿前,听到殿内一阵哭泣,刘彻眉心为之一皱。待殿门推开,看到俯身在地的卫子夫,更是怫然不悦。 “怎么回事?” 他下令去母留子,怎么会让人跑来椒房殿? 王太后和田蚡的动作他一清二楚,正是因为知道,才不打算留下卫子夫。 “回陛下,是皇后殿下的意思。” “娇娇的意思?” 刘彻挑眉,倒是没有生气,而是感到好奇。 陈娇也被哭得烦了,当日将卫子夫带来椒房殿,为的是让她平安生产,顺带隔开王太后,以免再生出什么幺蛾子。 至于去母留子,她知道是刘彻的意思,也知道这代表什么,可也要看她是否乐意接受。固然遵循窦太后的教导,明白自己的立场,该退让时不会倔强,她天性中的骄傲仍不会抹去。 不然的话,她就不是陈娇! “行了,带下去,哭得我头疼。” 陈娇捏了捏额心,见到刘彻,立即起身相迎。 卫子夫同样看到天子,却没有任何机会表现,很快被宦者宫人带下去,关进偏殿。 “娇娇不明白我意?” 自从长乐宫外那场大雪,刘彻和陈娇之间似乎多了些什么。虽不浓烈,但每次来到椒房殿,都会让他感到放松。 “知道。”陈娇没有隐瞒,坐到刘彻身边,接过宫人奉上的茶汤,亲手摆到刘彻面前,“可我不愿。” “为何?” “不情不愿,没什么意思。况且她的兄弟都在军中,尤其是弟弟,年少有为,难保不会又是一个赵校尉。”说到这里,陈娇轻笑一声,“再者说,有子无子皆为上天注定。我如今还不够尊贵?有何需要担忧。” “娇娇未曾想过今后?” “今后?”似听到有趣的话,陈娇笑得愈发明艳,透出张扬和骄傲,“今后的事,谁能料得准?阿彻莫不是忘记,我比阿彻年长数岁。” 刘彻动作顿住,深深地看着陈娇。 陈娇昂起下巴,凝眸回视,未做丝毫闪躲。 砰地一声,漆盏被放在几上,刘彻陡然将陈娇揽入怀中,起身走向床榻。 宫人移走墙边戳灯,落下垂幔。 宦者守在门前,遇风过回廊,始终纹丝不动,似木刻泥塑的雕像。 长安大雪连下三日,天气实在太冷,城内家家关门闭户,城南少见车马,车北人-流骤减,连商市都不复平日热闹。 挺-进阴山的汉军同样遇上麻烦。 暴风雪不期而至,漫天雪花纷飞,呼啸的北风扬起雪幕,遮挡住前路。 风雪中,金雕雄鹰难以振翅,大军无法准确辨认方向,艰难跋涉一段距离,不得不暂时停下,待风力减弱再启程,避免中途迷失方向。 “挖雪窝,筑雪墙。看顾好战马,以防走失!” 赵嘉拽紧斗篷,顶着狂风暴雪,亲自巡视营地。 沙陵步卒动作最快,不消片刻,雪墙就有了雏形。继续挖掘雪窝时,有士卒挖到类似地基和土垣的建筑。 “将军,快来看!” 赵嘉和魏悦得人禀报,亲自过来查看,彼此对视一眼,得出同样的结论:不出意外,这里就是秦将蒙恬扫北时,留下的一处屯兵点! “由此判断,这里往西就是高阙。”赵嘉单膝撑地,确认地基和土垣方向,对魏悦道。 魏悦点点头,握住赵嘉的手腕,将他拽起身。 “待风小些,即刻拔营。” 大军躲避风雪时,卫青四人率领的前锋营,终于找到白羊王和楼烦王的驻地。 四名少年夹在斥候中间,趴在冰冷的雪中,眺望绵延数十里的帐篷,心砰砰直跳,战意和热血同时上涌,眼中尽是兴奋。 ☆、第236章 第两百三十六章 大帐中热气蒸腾, 酒香弥漫。 火苗跃升, 羔羊肉被烤得焦黄。油脂滴落火中,接连发出-炸-响。响声过后, 香气随之爆-开, 充斥帐内每个人的鼻腔。 彩衣奴赤着双脚, 腰系绸带,在兽皮上旋转飞舞。 十多名匈奴贵种围坐帐中, 皮袍敞开,仰头灌下烈酒, 用小刀片下羊肉,蘸些盐, 送入口中大嚼。油脂溢出嘴角, 顺着胡须滴落, 皮袍上留下块块油渍。 一名匈奴万长喝得半醉, 反手将刀扎在身前,拽过一名彩衣奴。 彩衣奴向前扑倒, 口中发出惊呼。意识到拽自己的是谁,很快将声音咽进喉咙。强压下心中恐惧, 顺从的趴在匈奴人怀里,颤抖着双手,无视被攥青的手腕,小心托起皮囊, 斟满骨制的酒器。 帐中一阵哄笑, 众人推杯换盏, 彩衣奴旋转愈快,裙摆飞扬,似花朵绽放。 “好!” 白羊王和楼烦王并排坐在首位,怀中各拥着一名女奴,另有数人伺候在旁。 每岁入冬,两人都会离开游牧的草场,率部落到阴山南麓躲避暴风雪。待到春暖花开,才会离开避雪的山谷,继续逐水草迁徙。 今岁不同往年,因草原连发瘟疫,牛羊大批病死,南下劫掠的路也行不通,匈奴王庭的日子很不好过。 从别部刮不出太多油水,军臣单于不断给西域番邦施压,逼迫他们献上更多谷物和牛羊。借汉朝开边贸的时机补充一批粮食,暗中再派出骑兵,劫杀行走草原的商队,不提西域和边贸,截杀商队纯粹是竭泽而渔。做得次数多了,商队开始学得聪明,游骑外出“打猎”,收获再不比从前,时常会空手而归。 茏城的粮食缺口委实太大,军臣单于心一横,终于遣人来阴山,向白羊王和楼烦王施压。 自秋时起,王庭几度派遣使者,带走的牛羊超过三十万头,谷物和盐糖两百余车,近乎是往年的三倍。 从军臣单于的态度来看,事情未必就此了结。 隔些日子,恐怕茏城又会来人,要求他们送出更多牲畜,缓解本部粮荒。 想起送走的牛羊,白羊王不由得一阵肉疼。仰头饮尽烈酒,丢掉酒器,握拳捶在腿上,怒气随着醉意一同上涌。 楼烦王猜出他的心思,同样感到心烦,推开怀中女奴,挥手遣退彩衣奴。目光扫视帐下,众人察觉气氛不对,陆续停止说笑,放下酒器,抬头看向两人。 “先前送出十万牛羊,算一算时间,队伍也该回来。”楼烦王说道,“比起以往,今年送出的牲口将近三倍。继续这样下去,部落都会被掏空。” 众人纷纷点头,神情中都带着不满。 白羊王和楼烦王拥有最丰美的草场,跟随他们的部落,牛羊马匹加起来达到数百万之多。但这不代表他们的财富取之不竭,用之不尽。 王庭一口气要去三十万牛羊,看样子还不打算停手。 若是闷不吭声,任由对方搜刮,手中的财富必然要打个折扣。哪怕不会饿肚子,但习惯之前的生活,没人乐意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实在不行,干脆拔营迁徙。”一名白羊王麾下的万长提议道。 能躲避风雪的地方不只一处,大不了再次迁徙。顶风冒雪的确艰难,也要承受相当风险,总好过被一遍又一遍搜刮,眼睁睁看着财富缩水,谷物和牲口有去无回。 更重要的是,必须让王庭知晓,有些事情可一可二,不能再三再四! 他们同属匈奴本部,先祖追随冒顿和老上单于四方征战,不是别部奴隶和蛮骑野人能比!真把他们逼急了,结果绝不是王庭乐于看到。 “等去茏城的人回来再说。”楼烦王开口,压住众人声音,“无论如何,茏城应该不会把事情做绝。” 众人虽有不满,见白羊王没出声,倒也不好出言反对。 商量得差不多,众人起身退出大帐。遇帐外冷风吹过,酒意消去大半,因王庭而起的怒火却未熄灭,反而越烧越旺。 “若非大单于和四角无能,败在汉人手里,葬送十万强兵,岂会有今天的麻烦!”一名万长怒道。 “伊稚斜妄称草原第一勇士!” “汉人何时变得如此厉害?” “不奇怪,冒顿大单于之前,秦人曾进入草原,那时候,没有一支部落是他们的对手。” 匈奴人没有史官,部落历史全靠祭师口述传承。 秦始皇一统六国,觉得胡人分外碍眼,秦将蒙恬奉命扫北,杀得草原血流成河。 各部首领不甘引颈受戮,一度歃血定下盟约,合兵对抗秦军。 此举无异将脖子伸到刀下,为秦军省去四处找人的麻烦。 其结果就是,组织起来的十几万大军,被秦军砍瓜切菜,杀得片甲不留。秦将甩掉刀上的残血,下令士卒,将砍掉的胡骑头颅堆起来,在草原筑起一座座京观。 发展到后来,凡秦军过处,大地和河流都会被血染红。远远望见秦军的旗帜,听到秦军的号角,胡人都会头皮发麻,恨不能肋生双翼,远远逃开才好。 如果不是秦二世太过作死,秦三世根本无法力挽狂澜,导致中原烽烟四起,各地举旗,难保当时的草原部落为了保命,不会提前西进,早几十年进入欧洲。 待到中原初定,恰遇匈奴崛起,出现冒顿这般雄才大略的君主。白登之围后,汉朝不得不韬光养晦,积蓄实力。 但这不代表汉朝不强,事实恰恰相反。 能让匈奴视为强敌,不死不休的,自始至终只有汉朝。连强横一时的大月氏,遇上这两个庞然大物都束手无策,更不用提被抡起拍扁的乌孙、杂胡和西域。 年轻的匈奴勇士或许不明白,年长的匈奴人却十分清楚,汉军的强横绝非偶然。 先秦时,中原分成大大小小不同国家,和草原接壤的诸侯国,个顶个都不是善茬。无论秦、赵、燕,随便拉出一支强军,都能把强盛的东胡揍得不知东南西北。 雄霸草原几十年,让年轻的匈奴勇士忘记,南边的汉人从来都不好惹。胆敢视其软弱可欺,早晚要倒大霉。 “罢,数月风雪不停,汉人不可能进-入草原,茏城也未必将事情做绝。熬过这些日子,等到开春之后,多养些牛羊,再抢几支商队,总能弥补损失。” 各部首领说话时,年老的祭师坐在帐中,木杖横在身前,凝视跳跃的火光,脸上俱是凝色。 他已经年逾古稀,在草原上,早二、三十年就该去见天神。是祭师这个尊贵的身份让他活下来,让勇士们心甘情愿护卫在他的帐前。 自从部落迁移到阴山南麓,祭师再没睡过一个好觉,屡次从梦中惊醒,仿佛是上天刻意示警。但他想不明白,隆冬时节,狼群都不会在暴风雪中追捕猎物,部落会遭遇什么风险? 还是说,前往茏城的勇士出事了? 祭师全无半分头绪,在帐中枯坐整夜,苍老的脸上沟壑遍布,因为疲惫,身形愈发显得伛偻。 临近天明,日头高升,呼啸整夜的北风终于减弱。飞雪渐渐停歇,牧民们陆续走出帐篷,查看提前加固的羊圈,清理圈中积雪,顺便拖出冻死的羊奴。 天空中传来鹰鸣,一个年长的牧民抬起头,单手搭在额前,仰望穿过云中的雄鹰,笑着朝几个半大的少年招手。 “开弓,谁能射下来就归谁!” 少年们跃跃欲试,丢开被抽得半死的羊奴,各自取来弓箭,瞄准天空中的身影。 雄鹰预感到危险,振翅升高,很快仅剩一个黑点。 这个距离连鹰羽都擦不到,少年们不甘收弓,存下一股闷气,索性又从羊圈中捆出几个奴隶,挥舞起皮鞭,逼他们在雪地中奔跑,自己跃身上马,挽弓射箭,展开一场追逐。 距营地两百步外,卫青和赵破奴趴在雪中,絮衣夹着禽绒,还有羊毛制的内衫,以及兽皮制的斗篷,能有效隔绝冷风冰雪,让他们观察敌情时不至于冻僵。 探查过匈奴营地的具体范围,通过帐篷数量,大致估算出营内人数之后,卫青和赵破奴各自发出讯号,带着斥候小心退后,远离前夜挖出的雪窝。 回到林中营地,两人同赵信公孙敖汇合,交换得来的情报。汇总之后,记录在一张削薄的羊皮上。 “不知郎君现在何处。”卫青卷起羊皮,仔细装进木筒。 “若是不遇大雪,应该离高阙不远。如果被风雪拦住,恐怕不好说。”赵信搓搓双手,将烤热的蒸饼掰开,分别递给公孙敖和赵破奴。 待两人接过,又拿起两个烤得焦脆的馒头,扔给卫青一个,另一个递到嘴边,一口咬去小半个。 “李将军和曹将军一直没消息,匈奴人的数量超出预期。想全部拿下,绝不是那么容易。”卫青继续道。 “莫要长他人志气。”赵破奴吃完蒸饼,咕咚咚灌下两口水,搭住卫青肩膀,眨眼笑道,“数量多又如何,真打起来,还是……” 不等赵破奴说完,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唳鸣。 循声望去,四人皆面露喜色。 “阿金,是阿金!” 在半空盘旋两周,金雕振翅飞落,抓在卫青肩上,亲昵地蹭了蹭他的额角。迄今为止,能有这份待遇的,除了赵嘉就只有卫青。包括赵破奴在内,别说亲近,金雕大爷心情不好,扇两翅膀都是常事。 解下金雕带来的木筒,从中取出绢布,看过其中内容,卫青的双眼越来越亮。 “郎君抵达高阙!” “果真?” “李将军和曹将军也到了,公孙太仆和韩将军已至陇县西!” “太好了!” 少年们传递绢布,都是满脸兴奋。 “郎君说,进攻定在明日深夜,届时以火矢为号。你我的任务是潜入匈奴营内,尽可能造成混乱。”卫青攥紧绢布,哪怕心性再沉稳,此刻也难免现出几分激动,“待到号角声起,你我将同郎君合兵,切断东侧营盘,将营内匈奴尽数留下!” “余下如何?” “自有公孙太仆和几名将军动手。” 卫青压下激动,沉声道:“成败在此一举,我等必严守郎君号令。今日就传令下去,前锋营的任务是阻截东侧营盘,胆敢贪功冒进、不守命令者,军法处置!” 经历过战场考验,从边郡走出的少年,早已变得勇毅果敢,杀伐果断。 谁敢小看他们,势必要承受苦果。 尤其是汉朝的敌人,十之八-九都会以生命为代价,用自己的脑袋向世人证明,所谓的强悍和凶残,向来不以年龄为基准。 ☆、第237章 第两百三十七章 夜黑风高, 鬼火狐鸣。 风卷残雪,星月尽被云层遮掩。 凄厉的狼嚎声从远处传来, 匈奴营地北侧, 隐隐可见数十点幽绿光斑,光尾拖曳,飘忽不定。 两队汉骑策马疾行, 一边驱赶狼群,一边投掷出带血的鹿肉, 用以吸引饥饿的野狼, 向匈奴营地不断靠近。 卫青和赵破奴裹着皮袍,潜伏在雪地中。 待到后半夜,营地北侧聚集数百头野狼, 引起一阵-骚-乱, 两人立即对所部发出讯号, 借黑暗越过栅栏,混入羊圈之中。 “别动!” 赵破奴手持短刀, 抵在羊奴颈下。 后者被刀锋抵住喉咙, 竟不知道闪躲, 表情一片木讷,眼珠子动也未动, 只是一味的蜷缩起四肢, 因寒冷瑟瑟发抖。 陆续有汉军进入栅栏, 因行动谨慎, 丝毫没有引来匈奴人的注意。 羊群略有-骚-动, 也被视为狼群缘故,仅有少数几个匈奴人过来查看,没有发现异状,就匆匆拿起武器,往营地外驱逐野狼。 隆冬时节,草原上缺少猎物,狼群袭击部落的事屡有发生。 白羊王和楼烦王所部甚众,极少有狼群敢打他们的主意。不想事出反常,今夜聚集的野狼达到数百,守卫一时松懈,未能发出警讯,就被拖入狼群,惨叫声中,很快被撕成碎片。 血腥味随风飘散,吸引来更多饥饿的野兽。 听到守卫的惨叫,各部首领快速组织起人手,点燃火把,以弓箭和骨刀驱逐狼群。 借营地中的混乱,前锋营悄悄潜入,先是越过栅栏,混进羊圈,躲过匈奴人的搜查,其后散入营地,搜寻大帐所在。 匈奴营地绵延数十里,各部首领聚到一处,想准确锁定白羊王和楼烦王的大帐,绝非轻易之事。 好在引来的狼群够多,更有疑似豹子的身影出现,营地北侧陷入混乱,越来越多的匈奴人走出帐篷,被引开注意力。不少半大少年抓起弓箭,兴冲冲跑向狼群,想要加入战斗。结果非但没能帮上忙,反而使得混乱加剧,引来长辈一顿喝斥。 混乱中,极少会有人留意身边出现的几个生面孔。 白羊王和楼烦王统领的部落加起来,数量达到数万人。平时散开游牧,没谁能将营地中的人全部认清。卫青等人又穿着皮袍,做匈奴打扮,想要立即辨认出来,无疑是天方夜谭。 “那边!” 赵破奴跑到卫青身侧,指着五十步外的一顶帐篷,低声道:“尖顶,有鹰雕,还有守卫,不是首领也是祭师。” 卫青朝身后挥手,一伍沙陵步卒迅速隐入黑暗,神不知鬼不觉绕到守卫身后,单手捂住守卫口鼻,匕首反握,利落切断守卫的喉咙。 一切发生得极快,匈奴人被混乱引开注意,压根无人察觉,帐前的守卫已经换了面孔。 卫青和赵破奴对视一眼,后者守在帐前,前者掀开帐帘,看到独坐帐内的老者,从衣着打扮和摆在老者身前的木杖,很快确定他的身份。 “祭师?” 老者睁开双眼,看向走进帐内的少年。 因卫青口吐匈奴语,又穿着左衽皮袍,纵然长相和匈奴有所区别,老者也没能立即想到,眼前这个少年压根不是部民,而是顶风冒雪,在寒冬腊月深入草原的汉军! “你是谁,出自哪个部落?”老者沉声道。 卫青没有回答,如迅疾的豹子,纵身向前跃起,迅速控制住目标,锋利的短刀抵住老者的脖子。 “白羊王和楼烦王的大帐在哪?” 卫青的匈奴语是赵信和赵破奴教授,交流没问题,句子长了,语调就会有些怪。 祭师意识到情况不对,就要张口呼喊。 卫青前臂用力,祭师的声音被卡在喉咙里,仅能发出些许气声,根本无法对帐外示警。 “别浪费力气。” 就在这时,赵破奴掀开帐帘,快步走进来,对卫青道,“阿信派人来,发现白羊王大帐,楼烦王尚未找到。时间不多,狼群很快会被杀尽。” 卫青未再拖延,视线扫过摆在帐中的人头骨,以及明显出自汉家的冠帽,单手向前一递,祭师的喉咙被割开,鲜血飞溅在帐中。 “走!” 祭师倒在地上,看着两个少年的背影消失在帐帘后,视线逐渐变得模糊。 难道,这就是上天预示的危险? 祭师想要撑起身体,想要对部民发出警讯,奈何四肢根本不听使唤,只能僵硬地趴在地上,大睁双眼,表情狰狞,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 卫青等人靠近白羊王大帐,结果却扑了个空,更不小心惊动帐内的女人,哪怕反应迅速,仍没来得及堵住对方的惊叫。 “退!” 尚未到发起进攻的时候,此时陷入包围,只能是死路一条。 留在羊圈中的汉军发现不对,依照事先约定,以最快的速度打开栅栏,驱赶牛羊马匹,放出圈中羊奴。 狼群尚未彻底解决,营地东侧又出乱子。仅仅数百汉军,就使得匈奴营地乱成一团,人仰马翻。 白羊王和楼烦王正在帐内议事,接到禀报,立刻派人去平息混乱。 卫青等人退出营外,回望嘈杂一片的匈奴大营,表情中实有不甘。 “可惜没能宰掉那两个!”公孙敖一脚踹在树上,被落下的雪覆盖满头,冷得直打喷嚏,差点当场跳起来。 “事情哪有那么容易。”赵信拍拍公孙敖的肩膀,道,“能摸到大帐的位置,已经不算失败。由此判断,匈奴的精锐应在此处驻扎。” “对。”卫青点点头,下令前锋营集结,步骑全体上马。 待到一切准备就绪,从箭壶中取出一支响箭,举臂仰射。 响箭飞上夜空,燃起刺目的火光。不到片刻,又有三支响箭升空,分别在不同的方向点燃,拖曳橘红的长弧。 空中的火光引起匈奴人注意,白羊王和楼烦王脸色骤变,同时生出不祥预感。 “传我命令,各部勇士马上集结!” “去保护大祭师!” 营地内本就混乱,随着响箭从四面升空,预示敌袭将至,使得混乱进一步加剧。有羊奴趁机为乱,一时之间,竟出现人相踩踏,几近要-炸-营的苗头。 “不许乱!” 眼见情况不对,白羊王和楼烦王亲自上马指挥。本想请大祭师出面安抚人心,哪承想,派去的人回禀,大祭师被人杀死在帐中,已经气绝多时。 “什么?!” 白羊王大惊失色,楼烦王差点握不住马鞭。 “谁做的?!” 不等两人问清楚,天空中又有箭矢腾起,火光大片闪亮。 这一次不是零星几枚,而是成百上千,数之不尽,从四面八方袭来,点燃夜空,搭起一座座火桥。 “敌袭!” 火光从天而降,照亮整片营地,也照亮白羊王和楼烦王惨白的面孔。 “汉军,是汉军!” 如此大手笔,除了匈奴王庭,唯有汉军! 茏城还等着他们的牛羊救急,加上同出本部,理应不会下此杀手。更何况,本部之间发生冲突,极少会对德高望重的祭师下杀手。 营内的混乱,祭师的死亡,突来的箭雨,无一不在表面,袭击营地的是汉军! “怎么会?” “他们如何办到?” 箭矢呼啸而至,大片扎入帐篷,燃起橘红火龙。箭上似有助燃物,燃起便不容易熄灭。哪怕落到雪地上,也会短暂燃烧片刻。 在箭雨的笼罩下,匈奴的数量优势转化为劣势。 营地过于庞大,白羊王和楼烦王的命令无法第一时间传达,面对突来的袭击,各部首领只能各自为战,尽一切手段组织起部民,扑灭火焰,拿起武器,提防随时可能出现的汉骑。 匈奴的强悍和凶狠绝非空有虚名。 为尽快结束混乱,部落首领不惜举刀杀人,连杀十数部民,逼迫其他人从混乱中-抽-离。 如果给他们更多时间,未必不能组织起有效防御,让袭营者投鼠忌器。只可惜,汉军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前锋营之所以打草惊蛇,为的就是让匈奴自己先乱起来,如此方能策马冲锋,将营盘进行分割。既然如此,自然不会让匈奴稳定下来,更不容许他们从混乱中脱身。 营地外,近六万汉骑和辅兵尽数上马,卫青和赵破奴等率领的前锋营业已归队。 赵嘉和魏悦披覆黑甲,在第五轮火箭之后,同时举起长刀,用力向前挥落。 火光中,绘有“汉”字的大旗纷纷立起,胡骑发出怪叫,挥舞着短刀,追随在汉骑身后,向山谷中的营地猛扑过去。 燃烧的帐篷犹如火炬,帮助进攻者锁定目标。 奔雷般的马蹄声震碎耳鼓,凛冽的煞气弥漫整个山谷。 呜—— 苍凉的号角声中,赵嘉俯低身体,依靠战马的冲-击,将烧毁大半的拒马撞开。遇到迎上的匈奴人,松开缰绳,仅以双腿控马,双手握紧长刀,用力斩下。 雪亮的刀光划出一道长弧,对面的匈奴人维持冲锋的姿势,头颅却已脱离身躯,当场飞落马下。 “杀!” 冲入匈奴营地后,汉骑如潮水分开,赵嘉、魏悦、韩嫣和公孙贺各为锋头,率麾下奋勇厮杀。 马踏之处,尽为敌人残骸。 血色晕染大地,火光奔腾,夜空都被染红。 汉骑来得太快,匈奴人被杀得措手不及,刚一照面,死伤就超过千人。 死亡激发出他们的凶性,在最初的混乱之后,依靠战场中累积的经验,很快组织起防御,甚至对汉军发起反冲锋。 曾跟随老上单于作战的匈奴万长吹响号角,挑飞对面飞来的箭矢,纵马前冲,高高举起骨朵,将汉骑砸落马下。 他的悍勇激发战士的勇气。 越来越多的匈奴人聚集到他身后,手中的武器五花八门,但无一例外,都是眼放凶光,似被逼到绝境的野狼,濒临死亡,仍要发起最后一次反扑。 赢了就能活下去。 输了,那就去见天神,身归大地。 “匈奴的勇士,随我冲!” 趁赵嘉魏悦被几名万长和部落首领拖住,白羊王和楼烦王各率精锐,同韩嫣和公孙贺所部展开厮杀,试图冲开包围圈。 战斗过程中,韩嫣和公孙贺突然合兵,专盯着白羊王穷追猛打。楼烦王借机冲出包围,组织起人手,调转马头,试图对汉军进行反扑。 不料想,突然有号角声在身后响起。 渐亮的天光中,黑甲汉骑从北驰来,汉旗飘扬在风中,骑兵的刀锋闪烁寒光。 苍凉悠长的号角声和奔腾的马蹄声交织,为山谷中的匈奴敲响最后的丧钟。 ☆、第238章 第两百三十八章 汉骑自北飞驰而来, 黑色箭矢如雨落下,凿入匈奴阵中,掀起一片血雨。 千余骑兵当场坠马, 被马蹄踏成肉泥。 受惊的战马扬起前蹄, 发出阵阵嘶鸣,向四面狂奔。骑士控制不住,接连被甩下马背。 汉军的箭矢仿佛用之不尽, 破风声连续不断,匈奴头顶的一方天幕竟被遮住。 匈奴骑兵奋力格挡,奈何缺少盾牌, 队形又过于密集,两轮箭矢之后, 又有千余人落马。 出征之前,赵嘉亲自安排后勤。有他和韩嫣、彭修亲自督促,又有长安送来的补充, 每名汉骑至少携带两壶铁箭。 李当户所部最擅骑射,箭矢增至三壶。抵达战场, 抛射清空一壶,不及估算杀敌数量,迅速将强弓挂回马背, 倒拖经过改造的斩-马-刀, 飞扑向对面强敌。 云中骑擅使长刀, 在冲锋中陷敌掠阵。 上郡骑兵好使斩-马-刀, 加上木柄, 长度接近两米,在冲锋时结成刀阵,迎头斩下去,别说胡骑,连战马都无法幸免。 “杀!” 李当户一马当先,如利剑-刺-入敌阵,刀锋扫过,即有数名匈奴栽落马下。 冲锋过程中,上郡骑兵自动分成三支,分别从不同方向破开敌阵。李当户所部在中,其余两支队伍分别从左右包抄。 骑士踩住马镫,借高鞍稳住身体。 战马撒开四蹄,数千汉骑在飞驰中甩开长弧,扬起冰冷刀锋。 外围的匈奴调头迎战,汉骑却不纠缠,多是一触即走。 这不代表杀伤力减弱。 恰恰相反,挡开第一名汉骑的斩-马-刀,紧接着就会有第二刀、第三刀砍来。汉骑的速度实在太快,匈奴根本无法反击,只能狼狈抵挡,尽一切可能保住性命。 汉骑不断飞驰,速度越来越快。 外围的匈奴接连倒下,楼烦王试着带人冲过几次,却没一次能破开包围。相反,因他在突围时-暴-露-位置,被汉骑盯上,李当户挥刀荡飞数名匈奴,猛虎下山一般,向楼烦王直冲过来。 意识到汉军要做什么,几名匈奴万长和千长不顾生死,率领麾下骑兵,拼命拦截李当户的去路。 奈何汉骑已经杀疯了,拦路者唯有死路一条。 士气此消彼长,三五汉骑结成冲锋队形,对上数倍于几的匈奴,丝毫不落下风。反能将敌人一个个斩杀,为直击敌酋的同袍扫清道路。 “杀!” 李当户挥舞斩-马-刀,将一名匈奴千长砍成两截。 鲜血飞溅,黑色的甲胄尽染猩红。 刀柄被血包裹,变得湿滑粘腻。索性撕开絮衣,用布条捆在手上。用牙齿将布条结成死扣,举臂挡住身侧砸下的骨朵,避开凌空飞来的短刀,踏着用匈奴鲜血铺成的道路,一路杀向楼烦王。 “魔鬼,这是一群魔鬼……” 楼烦王能稳居河套,牢牢把控住水草最丰美的草场,绝非泛泛之辈。 自从登上王位,他也是身经百战,屡次出兵征伐蛮部西域,同大月氏、乌孙交过手,甚至和安息轻骑有过接触。 尤其是安息,和匈奴、汉朝同为帝国,鼎盛时期横扫西亚,疆域北达幼发拉底河,东抵阿姆河。帕提亚轻骑兵强悍到一定程度,罗马军团遇上都差点翻船。 经历过诸多战争,楼烦王始终相信,匈奴骑兵是最强的。 之前在马邑损兵折将,必定是汉人狡诈,使出奸险手段,军臣单于和王庭四角疏忽大意中了埋伏,天时地利人和一个不占,这才遭逢少有的大败。 今日身陷重围,和汉骑亲自交锋,一夕打破楼烦王的认知。 这些黑甲骑兵对敌人狠,对自己同样狠。哪怕被伤及要害,仍会拼尽最后气力,攥紧敌人的兵器,带着对方一起栽落马背。 一个两个不算稀奇,从战斗开始,楼烦王目光所及尽皆如此。 凶狠,强悍,将生死置之度外。 这样的敌人无比可怕,可怕到让楼烦王心生寒意。 “吹号角!” 眼见士气跌落,楼烦王强行振作起精神,命护卫吹响号角,准备亲迎锋矢,如马邑之战中的军臣单于一般,身先士卒,登锋履刃,鼓舞大军士气,借机撕开包围,率残部北逃王庭。 “随我冲!” 扯掉染血的皮帽,楼烦王挥舞着骨朵,凭借天生勇力过人,将数名汉骑砸落马下。同时组织起百名精锐,正面迎击李当户。 他心中清楚,对面的汉将绝不好惹。但为鼓舞士气,凝聚士兵的战斗力,他不能闪避,必须正面迎敌,尽一切可能将对方斩杀,如此才有脱身的希望。 “杀!” 兵戈相击,锐器嗡鸣。 楼烦王一心要斩杀李当户,杀出一条生路,没能第一时间发现,在他东冲西突,椎锋陷阵时,数名汉骑张开强弓,又有响箭升空。 等他发现不对,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战场外骤起奔雷,万余汉骑自地平线冲出,潮鸣电掣,朝战场碾压过来。 奔驰中,曹时长刀出鞘,数名司马背负汉旗,黑甲骑兵结成长阵,一路风驰电掣,犹如黑色巨龙。 汉军之后,是随军作战的羌骑和鲜卑。 见到战场中的匈奴,胡骑都是双眼泛红,口中发出一阵阵怪叫,奋力打马上前,只为能争到更多首级。 换做归降之前,羌骑和鲜卑对上匈奴,十次里有九次处于下风,哪怕数量占优也是一样。 最根本的原因,从心态上,匈奴对草原各部形成碾压。纵然别部屡次反叛,基本上没一次成功,最后都是被收拾的命。 此时此刻,情况变得截然不同。 跟随汉骑冲锋,胡骑的战斗力没有多少改变,心态和士气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们清楚的意识到,匈奴人同样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匈奴骑兵并非不可战胜!匈奴人固然凶横,汉朝骑兵比他们更凶! 跟着汉军作战,他们不需要再惧怕匈奴。 于他们而言,匈奴再不是无法跨越的大山,而是明晃晃的战功,只要能砍下一颗首级,就能获得奖赏。砍得多了,更有被选为正卒的机会! “冲!” 羌部和鲜卑部首领带头冲锋,循着汉骑杀出的血路,不断收割首级。 一个人砍不过,干脆几个人围起来,拼着以伤换伤,也要取下对方性命。至于首级和战功怎么分,大可以等战后再说。跟着汉军出征数次,负责记录战功的文吏向来公平,从不让任何人吃亏。 在曹时所部出现的那一刻起,楼烦王突破包围的计划即宣告失败。 汉军一层又一层张开包围,不断削弱对手的意志;一次又一次凶狠冲杀,使匈奴人的士气跌落谷底。 哪怕士兵仍在英勇作战,不断击杀对手,楼烦王和几名万长、千长都十分清楚,这场战斗,他们已经没有胜算,是否能逃出生天,唯有看天意。 李当户和曹时包围楼烦王,困住万余匈奴骑兵,堵住所有生路;白羊王所部同韩嫣、公孙贺率领的汉骑陷入鏖战,同样无法脱身,渐渐落入下风。 营地中,赵嘉、魏悦击杀拦路的匈奴万长,斩杀数名匈奴千长,随即命亲兵吹响号角,对营地展开地毯式清理。 匈奴素来强悍,老人、女人甚至是半大的孩童,上马都能成为战士。有士卒疏忽,放过一名缩在车轮下的少年,转眼就被对方持刀-刺-穿胸膛。 赵嘉甩掉刀锋上的血迹,下令全军:凡高过车轮,一律斩杀! “既然是在草原,就要依照草原的规矩。” 赵嘉并非-屠-夫,但比起匈奴,他首先要对麾下士兵负责。 “纵有恶名,嘉一力承担!” 卫青和赵破奴飞马而出,向众人传递赵嘉的命令,凡抵抗者,必斩于刀下。 魏悦做得更狠,下令不留俘虏,一个帐篷一个帐篷去搜,不放过任何漏网之鱼。 “清缴完毕,放火烧帐。” 临近傍晚,营地中已是一片火海。 将收尾工作交给魏武和卫青等人,赵嘉和魏悦腾出手来,率骑兵增援李当户和韩嫣等人,将数万匈奴彻底包围。 汉军收紧袋口,白羊王和楼烦王终至穷途末路,只能负隅挣扎。 战斗持续至深夜,突遇暴风雪,双方不得不暂时休兵。 此后连续三日,暴风雪席卷山谷,汉军始终没有出击。 至第四日,风雪稍停,被围困的匈奴饥冷交加,汉军依旧不急着进攻,反而升起火堆,宰杀此战缴获的牛羊,吃饱喝足,方才跃身上马,准备从四面展开围攻,歼灭最后的匈奴骑兵。 不承想,就在冲锋的号角即将吹响时,匈奴人的队伍突然分开,数名除去皮甲皮袍,赤-裸-上身,披散头发的匈奴贵种越众而出,托着白羊王和楼烦王的头颅,跪倒在雪地上。 几人脸上都有刀痕,应是新伤,刀口外翻,显得格外狰狞。 “我等愿降!” 匈奴贵种趴伏在地,除白羊王和楼烦王的人头,将两人所使的兵器以及象征地位的鹰雕,尽数呈至汉军面前。 赵嘉没出声,和韩嫣对视一眼,握住刀柄的手指紧了紧。 李当户策马走向魏悦,低语几声,脸上同有凝色。 曹时拉住准备开口的公孙贺,对他摇了摇头,道;“莫急。” 经过一番商议,几人下令停止攻击,命匈奴上交武器战马,派人严加看守。召羌部和鲜卑首领辨认两颗首级,确认无误,由曹时执笔写成短信,加盖六人印章,放飞信鹰,以最快速度送往边郡。 长安城,未央宫中,刘彻翻阅郡国送来的表书,展开江都王刘非的上表,注意力很快被吸引。 “令郡国举孝廉各一人,亲策之。” 看过全部内容,刘彻放下竹简,手指一下下敲着几案。依他对江都王的了解,绝想不出此等议策。 莫非是江都国官? 就在刘彻陷入沉思时,突有宦者禀报,言长乐宫来人,奉陈皇后之命请天子速往。 “太皇太后陷入昏迷,几名侍医诊过,已是药石无用。” “什么?!” 刘彻猛然站起身,因动作太快,长袖扫倒漆盏,茶汤泼在几上,沾湿尚未合拢的竹简。 ☆、第239章 第两百三十九章 刘彻赶到长乐宫时, 侍医正奉上新药,陈娇接过漆碗,亲自试过温度,才给窦太后喂服。 窦太后陷入昏迷, 牙关紧闭, 大部分汤药都送不进去,只能顺着嘴角流淌, 浸湿襟口和枕褥。 药去半碗, 多数浪费。 陈娇召来宫人,命取喂药专用的铜壶竹器, 依旧不假他人之手, 亲力亲为, 将剩下的半碗汤药喂进窦太后口中。 “取温水来。” 刘彻走进殿内,陈娇仅是颔首, 熟练地取巾帕为窦太后拭口, 并揉搓擦拭掌心。 王太后慢刘彻一步赶到, 见陈娇坐在榻上, 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不禁眉头一皱,开口道:“皇后, 见陛下为何不行礼?” “母后见谅,一时疏忽。” 陈娇声音冰冷, 放下巾帕就要起身, 被刘彻一把按住。 “娇娇照顾大母, 诸事尽心,母后过于苛责。” “我……” 王太后脸色微变,当场想要发作,被心腹宫人低声提醒,知晓不是时候,方才勉强压下火气,看向昏迷不醒的窦太后,表面浮现忧色,眼底却有喜意闪过。 “大母昏迷多久?”刘彻坐到榻边,看到窦太后苍白的脸色,忧心道。 “有小半个时辰。”陈娇声音微哑,眼圈泛红,“大母言疲惫,欲小睡片刻。我一直守在旁边,待到服药时,出声去唤,万没想到……” 说到这里,陈娇再控制不住泪意。 “都怨我!如我能警醒些,必不会如此!” “娇娇莫要自责,此事怎能怪你。”刘彻握住陈娇的手,手指用力攥紧。 两人说话时,侍医奉召上前,小心为窦太后诊脉,请示过帝后,由宫人奉上艾草和砭石,以灸术为窦太后治疗。 大概过了一刻钟,窦太后开始悠悠转醒。 醒来后,不只人变得精神,苍白的脸颊也现出几分血色。见她这副模样,刘彻陈娇非但没有心喜,反而脸色微变,心中咯噔一声。 侍医退后数步,伏身在地,分明是早有预料。 “你给太皇太后用了何药?”刘彻语带沉怒,目光如电。若侍医回答稍有差池,马上就会脑袋搬家。 “天子,是我吩咐的。”窦太后突然开口,“我知晓自己的身体,早在半月前就告知侍医,真有这一日,直接加大药量,务必让我能清醒两刻。” “大母……” “我醒的时间恐不多,莫要多言,听我说。” 窦太后撑着坐起身,听到王太后的声音,知晓她同在殿内,皱了下眉,到底没有令她出去,而是握住刘彻和陈娇的手,语重心长道:“我这一辈子,苦吃过,福享过,做过错事,但也做过好事。阿启在时,我偶尔会想,真有哪一日去见太宗皇帝,能否笑着合眼。” 刘彻抿紧嘴角,陈娇泪湿面颊,却都牢记窦太后之言,没有打断她的话。 “如今,我终于想清楚,我能。” 最后两字出口,窦太后的声音变得铿锵有力。 “阿彻,你会是一个好皇帝,比你祖、你父做得都好。但是,帝王之路亦有艰难,如若不然,历代先君也不必称孤道寡。” “大母,我知。” “你登基不过数载,已有南征北进之功。长此以往,终有一日,我汉家能踏平茏城,屠灭匈奴。可惜我看不到那一日了。” “大母不过抱恙,侍医无用,民间……” 窦太后摇摇头,拦住刘彻的话。 “生死有命,上天早就安排好,非人力能够改变。”说到这里,窦太后话锋一转,“天子,我知你有祖龙之志,欲-君临四海八荒。然此事牵涉太广,需缓缓图之,不能操之过急。七国发兵前车之鉴,未有切实把握,莫要再演当年之祸。” “诺!” “宗亲诸王为刘氏血脉,亲情要念,当断时也不能手软。至于外戚,能用则用,不能用,无妨效太宗皇帝和先帝。”窦太后抬起头,双眼虽不能视,仍让王太后脊背发寒,下意识避开视线。 听闻此言,刘彻委实感到意外。 窦太后将外戚一概而论,并未将窦陈两家同王太后的娘家分开。 “庄子言,君为政焉勿卤莽,治民焉勿灭裂。早先我曾想压制你,是因你年少登基,恐你心性不稳,鲁莽灭裂,触石决木,为佞臣蒙蔽,蹈前朝少帝之祸。这几年看下来,我的担心实无必要。” 窦太后语带欣慰,表情也变得轻松。 “自你登基以来,为政善于纳谏,凡直言利国者,不曾有婴鳞获罪。军中提拔良才,砥兵砺伍,南征北击,摧坚获丑,有开疆之功绩。” “阿启没有看错你,待到九泉之下,我亦能笑对太宗皇帝。” 刘彻低下头,思及早年种种,眼底开始泛红。 “大母,我会做得更好。” “我信。”窦太后握住刘彻的手,手指不断用力,“记住我今日之言,行事三思,戒急用忍。冒犯天威者不可恕,情有可原者或能饶。民为国本,治民不可暴。匈奴为大患,需斩草除根,莫要以仁善之心对豺狼,否则必当遗祸子孙。” “茵席之臣慎选,辅国栋梁务要善待。” “我知你好儒家,然黄老崇无为,法家亦不曾有错,最终要看的是施政执法之人。” “国无二君,朝堂之上却不能仅有一言。如一家执牛耳,君威则罢,万一偏听偏信,耳根子软,恐将祸及百代。” 说到这里,窦太后突然开始咳嗽,随着胸腔震动,身体剧烈颤抖。 陈娇想要搀扶,险些被一同带倒。 刘彻扶住窦太后的肩,后者饮下递到唇边的温水,压下喉间痒意,断断续续道:“阿彻,记住,为君者不能心软,哪怕是对血亲。” “遵大母教诲!” 窦太后躺回榻上,似再也无法支撑,疲惫地合上双眼,呼吸渐渐平缓,进而变得微弱。 刘嫖接到消息,匆匆进到宫内,见到殿内情形,泪水浸湿双眼。顾不得仪态,近乎是扑到窦太后榻前,握住她的手,颤抖着声音道:“阿母,阿母!” 在刘嫖的呼唤声中,窦太后最后一次睁开双眼,手突然前伸,口中喃喃念着:“阿启,阿武……” 数声之后,气息变得愈发微弱,苍老的手无力垂下。 吕后时代进入汉宫,历经三朝,在波云诡谲中屹立不倒的窦太后,终阖眸长逝。 “大母!” 颤抖着手试过窦太后鼻息,陈娇再控制不住情绪,俯在榻上痛哭失声,嗓音沙哑,近乎哭到昏厥。刘嫖强忍住悲意,想要抱住女儿,刘彻却先她一步将陈娇揽入怀中。 “陛下,当命人收敛太皇太后遗体,传郡国讣闻。”王太后压下喜意,脸上带泪,假做悲怆。出口的话貌似合乎规矩,却隐隐指向陈娇,“我观皇后过于悲伤,为身体着想,无妨留在椒房殿静养,宫内事可由旁人代劳。” “王娡!”馆陶怒气盈胸,因为愤怒,指向王太后的手指都在发抖。 刘彻转头看向王太后,目光冰冷,冷到让王太后下意识后退,准备好的话一句都没能出口。 “母后,关乎太皇太后大丧,朝中自有规矩。凡宫内诸事,理当由皇后决断。” “天子……” “自入冬以来,母后时常抱恙,一直未能大好,比皇后更需静养。”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彻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根本不打算给王太后留半点-插-手宫权的余地。 “来人,送太后回宫!” 实事求是的讲,王太后固然有私心,终归是刘彻生母,如非她心急想要掌控宫权,刘彻不会如此恼怒。甚者,他开始怀疑,王太后如此急不可待,是要移走窦太后的遗体,尽快搬进长乐宫。 这样的认识让他愤怒,也让他心凉。 窦太后临终仍惦念于他,事事为他着想,未曾给窦、陈两家说半句好话,甚至叮嘱他,事有不对绝不能心慈手软。反观王太后,窦太后尸骨未寒,她已经忙着要争-权。 此刻的刘彻沉浸在悲伤之中,很容易钻牛角尖。 王太后-撞-到-枪-口上,如非她是天子生母,估计就不是回宫养病,而是永久闭门静养。 走出殿门,王太后被冷风一吹,终于清醒过来。 她意识到自己做了蠢事,蠢到不可救药。但被压制几十年,头顶的大山突然搬走,再是谨慎小心,也难免会出现纰漏。 “不急,日子还长。” 回头看一眼殿门,仿佛仍能看到帝后互相依偎。 这种温情脉脉让王娡嗤之以鼻。 她自以为了解刘彻,以天子的性子,窦、陈早晚会成为绊脚石,必当除之而后快。至于陈娇,终会被弃如敝履。 在皇权面前,夫妻、男女之情不过镜花水月。 今日越是得意,他日只能跌得更惨。 “那个卫少使还在椒房殿?” “回太后,确是。” “嗯。”王太后一边向前走,一边冷笑道,“天子连得三女,仅她得子,待到太皇太后入葬后,该移出椒房殿,佚也该升上一升。” 宫人垂下头,不敢应声。 王太后也不需她应声,想到今后再无窦太后,纵然是要“养病”,照样大感愉悦。路上没表现出来,回到殿内,遣退宫人宦者,合拢房门,王娡在屏风后畅快大笑,许久未停。 太皇太后薨,由奉常组织丧仪,停灵之后,依祖制入霸陵,同汉文帝合葬。 出殡当日,恰逢边郡送来战报,并有白羊王、楼烦王首级。 刘彻亲自登上祭台,将两颗首级置于案上,双手高举礼器,扬声道:“朕以酋首为太皇太后祭!” 声音未落,平地突起一阵急风,卷动祭台四周的旗帜白幡,飒飒作响,似应和天子之举。 “为太皇太后祭!” 以窦婴、卫绾为首,群臣面向霸陵拱手下拜。 各诸侯王早接讣闻,纷纷赶往长安,此刻就站在队伍中。 江都国的队伍是最早一批抵达,刘非随员中,除以国相为首的国官,另有一人格外显眼,即是奉旨入江都国任铁官,又在之前借刘非之手给天子上疏,请在郡国举孝廉的董仲舒。 ☆、第240章 第两百四十章 窦太后入葬霸陵, 往长安奔丧的刘氏诸王陆续启程归国。少数几人因故留下, 其中就有上表请郡国举孝廉的江都王刘非, 以及向朝廷请旨, 欲迁徙国民入百越的长沙王刘发。 身无爵位但以景帝长子、文帝长孙受召入京的刘荣,同样被刘彻挽留, 每日朝会之后,都会被宣入未央宫说话。 兄弟俩数年未见, 彼此未见隔阂, 反而愈发亲近。 刘彻对边郡开荒、畜牧及商贸诸事极感兴趣, 刘荣这几年来,在雁门郡开荒田,畜养牛羊, 同不少商队亦有往来, 刘彻所问均能给出回答,而且比对方期待的答案更为详实丰富。 “有云中和雁门商队行走西域, 击杀数百匪盗, 连一小国国师都被斩杀?” 刘荣讲到西行商队遭遇,尤其是途中遇到的种种困难, 刘彻不禁听得入神, 随手放下漆盏,任由茶汤变冷。 “回陛下, 商路之上多险阻, 我所言不过十之一二。” 经过数日相处, 刘荣愈发放松。 见刘彻感兴趣, 索性将他所知尽数道出,引得天子惊叹连连,难得少去沉稳,恢复几分年少时的模样。 宦者守在殿前,听到室内传出的笑声,不由得放松嘴角,对宫人摆摆手,示意去殿内送新茶和糕点,务必谨慎小心,莫要打扰这对天家兄弟。 “轻着些。” “诺。” 宫人托着木盘,迈步走进殿内, 裹着绢袜的纤足踩在地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偶尔有袖摆擦过裙边,也很快被压住,直至换上茶汤,将香酥软糯的糕点放到几上,始终未引起刘彻半点注意。 糕点之外,宫人还打开食盒,端出两碗汤饼。 面饼切成宽条,佐以高汤,铺几片巴掌大的炙肉,舀半勺葵菹,再撒些葱粒,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登基以来,刘彻每日政务繁忙,又是长身体的时候,固定膳食之外,常要多加几顿点心。以前是蒸饼热汤,如今花样增多,汤饼、包子、米糕等换着花样呈上,让刘彻吃得大呼过瘾。 留在长安这些时日,刘荣没少陪刘彻用膳,吃过太官令精心烹饪的膳食,滋味虽好,仍怀念云梅亲手制的汤饼和包子。 想到远在边郡的妻子,刘荣执筷的动作微顿,不免有些走神。 此次奉召入长安,云梅因身怀有孕未能同行。刘荣携数名忠仆骑僮,带着长女刘珺和长子刘息入长安奔丧。 刘珺备受刘荣宠爱,却未养成骄纵性子,反而似云梅善解人意。因面容娇美,性情温柔,刚一见面就得了刘嫖和陈娇喜爱,连续数日被陈娇召进宫,赏赐如流水一般送到。 这般恩宠,让不少随父兄入长安的翁主侧目。 刘息年方四岁,却是一副小大人模样,喜静不喜动,每日专心识字,笔握得极稳,甚至胜过长他几岁的孩童。 刘彻见到刘息,好奇询问刘荣,他年幼时是否也是如此。 对此,刘荣也实感无奈。 女儿养得招人喜欢,让他看到往前凑的小少年就不顺眼。儿子俨然一副投身学问,按照赵嘉的话来说,沉浸知识海洋的模样,他这个做父亲的完全没能料到。 不过,就他目前的身份,儿女如此性情倒也是福非祸。 一则,朝廷绝和亲,摆出和匈奴正面刚的架势,天子锐意进取,胸襟广阔,做侄女的招人喜爱,尤其是得帝后夫妻喜爱,于今后实是有益无害。 毕竟他身无爵位,哪怕有宗亲身份,手中也不乏钱财,想要让刘珺事事顺遂也非容易之事。其中最棘手的就是刘珺的婚事。 有了天子和皇后的喜爱,再有馆陶大长公主撑腰,刘珺今后的日子绝不会差。若是夫家敢有怠慢,绝对是踩死不商量。 刘息一心钻研学问,无心考虑其他,对全家都是好事。 明白其中关窍,刘荣非但没有试图改变儿子的性情,反而推波助澜,以致于刘彻见到刘息,听一个四岁孩子一本正经谈老庄,嘴角控制不住上翘,差点当场笑出声音。 刘荣自顾走神,汤饼许久未动。 刘彻放下筷子,取巾帕拭手,见他这副样子,不免摇头失笑。想到年幼时见到刘荣,每每都是温和有礼,济济彬彬,对比如今,反倒觉得眼前的兄长更为可亲。 换做早年,彼此之间总像是隔着什么,血亲兄弟也难以亲近。 “伯兄。” 听到刘彻的声音,刘荣终于回神,倒也不觉得尴尬,三两口吃完汤饼,放下筷子,仿佛之前走神的根本不是他。 刘彻饮下半盏温水,未再向刘荣询问边郡诸事,转而提及江都王刘非上表,令郡国举孝廉之事。 刘荣身无爵位又不在朝堂,本不该议朝中事。只是刘彻的态度表明,他要说的不仅是朝政,还关乎刘非本人,容不得他继续装糊涂。 “陛下,这不似江都王行事。”刘荣道。 作为长兄,他对诸弟都有一定了解。刘非更通兵事,于政事方面,压根不会有这般独到见解。 “伯兄也如此觉得?”刘彻肃然神情,当下取出几册竹简,都是绣衣使者呈上,里面详实记载江都国官以及朝廷派遣官员的资料。 一般而言,这样的简牍不该轻易示人。 但刘荣如今的身份,以及兄弟俩多日相处,让刘彻改变想法。 窦太后去世前曾言,对刘氏宗亲诸王不能一味优容,也不能全体打压,他需要自己信得过,愿意全心襄助之人。 思来想去,刘荣无疑是相当好的人选。 提及江都王之事,是刘彻给刘荣的一个考验,也是为今后筹划的第一步。 值得庆幸的是,刘荣坦诚相对,没有让他失望。 “陛下,可要择良才任用?”刘荣看过竹简,多少猜到刘彻的想法。 “若是国官或能如此。然,”刘彻手指划过竹简,点在董仲舒的名字上,“提此议者,实为长安派去江都国的铁官。” 董仲舒借刘非上表,是为展示才干,入天子之眼,以期调回京城,在朝堂大展拳脚。结果弄巧成拙,好感没刷到,反而让天子不喜,以为他心机深沉,想要左右逢源。 他所犯下最大的错误,就是忘记自己的身份。 “朝廷派遣的铁官却行国官之责,岂非可笑?”刘彻虽然在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龙有逆鳞,不可轻触。 很不巧,董仲舒恰好一指头戳到,而且戳在正当中。 设立铁官盐官,为的是逐步收回矿山盐场,可不是为了你好我好大家好。 长安派至诸侯国的官员,同刘氏诸王本该天然对立。如若不然,刘彻也不会下旨,在赴任的队伍中增添一队兵卒。 董仲舒却好,忽略天子本意,主动和刘非相交。 据绣衣使者上报,在任职期间,董仲舒没少登门规劝刘非,还曾给他提出数条良策,在江都国名声大噪,甚至自成学说,声望相当高。近两年,有不少士子慕名前往,专为拜在董仲舒门下。 “这也太……”翻阅过大部分简牍,刘荣当真不知该说什么。 从董仲舒能规劝刘非,让他收敛暴躁的性情,更以铁官得其信任,证明此人绝不简单。可聪明人却做下蠢事,借江都王上表,这是宿醉未醒,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吧?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此事并非董仲舒自愿,而是刘非坑他。 若答案真是如此,董仲舒所行非但没能得到刘非的赏识,反而是彻底得罪死他。 “陛下,此人言行暂且不论,举孝廉实为良策。”撇开个中因由,刘荣直言心中所想。 “确是如此。”刘彻又取过几册竹简,道,“我明日召江都王奏对,伯兄也来听听。举此良策自当有所封赏,前番长沙王上表,诸越尽愿内附,南边地广肥沃,无妨划给江都王一块。” “赐地?” “然。”刘彻颔首笑道,“长沙王表书有言,百越新附,需迁民固土。我观江都国百姓甚多,无妨徙数千人,往百越之地开田。” 刘彻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董仲舒真投靠江都王也好,假投靠也罢,都不会得到朝廷重用。 若是前者,刘彻不杀他已经开恩,如何能调其还朝。如为后者,刘非好歹是刘彻的亲兄弟,他可以打压,旁人想要踩着晋身,以其为跳板,绝不能容忍! 身为天子,他就要双标,不服也必须憋着! 此外,甭管董仲舒是不是被坑,他结交刘非是事实。有这个污-点在,注定刘彻对他的好感度为零,并有不断下行趋势。 退一万步,真被他找到机会,在天子面前刷一波存在感,已经开阔眼界、涉足厚黑学的刘彻未必会感兴趣。 三纲五常出炉,宫中的陈皇后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他。 窦太后虽然走了,陈娇是她手把手教出来的,只要脑袋不糊涂,完全能闻弦歌而知雅意,在苗头出现之前,一巴掌拍死董仲舒。 至于江都王,同朝廷派遣的铁官结交,以厚礼待之,无论目的为何,都相当于扇刘彻巴掌。 刘彻记得窦太后临终所言,没有鲁莽行事,更没打算将事情做绝,巴掌扇回去再给颗甜枣,给刘非南边的土地,同时迁走数千国民,既丰富刘非的钱袋,又挖了他的墙角,还拉过长沙王站台,完全能堵住刘非本人和刘氏宗亲之口。 “陛下睿智。” 刘荣放下竹简,愈发清楚的认识到,为何景帝选择刘彻。 为帝王之人,无情方能持正。 匈奴未灭,诸侯王手握军队,这种情况下,心软仁慈或许能成为一个好人,却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 以刀兵说话的时代,仁慈只能润色,强横霸道才是王朝的基石。 长安城内,董仲舒尚不知自己出师未捷,被天子画下大叉,仍怀揣希望,盼望宫中召见。 草原上,汉军接到长安旨意,押解俘虏的匈奴,南下返回边郡。 行进途中,队伍在一处密林外扎营。 赵嘉和魏悦等人进到帐内,不卸甲胄,长刀摆在手边,都似在等待什么。 至后半夜,营地内寂静无声,被栅栏围住的匈奴,开始出现异动。藏在暗处的步卒迅速禀报,赵嘉腾地站起身,同魏悦对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传令各营,动手,不计生死!” “诺!” ☆、第241章 第两百四十一章 黑夜中, 匈奴借藏匿的骨刀划开绑在身上的绳索, 合力推开栅栏, 准备按计划抢夺战马,冲破汉军大营。 被汉军押解南行,几名匈奴贵种互相掩护,留下仅有本部游骑能看懂的印记。 依照他们的估算,王庭近期会派人过阴山, 见白羊王和楼烦王的营地被毁,势必会一路追踪, 发现汉军痕迹,届时就是他们逃脱的最佳时机。 事实正如他们所想, 就在三日之前,天空中有黑鹰掠过,鹰爪抓有一根鹿骨, 这是本部骑兵就在附近的讯号。 匈奴人心怀激动, 勉强抑制住, 才没有立刻动手。 今日午后,黑鹰再一次飞过天空,几名贵种确信本部骑兵距离不远,夜间动手正能里应外合。运气好的话,还能趁机击杀汉将, 为白羊王和楼烦王报仇。 单手覆上面颊的刀疤, 唯一活下来的万长眼放凶光。 他永远不会忘记, 为保住三万勇士, 白羊王和楼烦王举起短刀,深深扎入胸腔的那一刻。 “此仇必报!” 三万匈奴人一起动手,木制围栏大片被推倒。 守卫匆忙发出警报,匈奴人化身凶兽,有的持骨刀冲杀,有的赤手空拳前扑,试图从汉军手中抢夺武器。 营内响起尖锐的哨音,匈奴贵种并不慌乱,分开集合队伍,不惜代驾抢夺战马和兵器,带领勇士向北冲。 沿途经过一座座帐篷,匈奴人抄起扎在地上的火把,用力投掷过去。 焰光熊熊,浓烟冲天而起。 匈奴人一边跑一边放火,既为制造混乱,也为给营外的骑兵发出讯号。很快,第一批匈奴人冲到营地边缘,余者紧随其后,试图从此处打开缺口。 成功近在眼前,带头冲锋的匈奴万长面带喜悦,不断驱策战马。 只是他高兴得太早。 等他“冲破”汉军营地,迎接他的不是本部骑兵,而是大片寒光凛冽的箭矢。 见到列阵的弓箭手,发现成排扎在地面的铁箭,匈奴万长大惊失色。 此时此刻,发热的头脑神奇般冷静下来,他终于意识到,从冲开围栏到冲出营盘,过程未免过于顺利。汉军虽有拦截,但同山谷之战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完全没有竭尽全力! “糟糕,中计了!” 匈奴万长反应过来,心知汉军必定早有防备,说不定从他们留下记号的那天起,就被汉军看在眼里。天空中飞过的黑鹰,未必真是游骑释放,很可能是被将计就计! 然而事到如今,他们已无退路。 诈降的盖子揭开,汉军不会给他们活路。 唯一能保住性命的办法,就是一不做二不休,斩杀弓箭手,撕开前方防线! 万长当机立断,大声呼喝,迎着冰冷的箭矢继续前冲。 他知道这么做的代价,也知晓哪怕冲开战阵,己方的损失也绝对不小。但能活下一部分,总比全都死了要强。 “冲!” 万长带头冲锋,千长和百长紧随其后。 抢到战马的匈奴作为锋头,没有战马的索性步战,高吼着杀向汉军弓箭手。 “将军有令,匈奴降后又叛,夜乱营地,尽屠,一个不留!” 公孙敖和赵信各持强弓,站在战阵两侧。 马蹄声近在咫尺,阵中汉军无一动摇,弓弦拉满,目光锐利如刀,锁定前方目标。 “放箭!” 距离近到五十步,控弦声陡然响起。 汉军所用尽为强弓-劲-弩,射程和威力都大得惊人。 相距五十步,前排采取平射,铁矢横成长篦,轻易削平敌人锋头。后排倾斜仰射,数千箭矢聚成黑虹,呼啸着划过夜空,狠狠凿进匈奴之中。 列阵的五千弓箭手是从各营精选,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速射,给密集冲锋的敌人造成最大打击。 匈奴万长侥幸避开第一波箭雨,到底没能躲开第二轮齐射。 强劲的铁矢-刺-穿肩膀,力道大得使他从马背倒飞出去。万长仰面摔落在地,尾椎处传来一阵剧痛,整个下半身失去知觉。 他想要站起身,想要继续带领勇士冲锋,可惜力不从心,只能看着又一轮箭矢当头飞落,被三枚铁箭钉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分开!” 匈奴万长死后,千长和百长代替指挥。闯不过前方的箭阵,索性分兵,试着从两侧绕过去。 汉军料定先机,岂会给他们脱身的机会。 在匈奴人分兵的同时,数条绑有铁片的锁链凭空出现,横在战阵两侧。汉军的号角声在身后响起,千长回头望去,脸色瞬间大变。 逃出围栏的三万匈奴,此刻全部拥挤在此处,汉军从三面驱赶,不断压缩他们的空间。等匈奴人反应过来,已被汉军四面包围。 前方是闯不过去的箭雨,左右是横亘的绳索和刀盾手,身后是不断迫近的步卒和骑兵。 匈奴人惊恐发现,身后的汉军扛出长过十米的枪矛,无论横扫还是前刺,每次都能掀起一片血雨。这样的长兵本是用来-狙-击-战车战马,如今被用来清扫兵卒,威力可想而知。 “杀!” 匈奴人陷入绝境,有人想要故技重施再次投降,汉军却根本不给他们这个机会。 魏悦和赵嘉驱策战马,手握长刀,各率一支骑兵在外围奔驰,斩杀侥幸冲出包围的匈奴。 “一个不留!” 甩掉刀上血痕,赵嘉俯视倒在地上的匈奴贵种,触及对方不甘的目光,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单手牵引缰绳,战马扬起前蹄,落下时,生生踏碎对方胸骨。 匈奴人陷入绝境,再悍勇也杀不开一条生路。就像被他们杀掠的部落和商队一样,沦为待宰的羔羊。 战斗持续到天明,三万匈奴剩下不到六百人,余者尽数成为冰冷的尸体。 两名匈奴贵种被勇士保护,站在队伍中,怒视背对晨光的黑甲汉将,怒声道:“你们早就想要斩尽杀绝!” 赵嘉挑了下眉,看向不远处的匈奴人,嘴角掀起一抹冷笑。 古有言,杀俘不祥。 虽说领兵出征的几人都不怎么在乎,但该注意的也得注意。 既然绑着不好动手,索性松绑,换成俘虏降后又叛,动手围-剿就变得理所当然。 早在匈奴贵种献上首级时,看到他们脸上的刀痕,赵嘉、魏悦和李当户就知道,他们绝非真心归降。 匈奴的传统,割面祭死者,尤敬上位者。 匈奴贵种口口声声说,他们杀死白羊王和楼烦王,献上两人首级,希望能归降汉朝,却又依照传统割面祭祀,表示对死者的敬意,岂非过于矛盾。 伤口的确能以战时受创遮掩,但几人都伤在脸上,还是恰好两刀?自己掩耳盗铃就罢了,以为汉军全都是傻子,不知晓匈奴传统? 断定匈奴人诈降后,几名将校就做出决定,这些战俘一个不留,在返回途中直接动手。不料想,对方给他们带来意外之喜,让全军南归之前,还能再得一份战功。 纵容匈奴奔出营地,四处放火,为的不只是让他们松懈,更为吸引一直没露面的匈奴骑兵,设下双重埋伏,将其一举擒下。 “斩草除根方能扫除后患。如非天寒地冻,何须耗费力气,效秦将坑杀,筑土石其上,更能威慑宵小。” 魏悦策马行至赵嘉身侧,说话时语气平和,神情间未见半分凶戾,却分外令人胆寒。不提被包围的匈奴,连李当户都下意识打马向左,离开这个“危险源”。 “杀。” 接下来的一切再无悬念,汉军为节省时间,直接以箭雨覆盖,数百匈奴尽被扎成刺猬,无一逃出生天。 距营地数里外,曹时、韩嫣和公孙贺率万名汉骑,衔尾追杀数千匈奴。 汉骑跃马弯弓,箭矢挟破风声袭至,不断有匈奴跌落马背,被追袭的战马踏成肉泥。 昨夜战俘冲营,这支匈奴骑兵本打算接应,结果计划未成,反而一脚踩进汉军埋伏,厮杀中损失千余人,才堪堪撕开包围圈。 饶是如此,也不代表就此安全。 汉军铁了心要斩获战功,对匈奴穷追不舍。 一路追杀过来,匈奴又死伤近千人。虽说汉骑也有伤亡,但比起匈奴的损失,近乎是微乎其微。 “手-弩!” 双方的距离不断拉近,箭壶中铁矢耗尽,曹时韩嫣先后下令,调集全部佩-手-弩的骑兵,尽可能击杀更多敌人。 就在这时,地平线处涌现大片黑影,很快蔓延成线。 紧接着,苍凉的号角声响彻大地。 “是右贤王!” 认出来者的旗帜,匈奴骑兵大喜过望,不断打马飞驰,试图甩开身后的汉军。 汉军丝毫没有减速,硬是顶着匈奴大军的压力,击空-弩-矢,方才吹响号角,全体调转马头,向南疾驰而去。 右贤王骑在马上,目送汉军远走,并未下令追击。 “大王,为何不追?”大当户面露不解。 右贤王摇摇头,无意解释。 待仅剩三千的骑兵狼狈逃回,问清阴山南麓究竟发生过什么,以及汉军从何而来,右贤王神情更显严峻,下令全军返回驻地,同时派出一支骑兵,快马加鞭赶往茏城,向军臣单于上禀此事。 曹时等人返回营地,带回右贤王出兵的消息。众人商议之后,决定尽快动身返回边郡。 战略目标已经达成,阴山南麓再无匈奴。 朝廷很快就会下旨在河套设郡,不日将有官员驻军抵达。 大军冒险-挺-进草原,顶风冒雪,经历恶战,此时不宜同右贤王正面交锋。 “来日方长。” 匈奴雄霸草原数十年,本部别部加起来,控弦之士近百万。 按照长安制定的战略,取削弱之策,不停给匈奴割肉放血,削减本部实力,动摇草原人心。等到火候差不多,再集结大军和茏城正面刚。 纵然不能毕其功于一役,也能将匈奴彻底打散,逐个进行歼灭。 “出发!” 清扫过战场,汉军迅速集结,跃身上马,向云中方向飞驰而去。 长安城内,刘非和刘发同日被天子召见,得知刘彻要徙民固土,后者大喜过望,前者却是有苦说不出。 早在入冬之前,刘发就从南越收到一批稻谷和柘,尝到不少甜头,对将百越之地纳入版图很是积极。 刘非因举良策有功,得赏百越地,尚来不及高兴,就被挖去数千国民。偏偏刘彻做得无可指摘,刘发更为天子站台,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接受这个安排。 待离开宣室,刘发见刘非气不顺,没有讨嫌多言,仅自袖中取出一张绢布,当面递了过去。 “这是何物?” “王兄看过即知。” 留下这句话,刘发告辞离开。 刘非展开绢布,看到其中记载的内容,双眼越睁越大,呼吸都变得急促。抬头见刘发将要走远,迅速将绢布收好,迈开大步追了上去。 “王弟,且慢行一步!” 刘发早有预料,笑呵呵转身,在原地等着刘非。 对于刘非的表现,他丝毫不觉得奇怪。毕竟柘糖市出后,看到搬进库内的绢帛珍宝,他的反应也没好到哪里。 照他来看,天子迁走数千江都国百姓,补偿给刘非一块百越土地,刘非根本不吃亏,反而赚大了。 说句大不敬的话,他们都是刘彻的亲兄弟,彼此没什么深仇大恨,何必学淮南王叔,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刘彻登基以来,展现出的气度不亚于先帝,随着年岁增长,必当更有作为。 最典型的例子,前临江王刘荣,他们的长兄,这位曾是太子,要是没被废,现在早已经坐上皇位。刘彻对他尚能优容,遑论其他兄弟。 既然如此,就当摆正自己的立场。 若说刘发之前还会有些想法,经过大军南征,看到天子给予的利益,类似的心思早被扫进角落,彻底碾得粉碎。 刘非和刘发一同离开,刘彻得宦者禀报,仅是笑了笑,并未多言。 翌日,刘彻在朝会下旨,将封地徙民之事落于实处。 刘非和刘发领旨之后,刘彻当朝下达招贤令,并令各郡国举孝廉入长安,由天子亲策。 也就是说,地方有举荐贤才的任务,而政策刚刚实行,难免有所缺漏,如有人自认有才干,不需郡国举荐,可以自行前来长安。 “设五经博士,修百家经义。” 朝廷的招贤令下达,不只道、儒、法等大家跃跃欲试,连墨家、农家、医家等也纷纷应召。不少大贤被请出隐居处,携弟子同入长安。 看过送上的奏疏,刘彻先是一阵欣喜,随后莫名冒出一个念头:他是不是该专门派人走访深山老林,多找几遍,或许又能找出不少人才? ☆、第242章 第两百四十二章 元光元年六月, 朝廷举孝廉的旨意和招贤令传至各郡国, 地方官员不敢怠慢, 纷纷广派人手下至各县乡,村寨里聚皆有耳闻。 诏令内容道路相传,大量人才涌向长安。 其中既有受举荐的世家高门子弟,也有隐于乡野深山,专注于学问的民间大贤。无论前者还是后者, 凡是有底气面君,接受天子亲自策问, 必怀才具德,绝非庸碌之辈。 不过人来得多了, 难免会生出些是非。 春秋百家争鸣,单史书记载,有学说文章存世的就有近两百家。余者未留文章, 不代表学说断代。谁也不敢保证, 随着招贤令下至各郡县, 不会有哪个门派的传承人突然冒出来。 各家保持传承,继承先贤传下的理念,彼此之间的争论自然不会消失。 例如儒家和农家,儒家和道家,纵横家和儒家, 名家和儒家, 墨家和儒家, 只要当面, 十次里有七八次会争论起来。 掰着指头数一数,这样的“结仇”概率,证明儒家非同一般的能打。做个不太恰当的比方,这家大佬的嘴炮级别堪比岸炮,放出去的还都是开-花-弹,绝对有横扫当世的气魄。 如兵家和墨家,阴阳家和方技家,杂家和法家同样存在历史遗留问题,彼此之间要么学说对立,要么互有重叠,谁也不服谁,自然导致互看不顺眼,见面就要开怼。 此外,墨家在先秦时分裂,先为三支后成两支,一支坚持延续传统,专注于兼爱非攻技术宅,另一支点偏技能,向游侠无限靠拢。 前者和儒家天生不对付,自是怼无止境。后者同法家存在对立,见面也是往死里怼。 由此可见,在诸家之中,墨家同样是能打的典型。 只是和儒家不同,墨家到底棋差一招,没能扛到底,向游侠靠拢被统治者打叉,留下的技术宅无法点亮嘴炮技能,其结果就是,自汉朝开始走向衰落,逐渐湮灭在历史长河。 现如今,历史悄然发生改变,各家大贤群聚长安,学说之中,不乏助君王巩固统治、开辟疆土的良策,儒家无法一枝独秀。 不出意外的话,历史上的“罢黜百家”和“三纲五常”,基本没有上线的可能。 在亲策贤才的过程中,刘彻的眼界进一步开阔。 道、儒、法三家不提,各家大佬要让天子眼前一亮,自然要拿出看家的本事,专为争个高下。 墨家和方技家先后放大招,在现有的技术条件下,成功进行光学试验,更丧心病狂的在雨天玩引雷术,直接在林苑炸出一个大坑,引得京城震动。 阴阳家拿出百年传承的典籍,向天子讲述阴阳五行,星象排布,更总结出新的天文历法。 杂家博众家之长,主张“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并结合统治者的需要,和以主父偃为代表的纵横家联手,合举“推恩令”,用以解决诸侯王的问题。 只不过,刘彻已经放宽眼界,准备正面刚匈奴,刚完四方开地图,藉由疆土开拓,分润利益,曾经困扰他的诸侯王再不是难题。江都王刘非、长沙王刘发、代王刘登都是成功的例子。 归根结底,如淮南王一样想不开的毕竟是少数。 大家都是高祖皇帝子孙,刘彻展现出的铁腕和气度有目共睹,谁都不眼瞎,也不缺脑子,能猜到结果,何必和自己找不痛快? 待到将来疆域扩大,以推恩令为引,刘彻完全可以下诏,将刘氏子孙陆续封出去守土固疆。有国官的督促,宗亲的对比,烂泥也必须扶上墙。 即使有封国势力膨胀,重现春秋战国,那也是肉烂在锅里。 无论谁胜出,地盘最终都是汉家的,蛮夷之辈想要染指汉地,纯属于白日做梦,有苗头就会被打死。 至于后世如何记载,会不会说汉朝仗势欺人,好处全往自家划拉,以汉朝君臣的行事作风,能在乎才是见鬼了。 时至八月,奔赴长安的人-流-车马仍是络绎不绝。 这批抵达的人中,多出不少赵嘉耳熟能详的的名字,例如精通算学的桑弘羊,公车署上书的东方朔,以及被后世称为“赋圣”的司马相如。 此时的桑弘羊还是青葱少年,进到长安,看到不同于家乡的风光,无不备感新奇。 机缘巧合之下,同魏悦的从子魏昱结识,两人的性情爱好南辕北辙,却意外地合拍,连魏俭和带桑弘羊入京的伯父都感到稀奇。 司马相如本为梁王刘武宾客,景帝时任武骑常侍,却因非其所好,一直郁郁不得志,在汉武帝登基之前因病免官。 此后历史发生转弯,窦太后没有压制新君,刘彻得以大展拳脚,登基数年间,一直忙着刚匈奴,铲百越,然后再刚匈奴,纵然司马相如辞赋超绝,天子无心品鉴,写出花来也是白搭。 这次朝廷广招人才,司马相如抓住机会,抵达长安之后,《上林赋》等名篇相继出炉。 可惜天子忙着看墨家技术宅玩器械光电,压根没心思欣赏。倒是馆陶大长公主听闻,一时惊为天人,将他请至府内,还将他的辞赋送入宫中,总算是让刘彻看过几眼。 无奈的是,司马相如依旧没能出头。 只因墨家方才唱罢,方技家紧跟着登场。 光电试验玩不过墨家那群不穿鞋的,方技家独辟蹊径,找上专录民间杂谈的小说家,一起鼓捣数日,竟然点亮热气球功能。 即使成品没能滞空多久,高度也将将过人头顶,好歹是不借助人力畜力,成功飞起来。 试问谁人能够做到? 历史上,率先点亮这项科技树的是淮南王刘安。只是刘安人在边郡,即使知道,也没法向这群技术宅讨要专利费。 墨家和方技家属于实干型,能动手绝不浪费口舌。道家、儒家、法家、名家和纵横家等则截然相反。 各家大佬汇聚长安,引经据典,理论联系实际,嘴炮之强,能滔滔不绝讲上几个时辰,无差别群轰都不憷。 遇上这群强人,丞相卫绾立即套上“老朽”光环,表示他不参与,真被拉进去,信不信分分钟-挺-尸-碰瓷? 魏其侯窦婴硬着头皮被轰两日,第三日高挂免战牌,表示他学儒家不假,可他是“大将军”,合该同兵家站到一处。这种辩论之事,还是旁观为好。 殊不知,就在他提出借口的同时,一直闭目养神,颇有高人风范的兵家大佬突然睁开双眼,目放精光。很显然,正等着大将军自己跳坑。 无勇不为将,无谋难为帅,慈者不掌兵。 窦婴很快就会发现,与其被几位兵家大佬拉到林苑开虐,准备为天子演练杀敌战阵,日日经历被屠的凄惨,还不如继续挨嘴炮。 后者仅是精神折磨,前者是精神-肉-体一起折磨,非常人能够承受。 看到魏其侯的“惨状”,刘彻不免心生同情,命人开库房,选好药送去魏其侯府,并派遣精通外伤的侍医常驻侯府,每日为窦婴精心调养。 据宦者回报,魏其侯感天恩,激动得痛哭流涕。 事实如何,从刘彻不自在地转头,以及陈娇戏谑的眼神就能说明一二。 有天子旨意,窦婴眼圈发青也得前往林苑。 然而被虐的日子太多,心理开始“扭曲”,想着独受罪不如众受罪,回头禀报过刘彻,就把王信和陈午一起拉上。 王信是天子舅父,陈午是天子岳父,大家都是外戚,一起去操练军阵,为天子尽忠! “兵者,国之大事!” 魏其侯占据制高点,借助被轰时的嘴炮经验,一口气将境界拔高。 王信和陈午能说什么? 什么都不能说,只能乖乖早出晚归,和窦婴一起饱受精神和肉体的双重考验。 对练兵之事,田蚡倒是很想插一脚。 在他看来,如果能成功,就算是加入外戚第一梯队,于今后大有裨益。 可惜窦婴陈午明摆着看他不顺眼,王信也不想同他为伍,包括练兵的兵家大佬,见到这位中大夫都皱眉,态度很是不欢迎。 田蚡寻上王太后,后者已搬入长乐宫,只是仍在“养病”,对宫权半点-插-不上手。听到田蚡的请求,思量片刻,在刘彻问安时提起,结果依旧是没能成功。 “舅父未曾临战,不通晓兵法,莫如到未央宫听道、法、儒之辩。” 刘彻态度坚决,不给半点转圜余地。 田蚡偷鸡不成蚀把米,只能乖乖领旨,以中大夫的官职,在几家大佬开炮群轰时,尽量缩在角落当个小透明。 之所以如此,不仅是因为大佬们辩才冠绝一世,更因其嘴炮开不过瘾,还会抄起刀子动手。 秦汉时的学者士人和后世截然不同。做学问的同时,都能挥刀舞剑。 尤其是常年隐居山林的大贤,见到的野兽比人多,个顶个能杀虎搏熊,斩狼灭豹。若不然,早就丧身野兽腹中,哪里还能接到招贤令,带着徒子徒孙前来长安。 殿中端坐的诸位大佬,表面须发皆白,面容清癯,除下深衣短褐,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有一身腱子肉。 在他们眼中,窦婴算是不错,田蚡……纯粹是弱鸡,渣得不能再渣,一个眼神都欠奉。 八月下旬,抵达长安的大佬逐渐减少,各郡举出的孝廉经过初步考核,多数留下授官,仅有少数几人因水土不服,实在病得太重,未能得朝廷选用。 至九月末,一场秋雨之后,出征草原的四营踏着雨水,自边郡返回长安。 战报送达京城不久,天子即下令在阴山南麓建城,设朔方郡,由边郡调兵驻守。 其间琐事太多,更要防备匈奴反扑,赵嘉和魏悦等人不得不暂缓行程,在边郡停留数月。待到朔方太守就任,五千边军进驻朔方城,四营将兵方才动身启程。 距长安城尚有数里,遇盔簪雉羽的骑兵迎面驰来。 赵嘉等人举起右臂,队伍立刻停住。 骑士策马上前,飞身落地,带给众人一个震撼的消息。 “闻大军归来,陛下出城亲迎,已至前方五里!” ☆、第243章 第两百四十三章 大军凯旋而归, 天子出城亲迎,自汉高祖开国以来, 得此殊荣者屈指可数。 即便是有侯爵的曹时, 听到飞骑传讯, 此刻也难抑激动,当场脸颊泛红,攥紧缰绳, 恨不能肋生双翼,立即飞赴天子驾前。 赵嘉虽然激动, 但也保持相当程度的冷静。想起景帝朝时, 周亚夫的教训, 立即策马行至魏悦身侧, 低声商议几句。 “阿多放心。”魏悦对赵嘉颔首,分别提醒陷入激动的曹时和李当户,又同公孙贺简短提过两句。 赵嘉则被韩嫣唤住, 三言两语道明心中所想。 听罢,韩嫣点点头,道:“阿多所言在理。依我之见, 无妨让大军缓行,我等率一队人马先至。” “不可。”赵嘉摇头。 天子出城相应, 消息传遍全军。 依照韩嫣提议, 安全是安全, 却也会留下麻烦。首先就是随行的军伍如何选, 未能选上的士卒又会如何想? 此次冬入草原, 全军上下顶风冒雪,既要克服草原上恶劣的气候,又要同白羊王、楼烦王所部进行恶战,可谓是九死一生。出发之前,近乎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天子亲迎的殊荣,任何人都不该错过。 见到赵嘉的神情,韩嫣细思自己的提议,的确存在不妥之处,当下未再多言。 最终,几人商量妥当,全军加速疾行,半程后减速,以免惊扰圣驾。 命令传达下去,全军重新列队,五骑并列,结成黑色长龙。 一眼望去,马壮人强,士卒眼中有铁。军中战旗林立,随风飒飒作响,愈显军容之盛。 “出发!” 将官一声令下,马蹄声犹如奔雷,轰隆隆碾过大地。 距离五里外,刘彻及随行大臣翘首以待。 天子策马出城,随行之人自也不便乘车。队伍行经城内,立刻引来好奇目光。得知是征匈奴的大军凯旋而归,百姓奔走相告,纷纷涌向城门,期望能一睹大军威严。 飞骑报讯之后,迅速调头返还。 未等多久,脚下大地开始震动。如此大的动静,非万马奔腾不可为。 “朕之将军归矣!” 刘彻面带笑容,意气风发。衮服袖摆被风鼓起,冕冠垂下的旒珠轻轻晃动,摇曳出炫目色彩。 黑甲骑兵渐近,刘彻并未留在原地,而是龙行虎步,真正做到帝驾亲迎。 见到帝驾,赵嘉、魏悦举起右臂,曹时、李当户、韩嫣和公孙贺取下背负的战旗,用力掷向地面。几乎在战旗立稳的同时,行进中的队伍齐齐停住,真正做到令行禁止,车攻马同,整齐划一。 “好!” 刘彻满面激赏。 “数万骑为阵,望之如火,观之如荼,大善!” 卫绾、窦婴和直不疑等朝中大佬面带赞许。曾和四营一同南征的王恢、韩安国对视一眼,比起之前征百越,这数万骑兵煞气愈浓,更显得精锐。 距圣驾三十步,赵嘉几人翻身跃下马背,以曹时为首,抱拳行礼,朗声道:“臣等拜见陛下,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臣等不负使命,斩匈奴归来。唯愿为陛下刀锋,征伐蛮夷,拓我汉疆!” 号角声起,众将士下马,以兵器支地,齐声高喝:“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吾等愿为刀锋,征伐蛮夷,拓我汉疆!” “杀胡!杀胡!杀胡!” 三声“杀胡”,声声犹如惊雷,气势直冲九霄。 “大善!” 被气氛感染,刘彻不免脸颊泛红,命众人起身,右臂向后一摆,立即有宦者送上美酒。 刘彻亲自注满酒盏,分别递至几人面前。 “朕为诸将士贺!” “谢陛下!” 仰头饮进盏中美酒,大军随圣驾入城。 城中万人空巷,道路两旁人头攒动,见大军无不激动振奋,威武、杀匈奴之声不绝于耳。 赵嘉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能清楚看到,道旁有不少胡人,被“杀匈奴”之声包围,半点不觉得尴尬,反而挥舞着拳头,和汉家百姓一起高喊,神情甚至更加激动。 估计是归降的别部,同匈奴有血海深仇。否则当真无法解释,这份激动从何而来。 大军归来当日,未央宫设宴,赵嘉、魏悦等换下铠甲,洗漱一番,联袂往宫内赴宴。 宴上气氛很是热烈,酒酣耳热之际,天子击筑,韩嫣鼓瑟,公孙贺当殿舞剑。剑舞毕,当朝太仆带着几分醉意,要和李当户在天子面前角力。 刘彻准其所请,两人战得不分上下,四拳相对,发出砰砰声响。角力中,脖颈鼓起青筋,手臂和肩背的肌肉隆起,愈发显得勇猛。 “好!” 刘彻掌击几面,大声喝彩。 与宴的群臣也随之叫好。 战到最后,李当户抓准机会,将公孙贺掼到地上,就此分出胜负。公孙贺握住李当户的手,一跃起身,饮下天子赐酒,捶过对方肩膀,笑道:“这次我轻敌,下次再比过!” “好!” 两人大笑归席,宴会歌舞继续。 一曲之后,觉得俳优歌舞甚无趣味,王恢和韩安国带头,殿中又开始舞剑角力。群臣接连下场,连窦婴和直不疑都坐不住,各持一把铁剑,在殿前舞得虎虎生风,战得不相上下。 赵嘉放下酒盏,随众人一同喝彩。见窦婴一个直-刺,将直不疑逼退数步,叫好之余,陡生玄幻之感。 这样的画面,就算记载在史书上,估计也没多少人会信。 大行令和太农令挑头,大将军和御史大夫亲自下场,三句不离老朽的丞相都满脸红光,跃跃欲试。 按照酸儒的话,简直是不成体统。 身处其间,能清楚感受到澎湃的力量和激情,更能清醒意识到,这是属于强者的时代,是以刀兵开疆拓土、灭除强敌的强大王朝。 无论后世如何评价,身处历史长河的赵嘉,可以剑指苍穹,铿锵发下誓言:投身这个时代,为国之利刃,民之剑盾,他心甘情愿,百死不悔! 被指为屠-夫,性好杀戮又如何? 他手中的剑,背上的弓,都是为国为民而存在。 每多杀一个敌人,汉家百姓的生存空间就会多出一分。 既如此,手染鲜血,背负恶名又何妨? 与其被名声所累,莫如燃尽自己拥有的一切,以马蹄和长刀挞伐天下,让弓箭所及尽为汉土,使刀兵所至尽归汉家! “阿多可还记得回程时,你我二人做赌?“魏悦坐在赵嘉身侧,单手持酒勺,注满赵嘉面前的酒盏。 “自是记得。” “比一场如何?胜负定赌注。”魏悦提议道。 “说真的?”赵嘉挑眉,端起酒盏,并未立刻递唇边。 “自然。”魏悦笑着颔首,因些许酒意,眼角眉梢染上一抹红晕。修竹般的翩翩佳公子,眼波流转间,莫名增添几许魅惑。 赵嘉轻笑一声,将酒盏放回几上,起身道:“待分出胜负,再饮此盏!” “好。” 两人离开席位,行至殿前。向天子拱手之后,各命亲卫取来长剑。 剑身出鞘,寒光凛冽。 魏悦长身而立,剑尖指地。赵嘉侧身,长剑横于脸侧,清晰映出漆黑眸子。 被殿前两人吸引,众人屏息凝神,气氛悄然改变。连刘彻也放下酒盏,看得目不转睛。 没有任何预兆,赵嘉纵身前跃,动作敏捷轻盈,快得不可思议。整个人似化作一支穿云箭,长剑直袭魏悦要害。 剑光冰冷,锋锐嗡鸣。 魏悦岿然不动,直至剑锋递到面前,方才侧身避开,同时反手递出兵刃,荡开赵嘉手中长剑。 “好!” 见到这一幕,殿中立刻响起喝彩。 赵嘉心无旁骛,动作越来越快,每一剑挥出都拼尽全力,分毫没有留手。魏悦同样没有保留,剑锋几次擦过赵嘉耳边,非是赵嘉超出常人的机警,怕是胜负早分。 你来我往之间,两人周围弥漫一股煞气,令人心惊胆战。 曹时到底没忍住,捅-捅-身边的李当户,问道:“你同季豫和阿多最熟,他们每次都这样?” 若真是如此,那就难怪除演武之外,两人在平时极少动手,少数几次比试也多取弓箭。 “觉得稀奇?”李当户放下酒盏,笑道,“沙陵步卒和云中骑都是真刀训练,你莫不是以为季豫和阿多例外?” 曹时登时打了个激灵。 不是他脑袋缺根筋,实在是这两人的外表太有欺骗性。 魏悦不穿铠甲,不执兵刃,活脱脱一个世家公子,哪里像个杀神。赵嘉更不用说,多次并肩作战,曹时偶尔仍会忘记,这个长相俊秀的青年是一路从边郡杀出,凶名传遍草原,战功远胜于自己。 大概是赵嘉和魏悦的比试太过“精彩”,完全像是真在厮杀,刘彻破天荒生出八卦心思,对韩嫣小声道:“阿嫣,他们两个是有过节?” “陛下为何如此想?”韩嫣很是吃惊。 “不然?”刘彻指向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任谁来看,都会生出和他类似的念头。 转头看一眼殿前,韩嫣突生捂眼冲动。 李当户和曹时大大咧咧,他却心思细腻,对两人的关系有所猜测。依他来看,魏悦和赵嘉非但不是交情不好,反而是相当好。更不用提什么过节,压根是没影的事。 至于为何打成这样,韩嫣一时想不出,但也不想让刘彻心生误会。唯有木着表情告知天子,新营训练素来严酷,真刀真枪实为常例。几人身为校尉,自是要以身作则,训练比试不得松懈,更不能放水。 “果真如此?”刘彻仍存怀疑。 “确实如此。”韩嫣硬着头皮回答,顺便补充道,“陛下如有闲暇,可至营内一观。” 刘彻沉吟片刻,脑中灵光一闪,想起正在林苑练兵的兵家大佬,很快有了主意。 与此同时,殿前两人分出胜负,赵嘉剑至魏悦胸前,距离尚有两寸,脖颈下已觉森寒,只能遗憾落败。 魏悦笑弯双眼,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阿多,愿赌服输。” 赵嘉抬眸看去,明白魏悦所指大有深意,索性勾唇一笑,道:“嘉非无信之人,归营之后,嘉自会去寻三公子。” 话落,两人同时收回兵刃,谢天子赐酒。 在接过酒盏时,看到刘彻的神情,赵嘉不禁愣了一下,直至回到席间,疑惑仍久久不去。 为何他会觉得天子想坑人,而且坑的很可能是自己? 应该是直觉出错了……吧? ☆、第244章 第两百四十四章 宴后归营, 赵嘉宿在魏悦房中。 曹时和韩嫣不在营内,各自被忠仆请还家中。李当户在宴上开怀畅饮,不至酩酊大醉,下马时也有几分踉跄。由亲卫送回营房, 躺倒就呼呼大睡, 不知今夕是何夕。 翌日, 赵嘉再度晚起。 好在四营刚刚抵京,有几日休整期。如若不然, 身为步兵校尉, 自当以身作则, 和士卒一同早起训练。如今日这般, 睡到日上三竿实不可取。 想到自己为何起晚, 赵嘉顿觉牙痒。 奈何罪魁祸首素来狡猾, 针对针卯对卯找上去, 很难占到便宜, 反而有极大可能被套路, 又定下一场赌局。 赵嘉磨了磨后槽牙,手指捏紧鼻根, 不期然回忆起昨夜, 又不觉掀起嘴角。如魏三公子这般美人, 在世家公子中也是数一数二, 认真说起来, 他当真不算吃亏。 虽然不用训练, 赵嘉仍决定前往校场, 活动一下手脚。 距离尚有十多步,就见校场四周人声鼎沸,里三层外三层被围得结结实实,水泄不通。 士卒很是嘈杂,似看到很不可思议之事。 人群之外,有数名匠人背着工具,正努力排开士卒,一门心思向里面挤。 “发生何事?”赵嘉心生好奇,快走两步上前询问。 “郎君,箭楼没了,只留深坑。”回答他的是卫青和赵信,赵破奴和公孙敖为看热闹,早就挤开人群跑进内圈,连头顶都看不见。 “什么?”赵嘉当场愕然。 昨日宫内设宴,四营军伍也被赏赐酒食,都在大块吃肉、畅饮美酒,自然无人前来校场,也忽略几名小吏的支支吾吾。 今日清晨,早起的军伍想来校场活动手脚,顺便负重跑几圈。虽说有几日休整期,却没人打算真在营内歇上三天。即使不拿真刀对战,体力训练不能落下。 第一批抵达的兵卒绕着校场跑,随后聚集到训练器械前,准备比试几场。 站到木桥下,军伍一边解下大盾,一边向前眺望,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仿佛是少了些什么,感觉格外别扭。 少顷有人指着箭楼处,发出惊呼:“箭楼怎么不见?!” 众人循声望去,看到凹陷的地面,这才恍然大悟。 “我说觉得奇怪!” 并排而立的三座箭楼,此时踪迹全无。近些查看,脚下赫然是三个大坑,坑底遍布焦土。 “怎么回事?” 随着前往校场的军伍越来越多,消息在四营传开。工匠亦有耳闻,纷纷带着工具赶来。 他们实在想不明白,是谁做下此等事。 训练场中的器械是赵嘉主持打造,三座箭楼尤其讲究,采用的木料都是精选,搭建的方式也别出心裁,加上机关布置,凝聚工匠们无数心血。如今竟被毁坏彻底,整体消失不算,地面还留下三个深坑,遍布焦土! 匠人们心急如焚,合力排开军伍,接连滑落深坑。经过一番仔细查探,均是攥紧双拳,面现怒色。 如他们之前所想,被毁的不只是箭楼,还有埋设在四周的机关。 因毁坏太过彻底,修复已经不可能,必须平整地面,由埋设机关开始,重新开始建造。 “究竟是谁做的?” 听完卫青和匠人禀报,赵嘉眉心深锁。 京城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四营是天子亲军,林苑中的训练场属于-禁-地,闲杂人等不可进-入,否则严惩不贷。 四营北上击匈奴,谁会敢冒大不韪,潜入训练场搞破坏,而且专门破坏一项训练器械? 更重要的是,林苑出事,看守军营和训练场的小吏为何不上报?哪怕不报宫内,中尉宁成总该接到消息。以这位的作风,绝不可能置之不理。 “将小吏带来。” 赵嘉直觉此事不简单,待军伍带上小吏,仔细询问一番,登时哭笑不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你是说,此事天子知晓,而且是天子将人带来?” “回校尉,日前天子下招贤令,有大贤陆续抵京。墨家钜子有引雷术,需高台。寻来寻去,碰巧在营外望见箭楼。”小吏艰难咽了口口水,颤抖着声音道,“仆职微言轻,且有圣驾至,实不敢阻拦。” “此事不怪你。”赵嘉摇摇头,挥手让小吏下去。归根结底,这本就非他之过。真要追究,合该找去未央宫。 找天子要赔偿? 并非不可以,但也得讲究方法。 比起绢帛铜钱,赵嘉更想请那几位引雷的大佬当面一叙。 他先前对墨家仅是一知半解,以为对方专精攻城和守城器械。如今来看,他是坐井观天,能在西汉玩雷电试验,这活脱脱是一群技术宅,动手能力冠绝整个时代。 如果能让这些大佬出手帮忙,对训练场进行升级,士卒的体力和战斗力将更上一层台阶。 期间再点亮新的科技树,那更是意外之喜。 越想越觉得可行,赵嘉开始认真思索,是自己入宫面圣,还是拉上魏悦李当户一起。顺路将韩嫣曹时叫上,应该更有保障。 赵嘉单手托着下巴,双眼微眯,嘴角轻掀,愈发显得俊秀无双。 熟悉他的军伍,尤其是在场的沙陵步卒,彼此对视一眼,齐刷刷后退半步,甚至想撒丫子就跑。每当赵校尉做出这样的表情,明摆着有人要倒霉。经验委实太过丰富,他们已经品得不愿再品。 待赵嘉做出决定,从沉思中回转,发现周围清空五米。挑眉看向附近士卒,包括卫青和赵破奴几个在内,再一次头皮发紧,不等赵嘉出声,纷纷背起大盾,扛起圆木,呼啸着向前飞奔,身后留下一地烟尘。 负重跑总比留在原地强! 跑,必须跑! 又过两日,四营休整期结束,开始正式投入训练。 因箭楼尚未重建,训练器械不完整,赵嘉同魏悦李当户商议,索性将击靶改成对射。同时将坑底挖深并埋设机关。士卒从一端滑下去,想要攀爬而上,除躲开机关,更要战胜其他对手,争抢到唯一一条绳索。 “爪钩不能随身,还有手-弩。” 重新制定过规则,赵嘉、魏悦和李当户先后下场测试,曹时自城内归来,也在训练场走过一遭。 可惜他运气不好,恰好遇见赵嘉第三次提升难度,魏悦和李当户一同披甲上场。其结果就是,非但没抢到绳子,反而被踩进坑底,最后是顶着几个大脚印被亲卫抬出校场。 对于新设的机关,赵嘉仍不十分满意,始终想着去挖墨家大佬。 巧的是,韩嫣自城内归营,带来刘彻五日后将至林苑,同行有兵家、墨家诸位大贤的消息。 “陛下要来?” 刚结束一场训练,赵嘉摘下头盔,咕咚咚灌下整碗温水,坐在校场边休息。听到韩嫣所言,立刻生出兴趣。 “阿多,天子有意再观演武。” 韩嫣同样席地而坐,对赵嘉解释刘彻的用意。 先前兵家大佬接连入京,为展示能力,请旨在林苑练兵。窦婴自己跳坑,脱身不得,索性拉上王信和陈午一同被虐菜。 如今兵已小成。 为验证这五千人的战斗力,早在宫宴当日,刘彻就生出郊外演武的念头。 “练兵这几位绝不简单。其中一人的传承,远可及春秋名将司马穰苴。孙子、吴子、尉缭子等更不必说。”韩嫣表情严肃,给出赵嘉更多消息,“先前几人在宫内议兵法,天子命博士在旁记录,单是录下的简牍就超过三十箱。” “除此之外,其中一人练兵之法,颇类淮阴侯。”说到这里,韩嫣略微压低声音。 韩信秦末投刘邦,为汉高祖打天下立下汗马功劳,最终却被斩杀长乐宫,夷三族。时至今日,他的名字虽不算是禁忌,但也极少被人提及。 韩嫣刻意告知赵嘉,说明这其中必有蹊跷。 “莫非是淮阴侯后人?”赵嘉下意识道。 话出口又觉得是自己想多。 毕竟韩信三族尽灭,想留下直系后代的可能微乎其微。动手的是吕后,当时的丞相也有参与,自然不会留下任何纰漏。 “尚不确定。”韩嫣摇头,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陛下是什么意思?”赵嘉压低声音。 “陛下没有明说,不过意思很明白,事已过去多年,如其真心报国,有才当用。” 韩信因何而死,历史自有论断。 政治不敏感、功高震主、上位者疑心等种种因素结合在一起,注定他的悲剧结局。 以刘彻的观点,来人是韩信后人也好,不是也罢,只要有真才实学,能练出强兵,为汉开疆拓土,驱逐强敌,他愿意给予官职荣耀,加以重用。 这是一个帝王的胸襟,一个志在四海八荒,决意扫灭汉朝强敌,创不世功业的霸主气魄。 刘彻够强,所以他敢用强者,愿用强将。武帝在位前三十年,这一点表现的尤其明显。 汉武朝奠定的基础,汉军之强为世瞩目。 哪怕是东汉末期,国库空虚,朝堂乱成一锅粥,汉军照样能灭羌乱,剿黄巾。如果不是有人死拖后腿,战场上的汉军绝对能扫平一切不服。 除秦朝之外,在任何一个封建王朝末期,这都极其罕见。 有疑似淮阴侯后人出现,刘彻第一个念头不是杀,而是用。只要能杀匈奴,能拓汉疆,他可以予其高官厚禄,甚至可以赐姓,让其身份彻底“洗白”。 和韩嫣一番交流,赵嘉大致明了刘彻的意图。 这次林苑演武,主要是检验五千新军,看看这些兵家大佬是否有真才实学。有才的留下重用,滥竽充数的趁早走人。同时也能锻炼四营,避免连胜之下养成骄兵。 “今夜我等再议,将诸事安排下去。”赵嘉站起身,重新将头盔戴好,“参与演武的将兵,不如抽签来选。” 要把握更多胜算,大可以选各营精锐,甚至全点沙陵步卒、云中骑和上郡骑兵。但在赵嘉看来,这么做无多大意义。 天子要看的是四营整体实力。 既然如此,无妨抽签,选到谁是谁。 四营几次联合作战,彼此早有默契,无需担心会手忙脚乱。 “谁来领兵?”韩嫣随赵嘉起身,活动两下手腕,准备稍后换下深衣,也到校场中过一场。 “抽签。”赵嘉紧了紧腕上护臂,笑道,“既然要公平,自当公平到底。想必曹君侯也不会反对。” “倒也是。” 韩嫣笑了,当下不再多言,回营房更换铠甲。 赵嘉留在原地,拿起长弓,试了试弓弦,想起宴会当时,不免摇头失笑。 他的预感果然很准,天子的确要挖坑。 不过对他来说,跳这个坑不算亏。 若能在演武中取胜,得龙心大悦,想趁机挖几个墨家大佬,让他们“赔偿”玩雷击造成的损失,应是水到渠成,没多大困难。 ☆、第245章 第两百四十五章 元光二年,冬十月, 天子行幸林苑。 丞相卫绾、大将军窦婴、御史大夫直不疑、大行令王恢、太农令韩安国和太仆公孙贺等朝臣随驾。队伍之中, 数名葛衣赤脚的墨者坚持步行,腰佩刀剑、形容威严的兵家大贤则安坐车中。 儒家、道家、法家、纵横家等学派大佬自动自觉跟上, 都对接下来这场演武很感兴趣。说白了,看热闹不嫌大,想亲眼见证一下, 兵家几位对战天子亲兵, 究竟谁能更胜一筹。 几位兵家大佬本意是一展才学,在演武中放水, 完全是不可能的事。待战阵排开, 必然会竭尽全力, 发挥出百分之二百的能量,专为压过四营亲兵。 窦婴坐在车内, 偶尔回头看一眼闭目养神的兵家大佬, 思及多日来被虐菜的经历, 不由得为赵嘉等人担忧。 四营征草原,讨百越,立下赫赫战功,迄今未有败迹。去岁深入河套,一举歼灭白羊王和楼烦王所部,立下大功。从将官到士卒, 不说身经百战、从刀-枪-血雨中走出, 实际也不差多少。 然而, 兵家掌握数百年传承,从先秦至汉,所有的兵法典籍乃至战争记载,他们都有抄录乃至原本。 被虐菜这些时日,窦婴切身体会到,这些人确有高世之才,绝非纸上谈兵的泛泛之辈。 五千兵卒都是从更卒中挑选,其中半数以上未曾上过战场。经过月余操练,已经做到令行禁止,鼓声不停,军令不下,刀锋逼至眼前,依旧岿然不动。 忆起自己不知底细,率领一千正卒和这支军队对战的经历,窦婴一阵头皮发紧。 同他有类似想法的,还有堂邑侯陈午和盖侯王信。两人的军事才能比不上窦婴,被兵家大佬虐到怀疑人生。 三人聚到一处,陈午和王信看窦婴的眼神都带着怨念。 幸亏演武来得及时,他们不需要继续和大佬一同“练兵”。如若不然,他们百分百会控制不住双手,必然要抄起刀子,和拉他们入局的魏其侯决一死战! 死贫道不死道友,这是舍己为人;死道友不死贫道,算是损人利己。 贫道必死无疑,但要拉着道友一起死,这算怎么回事?! 朋友就是这么做的? 当朝大将军也不能如此坑人! 在陈午和王信的怨念中,车驾一路来到林苑,中途不停,由接驾的曹时、韩嫣等在前引路,径直来到演武场。 演武场设在林苑西侧,早前王国军队同边军对战即选在此处。 考虑到列阵需要,四周的杂草矮树均被清理,场内土地也被平整。林中木楼仍在,并且增加高度,别说彼此竞争,纵然没有干扰,想要攀上顶层也绝非轻而易举之事。 演武场旁建有高台,高度足有三米。战斗开始之后,天子和随员可登台瞭望,将战况一览无余。 高台两侧立有鼓架和木桩,架上设皮鼓,木桩上遍-插-旗帜。 以场地中轴为界限,双方在场内列阵交锋。谁先突破对方防御,取下五面旗帜并敲响皮鼓,即为本场胜者。 五千人分成五队,各由一名兵家大佬指挥调度,和四营进行比试。战后选出头三名,入林登塔争旗,确定最终胜者。 这样的安排,使参与练兵的大佬都有机会一展长才,并能最大程度避免“浑水摸鱼”。而且五人用兵方式不同,对四营来说是不小的考验。 抵达目的地后,刘彻率先登上高台,演武就此开始。 为做区别,凡兵家大贤率领的队伍,皆在臂上缠绕布条,暂以虎贲为名。挑选出的四营亲兵俱着黑甲,号为鹰击。 宦者从高台传旨,数十名壮士抡起鼓槌,隆隆战鼓声响彻校场,一声急似一声。至最激昂处,壮士齐声大喝,用尽全身力气,重击最后三声。 “战!” 五千虎贲以长矛顿地,发出邀战之声。 “武!” 黑甲亲军以刀背击盾,分毫不示弱。 战意在空气中弥漫,不断凝聚蒸腾,似化作两尾苍龙,发出声声龙吟,飞腾盘旋,直冲九霄云汉。 鼓声停,吼声亦停。 虎贲军分出千人,一名年约四旬、身着皮甲的汉子站在队首,相貌十分寻常,放到人堆中转眼就会消失不见。唯独一双虎目炯炯有神,眸光犹如利刃,扫视而过,如刀-刺-在人身。 随他举起右臂,一千虎贲迅速成阵,盾手在前,列出的却不是长阵和方阵,而是趋近圆弧。在盾牌缝隙之间,长短矛林立,并有刀牌手和弓箭手隐匿其间。 这样的战阵十分陌生,四营是第一次遇到。 “此人不好对付。”赵嘉手按刀柄,走到魏悦身侧,低声道,“是否该提醒曹君侯?” 魏悦看向长刀出鞘,准备第一个率军出战的曹时,见韩嫣已经上前,单手按住赵嘉的肩膀,对他摇了摇头。 “阿多也说过,天子要看的是整体实力。” 此人强归强,曹时也未必会输。 几人一同从腥风血雨中走出,此前又克服寒冬,在阴山南麓同匈奴鏖战,积累丰富经验。纵然来的是兵家大贤,也不该妄自菲薄。 最重要的是,曹时的韧性极强,“打不死的曹校尉”绝非浪得虚名。彼此身为同袍,托付后背与性命,无论如何都必须给予信任。 “看一看再说。” 明白魏悦的意思,赵嘉点点头,没有多言。 曹时显然也看出对手很强,非但不感到为难,反而斗志更盛。 随他出战的千名军伍无需号令,屯长、队率、什长、伍长各司其职,鱼贯步入校场,一扫之前的慷慨激昂,迅速变得沉默。 在沉默中列阵,在沉默中立起盾牌、支起枪矛。 刀盾手伏低身体,以刀背轻击臂上圆盾。弓箭手结成队列,去掉尖头的箭矢搭上弓身,弓弦拉满,盈如满月。 呜—— 号角声起,三百骑兵从曹时率领的战阵两侧出现。虎贲军依然如故,竟是完全没有安排骑兵。 “全为步卒?” 见对方如此排兵布阵,李当户和韩嫣诧异之后,不约而同看向赵嘉。 四营之中,赵嘉最精步兵。 他所部同样精通齐射,论起精锐,还是首推沙陵步卒。 看出两人疑问,赵嘉开口道:“此等战阵我未曾见过。且未经交战,我无法断定这千名步卒战力如何。” “阿多也无法断定?”李当户诧异道。 “无法。”赵嘉实话实说。 事实上,经过仔细观察,他发现对方的结阵方式颇为松散。 除非对方是样子货,徒有其表,才会出现这么大的缺漏。要不然,就是另一种可能,大阵之中套小阵,千人能够结阵,百人甚至数十人一样可以。 闯入这样的战阵,四面八方都是敌人,没有绝对的数量优势,胜算恐怕不大。 赵嘉将自己的担忧说给魏悦,其后目光锁定校场,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 战斗开始后,曹时有意取长补短,以勇猛填补谋略不足,先率骑兵冲一回。刚得过就刚,刚不过也能为步卒开路。 “冲!” 长刀在手,曹时挥动缰绳,驱策-胯--下战马不断提速。 三百骑兵结成锋矢,朝对面的圆阵狠凿过去。 双方接战的刹那,圆阵忽然向左右分开,盾手让开位置,放三百骑全部入阵。其后迅速归位,将大盾合拢,切断前方的骑兵和后方的步卒。 “什么?” 看到如此变化,刘彻不免惊讶。 窦婴、王信和陈午互相看看,皆面露苦笑。 他们当初入营,没少被这样的战阵狂虐。以此阵的杀伤力,别说三百,就是三千骑兵,照样会被困住,不死绝不算完。 见曹时被困,赵嘉的神情也为止一变。 这样的结阵法,乱中有序,步步为营,将兵冲得越是勇猛,就会越快落入陷阱。 “王孙,”赵嘉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的韩嫣,低声道,“你之前说的莫非就是此人?” “确是此人。”韩嫣颔首道,“此人最擅步兵,而且擅长乱战,对骑兵猛将有克制之法,极类当年的淮阴侯。” 赵嘉沉吟片刻,又将视线移回战场。 如之前预料,曹时越是勇猛,战阵就锁得越紧。随他冲锋的三百骑,除云中骑之外,连上郡骑兵都像是被捆住手脚,左冲右突,杀敌超过两百,周围的敌人却丝毫未见减少,反而像是更多。 “杀!” 预感到情况不妙,曹时索性放开厮杀。将演武视为真正战场,拿出同匈奴拼杀的凶狠,率最后五十名骑兵,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 在他即将冲破战阵时,两队弓箭手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三轮齐射之后,仅十余骑冲出圆阵,余下尽被留在阵中。 不提曹时狼狈,指挥变阵的中年汉子,见到冲出去的十余骑,竟也是面露惊讶,似乎没有想到,以千人困三百,竟还有人能冲出去。 骑兵冲阵未成,步卒未有半分退意,随哨音不断向前,以刀盾枪矛正面击敌。 四营将兵有丰富的战场经验,能在对战时做出准确判断,为同袍进行掩护。虎贲军仰仗调动指挥,结成一个个小阵,同对手战得旗鼓相当,甚至一度占据上风。 不过,随着百名沙陵步卒一波爆发,拼着以命换命,锁定对手的伍长、什长和队率,彻底打乱对方的指挥调度,胜利天平开始向亲军倾斜。 中年汉子见事不对,在乱中改变战阵,收缩防御,令余下的五百人团成刺猬,使亲军投鼠忌器,无从下手。同时观察战机,借曹时求胜心切,指挥步卒打出一波反击,死死锁定沙陵步卒,准备打掉最大的威胁。 曹时察觉到失误,不得不改变策略。既然对方团成刺猬,索性自己也团,大不了一起耗时间。 两只刺猬团在校场,针锋相对,谁也奈何不了谁。 其结果就是,天子实在看不下去,宣告此战结束,直接统计战损,死伤少者胜。 “虎贲胜!” 在曹时不甘的目光中,中年汉子越过校场,取下象征胜利的战旗,随后敲响皮鼓。 曹时下马摘掉头盔,看向对面的赵嘉,沮丧道:“如果是阿多和季豫,必不会如此。” “难说。”赵嘉摇摇头,“战场上千变万化,名将再世也未必战无不胜。况君侯指挥调度俱有过人之处,此后再遇同类对手,未必就会落败。” “阿多说得对。”李当户按住曹时的肩膀,道,“千人对战,又失却先机,死伤相差不到百人,阿时何必妄自菲薄?” 曹时看了李当户一眼,神情很是奇怪。 “我哪里说得不对?”李当户皱眉。 “不,只是这番话从你嘴里说出,总觉得有些出乎预料。” “……” 沉默片刻,李当户大手用力,十分“友好”地抓住曹时肩膀,咬牙切齿道:“军侯夸奖,实不敢当。” 经过一番插科打诨,沉闷的气氛终于散去。 刘彻兴致起来,直接改变规则,千人对战改成两千人,步骑同攻,不以战损定胜败,以先夺旗者胜。 “战!” 两千虎贲列阵,指挥步卒的是一名魁硕老者,年过半百,腰背不见半点伛偻,反而肩宽背阔,腰大十围,仅是站在那里,就如小山一般。 率领骑兵的是一名而立之年的男子,面容英俊,身形高壮,手臂尤其长。手持一杆长矛,从其上马和持矛的样子来看,绝对不是花架子。 亲军这边,赵嘉和魏悦各自取出签枚,对视一眼,同时弯起嘴角。 见状,李当户、曹时和韩嫣交换视线,不约而同看向列阵的虎贲军,面现怜悯之色。 看样子,这两位明显要无差别开黑,遇上此等模式,估计要自求多福。 不过战前竟然同情对手,这是哪门子奇怪发展? ☆、第246章 第两百四十六章 “阿多, 只调三百弓箭手?” 说话间, 魏悦戴上头盔, 跃身上马。 黑色战马打着响鼻,前蹄踏动两下,即使没有佩戴铁甲,肩高和体型也超出多数战马。 “足够了。” 赵嘉笑了笑,对卫青吩咐几句。后者郑重点头,正色道:“郎君放心,青定不负使命, 绝不让对方前进半步!” “善。” 赵嘉颔首,检查过手-弩和刀盾,目光扫视众人,沉声道:“出战!” 两千人列队, 除提前择选出的弓箭手, 以及游动杀敌的骑兵, 余者尽数步战。但不采取惯常的阵型,而是舍弃大盾,沙陵步卒在前, 枪矛兵在后,从最开始就摆出冲锋架势。 “比战阵, 你我皆非对方敌手。既然如此,无妨按战场上的规矩。”赵嘉掀起嘴角, 用手指敲敲头盔, 继而看向对面的虎贲军, 笑得意味深长。 “战场上的规矩?”魏悦骑在马背,单手勒住缰绳,控制住因煞气兴奋的战马,对赵嘉挑了下眉尾,笑道,“也好,就照阿多所言。” 所谓战场上的规矩,自然是没有规矩。 参战的将兵只有一个目标:杀敌,胜利! 待士卒列阵完毕,赵嘉收起笑容,长刀出鞘,猛然向前一挥,刀尖正对校场另一侧的虎贲战阵。 “杀!” 沙陵步卒以刀背击打臂上圆盾,一反之前沉默,犹如一头头兴奋的凶兽,锁定猎物,双眼放出凶光。 “杀!” 枪矛兵的战意被激发,攥紧兵器,紧随沙陵步卒步伐。刀山火海、狂风暴雪他们都曾闯过,拿出拼命的架势,兵家又如何?一样会是手下败将! 魏悦在阵前站定,长刀掼在地,亲自吹响号角。 苍凉的号角声同士卒的吼声交织在一起,气势惊人,凝成的煞气近似有形。 率虎贲军迎战的兵家大贤对视一眼,都能看出对方表情中的凝重。纵然他们精通战阵,练出的虎贲堪称精锐,面对这样的强敌,单从气势而言,胜算未必高过五成。 第一场比试已经让他们惊异。 毕竟曹时不擅谋略,更类猛将,淮阴侯留下的战阵正能克敌制胜。当年项王何等勇猛,最后如何,还不是遭遇十面埋伏,在楚歌声中自刎乌江。 鉴于自身经验,众人笃定能取得开门红。 万万没有想到,胜归胜,却非他们想要的胜利。 严格来讲,在双方陷入僵持后,是天子下令结束战斗,以战损定输赢,方才得出结果。 换成真正的战场,陷入这样的僵局,彼此的胜算和败率都在五五开。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哪怕是淮阴侯后人,也无法迅速奠定优势。如此取得首胜,兵家众人自然未见喜色。 他们参与这次演武,目的是让天子清楚看到,他们掌握的一切能助天子练成强军,能如秦锐士和魏武卒般碾压对手,横扫敌军! 事情的发展却有些偏离轨道。 四营之强超出预期。 他们没有小看对手,仍险些当场翻船。 但说一千道一万,研究兵法谋略的大佬向来不忌讳更强的对手。对手越强,越有战胜的价值。这样的强者越多,越是让他们欣喜。 曹时属于猛将那一挂,除非撬开脑壳,基本没有成为帅的可能。 眼前这两人则不然。 从魏悦和赵嘉身上,他们不只看到“勇”,更看到“谋”。如非演武尚未结束,场合不对,见才心喜的兵家大贤会做出什么举动,当真有些说不好。 双方列阵,一方气势惊人,战意澎湃;另一方同样意志坚定,在两位大佬的带领下,硬是调整过来,顶住亲军压力,准备迎战。 “果然不简单。”赵嘉站在队首,看到虎贲军的表现,眼底闪过激赏。 “阿多!” 魏悦的声音在身侧响起,赵嘉没有转头,直接举起长刀,不等虎贲军反应过来,竟主动打乱阵型,以沙陵步卒为前锋,径直朝对手冲杀过去。 这种战法出乎所有人预料,简直闻所未闻。 高台上,刘彻腾地站起身,上前数步,站定台边,只为看得更加清楚。窦婴、陈午和王信等面露惊愕,不及想清楚,下意识随天子一同起身。 韩安国和王恢是知兵之人,但对赵嘉的用兵法也看不太明白。 这是开场就要决战? 以步卒冲锋,骑兵做什么? 再者说,他忘记对面有弓箭手吗? 众人怀揣疑问,战场上兵家大佬同样冒出数个问号。只是不懂归不懂,不妨碍他们调动弓箭手和骑兵,准备剿灭冲上来的步卒。 “齐射!” 指挥步卒的老者右手握拳,高举过头顶,估算对手冲锋的距离,准备下达号令。 让他没料到的是,沙陵步卒冲到一半,突然集体加速,以两条腿跑出四条腿的速度,夸张到带起一路烟尘。 啪嗒。 首次看到这样的非人类,兵家大佬集体下巴落地,好悬没能扶起来。待从震撼中转醒,沙陵步卒已冲到阵前,近在咫尺。 “放箭!” 因惊愕错过第一次战机,老者并未慌乱,令弓箭手调整角度,锁定后至的枪矛兵。 箭矢如蝗,纷纷飞落。 沙陵步卒半点不受影响,仍是健步如飞。 枪矛兵借助战场经验和训练积累,互相配合挡开箭雨。“伤者”不多,“死者”寥寥,根本不会影响接下来的战斗。 沙陵步卒狂奔到阵前,做出更加惊人的举动,凭借长刀和臂甲,连“杀”数名虎贲壮士,抢夺对方的大盾,硬-撞-向虎贲战阵。 为减少重量,增加速度,沙陵步卒舍弃大盾。要用时,直接从“敌人”手中去抢,真实诠释何为“浪到飞起”。 身为计划的制定者,赵嘉耸耸肩膀,表示这才哪到哪? 听边郡的老人说,当年匈奴势大,边军缺少战马,杂胡都能跟着匈奴耀武扬威。魏尚之前的云中太守穷得叮当响,又不能任胡骑放肆,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以步兵怼胡骑,怼死抢过战马,然后再训练骑兵。 这样的战斗方式,在边军中代代相传。 直至文景两朝大批饲养战马,到武帝朝时,出栏的战马达到三十万,这才令汉军有了质的飞跃,不需要再死盯着胡人的战马。 如今不过是从对方手里抢夺兵器,对边郡出身的军伍来说,小意思,绝对没问题! 于是乎,演武场中发生神奇一幕,天子亲军一路狂奔,阵前无所不用其极,硬是从虎贲军手中抢下五十多面大盾,转头就结成战阵,将对手一一撞飞。 虎贲军匆忙调动,两侧的大盾迅速合拢,长矛兵聚集到盾后,意图击杀冲阵的亲军。 见到军阵调动,赵嘉心中一喜,手指抵到唇边,发出三声哨音。卫青和赵破奴等接到命令,立即开弓射箭,目标不是虎贲步卒,而是对方的骑兵。 为杀伤赵嘉所部,虎贲军连发箭雨,手中剩余的箭矢不多,勉强回击两次,再无法进行抗衡。 箭雨覆盖下,虎贲骑兵不得不退让闪避,进而被拉离战阵,同步兵越来越远。 魏悦抓准战机,分两百骑配合弓箭手,将虎贲骑兵进一步逐远,自己率余下骑兵包围敌阵,在外围穿花而过,手起刀落,眨眼间“砍死”三百余人。 赵嘉以步卒冲-击-虎贲战阵,撕开缺口,却不向里冲,只在外围杀敌,不给对方困住自己的机会。待双方纠缠到一处,魏悦率骑兵杀出,从另外三面动手,逐步向内蚕食,直至将战阵削平为止。 看出赵嘉和魏悦的打算,老者尽量收缩防御,并向骑兵求救。 奈何虎贲骑兵自顾不暇,对上身经百战的云中骑和上郡骑兵,哪怕人数占优,也难以撕开防线。兼有不断飞来的箭雨,能保持不败已是幸运,遑论分兵救援。 中年汉子骑在马上,手中挥舞长-枪,目睹身边的军伍一个个“战死”,不免生出怀疑,难道他在深山隐居太久,同外界彻底脱节?竟不知汉家骑兵变得如此之强,匈奴王庭禁卫都未必能敌。 高台上,将战况尽览眼底,刘彻既感到激动,又隐隐生出捂眼冲动。 天子亲军代表他的颜面,能取胜自然是好。然而,这样的战斗方式不循常理,会不会显得胜之不武? 事实上,刘彻的担心纯属多余。 兵家是循规蹈矩的学派吗? 压根不是。 春秋诸侯交锋,中场歇息还能把酒言欢,喝到高兴了直接退兵,很少采用阴谋诡计。 进入战国时期,情况迅速发生转变,秦国的军功爵了解一下,堪称职业士兵的魏武卒研究一番,很快会发现,这个时期的军队和战场,早和百年前截然不同。 无论孙子、孙膑还是尉缭子,兵法成书的目的,必然有一个共同主旨:一切为了胜利! 有这样的模板,赵嘉和魏悦的战斗方式非但不会引起争议,反而会让兵家众人眼前一亮,对他们生出更大兴趣。 可以想见,在演武结束之后,除非两人躲在军营不出,否则休想有清净日子。 赵嘉和魏悦行动默契,哪怕陷入混战,只要看到对方的身影,确认刀锋指向哪个方向,就知晓该如何配合。 很快,战场进入赵嘉计划中的步调。 兵家大佬再强,虎贲军到底新成不久,缺少实战经验。虽能做到令行禁止、遇敌不退,临战却缺少机变,没有上级命令,劣势很快呈现。 抓住机会,沙陵步卒打出一波冲锋,大盾横起来往前砸,刀背猛然向下劈,前臂的护甲和圆盾也成为击敌的凶-器。 杀到中途,一队沙陵步卒突然解下圆盾,朝老者所在投掷出去。 呼啸声中,圆盾接连砸下,老者以长刀格挡,仍是挨了两下,额头现出青紫,更不用提护卫他的军伍。 “再投!” 因隔着人墙,手-弩发挥不出多少效用,为取得“斩将”之功,沙陵步卒陆续解下圆盾,有的甚至解开刀鞘,争相向老者招呼过去。 盾牌刀鞘黑压压飞来,老者满脸愕然。 他也算是遍览群书,对各家练兵法耳熟能详,这样的军队当真是世所罕见,到底是怎么练出来的?! 可惜没多少时间给他去想,盾牌眨眼即至,老者不得不抓紧闪避,以免被埋在“战场”。 在老者后退的同时,沙陵步卒的进攻变得更为猛烈,魏悦所部骑兵加速挥刀,割麦子一样,将虎贲战阵切掉一块又一块。 等切得差不多,将收尾工作留给赵嘉,魏悦调头迎击虎贲骑兵,同时给射空箭壶的卫青等人下令:“夺旗!” “诺!” 少年们扔掉箭壶,没时间上马,索性拿出平时里训练的架势,绕过战圈外围,直扑虎贲战旗。 待卫青和赵破奴-拔-下旗帜,公孙敖和赵信敲响战鼓,两千虎贲已被杀得不足三百。老者到底没能躲过,被盾牌和刀鞘压住;中年汉子被魏悦挑落马下,再无力组织反击。 鼓声响,宣告此战结束。 虽然落败,两位兵家大佬全无怒色,反而哈哈大笑,分明是相当畅快。 知晓击败自己的步卒是赵嘉训练,老者眼放精光,活似看到什么宝贝。当下按住赵嘉的肩膀,笑道:“后生可畏,老夫输得心服口服!” 顶着老者的目光,被聚集过来的诸位大佬包围,赵嘉顿觉头皮发紧,预感到自己会有麻烦,而且相当不小。 ☆、第247章 第两百四十七章 接下来的比试仍是两千人结阵。 虎贲军汲取教训, 当场演化阵型, 方阵同雁形阵互补,阵内再套小阵,务求做到尽善尽美,能抵抗任何突变。 韩嫣和李当户通晓兵法,初见对方排兵, 就知此战非善。若执行之前制定的计划,发挥的效果恐达不到三成, 必须做出改变。 “王孙, 改结长阵。”李当户随父驻守边塞多年,对敌经验更为丰富, 当下做出决断,“集结盾手直抵对面,刀牌手暂并入弓箭手,距离三十步,必须射空箭壶。” 说话间, 李当户跃身上马, 取下挂在马背的牛角弓, 试了试弓弦, 眺望对面战旗所在, 战意不断升腾。 “待我断旗斩将,王孙立率全军压上, 切不可有半分迟疑!” “好!” 韩嫣郑重应诺, 迅速调动全军。 李当户猛一拽缰绳, 战马人立而起,发出响亮嘶鸣。 “随我击敌!” 伴着号角声,三百骑越众而出,随李当户直袭敌阵。 “放箭!” 虎贲军早有防备,见骑兵冲来,当下-射-出一波箭雨。 箭矢形成黑链,铺天盖地,密集飞来。 三百骑表现从容,遇箭矢落下,多以臂上护甲和圆盾挡开,清脆的碰撞声不绝于耳。实在挡不开,也能及时护住要害,以伤换命,确保能继续随军冲锋。 距离五十步,虎贲军已连发三波箭雨,冲锋的骑兵终于出现死伤,陆续有三十余人退出战斗。 余者仍未减速,任由战马继续奔驰。 在飞奔中,李当户松开缰绳,借高鞍和马镫稳住身体,继而拉开强弓,取出专门斩旗的铁箭,瞄准对方阵中。 箭头被布包裹,携带的力度丝毫没有减小。 破风声中,三枚铁矢接连袭至,准确击在旗杆之上。力道之大,竟将旗杆生生-射-断。 “武!” 目睹这一场景,亲军发出喝彩,士气高涨。虎贲军则陷入沉默,连箭雨都变得稀疏,威力骤减。 “再断!” 李当户一声大喝,又是三箭齐发,瞄准另一面战旗。不想虎贲阵中同时飞出铁矢,恰好挡住袭来的三箭。 看向手持强弓的兵家大贤,李当户勾起嘴角,没有半分迟疑,单手持弓,右臂前指。身后骑兵同时开弓,两百多支铁箭组成大网,瞄准目标位置,呼啸着砸了下去。 跟随冲锋的多是上郡骑兵,射声营精锐,箭术超群拔类。换做真正的战场,这样的距离,再加上这样惊人的力道,套三层甲胄照样会被扎成刺猬。 面对兜头落下的箭雨,兵家大贤瞬间反应过来,不由得暗道失算。 对手断旗实为饵,实际是想锁定他所在的位置,随后施以精确打击。这样做的目的很简单,从最开始就扰乱虎贲军指挥,借机撕开战阵,再开乱战! 奈何他未能想到,棋差一招,将战机拱手相让。 听到响彻演武场的号角声,中箭者面露苦笑,对阵中同门颔首,随即退出战场。 留下的兵家门人照样不好惹。 短暂混乱之后,虎贲军的指挥重归正轨。 见状,李当户既感挫败又相当佩服。这样的指挥能力,别说是他,魏悦和赵嘉都未必能做到。论旗鼓相当,大概只有边郡诸位太守。 战机稍纵即逝,战场最容不得迟疑。 事到如今,想太多无用,李当户当机立断,长刀出鞘,率骑兵直扑敌阵。 “战旗已倒,敌将已去,随我杀!” 号角声中,李当户一马当先,韩嫣率余部迅速压上。 行进中,盾手排成长列,每踏出一步,大地都似在震动。距离渐近,持大盾的军伍同时发出高吼,仿佛人形猛兽,凶狠-撞-向虎贲前阵。 “破!” 盾手力气惊人,甫一照面,就有数十名虎贲军伍大盾脱手,被-撞-得倒飞出去。 虎贲前阵出现空隙,亲军冲阵更为勇猛。只是不再排成长龙,而是三五成阵,以盾手开路,紧跟数名刀牌手和枪矛兵,更有一伍弓箭手和短矛兵。 早在演武之前,四营就接到命令,此战不用-毒-烟-筒。 战前排兵布阵,赵嘉几人合议一番,毒-烟-筒不能用,索性全部改成短矛。反正都是扰敌,扔什么不是扔。 可惜的是,曹时所遇对手非比寻常,赵嘉和魏悦临时调整战法,短矛兵基本没能发挥作用。临到韩嫣和李当户,终于回归“正常”,将各兵种巧妙结合,撕开对方前阵,合力在阵中冲杀。 高台之上,从刘彻到诸臣,再到各家大佬,终于有了观演武的真实感。 如果都像曹时一样不管不顾全靠刚,或是像赵嘉魏悦一样不按牌理出牌,俨然将正规的排兵布阵抛到脑后,估计诸位兵家大佬都得气得自掀棺盖。 刘彻站在木台边,望见场内战况,貌似不分胜负,陷入胶着。可对比之前两场,还是能看出不少端倪。 就目前而言,李当户韩嫣未必会败,可想胜也不是那么容易。 凡是知兵之人都能看出,在指挥调度上,虎贲军明显更胜一筹。 场中的兵家门人运筹帷幄,总是能料定先机,以先手弥补军伍经验不足,堵住亲军冲锋的方向,一层层叠加设置障碍,拖慢对手的速度,削减他们的意志。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李当户和韩嫣知晓这个道理,但对手能力委实太强,让他们明显感到棘手,却没有太好的应对办法。 幸运的是,冲锋的队伍中有不下三百沙陵步卒,这些人形兵器根本不在乎对手设置多少障碍,一旦进入战斗状态,必然严格执行命令,所有手段全部用上,只为撕开敌阵。 管他设置多少障碍,只要没有被“杀死”,他们就会不断向前冲,用手中的武器开出一条“血路”。 沙陵步卒之外,云中骑同样不受障碍影响。 昔日随魏悦深入草原,除了身边的同袍,四面八方都是敌人。遇到障碍就退缩,被包围就一蹶不振,他们岂能活到今日。更不会在草原杀出凶名,令胡骑闻风丧胆,听到云中骑的号角声就双腿发抖,恨不能插翅飞逃。 “杀!” 沙陵步卒和云中骑互相配合,硬是撕开虎贲军设置的障碍。 上郡骑兵发挥骑射优势,不断以箭雨点杀虎贲军的队率、什长和伍长。仿效魏悦赵嘉,彻底打乱对手的中下层指挥调度。 随着亲军不断爆发,虎贲军的优势逐渐减少,从表面上看,胜负已无悬念。 然而,观战的赵嘉和魏悦却是神情凝重,两人都注意到一个问题,从战斗开始,虎贲军的骑兵一直未动。 若非像淮阴侯后人一般,压根没有设置骑兵,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陷阱!” 就在赵嘉发出惊呼的同时,指挥虎贲军的兵家门人祭出杀招。 原本护在他四周,被视作“亲卫”的两百人,突然间结成新阵。四周的虎贲军迅速让路,两百骑瞬间杀出,没有正面迎击亲军,而是借战阵绕到旁侧,横空斩出一记重击,将阵中亲军从中截断。 “变阵!” 奇袭已成,虎贲军吹响号角,军阵一变再变,乱中有序,亲军进一步被切割,首尾难相顾。陷入这样的战阵,即使战斗力再强,也如双腿陷入泥浆,再也动弹不得。 “当户和王孙……”接下来的话,赵嘉没有出口,魏悦和曹时却都明白,这一场比试,亲军断无取胜可能。 在战场上,身陷敌阵无法突围,无论多么精锐,最终也只有死路一条。 看出这一点的不只他们,还有高台上的天子和群臣。 见虎贲军困住亲军,尚有余力分兵夺取战旗,敲响战鼓,刘彻的心情很是复杂。 一方面,亲军一胜两败,打破成军以来未尝败绩的神话;另一方面,兵家众人展示出的才干和能力,注定对国家大有裨益。 两相对比,刘彻终是为得才喜悦,决定演武之后即为兵家诸人授官,集合众人之长,扩充并练成强军,其后开赴边郡,同边军互相配合,早日马踏茏城,屠灭匈奴! 对战结束,不代表演武终结。 鉴于对战规矩改变,入林登塔的规矩也相应做出修改。索性不分胜负,一律准许夺旗,能否取得最后胜利,全看各自本事。 之前的比试中,窦良和灌贤等夹在队伍中,样子不显,自家父辈兄长都未必能认出。 如今则不然,登塔全靠本事,既能组合也能单刷,几人一合计,干脆组队,争不过非人的同袍,踩下虎贲绝对没问题。 他们都在曹时麾下,这次演武也碰巧都被选中。 陷入乱阵之中,没有云中骑和上郡骑兵的本事,无法随曹时一并杀出。几人很是不甘,憋了一肚子火,如今能光明正大还回去,自然不会留手。 彼此是竞争对手,哪需讲什么规矩礼仪。 窦良扯掉谦虚人设,灌贤和王须齐齐撸起袖子,陈蟜拽着刘进往树后一藏,手-弩爪钩齐上,压根不想着登塔,专为坑人。 有文吏实时呈报林中情形,再由宦者上禀天子。 知晓自家子弟所为,窦婴和窦彭祖木着表情对视一眼,都十分怀疑,那个阴招迭出的真是自家的娃?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陈午捂住额头,表示不想说话。 王信看看窦婴,又看看陈午,决定随大流,一样不出声。 刘进的亲爹很是苦恼,思及已经仙逝的桃侯刘舍,再对比自身,实在无法相信,宦者口中的是自家长子。 灌强倒是很想得开。在他看来,自家兄弟这么做很好,也很聪明。损是损了点,可有个聪明的兄弟,总比拖后腿的蠢货要强。 随着虎贲军陆续出局,亲军锁定塔顶汉旗。 因兵家大佬没有参与夺旗,赵嘉、魏悦、李当户、韩嫣和曹时也主动退出。最后的争夺在沙陵步卒和云中骑之间展开。 不过,最后的胜出者却不是他们,而是动作敏捷,擅长把握战机,配合默契的卫青和赵破奴。为确保两人优势,公孙敖和赵信放弃向上攀登,帮他们挡住对手。 两名少年一同登上塔顶,合力擎起汉旗,隔空朝高台处挥舞。 咚! 鼓声起,宣告演武正式结束。 刘彻拊掌大笑,高声道:“好!” 汉旗呈至御驾前,亲军和虎贲军再次列阵。刘彻心情极好,不仅要给兵家众人授官,令虎贲正式成军,更决定给四营亲军奖励。 听到天子之言,赵嘉精神一振,这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转头看向葛衣赤足的几名墨者,赵校尉弯起双眼,瞬间有了打算。 ☆、第248章 第两百四十八章 演武结束之后, 林苑四营增为五营,虎贲军归入天子亲军,韩嫣升任虎贲校尉。 此职本当授给兵家门人, 却被出言婉拒。 见其态度坚决,刘彻思量一番, 当日颁下圣旨, 命韩嫣领虎贲营,凡参与练兵的兵家大贤均授爵。年长者官博士, 壮者授都尉,着手训练京军,演练战阵。 淮阴侯后人被赐姓田,这让田蚡好一阵兴奋。 可惜天子再无后言,甚至连赐下的宅院都是相隔甚远, 丝毫没有田蚡所以为的, 助王太后娘家兴起以抗窦陈之意。 赵嘉如愿以偿,几名墨家大佬被他所言机关吸引,且有天子准许, 当日便留在林苑,开始为研发武器战车、点亮新的科技树埋头苦干,添砖加瓦。 此外, 兵家大佬隔几日就会出现在军营, 每次都要赵嘉出面“接待”。 被大佬包围, 各种兵法谋略一股脑向下砸, 赵嘉头晕眼花, 咬牙撑过三回,第四次终于撑不住,专门安排一场实战训练,直接脚底抹油。 躲进林子不出来,看这些大佬还怎么逮人! 实战训练之后,临到四营休沐日。 窦良和陈蟜几人离营返回城内,刚刚下马,没来得及洗漱更衣,就被各家长辈约谈。 据传回营内的消息,各家大佬没动手,更没生气,如灌强更是对灌贤大为赞扬,还派人给林苑送来十头肥豕,三十扇肥羊,并两车粟米。本人亲登平阳侯府,向曹时当面致谢。 相比之下,窦婴和窦彭祖的态度则有点迷。 窦良被召进书房,面前堆起小山高的先贤典籍和礼法。即使其中的内容已能倒背如流,却还被要求再熟读一遍,务必牢牢记在心中。 “无论如何,面上必须过得去。” 窦良满头雾水,不明了此言何意。 窦婴和窦彭祖同时叹息,心有戚戚焉。 因儒生和黄生相争,两人亦曾有过不和。但在林苑演武之后,他们赫然发现,自己那点事算什么,窦良才是重中之重! 做外戚的自然不能没脑子。 不好听点说,该狡诈就得狡诈,该狡猾必须狡猾,不能时时表里如一,否则必然给家中招祸。可窦良明显有长歪的趋势。而且是大幅度倾斜,不及时出手,怕是想扶都扶不起来。 两人做过一番恳谈,作为窦氏的继承人,未来的领军人物,窦良黑点没关系,哪怕黑成墨汁,只要祸害的不是家国百姓,完全没有大碍。 但有一点,表面必须端方! 谦虚的人设不能倒,温良的光环不能抛! 没到卫绾那个岁数,不能蹦高作过就躺下碰瓷,必须把该有的人设和光环套好,至少在国内的时候必须保持住。 等到走出国门,奉旨开疆拓土,随便窦良怎么蹦高去浪。 窦婴和窦彭祖达成一致,苦口婆心对窦良进行教育。 整整一日,窦良被关在书房,接受亲爹和从父教导。夜间回房休息,做梦梦到的都是“子曰”和“子言”。 等到天明起身,想到还要去书房,还要面对亲爹和从父的良言,窦良不免一个头两个大。又不敢偷跑,生怕被逮回来,教育的力度翻上几番。 与其遭受此等煎熬,他宁可休沐期早点结束,马上回到军营。更在心中发誓,下次休沐日,他干脆留在林苑。回家就要被召进书房,实在有点撑不住、窦良在府内盼着回营,陈蟜则截然相反。 自同三公主成婚以来,陈蟜两次随大军出征,归来后又常在军营,两人可谓是聚少离多。三公主聪慧,性情不似阳信跋扈,夫妻倆未必如胶似漆,但也有几分亲近。 堂邑侯府尚无孙辈,陈午的兄长比他早成婚,至今仍无子嗣。宫内的陈皇后也一直没有消息,陈午和刘嫖没说什么,侍奉三公主的宫人没少在她耳边提及。 “这是母后的意思?” 知晓宫人竟同王太后传递消息,三公主勃然色变。非是她不孝顺,而是宫中形势如何,刘彻又是什么态度,她不知晓全部也能掌握七八分。 这个关头,王太后竟还想插手堂邑侯府事,是嫌母子的关系还不够糟糕,亦或是要和大长公主彻底撕破脸? 激怒大长公主,于情于理,陈皇后都不会再退让。毕竟王太后插手列侯家事,怎么看都没理。 “我夫有爵,我有食邑。”三公主冷下表情,对宫人再无半分亲近,“我身边不缺人,你索性回宫,继续去母后身边伺候。” “殿下!” 三公主极少发怒。 有阳信那样的姊妹,很多事都必须隐忍,可她绝非任人摆布的性情。王太后此举不被察觉且罢,一旦被发现,她必然被架在火上烤,夫妻离心都是轻的! 陈蟜是她的丈夫,两人未必有男女之情,却有夫妻之义。 堂邑侯和馆陶姑母待她不错,兄嫂固然冷淡,也从未曾与她面上难看。比起在宫内的日子,她更喜如今。 思及此,她恍惚有些明白,二姊为何常年留在渔阳,非必要绝不回长安。如果陈蟜不是在天子亲军,两人尚没有孩子,她都想搬去食邑,眼不见为净。 宫人哭求无果,三公主不耐烦看她,直接命人将她拖出去。没有立即把人送回长乐宫,全因要顾及王太后的颜面。 思量一番,她决定后日入宫时,将人一并带上,顺便同王太后把话说清楚。 宫人被拖走时,恰好遇陈蟜迎面走来。 见其被拖曳在地,满脸涕泪,嘴里-塞-着布巾,陈蟜脚步微顿,却未开口询问。 进到房内后,夫妻俩对坐几前,三公主没有隐瞒,将事情一五一十说明。 陈蟜放下漆盏,握住三公主的手,叹息道:“难为你了。” 三公主摇摇头,顺着力道倚在陈蟜怀中,闭上双眼,低声道:“我只想同你好好过日子。” “我明白。” 午后发生之事,自然有人报于刘嫖。 意外的是,刘嫖没有动怒,更没有立即前往长乐宫同王太后当面对质,仅是随意摆摆手,令忠仆退下去,其后拿起竹简,继续核对食邑户数。 “殿下,事情就这么算了?” 开口的仆妇跟随馆陶多年,从她少女时起就伺候她,更随她一同入堂邑侯府,是她绝对的心腹。 “算了?当然不。”馆陶冷笑一声,提笔在竹简圈画,“还不到动手的时候。” “殿下的意思是?” “些许小事,又没做成,除了添场气,动不了她的根基。阿娇说得对,她到底是天子生母,亲情割不断。闹得次数多了,反倒给她机会,她可是最擅长装可怜。” “殿下英明。” “少奉承我。”刘嫖笑了,“早年我想不明白,是我蠢,怪不得旁人。如今想明白,自不能再犯蠢,更不能带累我的娇娇。” “皇后殿下定知殿下苦心。” “我的娇娇自然是好。”刘嫖笑得更加明艳,“王娡难得犯蠢,渔阳在食邑常年不归,还没给她提醒,如今又动起三女的心思,当真是可笑。” 早几年,如果有人对刘嫖说,王太后会做出此等蠢事,刘嫖绝不会相信。只能说时间在变,人也在变,变得彼此都不认识。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仆妇退出室外,正要出声呵斥,来人迅速上前,在她耳边低语几声。 “你说真的?” “千真万确!” 仆妇神情微变,转身返回室内,向刘嫖禀报:“殿下,宫内传出消息,昨日韩校尉和公孙太仆宿未央宫,有家人子行为不端。天子有意压下此事,长乐宫却刻意挑开,要问韩校尉-秽-乱宫廷之罪,连皇后殿下都被责问。” “什么?”刘嫖先是表情一沉,随后似想到什么,发出一阵冷笑,“原来如此。” “殿下,可要准备入宫?” “去,为何不去。”刘嫖站起身,长袖振动,如水波轻摆,“命人备车。” “诺!” 长乐宫中,王太后表面向韩嫣发难,实则目标指向陈皇后。 刘彻顾念母子亲情,不想事情变得太难看,偏偏王太后咬住不放,又有家人子颠倒黑白,其后一头碰死在石阶下,硬生生泼下污水。 韩嫣跪在殿中,眸光低垂,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公孙贺目睹全部过程,心知这是在长乐宫,言行不可造次,然而,看到高高在上的王太后,听她一声声尖锐的指责,只觉怒意上涌,近乎压制不住。 “阿贺,事情同你无关,你莫要沾上。”韩嫣低声道。 “无关?”公孙贺攥紧拳头,硬声道,“阿嫣,从你八岁时,你我便相识。今日这事明摆着不对,你难道要认下?” “当然不认。”韩嫣声音冰冷。 经过最初的混乱,他逐渐理清脉络,昨夜分明是一场局,表面看是为他,实则指向椒房殿。他的辩驳无关紧要,最关键要看天子的态度。 “母后,此事不怪阿嫣,更怪不得皇后。”刘彻打断王太后的指责,沉声道,“那名家人子是朕赐给阿嫣。” 用“朕”而非“我”,证明刘彻的耐心濒临极限。 “陛下!” 王太后还想再说,殿外宦者通禀,弓高侯请见。 “弓高侯来了?” “教出如此劣孙,弓高侯该来请罪!”王太后沉声道。 “母后派人去了弓高侯府?”刘彻眉心一皱,声音带上怒意,“母后,弓高侯古稀之龄,你还没闹够吗?!” “天子!”王太后满面震惊。 以往无论刘彻如何震怒,都不会当面发火。如今竟公然指责她,还是当着宫人宦者的面? 弓高侯进殿不久,未等行礼,突有侍中匆匆赶来,伏身在殿前,顾不得礼仪,急声道:“陛下,顿丘急报,黄河水徙,恐泛郡!” “什么?!” ☆、第249章 第两百四十九章 元光三年春,黄河水徙, 自顿丘东南流。 顿丘县令得报, 同县丞、县尉亲往勘察,并连日写成急报, 派快马送往郡城。 骑士日夜不歇,将奏报呈递东郡太守。太守闻讯大惊, 一面派人前往顿丘, 一面写成奏疏,将顿丘急报一并封存, 飞速送往长安。 黄河改道非同小可,如不能及时塞河迁民, 造成的损失恐无法估量。 奏报送出后,东郡太守犹不能放心, 召来熟悉水文的长吏以及郡中长者,仔细询问之后, 当日给东海郡太守和济南郡太守送去书信, 望两郡能提前防备。以此次水徙流向,顿丘东南各郡县首当其冲。 飞骑日夜兼程, 途中几乎不曾歇息,生生跑死两匹快马。抵达长安时, 见到城门守卫,疲累交加, 险些从马背跌落。 见他头簪雉羽, 背负竹简, 守卫即知有急报。不待问明身份,骑士竟一头栽倒。幸亏守卫反应快,才没有跌在地上。 “快,黄河水……徙!” 骑士声音沙哑,嘴皮干裂,顾不得磨破流血的大腿,解开身上的包裹,艰难道:“速报!” 中尉宁成最先得到消息,不敢有半点拖延,立即将奏疏送往宫内。 不想请见天子扑了个空,又见到久不出府的弓高侯,询问引人前来的宦者,方知昨夜宫内“出事”,因一名殿前自尽的家人子,王太后要治虎贲校尉韩嫣重罪。 因王太后有意牵涉陈娇,宦者未敢透露太多,只对宁成摆摆手,示意他,如不是十万火急之事,实非请见时机。 “事关重大,刻不容缓!” 宁成是酷吏,也是能吏。关乎沿岸十六郡百姓,哪怕会被王太后记恨,他也必须见到天子! 一名侍中恰好经过,知晓宁成要见天子的缘由,主动接过此事。他为天子近臣,纵有少许失矩,大不了不做侍从,外放去做县令。 侍中进-入长乐宫不久,刘彻即从宫内走出,见到宁成,焦急问道:“奏报在何处?” “请陛下过目。” 宁成捧出竹简,刘彻等不及回到未央宫,直接在石阶前展开。看到其中所写,神情更为凝重,立刻下令道:“召丞相、大将军、御史大夫入宫议事。” “诺!” 宦者奉旨出宫,以最快的速度往各府传天子口谕。 刘彻正要返回未央宫,长信少府急从身后追来,言王太后要见天子,请慢一步起驾。 心念黄河之事,王太后却在这时添乱,刘彻的耐心终于告罄,最后一根弦崩断,当场下旨,将弓高侯礼送回府,抓捕韩嫣的长乐卫尉除官,卫士尽数发北屯边。 凡知晓昨夜事的宫人宦者一概罚为罪奴,长信少府同样在内。 “陛下……” 长信少府掌皇太后宫,以汉太后的权威,手中权力着实不小。 即使王太后始终不能掌握宫权,但谁也不能保证,今后椒房殿还能一直得宠,会不会有哪个美人后来居上。 一旦皇后失宠,窦陈两家被天子忌惮,宫权势必会重归太后手中。 届时,身为长信少府,必得太后重用。 不想美梦尚未成真,天子一道旨意,他竟要罚为罪奴! 若是士人,尚能输铜抵罪。可他是中人,根本从不得此例。 刘彻送走弓高侯,并赐绢帛药材。 其后让陈娇返回椒房殿,韩嫣和公孙贺随他往宣室。态度十分强硬,明摆着此事就此作罢,不许再做任何追究。 “太后体弱,闭宫休养。” 留下此言,刘彻起驾返回未央宫,未再同王太后说半句话。 一场风波戛然而止,颇有些虎头蛇尾。 刘嫖进到宫中时,长乐宫已经闭宫。陈娇知晓她的性情,索性将她请往椒房殿,将事情前因后果尽数说明,免得道听途说,生出不该有的麻烦。 “你说王娡是突然发难?”听完陈娇的讲述,馆陶愈发感到疑惑。 “阿母,事情是有不妥?” “着实是奇怪。”刘嫖端起漆盏,似想用茶汤滋润喉咙。刚刚递到嘴边,动作突然停住,想起早年的某件事,眼底闪过一抹暗沉,“阿娇,咱们八成被骗了。” “阿母?”陈娇面露不解。 “你年纪轻,见的事不多。”刘嫖放下漆盏,示意陈娇遣退宫人,待殿内仅剩母女二人,方才继续道,“太宗皇帝有一宠妃,封夫人,最得宠时,甚至能与皇后同席而坐。” “阿母说的是慎夫人?” “正是。” 回忆起早年,刘嫖神情微冷。 慎夫人最得宠时,阿母没少受委屈,她和两个弟弟都要避其锋芒。当时的日子,她至今依旧记得。正是看到慎夫人的一切,她才对权利格外着迷,甚至一度钻了牛角尖,被王娡利用彻底。 “在慎夫人之前,太宗皇帝宠爱尹姬。论美貌身段,后者远胜于前者,且能歌舞鼓瑟,宫中无出其左右者。” 这些陈年旧事,窦太后曾与陈娇提过,只是和刘嫖的角度不同,更侧重于掌控。 “慎夫人和尹姬相争,最初落入下风。她比尹姬聪明,却故作愚笨,拿捏着尺寸,刻意中尹姬的圈套,令太宗皇帝生怒。其后抓准机会,使出苦肉计,借宫人揭穿尹姬并罗织罪名,翻身不说,更让太宗皇帝心怜,一点一点将尹姬逼落悬崖,直至粉身碎骨。” “阿母是说,太后亦有类似的打算?”陈娇道。 “有可能。”刘嫖沉声道,“我早就觉得王娡的种种举动根本不像她。早年能让栗姬无法翻身,将前临江王从太子的位置上拉下来,如今再是轻狂,也不该蠢笨如斯。” 刘嫖越说越觉得自己没想错,当下握住陈娇的手,叮嘱道:“娇娇,她终究是天子生母,血脉割不断。你同天子是夫妻,但至今没有孩子。如今太皇太后已去,宫权掌于你手,王娡行此计,未必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意。” “置之死地而后生?”仔细咀嚼此言,陈娇神情微生变化。 以轻狂遮掩心机,用示弱衬托椒房强势,其后如何? 真如阿母所言,使苦肉计,证明太后之尊手无权柄,对天子没有任何威胁,反而是椒房殿独霸汉宫,并有窦陈两家支持? “阿母无需担心,我会留意。” “单是留意不够。”刘嫖握紧陈娇的手,认真道,“王娡走到今天,绝非侥幸使然。原本,她同天子的关系已无法转圜,然经今日之事,背后定有谋算。她惯会示弱,且能做得天衣无缝,你务必要小心!” “我知。”陈娇颔首,见刘嫖仍面带焦急,出言宽慰道,“阿母,我非懦弱怕事之人。再者言,陛下是什么性情,阿母还不知晓?区区苦肉计就能让他心软,岂非笑话。” “这倒也是。”刘嫖松了口气。 “还有,”陈娇放松语气,笑道,“换做早年,遇到今日之事,阿母早找上长乐宫。” “你是我儿。”刘嫖瞪了陈娇一眼,“我担心你,你反倒有心思说笑。” 陈娇摇摇头,撒娇般依偎在刘嫖怀中。 自陈娇嫁给刘彻,母女俩少有这般亲近。刘嫖一时间愣住,待反应过来,双臂拢住女儿,眼角不禁有些发红。 “阿娇,你放心,阿母定然护住你!” “我知。” 长乐宫内,王太后坐在殿中,熟悉的宫人和宦者尽被抓走,现在伺候多为生面孔,唯恐触怒她,全部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 “下去。” 王娡沉默许久,开口时声音略微沙哑。 宫人宦者如蒙大赦,忙不迭弯腰退出殿门。 待门扉合拢,王娡起身绕到屏风后,呼吸因怒意变得急促,十指攥紧,掌心留下弯月状的红痕。 待怒意稍退,耳闻淅淅沥沥的雨声,嘴边掀起一抹弧度。 看起来,老天都在帮她。 宣室内,闻知黄河改道,奉召入宫的窦婴等皆面色凝重。 “陛下,从东郡马不停蹄赶往长安,至少也需数日时间。从顿丘发现异状,再到奏疏送抵,至少过去半月。” “事关重大,臣请陛下下旨,尽速徙郡县百姓,并征役夫筑堤塞河,以防水势大,损害人命。” 在场之人,不乏封邑在水道以北,基本不会受到水徙影响。相反,朝廷发役夫筑造河堤并迁徙百姓,多会令他们遭受损失。 但在此时此刻,无一人提出异议。 一则是水患非同小可,若是治理不及时,以致于酿成惨祸,无人能够担得起重责;二来,天子和三公摆明态度,出言反对实在愚蠢。 最后,为田利罔顾人命,凡有良心者,都不会行此恶事。 河道必须治理,无人提出异议。针对征发役夫之事,众人却有不同意见。正当春耕之时,若是大批征丁,恐会引来民怨。 “陛下,臣记得,高祖皇帝下旨治理水道,曾发民夫八万。”卫绾开口道。 听到这个数字,众人尽数陷入沉默。 刘彻紧锁眉心,手指不断收拢放开,这是他遇到难题时的习惯。 在众人议论时,韩嫣一直没出声。至殿内突然安静,他忽然想起同赵嘉闲聊时,对方说过的一番话,联系此刻难题,不由得心头一动。 ☆、第250章 第两百五十章 宦者奉旨往林苑宣谕, 五营刚结束一场实战演练。 为犒劳军伍, 校场前架起数具铁锅, 锅内热汤翻滚。 伙夫合力抬起木板,扛起藤筐,将切好的炙肉和新出笼的包子馒头放到木桌旁。热气和麦香、肉-香一同蒸腾, 弥漫在空气中, 分外诱人。 一名伙夫手持长叉和木勺,捞起蒸熟的肉块, 砰一声砸到木几上。另一人拿起短刀,利落地切成巴掌大的厚片,码放在木盘里, 浇上带辛味的酱料。 肉汤里撒了两三味香料,味道更上一层台阶。其中一种是卫青蛾从边郡送来, 言是同身-毒-商人市得,洒在汤中既提味又开胃。 香料送到当日, 赵嘉并没认出来。直到伙夫将圆粒磨成粉, 撒到汤里,赵嘉尝过之后,方才恍然, 这分明就是胡椒。 胡椒原产于东南亚, 关于此物的记载, 最早出现在《唐本草》中, 主要是其药用价值。 卫青蛾给赵嘉提了醒, 百越之地既然拿下, 无妨进一步利用起来,在种粮植柘的同时,开辟南行古道,同身毒、大夏等通商。 当初听闻“身毒”,赵嘉就觉得熟悉,空闲时翻阅典籍,请教到军营串门的各家大佬,终于弄清楚,所谓的“身毒”,就是唐朝时的天竺,也就是后世的印度区域。 大月氏尚未南迁,还在匈奴的威压下强撑。大夏也没有灭国,身毒尚未进入贵霜帝国时期。就卫青蛾在信中所写,不像是一个国家,更类似松散的土邦。就形式而言,同百越诸部十分相近,只是内部成分复杂许多。 如今的南亚,说是一片原始丛林都不为过。 身毒商人能够穿过大夏,抵达安息,最后平安来到西域,可谓是泼天之幸。 成功抵达目的地的身毒-商人,除非有必须回家的理由,九成以上都会在安息或大夏定居,自己组织或加入当地人的商队,继续做香料、宝石和布匹买卖。 卫青蛾在信中写明,她这次出行归来,至少三年内不会再往西域。原因很简单,她已经有了身孕,需要在家中调养。 “阿姊成亲了?” 消息来得突然,事先没有任何预兆,赵嘉颇感到意外。 送信来的卫家健仆满脸喜意,禀报赵嘉,卫青蛾是去岁招赘,年底得喜。经医匠诊脉,母体安康,无论女儿还是男丁,都会长得格外健壮。 对于卫青蛾招赘的人选,赵嘉很是好奇。 “是阿鹰。”提起阿鹰,健仆的神情顿了一下。 “阿鹰,是当年阿姊从草原带回之人?” 赵嘉对这名少年有印象。初见时,觉得他相貌同阿蛮有几分类似。日子久了,了解他的性情,那点相似很快烟消云散。 “阿姊为何选他?”并非对阿鹰不满,而是赵嘉觉得,以此人的性情,未必甘心成为赘婿。 “女郎说他长得好。而且是他主动接近女郎,心甘情愿。”健仆表情木然。 长得好? 赵嘉当场无语。 认识这么多年,他竟从没发现阿姊是个颜控? 仔细想想,阿鹰的确相貌俊俏,身量足够高,身板也十分壮实。从优生学的角度来考虑,卫青蛾的选择算是合情合理。 只是,这样一个怀揣野心的少年,会心甘情愿入赘? 见赵嘉许久不出声,健仆误会他的意思,开口道:”郎君放心,女郎是何等人,如他真有别样心思,定不会轻饶。” “我倒不是担心这个。”赵嘉摇摇头,叹息一声。 那是为了什么? 健仆面露不解。 “罢,大概是我杞人忧天。” 早在多年前,卫青蛾就表明心迹,她此生不会离开卫家,必当振兴家门。 事实上,她也做到了。 现如今,凡是行走边郡和西域的商人,只要消息灵通,有点见识,谁不知道云中沙陵卫家女?早几年遇到,还能称一声“女郎”。如今见面,哪怕是身家巨富的豪商大贾,也会客气地称一声“卫君”。 卫青蛾数年出塞远行,用刀箭和胡骑匪徒拼杀,几次九死一生,方才搏出威名,得来这份尊重。赵嘉可以断言,只要她愿意,求亲之人必定踏破门槛,以嘉礼迎她入门做一家一姓的主母。 这些年来,卫青蛾忙于开拓生意,纵然有好儿郎提亲,也是一概婉拒,始终没有传出婚讯。如今却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非但招赘,还有了身孕! 想想卫青蛾的志向,对她的选择,赵嘉自是要给予祝福。 至于阿鹰,这个少年不乏野心,但赵嘉相信,卫青蛾能压制得住。如果压不住,还有自己在。若是胆敢对阿姊不好,或是藏着什么鬼蜮心思,他定会让此人后悔来到这个世间! 双标? 不讲理? 赵嘉掀唇冷笑。 他了解卫青蛾,如果阿鹰当真不愿,阿姊绝不会勉强。如今答应了,就要做好本分。已经得到好处,背后却要委屈埋怨,顾影自怜,甚至心怀怨恨,岂非可笑之极? 别说他仗势欺人。 人有亲疏远近,就算他仗势又如何? 他有这个底气和资本。 “我会书信一封,你带回去交给阿姊。”赵嘉一边摆开竹简,一边说道,“告知阿姊,如有事,立即派人来长安寻我,切莫自己压在心里。” “诺!”健仆敬声应诺。 凡是赵嘉和卫青蛾身边之人,均知两人自幼的情谊。对于赵嘉叮嘱之言,半点不觉得意外。 健仆离开不久,就有亲兵来报,宫中来人传天子口谕,召赵嘉往未央宫议事。 “黄河水徙,陛下召重臣议。韩校尉举荐赵校尉有良法,陛下特命仆来请。”宦者说话时面上带笑,态度十分客气。 “事不宜迟,嘉即刻前往。” 黄河改道非同小可,赵嘉知晓情况紧急,二话不说,换衣佩冠,将营中诸事托付魏悦和李当户等人,即随宦者前往城内。 目送赵嘉行远,李当户奇怪道:“季豫,阿多懂得治水?陛下召他去,莫不是要派他出京?” 治水是个力气活,而且容易得罪人。 上次治理黄河,还是在高祖皇帝年间。 当时参与的官员耗尽精力,用尽所有办法,也只能算是无功无过。如非其中有吕后家人,且有丞相和留侯出言,说不定还会惹来一身麻烦。 如果赵嘉真被派下这样的差事,想要得功千难万难,若是被小人惦记上,日后必定会添上许多烦心事。 “事情暂不可知,莫要过早下定论。”魏悦转身回营,无意就此事深谈。 李当户还想再说,被曹时一把按住肩膀,提醒道:“这是天子的意思,不想给阿多惹麻烦,最好莫要多言。” “我没……”话说到一半,李当户突然反应过来,当即将后半截话咽回去,压低声音道,“是我鲁莽。” “王孙同阿多交情匪浅,不会害他。再者说,召阿多去议事,八成是为问策,不需要太过担心。退一万步,真要从长安派人,也多是从旁协助,具体执行必要当地太守。” 曹时说得有理有据,容不得李当户不信。 “东郡太守不提,东海郡太守汲黯为人耿直,好直言,素来不怕得罪人。济南郡太守郑当时交友广阔,廉洁奉公,且为人仗义,同样不好惹。依我之见,如陛下要择治水之人,除两者别无他人。” “有这二人在前,且有及时发现水徙,命亲子往顿丘的东郡太守,纵然阿多真被委以重任,需要出长安,也无需过于担忧。” 另有一点,曹时没有说明,赵嘉部天子亲军,率军南征北讨,屡次斩获大功,之前更设计收回河套,虽因首级数量未能封侯,但朝中谁人不知,他已是简在帝心。 想要找他的不是,绝非轻易之事。 更何况赵嘉才智过人,行事稳重,又非孤木,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五营校尉和入营的世家贵人子弟必然会为他说话。 届时,倒霉的究竟会是谁,当真说不好。 “先回营,和季豫商量一下,如果阿多真被派遣治水,我等能提供多少助力。” “好。” 未央宫宣室,赵嘉行礼之后,坐到大行令王恢下首。 之前韩嫣向天子推举,言赵嘉曾言以兵代民,以工代赈等法,于诸位大佬而言,不说振聋发聩,也像是开启另一扇窗。 此提议独辟蹊径,让众人面对眼前的难题,有了新的思路。 知晓天子和大佬们担忧的重点,赵嘉斟酌片刻,组织过语言,将他能想到的办法逐条列举出来,供诸位大佬参详。 “治水、迁民、赈灾、防疫,臣以为缺一不可。” “时逢春耕,发北岸之民定耽误农时。迁南岸百姓时,无妨以工代赈,济以钱粮并代更役。” “以兵代民仅是臣粗浅想法,是否可行,需陛下与诸君议。” “水徙伤民,恐有疫。需调集医匠,筹集药材,做到有备无患。” “治水赈灾所需钱粮可依往例,由朝廷调拨。只是需得严查,防有恶吏中饱私囊。” 赵嘉侃侃而谈,刘彻和诸位大佬都听得认真。 几名博士在一旁奋笔疾书,将他所言一字不落记下,只待稍后整理一番,同之前众人所言进行汇总。 刘彻向赵嘉问策时,又有数匹快马驰出东郡。 黄河改道速度极快,水势汹涌。 水出顿丘后,两决濮阳瓠子。当地县令亲上堤坝,长吏少吏组织百姓日夜巡防,加固堤坝,仍阻挡不住淘淘水势。 两天前,天降大雨,河水猛涨,注巨野。 堤防崩塌,巡岸的县丞和小吏都被卷走。百姓睡梦中闻听水声,除少部分青壮逃跑,五六个村庄俱被河水淹没,荡然无存。 ☆、第251章 第两百五十一章 元光三年春, 黄河改道, 水注巨野、通淮、泗等,十六郡遇灾。 灾报急送长安,天子召群臣议, 定下赈灾治水数策,隔日宣于殿, 开郡库放粮赈灾, 并从长安运送谷物药品。 刘彻当殿下旨, 以赵嘉和韩嫣为赈灾正副使,率步兵、虎贲两营前往救灾。随行有长安医匠数十名,以及墨者和方技家百余人。 出发之前, 赵嘉请墨家帮忙,对运粮大车加以改造, 增设可行水上的机关。并请方技家制造能升空的热气球, 滞空时间短没关系, 务求数量足够。 赵嘉和韩嫣忙碌时,水患灾情不断送抵长安, 一封比一封紧急。 偏在此时, 边郡又送来急报, 有胡骑在云中、定襄一代出没,草原别部传出密报, 匈奴王庭欲要报楼烦王白羊王被灭之仇, 大军正蠢蠢欲动。 遇匈奴来犯, 魏悦、曹时和李当户随时可能北上。三人无法请缨与赵嘉韩嫣同行, 只能在队伍出京之日,送其离开长安,期待此行顺利。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五月中,洪水漫十六郡,沿岸村寨里聚悉数淹没,房屋良田尽被冲毁。死者的尸体漂浮在水上,生者互相救助,奋力在水流中挣扎,拼命抓住能抓住的一切。 无论青壮老人,无论妇人孩童,稍不留心,就会被卷入湍急的漩涡,一息没顶。 眼睁睁看着家人被河水吞噬,悲伤之下,竟有人纵身跳入水中,哪怕乡人奋力去拉,到最后,留下的也只有几片破碎的衣角。 大雨连绵不断,水位猛涨,高祖时修筑的堤坝接连决口。纵有地方官吏组织填塞,仍挡不住汹涌水势。 洪泛五日,即有数县巡河长吏被水卷走,死伤失踪的百姓以千计。至第六日,水情愈发严重,发往长安的急报一封接着一封。 灾难当头,偏有商贾泯灭人性,大发昧心财。明知灾民缺衣少食,却大肆提高粮价,亦有恶徒无赖趁机为恶,抢夺财物不算,更劫掠女子孩童卖与贩僮奴者。 东郡、济南郡、东海郡等太守先后下令,遇灾民过时,当施粥给药,不可强行驱赶,更不可肆意伤人甚至强掠为僮。 严令之下,仍有地方豪强阳奉阴违,同贪官污吏互相勾结,以掺杂泥土的陈粮替代郡库发下的粟米,并胆大包天,分批运走防疫药材,任由灾民饥饿病重而死,险些酿成民-乱。 手握实据,东海郡太守汲黯怒不可遏,写成奏疏送往长安,同时下令捉拿涉案的县令、县丞和县尉,夺其官印绶带,通通押去堤坝塞河。县中豪强尽数下狱,首恶立杀,从者同押去堤坝,待洪水退去,死了就算,没死继续依律治罪。 济南郡太守郑当时本非酷吏,然事急从权,面对贪婪成性、不恤民情的恶徒,半点不留情面,下起手来狠过汲黯数倍。 汲黯好歹是上报过再杀,郑当时沿用郅都和宁成在任时的旧例,只要查证属实,无论县中官员、地方豪强还是不法商贾,当日就推出去砍头。 涉案者一律从严惩处。 首犯定斩不饶,从犯可杀可不杀,全都提出牢房杀掉。 杀人之地选在城外,当着灾民的面,刽子手高举屠刀,数十人头滚滚落地。 这一幕既让百姓出一口怨气,大呼痛快,也让侥幸躲过一劫的郡内豪强脊背生寒,回忆起被郅都和宁成统辖的恐惧。 郑当时推崇黄老,为人谦和,他们本以为这位郑使君好说话,这才壮着胆子发不义之才。万万没想到,这位只是表面和气,发起狠来,半点不逊色之前两位太守,着实令人寒毛卓竖,毛骨悚然。 面对染血的法场,众人终于想起,郑当时祖上曾追随项王四处征战,手上不知握有多少人命。而郑当时本人年少时曾以行侠为乐,不乏与人争强斗狠的传言。别看郑太守修身养性多年,推崇老庄,真正发起怒来,谁的情面都不给,该杀就杀,半点也不会手软。 先有郅都,后有宁成,如今又有郑当时,豪强们摸摸自己的脖子,不约而同开始思量,一个就算了,连续三个都是这样,是否真是风水问题? 汲黯和郑当时雷利风行,狠狠惩治一批官吏,压下豪强和不法商贾,使一场可能-爆-发的民-乱消弭无形。 然而,乱虽未起,水灾却迟迟不退。 临到五月下旬,水势更为惊人,非但村庄里聚,连县城乃至郡城都被淹过。 六月初,长安旨意下达,赈灾官员已经动身,并有大批粮食和药材即将运抵。 东郡太守最先得到消息,担忧水势过大,运粮车过不来,加上洪水漫漫,难以找准方向,亲自组织人手,拆卸能用的木板,准备出城帮忙运粮。 “此去难料生死,如不愿,我绝不勉强!” 日前洪水泛滥,东郡太守的长子赶往县中巡河,不慎被水卷走,至今没有消息,怕已是凶多吉少。强行压下悲意,太守亲率官寺众人踏上河堤,次子和三子更主动请命,率领健仆青壮塞河,助百姓尽速撤离。 高祖年间,朝廷曾派人治理黄河,修筑河堤。 工程距今已有五十多年,又遇河流改道,天降暴雨,洪水屡次冲垮堤坝,单凭郡内河工青壮去堵截,实是杯水车薪。 如若雨水不停,水位再次上涨,堤坝必然彻底被摧毁。待到那时,河堤上的人怕是一个都退不下来。 “阿翁,我们去了!” 东郡太守长子已去,余下两子此去亦难断生死。 今日一别,或将成永诀。 “去吧,我以阿子为傲!” 太守一家死守河堤,官寺上下团结一心,纵然此前有不和、矛盾甚至仇怨,此时也抛到一边,一心一意联起手来,共同面对滔天洪水,同心协力度过难关。 长安旨意和赈灾粮药抵达时,官寺中仅剩下太守和主簿,以及三四名文吏。余下尽往各处河堤,组织人手堵塞缺口,救助百姓。 为运送这批粮药,东郡太守调集城内全部男丁,耳顺老人和舞勺孩童都被召集起来,由他亲自带领,只为能尽快将粮食送往各处。 有粮才能活命,有药方能救人。 数月殚精竭虑,面对不断增多的死亡和失踪数字,东郡太守尚不到半百,须发尽已全白。 “随我出城。” 队伍出城时,上百穿着短褐的妇人主动加入进来。她们有的出身郡城,家中男丁俱已上了河堤,有的则是被洪水-逼-来,得东郡太守开城收留,方有容身之地。 洪流滚滚,怀山襄陵。 城内低处,水已能没过脚踝。出城后将遭遇什么,众人早有准备。但在此时此刻,众人的脚步没有停顿,神情间没有半分迟疑。 为保卫家园,边塞妇人和孩童都可以拿起刀箭同胡骑拼杀。他们一样有血性,一样能豁出性命,用身躯挡住洪水,为身后的亲人、族人争得一片存身之地,争得一线活命的机会! “使君,我等愿随使君同行!” 东郡太守没有出言,仅交叠双手,深躬到地。在他身后,主簿同仅剩的文吏端正衣冠,随之行礼。 “出城!” 城头已无郡兵。 早在数日前,郡内堤坝三度决口,青壮不足,东郡都尉点将兵亲往塞河,除隔日一骑飞报,再无任何消息传回。 现如今,一郡治所没有郡兵驻扎,连各家健仆都被抽调,仅有十多名伤残老卒,重新拾起长矛,肩负起看守城门之责。 队伍出城之前,为凑够木板和水囊,太守府的门板都被拆得一干二净。 随着不断前行,水位也不断攀升,沿途可见被冲毁的堤坝,以及用来堵塞缺口的巨木、石块和泥土。 不少壮丁和郡兵甚至以身为墙,拼命拦在坝上。 在拦坝的人中,东郡太守和主簿都看到自己的家人,双方却无暇对话,仅遥遥对望一眼。前者继续行进,准备接引长安来的队伍,后者咬牙坚守在原地,只为防住这一处缺口,不让洪水继续肆虐。 东郡尚且如此,可以想见,灾情更为严重的东海郡等地又会是什么样子。 出城不久,连降多日的暴雨终于停歇。 只是天空依旧阴沉,东郡太守不敢怀抱侥幸,令众人加快速度,务必赶在下一场雨落下之前同长安来人汇合。 “使君,快看天上!”主簿突然惊呼,手指前方。 东郡太守循声望去,不由得也是一惊。 水天一线处,正缓缓升起数个球状物,并排向太守一行所在的方向飞来。球状物下,隐隐现出黑色长龙,行似运货的大车,却如河船一般行在水面上,而且速度飞快。 距离渐近,看到“船”头按剑而立的年轻官员,看到其后军容整齐的将兵,看到将兵簇拥下,如小山堆叠的谷物和药品,东郡太守激动得眼圈泛红,不顾掉落的发冠,奋力淌过浑浊的河水,近乎是扑到船身前,牢牢抓住木板,用力到指甲几乎翻起,才确定这一切不是幻觉,自己不是做梦。 “苍天,东郡有救,百姓得生!” ☆、第252章 第两百五十二章 赈灾队伍抵达东郡, 船上的粮食和药品可谓雪中送炭,正能缓解当地燃眉之急。 因道路俱被水淹, 半座郡城也泡在水里, 蹚水实在太慢,东郡太守、主簿及文吏都被带上大车改装的木船,船后延伸出舢板,随行百姓挤一挤,再不必涉水而行。 天空中,热气球陆续落下,很快被方技家收起。 木船上,壮硕的汉子踏动木浆,船后卷起阵阵水涡。墨者制造的机关形成动力,推动船身不断前行,随着踏浆速度愈快,破开层层水浪。 遇到湍急漩涡,汉子会开启船侧机关, 带动船身和舢板一同调头转向。 一系列操作, 看得东郡太守和主簿目瞪口呆, 险些忘记全身均已湿透, 半身还裹着泥浆。直至赵嘉亲自递来干燥的衣物,两人才从震惊中回神, 匆忙接过, 向赵嘉致谢。 卫青送来热水和两盘包子, 赵破奴和赵信分别带上几名军伍, 将散发热气的蒸饼包子装进藤筐,送给船后百姓。 水患持续近三月,郡内粮库早已告罄。即便是太守本人,每日也仅能以粥水果腹。此刻闻到包子的香味,喉结不自觉滚动,饥饿感瞬间涌上。想起来时所见,神情又不免黯然。 “使君,东郡诸事需使君主持,嘉同王孙还需赶往济南。” 赵嘉和韩嫣虽为朝廷派遣的赈灾使,但治理水患、主持赈灾及安置百姓还需以当地官员为主。 刘彻发下旨意,命东海郡太守汲黯、济南郡太守郑当时主理此事,赵嘉和韩嫣从旁协助。如此一来,既能借两名太守的威望压制当地豪强,使诸项工作落到实处,也能避免赵嘉和韩嫣不熟悉当地情况,好心办错事。 在赵嘉的劝说下,东郡太守和主簿吃下近日来第一顿饱饭。正饮温水,乍闻赵嘉提及郡内高门豪强,不由得都是一愣。 “朝廷下旨赈灾,粮药均从长安运来,路途远且耗时长。” “黄河徙,大水何时退去尚未可知。旧河道以南,十六郡百姓受灾,流离失所,水不退则生计无着。” 赵嘉一边说,一边观察东郡太守,见他眉心深锁,神情间闪过一丝悲痛,不免叹息一声,继续道:“天子下旨,发役夫修筑堤坝河道,以工期发粮布,替以更役,并免三年赋税。此外,告诸郡豪强发粮赈济,并借调健仆田僮。” 赵嘉口中的豪强,不仅包括受灾诸郡,更有旧河道以北的二十多家。 汲黯和郑当时送往长安的奏疏,刘彻尽数看过。 当看到灾难当前,竟有不法豪强商贾囤积居奇,哄抬粮价和药价,视人命如草芥,更胆大包天,勾结贪官污吏偷换赈灾粮谷,运走救命的药材,险些酿成-民-乱时,恨不能亲自奔赴当地,将这些该死的恶徒尽数杀死。 此番赵嘉和韩嫣南下,得天子明旨,有先斩后奏之权。 刘彻的意思很明白,凡是被记上黑名单的官员、豪强和商贾,胆敢不按照朝廷的旨意行事,可以当场格杀,事后再上报长安。 先前郑当时在济南郡大开杀戒,有商贾为能保命,供出大量涉案者,不只有当地豪强,还有旧河道以北数家。 碍于管辖权,郑当时无法予以惩处,但也不打算便宜他们,全部写进奏疏,命人送往长安。 随黄河改道,大水泛滥,旧河道以南的百姓多数遭灾,屋舍田产尽被水淹,需朝廷赈济才能活命。 反观旧河道以北,如鄃地等,非但没有受到灾情影响,反而谷穗挂浆,呈现一片丰收景象。 知晓十六郡粮价居高不下,灾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一些恶徒便打起歪主意,掳掠女子孩童乃至于壮丁,卖给贩僮商队,再经后者带往他郡。 这些被掠走的百姓,有半数是被藏在背后的豪强买走,由庶人沦落为奴仆。部分豪强甚至派健仆假扮盗匪,目的就是掠得田僮。 赵嘉和韩嫣除奉旨赈灾,另一个任务就是惩处当地豪强。 在两人出发之前,赵嘉特地前往拜会宁成,专为请教相关经验。如非雁门郡太远,金雕和信鹰无法一次传递太多消息,赵嘉都想和郅都取经。 对于赵嘉的到访,宁成自然高兴,将对方引为知己,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从宁中尉处,赵嘉收获不小,总结起来,中心思想就是一个字:杀! 恶人不值得怜悯。 所谓“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用到这些贪婪成性、心狠手辣的恶人身上,实属无稽之谈。 按照宁成的说法,想要以最短的时间取得最好的效果,杀鸡儆猴作用有限,必须开启群杀模式,逮住一个杀一家,抓出一家灭全族。 别说家人和族人无辜。 他们心安理得享用利益,踩踏无辜者的血泪,必然要为此付出代价。 想当年,郅都在济南的凶名能止小儿夜啼。每次提到郅太守,豪强无不噤若寒蝉。遇上手握屠刀的苍鹰,甭管背景如何,都得约束家中子弟,不想被灭掉全族,绝不可胡作非为。 宁成仰慕郅都,投身于酷吏事业,在济南的凶名丝毫不亚于前任。 郑当时无为数年,遇到豪强和不法商贾胆敢踩线,实在忍无可忍,突然间-爆-衫,丢飞谦和光环,抄起长刀,直接来一个连-环-砍。 灾难当前,胆敢行不法事,杀一个算你运气,杀全家就自认倒霉。 有“成功案例”在前,赵嘉需要做的就是手握实据,让旁人挑不出错来,然后该怎么杀就怎么杀,杀到这些鬼蜮之辈心惊胆寒,不敢再生出祸害灾民为己谋利的心思,方才算是成功。 韩嫣支持赵嘉,愿同他一并担责。 如非北方匈奴异动,其他三营需在长安待命,随时准备奔赴边郡,魏悦、曹时和李当户必会请命一同前往。 魏尚和李广身为边郡太守,多年为国守护边疆,立下赫赫战功,朝中上下都要给几分面子。曹时袭侯爵,尚长公主,他若一同前来,更能添几分保障。 可惜事难万全,匈奴集结大军,战端随时会开启,天子亲军必然要开赴边塞,无法全部调来赈灾。 出发之前,魏悦交给赵嘉一份帛书,是他亲自整理的十六郡官员名录,以及当地有名的豪强。 最为难得的是,他在帛书中绘成关系网,包括这些人在朝中的姻亲、故旧乃至同乡。凡是能想到的,一概详细列出,确保不会漏掉一人。 翻阅过帛书,赵嘉不由得心生佩服。 魏三公子简直就是行走的资料库,一座人形图书馆。 有这份资料在手,赵嘉行事更有底气。同韩嫣对照名单,参考天子交给他的名录,两人迅速锁定三家,决定抵达东郡后立即动手,解决恶徒的同时,给其他豪强一个震慑。 必须让这些人明白,他们身负-皇-命,此行一切均为百姓。谁敢在这个关头行不法事,官商勾结,欺上瞒下,损人利己,都将脑袋搬家,必死无疑! 队伍经过险些决口的堤坝,韩嫣调动一批士卒,前往替换护堤数日,全身都被泥水包裹的郡官和百姓。 “用些热水,包子蒸饼管够。” 公孙敖和赵信牵起长绳,将船身固定在堤坝附近,随后将滑轮挂在绳上,一筐筐蒸饼包子顺势滑动,送到青壮面前。 这些都是赵嘉提议,由墨者和方技家联手打造。原本是训练所需,如今装到船上,同样能帮上大忙。 郡官和青壮补充过食水,短暂休息片刻,除几人发起高烧,实在坚持不住,不得不返回郡城,余者无一退走,坚持守在险处,随时准备填补缺口。 经文吏说明,赵嘉方才知晓,人群中两个主事的青年,分别是东郡太守的三子和主簿的长子。自堤坝首次出现险情,两人就守在此处,迄今两月有余。 早在水泛时,东郡太守的长子就失去消息。次子出城后和兄弟失散,恐也是凶多吉少。 “使君,请受嘉一拜!” 东郡太守扶起赵嘉,口中道:“在其位谋其政,为朝廷牧守一方,自当护民爱民。吾膝下三子长于膏粱锦绣,饭衣无不得自百姓。遇天降灾祸,大水为虐,自当挺身而出。纵破家殒命,亦不能退于人后,此方不负人主之恩,不负百姓供养,不堕世家之名!” 话落,东郡太守眺望身后,在人群中望见三子,疲惫的面上并无伤悲,尽是骄傲。 队伍进-入郡城,因文吏数量不足,太守和主簿亲自主持调拨,将粮食和药材发往各县。如非实在不能离开,他们必定会亲往各县,确保粮药发到灾民手中。 了解到第一手情报,赵嘉动笔写成奏报,和韩嫣一同落印,交同行的绣衣使者带回长安。 如数卸下物资,赵嘉和韩嫣没有多做停留,队伍又连日赶往济南。 途中遇到一支贩僮商队,且正和三家买主交易,赵嘉一声令下,卫青和赵破奴从船头一跃而下,率两什步卒冲上前,将这伙恶徒尽数擒拿,连同三家买主,一个都没能跑掉。 “大胆!你可知我家主是谁?!”一名身着直裾,明显非僮仆之流的男子叫嚣道。 “是谁?无妨说来听听。” 赵嘉立在船头,俯瞰被扭住双臂,半身浸在水中的男子,嘴角微微掀起,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担心被恶徒跑掉,赵嘉途中跃上飞舸,同大部队脱节。男子不知晓他的身份,错以为是哪家要争抢家僮,这才放胆叫嚣。 不料想,威胁话音刚落,黑压压的船队突然出现在水面,陆续停在赵嘉身后。 看到船上的军伍,再看立在船头的赵嘉,青年脸色惨白,心中陡然生出一个念头:完了! ☆、第253章 第两百五十三章 家门被踹开时, 田蛮正搂着新得的美人,同数名族人大肆畅饮,寻欢作乐。 巨野、通淮等地被大水淹没, 良田屋舍尽毁,百姓无家可归。东郡、东海郡及济南郡太守亲往河堤, 家人、族人各自领命, 遇水袭来,无一人退走。 遇灾郡县有豪强--奸商趁机为祸, 亦不乏出粮出人、共度灾难的行商富贾。 反观旧河道以北,因未受水患侵袭,田亩丰产, 家宅无忧。遇天灾至, 多数豪强全无仁心, 非但不救助灾民, 反而趁火打劫,勾结奸商哄抬粮价药价并以次充好,用掺杂泥沙的旧粮换走新粮。 这且不算,更有数家泯灭良知, 丧心病狂到同贩僮者沆瀣一气,掳掠灾民,迫庶人为僮。有不从及逃跑者,竟是直接打死, 尸体丢入河中。 从黄河改道、水注巨野至今, 短短三月之内, 单鄃县田家,掠得的田僮即有千人之数,推及诸多豪强,数量可谓触目惊心。 田蛮是田氏家主,田蚡的族兄。 早在景帝年间,因刘彻被立太子,王娡封后,田、王两家皆得天子赐地。 其后王信封侯,地改封邑。在朝廷南征,拿下闽越和南越之后,王信的封邑随之扩大,现如今,已是当初的十数倍。 不过新增土地都在百越,在不知底细的田家人眼中,俱为蛮荒之地,并不值得一提。 田蚡倒是知晓内情,对这些能产粮植柘的土地很是眼馋。 奈何他身无爵位,官职卡在中大夫,数年未有升迁迹象。哪怕王娡成为太后,搬入长乐宫,以刘彻如今的态度,也帮不上多少忙。 不想连中大夫都做不成,再是眼热,他也只能站在一边,看着王信大把赚钱,王氏一天比一天富裕,没有丁点办法。 然而,天子没有赏赐,不代表田家私下里没有动作。 从景帝朝至今,田家借王娡之威,没少在乡间做“市田”“置地”的买卖。只要是田蛮看上的良田,想方设法也要弄到手,而且都是“低价”市得。 因苦主不上告,且有合法契书,即使猜到其中有猫腻,官寺也无从查办。 并非所有人都具备郅都的魄力,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宁成的狠辣。如果酷吏是常态,就不会被史官做特别记录,单独书成章节。 民不举,官难究。 加上田蛮得田蚡指点,明面上从未闹出过人命,而且行事阴损,以微薄利益收买苦主的族人和乡邻,使得对方上告无证,求援无门,数年如一日做着恶事,竟始终安枕无忧,未曾被追查问责。 随着田产越来越多,财富越聚越厚,田蛮的胆子也越来越大。 这次黄河水徙,旧河道以南遭遇水患,田蛮心生贪念,联合数家豪强,罔顾人命,做下诸多恶事。 哪怕得田蚡来信,知晓长安派下赈灾使,随行有五千兵卒,田蛮仍不打算收手。只在表面上略有收敛,做一做样子,暗地里依旧该干什么干什么,甚至愈发猖狂。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明知朝廷赈灾使抵达,田蛮仍是利欲熏心,如蚊蝇见血不知收敛,派人同贩僮者见面,欲再市一批田僮。结果就是被赵嘉抓个正着,证据直接攥到手里。 田氏子弟被反扭双手,刀锋抵在脖颈,当即如一滩烂泥,问什么招什么,半点不敢隐瞒。 “鼠胆,怂子!” 见他招得利落,该说不该说全都往外说,更将同来接人的两家说成主谋。后者勃然大怒,哪怕被按在水里,仍是拼命抬起头,对其破口大骂。 贩僮商人心知自己做得是黑心买卖,如今被抓住,下场绝不会好。左右都是死,反倒是相当镇定,遇赵嘉问话,恬不知耻讲起条件。 “放过我家人,我便招供。” 朝廷禁止贩奴,一旦被查获,势必从重处罚。是否涉及家人,则能斟酌考量。贩僮商人知道自己跑不掉,却想为家人求一条生路,身后留存一条血脉。 “放过你家人?”赵嘉被气笑了。 “口口声声家人血脉,你可知被掠的百姓是何处境?本为庶人,却要沦为僮奴,亲人离散,命不得自主!” “你手中的铜钱,你家人吃的饭食,穿的衣物,住的屋舍,都是他人血泪!” “无辜?” “心安理得享得种种,有何颜面提无辜二字?!” 赵嘉越说越怒,索性跃下飞舸,几步走到贩僮者面前,单手攥紧他的衣领,将足有一百四五十斤的男子硬生生提起来,手指被救出的女子孩童,怒道:“你睁开眼睛看看他们!你胆敢再说无辜二字,我就将你捆在架子上,先割你的舌头,再将你千刀万剐!” 贩僮者面色惨白,被吓得当场失禁。 赵嘉一把丢开他,命人将市僮的豪强子弟和健仆捆在船身两侧,一路拖着向前,任其呛水扑倒,只要不被淹死就成。 “带路。” 对于赵嘉的命令,田家子十分配合,另外两人却是一动不动。 公孙敖大怒,挥起刀鞘就要往下砸。 赵信拦住他,抓住一人的发髻,当场将他按进水里。任凭其如何挣扎,手中力气始终不减。认为差不多了,将人提起来,待缓过两口气,再一次将人按入水中。 换做以往,这都是豪强惩治田僮的手段,如今因果循环,全都报应在他们自己身上。 赵嘉不说停,赵信就不停。 几次同强敌厮杀,从刀光剑影中活下来,面对此等恶人,少年们从不会心慈手软。 目睹同伙一次又一次被按进水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挣扎逐渐减弱,余者终于胆寒,颤抖着跪在水中,愿为赵嘉带路。 “早点合作多好,省得麻烦。”赵信冷笑一声,松开手,踢了踢半死不活的豪强族人,冷声道,“起来,带路!” 船队涉水而行,于午后靠岸。 赵嘉命人押来三家豪强子弟和健仆,准备率领五百步卒登岸,到各家去“登门拜访”。 “阿多,我同你一起去。”韩嫣不放心,欲-留随员看护船队,自己和赵嘉一同前往。 “王孙还是留下。”赵嘉笑道,“小事而已,我去即可。” “可……” “王孙,事涉田家。”赵嘉低声道,“此前宫内事被天子压下,终有余波未消。为免横生枝节,王孙避嫌为好。” 王太后闹出的动静不小,弓高侯都被宣入长乐宫,城南诸家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明眼人全能看出,王太后的主要目的是陈娇。但无论如何,韩嫣终归被牵扯在内。 田家是外戚,是王太后的娘家。 赵嘉为赈灾正使,身负皇命,出手惩治豪强理所应当。纵然事后被攻讦,照样有脱身之法。倒是韩嫣,有长乐宫之事,此时反倒不好出面。不然的话,很可能被污蔑私仇,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明白赵嘉是好意,韩嫣没有坚持。只是提醒赵嘉,田蚡早不怀好意,他未必会比自己麻烦少。 “无妨。”赵嘉笑道,“中大夫在朝。” 不牵涉到长乐宫,一切都要按朝中的规矩来。 如今的田蚡可不是历史上的武安侯,更不是骄横跋扈到能随意任命朝官的丞相。他有官无爵,在任上毫无建树,被两代天子厌恶,哪怕有王太后为后盾,照样翻不出多大的浪花。 “鬼蜮之徒,阴险之辈,纵一时张扬,终不破殒命下场。” 赵嘉主意已定,告知韩嫣无需担忧,随即带人前往豪强家宅。 他的目的不是讲道理,而是杀人。 在东郡目睹的一切,让他彻底明白,宁成口中的“杀为上”究竟是何等含义。史书记载留于身后,任由后世人评说。当下,他愿为十六郡百姓拿起屠刀,背负嗜杀的恶名。 “就是这里?” 来到田蛮家宅前,看到夯土筑成的围墙,黑漆覆盖的院门,扫一眼垂落雨丝的瓦当,赵嘉举起右臂,顺势朝前一挥。 砰! 钝响声中,院门轰然倒塌。 “什么人?!” 健仆护院闻声赶来,看到被五花大绑的家主从子,目及手持长刀、鱼贯涌入的汉军士卒,当下头皮发麻,脸色大变。 “杀。” 赵嘉无意多费口舌,一声令下,军伍如猛虎下山,一路从前院杀进后宅。 田蛮被抓时,人已经半醉,被士卒提到赵嘉跟前,双眼迷蒙,没能认出来者身份。死到临头仍大言不惭,口出威胁道:“竖子!可知乃公是谁?敢闯我家,待禀报长安太后,必夷你三族!” “大胆!”赵破奴怒喝一声,长腿横扫,一脚将田蛮踹飞。 赵嘉并未发怒,对卫青道:“将他说的话全部记下,不差一字。” “诺!” 田蛮想从地上爬起,试了几次均未成功。腰后传来的-激--痛让他彻底酒醒。再看深衣革带,腰佩宝剑的赵嘉,认出他腰间鞶囊外垂挂的绶带,想起之前得来的消息,当即面露惊骇,手脚冰凉。 “杀。” 见对方反应过来,赵嘉也未多言,命军伍入内,将宴饮众人尽数格杀,一个不留。 “你不能杀我!”田蛮惊恐大叫,“我是太后族人,你不能杀我!你如杀我,太后绝不会放过你!你全家必死,全族定灭,天子都保不得你!” 赵嘉挑了下眉,走到田蛮面前,俯瞰被反扭双臂的罪人,俊颜带笑,状似无害,却无端令人胆寒。 就在田蛮以为他会说些什么时,赵嘉忽然转过身,不发一语,径直扬长而去。一举一动再再表明,对他而言,田蛮不过蝼蚁,只言片语都是浪费时间。 冰冷的刀锋抵到脖颈,田蛮瞳孔紧锁。 生命的最后一刻,涌起的并非后悔,而是不甘和怨恨。 他怨王太后不如窦太后,怨田蚡不如王信,怨田氏不如窦氏、陈氏甚至王氏,自始至终未曾反思自己所为,更不曾想过,他究竟因何丢掉性命。 赵嘉登岸当日,三姓豪强尽被灭门,清河郡为之震动。随船队一路前行,赵嘉和韩嫣轮番登岸,无一例外,每次都要杀人灭门。 消息传遍黄河两岸,灾民拍手称快,恶人心惊胆寒。 郑当时和汲黯闻讯,皆言该当如此,尚未见面,已对赈灾两人生出好感。 因事涉田家,赵嘉的奏疏在第一时间送往长安。 看过其中内容,刘彻震怒不已,非是针对赵嘉,而是胆敢胡作非为的地方豪强,包括太后的娘家在内。 王太后则是另一番反应。 在病中闻听消息,强压下没有立即发作,沉默地饮下汤药,挥退众人,方才现出沉怒。 “今我尚在,区区校尉藉我族人。待我百岁后,岂非鱼肉之乎!” ☆、第254章 第两百五十四章 赈灾队伍抵达济南, 宣天子诏令。 郑当时、汲黯奉命主掌赈济百姓及治理水患等诸项工作。赵嘉和韩嫣从旁协助, 每日里救助灾民, 调拨粮食药材, 忙得脚打后脑勺, 少有能停下喘口气的时候。 所幸大雨终告一段落, 水患稍减, 从各郡征发的役夫陆续抵达。按照长安旨意,堤坝修筑完成, 这批役夫能得一笔钱绢,而且能免两年更役。 因赵嘉和韩嫣一路杀到济南,各家豪强品出味道,再不敢怀抱侥幸,更不敢公然违命,遇长吏上门, 往往二话不说,要人给人要粮给粮。有的不等官寺来人,就从他郡市来粟米,一车车送往遇灾的郡县。 在大水稍退后, 有三家豪强大贾筹集钱绢粮食, 调拨家僮仆役, 帮助灾民修建房屋,赢得不错的名声。 鉴于他们及时醒悟, 表现尚算良好, 赵嘉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暂时收回长刀,对其高抬轻放。罪不致死者,出钱粮抵罪,事情就此揭过。 不过放归放,还是要给他们提个醒。 于是乎,赵嘉和韩嫣商议一番,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给这些侥幸逃过一劫的豪强和商贾好好讲了一回“道理”。 无需他们从此一心向善,那也太不现实。 但必须做到行事有底线,知晓何事不当为,什么钱不能赚。胆敢跨越这道界限,等待他们的再不会是宽大处理,而是冰冷的刀锋,田蛮就是前车之鉴。 在两名太守的主持下,赈灾工作有条不紊进行。随房屋陆续建起,粮食批量发放,灾民开始还家,过程称得上顺利。 与之相比,治水却遇上难题,始终停滞不前。 赵嘉和韩嫣对此都是一窍不通,提不出太好的建议,墨者也没有多好的办法。 倒是方技家大点技能树,令人刮目相看。更举荐隐居者数人,请赵嘉上奏长安,言其精通水文,于治理水患、重修堤坝定大有裨益。 至于被举荐者是否乐意,会不会抄起刀子砍过来,方技家表示,为国为民,他们扛了!再者说,大家都是从先秦一路过来的,谁不知道谁啊? 比嘴炮或许差点,论动手能力,他们向来不惧! 赵嘉不敢独断,同韩嫣和两名太守商议之后,方才写成奏疏,派人快马加鞭送往长安。刘彻接到奏请,不由得大喜,立即调派人手搜寻大贤,务求“一网打尽”。 与此同时,赈灾工作也进入新的阶段。 朝廷发下的粮食和药材将近耗尽,如今发放给灾民的粮食,都是当地豪强和富商筹集。赵嘉并未亏待他们,同韩嫣一起成书落印,将情况如实奏禀天子。郑当时和汲黯也在奏疏中有所提及。 刘彻发下旨意,对这些出钱出粮出人的豪强有所褒奖。使得后者感激涕零,激动得满面通红。 并非是夸张作态。 在此之前,他们怀抱的态度是“出钱免死”,保住家族血脉。毕竟赵嘉和韩嫣杀得太多,活脱脱是踩着血路来到济南。哪怕相貌长得再好,态度再是和善,在他们眼中也如凶神恶煞一般。 天子圣旨发下,他们非但不用死,还受到褒奖! 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心情变化太快,想不激动都难。 若非担心表现太过,让两尊杀神误以为是碰瓷,几名年龄大的家主都想表演一下兴奋晕倒,以示敬谢天恩。 随着隐居者被找到,挨个“请”出深山送往济南,治水修堤终提上进程。 这一次,根本不需要朝廷下令,各郡豪强富商纷纷捧着钱绢在官寺外排队。除为博一个好名声,刷一刷好感,更为赵嘉命人透出的消息,南北商路! 别看赵嘉杀得他们胆寒,对这位发迹的过程,众人皆佩服不已。即使之前不知道,经过私下里打听,口口相传,也能了解得七七八八。 云中沙陵卫女君早已声名远播,凡是北行过的商队,尽皆有所耳闻。卫青蛾和赵嘉同出沙陵,情同姊弟。她能创下这份家业,除自身能力,同赵嘉有不小的关系。 有成功的例子在前,想到自己能搭上边贸大船,各家都是摩拳擦掌,很是兴奋。 比起圈占土地、囤积居奇,显然从正规渠道来钱更让人放心。 最重要的是,除了西域商路,还有百越之地。只要肯担风险,将商路开辟出来,子孙后代不犯浑,至少五代人都能躺在家里数钱。 看到各家的反应,韩嫣到底没忍住好奇,询问赵嘉:“阿多,你是否早就想好了?” “怎么会?”赵嘉摇头失笑。 他又不是神仙,岂能事事周到。 之所以有今日局面,只能说事情凑巧,恰好赶到寸劲上。他不过是灵光一闪,顺势而为。没想到的是,效果比预期中更好。 豪强杀不尽。 杀掉一批,很快又会再起一批。想从根源上解决,除非改变整个社会构架,而这无疑是天方夜谭。 既然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唯有另辟蹊径,设法进行引导。 “王孙也看到,黄河水徙,淹十六郡,百姓多无家可归,无食果腹。时已入秋,今岁粮食定将绝收,明岁如何暂未可知。郡库钱粮多已耗尽,如今又要修筑堤坝,纵有长安支应,人手和粮食仍存在不小缺口。” 韩嫣点点头。 他见识过赵嘉的后勤能力,赵嘉都感到棘手,情况怕是比想象中更加严重。 “所以,阿多要把这些人拉进来?” “对。”赵嘉颔首道,“想要取之,必先予之。世间无聚宝盆,何妨造之?” “如其得利后翻脸,又该如何?” “翻脸?”赵嘉笑弯双眼,缓声道,“不说长安如何,单是济南守和东海守,就会让他们知晓后果。” 听闻此言,韩嫣也是一笑,口中道:“阿多说得对,是我没想到。” 丢掉谦和人设的郑当时,手段不亚于郅都宁成,正无限向酷吏靠拢。汲黯相对“讲理”一些,不会一言不合就抄家灭门,但也同样不好惹。更不用说为救灾失去亲子的东郡太守,谁敢在这事上不守规矩,绝对是全家抱团掉脑袋的下场。 几位地方大佬联合起来,手段和实力非同一般。 这些豪强商贾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想要得利后翻脸不认人,甚至闹出些幺蛾子,当真是活腻了。 “陛下传旨,此间事了,命你我早些归京。”赵嘉放下竹简,话锋一转,“以目前的情况,再有半月,我等即可启程。” “半月。”韩嫣沉吟片刻,道,“诏令这般急,怕是草原出事。” “从长安启程时,北边就不安稳。算一算时间,要是匈奴真打算动手,必然会在近两月。”赵嘉道。 依照中行说制定的策略,匈奴劫掠都在秋收前后。再晚一些,边塞-进-入寒冬,天降大雪,想要平安返回绝非易事。 此前汉军冒险冬袭草原,为的是灭掉白羊王和楼烦王所部,拿回水草丰美的河套地区,设郡徙民,进一步削弱匈奴本部实力。 匈奴则不然。 胡骑南下主要为劫掠,如果抢不到足够的粮食牛羊,反而因天寒损兵折将,各部对王庭必心生怨恨。对马邑一战之后,威望已有衰落的军臣单于和王庭四角而言,绝不是一件好事。 “如果匈奴要来,朝廷必发大军。” 按照刘彻的性格,匈奴不来,他还要发兵打过去。遇上匈奴南下,不迎头痛击才怪。 “从此地往长安,疾行尚需十数日。”韩嫣蹙眉道。 “令将士换乘战马,王孙同我先出发。留下大车,随员慢一步缓行。”赵嘉提议道。 “只能如此。” 两人商定计划,接下的时间,逐步同官寺交接,集中精力为返程做准备。 与此同时,数骑快马驰入长安,带来匈奴集结十万大军,正大举南下的消息。 刘彻早有准备,在军报送达当日,即下旨边塞诸郡调集兵力,严密防守,不可有半点松懈。包括新设的朔方郡在内,全部严阵以待。 魏悦、李当户和曹时接到命令,五日后率军北上,同边军一同抗敌。 “阿多和王孙能否赶回来?”从宫内归来,李当户解下佩剑,想起还在济南的赵嘉韩嫣,遗憾道,“如果阿多在,军粮早就解决,哪里需要五日。” “之前天子下旨召还,大概不用多久,他们就能回来。”曹时提起陶罐,给自己倒了一盏温水,仰头一饮而尽。 魏悦没说话,铺开一张地图,视线在云中、定襄和雁门之间移动,继而延伸向茏城,表情若有所思。 长乐宫内,王太后喝下汤药,又是一阵剧烈地咳嗽。 因太后病情加重,陈皇后亲来侍疾,刘彻也在下朝后来探望。 此前一场闹剧,母子之间裂痕愈深。但因王太后这场重病,加上刻意示弱,在病中常提及刘彻幼年,僵硬的关系略有缓和。 毕竟是亲生母子,除非王太后做下不可挽回之事,该有的尊荣和敬重,刘彻都会给她。至于田家,田蛮已被灭门,没有直接证据证明田蚡参与其中,刘彻也不耐烦看他,直接寻个错处,削官免职,再次一撸到底。 刚刚走到殿前,就听殿内传来咳嗽声,刘彻不由得加快脚步。 进到殿内后,见王太后趴在榻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陈娇被洒半身汤药,刘彻不由得皱了下眉,却没说什么,上前替代陈娇扶起王太后。 “陛下来了?正好。皇后守着半日,必然是累了,该回去歇息。”王娡握住刘彻的手臂,开口道。 从字面理解,此言并没什么。但从王太后口中说出,而且是当着刘彻的面,难免令人深想。 当初窦太后病重,陈娇侍疾从不言累,日夜守在榻前,实在撑不住,才歇息一两个时辰。如今换成王太后,半日就累了? 陈娇没有争辩,更没有现出委屈神情。 此时此刻,她做什么都是错。 刘彻眸底闪过一抹暗沉,稍有软化的心再度坚硬,松开扶住王太后的手,对陈娇道:“皇后的确有些憔悴,莫要太过劳累。” “诺。” 陈娇起身行礼,离开长乐宫。 有天子这番话,无论王太后想要暗指陈娇不孝,还是想借机分出她部分宫权,均无半点可能。 待到殿门合拢,王娡没有再言陈娇,而是放下姿态,试图进一步软化刘彻的态度。 刘彻心中已有猜测,只是面上不显,不给王娡继续说下去的机会,开口道:“母后歇息吧。” 目送刘彻离开,王娡躺在榻上,告知自己不要急,不能急。 方才挤兑陈娇,是她故意为之,免得改变太快令人生疑。她必须慢慢筹划,不能有任何差错,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不能急,不能急……” 几十年她都等了,不差这点时日。 ☆、第255章 第两百五十五章 元光三年九月, 匈奴集结十万大军, 拱卫军臣单于, 浩浩荡荡向汉边压来。 各郡太守接到皇命, 迅速调集边军严守城头要塞。百姓抓紧收割谷子, 家家男女老幼齐动,轮番在田中劳作,务求在匈奴抵达之前, 将粟米麦子全部归仓。 抢收结束之后, 二十以上、四十以下的丁男接到郡城征召,前往各要塞加入守军。 女子同样拿起弓箭, 磨利短刀,带着半大的孩子, 由老人组织巡视村寨里聚, 提防有游骑和间寻机混入。 经过连番整治抓捕,云中、定襄和雁门等地极少再见到游侠、恶少年和无赖子的身影。即使有落网之鱼,也不敢轻易生事。 各乡老人放出话,胆敢在匈奴压境时寻衅滋事扯后腿, 给自己人添乱,只要是发现, 不讲任何情面,全部吊起来狠-抽! 狠话既然出口, 就绝非说说而已。 为震慑宵小, 杀鸡儆猴, 已经有数个村寨将抓到的恶徒挂上木杆, 扒--掉-上衣,当着所有人的面-抽-得鲜血淋漓。 恶徒中途昏过去,立即用水泼醒。 水中加了盐,浸入伤口火辣辣地疼,恶徒撑不住,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没人对恶徒心怀同情。 遇外敌侵袭,不思保家卫国,反而想趁机生乱,更有甚者,竟然给匈奴传递消息!真被他们得逞,会死多少边塞将士?防守各处要塞的青壮是否还能活着归来? 想到这里,负责行刑的妇人下手更狠,恨不能亲手挖出这些人的心,看看究竟是不是黑的! “继续!” 老人和残疾的老卒不能再上战场,却能带领众人守卫村寨。 在他们的组织下,妇人和半大的孩童都成为战斗力。加上提前加固的围墙、由匠人制造的箭楼以及充足的箭矢和磨利的短刀,胡骑不来则罢,若是敢来,势必要让他们知晓厉害! 云中城内,魏尚站在一幅地图前,对照斥候送回的消息,以笔在图上圈画。 从汇总的情报看,匈奴的进攻方向锁定雁门和代郡,定襄和云中也有可能遭到袭击。然而,魏尚总觉得哪里不对。 经过一场大败,折损白羊王和楼烦王所部,加上草原频发瘟疫,本部和别部丁口不断减少,能召集十万控弦之士,怕是耗尽匈奴的家底。 对如今的匈奴而言,这场战斗只能胜不能败。 如果失败,匈奴的劣势会愈发明显。届时,草原必然烽火四起,不提别部反戈一击,本部分-裂都有可能。 以军臣单于的作风,会定下这样的进兵策略? 魏尚百思不得其解,正紧锁眉头时,文吏来报,魏悦率骑兵抵达,大军驻扎城外,其本人已率五十骑入城。 “善!” 魏尚不由得大喜。 有这万名骑兵,云中郡将固若金汤。遇战事变化,更能组织一支奇兵,出城截断匈奴后路,将来犯的敌人尽数留下! 魏悦进到太守府,立刻被引入书房。 “阿翁。” 魏尚示意魏悦起身,指着悬挂在架上的地图,道:“可觉有何处不对?” 看到图上标注,魏悦心头一动,道:“阿翁,匈奴的进兵方向有异。” “正是如此!”魏尚沉声道,“只我想不出,真正的进攻方向为何。” 草原各部皆知,论汉朝边郡兵强,首推雁门、上郡和云中。代郡、定襄比之稍逊,架不住兵力充足,硬啃难免磕掉大牙。 魏悦身在长安,对边郡的消息从不曾忽略。 他同魏尚的想法类似,以如今的匈奴,集结十万强兵,不掏空家底也不差多少。 匈奴此次南下,目的是劫掠,是提振士气,巩固王庭的统治力和威慑力。和日益强大的汉军正面交锋,而且专挑难攻的要塞,未免太过不智。 能取胜且罢,若是不能取胜甚至大败,能不能活着返回草原都很难说。 以军臣单于的性格行事,不会犯下此等错误。即使他头脑发热,中行说可还没死。无论对此人如何痛恨,都必须承认他是个合格的谋士,不会眼睁睁看着军臣单于走向死路。 “阿翁,雁门和定襄应为虚兵,匈奴的进军方向,很可能集中在这里,以及这里!” 魏悦手指地图,先在代郡和上谷郡附近点了点,其后又画出一条长线,落在新建的朔方郡。 “你有几分把握?”魏尚神情凝重。 “至少五成。” 魏尚陷入沉思。 代郡不提,上谷郡遇袭,只要不被第一时间冲破防御,即能从上郡调兵增援。难的是朔方郡。 河套地区新纳入版图不久,朔方城都是新建。城外别说要塞,连百姓里聚都不多。假如匈奴的进攻重点在此处,以城内的数千边军,能否守到援军抵达? 更紧要的是,匈奴会否借机绕道,以骑兵南下? 魏悦心知魏尚所忧,最稳妥的解决办法,就是从五原郡和西河郡调兵,稳固朔方城。不过这样一来,动静定然不小,被匈奴得知,难保又生变数。 如想化解潜在危机,将战争的主动权抓在手里,将匈奴带入己方步调,定然要出其不意,以奇制胜。 “阿翁,匈奴南下,茏城定然空虚。” “你是说?”魏尚动作一顿。 “围魏救赵,奇袭破局。” 匈奴大军压境,汉军除了被动防御,同样可以派兵出击。 草原辽阔无垠,数千骑兵进-入,只要小心谨慎,不被游骑和别部发现,不在中途迷失方向,飞袭茏城,在匈奴身后放火,绝对是破局的妙计。 “趁匈奴南下,从三面突袭茏城,拿下匈奴祭天之地。届时,请阿翁联络各位使君,出城围击来敌,纵然无法全歼,也要留下至少一半!” 此计十分冒险,稍有不慎,进-入草原的汉军就会陷入重围。可一旦成功,困扰汉朝多年的强敌必被大举削弱,不能毕其功于一役,也能减丁数万,为彻底灭亡匈奴奠定重要根基。 “我立刻书信定襄雁门。” 魏尚行事果决,即使要承担相当大的风险,只要能灭亡匈奴,彻底扫除边患,也必须试上一试。 魏悦离开太守府,立即赶往军营。 因赵嘉不在,他既要负责调兵,又要亲自过问物资,忙碌之余,不禁想起李当户所言,没有赵嘉负责后勤,当真有些不习惯。 “算一算时间,阿多该回长安了吧?” 魏悦走出大帐,恰好有一只信鹰从天空飞落。 锋利的脚爪抓在臂甲上,发出轻微摩-擦-声。被魏悦移到肩上时,还侧过头,亲昵地蹭了蹭魏悦的额角。 营内的信鹰多为归降的胡人训练,分发给斥候,方便传递消息。如今大战将至,斥候的情报一封接着一封,信鹰每日往返城内草原,少有停歇的时候。 看过斥候送回的消息,魏悦愈发笃定,匈奴的主-攻方向不会是雁门和云中。既如此,袭击茏城势在必行。 兵贵神速,为确保计划顺利,大军必须尽快出发,不能有任何耽搁。 魏悦将信鹰交给亲兵,飞身上马,再次赶往太守府。 主簿目送魏悦离开,一边忙着检查粮秣,一边在脑中思索,赵校尉在时,一两个时辰就能做完的事,换成自己却要整日甚至更多。 纵观亲军上下,真正能跟上赵校尉步伐的只有彭修。鲜明对照之下,不服和比较之心顷刻烟消云散,再不复存。 被众人惦记的赵嘉,已快马加鞭返回长安。面君之后,又迅速调集将兵,备好所需物资,和韩嫣拔营启程,奔赴大战将起的边塞。 赵嘉和韩嫣离开隔日,公孙贺和宁成奉召入宫。 两人虽是同僚,却没什么交情,平日里除朝会议事,近乎没有任何交集。一起奉召入宫,难免有些奇怪。 君臣当面,刘彻命宦者退下,取出几卷简牍,交两人细看。 翻阅过其中内容,公孙贺神情骤变,宁成也破天荒变了颜色。 “陛下,臣请捉拿田蚡、田胜!”公孙贺道。 宁成没忙着出言,而是放下竹简,耐心等候天子命令。 “此事不可宣扬。”视线扫过两人,刘彻沉声道,“交给你二人来办,切记,田蚡田胜犯法,不可牵涉到东宫。” “诺!” 明白刘彻的意图,宁成拱手应诺,对于把人带进中尉府,究竟该定什么罪名,心中已经有了腹案。 离开宣室后,两人在未央宫前站定,彼此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却意外的有默契,多少能猜出对方的打算,而自己该如何配合。 两人离开之后,刘彻坐在殿内,无心处理政务,拿起早就烂熟于心的秘报,神情冰冷,冷到全无一丝情感。 椒房殿中,陈娇看到俯身在地的卫子夫,想起刘彻昨夜的话,半点不为她的哀求所动。 “卫良人触犯宫规,杖五,闭永巷。皇子暂移许美人殿内。” “诺!” 卫子夫大惊失色,想要继续哭泣哀求,却被宫人堵住嘴,硬是拖了下去。 许美人坐在陈娇身边,始终沉默不言,更没有为卫子夫求情。待人被带走,方才轻声道:“殿下,皇子该移椒房殿。那个卫良人留着总是祸患,妾请代为处置。” “不必。”陈娇打开香炉,素手执起银勺,轻轻拨动两下,随即合拢,交给宦者移走,“到底是皇长子的生母。” “殿下……” “我知你想说什么,她还不能死。让你照看皇子是我的意思,陛下也同意,不用想太多。” “诺。” 许美人柔声应诺,见陈娇轻蹙眉心,立即暖了暖手指,道:“殿下,妾为您捏捏?” “也好。” 陈娇侧身躺下,许美人为她取下发中金钗,纤指覆上她的额角,掌握着力道,轻轻按压。 “从今往后,我怕是离不得你了。”陈娇舒了口气,笑道。 “殿下喜欢,是妾的造化。”许美人轻声道。 她不笨,但也并非聪明绝顶。最大的优点就是能看清自己,知晓该如何取舍。早在怀上公主,被移入椒房殿时,她就清楚自己今后该走的路。 事实证明,她选对了。 天子的宠爱不会长久,无论多好的颜色,终抵不住新蕊的芬芳。想要长久在宫内活下去,平安养大子女,就不该起不切实际的念头,更要真正想清楚,谁才是自己的依靠。 如卫良人,她或许也能明白,只是最开始就走错路,如今想要回头都不可能。 长乐宫内,王太后已数日未等到宫外消息,心中难免生出疑惑。 挥退宫人宦者,独坐沉思时,殿门突然被推开,刘彻迈步走进殿内,既未行礼也未出言,仅将一卷竹简掷到王太后脚下。 “天子?” “母后不妨看一看。” 王娡拾起竹简展开,看到其中内容,瞳孔骤然紧缩。 “天子,这是有人污蔑!” “污蔑?”刘彻凝视王太后,一字一句道,“母后,出此言的是朕的舅父,您的亲弟,莫非也是污蔑?” 王娡哑口无言。 刘彻又将一张绢帛掷出,目光落在王太后脸上,犹如利剑。 “母后暗中联络悖逆之人,是-欲-仿效吕氏?可惜朕不是孝惠皇帝,朕的儿子也不会是任由摆布的少帝!” ☆、第256章 第两百五十六章 刘彻离开长乐宫, 本-欲-返回宣室, 中途又停下脚步, 转而向椒房殿行去。 殿内未燃熏香, 陈娇小睡片刻,精神略微好些,正斜靠在榻上翻阅一册竹简。黑发披散在身后, 丝滑犹如锦帛。 刘彻挥退宦者宫人, 径直走入殿内。 陈娇闻声抬头,并未起身行礼,仅是放下竹简,单手撑着下颌,慵懒笑道:“陛下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为何不能?” 迈步走到榻前, 刘彻俯身坐下, 微凉的手背擦过陈娇脸颊,被对方反扣住, 缓缓呼出一口气, 索性靠在陈娇肩上, 遮住面上的疲惫和复杂。 “陛下?”陈娇按住刘彻的肩头,轻轻拍了两下。 “我累了。”刘彻的声音很低,却清晰传入陈娇耳中。 陈娇垂下眸光, 轻轻咬了下红唇, 继续一下下轻拍在刘彻背后, 许久没有再出声。 “她是我的母后。” “年幼时, 她护着我。” “我可以给她尊荣, 可她到底不明白……我不是父皇,她不是大母。” 陈娇十分清楚,刘彻只需要一个倾听者,不需要任何回答。 不过,能听到这番话,还是让她十分惊讶。想起窦太后曾经的教导,心头不免有些发紧。今日的信任,日后是否会成为一根尖刺? 帝王注定无情。 称孤道寡方可威服天下。 汉帝国的王者不应该有弱点,不能在任何人面前现出脆弱。 然而…… 陈娇闭上双眼,无声弯起唇角。 她果然不是善良女子,也做不成娇柔的兔丝花。大母的教导她不会忘,帝王的恩宠虚幻缥缈,她必须走出自己的路,为自己,为家人,为她从不曾湮灭的骄傲。 “陛下,”陈娇侧过身,展开双臂,将刘彻揽入怀中,手指一下下抚过他的额角,轻声道,“这些话,我就当没听过,今后莫要再言。” 刘彻握住陈娇的手,疲惫神情稍退,情绪随之舒缓。 “娇娇是在嫌弃我?” “哪敢。”陈娇试着-抽-两下手,纹丝不动。索性递上前,戳一下刘彻的下巴,“陛下,您是一国之君,四海八荒之主。” “你是我妻。” 陈娇神情微顿,似未料想会听到此言。 “怎么?”刘彻皱眉。 “欢喜。” “娇娇说什么?” “我甚欢喜。”陈娇展开笑颜,皓齿明眸,娇艳无双。 哪怕成婚多年,见到这样的陈娇,刘彻也不免愣了一下。大手覆上陈娇脸颊,刘彻的声音略显沙哑:“再笑。” “啊?” “再笑一次。”气息渐近,近到能触及柔软的红唇,“自大母去后,娇娇再未这样笑过。” 陈娇脸颊泛红,极妍芬芳,对着刘彻轻哼一声,环住他的脖颈,竟趁其不备,翻身压在他的的身上。 “大胆!” 刘彻作势欲怒,如果不是面带笑容,或许会更显威严。 “妾甚惧。” 陈娇一边说,一边挑起眉尾,伸手去解刘彻的腰带。 宫人落下帷幔,无声退出室外。 殿门合拢,遮住轻拂的旖旎暖色,也模糊了帝王爽朗的笑声。 不同于满室暖香的椒房殿,长乐宫此刻一片凄冷。 王太后枯坐在殿内,神情萎靡,脸色苍白。回忆刘彻之前所言,竟禁不住开始发抖。 “母后-欲-效吕氏?” “朕非孝惠皇帝,朕的儿子也不会是少帝!” “联络悖逆之人,母后可知,早在半月之前,举发舅父的就是母后寄予厚望之人!” “母后一心想仿效大母,可母后从未想过,大母为皇后时,请有德行长者与兄弟同处,章武侯兄弟谦和有礼,从未弄权为祸!” “反观朕的舅父,父皇免官尚不能让他醒悟,明知前淮南王有异心,却和刘陵杂缠不清。母后可知道,田蚡亲口说出,一日朕不在,淮南王当承大统之语?” “杀亲子,扶少帝,朕竟从不知晓,母后有如此雄才大略!” 越想越是惊恐,王太后突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生出这般念头,又如何能决意实行? “为何,为何……” 喃喃重复着同样两个字,王太后由惊恐变得木讷,竟隐隐现出疯癫之兆。 永巷内,卫子夫被关入一间偏僻斗室。 因皇后无意取她性命,室内设有火盆,门窗还算齐全。只不过,除了床榻和一只木箱,再无其他摆设,同她之前的生活相比,无疑是天壤之别。 受过五杖,卫子夫脸色惨白,浑身被冷汗浸透。 行刑的宦者未下死手,伤势看着重,实则没有伤筋动骨,用些药,养上一些时日就能好转。 趴在冰冷的木榻上,卫子夫紧咬下唇,她不明白,更不甘心,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为何要落到如此下场? 她是有佚的良人,她诞下天子的长子。 她本该荣耀,本该在宫中有一席之地,怎知一夕之间,一切全毁了! 太后突然亲近,她本以为是皇子之故。如今来看,事情远不是如此简单。否则的话,向来不将妃嫔放在心上的皇后,为何会突然发难,夺走她的儿子,将她关入永巷? 就在她陷入迷障,无论如何想不明白时,房门忽然被推开,一阵冷风伴着香风飘进室内。 类似的香味,她在椒房殿中闻到过。 卫子夫心中一凛,挣扎着抬起头,来人背光而立,仅能看到一个纤巧婀娜的轮廓。她却一眼认出,门前是许美人,与她同为家人子,如今却高高在上,目光睥睨,犹如在看一只蝼蚁。 “见到我,不行礼吗?” 许美人迈步走进室内,看着榻上之人,视线扫过染血的襦裙,素手轻掩鼻端,唇角弯出嘲讽的弧度。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宦者宫人守在门外,许美人俯身靠近,挑起卫子夫的下巴,冷笑道:“你当日撺掇那两个没脑子的闯椒房殿,区区一个下家人子就敢攀扯皇后,更投靠东宫太后,寻殿下的不痛快,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是皇后……” “不聪明,就别自作聪明!”许美人手指用力,莹润如贝壳的指甲,边缘修剪得锋利,轻易划破柔软的肌肤,深深陷了进去,“你有今日,不过是心怀不足,奢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有因有果,怨不得旁人。你该不会忘记,我是因何移入椒房殿?” “同我无干!”卫子夫大声道。 “别急着否认。”许美人凑得更近,低声道,“因为你否认也没用。” “当真同我无干!” 许美人轻笑一声,道:“你的确没有亲自动手,你所做的比那更恶。言语挑拨,借刀杀人。实话说,这永巷之中,哪个不想得恩宠?谁没有一点手段?没人会因为向上爬就被看低。可惜你想得太多,野心太大,欲壑难填,却偏偏没有与之匹配的手段和能力。” 说到这里,许美人直起身,颇有些意兴阑珊。 “无妨实话告诉你,皇后殿下仁慈,不欲取你性命。但是,我不想留下你这个祸害。” “你不能杀我,不能!” “谁说我要杀你?”许美人掩口轻笑,冶丽至极,“我会让人好生照看你,让你这辈子都走不出永巷。我也会悉心照看皇长子,让他明白,皇后殿下才是最亲。” 卫子夫心中大骇,挣扎着要抓向许美人。 许美人退后两步,轻易让她抓了个空,口中继续道:“你的兄弟能征善战,追随在赵校尉身边,早晚出人头地。可惜的是,这份恩宠你永远惠及不到。听闻你家中尚有两姊?想必都能寻个好人家,夫君有爵也未可知。” 话落,许美人转身离开,行过房门前,刻意叮嘱宫人,将房间仔细清扫,门窗修理一番,再多添一个火盆,被褥也要厚实些。 “每日膳食备足,伤药按时送。隔些日子,我会再派人来,若发现卫良人瘦了病了,唯你是问。” “诺!” 因帝后先后下令,汉宫中的变故并未被外人得知。 田蚡田胜未得半点消息,突遇中尉府来人,尚未反应过来,就被当场拿下,押入囚牢。 宁成亲自来抓人,属官文吏在府内搜查,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经过一番查找,果然搜到田蚡同淮南王旧部及门客联络的书信,并有刘陵被抓捕之前,送到田家的珍宝礼单。 此外,宁成还找到两张未送出的绢帛,竟是亲军兵力及步骑北上时间。 抓来府内家僮,获悉两张绢帛将送往边塞,宁成勃然色变。 田蚡欲助王太后宫变,已经是大逆不道。这两张绢帛分明是通敌的罪证,而且投靠的还是匈奴! “无耻之尤!” 中尉府众人深谙宁成性情,素日多见他冷笑讥嘲,少见怒形于色。今日这般表现,显然是田蚡踩到底线,才让宁中尉如此震怒。 田蚡田胜同日下狱,家眷僮仆全被捉拿,府宅尽数清空,其后大门被封。 公孙贺拿到证据,当日前往盖侯府拜会。 获悉全部内情,王信二话不说,隔日在朝会举发田氏,并自陈不查之责,请天子除爵免官。 王信将举发之事担下来,包括绣衣使者查到的证据,全都借他之口宣于众人。 刘彻当殿下旨,事交中尉、廷尉一并审理。并且言明,仅限于田家兄弟及涉案罪人,不牵涉王信,长乐宫内的王太后也被摘了出去。 朝中都是明眼人,固然有短暂迷惑,退朝后仔细想想,多数惊出冷汗。 接下来数日,田蚡田胜陆续招供,远在边塞的刘安同被牵涉,之前逃过一劫的旧部尽数被抓,甚至还搜到数名七国之乱的门客余孽。 鉴于田蚡是天子舅父,边塞正起烽火,通敌的罪证暂被压下,仅以谋反的罪名,将他和田胜一同问斩。 田家族人输铜免死,尽发百越之地。 前淮南王刘安自杀,子女由庶人沦为罪人,五代之内留守边塞,不得离开。鉴于刘迁刘陵举发罪证有功,两人仍为庶人,倒是刘安的庶长子被牵连,以罪人身谪军。 王太后染重疾,长乐宫门紧闭,极少再于人前露面。 与这些相对,皇长子改由许美人抚养,生母犯错囚于永巷,就变得不值一提,消息传出,在朝中连个水花都没砸起来。 ☆、第257章 第两百五十七章 元光三年秋, 十万匈奴南下,军情如火, 边郡长安羽檄飞驰。 赵嘉赶到云中郡时, 边军已同匈奴有过交锋。 由对方所举的旗帜来看,不出意外, 应是左贤王於单所部。除两万本部骑兵, 另有鲜卑、羌、氐、丁零以及月氏扈从, 大军浩浩荡荡压向边郡。 骑兵过处,胡市被扫荡一空。 归降的别部陆续迁入要塞,男人拿起弓箭短刀追随汉军作战,女人、老人和半大的孩子收拾起帐篷, 屠宰牛羊, 充作守军军粮。 匈奴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只有击退北来的恶狼,他们才能生存下去,才能保住来之不易的富足生活。 咚、咚、咚! 城头战鼓敲响, 守军严阵以待。 要塞前, 於单高举骨朵, 号角声传遍整支大军。 “杀!” 命令即下,以匈奴万长为首,本部勇士及别部扈从直扑要塞。 万马奔腾,蹄声震碎大地。 尘土飞扬, 弥漫开大片灰黑色的沙雾。 战鼓稍停, 要塞中传出连绵不断的哨音。守军借夯土围墙和箭楼掩护, 拉满弓弦,瞄准冲锋的胡骑,只等一声令下,即将万箭齐发。 “杀!” 距离要塞越来越近,胡骑发出声声怪叫。劫掠胡市让他们尝到甜头,被财富蒙蔽双眼,他们忘记了对云中守军的恐惧,一心想着向前冲,砸开要塞,杀死守军,冲进云中城,掠夺他们想要的一切。 “冲上去,杀尽汉军,粮食、牛羊、绢帛和女人都是你们的!” 匈奴万长头戴骨盔,挥舞着手中的兵器,不断大声呼喝,激励勇士向前冲锋。 前锋距离要塞五十步,破风声骤起。 数不清的箭矢组成黑龙,凌空掠过,呼啸着凿进骑兵之中。近千架投石器和床-弩-开始发威,肩宽背阔的军伍拽动粗绳,砸下机关,碗口粗的-弩--箭和巨石断木相继飞出,在箭雨之后,陆续砸进匈奴阵中。 连番攻击之下,胡骑的冲锋为之一顿,箭矢最密集处,被生生砸出一个缺口。 匈奴万长侥幸避开一块巨石,挡开迎面飞来的铁箭,大声道:“继续冲!前面就是要塞,草原的勇士战无不胜!” “重-弩-无法连发,不要怕!” 随扈首领纷纷出声,不是他们真正无惧,而是出战之前,中行说就给各部下达严令,作战勇猛有赏,牲畜粮食绢帛任取,战利品尽归各部。战死同样有赏,而且相当丰厚。唯独不许后退。 未得到命令,胆敢擅自脱离战场,屠部!无论男女老幼,哪怕是不及车轮高的孩子,全部杀死,一个不留。 没人敢小看中行说,更不敢质疑他的话,因为他背后就是大单于! 不想遭到灭部的命运,也为能熬过寒冬,各部首领下了狠心,哪怕是战死,也绝不能后退半步! “冲过去!” 参照以往经验,床-弩-不能连发,投石器也有间隔,箭雨纵然密集,只要冲到一定距离,同汉军对射,再驱使战马提速,就能破碎要塞防御。 冲锋的胡骑咬紧牙关,硬-顶-着飞来的铁箭,拼命驱策战马,咆哮着扑向汉军。 就在他们集结成阵,提振士气的同时,刺耳的呼啸声陡然又起。 一枚枚手腕粗的-弩-箭从要塞后飞出,粉碎-床-弩-不能连发的认知。更有大量巨石断木,比先前更为密集。 猝不及防之下,数百胡骑落马,纷乱的马蹄踏过,连人带坐骑被碾得粉碎,死状惨不忍睹、饶是如此,匈奴的冲锋依旧未停。 要塞近在咫尺,肩膀中箭的万长不顾伤势,不断打马,就要越过挡路的土丘,冲入要塞之中。 嗡! 控弦声瞬间重叠,土墙后出现成排的箭台,台前设有挡板,能轻易挡住骨箭。 胡骑射术再精,遇到这样的防御也无能为力。大半箭矢落空,极少能伤到守军。与之相对,挡板后的汉军投出短矛,飞掷出-毒-烟-筒,硬是将来敌挡住,使之不能再近半步。 “放!” 司马、屯长和队率同时下令,挡板瞬间落下。 箭台上的汉军三人成列,手中牛角弓拉满,一人平射,两人仰角,伴着呼啸声,又有千名胡骑落马。 “出刀,随我杀!” 要塞两侧,三千骑兵长刀出鞘,策马向胡骑杀来。 要塞内,守军放下弓箭,纷纷抄起改造后的-斩--马-刀,斩杀越过土墙的敌人。 喊杀声中,不断有双方士兵倒下,大地被血浸染,猩红刺目。 鏖战过程中,左贤王於单和指挥守军的云中都尉皆神情肃然。 於单发现守军固然勇猛,战斗力不弱,但是,令草原忌惮的云中骑始终没有出现。这让他生出不祥预感,只是无法确定,这种不祥从何而来。 云中都尉观察战况,确定於单并未投入全部主力,而自己能调拨的兵力已经捉襟见肘。 匈奴冲锋愈猛,别部随扈用命,要塞摇摇欲坠。 都尉正要上马,率亲兵上阵厮杀,身后突起一阵马蹄声,紧接着,数千黑甲骑兵驰过要塞,如闪着寒光的利刃,凶狠扎向匈奴中军。 “终于来了!” 看到这一幕,於单非但不觉忧虑,反而松了一口气。 “全军出击!” 按照中行说制定的计划,云中、雁门都是佯攻,进军的重点在朔方和上谷郡。 为能牵制云中、定襄和雁门等郡的兵力,军臣单于不惜将三千王庭禁卫编入左贤王和左谷蠡王麾下,命他二人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挡住战斗力最强的几支汉军,确保右贤王和右谷蠡王进军顺利。 在出兵之前,军臣单于召见王庭四角,推心置腹一番恳谈。 经过连番打击,本部实力不断衰落,别说冒顿和老上时期,同军臣刚继承大单于位时都无法相比。 这次征调十万勇士,近乎耗尽九成力量。如果不能拿回阴山南麓,不能从汉边掠得足够的物资,别部定然会生出野心甚至直接反叛。 为免那一天到来,王庭贵种必须齐心协力,无论平日里有多少矛盾,如今也必须放下! “国运,大匈奴的国运!” 从冒顿横扫草原,到老上非汉即胡,再到如今本部衰落,军臣单于终于从迷恋权势中清醒,逐渐开始明白,匈奴面对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可怕的敌人。 那是和匈奴势均力敌,能够调拨数十万乃至百万大军的强大帝国。 坐在皇位上的,是一个年轻锐利,富有野心,强-横-霸-道,有扫平四海之志的帝王! 汉朝国力强盛,正在聚集大量财富,武装起强壮的士兵。反观匈奴,战士依旧勇猛,却无法抵消人口逐年减少,缺少粮食和武器甲胄的困境。 事实上,匈奴统辖的疆域内有铁矿,而且储量不小。 问题是匈奴人压根没点亮寻矿和冶炼的技能。中行说虽有谋略,终究不是万能,固定思维限制了他的想象力,即使投靠匈奴,依旧维持着“汉地物广丰腴,草原贫瘠无矿”的概念。 时至今日,匈奴始终拥宝山而不自知,不少战士使用的依旧是骨箭。只是凭借强悍的战斗力,即便武器简陋,仍能横贯一世,对上汉朝军队,依旧能正面刚,轻易不落下风。 见到冲锋的黑甲骑兵,以为云中骑终于露面,於单命人吹响号角,亲自率领王庭禁卫冲向战场。 他绝不会想到,这支黑甲骑兵并非魏悦率领的云中骑,而是赵嘉所部的沙陵步卒。 赵嘉和韩嫣出长安之后,中途进行分兵。前者奔往云中郡,后者转道雁门郡。抵达郡城之后,赵嘉面见魏太守,获悉魏悦已经带兵出发,绕过匈奴大军,计划奇袭茏城。 彼时,匈奴已兵临城下,为免被察觉异状,赵嘉命全军换甲佩长刀,前往要塞增援。 沙陵步卒是步兵中的佼佼者,不代表骑射不强。 从边地挑选的士卒,一路追随赵嘉南征北战,从地狱般的战场中杀出,各个都称得上是精锐。即使战斗方式和云中骑略有差别,论起杀敌的狠劲,战斗的勇猛,丝毫不落下风。 见到左贤王的旗帜,赵嘉猛然一拽缰绳,举起右臂,卫青和赵破奴当即吹响号角。 八千汉骑接到命令,在奔驰中化成雁形阵,以赵嘉为锋头,惊涛骇浪一般,席卷向战场中的敌人。 “杀!” 正面交锋,赵嘉单手持刀,锋利的冷光划过,染血的敌首飞出落地。汉骑追随赵嘉,雪亮的兵刃组成刀阵,每一次寒光挥舞,皆会带起大片血雨。 赵嘉一马当先,一口气杀到於单面前。 枣红马打着响鼻,前蹄高高扬起,和人立而起的匈奴战马-撞--击-撕咬,落地时,凭借额头上的铁刺,险些划开匈奴战马的脖子。 赵嘉借马镫稳住身体,在战马前冲时,手中长刀斜劈而下。 於单用骨朵架住落下的长刀,借机看清赵嘉的面容,心头陡然一震。 “你不是魏悦!云中骑,你们不是云中骑!” “那又如何?” 赵嘉反手收回长刀,同时举起左臂,扣动藏在臂甲下的手-弩,三枚-弩-矢先后飞出。 於单大惊失色,匆忙挡开两枚,终究没挡住第三枚,胸口一阵刺痛,来不及查看,赵嘉的刀已经再次挥落。 刀光不断逼近,於单瞳孔紧缩。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不祥的预感源于何处,可惜,一切都晚了。 ☆、第258章 第两百五十八章 左贤王被一刀砍伤左臂, 不慎坠落马背。所幸王庭禁卫和亲卫奋不顾身,拼命杀到近前, 拦住赵嘉和汉骑的刀锋,惊险保住於单性命。 主将在战斗中落马,对士气绝对是不小的打击。 数万人的鏖战,於单获救的消息不可能立即传开。远处的胡骑仅看到於单被赵嘉砍下马, 王庭禁卫一拥而上, 始终未见到於单再次现身, 士气不由得跌落,攻击为之一滞。 趁你病要你命。 赵嘉抓准时机, 召集亲卫,以手-弩-射-杀王庭禁卫, 随即抓起一杆长矛,将於单掉落的头盔挑起, 高高举在半空。 “左屠耆王已死!” “於单已死!” “酋首在此!” 赵嘉的喊话声不断扩散, 越来越多的汉骑高吼着“酋首已亡”,凶猛杀向对面的胡骑。 反观匈奴,因於单被-弩-箭-压制, 坐骑又被砍死,只能被卫青等包围,迟迟无法杀出, 更无法通知麾下他并未战死。 士气此消彼长, 匈奴伤亡不断增大, 咬牙拼杀的别部随扈开始动摇, 死战的信念生出裂痕。 中行说的警告和威胁犹在耳边,但左贤王生死不明,大军群龙无首,即将被汉军分割包围。继续厮杀下去,非但胜算不大,怕是会全部死在云中之地。 跑还是不跑? 跑了必定会惹怒本部,甚至被派兵攻打,但无论如何有一线生路。若是不跑,坚持和汉军厮杀下去,以双方的战斗力和士气来看,自己必然是死路一条! 法不责众,别部玩得炉火纯青。 换做冒顿和老上时期,他们未必敢。如今的匈奴早不比以往,大可以赌上一赌。 羌部和氐部首领距离最近,彼此又曾结盟,此刻互相打出手势,同时下定决心:跑,必须跑! 於单迟迟不露面,八成已经战死,未死也定然身负重伤。数万人的战场,重伤会是什么下场,不用说都清楚。 继羌部和氐部之后,鲜卑和丁零也生出从战场-抽-身的念头,在厮杀中不断靠拢,随时准备合兵向北跑路。 反倒是月氏追随本部骑兵,一心一意同汉军厮杀,丝毫没有退却的迹象。 究其原因,这些月氏人远离部落,没有自己的牧场,只能依附匈奴生存。匈奴骑兵不退,他们必然不能退。 随着伤亡继续扩大,羌人和氐人决心跑,鲜卑和丁零紧跟着一起逃。他们身后有部落和族人支撑,大不了举部迁徙,被逼急了,直接抄刀子反-叛。 之前被中行说威胁,又有左贤王压在头顶,各部才下定决心死战,不杀入云中郡誓不罢休。奈何战况瞬息万变,於单生死难料,头盔都被汉将夺去,众人赴死之心瞬间打了折扣。 没有考虑多久,战场上就开始出现逃兵。 外围的别部首领最先发出讯号,找准汉军的薄弱处,集合全部力量,不计代价杀出去,策马向北逃窜。 之前劫掠胡市,他们都没少捞油水,此时返回,只要避开王庭问责,已经算不上吃亏。如果继续留下去,被汉军彻底包围,那才是得不偿失。 有一就有二,有十就有百。 别部逃兵不断出现,匈奴大军的士气跌入谷底。除了被重重包围的本部骑兵和全力拼杀的月氏人,别部随扈都在向外拼杀,只要找到空隙,第一选择必然是脱离战场,向北方逃窜。 发现胡骑的状况,赵嘉当机立断,下令汉骑放开缺口,任由别部随扈北逃。集合更多力量包围匈奴本部,务必不放走一人。 命令传达下去,越来越多的别部胡骑逃离战场,仅留本部和月氏骑兵苦苦支撑,继续同汉军厮杀。 赵嘉手持长矛,策马冲向王庭禁卫,没有-挑-刺,而是斜擎矛身,借冲势直接横扫。伴着脆响声,矛身当场折断,拦路的王庭禁卫尽数被荡飞出去。 丢开半截矛杆,赵嘉-抽-出长刀。 雪亮的刀锋即为指引,汉骑不断聚拢在他身后,组成一柄黑色的利刃,一次又一次撕开匈奴的防守。 血雨弥漫,汉骑的黑甲尽染殷红。血丝沿着着刀身和铠甲边缘滑落,战马不断打着响鼻,喷吐白气。 汉骑刀锋所指皆是死亡,匈奴人的血汇成一条条小溪,尽头处,地狱的大门正缓缓开启。 最后一支羌人脱身,汉军号角声突起,对本部骑兵的包围彻底合拢。陷在其中的於单和匈奴骑兵孤立无援,再无脱身可能。 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月氏人发热的大脑开始清醒,森冷的刀锋递到面前,坠马的那一刻,他们终于发现,除了自己,视线中再无一支别部扈从。 包围圈不断紧缩,汉骑犹如收割粟麦,从外围开始,不断向内切割。 月氏骑兵一批批倒下,再无力同汉军抗衡,很快全部战死。 匈奴骑兵尚存六千有余,在於单和几名千长的指挥下,完全放弃防守,一次又一次向汉军发起冲锋,试图杀出一条血路。 事到如今,於单已经无力完成中行说制定的战略计划,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杀出去,保住性命,给军臣单于送出消息,汉人怕是早知大军动向,茏城恐将不妙。 可惜,他的计划注定无法成功。 城头敲响战鼓,云中郡都尉调集兵马冲出要塞,同赵嘉互相配合,誓要将六千匈奴全部留下。 之前迁入要塞的胡人,此刻也纷纷上马,无论男女老幼,只要能拿起短刀,拉开弓箭,纷纷打马冲出,由汉军司马和各部首领率领,一路冲向草原,追杀之前逃走的胡骑。 他们要夺回被劫掠的粮食、牲畜和钱绢,更要斩获首级,获取战功! 於单身陷重围,眼睁睁看着匈奴勇士一个接一个死去,昔日只能跪在脚下的别部却是耀武扬威,跟着汉人杀向草原,不由得龇目欲裂,怒不可遏。 “杀!” 被怒意驱使,於单跃身上马,不顾身上的伤口,挥舞着骨朵冲向汉军。 愤怒之下,於单发挥出惊人的战斗力,连续砸落数名汉骑,竟是势不可挡,所向披靡。受他鼓舞,匈奴的士气短暂提升,追随在於单身后,再次向汉骑发起冲锋。 将一切看在眼中,赵嘉手指弯在唇边,打出响亮的呼哨。 哨音在战场中回响,同匈奴鏖战的汉骑突然向四面散开,在奔驰中举起左臂。回忆起胸口的伤,於单脸色骤变,刚要开口提醒,已经来不及了。 闪着寒光的-弩-矢-从四面八方飞来,其中有部分-淬-了-毒,未至见血封喉,却能让中箭者疼痛难忍,从伤口处开始麻痹。 汉骑-射-空-手-弩,匈奴骑兵少去千人。因於单提升的士气瞬间跌落,不少人竟心生绝望,开始怀疑,这次南下究竟是对是错。 这哪里是来打谷草,又哪里是来收割财富和战利品,分明就是来送死! 冷兵器时代,无论多么强悍的战士,一旦失去战意,丧失必胜的信念,等待他们的只有被俘和死亡。 赵嘉和魏悦一样,向来不喜欢留俘虏。 胆敢犯境的匈奴,甭管是不是失去战意,统统砍死最为妥当。 “杀!” 赵嘉刀锋前指,汉骑如猛虎下山,再次扑向匈奴。 匈奴骑兵奋力抵抗,终无法提振信心和士气,一批接一批倒在战场上。最后仅剩数百王庭禁卫,以自身为盾,牢牢护住於单。 这些禁卫战斗力惊人,同云中骑不相上下,近乎是天生的-杀-戮-机器。 汉骑数次冲锋都未能拿下,卫青和赵破奴都被对方所伤。赵嘉索性调来弓箭手,三轮箭雨之后,牢不可破的人墙出现缺口。 一名匈奴千长以刀身支撑身体,艰难道:“卑-鄙!” “兵袭汉地,劫掠汉家百姓的强盗,有何颜面道出这两字?” 赵嘉冷笑一声,令士兵继续放箭。 既然走上战场,使命就是杀敌,杀死更多的敌人! 敌人的仇恨和诅咒,即是汉家百姓的安稳和富足。匈奴恨他欲死,他丝毫无惧,反而甘之如饴。 箭雨一波接着一波,最后十数名王庭禁卫倒下,还能站立的仅剩於单一人。 赵嘉下令停止放箭,在於单凶狠的目光注视下,命人取来套马索性,亲自动手,将於单牢牢绑住,拖倒在地。 “杀了我!你杀了我!” 於单双眼赤红,拼命挣扎,不惜破口大骂。 赵嘉不为所动,俯瞰一身狼狈的於单,对卫青道:“关起来,看牢,别让他死了。等战事结束,送去长安献俘,为天子贺。” “诺!” 於单沦为阶下囚,所部匈奴和月氏骑兵尽数阵亡。逃走的别部扈从被汉军和归降部落追杀,非但没能带走劫掠的粮食牲畜,反而一路丢盔弃甲,最终回到部落的不足三千人。 佯攻雁门郡的伊稚斜同样没占到便宜。 郅都这次没玩火攻,而是同李广互相配合,调动雁门、上郡大部分兵力,在匈奴前进的道路上张开口袋,并在伊稚斜身后设下埋伏。 李当户、曹时和韩嫣所部作为支应,在伊稚斜同李广鏖战时,同时从三面杀出,打了伊稚斜一个措手不及,实在坚持不住,不得不组织本部后退。 比於单幸运的是,伊稚斜再是损兵折将,自己好歹没被抓住。 只不过,等他冲出包围圈,发现身边仅剩百名王庭禁卫和千余本部骑兵,余者尽陷入汉军的包围,再不可能逃出生天。 两处佯攻均告失败,袭击上谷郡和朔方郡的大军也被咬住。和中行说预期不同,右贤王和右谷蠡王未能一战而下,反而被汉军以弱势兵力牵制,一时间进退两难。 与此同时,魏悦率领的汉骑已深入草原,沿途放出斥候,始终未被发现。在赵嘉抓获於单,伊稚斜被迫退回草原时,这支三千人的骑兵距茏城已不到二十里。 ☆、第259章 第两百五十九章 茏城为匈奴所筑, 南北近十里,东西三里似龙形,城内立金身人,为匈奴祭天之所。军臣单于率军南下, 为确保后方稳定,留五千勇士驻守城内,并有能战牧民两万。 在他看来,以茏城所在的位置, 这样的防卫力量已经足够。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遇到看破匈奴作战计划,打算釜底抽薪的汉军, 注定茏城将要不保。 汉军在傍晚抵达。 彼时草原掀起大风,飞沙走石,并有雪子从天而降。两人面对面, 视线仅能达五步远,再远尽被风雪遮挡。 目的地近在咫尺, 风声掩盖了压过雪地的马蹄。 大军阵前, 魏悦举起右臂, 队伍停止前进。 “探。” “诺!” 斥候奉命先行,在风雪中潜近茏城,查探驻守兵力及牧民数量,旋即飞驰来报。 “将军, 此战不善。”周决曹随军出征, 此刻身披甲胄, 驻足在魏悦身侧。 “不善也要战。”魏悦缓缓-抽-出长刀,锋锐直指茏城,扬声道,“吹号角!” 话音未落,苍凉的号角声撕开风雪,回响在天地之间。 匈奴骑兵和牧民被惊动,纷纷走出帐篷,望见风雪中驰来的黑色身影,不由得一阵大骇。 “敌袭!” “是汉军!” 匈奴都尉、万长和留守的相国高吼着下令,召集战士和牧民上马,迎击来袭的强敌。 他们已经无暇去想汉军为何会出现在草原腹地,更不敢去猜南下的大军是否遭遇不测,不想被突袭的汉军杀尽,必须抛开一切杂念,全力投入战斗,和对方拼命! “随我来!” 匈奴万长飞身上马,在他身后聚集数千全副武装的骑兵。 留守茏城的俱为精锐,是军臣单于最后的家底。即使仓促迎战,仍能以最快的速度组织起防御,继而发起反击,行动很有章法,不见半点慌乱。 在奉召往长安之前,魏悦驻守云中郡,常率云中骑涤荡草原,同王庭禁卫屡次交锋,深谙对方的战斗力。 加上茏城地形特殊,在定下作战计划时,他就十分清楚,夜袭和偷袭起不到多大作用,要拿下这里的匈奴,必须用最直接的办法,正面交战,刀锋对刀锋,将对方击杀马下。 北风怒吼,六出纷飞。 如此恶劣的天气,没有厚实的皮袍,必然会被冻僵。在这样的环境下作战,简直称得上“疯狂”。 偏偏汉军不循常理。 大军能在冬日进入草原,拿下白羊王和楼烦王所部,照样能顶着风雪,踏破匈奴祭天之地! 呜—— 狂风中,喊杀声尽被吞噬,唯独号角声连绵不断。 黑色的骑兵在风雪中逼近,战马不断加速,口鼻前凝成大片白雾。马上的骑士手握长刀,甲胄遮住全身,面上亦覆有铁甲,仿佛一尊尊荒古走来的杀神,周身凝聚煞气,誓要将敌人撕成碎片。 汉旗在风中撕扯,猎猎作响,有生命一般。 刀刃擦过刀鞘,反射大片雪光。 匈奴的号角声随之响起,战士牧民纷纷上马,拿着弓箭、青铜刀、骨刀以及石斧,怪叫着冲向汉骑。 雪越下越大,大地覆上一层银白。 煞气笼罩,战马不断前冲,疯狂-撞-击-撕咬。骑兵正面交锋,如惊涛拍岸,巨浪相击。刀剑嗡鸣不绝,大片血雨抛洒,白色的大地尽染猩红。 汉骑和匈奴抵近得太快,甚至没机会拉开弓箭,在奔驰中短兵相接。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 汉骑抱着必死的信念踏入草原,不成功便成仁,不拿下茏城誓不罢休。匈奴为保护祭天之地,不惜以自身为墙,必然会战到最后一人。 彼此都是精锐,作战只为杀敌。 哪怕刀剑加身,只要不伤及要害,就会继续冲锋,坚持作战。 只不过,以往都是匈奴袭边,汉军被动防御。这一次角色颠倒,汉骑直抵茏城,匈奴人不想失去祭祀地和金身人,就必须不惜一切。 茏城之外,注定成为一片血池。 魏悦一马当先,手中长刀砍得卷刃,黑色的铠甲都覆上一层血冰。 汉骑仅有三千人,却一次又一次杀穿匈奴人的防御。几次冲锋之后,五千匈奴骑兵仅剩不到两千,匈奴牧民更是死伤惨重。 “这是一群魔鬼!” 年长的祭师站在城墙上,目睹黑甲骑兵撕开己方战阵,马蹄踏过战士的鲜血,当下高举木杖,苍老的身躯用力-挺-直,在风雪中高吼出祭词,请求天神保佑茏城,驱逐这些可怕的魔鬼。 “天神!” 老祭师用刀划破脸颊,任由鲜血流淌,其后取出一柄骨制的匕首,用力扎入胸膛。 “流尽最后一滴血,以我命祭天!” 祭师的死使得匈奴人愈发凶狠。 战士死亡殆尽,所有的牧民拿起兵器,不顾一切冲向汉骑。 经过一场鏖战,魏悦麾下已不足一千五百。面对冲上来的匈奴人,汉骑重新列阵,没有再次冲锋,而是主动拉开距离,前排骑兵扣动-手-弩,后排拉开牛角弓。 另有两队骑兵拿起特制的长弓,弓身接近两米,射程更远,箭矢力道更强,能轻易穿透五层皮甲。 见到汉骑的举动,匈奴也做出调整,迅速分出千余人,准备同汉军对射。 虽然战士多已不存,万长、相国和都尉都成了对面汉将的刀下亡魂,茏城内的匈奴部民仍是汉军的十数倍,即使以为命换命,用人命去填,也能将他们彻底拖死! 嗡! 控弦声接连响起,铁箭和骨箭在半空交错。因过于密集,难免会发生碰-撞,匈奴人的骨箭纷纷掉落,有的甚至在半空断成两截。 箭雨铺天盖地,匈奴部民缺少盾牌,仅能以兵器格挡。 然而,他们能挡住牛角弓的力道,却挡不住长弓。百余只箭矢当头袭至,数十匈奴直接被穿透胸膛,从马背飞落。 “继续。” 魏悦撕开絮衣下摆,不为包扎肩膀上的伤口,只为将长刀绑在手上。 待到汉军射空箭壶,都做出相同的举动。 同袍已经倒下,下一个就可能是自己。在那之前,他们必须杀死更多敌人,争取将茏城付之一炬! 最后一波箭雨飞出,汉军箭矢告罄。 对面的匈奴仍有超过八千,黑压压冲过来,气势相当惊人。 汉骑全无半分惧意。 十多名悍卒甚至抄起箭壶,仿效沙陵步卒,用力朝冲锋的匈奴投掷出去。呼啸声中,数名匈奴正面中招,带着满脸鲜血栽落马背。 “杀!” 魏悦猛一拽缰绳,黑色战马人立而起,马颈凝固红色斑纹,是在之前战斗中,被匈奴战马撕咬留下的伤口。 “杀!杀!杀!” 千余汉骑同声高喝,以无可匹敌的气势,冲向数倍于己的敌人。 就在这时,天空响起一声鹰唳,紧接着,风雪中传来熟悉的号角声。 书有“汉”字的大旗跃出地平线,近万铁骑奔腾而至。为首的将领不是旁人,正是指挥马邑之战的汉将李息。 “杀敌!” 距离战场越来越近,李息并不整队,直接刀锋前指,汉军向茏城下发起冲锋,如奔腾的河流席卷,将数千匈奴彻底淹没。 带兵南下的军臣单于,尚不知茏城被袭,自己的老巢将要不保。此刻,他正因右贤王作战不利,久攻不下朔方城感到烦躁。 中行说终究年事已高,勉强随军出征,在长途跋涉中病倒。医匠诊治过,用过几天药,始终不见好。近日病情加重,发起高热,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因他突然病倒,军臣单于遇到难题,连个问策的人都没有。 并非单于帐下没有谋士,实因作战计划是由中行说亲自制定,并且提前叮嘱过军臣单于和王庭四角,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做出改动。 如今中行说昏迷不醒,其他谋士不敢轻易担责,云中、雁门和上谷郡又无消息传来,军臣如何能不暴躁。 待到傍晚,右贤王又一次无功而返,军臣单于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 屋漏偏逢连夜雨,逃回草原的伊稚斜送来消息,佯攻雁门郡失败,带去的骑兵剩下不到三千。来人还禀报,左谷蠡王依自身情况推断,如果左贤王迟迟没有消息,怕是和他一样遭逢败绩,甚至凶多吉少。 听完来人禀报,军臣单于脸色涨红,猛然间站起身,不等开口说话,突然喷出一口鲜血,仰天栽倒。 “大单于!” 帐中众人大惊失色,纷纷上前,更高吼着叫医匠。 或许是觉得情况还不够糟,外出的游骑飞驰归来,狼狈跌落马背,背上-插-着一支铁箭,抓住巡营的士兵,用最后的力气道:“快禀报,汉军围袭,数万!” 艰难吐出最后两个字,游骑手臂垂落,就此气绝身亡。 朔方城内,太守和都尉见到送信的斥候,知晓云中和五原郡援兵已至,定襄和上郡援兵也将在明日赶到,不由得大喜过望。 不顾受伤的左臂,太守一把抓起长刀,大声道:“点兵,明日随我出城击敌!” 距朔方城十里,赵嘉同五原郡都尉汇合,又看过信鹰送来的消息,就此在匈奴的背后设下埋伏,只等明日天明,来一场瓮中捉鳖。 外出的公孙敖和赵破奴归来,一同到赵嘉面前请罪,言遇见匈奴游骑,结果没能拿下,被对方跑了。 “无碍。”赵嘉命二人起身,并不十分在意。 被匈奴知晓亦无妨。 包围圈已成,除非军臣单于有通天彻地之能,否则插翅难逃。 ☆、第260章 第两百六十章 军臣单于从昏迷中苏醒,已经是隔日清晨。 大帐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重病多时的中行说坐在帐中, 脸色苍白, 形容枯槁。双颊的肉已经瘦干,双眼却犹如鹰隼,精光四射,狠意昭然。 右贤王和几名匈奴万长、都尉、裨王分次坐在两侧。见军臣单于睁开双眼, 神情立刻变得激动, 想到面临的困境,很快又被焦灼取代。 右贤王道出游骑带回的消息,不等军臣单于开口,帐外有勇士禀报, 朔方城来人,点名要见匈奴大单于。 “大单于, 汉军遣使。” “带上来。” 君臣单于咳嗽两声, 大口饮下温水, 喉咙间仍像是堵着石块,话说得十分艰难。 “大单于,此事……”中行说张口-欲劝,话没说完就被军臣单于拦住。 “带上来!” 帐帘掀开,一名身着铁甲,腰佩长刀, 面容刚毅的汉将迈步进帐。见到上首的军臣单于, 并不行礼, 而是直接取出一卷帛书,朗声道:“将军告匈奴大单于,限明日辰时开营门,自缚双手跪降于营前。差一刻,大军立发,踏平营盘!” “大胆!” 匈奴贵种俱被激怒,右贤王更-抽-出刀来,架在汉将的脖子上。 “我杀了你!” 汉将能说一口流利的匈奴语,听到众人咒骂,视线扫视帐中,表情始终泰然,不见半分惧意。 “匈奴左谷蠡王伊稚斜兵败雁门郡,仅部两千余人狼狈北逃。左屠耆王於单受缚云中郡,麾下尽被击杀。” “上谷郡处,右谷蠡王损兵折将,身陷重围,早晚将被擒杀。” 汉将一边说,一边掷出手中包裹。 闻听此言,再看到包裹散开现出的骨盔,帐中的匈奴贵种骤然色变。 因军臣单于突然昏迷,部分贵种尚不知伊稚斜和於单兵败,一直被蒙在鼓里。此时看向军臣单于和右贤王,神情中是掩不去的惊疑。 “半月前,魏将军率三千骑深入草原,直袭茏城。”汉将再下一记重锤,纵然不能彻底催垮匈奴人的心理防线,也让他们乱了方寸。 “此人满口胡言,意图乱我军心,当杀!”中行说突然出声,对军臣单于道,“大单于,如此狂徒,当悬在营前割舌剜心,以儆效尤!” “来人!” 中行说话音落下,立即有数名勇士冲入帐内。出人预料的是,在他们动手之前,突然有三名匈奴贵种出面阻拦。 “大单于,此人不能杀!” 三人中,以一名须发花白,身体仍健硕如小山的万长为首。 帐内诸贵种,他的官职不是最高,资格却相当老。早在老上单于时期,就率军随王帐横扫草原,多次击杀强敌,立下不小的功劳。 以他的战功早可以封王。 可惜的是,在中行说被军臣重用之后,因两人不和,几次出言讥讽,以致于明里暗里被打压,至今仍是一名万长。 不过打压归打压,没人能忽略他的地位和战功。由他带头发声,军臣单于也不得不重视。 “大单于,如杀此人,更会动摇军心!” 在军臣单于昏迷时,万长已经获悉各处战况。尤其是知晓伊稚斜兵败退走,於单生死不明后,心头立刻蒙上一层阴影。 事实上,早在南下之前,匈奴本部中就存在不同声音。 今时不同往日,汉骑一年比一年强悍,几次交锋,匈奴都没能占到多大便宜。反之,先有马邑大败,后有阴山南麓被夺,力量此消彼长,贸然南下击汉绝不是个好主意。 更何况草原频发-瘟-疫,牛羊不说,人口数量也是逐年减少。随着青年和壮年不断战死,新生儿成活率降低,少年们不得不扛起重担。一些人口稀少的部落,负责打猎、放牧和守卫营帐的竟然都是老人和女人! 最近五年间,统计各部减少的人口,绝对触目惊心。 这样的情况下,调集十万大军南下,胜且罢,一旦失败,匈奴要面临的恐将是灭顶之灾。 怎奈大单于下定决心,王庭四角鼎力支持,且有中行说出谋划策,心怀疑虑的匈奴贵种不得不闭上嘴,将担忧压入心底。 同时,他们也怀抱侥幸,或许自己的担忧不会成为现实,或许此战能够胜利,大军能抢回足够的战利品,更能一举夺回白羊王和楼烦王旧地。 怀抱侥幸,自我安慰方能出兵,信念自然不牢。 在伊稚斜战败、於单生死不明的消息传来后,深埋心底的担忧一夕爆发,如奔腾的洪流,再也压制不住。 如果汉人说的是真的,其他三路大军尽数战败,茏城当真被袭,他们就会变成一支孤军,被汉军团团包围,全无生路! “大单于,三思!” 匈奴万长心中焦急,话却没法说得太明白。 中行说坚持要杀,帐中众人分成两派,一部分支持中行说,要杀死汉将立威,然后点兵继续攻打朔方城;另一部分则站在万长身后,认为此人不能杀,避免断绝后路。 军臣单于没有出声,右贤王同样没有。 直至双方吵得不可开交,几乎要-拔-刀子,才听军臣道:“放人。” “大单于?!”中行说猛然抬头,眼底闪过一抹惊疑。 “回去后,告诉汉朝将军,想取我的头,尽管发兵来打!”军臣单于形容憔悴,似大病初愈,语气却铿锵有力,目光尖利犹如刀锋,“草原的雄鹰从不惧怕霜雪,凶猛的狼群面临绝境,也会将敌人撕得粉碎!” “大单于!”右贤王站起身,单手用力击在胸前,“天所立大单于,追随您,草原的勇士无所畏惧!” 帐中的匈奴人结束争吵,全部站起身,用力击打胸膛,要为军臣死战到底。唯独中行说坐在原位,神色阴晴不定,最终垂下双眸,犹如一尊凝固的雕塑。 目睹此情此景,汉将丝毫不感到意外。 唯有具备最强悍的意志,临危不惧,方才不愧为汉朝强敌! “大单于的话,我会带到,告辞!” 汉将正色抱拳,随即转身出帐。步伐沉稳,压根不担心会有冷箭飞来。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中行说深深叹息一声,道:“大单于,数万汉军已经集结。” “无妨。”军臣单于手握短刀,用力扎在地上,“草原的勇士从不惧怕战斗,杀死他们,杀死面前所有的敌人!” 劝说无效,中行说再次叹息,整个人愈发显得老迈,竟有几分死气沉沉。 待众人离帐,各自下去调拨兵力,军臣单于将右贤王单独留下,取出象征大单于的金色鹰雕,郑重其事道:“战事起,我来吸引汉军,你带人冲出去。如果於单还活着,就让他继承单于位。如果他死了,或是落到汉人手里,将此物交给伊稚斜,拥立他为大单于。” 右贤王脸颊抖动,双手接过鹰雕,眼底闪过一抹复杂,更掺杂几丝不甘。 “左贤王是单于继承人,伊稚斜,他凭什么?” “凭他是草原第一勇士,凭他能成为最凶猛的头狼!”军臣单于握住右贤王的肩膀,沉声道,“我的兄弟,汉人今非昔比,再不是能随意宰割的牛羊。他们会成为屠狼的猎人,草原会有一场可怕的-浩-劫。要想活下去,重振先祖的荣光,必须选出最强悍的勇士,最狡猾的首领,哪怕是暂时屈服,也要保住部落的血脉!” “大单于……” “回到草原后,尽心辅佐新单于。如果茏城真被攻破,立即带领部落迁走,向北向西都行,用刀箭开拓新的疆域。不要再轻易南下,至少二十年内不可!” “遵命!” 右贤王攥紧鹰雕,抽-出随身的匕首,反手划破脸颊,用历代相传的仪式,向军臣单于发下重誓。 当夜,匈奴营盘灯火通明,从军臣单于以下,多数贵种彻夜未眠。 翌日清晨,匈奴营盘大开,军臣单于乘六马牵引的大车行出。 匈奴勇士策马列阵,拱卫在王车左右。 各部首领严阵以待,无论本部贵种还是别部随扈,心中都十分清楚,汉军已经亮出刀锋,除非死战,否则绝不可能回到草原。 赵嘉骑在马上,望见军阵后的军臣单于,随意挑了下眉,旋即刀锋上举,猛然压下。卫青和赵破奴拉开强弓,鸣镝直击长空。箭身绑有烟筒,在响声中,爆-开炫目的火光。 火光之后,西北和朔方城方向接连有响箭升空。 紧接着,苍凉的号角声和战鼓响彻大地。 由墨者和方技家联手打造的武刚车被推出,车阵后是三万黑甲骑兵,以赵嘉、李当户为首,旗帜鲜明,士兵眼中有铁。 朔方城门大开,汉军步骑协同,配合援军一同压向匈奴。 西北方向,是定襄和五原郡的骑兵,纵然不比沙陵步卒和上郡骑兵精锐,也是车攻马同,星旗电戟,周身煞气弥漫。 在汉军之后,是随同作战的归降胡部。 今日之前,他们中的个别尚怀抱别样心思,待看到汉军之威,见识到数万汉军集结,天地为之色变的恐怖,摇摆的可能瞬间粉碎。 此时此刻,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牢牢抱住汉天子大腿,死也不松开! 咚、咚、咚! 战鼓声不断加快,并排的数辆大车上,魁梧的汉卒挥舞鼓槌,一下又一下重击鼓面。 汉旗立在风中,汉将长刀出鞘。 骑兵以刀背击打臂甲,步卒以枪矛顿地,弓箭手拉满弓弦,战鼓声中杀意升腾。 “犯汉者屠!” “杀!” “杀!” “杀!” 大军战意汹涌,将兵的吼声压过战鼓,咆哮犹如龙吟,气势直冲霄汉。 ☆、第261章 第两百六十一章 鼓声隆隆, 号角吹响。 冷风平地而起, 卷起漫漫黄沙。万马奔腾, 天地为之色变。马蹄踏过, 尽是枯草碎石,下一刻刀光闪烁,飞溅猩红热血。 “杀!” 上千辆武刚车由驽马牵引, 列成环形阵, 如黑色山岳,阻住匈奴逃生之路。 车顶放下挡板, 五千弓箭手列阵车后,弓弦拉满。伴着将官的命令, 车上机关开启,飞出两指宽的铁-弩, 弓箭手仰天齐射, 箭雨呼啸而出,划过长空, 直扑匈奴骑兵。 “为大单于!” 匈奴阵中响起号角, 本部勇士和别部随扈不分你我,组成最擅长的冲锋队形。在都尉和万长的喝令中, 双腿夹紧马腹, 单手攥紧兵刃,拼命挥动缰绳, 驱策战马冲向汉军军阵。 “放箭!” 军臣单于立在车上, 身后的旗帜和鹰雕无比醒目。纵然有箭矢凌空飞来, 始终无畏无惧,甚至不曾移动分毫。 王庭禁卫守护在大车两侧,不断挥舞兵器,挡开落下的箭矢。必要时,不惜以身为盾,顶住密集落下的箭雨,确保军臣单于安全无虞。 只要大单于还在,胡骑就有死战的勇气。 缺少铁器没关系,弓箭的射程不如汉军也无碍,顶着箭雨冲到射程之内,在马上一样能开弓射箭。 有人开弓前坠马,有人放出一箭即被正面飞来的铁矢穿-透,能射中汉军的寥寥无几。 然而,始终无一人畏惧退后。 胡骑拼命冲上来,接连倒在冲锋的路上,又不断重复同一过程。 在呼啸的箭雨中,双方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近。 面对逼近的敌人,阵前的壮士以肩膀顶住大盾,阻挡箭雨的同时,准备迎接匈奴战马凶狠的冲-击。 赵嘉站在阵中,目睹匈奴骑兵的悍勇,愈发清楚地意识到,横绝一世,分-裂-西迁后,仍能让欧洲心惊胆寒的匈奴帝国究竟意味着什么。 “投矛!” 匈奴的勇猛值得敬佩,但于汉朝来说,绝不容许身侧盘踞如此强敌。 这个恶邻视汉边如“牧场”,动辄挥师南下,劫掠财富,屠戮边民,使得边塞连年烽火,少有安稳的时候。 数十年的交锋,彼此结下血仇,除非一方彻底倒下,否则战争绝不可能停止。为国为民,为汉家百姓的生存,匈奴必须逐灭! 随命令传达,武钢车后,弓箭手让开位置。 三千壮硕的军伍排成方阵,在匈奴骑兵抵近时,身体后仰,用尽全身力气,将带有铁刺的短矛投出。 与此同时,武刚车触动第二重机关,毒-烟-筒陆续飞出,在匈奴骑兵头顶燃烧-炸-开,释放出刺鼻的浓烟,并有石子碎木飞溅。 因风起之故,浓烟效果不大,很快被吹散。爆开的碎屑和石子却给匈奴带来不小的麻烦。凡是烟雾笼罩处,不断有胡骑捂住双眼和脸颊,惨叫着从马背跌落,在地上痛苦翻滚。 可惜援军来得匆忙,为抓紧赶路,尽快形成包围,携带的-毒-烟-筒数量有限,仅能给匈奴前锋制造短暂混乱。 待到烟雾彻底散去,匈奴很快重整旗鼓,在号角声中,又一次向汉军发起冲锋。 军臣单于仿佛铁了心,一定要从东北角撕开缺口。 胡骑舍生忘死,一批又一批冲向赵嘉和李当户防守的要害。 随着胡骑大批压上,汉军的箭矢消耗陡然增多。战斗开始不到半个时辰,武刚车后飞出的箭雨,肉眼可见变得稀疏匈奴都尉和万长抓住战机,高吼着带头加速:“为大单于!” 胡骑凶性-爆-发,吼叫着驱策战马,猛冲向横列的盾阵。 “稳住!” 卫青和赵破奴飞驰传令,汉将发出高喝,持盾的壮士行动一致,身体前倾,用肩膀抵住大盾,双腿牢牢固定,彼此互为支撑,哪怕被战马踏死,也绝不后退半步。 轰! 匈奴前锋冲到阵前,战马速度不减,准确来说,已经无法减速,只能随着骑士的动作,正面-撞-向高过人肩的大盾。 刹那之间,犹如山石崩裂。 前排战马脖颈折断,马上骑士被汉军的长矛穿透,挂在矛身上,变成一个个血葫芦。 盾阵被撞得内凹,十数名壮士双腿折断,内脏碎裂,控制不住倒飞出去。落到地上时,口中喷出血沫,再也动弹不得。 匈奴人不畏惧生死,不惜以命换命,只为冲开汉军的包围。赵嘉和李当户当机立断,在军阵出现不稳时,亲率骑兵迎战,和冲阵的胡骑正面厮杀。 朔方守军从侧翼支应,被别部随扈阻截。 在本部骑兵的带领下,这些别部蛮骑简直像脱胎换骨,视死如生,和汉军展开鏖战。 朔方太守和都尉披坚执锐,斩杀三名匈奴千长和五六名部落首领,才将对方的攻势压下。可想要继续前冲,撕开近万胡骑,支援赵嘉和李当户,绝非容易之事。 战场的东北和东南方向喊杀声震天,战斗很快进入白热化。 与之相对,由曹时、韩嫣负责防御的西北,以及由李广亲自设伏的正北,匈奴骑兵固然在冲锋,攻势却弱了一截。 无论匈奴打什么主意,李广始终不动如山,依照战前制定的计划,封堵住北行之路。 曹时和韩嫣终归年轻,眼见赵嘉李当户陷入苦战,自己这边却是不温不火,心中难免焦急。 韩嫣且能深思熟虑,曹时却有些热血上头,将防守的任务交给韩嫣,亲自调拨三千汉骑,准备直扑军臣单于所在。 正常来说,数万人的混战,为打开僵局,采取奇袭并不为过。可惜曹时经验尚浅,错看军臣单于,也低估了匈奴人为保存有生力量,究竟能做到何等地步。 见汉军变换阵型,早有准备的右贤王立刻带兵冲出。 作为配合,军臣单于高举短刀,下令中军吹响号角,助右贤王率军突围。 这么做的结果,一方面能给右贤王制造突围的良机,另一方面却会彻底暴-露匈奴的意图。军臣单于以身为饵,注定被汉军重重包围,再无逃出生天的可能。 “大单于,我去了!” 右贤王和突围的勇士皆以匕首割面,带着狰狞的血痕,凶狠杀向出现破绽的包围圈。 曹时意识到中计,正想调头阻截,却被王庭禁卫拦住,一时间身陷重围,无论如何冲不出来。 韩嫣发现情况不对,以最快的速度调集骑兵。只是动作仍不够快,右贤王一马当先,身先士卒,连续斩杀数名汉骑,竟真被他撕开一个缺口。 “随我冲!” 生路在望,匈奴骑兵不顾一切,拼命向缺口涌去。 就在这时,三支箭矢陡然袭来,右贤王猝不及防,当场被穿-透肩膀。因他受伤,匈奴的攻势也为之一顿。 “大王!” “无碍!” 右贤王大吼一声,抓住箭杆,生生拽出伤口。不顾剧烈疼痛,继续策马前冲。 “继续冲!” 匈奴士气受到鼓舞,战斗力再一次爆-发。 汉军拼死进行拦截,长刀砍得卷刃,直接拽着胡骑一同落马。哪怕是以命换命,绝不容许任何一个敌人逃回草原。 韩嫣指挥骑兵一层层设障,削弱匈奴的锐气。 李广调出两千人支援,更亲自拉开强弓,箭矢瞄准右贤王。 嗡! 弓弦振动,三箭连珠。 这一次,右贤王未再受到天神眷顾,胸口被铁-矢-贯-穿,眼前弥漫血色,当场跌落马背。 “父王!” 随军出征的长子扑到近前,借亲卫挡住汉军,拼死护住右贤王。 “拿着!” 知大限已到,右贤王将象征大单于的鹰雕交给儿子,硬声道:“於单在,继大单于位!不在,拥立伊稚斜!” “父王!” “自今日起,你就是右贤王。不要管我,走!” 说完最后一个字,右贤王单臂举起,手指牢牢攥紧,拼尽最后一丝气力,重重捶在胸前。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用目光追随着军臣单于。望见被黑色洪流席卷的单于车驾和旗帜,心中涌现懊悔和不甘。 然时间无法倒转,事成定局,如大单于所言,汉朝是可怕的强敌,匈奴终避不开这场劫难。 “走!” 道出最后一个字,右贤王垂下手臂,眼底光芒陨灭。 右贤王长子攥紧鹰雕,放下父亲的尸体,用长刀划过脸颊,双眼赤红,跃身上马,不顾一切向北冲杀。 战场中,看到右贤王倒下,却有近千勇士杀出重围,军臣单于没有任何迟疑,继续组织禁卫同汉军鏖战。 “杀!” 汉军和匈奴全都杀红了眼,半身被血染红,竟感觉不到疼。 冷兵器时代,死伤超过三成,就能引起大军的崩溃。这场朔方城下的战斗却打破常规,从将领到士卒,已经没人在意伤亡。 战马倒地,兵器折断,只要还剩一口气,就会继续同敌人扭打在一起。哪怕用牙齿咬,也要咬碎对方的喉咙! 计谋和策略变得毫无意义,杀死面前所有的敌人,成为双方士兵仅存的念头。 数十年积累的仇恨,汉和匈奴早已是不死不休。唯有一方倒下,这场战争才能结束。否则的话,战到最后一人,刀锋也不会停止。 如此惨烈的战场,几同人间地狱。 别部随扈和归降的胡人亲自参与其中,奋勇厮杀的同时,心中也生出寒意。 他们所臣服的,究竟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与汉和匈奴相比,他们简直是不起眼的蝼蚁。夹在两个庞然大物之间,几次蹦高作死,竟然能存活到今天,尚未被灭族,当真是一场奇迹。 战斗从上午持续到傍晚,匈奴死伤超过三万,汉军也有近两万的伤亡。 夕阳西下,狂风骤起,天空落下雪子,对面都看不清敌人,战斗无法继续,双方不得不鸣金收兵。 夜间篝火燃起,从将官到士卒都知今天仅是开始,明日天明,又将是一场血战。 曹时回到营帐,摘掉头盔,用力捶在几上。神情间充斥愤怒,也有几许沮丧。 因他白日冒进,被匈奴抓住机会突围。即使右贤王战死,仍有千余骑冲出包围,向北逃窜。于数万人的战场而言,这些骑兵微不足道。但就制定的围歼计划,这却是不该犯的错误。 “君侯还在为白日之事懊恼?”赵嘉走进帐篷,见到曹时沮丧的样子,看一眼韩嫣,后者摊开手,表示无能为力。 “是我之过。”曹时沉声道,“是我冒进。” 赵嘉走到矮几旁,递给曹时一张绢布,道:“这是草原送回的消息,君侯无妨先看一看,再决定是否继续沮丧。” “什么?”曹时接过绢布,展开后,看到其中的内容,双眼瞬间睁大。 “季豫和李将军拿下茏城?” “正是。”赵嘉拇指勾住腰带,笑道,“还找到匈奴祭天的金身人,此刻正往朔方赶来。” 韩嫣比曹时反应更快,想透赵嘉话中含义,不由得眸光微亮。 魏悦和李息率领的大军驰往朔方,不出意外,定然会-撞-见逃走的匈奴。如此一来,这千名胡骑冲出包围也无法回到草原,更不可能同伊稚斜的残兵汇合! ☆、第262章 第两百六十二章 朔方城下的战斗持续整整五日, 战场上遍布人和马的尸体。 战况最激烈时, 汉军同匈奴混战在一起, 冲锋、厮杀,血红着双眼,拼着最后的力气, 与对手同归于尽。 待到鸣金收兵,双方士兵的尸体堆叠在一处,几乎无法分开。 匈奴骑兵屡次发起冲锋的方向,数百汉军持盾而立,盾前是倒伏的战马和敌人,盾后是已经停止呼吸,却始终屹立不摇的士兵。 入夜后,汉军和匈奴分别打起火把, 尽可能快地收敛同袍的尸身。每当这个时候,双方弓箭手都会停止进攻, 选择暂时放下刀锋,留给战士应有的尊严。 从战斗开始, 军臣单于一直未曾离开过战场。在号角声中,他仿佛恢复年轻时的勇猛, 带领士兵一次又一次冲锋, 一次又一次杀向汉军。 火光映亮军臣的面容, 眼角额前爬上皱纹, 身躯依旧雄壮, 握刀的手依旧孔武有力。 他对众人承诺, 只要还剩一口气,就会带领他们冲出重围,回到草原。尽管这个承诺近乎飘渺,虚幻得毫不真实,本部骑兵和别部随扈仍选择相信他,愿意随他拼死一战。 他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不能抓住最后一丝希望,剩下的就只有绝望。 南下之前,他们想的是粮食、牛羊、钱绢和奴隶。当下,他们唯一能想的就是活下去,冲出汉军的包围,活着回到草原。 没有柴堆,匈奴人索性拆掉帐篷作为引火物,将尸体集中起来焚烧。 橘红的火光不断腾起,在夜色中摇曳款摆。遇到北来的冷风,纠缠撕扯中,蔓延开点点刺目的火星。 汉军大营前,赵嘉和归来的魏悦并肩而立。 望着照亮夜空的火光,两人皆默然无语。 汉军的尸身同样被小心收敛,在营前集中焚化。 大战之后,他们无法送战死的将士完整归乡,只能从尸身取下一缕发或是一条衣带,和记录身份的木牌放在一处,仔细放进盛装骨盔的陶瓮,等战争结束,由术士主持祭礼,再由文吏核对籍贯,送回家乡。 匈奴大营的火光彻夜未熄,汉军营前的火焰也燃至天明。 旭日东升,吹过朔方的风变得更冷,天空却异常晴朗,碧蓝透彻,对比被血浸透的战场,莫名透出一种苍凉。 战鼓敲响,汉军和匈奴出营列阵。 在阴山南麓的战场上,已经倒下超过七万士兵,战马更是难以计数。 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呼啸的北风也无法吹散。被鲜血和尸体吸引来的狼群似在畏惧着什么,始终徘徊在战场外围,不敢靠近半步。 每到黑暗-降临,总会点点幽光徘徊闪烁。临到天明又会不知所踪,唯有刺耳的狼嚎声连绵起伏,许久不去。 战鼓声告一段落,军臣单于举起长刀,王庭禁卫如潮水分开,车驾缓慢前行。 见到这一幕,汉军将领同时举起右臂,亲兵飞驰传令,环形军阵分成六个方阵,阵间是可容两马并行的通道。 将官之中,曹时爵位最高。以官职和战功言,李息和李广居先。鉴于此,曹时主动退后半个马身,同赵嘉、魏悦、李当户和韩嫣并行。 军臣单于的车驾停在阵前,即使身后的战士不足一万,仍是狼顾虎视,赫斯之威。 在他身后跟着另一辆木车,车上人做匈奴打扮,却是实打实的汉人相貌。皮帽下,须发俱已花白,面上爬满皱纹,正是随军出征的中行说无疑。 李广和李息并排前行,同军臣单于相距五十步,李广拉住缰绳,李息继续前行十步方才停住,一双长眸凝视对面,刚毅的面容尽显威严。 “汉将,我有一言,带给你们的皇帝。”军臣单于开口,声音略显沙哑,却清楚传入李息等人的耳中。 “大单于请讲。” “七十年前,汉朝的皇帝被困在白登山,用尽手段才得以活命。如今我被困在此地,是我之过,非勇士之罪!” 军臣单于攥紧长刀,声音铿锵有力。 “让你们的皇帝牢牢记住,纵然我死在这里,总有一天,草原勇士的马蹄会再次踏过阴山,夺回属于我们的草场!” “大单于!”匈奴万长高举骨朵,大声呼喝。 匈奴本部和别部勇士被激发出斗志和勇气,有死无生的困境,最后一战的绝望,逼得他们陷入疯狂。 李息没有开口劝降,仅是点点头,调头返回军阵。 赵嘉动作微顿,视线扫向紧跟在军臣身后的中行说,握缰绳的手不自觉用力,眸光犹如利刃。 中行说的直觉十分敏锐,几乎在赵嘉望过来的同时,便抬头迎了上去。 四目相对,赵嘉挑了下眉,嘴角掀起冷笑。旋即举起左手,横向划过脖颈。无论中行说是否懂他的意思,今日战场上,他必取此人性命! 如果可能,他更想将此人活捉,绑在昔日被匈奴-侵-掠的边地,绑在十数年前曾为村落,如今只存残垣断壁,人迹罕至的边塞荒野,一刀一刀割掉他的皮肉,让他体会一下什么是千刀万剐,什么是罪当凌迟! 双方回到阵中,号角声和战鼓声再次响起。 最后一场战斗,军臣单于没有坐镇指挥,而是离开车驾,跃身上马,将皮帽换成骨盔,手持长刀,发出一声高喝,带头发起冲锋。 北来的风呼啸盘旋,马蹄声震耳欲聋。 奔驰的战马发出嘶鸣,马上的骑士挥舞着兵器,追随在草原王者身后,已然是抛开生死,无所畏惧。 时空刹那交错,这一刻的军臣单于仿佛重现冒顿的光辉,率领不到万名勇士,冲向严阵以待的三万汉军。 “放箭。” 面对气势惊人的匈奴,汉军表现得异常镇定。 从将官到士卒,仿佛化作铁石制成的雕塑,沉默、冷静。哪怕脚下的大地在震动,哪怕眼前有刀锋闪过,始终岿然不动,神情都未变化分毫。 嗡! 匈奴冲到百步内,六个方阵中同时飞出箭雨。最前方的胡骑被箭光笼罩,刹那之间,数百人坠马。 继箭雨之后,武刚车发出最后一批飞矢,如刀篦般,正面穿透匈奴的阵型。 “列阵,上马!” 连续数日鏖战,汉军箭矢消耗量巨大,纵然铁箭能够回收,战斗中的损耗依旧不小。 三轮箭雨之后,弓箭手丢开射空的箭壶,陆续抽-刀出鞘,踏着长矛兵和刀牌手的足迹,冲向被大盾挡住的匈奴骑兵。 “杀!” 匈奴的攻势被挡住,汉骑迅速从两翼杀出。 赵嘉和魏悦各率五千骑兵,在战场两翼奔驰挥刀。马上骑士互相配合,刀锋斜劈,一触即走,并不和匈奴纠缠。 他们的目的是压缩匈奴骑兵的空间,逼迫胡骑向中心靠拢,确保没有一骑从包围中走脱。刀劈不中也没关系,自有身后的同袍帮忙补刀。 继赵嘉和魏悦之后,李当户和韩嫣紧跟着率骑兵驰出,彻底封死胡骑逃生的可能。 曹时汲取前番教训,没有轻敌冒进,严守战前制定的策略,协助李广和李息撕开胡骑前锋,直扑军臣单于所在。 汉军和匈奴都很清楚,这将是阴山南麓的最后一战。 若匈奴侥幸颠倒胜利的天平,撕开包围逃出生天,必定能重整旗鼓,再塑草原-霸-权。 若是汉军取胜,拿下军臣单于的首级,即使匈奴不被立即屠灭,力量也会衰弱到极限。至少二十年内,本部无法保持绝对优势,彻底压服草原诸部,更无法同汉朝抗衡。 最糟糕的情况,甚至会因失去大单于造成内部分-裂。 於单被赵嘉俘虏,身为大单于继承人,注定无法返回草原。伊稚斜再是强悍,再有威望,到底没有“左贤王”的正统地位,必然难以服众。 如果冲出包围的右贤王长子能平安回到漠北,和伊稚斜残军汇合,情况或许会发生转机。 无奈气运不在匈奴,如赵嘉之前所言,冲出去的匈奴正面-撞-上云中骑,在战斗中全军覆灭。军臣托付的鹰雕被魏悦所得,此刻已交给李息,待到战争结束,就会同战报一起送往长安,敬献御前。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午后,士兵已是疲惫不堪,却都在咬牙坚持,只要鼓声不响,始终无一人后退。 在王庭禁卫的保护,军臣单于几次躲开汉军致命的刀锋,更一度组织起百余骑,找准包围圈相对薄弱的地方,不惜性命发起进攻。 很不巧,被军臣视为“薄弱”的方向,恰好是由曹时防守。 为弥补之前过错,曹时发下狠心,和敌人拼刀子完全不防守,遇到箭矢飞来,只要不会伤到要害,同样不闪不避,俨然成为一尊杀神。 其结果就是,战斗到现在,其他将官顶多有一两处刀伤,曹时却是身负六创,前胸背后-插-了三支骨箭。身上铠甲染血,仍是越战越勇,半点不见伤者该有的虚弱,用实际行动证明,“杀不死的曹校尉”绝非浪得虚名。 随着战斗继续,无论汉军还是匈奴,体力和意志都濒临极限,随时都可能崩溃。 就在这时,战场东侧传来一阵号角,数面汉旗飘扬在风中,正是由郅都亲自率领,从雁门飞驰赶来的援军。 对匈奴而言,这些汉军的到来,无疑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中行说站在战场外围,阴沉的双眸缓缓合拢。他十分清楚,一切已经结束,匈奴再无任何胜算。 军臣单于没有停下,继续带着不到百人的王庭禁卫冲锋。直到三枚箭矢迎面飞来,胸口一阵激-痛,又被两杆长矛-穿-透胸口,方才动作一顿,在禁卫的怒吼声中松开缰绳,一头栽落下马。 卫青和赵破奴失去战马,都在步战。他们已经杀红眼,甭管是谁,只要是匈奴人,统统挥矛扎过去。 直至李当户杀到近前,一把抓起大单于的骨盔,高吼“军臣已死”,两人才骤然回神,意识到他们刚刚杀了匈奴大单于,长矛扎过去,当场毙命! ☆、第263章 第两百六十三章 军臣单于战死, 匈奴人群龙无首, 绝望的情绪迅速蔓延,彻底沦为一盘散沙。 别部扈从最先覆灭,随后是本部勇士。百余名王庭禁卫战到最后, 直至傍晚时分, 最后一人倒下,整场战斗才彻底结束。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乌鸦在半空盘旋, 地上随处可见人马的尸体,以及断裂的弓箭、短刀和长矛。 趁天色未暗, 汉军迅速清理战场,将同袍的尸身抬出。并有千名骑兵巡弋在战场四周, 驱赶夜间出没的狼群,以及越聚越多的乌鸦。 汉军大营内, 李息、郅都和李广正忙着撰写战报。 此战不仅歼灭近十万匈奴,更生擒匈奴左贤王,斩杀匈奴大单于和右贤王。如能乘胜追击,左谷蠡王伊稚斜和侥幸逃出上谷郡的右谷蠡王,未必不能就此拿下。 只不过,在之前的战斗中, 汉军损失同样不小,没有补充, 贸然挺进草原绝非好主意。 抛开边郡步骑,仅赵嘉和魏悦等人率领的天子亲军, 死伤就超过五成。若非郅都的援军及时赶到,哪怕最后能够取胜,面对发疯的匈奴人,汉军的死伤也会进一步加大。 在李广等人撰写战报时,赵嘉和韩嫣抓紧核对将官和士卒名录,展开绢布和竹简,对照染血的木牌,一枚枚进行记录。 两人每记下一个名字,都会在其后写明出身籍贯,随即留出一行,等到胡骑的首级清点出来,专门用来记录战功。 从傍晚到深夜,帐中灯火摇曳,赵嘉和韩嫣伏身案前,始终没有停笔,错过哺食,连幕食都没用。 待魏悦、李当户和曹时巡视过营地,从外归来,新录的竹简和布帛已堆成小山,有待查阅的名单却还有大半。 “阿多,王孙,你们一直没休息?”李当户放下头盔,拿起一册竹简,翻看过内容,口中诧异道。 “没有。”赵嘉短暂停笔,活动几下手指,捏了捏眉心,“战报很快就要送出,在那之前,需得核对清楚阵亡的将士。战功如实记录,由巫士祭祀,方可送其归乡。” 汉初和秦朝类似,有战功才能得爵。 非刘不为王,无功不得侯,周亚夫即是以此否决景帝封王信之事。虽然此事存在几方角力,背后大有文章,并未表面看起来简单,也能从侧面说点,想在汉武朝封爵,享受爵位带来的好处,必须要在战场上有所斩获,真刀真枪拼杀出来。 此次对阵匈奴,就结果来看,可谓战绩斐然。 汉军的损失却同样惨重,从将官到士兵,死伤超过五万。即使不再如前朝一般,死伤过多非但无功还要论过,冰冷的数字摆在眼前,赵嘉还是觉得心里发堵,喉咙干涩,鼻根一阵阵发酸。 听完赵嘉的解释,曹时张口欲言,被李当户拦住,对他摇了摇头。 慈不掌兵固然没错,战争也的确要死人,然而,这些将士随他们出长安,如今却战死沙场,英魂留于边疆。从胜利的情绪中沉淀,看到记录在竹简上的名字,心情难免沉重。 魏悦没出声,直接放下头盔,解下佩剑,坐到赵嘉身侧,取来两卷竹简,提笔悬于上,参考赵嘉的记录,一字字写了起来。 李当户放开曹时,同样取来竹简。 曹时摘下头盔,坐到韩嫣身侧,动手移过半数竹简。 韩嫣抬头看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指着帐中空白的简牍,道:“君侯写字快,如此帮上大忙。” “君侯写字快?”赵嘉诧异道。 在长安时,几人可谓是朝夕相处,彼此十分熟悉。他还是第一次知道曹时这个优点。 曹时没出声,仅是提笔,以韩嫣两倍的速度写成半卷,随后递给赵嘉。 赵嘉顺手接过,心中诧异更甚。 曹时不单写字快,而且书法极好。若不是当面看他落笔,八成会以为是某个名士的手书。 “家君素好此道,我仅是习得皮毛。” 见赵嘉面露惊叹,显然十分赞叹,曹时严肃表示,他的字很一般,真正的书法大家是他亲爹。 望子成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他永远的噩梦。练出这笔字的经历,他委实不想回忆,想起来都是眼泪,做梦都会哭醒。 挖掘别人的“伤痛”向来不是赵嘉的作风,加上韩嫣一个劲眨眼,又有魏悦在旁提醒,当下放下竹简,从善如流转开话题。 赵嘉和魏悦几人聚于帐中,笔下不停,耗费整夜时间,总算核对完全部名单。 待到天明时分,帐外亲兵来报,言三位使君有请,几人方才揉着酸疼的手腕,抓紧整理甲胄,提起佩刀前往大帐。 对着烛火的时间太长,又写完数十卷竹简,难免双眼干涩。掀开帐帘,阳光从头顶洒落,赵嘉未曾提防,眼底一阵刺痛,眼角微微泛红。 魏悦立刻掀起斗篷,替他挡住阳光。至情况稍有好转,方才退后一步,靠近查看他的情况。 “可无碍?” 赵嘉按了按眼角,觉得刺痛感消失,才对魏悦点点头。 两人靠得极近,李当户和曹时早已经习惯,丝毫不觉有异。韩嫣和赵嘉情况类似,是曹时仿效魏悦替他挡了片刻,才能睁开双眼。 如此一来,更显得魏悦的举动十分自然,没有半点突兀。 哪怕是恰好从大帐走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三位使君,也是感叹几人的“同袍情谊”,压根没有多想。 李广甚至瞪了一眼李当户,都是出生入死的同袍,并肩作战的兄弟,为何独他反应如此之慢? 李当户表示自己很无辜。 王孙暂且不提,阿多和季豫是多年交情,眼下这个情况,别说根本不需要他帮忙,就算他主动上去,说不定还会被嫌弃。 三人一同到长安,一起入新营,一并在演武中崭露头角,成为天子亲军,一日日相处下来,这其中的关窍,他早就品得不能再品。 没事凑上去,万一被魏季豫下黑手怎么办? 他才没那么傻! 用过膳食,赵嘉五人看过战报,开始就统计出的伤亡和李息三人商议,战功究竟该如何分配。 此前战斗中,曹时轻忽冒进,险些放走右贤王。所幸情况及时得到控制,逃出去的匈奴被魏悦截获,加上曹时奋勇杀敌,未对大局造成影响。 赵嘉几人开口求情,李息和李广互相看看,都有心轻放。只是碍于帐中还有一只“苍鹰”,两人略有些摸不准,究竟该如何开口。 郅都是酷吏不假,并非不通人情。对上两位李使君的目光,用能止小儿夜啼的严肃面孔,说出一句让人跌破眼球的话。 “都昨日方至。” 翻译过来就是,他昨天刚到,此前发生的事他不知道,不清楚,不参与。关于曹时的事该怎么上报,诸位决定就好。 最难搞定的一位当场松口,有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情自然变得容易解决。曹时的过错不能半点不提,但如何提,在奏疏的哪个段落提都很有讲究。 经历整个过程,赵嘉身为参与者,也不免嘴角微抽。 思及后世对眼前几位的记载,不知第几次生出类似的感叹:史书果然不能尽信。 再想想长安的卫绾、窦婴和直不疑等诸位大佬,他愈发清醒地认识到,想在汉武朝立稳朝堂,不说地狱难度,事实上也不差多少。 战报写成,由飞骑送往长安。 军臣单于和右贤王的首级暂未送出,仅有象征大单于位的鹰雕被一同带走。 按照几位大佬的意见,天子接到奏报,必定会立刻派人前来朔方。届时,将押在云中郡的於单一并带来,依圣意进行处置。 飞骑离开朔方郡,日夜兼程,马不停蹄,仅用数日时间便抵达长安。 长安宫内,刘彻接到喜讯,看到大军呈上的捷报,不由得大喜过望。不顾宫门将落,迅速派人召丞相、大将军、御史大夫、太仆和大行令等入宣室共议。 卫绾套着老迈人设,动不动就威胁要碰瓷,听到边地捷报,动作却是比谁都快,甚至没有乘车,策马奔赴汉宫。 窦婴紧随其后,两人近乎是前后脚。 直不疑大概是过于激动,下马时意外崴脚。眼见窦婴走远,随手抓住走过身边的太常许昌,用金鸡独立的姿势,蹦着进了汉宫。压根不在乎自己足足比许昌高出半个头,身板更宽出不少。 身为堂堂御史大夫,这样的姿势实在不能看。 换做今日之前,谁又能想到,向来以严肃示人的直不疑会如此的放飞自我,闪瞎同僚之眼。 眼见许昌被压得矮了半截,王恢和韩安国实在看不下去,直接一边一个,将直不疑“扶”了起来,大步向前走去。 许昌借机脱困,一边整理衣冠,一边举袖拭汗。看向快步疾行就差小跑的卫绾,扫一眼满面红光的窦婴,再瞅瞅被王恢韩安国夹在中间的直不疑,心头不由得一阵哆嗦,甚至对人生产生怀疑。 从天子发下招贤令,各家各派的贤士门徒聚集长安,汉宫中就变得异常热闹。 诸多贤士聚在一处,主张自家学说,三天一小怼,五天一大怼,动不动还要约到城外砍一场。朝中官员或主动参与,或被动下场,陆续被激发出“真性情”。 看看如此的朝会,再想想先帝时期,纵观景帝时的三公,对比卫绾、窦婴和直不疑的画风,许昌以丞相为目标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到卫绾那个岁数,只要不在天子跟前蹦高作大死,拄上一根拐杖,在任何人面前都可以为所欲为。 许昌自问没有这样的底气。 为求人生安泰,还是歇了曾有的心思,别再牵涉天子-后-宫,满足于做个太常,莫要力争上游为好。 ☆、第264章 第两百六十四章 十万匈奴南下遭遇大败, 军臣单于战死, 右贤王战死,左贤王被俘,左谷蠡王和右谷蠡王狼狈逃回草原, 身边亲信不足一万。 别部随扈早作鸟兽散, 各自返回部落。 有的抓紧时间改换门庭,想方设法联系归降汉朝的同族,期望为自己寻一条生路。另有少部分意图在匈奴背后-插-刀, 想趁匈奴本部最虚弱时反戈一击,仿效冒顿当年的发迹经历, 一跃成为漠北的霸主。 前者尚有几分成功的可能,毕竟自武帝登基, 边塞开胡市以来,归降的部落络绎不绝, 羌、乌桓和鲜卑更追随汉军作战,甭管表现如何,至少诚意十足。有这个大前提,在边郡太守跟前,各部首领多少能说上几句话。 如果他们肯出面帮忙,这些零散在漠南, 不愿同往漠北的胡部,就有可能得到接纳。 见识过汉军的强悍和恐怖, 侥幸归来的部落首领和祭师通气,召集族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最后达成一致,漠北苦寒,跟着匈奴只能吃糠咽菜,没有前途不说,还会被掠-夺,部落中的牛羊都会被抢走。投靠汉朝是最好也是唯一的出路。 看一看几年前归降,甘愿为汉天子放牧征战的同族,再看看缺衣少食、日子愈发艰难的自身,再是倾向匈奴本部的部民,此刻也识趣地闭上嘴,没有反驳首领的提议。 跟着匈奴迁徙,既要对抗严酷的环境,又得熬过艰难的生活,更要提防随时可能北上的汉军,怎么想都是自找罪受,很不划算。 别说汉军不会进-入漠北。 在白羊王和楼烦王覆灭之前,谁能预料到,汉军会在冬日-挺-进草原,在阴山南麓灭掉数万匈奴。 不想提心吊胆过日子,必须好生为自己打算。 “投汉!” 最终,部落上下一致拍板,立即派人南下,同归降的同族接触。付出再大代价,总好过跟着匈奴远遁漠北。 丁零最先派出使者,羌和鲜卑紧随其后。氐人稍慢一步,诚意却是最大,非但人过去,更带着数千肥羊,权当是探路的敲门砖。 相比悄悄改弦易辙,表面依旧顺服的别部,想给匈奴背后-插-刀,意图取而代之的别部蛮骑,刚刚露-出心思,就被伊稚斜狠狠收拾,彻底教做人。 左谷蠡王表示,干不过汉军,还干不过这些昔日趴在脚下的奴隶? 撤回的匈奴战士的确少,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匈奴本部终归还存在一些家底。哪怕茏城被一把火烧尽,祭天的金身人都被抢走,能上马作战的匈奴仍以十万计。 缺少壮年的勇士,还有可以开弓的老人和女人,更有能上阵厮杀的少年! 冒顿单于之前,匈奴一度被东胡压得抬不起头,甚至被对方以-掠-杀的手段削减人口。 当时,别说壮年的男人和女人,刚高过车轮的孩子都知道生存艰难,想活下去就得战斗,就必须拿起武器厮杀。 拥有过数十载辉煌,一夕遭遇大败,匈奴的底蕴仍在。 只要蛰伏数年,避开汉军休养生息,尽量恢复人口,匈奴的号角再次吹响,强悍的骑兵必能横扫草原,重新成为广阔天地的霸主。 汉朝能用数十年积累财富,发展兵力,以报白登之围,匈奴一样能仿效行之,以雪马邑和朔方战败之耻! 伊稚斜骑在马上,待到匈奴骑兵杀尽一支拓跋羌骑,将怀有异心的首领悬在旗杆上,左手向下一挥,道:“牛羊、战马和女人带走,老人和孩子一个不留!” 本部勇士纷纷高吼,策马冲进营地。 不多时,营地内就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惨叫。老人和孩子接连倒下,年轻的女人被拽出帐篷,用绳子捆住,如牛羊一般驱赶出营地。 其后,匈奴千长带头放火。匈奴骑兵策马奔驰,手中的火把飞掷而出,帐篷接连被点燃,烧成一个个巨大的火炬。 风助火势,不到两刻,整片营地已陷入火海。 “走。” 伊稚斜调转马头,匈奴骑兵追随其后。 牛羊不断拥挤,发出杂乱的叫声。 羌女被绳子捆住,哭声撕碎在风中。在凄凉中回首,昔日的部落淹没在熊熊大火之中,仅余滚滚浓烟,以及烈焰包围下,高悬在旗杆上的首领尸体。 伊稚斜屠灭羌部时,右谷蠡王也带兵杀尽一支鲜卑。 两支队伍在一片榆林前汇合,十多名贵种聚在火堆旁,商议接下来该如何行动。 “不能往北。”伊稚斜仰头灌下一口烈酒,这是从拓跋羌部抢来。随后用匕首切下一条羊肉,蘸了些盐,送进口中大嚼。 羊肉烤得并不好,外层微焦,内里还泛着粉红。但以目前条件,有烤肉,有盐,有烈酒,已经是相当不错,无法再奢求更多。 “不往北?”右谷蠡王刚抓起一条羊腿,闻言停下动作,抬头看向伊稚斜,“那去哪?” “向西。”伊稚斜咽下羊肉,匕首扎进羊腿,用力向下一划。 “向西?”右谷蠡王诧异道,“漠北怎么办?” 偌大的地盘不要了? “现在最重要的是活下去。”伊稚斜态度强硬,斩钉截铁道。 “汉军随时会来,他们能打到茏城,就能深入漠北,北迁并不安全。更何况,那里冬日寒冷,养不了更多牛羊,除非遇到迁徙的鹿群,部落上下都会饿肚子!没有食物,我们吃什么?吃不饱肚子,如何让女人多生孩子,让部落有更多战士?” “向西就行吗?”右谷蠡王质疑道,“路并不好走,甚至要穿越荒漠。” “再不好走也得走!”伊稚斜扫视围坐在火堆旁的匈奴贵种,沉声道,“想活下去,必须克服一切困难。穿行荒漠的确危险,但走过去就有草场,有猎物,有富裕的部落和小国!” 在伊稚斜看来,长安的皇帝年轻力壮,强悍霸道,汉军随时可能北上,届时必定是匈奴的灾难。 如今的汉军完全不能用常理衡量。 比起匈奴,他们更凶,更狠,严寒的气候也不能阻止这支军队的步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出现在自己身后。 漠北苦寒,同汉朝相隔不远,实在不是个好去处。西行固然有一定难度,好歹有可以劫掠的部落小国,还有往来的商队。 如果还不够,完全可以从月氏身上割肉。 得到足够的补充,揍死大夏不成问题,对安息轻骑照样有不小胜算。 伊稚斜并非妄自尊大,而是以匈奴的战斗力,只要不遇见上升期的汉军,和当世的哪一支军队交战,都会稳稳占据上风。 只能说该匈奴倒霉,无论匈奴多强,汉军都能更强。 近十万大军覆灭在汉边,大单于战死,王庭四角去其二,哪怕集合匈奴残存的全部兵力,顶多和汉边战个平手,想要取得大胜,基本是白日做梦。 既然赢不了,索性远远躲开。 拿得起放得下,匈奴并非输不起。 只要避开灭族之祸,用二三十年休养生息,恢复人口,未必不能重振旗鼓,再打回草原,拿回失去的一切。 “西迁还有生路,更有复兴的机会。如果去漠北,部落的人口只会越来越少。没有人,没有能战的勇士,就只能和那些奴隶一样任人宰割!” 伊稚斜的一番话,可谓是振聋发聩。 火堆旁的匈奴贵种陆续陷入沉思,开始考虑西行的可能。 右谷蠡王仍是眉头紧锁。 在他看来,西迁的变数实在太大,还是北上更为稳妥。更重要的是,军臣单于和右贤王死在朔方,象征大单于的鹰雕不知所踪,有极大可能落进汉军手里。 於单身为正统继承人,迄今没有任何消息,估计是陷在云中郡,凶多吉少。 伊稚斜并非大单于,两人地位相当。在议事时却稳稳压他一头,比他更有话语权。这让右谷蠡王很是不忿。若非时机不对,他早带着亲信离开。 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伊稚斜做出决定,五日后西迁,在暴风雪来临之前,必须越过青河。 多数人没有异议,以右谷蠡王为首,倾向北迁的五六人则面露不悦。议事结束后,几人交换眼色,在众人睡去后,悄声来到右谷蠡王的帐篷,显然另有谋算。 匈奴为西迁和北上产生争执时,长安派遣的官员已抵达朔方城。 让赵嘉感到惊讶的是,来人竟是窦婴! 当朝大将军亲至边塞,各郡太守获悉,哪怕不能亲自前来,也会派人当面问候。 窦婴是奉天子旨意查验军臣单于和右贤王首级,左贤王於单暂时不杀,直接押送回长安,御前献俘。 早在战报送出当日,三位使君已达成共识,对战功的分润做出安排。此刻不过走个过场,确定首级数量没错,就会写成奏疏送往长安。 “善。” 看过随员录成的简牍,再看由李息执笔,郅都、李广分别落印的奏报,窦婴点点头,当场封缄,装入绢袋。 他此行目的有三,一为核实军臣单于首级,查验战功数量;二为向有功之臣传达旨意,尤其是赵嘉、魏悦和李当户等年轻将领,依照天子的口风,只要战功对得上,回到长安之后,最低也是关内侯。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项,刘彻有意乘胜追击,不给匈奴恢复的时机,挥师漠北,就此斩草除根。 这样的战役,大将军坐镇为帅,更能拔升士气,振奋军心。 御史大夫本该同日抵达,奈何直不疑殿前崴脚,没法像窦婴一样骑马,只能乘车在后,自然慢了数日。 两人北上之前,还有一段小插曲。 因直不疑行动不便,丞相卫绾自告奋勇,要代为北上。 此言一出,刘彻都差点被吓住。 实在是卫绾的“老迈”人设太成功,没人放心这位舟车劳顿。 万一路上真“瓷”了怎么办? 为免意外发生,直不疑强撑着站起身,用力跺了两下伤脚,表示这点小伤不算事,完全无碍,半点不影响行动! 作为“说服卫绾”的代价,当日离开宣室,堂堂御史大夫一路瘸脚,最后是被王恢和韩安国抬上马车。 负责记录的史官停笔捂脸。 性情再是耿直,面对此情此景,也委实下不去笔。 窦婴和直不疑抵达边郡,调拨的粮秣和兵器铠甲也一批批送达。依赵嘉的估算,照这个速度进行下去,明年初春,大军就能再次北上。 在飞骑往来边郡长安,朔方城一片忙碌时,赵嘉寻机请见窦婴,提及在战中被俘的中行说,想知道朝廷将会如何处置此人。 “自是要杀。”窦婴没有任何犹豫。 “敢问大将军,是否要带回长安再杀?” “这倒不必。” “如此,嘉有一请。”赵嘉抬起头,双目灼灼。 “讲。” “此人数典忘祖,为虎作伥,祸边疆多年。嘉请将此人缚于百姓面前,施以千刀万剐!” 窦婴闻言一顿,认真看了赵嘉片刻,方才颔首道:“可。” 赵嘉当即行礼,正色道:“谢大将军!” ☆、第265章 第两百六十五章 中行说被提出囚牢, 眼前乍然变得光明, 受不得刺激,脚步为之一顿。 “走!” 狱卒手握一根粗绳,绳索的另一端捆在中行说腕上, 绕过两圈, 打着死结。 因力道过大,中行说被拽得一个踉跄,险些向前扑倒。稳住身形后, 面容更显阴沉,盯着狱卒的目光仿似淬了毒。 狱卒丝毫不以为意, 拖拽绳索的手更加用力。 他出身五原郡,家人都被匈奴杀死。若不是被父兄拼命护住, 又有边军赶到,同样难逃一劫。 家园被劫掠的痛苦, 亲人被杀死的仇恨,胡骑豺狼般的大笑,始终烙印在他的心里,今生今世都不会忘。 他清楚记得,那一年匈奴两次南下,就是依照这个奸贼的计策, 春掠牲畜,秋打谷草。遇匈奴来袭, 里聚中二十余家,百余口人, 最终活下来的不到两个巴掌! “快走!” 匈奴是汉的仇敌,彼此之间不死不休。 中行说身为汉人却投靠匈奴,转过头来助纣为虐,为匈奴人出谋划策,祸害边郡将近三十年! 多少边民家破人亡,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多少田屋毁于战火,又有多少边民被掠走,沦为匈奴的羊奴,至死无法再看家乡一眼? 狱卒攥紧绳子,眼底泛起红丝。 如非赵嘉提前交代,早在中行说被抓当日,就会被愤怒的军伍和小吏撕成碎片。以他犯下的罪孽,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为过! 中行说被提出囚牢,本以为会见到提审官员,走过一段路却发现情况不对。这根本不是去官寺,更像是要去城外。 “你要带我去何处?”中行说终于开口。 他在匈奴几十年,为匈奴单于出谋划策,先后为老上和军臣的谋主,在王庭地位不低,早就做好被审问的准备。没想到的是,自从被关入囚牢,就像是被遗忘,除了狱卒,连决曹官都没见到。 今日牢门打开,以为该来的终于来了。结果却发现,事情并非他所想。 “去何处?”狱卒停下脚步,冷笑道,“刑场!” 闻听此言,中行说神情骤变。 狱卒不给他继续发问的机会,嫌他走得太慢,索性将绳子在前臂绕过两圈,其后大步向前,拖得中行说踉踉跄跄,几次差点扑倒在地。 一行人穿过长街,道旁偶尔会遇见百姓,知晓面前之人是中行说,无不大声唾骂,有人更红着双眼,抓起石块投掷过来。石块不够,干脆抄起倚墙的门栓,举着就要冲到近前。 见状,狱吏连忙阻挡。 边民都和匈奴有血海深仇,对中行说更是深恶痛绝。若是被围住,不用等到刑场,这个恶贼就会被砸成肉泥。 “将军有令,中行说罪大恶极,为祸边郡,当处凌迟!”见聚来的百姓越来越多,近乎将整条街堵住,狱吏不得不提高声音,试图让人群冷静下来。 连续喊过三遍,又在数名老者出面,众人方才让开道路,容一行人通过。 中行说早已面无人色。 凌迟? 哪怕身在草原,也知这是一种酷刑。 据悉是由一名校尉首创,用渔网罩在身上,一块块向下剜肉。遇到老练的刽子手,剜过千刀仍不会气绝,只能活生生忍受痛苦。 “不,不!” 中行说知晓自己必死,但与这种死亡方式相比,他宁愿被愤怒的边民用木棍砸死! 狱吏不理会他的挣扎,待人群略微散开,继续大步前行,一路将他拖拽到城外。 城外已垒起木台,台上立有近两米的木桩,木桩旁站着几名医匠和刽子手。刽子手脚下备有绳网和木桶,用处不言自明。 赵嘉站在木台下,未着甲胄,而是一身蓝色直裾。腰系革带,带下挂有鞶囊,内里装有官印,绶带则垂落于外。身后披着狼皮制的斗篷,青灰的色泽,映衬俊秀的面容,增添一抹霜雪之气。 中行说被带到,第一眼就看到木台旁的赵嘉。 当日,他就是被这个年轻的汉将抓获。留在肩背的伤虽不致命,却是痛入骨髓。如今见到此人,想到自己的下场,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只恨匈奴战败,如若不然,定要将这名汉将斩-首-剥-皮,再屠尽整座朔方城! “行刑。” 赵嘉无意多言,待文吏确认身份,录下简牍,当即下令行刑。 心知必死,中行说索性破罐子破摔,对赵嘉破口大骂,甚至辱及太宗文皇帝。 “逼我赴草原,我必要报仇!只恨事不能成,未能屠尽汝等奴僮!” “恶贼!” 刑场四周聚集近千边民,本就瞋目切齿。听到中行说此言,更是怒不可遏。受愤怒驱使,合力冲开边军,将中行说扯倒在地。 边民过于愤怒,赵嘉都被挤到人群外。 “郎君,小心!” 卫青和赵破奴迅速上前,护在赵嘉左右。 赵信皱眉看向人群,道:“郎君,是否要把人拉出来?” “罢了。”赵嘉摇摇头。 以目前的情况,想把中行说带出人群,无疑是天方夜谭。贸然动手,恐怕会引起更大的混乱。 “退后。” 军伍和文吏得令,迅速退到人群外。 木台上,刽子手很是扼腕,可惜不能亲手惩治恶贼。医匠商议几句,离开木台,同赵嘉告辞,准备回城继续研究-毒-药和伤药。 赵嘉颔首,目送医匠离去。 大概过去小半个时辰,愤怒的人群终于散开。再看中行说被扯倒的地方,除了大片猩红和几块零碎的骨头,什么都没有剩下。 “火焚,祭将士边民。”赵嘉道。 “诺!” 公孙敖带着几名军伍上前,尸体太零碎,实在收拾不起来,只能连土一起挖,其后丢入火堆。 一切处理妥当,赵嘉立即返回城内。 他必须尽快将刑场之事禀于窦婴。 边民恨极中行说,将他活活打死并不为过,但是,在刑场冲-开-军伍的行为委实不妥。为免横生枝节,赵嘉决定和窦婴通通气,自己把事情担下来。 对于赵嘉的请求,窦婴答应得十分痛快。 中行说数典忘祖,恶贯满盈,临死仍不思悔改,胆敢对太宗皇帝口出不逊,被活活打死当真便宜了他。窦婴甚至感到遗憾,未能真将此恶贼千刀万剐。 “大将军,事情其实是这样……” 出于实事求是的原则,也为窦婴不再遗憾,赵嘉原原本本将事情讲明。为了更加形象生动,还一边说一边比划,确保窦婴能够真正的“身临其境”。 中行说不是被揍死那么简单,就其下场而言,甚至比凌迟更惨。至少凌迟不会砸碎骨头,而中行说当场被碾成渣,骨头都没剩几块。 等他话音落下,窦婴的脸色已经变了几变,看着赵嘉的目光都变得诡异。赵嘉虽感到奇怪,却也没有深想。和诸位大佬相处日久,早能做到处变不惊。 赵嘉离开后,窦婴坐到矮几旁,咕咚咚饮下一盏温水,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需要缓一缓。 如果是郅都和宁成,他的反应绝不会这么大。问题的关键在于,站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的是赵嘉! 早在长安时,他就听到过关于赵嘉的传言。本以为不可采信,如此温和稳重的青年,怎么能与酷吏搭上边。 现实却给了他一记重锤。 比起郅都和宁成从内黑到外,就差在脑门刻上“我不好惹”四个大字,赵嘉这种白切黑更令人猝不及防。 窦婴甚至打算提醒窦良,在营中千万谨言慎行,莫要触犯军规。万一踩过线,引出这位不够白的一面,不死也得脱层皮。 不提窦婴如何想,赵嘉解决一桩心事,开始投身工作,帮忙调配后勤物资。 见到他的工作效率,直不疑大感惊讶。仔细了解之后,决定回京后就向汉武帝上疏,以赵嘉的才智,单纯带兵打仗过于浪费。凭他的工作能力,简直就是下一任太农令的最佳人选。 五营辎重粮饷一把抓,赵嘉整日忙得脚不沾地,丝毫没有察觉,他已经被某位大佬画圈,打上“九卿预备役”的标签。 中行说死后,发生在刑场的事不胫而走,边塞百姓皆有耳闻。只是传着传着,莫名成为赵嘉将中行说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流言传进草原,赵嘉的凶名更上一层楼,甚至超过魏悦。 有这样的狠人在,漠南各部绷紧头皮,再不敢怀抱侥幸,纷纷送上牛羊战马,哭着喊着要归降,不求给汉天子做挂件,做个脚踏都成! 情况愈演愈烈,甚至摆上台面,以匈奴的立场本该出手打压,避免人心进一步动摇。结果事不凑巧,匈奴自顾不暇,根本没精力料理漠南之事。 因西迁还是北上,匈奴内部发生分歧,右谷蠡王一气之下,竟然带着数万人出走,和伊稚斜分道扬镳,坚持要往漠北。 本就遭遇重创的匈奴,至此一分为二,力量进一步削弱。 换做以往,双方绝不可能“和平分手”,势必要厮杀一场,最终决出胜负。在右谷蠡王出走前,不少匈奴贵种也怀揣此种想法,只是被伊稚斜全力压下。 “不能战!”伊稚斜斩钉截铁。 分-裂已经让匈奴元气大伤,如果再内部消耗,部落当真会走上绝路。 “西迁!” 压下满腔愤怒和不甘,伊稚斜骑上战马,率领所部踏上西行之路。 草原的情报传回边郡,窦婴召众人商议,是否该提前发兵。 “大将军,机不可失!” 众人一致认为,战机必须把握。 匈奴一分为二,实力大减,草原人心思变。借此良机,先集中全力拿下漠南和漠北,其后再发兵征西,按照天子的旨意,灭匈奴火种,彻底斩草除根! “好!” 窦婴很快写成奏疏,派飞骑送往长安。直不疑主持调拨粮秣,集中现有的武器、铠甲和战马,为挺-进草原做准备。 随圣旨下达,五原郡和西河郡的青壮陆续被征召,或补为兵卒,或充为役夫。 知晓要出征草原,接到召令的青壮少见拖延,都是早早动身,结伴赶往军营处报道。 在这种气氛中,没人留意到,由定襄迁到西河的前淮南王子刘迁,将自己关在房中,留下一封帛书,解开衣带悬梁自尽。 刘迁的妾发现时,他的身体早已凉透。 妾吓得魂飞魄散,回过神来,第一时间去找刘陵。叫了数声不见回应,大着胆子推开房门,室内不见半个人影,早已经人去楼空。 ☆、第266章 第两百六十六章 元光四年, 继歼灭南下匈奴之后, 汉朝乘胜追击,集结八万大军挺进草原。 大军分为三路,分别由朔方郡、雁门郡和上郡出发, 一路横扫漠南, 刀锋所指,别部蛮骑无不臣服。为表忠诚,部落首领主动献上牛羊战马, 并组织起勇士,追随汉军奔袭漠北, 甘愿为扈从辅兵。 新来的辅兵分成数支,交给之前归降的羌、鲜卑和乌桓调度。 鉴于辅兵有机会成为正卒, 但选拔的条件十分苛刻,且名额有限, 对于新归降的别部,尤其是善战的五六支羌部和鲜卑部,老资格的部落首领顿生危机感。 不想被后来者居上,抢走本属于自己的名额,这些首领暂时抛开成见,暗中联合起来, 打压新来者。 手段实在算不上高明,很快被察觉不对。 新来的各部根脚不稳, 起初不忍也得忍。三番五次之后,实在忍无可忍, 直接-拔-刀子,在营内-爆-发-冲突。 对于辅兵的动向,赵嘉魏悦全部看在眼里。 两人意见一致,胡部本就不是铁板一块,今日拍着肩膀结盟,明天就有可能背后-捅-刀。 不闹出大乱子,任由他们去。事情真的闹大,也有办法收拾,不需要心急。 这次北上草原,目的是围歼右谷蠡王。 为计划顺利,李当户和曹时都提议,遇见零散的胡部,灭掉为上。朔方之战过去没多久,这些胡骑都曾随匈奴南下,杀了他们绝对不冤。 赵嘉和魏悦则认为,可以部分接纳归降的部落,从中挑选能战和熟悉道路的部民,随大军一同进袭漠北。 “斥候极少深入漠北,有这些胡人带路,能避免迷失方向。” 换做几年前,汉军斥候别说进-入漠北,连靠近茏城的机会都很少。 如今匈奴战败分-裂,左谷蠡王率部西迁,只有右谷蠡王北上。据悉,后者所部不到十万,对汉军来说,正是千载难逢的歼敌良机。 大军的确有向导,可论起对草原的熟悉,自然比不上常年逐水草迁徙的别部胡骑。再加上边郡需要引入“新血”,为之前归降的别部增添对手,吸纳这些漠南部落就变得很有必要。 “若其怀抱异心,为匈奴间,同样不足为虑。” 还是那句老话,大军挺进草原,最大的难题不是消灭敌人,而是找到敌人。如果别部中有探子,为匈奴传递消息,在前方设下埋伏,正好将计就计,实行反包围。 这样做的确存在风险,却能最大限度节省时间和精力。赵嘉等人所要做的,就是盯紧疑似间的胡骑,针对匈奴可能埋伏的地点,提前做出布局,可惜的是,赵嘉预想中的情况根本没有发生。 归降别部老实得不能再老实,没有半点异心。除了会和“老资格”的胡部争强掰腕子,见到汉军上下,态度都是无比恭敬。若是有幸看到统兵的汉将,恨不能直接扑上来抱大腿。 唯有一点很是奇怪,每次遇见赵嘉,这些五大三粗、脸膛黑红的胡骑,全都不约而同动作僵硬,脸色发白,看着赵嘉的神情,活似在看一尊凶神。 哪怕是在草原杀出凶名,一把火烧掉茏城的魏悦,都没有这份待遇。 一次两次还能说凑巧,每次都是这样,赵嘉难免生出好奇。 找来一个胡骑询问,对方的汉话说得结结巴巴,牙齿一个劲打颤,赵嘉连蒙带猜,才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 对他来说,知道这样的答案,还不如继续蒙在鼓里。 胡骑离开时,满脸如蒙大赦,恨不能直接撒丫子跑。 看着帐篷掀起落下,赵嘉不自觉咬牙。转头看向憋笑憋得十分辛苦的魏三公子,缓缓眯起双眼,手指在膝上敲了一下、两下、三下。 三下之后,突然站起身,在魏悦带笑的目光中,弯腰托起他的下巴,直接堵住他的嘴唇。 做出这番举动,赵嘉的确有几分冲-动。不过必须承认,心情大幅度转好,郁闷瞬间清空,嘴角都牵起笑弧。 片刻后,温热的掌心覆上赵嘉脑后,手指穿过发间,向下轻按。顺着力道,唇上的压力陡然加重,温热的气息侵入口腔,赵嘉的耳根不自觉开始泛红。 “阿多,季豫,有消息……” 帐外突然响起人声,帐帘很快被掀开。 李当户走进帐内,就见赵嘉站在几旁,耳根微红,略显不自在地咳嗽两声。魏悦捡起散落的竹简,抬起头时,脸上虽然带笑,看过来的视线却格外瘆人。 直觉发出警报,求生欲瞬间上线。李当户迅速后退,就要转身离帐。不想曹时和韩嫣先后走进来,差点和李当户-撞-上不说,更堵住他的逃生之路。 “当户,你这是要去哪?”曹时扣住李当户的肩膀,奇怪看他一眼,随后对赵嘉和魏悦道,“斥候送回消息,前方二十里发现匈奴踪迹。” 提及匈奴,帐中气氛立即变得严肃。 魏悦放下竹简,移开放在几上的杂物。赵嘉摊开地图,提笔在其上描画。对汉军而言,漠北尚是大片空白,有斥候送回情报,地图才能慢慢补全。 “前方二十里,是正北?” “偏东,据说有一片榆林,还有一条不知名的河流。” 赵嘉大致勾勒出范围,又取来一张绢布,绘成一幅简图,递给魏悦道:“如何?” “有鹰雕引路,应不会走偏。” 得到肯定答案,赵嘉将绢布卷起,塞-进一只小指粗的木筒。用绳子系牢后,转身走到木架前,将木筒系到信鹰腿上。 喂给信鹰两条鲜肉,赵嘉伸出左臂。 信鹰振动双翼,移到他的前臂,任由他带出帐外,发出一声唳鸣,振翅升空。 右谷蠡王尚不知行踪暴-露,在河边休息时,同追随他北上的各部首领商议,暂时调转方向,追捕经过的野鹿。 三日前,游骑发现鹿群踪迹,就蹄印判断,数量近千。如果能猎获这支鹿群,至少能为各部提供数日口粮。 “再往北,有大片茂密的森林,林中藏着黄须蛮人,还有几百斤的熊。” “蛮人全部杀掉,召集勇士猎熊!” 各部首领很快达成一致,半个时辰后动身。 殊不知,在他们锁定猎物的同时,自己也被汉军锁定。就在他们开始围猎鹿群,准备饱食一顿时,身后突然响起号角,传来奔雷之声。 循声望去,是成千上万的黑甲骑兵,和飘扬在风中的汉旗。 “汉军,是汉军!” 匈奴人大声叫嚷,勇士放弃追逐鹿群,纷纷调转马头,试图掩护部民撤走。 右谷蠡王和各部首领身先士卒,挥舞着骨朵和短刀,率先向汉军冲了过来。 “杀!” 赵嘉拉下面甲,手中长刀挥出一道冷弧。 汉骑在飞驰中变阵,如展翅的雄鹰,猛扑向仓促迎战的匈奴。 双方骑兵绞杀在一起,鲜血飞溅,惨叫声和利刃的-撞-击-声交织重合,仅一个冲锋,地面就留下近千具尸体。 “杀光他们!” 胡骑辅兵分成两支,一支追随汉军同匈奴作战,另一支绕过战场边缘,追杀北奔的匈奴部民。 弓弦声接连不断,刀锋接连带起血雾,一个又一个匈奴人栽落马下。 胡骑杀得兴起,昔日不可一世的匈奴,如今沦为一群待宰的羔羊,让他们无比兴奋,怪叫着冲上去和部民厮杀。刀砍得卷刃,干脆拽紧缰绳,操控战马用前蹄踩踏。 汉军和匈奴的厮杀持续到傍晚,夜色——降临,才不得不鸣金收兵。 右谷蠡王被魏悦斩断左臂,伤口被牢牢缠住,血仍无法完全止住。 经过白日一战,匈奴损失不小,想要趁夜晚逃走,完全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天明之后,汉军必然会发起进攻。对比双方实力,不少匈奴人心生绝望。 老人和女人的确能开弓,半大的少年也能上马,可他们的对手是汉军,连大单于都无法战胜的汉军! 右谷蠡王坐在火堆旁,因失血过多,人变得异常虚弱。强撑最后一口气,对在场的各部首领道:“是我之过,带你们走上绝路。” “大王……” “汉军追到这里,定是要斩草除根。”右谷蠡王艰难道,“必须保存部落的火种,各部挑出百人,让他们继续往北,远远避开汉人。” “不如往西,去找左谷蠡王。”一名首领道。 “汉军能追到漠北,难保不会追过西边荒漠。”右谷蠡王摇头,“让他们向北逃,不要再回头。” 说到这里,右谷蠡王抓起佩刀,递给追随他二十年的心腹,沉声道:“我撑不了多久,等我死后,将我的头砍下来,明日送给汉军。” “大王!” “照我说的做!”右谷蠡王斩钉截铁,“如果汉军封死所有的路,人冲不出去,你们必须想办法活下去。哪怕是趴在汉人的马下,哪怕是像犬一样摇尾乞怜,也必须活下去!活到匈奴复兴,屠尽所有汉人!” “遵命!” “将抢来的女人和牛羊全部杀掉。”右谷蠡王沉声道。 几名首领站起身,单手握拳捶在胸前,随即转身离开。没过多久,营地中就响起一阵哭喊和惨叫。 至后半夜,右谷蠡王气息逐渐微弱,双眼紧闭,终至声息全无。 火堆旁的匈奴人-拔-出匕首,划破自己的脸颊。被郑重托付的几名亲信狠狠咬住后槽牙,迈步走上前,伏地向右谷蠡王叩拜,随后-拔-出短刀,砍下了他的头颅。 漠北之战发生时,伊稚斜率领的队伍已接近荒漠。 途中遇到一支商队,领队是个乌桓人,同伊稚斜打过交道,不等匈奴人动手,主动献上全部货物。 让他没想到的是,匈奴人收下货物,却从没打算放人。当场举起屠刀,将商队中的男人全部杀死,一个不留。仅有车上的汉女和羌女侥幸未死,且有五个相貌甚好,被匈奴贵种放上马背。 被拽下马车时,女子都在颤抖哀求,唯独一人面无惧色,始终不哭不闹,更没有求饶。 这样的对比,自然引来伊稚斜注意。 粗糙的马鞭挑起女子的下巴,视线扫过女子娇艳的面容和妖娆的身段,伊稚斜开口道:“你不是寻常汉女。” 女子仍不见惊慌,反而笑了。 “我名刘陵,汉淮南王女。” 她本意是去往西域,未想遇上匈奴。稍有不慎,必会命丧当场,如果应对得好,未必不是天赐良机。 刘陵仰起下巴,丝毫不在意周围不善的目光,对上伊稚斜的双眸,笑容更盛,靡颜腻理,艳如桃李。 ☆、第267章 第两百六十七章 刘陵道出身份, 言自己为淮南王女, 犹如惊雷炸响。在场的匈奴贵种面现怒色, 多数-抽-出短刀,扬言要杀了她。 伊稚斜没有开口, 抬臂拦住愤怒的众人, 如鹰隼的双眸扫过刘陵,仿佛要将她彻底看透。 “大王,”刘陵迈步上前, 无视抵在脖颈下马鞭, 身体近乎贴上战马,开口道, “家君为汉高祖皇帝血脉, 贵为诸侯王,却被刘彻夺王位逼死, 此仇不共戴天。” 刘陵说话时,右手缓缓伸出, 顺着马鞭向上攀附向上,最后停在伊稚斜的手背。 “刘彻逼死家君仍不罢休, 几次欲致王府众人于死地。家母和兄长均遭了-毒-手。幸得兄长以死相护, 我侥幸逃出汉边。此前想要逃往西域,后半生隐姓埋名,否则定不能活。” 伊稚斜没有出声, 但也没有拂开刘陵的手。 “我会有用。”刘陵靠得更近, 柔媚道, “带上我,会对大王很有用。” “何用?”伊稚斜反手攥住刘陵的前臂。 “我熟悉汉天子亲军将领,知晓边郡兵力。”刘陵一字一句道,“我有门客深谙兵法,熟悉聚财之道,可为谋士。” “门客?”比起刘陵,伊稚斜显然对她话中的人更感兴趣。 “在西域。”刘陵手腕被攥得青紫,却似感觉不到疼,顺着伊稚斜的力道,整个人几乎靠在他的左腿上,“数月前,他曾到过茏城,或许大王见过他。” “数月前到过茏城?” “他为商贾,一行三十人,曾向大单于进献两车绢帛,一方玉璧和两箱金。” 经刘陵提醒,伊稚斜很快想起来,的确有这样一个人。此人不仅献上绢帛金玉,更向王庭密报边郡军情,言此去之后,能向茏城传递长安情报。 因他言之凿凿,军臣单于承诺,如果情报属实,助大军攻下朔方,就封他官职。只是没想到,此人一去不回,除最初两封短信,直至匈奴大军南下,再没有送回更多有用的消息。 对此,军臣单于和王庭四角都没放在心上。 同样的事情,在草原上屡见不鲜。 主动找上王庭,不是汉朝派的死间,就是贪婪的亡命之徒。 马邑之战后,对于主动送上门来,愿为匈奴效劳的商人,王庭都会打上问号。如果察觉可疑,宁可错杀也不放过。若不能自证清白,匈奴杀起来照样不留情。 至于那些亡命之徒,因行动-暴-露被汉朝官寺捉拿的不在少数。每个都去计较,完全计较不过来。 时至今日,若非刘陵主动提起,伊稚斜早忘了这个商人。 “他是你的门客?”伊稚斜道。 “正是。”刘陵笑道,“我能逃出,除兄长相互,他居功至伟。我许给乌桓人重金,藏在商队之中。如非遇见大王,此刻应已前往楼兰。” 伊稚斜盯着刘陵,表情冷峻,眼神莫测。 刘陵仰起头,露-出一段修长的脖颈。眉如柳叶,眸似灿星,脸颊雪白细腻,红唇向上翘起,愈发妩媚动人。 时间过去许久,伊稚斜依旧没有开口。 在刘陵近乎要产生动摇,以为自己提出的一切无法让对方心动时,伊稚斜突然用鞭子卷起她的腰,探身将她拽到马上。 “赫单!” 一名匈奴千长策马上前,向伊稚斜行礼。 “带上一队人,照她说的去楼兰找人。”伊稚斜扣住刘陵的肩膀,五指犹如钢爪,深深陷入她的肩头,“穿上乌桓和羌的衣袍,带上几车货物,如有不对,立刻杀回来。” “遵命!” 刘陵忍住肩膀和手腕的刺痛,从怀中取出半枚玉环,并撕开一条衣摆,以发簪刺破手指,迅速写成两行字。 “将这些一同带去,他定会随同前来。” 伊稚斜能说汉话,却不怎么熟悉汉字。好在有谋士随行,看过其中内容,确定刘陵所写并无不妥,方才和玉环放在一处,交给换上乌桓皮袍,戴上皮帽,准备出发前往楼兰的匈奴千长。 “接到人,来荒漠旧城汇合。” 荒漠也曾水草丰美,有部落迁徙游牧甚至定居。 旧城位于荒漠深处,多年风沙侵袭,早看不出原貌。仅有绵延三里的土墙,以及残存的土墩房基,证明这里曾一度繁荣。 城中有人工开凿的水井,是方圆数十里内唯一的水源。 想要平安穿过荒漠,不在中途渴死,必须到旧城补给休息。 匈奴千长领命,单手握拳捶在胸前,带上五十名骑士和三车用于伪装的货物,飞驰赶往楼兰。 “走!” 伊稚斜挥动缰绳,下达继续前进的命令。 刘陵握住手指,待伤口不再流血,举袖遮在面前,挡住不断袭来的沙风。透过衣袖的缝隙,眺望无尽荒漠,眼底燃起灼热的火焰,那是无尽的-欲-望和野心。 匈奴千长抵达楼兰,按照刘陵所述,很快找到藏匿在一间酒肆的门客。见过刘陵手书,对上半截玉环,门客没有拖延,立即随匈奴人出城。 因行色过于匆忙,加上货物未出售就要离开,难免引起楼兰人注意。 见昔日的奴仆竟敢拦路,匈奴人怒不可遏。反正此去不知何时回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城内肆意劫掠,大开杀戒,其后扬长而去。 此时,恰好有百多名月氏骑兵经过楼兰。 由于常年和匈奴打交道,在匈奴骑兵冲锋时,带头的百长就认出对方身份。眼珠子转了转,迅速带人躲藏起来,任由匈奴人在城门前逞凶,一直没有露面。 直到杀戮结束,匈奴人尽数离开,月氏人才陆续现身。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楼兰人刻骨铭心,永世不忘。 踏着匈奴人留下的血路,月氏人冲入城内,杀死楼兰王,将王宫内洗劫一空。更在城内四处放火,不少商铺被付之一炬。 两名月氏人放飞黑鹰,陆续有三百多月氏骑兵赶至,身后还跟着成规模的匪徒。这些匪徒在城内烧杀抢夺,整个楼兰遭遇劫难。 无论本地居民还是外来的商人,匪徒皆不放过,死者不计其数。 几支汉人商队联合起来,共同抵抗月氏人和匪徒。奈何敌众我寡,力有不逮,最后无一人存活,尽数死在这群强盗刀下。 在场月氏人都很清楚,匈奴已经战败,草原恐将易主。他们在西域耀武扬威的日子不会持续多久,早晚都要离开。 楼兰卡在东西商道之间,积累的金银宝石和绢帛香料早就让他们眼红。如今有匈奴人开头,他们自是要抓住机会,将城内搜刮一空。 为免留下证据,也为将锅彻底甩给匈奴人,凡是知晓他们身份的人必须杀死,不能留下一个! 月氏人下手狠辣,行动干净利落,并未留下太多把柄。时间长了,真相被埋没,恐怕真能被他们得逞。 然而,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匈奴人跑得太快,一路西行再没回头。汉军也来得太快,更抓住一伙贼匪,楼兰发生的一切,很快大白于天下。 最初一段时间,汉朝忙着追缴匈奴残兵,接管漠南、漠北和西域,暂时腾不出手来收拾月氏,令其产生错觉,以为事情做得天衣无缝,不会带来麻烦。 殊不知自己早已经暴-露,犯下的罪行被记在汉天子的小本本上,列入必须收拾的第一梯队。 等他们反应过来,汉军已经杀到家门口。 大军由卫青、赵破奴、赵信、公孙敖和李敢率领,分三路摧枯拉朽,将月氏彻底掀翻。 逃走的翕侯仅有两人,带走的兵力不到一万。 这些人一路南逃,卫青一路衔尾追杀,最后竟杀到一个不剩,将其彻底在历史长河中抹除,消失得比匈奴更加彻底。 鉴于是月氏人自己找死,有这个下场实在怪不得旁人。只是灭掉月氏,相当于把贵霜帝国也给扇飞,直接让历史拐个大弯,赵嘉委实没有想到。 可扇都扇了,结果已经造成,他又能如何? 到头来也只能摊开双手,反正对汉朝有利,历史转弯就转弯,爱咋咋地! 元光五年初,漠北之战的捷报送达长安。 一同送来的,还有右谷蠡王和十六名匈奴贵种的人头。 右谷蠡王的计划终究未能成功,试图保留的火种被掐灭,假意投降的亲信也被识破,部落中的战士尽数战死。 虽有部民冲破辅兵,逃入极北密林,却再无法对汉朝形成威胁。 以存活的匈奴数量,别说恢复冒顿单于时的荣耀,重塑军臣后期的实力都是天方夜谭。 更何况,他们逃入的密林生活着不少蛮人,恶劣的环境下,必然要争夺生存资源,战斗不可避免。即使揍趴下蛮人,还有虎视眈眈的别部胡骑和汉军。 这些北逃的匈奴,想要恢复人口千难万难。没有足够的战士,注定会从食物链顶层跌落,沦为他人的猎物和饵料。 看过大军呈送的战报,刘彻心情大好,再翻阅绣衣使者送来的情报,也能做到平心静气,不会轻易大发雷霆。 “传旨,前淮南王太子迁病重不治,念其举逆有功,以侯礼葬。前淮南王女陵悖逆无德行,除氏,杀,不入陵寝。” “敬诺!” 刘迁是因恐惧自尽,还是被刘陵谋害,对刘彻而言已不重要。人死如灯灭,他会留给对方最后的体面。 至于刘陵,除非此生再不露面,否则,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定要将她挫骨扬灰! ☆、第268章 第两百六十八章 元光五年六月, 汉军结束漠北之战,留两千辅兵追缴残存的匈奴,大军奉旨转道西进,追袭伊稚斜率领的匈奴本部。 队伍过楼兰城时, 恰好遇上楼兰王室葬礼。 依照传统, 楼兰人砍伐三人合抱的古木,在择定的地点立成圆环,建成陵寝, 象征最原始的崇拜。 楼兰王和王妃合葬在古木包围之中,几位王子和公主的陵墓相距不远, 形制类似,只是规模逊于王和王妃的合葬陵。 因楼兰王室被月氏骑兵所屠, 直系血脉不存, 楼兰国暂由丞相代为执政。待到葬礼结束,将依先王定下的规矩, 派遣使者迎回王室远亲, 继承楼兰王位。 汉军自东行来,同送葬归来的队伍正面相遇。 听到如雷鸣的马蹄声,恐怖的记忆袭上心头, 以为是强盗又至, 楼兰人无不惊慌失措,大叫着转身逃命。金银制成的器物都顾不得, 全被丢到地上, 四散零落。 待黑甲骑兵驰过地平线, 认出飘扬的汉骑,楼兰贵族最先反应过来,迅速越过众人,双手交错在胸前,恭敬弯腰行礼。 由他们带头,慌乱的楼兰人逐渐冷静下来,紧跟着俯身在地。 卫青和赵破奴率先抵达,看到仿佛吓破胆,头都不敢抬的楼兰人,再看不远处明显遭遇火焚,城墙大半坍塌的城池,当即拉住缰绳,开口表明身份,询问究竟发生何事。 楼兰地理位置优越,恰好卡在东西商道之上,为同各方势力打交道,这里的贵族皆熟悉多种语言。 近年来,行走西域的汉商越来越多,能说汉语并书写汉字的贵族也随之增加。 遇到卫青问话,一名穿着深色长袍,年约四十许的贵族上前半步,开口道:“是匈奴和月氏,还有荒漠强盗!” 前后遭到两场洗劫,又遇一场大火,楼兰城内的财富近乎被劫掠一空,建筑损毁大半。包括贵族官员在内,不少人的屋舍被烧毁,如今都住在帐篷里。 因缺少防卫力量,担心月氏骑兵和强盗再次折返,楼兰城上下都是提心吊胆,不少当地居民收拾起行囊,已经准备迁徙离开。 若非楼兰丞相颇有手段,擅长安抚人心,说不定楼兰很快会变成一座空城。 听完男子控诉,卫青和赵破奴迅速策马返回,向赵嘉上报发生在楼兰的一切。 “匈奴,月氏,沙漠强盗。” 赵嘉骑在马上,单手弯折马鞭,一下下敲在掌心。 魏悦拍了拍黑马的脖子,眺望残破的楼兰城,开口道:“阿多,左谷蠡王所部本该向西,出现在楼兰很不寻常,怕是另有原因。” 据漠北抓获的俘虏供述,伊稚斜决意西进,为避免被汉军发现,行动十分迅速。若是缺少物资,为免横生枝节,劫掠的目标该是商队,不应大费周折洗劫楼兰。 这么做固然能得不菲财富,却会暴-露大军行进的方向,甚至拖慢前进的速度,很有些得不偿失。 “理由吗?” 赵嘉停下敲击的动作,微微眯起双眼。 魏悦神情微动,命将楼兰人带至大军近前,亲自开口询问,惨剧发生当日,城内是否存有异状。 众人绞尽脑汁,也没给出任何有用的的线索。 就在两人打算放弃,继续向西时,一名被砍掉整条胳膊,却侥幸未死的楼兰牧民道:“将军,当日匈奴进城,伪做乌桓商队,停留不到半日就匆匆离开。” “半日?” 赵嘉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想要继续挖掘,牧民却给不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不过,联系现有的线索,赵嘉和魏悦大致能推断出,匈奴这么做的理由无非三则:要么寻物,要么找人,要么就是伊稚斜急缺补给,找不到商队,不得不铤而走险。 “该是哪则?”赵嘉询问魏悦。 “暂时无法定论。”魏悦摇了摇头,道,“继续追上去,抓捕匈奴游骑,自能真相大白。” “的确。” 两人商议之后,大军不做停留,继续向西追去。 出发之前,因楼兰丞相请求,留下五百辅兵,暂代城内守卫工作。 这五百人脱离汉军视线,是否会监守自盗? 凡是有脑子,根本不会这般找死。 从朔方到漠南,从漠南到漠北,再从漠北到西域,这些辅兵随扈越来越认识到汉军的强悍和凶狠。匈奴都被打到无法硬抗,只能转身逃跑,换成自己,绝对是砍瓜切菜,半点不费力气。 最重要的是,有魏悦和赵嘉两尊凶神压在头顶,归降的胡骑一个赛一个老实,半点不敢有越线之举。如今被调派守卫楼兰,更要争相表现,绝不敢违阳奉阴违,以免大军归来时,自己小命不保。 离开楼兰城后,大军沿着向导指引的方向,准备进入荒漠。 “荒漠中有一座古城,年代久远,不知何人所建。城内有井,可供大军饮用。如匈奴过荒漠,必然经过此地。” 向导出身漠北,因追逐狼群,曾一度深入荒漠。 听过他的讲述,赵嘉动手绘成简图,随后放飞信鹰,给另一路的李当户、曹时和韩嫣送去消息。 进-入荒漠第二日,突起一阵沙风,吹得人站立不稳。为免发生意外,大军不得不暂时停住,在原地扎营休整,等到沙风过去再继续前行。 待风力减弱,斥候沿着干涸的水道搜寻,发现一个半埋沙下,周围堆砌石子的古怪土堆。 接到禀报,赵嘉亲自前来查看,见土堆下还埋有一截枯木,似被人刻意折断,尖锐一端直指荒漠深处,像是在指引方向,心中升起一阵古怪。 据向导说,枯木所指即是古城所在。 “跟上去。” 未等赵嘉得出答案,魏悦站起身,拍掉掌心黄沙。 “势必要前往此地,无妨加快速度。” 陷阱也好,其他原因也罢,无论哪种情况,都要追上去一探究竟。 “好。” 歇息过一夜,大军继续出发。 队伍距离古城愈近,沿途接连出现三个土堆,都是仓促堆砌,半藏在黄沙之下,却无一例外指向古城遗迹。 经过一条干涸的河床,探路的向导和斥候返回,言找到古城所在,并在该处发现大量的马蹄印和人员停留的痕迹。 “装满水囊,继续追!” 匈奴就在前方,赵嘉和魏悦下令全军加速。 可惜的是,离开古城遗迹之后,指路的土堆突然消失。斥候偶然发现一个,堆砌的石子和枯木都被人为损毁。 随着队伍向西,前方出现一条蜿蜒的小河,河边留有不少蹄印。经验老道的斥候很快锁定目标方向,汉军一路追袭,终于在两日后发现一支匈奴骑兵。 这支骑兵被包围,半点不见惊慌,仿佛早就料到会如此,以千人冲向数万大军,全部视死如归。 赵嘉和魏悦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对。 “这是疑兵!” 心知被带偏方向,但以这些匈奴人的表现,伊稚斜未必有多远,两人派出更多斥候,同时放飞鹰雕,扩大搜索范围,尽一切可能搜寻遁逃的匈奴大军。 “抓几个活的。” 赵嘉打一声呼哨,卫青和赵破奴立即策马上前,互相配合,挥舞起套马索,成功将五六名匈奴套落下马,一个个拽到赵嘉面前。 时间紧急,赵嘉不多废话,对赵信示意,后者翻身下马,抽-出腰间匕首,扎穿一个匈奴骑兵的掌心,冰冷道:“伊稚斜在哪个方向,说!” 匈奴布下的疑兵被汉军包围时,伊稚斜所部已远离河道,绕过成片土丘和嶙峋的沙岩,接近荒漠边缘。 大军在一处水源休息,刘陵裹着伊稚斜的斗篷,迈步走到被拖拽一路,浑身遍布血痕的门客跟前,见对方气息奄奄的惨状,到底弯下腰,将水囊递到门客嘴边。 “你为何要背叛我?” 门客饮下两口水,剧烈咳嗽几声,抬起被血模糊的双眼,沙哑道:“翁主心知肚明。” “我不知道!”刘陵恨声道,“你为父王出谋划策,助父王大业,一直忠心耿耿。我兄妹被发边郡,始终不离不弃,更舍弃一切助我逃往西域。为何要给汉军留下线索,为何要背叛我!” “我助大王是报知遇之恩,追随太子翁主是全臣子之义。然我为汉人,身负汉家之血,岂能同胡虏蛮夷为伍!” “是不是兄长,是不是因为他?”刘陵愤怒道。 “翁主,为成全你,太子不惜舍命!”门客愤怒道,“你自负聪慧,以为机关算尽,却无半分汉家节气,不配汉王室之名,不配为高祖血脉!” “你?!” 刘陵气急败坏,正要再说,伊稚斜不知何时走过来,按住她的肩膀,对门客道:“我敬你节义,如肯投效我,一切既往不咎,我封你为王!” 门客放声大笑,似回光返照,竟有力气坐起身,一字一句道:“我早已明言,汉家之人,绝不同匈奴为伍!” 伊稚斜未见恼怒,反而对门客颇为赞许,目光中又有几分惋惜。 门客笑着笑着,口中突然涌出鲜血,刹那染红衣襟。 拼尽最后的力气,门客面朝汉地所在,俯身跪拜,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 伊稚斜命人收敛门客的尸体,在沙岩下安葬。 门客被拖走后,刘陵看着沙地残留的猩红,一阵迷茫涌上心头,伴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意,久久挥之不去。 ☆、第269章 第两百六十九章 门客被妥善安葬, 匈奴大军短暂休整半日,继续向荒漠边缘行进。 刘陵失去利用价值,没有再被伊稚斜带上马背,而是被随意丢给一名万长。后者将她从地上捞起, 像是对待牛羊一般, 直接甩上马背。 粗糙的大手在她腰间逡巡,贪婪的目光让刘陵既愤怒又恶心,更有难以抑制的恐惧。 “汉家的翁主, 果然娇嫩。”万长扯开刘陵的斗篷,大手随意抓捏。雪白细腻的肩颈上, 很快出现大片青色印痕。 刘陵咬住嘴唇,强压下内心的恐惧, 迫使自己不要惊慌出声。 在门客首汉而死, 伊稚斜将她丢在马下时,刘陵突然间清醒过来, 这里不是汉地, 自己也不再是汉家的翁主,她所仗恃的一切,都随着门客的死烟消云散。 在这些匈奴人眼中, 她仅仅是个漂亮些的女人, 价值远比不上死去的门客,根本不值得一提。不能给匈奴人提供更多好处, 她和那些被掳掠的奴隶没有任何区别。 甚至, 比奴隶更不如。 她是主动送上门, 自作聪明,自愿给自己套上绳子。 很残忍,却是不折不扣的现实。 刘陵并不愚蠢。 在愤怒和恐惧之中,她愈发清醒过来,明白自己如今的处境。 如果不是起意逃往西域,若不是决定投靠匈奴,若没有离开边郡,兄长不会死,她也不会落到今日下场。 事到如今,后悔也晚了。 伊稚斜若贪恋美色,她使尽浑身解数,还有翻身的的可能。现实却是,对方根本不将她看在眼里,发现没有利用价值,随意丢给下属,没有半分犹豫。 她该怎么办? 刘陵咬住嘴唇,压下心中的怨恨不平,开始认真谋划,自己该如何才能活下去,才能摆脱沦为玩-物和奴隶的命运。 腰间的大手陡然用力,刘陵心中一凛,眼神变得复杂,终于下定决心。 白皙的手从斗篷里探出,覆上匈奴万长的胸膛,轻轻勾动皮袍边缘。小巧的下巴微微抬起,唇角上翘,温热的气息拂过上下滚动的喉结。 强忍住令人作呕的体味,刘陵巧笑嫣然,引得匈奴万长一阵喉咙发干,大手更加用力。 “出发!” 结束休整,伊稚斜下令加紧赶路。 走出这片荒漠,穿过安息和大夏交界,就能彻底摆脱汉军。 匈奴人陆续上马,拉紧皮袍和斗篷,用粗布和兽皮遮住口鼻,抵挡迎面袭来的沙风。 荒漠边缘有大片绿洲,清澈的水塘边,枣椰树成片矗立。头状树冠随风轻轻摇曳,冠下垂落大串青色果实。 绿洲中扎有五六个帐篷,方底尖顶,带有明显的安息特征,和匈奴截然不同。 帐篷边堆砌石桩,上面拴着十多头骆驼。 两个腰间围着布裙,肤色黧黑,卷发黑须的奴隶正扛起藤筐,为骆驼准备食料。听到隆隆的马蹄声,转头望去,看见漫天扬起的黄沙,不由得脸色大变,一同惊慌大叫。 他们将探路的游骑错认为是沙漠匪盗,第一时间向帐篷里的主人发出警报。 听到奴隶的叫声,七八个身着布袍,头上裹着布巾的高大男人走出帐篷,手中都抓着弓箭和弯刀,神情异常凶悍。 表面上,他们是行走在安息和大夏之间的商人,实际却借行商遮掩,为安息刺探情报。 安息皇帝弗拉特斯二世刚刚继位,威严不比老皇帝,受到手握实权的叔父和贵族压制。 新皇帝急于掌权,发现老皇帝击败的大夏又蠢蠢欲动,接纳近臣的建议,决定通过对外发动战争,藉由战争红利,将更多贵族拉到自己这边。 鉴于此,越来越多的王室探子伪做商人,刺探大夏和安息贵族封地内的情报。 这支在绿洲休息的商队,正是出身王庭禁卫军,效忠安息皇帝的情报队伍之一。 他们自大夏返回,本该尽快返回首都,结果被沙风阻拦,只能暂时在绿洲中躲避,等到风暴过去。 不料想,沙风虽然躲过,却因路上耽搁,遇见匈奴游骑。 因其伪做商队,自然要携带大量货物。见到绿洲中的帐篷和木箱,匈奴骑兵迅速做出反应,口中发出怪叫,挥舞着短刀就冲了上去,意图不言自明。 十多名匈奴游骑排成一排,在奔驰中松开缰绳,张开弯弓,瞄准跑向骆驼的安息人。 后者扯开累赘的长袍,现出藏在袍下的皮甲。遇破风声袭来,顺手拽过瑟瑟发抖的奴隶,挡住飞来的骨箭。随后丢开尸体,砍断系在石桩上的绳索,跃起坐到骆驼背上,挥舞着缰绳,高举弯刀,向匈奴游骑杀了过来。 如果赵嘉在场,必然会感到惊讶。 这些安息人的作战方式,十分肖似丁零和月氏的骆驼骑。只是安息骑士习惯使用弯刀,不是丁零人的矛,也不是月氏的短刀和战斧。 在安息人冲过来时,匈奴游骑就意识到,对面绝不是普通商人。 无奈战斗已经挑起,不等他们想明白,安息人已经冲到近前。 用于作战的骆驼,速度不亚于战马。加上身形更为高大,能让安息骑兵高出敌人一截,居高临下挥落弯刀。 换成同等数量的大夏骑兵,绝不会是安息人的对手。 不幸的是,他们遇到的是匈奴。 纵然被汉军击败,不得不向西迁徙,匈奴的战斗力依旧强悍。别说几个骆驼骑,就算数量再翻上一倍,照样能正面掀翻。 骆驼和战马交错而过,弯刀和短刀互相-碰-撞,擦出耀眼的火花。 安息骑兵刀锋落空,腰腹部被匈奴游骑-刺-穿,接连发出惨叫,一个接一个坠落在地。 匈奴想要西进,尽快找到地盘落脚,必须更多了解当地情况。遵照伊稚斜的命令,游骑没有斩尽杀绝,而是留下两个活口,捆住双手拖在马后,调头去向伊稚斜复命。 在匈奴游骑和安息骆驼骑交锋时,赵嘉和魏悦率领的汉军正沿河西行,抵达匈奴曾休整的沙岩群。 斥候在搜寻线索时,碰巧发现沙岩下的新土,找到门客的尸体。 “将军,是汉人!” 魏武查看过门客的衣着和发髻,翻过他的双手和脖颈,确认他死前曾被战马拖拽,并遭到过鞭笞,明显是匈奴人所为。不由得牙关紧咬,发指眦裂。 “可能查明身份?” 赵嘉和魏悦先后下马,迈步来到沙岩处。 魏武摸索门客腰间,在他腰带内侧发现一枚木牌,上面有淮南王府字样。 接过木牌,赵嘉神情微动,转头看向魏悦,很想知道,对方的猜测是否和自己相同。 “此事蹊跷,需尽快给五原郡送信,请当地官寺查明,前淮南王太子和翁主陵是否仍在郡中。”魏悦道。 赵嘉点点头,转身从马背取来羊皮,递给魏悦。待对方写成短信,将木牌一并裹好,由飞骑送回边郡。 因大军在外作战,专心铲飞匈奴,对刘迁的死,长安又做低调处理,赵嘉和魏悦尚不知晓,前淮南王太子已经身死,翁主刘陵不知去向。 藉由找到的木牌,他们只能推断,此人应和淮南王府脱不开关系。 刘安已经作古,此前抓捕谋反余孽,淮南王党羽多被清除。这个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和淮南王府有何关系,又为何会出现这里,暂时还是个谜。 “之前发现的引路标记,会不会是他?”赵嘉猜测道。 如果猜测属实,那么,沿途所见的一切,和此人的死联系起来,就有了合理解释。 此人混在匈奴队伍中,沿途故意留下标记,为汉军指引方向。不慎被匈奴发现,皮鞭加身,伤重不治,最终葬身荒漠之中。 但有一点说不通。 动手的真是匈奴,为何会将他埋葬,而不是任其-暴-尸-荒野? 是担心被汉军发现? 左思右想得不出答案,大军又要继续追袭,无法停留太久,只能将门客的尸体再次掩埋,并以汉礼祭祀,为他招魂。 “待到凯旋,再送君还乡。” “出发!” 三万汉骑再次上马,在号角声中策马扬鞭,向西飞驰而去。 由曹时、李当户和韩嫣率领的另一路大军,接到赵嘉送来的地图,同样在加快速度,希望能尽早追上伊稚斜,将匈奴残部彻底歼灭。 不知该说他们运气不好,亦或是“迷路”的传统一脉相承,作为前锋探路的李当户,中途意外走偏,绕了一个大远,穿过月氏游牧的地区,径直闯进乌孙地界。 得知有数万骑兵突然入境,而且很像是传说中的汉朝军队,从乌孙王到乌孙国师,自乌孙贵族到普通百姓,恐慌之余,头顶都是挂满问号,脸上是个大写的懵。 汉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完全没有理由啊。 乌孙王连夜召见将军,厉声询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守边的军队又不老实,扮作匪盗袭击过汉朝商队。 若非如此,压根解释不通,相距甚远,中间还隔着大片草原和荒漠,这些汉军长途跋涉,气势汹汹闯进乌孙究竟是为了什么。 乌孙王越想越觉得可能,就差指着将军的鼻子破口大骂。 将军甚是憋屈,却又没法反驳。 实在是乌孙军队早有前科,小辫子一抓一大把,根本就没底气开口。 在前科和黑料的加持下,乌孙王庭主动反省,搜寻证据为自己盖戳,压根没有想到,汉军压根不是来找茬,仅仅是方向没找准,走错路而已。 ☆、第270章 第两百七十章 数万汉军进入边界, 乌孙举国震动,不安的情绪迅速蔓延。 随着西域商路开辟,汉商的脚步远涉楼兰、车师、乌孙和大宛等国,最远曾抵达葱岭。因寻不到继续西行的通道, 方圆数百里罕无人迹, 才不得不调头折返。 商队络绎不绝,汉同西域往来愈发频繁,消息传播的速度也随之加快。 先前匈奴独霸草原, 先后击败东胡、月氏,西域诸国尽皆臣服, 对匈奴的搜刮不敢说半个不字。 如今风水轮流转。 经历过冒顿和老上单于时期的辉煌,临到军臣单于, 休养生息数十年的汉朝终于亮出刀锋。 马邑一场大战, 击碎匈奴不败的神话。阴山南麓几场交锋,匈奴白羊王楼烦王终成历史。匈奴大单于亲率十万大军南下, 非但没能取胜, 反而在朔方城下遭遇大败,十万骑兵,最后回到草原的寥寥无几。 此战之后, 匈奴失去大单于, 王庭四角去其二,漠南、漠北皆人心动摇。 汉军乘胜追击, 在漠北围歼右谷蠡王所部。大获全胜后仍不收兵, 而是转道西行, 对西迁的伊稚斜紧追不舍,摆出不斩草除根誓不罢休的架势。 这一连串的变化,看得西域各国眼花缭乱。 许多国王和部落首领甚至来不及反应,更加不敢相信,曾经不可一世,犹如一座大山压在他们头顶的匈奴,竟然在数年间一败再败,连草原的地盘都守不住,被汉军追得举部迁徙。 对西域各国而言,匈奴是不可战胜的,一队百人骑兵就能踏灭城邦,甚至覆灭数千人的小国。 在各国国王和贵族心中,匈奴的强悍近乎神话,同“战无不胜”画上等号。做梦都想不到的是,如此强悍的勇士,竟在汉军面前一败涂地,实在打不过,竟只能调头逃跑。 匈奴动动手指,就能将自己按在地上-摩-擦。让匈奴畏之如虎的汉军,又将是何等强大?即使没有亲眼见过,从匈奴进行推断,足够惊出众人一身冷汗。 乌孙距汉朝甚远,中间隔着匈奴和月氏,想获取详细情报并不是那么容易,更多只能靠猜。因商道拓展,往来商队增多,乌孙贵族对汉朝才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 四个字:富庶,强大。 这是一个强盛的帝国,拥有庞大的财富和强悍的士兵,令人望而生畏。 在匈奴战败,分-裂-迁徙的消息传出后,各国对汉的畏惧达到顶峰。 鉴于此,乌孙国王及贵族昆莫都下达严令,不许朝过境的汉商下手。之前有过前科的,必须把尾巴收拾干净。实在清理不得,就让涉事之人彻底消失,绝不允许消息走漏。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汉军还是来了,而且一来就是数万。 这是要亡国的节奏! 想起祖先被月氏击败,托庇匈奴才得以存活,更付出巨大代价,方有今日光景,乌孙国王满腹心酸,和大臣贵族商讨对策,悲伤抑制不住,没有最苦,只有更苦。 “怎么办?”乌孙国王貌似询问众臣,自始至终,视线紧盯将军一人。 为今之计,想要保住乌孙,必须做出牺牲。 猜出国王的意思,众人都没出声,尽皆保持沉默。 将军出身乌孙王族,很得国王信任,否则也不会手握王国兵权。现如今,乌孙恐将大难临头,起因很可能是他麾下军队,这个黑锅他不背也得背,代价不付也得付。 实在扛不过,将军主动站出来表态,自愿前往同汉军交涉。 “一切托付将军。” 乌孙国王很是感动,按住将军的肩膀,当场热泪盈眶。 将军同样红了眼眶,泪水止都止不住。但究竟是因为感动,还有另有原因,甚至在心中大骂众人不仗义,就只有他自己清楚。 对乌孙国王和贵族的脑补和盖章行为,李当户和有韩嫣曹时一概不知。发现走错方向,他们不得不下令暂时停住,就地扎营,重新确认地图,以防越走越偏。 当地人会如何想,压根不在将兵的考虑之内。 在向导没有说清楚之前,他们甚至不知道乌孙是“国”,冒顿和老上单于时期,还曾和匈奴并肩作战。在他们眼中,所谓的乌孙,和在漠南游牧的胡部没多少区别。硬要指出不同,大概是当地人懂得建造城邑。 虽说建造工艺连楼兰都比不上,好歹也算是半游牧半定居,和四处迁徙的羌、氐截然不同。 “乌孙国?” 听完向导讲述,对照赵嘉送来的地图,李当户和曹时都有些拿不准,自己究竟走到哪里。 韩嫣沉吟片刻,手指在地图上滑动,很快圈定出一个范围,道:“匈奴以西,楼兰以北,若我没料错,大致在这里。” “这里?” 韩嫣圈画的算不上准确,若赵嘉在场,会发现他将大宛和疏勒等地都圈进大半,远远超出乌孙疆域。可无论如何,他将方向找对,并且指出,要追上赵嘉魏悦所部,需要继续向西。 “继续向西?” 曹时和李当户凑到地图前,头碰头,开始认真考量,接下来该由谁做先锋。 李当户带路的结果,如今已经看到。曹时同样不敢保证,他一定能找准方向,不会将队伍带偏。 两人对视片刻,齐刷刷将目光-射-向韩嫣。 后者环抱双臂,挑了下眉,不用深想就知道他们打什么主意。 “我为先锋。” 话音刚落,帐外亲兵禀报,乌孙国使臣求见。 “乌孙使臣?”李当户微感诧异。 韩嫣和曹时对视一眼,迅速将地图收起,拽过李当户在帐中坐好。 “请。” 乌孙将军进到汉军营盘,一路所见,彻底熄了他反抗的心思。 如果之前还抱有侥幸心理,想着实在不行拼死一搏,如今就只剩下付出多少代价才能让对方满意,不要一怒之下踏平乌孙国。 做好心理建设,乌孙将军进到帐中,回忆汉人的礼仪,双手抱拳,向曹时三人行礼。 三人半晌没出声,将军颈后冒出一层冷汗。实在撑不住,主动开口,表示愿意送上大批粮食牛羊,外加金银宝石和香料,只求汉军不要大动干戈,放乌孙上下一条生路。 将军声泪俱下,越说越是心酸,哭得无比可怜。 一个魁梧大汉,脸上带着刀疤,当面哭成这副样子,委实有些辣眼。 曹时向韩嫣眨眼,韩嫣看向李当户,李当户又将目光投向曹时,神情都有些莫名。 他们之所以没出声,并非存心给对方下马威,而是乌孙将军的表现太过出人预料。 以三人的思维,使臣代表一国的颜面,无论如何也该不卑不亢。这位的表现让他们吃惊,以至于忘记开口。 等他们反应过来,乌孙将军已经开始滔滔不绝,自己给自己盖戳,献上的粮食金银不断加码。看架势,如果他们再不出声,搬空乌孙国库都有可能。 曹时对韩嫣使眼色,后者点点头。 甭管乌孙人因何误会,又为什么会吓成这样,送上门的东西不要白不要。尤其是粮食和牛羊,正好补充军需。 “乌孙国盛情,我等自不好推拒。烦请转告乌孙国王,大军五日后开-拔。从今往后,切不可再有惊扰汉商之事。” 翻译过来就是,东西我们收下,五天内必须送到。从今往后,汉商过乌孙,有任何差错,必然要再来讨个说法。 匈奴已经跑了,月氏不成气候,其他西域小国提都不用提,汉和乌孙之间再无阻碍。这代表什么,乌孙国王和大臣都该清楚才对。 听到汉将松口,乌孙将军如蒙大赦,连连弯腰感激。 临走之前,突然想到和乌孙不怎么对付的大宛,顿时恶向胆边生,决定坑他们一把。 于是乎,借乌孙将军之口,韩嫣三人得知大宛士兵假扮匪盗,袭击劫掠过往商队,其中就有汉商。而且大宛出产好马,胜出匈奴马。 “良马?” 闻听此言,曹时三人都感到心动。 乌孙将军决心坑死大宛,当下滔滔不绝,将大宛的物产、兵力和国土说得分外清楚。毕竟做邻居多年,打久了交道,对大宛国内的情况,乌孙将军不说摸透也能掌握五六分。 大宛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乌孙人彻底坑了一把。 就这样,李当户三人率领的汉军,在追袭匈奴的过程中,顺道开启一场“武-装-游-行”。一支箭矢都没浪费,军资硬是翻了数倍,清空数个西域小国的“国库”。并且不是主动搬,是对方哭着喊着要送,不收就要集体撞墙。 遇上这般奇事,耿直的汉朝史官,下笔时也感到无语。 最后只能总结成一句话:慕汉,争献方物。 李当户三人在乌孙大宛-武-装-游-行-时,赵嘉和魏悦所部穿过荒漠,抵达绿洲边缘。 在绿洲中,斥候发现被遗弃的帐篷、倒塌的石桩以及奴隶的尸体。查看过奴隶身上的骨箭,很快确认动手的是匈奴。从尸体的情况判断,死亡时间不超过两日。 “休息两刻,继续追!” 赵嘉和魏悦商议之后,令全军下马补充食水。时间一到,迅速集结,沿着匈奴留下的线索,继续向西追去。 ☆、第271章 第两百七十一章 离开绿洲之后,汉军奔袭三日, 终于发现匈奴大军踪迹。 彼时, 匈奴前锋已踏入安息境内,同驻守边界的安息轻骑兵交锋两次, 斩杀数百人, 劫掠十余个村庄, 并截杀数支往来东西的商队。 因没有留下活口,无法得知确切情报,安息错以为是遭到大夏进攻,新皇帝弗拉特斯二世立即召见贵族,下令调集军队, 迅速向边境集结。 皇帝的叔叔, 实际掌控安息政权的德米特里提出, 此事需要从长计议,不能贸然行动。他的理由很充分,杀死边界士兵的骑兵, 使用的武器和大夏截然不同。 大夏和安息早就舍弃骨制武器, 改用铁器和青铜器。 若说是刻意伪装, 完全没有必要。 为争夺美索不达米亚平原, 安息和大夏打了数十年。中途虽有联姻, 实现短暂和平, 实际上, 战争从未真正停止。 “大夏袭击边境, 不会特意使用骨箭。” 此言一出, 在场贵族都是面露恍然,纷纷点头。 德米特里还提出,被袭的军营村落都被劫掠一空,粮食、牲畜、布匹、士兵的皮甲和牧民的短袍都被扒走,更不用说散落的武器。 这样的作风和大夏迥异。 安息和大夏地理位置优越,既有丰饶的土地盛产粮食,又有大片的草场豢养牲畜,更有东西往来的商队,都城人流穿梭,十分繁华,军队完全不缺少物资。 这种杀人劫掠,恨不能地皮都刮掉一层的作风,同印象中的大夏军队大相径庭。 “会不会是沙漠匪盗?” “不会。” 安息轻骑的战斗素养,岂是区区匪徒能够比拟。 德米特里被老皇帝重用,又能在新皇帝继位后拉拢贵族,独霸朝纲,除了他的身份,更多是依靠智慧和手段。 在他看来,发生在边界的事十分蹊跷,不像是大夏士兵,也不像是沙漠匪盗,更像是一群外来者,战斗力强悍,行事狠辣,而且缺少粮食、武器和生活必须品。 若是数量少,仅是过路,应该酿不成大患,无需大动干戈。数量多又不想走的话,为免安息边境再无宁日,更不能贸然行动。 在老皇帝时期,一度有东边的游牧部落西迁,和大夏的建国者同种同源。 德米特里奉命出征时,曾和这些草原部落交锋。那一战,安息军队损失惨重,他带去的三万轻骑兵,死伤超过六成。 自此往后,对于这些东边来的部落,德米特里就存下心理阴影,始终保持警惕。专门派人在商队中打听,搜集关于东边的情报。 无奈的是,因安息地处西亚,中间隔着大宛、乌孙和西域等国,对于东方的匈奴帝国和汉帝国,始终知之不多。倒是月氏因和大夏同种,时常有消息传来,被德米特里视为强大的敌人。 边界传来的消息,让他本能生出警惕,莫非又是东边来的? 依照他的想法,如果真是东边来的,而且数量不少,军队集结是题中之义,但在动手之前,必须获取最详细的情报,弄清对方的身份和兵力。 仓促动手绝对不智。 其结果,很可能像他当年一样损兵折将,实力大幅度折损,耗费二十多年才缓过气来。 德米特里的确是出于好意。 别看他想方设法压制新皇帝,独揽朝政大权,一旦事情涉及到国家层面,他绝不会犯错,更不会因私废公糊涂行事。 正因如此,安息大贵族才会拥护他,坚定站在他的身边。 可惜新皇帝急于掌握兵权,根本不打算采纳他的意见。 在弗拉特斯二世看来,安息轻骑兵是最强大的存在,犯边的是大夏也好,不是大夏也罢,军队必须集结,将这些人彻底铲除。 借此时机,他将以皇帝的名义掌握兵权,获取真正属于自己的势力。 “陛下,此事需要慎重考虑。”德米特里沉声道,“不知对方兵力,无需立刻集结数万大军。真要调集军队,需要的粮食、武器和马匹骆驼都不是小数,很难仓促备妥,需要从各地……” “行了!” 未等德米特里说完,弗拉特斯二世已经变得不耐烦,出声将他打断。 “皇叔,我尊敬您的智慧,但您最好记住,我才是庞大疆域的统治者,帕提亚的皇帝!” 此言一出,宫殿内顿时寂静无声。 德米特里脸色微变,眸光深沉,拳头一点点握紧。坐在两侧的大贵族都是表情严肃,视线在这对叔侄间来回逡巡。 他们都知道,这天早晚会来。只是没想到,年轻的皇帝会如此沉不住气,登基不到一年就急着向王叔发难。 对比双方的表现,贵族中的大部分更坚定拥护德米特里的决心。 帕提亚需要一个智慧并强有力的统治者,德米特里显然比他的侄子更加合适,即使他不是皇帝。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或许几分钟,也或许更久,德米特里单手横在身前,向弗拉特斯二世垂首,平静道:“是,我伟大的统治者,伟大的皇帝陛下。” 表面看,德米特里向皇帝低头,事实上,弗拉特斯二世正踏上危桥,随时可能一脚踩空,坠落无穷深渊。 议事结束后,德米特里率先离开,十多名大贵族紧随其后,殿内很快变得空空荡荡。 弗拉特斯二世单手握拳,重重砸在镶嵌宝石的扶手上,任由指关节被划破,鲜红的血从伤口流出,染红黄金雕成的狮纹。 因德米特里点头同意,大贵族们陆续集结军队,依照弗拉特斯二世的旨意向边境开拔。 过程中,陆续又有消息传来,除了又有边界村落和军营遭到袭击劫掠,大夏军队竟也开始向边界集结。 这样的变化让德米特里心惊,顾不得收拾弗拉特斯二世,迅速召集三名最信任的大贵族,请他们务必加快动作,尽速前往拦截大夏军队。 之前拿下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绝不能让对方再抢回去! “是!” 贵族们行动迅速,数量超过六万的轻骑兵陆续开往边界。 与此同时,大夏的骑兵和重步兵也压向边境,和安息军队形成正面相对的两个箭头,就移动速度来看,不出十日,就能和第一批抵达的轻骑兵相遇。 事情发展到如今地步,德米特里不禁产生动摇,或许他真的判断失误,此前袭击村落和军营的的确是大夏。 使用劣质兵器,仿效强盗行事,为的都是掩人耳目,让安息判断失误,以致于贻误战机。 “狡猾,卑鄙!” 听完德米特里的分析,出兵的安息贵族都是勃然大怒,发誓要给大夏好看。 作为被痛骂的一方,大夏也是憋了满肚子火。 如果德米特里继续派出探子,很快就能知道,大夏的边界也被袭击劫掠,动手时干脆利落,不留半个活口,和安息如出一辙。 最糟糕的是,刚刚获得封地,到边界巡视的小皇子也死在盗匪手里。大夏皇帝遭遇丧子之痛,以为是安息动的手,被彻底激怒,下令军队开赴战场,要给安息一个教训。 西亚实力最强的两个国家,各自集结重兵,在边界针锋相对,战斗随时可能打响。 作为一切的源头,伊稚斜率领的匈奴大军察觉情况,知晓身后还追着汉军,不想被卷入混战,集体加快速度,打算趁早离开是非之地。 至于这场战争是由他们引起,很可能生灵涂炭,匈奴人表示,反正死的不是自己人,无所谓。 若是打得激烈甚至灭国,等到汉军离开,他们还能调头折返,趁机占下一两块地盘,安定下来休养生息。 于是乎,引起麻烦的匈奴抢过就跑,安息和大夏一同被带进沟里,开启一场长达二十年的拉锯战。西亚和两河流域的大小国家纷纷卷入,主动或被动加入战局,开始重新洗牌。 在这场战争中,安息和大夏为补充实力,不断兼并周围国家,实力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增强许多。参与战争的小国倒了大霉,战争红利没吃到,连本钱都输得彻底。 真正诠释出一个道理:大国之间博弈,小国不知深浅蹦高作死,前者中场休息,后者早就鼻青脸肿,被踹飞高悬,挂成天空中闪亮的星星。 匈奴的算盘虽好,终究没能达成所愿。 元光六年春,在安息和大夏开战,彼此打出真火时,匈奴也被汉军追上,双方在阿姆河流域展开一场激战。 这场追逐持续数月,匈奴被追得憋屈,汉军也追得窝火,都是一点就着。 伊稚斜再想保存实力,不想和汉军正面硬扛,终究抵不住人心。如果他强行下令撤退,不用等汉军动手,麾下必然人心涣散,他本人也会威望大减。 “杀!” 既然不得不战,索性拼死一搏。 伊稚斜狠狠咬牙,挥舞着从安息抢来的弯刀,带头策马冲锋。 赵嘉和魏悦各率万名骑兵,在冲锋中甩出两支长弧,分别包抄匈奴两翼。卫青、赵破奴、赵信和公孙敖带领五千弓箭手,正面拦截匈奴。 在一阵阵尖锐的哨音中,飞蝗般的箭矢凌空砸落,匈奴前锋登时被清空一块。 因战场选在河边,不乏有部落和商队倒霉,撞-进战场边缘。 其中大部分未曾见过匈奴和汉军,错以为是大夏和安息另外开辟战场,当即撒丫子就跑,将消息迅速扩散。 事情传到德米特里和带兵亲征的大夏皇帝耳中,双方都是一惊,以为是对方要绕到自己身后下黑手,完全没有犹豫,同时下达命令:“派兵!” 大夏和安息士兵接到命令,开始向阿姆河流域大规模移动。种种迹象表明,汉军和匈奴的这场战斗,即将演变为一场四方混战。 这样的发展,非但伊稚斜没有想到,连赵嘉和魏悦都十分愕然。 唯一的好消息是,在韩嫣的努力下,三万汉军终于找对方向,循着信鹰的指引,朝战场疾驰而来。 ☆、第272章 第两百七十二章 元光六年, 汉军、匈奴骑兵、安息轻骑兵和大夏重步兵齐聚阿姆河, 开启一场规模庞大, 被后世用“不可思议”来形容的战役。 战争开始时, 参战四方各自独立,没有任何结盟。在抵达战场之前,安息和大夏士兵压根没见过汉军和匈奴骑兵, 完全不知对方的来历和身份。 他们也没时间进一步探查。 一来军中没带通译,彼此语言不通, 问也是白问;二来, 安息和大夏正处于交战状态, 大夏皇帝亲自出征, 掌握安息实权的王族成员在前线鼓舞士气,双方逐渐打出真火。这种情况下, 带兵将领狭路相逢,眼中立刻喷火, 二话不说直接动手。 于是乎,阿姆河边出现这样奇怪一幕:汉军和匈奴彼此-贯-阵,杀得不可开交, 天地变色;高吼着帕提亚的安息轻骑挥舞着弯刀, 一次又一次冲向大夏军阵。 四支强大的军队,两两捉对厮杀,战团相距不远, 竟意外的互不干扰, 简直称得上是奇迹。 这样诡异的情形, 哪怕记录到史书上,都未必会有人相信。偏偏在赵嘉眼前真实发生,并且还是亲自参与。 厮杀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汉军和匈奴连续发起数次冲锋,战马交错而过,身后留下上千具尸体,阿姆河的水近乎被染红。 安息轻骑兵将自身优势发挥到极限,在大夏阵前来去如风,真实演绎出能将罗马军团一度按到地上摩-擦的强大实力。 大夏毫不示弱,以重步兵结成方阵,硬扛住轻骑兵-冲-击,再配以骑兵,抓住战机还能发起反冲锋。 战场上喊杀声震天,惊飞走兽禽鸟。 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不断刺激参战者的鼻腔。 眼见死伤不断扩大,战况仍在胶着,伊稚斜迅速判断局势,决定不再恋战,尽快冲杀出去。 同汉军纠缠,对匈奴没有半点好处。 目前紧要的是保存有生力量,快速冲出战圈,尽一切可能摆脱追袭。 如果战士的死伤太大,实力进一步被削弱,他所计划的休养生息和复兴之路都会沦为空谈。届时,随他离开草原的族人和部民,非但无法维持祖先的荣耀,甚至可能被其他部落和国家吞并,沦为奴隶。 思及可能产生的后果,伊稚斜的头脑愈发清醒,哪怕强行冲阵会造成大批死伤,还可能被部分族人抱怨,此时此刻,他也顾不得许多,更没有别的选择。 要么生,要么死。 身为仅存的王庭四角,他肩负重任,必须带领族人杀出一条生路,确保匈奴火种不灭,能继续繁衍,再次复兴。 “杀出去!” 伊稚斜挥舞着弯刀,身先士卒,朝赵嘉所部冲了上来。就气势来看,分明是要同汉军拼命,不死不休。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贯-阵之后,伊稚斜并未调头,而是继续策马朝阿姆河上游疾驰而去。匈奴勇士跟在他的身后,参战的部民被带动,追随左谷蠡王,陆续脱离战团。 不巧的是,未等伊稚斜逃出生天,大夏和安息突然变阵,都准备拼上一回,对敌人的侧翼进行打击。 上一刻前方还畅通无阻,下一刻突然刀-枪-林立。 逾万战马奔驰起来,不可能突然停住。如果前方骤停,势必会波及后方,酿成一场惨祸。 眼睁睁看着前方突然被堵住,伊稚斜很想破口大骂。奈何调头来不及,战马已经停不住,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冲,用弯刀挡开长矛,试图撕开一道缺口。 大夏重步兵遭到攻击,迅速做出反应,指挥作战的将领更是大吼一声:“他们一定是安息的援兵,杀!” 战斗打到这个地步,无论将官还是士兵,早就杀红了眼,肾上腺素飙升,很难保持理性。 在大夏将领看来,匈奴人突然在侧翼出现,试图冲-击-己方军阵,必然同安息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对于敌人,自是不能留情,必须全部杀死! “杀!” 大夏国力正处于上升时期,陆续兼并中亚和西亚多个民族,掌握先进的冶铁技术。为对抗安息,专门武装起重步兵和强骑兵。 步兵和骑兵都是铁甲披挂,前者更配备两米长的铁矛,足能将战马-穿-透。 匈奴杀上来,面对的就是闪烁寒光的矛尖。即使早有防备,伊稚斜也未能安然无恙,拼着胳膊受伤避开要害,胯-下战马却发出一声哀嘶,脖颈被交-叉-穿-透,再不能随他作战。 战马是匈奴人最珍贵的财产,哪怕是濒临绝境,匈奴人也极少会杀死战马。 马邑之战中,若非军臣单于下令,陷入包围的匈奴士兵即使饿死,也不会吃下一块马肉。 伊稚斜双眼赤红,滚落到马背下,不顾受伤的左臂,挥舞着弯刀,冲向前方的大夏重步兵。 大夏军队没有汉军的大盾,都是不及肩高的圆盾。伊稚斜战争经验丰富,很快找到对面空隙,杀死数名大夏士兵,带领十几名悍不畏死的亲信,硬是撕开一道缺口。 “随我冲!” 掷出断裂的弯刀,杀死一名大夏骑兵,伊稚斜抢过对方的战马和兵器,又抄起一杆大夏铁矛,横向飞扫出去。趁对方被逼得后退,发出一声高喝,率领所部骑兵奋力冲杀,以惊人的气势-贯-穿大夏军阵,终于冲了出去。 汉军追在匈奴身后,同样遇到拦截。而且拦在身前的不只有大夏人,更有安息人。 见伊稚斜越跑越远,赵嘉心生焦急,干脆心一横,在战斗中吹响号角。 弓箭手得令,瞄准大夏和安息军队,进行覆盖射击。 五千弓箭手连续开弓,箭矢飞落如雨。身披铁甲的大夏重步兵且罢,没有太多防护的安息轻骑兵登时遭到-血-洗,一阵人仰马翻。 “继续!” 卫青和赵破奴随赵嘉冲阵,赵信和公孙敖负责指挥弓箭手。 五轮齐射之后,箭雨变得稀疏。 安息将军赤红双眼,正要对汉军发起反击,不料破风声呼啸而过,比先前更为恐怖。 抬头望去,竟是一杆杆木制短矛。因配有击发器,射程和覆盖范围丝毫不亚于弓箭,并且杀伤力更大。 这一回被血-洗的再不限于安息,披覆铠甲的大夏照样沦为难兄难弟。 “挡路者死!” 不管对方是否能听懂,赵嘉和魏悦各自传令,命将兵高喊这句话,猛冲向对面战阵。 事实证明,语言虽然不通,动作和表情一样能够传达真意。 在赵嘉和魏悦策马前冲,黑甲骑兵聚成洪流时,安息和大夏士兵竟不约而同让开道路,如潮水分开,容许他们通过。 见到这一幕,尚在努力拼杀的匈奴人差点吐血。 受到刺激,几名万长和千长战意飙升,无论面前的是安息还是大夏,只要不是匈奴人就砍,在阵中遍地开花。 不到几个回合,大夏和安息的战阵就撕开数个缺口,匈奴人鱼贯而出,头也不回向西南逃窜而去。 为何不追在伊稚斜身后? 有眼睛的都能看到,汉军死咬住左谷蠡王不放,打又打不过,追上去只能跟着送命。 既如此,索性分头逃跑。 反正逃出来的人中不乏贵种,更有冒顿后代,哪怕血缘已经淡薄,在鹰雕不知所踪,谁都无法称作正统的情况下,一样能自立为王,甚至登上大单于位。 先是匈奴,再是汉军,其后又是匈奴。 自以为战斗力高强,却几次三番被当成草叶一样砍,而且还砍得干脆利落,安息和大夏将军满脸铁青,着实气得不轻。 身为中亚和西亚片区的霸主,他们也是有脾气的! 在匈奴和汉军先后杀走之后,两人同时下令,朝对方发起更猛烈的进攻,发誓要将敌人彻底歼灭。 这种“发力”的角度,委实有些清奇。 从另一个方面去想,汉军和匈奴过于强悍,他们别指望打过。为免今天的糟心事传出去,就只能彻底干死对方,再让麾下士兵封口。 在“保存名声”的需求下,双方士兵发挥出十二万分的战斗力,喊杀声震天,杀得风云变色。 未料中途又生意外,数万汉军自东而来,发现尚未清扫的战场,再看正打成一团的安息和大夏士兵,自然而然产生误会。 “胆敢击我同袍,杀!” 李当户和曹时-抽-出长刀,同时向前一挥。 汉骑纷纷策马冲锋,在马背开弓。 奔雷声响起,交战中的大夏和安息士兵同时停住。循声望去,发现又是数万黑甲骑兵,而且是明晃晃朝着自己来,登时头皮发麻,寒毛倒竖。 赵嘉和魏悦所部的凶狠,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 一样穿着黑甲,一样高举写着陌生文字的战旗,这些后来者分明和前者一个路数! 恐惧在士兵心中滋生,不断开始蔓延。加上鏖战将近整日,多数人已经疲惫不堪,斗志瞬间衰退。不顾将官气急败坏的怒骂,大批逃兵出现,扔掉兵器调头就跑。 这一跑不要紧,更坐实李当户三人的猜测。 “杀!不要放走一个!” 曹时挥动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将一名安息士兵生生踏成肉泥。汉骑汹涌而上,雪亮刀锋闪过,血光飞溅,河边铺满安息和大夏人的尸体。 败局已定,安息和大夏将军各率百名亲兵,准备脱离战场,返回禀报此事。 这些身份不明的骑兵委实太强,强到非是亲眼所见,简直无法想象。至于黑甲骑兵追逐的那些人,一样很强。虽然武器简陋,同等数量下,安息和大夏都未必是对手。 武器简陋? 两名将军都是一凛,之前发生在边界的惨事,瞬间有了答案。 可惜,他们没机会将猜测告知国内。 李当户和曹时率兵追了上来,飞舞的套马索兜头落下,包括两名将军在内,凡是参与这场战役的安息和大夏人,最后一个也没能逃出去。 自此,因边界惨事而起的误会,再也无法澄清。安息和大夏这场战争,注定还要持续下去。 李当户和曹时叫来通译,审问抓捕的将兵时,韩嫣亲自率人清理战场,希望能搜集到更多线索。 经过一个倒伏的匈奴人身前,韩嫣正要转身,突然察觉有异,脚步当下一顿。 用刀柄挑开匈奴人的尸体,看清藏在下面的女人,韩嫣先是一阵诧异。见她一身匈奴打扮,心中有了猜测,当即挑眉冷笑道:“陵翁主缘何出现在此地,又做匈奴打扮?” 刘陵坐起身,垂眸避开韩嫣的目光,嘴唇微微颤抖,染血的脸颊一片惨白。 ☆、第273章 第两百七十三章 冲出大夏军阵后, 为护伊稚斜安全, 迷惑汉军,三名心腹扮作左谷蠡王模样, 各率千余骑兵向不同方向奔逃。 赵嘉魏悦随之分兵, 先后追上其中两支, 却发现马上之人根本不是伊稚斜。另一支汉骑折返,经过辨认, 带回的头颅依旧不是左谷蠡王。 “将军,是否再追?” 赵破奴和公孙敖本以为立下大功, 没想是个赝品。想到不知逃往何处的伊稚斜, 都是窝了一肚子火。 赵嘉同魏悦商议之后, 命大军原地休整, 放出更多斥候,分不同方向进行查探。 “鏖战一场,又长途奔袭,需补充体力。外围警戒,余者埋锅造饭。” 越是向西,汉军对气候越不适应,陆续出现水土不服的症状。好在有数名医匠随军,迄今为止,尚未有将兵非战殒命。 魏悦翻身下马, 走到赵嘉近前, 见他手握此前缴获的弯刀, 脸上若有所思, 开口道:“阿多在想何事?” “之前的两支军队。”赵嘉将弯刀抛给卫青,摘下头盔,反手抹去额角的汗水,拧开水囊递到嘴边。 连续数月风吹日晒,赵嘉黑了许多,嘴唇也有些干裂。反观魏悦,像是天生晒不黑,顶多红上半日。等到一夜过去,又会恢复原样。 对此,赵嘉颇感到神奇。 “河边出现的军队?”见赵嘉水囊已空,魏悦从马背解下一只,随手递过去,道,“从衣着和武器来看,应为安息和大夏军队。” 汉朝边贸繁荣,除草原各部和西域小国,市中不乏安息、大夏和身-毒-商人的身影。士兵和商人的装束有所区别,相貌和武器总是类似。战时来不及多想,战后回忆,很快能联系起来。 赵嘉点点头。 在他看来,漠南和漠北的胡部臣服强者,轻易不敢挑衅兵锋,汉军自能畅行无阻。一旦离开草原,进入历史上中亚和西亚各国的势力范围,就需要多加谨慎。 以安息为例,能和罗马硬刚,甚至一度占据优势的帝国,绝对不容小觑。 其地理位置优越,从汉朝运往罗马的丝绸,基本都要经过安息。最强盛的时期,首都俨然是连接东方和西方的商贸中心,积累的财富不可估量。 仗着这份底蕴,安息才能和罗马掰腕子,而且一掰就是一个世纪。 汉军出境作战,一路追着匈奴西行,有极大可能过境安息,甚至会遇上安息军队。除非匈奴调转方向,远远避开安息。不过那样一来,和大夏照面就无法避免。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匈奴选的路实在不太好,恰好位于大夏和安息之间。 先前河边一战,赵嘉忙着追击匈奴,没时间多想。如今伊稚斜不知所踪,斥候尚无消息反馈,回头想想那两支语言不通,战斗力却相当不差的军团,赵嘉不免皱眉。 “我朝通西域不久,乌孙、大宛未曾遣使,安息大夏诸国更不必论。”似能猜出赵嘉的想法,魏悦道,“况情势所迫,如不能当机立断,冲出军阵,恐匈奴将走脱大半。” 潜台词就是:没有互相遣使,没有递送国书,彼此就不是朋友。既然不是朋友,别说砍千百人,就算打到首都,国内也不会追究。 对承袭秦制,骨子里流淌-霸-道-血液的汉来说,开疆拓土,战功彪炳方为荣耀,四海八荒,兵锋皆可指。 至汉武帝登基,这种强横和霸道更是达到巅峰。 看不顺眼就揍,蹦高作死更要揍。 管你是大国还是小国,管你服是不服,一概简单粗暴,揍趴下全都得服。 委屈? 憋着。 愤怒? 忍着。 爆-发? 很好,连根拔。 从天子到群臣,思想高度一致。作为亲身经历者,历史上的西域、乌孙、大宛和匈奴都可以现身说法。 魏悦思考问题的方式,和朝中大佬别无二致,能以此安慰赵嘉,也就不足为奇。 经过一番开导,赵嘉转过弯来,也笑自己杞人忧天。 年轻的武帝正意气风发,要大展拳脚,解决匈奴并非终点,而是开始。 汉朝要继续对外开疆,西域不必提,越过葱岭是迟早的事。 这次西进既为追袭匈奴,歼灭伊稚斜麾下有生力量,使其不敢再近汉半步,从另一个方面,也算是无心插柳,为日后-挺-进西亚和中亚探明道路,顺便打一场前哨战。 河边遇到的两支军队,就算不能代表安息大夏最精锐的力量,至少也是强军水平。 安息的轻骑兵固然令人眼前一亮,大夏的重步兵却更吸引赵嘉目光。尤其是对方的铠甲和长矛,展示出相当高的冶炼和锻造技术。 如果能搜罗足够多的大夏工匠,对汉朝冶炼工艺的发展会大有裨益。 听赵嘉一项项列举,魏悦笑道:“阿多有此打算,无妨往大夏一行。” “真去?”赵嘉愣一下。 他目前仅是展望,并未打算立即付诸行动。 两人麾下仅三万骑兵,之前一战折损千人。大夏好歹是中亚数得上号的强国,未有足够把握,不该贸然行动。 “机动作战,不做纠缠。” 魏悦说话时,将水囊扔给魏武。后者立即点出数人,往之前发现的溪流处取水。 赵嘉还是觉得不太妥当,正想开口,远处突然掀起大片沙尘,紧接着,有雷鸣般的马蹄声传来。 “上马!” 汉军迅速做出反应,从将官到士兵,纷纷跃上马背,兵器在手,以最快的速度结成冲锋阵列,刀锋向外,严阵以待。 黄沙翻滚,蒸汽般沸腾。 弥漫的沙雾中,隐隐现出汉字大旗。 风中传来熟悉的号角,黑甲骑兵排成一条长龙,猛然跃出地平线,闯入众人眼帘。 “是王孙!” 认出队伍最前的韩嫣,赵嘉和魏悦举起右臂,将官下达号令,两万余骑兵同时收刀还鞘。刀锋擦过刀鞘,发出阵阵声响,似同对面的号角互相应和。 “阿多,季豫!” 奔袭数日,终于找准方向,追上赵嘉和魏悦的队伍,韩嫣三人都很兴奋。 策马冲到近前,韩嫣翻身落地,单手握拳,对着赵嘉的肩膀就是一下。 “总算是追上了!” 赵嘉本能侧身,同时握住韩嫣的手腕。见对方兴奋中又有一丝解脱,不免感到诧异。 “王孙?” “别提了。” 见赵嘉疑惑,韩嫣收回手,转头瞪向“专心”和魏悦说话,头都不敢回的曹时和李当户,解释道:“先前当户引错方向,我们走了岔路,直接拐去乌孙,耽搁不少时间、” 大概是气得狠了,韩嫣说话不再温和,意外点亮“话痨兼毒-舌”属性。 接下来的两刻钟,赵嘉切身体会到,为何带错方向的是李当户,曹时对上韩嫣的目光也会发憷。 只不过,撇开韩嫣的话痨潜质,他当真没想到,迷路的技能也会一脉相承、历史拐弯,李广没有在草原迷路,李当户却子承父业,在追袭途中带着大军绕远。 “倒也不是白绕。”韩嫣话锋一转,又引赵嘉去看携带的物资。 珍宝金银携带不便,早命人送回国内。沿途有千名骑兵护卫,又提前送回消息,会有边军接应,谅也无人敢打主意。 军中携带的都是能果腹的谷物肉干,还有大量椰枣和水果干,以及能用于烹饪的香料。甚至还有不少酒水,全部放在皮袋中,由大宛“送”的马匹驮负。 “这是大宛马?”赵嘉惊讶道。 “都是些驮马,战马在这里。”韩嫣指向未配马鞍,由士兵和百名胡骑驱赶的战马,“从大宛得五千匹,驯服代替匈奴马。大宛王答应另备三万好马,待我等回师去取。” 赵嘉不禁愕然。 历史上,为得大宛的汗血宝马,汉朝曾向大宛遣使。结果换马不成,使臣被杀害,武帝一怒之下两征大宛。 事实证明,被汉武帝记在小本本上的,基本不会有好下场。 首战不利,第二战,汉军攻破大宛首都,大宛国王成为历史。新国王上任之后,不仅主动献上战马,更臣服于汉朝,将持反对意见的臣子全都咔嚓掉,以表决心。 换做后世王朝,发生类似事件,录史总该春秋一下,不会太过直白。偏偏汉朝的史官就是这么耿直,该怎么写就怎么写,半点不做润色。 西汉如此,东汉亦然。 翻阅两汉史书,会惊奇发现,被汉军咔嚓的国王国师不在少数,全部详实记录,都有姓名可查。正因汉朝史官如此耿直,后世学者追溯中亚、西亚乃至南亚的历史,很多都要从汉史中查找资料。 听韩嫣讲述在乌孙和大宛等国的经历,赵嘉一心两用,开始认真思考,在回程途中,再来一次武-装-游-行的可行性。 匈奴战败,逃入漠北的不成气候,西迁的则被打散,除非发生奇迹,再无法对汉构成威胁。 至于甩向欧洲的上帝之鞭,赵嘉相信,只要匈奴没有彻底灭绝,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只是规模和时间大概会有所变动。 再者说,没有匈奴,还有月氏、鲜卑、羌、氐和丁零。 汉武帝还很年轻,身边聚集众多大佬,国库丰腴,知晓怎能才能越打越富,种种因素之下,对外征战的步伐绝不会轻易停止。 大规模的战争,势必要引入归降的胡骑。 考虑到攻占和统治的不同阶段,需要处理的矛盾也将不同,早在匈奴西迁时,赵嘉就生出一个想法,让胡部西进。 这个计划利弊参半,实行得好,能保帝国疆界无忧。若是出现差错,很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故而,在没有成熟的章程之前,赵嘉始终将念头压在心里,没有告诉任何人。 韩嫣、曹时和李当户走错方向,在乌孙和大宛等国的经历,让赵嘉隐约抓住关键。能否进一步实行,还要亲自走过一趟再说。 “阿多,还有一件事。” 韩嫣收起轻松的表情,将赵嘉带到一匹战马前,揭开盖在马背的斗篷,现出被绑在马上的刘陵。 “淮南王女?” 赵嘉和刘陵曾有一面之缘,认出眼前之人,见她做一身匈奴打扮,蓦然想起在沙岩处发现的门客,神情倏然冰冷。 “我本想杀了她。”韩嫣按住赵嘉的肩膀,低声道,“但她终为高祖皇帝血脉,不能轻易动手,需带回长安交陛下处置。” 和赵嘉一样,韩嫣领兵在外,并不知刘迁死讯,自然也不会知道刘彻颁下的圣旨。 赵嘉攥紧手指,压下怒意,对韩嫣点了点头。 整个过程中,刘陵始终垂着头不发一言,更没有任何反应。 又过半个时辰,外出的斥候陆续返回。 他们没能找到伊稚斜,却在前方发现一处战场,安息轻骑兵和大夏步骑正在鏖战,就规模来看,数量不下十万。 ☆、第274章 第两百七十四章 因匈奴穿境而过, 劫掠边界村庄军营, 更杀死大夏皇帝幼子,引得大夏和安息大动肝火,认定是对方下黑手, 各自兴兵, 准备狠狠给对方一个教训。 大夏皇帝亲自出征,到前线鼓舞士气。 安息皇室和贵族不甘示弱,皇叔德米特里坐上战车, 亲赴边界指挥。 战争一触即发,安息皇帝弗拉特斯二世大感天赐良机, 本想趁机拉拢贵族、夺取兵权。怎奈表现得过于急切,显得心狭不智, 实力最强的五大贵族,全都选择站在德米特里身边。结果就是, 计划非但没能实现,现有的权利又被进一步削弱。 得到实权贵族拥护,德米特里顺利取代侄子,率军队迎战大夏皇帝。 若他能从边界凯旋,实权贵族定会和部分皇族联合起来,助他夺取金杖和皇冠, 拥护他成为安息皇帝。 届时,弗拉特斯二世很快就会成为历史。 德米特里清楚这一点。 为更快获取胜利, 在战争一开始,就投入数万兵力。 前方是三马牵引的战车, 后方是全副武装的弓骑兵,由忠实善战的格塔尔将军率领,冲-击大夏军阵,直扑大夏皇帝。 看透安息的排兵布阵,大夏皇帝命士兵擂鼓,重步兵结成方阵,骑兵分左右两翼,准备在安息冲阵时,从侧面发起攻击。 鼓声中,安息战车列成长龙,头顶尖刺的战马打着响鼻。车上士兵拽紧缰绳,黝黑的胸膛急促起伏,健硕的肌肉隆隆鼓起。 “吼!” 队伍中传来一阵狮吼,数名-赤-裸-上身的奴隶腰缠铁链,挥舞着皮鞭,牵引二十余头雄狮越众而出。 车上士兵挥动缰绳,控制战马让开道路,容奴隶和雄狮通过。 咚、咚、咚! 战鼓继续敲响,德米特里站在车上,身披耀目金甲,镶嵌宝石的弯刀高高举起。 “勇士们,为帕提亚而战!” 安息士兵挥舞着弓箭和弯刀,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 “帕提亚!” 大夏军中,皇帝安条克七世长矛在手,雄浑的声音在风中响起:“我的勇士们,为大夏而战,撕碎面前的所有敌人!” “为皇帝陛下!” 大夏将军和士兵齐声呐喊,声势丝毫不亚于对手。 鼓声之后,是苍凉的号角。 安息的战车和骑兵开始移动,速度由慢及快,压向大夏阵前。 中途有箭矢飞来,奴隶立刻松开锁链,被驯服的雄狮遵循命令,冒着飞来的箭矢,冲向大夏士兵。 雄狮接连被-射-杀,唯有两头冲到阵前,在被长矛-刺-穿的同时,扑倒圆盾,将爪下的大夏士兵撕成碎块。 安息士兵被鲜血刺激,继续高吼着前冲,速度越来越快。 雄狮不为破阵,是敬献给神的祭品。为的是打开死亡之门。染上狮血的敌人都会受到诅-咒,最终被地狱吞噬。 “杀!” 战车-撞-入大夏军阵,刹那间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在大夏军合拢防线之前,安息弓骑兵呼啸而至,开弓射箭,击杀手持圆盾的大夏步兵。随后-抽-出弯刀,迎战从两侧支援的大夏骑兵。 短兵相接,弯刀和长矛擦出刺目的火花。 西亚和中亚最强的两股力量,在烈日下激励-碰-撞,以血换血,以命搏命。 战斗从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 十数万人的战场,喊杀声震天。 血色浸染泥沙,腥甜的气息充斥鼻腔。士兵杀红了眼,仇恨在厮杀中酝酿滋生,不断疯长。刀锋相抵,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战场东南方,一片起伏的土丘后,赵嘉和魏悦几人披着斗篷,借枯草遮挡,观察大夏和安息的这场战斗。 “难怪阿多惦记他们的铁匠。”看到几名大夏士兵仅凭手中长矛,硬生生将一架战车掀翻,矛身竟没有损坏,李当户不免咋舌。 “这样的冶炼手艺,的确十分难得。”曹时深表同意。 韩嫣没出声,继续盯着战场,双眼一眨不眨。 不同于他人关注战车和重武器,他的视线更多集中在安息弓骑兵的身上。 同河边遇到的军团相比,这些弓骑兵明显更为精锐。在奔驰中开弓,竟能准确穿-透-敌人的脖子和眼眶,说是神射手也不为过。 在他看来,要成就这样的精锐,除了独特的练兵法,安息人使用的弓箭也值得揣摩。 听李当户和曹时提起大夏工匠,赵嘉转头看向魏悦。 “三公子,这事?” “是我告知。”魏悦按住赵嘉的后脑,将他的视线又扳了回去。 在赵嘉提出当地匠人的冶炼工艺后,他就决定前往大夏,搜集一批工匠。 如果大夏和安息未开战,亦或仅是屯兵僵持,尚需要多费一番周折,周密进行布置。如今战争开始,双方势均力敌,短期无法分出胜负,正方便浑水摸鱼。 浑水摸鱼? 听魏悦低声解释,赵嘉嘴角微动,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看看魏三公子的长相和气质,再联系他的真实性情,正经诠释出人不可貌相。横向纵向比一比,这位才是真正的白切黑,而且是白不回去的那种。 战场中,随着弓骑兵不断-冲-击,大夏军阵变得岌岌可危。与之相对,因冲阵过于猛烈,安息的战损正以惊人的速度攀升。 纵然如此,安条克七世依旧面不改色,德米特里也是眼都不眨,持续调动兵力,不断为战场加码。 “继续冲。” “不许后退!” 双方将领都在高吼,因过于显眼,很快引来箭雨覆盖。 终于,在付出近三千人的代价后,大夏左-翼的军阵轰然倒塌。弓骑兵如兴奋的狼群,朝缺口汹涌而来。大夏士兵试图堵住缺口,尝试无果之后,干脆放弃防守,不顾一切冲向敌人,很快同对方绞杀在一起。 目睹战场中的一幕,哪怕经历过数次惨烈战斗,赵嘉仍不免眉心紧蹙,脊背生出一阵寒意。 “不死不休。” “什么?” 听到魏悦的声音,赵嘉没能立即反应过来。 魏悦抬起头,漆黑的双眼凝视前方,没有对赵嘉的疑问做出解释,而是道:“我等该早些归国。” “为何?”李当户诧异道,“伊稚斜尚未抓到。” 曹时和韩嫣也看过来,等着魏悦做出解释。 “因为这场战争。” “战争?”李当户和曹时对视一眼,都有几分不解。 安息和大夏打起来,和他们有什么关碍? 除非是河边的事情-泄-露。 不过人都已经灭口,安息和大夏又打得热闹,没有任何人证物证,未必能牵扯到他们身上。 “双方势均力敌,战争不会轻易停止。继续发展下去,周围的势力都会卷入,很快会生出大乱,甚至出现灭国之战。” 说到这里,魏悦顿了顿,见几人面露沉思,方才继续道:“伊稚斜虽逃,匈奴已被打散,各自奔逃,至少三十年内不成气候。继续追下去,或会卷入混战,实无多大益处。” 伊稚斜再有雄才大略,此刻也沦为丧家之犬。 追随在身边勇士不过万,又处于两国开战的地区,情况错综复杂,别说东山再起,复兴匈奴荣光,存活下去都是难题。稍有不慎,恐怕真会灭种。 如果脱离西亚,继续向欧洲迁徙,距离汉朝越来越远,更加不足为患。 赵嘉仔细回忆,恍惚间想起,现在的罗马应该处于共和时期,已经是横跨亚非欧,称霸地中海的大国。 在这一阶段,罗马的军事和经济实力都在增长,社会矛盾也随之变得尖锐。基本是外战刚歇,内战又起,把外人按到地上-摩-擦,回头自己人就打出脑浆子。 算一算时间,凯撒还没出生,安东尼屋大维更是没影。现在罗马执政官是谁,赵嘉实在没有一点概念。 他唯一知道的是,罗马军团在地中海片区已经无敌,附近的大小国王、贵族乃至蛮族都被按着捶过一顿。如果匈奴这个时候过去,上帝之鞭提前出现,历史究竟会如何发展,实在无法断言。 “阿多?” 发现赵嘉又开始走神,魏悦不得不按住他肩膀,提醒道:“时辰不早,该走了。” 安息和大夏的战斗一时半刻不会停,暂时无暇他顾。 出于保险起见,他们也不该久留。 反正该看的已经看过,该了解的也基本了解,回去总结一番就能成册。既然决定撤兵,最好行动迅速,趁战局没有扩大之前,撤离这片即将被战火焚烧的土地。 留出足够的时间,可以到大夏边境走一遭,再去大宛乌孙打声招呼,顺便依照赵嘉之前的想法,在西域来一次武-装-游-行,向诸番邦展示大汉的博大胸襟和与人为善。 提起武-装-游-行,赵嘉侃侃而谈,魏悦含笑点头,韩嫣、曹时和李当户也觉得十分可行。 公孙敖牵着缰绳,用胳膊肘捅捅赵信,小声道:“我觉得震慑更威风,干嘛要给那些人好脸。阿信,你说对不对?” “阿敖,回去后多读书。”赵信叹息一声,推开公孙敖的胳膊。 “啊?” “没错,阿敖,多读书。”赵破奴咬着一根枯草,紧了紧战马背上的高鞍,说话时头也没回。 公孙敖更觉不解,直接转向卫青,道:“阿青,他们究竟是什么意思?” 卫青咽下口中清水,拧紧水囊,笑道:“回去后多读书,尤其是兵法和史书,很快就能明白。”话落,将水囊挂好,飞身跃上马背,和赵信赵破奴各自下去传令,准备随军开拔。 公孙敖站在原地,顶着满脑袋问号,愈显风中凌乱。 按照赵嘉的话说,四个人里,三个白切黑,画风如此不同,依旧能做朋友,而且情谊深厚,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第275章 第两百七十五章 数万军队过境, 再是小心谨慎,也不可能全无声息, 势必要引起注意。 安息和大夏正在交战,德米特里和安条克七世身处前线, 为确保他们的安全, 两国军队都是大派斥候, 国境线周围遍布探子。 随着战况加剧, 不断有附属国和部落接到命令,召集士兵赶往战场。平日里荒无人烟的荒漠绿洲,突然变得热闹起来。这使得汉军更难隐藏行踪,搜罗大夏铁匠也不如想象中顺利,甚至变得有些棘手。 更糟心的是, 这些被召集来的军队, 不少有两重身份,没少抢劫过路商旅。遇到少量汉军斥候, 竟妄想抢劫盔甲战马。 虽说有一个算一个, 都被成功教做人, 但遇到的次数多了, 着实拖慢汉军前进的速度。 “斥候回报, 前方绿洲又有发现。”李当户飞驰一路, 单手勒住缰绳, 停在赵嘉和魏悦面前。 按照汉朝节气, 时已入秋, 本该开始凉爽。 奈何身处西亚, 天气仍热得恼人,动不动就会冒出一身大汗,让人很是难熬。 李当户从马背跃下,摘掉头盔时,额前覆满汗水,脸颊热得通红。拧开水囊,仰头大口灌下,仍无法缓解-燥-热。被热风吹过,更是头晕眼花。实在没办法,唯有将水囊举起来,从头顶倒下去,才勉强获得些许凉爽。 值得庆幸的是,虽然天气炎热,周围多见荒漠沙地,沿途却不乏葱茏绿洲,多有水塘泉眼。偶尔还会在沙岩下发现小股溪流,潺潺流淌,清澈甘甜,使得大军并不缺水,总能及时得到补充。 不然的话,哪容李当户这般浪费。 “从方向上看,九成绕不开,除非绕远。只是那样一来,就和大夏方向相反,折回去要耗费两到三日。”赵嘉铺开一张兽皮,用烧过的树枝在上面勾画。受到条件限制,无法做到十分精确,大致方向和范围总不会出错。 “既然绕不开,不如直接打过去。”曹时单臂抱着头盔,用力抹去眼前的汗水。因天气炎热,难免有些心浮气躁。不说火气一点就着,人也比平时显得暴躁。 “倒也不是不行。”韩嫣走过来,手中抛着两枚野果,上面还滴着水珠,“阿多,接着。” 野果不到婴儿拳头大,表皮青绿,味道甘甜,水分充足。是卫青偶然在绿洲中发现,见有小兽在吃,带回来给医匠看过,确认无毒,才大批进行采摘,作为大军的补给品。 听到韩嫣的声音,赵嘉头也没抬,顺手抓住野果,递到嘴边咬下半个。 咔嚓一声,甘甜的汁液浸入味蕾,赵嘉嚼过两下,咽下去,貌似比之前找到的那批更甜。 “真要打过去,必须一战毙敌,不能走脱一人。否则会引来麻烦。”三两口吃完野果,赵嘉反手摸过嘴角,又抓起一块肉干。 出兵在外,实在没那么多讲究。 遇到急行军,根本不可能埋锅造饭,肚子饿了,只能在马背上-咬两口蒸饼,嚼几口肉干。饮风尚能忍受,不小心还会被风卷来的沙子咯牙。 魏悦提着水囊走过来,递给赵嘉,赞同道:“如阿多所言,为免横生枝节,必须速战速决。不动手则罢,动则一战全歼。” 几人商议妥当,命全军尽速补充食水,其后将水囊灌满。赵嘉为前锋,率数千精骑,向绿洲方向直扑过去。 等赵嘉率领的汉军抵达,绿洲附近早沦为战场。 数千服饰不同,语言各异,长相也有几分迥异的士兵,正骑着骆驼和战马,挥舞着弯刀互相厮杀。 “郎君,动手吗?”望着绿洲方向,卫青和赵破奴双眼晶亮,很有些跃跃欲试。 “不急,先等等。” 赵嘉登上土丘,居高临下观察战场,很快发现,参与混战的至少有三股势力。彼此并无联合,而是互相为敌。 简单点说,就是甲打乙,乙砍丙,丙又回身给甲一记-背-刺,受伤的甲口吐鲜血,又抡起胳膊给丙一刀。彼此之间你来我往,杀得难分难舍,完全是乱成一锅粥。 过程中,赵嘉意外发现,无论三方打成什么样子,都无法接近绿洲。如果有哪一方靠得太近,立刻会遭到其他人的围攻。等到距离拉远,同盟瞬间瓦解,又开始互相-捅刀。 “阿青,鸣镝。” 等到三方打得差不多,逐渐分出胜负,赵嘉认为战机已到,命卫青放响箭。 伴随尖锐的呼啸,三支响箭划过半空,由赵嘉率领的三千汉骑冲过土丘,长刀在手,直扑绿洲附近的残军。 “敌袭!”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几千人打生打死,好不容易分出胜负。不料想,未等胜者喘口气,品尝胜利果实,又遇上过路的汉军。 如果他们将战场横移数里,一切都不会发生。偏偏抡刀互砍的地点不对,正挡在汉军东归的路线上,顺便还挡住前往大夏边境的通道。 挡路都挡得如此有水平,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揍你揍谁? 汉骑呼啸而至,长刀划过白光,瞬间连成一道长弧。 刚经历一场鏖战,耗费大量力气,余下的战士根本不是汉军对手,几乎没做多少抵抗,就和他们的对手一样回归大地。 等到大部队赶来,战斗已经结束。 赵嘉命卫青和赵破奴负责清理战场,自己带着赵信等人踏入绿洲,就之前发现的情况,想要一探究竟。 “阿多!”魏悦飞驰到近前,翻身下马。见赵嘉的样子,开口道,“莫非此处有异?” “看看就知道。” 赵嘉手握一把捡来的弯刀,利落砍掉挡路的高草。由赵信斥候搜寻线索,很快找到一处隐蔽在岩石后的洞窟。 洞窟入口十分隐蔽,周围长有数棵枣椰树,洞口更挡了一块黑石,石上还覆有沙土。如非赵信心思细腻,斥候经验丰富,在周围仔细探查,未必能够发现。 待扫开沙土,推开巨石,望着黑黢黢的通道,赵嘉好奇之心依然浓烈。 洞窟内不提,洞口处明显有人工开凿的痕迹。 这样的地方,究竟会隐藏什么样的秘密? “阿多,季豫。” 韩嫣和李当户先后走来,曹时落后几步,看到赵嘉的发现,都有些吃惊。 “这是怎么回事?” “尚不清楚。”赵嘉转过头,对几人解释道,“之前我发现,外边那些骑兵彼此交锋,都会阻挡对方靠近此地,明显是在隐藏什么。” “莫非是因为此处?”韩嫣道。 “有可能,尚不能完全确定。”赵嘉摇头。 “那还等什么,进去看看,自然真相大白!”曹时上前一步,命亲兵点燃火把,就要入内一探究竟。 “且慢。”赵嘉连忙拦住他,“不确定里面状况,莫要轻举妄动。” 在他说话时,魏悦从曹时手中取过火把,对着洞口照去,发现火光摇曳,并未有熄灭的迹象,深入两步仍是如此,当即开口道,“选一什人进去查探,火灭立即出来。” “取来绳索栓在腕上,沿途做出标记,以免迷路。”赵嘉补充道。 “诺!” 魏武自告奋勇,卫青几人也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最终由赵嘉和魏悦拍板,魏武负责领队,另选数名擅长追踪探路的斥候。赵信得赵嘉允许,加入魏武一行。 “务必小心,遇到不对立刻退回来。” “诺!” 检查过绳子和携带的石子木块,魏武和赵信等人打起火把,鱼贯走入洞内。为确保安全,行进间,几人各保持两到三步距离,彼此互相照应,确保不掉队,在发现危险时也能及时向同袍发出预警。 一行人进入通道之后,曹时和李当户在绿洲绕过一圈,捧水净过手脸,觉得清爽许多,各自带人在周围警戒,以防有意外状况。 韩嫣绕着枣椰林走过,发现成熟的椰枣,立即命军伍取下来。又在水边发现一丛野果,无毒且滋味酸甜,索性连藤蔓一起砍断,果子吃完,藤蔓茎叶还能喂给战马。 魏悦得斥候禀报,在绿洲外发现商队,看打扮长相,极类大夏和月氏人。 “阿多,我去看看。” “好。” 魏悦离开后,赵嘉揪起一根青草,背靠枣椰树,单脚抵上树干,环抱双臂,等着魏武一行从里面出来。 赵破奴和公孙敖站在他身侧,各自抓着一把椰枣,一边吃一边说话。卫青没同他们一处,离赵嘉更近,目光扫视四周,时刻保持警惕。 大概过去小半个时辰,洞中终于传出动静。 赵嘉精神一振,立刻吐掉嘴里的草茎。 动静越来越大,除了脚步声和说话声,还夹杂着一阵阵拖曳声。 以为有人在洞内受伤,赵嘉脸色微变,立即让赵破奴和公孙敖去找医匠。 没等两人跑出几步,赵信突然从洞口走出,肩上挂着蜘蛛网,头顶落有沙尘,背着絮衣扎成的口袋,神情是少见的兴奋。 继他之后,魏武等人也陆续出现,样子都有些狼狈,却是各个面带激动,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先前听到的拖曳声,是用绳索捆住的两只木箱。几名斥候一同拖拽,地面留下深深的痕迹,可见分量相当不轻。 “将军,请看!” 魏武将箱子拖到赵嘉跟前,解开捆在上面的绳索,一把掀开箱盖。 赵嘉探头看去,刹那金光耀眼。 箱子里装的竟然都是黄金,有未经打造的金块,也有形状不同的金币和各种金饰,部分上面还镶嵌着宝石。 “将军,这箱也是!” 魏武很是兴奋,大手拽动绳索,紧接着又打开第二箱。 赵信和斥候也纷纷解开口袋,里面不是黄金就是宝石,扑簌簌落下,简直像下了一场金雨。 “下面有石洞,还有暗河。石洞里都是这样的箱子,至少有几十个!” “郎君,我等开过几箱,有黄金,宝石,珍珠,还有象牙犀角。从打磨工艺来看,皆不似凡品。”赵信道。 韩嫣被动静吸引过来,站在赵嘉身侧,看到铺在地上的黄金宝石,听完赵信等人的话,惊讶道:“还有几十箱?” “回将军,大致数过,不下五十。”赵信回答道,“只是火把将熄,未能向深处走。仅借火光照亮,河流对面似还有不少岩洞。” 咕咚。 赵嘉和韩嫣的反应如出一辙,都是喉结滚动,下意识咽了一口口水。 脑子里同时闪过一个念头:发财了! ☆、第276章 第两百七十六章 大军在绿洲停留三日, 从洞窟中运出两百多箱黄金,并有珍珠、宝石、琥珀、玳瑁以及珊瑚等三十余箱。 赵信机缘巧合,在暗河底发现闪烁金光。 获悉情况,赵嘉立刻组织人手下去查看。 熟悉水性的步卒分三批下河, 经过一番探查, 发现暗河水极深,浅处也能没过头顶。水质清澈,有透明无眼的小鱼成群游动。河底铺满细沙和碎石, 散落大小不一的金粒金沙,并有破碎的骨头和腐朽的皮革。 “将军,这是在沙中寻到的。” 赵信走出洞窟,将一把弯刀呈到赵嘉面前。 乍一看,这柄弯刀和安息弯刀十分相似。 不知在河底躺过多少岁月,刀身早已锈迹斑斑。刀柄以金包裹,镶嵌两枚拇指大的宝石, 华贵非常, 显然属于位高权重者。 赵嘉手握弯刀, 来回翻看,试着除掉刀上的锈迹。待锐光闪现, 随手砍向高过膝的草茎, 犹如切豆腐一般,轻易断成两截。 “好刀。” 韩嫣赞叹一声, 从赵嘉手里取过弯刀, 对比安息、大夏等国的武器, 得出同样的结论,这把刀和安息定有渊源。 “可有其他发现?”赵嘉询问赵信。 “回将军,我等逆水而上,另寻到十多支长矛,五面圆盾,都为铜铸。此外,我和破奴在水浅处找到三具尸骨,还有两顶头冠。” 赵信一边说,一边解开用絮衣结成的包裹,里面赫然是两个镶满宝石珍珠,因被水流挤压和冲刷,已经有些变形的金冠。 之所以认定是冠,全因同安息军交锋时,对方将领就戴有相似的装饰品。虽说不如眼前的精美,也不是用黄金打造,轮廓却有七八分相似。 “莫非真出自安息?” 赵嘉托起头冠,发现重量委实不轻。长年累月戴在头上,尊贵是尊贵,脖子受的罪恐怕不轻。 “若是出自安息,为何会藏在此地?”李当户面带疑惑,有点想不明白。 “估计是反-贼,要么是叛-臣?”曹时猜测道。 “或许。”韩嫣拿起另一顶头冠,用手指量过镶嵌在发冠顶部的宝石,又数了数嵌在周围的珍珠、琥珀和珊瑚,眉心皱了一下。 在追袭匈奴越过荒漠之前,他们对这个国家的了解近乎于零。仅有的印象,是源于往来边郡和长安的安息商人。 经过在河边一场交锋,又亲眼目睹安息和大夏的战事,几人才对这个国家有了初步概念。 这是一个疆域宽广,拥有可观财富和强大军队的国家。实力不及匈奴,却远胜于乌孙和大宛等国,值得重视起来。 “甭管来历如何,既然藏在此处,又被我等找到,自为天予,理当取走。”李当户抓起一颗形状圆润,足有指腹大的珍珠,随手抛了两下,又丢回箱子里。 “河底有金沙,如非人为散落,此地或有矿脉。”魏悦查看过军伍捞出的河沙,撵出两枚不规则的金粒,正色道。 “可惜时间太紧。”曹时叹息一声。 金矿的价值自不必提。以斥候查明的情况,即使不能深挖,仅筛选河沙中的颗粒,也能大有收获。 奈何行军在外,又遇安息大夏战事,难保战火会不会快速蔓延,保险起见,实在不能停留太久。 空有金山不能取,怎不叫人遗憾。 “的确不能耽搁。”赵嘉放下金冠,铺开从不离身的地图,回忆沿途经过的每个绿洲,以及醒目的沙岩和丘陵,认真在图上勾画。 看到他的动作,魏悦几人停止交谈,先后走过来,帮忙完善图上标注。 “为今之计,只能先记下此处,他日有机会再来。” 落下最后一笔,赵嘉将图递给四人传阅,看是否还需要增补。 “可惜没有墨者同行。” 和大佬们相处日久,赵嘉有诸多新奇发现。 以墨家为例,向游侠无限靠拢的不提,分化出去的技术宅,不只动手能力强,绘图技术也相当高超。 他偶然发现,这些技术宅自行研发出比例尺,并制作出相当精确的测量工具。 没遇见这批大佬之前,赵嘉认为自己绘制的地图还算精准,比起抽象派,已经十分过得去。结果见面就被打击,而且是三连击,差点没能缓过来。 自从那次之后,他更深切的明白,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也切身体会到,窦婴和王信是如何被打击,又是如何被屠得心服口服,生不出半点抵抗情绪。 没有趁手的工具,要清楚记录下绿洲位置,让后来者能够顺利找到,实在不是件容易事。没有精确的比例尺,标记定然会存在偏差。 唯一能保证的就是方向不错。 待地图重回手中,赵嘉抬头眺望四周,心中十分清楚,地图不是万能的,西亚这片气候特殊,万一遇到干旱风沙,难保图上的绿洲不会消失。 时间拖得越长,变故出现的可能越大。 相隔几年再回来,五成靠地图,另外五成就只能靠猜。 “将军,十里外有千人行军。” 在赵嘉完成地图,洞窟里的箱笼即将搬空时,一队斥候飞驰赶回,带来有军队出没的情报。 “黄金宝石装上车,水囊灌满,两刻后出发!” 据斥候禀报,双方尚有一段距离,从行军方向判断,未必一定经过绿洲。 赵嘉等人不想多添一桩麻烦,反正能搬的都已经搬上车,余下的也带不走,索性提前出发,尽快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装运黄金的大车,半数是从“匪盗”手中得来,半数是军伍就地伐木,临时制成。 为节省时间,车身制作得相当简陋,有的干脆就是一个“筏子”样的车板,嵌上粗制滥造的车轴和车轮,看样子,随时都可能散架。 “穿过荒漠,进入大宛就能换新车。”李当户道。 大军争分夺秒,一切要为时间让道。车身美观不美观,完全不重要,能用就成。 黄金珠宝尽数装上车,用绳子捆扎牢固,一队步卒运来大石,将洞口重新堵住,并在上面铺满泥土,移过大片青草。 一切妥当,看不出有人工挖掘过的痕迹,赵嘉满意点头,取出一张兽皮,仔细记下附近枣椰树的排布,以及穿过绿洲的小河。 “出发。” 大军准备就绪,伴随号令,将兵陆续上马,随着飞扬的汉旗,向东飞驰而去。 因取得这批宝藏,赵嘉放弃前往大夏的计划,决定尽快穿过荒漠,进入西域。至于大夏工匠,今后有得是机会。 安息是典型的奴隶制国家,大夏也不遑多让,不同阶层之间的地位高低有如鸿域。这样的社会条件,注定会催生出一种职业:奴隶贩子。 随着汉边商贸日益繁荣,往来行走的商队之中,不乏安息、大夏及西域各国商人的身影。 商人之间常有联系,传递消息十分灵通。 只要赵嘉安排人放出口风,别说他们之中有人做此类生意,即使没有,在利益的驱使下,也会迅速将信息传播出去,引来大鱼咬钩。 安息和大夏正发生战争,边界早晚被战火吞没。 这样的背景条件,正适合奴隶贩子下手。 赵嘉询问过同行的通译,知晓在西域各国,这种劫掠来的奴隶为数不少。只是出于多种原因,劫掠的大夏人多是送往安息,而被抓的安息人极少送往大夏和西域,多被带往更西之地。 通译说不出具体国名,仅能大致描绘出接手人的样子。赵嘉据此推断,认为应该是地中海附近区域。 “将军要买奴隶,可以找安息人,他们一定会让您满意。若是乌孙和大宛,未必敢触怒大夏。” 在大月氏过妫水之前,大夏国力一般,兵弱畏战,和乌孙、大宛都不是一个等级。 随着大月氏西迁,五方翕侯攻入前王朝首都,改朝换代,大夏的国力和兵力都有了质的飞跃。 从一个没多少存在感的小国,一跃成为中亚地区霸主,甚至能和安息一较高下。 之前用鼻孔看人的大宛、乌孙和康居等国,再不敢轻视大夏,更要摆出笑脸,防止哪位翕侯气不顺,带兵来找他们麻烦。 通译出身康居,父亲是当地人,母亲是因战乱流入西域的大夏舞姬。 因生母的关系,他在家中向来不受待见,时常受到兄弟姊妹的排挤和欺-辱。若不是有语言天赋,再生僻的语言,和对方相处一段时间就能学会,他也不会有今日,早就沦为兄弟的奴仆。 对于康居,他没有任何好的记忆,只有愤怒和屈辱。 在汉军第一次出现在西域,开始招收通译时,他就毛遂自荐,收拾起包裹,头也不回离开家乡。 此番随大军西征,经过康居时,他曾在人群中看到父亲和兄弟的身影。对方对他招手,满脸都是热切,他却没有预想中的得意,有的仅是漠然。 见识过汉的强大和繁华,眼界不断开阔,早年的怨恨变得微不足道,一切都成过往云烟。现如今,他最大的目标,是能在汉郡取得一块土地,以汉朝百姓的身份,世世代代生存下去。 听到通译的建议,赵嘉沉吟片刻,道:“此事交给你来办,有几成把握?” “将军愿意信仆?” “你随大军一路,尽忠职守,我自然看在眼里。”赵嘉颔首道,“如果办得好,允你在云中立户籍,选一子入沙陵县官寺为小吏。” “谢将军!”喜从天降,通译万分激动,在马背向赵嘉行礼,先是单臂扣在胸前,很快又改成拱手,然后又抱拳。 这一连串动作,配合他的表情,实在有几分滑稽,让人忍俊不禁。 殊不知,因赵嘉今日之举,历史再次发生改变。 为完成任务,实现人生目标,名为安多尔的通译鼓足力气,组织起一批和他怀抱同样梦想的伙伴,趁着西亚和中亚陷入战乱,大量搜集各种匠人和手艺人,最远还搜集到地中海地区,触角探入欧洲和非洲,挖起罗马、迦太基和埃及的墙角。 彼时,汉的强大和富庶声名远播,知晓是要前往东方,匠人之外,一些蛮子和战败的士兵也混入队伍,跟着一起上路。 随着这些人的到来,汉军的辅兵不断增多,彼此之间争强斗狠,抱汉天子大腿的姿势却是愈发娴熟。 据汉太史令司马迁记载,在汉朝对外的数次征伐中,尤其是对极西之地的几场战役,这些胡人全部冲锋在前,奋勇厮杀,立下不菲功劳。战后朝廷论功行赏,金银绢帛之外,还赐给他们百越以南的沃土。 至于赏赐发下之后,当地有什么样的发展,太史令延续汉史官代代相承的耿直,提笔成书:狄不识教化,阴结外敌,掠迁徙汉民,刺官。上怒,兵至,尽戮乱贼。 现如今,一切尚没有发生,赵嘉想的不过是搜罗一批匠人,压根不会料到,因他这道命令,历史又被撬动,而且幅度相当不小。 ☆、第277章 第两百七十七章 大军离开绿洲后,一路快马加鞭, 飞驰赶往荒漠。 行进途中突遇沙风, 斥候未能及时查明情况, 在风停之后,同一支北来的蛮族士兵不期而遇。 这些蛮人各个身材高大,高鼻深目, 额头前凸。脸颊和手臂绘有古怪图腾, 头发结成凌乱的小股长辫, 辫尾绑着形状各异的骨头,多数是砸碎的鹿骨和牛骨,也有少部分似人的指骨。 蛮人数量总计五百,由一名穿着皮袍,脸上覆满红色图腾的中年人率领。 同汉军相遇时,他们刚刚截杀两支在岩谷处避风的商队, 将抢来的绢帛缠在身上, 杀死全部骆驼,生饮完鲜血, 割下生肉大嚼, 愈发显得面目狰狞。 马蹄声隆隆传来,外侧的蛮人丢掉骨头, 发出大吼。 首领迅速站起身,面向众人举起石斧。 五百蛮人一起冲出岩谷, 没有上马, 更没列成战阵, 乱哄哄一团,呐喊着朝汉军冲了上来。 卫青和赵破奴奉命探路,乍一看前方的蛮人,都是愣了一下。 这一路行来,他们见过形形色色的军队,哪怕战斗力再弱,好歹也能骑步并举。眼前这些是怎么回事? 战马没有,骆驼没有,使用的竟然还是石器! 实事求是的讲,他们根本无法将这些人看做战士。不提草原别部,连臣服匈奴的蛮族,装备和战斗方式都比眼前这些高出数倍。 蛮人满脸狰狞,大声叫喊,正面冲向汉军。 卫青和赵破奴奇怪归奇怪,并未忘记自己的职责。当下发出号令,千名汉骑组成雁形阵,锁链挂上马背,行进间不断加速,在岩谷外掀起一阵旋风。 距离越来越紧,汉骑诧异发现,这些蛮人比远观更高,也更为强壮。石斧舞得虎虎生风,动作全无章法,力气却大得惊人,战马被砸上一下,骨头都会折断。 “杀!” 卫青长刀在手,和赵破奴互相配合,斩杀两名冲到近前的蛮人,继续驱策战马,快速凿进蛮人队伍,将五百人从中分开,再由外层汉骑合拢包围,予以歼灭。 蛮人打仗全凭悍勇,没有任何谋略阵型。 被汉军从中凿开,首领也被一刀砍掉脑袋,失去主心骨,只能各自为战,一点点被汉军切割斩杀。等终于反应过来,还能站立的蛮人,已经不足两个巴掌。 “留两个活口。”卫青道。 汉骑陆续收起长刀,改用铁链和套马锁。 战马穿花而过,绳索兜头飞落,将三个呲牙咧嘴、狰狞咆哮的蛮人套住捆牢。 得手之后,士兵策马前冲,将蛮人拖拽在地。不会让他们死,但能让他们失去力气,感受到痛苦。语言不通没关系,实际行动能让这些蛮人明白,不想继续受罪,最好老实闭嘴,放弃无谓挣扎。 战斗结束后,卫青点出一队斥候,往蛮人冲出的岩谷处查看。 斥候很快回来,言谷中发现三十多具尸体,看穿着打扮和使用的武器,应是西域商队。具体是哪个国家,暂时无法断定。 “商队?” 看过斥候带回的短矛和弯刀,卫青从怀中取出地图,思量片刻,用烧过的树枝在图中圈出标记。 这是他从赵嘉身上学来的习惯。 凡沿途所见,比较显眼的绿洲岩地,他都会详细做出标注,确保不漏掉任何一处。 “有西域商队经过,看样子,这个方向没错。” 有李当户带偏方向,大军绕远的先例,在探路的过程中,卫青和赵破奴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不敢有丝毫懈怠。 “等过了这处岩谷,阿信和阿敖会替代咱们。” 赵破奴策马过来,探头看一眼卫青手中的地图,视线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标注,不由得一阵眼晕。 “阿青,你记得这么多,不嫌麻烦?”赵破奴道。 画成这样,除了本人,还有谁能看得懂? “不麻烦。”卫青折起地图,仔细收好,对赵破奴道,“我不比你和阿信,要找准方向,必须更加谨慎。” 赵破奴甩了下马鞭,倒也没有反驳。 大概是早年经历使然,无论草原还是荒漠,有太阳为参照,他和赵信就能准确辨别东南西北,极少会出现错误。在地上立一根木棍,看着光影,还能大致推断出时辰。 这份本领,在五营都是数一数二,经验老道的斥候都佩服不已。 “岩谷的位置偏东北,等阿信和阿敖过来,估计要向南探一探路。”赵破奴单手搭在额前,仰头望向天空。因阳光太过刺眼,眸子微微眯起,浓密的睫毛垂下,在脸上留下扇形阴影。 “郎君说过,这里地貌特殊,遇到大风,沙丘位置就会偏移,无法准确作为参照。如今来看,果然一点不假。”卫青说道。 “怎么?”赵破奴收回目光,转头看向卫青。 “我刚刚才想到,这处岩谷,带路的通译曾经提到过。”卫青解释道,“从荒漠出来,我等曾沿河道向西。要更快折返,最好能找到那条大河。” 明白卫青所言,赵破奴不由得瞪大双眼。 “阿青,你是说咱们已经走偏?” “没那么严重。”卫青摇头道,“先前要去大夏,本就不是遵循原路。” 两人说话时,身后扬起一阵沙风,紧接着,赵信和公孙敖率领的队伍出现在视线之中。 “阿信,阿敖,这里!” 赵破奴举起右臂,用力朝两人挥舞。 赵信和公孙敖同时加速,千骑瞬息而至,在岩谷外与同袍汇合。 “这是怎么回事?”看到散落在地的蛮人尸体,赵信面露诧异。 “不是什么大事。”赵破奴策马上前,三言两语解释清楚,话锋一转,道,“阿青说,现在的路线偏北,要尽快调转回来,找到来时经过的那条大河。” “妫水?” “对。”卫青点头道,“郎君是这么称呼。” 几人商量之后,卫青和赵破奴留下清理战场,慢行一步,赵信和公孙敖继续前行,沿卫青所指的方向,寻找来时经过的河流。 “阿信,放信鹰,应该能更快找到!”赵破奴单手拢在嘴边,高声道。 赵信没回话,仅举起手臂摆动两下,示意他知道。 战场清理完毕,汉军大部队也抵达岩谷。 听完卫青和赵破奴禀报,众将很快做出决定,大军没有耽搁,沿赵信和公孙敖留下的标记,一路向东南行进。 四日之后,漫无边际的黄沙逐渐后退,空气不再过分燥热,眼前出现大片葱茏。到第六日,赵信派人回报,他们在前方五里找到妫水。 “加速!” 赵嘉和魏悦同时下令,汉骑没有片刻停顿,马腹贴地,向河流奔驰而去。 彼时,赵信和公孙敖已在河边警戒,等候大军到来。 河中水流奔腾,偶尔能见到暗色阴影,大概是从水底涌上的鱼群。只是河道太宽,水流湍急,手边又无合适的工具,众人只能看着鱼群出现又消失,没法进行捕捞。 大军抵达后,众人陆续下马休息。 五营分批警戒,余者到河边取水,缓解疲惫和燥热。 轮到曹时和李当户率人巡视,赵嘉腾出空来,摘下头盔,蹲跪在河岸边,捧起河水扑在脸上。感受到瞬间的清凉,舒服地呼出一口气。 战马凑过来,在他身侧打了个响鼻。 赵嘉轻笑一声,顺手牵过缰绳,从马背取出粗布,沾湿之后,从马颈擦至马身。 枣红马年龄渐长,又受过伤,已经无法随他出征。 赵嘉如今的坐骑,是一匹健壮的匈奴马,肩高接近一米六,鬃毛浓密,奔跑起来快若闪电。唯独脾气不太好,和魏悦几人的战马没少打架。 大碍是玩性起来,在赵嘉侧身时,战马突然垂下脖颈,用前额顶在赵嘉肩上。 赵嘉没提防,差点坐到河里。想要严肃表情,对上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实在是发不出火,唯有叹气一声,拍了拍战马的脖子,示意它不许再胡闹。 在河边休整半日,大军继续出发。 因有河道为参照,至少在进入荒漠前,不用担心走偏方向。 越是向东,遇到陌生军队的几率越小,倒是碰见几支西行的商队,其中一支还是卫青蛾创建,常年行走西域,闯下不小的名声。 领队是卫家忠仆,自然认识赵嘉。 远远望见汉军旗帜,立刻面现激动,下马步行向前,向赵嘉行礼。 “阿姊可好?”赵嘉问道。 “回将军,女郎安好,先前诞下小郎君,母子平安。”领队脸上带笑,尤其是提起卫青蛾之子,嘴角几乎咧到耳根。 “我领兵在外,无法去探望阿姊。”赵嘉很是遗憾。 “将军莫要这般说,女郎常言,能有今天的日子,多仰仗将军。将军安好,她便安好,小郎君自也安好。此前获悉将军出兵,迟迟未归,女郎很是担忧,又不能离开小郎君,这才命仆西行,看是否能探查到将军的消息。” 领队道出西行缘由,又是一拍大腿,吩咐商队众人,将携带的谷物肉干卸下,交给东归的大军。更取干草和枯枝生火,烧水煮面,热面过一次清水,撒上特制的酱料,带着辛味,很是爽口开胃。 赵嘉一口气吃下三大碗,魏悦、曹时和韩嫣也不遑多让,全都敞开胃口。李当户觉得费劲,索性用锅拌面,一个人吃下整整一锅,这才停下筷子。 既然找到赵嘉,商队无需再向西,转而跟在大军身后,调头东归。 进入荒漠之前,赵嘉又同领队说过几次话,话间提及入赘卫家的阿鹰。 领队的回答让他皱眉,尤其是听到阿鹰野心勃勃,竟暗中拉拢家仆,想要-插-手甚至切割商队利益时,赵嘉神情微沉,冰冷道:“阿姊知晓此事?” “女郎尚不知。” “哦?”赵嘉目光如电,冷声道,“你们瞒着阿姊?” “将军,仆这条命都是女郎的,绝不敢有二心。” “那是为何?” “实是女郎生产不久,仆等就发现不对。媪问过医匠,言女郎轻易不能动气。仆等不敢让女郎费心,这才瞒下此事。待女郎康复,那赘婿又不再动作,抓不到任何把柄。不过将军放心,仆等早盯着那赘婿,绝不会让他轻易生事。” 赵嘉盯着领队,目光冷如刀锋,许久方道:“回去之后,立即将此事报于阿姊,不得有半点隐瞒。” “将军……”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赵嘉冷声道,“记住我的话,谁敢打着为阿姊好的幌子,欺上瞒下,奴大欺主,我必会令他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诺、诺!” “至于阿鹰,我会亲自见他一面。” 见面之后如何,赵嘉没有明说。 领队却是冷汗连连,心知赵嘉早非当初温和少年。几经血火,杀伐果断,一旦引他发怒,绝不会有任何好下场,千刀万剐都有可能。 思及此,他既感到庆幸,又有几分悔意。 庆幸的是,他始终忠于卫青蛾,不曾有半分他心。悔的是因女郎对自己好,就险些忘记本分,自以为是为女郎着想,却险些酿成祸事。 领队下去之后,赵嘉的心情一直不好,周身笼罩一层低气压。 察觉不对,曹时和李当户交换眼神,聪明地避开气压中心。韩嫣不知情况,也未轻易上前。只有魏悦猜出端倪,策马走近,同赵嘉低语几声。 两人说话的声音很低,哪怕是距离最近的卫青,都没能捕捉到半句。 在同魏悦谈过之后,赵嘉的心情有所好转,低气压逐渐散去,李当户、曹时和韩嫣登时松了口气。 平时不怎么发火的人,突然-爆-发出怒意,委实有些吓人。 大军进入荒漠之后,众人的心情开始转变,都因归国欣喜。 唯有一路沉默的刘陵,看到曾路过的岩山,眼前浮现一张染血的面孔,神情不再木然,陡然闪过一抹惊惧。 惊惧背后,隐隐的,还有几分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悔意。 ☆、第278章 第两百七十八章 进入荒漠,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起伏的沙丘。沙丘之后, 则是陡峭嶙峋的岩山。 傍晚十分, 大军抵达岩山,选择避风处扎营。伙夫忙着埋锅造饭, 众人准备休整一夜,明日再启程。 自来到岩山, 刘陵的脸色一直不好。常会透过车栏, 望向营地左侧。那里有一座孤零零的片状岩山,正是大军西进时,发现门客埋骨之处。 经过简单商议,魏悦和李当户值守上半夜,之后是曹时和韩嫣。 赵嘉一路行来, 既要关注后勤,又要负责前锋探路,肩上的胆子委实不轻。四人看在眼中, 都让他好生休息,不用担心发生意外。 “全军埋锅造饭, 夜间保持篝火不灭。荒漠中有狼群, 小心为上。” 尽管十分疲惫, 赵嘉仍没着急进帐,带卫青等人巡视过营盘, 安顿好携带的物资和黄金, 转身走向关押刘陵的囚车。 刘陵身为汉高祖血脉, 私离边郡, 投靠匈奴,犯下重罪。以刘彻的性情,定不会轻饶,回到长安之后,必会取她性命。大概是料到自己的下场,沿途之上,刘陵一直无声无息,保持沉默,很容易让人忽略她的存在。 赵嘉停在囚车前,命军伍打开车门。 “陵翁主,请移步。” 赵嘉连说三声,刘陵始终没有给出任何反应,仿佛一尊泥塑木雕。 “陵翁主,”赵嘉抬起右臂,拦住不耐烦的公孙敖和赵破奴,淡然道,“请移步。” 同样的话,没有太大起伏的语调,却让刘陵生生打个激灵,终于抬起头。 “去何处?” 刘陵大半日未饮水,声音沙哑,头发纠结成一团,面上尽是沙尘。唯独一双眸子,仍暗藏几分狡诈。 “认人。” 赵嘉侧身让开,示意刘陵下车。 后者垂下眼眸,到底握住车栏,缓慢站起身,迈步移下囚车。 大概是维持相同的姿势太久,刘陵双腿发麻,有些不听使唤。落地时,刘陵一个踉跄,就要向身侧栽倒。 赵嘉反应极快,迅速侧身让开,无意伸手去扶。 卫青和赵信各持刀鞘,十分巧妙地抵住刘陵,使她避免栽倒,同样够不着赵嘉半分衣角。 “请吧。” 实在看不惯这位王女行事,哪怕是脾气相对温和的卫青,也带出明显的厌恶之色。提防她再起幺蛾子,索性和赵信示意,一左一右将她夹在中间,彻底同赵嘉隔开。刀鞘距刘陵不远,稍有不对,立刻能让她吃个教训。 来到岩山下,门客的尸体已被移出,相距数步远,两名军伍正架起柴堆。 长途跋涉,天气又热,尸体无法长久携带。 如战死的同袍,门客的尸体也将被焚烧,骨灰盛装起来,和剪下的发及随身物品一同带回边郡。等到查明他的身份籍贯,再送回乡中安葬。 因荒漠气候干燥,尸体又埋在岩山下,腐烂算不上严重,轮廓仍能依稀辨认。 看到门客的尸体,刘陵瞳孔紧缩,下意识后退半步,脸色白得吓人。 “陵翁主是否认得他?”赵嘉转过头,双眸凝视刘陵。 “不、不认识!”刘陵白着脸,矢口否认。 “陵翁主最好再想一想。”赵嘉一字一句道,“此人身怀木牌,上书淮南王府字样。陵翁主果真不认得?” 刘陵咬紧牙关,仍是摇头否认。 “嘉无妨实言,纵然翁主不说,待回到国内,也能查明此人身份,不过是耗些时间。也不妨告知翁主,嘉不缺让翁主开口的手段。” 赵嘉语气淡然,刘陵却清楚感受到压力,比先前更甚。 “翁主果真不愿说?” “他是王府门客。”扛不住压力,刘陵喑哑开口,“姓张,名岸,出身涿郡。先帝前三年入王府,侍奉家君。家君去后,以庶人身追随家兄,此前同赴五原郡。” “我离开五原,本想前往西域,中途遇到匈奴,被掠。” “知其在楼兰,向匈奴举荐。他假装投靠,随军西行,沿途留下标记。” “匈奴发现此事,对他鞭笞拷打,在马后拖行两日。” “抵达此处,他终支持不住。临终犹言,汉子不同胡寇为伍,遂首汉而亡。” 说完这番话,刘陵仿佛失去全身力气,直接瘫软在地。又像是搬开压在心头的大石,神情放松,终得以解脱。 赵嘉收回视线,没有再看刘陵一眼,任由她跌坐在地。迈步走上前,抽-出匕首,割下门客一缕发,用布包裹好。 卫青和赵信抬起门客的尸体,架上柴堆,以火把点燃。 橘红的火舌蔓延飞卷,夹杂团团蓝焰。 黑烟腾起,一名文吏上前,除掉发冠,披散开头发,双足用力踏地,口中唱出悠长的调子:“魂归来兮,魂归乡兮,祭祝!” 荒漠中无法备足祭牲,公孙敖猎来落单的野狼,以狼首祭魂。 待柴堆燃尽,火光熄灭,门客的骨灰被仔细收敛,刘陵又被送回囚车。 车门合拢,刘陵环抱双膝,缩在囚车一角,脸埋在双臂间,想要哭一场,却无论如何淌不出半滴眼泪。 夜间起风,呼啸卷过岩山,仿佛野兽凄厉的嚎叫。 天明时分,远处传来阵阵驼铃声,赵嘉被吵醒,打着哈欠走出帐篷。问过值守的军伍,方知是西域商队经过。 这支队伍规模不小,商人、护卫和奴仆加起来,足有六百余人。其中有两人做安息打扮,除了绢帛、柘糖和精盐,还带有二十多名出身西域的胡姬。 隐约猜出两人做的是什么买卖,赵嘉唤来通译,让他试着同对方接触。 “将军放心,仆一定将事情办好!” 通译拍着胸脯,郑重作出保证。利用通晓语言的优势,很快同商队众人打成一片,为日后搜集匠人的计划,成功迈出第一步。 用过饭食,大军拔营东归。 商队则就此分开,一部分继续西行,另一部分转道向北,准备去做蛮族生意。 借由通译之口,知晓安息和大夏爆发战争,附庸的小国和部落陆续被卷入,商队众人反应不一,有人认为战争爆发,抓住机会,必然能狠狠捞上一把,其中就有被赵嘉关注的两名安息人。 另外一些则认为,战场情况瞬息万变,开战的又是两个大国,贸然闯进去,难保不会发生意外。赚钱固然重要,自己的命更重要。命都没了,赚再多又有何用。 双方争执不下,最终只能分道扬镳。 不提商队的小插曲,汉军启程之后,参考赵嘉绘制的地图,制定出路线,连续行军超过半月,从将官到士兵,除非必要,近乎没怎么离开马背。 经过长途跋涉,大军终于走出荒漠,顺着两条并行的河道,来到大宛边界。 “前方就是大宛。”李当户折起马鞭,指向高耸的夯土城墙,口中道,“此去数月,大宛王答应的战马应该备妥。” 发现自西而来的汉军,城墙上的守卫登时一阵慌乱,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头皮发麻。 汉军过境时发生的一切,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想忘都忘不掉。 两名派去交涉的将军,去的时候信誓旦旦,很是威风,回来就只剩两颗头颅,实是众人挥之不去的噩梦。 大宛国王大方给出战马,并且额外附送半个国库,和这两颗人头有莫大关系。 最初,国王和国师起初还想硬抗,一边派人交涉,一边暗中调集军队。不想被人头砸过来,鼓起的勇气瞬间消失,像是扎破的皮球,眨眼就扁。 有血淋淋的例子在,见到归来的汉军,大宛没有任何抵抗,直接打开城门,迎接汉军入城。 满脑袋冷汗的大宛贵族发现,比起先前的队伍,这支大军更为恐怖,浑身上下弥漫煞气,靠近十步之内,脊背都开始发凉。 这种可怕的感觉,简直像面对一群凶兽,稍有哪里不对,下一刻就会被咬断喉咙。 “将军,请。” 想起挖坑的乌孙,大宛国王恨得牙痒。同贵族一起发誓,等到送走这些杀神,立刻集结重兵,给这群挖坑的好看! 汉军过境大宛,取三万匹战马的消息,风传西域各国。 据可靠消息,大宛上下极是仰慕汉朝,送出战马不算,还哭着喊着献上大批黄金玉石。如果汉军不要,国王和大臣就抱头大哭,哭到对方收下为止。 风闻此事,乌孙国王和大臣面面相觑,顿觉有些棘手。康居和各西域小国也是咬着后槽牙,心里一阵阵发苦。 之前不是送过一波,怎么又送? 最重要的是,大宛送了,他们送还是不送? 答案显而易见。 在匈奴统治西域时期,没少发生类似的事,各国简直品得不能再品。 汉朝的作风的确和匈奴有所区别,但是,想在巨人的鼻息下生存,总得有些眼色。揣着明白装糊涂,在不合时宜的情况下抖机灵,百分百是活腻了,想要体验一下脑袋搬家的爽感。 于是乎,在离开大宛之后,汉军一路走,一路被进献金银玉石,珍珠香料,谷物牛羊,各色特产。 赵嘉计划中的武-装-游-行,可谓是大获成功。 待到大军离开,大宛不及对乌孙发兵,就被西域各国围攻,差点被揍趴在地。 西域各国难得如此团结,撸袖子的理由也很充分:大宛搞这一出,逼得他们必须跟进,国库现在能跑马,粮仓能饿死老鼠!这口气不出,觉都睡不好! 大宛也很憋屈,实在被揍急了,直接扯嗓子高吼:汉军西归时,携带的黄金宝石装满百多辆大车,这都是哪来的,不是进献就是灭国! “别说你们不知道!” 大宛国王骑在马上,用刀指着对面联军,气急败坏一阵大吼,话里意思很明白,大宛根本没得选择,灭国还是送钱,只能选一个! 骂得对面哑火,大宛国王又调转-炮-口,对准乌孙一阵狂喷。乌孙国王被骂得气血上头,一样开启嘴炮,在两军阵前展开一场激辩。 辩不出高下,大宛乌孙索性开打。 打到一半,发现其他人都在观望,没有动手的意思,以为他们要占渔翁之利,交战双方怒气飙升,竟合伙对着小国军队一阵乱砍。 一场混战下来,西域各国元气大伤,大宛乌孙更结成死仇。 谁也打不赢谁,大宛和乌孙的国力不断消耗,小国想要浑水摸鱼,又会被双方联手收拾。 日复一日,情况愈发糟糕。 在西亚和中亚打成一锅粥时,西域也是鸡飞狗跳,丝毫不得安宁。发展到后来,各国再不想打下去,都盼着天降神兵,拍死乌孙和大宛才好。 汉朝透出设置西域都护府的口风,各小国如遇光明,争相派出使节,诚恳请求汉天子,务必尽早派人来,为大家主持公道! 在万众期待中,元朔三年,西域都护府正式设立。西域都护走马上任,率军进驻西域,非但没像匈奴一般受到抵触,需以武力镇压,反而受到各国热烈欢迎。 据史官记载,汉骑过境时,西域各国百姓夹道,壸浆箪食,载歌载舞,蔚为壮观。 作为源头的五营亲军,尚不知西域各国将掀起一场混战。军中上下归心似箭,离开楼兰后,正不断加速,向边郡疾行而去。 ☆、第279章 第两百七十九章 元朔元年, 冬十一月, 天子诏举孝廉。 大将军窦婴奏请,圣旨下至各郡, 凡不举孝,不察廉,视为不奉诏, 当以不敬论, 重责当免。 刘彻当廷准奏。 是日, 飞骑四出长安, 奔赴各郡传达旨意。 同月, 江都王刘非重病, 上表天子, 请立长子刘建为王太子。 刘彻看到表书, 派宫中侍医往江都国, 并召前江都国官, 询问刘建品行。 闻其性-情-放-荡不羁, 既不喜读书, 又无刘非勇武,偏恣意傲慢,视江都国为囊中之物, 对姊妹幼弟多有不善轻蔑, 遂心生不喜。 为免言辞偏颇, 刘彻连召三人, 并问绣衣使者, 所言皆一般无二,对刘建更加厌恶。 待处理完政务,刘彻摆驾椒房殿,同陈娇提起此事,语气不免唏嘘。 “王兄果敢有勇力,年少击吴,以军功得赐旌旗。诸兄弟中,父皇最赏其勇。不想壮年染疾,沉疴在身。观其后继者,长子骄奢-放-荡,无才无勇。次子尚年幼,一样难承大任。” 陈娇端起茶汤饮下两口,又夹起一块糖糕,觉得滋味不错,顺手给刘彻夹了一块。见他迟迟不动,索性递到他的嘴边。 “陛下,这糕滋味甚好,尝尝。” “娇娇,我在说正事。”刘彻皱眉。不想话音刚落,就被糖糕堵进嘴里。咬着糖糕瞪眼,引来陈娇一阵轻笑。 “我知。陛下说,我听着就是。” 实在发不出脾气,刘彻只能依着陈娇的意思,吃完整块糖糕,饮下半盏茶汤。放下漆盏,心情竟放松不少,莫名升起的郁气也消散许多。 见刘彻脸色转好,陈娇又夹起一块糖糕,放到他的面前,道:“大母曾说过,事无绝对。看一则,想一则,想清楚弄明白,才好做出决断。” 陈娇这番话,貌似和刘彻所言风马牛不相及,却意外让刘彻陷入深思。 “娇娇说得对。”片刻后,刘彻笑了,夹起糖糕送进嘴里,三两口吃完,饮下盏中茶汤,道,“王兄上表请封长子,亦言请恩及幼子。此前主父偃奏请推恩,无妨先恩于王兄两子。” 刘彻说话时,陈娇命宫人再送茶汤,多备几份糕点。 现如今,刘彻常会在陈娇面前提及政事,而陈娇多是听而不言,极少会发表意见。只有刘彻询问,才会偶尔说上两句。 两人成婚多年,未见多么情浓,却始终相敬如宾。 一年年过去,永巷中的美人层出不穷,后-宫-中繁花似锦,争奇斗艳。皇子公主也陆续出生,却始终无一人能同陈娇比肩。 每月之中,刘彻至少有五六日宿在椒房殿。遇到烦心事,和旁人不能说,多会同陈娇讲。年复一年,陈娇的地位愈发稳固,哪怕她没有孩子,恩宠依旧不衰。 将一切看在眼里,受封窦太主的刘嫖时常感叹,比起窦太后,她的目光实在短浅,心计也差得太多。如果陈娇不是留在长乐宫,受窦太后教导,未必会有今日。甚者,可能早就被天子厌弃。 当夜,刘彻宿在椒房殿。 隔日朝会,允刘非上表。并分江都国为二,分封刘非两子。同时划出八百户,作为翁主食邑。 前朝发生的事,很快有人报给陈娇。 彼时,许美人正坐在屏风前,素手搭在陈娇额角,轻轻按压。 皇长子刘据和大公主在铺了厚毯的殿中追逐玩闹。随侍的宦者宫人围在四周,双臂微微张开,唯恐这对小祖宗磕碰到哪里。 大长秋走进殿内,躬身行礼,在陈娇身侧低语几声。 陈娇睁开双眼,对大长秋摆摆手,道:“我知道了。回头派人给阿母送信,这事是陛下的意思,有宗亲上门也挡回去,莫要-插-手。” “诺。” 大长秋退下后,刘据丢掉能跑动的木马,迈开小腿,哒哒哒跑到陈娇跟前,道:“母后,我想去林苑。” “为何?”陈娇坐起身,从宫人手里接过绢帕,为刘据擦拭额上的汗水。 “听人说西域新贡马驹,我想学骑马!” 不等陈娇说话,大公主也跑过来,撒娇抱住陈娇的胳膊,仰头道:“母后,我也想去。” 姐弟俩的样子实在讨人喜欢,陈娇直接被逗笑。 许美人点了点大公主的额心,道:“先前想着认字,这才几日?老子读了几篇?” 大公主低下头,神情有几分可怜。 刘据和大公主长在一起,最见不得她受委屈,当即道:“是我想骑马,是我同阿姊说的。” 陈娇将刘据抱到怀里,轻轻摇了摇,又将大公主拉过来,抚过她的额头,道:“什么大事,再过不久就是春猎,我同你们父皇说,挑两匹大宛马驹。” “大宛?”刘据和大公主一起抬头。 “西征大军归来,大宛进献三万好马,比匈奴马更好。” 陈娇说话时,刘彻正巧走进殿中。 宦者来不及通禀,只能小跑跟上。 陈娇听到声响,见到尚未换下衮冕的天子,示意大公主和刘据上前行礼,自己也和许美人起身相迎。 “陛下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刘彻挑眉,让行礼的一双儿女起身,挑眉道:“我若不来,岂知马未入京,就已经被惦记上了?” “两匹马驹而已。”陈娇故作叹息。 刘据和大公主满脸紧张,生怕刘彻不答应。 “父皇……” 对上四只大眼睛,刘彻到底没能继续严肃,弯腰将长女抱了起来,大手按了按刘据的发顶,道:“春猎之前,需得坐稳马背,能否做到?” “能!” 刘据和大公主一起点头,点到一半,姐弟俩对视一眼,又匆忙补充道:“回父皇,能!一定定!” 刘彻一阵大笑,笑声传出殿外,让来问安的妃嫔涌出不少酸意。 唯有在椒房殿,天子才会现出这样一面。 想想被皇后格外厚爱的许美人,再看看自己,只能感叹不同人有不同命,这就是机缘,当真羡慕不来。 云中郡,沙陵县 大军归来已有半月,这期间,赵嘉一直在忙,军报、奏疏送出前,都需逐字逐句查看,新制的地图也要详细核对。 带回的战马早被各方大佬盯上,除送往长安的三千匹,余下的就是一块肥肉。包括郅都和李广在内,都早早派人过来,日夜盯着马场,只等着圣旨抵达,就甩开膀子抢、咳,分上几千匹。 黄金珠宝清点之后,重新装箱。 遵循惯例,七成送入国库,三成分给出征的将兵。战死的将士另有抚恤,家中有子女者,皆能因功得田,并以战功多少免除一定赋税。 大军远征,一路长途跋涉,匈奴首级无法带回。改以取匈奴腰带环扣,并割一缕发辫。 漠南匈奴绝迹,漠北也少见匈奴身影,这是不争的事实。 纵然没有能证明战功的实物,也无人能否认远征大军的功绩。 送战死将兵归乡安葬之际,门客的骨灰和遗物也被送走。刘陵暂时押在云中城,依照魏尚的意思,待圣旨抵达,再押她入长安。 数日熬油费火,脚不沾地,事情终于大致处理完,赵嘉勉强能松口气。不想,熊伯突然让人来报,卫青蛾突染疾病,让他速回沙陵一趟。 “怎么会?!” 赵嘉大吃一惊。 他回到云中郡隔日,就去见了卫青蛾,姊弟俩做过一番长谈。 之所以没处置阿鹰,是依照卫青蛾的意思,借机看一看,究竟还有多少心怀叵测之人。以卫夏和卫秋提供的线索,事情不只限于家中,还牵涉到不少加入商队的乡人。 “人心思变,家业大了,总会有些不好的苗头。与其压着,不如一次看清楚,彻底清理出去。” 见过卫青蛾,赵嘉才清楚,对于商队中的变故,她并非不知情,只是装作糊涂,要一次铲除掉隐患。 至于阿鹰,不过是个诱饵罢了。 “速速备马!” 变故来得突然,事情必然有异。 赵嘉抓起佩剑,快步来到前院。在官寺前遇到魏悦,来不及多言,只道要返回沙陵一趟。 “三公子,我案上还有些文书,烦请代为处理。” 说完这番话,赵嘉同魏悦擦身而过,接过卫青递来缰绳,飞身上马,径直朝城外飞驰而去。 目送赵嘉背影,魏悦眉心微蹙。 能让阿多这般焦急,莫非是沙陵出事了? 赵嘉心急如焚,一路风驰电掣,马蹄踏破碎雪。卫青、赵破奴、赵信和公孙敖紧随其后。 抵达卫氏村寨时,见到熟悉的墙垣,思及卫青蛾可能的遭遇,赵嘉心中燃起一把火,灼烧得眼底泛红。 “开门!” 认出来者是赵嘉,门前的青壮不敢犹豫,立即拉起木门。 赵嘉没有下马,面染冰霜,策马驰进村寨。 “郎君,且慢行……” 乡老拄着拐杖,想要迎上前。 赵嘉猛一拽缰绳,战马发出嘶鸣,竟从几人头顶跃了过去。 目睹此番情形,乡老攥紧拐杖,脸色变了数变,最终狠狠咬牙,对扶着他的儿子道:“立刻召集人手,把先前同那赘婿有牵扯的都绑了。还有想-插-手商队,和卫家仆僮有联络的,一个不要漏下!” “阿翁,不至于此吧?”按照父亲的话,岂不是连家中子弟也要抓? “想活命就照我说的做!”乡老斩钉截铁。 先前赵嘉出征,长时间未归,也没有任何消息,县中传言四起,甚至有种说法,道他在外战死。流言过于真实,兼财迷人心,且有赘婿和家仆鼓动,部分人难免起了心思。 让人没想到的是,赵嘉突然回来,而且隔日就返回沙陵,直接来见卫青蛾。 这样的发展让不少人心惊胆战,其中就有乡老父子。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牵扯不深。 按照常理,赵嘉既然回来,聪明的都该抽身,不该做的也该停手。万万没想到,真有不开眼的,一门心思往死路上走。 想想早年,对比如今,乡老都想给自己一巴掌。 好日子过够了,当真是人心不足! “立刻抓人!”乡老攥紧儿子的手腕,道,“咱们动手,还是让赵郎君动手,你自己想清楚!” 乡老父子准备抓人时,赵嘉已来到卫青蛾家中,策马闯入大门,看也不看四周的家仆,径直来到后院,一脚踢开挡在门前的阿鹰。 “拿下!” 卫青和赵破奴一起动手,阿鹰和几个面生的健仆接连被踢倒在地,刀锋架上脖子,动弹不得。 推开房门,刺鼻的药味迎面扑来。 看到躺在榻上的卫青蛾,扫一眼捧着陶碗,貌似硬要给她灌下去的卫媪和一名婢女,赵嘉直觉不对。 “滚开!” 大步踏入室内,赵嘉挥开卫媪和婢女,目光扫视四周,硬声道:“卫夏和卫秋在何处?我从子在何处?” 卫媪趴在地上,嘴角流血,半晌没有出声。 婢女颤抖着身体,抬头时,眼底是隐藏不住的怨恨。 见到这一幕,赵嘉还有什么不明白,咬牙道:“好,好得很!” 弯腰探过卫青蛾气息,当即扯下大氅,将她牢牢裹住,顺势-横-抱-起来,转身走出门外:“阿青,去军营调人,将这个村寨围起来!” “诺!” “阿信,破奴,找到卫秋卫夏,敢阻拦者杀!” “诺!” “阿敖,将这几个都捆起来,还有屋内那两人,家中上上下下,一个不许走脱!” “诺!” 少年们长刀在手,如下山猛虎,无论是谁,胆敢阻拦必血溅当场。 “郎君,我等冤枉,我等……” 赵嘉不耐烦听这些人求饶,抱着卫青蛾来到马前,妥当安置好,纵身跃上马背。挥动缰绳前,对卫青道:“记住,一个不许走脱!” “诺!” ☆、第280章 第两百八十章 得知赵嘉调动亲兵, 将卫氏村寨团团包围,不许任何人进出, 沙陵县令吃惊不小, 当下令人备马, 急匆匆赶去赵氏畜场。 不巧的是,一行人抵达畜场, 正赶上赵嘉怒火中烧。 三名医匠诊过, 皆言卫青蛾-中-毒。好在时间不长,药性不甚剧烈, 只要服下解-毒-汤药,悉心调养一段时日,身体就能恢复。 “不过,女郎今后怕在子嗣上有些困难。”一名擅-毒-的医匠道。 赵嘉神情微凝,对医匠颔首, 道:“此事不可对外透露半分。” “诺。” 医匠退下熬药,赵嘉坐到榻边, 握住卫青蛾一只手,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眼眸深处燃起一团暗火。 “阿姊, 是我没能护好你。” “叛主负恩之辈, 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赵嘉的声音很低,却字字犹如刀锋。 婢仆送来汤药, 言沙陵县令请见, 赵嘉冷笑一声, 道:“让他等着。” 说话间,单手接过药碗,亲自试过汤药温度,取喂药专用的器皿,仔细给卫青蛾送服下去。 因卫青蛾陷入昏迷,无法顺利吞咽,有褐色药汁顺着嘴角滑落。赵嘉放下药碗,取布巾擦拭干净。其后将卫青蛾横抱起来,让伺候在旁的妇人取新被褥。 “小心照看阿姊,有事立即来报我。” “诺。” 仔细叮嘱过妇人,赵嘉起身离开内室,前往待客的书房。 沙陵县令等了足有一刻钟,面前茶汤已凉,方见赵嘉出现。 对上赵嘉冰冷的神情,质问之语到底未能出口。起身见礼之后,同赵嘉对面而坐,斟酌一番,才开口询问,卫氏村寨为何被围,其中是否存在隐情。 “还请将军明示。” “我调的是亲兵,围的是贼子和背主的家仆。”赵嘉冷笑一声,锋利的目光刺在沙陵县令身上,“怎么,我无权处置几个奴仆?” “予并无此意。”沙陵县令沉声道。 “那便好。”赵嘉放下漆盏,道,“君无需担忧,我行事有分寸,不会伤及无辜,事情很快就能了结。” 县令还想再言,同行的文吏突然咳嗽一声,拦住他未出口的话。 看到两人的举动,赵嘉没说什么,很快命人送客。 返回官寺的路上,沙陵县令责问文吏,为何要拦他。 “惩戒罪仆,何须围住整个村寨!” 文吏苦笑连连,让护卫退后,低声道:“明庭,这事最好不要沾手,也不要多问。” “为何?”沙陵县令怒声道,“纵是有功之臣,也不能如此无视法纪,肆意妄为!他围的是我辖下百姓,我连问一句都不行?” “此事内情复杂,君不知底细,一头撞进去,未必能得好。”文吏道。 “内情?” “君来沙陵之前,可曾听过卫家主之名?” 县令皱了下眉,直觉文吏接下来的话不简单。 “赵将军之父曾为云中守门客,任功曹时,随太守出征,同匈奴战死于阵上。赵将军年幼失怙,离开太守府后,得卫家照顾,同卫家主情同姊弟。” “卫家主没有兄弟,为兴家门决意招赘。” “那赘婿心性奸猾贪婪,且有乡人蠢蠢欲动,为虎作伥。这其中牵涉甚多,情况错综复杂。君不知底细,今日登门已让将军不喜,继续-插-手下去,恐将引火烧身。” 文吏三言两语解释清楚,更提到官寺长吏态度,就为点醒这名新上任的县令。 “早前传言赵将军战死,有乡老往官寺,县尉县丞均避而不见,县丞更命人给赵氏畜场送去消息。君竟半点不曾想过,这背后是为何意?” “这……”县令沉吟片刻,脸色终于变了。 “君请听我一言,此事万万不可插手,以免追悔莫及。” 县令神情间透出几分挣扎。 思及可能产生的后果,想到两名长吏的态度,到底采纳文吏建议,策马返回官寺,决心再不过问此事。 赵氏畜场内,卫青蛾服过汤药,悠悠转醒。见到守在榻边的赵嘉,眼圈微红,沙哑道:“阿弟,我子,秋,夏……” “我明白,阿姊放心。”赵嘉握紧卫青蛾的手,沉声道,“我一定找到他们。背叛阿姊之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卫媪!”卫青蛾反握住赵嘉,奈何身体虚弱,手指想攥都攥不紧。 “阿姊,且宽心。”赵嘉牵起嘴角,将黏在卫青蛾额前的发拂开,“凡是让阿姊伤心之人,我必让其后悔来到这个世间!” 卫青蛾叹息一声,疲倦再次涌上,沉沉睡了过去。 “照顾好阿姊。”赵嘉将卫青蛾的手-放入被中,对妇人道,“一个时辰后,再给阿姊服一碗汤药。” “诺。” 安置好卫青蛾,留医匠和妇人在旁照顾,赵嘉飞身上马,再次赶往卫氏村寨。 彼时,村寨被团团包围,任何人不许进出。乡老寻上卫青,很快被打发回去。乡老的儿子还想纠缠,当场被赵破奴甩了两鞭。 “将军有命,任何人不许离开,抗命者严惩!” 因迟迟没能找到卫秋卫夏,几名少年憋了满肚子火。公孙敖干脆找来绳索,将阿鹰和几个健仆吊在院子里,抡起鞭子狠-抽。 健仆很快被抽得皮开肉绽,鬼哭狼嚎。 阿鹰却是咬死不开口。 “当真不说?”卫青站在阿鹰面前,喝问道。 “呸!”阿鹰吐出一口血水,狰狞笑道,“想知道,让赵氏子亲来问我!” 饶是卫青,听他口出不逊,也不由得勃然大怒。 “阿敖,继续抽!”赵信走上前,将一把拧了铁丝的皮鞭递给公孙敖,“记得,别抽死,还要问话。” 破风声骤起,阿鹰发出不成声的惨叫。 其余家仆和婢女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均脸色煞白,瑟瑟发抖。 卫媪被单独提出来,丢在赵信脚下。因先前被赵嘉所伤,嘴边还挂着鲜血,趴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 “阿母!” 一名婢女扑上前,护在卫媪身侧,怒视赵信,大声道:“你们不会有好下场!” “哦?”赵信冷笑一声,单膝蹲跪在地,用刀柄挑起婢女的下巴,见她下颌圆润,身段也稍显丰腴,双手有意无意的护在腰间,当即一个反手,将她掼倒在地,抬脚就要踏上她的腰间。 婢女惊慌失色,不断后退,先前还在装死的卫媪,突然间“活”了过来,用身体挡在婢女身前,牢牢的护住她。 吊在绳上的阿鹰,也在同时发出怒吼。 赵嘉进到院中,恰好见到这一幕,示意赵信退后,马鞭抵住卫媪的脖颈,扫一眼跌在地上的婢女,冷声道:“这就是你背叛阿姊的因由?” 卫媪垂下眼帘,一言不发。 赵嘉无意多废话,命人将婢女抓起来,捆在院子里。 “取水,泼。” 天气正寒,掺了冰渣的水泼在身上,不死也会重病。 婢女拼命挣扎,卫媪奋力扑上前,拦不住抓人的军伍,只能跪在赵嘉面前,哀求道:“郎君,饶过她,我给女郎偿命,我愿给女郎偿命!” 赵嘉怒极反笑。 这是笃定阿姊必死无疑? “我从子在何处,卫夏卫秋又在哪里?” 卫媪犹豫不言,赵信提起水桶,兜头浇在婢女身上。 听到女儿的惨叫,卫媪终于撑不住,哭着道:“在里正家中,都在里正家中。求郎君饶她一命,她腹中有孩儿!” “里正?”赵破奴怒斥一声,“难怪挖地三尺也找不到!” “破奴,你和阿信一起去。”赵嘉道。 “诺!” 两名少年抱拳领命,带上十名军伍,直扑里正家中。 院门被踹开时,里正满脸煞白,瞒着他藏人的妻子和儿子吓得魂飞魄散,先前面对责问的硬气早荡然无存。 “搜!” 赵破奴和赵信命人将里正一家看紧,亲自在房舍中搜寻。最终,在后宅的一处枯井里找到重伤的卫秋卫夏,还有被她们用体温护住的婴孩。 “快上来!” 两人都被卫媪下-毒,否则不会无力自保,更不会连消息都送不出,轻易落入他人之手。 被救上来时,卫夏的左臂已经全无知觉,卫秋断了一条腿,唯独婴孩安好,正裹在襁褓里,睡得小脸通红。 “是郎君来了?一定是郎君来了!” 卫秋强撑住意识,抓住赵破奴的手腕,道:“带我去见郎君,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都该死,都该千刀万剐!” 见到被救出的卫夏和卫秋,里正全家瘫坐在地,尤其是觊觎卫家财产,主动参与此事的妇人和青年,登时抖如筛糠,求饶的话都说不出半句。 卫夏两人找到,婴孩也被寻回,发生在卫青蛾身上的一切终于揭开。 “自县中流言四起,一干贼子便起恶心。女郎决意惩戒,不想忽略身边!” “家主宽和待人,竟是养出一群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卫媪趁我等不备下-毒,这家中的一个个,除三五老仆,竟多生出二心,知情亦不报。全然忘记,没有女郎,哪有他们今日!” “里正,乡老,一个也不干净!坐视女郎被欺,竟帮着欺上瞒下,助纣为虐!” “一群畜生,都该千刀万剐!” 随着卫秋和卫夏的一声声控诉,赵嘉攥住马鞭的手越来越紧,怒意近似有形。 待卫秋讲到卫媪将女儿带到卫青蛾身边,此女暗中同阿鹰有了首尾,并身怀有孕时,卫媪的一切举动全都有了解释。 “他们阴谋-毒-害女郎,欲夺女郎产业。” “没杀我二人,不过是为逼问家中金银绢帛!” 甚者,阿鹰暗藏-毒-计,在婢女生产之后,如是男孩,就替为卫青蛾亲子。相差数月无妨,小孩子长得快,只要消息瞒得严,两三年过后,有人提出质疑也找不到证据。 听完卫秋所言,赵嘉走到阿鹰面前,举起马鞭,用力甩在他的左脸。阿鹰一声惨叫,半边脸顿时变血肉模糊。 赵嘉再次挥鞭,这一次,是落在阿鹰的右脸。 整个过程中,赵嘉始终面无表情,双眸凝结冰霜。 五鞭过后,赵嘉忽然停住。 阿鹰抬起头,睁开被血模糊的双眼,对上那双漆黑的眸子,顿时如置身冰天雪地,寒意侵袭,冷彻骨髓。 ☆、第281章 第两百八十一章 “凭什么?” 知晓自己绝无生路, 阿鹰索性破罐子破摔,强撑着对上赵嘉双眸,狰狞道:“我要的, 本就该是我的东西, 有什么错?” “本该是你的?” 赵嘉又是一鞭, 破风声中, 一条血痕横过阿鹰眉心, 一直延伸道下颌。雪珠沁出, 疼得他连声惨叫。 “没有阿姊,你什么都不是!忘恩负义,豺狼本性, 不是阿姊, 你还在草原流浪。不是阿姊, 你岂能有今天的日子?” “这是我该得的!”阿鹰反驳道,“我入赘卫家,这是卫青蛾欠我的!” “欠你的?”赵嘉冷笑, 用皮鞭挑起阿鹰的下巴, “阿姊可曾逼你?” 阿鹰张开嘴,血顺着嘴角流淌, 染红前牙。 “她有意, 我岂能拒?” “为何不能?你不答应, 还能杀了你?以阿姊的品貌家财, 若非要守住家门, 贵人照样嫁得。”赵嘉笑容更冷, “贪图富贵,却自作委屈。不记恩只怀怨的畜生,根本连做人都不配!” “我没有!”阿鹰突然发狂一样挣扎,似为掩饰心虚,大声道,“我没有!” 不耐烦听他嘶吼,赵嘉右手前递,鞭子抵住阿鹰前颈,将他的话生生卡回喉咙里。 “若非阿姊心软,你早该去喂野狼!” 话落,手中长鞭后撤,凌空甩出,阿鹰发出不成声的惨叫,右眼登时血肉模糊,再也无法视物。 见到这一幕,卫家仆僮无不噤若寒蝉,跪在地上,抖得不成样子。 “卫秋。”赵嘉转过身,视线扫过众人,道,“将不忠阿姊之人挑出来。村寨中,凡参与此事的人家,一个不许漏掉。” “诺!” 卫秋的伤腿经过简单包扎,用过伤药,已经不再流血。 闻听赵嘉所言,将婴孩交给卫夏照顾,撑着赵破奴找来的拐杖,一步步走到仆僮面前,抬起右手,率先指向卫媪。 “卫媪一家皆叛女郎。卫媪下-毒,其夫勾结新仆,其女背主,同赘婿-奸-情!” 婢女抬起头,怨恨叫道:“我同郎君早相悦,是卫青蛾阻拦!” “住口!” 不等卫秋发怒,卫媪用力将女儿压住,向赵嘉不断磕头,哀求道:“郎君,奴女年少,受恶徒引-诱,奴亦是受到胁迫,方才做下错事。奴愿为女郎偿命,奴女年少无知,请郎君饶她一命!” “阿母!”婢女挣扎着抬头,满脸不可置信。 卫秋气得双眼通红,怒斥道:“无耻!” 赵嘉没有理会卫媪,只让卫秋继续。 卫媪想要继续哀求,被军伍反扭双臂,直接丢回到仆人之中。 卫秋撑着拐杖,逐一点出叛主的家仆,每点出一人,就道出其所犯罪行。待她说完,满院之中,竟无一人不曾牵涉其中。 “数日前,仆同夏中-毒,被关在里正家中。钱伯六人不知所踪,恐凶多吉少。对外则称年老体衰,重疾不愈。” “乡老为虎作伥,越过女郎,往官寺伪报死因。” “家中看管钱库的僮仆,有两人被押走,至今不知去向。” “他们要害小郎君,是仆和夏以藏金威胁,方未立即动手。” 说到这里,卫秋的话中已经带上哭音,再支不住拐杖,跌跪在赵嘉面前,拽住他的袍角,恨声道:“郎君,求您为女郎做主,为小郎主做主,惩处恶贼,击杀罪奴!” 赵嘉示意左右,赵破奴和赵信同时上前,小心将卫夏扶起身。 “阿青,阿敖,抓人。” “诺!” 卫氏村寨中,卫青和公孙敖各带一什军伍,依照卫夏所言,前往各家拿人。 乡老本想将功补过,将犯错的族人送出去,换得家人一条生路。不承想,人未送出,军伍已至。照卫夏所言,他全家上下均摆不脱干系,包括他本人在内,都被五花大绑拽出家门。 不同于乡老怀抱侥幸,早在军伍在枯井搜出卫夏三人时,里正就知大限将至。 果不其然,军伍去而复返,将他一家全都带走。 妻子想要撒泼哭嚎,被刀柄砸在脸上,和血吐出两颗牙齿,捂着嘴不敢出声。儿子吓得当场失禁,再不见先前同阿鹰勾结,欲-瓜分卫家的底气。 一家接着一家,村寨中五十余户,有接近三分之一牵涉此事。余者虽未直接参与,却多是冷眼旁观,无一人对卫青蛾伸出援手,甚至连报信都不曾。 “为何?” 站在鹤老曾击过的铜锣旁,回忆村寨初建时的艰难,想到同匈奴死战的村民,再看眼前诸人,除了熊熊怒火,赵嘉更感到一抹悲凉。 人心易变。 怎知如此翻天覆地。 这其中有不少人家,是看着他同卫青蛾长大。如今竟能坐视卫青蛾被欺,连消息都不肯向外送。 冷漠如斯! “为何?” 赵嘉重复同一句话,军伍将血葫芦一般的阿鹰等人拖过来,当众立起木杆,将他们高高吊起。 乡老抬起头,混浊的双眼闪过一丝恐惧。 里正垂下眼皮,神情麻木,似已经认命。 “无话可说?”赵嘉握住马鞭,在众人面前走过,对赵信示意,“剐。” “诺!” 刽子手早已就绪,手中短刀磨得锋利。将一碗汤药灌入阿鹰口中,一左一右开始下刀。 汤药是医匠静心调配,能吊着阿鹰的命,不会让他轻易咽气。 这样的情形,众人都是第一次见,无不脸色青白,凉意从脚底蹿升。想要开口求饶,却根本发不出声音。 阿鹰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却万万没有料到,会是这种死法。 实在承受不住,索性破口大骂。骂到疯狂,将同他合谋之人一个个揪出。反正他活不得,能拽一个是一个,黄泉路上也好作伴。 一样贪图金银,一样对卫青蛾下手,没道理他要死,旁人就能继续活着! “他们为何背叛?” “钱绢!” “卫青蛾有商队,钱绢堆满库房。他们只能得少许,跟着喝汤,岂能甘心!” “眼红商队,眼红钱绢,眼红谷仓。” “这里面的人,我给出些好处,就主动上钩。” “乡老家人如此,里正妻儿亦然!” 阿鹰一边说,一边呼呼喘着粗气。见赵嘉望过来,狰狞笑道:“你信不信,他们是盼着你死。只要你死,卫青蛾再无依靠,巨万家财尽可瓜分。” “流言刚出,他们就信,深信不疑。” “我恶?” “在场一个个,哪个不恶?!” 阿鹰不断提高声音,借吼声忘记疼痛。 村人脸色数变,不少人忘记恐惧,亦或是恐惧到极点,必须做些什么,竟当着赵嘉的面,和阿鹰互相对骂。 卫媪抱着女儿蜷缩在一角,心中尽是悔恨。 她悔的不是自己所为,恨的也不是勾引女儿的阿鹰,而是卫青蛾,更有赵嘉! 她在卫家二十多年,始终忠心耿耿,任劳任怨。在前家主死后,不是她相护,卫青蛾岂能安稳长大。现如今,她不过是想为家人争一些好处,哪里有错? 如果阿鹰不是赘婿,她的女儿何必见不得光? 如果卫青蛾早点死,她又何必沦落到今日下场! 越想越觉得自己没错,卫媪抱紧女儿,用力推开拽人的军伍,大声道:“我女有孕,不能杀!” 依律法,罪妇有孕,的确不能立即行刑。卫媪跟在卫青蛾身边,也算是颇有几分见识,拿准这点,想要保住女儿一条性命。 不等赵嘉出言,赵信亲自动手,将卫媪母女分开。 卫媪奋力挣扎,状似疯狂。见女儿被吊起来,开始破口大骂,骂卫青蛾,骂赵嘉,将心中所想尽数道出,再不做分毫遮掩。 “应得的?”赵嘉怒极反笑,“阿姊的善心,竟养出这样一群畜生!” 卫媪陷入癫狂,婢女大声哭泣。 母女俩没有被剐,而是按照边郡的规矩,除去外袍,仅剩一层中衣,吊在寒风中,一层层浇冷水,直至整个人被冻得僵硬。 如果能熬过去,将以罪奴身充役。熬不过去,别说入葬,连一席草帘都不会有。 继阿鹰和卫媪母女之后,叛主的家仆陆续被处置。村人们彻底见识到赵嘉的手段,不由得怛然失色,寒毛卓竖,汗不敢出。 几名家仆畏惧到极点,互相指认,道出几名老仆死因,希望能换得一条性命。 赵嘉的确没杀他们,而是和里正、乡老等一起发为苦役。等抵达要塞,他们很快会发现,比起今后要过的日子,一刀砍头都称得上仁慈。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不想留下隐患,赵嘉从最开始就没打算网开一面。凡是牵涉之人,一个也不放过。知情不报同样有过,全部移出村寨,发往漠南要塞。 待他策马离开,卫氏村寨清空大半。仅余的几户人家,无不战战兢兢,连续数日不敢出家门,唯恐再遇军伍找来。 经过这一遭,沙陵县数一数二的富裕村寨,顷刻间土崩瓦解。 消息传遍附近诸县,连郡城亦有耳闻。 询问过详情,魏尚半点不觉过分,直言该杀。魏悦则吩咐下去,人押去漠南之前,全部登记造册,五代之内不许返回边郡。 畜场中,卫青蛾的身体渐渐好转,知晓赵嘉所为,放下睡熟的孩子,开始反省自己。 “这几年过得太顺了。” “阿姊何出此言?”赵嘉放下漆盏,抬头看向卫青蛾。 “换做五年前,我绝不会犯这样的错,更不会给人可乘之机。”卫青蛾正色道,“日子太顺,失去警惕。被人捧着,少去戒心。没有这一遭,我仍会蒙在鼓里。吃一堑长一智,只是委屈了秋和夏。” “阿姊,莫如随我往长安。”赵嘉开口道。 “去长安?” “正是。”赵嘉早前曾有过类似想法,只是卫青蛾的商队发展起来,日益壮大,不能轻易放手,这才按下念头。如今阿鹰事发,卫氏村寨七零八落,不复往昔,莫如直接离开。 “阿姊要再组商队,长安亦不缺人手。” 卫青蛾没有点头,但也没有马上拒绝。 “此事,容我想一想。” “好。” 知晓卫青蛾的性格,赵嘉没有强求,起身离开内室,打算明日前往郡城。 因沙陵之事,他丢下手头工作,一走就是数日。如今卫青蛾身体好转,他不能继续躲懒。而且算一算时间,长安也该来人。 待接到圣旨,他和魏悦就得动身启程,下次再回边郡,不知是什么时候。 卫青蛾愿往长安则罢,若选择继续留在边郡,他必须提前做出防备,安排可信人手,明暗都要做出保护,确保阿姊和从子一切安好。 ☆、第282章 第两百八十二章 元朔元年, 三月 卫氏村寨之事告一段落,阿鹰及卫媪等伏诛,牵涉其中的村人,陆续被官寺记名造册, 押送往边地要塞。 乡中数一数二的村寨,一夕间没落。 空荡荡的屋舍之间, 再不闻邻里人声, 仅有散落的鸡犬, 偶尔还会蹿出几只饥饿的小兽。 熬过最初几日,剩下的人家实是心中难定, 夜间辗转难眠。实在无处可去, 只能搬到村东,几家聚居,好歹能壮些胆气。 这样的荒凉并未持续多久。 春耕开始之前, 由沙陵县令下文, 长史亲自组织, 迁移附近里聚和新入边郡的人家充实村寨。 经过两月时间,村寨中的户数恢复大半。多姓聚集,各家都忙着开荒畜牧, 稍有空下来闲话的时候。 随着时间过去, 旧事逐渐隐去,少有被人提及。留下的村人陆续摆脱阴影, 再看到赵嘉和卫青蛾, 也不会双股战战, 抖着声音不敢上前。 清理掉叛主的家仆,卫青蛾主仆几人一直留在畜场。 因中-毒-之故,卫青蛾无法亲自-哺-乳,只能为儿子另寻乳母。 卫秋和卫夏伤势渐愈,短时间内,身手却难以恢复。尤其是卫夏,经过医匠诊断,左臂近乎半废,即使伤势愈合,也和卫秋一样,再无法拉开强弓。 饶是如此,两人的心始终如一,并无半分气馁,更未自怨自艾。 “开不得弓,还可以掷矛。别说废一条胳膊,即使两手都不能施力,大可以用手-弩,照样能护得女郎和小郎君。” 卫秋腿受伤,暂时不能骑马。在卫夏练习时,多会站在一旁,指点后者该如何发力。 过程中,两人的行动愈发默契,逐渐摸索出一套配合方式。配合能用在马背的击发器,瞬间-爆-发出的力量,足能拦截一什骑兵。 卫青、赵信和赵破奴亲自试过,都不免惊叹。 赵破奴更是得空就去找卫秋,名为切磋身手,实际为了什么,连公孙敖都看得一清二楚。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对于赵破奴的接近,卫秋始终不假辞色。几次三番,见他始终不改,坚持如故,唯有当面将话说清楚,让他歇了这份心思。 “郎君,不提你我身份年龄,我曾经中-毒,无法孕育子嗣。边地好女何其多,郎君莫要继续在我这里浪费心思。” 卫秋的话说得直白,亦无半分转圜余地。 在她转身离开后,赵破奴站在原地,定定望着她的背影,许久一动不动。 “破奴。” 卫青和赵信走过来,一左一右按着他的肩膀,手下发力,硬是将他按坐到地上。 赵破奴站得太久,双腿发麻。之前沉浸在心思中,尚不觉如何。如今被按坐在地,感觉突然复苏,不由得一阵呲牙咧嘴。 卫青摇头失笑,同样席地而坐,拍拍赵破奴的胳膊,道:“破奴,秋姊说得明白,你该死心,莫要让她为难。” “怎么死心?”赵破奴抬起头,双眼直视卫青,单手用力捶着胸膛,“阿青,想到秋姊,这里就跳,就疼。你读书最多,人最聪明,你来教我,我到底该如何死心?” 话落,也不等卫青回答,直接向后仰倒,躺在草地上,拔-起一根草茎咬在嘴里,很快又吐出来,单手遮在眼前,大声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念过一遍还不够,翻来覆去好几遍,直到卫青和赵信忍无可忍,一起扑上去,一个抓胳膊一个捂嘴。 赵破奴哪肯就范,用力掀翻赵信,长腿横扫,差点将卫青绊倒。 三人你来我往,很快打成一团。 几名少女恰好经过,见到这幕场景,顿时觉得有趣。有胆大的在旁驻足,将手拢在嘴边,高声道:“郎君,如要角力,该除上袍!” 少女声音清脆,引来更多同伴。 卫青、赵破奴和赵信回过神来,见到围在身边的姹紫嫣红,听到要他们除上袍再战的话语,登时闹了个大红脸,以最快的速度起身,头也不回,落荒而逃。 在他们身后,少女们的笑声更为轻快,甚至能听到“郎君莫跑”的话语。 三人面红耳赤,跑得更快。 途中-撞-见坐在围栏前,满脸笑容,正读卫绢书信的公孙敖,对比委实过于强烈,赵破奴不由得咬牙,“愤懑”的情绪油然而生,撸起袖子就冲了上去,压根没给公孙敖反应的机会。 挨了两拳,公孙敖很是莫名其妙。见赵破奴不打算停手,干脆丢开竹简,大吼一声,握拳迎上了上去。 卫青和赵信本想劝架,奈何两人打得不可开交,过程中被波及,索性开启一场混战。 四人打成一团,拳来脚往,虎虎生风,到最后也没能分出胜负。 等到战斗结束,四人摊开手脚,呈大字型倒在草地上,胸口上下起伏,不停喘着粗气。 “阿青,破奴这是发哪门子疯?”公孙敖喘匀气,捂着青紫的嘴角,开口道。 “问他本人。”卫青闭上双眼,单手搭在额前,阳光洒落在身上,整个人懒洋洋的,似舒展身躯的豹。如果不是眼眶发青,绝对称得上赏心悦目,几能入画。 公孙敖坐起身,握拳敲了赵破奴一记。 “怎么回事?” 赵破奴反手回击,一言不发。 “到底怎么回事?”公孙敖满头雾水,不明白今天都是抽什么风。 “是秋姊。”赵信用手肘支起身,随手抓起一块石子,砸在赵破奴肩上,引来对方一阵呲牙。 “秋姊?”公孙敖双手握拳,正对一敲,“破奴的心思没成?倒也不奇怪。” 他难得这般感觉敏锐,只是聪明得实在不是时候。 “你说什么?!” 赵破奴腾地坐起身,怒目圆睁。 不安慰就算了,还要胸口背后各-插-一刀,有没有这样的兄弟,有没有这样的同袍?! “我说得又没错。”公孙敖支起长腿,抓起两枚石子上下抛着,“我都能看出来,秋姊对你无意。这事强求不得,你还是趁早死心。” “我偏不!”赵破奴咬牙道,“年岁算什么,身份又算什么,阿敖能娶绢女,我为何不能娶秋姊?没有子嗣,我不在乎!” 赵破奴越说越激动,握拳捶在膝上。 “若是娶不到秋姊,我这辈子不成亲!” 赵信和公孙敖互相看看,很想告诉赵破奴,发下此誓,他八成要打一辈子光棍。碍于兄弟情分,到底没给他继续-插-刀。 卫青睁开双眼,坐起身,按住赵破奴的肩膀,正色道:“破奴,莫要让秋姊为难。” “我……” “今日的话,在我三人面前说过就罢,莫要再道于他人。”卫青继续道,“人多口杂,被有心人听去,难保会引出什么事端。” “祸从口出。”赵信接言道,“边地且罢,回到长安后,切莫如此口无遮拦。” 心知两人说得有理,赵破奴用力耙过前发,到底点了点头。 卫秋回到房中,不意外看到卫夏。 卫青蛾身体尚未痊愈,因药方之故,这些时日颇为嗜睡。小郎君也被乳母哄着睡去,两人得空,取来硝制好的兽皮,打算为卫青蛾缝一件斗篷。 “事说清了?”卫夏一边穿针引线,一边说道。 “说清了。”卫秋打开装珍珠的匣子,从中挑出最圆润的几颗,点缀在斗篷的领口处。 “说清就好。”卫夏取来剪刀,对比丝线颜色,轻声道,“女郎的意思,应是会随郎君入长安。你我侍奉女郎,自要一同前往。京城不比边地,有些事趁早解决为好。” “我明白。”卫秋将珍珠放好,觉得颜色过于寡淡,转身取来一盒宝石,重新进行挑拣,“不过是年少的心思,过些时日就淡了。” 卫夏停下动作,抬头看向卫秋,见她眉眼柔和,虽因-毒-伤略显消瘦,仍难掩丽色,不禁道:“阿妹,你真想好了?” “阿姊何出此言?”卫秋诧异道,“你我当日立誓,今生今世侍奉女郎,莫非阿姊有他念?” 说到这里,卫秋的笑意渐渐隐去,神情变得冰冷。 “怎会!”卫夏皱眉。 “既然没有,阿姊莫要再出此言。”卫秋收敛冷色,神情又变得温柔,不见半点锋利,“我的命是女郎给的,这辈子侍奉女郎和小郎君。阿姊的话我就当没听过,今后也莫要再提。” 卫夏点点头,重新拿起针线。 阳光从窗外洒入,细尘在光中飞舞,轻飘飘,点缀满室静谧。 卫青蛾养病期间,赵嘉常是郡城畜场两头跑,忙得脚不沾地。 好不容易处理完军-情-事务,又被魏太守抓壮丁,帮忙料理郡内政务,核算上季商税。 魏尚年事渐高,精力大不如前,去岁入冬染上风寒,连续用了两月汤药,开春方才痊愈。 边陲之地,太守之职至关重要。感到体力和精力都有不济,魏尚有意告老。因魏悦和赵嘉领兵未回,实在不放心,奏请才一直压着。 如今漠南再无匈奴,漠北残部不成气候,大军凯旋归来,魏尚的辞官之事也提上日程。 在他离任之后,云中郡是否能一如往昔,全要看新太守是否能够胜任。 毕竟匈奴虽去,归降的胡部仍在。能否坐稳云中守的位置,慑服众人,确保交接时不出乱子,对继任者的能力和品行均有要求。 赵嘉有预感,魏尚这封奏请递上,朝中必会掀起波澜。 考虑到云中郡的重要性,以及魏尚多年打下的根基,赵嘉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想。至于猜想能否成为现实,全要看武帝如何选择。 魏悦走进书房,入目是就是赵嘉笑弯的双眼。 “阿多因何这般?”魏悦坐到几边,挑起一道长眉,神情中现出几分疑惑。 赵嘉单手撑着下巴,视线对上魏悦,笑道:“三公子今日美甚,嘉甚喜。” 魏悦动作微顿,随即单手撑在几上,倾身向前,温热的气息拂过赵嘉唇角。在后者不自觉靠近时,又突然退后,若无其事地展开一卷竹简。 撩人之后又被反撩。 而且正主还不打算“负责”。 沉默片刻,赵嘉选择做一回行动派,起身越过矮几,在魏悦带笑的目光中,推倒封口一气呵成。 ☆、第283章 第两百八十三章 元朔元年,六月 长安刚落一场小雨, 城郊新辟的马场内, 五百大宛马已从边郡送达。五十多匹小马驹被马仆引领, 同牝马分隔开, 另圈入一处围栏。 离开马群, 一切都是未知和陌生。 小马驹感到不安,或是三五匹聚拢在一起, 或是撒开梯子乱跑,或是不断发出稚嫩嘶鸣,试图呼唤母亲。 皇长子刘据被宦者抱下马车,看到不远处的小马驹, 不由得一阵兴奋。拍拍宦者的胳膊,刘据被放到地上,转身抓住大公主的手,姊弟俩一路小跑, 直奔向围栏。 “殿下, 慢些,小心!”宦者连声惊呼,紧跟在两人身后。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弯着腰,手臂张开,活似护雏的禽鸟。 继两人之后, 刘息翻身下马, 走到另一辆马车前, 扶刘珺走下车栏。 “阿弟,难得来林苑,无需顾念我,自去选一匹合心意的良马。” 两月前,刘荣奉召入京,云梅同幼子留在边郡,刘珺姊弟随父同行。 刘据闹着要学骑马,天子准其往林苑。同时派人去刘荣家中,召刘珺姊弟同来林苑。 这样的恩典唯赐刘荣一双儿女,其他刘氏宗亲望尘莫及。如入京朝见的江都王太子,以及鲁王和长沙王诸子,均无此等荣耀。 刘珺年少聪慧,知晓这是天子对父亲的恩赏,不顾刘息反对,硬是将他拉出书房,和刘据姊弟同往林苑。 此外,窦氏、陈氏、王氏三家外戚及数名有功侯爵也得旨意,召家中子弟随驾皇子皇女。 送走传旨的宦者,各家长辈立即行动起来,凡被挑中的少年,都被父兄严格叮嘱,必须好好表现,若是中途撂挑子或是起什么幺蛾子,回家之后,荆条马鞭伺候! 因魏尚镇守边陲数十载,魏悦北逐匈奴,立下赫赫战功,魏昱同被召往林苑。 他不愿独行,请示过魏俭,将桑弘羊一起带上。 桑弘羊父兄身无官职,祖上却为殷商贵族,历经商末周起,又自秦入汉,家族始终不衰,更积累一笔可观的财富。其本人精通算学,超群拔萃,得太农令赏识,获天子召见,在长安城声名鹊起。 魏昱同他交好,邀他同行,旁人自然无从置喙。 一行人抵达林苑,刘据拉着大公主直奔围栏,刘息不紧不慢跟在身后,刘珺为行动方便,以曲裾代直裾,袖口收窄,长发挽在身后,少去些许柔美,更添几分英姿飒爽,不觉吸引少年们的目光。 “阿姊,快看!” 刘据长在陈娇跟前,得许美人教导,性情开朗活泼,十分好动。见到奔跑的小马驹,竟是双手一撑,整个人踩在一根横栏上,引得大公主笑着拍手。 见到这一幕,宦者和护卫额头冒汗,生怕他跌到哪里,又不敢把人抱下来,只能一个劲的念叨:“殿下小心,小心!” 刘息和刘珺看到欢腾的小马,也不由得生出欢喜,先后坐上去,和大公主站到一起。 少年们早学会骑马,对未长成的小马驹并不感兴趣。 想起家中长辈的荆条皮鞭,又不得不将无聊压下去,陪着皇子公主站在围栏边,看着十几匹小马驹撒欢嘶鸣。 马仆打开围栏,挑出几匹最温驯的马驹,用绳索套住,配上特制的马鞍马镫,牵到刘据面前。 “殿下,请选一匹。” 刘据早有目标,指着一匹棕红色的马驹,道:“这匹!” “诺。” 待大公主和刘珺姊弟各自选好坐骑,马仆在前引缰,宦者躬身在地,候刘据上马。 对趴在地上的小黄门摆摆手,示意他起身,刘据转头道:“杜卫率,你来助我。” “诺!” 一名高大的护卫走上前,单臂托起刘据,助他坐上马背。 “殿下,握住缰绳。” 杜卫率一边说,一边引导刘据抓牢缰绳,用脚掌踩住马镫。 马仆得到命令,开始牵着小马驹慢速前行。 刘据坐在马上,先是感到紧张,腰背不觉绷紧。被提醒之后,渐渐放松下来,随着小马驹哒哒前行,开始掌握其中关窍,紧张迅速退去,脸上亮起笑容。 “阿姊,快来!” 刘据朝大公主挥手,见到落后一段距离的刘息和刘珺,笑容更盛,大声道:“从兄,从姊,比上一比,看谁先习成!” 小马驹被控制速度,倒也不见烦躁,啃着马仆递上的青草,吃过刘据姊弟掌心的糖块,偶尔打个响鼻,倒显得十分欢快。 魏昱等人强打起精神,终归还是无聊。近乎要打哈欠时,同行的大长秋突然开口,言天子有旨,许今日入林苑的少年们各选一匹大宛马。 “陛下言,能驯服者,方可带走。” 刘彻的意思很明白,想要良马,必须各凭本事。机会他给了,能不能得偿所愿,就要看少年们的身手如何。 “谢陛下!” 少年们终于不再无聊,当即双眼放光,各自抓起马鞭,准备试一试身手。 听到围栏外的动静,刘据四人不免好奇。询问过宦者,知晓众人要去驯马,包括刘息在内,登时生出兴致,想要亲眼一睹。 四人达成一致,刘据手一指,马仆迅速打开围栏,牵引缰绳,带着坐在马背的两对姊弟,前往相隔不远的另一处围栏。 看到神-骏-健-硕-的大宛马,少年们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待马仆打开围栏,互相对视,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斗志,不由得弯起马鞭,生出比拼的心思。 借马仆帮忙,众人接连将目标套出马群。 成功之后,不用马镫和马鞍,直接跃身上马,将马颈的绳索缠到臂上,双腿-夹-紧马腹,随着骏马奔腾跳跃,身体不断起伏,引来一阵阵喝彩和叫好。 马场内气氛热烈,马背上的少年斗志昂扬。 围栏旁,众人热情高涨,见到场内优秀的表现,都不吝给予赞扬。对手越是优秀,拔得头筹才会更有意义,品尝到口中的胜利果实才会愈加甘美。 “好!” 围栏边,喝彩声连连。 见有人被甩出马背,一个翻身又坐回去,刘据满脸惊叹,用力挥舞着手臂,大声叫好。刘息也不见平日里稳重的样子,喉咙几乎喊到破音。 陆续有少年驯服坐骑,也有少数几人失败,主动放弃,不愿再尝试。 轮到魏昱时,他直接挑出一匹黑马,就身形而言,和魏悦的坐骑有七八分相似。 桑弘羊站在围栏边,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常听魏昱念叨从父,听到耳朵生茧。对他的选择,自然半点不感到奇怪。 围栏内,魏昱挥舞着套马索,在两名马仆的帮助下,将目标带出马群。其后跃上马背,缠紧缰绳,俯身抱住马颈,准备开启一场拉锯战,直至将目标彻底拿下。 黑马肩高超过一米六,体型健-硕,性情十足-暴-烈,想要驯服绝非那么容易。即使魏昱早有准备,仍有几次差点落马。 场内情形险象环生,众人近乎屏住呼吸,连喝彩声都不再有。 直至黑马现出疲态,速度渐渐慢下来,开始随着魏昱的指引小跑,众人方才找回声音。 “好!” 桑弘羊用力拍着巴掌,不够尽兴,干脆抓起匕首用力敲击围栏。 少年们抑制不住兴奋,待魏昱翻身下马,走出围栏,一起涌上去,将他抬起来,高高抛过头顶。 魏昱大笑落地,桑弘羊用力怕在他的后背。 “好样的!” “当然。”魏昱昂起下巴,笑道,“我岂能给从父丢脸!” 幸亏魏俭不在场,否则的话,听到儿子这番话,难保不会怒气上涌,等魏悦回到长安,再来一场兄弟阋墙。 林苑发生的事,很快被报至帝后面前。 刘彻对儿子的表现还算满意,心情大好之下,下旨赏赐驯服大宛马的少年,择优者入未央宫,或加侍中,或为卫士。 别看官职不高,却是实打实的天子近臣。只要不中途崴脚,突然放飞自我,一步步踏实走下去,抓住机会获取战功,封爵升官指日可期。 消息传出,城南各家有喜有忧。 入选的各家长辈嘴角咧到耳根,走路带风,和同僚比儿子底气十足。 落选的各家关起门来,知晓是自家子弟不争气,主动放弃,鞭子藤条没少挥舞。这且不算,等伤养好了,有一个算一个,都被踢出家门,送入军营磨练。甭管父兄是列侯还是关内侯,统统送去边地,没有战功就别回来。 城南热闹一场,城北又多不少谈资。 事情过去没多久,往边郡的官员送回奏报,言五营亲军已经开拔,不日将抵京城。 随奏报一同送到的,还有魏尚的辞官奏请,以及绣衣使者的密报。 魏尚的奏请在意料之中,对这位镇守边陲数十载,打下赫赫威名,令匈奴闻风丧胆的云中守,刘彻素来敬重。 云中郡地处冲要,匈奴虽去,各归降胡部仍在。为保郡内安稳,将漠南漠北彻底收入版图,继任的太守绝不能是庸碌之辈,人选必须慎重。 事实上,刘彻心中早有章程,只是能否最后定下,还需同丞相大将军共议。 放下魏尚奏请,刘彻又拿起绣衣使者的秘奏。知晓发生在沙陵县内的种种,思及赵嘉素日为人,分毫不觉其行过分,反而认为过于心慈。 “背主望恩之人,该杀!” 大概是爱屋及乌,看过卫青蛾的遭遇,知她同赵嘉情如姊弟,怜其护家不易,刘彻当夜去往椒房殿,同陈娇细说此事,言赵嘉归京之后,无妨以椒房之名予她封赏。 “陛下放心。”陈娇笑道,“这样的奇女子,我确想见一见。” “此事交给娇娇,我自然放心。” 刘彻靠在榻上,微合双眼。 陈娇为他解下发冠,正要转身,腰身忽然被搂住。 宦者宫人无声退下,绢帘垂落,殿门合拢,遮住陈娇的一声轻笑,也掩去满室-春-色。 元朔元年,八月,赵嘉一行抵达京城。 看到巍峨的城墙,听到喧闹的人声,眼前浮现出征时穿-越的荒漠草原,赵嘉拽住缰绳,陡生恍如隔世之感。 随军马车中,卫青蛾拉开车窗,眺望不远处的城池,心情不免有些复杂。 往事已矣,过去的一切都该彻底掩埋。 如阿弟所言,长安会是新的-起-点,吃一堑长一智,磨掉膨胀的心态,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第284章 第两百八十四章 元朔元年, 由冒顿单于创建, 盘踞草原超过半个世纪的匈奴帝国, 在天灾人祸不断, 以及汉军连战告捷之下,终于土崩瓦解。 不是匈奴不够强,而是汉军更强。 草原连年瘟疫, 人口锐减,加上青壮不断战死,新生儿逐年减少,本部实力肉眼可见的衰落。加上汉军不断紧-逼, 王庭又误判形势, 做出错误决策, 匈奴被逼到悬崖边,哪怕是冒顿再生,也未必能解决所有难题。 朔方之战,是压死匈奴的最后一根稻草。 此战中,军臣单于和右贤王先后战死,左贤王於单被俘, 押入长安后处死。 匈奴人心涣散,左谷蠡王和右谷蠡王意见不和,麾下残部一分为二。 右谷蠡王率众迁入漠北,被汉军围追堵截, 最终死在包围圈中。右谷蠡王死后, 所部实力锐减, 残存部民被胡骑和蛮族袭击围杀,从骄傲的猎人沦为猎物。 不到三年时间,随右谷蠡王北上的部落,包括老人孩童在内,人口已不足万余。为避开胡骑和蛮人,尽数遁入极北丛林,逐渐和林中蛮部融合,再难觅踪迹。 伊稚斜率部西迁,同样被汉军一路追袭,在阿姆河流域遭逢惨白。 匈奴大军战死逾六成,逃出的战士和部民四散零落,少数追随伊稚斜西进,为了活命,跑起来头也不回。余者改道西南,行进过程中,一边躲避汉军,一边凭借战马和弯刀,击杀小部落,灭掉不知名的小国,依靠掠夺的财富,实力逐渐恢复。 然而,伴随着实力恢复,人心也随之生变。 因鹰雕不知所踪,大单于和左贤王都没留下继承人。没有“正统”的前提下,各贵种再难压制野心,先后有数人自立为大单于,意图统一各部,正帝国之名。 都想力争上游,谁也不服谁,自然人心不齐,如一盘散沙,再难拧成一股绳。 造成的结果就是,在向西南迁徙的过程中,各部匈奴一边对外征伐,清扫遇到的部落和小国,一边互看不顺眼,内部互撕互砍,而且砍得血肉横飞,非同一般地激烈。 在汉军暂时放弃追袭,撤军东归之后,匈奴没有停止步伐,沿着历史上月氏曾走过的路,进-入当时的印度地区。 有肥沃的土地,丰饶的物产,抓不尽的猎物,还有可任意抓捕驱使的奴隶,匈奴贵种终于脑袋转弯,选择停止内耗,坐下来“和谈”,暂时形成一种诡异的平衡。 由于之前打得太卖力,都没有留手,各部互相结仇,自然无法结成同盟。 没有盟友,挑事开战,成为出头椽子,就有可能引来围殴。 围坐在火堆旁,在场的贵种陆续意识到,在没有横扫对手、碾压敌人的的实力之前,彼此之间只能继续纠缠,在此地定居下来,专心发展实力,恢复人口,等待碾压对手的时机到来。 如果给他们充足的时间,凭借当地优良的条件,即使达不到冒顿和老上的高度,向月氏建立的贵霜帝国看齐,也并非不可能。 只能说造化弄人,天命不在匈奴。 距匈奴被逐出漠南不到十年,汉朝彻底拿下西域,各国国王册立继承人,都要上报西域都护,再由西域都护呈至长安,由朝廷定夺。 西域安定下来,汉武帝拿起小本本,又开始惦记匈奴,派出大量绣衣使者,知晓匈奴正在南边埋头发展,当即大笔一挥,下令大军南征,彻底灭掉匈奴残部,避免其死灰复燃。 此次南征以魏悦为主帅,赵嘉、曹时和李当户各率万骑,分三路南下,彻底灭掉匈奴再起的可能。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汉武帝向历史证明,甭管月氏还是匈奴,在他统治的疆域边界,绝不容许另一个帝国出现。敢出现苗头就给你掐断,为彻底消除隐患,更要挥舞起铁锹,连根铲除。 为能搭上汉军的顺风车,分享战争红利,以乌孙和康居为代表的西域各国,在大军出征之前,都哭着喊着要求内附。 大宛还想挣扎一下,结果不等汉朝出面,就被西域联军一顿收拾。若非王子反应够快,先砍死国师,紧接着大义灭亲,这个出产良马,连通东西方商道的古国,很可能会提前成为历史。 饶是如此,在乌孙和康居等国的对比下,大宛仍有些跟脚不稳。以乌孙为例,和大宛早就不对付,借此机会,没少搜集对方的-黑-材-料。 最直接的影响,汉军南征匈奴残部,压根没大宛什么事。 数年后汉军进-入妫水流域,开始向中亚和西亚探出触角,扩张势力时,乌孙和康居等国都跟着吃肉,争相派出随扈,唯有大宛可怜兮兮地喝汤,有的时候连汤都喝不上。 对比过于强烈,继续这样下去,只能被对方越甩越远。 大宛国王和国师痛定思痛,决定不要脸皮,以五体投地的姿势趴到汉天子脚下,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自陈过错,痛悔往昔。悔过之后,又紧跟着化身八爪鱼,牢牢抱住汉天子大腿,死活也不松开。 为表诚意,大宛豁出去,将当年出栏的的战马尽数献上。 肉痛归肉痛,到底换来汉天子旨意,许他们随军西征大夏。 据西域都护府史料记载,接到旨意不久,大宛迅速调集骑兵三千,随军进入大夏,一路冲锋陷阵,勇武胜过乌孙康居。大宛国王和王子更是父子齐上阵,斩获大夏将军头颅,敬献汉天子。 此次西征,朝廷以卫青为大军主帅,赵破奴、赵信和公孙敖各领步骑充为两翼。前锋则由魏昱和霍去病共同担任。 西域各国及草原胡骑为随扈辅兵,亲眼见证年轻的主帅是如何运筹帷幄,用兵如神,决胜千里。也亲眼目睹初经战阵的霍去病是何等智勇双全,和魏昱互相配合,如尖刀-直-插-大夏疆土,一路高歌猛进,摧枯拉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这场对大夏的战争,是汉朝西进的第一步,也是汉骑踏入中亚的开始。 自此之后,大夏、安息乃至地中海区域各国,从国王到贵族,从官员到士兵,从平民到奴隶,脑子里都深深刻入一个字:汉! 强大的东方帝国,恐怖的黑甲骑兵,如滔天洪流,自东滚滚而来。 在汉武朝后期,汉军的脚步一度踏入地中海,和尚处于共和国时期的罗马发生激烈碰-撞,展开数次交锋。 当时,罗马内部很不太平,各方势力撕得火热,为争夺公民权打得不可开交。 汉军突然到来,打了罗马一个措手不及。 借鉴同匈奴交战的经验,罗马贵族暂时压下不和,迅速组织起重步兵军团,迎战远道而来的汉骑。 双方投入的兵力超过十万,有接近七万都是罗马军团。 这支联合军队由风头正劲,距-独-裁-官仅一步之遥的苏拉率领,在平原上摆开战阵,同兵力不到己方一半的汉骑展开决战。 战斗开始不久,罗马指挥官惊恐发现,曾击退匈奴的重步兵和战阵,对汉军丝毫不起作用。 在强劲的铁矢和黑色的铠甲面前,罗马步兵的战斧和投矛完全不构成威胁。 己方军团刚刚列好阵型,雷鸣般的马蹄声就碾压而来。 两名年轻的汉将各持长兵,背负战旗,盔顶雉羽为缨,率数千杀气腾腾的骑兵,如撕纸一般,轻易穿-透-军团盾阵,凶狠-插-入两翼,在极短的时间内杀了数个来回。 罗马军团陷入混乱,汉军抓准战机,吹响号角,隆隆战鼓响彻云霄。 三万汉骑展开冲锋,顷刻席卷而至,将数万罗马军团吞噬殆尽。 此战之后,罗马元气大伤,直至三十年后,凯撒、克拉苏和庞培陆续绽放光辉,登上历史舞台,罗马转型进入帝国时代,才逐渐摆脱劣势,和汉军的战争变得旗鼓相当,有来有往。 不过,那也是几十年后的事。 在三巨头没有出现之前,地中海附近乃至非洲的埃及等古国,一次又一次见识到汉军是如何强悍,又是如何暴风式席卷碾压。 语言不通没关系,汉军可以用实际行动让世人明白,什么叫作死就铲飞你,什么是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此时,距汉军-挺-进中亚尚有数年。 在骑兵真正实现横扫之前,包括赵嘉在内,都无法预料到,汉帝国的版图将延伸至何处。更不会料想到,本该在草原绽放光辉的将星,因为历史拐弯,直接在西方各国头顶点亮,辉煌灿烂,耀眼夺目,一亮就是半个世纪。 现如今,汉帝国的车轮刚刚启动,大军的脚步正摸索前行。 身为历史撬动者的赵嘉,尚不知自己将达成何等成就,亦不知太史公将为他做传,并在酷吏和干吏之间左右徘徊,三易其稿,给后世留下一个不小的难题。 率军返回长安当日,赵嘉刚刚回到府内,来不及休整,就见到宫中来人,传天子旨意,召他和魏悦同往未央宫觐见。 一同得到召见的,还有随赵嘉抵达长安的卫青蛾。只不过,召见她的不是天子,而是皇后陈娇。 ☆、第285章 第两百八十五章 刘彻急召赵嘉和魏悦入宫, 是迫切想要知道,此次大军西征的详细经过。 在看过随奏疏呈上的地图,获悉汉和匈奴之外,尚有如此广阔的疆域,以及此前未曾了解的国家,年轻的天子不免心潮澎湃。 得知五营归京, 刘彻立即下旨,召赵嘉、魏悦、李当户、曹时和韩嫣入宫觐见。 宦者前往各府宣旨时,刘彻难抑兴奋,无心处理政务,在殿中来回踱步。 中途忽然停住, 命人移开几案和屏风, 将誊绘的地图悬上木架,视线在楼兰、康居、乌孙、大宛以及更西诸国逡巡,最终定在疆域待定的安息和大夏。 思及附在军情之后,关于金矿和铁矿的密报, 刘彻攥紧手指,数个念头在脑海中翻转,难抑激动情绪。 赵嘉五人进到宣室, 行礼后被唤起, 见到的就是一幅占据整个墙面的地图, 以及双眸湛亮, 目光灼灼的天子。 “起, 君且细述, 骑兵如何穿过荒漠,又是如何找到伊稚斜。” 见到宫中来人,赵嘉已有预感,天子急于召见,势必和西征之事脱不开关系。 在边郡时,赵嘉没少整理军情资料,更和魏悦一同处理政务,代魏尚写过奏疏。遇刘彻问起,不言信手拈来,也是早有腹案。遇天子目光扫过,当即拱手起身,道一声“请陛下不罪”,便托起衣袖,手指落在图上,道:“陛下,此一战,当由朔方城下讲起。” “朔方城?” “正是。” 赵嘉对照地图侃侃而谈,由朔方城之战开始,详述大军北征和西进的路线和经过。 中途偶有停顿,魏悦四人即会加以补充。 提及两支大军迟迟未能汇合,李当户自揭其短,道出自己身为前锋,却中途走错方向,绕了远路,误入乌孙和大宛。 “走错方向?”刘彻愕然。 屡次出征草原,斩获不菲战功,竟然会辨错方向? “陛下,出朔方郡后,小国林立,地形实为复杂。再向西,有大片荒漠沙丘,绿洲星罗棋布,岩山怪石嶙峋,若无常年行走的向导,未必能找准方向。” 赵嘉一边解释,一边执起竹简,在乌孙、大宛四周圈画。 “此一处尽为荒漠,无熟悉地形之人指引,仅能靠斥候摸索。遇沙风骤起,极可能会迷失方向。” 听完赵嘉所言,刘彻细观地图,对大军迷路之事很快释然。见李当户面带羞惭,认为他心性耿直,当即笑言,下次出征,务必要寻可靠向导。 “谨遵陛下旨意。”李当户脸色涨红,刘彻不免大笑出声。 事情能够顺利揭过,没有被追究,全因此次西征大获全胜,未因迷路绕远耽误战机,更在机缘巧合之下,威慑西域诸国,获得数万匹好马。 在返回长安之前,赵嘉五人就曾商议,凡西征之事,不可对天子有任何隐瞒。只是在说话时要有技巧,以免弄巧成拙,引来天子不悦。 究其原因,五人立下大功,升爵指日可待。越是这样的关头,越是不能出错,更不能予人攻讦的把柄。 依魏悦和曹时的提议,当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一切坦白于天子面前。如此一来,就算日后有人“翻旧账”,想要借机挑刺生事,也会偷鸡不成蚀把米,甚至引来天子厌恶。 “陛下,此乃妫水。” 待刘彻笑过之后,赵嘉再次开口,将他的注意力引回到地图上。 “臣等即在此处追上匈奴。” 赵嘉手指地图,从追上伊稚斜所部匈奴,讲到双方在河边交锋,再到交战中途,安息和大夏军队突然出现,伊稚斜率败军突围,大军紧随其后,先后撕开大夏战阵,冲散安息弓骑兵。 “据臣所知,原大夏王族被月氏所灭,此时统领该国的,是月氏五部翕侯。” “月氏?”刘彻愣一下,“败于匈奴的月氏?” “正是。” 对于月氏这个民族,越是了解,赵嘉越感到神奇。 被匈奴汉朝轮番收拾,不得不远遁数千里,却在逃跑途中不断开挂,先建大夏,后立贵霜,硬生生咸鱼翻身。 尤其是贵霜,国力鼎盛时期,跨入帝国序列,同汉、罗马和安息并列亚欧强国。 现如今,因匈奴提前西进,大夏卷入和安息的战争,双方打得头破血流,一时半刻不会停手。这样的背景下,一切是否会沿着历史轨迹发展,实在无法定论。 而本该南下的月氏翕侯,此刻正忙着分割从楼兰劫掠的财富,兼小心扫尾,没有半点动身的苗头。反倒是匈奴残部一路横扫,大有取而代之的迹象。 “陛下,月氏虽败于匈奴,东西分为诸部,实力仍不可小觑。” 若没有足够强的军队,如何能让原本孱弱的大夏实现质的飞跃,一举压过乌孙大宛,甚至能和安息掰腕子,打得有来有往。 “既为胡部,如何以步卒为主?”这是刘彻想不明白的地方。 在他的认知中,胡部最强的就是骑兵。下马之后,不能说马上变得不会打仗,至少战斗力和威胁性都会下降。 “陛下,此正为臣要禀奏之事。” “何解?” “大夏、安息国内应有铁矿,早先已呈于奏疏。此外,两国匠人擅冶炼锻造,打造兵器铠甲的工艺不亚我朝。” 刘彻神情登时一肃,沉声道:“详细道来。” “诺!” 宣室内,赵嘉向天子禀奏西征之事,引出大夏和安息的冶铁工艺。同样受召入宫的卫青蛾,则由宦者引路,进到皇后所在的椒房殿。 走进殿内,卫青蛾头不敢抬,依照宫人指点俯身行礼,口称:“愿皇后千秋万岁,长生无极。” “起。” 陈娇坐在屏风前,着直裾深衣,腰带、袖摆和领口皆有精美花纹。乌发如缎,红唇饱满,不笑时,天生一股威严。 “谢殿下。” 卫青蛾起身,仍半垂双眸,随宫人指引,在下首跽坐。 许美人坐在陈娇身侧,目光落在卫青蛾身上,带着好奇和打量。 她和陈娇一样,听闻卫青蛾在边郡时的种种事迹,不由得心生敬佩。知其前番遭遇,又不免感到唏嘘。 女子之难,唯女子可知。 辛辛苦苦创下这份家业,却险些被赘婿和奴仆所害。村人非但不予以帮手,反冷眼旁观甚至助纣为虐。 陈娇知晓事情经过,和刘彻的反应一般无二,都不认为赵嘉行事太过,反觉得处置太轻。赘婿和奴仆该杀,助纣为虐之人也该重惩。 发去要塞,五代不许返回如何够? 依照陈娇的意思,不杀也可,当夺庶人身,全罚为僮,以苦役赎罪,方能出一口恶气。 见到卫青蛾之前,陈娇和许美人做过几种猜想,如今与之当面,此前的设想都被打破。仔细思量,也有几分恍然,能率领商队走南闯北,和匈奴拼杀的女子,本就该是如此。 “我听闻,君曾至西域,还曾同胡骑盗匪厮杀?”陈娇开口道。 “回殿下,仆确曾至西域,行经楼兰、康居等国。朝廷大军北扫西进之前,西域为匈奴把控,小国部落军-匪-民-盗-不分,商队往来都十分小心,必要有健仆护卫。” 陈娇听得认真,漆盏放在手边,许久不动一下。 许美人向宫人示意,将变温的茶汤移走,奉上新茶和散发着甜香的糕点。 提起商队诸事,卫青蛾渐渐消去紧张,就陈娇感兴趣的方面娓娓道来。 讲到商队前往楼兰,中途遭遇游骑,几度险象环生,货物险些被抢走,护卫也战死大半,陈娇仿佛身临其境,眼底闪过暗沉,许美人也是抿紧下唇,粉面现出一抹薄怒。 “竟是肆意如此?” “殿下,仆虽遇胡骑匪盗,却多能化险为夷。与仆相比,商路初开时,亡于贼寇的商队不知凡几。” 陈娇缓缓点头,轻叹一声。 见气氛变得沉重,许美人试着转开话题,问起西域风土人情,以及各国方物。 在入宫之前,卫青蛾得赵嘉提点,早就有所准备。 藉许美人之言,呈上两盒精心打磨过的宝石,以及带有明显异域风格的发饰手环。其中既有西域出产,也有安息和大夏匠人的手艺,甚至有从更远之地得来的黄金臂环。 盒盖掀开,登时金灿灿一片。 陈娇拿起一枚雕刻古怪图案的金环,看着上面镶嵌的宝石,觉得颇为有趣。 “此皆出自西域?” “回殿下,这枚金环出自安息。”卫青蛾道,“环上为狮纹,狮眼嵌入宝石,据悉,唯安息王族和贵族可以佩戴。” “王族之物?”陈娇又拿起一枚指环,和手环对照,愈发感到有趣。 汉以玉为贵,精致为美。 卫青蛾呈上这些,工艺如何暂且不论,皆以黄金打造,镶嵌各色宝石珍珠,分量十足,亮灿灿晃花人眼。 拿在手上看看且罢,当真有人会戴上身? 陈娇和许美人对视一眼,都感到无法理解。 不过,通过卫青蛾的讲述,以及呈上的黄金珠宝,陈娇开始相信,西域商道的确是一条黄金之路。 想到刘彻之前所言,陈娇终于做出决定,给卫青蛾的赏赐不会少,此外,她还要助她再建商队,重振家主之名。 ☆、第286章 第两百八十六章 离宫之后, 卫青蛾乘车返回赵府。先去看过熟睡的儿子,吩咐乳母仔细看顾, 无心用膳食,独自坐在屏风前,对着皇后赏赐的玉环, 眸光微凝, 沉默许久。 掌灯时分,赵嘉依旧未归。 室外传来一阵轻响,卫秋推开房门,送上新烹的茶汤糕点。 见到室内情形, 卫秋立即放轻动作, 将盘盏摆至几上,移来新灯, 便要退出内室。 “阿秋。”卫青蛾从沉思中转醒,突然出声,“留下陪我说说话。” “诺。”卫秋应声,先回身合拢房门, 其后跽坐在卫青蛾下首,柔声道, “女郎想说什么?” “今日入宫, 皇后殿下赐我环璧, 并言, 有意助我重组商队, 再行西域。”卫青蛾放下玉环, 托起漆盏,递到嘴边,缓缓饮下一口。 微苦的滋味,顺着喉咙滑下,细品却有回甘。 卫秋抬起头,眼底闪过一抹诧异。 “女郎应了?” “暂未。”卫青蛾摇头道,“我观殿下似临时起意,且让我先做考虑,不需急做决定。毕竟我子尚小,不能全交于乳母家仆。” 卫秋沉吟片刻,迟疑道:“皇后殿下既然出言,除非改变主意,女郎总是要应下的。” “我知。”卫青蛾颔首,轻轻叹息一声,“殿下提及此事,说不动心是假的,只不过……” “女郎是有顾虑?” “对。”卫青蛾直言道,“我在想,会否对阿多有关碍。” “郎君?” “先前我在边郡,规矩不比京城,行事大可自由自在,无需顾忌太多。如今身在长安,凡事自然要多加小心。”卫青蛾放下漆盏,沉声道,“阿多西征立下大功,朝里朝外,多少双眼睛盯着。我随阿多入京,如今又住在府中,不说帮忙,如行事不慎,给阿多惹来麻烦,后悔莫及!” 卫青蛾曾习字读书,知晓吕后,也知晓薄太后和窦太后。 哪怕皇后无有此意,她也不能不小心。通过先前的遭遇,她深知人心难测。鬼蜮之徒心思之恶,纵然无事,也会硬搅出几分风浪。 “女郎……”卫秋张口欲劝,却不知该从何劝起。 “待阿多归来,我会同他商议,或许还能请教三公子。”卫青蛾摩挲漆盏边缘,低下头,俯视映在盏底的影子。 卫秋轻轻颔首,等到卫青蛾放松下来,起身移至她身后,为她除掉簪钗,解开发髻,以手指顺过覆至腰间的长发,轻声道:“女郎,郎君曾言事无绝对,车到山前必有路。” “确实。”卫青蛾合上双眼,轻笑一声,“大概是先前吃了大亏,如今才这般小心。” 卫秋也笑了。 纤指顺着发顶滑至发尾,又轻轻按压卫青蛾的额角,看到卫青蛾稍显疲惫的笑,不由想起先前之事,纵然阿鹰等人已经殒命,胸中仍有怒气难平。 早知今日,就不当心存仁慈。在那些腌臜事初现端倪时,就该一刀斩断,放火烧个一干二净。 如果女郎重组商队,再行西域,她必要和卫夏牢记,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该下刀时绝不能手软,杀该杀之人,灭当灭之恶。 不忠之人绝不能轻饶,都该如阿鹰一般,吊起来千刀万剐! 卫秋决心既下,再不会更改。 此后数年,伴着卫青蛾重组商队,足迹踏遍西域各国,并远达安息身-毒,她和卫夏的凶名也随之远播。整整二十年,这对容貌娇美,下手狠绝的姊妹,都是笼罩在匪盗恶徒心头的噩梦。 作为商队的主人,卫青蛾有当朝皇后支持,且有赵嘉为后盾,商队规模不断扩大,更敢为人先,进一步开拓西行之路,并联合其他豪商,出巨资修筑连通西域官道,在边郡凿井挖渠,助朝廷巩固在漠南的统治。 经过数年经营,到汉武朝中期,卫青蛾已跻身巨商之列,几比前朝巴寡妇清。 其子卫皓得赵嘉教导,才智过人,身手亦不弱,舞象之年随商队西行北上。及冠之后,被授郎官,得天子钦点,入羽林营,随霍去病南征北讨,在征安息和决战罗马军团时立下大功,封爵大上造。 如今的卫皓还是个襁褓幼儿,长得白胖喜人,逢人便笑。 任谁都不会想到,就是这个胖乎乎的小家伙,日后会追随汉武朝最年轻的列侯,由亚洲打进欧洲,一路碾压横推,大败安息罗马,立下赫赫战功,载入史册。 当夜,赵嘉留在未央宫内,卫青蛾躺在榻上,以为将辗转难眠,不料沾枕即睡,一夜无梦到天明。 隔日清晨,赵嘉自宫内归来,卫青蛾尚未起身。待她洗漱用过朝食,赵嘉早换过冠服,往宫内早朝。 姊弟俩未能见面,遑论说上一句话。 好在经过一夜,卫青蛾心思沉淀,不再急躁。将卫皓交给乳母照顾,打算乘车出府,到长安市中走上一回,亲眼见一见都城繁华。 因赵府位于城南,商市在城北,卫青蛾出行需乘马车,且要穿过半条长街,经过数座贵人宅邸。 行至在途中,偶遇阳信公主车驾,因对方速度过快,险些撞到一起。 幸亏车夫反应够快,猛然拽住缰绳,掌心勒出深痕,总算令马车转向,如若不然,恐将人仰马翻,车身翻倒。 阳信心气不顺,看谁都不顺眼。哪怕错在自身,却是不依不饶,命骑僮停车,亮出身份,非要让车中的卫青蛾下来赔罪。 “女郎,要下去吗?”卫秋皱眉道。 “下去。” 卫青蛾没有多言,伸手推开车门,踏下车栏,站定之后俯身行礼。 “庶人?”见到卫青蛾的衣着打扮,再看她所乘的马车,阳信冷笑一声,道,“二十鞭。” 骑僮领命,翻身下马,气势汹汹上前。 车夫立即跃下车栏,拦住挥鞭的骑僮。卫秋卫夏同时闪身,一左一右挡在卫青蛾身前。 见状,阳信勃然大怒,道:“一起抽!” “诺!” 六名骑僮同时上前,面带狞笑,举起手中马鞭。 车夫脸色骤变,卫夏和卫秋同时咬牙,非是卫青蛾早有吩咐,当场就会动手,将眼前骑僮击倒在地,而非徒手抢夺马鞭。 “大胆!” 见到这一幕,阳信更是怒火中烧。 想到曹时归来之后,她主动放低身段,仍是避不见面,直接搬入书房,胸中郁气无处发泄,厉声道:“鞭杀!” 两字出口,几名骑僮脸色大变。 身为公主僮仆,固然背靠大树,可以嚣张跋扈,但也要知晓分寸。 鞭笞和鞭杀完全是两码事。 当街击杀庶人,触犯刑条,一旦被官寺抓捕,证据确凿,定然小命不保。阳信公主虽然尊贵,同天子的关系实是一般,远不及渔阳和隆虑公主,中尉府未必会给她面子。 如果违命,公主不会放过他们,照样是死路一条。 骑僮正迟疑不决,左右为难时,又一辆马车经过,看规制,应是窦太主刘嫖的车驾。 “这是怎么了?”见到停在路中的阳信,刘嫖推开车门,诧异道,“阳信,你这是在做什么?” 阳信不得宠,消息不够灵通,刘嫖对卫青蛾的身份却是一清二楚。 不提她和赵嘉的关系,单凭昨日陈娇召她进宫,赐下厚赏,又派人往堂邑侯府送信,透出几分助她重建商队的口风,刘嫖就不可能对眼前的事情置之不理。 她没见过卫青蛾,却不妨碍派忠仆打听。加上卫青蛾乘坐的是赵府马车,赶车的又是赵府家仆,身份不言自明。 刘嫖话中有话,暗示之意明显。 阳信的理智渐渐回笼,再打量卫青蛾,看到她乘坐的马车,眉心紧皱。 有心不放过,却有刘嫖横在中间。 想到掌控后-宫的陈娇,和水涨船高的堂邑侯府,对比自身,阳信到底强压怒火,借口要往宫内探望太后,命骑僮驾车离开,没有继续纠缠。 目送阳信车驾行远,卫青蛾上前向刘嫖道谢。 仔细打量她片刻,刘嫖没说什么,合拢车门,命骑僮继续前行。 这一段小插曲,表面看,并未掀起多大的波澜。落在有心人眼中,却是颇有意味。 在天子下旨封赵嘉关内侯,食邑五千户后,卫青蛾的身份很快变得不一般。 不知从何处传出流言,借卫青蛾之事,将赵嘉同堂邑侯府、窦太主乃至椒房殿的陈皇后牵连到一起。 绣衣使者上报,刘彻看过全部内容,当即冷笑一声:“好,果真是好。” 话落,起身离开宣室,却没有去往椒房殿,而是直接摆驾长乐宫。 椒房殿内,陈娇听到禀报,挥退宦者宫人,亲手拨亮宫灯,对面带忧色的刘嫖道:“阿母,稍安勿躁。陛下远比任何人看得都清楚。” “真的不管?” “不管,也无需解释。”陈娇轻笑一声,道,“赵侯简在帝心,且有孤臣之相,流言伤不到他。让卫妇重建商队,实有陛下的意思。不明了圣心,自作聪明,做得越多,错得越多。” 甚者,死得越快。 “可我总是不放心。” “阿母,我无子,今后也不会有。”陈娇转过头,灯光摇曳,笑容也被映得朦胧,“所以,放心吧。” 刘嫖看着女儿,心中陡然涌出一股酸楚,将陈娇抱入怀中,双臂越收越紧。 陈娇依偎在母亲怀中,脸上依旧带笑,合上双眼,许久一动不动。 ☆、第287章 第两百八十七章 如陈娇所料, 刘彻去往长乐宫隔日,王太后再次重病,侍医奉命常驻宫内,药方开过几副, 汤药连日不断,仍未能使太后痊愈。 因太后久病难愈,长乐宫再次闭门, 同外界消息彻底断绝。 与此同时, 后-宫内一名美人和两名八子行为不断,违犯宫律,触怒天子, 被贬宫人, 闭于永巷。三人诞下的皇子和公主, 交许美人和另一名新封的良人抚养。 美人和八子被押入永巷不久,宫外家人亦遭问罪。 美人之父官至太乐,为许昌属官。 两人平日里颇有交情, 见其获罪被拿, 许昌颇感惊讶,曾想要出面求情。直到许美人送出消息, 道明其女在宫内所为,许昌冒出一头冷汗, 立即打消念头。再看昔日同僚, 不由得感到心惊。 私结长乐宫, 暗中散布流言, 构陷椒房殿、堂邑侯府和赵侯,当真是胆大包天。 究竟是哪来的底气? 天子春秋鼎盛,宫中皇子不只一人。 纵然皇后没有嫡子,还有养在许美人膝下的皇长子。这样急功近利,迫不及待,甚至不计后果,简直是昏了头,一门心思往死路上走! 许昌既恼且怒,又隐隐有些后怕,非但不见上门求助之人,更递上奏疏,决定在事情未了结之前,称病不上朝会。 除他之外,太祝、太宰及太卜一同告病,分明都想躲开这场是非。 从主官到属官,病假请得整整齐齐,以致于隔日点卯,除被下狱的太乐,整个官署仅有太医一个令丞和几名长丞大眼瞪小眼,面对所有公务。 看着空掉的位置,再瞅瞅堆积的公文,太医腾地冒出火气,撸起袖子就要往外冲。 若非均官和都水抱腰阻拦,九成会单人匹马冲到许府,把假装生病的太常拽起来,用拳头讲一番道理。 不能说太医鲁莽,暴脾气一点就着。实在是请假的太多,干活的太少。 以往六七人的工作,如今全要他一肩扛,加班加到深夜,熬油费火,累出黑眼圈。好不容易睡一会,做梦都在批阅公文。 这样的日子压根不是人过的! 坚持足足三日,仍不见许昌等人病愈复工。太医终于忍无可忍,索性袖子一甩,学主官撂挑子请病假,死活不再加班。 太常为九卿之首,主官和令丞集体罢工,长丞加班加到眼泪横飞,走路打飘,每日离家之前抱门痛哭,担心累到升天,成为大汉第一例过劳死,堪称朝中奇景。 武帝得知情况,目光转向群臣,意思很明白,这事怎么办。 丞相卫绾已有半月不上朝,实在是年事渐高,身体有些熬不住,已有意和魏尚一样告老。窦婴本想更进一步,遇刘嫖登门,带来陈娇口讯,虽感到遗憾,为窦氏考量,终究还是打消念头。 直不疑崴脚之后,先前树立的形象一夕崩塌。发现扳不回来,干脆放飞自我,向卫绾看齐,成为朝堂一幕奇景。 身为三公,两人心理素质过硬,天子目光再刺人,始终当做没看见。 刘彻视线再扫,卫尉、太仆和郎中令一个没躲过,全被“刺”过一回。 几人口中不言,心中都在腹诽:归根结底,此事源于宫内,只要长乐宫消停,一切麻烦早该解决。只是话题过于敏-感,又涉及到天家,没人脑袋进水,会当着刘彻的面掀盖子。 事情到最后,只能是和稀泥。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加快处置涉案之人,让许昌等尽快复工,免得官署继续空着,到最后不好收拾。 赵嘉坐在殿内,耳闻群臣奏事,心思却有些飘远。 两日前,椒房殿又召卫青蛾觐见。 卫青蛾回到府内,将事情告知赵嘉,话中不免存在担忧。她倒不是担心自己,而是忧心商队重组,自己如有不慎,会否给赵嘉引来麻烦。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皇后的意思十分清楚,并透出有皇帝准许,已容不得卫青蛾拒绝。 赵嘉能做的不多,唯有安抚卫青蛾,并和魏悦通气,行事愈发谨慎,尽量不给他人抓小辫子的机会。 朝中流言刚起时,赵嘉一度绷紧神经。 魏悦反倒松口气,告诉赵嘉,该来的总是会来。这个时候出现苗头,总好过蛰伏多时再兴事端。 “做得太急,不够周详,自会落入下乘。” “阿多放心,天子必有决断。” 事情的发展正如魏悦所料,流言出现没多久,尚未来得及沸腾,就被天子亲手泼了冷水。 因牵扯到椒房殿,赵嘉有预感,事情怕和王太后脱不开关系。 让他没想到的是,武帝会如此果决,半点不给长乐宫留颜面,下手干脆利落,将宫内和宫外刚结成的网撕得粉碎。 太乐被下狱,交廷尉中尉共审。 涉案官员陆续被拿,多达二十三人。罪名不一,但无一例外,同太乐关系匪浅,或为同族,或为姻亲,或为挚友。 中尉宁成负责抓捕,廷尉张汤参与共审。 两人分工明确,配合默契。 在他们的手段下,凡被下狱的朝官,坚持不到半日就陆续招供。罪证确凿,供词呈于宫内,三人获罪斩首,余者尽发边充役。 案件审理之快,出乎多数人预料。 仔细想想又不难理解,事情内因复杂,牵涉到宫内,并波及到有功之臣,不想闹得人心摇摆,使流言更甚,自然是越快解决越好。 赵嘉身为当事人,处于漩涡中心,自始至终没有出现在廷尉和中尉的奏疏之上。 宁成和张汤达成默契,目标一致,将赵嘉摘得干干净净。不只是审讯过程,直到案件审结,定下罪名,始终和赵嘉牵不上半分关系。 有犯官想要攀咬,也会被几巴掌扇回去,根本不录入供词。 这样的待遇,连窦婴都有些羡慕。李当户和曹时对赵嘉打趣,请教他如何能得这般照顾。 赵嘉撑着额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先有郅都,后有宁成,如今又要加上张汤,能得三位酷吏界大佬这般青睐,他能说什么?越描越黑,不如闭口不言。 赵嘉走神时,朝会已过大半。 主爵都尉汲黯出班,奏请募民十万徙朔方。刘彻准奏,并当殿颁发旨意:“凡所募之民,丁男丁女授田五十亩,三户给一耕牛,并发犁具。” 博士展开竹简,记录天子旨意,朝会后就将誊抄,由飞骑送至各郡。 汲黯归班之后,刘彻命宦者宣旨,准云中郡太守魏尚辞官,依文帝和景帝朝旧例,恩荣加爵,并赐土地、车驾、黄金和绢帛。 换做刚登基时,刘彻顾念老臣,也不会大方到这般地步。 现如今,百越、漠南和漠北尽归大汉版图,西域也提上日程。加上大军西征带回的战利品,以及早晚入手的金矿,年轻的天子财大气粗,底气十足,赏赐有功之臣必为大手笔。 魏尚不在京城,魏俭代父谢恩。 “谢陛下隆恩!” 云中郡地处冲要,魏尚卸任,郡内不可无守。 为保边郡安稳,刘彻当殿下旨,以骑兵校尉魏悦为云中郡太守,五日后出京赴任。 魏悦出班领旨谢恩,赵嘉刚道“果然如此”,忽然又听到自己的名字,当即起身出列,恭听旨意。 “步兵校尉赵嘉,智谋远略,忠勇刚毅,南征百越,北击匈奴,社稷之臣……” 听到这里,赵嘉心头微动,联系之前魏悦接到的圣旨,下意识挑眉,应该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不会”两字刚刚闪过脑海,现实就抡起大锤,猛然砸下,将之击得粉碎。 “升朔方郡太守。” 旨意宣读完毕,赵嘉有两秒没反应过来,殿中也陷入寂静,落针可闻。 对于这道任命,多数人都没料到。 魏悦升任云中守,不算太过出奇。在魏尚递上告老奏疏时,群臣就有几分猜测。但赵嘉为朔方太守,连窦婴和直不疑都吃了一惊。 原因很简单,圣旨颁发之前,刘彻没有同任何人商量,更没透出丁点口风。 赵嘉的确立有大功,连年南征北讨,更一路西进,追袭匈奴残部,可谓是战功彪炳。且为亲军校尉出身,简在帝心,得到重用并不为过。 但是,不到而立之年便为一郡太守,为天子镇守一方,是否真能胜任? 最重要的是,朔方郡刚置不久,周围有大量胡部游牧,且连通西域商道,地理位置至关重要。老成如李广郅都,都未必敢言定能胜任,赵嘉连县令都不曾做过,缺乏治理一方的经验,当真能不负天子信任? 不提群臣如何想,赵嘉接旨时,整个人都有些懵,耳鼓嗡嗡作响,心跳犹如擂鼓。 “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手捧圣旨,赵嘉声音不自觉发紧。 这样的感觉,远甚于封侯之时。 毕竟封侯一事早就被透过口风,心中已有准备。升任朔方太守,成为边疆大吏,委实不在赵嘉的计划中,甚至想都未曾想过。 谢恩归班之后,赵嘉心仍跳得飞快,脚下像踩着云朵,一直落不到实处,很不踏实。 哪怕是对阵匈奴,陷入苦战,他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目光下意识逡巡,不期然对上魏悦,浸入那双漆黑的眸子,赵嘉才渐渐找回冷静,情绪开始变得平稳。 无论如何,既然接下圣旨,事情成为定局,就要肩负起职责。 未战言败是兵家大忌。 尚未做就担忧做不到,同样不符合他的性情。 事情无可更改,无妨拼上一把,看看他这个没有为政经验的太守,究竟能不能牧守一方,慑服诸邻,建功立业,垂裕后昆! ☆、第288章 第两百八十八章 元朔二年,十月, 赵嘉升任朔方郡太守, 即将奉皇命北上赴任。 因朔方郡设立不久, 此前营造的城池,在同匈奴大战中遭到损毁,赵嘉出发之前, 特召集百名工匠,并请下圣旨,允他赴任之后, 征调当地青壮及牧民修筑城墙要塞。 郡下辖地甚广, 又将徙民屯边, 赵嘉职责甚重,实在忙不过来, 韩嫣主动请命,出任朔方郡都尉, 随赵嘉一同北上。 两人卸任校尉, 之前麾下两万将兵, 除调拨的六千步骑, 余者俱留长安,归入曹时和李当户营中。待新选校尉就任,亲军会再分五营,拱卫天子京师。 从九月到十月, 魏尚连递奏请, 言精力体力每况愈下, 实不堪郡内军政。魏悦比赵嘉早一步出发,日夜兼程赶往云中。 魏悦出发当日,赵嘉、韩嫣、李当户和曹时出城相送。 几人在城郊话别,以茶汤代酒。 手托杯盏,李当户和曹时同时皱眉,赵嘉和韩嫣对视一眼,其后抬头看天。 上月鲁王、长沙王连传噩耗,震动朝野。 这两位都是刘彻的亲兄弟,长沙王更在南征时出钱出力,立下大功。其后深体圣意,自己出人出钱,在南越开辟柘田,准备大展拳脚。突然间薨逝,实令人措手不及。 鲁王去后,王太子刘光继位。 其年岁尚轻,又不爱读书,整日沉迷乐舞车马,国事一概交给国相,已有昏聩之相。其余王子年岁更小,有的还在襁褓,借朝廷推恩,各得一县或数县地,却无能进行治理。 事情闻于长安,经主父偃奏请,既无能治理,当仅留税收,县内诸事俱交官寺。 论理,此言本该招致反对,偏有鲁王妃出面,使事情的推行异常顺利。 究其原因,并非鲁王妃多么深明大义,坚持和朝廷站在一边,而是鲁王沉迷音乐,宠爱妾和舞姬,爱屋及乌,比起王太子,更喜欢小儿子。 数年下来,鲁王妃受够窝囊气。好不容易熬到鲁王薨,自己儿子嗣位,却要遵照推恩令,分给庶子食邑,怎不令她郁气在胸,怒意难平。 主父偃的奏请,本意是进一步削弱诸侯王及宗室势力,却暗合鲁王妃心意。 于是乎,哪怕存在反对声音,鲁王妃仍力排众议,坚奉圣命。 亲娘已经点头,年少又无心国事的王太子自然不会反对。就这样,原本宠爱在身,几乎能同王妃分庭抗礼的几名妾室,陆续被送出王府,前往亲子封邑。 有朝廷旨意,又有鲁王府在侧,即使王子成年,除每年税收,也无能-插-手-县内诸事。 不过事无绝对。 随着汉帝国对外征伐,疆域不断扩张,若宗室子弟足够争气,才学武力不亚他人,未必不能以战功再封诸侯,功劳足够大,封王亦非虚话。 反过来说,没有这份能耐,最好莫要蹦高,心甘情愿做个吉祥物,安于现状才是本分。 相比沉迷酒色,身体早就垮掉的鲁王,长沙王之事略微复杂。 刘彻不信向来健壮的王兄会突然薨逝,特命当地官员及绣衣使者详查。最终查出,是有越人首领进献美人,和怨恨刘发的国官联手下-毒,当即雷霆震怒。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因刘发之死,刘彻下旨国官斩首,夷三族。诛越人首领,该部男子皆杀,余者尽罚为奴。 案件了结之后,刘发长子刘庸嗣位。余子及翁主各得封邑。因刘发在南越有大量柘田,长女和次女主动上禀,愿将封邑让与兄弟,自请往越地。 刘彻感念亲情,准两人奏请。 两位翁主年纪虽轻,却是聪慧过人,性情果决。 抵达南越之后,采取-铁-血手腕,敢乱者杀,心怀不轨者杀,不从汉令者杀。短短数月时间,杀得当地血流成河,凶名传遍百越。 鉴于这场杀戮,宵小之徒再不敢冒头,匪盗及叛乱之人更是销声匿迹。 同这两位翁主相比,此前逃出汉边,投靠匈奴的刘陵,未免令人不耻。 在押送入京之后,赵嘉再未听到过关于她的消息。 唯一能确定的是,刘陵已经身死,而且未按宗室礼仪入葬,史官都未曾录笔。如非在百越杀出凶名的长沙王女,他甚至已经忘记此人。 几人在城外送别,以茶代酒,是因天子悼念兄弟,禁长安市酒一月。身为朝廷官员,自然不能以身试法。何况五人升迁太快,不知有多少人等着抓他们的小辫子,更要倍加小心。 魏悦手持杯盏,仰头一饮而尽。握拳捶过曹时几人肩头,其后覆上赵嘉前臂,道:“阿多,我在北地候你。” 话落,纵身跃上马背,猛一拽缰绳,战马发出嘶鸣,人立而起。 “保重!” 冷风呼啸,黑色大氅在风中翻飞,掀起同色衬里。 赵嘉站在原地,目送魏悦一行驰远,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外,方才收回目光。 正准备转身离开,脸上突然感到一抹凉意。 抬起头,漫天雪花洒落,洋洋洒洒,覆上巍峨城墙,铺满脚下大地。 长乐宫内,王太后躺在榻上,陷入昏迷,药根本喂不入口,尽数顺着嘴角滑落。阳信和隆虑守在榻边,见状,忙命宫人取来巾帕清水。 “再去煎药。” 不顾刺鼻的气味,隆虑公主坐到王太后身边,仔细擦拭她嘴边的污痕。阳信本想上前,实在受不住药味,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对上隆虑的目光,阳信不免有些心虚,咬住下唇,为掩饰愧疚,将远在渔阳的二公主扯了出来。 “母后病成这样,渔阳早该得信,为何还不回来。” “阿姊。”隆虑公主皱眉,止住阳信的话,“渔阳郡距长安甚远,来回都要时日。母后病情渐有好转,阿姊说话总该留心。” “我哪里说错了?”阳信不忿。 想到隆虑如今的日子,对比自身,不忿转为怨恨,眸光一利,就要与之争辩。 “行了。”本该陷入昏迷的王太后,不知何时苏醒,睁开双眼,疲惫道,“都住口。” “母后!” 见她苏醒过来,阳信和隆虑再顾不得争辩,都是面露喜色。 “速召侍医!” “去禀报陛下!” 宫人宦者急向门外,差点撞上来问安的陈娇。 得知是王太后苏醒,陈娇快步走到榻边,不等开口,突然被阳信一把推开。 “走开,莫要你假装好意!” “阿姊!”隆虑连忙阻拦,却还是慢了一步。被王太后拽住手臂,低头望去,看到王太后脸上的表情,不由得一阵心惊,“母后?!” 陈娇踉跄两步,被同行的许美人扶住。 阳信仍不依不饶,再次伸出手来,口中道:“若非是你,母后怎会病成这般模样!” “阿姊,快住手!” 隆虑察觉不对,忙要拉住阳信。 奈何阳信心头积压火气,既有对曹时,也有对刘嫖,同样有对陈娇,突然间爆发,岂是她能拦得住。 长公主突然对皇后动手,形似泼妇一般,殿内的宦者宫人俱被惊住,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等意识到眼前究竟发生什么,登时寒毛倒竖,再顾不得其他,纷纷上前想要拉开阳信。 时至今日,谁不知帝后感情甚笃。而天子对长公主是什么态度,有眼睛的都能看到。如果皇后在长乐宫受伤,他们这些殿内伺候的,全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最要命的是,谁能想到大汉的长公主会做出这般举动! 宦者宫人一起涌上,许美人和大长秋早拦在阳信跟前。 隆虑心中焦急,不时看向殿门,王太后冷眼旁观,根本不出声音,仅在视线落到陈娇身上时,才会闪过一抹怨-毒。正是这抹怨-毒让隆虑心惊,从脚底蹿升起寒意。 在她惊疑不定时,天子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前。 目睹殿中混乱,刘彻面现沉怒,大步走上前,握住阳信的手腕,一把将她挥开:“够了!” 声如惊雷,殿内众人似被定格。 短暂凝滞之后,宦者宫人尽数伏跪在地,颤抖着不敢抬头。 陈娇扶着许美人,站稳之后,用绢帕按住她被刮伤的脖颈。 刘彻看到沾染在两人衣摆的血迹,再看状似疯癫的阳信,以及靠在榻上的王太后,神情冷如寒冰。 隆虑公主站起身,想要开口求情,被刘彻扫过一眼,话堵住喉咙里,到底未能出声。 “皇后先回椒房殿,召侍医。” “诺。” 待陈娇和许美人离开,刘彻挥退所有宦者宫人,直接走到榻边,母子俩四目相对,一个冰冷,一个漠然。 隆虑试着靠近阳信,却被一把挥开。 思及她方才的样子,直觉很不对劲。两人是亲姊妹,自幼一同长大,她知晓阳信骄纵,却不会鲁莽到如此地步。 究竟是为何? “母后,”刘彻冷声道,“长姊自三月前常来长乐宫,其后性情愈发暴躁。此前纵仆当街行凶,视律法如无物。今日更状似疯癫,欲伤皇后,母后如何看?” 王太后冷笑一声,转头不语。 隆虑来回看着刘彻和王太后,一个念头闪过脑海,神情愈发惊疑不定。 阳信似明白,又似不明白,眼神甚至有几分呆滞。 “母后不想说?”刘彻背负双手,“也罢。” 有些事情他之前不挑明,是顾念最后一丝母子情分。 如今再看,何其可笑。 “送长公主归府,命侍医看诊。” “闭长乐宫。” “三姊,归府后,凡出自长乐宫的香料绢帛切莫再用。” 道完这番话,刘彻转身离开,径直迈出殿门,再未回头看上一眼。 隆虑并不愚笨,细思刘彻所言,如遭惊雷。先前因王太后重病生出的愧疚,顷刻被碾得粉碎。压下眼底泪意,向王太后行礼,母女俩的情分就此彻底断绝。 隆虑离开后,阳信也被送走。 王太后独在殿内,视线扫过飘摇的灯火,沉默半晌,突然发出一阵低笑,笑声逐渐增高,犹如唳啸,整个人近似癫狂。 元朔二年十月,魏悦、赵嘉和韩嫣北上赴任。 同月,阳信长公主重病,隆虑公主被诊出喜脉。 十一月庚午,皇太后崩于长乐宫,入葬景帝阳陵。 伴着墓门合拢,这位先为金王孙妇,后入太子府,最终母凭子贵,成为景帝皇后的女人,终于走完不平凡的一生。 一切是是非非,皆随她一同逝去。 落于史书上,不过寥寥数笔。竹简不被翻开,再不会为人提及。 ☆、第289章 第两百八十九章 元朔三年, 三月 长安已是春暖花开, 鸟语花香, 朔方之地仍是乍暖还寒, 春寒料峭。 自赵嘉北上赴任,迄今已有五月。 考虑到当地气候,以及迁徙的百姓多未抵达,赵嘉同韩嫣决定,先在城外搭建营地,暂时以帐为屋。待一切安定下来,抓紧召集人手, 由城墙和要塞开始重筑,并在原有的基础上,对城池进行扩建。 在赵嘉的计划中,朔方城不单单是军事重地,更将成为一处重要的通商口岸, 连接东西方商道, 成为外来商旅入汉的必经之路。 “郡城扩大规模, 城内设官寺,军营,增设军市和商市。” “城外置胡市,划定区域,许归降胡部落游牧。从战有功的胡骑, 依功劳大小分给土地, 准其迁居录籍。” 赵嘉铺开竹简, 提笔记下同韩嫣商讨的章程。 有云中郡和雁门郡为参考,两人经验不多,行事却能有条不紊,颁发的政令处处切中要害,令随行官员及朔方原有的郡官县吏心服口服。 “徙民仍未到,将界春耕,郡内青壮本就不足,不可大批征发。”待赵嘉停笔,韩嫣将一盏茶汤推到他面前,忧心道,“如此一来,筑城之事又将延后。” “无妨。”赵嘉放下笔,发现指节染上墨点,取来布巾擦拭,随后端起杯盏,轻轻吹了吹。 “阿多有主意?”韩嫣问道。 “郡内百姓忙于春耕,草原上的部落可不需要种田。” 茶汤味道不错,赵嘉一口气饮下半盏,缓缓舒出一口气,觉得手脚都暖和起来。 哪怕已入三月,朔方仍有冷风侵袭,帐篷内点燃火盆,身上穿着厚衣,手脚仍会有些冰凉。 “胡人?”韩嫣皱眉,迟疑道,“他们会筑城?” “不会没关系,可以教。”赵嘉轻笑一声,将余下的茶汤饮尽,口中道,“在云中郡时,为建要塞胡市,郡内人手不足,没少搜寻草原野人。消息放出去,给出一定好处,羌、氐各部还会争献羊奴。” “羊奴?”韩嫣认为更不靠谱。 “说是羊奴,多为部落仇杀抓获的战俘,身强体健,能干活。” “这样的人岂非桀骜不驯?”韩嫣仍是担心。 “桀骜不驯?”赵嘉站起身抻个懒腰,笑道,“王孙在长安长大,不了解边郡。有经验的小吏最擅使荆条皮鞭,落到他们手里,就算是凶猛的草原孤狼,照样要学会摇尾巴。” 见韩嫣眉心依旧不展,赵嘉弯腰收好竹简,直接将他拉出帐外,站在新冒出青叶的草地上,深深吸气,凉意沁入心脾,格外的爽快。 “王孙,既然到了边郡,行事就要按照边郡的规矩。和胡人打交道,必须抛开长安的条条框框。作战是这样,治理时亦然。” 韩嫣看向赵嘉,没有出声。 “能在草原活下来的狼群,都是凶狠异常。虽然匈奴已去,草原各部未必真正顺服,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掀起叛乱。” “要彻底驯服野狼,让他们老实听话,不敢轻易打羊圈的主意,必须采用最强硬的手段。” 赵嘉转过头,嘴角上翘,眼中却无半分笑意。 “弓箭,长刀,绳索,远比好言好语更为有用。” “阿多是经验之谈?” “可以这么说。”赵嘉话锋一转,“不过下刀之后总要给点甜头。” “甜头,是指胡市?” “还有草场。”赵嘉伸出手臂,在面前划过半圈,口中道,“强硬的手腕,锋利的长刀,诱-人的利益,足以让他们弯下腰,俯首帖耳。” 看着这样的赵嘉,韩嫣蓦然想起李当户的一番话:阿多和季豫是一类人,貌似温和,实则比任何人都狠。谁敢同他们为敌,绝对是脑袋不清醒,自寻死路。 韩嫣本以为自己观人透彻,经过几次对外征战,行事也足够果断。此刻对比赵嘉,仍不免赧颜。 莫怪天子一言决断,以赵嘉为朔方郡太守。 即使年龄尚轻,为政经验不足,以他的性情和手段,实是慑服诸胡的不二人选。 换成其他人,除非有魏尚、郅都等人的资历和威望,方能使朔方安稳。若是稍有怀柔,在下刀时有所犹豫,甚至改以招抚,朔方的局面非但无法维持,恐还会埋下祸患。 “在汉郡,自要遵守汉的规矩。” 赵嘉收起笑容,任由北来的风吹过脸颊,拂过鬓发,双眼微合,脊背挺直犹如青松。 “不老实,不守规矩的,尽可视为豺狼。” 对付豺狼需要什么? 弓箭,刀-枪! 元朔三年,四月,朔方太守赵嘉下令,征羌、氐、丁零及鲜卑青壮五万,筑朔方城及要塞。 同时办法的,还有一份“捕野人令”。 令中写明,野人游荡草原,聚为匪盗,为祸郡边,屡捕不绝。令各归降胡部,如获野人,可抵本部青壮劳役。 “捕十抵一,捕百抵十。” 如果捕到的野人足够多,超过部落应出的人手,郡内还会给以奖励,新盐、绢帛、牛羊及柘糖皆可以市换。表现最好的胡部,还有机会推举勇士,成为汉军辅兵甚至是正卒。 告示张贴在城内,由长吏每日宣读。 草原各部接连得到消息,首领和祭师纷纷合计,认为赵太守的命令不能违背,必须严格执行。谁敢冒出不服的苗头,必须立即压下。 这可是个凶人,杀起人来,足能和现任的云中守魏悦并驾齐驱。 从马邑之战,到歼灭白羊王和楼烦王所部,再到北击草原,西征荒漠,死在他手中的匈奴和随扈勇士不计其数。敢不从他的命令,天晓得会不会被-屠-部。 归降就有免死牌,就能硬起脖子抗命? 真有脑袋进水的他们管不着,总之,自己绝不蹦高作死。 各部也意识到,自己出劳役不太划算,一旦青壮都跑去筑城,部落缺少防护,女人的战斗力虽然不弱,遇到暗中窥伺的仇敌和盗匪也难保会翻船。 仔细对比,抓捕野人明显更合实际。 首先,游荡在草原上的野人会偷窃和抢劫牛羊,还会袭击落单的女人孩童,在各部牧民的眼中,属于必须清除的祸患,发现就会射杀;其次,抓捕野人不仅能免劳役,还能换得奖赏,运气好的话,更能在赵太守跟前刷一波好感,无疑是一举数得。 更何况,如今的草原和早年不同,随着匈奴连续战败,建立的庞大帝国彻底崩塌,四处游荡的野人连年增多,其中不乏残军和逃兵。 这些人聚集起来,不仅会骚-扰边郡,对期望安稳的别部同样是不小的威胁,自然是越早清理掉越好。 决定作出之后,羌和鲜卑最先动手,在阴山南麓大肆扫-荡,篦子一样过了数个来回。氐和丁零动作稍慢,阴山南麓抢不过,只能往北麓搜寻,同时向西延伸,野人没少抓,还顺便清掉两支盘踞在荒漠边缘,专门袭击商队的匪盗。 在被氐骑和丁零战车打上门时,匪盗上下都是懵的。 他们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好好呆在荒漠绿洲,压根没出“家门”,这些本该在草原游牧的打过来算怎么回事? 氐人和丁零目的是为抓人,自然不会好心为他们解惑。 十数辆战车闯入绿洲,轻易碾碎简陋的防御工事。骑兵如潮水涌入,一路横扫,追得匪徒狼狈逃窜,连骆驼都来不及牵,就被套马索接连捆住,拖拽在马后。 战斗过程中,氐人和丁零人惊喜发现,在汉和匈奴面前,他们是实打实的战五渣,对上羌骑和鲜卑,基本也是输多胜少,战绩很是拿不出手。而眼前这些穿着奇怪,有铁器都打不赢的匪徒,竟然比他们更渣! 此时此刻,他们终于体会到,将没用的渣渣踩在脚下摩-擦,是何等地痛快和爽感。 战斗结束后,氐人和丁零人瓜分战利品,发现马匪的首领竟然是月氏人。想到郡内最近透出的口风,都是一阵兴奋,顾不得继续向西,第一时间把人送回边郡。 大军西征时,楼兰遭到劫掠火焚,种种迹象和证据都指向匈奴和月氏。 只是匈奴被汉军揍得没脾气,不是藏进漠北丛林,就是西逃得无影无踪,自然没法追究。月氏还留在原地,做着证据都被清扫,自己安枕无忧的春秋大梦。 殊不知,楼兰国王和大臣没少抱着汉天子的大腿哭,刘彻也时常拿出自己的小本本,没少对着月氏画叉。 之所以一直没动手,实是西征结束不久,边郡太守面临交接,暂时稳定为上。 如今魏悦在云中走马上任,赵嘉出任朔方太守,雁门有郅都坐镇,上郡更有李广这根定海神针,边地固若金汤,漠南彻底纳入汉朝疆域,漠北也即将并入版图。 继续按部就班,稳步推进,下一个就是西域。 这种情况下,月氏横在中间,说归不归,说降不降,愈发让刘彻看不顺眼。 氐人和丁零送上的证据,严格说来,牵连不上月氏五部翕侯。 毕竟除首领之外,两百人规模的盗匪,仅有十多个出自月氏部落。但这不妨碍赵嘉和韩嫣着以笔墨,由长安大佬润色,再经有司誊抄一番。 天子盖章之后,月氏聚民为盗,劫杀往来商队,汉朝出兵伸张正义,自是理所当然,顺应民意。 这次朝廷出兵,赵嘉、魏悦和李当户等均未挂帅。 经朝中大佬举荐,以卫青、赵破奴和赵信等年轻将领率兵。李敢、魏昱、桑弘羊等少年加入军中,随大军一同出征,期望能战场立功。 此外,军中不乏赵嘉熟人,例如此前任长乐宫卫士丞,在窦太后去世后,转调未央宫的张次公。以及和窦良、陈蟜等一同加入五营,却没能熬过训练,灰溜溜返回家中,被父兄狠狠收拾一顿,踢到边郡的一干纨绔子弟。 大军途经朔方郡,暂时休整两日。 赵嘉惊讶发现,军中竟然还有一支“使团”。 正使不是旁人,正是点亮嘴炮技能的前临江王刘荣。 副使是个生面孔,经刘荣介绍,赵嘉方才知晓,这位笑容和善,言辞之间令人如沐春风的儒雅中年人,正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博望侯张骞! ☆、第290章 第两百九十章 张骞相貌英俊, 气质儒雅, 笑时眼角现出细纹,观之可亲。不笑时,整个人不怒自威,竟同郅都有几分相似。 其人直觉敏锐, 言辞犀利, 能在交谈中直指要害, 简直是天生的外交人才。 大军停留朔方郡期间, 赵嘉同刘荣张骞有过一次长谈, 获悉此次长安出兵,目的不仅是征讨月氏, 还要进一步探明西域各国,扫清匈奴残存势力, 以便设置西域都护府,将连通东西的商业要道彻底握在手中。 “天子之意,西域都护府设立,主官需熟悉当地风土,身有爵位, 战功彪炳,方能慑服诸胡, 不使其背后生乱。” 听刘荣透出的口风, 赵嘉不禁挑眉, 脑子里迅速闪过两个人名:曹时, 李当户。 以目前情况来看, 满朝文武之中,唯曹时和李当户曾率军西征,实打实的走过西域,给西域诸国留下深刻“印象”。 若要委派他二人,无需浪费太多口舌,仅率领几千步骑,在西域展开一场武-装-游-行,上至国王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必然会服服帖帖,轻易不敢冒头生事。 只不过,在他同魏悦韩嫣北上之后,两人掌管五营,拱卫天子京师,责任重大,未必离得开。如此一来,西域都护将落在谁的头上,当真有些难料。 三人谈得兴起,几乎忘记时间。 至掌灯时分,韩嫣自外巡视归来,除抓捕到十多名匪盗,还带回两头黄羊和一只野驼。 盗匪交给小吏看管,不日将投身城墙筑造。 猎物由伙夫料理,很快就会下锅烹饪。 韩嫣掀起帐帘,迈步走进帐篷。摘下头盔,同刘荣张骞见礼。随后坐到矮几旁,为自己倒了一盏茶汤,咕咚咚灌下肚,靠近火盆,用力搓着双手,总算是暖和些许。 “君莫见怪,实是北地早晚风冷。” 韩嫣搓手时,赵嘉回身取来一罐药膏,让他涂在发红的手指上。 药膏是医匠特制,为集齐材料,藏在地下的-毒-蛇都被挖了出来。成品颇有奇效,赵嘉派人给魏悦送去一批,郅都和李广等几位大佬处同样没落下。 “亏得已将四月,若是早些时日过来,能见到连天风雪。若无阿多准备的羊毛衣和皮帽手套,将兵怕是难熬。” 刘荣在雁门郡生活多年,对韩嫣的话深以为然。 张骞感到好奇,问了不少问题。 “这里是阴山南麓,远比草原上好。”赵嘉提起陶壶,注满杯盏,推到韩嫣手边,“昔年,匈奴白羊王和楼烦王皆在此处越冬,扎营安顿牧民,躲避狂风暴雪。” 韩嫣放下药膏,活动几下手指,端起杯盏,补充道:“我近些时日在北面巡逻,遇到一场强风,扎下的帐篷都被吹走,险些伤到人。” “不提朔方,沃阳冬日下雪,深能没过小腿。近年来郡内常有告示,边民日益富足,少闻雪塌房屋之事,倒是偶有趣闻。”刘荣用手比划一下,道,“我女最喜堆雪,还有冰灯。说来还要多谢阿多,难为有这份心思。” 赵嘉动作一顿,韩嫣和张骞交换视线,同时生出捂额叹息的冲动。 又开始了! 刘荣仿佛未曾察觉,话匣子打开,继续滔滔不绝。 不提早就习惯的赵嘉韩嫣,通过这些时日相处,张骞也逐渐摸清规律,任由刘荣去炫,不打断也不插话,沉默地拿起筷子,夹过一块蒸饼,放在铁网上烤,心中开始估算时间。 参考以往经验,蒸饼烤得焦脆,这位才能中途告一段落。 待麦香开始飘散,张骞解开装调料的布袋,捻起一撮,仔细洒在蒸饼两面。 没和刘荣成为同僚之前,张骞自认为口才不错,在长安也排得上号。和刘荣熟悉之后,自信很快被打破,迅速甘拜下风。 发展到如今,一旦刘荣开始炫女,张骞就会头疼。 先前没经验,忍不住打断话题,造成的后果就是,被这位前临江王拉着说足两个时辰,想走都走不掉。 每次回忆涌现,张骞都会佩服自己,如此可怕的境地,到底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抵达朔方郡后,张骞忽然发现,对于刘荣的炫女习惯,赵嘉和韩嫣有极佳的应对方式,无外乎随他去说,偶尔应上两句,直到他说过瘾为止。实在撑不住,就给自己找点事做,总能设法熬过去。 张骞有样学样,意外发现效果不错。 习惯之后,他竟能一心多用,一边和刘荣说话,一边思考公务。想到关键处,还能摒弃外物,进一步集中精神。 要么说,人都是锻炼出来的。 有刘荣在侧,张骞的各项能力不断拔升,得到质的飞跃。 凭借这份惊人的专注力,以及外交上的天赋和过人的口才,张骞随大军走遍西域,踏过中亚和西亚,远至欧洲大陆,留下骄人战绩,成为汉武朝杰出的外交家。 落在太史公笔下,非“惊才绝艳”不能形容。 后世学者翻阅史书,必会感叹盛世繁华,方能有如此精彩人物。绝不会想到,这位在欧亚各国纵横捭阖,令各国贵族官员高山仰止的人物,竟然会有这样一段历史。 刘荣的炫女特性,催生出张骞“一心二用,舌战群雄”的惊人技能。 在两人的带领下,汉朝使团沿着军队出征的道路,足迹遍布亚欧各国,和安息、条支、身毒乃至罗马打嘴炮,撸袖子开群架。 小国不提,大国开嘴炮之前,军队必然有过交锋。开嘴炮之后,多数还会继续打。 无论对上谁,甭管战车还是骆驼骑,也甭管弓骑兵还是重步兵,汉军尽数都能打赢,将对手铲飞,挂上天空当星星。 次数多了,各国逐渐回过味来,给汉帝国盖上“蛮横不讲理”的大戳。 对于这样的大戳,刘彻坚决不接受。 为给天子解忧,汉使团自然要再度出马。 基于天子的怒气值,原本仅是一个回合就能结束,如今必然要来上两至三轮。基本流程如下:先武力收拾,再精神打击。打击不够精准,对方不服,那就继续开架,揍趴下再来嘴炮。 一次又一次,凡是敢给汉朝扣帽子,让汉武帝不爽,记在小本本上的,都会被轮番教做人。 身体和精神双重打击,非寻常能够承受。 幸运的双眼一闭直接咽气,不幸的还要继续忍受折磨,直至被教育到精神崩溃,做梦都在怀疑人生。 珠玉在侧,白璧为先,在刘荣和张骞的影响下,汉朝的外交人员走上一条独一无二,旁人无法仿效的道路。而且是一条道路走到黑,压根不打算回头。 元朔三年,四月 经过短暂休整,朝廷大军离开朔方郡,自阴山南麓开拔。 大军离开当日,赵嘉和韩嫣送出数里,目送帅旗消失,方才打马返回。 出汉边之后,依赵嘉绘制的地图,由向导引领,大军先过白龙堆,再西行进入楼兰。 汉军抵达当日,楼兰国王和贵族官员出城相迎,百姓夹道,献上美酒烤肉。 知晓汉军将西征月氏,不少楼兰人希望能加入队伍。辅兵不够格,他们情愿做役夫。月氏 人毁灭了他们的家园,杀死他们的亲人,他们势必要报仇雪恨 可惜楼兰人未能如愿。 一来汉军无此先例;二来,行军途中,如果被混进探子,难免造成麻烦。 第三,此次出征,辅兵随扈早定为草原各部,征召的役夫也有半数出自胡部,其中羌、鲜卑和乌桓占据多数。闻听楼兰想插一脚,各部首领自是不愿,非是军中有严令,怕是会抽-出刀子,当场给楼兰人一个教训。 离开楼兰之后,大军沿途搜寻月氏各部痕迹,经过且末、精绝和于阗等国,最终越过葱岭,追上五部翕侯。 双方在距妫水不远的荒漠边缘展开决战,战鼓声中,月氏的骆驼骑很快被汉骑凿穿。 卫青运筹帷幄,采取先发制人。 汉骑从三面出击,迅速撕开月氏大军侧翼,不断从缺口涌入,彻底搅乱对方防线。 赵破奴彻底打疯了,仅以不到三千人,就杀到指挥大军的翕侯面前。遇月氏骑兵拦截,无法继续前冲,索性掷刀为矛,破风声中,扎入翕侯右肩。 趁敌人大乱,赵破奴抢过一杆长矛,如猛虎下山,一路横扫,硬是凿穿人墙,距目标不到十步。 月氏骑兵拼命挥舞短刀,却无法击退涌上来的汉骑,只能眼睁睁看着汉将所向披靡,翕侯的亲兵接连战死,其本人被长矛-贯-穿-胸腔,死在乱军之中。 咔嚓一声,月氏战旗被赵信砍断。 赵破奴将长矛扎在地上,挥刀砍下翕侯的头颅,挑在刀尖,高举过头顶。 “敌酋已死!” 吼声在混战中传出,汉军气势如虹,如巨浪拍岸,将月氏大军击得七零八落,进而彻底淹没。 三名翕侯接连死在汉将刀下,还活着的两人心生怯意,不敢恋战,竟不约而同撇开大军,仅带着亲信调头逃跑,看方向,应是直奔大夏边境。 “将军,是否派人去追?” 窦良发现异状,立即上禀卫青。 眺望翕侯逃走的方向,卫青略一斟酌,点出千名骑兵,由窦良和陈蟜率领,追袭逃走的翕侯。 “追袭即可,无需尽数斩杀。”卫青道。 必须留下几个人,让他们成功逃进大夏境内。 “诺!” 领会卫青意图,窦良两人率骑兵离去,很快消失在战阵外。 月氏残兵群龙无首,卫青抓准战机,下达全军压上的命令。 既然翕侯逃往大夏,待解决月氏残兵,汉军将顺势压上。届时,无论大夏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汉军的刀锋都不会有半分迟疑,必然要在边界切下一块。 唯一可惜的是,依照郎君的说法,现下不是扫灭大夏的最佳时机,还需该国扎在原地,同安息互相牵制,彼此消耗实力,方便长安消化西域,进一步平稳布局。 不过,倒也不急。 卫青挥刀砍杀一名月氏骑兵,甩掉刀锋血水。 待到朝廷再次挥师,必将兵临大夏王城,一战而下! ☆、第291章 第两百九十一章 为摆脱汉军追袭, 保住脑袋,月氏翕侯和亲兵一路飞逃, 马腹贴地,头也不敢回。 遇箭矢从身后飞来,身边的亲卫接连栽落马背,两名翕侯的心提到嗓子眼, 不断咽着口水,喉咙仍干得发疼。头皮紧绷, 脊背一阵阵发凉,唯恐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破风声中,月氏人撇下落地的同伴,继续加速, 只求能尽快进入大夏。 在两名翕侯的印象中,大夏皇帝安条克七世与自己同出月氏, 数年来始终保持联系。 遇到大夏和安息开战,月氏接到消息,主动出兵相助。 这支三千人的军队,大部分随大夏皇帝出征,另有少数驻扎在大夏边境, 和大夏守军一起提防流窜-骚-扰的安息弓骑兵。 若能同安息守军汇合,即使无法击败身后的追兵, 自保逃命总没问题。 两名翕侯同时怀揣希望, 寄希望于汉军不会踏入大夏边界, 轻易同大夏全面开战。 万一希望成真, 他们就有机会活下去。借助大夏皇帝的帮助,召集散落的族人和部民,重新恢复人口,再次振兴月氏。 想当年,匈奴不断强盛,先败东胡,后击月氏,还曾扶持乌孙同月氏抗衡,几乎将月氏压得喘不过气来。 如今不过是历史重演,没什么了不得。 给他们机会,他们就能东山再起。 月氏不会灭绝,绝对不会! 可惜两人和匈奴没有联络,否则的话,必然会听对方感叹一声,想当初,他们也是怎么想。结果……不提也罢。 两名翕侯拼命挥舞马鞭,身侧的亲卫一个接一个落马,唯有坐骑继续狂奔,造成仍有人守护的假象。 越过一条干涸的水道,两片绿洲遥遥在望,大夏边界近在咫尺。 翕侯大喜过望,再次加快速度,想要在汉军追上来之前,进-入大夏边境,向守军求助。 不料想,生的希望刚刚腾起,就被现实击得粉碎。 身后的破风声稍停,迎面忽然飞来一片箭雨,恰好拦在两人面前,迫使他们拉住缰绳,无法继续向前。 箭矢扎入沙土,彼此交错,形成一条黑色屏障。 失去主人的战马和骆驼倒在血泊中,挣扎着想要站起,最终只是徒劳,倒在染红的黄沙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月氏翕侯望向箭雨飞来的方向,神情惊疑不定。 “我……” 其中一人想要开口,话没说上半句,身后已传来隆隆马蹄声,显然是汉骑追至。 性命危在旦夕,两名翕侯再不敢拖延,高声吼道:“我乃月氏翕侯,大夏皇室宗亲!” 大夏皇室的确出自月氏,但月氏内部也有划分,现在的皇帝安条克七世,祖上同两人出自不同部落,关系的确有,亲缘实在说不上。 奈何情况紧急,两人顾不得许多。为能进-入大夏,保得平安,别说自认宗亲,冒称皇室都干得出来。 喊话过程中,月氏守军的箭雨终于停下。 翕侯不由得大喜,没有耽误时间,立即策马前冲,越过扎在地上的箭矢,直奔大夏守军。 窦良和陈蟜率军赶到,恰好见到这一幕。 想到卫青的命令,两人下令骑兵减速,作势要放箭,却箭箭偏离目标,确保残存的目标能越过边境,得到大夏军的“保护”。 “差不多了。” 月氏翕侯和大夏守军顺利汇合,窦良和陈蟜都是精神一振,下令骑兵全体加速。 “冲阵!” 汉骑由慢及快,雷鸣般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大夏守军是从国内新调,为的是抵挡安息斥候和小股弓骑兵。因驻地之故,此前从未曾见过汉骑,自然不知晓来者身份。 见千余骑杀气腾腾袭来,第一反应就是放箭。 控弦声接连不断,箭矢聚成黑云,划过半空,在嗡鸣声中飞向汉骑。 “举盾!” 西征的汉朝大军,骑兵均着铁甲,佩强弓长刀。左前臂嵌有圆形小盾,专为抵挡飞矢,右臂下藏有手-弩,为近战防卫。 战马额前和身侧也覆有甲片,专为冲阵和抵挡箭矢。 这原本是五营亲军独有的装备,在同兵家演武大获全胜之后,逐渐推广至边郡骑兵和步卒。 数万军队更换甲胄和武器,耗费的钱绢委实不少。不客气点讲,如今武装一个黑甲骑兵,提前二十年,能拉起一伍轻骑。 文帝和景帝时期,哪怕钱库堆满,串钱的绳子朽烂,朝廷也没敢这么做。 今非昔比,通过赵嘉的影响,以及大军连战连捷,国库不断丰腴,武帝产生新的经济和治政理念,逐渐掌握越打越富的精髓。无需担忧耗空家底,大可以撸起袖子,敞开手脚去浪。 苗头刚出现时,朝中大佬不免担忧。 即使一年比一年富裕,国库超过前朝,也不能这样大手大脚。毕竟大军几次出征,耗费的钱粮有多少,都是有目共睹。 为纠正天子的态度,包括窦婴和直不疑在内,都曾向刘彻进言。 刘彻的应对方式很简单,三公九卿召集起来,关起宣室的门,让少府和太农令轮番做财政报告,统计朝廷现有多少钱粮,马上能增加多少,明岁又会达到什么样的数字。 一项项列举出来,巨细靡遗,让众人有个清楚透彻的认知。 报告完毕,刘彻又命人抬出几只木箱,里面是赵嘉和魏悦秘呈的奏疏,记录此前大军西征过程中,真实缴获究竟有多少。点出沿途绿洲疑似存在金矿,并认真写明,安息大夏匠人擅长冶炼锻造,两国境内都可能有铁矿。 竹简传阅下去,宣室内除了翻阅声,再无其他声息。 最后一册竹简看完,大佬们神情产生变化,如刘彻预料,全都有了一个新的认知:原来朝廷这么有钱,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有钱! 没有穷兵黩武耗空国库的隐忧,无需担心国内不稳,大佬们自然紧随天子脚步,一同放飞自我,开始甩开膀子浪。 以目前的条件,别说武装几万军队,就算十几万,几十万乃至上百万,照样没问题! 南征拿下百越,红利已经逐步显现。 从南运来的稻谷和柘糖源源不断,去岁有郡县发生蝗灾,有奸商囤积居奇,意图哄抬粮价,太守和都尉呈上奏疏,朝廷直接调拨粮食,一批批稻谷运到,粮价始终平稳,甚至一度下跌。 参与此事的商贾,非但没有大赚一笔,反而赔得倾家荡产。事后更被官寺追究,一个个捉拿下狱,罪重者斩,罪轻者罚为城旦,押送往边郡,至少要服五年苦役。 南征巨利如此,西边岂能小视? 比起稻谷和柘需要开荒和生长期,至少一两年才能收获,中亚和西亚的矿产,只要锁定位置,地盘打下来,直接命人开挖,转道运回国内,再简单不过。 搜寻匠人看似麻烦,实则办法有得是。 赵嘉想通过安息商人,走商业途径。大佬们手段更狠,土地占下来,上面的人自然就是我们的! 于是乎,在赵嘉埋头朔方郡,组织迁徙人口,撸起袖子大搞建设时,远在长安的刘彻和三公九卿集体放飞自我,撒丫子狂奔在历史的岔道上。 鉴于大佬们权重惊人,硬生生将岔道踩成官道,而且不断扩展,越走越宽。完全就是“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的真实体现。 君臣达成一致,开疆拓土成为题中之议。 汉军更换甲胄武器,提升战斗力,无一人提出异议,当场全票通过。 在安息和大夏打得火热,中亚西亚乱成一团时,汉军完成换装,追着月氏来到大夏。 身为主帅的卫青,打定主意要在大夏边境切下一块。最主要的目的,是方便搜罗匠人,完成赵嘉没有实现的目标。 至于匠人搜罗完毕,大夏会不会派重兵夺回失地,卫青早有对策。 此地同汉不接壤,中间隔着西域,能守住自然好。既能趁机立下一处桥头堡,又方便将藏在地下的金矿彻底握在手中。 如果守不住,同样没关系。 汉军撤退之前,完全可以通知安息,让对方过来接手,在这场混战中添一把火。 歼灭月氏残兵后,汉军开始清理战场。 卫青骑在马上,眺望大夏方向,想到赵嘉讲过的兵法和典故,认真开始思考,发展到后一种情况,是否该留下一支骑兵,隔三差五给两边添些火,让他们打得更热闹一些。 不提卫青如何定计,窦良和陈蟜同大夏守军相遇,想到刘荣和张骞曾言,同安息、大夏之属开战,为方便“战-后-清-算”,必须让出刀理由站得住脚,当下准备牺牲一下小我,在冲阵时故意露出破绽,假装挡不住密集的箭雨,“中箭”负伤。 奈何想得容易做起来难。 基于老兵战场经验丰富,新兵平日里没少实战演练,遇到箭矢飞来,多数骑兵形成条件反射,加上铠甲防御力惊人,想“中箭”绝没那么容易。 眼见计划不成,窦良当场发狠,抄起一枚飞来的箭矢,直接卡在肩甲上。 这样的机智,简直防不胜防,就问对手懵不懵,怕不怕! 陈蟜恍然大悟,和麾下骑兵有样学样,一边“负伤”,一边痛斥大夏守军:“窝藏月氏贼寇,袭伤我将兵,是要同我为敌!” 对于汉骑这一系列操作,大夏守军果然集体发懵。 等将领意识到情况不对,窦良和陈蟜已经收缩队形,同时释放-烟-筒,给大军送出消息。 身在前线的安条克七世根本不会想到,在他和德米特里打生打死,决战中亚之巅时,自己身后即将起火,而且火势相当不小。 ☆、第292章 第两百九十二章 平原的战场上, 安条克七世击退安息轻骑兵,回到大帐,尚未来得及解下战甲,就遇蓝市城送来急报, 国境东端遇袭, 一支规模逾万的骑兵长驱直入,击溃边界守军,连占数城,距王都越来越近。 看过急报, 安条克七世大惊失色。 “难道是安息派兵偷袭?” 不怪他如此想。 两国的战争陷入胶着,大夏调动全国力量, 附属小邦和部落被陆续召集, 兵力达到数十万。安息贵族接连参战,六大马兹班齐聚战场, 除弓骑兵外,已经出现重骑兵,和大夏最精锐的重步兵交锋,能轻易冲破防线。 让大夏庆幸的是,这样的重骑兵数量不多。 绝大部分安息军队仍是弓马为主的轻骑,大夏集中优势兵力,战场上的胜率基本对半开,迄今没有出现大败。 交战双方势均力敌, 旗鼓相当。想要一战分出胜负, 可能性趋近于零。 面对胶着的战况, 无论安条克七世还是德米特里,都比开战时变得谨慎。 两人十分清楚,看似平稳的战况,实则危如累卵。稍有不慎,都可能发生意外,最终导致一场溃败,满盘皆输。 接到蓝市城的急报,得知国境东端被袭,安条克七世再无法保持镇定。 如果真是安息派出奇兵,绕过主战场,从背后攻入大夏,对他而言,后果近乎是毁灭性的。 联系今日战况,安条克七世甚至发散性思维,对方是否故布迷阵,假装落败,好让他放松警惕,配合东面的袭-击? 越想越有可能,安条克七世实在坐不住,起身在大帐内来回踱步。脑子里乱糟糟一片,想要召集群臣商议,又很快改变主意。 战场上最忌人心动摇。 如果知道国境被攻破,王都遭到威胁,难保不会有人主张分兵,出现同安息讲和的声音都有可能。万一主和的声音占据上风,国王出征无功而返,反而损兵折将,他势必会声望大减。 安息皇室内部不太平,国王和王叔互相争-权,大夏也不是铁板一块。 安条克七世以武功闻名,用自身的强悍威慑他人。突然声望跌落,不复以往强势,皇室内部定会有人生出异心,甚至对他发起挑战。 首当其冲的,有极大可能是他的长子和次子。 安条克七世停下动作,握紧镶嵌宝石的权杖,开始在心中衡量,究竟该如何解决这场危机。 趁安息自以为得逞的时候,向对面发起总-攻,亦或是派人潜入安息国内,联络安息皇帝,从背后给德米特里下刀? 几个念头在脑中回旋,却都是把握不大,无法一举破解难题。 就在安条克七世苦思无策,眼底浮现血丝时,又一封急报送到。 解开系绳,展开羊皮,安条克七世的神情变了数变,仿佛一夕落入地狱,又从地狱升至天堂,可惜没等站稳,直接被-塞-进满嘴苦果,还不能吐,必须主动往下咽。 “陛下,王都送来消息……” 随军出征的大臣走进大帐,看到安条克七世的样子,话卡在喉咙里,满脸都是惊讶。 “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蓝市城送来消息,东端边境遇袭,五城被攻破。” “什么?!”大臣满脸震惊,倒吸一口凉气,“难道是安息?” “不是。”安条克七世递出第二张羊皮,道,“是汉军。” “汉军?”大臣的声音瞬间拔高,“那些恐怖的黑色骑兵?” “是。” 安条克七世回身坐下,双手交叠,紧握住权杖,口中道:“汉和月氏发生战争,月氏战败。汉军追逐月氏翕侯,越过荒漠,进-入大夏。” “这真是……”大臣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羊皮中写明,因月氏翕侯逃进大夏,汉军追袭时,和边境守军发生冲突,两名将领受伤,激怒对方的主帅,这才率军大举压上,连下东部五城,挥师逼近王都。 “据得来的消息,受伤的汉朝将领身份很不一般,其中一人的长辈官居要职,是皇帝心腹;另一人的姊妹是皇帝的妻子,王朝的皇后。” 说到这里,安条克七世无比头疼。如此显赫的身世,换成任何人都不会善罢甘休。 大臣捧着羊皮,默然无语,不知该如何宽慰。 “陛下,这上面说汉军拿下五城,没有继续向王城进攻,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转机?” “陛下,汉军长途跋涉,远离国境作战,纵然兵锋强悍,终究会受到一定限制。他们的目标是月氏,攻入大夏应是一时怒气,未必存着死战的念头。”大臣低声道。 “你是说?”安条克七世眸光微闪。 “大军远道征伐,追袭残敌,一路上粮草的消耗,武器的折损,人员的伤亡,都会影响战力。”大臣走到安条克七世近前,微微弯腰,声音压得更低,“将他们要的人送出去,再给出黄金宝石甚至是土地,设法让他们离开。” “如果他们不走?” “可以让对方开出条件。”大臣继续道,“陛下,月氏已经没有前路,交出月氏贵族,正好吸纳剩下的骑兵。何况,安息才是大夏最大的敌人!” “对,你说得没错。”安条克七世如醍醐灌顶,立刻抓住重点,“安息才是最大的敌人!” 和安息的这场战争,已经无法回头。 不说赌上国运,至少会影响到他本人的统治地位。 安条克七世不能轻易认输,绝对不能。 “陛下,事情必须尽快解决,还要小心,不能让安息人听到风声。”大臣退后半步,口中道,“臣提议,立刻派人返回王都,从都城派出使者和汉军商谈。只要对方的要求不过分,尽量答应下来,确保国内安稳。” “好。” 安条克七世做出决定,采纳大臣的建议,写下一份密旨,交心腹送回王都。 旨意中写明,只要汉军撤兵,黄金、宝石、香料和粮食都可以给。如果对方要土地,就将国境东面的荒漠绿洲划给他们。 这片土地名义上属于大夏,实际上,根本不归蓝市城统辖。 那里环境恶劣,游牧部落民匪不分,除了几块绿洲,没有任何价值。若是想要反悔,基于紧邻国境,大可以在同安息的战争结束后,再设法从汉军手里抢回来。 现阶段,为保持同安息的平衡,必须趁早送走汉军。为达成这个目的,付出再大的代价都值得。 皇帝心腹怀揣密旨,星夜兼程赶往蓝市城。 与此同时,之前停止进攻步伐的汉军,又一次摆开架势,大张旗鼓,准备向下一座城池进发。 在出兵之前,卫青特意叫过赵破奴,叮嘱他一旦开打,不要冲得太猛。 之前几次战斗,就是因为赵破奴和公孙敖冲得太快,赵信在后边拉都拉不住,该砍不该砍的一口气砍完,想找个带话的人都异常困难。 大概是汉军过于凶狠,连下两座城池后,到第三座城前,守官竟然连夜逃跑,军队稍微抵抗一下,被骑兵冲过,登时做鸟兽散。 按照卫青的计划,打下三座城池就可以停下脚步,等着大夏派出使者,利落举刀割肉。 万万没想到,一个没留神,前锋连下五城。 鉴于还不是攻占大夏的时候,卫青不得不中途叫停。要不然的话,赵破奴和公孙敖能一路撒欢,挥舞着长刀砍到蓝市城。 “将军,消息已经散播出去,想必很快会有结果。”张骞走进帐中,将一张羊皮送到卫青面前,“安多尔的商队数日前混入蓝市城,正按照计划行事。” “他们还没开始搜寻工匠?”卫青展开羊皮,从头至尾看过一遍。 “为免引起怀疑,安多尔十分谨慎,暂时动作不大。”张骞道。 卫青点了点头。 安多尔本为通译,此前获得赵嘉赏识,开始组织起人手,和安息大夏商人接触联络,大量市出柘糖和绢帛,迅速在西域等国打开局面。 朝廷大军征讨月氏,一路追到中亚,安多尔的商队也随之进发,并提前潜入大夏王都,为大军传递情报,照计划散播消息。 非是如此,窦良和陈蟜的身份如何能“泄-露”,并在王都上层人尽皆知。 大军连下数城,卫青料定大夏会有动作。 只要对方派人来,一切就好办。有刘荣和张骞率领的使臣团,割肉放血不在话下。 事实证明,汉军的武力威胁极其有效。 抵达第六座城下,仅是摆出架势,尚未真正动手,大夏使者就从王城赶来,不仅押来王城内的月氏贵族,还送出大量金银珠宝,求和的诚意相当足。 “这是贵国皇帝之意?”看过使者递上的羊皮卷,卫青道。 “勇武的将军,这正是我国皇帝陛下的旨意。”大夏使者态度诚恳,亲自打开箱笼,黄金宝石铺在帐中,金光灿灿,晃花人眼。 卫青没说话,张骞眯了下眼,笑道:“尊使是否忘记,我国两位将军被贵军所伤?” 伤了人,以为轻易就能了事? 大夏使者暗中叹息,又取出一张羊皮卷,呈到卫青面前。 看过其中内容,卫青没说话,递给刘荣。刘荣扫过几眼,又递给张骞。张骞从头看到尾,满意地勾起嘴角,将羊皮卷交还给卫青。 三人达成一致,由卫青开口道:“贵国如此盛情,想必之前应是一场误会。” 听到这句话,大夏使者总算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得以稍微放松。 待卫青亲口下令退兵,大夏使者目送汉旗东去,心情很是复杂。 黄金宝石固然贵重,对大夏皇室贵族来说,倒也不算什么。给出的土地是大片荒漠,既不能种植又无法放牧,也不会令人太过心疼。 唯有撕毁和月氏的盟约,将此前帮助大夏作战的月氏贵族交出去,让他始终无法释怀。 这样对待盟友,事情传出去,谁还会同大夏结盟? 依附大夏的邦国和部落,怕也会人心思动,就此埋下隐患。可如果不这么做,汉军未必会退兵,那样一来,和安息的战争定然没有胜算。 左右都是难题,想必陛下也是无奈,不得不做出选择。 不提大夏使者如何想,汉军行到中途,在河边休整时,卫青将羊皮卷交给赵破奴和赵信传阅。公孙敖、窦良和陈蟜心怀好奇,一起凑过头来看。 片刻后,几人陆续抬起头,都是双眼发亮。 他们此刻的心情,正如赵嘉当初在绿洲发现宝藏,脑子里只剩下三个字:发财了! 大夏手握宝山不自知,反而当做石块丢弃。 如果安条克七世知道自己大手一挥,将日后闻名于世的商道和储量惊人的金矿一并送出,估计肉疼是轻的,气绝升天都不足为奇。 ☆、第293章 第两百九十三章 元朔四年,五月, 天子行幸甘泉宫, 皇后陈娇、许美人及大公主、皇长子随驾。 途经一处秦时土垣, 圣驾驻跸,得长安急送捷报,上书西征大军取得大胜, 破月氏六万, 斩五部翕侯,擒月氏贵种十一,获牛羊百万,并有匠人、羊奴数万。 奏疏后另附,追袭月氏残部时,遇大夏边地守军,双方发生冲-突。事后, 为消除“误会”,避免冲-突加剧, 大夏主动求和, 送上黄金珠宝百余箱, 并让出国境东端大片土地。 自此,连接汉、西域、中亚以及西亚的重要商道,被汉朝牢牢把握。 籍由这条商路, 汉朝的丝绸、器皿、盐、糖和各种货物渊源不断流入亚欧各国。 尤其是丝绸, 不只运到地中海附近, 甚至出现在非洲大陆, 被埃及、努米底亚等国的王室贵族追捧,争相购买。 有王室和贵族为榜样,富裕的国民也对这些来自东方,精美绝伦的绢帛趋之若鹜。 年复一年,行走在商路上的驼队和马队不断增多。 至武帝征和年间,商队数量攀上最高峰。 这条连通东西的商道,也被冠以后世人耳熟能详的名字:丝绸之路。 如今商路尚在发展阶段,但随着汉军不断出征,武帝统治的版图不断扩大,历史上的西域都护府提前出现,从西域进-入中亚和西亚,以及通往地中海的道路,汉商俱能畅行无阻。 遇有盗匪出没,商队抵挡不住遭到损失,只要消息不被封-锁,汉骑很快就会出现。 一般而言,盘踞在商路附近的盗匪,很多是民盗军匪,目标多为西域和小邦商人,屡次得手,野心越来越大,行事也变得肆无忌惮。 在丝绸之路日渐繁荣时,终于有人胆大包天,开始朝汉朝商队下手。 商队中的护卫既有汉人,也有胡人。后者多出自归降部落,个顶个勇猛彪悍。遇上主动找死的,自然不会客气,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杀完不算,更要搜到匪徒老巢,来个连锅端才肯罢休。 次数多了,盗匪的身份背景自然隐瞒不住。 消息传到国内,汉骑如约而至,并有“外交人员”同行。 秉持先兵后礼,揍服再说的原则,汉军如狂风过境,横扫一切不服。揍完之后,集中对被揪出来的邦国部落实施再教育。 教育完成之后,还要择地驻军,以防类似的情况再度发生。 从汉武帝元朔年间,西域都护府设立,朔方郡兴起,丝绸之路初具规模,到太初年间,汉骑成建制在商路附近驻扎巡逻,不到二十年时间,汉帝国的兵锋遍指中亚、西亚,一度远达地中海。 黑甲骑兵盛威之下,罗马都被打得没脾气,只能认栽。 在至少四百年的时间内,汉帝国领跑整个亚欧乃至非洲大陆。 唯一有对抗能力的罗马军团,从诞生初就有短腿的毛病,被汉骑牢牢克制。 即使前三巨头之后又出现后三巨头,各个军事能力非凡,对上汉军也仅能勉强维持不败,很难握有胜算。 这样的情况下,想要凭武力将汉帝国的势力挤出地中海,纯属于异想天开。 汉武帝时期做不到,武帝的儿子、孙子乃至曾孙,一样做不到。 发展到后来,罗马人发现,甭管是军事民主制、共和制还是君主制,也甭管自家在欧洲和非洲是如何风光,遇到一身黑甲来去如风的汉骑,十次里有七八次都得跪。 军事上的碾压还不是最让人崩溃的。 每次战争结束,和汉使的谈判都让罗马人无比头疼。 每当他们群策群力,总结经验教训,以为找到对方弱点,能针对性地加以攻破时,谈判桌上就会出现一批生面孔,行事风格截然不同,比以往的对手更加生猛,当真令人束手无策,头痛欲裂。 后世研究罗马历史的学者,曾在罗马帝国的首都发现一批泛-黄-的羊皮卷,上面清楚写明某次谈判的整个过程。 羊皮卷中记载,谈判发生在一次大战之后,罗马正处于凯撒执政时期。 就列出的名单来看,罗马的在谈判桌上集合顶尖人才,堪谓同时期最豪华阵容。相比之下,汉使多数不曾闻名,在群星璀璨的时代,尚不够太史令独篇成文。 对比双方阵容,这场谈判,罗马理应占据上风。整理羊皮卷的史学家也是如此设想。然而,等到后半卷问世,设想直接被推翻,甚至砸得粉碎。 这是罗马人记录的历史,不存在过度美化对手的可能。 这样一支不闻于汉史的使节团队,在数日的谈判过程中,手撕罗马-精-英,实现全方位碾压,将对方轰得全无还手之力。 罗马人不甘心,索性直接掀桌,谈判就此无疾而终。 在这之后,史学家又陆续发现零散古籍,对照汉史,确定在谈判之后,罗马和汉朝军队又发生三场大规模的战役,分别由凯撒、克拉苏和庞培率领。 关于战争的结果,罗马方面的记载比较模糊,总结起来就是小胜有,大胜无;小败有,大败无,算是没输没赢,不功不过。 汉朝的记载就没那么客气,不仅详实记录杀敌人数,还录下俘虏的罗马将官姓名。 几场大战役后,部分罗马人和附庸蛮族没有返回欧洲,而是被汉军带回国内。 其中几名罗马将官,凭借优秀的指挥作战和训练步兵军团经验,加入汉朝军队,立下战功,陆续加官进爵,开始和草原各部展开激烈竞争。 双方各成团体,一边拼命抱汉天子大腿,一边-撸-起袖子狠撕,不撕到对方吐血不算完。 鉴于彼此都是硬茬,一时半刻分不出胜负,西域和百越等小势力只能在旁围观,时而呐喊助威,没谁敢主动加入,除非想做炮灰。 元朔年间,汉帝国的触角探入中亚,进展还算顺利。 依赵嘉之前的推测,拿下西域并不困难,要在中亚和西亚扎根,对抗慑服当地势力,并非那么容易,需要费上一番功夫。 万万没想到的是,卫青神来一笔,追着月氏翕侯冲进大夏,匠人没搜集多少,先拿下一片荒漠绿洲,将埋藏在绿洲下的金矿划拉到自家碗里。 战报送到长安之前,飞骑先过边郡,在朔方短暂停留,捷报闻于各郡太守。 彼时,朔方郡正大搞建设,人员和材料基本就绪,从城墙和要塞建起,随后是城内布局规划,最后才是胡市和各部聚落。 飞骑抵达当日,赵嘉正巧在城外巡视,得边民禀报,发现十数草原野人,抓到之后验明身份,竟是一伙匈奴残兵和漠北蛮人。 朔方郡周围早过数遍筛子,各部落首领恨不得挖地三尺去找,理应不存在漏网之鱼。 这伙人突然出现,很可能是从漠北潜入。 问题是他们来了多少,是偶尔出现,还是有计划迁徙? 赵嘉不敢轻忽,准备将人带回城内详细审问。同时派人给五原、定襄、云中和雁门等郡送去消息,提醒诸郡严查边界,以防有残兵和蛮人潜入。 进到城内,赵嘉亲自将人押送往囚牢。来不及审-讯,就遇上匆匆赶来的韩嫣。 “阿多,西边传回消息,我军大捷!” 韩嫣攥着一方绢布,翻身下马,大步来到赵嘉跟前。 “大捷?”赵嘉面现喜意,接过绢布,从头至尾看过一遍,不由笑道,“好!” “还有更好的。”韩嫣凑到赵嘉身前,压低声音说了几句。 赵嘉先是一怔,随即笑容扩大。 “没料到,当真没料到!” “的确。”韩嫣颔首道,“之前还想着该如何拿下这块地盘,没料想阿青几个走这一趟,轻易就得了过来。” “事不宜迟,需上奏陛下,尽速派军驻扎。”想到绿洲下埋藏的金矿,以及通向西方的商路,赵嘉心头一阵火热。 “我来即为此事。”韩嫣握住赵嘉的手腕,笑道,“快回官寺,阿多执笔,我来落印。” “好!” 甘泉宫内,陈娇沐浴之后,洗掉一身疲乏,斜靠在榻上。满头乌发垂落,发尾滴落水珠,晶莹恍如琉璃。 许美人走进殿内,坐到陈娇身后,从宫人手中接过布巾,亲自为她拭发。 “怎么这时候过来,阿女和阿据都睡了?” “都睡了,有内傅照看,妾才过来。”许美人换过一条布巾,确认发上不再滴水,才拿起一柄木梳为陈娇通发。 “长安送来捷报,陛下召群臣议事,今夜应会留在前殿。”陈娇打了个哈欠,慵懒道。 许美人轻笑一声,放下木梳,搓热手指,轻轻按压陈娇的发顶。 “殿下可是累了?妾为您按一按,能睡得舒适些。” “嗯。”陈娇应了一声,半合双眼道,“卫妇已召集人手重组商队,再过数月,就能出发西行。” “殿下的意思是?” “我有意助她,也要她能强硬起来。” “殿下还满意?” “尚可。”陈娇翻过身,笑道,“你阿兄在战场受伤,无法留在军中,莫如同卫妇联手,在长安市货。今后有机会,让家中子侄随商队闯一闯,再从军中晋身,自能优于他人。” “殿下,此事……” “我知你心中顾忌,然今时不同往日。陛下有开疆拓土之志,至少二十年,都是儿郎建功立业的良机。” 陈娇单手挑起许美人的下巴,望进她的双眼,沉声道:“窦氏、陈氏、王氏乃至薄氏子弟都被重用,足见陛下之意。只要有分寸,别逾矩,大可让家中子弟放开手脚。真能升官加爵,那也是他们的本事。” “诺。” 许美人浅笑应声,螓首蛾眉,杏脸桃腮,秀色堪餐。 ☆、第294章 第两百九十四章 元朔四年, 六月 征月氏大军班师回朝, 途中接到长安飞讯, 命分兵驻于荒漠绿洲, 尽速建起要塞,筑造小城,将大夏东端的大片土地尽数纳入汉朝版图。 因缺乏木料,卫青和赵破奴等采纳通译的建议,参考当地人的做法,采石堆墙砌屋。队伍中的月氏和大夏匠人,以及有力气的战俘和羊奴, 尽数派上用场。 工程开启时, 负责指挥的汉将参照地图,将埋藏黄金的绿洲包围其中,层层筑起防护。 此后的漫长岁月中, 随金矿不断开采,惊人的财富现于世间, 这座建造在荒漠中的沙岩古城变得举世闻名, 被称为“黄金之城”。 无数的商队途经此处, 感叹于城池的雄伟, 城内的繁华。 心怀歹意的匪徒绕城徘徊良久,却始终寻不到金矿的入口。一旦被守军发现,有一个算一个, 都会吊上城墙, 警告后来者, 莫要怀抱侥幸以身试法。 因城下埋藏的黄金委实惊人,不乏有各方势力联合起来,意图铤而走险。 结果证明,想凭借武力从汉朝手中抢东西,纯粹是白日做梦。 凡参与“抢劫”者,只要查明身份,无论是匪徒、商人、部民,还是各部首领和各国贵族,全会被抓捕下狱。 对于抓来的人,汉军的处置十分简单,要么砍头,要么罚为苦役。 在抓捕过程中,汉军发现为数不少的匈奴残兵。 他们本该跟随伊稚斜西行,可惜中途迷路,被落在身后。为了生存,不得不融入当地部落,和当地人通婚。 年复一年,凭借过人的身手,逐渐在部落中占据一席之地。站稳脚跟之后,开始彼此联系,集结起来,形成一股不小的势力。 如果给他们充足的时间,未必不能凭实力抢占部落,更牢固地扎下根基。 只能说事不凑巧,因黄金城一事,汉军大举出兵,清扫周围势力。凡是牵涉其中,甭管部落还是小国,也不管之前和汉朝的关系如何,必定会被汉骑找上门,挨个进行收拾。 残存的匈奴势力由此-暴-露,再无半点壮大可能。 基于此事,汉武帝决定仿照西域,在荒漠地区设立都护府,派遣已为侯爵的赵破奴和赵信共镇此地。 汉军刀锋所指,人头滚滚,血雨染红黄沙。 闪着寒光的刀锋近在咫尺,再无宵小之辈敢打金矿的主意。 两人镇守黄金城期间,汉军兵指欧洲,和罗马打过几个来回。 闻知大军凯旋而归,登上城墙,看到扬鞭策马,意气风发的霍去病、魏昱、李陵和曹襄等人,两人仍感热血澎湃,恨不能领兵再次西征。 自丝绸之路开拓,黄金城、西域都护府和朔方郡,就成为商队往来贸易的必经之地,有重臣和重兵把守。 赵破奴和赵信镇守黄金城十数载,曹时以列侯执掌西域都护府,一呆就是二十年。 朔方城由赵嘉主持建造,朔方郡的规划发展,郡内繁荣的商市和胡市,处处能见到他的影子。 即使他在数年后升迁入朝,位列九卿,主持国家财政,世人提起朔方郡,首先想到的仍是赵侯。 从元朔年到元狩年,再到元鼎年,景帝朝任命的边郡太守陆续卸任。云中守和定襄守告老,雁门守和上郡守升任九卿,渔阳守调往长安,五原守、代郡守和上谷守也先后换人。 此间,赵嘉出任朔方太守,魏悦镇守云中,李当户接替郅都坐镇雁门,代郡则交给在征月氏时立下大功的窦良和陈蟜。 原本由李广镇守的上郡,继任者出乎众人预料,竟是本为赵嘉亲兵,弱冠统领大军的卫青。 对于这个变化,他人或感到诧异,赵嘉实是早有准备。 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 不管历史如何改变,精彩的人物终不会被埋没。哪怕道路出现曲折,也会以另一种方式展现于世人面前,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渔阳太守的人选,武帝经过再三考量,择定二公主之夫,南宫侯张生。 接到圣旨当日,捧着官印和绶带,张生不觉如何惊喜,反而心中忐忑,觉得十分奇怪。 他自认治政能力十分一般,战功也是稀松平常,平生志愿就是安安稳稳做个侯爵,同妻儿安享天伦。 天子为何属意于他? 实在想不明白,心中没底,张生唯有找渔阳公主商量。 对丈夫的疑惑和担忧,渔阳公主颇觉好笑,将牙牙学语的幼子交给内傅,遣退婢仆,方对张生细道此间因由。 归根结底,无外乎是平衡朝中,在外戚和贵人中再立一个标杆。 “窦良和陈蟜,一个是代郡太守,一个是代郡都尉,王须任官朝中,战功不显,治政颇有建树。几家都是外戚,考虑到皇亲宗室,天子要平衡也要施恩,才会有此安排。” 细思渔阳公主之言,张生恍然大悟。 “公主所言甚是,是我未能想到。” 早在数年之前,漠南漠北尽归大汉版图,渔阳再未经历战火,因盛产新盐,逐渐转为商贸大郡。出任此地太守,对张生而言并非多么大的挑战。 遇上实在解决不了的难题,还有从京中派来的官员。 总之,天子要立标杆,要在宗亲外戚之间找平衡,他遵照圣意就是。 因陈蟜出任代郡都尉,隆虑公主离开封邑,随他一同北上。代郡和渔阳相隔不算太远,渔阳和隆虑时常通信,有机会也会聚上一聚。 提起早年,姊妹俩的心情都有些复杂,话语间中不乏感慨。想到留在长安,离开曹时再嫁的阳信,两人又是唏嘘不已。 虽然汝阴侯不比平阳侯,战功和官位都逊色一筹,好歹夫妻和睦,前岁又诞下一子。阳信的脾气不比早年,渐渐变得平和,再进未央宫,同陈娇也能平心静气地说上几句话。 “长姊想开了。”渔阳公主放下漆盏,感叹一声。 “长姊离平阳侯,再嫁汝阴侯,有皇后在陛下面前进言。”隆虑公主留在长安,比渔阳更为了解内情。 “皇后?” “对。”隆虑公主颔首道,“陛下是什么脾气,你我都了解。长姊做下诸多错事,在长安城闹出过不小的风雨。如非皇后出面,事情不会轻易解决,流言也不会快速平息。” “如此,当真要谢她。”想到早年和陈娇的种种,渔阳公主不免摇头。 “她未必想要这声谢。”隆虑公主淡淡一笑。 渔阳公主思量片刻,不得不承认,隆虑所言在理。 “骨肉至亲,陛下终非无情之人。长姊过得不好,当年的事就会变成一根刺,长久扎在他心里。皇后得大母教导,这些年来的言行作为,前朝后-宫有目共睹。她比你我想得更加聪明,为人通透,也更了解天子真正的心思。” “的确。”渔阳公主点头,随即惋惜道,“可惜她至今无一儿半女,要不然……” “阿姊,你想错了。”隆虑公主打断渔阳公主的话,“现今的情况未必不好。” “怎么说?” “诸皇子皇女,哪个不尊称她一声‘母后’?皇长子、皇次子和皇三子均得她教导抚育,皇长子更是在她膝下长大。这三位皇子长大后,不为太子也将是诸侯王,将来岂能不孝顺她?” 宫中现在的平衡,正是最好的局面。 如果椒房诞子,公主必将万千荣宠,万一是个皇子,前朝-后-宫都将掀起波澜。甚者,陈娇多年的努力也将毁于一旦。 “父皇,阿彻。”渔阳公主苦笑一声,垂眸看向漆盏,口中道,“天子果真寡情。” 姊妹俩关起房门说话,自不会被外人听去。 不过,她们这番话,确实暗合陈娇的处境和心思。 早在多年之前,陈娇就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她曾有过不平,也有过心酸和愤怒,然而,每当想起窦太后的教导,她终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刘彻寡情,并非真正无情。 天家夫妻未必情浓,多年下来,终能相敬如宾。 诸皇子皇女敬重椒房,后-宫-妃嫔轻易不敢逾矩。只要陈娇不生意外,刘彻的妻子,椒房殿的主人只能是她,再不会有旁人。 武帝元朔四年,九月,征月氏大军抵达朔方郡。 近万人未随大军折返,仍留在荒漠。 其中既有汉军,也有为数不少的工匠和羊奴。至于战俘,未得朝廷旨意,自要尽数带回,不能留下做苦役。 进到朔方城内,卫青见到韩嫣,却未得见赵嘉,不免感到奇怪。 事实上,幸亏他早来一步,否则的话,非但赵嘉见不到,连韩嫣都会调兵外出搜寻漠北南下的蛮族,数日不会归城。 “魏使君病逝,阿多请旨,和季豫同往奔丧。”见卫青疑惑,韩嫣出言解释道。 纵然魏尚已经告老,云中守的威名始终不落。提起他,众人仍习惯以“使君”相称。 “什么?”卫青大吃一惊,“如何会?” 在他的印象中,魏尚犹如山岳,镇守云中数十载,始终屹立不倒。乍闻其病逝,近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谁都没能料到。”韩嫣叹息一声,“阿多日前动身,往云中郡和季豫汇合。如果快的话,不久将往魏使君原籍。” 幼年时,赵嘉曾长住太守府,同魏悦情谊深厚。奉魏尚为尊长,以晚辈前往奔丧祭奠,符合“孝”“敬”之德。 奏疏递上之后,刘彻很快准奏。本想派皇长子前往祭奠,奈何刘据年岁太小,实在不堪途中颠簸。几经思索,以刘荣长子刘息代为前往。 经此一事,刘氏宗亲愈发清楚地认识到,哪怕刘荣没有恢复诸侯王的封号,在天子眼中的地位,也和他人截然不同。 卫青从韩嫣口中得知消息时,刘息正准备从长安动身,随行官员以公孙贺为首,更彰显刘彻对此事的重视。 赵嘉抵达云中,在太守府前下马,无需健仆引路,径直来到书房。 推开房门,见到坐在屏风前,面前摆着一只糖匣的魏悦,赵嘉随手合拢房门,几步走上前,在魏悦抬头-欲-言时,探臂将他牢牢抱住。 “我来了。” 赵嘉的声音极轻,手臂却收得很紧。 顺着赵嘉的力道,魏悦侧过身,埋首在他的颈间,慢慢合上双眼。 室内寂静无声,仅有火光跳跃。 两人的影子映在屏风上,轻轻摇曳,彼此交叠,再不可分。 ☆、第295章 第两百九十五章 清晨时分, 云中城内突起一阵冷风, 少顷乌云聚集,天空落下一场冷雨。 魏悦在雨声中醒来, 睁开双眼, 发现昨夜竟宿在书房,身上盖着赵嘉的外袍。 用力按过额角, 舒缓骤起的晕眩, 魏悦坐起身, 不及整理衣袍, 房门即从外拉开, 赵嘉带着些许的冷意和水汽, 从廊下步入室内。见魏悦已经醒来, 当即快行几步, 将手中的汤药放在几上, 探手试了试他额前的温度。 “怎么?”魏悦开口询问, 只觉喉咙干涩,声音沙哑,紧急着发出一阵咳嗽。握拳抵在唇边,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赵嘉皱眉, 倒出一盏温水,送到魏悦嘴边。 “昨夜你突然发热,我让医匠诊过, 言你过于疲累。说说看, 几日没有合眼?” 不等魏悦回答, 门外又起一阵轻响。 依赵嘉的吩咐,婢仆送上粟粥和水煮的菜蔬,味重的葵菹和酱一样不见。 “三日而已。”饮下温水,压下喉间痒意,感觉略微好了些,魏悦缓声道,“我要离开一段时日,郡内事务繁多,不能全推于都尉,总要先处理一些。” 赵嘉仍是皱眉,却没再多说什么。等魏悦洗漱之后,重新坐回到几前,将粟粥推到他的手边,道:“用膳。” “阿多。”魏悦想要解释,却无从说起,只能叹息一声,老老实实执筷,将粟粥和菜蔬用尽。 等魏悦放下筷子,赵嘉令婢仆将汤药热过,放到魏悦面前。 “服药。”赵嘉面无表情,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魏悦了解他的脾气,什么也没说,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顺着喉咙滑下,下一刻,一枚饴糖递到嘴边。 “阿多,我非小儿……” “闭嘴。” 与其动嘴不如动手,赵嘉手一递,直接将饴糖-塞-进魏悦嘴里。 咬着饴糖,魏悦看向赵嘉,到底拗不过他。 “阿多心意,自当领受。” 赵嘉挑眉,握了握拳头。 病人是谁? 没力气的是谁? 想反抗也得掂量掂量。 就目下而言,论武力值,他可是比“病人”更高。 用过膳食和汤药,魏悦精力逐渐恢复,再次埋首政务。 赵嘉不想他过于劳累,现实又不能甩手,唯有取过竹简,替他查阅上月税收。 从头至尾看过一遍,赵嘉心中有底,绘成简易表格,很快做完魏悦要大半日才能完成的工作。 “我记得王主簿知晓此法。”赵嘉誊抄数字时,对魏悦道。 “漠南增设胡市,朝廷有意筑城设县。云中、雁门和上郡抽调多名郡官,王主簿在其列。临行时,多名文吏也被调走。”魏悦道。 若非如此,他未必会忙成这样。 赵嘉点点头,落下最后几笔,将竹简放到一边。 “阿多此时离开朔方,可无碍?” “无碍。”赵嘉又展开一册竹简,道,“我有天子旨意,郡内诸事暂托王孙。朔方城刚具规模,和云中不能比,商市初开两月,胡市更为零散,要打理的政事不多。倒是日前又抓到南下的蛮人,还有残存的匈奴。” “蛮人。”魏悦停笔沉吟道,“雁门郡外亦有发现,云中和定襄两地未见踪影。我之前与上郡和代郡书信,同未有线索。未知到底是不是巧合。” “事情暂时不好定论。”赵嘉抬头道,“牵涉到匈奴残兵,总要谨慎一些,有备无患。” 魏悦赞同颔首。 两人一起动手,堆积如山的简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用过午膳,余下的政务不到五分之一。 赵嘉脱开手,命厨下送热汤蒸饼。 魏悦面前仍是粟粥和没什么滋味的菜蔬,吃完之后,还要用整碗汤药,至晚间发汗,终不再咳嗽。 安枕一夜,第二日医匠诊脉,不由得面露惊讶,未料他康复如此之快。 “使君已无大碍,益食补,无需继续服药。” 医匠背起药箱,告辞离开。 魏悦坐在屏风前,未戴冠,发上仅有一枚玉簪,对赵嘉笑道:“阿多,如此该放心了吧?” “嗯。” 赵嘉放松下来,抻了个懒腰,在魏悦带笑的目光中,移开竹简,仰面躺下,支起一条长腿,挑了挑眉,道:“为照顾三公子,我整夜未眠,三公子不介意吧?” 说话间,还动手拍拍“枕头”。 魏悦先是惊讶,很快又恢复笑容,托起赵嘉的头,换了个坐姿,让他枕得更舒服些。修长的手指划过赵嘉的鬓角,轻轻擦过他的下颌,在颈侧滑落,触感轻如飞羽。 “明日出发,阿多好生歇息。” 赵嘉连日赶路,又整夜照顾魏悦,的确十分疲惫。听着熟悉的声音,被温暖的气息包裹,很快打了个哈欠,合眼睡了过去。 婢仆送上热汤,见此情形,留下陶壶和杯盏,又迅速退出书房。 待房门合拢,魏悦垂首,指腹擦过赵嘉泛起淡青的眼底,随后拿起一卷竹简,尽量放轻声音和动作,不欲将赵嘉吵醒。 元朔四年九月,魏尚入葬,魏悦赵嘉赴槐里奔丧,赵嘉同魏氏子弟,以晚辈祭。 隔年十月,两人回到边地,赵嘉在云中停留半月,方才返回朔方。 彼时,西征大军已经还朝,天子论功行赏,众将帅均得爵位,并有赐金。 窦良和陈蟜在战中立下大功,归家后,窦婴、窦彭祖和陈午都是大感畅怀,笑得合不拢嘴。陈午和窦彭祖更在外戚和贵人跟前炫耀,提起自己的儿子,嘴角差点咧到耳根。 和旁人不同,王信早年没少做背景当壁画,索性任他们去炫,始终安之若素,半点不见着恼。 再者说,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王须虽入亲军营,到底不是统兵的材料,能立下战功,晋身入朝,在太中大夫一职上颇有建树,已经远远超出他的预期。王信没有任何不满,更无心同陈午窦彭祖计较。 换成几年前,窦彭祖和陈午四处炫儿子,窦婴绝不会帮腔,更会主动出言解围,别和这两个一般见识。 如今朝堂风气转变,群臣比赛放飞自我,三公九卿都有走上岔路的苗头。大环境下,窦婴跟着一起歪,照歪斜角度,基本没有正回来的可能。 以前的窦婴,必然会告诫两人慎言。 现如今,非但吃瓜看戏,还要主动加入,言辞间戳人心肝:不开心就不要强撑。哪里不开心,快说出来,让吾等开心一下。 幸亏被戳的是王信,要是换成其他人,早就-拔-刀和他手底下见真章。 太史令为几人做传,落笔时都感到稀奇。 这样彼此拆台-插-刀,互相戳肺管,竟然没有结成死仇,还能情谊深厚,相交莫逆,当真是不服不行。 后世人翻阅史料,对这段记载也感到费解。 在武帝朝时期,因为陈娇之故,窦氏、陈氏应为天然盟友,按照寻常思维,和背靠王太后的王、田两家实为政敌。 田氏兄弟-争-权-落败身死,田家继而没落,才是正常操作。 身为王太后亲兄的王信,非但不与田氏合力,反而同窦陈搅合在一起,甚至越处越好? 更令人费解的是,在王太后去世后,宫内陈皇后独大,武帝非但没有削弱椒房,对窦陈两家实施打压,反愈发加以重用。 这种发展,完全不符合“历史规律”。 从汉高祖到惠帝,从文帝到景帝,外戚的下场总是莫名相似。背靠长乐椒房的外戚之家,在荣光鼎盛之后,势必会遭到打压。 武帝朝却是截然不同。 自元朔年间开始,外戚、宗室和贵人子弟,只要有才能,蒙人举荐,必然会得到重用。包括曾被全方位打压的薄氏,也有复起之相。 换成其他皇帝,敢这么做,百分百是在玩火。 汉武帝则不然。 认真来讲,他有底气,也必须这么做。 铺开武帝登基时的地图,对比三十年后王朝版图,依序重绘汉军出征的路线,能清楚看到,随着疆域扩大,每隔一段时间,地图上就会出现新郡和新的都护府。 按照史学家推断,非是条件限制,帝国的统治力度存在界限,汉军会打到哪里,汉朝的州郡和都护府会设到哪里,当真不好定论。 因疆域不断扩大,急需各种人才,使得天子求贤若渴,连深山老林都过了数遍筛子,专为寻找隐居的贤士。这种背景下,怀才具德,能助朝廷开疆守土,甭管外戚宗室,都会得到重用。 反过来讲,正是出于对人才的渴望,方才促成汉武朝文星荟萃,将星璀璨,军事和外交蓬勃发展,横绝一世,碾压整个时代。 后世人翻开古籍文献,沉浸于史官文笔,无不心生感叹,对这段辉煌灿烂的历史生出无限向往。 撬动历史,掀起这场改变的赵嘉,随着史料不断发掘,无可避免会被人提及。 不过于他而言,与其关心后世评断,想些有的没的,不如集中注意力于当下,多想想朔方郡的建设规划,为即将增设的胡市费些心思。这些事忙完,还有抓到的蛮人,正该好好审一审,消除所有隐患。 因他这种行事风格和态度,使得司马迁下笔时很是为难,数易其稿。落成“正稿”之后,不想浪费自己的心血,索性将之前记录的“传”全都留下,藏在书房里。 司马家的儿孙严奉祖训,不以金玉为葬。在司马迁去世后,墓中尽为他亲笔所录的简牍。 近两千年后,考古学者发掘出这批珍贵的文献资料,和汉史做对比,多数没有太大出入,唯独关于赵侯嘉的记载,让他们万分头疼。 史书上的记载,太史公墓中的简牍,到底哪个为真? 这场官司一打就是数十年,学者们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只能继续争吵,直至吵出个结果为止。 身处历史中的赵嘉,绝不会想到,自己的名字将在后世引起多少争论。 从云中返回后,赵嘉刚在太守府前下马,尚来不及去见韩嫣,就得健仆禀报,卫青蛾率商队西行,队伍已经-进-入朔方。 ☆、第296章 第两百九十六章 “阿姊!” 赵嘉一路迎出城外, 正遇到一支数百人的商队。 卫青蛾身着骑装, 单手持鞭,远远望见赵嘉,脚跟轻磕马腹。健硕的大宛马撒开四蹄,径直朝城门的方向飞驰过来。 “阿多!” 姊弟俩有近一年未见, 比起赵嘉离开长安时,卫青蛾气色明显更好,不复先前消瘦, 又有了当初在边塞策马猎狼的模样。 “阿姊怎么这时来?”商队等候入城时, 赵嘉牵着缰绳,走在卫青蛾身边,“卫夏和卫秋在何处,为何不随行?” “因我离家,留她们照顾阿子。”卫青蛾折起马鞭, 轻轻敲打马鞍。骏马打了个响鼻,转过身来, 吃下卫青蛾放在掌心的糖块,“为何此时北上, 事情说来话长。” “阿姊无妨细说。” “涉及宫中。”卫青蛾略微压低声音,指了指跟在队伍中的几名年轻人,“那是陈氏、窦氏、王氏和许氏几家的郎君。这次随行出塞,不仅是为市货, 更为增长见识。” “此事天子可知?”赵嘉道。 “知。”卫青蛾颔首, 解释道, “出行之前,我受召入椒房殿时,陛下亦在。皇后殿下当着陛下的面,点出几名贵人子弟,陛下皆予首肯。并言,如非诸皇子公主年幼,也当出行长长见识,不该囿于宫苑。” 赵嘉沉思片刻,大致能猜出帝后之意,没有继续再问。 商队入城后,安置在城北客栈。 早在重建朔方城时,赵嘉就做过多重考量,参考长安和云中两城,和负责工程的吏目制定规划,划定城北为商市,沿街屋舍均为商铺客栈,其后方为住宅。 市中做进一步划分,布市、盐市、牛马市等皆定下区域。 商贾入城市货买卖,需提前往官寺录名,查验身份籍贯,领取交易必须的木牌。 贾人在市中买屋赁铺,行商在市中摆开摊位,都需挂起幌子,并依朝廷律法纳税。如遇不从法令,欺行霸市,乃至逼压良善的奸商恶徒,一律加以严惩。 在告示张贴城中,广告朔方百姓和草原诸部时,赵嘉曾打算抓几个典型,用来杀鸡儆猴,威慑心存侥幸者。 让他没想到的是,从开市至今,除了几个偷窃被围殴的无赖,众人均遵纪守法,按时纳税,几乎从不触犯律条。 有心思活动的,不需官寺动手,同伴就能将他们胖揍一顿,顺便踢出商队,让他们彻底歇了心思。 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赵嘉的凶名太盛。 大败匈奴,横扫草原,将匈奴残兵追出西域,撵出荒漠,一路上头也不敢回,岂能不凶? 不提马邑,单是朔方城下之战,大单于身死,王庭四角去其三,剩下的一个也是生死未卜。赫赫扬扬的匈奴帝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分崩离析。 这样的凶人,这般的铁骑,怎能不令人畏惧! 退一万步,不提战事,单是“凌-迟”之刑,也足够众人心惊胆寒。 每次想到赵太守,想到刀子隔肉的“爽感”,众人皆会神经紧绷,头皮发麻,再不敢生出在城内生事的念头。 知晓因由之后,赵嘉除了无奈还是无奈。 解释吗? 没得解释。 最后的结果就是,赵太守凶名远播,在漠南如雷贯耳,漠北和西域都有听闻。还曾一度压过云中太守魏悦和雁门太守李当户,成为诸部心中最不能惹的凶神。 随众人口口相传,中亚和西亚地区都开始有赵太守的故事流传。 据言,这位汉太守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动辄出兵-屠-部,鸡犬不留。 还据说,此人冷血无情,和有名的汉朝酷吏郅都、宁成、张汤等是忘年交,时常书信往来,专为探讨酷-刑。 更有一种说法,当初匈奴侵扰汉边,尚不及弱冠的赵太守,带领数百人迎战数千匈奴,抓到俘虏亲自审讯,强硬如须卜首领都熬不住。 其后,更当众立下“杀尽匈奴,涤清草原”的誓言。 而他也当真做到了。 试问如今的汉边,哪里还有匈奴骑兵的影子?再看漠南漠北,昔日匈奴王庭之地,大单于王帐所在,早已经衰草遍布,徒留满地残垣。 还活着的匈奴人,要么遁入漠北丛林和蛮人为伍;要么仓皇西逃,中途又被打散,一部分南下身-毒,一部分继续向西,甚至沦为匪盗之流,再不见雄浑霸气的影子。 赵嘉为朔方太守期间,无论南来北往的商队,还是自西来的使者和旅人,只要踏入朔方郡,来到朔方城,必须老老实实遵纪守法。 不管身份背景,也不管怀揣何种目的,哪怕是下山猛虎,到了赵太守管辖的地界,就必须闭上嘴,收起爪子。敢亮爪咆哮,信不信当场敲掉牙齿,切掉利爪。再不识相,虎皮-剥-掉不说,骨头都能给你敲碎。 元鼎三年,赵嘉升任太农令,位列九卿、 有人背地里盘算,新太守赴任,朔方郡的规矩是否会改上一改。 可惜,凡是这么想的,都被现实狠狠扇了一巴掌。 新太守赴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颁布命令,城内所有规矩均随赵嘉所定,一如既往,不做任何更改。 新太守姓灌名贤,为颖阴侯灌强的亲兄弟,也是当初和窦良、陈蟜等加入亲军营,最终坚持下来的几人之一。 在汉军东征西讨,南攻北进时,灌贤也曾随军出征,只是表现平平,未能如窦良陈蟜一般立下大功,加官进爵。 数年下来,连王须、刘进都是佚比两千石,唯独他在原地踏步,始终不高不下,没能再有升迁。也正是这样的官场经历,打磨出灌贤的心性,让他愈发沉稳,颇有几分当年灌婴的影子。 在赵嘉离开朔方郡,往长安任职之前,武帝考量继任人选,灌贤的名字赫然跃入眼帘。 圣旨送到面前,灌贤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没有任何预兆,他如何飞跃数级,升任朔方太守,代天子牧守一方? 实事求是的讲,灌贤真心有点慌。 心中实在没底,只能求助昔日好友。窦良、陈蟜、刘进、王须都被问个遍,家中长辈也是出谋划策,最终定下一条准则:仿效曹参随萧何之规,在不了解当地情况之前,一切按照赵嘉制定的规矩,轻易不做任何改变。今后有了了解,在没把握做到更好之前,也不要膨胀发飘,以免给自己挖坑。 毕竟能做到千石以上的官,身上又有爵位,不会没有脑子,更不会没有眼色,心中定然清楚,朔方郡有今日规模,赵嘉功不可没。 朔方城地处要冲,设立不久,匈奴大军就兵临城下。 战争虽然结束,城池也成一片废墟。 赵嘉北上之后,和韩嫣共同主持郡内重建,安顿迁徙的百姓,威慑归降的胡部。并开设商市胡市,制定诸项条令。经过数年经营,使朔方成为边地数一数二的大郡。 换成其他人,朔方仍会是要地,治所也会跻身雄城,却未必有今日的繁华,更不会成为商队往来必经之地。 灌贤想得透彻,做事果断。 从北上赴任到病逝于任上,近二十年时间,真正做到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将朔方经营得有声有色,使明珠继续绽放光辉,盛名数十年不坠。 史官留墨于笔下,对他的评价也十分中肯,人中骐骥,真知灼识。牧守一方,功在社稷。 元朔五年,十一月,卫青蛾入朔方郡。停留五日,率商队出发西行。途经楼兰、精绝、且末、于阗等国,过葱岭,越荒漠,足迹远至大夏、安息。 过安息时,偶遇西来百余人,瞳、发及肤色迥异于汉,语言陌生,形容十分狼狈。 经通译再三询问揣摩,才大致了解他们的遭遇,明白其话中所言。 原来,他们是一支游牧部落,附属于安息。因安息和大夏开战,部落中的壮年男子被召集,将作为随扈参战。 留下的老人、女人和孩子担忧被蛮人袭击,索性跟着男人一起走。表面是为安全,背地里未必没有背靠安息,打劫其他小部落的主意。 可惜的是,没等他们和安息军汇合,就遇到一支古怪的骑兵。 这些骑兵身穿皮袍,手持弯刀,为首者头戴骨盔,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语言,遇见后二话不说,直接上手砍人。 若非对方人数不多,部落中的男人战斗力也还过得去,这百余人未必能逃出来,估计会被杀得一干二净。 听通译转述,卫青蛾眉心越蹙越紧。细问这群人还有什么特征,得知对方脖颈和脸颊的图腾形状,脑子里立刻闪过两个字:匈奴! 发现匈奴踪迹,卫青蛾再不迟疑,立刻放飞信鹰,并派出一队人马,带着部民按原路返回,前往西域都护府。 “若有异状,尽杀之!” 带队者是许美人的兄弟,听到卫青蛾的叮嘱,郑重点了点头。 信鹰振翅飞上蓝天,很快化为一点黑影。 卫青蛾飞身上马,令留下的几名部民在前带路,她要亲眼确认,再设法追上这支匈奴! 西域都护曹时见到返还的一行人,听过部民证词,肯定了卫青蛾的猜测,没有耽搁,立即飞书边郡。 消息送到长安,汉武帝下令,调集边军,再次西征。 这一次大军出征,目的十分明确,扫清逃窜的匈奴,进一步巩固商路。同时,再次以刘荣、张骞为使,出访极西诸国。 不同于讨月氏,武帝下旨集结十万大军,以魏悦为帅,赵嘉、韩嫣、李当户、曹时皆随军出征。卫青、赵破奴、赵信及公孙敖同为前锋。 在这次西征中,军中多出不少年轻的面孔,长者不及弱冠,少者不过舞勺,多为宗室、外戚及贵人子弟。 卫青的亲侄,皇长子刘据的从兄霍去病同样在列。 年少的霍去病身披铠甲,背负强弓,同众人行在一起,并不如何显眼。 谁都不会想到,就在此战中,这位少年将一鸣惊人,展现出震惊世人的军事天赋。数年后,更将随卫青三征罗马,成为横绝当世的将星,杀得对手闻风丧胆,令欧亚各国谈之色变。 ☆、第297章 第两百九十七章 元朔六年夏, 汉朝集结大军征西。 十万正卒之外,辅兵随扈及役夫多达二十万。 辅兵随扈多出自草原部落,基本是听到消息, 自备战马弓刀口粮, 在首领的率领下,主动投奔汉军, 想借机立下战功。另有部分随扈出自西域,役夫则多为内附的百越和夷民。 大军在朔方集结,旗帜猎猎,帐篷绵延十数里,几乎望不到尽头。 大帐内, 木架立起, 地图高悬。 魏悦掌帅印居首, 赵嘉、李当户、曹时、韩嫣和公孙贺分坐左右,参照地图,商议进军路线。 因两次西行, 并有拿下大片土地之功,卫青、赵破奴, 赵信和公孙敖同在帐内,在选择哪条路上, 有不小的发言权。 营盘西侧,桑弘羊手捧竹简, 帮主簿核对军粮物资。 此次西征关系重大, 按照朝廷的意思, 既要彻底扫清匈奴,也要借机打通前往极西的商路。 说白了,就是要从大夏、安息等国手中抢地盘,一边打一边建要塞驻军,确保整条商路畅通无阻,汉商往来东西,再不会遇到兵匪民盗。 等到仗打完,大军班师时,面子总要做一做。对于此,刘荣和张骞等人责无旁贷。 “新到粟、稻、菽各三十万石,咸肉、鸡鸭千车,酱另计。” “絮衣,足衣,履,各计十五万件,出兵前发下。” “箭矢、短刀、匕,俱录,未有出入。” “战马三十万匹,辅兵随扈不计在内。” “甲衣、马鞍、马镫俱足。” “着随军工匠,战马蹄铁不可轻忽。” 桑弘羊之外,另有五六名少年手捧简牍,在一旁奋笔疾书。 几人皆出自贵人家,因年方舞勺,即使在同龄人中属佼佼者,站在人高马大的汉骑之中,也委实不够看。尤其是云中骑和沙陵步卒,最少也比少年们高出半个头。 上马打仗不要想,就只能跟着主簿做后勤工作,被当做文吏使唤。 进到军营内,身份地位只能锦上添花,并无法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想要在一群猛人中出人头地,必须要凭真本事。 打仗不成,就专注后勤。 少年们能被挑选随军,皆非愚钝之辈,身上皆有过人之处。看清自身条件,对于被视为文吏,每日要做诸多繁琐之事,口中没有半分抱怨,反而相当投入,劲头非一般地高。 “人人都想超群拔萃,殊不知万事开头难,根基打不牢靠,便如蒙鸠筑巢,系之苇苕,风至则苕折,卵破子死,终将功亏一篑。” 振聋发聩的一番话,使得少年们纷纷停笔,想要看清出言的究竟是谁。 “君如何称呼?” “我姓霍,名去病。” 霍去病握着竹简和刀笔,身上未着铠甲,而是众人一般穿着深衣。黑发束成髻,未戴冠。腰间佩一把长剑,愈显英姿勃勃,意气昂扬。 对于他的身份,少年们皆有听闻。 母为卫将军姊,姨母为皇长子生母,于少年们而言,这样的家世不算差,但还不足以让人另眼相看。 他曾得赵嘉教导,跟随赵嘉学习,才是最让众人羡慕的。 自天子登基以来,赵嘉屡立大功,因功升爵,代天子牧守一方。 赴任之后,抓紧重建在战火中损毁的朔方城。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内,就使朔方成为边地数一数二的商贸大郡,令当初怀疑他治政能力的官员们大跌眼镜。 回过头来想一想,能一肩扛起五营后勤,五六人需要连轴转的工作,独自就能处理完,这样的人岂能单会打仗,又岂会对政事一窍不通。 随着朔方城兴起,开始能和云中城比肩,太农令韩安国愈发认定,赵嘉是掌管国家财政的不二人选。为此,不惜撸起袖子,正面杠上郅都宁成张汤,一扛三,丝毫不落下风。 如此惊人的战斗力,完全是超出常理,实打实震掉众人下巴。 身为韩安国的好友,王恢没少出言提醒,做事悠着点,把这三位怼得找不着北,实在让旁观者都心肝颤悠。 偏韩安国无所畏惧,更摆摆手,大无畏表示,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有事他扛! “人才难得,岂能归于酷吏,绝不可行!” 刘彻登基以来,汉军不断东征西讨,王朝疆域不断扩大。 一改文景时的休养生息,韬光养晦,朝廷上下简直是撒丫子狂奔在放飞自我的大道上,从天子到群臣都是甩开膀子浪到飞起。 先前打算控制一下,劝说一番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在过程中败下阵来,直接被带飞。 最典型的例子,大将军窦婴,景帝朝时,众人提起必道一声稳重。如今再看,这两个字曾出现在窦氏的字典里? 估计窦婴自己都会表示出怀疑。 鉴于疆域不断扩大,新的郡县和都护府接连设立,各处都需要人才,从刘彻到三公九卿,恨不能掘地三尺,把能用的人手全都拨拉出来。 先前被打压的外戚世家,趁机复起的不在少数。 一心隐居的贤士门人,请不动就直接绑来,寄情山水个XX,全都出来,给家国百姓做贡献! 不提从山林里抓出来的,外戚贵人子弟入朝,经过考核之后,多数被派到新开的片区为官,距离实在太远,想要争-权朝堂,压根不具备基本盘。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各家反应过来,发现踏实做事好处更多,晋身升爵的速度更快,早先的那些心思根本上不得台面,再提起都成了笑话。 想得通透,顿觉和自己人掰腕子很没意思,不如对外使力气。 世界那么大,皇子公主的封地食邑都在不断向外,自己还盯着国内一亩三分地,岂非太没格调。 越来越多的汉朝官员开始向外发展,登上高处极目远眺。 被眺望的国家都想破口大骂:历史规律哪去了,王朝周期律哪去了?有没有这样遍地开花,开挂几百年的?还让不让人活?! 人才专注于向外展望,国内的缺口自然增大。 这种情况下,太农令和廷尉中尉抢人,也就算不上稀奇。 事情发展到后来,武帝都开始头疼。不想让四人继续杠下去,只能提前将赵嘉从朔方召回,接替韩安国成为太农令。 至此,事情才告一段落。 赵嘉接过官印当日,升任御史大夫的韩安国走路带风,半点不在乎身后三双阴恻恻的眼睛。 胜者就是这般骄狂,有能耐咬他啊。 元朔六年八月,汉军从朔方拔营,挥师向西。 同年九月,大军过西域,遇乌孙大宛又起争端,刘荣张骞出面调和,采取最简单的办法,为两国各换一任国王,国师也顺便换过。 新国王登基之后,战端迅速平息。 每当两国再想起事端,不期然就会想起汉使所言,从国王国师到满朝文武,登时齐刷刷打个寒颤,将挑刺的家伙拖出去乱刀-砍-死,再小心地拍拍胸口,万幸头脑清醒,没被挑拨一起作死。 隔年十二月,大军越过葱岭,在现属汉朝的绿洲短暂休整,继而挺进大夏和安息交疆界。 十万正卒和二十万辅兵随扈,这样一支庞大的军队过境,势必会引起两国警觉。 当时,安息和大夏的战争仍在继续。 安息一度占据上风,弓骑兵切断安条克七世的军队,使大夏最精锐的禁-卫-军和随扈完全脱离。 战鼓声中,安息弓骑兵如潮水涌上,对敌人层层包围。 眼看数千大夏军就要被潮水吞噬,就此覆灭,汉军突然出现,带着横扫一切的气势,凿穿弓骑兵的阵型,救了大夏一命。 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并非汉军意图帮助大夏,而是安息新召的蛮人随扈惹事,错以为东来的是大夏援军,为争功劳,没有上报安息正规军,自作主张截杀汉军斥候。 找死的行为,被汉军前锋逮个正着。 卫青命骑兵张开包围,将动手的蛮人团团围住,同时让霍去病魏昱飞驰回中军,上报突发情况。 魏悦当即做出决断,歼灭蛮军,其后全军压上。 “敢袭汉军者,尽诛!” 甭管随扈正卒,敢袭汉军斥候,就一个字:杀! 杀动手的不算完,还要继续杀下去,让背后的也付出代价。 这道命令传至全军,方才出现汉骑袭安息,救出大夏-禁-卫-军的一幕。 突然遭到袭击,安息军陷入一阵慌乱。率军的将领认出汉骑,差点当场喷出一口老血。 这些不讲理的怎么又来了?! 喷血归喷血,知晓汉军恐怖的战斗力,安息果断鸣金收兵。将领迅速去见德米特里,专为上报此事。 安条克七世陷入包围,濒临绝境,本以为自己就要跌落悬崖,在战中陨落。没想到曙光乍现,汉军如天神降临。 作为感谢,安条克七世主动送上大批黄金宝石。知道汉军需要人带路,立即从军中调出一批随扈,并给出数千头骆驼和大量粮食。 大夏不差钱,也不差粮食,就差能碾压安息的强军。 可惜汉军不打算久留,安条克七世也不敢强横,只能使些手段,在汉军接收“谢礼”时,狐假虎威,派兵突袭安息营盘,接连抢回几处战略要地,重新握有资本,准备和德米特里继续刚下去。 元狩元年二月,汉军穿过安息和大夏战场,一路追寻匈奴踪迹,顺便扫清商路,剿灭沿途匪患。 同年三月,大军同卫青蛾的商队汇合。 后者已掌握一支匈奴骑兵的下落,正在沿途追踪。 “距此地不远,一片山谷处,有疑似匈奴营地!” 卫青蛾骑在马上,为大军带路。 汉军上下都没能想到,在山谷处,他们将会遇到一个“老朋友”,即是此前率匈奴残部一路西行,几次逃过汉军刀锋的左谷蠡王伊稚斜! ☆、第298章 第两百九十八章 伊稚斜做梦也没有想到, 还会再一次遇到汉军。 山谷中,匈奴人的帐篷被投掷火把,烧成一个个巨大的火炬。 大火熊熊燃烧,马蹄声犹如奔雷。黑甲骑兵飞驰而过,控弦声接连不断,喊杀声震天。 伊稚斜的亲卫组成盾墙,意图阻拦汉军。 卫青赵破奴同时拉满弓弦, 以鸣镝为号令,成百上千的铁矢凌空飞过, 凿入匈奴刚刚聚成的骑兵阵型。 伊稚斜策马立在阵中,仰头看向飞来的箭矢,竟是不闪不避。 在烈火包围中, 在直冲九霄的喊杀声中,在不绝于耳的弓弦嗡鸣和刀戈相击中, 他终于明白, 自己再也逃不出去。 如同被匈奴灭绝的草原部落,一如当初倒在匈奴马蹄下的敌人,今时今日, 自己和麾下勇士也将迎来相同的命运。 前为断崖,后临绝壁。 万丈深渊近在咫尺,无论朝哪个方向迈步, 下场都将是粉身碎骨。 他曾有豪情壮志, 他曾想恢复匈奴荣光, 他一度认为, 自己会带领残部再起,成为比肩冒顿大单于的英雄。 眼前的一切却生生打碎他的美梦,将仅存的奢望扯得支离破碎。 箭矢越来越近,像黑色的巨网当头罩下。 在最后一刻,伊稚斜突然举起弯刀,对着落下的箭矢猛击过去。 哪怕是死,他也不会做个懦夫! “随我杀!” 既然逃不出去,那就杀个痛快! 山谷四周都是汉军,匈奴人彻底陷入包围。 听到伊稚斜的嘶吼,看到他策马扬鞭冲向汉骑的背影,山谷中的匈奴人仿佛都明白了什么。 “大王!” 匈奴人骑上战马,挥舞起弯刀。 这一刻,他们不再是仓皇逃窜的流浪者,开始重拾往日光辉,聚成驰骋草原的强骑,高吼着冲向汉骑。 “出刀!” 汉军将领近乎同时下达命令,汉骑放下强弓,长刀出鞘。 “杀!” 卫青、赵破奴、赵信和公孙敖两两配合,各率所部组成锋矢。 霍去病紧跟在卫青身边,在冲锋过程中,长刀划过一道道冷弧,连杀数名当户裨小王,凶狠凿进匈奴骑兵之中。很快穿-透左谷蠡王亲卫,先卫青等人一步杀到伊稚斜面前。 少年身覆黑甲,头盔簪有长缨,身后的斗篷早被血染红。 伊稚斜攥紧缰绳,闪开正面袭来的冷刃,同时刀尖上挑,直袭霍去病侧腹。 “去病!” 看到这一幕,卫青龇目欲裂,将挡路的匈奴骑兵劈成两截,就要掷出长刀,为霍去病化解危机。 下一刻的发展,出乎所有人预料。 面对伊稚斜的攻击,霍去病不闪不避,直接横过左臂,以臂甲硬抵锐利的刀锋。手中长刀去势不减,在伊稚斜意识到不妙,却来不及收刀回挡时,以雷霆之势-贯-穿他的胸口。 胸前一阵冰凉,剧痛瞬间袭来,伊稚斜却没有低头,而是用最后的力气举起弯刀,向霍去病的颈项斩去。 嗡! 弓弦声起来,破风声正面袭来。 黑色的铁矢化作流光,精准嵌入伊稚斜右肩。 霍去病趁机-抽-刀,荡开伊稚斜的攻击,回手又是一刀,将他的头颅砍下。 与此同时,魏昱放下强弓,抄起方才扎在地上的长-枪,冲到桑弘羊身边,一枪挑飞两名匈奴。 霍去病抓起伊稚斜的头颅,高举在空中,大声道:“酋首已死!” 伊稚斜身死,匈奴人却没有停止冲杀,反而愈加疯狂。 汉军死伤开始增大,魏悦果断下令,骑兵撤出混战,弓箭手就位。 “放箭!” 汉将挥落长刀,箭矢如雨。 匈奴人在冲锋中跌落下马,皆是身前中箭,无一人调头逃跑。 “继续。” 面对这一场景,个别随军的少年面露不忍。 李当户和曹时看到,命令他们抬起头,硬声道:“永远不要对敌人心存怜悯,汝等从未亲眼见过,匈奴南下时,边郡百姓曾遭遇过什么!” “汝等可知,在没有被逐出草原之前,他们每岁过冬的粮食都是从边郡劫掠?” “汝等可知,多少边地百姓被胡骑掠走,沦为羊奴?” “汝等又是否知道,每次匈奴南下,皆会有村寨里聚遭到灭顶之灾?” “从高祖到太宗皇帝,从先帝到今上初登基,匈奴从未停止过劫掠边地,从未停止过杀戮汉家百姓。他们视汉民如牛羊,刀锋落下从不会犹豫,无论男女老少,无论妇孺孩童!” “永远不要怜悯凶狠的恶狼!” 说到这里,李当户指向赵嘉,道:“汝等不是仰慕赵侯,那汝等可知,赵侯舞象之年便杀匈奴裨王,擒匈奴大当户?” “汝等能站在这里,是因有他人挡在前面,浴血搏命,击杀强敌!” “身为汉家儿郎,理当知晓肩扛责任。” “如再有今日,汝等即刻返回长安,这辈子别再从军!” 少年们耳根发红,皆面现惭色。 山谷中的厮杀仍在继续。 至黄昏时分,最后一名匈奴人倒下,喊杀声戛然而止,战斗终于结束。 帐篷被焚烧殆尽,一同陷入火海的,还有匈奴人抢来的大车、粮食和布匹。 牛羊数量不多,在栅栏被烧断时就四散奔逃。 另有数百名羊奴,多是匈奴在逃跑途中劫掠的商人和牧民。 因长途跋涉又吃不饱,动辄还要被鞭打,其中大部分面黄肌瘦,几乎站都站不稳。仅有少数人还算得上建康,遇汉军问话,主动上前行礼,言他们是西域商人,和大夏人结伴做生意,运送绢帛和香料往极西之地,中途被匈奴人劫掠,大夏人尽数被杀,他们侥幸活得一命,被关入羊圈沦为奴隶。 听完商人哭诉,赵嘉开口询问,他们此前可曾去过口中的国家。 “回将军,我等去过。” 见赵嘉感兴趣,商人竹筒倒豆子一般,细述曾到过的部落和国家。根据他的形容,赵嘉有七成把握,这些商人曾踏足欧洲,和罗马人做过生意。 想到此次出征的目的,赵嘉心头微动,命人将商人带下去,转身去找魏悦。 汉军清理过战场,将伊稚斜的头颅妥善处理,收入木盒,连同几名匈奴贵种一起,交飞骑送回长安。 接下来数日,汉军留在山谷附近休整,魏悦和赵嘉等聚在大帐,商定接下来的进军路线。 山谷之战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有牧民在外围探查,目睹汉军的强悍和凶狠,吓得一路飞跑,头也不敢回。 藉此,关于黑甲骑兵的传说,再一次传遍中亚和西亚。 很多之前不知道汉朝的小国和部落,忽然间发现,除了安息和大夏,还有更加强大的王朝。 有不甘被两国欺压,想要另寻依靠的,开始积极联系走南闯北的商队,打探汉朝消息。自己实力不够,干脆几方联合,组成使团,沿着汉军踏出的道路东行,准备朝见汉朝皇帝,进献方物,抱上这条大粗腿。 大夏和安息正打得不可开交,暂时没精力理会这些人的动作。在两国的忽视下,算不上隐秘的行动竟意外顺利。 等两国反应过来,想要加以阻截时,汉朝早划出一片区域,在沿途建要塞驻兵。商人和使臣行走往来,自能畅行无阻。安息和大夏军队露面,警告一次不走,第二次直接动手。 安息和大夏都感到委屈。 出于某种原因,汉朝占下的地盘,并未划入两国疆界。但周围各国早有共识,这片属于两国共管,附庸部落都可以游牧渔猎。 如今汉朝突然-插-手,将地盘抢过去,无论如何都有些说不过去。 见到安息和大夏来人,听完对方的理由,负责驻军的汉将表示,既然没又正式纳入疆界,那就是无主之地。既然无主,谁占下就是谁的! 汉朝态度异常强硬,不服就直接动手。 安息和大夏还打得热闹,实在没法对抗汉朝。不想再给自己引来一个敌人,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再未对这条商路提出异议。 为确保汉朝不偏帮对手,还先后送出重礼。 尤其是德米特里,发现之前汉朝助兵大夏,不过是阴差阳错,并无意同对方结盟,送出的礼更重上三分。 他的目的很简单,只要汉朝两不想帮,安息再不过问商路,今后有机会,双方还可以成为朋友。 汉朝的回答也很简单,礼收下,事情说明白,只要不像之前一样有人作死,就算两国打出脑浆子,汉军也不会再-插-手。 元狩元年八月,汉军大捷传回长安。 天子当朝赏功,尚在行军途中的赵嘉、魏悦、李当户和韩嫣俱封列侯,曹时增食邑至万户。 卫青、赵破奴、赵信和公孙敖封关内侯。 霍去病斩伊稚斜,大功,封大上造。 余下将领各有恩赏,封爵、赐金、授田不一。有功军伍亦得厚赏,战死者赏家人,有子赏民爵田地,无子有女则赏金银绢帛,另赐田。 汉武帝颁圣旨时,丝毫不担心地不够分。 对如今的刘彻来说,钱不是问题,土地一样不是问题。 最重要的是,唯有调动起百姓的积极性,让他们主动迁往新开的疆域,就此扎下根来,才能将这片土地牢牢把握,彻底纳入汉朝版图。 元狩二年夏,长安使者追上大军,宣读天子旨意。 彼时,在向导的指引下,汉军已经接近欧洲,继续前进的话,很可能同罗马军团发生遭遇。 使者的到来,除对全军封赏,更召大军返回国内,直接打断这种可能。 “天子去岁幸雍,祠五畤,获瑞兽,继得周天子青铜鼎。有司观天象,奏请天子明岁封禅,故召几位君侯还,拱卫圣驾行泰山。” ☆、第299章 第两百九十九章 元狩二年, 秋 深夜时分, 长安落下一场冷雨。 未央宫内, 卫士身着铁甲, 手持长戈,立在石阶之下, 雨中仍纹丝不动, 轩昂愧伟, 气势犹如山岳。 数名宦者提灯而行, 登上殿前台阶,除去遮雨的罩衣, 抹去脸上水珠,用力搓搓双手,试图驱散深秋寒冷。 两名小黄门匆匆行来,见到石阶上的宦者,顾不得擦去雨水, 立刻躬身行礼。 知他们在王夫人的通光殿伺候, 一名宦者上前询问道:“何事前来?” 王氏出身赵地,元朔三年入宫, 五年得幸,六年生皇子刘闳, 由美人晋位夫人。因其容貌秀丽, 擅长鼓瑟, 且性情娇柔, 善解人意, 十分得天子宠爱,甚至压过诞下皇长女的许美人。 元狩二年春,王夫人更成为陈皇后和许美人之外,天子钦点伴驾郊祀的嫔妃,足见荣宠之盛。 刘彻至今未立太子,刘闳虽比刘据年幼,已有聪慧之相。如非王夫人家势不显,父兄庸碌无才,不满窦陈之人难保不会借机生事。 大概是王夫人过于得宠,又压过许美人,成为陈皇后之下,宫中佚最高的嫔妃,使她不复先前谨慎,开始恃宠生骄。 偏偏刘彻并未因此冷落,赏赐仍如流水一般。 这让许多人看不懂,如窦太主,更隐隐生出忧心。 唯独陈娇始终安稳如初,见到入宫的刘嫖,非但不见忧虑,反而笑着出言安慰:“阿母何必如此?陛下宠几个美人又有何妨?” “她诞下皇子!”这才是最让刘嫖担心的。 “那又如何?”陈娇轻笑一声,手挽长袖,拨亮摆在几旁的铜灯。 “阿娇,你就真的一点也不担心?” “阿母,我是皇后。”陈娇转过头,在灯火的映照下,笑意稍显朦胧,“王氏家世不显,无富无贵,其子尚小,现下就传出聪慧之言,未免过于心急。这样的人不需要担心。” 陈娇放下铜签,颇有几分漫不经心。 “陛下春秋鼎盛,今后会有更多皇子,要是一个个都担心,岂能担心得过来?” “可也不能不留心。”窦太主坚持道。 “我知道。”陈娇安慰道,“阿母,您也晓得陛下的脾气,别说还没什么,就算真有那一天,想得太多,做得太多,反而不是件好事。这个王氏还不值得我担忧,莫如放宽心,当成看一场杂耍。” “亏你能这么想。”实在说不通,窦太主只能无奈摇头。 纵然有陈娇的保证,窦太主仍心中忐忑。归家之后,和堂邑侯一番细述,忧心陈娇不将事情放在心上。 “卒能杀将,鼠可噬象。当年王娡什么样,栗姬什么样,薄后又是什么下场,娇娇为何就不能上点心。” “在我看来,女儿做得没错。”陈午道。 “什么?” “当今天子是何性情,你应比我了解。别说诸皇子尚小,天子未透出立太子之意,即使透出此意,也不该轻易卷入。稍有不慎就会带累阿女,到时后悔莫及。” “照你之意,真如娇娇所言不闻不问,什么都不做?” “对。”陈午颔首道,“做得越多,错得越多,最好静观其变。” 历经两朝,宦海沉浮多年,陈午看问题的角度自有独到之处。在王夫人这件事上,他和陈娇想法一致,不需要做任何动作,静观就是。 如果王氏真的聪明,就该小心蛰伏,不该如此张扬。偏偏她行事太急,让人一眼就能看穿。 除非天子决心要立刘闳为继承人,否则的话,一如陈娇所言,不需要过多担心,全当是看一场杂耍。 事情的发展正如陈娇所料,椒房殿没有任何动作,王夫人愈发产生错觉,行事变得更加骄纵。 就如今夜,天子留在宣室,她竟遣小黄门前来,借口刘闳身体不适,请圣驾移步。 这样的做法实属愚蠢之极。 宦者听完小黄门的话,眉心当即皱出川字。然事涉皇子又不能不报,唯有令来人等着,自己前往宣室外,请中书谒者向内通禀。 “这是第几次了?”中书谒者沉声道,“还代人递话,你是嫌活得太自在?” 宦者嘴里发苦。 他也不想,可王夫人用皇子为借口,难道真能瞒下?万一事情是真的,耽搁皇子病情,他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中书谒者也知轻重,低声训斥两句,没再为难他,很快入内通禀。 过了不到半刻,宣室门打开,中书谒者走到宦者跟前,对他摇摇头。 “长者,陛下是什么意思?” “命宣侍医。还有,通光殿闭门三月,皇子闳暂移飞羽殿,交李美人照顾。” “嘶——”宦者倒吸一口凉气。 “别愣着,随我去传旨。”中书谒者道。 “诺,诺。”宦者迅速跟上,想到王夫人今后的日子,不免暗中摇头。 闭殿门三月,足够让天子忘了她。 早几年,宫内也不是没有受宠的美人,结果怎么样?只要行事张扬,越过界,有一个算一个,很快都会销声匿迹。运气不好,直接送入永巷,别说富贵荣华,活着都是煎熬。 王夫人到底是想不开。 就算再得宠,以她的家世,做个夫人已是顶天。贪心不足,还想继续向上,无疑是和自己过不去。 皇长子的舅父是关内侯,表兄是大上造,都是沙场立功晋身,称得上是朝中新贵。饶是这样,他的生母照样囚在永巷,无论前朝还是后-宫,似乎都忘记这个人,提也不提,哪怕她依旧活着。 宦者一边走一边想,下石阶时没看路,差点跌了一跤。被身侧人提醒,发现中书谒者正眯眼看他,当下头皮发麻,迅速收敛起心神,不敢再胡思乱想。 不提听到旨意,王夫人犹如遭遇晴天霹雳,是如何后悔,刘彻处理完政务,想到封禅之事,既感到激动,又有几分心绪不宁。 “去椒房殿。” 每当遇到烦心事,刘彻下意识就会去见陈娇。 数年下来,他早察觉自己这个习惯,一度想过改变,尝试几次都是无果,索性也不改了。反正两人是夫妻,不出意外,生将结发,死当同穴。 陈娇是唯一能让他放松和诉说心情之人。虽则称孤道寡,刘彻终不想真正孑然一身,连这最后的一点温暖也亲手扼杀。 椒房殿内,陈娇斜靠在榻上,手中竹简展开,上面是关于秦始皇封禅的记载。 刘彻未令宫人出声,直接走进殿内,因未着履又刻意放轻脚步,足下悄然无声。突然挡住灯火,抽-走陈娇手中的简册,着实让她吓了一跳。 见陈娇瞪圆双眼,红唇微张,满脸惊愕的样子,刘彻不由得朗声大笑,竟如少年时一般,笑得坐到地上,甚至还拍了一下大腿。 “陛下!”陈娇坐起身,故作薄怒,“你吓到我了!” 刘彻笑够了,用手指揩过眼角,长臂探出,将陈娇拽进怀中。 “我的不是,娇姊莫气。” 听刘彻唤自己“姊”,陈娇有瞬间恍惚,用力闭上双眼,再睁开,将骤起的心绪压下,道:“陛下政务处理完了?” 刘彻点点头,故意忽略陈娇方才的停顿,拿起放在一旁的竹简,看到上面的记载,道:“娇娇,明岁冬巡,可想去海上一观?” “海上?”陈娇诧异道。 “泰山郡守奏报,有方士行海上,登仙岛蓬莱。” “蓬莱仙岛?”陈娇沉吟道,“是前朝寻仙药之处?” “然。” “陛下相信?” 刘彻对上陈娇双眼,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八荒俱为汉疆。纵是海上仙人,亦要臣服于我之下。亲眼看过,才能辨知真假。如前朝徐福之流,妖言惑众,必当斩之!” 换做登基之初,刘彻绝说不出这样一番话。 只能说赵嘉撬动历史,促使各家门人齐聚长安,墨家、方技家一类的科技宅,向汉武帝展示出“科技”的力量,让他不自觉发生改变。 试想一下,人无翼却能升空,立下长杆竟能引下天雷,各种各样无法解释,仅能用神鬼来附会的现象,都能用各种工具和方法进行模拟复原,不说颠覆三观,也为汉武帝开启新世界的大门。 此外,道家和医家的辩论嘴炮,直接让汉武帝认识到,所谓的仙丹未必真能延年益寿,服用过量,几同催命-毒-药。 为证明所言不虚,医家门人借来墨家工具,将所谓的“仙丹”碾碎,当面析出成分,对天子逐一列举,分别进行讲解。 有这样的经历,再听人提起仙人方士,刘彻本能会打个问号。 次数多了,不需各家大佬出手,刘彻自己就能揭穿许多骗局,求仙海上,获取仙丹,更是被直接打上大叉。 退一步说,真能找到蓬莱仙岛,见到所谓的仙人,好奇心旺盛的天子,八成会让墨家、道家和医家联手做试验,分析一下仙人的具体成分,看其是否能真正不老不死。 被赵嘉带歪的大汉朝,汉武帝点出新技能,俨然有了一种实事求是、钻研真理的科学精神。 仙人本身都不能确保不死,还给别人炼制仙丹,岂非是开玩笑。 百分百是一群骗子,绝不能相信! 这种务实精神贯穿汉朝始终,使得众多方士存身艰难。最终大浪淘沙,去芜存菁,能真正留下的,都是怀有真本事。 鉴于刘彻往后的汉朝皇帝都对仙人和丹药画叉,方士不得不开始转行,从研究长生不老改向务实。更是灵光一现,和道家墨家共同投身火-药和武器研发事业,通过改进黑-火-药,制作出大量热武器,惊掉世人下巴,成为能在长安城内横着走,最不能惹的大佬团体之一。 元狩二年九月,西征大军班师,途经西域,遇百姓夹道,箪食壶浆。 隔年十月,大军抵达朔方,辅兵随扈就地解散,带着战利品各归各家。十余名首领和百多名亲信被留下,因其作战勇猛,在西征时立下大功,有幸入京觐见天子,运气好的话,还可能随圣驾东巡。 消息传出,被选中的走路带风,恨不能鼻孔朝天。没被选中的咬碎大牙,羡慕得双眼发红,暗中下定决心,再遇大军出征,绝对冲杀在前,无论如何都要获得这份殊荣。 元狩三年十一月,赵嘉、魏悦等人交代过郡内事务,携亲卫及数千将兵奔赴长安。 同年一月,圣驾启程东巡。 皇后陈娇随驾,皇长子刘据和皇长女鄂邑公主随行。 队伍出长安,一路东行,在四月抵达泰山。 远远望去,山体雄伟,气势磅礴。山顶有云雾笼罩,仿似通达天际,直入九霄。 ☆、第300章 第三百章 尚书曰, 舜在璇玑玉衡, 以齐七政。望山川, 遍群神, 择吉日月, 见四岳诸牧。岁二月东巡泰山,五月南狩衡山,八月华山,十一月恒山, 终至嵩山,其为五岳, 封祭俱如泰山之礼。 禹遵舜制, 五年一巡狩。 子启立夏, 登五岳, 遍祀山川。位传至桀, 帝无德, 汤伐暴,立商,作夏社。 商传至帝纣, 其行淫-乱-暴-虐, 武王伐之, 立周, 定周礼。 礼曰:冬祀天于南郊,夏祭地祗。天子巡狩,祭名山大川。五岳视三公, 江、河、淮、济视诸侯。周公相称王,定郊祀后稷,宗祀文王,皆用乐舞。 至春秋战国,周天子衰,诸侯并起,礼乐废。 战国末,秦灭山东六国,并天下,代周而立。秦王政称始皇帝,诏曰:周得火德,有赤乌之符。昔秦文公获黑龙,此水德之瑞。今秦变周,水德之时。 秦从水德,色尚黑,以冬十月为岁首。 始皇帝出咸阳巡狩天下,遍祭河山大川,采太祝之祭,封禅泰山,以通上天。 汉初承秦制,帝服尚黑,以十月岁首。 武帝定东巡封禅,召群臣商议,延续秦封禅礼,登封报天,降禅除地。遂发役夫千人整修山道,车马骑士三千往泰山顶垒砌方石,建成祭坛。 公孙贺和张生提前出京,专为督建工程。 元狩三年二月,道路修成,山顶祭坛竣工。 车马骑士驻守山道两侧,驱散山中禽鸟兽类。役夫领粟米布匹还家,依路途远近,有的能赶上夏种,就的就只能迎接秋收。 四月中,天子驾临泰山。 三公九卿随驾,所乘车马绵延十数里。 步骑着黑甲,手持长兵,腰佩宝剑,护卫在帝后乘坐的安车旁。随号令下马停步,动作整齐划一,气势雄浑,观之不觉震撼。 赵嘉策马行在队伍中,远远望见山下土祠,陡然生出一阵感慨。 在边郡时,他何曾想过会有今日? 当时所思所想,不过是活下去,更好地活下去,有能力护住亲近之人罢了。 “请陛下移步。” 礼官迈步上前,躬身行礼。 侍中俱着皮弁,手捧弓箭。巫士奉礼器,对面而立。 刘彻步下安车,着黑色衮服,上织日月星辰,龙火宗彝等十二章纹。腰间佩革带,外加大带,带下垂绅,并以绶系美玉。 随刘彻向前迈步,冕冠前后的白玉旒珠微微晃动,珠身轻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行到中途,礼官奉上宝弓,并引犍牛。 刘彻张弓搭箭,袖摆振动,箭矢如流星飞出。 “祭!” 犍牛倒地,礼官捧牛首、牛血及五谷祭太一。 礼乐声起,巫士起舞。 刘彻亲捧玉牒书,再行郊礼。 乐声中,群臣拱手下拜,共祀山川群神。 陈娇拉着刘据,在刘彻身后行礼。 乐声忽然变得急促,中途加入鼓声,巫士双脚踏地,双手捧天,口中唱出古老的曲调,尾音拉长,似欲将众人带回荒古。 漫漫长路,沿途荆棘丛生。 先民们披荆斩棘,艰难跋涉,后人绳其祖武,砥砺前行。 巍峨山岳,奔腾河川,俱有先人足迹。 商灭夏,周代商。春秋战国,群雄逐鹿。秦统天下,再到高祖立汉,炎黄子孙永远都在搏涛击浪,奋勇前行。 鼓声愈发急促,巫士齐声呐喊。 礼官捧起礼器,高喝一声:“祭!” 刹那间,鼓声隆隆,犹如石崩。 刘彻双手交叠,面向祭祠行帝王礼。 礼毕,鼓声戛然而止。 巫士停下动作,一阵冷风平地而起,群臣随天子再拜,将兵单膝支地,齐声高喝:“愿陛下千秋万岁!” 赵嘉站在队伍中,被众人的情绪感染,随之一同高吼。 此时此刻,众人祭祀的不再是人间帝王,而是传承千年的华夏,起于江河的炎黄。 “礼毕!” 封祀礼后,礼官请天子登泰山,行登封礼。 登山之前,武帝命侍中引刘据上前,另召赵嘉随驾。 这样的做法,在群臣中引起不小的震动。 刘彻至今未立太子,诸皇子中,唯有刘据随驾巡狩,足够令人侧目。再携其同登泰山,更在无形中拔高他的地位。 可以肯定地说,以汉武帝今日的态度,只要刘据不犯大错,凭他皇长子的身份,以及表现出的聪敏,已然是板上钉钉的皇位继承人。 他是否能始终如一,不因今时今日的一切发生改变,无人能够断言。 在多数人看到刘据地位稳固时,陈娇、窦婴和陈午则暗怀担忧,前者更下定决心,此次回宫之后,必要为刘据延请老师,好生磨练一番他的心性。 至于赵嘉,更加出乎预料。 随天子登泰山是何等荣耀,在场的三公皆无此等殊荣,同为天子心腹的魏悦、李当户、韩嫣和曹时也无这份恩宠,为何偏他能得陛下青眼? 各种视线刺在身上,再迟钝也能察觉不对。 何况赵嘉压根和这两个字不搭边。 行到刘彻近前,赵嘉俯身行礼,心中十分清楚,今日之后,他必会立在风口浪尖,引来群臣“关注”。不想被浪头压下,必须比之前更为谨慎,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 做得到,他日三公可期;做不到,九卿就是极限,再不可能更进一步。甚者,连今日的一切都保不住。 这一切的推手,正是刘彻本人。 该说是天子的信任,还是另有原因,赵嘉想不明白,暂时也不敢去想。行过礼后,依照礼官的指引登上车驾,手握缰绳,为皇帝御马驾车。 这本该是公孙贺的职责。 蒙天子钦点,赵嘉别无他法,只能暂充一次太仆。 好在他出身北地,擅长骑马,对驭车也不陌生。一路挥动缰绳,沿着役夫修整的道路,护卫天子前行。 车至中途,刘彻和刘据步下车辕,转为步行。 刘据年龄尚小,走过一段路,双腿犹如灌铅,气息变得不稳。饶是如此,依旧咬紧牙关,紧随刘彻脚步,始终不曾叫累。 登至山顶,气温陡然降低。 山下尚觉得温暖,此刻却是冷风浸骨。 刘据打了个哆嗦,刘彻垂眸看他一眼,礼官立即奉上斗篷,将刘据裹得严严实实。待要捧给刘彻,却被他拒绝。 方石垒砌的祭台下,刘彻如苍松挺立,衮服被风鼓起,袍袖猎猎作响。 哪怕风再冷,他始终屹立不动,手持玉圭,面向祭台,再行帝王礼。 “朕以眇眇之身承至尊,兢兢焉惧不任。维德菲薄,不明于礼乐……遂登封泰山,至于梁父,而後禅肃然。” 声音被风卷起,回荡在云层之中,犹如一柄锋利的宝剑,破开缭绕云雾,直通九霄。 赵嘉仰头眺望长空,透过浮动的云流,眼前闪过一幅幅画面。 少年的意气,孩童的玩笑。 妇人聚在河边,洗衣时不忘看顾孩童,发现哪个调皮,立刻会起身抓过来,按在腿上一顿教训。 夕阳西下,村寨中升起袅袅炊烟。 放牧的少年和孩童结伴归来,将羊群赶入栅栏。 男人们扛着耒耜木犁,抹去汗水,彼此大声说笑;老人们坐在屋前,或是编织藤筐,或是削制弓箭。 食物的香气飘散。 老人们须发皆白,却笑得和蔼慈祥。笑容异常熟悉,那是记忆中的长伯同鹤老。 草原上,几名少年策马驰过,笑着向同伴招手。 赵嘉用力闭上双眼,压制住鼻根酸楚。阿蛮,阿鲁……这些少年的音容笑貌,永远停格在眼前一刻,再不会改变。 冷风呼啸,画面模糊退去,赵嘉从记忆中转醒。 登封礼已毕,刘彻转过身,竟弯腰将刘据抱了起来。 刘据显然没料到,先是一愣,旋即小脸涨得通红。 礼官巫士各自垂眼,该整理祭品的整理祭品,该焚烧祭文的焚烧祭文,没事干的索性仰望上天,做出天人正在合一,沉浸其中不能自拔的样子。 赵嘉没这份能耐,唯有站在一旁,等候刘彻吩咐。 “朕之意,君可知?”刘彻抱着刘据,一边远离祭台,一边说道。 “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朕之子房何言愚钝。”刘彻放下刘据,牵着他的手,笑道,“朕常回想,初见君时是何模样。如今再观,君智超然,远迈群臣。” 赵嘉早就想过,自己千方百计施加影响,以刘彻的头脑,早晚会发现。因心中早有准备,如今当面提及,倒也不见慌张。 “陛下智慧绝伦,臣惭愧。” “君误解我意。”刘彻停下脚步,不称朕改称我,“非有君在,我未必能参透诸事。自古帝王称孤道寡,最惮无有忠言。” 说到这里,刘彻顿了顿,随即加重声音:“我之愿,君不改初衷,助我创不世伟业。” 出刀杀敌,刀锋必先磨利。 挥剑斩寇,剑身必泛雪光。 这一刻,赵嘉终于明白刘彻的意思,自己的确被推上风口浪尖,却也得到他人从未曾有的机会。帝王亲自将撬动历史的杠杆递到面前,端看他是否有勇气和能力去接。 机会只有一次。 纵前路艰难,赵嘉也不想错过,更不能错过! “臣遵旨!” 赵嘉俯身行礼,刘彻探臂将他扶起,畅快大笑。 刘据仰起头,来回看着父皇和赵侯,以他目前掌握的知识,显然还无法参透,眼前这一幕究竟代表着什么。 元狩三年四月,天子封禅泰山。 六月东巡海上,遇方士,查其狡,斩十一人。 同年十月,天子在巡狩途中下旨,征天下大匠,造大船出海。其目的不为寻仙,而是听赵嘉言及,海上有岛,藏金,量大可采。 消息的来源,赵嘉自不能说是后世。好在有自投罗网的方士,其中一人竟真的到过所谓的“蓬莱岛”。各种刑具摆出来,不需要真正动手,立刻竹筒倒豆子,将所知道的全部供出,半点不漏。 元狩四年,天子返回长安。 隔年春,圣驾出南巡狩。 再隔年,圣驾转道向北,至漠南受降城,各归降胡部及西域各国国王闻讯赶来,争相献上贡品,向汉武帝表达仰慕之情。 有些脸皮薄,话说得委婉;有的脸皮厚,非有卫士阻拦,九成会直接扑上去抱大腿。 对于这种场景,史官起初还会详细记录。几次之后,发现国名和部落之外,内容几乎一般无二。彼此商议之后,认为这样下去不是事,索性化繁为简,统一落笔:汉威远播,通达人和。诸胡慕,争献方物,希内附。 类似的记载,在汉武朝的史书上屡次出现。 后世的史学家研究历史,没人会想到,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其根本原因,不过是史官不耐烦重复工作,偶尔偷懒而已。 元狩六年,武帝返回长安,下旨改明岁年号为元鼎,并改历法,不再以十月为岁首,代之以元月。 彼时的朝堂上,韩安国和郅都几人的“争斗”已进-入白热化。围绕赵嘉,四位大佬没少嘴炮开架,籍此,韩安国“勇怼酷吏,朝堂第一硬汉”之名响彻长安。 元鼎元年九月,朔方郡粮食丰收,五谷丰登,南来北往的商队络绎不绝。 西域都护府传来消息,大夏和安息各自派遣使臣,如今已在路上。 两国打打停停,稍微缓过劲来又接着再打,为弥补损失,没少吞并周围小国。 鉴于此,尚存的小国遗民和部落被迫迁徙,有的向东,越过葱岭进-入西域;有的向西,从亚洲迁往欧洲;还有的联合南下,不幸遇上匈奴人建起的势力,很快被吞并,就此消失在历史长河。 朝廷接到情报,获悉其中有不少工匠,决定收纳这批人口。 卫青、赵破奴和赵信奉旨出征,霍去病和魏昱同为前锋。 在这次西征中,汉军终于打进欧洲,也是在这场战争中,霍去病和魏昱大放异彩,成为继魏悦李当户等人之后,汉朝最年轻,也是最闪耀的两颗将星。 发展到后来,只要汉朝的战旗出现,除罗马还能硬刚,余者皆望风而逃。 实在打不过就只能跑。万一跑都跑不掉,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元鼎三年,汉军大捷的消息传回。 赵嘉登上城墙,忽闻一声唳鸣,看到穿过云层的金雕,以斗篷裹住前臂,接住从天而降的猛禽。 解下金雕腿上的竹管,取出其中绢布,看到熟悉的字迹,知晓魏悦下月将入长安,赵嘉不禁弯起嘴角。 想到自己听来的消息,手指擦过金雕颈羽,赵嘉思索该如何回信。 是写明自己将升调太农令,最迟明岁将赴京城,还是暂时隐瞒下来,来日给魏悦一个惊喜? “不如瞒着?” 赵嘉托着下巴,笑得很有几分“不怀好意”。 金雕移到赵嘉肩上,不忘自己抓着斗篷,垫在锋利的爪下。站稳后,侧头看着赵嘉,貌似不明白,这个没翅膀不能飞的究竟在想什么。 风卷过朔方城,带来草木勃发的清爽。 昔日的残垣断壁,如今已成繁华城池,人-流穿梭在商市之中,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赵嘉在城头思索时,恰好有驼队自西归来。 待队伍行到城下,看到队前熟悉的身影,赵嘉不禁展开笑容。队伍中的的卫青蛾似有所感,仰头望去,见到城墙后的身影,同样笑弯双眼。 时光在这一刻交错,岁月在瞬间重合。 年少的记忆从未远去,再回首,皆是无比清晰。 被记忆所感,赵嘉突然改变主意,转身走下城墙,准备动手写成书信,立即送往云中。 他想见魏悦,比任何时候都想。 至于惊喜,不急在一时,今后日子还长。 时空长河流淌,生生不息。 史官的笔墨落于简牍,著述成卷。 时过境迁,史书重现,其中功过成败,是是非非,自有后人评说。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