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豁然 作者:缘何故   文案:   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开局尚算好牌,最终却打成一败涂地林惊蛰在失去很多后,回到了他尚未高考失利的十八岁   那个经济正在腾飞的九十年代,遍地商机   这是属于他的,最好的年纪   重生小故事,总有那么些遗憾的过去,值得挽回   不要被文案欺骗,其实这是一篇金大腿爽文   另,本文世界背景平行架空,一切背景人物与现实无关!   主受!攻出来得比较晚!攻出来得比较晚!   内容标签: 爽文 升级流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惊蛰,肖驰 ┃ 配角:高胜、周海棠 ┃ 其它:   作品简评:在经历了许多波折,失去了许多珍宝之后林惊蛰重生了,他回到了自己十八岁那年。那时候的他没有经历高考失利,也尚未被擅长伪装的亲人骗走外公留下的遗产,许许多多前世无法挽回的遗憾也并未发生。   凭借着自己前世积攒的阅历和能力,他早早地避开了那些横隔在人生路上的陷阱,并凭借自己的努力,在遍布商机的九十年代发展出了一番属于自己的事业,更帮助身边许多上辈子结局凄凉的朋友们扭转了人生命运。   本文整体基调轻松,由一个九十年代小城市长大的普通青年的命运着手,一步一步层层递进,讲述他和身边人命运的改变。作者擅长升级描述,情节具有张力,剧情紧张丰富,环环紧扣,跌宕起伏,爽不胜收。 第一章   每到三月惊蛰这一天,郦云市总要下雨。淅沥沥的雨声混合着南方小城特有的湿润空气裹上身体,这一种滋味,直至离开家乡多年,林惊蛰仍无法忘记。   他患有失眠症,自二十九岁父亲逝世那天起就再不曾睡好,因此早晨四点被雨声唤醒后,就呆坐在家门口遥望被朦胧雨雾遮挡住的郦云山。1990年的郦云山,还未被发现深埋在泥土下的矿产资源,因此巍峨壮美,与林惊蛰印象中满目疮痍的模样大不相同。   家门口却一塌糊涂,被风吹歪的摆着“奠”字的白花圈,随意搁在墙角溅到泥点的唢呐,打湿后瘫软肥厚的红爆竹皮……   他转回头,目光落在孤零零停在客厅里的杉木棺材上,刷过熟桐油的生木红亮油滑,价格不菲,是郦云市富人最爱的材料。   里头躺着的,是林惊蛰二十多年前分明早已含泪送走的外公江计频。   挂壁绘了奔马的日历上,白纸黑字印着“1990年3月6日”。林惊蛰沉浸在梦境般的恍惚中,却仍知道,再过四天,这个自己怀念了半生的老人就会被敲锣打鼓地葬进郦云市的公墓里。而他的墓碑,将会伴随江家越来越辉煌的发展,成为郦云市政委每年清明时都要例行祭拜的圣地。   林惊蛰只记得自己拎着一壶酒在外公墓前自斟自饮。那天他刚从国外进修完毕,回到燕市就马不停蹄地乘机赶往郦云,一连四十多个小时不曾睡眠,精神高度疲惫,又惊闻老朋友高胜被执行枪决的噩耗,心力交瘁,落泪不止,哭完一场后,就倚着墓碑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他已经回到二十五年前,自己十八岁生日的这一天。   “惊蛰!”规律的落雨声被链条碾动的窣响打破,一辆半旧的自行车驶入视野,停在林惊蛰面前。车主人一条长腿撑在地上,一手撑伞,爽朗出声:“我就猜你还没出门呐,上来,我载你上学校去!”   十八岁的高胜剃着短寸,穿一身破旧却干净的大号校服,里头手织的高领毛衣露出头来,洗出了球,比起后来加入“帮派”越来越昂贵的深色西服朴素太多。但这张没心没肺的笑脸,林惊蛰却已经十几年不曾见过。   他半晌没能出声,高胜见他面色苍白,神情恍惚,却只当他是因为外公去世悲伤过度,也不敢瞎劝,只拍拍自己那辆28加重,若无其事道:“快点儿啊,麻溜的,别一会儿自习再迟到了!”   林惊蛰反应了几秒,迟缓地站起身来:“你等我一会儿。”   他转身回到屋里,却不去拎前一天晚上收拾好的书包,而是走到棺材跟前,俯身看向里头清瘦矮小,闭目安详的老人。   这是林惊蛰漫长的一生中,最为眷恋,也是唯一信赖的家人。   “外公。”为什么不再让我早回来几天呢?哪怕再听一次那道威严慈爱的声音也好。林惊蛰伸手为老人打理了一下略微有些凌乱的头发,视线划过自己年轻紧致,纤细修长的五指,迟滞片刻,紧捏着棺壁的右手终于松开,咽下哽咽,含泪露出个怀念的微笑来:“我去上学了。”   1990年的郦云市,城建没有那么科学,离开了江家那片“富人区”,路面就开始变得坑洼。林惊蛰坐在后座上,替高胜撑着伞,时不时颠簸一下,感受着屁股下这辆快要报废的老式自行车硌人的座位,耳朵里钻进尚年轻的老友喋喋不休的说话声:“今天出成绩,完蛋,你一模肯定考砸了。班主任最近看我们不顺眼,这次估计得写检讨,你得在我妈面前帮我求情……”   经济已经进入发展的年代,位处群南省的郦云市虽然只是小城,却也涌现出了一批“先富起来的人”。不大宽敞的马路上时而有车驶过,大多是方头正脸的桑塔纳。被前方呼啸而来的的尘土和尾气扑了几脸,林惊蛰从那种仿佛被泡沫包裹住的不真实感中苏醒过来,被身边这个完全真实的高三男孩鲜活的抱怨声勾起回忆,不禁苦笑。   检讨?哪有那么简单。   1990年,是林惊蛰一生最大的转折点。这一年他即将高中毕业,迎来新的起点,然而外公去世之后,接踵而至的变故却打乱了一切。   倘若他所有的回忆都是上辈子真实有过的经历,那么在今天到达学校后的第一堂课上,班主任李玉蓉将会宣布将一班一模考试成绩不大乐观的几个学生转进五班的消息。很不巧,林惊蛰自己和高胜,以及他们另一个朋友周海棠都位列其中。   高胜和周海棠的成绩本就不好,一直以来都是班主任李玉蓉的眼中钉肉中刺,林惊蛰原本的成绩却很不错,只是最近被外公病重接连去世的现实打击得精神恍惚,才无心学习。坏就坏在高三复习压力大,课业紧张,林惊蛰虽只是小半个月心不在焉,成绩下滑却就已经十分明显。从全校前十,直接跌落出一班的前三十位,高考成绩关系到郦云市教育局即将到来的教师评比,以前碍于高胜的母亲同样是一中的老师,李玉蓉隐忍不发,现如今利益当前,她再忍不住了。   一中的高三班级从一班到五班,排列含义显而易见。上辈子的林惊蛰在高考前夕得到这样的调动,只觉得遭受了一场奇耻大辱,早已经因为家人去世不堪重负的心理终于彻底崩溃,最终的高考成绩烂得一塌糊涂。   这带来了一系列的连锁恶果,也间接影响了林惊蛰一生的轨迹。因为学历问题,他的工作能力饱受质疑,晋升可能也多受限制。而立之前,他一直处于未来无望的迷茫中,直至三十岁那年,他痛定思痛,脱产进修,才将这一潭无望的泥沼搅出波澜,然而那个时候,他早已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失去太多太多。   他的朋友高胜和周海棠因为缺钱,自费大专又太贵,索性不再念书,加入了郦云市本地的帮派。早些时候风光了几年,然而郦云市的小帮派在本地作威作福,出了这里,也不过是个被大人物一手就能捏死的小蚂蚱。于是风声忽紧,大厦说倾就倾,大佬跑路,马仔背锅,两人一个无期,一个死刑,稀里糊涂就倒了大霉,家里更是家破人亡,惨不忍睹。   而自己……   林惊蛰忽的记起病床上临终前老泪横流的父亲,他心口一紧,哽得老半天喘不上气来,直到高胜将自行车停在校门口,一下侧滑,才忽然惊醒。   “……你说是吧?”高胜问。   林惊蛰一句也没听进去。   “算了。”高胜见他茫然,只当他还在家人去世的悲痛中缓不过来,从侧背的手缝包里取出一个铁饭盒来:“刚才忘了,你还没吃饭吧?我妈烙的葱饼,让我带给你的。”   高胜的妈妈胡玉正是五班的班主任,同时教授其他班级数学,林惊蛰从小没爹没妈跟着外公长大的事情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高母胡玉因此十分照顾他,时常差遣高胜来为他送个饭什么的。   林惊蛰道过谢,嚼到这口久违的味道,几乎落下泪来。   高胜出事后,胡玉一夜之间苍老得不成人样,判决下来后没多久就撒手去了,临终前还惦记着林惊蛰失眠睡不着的毛病。她几乎是林惊蛰半个妈,送走她的那天,林惊蛰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偏偏在探望高胜时,还得佯装轻松地隐瞒真相。   这辈子……这辈子……   他重重地咽下嘴里香浓的葱饼,垂首让长刘海掩住自己眼中的泪光,才拐过弯,就听到一班方向遥遥传来一声讥笑:“林惊蛰?你这次考成这样,居然还敢来上课?”   林惊蛰心中一动,抬起头来,入目果然是表哥江润,老熟人了。   江润是林惊蛰姨妈的独生子,和林惊蛰一直不对付,偏偏都生活在郦云市这个小地方,又因为同龄一路同班,从小到大,矛盾不断。   小孩的矛盾无非就是那点破事儿,江润看不上没爹没妈的林惊蛰,却偏偏在成绩上却总被稳压一头。长大之后,争吵的原因就复杂多了,林惊蛰的外公姓江,在郦云市小有产业,去世之前立下遗嘱,将产业尽数分散儿女,却将自己居住的房子连带里头的古董收藏一并划给了林惊蛰。   老爷子有成算,也知道自家儿女不是大度人,林惊蛰才将将十八,群狼虎伺,哪里守得住产业?不如留下硬通货,还能保障生活,更何况他收藏的那些青铜器,虽然极度罕见,现如今郦云市却并不流行,应当也没多少人知道价值。   然而这个决定,却如同一记惊雷,在江家炸了锅。   就连老爷子也未曾想到,自己还只是病重时,家里的儿女们就已经想好了自己那些宝贝的归宿。青铜器在郦云市无人问津,然而出了这个小天地,外头有的是识货的人。郦云市所属的群南省,省会有个小领导正喜欢收藏这些东西,林惊蛰的姨妈经人牵线认识了对方,早早夸下海口,如今和这位领导来往,生意颇受便利,只等老爷子一去,兑现承诺。   谁知老爷子竟然立下遗嘱,把这些东西留给了林惊蛰!一个外姓人!还走了公正明路。简单的事情这下复杂化了,江姨妈气得堵心,这些日子天天在家里骂娘,只恨不能林惊蛰立刻暴毙而亡。江润听得多了,也知道林惊蛰坏了自家的好事儿,一早恨得慌,这次一模成绩出来,得知林惊蛰考砸,竟然比自己低了一百多分,他简直不知多爽。因此早早等在班级门口,只等着林惊蛰来,能当面嘲讽这一句。   林惊蛰没有反应,高胜却立刻生气了,上前大声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关你屁事?哦我忘了,你不是咱们班那个吊车尾,林惊蛰的跟屁虫吗?怎么着,想打人啊?”江润满眼挑衅地注视着林惊蛰细瘦的胳膊,他早已经召集好了几个朋友,只要林惊蛰一动手,他们就上来帮忙,非得好好出口恶气不可。到时候学校追究起来,自己也不是先动手的一方。   这点幼稚的小心机,林惊蛰一眼就能看穿,他拦住气得脸色通红的高胜,慢条斯理地吃完手里的饼,虽不为这句挑衅发怒,心中却也不是毫无波澜。   因为江润,或者说江润背后除了外公的整个江家,在他的人生道路上,都太过浓墨重彩。   林惊蛰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外公留下的那些古董对江家来说意味着什么,而上辈子的这个时刻,他却不过是个懵懂无知也没见过世面的少年人而已。外公的那些青铜器,对他来说只是一种感情的寄托,他不愿放手,江家人却也势在必得。   九十年代,郦云市这种小城市里,法律形同虚设。江家大胆极了,索要不成,直接公然转移走了老房里的古董。林惊蛰气不过,本想追究,可远在省会的,从小到大从未来往过的母亲,却在此时打来了充满关怀的电话。   林惊蛰正处在最脆弱的时候,没有经济来源,每天还要对付无数风霜刀剑,母亲温柔的形象几乎瞬间将他溺亡。在那道圣母般善良的声音的劝导下,他选择了包容“家人”,又在母亲的劝说下,放弃了燕市的普通大学,填报了母亲所在的省会城市自费大专的志愿。   很久很久之后,在他终于意识到这一切只是骗局的时候。   江家人早已经靠着当初这一笔好礼,坐稳了郦云市首富这一把交椅。   余光看到两道人影匆匆走来,林惊蛰微微一笑,放开高胜,迈步上前,靠近江润,低声轻笑:“我成绩如何,不劳你关心,比起我,你不如多关心关心你妈。她这几天快被气死了吧?你小心她气着气着……嘎蹦一下——”   江润被戳到痛处,登时跳得老高,一把拽住林惊蛰的衣领,一手高高挥起拳头,目眦尽裂,尖声大骂:“你他妈找死————”   “住手!!!”   他正要动手,却不料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浑厚的喝骂声,吓得他一个激灵险些尿出来。回头一看,江润腿就软了,政教处主任正并自家班主任站在不远处,脸色十分难看。   江润微胖,长得又高大,瘦削白净的林惊蛰和他站在一处,对比惨烈极了。   主任当即大骂:“你要干什么!公然殴打同学吗?还有没有一点学生的样子了!”   班主任李玉蓉看了眼情况,就有些犹豫,毕竟江润这次一模的考试成绩很不错,她心中有所偏向。   她试探着为江润解围:“林惊蛰你也是的!一天到晚瞎胡闹,一个巴掌拍不响,不知道提高成绩,闹事倒是越来越厉害了!”   林惊蛰也不说话,只垂着眼,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行了!!”政教主任原本就对李玉蓉做找校长关系调学生班级这种缺德事很有意见,一并跟着来宣布已经十分窝火,听到这种拉偏架立刻大怒,直接抬杠道:“打人这个,你叫什么!”   旁边立马有看不惯江润的同学提醒道:“老师,他叫江润!”   “江润是吧。”主任看不惯李玉蓉,只可怜江润成了牺牲品,“马上就要高考了,还有心思欺负同学!必须记过处分!周一之前你写一份检讨,升国旗时公开向这个同学道歉!”   “主任——”李玉蓉一惊,检讨倒还好说,只是伤自尊而已,记过这事儿可就大了,那是要留在档案里的,入团入党乃至毕业都会受影响,江润他妈妈上次还来走过关系,准备让学校运作一个保送群南大学的名额给江润。   这要求学生品学兼优,无任何不良记录,这样一来,保送的打算百分之百无望。   主任却不理会她,径直进了教室。   李玉蓉被驳回面子,自己也不爽,又想到江润母亲承诺自己那一个保送名额五万元的好处打了水漂,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迁怒地瞪了江润一眼,跟着进了教室。   外头,江润完全懵了,他怔怔地看着两个老师的背影,突然想到母亲原本说过的保送计划,立刻意识到什么,脸色煞白。   林惊蛰将衣领从对方已经虚软的手里抽了出来,抚平,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这点小力道都几乎将江润拍得瘫软在地上。   他看着对方的死样子,索然无味地笑了一声:“坚强点吧,表哥。” 第二章   看热闹的人一哄而散,方才的闹剧好像从未发生过一般。学委抱着几沓子试卷进了教室开始分发,政教处主任面色凝重地站在讲台上观察屋内的学生,林惊蛰分明感觉到有道视线长久地停留在自己脸上。   他头也不抬,接过学委递来的几张字迹尚有些稚嫩的试卷:满分一百二的语文数学,他分别只考了86和90,其余满分都在一百的科目,分数也几乎都只在及格线上徘徊,其中英语最为惨烈,只考了47分,也是唯一一门没能及格的科目。   林惊蛰只记得自己高三时状态非常低迷,但究竟低迷到了什么程度,他还是直到现在才有具体的认知。   江润的成绩倒还不错,周围几个对题的同学传来的八卦声说他考进了班内前五名,不过即便如此,林惊蛰的记忆也绝不出错地告诉他,江润当年之所以能够进入群南省的第一大学群南大学,靠的是一中的名额保送。   这不奇怪,因为教育资源分配问题,一中虽然在郦云市能称得上最好的高中,但出了这个目前在群南省地图上都没什么存在感的小城市,却着实算不上什么。且林惊蛰记得,自己这一年的高考还是全国统一卷,难度称得上历来之最,在相对落后的教育条件下迎击市外的优秀对手,一中的学生们毫无竞争之力。   当年高考失利的人不少,很多曾经的同学都因此选择了复读,这是林惊蛰对这一届高考最为深刻的印象。   他拿起那张几乎就没几个题目做对的英语卷,毫无压力地以自己上辈子时常出国进修练就的外语水平全篇阅读完毕,非常遗憾地发现,就连老师批改显示正确的一些题,也都存在不小的瑕疵。   其他数理化科目,告别学生时代多年的林惊蛰早已经记得不真切了,但毕竟底子在那,他后来又读研什么的,所以总的来说,难度并没有非常大。   郦云一中的一模题,根、本、没、有、预、见、到这一场高考会有多么的惨烈。   林惊蛰琢磨着班主任李玉蓉为了自己名下的重点率做的那些下作手段,真想劝她一句别瞎折腾了。   他低头专心阅读考题,一手还用笔在试卷上按照自己现在的思路列出新的答案,看上去认真又好学。教导主任张了张嘴,本想叫他,一见他这样乖巧,因为最近家人去世身体又单薄了许多,着实是很不忍心。   名字在嘴边溜了一圈,他出声时还是先换了对象:“高胜,你跟我出来一下。周海棠呢?又旷课了?”   是了,林惊蛰突然记起,周海棠高三临近考试这段时间差不多已经开始接触郦云市那些开玩笑一样的“黑社会”了,旷课率十分惊人。   需要回忆的东西太多,他放下笔,双掌交错,背靠在后一张桌子上,面无表情地目送还不知道自己会迎来什么的高胜一脸茫然地随同教导主任离开。   身后一群一班女生在结束了对题后,仍旧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她们嘲讽过正趴在桌上哭泣的江润,不免又将视线落在气场和整个班级都有些不一样的林惊蛰身上。   林惊蛰原本就挺独,又有江润老在班里散布他爹妈都不要他之类的八卦,因此和同学来往不多。只是他成绩不错,长得又白净清秀,仍旧是不少姑娘注意的对象。   “喂。”女孩们相互推搡,“我怎么突然觉得,林惊蛰今天看起来好帅啊?”   窃笑声中,被叫出班级的高胜神情恍惚地回来了,手上捏着一张大约是通知单的纸,一脸呆滞地坐进座位。   教导主任和班主任李玉蓉还站在班级前门那儿小声争吵,李玉蓉面向班级,偶尔递进来的目光直剜在林惊蛰身上,刀子一样。   林惊蛰视线直勾勾对上她,露出个嘲讽的笑容。   李玉蓉有大约两秒的呆滞,随后如同被戳烂的气球那样爆炸了:“林惊蛰!你给我出来!!”   现场因为她突然的怒火立即变得鸦雀无声,在所有人的注目下,林惊蛰推开书,不急不缓地朝她走去。   李玉蓉被他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态度气得手都在发抖:“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不曾看到林惊蛰挑衅微笑的教导主任对李玉蓉的没事找事非常生气:“李老师,你到底想干什么?!”   林惊蛰这会儿的态度又三好学生了:“李老师,你找我有什么事?”   李玉蓉看着教导主任无意识将林惊蛰维护在身后的站姿,简直有苦说不出,自己怄得半死,态度因此也十分不好:“还问我有什么事儿,你看看你成绩下降成了什么样儿!我这个一班留不得你了,你把书本收拾一下,跟高胜现在就去五班报道。”   转班!?终于听到内容的几个一班值日生立刻震惊了,丢下扫帚跑回教室开始公告,拿到自己的转班通知还显得逆来顺受的高胜立刻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出教室:“李老师,我转班就算了,为什么惊蛰也要转到五班?”   李玉蓉沉着脸不说话,高胜急了,拉着教导主任的袖子恳求:“老师,惊蛰的成绩真的很好的,他以前都是班里的前十名,最近因为……因为家里出了点问题才会发挥不好……”   “李老师!!!”走廊另一头也传来一道愤怒的女声,“你这样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听到这道声音,林惊蛰跟被扎了下似的猛然转过头去,一中简陋的教学楼走廊另一头,一个穿着半旧灰棉衣的瘦小中年女人匆匆跑来。   她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要大一些,打扮非常朴素,剃着不需打理的学生头,胳膊上还戴着双一看就是旧衣改的袖套。她在林惊蛰印象中从来都是慈祥温和的脸上此时写满怒容,迅速逼近了,胸口都快贴上了李玉蓉,仰头质问:“你这样为学生考虑过吗?!一模都过了,马上就要高考,你这个时候给学生转班,有没有想过会给学生的心理造成多大的压力?!!太自私了吧?”   李玉蓉一直看不上她,此时皱着眉抬手推她肩膀,眼神也分明不屑:“胡老师,你说话麻烦客气一点,什么叫我太自私了?我也是为我们班的其他同学着想。一班是优等班,大家的学习质量都很高,剔除掉影响大家学习进度的害群之马,也是为了其他同学好啊。”   胡玉听她说的这样难听,担忧的眼神迅速在林惊蛰身上瞥过,她忍了忍怒气,低声道:“高胜,你带着惊蛰先进教室去。”   “不用那么麻烦了。”给几个学生转班级而已,那么简单的事情半天处理不下来,李玉蓉已经非常不耐烦,直接回绝,“你们两个,赶紧走吧,已经是上课时间了,因为你们两个第一堂课耽误那么久,没必要吧?”   胡玉咬牙朝主任道:“王主任,高胜是我儿子,我认了。林惊蛰转班的事情您一定慎重考虑,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学校这样做是在耽误他的前程,总得给个说法吧?”   教导主任心中同样愤怒,然而面对胡玉的恳求,他却无法给出一个自己希望的回应。转班的决定不知道李玉蓉是如何运作的,校长亲自开了口,他虽然在行政上有些权利,但面对校长,未免人微言轻。   胡玉见他绷紧的下颌,心就凉了一半,李玉蓉嗤笑一声:“胡老师,您差不多点就得了,做这样子给谁看呢?他一模成绩怎么样你别说自己不知道,还前程,高考还不到两个月了,您估计是看谁都有前程吧?我劝您一句,与其做好人,不如提高点教学质量,你看看你们五班那些垃……”   “李老师!”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林惊蛰突然开口,略有些强硬的语气叫李玉蓉立刻不自觉住了嘴。   她停下声音,又为自己刚才瞬间紧张的情绪感到奇怪,因此警惕地看向林惊蛰,在接触到对方毫无情绪的视线后,竟然莫名生出点胆怯来。   再度经历一遍上辈子的争论,林惊蛰已经对李玉蓉的行事作风十分的不耐烦,因此不想再和她纠缠,直接回呛:“我同意转班,你不用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了,这一次一模考我确实发挥得不好,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平心而论,您也别睁眼说瞎话。各门科目平均分您自己去统计吧,大家考得最高的还是胡老师的数学。您的英语课质量如何我不想说了,完形填空第二小题和阅读理解第五题全都批错,批评胡老师的教学质量,您应该不太够格吧?”   李玉蓉震惊得有大约半分钟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她在还不漫长的教学生涯中尚且没有听过这样不客气的批评,更难以想象说出这段话的人竟然是自己班上,自己印象中一直沉默羞怯到有些内向的少年。   林惊蛰这话说得非常大声,班级内外乃至前后几个探在窗户大门处凑热闹的班级也听了个清清楚楚,顿时便引起了一片窃笑声。李玉蓉回过神来,气得眼前一黑,差点昏倒,手抖了半天,却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胡玉听他同意转班,吓得立刻伸手去拽:“惊蛰,你别冲动……”   林惊蛰搭上她拽着自己胳膊的那只干燥粗糙的手,安抚地拍了拍,神情十分平静,“胡老师,王老师,我进去收拾东西了。”   教导主任看着他一个半大孩子,情绪却如此冷静,心疼又惋惜,因此并不在意他对李玉蓉措辞还算礼貌的反击,拍拍他肩膀:“去吧。”   林惊蛰领着气得眼睛都红了的高胜回到教室时,内里鸦雀无声。   他与这帮平常为了成绩多少都有些小心思的同学没什么来往,大多数连名字和印象都不曾留下,因此心中并没有什么情绪,很迅速地收拾完书本。   高胜个头高大许多,提完了自己的书,还过来替他拎了一叠,胡玉这时也双眼发红地进来,把林惊蛰还提在手里的另一叠书硬是抱走了。   林惊蛰双手解放,无牵无挂,走到门口,回头朝后扫了一眼。   一班乌压压几十双眼睛齐刷刷落在身上。   他没什么情绪地笑了笑,抬手扣了下门,算是告别:“再见了。”   直到李玉蓉收拾好情绪站上讲台,仍有人沉浸在那个笑容里回不过神来。李玉蓉被刚才林惊蛰的指责气得头昏脑涨,脚还在发软,见大家心不在焉,怒不可遏地捶向桌子——   “上课了!都看什么呢!”她吼骂完,又故作轻松道,“好了,走了几个吊车尾,接下来的复习进度我们要加快很多,大家千万不要掉以轻心。老师这么做,都是为了你们好。”   众人看着讲台上那个刚才在门外还张扬跋扈的高大女人,回想到潇洒离开的林惊蛰和自己几乎看不懂的英语试卷,都颇有兔死狐悲的凄凉。   虽无人敢为林惊蛰抱不平,却也并没有谁心里尊敬她。 第三章   在一中这个综合实绩并不怎么样的学校,位列五班的差生们是什么画风可想而知。   90年的郦云市,经济刚刚复苏,人文底蕴不够,市政能力也有限,顺理成章滋生了许多隐藏在阴暗角落的第二世界人类。只看当初江家人敢那样有恃无恐地去转移江家外公已经公正过的遗产,就足可以看出郦云市这时社会治安有多么堪忧。   那些穿行在城市灯红酒绿处每日笙歌燕舞前呼后拥的“大佬”们,在形同虚设的约束下过得无比风光。林惊蛰见过这座大厦倒塌时尘土飞扬惨不忍睹的尸骸,却不能否认它风华正茂时曾多么叫人倾倒。   五班这群孩子多半已经放弃了高考,前头几个班级都在安静上课,这么会儿功夫,楼层末端,位置临近厕所的五班同学几乎全围在了走廊拐角看热闹。林惊蛰跟在高胜和胡玉身后刚出现,就得到了如同凯旋烈士一般的待遇——   这群叛逆又自来熟的年轻人争相扑上前来拍打他胳膊和肩膀,七嘴八舌地夸奖——   “哥们,你太牛了!”   “我他妈早八百年就想这样骂李玉蓉内装逼犯了!”   “就是,教的那啥JB英语,单词跟音标都对不上,还tm说自己是伦敦腔……”   一班的学生多少有点优越感,以往和其他班级的学生从不往来。胡玉怕林惊蛰从全是优等生的一班转到这群不太讲规矩的同学当中心理落差太大,赶忙想要驱赶。只是出乎预料,林惊蛰并未如同她想象中那样排斥或者厌恶成绩差的同学,面对大批调侃,他毫不怯阵,甚至还歪着嘴露出个不屑的神情来,抬起胳膊帅气地锤了为首那男生肩膀一拳——   “都快毕业了,我怕她个屁。”   那男生怔楞了两秒,笑容立刻真挚许多,抬手推开几个方才有意无意挡住去路的跟班儿,顺手将胳膊搭在了林惊蛰的肩膀上,这下语气是真的亲热起来了:“哥们儿,林惊蛰是吧,我叫邓麦,以后就是好哥们了。”   他个头高,皮肤黝黑,却因为五官立体的缘故,看上去反倒有种另类的帅气。林惊蛰哪能不认得他?邓麦未来在五班这群学生里算是混得最好的一个,这人从上学起就会来事儿,后来没再读书,也跟高胜他们似的出去瞎混。只是他没跟“大佬”,反倒开起了酒吧,做到最后郦云市临近的几个城市的酒吧几乎都在他名下。林惊蛰对他印象不错,因为这人重情,后头时常去探望胡玉。高胜判决下来时林惊蛰赶回来送行,邓麦提前了一步,还也跟他似的,隐瞒了胡玉去世的消息,叫高胜不至于走得那么痛彻心扉。   这一点,林惊蛰很感激。   有时他想到自己上辈子的没心没肺,总会由衷感到懊悔。那时的他难以接受自己被转到五班的现实,对周围的一切都保持着抵触的姿态,他拒绝和这群印象中“不走正道”的同学们来往,也从未想过胡玉的心里会为此有多么难过。人总是在失去之后,才会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多么宝贵的东西。   ******   高三年级到了这个时候,课业就几乎都是在复习从前学过的东西。林惊蛰坐在台灯下,将一本数学书从头翻到尾,极为迅速地阅读着。   他的手边已经摞起了厚厚的一叠书,各门科目应有尽有。   这一年高考到底考了什么,过去二十多年,他真的记不清了。但依稀中还有些范围的印象,无非就是些对一中学生来说,非常难,非常非常难的题。   上了一整天的课,林惊蛰完全没有感觉自己被触碰到那个“依稀的点”,指望老师复习估计是不可能了,他决定自力更生。   回家给停灵的外公上过香后,他就直奔新华书店,在复习区域一本本挑选,将自己的评价中最困难的那些全都买了下来。   一进高胜家门他就开始苦读。   任谁在放下了十几年后重新捡起学习,都会发现曾经深刻的知识统统被还给了老师。除了经常要使用的英文水平还在外,林惊蛰需要非常卖力,才能恢复对其他功课了然于心的掌控。   高胜连当天的作业都无能为力,蹲在一旁瑟瑟发抖:“咱能歇会儿吗?喊你来我家是为了吃饭啊!”   林惊蛰停下笔,皱着眉头回首看了眼他,笔帽敲了敲桌子,沉声道:“你过来,我给你讲讲这道题。”   高胜遥望他掌下压着的那本书上完全不在自己世界观内的公式,惊恐交加,只是拒绝的勇气却如何都生不出来,他下意识顺从了。   “你看这个三菱锥,DE垂直平分SC……”   林惊蛰讲题很慢,教导的同时自己也在复习,过了变声期后,他的声音变得比以往清朗,此时压低了一些,听得进门的胡玉都有些怔然。   高胜对题一知半解,又有一半的注意力落在林惊蛰的脸上。灯光下的少年人侧脸瘦削而立体,眼睫浓密纤长,他眉头微皱着,表情非常冷淡,却也非常好看。   高胜有一点懵,林惊蛰身上散发着一种让他感觉陌生的气质。   那是一种不属于郦云市的气质,从今天一早去接人时,高胜就感觉到了,林惊蛰这一天对除了他和母亲之外的人,都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冷淡。   以往的林惊蛰,虽然对人也很疏离,但和现在的状态绝对大不一样。高胜了解自己的朋友,深知林惊蛰其实是一个外表要强内里反倒自卑羞怯的少年,而今天,对方身上那种以前被努力隐藏仍不时露出马脚的畏缩彻底地不见了。   “都歇会儿。”胡玉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见林惊蛰并不因为一模的失利气馁,欣慰地端着两个汤碗进来。她将晚饭放在两个孩子面前时顺便看了眼林惊蛰正在为高胜讲解的书,有点疑惑:“这个资料,好像不是学校建议范畴里的吧?用来复习高考会不会难度太高了?”   林惊蛰看着放在自己面前的碗,小脸盆一般大的面积里盛了山一样的饭菜,甚至横放了一大块蹄髈。   而高胜那一碗里,只有一小块带骨的蹄尖。   这年头普通市民生活质量不高,胡玉又没有正规教师编制,因此没有分到学校的房,日常福利也会相对差一些。高胜的父亲在外地打工,母子俩就蜗居在学校附近一处租来的民居里,十分狭小,肉价于胡玉的教师工资相比较,算是很贵了。   林惊蛰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一中教师虽然编制有限,可胡玉已经任教多年,按理说怎么也该轮到了。只是去年年初,一中新交给教育局的编制名额里偏偏没有这个老教师的名字,高二时才接替离任英语老师入职的李玉蓉反倒位列其中。   当前形势比人强,林惊蛰心知赚钱刻不容缓,心中筹谋后才缓回不顺的气。面对胡玉,他脸色柔和得多,一面将大块的蹄髈夹成两半一面解释:“学校的复习卷和建议的教材题目难度都太低了,我觉得不太乐观。”   他正想将半块肉分给高胜,筷子还没出去,碗就一沉。高胜相当自然地夹给他半块蹄尖,随即开始就着剩下的菜狼吞虎咽。   林惊蛰愣了下,也给高胜递肉,高胜却把碗面一捂,侧过身去:“吃吧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胡玉也对林惊蛰自己找教材这事儿有点莫名:“学校的复习卷和推荐书都是老师们深思熟虑过的,你只要把那些看完,知识巩固就不会出问题了。”   她捡起书仔细地看了两页,眉头也微微蹙起:“这些都是题纲外的内容,不会被考到的。”   她从乡村长大,在临市师范毕业,一辈子也不曾去过更远的地方,理所当然地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林惊蛰已经过了什么事情都据理力争给人分析的年纪,他更看中目的,索性框她:“我外公之前跟我说,省城群南一中的学生都用这套教材复习。”   群南一中!那是什么地方!   胡玉的眼睛立刻瞪大了。如果说郦云一中对郦云市来说是位列第一的学府,那群南一中,就是群南省下辖最声名显赫的高中。群南一中每年的重本率,比郦云一中简直高出了五片大西洋。   这个名字让深知升学不易的胡玉一直以来都深刻敬畏着,她小心地捧着那本书:“你说真的?”   “还有这几套。”林惊蛰将自己翻阅过梳理出的那叠书也推了过来,“我们学校的进度好像和他们不太一样。”   那是可是群南一中啊!胡玉有些惭愧地想,能一样吗?   只是林惊蛰透露的消息给了她极大的启发,郦云一中每年的升学率和省城的高中区别那么大,原因会不会就是题纲范围太僵化狭窄?   她毫不怀疑林家外公的消息渠道,林惊蛰已经去世的外公大抵是她这辈子见到过的最儒雅最有文化,社会地位也最高的老人了,对省城的动向了若指掌那是当然的。   事关学生的前途,这问题一经深想,立刻变成了火烧眉毛的要务。胡玉连碗都来不及收,找来纸笔匆匆记下这几套书的名字,转头就跑去研究了。   高胜双手哆嗦得快要拿不住碗:“惊……惊蛰,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胡玉一走,林惊蛰又恢复成那副清心寡欲的模样,他瞥了眼高胜故作抱怨的脸色,有几分的恨铁不成钢:“胡老师成天被李玉蓉指着鼻子骂,你从来没想过要为她争口气吗?”   高胜面色一变,玩笑的心态也收了回去,眼睛里透出由衷的痛苦来。   林惊蛰敲了敲桌子:“你还有心就好,过来,我给你讲讲这道题。”   ******   这边即将踏入歧途的少年被一道激将法激出血性,江家,江润的母亲却被儿子带回来的消息气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记过?!”   这几日江晓云连父亲的停灵仪式都没时间参加,一心忙活着为儿子弄保送,钱都已经送出不知多少了,这临近升学的当口,学校突然来个记过?!   开什么玩笑,保送是那么简单的吗?郦云一中每年就一个去群南大学的名额,多少家长抢破了头盯着呢,条件不知有多么严苛。除了品学兼优,获得市级荣誉外,学生在校的档案记录绝不能有任何污点才行。   江晓云连教育局那边打点市三好学生的钱都已经送出去了,记过处分一旦下来,这些就都成了泡影。   “怎么能这样!”江晓云气得心跳都险些骤停,“你们李老师钱都收了,她答应过会帮你的!”   江润嚎啕大哭,这会儿真绝望了。临到放学他还惦记着记过的问题,可李玉蓉一下课就跑了个没影,他连求情的机会都没有。   李玉蓉收钱是私下的活动,只不过是答应在学校里帮着里应外合罢了。保送名额多稀罕的东西,江晓云送钱,其他学生的家长也送啊,一中校长自己就不知道收了几个,指望校长为江润公开出面杠上行政主任,根本就不可能。   听江润说完事情经过,江晓云破口大骂:“又是林惊蛰!这有娘生没娘教的小杂种,他肯定是故意的!”   江润的父亲在一旁闷头抽着烟,闻言眉头不禁蹙起:“你讲点道理,明明是咱儿子主动去……”   “你闭嘴!”江晓云恨林惊蛰的主因是古董,这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她一声大喝,因为倒插门一直没什么地位的江父习惯性住了嘴。   他一个小学老师,彻头彻尾的好脾气,哪里能跟江晓云斗?江晓云看他垂回头抽烟那没出息的样儿,还想再骂几句,好在被茶几上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了。   江晓云面对电话时,声音变得恭顺无比:“王科长,是您呀!哎呀,那个事情啊,您放心好了,宝剑赠英雄,我过些日子,一定亲手给您送过去!”   放下电话,她头都胀痛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儿子保送的事情迫在眉睫,林惊蛰那堆古董也没个进展。   来电话的是省城某资源局的一个科长,管理土地划批。江晓云和弟弟(林惊蛰的舅舅)江知前些年组了个地产公司,一直没搞出名堂,亏就亏在了没关系上。现在好容易经人牵线认识了这位财神爷,那简直是恨不能时时刻刻都将对方双手捧在头顶上。   这位财神爷也没什么爱好,就喜欢收个古董什么的,江晓云也是因此,才注意到了父亲那群收藏价值几何。靠着江外公的那堆古董,他们成功和这位王科长有了来往,空头支票开了好几个月,现在对方已经有点不耐烦了,居然开始公然催促古董的进展。   江晓云急得心尖都在发痛,她猛灌了几口水,实在想不出头绪来,咬牙一拍桌子——   “刘德,你去书房把电话簿给我拿来。”   江润的父亲一愣:“你要干嘛?”   江晓云阴沉道:“给我姐打电话。”   她的亲姐,也就是林惊蛰早早改嫁离开的妈,二婚的丈夫,就在省会做地产生意。 第四章   丧乐声蔓延过整个墓园。   这是个阴天,凄楚的北风刮得整个郦云市的人都回到了冬天。林惊蛰一身薄外套,浑身冰冷,木然立在那座熟悉的,他上辈子每年都会来看望的石碑前。   时间、地点、人物,记忆没有出一点差错,如果非要说此刻和前世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也只有林惊蛰这个曾经胆怯彷徨的孩子不再心怀憧憬了。   如同看穿眼前嚎啕得声嘶力竭脸上却没有一滴眼泪的姨妈江晓云和舅舅江知,同样的画面,间隔二十年观赏,他的感悟大有不同。   目光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林惊蛰知道自己的母亲江恰恰如同前世一样不曾到场。   他不禁疑惑,上辈子的自己究竟是得了什么样的失心疯,才会认为一个连从小宠爱自己的父亲葬礼都不愿意出席的人会是个好母亲?   ******   江恰恰那边的情况,林惊蛰多少了解一点。她和林惊蛰的父亲林润生离婚后,就迅速地和这一任丈夫齐清组合了家庭,两人目前定居在群南省省会群南市,开了家房地产公司,现在的名字叫“齐清地产”,规模只能算小有根基。   但林惊蛰知道,这样的现象不会维持太长。   六年后,“齐清地产”将会与已经成为郦云市著名企业的“知晓地产”合二为一,改名为“齐江集团”,稳坐上群南省第一地产企业的宝座。   “知晓地产”正是林惊蛰的姨妈和舅舅合伙开设的公司,而后摇身一变,他俩又成了“齐江集团”的重要股东,风光显赫到什么程度?就连郦云市的市委书记都要敬让三分。   真可谓是杀人放火金腰带。   不过好在那只是未来,而现如今,这群阴险卑劣不择手段的家伙,还不曾发展出如此澎湃的力量。   姨妈江晓云和舅舅江知心思正盯在古董上,后世对林惊蛰不屑一顾的“齐江集团”副总裁江恰恰,现在也还是那个在丈夫面前想尽办法和上一段婚姻摆脱关系的普通女人。   江恰恰的第二任丈夫齐清,外表清隽儒雅,骨子里却是个非常封建又大男子主义的个性。加上家里在省城有些威望,他家人自认门第不同于普通群众,对江恰恰的第一任婚姻一直心怀芥蒂。为了在夫家站稳脚跟,江恰恰可以说是不遗余力,结婚之后甚至连跟娘家的来往都彻底切断了。上辈子的林惊蛰被她诓去省城,也不过做贼似的呆了小半年,随后便被江恰恰以“父亲强烈要求”为由,中途退学送到了燕市那边。   那时的林惊蛰对这个理由深信不疑,也因此在到达燕市后,对同样毫无印象的父亲心中充满了敌意。只是当时的他并不知道,自己离开不到一年,那个对他口口声声“今生只会有你这一个孩子”的母亲,就满心甜蜜地诞下了自己真正期待着的“爱情结晶”。   林惊蛰从回忆中醒来,接过公证人员和律师正式移交给自己的曾经属于外公的古董库房钥匙,离开之前,他最后朝内看了一眼。   不大的空间内,三方壁柜里,大大小小罗列着的,就是外公这一生最为珍视的藏品。很遗憾的,林惊蛰没能耳濡目染到这个爱好,他对古董一无所知,也缺乏兴趣,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一屋子被安放妥帖的青铜器每一件都价格不菲,并关系着所有,所有他不大喜欢的人未来的命运。   林惊蛰眯起那双形状漂亮的眼,回首一整衣襟:“走吧。”   库房安置在现在已经独属于林惊蛰的家里,楼下正有人收拾灵堂,葬礼结束,姨妈江晓云和舅舅江知罕见地没有立即离开。   他俩坐在客厅里,正抱着电话神情紧张地盯着去往库房的那条路。   见到林惊蛰的身影,两人的眼睛都猛然发亮,江晓云一手拿着听筒,一手猛烈招呼:“惊蛰,快过来,你猜是谁的电话?”   林惊蛰站在原地,微微仰头,从视线斜下方面无表情地审视着她。   江晓云被盯得头皮发紧,心道自己真是中了邪,同时尴尬地维系着脸上惊喜的表情:“是你妈妈呀!”   听到这句话,林惊蛰可算动了,迈开脚步缓慢地朝她走去。   江晓云心中暗骂一声,又同时难免生出点得意的窃喜来。不是她自夸,再怎么关系不好,她也是看着这小鬼长大的,还能不知道他是什么德行?虽然表面上总是一张油盐不进的臭脸,但没妈的孩子,心里总是会念着妈。   江恰恰那边对她们挖掘的新关系网如获至宝,毕竟省城负责土地划批的人可不是轻易能牵上线的,他们手指头漏出点沙来,都够各大地产公司咂摸个一年半载了。而她和第二任丈夫的齐清地产成立没多久,正处在急需扶持发展的关键时期,这个时候,要是能得到对方一点襄助,那可真是……   更重要的是,一旦她表现出自己拥有此等关系网的能力,那么她在齐家和整个公司的地位,势必也会大有提升。   这是个无比肥美的诱惑,且对合作双方都有利无弊。但省城的下一轮土地划分已经进入倒计时,没有太多时间让他们说服林惊蛰主动将东西拱手相让了。姐弟三人一拍即合,最终决定由江恰恰和和江晓云出面稳住林惊蛰,而江知,则见机行事,等到时机恰当,直接把东西拿走。   只要林惊蛰不追究,一切就万无一失了。且不是他们轻敌,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小城市里土生土长的,他能有什么见识,恐怕连那堆古董值几个钱都一无所知。到时候哪怕他不愿意,自己这边随便打发点好处,糊弄糊弄也就解决了。   江晓云盯着逐渐靠近的林惊蛰,仿佛已经预见到自己计划成功后的远大未来。   对方终于靠近了,伸出手,作势要来拿电话。   江晓云神经紧张,迫不及待地将听筒递去。   林惊蛰瞥了她一眼,接过听筒,缓缓举起,然后在她殷切的注视下——   撂上了电话机。   他连接都没接,直接把电话挂断了。   “哎————”   江晓云和江知就跟被针扎了似的,同时刷一下站起身,齐声惊叫。   江晓云错愕道:“你没听到吗?那是你妈啊!你妈妈!她打的电话!!”   被挂断的电话配合地再度响起铃声。   江晓云扑上去要接,但林惊蛰的动作比她更快,直接把电话线给拔了。   重新恢复沉寂的房间里,江晓云姐弟盯着再无声息的电话面面相觑,林惊蛰将电话随手搁在茶几上,视线里没有一丝温度:“时候不早,你们该回去了。”   江晓云盯着林惊蛰的眼神仿佛对方突然长出了三个脑袋。   直到离开,他俩也怎么都想不明白,林惊蛰的回应,这么会和他们预料中的出现如此巨大的差别。   傍晚,林惊蛰送走雇佣来布置灵堂的工人,自己又将地方仔细打扫了一遍,他小心地摆好外公的遗照,恭敬地上了三炷香,接好电话线后等待了十分钟,江恰恰没有再打来。   他冷笑一声,并不出所料,循着自己上辈子的记忆,拨通了一个号码。   上辈子的林惊蛰在首都燕市工作,和不少当地机构都有过合作,那里的不少单位几十年也不曾搬迁,号码大概也不会随意变动。果然电话才响过四声,那边就有人接了起来。   已经是下班时间,值班人员的声音懒洋洋的:“您好,这里是首都国家博物馆。”   “您好。”林惊蛰说,“我是群南省郦云市的一个普通市民,我想捐献给贵馆一批文物。”   对方愣了一下,大约是不常遇到这种情况,语气认真了起来:“非常感谢,那么请问方便透露一下您的捐献物有什么内容吗?”   林惊蛰不急不缓地说:“大概是一批西周或者商代的青铜器。”   “什么!!!???”   电话那边的人显然被林惊蛰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吓到了,背景音忽然嘈杂了几秒,能听到大概是捂着话筒招呼人的声音。   接线的立刻换了个人,语气明显专业了许多:“您好,请问您要捐献的文物,是经过合法渠道获得的吗?”   “这是我外公的遗物,他刚刚去世,已经经过公证继承在我本人名下了。”林惊蛰知道他们的顾虑,看了眼时间,主动道,“如果贵馆同意捐赠的话,请留下一个传真号,我会把文物图片传真过去。”   林惊蛰记下号码,挂了电话,闭上眼疲惫地叹了口气。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这批古董是外公一生的心血,哪怕价值连城,哪怕他穷困潦倒食不果腹,他也不会拿来换取财富。   既然如此,何不让它们被保存在更加安全完善的地方?将它们陈列进全国最大的博物馆里,用文化和历史泽被更多的人,倘若外公泉下有知,一定也会开心的吧。   被挂断的电话始终就这样安静地躺在茶几上,不再响起,江恰恰真的没有再打来。   林惊蛰忽得鼻子一酸,他躺进没有开灯的客厅沙发里,狠狠地按住了自己的眼睛。   ******   首都燕市,国家博物馆办公室内。   被电话紧急召唤来的一堆人紧张地盯着办公桌上的打印机,信号灯在众人的注视下始终平静,在所有人都快以为那通电话只是个恶作剧玩笑的时候,忽然有人惊喜地高呼出声:“来信号了!来信号了!!”   安静的办公室突然沸腾了起来,机器滋啦啦尖叫着吐出了一堆传真纸,大伙儿迫不及待地上前分抢,如饥似渴地盯着纸上图案开始研究。   “真的……真的是……这方彝的外形和饕餮纹,分明就是商晚期的工艺!!”   “还有这顶方樽,天哪,竟然保存得这么完好!”   “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啊。”一个戴着眼镜的老人家俯在桌面上细细看完每一张图,摇着头惊叹完毕,有些不敢置信,“对方真的是说捐献?无偿捐献?”   博物馆领导自己也觉得很神奇:“是的,他把地址都留下了,说等我们这边鉴定完毕后,可以直接派人去群南省郦云市去取。”   “群南省?”那老人愣了一愣,随即微微一笑,“那可是个好地方。这样吧。”   他摘下老花镜,轻轻地搁在桌上,道:“刚好我最近得闲,就跟你们一起走一趟。”   博物馆领导吓了一跳:“方老,您可别开玩笑,群南省那么大老远的地方,您何必亲自去一趟?疗养院那边……”   他话未说完,就被老人不耐烦挥动的手打断了。   方老道:“不要扭扭捏捏了,我心里有数,这次捐献还需要现场鉴定,假如这些青铜器都是真的,那么对我国现在管理混乱的文物市场,一定会是一剂有力的强心针。” 第五章   就在燕市首都博物馆紧急调派人手开始筹备重要古董迎接工作的时候,千里之外的群南省,正有一家姐弟气得几天没睡好觉。   江晓云怎么都想不通,自己好好的计划居然会连头都开不了。   甭管古董的事情如何进展,为了确保他们的安全,首先都得让江恰恰和林惊蛰搭上线。然而自从第一次尝试失利之后,往后的许多天,他们就再没能找到其他合适的切入点。林惊蛰油盐不进,性格还多疑得要命,葬礼刚一结束,他就换掉了家里的锁,每天出门还总跟他那个叫什么高胜的发小儿黏在一起,根本就不给他们独处近身的机会。   省城那边的王科长这几天又来了几个电话,听态度已经很不耐烦了,谈起群南市这一次下辖的土地划批,也很有准备不带江家人玩儿的意思。眼看情况迫在眉睫,别说江晓云姐弟,就连人在省城的江恰恰都着急,她一改只想和儿子交流感情的云淡风轻,迫切到甚至把电话打到了学校。   但理所当然的,林惊蛰在得知来电地址后,根本没有去接。   江晓云这些天被这股心头火撩拨得无比暴躁,一点就着,碰见谁都想找茬,撂完和弟弟分析计划的电话,把丈夫刘德骂得狗血喷头,却也别无他法,她只能抱臂僵坐着闷头生气。   江润听到电话内容:“妈,又是为了林惊蛰?”   “这小杂种!”江晓云恨声骂道,“拿到几个破古董,快嘚瑟得忘记自己姓啥了,连亲妈的软话都不吃,真是王八蛋。”   江润闻言坐到她身边,脸色也非常阴沉。周一那天他在升旗仪式后被教导主任提溜到了红旗下,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朝林惊蛰念检讨。散场后面对四面八方而来的嘲讽目光,他恨不能钻进泥地里,简直一分钟都不想在这个世界上多活。丢人丢到姥姥家,怕是也不过如此了。   林惊蛰就是个大灾星,碰上他准没好事!   要不是头顶上悬着一个还没落下来的记过处分,江润非得找个机会打他一顿不可。   不过听母亲和舅舅的意思,好像有了林惊蛰手上那批古董,自家就能搭上什么省城的大人物。   要是真那样,他还怕什么记过不记过?人家随便抬个手,省内的好大学不就随便自己挑?江润心念一动,琢磨得就多了,给母亲出主意道:“既然他敬酒不吃,咱们要不就给他点颜色。妈,这事儿你和舅舅不方便出面,我来!”   ******   胡玉花了几天的时间去研究那几套教材,越研究越觉得有门儿,原本对林惊蛰诓她那话六十分的相信,现在也水涨船高到了九十分。   她做梦都在琢磨学生升学的事儿,有了新发现当然坐不住,紧急修订好新的课案,就抱着教材和备课表找到了学校领导。   很不幸的是,校领导对此并不当一回事。   胡玉只好又联系了其他班几个班主任,结果班主任们也没有一个支持她的。   二三四班的班主任人还算和善,他们翻看着那些教材时,却也七嘴八舌地挑毛病——   “函导综合?数列综合?这题型难度也太大了!”   “就是,这个什么物质量的变化曲线,连我都要算上好长时间,这根本不在高三生的应用范围嘛!”   “您这准备得也有点太过头了,怎么可能考到?现在是复习阶段,学生们的课业都那么赶,我们拿出这套教材,完全就是在揠苗助长。”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胡玉愁眉深锁:“别一口就把它们否定了啊,再多看看,多看看你们一定会改观的。”   那几名班主任却不为所动,这也难免,他们虽然表面看不出,但打心眼里多少对老实得有点过头的胡玉有些看不起。胡玉对他们的提议,在他们看来就像一个小学生试图指导大学生该如何写毕业论文一样,谁会真的当做一回事?   李玉蓉更是当场就讽刺:“看什么看?怪不得五班的成绩老是上不去呢,感情胡老师你成天不好好上课,就忙着研究这些东西?学校那么多老师和校领导花了半年多时间辛辛苦苦编的复习教材,你觉得还不如自己在新华书店买的这些杂书好,胡老师,你什么意思啊?你这么能耐这么厉害,五班的成绩怎么还是倒数第一?”   李玉蓉是前些年才到校的新老师,背景奇深,但资历不厚,因此一路下来优渥的福利,自然掠夺于其他本该享有它们的人。   编制名额、省城进修、良好教师评选……甚至在李玉蓉来之前,胡玉还曾经是一班的班主任。她俩的矛盾全校皆知,以至于李玉蓉连去五班上课都表现得格外不尽心,可她那么牙尖嘴利,胡玉个老实巴交的中年女人哪里抵挡得了,时常就如同现在这样,被讽刺得面红耳赤还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只能气得眼泪汪汪。   其余几个老师为李玉蓉的刻薄眉头微皱。但老师这个职业说起来高尚,设身处地其中,不过也就是普通的职场。一边是校领导敢光明正大盘剥福利的老教师,一边是随时能进出校长办公室的关系户,为前者而得罪后者,明显是得不偿失。   李玉蓉见胡玉瘦弱的脊背都被自己讽刺得佝偻起来,冷笑一声,还想再说,却被哐的一声巨响吓得忘了开口。   所有人都下意识循声望去,教师办公室门口,一身校服的林惊蛰正双手揣兜面无表情地看着屋里。他收回踹门的脚,目光在瞠目结舌的李玉蓉脸上瞥过,好像自己刚才什么都没做一样,朝胡玉道:“胡老师,去上课。”   校服很宽大,套在他高挑瘦削的身体上,明明非常普通的样式,却有一种格外不同的气质,看得人怎么都移不开眼睛。   胡玉擦了把眼泪,感激地点了点头,匆匆收拢教材走了。   林惊蛰又盯着李玉蓉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这才离开。   直到那张白净瘦削的清秀脸蛋离开视线,李玉蓉好像才找回了自己的呼吸,后知后觉地怒火中烧起来:“你们看看他,这像什么样子……”   可惜并没有人同仇敌忾,其他班主任反倒还都有几分窃喜,谁也不想听她的抱怨,借口上课匆匆跑了。   李玉蓉这堂课上的是五班的英语,想到要去给林惊蛰那群人上课,她心里就很不得劲儿。随便收拾了几本教材,拿着潦草备了几句话的课,她决定这堂课还是照旧让那群垃圾学生自习,不过在宣布自习之前,她一定要好好训斥目中无人的林惊蛰一顿。   谁知刚踏进五班的大门,她连口都还来不及开,便被内里五十来个学生的倒彩喝得险些蒙圈。   “李玉蓉,滚蛋!李玉蓉,滚蛋!李玉蓉,滚蛋!”   五十来个学生啊,一边拿书拍着桌面一边齐声嚷嚷的音量,山呼海啸一般,震得李玉蓉连脚都迈不开。   她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等到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浑身都气得哆嗦起来。   林惊蛰坐在最后一桌,靠窗,一手支腮,一手夹笔,懒洋洋纵观整班同学在同桌邓麦兴高采烈的指挥下引来了教导主任,又惊动了几个校长。   学生集体罢课,这在一中建校以来前所未有,对一个老师来说,没有比这更大的羞辱了。纵使这羞辱来自于一帮自己从未认真教导过的学生,李玉蓉也觉得难以接受,她靠在走廊上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而顶着锃光瓦亮秃头和巨大肚腩的一中校长陪在身边,正一脸心疼地安慰着她。   教导主任带回沟通未果的消息,同时将自己了解到的李玉蓉这一个学期都在让五班学生自习课程的情况一并朝校长汇报。他多少能理解五班学生的愤怒从何而来,李玉蓉这样的老师,有还不如没有。   副校长一听情况,脸色瞬间变得非常难看,他原本以为只是学生们单纯地不听话,哪里想到,里头还会有这样难堪的内情。   他严肃地开口批评:“李老师,你这样也太不负责任了……”   李玉蓉一听自己被揭了老底,哭得越发厉害,校长心中不忍,维护她道:“现在与其追究责任,不如想想这件事情该如何解决,批评的机会以后有得是!”   但法不责众,在升学当口,学校绝不可能同时给五十多个学生同时安上处分。因此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李玉蓉当做没这回事,继续回去上课。   但李玉蓉怎么可能同意,她拒绝得声音都劈了:“我不教了!!我不教了!!我死也不要教这群垃圾学生了!!!!”   校长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朝副校长商量道:“他们既然不想上英语课,就随他们去吧。”   “校长,这怎么可以!马上就要高考了……”副校长一脸的不赞同。   校长一边拍着李玉蓉的肩膀安慰,一边有点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牛不喝水,我们难不成还强按头?就五班这样的学生,无组织无纪律,成绩一塌糊涂,你还指望他们高考……”   他不容置喙地下了决定,副校长也没法反对,只能一脸无奈地目送他扶着腿都哭软的李玉蓉离开,然后和同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教导主任对上视线。   他们都明白,五班这是被彻底放弃了。   大人们的烦恼影响不到孩子,教室里,意识到自己成功赶走了李玉蓉的五班学生大获全胜地欢呼起来。   邓麦敲击着铅笔盒兴高采烈地绕着教室跑了一整圈,然后叹服地趴在林惊蛰桌上:“哥们儿,你太牛了。”   连续一年的时间,李玉蓉基本上就没给他们上过新课,每场上课铃一响,她就二五八万地进来在讲台上一坐宣布自习,等下课的这四十来分钟时间,她啥事儿不干,还总阴阳怪气冷嘲热讽。   关键的关键,她还经常欺负五班的班主任胡玉!   五班的学生是成绩差不错,可心又不瞎,胡玉对他们有多好有多上心他们心知肚明,因此再怎么不爱学习,数学课也都尽量不睡觉安静地听讲。   新仇旧恨一大堆,五班的学生老早就想把李玉蓉赶走了,只是一直怕被学校处分或者叫家长,才一直憋着那股气。   可现在,他们居然凭借自己的力量,斗得校长都不敢吭声,还能如愿以偿!   林惊蛰两只纤长白净的手指钳住邓麦的下巴,将他闪烁着崇敬神情却凑得有些过近的黑脸蛋转开。   一中学生罢课的消息一旦闹大,哪怕闹事的只是成绩最差的班级,在教育局那边,校长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学校这种机构,对早已经踏入社会的他来说,已经剥去了那层神圣不容亵渎的外衣。   他结束托腮,收回手,拿出自己挑选好的英文教材,懒洋洋朝座位后背一靠,然后将教材丢在桌上。   “别高兴得太早。”林惊蛰慢条斯理地翻开书,翻转了一圈,将目录页呈现在邓麦的眼下,一根手指轻轻点着,“从今天起,就由我来上英语课。有不听话的,我拿你是问。”   清晨的阳光透进窗棂,洒在他白净的脸蛋上,邓麦伏着身,仰头看他微微抬起的下颚和微微眯起的双眼,竟然由衷生出一种被驯服的忠诚来。   他发了会儿呆,才恍然回神,突然想到什么,看了眼四周,凑到林惊蛰耳边小声汇报:“哥,跟你说个事儿,一班那个江润这几天在外面蹦跶着认识了几个大哥,有人给我线报,讲他有次和女生吹牛,说要带着大哥在校外堵你。”   林惊蛰朝旁边挪了挪,躲开邓麦又凑过来的脸,眉头微皱,哥什么哥,邓麦比自己还大一岁半呢。   至于江润和那什么“大哥”……   郦云市的那些大哥就跟开玩笑似的,混点钱花而已,见到真黑道,怕是能把尿都吓出来。   林惊蛰心知江润突如其来的大胆背后肯定有江家人的手笔,目的是什么也显而易见,至于该怎么应对他心里早有成算,比起这个,更让他上心的,反倒是那个从自己重生以来就没有露面过的另一个发小——周海棠。   周海棠已经快一星期没来学校了,高胜那边最近也没有他的消息。   正琢磨着这事儿,教室外头一阵狂奔的脚步声,迟到好久的高胜背着他的破包飞也似的窜了进来。   他还不知道自己班里发生了什么,见教室里没有老师,立马松了口气,随后马不停蹄地扑到了林惊蛰的桌边。   “惊蛰!”他带回来一个重磅消息,“我昨晚在白马街夜市见着周海棠了,他认了个可厉害的大哥,牛逼哄哄的,今晚还要请我们吃夜宵呢!咱们去不去?机会难得啊!”   高胜单纯的脸上洋溢着被“黑道老大”欣赏的自豪,林惊蛰却知道,这估计就是哪个野鸡混混招揽马仔的手段而已。   他拿着那本英语教材站起身,预备上讲台授课,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我去。” 第六章   胡玉很快就知道了李玉蓉被罢课的事情,一听说学校要取消五班的英语教学,吓得立马就要去校长室道歉,被班里的学生们死活拽住了。   不争馒头争口气,他们这个头有一半就是为了胡玉出的,更何况就李玉蓉那种老师,有或没有又有什么两样?就连她亲儿子高胜都觉得解气极了,李玉蓉给胡玉穿了那么久的小鞋,却一直过得顺风顺水,这回可算跌了个前所未有的跟头,够她丢上几年的脸了,想必今后也会学着如何夹着尾巴做人。   为了说服李玉蓉,他还并一群五班学生拿出了林惊蛰为他们讲解的复习笔记,上头的复习内容清晰而有条理,比李玉蓉的手笔不知道高出了多少。软磨硬泡之下,才让胡玉同意维持现状。   胡玉也很无奈,她恨自己的笨嘴拙舌没能给学生们营造一个好环境,又恨李玉蓉因私废公不好好教学,更恨一中的校领导,他们竟然能做出停掉高三考生英语课的决定,多么的荒唐啊!   被克扣福利,被抢走编制名额和进修机会,以往的种种不公,胡玉都忍了下来。可这回,她第一次对自己任教多年倾注了巨大心血的学校感觉到了失望。   不过眼见孩子们相当服帖林惊蛰的管教,让背单词背单词让写作业写作业,比往常努力了不知多少,她也算是得到了一点安慰。   她抱着那叠被校领导毫不犹豫否决掉的,花了好几天时间研究出来的新复习计划,原本被不断质疑滋生出退缩和犹豫的心态前所未有地坚定起来。   试试吧,脑海里有道声音告诉她,试试吧。   五班的这群孩子已经无路可退了,成绩再坏也不过就是现在这样。   那么试上一试,又有何妨?   ******   白马街紧邻解放路,白天是条商业街,夜幕降临后,就会摆出许许多多的夜市,是郦云市这座小城市目前最热闹的地方。   高胜想到自己即将见到郦云市的“黑道老大”,就完全掩饰不住激动的神情。他帮林惊蛰提着包,走过一摊又一摊冒着浓烟的烧烤摊,就连喷香的烤串味儿都勾不住他的脚步,时常速度过快窜出去一大截,又得转身颠颠儿朝背后慢吞吞的林惊蛰方向跑回来。   “惊蛰,惊蛰。”他畅想未来,“你说万一周海棠他老大赏识我怎么办?我听说他可牛逼了,还特~~~有钱!咱们学校后门开游戏厅那条街你知道不?就是他罩着的。周海棠这是祖坟烧了高香,居然能认识这种大人物。”   还烧高香,祖坟被掘差不多。林惊蛰双手揣兜盯着地,走得特别平缓,脸上看不出表情,淡淡地回答:“嗯。”   他没听高胜说话,正在琢磨自己上辈子的记忆。   郦云市的治安一直不怎么样,直到后世严打前,街头巷尾都时常可见各式各样的团伙黑帮。   不过在他的印象中,那些团伙都不过是小打小闹,一群小混混收点保护费开个迪厅游戏厅混口饭吃而已。这种情况一直维续到98年前后一伙外地势力的出现,郦云市才真正变得水深。与那群人相比,郦云市本地的“黑帮”们简直就像是食草的绵羊,一个星期不到的时间就被鲸吞得干干净净,高胜和周海棠当时跟的帮派就是这样解散的。   他一路琢磨,忽然有所察觉,回头看去,正捕捉到后方一个来不及收回视线的穿皮夹克的红毛。   那红毛靠墙躲着,鬼鬼祟祟,发现自己的跟踪暴露后,演技非常拙劣地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隐匿进了人群里,浑身上下写满了“我是坏人”的信号,看来混的帮派相当低端了。   脑子里邓麦那句提醒不期然闪出来:“江润说要带着大哥在校外堵你。”   林惊蛰波澜不惊地踢开一颗横在脚下的石头,心中有了成算。   夜市最东边的大排档,炒粉丝的香气弥漫过整条街,还没走到跟前,林惊蛰就听到一声亢奋的呼唤:“惊蛰!高胜!这边!这边!”   他倏地抬头看去,视线因为遇上故人变得深邃无比。不远的大排档里,两张简易塑料圆桌被坐得满满当当,那个好久不见的,尚还稚气未脱的周海棠就站在这群人当中,蹦跳着朝他招手。   林惊蛰双手在兜里捏紧,手心汗津津的。他简直想替后世那个监狱中苍老得不成人形的周海棠,打爆他现在年轻时意气风发的脸。   做他妈什么不行,你非得去混黑道!   他深喘了几口,才控制住自己暴躁的内心。   高胜已经雀跃地撒开了步子,但他显然对“帮派老大”非常敬畏,跑到大排档门口,就猛然停了下来,脚步变得庄严而慎重。   周海棠给双方介绍:“都认识一下,这是我大哥徐亮,咱们震东帮第一把手!徐哥,他俩是我发小儿,他叫高胜,他是林惊蛰,我跟您提过的,对我特好。以后在郦云,您给多照顾照顾。”   徐亮很胖,又胖又高,约莫有二百来斤,大排档的塑料椅子都快给他坐垮了。这人顶着应该有脂溢性皮炎的锃光瓦亮的大脑门,面相很凶,倒春寒的傍晚也不好好穿衣服,大外套里弄了件低胸装,露出胸口正中间纹着的看画风估计二百批发的老虎头,一看就不是社会的栋梁。   跟劳改犯似的,确实挺能唬人。   高胜看到那只老虎头,立刻就很尊敬他,乖乖巧巧地问候:“徐哥好。”   多威风啊,他小心打量着大排档里明显是徐哥马仔的坐了满满当当两张桌的人,红毛的黄毛的穿皮衣的穿牛仔外套的,这明显是和他两个世界的人。震东帮,名字也那么威风,想必在郦云市也肯定是呼风唤雨的存在,他要是能进这样的组织,以后谁还敢欺负胡玉?!   徐亮四平八稳地嗯了一声,掀起眼皮,目光划过高胜,最后还是落在后头进来的林惊蛰身上。   林惊蛰神情莫测地上下打量了他一圈,不阴不阳地扯了扯嘴角:“徐哥。”   在九十年代的郦云,这位徐哥的形象大概就是人们所能想到的“坏人”的极限了。但林惊蛰很震惊,高胜和周海棠当初跟的就是这么个瘠薄玩意儿?操,要有相机他真想拍下来,过二十年再贴这俩傻逼脑门上,让他们回忆回忆自己放荡的青春。   徐亮还是第一次见对自己不感冒的年轻人,他看着林惊蛰,莫名觉得自己矮了一头,帮派老大的威严受到了挑衅。   因此他撂下筷子,眼睛盯着林惊蛰,话却朝周海棠说:“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兄弟,人才啊。”   周海棠一听便有些着急,赶紧离开座位凑到林惊蛰身边。他揽着林惊蛰避开了几步,也不舍得指责,只小声劝他:“惊蛰,你别这样,徐哥他来头很大的,在咱们郦云也很有势力,据说杀人不眨眼,你别惹他生气。”   林惊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货真价实发自内心的紧张,简直无语:“好吧。”   周海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一个来星期没见你,我怎么觉得你越来越好看了呢。”他感受着掌心里清晰到有些硌手的蝴蝶骨,注意力立马转移,眼中的心疼一闪而过,在裤兜里摸啊摸的,摸出一叠橡皮筋卷在一起的十块头来:“那!这是徐哥前几天给我的工资,你生日那天我也没赶上,给你拿去买奶油蛋糕吃。”   周海棠家庭条件不怎么好,父母都是郦云暖瓶厂的工人,去年下岗了一个,经济更加拮据。这一叠十块头加一起约莫有个一百块,对这年头的年轻人来说是笔巨款了,林惊蛰毫不怀疑这是他身上所有的钱,这才被哄高兴了一些(虽然他自己并不缺钱)。   他推开周海棠,冷飕飕斜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放缓了一些,心中其实对那个什么徐亮更厌恶了。   这种垃圾混混,虽然不杀人放火,但却带多少如同周海棠和高胜这样原本纯善的青少年走进了歧途!   他扯起一边嘴角拉出个假笑,目光一瞬不瞬对上徐亮的,在对方阴鸷的视线里几步走到桌边,拿起桌上的一瓶啤酒,也不用开瓶器,瓶嘴朝大排档顶棚的铁杆一磕,瓶盖应声而落。   林惊蛰道:“徐哥,久仰大名,我哥们儿能遇上您这样的人物,是他们的福气。我敬你一杯。”   说罢他对上瓶嘴,两下把里头的啤酒喝了个干净。   大排档里这群颇具年代感的混混哪见过这阵势,目送那瓶啤酒见底,都不由自主地鼓掌高呼:“好!”   徐亮那点原本不大爽的自尊心立马得到了满足。   林惊蛰喝酒时余光一扫,就看到大排档外面的行人纷纷朝路的一边侧目。   他心中冷哼一声,放下瓶子,这次看着徐亮的笑容,立刻变得真挚了许多:“我听周海棠讲,徐哥您的震东帮,可是咱们市的第一大帮。”   混混招马仔时当然都要漫天吹牛,徐亮琢磨着今天估计就能将这两个新人收在手下了,一时十分满意:“哪里哪里,这都是兄弟们一起努力的成绩。”   “那太好了。”林惊蛰点了点头,笑得双眼微眯,“小弟我在学校里得罪了一个同学,徐哥能不能帮我摆平他?”   学校?那不就是一中吗?一中那群书呆子有什么可摆不平的?徐亮打量着林惊蛰,心说这年轻人甭管看上去多么有气场,到底还是格局浅了点。   招小弟可不得给点甜头么,他放下酒杯,满口答应下来:“这算什么,你叫我一声哥,这事儿就包在哥身上了。”   话音刚落,大排档外头就突然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叫嚣声——   “谁是林惊蛰?麻溜儿的给我出来!”   外头的食客们已经溜的溜跑的跑,没一会儿,从排档门外的右手边就乌压压走出了一大帮人来,粗略一估计,怕是有三十来个。   为首的是个黑发男人,气势比徐亮还足,他干脆就没穿上衣,胸口到右胳膊的一大片皮肤上,纹了条叱咤风云的青龙。   江润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探头缩脑的,突然目光一转,对上了林惊蛰。   他一指大排档:“张哥!他在那!”   循着这道声音,以那个张哥为首的三十来号人齐刷刷将视线递向了林惊蛰的位置,顺带着也瞅到了脸色开始僵硬的徐亮。   徐亮刚才就觉得不对,一看这阵势,满头的汗立马就下来了。   “张……张哥。”他擦了把汗,气若游丝地朝对方开口,“您这是……?”   青龙张挑眉辨认了一会儿:“哟,徐亮?”   旋即摇头晃脑地进了来,一面嚼着口香糖,一面老神在在地挑了条顺眼的椅子坐下,有马仔立刻上来给他点了根烟。   “怎么着?”青龙张眯着眼睛吸了口烟,雾气缭绕中视线锋利地斜睨过来,“哥们今儿这是要跟我杠上了?”   徐亮心都被这句话吓得惊跳出来,他不过就是在学校后头那条街上开个游戏厅收点保护费而已,这青龙张却是在外头正儿八经混的,手底下几十号兄弟,好几家迪厅,自己哪能是他的对手?   “您说的这是哪里的话。”他赶忙摇头,又在桌上找到烟灰缸捧过去,小心翼翼地问,“我还没搞明白呢,今天是什么风,把您都给吹来了?”   青龙张明显瞧不上他:“你这有个叫林惊蛰的吧?叫他出来,其他人该散的都散了。”   徐亮咽了口唾沫,赶忙点头,一回头,却立即察觉到了不好。   他的所有弟兄,连带刚收的周海棠和刚才还对他恭敬有加的高胜,都在用一种异样的眼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高胜刚刚建造好秩序的世界完全崩塌了,周海棠不是说这个徐哥很牛逼的吗?!   周海棠的世界也崩塌了,他难以相信前方那个弯着腰给人接烟灰的胖子居然是自己满心崇拜的大哥。   另一边,江润也出列站到了青龙张的身边,趾高气昂地朝林惊蛰的方向抬下巴:“哥,就是穿校服那个了。”   青龙张一脸城府很深的样子,朝徐亮问:“那是你兄弟?”   徐亮下意识撇清关系:“不是!当然不是了!”   “那就好。”青龙张嗤了一声,“麻溜滚吧。”   徐亮如蒙大赦,在青龙张手下一票人嘲讽的目光中赶忙要走,然而因为刚才突如其来的人设崩塌,他手下的兄弟们都不听他使唤了。   徐亮急得满头大汗,招惹上青龙张,他的游戏厅就别想开下去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青龙张也不管他,只朝林惊蛰招招手,林惊蛰乖乖地朝他走了过去。   到底也只是个高中生,没见过世面,随便吓一吓就俯首听命,这钱还真好赚。   青龙张端着范儿竖着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身边的江润,朝走近的林惊蛰教训道:“你得罪了我哥们儿,我就得替他——”   “哐——”   他后半句话没出来,就被迎面而来的一个啤酒瓶砸得倒在了地上。   全场人伴着这声脆响齐刷刷懵了,林惊蛰随手丢开从桌上拿到的,已经被自己砸碎只剩瓶颈的啤酒瓶,冷笑一声,解开皮带,薅住被砸懵的青龙张的黑发,将他的脑袋提起来,皮带在颈部绕了两圈,一下勒紧。   鲜血从青龙张的黑发里泉水般流淌而下,蔓延过他半张脸庞,他双目圆睁,因为颈部勒紧的皮带无法呼吸,当即拼命开始挣扎。   林惊蛰不为所动,双手紧紧抓住皮带的两端,越收越紧,目光从视线下方毫无情绪地注视着青龙张的挣扎。   他突然回过头,盯着被这一幕吓得脸色煞白的徐亮,微微一笑。   “徐哥。”他道,“你过来,帮我按住他的腿。” 第七章   林惊蛰维持着原本的动作居高临下俯视着他,清秀的脸庞和清瘦的身材一如既往,校服干净乖巧,看上去完全符合孱弱的高中学生的设定。   然而徐亮在接触到他的笑脸的瞬间,脑门就开始汗如雨下,甚至还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又被身后的椅子绊了下脚,肥硕的身躯扑通一下跌倒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与之同时,林惊蛰那条不宽的黑皮带上,小颗粒的牛皮表面已经被鲜血浸满,被扼住咽喉的青龙张也如同砧板上垂死的鱼那样,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小了。   这一幕实在是太过于震撼,残酷得完全超出了现场所有人的想象。在郦云市这样的小城,九十年代的混混们尚未具备这一行业应当具备的专业素养。他们每日拉帮结派成群结队,自诩黑帮,其实每天做的,也不过就是小偷小摸,恐吓良民,收个保护费这样的工作。   而此时,一条生命却在他们眼前正被直截了当地收割。青龙张那因为缺氧和挣扎变得狰狞的面孔,他暴突的眼球,蹬动的双腿,张开嘴窒息的赫赫声……   最恐怖的还不是这一切,而是站在他身后那个捏着皮带的,神情泰然自若的,仿佛完全不觉得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有多么可怕的林惊蛰!   时常将“杀人不眨眼”这句牛逼挂在嘴边的郦云市混混们,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了解到了这个词语的涵义。   双方的人马都完全吓傻,青龙张的那帮兄弟站在数米开外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却无人敢上前阻拦。站得比较近的那几个甚至还不自觉地朝后挪远了些,生怕林惊蛰弄死青龙张后,下一个就轮到了自己。   青龙张完全绝望,只能用双手无望地在脖颈的皮带处抠挖。脖颈上的皮肤被他的指甲剐得鲜血淋漓,他却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心底有一个他不愿相信的声音告诉,他这条短暂的小命,今天恐怕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   首先回神的居然是高胜和周海棠。打从青龙张把矛头对准了林惊蛰而徐亮这边作势退缩之后,他俩就默默站近,做好了帮林惊蛰和对方人马殊死搏斗的准备。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变得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短暂的头脑空白后,周海棠先动了,他极为迅速地飞扑上前,然后……按住了青龙张正在蹬动的腿。   林惊蛰面无表情的俯视着他:“……”   周海棠果然和上辈子一样傻,自己想要做什么,他完全不会有顾虑,只会无条件地协助和听从。   “哎呀你别添乱了!起开!”还是高胜聪明些,他更多想到后果,上来就把卖力按腿的周海棠给掀开,然后精神紧绷地握住林惊蛰的手腕,一边轻掰,一边凑近他耳边谨慎又小声地安抚,“惊蛰,惊蛰,咱们松手,别勒了,咱们回家啊,不跟他们一般计较。”   林惊蛰没真想杀人,郦云市虽然治安混乱,却也没混乱到弄死人不用担责的地步。他做个把戏而已,怎么可能会真为了一个小混混,搭上自己第二条得来不易的生命?   手上青龙张挣扎的力道已经逐渐变得微弱,时机也差不多了,他就势松了手,抬脚一踹,便将这个刚才还盛气凌人的“老大”死狗一样踹开到一边。   青龙张绝处逢生,一时间甚至没反应过来林惊蛰放过了自己,他在地上茫然地趴了几秒,这才猛烈喘息起来,同时四肢划动,试图爬到离林惊蛰更远一些的地方。   他一边爬,一边颤抖地回头观望林惊蛰的反应,林惊蛰却只是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手上把玩着那条皮带,表情和刚才差点勒死他时没有任何不同。   眼神却有如深渊。   青龙张心中的畏惧在这一秒达到了巅峰。   他那帮兄弟们这才有胆量上前,呼啦一下围住了他,背的背扶的扶,一边动作还一边有意识地朝后倒退着。林惊蛰手上虽没了筹码,但也并没有哪个不开眼地敢来找麻烦。   眼看这群潮水一般声势浩大而来的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打算离开,在他们退出排档范围之前,林惊蛰出声了。   他说:“等等。”   轻描淡写的两个字,连语气也没有任何起伏,现场的所有人一颗心却骤然被吊上了云端。   对方果然不敢再动,就连伏在弟兄们背上轻微抽搐的青龙张都安静下来。在他们惊惧的瞩目下,林惊蛰推开了高胜阻拦的手,迈步靠近青龙张,仔细地打量起对方鲜血满头的模样。   然后微微一笑,他抬手,将那条一分钟之前差点收割了对方生命的皮带搭在了对方肩上:“张哥,今天劳您白跑一趟,我心里过意不去,这条皮带,就当做给您的见面礼了。”   背着青龙张那哥们一听这话,脑袋轰然作响,膝盖都软了,只差噗通跪下。   那条沾了血的皮带此时在他们看来就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却没有一个人敢不接下,林惊蛰见青龙张听话地将皮带捏在了手里,这才满意地退开一步:“不送。”   这是一记震慑,来得恰到好处,他话音落地五秒之后,面前已经再没有多余的人。   林惊蛰知道他们不会报警,一群平常胡作非为恐怕人人都有备案的混混,莫非还会去向警察哭诉自己被一个高中生欺负?   因此他毫无心理负担地送走了他们,再转身,注意力便放在了被孤零零留在原地的江润身上。   片刻之前,江润还犹如一个胜利者,趾高气昂地跟在青龙张身后试图对林惊蛰发号施令。   而片刻之后,面对林惊蛰意味深长的视线,他已经恨不能自己今天此时此刻从未出现在这里。   “林……表弟……”他后背弓缩,生怕自己遭受和青龙张相同的待遇,畏惧地扶着桌子朝后挪蹭。   林惊蛰下巴微抬,他身后那群原本听命徐亮的混混们就非常有眼力见儿地上前按住了他的肩膀。   “江润。”林惊蛰走近他,示意旁人将他按坐在椅子上,然后抬手用两根手指钳住他的下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写满了惊恐的脸。   他凑近江润耳边,微吐声息,语气非常温柔,出口的话却叫江润一瞬间瞪大了眼睛。   林惊蛰说:“回去告诉你爹妈,再有下次,就准备好你的棺材。”   他直起腰摆了摆手,那群混混异常听话地松开了胳膊,江润噗通一声摔倒在地上,尿都险些吓出来,他没料到林惊蛰居然能猜到自己这次的行为背后的主使。   这个从小在他印象中都只有“内向”这一特点的表弟,此时此刻在他眼中的定位出现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江润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翻身爬起,跑出两步又腿软摔倒,却一刻也不敢多停,仿佛身后有厉鬼索命一般,就这样踉踉跄跄地逃了。   一切尘埃落定,只剩下徐亮和他带来的这一票人。   徐亮油光锃亮的脑门上挂满了黄豆大的汗珠,接触到林惊蛰看向自己的视线,他惊喘两声,艰难地扯开一个笑容:“林……林哥……”   林惊蛰为这个称呼眉头微皱,又很快松开,他俯视着徐亮,伸出一只手:“徐哥怎么坐到地上了?我扶你起来?”   “不敢不敢!”徐亮哪里敢去牵那只还沾着青龙张鲜血的手?他翻了个身,颤着满身肥肉站起来,抹了抹脸上的汗水,胡乱整理了一下衣服,朝旁边摸索到一台塑料凳,小心地递到了林惊蛰跟前:“您坐,您坐。”   “坐就不必了,作业还没做完呢。”林惊蛰拿起桌上一筒卷纸拆开,慢条斯理地绕出一截,一面盯着徐亮的眼睛,一面浑不在意地擦拭自己手上的鲜血,笑得非常真挚,“弄得一塌糊涂的,徐哥您见笑。”   徐亮肝都颤了起来,猛吞了一口唾沫,剧烈摇动着脑袋:“哪里哪里,不笑不笑。”   “怎么不笑呢?”林惊蛰笑眯眯地望着他,“刚才张哥那样不好笑吗?”   徐亮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呆滞了两秒,双手剧烈颤抖着,裂开嘴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哈!哈!哈!是啊!真好笑!真好笑!”   林惊蛰点了点头,将用过的抽纸丢回桌上,抬手拍了拍徐亮的肩膀,徐亮的身体猛然一软,好像差点被这轻微的力道拍倒在地上。   “既然好笑,那就要不咱们就散了?”   徐亮不住地点头:“散!散!散!”   林惊蛰这才好像满意了,抬手去拿桌上还没开的啤酒瓶:“没想到今天能遇上徐哥这样的人物,以后在郦云市还得托您关照,我敬您一杯再走。”   徐亮几乎是跳起来去抢那瓶酒的,抢到手之后忙不迭打开了就往自己嘴边凑,一边凑还一边强笑着说:“这哪能呢!我喝!我来喝!”   一想到自己刚见面时还朝这个煞神摆过脸色,徐亮就恨不能把时间往回倒几十分钟,狠狠抽当时的自己几巴掌。他生怕林惊蛰记恨上自己当时的不尊敬。   林惊蛰也不拦,看他将拿一瓶酒喝得干干净净一点泡沫不剩,这才笑着客套:“这怎么好意思。”   “应该的应该的。”徐亮的汗流得更剧烈了,大有只要林惊蛰开口,他就把这一桌没开的酒全给喝光的意思。   林惊蛰也不为难他,微微点了点头:“那我告辞了?”   徐亮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到大排档门口:“我送您,我送您。”   林惊蛰的目光在排档里扫了一圈,从书包里掏啊掏地掏出个钱包来,抽出两百块钱搁在桌上,朝被吓得缩在收银柜下的老板温声道:“给您添麻烦了,这点小意思,就当做误工费吧。”   “哪能让您掏钱!”徐亮声音猛地扯高了两个调,手忙脚乱抓着钱塞回林惊蛰怀里,同时将自己裤兜里所有的零碎钞票全都掏了出来,一股脑堆在了桌上,“我来给,我来给,这顿饭我请客,当然是我来给。”   林惊蛰对他最后扯了扯嘴角,视线转回大排档里,在高胜和周海棠身上停留两秒,脸色猛地一沉:“还愣着干什么?”   他说罢,再不搭理徐亮,转身提了提肩上的书包带子,自顾自走了。   高胜和周海棠下意识越出人群朝他追去。   看着那渐行渐远的三道背影,留在原地的徐亮终于从那种山峦一般沉重的压迫中挣扎了出来,他靠在吧台上,嘴唇煞白,只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想看到林惊蛰那张笑起来像小白兔一样的脸蛋了。   ******   另一边,被吓得魂不附体的江润跌跌撞撞地逃走,绕过两个拐角,却被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一伙人给堵了个正着。   青龙张侥幸捡回条命来,伏在自己弟兄的背上连路都走不了,他不敢恨差点把他弄死的林惊蛰,所有的怨气全朝着招来这个麻烦的罪魁祸首江润去了。   江润惊恐地看着这群渐渐将自己围住的人,手足无措地倒退着,直到贴上墙壁。   巷子外头,有人听到动静,探头朝里看:“里面怎么声音那么大啊?”   同伴赶忙推了他一把:“走吧,肯定又是那群混混抢地盘来着,别瞎看热闹,咱们市的治安真是越来越差了。” 第八章   林惊蛰那股邪火被青龙张分去不少,还剩下的那些,关起门全发泄在了周海棠身上。   “混黑道!我让你混!你知道自己一模才考了多少分吗?你他妈拿日历算算,自己旷课多少天了!”   周海棠原本路上还眉飞色舞地夸奖林惊蛰打架带劲儿来着,现在自己挨了打,脸色立马发苦。他还不敢躲,只能蹲那任由林惊蛰的巴掌挥在自己后脑勺上,嘴里求饶道:“我哪知道混黑道是这样的……”   他成绩不好,早早就放弃了指望高考,可是不高考,他能干嘛呢!   读大专?那学费得多贵,周海棠的爹妈都是郦云市暖瓶厂的工人,早些时候也算手头丰裕,都不敢小看这笔学费,去年他妈下岗之后,家里就更加困难了。   不读书,就只能学手艺或者外出打工,周海棠实在有点不甘心,因为这样势必会离开郦云,而他这一走,家里那总是被厂领导欺负的爹妈可就真的没人照顾了。   他比林惊蛰大一些,可到底也就是个不到二十岁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看着爹妈被人欺负,他每天琢磨的就是如何能出人头地。在郦云市这群中学生眼里,还有什么人能比得上那群每天灯红酒绿不愁钱花还前呼后拥的“黑道老大”风光?   他前些日子还琢磨着,等他在震东帮混成徐哥的左右手,就让爹妈和高胜他妈胡玉都辞职,不受厂领导和学校领导的那份鸟气。再在郦云本地给高胜他爸找个赚钱多的工作,让这对夫妇不至于为了生计两地分居。最后还得帮林惊蛰震震那群总是阴阳怪气的亲戚,一切和和美美,岂不妙哉。   可现在……   想到那个以往在自己面前吹得简直无所不能仿佛郦云市地下皇帝的徐亮,刚才却在那个却被林惊蛰揍得头破血流的“大哥”面前怂成那个鸟样,周海棠算是看明白了。什么只手遮天?什么声名赫赫?这不过就是一群瞎吹牛比的混混,糊弄自己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子罢了。   虽然他不像林惊蛰那样能够预见到后世的发展,此刻也觉得十分后悔,这种后悔更多来自于丢人的羞耻感。什么震东帮什么徐哥什么张哥,搞得他在发小面前丢了这么大一个人,以后就是有人站在面前说自己是群南省整个省的龙头老大,让他当小弟,他也不会信了。   他脑子一根筋,认定了就是什么,还全然不知自己的人生道路已经在这一念之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当下,混不混黑帮这个话题对他来说,完全比不上林惊蛰刚才揍青龙张那一幕来得震撼。   他一向服气林惊蛰,林惊蛰脑子比他聪明,长得比他好看,哪怕性格冷淡,学校里也有很多女生偷偷喜欢,唯一比不过他的,恐怕也只有身高和肌肉了。周海棠以往老担心林惊蛰去市外读书,没有自己的照顾会被欺负,可现在简直是放心得不能更放心了。   挨揍的对象不躲不闪还一直道歉,林惊蛰打了一会儿就觉得没意思,他琢磨着这次的教训应该足够周海棠远离那些不靠谱的地方了,便就收了手,还不忘再恐吓一声:“你以后再敢接触那些人试试?我打断你的腿!”   周海棠一下忘了疼,嗖的翻身盘坐起,将林惊蛰两条腿牢牢抱住,仰头予以闪闪发亮的目光:“惊蛰!你刚才真是太牛了!”   林惊蛰皱着眉头撇开脸,看上去很不耐烦,但被这样诚恳地夸奖着,其实还是有一点点的不好意思。   蹲在一旁的高胜看着这两个人,心中不住地发愁。   周海棠没心没肺,他却要细腻得多,对刚才林惊蛰做的一切,如果说周海棠只有单纯的赞扬的话,那换成高胜,更多的应该就是担忧了。   不该带林惊蛰去白马街夜市的,他想,要不也不会碰上那帮人了,高胜非常懊悔地自责着。   自从外公去世之后,大概因为悲伤过度,林惊蛰整个人的气质就比以往改变了许多。他更冷漠也更暴躁,仿佛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让他退缩和恐惧的东西。有勇气其实是好事,可是刚刚,就在刚刚,林惊蛰差点勒死个人啊!   高胜现在的手还在抖,不住地后怕着。   不是怕林惊蛰杀人时毫不犹豫的手段,他怕的是林惊蛰很可能要为此付出的代价。   进黑帮混江湖的念头才刚刚出生就被林惊蛰扼杀在襁褓里的高胜,现在开始担心起林惊蛰会不会误入歧途了。   不行,不行,那么聪明,那么会读书,那么乖的惊蛰,人生怎么可以止步在这里!   高胜的脑子因为这个坚定的信念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他下定决心,绝不能再让林惊蛰接触那些不好的人了。当务之急,就是得转移林惊蛰的注意力,让他没心思去想那些打打杀杀的问题。   高胜咬了咬牙,他郑重地打开书包,拿出里头那几本块头巨大的,难度巨高的,让他每次看到都欲哭无泪的复习资料,笑着打断了那边已经靠无意识的拍马屁让林惊蛰露出无奈笑容的周海棠喋喋不休的声音。   他诚挚地建议:“惊蛰,咱们赶紧复习吧。周海棠他旷课那么久,一模总分才二百,考得比我还烂,他那边你得重点抓一抓才行。”   周海棠震惊了,满眼都是“卧草哥们你吃错药了我干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了你他妈要害我”。   林惊蛰却觉得非常有道理,立刻采纳了这个建议,他提膝抬起周海棠的下巴,垂首俯视,神情不容置喙:“起来背公式,否则我打断你的腿。”   ******   三十来个人揍一个,青龙帮的手段不是盖的。   江润直接被揍进了医院。得到通知的江晓云和刘德吓得心都险些停跳,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市医院。   医生和守在医院的片儿警皱着眉头打量这对衣冠楚楚,看上去经济能力不赖的夫妇,想到被逮的那几个混混和病房里那个年轻人的口供,就对他俩的教育能力非常忧心。   病房门一推开,江晓云的心理防线瞬间就崩塌了,她那捧在手上怕摔,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儿子,此时正无比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身体连带面部除了缠上绷带的部位,其余露出来的皮肤,无不青青紫紫。   江晓云哇的一声就大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破口大骂:“这是谁干的!谁这么丧尽天良!!!”   她扑倒在在床边,看上去就像是立马要发疯似的,医生怕她伤心过度,翻着单子安慰她道:“还好,看起来吓人,其实都是轻伤,不会有后续影响。伤者只有左手手指,可能是因为长时间踩踏,骨关节有些错位,当然现在已经固定好了,其他大部分都是皮外损伤。不过皮外伤的疼痛感会比较强,病人刚刚睡着了,现在还没醒,止痛片你们到时候看情况,假如需要,可以开一些。”   那群混混下手很有分寸,不过这才是最狠毒的,他们让人最大限度感受到了痛苦,却将自己需要承受的后果降到了最低的范围。   江晓云一听“轻伤”这两个字立马情绪爆炸,她一边哭一边起身开始推搡医生:“你放屁吧!眼睛瞎了吗?我儿子都这样了你还说是轻伤!”   在医生惊愕的注视中,她可算发现了旁边的警服,当即一转抓住了旁边的民警,大声哭诉起来:“警察同志!警察同志!你要为我们做主啊!我儿子是咱们市市一中的学生,成绩非常优秀的!现在居然被人打成了这样!那些人呢?打人的人抓住了吗,一定要枪毙这群目无王法的家伙!”   民警因为她刚才对待医生的态度眉头微皱,耐着性子安抚了两声,被实在纠缠地没有办法,只能公事公办地翻开笔录册:“你不要着急,事情都还没定性,我们怎么做处理决定?”   “怎么不能定性了!”江晓云瞪大眼睛,“我儿子都在那躺着呢!你们是不是收了对方什么……”   “这位家长,请你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民警实在是不想听下去了,当即皱着眉头打断她,“伤人的是本市的一群无业游民,警方已经把他们控制住了,但目前了解到的一些情况很复杂。这群无业游民声称他们和伤者是合作关系,双方发生争执的原因是因为分赃不均。如果他们的口供属实,那我们届时对伤者本人也必须进行记录在案,希望您能理解。”   江晓云脑子轰的一声,混混?她想起来了,难道是那群他们找来吓唬林惊蛰的人?   一时间后悔如同海啸山呼而来,将她淹得头重脚轻。然而此时此刻,江晓云却也知道,她绝不能承认双方的合作关系!记录在案啊!江润的名字一旦挂上了警察局的档案,往后的人生可就全都毁了!   她松开拽着警服的手,虚弱地后退两步,脸上扯开一个笑容,强硬地否定道:“污蔑!他们这是污蔑!警察同志,你们可要明察秋毫,不能相信那群社会的渣滓!”   谁是渣滓还不一定呢,警察暗中摇头,也是奇了,市一中的学生如今竟然也那么堕落?这对父母教育成这样,竟然也好意思说自己儿子品学兼优。   他敢如此笃定江润是那群混混的一员,当然也是因为证据充分。   江晓云便见面前的两个警察商量了一会儿,掏出了一个本子来,面色严肃地朝自己询问:“江女士,621*****这张存折,请问您有印象吗?”   江晓云愣了愣,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张存折开户者是您本人,三天前曾经向号码为654*****的账户汇款了两千元整的现金,这笔钱的去向您能解释一下吗?”   江晓云眼前发黑,这是青龙张本人的账户,三天前,她本人亲自去银行办理的转账。两千元是笔巨款了,当时她还很是心痛,一直安慰自己未来古董的回馈会更加丰厚,这才不舍地签了名。   没有得到她的回答,两个警察也不意外,相互对视了一眼,继续说了下去:“没关系,这笔钱的汇款人届时我们警方可以自己去银行查证。现在需要您配合我们了解一下的是,这两千元是出于什么目的汇出的……”   后头的话江晓云一句也没听进去,她知道自己无法辩驳了,两千元这样一笔大钱,银行一拉流水就能查得清清楚楚,汇给一群无业游民?无功不受禄,他们必然是做了什么,再徒劳地解释江润和他们并不是一伙儿,谁会相信呢?   警察见她完全神思恍惚语无伦次了,又问了一会儿,知道今天不是好时机,只能先停下离开,让江晓云恢复冷静。   所有外人都离开后,安静的病房里只剩下昏睡的江润,倚着床坐在地上魂不附体的江晓云,和蹲在门边吧嗒吧嗒闷头抽烟的刘德。   气氛在几近凝滞的寂静中沉如一潭死水。   “哐当——”   刘德终于忍不下去了,他起身端起一个暖水瓶,狠狠地朝着窗边砸去。   碎裂的瓶胆和冒着热气的水跌得满地都是,他盯着那之上阳光折射出的眩晕光点,几十年的好脾气,第一次雷霆震怒。   “你做的好事!!!”他头一次有胆子这样对强势的妻子说话,骂完之后,就淌着眼泪,将门摔出了一道震天的响声。   江晓云哭得差点昏厥。 第九章   写在黑板右下角的,距离高考还有XX天的标语上,数字部分越来越简短了。   背水一战即将到来,五班学生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忙碌当中。   新的教材题型复杂,并且有接近百分之五十的内容和学校内部的旧复习资料不同,这对于原本基础就不太好的五班学生来说,难度称得上相当之高。不过林惊蛰上辈子成年后各种进修深造,已经深谙死记硬背的精髓,十来岁孩子的记忆力又出色,因此这个加强版应试抱佛脚最终的成效,竟然比他想象中还要好上不少。   不过不得不提道一句,一中校领导们对此态度非常微妙。   没有人来喊停胡玉这份新的复习方案,同样也没有人表现出赞许和配合。在复习范围产生冲突后,其他科目的任课老师也因为不肯接受改变授课内容,每堂课上得越来越敷衍,最后逐渐演变成了学生集体自习自授状态。李玉蓉的名字很快消失在了五班任课教师的列表里,而五班的英语课,竟然也就真的随着李玉蓉的消失被彻底取消。   这个楼层走廊末端,最临近厕所的班级,仿佛真正变成了隐形的,它被彻底划除在了一中校领导升学率计划的范围外。   高胜告诉林惊蛰,他在家里撞见过母亲胡玉一边备课一边偷偷哭泣。   然而胡玉却不知道,这个对她来说等同于羞辱的无组织学习状态,却正中她班里这群原本就个性跳脱桀骜不驯的“边缘少年”下怀。他们相比较老师,反倒更能接受与他们没有代沟的同龄人。因此这段时间,在林惊蛰的领导下,他们的学习热情无比高涨,就连林惊蛰时常控制不住在课堂上骂人,都反倒成了他成熟帅气,更令人信服的表现。   林惊蛰从讲台上下来时,被他怒斥效率太低的同学们还沉浸在他发怒时的威仪里,就连最恐惧学习的周海棠,都在相当勤奋地闷头抄写公式。他一落座,前桌的邓麦就转过来那张有点黑的帅气脸蛋,凑近来小声八卦:“哎,你知不知道,一班的江润在外头被人打了!”   江润好些天没来上课。   在这紧张升学的当口还敢缺课那么多天的学生实属罕见,再加上一班班主任李玉蓉对外丝毫不肯透露他缺课的原因,一时间学校里各式猜测沸沸扬扬,什么生病啊,家里出事啊,更甚至转学,说什么的都有,邓麦这一个,算是最贴近事实真相的。   林惊蛰瞥了眼那张黑脸上眉飞色舞的神情,不紧不慢地整理着自己的桌面:“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了你可别告诉别人。”邓麦鸡贼地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我爸是咱们市公安局的副局长,他昨晚亲口告诉我的!”   林惊蛰有点意外,这事儿他从未听说,但凡泄露出一点,校领导也不会让邓麦坐在这个教室里。   不过这倒是解释了邓麦后世为什么可以垄断郦云市和隔壁几个城市酒吧经营。   “你别说出去。”邓麦又重复了一遍,才挂上了满脸的心照不宣,“林哥,是你干的吧!”   林惊蛰不理他,邓麦索性离开座位粘到了林惊蛰身边:“我就知道~~~肯定是你~~~”   他一贴近,林惊蛰就皱起眉头,严肃的视线倏地扎了过去:“胡说八道什么?冲量和动量公式掌握完了吗!”   “啧,林哥,你别啊。”邓麦立刻服软,拉开安全距离,笑得没个正行,“我真不爱读书,您别逼我干这个了。我是想说啊,我从我爸那边听来,好像江润进了一个帮派,公安局那边还给备了案。你说你把他打了,他们帮派的人能同意么?要不以后下课,我带几个人跟你一道走吧。”   “江润加入了帮派?”林惊蛰没想起记忆里有过这么一件事,“什么帮派?”   “青龙帮啊!”邓麦一脸的慎重,“那群人可嚣张,尤其他们老大张龙,一男的,留个到这儿的黑头发,这里到这里还有纹身的。”   邓麦在自己脖子那比了比,又在自己胸口到肩膀的位置比了比,关切地压低了声音:“林哥,你遇上他们,可别逞强,能跑多快跑多快,赶紧联系警察,这帮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   “……”林惊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道,“谢谢,我知道了。”   ******   传闻中加入了本市第一大帮的江润木然地躺在病床上。   从住院以来,他没能睡一个好觉——被吓的。   身体的疼痛已经足够消磨意志,而每次他一入睡,林惊蛰勒住青龙张脖子的那一幕又会如期而至,几天下来,生生将他吓得不敢闭眼。   他母亲江晓云以泪洗面的时候,接到了姐姐江恰恰从省城打来的电话。   江恰恰一直在等古董的消息,郦云这边却全无进展。省城最新的土地规划项目开展在即,齐清地产有意参加招标,奈何规模不够,竞争力不强,希望十分渺茫。   她不得不催促弟弟和妹妹这边尽快行事。   江晓云低落的状态吓了她一跳,江恰恰仔细询问,弄明白根由,才知道外甥竟然住了院,还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由大为光火:“愚蠢!那么重要的事情,你们居然听一个孩子的意见!”   江晓云也有怨气:“现在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吗?”   郦云这边还需要江晓云盯着,这个时候江恰恰并不想惹怒队友,见电话这边情绪不对,她当即转变了应对方式,声音变得充满了安抚:“好了好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你们看待问题的方向是对的,只是执行上出了点问题。”   江晓云问:“那现在怎么办?”   江恰恰沉吟了一会儿:“你把王科长的联系方式给我,规划项目要开始了,无论如何得先稳住他才行。”   “可他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见兔子不撒鹰,没有古董说什么他都不会帮忙的。”   江恰恰思路比她分明得多:“你怕什么,古董就在那,还能跑了不成?”   *******   当天晚上,王科长的饭局上,换了一对新的做东人。   省城最豪华的人民饭店高层宴会包厢,从天顶到地板无不富丽堂皇,将近一百平方的面积里只坐了三个人,偌大的桌面上,山珍海味名烟名酒,被邀请到场的王科长却显得兴致缺缺。   齐清对妻子竟然认识这样的关键人物非常意外,他小心地和王科长套着近乎,对方却并不愿意搭理他,只浅浅咂了一口他敬来的酒,就眯着那双看似忠厚的眼睛盯住江恰恰:“江经理,我很忙,咱们尽快进入主题吧。”   江恰恰是真的好看,身段窈窕,装扮合宜,眉目当中填满了智慧和娇俏,她举止落落大方:“王科长,您何必着急呢,那些古董该是您的,一个也跑不掉。”   “该是我的?”王科长冷下脸来,轻哼一声,“我看情况并不是你说的这样吧?知晓地产的江董事长已经跟我说了,那批古董是不是早就已经通过合法继承手段转移了?”   江恰恰微微一笑:“那又怎么样?”   王科长皱着眉头等待下文。   江恰恰便胸有成竹地划着杯口娓娓道来:“继承手段合法,难道就能代表古董的来源合法了吗?”   王科长视线猛地一亮:“你的意思是……?”   “市文物局那边,还需要王科长这边给予我们一些帮助,不过大家齐心协力,都是为了我市的文物流失做贡献嘛!”江恰恰和他目光一碰,温婉极了,“王科长,动心忍性,徐徐图之。”   “哈哈哈哈!!”一整顿饭脸色都不阴不阳的王科长终于想明白了关节所在,他哈哈大笑起来,心中对眼前这个看起来毫无战斗力的女人一时间大为欣赏。他站起身来,高兴地将那杯刚才齐清敬来他却只碰了碰嘴唇的茅台端起,朝江恰恰道:“江经理果然女中豪杰,这杯酒,我王某人敬你!”   ******   与之同时,群南省省会机场,一架银色的飞机划破夜空。   方老被搀扶着踏下阶梯,已经有数量车等候在停机坪上。烈烈的风声里,他挥开身边搀扶的人,朝车边等候已久的几个人无奈地笑笑:“说了不要搞这种阵仗的,你就是不听。”   为首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露出一个沉稳的笑容:“方老,这已经很低调了,我只通知了领导班子里我们这群师兄弟而已,听说您要来群南,可把他们给吓了一跳。”   “方老师,郑书记,外头风大,咱们别久留,先上车吧。”后边一个略微胖些的中年男人笑着拉开了车门,伸手挡住方老的头顶,被称呼为郑书记的中年男人则亲手搀扶方老上车,随后车门关闭,静待片刻,车队又如同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驶离了停机坪。   车里,开车的司机额角有汗,眼睛却半点不敢乱瞄,他听到后座的郑书记带着些埋怨的声音:“方老,您这可太任性了,说离开燕市就离开,还就带了那么几个人,万一路上出了点意外,你让我怎么跟燕市那边交代?”   方老哈哈笑道:“我这把老骨头还没你们想象得那么没用,咱可把话说明白了,我还要去郦云呢,只在群南市呆一天。”   郑书记摇了摇头:“您对古董的热衷真是几十年如一日啊。”   “也不光为此。”方老收敛了笑容,神情变得认真起来,“存知啊,你们群南的文物流失现象,已经到了不得不重视的程度了。”   郑书记沉默了片刻,叹息一声:“这我知道,但背后盘根错节的,省里想要打击,还缺乏一个适当的契机啊。”   方老盯着他,苍老的面孔充满了慈祥和睿智:“契机这不就来了吗?”   郑书记一愣,随即意识到了什么:“您是说……?”   方老言尽于此,拍拍他的肩膀,点头微笑。 第十章   方老秘密到达群南省,只带着几个贴身保护的的勤务兵,除了他的学生外,谁都没有通知。   他有很多的顾虑,比如突然到访会造成的群南省领导班子集体恐慌。   大家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站队,郑存知和同一派系的领导们会为了他的到来深夜驱车等候在机场,却也并非所有人都如他这样。   舟车劳顿,歇过一晚,隔天的群南市国宾馆内部领导招待小楼内,紧急召开了一场难能可贵的“师生谈话”。   方老抽着烟摇头:“存知,你们群南不太平啊。”   以往在人前无不形象威严的郑书记此时神情肃穆,他叹息了一声:“是我领导上出现了失误。”   就在前不久,香港最大拍卖行圣安拍卖集团在上个月的年度拍卖中,又创下了新的古玩交易价格记录。被拍卖的那枚清乾隆朱红描金蝠兽延年长颈瓶,拥有着丝毫不下于国家博物馆细心呵护的那些“国宝”的价值,这本是中华民族的瑰宝,最后却被一个法国来的古董商人收入囊中。   而据可靠线报称,这枚价值连城的金蝠瓶,来源正是内地。   这不仅仅是一起个例。近些年国家经济发展迅速,同样滋生了无数甘为利益铤而走险的走私商人。这些走私犯罪份子各出奇招,然而使用最多的手段始终还是海运,诸如群南省这样的临海东部城市,无不是走私犯罪高发的重灾区。   无数船只夹带着中华民族的瑰宝离开它们生活的故土,流失往海外各地。然而一次次的抓捕,总会因为种种原因扑空。   当一种现象严重到了这个程度,那么不引发一场飓风,根本不可能撼动它的根基。   “怎么会是你的错?马克思先生都在他的全集里说过:‘如果有10%的利润,资本就会保证到处被使用;有20%的利润,资本就能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资本就会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资本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以上的利润,资本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去冒绞首的危险’。偷盗文物的利润,何止300%啊。”方老深知自己学生的难处,他摇着头道,“存知,人在局中,往往身不由己。”   他态度郑重了起来:“所以你必须要知道,这一次的古董捐献对我们打击走私的计划有着多么重大的政治意义。为此我会尽快启程,赶到郦云确认那批古董真伪,在最终确认结果出来之前,你这里,切记不可操之过急。”   方书记立刻坐直了身体:“我记住了。郦云市那边,一定不会提前走漏风声。”   方老点了点头,又靠回了沙发里:“还有一件事情。存知啊,我听说,你的老上级调走之后,上面的新任命就一直没有下来?”   方书记有些不好意思:“是的,已经空悬了一个多月了。”   他被称作书记,实际上还得加个副字,近来省里人心浮动八仙过海,也都是为了那个空出来的位置,在多方面竞争者强有力的角逐下,他对自己能否拔得头筹并没有多大的信心。   方老看他笑得如同十几年前那样腼腆,脸上也挂起了慈祥的面容,那双苍老睿智的眼睛里,内容却意味深长:“你也不用着急,你还年轻,须知时来天地皆同力,对吧?”   郑存知在琢磨着这句话的深意中送走了方老,立即便郑重地布置下任务:“通知郦云市,做好接待工作,务必保证燕市国家博物馆考察团成员的人身安全!这是重中之重!一定要再三强调!”   另一边,位处群南省北部的,终年在省里都没什么存在感的郦云市,市领导一脸疑惑地挂断了电话。   他心想:这年头,不光各省市领导班子,就连博物馆都流行到处考察了吗?   算了,他琢磨半天,也懒怠多想,博物馆考察团嘛,还能做什么,无非就是在这里吃吃喝喝,爬爬山看看水采采风什么的,他只管将这群人活祖宗似的供起来,好吃好喝美酒佳肴,最后宾至如归就好。   尤其是安全问题,省里居然强调那么多遍,实在是真是小心得太过头了。考察团里不过就是群普通的老学者而已,谁还会刻意去找他们的麻烦?   ******   一中的二模如期而至,林惊蛰拿到卷子就喷了,这难度,恐怕比高二期末考试都高不了多少,学校居然采纳它做高考前最重要的二模题,校领导估计被下了降头。   不过这对于重点复习范围几乎完全不一致的五班生来说还是非常难的。放学之后,林惊蛰并高胜周海棠和邓麦,还有邓麦的一众小弟一起回家,沿路便听他们提心吊胆地展望高考。   哦,他们的思路当然和林惊蛰不一样,五班生的逻辑是,他们前段时间复习的题型难度都那么高了,这次据说比高考简单的二模居然还有很多题不会做,列比一下,那正式高考得有多难啊。   反正也算歪打正着,林惊蛰便任由他们去了。   邓麦不加入讨论,他是完全无心高考的,甚至早已经规划好了自己高中毕业之后的人生。因此此时的他,更热衷于发展他异常灵通的情报网:“林哥,你知道不,一班那个昨天江润回来了,李玉蓉正给他折腾保送群南大学的名额呢。”   林惊蛰眉头微皱:“他身上不是有记过吗?”   “是啊,不过据说省里有谁亲自跟校长谈过了,校领导那边连屁都不敢放,记过就一直压着。政教主任和一班那群优等生这几天都快炸了,不过一班那群怂货,能炸出个什么名堂。”   这事很不反常,江家能认识什么省里的人?综合他的记忆,无非就是那个和他们互通有无的送古董的对象罢了。不得不说,上辈子江家的发达,有一半的功勋都得记在那位身上。对方此时会给江家这样的好处,必然是尝到了甜头。   他能尝到什么甜头?落叶知秋,林惊蛰心知肚明。   他不动声色地将每件事情的脉络都梳理完毕后,仍旧沉着。几天之前,燕市国家博物馆的人已经和他沟通过,保证会派遣一批不少于二十人的专业团队亲自到达郦云取走这批青铜器,日期就在今天。   只要这些外公的心血被移交到安全的,属于它们的地方,一切的发展就会和前世截然不同,林惊蛰再无所畏惧。   破损坑洼的土地走到尽头,双脚踏上了专属郦云市富人区的格外平缓干净的路面,林惊蛰刚掏出钥匙,就看到自家院子的大门外面站了五个人。为首者看上去五十来岁,正双手负在身后打量院子,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不容忽视的威仪。另外四个人皆高大矫健,有意无意地护在老者身后,看那架势,也不像是普通人。   在这多事之秋,林惊蛰当即警惕起来。   他和邓麦心照不宣地对了对眼色,小声叮嘱:“你先走,通知你爸来,多带几个人。”   邓麦点了点头,要上演大片儿了吗?!他拼命压抑着自己亢奋的神情:“我知道了,林哥你多保重!”   然后颇有特工架势,悲壮地转身,旋风似的跑走了。   “……”林惊蛰转身朝已经注意到他的那五个人问好,“你们好,各位这是……?”   四个高个子的视线有如猎豹,那名老者脸上的表情却从无人时的威严变得慈祥许多:“小朋友,请问你们认不认识一个林惊蛰的人?”   众人刷的将目光落向队伍前方。   林惊蛰越发警惕:“认识,不过各位找他有什么事情?”   “我们是燕市国家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和他有约,不过稍微到早了一些。”老人显然当他是不懂事的孩子,因此格外宽容耐心,“那你们知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呢?”   燕市国家博物馆?   林惊蛰稍微放松了一些,但由于刚才在邓麦那探听到的消息,他目前正处于高度戒备状态,因此仍旧笑着问:“原来如此,可以看一下各位的证件吗?”   方老记不清自己已经多少年没听过这个要求了,他有些惊奇地看着面前这个格外谨慎沉稳的孩子,但也心知这要求确实合理,因此好脾气地掏出了自己挂名燕市国家博物馆的专家证件:“当然可以。”   公章、印鉴、以及各种防伪标识,如果是骗子,以江家的能耐,绝不可能做到如此细致。林惊蛰信了大半,脸上的假笑一收,他递回证件,语气不再像刚才一样跳脱,变得辨不清情绪,甚至有些强势起来:“你们承诺的不少于二十人的专家团呢?”   方老从林惊蛰变脸起就愣了,此时听到这个问题,越发意外,他甚至有些不敢指认:“你……”   林惊蛰叹了口气,拿钥匙开了门,侧开身淡淡回答:“算了,进来吧,我就是林惊蛰。”   ******   方老好一会儿才消化掉林惊蛰的性格设定,直到林惊蛰为他打开了库房门,这才想起解释来:“是这样,小……额。”   林惊蛰适时开口:“您是长辈,叫我惊蛰就好。”   方老笑了笑,道:“是这样,我们燕市国家博物馆确实派来了一个二十九人的专家团,但是到达郦云之后,和市委那边肯定有些接待程序要走,所以来得估计要晚些。我不耐烦那些吃吃喝喝的应酬,所以先一步来了。”   “原来如此。”林惊蛰点了点头,打开库房门的同时点亮了灯,“那您慢慢看,不嫌弃的话,今晚就在家里用顿便饭吧。”   “好,好,那当然……”青铜器表面被灯光晕出一层迷人的光辉,在接触到这层光辉的一瞬间,方老便激动了起来,他矫健地上前,目光如饥似渴,手险些碰触到铜器表面时又猛地一顿,从兜里掏出一对白手套戴上,这才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最小的器具,珍惜地抚触着。   纹路、锈迹、器形,无一不是真品的样子,他越摸越激动,又越摸越没底,转头朝站在门边神情平静的林惊蛰道:“年轻人,你确定你真的要捐献这批东西?我老实告诉你,它们虽然其貌不扬,但每一个都十分珍贵,这个库房里的所有青铜器加在一起,恐怕已经足够你这辈子衣食无忧了。”   林惊蛰原本对他态度都淡淡的,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印象才真正好了起来。他终于露出了一个由衷的微笑,虽然不大,却格外美好。   以至于让方老都有种如沐春风的舒适感。   林惊蛰踏进库房,走到方老身边,从柜上取了双手套,然后接过那个方老小心翼翼捧在手里的小觥,视线温柔:“这个天黾觥,最迟也是商代的工艺,1985年,有一枚与它相同价值的在巴黎被拍出了相当于人民币四百万的价格,五年过去了,想必它的价值,比当初只高不低吧?可即便它现在价值五百万,六百万,甚至一千万一个亿,我难不成就要为这些钱,让我外公这一生的心血颠沛流离吗?”   方老在他云淡风轻的声音里不由自主地再次怔楞住。   如果说一开始他对这次的文物捐献活动只是充满欣赏和赞许的话,那么此时此刻,对于林惊蛰这个丝毫不同于他想象的捐献者,他已经不可避免地感觉到了尊敬。   虽然对方年纪小得有些过了头,但纵观全国,莫说是郦云这个不起眼的小城市,哪怕就在燕市,哪怕在他的周围,哪怕是他的亲生子女,又有谁能够这样豁达地将数百万数千万甚至数个亿这样轻描淡写地挂在嘴上,又轻描淡写地拱手相让。   这绝不是能伪装出来的心胸。   方老张了张嘴,胸口鼓噪出难以言喻的激流。他对自己说,他一定要为这个年轻人做些什么。对方这样的人,注定不该局限在郦云市这样低矮的天地里。   退休那么多年,这是第一个将他感动到如此地步的人,他甚至眼眶都湿润了,更不由自主地站近林惊蛰,一只手轻缓又带着鼓励地轻拍着对方的后背,就像是一个亲密到血脉相连的长辈那样。   两人轻轻将那个小觥放回原处时,起身时相视一笑。   林惊蛰平静道:“没问题的话,我们就出去签约吧。”   方老点了点头,拉住林惊蛰的胳膊主动要求搀扶,然而还不等他迈出脚,库房外头的客厅方向,就传来了一阵突如其来的喧哗声。   “林惊蛰呢?林惊蛰在哪里?!”   他隐隐听到一声尖锐的高呼:“你们干什么?!我们是省文物局的,过来调查一起私藏文物案件,奉劝你们不要阻碍公务!” 第十一章   方老的四个保镖神情冷肃地聚拢过来,守在了方老面前。   方老一手还抓着林惊蛰的胳膊,被这突然警戒起来的气氛弄得摸不着头脑,他皱着眉头朝外张望,走道另一面突然奔来了一阵脚步声,那四个勤务兵迅速伸手摸向腰间。   跑到近前的人是高胜,这让他们松了口气。   “惊蛰!”高胜压低声音,他是来通风报信的,“外头来了一群人,说自己是省文物局的,周海棠正带着班里的同学帮你挡着呢,你赶紧跑!”   林惊蛰皱眉:“我为什么要跑?怎么回事,你不要着急慢慢说。”   “哎呀你别拖了,他们还带了好几个警察来呢!说你犯了一个……反正是藏了什么东西的罪名!”   林惊蛰脸色一下阴沉下来,他听明白了,原来江家人的后手在这儿呢。   林惊蛰的遗产继承手续没有纰漏,他们索性就从古董的来历上做文章。我国《文物保护法》内有明确规定,在国土领域内的地下、内水以及领海内遗存的一切文物,都归宿国家所有,而发现文物却隐匿不报的,文物局则有权自行收缴。   这一手不可谓不阴毒,即便同样有明文规定传世文物和祖传文物可收藏拍卖,但藏品合法与否,不过也就是靠一张嘴来鉴定罢了。   林惊蛰的这批古董确实是合法继承的不错,可遗留下这批古董的已经去世的江家老爷子,又有谁能证明他获得古董的手段是合理合法的呢?那可是青铜器啊,拥有几千年历史的传世最为悠久的文物之一,国家明令禁止不允许交易贩卖的宝贝,想找出点问题来,实在太容易了。   林惊蛰记得上辈子是没有这一茬的,想必是比前世更多的波折,才逼迫江家不得不使出这种一招不慎就会牵连甚广的底牌,恐怕幕后那个最终获益者,都已经亲自淌下了这趟浑水。   跑?他偏就不跑。林惊蛰心中冷笑,他真要是跑,才是正中那群人的下怀。   “一些私人矛盾而已。”对上方老爷子惊疑不定的目光,林惊蛰从库房中翻出继承证明的原件,一面出示给他,一面简短地解释完个中原因,在对方心疼的目光中轻轻笑了笑,“反正您放心,我不是骗子。”   他说罢,拨开护在自己面前的那几个大高个,用眼神示意高胜让路。   高胜焦急道:“惊蛰——”   林惊蛰安抚地擂了他肩膀一拳,没有理会,离开的同时目光看似不经意地从方老那四个好像是保镖的随行跟班腰间划过。   他看得出来,刚才这些人下意识做的,是掏枪的动作。   这个年代燕市国家博物馆的专家保护级别居然那么高么?不过有他们在,左右都不会叫文物局来的这批人讨到什么便宜就是了。   文物局来的那七八个人正在与周海棠和五班的几个同学争执,林惊蛰出来时,恰逢对方高声恐吓:“你们这群学生,不要不知天高地厚!我们是来办案的,再敢妨碍公务,小心我让人把你们统统抓起来,和藏匿文物罪一并论处!”   “口气不小。”林惊蛰似笑非笑地开口,音量不大,但效果就像给混乱的火炉泼下了一盆冰水,所有人都下意识安静下来看向他。   他不紧不慢地朝文物局来人方向迎面走去,步伐稳健,神情平静,目光毫无情绪地盯住对方人群中的带头人,直到那个体型矮胖的中年男人抵抗不住,率先转开了目光。   林惊蛰这才扯了扯嘴角:“文物局来的?敢问这是哪位领导?”   对方身后有一人答道:“请你放客气点!这是我们局王副局长!”   “王副局长。”林惊蛰照章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神情仍旧平静得掀不起一丝波澜,“您带着这么多人闯进我家,带搜查令了吗?”   王副局长心中当即一个突突,又被迎面而来的气势镇得下意识倒退了两步,不得不将求助的目光递向随同前来的几个警察身上。   其中一个警察咳嗽了一声,站了出来:“你就是林惊蛰?”   “我是。”林惊蛰点点头,“没有搜查令,就请你们出去。”   那警察万料不到一个普通中学生竟然这样和自己说话,怔楞的同时不由生出几分怒火,他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一脸凶恶:“林惊蛰,你不要胡搅蛮缠,现在我方怀疑你有隐匿、毁弃甚至转移犯罪证据的重大嫌疑,属于紧急搜查情况,不需要申请搜查令!希望你能配合我们调查,老实交出那批来历不明的非法文物,不要等我们亲自动手,那样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林惊蛰毫不畏惧,与他针锋相对:“那批文物是我家长辈去世后的遗物,已经走过了合法继承手续,并不是你所说的非法文物。你想指控我可以,请先拿出证据来。”   “对!”   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苍老而浑厚的附和,林惊蛰回过头,便见方老正从库房方向走来,带着他的四个保镖,一脸怒容。   他走到近前,一抬手,将林惊蛰拨到自己身后护住,同时严厉训斥:“你们群南的文物就是这样管理的?你们郦云的警方就是这样办案的?!光天化日,闯进群众家中,不分青红皂白随口污蔑罪名!甚至威胁恐吓。你们这简直就是目无法纪!滥用职权!”   他气势比林惊蛰更甚,怒火一出,简直无人招架得住。   文物局来人并几个警察被骂跟孙子似的,片刻后回过神来,皆是怒火中烧:“嘴巴放干净点!我们在找户主林惊蛰办案,与本案无关的人员请自觉离开现场!”   “我怎么和本案无关了,我和本案的关系大着呢。”方老被噎得满脸通红,直接掏出了随身携带的专家证,啪的一声拍在客厅的茶几上,“我是燕市国家博物馆受聘专家,户主林惊蛰先生已经将他名下的这批文物赠予给我们首都博物馆名下,你要查这批文物,就去国家博物馆查吧!”   方老丢完了证件,便负手而立,怒目相对,只等这群嚣张的办案人员在看过证件后知道厉害,放弃纠缠。   然而没想到的是,对面领头的那位警察却连瞥都没瞥证件一眼,只听到“燕市国家博物馆”这一句,脸上就挂出了一个充满嘲讽的笑容。   “你们消息看来不太灵通啊。”对方耐人寻味地嗤笑了一声,便冷着脸转头朝自己身后吩咐,“不用跟他们多废话了,带走!”   他身后立刻便有人取了明晃晃的手铐上前,作势要抓林惊蛰。   方老瞠目结舌,那四个保镖也立刻列队挡住了那名警察的动作,林惊蛰那帮哥们同学更是乱糟糟地嚷嚷着将林惊蛰护到了最后,发号施令那警察气得脸色发青:“你们这是在公然暴力抗法,你们这是藐视法纪!!!”   门外此时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刘局长,老远就听到你的骂声,什么事情火气那么大啊。”   那警察朝外看了一眼,发青的脸色更加难看了,眼神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邓局长,你怎么也来了?”   “我接到群众举报,过来看看。”来的是个中年男人,高个魁梧,皮肤跟邓麦不相上下的黑,模样倒是慈和。他明显是邓麦搬来的救兵,进屋后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目光在屋里环视了一圈,落在手铐上,才笑眯眯道:“刘局长,这一屋子学生,你说你怎么还抓上了呢?”   刘局长挺直腰杆,神情自若地看着他:“我正在协助省里的同志侦办一起非法藏匿文物案件,犯罪嫌疑人拒不配合,且毫无认罪意识,情节十分严重,我正要带他去局里配合调查。”   “哦~原来如此,刘局长辛苦。”邓父点了点头,又突然蹙起眉头,“唉?这起非法藏匿文物的案件,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省里的同志亲自参与抓捕,行动文件审批过了吗?在市里备案过吗?”   刘局长扯了个假笑出来:“这不是特事特办嘛。”   “特事特办,特事特办。”邓父寻摸了一处凳子坐下,点着头将这个词儿重复了几遍,突然拍了下桌子,脸上的笑容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声音也骤然拔高,“刘局长!什么手续都没有!什么证明文件都没有!你就敢闯进普通市民的家里,就敢随便下命令抓人,你就是这样办案的?!”   刘局长被他骂得额头青筋不住蹦跳:“邓局长,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在质疑省领导下达的命令吗?更何况我们闯入的根本不是普通市民的家,对方是犯罪嫌疑人,且涉嫌的是重大文物犯罪案件,你不要偷换概念,往我身上泼脏水!”   “犯罪嫌疑人?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他犯了罪?”   “我们接到群众举报……”   “群众举报!”不等刘局长辩驳完,邓父一声大喝打断了他,“举报内容在哪里?我倒是也想看看!”   刘局长无话可说,表情几欲噬人,阴狠的视线盯在邓父身上许久,他一咬牙一挥手:“把林惊蛰带走!”   邓父没想到他竟敢这样明目张胆违背纪律,顿时也急了:“我不同意!”   “用不着你同意!”矛盾升级到这个份儿上,刘局长也不想为同事之间表面的友好虚与委蛇了,他直接冷笑一声,“邓局长,这是我的案子,我只接受省里领导的指挥,你有什么意见,直接去跟省领导汇报吧。”   他深知自己只要将上头吩咐的这件事情办好,往后好处必然享用不尽。而如今,郦云市局的局长大位空悬,所有人都在试图竞争上岗,他上不上位,或许就是省里一句话的事儿。   届时他当上局长,成为姓邓的上级,双方关系好或恶劣,就不是他该担心的问题了。   因此他有恃无恐,带来的心腹也着实听话,一声令下,便立刻迅速绕开方老钻入人群,数人围攻,按住了林惊蛰。   武力差距在那里,没有无谓挣扎的意义,林惊蛰顺从地戴上手铐,抖开试图推搡自己后背的手,给了对方几人一个警告的眼神,从容地朝屋外走去。   “你们敢!!!”方老看着林惊蛰离开的背影,已然怒不可遏,他气得肺都快炸了,脸涨得通红,越过几个保镖,快步追出院子:“你们不能带走他!”   “滚开!”林惊蛰被推进警车内,警车迅速开走,事情成了一半,刘局长的心腹们也不再害怕,索性一把朝这个碍事的老家伙推了过去。   然而那只推人的手到底也没触碰到方老的身体,只伸到半途,就被一只铁一般的手掌牢牢抓住,狠狠一折。   “啊!!!!”   猝不及防的惨叫声骤然拔高,现场所有人都惊了,刘局长更是勃然大怒,跳起来就摸出了腰间的配枪:“你们竟敢袭警!”   咔咔咔咔——   回应他的,是四声上膛的脆响,刘局长还没拉开保险栓,动作就僵住了。   四枚黑洞洞的枪口已经齐刷刷对准了他。   他额角的汗水如同瀑布般滑下,这枪是真的还是假的?   邓父也惊着了,刷的一下站起身,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方老后退两步,捂着胸口倚在院门上缓了半天,这才沉声开口:“都把枪放下。”   无论什么时候,动用武力都是下下策,现场一旦混乱,发生什么事情都有可能,万一被人趁乱暗算,届时说什么就都晚了。   训练有素的四人收起武器,同时聚拢,滴水不漏地护在方老身边。   刘局长被这四双猎豹一般的眼睛盯得心惊胆寒,他不敢多留,一面紧紧抓着手里的枪,一面小心翼翼朝院外撤退,随后在跟班的保护下迅速爬上了车子。   “立刻回市局,请求武力增援!”   感觉自己终于安全后,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心有余悸地擦着汗朝车内几人高声吩咐:“开快一些!千万不要让这群不法分子逃脱!这关系到一起重大的文物犯罪案件,务必要弄清楚他们背后的目的是什么!”   这恐怕会是起大案,要是能办下来,绝对大功一件,同时还能完成省领导的托付,简直一举两得。   他想到自己刚才和那群犯罪分子交锋的经过,一时间又对自己的敏锐和机智感到了深深的自豪。   那个老头拉下脸戾气就那么重,一看就是个贼头子,还拿出证件说自己是博物馆的专家,搞得跟真的一样,明显很有诈骗经验了。   可这个老骗子一定没有想到,那个被他当做幌子的国家博物馆考察团今天真的来到了郦云,而且一到郦云就被市委几个领导亲自接走了,现在恐怕正在不知道哪个夜总会里被隆重接待呢。   他望着窗外倒退的树影,忍不住得意地哼起了歌,心说,这就叫百密一疏,人算不如天算啊!   *******   林惊蛰家中,邓父和他带来的几个下属被有意无意地“遗忘在此”,他们尚且没从刚才短暂的对峙中回过神来,仍旧惊疑不定地注视着方老和他四个手下的一举一动。   方老深深吸了口气,已经从怒极的状态恢复了平静,他没有理会这些人,只朝自己带来的下属吩咐:“去客厅,打电话给存知。”   立刻有一人领命离开。方老跟随在他身后走进客厅时,电话已经接通了。   听筒里传来学生沉稳又略带些担忧的问候:“是老师吗?您平安到郦云了吗?出什么事情了?”   方老瞥了眼站在大门处不敢靠近的邓父几人,旋过身子,压低声音:“存知,我的行踪可能暴露了。目前我不敢确定一切是不是巧合,但提出捐献文物的那位捐献者,现在已经被郦云市警方带走,处境很危险。”   “什么!!??”   ***   正在进行辛苦接待工作的市领导得知省里又来了电话,忙不迭赶来接听,接起电话时,语气恭敬而又喜悦:“领导,我幸不辱命,燕市来的博物馆考察团接待工作目前非常顺利,大家都是宾至如归啊!”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明显急促了起来,下一秒,听筒里传来的暴怒的喝骂声险些让听者心脏停跳:“宾至如归,我宾至如归你个头!!!” 第十二章   审讯室门关上,刺眼的大灯啪地亮起,猛然转了个方向,黑暗中如同一束光柱打在林惊蛰脸上。   面前倒是很客气地放了杯热水,林惊蛰笑笑:“谢谢,我不渴。”   对面那两人见状对视一眼,神情奇妙,大约是看他年纪小,又态度和善地出声询问:“外头还有可乐雪碧健力宝,我去给你拿一瓶?”   林惊蛰有点想笑,高胜上辈子就跟他说过,审讯室会先想辙给人灌一肚子水,万一遇上了不肯配合的硬茬子,就硬拖着不给人尿,现在看来兜兜转转几十年,系统里的手段压根就没变过。   他仍旧摇头,对方也没了办法,只能将一叠厚厚的纸拍到眼前,朝他道:“签吧。”   林惊蛰被拘在椅子里,姿势并不难受,他拿起那叠纸看了两行。   这是一份自陈罪状的记录,上面详细描写了林惊蛰如何口述自己知道已经去世的外公跟不法商贩勾结非法购买并收藏文物的事实,并深刻检讨了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公开检举的包庇行为,同时承诺自愿将这批非法文物交由省文物局处理等等等等。   文笔情真意切,堪称一流,比他自己可好上不少。   阅读完毕,他放下纸,靠在拘着他的椅背里,开始闭目养神:“我不承认,我没有说过这些东西。”   对方想必也是没想到他会这样不好对付,面面相觑片刻,其中一人只能出言恐吓:“都进了这,你还装什么大头蒜?你小心敬酒不吃吃罚酒!”   另一人佯装慈善:“小孩,我劝你还是签了吧,现在不签,反正一会儿也还得签,还白白多受那些罪,何必呢?”   林惊蛰知道审讯过程必然会被全程记录,他咬死不肯松口:“口供上的字我一个也没有说过。而且这批合法文物我已经通过合法手段捐献给了燕市国家博物馆,你们让我签这玩意儿有什么用?”   “嘿,燕市国家博物馆,你说你家里内老头儿啊?”说话那人撇着嘴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人诓你呢你都不知道!小孩,你等着吧,咱们刘局已经派人去逮他了,你还不撞南墙心不死,一会儿有你哭的。”   ******   郦云市夜总会里,接到电话的市领导杜康被骂得满头汗刷一下就下来了。   难不成是自己这边出了什么纰漏,让考察团的人偷摸告状去了?他反复琢磨这一天的行程,不至于啊,他安排给博物馆考察团的接待标准完全称得上是郦云市的最高标准了:一到郦云就入住市委招待所最高级的干部楼,晚饭也是在郦云最高档的解放饭店摆的宴席,宴上山珍海味全都是提早安排人准备的最新鲜高级的材料,就连开的那几瓶酒都是连他自己平常都不怎么舍得喝的好年份的茅台。   吃完饭就带这群人来夜总会了,还找了群最漂亮的姑娘陪着喝酒,虽说吧这群人老嚷嚷着还有事情要办不能多耽搁,可也没见他们谁情绪不好发脾气啊。   他赶忙接过秘书递来的手帕擦拭汗水,一边不自觉弓着背,惶恐不安地问:“是不是我们的接待工作哪里出了问题?让博物馆考察团的团员们感觉到了不满意?您请多指教,我们这边一定加以改进。”   “你还好意思问!考察团来之前我们三令五申地强调了要确保安全确保安全确保安全。”电话那头的领导却明显没有被他认错的态度打消怒火,声音反倒更加大了,嚷嚷出了一股声嘶力竭的味道,“你们呢,阳奉阴违,权当做耳旁风是不是!!?”   杜康肝都被骂得颤了起来,苦着脸委屈道:“这怎么会呢,您的指示我时刻都牢记在心,博物馆考察团的同志们刚一到郦云,市里的治安就执行了最高标准,包括我在内,大家今天都是亲自陪同考察团的同志们进展考察工作的,我们还调派了市医院最好的医生和护士随行,就是为了避免突发疾病。郑书记,天地可鉴啊,您这次可真的冤枉我了。”   郑存知一口老血都险些吐出来:“我冤枉你,好,杜康同志,我就跟你明说了。考察团的一位老专家,就在刚才,亲自向我打来了求救电话,他在一家自愿捐赠祖传文物的捐赠者家里被你们市局的人团团围住,而那位好心的捐赠者也已经被你们的人带走,生死未卜,你敢说没有这个事情?!”   郑存知拍着桌子大喝:“你敢说!!!!?”   杜康膝盖一软,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考察团还有一位脱离了队伍单独行动的老专家?他怎么从头到尾一点消息也没有听到?   “郑……郑……郑书记。”杜康被这个消息镇压得汗出如浆,话都说不利索了,只一心辩解,“我真的不知道有这回事啊,您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   “你不知道,这事儿发生在你们郦云市,你现在告诉我你不知道?”郑存知冷笑一声,“杜康,你可知道出事的这位老专家是谁?”   杜康咽了口唾沫。   “你什么都不知道!方老你总知道了吧!?!”   轰的一声,无声的惊雷在杜康心底炸响,炸得他五脏六腑都一塌糊涂血肉模糊。如果说刚才他只觉得四肢虚弱无力的话,那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就真的彻底站不住了。   他一手死死地撑着桌子,这才勉强不至于脱力倒下,声音却已经开始明显颤抖:“方……方……”   “我和省里的领导最迟三个小时之内赶到郦云。”郑存知直接打断他声音,挂电话前最后说了一句:“你啊,自求多福吧。”   啪嗒。   电话那头的忙音像一柄拉开了最大力量的弩箭,猝不及防地扎进了他的脑子里。   杜康手上一滑,电话落地了都不知道,径自被这个可怕的消息炸得头脑空白。   秘书还是第一次见他失态成这样,立即明白肯定是出了大问题,赶忙上前询问:“老板,这是怎么了?”   杜康呆滞的目光在落到他身上的一瞬间恢复了灵动。   大秘眼睁睁看着自家老板的神情从呆滞到惶恐再从惶恐到绝望,层层递进,比放烟花还要好看,最后凝固在了怒不可遏上,他甚至隐隐觉得老板连头发都在燃烧。   下一秒,原本都快站不稳的杜康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将桌子拍得砰砰作响,震耳欲聋。   “给市局打电话!!!问他们现在在哪里!”以往为显城府从来不喜形于色的杜康头一次把“咬牙切齿”这种形象外露得如此鲜明,他拍着桌子,只恨不能把那个给他闯下大祸的家伙生吞活剥咽进肚里,“快!!!快!!!”   ******   郦云市富人别墅区,林惊蛰家的院门外已经被团团围住,灯光照亮夜空,打在那座看上去低调中略带古朴的小楼上。   数十枚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大门,扩音器内流淌出严肃的警告:“里面的人听着……”   五班的学生们哪里见过这个阵势,周海棠从门缝里窥了眼外面,脸色刷一下白了,回头看向高胜:“怎么办?”   高胜强作镇定地安抚:“我们人那么多,又是学生,他们肯定不敢开枪。我比较担心惊蛰,惊蛰被他们带走,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担忧,一面又偷偷将目光落在屋里气质和他们格格不入的五个人身上。   方老气得不轻,打完电话后就吃了药,现在正闭目靠着沙发养神,口中念念有词。   周围的声音太嘈杂,盖过了他本就不大的分贝,高胜想了想,去厨房接了一杯热水出来作势端给他,凑近后才听到对方说的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靠近的高胜被四个保镖拦了一下,老人睁开眼,那一瞬间的神情让自诩胆大的高胜都不自觉瑟缩了一下。   方老看到那杯水,表情放柔了一些,挥手示意保镖无需草木皆兵,一边自己亲手接过,喝了一口。   “小朋友,谢谢你。”   “爷爷。”高胜踟蹰了一下,却不是为自己现下的危机:“惊蛰他不会有危险吧?”   方老眼睛一瞪,恍若佛堂里的怒目金刚:“他们敢!!”   屋外。   邓父不赞同地挡在刘局长面前:“里面还有那么多的学生没有疏散,你这是要做什么?!”   刘局长抬起胳膊怼开他:“那你说怎么办?让那群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大摇大摆逃跑?邓局长,到时候责任追究下来,谁承担?你承担?”   邓父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那万一他们开枪,伤到了学生,到时候怎么办?”   刘局长脸色阴沉,他也确实担心这一点。但这种担心与办下这个大案自己将会受到的表彰稍一碰撞,就显得尤为苍白无力。   眼下正是升迁的当口,也是他人生中相当重要的转折,这一步上去了,未来就一片光明,若是上不去……   君不见隔壁几个城市的兄弟单位里,临近退休还冠着这个“副”字头衔的人有多少,这些人的今天,就是他的未来。   一想到此,他心中的摇摆不定便猛然扎下了根。他看了眼手表,又回首看向身后已经蓄势待发的队伍,最终还是下达了最终命令:“实施抓捕!”   邓父又惊又怒:“ 不行!刘局长!!!我绝不同意你你这样冒进的决定!”   “我冒进?不然呢?像你一样婆婆妈妈吗?你这样的做法,只能助长犯罪分子的嚣张气焰!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刘局长针锋相对地呵斥了回去,又压低声音,冷笑一声,“邓局长,我带我的人办事,好像跟你无关吧。这是我的案子,你可以离开了!”   他说罢,砰地一声便踹开了院门。   邓父焦急不以,赶忙带着自己的几个弟兄要去阻拦,却不料被刘局长带来的一大帮人转瞬间挤到了包围圈外。只不过眨眼功夫,又一声巨响,小楼的大门也被踹开了。   屋内响起学生们的惊叫,但并没有枪声,方老喝住几个要去抵抗的保镖:“住手,你让他们抓!”   刘局长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一脚揣在被制住双手的一名保镖的侧腰上,同时举枪得意洋洋地对准了方老的额头:“你再牛逼啊,有胆子再跟刚才那样骂几句?”   方老阴沉地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   刘局长大有大获全胜的喜悦,挺直腰杆利落地吩咐道:“带走!!”   正当明晃晃的手铐铐上方老双手的同时,屋外又传来了一阵异常的喧闹声。   此起彼伏的刹车声尖锐而起,很快的,外头跑进来一个小警员,凑到了刘局长身边耳语。   刘局长的脸色一下亮了起来,转身拼命摆手:“让开让开!”   又朝着大步流星进来的一群人露出一个无比喜悦的微笑,迎了上去:“哎呀!居然惊动了几位领导,实在是惭愧,好在现场已经控制……”   他半句邀功的话还在嘴里,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啪的一声,为首走来的杜康直接照着他的脸扇去一道耳光。   “刘局长,你真是好大的威风。”   杜康说完,脸色便忽然一变,面带上抱歉的笑容,微弓着腰朝被他铐住的方老走去,语气要多恭敬就有多恭敬:“方老爷子,这一切都是误会,我敢向您保证,我对这一切毫不知情。”   刘局长因为那突如其来的一记耳光愣在那里,视线下意识跟随着杜康的动作而转移,看见这一幕,瞬间呆滞。 第十三章   老爷子巍然而立,定定地看着这突然出现的一行人,一语不发。   他不开口,就没人敢先说话,现场就像是砸下了一颗液氮球,几欲凝固的冷气冻得所有人都坐立不安。杜康的问候没得到回答,紧张得额角都渗出汗来,一抬眼又看到方老手上的手铐,腿一软,险些跪下。   刘其实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闯下大祸,最后却要自己来顶雷!   杜康这会儿简直恨不能直接夺把枪过来把那个站在侧后方的罪魁祸首崩死。他的背弓得越发厉害了,一把将刘局长挂在腰间的钥匙扯下来,亲手为方老解开了手铐,同时嘘寒问暖道:“方老,我们不如换个地方?”   方老面无表情地问:“你也要请我走一趟吗?”   这是生气了!还气得不轻呐!杜康猛咽了口唾沫,强笑着回答:“方老您说笑了,我不是担心这里人太多,万一冲撞到您嘛。博物馆考察团的其他同志也都很担心您的身体,这会儿都在下榻的招待所等您呢,一直交代我务必要将您毫发无伤地请回去……”   “毫发无伤,哈哈!”方老反背过双手,闻言深沉的目光在现场缓慢地扫了一圈,出口的话像极了夸奖,却听得杜康后背都潮湿了,“这一家的户主,一名自愿向我们博物馆捐献祖传文物的,具有极高思想觉悟和奉献精神的年轻人,已经被你的得力下属‘请’回去协助调查了。我还得感谢你来得及时,否则再晚到个几分钟,我估计也要落得这么个下场!”   杜康被骂得头都不敢抬,只能不住地重复“是我管理上出现了疏忽”。   方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背着双手越过人群出去了。   与刘局长擦肩而过时,他瞥都不瞥,仿佛面对的是一个透明人,而这个透明人连在他余光停留半秒的资格都没有。   现场僵持的状态终于被打破,四个保镖迅速跟上方老,并挡住了杜康想要上前搀扶的动作。被这样不客气地拒绝,杜康脸上却看不出一点儿的负面情绪,他反倒非常客气地让开了路,让这几个保镖走在了自己的前头。   胳膊一紧,他转过头,便立即看到了刘其实那张煞白的脸。   刘局长眼神发虚,他在郦云工作那么多年,也算是跟杜康这群人打过不少交道,从穿上这身衣服开始,所见的就都是杜康沉稳威严的领导姿态,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对方如此低声下气的模样。   这得有多大的来头,才能让对方谨慎客气成这样?刘局长从刚才挨打那一刻起就意识到不好,往后每过一秒,他的心就越沉一分。直至这一刻,他的心脏已经重若擂鼓,血压飙升至巅峰,却又有一种由衷的畏惧,压得他后背手脚阵阵发凉。   “杜,杜书记……这……”   他连话也说不利索了,抓着杜康胳膊的手心里全是汗,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能让对方就这么走,潜意识里的直觉告诉他,杜康这一走,他往后的人生就彻底完蛋了。   直觉没有出错,杜康目光落在刘局长身上的瞬间,原本面对高老时脸上恭敬有礼笑容就骤然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神情阴沉,双眼瞳孔里跳跃着愤怒的火焰,简直像是恨不能下一秒就亲手将刘局长给掐死。   “刘其实。”杜康咬牙切齿地念了一遍刘局长的名字,绷着脸抓住对方拽住自己胳膊的手,一点一点掰开了。   他一秒也不想在这里多呆,离开之前,只用手指朝刘局长轻轻地点了点:“你记着,这笔账且还有得算。”   沙丁鱼一样挤在屋里的人又潮水般涌了出去,就连那群刚才毫无反抗能力的学生也走了,只留下刘其实和他带来的一众跟班,被突兀地留在已经乱七八糟的客厅里。   刘其实缓缓地摘下自己脑袋上的帽子,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他倚着沙发茫然无措地蹲在了地上。   他知道库房的位置,也知道自己想尽办法要替上头弄来的文物就放在那里,然而此时此刻,屋里已经没有任何看守的人,他却再借两个胆子,也不敢朝那里靠近。   他像是一个溺了水的人,挣扎在无尽的后悔和惶恐里无力求生。   他的跟班们也都慌了,既不敢跟着离开的人一并出去,也不敢靠近他询问根由。他们面面相觑着,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一句话——   完蛋。   屋外,院子里,杜康总算找着了机会靠近方老。他捕捉到方老看到院子里的绿化被弄得一塌糊涂的模样时微微蹙眉的动作,极有眼色,立刻提议:“您看这院子里乱的,草地都踩秃了,刚才我发现就连屋里的茶几都破了,这都是我们的过失。方老你放心,我这就安排人过来善后,一定会尽我们最大的努力,将户主在此次事件中的损失降到最低。”   方老闻言,可算正眼瞥了他一眼,还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虽然仍没什么好脸色,但依然让杜康安心了不少。   意识到自己找到了安抚方老怒火的方向,他赶忙就想弥补过失,一边使眼色让跟随的秘书赶紧去落实,一面迅速上前两步,为方老打开车门。   “方老。”他打商量道,“那咱们现在就去招待所……?”   方老坐进车里,面容冷肃:“去你们市局,我要亲自去把那位被你们带去‘配合调查’的年轻人接回来。”   杜康闻言一愣,刚想劝阻,示意保镖关上了车门的方老却又突然降下了车窗,目光在车外扫视,像是在寻找什么。   而后他找到了,手指轻描淡写地在人群里划过一道:“那个黑脸的同志,你上前面的车里去,带路。”   正在安抚高胜他们情绪的邓父被点到名时心头猛地一跳,待到再想细看时,车窗却已经摇了上来。   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响应的动作就慢了些,站在车边的杜康却立刻意识到什么,对着邓父的脸色立刻变得柔和了。   “邓丰收同志,既然叫你了,你还愣着干什么。”他一脸鼓励而信任的笑容,朝这个以往连汇报工作时都不怎么正眼看过的下属友好地招了招手,“快过来,同我一辆车挤一挤吧。”   ******   林惊蛰这边,审讯室外,同样前来“配合调查”的周局长(文物局副局长)靠在门外,透过小铁窗看着里头全无进展的情况,眉头紧皱。手上搪瓷茶缸的盖子划了又划,他看了眼时间,还是觉得不应该让这群人再拖下去了,靠干熬,这得熬到什么时候?林惊蛰到这会儿连上厕所的请求都没提过呢。   他摸了一台办公桌上的座机,给省城拨了个电话。   省城,王科长家中,江恰恰夫妇已经由饭店请客改为了登堂入室,且带来了一个相当精巧的小礼物。   王科长拆开礼盒眼睛就亮了,他拿出盒子里那台方方正正的大哥大,翻来覆去地看,又拉开天线,凑到自己耳边感受打电话时的手感。   这实在是很合乎他心意的小礼物。   “哎呀,你说你们来就来,带东西干什么。”他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却又作势不肯收下,“这礼物太贵重,你们还是拿回去吧。”   江恰恰夫妇对了一个眼神,脸上都有笑意。齐清来前就发愁该带什么东西才好,按照他的作风,最好就直接给钱。还是江恰恰拦住了他,说这样太没趣儿,反从家里找出了这么个前些日子朋友从外地带回来的稀罕礼物,谁知道一送,居然就送到了财神爷的心坎儿里。   江恰恰开口,声音温柔而有力,带起让人如沐春风的气质:“王大哥,您这是哪里话,一点小东西而已,跟咱们的交情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呢。”   王科长笑眯眯地把大哥大放回放回盒子里:“我在群南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型号的机子,买下来怕是得好几万吧?这可不是什么小东西啊。”   江恰恰道:“甭管它值多少钱,都也只是个给人用的工具,您说是不是?”   王科长哈哈大笑起来,最终还是把盒子递给了坐在一旁的老婆,他态度变得热情极了,甚至还催促老婆道:“愣着干嘛啊,去去去,赶紧去给咱们齐老弟和弟妹倒杯茶来,就用我昨儿刚拿回来那盒雨前龙井。”   齐清心中蹙起的担忧一下子舒展了开,家有贤妻夫祸少啊。他这会儿对老婆已经佩服得不行,她不仅帮他跟这么一位可遇而不可求的大靠山搭上了关系,而且往后一次次关键时候的小意见,都起到了相当出色的成效。只要能跟这位手握命脉的王科长建立良好基础,齐清地产的发展必然会不可限量,甚至不需展望未来,单这一次的新规划,他们估计就能受益匪浅。   双方喝着醇厚甘香的雨前龙井闲聊磕牙着,周局长的电话便打了进来,汇报了这边不太理想的进展。   见王科长脸色不太好看,江恰恰敏锐地关心道:“王大哥,出什么事了?”   王科长捂着听筒道:“不太好办呐,说是事主已经控制起来了,但对方不肯签那份自陈。”   听到前半句话,江恰恰眉头几不可见地轻轻跳了跳,但随即迅速掩饰住了不太自然的表情。她身边的齐清冷哼一声:“这乡下人,敬酒不吃吃罚酒。”   “是啊。”江恰恰微微垂首,她以往也被公婆这样称呼过。   成功就在眼前,只差临门一脚,那批古董的诱惑力实在太大,王科长想了想,觉得自己对付一个生活在郦云这种小城市,家里还没有长辈会出头的小孩,估计问题不大,便大胆地吩咐道:“不用他自愿签字,要是实在不肯签,他按手印也行,出了什么问题,我自己解决。”   周局长那边松了口气,迅速答应了,电话挂断后,笑意重新回到了王科长的眉梢。他搓着手舒了口气,眼神悠长地望着桌上茶盏里澄澈的茶水:“这次应该能成。”   “那就提前恭喜您了,宝剑遇英雄,我还得恭喜我父亲的那批古董,终于找到了真正了解它们的好主人。”江恰恰脸上温柔的笑容看不出一点不对,一出口就是将王科长哄得通体舒泰的甜言蜜语。眼见将对方哄得眉开眼笑,再不是刚见面时那样爱答不理的模样,江恰恰趁热打铁,提出了来意:“王大哥,还有一件事,那块六号地……”   “哎!好说好说。”王科长笑眯眯地倒进了沙发里,“你明天带着文件去我办公室一趟,咱们再详谈。这会儿不说这个,来都来了,我带你们尝尝你嫂子的拿手菜。”   ******   郦云市,闭目养神的林惊蛰突然听到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同样混乱的争执逼近而来。   “我们邓局长说过了,一切程序都要按照规……”   阻拦那几人被团团围住挤了开,伴随着大门被踢开的重响,林惊蛰睁开眼睛,迎着刺眼的光线,就见刚才在家中碰过面的那位“周局长”迎面走了进来。   “赶紧的赶紧的。”周局长站在门边指挥,“赶紧按完赶紧完事。”   便有两人拿着一盒鲜红的印泥并那叠始终没有签字的纸朝林惊蛰走了过来,这两人对了个眼神,默契配合,一人按着纸,一人伸手抓住林惊蛰的胳膊。   “你们想干什么?!”林惊蛰双目一厉,抬脚便踹了过去,正中那抓手人的肚子。   “哎哟!”对方挨了一脚,吃痛地弯下腰,等缓过来,眼神立马变得相当狠戾。   “你他妈敬酒不吃吃罚酒!等着!”他放了句狠话,又在一旁的同伴“正事要紧”的催促中,不甘地按捺住了怒火。   他重新抓住林惊蛰的胳膊,这次的力气用得格外足,啪的一下便将林惊蛰的手按在了印泥里,随即盖在了那叠纸的签名页上。   在行动受限的情况下,林惊蛰根本抵不过这一左一右的夹击,但他也同样不甘愿就这样让对方如愿,因此手掌按上纸张的瞬间,他的五根手指在纸上狠狠地抹了一把,将那个原本清晰的手掌印瞬间拉扯得模糊不堪。   这样根本就不能用!方才被踢了一脚的那人越发怒不可遏,他拿着那叠纸看了又看,怒火不由自主地烧上了脑门。   视线锋利如刀地钉在了林惊蛰挂着嘲讽笑容的脸上,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咯咯作响,一字一顿地说:“等办完了正事,我让你知道一时冲动是个什么下场。”   随即他头也不回地朝着不知为什么突然安静许多的大门方向吩咐:“去!再打印一份,不!打印十份过来!我们慢慢来,让他一份一份地按!”   “呵呵。”只是他却并没有等来想象中的回答,大门方向,一道毫无情绪的笑声在他发号施令完毕后忽的响起。   是谁在看自己笑话?他眉头微皱,心中更加不耐,听到笑声后倏地转回头,就要给对方一些颜色看看。   可这个头转过去容易,再转回来就难了。   大门外,一张……不,数张他化成灰也不会认错的,以往只难得跟随他姐夫周局长去汇报工作时才有幸能遇上的面孔,毫无预兆地一齐出现在了眼前。   “打印什么东西,要十份那么多?”从未和他说过话的大老板终于第一次朝他开了口,他心中却一点受宠若惊也不敢生出。   杜康老早就想打断,却被方老拦住不敢开口,硬生生从头到尾观赏了一次表演,脸色已经狰狞到了极限,却仍旧挤出了一个扭曲的笑容。他对着屋里那个神情呆滞,显然已经被自己的出现吓得头脑空白的家伙,缓缓摊开了手:“给我也看看如何?” 第十四章   “杜……杜……”   被十来双眼睛这样称不上善意地盯着,他连话都说不清了,又听到杜康要看文件,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杜康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动作,脸色越来越黑,索性冷哼一声,自己上前将文件从他手里夺了下来,展开一看——   桩桩明列的罪状,义正言辞的指责,糊得看不清形状的手印……   来之前的路上,杜康还祈祷过事情不要像着自己最不希望看到的方向发展,至少不要让自己的郦云市在方老以及一众即将到达的领导们看来荒唐得无药可救。而此时此刻,现实就像是一记耳光,毫不留情地挥在了他的脸上。   “好啊,好啊,写得真好,工作能力实在是太出色了。”他啪的一声将这叠已经作废的纸拍在了桌上,微笑中蕴含着山雨欲来的怒火,“你叫什么名字?”   被问话那人哪里敢开口,他腿肚子转了筋,站都快站不稳了。   还是后头一直随同队伍的邓父出来介绍:“他叫孙来新,是刘副局长的妻弟,平常一般负责白马街一带的工作。”   杜康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话里的关键词,他连连点头,口中重复:“很好,很好。白马街是咱们郦云市最热闹区域,想必油水也厚得很,交给妻弟来负责,刘其实这个人事任命,真是正确的让我无话可说。”   在郦云这个地方,杜康身居高位,以往下属们呈现给他眼前的,无一不是歌舞升平的情景。此时层层剥开,他发现真相竟然比他原本心中划出的底限更加肮脏,尤其还赤裸裸地呈现在了方老的面前,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传扬得人尽皆知。而他这个管理者,恐怕也要成为全群南省人心中的笑柄。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杜康想到后果,就恨不能此时此刻喷出口血来。他心中的怒火惊浪滔天,几乎要将他这个载体的避障都给打破,更别说对造成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了。   他亲自拿来钥匙,为林惊蛰解开了椅子上的锁,惨笑一声:“同学,让你受苦了。”   他的秘书更是早已经拧来了湿毛巾等候在侧,此时迅速上前帮助杜康将林惊蛰搀扶站起,为他擦干净糊满了红色印泥的那只手。   “我自己来吧。”林惊蛰心中不爽,却早已经过了迁怒他人的年纪,更况且他并不喜欢和别人的距离太过接近,因此索性接过了毛巾道,“谢谢。”   杜康朝他道:“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这句话姿态放得很低,与其说是讲给林惊蛰听的,倒不如说是立给方老的军令状。林惊蛰不认识他,也闹不清这群人是个什么来头,不过从孙来新的态度上,倒是多少能猜出一些。   林惊蛰很讲道理,他擦干净手,将湿毛巾随手抛在了自己刚才久坐的椅子上,微微点头,镇定得一点都不像是个刚才被那样威逼过的学生:“您不用道歉,这毕竟不是您的错。”   在此时此刻,听到这句明显是在方老面前为自己说情开脱的话,杜康心中的感激简直难以言表。   因此转过头来,面对尚且惶然不安的孙来新,他心中的怒焰越发炽热。   就是这群欺上瞒下的王八蛋,差点给他捅出了滔天的篓子!他只恨自己没有手段把这群人生吞活剥!   孙来新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恐怕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可不应该啊,在此之前他和姐夫查过了与林惊蛰有关的所有资料,分明确认对方是个父母离异事实监护人去世,家庭亲缘关系也不太好的孤立无援的普通人,才敢这样大胆地下了手。可现在,那个于他而言遥远到高不可攀的杜康竟然为了对方亲自赶到,还如此低声下气地道歉,这中间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翘首以盼的姐夫久等不来,撞在了枪口上的孙来新心脏病都快犯了,满头大汗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地上汇成了一小摊水,他却连擦都不敢擦,弓着背恨不得将自己变成隐形人。   此时外头一阵骚动,大门口拥堵的人群中钻进了一个人,匆匆赶到杜康身边,耳语了几声。   “这么快?!”杜康悚然一惊,立即肃然而立整理仪容,郑重地迎了出去。   屋里,被留下的无人搭理的孙来新头脑一片空白。   他听到了来人对杜康耳语的声音,说的是:“郑存知书记的车到了。”   郑存知!!?   他哪怕忘记自己亲妈叫什么,都不会弄错这个名字。   眼前一黑,头重脚轻,孙来新心脏狂跳,只觉得空气稀薄,自己下一秒就会缺氧死去。   ******   林惊蛰屁事没有,除了手上沾的印泥不太好擦之外,他一根毫毛也没掉。   方老却前所未有地震怒了,在来到郦云之前,他从未想到,自己在和平年代竟然也会遇上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情。他直接否决了郑存知哄劝他回招待所休息的提议,当晚通知所有人紧急开会,将会议桌拍得震天响,茶杯都不知道砸烂了几个。   郑存知最后拍板:“彻查!彻查!一定要彻查!!!”   整个群南省都因为这场会议动了起来,那位远道而来的文物局的客人也被立即控制起来深入调查,刘局长和他周围的一众拥趸被一撸到底,邓麦的父亲邓丰收,却被钦点为了重要负责人。   林惊蛰家里大敞着门,博物馆考察团的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从库房里搬出做好了保护措施的捐献品,郑存知并方老站在已经被杜康派遣来的人以最短时间修复完全的院子里,一面监督指挥,一面聊些闲话。   郑存知打开一个即将被搬运到车上的箱子,手指在里头被打上编码的厚重铜器上轻柔抚过。   受方老的影响,他也好琢磨些古董什么的,虽然因为某些原因从不收藏,但基本的眼力还是有的。   “商晚期的工艺,好东西啊。”他叹了一声,微微摇头,直起身来同方老道,“这是我们群南省有史以来最大的一起文物捐献,我怎么也没想到,捐献者居然会是一个才刚刚成年的孩子。”   他这话还算是客气的了,文物捐献,尤其是这样大额的捐献,别说是群南,即便放眼全国也都是屈指可数。而对某些人群来说,这些千百年流传下来的历史的瑰宝也不过只是财富的代名词,为了获取财富,他们甚至不惜一切代价。   两人的目光投向了正靠在大门上面无表情注视着那些被抬走的箱子的林惊蛰。   都是在人精里打滚的人,两人城府极深,观察力也极度敏锐,当然轻易就从林惊蛰冷硬的外表下捕捉到了他眼中的怀念和些微不舍。方老叹了口气:“这孩子,不简单呐。存知,你要知恩图报,他虽然是无意的,但也算间接帮了你一个大忙。”   郑存知点了点头,微微一笑:“不过我怎么也没想到机会会来得那么快。这起文物争夺案件背后竟然会有我们省里的手笔。”   方老摇了摇头:“财帛动人心。这些大人啊,心胸还没有一个孩子宽广。”   签订完正式的捐赠协议,送走了载满箱子由专人高度保护的车,林惊蛰长长地舒了口气,就像是治好了一块心病,又像是胸口掏空了什么,他如释重负的同时又有着隐隐的悲伤。   林惊蛰关上库房的门,他知道自己从今往后恐怕终其一生不会再打开它了。   他怅然若失地跪在外公的灵位前,香堂里烟雾缭绕,临走前,方老带着很多人为外公郑重地上了香。   明灭的香光里,林惊蛰静静地磕了三个头。   他的眼睛被香火熏得有些想落泪,却仍旧大睁着,望向黑白遗照上外公的面孔。   照片上,老人熟悉的面孔一如既往地慈祥,他微笑着,笑容仿佛能包容天下万物,静静地注视着林惊蛰。   终于结束了。   从这一刻起,林惊蛰意识到自己迎来了新生。   ******   惊魂未定的高胜和周海棠照旧来找他上学。   因为捐献古董的事情,五班的学生包括林惊蛰在内,好大一部分都旷课了两天,这在学业紧张的高三实在是过头了一点。因此在收拾完悲伤之后,林惊蛰迅速调整了心态,他的内里已经是个懂得取舍和隐藏的成年人,他很清楚对他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   古董案这个事儿更多是市里头悄悄在办的,暂时没透出什么风声,胡玉虽然不知道林惊蛰旷课的根由,却也没过多追究,于她而言,另外一件大喜事儿比这个更重要。   一中的二模考试成绩出来了。   林惊蛰考了全班,不,全校第一名。   成绩批改结果一出来,包括她在内,全校的老师都震惊了。 第十五章   林惊蛰这一次二模,除了几个多少要扣些分的科目外,其余诸如化学数学之类的,几乎都奔着满分来。一中的二模是全程封卷盖名阅卷的,当初批到数学那一张时,胡玉就隐隐觉得这张卷子的主人十分厉害,但从字迹上,却实在猜不到出自的是谁的手笔。她老以为总该是一班的哪个优秀生在超水平发挥,可谁知道,竟然是林惊蛰!   一中是全郦云下辖最优秀的一所高中,能在一中拿到全年级第一,基本也就能排在全市高三生模考的第一名了。胡玉在看到成绩的那一刻差点跳起来!这在她不算漫长的教学生涯中可是独一份!   一中的校领导和其他科目老师更是震惊,非一班生进入年纪前列可以说是相当的少见,普通班级的学生有哪一次有幸挤入了前二十,都够班主任激动得存根留念了。而现在,一个五班生,年级第一!?   错愕过后,仔细想想,这事儿却也没那么不科学。   林惊蛰毕竟原本是一班的学生嘛!以前成绩也不差,前段时间因为一模考砸了,李玉蓉才死活要把他调走。为此李玉蓉还丢了好几次人,现如今提起这个名字还都是咬牙切齿的,平日里更是宁愿上下楼,都不愿意路过本层的五班去上厕所。   自她调到一中以来,只有仗着后台耀武扬威欺负人的份儿,哪里吃过这么样大的亏啊!学校老师们表面上装作不知道,其实都是暗地里看笑话的多,此时列完林惊蛰的总分,发现竟比第二名足足高出了一百多,惊叹过后,都悄悄去看李玉蓉的反应。   李玉蓉难以置信地端着林惊蛰的英语卷子。   她是英语老师,这年头英语老师少而金贵,但其实绝大多数专业能力都称不上登峰造极。李玉蓉的英文,大概就是跟外国人能自如对话的水平,词汇量并不多么丰富。因此当初在批阅到这张试卷时,她全程都是满心的欣赏和肯定,看到作文部分,更是惊叹不已,她不光看,还抄录了下来,勾出了好词好句和几处看似不经意的点睛之笔,预备二模试卷下发给学生后,拿回班上给学生们做个学习的典型。   她全程理所当然并十分笃定地认为,这名考生一定是她们一班的学生。   直到封锁线被打开,她翻出这张试卷,看到考生姓名的那一刻,李玉蓉眼睛像被针刺了一把,瞬间红了。   林惊蛰?!林惊蛰?!   这个学生她还不清楚吗?以往在一班成绩没下滑时,他也就大概是个第二第三,且有些偏科,数理化成绩比较好,语文,尤其是英语的水平,跟那位常年稳坐第一的同学很有差距。高三他成绩下滑后,这种差距就被进一步拉大了,一模考试索性整张卷都前言不搭后语,这样发展下去,说不准高考成绩就是个全校吊车尾。也正是因此,李玉蓉才狠狠心,紧急将他给踹了出去。   可现在,林惊蛰的成绩却一个飞跃,将自己班级原本的第一名狠狠甩在背后一百多分!   她反复确认过后,仍旧是不敢置信,也无心去注意别人偷偷看来的眼光,径直跑到其他科目老师的桌上夺来了卷子,越看呼吸越急促。   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难不成胡玉找着了提高成绩的好法子?可再怎么样的速效,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短的时间内起到如此剧烈的改变啊!   其余老师见她一脸的错愕惊诧,互相交换了一遍眼神,脸上幸灾乐祸的笑容几乎都要掩饰不住了,尤嫌不够,还要当着李玉蓉的面七嘴八舌朝胡玉道喜:“胡老师,教导有方哦。”   “这次二模五班的其他学生成绩提高也相当明显,你这是用的什么办法啊?”   胡玉嘴角差点咧到耳朵根,笑得根本停不下来,学生成绩提高,她心里就跟喝了蜜似的:“哪里哪里,这都是林惊蛰带的好头,他转到五班之后,把整个班的学习氛围都带起来了,那群调皮捣蛋鬼这段时间课间都被他按着背单词做题册呐!”   其余人听了,心中都止不住地羡慕,暗道胡玉这运气也太好了,几乎是白白得了个给自己长脸的好苗子啊!又偷偷去看听到了胡玉的话后脸色难看得吓人的李玉蓉,心中暗笑,该!机关算尽,反倒搬起石头砸自己了吧?   李玉蓉明白自己肯定又一次成为了同事眼中的笑柄,那张平日里精心打扮妆容细致的脸蛋此时已然黑如锅底。手上那张署名林惊蛰的满分化学试卷几乎被她捏烂,她怒焰高涨,心中无数种猜测疯狂躁动冲击着胸口。她目光一斜,刺向一旁脸都快笑烂的胡玉,对方穿一身灰不算灰蓝不算蓝的衬衫褂子,脚上蹬的竟然是黑布鞋,习惯性微微驼背,土得让她难以忍受,她心中忽然闪过了一个可能。   “胡老师,恭喜你了。”她阴着脸开口,却又冷笑:“不过这也太神奇了,林惊蛰上次一模考成那样,怎么一到你们五班,成绩就突飞猛进了?还不光是他,五班其他学生的成绩也有些不合理吧?胡老师,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在你们班里漏题了?”   模拟考试都是老师们集体出的,李玉蓉平时都爱在考前给自己班里的学生划几个必定会考到的题型,自然以为胡玉也一样。她这么一猜,反倒觉得这个理由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了,心中不禁大为鄙夷胡玉这种为了出风头不择手段的行为,口中嘲讽:“胡老师,考前大家划重点,都划,谁不划呢?我能理解,但你弄成这样,就有点过分了吧?这不是弄虚作假呢吗?”   “你说谁弄虚作假呢?”胡玉再好的脾气,一盆冷水直接浇下来,也难免发火。加上林惊蛰成绩好,她也有了底气,在李玉蓉面前,她直接一拍桌子,声色俱厉:“李老师,你说话不要太过分,你凭什么这样污蔑我和我们班的学生?”   李玉蓉拢了拢那头乌黑的卷发,目光撇开,视线向上,翻了个优雅的白眼:“我污蔑你什么了?我不过就是那么一说,胡老师你那么激动干什么?做贼心虚啊?”   她说罢,直接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拿起林惊蛰那张试卷朝桌上一拍:“你们自己看吧,这篇作文,我们师范里考过专八的人都未必有几个能写出来,你告诉我这个水平是高三生?谁教的?”   李玉蓉挤眉弄眼地盯着胡玉:“胡老师,你教的啊?”   胡玉眼泪都快被她气出来了,李玉蓉却越发笃定自己的观点,自认为大获全胜地离开了。   胡玉从来说不过她,好在学校的其他老师都并不怀疑这次成绩的真实性。漏题?开玩笑,林惊蛰这个成绩是漏题能漏出来的?他们这些任课老师手把手在考场上教恐怕都做不到!李玉蓉让他们看的那块英语作文,她们中绝大部分的人连看都看不懂,充其量只能感到“不明觉厉”罢了。   漏题要是能漏出这个水平,胡玉也不可能留在一中教书了。   胡玉也习惯了李玉蓉的尖酸刻薄,她收拾完自己班的考卷后,就带着林惊蛰的那一份摸到了校领导的办公室。   她想找校领导谈谈一中每年都会有的那个保送群南大学的名额。群南大学是群南省最好的一所重点大学了,郦云市每年能凭自己考上的考生屈指可数,因此这个名额,从来都是所有高三生挤破头争抢的目标。   胡玉以往从没眼馋过这个名额,哪怕她的亲儿子同样面临高考,在她看来,表现得不够好,也没有那个资格去竞争捷径。   而林惊蛰这次二模的成绩,实在已经优秀到了让她无法坐视的程度,她要为这个孩子争取他应该得到的东西。   然而从工作以来只全心系在学生身上的胡玉,毫不理解学校这处“殿堂”内的规则。   校长放下林惊蛰的试卷,推了推眼镜,态度很和蔼:“这名同学的成绩确实非常出色,值得鼓励,行政这边的老师们碰一碰,看看能不能破格为他发一次五十块的一等奖学金。”   胡玉身体前倾,有些着急地想要开口,却被对方抬手打断了。校长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至于保送名额,胡老师,这个人选已经定下了,我也没办法,学校有自己的章程,总不可能听我一个人的,你说对吧?”   胡玉有些不服气:“学校评选的章程是什么呢?不是一直说看二模成绩来吗?您总得给个说法吧?林惊蛰二模成绩那么好,还不符合章程,那学校选的是谁?于志亮吗?”   于志亮就是那个以往雷打不动的高三第一名。   校长笑了笑:“选的是谁,等到消息公布,胡老师你自然就知道了。”   胡玉咬了咬牙,还想再说,对方却已经端起了茶杯。她对校长这一崇高的身份有着天然的敬畏,因此纵使满心不甘,也只能失落地离开。   她一离开,李玉蓉就从办公室里面拐了出来,朝大门口翻了个白眼,懒洋洋在校长室沙发上坐下,还不忘评价一声:“这个胡玉,简直有病。”   “她又惹你生气啦?”校长和颜悦色地离开办公桌,坐在了她身边,瞥到门外没人,还伸手替李玉蓉捏了捏腿,一脸伏低做小的模样,“好啦,她一个农村教师,你跟她计较什么?”   “反正我不管,你早晚把她给弄走,我看她就烦。”李玉蓉抱怨完,又拨开他的手嗔怪道:“你有病啊,当心被人看到。”   见校长好脾气地坐直了身体,李玉蓉面容一整,又问:“保送名额已经交上去了吧,江润家的钱都收了,你可别掉链子。”   “你放心吧。”校长安抚她,“他家手段通天,省里人之前都给我打了电话,你说我能马虎吗?”   李玉蓉这才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有点不甘愿地噘着嘴道:“你要不想个法子,把林惊蛰调回一班吧。烦死了,早知道这次二模成绩那么好,当初我就不费那个力气把他弄走了。”   “行,我给你想想办法。”在李玉蓉面前,校长几乎是百依百顺的,他答应完后,又想说些什么,桌上的电话却响了。   接起电话,李玉蓉便见他脸色倏地变得非常严肃。   “是!是!是!”校长油光锃亮的脑门不住地点着,一边点一边恭声答应,“这可太荣幸了!您放心!我们一中一定会做好接待工作的!”   李玉蓉面露疑惑地看着他,校长放下电话,一把揩掉脑门上的汗珠,神情空白了两秒,随即挂上了浓浓的喜悦。   “赶紧的,你快回去准备一下!”校长高兴得声音都虚了,胖乎乎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比划着:“市里刚才来了电话,说市领导突然决定来我们一中视察,你赶紧换套衣服,正式一点,一会儿我带着你一起做接待工作!”   李玉蓉瞪大了眼睛,情不自禁地蹦跳起来,给了校长一个忘形的拥抱,欢呼道:“你真是太好了!!!”   她一个普通教师,要是能在市领导那里挂上名,往后的前途必然就要不可限量了。   离开之前,李玉蓉又有些疑惑:“奇怪了,市领导怎么会突然来我们学校视察,出什么事了?”   校长也疑惑着呢,但想了想,到底没什么头绪,因此摆了摆手道:“谁知道,别管那么多了,总归来了就是好事,快去准备吧。” 第十六章   郦云并不是一个非常注重教育的城市,因此一中虽然是全市重点中学,存在感仍旧薄弱。一中的校长陶方正上任多年,还没有迎接过这样大场面,现在好容易来了露脸的机会,哪里敢有丝毫懈怠?挂断电话之后,他紧急通知全校所有的教职人员召开了一场严肃的会议,将安排细致到纳米,从卫生到秩序,就连食堂都不放过,会议还没结束,几个大师傅就拿着他自掏腰包出的钱,骑着小三轮飞一般赶往菜场去买菜了。   鱼肉蛋奶堆满了今日的食堂,行政职工集体出动打扫卫生养护绿化。陶方正将自己平日里泛油的脑门都擦哑光了,换了一身轻易绝对不会上身的正装,带着一众教职工等在操场,望眼欲穿,站姿笔挺。   已经进入初夏,南方的中午骄阳似火,闷热难耐,很快就将人晒得焦躁不安。李玉蓉戴着满头暂时还不能摘下来的卷发夹,刚换上的那件新裙子几乎要被汗水浸湿,她有些受不了地提议:“我们坐办公室里,等他们来了再出来不行吗?”   “你懂什么?不要瞎说。”陶方正头一次没有依她。开玩笑,万一领导们来时看到自己一行人全都躲在教学楼里避暑,心里会是什么想法?也就是怕做得太过头,否则陶方正都要买几千响的鞭炮挂着放一放了。   副校长被挤在李玉蓉后面,看着紧紧前方紧紧黏在一起的一男一女,眉关紧锁,教导主任在他身边摇头,压低了声音:“太荒唐了,太荒唐了。”   在高三复习最后阶段这样的重要时期,其他有课的教师一个也不敢懈怠,全都在正常上课,凭什么李玉蓉就能例外?还被校长安排站在了副校长前面!她一个普通老师,能力也不出色,凭什么?学校里的作风全被这两个人给带坏了!   更有甚者,教导主任不忿地朝副校长道:“你说他刚才在会上吩咐的那叫什么?!啊?学校食堂的菜色学生们已经反映了无数遍了,他当时说的是什么?学生多吃蔬菜有益成长和健康!哈哈,这次上头来视察,倒是知道做做样子,让人去买肉了,怎么不说有益健康了?可怜我们的孩子们啊!”   副校长叹了口气,校长在一中任教多年,树大根深,积威已久。他虽是副校长,在财政上却没有一点话语权,对此深恶痛绝,却也有心无力。   教导主任与他同病相怜地拍了拍肩,语气郁郁:“这还不算,你知道他刚才给各个年级长偷偷传了什么话?”   副校长侧目:“什么?”   说起这个,教导主任就忍不住咬牙:“他让年级长通知各年级的普通班班主任,说万一遇上课间到了,但视察的领导们还没走,班主任们务必约束好自己班里平常性格跳脱的学生,能不出教室尽量不出教室,尤其是五班的那些孩子,即便出教室,也要低调,不能走教学楼中间的大楼梯!”   副校长难以置信地听完,当即火冒三丈。这种话也是一校之长能说出口的?被带到话的班主任们该有多么心寒!万一普通班的孩子们知道了学校的这种差别歧视,心里该有多么的伤心!   他气得手都开始发抖,立刻想上前同校长陶方正理论,只是正在这时,守在街口的校保安一边高喊一边疾奔了回来:“来了!来了!来了好多黑车!”   在场众人都面容一整,李玉蓉迅速摘掉了满脑袋的发卷,陶方正更是庄严肃穆,见状,副校长只能作罢。   杜康从车窗内看出去,对上数十道殷切的目光,不禁失笑地朝秘书道:“那么多年了,一中还是老样子。”   “您不说我都忘了。”秘书笑道,“一中可是咱们郦云最老牌的重点高中,也是您的母校吧。”   杜康点了点头,目光和善:“我还记得当时的校长和班主任的名字呢,那可是一批优秀的教师,对学生和蔼负责,为我的人生打下了深厚的基础。只是后来他们都调到了省里,就再也没见了,我很想念他们。”   “这一批新教师的考评也很不错的。”秘书下车为他开门,“您百忙之中还抽调时间回来视察母校,真是个重情的人。”   杜康笑了笑,接下这句奉承,心中却知道自己的来意远没有那么简单。   那群通天的领导们并古董悄然离开了,只留下了一个调查组和以他为首的战战兢兢的郦云市班子。杜康丢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丑,已经好几天没能睡好觉了,羞耻还是其次,他更担心自己的形象如何被上级评价,前途会不会因此受损。   杜康不想看到最坏的结果,他必须尽快做出补救措施。   他想起了那个随同方老一起前去营救的年轻人。方老为了他,那天几乎雷霆震怒,专程赶来的领导们也效率空前,甚至明确表示要追究到底。眼前就像遮住了一层迷雾,杜康实在看不清对方是个什么来头,他手里的资料分明写着对方就是一个在郦云土生土长的刚成年的孩子,父母离异,跟随小有薄产的外公长大,可一个这样普通的孩子,却偏偏让整个群南省都为之动荡了起来。   这几天他隐隐还听到省里有消息传回,说是要给这个捐献古董的孩子颁发重大的表彰,杜康立刻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拖了,他的辖下隐匿着这样一尊大佛,他却跟睁眼瞎似的一直没能发现。   一中的校长殷勤地上前,还打开了一柄遮阳伞,小心翼翼挡在杜康的头上。   杜康笑道:“陶校长,这么热的天,打扰了。”   “哪里哪里!怎么会打扰!”陶方正大气而也不敢出,拼命扯着笑,“我们一中的全体师生,都对您的到来感到由衷的喜悦和荣幸。”   他说罢,赶忙招呼后头有些露怯的李玉蓉上来,介绍道:“这是我们学校高三重点班一班的班主任,李玉蓉,她对您非常崇拜,听说您要来,可是激动得不得了呢!”   杜康对上眼睛都在发亮的李玉蓉,伸手微微一握,点头道:“李老师那么年轻就能负责一个重点班,想必教学能力十分出众,巾帼不让须眉啊!”   他说着场面话,实际上心中已经有些不耐,放眼在教学楼处一扫,就意识到现在是上课时间。   后头几辆车里的视察组成员已经出来,杜康打断了还想介绍李玉蓉的陶方正,笑容微敛,浑身散发出不怒而威的气势:“陶校长,大家都等着呢,闲话少说,咱们还是快些进去吧。”   这会儿一中的学生们正在上上午的最后一堂课,杜康一路进来,不露声色,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眼角的余光无时无刻不在分辨学生的面孔。尤其在路过重点班时,他放慢了脚步,几乎在一个个筛查,但很遗憾的,就是没有找到那张记忆深刻的面孔。   难道情报有误,对方并不在一中上学,不可能啊!   杜康隐隐有些着急,面上却什么情绪也看不出,至多也只是看向班级内的目光略微认真了一点。   李玉蓉见杜康一路走来,唯独在自己的重点班这儿停留最久,心中的喜悦简直难以言表。她和校长陶方正对视了一眼,校长迅速上前介绍:“这就是李老师负责的重点班了,一班的孩子们成绩优异,品学兼优,都是我们一中学生里的佼佼者。”   杜康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下意识说着场面话:“看来这都是李老师教导有方。”   李玉蓉听到这话,高兴得险些要跳起来,拼命咬住了下唇,才不至于忘形笑出声音。   杜康目光一扫,又掠过走廊的另一头,一连上了三层,陶方正都没有带他去到过。   那边的光线格外阴暗,从这里看去,根本看不清楚,杜康不由问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那里是五班啊!各年级云集所有垃圾学生的五班啊!陶校长心当即提了一下,和李玉蓉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笑着回答:“那边就是厕所了。”   陶方正心中很有打算。五班学生,尤其是高三五班的学生,简直就是无法无天目无尊长。他们连李玉蓉的英语课都敢罢,成绩又那么差,谁知道在领导面前会闹出什么幺蛾子?这次视察可千万不能出一点纰漏,索性就别让他们出来丢人现眼了。   杜康不疑有他,点了点头,陶方正紧接着道:“马上就要下课了,不如大家先去我办公室坐坐?喝杯热茶?校方的各种学生表彰名单保送名单都已经准备好了,只等您过目批阅。稍后午饭时间,各位不如就在学校食堂用餐?我们一中食堂的菜色,绝对荤素搭配营养均衡,不让各位领导失望。”   杜康暗叹了口气,在心中琢磨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面对这样的安排,只能颔首同意。   陶方正话音刚落,下课铃声就在同一时间响了起来。   杜康被陶方正紧急护在了拐角处,挡住离开教室的学生。众人不得已停留了数分钟时间,刚想动身,正在此时,杜康视线的余光处却忽然触到了什么。那瞬间雷声乍起金芒四射天地万物飞鸟走兽皆为无物,只有走廊尽头的那一侧,阴暗的光线中,一个穿着普通校服的年轻男孩被同学簇拥出来的身影。   对方和第一次见面时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同:身形清瘦,短发柔顺乌黑,面容俊朗又冷淡,不带一丝表情,更有一身浑然天成的气场,让他在学生中鹤立鸡群。   林惊蛰!!找到他了!!   杜康几乎绷不住脸上沉稳的神情,他目光紧紧地盯在了目标身上,眼见对方即将转身离开,立刻着急地开口喊了一声:“林惊蛰同学!!”   林惊蛰下意识转头看了过来,见到杜康的瞬间,他好像还辨认了一下,微皱的眉头随即才舒展开。   对方身边此时围拢了大批校领导,看起来是在工作,林惊蛰点了点头,充作问候,心说自己还是别去打扰的好。   谁知对方却立刻拨开了人群,疾步朝他的方向走了过来。   一边走,一边还露出了相当温和亲近的笑容,走到近前,他甚至主动伸出了手:“惊蛰同学,原来真的是你,我们又见面了。”   林惊蛰不知道他的目的,但脸上也露出一个笑容,一边不动神色地审视着他的举动,一边伸出了一只手:“您好。”   杜康双手握着那只瘦削纤细的手掌,慎重地摇了摇,脸上拉开了一个自进入一中大门以来最为真切热情的笑。   而他的背后,走廊拐角处,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丢在原地的一众校领导全然懵了。   陶方正呆呆地看着那道和面对自己时完全不一样的背影,认真地反思自己是不是今天压力过大,以至于都出现了幻觉。   他心中翻腾着的惊愕难以言表,他机械地迈开步子,跟随着回过神的秘书追上前去,迟滞的脑子费力地转动着。   杜康刚才好像喊了一个名字?喊的是……谁来着?   陶方正目光一顿,他终于想起来,也终于看清了。   因此脚下一软,左右互搏,噗通一声,摔了个惊天动地。 第十七章   这一摔惊天动地,四下都侧目而来。   “……”杜康莫名地问,“陶校长,你这是……?”   陶方正手忙脚乱地想要爬起,尝试了好几次,还是李玉蓉的搀扶才得以成功。他站直身体,脸上勉力维持着尴尬的笑容,汗水却已经顺着脸侧滚落下。   在西裤上蹭了蹭手上的灰和汗,他气弱地解释:“地滑,地滑。”   “这可不行啊,连您都中了招,万一摔着学生怎么办?”杜康道,“要加以改进。”   “改进改进,一定改进。”陶方正不住地点着头,直到杜康的视线从自己身上转开,才松了口气,同时一颗心却又高高吊起。他咽了口唾沫,下意识转头,正对上李玉蓉同样暗含惊惧的视线。   李玉蓉的手一直在后腰怼,陶方正扒拉了两次,但越扒拉越急,犹豫片刻,还是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问:“杜书记,您和我们学校的林惊蛰同学……认识?”   杜康看到他满头的大汗,此时也意识到不对劲了,一想到刚才自己遥指时的询问,陶方正居然回答说这边是厕所。   厕所?确实是厕所,站在这都能闻到味儿了,可这还有那么大的一个班级呢!里头足足五六十个学生!且不说把学生们安置在这种光线不好还有异味的恶劣环境里学习有多不负责任,只陶方正刚才那明显的隐瞒,他是想要直接抹消这个班级的存在吗?   杜康原本今天多半是为林惊蛰而来,可此时果真找到了林惊蛰,心却更沉了。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陶方正,回答道:“是啊。”   还真认识!   陶方正双手一哆嗦,转头看到林惊蛰那张同样波澜不惊的脸,简直恨不能上前抓住对方的肩膀来回拼命摇晃——   你他妈认识杜康这种人,以前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   杜康的情绪像一口深渊,陶方正费劲巴拉也没能看出点什么信息量来。他拼命回忆,从转班到罢课,心中越发忐忑不安,他实在很担忧林惊蛰私底下会不会已经告诉了杜康这件事,或者说告诉了多少,是以什么角度评价的。   林惊蛰接收到校长似哭非笑的视线,十分莫名,因为这群人的出现,五班原本想去吃午饭的同学们也都不走了。校长和李玉蓉可不常到五班这边,这次带了这一大帮陌生人过来,是又想搞什么幺蛾子?大家得团结起来,一起面对。   林惊蛰心知这大概只是什么视察活动,一时半会结束不了,扫到班里的孩子仿佛山雨欲来的警惕视线,他侧头朝邓麦吩咐:“你让大家都先去吃饭。”   邓麦犹豫了一下,但林惊蛰朝他摆了摆手,他下意识还是听从了。眼见这一场景,杜康心中划了个重点,稍一咂摸,他越发笃定地认为林惊蛰来历非凡。   找个机会得仔细查一查才好。他心中落下个日程。   林惊蛰一进食堂就喷了,妈呀。   一中的食堂是处盖在主教学楼后面的平房,打林惊蛰重生起,从未见过今天这么干净。窗户明亮,地面也不见油污,水泥地上还有未干的水渍,不知道费了多大力气才紧急突击成这样。擦洗得干干净净的橱窗里,菜色足足有十多样!大盆油汪汪红嘟嘟的红烧肉、整条的煎得金黄酥脆的小黄鱼、肥硕的大鸡腿、挂着糖浆的排骨……按照以往的菜色相比较,简直是国宴标准。   食堂里的学生们都震惊得走不动路了,一中的食堂吃饭是不花钱的,因此平日里最标准的荤菜就是西红柿炒鸡蛋,并且就连这个菜也需要碰运气才能打到。为此学生们反映了无数次,学校却从来装死,只说上头的餐饮拨款就那么多,学校经费有限,只能提供这个标准,不吃拉倒。   杜康哪里知道其中的奥妙,他看到菜色,非常满意,点头赞许:“不错,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样吃很好,千万不能节省,每天的材料,必须保证新鲜营养。我看,还可以再加一道骨头汤。”   陶方正急忙点头:“一定一定,我一定坚决贯彻落实。”   莫名被拉进队伍里的林惊蛰心道:呵呵。   他琢磨着杜康到底是走过场还是真心的,对一中以往的情况究竟知情不知情。   陶方正一边点头一边从头到尾注意着林惊蛰的脸色,焦虑得心梗都快发作了。他觉得这简直就是颗无法摘除的不定时炸弹,谁也不知道他会什么时候引爆,因此引爆前的每分每秒都格外折磨。   再多的美食对他而言此时也味同嚼蜡,陶方正焦灼不安,又忍不住在心中埋怨起已经吓得躲到了接待队伍的最尾端,生怕林惊蛰注意到自己的李玉蓉来。   杜康环视食堂,看着那些小鸡仔儿一样的黑压压的脑袋,十分欣慰,心道自己这趟来得还算是圆满,母校也仍旧是他记忆中那个育人为先的母校。一中现任的这个校长虽能力上有些瑕疵,但大体还是不错的,至少在学生们的吃喝问题上就很舍得。   他这么想着,便婉拒了陶方正去食堂小包间用餐的邀请,随意找了处桌子坐下,又示意林惊蛰坐到自己的身边。   杜康没去在意陶方正焦虑的脸色,他在琢磨自己的事儿,他感觉自己还是应该问问林惊蛰,方老那边对那起古董调查案有什么具体指示。   但总不能没头没尾地开口,他措辞着便挑起话头:“算算日子,一中高三的模考应该快了吧?”   对面的陶方正赶忙回答:“上周已经考过了。”   “哦?”杜康笑着看向林惊蛰,“惊蛰同学,你发挥得如何?高三可是人生的转折点,有什么学习上的困难,一定要立刻提出来。”   陶方正有心讨好林惊蛰,当即开口夸奖:“杜书记,您有所不知,林惊蛰同学非常的用功刻苦,成绩也很优异,这次二模考试,他考了高三全年级第一,数学和化学两门课都是满分呢!”   林惊蛰停下夹菜的动作,筷头虚虚点着餐盘,支着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么厉害?”杜康点头夸奖,琢磨了一下又觉得不对,“惊蛰同学,你这个成绩,为什么没有在重点班?”   这话一出,陶方正的脸色立刻僵住了,林惊蛰收回目光,夹了块肉,不咸不淡地回答:“以前待过。”   杜康楞了一下:“以前?”   “唔。”林惊蛰把炖猪蹄里的姜片扒拉开,“后来转了。”   杜康这就闹不明白了:“为什么转班?”   林惊蛰被问得一笑,侧目看了眼他:“这您得问我们陶校长啊。”   杜康一听这话,神情就严肃了起来,林惊蛰的意思,转班的事情分明不是他自愿的。   他锋利的目光当即就钉在了陶方正的脸上:“怎么回事?”   陶方正简直恨死了李玉蓉,他强笑着解释:“……主要,主要是林惊蛰同学他,当时的一模成绩有些发挥失常……”   “什么?!”杜康哪能不明白里头的弯弯绕绕,他一听就火了:“这不是胡闹吗?!”   随同队伍考察的另几位成员也坐不住了,纷纷开口:“是啊,高三正是学生最关键的时候,因为一次模拟考成绩下滑就随意转班,这实在是太把教育当儿戏了!”   “你们这么做,有没有考虑到孩子的心理?!”   “是是是。”陶方正连勉强的笑容都维持不住了,“是我的疏忽,我已经认识到这一错误了,正准备将林惊蛰同学调回原班级……”   林惊蛰平静地打断他:“这就不用了。”   陶方正哑然,林惊蛰朝杜康解释道:“比起一班,我更喜欢五班的氛围,我现在的班主任胡玉老师也很负责任。所以转班就算了。不过比起转班……”   林惊蛰轻描淡写地扔出了一记惊天大雷:“比起转班,我觉得是不是恢复五班的英语课程更加重要?”   杜康一时竟然没听明白,他看着林惊蛰说完话后慢悠悠吃饭的动作,下意识重复:“恢复五班英语课程?”   等到下一秒,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是说,你们五班现在没有安排英语课程?”   林惊蛰照旧波澜不惊地点头:“以前有。”   以前有!以前有!以前有!   杜康简直难以置信,二模都考完了,高三生即将迎来学习生涯中最为重要的高考,在这种关键时刻,一中校方竟然会不给学生安排英语课!?   他脸色立刻严肃得吓人,啪的一声撂下筷子,桌上的其他考察团成员也大为震惊,整张桌子只剩下林惊蛰一个人在细嚼慢咽。   杜康身边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考察团成员气得手都发抖了,他指着陶方正问:“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陶方正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慌乱解释道:“您听我说,这是有原因的,五班的学生自己不愿意上课,把之前的英语老师赶走了……”   他话音未落,旁边一桌学生立刻坐不住了,邓麦蹭的一声站起身来,大声嚷嚷:“陶校长,你还讲不讲道理了,什么叫我们自己不愿意上课?您也要看看李老师上的是什么课吧!她除了自习和布置作业之外,教过我们任何东西吗?”   “胡说八道什么!”陶方正面色一厉,“赶紧坐下!”   “不!”杜康已经彻底吃不下东西了,他双手撑在腿上,大马金刀地一坐,“你让他说。”   邓麦瞥了眼林惊蛰,林惊蛰朝他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他当即有了底气,半点不搭理陶方正的威胁的眼神,拉着同桌的几个同学一起嚷嚷起来——   “每天一进教室,就坐在讲台旁边冷嘲热讽,说我们垃圾,说我们班主任没用,说我们以后都是社会的渣滓,谁想要这种老师!”   “就是!就是!”   坐在桌尾的李玉蓉听得腿都哆嗦起来,心中恨得不行,她捏紧筷子,咬牙切齿,暗暗决定此事过后一定要狠狠教训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头顶却正在此时,传来了一声低沉威严的问话——   “你们以前的英语老师是谁?”   是谁?高三就只有一个英语老师,还能是谁。   众人的目光当即落在了同一个定点,杜康一见之下,气得太阳穴都胀痛了起来。   他深吸了口气,怒极反笑,和颜悦色地询问陶方正:“陶校长,这就是你向我介绍的,重点一班的班主任?” 第十八章   前头是杜康不怒而威的质问,身后是学生们同仇敌忾的骂声,陶方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盯着眼前桌面上那盘盛着硕大鸡腿的餐盘,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杜康一看他这样,立马就明白了,那群学生说的,恐怕还真是确有其事。   “好啊!好啊!”杜康拍着自己的大腿,不住地点头,发冷的目光从陶方正汗流如注的光脑门上转移开,又落在桌尾盛装打扮却脸色煞白的李玉蓉身上,猛然一拍桌子,“你说学生是社会的渣滓,我看你们这样的人,才是社会的渣滓!”   “杜书记!您可不要就听这群孩子瞎说!”李玉蓉得到这一评价,无异于五雷轰顶,急得害怕都忘记了,倏地站起身来为自己辩解,“我骂他们,不还是为了他们好吗?五班的这群孩子学东西慢,成绩又差,关键还不听话,我骂他们,也是因为心里着急啊!”   “你给我闭嘴。”杜康冷冷地喝住她,手指朝旁边一指,指在了副校长瞿原的身上,“你来说!”   副校长瞿原迟疑着,他看了看陶方正,又看了看李玉蓉,心中思考着自己的每一句话会给自己的将来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但最终,他还是点了点头:“学生们反映的情况,确实存在。”   陶方正和李玉蓉同时一震。   瞿原接着道:“李老师上课要求自习的现象从去年开始就有了,五班最为严重,其他除去一班之外的普通班级,三五不时也会发生。各班班主任因为这事儿反应了很多次,陶校长本人也是知情的,但可能是工作太忙,一直都没时间处理。接着就是前段时间,我记得是三月十七日,因为一些矛盾,五班的学生集体罢英语课。当时我和校长都赶到现场调解矛盾,李玉蓉老师说,不想再给五班的学生教学。”   瞿原顿了顿,叹了口气:“陶校长就同意了,也驳回了我们调任其他年级英语老师的建议。”   这看似和缓的一通解释,将杜康心中尚有保留的怒火彻底激发了出来。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中风平浪静的表象下居然隐藏着这样糟烂的事情!高三的学生啊!陶方正就能因为一个英语老师的情绪,停掉一个班级的课,这岂止荒唐二字!   十几分钟之前,他还沾沾自喜母校维持了自己就学时的风骨,而现在,坐在食堂那些因为这边严肃的气氛纷纷转头看来的学生当中,他无地自容!   杜康缓了缓神,试图控制住自己的脾气,至少不要在学生面前发火。   旁边一声汤勺敲击搪瓷碗的清脆碰撞,杜康回过头,便发现满桌噤若寒蝉的人当中,林惊蛰仍在不紧不慢地喝着汤。   “惊蛰同学。”他一面站起身,一面朝林惊蛰道,“你看一下食堂里有多少高三五班的同学,叫上大家,跟我去趟教室。”   林惊蛰慢条斯理地将汤碗摆回桌上,看了邓麦一眼,目光又轻轻瞥了下陶方正,邓麦当即很有眼色地开口:“我不去,我还没吃完呢!”   英语课还没有一顿午饭重要么?杜康被这群单纯的孩子闹得没了脾气:“等会儿再吃,食堂就在这里,还怕没得吃吗?”   邓麦嘻嘻一笑:“食堂又不是天天有肉吃,我现在走了多亏啊。”   杜康微微一愣,眼神倏地变了。   他猛然回头盯着自己餐盘里那些几乎没动过的浓油赤酱的肉菜,又转头看着林惊蛰。林惊蛰已经擦干净嘴,叠好手帕对上他的眼神,微微点了点头。   羞耻感在这一刻窜上大脑,上升至顶端,杜康想到自己刚才对食堂菜色的赞许,再坐不下去了,他朝邓麦道:“没事儿,一会儿我陪你们下来继续吃,没有肉,就让他们现做!”   他说罢,盯着陶方正:“陶校长,你觉得怎么样?”   陶方正对上他的目光,心中已经冰凉一片,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一番布置,居然就折在了那群他最看不上的五班学生身上。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杜康猛地将手上的一块小黑板砸了出去。那是他让人从食堂里找到的前些天的食堂菜单——水煮包心菜、蒸茄子、辣椒炒酸菜。   自己来前,学生们吃的就是这些东西!!!?   他原本以为邓麦的意思是食堂里平时的菜色会稍微差一些,可看看这些个菜名,这哪是差!了!一!些!   索性已经说了坏话,副校长瞿原此时也没了顾虑,顶着杜康的怒火徐徐解释:“这个菜单一般不太变,有时候会把包心菜换成大白菜之类的,学生们已经吃了两年多了。”   杜康一拍桌子:“你们这些行政领导是干什么吃的?!”   瞿原心里何尝不委屈:“学校上下对食堂的怨气都很大,我私底下提过无数次意见,各年级班主任也都出面找陶校长反映过,可是没用啊!财务方面一直是陶校长和他的人在负责,他不拨款,我们实在是没用办法啊!”   杜康已经气得说不出话了,其他视察团成员也都好不到哪去,一行人风一样刮进五班的教室里,杜康背着手站在讲台上,看着这个明显是白天,却因为光线阴暗不得不开着灯的教室,五班连学生的桌椅板凳,都比一班的要破旧些。   林惊蛰给他找了条板凳:“坐吧。”   他坐下了,嗅着那股无处不在的厕所异味,疲惫地叹了一声:“楼下两层也是这样吗?”   林惊蛰回答:“这一层稍微好点。”   这还是稍微好点!   林惊蛰突然朝外头喊了一声:“胡老师!”   一直在办公室角落备课,听到异样动静后跟上来站在门外朝内张望的胡玉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她以为五班的孩子们又闯了祸,心中害怕极了,但还是鼓起勇气拉住林惊蛰的胳膊将他扯得离杜康远了些,护在身后:“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林惊蛰揽住她瘦削的肩膀,安抚地笑了笑:“没事。”   又朝杜康道:“这就是我现在的班主任,胡玉胡老师。”   杜康看出了她刚才一番举动的内容,虽有些好笑自己被当做了兴师问罪的坏人,但也不免对这个干瘪瘦小的妇人心生好感,尤其还有李玉蓉“珠玉在前”。面对林惊蛰郑重的介绍,他也郑重站起身来,与胡玉握了手:“胡老师您好。”   解释了好半天胡玉才相信林惊蛰他们没有闯祸,又加上杜康对她态度和煦,她一颗心落回肚子里,很快卸下了心防。   面对杜康的慰问,她颇有些拘谨地笑着:“我不辛苦,我们班的学生虽然有点调皮,但其实都是好孩子,很体谅我,每天早上还会给我打开水泡茶呢。都高三了,孩子们才辛苦,每天要做那么多的题要考那么多的试……”   她也不知道杜康具体是什么职位,只知道对方是考察学校的领导,说着又有些焦急地前倾着身子:“领导,按理说我不该给你们添麻烦,但我们班学生的英语课……”   杜康想到李玉蓉的那句“社会的渣滓”,又亲眼见到五班学生们殷切为胡玉搬凳子的举动,他欣慰地拍了拍胡玉的肩膀:“胡老师您放心,我们这次来,就是为了帮你们解决这个问题的。”   “可是李老师她……”   “李老师?什么李老师?”杜康冷哼一声,“明天过后,一中就没有这个李老师了!”   见胡玉不明就里,杜康怕吓着她,又和缓了颜色,换了个话题:“胡老师教书几年了?”   胡玉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我是从纺织厂子弟中学转来的,在一中待了五六年,算在一起,教书十来年了吧。”   “那可真是位老教师了!”杜康称赞道,“看得出来您对待孩子很有耐心也很有法子,我可听说这次一中的二模考试,你们班的林惊蛰同学考到了全校第一呢!”   胡玉赶忙摆手:“这可不是我的功劳,可不是我的功劳。”   她说起这个,又不免觉得荣耀:“林惊蛰这个孩子是真的很聪明,又聪明又懂事,学习好还乐于帮助同学,前段时间班里没有英语课,大家的学习全靠林惊蛰帮助辅导。他真的是个很难得很难得的好孩子啊!”   胡玉想了想,又实在有些憋不住:“领导,我真的不是想跟学校要求什么。可是林惊蛰这个孩子,他品学兼优又懂事,成绩还那么好,真的是很难得很难得。学校里的那个保送群南大学的名额,我真的想为他争取争取,不为别的,他有这个资格啊!”   杜康点头:“二模年级第一,确实有资格,他没有资格,还有谁有资格?”   胡玉急道:“可是陶校长说人选已经定了,不是林惊蛰啊!”   杜康一愣,二模这才刚过,保送名额就已经定了?他看向副校长瞿原,瞿原顿了顿:“保送的人选是陶校长亲自点的名,我们都无权过问。”   “选的是谁?”   瞿原看了眼悠闲地坐在课桌上翻英语书的林惊蛰,说:“选的是一班的……江润同学。”   “噗!!!”   五班的学生们集体喷了,杜康一头雾水,目光疑惑:“这个人有问题吗?”   邓麦喷得最大声:“岂止是有问题啊,我去,居然是他,说是于志亮我还服气点!”   教导主任一直随同队伍沉默着,憋到此时实在是憋不住了,上前一步道:“杜书记,我和瞿副校长对这个人选都很不满意,这个江润同学,我不说他成绩如何,虽然还算优秀,但绝不是最好的那个!可他品行方面,实在是很有问题,首先对同学就很不友善,他光是欺负同学就被我抓到不止一次了。”   “哪只欺负同学啊。”周海棠高声道,“他和校外的黑帮都有来往呢,之前还带了一帮人要打惊蛰,被惊蛰……”   高胜拽了他一把,抢过话头:“被惊蛰躲过去了。”   邓麦随即补充:“我记着他在警察局还有案底呢!”   还有这事儿!?杜康看向林惊蛰的眼神既探究又惊讶。林惊蛰叹了口气,放下书,对他轻声道:“为那批古董。”   杜康惊讶的脸色立刻严肃了起来,他回忆了一下卷宗,立刻想起了这个名字!   他不就是林惊蛰那个姨妈江晓云的独生子吗?这起古董抢夺案里,江晓云的分量可不小!原来竟是母子齐上阵吗?!   一个成绩和人格都没什么亮点,甚至身上还有备案的学生,偏偏脱颖而出,拔得头筹。   这一天听到了太多糟心事,杜康想明白这个,竟然连生气的欲望都没有了,现在就是有人告诉他陶方正杀人放火,他估计都不会意外。   杜康沉声问:“保送申请递上去了吗?”   “陶校长已经递上去了。”   “撤回来。”   副校长瞿原迟疑了一下:“陶校长那边……”   “什么陶校长!”杜康的笑容中隐隐透出狰狞,“他要是再能把这个校长当下去,今后我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一声熟悉的噗通声,引得众人下意识转头看去。   李玉蓉挂满泪水的脸蛋上满是惊恐,而她身边,那个偷偷跟上来却不敢进教室,只敢蹲在教室窗户外面朝里张望的陶方正,这次是彻底晕了。 第十九章   外头抬人的清场的一塌糊涂, 胡玉刷一下站起身, 她有些吓着了。   林惊蛰扭回她的身体, 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坐下。   李玉蓉呜呜的哭声传进来,杜康朝林惊蛰保证:“你放心, 这个保送名额本来就应该看成绩排,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林惊蛰在胡玉猛然迸发的欣喜目光中略微摇头:“还是算了。”   杜康一愣:“怎么?”   他以为林惊蛰心里是不是还有什么小情绪,在闹别扭, 但对方却回答:“我不想上群南大学。”   这一回答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话音落地后,就连因为林惊蛰的拒绝行为十分焦虑的胡玉都恢复了平静。杜康这么一想, 更是释然,群南大学虽然在群南省内独孤求败, 但放在全国重点里,又突然算不上什么了。   以林惊蛰能跟方老他们搭上线这种背景, 即便成绩并不出色,视野应该也不可能局限在群南一省之中。   别的地方不说,单只燕市, 就林列着不知道多少所好大学呢!   可胡玉转念一想, 又有些担忧,这会不会太激进了?高考成绩的不确定因素太多,怎么看都是保送名额更加稳妥。   林惊蛰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他朝胡玉坚决地摇了摇头。   杜康见林惊蛰拒绝,便顺势思考起了这个保送名额的最终归宿, 他这次来一中被气得七荤八素,但走前至少得做件事情吧?   但他对学生们的了解实在知之甚少,翻看着副校长瞿原拿来的高三历次模考月考成绩名次表,他翻来覆去,问:“大家有什么意见,可以畅所欲言。”   林惊蛰此时抱臂倚在讲台旁边,离他极近,闻言顺势便伸手在纸上点了点:“他行不行?”   他点的是那个除了二模考试之外,始终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列在第一位的名字——于志亮。   旁边的副校长眼睛立刻亮了:“于志亮同学啊?他很好,我觉得非常合适。”   一向爱提意见的教导主任也也觉得很满意:“确实,于志亮同学这一次二模成绩虽然没有林惊蛰同学惊艳,但从高一以来学习就一直稳扎稳打,是个非常低调认真的孩子。就是听说家里的条件不是很好。”   看出来了,林惊蛰心说,但凡家里能有些实力背景,上辈子也不可能顶着全校第一的光环,硬生生被江润抢走这个保送。   大家都没有异议,杜康便拍了板,完成这件事后,他被陶方正和李玉蓉气得发胀的脑袋可算轻松了一些。   临走前,他又再次慰问了胡玉,又发作副校长,一定要尽快落实胡玉本来应该有的教师编制。   副校长瞿原一径地点头,教导主任也跟着点,他俩虽然被骂,心情却好似天空压低的云层被炸开了一个缺口,脸上拼命压抑,都差点压抑不住笑容。   陶方正倒了!!   这颗制霸一中多年,枝茂根深的参天大树,终于倒了!!!   杜康亲口吩咐完,流程就走得格外快,视察组的人才到操场,林惊蛰便看到了本该晕倒的陶方正已经苏醒,正被被两人押着推进了车子,还绊了一下。   这可是个爆炸性大新闻!一中几乎所有的师生都按捺不住八卦的心情追到了教学楼走廊上围观,大家脸上挂着新奇的笑,竟连一个伤心的也没有。   杜康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对陶方正在一中的人缘有了新的认知。   想问林惊蛰的那个问题,到底因为时机原因没有问出口。   他带着些微的遗憾离开了,一中,尤其是五班的孩子,却雀跃得像是窝被放风的小鸡仔。   回家路上,邓麦兴奋得没法好好走路,黑帅黑帅的面孔容光焕发。他跟同样激动的高胜他们聊了一路的陶方正,话题忽然又转到林惊蛰身上来。   邓麦问:“惊蛰,你真不想去群南大学啊?”   高胜道:“他说过想去燕市上大学来着,不过我没想到居然那么有决心,居然连保送名额也不要,便宜于志亮那小子了。”   林惊蛰没有回答,有些东西无法对人言说,其实不止是学校的原因,他心中还有更重要的坚持——   上辈子,得到学校这个保送名额的人是江润,以现下的经历来看,对方当时用的显然不是什么正当手段。   现在,这个作弊的人变成林惊蛰自己了。他带着比普通人更多一辈子的眼界和阅历,他甚至知道往后的十几二十年会发生些什么,他凭借这些,至少在当下,已经扭转了自己本该一塌糊涂的命运。   但这个保送名额,原本就不该是他的,他还犯不着跟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抢东西。   林惊蛰紧了书包带子,看着身边这群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臭小子打闹,目光放柔了些,算了算日子,高考真的不远了。   他思考着这帮孩子和自己未来的路,男孩们爽朗得仿佛七月骄阳的谈笑声突然中断,林惊蛰回过神,便见大家都停下了步子,正神情凝重地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   李玉蓉哭得眼睛都肿了,她从树后走出,梨花带雨地朝林惊蛰走来,语气是众人有生以来从未得见的卑弱:“林惊蛰同学……”   高胜和邓麦立即反应过来,众人上前一步,将林惊蛰护在身后。   李玉蓉看不穿一帮大小伙子组合而成的人墙,又想到被带走的陶方正,她哭着想要抓住林惊蛰这条救命稻草:“李老师以前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李老师可以跟你们道歉……”   大伙成天面对她鄙夷骄纵的脸,何尝见过这个模样?心中顿时都说不出的舒坦。高胜想到她以往对林惊蛰做的那些事,尤有些不忿,开口想要说些什么。   林惊蛰却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废话了,走吧。”   他开了口,即便最爱热闹搞事的邓麦那也是无条件听从的,李玉蓉留人不住,追了几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清瘦的背影渐行渐远,她终于彻底绝望,倚着树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   ******   新的英语老师很快到任,叫钱甜,是个外貌不下于李玉蓉的美女。她衣着新潮,妆容精致,染着深褐色的长卷发,随便一站,都是一中靓丽的风景。   课间操上代任校长瞿原介绍她时,学校里好些血气方刚的男孩都看得发呆,课间操后,这位到任的新老师第一时间找到了胡玉。   她显然听说过不少事情,为人处世也很有一套,很快就从胡玉这里了解到了高三学生们基本情况。临危受命,她压力不小,翻过了李玉蓉以往的备课本,她立刻看出了苗头,眉间紧锁:“不行,复习范围太窄了。”   胡玉原本听说她从重点师范大学毕业就很是憧憬,听到这话,眼睛立刻一亮。她翻出那套虽然被否定但一直没放弃的复习计划,试探着摆了出来:“钱老师,你看这一套呢?”   钱甜翻开刚看了两眼,神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她问胡玉:“这个是哪位老师制定的?”   胡玉仍旧压不住这样的气场,有些怯缩:“是我……”   “胡老师!”钱甜立即雷厉风行地抓住了她的胳膊,边起身边道,“我觉得像这样扩大复习范畴很有必要,走,咱们去找瞿校长一起商量!”   ****   五班因为李玉蓉留下的阴影,原本还对新来的老师有些抗拒,但钱甜的能力丝毫不弱于她的外表,加上为人亲和授课风趣,一节课下来,基本就已经和同学们打成一片了。   林惊蛰终于不必再给学生上课,可算松了口气,就连脾气都好了不少,课间时和颜悦色地任凭邓麦凑近来八卦。   “你们知道陶校长被查出来贪污了学校多少钱吗?”邓麦神秘道,“我爸说,至少一百万,最起码!”   班里众人哗然,哇哇怪叫,更有不相信的,直指邓麦吹牛。毕竟一百万这个数字,对这个年代的高中生来说,简直就像外星球那样遥远。   “真的!!”陶方正已经被迅速清查完毕,邓麦的父亲好像升了职,所以对细节知之甚详,邓麦信誓旦旦,“我爸说,陶校长在咱们省城,在燕市买了好几套房子,还想送女儿出国留学呢,特别特别特别有钱……”   林惊蛰在周围越发热烈的讨论声里发着呆,今天早上,他从早报上看到了那批文物的消息,郦云早报、郦云日报、群南日报……统统都是头版头条。   省里宣传口几乎在不遗余力地宣传这件事情,弄得声势浩大。照片上已经被陈列进燕市国家博物馆的那批青铜器厚重拙朴,被精心妥帖地保存安置,报纸上对那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捐献者,也毫不吝啬溢美之词,简直将林惊蛰形容成了舍己为人无私奉献的活雷锋。各单位的领导更是对此公开讲话,赞扬这位捐献者为国家文物事业做出的贡献,看着那些发言人莫不眼熟的名字,林惊蛰两辈子的阅历,也不免头昏脑涨。   这阵仗超乎了他的想象,捐个文物而已啊,哪怕青铜器比较罕见珍贵,也犯不着这样吧?   他想到方老前些天打来的电话,电话里对方好像知道会有这茬,还特意叮嘱过他让他不要惊慌,不会有人轻易透露他的来历和姓名,郦云市也会有专人负责他的安全。至于捐献事件的表彰,却是实打实的,对他未来的人生发展绝对有利无弊。   林惊蛰上辈子虽然开了些眼界,但毕竟只是个普通人,他实在无法看穿这一团和气的表象。   ******   千里之外,另一个城市。   螺旋桨打动的声响震耳欲聋,这样恼人的噪音里,竟还有人费劲地看着报纸。   “我就操了!!!”连续翻阅了好几张,看报人刷的一下合拢了纸,随便塞在了什么地方,摘下耳机大声朝坐在旁边正在绑装备的朋友吐槽,“这他妈是有病吧,捐几个破古董,郑存知就差没把消息卖给纽约日报了!”   听他抱怨这人眼睛都不抬,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只心无旁骛地调整自己腰上的绳索。他长得格外好看,高挺的鼻梁垂首时在侧脸打出块相当面积的阴影,一双眼微微眯起,锋利的视线从从纤长的睫毛里穿透出来,他的头发不短,有些自然卷,看着像专门烫过似的,被风吹得左摇右摆,时而贴在脸上。   “捐个古董就能上那么多报纸!你说我踏马要不要去偷几个老爷子的宝贝捐掉!”他朋友话特别多,而且因为直升机噪音的缘故,声音还特别大,喋喋不休说了小一刻,系好绳索之后,一直倾听这人才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很特殊,像某种相互敲击的金属,冷静有力,穿透力特别强:“你气什么,他挡你路了?”   朋友微微一怔,翻了个白眼:“那倒是没有。”   这人便笑了笑,目光落在被朋友坐在屁股下的那叠报纸上,随手抽出一张来,看了两眼。视线在头版首页的青铜器黑白照片上停留了数秒钟,他随即将报纸整齐叠起,收进了机舱壁上的收纳盒里。   他道:“胡少峰,你那外贸公司,皮子拉紧点,别老跟邓凯似的,干那些丢人现眼的破事儿。”   他朋友被话一噎,表情这才不自然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踏马那不是想干,还没干嘛。邓凯去年加前年一起,都赚了快一个亿了,那钱来的就跟飞似的。”   “跟谁学不好偏跟邓凯学,能给你弟做个好榜样吗?让你爸知道非把你腿打断。你想赚快钱,有别的门路,马上申市交易所要开,再过一个月,我带你去趟群南。”自然卷男连眉毛也不动,半站起身来,已经有人打开了机舱门,他扶着舱框,又回了次头,“少跟邓凯混,他蹦跶不了几天。”   他说罢,还不等胡少峰露出疑惑的眼神,就纵身一跃,猛然跳了出去!   胡少峰吓得一跳,脸被卷裹进来的风吹得变了形,他鼓起勇气,却死都不敢探出头看,回忆起对方跳出去之前说的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肖驰我艹你大爷!”他闭着眼朝外头广阔的天空大骂,“邓凯他们到底怎么了啊?!能他妈别老是说话说半句吗?!”   ******   风口浪尖的群南,不起眼的郦云市,更加不起眼的第一中学,保送名单公布,江润落选。   听到“于志亮”三个字的瞬间,他无异于五雷轰顶。江润是个爱嘚瑟的性格,自打他妈跟他打完包票后,他就笃定地以为保送名单是自己的囊中之物,消息早早就放得人尽皆知。而此时,与于志亮错愕过后欣喜若狂的状态相比,他低落得像是一棵要垂落水面的柳树,班级里四下递来的异样目光,更加让他羞耻到无地自容。   他当天连课都没上完,中午就背着书包哭着找去了母亲的公司。   “什么?!”江晓云听到儿子带回来的消息,无比错愕,“你们李老师钱都收了,怎么会出这种事情?!”   “李老师被调走了,校长也调走了。”江润哭着道,“妈,怎么办啊,我的成绩肯定考不上群南大学。”   “什么?!李老师和校长调走了?!”江晓云最近忙得要命,根本没时间注意当地新闻,因此还是刚刚得知这个消息,立刻就急得不行,“你这个死孩子,那么大的事情为什么早不跟我说?!”   江润呐呐,他是真的忘了。李玉蓉调走这事儿,就连一班学生也都高兴的不行,江润当然也不例外,因此根本没当回事。陶校长走人,那就更好啦,食堂的菜色都因为他的离开丰富了许多,每天有鱼有肉有汤喝,吃得江润乐不思蜀,加上江晓云这段时间早出晚归神龙见首不见尾,他根本没想起来要专门跟母亲说这件事情。   见江润脸色煞白,江晓云叹了口气,又有些不忍:“算了,你先别急,妈妈先想想办法。”   她给学校打了个电话,点名要和一班的新英语老师通话。   对方温柔有礼,却让她碰了个软钉子,只说保送生品学兼优,年级第一,又是考察团领导钦点的,自己实在没有办法。   挂断电话后,江晓云焦头烂额,背上的痱子都快急出来了。   公司最近不顺,儿子学校也不顺,这破事儿怎么一口气全冒出来了呢?古董没拿到手,中间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省城那位王科长是彻底联系不到了,就在这个当口,郦云的地皮规划项目突然停了!   打那天开始,公司便一件一件迎来了烦心事:准备好的投标方案没了用,正在开发的一处楼盘核查也突然密集了起来,江晓云觉得这些事估计是那位王科长吩咐的,自己这是买卖不成还得罪了人,愁得连觉都睡不安稳,头发一把一把地掉。她到处找人托关系,想约几个领导出来沟通沟通吃个饭,可以往无往不利的那些关系链要不就是避而不见,要不就是直言拒绝,那位王科长的能量比她想象中大了太多!   偷鸡不成蚀把米,江晓云悔不当初,早知道办不成事情之后会是这样的局面,当初她根本就不会琢磨着去搭那条通天梯!   即便如此,她还是温言把儿子哄回了家,等到江润离开,她一个人坐回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累得连力气都没了。   能用的手段统统用了过去,江晓云已经黔驴技穷,她无力地窝进椅子里,目光落在桌上的一叠报纸上。   郦云日报首页,青铜器的黑白照片醒目而清晰,就像无数根牛毛小针刺进了眼睛里,江晓云整个脑袋都在发疼。   真狠,真狠。她怎么样也没想到,为了不让自己得到,林惊蛰竟然舍得将那批古董捐献出去。看到报道的这一刻起,一直盘旋在她心中的对于抢夺古董行动无疾而终的疑虑终于得到了解答,看着头条黑体印刷的“燕市”“国家”字眼,江晓云意识到自己这辈子都没可能再打这堆东西的主意了。   她只好把主意打到了那个最不愿意打交道的人身上——   江恰恰。   前段时间,因为抢青铜器失败这事儿,她俩还大吵了一架,自那之后就没再联络过。江晓云不想丢人,但为了儿子,她不得不拉下这个脸。   江恰恰接到妹妹的电话,无比烦躁。   “你找我有什么用!”近段时间她连自己都自顾不暇,哪有时间去替外甥折腾升学这点破事儿,因此她连听都不想听,随便搪塞了两句就挂断了电话。   挂断电话后,江恰恰一抬头,便对上了婆婆的视线。老太太穿一身缎面旗袍,戴珍珠项链,烫着精致的卷头,珠光宝气端坐,眼睛不咸不淡地瞥她。   “……妈。”她笑着打了声招呼。   “又是你那群乡下亲戚?说了多少次了,既然嫁到了我们齐家,就少和娘家人来往,别老让人托你办事。”老太太面皮抽了抽,懒洋洋甩着遥控器,很是不满,“你说你给齐清弄出多少事情,搞得他都好几天没时间回家吃晚饭了,你不说帮忙吧,也别在后面捣乱啊!”   江恰恰心中怒不可遏,恨不能抬手掐死这尖酸刻薄的老虔婆,但人在屋檐下,却不得不低头。   外面传来一阵响动,两人转头看去,原来是下班回家的齐清。   齐清抖了抖雨伞,脱下皮鞋,江恰恰赶忙上前迎接:“你回来啦?”   齐清面对她,却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把包递给同样出来的母亲,他擦开江恰恰的肩膀径直进了屋里。   江恰恰被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玄关处的一摊水迹。   她看的很清楚,齐清心里怨她。   王科长一夜之间失去了联系,他们怎么托关系也找不到人,因此土地招标会上,齐清地产一块地也没能弄到。为这事儿,齐清已经愁了个半死,但很快的,其他麻烦也接踵而出。银行贷款,合作建筑商……这些环节一个接一个地掉链子,再怎么倒霉,也不该巧合成这样。   江恰恰再不愿意,也只能承认,这大概就是没有成功拿到古董的那位王科长盛怒下的报复了。   齐清原本有多欣喜若狂,现在就有多悔不当初,他无法可想,每日为种种针对疲于奔命,这种负面情绪不可避免地迁怒在了江恰恰身上,导致两人的关系大不如前。   江恰恰没吃晚饭,躲进了房间里,黑暗中,她望着空荡荡的双人床疲惫地想——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   高考前夕,一中给学生放了三天假。   林惊蛰这几天住在高胜家,一早起床,胡玉端来了热腾腾的粥和豆腐乳,搓着手,站在一旁紧张兮兮地盯着他们吃饭。   “妈!”高胜夹着豆腐乳嚷嚷,“咸鸭蛋呢,我想吃咸鸭蛋!”   胡玉赶忙跺脚:“呸呸呸!别说瞎话,吃什么咸鸭蛋!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林惊蛰差点笑出声来,高胜不满地说:“妈,你一个人民教师,怎么还搞封建迷信啊。”   “你别废话,反正今天不许吃,最近几天都不许吃。”胡玉这会儿不讲道理了起来,扯来两人的包唠唠叨叨地收拾起来:“……准考证带了没?准考证不能忘,一会儿好好核对姓名知道吗?写字别写那么潦草!别提早交卷,多检查,没人催你们……”   两人在几乎没有间隙的唠叨声中换好衣服推出家门,胡玉走两步就要看一下包,总觉得会忘记什么东西,一路亲自护送他们到了考场。   周海棠和邓麦他们已经等在了门口,也都是爹妈齐上阵地跟随,气氛紧张得好像要生离死别。   家长们打过招呼,便眼含热泪,目送着孩子们走进大门,自己留在门外,拍着肩膀互相鼓励。   高胜朝天长叹一声:“天哪,紧张死了。”   “紧张什么?”林惊蛰道,“都到这个时候了,紧张也没用,大家放平心态,努力发挥就好,毕竟读书也不是唯一的出路。”   邓麦撞了下高胜:“老高,完蛋,我忘了,林惊蛰昨天给我们复习的那个题型是什么来着……?”   高胜惊恐地回忆了半天:“好像是四棱锥?!”   大伙心有戚戚焉地聚在一起,权当心理辅导,将那个四棱锥题又复习了一遍,直到时间将至,外头的老师们开始催促,才不得不依依不舍地分开。   坐在宽敞的教室中,座位和座位之间隔出海一样宽的沟渠,林惊蛰打开试卷之前,看着前后左右陌生的面孔,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兜兜转转一圈,经历了那么多,今天,他竟然又重新坐在了这里。   “这位同学,不要东张西望!”头顶一声严厉的提醒,林惊蛰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打开了试卷。   他正想提笔写上名字,翻动中目光不小心一瞥,看到个东西,当即愣住。   第二张试卷,某个得分十五分的大题旁边,赫然画着一个他无比熟悉的题图——   正是刚才在考场旁边,众人口中说到的四棱锥!!!   很快的,他发现了更多似曾相识的题型,或许换过算法,或许换过数字,但千人一面,殊途同归,它们内里终归是他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公式。   林惊蛰笔下如飞,重生以来疯狂的复习现在给了他丰厚的回馈,这些题目的答案仿佛深埋在他的脑海里,遇上恰当的时机,就会不假思索地冒出头来。他像是在退潮后的滩涂上拾蛏,一捏一个,一抓一准,笔下如飞,毫无停顿。   负责他这一边的监考老师惊讶地看着他迅疾的笔触,总有种这个学生是不是根本没有在思考的疑惑。他从讲台上下来,在学生中装模作样地走了两圈,还是忍不住凑近了林惊蛰,一探究竟。   一见之下,他当即错愕,连步子都忘记迈开了,就站在桌边看着林惊蛰行云流水地答题。   另一位监考老师见他停在中间,递去疑惑的目光,莫非抓到了作弊的学生?   那老师使了个眼色,示意同事也过来看。   对方果然来了,就这么会儿功夫,林惊蛰已经答完了一面卷子,翻到了另外一页。同样站在原地观赏了一会儿,第二位监考老师也颇为咋舌,两人慢慢踱离了林惊蛰,又观察了下别的考生,心中不免叹息。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林惊蛰感觉自己就像是在初春的艳阳天里踏青,天地万物莫不让人感到万分舒适。他答完题后,同考场的许多学生才做到一半左右,林惊蛰没有提前交卷,他翻来覆去,反复检查,终于在交卷铃响起前,找到了选择题的一个小错漏,改了过来。   交卷,离开,天快正午,炎热的空气扑面而来,他感觉自己即将起飞!   下午的英语考试,他更加得心应手,听力题在脑海中几乎能快播放器一步补充全句。   当天考试完毕,周海棠他们全都找到了高胜家里,如梦似幻。   高胜说:“我觉得好多题我都认识。”   周海棠也迷茫道:“我居然把附加题都做出来了……?”   邓麦更是摸不清头脑:“我咋感觉这次能及格呢?”   众人面面相觑,迟疑片刻,同一时间飞一样扑向了林惊蛰摊在桌上的化学复习资料!   郦云的高考一共两天半,第三天中午,林惊蛰拎着包踏出教室时,高胜已经等在了外面。   胡玉望眼欲穿,一见他俩出来,立刻扑上前摸摸头摸摸手,心疼道:“累得不行了吧?快回家快回家,喝完汤睡个觉养养神。”   又拉着林惊蛰问他:“惊蛰,你感觉一下,自己考得怎么样?”   林惊蛰闻言,回忆了一下自己在考场里的状态,以及每次出考场时都投来目光的两个监考老师。   他犹豫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点了点头:“应该……不错吧?”   *******   三人才上楼,便看见阴暗的楼道里,胡玉家门口蹲了几个人。   林惊蛰有一瞬间的警惕,直到胡玉叫出其中一人的名字来:“于志亮?你怎么来了?”   三人中最为年轻的那个男孩子抬起头来,他理着乖巧的板寸,戴着个厚眼镜,标准的好孩子。   见到回来的三个人,他脸红了一下,开口腼腆道:“胡老师,林惊蛰同学,高胜同学。”   “哎呀!胡老师,您可算回来了。”他身边一个头上扎了头巾的中年女人却要开朗得多,原本蹲着,立刻起身迎了上来,嗓门大却很和气,“没什么事!我就是和我家老头带着志亮来看看你们!”   她目光一转,看到了林惊蛰,当即喜不自胜:“这就是林惊蛰同学了吧,哎呀,真是长得好漂亮。阿姨听人家说了,我们志亮那个保送的名额你帮了大忙,阿姨真的谢谢你,谢谢你。”   她眼睛都泛出泪光来,说着伸出了手,林惊蛰有些手足无措,赶忙也伸手和她交握。   这是个务农的女人,一摸她的手林惊蛰就知道,对方掌心里粗糙的老茧和口子刮得他发疼。   把保送名额给于志亮本来只是随手为之,对方的专程道谢立刻让林惊蛰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他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对方却猛一下想到了什么:“哎呀,你看我,你们今天高考完肯定很累了,我不耽误你们时间,我把东西给你们。”   她说着,朝后喊了一声,一起来的那个干瘦的中年男人就憨笑着背起了一个放在地上的灰麻袋,于母摆着手说:“快快快,胡老师你快把门打开,袋子重,我让我老头给你们扛进家里再走。”   胡玉本想推脱,但看中年男人被麻袋压得拼命用力的模样,顿时就不敢耽搁了,赶紧打开了门,让他们进去。   “留下吃顿饭吧,家里还煮了汤呢!”胡玉拼命挽留。   “不了不了,今晚还得赶回村里呢,再晚就没车了,来不及了!”对方也拼命推辞,夫妇俩硬是不肯留下,拘谨地搓着手,临走前还不忘跟林惊蛰道谢,“林惊蛰同学,真的要谢谢你,我们家穷,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等以后志亮从群南大学毕业了,赚钱了,一定好好报答你。”   “真的不用……”林惊蛰扶着她的胳膊好让她穿鞋,闻言整个人都不太好了,但夫妇俩很坚持,还放言以后每年给胡玉扛这一麻袋来。   他俩一边说一边离开,离开楼道后,终于不说报恩的事了,林惊蛰松了口气,收回目光,看向从头至尾都没怎么说话的于志亮,朝对方点了点头,充作告别。   于志亮镜片后面的双眼直勾勾的,他看了林惊蛰一会儿,垂下了目光,轻声说:“林惊蛰同学,谢谢你。还有,对不起,当时李玉蓉让你转班的时候,我太害怕了,没有为你说话。”   “你别放在心上。”林惊蛰淡淡地回答,“我本来也不是刻意要帮你。”   于志亮摇了摇头,很有些愣劲:“不管怎么样,如果没有你,我肯定不会得到这个保送名额,凭我自己的成绩,也未必能考上群南大学。”   林惊蛰叹了口气:“可能吧。”   上辈子对方好像确实消无声息了,毕竟在全员考砸的情况下,倘若一中有人破格考进了群南大学,按理说他的印象会非常深刻才对。   于志亮见他承认,这才满意,愣愣地保证:“我一定会报答你的,还有。”   他顿了顿,小声的说:“班里的同学也让我向你传达一声,对不起。前天考完英语之后,好多人说题目特别难,根本不在李老师之前的复习范畴。如果没有你和胡老师,这次大家肯定都要遭殃了。”   他说罢,似乎非常不好意思,也不等林惊蛰回答,便一个转身飞一样跑走了。   林惊蛰在原地看着这道青春飞扬的背影,有些欣慰又有些感叹地叹了口气。   这样也好,他上辈子过得那么辛苦不易,无论如何,他都希望别人的人生能稍微圆满些。   ******   麻袋里的东西让林惊蛰震惊了,于志亮他爹妈居然抓了一头野猪给他们送来!   胡玉发愁得不得了,挨家挨户开始送野猪肉,屋里,天渐渐暗了,房间的台灯下,考试完毕,林惊蛰依旧在看那几本复习册。   高胜觉得自己这次考得意外不错,心情飞扬,端着汤碗在屋里来回晃荡,遐想未来。   “惊蛰!”他一惊一乍地问,“你说我万一考上了大学,我选哪所啊?!”   林惊蛰不懂他的浪漫,煞风景地回答:“看分数线再选呗。”   “啧!”高胜很不满,但随即又开心了起来,“你是不是想去燕市读大学?那我跟你一起去燕市吧!”   林惊蛰愣了愣,目光停留在书的页码上——燕市啊……   那里埋藏了许许多多,他珍贵而又不堪回首的回忆。   他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行,燕市挺好。”   “那你说我读什么专业比较好?”高胜凑上去激动地问,“要不我也跟我妈似的,做老师吧?”   林惊蛰上下瞥了瞥他,就高胜这跳脱又没耐心的性格,当老师?!   他依稀想起了上辈子高胜爱玩电子游戏的事,琢磨了一下后世的就业方向,开口道:“你还是学计算机好了。”   “什么玩意儿?”九零年的郦云,计算机相当不普及,高胜想了想才琢磨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你说电脑啊?神经病啊,干嘛要去学这个。”   “上次你不还羡慕省城的高中有计算机课么?你不喜欢玩电脑啊?”   高胜跟他爸去年去了趟省城,玩过一次电脑,印象非常深刻:“喜欢啊,可是学这个东西有什么用?学了又不能找工作当饭吃。”   林惊蛰懒得解释了:“让你学你就学,哪儿那么多话,不学计算机你学什么?大学里其他专业天天看书还要背资料,比高中作业还多,你想去就去吧。”   高胜被这个未来吓住了,情绪都低落了几秒,他咽了口唾沫:“这么可怕?”   高胜发了会儿愁,开始意识到学计算机还真的是个不错的选择,他朝林惊蛰挑了挑眉:“哥们,还是你懂我。”   他说罢,脸色又认真了起来,凑上去问:“说真的,惊蛰,我妈刚才让我问你,你那个……学费够不够?”   林惊蛰放下书,转头看了眼他,冷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让胡老师别瞎操心了,我有钱。”   不过这个钱也并不够用多久罢了。   他外公去世之前,曾经因为担心儿女阻挠,偷偷给他办了存折,存了一万块钱。   一万块钱,在现如今这个人均工资百来块的年代,实在是一个非常大的数字,交学费绰绰有余。   但林惊蛰很清楚,在未来的十几二十年间,这个经济高速发展的社会,会通货膨胀到怎样一个可怕的程度。   现在高考完毕,学习可以告一段落,他意识到自己应该琢磨着赚点钱了。 第二十章   不大的房间挤得满满当当, 静滞的空气里, 只有粉笔和黑板接触沉闷的声音。胡玉记上最后一笔, 收回手,看向讲台下那些卖力记录的黑压压的小脑袋,她心中欣慰而又不舍。   她在给五班的学生们估分, 这也大概也是他们师生三年的最后一次集体授课,但没办法,即便有再多的眷恋, 雏鹰也总有一天要离开巢穴的。   副校长和一众老师则聚在另一处办公室里开会, 大家的神色都很凝重,正式高考完毕, 拿到了这一届的试卷之后,他们意识到了自己之前自以为严正以待的准备出现了多么大的纰漏。这一年的高考, 难度完全超出了预计。   翻试卷哗啦啦的脆响中,没有一个人开口, 大家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而五班,这群一向成绩不咋地看什么试卷都特别有难度的学生毫无概念,胡玉在考前提醒了他们将大题的解题步骤全都记住回来默写, 因此众人几乎都拿了本写的乱七八糟的草稿本, 大家伙叽叽喳喳,相互探讨,哀叹伴随着喜悦的笑声——   “这题我居然做对了?!”   “哎呀,这题果然错了!”   “你解题步骤写的不完整啊,肯定要扣分, 胡老师!他这样要扣多少分啊?”   “快算算算算算算。”   “你总分多少啊?”   “好像只有两百多……”   “我去,满分七百多你就考二百啊!”   高胜的分估出来了,他有些发愁,语文不太好算分,他自己多扣了一些,最后算出来,好像只有四百出头,按照前几年的分数线来看,这成绩别说重点了,三本都悬。   可能是前段时间被林惊蛰耳提面命盯着复习的缘故,周海棠意外发挥得比高胜好,他估完自己的分后,就静静地蹲在一边等林惊蛰的结果。   林惊蛰粗略算完,看着最后的总分,迟疑了片刻,又按照更高的标准再算了一遍。   高胜心急如焚,等他终于停下,又是担心又是期待,连坐都坐不住了,手指头迅速地敲击桌面:“多少分啊多少分啊多少分啊……”   林惊蛰默默地停下笔:“好像……挺高的。”   高胜惊喜地瞪大眼睛,周海棠蹭的一下扒着桌子窜了过来,邓麦也急忙问:“去年群南大学的录取分数线是六百一,能过六百一吗?”   林惊蛰凝重地回答:“应该可以。”   “噢噢噢噢——————”   虽考得好的不是自己,但四下里听到这一消息的五班学生们仍旧集体欢呼了起来,高胜兴奋地使劲儿朝空气挥了一拳:“棒!”   林惊蛰看上去并没有多么的激动和喜悦,但实际上,他心中也为自己刚才估出的分数感到难以置信。   他知道自己几场考试下来状态都非同一般的好,也知道自己早为考题的难度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然而即便如此,这个分数线也远远超出了他心中原本的预估。   林惊蛰拿着志愿表,在后几栏填好了几所原本考虑过的学校,静默良久之后,还是提笔,在首栏上珍而重之地写下了那个就连上辈子也从未奢求过的大学。   高胜自觉考得不怎么样,就有些灰心,想乱填几个,保证能上就行。还是填完志愿后恢复了冷静的林惊蛰拦住他草率的冲动,为他挑选了同在燕市的燕市梧桐大学。   这所大学虽不是重本,但也算小有名气,同样是全国最早设立计算机专业的一批院校之一,在后世培养出了许多知名互联网人,计算机专业更是相当能打,口碑丝毫不逊色名列前茅的那几家。   计算机专业后世会成为梧桐大学最为热门分数线也最高的专业,无数学子捧着优秀的高考成绩挤破了头也想进去。但眼下,在这个计算机尚且不够普及的九十年代,它的身价还未发展得那么可望而不可即。   见他执意要给自己加这个志愿,高胜虽不阻拦,心中却也不抱期待。毕竟梧桐大学也算是小有名气了,按照他这次估出的分数,想进去估计得撞大运才行。看着林惊蛰为自己填写时严肃认真的表情,高胜心里有点好笑,又有点感动。不是自卑,但他学习上的能力,就连母亲胡玉都不曾敢抱多大的期待,这个世界上,恐怕也只有林惊蛰不会看不起。   但林惊蛰知道自己所做的决定有多大的把握。   他的优势在于重活一遍,这个世界或许有些细节会因为他的改变出现蝴蝶效应,但大体的发展,绝对是他再重来十遍也撼动不了的。   这群学生们没有概念,他却知道,这一届高考前所未有的难度,会给之后的招生环节造成多大的影响。   梧桐大学上一年的门槛对高胜来说似乎有些高,但倘若它降低了分数线呢?   也因此,在帮助高胜填完志愿后,林惊蛰少见地热心了一回,也指导班里的其他同学多选了一个比自己预估的分数线略高的志愿。   做完了这些,林惊蛰才猛然想起,周海棠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好像从今天估分起,他的情绪就格外低落。有上辈子前车之鉴在前,林惊蛰不敢对自己这个发小的人生路有丝毫懈怠,他拉上邓麦和高胜找了半天,终于才在操场旁边的高低杠边找到了正在抽烟的周海棠。   周海棠蹲在地上,背靠着高低杠,以往没心没肺到有点傻的面孔,第一次显出深沉的颜色来。   他朝气势汹汹走来的林惊蛰露出一个成熟的笑:“惊蛰,我不想上……哎哟!”   林惊蛰连听都不听,提腿就踹了他一脚,把他叼嘴上那个不知道那里捡来的恶心的烟屁股拔走,抬手开揍。   周海棠故作成熟的表情一下就碎了个干净,他也不敢还手,一边弓着背闪躲,一边口中不住求饶。   “还敢抽烟了!”林惊蛰挥了他后脑勺一把,皱眉喝道,“少废话,上去把志愿填了!”   周海棠双手抱胸,还维持着防御的姿势,神情发苦:“惊蛰,我真的不想上学了。”   “你说个理由。”林惊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能说服我,我立刻走人。”   “哪能让你走啊。我不是这个意思。”周海棠苦笑一声,“我妈前几天,因为我的学费和生活费,回娘家借钱了,但没借到。”   周海棠家原本不该那么困难的,他父母都是郦云暖瓶厂的职工,双职工家庭在这个年头,不敢说经济优渥,但肯定也不愁吃穿了。可坏就坏在去年年中,他妈突然被厂里安排下了岗。   两份经济来源立刻缩短了一半,一家三口的衣食住行,周海棠的学费,两家老人的赡养,压力全都集中在了周海棠父亲每个月二百块钱的工资上。   周海棠叹了口气:“惊蛰,我不像你,我肯定进不了重点大学,也肯定拿不到奖学金。假如真的上大学,我不想跟你和高胜分开。但我算了一下,假如我也去燕市,不说每个学期几百块的学费,就是每个月一百块钱的生活费,我爸妈肯定都出不起。钱倒是可以借,但借来怎么还?等我毕业,至少要四年。”   想到前些天晚上听到的躲起来的母亲压抑的哭声,周海棠下定了决心,他要出门打工,为父母减轻一些压力。   他认真地看着林惊蛰,眼神中写满了自己坚定的信念,他觉得林惊蛰肯定会理解自己的选择,却不料对方的突然又抬手给了他后脑勺一记响亮的拍打。   “放屁!”林惊蛰真是服了这群小屁孩了,自以为成熟,实际却幼稚得要命!   周海棠根本不知道他现在所做的决定究竟放弃了什么,只是四年的大学生活和父母的负担吗?大错特错!   但跟小屁孩说道理是讲不通的,林惊蛰抬手抓住他的衣领,朝着教学楼的方向拽:“行了,别屁话了,学费和生活费的问题我会帮你解决,现在你给我赶紧去把志愿填了!”   周海棠挣扎:“我不要你替我出钱!”   林惊蛰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抬腿狠狠踹了过去:“闭嘴!想得美,谁给你钱!我踏马意思是让你自己去赚!”   自己去赚?周海棠很茫然,他一个刚成年的高中生,猴年马月才能赚到大学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但林惊蛰明显已经气得快发疯了,他也不敢再去摸老虎屁股,心想着得用缓兵之计,因此只能顺从地回到了教室。   他没想上大学,因此根本没做功课,只能抱着玩笑的心态照着高胜的抄了一遍,用于安抚林惊蛰。   胡玉收回志愿的时候吓了一跳,五班这群孩子的目标完全超出她的预计。   其他学生还好,虽然第一志愿都定得稍微高了一些,但候补的那些选择尚都算合理,只是……   她抽出三张志愿表,面色略有些凝重,高胜和周海棠填的是什么专业?计算机?   不过这个梧桐大学去年的分数线有四百七十多分,他们考上的可能性反正也不大,随他们去吧,可是林惊蛰这一张——   胡玉错愕地看着填在第一志愿那一栏里的“燕市大学”,停顿了足足两秒,才让激跳的心脏恢复平静。再往下看去,林惊蛰总共就填了四个大学,全都位于燕市,上一届录取分数线最低的专业,都要比群南大学高出好几分!   胡玉从林惊蛰放弃群南大学的保送名额起,就一直担心他在选志愿上会表现得过于激进,如今担心的事情终于变为了现实,她整个人都愁成了一朵苦菊花。   这志愿她怎么敢交上去?交上去就害了林惊蛰啊!   燕市大学,那是什么概念?林惊蛰选择的还是热门的金融专业,去年这个专业可是比群南大学高出了整整二十分!   二十分在高考成绩里代表了什么,没有人比她这个资深的高中老师更加清楚了,而郦云这个小城市,自她任教以来,每年莫说分数线高出一二十分的燕市大学,就是群南大学,能靠自己的成绩考进去的学生都寥寥无几。   林惊蛰这是被二模突然提高的成绩误导了啊!可二模的考题难度和高考哪里是同一级别?更何况她仔细分析过林惊蛰的成绩,这孩子在一班时,最好的发挥也比当时的第一名于志亮要逊色一些,作为老师,胡玉从不怕不爱学习的学生,她怕的就是像林惊蛰这样的因为某一次出色的发挥失去平常心的孩子。   胡玉找到林惊蛰,想劝改一下第一批的几个志愿,却被林惊蛰很坚决地拒绝了。   她愁得要命,为此也没了去问儿子为什么第一志愿填计算机专业的心思,只能找到副校长瞿原,试图大家一起想法子劝劝。   瞿原哪里敢去?他虽然现在是代校长,可之前市领导考察时,他是亲眼见证过杜康对林惊蛰格外重视的场面的,因此陶方正倒台后,他就对这个以往不太起眼的学生格外地忌惮。   高三的几个其他任课老师也觉得这些志愿太不现实,可以说是天方夜谭了!   但他们明白这个年纪的孩子必然是固执己见的,化学老师便劝说:“你要不帮他改了吧,那个燕市大学,怎么可能呢,你往前挪一位,把群南大学填上去,再加几个二类志愿,林惊蛰的成绩考群南大学应该没问题,实在上不了,也有个二类可以选择嘛。”   这提议得到了不少老师的认可:“是啊,到时候成绩出来了,他肯定会感谢你的,小孩子嘛,有时候走歪了我们就得拉一把。”   胡玉坐在办公室里想了一个下午,脑子里盘旋着这个建议,她挣扎得心都揪了起来,但最终还是没有去做。   不论如何,这是林惊蛰自己的意思,作为老师,她可以给出建议,却不能代替对方做出选择。   不行就复读吧,他才高三,还年轻,脑子那么聪明,未来的人生也那么长,倘若真的失利,也能给他的人生增加一些教训。   胡玉怀着深刻的无力和负罪感,将这批志愿照章交了上去。   ******   林惊蛰犹豫了很久,还是去了趟周海棠的家,他觉得自己应该将周海棠的心态告诉他父母,让他父母出面稳住他。现在虽然志愿填了,可等待出成绩还有一段漫长的时间,林惊蛰担心周海棠会在这段时间里出纰漏。他了解自己这个发小,虽然善良诚恳,但也是不折不扣的一根筋。   暖瓶厂是郦云规模算是比较大的一个国企厂,周海棠家就在厂区内的职工宿舍里,八零年前后建的楼,老旧阴暗到难以形容。周家的日子显然不怎么好过,但知道林惊蛰要上门,周母仍是特意托人去割了肉,还去隔壁冰糕厂买了一盒价格不便宜的奶油冰糕。   “快吃,别给海棠看到了,瞧你这瘦的……考完试很耗精力吧?阿姨买了筒子骨,肉特别多,给你炖筒骨玉米汤。”周母面容憔悴地坐在桌对面,慈祥地看着林惊蛰用勺子挖冰糕,叹了口气,“海棠那么笨,从小就老被骗,前段时间还还不学好,成天嚷嚷着要去当大哥赚大钱,不肯上学。要不是你劝他,他肯定不可能那么听话,阿姨真不知道怎么谢你……”   骨头汤无比浓郁的香味伴随着她的声音回荡在黑暗的楼道中,顺着大门的缝隙飘进来,闻得林惊蛰饥肠辘辘。他对周母最为深刻的印象,就是对方这一手出色的厨艺,她能把野外涩得割喉咙的野菜,都拾掇出满汉全席的味道。   但这是个苦命的女人,上辈子,她去世得比胡玉还早。   周海棠家一直不富裕,但现如今仍不是最困难的时候,周母虽然去年下了岗,家里却仍有周父这个劳动力,但再过几年,国企改革之后,这唯一的劳动力也会失去经济来源。   上辈子,周父下岗之后就跟高胜他父亲一起去了外省,跑各个建筑工地打工。但才干了几年,工作的建筑工地就出了意外,那起意外造成的后果非常惨烈,高胜他父亲当场死亡,周海棠的父亲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却也身受重伤,从右腿膝盖以下,完全截肢。   周母这个苦命的女人一方面哭泣丈夫的遭遇,一方面又要担心儿子那不正常的工作环境,也许是忧思过度吧,总之没过几年就查出来患了癌症,从确诊到撒手人寰,中间只间隔了短短两个月。   林惊蛰当时人在燕市,正被各种麻烦缠身,没能赶去她的葬礼,当天周海棠打来了电话,电话里哭得声嘶力竭。   他猛然回过神,才发现嘴已经发麻。他停下了机械朝嘴里填冰糕的动作,深深地吸了口气。   骨头汤大概是好了,周母扯来两块毛巾,嘴里呼啊呼啊地吹着气,从楼道的煤炉上端进来一个还在扑扑作响的砂锅。   这锅汤实在是太香太香了,浓郁肉味混合着奇妙的调料,再加上玉米清爽甜蜜的气息,厚重华丽到让林惊蛰感觉自己在参加一场盛大的沙龙。黑暗的楼道里不断有人装作不经意的路过,还总探头进来,用探究的目光去追随这道香气的源头。   有个路过了三次的中年女人忍不住停下脚步感叹:“哎呀,周家妈妈,你这菜到底是怎么烧的啊?我学你一样放调料,怎么就是煮不出来这股味道!”   林惊蛰听着她们你来我往的寒暄,静静喝了口汤,用心感受那种浓郁的香气在味蕾和喉咙里炸开的威力。   上辈子他在燕市,还没落魄时,凭借父亲那边的力量,也算是体验过了一把高衙内的生活。他跟着那帮正经的二世祖胡吃海喝,尝过了燕市上下犄角旮旯里所有盛名远扬的私菜馆,那些餐厅一道菜动辄几百上千,可再没有一个厨师,能做出周海棠母亲的这份味道。   他收回那些记忆,喝完了一碗汤,终于对周母开口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周母为他盛汤的动作一顿,眼睛顿时瞪大了:“你说什么?海棠不肯填志愿上大学?!”   “这死孩子!”周母哐的一下将碗放在桌上,“我跟他说了一百遍,钱的事情爸爸妈妈会想办法爸爸妈妈会想办法可他就是不听!他这是要气死我啊!”   发着脾气,周母眼眶又潮红起来:“要不是我去年下岗,他也不至于想这么多,是我这个妈妈当得不称职。”   “您别那么说。”林惊蛰安抚她,“我跟您说这个,不是想让您自责,我是想告诉您,周海棠的学费我们会有办法解决,但在解决之前,希望您这边能帮忙稳住他。我担心他会偷偷跑去打工,到时候失去联系就麻烦了。”   “你们能有什么办法。”周母破涕为笑,并不当真,“我知道了,我会稳住他的,反正到开学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不可能亏了他上学。”   林惊蛰终于如愿喝到了第二碗汤,他缄默不语,心里有数,现如今空口无凭,他突然说能解决这样大的一笔钱,周母要是能轻易相信,那她估计是个智障。   因此他也不多费口舌去解释,索性认真喝汤,这样的人间美味,放凉就太可惜了。   周母对他简直感激涕零,拼了命朝他碗里舀进大块的肉,口中不住地感谢:“惊蛰,真的多亏了你,你做的这些,阿姨都看在眼里,海棠能有你这样的朋友,也不知道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   林惊蛰笑了笑,突然问:“阿姨,你手艺那么好,有没有想过自己做点生意?”   周母闻言一愣,脸上露出不解的表情,她刚想问这是什么意思,门口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伴随着周海棠洪亮的嚷嚷:“妈!你买肉拉?!今天是什么日子,楼下的人都闻得走不动路拉!”   话音刚落,他就抱着一颗篮球猴似的窜了进来,双眼像是探照灯一样,在进门的瞬间就捕捉到了桌上的大砂锅,随后才看到林惊蛰。   双方视线微微一碰,周海棠十分疑惑:“惊蛰,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跟我说?”   林惊蛰没有回答,下巴朝门口抬了抬,平静地开口:“去洗澡。”   周海棠满肚子的疑问没得到解答,却已经下意识养成了听他话的好习惯,立刻转身匆匆朝楼道里的厕所跑,周母急忙找了两件衣服并毛巾追上去。   厕所里,周海棠接了满盆的冷水从头冲下来,冻得赤脚在地上来回跺,周母没有离开,隔着门朝他道:“海棠啊,你填的是哪个大学啊?钱的问题妈妈已经解决啦。”   周海棠浇水的声音一顿:“唉?”   周母的语气很轻松:“妈妈有个朋友听说了你要上大学的消息,早上直接托人送了一千块钱来,你要是乖乖念书,妈妈以后一个月给你一百五十块钱的生活费!”   正说着,厕所的门突然被拉了开,周海棠湿漉漉的脑袋探了出来,伸长脖子,双眼睁得溜圆,像一只觅食的小鹿。   他问:“妈,你还认识那么有钱的朋友啊!”   周母皱眉道:“妈妈年轻的时候朋友很多的!”   周海棠一直以来压在胸口的那块沉甸甸的石头,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终于落了地,他憨笑着嘿嘿道:“一百五十块太多啦,我一百块钱一个月肯定够了,说不定还能省点下来呢。”   周母叹了口气,微笑着揉了揉儿子的脑袋。   ******   清晨,旭日初升,林惊蛰带着昏昏欲睡的周海棠和高胜并邓麦,登上了开往省城的大巴车。   郦云市在山窝窝里,距离省城虽然不远,却因为只有一条蜿蜒的山路,每天通往市外的班车无比稀缺,更别提省外的了。   高胜和邓麦从上车起就睡得不省人事,周海棠拎着三人所有的行李,林惊蛰靠窗坐着,伴随车身的颠簸,沉默地看着那些车窗外倒退的风景。   重生回来那么久,他终于跨出了踏出郦云的第一步。   周海棠从兜里摸出水来递给他,打了个哈欠,有些不解:“怎么没事突然想到去省城玩?”   他们这一趟是瞒着家里出来的,只说去一个同学家里住两天,要是跟家里说去省城玩,爹妈肯定不会同意。   林惊蛰手指触碰着车窗,没有回头,抬手接过了水,也只是握在手里,没有要喝的意思。   他的声音在刮进来的风中显得格外缥缈,又特别清晰:“你不想去?”   “想去啊。”林惊蛰很少会回答别人的问题,周海棠早就习惯了,闻言咧出个有些激动的笑容:“我还没去过省城呢,高胜和邓麦说那里比郦云厉害多了,到处都是高楼大厦。”   林惊蛰笑了笑,回头看了眼他:“你喜欢高楼大厦?”   周海棠腼腆地点头:“肯定喜欢啊。”   “那我带你去看个够。”林惊蛰视线转回窗外,目光像一汪平静的潭水,深不可测。   *******   车开了三个小时,高胜和邓麦各自吐了一次,林惊蛰没有片刻停留,拉着三个人又上了另外一辆大巴车。   这是开往申市的班车,郦云没有直达班次,只能在群南市中转。   高胜和邓麦都快疯了:“我的天哪,咱们还要去哪啊?”   林惊蛰把刚才在车站里买的晕车药和面包丢给他们,不容置喙地吩咐:“赶紧吃完,别废话了。”   这是辆有空调的巴车,冷气充盈在车厢里,周海棠十分新奇地抬手去触摸冷气出口的位置。车缓缓启动,离开车站,朝城区而去。   周海棠看得眼睛都直了,路上川流不息的小车、路边穿衣打扮和郦云完全不同的行人,穿着白色耐克鞋的同龄人踩着和28加重完全不一样的新潮自行车呼啸而过,路两旁的高楼可真是高啊,随处都是比郦云地标建筑要高得多的摩登大厦。   作为一个正宗乡巴佬,他完全没办法掩饰自己激动的心情,不住地对林惊蛰近乎:“你看!你看这个楼这个楼!”   “我靠,这辆车好漂亮啊!”   “怎么还有女人开车?”   “哇哦,这个房子真好看,人民饭店?”   他扯了扯林惊蛰的袖子,指向路边:“你看那幢房子!”   林惊蛰循着他的指引望去,那是一幢十多层高的小楼,非常规建筑,下宽上窄,像一个矩形,在九十年代这些中规中矩的房子里,算是非常新潮特别的建筑了。   这是一幢写字楼,前方立着巨大的排标,上面陈列了所有在楼里办公的企业。   林惊蛰的目光在排标最上方那无比醒目的“齐清地产”四个字上划过。   在周海棠惊叹这幢房子特别之处的声音里,他缓缓闭上眼睛:“我睡会儿。”   作者有话要说:   PS:因为情节需要,也因为和谐原因,文里的一些背景和现实会有不同,请大家谅解。 第二十一章   申市, 傍晚, 江畔最繁华的商业街华灯初上。   和平饭店正门, 一辆深黑色的车缓缓分开络绎不绝的宾客,停在大门口,迎宾的门童一看到车标眼睛就亮了, 殷切上前,替司机和乘客打开车门。   驾驶座上出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穿一身格外风骚的花衬衫配牛仔裤, 油头粉面, 皮鞋亮得能当镜子。他嘴里叼了根刚点燃的烟,下来后先眯着眼打量了周围一圈, 目光和迎面走来的两个高挑的外国女人对上了,露出个暧昧的笑来, 但随即又毫不留恋地转开了视线。   他随手把车钥匙丢给为自己开门的门童,在身上摸了摸, 又摸出五十块钱塞给对方。做完这些,他立即殷切地绕到了后车门,同下来的另一个年轻人说话:“明天换你, 这车开得太他妈没劲儿。”   他的同伴连眼皮子都不抬, 只朝为自己开门的门童点了点头,道:“谢谢。”并同时拒绝了服务生帮助他提行李袋的动作。   “肖驰。”车被开走,两人并肩朝饭店内走去,花衬衫年轻人仍在喋喋不休:“咱俩在燕市呆得好好的,干嘛非得那么早来申市, 明儿我本来还跟人约了赛马呢,结果,好家伙,飞机坐的我他妈头都大了……”   “胡少峰。”肖驰脚步不停,也不看他,满头蓬松的卷发随着行走的动作微微摇晃着,打在他漫不经心的面孔上,“你要不就把烟掐了,要不就闭嘴,别和我说话。”   胡少峰给他噎得停住脚步,静止两秒后,发现肖驰仍往前走,真没有等他的意思,只能赶忙把烟摁进了垃圾桶,快步追赶。   “咱能走慢点吗?”   前台的姑娘目光数度在肖驰脸上停留,依依不舍地办完了手续:“您好,这是您的房卡。”   他俩订的是饭店顶层的两间套房,胡少峰原本正撩骚,一看顿时乐了:“套房,两个大男人,咱俩住一间不就得了!”   肖驰道完谢,拎着随身的行李袋转身就走,闻言平静地回答:“别了,我怕影响您的日常发挥。”   进屋后,他站在玄关处用目光审视了房间一圈,首先把廊桌上的烟丢进了抽屉,锋利的目光随即盯在蠢蠢欲动的胡少峰身上:“你要敢在这抽,我把你连人带火从窗户扔出去。”   胡少峰虽然平日里拽的二五八万,却也从不敢忤逆自己言出必行的朋友,闻言只能讪讪地收起原本已经摸到了手里的打火机,屈服道:“行!行!行!祖宗。”   要了卿命了,他心说,不抽烟也不找女人,肖驰的人生乐趣到底是什么?!   被烟瘾折磨得抓心挠肺,胡少峰颓丧地跌进沙发里拳打脚踢嗷嗷叫着一通翻滚,最后无力地坐起身:“谈事儿,谈事儿,谈完我回我自己那边抽!”   肖驰给自己倒杯温开水,慢吞吞喝着,抬脚一踢,将他随手搁在床尾地上的行李袋踢了过去。   那行李袋异常沉重,胡少峰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拖拽到自己面前。   廊桌方向,传来肖驰金属般特殊而又冷淡的声音:“这几天尽快把资金落实掉,越多越好。”   胡少峰答应了一声,慎重地拉开了行李袋的拉链。   不大的袋子里,放的全是整叠的百元大钞。   ******   只打巴车进入申市范围起,就连吐得一塌糊涂的高胜和邓麦都不晕车了,他俩加一个周海棠,全程处于震惊状态,为这个发展程度甚至比群南市还要迅速的神奇的地方。   下车后,林惊蛰带着饥肠辘辘的三人先在汽车站旁边的面馆凑合了一顿,高胜看着面馆的价格牌子咋舌:“我去,这什么地方,一碗面居然卖一块钱!”   在郦云,面馆里四毛钱就能吃得很好很好了!   吃完面,林惊蛰打了辆车,熟门熟路报过地址,便倚在副驾驶静静地欣赏。九十年代的申市,这座时刻都在高速发展的经济城市眼下尚看不出后世房价数十万时的规模,但相比较同一年代的其他城市,却仍旧无处不显摩登。   后座那三个臭小子激动得像是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尤其在车进入了主商区,背景中可见的老居民楼彻底消失,只剩下错落的大厦和那些颇具西洋风情高楼后。   出租车上了一处坡道,停在了夜色中最璀璨的一处大门前,门童迅速上前迎接客人,殷切开门和提行李的服务让高胜他们手足无措,即便是最见过世面的邓麦,也不禁将求助的目光投给了小团体里的主心骨。   林惊蛰付完车钱,下车,示意他们不用惊慌,同时将后备箱里的行李袋交给迎宾部:“麻烦了。”   随即他轻车熟路地朝内走去,和平饭店他上辈子来过几回,虽然比现在年代新些,但这座老饭店几十年来变化并不大。   计程车司机离开忍不住探头又看了一眼,他觉得奇怪极了,这几个小伙子一到申市就来最豪华的和平饭店,给车钱时又那么痛快,明显很有钱,可怎么穿得都那么朴素,还表现得跟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似的。唯独副驾驶座上那个长的格外清秀漂亮些的小伙子例外,可气势又着实太强了一些,从上车起就一句话不说静静地靠着车窗,目光简直就像是在审视什么,搞得他连路都没敢绕。   这是有钱人在招呼穷亲戚吧?有钱人家出来的孩子果然在气质上一看就不一样啊……他胡乱琢磨了一通,才在服务生们催促的手势里踩下油门,和平饭店里,即将到达前台时,高胜终于反映了过来,抓住林惊蛰的胳膊:“咱们今天不会是要住这吧?!”   林惊蛰挑眉看他:“要不然呢?”   邓麦被饭店内部金碧辉煌的装潢搞得眼花缭乱,闻言也一下愣住了,他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不是吧,这地方一看就很贵唉!”   周海棠目光在身边一个穿着西服挺着啤酒肚,正在用大哥大高声讲电话的老板模样的男人身上停留了两秒,又落在自己脚上穿得都快破洞的母亲亲手纳的布鞋上,也十分没底气,偷偷去扯林惊蛰的衣摆:“是啊,这里的客人看起来都好有钱,咱们还是别在这住了,我刚才在车上看到附近好像有个招待所……”   林惊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先别说话,掏出钱包来,开了间普通套房,五个晚上,六百块钱。   这可是六百块钱!!!   六张老人头被林惊蛰不假思索地递出去,他身后高胜几个头都快晕了,直到被一路带进房间,都没能回过神来。   林惊蛰告别送行李的礼宾部,从行李袋里掏几件换洗衣服,好像对自己刚才花了多少钱一点没有概念似的:“你们自己看电视,我先去洗澡。”   高胜像是昏睡时被迎头浇下了一盆冰水,一个激灵跳了起来拦住了他:“你快去把钱退回来!!!”   邓麦和周海棠也被他嚷嚷醒了,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难以置信。   六百块钱!这个地方住一个晚上要一百多!一百多是什么概念,周海棠他爸在暖瓶厂里累死累活一个月也才两百来块钱,林惊蛰一口气花出了普通人三个月的工资!就为了的单纯住宿!   这一整天从车费到餐饮,林惊蛰花钱的方式让他们心惊胆寒。一趟出租车十几元,一晚上房间一百多,就连面条都要一块钱一碗,镶金也就不过如此了吧!放个万元户来,能扛得住几天花?!   三人吓得连这处前所未见奢华的酒店套房都没有心思欣赏,一齐涌上来嚷嚷着叫林惊蛰下楼退钱。舟车劳顿,林惊蛰一路还在想事情,从身到心都早已经疲惫的不行,他被唠叨得脑仁都在发疼,只能躲进卫生间里,把门锁死。   温暖的热水从头淋下,久违的香氛中,林惊蛰闭上了眼睛,陷入沉思。   他来申市,还带着郦云的这几个发小朋友,绝不是为了单纯带他们游玩或者开眼界。他来这里,自然有来这里的用意,目标所指之处,就是再过不久申市即将开业的证券交易所。   九十年代,这是经济腾飞的时代,机会虽多,却都转瞬即逝。   林惊蛰自问自己不太聪明,否则上辈子也不至于把人生过成那样了。倘若他早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回到这个年代,上辈子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学习编程,然后在不久之后,就可以凭借超前的技术和眼力,赶在一众巨头们成长之前,迅速取得一部分互联网市场占有率。   亦或者死记硬背下无数期中奖的彩券号码,一口气买上个十几二十注,然后疯狂地在燕市或申市买房买地,那往后的人生他即便混吃等死,也注定经济无忧。   然而尤其可惜,他充其量只是个普通人:有一些城府,但不深;有一些眼界,但不宽;有一些胆量,但不大;知道一些发展史,却也从未刻意深入地研究过。   股票和期货,是他所能想到的来钱最快的法子了。   他洗干净自己,换上浴袍,将湿漉漉的头发捋至脑后,一边系带一边面无表情地盯着镜中自己被水汽蒸出粉红血色的年轻的脸。   他在计算自己的资本:外公留下的遗产、捐献古董得到的补贴,再加上他以往自己的积蓄,总共两万来块,因为这一路的花销,大概只剩下一万九千左右。   这笔钱看似不少,却也当真不多,即便全投进股市里,短期之内也很难达到能让他产生安全感的金额。   90年的股市,尚没有后世那几年疯魔的红火,而即便放到那时,想赚大钱也必须得有充足的本金,一两万块钱,充其量能做个咂摸泥巴味儿的小虾米。   林惊蛰从浴室里出来时,天色已晚,套房里安安静静,听不到一点声音。他拐了个弯,视线因看到的场景略微柔和了一些,刚才还吵嚷着要林惊蛰退房的哥仨已经挤在外间那张格外宽敞的大床上睡着了。   长途跋涉显然累坏了他们,林惊蛰关掉了房间的灯,又调整了房间空调的温度,以确保他们不会冷。   然后他为自己泡了杯黑咖啡,喝完,吹干头发,换好衣服,拿了张房卡,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   入夜后的申市,才真正到了她最热闹的时间。   饭店的酒廊里随处可见约谈生意的商务人士。他们西装革履,精神焕发,或是派发名片,或是轻声浅谈,一身宽松T恤加休闲裤发林惊蛰出现在其中不可谓不突兀。   但他仿佛毫无所察,出示过房卡后,便径直走向了酒廊靠窗的一处桌子坐下,点了杯低度数的特饮,也不喝,随意地推到桌面中央,又抽了旁边架上的一本杂志翻阅。   杂志是最新一期的,和财经有关,上面讲到了申市即将开业的交易所,编辑却隐隐带了些个人倾向,似乎不大看好未来的股市发展,文字当中数度提及了几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股票灾难”。   林惊蛰走马观花地浏览了一遍,还不等翻页,余光走近了一双擦得十分干净的皮鞋,他抬起头,与来人对视,捕捉到了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情绪。   这人穿着一身常规西服,腋下夹着公文包,梳了个大背头,体型中等,身上带着明显的业务气质。   对方看了看那杯没有动过的特调,又看了看他,有些不确定地开口:“您好,您是……林先生吗?”   来了。林惊蛰啪的一声合拢了杂志,漫不经心朝对面比了个手势:“请坐。”   居然真的是?!   对方显然为他完全超乎想象的年轻感到吃惊,愣了数秒才反应过来,赶忙伸手:“您好您好,我是田大华,您叫我……呃,小田就好。”   “田先生。”林惊蛰态度淡淡的,也不计较田大华的失态,示意服务生将刚才收走的酒水单再拿回来,他开口平静道,“不好意思,下午才赶到申市,约您的时间有点晚。”   他这样四平八稳的态度倒叫田大华七上八下的一颗心慢慢回到了肚子里。   田大华点了一杯鸡尾酒,就着酒廊昏暗地灯光不着痕迹地打量林惊蛰的模样。他刚才还以为自己被搞恶作剧的小孩哐了,可现在现在再看,对方也只是外表年轻而已,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莫不沉稳得比他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在申市干这一行多年,每日也算是跟无数上层人士在打交道,接触过无数的特权阶级,眼前这一个,就明显带着和那些人同样的气质。   这大约是哪家豪门或是大领导家的公子哥?田大华态度不敢随意,笑着开口:“林先生比我想象中还要年轻有为,老实说,刚才见面时真的吓到我了。”   林惊蛰笑了笑,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的年轻既是资本又是短板,从决定回来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田大华是他刚才入住时给礼宾部的行李员塞了五十块钱找到的路子,对方能在和平饭店发展出生意,手段上必然有过人之处。林惊蛰刚来申市,手里没钱,举目无亲,又怀揣着那样有些疯狂的计划,缺的正是田大华这样一个有手段有路子的合作者。   他开门见山:“田先生,我要注册一家公司。”   九十年代,诸如申市这样的大城市,每一天都会有无数人前赴后继投身进滚滚的商业浪潮当中。田大华习以为常,点了点头:“这您就找对人了,我就是做这个的,只是不知道您想注册什么公司?注册资金是多少?”   “地产公司。”林惊蛰好像琢磨了一下,紧接着用一种丝毫不当回事的轻松语气接着道,“注册资金,暂定二十万就好。”   田大华有些迟疑,这玩得还挺大,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像林惊蛰这样大户家庭里出来的孩子,保不齐还真就是这样的眼界。这可是笔大生意,他犹豫了一会儿,盘算完毕,有些为难地开口:“林先生,呃,您要知道,我们做中间担保的风险还是很大的,二十万的注册资金,我给您打个折,最低最低,也至少要这个数。”   他伸出了一根手指,打量着林惊蛰的表情,以便于衡量深浅,对方却只是微微一笑,往座椅后闲适地倒去:“成交。”   二十万的资金担保,为期三个月,就要一万块收费,以这个年代的收入水平来算,简直堪称暴利。但这个数字,对现如今的林惊蛰来说,还算是在承受范围之内。   田大华大喜,这次的客户简直是前所未见的爽快,果然是个有钱人!   他当即笑着随棍而上:“您没有异议那真是太好了,说实话,这个数字看起来贵,但您找遍整个申市,也再找不到比我收费更实惠更靠谱的人了。您的办公地点在什么地方?我明天就带着担保合同去和您签约!”   林惊蛰笑着道:“地址我一下还真没记住。”   他抽来旁边的纸,写下了一串数字递给对方:“这是我的房间号,你明天晚上打电话过来,我整理一下其他细节一起给你。如何?”   田大华连连点头:“可以可以。”   林惊蛰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随手从钱包里抽出三百块钱放在桌上,站起身来:“那就这样吧,时间不早,田先生也早点回去休息,酒我就请了。”   他抬手制止了田大华想要抢单的动作,食指敲了敲桌面,微笑着却又不容抗拒地开口:“田先生不要客气了,只要合作愉快,我们来日方长,下次换你招待我就是。走了。”   田大华赶忙站起身:“林先生慢走。”   他站在桌边,转头看着林惊蛰离开时不疾不徐的背影,对方穿得只是最普通的休闲服,但年轻英俊的面孔在他看来却越发莫测。   他目光又落回桌上,三百块钱?   这两杯酒一百块钱顶多了,果然是富家少爷,对钱一点没概念啊!   *****   第二天,林惊蛰起了个大早,带着高胜他们开始跑写字楼。   跑了一个早上,被逐渐升温的烈日照射得汗流浃背了,他才终于如愿地找到了合乎预想的目标。   这是一处定位中端的写字楼,楼上楼下都是小公司,且规模都不算大。他找到的办公点面积不到一百平方,楼层正中,价格也不贵,一个月一千,上一户租户大概后来倒闭了,留下了一堆没人要的办公桌椅。   林惊蛰当即拍板,就要这里。   看他又花出去一千多,高胜他们简直快要晕倒,他们甚至怀疑林惊蛰是不是疯了,无缘无故为什么要来租一处写字楼?!!?   林惊蛰没有跟他们解释的意思,送走招商处的人,便联系写字楼管理,雇佣了几个钟点工来做清洁,傍晚时直接把地址告知了打来电话的田大华。   田大华还是很谨慎的,虽有足足一万的佣金吊在眼前,仍旧坚持着要来办公地点签约,看到办公室颇具规模,窗明几净后,他心中仅存的一点担心终于放回了肚里。   双方合作愉快,签约完毕,田大华在林惊蛰单独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看着窗外一览无余的申市景观。   他心中无不羡慕,有钱人家的孩子啊,这才刚成年,就有资本自己开公司,假以时日,成就必然不可限量。   林惊蛰反复核对过公章,将合同仔细地收了起来,问:“田先生,中间费是在执照正式下来之后再支付的吧?”   田大华点头:“当然。”   “那我还有一件事,也懒得找别人了,要不就您帮我办了吧。”林惊蛰坐回待客沙发区泡茶,漫不经心地开口,“我们公司准备贷点款,近期就要落实,我在申市也没什么门路,得劳烦您帮我跑一趟。”   他对上田大华转来的目光,微微一笑:“当然啦,辛苦费肯定会给一点的,不过跑个贷款而已,您应该也不会收我跟担保费似的那么高吧?”   田大华不疑有他,私营公司要贷款再正常不过,更何况是林惊蛰这样的刚刚开始建立的小企业。这几年国家大力鼓励个人创业,银行那边贷款相当的简单,林惊蛰有营业资质又有正规执照,贷到钱大概就是分分钟的事。   他知道林惊蛰出手大方,因此无比眼馋这笔“辛苦费”,当即拍板答应道:“这个简单,合作过一遍,大家都是朋友了,您不说,我也得帮这个忙。不知道您想要贷多少?”   “不多。”林惊蛰道,“五十万估计够了。”   田大华咧开一个爽快的笑容:“好说,一个星期,我给您办得妥妥帖帖!”   林惊蛰颔首,朝小茶壶里冲注入煮开的矿泉水,不疾不徐地涮过一遍,倒进精致的小茶盏中。   贷款的话题好像就是闲谈中无意聊起的一个不值得在意的小细节,他笑眯眯地抬手招呼田大华:“田总,尝尝?” 第二十二章   营业资质加上贷款流程, 林惊蛰要得紧, 田大华因此需要抓紧时间跑关系。他只喝了一杯茶, 就带着签订完毕的属于他们公司的那一份合约离开了。   诺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林惊蛰一个人,他仍旧泡完了这壶茶,然后清洗干净, 擦拭双手,踱步到了窗边。   这个年代的大厦不像后世动辄几十近百楼,可俯瞰全城街景。不过由于发展缓慢的缘故, 人们的视野阻碍也不多, 因此即便站在这处七层的窗口,林惊蛰仍能将远处破旧的居民弄堂尽收眼底。   弄堂窄巷里支了很多竹竿, 晾晒在上头的各式花色床单在傍晚的微风里,只能像失去根系的浮萍那样无力地飘扬。   林惊蛰厌恶这样的场景, 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他总不受控制由此联想到自己。   与悲伤春秋和莫名其妙的顾影自怜相比, 他更愿意让自己的脑袋保持在思考的状态。从到踏上申市起,到遇上田大华,再至方才送走对方, 他一个细节一个细节, 事无巨细地将它们从脑海深处挖掘出重新咀嚼了一遍,以确定这当中每一个环节的万无一失。   入住和平饭店制造自己经济实力雄厚的假象,找资金掮客借调资金注资公司,再利用这个皮包公司向银行贷到明款,每一个环节稍有不慎都会让他陷入万劫不复。   不说别的, 就只田大华那个掮客公司就不是省油的灯。别看这人表现得如此低姿态,那无非是在忌惮林惊蛰神秘莫测的背景。这年头在申市占下和平饭店那种宝地,还敢随意给一个刚来申市的外地人担保注资,没点黑白两道通吃的能耐,田大华有这个胆量?   林惊蛰完全相信,倘若中间出现什么意外,这笔担保的钱他还不上了,田大华绝对有充足的能耐让自己泄愤的同时不吃一点亏。   跟这种人打交道就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80年代末,无数人民富起来的同时也推动了社会发展更加迅捷的脚步。为此国家开始加大推动社会经济的发展,对许多私营企业都放宽了政策,画风十分荒诞。   林惊蛰敢如此铤而走险,无非因为现在是1990年。90年,国家法律法规的完善程度尚没有跟上民间高速发展的商业规则,许多在后世明令禁止的条例,在现在都还处于法无明令无人问责的灰色区域。   这时候做生意格外的简单,只要有本金有胆量,再加上一点点的头脑,就什么人都可以在锅里夹块肉吃。   这是一出荒诞的年代剧,后世无数人都在为了自己错过这场狂欢抱憾终身,但林惊蛰知道这样好时候维持不久,且以后也不会再有。   再过两年,也就是一九九二年,申市会迎来她真正的辉煌时刻。   无数资本势不可挡地进驻,维持多年的隐形社会规则也会被迅速清束,像田大华这样商人届时恐怕都会成为杀给猴看的鸡。股市、商圈,法规的力量会遍布任何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届时申市的股市会璀璨得让人难以逼视,无数参与者倾家荡产,却也有无数参与者一夜暴富。   但倘若林惊蛰那时再来,想靠着他手上这两万块钱套现出更多的本金,就必须得耗费比现在至少多上十倍的周章了。   ****   随同田大华办理好各式正规执照,田大华果然门路宽广,各处都有合作的熟人,这中间几乎没什么波折,林惊蛰就领到了所有所需的证件。   他也毫不含糊,当天下午就把承诺的一万元交给了田大华,还多给了一千,算作额外的感谢费。   田大华这下是毫不怀疑他的出手大方了,因此在走完手续后立刻着手替他办理贷款,选择的是申市当地的一家国际银行。   90年的社会,贷款业务尚不普及,银行的贷款任务经常无法完成,92年之后的整改调控也未下达,因此审核非常宽松。田大华明显是经常和他们合作的担保人了,因此许多后世银行因为风险评估要求得非常严格的诸如财务报表之类的资料,在他的运作下,林惊蛰也统统没缴。   递完现有的资料,审批还需要几个工作日,林惊蛰趁着这个时间重新开通了写字楼办公室里因为前任公司破产所以无法使用的座机,然后跑市场上采办了一批办公用品,陈列进空荡荡的办公室里。   高胜几人被他带到办公室时,看着这焕然一新的地方还有些吃惊。邓麦看着悬在办公室墙上列进相框的经营执照,惊奇地问:“林哥,你真要开公司啊?”   林惊蛰朝他微微一笑:“不行?”   “当然行了,我觉得你肯定行!”邓麦对他简直抱有盲目的崇拜。   高胜心疼他之前如同流水一般花出去的钱,上前小声问他:“惊蛰,这样是不是有点仓促了?现在只是暑假而已,到时候你上了大学,这个公司怎么办,谁来管理?难道你不上学了?”   周海棠懵懵懂懂的,却知道其中风险巨大,也忍不住开口道:“是啊,还有你的钱,这地方租租居然一千,公司还得请人给工资,你身上的钱够用吗?”   林惊蛰一摆手:“先不说这些,今天我得有个项目要谈,对方会直接到公司来考察,我还没来得及请员工,你们得帮忙扮一下。”   高胜这个小城市长大的年轻人一听就肝颤了:“你要骗人啊?”   “这怎么能说是骗人?”林惊蛰把他们带来申市就是干这个,忽悠起来非常轻松,“你们自己亲眼看到的,我租房子的钱是不是真的?”   “……是。”   “营业执照是不是真的?”   “是……”   “那我公司是不是真的?”   “……是?”   “那怎么能说是骗人呢?”   高胜琢磨不了这个,他琢磨得脑袋疼,眼睛看看执照又看看林惊蛰,转念一想,好像也有道理。   林惊蛰坐在桌上,一脚脚尖点地,见他们思考得愁眉苦脸,微微笑了,抬手拍了拍桌上那些放置得像模像样的文件夹:“所以,成败在此一举,我那些老本能不能收回来全看你们了,千万别给我掉链子。”   排演完毕后没多久,银行果然打来了电话。   刚刚重新开通的座机畅通无阻,林惊蛰同他们约好时间,临近下班时间,银行考察小组一分不差地赶到了。   林惊蛰特意去了门口迎接,登门的工作人员明显有些意外他的年轻,但进门之后,他们就迅速被这个小公司整齐的秩序吸引了。   不大的公共办公室里,办公用品一应俱全,三名员工正在办公,见他们到场还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他们看似谈笑,余光却将周围的一切都尽收眼底,确认过企业的公章后,询问了一下公司的经营方向,林惊蛰当然对答如流。   这个年轻人商场老油条一样的作风,和远高于他原本年纪的眼界,让组员们终于放下心来。五十万的贷款数额不算很多,因此这次登门大家也就是走个过场,闲聊几句后,觉得确实没什么问题了,为首那名银行工作人员就举起了手中的相机:“那么林总,我们就拍照存根了?”   林惊蛰颔首:“请便。”   对方咔哧咔哧拍了几张照片,高胜他们全程没有抬头,林惊蛰那句“成败在此一举”吓得他们根本不敢掉以轻心。   拍完照片,考察组众人又最后评估了一下,确认这家小公司目前至少有三名以上常驻办公的员工,这在当代的微型私人企业里,已经算是非常正规了。   这家小公司除了老板格外年轻外,其余地方都平凡得像是一滴汇进了大海的水。没什么值得再看的了,面对面考察完毕,临近下班时间,考察组组长看了眼手表,提出了告辞,并婉拒了林惊蛰的晚饭邀约。   微笑着送走他们,林惊蛰关上“公司”那扇被钟点工阿姨擦得一尘不染的大门,嘴角一直牵得纹丝不差的弧度缓缓回落。   夕阳的余晖穿透玻璃,打在了他的手背上。   回首对上高胜他们询问的目光,他静待了片刻,在几人越来越紧张的神情里,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没事了。”他知道流程到这已经算是告一段落了,他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能成与否,全看天命。   林惊蛰转身靠在了门背上,抱臂微笑着:“收拾收拾东西,带你们吃晚饭去。”   ******   不过几天时间,田大华就带回了喜讯:“贷款审批已经通过了!”   林惊蛰在他面前总是格外的八风不动,今天又在慢悠悠泡茶,闻言也只是微微一笑。   他给田大华注了一盏澄澈的茶水,手掌微微一送:“尝尝?”   田大华见他竟一点也不关心贷款的进程,不由为自己的眼界惭愧了一下,同时毫不怠慢地赶忙捧起那个不算精致的小茶盏喝了一口。   “唔!”他毫不吝啬夸赞,“好年份的普洱,实在难得!恐怕价格也很惊人啊!”   这是外公以前收藏的茶饼,江家那几个儿女都不饮茶,林惊蛰这次随身携带了一块,专门用于装逼。因此闻言只是微微一笑:“好茶难得,说价格就俗了。”   田大华愣了愣,哈哈一笑:“对对对!说价格就俗了!”   他脸上笑得快要烂掉,心中却忍不住吐槽,这种公子哥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说钱俗气,不就是仗着自己不缺钱吗!   他丈量不透林惊蛰的深浅,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我认识的像您这个年纪的人,大多都喜欢弄些红酒啊什么的。林先生居然会喜欢玩茶,真的是很少见。”   那不是没钱嘛。林惊蛰垂下眼:“家里老人喜欢,耳濡目染学了点。”   老人?这描述大概是什么老领导家庭了,田大华在心里记下一笔,目光又在桌上那套看起来非常普通的茶具上扫过:“茶是好茶,林先生那么爱茶,下次要是有什么好茶具,我为您多留心!”   “唉!”林惊蛰有些不赞同摆了摆手,“喝茶喝茶,重点在茶,把心思花在茶具上岂不是本末倒置了?我喝茶从来不讲究茶具。”   其实他全在放屁胡诌,真相是好茶具的价格太贵了。他现在身上没什么钱,能省一点是一点,买什么茶具?郦云老家那边,外公倒是收藏了几套不错的杯盏,只是长途跋涉,林惊蛰不敢带出家门,生怕碰碎了。   可田大华显然被忽悠住了,听得一愣一愣的,林惊蛰给他倒了杯茶,又笑眯眯地招呼他喝。   田大华捧着茶盏小心翼翼地慢饮着,被林惊蛰那么一说,他觉得自己口中的茶水似乎都变得格外仙气逼人了。   小泥炉上铜壶里的矿泉水烧开了,蒸汽碰撞壶盖,发出清脆又规律的撞击声。林惊蛰泡着茶,好像天南海北瞎聊天似的,谈了几个申市最近的新闻,和田大华讨论了一番,哈哈笑着,好像忽然想到什么,轻轻嘶了口气——   “田总。”他问,“刚才突然想起来,申市交易所过段时间是要开张了吧?”   田大华赶忙回答:“是啊,林总您对股票证券也有研究?”   “玩过几把。”林惊蛰问,“田总神通广大,在新交易所有有门路?”   田大华笑了笑:“门路是有的,就是吧……林总咱俩这也算是混熟了,我劝你还是再观望观望。交易所这还没开张呢,谁知道他是个什么前景?谁又知道它姓资还是姓社?您说对吧。前几年那场股灾,我还记忆犹新呢。”   林惊蛰心知他说的是八七年的股灾,那是一场世界性的灾难,以纽约股市的突然暴跌开场。无数股民在这场浩劫中死无全尸,他们的惨状也吓到了国内的投资者。90年,股票在国内还处于试点阶段,有了这一前车之鉴,大家的心态都很谨慎。   林惊蛰浑不在意道:“怕什么,我心里有数,玩几把而已。”   田大华对这种公子哥作风向来是憧憬而敬畏的,他深知阶级不同,有时他谨慎戒备犹如深渊的陷阱,在一些人眼中却恐怕至多只是个踩湿鞋子的浅坑。   因此他也不再白费唇舌,只点头道:“行,您要是有兴趣,我替您联系联系,盈亏不敢保证,但至少保证您能买到。”   林惊蛰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又与他聊起几个近年在国内十分走俏的红酒品牌来。   他心里有数,田大华是个生意人,他既然答应了,就不会怠慢,至少有八成的把握成功。90年的股市,虽然还没有出现后世走俏到万金难求的认购证,但买卖难度却丝毫不落下风。也不因为别的,主要原因就是程序效率缓慢,股票又少。   林惊蛰的时间不多,再过不久,他就得去学校报到,届时恐怕就没有那么多的精力时刻兼顾申市这边的行情了。   ******   贷款到账当日,是一个星期一的下午,林惊蛰随同田大华一起到达银行,便看到了趴在账面上的这后缀了一大串零的数字。   林惊蛰有一瞬间的呼吸困难,他感觉自己肩上缓缓沉下了一道沉重到几乎压垮躯体的重担,五十万在这个年代对很多人来说,完全就是天文数字。   但在田大华的面前,他没有显露出哪怕半点的异常。确认过数字,他很大方地直接塞给田大华三千块的现金。   田大华不过是跑跑腿动动嘴,这辛苦费就跟大风刮来似的。他觉得自己即便是不出面,凭借林惊蛰的背景,贷个几十万的款也肯定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因此有些不好意思地想要推拒:“这……这会不会太多了。”   “多出来的,是我请田总喝酒的钱。”林惊蛰挡住他的手,不容抗拒地说,“证券交易所那边到时候还得麻烦田总您上心,这点钱算什么,就当我俩交个朋友。”   田大华只好把钱收起,不住地点头,心中盘算着要赶快将那几个熟人约出来吃个饭了,林惊蛰这样豪气的客人平常可不常遇到,因此对方交代的事情,他绝对甘心情愿花比往常多一百二十分的精力,妥妥帖帖地办好。   ******   五十万。   拿到这笔钱之前,林惊蛰原本的两万块已经花的只剩下几千,他计算得很精确,在困难时期,没有必要的钱一概都是不花的。   因此钱到账后,他迅速捡起了筹备已久的计划——带着几个哥们,连带自己,置办新行头。   邓麦倒是还好,高胜和周海棠却都穿得太过破旧,林惊蛰需要人手充场面,现在这个样儿可不行。   他带着几人进了商场,找了一家风格比较内敛的品牌,每人挑选了一套出行的装备。   仨人个头都高,又因为爱运动的缘故,全是一身的腱子肉,又高又壮。尤其邓麦,他不光高壮,皮肤还黑,虽然眉目英俊,但看上去都比实际年龄要老。   林惊蛰为他们挑选的休闲服一上身,他们身上原本就微不可查的学生气顿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抱臂不说话站在那里,都是一身的痞气。   高胜眯起眼,有些震惊自己身上巨大的改变,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全然想不到自己竟然能有这样的气场。   周海棠还混过几天黑帮,他痞气最盛,看上去就跟随时要敲人闷棍似的,眼睛稍微一眯,里头都是不怀好意。   邓麦则是毁尸灭迹的那个,看上去一副笑模样,可就让人觉得不是好东西。   林惊蛰非常满意:“从今天起,你们可以跟我一起出门了。”   邓麦脑子灵光,一下子想到什么:“林哥,我们这是扮保镖吧?”   “保镖?”高胜一下急眼了,抓住林惊蛰就问,“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他们身后的周海棠也一脸的戾气,一副要帮林惊蛰干仗的模样,吓得店里的营业员们大气儿都不敢喘,眼睛不住地瞥向外头同样戒备的保安。   “……”林惊蛰掰开他们的手,无奈道,“都瞎想什么呢。”   他费了好一番口舌才让他们相信自己没被人欺负,高胜确认了好几遍才终于闭嘴,不过看他的神色,明显还是有些不相信。   他从小保护林惊蛰,保护到现在十多年了,这种护犊子一般的照顾方式已经成为了生命中的一种本能。林惊蛰愿意带他们出来,也是为了让他们见见世面,这年代如此大好的机遇,许多人却都埋没在了无知和胆怯里。上辈子高胜和周海棠能在第一个帮派倒闭后顺利被新帮派接纳,最终还坐上了能知道帮派不少机密的重要位置,他们显然是有能力的。   林惊蛰想要培养他们,他不盼着他们未来能富可敌国,却也希望这一双发小至少不再为了经济窘迫。   至于邓麦,这小子真的是个可塑之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情商高到让林惊蛰这个普通人叹为观止。倘若真能早些培养,他未来的成就绝不止上辈子那几个城市的酒吧老板。   林惊蛰知道自己即将迎来新的挑战。   九十年代的申市不比后来,这里龙蛇混杂,藏匿着不少试图浑水摸鱼的投机者。他一个刚成年不久的外地人,只身来到申市,现在声名不显,或许还不被注意,但再过不久,申市交易所开张后,他的安全绝对会成为一个大问题。   他暂时没有门路也没有本钱雇佣保镖,倘若托田大华去找,谁知道对方最后找来的人是人是鬼?他虽和田大华合作,却并不信任这人,因此攸关生命安全的问题绝不敢胡乱依仗。让邓麦他们随行无疑是一个最为科学的选择,这三个体格健壮的大小伙子往那一站,煞气逼人,绝对能打消不少人找麻烦的念头。   林惊蛰给自己挑选的衣服就没有给他们的那样正式了,他找了一套浅色的休闲服,偏向宽松,上衣虽然是衬衫样式,却加了小立襟盘扣,颇具中式风格。   正值盛夏,棉麻材质的衣服一上身,透气亲肤,十分舒适。他踏出试衣间时,高胜几人看得眼睛都直了,林惊蛰一照镜子,顿时想笑。   这打扮简直视金钱为粪土,看起来相当的仙风道骨了。   前方那人清瘦的身体被衣裳松松笼罩着,腰细腿长,瘦削的肩膀撑起一道漂亮的线条,走动时布料服帖微动,仿佛一团扑面而来的清新空气。   邓麦结结巴巴地评价:“真好看,真好看,就是看起来……看起来……”   他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看到的一切,只觉得原本就非常不一般的林惊蛰,在换过一套衣服之后,骤然变得更加高不可攀了。   ******   这是个好天气,温度虽炎热,阳光却尚未升至头顶。田大华等在门口好一会儿,终于等来了那道自己翘首以盼的身影。   林惊蛰的出现像是卷裹了一阵清凉的风,迎面扑来,田大华神清气爽,怔楞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一面上前迎接,一面口中惊叹:“林先生……您这是……您看起来和往常太不一样了!”   他打量林惊蛰的模样,对方剪了头发,那头半长软垂的黑发变成了短短的圆寸,这让对方清秀俊朗的五官和弧度漂亮的后脑线条再无遮挡,尽数显露了出来。   从认识第一面起,林惊蛰一直表现得气势逼人,这另田大华应对起来亚历山大,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直到这一刻,田大华好像才看清楚他的模样。   林惊蛰微微一笑,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眯了起来,睫毛长到能打出倒影,唇红齿白,面盘很小,下巴尖尖的,脸颊上却有还未褪去的一小点婴儿肥,像一只无辜的小白兔。   他道:“交易所今天开张,我可不得沐浴焚香,慎重一点嘛。”   田大华赶忙赔笑:“我不是这个意思,林先生您这样打扮非常好看,我的意思是,您的气质真的一点都不像生意人,就跟神仙似的。”   林惊蛰哈哈一笑,仿佛被取悦了,拍了把他的肩膀道:“借你吉言,我要是神仙,保你赚大钱。”   田大华笑着点头,开玩笑似的朝他合掌拜拜,目光又落在林惊蛰身后,有些疑惑:“这三位是……?”   高胜他们这几天被林惊蛰重点培训过了,闻言连眼皮子都不抬,双手背在身后,静静地站在原地。   “出门嘛,总得确保安全。”林惊蛰笑着道,“外面挺热的,咱们要不进去再说?”   果然是有钱人家的作风,出门带保镖,还带三个!   田大华心中咋舌,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目光和这三个高大保安中皮肤比较黑的那个碰上了,对方一眯眼,也不说话,露出个浅浅的笑容。   一阵恶寒从背后闪电般窜起,田大华鸡皮疙瘩都险些起来,赶忙收回目光,不敢怠慢,领着林惊蛰进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邓麦笑容:这个大哥看起来很有钱,大哥你好!   PS:当代交易所开业日期不是文中的这天。 第二十三章   证券行的开业典礼在一处酒店举行, 当然, 那地方普通人是不能去的。   交易所发行场门口已经排了不少人, 可以见得虽然市场上有相当一部分人对证券未来不看好,仍旧阻挡不住投机的脚步。   申市证券交易所是内地第一家真正意义上的交易所,此前许多股民想要购买股票, 只能在本地或是特区的黑市进行。国家长久以来对于股票交易都处于观望态度,既不鼓励,又不取缔, 显得尤为模棱两可。但资本市场并不会因为这样刻意的忽视真正变得不存在, 因此在这之前,“股民”一词虽然不众所周知, 却也已经积蓄了相当的力量。   这一场景放在九十年代的背景下显得多么疯狂,大抵知道林惊蛰要来干什么的高胜几人眼睛都直了。郦云小青年的世界观里尚且还是月赚二百脚踏实地攒钱的规则, 这些大城市的人,来送钱的人居然还要排队!   但林惊蛰却知道, 眼前的场景远远够不上真正的“火爆”二字。同后世那段几乎全民炒股、因为一只新股发行而导致发行场大门都无法关闭的盛况相比,现如今的这点热闹算个屁!   田大华说的熟人是个内部工作人员,对方形色匆忙, 开业典礼在即, 只能出来见上一面就要回去做准备,离开前迅速塞给田大华怀里一张纸。   田大华笑着将那张略微发皱的纸抚平,递给林惊蛰:“这是委托书,我让他先捎一张出来,其他人都得排队买。”   林惊蛰点了点头, 委托书大概是要钱的,但田大华也没要,有时候为了维系客户的关系,他也会适当地让出一些小利。   “那我们走吧。”周围的人已经拥挤到寸步难行了,剩下炙热的高温和闷热的空气如影随形,田大华热得满头大汗,又生怕林惊蛰被人拥挤冲撞到,赶忙开口,“过会儿交易大厅里头就要落锤了,可咱们又看不到。这儿全都是散户,咱们去隔壁等会儿。”   林惊蛰没有意见,他特意来这一趟,只不过是想亲眼见证一段历史在当下的发展。这会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时间的壁垒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击破,让他得以窥见流逝的光影。   上辈子的这个时候,他在干什么呢?   林惊蛰试图回忆,但他发现自己居然有些想不起来了。   好像是在为了考砸的高考状态低迷,还是在跟突然出现的江恰恰联系感情?亦或者悲伤那批外公留下的遗产的离开?   他望着眼前拥挤的人潮,这些人的目光里,头顶上,都盘踞着闪闪发光的梦想和激情。   林惊蛰没有勾起嘴角,但他觉得自己在笑。   原来那些当下以为终其一生都无法跨越的坎,真的是可以被遗忘的。   ******   再过几年,伴随着越发走高的股票市场,申市的证券公司会如同井喷一般出现,但这会儿全城却不过寥寥几家。   田大华有辆被擦洗得锃光瓦亮的小车,他带林惊蛰到的大荣证券,在此时规模应当能称得上申市第一。   田大华领着他进了公司隔壁一幢楼,这里同样是人满为患,只是构成部分明显和发行场那些小打小闹的散户不一样。往来股民西装革履,神情沉稳,步伐稳健,大多都是久浸商海炼造出的形象。   田大华抢先半步带路,领林惊蛰上到六楼,一路走过的门上挂着的牌子只有“618”“628”这样的数字。   拐过一道弯后,长廊之下很长的一段距离内只有一扇门。   田大华抬头看了眼门上“6868”的鲜红数字,点了点头,让开位置道:“到了。”   这是一间相当宽敞的交易室,房间两端各放置着一台电视机,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林惊蛰打眼一瞟,就见到了好几个窝在皮沙发里的老板模样的人在拿着硕大的大哥大打电话。   跟在田大华身后,林惊蛰不动声色地接下了周围那些探究打量的目光,眼皮子都不抬。   他的位置在内侧,离电视机很近,这显然是个好位置,因此田大华笑容里就带出了一些邀功的意味:“林先生,这个位置您还满意吗?不满意我再找人给您换。”   最近几个月的大盘其实没什么看的必要,林惊蛰便摇了摇头:“不用了,这里很好。”   说罢用便转身,轻轻在单独的那张小沙发坐下了,又用眼神示意高胜他们去坐那张大沙发,歇歇脚。   但几人都没有听从,他们对今天接触到的这个堪称陌生的世界充满了戒备,因此都有志一同地站在了林惊蛰的身后,作势保护。   田大华只当这几个保镖专业素养过人,心中咋舌。   前方,与林惊蛰所处的位置用两盆茂密的盆栽隔开的另一个小空间里,翘着二郎腿滑躺在沙发上喝可乐的胡少峰嗖的一下坐起身来。   他用脚尖碰了碰斜倚在另一台沙发上正眼神放空专注抚摸一串佛珠的肖驰,见对方不搭理自己,干脆上前推了一把。   肖驰皱着眉头回过神来看他:“有病?”   “你看,你看哎。”胡少峰却并不在意自己挨骂,只眉飞色舞地一边挑眉毛一边抬下巴,示意他看那个方向,“你看那一间,内白衣服的,卧草,服了,比你还能装逼!”   肖驰闻言,不禁回头看了一眼。   胡少峰在脑袋后面笑得嘎嘎响,十分魔性:“被比下去了吧?”   他原以为自己这个不抽烟不玩姑娘,想事情时总要立着一串大木珠子拨的老朋友已经够禁欲够像和尚了,今天却见着一个……嘿!什么事都不用干,安安静静坐在那里都佛光普照的奇葩。   这奇葩还挺好看的,胡少峰虽然性别男爱好女,仍不能免俗地对着这份美色多打量了几眼。   林惊蛰接过招待人员送来的茶水,感觉到了一道格外明显的目光,下意识眉头微皱对视了过去。   那道目光倏地就不见了,他却对上了另一道视线,正前方两盆绿植茂密的叶片之后,视线的主人被抓到现行,也不惊慌,微微朝他点了点头。   对方好像挺年轻,应当只有二十来岁,眉眼锐利而精致,一头不长,但弧度挺大的卷发,朝后梳着,有几缕松松地落在了额头上。   他穿着一身灰色的休闲服,放在二十多年后看起来都不会过时,画风和同行那个穿着夏威夷风格度假大印花衬衫的朋友截然不同,像一支被点燃的沉香,稳重而朴素,看起来不像是个生意人,也和这处充斥着金钱和疯狂的交易室格格不入。   林惊蛰也同他点了点头,收回目光。   肖驰转回头,胡少峰已经起身挤坐在了他的沙发上,挤眉弄眼地问他:“就问你服不服?”   肖驰拨着右手上的那串珠,露出一个简短的微笑:“服。”   这一双逼王的碰撞并未引发任何骚动,这间交易室,或者说整个申市的金融圈,都在翘首企盼着同一个时间的到来。   指针拨正的那一刻——   交易室两端的电视机倏地亮了。   林惊蛰看着转播回来的大盘,这一年申市上市的股票数量比起后世可以说是少得可怜。安静的交易室开始出现喧哗和骚乱,有人在观望,也有人在入手,交易员充满往返在各处之间,田大华半蹲在地上,开始为林惊蛰填写委托书。   林惊蛰挑选的是一支名为时代科技的股票,这只股票最为眼熟,在后世也时常能见到,也是唯一一家非申市本地的企业,田大华一面填写,一面问:“林先生,您想买多少?”   “五十万。”   “五十万?!”   两道声音一起回答了他,田大华笔下一歪,差点写错字,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林惊蛰,“五十万?!这么多?!”   林惊蛰也听到了另一道声音,他抬起头,与同样因为听到田大华的声音转过头来的那位邻座的卷发男青年再次对上视线。   双方的眼神一触即离,林惊蛰喝了口茶,声音稳得听不出一点情绪:“嗯。”   田大华脑门上的汗一下子全冒出来了,他咽了口唾沫,看林惊蛰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但他很快收拾好了自己的这点情绪,重新提笔,他看着空白的金额一栏,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林先生,您可得想好了。”   林惊蛰闭着眼点了点头:“填吧。”   另一桌,一时忘形的胡少峰压低嗓门,凑近肖驰:“一下子买那么多,安全吗?”   肖驰收回看向隔壁座位的目光,锐利的视线盯在茶几上那杯还在冒着热气的茶水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他的内里有着和外形气质截然不同疯狂,面对胡少峰担忧询问,他只是拨着佛珠,淡淡地回答:“这只是试水,怕什么,大不了就当听了个响。”   当日半小时后,前市收市时,成交已有五十笔,额度达到六百余万。田大华在心中惊叹这世上疯狂人竟有那么多,一面在心中越发慎重地衡量林惊蛰的来头。朝外投了足足五十万,林惊蛰看起来却跟个没事儿人似的,田大华的双腿重若千钧,他踏出交易室时却轻松得像是刚刚结束一场郊游。   人比人,真的是气死人。   田大华这样想着,面上的微笑却十分热忱:“林先生,我先送您回去休息,下一场开始之前再去接您来这里。”   林惊蛰却道:“不用了,我有点事要离开申市一趟,过段时间再回来。”   田大华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那……那大盘……您不看了?”   林惊蛰十分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田大华瞠目结舌,那些交易室、营业部的股民们,哪个不是每天刚开市就准点蹲候?这世上竟还有人像林惊蛰这样炒股?对方到底把那五十万块钱看成什么了?   林惊蛰完全不是伪装出来的轻松。   他很确信,至少在最近数个月的时间里,市场绝对会呈现出非一般的歌舞升平,因此又有什么必要蹲在大盘前面浪费时间?他来申市也有一阵了,还带着高胜他们,郦云那边,不知道该急成什么样了,再不回去,胡玉她们非得胡思乱想不可。   田大华服了,彻底服气,他再也不去试图揣测林惊蛰的来历了,他怕吓死自己。   因此见林惊蛰执意要走,他也不敢多做阻拦,为林惊蛰关上车门后坐进驾驶室里,便一边系安全带一边笑道:“那林先生,我请您吃顿饭吧,也算是为您践行。”   虽然交易告一段落,田大华仍想和林惊蛰保持一定亲密的距离,毕竟这样的客人并不常能碰到,倘若能拉好关系,未来想必会是不小的资源。   这段时间下来,林惊蛰除了睡觉外,几乎每一天一个小时乃至一分钟都在思考,着实称得上是殚精竭虑。他疲惫地靠在后座的靠枕里闭目养神,邓麦轻轻地替他捏肩膀,他点了点头,懒洋洋道:“行,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田大华在申市的三教九流里确实很有能量,这批股票并不是买入就万事大吉了,林惊蛰暂时也不想和对方停止交易。   田大华大喜,从后视镜里看他似乎有睡意,一路上连刹车都踩得格外平稳轻柔,口中更是连连保证:“林先生,您只管放心,我田大华别的能耐没有,但申市哪里最好吃哪里最好玩,问我,肯定没错。”   ******   林惊蛰回酒店倒头就睡着了,醒来时他睡眼惺忪看向床尾,高胜正坐在那用热毛巾给他擦脚他打了个哈欠,拉来一个蓬松的枕头垫着半趴着,紧了紧松垮到露出肚脐眼的浴袍,将另一只脚也搁在了高胜的大腿上。   高胜按住他的脚踝,热乎乎的毛巾搭上手掌,抵住他的脚底,一边用大拇指轻轻地按,一边轻声问:“醒了?”   林惊蛰闭着眼睛唔了一声。   邓麦拧了一块热烫的新毛巾过来,换走了高胜手上那块微温的,看着林惊蛰眼下的青影,咋舌道:“林哥,你多久没休息好了,知道自己睡了几个小时么?”   林惊蛰懒洋洋地问:“现在几点?”   邓麦道:“都快九点了。”   林惊蛰愣了愣,眼睛可算是睁了开:“田大华来电话了吧?”   “来了,四点钟的时候打了一个,说是想请你吃晚饭,我跟他说你还在睡,他就让我别打扰你,睡醒了再说。”   林惊蛰揉了揉脸,觉得自己还是困困的,从到申市起,他几乎就没怎么睡,心里存着事情,睡眠就格外地浅。   他轻轻地踩了踩高胜的肚子,高胜拍了他他的脚背:“干嘛呢!”   “别按了。”林惊蛰问,“你们还没吃饭吧?饿不饿?”   “下午的时候有点饿,现在好像不饿了。”   那就是饿过头了。林惊蛰挥开睡意,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带你们吃饭去。”   站起身时,才发现一直没露面的周海棠居然在玄关那里,正架着熨台为他熨衣服。   他起来,这三个臭小子就紧紧跟在身后,刷牙时从镜子里看到三双可怜巴巴的眼睛,林惊蛰差点把泡沫给咽下去。他漱干净口,有点受不了地问:“想干嘛啊你们。”   “惊蛰。”三人踟蹰片刻,还是高胜先开了口,他神情惴惴不安地问,“你刚才在那个房间里,是不是在买股票?”   哟,看来这几天新增了不少知识,林惊蛰挺满意地点头:“是。”   “你买了五十万?”   “是。”   三人一整个下午都在猜测,现在终于得到了确定,都是一脸的错愕,这个数字已经超出了他们所能理解的概念。高胜脸都白了:“你哪儿来的那么多钱?”   “借的。”林惊蛰摊手,“之前那个公司你记得吗,那是个假公司,我跟田大华借了二十万开起来的,用来跟银行借钱。”   高胜虽然听不懂,却也知道这是非常严重的事情,因此一脸的wtf。他捂着脑袋好像试图借由这个动作就可以理解林惊蛰话里那可怕的信息量,然而在原地踱步了三圈之后,他最终还是放弃地松开了手,抬起头时,眼睛已经红了。   他问林惊蛰:“所以你现在一共欠了多少钱?”   林惊蛰算了算:“银行的五十万加田大华那边的二十万,一共七十万吧。”   “你是不是疯了?!!!”高胜在另两个小伙伴眩晕茫然的目光中忍不住朝林惊蛰拔高了声音,“七十万!那么多的钱,你拿什么还!?”   七十万,他对这个数字已经没有概念了,这大概是一笔他穷尽一生都无法赚到的天文数字。   林惊蛰面对这样的质问,却只是面无表情地投以目光。他用这种复杂的眼神看了高胜一会儿,又将视线转到了周海棠和邓麦的脸上。   三人茫然中带着担忧,担忧里又透出绝望的表情告诉他,他自到申市以来一直有意给他们灌输的一切终于出现成效了。   林惊蛰在他们的注视下里露出了一个让他们难以置信的轻松的笑容。   “等明天,我给你们找几本书,带回郦云慢慢看。”他将擦完了脸的湿毛巾丢回脏衣篓里,一边解开浴袍的系带,一边朝挂了被周海棠熨得没有一丝皱褶的衣服的衣柜走去,口中不急不缓地说,“我既然敢借,就一定能还。”   *******   因为一场大梦错过了晚饭时间,田大华却没有丝毫不满,接到林惊蛰回来的电话,他还很是兴奋,他本以为这场饯行宴估计是要泡汤了。   四点钟有四点钟的玩法,九点钟有九点钟的乐趣,他对申市夜生活颇有研究,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地就安排好了去处。   high club大概是申市最有历史生意也最红火的一处酒吧,每每入夜都一座难求,田大华叫了一桌子的酒,一面帮林惊蛰倒,一面为他介绍:“……这里的老板是美国人,所以客人里老外很多,美女也很多,今天说是有个什么摇滚乐队来表演,位置特别俏,我也是托了好几个朋友才订到的……”   昏暗的灯光仿佛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田大华大着胆子,头一次问起了林惊蛰的私人问题:“林先生有女朋友了吧?”   林惊蛰给高胜他们点了些吃的,听到这话,露出一个奇妙的表情。   “还没有?”田大华哈哈一笑,似乎很是惊奇林惊蛰这样的人居然会没有女朋友,笑罢又神秘兮兮地附耳上来,“没关系,一会儿我让我朋友带几个漂亮的姑娘过来,任君挑选。”   林惊蛰端起酒杯挡在了他凑近的脸前,笑着道:“不必,田总的好意我心领了。”   田大华只当他害羞,笑容越发地猥琐,没一会儿还真让人带了几个姑娘过来。这几人刚到,就明显看出林惊蛰处于主导,又见他模样英俊,因此狂蜂浪蝶一般涌来劝酒。林惊蛰招架不了这个,他呆得尴尬,有些后悔来了这一场,借口上厕所离席躲清静,又因为高胜他们还在吃饭,就示意他们不用跟随。   当晚来的果然是个摇滚乐队,重金属的音乐嗨到爆炸,舞池里挤满了人,其他的客人也因为强烈的节奏格外兴奋。离开的路上林惊蛰打眼一扫,便看到旁边有桌客人玩得相当惊人,一个男的竟然叫来五个姑娘陪着喝酒,估计是喝高了,整个人窝进了沙发里看不清模样,骚包的花衬衫纽扣已经解得差不多了,皱巴巴推到了腰上,一堆人乱七八糟地挤在一起,相当放得开。   在心中咋了下舌,林惊蛰收回了视线,这种画面看多了估计会长针眼。   结果事与愿违,一路过去,走廊壁角,随处都可见到抱在一起互啃的男女。他皱着眉头加快了脚步,循着指示,终于找到了卫生间。   可算是清净了。   音乐被关闭的大门阻挡开的一瞬间,他长长地舒了口气。   随即抬起头,便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肖驰双手撑着洗手台,面无表情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那串佛珠因为洗手被摘下搁在了旁边,他现在窝火到念经都没法恢复平静。   胡少峰那个傻逼带来的那群女人到底往酒里放了什么!他他妈就喝了一杯!   见到有人来,他面色不善地瞥去一眼,却发现对方意外的面熟。   肖驰见对方停下了脚步,便让开了洗手池,靠在了旁边的墙壁上。   林惊蛰过去洗手的时候忍不住瞥了对方裤裆一眼,卧草,这人神了,洗个手硬成这样?!这是得有多么饥渴……   他一时回忆起在交易室时第一次见到对方的模样,当时他看这人一直在拨佛珠,还以为对方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没想到私下竟然是这样的画风。   肖驰本来就很烦躁,林惊蛰虽只是波澜不惊地看了他一眼,脸上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他却莫名感觉自己的尴尬上升到了有生以来的最顶端。   他极少动怒,这下却忍耐不住地开了口,语气还相当不善:“看什么看?”   林惊蛰从镜子里瞥他,心想着自己刚才从证券公司回来的路上是不是踩到狗屎了,一晚上碰到了各式各样的奇葩事。   他无奈地发现这个酒吧压根儿就没有清净的地方,镜子里又发现对方尖锐阴沉的目光又一直都没有离开,他忍不住暗骂了一句神经病,加上喝了点酒,几天没休息好情绪一直绷着,火气也上来了。   他关掉水,皱着眉头对上了对方的视线:“我看你什么了?”   肖驰身上一直在发热出汗,鬓角有几缕卷发都被汗水打湿了,贴在了侧脸上。他没想到林惊蛰居然会回嘴,脑子像被热气蒸烤着,控制情绪的能力空前薄弱。   两人针锋相对地对视了一会儿,双方都面无表情。   肖驰还有理智,他不想在申市跟人起矛盾,因此拼命忍耐着:“你已经洗好了手,可以离开了吗?”   呵!   林惊蛰心中简直啼笑皆非,他发出一声冷笑,使劲抖了抖手,随便找了个便池,站定,拉开拉链,尿尿。   肖驰等了一会儿,没听到水声,他也气笑了,靠在墙上盯着那道背影。   林惊蛰尿了一会儿,确实尿不出来,只能把拉链拉上,又回到洗手台洗手。   一直靠在墙上没有动过的肖驰看着他这番动作,此时开口:“哥们,你他妈非得我跟我这过不去是吧?”   “谁是你哥们?”林惊蛰道,“这地方你家开的啊?”   肖驰无言地侧开头,微微点了点,绝!他觉得自己今天这背字儿走得真绝!居然遇上了此生最大的两个傻逼,一个胡少峰,还有一个就是眼前这个大眼睛。   他拳头捏了捏,按着往常的脾气上去就该揍了,对上那双大眼睛却半晌没打下去。   那双手抬起来,最后也只是捏了捏眉心,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行,小孩,我服你,啊?我我惹不起,我躲,行吗?”   肖驰果然言出必行,虽然下面胀得发痛,仍越过林惊蛰朝外走去,错身的瞬间双方肩膀狠狠地撞了一把。   他觉得无奈,林惊蛰也很莫名其妙啊!他来厕所躲个清静而已,谁知道会碰上这种人。被那一下肩膀撞得差点没能站稳,酒意上头,他整个人都不好了,眼见对方就要开门离开,实在是窝火,没忍住开口抱怨了一声:“谁他妈稀得看你那屁点大的玩意儿,念经念得都没谱了吧?神经病。”   肖驰的手原本已经抓在了把手上,闻言转头阴沉地看向他。   林惊蛰投以冷笑。   屁点大的玩意儿?肖驰松开了手,脑袋里像有一把火熊熊燃烧着,他朝林惊蛰跨步走了回来。   林惊蛰捏了捏拳头,他从来不惧跟人打架,更别说事儿不是他自己挑起来的了。   肖驰走得快,那头卷发伴随着他行走的动作微微摇晃着,越来越多贴在了遍布汗水的额头和脸侧。   林惊蛰一瞬间捕捉到他的眼睛,发现对方的眼球都发红了,酒后昏沉的脑子略微怔愣了一下。只这瞬息功夫,对方已经迅速逼近,林惊蛰下意识抬起胳膊,正要正面迎击——   后腰被一把大力狠狠揽住朝前拽去,不等他想明白,一股淡淡的沉香味便已经劈头盖脸笼罩了下来。   嘴唇一热,随即脸也被几根手指牢牢钳住,触碰到另一条温热湿滑的舌头的瞬间,他脑子里只闪过了一个字——   操!   双方的口中还有尚未褪去的酒气,林惊蛰因为太震惊了,这会儿还能辨认一下,对方喝的好像是红酒,能尝到葡萄的气味。   不可思议的高温似乎终于找到了缺口,肖驰微垂着头,他陷入一种几乎空白的恍惚。林惊蛰的嘴唇很薄也很湿润,脸太小,他单手只是轻轻一抓,似乎就能完全掌握住。他松开捏着对方下巴的手指,手掌后挪,罩在对方圆润的后脑上,短短的发茬扎在手心的皮肤上,肖驰紧了紧胳膊,另一只搂在林惊蛰后腰的手臂发力,差点将林惊蛰提至离地。   林惊蛰踮着脚,几乎没有靠自己的力气站立,他感觉自己全身都被笼罩在一种难以形容的高温中,对方垂下的卷发撩拨在脸颊上,口中湿滑的舌尖搅得他脑子都迷糊了。   对方忽然上前了一步,林惊蛰被推至冰凉的墙壁处,他抬起双手抵在胸前,想要将这个神经病给推开。   但那双手旋即被对方拨了开来,腰上被掐了一把,又痒又痛,林惊蛰下意识去抓,对方却瞬间逼近了,靠着接近的力量将他彻底举离了地面。   卫生间的灯光温柔昏暗,剑拔弩张的对峙场面瞬间转变为时而响起的啧啧水声。   被高温和沉香的气味笼罩着,力气从嘴唇被吸走,林惊蛰终于放弃了,他将双眼睁开一条缝隙,目光在上方这人接近到能看清微微颤抖的一双睫毛上闪过。   他腾地闭上了眼睛,抬起双手,按在了对方的肩膀上。 第二十四章   “嗷!!!!”   偶然路过洗手间大门的数名夜店咖听到了一声让他们心惊胆寒的惨叫, 吓得他们酒都醒了一半, 面面相觑后匆匆跑开。   门内, 肖驰不知道自己应该捂上面还是捂下面。亲得正当时那会儿,他手都摸林惊蛰皮带那了,却突然被舌头上的一阵剧痛弄回了神, 还不等他撤离,林惊蛰的膝盖便随即而来,这一下可真正称为绝杀。   肖驰那瞬间感觉自己浑身被雷给劈了一下, 所有难以承受的锐痛钝痛都排山倒海集中在了一个相当不乐观的地方, 那地方一下软了。   他直面迎击这股冲击力,差点摔倒, 拼了命才让自己朝后退了几步,半蹲着靠在墙上, 没表现得那么狼狈。   他想了想还是捂下面算了,因此双手交错护在裆部, 痛得浑身大汗,虚弱不堪,什么乱七八糟的药物反应都消失了, 只剩下心底深处最诚挚的四个字——   “我艹你妈……”   林惊蛰站在对面, 被亲得眼睛都红了,腰虚腿软地靠墙站着,闻言冷笑一声:“去艹啊,你去艹啊!”   肖驰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自己可能会死。脑袋里飞灯跑马鸡窝羊群嗷嗷乱叫, 草屑纷飞。   这感觉就像是有人在你清醒时用一把钝锯帮你截肢,不打麻药,技术还烂得不行,来回噶两下就得缓口气休息,完后接着继续。   后脑不住地朝着墙壁上撞,肖驰下定决心回燕市后一定要去佛堂斋戒沐浴呆上至少三天,这他妈一定是来申市的路上一脚一坨狗屎,才能解释他走的这些背字。   林惊蛰见他狼狈成这样,总算感觉到了一点解气,待到回过头洗手时看到自己镜中的脸时,顿时又无比窝火!   下巴都被这傻逼掐青了!   用冷水洗了好几把脸,他才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正常一点。这破地方他是一秒都不想再多呆了,他一边擦手一边朝门口走去,路上路过蹲在那里半天都没动弹过的奇葩,一看到对方脑袋上那头卷毛,就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又踹了对方一脚,顺手将擦干手的纸巾团成一团砸在对方身上。   卷毛抬起头,鼻子红红的,朝他投以锋利的目光。   林惊蛰道:“傻逼,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   林惊蛰一路朝外头走,音乐声渐大,原本他进来时正在接吻的那些成双成对的鸳鸯还在难分难舍。只是他自己的心态已经和刚才不一样了,目光在那些粘连的嘴唇上扫过,他从尾椎到脖颈,整片后背都在发痒。   嘴唇麻麻的,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居然还能砸吧到一点葡萄味道。   脑海中突然回忆起刚才整个人的气息被人填满包围时的感觉,对方的嘴唇热到发烫,吮吸时舌尖灵巧地拨弄着他的,那温度好像穿透皮肤熨在了脑子里,留下了一道深刻的难以磨灭的痕迹。   林惊蛰猛地回过神来,他浑身一抖,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喝多了,旋即才想到自己刚才没刷牙!   艹!!!   他回到卡座那,高胜他们已经吃完饭了,田大华正在劝他们吃点水果。   林惊蛰抬手从桌上拿了杯没被人碰过的酒杯,也不管里头是什么玩意儿,仰脖一饮而尽。   他声音还有些沙哑,开口朝田大华道:“时间不早了,田总,要不咱们散了?”   田大华惊奇地看着他的嘴唇:“林先生……??”   他随即想到了什么,张大嘴不出声,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表情,猥琐地连连点头:“好好好!散散散!林先生您放心,我懂我懂。”   林惊蛰已经懒得去在意对方懂什么了,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便朝高胜他们扬了扬下巴,示意离开。   身后那个玩得很嗨的卡座突然传来了一阵爆笑声,林惊蛰回过头去,双眼瞬间血光淋漓。   那个他刚才路过时看到的花衬衫,原来就是上午在交易室的那个,这人跟卷毛是一伙的!   田大华结完账,前头领路,林惊蛰目光在四下一扫,扫到一杯倒完之后还没来得及喝的加了冰块的威士忌。   胡少峰正在和刚认的干妹妹们玩嘴唇喂酒的小游戏,怀中的美人温香软玉,娇俏可人,抱着他的脖子撒娇索吻,舞台上轰鸣的音乐声让他兽血沸腾,随之摇摆,总之整个人都嗨到飘飘欲仙了。   正当他抱着最会撒娇的那个妹子即将亲下去的瞬间,后脖子那衬衫的衣领忽然一紧,还不等他想明白根由,随即灌下来的冰凉液体就擦着他滚烫的后脊滑了下来!   胡少峰被冰得当即一声惨叫,瞬间懵了,后脑勺咚的一下又砸上来什么东西,他松开姑娘嗷的跳了起来,双目圆睁,怒意沸腾,嗖的回过头去,想看看是谁如此胆大包天。   但目光所及之处,却一个可疑的对象都看不到,夜店昏暗的灯光下,大伙都在聊骚和跳舞。   他嘴里呜哩哇啦骂了一通,只能自认倒霉,讪讪地在清理过后的沙发上坐下。   估计是遇上神经病了!   好容易这股负面情绪被姑娘们热闹的嬉笑声给盖了过去,他消退少许的兴致又重新恢复了一些,大伙哥哥妹妹抱作一团渐入佳境。   脑袋后面砰的一下,又袭来一股大力,这下可不得了,直接将他从沙发上拍飞出去,摔上酒桌。   胡少峰直接扶着桌子,震惊于自己今天的倒霉,妈的,傻逼一次还不够,又来一次?!   当你胡爷爷是好惹的吗?!   胡少峰压抑了半天,却越来越火,他心说自己非得一枪崩了这个傻逼不可,抬手抓住旁边一支还未开封的洋酒瓶,起身朝卡座沙发后背目露凶光瞪视而去——   萎……   提到胸口的那股气瞬间散了,消失许久的肖驰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目光阴沉,浑身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暴戾气息。   胡少峰一看他就知道这是真生气了,那里敢去触虎须,放下酒瓶咳嗽一声拉近距离小心翼翼地嘘寒问暖:“哟,这是怎么了?谁那么胆大包天惹你发火了?说出来,我带人揍丫去!”   这傻逼还他妈敢说!   肖驰恨不能把他的腿给打折,却又不能说出自己刚才遭遇的一切,他眼神在附近扫了一圈,没找到那个嚣张的大眼睛。   下头久经不散的疼痛和脑海盘旋依旧的怒火相互交织着,所有根由都从胡少峰而起!肖驰伸出手指朝他点了点:“给我等着。”   说罢转身便缓慢地朝大门而去。   “……”   胡少峰莫名其妙又有点害怕,目光和座位上的姑娘们对视一遍,但没人知道肖驰这股气从何而起。   这一晚上又被冰酒浇又被东西砸,后脑勺还叫肖驰打了一巴掌,现在耳朵里都还在嗡嗡作响。   胡少峰伸手在背后摸了摸,摸到一杯啤酒一饮而尽。   他心中茫然地想,我他妈今天是踩狗屎了吗?怎么那么倒霉啊!   ******   小城青年们并不明白林惊蛰红彤彤的眼睛和微肿的嘴唇代表了什么,虽有些疑惑,也被林惊蛰轻易用一句过敏搪塞了过去。   田大华却以为林惊蛰提早散场是因为找到了合适的姑娘一度春宵。他不禁有些羡慕,长得好看就是占便宜,他自己就从来没有那么轻易约到炮过。   因此担心耽误了大事,他也不敢拖延,将众人送回酒店后,告别几句就匆匆离开了。   林惊蛰把他又给了一次的名片交给高胜,示意对方收好,回到房间后迅速刷牙洗澡。   太荒诞了,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个死卷毛和花衬衫都是一类人!   林惊蛰深恨自己刚才那下酒杯砸得不够用力,沉浸在浴室蒸腾的雾气中,却又不禁恍惚,好像嘴唇上还残留着被舔舐吮吸的触感。   神经病啊!   他甩了自己一个耳光,下定决心弄明白那卷毛来历后一定要安排揍次狠的,匆匆擦干身体穿上衣服,钻进了被窝里。   一整夜在半梦半醒中浮沉,清晨,阳光从窗棂洒落进地毯上,林惊蛰睁着一双死鱼眼,摸到了自己湿漉漉的裤子。   高胜他们睡得饱饱醒来,睁开眼睛,正看到林惊蛰衣帽整齐,坐在窗边,背影深沉。   邓麦崇拜地捧着心口想,太有范儿了,不愧是我林哥。   *******   林惊蛰婉拒了田大华提出的送众人去机场的电话,开玩笑,去什么机场。   他退房,收回押金,在工作人员殷切的目光中坐上了酒店叫来的出租车,到达车站,买票,回群南。   来时他的身上还有两万块钱,回去时却只剩下几千了。大巴启动,绕过主城区,即将离开时,林惊蛰探出头朝身后的城市看了一眼。   他知道,再过不久,他还会回来的。   高胜他们忧心忡忡,为林惊蛰借的那七十万,这一趟的申市之旅于他们而言完全是惊心动魄的。这个崭新的,规则与他们过去所接触到的一切截然不同的世界,就像是珍藏的画卷那样缓缓展开在眼前。   他们惶恐、胆怯,却又有着说不出的向往。   高胜抚摸着林惊蛰刚才在车站旁边的书店买的那几本书的封面,上头的名字他闻所未闻,却能轻易感受到蕴含在其中的无尽的力量。   见识过了申市的繁华后,再回群南,众人已经没有来时那样激动的情绪了。   大家都归心似箭,因此没有停留,立刻又乘上了开往郦云的巴车。   车绕过山路,从中午开到了傍晚,静谧的小城缓缓出现在眼前,高胜和邓麦朝生养自己的土地狠狠吐了一遭。   “嗯。”林惊蛰站在远处看着他们卖力,点头评价,“很好,有始有终。”   周海棠整理着他们从申市带回来的东西,林惊蛰买了很多礼物,母亲们各一件旗袍一件洋装裙,款式和布料都是郦云看不到的新潮,父亲们则都是烟和皮鞋,还有几瓶酒。这可花了不少钱,高胜他们回来的路上都还在心疼,林惊蛰花钱实在是太大手大脚了。   因为回来前朝家里打了电话,走出车站后,家长们已经等在了那里。   这一趟出门时众人原本瞒的是上同学家玩,但在申市一呆就是好长一段时间,这理由已经瞒不过去了。申市啊,这个城市在郦云的人们看来是多么的遥远,孩子们竟然瞒着自己偷偷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即便后期高胜他们每天都朝家里打电话报平安,家长们也仍旧担心得不行。   中年人聚作一群,扶着出站口的铁栏朝内翘首盼望,妈妈们在看到孩子们年轻的身影的瞬间,忍不住叫出声来。   “你们这群死孩子!一跑那么多天,家里人有多担心你们知道吗?”   胡玉第一个跑上前,先是接下了林惊蛰提在手上的东西,随手放在地上,抬掌一人几下,啪啪啪打了下来。   周母和素未蒙面的邓妈妈也跟了上来,二话不说,抬手就揍。   周海棠他爸和邓麦他爸互相对视了一眼,他们陪着在车站这等了三个多小时了,男人们嘴上不说担心,脚边却已经是一地的烟头。   林惊蛰挨了好几下,也不知道是谁打的,他也不生气,缩着头笑着任由长辈们发泄。   胡玉打着打着眼睛就红了,她从接到第一个孩子们从申市打来的电话后,就担心得再也没能睡好。   “啧!怎么还哭了!”林惊蛰露出一个“好受不了哦”的表情,张开双臂把她抱在怀里拍后背,一边拍一边哄劝:“不哭不哭,哦!也不看看我们都多大了,去个申市有什么可担心的。”   但这种劝慰好像不太顶用,紧跟胡玉的脚步,妈妈们都委屈地哭了起来,担忧的泪水啪啪掉落,弄得儿子们不知所措。   在远处围观的周爸爸和邓爸爸有志一同地不敢接近,几个木讷的小伙伴一点用都没有,林惊蛰哄完了这个哄那个,哄得焦头烂额,赶忙将自己带回来的东西拆开,哄妈妈们开心。   他买的旗袍和洋装都是申市很受欢迎的老字号,面料和工艺一流,又有后世积攒的审美保证,当即镇住了爱美的女人们。   哭声霎时停下,妈妈们的天性被尽情激发出来,面对林惊蛰抖开的那件裙子展开了一场深刻的探讨。   胡玉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裙子布料上头蒙着的那一层柔软的丝绢,夕阳的余晖洒落下来,让这层柔软轻盈的绢布精致到好像会发光。   邓家妈妈见过点世面,却也从不曾拥有这样美的裙子,打着嗝用还未褪尽的哭腔问:“这……这肯定很贵吧?”   林惊蛰见她们终于停下哭声,松了口气,一人一袋将裙子塞到它们主人怀里,朝妈妈们甜言蜜语:“只要你们喜欢,再贵都值得啦!”   旁观的爸爸们也得到了自己的烟和皮鞋,他们珍惜地来回翻看着烟盒上烟民们都懂得的文字,怎么样也舍不得拆开,林惊蛰带回来的酒更是颇受好评,叫他们爱不释手。   邓爸爸迫不及待地想要尝一尝这几瓶酒了,抱着酒和皮鞋乐得合不拢嘴,放声招呼:“这都几点了,快别在这站着了,孩子们怕是还没吃饭,也别分开了,都上家里来喝一杯!”   邓妈妈赶忙道:“对对对,我在雪糕厂还冻了一条猪腿,不如大家炖猪脚吃。”   周妈妈闻言立刻点头:“我来烧!”   ******   高胜家里,林惊蛰睡了一个近段时间以来最为安详的觉。   一夜无梦,沾枕头就着,他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他坐在床上,目光穿透蚊帐,落在高胜家破旧而狭小的空间中,他几乎以为自己的申市之旅只是一场梦。   但高胜挂在墙上的那一套熨得平整干净的,风格成熟的休闲服却将他拉回了现实。林惊蛰因为睡眠良好恢复清明的脑子缓缓转动了起来。   他找到纸币,在桌边坐下,开始计算。   他在申市时,已经购入了五十万时代科技的股票,这笔钱来源于银行借贷,而银行借贷的根本,在于他和田大华合作注资的那家公司。   公司肯定是不可能真的开的,即便要开,也绝不可能放到申市。因此在田大华那笔高达二十万的资金到期之前,他必须要注销那家开办不久的公司。   这代表他必须在三个月内还上跟银行借来的贷款并支付利息。   钱从哪里来?   股票。   林惊蛰闭上眼睛,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有些疲惫,但绝不担心。   因为他无比清楚这笔股票的前景有多么良好,要不是担心资金注入过大会被迫坐庄或引人注目,他一定会试图贷到更大的一笔数目。   申市交易所开业的这一年,是被刊登在国家股票发展史上里程碑式的一笔。   因为体制不同,在此之前,国家甚至还打击过投机,这使得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对这种行为唯恐避之而不及。因此交易所的开业,理所当然会遭到一些观望和质疑。   业内人之所以对此多有不看好,很大部分都是因此而起,另一个原因,则就该追溯到几年前,那场撼动了几乎全世界金融根基的浩大的股市灾难。   但林惊蛰知道,这种情况不会维持多久。   毕竟那段申市开市之后的空涨传奇,在往后的历史中,炫目程度丝毫不亚于两年后腾飞的大盘。   这是一个神奇的的国家,她正在成长,因此拥有着一切令人难以置信的可能。   往后的牛市,甚至还会出现涨幅高达5000%的股王,与此相比,90年这如同雏鹰般的腾飞似乎又不算夸张了。   将那几页写得满满的纸撕下来烧成灰烬,林惊蛰回到屋里时,便看到书桌上横着一本书,是他回来时在申市买到的《全球经济》,并其他几样书籍,高胜他们一人一份。   林惊蛰翻开书签页,发现高胜已经看了三分之一。   他微微一笑,将书本恢复原状,这才意识到家里好像从他醒来起一直就都没人。   高胜和胡玉哪去了?   林惊蛰打开门,朝走道探头看了一眼,入目空空荡荡。他又推窗朝楼下看。   余光突然捕捉到了一道迅疾如闪电的黑影,他辨认出来,高喊了对方一声。   高胜猛然停下脚步,朝楼上看,对上他目光的瞬间,一脸激动地在原地蹦跳挥手。   “惊蛰!!!!!”他声音很大,语气里全是亢奋和激动,一边跳一边高叫,“快下来!!!我妈让我叫你去学校!!!!”   *****   胡玉茫然着。   几分钟前整理高考生档案的时候,她还被同事问起林惊蛰的志愿,得知她最后没有修改,好几个老师都是一脸的无奈。   她正被各种林惊蛰考不上那些志愿的后果搞得心里七上八下,校长瞿原就匆匆闯进了办公室,带回了一个让她头脑空白的消息。   瞿原语速匆匆,声音里却带着强自镇定仍压抑不住的喜悦:“教育局来电话了,胡老师,你知道你们班的林惊蛰同学这次高考考了多少分吗?”   胡玉还没回过神来,瞿原便迫不及待地公布了谜底:“673分!!!他考了全省第三名,比省状元就低5分!”   “什么?!!”   办公室里顿时就是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叫,胡玉连拿在手上的考生档案滑出去了都没有察觉,身边的人匆匆靠近又重重跑开,整个学校的教职工们都为这个消息振奋了。   673分!这是什么概念,高考满分也才710分!这个分数,稳坐郦云市状元绝对是毋庸置疑了,往届的高考,郦云市出来的最好成绩也就五百多分六百不到,林惊蛰拉开的简直是一个世纪的距离。   只看市教育局竟然激动到提前打来了报喜电话,就能看出这个成绩对小城的教职工们来说有多么的不可思议。   让在操场打球的儿子去通知林惊蛰来学校后,胡玉回到办公室,里头一个老师都没有,估计全被校领导叫去开会了。   胡玉脱力地坐回凳子上,翻开档案最顶端的那本,目光扫过林惊蛰在“家长”那一栏里执拗填写的“外公——江计频”。   她鼻尖一酸,泪水潸然而下。   *******   郦云市出了个全省探花!!   教育局领导从招生办那边得知这个消息的之后,高兴得都快疯了,他们恨不能敲锣打鼓买中央一套黄金时段广告位循环播放告诉全国人民这一好消息,郦云市不再是全省教育著名拖后腿县市了,也不再是每次省厅会议时总被领导不点评批评的“某些城市”了,他们拥有了一个673!   鞭炮声震耳欲聋,一中的大门口积攒了一层厚厚的炮屑,校长自掏腰包购买了几串数千响的鞭炮,放了一整个下午,引得郦云市诸多居民忍不住好奇前来围观。   教育局迅速送来了横幅,高高悬挂在一中大门顶端,这下一中狂欢的因由轻易就被人找出来了——   “热烈庆祝我市第一中学高三五班林惊蛰同学高考成绩喜获全市第一、全省前三!”   惊叹声此起彼伏,甚至市领导都被惊动了,杜康得知这一消息后,特地给教育局打来了电话,确认了这个得获状元的林惊蛰正是他认识的那个林惊蛰后,他慎重地下达命令:“这是我市教育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我们要适当地给出鼓励。”   “一定一定!”局领导喜不自胜,挂断电话后他翻阅了一下卷宗,发现市内完全没有考入全省前列考生表彰的先例可循,因此拍板决定,一定要做到比往届隆重。   林惊蛰拿到了多达一千元的奖学金,这是郦云市普通工人接近半年的工资了,接连数天时间,市里的报纸头条也全无间隙地播报着他这位学生的离奇奋斗史,仿佛儿时那些普通到他现在连想都想不起来的时光里,也都有无数细节彰显了他总有一天会获得这一荣誉。   这一届高考因为考题难度的原因,全省的考生平均都发挥有些失常,唯独郦云一中,不说成绩突飞猛进,高三几个班级的学生也都比往届有些明显的提高。尤其是高三五班,这个原本应该最差的班级,这次好多学生成绩却都可媲美一班的吊车尾,综合学生的考评之后,教育局领导发现根本的原因,就是复习后期胡玉拿出的那套新的复习计划。   五班从那时起就更换了这套复习计划,而一班和其他普通班级,虽然刚开始时都有些抗拒,但在一班班主任李玉蓉离开之后,还是被新英语老师钱甜推动着接受了新的复习进程。   结束高考之后,许多学生回忆起来都十分感激,因为考卷上很多的考题,都被规划在新复习计划的范畴里,倘若没有进行这段短期的紧急复习计划,一中最后拿出的高考成绩单估计会十分好看。   各年级班主任得知之后都懊悔不已,虽然学生们的前程并没有被耽误,但要是他们在此之前能早一些接受胡玉的建议,学生们显然还能取得比这个更好的成绩。   但错过就是错过了,再懊悔也无法令时光倒流,好在现状已经让学生们非常的心满意足了,这个成绩已经足够他们如愿以偿地进入自己心仪的学校。   胡玉的正式编制审核没有遇到一点阻力,在递交上去几天之后就被特事特办审批通过,不单如此,教育局领导还随同“优秀教师”的表彰,亲自为她送到了学校里。   谢师宴摆个不停,就连其他班级的学生在宴请本班班主任时,都要执拗地来邀请胡玉出席。一中的教职工毕业生以及毕业生家长都沉浸在深刻的喜悦当中。   林家,那栋安静低调的小房子里,香火的气息遍布每一个角落。   林惊蛰跪在灵堂前,为外公奉上了新的香烛,他点燃了一份报纸,投进面前的火盆里,看着充满了油墨香气的纸张上微弱的火苗逐渐变得旺盛,一点一点吞噬掉头版上自己那张对着镜头笑得十分沉静的照片。   然后他双手合十,仰头看着供桌上那个面容慈祥的老人,安静地笑了。 第二十五章   录取通知书是两个星期后到的, 在胡玉每天的翘首期盼和望眼欲穿中, 同时寄来了两封。   目光落上其中一封封首上硕大的四个字时, 她咽了口唾沫,撕开信封时的手都开始颤抖了。   燕市大学!   林惊蛰竟然真的实现了他那份看上去完全不可能实现的志愿!也成为了她任教以来,郦云市考上燕市大学的第一人!   比这个更加意外的是高胜的那一份, 他竟然真的也被梧桐大学录取了!   这一年高考难度较大,全省的考生发挥都有些失常,尤其地方县市, 例如隔壁某个比较注重教育的城市, 本届高三学生有超过三分之一选择了复读重考。在这样的情况下,各大高校当然也不可能遵照前些年的录取分数线标准招生, 高胜报考的又是比较缺生源的专业,因此便以超过录取线2分的成绩, 惊险地滑停在了梧桐树下。   二模成绩还是能当做参考的,周海棠果然考得更好一些, 他比高胜高了七分,理所当然地也拿到了梧桐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邓麦被燕市的一所大专录取,专业是……幼师?不过他一早就打算了不上大学, 因此许多小朋友得以幸免于难。为此, 邓家已经发生了无数起争吵,邓麦的父亲邓丰收在六月接到了上任通知,已经从副局变成了正局长,这个人到中年终于跨上了仕途最难的一道门槛,未来成就不可限量的老警官执意想安排安排儿子念警校或是入伍当兵, 将来毕业之后可以为人民服务,他这个父亲也好有所照拂,但这却和邓麦自己的人生计划截然相反。   邓麦是个偶尔跳脱,但实际上相当有主见的人,他认定了什么,就不会因为别人的劝告轻易改变。   邓丰收险些要被他气死,家里每日争吵不断,母亲劝不动两头倔驴,只能以泪洗面。邓麦没办法,只能躲到高胜家里避个清净。   “唉。”邓麦将林惊蛰倒出的小茶盏里的几杯茶连带凉在旁边的一小壶茶水全倒进了搪瓷缸里,仰头一饮而尽,长叹出声,“他们怎么就不明白呢,我真的不喜欢读书。”   林惊蛰不泡了,他将小铜壶朝邓麦面前一撂,心说你还是喝水吧。   高胜坐在凳子上看那几本林惊蛰从申市买回来的书,凳子太矮,他坐那跟蹲着似的,心不在焉地听着邓麦抱怨。   邓麦絮絮叨叨说了那么久,中心思想就是自己特别讨厌读书讨厌到一想到读书就恨不能去死,这一点林惊蛰看出来了。   他倒也没觉得应该劝,这世上有些人天生就不适合读书,强扭的瓜不甜,硬逼他进学校,他也只是混日子而已。   邓麦身上没有对知识的渴求,他聪明,双商高,能举一反三,这种能力却从未表现在学习上,而是运用进了平日与人交往的细节里。   读书时,他能把五班那群谁都不服的半大青年管得服服帖帖,上辈子还游走在规则之内垄断了几个城市的酒吧,就拿前段时间在申市来说,林惊蛰忙于工作时,高胜他们白天的日常活动几乎都是邓麦给安排的。这个郦云市土生土长的小孩在说话都带口音的情况下,除了新奇外,没有表现出一点点自卑,同时将两个小伙伴安排得妥妥帖帖,吃嘛嘛香,得空还能在市区里逛逛。   对邓麦这样的人来说,读书绝不是他唯一的出路,况且现在是九十年代,机遇无处不在,他的可能性,反倒比高胜他们还要大得多。   林惊蛰道:“不急,慢慢来吧,观念的转变是需要过程的。”   邓麦感动得眼泪汪汪,扑在林惊蛰的膝盖上:“哥,真的,只有你理解我。”   林惊蛰心说着谁是你哥你年纪比我还大好不好,胡玉拎着一条鲤鱼从门外进来,闻言扫来不赞同的目光。   “瞎胡闹。”她朝林惊蛰道,“你可别帮他说话,别的什么都行,不读书不行!现在你们不懂,等长大之后就知道读书有多重要了。”   林惊蛰但笑不语,示意邓麦也闭嘴别出声,于胡玉的角度来说,她的看法也非常的有道理,观念上求同存异不行的话,就避其锋芒嘛。   邓麦心知自家林哥肯定有办法拯救自己脱离苦海,笑嘻嘻从高胜那抢了一本语言通俗易懂些的解释基本商业概念和金融发展的书籍,胡乱翻看起来。   胡玉一边杀鱼,一边心里也在叹气。   倒不为自己,她自己没什么可愁的,正式编制下来之后她从工资到福利,待遇一下就变好了不少,又拿到了林惊蛰考上燕大后市教育局颁给任教班主任的奖金,手头目前十分宽裕,因此这几天林惊蛰常驻家里,她从甲鱼买到羊肉,每顿都翻着花的给孩子补身体。   她叹的是这几个孩子的未来。   孩子们马上要去千里之外的燕市上学,那地方那么远,远到连她这个成年人都从未去过,这群什么都不懂的臭小子孤零零去了那,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么?   他们会不会吃不好,会不会穿不暖,会不会睡不着?会不会在没有人约束的情况下被人欺负或者闯祸?   另一则,林惊蛰的学校和专业让她心满意足,高胜和周海棠的录取专业却叫她怎么都看不懂。   计算机专业?   她心中有些后悔,当初看到梧桐大学这个名字,她还以为孩子们是填着玩儿的。倘若她能提早得知这个志愿将成为现实,当初肯定会拦下这群胡闹的小子。   计算机专业,那不就是学电脑么?电脑有什么可学的?这玩意从来只是听说,全郦云市也没见谁家装上了。之前上一任校长陶方正嚷嚷着要给校长室置办一台时胡玉略微了解了一下,才知电脑那么贵,一台机子得一两万!   后来陶方正走人了,新校长瞿原立刻取消了这巨额支出,那台传说中的计算机因此到底成了个无疾而终的梦想。   所以你说学这东西有什么用?!是能找工作还是能当饭吃?!   油锅热了,胡玉将鲤鱼滑进锅里,用爆裂的热油将表皮煎得酥脆微焦。   她不太满意这个莫名其妙的专业,却又实在舍不得梧桐大学这个名头,在此之前,她可从未想过自家那不争气的臭小子能考上这么优秀的名牌大学。   算啦,胡玉一边锅里倒黄酒一边心中想,既然考上了,那还是让他去上吧。   怎么说也是梧桐大学,不管什么专业,毕业之后回到郦云,总不可能找不到工作,说不定还能去省城上班呢。   她关火,盛盘,撒上切得细碎的香葱。   坐在屋里收拾完棋盘的林惊蛰便听到一声呼唤:“吃饭啦!”   林惊蛰吃着被夹到碗里的鱼籽时,才猛然想起来,这都好些天了,申市的那批股票应该已经开始涨了吧?   *******   申市,证券公司,田大华将自己的小车匆匆停在马路牙子上,火燎屁股一般下了车,匆匆跑进了大楼里。   楼内已经挤满了看盘的股民,他挤开人潮朝上一看,心脏剧烈地颤了颤——   又涨了!又涨了!   他像是吞下了一壶烧开的热油,肠胃翻着滚地发烫,他咬着自己的手指,表情从激动到悔恨,几经变换,复杂得难以形容。   眼睛盯在大盘上,他抽出大哥大,给熟人打了个电话,才刚接通就亟不可待地出声发问:“成功了吗?交易成功了吗?”   熟人在那头为难道:“田哥,最近全在空涨,愿意抛售的人太少了,不是我不愿意帮你,实在是尽力了,但买不到啊!”   “哎呀!!”田大华急得满头大汗,不住跺脚,“你就帮我想想办法啊!”   “一定一定,一旦有人抛售我立刻帮您买进,但田哥,您得知道,市场的事儿不是我能控制的,我也实在没法向您拍胸脯保证。”对方诚恳地讲完难处后,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唉,您真该早些买进的,早买的人这会儿都发财了。”   田大华挂断电话后才咬牙骂了句:“还用你说?!”   心像被铁签串着放在火上烤,田大华擦了把汗,无力地看着周围几个同样到处联系人却怎么样都没法交易成功的股民,不禁升起了同病相怜之感。   这感觉就像是一沓一沓的钞票长出了腿和翅膀,擦着手心从眼前飞过,只要是生意人,谁能受得了这个啊!   他又不禁想到了那个不久之前才打过交道的,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年轻人,对方在开市当天第一时间以最低价格买入的那五十万股票,这一成交额几乎占据了交易所开业当天早市所有成交额的十分之一。他心中除了服气,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   对方那张白白净净时常挂着笑容的和气的脸蛋现如今在他的分析中,每一根汗毛的颤抖里都写满了老谋深算。这世上怎么就会有那么深谋远虑的人?就跟懂得未卜先知似的。能如此大手笔地挥挥手就买下如此巨额的数目,又在交易成功后洒脱到一刻也不多做停留,说走就走。   田大华原本只当这是富家少爷没把五十万当回事,但现在看来,对方恐怕早已经预见到了这一前景。   申市交易所开业前一周,大盘便开始了稳步有序的上升。越来越多的普通人开始试图了解股市,随后几天的申市日报上刊载的内容也都与此相关。田大华一直观望着,他心中的不确定被那条上升的曲线一点一点打消,终于有一天,申市日报的头版头条上出现了以“国”为字眼的领导人对申市交易所充满褒赞的鼓励。   而同时,另一个颇具影响力的消息传了回来,特区的证券交易所不久之后也要开业了!   这是国家要大力发展股票证券的隐意啊!举国金融圈都为此沸腾了。燕市、特区……无数申市之外的人闻讯蜂拥而至,将原本就已经很热闹的发行场彻底堵了个水泄不通。大户托人找关系,散户抱着钱靠自己朝内挤,两块一张的委托单转瞬间就被抢光,盛况空前!   田大华不能再犹豫了,他终于决定下水了。   但此时的池子里挤满了竞争对手,已经没有鱼苗可被人捕捉。   申交所股票不多,在这样疯狂的抢夺下,股价一路狂飙,上升弧度近乎直线,却都是空涨。   因为根本没有几个人愿意抛售。   成交量剧减,田大华除了干瞪眼没有任何办法,他在托熟人留意散户,但其他人的门路未必不比他宽。僧多粥少,一股难求,众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而此时,就拿林惊蛰购入五十万的时代科技举例,股价已经狂飙了两倍还多。   那五十万已经翻倍成一百多万了,这才半个多月而已!除了将脑袋绑在裤腰带上的那些外,还有什么生意能比得过这个利润?!   许多工人甚至辞了职开始专业蹲守看盘,一个新行业仿佛一夜之间便已经崛起。看大盘就像是一种甜蜜的折磨,田大华悔恨自己的优柔寡断,却又忍不住每天都要来见证一次历史。   ******   群南,郦云,申交所的盛况已经传到了这里。   但这一时代大多数普通人都对此没什么兴趣,除了惊叹几声外,股票于他们而言更像是一个陌生的充满了陷阱的世界,围观一下可以,参与进去还是算了。   林惊蛰平常不太看报,等他看到了那张三四个豆腐块大小篇幅的大盘内容时,已经是一个月后,而他的五十万,也早已经在这段时间内翻涨了数倍,价值飙升到了两百多万。   林惊蛰翻了翻就放下了,他心中奇异的没什么波动,与之相比,好像还是眼前收拾到一半的行囊更加重要些。   周海棠的父亲今天也请假没去工厂,同邓父邓丰收一桌坐着,俩人一块抽林惊蛰从申市带回来的烟,你一口我一口,小心翼翼不肯浪费每一口。   邓丰收眯着眼睛看着报纸,他不太了解体制外的世界,颇有些惊叹:“嘿,这外头居然开始大张旗鼓地搞起资本主义了。”   周父摇了摇头:“咱们郦云也有人去了,就煤炭厂的两个工人,厂里听说之后,直接把他们开除了。你说这搞得,工作都没了。”   邓丰收心有戚戚:“咱们可得脚踏实地点,一步一个脚印地来,别老搞这些虚的,那都是没影的事!”   正在叠衣服的高胜和周海棠闻言抬头对视了一眼,同邓麦一起将视线投向林惊蛰。   林惊蛰面无表情地回以目光,警告他们不要瞎说话,余光捕捉到一道人影,又迅速转身露出个懂事的微笑:“周阿姨。”   “哎!”周母抱着个罐子从外头进来,满脸慈祥,“惊蛰,你上次不是说阿姨腌的茄子好吃吗?阿姨刚摘了些细茄子,晒得特别韧,特意做了一罐给你带去学校吃。唉你别拿你别拿,这个重,我放在海棠的袋子里,你让他帮你提到学校宿舍。”   说着又朝周海棠袋子里塞了几瓶诸如腌萝卜酱笋之类的小菜,好像生怕孩子们在燕市吃不好似的,里里外外忙得脚不沾地。   胡玉和邓母翻着以往的报纸在那研究,时不时发出惊叹声——   “零下二十度?这得多冷啊?燕市这冬天这也太可怕了,咱们去年冬天最低温度多少度来着?”   “零下五度?反正也冷得够呛了,零下二十跟零下五差别大不?”   邓丰收露出一个受不了的表情:“那还用说吗?十五度的差别,二十度的天跟三十五度能一样?”   邓母便发愁地抖开原本收拾在袋子里的棉衣,反复地摸:“这估计不够厚啊……”   “给他们钱,让他们的到学校自己买去!”周父拍了拍桌子,朝老婆道,“行了!你也别塞了,袋子都快给你塞破了,你怎么不把煤球炉也给塞进去?”   家长们乱成一团,林惊蛰特别想笑,跟几个小伙伴一起蹲在那试妈妈们赶工纳的布鞋。   布鞋的鞋底很硬,但吸汗透气,穿起来十分凉爽,妈妈们的审美不错,款式竟很有些后世红遍大街小巷的渔夫鞋的味道。   穿着那身白色休闲服,踏上布鞋,他很江湖神棍风范地提着自己格外轻的行李袋(这也是巧手的妈妈们亲手做的),里头只放了一些必需用品和几套夏季较薄的换洗衣服,同大家长们告别。   场面一时静默,妈妈们的眼眶偷偷地红了,聚在一起抹着眼泪,爸爸们闷头抽着烟,不发一语,邓丰收半晌后问:“不送你们,真的没事?”   “我觉得不行。”周父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我还是请个假……”   “真的不用了。”林惊蛰已经拒绝了好几次,此时仍笑着回绝,“我们四个人结伴,到省城坐火车直接就能到燕市,学校接新生的人就等在火车站里,不会有问题的。你们往返几天时间,车票贵不说,还得耽误多少事?”   这一家的长辈,胡玉临近开学走不开,邓妈妈和周妈妈都没出过远门,送完人自己回来更危险,邓丰收手上的古董案到了收尾阶段,整个专案组都靠他领导,决计走不开,周父嘛……   暖瓶厂近来一直试图找茬搞一批职工下岗,这趟假请完,回来他估计就不用工作了。   林惊蛰倒是有心让他和周母自己创业,只是现在时机没到,本钱又全压在股票里,为时尚早。   诸多困难大家心知肚明,父亲们很愧疚,孩子们第一次上大学,自己竟然不能送行,实在是非常不负责任了。   邓妈妈抹着眼泪将自己做好小腰袋拿过来,绑在几人的腰上,千叮万嘱:“学费和最近半年的生活费都缝在里面了,给你们捆在腰上,绑了死结,到学校缴费时再打开知道吗?千万记住路上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吃陌生人给点的东西,车上睡觉的时候别睡太死了,大家互相照顾着,要多小心!”   邓麦给了林惊蛰一个眼神,林惊蛰不动神色地点了点头,示意他先收下。   绑完了钱,便开始发路费,给完了三个孩子之后,妈妈们硬是要塞给林惊蛰一百块。   林惊蛰推拒道:“我身上真的有钱!”   “你收着!费什么话!”胡玉吸了吸鼻子,硬是塞进了他的兜里,不容拒绝地拍了他后背一把,仰头看着他,表情似哭似笑,“臭小子,什么时候都长那么高了。”   家长们送着孩子到了巴车上,一路不住地叮嘱各项注意事项,直到车快开了,才不得不下去,又相互依偎着望着车窗落泪。   周父抽了有半包的烟,他望着儿子的脸,心中愁苦的同时充满欣慰。   儿子要去燕市读书了,再过几年就是个大学生了。他和妻子都有志一同地隐瞒下了前段时间四处借钱的窘境。   车开动后,邓丰收追上来,探进车窗将铁掌拍向儿子脑门,喝道:“去学校要好好读书知道不!”   邓麦抹着眼泪探出头朝他招手,转身坐回车里,嬉皮笑脸的小青年第一次嚎啕大哭起来:“我对不起我爸妈!”   林惊蛰回首静静地看着那群被甩在车尾的人,他们追赶了几步,但身影仍旧越来越远,在巴车一个转弯之后,终于彻底消失。   他坐正,看看泪流满面的邓麦,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你想读书吗?”   邓麦迟疑了一下,却仍旧摇头。   “那到燕市之后,我就带你去办存折,过几个月把学费寄回给家里,你就说是打工赚的。”林惊蛰安静地拍了拍邓麦的肩膀,权作安慰。   这几日开始新生报到,去省城的人特别多,车站增派了一批往返车辆,落地群南后,另一辆下来的车里,林惊蛰居然看到了几个熟人。   于志亮打老远就喊了他一声,随后飞快地奔了过来,他在眼前站定,目光颇有些羡慕地看着林惊蛰的行囊,问:“林惊蛰同学,你这是要去燕市大学报到了吧?”   他父母紧随其后,也拎着一堆东西跟了上来,干瘦的父亲肩上甚至还扛了一床被褥。   “哎呀!林惊蛰同学,居然那么巧能碰见你。我都听于志亮说了,你这次考试是我们全市的状元!还被燕市很厉害的大学录取了!”于志亮热情的母亲二话不说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钱就朝林惊蛰手心里塞,被林惊蛰死活推拒了,又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这孩子,我们于志亮能有今天全都要感谢你,你跟阿姨瞎客气什么?”   “就是。”少言寡语的于父也内敛地笑了。   “我真不缺钱。”林惊蛰握着于母的手温言相劝,“于志亮一会儿去学校报到以后还要买很多东西,阿姨你先留着吧,真想谢我的话,下次有机会我去您家吃饭。”   于母大喜:“来来来!一定要来!”   于志亮目光复杂地看看父母破旧的衣服,又看看林惊蛰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态度,沉默半晌,开口轻声道:“林惊蛰同学,祝你一路顺风。”   “你也是。”林惊蛰对他只是淡淡的点点头。   不远处又出现几道熟悉的身影,林惊蛰下意识看去,意外地发现竟然是江润和江晓云夫妇。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居然没有开车而是坐巴士到的省城,总之下来的三个人拎着大包小包,脸色都不是那么好看。江晓云看起来憔悴了很多,下车后她抬头环顾四下,一边看一边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抱怨什么,直到目光猛地撞上林惊蛰。   她一下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表情当即变得无比复杂,被刺痛一般迅速地转开了视线。   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异常,江润和江父刘德也抬头看了过来,看到林惊蛰后,顿时都跟江晓云一样僵在了那里。   回过神的江晓云也不抱怨了,推搡着父子俩的脊背催促他们离开,自己也再不敢抬头,只是闷不吭声地朝外走。   同样发现到他们的邓麦附耳上来,他这会儿已经不哭了,迅速恢复成八卦小天王的人设:“听说江润这次考得不咋地啊,志愿也没填好,他爸妈本来想找门路买分让他上群南大学的,结果成绩出来之后离分数线差了快三十,只能放弃了。”   于志亮和他的父母再次道别离开了,江润一家拎着包像被鬼追赶一样的匆忙背影也逐渐消失在了车站出口外,林惊蛰表情平静,收回视线,轻轻地嗯了一声。   江晓云走出车站,已经是浑身大汗,她小心地回头看了一眼,确定林惊蛰没有跟出来后,长长地松了口气。   刘德冷眼看她这番做派,心中凄苦,只闷头又点了一根烟。   江润的心情很复杂,在被母亲推搡着后背离开的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自己和林惊蛰之间翻天覆地的差别。   林惊蛰应该要去燕市吧?他可是市状元省探花,被燕市大学录取的消息早已经在一中学生里传遍,他的名字几乎成为了全郦云父母“别人家的孩子”的代名词。   刚才同一辆车上还遇上了于志亮和于志亮的父母,大概是知道了之前抢夺保送名额的内情,于家人对他们态度格外的厌烦,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偏偏于志亮还是话题焦点,车上总有新生父母高谈阔论他即将入学群南大学的风光事迹。   这话题每提起一次,就像是在江润心口插入了一把剑,他缩在座位上,头越埋越低,背越弓越弯。   他总觉得全车的学生和家长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   而现在,林惊蛰即将启程燕市,于志亮也被守在车站的群南大学的师兄师姐们接走,只有他,像是被人夹着尾巴从阴沟里提出来的老鼠,灰溜溜地前往那个他一点也不想去的学校。   江润吸了吸鼻子,都不知道自己该怨恨谁,一边拦车一边轻声道:“热死了,早知道会遇上他们,还不如咱们自己开车来……”   江晓云闻言脚下微微一顿,她看了眼儿子,眼中闪过一丝为难。   她一直瞒着这孩子没跟他说,其实家里的车在他高考前就已经卖掉了。没办法,公司资金周转不过来。   没有可以帮忙的靠山,之前好不容易搭上关系的王科长也黄了,知晓地产近来发展得很艰难,卖车的钱也远远不够,江晓云已经卖掉了一套父亲留给她的省城的房子,以期望能度过这次难关。   她叹了口气,想不通自己怎么就艰难成了这样,以往总是闷头受气的丈夫近来却也越来越阴阳怪气,好容易拦下了一辆车子,上车后还得出口讽刺一声:“你跟你姐关系那么好,替她鞠躬尽瘁的,怎么好不容易到趟群南,她连接都不来接你?”   “你给我闭嘴!”江晓云被戳到痛处,登时恼羞成怒,目光锋利地横了过去。   她现如今心中已经是追悔莫及,跟王科长那边闹翻就是从江恰恰介入开始的。江晓云恨江恰恰恨得寝食难安,她万没想到这个姐姐以前看起来那么聪明,实际却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儿。   别说江恰恰不来,就是她真来,江晓云做的第一件事也绝对是扑上去抓花她的脸!   *******   九十年代的火车还没有提速,开得缓慢而摇晃,好在晃动弧度非常舒适,如同婴儿的摇篮。   车窗外熟悉的景致一一划过,穿越数个山洞,隧道内和隧道外逐渐变得难以区分。   高胜他们一开始还对卧铺车厢充满了新奇,来回奔跑着,亦或是倚在窗边看外头的风景。但这种新奇在十几个小时后就被消耗殆尽。   林惊蛰此时无比怀念后世的高铁,心中又觉得神奇,不过短短的二十余年,这个世界的科技发展竟然能迅速到,让他对眼下诸多低效率事物难以接受的程度。   这些变迁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埋藏着让他视若珍宝的商机。   三十多个小时后,燕市火车站。   提着行李踏下陆地的那瞬间,林惊蛰望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一切。   这是一场新的征程,从此而起。 第二十六章   说学校会在车站接是诓家里的, 但确实已经有人等了接站口。   燕市的火车站人流比群南要密集得多, 赶上报道高峰, 随处可见扛着编织袋健步如飞的旅客。   打老远就看见写着自己名字的接站牌,林惊蛰领着高胜他们过去,就看见了一个正将胳膊肘耷在牌顶看bp机的年轻人。   这人看着二十来岁, 五官挺俊朗,就是站姿不太利落,歪七扭八的, 凭空多出了几分痞气。   林惊蛰问:“方哥?”   对方吓了一跳, 立马回过神站直了,目光落在林惊蛰身上后, 匆匆摘下墨镜将bp机别回腰上,伸出手道:“你好, 你是林惊蛰吧?”   “我是。”   对方歪着嘴露出个一个爽朗的笑容:“可算等到了,我爷爷千叮万嘱让我早点来车站接你。”   说着他将林惊蛰手上提着的两个不重的袋子接了过去, 又朝高胜几人点了点头,转身便走在前面带路。   他显然是有些张扬的性格,就连开的车都是这年头不多见的大红色, 和私下里满街乱跑的高饱和度黄色小面的交相辉映十分显眼。将东西放进后备箱后, 他坐进驾驶座,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自来熟地开口:“群南到这火车三十来个小时呢,哥几个坐得都够呛吧?先上家吃饭去,完了休息休息再去报道,反正也不急那一时半会儿的你说是不, 我爷爷都念叨好多天了。”   林惊蛰对上他后视镜里打量来的目光,恍若未觉:“好。”   林惊蛰录取通知书下来后有次在电话里提过一嘴,老爷子就非刨根问底弄来了他的出发日程,只说几个孩子刚到燕市人生地不熟,学校远火车站骗子又多,要让自己的孙子方文浩亲自来接。   自打古董捐赠出去之后,这位老爷子就三五不时会朝家里打电话关心林惊蛰的生活,林惊蛰不好回绝他,又想到这次出远门肯定会带很多东西,想想便就答应了。   不过方文浩的气质跟他想象中不太一样,他本以为方老这样充满书香的老人,教出来的孙子也该同样沉稳练达,现在一看,就是个普通孩子嘛:热情外向,因为家境教育外交手段落落大方,但毕竟年轻,眼睛里仍旧压不住的好奇和猜测。   猜就猜呗,林惊蛰也不惧人猜,后视镜里的目光有些放肆但不带恶意,于他而言不痛不痒,林惊蛰自问够格当他爹了,因此格外宽容,只是靠在车后座上静静看着窗外,打量这座久违的,和记忆中大不一样的城市。   林惊蛰已经记不清自己上辈子刚来燕市时这里是什么模样了,其实和现在前后相差也不到几年,但历史的变迁总是潜移默化的——今天打下了一幢楼的地基,明天地铁新线路开始动工,忽然间城市已经遍布车流。   这样突然的时空倒转将一个城市新生的画面如此立体摊开在眼前,给人带来的震撼远远超过了浏览老照片。林惊蛰惊奇地意识到,原来燕市的这条路竟也有不堵车的时候。   后世线路复杂到遮天蔽日的高架桥还没有建造,盛放了这座城市将近三分之一高端白领的CBD商圈此时也只是低矮的居民区,闲适的老居民们打着蒲扇坐在路边大树荫下纳凉磕牙,下班的职工穿着衬衫骑自行车驶入胡同,老太太在收被子,鹩哥在学说话,剃头摊子、馄饨铺、抱着足球放学回家的背着书包的小学生……   林惊蛰有一搭没一搭和方文浩说着话,注意力放在这里的一切上,这座城市记载了他二十岁以后所有的岁月,包括青春。   方文浩从后视镜上收回目光,他有些吃惊。   他老早就听自家爷爷念叨过无数次这个南方小城长大的年轻人了,对方眼睛也不眨地捐出了那笔数额巨大文物的事迹更是如雷贯耳,甚至刊载上了内部报纸,被各大机关广为传唱。   说实话,他还对此还是很敬佩的,毕竟换做是他,手上有那么大一批值钱的古董,肯定老早托人出手变现了。但听得多了,他总不由自主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小城市里土生土长的,正气凛然到近乎迂腐的形象,虽然爷爷老说对方长得好,但方文浩觉得其中肯定有人品加成的美化作用,况且老一辈那种审美,爱的不就是国字脸、虎背熊腰的大胖小子么?   结果脑海中根深蒂固的“雷锋叔叔”的面孔骤然变成了眼下这位唇红齿白气质飘逸的年轻人,方才对方打招呼时,方文浩惊得手都没处放了。   他打了一圈半方向盘,将车平稳地驶入一条幽静的小道上,林惊蛰的目光在两旁标枪般挺拔的岗哨上划过,方文浩担心他害怕,诓他道:“没事,这都是保安。”   林惊蛰微微一笑,高胜他们却信以为真,下车之后,邓麦小心翼翼地碰了下林惊蛰的肩膀:“大城市果然跟咱们郦云不太一样嘿。”   林惊蛰摸了下这个单纯孩子的脑袋,温声道:“往后做事收敛点就好,没事儿。”   邓麦点头,心说果然燕市就是燕市,大城市的保安都比他在在郦云派出所见到的警官叔叔们有气势。林哥也不愧是林哥,什么时候都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方老爷子和老太太听到动静直接跑到了门口迎接,看到林惊蛰,老爷子眼睛瞬间亮了,上前来摸摸头摸摸胳膊,又是说瘦了又是说脸色不好,连自己的孙子都没空兼顾,拽着几个孩子赶忙进家门开饭。   林惊蛰进屋前,目光朝这座小院后头扫了一眼,那往后影影绰绰,树荫下还掩藏了不少的住家,勾起他内心深处诸多不愿回首的记忆。   上辈子,他在后头的某一幢楼里住了整整五年,将这户人家闹了个鸡飞狗跳,家宅不宁。   他对这里不可谓不熟悉,但竟然从未认识过方老和方文浩,现在想来,前世的他那时虽然看上去呼朋引伴,风光一时,但大多数正经的公子哥,恐怕都是不屑为伍的。   林惊蛰想起那时给一群二流子高衙内做领头羊的自己。那时他总觉得自己有心机有手段,目高于顶,恨着母亲口中那个“劣迹斑斑”“不负责任”“始乱终弃”的父亲,就无时无刻不琢磨着要让对方家破人亡。虽然他也确实做到了。   年轻时的黑历史总让人回首时羞耻难堪,他却为此付出了更加惨痛的代价,父亲死后,他往后漫长的人生,都活在无尽的悔恨里。   餐桌上,方老爷子对高胜周海棠拿出来的酱菜赞不绝口的夸奖声中,林惊蛰回过神来,食不知味地朝嘴里扒进一口白饭。   *****   梧桐大学计算机系的那个校区离燕市大学不远,报到完毕后,高胜和周海棠在报到处有生以来第一次摸到了那台传说中的“计算机”。   他俩拿电脑玩了一盘King’s Quest,数次被催促后才意犹未尽地撒开鼠标。   简易的电脑游戏在他们空白的脑子里打下了一道无比具有吸引力的烙印,高胜来前的忐忑一下就被打消了,整个人美滋滋:“计算机原来就是学这个啊,太好玩了!”   “是啊!”周海棠一脸兴奋,“我太喜欢这个专业了!”   林惊蛰眼神非常复杂,但在方文浩一脸鸡贼的坏笑里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们来得比较早,周海棠和高胜俩人同寝,寝室里的其他舍友却都还没到,怀揣着对未来打游戏生活美好的期待和向往,大家收拾得无比迅速,很快便结束战斗,得以陪伴林惊蛰去燕市大学报道。   车驶入那道醒目的大门时,高胜几人皆是满脸的憧憬。到了这会儿,林惊蛰的心态反倒淡定了,唯独一样意外,就是迎新的师姐里有人认出了方文浩,管他喊“师兄”。   方文浩在人前很有些正经,报名时朝林惊蛰道:“我比你大两级,以后在学校里遇到什么麻烦事,可以上学生会宣传部找我。”   林惊蛰意识到适当的距离果然是美好的,就像如今,燕市大学前世在他头顶高悬了无数年的近乎神圣的光环,就因这样一位吊儿郎当的“学长”轻易破灭了。   燕市大学的寝室比梧桐大学破旧很多,林惊蛰从这一刻才真正感觉自己接触到了和前世截然不同世界,同寝四个人,加上他已经来了三个,另外两个年轻人,一个来自申市,白白胖胖很和气的模样,名叫吕小江,一个就是燕市本地人,名叫王军,鼻梁上架着厚厚的大黑框,脸上冒了几颗青春痘,长得又瘦又高,高到什么程度呢?   林惊蛰看他时头得仰着。   吕小江高考成绩排在全申市前五,王军的分数在燕市同样名列前茅,听说还没来的那名来自河省的新室友陈健康更加厉害,全省状元!这是一屋子的学霸,且不同于林惊蛰,他们那都是货真价实的。   林惊蛰上辈子吃多了苦头,对知识一向尊敬,连同高看文化人,对吕小江和王军态度十分温和。   他长得清秀,气质干净,又有交际手腕,有心结交什么人,就从没有做不到的。吕小江和王军原本有些腼腆,同他说过几句话后也觉得亲近起来,更兼随同而来的邓麦更加能说会道,等到新室友陈健康进寝室时,大家早已经打成一片了。   陈健康个头十分瘦小,比林惊蛰还要矮一些,皮肤有点黑,又不同于邓麦油光发亮的黑,他黑得发黄,倒跟郦云那位老同学于志亮沉默寡言的父亲有些相似。   而他确实也同样的沉默寡言,进屋后面对众人的视线,全然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还是一个大约是他母亲的中年女人在后头推了一把,他踉跄一步,才回过神来。   中年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话还带着些淳朴的乡音:“同学,这里是305不?”   邓麦赶忙上前接下她单薄的身体扛着的大卷被褥:“是,是。”   “哎呀,谢谢你。”厚重的负担卸下后,中年女人长长地松了口气,随即着急地蹲下开始翻找包裹,打随身的一个大袋子里掏出一个被密密包装的大玻璃瓶,殷切地打开放在桌上,随后又取出各种布包的花生、葵花籽摊在桌上,招呼道,“快尝尝快尝尝,特意从老家带来的,以后大家都是同学了,我们陈健康还是第一次出远门,除了读书什么都不懂,希望以后大家能帮忙多多照顾他……”   她一打开那个玻璃瓶的盖子,清爽的剁椒香味便飘满了整个寝室,吕小江和王军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瓶子里大块的熏鱼,陈健康站在原地,因为母亲有些不合时宜的行为耳朵已经有些红了,但年轻人的尴尬总爱用恼怒来掩盖,他垂着头双眉紧蹙,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不善。   陈妈妈见没人没人响应自己的招呼,也愣住了,她瑟缩了一下,看着屋里的这群年轻人,垂在身侧的手无措地捏着裤边的布料。   场面即将陷入彻底的尴尬,正当此时,林惊蛰突然伸手,徒手用两只手指捏出了一块瓶子里的熏鱼,轻轻咬了一口。   众人目光倏地转向了他。   “挺好吃的。”林惊蛰慢悠悠咀嚼了几口,平静地招呼了一声:“你们也尝尝,味道不错。”   说罢也俯身拿出了包里那瓶被方老爷子顺走了一半的酱菜罐子,打开来,同熏鱼并列放在一起。   初露矛头的寂静被他的这一举动彻底打散,高胜他们几乎瞬间就来捧场了,吕小军和王军被这股气氛带动着也下意识随了大流,陈妈妈笑得合不拢嘴,告别时依依不舍地将儿子拉到走廊上,愧疚地为他整理身上过于宽大的衬衫。   她道:“这个寝室里的都是好孩子,你不要怕,不会像高中里的同学那样欺负你的。”   陈健康原本还以为这些同学也会像高中同学那样嘲笑他土气,满心的戒备却在林惊蛰咬下熏鱼的那瞬间消散了,他送走母亲,回到寝室门口,站在门外,望着里头正将所有注意力灌注在林惊蛰那罐酱菜上的众人。   “快进来啊,别愣着了,尝尝这个,林惊蛰带来的,太他妈好吃了!”   屋里埋首的舍友看到他,十分自然地抬手召唤,陈健康踟蹰片刻,咽了口唾沫,僵硬的脚步缓缓拉动了。   ******   新同学们都意外的好相处,林惊蛰忙完自己的事,便开始着手安置邓麦。   邓麦不愿意上学,用他的话说,那就是“白白浪费钱和时间”。他想要找个随便什么地方先打工,林惊蛰没同意,他让方文浩帮忙留意一下离学校别太远的地方有没有什么出租的民居房。   90年的燕市还没有成为后世那个人口爆炸的移民城市,学校周围的小区民居租金也不高,林惊蛰看了两三家,最后定下了一个步行到燕市大学二十来分钟路程的社区,租了套八十来平方,三室一厅,家具齐全,刚装修不久的小套间,一个月才一百二十块。   这个价格在林惊蛰看来简直便宜得没谱了,要知道后世燕市的房租比这价格翻涨了足足好几十倍。可在邓麦看来,一百二十块一个月的住家完全是天价,他觉得自己一个月都未必能赚到那么多钱。   邓麦不同意,他比花钱的林惊蛰还心疼,执拗地要去找个包吃住的工作。   林惊蛰安抚他:“不要胡闹,打什么工,你得留在外头给我帮忙。”   “那也没必要租那么大的啊!”邓麦心里也知道林惊蛰把他带来燕市估计是有事情要吩咐他做,但心中仍旧为那将近一千块钱痛如刀割,“我有张床就可以了,那天陈健康他妈妈不是说他们来燕市前几天住的房子一天才两块钱吗?”   林惊蛰在他的抗议声中交掉了半年的房租,朝他道:“这房子又不是租给你一个人,我和高胜他们平常也会来的。”   他心中早有盘算,90年往后的这些年正是燕市开始发展的时候,倘若真的有心事业,最近差不多就该开始着手筹备了。在郦云时,林惊蛰还为此为难过,毕竟创业艰难,前期只靠他自己奔走,很容易无法兼顾学业。他辛苦复习,全力以赴地考试,就是为了填补前世留下的遗憾,知识在他心中占有极大的比重,他并不想因为事业就轻易荒废掉。   邓麦这一来,可以说是为他解决了燃眉之急,跑项目需要人手,邓麦虽然青涩一些,但为人机灵,只要稍加指导就能培养出来。届时他只要在大方向上多做做把关,细节问题完全可以交给邓麦来处理。   这处民居往后也可以当做暂时的办公点,场地虽然不大,前期却也也够用了,半年之后到底是个什么光景还未可知。   邓麦坳不过他,又不能走人,只好听从。将家里简单打扫了一下后,他们腾出了一间偏西的小房间,将林惊蛰从郦云带来的外公的遗照摆在了屋里。   邓麦煮了一锅饭,连带楼下花圈店里买来的香烛纸钱供奉在了灵前,又每人虔诚地跪在灵前上了三炷香。   方文浩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群小孩忙活得井井有条,又被高胜拉着也在灵前拜了拜,想到爷爷说起的情况,还是把林惊蛰拉到一边小声问他:“你交完学费又交房租的,身上钱还够不够?不够我这里有点,你先拿去。”   林惊蛰婉拒了他的好意,只说自己身上还有,等到安排完一切后具体计算了一下,便发现确实剩下不多了。   他全部身家也就两万多块钱,之前去申市为了跟田大华周旋,已经花掉了一多半,剩下的几千块钱,刨除路费、餐饮、学费,和现在租房子置办东西的钱,又去了小多半。   还没开学,当晚他就没有回寝室,而是住在了刚刚租下的民居里,邓麦硬是把主卧让给了他。   算完账,他又摊开白天在报摊上买的日报,燕市的报纸内容比郦云的要丰富许多,里面不仅有财经版块,还有当日收盘时的股指。   申市的交易所狂潮已经发展到了白热化,无数股民想入市却不得其门已经成为了一种社会现象,周边城市更是频频出现国企工厂因为炒股开除工人的报道,财经编辑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对股市的未来充满憧憬了,他们转变了口风,寻求进步,剑锋直指改革!   而此时,申交所的空涨现象已经达到巅峰,曲线图上,林惊蛰购入的那支“时代科技”股价已经翻涨了百分之六百!   林惊蛰知道,调控肯定很快就要来了,股票是国家大力推动的全新的市场经济,国家势必不会任由它如此矜贵下去。虽然直到九三年,申市股票的曲线都很少向下挪动,但恐怕再过不久,大盘涨幅就不会再有现在那么疯狂了。   拿回高胜悉心保存的名片,下楼,林惊蛰买了张公用电话卡,找到一处公用电话亭,拨通了上面的电话。   ******   股市收盘,目睹昨天的最高峰值再度被新的记录打破,田大华满心惊叹地回到家,吃他食不知味的晚饭。   这段时间他几乎动用了所有申市能动用的关系,费劲千辛万苦才可怜巴巴地弄来了几千股股票,这只股票虽然不够时代科技那样涨幅惊人,身价却也早早飙升到了十来块,可这几千股的股票,在田大华眼中比塞牙缝多不了多少。   这就是用钱在孵钱啊!每天都有新的收益入袋,持股多的,比如林惊蛰这样的大户早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他不过就是跟在背后喝点汤罢了。   每天费尽心思琢磨着该如何多收点股票,可奈何供方市场从来不以他的意志行动,田大华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颇有些贪心不足,老熟人们早已经怕了他,不敢接他托求帮忙的电话了。   开玩笑,有股票还留给他?自己都不够留的。   田大华那部大哥大几乎成了摆设,每天带进带出的,却一点用处派不上,吃饭时随手搁在了一边。   哪知毫无预兆的,久违的铃声竟响了起来。   他愣了几秒钟才想起来去拿,心中琢磨着这时候会有谁联系自己,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却一下惊得他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林先生?!”   林惊蛰仍旧是那副那副带着笑意的不紧不慢的腔调:“田总,别来无恙啊。”   田大华站在那头脑都空白了,好半天镇定下来,在老婆异样的目光中保持着恭敬的站姿接电话:“林先生,托您的福啊,我这里一切都好,好久不见,林先生最近怎么样?”   “就那样呗。”林惊蛰懒洋洋道,“泡泡茶,看看书,修身养性。”   田大华心中叹道,你看人家这日子过的,跟自己可以说是天差地别了。林惊蛰此时在他心中的形象可以说已经高深到近乎缥缈了,又有放在眼前的股神光环加持,他格外的心悦诚服,连奉承的语气都显得小心翼翼:“林先生您真是悠闲得太让我田某人羡慕了,要知道您走之后,申市的金融市场变化可以说是天翻地覆了。”   林惊蛰佯作不知:“哦?”   田大华笑着道:“您难不成都没有看申交所的大盘么?我都忘了给您道喜,您开市时投资的那五十万,现在恐怕已经翻涨了六倍还多,实在是一本万利啊!”   林惊蛰深谙装逼精髓,视金钱为粪土地回答:“哎,运气好而已,田总没跟着一起玩玩?”   田大华苦笑:“我倒是想啊,可惜慢人一步,现在申交所的股票已经是一股难求了,您真该来申市看看发行所门口的盛况,卷闸门都被挤坏不知道多少个了,连委托单都被炒到了十块钱一张!”   他惊叹完,又叹息了一声:“唉,我真是后悔没有早早跟上林先生您的脚步。”   “哈哈哈哈。”林惊蛰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笑得田大华越发苦涩,谁知紧接着话锋一转,却将他的一颗心倏地提到了万米高的云层之上!   林惊蛰漫不经心地说:“没想到申市地头蛇也有这么为难的时候,田总您要股票,这个好办,我卖给你就是了。”   田大华错愕到足足一分多钟说不出话,他以为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或者林惊蛰是在耍他开心。   他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林……林先生,您说的这是真的?!”   这可都是实实在在的钱啊!而且是一只金母鸡,每天都会产生更多的利润。迄今为止,股市上还没有任何一个持股超过十万股以上的大户选择抛售,林惊蛰能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将自己口袋里的钱掏出来?!   他是圣人吗?要普度众生?!   林惊蛰却全然不似开玩笑:“啧,一点股票而已,田总您至于这样?我们俩的交情还比不上这个?在申市时,您可是帮了我不少的忙,我心里都记着呢。”   田大华看他的语气实在不像是开玩笑,一边激动一边难以置信,急得浑身的汗一下全冒了出来:“林总,您可别逗我,我这人脑子一根筋,会当真的!”   便听林惊蛰在那边含糊不清地笑了一声。   他紧张得头皮发麻,浑身的毛孔都立了起来,静待了数个呼吸后,安静的听筒里终于又响起了那道他无比渴盼的声音。   “行了,本来还只是想逗逗你。”   田大华膝盖一软。   对方却又在此时峰回路转地添了一句:“不过既然你真那么想要,转给你也行,这样吧,我转给你三分之一,吃得下那么多吗?”   田大华如同被一道雷劈中了天灵盖,浑身都木了,他如何都想不到天上竟然会真的有掉馅饼这回事!   别说是三分之一,就是全部都转,按现在的行情,田大华他也砸锅卖铁都不可能错过啊!   他忙不迭点头,脖子都快点断了,声音里带着颤抖的频波:“吃得下!吃得下!你要是真的愿意转让给我,交易费我出,我全出!”   林惊蛰仿佛在思量:“我这会儿在燕市呢,你等会儿,我看看这几天什么时候有空……”   田大华如同在等待最终的审判,终于,对方道:“明天行不行?”   “行!!”他如同被扯住嗓子的鸡,对方话音未落便出声答应,同时忙不迭道,“您什么时候有空?上午还是下午?”   “唉,田总你急什么,还怕我跑了么?”林惊蛰仍旧是那副淡定到好似一切尽在掌握的腔调,平静中略带笑意,“这样吧,明天订好机票,我给你电话,如何?”   田大华再不情愿也只能恭声答应下来,那头电话挂断后,他还拿着大哥大僵直地站在那里,满脑门都是虚汗。   老婆少见他这样,有些担忧地上前关心:“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饭……”   “先不吃了,先不吃了。”田大华朝后一靠,在座位上重重坐下,先是神情放空,一脸茫然,随后眼神开始逐渐出现焦距。   他猛地一抬头,看向老婆:“先别说了,咱们公司账上一共还有多少流动资金?”   “好像还有几十万吧?”   “不够!赶紧打电话去,筹钱!至少一百五十万,要快!明天之前一定要借到手!”林惊蛰的股数基数太大,大盘每天都在涨,交易当然越早越好,每迟一分钟,于他而言都是莫大的损失。田大华赶忙下令,又匆匆对面露惊恐的老婆解释了各种缘由,对方难以置信地去打电话筹钱后,他又一筹莫展地坐在原处陷入深深的忧虑里。   他不住地想,林惊蛰假如真的是在逗他怎么办?   那可是足足一百多万市值,未来收益更是不可限量的一大笔股票啊!老实说田大华到现在都还觉得自己在做梦,这世上真的有人对金钱看淡到这个程度?   他不相信,至少他是做不到的。假如可以做到的话,他恨不能现在就出现在燕市拽着林惊蛰到申市完成交易,毕竟只要股票交易还未完成,一切口头上的承诺就都有作废的可能。   在田大华这里,如此不可思议的承诺,兑现的可能几乎为零。   但他仍旧有些侥幸地想,万一是真的呢?!   以林惊蛰以前表现出的架势,看不上这一百多万好像还真的不是没有可能。   他又想到了什么,心中猛地一跳,林惊蛰刚才的意思是他现在在燕市?   难不成他是燕市的人?田大华早先有过猜测,但一直也没敢确定,毕竟林惊蛰真的是太神秘了,就连日常的聊天中,也吝啬于透露哪怕一点点自己的身家背景。   假如他真的从燕市来,那就一切都皆有可能了,燕市那是什么地方?随便一个砖头砸下去都能扫倒大片干部,林惊蛰那个气度谈吐和眼界,明显不是一般人家能培养出来的,身后的背景说不准能大到通天。   那就不是田大华能接触到的世界了。田大华想起前段时间在报纸上看到的新闻,说是隔壁省群南抓港口走私,抓到了一个背景深厚的年轻要犯,所涉金额可能上亿,正在进行全面调查。   上亿啊,这数目要不是亲眼看到,田大华想都不敢去想。   这么一看,世上他无法理解的阶层实在是太多了,果然是一切又皆有可能。   ******   田大华一夜没睡,抽了两包烟,熬到天亮,双眼盯在家里大壁钟的秒针上,看着它一点一点地挪。   四点了、五点了、六点了、七点了……   林惊蛰一直没有来电话。   他捏着手机,急得就像一只被丢进热锅的蚂蚁,翻来覆去地熬那一身油。   在他已经近乎绝望的时候,九点半,手机突然响了一声。   他几乎在瞬间接通,声音沙哑,小心翼翼:“喂?”   听筒里的声音传出来的那一刻,他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   “喂?田总啊。”林惊蛰用闲适温吞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丢下了一颗巨大的炸弹,“我现在已经在机场了,十一点的飞机飞申市,晚上有空一起吃个饭?”   “吃吃吃!”田大华几乎要给他跪下,感激涕零地聊过几句,依依不舍地同林惊蛰告别。   这中间可千万别出差错啊!   他放下电话,立刻掏出电话本,安排接机。   然后换衣洗漱,以最快的速度带人驱车赶往机场,硬生生等在那里。   几个小时后,林惊蛰提着一个轻便的旅行袋踏下飞机,这次他没有带高胜他们,而是只身前往。   林惊蛰不打算这么快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身家。   他太明白几百万这个数字对一个在郦云土生土长的年轻人来说代表着什么了。高胜他们才到燕市,尚未稳定下来,心也飘着,他们还需要一点压力才能发愤图强,比如那七十万的借贷款项。   至于安全问题,他知道田大华这次一定会比对待亲爹更加慎重的。   果然才踏出接机口,他便看到了田大华那张憔悴不堪却又精神焕发的脸,对方双目炯炯地望向接机口内侧,在目光相对的一瞬间,浑身上下都炸裂开一种烟花般的光彩。   田大华抛下身后那些带来的人,匆匆上前接下林惊蛰手里并不重东西,一张脸笑得花儿一般灿烂:“林先生,我可等到你了!”   林惊蛰好像压根没有感觉到对方浓烈到如有实质的喜悦,他只是伸出右手,平静又沉稳地笑了笑:“田总,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ps:解释一下,文中的调控是指调控股市连续空涨和低交易量,不代表会跌,所以惊蛰只出三分之一,他也没坑人 第二十七章   田大华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飞, 他从未指望过林惊蛰能真的来。   打从接到电话起就不住激跳的心脏在这一刻频率上升到了巅峰, 他握着林惊蛰的手几下摇晃, 激动得话都说不利落了,吭哧吭哧半天才猛然惊醒一般侧开一步:“不说了不说了,机场里都是人, 不是说话的地方。林先生刚下飞机,实在是辛苦了,快快快, 我已经让人准备好了酒店, 先回酒店休息。”   他真的是很隆重,连接机的车子都另找了一辆豪华版。九十年代初国内的汽车品牌款式选择不多, 他弄来的这一辆可以列入金字塔的顶端了。   田大华亲自帮林惊蛰关上车门,放好行李箱, 随同而来的友人见他这样殷切,忍不住伸手拉住他:“老田, 你没有搞错吧,摁着我们在机场等了两个多小时,我当是等什么大人物呢, 就这?这小孩跟你什么关系?犯得着么……”   “闭嘴!”田大华喝住他, “你是不是傻逼,不该说的话少说,小孩什么小孩,一点眼力都没有……”   走进田大华为自己安排的花园饭店顶级套房里,林惊蛰踱步走到窗边, 从拉开一半的玻璃后面俯瞰园景。   这是一家几个月前新开的酒店,在后世同样赫赫有名,林惊蛰大抵从这一路的待遇里感受到了田大华的诚意,他接过田大华匆忙泡好的茶水,让滚烫的杯壁熨帖在手心上。   田大华笑着看他饮茶:“林先生这一走就是将近两个月啊,好不容易回来申市,一定要让我尽到地主之谊才行。我已经安排好了楼下饭店的粤菜厅,还有咱们申市最~著名的夜总会……”   “田总。”林惊蛰微笑道,“劳您多费心,饭肯定要吃,夜总会还是算了,我在燕市还有些事情要办,下次吧。”   “哎!”田大华哪里敢有异议?立即答应下来。见林惊蛰看了会儿窗外又捧着茶杯老神在在地踱步到了沙发区,他心急如焚,大着胆子提了一句:“林先生,咱们那个股票的事儿……”   “哦!”林惊蛰这才好似刚想起来似的,但他仍旧在沙发坐下,漫不经心地回答,“那个啊,不急,我人不是在这了?”   田大华在他对面坐下,不敢催促,只觉得屁股下头烧起了一把火,又有如针刺,搅得他坐立难安。每次面对林惊蛰时,他总有种面对幽深潭水的错觉,亦或是一处深渊,哪怕自己更加年长,但站在高处朝下望去,那种深不见底的恐惧感反倒更让人战栗。   林惊蛰见他这样,叹了口气,靠在沙发背上:“田总,你都已经下场了,这种心态可不行。”   田大华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意识到自己还是被看出了心思,有些讪讪:“林先生还是体谅一下,毕竟您看现如今申市这个证券市场,那大盘走得,那是红火一片啊!我晚一秒入市,就比别人晚一秒赚钱。”   他这话说完,便见林惊蛰没有搭腔,只是坐在对面深深地凝视自己,半晌后叹了口气,微微摇头。   林惊蛰没有为难田大华,只稍坐片刻,就随同他去了证券公司。一路上田大华完全严正以待,任何事情都亲力亲为,下车后还尤其警惕地扫视两边,确定没有形迹可疑的人,才小心翼翼朝车内端坐的林惊蛰道:“林总,外头很安全,您下来吧。”   林惊蛰手上现持有时代科技十七万股,算是大户了,时代科技现在的股价是二十一块多,因此他手上的股票市值已经飙升到了三百五十多元。   最后商谈的结果让田大华喜出望外,林惊蛰愿意让出五万股交易给他。   现如今证券市场红火得如日中天,交易员几乎没经手过如此大宗的转让委托,他心中惊奇,但不等多看,就被心急如焚的田大华催促着办手续去了。   就这么会儿功夫,大盘的红线还在一路飙升,只是此时的田大华心中已经不像前段时间那样患得患失,林惊蛰这五万股股票如同一记定心丸,深深地砸进了他的胸膛里。   在游轮已经启动许久之后,他终于还是拼命划着小舟追赶上了这趟旅行。   望着那丝毫不让人觉得刺眼的鲜红线条,田大华出了会儿神才猛然清醒回来,不敢怠慢地将注意力牵回林惊蛰身上,见对方正在翻阅申市最新的财经杂志,他气息一下放轻了,这几天激动到有些糊涂的脑子也不免恢复了些许清明。   其实他心中仍有疑惑。   比如他实在是想不通,林惊蛰为什么要转让这支如日中天的股票,这可是一只每一刻都在下金蛋的金母鸡啊!   田大华毫不怀疑这个年轻人的眼力远胜于自己,申市开市时,他能在整个市场谨慎的观望中如此自信地朝里面投进筹码,并在那之后坐收渔翁之利,对方的每一个决定必然都有着他的深意。   他当初买股票,肯定是看好证券市场,现在抛售……   难不成会有什么变动了?   想到这个,田大华当即出了一身的冷汗。他不敢明问,踌躇良久,最后也只是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林先生,您手上还剩下的十二万股,是不是我帮您找找……?”   林惊蛰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的话:“不急,剩下的我还要先留着。”   他此言一出,田大华刚才持续了半天的胡思乱想立即便平复了许多,他急忙点头,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林先生这次来申市是专程为了抛售呢。我最近总在这混,也认识了几个老板,现在一股难求,他们说不定会愿意多出一些……”   林惊蛰一手拎着摊开的杂志,歪着头听他说完,脸上露出一个不大明显的笑容。   “田总您多虑,我手上这些股票肯定会抛,但不是现在。”   现在转给田大华的五万股不过是为了套现,申市公司这边压了对方二十万的注册资金,三个月之内肯定要拿出来还清。这代表林惊蛰在注销公司之前,先得还清银行那份为期六个月的贷款。   九三年之前,国内的股票市场都在高速发展阶段,几乎就没有出现过熊市。虽然再过不久上头应该会出手调控现如今申市一路空涨却少有交易量的特殊行情,但对证券市场,林惊蛰还是充满看好的,只是为了还清那七十万,才不得不忍痛割爱。   他朝因为被点破了心思脸色变得有些尴尬的田大华微笑着,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田总,咱们虽然在商言商,可也要看交情说话,你说是吧?你想发财,我就带带你,至于别人,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田大华尴尬得简直能不能从地缝里钻进去:“林先生,您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林惊蛰好脾气地点了点头:“我懂,我懂。”   此事过后,田大华再不敢乱说话了,他觉得自己在林惊蛰面前表现得得简直就像一个无耻小人。因此隔天林惊蛰提出要去银行把贷款还掉时,他心中虽然疑惑大盛,却也不敢多问,只劝了一声:“期限还有几个月呢。”   林惊蛰歪在后座上靠着车窗小憩,浑身上下散发出慵懒的气质,不紧不慢地说:“还是还了吧,我得把我那公司先注销了。”   田大华一愣:“林先生,公司有什么问题吗?您这才开了几个月怎么就……?”   林惊蛰气定神闲:“唉,失算了,当时没想那么多,现在发现申市还是离燕市太远了点,来回办公太不方便。”   田大华从后视镜里朝后看,便见林惊蛰抬手捏了捏鼻梁,一脸的疲倦。   他一想也是,假如林惊蛰真常驻燕市的话,公司开在申市确实太过遥远。这么一琢磨,他心中又有点可乐,感觉就像是看到了从不出差错的圣人也干了蠢事一样。   他拍板道:“行,这事儿我肯定帮您办好。”   林惊蛰几乎没在转让交易里花任何额外的钱,手续费之类的费用全是田大华出的,交易成功之后,他账面上便多了可以随时动用的一百零几万,因此还掉那五十万的贷款完全不在话下。   五十万贷款加上一些利息和提前还款的违约金,有田大华倾情相助,业务办理很快,赶在银行上午下班时间之前就完成了。   俩人又驱车去办注销公司的事儿,这年头不像后世,公司注册资金找个中介张着大嘴随口胡诌就行,里头实打实得趴着钱,若非如此林惊蛰完全不用大费周章绕那么一圈。   税务那边的问题交给了田大华,确认公司没有留下债务问题后,事儿解决起来也简单。这会儿创业潮,开公司的人多,倒闭的也不少,每天接办类似业务,工商对流程早已经轻车熟路了。   二十万的资金松动之后,原路退回给田大华,双方两清。   至此,林惊蛰已经无账一身轻,他用自己的两万块钱,变出了股市里的那一堆价值两百余万的股票,以及手上随时都能用的这五十多万的流动资金。   他是个什么心情不能对外人言道,离开银行,坐进车里,他前倾身体,手肘触膝,双掌指尖撑着额头,闭目长长地叹了一声。   “这一天来回跑得,您累了吧?”田大华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还在为刚才银行里没推拒过林惊蛰的事情不好意思,“林先生,您也真是的,照我说我之前收的那一万块手续费就该退给您,您跟我客气什么!”   林惊蛰没有抬头,保持原来的姿势轻笑一声,他看起来好像很疲惫了,手心传出来的声音却一如既往的沉稳:“亲兄弟明算账,交情归交情,业务归业务,田总您手下可还养着那么多等吃饭的人呢。”   对方这番做派,田大华不免有些感动,他重重地点头,又见林惊蛰浑身散发着疲倦的气息,一路回到酒店,车都开得格外小心平稳。   林惊蛰吃过饭后倒头就睡,第二天再醒来,面对田大华的邀约,只说自己燕市还有事,不能再多留。   田大华不知道他背景,也怕耽误他的事,闻言就急忙托人去机场订了票,又跑前跑后,拎行李开车门的,亲自送到机场。   一路车开得飞扬,田大华喜不自胜,今儿上午那支时代科技又一次飞涨,股价直飙了将近一块,林惊蛰才把他拉上这艘邮轮,他就赚了个盆满钵满。   临近安检口,他心中翻涌着无限的激动,壮志豪情地朝林惊蛰拍胸脯:“林先生,我田某人记着您的情,以后您有什么事儿要办,只管吩咐一声,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林惊蛰同他握手,闻言只是微微一笑:“多保重。”   *******   飞机上,林惊蛰一路在想,两百多万够干个什么。   这笔数字放在后世,大概等于他几年工资、一辆不错的车,或者一套二三线城市的商品房。但放在眼下,这个燕市房价也不过千把块钱的时代,二百多万的购买力,远远超乎普通人的想象。   林惊蛰对自己的智商十分存疑,于他而言,让这笔钱升值的最稳妥的办法大概就是买房了,在几个一线城市屯些房子,等到几十年后房价飙升,就可以靠着这一切小富即安,吃喝不愁。   他靠着窗户,静静地看着脚下的云层,突破某一个临界之后,云层之上就是一望无垠清透澄澈的真正的天空。   真的就是这样吗?心中翻涌着浓浓的不甘,前世和今生的经历交织相错,从脑海中飞速闪过,林惊蛰长叹一声,他发现重来一遍,自己仍旧对未来抱有不切实际的期许。   果然还是那个蠢货。   正值酷暑,燕市的夏天十分磨人,林惊蛰回到寝室时,发现邓麦正在串门。   他现在暂时无事可做,住得离燕市大学和梧桐大学又近,因此相当遵从本心,在两所大学里花蝴蝶一样穿梭,认识了好些朋友。   他为人处世很有自己的一套,伶牙俐齿又不油嘴滑舌,几乎很少会让人对他产生恶感,305的男孩们就同他关系不错,林惊蛰进门时,里头正聊得热火朝天。   见林惊蛰回来,众人的眼神一下亮了,邓麦更是一下跳起扑上前来接走行李:“林哥,你可算回来了!这一走那么多天,真是担心死我了。”   上回那次大伙一起去申市的经历可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林惊蛰各种胆大包天的行径更是让他大开眼界。他记着林惊蛰在那还欠了七十万块钱呢,这次对方单刀赴会,也不肯带上他,打林惊蛰刚走那天起,邓麦心里就一直胡思乱想。   林惊蛰干什么去了?他借了那么多钱,该不会去和人拼命了吧?   吕小江是申市人,对自己的家乡有些敏感,对自己这个长得好看行事作风却非常神秘的舍友也十分好奇。他慈眉善目的白胖面孔露出个疑惑的表情:“马上就要开学了,你去申市干嘛?”   “有点事儿要办。”林惊蛰避重就轻地问,“军训的日子定了吗?”   这是所有人最发愁的一件事,一想到接下去一段时间要顶着烈日站军姿,大伙的脸色就一下变了,王军更是哀叹一声倒在床铺上:“定了,说是过几天就发衣服,下周末开始,咱们学校场地还不够,得去基地,卧草,十多天啊!”   林惊蛰算了下时间,现在距离下周末只剩下六天了。   他什么苦头没吃过,因此丝毫感受不到这群孩子如同面临世界末日一般的心情,他反倒还挺期待的,这辈子从醒来起手上一直有忙不完的事,都顾不上锻炼身体,这次从军训开始,正好把健身给捡起来。   只是连续十多天的封闭活动确实要耽误很多事,林惊蛰琢磨着自己在军训之前得把一些该交代的东西都交代下去才行。   他在燕市也没什么认识的人,上辈子虽然认识一批狐朋狗友,也深知用什么手段能搞定他们,但正事儿上这群人派不上什么用场。思来想去,林惊蛰想起了一个人。   方文浩,方老爷子他孙子。   方老爷子一家他还是很信得过的,加上方文浩虽然吊儿郎当了一点,为人处世却并不幼稚。他手上应该已经有了点自己的事业,林惊蛰想起他之前带自己来学校报道那天,腰上的bp机基本就没停下过。   这样一位在燕市小有根基又有点靠谱的对象还是挺难找的,可以发展发展合作业务。   燕市大学的学生会宣传部办公点就在本校区,方文浩和他是同一个系的,林惊蛰一边打听完方向朝那走,一边在心中深思,校区内的广播正在播放一首当代著名流行歌曲,来自一位港岛女星。   这是一个日新月异的时代,生活在当下的人们,又有谁能想到这位红极一时的歌星,会在后世过气得连演唱会的门票都卖不出去?   但林惊蛰不光知道这些,还知道许许多多埋藏在时光里的秘密。   细数往后的几十年,国内大部分人民所能接触到的发展迅速的最显而易见的行业——互联网、地产、货币、证券期货、能源和一些制造业。   其中利润最大的互联网,很遗憾,林惊蛰没有这个技术。他充其量只知道一些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小捷径,比如注册域名赚钱什么的,至于编程技术,那实在是太难为他了,他连王者农药都玩不转。   货币和证券期货他上辈子都炒过一点,但这需要时机,不是什么时候下水都能赚到钱的。   能源……这一行业云集大佬,至少以他目前的力量还无法接触到。   剩下的只能是地产和制造业,而这两个行业无一例外的,前期都需要一笔不小的投资。   他绕过缓坡,燕市大学破旧得非常神奇的宿舍楼外景致还是非常鸟语花香的,眼看终点就在前方,林惊蛰却突然感觉到了背后一道灼热的视线。   跟人勾心斗角了那么多年,他对这很敏感,立刻转身看去。   背后注视着他的人匆忙转开了视线,变作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这个外表严肃的中年男人打扮得十分整齐,眉间皱起深深的“川”纹,眼神锋利,外表看上去就像是系里某个十分严肃不好相处的教授,他神情伪装得天衣无缝,像是无意路过了这个地方,也和林惊蛰素不相识。   但林惊蛰在看到他的瞬间,心脏却狠狠地震了一把。   对方渐行渐远,背影逐渐消失在了一处不远处的小果林里。   林惊蛰驻足原地,目送他离开,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颤,他木然地回过头,继续迈开脚步。   他不知道对方进入树林之后是否会在密林的遮挡下接着偷偷窥视自己,但这个严肃到好似无法接近的中年男人,却是他前世穷尽一生也无法忘记的——   父亲。   林惊蛰回忆着,他记得父亲林润生并不是燕市大学的教授。这一年代,他应当正在隔壁某以理工著名的重点大学担任信息通信工程系的教授。两所学校相隔不远,但正常情况下教职工应该不会搞错吧?   对方是来看自己的吗?   他想到这一点,一时喉头发哽,又禁不住去回忆,上辈子对方也曾这样偷偷关注过自己吗?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考入燕市大学的?又是从哪里得知自己入学的科系?他从什么时候起悄悄跟在了身后?为了碰这一面又在宿舍楼外等了多久?   林惊蛰想不通,从上辈子起就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有些人就可以内敛成这样,将自己的煞费苦心密密掩藏在冷淡的表象下,纹丝不透。   他迈步上楼,背负着沉沉的疲倦,找到宣传部办公室,敲门。   方文浩正在里头同几个人说话,抬头看到他时略有些惊讶:“林惊蛰?你怎么来了?”   全副武装的笑容几乎在瞬间爬上面孔,林惊蛰倚着门,朝同样看出来的几个部内干部点头问好,懒洋洋朝方文浩道:“方哥,有时间么?一起吃个饭?”   方文浩当然有时间,更别提家里的老爷子重点叮嘱过让他在学校里一定要对林惊蛰多多关照。恰好是午饭时间,他交代了一下工作,收拾收拾东西便出来了,同林惊蛰寒暄几句后,说笑着朝楼下走去。   他边走便为林惊蛰介绍:“你要是想进学生会,差不多就可以筹备起来了,刚好我们宣传部还有几个空缺。在校期间反正没什么事情,你可以表现得活跃一点,学生会也有专门的发表论文的门路,多积攒点资历,毕业之后对你有好处。”   林惊蛰心不在焉地笑着回绝:“还是算了,我不太擅长组织活动。”   这种托词方文浩肯定不信,但也看出了林惊蛰无意于此,人各有志嘛,他也不多劝告,只话锋一转,为他介绍起会内部的结构来。   “过段时间介绍几个同系的学长学姐给你认识,学校里也是小江湖,你不进学生会也要多准备点门路。”方文浩絮絮叨叨地说,“燕市大学和其他学校不太一样,里头挺复杂的,在这呆段时间你就知道了。所以在学校里千万别张扬,别惹事儿,尤其学生会里,有帮人跟我也不对付,就那个会长胡少峰,特别嚣张,遇到这种人,咱就躲远点。”   林惊蛰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想了想才想起上辈子好像跟那群狐朋狗友玩乐的时候听说过,似乎是一帮和普通高衙内作风不太一样的公子哥,比之林惊蛰的圈子又高了几个等级,好像事业还做得挺大,但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他这会儿满心都是他爹林润生,没工夫琢磨这个,胡乱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校区内的餐厅,方文浩提着筷子有些意外:“你要给你那个哥们找进修班?他不是说不想上学吗?”   “找个短期的就行,一个来月二十天这种,重点给他恶补点商业基础。”林惊蛰道,“我主要也是在燕市这没门路,所以得托方哥您帮我问问。”   方文浩啧了一声:“这几年好多人工人下海做生意,我还真知道几个不错的补习班,只是学费……”   林惊蛰道:“学费不是问题,靠谱就行。”   方文浩听他全然不似作伪的语气,凝神打量了他表情一会儿,费解地摇头:“我有点搞不懂,就一个哥们,你至于给安排得那么面面俱到吗?又给租房子又给安排上补习班的,还不让人去打工,燕市这会儿工人工资可不低。”   林惊蛰道:“打工不是出路,这是我哥们,我能拉总得拉一把。”   方文浩是真服了,他自问自己是个颇讲义气的人,在朋友圈中作风也很受好评,但倘若和林惊蛰异地处之,他讲义气的办法最多也就是给哥们介绍个待遇不错的工作,绝对做不到跟林惊蛰似的,连对方的未来发展也一并考虑着。   年轻的男孩子对这种友情总不可避免的敬佩和向往,方文浩肃然举杯:“成,就冲你这份心,这事儿交给哥,哥替你办妥。”   林惊蛰闻言便笑了,同他碰了碰杯子,小白兔一样无害的模样晃得方文浩眼睛都花了一下他道:“谢谢哥。”   定妥了这事儿,到军训之前林惊蛰便一身轻松了,一切活动便可定在邓麦从那个短期经济补习班毕业之后。邓麦脑子活络,人也聪明,理解那些基础的东西想必不难,补习班的投资也是很必要的,这年头最珍贵的资源就是人才,邓麦这种手段的人,倘若放在后世,不知道会被多少企业主争相抢夺。   认真算来,其实还是他占便宜了呢。   吃罢饭,方文浩便匆匆告辞,林惊蛰一路走一路沉思,踢着一颗倒霉遇上他的小石头。   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的方式,太多的事情在同一时间找上门后,容不得他半点的放松。   拐了个弯,他顶着骄阳和暖风爬上缓坡,朝着宿舍楼方向缓缓地走。   石头略踢重了些,咕噜噜滚了个没影,他醒过神来,举目望去,想要寻找。   身后却在此时传来了一个他意料之外,又深埋在记忆里的声音——   “林惊蛰?”   他心中一跳,脚步微顿,回头看去。   身后的中年男人皱着眉头看着他,目光锋利,表情冷硬,一副不耐烦又不好接近的模样。   他凶恶地盯着林惊蛰被晒太阳晒得通红的脸,林惊蛰却看出了他严肃表象下的踟蹰不安。   双方看起来像是僵持了一会儿,眼见对方脚步后挪,好像又要把勇气憋回去离开了。   “一起喝杯茶吧。”林惊蛰只好无奈地叹息一声,主动开口,“爸。” 第二十八章   林润生差点从小缓坡上摔下去, 还是林惊蛰眼疾手快将他扶住了。   他保持着生硬的表情, 实际的头脑空白却一直持续到两人离开校区, 走进校外的一家茶馆才有所缓解。   其实林惊蛰记得林润生更喜欢喝咖啡,他年轻时外派留过洋,生活习惯里烙印了不少外来的痕迹。只可惜燕市大学这片校区后头的这条街虽然日后会成为著名小清新圣地, 现如今却未曾发展出那种规模。   好在林惊蛰是喜欢喝茶的,或者说他喜欢泡茶时安静的感觉。他点了一壶看价格就想必不正宗的雨前龙井,问林润生:“你应该可以吧?”   林润生怔怔地看着他, 当然, 这种内心的惊涛骇浪由于客观原因没能表现在脸上。   林惊蛰举手投足的气质远超他的想象,他知道这孩子应当是个很优秀的人。江老爷子时常同他通电话时都会说起这孩子的品学兼优, 从小学起,一路成绩都名列前茅。   老爷子从前叹息过, 说惊蛰什么都好,就是个性内向了一点, 有些愤世嫉俗,且脑后生反骨。   但这次亲眼得见,对方眉目当中却分明沉淀着本不该在他这个年纪应当拥有的沉稳。   林润生想了一大通, 嘴里就出来一个字:“嗯。”   林惊蛰早已经放弃和他正常交流了, 林润生上辈子同自己说话最多的那次就是他心梗发作快死的时候,林惊蛰那时都快三十了,人生中才第一次得知父亲一直在支付自己的抚养费,且每年都是巨额。   可在此之前,以往争吵了那么多次, 他却从未提起过。这人闷得就像一颗又臭又硬的石头,除非彻底崩裂,否则谁都没法看出他内里存着什么东西。   小时候大约也表露出了一些叛逆的倾向,林惊蛰便记得外公常劝自己不要怨恨父亲,大人们的分别总有他们的无奈。   那时候他不懂这种无奈代表了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每次追问的时候老人的解释总是遮遮掩掩,但时过境迁,现在的他却已经懂得了。   能叫这个老人如何解释呢?毕竟犯错的是自己的女儿。林惊蛰后来便常想,外公哪里都好,样样都好,唯独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欠缺了太多。   以至于江恰恰、江晓云,江知和他林惊蛰,人格和品行上都各有各的奇葩之处。   茶上来了,小茶馆的茶叶虽不正宗,但也香气沁人,桌上的谁都没有再说话,林惊蛰在这种熟悉的沉默中已经颇为自在,他抬壶斟了一杯茶,朝对面微微一送。   “谢谢。”林润生下意识道了声谢,低头接来了茶,随后才反应过来,茶杯滚烫的杯壁熨得他不知所措。   林惊蛰却再没看他,倒完茶后,便拿着自己的那杯静静看着窗外,神情散漫悠闲。   他这样的态度也让紧张得后背都在冒虚汗的林润生逐渐放松了精神,中年男人皱着眉头用自己与生俱来的凶恶神情喝了几口茶后,才小心翼翼地措辞开口:“你认识我?”   林惊蛰抓着杯口的那只手曲在桌面上,手背托腮,目光仍望着远方校区内葱郁的墙林:“嗯。”   林润生喉头发涩,借着喝茶的动作偷偷抬眼看他:“你妈妈给你看的照片吗?”   “我外公给我看的。”林惊蛰转回头,毫不畏惧地凝视着他能吓退叛逆学生的面孔,“你还在付抚养费吗?”   话题跳转得太快,林润生反应比较慢:“什么?”   “停了吧。”但林惊蛰提这个话题的本意显然不是为了和他闲聊,自顾自便继续了下去,“你给江恰恰汇再多钱也没用,她不会花在我身上,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他。”   大约五秒钟之后林润生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他一成不变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些不一样的信息,可这多出来的震惊元素却让他看起来更加凶恶了:“什么?!”   茶馆的人员被他吓了一跳,匆匆躲到楼道的位置探头打量这边,一面同情那位被欺负的年轻帅气的客人,一面又担心这俩打起来会破坏摆设。   只是面对对方有如凶潮般的情绪,林惊蛰却仍旧平静得惊人。上辈子他和林润生斗法了那么多年,刚到燕市时看对方这样表现,就一直以为对方并不欢迎自己,等到意识到这只是只纸老虎的时候,双方却积怨已成,谁都下不了台阶了。   认真说来这也是个落败在自己手中的对手,林惊蛰对他有愧疚却没有敬畏:“你别怨外公,他对我很好也很舍得,他和江恰恰登报脱离父女关系之后再没給她过一分钱,但江恰恰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他没办法真的切断她所有的经济来源。”   但他还是高估了林润生的反应力,他说完这句话后对方才终于消化掉了上一句:“这怎么可能?!”   林惊蛰叹了口气,实在想不明白对方这样迟钝的状态是如何做到研究那些内容玄奥高深的信息通信工程技术的,他问:“你不知道吗?这很正常吧,我的存在没有那么重要,江恰恰已经决定和齐清再生一胎了。”   这些叙述和林润生过往十几年接收到的信息内容天差地别,他脑海中建立起的秩序完全崩塌了,怔怔地坐在那里:“可是我们有协议……”   “协议?”林惊蛰嗤笑一声,不知道是应该笑他愚蠢还是该笑江恰恰的手段,“林教授,你以为这里是你留洋的地方吗?你们那个狗屁不生孩子的协议,在我们国家没有法律效用的。”   他说罢,胸口又淤了一股说不出的怨怒。他实在难以相信,上辈子的自己竟就这样轻易地被人玩弄于鼓掌当中。   林惊蛰刷的一下站起身,一口饮尽了杯中的茶水,尚有余烫的液体滚进胃袋里,却浇不熄那丛怒焰。   “总之我今天的意思,就是提醒你及时止损。话我带到了,不过你怎么做我都不拦着。”林惊蛰看了眼手表,他不想在这再呆下去了,再待下去他怕自己又会和上辈子那样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于是匆匆告辞,“宿舍里还有点事,我就不多坐了。”   林润生径自发着愣,明显还没消化掉这些巨大的信息,但见他作势离开,仍下意识站起身来。   他张了张口,一脸拧巴的表情,憋得脸红脖子粗才憋出一句:“……晚上……晚上回家吃个饭吧?”   “谢谢。”林惊蛰看出他表象下的忐忑,心情有些复杂。但迟疑片刻之后,他还是坚定地出口拒绝了对方:“不过还是不了。”   林润生张着嘴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林惊蛰咬了咬牙,还是抬脚与他错肩而过,下楼时却又借着楼梯的遮挡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高大的中年男人背着光还站在原地,似乎是在目送自己离开,林惊蛰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从对方的站姿中感受到了那种浓浓的落寞。   推开茶馆大门,站在灼热的阳光下,林惊蛰恍惚了片刻,最终坚定地朝校区侧门方向走去。   就这样吧,对方已经有了新的家庭,前世的结局太过惨烈,他不想再重演一遍了。   他能为这个自己愧疚多年的男人做到的最好的事情,就是远远离开对方。   ******   林润生周身夹带着生人勿近的旋风,吓得路口的岗哨都越发挺直了脊背,他下车进门,在玄关脱鞋,第二任妻子沈眷莺正从楼上下来,一见他立刻愣住。   “哟!”沈眷莺吓了一跳,加快了脚步,上来揽着他打量,“怎么了啊?怎么都要哭了?”   林润生朝里看,沈眷莺回首看了一眼,立刻明白过来,对他道:“甜甜出门玩儿去了,李阿姨也没在。”   林润生眼眶里的泪水应声而落,哭得呜呜作响。   沈眷莺又是惊吓又是心疼,抬手摸上丈夫那张表情拧巴得好像要吃人的脸,为他擦去啪嗒啪嗒的泪水,一边拉着他在沙发上坐下,轻声安抚。   林润生哭了好一会儿才停下眼泪,沈眷莺斜睨着他:“动不动掉金豆子,羞不羞?说吧,又出什么事了?研究室哪个教授欺负你了啊?我去帮你出气!”   “不是。”林润生拉着妻子的手,抽抽噎噎把林惊蛰告诉自己的事儿说出来了。   “不会吧?!你每个月汇回去好几千块钱呢,江恰恰也是个当妈的,她真能狠心成这样?”沈眷莺一脸的震惊,绕了几卷纸递过去,“不会是孩子瞎说的吧?你得慎重点,小心冤枉她。”   林润生红彤彤的眼睛盯着电话机:“你帮我打电话问她。”   沈眷莺无奈道:“要打也应该你自己打,我打算怎么回事儿啊。”   林润生往常都怕和江恰恰说话,但这会儿被怒气支使着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在沈眷莺担忧的注视下怒发冲冠地拨通了电话。   江恰恰声音一如既往的悦耳:“喂?”   林润生道:“恰恰,是我。”   悦耳的声音一下便低了,那边混乱了一下,卡拉卡拉的也不知道是在干什么,半晌后江恰恰才有些不耐烦地接着道:“不是说过了吗?没事儿少打我电话。”   顿了顿又问:“这个月的汇款单我怎么还没收到,你汇没汇啊?”   林润生抽了下鼻子,雄声质问:“你还敢说?我问你,我每个月给你汇的钱都花到哪儿去了?有没有用在惊蛰身上?”   那边迟疑了一下,江恰恰若无其事地回答:“你这是什么话?谁跟你说什么了?”   林润生一拍桌子:“你别瞒我了!我都跟惊蛰见过面了,他亲口告诉我的!”   江恰恰的声音立刻顿住,语速变快了一些:“他一个小孩子懂什么,你居然也信?!”   林润生被她这样十足的底气镇了一镇,大概也是猜出了他的反应,江恰恰语速一下拔高,反倒带出了浓浓的委屈和怨愤来:“你今天给我打电话就是为了问这个?你到底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林润生你行啊,十几年不来看孩子一眼的人反倒有脸来质问我了?孩子是跟你长大还是跟我长大的?那是我亲儿子我还能亏待他?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你有没有资格问我这个问题!”   林润生从来辩不过她,听到这些诘问便气弱不少:“当初是你要求我不要打扰孩子的生活……”   “那又怎么样!那又怎么样!”江恰恰大骂,“那又怎么样!我就问你他是跟着谁长大的!”   林润生沉默了。   江恰恰反倒咄咄逼人了起来:“你说话啊!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个死样子?三棍子能打出来一个屁吗?你还算个男人吗?我把青春都给了你,我跟你结婚给你生孩子,你在群南教书的时候我陪你一起过苦日子,我忍了那么多年,你是怎么回报我的?我就问你林惊蛰是不是你的种?!你该不该给这笔抚养费?我这么多年有没有为别的事情打扰过你?没有吧?所以你给这么点钱有什么可叽叽歪歪的!”   说罢,她又大骂:“还有,谁让你去看他的?你凭什么去看他?咱俩签的协议你还想不想遵守了?!”   林润生着急道:“我没……是他认出我……”   “你放屁!!!!”   他被江恰恰打断解释,骂得哑口无言,坐在一旁的沈眷莺却从听筒扩散出的声音里听了个大概,她眯起眼睛,见丈夫竟真的被这番诡辩镇住了,好不容易停下眼泪的双眼又开始发红,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夺过了电话:“江恰恰,你说话客气点,大家有问题不能平和一点解决吗?”   江恰恰冷笑:“你谁啊,我和林润生之间的恩怨你凭什么过问,是不是太拿自己当回事了?”   “我不拿自己当回事,但你也别忘了当初你俩离婚的原因是什么。”沈眷莺却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个性,半点也不惧她,针锋相对地刺了回去,“江恰恰,我真搞不懂你怎么能那么理直气壮,当初跟齐清被捉奸在床的事情你应该还没忘吧?”   江恰恰顿时被噎得浑身难受,但因为沈眷莺的家世地位,到底不敢造次,只能恨恨回口:“就林润生这种男人,也只有你当个宝贝捧着!”   “这不是重点。”沈眷莺气定神闲地换了只手拿电话,“我们今天给你打电话,目的是为了查清楚我们这么多年汇给你的林惊蛰的生活费的去向。江总,您和您丈夫都是正规企业家,应该不难懂得我的意思吧?”   江恰恰面对她时远没有面对丈夫时的底气。她实在是搞不明白,离婚后被调到燕市的林润生怎么就能攀上沈眷莺这种高枝儿。沈眷莺也是,家里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自己也身居高位,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怎么就能看上林润生这种绣花枕头?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江恰恰太清楚前夫的品性了,别看他外表严肃好像很能镇得住场子,其实内里就是个实实在在的草包!除了研究课题之外什么都不懂,不会赚钱不会向上爬,受了委屈回家还会哭!   江恰恰一想到对方在外头表现得如此冷硬,关上门却朝自己掉眼泪的模样就想吐!   她没好气地回答:“怎么查?钱都花出去了,他的生活费学费不都得花钱?你们还想查账啊?”   “也不是不可以。”沈眷莺道,“我别的能耐没有,查点小账应该还不成问题。江总要是没有意见,那晚些我就叫几个在群南的人上您家取一下账本?哦,有可能您也没记账,没事儿,您历年给林惊蛰汇款的汇款单也可以。”   江恰恰一下气虚了,她哪里能拿得出这个?却也知道对方既然敢说,就必然有能耐做到,一时骑虎难下。   她沉默半晌,只能嘴硬:“我凭什么给你们看?我是林惊蛰亲妈,我怎么给他钱关你什么事?你凭什么用这种理直气壮的态度来问我?他是你生的啊?”   沈眷莺阅人无数,听到江恰恰这样的应对就知道对方已经心虚,再不愿意相信也只能确认丈夫带回来的消息是真的了。   她心中惊愕,着实想不到这世上竟还有江恰恰这样的母亲,因此也没了好气:“江总这话有意思,他当然不是我生的。不过你要是问我凭什么用这种理直气壮的态度来问你的话,您可别忘了,每个月给您汇这笔款子的人是谁。您要是拒不配合的话,就别怪我们从下个月起也不配合您了。”   江恰恰震惊:“什么意思?你们不打算再给生活费了?!”   “那不一定。”沈眷莺道,“您把账单或者汇款证明拿出来,一切都好说。”   “你们不能这样!”江恰恰这下真的慌乱了,近来群南兵荒马乱的突然开始抓走私,进去了好些领导,其中就包括那个之前和他们有来往的王科长,连带着顺藤摸瓜提溜出来一大堆人。   那王科长被抓就被抓吧,关键在清查家中受贿物质的时候,还供认出了那台型号罕见价格昂贵的大哥大的来路。从那往后她和齐清就总被约谈,公司也三五不时被查账,生意大受影响。   父亲去世了,姐妹兄弟不顶用,江恰恰想在齐清的公司占股却也一直没找到机会。除了那个“总经理”头衔每个月一千不到的工资和齐清给的零花,她几乎没有任何经济来源,要是连前夫这每月必到的五千块钱汇款都失去,那她在齐家就真的彻底没有底气了。   江恰恰嚷嚷:“协议里不是这样说的!我跟林润生签过协议,他要付抚养费一直到林惊蛰结婚,你们不能毁约!”   “这种条例根本没有法律效用的,江总,您别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包括条例里什么不能生孩子啊不能看孩子的条例,这不都是看大家自觉么?”沈眷莺对付她真的不要太轻松,气定神闲地就将一番质问压了回去,“别说林惊蛰现在已经成年了,他即便是未成年,江总知道法律规定的每个月给孩子的抚养费是多少么?”   她嘲讽地笑了两声:“五十块,知道么?你以为我们每个月给你汇五千块钱是因为你那份狗屁协议啊?那是看在惊蛰的面子上,懂么?”   江恰恰哑口无言。   “别废话了,晚些——”沈眷莺看了眼自己手腕上的女表,“九点钟之前吧,我通知人去您家里取东西,账本或者汇款单都可以,真伪到时候我们会去核实的。您最好配合一点,不要调皮。”   她说罢,不顾江恰恰的五雷轰顶,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你真是蠢死了!”她气得够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坐在旁边的丈夫,手指在对方充满不善意味的面孔额头处使劲儿点了点,“那个什么狗屁协议,也只有你会当真,咱们每月几千每月几千的寄,都已经寄了十好几万了,以前给老爷子打电话的时候都你不知道问清楚的么!?”   “他就让我以后少寄点。”林润生阴沉着脸委屈道,“我哪知道……”   他瘪了瘪嘴,心里难受极了。   沈眷莺的女儿沈甜甜刚推门进来,就被林润生扑面而来的煞气吓得倒退两步,僵在原地。   林润生听到动静一抬头,看到继女,表情当即一整,变回眉头紧皱的严肃模样,红彤彤的眼睛看起来不像是委屈,到更像怒极。   沈甜甜对这个继父还是有些害怕的,虽然双方一直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她提着购物袋站在玄关,小心地瞥向母亲:“你俩……吵架了?”   “没有。”沈眷莺对旁人的这种误解从来无法解释,无力地摆了摆手,“没你事儿,上楼写作业去。”   沈甜甜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个没影,林润生的紧张这才松懈了一些,他抽了张纸巾擤干净鼻涕,又想到什么,闷声诉苦:“惊蛰那孩子肯定怨我呢,我让他晚上回家里吃饭,他都不肯。”   沈眷莺抱臂看着他发愁:“你就这样去的?”   林润生抬头,泪眼锋利地看着她:“啊?”   沈眷莺看他是真搞不懂自己的意思,只能叹了口气,放弃道:“算了,不指望你,这几天有空还是我去见他一面吧。”   ******   和父亲见面完毕后的林惊蛰迅速收拾好情绪,他已经习惯了失去也习惯了取舍,因此也学会了忽略自己的心情。   方文浩动作很快,也确实很有门路,几天过后,林惊蛰托他办的事情就有了眉目,进修班找到了。   从八十年代开始,国内便有一批当先吃螃蟹的人开始接触商场,这批大胆的先驱将一潭死水的经济圈翻搅出了无数的波澜,但在此之前却未必从事和商业有关的工作。   他们当中有国企工人、底层干部、普通农民甚至于无业游民,当他们在商场凭借大胆和眼界以及一点点的运气捞到了第一桶金后,便摇身一变成为了需要管理诸多员工的私企业主,在这个时候,他们往往又会发现,自己过往的那些经验积累好像变得不够用了。   各种短期的企业主培训班应运而生,让这些尚处在新的阶段茫然的“先富起来的人”学习以往从没有渠道得知的商业规则。   但培训市场同样是混乱的,私企业主舍得花钱,各种坑蒙拐骗的所谓“讲师”便也由此滋生,这个正在新生的国家同样在试探着制定规则,混乱的市场一时难被约束。   方文浩找到的学习班离燕市大学很近,据说前身是办给诸多高考失利的学生复读时紧急突击用的,许多燕市本地的著名大学都有教授来这里兼职,师资力量非常雄厚,因此教学质量显而易见的高。由于重本率实在太过惊人,前些年培训班便扩大了规模,开始招收诸如这种短期金融培训项目的学生,培训时间通常在一到两个月,学费却十分不菲。   方文浩道:“不白让你花钱,你知道这个金融培训班里的都是什么老师么?”   他摇头叹道:“就咱们系那个著名的经济学教授,还有隔壁理工大学的那个公开课从来满座的金融老师,燕市这几个名牌大学的教授大部分都在这挂职,虽然收费比别的补习班稍微高一些,但绝对让你物有所值。”   林惊蛰翻了下教职员表,竟然看到了几个后世赫赫有名的名字,不由有些吃惊。但一想也明白了,这年头教师工资确实不高,教育部门对老师们的外快也基本不做约束,教授们也是要吃饭的嘛,培训班收这样贵的学费,能招募到如此多优秀师资,想必在老师的待遇上投入了重金。   他点头道:“行,那就定吧。”   邓麦随他一起来,刚才听完学费整个人就处于恍惚当中,见他就这样决定,当即大惊失色:“我不要!”   林惊蛰把邓麦的身份证同自己的钱包一起交给了方文浩,示意对方帮忙去办理手续,自己留下来同邓麦周旋。   他朝邓麦:“这个课程就一个来月,你好好学,毕业之后就能帮我的忙。”   邓麦迟疑着,林惊蛰又补上一句:“你别忘记,我还欠了别人七十万块钱呢。”   邓麦浑身一震,脸色顿时犹豫起来,但还有些挣扎:“可这也太贵了,更何况课程才一个多月,不是说燕市有比较便宜的么……?”   林惊蛰拍拍他:“一分钱一分货,以后你就懂了。”   邓麦有点想哭,他站在那,老高大的个头,一张黑脸挂满了委屈,双眼湿漉漉的:“林哥,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去上学呢,你给我花了好多钱了,这比我四年的学费都贵。”   林惊蛰捏了下他的脸:“所以要好好学知道吗?我把老本都压你身上了。”   小城长大的年轻人第一次感到自己肩上担负下了沉沉的重量,他隐隐有种不大清晰的感觉,好像自己往后的人生,从此便要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交完学费,送走邓麦,方文浩开玩笑似的说:“你那哥们回去肯定要哭,你看他粘人的,刚才都恨不得跟着你一起去学校了。”   林惊蛰闻言只是笑笑:“他还小,不懂事,方哥见笑了。”   方文浩眼神奇异地看着他,心说你丫明明比那个黑大个还要小好吗!但又觉得林惊蛰这话说得无比自然,确实,对方的内在比他的外表成熟太多了。   以至于方文浩有时候都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个长辈。   这辈子能有个这样的哥们真就活够本了,方文浩在心中叹息。   晚餐,燕市某著名饭店,他极少见的把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朋友带进了自己的交友圈。   他这帮朋友里终于有几个林惊蛰过去面熟的了,只不过上辈子道不同,大家到死也不过点头之交。公子哥们嘛,不同的圈各有各的傲气,上辈子他们看不上林惊蛰,林惊蛰也未必看得上他们。因此这辈子他虽充其量只是个没有背景的穷小子,对上这伙“故人”却仍旧游刃有余,信手拈来。   这种不卑不亢的态度最为稳妥,他姿态恰到好处,气质又有些这群小年轻少见的沉稳,更兼之外貌出众,方文浩又拼命维护,竟没受多少排斥就和人混熟了。   男孩子们聚会嘛,无非就是吃吃喝喝讲讲八卦,除了喝酒凶些,和姑娘们也没什么不同。   方文浩在这群发小面前没什么保留,酒过三巡,叮嘱林惊蛰多吃点菜后,便端着杯子开始诉苦。   他在外头开了个地产公司,不太如意,前段时间投标一块地,竟没投过对手,这对手偏偏与他同龄,背景也不比他浅,在学校里还处处和他过不去。   “胡少峰这个贱人!”   几个哥们都帮着你一言我一语的骂,一起说他这个对手的坏话——   “他嘚瑟得都没谱了都,他爹怎么没打断他的腿呢!”   “我老早听说他想去群南跟邓凯干走私来着,大话放了一年多,到现在也没去。”   “邓凯现在倒大霉,全家连坐到处跑关系,反倒便宜这孙子了,不过咱们早晚得搞他一顿。”   “嘿,人家现在哪还搭理你,人家现在搭上肖驰大腿了,正春风得意着呢,恨不得艹遍全宇宙。”   众人哈哈大笑,又有人疑惑:“你说这肖驰在外头待得好好的,没事儿回国干嘛,真吃饱了撑的。”   门路更多些那人便一脸神秘地举着杯子摆手:“不光他,他妹妹也回国了,我爸也让我叔叔早点接他女儿回国,估计得有点动静出来。”   这人喝了口酒,又道:“不过你们知道吗,据说这次申市交易所开业,肖驰也去了,还捞了一大把,我爸天天挂嘴皮子上,让我也跟他学。”   小年轻们还处于憧憬独立的年纪,说着又有些羡慕,将话题转向了南方那个已经开业的交易所和那个即将开业的交易所。   林惊蛰对这话题挺敏感的,多听了几句,被他们话里的两个主人公也勾起了一些回忆。   胡少峰不用说了,燕市这伙小年轻里第一嘚瑟人,往后倒几十年,他也是从未改变的嘚瑟,更兼之事业有成人生赢家,林惊蛰上辈子虽然从未见过他,心里却也跟这群桌上的年轻人一样羡慕。   有些人生来就运气好,再怎么嚣张都活得一帆风顺。   但对他们话里提到了肖驰,林惊蛰便有些吃惊,这俩人原来是混一条道的?难怪了。   这位肖先生后来可也是赫赫有名,比胡少峰还要牛的人物,却也是一样的神秘,他们的圈子林惊蛰基本没机会交集。   但很显然,方文浩的圈子有机会,不光有机会,双方还积怨不浅。   这算是听了个稀罕,到后头一桌人都喝多了,只林惊蛰没被灌酒,清醒地扶着方文浩朝外头走。   正走着,便听到后头不知道谁骂了一声:“卧草,背后说人真他妈就见鬼了。”   他转头看去,便见方文浩那帮朋友一个个的面露凶光,摩拳擦掌,就连喝得懒洋洋的方文浩都精神了起来,看向远方。   “林惊蛰,你看好了,那个就是胡少峰,你方哥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方文浩慎重地说了一声,眉头又一跳,回首朝自家哥们翻了个白眼,“别嘚瑟了,肖驰也他妈在呢,今天肯定打不起来了。”   林惊蛰循着他刚才的目光看去,目光顿时一厉。   前头摇摇摆摆走过来一个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的年轻人,花衬衫,花裤子,手揣在兜里,嘴上叼着没点燃的烟,走一步恨不能全身都跟着晃。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个走在花衬衫旁边的卷毛!   卷毛!!   卷毛今天的头发朝后梳着,一丝不苟,穿着一身和花衬衫风格截然不同衣服,边走边和花衬衫说话。   他面无表情地说着,垂在身边的那只手上还拎了一串圆珠,大拇指有一下没一下抠颗过去。   大约是方文浩这边的一帮人太过显眼,花衬衫走了几步之后也察觉到了,抬头看来,吊儿郎当的表情的顿时变得锋利了一些,连背都挺直了。   见他这样,正在说话的卷毛也停了口,抬头看来。   双方皆停下脚步,沉默以对。   花衬衫斗志昂扬,好像恨不能上前叨上两口,卷毛却不然,满脸的百无聊赖。   但这份事不关己在片刻之后也烟消云散了,他对上了林惊蛰的双眼!   那瞬间!双方火花四溅惊雷遍布山崩地裂海啸滔天。   肖驰的下面隐隐作痛:“!!!”   林惊蛰胃部抽疼了一下:“!!!!”   怎么办?   想打。 第二十九章   这番对视持续了将近一分钟, 但谁也不是说话的那个。   先开口的是胡少峰, 他最嘚瑟, 收起刚见面时那戒备的表情,又恢复成了上身朝后仰着站立的吊儿郎当状,嘴唇上叼着的那根烟说话时一抖一抖的:“哟, 巧了,这不咱文浩弟弟吗,好久不见呐, 老爷子身体还好?”   方文浩脸上露出个假笑:“劳少峰哥您惦记, 我爷爷好着呢,常常嘴上念叨你。”   “行, 最近挺忙的,等得空了我找老爷子下棋。”胡少峰摆着他那身花衬衫斗志昂扬地走近, 眯眼瞅着方文浩,上下打量, 满脸的坏笑,“喝了多少啊你这是,腿都站不直了。借酒浇愁?有什么愁事儿别客气, 跟哥说, 哥帮你解决。”   方文浩心说全他妈就怪你,身体扭了扭,从林惊蛰有力的胳膊里挣脱出来,面上一点看不出情绪:“我有什么可愁的,就是哥们儿聚会高兴多喝了几杯, 倒是你,少峰哥,听说你前段时间又挨胡叔叔打了,伤好利索了吧?没好利索千万别抽烟喝酒,叫人担心。”   胡少峰明显被噎了一下,吊儿郎当的姿态慢慢收起,他抬手摘下自己叼嘴上那根就是不点燃的烟,夹在指间,又用那只手掌拍了拍方文浩的肩膀,凑近。   他笑眯眯道:“打着玩的,我爸又没当过兵,哪有你们家老爷子的力气。不碍事。”   说罢,眼睛一瞥,他认出林惊蛰了,当初在申市交易所惊鸿一瞥,这位装逼能力远胜于他以往心目中巅峰魁首肖驰的小王子给他留下了深深的印象。林惊蛰模样出挑,好记,他因此因此也有些好奇,毕竟早前在申市时他就猜测过这位气度不凡的年轻人会是哪家小孩。说句不要脸的话,这燕市上下但凡不是家世太差劲的小子,他脑袋里基本都有点印象,之前琢磨半天也想不起有这么个人,胡少峰还以为他不在燕市呢。   谁知没过多久居然就见到了,这人居然还是同方文浩混一个圈子的。   真是不巧,美色当前,胡少峰是个看脸的人,又无法拒绝装逼装得浑然天成的存在(例如肖驰),原本还想结交一番呢。   可他跟方文浩,真的是积怨已久,这仇有生之年估计是化解不了了。   想起这仇他就来气,打穿开裆裤那时起,方文浩这王八蛋就酷爱告状。胡少峰又是个嘚瑟的人,在外头亲女同学嘴啊跟男同学的打架啊爬校长办公桌撒尿啊好勇斗狠什么都没落下,方文浩姑娘抢不过他,打架也打不过他,校长办公桌爬得都比他慢!那哪儿不行,于是计生阴毒,就跑去跟他爹告状。   胡少峰他爹妈都是暴脾气,又格外宠爱长得乖巧漂亮的小孩,一听方文浩告状,也不管青红皂白逮着胡少峰就打。好死不死这俩人从幼儿园到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还都是同个学校的,于是胡少峰这冤一蒙就是十几年,以至于后来看到他爹抬手挠头都条件反射抱头鼠窜。   这个恨怎么化解!你说!   想结交的人居然成为对家,这实在是太遗憾了,胡少峰假笑了一下,看向林惊蛰,话却仍朝方文浩说:“这哥们眼生啊。”   方文浩酒醒了一半,心中便有些担忧。他跟胡少峰各有依仗,斗来斗去怎么着都不至于伤筋动骨,却从未想过把林惊蛰给牵扯进来。   林惊蛰这一没靠山二没家底的,万一给这王八蛋盯上了,往后苦头可有得吃,况且他在小城市长大,估计没见过这种火花四溅的阵仗,胡少峰虽然人品王八蛋吧,气势还是够的,林惊蛰万一露了怯,拿捏不了轻重,恐怕会给弄得下不来台。   他琢磨着该如何不引人注意地将林惊蛰护到后头去,没成想耳畔响起的声音却仍是一如既往的镇定和沉稳:“胡先生贵人多忙,我们在申市见过的。”   而且见了两次,在交易所时这人躲盆栽后头贼眼瞅过来无数遍,林惊蛰虽然没有搭理过,但哪怕是个植物人也不可能没发觉。第二次在酒吧时那就是单方面的了,见识过他左拥右抱玩得乱七八糟的风格,林惊蛰印象可不怎么好。   但这种情绪肯定不可能表现在脸上,因此说完这话,林惊蛰还露出个笑来,伸出右手:“我是林惊蛰,二十四节气那个惊蛰。”   胡少峰被他那双眼睛晃了一把,下意识伸手握了上去,等到收回手时才想起自己不该回应得那么和气,可没辙,手握完,气氛已经软和了。   他只好道:“记得记得,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别叫什么胡先生了,听着别扭,你跟方文浩是哥们,就随他叫呗。”   林惊蛰点头微笑:“少峰哥。”   点头那瞬间,脑门上扎来一道锋利的目光,他掀起眼皮看去时,对方已经恢复了正常,正远远站那捏着串珠平静地看着这边交锋,神情八风不动。   一堆明怼暗怼完毕,借由林惊蛰递出的台阶,双方总算舍得鸣金收兵。方文浩揽着林惊蛰示意让他躲后面点,一边领着一帮人越过胡少峰朝后头走,抻着脖子喊站那的卷毛:“肖哥!”   林惊蛰便意识到,这位估计就是那个在酒桌上颇有存在感的肖驰了。   肖驰身上有种这个年纪的人不该拥有的清心寡欲,方文浩对他明显和对胡少峰不同,态度郑重了很多,就连他身后那伙不搭理胡少峰的小伙伴们也都和气地跟着喊人:“肖哥。”   肖驰巍然不动地站在那里,把那串珠子绕了两圈绕回手腕上,抬手拍了拍方文浩的脑袋,温声道:“早点回学校,少喝那么多酒。”   “哎。”方文浩任他拍完,又见他将目光淡淡落在林惊蛰身上,赶忙开口介绍,“肖哥,这是我哥们,林惊蛰。”   肖驰冷静地点了点头,眼神很温和,拍完方文浩的手抬起来挪了一个,像是还想拍在林惊蛰脑袋上。   林惊蛰立刻抬手抓住了他,拉低,摇晃,微笑:“肖哥好。”   感觉到交握的双手处突然增加了力量,林惊蛰不甘示弱地也捏了回去。   接触大约三秒,这个看起来稍微有那么一点长的握手仪式平静地结束了。   肖驰收回手,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波澜不惊:“你好。”   完事后背着手同方文浩又说了几句话,双方充满火药味的开场便如此以和为贵地结了局。   离开饭店大门的时候方文浩好像非常急于离开,脚步都略快了几步,走开老远又回头看了一眼,见后头没人,才长舒了口气,有点不爽地说:“真他妈倒霉,居然碰上胡少峰这孙子,要不是今天肖驰也在,我非得揍他一顿。”   说罢又朝林惊蛰道:“刚才那胡少峰记住没?以后在学校见到他躲着点走,这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林惊蛰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他捏了捏自己背着的手,心说那王八蛋够能装逼力气也够大的,那爪子那么大面积,蒲扇精啊。   今天这人的手倒是没有上次那么发烫,但手心还是比林惊蛰热上一些,捂得他手心都出了点汗。林惊蛰问:“那个肖驰是谁?”   “肖哥啊,他你不用担心。他虽然跟胡少峰关系不错,但人比那孙子好多了,脾气也好,从来不跟人起矛盾,下回你要是遇上他,就跟现在似的客气点就行。”方文浩说罢,转头问后头的小伙伴,“嘿,你瞧见没,胡少峰内孙子在肖哥面前乖得跟鸡崽似的,他不是嘚瑟么,有能耐那根烟别空叼嘴上,他点啊!”   “哈哈哈哈!!!”众人大笑,又有人道:“我听说前段时间肖哥是不是又去庙里了?”   “哪儿啊,他好像是身体不舒服出国了,之前卫生部不是还去了几个专家嘛。不过那时候他好像在修什么新禅,不愿意见人,那几个专家把了一把脉就走了,什么名堂都没查出来。”   “今天看着挺健康啊,我估计没啥事,不过他又修什么禅啊?”   “谁知道,他不一直这样吗,多少年了都,你去跟他交流一下佛法啊……”   “算了算了,还是算了……”   ……   饭店里,目送宿敌走远,胡少峰砸吧了下嘴,眯着眼意犹未尽:“便宜他了。”   肖驰收回目光,瞥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就领人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你等等我啊!”胡少峰跑跳着跟上去,边跑边将烟叼回嘴里,下意识摸兜套打火机的动作却一下停住了,最后还是讪讪将那根烟丢进了垃圾桶。   他随即又高兴起来,乐呵呵道:“你瞧见没,嘿!方文浩那傻X的表情!哈哈!他快气死了你知道么,上回投标就差我十万!”   肖驰没什么情绪地说:“得饶人处且饶人。”   “凭什么啊,我才不!”胡少峰梗着脖子一脸不服,“他有能耐再找我爸告状去啊!”   嘚瑟完毕后脸上又挂上贼笑:“嘿,看见没,今天跟他一起那小孩,咱们在申市见过的。”   肖驰什么也没说,侧着眼珠斜睨他。   胡少峰以为他忘了,记得抓耳挠腮的:“你忘了?就交易室那个啊,那天穿着白衣服,还带着仨保镖,一出手就是五十万那个,装逼比你还强的那个!”   “哦。”肖驰目光直视前方,“想起来了。”   胡少峰不疑有他,嘿嘿笑道:“你看他那俩眼珠子,贼大贼大的,像不像兔子?”   肖驰皱眉:“少胡说八道。”   胡少峰想起来了,兔子不是什么好词儿,他哎呀了一声:“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长得像兔子,不是说他……哎我操不说了不说了,意思就是他长得挺好玩的,这谁家小孩?能跟方文浩玩儿一块,我怎么以前都没见过,不至于啊……”   肖驰没搭理这人,他双手背在背后走得四平八稳,看似心无旁骛,实际上却在偷偷捏右手。   刚才握手时林惊蛰借机狠掐了他一把,超级用力,这会儿他手背的皮肤估计已经青了。   肖驰心说这小孩也太狠了,自己就那么一捏,都没怎么用力,吓一吓他而已,他居然来这么一招。   不过肖驰挺意外,上次在申市酒吧那啥过后,他本来以为自己脑子不太清楚估计记不清对手,谁知今天一见,隔着大老远他竟就把对方认了出来。清醒的时候又碰一面,肖驰这会看清楚了,心说这小孩长得真小,也不怪胡少峰把他比喻成兔子,真就跟兔子似的,又白又小。   肖驰回忆了一下,上次他好像胳膊略使了点劲儿就把对方抱起来了,真瘦,除了屁股哪儿都没肉。   眼前忽然恍了一把,他从回忆中惊醒过来,便见胡少峰三两步跳到前头推开了那扇他差点撞到脑袋的门。   胡少峰一路嘚啵了半天他一句没听进去,这会儿终于歇嘴,推开门后无不担忧地投来目光:“怎么了啊,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了?”   肖驰觉得有点丢脸,但面上什么都没显出来,镇定自若地抬腿入内:“没。”   “那怎么路都不看了?”胡少峰琢磨了一下真有点担心,“哎,你注意点身体别老逞强,前几个星期不是还专门出国去看病了?回来问你什么毛病你也不说,要不我回去跟我爸说一声,他认识卫生部那个老中医……”   “不用了。”肖驰一听他提起出国看病的事情就浑身难受,林惊蛰踢那一脚实在有点狠,要命地疼了一场之后,回到燕市他就觉得哪哪儿都不对劲,连每天早晨的例行升旗频率都低了。他虽然信佛,可又不是真和尚,哪里会不怕这个?   燕市的医生是绝不能看的,圈子里消息传得飞快,他今天敢开口说出烦恼,赶明儿谁知道会被编排成什么样?于是只能借口有事紧急出国,跑外头看去。   好在医生告诉他那里没什么实际损伤,他感觉不对可能只是因为心理障碍。   肖驰很愁了,念经时都在愁,这会儿刚刚见完罪魁祸首胡少峰就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捏着佛珠的手指都紧了一下。   “行了!”他皱眉喝止住胡少峰聒噪的声音,“谈正事,申市那边股票怎么样了?”   “哦!”胡少峰立刻被他转移了注意力,“涨呢,都在涨呢,咱们后期追加的六百来万都已经飙了四五倍了,听消息说再过段时间会增加几支上市股……”   肖驰微微点头,神情平静,好像世间万物都不放在眼里。   其实心里重重地松了口气。   *******   沈眷莺是个干实事儿的人,效率极高,她说要抽空见林惊蛰,林惊蛰便很快见到了她。   两人上辈子斗法多年,林惊蛰对她印象深刻。这是一位女强人,坚韧而又聪慧,和林润生截然不同,明显的女强男弱。   但或许婚姻就是这样,总得有一方稍微退让软弱一些,因此在林惊蛰的印象当中,这位继母和父亲的感情一直都很不错,虽然性格强硬一些,对他却也多有包容,上辈子他那作天作地的劲儿不知道捅出多少篓子,沈眷莺硬是保了他五年的平安。   因此林惊蛰上辈子怨恨林润生归怨恨林润生,同她的关系却一直没有恶化到哪儿去,除了同她女儿沈甜甜不对付之外,这位阿姨的形象一直都是光明正面居多。   林惊蛰落座时有点提防,上辈子他是被林润生主动接来的,沈眷莺和他打交道无可厚非,可这辈子他明明已经主动远离了他们,沈眷莺又为什么要约他见面?   他谨慎地问好:“沈阿姨。”   沈眷莺朝他露出一个有些强势但也堪称温和的微笑:“碧螺春可以吗?”   林惊蛰点头道:“我不挑剔。”   沈眷莺便又替他做主点了几样搭配茶的点心,都是不太甜腻的品种,符合大部分男孩子的口味,交还菜单之后又很自然地笑道:“听你爸说你喜欢喝茶,家里还有些别人送的大红袍,也没人懂这个,等会儿一起回家吃晚饭,我翻出来给你,你带到学校来喝。”   林惊蛰已经习惯了她这个作风,闻言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双方初次见面,尚算和谐,沈眷莺打量着这个自己从未见过的继子,有些明白丈夫为什么形容起对方时语气会充斥掩饰不住的自豪和骄傲了。   沈眷莺道:“惊蛰,阿姨可以这样叫你吗?”   林惊蛰点头:“当然。”   “惊蛰,阿姨这次约你出来,可能比较突然,但希望你不要觉得不开心,我和你爸爸都没有恶意。”   茶上来了,林惊蛰记得她嗜甜,将随盘的方糖和奶推过去,平静地回答:“我知道。我对你们也没有抵触。”   沈眷莺接过糖和奶,略微楞了一下,心中有些惊奇这个孩子的贴心。   这孩子明明只比她女儿沈甜甜大一岁,面对对方时,她却很难生出自己在跟一个孩子谈话的感觉。   林惊蛰直白而成熟的态度也让她越发谨慎,她想了想,还是决定更换一下策略,开诚布公一点。   她道:“既然这样,阿姨就跟你直说了。那天你爸爸回去以后,给你母亲打过电话,双方就你提到的问题谈过之后,我们才发现这么多年你在群南的处境和我们原本以为的不同,这一点阿姨和你爸爸都很抱歉,这确实是我们的疏忽,我们对你的成长太不关心了,也应该更谨慎一点。”   林惊蛰捧着茶杯喝了一口,脸上没什么情绪,安静听着。沈眷莺的道歉让他感觉到有些意外,这番谈话上辈子没有过的,他和沈眷莺一直都保持着相对安全的距离。   过了那么多年,物是人非,他早已看开了很多,但实际内心深处,对于沈眷莺提到的问题,他前世确实耿耿于怀。   可惜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心怀期待的年轻人了,林惊蛰笑了笑:“也没那么糟糕,至少外公对我一直都很好。”   “我们很感谢他,得知他去世的消息后,你父亲消沉了很久。”沈眷莺看不穿他的情绪,只能接着道,“也许你会觉得我们是在为自己开脱,但实际上你父亲这么多年来其实一直都有保持和你外公的联络。当初他和你母亲离婚时,只是一个在群南教书的普通老师,他那时候无力抚养你,几乎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你母亲,为此你母亲和他签订了协议,要求他离婚之后再也不能打扰你们。”   沈眷莺眼神放远,变得悠长起来:“后来他被调到燕市,我机缘巧合和他结婚,他的经济能力才逐渐变好,所以这些年也在逐年提高汇给你的抚养费。我们本以为这笔钱能让你过得舒适一些,却没想到……”   沈眷莺叹了口气:“唉。他心里很后悔,阿姨也觉得愧对你。你爸爸不会说话,上次跟你见面时可能气氛不太愉快,但你要相信他真的有心想要补偿自己犯的错误,阿姨这次见你,就是想和你谈谈,可不可以给我们一次这样的机会。”   老实说,面对沈眷莺这样惯打直拳的手段,林惊蛰是真的不太擅长防御。他知道这个女人确实没有坏心,前世对他虽然称不上多么关心,亏待却从未有过,以至于沈甜甜都时常对他妒恨有加。   他不太想去介入那个现如今构架完毕十分美满的家庭,林惊蛰垂眸看着茶杯,蜷缩着的叶片在澄澈的茶汤中逐渐舒展,上下沉浮。   沈眷莺道:“假如你不愿意,那吃顿饭呢?一起吃顿简单的饭可以么?”   眼前发展的一切已经和前世截然不同了,林惊蛰忍不住后悔,自己上辈子为什么没有像现在这样,选择心平气和开诚布公地大家谈一次话。或许是那时的自己太过幼稚也太过叛逆,注定要经历一番波折。   他叹了口气:“好。”   父亲去世后,他时常怀念当初家里每天的餐桌,虽然气氛剑拔弩张,虽然吃到一半总会争吵,但直至失去之后,林惊蛰才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   就当是完成一个前世盘桓在心中已久的夙愿吧,虽然不想打扰他们的生活,但吃顿饭还是可以的。   沈眷莺松了口气,笑容越发温和,她转开话题,不再谈及如此沉重的过去,为林惊蛰介绍起桌上小盘子里装着的茶点来。   一壶茶喝到最后,不论各自心里是什么想法,明面上总归是和谐轻松的,告别时沈眷莺又掏出一个这年头十分少见的银行卡要塞给林惊蛰,林惊蛰拒绝了。   他对林润生愧疚归愧疚,可那只是出于上辈子不分青红皂白弄死对方才产生的情绪,对对方父亲这个角色,实际仍旧没有太多的认同感。他在和沈眷莺的婚姻里,经济方面明显是处于弱势的一方,林惊蛰记得上辈子和沈眷莺的女儿沈甜甜的恩怨,对方一直看不上他,很大原因就在于他的经济来源。   确实是挺混蛋的,花着被报复对象的钱来报复社会。   这辈子,林惊蛰再不想欠他们任何东西了,经济上的牵扯最好一分都别有。   沈眷莺推不过他,只好作罢,回去的路上一路深思,忍不住叹了一声。   她很少能见到这样的年轻人,自持冷静,恩怨分明,清醒到近乎冷酷,让她颇感棘手。她知道,林润生想要和这个孩子亲近一些的想法实现起来估计是很难了。   *******   以为学计算机每天的课程都是打游戏的高胜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被诓了,虽还未军训,教材却已经发了下来,他同周海棠打电话来305寝哭诉:“大学真不是人上的!”   林惊蛰正在收拾发下来的军训服,军训的日子已经定了,陆续到校的新生们无不恐惧而期待着。听着周海棠的哭声,他十分想笑,却又要故作惊讶:“是这样吗?原来计算机系学的是这些东西!”   他什么都不懂,高胜他们也没了办法,学都已经入了,专业也只自己选的,他们可没有邓麦那种不念书的理想,事到如今也只能拼命逼迫自己接着坚持下去。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邓麦的处境比他们更加凄惨。   培训班的课程已经开始,进度比他原本以为的要快很多,班里授课的教授都是各家高校的大拿,课点十分渊博,要求也很严格,班里诸多已经有管理经验的企业家们听起来都有些吃不消,更何况两眼一抹黑的邓麦了。   这几天他甚至连给林惊蛰电话的时间都没有,每天两点一线跑在家和培训班之间,林惊蛰那笔学费数额太过巨大,他不敢辜负也不敢浪费,只能让自己的脑子里填入尽量多的知识,最后反倒是见他太过废寝忘食的林惊蛰主动提出让他稍微松懈一些,不用这么严正以待。   军训之前,沈眷莺兑现了约定,亲自开车来学校接林惊蛰回家吃了一餐饭。   这顿饭准备得十分隆重,进行得也十分平静,就和前世很多次的晚餐一样,她,林润生,还有沈甜甜悉数到场,唯独不同的就是林惊蛰的座位,他不再叛逆地远远坐到离所有人最远的桌尾了。   家里的李阿姨做菜还是老味道,林惊蛰安静地吃着那些久违的菜,首座的林润生明显紧张得不得了,板着脸活像要吃人,沈眷莺偷偷提醒了他几回,他想要调整,眼神却越发凶恶。   好在林惊蛰在这种高压环境下非常自若,他更惊奇于那些微小细节上的改变,比如沈眷莺竟然难得贴心地给他主动夹菜,比如上辈子一见面就恨不能掐死自己沈甜甜居然只是有点不太适应地坐在对面偷偷打量自己。   这张餐桌上竟能进行如此和谐的晚餐,即便仍旧有些尴尬,但林惊蛰从前根本无法想象。   一个不一样的开始究竟会给未来造成多么大的改变?   林惊蛰翻了下摊在床铺上的,早上沈眷莺托沈甜甜给他送来的东西——他不要钱,沈眷莺就最近老给他送东西。   沈甜甜对他这个突然出现的哥哥明显有些适应不良,态度也难免有些抵触,但总体还是和气的,两人关系相比起上辈子可以说是天差地别。她出面带的东西林惊蛰不好推拒,每次只能收下,也不能不感叹沈眷莺的手段,总能找到最合适的人去做事情。   东西有点多,大多是生活用品,林惊蛰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那几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防晒霜装进了包里。王军和吕小江窃窃私语了半天,没能忍住上前八卦:“林惊蛰,最近老给你送东西那美女谁啊,长得真好看,你女朋友?”   林惊蛰回头朝敞开的宿舍门外看了一眼,好一会儿目光才收回来。   “不要瞎说。”他不大明显地笑了一下,朝两人道,“那是我妹。”   1990年,九十年代初期,经济腾飞的开始,这个新生军训下大巴后还需要跑一段才能到基地的年代。   群南省破获了一起震惊全国的文物走私案件,从港口查处的集装箱里顺藤摸瓜,揪出了一系列丧心病狂参与其中的犯罪分子和无数历史悠久的珍贵文物。其中甚至包括许多被国家明令禁止贩卖的国宝级文物!涉案金额高达十余个亿!   于此同时,海外许多潜藏已久的销赃渠道也纷纷浮出水面,许多在境外接应交易的人员也纷纷落网,被押送回国。   这一震撼新闻刊载上了全国的纸媒头条,在好谈论政事的燕市更是所有人话题的焦点,全力支持并推动这起案件调查侦破的群南省领导政绩斐然,获得了极有分量的表彰,燕市国家博物馆更是迎来了大批被保存完好的珍稀文物,陈列进了展厅。   虽然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但听得这个消息的老百姓们还是跟着瞎开心了一把,拖家带口地奔向了不收票价的博物馆,以此庆祝这批国宝的幸免于难。   有群南省开了这个头,诸多深受走私危害的省市都纷纷响应,活动了起来。打击走私的口号从最高管理层提出,借着这股东风,如同燎原大火,势不可挡地燃烧了起来!   除了极少一部分的知情人外,谁也不会想到,一开始推动这场声势浩大的战役打响的关键,会是数个月前群南一个不起眼的小城市里一个不起眼的年轻人捐献出的那一批古朴的青铜器。   基地每日报刊更新,林惊蛰阅过那篇花了整整两个版面赞扬打击走私成果的文章,有一些意外。   他记得前世的这个时候并没有这么震撼的一起事件,国内真正打击走私至少也应该是五年之后的事情了。   意外地又从报纸上看到了那批自己捐献出去的青铜器,心中除了些许的遗憾外,林惊蛰更多更多感慨于文字中所描述的参观者对它们的喜爱。   他翻到后页,目光落在原本明显不该只刊登在副页的一则新闻上。   上面写着,燕市预测到未来城市发展会变得越来越迅速,因此决定投入更多的资金在公共交通上,比如规划更多的城市地铁、城市高架,和建设新区。   笔者对未来充满了展望和自信,仿佛那个能容纳上千万人的国际大都市已经呈现在了他的眼前。   这个年代看报纸的民众或许不会理解这种远见,甚至有可能对此嗤之以鼻,但林惊蛰却从那洋洋洒洒的文字里看到了一个更胜过对方描述的世纪。   这个高速发展的时代充满了希望,于那些被提前追讨回的文物,于参与了追剿走私活动的城市,于那些举家前往博物馆参观的人们。   更与亲历其中也深谙一切的林惊蛰息息相关着。 第三十章   群南, 清缴走私案件终于尘埃落定, 郑存知来电燕市, 问候方老爷子的身体。   运送来博物馆的那批被清缴的文物颇具研究意义,且数量巨大,陈列进博物馆后就颇受民众好评, 方老爷子近来人逢喜事精神爽,每日什么都不管顾了,只废寝忘食地进行文物养护工作。   他自退休起, 到被聘燕市国家博物馆文物专家有些年头了, 也是头一回得见如此大的阵仗。据说这批古董是在数个本应该堆满黄豆的集装箱里发现的,只要群南动手再晚两个小时, 这些本该属于这片土地的人类瑰宝恐怕就已经漂洋过海,沿着原来既定的路线被运送到F国境内了。   听到文物被拦截下来的喜讯, 几位一直关注这件事情的老领导人先是喜不自胜,随后便深深震怒了。   郑存知道:“祁凯的胆子真的越来越大了, 早些年我就和祁老爷子汇报过,说祁凯这个脾气不加以约束,肯定要出大问题的!”   方老用肩膀夹着电话听筒, 戴着老花镜和手套, 正小心翼翼地举着一个放大镜观察一个长颈瓶底部的窑印,闻言哼笑一声:“我们没说过吗?大家都劝过了,可老祁他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吧,你看他心力交瘁的那个样,为这个不成器的臭小子都恨不能一哭二闹三上吊了。”   方老说完这话, 又忍不住从被收缴到的这批文物联想起那个借由祁凯的手一步一步壮大起来的走私帝国。据说这条线路从三年前就开始架构了,里头搭进去不知道多少人,群南刚开始地震,各地就纷纷逮捕,因为涉案人员太多,警力几乎倾巢出动。   这么大的关系网,这么多年借由他们的手弄没的东西得有多少啊!国内消息不灵通,方老却也时常能在各种文物杂志上看到诸如“港岛年度拍卖会XX年代XX珍宝成交价突破往届纪录”这样的消息,普通人听起来热血又兴奋,可他们这些懂行的,心中却只充满不甘和遗憾。   方老放下放大镜,握着听筒,叹了口气:“其实按理说,你这次的手续没那么容易下来。”   郑存知了然:“我知道,老师您运作得也很辛苦。”   “我刚开始也是无能为力啊,咱们不是都尝试了一年多了,但祁老头那边总说现在经济发展经济发展要对各大沿海城市放松限制,不要搞得商界人人恐慌。”方老想到自己去年几次登门下棋最后都不欢而散的经历,他原本以为这个老对头只是太保守,害怕错估形势,但现在才知道祁凯竟然涉案如此之深。   “要不是前些月那批捐赠的青铜器加热了事态进程,你看着吧,事儿且有得磨呢。”   郑存知也有数,方老爷子当时在燕市联合博物馆将捐赠事件大搞特搞,弄得人尽皆知,内里必然有深意。好在这一步棋确实走成功了,群南也拔掉了一颗大毒瘤,他笑了笑,语气轻松:“您说得对,刚开始我都已经做好长期抗争的准备了,从没想过会突然峰回路转。对了,我听说那位捐献古董的小朋友已经入学燕市大学了?这次他的高考成绩也排在全省前列,是个非常优秀的人才啊。”   “哈哈,难为你还在关注他,他确实已经入学了,现在估计刚开始军训。我已经叮嘱过了,让文浩在学校里多多照顾他。”   “我当然要关注他,也本来就应该关注他。”郑存知在电话里叹息了一声,像是有些羡慕,“他一定不知道,自己的这一手捐赠,会给自己换来多么巨大的资本。只能说好心人有好报啊!”   方老但笑不语。   ******   燕市,大一新生军训基地,林惊蛰刚吃完饭就接到教官同志,说有人给他打来了电话。   机务室距离食堂有些距离,他路上有些疑惑,直到听到听筒那边传来声音的那一刻。   娇柔的女声温和而焦急:“喂?是惊蛰吗?”   啪嗒。   电话桌边的教官听到动静惊奇地抬起头来:“怎么就挂了?”   “谈完了,没什么事。”林惊蛰在接电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直起身子,整理了一下军训帽,面无表情地说,“教官,以后再有找我的电话,可以不用通知,直接挂断。”   那位不明所以的教官愣愣地看着他被阳光晒得有些发红的白净面孔,下意识点了点头。   林惊蛰有点烦躁,早知道是江恰恰的电话,他根本就不会跑这一趟,中午的太阳那么热,又得回去,真是烦死了。   江恰恰听到忙音的时候几乎要崩溃了,她打听了不知道多少人才打听出燕市大学新生军训处的电话,现在没有江晓云她们在当中调停,要不是没了办法,她死都不会主动去和林惊蛰联系。   可她万万料不到,林惊蛰的态度竟然能比她还要坚决!   这次的危机不像是当初弄那批古董时了,她既没了资本,也无路可退,只能放下自尊,不死心地又拨了一遍。   但对面那位接线员却说什么都不愿意替她通知了。   怎么办?江恰恰咬着大拇指尖惶惶地想。   沈眷莺言出必行,这个月的抚养费当真一分没寄。钱在人家手上,掏不出来江恰恰毫无办法,她不知道林惊蛰告诉林润生的那些事情是从哪里得知的,难不成父亲真的能狠成这样?!   江恰恰无比的后悔,她当初真不该顾念齐清家这边的情况和娘家完全断绝来往。以至于现在,殚精竭虑的讨好没给她带来任何的好处,齐家人却也毫不领情。   群南的“地震”给商人们的经营带来了极大的影响,原本和王科长交恶后就每况愈下的齐清地产近段时间越发维系艰难。王科长的下马导致齐清很长一段时间都被约谈,他们拼命控制消息的泄露,但仍旧被不少竞争对手得知了。   齐清地产摊上大麻烦的事情在群南地产相关行业中被传扬得人尽皆知,任凭他们怎么费尽口舌地解释,都解释不清那些三天两头登门查税查账的队伍。保持合作关系的企业老板们人人自危,明显已经对他们的能力失去了信心,承包商更是完全不顾他们的难处,追在屁股后面死缠烂打地追要建筑款,可项目工程还没有完成啊!房子没卖出去,他们哪儿来那么大笔的建筑款?除非借贷。   可群南的银行也说他们风险太大,不肯批贷,所有的破事儿都好像约好了一样找上门来,齐清和江恰恰这对从新婚起就好得蜜里调油的夫妇陷入了终日的争吵。   于齐清而言,这一摊子的烂事就起源于江恰恰和王科长的那餐饭。   江恰恰却也不无委屈,她一向算无遗策,心思缜密,又怎么知道自己会在这里跌这样大的跟头?按照原本的经营上升速度,齐清地产马上就要开始A轮融资,股权分配即将出现变动,她的目光一直都盯在公司核心管理圈,要不是想要增加筹码,怎么可能会去无缘无故发展人脉?   齐清却一点也不体谅她的难处,口口声声说爱,实际行动却连她前夫林润生都不如。林润生那个废物虽然也没什么能耐,却至少愿意将自己拥有的所有东西都一股脑交给她,齐清呢?   他和他家的那个老虔婆防她就跟防鬼似的!   从公司绩效负增长起,齐清就以“自家人”名义停掉了她的工资,因为王科长那边的篓子,江恰恰嘴硬却心虚,也不敢去要。她没了这个收入来源,已经非常紧张了,沈眷莺那边近来涨到五千一月的生活费居然也给停掉?!她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惶恐。为了在丈夫和婆家面前显示实力,她一向花销巨大,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那些钱,前段时间也因为弥补投进了公司里。   贫穷是遮掩不住的,尤其到了她这个阶层。   江恰恰难以想象等待自己的将会是怎么样的生活。   ******   从机务室回来的路上收获了一箩筐的打量,林惊蛰进门后便被王军和吕小江逮住了,吕小江又白又软的肚皮贴在他的后背上,又羡又妒地说:“吃饭的时候我未来女朋友一直都在看你!!”   王军惨叫:“我未来女朋友也是!”   军训即将结束,原本生疏的一群人相处那么多天下来熟悉了很多,男孩子们的友谊来得直白又大胆,在日夜相对后发现林惊蛰并没有第一印象中看起来那么不好接近,且同样会拉粑粑放屁和吃饭时挑食后,大家迅速地亲密了起来。   林惊蛰给这群小孩又拉又抱的,一路因为江恰恰的来电提起的心防被迅速打消,他抬手抱住王军的脖子朝旁边狠狠一甩,同时跃起一脚踹上床铺的铁架,借力后蹬,带动吕小江跌倒在床铺上,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对方软软的肚皮上。   他在王军嗷嗷作响的叫声中使劲儿拍了下吕小江的小(?)肚子:“又调皮!”   吕小江一边蹬着腿笑一边嚷嚷:“你那儿学来的那么一招,人那么瘦怎么力气那么大啊!!”   王军从地上爬起来道:“你摸摸他胳膊,肯定全是肌肉,他昨天睡前做了二百个俯卧撑啊握草!白天还要列队站军姿,他简直不是人。”   吕小江羡慕地捏了捏林惊蛰胳膊,果然发现手下看起来纤细的上臂上已经有了轮廓不太分明的肌肉,林惊蛰甩开他,也同样按了按他的,吕小江的胳膊足有他三个那么粗。   全是软绵绵冰冰凉的软肉,消暑极品。   吕小江好脾气地瘫在那任由他捏,林惊蛰劝他:“你多动动,每天晚上跟我一起做俯卧撑,肌肉能练得比我还漂亮。”   他前世年轻的时候也懒怠运动,后来生活实在太没意思了就开始学柔道,从那以后就再没放下锻炼,身体也确实为此健康了很多。   回来后他一直忙于各种波折,精力有限,趁着军训才有机会重新捡起锻炼。   王军道:“算了吧,你让他运动,还不如让他去死,你看他哪天列方阵的时候不嚷嚷自己中暑了?”   吕小江躺在那为他竖起大拇指:“知己。”   陈健康用冷水拧了一根毛巾,腼腆笑着递给林惊蛰,小声说:“擦擦吧,一头的汗。”   林惊蛰接过来道:“谢了。”   王军还没忘了刚才的话题,一把又从背后把陈健康给抱住了,弯着身子脑袋搭在陈健康肩膀上盯着林惊蛰擦汗,口气有如怨妇:“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年轻人向往着青春的恋爱。   但实际上能绩优到轻松脱单的人少之又少,王军和吕小江打军训第一天起就各自遇上了心仪的姑娘,数次发动体贴攻势,又是帮忙打水又是帮忙叠被子的,无奈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一直都没什么进展。   林惊蛰却与他们不同,明明每天都是参加一样的活动,偏偏就能成为姑娘们的话题热点。凭什么!   陈健康用直白天真的回应狠狠捅了王军胸口一刀,他腼腆笑着轻声说:“可能是因为他长得比你好看吧。”   “啊!”   王军捂着自己脸上的青春痘痛哭流涕。   林惊蛰也有过这个年纪,心知年轻男孩就是行走中的下半身,这会儿找个女朋友对他们来说可能比好好学习更加重要。   但林惊蛰却有些不同,他过了那种心境了,虽然由于年轻身体激素分泌的原因有时候同样会想入非非,但理智却仍旧是清晰的,在生活都有如浮萍的当下,他没有肩负起任何责任的能力,至少在自己的事业有所眉目之前,他不会考虑恋爱这种需要耗费极大精力的活动。   这种思维很难被目前与他生理年龄相同的男孩们理解,即便阅历同样过人的方文浩。   90年,资本处于萌芽阶段,社会发展进入初级,燕市开设了无数的歌舞厅夜总会,以供手头宽裕的人们感受生活。   林惊蛰看着和他浓情蜜意的那个穿着少见时髦的年轻姑娘,利落清爽的短发配上灰蓝色上衣和白色高腰短裤十分显眼,旁边一哥们小声同他吐槽:“他跟胡少峰抢台子好些年了,也就赢个那么一次两次,看不惯也忍一忍,让他嘚瑟几天,这一次谈不谈得了半个月还不一定呢。”   方文浩和胡少峰的恩怨显然细节已经渗透进了各个角落,小到校园晚会风格布置大到公司土地竞标,包台子抢舞女这种事情在背景衬托下简直轻若鸿毛不值一提。方文浩却是真情实感的高兴,要知道自打胡少峰跟着肖驰混起,各式手段的水平就有了明显的提高,以往两人怼起来都是势均力敌,现在却多以他的惜败结尾。   他憋屈了那么长时间,这一回简直就是扬眉吐气。   所以他到哪儿都得带着这姑娘,至少也得带上小半个月,他得让全燕市的人都知道,胡少峰输给他方文浩了!   但他毕竟不真好这一口,例行你侬我侬完毕,就大方体贴地放新女友逛街去了。屋里,聚集的朋友们是为正事而来。   方文浩的发小,也是同他一并出资创办地产公司的股东邬庆发愁地摊开报表:“咱们公司这个月评估结果不太行啊,前几个月一直专心那几块地投标的事情,结果最后一处都没成,从元旦起就没什么新发展了。”   原因有一半出在胡少峰身上,方文浩气得骂了会儿娘,邬庆忧郁地问:“这样下去不行啊,要不咱们一起去求求老爷子……”   “想被打断腿你就去。”方文浩叹了口气,“你以为我没想过吗,但小一辈的恩怨劳动老爷子们出手,你说丢不丢人?”   邬庆深以为然,只好叹息,两人对坐发愁,交流自己听到的小道消息。   “前些天的报纸你看了吗?”方文浩倒在沙发里翘着脚沉思,手指夹着那枚小小的BP机在膝盖上翻跟头,“日报上说燕市准备规划扩张,我去年就听到了点风声,今年土地变动明显加快了,我觉得可信度很高。”   “去年年底郊区工厂就开了不知道多少,人都在朝这涌,燕市就那么点大的地方,扩张是肯定要扩张的。”邬庆这么分析着,但也摸不着头脑,“问题是朝哪边扩张啊。说要扩建马路,建哪条?修地铁,修哪儿到哪?朝东边盖还是西边盖,咱们都一概不知啊。”   城市具体规划现在还在保密阶段,核心人物即便是知道大概,也不会为那点毛头小利朝外说。就为这事儿,燕市和方文浩想法差不多的年轻人快把家里人给磨死了,但现在也没听说谁磨出了进展。家教严一些的诸如方文浩,那更是连提都不敢提,生怕被方老爷子打断腿。   办公室里的谈话陷入僵局,林惊蛰烧开了一壶水,自顾自开始泡茶。   他下午没课,老爷子约了晚饭,方文浩便提前生拉活拽将他带离了学校,说带他看看自己一手创办出来的公司。方文浩的公司叫浩瀚地产,目前已经有了几十名员工,认真说来规模只是中等偏下,但对于方文浩一个学生来说,能发展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处董事长办公室布置得像模像样,红木桌椅,满柜子报表和书,风格厚重而严谨,就连待客区的茶具都是上等紫砂,毫不含糊。   只是毕竟是没什么经验的初次创业,才在这坐定没多久,林惊蛰就听出了许多问题。   浩瀚地产是方文浩和自己那帮发小一起搞的,他占股最多,往下便是能和他正经讨论公事的邬庆,剩下零零碎碎的小股东好几个,却都派不上什么用场,只能出些瞎主意。   管理层构成如此杂乱,势必导致意见分歧巨大,就林惊蛰泡茶的这会儿功夫,已经有两个人因为消息渠道不同而出现的细节出入争论了起来,方文浩看起来也是一脸的烦躁,焦头烂额。   林惊蛰静静听着内容,只能摇头,大部分的友谊沾上“钱”这个字后会变得多么脆弱,后世早已经有无数的人总结出经验了。   别人公司的业务他插不上嘴,但方文浩几人讨论的内容却给了他不小的启发。   手上的现金连带申市的股票市值,他手上目前有大概三百万的资产,以正常的股市走向推算,至少两年之内,这个金额不会出现太大的变动。三百万资产在这个年头说少不少说多又不多,于普通老百姓而言恐怕是这辈子都花不光的数目,可看看群南抓获的走私案件,却也已经有人能做到涉案金额十多个亿了。   贫富差距已经由此拉开,林惊蛰这段时间一直在犹豫自己日后的路要怎么走。   倘若拿这三百来万买房,这确实一本万利,但90年前后,商品房不过也是在起步阶段,投身于房地产行业的都是先驱者,即便相对发达的燕市,好些后来耳熟能详的区域也还没规划起来。确实也可以买老楼盘坐等拆迁,但城市规划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房产升值并非一蹴而就,在这段缓慢的发展过程当中呢,他怎么办?   就这么等着么?   这样的生活就像是一潭死水,毫无意义可言。   方文浩他们发愁不知道城市的未来规划,但这个问题对林惊蛰而言却轻而易举。   别的不说,上辈子在燕市呆了那么多年,后期他又落魄过一段时间,对这个城市哪块商圈人流最密集,哪条马路宽度最大,城市高架快速路建在哪里,出口通向什么地方,以及偶尔会坐的地铁沿途停靠什么站牌,可以说是再清楚不过。   新规划带来的土地变动即将掀起一轮热潮。林惊蛰安静地喝着茶侧耳旁听,这场年轻企业家的会议最终不欢而散,方文浩离开公司时,原本因为从胡少峰手中抢走姑娘而生出的兴奋已经被尽数打消了。   汽车飞驰在这年头几乎不拥堵的路面上,打开的车窗内卷入烈烈狂风,方文浩心不在焉地开着车,便听副驾驶上一整天都表现得十分安静的林惊蛰突然开口:“方哥,燕市现在招标的土地还有多少?”   方文浩右手扶在档位上,闻言侧头看了他一眼,嘴角迁出弧度:“怎么着?你也有兴趣?刚才会议上听出门道了?”   林惊蛰笑了笑:“确实有点兴趣。”   “燕市的水很深啊,想做地产,人脉资金缺一不可。”方文浩只当他是一时起意,却也不敢轻易小瞧他,“我听说你之前去申市倒腾了一些股票?赚了不少吧?”   林惊蛰道:“资金有限,只能说还行。”   “你要是有这个眼光,我劝你还是专心弄你的股票,地产太难玩转了,你看我那公司里的一摊子破事儿、老实说这一行投入也大,未必有你炒股票赚钱,申市交易所开业到现在,据说都已经翻了六七倍了,公司哪有这利润啊。”方文浩甚知其中苦楚,他都已经有点后悔当初选择这一行了,他从头顶挡板里抽出一份叠了几叠的地图递过去,想要打消这个小弟弟不切实际的想法。   这是一张燕市最新的地图,内容详尽,方文浩在上头做了很多标记,尤其尚未开发的郊区,上头全是各种颜色的笔圈出的圆圈。   林惊蛰知道这大概就是他们现如今猜测的新规划点了,仔细看了下,圆圈点大多是厂区,燕市这一两年开厂的人特别多,十有八九都集中在了这一块,按照正常逻辑推断,确实也到了扩建的时候。   但林惊蛰却知道这片区域的崛起至少还要七八年的时间,前世他和那帮狐朋狗友一块儿玩的时候也想过做生意,那时候瞄准的就是制造业,还特地去燕市的工厂集中区考察,当时那块位置污染严重管理混乱人员混杂的现象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他和林润生彻底闹掰搬出来好几年后,才听说那里开始了翻天覆地的整改。   方文浩说:“咱们公司做的是住宅楼盘,从建造到销售当中一堆屁事,这还是外包的建筑商,一样管不过来。大二那年就为了一个项目,我几乎都没时间上课,从头挂到尾,差点被打死。”   林惊蛰的手指在图上那条现如今单一又分明的地铁线上描摹,前世有段时间他经济窘迫,几乎全靠这条地铁往返在家与公司之间,那时的燕市已经是那个高峰期时可以挤掉乘客鞋子的国际大都市了,这条最初的地铁线也已经修建延长,比现如今站点多了一倍。   好像就是这几年的事情吧?林惊蛰举着地图朝方文浩问:“报纸上是不是说要加建地下交通?”   方文浩瞥了眼他指的地方,脸上露出一个啼笑皆非的表情:“我的弟弟唉,报纸上的话你也信,是不是傻?”   傻子林惊蛰便一脸认真地同他说:“方哥,介绍几个能办事儿的人给我,十月的招标会我要参加。”   吱————   轮胎与地面摩擦时尖锐的响声几乎同时嚎叫起来,方文浩一个急刹,车后头响起了一片的喇叭。   他却无暇顾及,只扶着方向盘怔楞地看着林惊蛰认真的脸。   “你玩真的啊?”   *******   当然不可能说假话。   林惊蛰想得很简单,三百万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少,全投进股市里,这一两年时间也涨不出什么花头,倒不如抓点快钱。   现如今的资本显然没可能支持他推动什么大的地产项目,林惊蛰本也没想掺和那一脚,住宅地产劳心费神与民争利还搞得后世经济畸形,他哪怕做商业地产也不会选择去囤炒居民楼。   现如今他的计划,就是倒手赚个差价,城市规划新计划正式出台之前,诸多标方都和方文浩一样犹豫,如同那条即将动工的地铁线,林惊蛰印象清晰的几个后世站点,现下居然明确不被看好。   谁也不会猜到地铁线居然会通向那么几处人口并不密集周边也没什么特殊之处的地方,但再过些年,那里将会有无数高楼拔地而起,将一块无人问津的区域生生推动成燕市最早的CBD商圈!   方文浩觉得这个小弟弟可能是魔障了,居然不是说着玩的,还毫不犹豫拿出了五十万注册公司,准备投标资料和贷款资料。   他劝不动林惊蛰,便重操旧业去告状,哪知老爷子非但不肯帮忙,还嘲笑他胆子小。   注册公司的中介方递交资料的时候大伙一起吃了顿饭,席上方文浩只觉得自己将一个好好的小年轻带入了歧途,因此忧虑重重,喝了不少。   林惊蛰倒没喝酒,几乎没人灌他,他搀扶着烂醉的方文浩离开饭店,夜风吹来。   接过门童递来的车钥匙,他无奈地把方文浩丢进后座,坐进驾驶室,熟练地发动车子。   燕市这会儿夜生活区域比较集中,夜总会都开在另一头,饭店这边的马路晚上过八点,几乎就没什么车了。   副驾驶的文件袋里放着他第二个公司的各种证件资料,林惊蛰有时会瞥一眼文件袋上的名字,但大部分时间都在风声和方文浩的鼾声里沉思。   路两旁是昏暗的路灯和茂密的行道树,燕市静谧得和他印象中截然不同,没有连绵成片的车河,没有晚高峰,也没有路两旁深夜灯火通明的办公楼。   后视镜忽然闪了一下,车后传来一阵加速的发动机轰鸣声,驾驶座边上风声连带一道绿光呼一下划过。   一辆原本开在后头的越野车超了上来,开到前头之后还闪尾灯示意,十分嚣张。   林惊蛰翻了个白眼,心说小儿科,谁会去追你啊,安全驾驶知道吗。   心里一点也不动怒,可以说非常人淡如菊了。   他仍照常行驶,前头那车却不干了,左晃一下右晃一下跟表演节目似的摇摆,时而又减速开到林惊蛰车后按两下喇叭。   这特么神经病吧?   林惊蛰不胜其烦,但惹不起躲得起,索性靠向右侧正常开。   那辆招蜂引蝶的越野车似乎十分疑惑,在后头安静地追了好一会儿,又一脚油门冲到了前面,叫嚷着晃了两下。   林惊蛰被尾灯闪得眼睛疼,脚下略微踩重了一些——   哐当!   短期之内进行了两次急刹的小红车动力非凡,惯性带动着后座躺着昏睡的方文浩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   林惊蛰:“……”   他一个安全驾驶多年,斑马线都会礼让行人的老司机,居然……追尾了。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后座爬起一个睡眼惺忪的人,抹着脸很受惊吓,“怎么了?怎么了?”   前头的停下的越野车安静了一会儿,司机打开驾驶座嘚瑟地跳了下来。   借着灯光,林惊蛰可算看清楚这神经是谁了,心中顿时对刚才的各种疑惑做出了解答,他无奈地降下车窗。   胡少峰抖着腿吊儿郎当地走了过来,老远就听到了他欠揍的声音:“文浩弟弟你今儿怎么改吃素了……”   他走到驾驶座,和林惊蛰打了个照面,四目相对,声音戛然而止。   胡少峰:“……”   林惊蛰问:“少峰哥,你是不是有病?”   后座这会儿也下来个人,明显不太高兴,在后头也来了一句:“胡少峰你是不是有病?!”   胡少峰:“……”   他朝里探头看了一眼,方文浩酒还没醒,抱着靠背茫然地回以目光。   “你谁阿?”方文浩糊涂地跟着问,“是不是有病?”   胡少峰:“……”   他这会儿真觉得自己有病。   后头一辆摩托车闪着灯追上来了,灯光照在后视镜里花里胡哨的,林惊蛰心中骂着真他妈倒霉,随即才想起一件更加倒霉的事,他好像忘了……这辈子……他……这会儿……   还没来得及考驾照。   胡少峰后头那卷毛也走近了,看到他明显有些意外,还俯身确认了一眼。   林惊蛰想把那双眼睛抠瞎。 第三十一章   窗外肖驰的目光还在瞥进来, 与一脸尴尬正在狂笑的胡少峰不同, 他平静的好像大家只是在这友好叙旧。   林惊蛰觉得他一定是命中带煞, 所以每次碰面,才都会克得自己一堆三灾八难。   车后头那闪烁的灯光近了,交警把警笛也拉了起来, 骤起的声响让所有人都瞥去了一眼,方文浩趴椅子上打了个嗝,胡少锋一声卧槽。   林惊蛰叹了口气, 无奈地搓了把脸, 在那回忆无证驾驶当代是个什么处罚。窗外此时一道人影靠近,肖驰大概看出他面露难色, 微弯腰探头问:“撞伤了?”   “没。”林惊蛰横了他一眼,非常不想, 但还是难起启齿地说,“我没驾照。”   肖驰愣了一下。   还在原地骂骂咧咧交警怎么这么眼尖大半夜还在这鸟不拉屎的街道巡逻的胡少峰肩上猛然袭来一股大力, 他茫然地随波逐流着,声音戛然而止,肖驰迅速将驾驶座车门打开把林惊蛰拽了出来同时将一脸懵逼的他推了进去。   胡少峰咚的一下跌倒在驾驶座里, 后头传来方文浩醉醺醺的打嗝声, 呜啦啦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他:“……”   他:“???”   夜色下这一幕看起来有点像是肢体冲突,原本还有段距离的交警见状猛然加快了速度,停下摩托车跨步快跑过来,伸着手制止:“哎!!哎!!干什么呢!都给我住手!”   肖驰顺手将林惊蛰朝后面一拨,指着还没来得及关闭的车门里的胡少峰一脸认真朝交警道:“他撞了我车。”   胡少峰:“!!!”   林惊蛰:“……”   方文浩:“嗝。”   肖驰朝车内面无表情投以视线, 胡少峰收回目光,复杂地抹了把脸:“啊,我撞的。”   “嘎嘎。”方文浩烂醉着拍了他肩膀一下,“傻逼。”   交警分开两拨人,神情凝重地后退看了眼车撞击的位置,发现并不严重,松了口气。   只是两辆车都价格不菲,他也不敢懈怠,便拿出小本本一边抄录现场情况一边道:“前车谁开的?”   肖驰平静背锅:“我。”   “都把驾驶证拿出来!”   肖驰好脾气地回去开越野门,胡少峰木然片刻,也迈步下车,交警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我拿驾照!”   胡少峰没好气地回答完,快跑了几步,打开越野驾驶室的门将驾照翻出来了。   交警:“???”   这会儿他也清醒过来了,并肖驰一起把驾照交给交警后,便恢复了往常嬉皮笑脸的模样:“您别当真,这都自家哥们闹着玩的,没什么纠纷,我们私了就行。”   确认过证件无误,人员也没伤亡,交警心说这这帮年轻人是不是有病啊,那么贵的车开路上互相撞。不过他也乐见大事化小,听胡少峰这样说,便将征询的目光投给肖驰。   肖驰微微点头:“我没意见。”   “行,那你们自己妥善解决,别堵路上了,赶紧开走!”   肖驰给了胡少峰一个眼神,然后朝自己身后看了一眼,拽着林惊蛰的胳膊拖回越野,塞副驾驶,关门。   交警在原地虎视眈眈看着他们,最后还朝同样发动汽车的胡少峰重点叮嘱了一声:“下次一定要保持安全距离,你们这种行为太危险了!是对自己和他人的不负责任!”   “哎!”胡少峰看前头自己爱车居然真的就这么若无其事地开走了,车屁股上的保险杠还一晃一晃的,他苦涩地握着方向盘点头,“我记着了,一辈子都不忘。”   然后在交警盯着他吊儿郎当模样的很不放心的眼神里憋屈地踩下了油门。   肖驰朝后视镜看了一眼,胡少峰不服气拼命闪灯,他平静地忽略了发小的愤怒,朝副驾靠着车窗休息的林惊蛰道:“不好意思。”   车里长久的寂静终于被打破,林惊蛰斜去目光,这道的是哪回的歉?   肖驰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英挺的五官沉在朦胧的夜色下,捉摸不透。   “胡少峰有病,他开始以为开车的是方文浩。”肖驰道,“方文浩的车他会拉去修的,你以后习惯就好。”   谁他妈想习惯神经病啊我天,林惊蛰叹了口气,疲惫地捏了捏鼻梁:“行了,靠边停吧,他灯闪得我眼睛疼。”   肖驰皱着眉头朝后视镜看了一眼,降下车窗迅速摸了个放在驾驶台上的BP机朝后丢去。   后头跟车闪烁的灯光停了,夜风里传来一声:“肖驰我艹你大爷!”   肖驰摇回车窗,一脸平静:“你去哪?我送你。”   林惊蛰:“……”   林惊蛰脑袋疼:“……到燕大金融学院就好。”   车停下后他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一直尾随的胡少峰也分毫不差地停了车,林惊蛰看到前挡风上已经裂开了如同蜘网一般的裂纹,但这些远没有胡少峰撕心裂肺的嚎叫惊人。   “啊啊啊啊啊!!”胡少峰一边下车一边疯狂抖动同时迅速解开花衬衫的钮扣,“丫吐我一身!!!”   方文浩跌跌撞撞拉开车门奔了出来,歪歪斜斜贴他身上:“呕——”   林惊蛰眉头一跳,赶忙绕到副驾驶打开门寻找,所幸那个信封被撞击的惯性抛到了最内侧,安然无恙,他捡回来关闭车门,便听那边已经吵了起来。   胡少峰一边拼命推方文浩卖力凑过来眼看还想吐的脸一边质问肖驰:“这车明明不是我开的!”   肖驰倚着越野抛钥匙:“事儿是不是你惹的?”   “……”胡少峰挂着满身的呕吐物陷入了深深的自我质疑,“你说我是不是有病?”   肖驰不理他,目光在林惊蛰拿手里的文件袋上扫了一眼,他取下绕在手腕上的串珠,捏在手里盘玩。   这个点钟的学院大门外十分安静,只有少数路过的学生,在看到开着车灯撞得乱七八糟的红色轿车后也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躲开了。   林惊蛰朝方文浩走去,对胡少峰道:“给我吧。”   胡少峰没松手,朝后退了一步,吐完之后方文浩整个人都安静地趴在他肩膀上:“干嘛?”   “方文浩不住宿舍,让胡少峰送他回家就行,车就停这我们明天会拉去修,你进去吧。”肖驰在后头说。   林惊蛰有点不放心,但又知道方文浩和胡少峰发小的关系,这俩人现在看来关系好像也没坏到方文浩说的你死我活的份上,燕市大学宿舍楼的条件比较糟心,林惊蛰想了一下:“那我明天去看他。”   胡少峰扶着已经陷入昏睡的方文浩,肖驰站直身体看了眼手表:“我送你。”   “不用了。”林惊蛰回绝后迅速朝大门走去,但背后肖驰还是跟了上来。   学院围墙内有大片的绿化和树丛,入夜后十分安静,跑道上稀稀拉拉有几对情侣约会,但越往里越幽静。   肖驰个高腿长,迅速追了上来,在后背两手一伸,那串佛珠就跟套索似的套住了林惊蛰的脖子。   林惊蛰抓着串珠,才发现那些珠子表面有些凹凸的痕迹,他转身朝后头这个全然看不出上次酒店碰面时的成熟气度的神经病投以锋利的视线。   肖驰把串珠叠了两叠,幼稚地捏在手上戳了下他的脸:“我都没生气了,你气到现在,不至于吧?”   林惊蛰对他的理直气壮瞠目结舌:“你生气?!你还生气?”   “啊!”肖驰额头上维持了一天造型的卷毛又落了几缕下来,形容和双方第一次碰面时颇有些相似,“你那一脚踢得有多重自己有数么?”   他可有数极了,为这一脚又是看病又是吃药的还特出国了好几趟!   “还有!”他又抬手展示出自己的手背来,“这块还青的,你看。”   当时被掐完真是可疼可疼了!   林惊蛰下意识顺着他的展示看去,可惜昏暗的夜色下他实在没法从那那双修长的大手上看出什么创伤,不过他确实记得上次握手的时候自己狠狠掐了对方一把,因此无语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这也算恩怨两清了,你掐了我一把又踢了我一脚,不吃亏吧?大家没必要这样杀气腾腾。”肖驰垂首看他,“而且我也不喜欢男的。”   林惊蛰对上他在夜色中亮晶晶的目光,气不打一处来:“你当我喜欢吗?你是不是有病啊?!”   肖驰面露疑惑,沉默的样子看起来可靠极了,林惊蛰终于意识到了他和胡少峰为什么会是朋友,放弃交流转身就走。   后头哗啦啦一阵响,头顶一晃,肖驰又用套珠子的方式阻止他离开,林惊蛰第二次被套,几乎要气死,今晚他是跟两个神经杠上了吗?!   又是开车被撞又是前仇宿怨,正是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他就势抓住佛珠用力一拽,同时抬手掐住肖驰的手腕狠狠一扭,在对方猝不及防之下一把将珠子夺到手里,然后后退一步,肘击!   手肘一声闷响撞在肖驰的肚子上,肖驰闷哼一声,被击退的同时下意识伸手抓住了他,后退两步,踩进草地里,后背撞上一颗大树。   林惊蛰被带着跌倒进他的怀里,又嗅到那股似曾相识的沉香味儿,举拳又要揍,这次被肖驰眼疾手快拦住了。   肖驰抓着他的手腕,另一只胳膊扣在他的腰上,两人紧紧相贴,僵持了两秒,都有些火气,眼见战争又要爆发——   “啊!!!!”   树丛里突然传来一声惊叫,才响起就被急促地掐断了,一对情侣狼狈地从里头钻了出来,衣裳还有些凌乱。面含春色的姑娘显然被吓得不轻,惊叫过后一脸的愤怒,她男友正想谴责肖驰这种不按照校园情侣默认公约条例出牌的行为,定睛一看,顿时愣住。   四双眼睛视线交汇。   肖驰的状态一瞬间转变得高不可攀,射去的锋利视线有如刀剑。   林惊蛰被搂在他的怀里,双方一手相牵,躯体紧密相贴。   两人虽然各自身高有些差距,但即便相对矮些的林惊蛰都已经突破了一米七五的大关,居高临下地望着这对平均身高一米六的情侣。   “QAQ不好意思打扰了。”一米六几的男方在心中骂了声狗男男伤风败俗,却又生怕撞破对方的好事被打,匆匆认怂过后,拉着女朋友飞也似的跑了。   望着这一双离开的背影,林惊蛰和肖驰一时都陷入沉默,原本剑拔弩张的火药味悄无声息地消散了,迟滞片刻后,林惊蛰挣脱了一下。   肖驰顺势松开他,面对旁人时冷淡的表情垮了下来,他捂着被林惊蛰肘击到的腹部嘶了口气。   林惊蛰想起刚才那句“不好意思打扰了”,顿时生出一股无力感,他将手上那串佛珠丢到肖驰怀中,指着道路的另一头疲惫地驱赶:“你赶紧走。”   肖驰被揍得有点疼,他回忆着刚才抓在手中那细瘦得好像一折就断的胳膊,实在想象不出里头哪里有空间蕴含如此大的力量?   他倒不是真打不过林惊蛰,但还手的性质就变了,肖驰莫名不想搞坏两人的关系。   不过再次挨打他心里还是有点窝火,更何况林惊蛰还那么用力,一点都不给面子,好像是非常真心地想要打自己似的!还有刚才那对不像话的小情侣,都快熄灯了还出来约什么会!他很烦躁地迁怒了一下刚才那对毫无眼色的野鸳鸯,接住佛珠,展开,抬手一抛,将这串珠子重新抛挂到了林惊蛰的脖子上。   手指朝面无表情的林惊蛰点了点,他捂着肚子离开,临走前为了表示自己很不高兴,还放了句狠话:“你等着。”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林惊蛰简直啼笑皆非。   他抬头看了眼月色,今天这是水逆吧?   又抬手摘下脖子上那串不短的佛珠,小颗粒的木球上每一刻都镌刻了细若寒毛蚂蚁大小的经卷,林惊蛰看不太懂,却能从木头散发出的和肖驰相似的沉静香气以及上头被把玩多年才会生出的油润包浆感受到当中的价值不菲。   他喊了一声:“你东西忘了!”   肖驰并不搭理,他生气了!   出来后他格外嫌弃地看着扶着方文浩正背靠车门抽烟的胡少峰。   胡少峰赶忙把烟熄灭,又小心将死沉死沉的方文浩扛上高底盘越野车后座,让他侧躺着,自己绕了一圈跑到副驾驶。   肖驰探身将他才打开的车门关上:“坐后头去。”   胡少峰有点害怕方文浩又吐他一身,却也心知自家发小的各种怪癖,只好听从,上车后他把坐得不舒服到处挪动的方文浩的脑袋搬自己腿上,从车里的镜子里小心打量肖驰越发冷硬的神情。   他不敢多话,琢磨着对方这是不是真生气了,刚才好像还没有啊,还特有耐心地要送林惊蛰进校区呢,莫非是两人起矛盾了?   这一晚上的破事儿全都是他给搅合出来的,胡少峰十分心虚,不敢求证,一双贼眼晃悠了半天才找到突破口。他盯着老友少见空旷的手腕,错愕出声:“你那串珠子哪儿去了?”   莫非是掉了?这就能解释对方的一身邪火了,肖驰跟着他奶奶信佛,从小就念珠不离身,最近带着的这串是他的心头好,顶级海黄,虽称不上多么贵重,但却是家里老人留下的东西,因为嫌弃他抽烟,肖驰连摸都没让他摸过。   这宝贝一丢,肖驰浑身的戾气就像是挣脱了镇压一般无孔不入地冒了出来,胡少峰思来想去,焦虑不安:“是不是弄丢了?我记得你刚才吃饭的时候还带着呢,晚上外头人不多,咱们就下车了这么几次,你赶紧掉头咱们回去找……”   “闭嘴。”肖驰喝断他的喋喋不休,目视前方打了一圈方向盘,将后保险杠都被撞掉的大越野开出了和他日常气质截然不同轰轰烈烈,额角落下的卷发打在他高挺的鼻梁上,“你明天去查个公司,叫‘始于地产’。现在看好方文浩,他要是再吐,我就把你们俩一起扔下去。”   *******   方文浩隔天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了校园里,像是对自己醉酒之后的一切毫无记忆,还特地来安抚林惊蛰:“不要担心,撞坏的车我已经让胡少峰那个傻X拖去修了,让他出钱!”   林惊蛰看着他乐得没心没肺的模样,想了想还是没把他吐了胡少峰一身这种事情说出来。   但开公司的事情他还没忘!说完车子,方文浩便转移重点,开始一心一意劝告林惊蛰不要冲动,贸然参加招标。   林惊蛰好言答应了,转头自己就开始发愁。看方文浩这个状态,显然是不可能和他合作的,更何况方文浩公司里那一堆乌烟瘴气的股东各怀心思,纠纷不断,也不是谈生意的好对象,现在公司开起来了,林惊蛰只缺一个能合作的队友。   始于地产的始于二字,取自于林惊蛰名中的隐喻,他有将这家公司当做商业起点的意愿,创立目的就和当初在申市时有所不同。   他对城市规划胸有成竹,但其实方文浩的提醒不无道理,地产行业,尤其是燕市的地产行业并不容易站稳脚跟,先不说商品房推动初期敢于涉水的竞争对手们那身后的背景,光只招标拿地的这个环节,就很够林惊蛰喝一壶。   任何时候最难赚的永远是第一桶金,缺少人脉,缺少门路,经济也不宽裕,除了对未来社会发展趋向的笃定外,林惊蛰几乎一无所有。他虽在申市股市里还压着三百万左右的资金,但这笔钱用来拿地却远远不够。   现如今的土地价格虽然不像后世动辄竞拍出几十上百亿的高价,但平均价值仍旧和林惊蛰现有的筹码有所差距。上一季度的燕市土地招标,也就是让方文浩铩羽而归的那次招标会上,方文浩看上但没拿到的那块前景被诸多对手看好的热门土地,最后的中标价就高达三千二百万。   从商品房正式进入市场之后,拿地的价格就开始飞涨,那场招标会上最便宜的那块土地由于位置太差几乎无人问津,就这,业内都还有人估算至少价值七百万呢。   三百来万看起来很多很多,但实际真的太不顶用了。   于此同时,肖驰留下的那串珠子也让他很是烦心,他本来想把这玩意儿丢掉了事的,可偏偏又因为重生这事儿有点信邪不敢乱来,只能随身携带着。这串珠看起来古朴厚重,似乎是有很多年的历史了,一百零八颗珠子每一颗上都刻着几乎快被把玩平整的经文,看起来价值不菲,林惊蛰心说自己拿着算怎么回事儿啊?可要说物归原主,又实在不想跟肖驰碰面。   他在课堂上发愁,手就摸进兜里,几天下来,已经开始经常无意识地捏着珠子扒拉了。   肖驰换了串菩提珠子的,捏起来总觉得有些不习惯,胡少峰效率还成,很快带回了音讯——   “嘿你别说,嗅觉还挺敏锐啊,哪儿知道的这么家公司。”胡少峰翻着手里的资料一脸的惊奇,“手续是大虎那帮人办下来的,还过了方文浩的路子,法人林惊蛰?还交了下一次招标拍卖的申请资料?这不会是方文浩的障眼法,拿来对付我们的吧?”   “始于地产……”肖驰在嘴里慢慢咀嚼了一会儿这个名字,把正拨着的不太趁手的佛珠子换了边手,方文浩的猜测不无道理,但他莫名就觉得不太可能。   他摇了摇头:“应该不会。”   “总不至于真是林惊蛰开的吧,他一个小屁孩怎么可能。”胡少峰惯常以貌取人,因为林惊蛰无害的长相偏见根深蒂固,肖驰道:“你忘记我们第一次见他是在什么场合了?”   “交易室?!”胡少峰回忆起来,脸色也是一变,借由这个提醒立刻回忆了起来。   他清清楚楚记得,申市交易所开市那天,林惊蛰几乎是和肖驰同一时间下的手,且都是毫不犹豫就抛出巨额资金,手段十分果决。肖驰那会儿留在申市看了两天盘,见形势不错,每天都在加资,最后投入了将近五百万,别的不说,上回竞标买地的钱至少是赚回来了。   肖驰的手段和眼光胡少峰从来不敢质疑,他深知道自己这个发小与世无争的表象下隐藏了怎样一个疯狂的灵魂,那么同样的,林惊蛰会不会也是如此呢?   他这么一想,竟然有些不寒而栗,毕竟同样的内里之外,林惊蛰婴儿肥都还没褪去的单纯无害表象,于他而言可比肖驰沉稳淡定的样子反差大得多。   肖驰翻阅了一下那叠文件,沉思片刻,那边胡少峰胡思乱想了一大堆,好容易让自己情绪稳定下来,又想到一件事情:“对了,你听说了没?祁凯最后还是被他爷爷给捞出来了,昨天回的燕市。”   肖驰目光落在文件上角林惊蛰的证件照上,平静地点了点头。   祁凯被捞出来这事儿不出他所料,毕竟祁老爷子还活着,势必不舍得让家里唯一的独苗蹲大狱里。   为了这棵独苗,祁老爷子放弃了很多东西,可以说是元气大伤,肖驰记得自己父亲说起这个的时候,情绪兴奋的同时语气却全然掩饰不住的惋惜。   厉害了一辈子的人物最后竟折在了不成器的孙辈上,哪怕是竞争对手,听在心里也难免有些感触。合上文件,肖驰目光落在胡少峰身上,语气深沉:“他回燕市之后怎么样是他的事,可你要是再敢跟他混在一起,别怪我不给面子。”   “哎呀!”胡少峰想起自己眼馋祁凯“大生意”那段时间的心态,十分惭愧,“放心吧,我又不傻,躲他还来不及呢。”   肖驰微微点头,支着手臂斜靠进沙发里,八风不动地吩咐:“还有,准备一下,这几天约方文浩和……林惊蛰出来吃个饭。”   胡少峰脸色一变,有点别扭地说:“请他俩出来干嘛,我前几天才跟方文浩打过架,丫又他妈跑去跟我爸告状了,说我撞他车子。”   说着十分委屈地挽起袖子:“我爸好一顿打啊——”   肖驰不理会他的哀鸣,只点了点文件:“你刚才翻开看过没?猜没猜到始于地产交的资格申请里盯的是哪块地?”   胡少峰一愣,嘿呀一声,拍着大腿站了起来:“9号地不是在二中路那边吗?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鸟不拉屎地方,方文浩和林惊蛰是不是傻子啊?”   “我觉得他们不傻。”肖驰垂下眼,提出了一个胡少峰觉得不太可能的想法,“他们说不定得到什么消息了,总之大家互通有无一下。”   ********   方文浩收到BP机约饭消息的时候,林惊蛰已经赶到了梧桐大学,一小时之前,周海棠给他来了电话,告诉了一个让他非常意外的消息。   周爸爸被列入了郦云暖瓶厂最新一批的下岗工人名单里。   梧桐大学计算机系是新系,学生少宿舍楼新,学校还财大气粗地给寝室里拉了电话。   周海棠因为军训被晒得漆黑,跟邓麦都有得一拼了,看见林惊蛰,他少见的六神无主:“怎么办?惊蛰。”   寝室里的几个哥们都在安慰他,这年头下岗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严重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普通学生的想象,大伙都十分同情他。   林惊蛰冷静地拍着他的肩膀:“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很奇怪,周父确实会下岗没错,但在他的记忆里绝不是这个时候。   “快一个月了,我爸妈一直瞒着,还是邓麦他爸说漏的嘴。”周海棠想起从自己到燕市以来父母每月定时汇来的一百五十块钱生活费,澎湃的愧疚几乎淹没他,他六神无主地捋了把头发,根本没法平静下来,只在口中叨念:“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高胜见他这样,只得叹了口气帮忙解释。   周父是一个月前下岗的,此前毫无预兆,消息出来的时候夫妇俩完全崩溃了。周母下岗之后,周家的经济几乎全靠周父一力支撑,这个变动于他们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但每次和儿子通电话时,他们还是刻意隐藏了这个消息。   至于之所以会提前下岗,也是事出有因,问题就出在周家父母为了给周海棠上学借的那些钱上。   邓麦的父亲在电话里说,郦云暖瓶厂前些年拨款建了一幢福利分配房,今年差不多可以投入分配,周海棠的父母在暖瓶厂工作了很多年,都是最老的一批员工之一,又是双职工,可以说夫妻俩都将自己的人生奉献给了厂里,名额板上钉钉。   但僧多肉少,争斗不休,就连暖瓶厂厂长自家都有好几个亲戚等着分房。周家父母和厂长关系不太好,便成了被开刀的那批人,周母去年被下岗,就是厂长为削弱双职工的竞争力安排的。   周父为这件事情冲到厂长办公室拍桌子发了一通火,将厂长这一决定下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全给暴露了出来,厂长颜面大失,本就想找他的麻烦,奈何周父作为老员工根基不浅,一直都没找到机会。   这次为了周海棠上学,周父朝厂里好几个工友都借了钱,也不知如何运作的,便有人出面指认周父借钱的用处是为了拿去申市炒股。   在此前厂里安排周父去申市出过一回差,回来后他还和人喝酒时谈起过路过证券交易所时看到的盛况,引得众人啧啧称奇。   股票发展初期,许多对此不了解的人几乎将它当做洪水猛兽,群南也掀起了一场国企工人远赴申市炒股的热潮,以至于很多工厂一听工人炒股,便认定这是歪门邪道,直接开除。   对这个指认,周父几乎百口莫辩,下岗通知一出来,他和妻子就彻底失去了所有的经济来源,而那个指认他炒股的工友,也在此事之后凭借夫妻双职工的名额,分到了一套梦寐以求的房子。   周家夫妇万念俱灰,周海棠也同样,他直到现在才知道父母给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居然是借来的,这个数目几乎等同于他父亲一年的工资。   也是第一次直面人心阴暗,那个指认他父亲炒股的工友,在此前与他父亲关系十分亲密,时常把酒言欢,可却能为一套房子就翻翻脸不认人。   高胜对这件事里的许多参与者十分愤怒:“真的太过分了!”   林惊蛰听完之后心中却并没有多少波澜,毕竟对他而言周父下岗只是迟早的事。国企绩效一日不如一日,就连钢铁煤矿都是如此,更何况小小一个生产暖瓶的工厂呢?   一套国企的福利房,远在郦云,没有产权,连后世升值都升不到普通商品房的水平线,有什么可稀罕的?   想到后世下岗后周父的下场,提早一些离开那个地方,说不定还是一件好事。   周父周母现在住的地方是暖瓶厂的职工宿舍,下岗之后厂长迅速走程序让夫妇俩搬了出来,现如今无家可归的周家夫妇正借住在邓麦家里,到处找房子。   周海棠好像经由这件事情一下成熟了,他竟然没有胡乱说什么不读书之类的话,而是打电话朝父母斩钉截铁地发誓:“我一定要好好读书,不浪费你们借来的钱。”   林惊蛰看着他眼中坚定的光芒,有点欣慰,电话那头的周家夫妇明显也为此松了口气,他们深知儿子的性格,之所以隐瞒自己下岗的事情,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担心儿子会犯犟冲动,现在听他还愿意好好念书,顿时放心了不少。   周父道:“爸爸妈妈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只要你好好念书,我砸锅卖铁都会供你上学!”   周海棠道:“上个月你们给我寄的生活费我还没花完,明天我就去汇给你们,爸,以后不用给我生活费了,燕市这里大学生也可以找工作,我自己会赚钱的!”   周父很不赞同:“你好好读你的书比什么都重要,给你付学费不是为了让你去打工的,不要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钱也不要汇给我们,我们自己会找到工作的。”   又道:“前几天你高叔叔听到消息来电话了,他告诉我省城的工地工资很高,有时候一天有二三十块,我已经决定了,和你妈这周末就动身去找他。”   这年头一天二三十块的工资完全是超高收入,周父显然对此充满期待,林惊蛰却听得悚然一惊。   他绝不会记错,上辈子周父就是在工地因为一场意外去世的,钢筋穿透身体,死状凄惨到医院都不敢给家属看望。周海棠声嘶力竭的哭声穿透了时空扎进他的耳朵里,林惊蛰一下站直。   父子俩聊完天后,他安慰周海棠别多想好好休息,离开学校后找到传达室拨通了那个刚才记下来的电话。   周父疑惑地接起来:“喂?”   “周叔叔,是我,惊蛰。”   周父意外地问:“惊蛰?刚才不是刚挂电话吗?怎么了?”   “周叔叔,您能来燕市一趟吗,最好带着阿姨一起。”   周父有点为难:“你跟周海棠说,我们真的没有问题,去燕市还是算了,郦云过去车费多贵啊。”   林惊蛰压低声音道:“是这样,周叔叔,海棠他情绪有点不对,我现在是在外面给您打的电话,有些话不好当着他的面跟您说。”   周父的声音一下拔高了:“他怎么了?电话里听起来不还好好的么?”   “您最好带着阿姨来燕市劝劝他吧,路费有问题的话我可以打给你。”林惊蛰竭尽所能地危言耸听着,“您别直接电话里问他,我怕他会干傻事。”   周父一下被吓住了,那头兵荒马乱着,随即周母的声音交替他从听筒里传了过来,满含焦虑:“惊蛰,你可要看着他啊,别让他胡来!阿姨叔叔这就去买车票!”   周海棠的倔驴脾气太容易走极端,就如同上辈子他能如此坚决放弃学业混进黑帮那样,这是个认定一条道就会走到黑的傻孩子,很明显周家父母也深知这一点,丝毫不怀疑林惊蛰话语的真实性。他俩拒绝了林惊蛰汇钱的意思,只说自己身上还有,就打电话这会儿功夫,平常表现得对儿子尤其不耐烦的周爸爸已经狂奔出门去买车票了。   安抚好周妈妈的情绪,向对方保证好自己一定会看好周海棠,林惊蛰挂断电话后,算了下时间。   周家父母明显不会去坐飞机,那郦云来燕市路上走走停停就少说要二三十个小时,倘若今晚或者明天启程,周父周母最迟后天或大后天就能抵达。   这一世的很多事情都出现了变动,林惊蛰实在不敢确定提早去工地工作的周爸爸是否还会遭遇那场意外,但他也实在没有理由阻止对方去打这一天二三十块的高薪工作。   毕竟不去工地打工,他们能干什么呢?这年头工厂工作是分配的,在这个单纯的环境里接受老套的教育一辈子,周家父母的循规蹈矩早已经刻入骨髓。安安静静、不争不抢、随遇而安,他们一定不会明白,这年头稍微大胆一点出来单干的个体户们收入有多么丰厚。   隔着电话,林惊蛰就算是费尽口舌也不可能跟他们说明白,但昂贵的路费注定了这对夫妇不可能无缘无故来燕市。   林惊蛰挂断电话后,在心里有一点点负罪感,就凭他刚才说的那些东西,他保证周家夫妇绝对不敢打电话询问周海棠根由,因此来到燕市的这一路,他俩注定要担惊受怕几十个小时了。   嗨——   林惊蛰甩着手里的那串珠子敲敲大门又敲敲栏杆,一路听着响回到寝室,他斜倚在大门口看着屋里周海棠认真看书的背影,在心中愧疚地说——   哥们,对不住了,你怕是要挨打啊。 第三十二章   真正的汉子就要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   林惊蛰坑完兄弟, 很快遭遇到反噬。   小红车被拉去修理了, 方文浩开了辆不知道哪来的大吉普, 特别邋遢,车身上全是泥,油门动力太足, 一脚颠簸一下。   十五分钟的路急刹了七次,林惊蛰都没脾气了,只抓好安全带静静地听他念叨。   “他怎么就不相信呢!”胡少峰约饭时点明了几个意思, 一是方文浩和始于地产之间肯定有关系, 第二就是始于地产想拿那块不起眼的地肯定有深意,这两个猜测都是无稽之谈, 可任凭方文浩如何拼命解释,胡少峰豆怎么样也不肯相信。   “你说胡少峰是不是傻?我拿这事儿骗他干嘛, 你盯九号地这事儿我本来也不同意,互通个屁的有无。”   这顿什么谈合作的饭他本来是不想去的, 但胡少峰搬出了肖驰,又说这个局是肖驰攒的,方文浩没法不给这个面子。   林惊蛰快被他热情的车技摇吐了, 脸色发青地摇下车窗:“你不老想坑他吗, 不看好九号地不是更好?”   方文浩闻言一愣,转头看了他一眼,神情中对这个建议似乎有一瞬间的心动,但随即还是一脸坚定地打消了:“不行,我得用阳谋光明正大地弄他。”   *******   肖家, 肖驰下楼时胡少峰已经等在了楼下的客厅里,正在同肖奶奶说话。   这幢小楼里四处弥漫着厚重深沉气息,住在里头的人也各有各的气场,胡少峰打小天不怕地不怕,除了他爹的棍子外最怵的就是这里,一头银发的肖家奶奶说话的声音又轻又柔,脸上还带着微笑,但宝相庄严一身正气,压得他气儿都险些喘不过来。   进家门前他朝身上喷了有一斤的柠檬水,漱口三次,现在端坐在在沙发上,双腿并拢挺直脊背,强笑着听肖奶奶问候自己的学习。   他的另一侧沙发坐着个小姑娘,花儿一样的年纪,些微有些自然卷的长发梳拢在脑后,穿了件鹅黄色的连衣裙,生的眉目姣好体态端方,就是气质太过平静了,眉头还微蹙着,显得十分冷漠,看不出一点情绪。   她正斜倚在沙发上看一本厚厚的书,看书封面的粉蓝撞色,这本书本该风格轻快,可这姑娘锁着眉头,视线却极度锐利,又让人忍不住怀疑这大概是一本深刻黑暗的纪实文学。   她谁也不搭理,纤细的手指偶尔捻过去一页,胡少峰答肖奶奶话时朝那边偷瞥,只能看到满眼搞不懂内容的文字。   这是一本原文书。   时而轻轻响起的翻书声中,胡少峰坐立不安十分痛苦,可却又不敢跟这个屋里唯一和他同龄的年轻姑娘搭话。   这个气质和他肖哥如出一辙的姑娘,就是肖驰的亲妹妹肖妙。这是肖家几代小辈里唯一的姑娘,整个家族的掌上明珠,好些年前就被送去海外留学,据说在外表现十分优异。胡少峰小时候,大概十岁左右吧,还暗恋过她,做过诸如和他敬重的肖哥亲上加亲的白日梦。但随着年龄的增长,长大后,胡少峰却开始越来越怕她。   肖妙性格冷漠孤高是出了名的,也很符合肖家人在外的设定,奇妙的稳重和威严感萦绕在这个年轻女孩瘦削的身躯上竟也奇异地不显违和,因此从小到大,她在同龄人中的形象都格外高大和不食人间烟火,是许多同圈男青年们心目中标准的高不可攀的女神。   女神感知很敏锐,胡少峰多瞥了两眼,她锋利的视线就从书本上挪开,犀利地射了过来。   然后在胡少峰瞬间僵住的面色里,她啪的一声合拢了那部膝上的大部头,拢了拢鬓角蜷曲的碎发,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我去楼上。”   生气了!   胡少峰暗骂自己眼贱,张嘴却不敢挽留,肖奶奶宝相庄严地点了点头:“去吧,让你哥快点。”   又转回话题接着聊胡少峰:“……上次文浩说你老逃课……”   啊!!!!   胡少峰恨不得此时此刻瞬移离开这里,他想死!!!!   肖妙登上楼梯后表情瞬间一变,小心地翻过书来审视了一会儿封面,肖驰出现在楼梯上方,目光落在她展示出的页面上,肖妙立刻想藏但被他逮住了,肖驰低声教训:“你又看这种书!”   肖妙把书掩在后背,想逃却又忌惮家里有外人,见他哥一步步从楼梯上方逼近,有点想哭:“我看什么书你也管!”   肖驰仗着个高,一手摁着她的脑袋另一手微微一探就把那本大部头抢了过来,翻开看了几眼,果不其然见内容乱七八糟,挡住肖妙想要夺回来胡乱挥舞的胳膊,他沉声道:“好的不学学坏的,你回国四五个行李箱里装得就是这个?”   肖妙气得踢打他:“你还给我!”   “没收了!”   “还给我!”   “那我拿楼下翻译给他们听。”   “不行!!!”   两人顾忌着楼下有外人,动静都压得很小,论耍阴的肖妙从小敌不过他哥,见抢不回那本书肖驰还真的作势要下楼去念,吓得立刻服软:“你拿去吧拿去吧拿去吧……”   肖驰转身上楼,任凭妹妹屁颠屁颠跟在身后,进屋后径直走向书柜,将这本没收到的日文书陈列进了书柜的一处空缺里。   肖妙心如刀割的眼神落在附近一个格子里几乎崭新的全套漫画书书脊上,肖驰教训她:“出国那么多年,好的不学尽学坏的!”   肖妙恨恨地瞪视着他宽阔的后背,突然目光一厉。   她一踮脚探手进肖驰外套衣领里,眼疾手快抓出一个忘记被剪掉的吊牌:“哦~~~~”   肖驰平静地回首看她。   肖妙脸色古怪,侧头斜眼审视他的表情,却发现哥哥果然技高一筹,真正做到了情绪不形于色,她有些不甘心地开口:“新衣服哦?”   “嗯。”肖驰用眼神询问她为什么要大惊小怪,“帮我剪一下。”   “我才不帮你!”见探查不出任何情报,肖妙只好不甘心地松开了手,抱臂围观哥哥平静脱衣服剪吊牌的动作,她眯着眼在一边旁敲侧击,“这件针织衫是tt的秋冬新款吧,国内都没专柜,你什么时候买的?上次出国看病的时候?穿得那么着急连吊牌都忘了拆?吆!着急忙慌什么呢!”   肖驰不为所动,她凤眼一眯,将比自己高了快一个半头的大哥从头到脚细细扫了一圈,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瞎了,你还搭了鞋子?这纹路跟外套是不是一个系列的?!发型也搞过吧?”肖妙一肚子坏水都险些扑腾出来,阴测测问,“说!是不是有情况了,在外头找姑娘了吧,那么风骚。”   肖驰剪完吊牌面色如常地把开衫穿回身上,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我谈工作去,想什么呢。让你少看点这些歪书,脑子都看傻了。”   “我艹!”肖妙气得扑上去就要打,忽然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猛然停住了动作。   胡少峰终于找着机会脱离肖奶奶一环扣一环的问题,上楼后哭丧着脸扑向肖驰的书房:“肖哥你好了没咱们能走了——”   吗字还没出口,看到屋里的人后他猛然收起浑身吊儿郎当的气质站得笔挺。   书房里肖家兄妹静对而立,看起来刚刚讨论过什么严肃的问题,肖妙站得亭亭玉立,浑身都散发出清冷的气质,静静地回首看了他一眼。   肖驰道:“好了。”随即和肖妙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三人站在楼梯处,肖驰锁好书房门,温和朝肖妙道:“早点回房间休息。”   “嗯。”肖妙微微颔首,纤长的天鹅颈点出一个优雅的弧度,声音轻柔悦耳,“哥哥路上小心,少喝点酒,早点回家。”   双方对视一眼,都是沉着稳重的性格,分别时却微微一笑!   嘴角的弧度都特别明显!   教科书级别的一对互相呵护的兄妹!   上天欠我一个妹妹啊!   胡少峰泪流满面地羡慕着身边这个被童年高不可攀的女神百般关心爱戴的人生赢家!肖驰踏出家门后咽了口唾沫,肖妙真是越来越贼精了,这样不行!   他抖了抖今天出门前在穿衣镜前搭配了十多件才选择出的最合适灰色条纹开衫,抬手拢了一把多花了一半发胶仔细固定了两遍的鬓角卷发,平静开口:“上车。”   *****   车一记甩尾停进车位里,林惊蛰下车后缓了半天才忍下那股眩晕。   方文浩自己没忍住,扶着栏杆哇哇吐,一边吐一边推卸责任:“这什么烂车!”   燕市现如今规模最大的饭店,顶楼松鹤阁,至少百多平大的包间内,方文浩脸色青白地连喝了好几杯冰水,胡少峰见状另给他点了一碗开胃酸汤羹,一边给他舀一边苦口婆心地劝:“咱能开诚布公一点不?”   方文浩已经吐成了一条咸鱼,被追问得命都没了半条:“我真没什么内部消息啊!”   胡少峰把汤碗轻轻放他面前,挨近了,板着脸严肃威胁:“肖哥的面子也不给?没内部消息你们会盯着九号地?当我傻啊?”   方文浩欲哭无泪,幸好林惊蛰在此时开口解救了他:“始于地产和方哥没关系,我托他帮我跑执照而已。”   他话音落地,伴随着屋里集中而来的视线,从他进屋起就拨着念珠垂着眼表现得超然外物的肖驰也终于瞥了过来。   林惊蛰与他对视:“九号地也是我想拿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对方的面孔明明没什么表情,林惊蛰却觉得他满脸都写着“我在生气”。   林惊蛰被这种情绪直击,十分莫名其妙,但他今天是来谈工作找合作伙伴的,自然应该摒弃一切私人情绪。   胡少峰嘴特别贱,跟谁说话都一副不着二六的语气:“你屯那块鸟不拉屎的地方想干嘛?开荒种地啊?又偏又小。”   林惊蛰微微一笑:“因为他又偏又小,所以我才拿来当做目标,这块地预估价格才六百五十万,你们不觉得很便宜吗?”   胡少峰从未听过这种奇葩的理由,当即认定林惊蛰这是在瞎胡闹。想到自己之前各种版本的猜测思考,甚至还为此背后发凉,结果真实原因竟然如此的无厘头,他啼笑皆非地哈了一声,满眼难以置信。   但不等他开口,首座上却响起了一个让他有些意外的附和:“是挺便宜。”   胡少峰满肚子想说的话立刻打住了,在外头谈生意时肖驰一般都只是坐镇,很少会说话,但每次只要开口,基本上就没他什么事情了。   他见方文浩汤快要喝完了,索性伺候着又舀了一勺。   林惊蛰看出了胡少峰满脸的不赞同,但也不以为意。对方的思维方式不过是和很多正常商人相同罢了,而林惊蛰准备拿下的那块九号地,说实话条件也确实不太出色。   首先它偏。   燕市城建方正,东西南北四个角落,东南方向最为发达,也聚集居住了燕市十之七八的老居民。高校、商业街、公交路线乃至于地铁都几乎围绕着这一块在活动,这是燕市最金贵的去处。   西北两处原本发展得差不多,但西面这几年搬迁入驻了许多工厂,外来人口的汇聚使得那块地方渐渐也热闹了起来。   这就只剩下北面了,那边原本多聚着农田,近些年种地的人变少,以二中路为界划拉过去,就越往那走越荒僻,少见人烟。这是一处丝毫感受不到燕市气息的角落,五六年前就有消息传出来说政府一定会整改一定会整改,前些年诓了几个冤大头去买地搞了几处楼盘,现在房子还没盖完,开发商就已经欲哭无泪。   9号地就在二中路里头,被一排老房死死围住,毫无生机。偏僻倒也罢了,它还小,比起招标会现如今大热的一号地和二号地,9号的面积只有它们的三分之一,整体还呈现出十分奇葩的多边形,倘若拿来建造商品房,光地面利用率就是个不小的难题。   因此这块比鸡肋还不如的玩意儿荣登此次招标会最无存在感地块之首,燕市几个联合的地产商为这一季度的招标会碰头的时候,全都当它不存在,从一号分析到八号差不多就完成商讨了。   胡少峰十分惋惜,房地产果真不是谁都能玩得转的。看之前申市开市时林惊蛰果决大胆的手段他还以为这是个多么厉害的年轻人,可一动真格还是露了怯,光看便宜有什么用,这破地买回来,花大价钱建好房子,你倒是卖给谁去?   所以说先知总是寂寞的,唯有林惊蛰知道,北城在往后的数年时间内会进入一个怎样快速的发展阶段。在未来,全国各地将会有无数公司选择在这里建造总部,燕市的人口也将随此进入疯狂的增长,再过几年,现如今还籍籍无名的二中路以北将会成为燕市最重要的商业发展中心,这种特殊地位直至数十年之后也难以被撼动。   没底气的瞎话不好编,但马后炮却来得简单,后世曾经有无数错过北区发展的地产商人不甘心地回忆这片区域发展前那些容易被人忽略的优点,借由这些观点和现如今的社会发展情况,林惊蛰侃侃而谈,几乎将那片无人问津的区域描述成了一块掩埋在鱼目里的珍珠。   肖驰开始时只是随便听听,他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林惊蛰碰撞的浅色嘴唇上,但随着话题的深入,他渐渐也咂摸出了一些自己之前忽略掉的内容。   五六年前的燕市和现如今的燕市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城市的发展比他原本已经很不保守的预估更加迅速,如同被申市交易所开业飞速带动起来的国内原本几乎毫无根基的金融业,这个国家已经酝酿很久,每一项政策的出台都将会引发惊天动地的震动。   肖驰已经听说了十有八九可以确定的燕市城区外扩计划,只去年一年时间,燕市就已经宣布了三条未来将要外建的马路,数量比以往五年加在一起都要多。   这座城市对外扩张的脚步已经蠢蠢欲动,那么在此之前,尚未被完全利用的城区内呢?   北区现在只是一片荒芜的空地,看似毫无优势,但那也只是因为人少而已,只要燕市随便出台一项政策,比如……将现如今城区分散的商业办公点聚集到那里……   这简直就是一盘随手可以翻盘的棋!   肖驰拨着念珠陷入深思,在此之前他不是没有过类似的念头,可直到林惊蛰将这个有可能存在的未来摆上台面之后,他才猛然意识到脚下这块土地看似不紧不慢的发展步伐分明已经迅速到完全超出了他的预估。   他从那种些微的震撼感里挣脱出来,面上不露分毫,只悄悄把下意识挨近林惊蛰的身体坐端正了。   从今天见面起肖驰就故意表现得非常冷漠!上次林惊蛰拐的那一记胳膊肘让他肚子到现在还是青的,他必须得让林惊蛰意识到他的愤怒!   他一面这样想着,目光又忍不住落在林惊蛰说话时上下碰撞的嘴唇上,这双嘴唇厚度略有些薄,颜色也浅,只是泛着微微的粉色。肖驰拨空琢磨,据说这种唇色的人都有低血糖之类的毛病,又回忆前几次的交锋,林惊蛰的手和脸好像确实都是凉凉的,只有脖子和嘴唇里面火热发烫。   肖驰砸吧了下嘴,猛然意识到什么:“……???”   不对重点不是这个!   他重重咳嗽了一声,林惊蛰便停了下来,以为他有话要说,目光从地图挪开,疑惑地落在他身上,因为话没说完,嘴唇还微微启着。   露出里头红色的舌尖和一小排上牙!   啊!他的门牙有点长!   肖驰好像发现了新大陆,猛然来了精神,细致地将林惊蛰几乎每根眉毛都看了一遍。   眼睛大,下巴尖,脸颊有点圆,瘦瘦小小的个头和淡色的嘴唇,还有门牙!   胡少峰说得对,真的很像兔子唉!   肖驰挪了下身体:“咳,你继续。”   林惊蛰便又低下头接着讲,肖驰盯着他长长的睫毛,在心中赞美——真可爱啊!   他不动声色地把刚上桌的枣泥红糖糕转到林惊蛰面前,问:“你说的有点意思,但既然你那么看好北区的发展,北区除了9号地还有5号地和7号地,你怎么不把目标对准它们?”   林惊蛰喜欢吃红枣,加上晕车后肚子有点饿,看到红糖糕就夹了一块慢慢吃着,闻言倒是十分坦诚:“没钱啊,5号地20万平方米,七号地27万平方米,我倒是想拿,可毕竟太不现实。”   肖驰看着他嚼红枣糕的样子出神。林惊蛰吃东西的时候慢吞吞的,咀嚼的动作也不紧不慢,他紧闭双唇,只有两侧脸颊的一动一动,斯文又安静,听不到一点声音。   肖驰回过神来,林惊蛰已经说到了合作条例上:“现在我手上已经有了至少三分之一的资金,离项目启动只缺少一个合伙人。肖总,这块地我至少可以握在手里一年,以燕市现在的楼市增长速度,哪怕我刚才说的那些未来都无法实现,这块地也绝对不会贬值太多。拿地的这一年我不会动工,先观望行情,只要一有变,我立刻出手,不论如何,我能保证您的投资不打水漂。”   刚才好像有好多内容都没听到?肖驰四平八稳地在桌下翘起了二郎腿,看不出一点发过呆的迹象,大拇指稳稳拨着念珠:“即便这样,那也是五百万的资金,假如你说的那些都只是空话,这五百万资金我随便拿几块地,恐怕回报都比跟你合作要大。”   生意场就是这样,话说到这个份上,寸土必争已经没了意义,林惊蛰并不强求,只平静地露出一个笑容:“但假如我的预测能得到证实,这笔回报又会比您投资别的项目丰厚得多,这几乎是一场没有风险的赌博,愿不愿意参加只能您自己来决定了。”   他确实急需要这笔资金,能拉到投资最好,假如拉不到,他走别的门路铤而走险也能拿到,只是风险比这要大得多。   吃了小半盘红糖糕,林惊蛰起身道:“失陪一下,我去洗手。”   从他侃侃而谈起就明显被镇住的方文浩看了眼胡少峰望向肖驰的眼神,也找了个借口起身跟了出去。   屋内,肖驰坐正身体,转了一圈转盘,有点好奇地捻起一块红糖糕尝了一口。   明明是挺普通的红糖糕,但因为林惊蛰刚才吃得格外认真,好像确实香了一点。   胡少峰全程已经陷入林惊蛰展望的未来里,他憋了半天才憋到可以自由表达意见的机会,几乎是方文浩刚出门,他就窜到了林惊蛰的座位上,俯首看那副刚才被林惊蛰拿来比划的燕市地图。   “肖哥。”他有点自我怀疑地推翻了自己之前笃定的认知,“我怎么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呢?”   肖驰斜了他一眼没说话,静待片刻后站起身来:“我出去一下。”   胡少峰苦思冥想那些林惊蛰描述给北区的商机,愣愣地看着肖驰拿起挂在座位后头的针织衫搭手肘上出去了,这是去卫生间?去卫生间拿外套干嘛?   肖驰到洗手间时,正撞上大门外抽烟的方文浩,一见他方文浩立马站直身体摘下了嘴上的烟,左右看看,奔垃圾桶旁摁灭了。   侧首示意对方避开,肖驰目送他走远后才推开门,林惊蛰站在尿池边上正在拉拉链。   他下意识朝那看了一眼,立马被林惊蛰发现了,林惊蛰投以警惕的目光,但由于今天大伙是谈生意的关系,对肖驰明显比以往要客气一些:“肖总找我?”   肖驰靠在大门那盯着他洗手,好半晌没说话,突然道:“你没发现我今天很不高兴吗?”   “???”林惊蛰莫名其妙地接受了这个指责,“什么?”   肖驰难以置信他居然没发现,目光划过他空荡荡的手腕,质问:“我的珠子呢?”   林惊蛰越发诧异,这都什么跟什么?他从裤兜里掏出那串拎着甩了好几天的念珠:“这儿呢。”   肖驰面色不善地伸手拿了回去,表情和在包厢里一点都不一样,眉毛紧紧地皱着!   今天是来谈生意的是来谈生意的是来谈生意的是来谈生意的……   林惊蛰在心中默念了一百声,宽容地谅解了对方的举止,脸上牵扯出一个虚伪的假笑:“物归原主,我总算可以放心了。”   肖驰没说话,垂首看着那串珠子,林惊蛰根本弄不懂这个人的脑回路,索性不去管他,抽了几张纸来擦手,擦完手后对着镜子端详了一下自己的仪表有没有因为刚才吃糕被破坏掉。   身后突然笼罩下来一股厚重的气息,不等他反应过来,镜中的肖驰便迅速逼近了,林惊蛰对上他锐利的目光,心中一跳,刚想转身,对方却突然伸出双手掠过他的头顶,捏着那串刚刚他才还回去的珠子如同前几天那样套进了他的脖子。   林惊蛰保持着擦手的动作:“……???”   肖驰戳了下他的脸,走了。   林惊蛰错愕地看着他的背影:“???”   *******   饭局之后一天多没有消息,林惊蛰想起面对他时肖驰苦大仇深的那个样儿,觉得合作的事情估计是黄了,他也不强求,准备托人留意燕市现如今的民间借贷,算算时间,周家爸妈应该已经到燕市了。   他给周海棠寝室去了个电话,果然听到背景音里充斥着鬼哭狼嚎,高胜在电话里茫然地陈述事态发展:“周叔叔和周阿姨突然到了寝室门口,然后放下东西就开始打周海棠……”   “啊!!!!”周海棠配合地一声惨叫,“爸!!爸!!!”   周父浑厚的嗓音听起来一点也不因为长途跋涉而虚弱:“你这个臭小子,你敢再走那些歪门邪道试试!!”   “……”林惊蛰平静地说,“我马上就到。”   梧桐大学计算机系新生寝室内,周海棠被打得哭爹喊娘怀疑人生。   许久不见的父母突然出现在寝室门口,他那一瞬间又惊又喜,可还不等他想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爸澎湃的怒火就毫无预兆地倾泻了下来。   以往他爸打人妈妈都会帮忙在旁边劝的,可是这一次连妈妈都一起动手了!在旁边呜呜哭着,抽冷子给他一巴掌。   周海棠朝匆匆赶来寝室的林惊蛰哭诉:“我昨晚还背了三百个单词呢!我做错了什么??!!”   林惊蛰怜惜地摸了摸他肿起来的脸,虚情假意地安抚他:“你很乖了,不用怕,我去帮你跟你爸妈讲道理。”   被单纯的周海棠用感激和崇拜的目光目送出门,林惊蛰找上被惊恐的舍管请到办公室喝茶的周家爸妈。周妈妈用手帕抹着眼泪,如释重负:“可算赶上了,这孩子怎么一点也不让人省心呢!”   周父怒而拍桌:“我就该打死他了事!”   嘴上放着狠话,眼眶却明显泛红。   从林惊蛰给他们通风报信起,夫妇俩以最快的速度搭上了郦云出来的班车,一路上他们一秒钟都不敢耽误,食不知味辗转难眠,还不敢轻易打电话来刺激儿子,简直是心力交瘁!   好在赶上了,儿子并没有真的出什么问题。   想到一路过来两人的路费,周父欣慰的同时也十分心痛,这笔花销已经抵得上他过去半个月的工资了!自打周妈妈下岗之后,周家的经济一直就十分紧张,为了周海棠的学费和生活费还欠下了一笔不小的外债,现在每一分钱,于他们而言都是珍而重之的巨款。   夫妇俩商量着两人之后要怎么回群南,周妈妈有点舍不得儿子:“你看他又黑又瘦的,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咱们来都来了,多陪他几天吧。”   周父闷头抽烟,声音沙哑:“燕市太花钱了,刚才来学校路费就要两块,吃个中午饭就要一块钱,住一个晚上得多花多少钱?不行,等晚点跟海棠说完,我们马上回群南。高方哥那边的工地还等着开工。”   周妈妈一个传统女人,又没有经济来源,丈夫发了话,她再不情愿也只能听从。想到儿子以前在郦云被自己喂得白白胖胖,才来燕市几个月就变成了现在黑瘦黑瘦的小可怜,她心中痛苦,小声啜泣着。   林惊蛰给他俩倒了热茶,问:“叔叔阿姨,你们就这样回去,周海棠怎么办?”   周父叹了口气:“我会跟他讲清楚的,他要是不听,我就把他腿打断!”   周妈妈吓了一跳:“你胡说八道什么!”   他俩既已经千里迢迢从群南赶了过来,跨出了这最难的第一步,林惊蛰就总有办法把他们留在这里。见他们自己内部意见都有分歧,赶忙开口:“他要是那么容易就能被吓住,我也没必要让叔叔阿姨你们特意赶过来了。周阿姨,你们至少也得留一个星期吧?否则就这样回去,万一周海棠又钻牛角尖,你们还要再赶回来一趟吗?”   周父抽烟的动作停了一下,明显有些犹豫。   周母用期盼的目光看着丈夫,燕市花销再大,在她眼中也比不上儿子的未来重要啊。   林惊蛰道:“海棠那么倔,万一真出事就糟糕了,我在燕市租了房子,叔叔阿姨你们可以先住在里头,工地的工作可以拖一拖,人不比钱重要吗?”   周母急得跺脚,来回拉扯丈夫的袖子:“你说句话啊!”   周父一则舍不得住宿花销二则舍不得工地收入,但林惊蛰说在燕市有地可住,他心中原本偏移的天平便慢慢扳回了些许。   想了一会儿那一天二十块钱工资,周父半晌后还是咬咬牙:“那就再多留五天,五天之后再走!”   周妈妈立马抛下了丈夫,起身朝外走去:“我看看儿子怎么样了。”   “等等。”林惊蛰生怕露馅,出手拦住了她,悉心叮嘱,“阿姨你注意点,千万别说刺激周海棠的话。”   周妈妈立马谨慎点头:“我懂我懂,我一句也不会提的。”   *****   林惊蛰带他俩住进了之前租给邓麦的房子里,邓麦还在上补习班,每天早出晚归,他俩都以为这是正常在走读上学,完全没发现邓麦退学的事情。   小城市的居民有着自己所认为的安全范围,离开这个安全范围会让他们惶恐而不知所措,也正是因此,周父十分珍惜高胜父亲为他安排的工地工作,群南虽然也很陌生,可有熟人在,总比两眼一抹黑的好。   林惊蛰留下他们后,就开始思考该让他们从事什么工作,周父周母的文化水平都不高,为人也老实本分,迂回些来讲就是不懂钻营,需要跑门路走人情的工作明显是不适合他们的。   90年代,全民创业的初潮,商机无处不在,但敢于下手的人却不多。个体户爆发的高峰期还要放在几年之后,全民向的下岗热潮推动着那批失去工作走投无路的工人们不得不接受这个他们完全陌生的世界,届时创业的难度和竞争都会比现在大得多。   不论最终决定做什么,周父的提早下岗都可以称得上是个歪打正着的好结果。   心疼挨了揍的儿子和几个到燕市后都明显累瘦的孩子,入住林惊蛰租来的房子之后,周妈妈不肯闲着,甚至大着胆子出门操着一口乡音朝社区老居民们问来了菜市场的地址,用身上所剩不多的钱每天买些肉菜做给孩子补身体。   她手艺实在离奇得好,自她入住以来,林惊蛰租下的那幢楼内外便时常飘散着经久不散的浓香。燕市的老太太们惯常是热情自来熟的脾气,好奇之下全来寻找根由,周母不过两三天就混熟了隔壁邻居,这座陌生的城市似乎也在探讨烧菜技巧的闲聊中变得不那么危险了。   用隔壁阿姨借出的保温罐子给梧桐大学送完汤,周母又不辞辛苦地跑了燕市大学一趟,敬畏地走进那道校门,给中午不回家吃饭的林惊蛰也补一补身体。   她买的猪蹄尖尖,用冰糖炒过,放黄豆炖得香浓醇厚,肥而不腻,连毫不出彩的黄豆,在吸饱汤汁后都软化成了绵软粘糯的珍品。林惊蛰没吃几口,几乎一多半都被来找他一起吃午饭的方文浩和胡少峰抢走。   林惊蛰有点不爽地嚼着口中胶质醇厚异常鲜美的蹄肉,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个很久之前捡起过但没能深思的念头。   “周阿姨。”   林惊蛰认真地同慈爱地看着胡少峰和方文浩抢汤喝的周妈妈建议道,“我觉得您还是别回群南了,就在燕市弄点吃的,做点小生意,还能陪一陪周海棠,不是更好?”   周母楞了一下,这个建议完全超出了她的思想范畴,能留在燕市一边赚钱一边和儿子在一起于她而言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梦,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说:“做什么生意,我弄的这些东西大家都会搞,谁会花钱来买啊。家里还欠着账,你叔叔到时候回群南,一天能拿二三十块的工资呢。”   “啥?!”嘴贱的胡少峰冷不丁听到了这个数目,只觉得自己好像接触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世界,“二三十块一天?这够干个屁啊?就这些吃的,在燕市随便摆个小摊卖卖,一个月也少说两三千啊。”   方文浩知道他少爷脾气,没见识过疾苦的普通工人阶层,嫌他说话不好听,使劲撞了他一下。   周母却没被戳中自尊心,她只是一下愣住了,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数字。 第三十三章   两三千这个数目对她来说代表了什么呢?   拿一个最简单的办法类比, 那就是她这辈子连见都没见过多达这个数目的现钱.   周母还没下岗的时候, 是郦云暖瓶厂的女工, 一个月工资一百七十块。她和丈夫的收入加起来可以达到四百,这在群南的偏远小城市已经能称得上高薪阶层,但夫妇俩各有负担, 还有个正在成长的半大孩子,即便是每个月四百左右,到手后吃光用光, 最后也很少能存下多少。   但这份收入依然叫许多国企工厂外的人羡慕有加, 90年代的郦云,许多农民辛辛苦苦翻上一年的地, 刨除口粮后,全年都未必能赚到两百块钱。   周母一度以为下岗之后自己的人生已经走进了一条死胡同, 再没有任何转机,林惊蛰和胡少峰这看似不经意的一番话却在她心口狠狠地震了一把。   尤其胡少峰, 这个明显是燕市本地人模样的男孩从穿衣打扮到行为举止一看就是有钱人家见过世面的小少爷,他语带惊奇的那番话说得太自然了,周母很难心生质疑。   再胆小的人潜意识里也是追求进步的, 周母很心动, 她就此事回去和丈夫商讨。   周父想也不想地否决了:“胡闹!不像话,咱们又不是劳改犯,清清白白的人,去做什么个体户!”   在他的概念里,最风光的职业还是进国企当工人, 个体户这个词语是这十几年才出现的,早些年根本就是不务正业的代名词。在燕市这种大都市里还好些,可放到郦云,八十年代时只有坐过牢的泼皮混混这种找不到正经工作的人才会去倒腾自主经营。投机倒把罪于普通老百姓而言约束范围根本就没那么清晰,许多因为囤积居奇操纵价格捣乱市场以谋取重利的不法分子锒铛入狱登报批评之后,升斗小民便将“生意”二字畏之如虎。   周父是绝对没法接受的,他连炒股票都绝不去碰,这个当代典型的遵纪守法的小男人有着自己坚定的操守。   周母比他更循规蹈矩,但害怕之余,却又确实心动。周海棠长到那么大,这是第一次离开他们身边来燕市那么远的地方。自打儿子离开之后,留在郦云的她吃不香睡不好,时常午夜惊醒,只因为担心儿子不在自己身边会不会出什么事情。留在燕市做生意,不说能赚到多少钱,能留在儿子身边这一点对她来说就是个巨大的诱惑。   母亲的力量是惊人的,对丈夫顺从了半辈子的周母第一次没有被斩钉截铁的拒绝打消念头。   周父还在筹算什么时候离开燕市最合适,周母已经暗地里展开行动了。   她才到燕市,没有根基,但因为一手好厨艺,暂住的家门口每天快到饭点时就会聚拢上许多来取经的社区太太。周母为人老实本分,但却也不木讷,几天下来和这些太太关系搞得不错。   厨房里开着窗户,小火咕嘟嘟咕嘟嘟,熬着一锅恰到好处的肉闷粉条。五花肉被煎得焦香可人,配上她从郦云带来的自己腌的豆瓣酱和辣椒酱,炒出浓厚的肉汁后撒入粉条,小火慢煮。平实的粉条吸饱了肉汁,摇身一变成为了软糯弹牙晶莹剔透的抢手货,香气顺着楼道钻出去,不依不饶地萦绕在周围几幢楼的范围里,还没到饭点许多人却硬生生嗅得饥肠辘辘。   不明所以的居民四处张望香气的源头在哪,也不知道从那天起,每到这个主妇们都开始做菜的时间,他们就开始经受起了甜蜜又可怕的折磨。   围在厨房的主妇们传递一盏小碗,几口就将满满一碗粗粉条“尝”了个干干净净,绵软的粉条沾饱了肉汁,就像一颗威力惊人的小炮弹,滑入口腔后用香气肆无忌惮地发起攻击,再加上软糯得恰到好处的口感,简直绝了!   小心翼翼将自己在旁边所见的周母做饭的步骤全部记下,包括下粉条之前洗一把这种无关紧要的小细节,主妇们生怕遗漏了什么,一步也不敢忘。   周母大方地将粉条盛出几碗来以便于新朋友们一会儿离开时能带走,在主妇们疑惑前几天照章为什么也没做成那么好吃的疑惑声中,她摘下袖套腼腆地站在那里磋磨双手,好一会儿才大着胆子说出了自己的念头来:“王姐、陈姐、金姐,你们觉得我弄的这些吃的,能不能拿去赚点钱?”   主妇们意外地看向这个淳朴到一眼就能看透心思的老实朋友,在周母忐忑的等待中,六楼的邻居陈姐一拍大腿:“行啊!怎么不行!?”   周母难免觉得自己有些异想天开,她从丈夫那受了挫,虽还坚持想要尝试,信心却已经没有开始时那么多了,她做好了请求帮助但被劝说打消念头的准备,但却不料自己竟然能听到如此肯定的回答。   开玩笑!燕市早在十几年前,全国许多小城市都对“个体经济”没概念的时候就出现了大批下海的人,做生意对他们而言算得上什么不法活动嘛!在这里生活的主妇,思维和眼界和生活在郦云的人那都是完全不同的,周母刚提出建议,主妇们就立刻顺着这个思路发挥了起来。   陈姐道:“太可以了!就你的手艺,随便上哪家饭馆子当厨师那都是镇店之宝,自己做生意虽然累点辛苦点,但赚得肯定比当厨师更多!”   王姐也附和:“随便盘个附近的店面,你就卖点像今天这样的粉条粉丝,绝对有门!这样你还可以留在燕市陪儿子,就不用回群南了,多好!”   “嗨!盘什么店面啊,咱们这一片店面的租金这几年越涨越高,盘一年少说要千把块钱。”年纪最大的金姐想得更加具体深远,“咱们不如就先弄个摊子试试水看反响,也积累一批资金,真那么好,就大刀阔斧地干!”   *****   燕市的女人性格爽朗,说干就干,提出建议的林惊蛰自己都还没开始动手呢,她们已经大刀阔斧地替周母筹备完全了。   搞摊子比开店面容易得多,王姐在社区里帮周母跟一个老木匠借来了三轮车,陈姐回自家翻腾出了蜂窝煤和煤球炉,周母资金有限,金姐带她走街串巷买了一批价格便宜的铝盆铝锅,这一切行动迅速而又隐秘,全都是瞒着周父完成的。   以至于林惊蛰在接到周海棠的电话后十分震惊,他只是说了一个提议而已,完全没想到周母的动作会那么快,以他对这位阿姨的了解,做生意的事情应该还有得磨才对!   周海棠却清晰又诧异地告诉他:“我妈来我学校外头摆摊了!就在新生宿舍这边的小吃街上,宿舍里的人全轰动了,连我舍友都去了!”   林惊蛰意外之余,有点疑惑:“轰动什么?怎么就轰动了?”   难不成起了什么纠纷?   “嗨呀!”周海棠一拍大腿道,“我妈做菜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宿舍跟小吃街就隔一道墙,现在整幢宿舍里都绕着香,他们闻着味道去的!”   “……”   林惊蛰回忆了一下周妈妈的手艺,他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周海棠描述的场景。   梧桐大学西门,新生宿舍后头,有一条经营许久约定俗成的小吃街,隐藏在社区外围的居民楼下。从街头到街尾,这里几乎可以找到全国各地的美食:杂粮煎饼、炸油饼、烤肉串、肠粉、炸酱面、灌肠儿、臭豆腐……卖的都是些物美价廉的小吃。   梧桐大学的几个食堂味道都一般,离宿舍楼又远,因此学生们有时候更愿意在这里解决伙食,地理位置之便利可见一斑。   第一次摆摊,周妈妈显然没有准备完全,林惊蛰从接电话到赶过来前后只不过一个来钟头的时间,她摊位上就已经空了,只剩下残留着一点点余料的锅碗和一群排队没买到东西失望而归的学生。   她和几个专程来帮她的中年女人累得双眼发直,坐在三轮车的横杆上发呆,手上抱着的大饼干盒子里全是零碎的散票。   周母震惊了,她和金姐她们将三轮车蹬来这里才不过两个小时!   她卖的就是那天获得一致称赞的肉炖粉条,因为是第一天出摊,又担心会引起丈夫的注意,她连菜都是躲在住一楼的金姐家里做的,用两个大锅炖了满满一铝盆的粉条。几个女人相互帮手将盆搬到了三轮车后头燃着火的煤球炉上,盖了个竹质的盖子,一路蔫着火候蹬到了梧桐大学这边。   车前头她们扯了块硬纸板当招牌,金姐用毛笔在上头端正地写了——“肉炖粉,一份八毛。”   周母刚开始还觉得这个价格贵得太离谱了,谁知在路口就被几个乘凉喝茶的大爷拦下卖出了好几份。   三轮车蹬到到学校,粉条路上就卖掉了三分之一,温火让铝锅一直保持沸腾状态,内里的食材被熬煮到恰到好处,粉条粘糯到微微融化,几乎几乎没有汤汁,又胶又稠,浓郁的香气根本难以被锅盖掩住。   周母本来是打算卖完之后给儿子的寝室送去一些的,谁知道梧桐大学的学生根本没给她这个机会,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手上就一直在机械地重复几个步骤——卷油纸、舀粉条、插竹签、收钱。   直至忙完之后,她才突然想起,忘记给儿子留吃的了!   回家后她抱着那一盒子钱细细地抚平细细地数,一块两块一毛两毛的毛票分门别类,摞起了厚厚的一沓!   足足八十七块二!!   八十七块二!!   她在菜市场买的原材料总共才十四块二!   足足七十三块的利润,一天……不,几个小时就赚了回来?!   对市场经济毫无了解的周妈妈在决定出摊之前坚定的决心之下还掩埋着些许对未知的惶恐和不确定,但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比钱更直白更直观了,这几叠散碎的钞票给她柔弱心灵打下了强悍的根基!   晚上,去火车站看票的周父回到家后,她前所未有硬气了一把,点亮灯等候在客厅,将这几叠钱直接甩在了丈夫的面前。   为了周海棠的学费和生活费,他们在郦云借遍了所有能借钱的人,失去工作后,“还债”就成为了一个莫大的难题。周家夫妇都是本性纯善的人,即便入不敷出也不愿意拖别人的欠款,为了还账,下岗后周父好长一段时间辗转难眠。   这一晚周父没有睡觉,他靠在楼道里看着月色抽了一晚上的烟,抽得满眼血丝声音沙哑。   第二天早晨,周母去菜场卖回了比前一天多的材料,踏进家门,就听到了一阵锅碗碰撞的脆响声。   她停下脚步,提着东西看向屋里。   厨房,周父挽着袖子正在清洗出摊用的大铝盆,他神情憔悴,嘴上叼着一根抽到一半的烟,时不时吸上一口。   缭绕的烟雾后头,他眯着眼睛朝门外扫了一眼,见是妻子,中年男人可靠的脸上并未多出什么表情,只是说话时嘴唇上的烟尾微微抖动:“肉拿来吧,我洗。”   周母仍可窥见年轻时娟秀模样的面孔微微一动,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   梧桐大学小吃街上来了一家特别好吃的摊位!   这个消息连林惊蛰寝室里的人都知道了。   白白胖胖的吕小江是正经吃货,没课时就忙着在燕市四处转悠找好吃的,因此听到这个消息后慕名去了趟梧桐大学,回来后跟舍友们毫不吝啬称赞:“真的很好吃!”   听说不仅是他,附近有好几所大学的学生都和他一样,不辞辛苦专程远赴,就为了尝一口周母摊上的美食。   周母的生意很好,有了周父这个男人帮忙,摊位上很多搬上搬下的力气活都得到了解决。这年头一次性用品不普及,炖粉这种半流质食物不利于售卖,因此后续周母做的都是煎炒食品,比如非常地道的郦云口味的炒粉、烤肉饼。炖粉的昙花一现遭受了很多学生顾客强烈的谴责,以至于后来周母还是将这个原本想要移除的产品类目添加了回去,只提出让购买的学生们自己带着容器来盛,价格还是一大勺八毛,童叟无欺。   吕小江据说早上八点就跑去排队了,他带了个大搪瓷缸,特讲义气,自己吃完还给305寝的哥们捎带了四块钱的,吃得王军和陈健康头都不抬,林惊蛰也尝了一口,果然是那个老味道。   摊位才没开多久,听说周家爸妈就已经开始着手朝郦云汇款还之前欠下的账了,这明显是要做长久生意的架势,毕竟这世上哪有人会和钱过不去?周父去群南工地干活的打算明显已经打消了,因为近来摊位上特别忙,他们甚至反倒开始生出了让高胜他父亲从群南的工地出来,到燕市和他们一起合伙干的打算。   听到他们提出这个想法,长久以来横在林惊蛰心上的一块心病终于烟消云散。90年代初做生意太容易了,就凭周妈妈的手艺,做吃的就绝不可能亏本,他们这摊小生意的规模只会越来越大,他们未来事业发展的前景林惊蛰也会帮忙把关。摊位扩张只是迟早的事情,倘若高胜的父亲真的能来,那就太好了。   未来那一场随时有可能会发生的事故就像一把利刃时刻悬在头顶,逃离的准备当然是越早做越好。   除了周海棠比较惨老是被深信林惊蛰瞎话的爸妈严防死守学坏之外,一切都皆大欢喜。   林惊蛰也终于可以放下心来去做自己的事了。   燕市最近一场的土地招标会即将召开,他开始着手变现。   申市的股市新增加了十五只上市股,凭借这个举措缓解了开市后很长一段时间空涨却几乎没有交易量的尴尬状况。毫无秩序的混乱市场因此秩序了很多,疯狂飙升的不健康涨幅也得到了遏制,现在基本处于每天都在攀升但波动并不剧烈的良性阶段。   靠着林惊蛰出让的三分之一左右的股票,田大华赚了足足六十多万!这些钱现在还在稳步地升值着,赶上末班车小捞了一把的投机商人第一次做成如此暴利的生意,对林惊蛰可以说是感恩戴德。   得知林惊蛰要抛掉现在持有的所有股票后,他虽然吃惊却也没有多问,立刻着手安排交易。   这么大笔的份额他肯定是吃不下的,至多再收点零头,但现在申市股市发展的不错,时代科技也被很多人看好,最近入驻了一批资金雄厚的玩家,脱手也并不困难。   林惊蛰为此又去了申市一趟,将股票变为了账户里可随时流动的资金,对方支付全额手续费,他最后拿到了两百九十多万。   接盘他的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投资客,出手大方,吃得也深,且资金雄厚,目标明确。聊天时大家还说起了特区证券交易市场,特区证券交易市场在月前开业,据说也是人满为患,国内几乎全无根基的金融业似乎经此一下抬了头,前景不可限量。   田大华被对方话语中各种专业的分析哄得一愣一愣的,林惊蛰却听得心下发沉,他知道,这样的玩家出现,就代表那些玩转证券的庄家已经将目标对准了国内。   离开前,他想了想,念及田大华后来都是真心帮他,还是非常诚恳地提醒了一声。   “田总啊,你记着,当断则断,千万不要贪心。”   田大华送他进了登机口,闻言茫然看他,却只能看到林惊蛰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   林惊蛰走后,他站在机场里愣了很久,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出此言,但心中的警惕却成功挣脱了长久以来的喜悦,冒出头来。   *******   认定自己和肖驰“不欢而散”的林惊蛰没再想合作的事,时间紧急,已经不够他再去发展新的门路,林惊蛰索性托人开始了解燕市的民间借贷。   现如今民间借贷还是个灰色领域,高利贷披上了一层看似合法的外衣,内里的本质却没什么不同。且能在燕市做民间借贷的人,背后都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与这些人打交道无疑十分危险,可惜林惊蛰纯良的外表下疯狂的灵魂即使重活一世也没有任何改变。   他更理智,却也更锋利。   好在他正式行动之前,方文浩带回来了一个足以打消他念头的消息。   方文浩十分震惊,他觉得胡少峰和肖驰估计是有病:“肖哥说,让你这几天有空去趟他的公司,签合作合同。”   那可是五百多万啊!   真他妈说投就投?!   方文浩难以想象肖驰为什么那么财大气粗。大家都是同龄人,公司也差不多前后脚开的,到现在他的浩瀚地产累死累活也不过弄成个中等规模,肖驰手上的迅驰地产却已经开发了好几个省外的大项目,市值高出浩瀚数倍不止。   胡少峰不过就是迅驰的一个股东,每天却比方文浩这个老板还要嘚瑟,砸钱抢地,拨款投资,要啥有啥。方文浩想想迅驰每季度都在高速增长的营业额,又想想自家浩瀚每次都开得乌烟瘴气的股东大会,真是人比人气死个人了。   林惊蛰也很意外,肖驰当时都表现成那样了,最后居然还愿意合作?!   这人的个性还真古怪嘿,一边嫌弃他嫌弃到连被他碰过的佛珠都不肯收回去,一边又能如此理智地和不对付的对手心平气和谈工作。   不论私怨如何,仅凭这一点,林惊蛰便对肖驰有了些改观。   而且说实话,大部分时间对方看起来还是非常可靠的。   签合同时双方相对而坐,即将经手重生以来最大的一笔资金,林惊蛰在律师阅读完毕文件后还是自己重新看了一遍,然后慎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大名。   肖驰在他签名完毕后,也很稳重地落笔,然后双方起身握手。   感受着手心里略有些凉的手掌一触即离,肖驰不动声色地缩回胳膊,道:“合作愉快。”   林惊蛰此刻总算感受到了方文浩以往总是挂在嘴边的,鉴定肖驰成熟可靠比傻逼胡少峰强出一百倍的称赞了。   他朝对方微微一笑:“合作愉快。”   肖驰:“!!!”   阿弥陀佛,他晃了下神道:“资金月底之前会拨款到位,土地招标我们也会提供帮助。”   林惊蛰的笑容越发真诚:“那真是太感谢了。”   小白牙又整齐又好看!   肖驰目光落在他的小兔牙上好半晌收不回来,却又发现对方仍旧没有戴自己送给他的珠子。   散场那会儿,趁着没人注意这边,他悄悄挨近林惊蛰,问他:“我的佛珠呢?”   你不是不要了吗?!林惊蛰心里十分疑惑的无声发问,但肖驰毕竟十几分钟前还大手笔地注给了他五百万的资金,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也就格外有耐心地摸裤兜把那串香香的木珠子抓了出来,摊在手心。   要拿走吗?林惊蛰开口解释:“在这呢。”   这串珠子很吉祥的!肖驰有点生气他仍旧不肯佩在手上,又有点高兴他随身带在兜里,他又高兴又生气!   肖驰看了眼林惊蛰的手心,又看了眼林惊蛰不明所以的表情,他什么也没说,抿着嘴走了!   背影很孤寂!   林惊蛰留在原地:“……”   他觉得自己还是收回那句称赞对方可靠的话好了。   *******   新一季度燕市土地招标会,已经成功取得资格的林惊蛰得以参与其中,缴纳了保证金后,他在制定计划时,为了避免出现意外,还是适当增加了竞争金额,预估六百五十万的9号地,他最终出价六百九十万拍到了手中。   地再怎么烂也是地,9号不被看好,但也没那么的无人问津,多出来的这四十万准备增加了他的成功率,会上刚开始还有几个人和他竞价,但这些人加价到三十万后便都渐渐偃旗息鼓,让他顺利拿到了最终目标。   许多以为无人竞争想要闷声发大财用底价弄来这块地的老板们计划落空,一边暗骂那群跟自己一起装作对九号地毫不在意的老板太不老实,一边奇怪是谁那么大方,或者说冤大头,居然愿意加资40万来拿这块破地。   始于地产这个名字第一次进入了燕市地产商人们的眼睛,谁也不知道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也不知道背后的老板姓甚名谁,是什么背景,不过最终拿走9号地的是这样一家小公司,倒叫他们都觉得宽慰了许多。   做生意,尤其是地产生意,最看重的就是政策消息了,假如换成燕市随便哪家颇具规模的公司盯着9号地,那毫无疑问,隔天城北即将进行开发的猜测便会沸沸扬扬传遍整个燕市。   但换成始于地产这种小公司……   不得不说9号地确实是这场招标会上最便宜的一块地了,这家小公司恐怕也是没有办法吧,吞不下大鱼,只能吃点虾米充饥。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招标会上,迅驰地产竟也出人意料,大刀阔斧地动手斩获了好几块位于城北的土地。   燕市的地产行业为此暗地震动了一番,迅驰地产背景深厚的传言从它建立的那天起就早有传闻,后来的一帆风顺的经营路线也无不证实了许多人的这一猜测。   对方现在这一手,莫非寂静了那么多年,城北真的发展有望了?   只不过迅驰拿到的那几块地虽称不上香饽饽,但由于面积原因还是十分抢手的,这番大刀阔斧的拿地虽然有些显眼,却也不违背常理。各大地产公司猜测纷纷,却迟迟不敢下结论。   肖驰屯了三块地,标会结束后胡少峰眼睛都直了,沉浸在对方挥金如土的震撼里。   但屯那么多城北的地有什么用啊!拍到手里要干什么?!开发都忙不过来好吗!   他心中万分纠结,忍不住问出声来,肖驰却只是四平八稳地回答他:“先放着,不急。”   不急?不急?   这里头压着几千万的资金啊!不急?!   校学生会又一次因为规划分歧发生矛盾之后,因为打完架有些累所以靠坐在墙角的胡少峰抽着烟满腹忧愁忍不住抱怨:“……几千万就这样压着,你说肖哥是怎么想的?他是不是有病?”   脱口而出之后,他又猛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生怕告状鬼又跑去将自己随口的抱怨告诉给肖驰听,他警惕地盯着坐在身边的方文浩:“你他妈要敢去跟肖哥告状我揍死你。”   “闭嘴吧。”方文浩也可愁可愁,愁眉苦脸地抢走他嘴里的烟,吻着自己叼着的那根点燃,深吸一口,长叹一声,叉着腿手撑在膝盖上一脸疲惫,“谁他妈有空去告你的状,我自己的状都告不过来呢,你知道林惊蛰干了什么吗?我觉得他也有病。”   胡少峰一愣:“林惊蛰?他又干什么了?”   “他他妈把9号地抵押给银行了,贷了两千万。也不知道找哪个王八蛋帮他走的程序。”方文浩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三天睡不好觉,他扶着自己的额头道,“两千万啊!”   这手段两人都不陌生,尤其在地产行业里相当常见,用土地跟银行借到资金动工开发几乎是所有项目约定俗成的程序了。但这种行为再怎么常见,都不能掩饰那层表象下孤注一掷的疯狂。胡少峰平日里拽的二五八万,对这种事情却向来胆小,每次看他肖哥办抵押手续撬杠杆资金的时候都心惊胆战的。   林惊蛰居然也他妈敢玩这一手?   胡少峰脑海中闪过那张无害温和的面孔,怔怔地感叹了一声:“卧槽。”   他反应过来,坐直身体:“他不是说不施工吗?抵押那么多钱干什么?”   说到这个方文浩只能长叹一声:“北城不是好几家在搞出让吗,他说他要拿地。”   胡少峰又被震了一把,愣愣地靠墙坐了回去,和方文浩哥俩好肩并肩。   这是在撬资金投地?虽然过程不太一样,但林惊蛰的目的明显和肖驰相同。他们疯了吗?居然都如此大胆?资金和土地环环相扣,关联紧密,这可不是好玩的,只要一点点的意外,就足够让人万劫不复。   这太疯狂了,桌上的其他赌徒都还在斟酌是否要下场,他们就毫不犹豫地推出了手上所有的筹码。太狂妄了,这和豪赌有什么两样?   胡少峰见多了肖驰和外表截然不同疯狂内在,但林惊蛰胆量仍旧震撼了他。呆呆地靠坐在墙壁下,他与方文浩坐姿雷同,两人手指里都夹着烟,气质皆是前所未有的深沉,就像是经历过了大风大浪的老江湖!看破红尘!   胡少峰想着肖驰过去做的那些事情。   方文浩回忆林惊蛰每每不动声色下的惊人之举…   半晌之后,两人齐声感叹:“疯子。” 第三十四章   林惊蛰真正感受到了后世商人们常挂嘴边的“黄金二十年”。   20世纪末尾的二十年, 是这片土地经济迅速增长的二十年, 为了推动商业发展, 国家出台的几乎所有政策都是为了拉动GDP。   搭上了这趟马力十足的顺风车,一且手续的办理都事半功倍。放在几十年后,林惊蛰绝不会妄想能用9号这种面积位置都不怎么出色的地朝银行贷到三倍于它市场估价的款, 更何况这块地的所有公司还是始于地产这种才刚刚建立还没有任何已开发项目的高危对象,可这个时代,如此不合常理的事情, 偏偏就能轻易做到。   这年头的人们不像后世, 各个都被灵通的消息填塞得胆大包天,九十年代的商人里, 就连胡少峰这种作风都堪称出位了,长久的文化底蕴让生长在这片土地的人普遍务实, 美国老太和中国老太这个鸡汤故事也并未人尽皆知。价值观的差异导致这年头银行的放贷任务时常无法完成,只要不是诈骗手段太过明目张胆, 正常来说,正规公司的贷款申请都不会被驳回。   这个时候,提前请方文浩帮忙办出的营业执照就派上了大用场。且因为他的缘故, 林惊蛰得以结识了燕市的小地头蛇大虎。   大虎本名肖长虎, 跟方文浩家里有那么点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不过他爹妈显然没有方文浩的爹妈那么牛逼,因此成年后他也没能翻腾出什么大波浪,就在燕市干点五门三道的“中介”生意。这个中介生意,说难听点就是个掮客, 除了拉皮条什么都干,经营项目和田大华差不多。   但大虎比田大华爽快,好奇心不重,只要给够了钱一切好说,林惊蛰联系他帮忙跑贷款的时候,他一句质疑都没有,安静领命拿订金,三天之后妥妥帖帖将成果送上门来。   七百万翻滚成两千万,两年期,拿到这笔钱,林惊蛰迅速开始留意燕市其他的地。   上辈子这个时候,他刚到燕市,被他爸接回家里锦衣玉食,和跟班伙伴出门也从来车接车送,根本没有时间留意城市的发展。但即便如此,记忆当中大范围的印象却仍然保留了下来,且这种印象表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越往后记忆越清晰。   因为那些变化之后的成果已经谙熟于心,变化之前的反倒让人不习惯了。   好比林润生他们住的大院那边,马路出去之后林惊蛰就看什么都觉得陌生,明明上辈子也在这待过几年,可他记忆更深的反倒是搬出来十几年后才盖起来的红路灯口的那幢超级高楼,又或者右转两百米远的燕市新文化公园。   94年前后,他还没把林润生气死,最嚣张得意的那段时间,他也不能免俗地过过这年头大多数公子哥,例如胡少峰正在过的日子。   那时候他每天开着崭新的车在燕市的道路上奔驰,那会儿燕市外来人口已经开始多了,路也渐渐在堵,城区里开得不得意,他便带着跟班们找市郊刚竣工但未开放的马路飙。在他的印象中,那条路路过的正是燕市那几年高速建设的新城区,一路上随处都是被围起来的被挖的乱七八糟的路面,地铁工程、大剧院、市政大楼、后期还有什么新火车站之类的,反正一直更新换代地盖,导致车道颠颠簸簸,开在上头十分难受,他每次飞驰而过时都要骂娘。   林惊蛰打了把方向盘,遇红灯右拐,一点一点去找回自己的记忆。   燕市那么些年改变了很多东西,但城市的主要交通线路仍旧保留着原有的脉络,这是一座规整的四四方方的城市,横平竖直,林惊蛰闭着眼都能摸到他后世上班的公司。   但这会儿那公司还没在国内建设分公司呢,办公的那座燕市第一高写字楼也还没动土,现在还是一堆老爷子遛鸟谈天的小公园。从燕市大学出发,不堵车的情况下二十分钟就开到了这里,再往前一个红绿灯口,就是未来城北最早的高端商场,搜罗了各大世界超一线奢侈品牌,林惊蛰往后每年换季买衣服都固定来这里,非常熟悉。   左拐,这里这里是剧院,林惊蛰时常来这里听相声,后几年段子太老慢慢就不来了。   往前,燕市蛮有名的公寓,电梯入户顶层还带花园泳池,物业也好,又礼貌又贴心,还可以跟他们订钟点工服务,住起来十分舒服,就是建得比较晚,得13年左右才能完工。林惊蛰在那个现如今还是小学院墙的位置停车,望着院墙里简陋的跑道缅怀了一会儿,上辈子嗝屁之前,他拼命赚钱终于在这买上了房,28层,两百多方,总价两千七百多万,他背了将近一千万的贷款,和现在负担也差不多了,只不过那时候的人们早已经不会将这点贷款数目放在眼里。   停在这唏嘘了一会儿当房奴的日子,林惊蛰接着往前开,这一块几十年后已经发展得成熟到不能再成熟了,他去北美某大都市出差时看到的市中心也不过如此。   前头是一大片望不到尽头的农田,即将到达路的尽头,林惊蛰下车站在田埂上,举目眺望远方。   这里,未来的燕市市政大楼,有项目谈的时候,他每个月来这里的次数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现如今虽还一切荒芜,但站在这里,林惊蛰却觉得自己能清晰看到一个坐落在这之上的现代化都市。   这里是开往城北市郊的必经之路,他记忆犹新。94年到95年前后,他隔三差五就要来的刚竣工的燕郊马路就在前方,彼时这块农田早已经消失不见,后头被阻断的马路会一直朝前延伸,且往后数十年里会多期改动,直至连接高速。   林惊蛰打听过了,就这会儿,燕市里没有流传任何有关于这条马路建造的消息,许多地产商私底下倒是多有猜测,但谁也不敢确定,毕竟以现如今燕市的城建基础,城北肯定是要开发的,但近期开发的可能却比开发另外三个方向城区的可能都要小得多。   但林惊蛰却知道这是必然的,加建的这条马路更多是为了带动邻近一座城市的发展,没有这条路,就不会有未来围绕着燕市周边的这些城市的繁荣。四五年后竣工的马路工程,施工至少要两年左右,前期还得制定方案、修改政策,都需要时间。   林惊蛰算了算,照这个速度,最迟在明年年初,修路的消息就该放出来了。   届时这片无人问津的土地将会一跃成为燕市的“新贵”,身价飞涨,现如今还在观望的商人们也将为夺取开发的先机争抢得头破血流。   林惊蛰盘腿坐在尚留余热的发动机盖上,一手抓着那串被主人抛弃的佛珠甩圈圈,一手托腮发着呆。   其实还有一个十分十分微小的可能,那就是他的到来,也许会改变城北发展的进程。   但那又怎么样呢?这个可能林惊蛰甚至懒得去深思,他平静的心绪下从来不缺乏暗流汹涌的赌性。生命于他而言,就是一场赌博,以往是这样,第二条生命也不会例外。他知道自己不聪明,但上得赌桌,就注定了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因为胆怯会输就放弃去赢?   哈。   ******   林润生家,沈眷莺每周六都专程开车到燕市大学接他回家吃饭,有时候林惊蛰会留宿一晚,但通常吃完饭后都会告辞离开,时常日久,这种恰到好处的保持着安全距离的关系就渐渐保留了下来。   林润生虽然还是有些失落,但这样的关系让家里的其他三个人都能良好适应。   沈眷莺的亲生女儿,也就是林惊蛰名义上的继妹沈甜甜是一个在燕市年轻人圈子里相对安静的姑娘,她比林惊蛰小一岁,两人是燕市大学同一届的新生,但不同专业,除了有时候沈眷莺会托她带点东西给林惊蛰外,平常两人不常碰面。   顾念她跑腿带东西辛苦,林惊蛰一般来吃饭的时候都会给她带点礼物,这次弄了一条大虎去特区搞股票时顺便带回来的裙子,款式和布料都很稀奇,浅粉色的面料上遍布璀璨的珠光,沈甜甜接下来时明显很喜欢,双手提着袋子,有些羞怯地红着脸道谢:“谢谢哥哥。”   林惊蛰看着她垂首时柔顺黑发下露出的一双泛着红色的耳朵,稀奇地多看了两眼,上辈子两个人从一开始时就不对付,林惊蛰从未得到过这样的待遇,见面不互相问候祖宗都算是平和了。   认真说来,他上辈子有点对不住这个姑娘。那时他恨林润生,恨屋及乌,连带着沈眷莺母女也被殃及。可沈眷莺和沈甜甜确实不欠他任何东西,可惜那时刚满十八岁的他满腔怨恨,苦大仇深,毫无理智可言,也是直到林润生去世后,他才知道父亲在这个家庭里一直是处于弱势的那个角色。   沈眷莺和林润生的关系,说的不好听点,林润生那就是那个吃软饭的,只不过深厚的情感基础让婚姻当中的双方都不曾出现这样的认知。沈眷莺是个非常强势的女人,她聪明又能干,更爱征服而不是依靠,家里的经济和地位完全靠她一力支撑,与她相比,林润生只是个普通的大学教授而已,工资和各种渠道加在一起每个月两三千元的收入在这个时代看似挺高,却一点用场都派不上。   沈甜甜明显是知道这个家庭里的实际情况的,但平日里仍旧对林润生这个没什么用处的继父以礼相待,这足以看出她是个本性不错的姑娘,前世的尖酸刻薄只能怪……   林惊蛰有些羞惭自己当初的理直气壮,他看着还在用手指好奇捏衣料看珠光的沈甜甜,温柔地笑了笑:“你穿上它一定很漂亮。”   餐桌上,沈甜甜被沈眷莺叫去换上了那条短裙,青嫩却不庸俗的粉色果然衬得她十分好看,大家相处了一段时间显然自在了很多,吃饭完小姑娘就穿着新衣服出门找朋友玩了,其余人移步客厅。知道林惊蛰爱喝茶后,沈眷莺托人买回来一套非常漂亮的根雕茶盘,就摆在客厅的茶几上。   林惊蛰领情地泡了一壶大红袍,林润生用锋利的目光欣慰地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沈眷莺端起茶盏,好像随口提起般说了一声:“老林,我前几天弄回家的新茶好像放楼上了,你帮忙拿一下,一会儿让惊蛰带回去喝。”   一听是带给林惊蛰的,林润生立刻起身去拿,目送他上楼,沈眷莺收回视线,对上同样放下茶壶抬头看向自己的林惊蛰,她微微一笑。   支开林润生显然是有理由的,沈眷莺消息灵通:“惊蛰,听说你最近在接触地产?”   林惊蛰知道在燕市自己这点事儿肯定瞒不过她,点头:“是的,玩个票而已。”   “恐怕不止是玩票吧?”沈眷莺见他无意隐瞒,稍微宽慰了一些,目光中却又流露出些许的忧虑,“前段时间的招标会你已经拿了一块二中路旁边的地,抵押掉以后还没动工,就又买下了城北十库巷一块挂了两个多月牌的地,那块地可已经接近十五万平方了,位置又那么……可我看你的意思,还是不打算动工?”   林惊蛰点了点头:“暂时不准备。”   沈眷莺叹息一声:“那么这块地的款贷出来你打算做什么呢?惊蛰,你要是缺钱,随时可以来和阿姨提。阿姨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但还是要劝你一句,有些错误,咱们能不犯尽量别犯。”   这样以贷养贷下去,用不了几手就能滚出上亿,这样大的数目,就连沈眷莺都丝毫不敢小看,她实在是很担心林惊蛰会一不小心走上什么不归路。刚开始听说林惊蛰要搞地产的时候她还没当回事,这几年燕市的地产确实有门,家里有些背景的孩子们也都爱搞这个,再一则平常跟林惊蛰一块玩的那个姓方的小孩她知根知底,确实是个靠谱稳妥的小孩,要是林惊蛰的始于地产也能跟方文浩的浩瀚地产那样一步一个脚印,拿地盖房慢慢来,她一定保持缄默,一个字儿都不说。   可看这架势,林惊蛰显然没有满足于两块地的意思,这玩的就太大了。国内虽然现在对商业发展上的一些问题普遍宽容对待,但涉及金额太过巨大也不是闹着玩的。要是四五千万的亏空,捅出来沈眷莺还能帮忙擦干净屁股,一旦上亿,沈眷莺也只能有心无力。   君不见那个前段时间在群南搞走私闹得沸沸扬扬的祁家小子,祁老爷子一世英名,为了那小子就这么毁于一旦。十来个亿的涉案数目啊,祁老爷子一个将近七十的老人,顶着花白的头发低声下气一家家求过去,到最后也没能全身而退,实在可怜。   沈眷莺一个小领导,要不靠家里的能耐,她可不敢去和那位老爷子比。   要说她对林惊蛰这个继子有多么深的感情,那就真的太夸张了,但倘若任凭林惊蛰出事,林润生一定会大受打击。她很清楚自己的丈夫对这个孩子有多么的看重。错过了这孩子童年的成长几乎是那个木讷的男人这辈子最为遗憾的事情之一。   思来想去之下,她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拉上一把,不过这件事情她并不打算让林润生知道。她的林大教授看起来一脸凶恶,其实却是个单纯又胆小的小男人,几千万上亿的经济漏洞,可能会直接将他吓成惊弓之鸟。   对这份关心林惊蛰还是很受用的,因此即便对方的立场不同,他还是给沈眷莺续了一杯茶,耐心解释:“沈阿姨,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沈眷莺有些无奈:“你别误会,我只是看到了下面提交上来的你的贷款申请,十库巷这块地银行评估出的贷款数目预计能达到四千万左右,惊蛰,这真的不是一笔小数目,万一……老实和阿姨说,你滚到这么大一笔资金,是不是已经做好去向打算了?”   她的态度有些强硬,隐晦地表达出了自己在林惊蛰贷款申请上拥有话语权的意思,林惊蛰闻言抬起头来,静静与她对视。   双方一时都没有说话,气氛一点一点变得紧绷,沈眷莺的心渐渐提了起来,她比林惊蛰大了二十多岁,却在这场无声的交战里一点也没能位于上风。   直至最后,还是林惊蛰先开了口:“沈阿姨,老实说,燕市这几年新开业的周边地区银行有很多,我手上有地,到哪里都能弄到资金,您批或者不批,我只不过就是多费点功夫罢了。”   “但。”他话锋一转,面色瞬间舒展开来,甚至带上了笑容,“我很感激您愿意关心我,所以商业机密可以稍微透露一些。那四千万,我打算拿来换挨着十库巷的那块三十五万平方的土地,到时候和现在这块一打通,足足五十万平方,这面积已经称得上是燕市迄今为止最大的地王了吧?我相信您和银行都不会低估它的价值。”   沈眷莺张了张口,她还真没想到林惊蛰的胃口如此巨大:“你的始于地产才刚刚成立,就要做这样大的项目……”   “谁说是我做?我当然不做,这不是我的目标,始于地产未来不做民用房。”沸腾的水声中,林惊蛰语不惊人死不休,“您放心,最迟明年年底,所有的贷款我都会一分不少地还上的。”   林润生翻箱倒柜才找出茶叶,沈眷莺居然把罐子放在了书柜里面,让他找了好久。他抓着罐子匆匆下楼,客厅的谈话声就一下停了,林润生侧目过去,只能看到林惊蛰脸上平静的微笑和妻子低头喝茶的动作。   “和你阿姨聊了什么?”他走过去,对上林惊蛰仰头看来的目光,有些紧张,下意识找了个严肃的话题。   沈眷莺放下杯子,脸上的表情轻松温和:“没什么,一点小事而已。”   林惊蛰与她对视,点头道:“是啊。”   *******   对林惊蛰买地的事情,方老爷子倒是有不同的意见。   此前告状精方文浩早把这事儿翻来覆去提起了无数遍,目的就是想让自家爷爷劝林惊蛰不要那么铤而走险。林惊蛰拿地之果决之迅速毫无疑问吓到了他,浩瀚地产成立了那么些年,欠银行的钱也不够林惊蛰一次的多。   但方老爷子别看每天都在悠闲地喝茶遛鸟看古董,胆儿却大得包天,听完孙子心惊胆战的诉状,他反倒毫不留情地嘲笑了孙子一番,还警告方文浩不看好林惊蛰的事业归不看好,千万不能仗着关心和挽救的名义去给人使绊子。   这使得方文浩开始想托关系截停林惊蛰贷款的念头不得不彻底打消。   沈眷莺显然被说服了,也有可能是抱着林惊蛰在别的银行出事不如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念头,总之月底前,林惊蛰用入手的第二块地申请的四千万贷款顺利批下,随后购入了那块紧挨着十库巷的,燕市镇雄地产挂牌出让的面积高达三十五万平方的超大面积的土地。   双方都皆大欢喜,林惊蛰的五十万目标达成,已经拿到了现如今城北这边所有自己能吃下的位置。再少一些,他心有不甘,更多一点,太复杂的资金链以他现在的能力估计就要支撑不住了。   镇雄地产那边,因为这块土地的出让也兴高采烈地开了一场庆功会,这块地他们公司在两年前听信城北要开发的传闻,被诓着买了下来,等了一整年却也不见传闻中的承诺兑现。土地拿到手中之后最迟多久动工国家是有明文规定的,镇雄地产靠着关系硬是拖到了现在,可挂牌到现在,由于版块太大一直也没能脱手,要是卖不出去,最后恐怕要血本无归。   肖驰踏出包间的大门,便听前头传来一声有些印象的问候:“哟,这不肖总嘛。”   他抬起头来,入目果不其然,跟在身后的胡少峰看他反应,知道他烦这人,率先一步伸手:“祁哥,怎么是你啊!”   祁凯同他握手,好像一点也没看出肖驰的冷淡,哈哈大笑:“是啊,我看到你们的时候吓了一跳,我跟我公司的人在这开庆功会呢!”   肖驰把佛珠换了道手捏着,与他轻轻交握:“真巧。”   “您还在念经呐?”祁凯身上带着比胡少峰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浪荡,但更糟糕的是,他还张狂,一身狂气。   肖驰左手不着痕迹地微微一摆,躲开了他伸手想摸自己珠子的动作,见祁凯僵了一下,他稳如泰山:“念来玩玩。”   “真是,还是老样子,自己的东西摸都不给人摸。”祁凯眼睛眯了眯,收回手,脸上仍笑着,笑意却浅了很多,“早知道肖总也在这,我就早早邀您一起来喝一杯了,我们前两年从城北那拿的那块地可算转手出去了,这可真是件大喜事。”   顿了顿,他又猛然想起来似的,压低声音凑近来:“我听说前段时间招标会,迅驰一口气吞了城北三块?哎哟那您胃口可真不小,当初就是这样,要不是当初东泰小区那块地没抢过您,我哪儿至于跑到南方去发展啊,但不是我说话晦气,这可不是当初那会儿了,东泰小区您赚了笔大的,城北的情况可不一样,您别跟我似的,最后磨半天还什么好处都没捞着,是吧?”   这人说话含酸带刺,多少年了也没长进,肖驰听完这番危言之后却只是平静地与他对视,微微一笑:“您说的有道理。”   祁凯如同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猛一咬牙,气得险些吐出血来。   他还是强撑出来了一个笑,点了点头:“那就好,那咱们回见?”   “回见。”肖驰知道对方心中一定已经气得半死,告别完,只原地不动,直至祁凯朝旁边退了一步,让出主路来。   他便点了点头,理直气壮地带着胡少峰并迅驰的其他高管走了。   转了两个弯,等电梯时,胡少峰朝后看了一眼,上前一脸八卦:“肖哥,他怎么又出来蹦哒了?不是说祁老爷子让他禁足呢么?”   就祁老爷子溺爱的那样,能禁得住才是怪事。肖驰踏进电梯:“我怎么知道。”   “城北的地……是十库巷那边那块吧,卧草,这地居然也他妈给转出去了?怪不得祁凯那么嘚瑟呢,这地三十多万平方,在他们手上屯两年了,这谁啊那么傻,居然还给买进来。”胡少峰发表了一番感慨,又难免回忆从前,“您说这是不是傻逼,两年前他跟咱们抢那块地抢得跟斗鸡似的,不敢搞咱们,天天去弄方文浩,结果最后咱们退出了,他给抢回来一块鸡肋。他这人心术就不正,怪不得要在群南栽跟头呢,嘁。还琢磨咱们东泰小区,那块地没抢过您,估计要成他这辈子的心病。”   “对了。”胡少峰忽然想起什么来,“肖哥,您当初跟他是闹什么矛盾了啊?我一直好奇但没敢问,毕竟您之前从没说要做地产,打抢下东泰小区之后才开始的吧?”   肖驰十分自然地回答:“没什么矛盾,在商言商而已。”   “也对。”胡少峰从来对他深信不疑,想了想还是点头,“您这样的性格,有矛盾也不可能公报私仇。”   又猛然来了精神:“我得去查查,谁那么傻逼居然敢接他们十库巷旁边的地,嘎嘎!”   肖驰坐在后座,手轻轻支着额头,他拨动念珠,听到这难听的笑声忍不住抬眼朝后视镜扫了一眼。   他又一次思考那个每每困扰自己却从没听别人提过的问题:胡少峰是不是傻逼?字面意义。   饭店顶楼,目送肖驰离开的祁凯咬牙回首,目露凶光,他身边的几个哥们还没反应过来,还在那轻声讨论——   “肖驰真是看起来越来越不好惹了……”   “东泰小区完工之后你去看过没,真他妈漂亮嘿,高端花园别墅,我爸妈都眼馋,要不是顾及影响,肯定要搞一套来。”   “哪儿还有啊,早卖光了,迅驰就是靠着这个项目一下发家的吧?”   “他们公司的设计团队好像是他从国外请来的?确实好看,我觉得咱们可以借鉴一下。”   “咱们怎么没想到呢?嗨!人家建立得比咱们还晚呢,不过肖驰确实厉害,做什么发什么,听说没,申市和特区的股票他也下水了,还大捞了一把!”   “当初要不是被城北这块地拖着,咱们也肯定今时不同往日了,唉——当初他们中途突然退出竞争咱们就该想到的……”   祁凯朝说话那人扫了一眼,默默迈开脚步。   跟他合伙建立公司的铁瓷哥们凑他耳边,对他刚才对肖驰时夹枪带棒的态度有点不满意,轻声劝他:“你可悠着点吧,老爷子那边气还没消呢,你这时候干嘛跟肖驰过不去啊?人肖驰又没招惹你。”   祁凯怒道:“你说的人话?要不是他,东泰小区那块地早他妈是我的了,要不是他,我至于跟方文浩那孙子抢城北的地?要不是十库巷那块地盖不起来,我他妈至于去群南卖古董?”   要不是去了群南干走私,他至于跌现在这么大的跟头?不过这句话他到底憋着没说出来。   他哥们听得瞠目结舌:“哪有你这样算账的?人家抢东泰小区是正常商业活动而已,又不是存心跟你过不去,你这样太不讲道理了吧?”   “他就是!”祁凯斩钉截铁地说,“他就是存心跟我过不去!”   哥们无奈道:“我可没听说他跟你有什么私怨,咱别小题大做了成吗?”   祁凯气得吐血,他的招数对谁都好使,唯独遇上肖驰连连栽跟头。谁都不信肖驰当初跟他抢地是在公报私仇,就连一向宠爱他的老爷子也说他小肚鸡肠太多想,祁凯每每被人这样评价,就如同内伤淤积在怀,一口老血喷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他能跟谁说?他能怎么说?所有人都认定肖驰当初建立讯驰地产竞拍东泰小区和他撞上只是巧合。   所有人也认定肖驰当初跟他们抢城北的地抢得如火如荼却中途突然退出是为了避他锋芒。   可只有祁凯自己知道,那都是对方对自己当初非礼他妹妹肖妙的报复。   不就他妈强行亲个嘴而已吗?肖妙也是小题大做,居然为这事儿出了国。   肖驰为此抢走了他的地还不算,暗地里还找人狠狠揍了他一顿,打得他头破血流卧床不起,过后更是做出和他抢城北土地的假象,骗他入手了那块两年多没法动工的垃圾。   祁凯没脸说出去,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关键他说了也没人会信啊!毕竟肖驰固有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   肖驰那人表面上看起来无欲无求,其实可蔫儿坏了!可蔫儿坏了!   好在今天还有一件事情让他的心情得以平复。   祁凯深吸了一口气,转开话题:“算了!咱不提他,今天高兴,十库巷那块地终于被个傻逼买走了,咱们喝一杯去!” 第三十五章   十库巷是燕市城北最老的一批居民住宅区, 以二中路为界, 沿着马路还要开车朝北直行十个红绿灯口, 往前那会儿这里聚集着务农为生的燕市农民,到后头因为各项政策,种地的人少了, 稀稀拉拉搬住去了城南和城东,十库巷这条蜿蜒曲折的巷子连带周边那一大片的农田便越来越无人问津。   林惊蛰买的两块地正好相邻,加在一起五十来万平方, 横平竖直, 方正好看,将一整个十库巷全部笼罩在了内里。   老巷子里已经没有了烟火气息, 这里的房子太破了,饭点时间, 只偶能看到几道炊烟,一路进去各家院子的大门锈的锈破的破, 大多敞开着,有人住的地方里头就拴着自行车。居民们搬离十库巷也有这方面的原因,燕市现如今路面的公共交通已经发展得初具规模了, 另三个城区主干路几乎都通上了密集的公交车, 这是城镇居民每日上下班最理想的代步工具,唯独城北,因为道路和农田的关系,这里站牌都见不到几个。   想在这儿做工程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就连财大气粗的镇雄地产都迟迟不肯动工, 也难怪胡少峰会将接盘的人称之为傻逼了。   他保持着这个认知,直至派去打探的人带回消息。   始……于……地……产……   他愁眉苦脸地蹲进了肖驰的办公室里。   他真是死都没有料到,自己口中的那个“傻逼”会是林惊蛰,先前挂在嘴上的那些不三不四的话他瞬间咽回了肚子里,林惊蛰要是那啥,那他们成什么了?   迅驰地产和始于可还有合作呢,林惊蛰要是真那么作死下去,他们在二中路那边投入的资金估计也得打水漂。   五百万对他而言也不是一个小数目了,胡少峰琢磨过是否要亲自去和林惊蛰谈谈,最后发现不敢,只能来找他肖哥告状。   他真的是很不齿告状的!   肖驰得知这个消息后却表现得非常平静,林惊蛰的行为虽然在别人看来十分不正常,但大约是作风思维相似的缘故,肖驰却很能理解他。   只不过林惊蛰最后兜兜转转竟也和祁凯扯上了关系,这倒让他有些意外。且十库巷那块地太大了,足足三十多万平方,再便宜的平方价加在一起都成了天价,少有人能吃下。镇雄地产为了出让它挂牌许久都没能成功,这次胡少峰打听到的出让给林惊蛰的价格,明显是打了些折扣的。   现在林惊蛰将手下的两块地整合在一起,居然凑出了一块将近五十万平方的地王,只这一手,那边原本让人敬谢不敏的区域就变得诱人了许多,一旦日后城北真的……   祁凯估计会气成疯子。   偏偏肖驰对城北开发这事儿还十分看好。自打听完林惊蛰对未来的展望后,他便刻意在此方面留了一些心思,深入研究之后,他才猛然发现到了许多以前的自己乃至于整个燕市地产业内都忽略的问题。   这当中最明显的一个,就是隔壁长青省的发展规划,商人们总是只留意自己眼皮子底下这一亩三分地的变化,这毛病有时候就连相对远见的肖驰都不例外。长青省位于燕市正西北,近些年由于政策红利也开始了迅速的发展,这是一个工业大省,工厂甚多且直到现在仍不断朝内搬迁着新的企业,土地矿产资源也很丰富,88年年底,那里被勘测出了一个储存量丰厚到举国震惊的稀土矿。   这个稀土内容还很微妙,是发展军事力量必不可少的元素之一,因此,长青省在国内的地位一下子便得到了质的提高,这几年话语权和知名度都有了,矿附近的山区都迅速通上了马路,去年开会的时候据说还有人提出要给他们修一条高速,直通燕市。   直通燕市的高速啊,这可是一条通天梯。   消息从传出来之后一直也没能被落实,久而久之就被人淡忘了,肖驰这会儿猛然察觉到了什么,悄然查探。   高速路的修建计划竟已经定下了!五年之内必动工!   为了预防一些大家都心里有数的情况,这个消息被瞒得很严实,但长青毕竟是外省,保密级别没有燕市那么高,对肖驰来说还是不在话下的。   他不光得知了修高速的消息,就连高速大体怎么修,如何修,和现如今呈交的计划书以及勘探资料都掌握了一二。   也立刻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这条高速未来的出口落在哪个方位,恐怕就会将那片城区带起一波全新的繁荣。   现如今高速计划还没有彻底落实,也没人敢断言即将迎来全新繁荣的这片城区究竟是哪里,但肖驰自己有眼睛,他会看,也会分析。   燕市那片现如今空荡的城北,实在是再合适不过的好选择了。   也正因有此笃定,在之前的竞标会上,他才会那么果决地挥金如土。   肖驰也有一些意外,他本以为瞄着九号地的林惊蛰只是一个目光比较别人长远一些的聪明人,想要在这波发展中隐秘稳妥地分得一杯羹,可他当真没想到对方不温不火的行动下居然埋藏着丝毫不逊色自己的大胃口。   这真是……   太可爱了。   至于祁凯,肖驰并不在在意对方未来会不会受创,这人张扬跋扈又背景深厚,就像是黏在祁老爷子身上的一坨撕不下来的臭狗屎,肖驰烦他烦到恨不能找人直接铲了他,要不是顾念祁老爷子他早就动手了。   我佛慈悲,当初菩萨说心平气和远离此人症结可解,肖驰就找人打了他一顿接着将他明里暗里挤兑出了燕市,现在对方果然倒霉了,还牵连家里,声势大不如前。   菩萨真灵!   ******   炎热的夏季悄然而逝,燕市的秋天十分短暂,很快的,原本被酷暑折磨的人们便有志一同地穿上了冬衣。   这里当真比群南要冷得多,学校放假前后,普通棉衣便已经不足够御寒了。屋外冰天雪地,宿舍里通上了暖气,却温暖如春,这阵势让南方来的初见此阵仗的学生们十分惊奇和不适应。吕小江裹着被子窝在宿舍里蒙头大睡逃了一上午的课,王军为了恋爱不畏严寒,只有陈健康,每天仍正正经经艰苦朴素地奔赴图书馆。   林惊蛰在宿舍里同周海棠他们讲电话,商量回群南的日期,不管怎么样,年肯定是要回去过的。   他床上摊着一件挺大的羽绒服,纯白色,蓬松而柔软,款式直筒修长,不是当下遍地可见的大面包样式。这可是件稀罕东西,价格也不菲,燕市开始降温后周海棠他妈就特地送到学校,三个孩子都有,一人两件,一黑一白。   周家爸妈摆小吃摊赚了不少钱,这年头个体生意来钱是真快,据说郦云老家那边的欠款他们早就还清了,包括那个为了分房出面诬陷周父去申市炒股的工友,周妈妈最早还掉了他的钱。据说收到汇款单后对方还打电话去一中朝胡玉打听周家夫妇的联系方式,胡玉没搭理。   爹妈有了钱,周海棠的生活一下就富余了,只可惜他这人根本没有花钱的地方,吃饭问题被爹妈包圆之后,他一百块在身上揣上半个月也不一定能破开来。   周海棠跟林惊蛰说自己远大的计划:“我想存钱,多存点,然后买台电脑。”   梧桐大学计算机系新生的学习已经上了轨道,周海棠和高胜已经初步对计算机这个陌生的世界产生概念了,吃透进规则之后,数据和编程的魅力便吸引住了这两个男孩的目光,尤其是高胜,据周海棠说他近来对课业兴趣高涨,竟然主动去图书馆借阅书籍,还参加了学校的一个什么兴趣小组,大伙成天聚在一起研究奇怪的代码。这个兴趣小组里云集了计算机系里的好多学霸,几乎都是男生,据周海棠介绍,这群人都格外的闷,而且不修边幅,每天的兴趣就是研究计算机,几乎没有娱乐生活。   周海棠很操心,他有点担心高胜以后会不会也变成这样。   不过在此之前还是早点买台电脑吧。兴趣小组每天都有两小时的时间可以借用学校的机房,为此高胜经常早出晚归披星戴月,没了机房里的电脑,小组里的人就只能聚集在其中一个比较宽裕些的组员的寝室轮流用对方的机子。周海棠有点心疼高胜有时在寝室里灵感迸发却只能手写笔记的窘境。   现如今燕市还没有开设网吧,很多人连“网络”这个概念都从未听说过,国内的第一家网吧开设距今还有三四年的时间,至少得95年之后,网吧才会如同雨后春笋那样遍布各个大小城市,不过那时,计算机早已经初步进入千家万户了。而现在,电脑的价格实在不便宜,市面上随便买买也得好几万一台,哪怕周海棠现在零花钱宽裕了很多,这个数字对他而言也还是太过遥远。   林惊蛰默默记了下来,先前他没想到,高胜对计算机居然真的有那么浓厚的兴趣这是超出他意料之外的,确实应该给他们配一台电脑。   他虽然欠了一屁股债,但手上却很宽裕,十库巷那块地贷到的四千万买完镇雄地产的挂牌土地后还有剩余,买一台电脑还是不在话下的。因此生出打算后他便迅速有了行动,挑了比较空余的一天,将高胜拉去看电脑。   这会儿燕市的什么电子城之类的还没开起来,买电脑又麻烦又没得挑选,得去电器店,有时候还得预定。不过也差不多了,马上大学寒假,学生们都得回去过年,现在预定完,第二年回学校正好就可以安装用上,也不耽误时间。   电脑这么贵重的东西高胜肯定是不会同意要的,林惊蛰便说自己要买,这下高胜非但亲自陪同,还拉来了自己兴趣小组的一堆组员,只说里头有些人家里已经装了电脑,对行情有些了解,可以让林惊蛰不被奸商坑骗。   林惊蛰得以和这批大约是我国计算机史上的第一批IT人见面。   他们扎根在学校机房里,原本并不想挪窝,实在是被周海棠和高胜生拉硬拽才肯出的门。大冷的天,这群年轻男孩一脸疲倦地披着厚厚的大袄子缩着背走在路上,衣服鞋袜随意搭配,穿得随心所欲,跟林惊蛰见面时问好也有些拘谨,之后除非遇上专业问题,否则他们基本不吭声,安静得像是一群隐形人。   正如同周海棠所说的那样,这是一群不修边幅也不善交际的神奇的存在。   这会儿能买到的电脑跟后世几乎普及的液晶数字之类的机型完全不同,显示屏屁股超大,加上主机,又大又沉又丑,屏幕分辨率和色彩度也让人难以忍受。但这群好像对什么都没有兴趣的男孩在看到电脑的瞬间却好像遇上了小别重逢的女友,一瞬间全来了精神,簇拥上去霹雳啪啦地打字。   高胜原本在两拨人当中充当传声筒,但后来也不知道讨论到了什么一下也加入了敲击键盘的队伍里,他们不知道开个一个什么软件,聚在一起说着林惊蛰听不懂的话打出许多林惊蛰看不懂的字母,电器店的老板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监视着,生怕这群没轻没重的年轻人搞坏了这台贵重玩意儿。   周海棠尝试去唤醒他们,但大伙沉迷其中,似乎对这台电脑十分满意,奥妙的语言中还夹杂着林惊蛰能听懂的几句,大概就是夸奖这台电脑款式新用起来比学校机房里的更好云云。   看来是很满意了,林惊蛰便拉来那个一步都不敢走远的老板,询问价格。   现如今的电脑确实很贵,全套下来价格将近两万五,这年头一台车甚至一套小城市的房子也差不多就这个价了,用在其他东西上的购买力更是十分惊人。林惊蛰却没多犹豫,直接付掉了三分之一的订金,剩余的三分之二,得等货到安装调试完毕没有问题之后再支付。   到了这个步骤,电脑的最终归宿就隐瞒不住了,因为资料单上要登记高胜他们寝室的地址。   高胜意识到林惊蛰的目的后立刻拒绝了,他甚至吓得直接从电脑桌前的凳子上跳了起来,这可是台价值两万多的电脑啊!他怎么可能收下!   但林惊蛰要买什么东西,从来是不会给人拒绝的余地的,高胜连重生之前的他都拗不过,更何况现在老谋深算的这一个?因此硬是被林惊蛰套完资料后拉走了。   离开电器城,那群年轻人刚才的热血沸腾就好像昙花一现,迅速销匿无踪,恢复了安静,唯独不同的是,回去的路上他们都或多或少地开始偷偷打量林惊蛰。   谁也没想到这台电脑会是买给高胜的。这年头大多数进入计算机系的年轻人都各有着各的原因,他们当中很少有人真正为计算机而来,入学之后对计算机产生的浓厚兴趣也很难得到旁人的理解和家庭的支持。这是个陌生的世界,国内的普通人对电脑根本没有概念,许多人看到上面的小游戏,就认定了这是不务正业。也因此,他们虽然绝大部分家境都不差,拥有电脑却仍寥寥无几。   在这样的前提下,高胜和周海棠却成为了那个幸运儿,并且实现他们这个愿望的人甚至不是亲人,而是一个与他们同龄的“朋友”!   这人一定财力惊人,也一定很重感情,是个好人!   没能拒绝那台电脑,高胜很有负罪感,即便拥有了梦寐以求的东西他也不见得多么高兴,毕竟他时刻都记着林惊蛰还在申市欠下了七十万的欠款呢。   那笔钱都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还清,现在又花钱为他们买电脑,高胜闷闷不乐,谁知正在此时,他们兴趣小组的组长吴王非和副组长粱皮还一并找上了门来。   这两人都是对着陌生人立刻安静如鸡的性格,但只有组员之间相处且聊起自己擅长的领域时却总是灵感喷涌眉飞色舞,吴王非鸡贼地打听:“高胜,你那个长得特好看的朋友,是不是很有钱啊。”   高胜不欲搭理他们:“无可奉告。”   “别啊!大家好歹都是同壕战友了,一起奋斗了那么久,你不看我的面子也得看代码的面子嘛。”吴王非死缠烂打,“他一看就很有钱,几万块居然给得那么爽快。还肯给你买电脑,这证明他是个睿智又不老思想的人,咱们把他也拉入伙吧。”   高胜有点不高兴:“你什么意思啊?要坑他是吧?”   粱皮要稳重一些,他推开满嘴没好话的吴王非亲自上场,内容就冷静有条理多了:“我们不是这个意思。高胜,兴趣小组建立了那么长时间,你对我们还没有了解吗?咱们现在研究的那个架构有多特别有多超前你比我们更清楚。”   高胜闻言沉默了一下,兴趣小组里现在正在研究一个于他而言超级厉害的议题,是一个架构大到堪比教学材料内各种案例的程序,主要内容是实时传讯,有借鉴一点国外现在很流行的网络沟通模式,但创新开辟出了全新的内容。   这对已经初步了解计算机规则的高胜来说实在是太精妙太神奇了,于兴趣小组内的其他人而言也同样意义深远,大家每天废寝忘食地开会探讨,在有限的可以使用机房的时间内争分夺秒地实现自己的构思,每一个微小的进步就能让他们热血沸腾欢呼雀跃。   吴王非是这个项目的主要组织人,他对这个倾注了所有人心血的成果抱有厚望,且一直十分笃定大家研究的东西将会推动互联网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据说现在国外的电脑已经比较普及了,稍微有经济能力一些的家庭都已经购入了设备,海外也成立了许多专业研究互联网科技的公司,行业发展日新月异,前景喜人。   可他的踌躇满志,在国内却遭遇了无数冷水。   吴王非比高胜大两届,这个程序的概念他是两年前提出来的,从提出来时起就试图找到有能力扶持自己深入研究的合伙人,到现在团队都已经基本组建好了,合伙人却始终没有踪影。   他不善言辞,门路也窄,提出的理念别说陌生人了,就连家人也完全不支持。在很多人看来,他所说的那个庞大的虚拟世界完全就是无稽之谈,都不用深入研究,最浅显的逻辑都讲不通。虚拟世界的构成需要人吧?他所说的庞大的虚拟世界更是需要千千万万的参与者,但一台电脑多少钱?国内现在的平均收入是多高?能买得起电脑的又有几户人家?   就这么点市场份额,估计卖早点的客户群都比这大,谁愿意往里投钱谁才是冤大头。   鼓起勇气毛遂自荐几次却接连遇冷后,原本就不擅长言辞的吴王非更加恐惧与人交往了,他很孤独,几乎到了四面楚歌的地步,所有人都对他的坚持抱有强烈的质疑和恶意,且不遗余力地想要打消他的信念,家人更是已经为他铺好了未来要走的路——毕业之后就进单位上班,然后结婚、生子,像所有普通男人那样过完一生。   在这种对比之下,林惊蛰这个愿意斥巨资给朋友购入电脑的存在简直就是一条救命稻草。   粱皮的处境和吴王非相似,他俩以及兴趣组里的组员们几乎已经将自己所有的零花钱投入了这个程序开发里,但仍旧是维系艰难杯水车薪。他们坚持了太久,面对种种困境已经精疲力竭,倘若再不能找到一个资金雄厚的合伙人,很难说他们还能接着将这个无妄的梦做上多久。   粱皮道:“M国都可以做到,凭什么我们不可以?85年的时候国内有几台电脑,现在有几台?谁敢说电脑以后不会变成全民工具呢?我们都对这个项目有信心,不是吗?这会是一场伟大的事业,一旦成功,我们会成为谱写历史的人!”   高胜确实潜意识里觉得这一事业可行,但同比巨大的风险让他实在不想将林惊蛰拖陷其中。互联网企业虽然在国外已经开设了不少,且初具规模,但不得不说现在的国内还一家像样的都没有。   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也许会尝到美食,但更多时候,这一口要抱着必死的信念咬下去。   吴王非双手抱膝蹲在床边,姿态随意到有些邋遢,穿着也是不修边幅,他面色疲倦,双眼中却迸发出强烈的光彩——   “第一次工业革命,人类使用机器。第二次工业革命,人类使用电气……那么多次工业革命把世界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不觉得,新的工业革命就要开始了吗?”   吴王非说着,声音甚至颤抖了起来:“我已经能看到那个时代了,所有人都可以用我们的互联网足不出户知道全世界的东西,交流、学习、娱乐、甚至用它解决衣食住行!”   “这得至少一百年以后吧!”高胜被他这副痴痴的模样搞得哭笑不得,但毫无疑问的,他被说动了。   不说加入,提一提应该是没大碍的,高胜觉得林惊蛰比自己聪明那么多,在这方面必然会有全新的思路,说不定能打破现在兴趣小组里所有人都无能为力的僵局。   他踌躇良久,叹了口气:“行吧,我去提一提,但只是提而已,我会把所有风险都告诉他的。”   “那当然!”吴王非闻言立刻跳了起来,“我跟你一起去,我对这个项目最了解!你放心!再想找合伙,我也不会坑人家,你那个哥们是个好人,我心里有数!”   *******   元旦过完半个月之后,燕市大学就放了假,连带燕市的诸多高校,学子们如同归巢雏鸟,立刻走空了一半,林惊蛰回群南之前,特意让方文浩带着自己去买了一些东西。   燕市和郦云不一样,这里流行的东西至少要四五年后才会传入那座位于南方的小城市,又由于交通便利传输及时,物资也相比较后者要丰富许多。林惊蛰在这买到了一些品质不错的温补药材,比如人参党参西洋参之类的,又去商场,买了几条款式新潮漂亮的裙子并几样精致的首饰。各色送给中年男人绝不出错的烟酒当然必不可少,买完这些,他才有空去给自己挑东西。   他上辈子起就有个习惯,新年穿新衣,小时候外公给他留下来的,长大后没人给他买,他就自己买。   那个他逛得比较熟的城北的高端商场现在还没开门,方文浩带他来的是城东最热闹的商圈,这里现如今云集的品牌也很不少了。国内经济复苏得很快,有钱人一夜之间就如同雨后春笋冒得遍地都是,那些国际化的牌子稍微有远见一些的,早些年都已经进入了国内市场。   城东这块地方大概是方文浩他们这伙人平常的聚集地,带林惊蛰来逛的这会儿功夫,他已经同好几个脸熟的朋友打了招呼。   林惊蛰穿着白色的,周妈妈买得特别长和宽松的羽绒服站在他旁边,羽绒服高高的立领几乎将他的脸埋住,十分显小,旁人问起来,都以为林惊蛰是方文浩的哪个远房表弟。   到后面被问候得都有些烦了,林惊蛰索性让方文浩跟朋友坐在商场里喝茶,自己去逛。   他穿衣服不挑剔牌子,只是目光难免老成,喜欢那些看起来比较成熟休闲的衣服。逛来逛去,便扎根在了一家风格清爽的男装店里,自己看了几件,又给高胜他们挑了几件。   只是高胜他们的个头最近好像又窜了,大概是因为周妈妈那些炖汤的缘故,这几头牲口现在的身高已经突破了前世的最高值。拿着先前的码子,林惊蛰回忆了一下不敢确定合不合适,正迟疑着,就听到身后一惊一乍的声音:“林惊蛰?”   他拿着衣服刚转身,就对上了胡少峰的视线,胡少峰跟猴子似的偏着身体梗着脖子,见真是他,脸上露出个笑来:“惊蛰弟弟,真是你啊,我看后脑勺就觉得像!”   林惊蛰的后脑勺长得十分特别,尤其他头发还短,更是一览无余。连带他纤细的脖子和瘦削的肩膀身体,往那一站,修长挺拔,从背影都能猜到正面俊俏的面孔长什么样。   大家都是合作伙伴了,互相之间关系也缓和了许多,胡少峰这样打招呼,林惊蛰就露出了一个笑容来:“少峰哥,好巧。”   又看向那道和胡少峰形影不离的身影,笑容收敛了一些:“肖总。”   两道称呼之间亲疏立现,肖驰看着林惊蛰客套的表情,抿了抿嘴唇,心中“!!!!”着,面上丝毫不显:“林总。”   林惊蛰看着那个跟在两人身后的姑娘,这姑娘长得很漂亮,亭亭玉立的,就是气质有些冷淡,站在肖驰身边,女朋友?   他问:“这位是……?”   那姑娘点了点头,肖驰道:“我妹妹,肖妙。”   肖驰介绍完,目光一瞥,落在了林惊蛰因为挑衣服而随手放在脚边的几个包装袋上,这几个包装袋上的品牌他刚才陪肖妙逛过,林惊蛰买了那么多,送女朋友?   太骄纵了!真是一点原则都没有,不像话!就不能让她自己买吗?还亲自来挑选,男人的尊严呢?!   肖驰心里莫名的气不打一处来,他最讨厌逛街和买东西了!要不是肖妙最近因为祁凯回燕市心情低落,他连妹妹逛街也是不陪的,他觉得一个堂堂男子汉站在货柜面前挑挑拣拣非常的没有男子气概!因为试完衣服大庭广众之下还得照镜子!所以他的衣服都是肖妙给买的!   肖驰半晌才从那几个袋上的英文字母上收回目光,回过神来,便对上了林惊蛰少有专注的打量的视线。   ??   他悄悄站得笔直了一点。   林惊蛰突然发现肖驰的身高好像和高胜差不多,只略微高和肩宽了那么一点点,他能穿的衣服,码子给高胜他们应该也正合适。   他这么想着,便开口求助:“肖总,你穿多大码的外套?”   肖驰一愣,回以疑惑的目光,林惊蛰想了想索性提了提自己手上那件皮夹克:“这样,肖总,你套一下这件外套行吗?”   肖驰:“???!!!”   他清了清嗓子道:“行。”   然后将耷在手肘处的外套丢到胡少峰怀里,上前接过林惊蛰手上那件皮夹克套上了。   皮夹克裁剪非常精致,正是时下流行的款式,软软的皮料质感惊人,更是衬得他肩宽腰细身姿挺拔。   林惊蛰非常满意这个效果,点了点头,问他:“这衣服穿起来怎么样?”   太舒服啦!太舒服啦!哪里都刚刚好!你真是太有眼光啦!随便一挑就挑到了正正好适合我的尺码!   肖驰心中泛起一道甜甜的波,他对着镜子左照右照,连带表情都柔和了许多:“很舒服,大小刚刚好。”   便听林惊蛰道:“行,那就这件吧。”   肖驰虽然不明所以,但十分惊喜,这尺码明显不是林惊蛰能穿的,对方突然送衣服给自己?   他突然觉得这件衣服真的太好穿了,穿得他浑身都特别舒坦。   肖驰立马来了劲儿,他目光在旁边的货架上扫了一眼,锋利如刀,眼疾手快,蹭蹭蹭几下就抓出来几个衣架,将上面的衣服丢到林惊蛰怀里:“你也试一下。”   林惊蛰心说莫非他也要买衣服送人么?肖驰丢来了一堆衣服,他有点为难,但先前人家帮了忙,他总不好回绝。   因此只好从背心到开衫一件件试了过去。   肖驰十分爽快,几乎是他试一件就点头示意售货员包起来一件。   试到最后林惊蛰都有点虚脱了,他刷卡付掉了那件皮夹克的款,礼貌地站在那里陪肖驰结账。   肖驰那堆衣服结账结了有好几分钟,装了好几个袋子,营业员包装好后,林惊蛰便想拎着自己结账的皮夹克朝肖驰告辞。   但一只瘦削的大手突然横空窜了出来,抓住了纸袋的手柄。   肖驰抓着袋子,垂首温声朝他道谢:“林总,多谢你,这个新年礼物我很喜欢。”   林惊蛰茫然地看着他拎走了本该属于高胜的外套,然后就这么丢下一柜台已经结账的衣服走了……走了……   走了……   林惊蛰:“????”   高胜过年穿什么?!   胡少峰:“????”   如果没搞错的话林惊蛰的意思应该是请他肖哥帮忙试一下衣服的尺码吧?莫非是自己理解错了?!!!   肖妙:“???”   怎么回事?刚才这个挑衣服挑得兴高采烈的家伙是刚才在女装店百无聊赖的那个?!   肖驰:“……”   肖驰心里美滋滋,他最喜欢买衣服了! 第三十六章   年前, 大家终于得以动身启程。   主要还是周妈妈有些舍不得燕燕市每天日进斗金的摊位。梧桐大学的学生差不多都离校之后她便换在了老城区摆摊, 营业额仍十分可观。越接近过年, 居民区附近的摊位市场就越热闹起来,卖燕市传统小吃的、摆摊算卦的、贩奇奇怪怪的药丸的、炮仗摊(现如今的燕市还没有禁烟禁火)、剃头拔牙修脚什么生意都有,但凡是个生意, 他就能赚钱。个体市场之繁荣已经初现端倪。   因为赚了不少钱,周家爸妈尤其大方,孩子们回去的路费全部包圆, 买的还是卧铺车厢。跟这对长辈和一群哥们在一起, 林惊蛰这次可以说是一点行李的边儿都没沾着,回去的路上全程高枕无忧, 直到下车也没能吃完周妈妈带上来的零食。   火车坐到群南,还得转一程大巴回郦云。郦云这种小城市, 不少居民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几乎焕然一新的周家夫妇刚一上车就被人认了出来。   衣锦还乡这个词而不是说假的, 不论现在还是以后,不论真实情况如何,在外奔波工作的人们回到家乡之前都会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好一些。周妈妈现在有钱了, 燕市的摊位每个月至少能给她带来三千元以上的收入。她柔顺善良, 心里却也是憋着气的,回来前她给自己和丈夫买了新衣服,被林惊蛰拉去烫了头,冬天的群南没有那么冷,她穿着新潮的羊绒大衣小高跟鞋, 配着燕市现如今流行的有些申市小资味道的卷发,看上去完全不是那个当初在暖瓶厂里素面朝天的女工了!   老熟人们先前甚至不敢相认,等确定了是他们之后十分意外。聊了两句,才知道这对夫妻原来是去燕市做生意了,看这模样明显赚了不少。   车当中有几个去省城置办年货的暖瓶厂老职工,开始时不敢说话,但后头聊到下岗的事情,见周家夫妇俨然已经不将此放在心上了,这才多少带着意外和钦羡地开了口。   车上聊得热火朝天,多是郦云和群南的一些时事,林惊蛰闭眼假寐,跟着听了不少。   群南早前抓走私的那场地震仍让人心有余悸!   余震甚至波及到了燕市,可想而知震源中心的群南有多么沸腾,管理层和政策的变动让生活在这里的居民都明确感觉到了不同。   几个在群南工地打工的同乡满脸无奈:“明年大家打算一起去临省找工作,今年群南的工地明显不好做了,有几个工地盖着盖着就烂在了那里,我们倒还好,那个谁谁谁,他在齐清地产的南国公寓盖房,要不是大家一起闹,差点连今年的工资都拿不到。”   林惊蛰闭着的眼睛睁开条缝,朝那边扫了一眼。   但这话题只是被无意中提起,很快的,内容又转到了周家父母的身上,他们被暖瓶厂开除的事情当初动静不小,导致后来好长一段时间各大工厂内的职工都风声鹤唳,谈股色变。   “其实根本一点事情都没有!王占他们一家也炒股票,我们一个车间那个姓刘的,大家谁不知道,除了你还让谁下岗了?”一个暖瓶厂职工撇着嘴道,“厂长他就是瞎干,谁还不知道他啊,还有冯远郎他们一家,为了一套房真是良心都不要了,当初他跟你多好啊,一天一天天下棋蹭饭,结果翻脸就不认人。”   冯远郎就是那个指认周父去申市出差时炒了股票的工友,提起他周父难免有几分黯然。   “不过这样也好,厂长老看你们不顺眼,再干下去也没意思。你说你们一块去了燕市,现在过得多好,啧,这鞋子真好看,怕是得好几十一双吧。”一个穿着红布棉鞋的中年女人有些羡慕地看着周母脚上的缎面高跟,摇头道,“冯远郎他们还以为自己占了大便宜呢,你猜猜厂长怎么对的他?”   迎着一群人好奇的目光,那中年女人险些笑喷出来:“就一楼西面围墙那边那间,又没光又临走道,才五十平方,谁都不乐意要,厂长就分给他了!他夫妻俩还是双职工呢,结果最后一个屁都没敢放!”   众人好笑之余也不免唏嘘,不过说坏话这种事情绝对上瘾,聊了一路,临别时大伙还意犹未尽。   胡玉夫妇和邓麦夫妇已经等在了车站里,终于等到了人,都是一拥而上地帮忙拎东西。邓丰收开着局里的大车来帮忙拉行李,认真说来也是公车私用了,好在这年头大伙不讲究这个,寒暄一番上车后,胡玉抓着林惊蛰瘦削的手,有些心疼地试探道:“咱们直接回家?”   林惊蛰知道她这是担心勾起自己的伤心事。不过其实回群南前沈眷莺找过他,还很郑重地邀请他一起过这个新年,但思来想去,林惊蛰还是拒绝了,前世的那些经历让他现在犹如惊弓之鸟,他很怕自己的靠近会再次给这个现如今尚算美满的家庭带来伤害。   沈眷莺很失望,回去后林润生又来了一趟,虽然看起来严肃,眼睛却红红的。知道他的真面目后林惊蛰已经不害怕他的横眉冷目了,拒绝的话也是踌躇了半天用尽量委婉的方式表达的,但即便如此,看林润生回去时的模样,也明显是要大哭一场了。   想到自己那个奇怪的爸爸,林惊蛰油然而生一股无奈,他朝同样谨慎的胡玉笑了笑:“我先回花园路的房子一趟,那么久没住人了新年应该打扫一下,给外公上完香我再去胡老师您家。”   “哎!哎!好!”胡玉立马喜笑颜开,同样挤在车后座的高胜他爸翻来覆去地摩擦林惊蛰带回来的茅台,嘴也险些咧到耳根,“早点来!我带了好多炮仗,让你和高胜玩个够!”   林惊蛰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个严格说来已几十年没见的叔叔,此时后世那场一死一伤(高胜父亲死亡,周海棠的父亲重伤截肢)的惨剧尚未发生,高胜的父亲高长远现如今正当壮年,体格强健,精神奕奕。   林惊蛰点头道:“好。”   郦云的车子相比较一年前也开始多了,尤其靠近富人区花园路,只有老房还是一成不变,巍然不动地立在那里。许久没回来,院子却并没有失去秩序,整齐的草皮和园景显然有人定时过来打理。这事儿不是杜康吩咐的就是邓麦他父亲帮的忙,林惊蛰开门进去,嗅着那股因为长久不通风通气产生的轻微的霉味,飘着的心一点点荡悠回了原地。   这半年来,他觉得自己过得一点真实感都没有,他甚至时常会觉得,会不会现在他所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大梦。也许有一天梦醒了,他睁开眼睛,就会发现自己仍是那个躺在燕市高层公寓里,每天除了谈项目出差开会外过得没有一点滋味的loser。   他挽起袖子耐心地打扫了一遍家里,又掏出外公的灵位供奉上香,磕头祭拜。   他知道外公这辈子也许做错了很多东西,但他已经不想去深思了。这是在他人生路上烙下最深烙印的家人,无论如何都抚养他并给予了他一个可遮风挡雨的家,记忆中对方的慈祥关爱和呵护都不是假的,只能说人这一生,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无奈吧。   *****   高胜家里一伙发小高堂齐坐,林惊蛰带回来的茅台是从方文浩那搂来的,他不嗜酒,就便宜了三家爱喝一杯的爸爸。茅台酱香浓郁,甘冽醇厚,入口生津,回味悠长,酒徒们完全抵抗不了这样的糖衣炮弹,就着周妈妈的凉拌猪头肉一不小心酒喝多了,酒后吐真言,相互倾诉自己这一生的辛苦不易,聊得热火朝天。   林惊蛰到时高父都快说哭了,显然工地每天几十块的高薪不是那么容易拿的,每天起早贪黑还得和老婆两地分居,他真的很苦。   林惊蛰听了两耳朵,就被嫌弃老男人话题的周母塞了一盘猪耳朵推进房间去了,小孩们都在里面,这群朝气十足的花朵可千万别被一身酒臭的老男人给污染了。   不过高胜家里的房子隔音不咋地,背靠着大门挑了片肥肥的沾着辣椒油和香菜葱花的猪头肉塞进嘴里,后续的内容还是被林惊蛰给听到了。   高父道:“唉,今年群南的工地不好做,好多楼盘项目都停了,我的那群工友都说明年要换个城市,可能要走得更远了。”   “长远啊!”周父的声音响了起来,“你这样一个工地一个工地的跑,累还不说,关键是不稳定。我和丁香(周母)之前就商量过你的事,我俩现在在燕市摆了个摊子卖吃的,生意很好,也有些赚头,打算明年扩大规模,搞个店面起来,雇几个人,弄得正规一点。”   听声音像是喝了口酒,顿了顿,周父有些小心地接着道:“现在做生意是真的赚钱,就是累,有时候客人太多也顾不过来。找别人我们实在不放心,丁香就让我来问你,你有没有兴趣跟我们合伙一起干?”   “这!”高父有些吃惊,“我咋干啊,我都没做过生意,给饭店打工我也没经验啊?”   “不是让你打工,是咱们合伙,一起盘铺子请员工,年底你拿分红那种。”周父道,“唉,要不是实在没办法我也不会朝你开口,实在是外面的人信不过啊……”   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林惊蛰不听了,他收回耳朵,哼哼了几声小调的,心情轻松地嚼着肉走到床边坐下。   床沿坐着的邓麦正在看书,是林惊蛰大一的某本教材,他看着好像还挺有意思的,感觉到林惊蛰过来,仍专注着没抬头,只是朝旁边挪了挪,给林惊蛰让出了一个宽裕舒适的位置。   南方没有暖气,屋里比外头还冷,哥仨都穿着一模一样的外套,林惊蛰给买的。   那件皮衣被肖驰莫名其妙一脸理直气壮地拎走之后,他没辙只好照着给肖驰试的尺码重新挑了三件,三个发小一人一件。不过肖驰的身高似乎还是比三人要高了一点,被他穿得玉树临风英俊挺拔的皮衣就是最高的邓麦穿来肩膀也稍微大了一些,且没那么好看了。   林惊蛰斜眼看着三人琢磨了半天,想来想去,只能将原因归纳于脸。   邓麦他们虽然长得也挺帅,不过五官明显没有肖驰精致立体,发型也没人家那么洋气。   虽然肖驰这个人奇奇怪怪的,但对方外表上的优势凭良心说还是得承认的,尤其那一头卷卷,林惊蛰刚开始还以为是烫的头发,后来才知道居然是自然长的。自然卷林惊蛰见过不少,但卷成肖驰这个样的着实不多,肖驰的卷发并不是那种小弧度的钢丝形,而是蓬松的,柔顺的,直到发梢才出现弧度的大卷,有点类似后世公司公关部里那群员工十分追求的样式,为了卷成这样,那伙人甚至能每天五点钟起床洗头。   唉,挺好的人,怎么就是个傻子呢?   林惊蛰尤其奇怪方文浩对对方无时无刻甚至话语里都能听出来的敬畏,据说肖驰在他们的圈子里还很有些威望来着,这些人信奉他什么技能啊?   套圈?   邓麦已经从那个短期的补习班毕业了,最近这段时间正在整理笔记消化自己之前学到的知识。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他现在朝鼻子上架了一副框架眼镜,平光的,原本一身的痞气竟然因此被遮掩了不少,镜片后头的目光都柔和了起来,笑起来也不跟以前似的吓人了,只是看着更加不好对付。   林惊蛰吃了半盘猪头肉,给邓麦解释了五道题,等待了很久,回郦云这一路上都表现得心事重重的高远终于鼓起勇气找来了。   他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林惊蛰对面,说了自己现在在学校参加的兴趣小组,和小组组员们已经坚持研究了很久的软件。   他十分忐忑,见林惊蛰听得一脸认真,又好像担心林惊蛰真的会被自己说动,马上什么不好开发啊,不好盈利啊,吧啦吧啦说了一大堆项目的弊端。   确实,互联网在现如今的国内还只是一个刚被提起还没有具体概念的东西,燕市啊申市这种大城市还好些,换到郦云,很多人连电脑是什么东西都没听说过。一中这种郦云最高学府,也不曾拥有这种留存在传说当中的机器,极其稀少的客户群注定了这一行业未来的路将会极其不易。   高胜倒是觉得吴王非推测的未来很有可能实现,但他对自己的判断没什么信心,也不想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把林惊蛰给拉下水。   林惊蛰全程听得不动声色,但实际上高胜憋了很久欲言又止的事情竟然是这个,这很让他吃惊。   他是知道梧桐大学计算机系未来在计算机行业里的地位的,网络时代终于彻底降临那会,他时常参加各种经济峰会,也有幸认识了几个从事这一行业的大牛,其中就有一个是在梧桐大学毕业的,酒桌上说起母校,这位功成名就的商人还开玩笑,戏称梧桐大学是“培育当代新网络创业者的土壤”。   有多少互联网创业人是从此走出去的可见一斑。   但他没想到这种现象那么早就出现了,那天那群其貌不扬的小伙子竟有这样远大的抱负?   说实话林惊蛰很钦佩他们,他在他们这个年纪,绝没有如此明确的目标,也没有这样大胆拼搏的闯劲。   不过他也没那么轻易地就给出答复,即便来提这个项目的人是他的发小。互联网这个行业在后世确实形势大好,这是个暴利的行业,做得好的利润能比不法行当都高,但远航的巨轮之前必然翻覆了无数探路的帆船,林惊蛰可以做先驱者,但他也不是圣人,不想以身殉道。   “行,你们的这个思路很好,我很有兴趣,你们兴趣组的组长是那天那个叫吴王非的吧?”得到了高胜确定的答复后,他点了点头,“可以,到时候开学回燕市,你让他带着具体的计划书来找我,我亲自和他谈谈。”   高胜说起这个项目的时候邓麦的注意力就已经从书本抽身出来,等高胜忧心忡忡地出门之后,他索性放下书本凑到了林惊蛰的身边。   他现在已经对各种金融知识有了初步的概念,以往林惊蛰很多他看不懂的举止现在也能理解了,更明白高胜所说的那个来梧桐大学兴趣小组的项目代表了什么。申市的股票他搞明白后专门询问过林惊蛰,只是林惊蛰叮嘱他不要将这件事朝高胜他们说,因此他日常言行都十分小心,顾及到屋里还有个正在睡觉的周海棠,他声音放得很轻:“林哥,你要投资互联网吗?你不是做地产?上次在申市股市里赚的钱有那么多吗?”   “没那么多,我也还没决定呢。”后世稍微大些的企业几乎就没有哪个是专门从事哪项行业的,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这个道理林惊蛰再明白不过。互联网是个前景很好的产业,一个产业辉煌之前想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也轻松得多,但各种构思目前还只处于理论的阶段。邓麦很聪明,林惊蛰也不瞒他:“我是有点意向,但投不投资,还得看高胜他们的项目合不合格。”   “是该这样!”原本还有些担心的邓麦立刻放下心来,他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讪笑着说了出来,“虽然这么说不好,但亲兄弟明算账,我觉得不管是谁,哪怕是我爸妈提的生意,借钱可以,但涉及到合作一定要谨慎些。”   他说完这话,闭口之后惴惴的,像是有点担心林惊蛰觉得他凉薄。   林惊蛰却抬手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脑袋,语带鼓励地说:“你说得对。”   邓麦被镜片伪装得平静而睿智的双眼中迸发出了浓浓的崇拜——   果然是我林哥!   ******   外头炮声不歇,大院里的人都住在这一片,平常人少安静,一到过年却什么牛鬼蛇神都找上了门。各种走关系的远房亲戚啊,以往的下属啊,跟着来混面熟的不明群众啊。这些人带来的小屁孩成群结队,泛滥成灾,就像入侵物种,瞬间占领了高地。   只有肖家是他们的天敌。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大院里就延续了这么一个传统:在这里长大或者来这里玩耍的小孩,哪怕是平日里敢爬窗户朝里扔鞭炮吓长辈那种混世魔王,路过肖家时也得放慢脚步轻手轻脚规规矩矩的。   这其实是一个很普通的家庭,房子和花园和其他人家没什么不同,一日三餐,过年也贴对联儿和粘喜字儿,三代同堂,爸爸妈妈儿子女儿连带一个年纪很大的总是笑呵呵的老太太。   但这个普通的家庭又是如此的令人惧怕——   笑呵呵的老太太实际宝相庄严皮笑肉不笑,逮着谁家的小孩就往死里问学习;爸爸妈妈常年身居高位,且不苟言笑,一声咳嗽就能吓得正被奶奶考校古诗的孩子跳起来;最小一辈的一双儿女,一个抓着佛珠随时四平八稳好像不会吃喝拉撒,你敢有任何出格的举止,他也不指责,就这么静静地用意味不明耐人寻味的眼神看着你;一个言行举止像是被标尺刻出来的那样礼貌端庄,还品学兼优,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会外语似的,得闲就拿本原文书看个不停。她作为标准参照物,段位实在太高,可以让所有登门的孩子被爹妈用痛心疾首的目光指责。   安静如鹌鹑的混世魔王们离开肖家大门,就如同逃出生天,得多想不开才会惹他们啊!   国内现在努力在朝国际化发展,常年在各个国家穿梭飞行的肖家爸妈终于得以回家,他们真是很辛苦,关上门后还得教训客人一走就原形毕露瘫软在沙发里甚至把双脚都翘上茶几的女儿:“你看看你!像什么话!刚才XX阿姨那些话都白夸了!”   “哎呀,妙妙平常那么乖,放松一下怎么了。”宝相庄严的老太太笑呵呵地给孙女护短,又朝儿媳问,“上个月你们不是去比利时了么?怎么没带东西回来?”   肖妈妈听到这样慈祥的询问,立马头大,在外无时无刻不表现得精明干练的女人给了丈夫一个无奈的眼神,赶紧跑了,跑前还祸水东引:“慎行收着呢,我不知道!”   老太太笑呵呵地看着儿子。   肖慎行后脖子的毛毛汗都差点被盯出来,他无奈地说:“妈,医生不是说过了吗,巧克力里的东西对身体不好,您要少吃。”   肖奶奶笑眯眯地开口:“昨儿我和菩萨求卦了,菩萨说没事,可以吃一点。”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肖慎行心中愁苦,赶巧楼梯那传来一阵脚步声,他赶忙装作被引开了注意力,看向下楼来的儿子,不分青红皂白地大声训斥:“你看看你!像什么话!”   肖驰:“???”   肖慎行瞥了还想追问的母亲一眼,赶紧靠近儿子,一边走一边努力试图找出点可以用来骂的东西,半晌无果后只能不讲道理地嚷嚷:“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穿得像什么样子!”   屋里通了暖气,将近二十度的气温里,肖妙都穿着露小腿的洋装裙,肖驰却裹得严严实实的,甚至穿了一件厚厚的皮夹克!   他抬手提着儿子皮夹克的衣领抖了抖:“穿那么厚!”   你懂什么!你这个庸俗的家伙!   这个皮衣昨天放在香堂让菩萨开了光,很吉祥的!新年穿刚刚好!   确定了自家父亲没有留指甲后,肖驰赶忙把衣领从对方手里抽了出来,仔细抚平上头的褶皱。至于肖慎行的怒火,反正自家父亲三五不时就会发疯,他一点也不怵。   瘫在沙发里吃水果的肖妙不禁抚额,又来了。   她这辈子当真是第一次见有人会把皮衣拿到香堂去开光,肖驰一脸理所当然就罢了,奶奶竟然也毫不阻拦,简直大开眼界。衣服刚拿回来那会儿,肖驰就来跟她借走了皮衣护理液,再没还回来过,昨天皮衣开光完,嚯!了不得了!见亲戚都是这一件!   虽然确实是挺好看的,但他不热么?屋里可有将近二十度啊!   用骂儿子转移了话题的肖慎行借着靠近的方位顺势朝楼上跑了,没等到巧克力的奶奶抻着脖子叫了两声,没叫住。突然被骂的肖驰明显没把那短暂的纠纷当回事,他确定衣服没被破坏后,整理了一下手上的串珠,朝客厅的奶奶和妹妹开口:“我出去一下。”   “去哪儿啊!”肖奶奶担心孙子,“外头可有零下二十度呢,你多穿点,早点回来吃饭!”   肖驰道:“知道了。”说完就朝大门方向走。   肖妙冷艳看着哥哥,同时盯着他身上的皮夹克,外头今天零下二十二度,前些天还下了雪,冰天雪地严寒刺骨,她倒是想看看这人出门脱不脱这件皮衣。   肖驰走到玄关,换了靴子,拿了钥匙,戴上围巾手套,然后探手伸向那件挂在玄关衣帽架上的厚厚的羽绒服,展了开来——   套在了身上。   肖妙:“wtf??”   肖驰非常理所当然地用羽绒服裹住那身对出门保暖和室内散热都并无任何卵用的皮衣,开门走了。   肖奶奶看向孙女:“妙妙,怎么了?”   肖妙目光锋利:“我哥不对!”   “什么?什么不对?”老太太问了半天,肖妙却也说不出个究竟,只是冥冥之中感受到一种不妙的氛围。一老一少两个女人静坐对视,肖奶奶蹭的一声站起身来,却不朝肖驰离开的大门走,而是转身向后头的佛堂去:“你等着,我去朝菩萨算一卦。”   在蒲团上跪了半个小时,念了两套经,菩萨的卦出来了,肖奶奶拿着签书解。   她摸不着头脑地说:“事业运倒是很旺,生活上……阳气太盛?远阳近阴?”   她看着孙女:“什么意思?”   肖妙也不明所以,晚上肖驰回家,两个女人索性直接拿着签文去问他。   跟菩萨有关的事情肖驰是绝不敢懈怠的,他立刻耐心地解读了起来。   “阳气太盛?远阳近阴?”这签文很直白却也很奥妙,阴阳这种说法可以贯彻进很多的东西里,比如男女,男人代表了阳,女人通常代表着阴。   他思来想去,合掌一拍:“我明白了。”   远阳近阴,不就是让他远离阳气接近阴气吗,阳气代表了男人,远离男人!   至于阴气,有一种说法是地有阴阳,目前迅驰地产的土地里并没有阳气很盛的,那么莫非是要买阴气盛一些的地吗?!   肖驰决定正月就去燕市城里逛逛!   近阴解决后,只剩下远阳了,他严肃而笃定地朝奶奶和妹妹道道:“最近我要离胡少峰远一点!”   ******   肖驰整个正月都没有和胡少峰说一句话!就连拜年的电话都是让肖妙接的!   胡少峰很委屈,他做错了什么?他努力回忆,好像过年之前肖驰表现得都很正常,虽然平常难免都有些嫌弃自己,但嫌弃归嫌弃,从来都没有表现得那么冷淡过啊!   不过肖哥做的事情肯定都是有道理的!胡少峰知道肯定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哭唧唧地反省到正月十五,这种强烈的自我质疑随即被燕市年假过后新出台的一项政策掀起的波澜压下了。   长青省获批修建高速!直通燕市!预计落成之后,从长青省省会长青市到燕市开车只需要两个钟头。   消息一出,临近的几个省市全都震撼了,长青省要修建高速的消息当时确实流传过一段时间,但随即往后就没了消息。在胡少峰和燕市诸多地产商人的预测中,长青省这条高速早晚要建,但绝不可能那么早批下来,可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震撼的消息会如此毫无预兆地揭开。   一条贯通了半个省的,直接通向燕市的高速代表了什么?   那是便捷的交通,和燕市贴近挂钩的政策,和整个省即将全全面发展的经济面貌!   一时间无数投机的商人都将目光瞄准了长青省这个未来注定会飞黄腾达的黄金宝地,希望能在发展当中分得一杯羹。   但燕市明显是不打算让很多人过好这个年了,高速修建消息传出两天之后,另一个更加震撼的消息接踵而至——   核对过无数次勘探结果,经过数次会议后,燕市决定将这条高速的在燕市的通车出入口,落定在城北小黄山山脚。   城北!   城北!   胡少峰确认了足足三遍,才敢确认确认这三个字真的是自己看到的那个意思。   小黄山虽然叫山,但实际上只是一处绵延的缓坡,非常的名不见经传,因为它的位置已经快到城北市郊额最最北面了,地产商们因为工作需要要对燕市的各处地方了如指掌,但许多老燕市人,对这个地方甚至听都没听说过。   但小黄山怎么样从来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它所处的位置!   在地产商人的圈子里,新年轻松闲适的氛围几乎在这条消息出来的瞬间就已经消散得不见踪影。   那可是城北啊,拥有大片可开发土地,居民却十分稀少的地方,留给人们的机会和可开发性实在是太大太大了!   这片无人问津的土地一夜之间成为了众人争先抢夺的香饽饽,所有还在下一届招标会招标项目里的位于这里的土地立刻被市场推翻以往的结论,开始重新估价。楼盘从开工到落成都是需要时间的,高速出入口的落成势必会让燕市在接下来的修路工期中将一切红利都倾斜向这里。政策的修改会推动商业发展的脚步快速到什么程度只需看现如今城北每天都在飞涨的地价就能知道,等以后高速通车,这里将会成为一个连接外省必须经过的区域,还怕没有可发展的余地吗?!   胡少峰眼睁睁看着他肖哥前段时间盘下的那些城北的地块每天一个价格地变动,甚至因为那些地块位置良好,已经出现了其他公司来旁敲侧击他们是否有出让意向的声音。   翻涨了将近三分之一后,他盘算着出让后公司能赚到的净差价,为此心笙摇曳。   但突然不爱搭理他的肖哥却对那些询问的声音统一不予理会。   胡少峰觉得他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又觉得自己是想多了,就现如今这样疯狂的场景,还有什么能掀得出更大的波澜?   事实证明,他真的太年轻。   紧随着上一个震惊地产界的规划的脚步,像是要彻底将城北这处冷灶烧到沸腾,燕市的下一个公布的倾向政策如同鱼雷炸响在了深海里。   外来人口越来越多,外来企业也越来越多,经济越来越繁盛发展的前提下,燕市决定对这一现象进行更加正规的调整。   因此二中路以北的位置,未来将会以集中商圈模式发展,所有在此办公的企业,都可享受特殊的红利。   文件一出,举国振奋。 第三十七章   中心商务区的建立在燕市的商业发展史上绝对是一次质的飞跃。   无数个发达国家的先例都证明了这种模式的优势, 这常常代表了更集中的办公地点、更彻底的土地利用, 和更效率的交通输送。   企业得利的同时, 这更会推动一个地区甚至于整座城市的规范和前进。   全国从事与商业相关工作的人在听闻这个消息后都沸腾了。   此前国内的商业市场一直处于一个危险而暧昧位置,国内真正可流通交易甚至于使用货币也不过就是近几十年的事情,特殊的社会模式让生活在当中的人民难以界定“资本”二字的合法性, 也正是因此,许许多多如同以前的周父那样的工人们才会谈个体户而色变。   但国家明显也在试图改变,特区的出现和申市证券交易所的建立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不过这种隐晦的暗示对许许多多或许不那么大胆的商人来说终究还是分量太轻, 燕市这次提出的这个建立“商圈”的理念, 和入驻商圈后获得特殊红利的条例,真正直白地为许多人喂下了一颗定心丸!   没有任何人怀疑这项政策制定之后将会出现的火热前景。   商人都是趋利的, 在风险可控的前提下,“红利”这两个字中蕴含的丰沛回报, 足以让他们前赴后继。   也正是因此,燕市城北这片原本无人问津的荒芜之地, 一夜之间成为了全燕市乃至全国地产商人们目光集中的焦点!!   地价一天一变甚至一天数变,许多挂牌出让的土地迎来了争先恐后欲接走它们的主人,但谁也不是傻子, 城北土地未来不可限量的成就已经初露端倪, 在这种时候谁会愿意卖掉一只随时下金蛋的金母鸡?原本被长久土地拖累的公司们摇身一变坐拥金山,无不巴望着利用这个机会囤积居奇大赚上一笔,也只有少数资金量实在吃不消的小公司才会在行情正好的此时出让土地,不过同样是喊出天价,且往往供不应求, 因此早上还在谈的合同价格,说不准晚上签订的时候就又要变动了。   到了这个时候,燕市所有在城北拥有土地的地产公司都成了被垂涎注视的存在,登门说客不断。尤其是年前突然囤地四块的迅驰,此前业内对他们的这一举措议论纷纷,大部分都是不看好的,更有人私下直接嘲讽迅驰这是一帆风顺的路走多了,决策层自我膨胀在找不痛快。但立场的变化就是如此迅速,早前嘲讽的声音脸都被打肿,城北一朝腾飞,用现在的眼光看来,业内又开始啧啧称奇,因为迅驰手上的这四块地不论位置面积都堪称上品。   明面上的管理人胡少峰从未觉得自己那么受欢迎过,最多的时候他一天能接到几十个电话邀约,大哥大从早到晚都响个不停,全是旁敲侧击问他迅驰地产是否有出让土地意向的,价码随着市场价的变化越开越高,直至最后,听到数字时他已经需要百般忍耐,才不会显露出异常来。   就拿秋天那场招标会上肖驰一千九百万拿下的那块位于小地池附近的地,一连几个月时间一点动静也没有,肖驰不说卖也不说开工,全公司都只当它不存在。但此时此刻,这块地却成了一块谁都想咬上一口的香饽饽,各大地产老总的饭局就跟竞标似的,从宣布高速建造计划,到高速路口确定落成,再到现如今建立商圈概念提出,就这么月余的功夫,一千九百万已经涨到了三千七百万,翻涨了将近一倍。   这一倒手就是将近两千万的利润啊!只是过个手而已,利润都比得上辛辛苦苦开发一个楼盘了!   胡少峰焦心难耐,就像是被人放在火上烤,关键最近他肖哥还不爱搭理他,偶尔大发慈悲接个电话,态度还耐人寻味,只说让他再观望,不用着急,饭局照常去,好处照常收,没事少联系。   胡少峰十分委屈地翻飞在无数应酬里,沾花惹草一亲芳泽,直至寒假飞速流逝,燕市大学即将开学那会,城北已经被几桩旺火彻底烧热。   他终于在给方老爷子拜年的时候逮到他肖哥了。   方老爷子早前很能掀一番风浪,退休之后安逸侍弄古董,变得慈眉善目了,就成了看着他们这批孩子长大的老长辈。即便是定位格外不一样的肖家小辈新年也是要过来探访的,且要由难得才能留在燕市过年的肖家父母亲自领来送礼。   老爷子新年那会儿跟着博物馆考察团跑英国博物馆去了,正月过完才飞回来,积攒的人情一朝倾泻几乎踏破门槛,方家客厅从早到晚都热闹不歇。   胡少峰跟他爸来时,客厅里已经坐了好几家人,他同大概是已经拜完年正告辞离开的沈家的叔叔阿姨并他们的女儿沈甜甜错身而过,双方礼貌致别,转回身又变得不着调了,同一副好青年模样送完人折返回来的方文浩碎嘴:“你看见了吗?沈甜甜她后爸的哎哟卧槽还是那么可怕,你见他时腿肚子不抖么?我都不敢跟他说话。”   方文浩想到门口告别时严厉让他不要再送的林润生,也有些犯怵,这位据说在隔壁大学任教的叔叔在他心中简直是仅次于肖驰一家的威严了。   二人挨在一块心有戚戚一番,早年沈眷莺再婚这事儿于他们而言十分稀罕。出了名聪明干练的沈阿姨得要什么样的男人才能降得下配得上?这很叫正处于青春期的男孩们好奇。出现在婚礼上那位浑身上下散发着威势的中年男人成功打消了他们讨教的念头,自那以后他们就再不敢欺负沈甜甜了,对沈家也是敬而远之,林润生出现之处,无不闻风而逃,来往渐渐就少了。   不过近段时间有关于沈家的传闻不少,也成了这一片人家最爱热议的话题之一,重组家庭的构成变动难免引人注目,据说那位姓林的叔叔家里竟也有个孩子。对此大家庭的人们不得不多想一些,也急于判定这位横空出现的成员是否会影响一对夫妇的关系,但看这回的新年走访,林润生夫妇仍旧如同以前一样只带了女儿沈甜甜,其中似乎又有些深意。   目前暂时还没人见过那位传说中的孩子,只知有其人,却不知道这人姓甚名谁是个什么底细。不过照今年表现出来的这个样子,这位新成员明显掀不起什么风浪,沈眷莺夫妇连走访亲戚都不带着他,甚至更有可能连新年都没跟他一起过,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这孩子太过顽劣登不上台面,第二就是这对夫妇对TA的存在并不如外人想的那么上心。   胡少峰在心中如此三八,表面却佯装乖巧,给方老爷子拜年完毕,就安安静静端坐在沙发上可怜巴巴瞅他的肖哥。   肖驰一家的画风在客厅里显得格外不同,诸如胡少峰这样的,他就是使劲浑身解数也佯装不出肖家姐弟身上那种浑然天成使人信服的气质,因此仍被严厉不知满足的父亲用“你怎么不跟人家学学”的眼神活剐。   肖妙并拢双腿坐得娴静淑女,面容恬静脖颈纤长,优雅地用一只手挡着嘴靠近哥哥耳边说着什么。   肖驰对妹妹温和爱护,耐心地听完之后,严肃稳重的面孔上竟然难得挂上了浅浅的笑意,也用一只手挡着嘴凑到了妹妹的耳边。   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肖妙清冷的面孔上眼神波光粼粼,脸立刻红了。   天哪!多么美好的场景!   满场的宾客包括方老爷子都朝肖慎行夫妇投来羡慕的目光,他们这样的家庭,孩子们普遍早熟,关系如此亲密融洽的实在是太少了。   胡少峰也不知道该羡慕他肖哥还是羡慕肖妙,肖哥什么时候也能对他那么耐心温和啊!肖妙什么时候也能对他露出这种羞怯依赖的神情啊!   因为坐得近有幸听到一点耳语内容的肖家夫妇脸上挂着丝毫看不出尴尬的微笑!   肖妙:“哥,沈甜甜刚才身上那件粉珠光的裙子好看,我也想要。”   肖驰:“别要了,你穿肯定不好看。”   肖妙:【怒焰滔天】   仍然羡慕着兄妹情深的胡少峰在散场后忍无可忍地拦住了连续冷落了自己将近一个月的肖驰。   他很想问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但目光被温暖的室内肖驰身上仍穿戴整齐的皮夹克吸引了:“肖哥,你不热吗?”   肖驰不热,他拨着特意为搭配皮夹克翻出来的一串深褐色的木珠子,用平静的目光看着胡少峰脸上焦虑的表情:“这段时间我要离你远点。”   “为啥啊!”胡少峰眼泪都快下来了,却被谨遵神嘱的担心太过接近会出现不好影响的肖驰毫不留情地错身甩在了后面。   他悲伤地抱住一脸莫名其妙的方文浩:“为什么啊!就因为我抽烟吗?!”   他唯一能想到的也就是这个了,肖驰非常地讨厌烟味,在此之前已经警告过他无数次。   方文浩不明所以地拍拍他的后背:“怎么了啊?”   “肖哥好像心情不好!”胡少峰难过地倾诉道,“他是不是又修那个闭口禅啊,过完年之后好久不理人了。”   “怎么可能。”方文浩抽了张纸给他擦眼泪,“他心情不错啊,刚才还问我金融系几号开学呢。”   “你就别安慰我了。”胡少峰满脸愁苦地趴在他肩膀上拿纸巾擤鼻涕,以此充分论证自己的伤心。   方文浩有点迷惑,他并没有在安慰胡少峰啊,肖驰怎么可能心情不好,刚才还跟自己说话来着,不光问了金融系的开学时间,还问了很多其他的东西,比如林惊蛰什么时候会回燕市之类的,话一反常态地多,搞得被问到的他很是受宠若惊呢!   不过想到林惊蛰,他便没有太多的心思去琢磨胡少峰伤心的内容了,林惊蛰什么时候回燕市也是他很关注的一个问题,只可惜没能提前问到。   新年时他和林惊蛰通过一个电话,主要是相互的新年道贺,那时他还在电话里问起过林惊蛰手上那几块地未来的打算,被对方打着哈哈搪塞过去了,只说不着急,等开学自己回燕市再说。   那时候他还很是焦虑,担心那几块地最后会烂在林惊蛰手里,谁知寒假都还没放完,燕市的楼市就彻底变了天。   方文浩心中的错愕简直无可言喻,他属于没能赶上城北开发那趟车的地产商之一,林惊蛰年前劝过他几次,说哪怕搞块小的呢,可他从头到尾都没将对方的话当回事。   直至现在,个把月时间,始于地产已经成功从一家燕市刚建立不久名不见经传的小地产公司,一跃成为了业内私下人人揣摩猜测的存在。比起巧合这种美好的童话,现实的商人们更愿意相信这家横空出世的小公司背后可能有着比他们更加雄厚的背景,才能提前得知保密级别如此高的消息。   没有人比方文浩更清楚其中的内情,因此他心中难以消散的震撼也就来的格外热烈。   *******   “巧合啊,纯粹只是巧合。”终于回到燕市的林惊蛰第一时间被方文浩逮住了,面对对方询问,他平静得像是一点也不为自己手上每一刻都在飞速增值的几块地高兴似的,“要不然呢,连方哥你都没地方得消息,我能从哪知道?对吧?”   方文浩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点不自然的表情,始终无果,他无法相信林惊蛰巧合的托词,但同样的,他也无法从对方的解释中挑出半点漏洞。   是啊,林惊蛰的底细他是清楚的,早在对方捐献古董那会儿他就从爷爷口中知道了,林惊蛰是个在遥远的南方小城市里土生土长的年轻人。父母离异,跟着小有薄产的外公长大,爹不疼娘不爱的,双亲关系疏远到郦云市档案里都找不到他爸的姓名,外公虽然小有薄产吧,但那点地位别说燕市了,就连在群南省里都榜上无名,认真说来,林惊蛰要是不看外形,单纯论来历,完全就是现下燕市的一些年轻人最爱挂在嘴边的——乡巴佬。   是啊,他能从哪听到消息啊,高速和城建规划从来都是保密重中之重的议题,就连高层都未必全能道其中走向,这都是专门有小组来计划和更进的,方文浩旁敲侧击了一两年,被爷爷追着差点打断腿,最终都只能确认老爷子确实是什么都不知道,肖驰听说到了什么他相信,但林惊蛰?   确实不可能。   只是之前对方大刀阔斧到近乎疯狂的囤地举动真的是看起来太有底气了,没有一定的依仗,他怎么敢做如此孤注一掷的事情?   在自家客厅里,喝着林惊蛰完全主人翁模样泡好的茶,听着自家对自己时从来吹胡子瞪眼的爷爷和颜悦色地同林惊蛰讨论陈列在连他都还没去过的英国博物馆里的流失古董,方文浩百思不得其解。   这个问题他使劲儿琢磨也琢磨不清楚,索性先搁置在一边,当下还有另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   “对了,临河地产的薛总托我来当个说客,问你二中路那边的那块地你有没有出手的意向?”因为办执照时千丝万缕的关系,不少耳目灵通的人都以为方文浩和始于地产关系匪浅,因此近段时间登门来找方文浩的人着实不少,大多都是对始于地产名下的那几块地有意愿的,“二中路那块地我记得你当时买来的时候是六百九十万?薛总说他愿意开一千八百万,希望你要出手的话,能优先考虑他。”   “哦对了。”方文浩想想又道,“他说二中路要是不行的话,你手上另两块地也也可以,十库巷东面那块他出四千一百万,西面那块大一些,他暂时没考虑好价格,太高了我估计他吃不下。”   林惊蛰侧耳听完,也不表态:“你怎么看?”   “问我?”方文浩迟疑了一下,“三块地你肯定开发不过来吧,这会儿城北涨势正好,像你二中路那边那块地都翻涨了一倍多了,换我我就出他个两块,然后留一块下来自己开发。”   林惊蛰笑眯眯地听完之后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卖肯定是会卖的。”但他仍旧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内容,只是放下茶盏,温声朝方文浩道,“你跟薛总说一声,让他不要着急,再观望观望市场,到时候具体先挂牌哪块,我肯定会朝外放消息。”   方文浩闻言乐了:“你卖给人家还不如卖给我啊,我也正想要呢。十库巷那边你不有两块地嘛,东面那块薛总出四千一百万,西面那块他吃不下,我吃!我出七千五百万!怎么样?”   林惊蛰喝着茶但笑不语,坐在旁边的方老爷子却噗的一声喷了,咚的一声放下茶杯指着孙子道:“你可真能做梦!”   “我怎么了?”方文浩不明所以,“他当初买这块地也才三千来万吧,我这个价格给得已经比现在的市场价高五百万了,我还不够良心啊?”   方老爷子看他表情居然是认真的,不禁无语凝噎,林惊蛰与老爷子对视,目光接触,不由笑着斜倚在了沙发里。   林惊蛰在这一对老小面前难得放松地翘起了二郎腿,他手掌摩擦着杯壁,不紧不慢地安慰老爷子:“不急,他还小,以后就懂了。”   只可惜这句话配合上他年轻的面孔并没有起到应该起的安慰作用,在方文浩仍旧不明所以的目光中,方老爷子越发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捡来旁边平常根本用不上的拐棍,狠狠敲了孙子一顿。   *******   方文浩对此保持着深刻的茫然,他实在不明白林惊蛰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十库巷东西面的两块地,一块十多万平方,林惊蛰当初买来两千多万,一块三十多万平方,林惊蛰是三千多万入的手,因为位置十分不错,两块地现在都很受青睐,倘若能按照他说的这个价格卖出去,一倒手,林惊蛰的净利润少说能达到六千万左右!   六千万啊!现如今盘块地下来辛辛苦苦盖他个两年都未必能赚到这个数,他还有什么可保留的?   反正换成方文浩,他肯定出手了。现如今市场正火热,许多手里有地的公司都在观望,他们为此收回了挂牌,才导致供求市场暂时的极度不均衡。现在是卖方市场,愿意出让土地的卖方更有话语权,可以随便谈条件,价格也合适了,正是出手的好时候。万一那些还在观望的公司都开松手了,这样美好的现象势必不会保持太久。   地是假的,钱才是真的啊!钱不到手,说什么都是虚的。   但林惊蛰那句“不着急”似乎并不是说着玩的,从在方文浩家说完了那段话后,他便真的再没有提起土地出让的事情,好像燕市越来越沸腾的楼市现象从未被他收入眼底。   方文浩看在眼里,也难免有些着急,但每次找到林惊蛰说这个事儿,对方都仍是那副不紧不慢老神在在的态度,然后慢悠悠灌他一肚子茶,最后什么有用的内容都不透露。   早春,又一波土地招标会后,城北俨然成为新贵,连破数道记录,为众人瞩目。   例如新一届的地王——极其北面的一块足足四十万平方的农田,最终竟拍出了同样的历史新高价——一亿一千万。   上亿了!   这个数字如此的真实却又如此的虚幻,似乎招展着燕市的地产即将进入一个全新时代般,参与招标会的商人们都疯了。方文浩只能看到会场里不断举起的牌子和不断增加的数字,每一块土地,最终都竟拍出了远超业内原本预估的价格。   他茫然地离开会场时,浑身都充斥着那种被周遭环境带动出来的热血,经久不散。   直至另一个爆炸性的消息的横空出世,将他的这股情绪推上了巅峰。   始于地产终于放出了出让土地的消息!   不是那块已经被买方开价到两千二百万的二中路三角地,也不是十库巷东西两块地的任意一处。   而是十库巷东西两块,面积足足达到五十万平方的组合地!   招标会上刚刚出现的四十万平方的城北地王被这个数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翻,成为了迄今为止称王时间最短的一任,即将登基的新一任地王用自己五十万平方这个数字烫伤了所有人的眼球。   毫无疑问的,这一惊天消息迅速一跃成为了让全国楼市都为之侧目的震撼新闻,毕竟每一块地王的出现,都是所有地产商人们最为关注的焦点。原本应当平稳进行的一场挂牌活动瞬间变得极不寻常,就连根本没有能力吃下这样巨大一块土地的诸多业内人士也对此津津乐道,并不厌其烦地在私下的聚会中反复评估这块土地的价格,这是一块所有人都想要尝上一口的蛋糕。   这已经不是方文浩的浩瀚地产现如今可以参与的竞争了,现今颇具规模的巨头们纷纷行动了起来。   林惊蛰用一块捆绑的土地成功在开年不久出演了一场独角大戏,并将名不见经传的始于地产推上了风口浪尖!   方文浩曾经设想过无数可能,但他从来没有想到林惊蛰的胃口能有那么大!敢有这么大!对方的手段已经完全超出了他可以预料的范畴,除了静观其变,他什么都无法做到。   为之震撼的声音中,也不乏一些唱衰的业内人,毕竟五十万平方这个数字已经远远超出了大多数人的想象。诚然,地王是个十分有吸引力的噱头,但这样大的面积,有能耐吃下来的能有多少?   无数的议论质疑当中,林惊蛰始终没有露面,安排邓麦在外替他打点挂牌手续,他反倒像个没事人一样,方文浩在学校里撞见过他几回,对方每次都是毫无异常地一节不落地上着课。   稳到了这个程度,根本就已经不是人类了!而是牲口!   方文浩哭唧唧地反思自己每天的食不下咽和辗转难眠。   拍卖公告上所写日期的那天,虽然绝不可能吃下五十万平方这个数目,但方文浩还是到场了。与他相同,几乎所有知名或者不知名的地产公司都派来了代表到场,虽然无法参与竞拍,但所有人都不想错过这块前所未有的地王的每个时刻。   坐在中小型规模企业的代表当中,竞拍开始之前,方文浩仍能听到许多怀疑这场拍卖会是否有人敢出价的声音,如此声势浩大的一场活动,几乎云集了地产业所有知名的企业,始于地产倘若最后流拍,一定会成为业内往后人尽皆知的笑柄。   听得多了,方文浩都难免担忧起来,这种空悬着的不安在揭露了底价后达到巅峰。   整个会场都为之寂静了两秒,十库巷这处东西两块整合捆绑的地王,起拍价就是一亿一千万!   纵使业内评估的价格都比这高,但这一前所未有的起拍价格仍让方文浩窒息,然后在他与周围诸多小企业主们屏住的呼吸中,前方第一道竞价牌子终于举了起来。   “一亿一千万。”   就像是坐在观众席,舞台深红色的帷幕,缓缓在眼前拉开了。   方文浩离开的时候是头重脚轻的,与他相似心态的人不在少数,拍卖会最后几家巨头步步紧逼针锋相对的厮杀让旁观者们深深震撼,每一次举牌后出口的数字变得越来越不真实,四十万平方米的老地王记录被一次又一次地打破了,同时也打破了他们桎梏已久的对房产前景的保守预测。   直至车快开到家,他才猛然想起什么来,吩咐司机掉头去学校。   林惊蛰果然在上课,他还坐在第一排。讲台上的教授口沫横飞,他便托腮在本子上不断的记录讲义,方文浩在门口站了快三十分钟,他一次也没有朝外头瞥过。   听课听得非常认真!一丝不苟!   方文浩焦虑得快要燃烧了,他搞不明白林惊蛰为什么能那么淡定,他是不是搞错了日期,忘记了今天是始于地产竞拍地王的日子?   好容易等到下课,他甚至等不到教授出去,就在所有人奇异的目光中飞扑进了教室,趴在了林惊蛰的桌面上。   “林————”   他刚刚张口,便被林惊蛰抬起的手打断了,林惊蛰左右看看,示意担忧地看向这边的同学们自己没事,然后一边整理笔记,一边掏出兜里新买的BP机拍在桌上:“我已经收到消息了。”   方文浩怔在原地,嘴唇开开合合,盯着他和以往没有任何不同的神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林惊蛰在新笔记的右下角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收拾好东西,做完一切,才抬起头来,与方文浩错愕的视线相对。   然后他笑了笑,平静地评价:“一亿六千万,还行,比我之前估计的稍微多了一点。”   这个似乎十分普通却又分明深不可测的笑容中。   方文浩第一次对这个自己一直视做弟弟的年轻人生出了由衷的敬畏。   *******   竞拍会上,始于地产的地王拍出了国内地产史上前所未有的新纪录价,在这样璀璨的光芒下,同场迅驰地产出手的两块分别价值六千万和五千五百万的土地都没能分走任何话题。唯一相同之处,就是它们同样位于城北。   先后的两届破纪录的地王如此清晰地向所有人传达了一个信息——城北真的要飞升了!   始于地产也从一个无人知晓的小公司,地位迅速变得超凡起来。   地价这种东西在九十年代几乎都是透明的,随便什么人都能算出这一出一进之间始于地产赚了多少,认真说来这笔生意是这家小公司的开门生意,只这开门的一笔,就是足足一个多亿!   这庞大的数字足以砸死市场上任何一家原本规模与它相当的公司,谁都不愿相信促成这桩传奇项目的重点会是巧合,一时间始于地产背后的背景成为了地产届私下最被热议的一个话题,没有之一。   但几番调查之下,却没有任何斩获。   除了先期和方文浩扯上了一点关系外,这家这家公司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就如同所有不为人知的小公司那样,查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始于地产甚至连办公地点都没有!看起来特别的穷酸!   但越是这样,这家公司看起来越是深不可测。   同行们心中都生出了敬畏和提防,虽然无果,却也不敢再查下去了,与之并行的,就是另外一则笑谈。   有人欢喜有人忧,大赚一笔的始于地产成了最后赢家,在此之前出让给他们城北十库巷新地王中将近三分之二面积的镇雄地产无疑就成为了最大的输家。   前后短短几个月的功夫,三千万的地就翻涨了将近三倍,先前因为脱手了鸡肋兴奋到高层集体开庆功宴的举动现在看来简直傻到不能再傻,加上镇雄地产的老总祁凯原本就为人嚣张,树敌良多,此事一出,背后嘲笑他的人简直数不胜数。   祁凯第一次知道生气这种情绪竟也能跟听歌剧那样三连升调。   从高速落成的消息出来之后他就感觉到不妙了,随即公布的出入口落成就跟一根闷棍打在了他的脑门上,气得他好几天睡不好觉。   商圈规划的消息紧随其后,毫不手软,直接将已经气得呕血的他搞得一脸懵逼。   没等他懵逼完毕,新地王的消息就出来了。   祁凯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他挂吊瓶时时刻有种把瓶里盐水喝下去然后用针戳瞎自己眼睛的冲动。   合伙的老哥们劝他别那么想不开:“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你小心把自己作出问题来。人重要还是命重要?始于地产那傻逼老总……”   祁凯转头怔怔地看着他:“傻逼?”   那哥们咽了口唾沫:“咳。”   四目相对,那哥们心说自己还是把吊瓶撤了吧,祁凯看着都发傻了,真会去喝也说不定。   ******   祁凯被地王气进医院的事情传进耳朵里,肖妙放下膝上的原文书,深思起来。   她决定不看书了,先去拜拜菩萨。   不是她说啊,她家佛堂里供奉的这尊菩萨好像真的挺灵的。   她哥穿着开光后的皮衣这才多久啊,估计还有远离胡少峰的功劳,反正祁凯居然真就倒大霉了!   一想到自己之前居然还碎嘴过大哥动不动拜佛求签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肖妙就悚然一惊。对了!她好像还在佛堂里看过不正经的漫画书!求签的时候还问过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菩萨不要怪罪! 第三十八章   一夜之间身家上亿是什么感觉?   如果现在有人采访林惊蛰, 他可能会回答:“感觉可能完成了一个小目标:)”   接盘这片土地的公司是全国地产业现如今规模最大的一家, 但即便如此, 这片地王也将成为他们迄今为止开发的最大的项目,可想而知他们对燕市未来的发展会有多么看好。   一切正式手续办完之后,十库巷花落别家。林惊蛰用它们换得了厚厚的一叠税务发票, 和银行里高达九位数购置款项。   这笔款项减除掉之前同银行批到的贷款和利息,再加上手头原本没能用完的贷款,林惊蛰这一下真真实实的身价上亿了。   虽然通货膨胀已经初现端倪, 例如工人收入水平已经相较八十年代中后期提高了将近一倍, 但在这个现如今月入几百块就能被成为高薪的时代,一个亿所代表的意义绝对也和后世有着本质的差别。再过二十多年, 这片土地的商业经济发展趋近成熟,或许会有无数小企业家的身家能达到这个数目, 但在当下,哪怕放到燕市, 流动资产能达到九位数的企业也是寥寥无几。   地王的交易是一场震撼地产界的挂牌交易,前所未有的成交金额让无数中小企业每每想起竞拍当日不断加价的巨头就心笙摇曳,与这片万众瞩目的土地的归宿和开发进程一起, 始于地产也成为了新一轮被关注的焦点。   林惊蛰没有给邓麦多少消化这一信息的时间, 就将这个才从经济培训班毕业不久的小可怜推上了台前。邓麦因此有幸成为了始于地产创立以来的第一个员工,也大概会是所有地产企业中最年轻的一任“总经理”。   虽然说是总经理,但目前公司并没什么可让他决策的东西,林惊蛰主要也是为了历练他,让他真刀真枪感受一下不同于书本上文字那么温和的真实的商场氛围。   这是最适合用来做课堂的一段时间了, 在始于地产正式投入下一个项目之前,邓麦所需要做的大多就是参加一些无关紧要的应酬活动,在这段时间内,他可以有无数的机会去碰壁,且犯下的错误基本上不会对公司经营起到多大的影响。培养这样一个新人,林惊蛰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当然更希望公司在建立初期就能出现一个浸淫商场多年的老江湖来与他并肩作战,但九十年代初到二十一世纪这段时间内国内最缺乏的却就是人才,想要碰上一个靠谱的比登天还难。且一家公司建立初期正是最孱弱的时候,此时吸纳的元老很大程度上甚至可以影响一家企业的一生,陌生人不知根底还是其次,燕市水太深,万一招来的还是个狼子野心的,到时候很有可能还会反受其害。   林惊蛰已经怕了人性了,他前世一生的不幸都由此而起,也无可避免在这方面会变得谨小慎微。   但好在,邓麦在能力上并没有让他失望。   有些人的交际能力可能真的是与生俱来的,就像邓麦,在还未能彻底消化林惊蛰资产的前提下,几乎等于被赶鸭子上架的他却在各个场合都表现优良。他口风紧,思路活,更难得是不怯阵不怯场,明明面对的是一群年纪有他亲爹那么大的商场老油条,他却随时随地都能自如应对,不论对方如何软磨硬泡,都不透露一点林惊蛰的底牌和底细。他身上有着那种和胡少峰和方文浩类似的属于青年企业家的独特的带着活力的沉稳,是与林惊蛰和肖驰这样真正的八风不动截然不同的风格,谈判场上当然是后者更能镇得住场子,但不得不说,在应酬酒桌上,八面玲珑风趣幽默的类型远比高深莫测要来得讨巧。   一场地王交易将始于地产瞬间推升进了所有人的视线里,这当然是件好事,且还是林惊蛰刻意一手促成的。但坏处也随之而来,比如没完没了的饭局,业内所有人都很好奇这家仿佛凭空出现一般的公司的底细。   真正的巨头当然是不会下场的,但攒局的那些也未必可以小觑,商场上最重要的就是人脉,想孤身独行势必不可能。   林惊蛰带邓麦出席了两场比较重要的活动,见邓麦对那些试探适应良好后,顺势解脱,再不出席任何非他本人出现不可的场子。   毕竟公司建立初期,他有更多更加重要的工作要做,还得兼顾学业,时间已经很不够用了。   *******   十库巷这块地王卖出后,林惊蛰手上还有一块地,就是位于二中路边那块被居民楼围绕其中的面积不大的三角形地块。   这块地没有面积多达五十万平方的那块地王引人瞩目,但却是林惊蛰在燕市入手的第一块土地,也是撑起他现如今所有成功的一块最重要的跳板。   当初他看上这块地,有很多的原因,其一就是它小而便宜,是用来向银行借贷成本最小的一块抵押物。三角地总体面积只有九万多平方,这是个非常尴尬的数字,当代居民居住还多以集体模式,燕市蜿蜒转折的胡同巷子暂且不论,其他城市的社区却基本上都是动辄几十上百万平方的规模。正常的居民商品房因此大多也不会规模太小,毕竟居民楼和绿化之类的公共设施都需要土地,这些加在一起,用掉十来二十万平方轻轻松松。   九万平方实在是太过局促了,土地还呈现如此奇葩的三角形,也正是因此,才会便宜成这样还少人问津。   但实际上,林惊蛰买下它还有一个相当重要的理由,也正是因为这个理由,挑选资金合作方时他才会优先考虑同类企业。   新的规划政策出来之后,这个理由已经不必猜测了。   地王出手之后,近段时间朝邓麦询问三角地出让意向的企业是以往的十倍更多,价码也从购入时的六百多万翻涨四倍有余。究其原因,不过是新规划蓝图里,与另一城区连接的二中路成为了最大赢家,被规划进了临街商圈的最中心。   九万多平方,盖居民楼肯定是不够的。   但用来建商业楼,却绰绰有余了。   *******   迅驰的五百万投资现在同样水涨船高,当初借调资金时,林惊蛰签订的合约十分宽厚,甚至提出了一项非常不可思议的条例,那就是三角地后续如果进行开发,那么这块地上的开发项目将会被视作和迅驰共同持有,双方届时各占其中百分之五十的股份。   这项条例是整个合约最为打动胡少峰的一点,他一度怀疑提出这个条款的林惊蛰是不是得了失心疯,毕竟这几乎就是主动在朝借款方的口袋里塞钱。迅驰不过是拿出五百万而已,这笔钱拿来收利息是正常生意,可要说能换得股份,就绝对是天上掉馅饼了。   尤其是在城北不同往日的今天,胡少峰几乎笃定林惊蛰早晚会卖掉那块地,毕竟土地项目进程里最困难的就是开发,他除非是傻子呢,否则凭什么把成果分给迅驰一半?   但他很快就明白到自己又猜错了,似乎只要是与林惊蛰和他肖哥挂钩的决策,他就总是猜错。   地王出让之后,始于和迅驰这两家合作关系良好的企业管理层再度会晤。但此一时彼一时,始于地产已经不是数个月前那家刚刚建立没有任何根据的新生代小公司了,没有方文浩陪同,林惊蛰只带着邓麦,仍旧能在各种意义上同迅驰平起平坐。   胡少峰询问三角地的出让意向后,林惊蛰给了他一个令他震惊的否定答复。   他不打算卖掉那块三角地,且已经制定了完全的开发计划书。   在胡少峰茫然的视线中,他笑眯眯地转变了商谈对象,朝肖驰道:“当然,三角地的后续工程有很多合作,我觉得还是应该提前和肖总谈妥。”   他一边说着,一边控制自己的视线不要朝旁边的衣帽架上瞟。上头挂着一件熟悉的皮衣,今天刚见面时看到肖驰穿着起林惊蛰就很一言难尽了。他觉得对方应该是完全忘记了这件衣服的来历,否则不会像这样还公开穿着来见自己。   餐厅里很暖和,脱掉外套后穿着灰绿色条纹开衫的肖驰倚在椅子里安静地看着林惊蛰跟胡少峰聊天。他敏锐地捕捉到林惊蛰朝自己的皮外套上瞥了好几眼,顿时心中十分熨帖,虽然有些不满意林惊蛰没有穿着自己给他买的那几件衣服来,但他是个宽宏大量的人,不会在这种细节上小肚鸡肠的。   自己的人品真的非常棒!想必林惊蛰也肯定感受到了,今天点菜时自己还特意点了一份大盘的红枣糕!   但他仍是如此的内敛!神情如此的平静!   林惊蛰这一次是有备而来的,他甚至还带来了新的合同和策划书,此时一并递给了坐在那半天都不说话好像对这顿饭一点都不感兴趣的肖老板。   肖驰翻看这份制定完全的合约后,全神贯注在林惊蛰身上的注意力终于转移了开来。   他面色严肃地看完,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转手将这两叠纸递给了旁边的胡少峰。   胡少峰才看了几眼就跳起来了:“林总,您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林惊蛰笑眯眯道:“胡总您别急,等看完再说,咱们虽然在商言商,但哪怕不合作,肯定也不会让贵公司受损的。”   胡少峰越看越不淡定,他刚才得知林惊蛰不打算出让土地后还以为自己要占大便宜,但现在才知道,林惊蛰远远比他想象的要精。   这第二份合同,和第一份除了占股比例不变外,几乎就没有一处是相同的。   并且还十分的理直气壮,直接提出让靠着第一份合约本可以坐等收钱迅驰出人出力,还不是小力。   始于地产决定在三角地这块面积不足十万平方的土地上建造一幢商写一体的综合楼,这是一个在当代堪称全新的理念,规划十分宏伟,重点是光占地面积就足足十二万平方。   十二万平方,地从哪里来?三角地的犄角旮旯全部算在一起,也只能堪堪凑到九万五千平方。   林惊蛰笑眯眯且理直气壮地说:“三角地旁边的五号地不是还在迅驰手里嘛,把地围住的那一小圈居民楼我看也可以迁一迁,这样面积不就够了?三角形还刚好变成长方形。”   长方形的土地确实是最适合建造高楼的地,但凭什么啊?好好的,迅驰地产有病吗?非得把自己手里的地割出一大块白送给本来就已经占有股份的项目。   底下还有更过分的,林惊蛰直接用始于地产刚刚建立底蕴不足没有合作过的合适的施工方为由,将后续这座综合楼开发建造至少五分之二的工作转嫁到了迅驰地产身上。   胡少峰看得瞠目结舌,林惊蛰这是在做白日梦么?   他放下合约,半天后才有些艰难地开口:“林总,您这是在跟我们开玩笑吧?”   他这么说着,又朝首座看了一眼,肖驰明显进入了思考状态,正拨动佛珠,微垂眼帘,目光意味不明地看着林惊蛰。   胡少峰将那种目光的内容解读为“审视”。   林惊蛰却一脸自然地摊开手:“合同都在这了,条款清清楚楚,这怎么会是开玩笑呢,迅驰要是同意合作事项,今天在饭桌上大家就可以签约。”   胡少峰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自己听到了今年最好笑的笑话。   肖驰也开口道:“林总,如果没记错的话,我们签订的第一份合约还是有效的吧?”   林惊蛰点头:“当然。”   胡少峰忍不住插嘴:“那么迅驰既然已经掌握了三角地百分之五十的股份,我们后续凭什么还要无偿付出那么多东西?”   “胡总是不是忘了。”林惊蛰闻言笑得越发和善,他甚至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后,才不疾不徐地接着道,“我提出的项目现在只是个设想,综合楼现在还没开始盖呢。”   胡少峰闻言一愣,方才被各种吐槽塞满的脑袋这才恢复了清醒,他略微琢磨了一下,立刻明白了林惊蛰的意思,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林惊蛰笑眯眯地添了一句:“既然三角地的开发项目还没开始,那么您所说那百分之五十的股份当然也只是设想,胡总您说对吧?”   胡少峰根本招架不住他绵里藏针的问话,只能咳嗽一声,垂眸灌了口酒。   他终于明白过来,世上果然就没有掉馅饼这种白占便宜的好事儿!林惊蛰这是在第一次合约签订的时候就开始规划着现在的后手了。   肖驰看起来却没那么意外,听到这种无赖的话甚至还露出了一个笑容:“所以林总的意思,假如第二份合约签订不下来,始于地产就会放弃现在已经制定好的计划?二中路那块地位置那么好,出让出去不觉得可惜吗?”   胡少峰解气地想,就是!   “为什么要出让?我当然还是要留着自己开发啊。”只是胡少峰仍旧低估了这个对手的无耻程度,林惊蛰脸不红气不喘甚至还用一副“我是在为你好”的腔调回答,“我对三角地势在必行,所以才会这么诚恳地来和迅驰谈后续合作嘛。毕竟迅驰的开发实力在这里,东泰小区盖得如何大家有目共睹,对吧?我们始于地产比起你们的规模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大家能一起合作,我当然求之不得,要不然我今天带来的就不会是项目,而应该是违约金了。”   他说完,一副自己说了非常好笑的笑话一样开心地笑了起来,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眯成了月牙形状。   胡少峰却连头皮都紧了,林惊蛰的话提醒了他还有违约这回事情,三角地的合作条例里另说,合同上确实有违约金这一项目,金额还是林惊蛰自己定的,是借贷金额的三倍,一千五百万,这笔违约金着实不少,胡少峰当时还觉得林惊蛰这人傻实诚呢,自己挖坑自己跳。   但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到傻实诚的那个人大概是自己。一千五百万的违约金虽然不少,当比起城北后续开发的利益,就着实太微不足道了。   望着林惊蛰那张笑起来十分有说服力的无害的脸蛋,胡少峰尝试了半天也没能咧开嘴角,他只觉得有种无形的压力甸甸沉了下来,将这间偌大的包间气氛搅合得无比诡异。   直至另一道笑声响起,来自于向来不动声色的肖驰。   肖驰很少会笑得如此明显,甚至露出了一排整齐的牙,他锋利的双眼笑起来时微微眯着,同林惊蛰对视时的视线却比以往更加清晰明亮。   他一边笑一边伸出了手:“林总你确实很有诚意。”   林惊蛰与他交握,感觉自己的手被对方热乎乎的大掌瞬间用力抓在了手里。他不以为意,肖驰生气是正常的,任何笃定自己处于上风却最后发现真相并非如此的企业主,哪怕后续合作确实很有利润空间,接受新的合作条例也不可能那么心甘情愿。想到前几次双方的矛盾,他笑得越发明显,甚至还略微挑衅地用手指挠了挠对方的掌心:“那就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肖驰抓住那只比他明显小了一号的作乱的手,手心的痒意似乎顺着胳膊攀到了心尖上,他明显停顿了一秒,才收敛起笑意:“合作愉快。”   回去的路上,胡少峰卧草卧草感叹了半天,难以想象这桩以前以为完全不会有任何纰漏的合作最后会进展得如此风云变幻。新合约里的条例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的,就生怕林惊蛰又在其中挖了什么陷阱,伺机又要坑他们一把。   他这会儿已经完全不敢小觑那个外表纯良如小白兔的合作方了,又想到肖驰方才又是跟着笑又是明显卡顿的各种不寻常反应,心里觉得肖驰肯定气惨了。   他肖哥那么厉害的人,从来聪明得好像无所不知,这是第一次阴沟里翻船吧?   他油门不由踩得越发谨慎,小心地把控着方向,又生怕触怒肖驰的雷点,只能旁敲侧击地贴心安慰:“肖哥,我觉得其实林惊蛰那个综合楼的规划也挺好的,毕竟百分之五十的分成,放弃太可惜了,咱们出点人力出点地,最后回报也大啊对吧?”   他看着后视镜里放下车窗面无表情任由涌进来的狂风将一头微卷的头发吹得左右摇摆的肖驰,对方甚至连佛珠也不拨了,以往从不离身的串珠就这样毫不在意地丢在了另一边车座上。被对方一身与往常截然不同的凌人气势压制得快要不能呼吸,胡少峰谨慎总结:“咱不生气!”   肖驰看都没看他一眼,他靠在座位靠背里,握紧右手的拳头,被心尖那股没来由的痒意撩拨着,浑身都热得快要燃烧了。   *******   回忆着离开时肖驰僵硬的背影,林惊蛰扬眉吐气,他收起假笑恢复平静,将那份盖好了公章的合约收入箱底。   综合楼的建造是他从看到三角地起就出现的设想。毕竟这块地位置太过特别,正处于几十年都不曾变更走向的二中路路边,距离后世开设在路口的地铁口步行恐怕连两分钟都不用,拿来建造商用楼,绝对一本万利。   林惊蛰从未想过开发民用房工程,商场的规则是十分无奈的,尤其地产业,有着集体性的潜规则。建造民用房,不论他是否愿意,往后都将无可避免被拉进无良开发商们炒高房价的队伍里。几十年后的燕市将会多么一房难求,真正经历过那个时代的林惊蛰比谁都清楚。他的收入在工薪阶层当中已然算是高的了,为了那一隅之地仍旧要耗费近乎一生的努力,普通人只会更加艰辛。   他或许没有力量阻止这场变迁,提前让自己不要同流合污还是可以的。   且商用地产上的利润,实际也并不比民用的少。   诸如商场写字楼这样的商用楼,最大的特点,就是不以销售盈利,而是以出租方式长期盈利并持有产权。   肉鸡的单价或许比鸡蛋要贵,但后者将会一直处于长久的产出状态,且在往后的几十年中,燕市的商用房屋租赁价格上涨程度也丝毫不逊色于民用房的房价。   城北正在飞速发展,但纵观整片城区,后世位置能得天独厚如三角地的仍旧是寥寥无几。   至于耍无赖和迅驰地产合作,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地产业他也是刚刚接触,圈地时或许可以用先知来拔得头筹,后续开发建造什么的他就真的只是门外汉了。第一次开发工程,倘若出现什么问题,很有可能不好的影响会一直延续下去。在这方面,已经开发过数个楼盘且成果都十分优秀的迅驰绝对是个出色的老师。   林惊蛰打算提前圈养三角地这只金母鸡,这也或许会成为他销蛋厂里第一只被圈养的元老鸡。   想到这里,林惊蛰有一些想吃鸡了。   *******   周妈妈直接给他炖了一只皮酥肉烂的老母鸡,里头放了好些菌菇,熬得汤头香醇浓厚,鲜飘十里。   周母只是怜惜他上学辛苦,倒是不知道他做生意的事情。邓麦的嘴巴很严,且很懂分寸,该说的不该说的他自有一杆秤,虽然一直同周家爸妈住在一起,但从不透露林惊蛰手上的生意,这个保密对象甚至包括了高胜和周海棠。   周家爸妈也同样没有发现他没在上学的事情,始于地产正式打出名望之后,邓麦每天要处理的邀约数不胜数。林惊蛰有意历练他,也不挑拣,让他尽量多去,因此邓麦几乎没有在家呆的时间,每日都奔走在各种聚会里。   在周妈妈看来,他是最辛苦的一个了,每天都有课不说,连周六周末都没得休息!   好在周妈妈的感叹也纯粹只是感叹,感叹之后就迅速搁置到了一边,她近来也忙得不得了:小吃摊去年生意红火,夫妇俩赚了不少钱,周父野心勃勃,新春过后回到燕市就打定主意要盘个店面,前段时间满城找,终于找到了一个地段大小和价格都合适的位置,盘下来开始装修。眼见着马上快入夏了,装修即将结束,那边联系好的高胜他爸也辞掉了群南工地的工作即将出发来燕市,近些天夫妇俩连梧桐大学后头的摊位都没时间去摆了,整日往返即将开业的新店帮忙做收尾工程。   现在店里已经开始进桌椅家具了,这个时候更是少不了盯着的人,否则搬运工人都不上心,肯定要磕碰不少!   鸡汤炖好后多叮嘱了两声,周妈妈便匆匆拎着包离开了,邓麦与她前后脚回来,进家门时还说在楼下碰了一面。   菌菇鸡汤香气浓郁,在外头跑了一天还喝了不少的酒,邓麦馋得口水都要留下来了,赶忙盛了一碗小口小口挨着烫喝干净,这才嚼着干香菇想到了正事儿。   从包里掏出一张邀请函递给林惊蛰,他道:“林哥,时代集团安排的会议,地点在长青省,你去不去?”   林惊蛰一听时代集团,便多了几分认真,接下来一看,才知道原来是一场类似于同盟考察之类的活动。   燕市的地产业内有个小联盟,以时代集团这种当下国内首屈一指的大企业牵头,吸纳了许多口碑不错的公司,相互共享资源或者关系,互惠互利。肖驰的迅驰地产就位列其中,后世发展壮大后顶替时代集团成为了这个联盟当中的无冕之王,而当下,他们好像是靠东泰小区这个项目进去的。   要说邓麦的交际能力也是真的牛逼,按理说始于地产现在一项已经开发完毕的工程都没有,哪怕是卖了几个亿的地呢,也不符合进入这一小联盟的先决条件,但在外历练了一个来月,他愣是跟不少酒桌上认识的开发商混出了浓厚的友谊,让始于地产被七八个联盟成员联合推荐了进去。   这种小团体为了加深合作就时常会搞一些能让大家聚在一起的活动之类的,大多就是借着公事的名头大家吃吃喝喝,高速建成的消息昭示了长青省未来成就会不可限量,去那里考察还是说得过去的,只不过要去整整两天的时间,还要在长青省住一夜……   林惊蛰想了想问:“这次考察的规模怎么样?大家都去吗?”   “都去,连时代集团的高层都明确说会去,听说迅驰地产那边连肖总都会到,应该是比较大的规模了。”邓麦这种八卦王,早已经提前将小道消息打听得清清楚楚。   小圈子文化在任意一处行业里都适用,地产界也不例外,联盟内部几乎所有成员都会到的活动,自己缺席或者只让邓麦去确实不太好。   林惊蛰想了想,放下邀请函点了点头:“行,明天我去学校请个假,你跟我一起去。”   邓麦立刻答应下来,又道:“对了,我昨天下午回家碰到高胜了,他不知道你课表,去学校找你没找到,让我看到你之后帮忙问一下,说他们兴趣小组那个组长,叫什么吴王非的,已经把资料准备好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见你一面,当面谈合作。”   林惊蛰被这一提醒才想起这个事儿来,他喝了口汤,想了一下,发现下午好像没课:“你一会儿给高胜他们寝室打个电话,让高胜带着他去……就我学院后面那个茶馆吧,六点钟。”   邓麦非常敬业的掏出了一个小本子用自己的狗爬字记录了下来,黝黑的面孔近段时间看来成熟了许多,镜片后的双眼锋芒毕露的。   他迟疑了一下,有点担心地问:“林哥,您还真想投资那个互联网啊?我刚开始还以为就十几二十万的小生意呢。”   林惊蛰抬手拍了下他的脑袋,将他被眼镜搞得看起来十分精明的面孔压下一些,这目光别说还挺让人有心理压力的。   “你别盯着我。”林惊蛰回想了一下高胜说的项目,摇了摇头,没法给出确切的回复,毕竟他暂时还不清楚这事儿靠不靠谱,“等见完面再说吧。” 第三十九章   吴王非和粱皮是一起跟着高胜来的, 年轻人明显不习惯这样正式的场面, 但两人仍尽量表现得比上回见面放开了一些。且为表郑重, 都特别整理过自己的仪容,甚至穿上了整齐的西服。虽然这样的穿扮搭配着年轻的面孔让他们看上去有些违和,但不得不说, 林惊蛰还是很满意这种年轻人尽全力做到极致的诚意的。   做生意嘛,要的不就是个诚意,项目前景如何不说, 合作方必须得靠谱。   林惊蛰把交情和交易分得很清, 也很明白这个项目内的中心焦点人物是谁,只需一个眼神, 邓麦就敏锐地找了个理由将高胜带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三个谁都不说话的人,林惊蛰便慢悠悠地冲洗着杯子, 看起来聚精会神,实际上一直都在打量吴王非和粱皮的反应。   这两人看起来都不过二十岁左右, 兴许是不常运动的缘故,看上去都孱弱而清秀。粱皮虽然挂名副组长,但明显是处于主导的那个, 吴王非身上则有一种特殊的朝气, 以至于他疲倦的眉眼都为此显得精神了一些。   林惊蛰心中有了数,吴王非大概专业能力更强一些,也有可能是小组程序开发的核心,但今天的生意,他应该是要和粱皮谈的。   果然, 长久的意味不明的静待让两个相对没什么谈判经验的年轻人逐渐焦躁不安了起来。沉不住气的吴王非好像屁股下长了钉子,就差把“欲言又止”四个字写在脸上,粱皮桌下的手好像摁住了他,强忍了一会儿,也在林惊蛰不紧不慢给他们的倒茶的程序那破功了。   “林……”一想到林惊蛰年纪比自己应该要小,粱皮为难了一下称呼,林惊蛰笑着道:“你们随高胜的叫法就好。”   “惊……惊蛰。”面对这个年纪比自己小气势却比家里爹妈还足的年轻人,粱皮实际上心里并没什么底气,他踌躇着喊了一声,见林惊蛰果真没表现出被冒犯的排斥,这才放下心来,说出自己的来意,“相信高胜同学已经把我们的项目对你介绍过了吧?”   “他叙述的概念比较模糊。”林惊蛰将茶杯推给对方,“你们可以再具体讲讲。喝口茶,不用紧张慢慢说。”   其实他心里已经由高胜的描述勾勒出了一个模糊的蓝图,但谈合作难免要给出一个相对严谨的姿态。粱皮和吴王非都还是学生,在他们同年龄段里无疑是十分优秀的,但前途不可限量的年轻人们初出茅庐时身上难免沾染着学生气,爱讲人情,很难懂得在商言商这个道理。双方又是通过高胜认识的,林惊蛰跟高胜关系亲密,却也不希望吴王非他们因为这种亲密的关系生出“可以不用太严肃认真”的轻挑。   粱皮大概感觉出了什么,他越发紧张了,但同样很感激,至少林惊蛰和以前那些态度就像逗他们玩的资本方不一样,在知道项目基本内容之后还是摆出了洗耳恭听的姿态。   九十年代初期的互联网市场,还是真真正正的蛮荒时代,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会儿互联网的概念都还没提出来呢,门户网站也还没出现,网民之间基本没法互相交流。   不过其实我国的电子计算机技术从五十年代就开始投入发展了,技术还不赖,第一台本国计算机的出现也只距世界第一台电脑的诞生晚上十年左右。不过这都和个人电脑没什么关系,个人电脑是八一年的时候才出现的,来自IBM公司,这台电脑的出现让科技行业终于真正显现出了勃勃生机,但毕竟价格昂贵,至今十年左右的研发也没能让价格下降多少,这玩意儿的普及度是和国民平均收入水平挂钩的,客户群之狭窄可想而知。   这是个在当代看来非常不靠谱的行业,这种看法分析起来也实属正常,毕竟未来这个东西真的太捉摸不透了,谁也不会猜到未来几十年之内科技发展会快速到那样程度,林惊蛰要不是亲身经历过一遍,当然也不能免俗,上辈子的这个时候他连电脑是什么玩意儿都不知道呢。   在这样的前提下,吴王非和粱皮能提前两年时间就开始意识到并进行编程工作,甚至在学校内凭借兴趣小组的名义组建起一个团队来,真的可以说是非常非常出色了。   不过林惊蛰回忆了一下自己的记忆,并没有搜索到这两个人的名字。上辈子他跟所有不从事这一专业的人一样,初次接触电脑大概是在96年左右,那时候互联网时代已经开始正式进入发展了,国内已经可以连接上国际网络,他的印象很深刻,当时他对电脑一无所知,开机之后对操作更加不知所措,还是当时一个玩儿的比较不错朋友手把手教他如何上当时最热门的BBS的。   那时的他只是个普通的网民,对网络上各种软件背后的企业都知之甚少,真正接触到那个层面的时候,已经又是十几年之后,彼时他已经阅尽千帆,也有了自己的社会地位,同诸多从事互联网相关行业的大佬们来往得多了,也知道了不少内部的八卦和他们的创业史。   这些人中绝大多数都是千禧年后才开始创业的,少数早些,九十年代中后期,只有极少极少的一部分,在八十年代末期就开始了努力,而这些眼光异常长远且在时光洪流中顽强存活下来的存在,当时绝对都成了最声名赫赫的元老人物。   这些经历了无数挫折才获得成功的企业家们谈起过去都十分感叹,只说创业初期各方面压力都很大,来自于社会甚至家庭,因此许许多多当时志同道合的优秀互联网人就都夭折在了那里,有一些是被失败击垮的,但更多人的消失是因为不得不放弃。   从粱皮紧张却不失条理的叙述中,林惊蛰猜测前世的对方估计是后者。   他们手中的这个项目,概念并不精确,不同于后世任何一个已知名的程序,粱皮和吴王非研究的是一个笼统的概念。   但此时的他们,已经具备了非常长远和精确的目光,比如他们话中无意提到的一些诸如“整合网址”“网民零距离沟通”“面对面交流”之类的概念,就是多年之后出现的一些搜索引擎和社交软件最大的卖点。   老实说,林惊蛰非常吃惊,他本以为自己今天来见的只是两个相对出色的提前挖掘到网络概念的年轻人,但此时此刻,他意识到自己之前的评价实在是太过浅显。   粱皮谨慎地叙述完毕,目光和坐在自己身边的吴王非对视,都看到对方眼中深刻的紧张。   和林惊蛰见面之前的那段时间,他们经常都在商量该如何应对这场交谈。综合以往的诸多失败,两人已经学乖了很多,刚才的那番介绍里,粱皮已经保守很多,刻意隐藏掉了几个以往让听到的资本方怒斥“不切实际”的设想,比如未来的程序或许不止应用在PC电脑端,而是渗透进生活的方方面面,甚至那些笨重的大部头电话里。   诸如此类听起来如同天方夜谭的展望让他们很多次与投资失之交臂,而今天,他们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又一次要铩羽而归。   粱皮叹了口气,他和吴王非已经努力了三年,再有一年就要毕业了,毕业之后,工作和家庭的压力会接踵而至,假如在此之前无法获得注资,他想自己也许会放弃。   毕竟人的一生不止有梦想,肩上还担负着沉甸甸的责任。   茶室内陷入了短暂的平静,林惊蛰听完他们的话,神情严肃地支着左手,用手指搓弄自己的嘴唇,眉头微皱,视线放空,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在粱皮紧张的视线中,他突然出声:“你们需要多少投资?”   粱皮愣了一下才回过神,听到这个问题不由越发紧张:“是这样,我和兴趣小组里的一批元老现在都已经大三了,毕业之后大家都需要工作,我们至少需要一个合适的工作地点和固定的人工开支。除此之外,还有计算机购置什么的……我初步估计,到项目有眉目之前,至少要……一百万。”   这个数字他说得很轻,眼神也可见忐忑。毕竟一百万在当代真的十足是笔巨款,网络产业又不像实体经营,有真真切切的比如土地之类的抵押物让资本方给钱的同时得到保障,没有依据,没有优势,只凭着一个概念,别人凭什么掏钱出来?在此之前的许多投资方也许谈项目的时候还是心平气和的,听到这个数字就直接翻脸不认人了,更有甚者直指他们是骗子。   要不是病急乱投医,粱皮和吴王非也不会找到林惊蛰头上,毕竟林惊蛰那么年轻,虽然能毫不犹豫地付款买下一台电脑,但未必代表他能掏出一百万。粱皮原先的打算,就是尽量多拉几个小赞助,凑到这笔钱。   林惊蛰点了点头,重新陷入了思考。这年头人均工资即便在燕市也不高,刚毕业的学生,即使是处于开发岗位的,一个月两三百块钱也是绝对的高薪了。兴趣小组里总共才十来二十个人,这方面的开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笔投资的大头应该是花在设备上的,毕竟电脑昂贵,选择也少,性能好些的,一台怎么着也得两三万块钱。   他看了眼时间,不知不觉竟然就谈到了天黑,此时敲门声传来,邓麦带着高胜出现在了门口,笑着问:“谈得怎么样了?”   林惊蛰站起身:“差不多了。”   粱皮见他似乎准备要离开,心脏顿时高高悬了起来,胸口涌现出一股浓浓的挫败感。   大概又黄了吧,不过他已经习惯了。   他叹了口气,端起面前的小茶盏一饮而尽,整理了一下思绪,略带安慰地拍了拍身边同样有些垂头丧气的朋友。   便听对面和邓麦说完话的林惊蛰扔开用来擦手的小毛巾,语气平静地说:“这样,我明天要出差一趟,大概两天左右回燕市,这两天时间,你们回去准备一份具体的规划书,至少要分析清楚你们笼统概念里第一个需要完成的步骤是什么。”   粱皮神情一滞,他张了张嘴,片刻之后才意识到林惊蛰这句话的意思。他下意识站起身来,惊讶出声:“这……”   林惊蛰披上高胜递来的外套,一边系上纽扣一边点头,仍旧是那个波澜不惊的态度,出口的话却瞬间让粱皮疯狂震动的情绪攀升到了顶峰——   他道:“完成之后,你们再让邓麦联系我,大家挑个时间深入研究一下可行性。如果合适的话,双方可以尽快开展合作。”   说完之后,他朝粱皮微微笑了一笑:“你觉得如何?”   “可……可以!当然可以!”粱皮猛然点头,又使劲儿拽了一把坐在那已经被这峰回路转的进程弄得发呆的吴王非。吴王非被他提得半边身子都歪了,踉跄一下后才站稳,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整张脸都憋得通红。   林惊蛰知道他们需要时间去消化这个消息,便点了点头:“那我就先走一步?”   “您……您……”粱皮手足无措地您了好几声,才短暂地恢复了少许镇定,绕出桌子伸出右手,“谢谢您愿意给我们这个机会!”   林惊蛰握着他的手摇了摇:“我相信你们会成功的。”   粱皮险些哭出来,他眼眶都红了,使劲儿点了点头之后,才语带哽咽地开口:“林总您慢走。”   他这会儿决计没法直接叫林惊蛰的名字,澎湃的感激和尊敬几乎要将他湮没,目送林惊蛰离开后,他站在原地,才吸了吸鼻子,背后就猛然爆发出了一声欢呼,随即肩膀上挂上了一个沉甸甸的重量。   迟钝的吴王非好像现在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扑到他身上张着大嘴难以置信地尖叫:“成了?!”   粱皮双手直接朝后一绕,将扑到背上的好朋友背了起来,难以按捺自己心中疯狂的喜悦,甚至在包厢中跑起了圈:“成了!成了!”   高胜送林惊蛰下楼,路上有些担忧:“惊蛰,吴王非他们挺厉害的,但这个项目他们之前找过很多投资人了,一直都没有谈成功。”   虽然在专业领域他很钦佩吴王非和粱皮,也很希望他们成功没错,但涉及到了林惊蛰,远近亲疏高胜还是知道的。   林惊蛰点了点头:“你在这个编程团队里位置重要吗?主要负责哪一方面的?”   高胜有些不好意思:“我现在才大一,懂的不多,不过编程挺有意思的,我已经开始参与核心开发了。”   *******   且不论凯旋而归的吴王非和粱皮如何为终于展露曙光的梦想狂欢,林惊蛰这边,投资的事情于他而言只是目前生活中一记小小的水花而已。   一百万虽然不少,但对现在的他而言确实已经算不得什么,他对粱皮说“如果合适”,其实就是如无意外一定会合作的意思。这笔钱投出去,是为了以后长远的发展。   林惊蛰的内心深处其实是有些自卑的,前世他荒废了青春,后来虽然发愤图强了,却也因为基础不够扎实的缘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专业能力都没什么竞争力。他是真心觉得自己不够聪明,尤其没有眼光,留下的诸多遗憾无不证实了他的这个缺陷,因此重活一遍,他虽然先知先觉一些,却自认自己仍是那个普通而平凡的人。   靠着已经熟知的社会发展,比如哪块地将会增值,那只股票将要飞涨,创业初期他或许可以借此获得一些便利,但在此之后呢?   竞争越来越激烈,机会也越来越少,他的先知终将走到尽头,到时候总不能坐吃山空吧?   提前投资一些前景良好的企业,于他而言也是一个重要的保障,这些一百二百万的资金投出去当探路石,亏了也就亏了,可一旦成功,必将为他带回千万倍这个金额的回报。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开始一发不可收拾,林惊蛰在思索诸多后世国内知名企业的回忆中踏上了前往长青省的车。   燕市的地产小联盟里云集了几乎所有小有声望的地产企业,这次考察活动是集体性质的,似乎还十分郑重,就连联盟内牵头为首的时代集团的董事长代高峰居然也亲自到场了。燕市现在去长青省的路不太好走,便由代高峰提议,大家都放弃自己的轿车,乘坐大巴同行。   林惊蛰十库巷那边的新一任地王就是时代集团接的盘,能随手扔出一个多亿来盘一块地,足可以看出时代集团有多么的财大气粗。他的面子大家还是要买的,因此这批联合在一起一旦出点意外足够令燕市商圈重新大洗牌的老板们全无二话地登上了巴车。林惊蛰在这群企业家中无疑是年纪最小的一个,画风就尤其别具一格,代高峰对他明显印象深刻,见面时还同他握手并寒暄了一番,特地照顾他,安排他坐在了巴车位置最好最通透的第一排。   邓麦很受欢迎,上车后就被一群老板拽到后排聊天去了,林惊蛰同四下的几个人客气了几句,便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翻看长青省的资料。   这是一个紧邻燕市的大省,早前存在感十分微弱,经济也非常贫困,直至被挖掘出了丰富的矿产资源后,这种情况才渐渐改善了一些,逐渐成为了聚集诸多工厂的以工业推动经济的城市。   不过在高速修建的消息落成之前,燕市也没几个地产商人关心这里,现如今政策一变,长青却又成了谁都想咬上一口的香饽饽。这不,联盟集体组织考察活动不说,连专门介绍城市详情的小册子都印好了,上头的内容十分详细,连长青省历任的省委班子成员都罗列了出来。   据说自高速规划消息公布以来,长青省省会长青市的地价就开始突飞猛涨,虽然价格和燕市现在相比还有不小的差距,但耐不住人家基础底啊!且可开发范围比起相对已经成熟的燕市大得太多了,高速正式落成之后势必还要猛涨上一把,倘若能抓住其中的机会,一出一进之下,估计也能赚到不少。   不过林惊蛰对此没什么兴趣,他家底薄,燕市都还玩儿不过来呢,哪还有余力把眼睛盯在外省上。   更何况燕市的市场在他看来远远够不上饱和的程度,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吗?后世那些高架桥一环扣一环的,哪怕最外头沾点边呢,只要挂个燕市的名头,房价又比哪座省会城市要低了?   因此他浏览得很随意,心思主要放在余光上,观察车内和窗外的情景。   人差不多都快到到齐的时候,外头才又驶来了一辆车,下来的人让大巴内部略微安静了一下。   “肖驰来了嘿!”   林惊蛰听到后头有人低声喊了一句,随后大伙便围绕着这个踩着点来的对象议论了起来,有些敏锐些的,赶忙动手将嘴上叼着的烟掐了。   肖驰下车后看到一地的烟头,先是皱了皱眉头,代高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儿最热快二十度了,你怎么带那么厚的衣服?”   两人是远房表亲,肖驰喊了一声“代叔”,整理了一下搭在胳膊肘里的大皮衣:“我怕冷。”   这也怕得有点过头了啊。代高峰无不忧虑地扫了眼对方看起来还挺健康的身体,心想着自己过段时间是不是该弄点补品给这孩子补补身体。   肖驰一抬头,锐利的目光瞬间捕捉到了林惊蛰从窗户里看出来的视线。   林惊蛰有些无语地看了眼他手肘上挂着的衣服,但仍旧不动声色地朝对方点了点头。   可能要下雨,当天清晨燕市的朝霞格外绚丽,璀璨的光晕笼罩在林惊蛰的周身,看得肖驰微微一怔。   他心不在焉地同代高峰说着话,目光直勾勾与林惊蛰对视着,捏着佛珠的手微微用力,他也点了点头。   林惊蛰被他盯得莫名不自在起来,肖驰目光中好像燃着一团火,又好像只是很平常的打量。他下意识转开了目光,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再度看回去时,肖驰也已经偏过了头。从上方看下去是一个奇妙的角度,也许是由于合作原因双方关系已经缓和了,林惊蛰难得认真地打量这个人。停车场大而空旷,只站着寥寥几人,辉煌的朝霞批洒下来,如同摄影棚里的打光,肖驰略微垂首时侧脸深邃分明的曲线被勾勒得赏心悦目。   真是个很英俊的人,尤其有代高峰作为对比。   但车里这一群大多都已经步入中年的老男人们重点却不在美色上,他们更好奇肖驰和代高峰到底是什么交情,代高峰似乎是很难接近的一个人,但偏偏对迅驰地产和肖驰都格外的宽容亲厚。   种种议论声被打断了片刻,最后一辆车到了,轰鸣的马达响彻天际,这辆肯定是通过非正规渠道入关且当下在国内恐怕仅此一辆的金黄色的跑车飞驰入场,以不顾一切的姿态呼啸冲向了正站在那聊天的肖驰和代高峰。   大巴内的人们顿时吓得惊叫出声,随即一声刺耳的刹车惊鸣,那辆车甩了个尾,以十分微小的距离停在了肖驰的车边上。   驾驶座的车门打开,祁凯跨步下来,手撑在车门上朝下一甩,笑得热情洋溢:“哎哟!代叔!来晚了别见怪。”   代高峰被刚才朝自己疾驰而来的跑车已经吓得脸色煞白,等回过神,便掩饰住了脸上的不快:“我说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臭小子。”   “哈哈哈!”祁凯仿佛根本没感受到代高峰的怒意,快步上前给了对方一个拥抱,这才将目光落在肖驰身上:“肖总也在啊?”   肖驰面不改色心不跳,只平静地点了点头:“祁总。”   “不好意思啊,刚才车开得快了点,没吓到你吧?”祁凯面带抱歉地凑近了,定定盯着他的眼睛。   肖驰笑了一声与他对视:“怕什么,你难不成还敢撞死我?”   祁凯被堵得嘴角一抽,短暂的胜利感顿时烟消云散,他勉强笑了两声,转开了头:“哈哈哈哈。”   车里因为这段暗潮汹涌的争锋寂静了几秒,随后便爆发了又一轮的议论,从后头的窃窃私语中,林惊蛰还真听到了不少镇雄地产和迅驰地产的恩怨。   林惊蛰还真认识祁凯,上辈子曾经有过几面之缘,他对这家伙印象深刻,记忆中是个尤其嚣张跋扈的主,听说在外头还做了挺大的生意,特别有钱,一度是林惊蛰那群狐朋狗友们最崇拜的偶像之一。   但这人大概层次很高,反正和林惊蛰的圈子是没什么交集的,林惊蛰对他的底细了解不多,不过九几年的时候听说他在外头栽了个大跟头,被家里人使劲浑身解数送出国了,后来保他那人自己也出了点变故,总之没让他落得什么好下场。此事当时让跟林惊蛰混一块的那群年轻人们很受震动,唏嘘了很久,连日常作风都跟着收敛了。   可现在消息明显有些不对,祁凯这会儿不是应该在在外省赚大钱的么?怎么那些公司老总都说他在群南出了事情,灰溜溜回的燕市?   不过这一世他和这人提前有了交集,始于地产那块地王里三分之二的土地就是从镇雄手中拿到的。只不过签约当天祁凯的姿态很高,明显看不上始于地产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公司,全程只有最后露了个面,其余事项都是其他人出面和林惊蛰谈的。   林惊蛰总听他嚣张,此时才真正直观了解到这人嚣张成了什么样。他心中摇头,这种性格的人,也难怪上辈子会摔得那么惨了。   不过眼下对方明显余威还在,祁凯绕到车门这边的时候,车里沸腾的议论声一下便熄灭了。他登上车,站在车头位置,双手揣兜眯着眼扫了车里一圈,目光落在了坐在第一排的林惊蛰身上,神情一变。   “哟,林总!”   林惊蛰无奈,只好同他打招呼:“祁总,好久不见。”   “我倒是想呐,谁让您贵人多忙,一直没空呢。”祁凯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十库巷那块地您可把我坑苦了,二中路那块地的合作咱俩总该谈谈了吧……”   他上前来,作势要在林惊蛰身边的空位坐下,谁知屁股还没挨着位置呢,后背便被推了一把,推得他踉踉跄跄差点摔倒在走道上。   祁凯瞪大眼,想来是没想到有人竟敢这样对他,扶着旁边人的肩膀站直后神情一变转头就要骂,却不料看到了一张预料之外的面孔。   他张了张嘴,心中万般不爽,却无法直接发作,咬咬牙道:“肖总,您这是……?”   肖驰自顾自将皮衣抖开搭在了膝盖上,然后将盘在手腕上的佛珠解了下来,好像才看到他似的,神情有些吃惊:“祁总,您怎么了?”   这明显是在故意跟自己过不去啊!祁凯盯着肖驰的神情,深呼吸两下,却也不想就这么离开,勉强维系着镇定开口道:“肖总您要不朝后头挪挪?这儿还有不少空位呢,我和林总有点生意要谈……”   城北新商圈规划公布之后,他失去十库巷,元气大伤,却又不能不振作,便盯上了商圈地块当中位置及其不错的三角地。只是林惊蛰这人年纪不大,手段却高,滑溜得像是条鱼,他逮了好几回都没能逮着,只能一直看着对方装傻充愣无从下手。好容易抓着这次机会,他哪怕用尽各种手段威逼利诱呢,也非得把那块注定前景不凡的好地给拿下来。   毕竟他现在虽然倒霉了,老爷子的面子却还在,搬出老爷子来,他就不信林惊蛰还敢直接撕破脸。   他已经把话说得很客气了,肖驰却一点面子也不给,听完他的请求,仍劳神在在坐着,屁股仍不挪窝:“祁总您记错了吧?林总来前已经跟我约好了。”   他说罢侧首朝林惊蛰看了一眼,林惊蛰赶忙配合做出了亲密的模样,挨近肖驰朝祁凯道:“是啊,祁总您要谈的事情,咱们不如到长青再说吧。”   祁凯心有不甘,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众目睽睽之下,他还真撕不下脸来。因此只好强撑着气势,充满威胁地点了点头,坐在了后头。   林惊蛰松了口气,放开搭在肖驰肩上的胳膊,轻声道:“谢了。”   要是没有肖驰解围,今天这个难关势必就不好过了,祁凯这人能躲却不能直接得罪,他要是非赖在这,哪怕邓麦已经坐在这了,也得被赶开。   肖驰在他胳膊挥动的时候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他强作镇定地任由那条纤细的胳膊离开,忍住去拉住对方手的动作,沉声回答:“应该的。”   这就是同壕战友啊!   林惊蛰看肖驰终于顺眼了,不论之前有过什么不快,交情果然都是打出来的啊!   他因此摒除了心中原本的固有观念。其实认真说来肖驰这个人也不错,虽然脾气古古怪怪的,但正事上却十分可靠。对方愿意为了帮自己解围直接跟祁凯杠上,这证明肯定也是将自己当做朋友了,冤家宜解不宜结,更何况大家现在还有合作,能跟肖驰缓和关系,绝对是利大于弊的。   以前的事情就让他随风而去吧!   车上考察团的招待员开始分发到达长青市之后大家的酒店房间钥匙,长青的环境比较艰难,没有什么豪华大酒店,只有市委招待所,每人一间,为了区别钥匙,上头都挂上了不同颜色的彩圈。   林惊蛰正琢磨自己要忘却旧怨,接下来后随手朝兜里一塞,便同肖驰讨论起三角地的规划开发来。   肖驰虽然话少些,但讲话时目光绝对都紧紧地盯着林惊蛰,眼神还十分认真。跳出了固有偏见后,林惊蛰觉得这人还是挺有礼貌的,至少态度都很庄重。而且思路清晰,偶尔出口的几句话都能点上重点,是个在商业领域里非常出色的有眼光的好对手。   他因此豁达地想,不就是两个大男人亲了一口嘛!年轻男孩纸们玩得开的比这个过分多了,寝室里白白胖胖的吕小江还会被摸胸呢!他和肖驰亲个嘴算什么!还过去那么久了,自己一直惦记着看起来也很小肚鸡肠,肖驰肯定忘记了!   车一路驶上国道,林惊蛰上车就爱打瞌睡,说得累了,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坐在他身边的肖驰浑身僵硬,不敢动弹,生怕肩膀上轻轻搁着的那颗脑袋滑下去。   他盯着林惊蛰睡着时因为肌肉松弛微微张开的嘴,两颗洁白整齐的牙齿并粉红色的舌尖在里头若隐若现。   怎么办!想摸摸!会不会摸醒他啊?   还有!膝盖上搭着的那件皮衣真的好热!! 第四十章   燕市到长青虽然是两隔壁, 路上却要开六个小时的车, 一路上开开停停偶尔休息, 清晨出的发,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这么一来林惊蛰倒是理解了在这里住一晚的用意。上一世高速通车后他来过长青一次,当时路程也就是燕市外环开到内环那些高架加起来的距离, 上午到达后吃个饭办点事下午还能悠哉悠哉地回去,可想而知这条高速为这座城市的发展贡献了多么可观的力量。   彼时长青省的省会长青市已经规划成了一个相当现代化的城市,随处可见林立的高楼和生活富足的人民, 只是因为早期为了发展经济开设了太多工厂, 空气有点差而已。   但这丝毫不影响长青飙升的房价,毕竟这里距离燕市实在是太近了。后世燕市一房难求, 入籍标准高不可攀,林惊蛰这样收入高的还好些, 公司部门里他的一些下属却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为了能在燕市站稳脚跟,没有房的年轻人们简直是各出奇招, 燕市买不了,甚至退而求其次安家在临近的其他城市。林惊蛰的第一任助理的婚房就买在长青,还是长青相对比较贵的地段, 林惊蛰记得还挺清楚, 因为当时他还借给了这位助理五十万,对方非常感激,新婚后和妻子一起邀请林惊蛰到家吃过一顿饭。   但现在,这座城市还并未修养出未来的气质,虽然是个省会, 还是临近燕市的省会,它的城市建设却连群南都不如。就连城市发展中最为重要的马路,长青这里的也是坑坑洼洼的,市政接待队伍登车后充当起了旅游团导游,有些不好意思地指着车窗外一辆轰轰作响开过去的大货车:“没办法,开发区在建设,每天都有新工厂,北松(临近一个县)的煤矿产量又高,一批批朝外拉,刚修的路就给他们压烂了。”   他这么解释着,语气却分明很自豪,矿产资源丰富算得上是长青现在最大的一个特点,也是长青脱贫致富的关键。   考察活动是报备过的,一次性那么多燕市的著名地产商人集体来到长青,这样的活动很受省里重视。亟待改造的长青市给予了这群客人相当高的接待规格,饭局活动当然不会少。   车在城区里沿着主干路绕了一大圈,介绍完城市的基本状况,天色渐暗后,就缓缓驶向了长青市目前最繁华的商业区里。   矿产之类的资源在十年前便吸引来了大批的淘金者,早前八十年代时长青就开始因为煤矿尘土飞扬了。因此这座发展得不怎么快速的城市仍有纸醉金迷的一隅,入夜起就闪烁起了与坑洼路面和低矮民房截然不同的绚烂的霓虹灯。   长青饭店里,长青市的领导班子里负责经济的几乎全员到场,摆开了一桌多达二十人位的圆桌。   林惊蛰下午在车上睡了一觉,精神头不错。他和肖驰一路挨坐着,到下车前,两人差不多已经把三角地的开发范围谈妥当了,这也是最让他高兴的一点。   后世迅驰地产可是非常牛的,开发的楼盘几乎都是面向着中高端以上的受众,林惊蛰当初为买房了解过不少,和迅驰沾边的楼盘往往价格都要高一些,就像请来明星代言一样,已经有了自己的口碑和品牌效应。   究其原因,迅驰别具一格的专业建筑线功不可没,迅驰出来的房子,周边设施先不说,质量肯定无须怀疑。当代房地产还处于起步阶段,市场杂乱无章,大部分开发商所采用的开发手段都是圈地之后找人外包,合作模式一本万利。为了抢到项目,很多建筑公司会用优厚的条件竞争,比如项目结束后再结清建筑款之类的,可以说直接将开发商所需要承受的风险和经济压力扛走了一多半,甲方只需坐等收钱。但从来与风险与优厚并重,这些外包建筑商能力如此竞争激烈,却往往质量良莠不齐,甚至可能根本没有实际意义上的开发资质。当然,优秀的建筑公司同样存在着,但此时的林惊蛰初涉地产行业,根本没有办法从一堆鱼目里辨认出珍珠。万一挑选失败,后患绝对无穷,为了钱,这些人简直胆大包天,就连楼体里的钢筋都敢大批克扣。   这也是后世很多“豆腐渣工程”出现的一大原因。   三角地那幢楼少说要盖上几十层,林惊蛰可不敢拿安全开玩笑,后世那附近又是挖地铁又是建高架的,万一楼被一辆渣土车从门口开过去的动静震倒,他这个什么始于地产应该也就没有开下去的必要了。   因此解决完心腹大患,他尤其愉悦,同肖驰的心结好像就这么一笔勾销了,就连吃饭时都挨坐在一起。   祁凯一路找了不少次机会想要同他谈三角地的合作,但一直都没能成功,态度明显有些不爽了,坐在桌的另一边投来的目光不善而阴郁。   林惊蛰并不睬这人,说实话上辈子和祁凯那几次碰面给他的印象就不好,这人大约天之骄子当惯了,对谁都颐指气使的,老觉得天底下一切人都得对他言听计从,且听说在外头做的也不是什么正经生意,人品堪忧。   镇雄地产也随他,这段时间林惊蛰可是听邓麦说到过不少八卦,其中很大一部分都围绕着这家公司。据说在被迅驰地产挤兑得没了脾气之前,燕市地产界几乎就是祁凯的一言堂了。和工作上几乎不谈到家庭背景的胡少峰方文浩他们不同,祁凯在外时简直恨不能把自己爷爷的名字刻在脑门上,这让诸多竞争对手连装傻都没办法,不看僧面看佛面,因此就连财大气粗的时代集团有时候也得避他锋芒。   那会儿镇雄地产想要的地几乎没人敢抢,谁敢正面怼上他简直完蛋。现在虽不同那会了,但祁凯仍不是好对付的,林惊蛰确实不想惹他,因此也只能忽视了,总之让他将三角地这个未来前景注定不可限量的项目拱手相让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也不是甘愿吃亏的个性,惹急了大不了两败俱伤。   入夜后长青饭店里热闹非凡,这里聚集了当下长青省金字塔最尖端的阶层。商业合作少不了吃饭应酬,同楼层的其他房间也同样正在推杯换盏,大约是负责接待工作的几个负责人的动向引发了关注,林惊蛰这一桌的饭吃到一半,包间的门便被敲响了。   是一伙消息灵通的商人,端着酒杯来的,推开门后站在门口朝里观望,为首的中年男人挺着啤酒肚,头顶秃得油光华亮,笑眯眯地朝屋里说:“哎呀!曹市长,打扰了打扰了,我刚才听人说你在这,贸贸然就来探个究竟,没想到居然是真的,您最近工作那么忙,我好容易才撞上您一次,今天说什么都得敬您一杯!”   桌上被逮住的人一听这话顿时笑了起来,双方之间明显交情不错,他非但没表现出排斥,反倒还站起身来,朝自己这一桌的客人介绍:“没想到能在这里碰上他。各位老板,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汪全汪先生可是我们长青省的纳税大户啊!他的制造公司现在市值已经逾十亿了!”   又朝门口道:“你这个老滑头,运气真好,一碰就让你碰到了咱们长青的贵客。这群老板都是做地产生意的,从燕市远道而来建设我们的城市,他们的面子可比我曹某人的要大,你应该敬他们一杯才是!”   那汪全一副惊讶的表情:“哎呀!那可真是太荣幸了,肯定要敬一杯敬一杯!”   他说着,便领着身后一群人登堂入室进来。   后头的这些人衣着光鲜,看着也都是老板模样,但大概是被他领来混脸熟的,都不如他这么举止自如。一听屋里的这群人被曹市长用这样郑重的态度介绍,他们便都忐忑了起来,连笑容也僵硬了一些,紧紧跟在那位汪全的身后。   林惊蛰原本只是随大流朝这些人和善微笑,但在看到人群中两道熟悉的身影之后,神情略微收敛了一些。   肖驰看起来对四下的一切都浑不在意,此时却敏锐地小声问了他一句:“怎么了?”   林惊蛰看着紧跟在汪全身后的一男一女,片刻后收回视线:“没事。”   汪全拎着一瓶茅台上桌敬酒,喝得十分豪迈,一个个自我介绍了过去,直至轮到林惊蛰,被他出色又明显年轻的外表震了一下。   曹市长介绍说:“这位林惊蛰林先生,老汪你可千万别小看他年轻,林先生的始于地产在燕市可是非常有名望的。前些日子咱们谈起的那块燕市地王,你不是很感叹吗?那就是这位林先生的手笔!”   这很超乎汪全的预料,他原本以为林惊蛰是桌上那个老板带来开眼界的小辈呢,却不料对方竟也是相当有分量的企业主之一。燕市那块赫赫有名地王他当然早有听闻,一个多亿的成交金额,前后倒手将近一个亿的利润,始于地产这场一本万利传奇交易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私下早已经在商界传扬得人尽皆知,汪全以往聊天的时候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始于地产内部这一决策制定人的欣赏,却不料一朝见面,对方竟然是这样一个年轻到不可思议的人。   他甚至愣了一秒才掩饰住震撼的心情,急忙倒了一杯酒:“旧闻林总大名,十分敬仰,没想到您竟然这么年轻有为,实在太让我惊讶了!来来来我敬您一杯,我干了你随意!”   林惊蛰虽不爱应酬,但不爱和不擅长是两码事,闻言只是微微一笑:“汪总谬赞了,我这点小摊子在您面前算不上什么,在商场上,您才是我的前辈老师,这杯酒应该我敬您才是。”   “唉唉唉不敢不敢不敢!”见他竟真的作势要喝,汪全赶忙抢先一步一饮而尽,但不得不说林惊蛰的话还是说得他心坎里十分熨帖,放下杯子,他不禁感叹长江后浪推前浪,想他当初二十岁的时候聊猫逗狗的都在干什么啊!人家已经如此沉稳老练了。   随同他来混脸熟的那群人在他喝完酒后也纷纷上前敬酒,不过这群人显然就没有那么大的面子了,因此姿态都放得很低,甚至亲手端起瓶子给林惊蛰倒酒。   林惊蛰看着那个挂满笑脸为他倒酒的高瘦男人,对方虽然人到中年,却也轮廓英俊,一脸温文儒雅。   汪全见他目光停留了挺久,赶忙介绍:“给林总您介绍一下,这位是齐清齐先生,说起来和您和在座的各位还是同行呢。他在群南也做的地产生意,听说高速落成的消息后就赶紧到长青考察来了。”   “哪里哪里,我那点生意就别放在台面上说了,和各位老板的规模比起来不值一提。”齐清小心给林惊蛰斟了七分满的一杯酒,赶忙停了下来,放下酒瓶双手握着自己那杯满满的酒杯往前一送,“看来我这趟长青真是来对了,居然有幸和林总您见上了面,您在商场上的雷霆手段我可是仰慕已久啊,我敬您一杯!”   对着这个人,林惊蛰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不太明显的笑容:“齐总在群南做生意?”   齐清一饮而尽,闻言连忙回答:“是的是的,林总莫非去过群南?”   林惊蛰举起那杯酒,只喝了一小口,没有正面回答:“群南可是个好地方啊。”   “哈哈哈,那是当然,我们群南山好水好,还有不少著名的名山大川。有机会林总一定要去玩玩,也好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齐清下意识将林惊蛰的回答理解成了他并没有去过群南,见他喝了自己敬的酒,心情十分愉悦,提出完邀请之后,甚至还伸手向后拉出了原本站在自己身后的女人,“来来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夫人江恰恰,也是我们齐清地产的总经理。”   他介绍完,小声在妻子耳边问:“你怎么回事?从刚才起就闷不吭声的。这些老板很重要,你不要那么心不在焉!”   江恰恰张了张嘴,她也不知道怎么说,总归从见到林惊蛰起她就觉得很奇怪,尤其是在听到对方的名字之后。   她为此胡思乱想,甚至琢磨起了一个非常荒诞的可能,整个人都惶惶不安了起来。   她垂首谨慎地打量着林惊蛰,林惊蛰与她对视,态度毫无异样:“自在娇莺恰恰啼,江总好名字,看来家里的长辈对您十分宠爱啊。”   江恰恰勉强笑了笑:“父亲读过几本酸书罢了。”   不可能吧?应该不可能吧?怎么可能呢?虽然都叫同样的名字,虽然年纪差不多,虽然外表让人感觉说不出的熟悉,但眼前这个林惊蛰怎么可能会是她所以为的那个林惊蛰?那个林惊蛰现在应该还在读书才对。   应该是重名吧?而且听话里的意思对方好像也没去过群南,江恰恰思来想去,仍旧觉得自己心底深处的那个猜测太过疯狂和不切实际了。   江恰恰离婚后和父亲断绝了关系,自那之后就再也没回过郦云的家,也从未想到要去探望儿子。她所说的“断绝关系”,就如同字面意义里那样毫不留情,她割裂了所有以往的背景,只当做自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别说去探望林惊蛰了,她连儿子的照片都一张没有。记忆中那个原本就很模糊的幼童形象十几年后早已经消散得刻意回忆都记不起来了。   思及此,江恰恰放下了些心。眼前这个林总年纪轻轻就气度非凡,还获得了如此惊人的成就,明显就是燕市那些大家庭里才能培养出来的,一个郦云小青年?她暗嘲自己真是想得太多。   她脸上重新挂上了热切的笑容,举起酒瓶亲手为林惊蛰重新斟满了酒:“林总的名字也很好听。惊蛰惊蛰,万物复苏,您的家人想必也对您抱有厚望。”   林惊蛰盯着她的动作,轻声问:“是吗?”   “一定是的!”江恰恰笑得讨好,“为了名字,林总,我敬您一杯!”   亲生母亲对面不相识,还一脸恭敬为自己斟酒,林惊蛰看着她的笑脸怔楞了一下,这种感觉还真是奇妙。   自己喝了这杯酒应该会折寿的吧?他心中自嘲地想,因此那杯酒只百无聊赖地沾了沾嘴唇,便随手搁在了旁边。   他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碰上这两个人,如果可以的话,他倒宁愿自己一生都不要和对方相识。或许是一种逃避吧,但也允许他胆怯那么一次。前世的江恰恰和齐清击碎了他的生活,他的世界,他的一切,他是倒在他们脚边彻头彻尾的手下败将。   林惊蛰几乎不敢去回忆父亲去世后自己得知真相去找到江恰恰对峙的场景,那是一场亘古的噩梦,在以后的时光中巍然不动地伫立在他的梦境里。   那大约是在98年,临近千禧了,群南的经济发展已经欣欣向荣,齐清地产更是成为了群南省最大的一家地产公司。   因为送出去的那批古董打下的背景,长期的政策倾向让这家地产公司发展速度比火箭还快,早早便已经敲钟上市。   齐清那会身家斐然,看他的时候全程都是扬着脑袋的,眼神鄙夷又厌恶,简直就像是在看一只苍蝇。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把怒火发泄在江恰恰身上,因为那会儿的江恰恰手握了齐清地产接近百分之二十的原始股,已经成为了这个商业帝国内除了齐清外持股最多的一个股东,联合其他散股股东,她可以轻易将齐清从董事长的位置上赶下来。   更何况,他们那时还有了“爱情的结晶”,家庭构架成为了稳固不破的三角形。   但早已在齐家站稳脚跟的江恰恰没有了后顾之忧,却仍旧不欢迎林惊蛰这个儿子,她只出来见过林惊蛰一面,重点就是给钱,像打发一个频频骚扰她的敲诈犯。   林惊蛰把钱甩她脸上了,但是他几乎万念俱灰,又是那种臭脾气,后续不知捣了多少乱,几乎让江恰恰和齐清颜面尽失,且终日惶惶林惊蛰可能会报复他们“爱情结晶”的威胁,虽然林惊蛰并没有真的去做。   但再多的报复,都无法让时光倒流,也不能改写既定的事实。   江恰恰不爱他,甚至看不起他,避他如蛇蝎,一切的亲近只是为了利用。   林惊蛰决计想不到有生自己能看到对方如此恭敬讨好的举止,因为他没有喝完那杯酒,江恰恰甚至还很是不安。   他没有什么诸如扬眉吐气之类的情绪,却不想再去照顾对方的想法了。   汪全用一瓶酒让自己从客人变成了常驻嘉宾,也不知道他们原本是在谈什么事情,总之敬酒之后汪全就再没回去,恰逢一桌人饭吃得差不多了,他便自告奋勇,提出安排之后的活动。   老男人们在生意场上还能有什么活动?林惊蛰是不太想去的,长青市的接待班子响应热烈,桌上也有好几个人蠢蠢欲动,无奈之下,他也不好太不合群。   这年头夜晚的销金处还叫着十分土气的具有年代感的名字——夜总会。   长青做工厂和矿产生意的商人多,这都是最能来钱的生意,暴发户推动产业链,因此长青的夜总会奢华程度丝毫不逊色燕市的几个著名场所。   汪全明显是这里的常客,带着一帮人刚进门便惊动了夜总会的管理层,经理亲自出面邀请众人进了最顶级的包厢,上了一桌洋酒,随后就是蜂拥而至的妖娆美人。   林惊蛰余光看着齐清那边,江恰恰对这种场景看上去没有一点的排斥,她和齐清结婚是为了什么?齐清看上去还一点都不尊重她,甚至主动地跟朝自己敬酒姑娘干了杯酒。   她为之放弃一切的婚姻原来就是这样的么?   林惊蛰摆开坐在自己身边贴近过来给自己倒酒的女孩,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邓麦注意到这边,有些担心,刚想上前劝说他少喝点,那边玩儿翻的老板们便生拉硬拽扯着他摇色子去了。   林惊蛰心情不怎么好,他跟人应酬,推杯换盏,难得没有推脱,对敬来的酒几乎来者不拒。   这辈子他本来也没怎么花天酒地过,酒量远不如前世的好,多喝了几杯之后,脑子就迷糊了起来,周围谁是谁都分不清了,只皱着眉头卖力扒拉开为他倒酒的姑娘时不时摸到他腿上来的手。   坐在旁边的肖驰眉头微皱地看着这一幕,他只和有生意往来的几个人喝了点酒,也不参与胡少峰玩到飞起的诸如“谁色子点最大谁亲姑娘一口”这种荒唐无度的游戏。他坐在这里,禁欲的模样就像是一个还没剃度的出家人,格格不入却又格外诱人,因为模样英俊,刚才他周围也很是热闹了一会儿。   不过姑娘们没一会儿就被他的冷淡击退了,留下的那几个也不敢放肆,只规规矩矩给他剥点瓜子什么的,肖驰还嫌弃她们身上香水味重,不肯吃。   他只盯着林惊蛰,林惊蛰莫名情绪低落的原因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对方这会儿大概是喝多了。   桌上一整瓶酒有大半进了他的肚子,喝得他脸色微红,连眼睛里都泛着微微的红色。林惊蛰本来就长得好看,他显小,还白,平日里脸色严肃时因为气势的缘故让人不敢接近,喝醉后却无端的一脸委屈,像受了什么大欺负,让人特想拼命安慰他。   肖驰表现的油盐不进后,四下女孩们的注意力几乎都集中在他身上,刚才为了谁去给他倒酒,还爆发了一轮暗藏硝烟的小斗争。林惊蛰却全然不知,或者说注意力根本不在这上头。   嘿!过分了吧!胸都快贴人胳膊上了!   眼见这颗毫无自保意识的香饽饽已经处于了群狼虎伺之下,肖驰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丢下身边还在剥他并不吃的瓜子的几个人,上前拍了拍贴坐着林惊蛰的那个动作越发过分的姑娘的肩膀,示意对方和自己换个位置。   那姑娘被他驱赶开,一脸莫名其妙地加入了剥瓜子的队伍。   肖驰按住林惊蛰端酒杯的手,低声道:“别喝了。”   林惊蛰转头眯着眼睛辨认了他一会儿,认出他来,摆了摆手:“我没事——”   这近距离的一眼让肖驰可算近距离看清楚了他的模样,也总算理解那个对满屋子脑满肠肥的中年老板都没什么兴趣的姑娘为什么会表现得如此主动了。他叹了口气,盯着对方水光潋滟的大眼睛,掐了一把对方的脸:“你喝醉了。”   林惊蛰扒拉他的手。   肖驰从果盘里拣出一块金黄的哈密瓜,塞他嘴里,林惊蛰顿时安静下来,坐在那双手捏着那块略微有些大的瓜认真地吃着。   他用门牙在瓜上啃下一块,然后慢吞吞咀嚼着,态度严肃认真,眼睛又大又圆,就像是一只蹲在树杈上吃果子的小松鼠!   肖驰嘬了一口自己拿完瓜后沾着甜水的手指,一时间看得挪不开眼睛,林惊蛰一心一意地吃完这块瓜后发了会儿呆,好像又想去拿酒,肖驰眼疾手快又挑了一瓣西瓜,塞到他手上。   包厢的两端玩得热火朝天,音响里放着并没有人会去唱的歌,唯独中间这块区域健康又安静,肖驰什么也没干,他喂林惊蛰吃了一晚上的水果!   而且完全乐在其中!   好容易摆脱了迷魂阵的邓麦终于得以抽身,林惊蛰那会肚子已经吃得溜圆了,打嗝都成了一股果酒的味道。邓麦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也玩不下去了,看了眼时间,便提出第二天还要考察,不如先回招待所休息。   这一路舟车劳顿大家确实十分辛苦,这一提议顿时便得到了所有人的同意,只是散场还需要片刻,代高峰便让接待班子先开车载喝醉的人回去。   肖驰还有些事要和他谈,只能怏怏地目送林惊蛰被邓麦扛走,他留在原地,就长青市地块发展的预估和代高峰开完短会,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   这期间他在代高峰震惊的目光中吃完了果盘里所有剩下的果子!   长青市的招待所虽然比市里的其他酒店要好一些,但仍旧十分落后,肖驰走在昏暗的走廊中,凌晨一点,他非常疲倦,脸上却看不出任何倦容,代高峰和曹市长一左一右走着,说是大家顺路,但目的明显是为了送他。   胡少峰已经喝成傻逼了,被招待组员一左一右扛到了别的房间,肖驰循着自己红色圈子的钥匙上胶布上写着的数字,找到了他的608房。   他打开门,回首,脸上的表情让还想跟进去继续谈工作的两个人犹豫了一下。代高峰虽然在商场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仍旧忌惮自己这个高深莫测还背景惊人的远房侄子,肖驰扫了两人一眼,仍沉声邀请了一句:“进来坐坐?”   代高峰停下脚步,看了眼他平静的表情,想想还是道:“不了,时候不早,你早点休息吧。”   这群考察团明面上是代高峰组织的活动,实际上合作能否谈成关键点都在肖驰的看法上。曹市长原本想趁热打铁,但见状也只能作罢:“是啊,肖总一路辛苦,有什么话题我们明天再谈吧。”   肖驰与他们客气了几句,进屋后,关上门,打开灯,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脱衣服洗澡。他已经快被自己身上衣服沾到的烟酒气味熏吐了。   肖驰仔细地洗澡刷牙,回忆着这一天的工作有没有出现什么纰漏。长青这块大蛋糕他是想啃上一口的,也看上了好几块不错的地,代高峰问他意向时他挑拣着说了一些,但也有保留。代高峰虽然是他的叔叔,但生意场上,肖驰谁都信不过,就连胡少峰,也未必知道他所有的筹备工作。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洗干净后打湿的卷发湿漉漉贴在轮廓分明的面孔上,他的眼神太过犀利,在不明确表达出“高兴”这个态度的时候,往往看上去都像是在不悦中,他也已经习惯了别人小心翼翼的揣测。   他跟林惊蛰真的是两个极端,林惊蛰总是笑眯眯的,不笑的时候看起来虽然同样深不可测,却也明显是好相处的性格。   想到此,肖驰吹干了一头的头发,蓬松地顶着它们,将洗澡前摘下的佛珠戴回到手腕上,回到房间。   将那件因为太热根本不可能穿到的皮衣挂进衣柜里,他仔细抚平上面的褶皱,睡意昏沉,他朝着床走,沿途有一些不满意。长青这的招待所管理方式实在是太混乱了,桌上的水杯都摊开着没有收拾好,里面还盛了半杯水。进来前曹市长还跟他说这间屋子特意让人全面消毒过,看来只是搪塞他癖好的客套话而已。   要不是太困了肖驰这会儿肯定得出去另找个酒店睡,招待所甚至连床都没铺整齐。   滑进被窝里,关了灯,嗅着被褥明显消毒过的和混乱的整理方式不太一样的气味,肖驰有些不悦地闭上了眼睛。   然后下一个瞬间,他舒展开的腿好像触碰到了什么,一个激灵坐起身来。   阿弥陀佛!   他迅速开灯,下床,锋利的视线落在宽大床上另一边那个不是很明显的鼓包上,然后抓住被褥的一角,狠狠掀了开来——   一个修剪着短短的圆寸的弧线漂亮的后脑勺露了出来,再往下是纤细修长的脖子和瘦削的身体。林惊蛰可怜巴巴地蜷成一团侧卧着睡得天昏地暗。   因为掀开被子,入夜后微凉的空气涌了上来,他冷得哆嗦了一下,发愁地缩得更紧了一些,挣脱出浴袍的上半截身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肖驰陷入了长久的震惊里,他下意识将被子轻轻地盖了回去,还安抚地拍了两拍。   怎么回事?不是一人一间房吗?这里是608没有错啊!为什么林惊蛰会在这里?是谁搞错房间了?   林惊蛰在他震惊的情绪中睡得人事不知,砸吧了一下嘴,不知道梦到什么,弓着背缩成了一只小虾米,然后不声不响地,一行泪水突然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这一突发状况就像是一记惊雷,在肖驰心底轰然炸响,吓得他差点跳起来。   菩萨啊!这是怎么回事?!这可怎么办才好!   肖驰方才的睡意和以往对人的沉稳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张开了手做出茫然的“抱抱”状态,想了想又觉得这样很傻,蹲了下来,抽了张纸轻轻为林惊蛰擦拭眼泪。   林惊蛰哭得很凶,原本一点动静都没有,但大概感觉到旁边有人在安慰他,之后竟然小声哭抽泣了起来,缩成一团,可怜得像是一只没有人要的小老鼠,鼻子都哭红了。   他这样哭着,嘴里喃喃还在说着什么,肖驰一句也没听清,轻轻推了他两下,又不敢用力,根本没办法把人推醒。   怎么办啊!   肖驰抓着纸,心尖微微抽痛着,头脑一片空白。   肖驰先生在他二十三岁的这一年遇上了他人生中前所未有的重大危机! 第四十一章   林惊蛰好像做了一场亘古的梦, 陷入梦境的泥沼中无力脱身。   梦里的他又回到了自己上辈子年轻的时候, 重新经历了一次跌宕波折的人生。梦里他像是个旁观者, 被沉默地隔绝在屏障之外。他试图挽回,却不能出声,直至最后, 重活一遍的假象接连破灭,被剥离出的残酷的现实就像一柄尖锐的利刃,毫不留情地刺进了他的心口。   他想他生来就带着原罪, 因此注定孑然一身。   林惊蛰其实很少哭, 从有意识起,他就明白到自己必须坚强, 这一生他唯独压抑不住自己情绪时只有四次。   一次是外公去世。他生命中唯一的依靠倒下了,就像一座永远蔚然的山的坍塌。   一次是前世初到燕市。他那时心中充斥着初到大城市的陌生和畏缩、高考没考好的遗憾和不甘、“被迫”离开母亲的不舍和思念, 以及忐忑的,微弱的, 即便被母亲如此形容依旧怀揣有些许希望的对即将见到的童年时无数次遐思过的父亲的渴望。但林润生的形象无疑打碎了他的期待:平静到没有任何波澜的会面,问话僵硬程序听不出一点关怀口吻严肃的父亲、气质锋利干练目光里下意识带着审视的继母,以及突然出现的昭示着父亲真的拥有了全新生活的沈甜甜。   沈甜甜无疑是令人嫉妒的, 虽然同样是父母离异, 但她生活在在有爱的环境里。家里人都知道她爱吃的东西、喜欢的颜色,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在胆怯的时候躲在母亲的背后。   “接风饭”摆在燕市的大饭店里,偌大的桌子上摆满了辣菜。郦云是个嗜好辣的城市,但唯独林惊蛰不吃,他嗜甜。   整餐饭他除了喝汤, 一次筷子都没动,气氛诡异像是化不开的迷雾。回到那个陌生到毫无归属感的“家”里以往明显没有人住过的“客房”里,林惊蛰流了一晚上的眼泪,像是个被击溃的士兵。   第三次,是林润生犯心梗后去世那天,从来表现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男人在病床上意识不清哭得像个小孩,已经准备跟他办离婚手续的沈眷莺跪在床上泪流满面地为他擦脸。   最后一次时,他坐在车里远远看着学校门口因为他的威胁惶惶不安甚至亲自来接孩子放学的齐清和江恰恰。那个漂亮的小女孩像是一只出笼的小麻雀,她活泼甜蜜、有恃无恐,就如同他无数次童年梦想的那样欢呼着扑进张开双臂的母亲的怀抱中。   那瞬间林惊蛰甚至想撞死他们,他档都挂好了,但那一脚油门却始终都没能踩下。   或许是一直以来逃避见面却又在毫无准备时碰上的江恰恰勾起了他埋在记忆深处不愿回想的痛楚,又或者是从回来起就一直压抑着的强烈的情绪终于借由此寻觅到了突破,酒精的作用让他痛快地将一切都宣泄了出来。他恨过命运,恨过世界,恨过很多人,甚至那个对他最最好的外公。   可这种强烈的情绪并不能让他的生活过得更好一些。或许一切都是注定的,从那以后,林惊蛰便习惯了有所保留。在外工作多年,他有过朋友,但从不托付真心。跟追自己的人谈过恋爱,但通常寡淡地相处一段时间就意识到自己除了金钱外,并不能给对方想要的幸福,遂分手。更曾有过想要组建一个家庭的愿望,但年纪渐长,越不敢逼视人心。   他已经失去了信任和依赖他人的能力,一如那条世界上最孤独的鲸鱼,他的频率无人可以发现。   回忆这些过往的梦境一如可将人溺毙的深海,林惊蛰蜷缩着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挺过去。但挣扎时,他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无数沉重得像是具有力量的气息将他包围了起来,就像是一个父亲。   他控制不住自己寻求庇护的冲动,像鸵鸟一样将头埋进了这股可让他暂时感觉到安全的气息里。而后梦境竟然真的就慢慢浅淡了,他也由此挣脱泥沼,得以短暂的安眠。   *****   第二天醒来时,林惊蛰竟然有些分不清哪一个是现实。   招待所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些微的光亮拼命从顶部钻进来打在天花板上。隔音不太好的房间能听到外头有人走动和汽车行驶的声音,空调小声嗡鸣。   他的头有些胀痛,但这隐隐的痛意并没能牵动他的心神。   林惊蛰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与自己紧紧缠绕着的另一道体温上。他像是一个舒展的婴儿,躺在一个散发着热意的怀抱里,枕着对方的手臂,腿被对方的双腿夹住,双手乖顺地贴在对方的胸口。   那沉入了他的梦境的气息就萦绕在鼻尖,些微的酒气之后,像是某一种特殊的木头,干净清爽,莫名的熟悉。   林惊蛰的手指动了动,对方的睡袍已经被解开了,露出了宽阔的胸膛。上面很干净,皮肤紧致、没什么毛发,带着些许隆起的肌肉,但不是很夸张。   这是个男人。   林惊蛰有些头痛地回忆昨晚的状况,但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记忆截止在夜总会里喝到某一杯酒的前后。他喝了多少,这里是哪里,谁送他来的,统统没了印象。   难不成最后点了个男人么?但昨晚明明是一屋子姑娘啊。   以及回来之后都干了什么,他不会趁着酒劲把对方那啥了吧。   总之不论是何种情况都得解决一下,至少不能再保持这个姿势了,虽然这种躺法确实很安心很舒适就对了。   对方结实的一只手臂环住了他的后背,林惊蛰收回攀着对方胸口的手,试着挣脱了一下,这一具身躯微微一动,从头顶传来了一声沙哑却熟悉的声音,于林惊蛰而言不啻于五雷轰顶。   肖驰的声音里还有睡意:“几点了?”   他一边问,一边搭在林惊蛰身侧的手臂慢慢滑了下去,顺着身体的弧线一路摸到了腿,然后大手拖住,朝自己的方向紧了紧。   林惊蛰被迫与他再度贴近,仿佛沉入了一道柔韧的高温中。这是个很奇怪的比喻,但完全符合他眼下的知觉。他想要改善一下现在的处境,大腿微微用力,想要挣脱,却又立刻停下了。   他努力忽视腿面上戳着的东西,咳嗽了一声,彻底清醒:“不知道,不过应该不早了。”   他的回答让屋子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苏醒的肖驰好像也回过了神,保持着这个姿势,两人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   至少也松开自己吧!大腿上的那只手都快把自己烫伤了!   林惊蛰难得地感觉到了几分尴尬,果然喝酒误事,当事双方都喝醉酒则误大事。他之前做的最出格的猜测也绝没有跟自己睡一张床的人是肖驰的选项,他觉得肖驰大概也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心态,毕竟两个人的关系直到昨天才缓解了一些。   他听到头顶的肖驰问:“你醒了?”   不知道该说什么,林惊蛰只有干巴巴地回答:“嗯。”   床抖动了一下,招待所看起来不太结实的床摇晃起来会发出嘎吱声,被褥随同窸窣作响,他感觉到这具环抱着自己的身体终于动了,但肖驰并没有拿开抓着林惊蛰大腿的手。   他只是紧贴着林惊蛰,然后用枕在林惊蛰脖子下方的手臂支起了身体,从双方侧卧换为了伏在林惊蛰身上,然后微微下滑。   林惊蛰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一时有些失语。   光源不太充足的房间中仿佛还有未曾消退的夜色,肖驰的面孔和他距离很近,一点点下滑,从坚毅的下巴到薄薄的嘴唇,再到高挺的鼻尖,直至那双带着点红血丝还蕴有睡意的狭长的眼。   确切也不能说狭长,因为并不狭,只是长而已。肖驰的眼窝很分明,这让他的眉骨看起来格外的漂亮。他的双眼对上了林惊蛰的,双方鼻尖抵着鼻尖。对方没有用摩斯固定的蓬松的微卷的头发因为距离太近,打在了他的脸上,林惊蛰鬼使神差地朝着那张没有完全合拢的弧线漂亮的嘴唇看了一眼。   然后他收回视线,和肖驰对视,看进了那双不能被睡意遮挡住锋利的瞳孔中。   林惊蛰与他对视着,手因为这样的姿势轻轻地抵在了那片光裸的胸膛上。声音不自觉放轻了,像是没有经过声带直接吐露出的气息,他问:“怎么了?”   热气喷洒在只有几厘米距离的嘴唇上,肖驰喘着气,他张了张嘴,吐出的却只有呼吸。他捏着林惊蛰因为过瘦显得纤细却明显锻炼过因此十分有力的大腿,掌心相对着细腻的肌肤,控制不住轻轻捏了捏,然后滑动。   心脏怦怦跳动,好像也听到了对方的,肖驰支在床上的那只手臂手掌抚上了林惊蛰那一头短短的头发,视线朝下看了一眼,目光又落回林惊蛰长长的睫毛和一双闪动的大眼睛上,如此缓慢地重复着。   鼻尖对着鼻尖,和林惊蛰说话时相似的气音,他轻声解释,又不像是在解释地说:“……你昨天喝醉了,我回来时,你睡在我的房间。”   林惊蛰觉得自己好像在出汗,大腿上那只炙热的手掌有些不老实,但他却没有立刻拨开对方。像是成年人一时冲动会头脑空白玩的一些小游戏,他盯着肖驰游移的眼睛,撑在对方胸口双手手指微微曲起。他用食指皮肤敏锐的触觉感受了一下那片胸膛紧致的皮肤,林惊蛰舔了舔嘴唇,略微伸长了脖颈,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嗯?”   胸口撩拨着瘙痒,肖驰的目光从那张嘴唇探出来却又迅速收回的舌尖上扫过,他压低了一些身体,鼻尖追了上去,和伸长了脖颈逃开的对方轻轻碰在一起,磨蹭。手掌穿入了林惊蛰短短的发丝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肖驰看着那双渐渐染上了水汽的眼:“……太晚了,我没有叫醒你……你昨晚一直在哭。”   林惊蛰因为他沉下的身体感觉到了重量,他浑身都软了。   肖驰问:“你为什么哭?”   “我没有。”他鬼使神差地伸长手臂,搂住了对方的脖颈。   肖驰借着这股力量,身体朝下滑了一些,落在林惊蛰脸上的头发也从面颊撩到了稍微下面一些。两人都像是有些疲惫了,虽然刚睡醒,林惊蛰却不受控制地闭上了眼睛。肖驰的头埋了下来,落在他脸侧面的枕头上,然后偏过头,埋进了林惊蛰的颈窝里,用他高高的鼻尖在那块皮肤上滑动,然后朝上,凑到了林惊蛰的耳边。   他小声说:“你有。”   林惊蛰剧烈地喘了一口气,他搂紧了肖驰的脖子,头脑一片空白,腿向上曲起。   肖驰的嘴唇终于碰到了他的皮肤,在他耳朵和脸颊的交接处停留了片刻:“为什么哭?”   “我不知道……”   而后便是一连串无比自然的细碎的吻。   肖驰像是突然开始发动的机器,夹裹着澎湃的力量湮没了他。早晨薄弱的意志让两具年轻的血气方刚的身体迅速火热了起来,肖驰的嘴唇从耳边到脖颈,再到脸颊,林惊蛰咬着他在动作时落到自己口中的几缕头发,转头去寻找一个真正的吻。像是下意识寻求温暖的动物,理智被迅速抛到了脑后。肖驰贴着林惊蛰的腿磨蹭了几下,手掌终于离开了那只大腿,朝上摸索。   温度越升越高,被子里的空间有如火炉,后背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肖驰抬手勾出了林惊蛰口中自己的头发,在那张微张的嘴唇嘴角轻轻啄了一口,然后就是在那张亟待亲吻的嘴唇——   “砰砰砰——”   房门突然被轻敲了三声,外头传来了邓麦的声音:“林哥,你醒了没?”   几乎昏陷肖驰气息中的林惊蛰微微睁开了双眼,他朝外看了一眼,又转回目光,落在同样因为这个变故停顿了一下的肖驰身上。   双方对视,眼中都是蠢蠢欲动。   他犹豫了也许只有一秒,随即揽着肖驰后颈的手就略微朝下用力了一些。   嘴唇相贴,敲门声被视若无物,熟悉而又陌生的接触让两人几乎在瞬间就沉溺在了对方的气息里。林惊蛰张嘴接纳了那条有力的舌,这或许应该算是它们的第二次亲密接触,肖驰的吻技算不上出色,甚至有些笨拙,但很快的,埋藏在身体里的本能就让两人紧紧粘连在了一起。   室内亲吻的水声从响起的那一刻起就不曾停歇,伴随着两道急促厚重的呼吸,双方的力道都像是恨不得将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屋外,问候没得到回应的邓麦顿时急了。   林惊蛰的睡眠一向不深,很容易被吵醒,他都敲门那么用力了,没道理对方听不到才对,除非出了什么意外!   从昨晚把林惊蛰背到这到现在将近十个小时的时间,对方昨晚喝了那么多的酒,明显意识不清,莫非是出了什么事情?!   他敲门声越发急促了起来,将同楼层的代高峰都给吵醒了,代高峰出来,一看他敲的房间和嘴里喊的人,顿时也愣住:“这是肖驰的房间!”   邓麦十分吃惊,但他决没记错,昨晚他就是将林惊蛰送到了的这里,钥匙上清清楚楚写着608呢!更何况他就住在同楼层,虽然位置比较角落,总不可能把楼层还搞错吧?   这一下两人都急了,代高峰的心也悬了起来,原本一人一间的安排出了纰漏不说,邓麦叫了那么半天,林惊蛰昨晚喝得烂醉,没反应也就罢了,怎么肖驰也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昨晚可是清醒的!   肖驰要是在这场考察会里出意外那可就糟了大糕了,代高峰立刻挽着袖子也开始敲起门来,半晌无果,差点抬脚去踹,闻讯赶来的招待所负责人抱着那盒备用钥匙愣是没找到608的,代高峰心说完蛋,也没法顾全形象了,抬脚砰的一声便把门踹了开。   他大步踏进屋里,连灯都开不及开,眼前一花,便见肖驰从床上坐起身,回首看了过来,双眼血红血红的。   大概是睡迷糊了,他身上那件衣服乱得不像话,胸膛几乎完全裸了出来,头发也乱七八糟的。   “阿弥陀佛!”代高峰只当他是喝多了没听到刚才的敲门声,双手合十朝虚空摆了摆,一脸庆幸地靠近过来,“幸好幸好,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后头的邓麦也大喊了一声“林哥”跑到了床的另一边,代高峰走近来,才看到被褥里肖驰的身边果然还躺着一个人。   林惊蛰身上松松笼了件浴袍,懒洋洋趴在床上,回首看了他一眼,一记目光便让代高峰停下了脚步。   那眼神怎么说呢……   就跟带着钩子似的。   招待所的负责人如丧考批,接待工作出了那么大的纰漏他们事后肯定是要追责的,为首那人抱着钥匙盒找不到608的钥匙,也想明白了原因,哭丧着脸上前朝肖驰和林惊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因为曹市长叮嘱过这间房间一定要全面消毒,我们就把这间房特地挑出来打扫了,可能一不小心连备用钥匙也送了出去……”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因为肖驰刚才落在代高峰身上的视线已经转移到了他这,脸色阴沉目光锋利,就像是下一秒就可以张嘴吃人似的。   “嗤——”被窝里却突然传来了一声轻笑,将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连肖驰都不例外。   落在这人身上时肖驰的表情可见地和缓下来,虽然仍旧很臭。   林惊蛰却好像一点也没发现似的,他趴在那,一双细瘦却能看出肌肉的胳膊从披在身上的浴袍里挣脱了出来,抱着一个垫在身下的枕头笑得好像非常愉快。   “肖总。”林惊蛰掀起眼皮,舔了舔嘴唇,似笑非笑的目光中带着全场只有肖驰能看出来的撩拨,“托您的福啊。”   肖驰张了张嘴,最后也只是绝望地叹了口气。他抬手抓着林惊蛰背上那件浴袍朝上扯了扯,像是想要完全遮住林惊蛰露出来的胳膊,无果之后,只能将被子朝自己身上拉了拉,遮在双腿当中。   *****   林惊蛰之后的考察过程当中再没搭理肖驰一句话,肖驰锋利的目光却无时无刻不紧紧追随着他。   因为这个纰漏,除了招待所的负责人,就连接待小组的曹市长都当面亲自朝两人道了歉。虽然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但迅速也人尽皆知了,说得好听点这只是工作失误,但说得不好听一些,可就太不尊重人了。   长青市的招待所本来条件就不咋地,昨晚住过的人都有志一同地嫌弃过床小。这种床一个人睡睡还差不多,昨天奔波了一整天,他们从燕市千里迢迢赶到长青,已经非常非常疲惫了,还又是吃饭又是喝酒的,饭局之后回到房间,倘若发现同行的另一位老板躺在自己的床上——   扪心自问一下,倘若异地处之,他们一定会非常非常的不愉快。   这简直就是不尊重人啊。   而且肖总还是那种不乐意搭理人的脾气。就这个大部分年纪都比他大还相处过一段时间的考察小组的地产业联盟成员里,说实话都没几个人敢贸贸然和他没轻没重的,劝酒时都得掂量一下呢,据说还有洁癖,那碰上这事儿只可能更加生气。   听说代高峰进房间那会儿,他整个人的气质看起来就像是要拿刀砍人一样,连眼睛都是血红的,这得气成了什么样啊。   曹市长走在最前头为地块作介绍,林惊蛰紧随其后面无表情,肖驰锐利的目光盯在他身上,始终如一。   “闹矛盾了,肯定闹矛盾了。”   某位老板信誓旦旦地摇头笃定。   这两人闹矛盾可不是什么小事情啊,一个是现如今风头正劲的手段深浅暂时还没有人能试探出来的新锐地产公司负责人,一个是已经打出了自己江山且背景深厚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已经有所根基的企业家。来时两人的关系还不错呢,一路上还凑在一块谈什么合作,结果一晚上就给闹崩了。   全都是招待所这群不靠谱的负责人的错!   就连代高峰也忧心忡忡,商场上的冤家宜解不宜结,联盟内部情感瓦解,这可不是他乐于见到的结果。   唯独高兴的一个就是祁凯了,往前他全程都想找机会跟林惊蛰谈合作的事儿,但每次刚要逮住林惊蛰就被肖驰那个不识相的给破坏了。   肖驰就他妈是故意要跟他过不去!祁凯心中笃定,奈何没什么卵用,他现在早已今时不同往日,没以前那么大能耐了,更何况就算是以前,他也没少在肖驰那吃亏,若非必要,他一点也不想跟肖驰直接怼上。   好容易这俩人闹掰了!简直是天要助他啊!   恰好还真给他找到了一个机会,中午吃饭前,林惊蛰给他堵了个正着。   林惊蛰一整天都气不顺,看什么都相当愤愤。早上代高峰进来那会儿肖驰都已经给他撸上了,从回来起就没那个什么过的身体简直就是干柴烈火一触即发,他整个人那会儿都处于极度的亢奋中,软在被单里身体痉挛又拼命和肖驰接吻,眼看就差临门一脚了,结果他妈的。   把代高峰赶出去之后肖驰的意思是还想帮他弄出来,那会儿他都被踢门声吓萎了。   任哪个男人碰上这种破事儿能不一肚子气,林惊蛰给他磕头。   祁凯吊儿郎当的面孔以往看着只是碍眼,现在有怒气加成,林惊蛰看着简直就是面目可憎。被对方挡住去路,他深呼吸一口气,勉强维持着礼貌:“祁总有事?”   “哟,您不和肖总形影不离啦?吵架啦?”祁凯这人嘴贱,还非得为前几次被躲开的事情损林惊蛰几句,笑得像个二皮脸,“要不是知道,我都差点以为您俩是亲兄弟呢。”   林惊蛰一听肖驰的名字就火大,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祁总眼神不好啊。”   祁凯听出他话里竟对自己一点敬畏都没有,眉头顿时一挑,眼神不善起来。   这人胆儿挺大啊?打听过自己是谁没?打听过自己爷爷是谁没?他可是知道林惊蛰底细的,一外地来的乡巴佬,进燕大后跟方文浩有了点交情,就不知道自己天高地厚了?   他搞不了肖驰,可不代表搞不动方文浩,方家内老爷子是出了名的不管小辈,更何况方文浩还未必会为了这点交情真的和他对上。   但想了想,祁凯还是把怒意忍了下来,毕竟他看上了林惊蛰手里的那块地。   他缓了缓怒火,宽宏大量地绕过了这一出,提起了正经事:“林总,你应该不会不知道我找你想谈什么吧?”   林惊蛰抱臂靠在了墙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耍猴:“我还真不明白,祁总要不和我具体说说?”   “少他妈敬酒不吃吃罚酒,十库巷那块地的账我他妈还没跟你算呢,跟我这装傻充什么楞!”祁凯一看他这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怒到极点,脸上甚至反倒露出了一个扭曲的笑来,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林惊蛰胸口点了点,逼近,“不是我说,林总您未免也太忙了,我们镇雄的负责人跟您始于地产的总经理联系了那么多次,您怎么就抽不出一点时间来大家谈谈合作呢?”   林惊蛰看他挑明,也不假笑了,面无表情地拍开了那只在自己胸口点动的手,站直身体,虽然比祁凯略矮了一些,气势却分毫不弱。   他还真不惧这人。祁凯背景深厚不好惹没错,可他也早已经不是几个月前那个毫无资本任人宰割的小蚂蚱了。他现在手握资金和三角地,只这一点就足够和镇雄地产抗衡,更勿论他还深知后世的社会发展,这一点比祁凯摸着石头过河就强出海了去,祁凯再能耐,上辈子九几年时也倒了,他难不成还真能一手遮天?   他冷笑一声:“我还真就那么忙,跟您也没什么合作可谈。”   他错身要走,被祁凯拽着胳膊一下拉了回来。祁凯将他按在墙上,视线阴沉:“你他妈非要装傻是吧?二中路的那块地……”   林惊蛰打断他:“不好意思,那块地我们已经和迅驰地产谈好了合作了。”   “你他妈放屁吧就,当我瞎啊,少拿着肖驰来吓唬我!你他妈真以为能跟他说上几句话就找着靠山了?他还真未必会原因为了你跟我杠上!”祁凯对他的托辞半个字都不相信,一脸嘲讽地嗤笑出声,“你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还肖驰,你搭理人家人家搭理你吗?告诉你我一点也不怕他,你也别把我惹急了。我好好说话的时候该听就听,别他妈不识相,惹急了我……”   砰——   他没能说完的半句话彻底咽回了嘴里,林惊蛰一拳捶在了他的肚子上。   林惊蛰这段时间把锻炼捡了起来,身手十分矫健,早前他在申市时就能让肖驰吃大亏,现如今力量更是惊人。这一拳到肉甚至发出了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全无准备的祁凯几乎瞬间就歇菜了,捂着胃部惨叫一声就跌倒在了地上。   一言不合就动手是林惊蛰前世不像话那段时间留下来的坏毛病,后来虽然纠正过来了,毕竟嚣张也埋在了骨子里。   他揍翻祁凯后,不给对方一点点回过神来还手的机会,收回拳头后直接一脚就踹了上去,直接踹在了祁凯的胸口上,借着这股力道将对方踩在了脚下。   他打的位置刁钻,胃部的那股剧痛经久不散,祁凯蜷缩着咬牙骂道:“我艹你妈……”   “你去艹啊。”林惊蛰踩着祁凯的胸口,使了点劲,将对方踩得平躺在了地上,然后弯下腰,轻轻拍了拍祁凯的脸颊,“祁总,我再跟你说一遍,咱俩没什么生意可谈,您也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祁凯想要还手,被林惊蛰直起身后奋力的一脚踩在肋骨上,疼得顿时没了脾气。   他努力还想放句狠话挽回颜面:“你他妈……给我等着……”   “我等着。”林惊蛰收回脚,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笑了一声,“你不来是我孙子!”   摸来找林惊蛰的肖驰出现在门口,刚好撞上了这句狠话,顿时愣在原地,望着一身戾气的林惊蛰心笙摇曳。   他咳嗽了一声,开口道:“林总。”   林惊蛰瞥了他一眼,有点尴尬也有点莫名其妙的不知道什么情绪,怒气一下消散不少,却也不想讲话,回了句“肖总”,错开他直接就出去了。   两人擦过双肩,肖驰下意识抬手抓去,抓住了林惊蛰的胳膊。   林惊蛰没有停下脚步,侧目看他,等到手腕上的手渐渐下滑即将松开的时候,冷笑一声,食指勾了一下肖驰的掌心。   指尖触碰到的依然是那种炙热的温度。   双方短暂地接触,分开,他回首,头也不回地走了。   肖驰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视线发愣,从脚底到后背泛上了无数酸麻,像是刚才那一刻经历过一场酒池肉林,差点被那轻轻的一勾勾出反应来。   直至林惊蛰的背影彻底消失,他浑身的热意才消退些许,转过头来,他又变回了以往面无表情的模样,垂首看向门内捂着肚子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的祁凯。   祁凯被打得不轻,显然是怒极了,嘴里一刻不歇地骂着脏话。他爬起一半,接触到肖驰的视线,出丑出到了宿敌面前,他又是羞耻又是迁怒,没忍住骂了一声:“你他妈看个屁啊!”   肖驰仍旧是那副清心寡欲八风不动的模样,祁凯记得几年前对方也是用这个模样牵着肖妙找上自己对峙的。肖妙当时哭得像是犯了哮喘,他这个哥哥看起来却平静到全无异样,得到自己肯定的回答后,也只是点了点头,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又牵着肖妙离开。   祁凯盯着他,一时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怎么着,你也想来打我不成?你来啊!”   其实他有恃无恐,几乎笃定了肖驰不会动手。别说肖妙那事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哪怕就当时那会儿,对方气成了那样,后来还找人下了死手,当时表面上却一如眼下,没有半点出格。   肖驰在他们这群一起长大的孩子里是个奇怪的人,祁凯就没见过他肆意妄为的时候。   对方被这样挑衅,果然还是无比平静,祁凯嗤笑一声,半是宣泄:“你他妈合作的这是什么JB玩意儿,还想拿你来对付我,我他XX早晚把他给XXX……”   结果老天爷大概注定了他这一天没法说完自己想说的话。   肖驰一脸平和地走上前来,用一记拳头打断了他所有接下来想说的泄愤内容。   这是活了那么多年,祁凯第一次见肖驰打人,一时间比起疼痛,这件完全不科学的事情的发生更加让他懵逼。   然而很快的,这种短暂的懵逼终究还是被疼痛掩盖了过去。   肖驰的力气比林惊蛰还大,祁凯被林惊蛰揍翻很大的原因是对方的出其不意,可这会儿纯粹就是力量的差距了,肖驰揍他就跟揍沙袋似的。   拳拳到肉的碰撞声交织着祁凯的惨叫热闹了一会儿。   片刻后,午餐宴会厅,肖驰衣冠整齐地推门入内。   他朝首座的代高峰道:“祁总有点事,先走了,让我们先吃。”   然后瞬间捕捉到已经入座的林惊蛰,锋利的视线在对方身上剐了一道,看得桌上其他人触目惊心的。   肖驰:【兴奋!】【破戒了!】【爽!】   桌上其他人默默隔在了他与林惊蛰之间。   代高峰发愁地想:怎么这股气还没生够呢! 第四十二章   祁凯被揍得不轻, 往后的考察活动肯定是没法参加了, 因此那顿肖驰所说的“他无法到场”的聚餐之后, 这人便彻底消失无踪了。   代高峰很生气,私底下和关系亲近的老总吐槽:“祁凯这些年真是白活了,怎么越来越没规矩!”   不过他受了什么样的冤屈并不在林惊蛰和肖驰的考虑范围之内。长青省的考察活动总共也才两天, 住完一夜,再刨除往返燕市路程上需要花费的五六个钟头,第二天他们的考察时间十分受限, 几乎饭才吃完, 代高峰便跟接待组的人告辞说要走了。   当代招商引资是所有城市建设环节最重中之重的一笔,长青省建设不行, 他们这群来自燕市的地产商人十分受重视。曹市长留人不住,非常不舍, 为了表示欢迎和郑重,欢送会上纠集了一大批人到场。   其中就有那位来时饭桌上见过面的汪全, 以及他的一众跟班。   怒火发泄给了祁凯,林惊蛰已经心平气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心中震动更多是因为没有准备,可这一回, 直至同全场人悉数告别完毕, 他连眼神都不曾朝江恰恰那边瞟去一眼。   有些遗憾注定是没办法实现的,生命中留些残缺也未必不完整。他已经想明白了,江恰恰这边,以后能不来往还是尽量不来往了,更何况对方眼下过得明显不怎么样, 也决计没办法再伤害到自己了。既然如此,何必还时常惦记着堵心呢?   更何况,现在的他也没什么心思放在江恰恰身上,今早上的那点事情……   想起来真是太荒唐了。   但却又如此地让人……让人……   大庭广众之下,他赶忙收回思绪,才不至于让那股涌上来的火热带出明显的尴尬。   不论心理年龄如何,他这具身体眼下都不过才二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但林惊蛰仍然意外,此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冷感的人。上辈子在燕市花天酒地的那段时间,他嚣张的言行之下在意的更多也是如何做才能报复到对他不闻不问的家人,后来一夕之间长大,为了生活每日疲于奔波他也很难有时间照顾感情,再往后……他年纪渐渐成熟,又孤独,更加不热衷滚床单那点事,这是他第一次因此感到热血沸腾。   那感觉会让人上瘾,且气势汹汹、生机勃勃。它不出现则以,冒出个头来,如同解了锁的魔盒,便再按捺不下去。   林惊蛰转过头,正对上站在代高峰旁边正在说话的肖驰直勾勾的视线,那视线比起往常更加锋利,让人不敢逼视,唯独林惊蛰知道,对方其实一点也没生气,恐怕还恨不得就在原地剥光自己。   这种隔空无言的眼神交流会让人生出一种奇妙的偷情般的快感,林惊蛰露出个好整以暇的坏笑,眼睛朝肖驰下面看了一眼,然后悠闲地往后一靠,目光粘稠地游离在肖驰的身体上。   肖驰被他明显内容丰富的眼神勾得气息都热了,对面的代高峰说了什么他一概不知。   他只盯着林惊蛰,目光如同一簇燃烧的烈焰,最后甚至都发起了狠来。   代高峰循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看到林惊蛰眼中的挑衅,他忧心忡忡:“肖驰啊,代叔劝你一句: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也不知道你们俩具体是什么矛盾,真是为了昨晚的房间?”   林惊蛰舔了舔嘴唇,还歪头眼含笑意地看着自己,肖驰口干舌燥,心不在焉:“嗯。”   还真是啊!代高峰无奈地劝说:“你平常看起来比我都要稳重成熟,怎么现在突然耍起小孩子脾气了。你不要看林总他年纪小,就因为他年纪小,咱们更不能掉以轻心……”   肖驰根本没管他说了什么,林惊蛰现在一举一动里明显都装满了勾引。他手上的佛珠拨得飞快,心中随同念经,但这些应对全都没有起到任何的作用。以往教训胡少峰太过重欲的大道理现在全不知抛到了哪去,他现在只想找一个安静的没有人打扰的地方,将对面一整天不理人却又隔空捣乱让他无心公事的林惊蛰摁倒剥光,艹得他没力气使坏,只能跟早上那样,攀着自己的脖子面色潮红地索吻喘息。   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可爱的人怎么会有那么可爱的人怎么会有那么可爱的人怎么会有那么可爱的人……   林惊蛰被对方装模作样却明显已经快绷不住的反应弄得有些想笑,直至身边的一道声音打断了他难得的恶趣味。   他转过头,神情已经彻底遮掩了方才的内容,挂上了客套的笑意:“齐总?”   齐清拉着江恰恰,对上他的目光立刻露出一个略带讨好的笑容:“林总,您就这么回去了,我这心里还真是舍不得。”   “是啊。”江恰恰道,“本来说什么都该单独请您吃顿饭的。”   “吃饭就免了。”林惊蛰笑了笑,扫了江恰恰真诚的表情一眼,略微垂眸,他还真担心跟这俩人坐一桌自己会消化不良呢。不过这两人的作风素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有一些不耐烦与他们周旋,索性掌握主动权:“齐总和江总这是有事?”   齐清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更大了一些:“哪里哪里,林总您别那么想,我们就是纯粹看您投缘。十年修得同船渡,咱们有缘相见,还喝了杯酒,这得是多少年的缘分啊,您说是吧?”   可不是么,咱俩孽缘深着呢,说出来恐怕要吓死你。   江恰恰也一脸感慨地说:“我一看林总您,也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心里亲近。现在一想,大概是因为我家里也有个弟弟,林总您年轻有为,又聪慧睿智,真是比我家那个弟弟强出不知道多少去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培养出您这样的优秀人才。”   她本意是想拍个马屁,却不料林惊蛰听完这话后竟连脸上的笑容都收敛了,只恢复成平静的神情,转开了视线。   江恰恰有些无措,齐清脸上有些过头的热切赶忙就收敛了一些,他咳嗽了一声,装作自己并不尴尬:“不过林总您贵人多忙,这也是没办法。下次我和我爱人假如有机会到燕市,一定登门拜访,补上这顿饭!”   原来是有意向把生意做到燕市,所以想提前疏通一下燕市的地产门路么?   林惊蛰算是听明白了,齐清和江恰恰的胃口也是真不小,长青的地块都还没玩转呢,就想着转战燕市了。   不过也确实,长青的地产生意利润再丰厚,也绝不可能比得上燕市的项目。更何况现如今长青高速才刚刚提上日程,从建造到通车势必还需要好几年的时间,通车之后城市规划也未必能迅速步入正轨。专门赶来这里考察的小联盟成员们大多只是将此当做一个铺在燕市之外的摊子,虽然看上去很有意向,但实际大部分人仍在观望前景。   在这做生意,从投资到盈利,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也难怪齐清他们不想等。   其实林惊蛰有一点奇怪,上辈子对方在群南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这辈子怎么就困难到了非到外省发展不可的程度?除了没让江恰恰弄走那堆古董之外,他也没搞什么动作啊,齐清怎么就惨成这样了?   不过这个问题也只是在心底深处轻轻晃荡了一圈,林惊蛰并不想和他们攀上关系,因此对齐清试探性的邀约,他只敷衍地点了点头:“再看吧。”   江恰恰类比的那个弟弟,实在是太好笑了,好笑到让他连跟对方虚与委蛇的兴致都没有了。   他说完这话,转身便意兴阑珊地上车,留下身后两个人无措地站在原地。齐清和江恰恰对视一眼,面面相觑,又见林惊蛰态度不冷不热,半晌后只能怏怏地走了。   ******   齐清刚避开人群就没忍住埋怨了江恰恰一声:“你说的那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分轻重!”   江恰恰闹不明白林惊蛰怎么突然就毫无预兆地生气了,她也有些委屈:“我怎么了啊,我不也是想帮你套套关系显得跟他亲近么!”   齐清细一思索其实也不明所以。按理说江恰恰那个话听起来没什么毛病,只是个普通的马屁而已,即便听不惯,林惊蛰也绝不该到生气的程度。   要是往常,想到这里他的气也该消了,毕竟江恰恰委屈的面孔总是能让他丢盔弃甲,放弃原则。可现在,两人之间亲密无间的关系早已经被之前生意场上种种的不顺消磨殆尽,齐清地产最后也没能撑过那一轮轮的考验,丢盔弃甲地逃离了群南,齐清心里是怨恨江恰恰的。   要不是江恰恰,他绝不可能跟那帮下马的家伙扯上关系,也不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拉靠山不成反倒把自己搭了进去。   因此他对江恰恰也越发的没有耐心,刚才在林惊蛰处的冷遇让他觉得十分没面子,他索性将这口气发泄在了江恰恰身上,蛮不讲理地教训:“那你也应该有些分寸!拉关系说谁不行,说你那个乱七八糟的弟弟。你也不看看你那个弟弟是个什么玩意儿!”   江恰恰吃惊地看着他,她难以想象这个以往温文儒雅风趣有礼的男人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刻薄的模样。   从群南到长青一路千里迢迢而来,她跟着齐清吃了不少苦头,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好好休息过了,虽然面上依然柔顺,但她心中翻腾着的焦躁丝毫不亚于齐清的!   林润生那边的抚养费停止之后,她的经济一下子便拮据起来。每个月好几千的进账啊!就这样突然给断了,种种不适应在他的生活中方方面面凸显了出来。这和她渴望和梦想的一切截然不同!   就连齐清也对她越来越不客气了,这个素来进退有度的女人难得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齐清,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在看不起我的家人吗?”   她努力了多少年,拼命和娘家割裂关系,就是担心会被齐家的人看不起。但她所担忧的一切在万般躲避之下终于还是发生了!齐家的那个老虔婆平日里尖酸恶毒也就算了,这个口口声声爱他的男人现在也摆出这副嘴脸?   自己跟着他来长青跑市场,看了多少的冷脸,碰了多少的钉子,为的就是这样的对待么?!   夫妇俩心中各有怨恨,一言不合,当下又如同这段时间发生过很多次的那样,怒气上头不管不顾地争吵了起来。   ******   远处的汪全看到这一幕,脸色便有些不好看。齐清家里和他有些远方的亲缘关系,要不是为这个,他也不可能几次筹划带着对方出来跟长青的领导班子混脸熟。对方在群南那小地方开个地产公司都能弄倒闭,他心里着急,本来还想趁着长青发展的这趟车让对方稳扎稳打积累些东西。可现在一看,人家根本就没看上他长青省的这点小生意啊,心气儿高着呢!   他气不打一处来,跟代高峰他们告别完,亲自登车找到林惊蛰致歉:“林总您别见怪,他俩小地方来的,不懂规矩。”   林惊蛰有些心烦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回头问了他一声:“有烟吗?”   汪全赶忙给他点了一根,林惊蛰打开车窗抽了一口,拍了拍身边的座位,示意对方坐下。   汪全的烟是外烟,格外的浓烈,林惊蛰这辈子还没接触过这玩意儿的身体有一些头重脚轻,他呼了口气,闭着眼睛缓了下心情,手臂挂在车窗外头,侧回的脸上重新挂起了笑容:“我有什么可见怪的,没事儿。对了,还没问汪总呢,听说您从事制造业,具体是制造什么?”   汪全看着他靠在车窗上的脑袋,被升腾的烟雾后对方显得朦胧而慵懒的气质弄得愣了两秒。等回过神来,才答道:“我做得比较杂,前几年主要盘了几个服装厂子,这几年开始做电器,主要是一些电视啊放映机之类的。”   林惊蛰挑眉,近十年左右在国内做电器生意,利润可是相当惊人的。跟兼之市场几乎完全空白,前景几乎不可限量,看来再过几年,对方现如今的十亿身家还得翻上个几翻。   林惊蛰心中不免有些赞叹,事实上他对任何有能力的人心中都是由衷叹服的。   他正思量着,挂在窗外的那只手突然一晃,碰到了什么。   林惊蛰转头看下去,正对上了肖驰仰头锋利而平静的目光。对方拿走了他夹在指间的那根烟,用行动和眼神表示出了不赞同。   林惊蛰挑眉,与他对视,挑衅地露出了一个笑容,转头问被这一幕搞得有些不明所以的汪全:“还有烟么?”   汪全下意识掏出了烟盒,林惊蛰接过,打开,叼出一根,点燃,咬在齿间抽了一口,似笑非笑地朝肖驰吐了个烟圈。   肖驰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汪全猛一下想到了之前曹市长告诉他的有关肖驰的几个禁忌,其中就有对方格外讨厌烟味这一点,当即不知该怎么办了。来前他听说林惊蛰和肖驰像是闹矛盾了,现在林惊蛰的模样显然不是善意的,肖驰也显然没有高兴的模样。关键是这两个人他哪一个都不想得罪啊!万一肖驰把自己刚才递烟给林惊蛰的举动当做了挑衅可怎么是好?   见肖驰的目光从林惊蛰身上转开落在了自己这边,他嗓子一下紧了,为难地朝林惊蛰喊了一声:“林总……”   林惊蛰回首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带着刚才面对肖驰时的笑意,汪全恍惚觉得这和原本对着自己时的有一些不一样。林惊蛰叼着烟,笑着同他握了握手:“谢了汪总,烟不错,有机会一起合作。”   “一定一定!”汪全擦了一把满头的冷汗,被眼下诡异的气氛搞完全摸不着头脑,给林惊蛰留了张名片后赶忙走了。   *******   车上,回程少了祁凯,考察组的成员话题便全围绕在了这人身上,蜂拥到前排八卦闲聊。   来时林惊蛰被代高峰安排坐在第一位,回来时却主动坐在了后头,肖驰随即也跟了上来,坐在他身边。有这两人诡异的气氛赶客,巴车的后半截几乎就成了无人区,包括代高峰在内,谁也不想舍生忘死地来感受他俩的修罗场。   肖驰刚才上车时皱眉的模样实在是太严肃了!   林惊蛰打开车窗偏头吹着风,热烈的狂风从车外蜂拥而至,扑洒在他脸上,肖驰拿走他夹在指间那根点燃后基本没怎么抽过的烟,摁在车座旁的垃圾桶里,伸手帮他把车窗关上。   轰鸣的风声被关在窗外,不甘地呜呜作响,林惊蛰回过头,安静地看着他。   双方对视,前头的说话声传来,最近距离的乘客也隔着他们三排位置。   残留的尼古丁气味萦绕在双方鼻尖,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动作的,他俩凑近,短暂地接了一个吻。   肖驰的嘴唇离开了林惊蛰的,他偏头,凑在林惊蛰耳边小声地说了一声:“臭死了。”   林惊蛰斜睨他一眼,装模作样个屁啊!   他放下座椅靠背,半躺了下来,眯着眼投以似笑非笑的视线,嫌弃他臭的肖驰几乎是瞬间就追了上来,与他唇齿纠缠。   厌恶的烟味在此时丝毫不能减灭肖驰胸口火热的高温,伸手揽住林惊蛰的腰,手滑进衣摆顺着皮肤蜿蜒而上。林惊蛰轻喘了几声,伸手按住他,咬了一口那条不依不饶的舌头,对上对方眼中难以被锐利遮挡的委屈,抬起胳膊揽在了对方的脖颈上,手指钻进那头因为打上了发胶不如早晨时蓬松的发丝里,指尖轻轻磋磨,小声警告:“干嘛呢。”   肖驰盯着他的眼睛,目光向下,落在那张湿润的嘴唇上,小声回答:“就亲一下。”   林惊蛰嗤笑一声:“不臭么?”   “臭。”肖驰说着覆下身体,带来他身上干净而厚重的木质香气,即将触碰到林惊蛰的嘴唇之前,他喘息着说了一声,“以后别抽了。”   林惊蛰张开嘴唇接纳了他,顾及到前头有人,他将接吻的动静放到了所能控制的最轻的范畴。肖驰的鼻尖碰在他的侧脸上,额角的头发被他的手撩拨下来,舌头笨拙而有力,带着最原始和赤诚的热情。林惊蛰喜欢他身上的味道,也喜欢他身体的力量,在腰部流连的手掌散发着高温,揉捏时让他有种被掌握和可依靠的错觉。   那只手逐渐变得有些失控,林惊蛰抓了一把肖驰头发,侧头躲开对方探入的舌尖,急促喘息着,眼中水光潋滟:“喂!”   肖驰挪了下身体,目光一刻不停地追随着他,喉结上下滑动,手从衣摆里抽出,急急探了下去——   林惊蛰浑身紧绷的肌肉一下就松软了,他半躺着弹跳了一下,试图蜷缩起来,伸手抓紧了肖驰结实的手腕,用了点力,但掰到一半便停下了抵抗。   肖驰亲吻他的侧脸,发际,鼻尖,然后用额头顶起了他的,找到了那张嘴唇。   林惊蛰双腿痉挛着,抓住肖驰的头发,到后期直接把脑袋抵在了对方的颈窝里,啃咬吮吸。   ******   林惊蛰下巴车时腿有一些软,肖驰扶了他一把,随即恢复了以往平淡的模样。   天生已经黑了,代高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累了吧,你昨天也没睡好,这次是考察组的安排疏忽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林惊蛰微笑着点了点头,代高峰的目光又落在昨晚同样应该没有休息好的另一个当事人身上。借着停车场和巴车里的灯光,他敏锐的视线捕捉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疑惑的目光落在了肖驰的脖子上:“你脖子怎么了?”   肖驰手上把玩着那串从不离手的佛珠,态度平静得看不出一点异样:“嗯?”   代高峰越发地抱歉了,这趟安排的都叫什么事儿啊!房间没安排好,就连车里的卫生状况都如此堪忧,把肖驰的脖子弄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他叹了口气:“车上可能有虫,回头我立刻让人消毒一遍。”   肖驰闻言看了林惊蛰一眼,林惊蛰平静地回以视线,怪他咯?   邓麦从停车场里开出了车子,下车后为林惊蛰打开车门:“林哥,早点回家吧。”   林惊蛰点了点头,在两人疑惑的视线中朝肖驰使了个眼色,两人转到僻静处,四下无人,肖驰抬手摸了下林惊蛰的脸,拇指划过他的嘴唇,视线柔和:“去我家?”   他有点想那什么。   “???”林惊蛰心想这算什么了?道:“不去。”   肖驰便逼近他,手揽住他的后腰,下腹贴在林惊蛰身上,与他耳鬓厮磨,轻轻接吻。   林惊蛰的手指划过他的喉结,被对方这默不吭声的粘人模样弄得笑出声来:“我回去了。”   肖驰的手滑下来,捏住他的后臀使劲捏了一把。   林惊蛰抬手捏了捏他的耳垂:“松手。”   肖驰胳膊使劲儿,险些把他抱得双脚离地,就是不送。   林惊蛰被他缠得没办法,索性伸手朝前抓了一把。   肖驰被抓得发痛,顿时松手,蹬蹬后退了两步。   他抬起头,还不等说出什么,远处人影一闪,代高峰匆匆跑了过来。   夜色下的代高峰只看到两人从接近骤然分开的画面,还以为两人起了什么冲突,急着阻止,赶忙开口:“肖驰!林总!”   林惊蛰咳嗽了一声,最后扫了肖驰一眼,意识到对方眼神仍直勾勾望着自己,开口告辞道:“那我就先走了。”   “慢走,路上小心。”代高峰客气地朝林惊蛰笑笑,目送他的背影离开,不赞同的视线转回肖驰身上,“至于吗?就为了一个房间!”   什么意思?肖驰听得莫名其妙,但他几乎全部的心神都随着林惊蛰的离开而走远了,因此只敷衍了一声:“嗯。”   完蛋了!完蛋了!   代高峰心想,早知道这趟什么狗屁考察就别叫上林惊蛰了,现在搞得,居然结下仇来!   回去的路上,林惊蛰倚着车窗陷入沉思,车内回荡着邓麦现如今最喜欢的后世同样耳熟能详的粤语新歌,沙哑的女声恍若耳边细语。   邓麦松了口气:“可算回来了,林哥,今天咱们先不回燕大了吧?回家休息?”   林惊蛰嗯了一声:“回吧。”   这一趟出门,也算是开了不少眼界,长青市的诸多地块以邓麦现在的眼光看来都挺值得看好的。邓麦现如今琢磨问题已经比从前深远得多,他开着车,口中伴随着旋律小声哼歌,从后视镜里看到林惊蛰双眼微微合拢,赶忙伸手关轻了音量。   睡着啦?   邓麦心说,真是辛苦。   林惊蛰闭着眼睛,他并没有睡着,而是在回忆刚才在车上的情景。   太不可思议了,就像发疯一样,燎原的野火燃烧起来根本无法扑灭。   痛快之后,他又有些头痛地想,自己现在跟肖驰到底算是什么。   两个男人的身体接触像是有感而发又如同一时冲动。没有先例可循,林惊蛰自己都没法搞明白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他抚上额头,手指不小心划过眼睛,上面似乎还残留有肖驰亲吻的热度。   恋爱关系吗?好像又不尽然。   恐怕只能归类为两个男人情之所至的互帮互助……吧? 第四十三章   燕市家里, 高胜的父亲高长远已经辞掉了群南的工地工作, 扛着大包小包赶来了这里。   这一趟路途奔波, 他的心中却激动不已。新年时周家爸妈就准备开设的新店找他谈了很多次,终于还是将他给说动了。高长远对个体户的世界没什么认知,对周家爸妈所说的一个月能赚好几千的生意也是半信半疑, 动摇的主要原因还是工地太辛苦。烈日天暴晒,雨雪天硬抗,每天拉车搬砖爬上爬下风雨无阻, 几年下来, 他的身体已经累出了不少毛病。关键是今年群南的工地可见的艰难,楼还在盖, 工资却发不出,工头连人都不想招, 索性直接纠集了一批团队去外省。   那样就离郦云更远了,比起去外省, 哪怕工资低些,他也更乐意来燕市,至少他儿子在这里, 自己做生意又自由轻松。更何况照周家爸妈那意思, 开店赚的钱没准比他在工地还要多呢。   周父的概念就是餐饮业生意太忙,夫妇俩主要忙着弄吃的,很难兼顾厨房之外的经营。店里涉及到金钱方面管理的工作他们没法完全亲力亲为又不放心随便招个人,倒不如找个知根知底的。高长远跟他们认识了许多年,两家孩子从小就玩在一起, 对对方的一切知根知底,首先便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另一则高长远品行也确实不错,在群南工地兢兢业业那么多年,为人一直老实诚恳,风评良好。   因此夫妇俩匀出了百分之二十的利润,硬是将他给拉了过来,高长远心动之后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也不肯白拿股份,前段时间听说周家爸妈正在燕市寻找店面,便赶忙寄了一千四百块过来,这已经是他能拿出的所有积蓄。   一方老实,一方淳朴,这样的两家人碰撞起来的自然不可能有什么龃龉。周父这几天带着高长远去看过了他们夫妻俩挑选的店址,高长远十分的满意,恰好这会儿装潢已经到了尾声,他挽起袖子就去帮忙一起搬家具。   林惊蛰先前忙着工作和学业,并不知道店的事儿,知道后也跟着去看了一眼,事实上,他对这几位中年长辈的果决和效率是有些意外的。   不得不说,先前的他实在太小看了他们。他一度以为要让这几位叔叔阿姨脱离他前世的遗憾结局须得他成功有所资本后才能办到,却不知道他们竟然只是缺少一个恰当的机会而已。周家爸妈虽然从前只是个工人,魄力却一点不小。从头到尾,除了旁敲侧击和推波助澜外,林惊蛰对他们的事业发展几乎没有给出任何实质性的帮助,可偏偏他们的事业如此迅速就发展了起来。   新店就在离家不远一处街口。这一块离燕市大学梧桐大学和周边几个有名的大学都不远,后头便是他们现如今租住的社区。这块社区的规模现如今在燕市已经可以说是数一数二了,街口还紧邻着城东的两条大街,因此周边的人流绝对织密,不必担心客源问题。   店面不大,几十个平方,隔开厨房后大概只能摆开六七套桌椅。但也正是因此,店铺的租金不高,刚刚好容纳在了一个周家爸妈所能承受的范围里。   位置和价格都如此合适,哪怕让林惊蛰来找也不能找到更好的了。在金钱方面,周家爸妈没有向他提出过任何求助,他便也没有管太多。林惊蛰虽然熟悉高胜和周海棠的为人,对他们的父母却未必知根达底,成年人的社会只有他们的规章,金钱牵扯过多未必是好事。   眼看一切都在正轨上,他便也放心地做起了甩手掌柜,不去关注,只偶尔从邓麦无意的几句话里了解当下的进程。   邓麦八卦天王的地位一直不崩,他就好像比别人多长了一双眼睛和耳朵似的,对什么犄角旮旯里鲜为人知的消息都有门路打听到。近段时间,他最关注的就是燕市商界私下里对林惊蛰跟肖驰矛盾的传闻。   也不知道是从啥时候开始的,总归长青的那趟考察结束之后,燕市地产界就流传出了一个大八卦——迅驰地产和始于地产的两个老总闹掰了。   事情传得有鼻子有眼,叫人听得深信不疑,据说导火索是考察活动里一次住宿活动上的安排疏忽。兴许是以为自己不受重视,尊严受到了挑衅,总之就连那位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肖总都生气了,第二天直接被组织人代高峰破门而入阻挡争执!   两家公司一家背景神秘规模不小地位超然,一家风头正劲手段雷霆作风神秘,统统不容小觑,互相之间掐起来那可是个大新闻。   综合优势,这场角力里明显迅驰地产要略胜好几筹,一时间不少人都跳出了始于地产地王倒卖利润上亿的神话,开始重新谨慎评估起这家企业来。   虽然这让原本阴阳怪气的眼红者相对减少了很多,但邓麦仍旧有一些担心,开车时表情忧愁:“林哥,您该不会真的跟肖总闹掰了吧?这些天迅驰三五不时地来消息约您出去谈事儿,您怎么一次都不答应啊?”   两家公司的三角地开发项目已经签约完毕,正在走落项规划程序,迅驰地产发起了好几次邀约,林惊蛰都让邓麦给推了。   林惊蛰掀起眼皮扫了前头一眼:“我去干嘛,项目还没落下,见多了说不准要走漏风声。”   “那也该互相联络一下感情嘛。”邓麦道,“要不别人还都以为怎么着了呢。就连代总上回都偷偷问我,问你俩和好没。”   联络感情?想那什么才对吧。   就上次见面时肖驰那个欲火焚身,无时无刻抓到机会就想搞小动作的模样,真是白瞎了那张凛然禁欲的脸。燕市这地方不同于长青,这里人多眼杂,消息也走得快,在项目彻底落成之前林惊蛰还真不想跟肖驰见面,万一被人看出点什么拿来做文章就麻烦了。   他闭目作养神状,朝邓麦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再说。   其实在他心底深处,最近一段时间没有答应肖驰的几次邀请还有另一层原因,那就是担心再次碰面双方会尴尬。   男人其实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他们冲动却又理性。   一如林惊蛰,和肖驰接吻厮磨时感觉无比得好,因此他在当下很难抗拒亲密的接触,甚至毫不排斥更进一步。上一次在长青的招待所里,要不是代高峰横插一杆,林惊蛰都已经拆开安全套了。   但澎湃的激潮之后,不再精虫上脑,理智便会顺势回炉,林惊蛰想得也就更多起来。   首先就是两人的关系。   确切的说现在迅驰和始于两家公司已经处于合作关系了,未来的事业往来只会比现在更多,两家公司的决策层发展出这种超出正常范围的关系很难说到底是坏事还是好事。往好的说,或许会让双方的亲密度得到提高,可往坏处想,炮友闹掰反目成仇的事情并不鲜见,一旦发生,造成的后果也会比纯粹的商业决裂要更大。   更何况就肖驰那个人……   林惊蛰结合了自己一直以来对对方的印象,越琢磨越觉得不乐观。他确实挺满意肖驰的肉体,对方的面孔气息和办事儿时生涩又仿佛与生俱来的调情手段很能勾热他原本冷感的身体,大巴上那一次隐秘而短暂的接触直到现在仍让他午夜梦回时心痒难耐。纾解肉体需求对男人而言非常重要,可这并不代表他就愿意为此去冒巨大的风险。   认真说来,肖驰这人他一直捉摸不透。对方有时候表现得像个傻逼,但在他人(比如邓麦方文浩)的评价里,却又很明显高深莫测。坊间对肖驰这人的传闻很多,托身边有个八卦之王的福,林惊蛰几乎全都听过,但唯独缺少桃色发方面的新闻。也正是因此,他越发不敢对肖驰的态度轻易下结论。   因此理智告诉他在双方对此事的评估出来之前,他应当尽量避免和肖驰碰面。   谁知道肖驰约他几次是想谈什么呢,公事肯定不可能,用脑子想想也知道了。倘若是约炮,说真的林惊蛰还真的不太想拒绝,可覆水难收,约完之后双方的关系便永久不可逆转了。更有可能是肖驰想撇清干系,比如解释上一回自己是一时冲动什么的大家不用放在心上然后一笑泯恩仇淡忘往事,这就更不用见面了,自己推拒几次邀约对方必然就能理解自己知趣的潜台词,双方还能避免面对面尴尬上一场。   他想得太多,脑仁就疼,各种利弊权衡完毕,越发觉得暂时不见面是个很好的决定。   更何况,他的生活中并不缺乏比纾解肉体需求更重要的事情。   从长青回来之后,吴王非和粱皮就联系了邓麦,约定了双方再次见面的日期。   林惊蛰把见面地点定在了燕市一处商务酒廊。始于地产在燕市并没有办公地点,在家里见面谈生意也很不合适,林惊蛰觉得自己是时候该将公司的构架组合起来了,公司的摊子慢慢铺设开,公务渐多,他和邓麦也需要招募一批可以为邓麦分忧解难的员工。   创业期是艰难的,尤其在缺乏资金的时候,像林惊蛰这样慷慨且明确表现出投资意向的人非常罕见。为了促成这场合作,粱皮这一次很有诚意,带来了他们整个团队的投名状,简直堪称为孤注一掷了。   林惊蛰翻看着粱皮带来的上一次他明确指出需要的项目短期发展计划。这本计划书写得通俗易懂,虽然构架仍旧稍微有一些笼统,但却明显是花了大心思的。林惊蛰虽然看不懂里头的一些程序术语,但理解商业规划问题不大,他朝对面浑身都充斥着紧张的粱皮道:“你们第一步打算做网址整合?”   粱皮赶忙点了点头,迟疑了一下才解释:“确切的说是捆绑整合业务,先靠这个组织起一批用户,然后开发用户通讯业务。”   现如今的网络从业者对这种业务并没有一个确切的概念,林惊蛰却恍惚感觉,这不就是后世各家都在各出奇招推广的搜索引擎和传讯软件嘛。   但粱皮的意思,明显只把前者用作了跳板,并真正不当回事。仔细想想林惊蛰便也理解了,这年头电脑用户不多,搜索的意义无非就是让这批人不必一个字母一个字母费劲儿地输入网址而已,很难有人在此时就看出里头的商机。   但林惊蛰并不强求,在当下能提出这样的概念并实施行动,粱皮他们的能力已经比大多数人强得多了。   这是一个合格的投资对象,更何况付出的代价也在林惊蛰承受范围之内,他合拢文件,点了点头,算作了确定合作意愿。   他问:“很好,公司注册了没?现在有没有股东?”   听到这个问话,粱皮便知道成了,他的心都险些从嘴里跳出来,赶忙道:“没有没有!还没有注册,但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就叫‘非凡网络科技’,现在还没有被人注册!”   非凡?林惊蛰朝旁边的吴王非瞥了一眼,对这两人的交情有了一个全新的认知。创始人友谊坚固绝对是一家新企业成功的立足点,他因此越发满意。最后的商谈结果,林惊蛰出资共计一百五十万,占有“非凡网络科技”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吴王非和粱皮则各占百分之三十五。但两人承诺分别从自己的股份里分出百分之五来分配给同期共同参与创业的兴趣小组成员,至此,三人的占股比例彻底平均。   林惊蛰无法达到完全控股,但对这个分配没什么异议。且在三足鼎立的表象之下,粱皮也保留了一点点自己的小心思,显然是为了防范门外汉投资人未来对公司专业项目指手画脚。   林惊蛰看透这个小年轻那点忐忑无害的小手段,心里还挺欣慰。互联网科技方面的技术他一概不懂,相比较拥有技术却不太擅长外交的吴王非,他这个擅长商业发展却对科技一窍不通的门外汉更不适合管理一家技术型的企业。粱皮是最合适的管理人,他能懂得使用自保手段,远比傻乎乎托付真心的要好。在商场上随意托付真心的管理者,恐怕只需要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风浪,便轻易就被击倒了。   ******   这场投资金额才一百多万的小合作完成之后便被林惊蛰抛到了脑后。接下去的几天,他便忙着考察那块三角地,尽量用稀薄的记忆去修改自己现如今对它的规划。这块地原本只有九万多平方,做写字楼够了,盖综合楼却有些尴尬。好在周边靠近路面和内里的一块环形地块的所有权掌握在迅驰地产手上,只需要割舍出靠近路面的一小部分,和这九万多平方整合起来,便可以让这块尴尬的位置摇身一变,成为最适合建造商场的一块宝地。   当代地产商人们对综合楼还没什么概念,但后世的商厦综合体却已经发展成了商业地产内部最受欢迎的存在。这种写字楼和商场合二为一的设计充分利用了每一寸土地,早期这种模式还被人取笑过不如彻底的商场设计看起来恢弘,但这种优势表现在了长远的时光里。市场瞬息万变,商业地产利润丰厚,但也同样风险巨大,近十几年还能捞几笔大的,但后世发展趋向成熟的网络行业却会逐渐占据上风,给实体商场造成庞大的冲击。   各大商场客流稀薄,门可罗雀,财力雄厚的还能勉强支撑,更多的小企业却直接溃不成军了。直到那时,综合楼的优势才终于彻底显现了出来:不论是继续维持商业模式,还是将商场部分整改为办公作用,写字楼的存在,都成为了这些开发商人们最为稳妥的退路。   而未来地价寸土寸金的燕市,一幢中央商圈黄金位置的写字楼将会价值几何?   说实话,其中不仅是金钱,这已经超出林惊蛰现在所能估算的范畴了。   项目审批通过的那一天,他正在为始于地产挑选合适的办公地点,听到消息后没有片刻迟疑,直接驱车赶往了迅驰地产。   迅驰的高层几乎都在,应林惊蛰的合同要求,他们将中心开发团队全部灌注进了这块地里,即将到来的新挑战让所有人都跃跃欲试,包括平日里一向吊儿郎当的胡少峰。   办公桌的另一边,是许久未能见面的肖驰。林惊蛰从露面起就感觉到了对方的目光,里头火热的温度在他笑着同胡少峰打招呼时存在感到达了顶峰。   “惊蛰弟弟!”胡少峰素来没个正形,上来就给了林惊蛰一记拥抱,“约了你那么多次都没约出来,学校里也看不见人,最近都忙什么呢!”   “怕走漏风声,节外生枝,没敢太高调,实在是对不起。”林惊蛰笑眯眯地同他寒暄,出口的理由光明正大,听不出一点问题,“更何况这几天还谈了点其他项目,又忙着找办公点和招聘,想抽身但实在是没办法。”   “其他项目?”胡少峰闻言脸色立刻变了,笑意越发热切,“燕市地产还不够大啊?惊蛰弟弟你又找到什么发财的门路了?”   林惊蛰摆了摆手:“哪有那么厉害,就是投资了一家做网络科技的小公司,未来怎么样还都没谱呢。”   这本来就是随口提起当个闲聊而已,网络科技这种新型产业大部分人都当做是个玩笑,没料到他话音落地后胡少峰竟然露出了一个意外的表情,还转头朝肖驰那边看了一眼。   “你们……”片刻后他一脸奇妙地笑了起来,“你们真是……”   林惊蛰听得不明所以,眼神中带上了征询。   胡少峰看了肖驰一眼,见肖驰盯着林惊蛰点了点头,才开口解释:“是这样,半年前肖总也投资了一家网络科技公司,跟你就是前后脚功夫,实在是太巧合了。”   他此前还一直觉得肖驰大概是被人忽悠了,对方公司用一个概念和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就弄走了迅驰将近三百万的资金。但肖驰做的决定,他又没置喙的余地,因此心中腹诽了一段时间,只当这笔钱被吃喝挥霍了出去,再不提起。   可这才短短几个月时间,他又从林惊蛰嘴里听到了这个鲜为人知的产业,一时心中的意外简直难以言表。林惊蛰的能力他可一点都不敢怀疑,这是个走一步看二十步的主,城北那块现在都还没消退热度的地王暂且不说,从二中路那块三角地的合作上他就很明显感受到双方智商的差距了。先是肖驰后是林惊蛰,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必然?难不成现如今聪明人都流行被骗投资么?   胡少峰不禁好奇:“林总您投资的哪家公司?不会跟我们是同一家吧?”   他心中终究有些怀疑,能从林惊蛰和肖驰的手里弄到钱,这样高的段位,那些什么搞网络科技的大小公司不会就是同一家诈骗集团吧?   林惊蛰也有些意外迅驰的远见,毕竟后世没怎么合作过,他除了一个笼统的规模概念外,也是第一次知道对方竟然在地产之外这么早就接触起了其他行业。他道:“说了胡总您也不认识,就是一家小公司,还是我资金到位之后才正式成立的,叫非凡。”   胡少峰思索了一下,没能从记忆中检索出这个名字,也不确定自己诈骗集团的猜测有多大的可能性,只能笑笑:“那还真不是一家,迅驰半年前投资的那家公司叫不朽科技,也不是最近成立的,都已经经营好几年了。”   好几年的经营就经营出个山穷水尽到处拉资金的下场,胡少峰想到差不多前后脚成立的迅驰地产现如今的规模,心中不禁越发不看好对方的前景。   不朽科技!?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林惊蛰却立刻愣住了,连随后落在肖驰身上的目光都变得不一样起来。   不同于大约因为命运转折本该尚未诞生就胎死腹中的非凡网络,不朽科技前世在网络公司里的成就绝对不愧对它的名字。这家公司的影响力已经超出业内范畴,渗透进了普通民众生活的方方面面里,最著名的就是通讯和游戏产业。不朽的即时通讯业务自创立起便占据了互联网相当大的一块份额,和后世另外两个著名的通讯软件三足鼎立,平分天下,林惊蛰还申请过它的客户号呢,因为产业关联,这个客户号可以直接开通并登陆不朽的几个大型游戏账号,林惊蛰虽然不玩游戏,但身边的一些朋友却大多都是它们的忠实拥趸。   在后来的诸多经济产业峰会中,不朽旗下的几大子公司都是企业主们目光的焦点,林惊蛰依稀记得记忆里还有印象的一次产业评估报告里,不朽集团还曾以年度盈利422亿的数据闪瞎过自己的眼睛。   这是商界公认的几家互联网巨头之一,影响力大到CEO都腥风血雨,一点点小动静都能引起无数的猜测和争议,波及甚广。   结果这家公司竟然是迅驰地产投资的?   投资过非凡网络之后,林惊蛰也大概能猜测到肖驰的手段,现如今名不见经传的不朽科技能拉到他的资金,不说绝对控股,他拿到的股份也绝对分量惊人。后世几轮融资之后,不朽科技的股份已经发展到手握皮毛的资深员工都能靠着分红富得流油得程度,也难怪迅驰地产能稳坐地产行业巅峰不倒了。   他暗自叹了口气,心说重来一场,人与人之间的区别仍旧有如鸿沟。他还以为自己眼下投资非凡网络已经是超越时代的先驱者,谁知早在半年前,肖驰竟然就快了他一步。合作的还是那样一家未来成就不可限量的对象。   他心中怏怏而惊叹着,面上却看不出什么,只笑着朝肖驰道:“肖总远见。”   肖驰毫无异样:“林总也是。”   这样短暂的眼神和语言交流,除了视线比以往亮些,手上的转珠子的速度比以往快些之外,肖驰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对劲。虽然双方的关系多多少少有了点不同,但林惊蛰着实无法从对方的表现中通透自己先前的那些猜测,因此也只能一如既往公事公办,落座后开始洽谈三角地的开发案。   过程很愉快,肖驰除了倾听汇报之外基本不太说话,只偶尔提几个关键的建议而已。迅驰现在的开发团队则是他从海外邀请回国的资深建筑团队,对林惊蛰提出的综合楼理念接受度非常的高,这个概念虽然在国内没什么先例,海外某几个发达国家的首都却早已经颇具规模,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他们本就对此有些概念和经验,再加上林惊蛰上辈子见多识广提出的几个新潮的亮点,开发团队里几个专业的设计师灵感迸发,讨论得热火朝天,敲定会议刚刚结束,便集体告辞去核对数据实现概念了。   林惊蛰说得口干舌燥,喝了口茶,转战肖驰的办公室。   众人一时沉默不语。   肖驰不说话,林惊蛰也同样缄默着,他侧靠在沙发上,端着茶盏眯眼打量肖驰。   视线相对,谁也没法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自己想知道的内容。   林惊蛰觉得自己大概是猜对了,从肖驰现在表现出的态度上,他看不出太多暧昧的内容。炮友之间的肉欲气息远该比他们之间要露骨和明显,没吃过猪肉,他也是见过猪跑的。   既然对方无意发展,他便也不多强求,事实上商业往来当然还是纯粹一些才好整理完条例的胡少峰推门出去了,林惊蛰使了个眼色,邓麦也领会地下去开车。   办公室里只剩下肖驰和林惊蛰两人,林惊蛰站起身来,踱步到了窗边,望着下方燕市现如今灰扑扑的城建,思量片刻,觉得那个尴尬的话题还是不要提起的好,大家就默契地装作没有这回事吧。   打定主意后,他咳嗽一声,预备开口告辞。   前方通透的玻璃倒影里却有身形一闪而过,随即背后贴上了一道炙热的温度来。   深沉的木质香气充盈在了鼻间,这道贴上来的温度随即施加上了力量,肖驰自后背搂了上来,一双有力的胳膊环住了他的腰,然后低头在他后颈凸起骨节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   林惊蛰还没从自己深刻长远的思考里抽身,他茫然地回过头来。   肖驰垂首亲了亲他的眼角,不带一丝肉欲,只默不作声地投以锋利的眼神。   林惊蛰感受了一下,对方顶着自己后腰的位置并没有硬邦邦的东西什么的。   那他想干嘛啊到底? 第四十四章   肖驰就这样静静地抱着他, 脸颊贴着他的面孔, 两人看起来像是一对甜蜜的情侣。   林惊蛰喜欢这个怀抱, 对方的胸怀大而宽广,散发着好闻的气息。短暂的意外过后他很快放松了下来,朝后靠去, 目光自玻璃微弱的反光里扫了眼办公室大门的方向,离开的胡少峰和邓麦短时间内并没有返回的迹象。   转回目光,划过落地窗时, 他与肖驰的视线短暂碰撞。对方严肃到近乎冷淡的神情配合上腰部紧紧箍着的那双结实有力的胳膊简直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他不由失笑,抬手覆上了对方的手背。   肖驰得到回应, 面色不变,只眼神更加炙热了一点, 箍着他的胳膊也缩紧了,像是只不愿位于人下的猫, 倔强地将手抽了出来,反握住林惊蛰的手。   林惊蛰的手比他小了一号,又瘦, 轻松便能掌握, 肖驰轻轻捏了捏,抓起来摊在手心里垂眸看,嘴里说:“好凉。”   确实很凉,和他浑身散发出的旺盛的热意相比,林惊蛰就像是活在冬天, 从脸到手都是冰冰凉凉的。   肖驰懂一些医理,知道这样的人大多身体不好,他有些心疼,珍视地用大拇指在林惊蛰手背轻柔地来回揉了揉。   “装模作样个屁。”林惊蛰被摸得发痒,没好气地抽出手来朝后抓了他那地方一把,力道不轻不重。他先前都以为肖驰是想划清两人之间的关系界限了,否则怎么会从碰面起一点暗示也没有,那神情专注严肃拨动佛珠的模样,知道的人知道他在谈生意,不知道还以为他在佛堂超度亡灵呢。   肖驰原本想要追问一下林惊蛰最近这段时间为什么对自己不冷不热,他先前还想带对方回家吃饭来着。林惊蛰却明显不想和他谈这个,抓过一把后,手也没有离开,只轻轻覆在原处,上下滑动了两把。   肖驰的身体一下火热起来,他急喘一声,朝前一步,更加紧贴林惊蛰的身体,将对方抵在了窗边的墙壁上。   鼻尖触碰着林惊蛰的脸颊,摸索着,林惊蛰侧仰首和他接了个吻。   林惊蛰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是太缺乏放纵的机会了,竟然一瞬间就沉浸在了其中,他的手臂朝后环勾住肖驰的脖颈,反应一如前两次那样热烈。沸腾的热血上涌到眼皮都在发沉,意识像被遮掩在一处屏障之后,如同两汪碰撞在一起后迅速融为一体的水,接吻的间隙,肖驰的嘴唇滑在他的下巴上轻轻啃咬,林惊蛰费力地睁了下眼睛,呼吸急促:“门……”   邓麦和胡少峰出去的时候都没有锁门,此时一旦有人进来,站在窗边耳鬓厮磨的他们瞬间就会成为焦点。   肖驰含着他的下巴咬了一口,鼻息喷洒在他脸上。   林惊蛰和他对了个眼神,肖驰的目光比刚才更加锋利而凶狠,但沾染上了熟悉的气息,林惊蛰所接收到的内容已经不一样了,他简直有种自己会被对方生吞下肚的错觉。这种错觉更给他一种难以形容的势均力敌的冲击,就像是一场真刀真枪的战役,没有男人会对此无动于衷。肖驰拽了他一把,朝后退了几步,林惊蛰牵着他的手转过身来,面对面拥抱在一起,纠缠得难舍难分。   肖驰搂在林惊蛰腰上的手微微下滑,用了点力,林惊蛰搂紧他的脖颈,轻轻一跃,双腿夹在他的腰间,被轻松抱了起来。   纠缠的舌头没有片刻分开,保持着这个抱姿,肖驰转了个身,大步走到门边,将林惊蛰抵在上面,然后按下了圆形门把手上那颗小小的落锁键。   屋外轻微的说话声和脚步声透过薄薄的门板传了进来,林惊蛰昏沉着朝门锁方向看了一眼,视线迅速回到肖驰的方向。他的手从侧面滑进了肖驰的发丝里,将对方那头被摩斯固定住的卷发搞得一团乱,他讨厌摩斯干掉那种生硬的质地,指腹触到对方干爽的发根,他来回磋磨,在肖驰四处寻找他嘴唇的时候凑在对方的耳边轻声道:“下次不要抹那么多发胶了。”   相比较现在一丝不苟的模样,他反倒更喜欢对方在长青市招待所那天早晨满头蓬松微卷的头发。   肖驰的手抽出他的衬衫下摆,探进去,什么也没说,只发出清晰可闻的急促的呼吸。   短暂分开的嘴唇重新粘在了一起,双脚离地的抱姿让林惊蛰成为了比较高的那个。说不清是他掌握了肖驰,还是肖驰掌握了他,他按着肖驰的后脑垂首落下亲吻,肖驰有力的胳膊和身体也成为了悬空时唯一的依靠。后背抵在门板上,外头能听到肖驰公司的接待秘书和缓的招呼,很轻:“胡总,in您回来了?”   胡少峰回来了。   林惊蛰有片刻的停顿,他收回舌头回首朝门后看了一眼,但明显不可能没听到动静的肖驰却迅速追了上来。   心脏在敲门声响起的那瞬间开始激跳,腰上火热的大手从后背流连到前方,没有半点犹豫,林惊蛰随同对方不顾一切地跳进了沼泽中。   胡少峰带着法务修订完毕的合同回来,敲了两下门,没反应。   他有些疑惑,又敲了两声,但仍旧泥牛入海。   肖驰这人规矩很多,没得到同意随便进门肯定是要被骂的,胡少峰朝秘书那边投以疑惑的眼神,秘书点了点头,朝办公室的方向指了指,示意他肖驰没出去,还在里头。   胡少峰试着扭了下门把手,发现居然锁了。   怎么回事?办公室里为什么锁门?   他一时之间陷入了深沉的疑惑,毕竟以往从来没有过现在这样的先例。要说休息也不可能啊,前头说了肖驰的规矩很多,他连现如今很多老板都爱搞的连通办公室的休息室都不同意弄,只说这里是办公的场合,平常绝不在里头做任何私事儿,包括休息。   这扇门是没有备用钥匙的,胡少峰顿了顿,只能轻轻喊了一声:“肖哥?惊蛰弟弟?”   门板却在这时仿佛是响了一声,他微微一愣,盯着好像是震动了一下的那块位置。   “小梁。”他喊了一声旁边正在工作的秘书,“你有没有听到什么?”   对方投以不解的目光,摇头,示意自己没有听到。   胡少峰摸不着头脑地站在那里,左右看看,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没有听错的。他再敲了敲门,朝内喊了一声,同样没得到回应,迟疑片刻,缓缓地将一边耳朵贴了上去。   但那声仿佛用什么东西重重碰了下大门的震动声确实没再响起,他卖力听了一会儿,除了一点窸窸窣窣的不知道是不是噪音的摩擦声外什么都没有听到,里头也没有谈话的声音。   奇了怪了,肖驰在里头的到底在干什么?   后头突然传来一声惊奇的呼唤:“胡总?”   胡少峰赶忙直起身来,此时门板仿佛又轻轻地响了一声,他却无暇顾及,只能尴尬地朝来人露出一个笑脸:“咳,邓总。”   他虽在公司里一直表现得吊儿郎当,对外却实打实是精英形象,尤其当着邓麦这样的合作者的面,决计是不会将自己性格中真实的那一面展现出来的。   他赶忙朝大门方向指了指,转移话题:“林总还在里面?”   邓麦点了点头,他刚才是被林惊蛰打发下去开车的,便听胡少峰皱着眉头忧心忡忡地道:“俩人都在,锁门干啥……”   涉及到和林惊蛰相关的问题,方才胡少峰在做什么立刻就变得不重要了,邓麦吓了一跳,听胡少峰说完情况后,心脏立刻悬到了半空。   锁门了?肖驰和林惊蛰还都在里面?   不会是起什么矛盾了吧?最近燕市流传得热火朝天的那个八卦里,这俩人就是锁着门在长青招待所房间打架被代高峰踹门而入阻挡住的。这个传闻被说得有鼻子有眼,回燕市后话题内的双方便形同陌路再没有见面,且据说有人当面从代高峰处证实了消息的真实性,来前路上邓麦还旁敲侧击地问过林惊蛰呢,没有得到正面回答。   很明显这个传闻胡少峰也是听说过的,他原本还没当回事,毕竟他肖哥虽然脾气并没有外表平时看上去那么平和,从小到大打架这种情绪外露的事情却也肯定没做过。但当下,他有一些不敢确认自己的笃定了,和邓麦对视,双方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浓浓的担忧。   我天。   联想到刚才还以为自己听错的撞门声,他心说不是吧。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打出个好歹来!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默契地有了动作——   邓麦敲门喊:“林哥!林哥!!”   胡少峰来回扭动那个上锁后怎么都打不开的门把手,差点都想让行政去找锁匠了:“肖哥!肖哥!!”   秘书部那边也被这个动静吓到了,全部停下手头的工作愣愣地看着他俩,胡少峰朝他们摆手:“给办公室里和肖总的行动电话打电话!!”   一时间门板后面座机同大哥大的铃声此起彼伏,期间胡少峰贴在门上仿佛听到了几声含糊的哼哼,门板又似有若无地响了几下。他心中觉得不妙,越发紧绷,意识到自己不能再那么优柔寡断下去了。   他抬手招来秘书,让对方联系行政找个锁匠来撬门。   那名锁匠在众人期待的眼光中背着箱子颠颠跑来,正俯身打开工具箱的盖子,门锁处居然发出了一声轻响。   然后那个圆弧把手缓缓地转动了起来,在所有人的目光下,那扇死寂的,长久没有任何回应的办公室门缓缓拉开。   肖驰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孔从门后露了出来,虽然看起来和以往没有任何不同,但众人乍见之下却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强烈的气势挟裹着愤怒汹涌在他身后和那双居然微微泛起红色的眼睛里,当中还有一些另外的什么奇妙的气息,只是一瞬间而已,大门彻底拉开后,办公室内流通的风接着变回了那股带着淡淡木质香气的味道。   肖驰的声音比以往更加沙哑:“都围在这里干什么!”   秘书部和行政部的员工立刻作鸟兽散,开锁匠迅速背着工具箱跟着跑了个没影,肖驰让人颇具压力的视线从众人身上转了回来,扫过邓麦,落在胡少峰身上。   “……”   胡少峰被那双因为泛起微红越发显得可怕的眼睛盯得头皮发紧,咳嗽了一声:“……肖哥,你没事吧?”   “肖总。”邓麦虽然也有些压力,但问候了一声后,立刻将警惕的视线投进了办公室里。   里头和刚才他离开时有些不同,所有的窗户全都打开了,高层办公楼外的风吹进来,几扇窗帘如同招展的风帆。   肖驰没好气地收回目光,转身进屋,门就开在那里没关。   邓麦赶忙追上去,甚至比胡少峰还快了一步,进屋后视线立即搜索,锁定了正靠在沙发上做闭目养神状眉眼安详的林惊蛰。   脸上没有淤青!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多心的错觉,林惊蛰衣服好像比自己离开时皱了,嘴也比自己离开时红!   邓麦反复观察不敢确认,闭目的林惊蛰却在此时睁开眼朝他看了过来,那带着些许笑意的却又像是被雾气遮挡住的水光朦胧的眼睛眯了起来,先是扫过邓麦和胡少峰,随后又意味不明地落在肖驰身上。   他张口,像是想说话,但首先出来的却是一道笑声:“嗤——”   这一下就像打开了什么阀门,他额头抵着自己的胳膊,整个人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柔软状态倚在沙发里,像是一只餍足而慵懒的猫,抖动着无声大笑。   邓麦和胡少峰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只能看到站立着的肖驰朝他身上投去了锐利的视线。   这视线锋利得像是开了刃的兵器,甚至比以往的更加具有威严,这让他看起来像是已经愤怒到了极致,而林惊蛰则是那个一点也不知察言观色的对手。   胡少峰后背冷汗都快下来了,他跟肖驰从小长大,可以说形影不离,他知道肖驰很不同于表面表现出来那样的暴戾的真实秉性,但即便如此,也从未在对方身上感受到过如此暴虐的气息。这俩人没矛盾是绝不可能的,估计刚才在办公室里的争执还是林惊蛰略占上风,肖驰连头上从来固定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都乱了,这得多激烈才能做到啊。   他一时又对林惊蛰生出了无限的敬畏,人不可貌相这句话他当下是真的彻身感受到了。想他刚开始时还以为这是一只无害的小白兔,天哪!   肖驰的武力值他可是领教过的,直接拎着衣领就能把人摔出去的级别啊!   林惊蛰果然不怕死,面对肖驰活像是要吃人的状态,他笑完之后竟还抬手托腮直接同对方对视,眯着一双眼睛懒洋洋地开口:“肖总,时间不早,我得先告辞了。”   肖驰盯着他那双弯出十分好看弧度的眼睛,半晌后才开口,声音沙哑:“我送你。”   一行人离开办公室,朝着外头的电梯走去,沿途不少听到了刚才纠纷的员工都朝他们投以注目礼。   林惊蛰被这样注视着,笑容却越发明显,他眉目俊秀,眼含春意,配合上那一身慵懒而餍足的气息,简直像一只时刻试图将自己的荷尔蒙气息昭告天下的正处于求偶期的开屏孔雀。   肖驰简直想用一块布将他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关在家里,目露凶光地将那些不好好工作到处瞎看的眼睛瞪了回去。   车边,两方人马正式告辞,林惊蛰伸出手道:“肖总,告辞了,您早点上去接着工作吧。”   肖驰伸手与他交握,接触到对方带着隐秘的只有双方知道的如同钩子一样笑意的眼睛,手中的凉凉的手指也仗着没人能看到肆意地钩骚手心,他喉结上下滑动,握紧另一手的珠串,心中念了两句经,下头的内容却死活都想不起来。   坏出油了都!   他真恨不得就在这会儿把对方按在车上扒光了裤子狠狠教训一顿,但却只能用沙哑的声音回答:“林总路上小心。”   双手长久交握,看上去就像牵在那里,林惊蛰坏笑地垂眸迅速扫了对方某处一眼,平静地道谢:“谢谢肖总的招——待——”   招待两个字他说得格外轻,如同从齿列里踮着脚尖轻灵跳跃出来一般,肖驰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扫过左右两边,手上猛然用力拽了一把,将林惊蛰从人群里朝旁边拽去。   林惊蛰被拽得半边身子都偏了,偏偏脸上的笑容还纹丝不变,他顺从地跟着肖驰离开,还抽空朝原地错愕过后想要跟上来的一行人摆手:“站那等会。”   肖驰将他拉进了写字楼侧面的楼梯间,门关上的瞬间用力一扯将他抱进了怀里,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喷出火热的鼻息。林惊蛰发出笑声,双手搭在他肩上,而后又缓缓滑下,摸到裤子上。   肖驰抬手按住他的手背,不许他乱动。   林惊蛰缩着脖子头朝后仰想看肖驰的表情,对方却只保持着埋首的动作沉声道:“不要动。”   林惊蛰怎么可能听话,手背被按住,却不妨碍他灵活的手指。   他十分善良:“帮你弄弄啊。”   肖驰的呼吸有些乱序,随后用力咬了口他的脖子,迅速抓着他的手捏在手心,彻底不叫他动了。   休闲裤虽然比较宽松,但起立之后还是可以看出的。   手脚都被制着,林惊蛰被肖驰好玩的反应弄得想笑,心眼特别坏,还不依不饶地开口:“我来帮帮你啊——”   肖驰闻言直接浑身一震,但拿他根本没辙,只能无奈地抬起头来,将那双喋喋不休的嘴唇吮住。   林惊蛰顺从地和他接吻,眯开看了一眼,才发现对方居然连眼睛都红了。   毕竟刚才在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都非常愉快,林惊蛰这下终于觉得自己欺负得有点过分了。他觉得自己好像挖掘到了这个看似无趣的炮友不为人知的一面,心软地抽出手来摸了摸对方的脸颊。   肖驰松开他的嘴唇,垂眸看他:“去我家吃晚饭?”   林惊蛰收到邀请,有些蠢蠢欲动,下意识开口问:“家里就你一个人?”   “我妹,我爸妈。”肖驰想了想加上一句,“还有我奶奶。”   林惊蛰:“!!!”   我靠这人有病吧这是要把炮友都介绍给家里人认识的意思吗!林惊蛰被呛了一口,脑子里原本联系着“家”这个字眼浮现出的柔软的床铺顿时被驱散出了脑海,他赶忙摇头:“不了不了。”   肖驰看起来有一些失望:“不去吗?我爸妈很难得才在家。”   那就更不能去了好吗!林惊蛰频率飞快地摇头。   肖驰垂下眼,有点不太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拒绝,心中猜测两人才确定关系,林惊蛰估计还没准备好。   因此他也不再多坚持,只捏了捏对方的脸颊,温声叮嘱:“好吧,回去路上小心点。”   林惊蛰这一瞬间猛然生出一股双方正在恋爱的错觉。他盯着肖驰望着自己那双专注锋利,却明显藏不住温柔的眼睛,怔楞了片刻,随后心中失笑着驱散开了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认知。   车上,邓麦惊魂未定:“林哥,要不下次迅驰这边的工作还是我一个人来吧。”   “为什么?”林惊蛰疲倦地歪靠着回忆方才在肖驰办公室里那场酣畅的释放。不间断的敲门声让他紧张却又不知为何更加亢奋,如同做了一场缓慢攀升到顶峰后飞速降落的过山车,他整个人现在还沉浸在那种强烈的战栗中。   为什么?邓麦心说这还用问吗:“您和肖总的矛盾……”   “什么矛盾?”林惊蛰意识到他的意思,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笑容,“别成天瞎想,我跟他哪来的矛盾。”   邓麦心中叹了口气,他肯定不相信,但林惊蛰这样说了,他也没了办法,只能闭嘴开车。   *****   商场上是没有秘密的,林惊蛰和肖驰在长青矛盾之后再度在肖驰的办公室里大打出手的消息顿时成为了当下燕市地产界最热门的新闻!   不说别人,就连沈眷莺都听说了。周六的例行晚餐之后,桌上的人转战客厅,林惊蛰泡茶时,坐在旁边的沈眷莺突然道:“惊蛰,下周阿姨有个长辈过寿,家里人都要到场,你也跟我们一起去吧?”   林惊蛰泡茶的动作微微一顿,但他仍旧将一只茶盏续满之后才放下茶壶。他望着沈眷莺看不出太多内容的面孔,沈眷莺也望着他的,双方对视片刻,林惊蛰收回目光,将自己刚才倒好的那杯茶推到了沈甜甜面前。   沈甜甜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忐忑,但还是拿起那杯茶喝了一口。   沈眷莺没有让他用沉默逃避这个邀请,追问道:“一起去吧?”   林惊蛰和他们的关系一直保持在心照不宣的安全距离里。这是林惊蛰自己的意思。   他只想让双方都安安静静过着平淡一点的生活,互相偶尔聚在一起吃顿饭,买买东西,关心一下各自生活,没有必要宣扬得人尽皆知。他对自己现在的生活非常满意,也不愿意让自己这个尴尬的存在如同上辈子那样变成父亲一家被人关注和热议的话题。再婚家庭本就是特殊的,一点点普通的矛盾换上这个前提都显得格外汹涌,更勿论沈眷莺家里还有些背景。   他不想让大家都尴尬,也不想自己尴尬。   沈眷莺明显一直以来都对此心照不宣,这还是第一次提起这样有些逾越的话题。   一旁的林润生神情严肃,紧盯着茶盏,看起来像是想要用目光掰裂这片小小的瓷器。   沈甜甜也喝茶沉默着,显然这个突然出现的哥哥没有办法让她如此轻易地适应,但在林惊蛰一直没有回答之后,她还是跟着小声加了一句:“你不用担心,舅公人很慈祥的。”   林惊蛰看了她一眼,上辈子两人关系恶化到恨不能老死不相往来,沈甜甜一直致力于让所有人都知道林惊蛰只是个拖油瓶,别说母族这边的亲人了,就是朋友都不想给林惊蛰见到一个。   没想到这辈子居然能听到从她口中出来的邀请,林惊蛰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接触到他目光的沈甜甜面颊微红地重新低下了头,林惊蛰没忍住抬手摸了一把她的脑袋。   坏脾气的沈甜甜头发居然也和普通女孩子一样,是乖顺柔软的。   沈甜甜被摸到脑袋,愣了一下,保持低头的姿势偷偷抬眼看他,却没有躲开。   但林惊蛰仍旧狠心地拒绝了:“不了,我最近比较忙,过几天买个礼物,沈阿姨您让甜甜代我送给老人家吧。”   沈甜甜张了张口,目光有些无措地看了母亲一眼,林润生的眉头也皱了起来,沈眷莺叹了口气:“润生,你带甜甜先上楼。”   两人走后,沈眷莺终于问出了不敢在丈夫面前问的问题:“惊蛰,你老实告诉我,你最近在商场上,是不是和人起了矛盾?”   原来是因为这个!林惊蛰明白过来,心中不禁有些暖意,他给沈眷莺倒了杯茶:“阿姨,这些事儿您就别管了,外头那些传闻,十句话您听三句就成。”   “你别瞒我!你跟肖驰打架的事情难不成是假的?代高峰亲口告诉的我!”沈眷莺却不听他的解释,只皱着眉头严肃开口,“燕市这帮孩子从小无法无天惯了,什么事儿都能干的出来,他们这是当你好欺负呢!”   林惊蛰叹了口气:“真没打架……”   沈眷莺无奈地看着他:“惊蛰,你也听阿姨一句劝,阿姨没有想打扰你的意思,但你在燕市做生意,适当的背景真的非常需要。就跟你跟肖驰这事儿一样,咱们过个明路,混个脸熟,哪怕双方有点矛盾,他看在家里的面子上,也不敢那么肆无忌惮地欺负你……”   林惊蛰笑着听她说完:“我懂。”   “你懂个屁!”沈眷莺骂道,“你们这些臭小子,都是群倔驴。”   但林惊蛰终究还是没有答应她的邀约,沈眷莺是好心,但自己的出现届时肯定会让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陷入尴尬里。尤其是沈甜甜,她当下是所有人眼中林润生夫妇的掌上明珠,自己出现之后,让她如何自处?   他离开沈家时回头看了一眼,正对上二楼阳台处沈甜甜的注视,大约是没想到他会回头,沈甜甜显得有些惊慌,林惊蛰笑着抬手朝她摆了摆。   沈甜甜渐渐平静下来,她垂首站着,也伸出手来轻轻地挥了挥。   这边的例行星期饭过后,反正挺近,林惊蛰顺路去了一趟方文浩家,探望许久不见的老爷子。   老爷子精神奕奕,但明显也消息灵通,拽着他问了不少跟肖驰矛盾相关的问题,也叮嘱他遇到事别老自己扛,被欺负了也别忍气吞声。   老爷子年轻时当过兵,说到被欺负了一定要揍回去的话题整个人都杀气腾腾的。林惊蛰失笑着跟他下了一盘棋,然后在老人家反复的叮咛嘱托中告辞离开。   方文浩没在家,他便自己一个人往外走,天色已按,这附近不同于人流密集的居民楼,被深深笼罩在一种静谧的氛围里。   拐出小道,踏上大道,前方突然传来了一阵发动机的轰鸣声,一束刺眼的灯光从拐角打出,随后便是一声急促的刹车声。   面前停下了一辆嚣张的跑车,车窗落下来,露出里头祁凯欠揍的脸。祁凯嘴角还带着没能消退的淤青,目光瞥了眼林惊蛰身后,认出是方文浩家,顿时笑得一两讽刺:“哟,林总!听说前几天您跟肖总挺热闹啊,怎么着,来找方文浩替你出头?”   林惊蛰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笑了一声:“可不是嘛。”   祁凯原本想惹他生气,闻言如同一拳打空,嘴角都抽搐了一下。   “我劝您一句,别费工夫了,您这好哥们可没那么大的能耐。”祁凯倒是一肚子气呢,但怎奈何林惊蛰不肯接茬。想想他也不敢在方老爷子门口挑事儿,万一把那脾气暴躁的老头招惹出来,估计劈头能打断他的腿,因此只能愤愤地说些狠话。   林惊蛰点了点头,笑得格外有礼:“劳您惦记,等您养好伤,我可得请您吃顿饭,好好谢谢您。”   祁凯定定地盯着他,目光磨蹭难辨。   林惊蛰朝他挥手,心情愉悦:“回见。”   他道别完,也不等祁凯的回答,转身就走。   一面走,一面回忆了一下自己这一天受到的诸多关心,林惊蛰不禁万般不解——   怎么所有人都如此笃定他和肖驰起了矛盾?明明成天都在惦记怎么那啥呢。 第四十五章   初夏的燕市热意蒸腾, 早晨起床时, 林惊蛰迷糊着对上蹲在床边的吕小江白白胖胖的脸。   他现在学业之外还得兼顾工作, 老早就想在外头重新租个方便的房子,但一直也没时间,因此大多数时候仍旧住在寝室。好在吕小江和王军陈健康都是好相处的人, 有时候遇上查寝还会帮林惊蛰遮掩过关,因此相处得久了,大伙关系都不错。   他抬手掐了一把吕小江软软胖胖的脸颊, 吕小江好脾气地没有去挡, 只是一脸跃跃欲试:“起床吧,今天太阳街那家小吃店新开张, 听说开业当天全场七折,一起去啊!”   林惊蛰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的就是周父周母即将开业的那家新店, 因为此前高胜和周海棠也提过一回,但只说最近, 具体也没说开业时间是哪天。王军从寝室外头进来,大概是去洗脸了,一头一身的水, 满脸无奈, 他是被吕小江五分钟之前硬生生从睡梦中叫醒的:“起来吧,你不起来他能在床边盯你半小时,就当圆他一个梦。”   陈健康朝身上套了一件宽大的T恤,上头还有校徽,是新生报名那一天学校统一发放的纪念品, 大多数人早已经扔了,但这件却被他穿洗得已经磨毛发白。同这帮看上去都比他见世面多的舍友熟悉了快一年,他现如今的性格也比刚入学时开朗了许多,腼腆笑着附和王军话:“是啊,你经常不在寝室不知道,他从半个月之前就开始计划了,上周末还特地去了一趟,说是要踩点。”   有那么夸张?   林惊蛰基本没太管周家那间小吃店的事儿,本以为只是平淡普通的一次开业而已,背后竟还隐藏着这样的汹涌暗潮。   但事实上,周家这个小吃店的影响力还真的比他想象中要大。   燕市这几家临近的大学消息都是互通的,尤其这个年纪的半大孩子们,每天课余时间琢磨的问题无非就是吃喝玩乐和好兼职。梧桐大学附近那条小吃街原本知名度只是平平,可自从周母在那开设摊位以后,存在感一下变得巨高。先前几周的还只有梧桐大学寝室楼附近的学生光顾,到后来索性周边几所学校的学生全都慕名前往。这间菜品格外美味且因为供不应求时常中午之后就早早收市的小吃摊,甚至还登上过燕市大学的学生校报,许许多多诸如吕小江这样有点闲有点钱的学生,都特别乐意坐上十来分钟的公交车前去捧场。   即便是平日里非常非常节约的陈健康也被拉着去尝过一回,回来后还没有心疼那些花出去的钱,只是不住地感叹物有所值。   林惊蛰被拉上公交,经济学院门口有直接通向太阳街的路线,温热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吕小江望着窗外亢奋道:“为了开店,老板都已经两个多星期没出摊了,我做梦都梦到自己在喝猪肉粉条汤!”   林惊蛰笑着听他们胡侃,虽不参与话题,但偶尔也捧场几句。心中琢磨着自己该琢磨的问题,比如公事,比如早就嘱托邓麦去找的合适始于地产的办公点。城北的未来燕市最早CBD现在还没建起来,因此目前城内可用于办公的场地仍旧选择很少。写字楼供不应求,许多小公司便不得不如同林惊蛰刚到燕市时那样租借在居民楼里办公,但这样一则人员嘈杂,二则看上去不正规,也很难让在其中办公的员工生出归属感。林惊蛰现在经济并不窘迫,自然更加愿意始于的起点更出色一些,对办公地环境提出了诸多要求。   这给邓麦增加了很多的工作量,因此寻觅良久,直至昨天下午,对方才朝他的寝室打来电话,说找到了一处合适的地方。   林惊蛰当时就让他立刻去找管理签租赁合同,到三角地那栋楼预估的规划开发完全所需时间的期限,至少将办公点签上两年。   为此今天邓麦肯定没法赶上新店开业了,林惊蛰出门前还接到了他提前报备自己即将启程的电话,这让林惊蛰不禁思索自己是否需要配备一台行动手机,虽然他很用不惯这年头没有来电显示体型也格外笨重的大哥大,但总让邓麦打寝室和各大酒店的电话和自己联系确实非常不方便。   邓麦那一台早在他需要外出应酬时林惊蛰就为他买了,将近两万元,贴在耳朵边上就像是一块巨大的砖,偏偏在当代还是身份和财富的象征。   上辈子到社会发展后期,林惊蛰几乎就没自己买过电话。公司行政每一年到半年都会给他拨下一款最新型的手机,从三点五寸用到五点七寸,技术越来越成熟,图像越来越清晰。他那时只当做理所当然,一点也不珍惜,直至今日,却开始疯狂地思念那些将会出现在未来的,不用凭着记忆和电话簿手写记录拨号的,在电话打来时就能知道对方是谁的智能手机。   再过两年,1993年,bc公司将会联合IBM在展览会上展示一部初具智能概念的手机,但很可惜这部手机仅仅生产了几千部,并没有推广开。真正进入智能手机时代还得是千禧年之后,距离当下至少还要十年左右。   这里头的商机也是巨大的,上辈子他从事的行业就有部分涉足于此,如果可以,林惊蛰还真想掺和上一脚,只可惜没有技术和人才,他现下的精力也难以从正在起步的地产项目里抽身。   临近太阳街,已经能听到陆陆续续的鞭炮声,公车到站前从爆竹群落的焦点前行驶过去,明亮的车窗外,商业街,路口边缘位置的一家小店已经挤满了人。进不了店的客人们拥挤在门口和街道上,排出了长长的队伍。   打开的车窗循着风涌入香气,混合着肉和诸多香料,这香气如有实形,就像是一只雪白勾人的手,用指尖撩拨嗅觉神经。吕小江一下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就连林惊蛰都从回忆中回过神,他回忆了一下,认出这是周母之前在家里为他们炖的砂锅牛腩的气味。   “啊啊啊啊啊——”   车还没停稳,吕小江就拽着陈健康风一样冲了过去。   远看拥挤的队列近看更加惊人,几十个平方的小店现如今已经挤得满满当当,新店两边为开业走形式摆上的花篮早已经被端开了老远,安置在店门口的一隅小灶台烈火轰鸣,就是从这里散发出了就连行走路人都频频回首的香气。   周妈妈头上绑了一块花头巾,和戴着袖套的周爸爸在灶台里忙得满头大汗,就连林惊蛰走近都没有发现,还是正在忙着招呼客人的高胜和高爸爸率先看到了他。   周爸爸搬着一摞高塑料凳,手脚麻利地在在店门口的人行道上摆开,又在每一张高凳子旁边摆上了矮塑料凳,几个捏着早号一直跟随着他的客人赶忙在矮塑料凳上坐下了。他拿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喘着气大声喊:“高胜!惊蛰来了!”   “惊蛰?你怎么也来了?”高胜从队列的后头拿着一册已经撕得乱七八糟的为客人写号子的作业本跑上来,脸也被太阳晒得通红,“谁跟你说的开业时间?周阿姨之前还特意说你那么忙,让我们别告诉你呢。”   “唉哥们劳驾给个号儿!”   后头新来的客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高胜刷刷几笔然后哧啦一下撕下来朝后递去,正在做饭的周妈妈此时也看了过来,百忙之中还抽空朝里头喊了一声,周海棠循声钻出人群眼睛一下盯在林惊蛰身上,周母道:“海棠,你给惊蛰带里头咱们休息那个小阁楼去,电风扇打开,外头热!”   林惊蛰本想帮点忙,硬是没拗过他们,被高胜和周海棠一人一边拽着胳膊穿越拥挤的人潮带阁楼去了,连带刚刚取到号的吕小江一行人也得到了特殊待遇。路过店里时林惊蛰朝墙上看了一眼,上头挂着打印出来的菜品明细和价目表,从最便宜的卤鸡爪到最贵的牛腩砂锅面,小吃店的品种选择比摊位要多得多。当然,价格也会稍微高上一些,有几样菜品的价格甚至还高出了市场价不少,如同那份五块钱一锅的牛腩砂锅面,就比当下普通面馆里一两块吃到饱的昂贵许多。不过即便如此,登上阁楼的这一路,林惊蛰仍听到不下五桌的客人点到了这款面。   小阁楼大概是周母腾出来休息和午睡用的,有些狭窄,低矮的空间内摆了一张短腿桌,桌上放着几个摆满油盐酱醋的瓶瓶罐罐。不过即便如此,这种特殊对待仍旧比人挤人的店面内要好上不少。没人介意简陋的环境,吕小江全身心都放在了桌上的那几个瓶瓶罐罐上,几乎在落座的瞬间他就打开了其中一个罐子,朝自己的小盘子里舀了一勺盛放在里头的咸菜。   什么东西都没配,他直接将那勺咸菜扒拉进嘴里,然后一脸陶醉地咀嚼出嘎嘣嘎嘣的声音。   “就是这个味道!一点也没变!”吕小江一脸夸张到快要落泪的感动神情,“我想它都快想疯了,吃不香睡不好……”   这是周母自己腌的咸菜,用笋丝山椒萝卜干黄花菜和蘑菇粒,配合上煸炒得喷香扑鼻的咸肉,腌渍出浓香扑鼻的特殊气味,随便拌在米饭面条里都能化腐朽为神奇。这是林惊蛰记忆中难以忘却的味道,在他看来比后世那些大火特火的各大品牌的下饭菜都要好吃上无数倍。燕大刚开学时周母让他带了一罐过来,在方老爷子家就被敲走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也在入住寝室当天就被才刚刚认识的吕小江他们吃得干干净净了。   阁楼楼梯发出咚咚咚的脚步声,高爸爸端着一个盖子仍在不断扑腾的白砂锅出现,浓郁的香气随同他一并席卷而来。高爸爸将锅放在桌上,把盖子打开,蒸腾的蒸汽如同蘑菇云那样翻滚出来,他眼疾手快地将原本放在盖上的一碗白面条倒了进去,擦把汗道:“趁热吃吧,今天这锅牛腩炖得好,下头没剩几锅了,你丁香阿姨特意匀几份出来给你们。”   他说完这话连停顿的时间都没有就迅速离开继续忙碌了,吕小江连称幸运,赶忙舀出一勺汤来。他们的这个砂锅比楼下见到的都要大,大概就是正常状态的四人分量,黑红的汤汁内浮沉着几块切成大方块的肥瘦相间的早已经被炖得酥烂的牛腩块,林惊蛰夹来咬下一口,被冲入口中浓郁的牛肉香气以及鲜美浓醇的汤汁弄得原本没什么动静的肚子一下子饥肠辘辘起来。   牛腩位置的肥膘比起其他部位的牛肉都要多上一些,长久的炖煮让这些原本应该腻人的肥膘统统变成另一种入口即化的质地,咸鲜的汤汁里能尝到一点点的甜,渗透进每一根牛肉的纤维当中,咀嚼时充溢在唇齿之间,一丁点的角落的领地都不肯放弃。   面是手工扯的,这是周妈妈一直以来的做法,厚度恰到好处的面片在滚水中煮熟,既不留下生面生硬的口感,也不像大多数挂面那样柔软稀烂。略带嚼劲的面片爽滑弹牙,大面积裹上了牛腩汤精髓的汤汁,四人份的面条和牛腩上桌才几分钟,就在滚烫的状态下被一扫而空。吕小江甚至将锅底的汤汁都倒得一滴不剩,明明已经在打嗝,却仍执拗地嚷嚷自己没有吃饱。   众人下楼时,店里的人潮一点没少,间或听到有人不甘心牛腩面已经卖完的哀叹。   吕小江吃面不成,索性又点了一只被卤得皮酥肉烂,连骨头都已经可以咬动的猪蹄,端着盘子站到店门口大嚼。   有他带动风气,许多原本安静排队的客人也渐渐抛弃了形象,灶台旁边的几个大卤锅成为了所有人眼中的香饽饽,没一会儿就只剩下了内容空空如也的卤汁。   卤汁是周妈妈从郦云带到燕市的,她独一无二的特别秘方,高父将锅子搬到里间,出来时整个人都眩晕了,他站在门槛内扯下早已经湿透的毛巾擦了把脸,头脑空白地结掉了临近的一桌饭。   两锅牛腩面并几样腌卤的小吃,他捏着二十块钱茫然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塞进了腰间早已经塞满了钞票的腰包里。   从第一波客人涌入店里开始,他就已经懵逼了。周家夫妻俩跟他说过店里的生意大概会很好,但他从未想过能好到这个程度。只这一上午的营业额,他粗略估算几遍就不下千元,外头还排着不少客人呢,等这批人全部吃完离开,那不得好几千,甚至上万了?!   这个数字已经超出了这个一直以来都视工地工作为高薪的中年男人的想象,除了茫然之外,他甚至生出了一丝惶恐。   因为周家夫妇原本承诺给他的百分之二十的利润,比他原本预计的多出太多了,他实在没法心安理得地收下这笔钱。   要不等今天忙完,还是提出来重新商量商量吧。   一向节约的陈健康都没耐住诱惑买了几个鸡爪,吕小江和王军更是吃了自己平常两倍的饭量,等到撑得已经快走不动路的时候,几个人才依依不舍地提出离开,然而因为林惊蛰的缘故,周家爸妈和高胜的父亲都不肯收钱,吓得吕小江他们直接把钱往灶台上一放转身飞速地跑了。周妈妈哭笑不得,还想把钱塞给林惊蛰让他拿走,林惊蛰原本想帮一下忙,见状也赶紧告辞离开,走出没多久高胜追了上来,给他塞了一碗新腌好的咸菜。   学业都忙碌起来之后他们这波发小便很少能见面,林惊蛰又有工作,因此两拨人连打电话的时间都凑不好。   高胜嘱托他咸菜带回去要记得早点吃,又道:“对了,粱皮已经把兴趣小组里的第一批员工组织起来了,我们上周试用了程序,但还有几个漏洞要修补,可能第一批推出的搜索程序会比较简易。”   “我知道了。”林惊蛰其实早有准备,粱皮的计划确实很美好,但现如今国内的技术毕竟在这,想一步登天是不可能的。   高胜犹豫了一下:“惊蛰,我怎么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上周挂出来的搜索程序虽然是试用的,但好几天了,居然除了我们内部的人之外,一个外部的点击都没有。粱皮说现在市场没有竞争,等完善以后情况就会变好,可我觉得……是不是应该做一下宣传比较好?”   林惊蛰听得一愣,倒没想到高胜能有这个思路。同粱皮接触之后他老早就发现了,他们这个兴趣小组里的骨干们几乎都是全心只关心技术的技术型人才,即便是相对比较精明的粱皮,在应有的戒心之外也对市场抱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天真。比如那本规划书里,从头到尾,除了技术,粱皮没有提到一点点有关市场推广的问题。   林惊蛰后世也接触过不少技术型人才,知道这种思维无法强求,他原本都做好了只让粱皮他们管理技术,推广自己另外找团队的准备。没想到这个概念会被他从头到尾没放在计划里的高胜提出来。   他后退两步,抱臂上下端详高胜几眼,猛然发现到对方的眉眼当中已经有了几分后世的锐利。   高胜被看得有点不自在,皱着眉头抬手捂了下他的眼睛,又很快松开,抱怨道:“我跟你说正事儿呢。”   “我听着我听着。”林惊蛰道,“你的建议很有道理,那你说说,有什么具体思路了?”   “有一点。”高胜从兜里抽出一张纸,展开,示意他看,上头全都是一些手写的密密麻麻的网址,后头跟着中文的注释名,大多是论坛和聊天室什么的。他指着后头标记的数字道:“你看,这是咱们国内现在最有名的几个的网站,几乎所有的网民都聚集在这里。我的想法是,到时候咱们的软件正式投入使用后,要不咱们就一起在这些网站上发些帖子,也不要直接打广告,就说发现了一个很好用的网站之类的,然后把好处列一列,先推荐他们来用……”   这个概念他显然已经思考了很久,提起话茬之后吧啦吧啦就说了一大堆,几乎将每一个步骤的构思都完善到了细胞。   林惊蛰听得眼中带笑,他倒是一直知道高胜不是个真憨厚的人,毕竟上辈子对方混道上时用过的阴损手段着实不少。但并没想到对方具备这种能力的苗头竟然在这样年轻的时候就显现了出来。这能力原来是娘胎里带着的,而不是历练的结果么?   现如今的市场上还没有这个概念,甚至连提出这个概念的主人都对自己这个推广方式的定位有些错位,可经历过后世网络成熟群魔乱舞时代的林惊蛰却一下就分辨了出来——这不就是网络水军的雏形么。   不过说好听点,也能叫做营销团队,这种营销手段在当代无人知晓,但后世已经是无数企业必须接触的范畴了。林惊蛰工作的公司当时已经是世界五百强之一,根基深厚,影响力巨大,但每年仍旧要在这上头砸下至少九位数的资金,对市场来说,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时代早晚会过去的,尤其与网络相关的行业,知名度就代表了回报,任何企业都无法视而不见。   一个好的营销团队,甚至可以成为无数企业竞相争夺的资源,这一行业看上去虚幻得像是泡沫,但潜力和回报远超人们的想象。   高胜却明显不知道自己隐隐触碰到了一个怎样的世界,说完自己的构思之后,他又觉得确实有点龌龊,不由生出几分羞赧,问林惊蛰道:“你觉得怎么样?粱皮说没有必要,但我觉得反正发几个帖子又不要成本,对吧。”   “对~”林惊蛰心中颇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叹,他拍了拍高胜的胳膊,温和道,“你想做什么就去做,资金不够可以来找我批。你要记住,虽然非凡网络的负责人是粱皮和吴王非,但我最信任的还是你。有些意见,比如今天这个,假如你提出的和他们有冲突,你可以大胆一点,坚持自己的理念。”   着同样对林惊蛰有好处。他虽然乐见非凡网络的一双创始人感情亲密合作无间,但并不代表愿意这两个人联合起来完全忽视自己这个投资人的意见。   这两人当下都十分怯懦诚恳,但世上最容易变化的就是人心,未来的十年二十年,假若非凡网络真的一飞冲天,他们还能保持现如今的赤诚吗?   所以高胜必须强势一点,林惊蛰也会毫无保留地支持他去强势,哪怕有时候会和现在这样,同两个创始人的理念背道而驰。但只有他强势了,锋利了,粱皮和吴王非才会始终对林惊蛰心怀敬畏。   高胜现在还不懂其中的门道,只知道自己的构思被林惊蛰支持了。他有些开心又有些不解地拿到了这柄从此出鞘的尚方宝剑。   他会如何开始自己的计划林惊蛰不得而知,回到寝室之后,林惊蛰接到了邓麦的电话。   对方今天上午应该是去签订始于地产第一个办公地点的租用合同的,林惊蛰都开始就着他之前报备的面积和范围筹算该招多少人了,哪知道这个电话带回来的却不是好消息。   邓麦道:“林哥,合同没签下来。”   林惊蛰听到他声音里情绪不对,眉头顿时一挑:“怎么了?租金上出了问题?”   “不是的,是管理方临时毁约,早上大家都已经谈妥了,签合同前半小时他们的负责人接了个电话,回来就说不能租给我们了。”   这摆明了就是一种蔑视,邓麦被气得不行,林惊蛰沉默了一会儿,问:“原因知道吗?”   “我问过了。”邓麦愤愤道,“说是早就决定好了租给了另外一家公司,早就决定好了还遛我们两天,这不是摆明了耍人嘛!”   林惊蛰思索片刻,这事儿有些不寻常。他倒是不像邓麦似的那么生气,只沉声道:“你在那等着,我一会儿就到。”   ****   邓麦要租的写字楼是当前燕市最大的几幢之一,全高十九层,邓麦看上的那层在十六层,面积五百多个平方,设施和采光在当代标准里都称得上十分优良。   写字楼管理层办公室里,林惊蛰斜靠在待客区沙发上面无表情地喝茶。他翘着二郎腿,一手端着茶盏,一手轻轻拎着茶盖懒洋洋地滑动,看起来像放松发呆似的,双眼却盯着对面的租赁部主管,一句话也不说。   他在这坐了不到十分钟,原本面对邓麦的质问一直避而不见的租赁部长就火烧屁股似的赶了过来,林惊蛰听到脚步声,只似笑非笑朝对方投去一记目光:“哟,吴部长,想面圣您一次可真是不容易。”   他是始于地产的老板,代表的意义和邓麦完全不一样,这阴阳怪气的一句话说得那位吴部长脸色顿时十分尴尬,赶忙开口为自己辩解:“对不住对不住,让林总您久等,实在是那边工作太忙,您说这话不是折我寿呢嘛。”   “哈。”林惊蛰前倾身子,将茶杯搁在桌上,发出一声轻轻的碰撞声,“是嘛。”   他看起来年纪不大,气势却一点不比久经沙场的中年企业家小,那位吴部长擦了把汗,在他面前坐下,一脸的为难:“林总,这事儿真是我们的的错,还劳您跑上一趟。这样,虽然您这边和我们的约没有正式签订,但为表歉意,我这边做主,按照租赁合约违约金的一半,支付给您当做一点心意如何?”   他不提违约金还好,一提违约金事情就更不对了。宁愿给钱也不租房,其中没什么奥秘林惊蛰还真不相信。他笑眯眯地看着对方,问:“吴部长,我看起来像缺钱的样子么?”   对方当即连连摆手:“怎么会怎么会,您可别这么想!这事儿真是我们的错,不是不想租给您,是我们业务上出了疏漏,在您之前已经和别人签订过合约了。要不您说吧,我们怎么做,才能让您稍微消消气儿,我吴某人一定万死不辞!”   林惊蛰定定地看了一会儿,他看出来对方不想得罪自己了,既然如此,能驱使对方这样做的人恐怕比自己更不好得罪。   跟这些小鱼虾米争执没意思,他便收敛了笑容,重新变回心平气和的样子,在这位吴部长的忐忑中仿佛是思索了一会儿,然后道:“我们邓经理可很喜欢你们这块位置啊,要不吴部长您透露一下之前跟您签约的租户?我亲自去找他谈谈。”   “这……”   对方明显迟疑了一下,不敢启齿。   林惊蛰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儿,终于将他看得扛不住了,只好叹息一声,道:“他们这会儿就在十六楼呢,您那么坚持,我让人请他们上来一趟吧。”   他说罢,拿起座机拨了个电话,没多久外头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和谈话声。   大门被推开,写字楼工作人员率先进来,然后露出了走在他们后头的租户。   齐清西装革履,和穿着旗袍的江恰恰跨步进来,第一眼就看到了林惊蛰,两人当即一愣。   林惊蛰的脸色控制不住地阴沉了几分,他眯着眼睛问吴部长:“你确定?就是他们?”   答案明显是否定的,但吴部长额头冒汗,仍旧坚持点了点头。   “行,我知道了。”林惊蛰明白这事儿估计没得谈了,索性轻拍大腿站起身来,点了点头,朝门口走去。   吴部长心知肯定是得罪了他,心中哀叹,却也没有办法,只能拼命追在背后试图补救:“林总!林总!”   林惊蛰没有搭理他,同江恰恰他们擦肩而过的瞬间,齐清也被他周身的气势弄得十分忐忑,想要打招呼:“林总……”   林惊蛰看都没看他一眼,带着邓麦跨步就出去了,吴部长不敢说,那他就自己去查。   齐清站在原地注视他的背影走远,回头叹了口气,朝江恰恰说:“完了,这下彻底得罪了。”   江恰恰也有些忐忑,但想了想还是收敛了脸上担忧的表情:“还能怎么办,也只能得罪他了,不得罪他,就得得罪祁总。”   齐清心中哀叹了一下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包里的大哥大响了起来,他赶忙取出来接听。   祁凯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事儿办好了吧?”   “办好了办好了。”齐清赶忙道,“您一打电话,他们连屁都没敢放就签约了。”   祁凯嗤笑一声,显然是看不起他们,确认林惊蛰的事儿已经搅黄之后,直接就挂了电话。 第四十六章   齐清和江恰恰就是一周之前到的燕市, 邓麦手上人脉丰富, 多问了几家, 几乎轻而易举就拿到了这对夫妇的动向。   两人在踏上燕市土地的那天起,就四处拜访之前长青市考察团的成员,又是邀饭又是请酒的, 摆明了就是想跑关系混脸熟扎根下来,搞得人心里十分腻歪。代高峰索性连面都没有同他们见,迅驰地产更是喝了杯茶就找了个由头赶人, 诸多同他们算是来往了几次的公司, 规模最大的就是镇雄地产,祁凯一反常态, 对他们以礼相待,甚至还特地在办公室里抽空会见了他们。两回。   林惊蛰几乎是瞬间就锁定了目标, 除了祁凯,他在燕市也没有真正得罪过什么人了。或突然窜出来获得一席之地会让人心生嫉妒, 但说实话没几个人会无聊到用这种不伤筋动骨只有恶心人效果的手段。先前因为二中路三角地的归属,祁凯派人来找邓麦交涉过不少回,姿态还十分高傲, 只说要开个价格收走这块地, 可邓麦疯了才会卖给他们!   邓麦推脱自己不能做主,祁凯便亲自找上了林惊蛰,不过结局明显是不欢而散,两人这个因为城北十库巷地王生出的仇恨,此次过后就算彻底结下了。   他不亲自动手, 反倒过了遍手,拉来两杆傻枪给林惊蛰添堵,不得不说比以前聪明许多。就他前些年在燕市作天作地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劲儿,要不是在群南跌跟头吃了点教训,心中不爽的发泄方式绝没有现在这样的迂回。   至于齐清和江恰恰,这两人林惊蛰上辈子接触过,还是有些了解的,典型额捧高踩低,但正事儿上很有些头脑。若不是祁凯许诺给了他们让他们心动的好处,借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在刚到燕市毫无根基时就直接杠上林惊蛰。始于地产现在论起规模虽然比不上镇雄地产,可压死他俩的齐清地产还是绰绰有余的。   邓麦气得拍桌:“祁凯这他妈是有病吧?!”   想想又有些担忧:“林哥,他要是真盯着咱们,咱们怎么办?”   祁凯现如今虽然已经不够几年前有能量,但祁老爷子仍尚在余威,镇雄地产也毕竟是发展了那么多年的企业,名下颇多产业,倘若真的要跟始于杠上,也够叫始于喝一壶了。   林惊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担心,他心知祁凯最多也就干干这点小孩儿似的手段了,连抢房子都不敢明目张胆用自己的名义,摆明了有所顾忌,更别说大刀阔斧干什么犯贱的事情了。   不过虽然如此,默默吃亏却从不是他的个性,隔天祁凯照旧出门办事儿,车停在路边一会儿,回来时轮胎就被扎了。   “卧槽!”祁凯看到瘪下的车胎那瞬间整个人都炸了。这是他最最喜欢的一辆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回的国内,价值不菲暂且不说,全国都未必能找出第二辆相同的来。祁凯从小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爱车,打开上这辆车起,就再没摸过别的方向盘。因为国内维修不容易,他平日里上路都是小心翼翼的,非必要更是从不假于人手,连洗车和养护都请来了专业的团队,就是生怕被磕碰走一点漆。   可这辆他一直以来都比对待历任女友更加呵护的车,此时却可怜兮兮地歪在了马路边,右侧的两个车轮就像干瘪的袋子,毫无生机地耷拉在那里。   祁凯难得无措了两秒,随后便是无尽的愤怒,但这年头后世遍布如天罗地网的监控尚未投入使用,没有当场抓住,那即便是手段通天也很难逮住犯案的人员,祁凯除了默默吃下这个亏,没有第二个更好的选择。   他一路堵心地跟着拖车到修理厂,见到这个状况的朋友也震惊了:“谁他妈那么大胆,这车都敢搞?”   “别他妈废话了。”虽然没有证据,但祁凯也能猜到是谁,闻言顿时一肚子火。他对林惊蛰没什么了解,只两回正面接触,一次卖十库巷那块地,第二回 就是长青市挨揍那回。这短短两回接触,一次让他损失了好几千万,一次让他被揍得连夜回燕市躺在家里休养了三天。祁凯长这么大年纪,真的从未受过这种委屈,早年所有人都是将他当成祖宗一样对待,别说一块二中路的三角地了,要更过分的东西也没人敢同他抢。但现在,就连林惊蛰这种背景在燕市都查无此人的人都敢拒绝他的要求,祁凯着实是咽不下这口气,好几次想过是不是跟以前一样找帮人让林惊蛰知道一次厉害。   但群南那事儿事发之后,老爷子一直嘱托他谨言慎行不要树敌,他便也不敢在明面上做得如此明目张胆。   祁凯原本想着至少要跟这次似的搅黄林惊蛰几次事儿,让对方知道自己绝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惹,齐清说事儿办成林惊蛰离开时脸色不好时他心里还高兴呢,哪知这高兴的心情连三天都没法持续。   他设想过无数过林惊蛰的应对可能,也因为自恃背景完全不将那些可能当回事,但从没想到,对方会另辟蹊径在自己的车上做文章。   这一扎哪是扎在轮胎上啊,分明是扎在他心上!   祁凯这辆车的型号在国内根本没地方维修,就连零配件都无处可寻,原装轮胎更是天方夜谭,只能临时从原产地去买。   这会儿可不是后世跨过快递一周就能到的时代,从寻找购买到邮寄到手,祁凯足足要等上两个月!   但没辙,还是要等,车也不能不开,只能临时换上四个普通轮胎。   祁凯连油门都踩不得劲了,一路回家都是蔫耷耷拉的,又丑又土的四个灰扑扑的轮胎装在他闪亮的车身上无比的不和谐,把在这方面有点强迫症的祁凯搞得全身都泛着针刺一样的不舒服。   他决定这段时间要不就把车停在家里别开出来算了,谁知道林惊蛰那个神经病眼睛是不是还盯在这上头,弄轮胎还好,直接寄四个回国就好,可万一下次是剐块漆或者别的,祁凯真的会欲哭无泪。   他窝着一肚子火,在心中痛斥林惊蛰的阴险卑鄙,哪知回家路上,竟又遇见了一个更加不想碰面的人。   狭路相逢,他坐在车里暗叹流年不利,却也不得不降下车窗朝对方打招呼:“肖总。”   肖驰点了点头,目光从车身上划过一圈,停留在格格不入的车胎上几秒。   “嗨,别提了!”祁凯意识到对方是看出不对来了,但纵然气成了这样,仍不想让对手看出端倪,只胳膊架在车窗上,做出一脸不在乎表情,“遇到一手黑的瘪三,吃了点亏,但没什么大事儿他猛一想到林惊蛰和肖驰之间那点闹矛盾,立刻又加上一句:“那瘪三您不也认识嘛,就林惊蛰。始于地产的那个。”   肖驰闻言一顿,破天荒朝他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相对平常平静的模样堪称柔和的表情:“哦?”   祁凯只当他同仇敌忾,立刻来了劲儿,吧啦吧啦说了一大串林惊蛰的不识抬举,又放狠话自己要如何如何报复回去。肖驰在车外听得频频点头,看不出任何异状,他说完之后,甚至还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下来。   祁凯索性就在路旁边熄了火,下来跟肖驰握手。他第一次在对方身上感受到友好,因此格外地激动,好像跟肖妙发生过的那些不快都经过这番诉苦变成了过眼云烟,他郑重朝肖驰道:“肖总,咱们这群人要团结起来啊,可不能让外头那群乡巴佬觉得自己好欺负!”   认真说来,论起家世背景,他和肖驰确实是一国的。   肖驰一副赞同模样:“您说得对”。他拨动着佛珠看起来一身正气,让祁凯可算觉得安慰了一点。祁凯干脆车也不开了,车胎看着堵心,反正停在这里安全性已经很高,外头人也绝不敢进来造次。   他心中盘算之前修车厂里的朋友同他承诺的车胎到国内的时间,跟肖驰道后错身离开,举步朝家的方向走,但头脑中转动的思绪在几秒钟之后便被一声算不上小的动静给彻底打乱了——   “哐当!!!”   剧烈的碰撞和玻璃淅沥沥的掉落声让他瞬间跳起,他回头看去,顿时呆若木鸡。   肖驰背影没有片刻停顿,连头都没回,保持匀速的姿势慢悠悠朝远处走了。原地他那辆饱受摧残的跑车,前挡风玻璃已经洞穿出一个大窟窿。密密麻麻的蛛丝网状的裂纹遍布每一处方寸,就像他胸腔里看到这个画面后瞬间碎裂的心。   ******   肖驰砸祁凯车玻璃的事一夜之间传遍了整片大院。   假如说被戳车胎只是生气的话,车窗被砸后,祁凯就真的发疯了。这让他怎么维修?!不同于可以直接购买邮寄的车胎,这辆在国内没有品牌维修点的跑车想要维修原装玻璃和车漆只能整车漂洋过海送去原产地,当中的困难是难以想象的。当初弄这辆车进国内的时候已经费了他无数的精力了,更别提现在海关盘查比当初还严格上十倍不止!综上所述,肖驰的这一砸,可以说直接废掉了他整辆车!比起他的手段,林惊蛰那车胎扎得简直就是不痛不痒。   更让祁凯生气的是,大院里的长辈们没一个站在他这边的!   就连他爷爷也位列其中!毕竟从小到大肖驰沉稳练达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与他相比,祁凯就是个混世魔王,天生反派。他干出什么坏事来都不稀奇,去砸人车玻璃说不准只为了好勇斗狠,可肖驰就不一样了,这多乖一孩子啊,从小到大不叫大人操一点心,把他都给逼得动了手,那肯定是祁凯这王八蛋又干了什么让人忍不下去的事情了。   祁凯还沉浸在失去爱车的悲伤中,跟长辈诉苦反倒得回了几次教训,气得一口凌霄血险些喷上天际。   ******   八卦之王邓麦得回线报,从被戳烂车胎那天起,祁凯就再没开过那辆爱车了。   虽然有些意外对方的完美强迫症居然能严重到换掉原装车胎就不肯开车的地步,但这口气林惊蛰无疑出爽快了。他倒是更想让邓麦直接找人砸车窗呢,可这么一来事儿就闹大了,只能退而求其次。   那天在写字楼碰面之后,齐清不知道哪儿来的电话,朝邓麦这里打过几回,说想跟林惊蛰吃顿饭。这明显是得罪人之后又在想办法补救,林惊蛰搭理他们才有鬼,又想被当枪使又不想得罪挨枪子儿的人,天底下哪儿那么好的事。   商场上没有秘密,两家公司的矛盾当即便人尽皆知,齐清和江恰恰在燕市的社交活动立刻就受到了阻力,只不过碍于隐隐听闻到的矛盾事件背后祁凯的手笔,众人也不敢太过直接地将戒备摆上明面。   齐清和江恰恰都有一些后悔,他们初到燕市,了解得不多,只当祁凯比林惊蛰有背景,却没想到祁凯在商场上的风评如此之差。   但为了尽快打进燕市,他们也没有多余的选择。两人是想要趁着燕市正在发展弄块地的,虽然未必能动工,但燕市和长青不同,这里发展得快,近段时间地价更是一天一变。弄块地屯段时间跟林惊蛰当初似的再倒手卖出去赚当中的差价,这种买卖在燕市当下几乎就是零风险,万一押到宝,更是一本万利。   但想法很美好,做起来却并不容易。齐清地产规模太小,前一年的经营状态也非常堪忧,很难说能不能通过燕市现如今越发严格的招标会资质审核。没有招标竞拍的资格,哪怕雄心万丈,一切全是白搭。   想操作招标会资质审核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但祁凯却能做到,临近招标会只剩下不到一个月时,齐清地产的那份申请就顺利获准了通过。   资质审核通过消息传回来的那一天,刚巧齐清再次打电话想约林惊蛰求和却遭遇拒绝。   放下电话,齐清叹了口气,心知双方的关系至此之后不可挽回了。   江恰恰比他豁达,一边翻看竞拍资料浏览那几块地,一边劝他:“想那么多干嘛,商场上哪有不结仇的同行?天下好事儿总不能全给咱们占了。只要跟祁总保持愉快的合作关系,谅他林惊蛰也动不了咱们。至于其他公司……等咱们规模壮大了,他们自己就会贴回来的。”   ******   原本看中的办公地点被人抢走,哪怕报复了回去,邓麦也还是气了好几天,直至接到胡少峰的消息。   “怎么着,不错吧?”同一幢大厦,迅驰地产楼下,二十一楼一处面积将近五百平方的场地,整体偏靠南边的窗口光照充足,格局通透。比起邓麦原本看中的那边,这里不论面积光线和硬设都显得更胜一筹,胡少峰非常得意:“先前那家公司扩大规模集体迁走了,我听说消息立刻就帮林总定了下来,这地方风水不错,用来做起步过渡没有更好的了!”   他一早听说祁凯找人截胡林惊蛰租赁合同的事儿,今早早会过后肖驰告诉他下头空了处场地,他便立刻积极地亲自安排起来。这当中一是看不惯祁凯的跋扈嚣张,第二也觉得肖驰难得关注这种需求是有心缓和和林惊蛰之间的关系。   事关两家公司的和平,他哪里敢懈怠,因此介绍时在林惊蛰面前反复为肖驰邀功,就差当面提出让两人握手言和了。   肖驰静静地跟在旁边,除了一直盯着林惊蛰外,倒是看不出和以往有什么不同来,有时候胡少峰夸得过头了,他便皱着眉头轻轻咳嗽一声,示意对方注意分寸。   林惊蛰当真挺满意这处地方,几乎瞬间就敲定了签约意向,邓麦和胡少峰跟写字楼的部门负责人离开后,肖驰还一本正经地站在窗边朝外看风景,背着手挺直脊背,站姿宛若标枪,手指不轻不重地拨着那串捏在手里的珠子。   林惊蛰站在他身后,先是左右看看,见屋里其他工作人员都在忙碌着自己的事情,没人看到这边,偷偷伸手勾了一下对方背在背后的手指。   肖驰的手指停了,回过头来垂首静静地看他。   林惊蛰的手指从他的手掌到手腕撩拨了两下,索性顺着他的衣袖钻进去贴上了对方比他温度高得多的皮肤。   肖驰反手抓住他,将他凉凉的正在捣乱的手掌捏紧在自己的掌心里。两人借由身体的遮挡偷偷牵着手,林惊蛰突然之间竟莫名感到自己尝到了一种甜意。   肖驰专注而锋利的视线盯着他,沉声道:“不要闹。”   林惊蛰驱散开心头翻涌着的那一波一波莫名的情绪,他没想到肖驰会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并帮助自己。活了两辈子的年纪,他已经习惯了不去和任何人求助,冷不丁在遇上困难时被人这么默默地关心一下,心里真是暖的不行。   他目光黏糊糊地落在肖驰的嘴唇上,忽然有一点踮起脚亲吻对方的冲动。但周围都是人,他只能将这股冲动忍耐下来,笑着小声道:“没想到你还挺细心的。”   肖驰盯着他的表情,捏了捏他的手,顾忌身边有人,声音也压得很轻:“下次扎祁凯轮胎,别自己找人,让胡少峰去找。”   林惊蛰挑眉道:“什么轮胎?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肖驰锐利的视线中带上了些许笑意,拿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两人朝办公区域看了一眼,默契地松开交握的手,一前一后朝办公室僻静的另一处方向走去。   林惊蛰才走到柱子后头就被肖驰抓住胳膊拽了过去,腰上被一双铁臂紧紧搂住,他抬手迅速环住对方的脖颈,启唇迎接那张火热的嘴唇。   被热意彻底包围的瞬间,他舒适得从鼻息喟叹出声,肖驰搂紧了他,几乎将他抱得双脚离地。两人毫无保留地唇齿纠缠,林惊蛰手指穿梭进肖驰的发丝里。双方虽然只是炮友关系,但他破天荒地想要撒娇一回,亲吻结束后,他埋首在肖驰颈窝里不满意地张嘴啃咬,无理取闹地挑毛病:“你头上摩斯打太多了,一点儿也不好摸。”   脖子上那些微的疼痛微不足道,肖驰任由他啃咬,一手抽出林惊蛰的上衣下摆探进去,轻轻抚摸。   林惊蛰抱怨了一会儿就安静下来,静静地贴在他的怀里,没一会儿又挑毛病:“手上出汗了都。”   肖驰便垂首亲了亲他的脸颊和闭着的眼睛,林惊蛰这才略微满意了一些。   直到邓麦和胡少峰回来,两人分开,林惊蛰才惊讶地发现自己这次居然没起什么反应,肖驰除了头发乱了一点外,也同样仪容整洁。就好像刚才双方那个吻真的就只是一个纯粹的,不包含任何性暗示的吻而已。   他有一些惊,他意识到肖驰可能真的比外表看起来柔软许多,两人现如今严格说来只是炮友,连他自己都很默契地不去寻求帮助,对方没有任何义务为自己解决难题。   可祁凯带来的负面情绪居然真的就被这样轻易驱离了,因为一个他从未想过会给自己提供帮助的对象。   那种被包围和保护的安心感还萦绕周身久久不散,林惊蛰虽然理智,但仍然控制不住感到沉溺。   ******   但祁凯显然不是轻易愿意收手的人,原本他只想保持己方的优势一边倒地全面打击报复林惊蛰,后来虽然被报复了回来且损失惨重,他心中的怒气却只增不减。   从竞标会看上的地块无人竞标到现在一个外地来的乡巴佬都敢当面给自己没脸,其中落差实在太大,这个场子要是不找回来,往后他在燕市就没法混了!   在听说自己出手之后林惊蛰仍旧弄到了一处条件优越的办公场地后,反观自己被砸得稀巴烂却因为群南海关路子被阻断没办法送出去维修,几乎形同废品的爱车,祁凯气得简直整晚整晚睡不好觉。   双方虽未撕破脸,但两看相厌互相使绊子的关系也差不多了,林惊蛰便意识到祁凯这人真的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他这边宽宏大量不想彻底翻脸,那边反倒自以为占据上峰嘚瑟了起来。   办公室简单布置了一下挂上始于地产的招牌,变更信息之后开始正式招聘,祁凯大动作不敢弄,恶心人的小招数却层出不穷。他这样好的脾气,也好几次被搅合得无比烦躁。好比当下,邓麦挂断电话后沉默良久,抬头无奈地朝他摊开手:“说是已经入职,不来面试了。”   他说的是几个之前联系好要来始于地产面试的求职者,约定好下午来,却突然来电说临时找到了其他的工作。   偌大的办公区域空空荡荡,内里只有林惊蛰和邓麦两个人,第一批员工的招聘势在必行,否则之后的三角地开发工作中那些基础而又琐碎的工作势必会让人十分头痛。可眼下和后世那个应届生找工作如同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时代不同,人才的匮缺是整个商界私企管理者们共同的难题。愿意放弃国企或者机关单位进入私企工作的优秀人才本就不多,邓麦好容易联系到几批,但总是前后脚就被别人挖了过去。   第一次邓麦还以为是巧合,后几次觉得不对询问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到不对。   这些放了始于地产鸽子的求职者们去向未免也太巧合了,十有八九都被吸纳进了齐清地产。   林惊蛰闭上眼睛,双手交错撑在下巴上,面无表情。   邓麦却知道他能听到自己的话,缓缓道出自己这些天打听到的情况:“齐清地产的薪资待遇开得太高了。第一批基础员工我们刚开始预设的月工资是一个月三百,这几天增加到四百,这已经是业内非常高的待遇了,但齐清地产给前几批人开出的价码是一个月八百,特殊岗位甚至能开到一千二。”   八百、一千二。   林惊蛰听得笑出声来,他们前前后后联系了将近二十个人,齐清地产几乎全给包揽了过去,还开出这样的高价。这年头哪怕是时代集团这种大企业里,也没听说过基础岗位人员工资能超过四百的,其余工厂之类的地方无疑更低,齐清当真是下了血本。   也不知道这笔钱是他们给的还是祁凯给的,倘若是齐清掏的,那按照他了解的江恰恰那尿性,现在估计已经心疼得快死了。   “一直招不到人也不是那么回事啊。”邓麦气愤过后,还是忍不住担心,“林哥,咱们要不然也……”   也跟上齐清地产的标准提高员工待遇,至少得在二中路项目开展之前招募到一批人手才行。   他话说到一半,却被林惊蛰抬起的手给打断了。林惊蛰仿佛是在思考,片刻后睁开眼睛,平静地问他:“我记得燕市新的地产招标会快要开始了?还有多久?”   这话题转变得太快,邓麦闻言楞了一下才回答:“还有一星期左右,您之前不是不参加吗?”   这次招标会是竞拍形式的,一共七块地,几个月之前就放出介绍了,邓麦当时拿回来一份,还跟林惊蛰感叹燕市短短几个月之间飙升速度快到了有些可怕的地价。林惊蛰那时看完了七块地的介绍之后,便明确告诉他不用准备提交招标资料。   邓麦那之后就将这次招标会抛到了脑后,林惊蛰现下却突然问起,还让他将之前已经收起来的地块介绍重新翻出来。   那玩意儿已经被丢到不知道哪里了,邓麦废了好大的劲儿才翻腾出来,摊在林惊蛰的桌上。一共七块地,两块热门的在城北,另外几块则四处分散着,很难分析优劣,面积却都很大。   比之上一回闹出腥风血雨的地王竞拍会,短短几个月功夫,燕市的地价早已经翻涨了将近一倍,业内评估的价格也越来越不保守。七块地中有一块尤其大的,面积足足达到四十八万平方的位于城南市郊的2号荒地,由于地块太大,甚至还被猜测最后的竞拍金额恐能超过八千万。   林惊蛰凝视这块地良久,城南五宝山,林惊蛰对这里和这个名字印象深刻。   这里现如今还是一块与城南市区繁华的地块截然不同的荒郊野岭,但几年之后,那里却已经建立起燕市最最著名的火葬场。只因为旁边的五宝山山坡平缓,风水温和,正是最最上等的一处坟地。   上辈子林润生死后,就被葬在这里。   坟地和火场风水温和不假,但建立之初,周边几处已经将要开发完全的楼盘很是惊天动地地闹了一把。还没交房的业主闹腾着要求退款,和开发商扯皮互撕,又是拉横幅又是闹事儿的,搞出的动静在几年后仍有余波。总之林润生去世那一年,五宝山周边的房价整体都比燕市其他版块的楼盘低了至少百分之二十,且一二手房的交易量少到可怜。   业主们倒是想卖呐,可有谁会愿意买这瘆得慌的地方?   “准备竞拍材料和资格证明。”静默良久后,在邓麦茫然不解的注视下,林惊蛰放下介绍书,点了点2号地的内容,沉声开口,“意向书里就写二号地,准备好之后尽量快点交上去。”   邓麦闻言一愣,随后回过神来,只当林惊蛰突然发现了2号地里的商机,赶忙道:“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准备。对了,林哥,现在祁凯那边这个状况……咱们的意向书是不是走个路子,保密一点?”   “不用那么麻烦。稍微保密些可以,适当的时候也能泄露些消息出去。”林惊蛰微微一笑,转头看他,满脸都是他搞不清内容的耐人寻味,“我还怕他不知道呢。”   对祁凯这种一直嗡嗡乱飞的恼人苍蝇,既然忍无可忍,也该来次狠的了。 第四十七章   齐清这一边, 祁凯叼着根雪茄吊儿郎当地窝在自己待客区的沙发里, 并不为前来拜访自己的两个客人而显得严肃一些。但事实上江恰恰和齐清也不敢有异议, 他们几乎每天都专程来这一趟,却并不是每天都有幸能被祁凯接见的。   齐清将自家公司近段时间内容剧烈变更的人事名单放在茶几上,同妻子江恰恰对视了一眼, 都看出了对方眉宇之间的忧愁。   他们群南那边的公司虽然没有注销名字,也差不多形同倒闭了。两人初到燕市,准备东山再起, 确实早就打算吸纳一些优秀的员工。说实话祁凯刚开始想到用这一招对付林惊蛰的时候, 他们心里还很乐意呢,毕竟现在人员稀缺, 有能耐的人各个都奔着早有基础的大公司和看起来有未来发展前途的新贵公司跑,以他们俩现如今在燕市的人脉和名声, 很难在短时间内招募到愿意来此的人,祁凯的这个吩咐, 办好了反而是在为他们自己分忧解难呢!   一开始也确实皆大欢喜,凭借祁凯的手段,他们拿到了原本根本不可能拿到的招标会参与资格, 租到了原本根本不可能租到的燕市供不应求的写字楼, 也在短短几天之内便招募到了符合他们发展阶段预期的优秀员工,不少原本奔着始于地产那场地王交易名声去的人才,也都被他们开出的高薪挽留了下来,有了员工和正规的场地之后,原本好像搭了个野台子在唱戏的齐清地产形象迅速正规了起来。   更因为诸多求职者的宣传, 他们在燕市的地产界从籍籍无名猛然有了不少存在感,近些天没有祁凯运作,也开始渐渐有人主动上门来求职了。   齐清当时很愉快,还同江恰恰聊天时说起自己刚开始决定跟随祁凯而因此得罪林惊蛰的忐忑,现在看来,他们的选择果然是正确的。   可惜愉快的气氛没能保持太久,没过几天,还在沾沾自喜的夫妇俩就发现到了一些超出他们预计的情况。   齐清看着对面仰躺在沙发里放松闲适的祁凯,斟酌了一会儿措辞,小心汇报:“祁总,最近来面试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听您的吩咐,把所有准备登门始于地产的人全都聘用了,到今天上午为止,一共已经三十七个人。”   祁凯劈着腿摇晃膝盖,上半身仰躺在沙发的靠背里,后脑勺越过靠背顶端,面朝着天花板。他闭着眼睛抽了口雪茄,并不是很愿意搭理对面的两个人,闻言只是懒洋洋地嗯了一声,连眼皮子都没动一动。   他虽然让齐清和江恰恰为自己办事儿,打心眼里却未必看得上他们,或者说他本来就看不上从别的城市千里迢迢到燕市讨生活的人,更勿论齐清和江恰恰还毫无背景,在身份上同他有着宛若鸿沟的差距。   齐清明显可以感觉到他的爱答不理,心中有些酸楚:曾几何时,他也曾扮演过祁凯的这个角色!在群南,他要身份有身份要地位有地位,父母有能耐自己还经营一份前景不错的产业,周围的人原本都跟捧祁凯似的捧他,可到了燕市,猛然就成了孙子。   他有他的自尊,祁凯不想见他,他也未必真心想来,可生活是现实而残酷的,就如同当下。   齐清沉默了片刻,还是压抑住了内心的情绪,温顺地接着道:“……这三十七个人,有四个原本不肯留下来,我就像您说的那样提高条件吸纳他们做了公司的管理层,薪资是一个月一千两百元。剩下的三十三个,您看一下,名单在这里,每个人每个月的待遇大概都在七百到八百之间。”   祁凯接过看了一眼,眼睛立刻睁得略微大了一些:“怎么这么多?”   每个月的人员工资开销接近三万了,他公司里的员工比三十七这个数字多了好几倍,每月的薪资开销也不过只比这个数目多出一点。   齐清苦笑:“是您说的只要留下人来不计一切代价,有些人态度很强硬,咱们只能开出高价,最近几天可能是消息传出去了,有很多人直接奔着这个数目来,张口就提七百八百。这个数目已经是控制之后的结果了,现在人事已经攒下了很多递来的简历,还有正在其他公司工作想要跳槽来的,我们都拖延到了月底才面试,否则何止是三万,每个月五万恐怕都不够开销。”   祁凯闻言沉默了片刻,认真说来,这是他的锅。   但他从不是愿意认错的人,心中尴尬,表情反倒越发的强硬。他皱起眉头,将文件拍回沙发上,侧目斜睨齐清:“所以你今天过来是想说什么?”   齐清当然是想来要钱了。当初祁凯提出这事儿的时候,他只想到自己也能得好处,又觉得大腿不易抱,应该增进合作双方的感情,因此拼了命朝自己身上大包大揽。祁凯不知道是真忘了还是假忘了,一直没提钱的问题,齐清便也不好意思开口,招募到的这批员工,掏的全是他和江恰恰的老本。   他手上其实还有点积蓄,是原本齐清地产在群南开发的楼盘项目款,经营不良后他索性就拖着没给这笔钱,带到燕市当做了公司起步的资金。但再多的钱,也经不起这样的祸祸啊,江恰恰为这个近几天同他吵了很多次,中心思想就是觉得祁凯这人太不地道。原本以为天上掉馅饼,结果咬了一口,馅儿居然是苦的!   祁凯给他们从林惊蛰手上抢来的写字楼刚开始看着还好,面积采光楼层什么的都很合适,但签完合同之后,江恰恰就意识到这块地方对他们而言非常不实用。这里太贵也太大了,齐清地产已经不同于当初在群南的时候,他们根本没有那么多的员工要安置,也没有足够的项目收益支撑他们租赁这样昂贵的办公场所。祁凯不是圣人,当然不可能出这笔钱,江恰恰和齐清又不敢在打包票之后随便反悔,因此整整两年的租金完全是咬着牙掏出来的。   可房子是他们自己要用,自己掏钱也就罢了,员工工资开支算是怎么回事?!   齐清地产现在没项目,起步阶段招募十来个人足足就够用了,剩下的全是祁凯的意思,正常情况也绝不需要开出现在这样比市场价高出至少一倍的工资。   这些额外的开销是为什么来的?大家心知肚明,祁凯怎么能心安理得地一点也不给?   齐清踟蹰着,来前他和妻子商量过一定不能吃下这个哑巴亏,但又担心点破了装傻的祁凯会让双方关系直接破裂。这不是他乐意见到的后果。   但还没能等他开口,祁凯丢在沙发里的大哥大就铃声大噪起来,祁凯爬起来懒洋洋地摸起来接通,没听几句话,原本懒散如水獭的状态当即一变,整个人都像是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精神奕奕起来。   他刷的一下坐直了身体,雪茄也不抽了,直接取下来丢到一边,朝着电话那头问:“你确定吗?消息来源绝对没有纰漏?!”   也许是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的眼睛立刻更加亮了,像是投入白水银里的两颗黑宝石,整个人都洋溢着跃跃欲试的激动。   “行!行!我知道了!”他对着电话说,“你下午来公司跟我详谈,始于地产那边的动向盯紧一点!千万别被他们给发现咯!”   然后他丢开那块砖头似的大哥大,亢奋地站起身在屋里踱步绕起圈来,一边绕圈一边又像是在思考,不住若有所思地点头,口中道:“好啊……”   齐清被他这模样吓了一跳,登时也紧张起来,刚才想说的话也立刻吞回了肚子里:“祁总,您这是怎么了?”   祁凯被打断思考,瞥了他们一眼,也许是太需要人来分享他现在内心的喜悦了,立刻回到沙发区坐下,前倾身子一指点动桌面:“姓林的这丫太他妈贼了,知道下月底的那场招标会么?”   “知道啊。”怎么可能不知道,齐清就为了这场招标会才抱的祁凯的大腿,拼了老命表现才弄到一张资格证,只为了能在招标会上弄到一小块地,分食一口燕市高速发展的地产蛋糕。   有关于这一回的招标会,祁凯还同他们特地开了一次会,将即将参与拍卖的地块和即将与他们竞争的公司一家家列出分析过。齐清有些疑惑:“您当时不是说始于地产不参加这回招标吗?”   祁凯恨恨道:“是啊,所有人都被他给涮了!要不是我一直让人盯着,也得被蒙!你知道刚才那电话说的什么?!”   齐清心中隐约生出了一点点猜测:“难不成……他们突然交竞标材料了?”   “对!”祁凯一拍大腿,“估计是怕消息泄露,邓麦那丫还托了个熟人,神秘兮兮到今天上午才递上去,艹!差点就他妈被骗了!”   始于地产从公司创办以来,总共就买了三块地,这三块地的其中两块地合并出售让他们赚了将近一个亿,剩下那一块地现在也成了城北CBD商圈规划中的核心地点。那场城北地王交易可以说是让他们一战成名,燕市地产业内部甚至偷偷给林惊蛰起了一个“点金石”的外号,对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尤其涉及到地块交易方面的,总是颇多关注。   因此这场招标会开始宣传以来,就不断有人试图捕捉始于地产的动向,开价越来越高,只想借由始于的选择来分析参标地块未来的发展。但遗憾的是,在这样的万众瞩目之下,始于地产却始终平静如一潭死水,从林惊蛰到邓麦,这两个管理者好像有志一同地遗忘了这场盛会。   众人从三个月前就开始闹腾,到现在距离招标会结束资料递交只剩下一个多星期的时间,仍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便渐渐确定始于恐怕是真的不会参加了。   汇聚在此的目光一哄而散,祁凯当然也不例外。要不是最近一段时间双方矛盾加深,导致他又额外增加了人手重新盯紧林惊蛰的动静,恐怕就连他也被林惊蛰这虚晃一枪给瞒了过去。   齐清听完后同样十分惊讶,他凑近祁凯:“真的假的?不会是假消息吧?”   祁凯没回答,缓慢地摇头,似乎已经沉入了思考,片刻后猛然起身,去办公桌处的抽屉里翻出一册资料和大大的地图。   “二号地……”他将地图翻开,目光锐利地在上头搜索,片刻之后,指尖停留在一处,“找到了!”   齐清不明状况,但也迅速凑近来看,江恰恰放下一直端在手里的茶杯也转了过来,看到那块地的瞬间便有些迟疑:“四十多万平方……?”   这面积于她而言未免太大了一点。   齐清翻开那本册子找到二号地,看完介绍之后也有些咋舌,他以往在群南发展,那边的地价远不如燕市高,哪里见过那么贵的地,忍不住便仔细分析起来:“这块地我之前看过啊,城南五宝山,那一片儿城区地价本来就贵,这么大一块少说得好几千万了吧?”   祁凯却见多识广,以往在群南干走私生意时有时一次利润就能到达这个数目。虽然因为阴沟翻船,那些钞票差不多已经被清剿干净,但他底气终究在这里,闻言不禁嗤笑一声,在心中嘲讽对方眼界低窄:“地哪有便宜的?始于地产上一块地王还拍了一亿六千多万,当时他们那两块地的成本加在一起,也差不多要五千万了。”   房地产生意就是这样,投入巨大回报也同样丰厚。用不到五千万的数目搏回一个多亿的净利润,林惊蛰那次还以贷养贷自己甚至根本就没出什么钱,这笔生意放在不论放在哪里,都挑不出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祁凯虽然看他不顺眼,在这一点上还是能大方承认的,因此更不希望这个聪明的对手继续壮大下去。   他用钢笔在地图上城南边角面积巨大的二号地处画出一个大大的圆圈,然后在旁边画了一个同样醒目的星号。   齐清被他讽刺过后,顿时安静下来,先前还有些不服气,但仔细想想,却也觉得祁凯说的确实有道理。   他脑筋转得极快,见祁凯这样慎重,立即猜出了这单生意里恐怕蕴含了他难以想的利润。上一回林惊蛰投资五千万,就从当中赚取了一个亿,现在这块二号地少说也得六七千万才能拿下来,又是什么样的回报才会驱使对方如此慷慨?   同样的,他还在祁凯刚才同他说的一番话里发现了更加重要的内容。   始于地产严防死守,甚至一直拖延到招标会申请环节即将结束才小心翼翼递出资料,想必就是不愿意自己的目标被竞争对手提前获取。但一山还有一山高,他们机关算尽,却也瞒不过祁凯的耳目,早上才交上去的申请书,这才下午,就连内容都被祁凯知道了个清清楚楚。地产招标环节保密措施有多严格曾经在群南同他们打过不少次交道的齐清不能更清楚了,寻常商人连走关系都摸不到门路的地方,祁凯却仿佛当成自家后花园那样逛。对方的能量,恐怕远比他想象中要大。   想到这里,他悚然一惊,当即打消了跟对方索要那笔额外人员开支的念头。这实在是太短视了,虽然有可能暂时缓解他们的经济压力,但在公司才刚刚站稳脚跟的时候,犯得着为那几万几十万的得罪一个有能力带他们一飞冲天的靠山吗?就凭祁凯的能力,甚至不需要什么大动作,只偶如同现在这样买地做项目时带着他们玩一把,给点消息,所能带给他们的利益,就已经难以估量了。   祁凯送走这对每日登门拜访的夫妇,恰遇上那位为他通风报信的朋友。这位朋友专职消息贩子,耳目十分灵通,既认识因为公司高薪近段时间在燕市职场小有名声的齐清夫妇,又对祁凯公司里的动向同样一手掌握,进办公室后不由好奇问他:“这俩人天天来你这干嘛?”   祁凯先前在齐清面前一直装作听不懂对方欲言又止的隐意,现在闻言却嗤笑一声:“还能干嘛,来要钱的。”   他心中颇觉嘲讽,齐清和江恰恰这两人是不是有病啊?还来镇雄要钱,真以为他做慈善呢?   办公点是他们在用,招来的人也是齐清地产的员工,没那个金刚钻当初就别揽瓷器活儿啊,真以为他帮的那些忙都是无偿的啊?   “不说他们了。”想到这两个没眼力见儿的乡巴佬他就心烦,祁凯转开话题,拉着朋友在沙发上坐下,迅速开始商谈起始于地产交意向资料那事儿。   祁凯很谨慎,近段时间他和林惊蛰斗得不可开交,除了一开始车被戳轮胎之外,林惊蛰后来一直都处于被动挨打状态。以他对对方的了解,这人绝对不是这样逆来顺受的性格,保不齐肚子里就在翻腾什么坏水,想坑他一把呢。   朋友也深知他多疑,索性直接将林惊蛰递上去的资料复印了一份带过来。   看到这千真万确的资料后,祁凯这才彻底相信,但对于二号那块面积多大四十多万平方的地,心中仍旧有些存疑。   他有些想不通,这块地除了面积大一些外,在此次竞标会地块里各方面都着实不大出彩。现如今燕市发展得最快也最前途不可限量的城区明显是城北,地价一日一变甚至一日几变,七块地中城北的那两块也成了从开始宣传以来最大的热门。除它们之外,剩下的五块地零零散散,都叫人提不起多大兴趣,五宝山那虽然各方面也都不太差,但只看他四十多万平方才被业内估价几千万,对比几个月前城北五十万地王的一个多亿,就能看出究竟有多么的平凡了。   祁凯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始于怎么会看上这里呢?怎么想都不应该啊。”   又有些提防:“我跟他们最近很不对付,你说姓林的会不会是故意放出消息,就为了坑我一把?”   这种猜测确切说来也不是没有可能,而且早前祁凯已经被肖驰用类似的方式修理一遍了,搞得他拿着十库巷那块在当初没有任何发展前景的土地足足磨了几年。自那之后,他就有些杯弓蛇影,对对手这种指向性太过明确的目的难以全心信任。   但朋友却觉得他有些多虑:“当初你跟迅驰地产竞争东泰小区那块时地那就是这么想的,后来退出竞争之后,结果怎么样?”   祁凯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桌面,耳朵里听到对方拖长的声音一字一顿地朝自己道:“迅驰地产靠这个项目赚了个盆——满——钵——满——”   他猛然吁出口气,眼神变得有些阴鸷,这个项目确实是他一直以来心头犹如针刺的陈年旧伤。   肖驰当时就是用这种似是而非的手段让他想太多然后退出竞争,第二次又用相同的方式再以另一种形式狠狠地坑了他一把。   他现在已经搞不清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总之这种暧昧的态度下永远埋藏着无数的可能。   想到这里,他突然发问:“始于的资料文件你是怎么发现的?怎么会那么凑巧,他们上午刚交上来,就被你给看到了。”   他朋友一听这问题立刻来了精神:“这事儿可说来话长,真的是巧合得不能更巧合了。始于地产那个姓邓的总经理特别小心,他不是直接交上来的,是找了我们管招标一个组长,私下里喝了酒又给了好处,托这个组长偷偷夹带进来的。按理说那么小心就连我也不太可能发现,可他失策就失策在在他找的这个组长不太靠谱,人还嘚瑟,中午吃饭时三句话就跟我说漏嘴了。”   祁凯的眉头皱了起来:“邓麦这人平时看起来挺精明啊,怎么会找这么个人?”   “精明有个屁用。”这朋友嗤笑一声,“我知道那人不靠谱,他从哪儿知道去?我就问你你知道么?”   祁凯一想也是,不由点了点头。   他朋友喝了口茶,脸色又紧张起来:“今天这事儿我就告诉了你,那个组长那边我也让他闭上嘴了,你这儿可别给我掉链子,瞒紧点知道么?”   祁凯点了点头,他心中已经初步相信这个消息的真实性了,林惊蛰又是拖延到最后一周又是找关系的,做得如此谨慎,要说里头不带着点大动作他还真觉得不太可能。   对方上一次出手城北地块的时候也是这样,像个傻逼一样,在所有人都撤退的时候孤注一掷把身家性命压在那几块看上去没有一点前途的土地上,然后就这么一飞冲天了。   对外他老说自己运气好,但有脑子的人都知道那是编瞎话的,没点底气,他敢这么干?   这次对方又看上了城南那块平平无奇的五宝山脚,这同上一次在城北时何其相似?   *******   林惊蛰全无预兆地出现在了竞标现场,叫许多根本没想到他会来的竞拍者陷入了长久的窃窃私语中。   祁凯听着身边那些完全没得到消息,还在奇怪明明没有递交申请林惊蛰为什么会来的猜测声,又看着带领邓麦入场的林惊蛰脸上一如往常带着些许微笑的沉稳模样,心中不禁有些自得。   看对方这有如胜券在握模样,恐怕还以为自己那偷偷摸摸的手段有多么天衣无缝呢,想来根本就不知道早就被自己打听出来了。   会场不大,两人顺理成章碰上了面,祁凯这回倒是非常风度翩翩:“林总您迟到了啊,可让我等了好久。”   双方之间气氛剑拔弩张,仿佛无数新仇旧恨从空气的裂缝中汹涌倾泻下来,林惊蛰定定地盯着祁凯的眼睛,面色略微收敛了一些:“祁总知道我要来?”   祁凯听到这个疑问,立刻一脸无辜地耸了耸肩膀,摊开手道:“怎么会?林总您瞒得那么好,我从哪知道去?”   林惊蛰微微侧首,目光朝邓麦的方向瞥了一眼,邓麦也与他对视,视线十分警惕。   祁凯看他们这番做派,心中着实暗爽了一番,他就喜欢别人这样惶惶不安却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的可怜模样。   林惊蛰再没理他,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一点,迎着祁凯内容耐人寻味的笑,他与对方错身而过,被招待小姐指引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落座。   对上邻座那位客人认真而锋利的视线时,他紧绷着的眉眼当中忍不住流露出一丝笑意。   前后也都是熟悉的面孔,那位燕市地产联盟的领头羊代高峰就坐在正前方,看他紧挨在肖驰身边坐下,紧张地回首同他寒暄了好几次,仿佛生怕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打起来。   林惊蛰一脸正经地同他说话,坐姿笔挺,上身同肖驰默契地拉开了一道大约十厘米的缝隙,在被椅背遮挡的位置,却翘着二郎腿用鞋尖撩了好几次肖驰的裤管。   肖驰盯着他,被撩得眼中有些热切,垂下的手微微朝左滑动,覆在了他同样撑在凳子处的手背上。   林惊蛰非常不真诚地挣脱了一下,手离开椅子,反倒被那只火热的大掌彻底捉住了。   按捺住想要勾起的嘴角,他斜斜睨着肖驰,似笑非笑地问好:“肖总,最近过得怎么样啊?”   肖驰从握着他手掌的状态微微变动,手指一根一根穿进他的指间,收紧,双方默契地十指交扣。   他道:“不怎么好。”   林惊蛰最近装修办公室,变得特别忙,好几天没能跟他见面了。   林惊蛰轻轻搓摩指腹下对方手背的皮肤,交握的手心仿佛都被热意熨出了一层薄汗,他外头盯着对方的眼睛和嘴唇,想要说什么又觉得没那个必要,努力压抑的笑意忍不住泄露出一些。   卧草,代高峰在前头听得心惊胆战。   这短短两声问好里,火药味浓郁得连他都闻到了,林惊蛰那声嗤笑是怎么回事?肖驰居然说自己过得不怎么好!   这都他妈谁给安排的座位啊!居然把这两人给安排在一起了!   四下里因为这俩人的缘故一时噤若寒蝉,生怕被卷入什么原本跟自己没关系的纷争里。直至开拍仪式开始,气氛才热闹起来一些。   林惊蛰的突然到场也不免让人猜测纷纭,对方直至到场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泄露,显然是为了某项势在必得的交易在一直保密,众人不免好奇他看上的到底是哪块土地。毕竟这次参与拍卖的七块地中,除了城北压轴的那两块热门一些之外,其余的五块都没什么特殊的亮点。   但林惊蛰的举止并不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一号地竞拍完毕后,二号地幕牌揭开,这块位于五宝山山脚面积高达四十多万平方的荒野,除了比较大一些之外没有任何超脱人们视野的优势,拍卖员报出的起拍价也在先前业内的预估之内——五千五百万。   燕市现如今地价水涨船高,这个价格买一块四十多万的土地非常划算了,因此立刻就有人开始竞价。   竞价上了六千万,加价的频率渐渐开始放缓,直至最后只剩下一个竞拍者,拍卖员似乎也对这个价格有所预料,波澜不惊地举起了锤子:“六千三百万,第一次。”   “六千三百万,第二次——”   “六千三百万,第——”   她三字尚未出口,锤子差一点便要落下去,谁知原本安静的会场里却突然又举起了一面牌子。   邓麦举起林惊蛰的号码牌,在林惊蛰微微颔首之后,高声道:“七千万。”   拍卖员一瞬间还没反应过来,两秒之后才猛然回神,在看清楚参与加价的人是谁后,立刻来了精神:“七千万——”   一口气加价七百万,明显是势在必行,众人意识到出声的是始于地产的代表后,当即一片哗然。   前一个竞标的竞拍者错愕地朝林惊蛰方向看了两眼,但由于价格已经超出心理预期,手上的牌子犹豫片刻还是放了下来。   现场其他一直在观望的商人却猛然开始了蠢蠢欲动。   这是继出让地王之后,林惊蛰第一次公开拿地,还为了喝退对手,一次性就加了七百万。   这块平平无奇的二号地莫非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么?当初他拿城北十库巷时就是这样,在地价狂飙猛涨之前,所有人都把当时孤注一掷疯狂囤地的他当做是傻子。   因此迅速有人更进:“七千一百万——”   林惊蛰寸步不让,死死咬住对方:“七千二百万——”   又一番加价,直至加到八千万,这个已经超出预估的价格让原本行动的众人重新变得谨慎了起来。   林惊蛰让邓麦喊完了八千万,便垂着眼无比安静地靠坐在椅子里,面对众多打量揣测的视线,他纹丝不乱,整个人周身都在散发出一种强烈的、如同大型食肉动物面对猎物时充满压迫感的战意。   他似乎笃定这块地一定会被自己拿到手里,拍卖台上的拍卖员在短暂的意外后迅速拾起了职业素养,她再度拿起那柄小锤,重复了两遍报价后,高高举起——   正在这时,人群中从开拍以来从未有任何动静的一隅,却再度传出了让人错愕的声音。   江恰恰高高举起祁凯那枚象征着镇雄地产的号码号码牌,颤声喊了一句——   ——“八千五百万!”   短暂的安静之后,渐渐平息的喧哗声再度响起,众人交头接耳,猜测纷纷,林惊蛰也不再如同之前那样平静,他回头看了祁凯的方向一眼。   祁凯眯着眼睛朝他微微一笑,满脸胜券在握的悠闲模样。   视线相对,长久的静默,两人身边都充斥着吵闹的喧哗。   林惊蛰盯着他的笑脸,片刻之后,却并未如对方所想那样露出什么狰狞或是错愕之类的表情。   他只是平淡无奇地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个礼貌的弧度,然后回首道——   “我放弃。”   祁凯怔楞了一秒。   然后他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了。 第四十八章   往后的一个半小时, 祁凯全程怔坐。   林惊蛰的突然放弃也让拍卖场的其他参与人费解不已。   这场大戏开展得毫无预兆结束得不讲道理, 风头甚至一度盖过压轴的那两场拍卖。始于地产最终就再没举过一次牌, 仿佛林惊蛰的到来真的只是为了二号地而已,虽然最后他并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   但没拍到目标地块的他看起来并没有显得有多么不高兴,与他竞争并成功获得二号地的镇雄地产的负责人祁凯脸上也没有愉悦的表情。   这场交易下隐藏的真相真是太扑朔迷离了!   前头是林惊蛰同正在给邻座肖驰办理交接的交易员谈笑风生的背影, 祁凯面无表情,坐在他身边的齐清和江恰恰噤若寒蝉,连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声。   听从祁凯的吩咐参与竞价的时候, 他俩心中还充斥着参与了一场前所未有大项目的激动——齐清地产现在同镇雄地产成为正式的合作伙伴了, 2号这块地里,他们齐清地产将会占据百分之二十的股权。   这是双方多次协商之后的结果, 祁凯罕见地同意了。也许是为了转嫁风险,也有可能是对他们夫妇为他鞠躬尽瘁的奖励。总之这场交易非常合乎齐清的心理预期——燕市的地实在是太贵太贵了, 不论投标还是出让,以他们手头上现有的资金, 都很难完整地吃下一块地。   这场竞标会,夫妇俩一开始看中的是城西那块面积只有十七万平方的五号地,但这块地一千四百万的底价在揭露之后不到三分钟就翻涨了将近一倍, 来前听完具体分析之后, 他们就放弃了碰运气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   江恰恰手上还捏着镇雄地产的那块竞价号牌,手心的汗水让她险些握不稳那根细长的支撑杆,她心中充斥着的激动在林惊蛰痛快放弃竞争的那一瞬间就被无尽的惶恐湮没了。   交易员款款来到他们身边,笑得礼貌:“祁先生,恭喜您和镇雄地产拍得这块宝地, 您现在可以办理交接了。”   祁凯动没都动,他心中此时正翻腾着无数复杂的思绪。   静待片刻没得到回应的交易员脸色慢慢变得有些僵硬,合伙人迟疑片刻后,还是凑到祁凯耳边说:“别想太多,说不定他诈你呢。”   这话有一些道理。五宝山脚的那块地现在的市场估值就那么多,八千五百万已经超出不少,两家公司现在的关系又紧张,很难说林惊蛰放弃的原因究竟是早有目的还是自认不具备竞争能力。他表现得如此云淡风轻,祁凯一面觉得自己是被坑了,一面又觉得对方这个模样有可能只是伪装出来让自己添堵而已。他是个多疑的人,因此往往面对选择时容易举棋不定。   交易员等待了差不多两分钟,见他仍没有回应,眼神忍不住便流露出几分怀疑:“祁先生?”   这边类似对峙的沉默已经吸引了周围的注意,不少尚未退场的商人都朝此投来目光。祁凯意识到不论如何,他都已经陷入了一个陷阱。林惊蛰难以捉摸的态度恐怕就是为了让他如此犹豫,不论先前猜测的对方放弃竞拍的原因是前者还是后者,祁凯现在都已经完全丧失了胜券在握的笃定,毕竟他已经在类似的手段下摔过两次跟头,并且两次完全不同的选择并没能使他脱离被坑的命运。   虽然觉得非常羞耻,但在周围那些聚焦而来的目光中,他还是咬牙轻声问出了那个从没想过自己会问出口的问题:“如果我放弃这块地,会承担什么后果?”   一旁的江恰恰和齐清立刻投以错愕的视线:“祁总……?”   真的会是他们所想的那样吗?   牌子就是江恰恰举起来的,祁凯现在对她一点耐心都生不出,直接皱着眉头回叱:“闭嘴!”   交易员意识到他们内部意见可能出现了分歧,这在以往的拍卖会上也并不鲜见,因此应对有素,脸上的笑容分毫不减:“祁先生,关于这个问题,招标会前主办方和各位签订的合约中已经提到过,如果选择放弃,您只需要支付违约金、手续费和二号地二次竞拍与您的竞拍价之间产生的差额就可以。”   她说得轻巧,祁凯却在听完的瞬间心就凉了一半。先不说那笔佣金和高昂的违约金,单只最后一项差价,就听得他胸口发紧。刚才第一次拍卖中,假如没有林惊蛰加价,二号地最终的成交价估计也就六千来万,而通常说来,在地产业里,因为不明原因被放弃交易的土地第二次竞拍往往会让出价人更加谨慎,所以有可能二次拍卖,会连这个数字都无法到达。   这当中的差价,加上各种手续费和违约金,最后他有可能在无法拿到土地的前提下,白白给出去好几千万!   他的脸一下就绿了,只觉得这情形就像是饥肠辘辘时面前被摆上了两份屎,要从中选择一份填饱肚子。选择给违约金,或许可以说是及时止损,但结果可真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但选择要地,相对划算,就同样要承担更大的风险。   更何况这块地究竟如何,谁都无法断定,只以目前的形势分析,五宝山脚可能不值八千多万,但也绝不是垃圾。   无数艰难的抉择摆在面前,让祁凯琢磨得脑子都痛了,他难以想象林惊蛰只用一个笑脸和三个字,就让他陷入了如此艰难的境地里。齐清和江恰恰同样惶恐,祁凯所作决定的后果他们也是要随同承担的,倘若他选择给出违约金,齐清地产同样要支付全部金额的百分之二十。   想到要出这笔钱,齐清就觉得自己宛若被生挖下一块肉,他看了眼林惊蛰的方向,对方已经起身准备离开了,从头到尾连看都没看他们这边一眼,表现得无比平静。   这样的态度让他都捉摸不透,但相对来说,白白给钱更加让他感到难以接受。他不禁紧张地凑到了祁凯的身边,轻声劝说:“祁总,您可冷静点,别上了人家的当!刚才您没出手的时候,他林惊蛰和其他公司抢二号地不也抢得挺欢的吗?我觉得他根本就不知道您会参加,也不敢跟您抢,但又不肯表现出来,这才拼命假装自己不在意,就是为了让您为难。”   他说着使劲儿捅了下妻子,江恰恰倒是当真觉得有些不对,她心中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又不知道如何才能表达出来,可齐清拼命对她使眼色,她沉默片刻后,只能选择和丈夫站在一边,强笑着搭腔道:“是啊,他始于地产再牛,也比不上您镇雄这边财大气粗。您都把价格叫到了八千五百万,他再想竞争又能怎么样?数目再往上加,他怕是就拿不出来了。”   祁凯听到他俩的声音就生气,但觉得他俩说的又确实有道理,心中晃动的天平在许久之后,终于朝着其中一边倾斜过去。   不论怎么样,五宝山的地就在那里,哪怕真的买贵了按照先前被喊到的价格卖出去,也比当场支付超过三千万的违约金要划算。且林惊蛰有可能真就是在诈他,有可能过几个月政策一变,五宝山就跟当初的城北一样,摇身变成了谁都想啃上一口的香饽饽。   他捏了捏拳,最终还是破釜沉舟地站了起来,朝那个一直静静等待在座位边的交易员道:“办交接吧。”   代高峰这次拍到了城北两块热门地中的其中一块,剩下的六块地有四块也都是落入燕市地产小联盟的囊中(祁凯也是成员之一),这是一场打得十分漂亮的战役,因此退场后,联盟成员不论是否成交的纷纷都来道喜,拍卖场交易后台,代高峰留下了自己带来的负责人,同在现场的成员们喜气洋洋建议:“今儿是个好日子,大伙不如一起去喝一杯?”   众人纷纷赞同,林惊蛰也没异议,众人将目光落在站在林惊蛰身边虽然交易成了另一块地但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喜悦的肖驰,肖驰对上林惊蛰偏头递来的戏谑眼神,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法进行太过亲密的肢体结束,只能用眼神捏了把那张不怀好意的小脸。   他声音沉稳道:“可以。”   他平常不大参加这种活动,得到肯定回复的代高峰当即更高兴了,立刻嘱咐助理安排起来,恰遇上办了半天手续都没见到人的祁凯终于来到后台,顺嘴也叫他了一声。   祁凯首先对上的却是林惊蛰的眼睛,他没搭理代高峰,只面色阴郁地朝林惊蛰走去,脸上带着和眼神完全不符的虚假笑容:“林总,刚才真是得罪了,不过也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公司对于二号地的后续项目开发已经提前规划好详细的意向了,要不是这样,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肯定不会抢您中意的东西。”   他笑得一脸抱歉,林惊蛰也表现得十分不好意思:“祁总您这是哪儿的话,大家在商言商,私下的交情本来就该跟工作区分开。您跟我道歉,我还不好意思呢,早知道开拍之前就应该问一下您的意见。您也是的,怎么不提早跟咱们通个气啊?我们始于也不是非要二号不可,要早知道您的意向,我当时就不抬那么高价了,让您在六千三百万左右就成交多好。”   祁凯盯着他的表情,气得恨不能给他一拳,偏偏还没法从林惊蛰真挚的表情中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他嘴角抽动:“这几天忙,林总您也不说自己要参加拍卖,我怎么知道您要来?加上最近听说您公司正忙着招募员工抽不出身,我就没去拜访。”   “祁总您真是太客气了,招募员工那算什么大事儿?反正也没什么人来。我在公司闲着无聊才想着到招标会转转,材料就递得晚了一些。”林惊蛰一脸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又突然眼含笑意地看着祁凯,“不过刚才进场的时候,祁总说等了我很久,我还当您早就知道我要来的消息呢,原来刚才说不知道是真的么?”   祁凯差点被噎死,只好笑笑,转向旁边提出邀请后一直没得到回应的代高峰:“代叔,恭喜您了,本来那么高兴的事儿确实该当面敬您一杯。不过您看我这手续还没办好,也不知道得等多久……”   代高峰面上看不出什么不快,只笑着通情达理道:“理解理解,你忙你的,也不差这一顿。”   他同祁凯寒暄时,林惊蛰的眼睛便盯上了跟随在他左右的齐清和江恰恰,脸上笑容纹丝不变:“齐总?您也在啊?最近还顺利?”   因为先前各式从办公场地到人员招募的纠葛,齐清在他面前显得十分气弱,尴尬伸出手来:“托您的福,都还过得去。”   林惊蛰却好像没看到那只举在半空的手,只面带笑容转头朝身边相熟的人介绍:“大家认识一下,这位就是那位传说中的齐清地产的齐总,相当有能力的一位才俊,大家应该都不陌生吧?”   齐清地产最近开出的高价薪酬确实非常轰动,同始于地产的恩怨从头到尾也从未遮掩,众人心中有数,闻言不禁侧目。   正常来说,盟友之间的关系并不代表就站在同一阵营,大家脱离这层关系之外都是独立的企业主,即便某位联盟外的企业主同盟友有恩怨,大家表面上也都大多保持着相对的客气和和谐。但正当众人想要同齐清结识时,站在林惊蛰身边一直没表现出什么情绪的肖驰却突然有了动作——   面对齐清示好的眼神,他捏着珠子拨了两颗,眉头微皱,只当做没看到这人,转开了头去。   原本想要开口的众人当即有志一同地闭了嘴。   肖驰和林惊蛰不同,他在这个小联盟里的地位一直都是特殊的。就连现在的组织人,名下企业规模最大的代高峰,平日里也对他要格外的客气一些,连带着联盟里的其他成员们也都有样学样。例如他讨厌烟味,联盟正常的活动场合如无必要就绝对不会有人轻易抽烟,他明确表现出了对什么人的厌恶,只要不是跟祁凯似的双方本有宿怨,大部分人台面上都都会相对对那个人疏远一些。   祁凯同他们就不是很融入,虽然这也有祁凯自己的原因,但在这样的前提下,明显只是祁凯一个小跟班的齐清当然就更不够看了。   气氛在介绍完毕之后陷入尴尬的沉默,齐清本还想打招呼,一时更加的不安了。他默默收回那只被林惊蛰忽视的手,恰逢祁凯已经跟代高峰告辞完毕转身离开,带着同样面色青白的江恰恰,他赶忙追赶上对方的步伐。   心中为刚才被人忽视的场面无比不痛快,他努力咽下那口几乎翻腾到喉咙的闷气,将它狠狠地再次憋回肚子里:“祁总……”   祁凯方才跟林惊蛰一番机锋,明显略逊一筹,又因为对方话里话外暧昧的态度越发不确定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他现在满肚子火气,又想到先前举牌的是江恰恰,看到这对夫妇越发烦躁,听到齐清的声音,立刻气不打一处来:“滚!”   齐清愣了一下,脚步瞬间停了,站在原地目送他背影被交易员越带越远。   江恰恰原本跟在祁凯身后走出一段,见他没跟上来立刻追反回来,有些焦急地去拉他袖子:“你干嘛啊?人祁总都走了!”   这些天受的无数气一瞬间全部涌现了出来,齐清眼睛都花了,被妻子拽着往前几步,张嘴无意义地干呕了两声,却什么东西都没吐出来。   江恰恰吓了一跳,扑上去扶住他的身体:“你怎么了?!”   心脏突然钻出一股尖锐的剧痛,无比强烈,痛得齐清说不出话来,只能抬手死死地攥住自己胸口的衣服。   眼前黑了好几秒,那阵疼痛才渐渐消散开。他如同参与了一项剧烈运动,额头上已经布满了豆大的汗珠。   江恰恰六神无主地为他擦汗:“你怎么了?你没事吧?齐清!你别吓我!”   齐清半天才均匀下呼吸,他想要去感受那股疼痛的内容,但刚才的一切就如同错觉,什么蛛丝马迹都没被抓到。   当下也没办法想明白,齐清觉得很有可能是刚才被气着了,偏偏对此又毫无办法,只能叹了口气,拍了拍妻子:“没事儿,可能是有些累了。”   ******   已经快进入夏季,燕市最热的时候却还没到来,五月中下旬,气温恰恰适宜,林惊蛰下车时甚至还感受到了一股寒意。   天色渐暗,燕市夜晚的热闹也拉开了序幕,这地方可比长青市好玩的选择要多得多,代高峰深谙当中精髓,恰巧又因拿到地心里高兴,只放言要让大伙儿开开眼界,玩儿些不一样的东西。   林惊蛰以往不太来参加这种应酬,代高峰带他们到的这一片区域他也从未来过,望着那块和普通夜总会霓虹闪烁没有什么不同的招牌,他有些兴致缺缺。   这群中年男人们,成天除了吃喝之外就那点无聊的事儿了。   后背贴上个人,他回过头,对上肖驰的视线,表情这才柔和下一些。代高峰安排他们坐了两辆车,不知道为什么老那么笃定他俩要打起来,林惊蛰自己也挺无奈的,他其实对外解释了几次他和肖驰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紧张,但听到的人却几乎都不相信,只露出充满“我懂我懂”的心照不宣的笑脸。   代高峰在前头领路,笑得一脸神秘:“这地方大伙儿肯定都没来过吧?”   众人纷纷附和,却也明显没看出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甚至一路走进大堂和包厢,也不曾发现四下富丽堂皇的装潢有比别的夜总会特别或者高端什么的。   林惊蛰从桌上端了杯酒,顺手用胳膊肘拐了旁边一下,肖驰垂着眼一脸正经,手却已经从下摆里摸进他背后了。还捏来捏去,摸个不停,搞得林惊蛰又担心被人发现又觉得痒,十分不像话!   肖驰接下他的胳膊肘,眼中流露出些许笑意,四下嘈杂,他见林惊蛰喝酒,想到上回对方喝醉后难过的模样,便张嘴想让对方少喝一点。   但话未出口,包厢的门却被推了开,那名方才在大堂和代高峰说过几句话的化着浓妆的中年女人满脸带笑地探头进来,见大伙都在,立刻将门彻底推开,朝自己身后拍了拍手,跟随她身后,便走进了一大串人。   看着这群进来的人,屋里一众等待的人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还是代高峰哈哈一笑,开口说了一声:“怎么样?确实没见过吧?   林惊蛰也看愣了,他本以为代高峰今天也跟往常似的会叫来一堆姑娘喝酒,谁知进来的却是一列修长高挑的年轻男孩!   这群男孩看上去也都才二十来岁,肤色黑的黑白的白,唯一的共同特点就都长得不错,气质也是从阴柔到运动各有不同。   “这这这——”屋里当即便有人有些受不了,“代总,您叫一群男孩子来干嘛啊?”   代高峰哈哈大笑,带人进来那中年女人也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她朝后头使了个眼色,那串年轻人们便领会地分散开来,坐在了这群客人左右。   林惊蛰身边贴坐下来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短发男孩,他长得十分清秀,似乎有些羞涩,垂眼不敢直接与林惊蛰对视,睫毛微微颤动着端起了桌上的一个酒瓶,小声同林惊蛰道:“我给您倒酒。”   他看着就像个学生,留着乖巧的学生头,林惊蛰上辈子就知道有这种场合,但还是头一次知道这个年代燕市就有了。他心中有些意外,便没来得及躲开,只是在对方倒酒的时候,感觉到侧脸一束火辣辣的视线。   他转回头,肖驰正眉头微皱地盯着他。   肖驰身边也是个差不多风格的小孩,只是胆子相对林惊蛰身边这个大一些,性格也活泼,居然没被肖驰的表情吓住,还很是殷切地张罗着让肖驰吃水果。   大庭广众之下,这小孩拿叉子戳了一个剔透的马奶葡萄,一手托着,也不怕被人看见,笑眯眯道:“你尝尝这个……”   林惊蛰被腻得难受,忍不住转开了视线,想想又有点没来由的窝火,为这人和肖驰坐得明显比他俩平常近的距离。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自己有病,他和肖驰算是什么?充其量也就是个炮友的关系,大家明哲保身私底下来往而已,本来也没打算将情分摆上台面。既然如此,那就合则来不合则散,台面上对方爱玩什么,爱跟什么人亲近,本就不在相互约束的范畴里。   想到上辈子接触过的几个有这爱好的朋友那乱七八糟的圈子,他莫名又多了几分心烦,今天本来应该很高兴的。   杯里的酒被倒满了,他皱着眉头一饮而尽,屋里先前几个没法接受男孩子的老总,这会儿也都回过味来,不论排不排斥,总归都觉得新鲜,因此气氛迅速回归热络。   林惊蛰没搭理周围那些划拳的声音,就着旁边那孩子的伺候喝完了一杯酒,余光落在旁边,肖驰刚开始没吃那枚葡萄,把人家手挥开了,但林惊蛰喝完酒后,他却接下了身边人递来的酒杯,也任由对方为他满上。   心中像是憋着一股气,身边那小孩也学着屋里其他同行那样给林惊蛰拿水果,林惊蛰没让他喂,但接下来吃了,在嘴里狠嚼。   肖驰手上的酒杯倒了七分满,林惊蛰以为他不会喝,但停顿片刻后,他还是将杯子朝嘴凑了过去。   林惊蛰狠狠拧眉,彻底转开视线,他烦躁地将空杯子朝旁边一挥,示意身边人倒酒。他喝第二杯时,感觉到腿上缓缓爬上来什么东西,垂眸看去,才发现原来是倒酒那小孩的手,对方睫毛下的眼睛闪烁着看着他,手试探地朝腿上又挪了一寸。   林惊蛰一点兴致都没有,他抬手想要抓住那只手丢开。   但正在此时,前方的茶几上却传来了一声重重的敲击声,林惊蛰循声看去,只见桌上搁下了一枚酒水满满当当几乎没被动过的酒杯。因为放得太用力,那酒杯里的液体此时翻腾出些许,在爬满绚丽花纹的桌面上缓慢地蔓延开来,然后顺着桌沿淅淅沥沥滴在地上。   肖驰同时站起,除了皱着眉头倒看不出什么表情,他丢下身边还抱着酒瓶的那个男孩,起身从林惊蛰面前走过,一边绕开茶几一边朝玩得正开心的代高峰道:“我有点事,先走了。”   “唉?!”代高峰立刻想要阻拦,“这才开始呢,怎么就……”   肖驰摆了摆手,没搭理他,抬手推门就出去了。   “嗨呀——”代高峰还想起身去追,被身边两个老总联手拉住,大伙笑得戏谑,“代总您别追了,就肖总那个脾气,美女都不见玩,受不了男孩子不是正常的嘛!”   确切的说,他们也是初次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以往只是隐晦地知道一些而已,要不是代高峰,他们恐怕永远不明白男的跟男的怎么也能玩在一块。   这明明就是变态嘛!   林惊蛰听着那边的讨论声,也气不打一处来,他丢开那只摸到自己腿上的手,也说了声自己有事儿,推门离开了。   走出几步,还能听到门后的哈哈大笑声——   “两个小的居然都跑了!这果然还是太年轻,见得太少,接受能力不够呐!”   林惊蛰并不搭理这群人,他快步穿越走廊然后下楼,走出大门,一眼就看到了那辆车灯已经亮起的,外形中规中矩的深黑色汽车。   车缓缓启动开了出来,又半路停下,林惊蛰直接上前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肖驰没跟他说话,目不斜视地打了圈方向盘转出停车场,要不是刚才停了次车,林惊蛰几乎以为对方没看到自己。   他还生气?他凭什么生气自己都还没生气呢!   林惊蛰侧目盯着窗外看了半晌,突然冷笑一声转回头来,定定地盯着肖驰的侧脸:“你哑巴了?”   肖驰没搭理他,只是车速猛然提高了一档,在夜色降临后空旷的燕市路面上行驶飞快。林惊蛰没得到回答,直接踹了脚副驾驶前头的台子,提高声音道:“你哑巴了?!!”   话音落地,肖驰转头迅速地看了他一眼,脸上没有显露出任何表情。   车速快到像是即将起飞,窗外的树影飞快地朝后倒退,发动机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声,就像是一只疾驰太久即将断气的马。周边的绿化越来越密集,肖驰似乎直接从城区开到了郊外,风声和轮胎颠簸时哐哐作响的噪音钻进耳朵里,肖驰始终没有回答。   林惊蛰简直想揍他,但抬起手来,却只是怒不可遏地拍了下操控台。   下一瞬间突然出现的惯性差点把他整个人从座位上拔起,刹车时轮胎和沙土纠缠出稀稀拉拉的噪响,外头发出一声沉闷的碰撞,灯光被障碍物遮挡住,扑面撒了回来。林惊蛰跌回位置里,举目望去,入目只看到无数被车灯照亮的高高的草杆。   肖驰直接将车子开进了路边的荒草地里,然后熄火,关灯。   林惊蛰惊魂未定,怔怔地回首看他,黑暗中只看到一双熠熠生辉的锋利的眼。   热意和熟悉的气味下一秒扑面而来,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密密实实地包裹住。肖驰越过驾驶台直接压在了他身上,然后覆住了他的嘴唇。   林惊蛰剧烈地喘息着,在被对方的唇舌侵占的同时不由自主抬手环住了对方宽厚的肩膀,肖驰抬起膝盖,一只腿跪在他的车座上,手胡乱摸索,然后抓住车旁边的拉杆,猛然拉了一把。   瞬间的失重感,冲击得林惊蛰头晕目眩。   胸口原先鼓噪的怒意立刻化作了一种让他陌生的情绪,身体里像是燃起了一把火,烧得他焦躁不安,他死死地吮住肖驰灵活的舌尖,然后一手蜿蜒到对方的后脑,狠狠攥住了一把头发。   副驾驶的皮座椅被挤压出令人牙酸的噪响,空寂的月色透过车窗洒落进来,耳畔能听到车外荒野中窸窣的中鸣,车里却只有一声粗重过一声的喘息声。   肖驰固定得一丝不苟的头发被林惊蛰抓散,座椅已经被彻底放平,狭小的空间内更加狭小的一隅拥挤着两具身体,相互摩擦间气温燥热得不可思议。林惊蛰的上衣下摆不知何时已经被推到了胸口,肖弛火热的手掌迅速循着腹部抚摸到他的后背,然后喷洒鼻息笑一声。他费了点劲才从林惊蛰手掌的力量下挪开自己的脑袋,因为吮吸得太过用力,分离时两张嘴唇甚至发出一声清晰的“啵”声,林惊蛰眯着眼立刻想要继续追上他的嘴唇,肖弛却亲了亲他,原本垫在他后背的手抽出来,捏了捏他的脸颊。然后凑到他的耳边,声音低沉——   “出了那么多汗。”   “你把空调打开啊。”林惊蛰被他说话时的气息弄得耳根发痒,急喘了几声,手顺着他的腹部摸索而下,落在他的皮带扣上,却因为太过急躁,半天都没能解开。   真是疯了!   肖弛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居然也他妈的有急得喉头发哽的一天。他觉得自己此刻的血液温度已达到沸点,呼吸时的热意足以点燃一切,他急切地反复亲吻林惊蛰脸颊和低垂的眼睫,然后在对方主动抬头时再度迫不及待陷入缠绵的亲吻。   双手顺着林惊蛰的胳膊向下,他迅速解开了自己的皮带,感受到一只微凉的手迫不及待地探了进来,霎时间脑门炸开。   林惊蛰只觉得口中那条灵巧的舌头攻击欲越发旺盛,屁股一凉,肖弛将他的裤子也扯了下来。凌乱的上衣就堆在脖子那儿,谁也没工夫将它整齐完整地脱下。感觉到那双火热的手没朝前头走,反倒往后面摸了过去,林惊蛰咬了下口中那条舌头,对上对方撤退后锋利甚至开始发红的双眼:“你他妈……”   肖弛一手用力地在他前端撸了起来,前几次积累经验让他已经掌握了让林惊蛰心甘情愿闭嘴的精髓。   林惊蛰被他的动作搞得双腿剧烈颤抖,猝不及防下低低地呻吟了两声,他头朝后甩,伸长的脖颈抵在椅背上,凹出道极力忍耐的弧度。   “……艹……”他放弃了,颤声意味不明地骂了一句,然后双腿彻底分开,绕开肖弛的身体蹬在了副驾驶的台板上,探进肖弛裤裆里停顿了片刻的右手也得新动作起来。   林惊蛰感觉到对方的那只手指拼命想往自己身体里钻,他大脑皮层里所有的触感几乎都集中在了这一块。他跟随着对方的动作下意识摆动腰肢,肖弛张嘴咬下了他的脖颈,他在喉结被吮吸的感觉中战栗,手摸向肖弛也差点要脱干净的外裤兜里。   “套呢?”他着急地在里头瞎掏,“……你带没带?!”   肖弛双手一用力,将他下半身整个抬了起来,彻底脱掉了他的裤子,然后掰开他的腿环到自己的腰上。   林惊蛰夹着他的腰,浑身的情欲都陷入了后方离开的手指和接替手指滑进来的硬物上,肖弛脑袋抵在他耳边粗喘,试了两下,小声道:“进不去……”   他一面说,一面在股沟的缝隙里迅速滑动起来。   林惊蛰头皮发麻,前方被对方滑动时偶尔而碰撞到,他发出难耐的呻吟,腰部剧烈震颤着夹紧屁股,口中骂道:“你他妈出门……东西不带好……”   肖弛逆来顺受地任凭他指责,只在他夹紧屁股时伸出舌头舔舔他颈部的汗水,声音沙哑低沉:“腿抬高一点……”   这样肆无忌惮的体位,粘腻到不知羞耻的湿漉漉的摩擦——   林惊蛰抬起胳膊,绷紧了腿,绕住他脖颈,只能在他随即变得无比剧烈,甚至头部数次差点都探进身体的碰撞中发出有如哭泣的呻吟。   肖弛听得眼睛都红了,张嘴骂了一声,含糊到听不清内容。   林惊蛰的嘴唇随即被他用力吮住,从身体到灵魂都陷落进强烈的痉挛里。 第四十九章   灯光照亮夜色。   车身匀速行驶在回城的道路上, 夜风从车窗的缝隙里灌进来, 打在如同一汪春水软倒在副驾驶座椅的林惊蛰身上。上衣皱巴巴的, 裤子也重新穿了起来,林惊蛰懒散地斜倚着,眼睛半闭半睁, 浑身陷入释放后的酣畅中,不想说话。   肖驰开一段侧首看他一眼,见他睡意昏沉, 便抬手为他升起车窗。   林惊蛰闭着眼抬腿蹬了操作台一脚, 以示不满。   肖驰却只是轻笑一声。   音响里飘荡出一首慵懒的歌,沙哑的女声如同午睡时在头顶安详拍打的手。身上都是汗, 屁股里黏糊糊火辣辣的,仿佛还残留着刚才磨蹭时的知觉, 林惊蛰舒展了一下身体,一手枕在自己的脸下, 双目微阖,视线从眼帘的缝隙中偷偷落在肖驰身上。   肖驰正在开车,面孔在前方时而交汇的车流灯光中明灭, 他这会儿看上去倒是正常了, 特别守规矩,该多少车速按什么车灯全都执行得一丝不苟,也不知道刚才直接一个猛子扎进草丛里将车大灯都撞烂了一半的疯子是哪个。他的衣着丝毫不比林惊蛰的体面,白衬衫皱得像一块菜饼,上头还挂着已经干涸的不明液体, 脸色却庄严得像是刚刚开完一场会议。   对方在他的打量中突然转过头来,对上了他的目光。   林惊蛰便见那张面孔可见变得柔和,眼中还流露出了些许笑意。   这一瞬间心中心中有些奇怪的感觉,林惊蛰回想起自己方才胸口毫无理由的怒火,他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胸口舒适的同时也有一些疲惫。就像倦鸟在飞行时看到了巢穴,又如同一颗被烈日暴晒的冰。伸手搓了把自己的脸,他深思并反省着自己的反常,却又突然不讲道理地抛开了理智这种情绪,强烈地想要作一把。   抬脚蹬在肖驰正在掌握方向盘的胳膊上,他嘴坏地搞事:“我腿都麻了,怎么到没到啊?你这什么破车。”   肖驰好脾气地任由他欺负,直到那条柔韧性好到惊人的脚已经踩上了他的肩膀,才因为安全问题减速靠边停下。   林惊蛰得到了一记充满安抚意味的亲吻,落在他的眼帘上。   肖驰倾身落下嘴唇后,轻轻地抚摸他的脸颊,目光中掩藏在本能的锋利之后的柔软视线几乎要化作实形流淌而出。   他道:“等着,我找个房子来装你。”   *******   邓麦问他:“林哥,你怎么突然会想买房子?”   当下社会竞争压力不大,收入又普遍偏低,人们对房屋的执着远不如后世那么强烈。邓麦对居住条件是真不挑剔,哪怕已经在外头应酬见过了不少市面,仍旧能毫无怨言地回来住着林惊蛰刚到燕市时给他租的老房子。他还觉得奇怪呢,先前从没预兆,林惊蛰却突然提出要买房,还让他去搜罗燕市现如今口碑不错的楼盘,说自己要一家一家地挑选。   商品房还在发展初期,燕市近期地产业的目光还几乎都聚焦在即将飞升的城北,林惊蛰翻阅着邓麦寻找来的同后世相比选择面狭窄得可怜的燕市高端楼盘的资料,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老脸不禁一红。但他仍执着地摆开了很能唬人的严肃的脸:“我让你去看的近十年的地产报告你看过了吗?”   邓麦被他严肃的模样吓得连连点头,林惊蛰皱眉看他,犀利训斥:“未来十几二十年间,我国的社会发展将会进入高速成长阶段。尤其在燕市这种一线都市,未来的房屋需求量一定是惊人的!购置房屋所能带来的利益未必比经营事业来得少,我们地产人的眼光一定要长远,触觉一定要敏锐!一定要在市场成熟前就发现其中的潜力!这是我对你的基本要求!”   邓麦少见他如此严肃,立刻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他连连点头,一时惭愧:“林哥您说得对,我实在是太松懈了,最近忙着应酬,天天抽烟喝酒,都没有认真钻研和领会您让我去读那份地产报告的精神。”   林惊蛰一本正经地点头,便听他停顿了一下接着道:“不过前几天我也听周阿姨说准备买房子来着,她跟您真是想到一处去了。”   林惊蛰闻言一愣:“还有这事儿?”   当下燕市的房子虽然远不如后世那么贵,但相比国民平均收入,价格还是非常高昂的。周母新店开业才几个月,打从开业那天去捧过场后,林惊蛰便很少再有精力去关注对方进展,他本以为开店的成本至少会让周母拮据上一段时间呢,没想到对方那么快就有能力购置房屋了。   “是啊。”邓麦却明显是经常联系的,对对方的近况张口就来,“他们家当时在郦云暖瓶厂的时候分房那事儿不是黄了嘛,周阿姨他们现在住在您租给我那个房子里,说咱们老是租房子住也不像话,倒不如在学校附近买套大的,大家都搬进去住,到时候您和周海棠他们也不用在学校跟人挤宿舍了。”   这个提议让林惊蛰听得会心一笑。   “周阿姨果然还是老样子。”他合拢资料,还不忘指点邓麦,“你看看人家那么大年纪了都那么敏锐,知道要买房子。你再看看你。”   邓麦郝然,他现在是始于地产的总经理,虽然暂时还没有管理什么实质性的工作,林惊蛰却已经每个月定时给他支付工资了,数目还不低。邓麦虽然在社交能力上表现得成熟,内里心性却仍是个不折不扣的年轻人,好打扮潮流,领到的工资除了一部分存起来打算未来交给家里外,其余基本都花在了吃喝穿戴上。   他虽然黑,但模样还是好看的,加上个头高身材好,时髦的打扮很能为他在人际交往里加分。虽然林惊蛰觉得他的黑框眼镜和肩膀的垫肩能比正常肩宽左右多出超过十公分的西服外套,以及松松垮垮好像下一秒就要掉下来的,脚部甚至故意做得过长以营造堆叠效果的西裤配合上留得越来越长的头发整体搭配起来非常的辣眼睛,但据说燕市不少内心风骚的老男人们都对他的打扮十分推崇。   邓麦捋了把自己的斜刘海,这是燕市某著名造型师为他烫的据说在港岛非常流行的头。他在心中默默划掉了自己购置名单中原本准备要买的一双尖头皮鞋,觉得既然林哥如此推崇,买房子这事儿自己也应该早点下手了。   周母看上的房子就在他们店铺不远,一处九零年才落成的,在当代燕市已经算是比较现代高端的高层小区。电梯房,楼层高,她看中的那一套共计一百七十多平方,四个房间,总价超过二十万。   小吃店明显收入颇丰,因为这二十万她是准备一次性付清的。   踏入明亮而宽敞的在他们的概念里称得上“豪宅”的样板间,周家夫妇都难以想象自己能有一天处于这样的情境。曾几何时,他们还是为了一套分配房一辈子安于现状兢兢业业的普通职工,只因为被郦云暖瓶厂安排下岗就觉得未来的人生已经没了希望。可现在,没有了那份稳定的工作,被灰溜溜地从自己工作了半辈子的巢穴中驱赶出来之后,他们反倒过上了比往常更加优渥的生活。   个体事业远比他们想象的要简单和有潜力,虽然开店起早贪黑又苦又累,可赚的每一分钱都是自己的,他们甘之如饴!   严肃的周爸爸推开窗子,看着楼下鸟语花香的小区绿化,偷偷红了眼睛。   想到毕竟是一笔大开支,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跟随前来看房的林惊蛰也很满意。这地方距离燕大不远,而后世跟燕大距离不远的通常都是热门土地。且这片区紧邻太阳街,未来的增值空间哪怕比不上现在还没有进入开发的几处商圈,相对也少不到哪去——如果没记错的话,后世至少有三条地铁会路过这里,这是城南市民们生活的中心区域。   周海棠知道自家要买房的消息,同样乐颠颠,跟母亲在房子内巡视了几圈格局后,就连林惊蛰未来的固定住处的风格都商量安排好了。一起到场的高父看着前方有商有量甜甜蜜蜜的夫妇,不免有些艳羡,他坐在样板间客厅里舒适地感受着洒落在身上的阳光的温度,不免想到现在还远在郦云教书的妻子。为了生活,他们从结婚起就时常两地分居,平日见面的机会非常稀少,每一次的相聚对两人来说都珍而重之。   现如今他在燕市跟周家父母合伙经营生意,虽然赚的没有合伙人那么多,但百分之二十的利润也十分可观了。他翻阅着放置在茶几上的户型图,目光流连在几处面积虽然不如周妈妈挑选的这一套大,但看起来格局也十分舒心的房子上,决心再攒一攒,年底前一定也要把房子买下来,然后将妻子接到燕市一起团聚。   林惊蛰婉拒了周妈妈坚持要为他安排房间的好意,这位阿姨甚至将唯独的两个朝南的房间匀出了一处让给他住,林惊蛰十分感激也十分暖心没错,可他搬出来的目的就是想住得隐蔽而清净些。   在这一点上,邓麦倒是安排得十分妥帖。按照林惊蛰的要求,他寻找的都是燕市当下最高端的几处楼盘,通常都能兼顾私密性和舒适性,不论当下的房屋设计是否科学,在基本需求上至少都无可挑剔。   东泰小区,从开始接触地产业起,林惊蛰就无数次听到这个楼盘的盛名了。   这里位属城东,却并不是最东面,地点更像是城区重心,毗邻城南,距离燕市大学也不比周母购买的那处房子远。小区东边有一处燕市非常有名的湖泊,名字就叫东泰湖,东泰小区的名字由此而起,同东泰湖两相依偎,各自成就,谁也不突兀谁,倒成了天生的一对。   后世东泰湖也算是燕市一处小有名气的景点了,湖水经过治理之后,周边生态环境非常优越。林惊蛰上辈子工作之余,有时候会来东泰湖划个船喂个鸟放松放松心情,他对这一片区算是熟悉,但活动范围仅止于湖的另半边。   东泰小区这一片是私密的,并不允许游人进来,人们隔着湖水,只能看到西面岸上茂密的植被和幢幢树影后若隐若现的别墅尖顶。   想在干燥的燕市找到这样大一片植被茂密的区域可不容易,一进小区大门林惊蛰就发现到了当中的不同,这里仿佛连空气都湿润了几分,头顶还能听到鸟雀的轻啼。地面一尘不染,路两边的院落由小径进入,各家院墙的铁栏杆被攀爬在上头的藤物遮挡,在保证私密的同时又几乎看不到半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元素。   天渐热了,小道旁的树荫却让人体表感受到的温度至少凉爽了三度,空气中能嗅到当下这个时节的不明内容的花香,柔软中暗含清冽。   “东泰小区刚开盘不到两周就卖得一套房都不剩了,这在咱们燕市地产史上可是头一遭。”经理人柔和的声音说着暗含煽动力的内容,他带着林惊蛰和邓麦穿过两畔明显被精心护理着的园景,干净宽阔的草坪中还有通往车库的小路,前一任主人匠心独具,在小路旁还开辟出了一座小小的葡萄架,尚未成熟的生涩的小葡萄可怜巴巴地遮掩在叶片里。经理人打开门,邀请林惊蛰进屋,望着屋内陈设的眼睛也是充满了赞叹的,“您真是幸运,这整个东泰小区,就属您这一片位置最好了,又临湖又安静,前业主也是废了好大功夫才抢到这么一块好地方呢,您看看里头的装潢,就知道他们当初有多珍惜这套房子了。”   林惊蛰跨上台阶,恍若穿越时空回到了自己曾经的高层公寓里。   他不爱这年月颇受推崇的金碧辉煌的装修,反倒更喜欢明快干净的色调。宽阔的客厅入目清凉,浅色的地板从大门起铺设到每一处地方,不见一丝奢丽的花纹,屋里只有简单的色彩轻柔舒展,目光尽头,是擦洗得一尘不染玻璃群落,它们被镶嵌在存在感不大强的墙壁当中,外头碧绿的园景尽收眼底。   这感觉就像给眼睛吃了一桶冰淇淋,就连经理人也舒适地喟叹了一声,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林先生,说实话,要不是价格承受不起,我在看到这套房源的时候肯定自己先留下来了。您真该去二楼和三楼看看,上下两处主卧可以把整片东泰湖尽收眼底。最顶层还有一处尖顶阁楼,那里是前业主以前的画室,非常漂亮宽敞,您一定会喜欢的。”   林惊蛰怔楞片刻,只觉得有些神奇,这世上竟有品位和他如此接近但却又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他提出要买房的时候,决计想不到自己能碰到一处如此合乎心意的选择,毕竟当代风靡的装修风格多少都有些一言难尽。但据说房屋的前业主曾经留洋多年,于世界各地工作,回国本想从此安稳,这才买的房子。但很快的,又因为工作调动和家庭原因将要彻底移居海外,这才不得不忍痛割爱,放弃这套自己倾注了无数心血的作品。   林惊蛰几乎在踏进大门那瞬间就已经决定要买下它。他现在已经不缺钱了,不同于上辈子两千万的高层公寓都要贷款才能买得起,十库巷的地王交易为他带来了至少一个亿的可随意取用的资金。况且这年头房价本来就便宜,纵然东泰小区的房价已经高到令当代许多人咋舌,这处加上私人绿化和三层高楼总面积将近七百平方的别墅总价也才三百多万而已,还够不上他前世那套房子的首付。   爽快签订下合约,林惊蛰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搬进自己梦想的新家,因此迅速整理自己稀少的私人物品,同时不忘朝305寝的几个一年多来朝夕相处的哥们道别——   他平常虽然诸多应酬,但大部分的时候还是会回来住的。   得知他这次真的要搬走,几人都有些舍不得。但这样长时间的相处,吕小江他们多少也猜到了的林惊蛰在外头的事业应该比他们想象中要大和忙碌,住校诸如人员嘈杂和门禁之类的问题无疑非常不适合一个创业者,因此无奈之后,大伙也只能聚餐一顿,庆祝他获得自由。   王军早在几个月前找到女友后就不常在寝室住了,这回听到消息后特地回来了一趟。许久不见,他的青春痘比以前还多了不少,酒过三巡后,猛然想起了什么,拉着林惊蛰偷偷问:“我听小江说,你在外头开的那个公司最近在招人,但不太顺利是不是?”   林惊蛰有时候在他们面前确实会抱怨几句,最近一段时间齐清地产那边抢人的小动作也从未停止,林惊蛰闻言不由叹息一声:“是啊,太操蛋了。”   “嗨,愁什么,这我就是没毕业,没法儿帮你的忙,毕业了我和吕小江他们都能直接帮你干活儿去。”王军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要招什么人?要求高么?不如说出来我看看能不能想想办法。”   林惊蛰倒是不对此抱希望,但来自朋友的关心还是让他觉得有些温暖,因此也不隐瞒,据实相告:“要求真不高,就是最近来了个项目,有点忙不过来而已,想多找几个人,要处理的都是琐碎东西。”   “几个人啊……”王军眉头微皱,他沉吟片刻,眼神有些犹豫:“我倒是记得有个师兄,就是咱们经济学院的研究生,比咱们大好几届。前几天我听人说他带着一个团队从特区回来了,还没安定下来,他这团队至少十几个人呢,听说之前在特区搞的是什么商场开发……这样的行不行?”   林惊蛰乍听之下,仿佛三伏天里灌下一瓶冰水,每一点温度都恰到好处地挠到了痒处。他赶忙道:“行啊!你这什么师兄?有联系方式么?”   王军想想又有点迟疑:“我听说他在特区之前是跟人合伙自己开公司的,心气儿特高,估计待遇要求不会低,这样也没关系么?”   他越形容林惊蛰越觉得合适。在特区自己单干过,还能组织起一个十来个人的团队,关键是这个十来个人还愿意跟着这个头头到燕市来。   只看这几点,这人的野心和能力便不会低。始于地产刚刚建立,正是求贤若渴的时候,林惊蛰正愁找找不到有野心的人才呢。   他踹了王军一脚:“哪儿那么多废话,赶紧的!把人交出来!”   王军哭笑不得地挨了他一脚,见他态度如此笃定坚决,便也只好道:“行吧,我去帮你联系联系。”   ******   王军效率挺高,林惊蛰东泰小区那边房子都还没收拾好呢,他就将这个人联络到了。   始于地产的会客厅里,林惊蛰对上邓麦开门后领进来的那位男青年的眼睛,在对方难掩意外的目光中露出一个泰然的微笑。   “你好。”他抬手示意对方落座,仿佛一点没察觉到对方堪称冒犯的打量,这张年轻的面孔不得不说在很多时候都是个累赘,他已经习惯了,更何况论其外形明明对方更具有令人侧目的本钱,“您就是毛冬青先生吧?幸会。”   毛冬青从同学那得到电话,同邓麦联系面谈的时候全没想到自己即将见面的会是一个如此年轻的人。林惊蛰的外形看上去太没有威慑力了,温和的眉眼和柔软的气质也并不像一个商人。他心中有些迟疑,但面对对方友好的问候,还是礼貌回应:“您好,林总,很高兴认识您。”   他在林惊蛰面前坐下,得到邀请伸手去拿茶杯时,才猛然发现自己这张沙发似乎摆得离茶几比较近。他惊讶地抬头看了林惊蛰一眼,对方却只垂眸安静泡茶,周身散发着令人舒适的气息,毛冬青回忆了一下,突然想到自己进屋后对方打量自己的眼神非常的克制和简短。   他心中不由生出了些许惭愧和好感,为林惊蛰沉默的体贴,和自己深受其害却仍难避免以貌取人的陋习。   林惊蛰特地将茶杯放得离毛冬青略近了一些,亲自碰面后,他才意识到邓麦打听到的有关毛冬青“非常矮”的消息有多么的贴切。对方明显已经超出了男性概念中“矮”的范畴,目测身高可能一米四都不到,四肢还有些畸形,刚才毛冬青拿杯子时林惊蛰用余光扫了一眼,对方手掌的形状是有些不同寻常的,走路时极力掩饰,仍掩不住他微跛的步伐。   综合种种迹象,林惊蛰已经认出了他是谁。   毛冬青这个人,上辈子在国内的知名企业家中相当的具有存在感,以至于在还没见面的时候,林惊蛰就从各种描述中隐隐生出了猜测。   他上辈子斥巨资购入的那套价值两千多万,为此不得不背负几十年贷款的燕市高层公寓,就是毛冬青所在的永生置业开发的。同迅驰地产所走的高端奢侈房屋路线不同,永生置业瞄准客户群大多在中高端阶层,这使得它们的目标客户群更多也更大,开发项目遍布全国各大城市,口碑不错,成绩喜人。林惊蛰当初做功课时,售楼部曾经还将永生置业几位高管辛酸的创业史当做卖点,以此充作承诺开发商成果良心的论据。毛冬青那矮小却阴郁的身形挤在一众高管的集体照里,如此的滑稽又突兀,却无人觉得好笑。   毕竟这位其貌不扬的残疾者,可是地产界中人尽皆知的点金石。   永生置业的老板为了留下他,直接给出了他市值超过十五亿的股票期权,每年除分红之外的收入更是绝不少一个亿。这位高级打工仔的身家,怕是比国内不少正儿八经的老板们都要高得多。   但此时,坐在林惊蛰面前的这个人,还尚未被长久的岁月磨洗成后世那颗璀璨的宝石。当下的他只是一个灰扑扑不起眼,甚至可以称得上丑陋的沙粒,他正沉浸在第一次创业失败的阴影里,这次失败在他早已成功的后世被广为提及——   毕业后他和同寝的两位兄弟共同凑出一百万人民币,从燕市千里迢迢赶往特区创业。他对此满怀信心,倾注全力,却在事业初露眉目时,被两个合伙人一脚踹开。   这显然将他伤得很深,以至于几十年后仍耿耿于怀。林惊蛰温和地望着他充满警惕的眼睛:“毛先生,咱们是校友,您也算是我的师兄了。老实说我查过您的资料,也知道您先前在特区曾经有过两年的创业史,了解过您参与开发的那处楼盘,我对您的实力非常信重。”   毛冬青与他温和的眼睛对视,没有从里头发现丝毫隐藏着的鄙夷。他垂下眼,耳畔似乎还回荡着那两个好兄弟在与他利益划分出现争执时脱口而出的那声——“残废”,他有些紧张地拿到水杯喝了口水。   林惊蛰道:“想必您来前也听说过一些我们公司的事情?”   涉及到擅长的领域,毛冬青总算话多了起来,他点点头道:“城北十库巷那块地王,我耳熟能详。”   他想到这里,原本因为林惊蛰年幼生出的些许不信任便渐渐收拢起来,毕竟那场地王交易从头到尾每一个步骤他都曾反复钻研过不下百遍。许多人不曾发现的细枝末节,他都从极不起眼的缝隙中挖掘了出来,从林惊蛰贷款起,往后的每一个步骤,都精确大胆到令他心悦诚服。   他对此自愧不如,当初他也早就看好城北的发展,但从未想过自己可以用如此铤而走险的手段获得成功,哪怕换成现在,早有先例在前,他也未必敢如此孤注一掷。林惊蛰或许拥有他所拥有的眼力,他却未必同样拥有对方的胆识。   林惊蛰捕捉到对方面色的变化,脸上的笑容逐渐就变得越发真诚起来,他和颜悦色道:“既然毛先生对我的印象也不错,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您刚才进来的时候应该也能看到,始于地产真的非常稀缺人手,我听说您这次回到燕市,还带了一批曾经跟随您在特区创业的好兄弟。如果可以的话,我觉得我们公司将会是可以让各位大展拳脚的舞台,毛先生有兴趣吗?”   毛冬青就是为这个来的,实际上来时的路上在了解过始于地产的历史后他就很有来此的意向了。这次离开特区,跟他走的十几个人都是看不惯其他两个和合伙人卸磨杀驴的元老,那么多人来到燕市,每天都是一笔于他们而言巨大的开销。找工作是一定要提上日程的,那么多人同时被一家大公司吸纳又无疑太过天方夜谭,始于地产这种正在起步的小公司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团队成员们合作惯了,彼此之间知根知底合作起来事半功倍,到燕市后也更倾向能待在一起。   更何况他对林惊蛰的印象还挺好的,对方给出的薪资水平也十分不错,短暂的犹豫之后,他觉得来试试也不错,便和林惊蛰商定,第二天带着团队成员来始于地产报道,正式投入工作。   长久以来萦绕在林惊蛰心头的人手大患终于得到解决,一直以来装作并不在意的他也不禁舒了口气。然而第二天,毛冬青却只孤零零一个人来了。   到公司后,对上邓麦询问他那些前一天承诺带来的人手的目光,他险些落下泪来。   “林总。”他推开办公室的大门,气得声音发颤双眼发红,“十二个人,我可能只能为您带六个来了。”   林惊蛰疑惑地与他对视,便听他咬牙道:“昨晚有个叫齐清地产的公司的负责人连夜找到我们的住处,价码一直开到三倍您给出的薪资。我觉得不靠谱,但好几个人都心动了,然后大家就……直接闹掰了。”   他说的简短,但看脸色就知道前一天晚上一定弄得十分难看。   并肩作战了那么久的兄弟,为了每月多出几倍的工资就彻底闹掰。虽然这是人之常情,但发生在创业失败之后,应该也算是落在毛冬青心里的一记重击了。   林惊蛰在听到齐清地产四个字后脸上的笑容便浅淡了许多,他点了点头,安抚对方:“没事儿,我能理解,你们尽快到岗上班吧,如果有困难,公司也可以给大家预支一部分工资渡过难关。”   温言送走了满脸羞惭的毛冬青后,林惊蛰直接拉下脸倒进了椅子里。   说真的,他一直以来都不怎么想亲自出手对付齐清和江恰恰,他看到这两个人就碍眼,因此更愿意远远躲开,让自己过得舒服些。   就连上一次发泄,他都没有打狗,而是直接攻击了牵着狗绳的主人。   但那片土地的攻击力显然短时间内无法发挥成效,在此之前,让人心烦意乱的犬吠声总不能一直任由它这样无所顾忌地放肆下去。   林惊蛰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邓麦的号码,沉声道:“你进来一趟,帮我去办个事儿。” 第五十章   毛冬青朝电话嘶喊的声音烦躁而焦急:“你们怎么就不信呢?天上哪儿有掉馅饼的事儿?一个月一千二, 你想想可能吗?人家凭什么给咱们那么高的薪资待遇?”   电话的另一端, 那个带头领着几个人同他闹掰的石远语气也不大平和:“怎么不行?人合同都跟我们签了, 真金白银钱就在这里,我们当初在特区时每个月拿的也差不多这个数吧?老大!!人家齐总都说了,他们现在正是缺人的时候, 你要是愿意来,可以给我们整个团队季度双薪。每年多拿四个月的工资啊!你就当做是为我们大家考虑,为什么非那么坚持要去那个什么始于地产?”   毛冬青叹息一声。   石远那天晚上跟他闹得很难堪, 难堪到他直至在现在仍会控制不住想起对方脱口而出的伤人之语。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一群会为了他被一脚踢开愤慨到离职离开的好兄弟,怎么会为了那么点工资就分崩离析。   他说了一百遍齐清地产开出的异常薪资是不正常的, 可石远就跟疯了似的鼓动了一大半人同他对抗,现在闹掰了直接不管不顾领着那些人入职不说, 还仍不死心地在电话里游说他带着剩下的人一起过去。   “我要跟你说几遍你才听得懂?燕市和特区能一样吗?你们当初每个月一千多的收入怎么来的?是我说服老二和老三(合伙人)从我个人的股份分红里挪出来发的!大家有交情,所以我照顾大家, 人齐清地产凭什么?”毛冬青无力地问,“人做慈善的么?”   静默数秒后,他的苦口婆心却只换来了对方的一声冷笑。   石远语气阴沉地说:“原来你觉得我们离开你之后就该无能到这个水平的薪水都拿不到了, 哈!我们好歹也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优等生, 谁比你差了什么?我们好心帮你,结果你一直觉得自己在做慈善?说得冠冕堂皇,可你满大街问问,谁会放着钱多的offer不要,领着自己一帮兄弟去干每个月薪资三分之一的活儿?除非拿了什么好处, 否则难不成是傻子么?!老大,我们掏心掏肺对你,你就这么回报大家?”   “毛冬青,我对你很失望!”   石远说完这话后,便愤愤挂断了电话,毛冬青被指责得头昏脑涨,反应不及,差点一口血吐出来。他砸下听筒,正对上围在身边的剩下一帮兄弟担忧的视线。听筒的声音很大,大伙儿也听到了大概,见他神情麻木,便也只能跟着叹息一声。   “算了,随他们去吧。”团队里唯一的姑娘孙怡情拍了拍他的肩膀,心中无奈,“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还能怎么办?老大,你已经仁至义尽了,我们信你。”   *******   齐清地产里,齐清听得情况,狠狠将烟头掐灭在了烟灰缸里,脸色阴沉地骂了一声:“不知好歹!”   江恰恰对着镜子描唇线,直将自己形状俏丽的嘴唇填得更加娇艳欲滴,她道:“真是邪了门儿了,咱们都开出这个价码,承诺给石远的好处也不少,一个人给他六百块呢,结果那么多天,就给咱们拉来五个人。听说还为这事儿跟他们团队里那个残废闹掰了。”   齐清道:“这可不行,万一给祁凯知道,他又要借题发挥。”   “你说这祁凯是不是有病啊?正事儿不做天天琢磨这些歪门邪道。咱们做的那个二号地的方案你递没递给他?都拖了多久了。”江恰恰这些天来已经被折腾得不胜其烦。五宝山脚那块地拿到之后,照理说本来应该尽快开个股东会之之类的计划这块地接下去的发展,可祁凯却一点儿这方面的表示都没有,成天还盯着始于地产招聘那点破事儿。以往还好,只是招点散碎的员工,这一回也不知道被他从哪里听说了毛冬青他们团队消息,十多个人啊!居然要求齐清想办法全从始于地产嘴里挖出来。   齐清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和江恰恰早已经对这种小打小闹的手段感到烦躁了。二号地的方案他提了无数次,每次却都被祁凯用别的话题岔开,到底是开工还是出让到现在都还没个准话,祁凯只有需要人办这种烂事儿的时候才会想到联系他。但齐清地产现在已经人满为患了,因为二号地不开工暂时又没项目,除了分几个项目组纸上谈兵,三十多个员工里至少有三分之一祁凯不知道该给安排什么工作。   但祁凯态度坚决,看出齐清夫妇不愿意干这事儿,甚至还一反以往谈到钱就装死的态度,拍板愿意掏这挖来的十来个员工的工资。林惊蛰在拍卖场的两句话搞得他现如今疑神疑鬼,使得他虽拿到了五宝山脚的二号地,却更像是陷入了一口深坑,爬不出来又不甘心退回去。他是铁了心要给林惊蛰添堵,事儿做到这份上,钱也出了,准确说就是帮个小忙,两家已经绑在一条船上了,齐清也不好拒绝。   他叹了口气,倒回沙发里,累得心一直剧跳:“妈的。”   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还总是头晕目眩。真是倒霉事儿全都凑在了一起,老天爷就不叫他安生。   茶几上的大哥大急促的铃声响了起来,他胸口发紧,四肢无力,闭着眼睛一阵烦躁,也不想接,直接挥了挥手指。江恰恰接到示意,了然地收起口红和镜子,探身将电话取来接通,贴在耳边:“喂?”   但也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说到了什么,她礼貌而温柔的声音一下变了:“怎么可能?我们没有安排啊,你是不是搞错了?”   齐清立刻意识到出了事,他睁开眼睛保持着靠在沙发里的姿势,目光锐利地盯着妻子。   江恰恰眉头微皱,也与他对视,无声地摇了摇头,又朝听筒道:“不是……弄清楚了吗?不可能啊!我们真没……”   齐清不明就里,听得焦虑,索性一把将电话从她手里夺了下来,亲自接听:“喂?什么情况。”   来电的是祁凯介绍给他们认识的一个经理人,在燕市乱七八糟三教九流的什么生意都接点儿,消息也灵通,早前始于地产那些接触过的求职者名单,齐清就是从他手上要来的。这人很懂分寸,没事儿一般不会主动联系客户,但这次却一反常态,用几乎称得上指责的口吻诘问齐清:“齐总,不是我说您,您的胃口也太大了吧?是!您前段时间跟镇雄地产拿下了一块好地,前途不可限量,我恭喜您。可不是我说,三十多个员工还不够您领导么?您盯着始于地产也就算了,看在您和祁总的面子上我可以帮这个忙,可现在这样……您这是要陷我于不义啊!”   齐清被一串连珠炮指责得满脸懵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开口打断对方:“等等等等等……您您您慢点说。怎么回事啊?您怎么突然生那么大的气?”   对方冷笑一声,片刻后叹了口气:“算了算了,我自认倒霉,就当吃了个哑巴亏。齐总,就这样吧,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也别闹的太难看。咱俩的合作就此终止,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您就当从来没认识过我,我也只当从没认识过您。”   对方说完这话,咔哒一声挂掉了电话,齐清被这通邪火发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同同样一脸茫然的江恰恰对视,两人都不知道这人发的是什么事神经,但齐清掏出电话本再拨回去的时候,对方却已经不肯接听了。   怎么回事啊?莫名其妙的。   他茫然到连心脏的绞痛都停了下来,此时办公室大门传来一阵敲击声,被推了开来。   刚聘用不久的人资部负责人一脸凝重地走了进来:“齐总,外头出状况了,突然来了一大批求职者……”   齐清正在琢磨刚才那通没头没尾的电话,哪有心思听那个,当即不耐烦地摆摆手:“你怎么回事啊?这也要来跟我说。就照之前那样,让他们把简历留下月底再来详谈,怎么拖延时间还要我来教你吗?”   “不是——”人资部那位员工非但没被这他段话驱赶走,脸上不妙的神情反倒更加深刻了。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上前来,凑近齐清,小声道:“齐总,这批人有些不一样,他们都说自己是拿了猎头的邀请和您约好了来的,有些人还为了来这一趟特意跟原公司请了假,现在都聚在外头,您要是不出面,我恐怕他们会集体闹事啊……”   “猎头?”齐清更加的茫然了:“我什么时候请猎头联系他们了?你们人资部干的?”   负责人吓得一下直起了腰,满面惶恐地连连摆手:“齐总您别开玩笑了,我们没有您的指示怎么可能会随便去挖人?更何况现在来的这批人我们初步了解了一下,基本上都是业内各大公司的基础管理层,我们哪怕要挖,也不能去找这些公司啊!”   齐清怔愣了有好几秒,随即悚然一惊:“业内各大公司?”   他的目光转向江恰恰,江恰恰也意识到不对了,厉声问道:“你确定?各大公司,是哪各大公司?”   负责人一脸发愁地掰着手指头给她数:“时代集团啊,还有腾飞地产、永生置业、安居集团之类的,主要就是这几个大公司。”   江恰恰张着嘴,这下是彻底说不出话了,只剩下满脸的茫然。   齐清脑中电光火石,猛然反应过来,起身推开那个负责人便朝外走去。   办公室外,原本应该正在工作时间,许多员工却已经完全无心公务,频频将视线转向正在掀起骚乱的大堂会客区。   招待和人资倾巢出动,全都围在一起应对这批不速之客,齐清走近时,恰听到一声尖锐的质问:“放消息的是你们,价码开得一天比一天高,现在我们人来了,又说什么放简历月底谈,你们这不是耍人嘛!”   “是啊!”同行者同样愤愤,“我们假都请了,专程来这一趟,你们就这么轻巧地打发我们滚蛋?月底谈?这话说给谁听,要不要人一句话!当谁是傻子呢!”   这批人可不是涉世未深的小年轻,因此格外不好糊弄,齐清地产拖延时间的那些潜台词,他们几乎瞬间就琢磨明白了。   齐清一看那堆黑压压的脑袋,眼前就是一黑,这群围堵在会客区的客人少说也有三四十人!   双腿想要迈开,却宛如绑上了千钧重的沙袋——他就是再傻,也猜出闹出这动静的人是谁了!   这批老江湖可是不好糊弄的,为了将他们弄走,齐清每人少说给了五百的车马费和误工费。但这笔钱和先前猎头承诺的薪资当中显然还是有着深刻的鸿沟,因此离开的人大多仍旧愤愤不平。齐清被愤怒的求职者们骂成了孙子,还白白掏了笔钱,可糟糕的后果不仅于此,齐清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被孤立了。   燕市地产的季度小聚会上,他挽着巧笑倩兮的江恰恰找人敬酒,大佬们围聚在靠近礼台的位置相互寒暄,脸上的笑容却在他出现的瞬间就浅淡了下来。   “代总——”齐清望着代高峰,他被这番变化弄得心中不安,却又十分想解释那场挖角活动并非出自自己的手笔。然而一向圆滑的代高峰却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只是在他开口的瞬间便举起酒杯向小圈子里的人告辞:“我还有点事儿,先走一步,大家下次再聚。”   众人有志一同没有挽留,其余几家地产公司的老总在同代高峰道别完后也纷纷借口有事四散离开,只留下齐清和江恰恰一脸尴尬地留在原地,举着自己一次都没能碰出去的杯子。   那场挖角活动虽然挖的只是些基层管理,但由于数量太大,不可避免地惊动了各大企业的顶层。   齐清地产开出的超级高薪本来就让业内各大公司十分为难。业内员工消息灵通,望着高薪总难免蠢蠢欲动,但按照现如今的社会情况和企业发展,其他公司倘若将员工薪资提升到和齐清同样的水平,无疑就是在自寻死路。齐清地产在这一点上已经让业内十分不满了,偏偏还如此不安分,弄出一堆猎头兴风作浪,搅得同行不得安宁。   那天被挖去的员工里,时代集团足有五人!其余各大公司也差不多都有这个数目,听到消息的那瞬间,据说一向好脾气的代高峰直接在办公室里砸了杯子。   齐清自那之后在外头找到机会就想解释,为自己洗刷清白,可惜这只是徒劳无功。   他倒是想说找猎头的人不是他呢,可谁会相信啊?齐清地产之前针对始于地产的手段不要太明显,用的就是一模一样的这一招。当初他们初到燕市,没什么根基,只能欺负欺负始于地产这种小公司。可现如今他联合了镇雄地产拿到了地,站稳了脚跟,又找到了祁凯这样一个作风本就嚣张的大靠山,野心就不局限在始于地产身上了。偌大个燕市恐怕都装不下他齐清的尾巴!   以往不涉及到自身利益,不少人看他和林惊蛰的矛盾还只是作壁上观,可这一回齐清地产真正是犯了众怒。不少原本虽然不亲近但表面上还同他过得去的同行这下真的连搭理都不再搭理他了,如同代高峰这样避而不见的尚且还算有风度,不少没什么顾忌的中小企业主,索性当面就阴阳怪气地指桑骂槐了。   齐清一场酒会下来,酒没喝到几口,反受了一肚子气。好容易挨到散场,他眼睛都花了,撑着酒店的柱子半晌缓不过来。江恰恰也觉得屈辱,红着眼睛搀扶着他,齐清闭着眼睛问:“看到祁凯了吗?”   祁凯打出事儿后便再没见过他们,电话不接,找到公司也说人不在,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江恰恰低声道:“我问过了,他没来。”   “我——草——他——妈——”   齐清眼睛都红了,握拳狠狠锤向了柱子。他为什么得罪的林惊蛰?为什么受的这无妄之灾?不全他妈是因为祁凯?平常要办事儿的时候对方联系得可勤快,现在出了问题,立马就玩人间蒸发。这算是个屁的盟友!   齐清被胸口尖锐的疼痛刺激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江恰恰担忧地问他:“你没事儿吧?”   想了想又问:“祁凯不肯帮忙,我们怎么办?马上月底了,那批攒在人资部的简历……”   “爱他妈谁聘谁去聘!他祁凯想对付林惊蛰,凭什么最后倒霉的反而是我们?!”齐清不等她说完,便阴沉着脸出声打断,“你记着,以后不能再信他了,咱们也不能白白替他背这一场黑锅。”   江恰恰虽然不赞同跟祁凯撕破脸,但闻言也觉得有几分道理:“行,那我回去以后立刻准备二号地的开发方案。咱们的资金全压在了那百分之二十的股份里,再不贷款,手上就没钱了。祁凯现在到底是出让还是开发一直都没个准话,咱们不能就这么让他拖死。”   他俩对祁凯再不敢抱任何期望了,只无比后悔当初鬼迷心窍将这样一个不靠谱的合伙人当做了大靠山,还为此得不偿失地得罪了诸如林惊蛰这样本来可以不用交恶的人。   可当下后悔已经晚了,他们只能亡羊补牢,尽量让自己的损失能够被控制得小一些。当务之急,就是盯紧那块押着他们身家性命的土地,至于抢始于地产人手这点破事儿?   谁爱给祁凯做狗谁就去做吧。   *******   始于地产的求职通道一下就放宽了,许多之前被齐清地产吸引而去的求职者都明确得到了不被录取的答复,高薪梦破灭之后,这批人纷纷涌向了其他公司,尤其是一开始同他们联络过的始于地产。   很可惜他们来晚一步,始于地产已经不缺人手了,林惊蛰只从里头聘用了几个助理行政和资深人力,公司最重要的几个职能岗位,毛冬青和他带来的那一批人适应得非常良好。   毛冬青的工作能力毋庸置疑,他虽然身体残疾,但上帝为他关上门的同时也开启了一扇窗。他眼力惊人,尤其在策划和领导方面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哪怕积攒了一辈子经验的林惊蛰也不能做得比他更好了,林惊蛰索性直接成立了一个项目组,提拔他做了主管,将即将跟迅驰地产合作开发的三角地项目全权交给了他。   刚到公司没几天便被提拔升职加薪,毛冬青很有些受宠若惊,但林惊蛰信任和倚重的态度也让感到无比的熨帖。由于残疾的缘故,他一直以来就是个心思敏感的人,旁人微笑里的内容究竟是鼓励还是嘲讽,恐怕再没有人能看得比他更懂。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他已经能感受到林惊蛰是个好相处的人,虽然年轻,却有着和年龄截然不同的老成和稳重。和这样的人相处很舒服,既不缺乏大展拳脚的天地,又不用担心失去束缚自己会脱离轨迹。   毛冬青有一些遗憾,他听说齐清地产近来的状况并不大好。跟他闹掰的石远可能是没脸见他,只频频同孙怡情联系,话里话外抱怨齐清地产管理混乱,也没给他们安排正事儿,让他们每天的生活有如混吃等死。   正是大展拳脚的年纪,谁没有一番野心?再没有比得过且过更加可怕的生活了。   毛冬青他们倒又是实地考察又是测量数据的,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在待遇上,项目组成立之后,林惊蛰给他们的工资也有了相应的调整,负责项目的毛冬青自己月薪已经调整到了一千五百元,他带来的那批组员加上每月的工资加绩效最少一个月也能拿到七百元,林惊蛰更承诺他项目落成之后会视成绩给小组发下不定额的奖金。   这么一算,他们每年拿到的数目丝毫不比石远他们要少。原本那几个大多是因为他的面子跟随一起来到始于地产的人自那之后也再没有了任何怨言,每天工作越发兢兢业业。   毛冬青想到这里,叹息一声,何必呢?   石远跟孙怡情抱怨时还旁敲侧击地提过毛冬青现在的小组是否还缺人的问题。   毛冬青却已经怕了他了,人心莫测,既然闹掰,何苦再顾念什么旧情。更何况他对始于地产愿意给出的这个舞台十分珍惜,石远这样的不定时炸弹他是说什么也不想拉进来的,现在回忆起来,他倒是开始感激一场矛盾让他看清了对方的内里。   *******   人事招募总算踏上了正轨,邓麦最近一段时间最大的乐趣就是打听并朝林惊蛰叙述齐清和江恰恰又在什么活动上碰软钉子了。这一场跳槽事件让他们当真得罪了不少人,最显著的表现就是,齐清地产最近许多本该顺畅的业务都办得磕磕绊绊起来。   邓麦颇为幸灾乐祸,毕竟齐清地产此前可是给他们添了不少堵,林惊蛰虽然表现得淡然,邓麦毕竟年轻气盛,比不得他稳重。   “您真该看看,永生置业的老总理都不理他走开之后齐清的脸色有多难看。我听说他们最近和祁凯闹得也挺僵的,就为了五宝山脚的那块地。齐清地产最近拼命走关系想要贷款,可惜他们在那块地里只有百分之二十的股份,镇雄不出面,谁会贷给他们啊?祁凯为了躲他们,现在连公司都不去了,您说有意思吧?”   “呵——”林惊蛰支着脑袋听完,只懒洋洋地笑了一声。虽然齐清他们当下的不顺几乎是他一手造成的,但相比较激动的邓麦,他反倒是兴致缺缺。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是这辈子都不想再跟那对夫妇打交道。对方过得好,他未必开心,对方过得不好,他也难以从中找到乐趣。干脆从此相忘于江湖,再不去关心世上还有这么一群人,对他来说,反倒是种解脱。   邓麦看出他对此没什么兴趣,脸上幸灾乐祸的笑容便收敛了一些,他在林惊蛰身边坐下,伸手给林惊蛰倒了一杯热腾腾的茶水。   林惊蛰接过浅尝了一口,问他:“毛冬青他们和你相处得怎么样?”   “这您就放心吧,我早跟他们混熟了,孙怡情昨天还约我周末去他们那边吃晚饭呢。”邓麦虽然名头上挂着个总经理,却深知自己身上的不足。他虽然通晓人情世故,但在地产专业知识领域里很可能连毛冬青他们团队的一根脚毛都够不上。因此林惊蛰刚提出让他跟公司新创办的团队打好关系,他后脚便跟毛冬青和那帮项目组组员混得称兄道弟了。   毛冬青这人脾气虽然古怪,但其实挺好讨好的。更兼之他现在一穷二白,对外界还没那么多的戒备之心,刚刚创立的始于地产又没有那么多的勾心斗角,一帮年轻人哪怕经历了很多,相互生出好感和同壕战友的情意也是十分容易的事情。   林惊蛰听到邓麦这样回答,便放下心来。这几天他看过了几版毛冬青提交上来的规划书,已经深深开始叹服对方敏锐的目光和天马行空的创意。对方后世闻名的鬼才手段在这个年纪已经展现出了些许,如无意外的话,林惊蛰当然想将这位人才绑进自己的阵营。   但他在公司里最信任的人仍旧是邓麦,因此哪怕求贤若渴,林惊蛰还是不忘为这场合作加上一层双保险。   他拿着茶杯,目光划过摊在膝盖上的毛冬青上午递上来的第四版三角地规划方案,里头的数据一看就是用了心的。毛冬青甚至在方案中大胆地猜测到了后世CBD商圈成型后燕市也许会增加在附近的地下交通路线,并以此衍生出了一套让林惊蛰非常满意的备选应对。目光比起大部分从业者,甚至林惊蛰自己,都早了至少十年。   林惊蛰放下杯子,合上那册文件,将它小心地放在了茶几上。   “一会儿把它收保险箱里。”他看了眼时间,站起身来,顺手提起披在沙发背上的西装外套,“时间不早,我先走了。”   邓麦哦了一声,猛然想起什么,转头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问:“林哥,您是回新家吗?”   这几天紧赶慢赶,总算在林惊蛰的规定时限内将东泰小区的那套房子收拾好了,早上邓麦正式将钥匙交到了它主人的手里。   林惊蛰迈步朝前,头也不回,邓麦不知道怎么的居然从对方和往常没什么两样的背影中看到了一丝急切。   大门关上前,一声简短的“嗯”飘了进来。   邓麦收回视线,挠了挠头,有些困惑,但想想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太多心了。   *****   肖驰抖了下身上的外套踏出家门,身后一阵脚步声,小皮鞋敲击着地板时蹬蹬的脆响逼近,他迅速掏出车钥匙,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肖妙探头出来:“都快吃晚饭了,你去哪里?”   肖驰回头,沉稳冷静地回以视线,声音不急不缓:“有点事情。”   四下无人,肖妙冷淡的眉眼立刻挤在了一起,她凝神盯着肖驰片刻,突然一个健步上前,在肖驰猝不及防时伸手摸进了他的裤子口袋里。   抓到了什么东西,她一把捏了出来,摊开一看,顿时面色通红——   “噢噢噢噢——”   肖妙朝开启的屋里大叫:“爸!!妈!!!我哥裤兜里装了一整盒安全套!!!!!”   肖驰:“= =”   肖慎行和妻子听到女儿的声音,如同正在捕猎的狼狗,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现在了门边,两双厉眼探照灯似的打在了肖驰身上。   身后咚咚几下拐杖声,夫妇俩被一只苍老的手拨开,肖奶奶一手捏着串珠一手扶着拐杖,笑眯眯地钻了出来,朝孙女儿道:“哎呀,哪儿呢,给奶奶看看……”   肖驰冷着脸想要去夺,肖妙却迅速跳开他的攻击范围,将那盒安全套丢进向奶奶。   苍老的奶奶丢开拐杖,准确抓住——   “哎呀——”她摊在手心看了一下小盒子的图案和文字,笑得越发慈祥了,转身递给身后的儿子和儿媳,“慎行,你们也看看。”   一家人便如同传阅什么宝物那样传阅了肖驰的安全套,最后轮到肖妈妈手上,她咳嗽了一声,上前把套子递到了肖驰手里,示意儿子收好。   肖妈妈严肃地问:“肖驰,你老实说,是不是谈恋爱了?”   肖驰没有犹豫地点了头:“嗯。”   这个消息让肖家人很是震惊,肖妈妈直接怔楞了两秒,回过神来,立刻和丈夫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目光。   肖妙一声怪叫:“不是吧,你这样的也能谈恋爱?!谁那么瞎啊?”   肖驰抬手推了她脑门一把,差点把她推飞出去,一点也不怜香惜玉。   肖奶奶宝相庄严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她快步凑到孙子面前喜滋滋地问:“是什么样的人啊?长得漂不漂亮啊?”   “长得漂亮,人很乖很聪明。”肖驰提到林惊蛰,眼神不禁温柔了几分。   “哎呀!这可好!”肖奶奶一看孙子的表情,又听到漂亮乖巧聪明,当即十分满意,催促他道,“你是不是要去见面?别耽误了,快去快去,我这就去跟菩萨求个签,保你感情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她转身要朝里走,被肖妈妈扶住了,肖妈妈表情严肃,她有些意外自己在感情问题上一直闷棍似的儿子竟然会这样不声不响就谈了恋爱。   她想得更多些,开口问道:“你老实告诉妈,恋爱谈多久了?”   肖驰回忆了一下:“快一年了。”   一年?这在周围的年轻孩子里是少有的长情了,看来应该是认真的。肖妈妈放下些心,目光盯着儿子理直气壮朝兜里塞安全套的举动,有些头痛:“你们已经发生关系了?”   肖驰皱起眉头:“问那么多干嘛?”   儿子大了不由娘,肖妈妈平常也做不了这个儿子的主,见他抗拒被刨根问底,只能叹息一声:“我就是问问,不是反对你们发生关系。唉,总之你们年轻人思想不一样了,但还是要注意,在一起可以,结婚之前千万要做好保护措施,别弄出意外来。”   “万一有了也没办法。”一直没插上话的肖爸爸此时严肃开口,“你是男人,不要跟那些兔崽子学,感情这种东西,千万不能玩玩而已!一定要负起责任知不知道!”   肖驰郑重道:“放心吧,我是认真的。”   肖妈妈眼中有些感叹,一眨眼这孩子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时光真是不饶人。   她对自己儿子的品性还是十分信任的,因此闻言只是上前为肖驰整理了一下衣襟:“去吧,对了,别老是躲躲藏藏的,什么时候把人带回来,一起吃顿饭。”   肖驰点了点头,想了想自己上回提出邀请后得到的回应,有些迟疑:“我提过了,但他好像还没准备好。”   原来如此。   肖妈妈有些满意地想,看来是一个非常矜持的孩子呢。 第五十一章   肖驰按响门铃。开门的瞬间, 那位“矜持”的孩子就一个飞扑跳到了他身上。   条件反射地伸出双手托住对方结实挺翘的后臀, 他顺势在原地旋转了一圈, 踏进屋里的同时探头在对方的面孔上落下一记亲吻。   林惊蛰的双腿夹紧了他,双手搂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肖驰的手臂结实有力,稳如泰山, 对这份突如其来的负重似乎没有丝毫的不适应。炙热的体温和浑厚的木质香气一并涌来,面孔上的湿热触之离开,林惊蛰抿了抿嘴, 心中盘桓起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奇妙情绪。   刚才他在新家里等候良久, 一直坐立不安,明明相当喜欢这处屋子的装潢, 却偏偏根本提不起兴趣欣赏。门铃响起的那瞬间,他的心仿佛也被一根无形的风筝线牵引了过来。跳到肖驰身上的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 等回过神来,又不免有些羞赧。   这样的相处于他们的关系好像有点太过亲密了……   但肖驰默许的吻和纵容的态度助长了他的气焰, 林惊蛰在短暂的数秒之后就抛开了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他挂在肖驰身上,粘人得像一只幼崽, 就连肖驰换鞋和关门时都不肯下地, 非得对方这样抱着自己走才行。肖驰亲亲他鼻尖,又亲亲他的下巴,心脏简直化作了一颗带草莓夹心的软糖。他实在拿自己撒娇的恋人没有办法,索性拖鞋也不弯腰找了,直接抱着林惊蛰走向客厅沙发。沿途他的脚掌和地板接触时发出规律沉闷的碰撞, 林惊蛰得意问他:“我新家怎么样?”   肖驰眼睛里只有他,连余光里也放不下任何旁的东西了,视线深沉:“好看。”   林惊蛰被他炙热的视线看得忍不住想要躲闪,随即便感觉那两只托着自己屁股的充作支撑的手掌不安分了起来。揉捏的力度隔着裤子薄薄的布料熨得他浑身发烫,股缝内部也时而被触碰到,身体一下便热了起来。他呼吸粗重了些许,手肘支在肖驰的肩膀上,垂下一只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捏对方耳垂。   四目相对,鼻尖缓缓靠近,然后是嘴唇。   林惊蛰搂紧了肖驰的后背,垂首启唇,手指穿进对方的发丝里,在口腔被那条湿滑灵巧的舌头攻陷的瞬间,狠狠抓紧。   屋内一时只能听到细密的唇舌纠缠时发出的啧啧水声,林惊蛰像一丛被点燃的火焰,整个人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亢奋里。接吻还在进行中,他便将手迫不及待探了下去,将肖驰一丝不苟的衬衫揉乱扯出,手掌顺着衣摆探了进去,在对方那几块紧致但不十分夸张的腹肌上摸索。   肖驰猛然睁开眼睛,锋利的眼神因为眼球逐渐爬上的血丝显得越发尖锐,林惊蛰却不怕他,相交的嘴唇内灵巧的舌尖缠了他一把,然后垂眸投以挑衅的目光。   肌肉绷紧,将抱在手里的人朝上颠了颠,肖驰脚步一转,朝楼梯走去。   接吻时的唾液从嘴角溢出,嘴唇分离时因为纠缠太紧,发出轻微的声响。林惊蛰垂首抵着肖驰的额头,不由自主地盯着那张给予他强烈放纵勇气的嘴唇,感受着上楼时的颠簸,气喘吁吁问:“……套呢?”   “带了。”   肖驰一路踏上三楼,拧开其中一间门,将林惊蛰重重抛到床上。   被丢下的人迅速爬起,跪坐在床上,他的眼睛还是湿润的,嘴唇还是红肿的,此时却坏笑着勾了起来,灵巧的手指撕开保险套的塑胶外封面。   一面撕,他一面垂眸扫了眼盒子上的文字,轻笑一声。   肖驰什么话也没说,两下扯开领带丢在一边,从另一边裤兜里掏出一管挤压状的润滑剂,丢到林惊蛰身边,然后缓慢地压在了他身上。   林惊蛰抬起一只胳膊搂住他的脖颈,顺从地仰面半躺在了床上,他支着手臂,拿着套盒的那只手从缺口里抽出一连串小片片,侧首咬在嘴里,然后转回头,视线带着揶揄的笑意。   肖驰喉结上下滑动,被他闹腾得腹部都开始发痛,便突然感受到一股如同鸟雀撩动翅膀时轻柔的力道隔着裤子在上头撩拨了一把。   林惊蛰磨蹭他的鼻尖,咬着套子有些不大清楚的说话声从齿缝中流淌出来,如同一只不安分的手指撩拨着肖驰的耳廓——   “L号?买大了吧?”   “你摸摸看?”肖驰喘着粗气去摸他说不出一句好听话的嘴唇,脑袋里像是燃起了一把热焰,烧得他如同山林大火后一片焦土的平原。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他直接抬手拍了下林惊蛰的屁股,力道不轻不重,发出轻轻的一声“啪”。   林惊蛰立刻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呸的一声吐开套子:“王八蛋!”   然后在肖驰身下装模作样地踢打起来,挥了几拳,没见挣脱,腿反倒勾在了人家的腰上。   肖驰整个人都陷入了这个足以叫人万劫不复的甜蜜的陷阱里,手掌顺着盘在腰上的大腿缓缓摸向下方,他磨蹭着林惊蛰的鼻尖,意识都迷茫了,说话时都是直接从嗓子里吐出的气音:“……打疼了么?我帮你摸摸……”   嘴唇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黏在了一起,辗转时还能看到内里翻搅的两条舌,难舍难分。   林惊蛰的手指穿进肖弛的发丝里,指腹轻缓地揉搓着对方的头皮,他难耐地呻吟了一声,为自己裤裆里探进来的那只火热的手。   肖弛一手摸索着在解他的皮带,另一只手拉开拉链,伸了进去。林惊蛰立刻被取悦到了,他抬了抬屁股,分开与肖弛粘连的嘴唇,眉头微皱地喘息着,意识陷入迷离,双腿为对方手上每一个不同的触碰而抖动。   肖弛被他一身浑然天成的放荡勾得魂都没了,呼吸像被无形的力量驱使着,一声粗重过一声。叮铃哐啷的响声过后,林惊蛰配合的挺起腰,任何肖弛拽着他的裤腰朝下拉扯。   感受到肖弛动作里的急切,他还仰着头轻笑了一声,在床单眯着眼舒展身体。他失去束缚的赤裸而纤细的双腿高高屈起,脚掌蹬在肖弛的肩膀上,宛若一柄拉开弦的弧度优美的弓。   “艹!”   肖弛骂了句脏话,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来,眼珠都泛起了红。他捏着林惊蛰的大腿,突然转着在对方的脚踝处咬了一口。林惊蛰痛得轻轻嘶了一声,却没有躲开,只是微微蹙着眉头骂道:“你他妈属狗的啊?”   肖弛嗤笑一声,以往周身的沉稳气质荡然无存。他直起腰来,野兽般锋利的双目定定地盯着林惊蛰,同时伸手解开自己的皮带。   “本来……这会儿……应该吃乔迁饭的……嘶,你他妈轻点!”身上那人突然像被喂了药似的激动起来,林惊蛰被面朝下按在床上无法挣脱,只能顺从地感受着前头爽上天的抚慰和后背从脖颈一路到脊柱的亲吻。他意识迷离地抱怨着,肖弛称不上熟练的动作里带着天然的压迫力和野性,拓张时偶尔过于激动落下的啃咬让他恍然中有种自己正被野兽交媾的错觉。粘稠的润滑剂将他的股间弄得湿漉漉的,液体甚至顺着会阴流到了大腿。   有感觉的地方被碰到越来越多,林惊蛰抓着身下垫着的被子憋不住发出急促的喘息和低微的呻吟。   他他太会叫了,肖弛按住他抖动腰,从背后贴上来,张嘴咬住他脖颈后的一块皮肤,喘息声低哑深沉:“是不是这里?嗯?是不是这里?”   肖弛的胳膊像是装上了马达,摆动得越来越快,林惊蛰整个人绷紧了,呼吸急促到好像没有了间隔,如同乘坐上了一辆逐渐升到顶端的过山车,全神贯注只为等待爆发的那一刻。   失重感在瞬间侵袭全身,恍若无数电流冲击进身体,他崩溃地尖叫了一声,然后痉挛着夹紧了那两根手指。   林惊蛰爆发过后浑身脱力地瘫软在柔软的被褥中,身体被这前所未有的快感刺激得不住颤抖,肖弛死死地盯着他的以应,手指在绞紧的肠道中仍旧飞快地动作着,紧接着数秒之后,林惊蛰松弛的股肉再度紧绷,前方泄过一次已经疲软下来的器官又一次流淌出了大股的透明液体。   这令他如同死过一场,连说话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只能狰狞地抽搐着双腿随同肖弛的动作而痉挛。   肖弛科于抽出手指,他垂首亲了亲林惊蛰汗湿的脸颊,然后用湿漉漉的手指拆开一个保险套为自己戴上,小心翼翼地插进那处已经被两次高潮拓和得湿润而松软的巢穴中。   林惊蛰意识模糊,还未从方才的刺激中回过神,只因为些微的疼痛微微皱起眉头,伸手用微不足道的力量推拒对方贴近的小腹。   但那双松软无力的手上的动和与其说是拒绝,反倒更像是甜蜜的爱抚。   肖弛迷恋地望着他失神的模样,下身被食髓知味的肠道一寸寸绞紧,只觉得心理上的快感甚至还要比生理上的更令他难以抗拒。   “惊蛰——”   “我进来了——”   他的双手虚虚握着林惊蛰纤细的脖颈,大拇指轻轻按在对方因为碰撞时的疼痛和快感不断吞咽的喉结上。这里是如此的脆弱,仿佛只要稍稍用上一些力气,就会被捏得粉碎。   肖弛摆动腰肢,随即加快频率抽动起来,他的下腹和林惊蛰的后臀反复碰撞着,将那一屁股润滑液都搅合成了粘稠的泡沫状。   指腹在那片肌肤上沉醉地抚摸着,林惊蛰不时溢出的低哑呻吟使得他同时触感到在那之下声带的轻微震动。   肖弛垂下头,咬住那张叫得另他心痒难耐的嘴唇,狠狠吮吸了几口。   然后松开几欲窒息的林惊蛰,神情恢复温柔,鼻尖沉醉地碰撞对方的。   我的。   肖弛盯着林惊蛰近在咫尺的,微微掀开的眼帘中投向自己的迷离目光,心底深处潜藏着的那只张牙舞爪的巨兽笃定而坚决地嘶喊——   都是我的。   林惊蛰疲倦地睁开眼时,才发现他俩刚才太过急切忘了拉窗帘。已经入夜,憧憧树影映着月光的清辉打了进来,一派安详静谧。   这里是整栋房子视野最好的一片区域,前主人将这里装潢成主卧,林惊蛰便也沿用了他的设计。类似圆弧形的落地窗面朝东泰湖,可以将树影间波光粼粼的湖面尽收眼底,主卧床铺位置是最好的观景台,林惊蛰一时看得怔然——   这样美的夜景,看多了却不免叫人感到孤单。   随即湿热的鼻息喷洒在后颈,他才回过神来,注意力回到了那具紧紧黏着自己后背的温度火热的身体上,他的手滑进被子里试着掰了掰,但肖驰抱得太紧,轻易无法掰开。   这样的深夜里,只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和鼻息声,林惊蛰的身体有一些不适和疲倦,但并不严重,他的精神松弛了下来,索性在肖驰的怀抱中转了个身,趁着明亮的月光打量对方的模样。   将林惊蛰撞得意识昏沉魂魄都险些离体的力气显然不是那么轻易发挥出来的,肖驰睡得很沉,他刚才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劳动者。   林惊蛰侧身仰着脸,目光从对方高挺的鼻尖打量到那双沉睡时安然闭拢的眼。肖驰的面孔轮廓很好看,即便从下方看上去也仍旧是俊朗的,他的头发在刚才的一番活动中也被林惊蛰抓得没了形状,凌乱地摊在枕头上。林惊蛰才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洗澡,完事儿后两人都很累,他连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都已经没有记忆了。   在这样的深夜中,惊醒后发现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真的是种莫大的安慰,林惊蛰抬起手,指尖在对方线条坚毅的下颌处滑动抚摸,眼神也温柔了下来。   但下一秒,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转头看向了放在床头柜处的座钟。   快十点了!   他立刻伸手推搡还在熟睡的肖驰,但旋即被对方那只有力的胳膊又按回了床上。肖驰半撑着身子压在林惊蛰身上,还有些没睡醒,在床上挪动两下,将脑袋埋进林惊蛰的颈窝。   林惊蛰被脖子上有一下没一下舔舐着的舌头撩拨得轻喘,尚未完全平静下的身体很轻易又有了些感觉。但他仍旧勉强抽出意志挣扎着要唤醒对方:“肖驰?醒醒,马上快十点了,你不回家吗?”   肖驰被他推得终于醒了过来,他抬起头茫然地看了眼窗外的月色,然后视线落在那口还在不停转动的时钟上。   伸手扒拉了一下头发,他困倦地眯着眼睛朝林惊蛰的额头和脸颊落下几记亲吻,然后抬手隔着被子安抚性地拍了拍林惊蛰的身体。被子和身体接触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下床摸黑进了浴室,紧接着昏黄的灯光便透过门玻璃亮了起来,里头传来了哗哗水声。   林惊蛰侧躺在床上盯着门缝里洒出来的那点灯光看了一会儿,他倒回枕头里,还能嗅到残留下些许的对方身上的气息。几分钟后他爬了起来,打开床头的台灯,借着灯光将床头柜上几个拆开的保险套袋子扫进了垃圾桶里,然后沉默地将肖驰刚才几件因为脱得太急直接丢在了地上的衣服捡了起来,抖开,丢到床上,方便对方一会儿直接穿。   浴室里的水声停了,吹风机嗡鸣的动静响了起来,林惊蛰听了一会儿,打了个哈欠,钻回了被窝里,背朝着浴室的方向躺下。   片刻后后背传来浴室门被开启的声音,除湿机运转的嗡鸣从门缝中泄露出来,随即被重新关紧的大门挡在了另一头。肖驰趿拉着拖鞋走近,声音中还有睡意:“你不洗澡吗?”   林惊蛰有些疲倦,他想等对方走了再洗或者明天再说,因此并未回头,只敷衍了一声:“困了。”   肖驰只嗯了一声,另半边的被子轻微抖动,窸窸窣窣,一股沐浴后带着蒸腾水汽的热意从背后扑来,然后贴近,环绕。   肖驰伸手环住他的身体,脸磨蹭了一下他的头顶,然后就这么安然停下——   不动了。   对方的呼吸声也逐渐变得均匀,林惊蛰静静地等待了片刻,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转头摇了摇对方的身体:“你不回家吗?”   “啊?”肖驰被他反复从倦意中弄醒,费力地睁开眼看着他,半天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不由十分费解,“我不在这呢嘛?”   他实在困得不成了,说完这话后眼睛又闭了起来,但双手仍下意识将怀里那具瘦削的身躯搂紧了。   林惊蛰怔怔爬起来,手肘支着身体,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肖驰洗完吹干后没有用摩定型的卷发蓬松凌乱地舒展着,像一匹陷入沉睡的归巢野兽。   刚才摊在被面上的那堆衣服被对方上床的动作重新扫到了地上。   腰间揽住自己的那只手有力而强壮,每一寸的肌肤都在散发出融融暖意。   林惊蛰垂下眼,朝下滑了滑,然后转动身体,小心翼翼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了对方赤裸的胸膛上。   对方胸腔内规律的心跳声一下一下钻进他的耳廓里,反复震荡。   他一直不断运转的头脑,在这样规律的节奏中,突然便生出了一股亟待安眠的渴望。   ******   第二天一早,林惊蛰在被骄阳晒得发烫的被窝里惊醒,爬起来时还有几分茫然。   身体有些微的不适,但还可以忍受,昨晚步骤细致,他并没有受伤,只是体力消耗比较大一些。   屋里只有他一个人,房间像是被简单收拾了一下,昨晚丢在地上的那些衣服全都不见了,那包围了他整个梦境的浑厚的香气似乎还有残留,床头柜上的时钟指向了十一点。   他猛然回神,掀开了被子。   床头叠放着几件衣服,是他的,原本都该挂在衣帽间里才对。林惊蛰抖开来,意外地发现上衣和裤子居然还是搭配过的,色彩和风格都十分符合他当下的审美。   林惊蛰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进卫生间洗澡,洗脸时他的目光迅速从置物架上那并排摆放的两柄牙刷上掠过:属于肖驰的那把蓝色的是他亲手挑的,已经拆封了,与他那把灰色手柄的刷头对着刷头,如此渺小的画面中竟然散发出几分近乎于“家”的味道。   他转开目光,回到卧室默默地套上那两件叠放在床头的衣服。   肖驰什么时候走的?半夜么?他居然都没有发现,大概是因为睡得太熟了。   林惊蛰懒散地打开了新家寂静的房门,但下一秒,楼梯处传来的脚步声便打断了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   肖驰的身影从拐角绕了出来,身上已经套好了西服,赤着脚,看模样像是在找什么但没能成功,见到林惊蛰的瞬间眼睛就亮了。   “起来了?”他快步上前抱住因为看到他还在发愣的林惊蛰的腰,垂首嘴唇贴嘴唇落下一记早安吻,然后保持着相拥的姿势自说自话,“家里有没有啫喱水?我找了几个卫生间都没找到。”   “啫喱?”林惊蛰盯着他蓬松的头发,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迅速掩饰掉自己脸上那几分不自然的神情,转开游移的目光,“啊,啫喱,嗯,你没找到?”   肖驰:“没。”   “哦,那估计就是没有。”林惊蛰点头,“可能邓麦忘记买了。”   他又盯着肖驰身上那套干净整洁的衣服,有些疑惑:“你这身衣服是昨天的?没弄皱?”   肖驰眼中泛起一点柔和的笑意:“当然不是,昨天的衣服我让物业送去干洗了,这是我带来的。”   他说完这话,便松开怀抱,转为牵着林惊蛰的手,朝楼下走去。林惊蛰这才看到三楼楼梯的拐角处放着一个他昨天根本没发现的不小的行李袋,肖驰还没忘掉刚才的那一茬,关注集中在自己的发型上:“啫喱我下午下班顺便买回来,你喜欢什么气味的?薄荷的行不行。”   林惊蛰的重点却划在了“下班”和“回来”上,他心不在焉地回答:“买你用惯的就好。”   转过两层楼梯,终于到达一楼,他又愣了一下。   餐厅宽敞的桌面上,已经摆好了两套餐盘,一鼎小小的砂锅摆在桌子中央,周围聚拢了几盘简单的小菜。   肖驰拉着林惊蛰在桌边坐下,从砂锅里为他盛了一小碗热腾腾的粥,盯着他接过去,便转了个身靠在餐桌上侧首盯着林惊蛰进食。   林惊蛰被早晨起床后所见的一切弄得不知所措,热腾腾的稠粥落入胃袋后,他才恢复了些许思考能力,有些复杂的视线落在肖驰望着自己平静却难掩温和的面孔上:“你还没去上班?”   “已经迟到了,不差那一时半会儿。”肖驰抬手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手表,理所当然道,“你慢点吃,我们十一点半出门。我先送你去公司——对了,要不要先去趟医院?还疼不疼?”   林惊蛰咀嚼着抬眼静静看他,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肖驰便盯着他,垂眸勾唇,露出一个不怎么清晰的微笑:“那就好。”   ******   奇妙的同居生活就这么毫无预兆又没有理由地开始了。   在公司门口撞见从肖驰车上下来的林惊蛰的邓麦还很是疑惑:“林哥,您今天怎么跟肖总一起来的公司?”   林惊蛰被问得心中激跳,脸上却仍旧勉力保持一本正经:“哦,一块谈点事情。”   邓麦不疑有他,立刻就信了,又将自己拿在手上的文件袋摊放在林惊蛰桌上:“对了,林哥,这是今早胡总亲自送来的,就是迅驰地产和咱们公司联合开发的那个三角地综合楼方案。”   林惊蛰翻开来,才发现这也是一份补充合约,上头甲方乙方正儿八经的,还公事公办挂着林惊蛰和肖驰的大名,用专业而冰冷的词汇点名双方的利益合作关系。林惊蛰一边看着,一边便忍不住回想昨儿下午那简直失了章法的胡天胡地,好一会儿才让自己的注意力全神贯注在文字内容上——   围绕在三角地前头的靠近二中路的那一片隶属迅驰地产名下的U形楼房拆除申请已经批下,双方接下来围绕着综合楼开发细节再开几个碰头会,工程差不多就可以正式开始了。   迅驰地产的合作建筑方已经准备到位,只需一声令下便可以正式投入工作,效率十分惊人。和这样的公司合作无疑是一件非常省心的事情,至少双方从开始到现在都没有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纠纷。   看着合约上“甲方”一栏的名字,林惊蛰心中不由生出两分缱绻,但翻阅完文件后,他仍是开口问了一声:“有没有请张律师来分析过?”   邓麦立刻点头:“张律师看过了,他说这份合同除了比较专业和犀利外,签完之后对咱们公司并没有什么弊端。”   “那行。”林惊蛰这才放心地点头,“去拿公章来吧。”   邓麦收走那份签好名盖好章的合同,要离开时才突然想到了什么,停下离开办公室的脚步,转身朝林惊蛰道:“林哥,对了,有个事儿我差点给忘了。您还记得汪全吗?就上回咱们和代总他们一起到长青,晚上吃饭的时候专程来包厢敬酒的那个?”   林惊蛰点头:“怎么了?”   “他早上联系我了,说自己人现在在燕市,想请您单独吃顿饭。我跟他说的是您最近比较忙,不确定有没有空。”邓麦问,“您见不见他?”   林惊蛰眉头微皱,那个汪全他还记得,做制造业的,好像跟齐清他们还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   这人约他吃饭是想干什么?林惊蛰实际上对他的印象还挺不错的,这人知进退也有眼力,更难得是做人颇有一套,能搞好关系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他想了想,问邓麦:“现在几点了?”   邓麦看了眼手表:“十二点。”   “给汪总打个电话,问他吃饭没。”林惊蛰道,“要是还没,就约他一起吃个午饭。”   邓麦点头:“约哪里?燕市宾馆吗?”   林惊蛰摇了摇头,他是想跟汪全这样的制造实业家关系近乎一些的,没必要去那些华而不实反倒增加距离感的豪华酒楼,琢磨了一圈,索性道:“挺久没去周阿姨那儿了,就约太阳街吧。”   ******   太阳街最热门的小吃店,汪全站在门口,看着简陋的门脸和疯狂排队的人群不由发愣。   他早就吃过饭了,但这一趟找林惊蛰另有要事,因此听到邀约后仍说自己还饿着肚子。他本以为林惊蛰这样的人,见人肯定是要找个豪华餐厅的,却不料车子七拐八绕,居然停在了这样一间小店门口。   林惊蛰若无其事地领他进去,正在忙碌的周妈妈看到了他,又惊又喜,赶忙喊店里的高父出来领人进去。   小店显然生意非常兴旺,打开门帘,内里的清凉空气便扑面而来,大方的周妈妈已经在店里安了立柜空调了。   汪全有些茫然地随同林惊蛰入内,又被带上阁楼,落座后不由十分惊讶:“没想到……林总您也会来这种地方。”   他看林惊蛰模样,已经笃定对方是燕市哪户人家的贵公子。这年头出生富贵的小孩一个赛一个娇惯,就连汪全自家的小孩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哪儿会来这种破破烂烂的门脸?   林惊蛰抽了双筷子递给他,却笑道:“这是我发小儿家里开的,我倒是觉得味道比那些什么大酒店里都要好。”   汪全接下筷子,闻言脸上不由露出个赞同的笑来,可不是嘛。   他穷苦出身,发家后才过上了几年好日子,对林惊蛰的这一看法深以为然。大酒店里能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上桌不就是喝酒嘛,喝倒了东边喝西边,那些个价值不菲的珍馐佳肴,在他看来反倒还不如记忆中年轻穷苦打拼时偶尔吃到的一块大肥肉味道好。   因此平常没有应酬时,他常常爱约几个知己好友在长青几家吃惯了的小店聚会,眼下这样相似的逼仄环境,倒叫他对对面的林惊蛰生出了些许心理上的奇妙的亲近感。   发小儿家开的店,听起来就是那种只会带关系不错的朋友去的地方。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在这就不好喝酒了,本来还想敬林总几杯陪个罪的。齐清他们做的事儿我前段时间在长青也听说了……他们夫妻俩实在是不像话。早前他们要离开长青的时候我就劝过了……”   只是当时自以为自己找到了什么大靠山的齐清夫妇一句好话也没有听进去。   齐清地产的招聘纠纷几乎得罪了整个燕市房地产业,因此近段时间生意上频频被人使绊子,几乎寸步难行。原本以为的靠山成了死人,齐清和江恰恰终于发现收不了场了,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回头朝姑且算得上是远房亲戚的汪全求助。   汪全管他们个屁!他吃撑了差不多!   但不管归不管,他和齐清毕竟有亲缘关系,这事儿也是人尽皆知的。未免被牵连记恨,诸如林惊蛰这样先前同齐清他们斗得不可开交的当事人,他多少也得当面来道个歉才行。   他难以启齿地开了口,但还没说完,就被林惊蛰伸手拦下了。   “您有什么可道歉的?”林惊蛰轻笑一声,目光认真地看着他,“齐总和汪总您顶多也就是个远房亲戚,又不是您亲儿子。更何况您也没为他出过头,冤有头债有主,大家不会那么不讲道理的。”   他此言一出,汪全高高悬起的心这才终于落了地。   汪全叹了口气,有些感激又有些无奈地说:“那就真要谢谢林总了。听说代总那边十分生气,这次也不愿意见我,林总您也是地产联盟里的成员,以后万一有机会……还希望您能在当中调停调停,为我解释解释立场。”   林惊蛰笑道:“当然。”   在燕市连碰了几颗软钉子后猛然得到如此贴心的对待,汪全当下只恨自己手边没有酒能敬林惊蛰一杯。楼梯处突然传来了一声吆喝,他转头看去,一个方才一直在店里忙个不停的中年男人端着个大托盘蹬蹬走了上来。   对面的林惊蛰笑着同对方打招呼:“高叔。”   高父哎了一声,将托盘搁在桌上,哐哐哐拿出了好几个锅盘:“多吃点,你丁香阿姨和你周叔叔今早特地去菜市场称的牛腱和牛筋,还有羊筒子骨,特别新鲜。”   浓郁的香味伴随他揭开盖子的动作如同爆炸后的蘑菇云那样扑面而来,在狭小的阁楼间中回荡,汪全的眼睛盯在那个盛放了满满的羊骨头的拌了大把香菜和蒜末葱花辣椒油的搪瓷盆,神智都险些要被这股香气拉走。他中午吃了不少东西的肚子毫无预兆地纠结起来,好像饿了三天那样,发出咕噜噜的响声。   高父打开桌上的罐子,舀出一小勺里头的豆瓣酱浇在那叠被卤成深红色的切片牛肉上,笑着道:“你也尝尝这个,你丁香阿姨前几天刚腌好的豆酱,拿出来多少被吃光多少,现在我们都不往外放了,就在阁楼盛一点。”   林惊蛰同他道谢,送走了他,高父临走前不忘提醒:“不够吃下来说一声啊!羊汤味道可好了,还能下点碱水面!”   林惊蛰应了一声,也不当回事,他早上出门前喝了粥,汪全一身酒味,也明显是吃过饭才来的,这么大一桌东西能不够吃才有鬼了。   但回过头来,他立马便愣了。   汪全朝他投来眼巴巴的目光,嘴唇抿着,眼睛时不时垂下去看一眼桌上的菜,一脸的欲言又止:“林总……咱们?”   “哦!哦!”林惊蛰赶忙摆手,“动吧动吧,趁热都多吃点!”   汪全眼疾手快朝碗里夹了一根羊腿骨。他是会吃的人,第一口就去嘬骨髓。浓郁的骨髓烫乎乎的,混合着厚重的汤汁吱溜一声滑进口中,入口即融,渗入味蕾的每一个细胞里,香料恰到好处却不喧宾夺主的使用同轻微的羊膻味恍若天作之合。   他整个人都被这一口出乎意料的滋味浸透了,咽下骨髓后半晌回不过劲儿来。   “这味道真是……”也没空管吃相了,他张口直接用牙齿撕下一块骨边颤颤巍巍被炖到酥烂的羊肉,柔软的筋腱和鲜嫩的瘦肉咀嚼时每一口都渗透出浓郁的汤汁,些微的香菜和生蒜带着另一种辛辣融入其中。汪全这下完全明白这家店门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顶着烈日也宁愿排队的人了。   他连吃了半盆骨头,连话也顾不上说,这才空出精力去尝一口别的菜。   张嘴塞进切得薄厚均匀凉拌调味恰到好处的卤牛腱,汪全咀嚼了几口,眼睛立刻瞪大了。   他随即打开桌上刚才那个罐子,舀出满满一勺的豆瓣酱,浇在一片牛肉上,包着塞进嘴里。   “唔——”   他一边嚼,一边双眼放光地点头,问林惊蛰道:“林总,您吃米饭吗?”   林惊蛰看他吃的那么香,也有点饿了,闻言索性点点头,汪全便立马跑去楼道那儿叫来两碗米饭。   然后他在自己的那一碗上掏了个小窟窿,直接舀了好几勺豆瓣酱倒进去,和米饭搅拌均匀。   “这豆瓣太好吃了!”他张开血盆大口,筷子一扒拉,三分之一碗米饭便不见踪影。汪全一边咀嚼一边含糊地问满脸惊叹看着他吃相的高父:“叔叔,您家这豆瓣卖吗?我想买一点,带回长青。我就着这个就能吃五碗饭!”   高父惊恐地摇头,周妈妈一次就腌一小罐,这玩意儿都跟咸菜似的限量供应,哪儿那么多可以拿出来卖啊。   汪全得到了否定的回答,不由一脸失望。   目送高父的背影离开,他遗憾地朝林惊蛰道:“这家老板要是愿意量产就好了,这些酱料咸菜的市场,我估计比我现在造的电视机小不到哪儿去。” 第五十二章   汪全大嘴一张, 那剩余四分之一碗被跟豆酱搅拌均匀的米饭便被他扒进了嘴里, 几口吞下了肚。   他的提议好像只是无心之语, 林惊蛰却一下上了心,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思维真的太过局限,一直以来都忽略了很多东西。   他想要改善周家人的生活, 却只能想到游说擅长厨艺的周母开设商铺做个体户。汪全却不一样,对方果然是在这个时代凭借自己的实力创造下一座制造业帝国的聪明人,一语便道破天机——   这事必躬亲的一项项餐点, 哪里有流水线量产的商品来得有市场?   现如今社会商业才开始发展, 各行各业,尤其是做食品的, 还宛如襁褓里刚刚出生的婴儿。普通民众大多节俭,也没有多余的财力在家庭日常的柴米油盐外再添置什么奢侈的调味品, 可到了后世,谁家的冰箱里不放几碗咸菜酱料?   林惊蛰尤其有切身体会的是上辈子他第一次被公司公派出国时的情景——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出国, 在伦敦呆了六天,便和同期一起出来的同事双眼发绿地搜索附近的中国超市,只求能买到一瓶国产的酱菜或者泡面。   人类对食物的需求终将随着逐渐宽裕的经济状况而变得越来越强烈, 而他脚下的这块土地, 足足孕育着十几亿的人口,这其中将会蕴含着多么可观的市场份额!   林惊蛰想到这里,不禁暗暗心惊。他夹了一筷子令汪全赞不绝口的牛肉片塞进口中,咀嚼时除了酱料和蒜末香菜结合时恰到好处的辛辣外,还能嚼到周母腌渍的豆酱不同于后世普通黄豆酱、还能感受到柔软又柔韧颗粒的黄豆瓣的质感。咸香的黄豆经过完全发酵, 已经彻底入味,每一粒都蕴含着浓郁的令人食指大动的醇香。   他原本不饿的,但就着这口认真说来并不怎么齁咸的牛肉,却不由自主地配下了好大一口饭。   他的对面,汪全已经足足吃完了两碗,那小半碗豆瓣被他差不多挖空了,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转战咸菜。没想到这一吃又上了瘾,口中嘎巴嘎巴嚼着周母亲手晒干切碎的萝卜粒,他又迅速吃完了一碗糊汤面,然后取了一根搪瓷盆里的羊筒骨,有一下没一下地嘬着骨髓。   他撑得眼睛都发直了,但仍真诚地赞美那碗糊汤面:“这面真的太好吃了。”   糊汤面也是周妈妈的独门做法,这位生活中平凡得看不出一点光彩的女人于味蕾的元素碰撞上总有她别出心裁的搭配——肥瘦相间的肉末和洋葱粒蒜末煸炒,加入用细矬矬得发丝一样纤细的萝卜丝、切成小丁或细丝的新鲜香菇、竹笋末(换季时就换成茭白),然后调味成汤,用水淀粉勾芡。   出锅前再朝内撒一把细榨菜丁、一把葱粒、一把香菜末,和一把碾成细碎粉末状态的新鲜猪油渣,搅拌均匀,浇在用大骨汤煮熟的瘫软在碗底的面条上。   吃之前一定要加一勺周妈妈亲自浇的芝麻油辣椒,汤头粘稠香浓,浑厚适口,包裹在每一根面条上,内里的无数佐料伴随着辣椒的香辛的气质,让平凡的猪油渣也成了点睛之笔。这样的一碗普通而又不普通的面条,连林惊蛰都难以抗拒,更勿论初尝这一滋味的汪全了。   汪全摸着自己被撑得高高挺起的肚皮,只觉得饭菜已经淹到了喉咙口,却由不得自己不去百般回味。   对面自他开吃后就一直保持沉默,只时不时动动筷子,看起来作风十分文雅的林惊蛰,却在此时突然出声——   “汪总,您说的是认真的吗?”   汪全一愣:“什么?”   “就是您刚才提到的,量产酱料这个事。”林惊蛰问他,“汪总在长青有做食品业的门路吧?生产酱料应该不难?”   “啊?”汪全刚才只是随便一提,没成想林惊蛰居然听了进去,一时连吃撑的感受都抛开了,回归到谈生意的严谨里。   他沉思片刻,有一些不确定:“林总,不瞒您说,我家乡是中水省的,那边流行吃酱配饭,家家户户都会腌一点,十几年前就有人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自己腌的豆瓣酱了。”   “但是,我吃了那么多年的酱,从没有哪一家的酱能比得上这一次吃到的。”他拿筷子点了点桌上的酱料瓶盖,十分认真地道,“要知道我家乡那边可是酱料大省啊,国内现在最大的酱油厂就开在我们县城,即便这样,也没人能腌出这个口味。您确定这种酱料真的可以大批量生产成功吗?”   ******   “啊?”周妈妈听到林惊蛰询问他酱料配方的问题,很是疑惑地转身看着他,“我就是随便腌腌的啊?哪有什么配方?最多豆子挑得好点干净点,店里的客人如果问我也是直接说的。”   周妈妈从不藏私,她以前就是这样,但凡研究出了什么好吃的东西,有朋友同事问起做法,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小吃店连厨房都设在外面,她从不惧自己的手艺被人学走。店里生意红火,也不乏有想来偷师和取经的同行店主,只每天在店外排队的那么多人里,就有不少双眼睛盯在她的一举一动。但那么长时间以来,周妈妈一直坦坦荡荡,却从未听说过任何店家哪样菜品学来了她的做法。   追究询问,其实周妈妈也很茫然,她真的没有在里头耍什么手段。   然而食物这个东西就是这样,兴许只是火候上的一点差距,原材料配比的些许不同,多放了一勺盐或者一杯酒,最终呈现出的结果便截然不同。   林惊蛰同她说起卖酱料的事儿,她还觉得是个玩笑:“我这点豆酱咸菜放在店里给客人尝尝还差不多,谁那么傻,会愿意花钱买这个?”   她说着,将一扫刚才下进滚水里的小馄饨捞起来,盛进放了油条末和咸菜粒的清汤里。等在柜台外的客人抻着脑袋眼巴巴地看着那盅碗,嘴里提要求:“猪油要多一些!”   周妈妈便笑了起来,用调羹在猪油小盆里重重地挖了一勺,搁在碗里。   雪白的猪油遇热即化,在清汤面上浮起朵朵澄澈的油花,猪油独特的令人垂涎的香气立时令坐在不远处的几桌客人都回过了头。这是周母自己手熬的,选的都是熟悉人家品质有保障的土猪板油,成品格外清香,很受客人拥戴,每天一大铁锅的分量是绝对不够卖的。附近邻居商户家的孩子有时到了饭点也会捧着碗来讨上一勺,回家后配着热腾腾的米饭和几滴酱油搅拌起来,撒些嫩葱,柔韧的米饭和融化的猪油被酱油染出了令人食指大动的色泽,就成了给山珍海味也不舍得交换的珍馐。   等待的顾客眼巴巴将那盅小碗从她手中捧过,放在桌上,又取了个小碟,来舀周母摆在餐台上的调料——   “老板娘。”她打开罐盖,看着里头只剩下几滴薄底的豆酱,不由十分失落,“豆瓣酱又没了。”   周妈妈立刻擦着手笑着同她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都是手腌的,弄得不多,没想到那么受欢迎,刚摆出来上午就被吃完了。”   这顾客叹了口气,只得退而求其次舀走一勺搪瓷杯子里用酒醋腌渍得黑红爽脆的辣椒圈,依依不舍去瞅那瓶小罐:“您说您家这些酱料腌菜要是能摆在店里卖多好啊,唉,我周一又得出国回学校了,至少几个月才能回来,没您家的味道,我连饭都吃不下去。”   周妈妈一听,当即心疼地扯了个塑料袋,转身在台子后头的酱菜缸子里为她盛了满满一袋子酱笋,要送她带回去吃。那客人受宠若惊,想必也是不差钱的,推拒几番,硬生生为这点酱菜朝周妈妈的围裙口袋里塞了张二十块。   周妈妈赶忙喊丈夫从卤锅里捞了个卤猪脚追上去送给人家,林惊蛰靠着桌子看着她安排,夹了一片渍辣椒圈嘎嘣嘎嘣咀嚼着。郦云人嗜辣,日常炒菜时都爱丢几颗辣椒,林惊蛰却不喜欢辛辣的味道,唯有周妈妈做的这个口味会尝上一嘴。鲜嫩的辣椒圈被切成薄片,选的是大而尖的辣味并不怎么可怕的长青椒,虽然只是现腌了几个小时,横截面处的辣椒肉里却已经浸透了酱汁酸甜的味道。林惊蛰的味觉并不敏感,只能尝出里头大约有料酒香醋和生蒜生姜白糖这些东西,但这丝毫不妨碍他在被辣的倒吸气的时候朝嘴里再塞上一片。   周妈妈折腾完,回到厨台里,便听林惊蛰问她:“怎么样?愿意花钱买酱菜的人还是存在的吧?”   她正从围裙兜里拿出那二十块钱,想放进日常收银的零钱桶里,闻言当即一愣。   她看了眼手上这二十块钱的票面。刚才她给客人捞的那两颗腌笋,选的就是前几个月当季的春笋,燕市虽然不产这个,临近城市整车拉来的价格却也不贵。两颗笋加上腌料的耗费成本顶了天不过几毛,却有人愿意为此掏出二十元的高价。   林惊蛰在一旁为她分析:“周阿姨,您看您现在这家店虽然不大,可从早忙到晚都不能消停,虽然赚得不少,但也很累吧?做个体生意尤其是餐饮业,就是在拿自己的精力换钱。但您有没有想过,一旦这些酱菜可以投入批量生产,到时候您只需要在家把关,就可以接待比这更多的源源不断的顾客。”   他拿起桌上的一个酱油瓶,翻过来让周妈妈看上面标签处书写的“中水酱油”的字眼,问:“周阿姨,您天天用这个牌子的酱油,有没有去了解过这个工厂每年的出货量?”   周妈妈接过她手上的酱油瓶,视线茫然的摇了摇头。   “这是国内现在最大的酱油厂。”林惊蛰道,“您只要看一看身边的家庭,就可以估算出它的市场占有量。去年一年时间,光只是酱油一项,中水集团的销售量就超过了两个亿!一斤酱油可以卖到1块5,它的成本才多少?您可以想象一下当中的利润有多高。”   周妈妈听得发愣,两个亿这样的数目,对她来说早已超越了可以想象的范畴。她这样一位小城出生的劳动者,一向视自己为无产阶级,能鼓起勇气从郦云千里迢迢来到燕市开起现在这家餐厅,于她而言就已经是一项了不起的创举了。她不贪婪,也容易安于现状,虽然开店生活辛苦,却仍然觉得已经十分满足。开设工厂对她来说无疑太过遥远,她连如何经营和其中的关键都一窍不通。   她捏着那20块钱,一时连下一位客人等候已久的面都忘记下了。林惊蛰见她心动,当即趁热打铁,在一旁旁敲侧击地鼓动:“其实开工厂也没您想象中那么麻烦,刚才跟我一起在店里吃饭的那个胖胖的客人阿姨您看到了吗?这人叫汪全,就是在长青开工厂的。他对开工厂的环节非常熟悉,跟我关系也不错,酱菜这种东西,您只要把配方把握好就可以。假如可以投入生产,很多东西都可以全权交给别人管理,根本不需要您亲自劳心费神。”   周妈妈眼神飘远了,她最担心的其实就是林惊蛰提到的问题,否则见过世面之后的商人们,哪有事业没一点点野心的?   林惊蛰盯着她的表情,捕捉到她眼底深处的挣扎,适时又加了一句:“海棠下半年就大二了,马上离毕业也没几年,他又不爱下厨房碰油烟,您让她帮您管这家店是绝对不可能的。但要是能把工厂开起来,倒正好可以让他去管理,以后做得大了,就是海棠他自己的事业,以后对他结婚成家不有好处嘛。”   提到儿子,周妈妈原本温和的表情当即锋利起来。   ******   “慢点走慢点走,这儿黑,小心看着脚下的路,别摔着了!”周妈妈在前方带路,摸索着拉住墙边的一根绳索拽下,头顶昏黄的灯泡便随着她的动作被点亮,散发出白炽灯特有的光芒。这是一处狭小的地下仓库,租金低廉,距离太阳街的店也不远,是她特意租来安放食材用的。昏暗的仓库中地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酱缸,封口被盖得严严实实,好像在这处放的久了,封口表面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周妈妈分辨片刻,挑选了其中的一个小缸,吹开浮在表面的灰,将捆在上面的绳子一层一层解开来。   腌辣椒和紫苏混合的特有的鲜爽气味随着她的动作立刻四下蔓开,汪全原本还站在林惊蛰身后,嗅到气味立马上前蹲到了周妈妈身边。周妈妈随身携带的干净筷子在里头来回扒拉,夹出一根埋在里头的干瘪的茄段,递给汪全。   汪全塞进嘴里,咀嚼下去的瞬间味蕾充斥满咸鲜的味道,茄子恰到好处的软糯嚼劲和新鲜时大有不同,却又好像更胜一筹,使他当即高高挑起了眉头。   他朝周妈妈发自内心地真诚地竖起大拇指:“好吃!周阿姨,您怎么做的?”   周妈妈性格腼腆,虽然平常在店里被夸的多了,但当下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她谦虚道:“也没有什么稀奇,就是要挑新鲜的长茄子,越细越好,在太阳底下晒够十天,把茄子里的水分晒得差不多了,也别彻底晒干。正当好的时候,就收回来洗干净切成段,用新鲜紫苏,辣椒,嫩一点的生姜,大蒜,还有一点点花椒和香叶,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拌在一起,腌上十天半个月就可以了。主要就是茄子得挑选好,千万不能老,辣椒也不能随便用,我放的是小米和红灯笼,小米辣够辣,红灯笼比较香,这两个加在一起味道最好。”   她说的简单,汪全却直接听傻了。将做饭步骤谙熟于心的人决计无法想象对她们来说理所当然的理念于普通人而言有多么的复杂难解。好比做菜放盐这回事儿,有些人手指一掐心中便大概有个口味的概念,但更多人却是犹豫不定加了又减。周妈妈大概就是前者,她的脑海中有一种特殊的,寻常人远不能及的对于不同滋味融合后秩序规则的掌握。就拿她这罐腌茄子来说,茄子怎么样才算晒到正好,她只需要手指按一按软硬就能知道,但换成来汪全或者林惊蛰,恐怕必须得借用科学的比照和分析才敢开口断言。   究其原因,只能用天赋才能解释了。   这倒是一件好事,至少周妈妈菜品的规则反复研究之后总能制定出最贴近的规律,哪怕无法做到口味一模一样,最大程度的相似还是能够做到的。但这样天赋形的菜品,没有精确的配比泄露,同行们想要模仿出一模一样的口味却难于登天。汪全点了点头,手指着仓库里离自己略远一些的那几缸封布和大多数酱菜明显不一样的缸子:“那几罐就是豆瓣酱?”   “是。”周妈妈点头道,“不过还没熟,豆子还得再多闷几天,发酵不彻底,香味就不够,所以今天就不能拆给你们看了。但是弄起来也挺容易的,就是黄豆加点辣椒葱姜蒜什么的,黄豆煮熟之后晾干,弄点面粉铺开来晒,晒彻底了,再跟其他东西一起腌进罐子里,在地下室阴几天,再搬到太阳底下用力晒,熟了之后,就是你们在店里吃到的味道了。”   她说着,顺手又拆了一瓶腌好的豆腐乳,夹出一块来道:“你尝尝这个?这是我家周能(周父)自己弄的豆腐,酸水点的,发起来的时候毛特别长味道特别好,和你们北方的豆腐口味完全不一样,做豆腐乳最最合适了。”   同汪全平常经常吃的中水省常见的全都浸润在汪汪的油里被泡的发硬的豆腐乳不同,爱吃辣的周妈妈做的是素味儿的。豆腐乳表面上撒满了辣椒末,发酵彻底的豆腐已经和这些粉末彻底融为一体,小块小块的,袖珍可爱,却散发着和它渺小的身形截然不同的强烈香气。   汪全滑下一小块来,借着灯光还能看到失去了辣椒末的豆腐乳内里洁白如玉的质地。他抿进嘴里,砸吧了两下,原本口中还残留着的茄子的香味就被这更加霸道的香气彻底遮盖了。豆腐乳有些咸,却也没到空口吃不了的程度,被口腔内的温度融化之后,便顺从又娇蛮地肆虐在味蕾间。   要是此时手边有白粥,汪全恐怕自己会就着这瓶豆腐乳喝下满满一电饭煲。   他点了点头,十分自觉地将那瓶周妈妈打开后又重新盖好的罐子从对方手里接了过来,塞进了自己上衣外套的口袋里。   他决心一会儿出去一定要到酒店点一大锅粥就着这瓶宝贝吃个够,表面却十分靠谱,凛然正气。   “林总。”他朝林惊蛰认真道,“我觉得就凭这些东西的口味,咱们开厂的计划可行。”   ******   汪全是有意和林惊蛰合作的,更何况他的电器厂现在已经上了正轨,日常除了备货出货,无需他操心太多,他也是时候应该拓展一些新业务了。   食品业无疑是个好选择,现如今市场经济抬头的趋势才开始,人们对口味的需求就已经得见端倪。人生在世辛辛苦苦数十载,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自己和家人的衣食住行么?只现在,周妈妈这间小店的门口就有无数人愿意为了吃上一口美食顶着烈日苦苦等待。等再过几年,人民生活都变好了,手头更加宽裕,愿意在“食”这一字上花钱的一定会越来越多,大家已经不再仅仅追求吃饱了,如何吃得精致吃得好,恐怕才是最最重要的。   如果没有林惊蛰这一茬,汪全也许会选择在各大城市投资一些高档的外国餐厅,他对餐饮业的看好程度,丝毫不下于当初进军制造业时。   而现在,周母的工厂与他而言无疑是一个更好的选择,做了那么多年的加工制造,他对工厂的了解已经远远胜过了大多数人,在这一行里寻求开辟,他无疑能让自己和合伙人少走很多弯路。   双方在这方面可谓是一拍即合,林惊蛰索性将寻找厂址和生产线的工作全权都交给了这位内行人,长青太过遥远,他暂时还是更倾向将工厂建立在燕市本地,哪怕偏远些,也便于早期的规划和管理。   但前期生产设备和一些项目的审批显然不可能如此快得出结果,周妈妈短暂的不安在得知厂子没那么快开起来之后顿时减轻了不少。她一如往常回到店里开火工作,笑盈盈接待客人,将这个消息瞒得滴水不漏,表面上看不出一丝端倪。   但细节上,好像又有了什么不同。   周妈妈将那些原本只是拿来赠送的酱菜安装成瓶,一字排开,搁在了店内柜台后头新打出的立柜里。   不同品类,不同分量,但明码标价。   这份可以无需排队直接购买带走的新商品一经推出,立刻广受好评,没过多久反而成了店里最大的招牌。许多老顾客甚至受人所托帮忙代购,一次都得买上个十几二十瓶,因此那个原本应该摆上玻璃罐的立柜时常都被搜刮得空空荡荡。   ******   下班时间,林惊蛰回到家时,草坪内的车库已经停了一辆熟悉的黑车,停在了里头的那个车位里。   林惊蛰从驾驶座下来时候顺便瞟了一眼,发现这辆黑车前方右侧之前被撞烂的大灯已经修好了,看不出一点曾经稀烂的模样,车身也被擦洗得一尘不染,散发出和它的主人相似的装模作样的气质。   林惊蛰心里觉得怪怪的,肖驰未免太过自觉,一下班就朝这里跑。   打开门,能嗅到打扫之后清新干净的水汽,客厅处玻璃门拉开了,后院带着植物清香的风吹了进来。客厅没有人,打开的电视机在放一部武侠剧,刀剑碰撞的特效声从音响里流淌出来,屋内昏黄的灯光泛滥着温暖的味道。   他不禁驻足出神了几秒。   耳畔突然听到了一阵赤足接触木地板时特有的脚步声,林惊蛰循声转过头,正对上肖驰看向他的目光。肖驰在家里穿得很简单,只套了一件亚麻质地的白色上衣并一条米色的裤子,但效果却十分不错,显得他肩宽腰细腿修长,高个头的优势一览无余。   “你回来了?”肖驰很自然地问他,好像这桩房子的产权证上也写了自己的名字似的,赤着脚走到餐厅,将手上提着的一个简陋的纸袋搁在桌上,“吃饭没?”   他大概是刚洗过澡,脸上还有些没能消失的水迹,手上拆着纸袋,其中一只还分神捏着串珠子。在一起生活了几天之后,林惊蛰就发现了不少肖驰身上的他以前根本没有注意到的怪癖。   比如对方体温较高,平常在家里不喜欢穿鞋,喜欢赤脚和盘腿坐在地板上。   又比如对方至少表面看起来很虔诚的信仰——自说自话搬进来的第二天,肖驰就请回来一尊宝相庄严的观音像,就供奉在一楼靠近车库方向的一个小房间,每天三炷香地供奉,从不间歇。   还特别迷信,林惊蛰索性将外公的遗像也供奉进佛堂之后,甚至有回逮到了对方对着遗像念功德经!   林惊蛰盯着肖驰赤裸的脚掌和结实的小腿肌肉看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进家时短暂的不适应感被他轻易遮掩了。“还没。”他若无其事地回答着肖驰的问题,然后看着肖驰拆纸袋的动作,一边进屋一边问:“那是什么?”   “不知道,胡少峰给的,说是最近燕市特别流行的咸菜。”肖驰拆不开纸袋,索性直接撕烂了一个口子,从里头掏出几个样式十分简单的小玻璃瓶,拿在手上端详。玻璃瓶不大,最多也就五百克大小,淡蓝色的瓶体上遍布着样式平凡的花纹,花纹上贴了一张手掌大小的黑色纸条,肖驰念出上头的名字:“海棠酱笋?这什么?”   哦,林惊蛰一听名字立马明白了,就是周母他们店里卖的酱菜。   工厂虽然还没筹备好,但在林惊蛰的建议下,汪全已经跑门路将产品名字的专利申请了下来。林惊蛰是个起名废,汪全手下的两个工厂分别叫大发展制造和大发财制造,立刻就被剥夺了权利,品牌名的选择最终落在了周妈妈身上,这让周妈妈犹豫了很久。   周妈妈本名姓丁,叫丁香,这倒也是个不错的名字,但已经被人提前注册了,她思来想去,只能选择以周海棠的名字命名。   专利名正式申请下来之后,林惊蛰才同意周妈妈朝店里的酱菜上贴招牌。这也不能怪他太过小心,实在是上辈子在商场上见识到了太多李逵李鬼之类的纠纷,故意冒充或者混淆视听的事件层出不穷,有些聪明人就是不愿意将自己的心眼用在正道上。   有了专利名,至少他们不必担心维权的时候无据可依。   不过目前酱菜的规模还没有发展到需要担心被人山寨的程度,至少得等到厂区建造审批完毕,流水生产线投入使用后,他们才需要担心担心到这一层。   不过由于口味原因,虽然只在起步初期,海棠酱菜的名声仍旧被口口相传的推荐迅速打了出去。就连肖驰这儿都覆盖到了。   林惊蛰也没多提这个品牌和自己的关系,他只是走上前,轻描淡写地回答:“就是咸菜而已。”   肖驰放下瓶子,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咱们晚上喝粥?”   林惊蛰奇怪地发现自己现在跟肖驰聊天的话题越来越家居了,这让他心中翻腾着强烈的古怪的同时又忍不住沉迷在这种家庭般不起眼却又润物无声的柔软里,他点了点头,便又听对方问:“喝什么粥?大米的还是小米的?”   林惊蛰盯着肖驰洗过之后蓬松自然的头发,突然朝前,伸出双手搂住肖驰的腰,然后懒洋洋地将身体和脑袋朝对方依赖地靠了过去。   肖驰下意识接住他的身体,纵容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上下摸摸,侧首嗅了嗅他头发的气味,脸贴着发丝,还在等待答案:“嗯?”   林惊蛰将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仿佛疲惫的旅人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休憩的地方,这和他原本想象的双方应默契保持的距离和关系截然不同。   但他奇异地并不感到抗拒,只是惬意地半眯着眼睛,尽量享受这份不知道可以保有多久的温柔,嘴里心不在焉道:“……大米的吧?” 第五十三章   东泰小区的清晨是静谧而美好的, 燕市这会儿还不是那个深受雾霾困扰的城市, 只要不刮大风, 头顶的天就是湛蓝色的。微朦的天光从东泰湖面折射进屋子,树影斑驳间映照出地板浮动的波光,漫长的夏天快要过去了。   小区内相比一般小区和社区都要安静, 但也能听到这一年代特有的热情。早起的人们遛鸟上班晨跑,相互打招呼的声音从遥远宽敞的后院草坪藤蔓院墙外头悠悠地飘进来,燕市这会儿流行养八哥, 偶尔还能听到鸟嗓子蹦出一句“你好”声。这滋味再过几十年, 于这座即将构筑满钢筋水泥和穿梭车流的现代城市便再难寻找。   林惊蛰苏醒时还迷茫了好几秒,他时常会混淆自己的曾经和当下。   但随即后背的温度和头顶被鼻息喷洒到后晃动摇摆的发丝便将他拉回了现实。他打了个哈欠, 在肖驰怀里翻了个身,从背对对方的姿势换成了相拥而眠, 然后将脸贴在对方赤裸的胸膛上蹭了蹭。   昨晚玩儿得有些放肆,这让他的身体不可避免感受到了一些疲倦, 察觉到对方的手在自己挪了睡姿之后十分自觉地滑到后臀顺着内裤边摸进去的动作,他张嘴咬了一口。   肖驰被咬醒了,他抽出手, 没完全睁开眼睛, 但下意识垂首吻了吻林惊蛰头顶的发旋,然后离开林惊蛰屁股蛋的那只手挪上来,摸了摸怀里人最近因为一直没有去剪而长长了不少的头发。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几点了?”   林惊蛰被他顺毛的动作顺得浑身都软绵绵的,懒散地回头看了一眼,扒拉因为自己的动作由后脑变为盖在脸上的肖驰的手, 还被对方趁机用手指捏了下嘴唇。   他把那只昨晚把他弄了个半死的臭手拽下来,才可算看到座钟:“九点半。”   肖驰听到之后就叹了口气,他以往在家时最晚七点钟也该起来了,这个点钟早已经到了公司。但自从和林惊蛰住在一起之后,起床的时间就越来越晚。   林惊蛰感觉到抱着自己的那双胳膊猛然收紧了,他贴着肖驰火热的胸膛,双腿也被对方卡住,腿面上贴到一只早晨梆硬的鸡儿,磨来蹭去的。他没好气地将手缩进被窝里朝下捏了一把,问:“你干嘛呢?”   肖驰哼哼了两声,仿若在挣扎,但几秒之后,终究被跳动的秒针叫醒了理智,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他的屁股:“起来,我换床单。”   林惊蛰起床进卫生间洗漱,顺手给肖驰的那根牙刷刷头上挤上牙膏,然后倚着门框睡眼惺忪地看着对方做家务。   他第一次看肖驰拖地的时候心中持续了至少超过两个钟头的震惊,但相处一段时间以后慢慢就习惯了。肖驰的动作很麻利,浑身透着和他原本的气质截然不同的生活气息。他三下两下将上头糊满了各种液体的床单扯下来,换上了新的,然后又用几秒钟的时间换好了被套,抖得没有一丝褶皱。拍松枕头,捡起地上的脏衣服,以便于一会儿让物业收回去洗,他转头,眼睛盯住了林惊蛰套在身上的小裤裤。   他冲林惊蛰招招手:“脱了。”   林惊蛰在家务方面对他是非常服从的,立刻躲到卫生间门后挡着将内裤脱下来隔空丢给了对方。   肖驰将那块还残留体温的小布料捏在手里,眼睛略微一眯,捕捉到了林惊蛰动作时从门缝里略微晃出一些又迅速缩回去的白大腿。   白大腿白大腿白大腿……   口腔内的舌尖抵上内侧发痒的牙龈,梆硬的鸡儿随时想要出来放风,好像宽松的睡裤都关它不住了。   但余光扫到时钟仍在游走的,已经快要指向十点的时针,琢磨了下晨间一炮所需花费的时间,不想养成每天下午才到公司上班这种陋习的敬业的肖老板只能带着心中盘桓的浓浓不甘,抱着那堆准备换洗的衣物离开房间。   林惊蛰听到关门的声音,含着牙刷探头朝房间里看了一眼。肖驰新换的被套是绿色宽条纹的,比窗外微风中摇摆的枝叶略微深沉一些,蓬松的羽绒被高高隆起,被抚平褶皱,地板一尘不染,明亮的窗外还能看到碧玉般的东泰湖水面堆叠的浅浪。   舒适感自身边的每一寸空气里涌进身体,他伸了个懒腰,不由快跑几步,从浴室里跑到床边一跃而起,在半空中翻了个身,将自己砸进蓬松的被褥里。   然后翘着腿舒适地光着屁股眯着眼摇晃着光脚丫刷牙。   肖驰其实是个有点死心眼的人,好比在吃这一块的表现上。   林惊蛰在二楼楼梯口就嗅到餐厅里飘扬而来的粥香了,下楼一看桌上果然摆着雪白的大米粥。从某天晚餐前自两种谷物里选择了大米之后,他便再也没在家里看到过一粒小米。   又因为他吃饭时夸了一句肖驰带回来的腌笋,桌上的盘子里切放了正常人一周也未必能吃完的笋片。   肖驰在桌边盛粥,感受到林惊蛰靠近的气息,眼也没抬,只侧首准确地捕捉到身边的嘴唇落下一记啄吻。同一管牙膏一模一样的薄荷气息相互交汇,林惊蛰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看他动作。肖驰盛好粥,放下碗,抬手掐了下他的脸,示意对方松开自己:“我上楼一下。”   “不吃饭吗?”林惊蛰侧过头,面孔被他同样一段时间没修剪变得有些长的卷发撩拨着,伸出手指为他梳理了一下,拢在耳后,“一会儿粥凉了。”   肖驰道:“你先吃,我弄好头发就下来。”   他指的弄头发就是平常每天朝头顶糊的那些摩斯,定型水放在主卧的卫生间里,肖驰刚开始直接搬回来小半箱。林惊蛰刚开始还觉得太夸张,后来才发现肖驰做一次发型几乎就能把定型水用掉五分之一,明明衣品都挺好的,但他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审美,非得把自己耳际到额头所有发根从面孔前方能看到的头发全都折腾得服服帖帖。他的脑袋每天就像顶着一块铁板,让喜欢在接吻时抓他头发的林惊蛰抱怨了好多次,此时听到,不由翻了个白眼。   林惊蛰拽着他道:“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等出门再说不行么?”   肖驰却说:“头发翘在这我难受。”   “我有办法。”林惊蛰反正是在吃饭这会儿不想闻到那股摩斯浓郁的柠檬加薄荷的气味了,因此迅速从裤兜里掏出一根前几天从邓麦那儿顺来的橡皮筋,然后将肖驰按在座位上,手指撩拨,将对方头顶那一圈据说会掉下来的头发全部拢了起来,然后扎紧。   “这不就好了!”   他用手指弹了一下那簇被扎紧后十分顺从地挤在一起,但自捆绑住的那一小圈位置之后仍桀骜不驯蜷着的蓬松的发丝,理直气壮地宣布:“以后在家就这么扎着了!”   至于出门如何,这一点林惊蛰肯定管不到,但至少在家里,接吻时他非常不愿意抬手时摸到一大块被定型水糊在一起的钢板似的头发。   肖驰没有表现出什么强烈的不顺从,他只是有些犹豫地侧头从餐厅侧面的玻璃门上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倒影。   ******   黑色的商务车缓缓停下,已经过了上班高峰期,写字楼下原本应当行色匆匆的白领潮减退不少,只能看到三三两两几个或是出门办事儿或是已经迟到的人。始于地产和迅驰地产在同一幢楼,原本为了不引人耳目,林惊蛰还想提议早上自己开自己的车上班,但肖驰却不知道为什么不肯接受,因此如无意外,两人通常都是乘坐同一辆车来的,奇怪的是,竟然也没有人询问这一怪异的情况。   肖驰为林惊蛰解开安全带:“你先上去吧,我去停车。”   林惊蛰打开车门,站在外头同他摆手道别。目送黑车朝停车场开去,他转身朝里走了几步,但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什么异样的细节,身形停滞了两秒。   他回过头,有些困惑地看着远处已经开远的车屁股。   怎么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   哪里都出了差错!   胡少峰推开肖驰办公室的时候险些摔成傻逼。他瞠目结舌地看着办公桌后正在翻阅文件表情看上去一丝不苟的好友,几秒后转头看向背后坐在助理桌的肖驰秘书。   秘书对上他的视线,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只是个不明真相的群众。   胡少峰只得进屋,掩上门心惊肉跳地盯着肖驰的头顶:“你头上那撮头发是怎么回事?”   肖驰闻言抬起头,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抬手摸了下自己的头顶,顺着被扎住的位置一路朝后摸去,捋了一把那撮被林惊蛰扎得如同尾巴的小揪揪。他对上胡少峰惊奇的视线,平静地询问:“什么怎么回事?”   突然变了发型的发小儿让胡少峰都有些不敢相认了。肖驰这头自然卷从小就是他尤其区别于大院其他小朋友的鲜明特点。认真说来,这种大弧度的卷发其实挺好看的,胡少峰总觉得那些蜷曲的弧度让从小就穿得不够潮流且不大言笑的肖驰身上带出了些同龄孩子们所不具备的“洋气”。但肖驰自己,从小却明显对这头头发深恶痛绝,胡少峰记得为了养直头发,七八岁时肖驰还留过一段时间的光头,但最后显然并没有什么成效,结合着身上的气质,还反倒让他那段时间留下的照片都像极了出家还俗在庙门口合影留念的小弥僧。   后来再大一点,初中的时候,肖驰也留过短发,差不多就是林惊蛰圆寸的长度,但他的气质明显没有林惊蛰那样柔和,初中三年看上去威严到老师上课都不敢朝右边的学生提问。   然后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胡少峰回忆里大概是对方出国留学的第二年,圣诞节放假回国时,对方就顶着那一头被摩斯固定得一丝不苟的中长发了。   当时那叫一个帅啊!惊得一群燕市的土包子小伙伴顶礼膜拜。   这发型一度成为之后的几年里大院儿子弟们最为向往的造型,胡少峰记得第二年一起玩耍的小伙伴里至少有一半都蓄起了头发,但明显不是什么人都能镇得住这个发型的,胡少峰自己就尝试了一把,照镜子时活像面审刚被缉捕归案的二流强奸犯。   他一度以为那就是他生命中永恒的发型缪斯了。   直到当下,他看到了肖驰锋利眉眼之后那一撮柔软的小揪揪。   短暂的错愕之后,他抛开偏见,分辨片刻,不得不承认人比人当真气死人。   自己留个长发看起来像是个肾虚阴郁的强奸犯,肖驰顶着那个奇怪的啾啾看上去却出奇地和谐!   肖驰的五官原本是偏向冷硬的,无论是狭长的眼、浓密斜飞的眉,还是形状略薄的嘴唇和线条锋利的面孔,都让他与生俱来就带着初中时那一身叫老师都不敢大喘气的尖锐气质。而现在,这种有如利器的气质却被这一丛发丝轻易地化解了,胡少峰甚至觉得他今天穿在身上的这一身和以往没什么不同的深灰色的衣服都看着明艳了一些。   他只得无奈又不甘地承认道:“没想到你不打摩斯把头发扎起来还挺帅。就是扎头发的技术不太好,你看看这里这一撮,都没拢好,翘起来了。”   肖驰嗤笑一声,他回想着林惊蛰心灵手巧又乖顺贤良地为自己扎头发时,那满腔浓郁得几乎要化作实形柔情,心说你TM懂个屁。   胡少峰显然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被嘲讽,他收回落在肖驰新发型上未免有些太久的视线,想起了自己的正事儿:“对了,肖哥,我昨天晚上去你家找你怎么没找到?奶奶他们那边我又不敢多问,你是不是搬出去住了?”   肖驰点头:“嗯。找我什么事?”   “就一点小事,没那么重要。”胡少峰摆了摆手,明显还是对自己的疑问更加好奇,他前倾身体整个人几乎都趴在了桌面上,“你搬哪儿去了?世纪花园?还是东泰小区?”   这两个楼盘都是迅驰地产迄今为止开发得比较出色的项目,作为开发商,楼盘开盘之前他们索性都给自己留上了几套,挑选的都是整个楼盘位置最好景观最出挑的,肖驰在那有房子胡少峰是知道的,装修请的还是公司里合作过的最有资历的设计师。   肖驰非常自然地回答他:“东泰小区。”   “哦~~~”胡少峰不再追问了。东泰小区作为现如今还是高居燕市楼盘NO1宝座的口碑之王,肖驰从大院搬过去住真不奇怪,他们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有几个愿意家里长辈住在一起的?更何况肖家内部的气质还如此森严。   胡少峰想到自己每次从肖家出来都爬满一脊背的汗,不由心有戚戚。   他问:“那你不在家住了,我下次有事儿找你的时候去哪?就去东泰小区吗?”   肖驰停下笔略一思索,便点头道:“可以,来之前打个电话就行。”   ******   林惊蛰原本还在琢磨肖驰头发的事儿,但很快的,来自非凡网络的电话就将他的注意力完全牵进了事业里。   粱皮和吴王非以及他们公司的那一群兴趣小组元老已经在初夏时正式毕业了,开始将自己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灌注进工作里,因此原本在校时就已经研究了一半的项目顿时进程飞快。前几个月测试之后,他们在项目中测出了一些不大不小的bug,一段时间下来修改完毕,已经挑选了合适的日子,在早上八点正式上线了。   粱皮有一些激动也有一些忐忑:“林总,您手边如果有电脑,也可以输入网址看一下。”   林惊蛰办公桌上恰好有一台,老式的机器分辨率不好机器笨重速度慢且功能稀少,但聊胜于无。他打开来循着粱皮的口述输入域名,用的就是“非凡”二字的拼音,按下回车键,界面缓慢地加载片刻后,屏幕上便跳出来一个风格十分清爽的界面。   这个界面比起林惊蛰后世用惯的那些早已经成熟的引擎,或许还有点原始和土气,但相比较现如今流行的单一且凌乱的聊天室,却已经超前了不知道多少。界面上方用简单的字体非常通俗易懂地标志着“非凡搜索”,汉字下方,又追缀了一串叫人很难忘记的域名。   这个建议是林惊蛰在看过了粱皮交上来的美工初稿后提出的,电话里的粱皮对此给予了极高的肯定:“林总您别说,您这个想法还真的挺不错,之前试运营的时候,就是这个设计,让很多人都记住了咱们网站的名字。”   林惊蛰轻轻嗯了一声,鼠标滑动,光标向下,停留在那处简单的搜索栏里,点击了一下。   跳跃的输入提示立马亮了起来。   搜索栏下方,就是一连串密密麻麻却不凌乱的名字——海洋论坛、时光bbs……   当下国内的网站并不多,基本上也就是些论坛之类的,非凡首页几乎集中了所有当下为人所知的网址,又以不同的栏位和分类整合归类,看上去十分简单易懂。   林惊蛰点击了一下“海洋论坛”,果然是有效链接,片刻之后,界面就从素白的“非凡搜索”跳跃进了海洋论坛浅的蓝色页面。   “现在的网站还很少,差不多都集中在首页了,以后从我们搜索栏输入的每一个网址,都会被后台直接收录保存,然后确定是否有效。”在粱皮的介绍声中,林惊蛰退回原本的搜索界面,然后在搜索栏打下了“海洋论坛”四个字,按下回车后几秒,搜索结果处就直接跳出了海洋论坛的链接。   很原始,相比较后世在不断的发展中变得越来越美观的网页,此时的非凡搜索几乎只是一个刚刚起步的婴儿。   林惊蛰没有在这方面插手太多,他对网络所知的一切都是从后世的浅薄感受中提取的,实际上他对这一行一窍不通。而当下,网络时代才刚刚起步,竞争者几乎没有,正是初出茅庐的粱皮他们摔跟头学习的最好时机。相比较粗暴的介入让对方起步阶段就接纳且依赖自己的建议,林惊蛰更倾向于基础阶段让对方摸爬滚打吃一些苦头,毕竟在这个时候,非凡的身边还没有虎视眈眈的对手,时刻等待抓住他们不慎显露的差错。   在这样孤单的奋斗中,粱皮他们一定会被磨砺出相对坚韧的力量。等到到了九二年之后,国内网络开始迅速发展风靡的阶段,他们恐怕已经混成了这一行业的老江湖了。   届时借着这股行业内吹起的东风,林惊蛰再提供帮助不迟。   因此他对当下的成果已经可以说非常满意了,语气中也满含鼓励:“很好,我已经试过了,你们研究出的是一个非常便利的网站,可以让上网的网民们不用再手动搜索网站,我相信一定会取得莫大的成功。”   “借您吉言。”粱皮感激地道谢,顿了顿又说,“只不过暂时网站方面还无法盈利,我们团队正在努力想办法,一定会尽快给您提供一个章程的。”   “不用那么着急。”他这个研究人如此急切,林惊蛰这位投资方反倒对此不太注重,闻言只安慰他道,“搜索网站的盈利这几年你们就不用想了,短时间内我本来也没想靠着它赚钱。好好经营它,发展它,完善它,资金等到开始融资时一定会有,千万不要因小失大,为了一点小利折损一个网站的将来。”   粱皮听得惴惴,前几天团队里还有人向他提议非凡搜索做大一些后,公司可以用搜索位排名朝被归纳网址的网站方索要推广费,这个意见在粱皮心中盘桓了很多天。他当然不想同意,可一旦投资人无比急切地想要看到回报,非凡网络也只能用这个办法来彰显自己的价值了。   但让他意外的是,林惊蛰竟然比他这个创造人更加珍惜非凡搜索的未来。   他心中不免生出英雄相惜的感激,连连答应了下来。   “对了,林总。”挂电话之前,他想想还是将那个之前觉得并不怎么重要的事情汇报给了林惊蛰,“高胜之前向我转达了您对推广的意见,所以季度例会上我已经批准他组建自己的团队了。”   “好的。”当着这位公司正经负责人的面,林惊蛰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对高胜的重视和兴趣来。   但挂断电话后,他迅速重新点开了那个刚才点击了两遍的“海洋论坛”的首页。   海洋论坛是国内现如今规模最大功能也最完善的一个bbs,汇聚了当下国内几乎所有会上网也有能力上网的人,每日的发帖量和浏览量虽然远远比不上后世的普通网站,但当下而言也是非常非常可观了。   他从刚才第一次进来时就看到了简陋的首页帖子里比较靠近上方的一条——   “发现了一个超好用的网站!!!”   他点进那串文字,短暂的跳跃之后,最原始的令人阅读感并不怎么愉快的简陋的内帖跳了出来。   顶端的框子里,发帖人打了一大串密密麻麻的小字——“刚才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网站,太好用了!朋友们请都去看看!名字是XXXXX……”   由于不能直接点击链接,这段文字后面跟了一大串的网址。   下方的回帖实时增加——   “太好用了!谢谢这位朋友的分享!以后上我们论坛再也不用输入网址了!”   “非凡搜索,非常好用!”   “真的非常不错,推荐非凡搜索!”   ……   卧草——   林惊蛰这种在后世无数营销手段中摸爬滚打活下来的现代人,几乎立即被帖子里几句一看就知道是营销方留下的文字羞耻得想要跪倒在地上。高胜和他的团队能打下这种文字,耻度实在是太高太可怕了!   他看得尴尬到头皮发麻,但很明显,这种原始的水军手段在当下几乎如同初生婴儿那样单纯的网民们看来并没有任何的问题。   因此片刻之后,底下已经出现了明显真实的回复——   “有点不习惯,但确实不错,收录了很多连我都不知道的网站。”   “直接搜索中文也能找到正确结果?太好了!”   “要是网站名字能再大一些就更好了……”   高胜的手段虽然生涩原始,但无疑收效不错。   林惊蛰关闭电脑的时候,这个耻度很高的帖子已经成为了论坛首页人气最高的一个。   *******   婚礼悠扬的音乐声从钢琴和小提琴里流淌而出,新娘自红地毯的另一边被父亲牵着缓缓踏来,穿着在当代燕市非常流行的属于西式婚礼的白色婚纱,燕市地产联盟内一位年过而立的成员一身喜气地等在舞台。   到底是人生重要的婚礼,平日里有来往的人几乎都赶来捧场了,尤其联盟内部的其他成员,就连一向将生活过得放浪形骸的祁凯也不得不遵从人情世故。   成员们坐在主桌下方,几乎是新人们直系亲属之外最重要的一桌了,代高峰笑得一脸真诚红光满面,他的目光从舞台上收回来,落在坐在自己右手边的肖驰身上,视线在对方头顶的小揪揪上绕了一圈,十分赞赏:“新发型挺好看的,比你以前那个老板头好多了,年轻人就是要青春朝气一点!”   肖驰瞥了眼代高峰油光水滑的脑袋,这位长辈原本留的也不是这个造型,当年见过了自己的发型之后立刻满头摩斯,奈何脸太胖,还有双下巴,肖驰已经听胡少峰提过无数遍代高峰学自己造型却明显在任何场合都十分伤眼的吐槽了。   对方以往从来都刻意回避肖驰和他几乎一模一样却又效果截然不同的发型,今天终于高兴了,从上桌起就朝肖驰脑袋上瞥,夸奖完肖驰还不够,还喝水不忘挖井人:“年轻!有活力!你找的这个造型师不错!不错!”   肖驰朝坐在代高峰左手边第二位的林惊蛰瞥了一眼,不动声色地道:“谢谢。”   林惊蛰没有注意到他们这边,只侧目盯着新郎和新娘,神情十分专注。   代高峰扫视了一圈桌上,压低声音道:“肖驰,我听你爸说你已经从家里搬出去了?”   肖驰点了点头:“我现在住在东泰小区,有空代叔可以去做客。”   做客就免了,代高峰要不是有辈分压着,对上肖驰也胃疼。他敷衍地笑笑,其实更加关注另一个问题:“我听你爸说你谈恋爱了,你一个人住?还是跟对象住在一起?”   肖驰回答:“我跟他同居。”   代高峰有些失落又有些欣慰,他原本都已经在给肖驰张罗对象了,看中了好几个,毕竟这孩子那么大年纪了都没朝家里带过人十分让人着急。   但现在,他的那些张罗显然都成了泡影,看中的那几个条件都挺不错的朋友家小孩显然也只是白费力气了。   不过既然都已经开始同居,双方感情显然已经稳定到了一个程度,在这一点上代高峰还是乐见其成的。   他舒了口气,由衷感到一种身为长辈的责任感,他拍了拍肖驰的肩膀道:“很好,要好好对人家,付起咱们的责任来,你也差不多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   肖驰又瞥了林惊蛰一眼,这次被林惊蛰捕捉到了,林惊蛰朝他露出一个不太明显的笑意,指了指桌上的小豆糕。   肖驰夹了一块小豆糕咬进嘴里,甜滋滋的味道顿时扩散在了他的味蕾当中。   他点头朝代高峰认真道:“我们已经在计划结婚了,到时候还要代叔帮忙张罗酒席。”   “好好好!”   代高峰高兴得差点跳起来,猛喝了一口酒,喜气洋洋地为他计划:“到时候咱们就在燕市饭店摆酒席,摆他个一二百桌,花销我来出!你们只管度蜜月,喜欢哪里直接提,夏威夷可不可以?”   肖驰有点不太确定,他琢磨了一下,索性隔着桌子轻声问林惊蛰:“夏威夷怎么样?”   林惊蛰并没有听到他们压低声音的讨论,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代高峰也一头雾水:“????”   肖驰没得到回答,收回目光,朝代高峰道:“我也不太确定。”   代高峰都快给他搞结巴了,心说有这样考察的吗?但也对肖驰这人不抱希望了,想想索性起身举杯朝桌上的众人道:“大家去没去过夏威夷?反正马上不也在准备大家一起出去度假么?咱们去夏威夷玩玩如何?”   桌上的众人闻言当即赞同道:“好啊!”   “???”林惊蛰一脸茫然,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突然开始说什么夏威夷?   代高峰便得意了,他这手段比肖驰高了不知多少,与其询问别人,还不如自己去考察呢。   问林惊蛰有什么用?人家能知道什么?夏威夷好不好,适不适合度蜜月,自己去看呐! 第五十四章   小联盟日常每隔一段时间都有大伙儿一块出去聚会的活动, 代高峰这一回的提议除间隔时间相比较上次略短之外, 并没有什么特别不同寻常的地方。管理层平日里工作太忙, 很难有这样闲适度假的机会,因此借着组织活动的名头外出放松的安排在联盟里很受拥戴。   虽然大家都跟林惊蛰如出一辙的状况外——为什么突然会聊到夏威夷的问题?   事关肖家小辈的恋爱婚姻,在没有尘埃落定之前对外都是尽量严格保密的。对此代高峰只是回应以神秘的微笑:“考察, 考察需要。”   “哎呀……”众人不免误解,“代总的生意都做到美国去了啊!”   一时又是羡慕又是好奇,纷纷开口探究取经, 代高峰正疲于应对时, 圆桌上却突然出现了一道不怎么合群的声音。   祁凯出声道:“我就不去了,祝大家到时候在夏威夷玩儿得开心。”   他在小联盟里也算是一个特殊的角色, 和肖驰定位不太一样的特殊,因此他一开口, 众人便有志一同地安静下来。   几乎每次组织集体活动这人都要出幺蛾子!积累已久,代高峰不免有些不满, 但仍旧和善地笑着问:“怎么了?怎么又不去了?大家在那最多就呆个三四天,机会难得,不太紧急的工作就推一推嘛。”   祁凯视线深沉地瞥了林惊蛰的方向一眼, 笑着解释道:“您也知道我前几个月在五宝山那收了块地, 一直也没规划好具体的开发方案,离不开人。还是算了。”   他话音落地,林惊蛰掀了下眼皮,总算给了他一记视线。   双方对视,气氛不太和睦。联想到对方那块拆除工作已经基本快要完成的三角地, 再对比自己公司如影随形的那些琐碎事儿的,祁凯的眼神有些阴郁,他心烦地掏出烟盒和打火机。   但旁边一位相熟的老板迅速倾身撞了下他的肩膀,下巴朝肖驰的方向抬了抬。   艹!!   凭什么是自己让步?!   祁凯越发气不打一处来,他看着肖驰后脑勺那撮风骚的辫子就难受,恨不得直接将烟盒砸对方脸上才好。   但现实是他只能站起身来,笑眯眯地避开对方的锋芒:“大家先吃,我出去抽根烟。”   代高峰微笑目送他离席,转头便目露忧虑地凑近肖驰:“我听说他最近把史南星给搬回国了——真是一天也不让人安生。”   肖驰的眉头也略微皱起,史南星是祁凯母族里最小的一个表舅,辈分大,年纪却比肖驰他们长不了多少。但这可不是位安分的主儿,当年肖驰将祁凯挤兑出燕市的时候,据说就是这个史南星给祁凯在群南牵的走私线。事儿闹大之后,祁凯背靠祁老爷子都吃了挂落,史南星这位“幕后英雄”却直接被家人朝国外一塞,屁事没有。现在眼看风头过了,又开始回国蹦跶。   肖驰问:“史南星为什么回来?五宝山?”   代高峰摇了摇头道:“可能吧,听说祁凯最近公司里事儿挺多,他有个合作的,你应该也听说过,就那个什么齐清地产……”   说起这家挖墙脚挖到他们时代集团来的公司,代高峰神色明显不快,他嗤笑一声后才接着道:“听说是家从群南省来的二流公司,祁凯之前不也在群南瞎混么,两家气质我看挺像,他们跟祁凯杠上,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了。”   他这话说得不错,祁凯离席不久,随身携带的手机便响了起来,电话那头公司的秘书声音十分无奈:“祁总,您下午暂时还是别回公司了,江总她们又来了。”   “艹。”祁凯气得直接叼着烟骂了一声,“阴魂不散。”   他挂断电话,阴沉沉回头看着身后已经开始敬酒的宴会厅,等了几个月了,那块八千多万才拿下来的地始终没有任何起色。前些天他找人计算了出让估值,几个月来燕市各个板块的地价都在猛涨,可大概是竞拍到手价太高的缘故,八宝山这块地的估价却最终却比他的购入价还要低上六百多万。囤地出让反倒吃亏的跟头他已经跌倒了一回,他越发怀疑自己是被坑了,可又着实不甘心就这么吃着哑巴亏卖出去。   更别提七千多万这个价格也并不那么好出手了。   可齐清和江恰恰简直就是两个大傻逼,完全没有办法理解他这番等待中的深意,刚开始几个星期还安分一点,不怎么作妖,可最近蹦跶得却越来越厉害了,颇有要拿着那百分之二十的股权逼迫祁凯妥协的架势。   新郎新娘到桌边敬酒时恰巧听到众人的话题,不由惊喜:“夏威夷吗?我们度蜜月也去那里!不如大家一起?”   一时热络地聊起度假行程来。   不知道为什么少言寡语的肖驰这一回兴致无比高昂,还插嘴参与了话题好多次,林惊蛰坐得有些闷,见他聊得开心,索性独自离席外出透气。   这场富丽奢华,明面上宾主尽欢的喜宴让他祝福的同时内心深处涌现出些许的酸楚——上辈子,他至死都未能组建起属于自己的家庭。   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合适的对象,但总因为很难全心信任对方无法接着发展。有朋友劝他不论喜不喜欢也该娶个妻子回家,至少得有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但林惊蛰扪心自问,无法做到如此不负责任地耽误一个女孩的一生。   倘若真这样去做了,那他和他所厌恶的江恰恰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   可实际上内心深处……看着别人的圆满,心中总是有些羡慕的。   林惊蛰叹了口气,他靠在宴会厅入口位置,隔着遥远的距离,目光却敏锐而温柔地准确落在肖驰身上。换了新发型的对方看起来英俊极了,刚才敬酒时新娘几乎看的目不转睛。而现在,桌上有人在敬酒,肖驰便举杯碰了对方一下,林惊蛰觉得自己几乎能用视觉补充出那声矜持而克制的碰撞声。   肖驰仰头喝了口酒,目光转了过来,对上他的瞬间视线就柔和了下来。   林惊蛰嘴角勾了勾,站在原地偏头看着对方。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视线重新变得迷茫。   “林总。”他胸口的思绪尚未成型,背后却突然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呼唤,林惊蛰转过头,就见站在门外的祁凯正背靠着柱子阴测测看着自己。他在一秒钟内迅速收敛完毕自己所有的情绪,平静地挑起眉头:“祁总?刚才大家还说你抽根烟就跑没影了,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   祁凯定定地打量他,眉头略微皱起一点来。刚才他站在门外,有一个瞬间只觉得前方的背影里充满了无尽的孤独和悲伤,但当林惊蛰转回那张表情平静到和往常没有丝毫不同的面孔时,他又觉得自己大概是看错了。   凝神审视片刻,却没有发现任何端倪,祁凯只得收回那些猜测,暗自思忖自己这改不了的多疑真是容易想太多。经历几番明里暗里的争斗,他和林惊蛰的不和差不多已经摆在台面上了,因此没有外人在时,双方无需装模作样,直接进入杀气腾腾的相处方式。   祁凯叼着烟视线深沉:“听说林总最近和迅驰地产合作的那块三角地项目进展不错?恭喜了。”   这人平常除了添乱几乎就没干过什么好事儿,放在平常林惊蛰肯定得怼他几句,至少也得把被捣乱期间积攒的那些火气反怼到对方身上才行。但今天由于种种原因,他实在没有唇枪舌战的兴致,因此听到对方酸溜溜的话也只是不在意地轻笑了一声。   他朝祁凯走去,祁凯原本阴测测的表情立马崩出了裂纹,从耍帅靠着柱子的姿势瞬间站直了,警惕地盯着林惊蛰。   他已经被林惊蛰和温和外表截然不同的一言不合就开干的作风搞出心理阴影了。   林惊蛰见他居然这么怂,不由翻了个白眼,道:“别动!”   然后走近了,手缓缓朝对方伸去。   “……”祁凯戒备地僵直了,“你想干什么?我警告你……”   一面放着狠话,一面余光一瞬不瞬盯紧了那只手,看着它越来越接近,然后——   伸进自己衬衫的胸口口袋里,用两根手指夹出一盒烟。   林惊蛰嗤笑了一声,打开烟盒,俯首从里头叼出一根,然后盯着烟盒里的空隙,皱着眉头问:“打火机呢?”   祁凯:“……”   祁凯沉默地从兜里掏出打火机朝他递去。   林惊蛰“嚓”的一声打出火来,点燃烟抽了一口,然后从升腾而起的烟雾后头眯眼打量了一下陈列在手心的这枚小玩意儿。   “都彭的?祁总还挺奢侈。”他顺手将那个表面还镶嵌了两颗宝石的打火机朝主人丢了回去,然后将祁凯的那盒市面上买不到的烟非常自然地揣进兜里,靠着廊柱抽了起来。   他夹着香烟的那两根手指修长白皙,相比较同龄人的长相都要幼稚一些的五官在蒸腾的烟雾里也竟然奇妙地催生出了近乎深沉的成熟。祁凯看林惊蛰点燃烟后根本就没有看自己,低垂的眼眸只盯着地面,一时突然便觉得有些疲倦,也不想追究对方当面黑自己烟的无耻之举了。   斗嘴的念头就跟乘了风似消散了,至少当下并不是好时机。祁凯摊开手,林惊蛰从那盒本来应该属于他的烟盒里小气地掏出一根烟丢过去,他便将嘴里已经抽得差不多的烟头丢在了地上,用脚踩灭。   “操。”林惊蛰皱眉看着他转动的脚,“你他妈有没有素质?”   祁凯置之不理,也叼着烟靠回了墙上。双方安静片刻,便听他开口:“五宝山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林惊蛰装傻回答,“你拍卖会上自己要跟我抢,现在又问怎么回事?”   林惊蛰从来不按套路出牌,祁凯脑仁特别疼:“你他妈少装傻,怎么回事你心里清楚。”   林惊蛰笑了一声,也不反驳,只问:“祁总不想要那块地了?行啊,不如卖给我。”   祁凯闻言愣了两秒,猛然转头朝他看去:“真的假的?”   林惊蛰垂首也不看他:“我说过假话吗?”   你他妈说的假话不要太多!祁凯心中吐槽却也无力去追究这个问题,只忙于追问:“林总愿意出什么价格?”   林惊蛰将嘴上的烟用手指夹了下来,偏头看向他:“六千万。”   “什么?!!?”   林惊蛰笑了起来:“怎么?不卖啊?”   “你他妈做梦吧!”祁凯心说我傻了才跟你做这笔生意,“五宝山那块地当时我们镇雄地产的竞拍价足足八千多万,加上各项税费手续费就已经九千来万了,你他妈出六千多万,当谁傻子呢?”   林惊蛰无所谓道:“那就不卖咯。本来八千多万也是你们自己抬起来的。”   “不过祁总啊。”林惊蛰顿了顿,又笑着添上了一一句,“六千万虽然不多,好歹也不少了,我劝您在有人出价的时候,能出手还是尽快出手吧。”   祁凯盯着对方衡量不清深浅的意味深长的笑模样,就跟挨了顿揍似的,一阵胃疼:“算了。\"   他不想谈这个生意了,转手倒亏三千万的生意傻子才谈,可又觉得林惊蛰身上时刻有种可以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笃定,十分不忿。   前段时间他还给这人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呢,只可惜齐清他们办事儿一点也不靠谱,让那份难得的优势只维持了相当短暂的一段时间。   他一想到自己略施手段就让林惊蛰焦头烂额的那段时光,不由又有些自得,笑得一脸贱样:“听说林总您上个月新提拔了一群元老?”   林惊蛰挑眉:“祁总消息还挺灵通。”   他上个月正式让公司唯一一个项目小组里的组长毛冬青升职做总监了,他的得力助手,也就是团队里跟他关系最好的那个小姑娘孙怡情能力十分出众,便成了新的组长。三角地项目正式启动之后,公司里需要管理的杂务便越来越多,林惊蛰最近新招了一批人,填充了公司里原本空缺的几个部门,暂时就由孙怡情和邓麦来管理,现如今邓麦自己也开始带了几个日后想安排给自己分忧解难的新人。   这是个不小的动作,升职之后的毛冬青简直感激涕零,最近一段时间工作起来颇有要为林惊蛰鞠躬尽瘁的架势。   祁凯却显然不明白毛冬青的价值,反倒还觉得林惊蛰提拔这么一批才进公司没多久的新人十分好笑:“我记得这批员工也才进您公司没多久吧?哎,不过也是,这年头员工不好招,林总您好不容易才解决用工荒,珍惜人手也是难免的。”   林惊蛰却好像没有听出这句话里的讽刺,只是侧首看向祁凯,语气轻松:“是啊,说起这个,我还得感谢祁总您呢。”   祁凯:“什么?”   “我记得齐清地产和您的镇雄地产是合作关系吧?说起来也十分巧合,要不是因为齐总他们同期开出的待遇太优厚让我们招不到人,想必我们也不会遇上现在的这批优秀员工。”林惊蛰笑道,“所以间接的,我不就应该感谢您么。”   祁凯丝毫占据不到上风,一时十分无力,余光突然捕捉到了什么,朝着宴会厅大门方向瞥去:“肖总?”   肖驰站在大门里,也没回应,距离他们足有十米距离就停下了,盯着祁凯手上的烟跟躲瘟神似的。   祁凯自讨没趣,嘴上切了一声,两边的人都不想搭理,索性叼着烟朝外头走了。   他走了两步,不知道为什么又鬼迷心窍回头朝后看了一眼。   林惊蛰没动,后脑勺倚在柱身上懒洋洋站着,一手的手指夹着烟,歪头定定地和肖驰对视。   他的表情和浑身的气质刚才面对自己时有些许的不同,至于哪里不同,祁凯说不上来,只是突然感觉一块寒冷的坚冰化成了一汪柔软轻浮的水。   祁凯看得愣了愣,但前头突然有人发现了他,他只好在呼唤声中回过了头。   林惊蛰靠那看了肖驰一会儿,眼神像是单纯的打量又像有些审视,肖驰皱着眉头盯着他夹在手上的烟,上前取了下来。   林惊蛰没有反抗,只是任凭指间的东西被对方拿走。他仰头看着对方走近后近在咫尺的脸,一时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说话的欲望,只从兜里的烟盒中又抽出一根,叼在嘴上,然后双手抓着肖驰的手腕拽过来,对着点燃的火星抽了几口,然后取下自己嘴里的,递到肖驰嘴边。   肖驰只得无奈地张嘴咬住,一面说:“我不……”   林惊蛰朝他吐了口气,雪白浓重的烟雾如同一朵无形的棉花,在空气中扩散开来,朝肖驰脸上扑去。   肖驰“抽”字还没说出口,便被呛到,他不喜欢烟味,不由咳嗽了两声。   林惊蛰看他咳嗽时难受皱起的眉头,愣了两秒,神智突然好似从什么迷障里挣脱了出来。他赶忙取下肖驰拿在手上和咬在嘴里的烟,伸手在对方面前挥舞了两下,散开味道,然后掏出自己放在兜里的烟盒,一并寻找到垃圾桶熄灭丢了进去。   他寻找垃圾桶时,肖驰就安静地尾随着他,林惊蛰背对着身后的人,盯着垃圾桶上方自己丢进去的两个烟头,片刻后收敛好情绪,回头摸了摸肖驰的脸:“对不起。”   肖驰问:“你不开心?”   “没。”林惊蛰笑了起来,神情一如既往,“没啊。对了,你怎么出来了?”   肖驰打量他看不出什么不对的表情:“你出来快半个小时了,我有点担心你。”   林惊蛰原本在摸他脸的手略微停顿了一下,绕过他的脖颈,贴近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嘴角:“跟祁凯谈点事情,忘记了,下次会跟你说的。”   “臭死了。”肖驰抱怨他嘴里的烟味,却在林惊蛰准备退开的时候按住他的后脑勺含住了他的嘴唇,唇舌纠缠啧啧有声地吻了一会儿。   林惊蛰下意识沉迷在了对方口腔炙热的温度中,直至肖驰松开,他才猛然意识到这里是公众场合,视线迅速在周围扫视。   “臭死了。”肖驰伸出大拇指为他揩掉嘴角溢出的唾液,用和温柔的眼神截然不同的嫌弃声音又抱怨了一声,见他四处乱看,也跟着回头:“你在看什么?”   “……没有。”所幸周围没有人,林惊蛰这才放下心来,舒了口气。他张口咬住那根在自己唇角揩完之后没有收走还仍旧摸来摸去的手指,心中甜蜜地责难道:“下次小心点,不要在外头随便这样,万一被人看到……”   他们这种地下的关系,一旦曝光,也不知道会掀起多少轩然大波。他这边倒是还好,可肖驰是那样的家庭背景,到时候恐怕会闹出不少幺蛾子。   林惊蛰莫名地不太希望这段关系如此迅速地结束,因此最近在外头越发小心谨慎了。   肖驰却很奇怪,万一被人看到又怎么样?他在国外念高中时,情侣们在校园里乃至教室公开接吻都是挺正常的事情。   因此他也不理会林惊蛰的害羞,反倒上前一步,将对方抱在怀里压在了墙壁上。   林惊蛰吓了一跳,还不等推拒,肖驰便又吻了下来,手还钻进了衣服里,热乎乎的手心在他后背胡乱摸索。   林惊蛰被亲得腿软,舌头都快被对方嘬肿了,心说你他妈不是嫌弃我嘴臭么?   行动上怎么完全都看不出来?   *******   祁凯没法儿去公司,只能回家,反复琢磨离开时林惊蛰面对肖驰时的模样。他小舅史南星在家,正同老爷子下棋,见他那么早回来,顺嘴便问:“今天没上班?”   “上个屁啊。”祁凯瞥了对史南星格外亲厚却不搭理自己的爷爷一眼,没好气道,“齐清和他老婆又在公司里蹲着呢。”   史南星闻言眉头微皱,将手上的棋子丢回棋盒里:“真的?”   “我骗你干嘛?”祁凯一脸发愁,他手上都已经攒了六册齐清他们递上来的开发方案了,实在是不想再被逮住又拿一册。   史南星笑着同老爷子说自己和祁凯单独聊聊,上楼关上门后便阴着脸骂了句齐清他们:“不识好歹。”   “怎么办?”祁凯实在是想不出主意了,“总不能一直这样想下去,外头都已经开始有猜测了。”   他想到林惊蛰今天提到的事关土地出让的意向,便顺嘴提了出来。   “这人你得小心点。”史南星听完后神情凝重,“他什么背景?”   “切,他能有什么背景”祁凯却对此不屑一顾:“就是跟方家那个方文浩,你记得吧?他俩一个学校,然后认识了。方文浩又帮他办营业执照又带他认识人的,有段时间天天朝家里领,还能有什么关系?”   史南星骂道:“放屁,方文浩要有那么牛逼,干嘛不把自己那破公司弄好点?方老头那个脾气你不知道?他俩要是只是普通朋友,方文浩敢朝家里带?”   祁凯愣了愣:“啊?”   群南走私那事儿认真说来就是坏在方老爷子头上了,史南星对这老头十分忌惮,不免多想:“我看这个林惊蛰至少跟方家那个老头是认识的,否则方文浩凭什么那么帮他?燕大里上赶着抱方文浩大腿的又不是没有。”   “算了,这事儿我找人去查,你不用管了。”史南星想想便想得深了,他见祁凯皱着眉头一副不相信的模样,只能摆了摆手,岔开话题,“那块地暂时别卖。六千万?开玩笑。”   他坐进沙发里,凝神喝了一杯茶,片刻后平静道:“不过齐清他们老那么闹也不是办法,这俩人既然敬酒不吃,就给他们吃罚酒好了。”   ******   一天的蹲守又无功而返,回公司的车上,江恰恰惴惴地看着驾驶座掌控方向盘的丈夫:“祁凯已经拖了我们三个月了,再找不到人,咱们就有大麻烦了。”   齐清深吸一口气没说话,视线定定地盯着前方。今年燕市的外来人口突然变多了,马路上的车流也逐渐开始增加,突然窜出来的行人让前头那辆车被逼停了,齐清一脚急刹,停顿两秒,迅速摇下车窗如同愤怒的狮子那样探头朝前方破口大骂:“艹你妈会不会开车!?&*&%#@……”   前头的车主不甘示弱,也探出头来和他对骂,双方口沫横飞,互相问候对方的宗族亲戚,骂完之后,又各自踩着油门离开。   齐清转回窗户,戾气十足地按了下车喇叭,这才阴沉开口:“他祁凯以为这是在耍猴呢。”   江恰恰看着这个周身温文气质已经烟消云散的让她感觉到无比陌生的男人,有些不敢开口,齐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从一个斯文俊朗的儒商变成了眼下这副阴沉可怖的模样。   这让她说不出的不适,但又无力解决。   实在是祁凯这一次,将他们耍得太惨了。   齐清从群南倒闭的公司和家里统共就抠搜出两千来万,这次几乎全都为那百分之二十的股份投入了镇雄地产购入的那块五宝山的土地里。   这也是无奈之举,燕市的楼市机会大但成本也大,这会儿不像一年前了,城北的开发计划将整个燕市的土地都带入了全新的境界。现在两千多万想要独立搞到一块地几乎是不可能的。   因此齐清原本的想法是,用这两千万棺材本跟镇雄地产共同开发一个大项目,然后再用这个大项目从银行抵押来的贷款来维持公司的基本开销。   但现在棺材本已经投出去了,镇雄地产却不同意递交开发申请。   不开发,行!可以!齐清没意见。   但祁凯连抵押都不同意,未免就太过分了一点吧?   齐清要是股份多些,有控制权,当然可以用点手段将那笔贷款搞到手,可问题在于齐清地产在五宝山只有百分之二十的股权,镇雄地产不去动作,银行连看都不会看他们一眼!   齐清夫妇现在手上已经没什么钱了,偏偏公司那边还是个无底洞,这还是祁凯闹出来的事情!那一公司几十张没事干却每个月都要发钱的嘴现在已经成为了他们的一大负担。   马上又要月底了,江恰恰心中发慌,下个月又要发工资,还得缴税,一来一去,至少又得出去十万块钱。   齐清看左边后视镜时余光不小心扫了她忧愁的面孔一眼,肚子里的火气如同浇上汽油的火焰那样腾地窜高了几十米,他突然毫无预兆地伸手拍了下车喇叭,然后在那声尖锐的鸣笛声中满腹不甘地咬牙开口:“先裁几个人吧。”   ******   林惊蛰跟学校批去夏威夷的请假条时,得到了汪全带来的好消息:“工厂找到了!”   听到消息时他正待在305寝室和吕小江几人吃午饭,新学年,几人都已经是大二生,吕小江发誓自己一定要在大一的学妹中找到自己命中注定的女朋友,但他吃东西的动作无疑比口中的目标更加坚定,朝嘴里扒拉米饭的动作比谁都要迅速。   他一面咀嚼,一面用筷子从林惊蛰带来的饭盒里戳走一块被炖得莹润剔透的五花肉,塞进嘴里,喉咙里发出叹息的声音。   周妈妈炖的红烧肉绝对是世间一绝,当中的美好只有品尝到的食客才能有切身体会。被切成大块的五花在入锅前先得用柴火将猪皮烤出焦色,然后大火煸炒至收缩半透明状,油已经去了一半后,再放糖和周妈妈自制的豆瓣酱煸炒,最后用浓汤将肉炖得柔软酥烂,被烤过的猪皮也成了绵软又有嚼劲的珍宝,咀嚼时咸鲜柔韧,既有焦香,又充斥着红烧肉汤汁的甘美,当中还有一丝郦云人私心喜好的辣味,同米饭搭配,简直是天作之合。   这一盆肉让王军陈健康他们都吃成了猪样,林惊蛰却无暇顾及争抢。他咬过一口的半块猪肉搁在米饭上,任由肉里醇厚的汤汁一点点渗透出来,浸润进米饭里,心思只放在听筒另一边汪全的声音上。   时隔许久,几度奔波,汪全心仪的工厂终于找到了。   就在燕市城西,那里现如今是燕市最为集中的工厂区,汪全千挑万选,挑中了一处两千平方的场地,周围的邻居都是比较普通的国企工厂,生产一些简易的生活用品,不用担心乌烟瘴气。   他的效率是非常高速的,找到工厂的同时也已经联系好了现代化的设备,只要工厂批复完毕,一声令下,就能漂洋过海从原产地拉到燕市。   和内行人合作就是如此省心,林惊蛰对此十分愉悦:“辛苦您了。”   “嗨!说什么辛苦!”汪全客气道,“您和丁老板出技术,我要是不在这些琐碎方面出点力,那不是一点用场也派不上了?”   他这样说着,但心里却也清楚,这个食品厂早期真正的话事人并不是真正出技术的周母,而是以个人名义进行投资的林惊蛰。   这样大的厂区,连带生产设备和后期的人工,没有个几千万决计下不来,周妈妈本人怕是连零头都出不起。因此几人早就商议好出资,林惊蛰和汪全各出一半,周妈妈属于技术入股,三人的股份分配,林惊蛰和汪全各百分之三十五,周妈妈们本人则凭借各种技术配方获得百分之三十。   厂址和设备都联系好,周妈妈近期研究的可用于大批量生产的配方也有了眉目,只要招到人手,生产活动差不多就可以开始了。   先期的销售渠道他们也已经规划好,首先短时间在周母店里销售一段时间,等到生产线真正成熟,产量上去之后,再用正式的手段直接推向市场消费者。   值得一提的时候,就在一个半月前,燕市城南第一家大型超市终于开始了营业。   相比较八几年开业的自选超市,这家占地面积足足达到一千平方的大型超市开业之初轰动了整个燕市的主妇圈子。燕市日报用极为醒目的版面刊登了这则开业的报道,接下去的几天,都听说这家超市被拥来购物的市民堵得人满为患。   一千多平方米的超市,足足占据了两层楼,内里衣食住行样样俱全,甚至连带销售有家用电器。超市内对于普通民众收入而言当下还显得十分昂贵的牛奶、饼干、糖果和蛋糕等等等等物品,甚至还有一些进口零食,更是仿佛不要钱一样,被市民们疯狂抢购。就连编辑新闻的笔者都用调侃的语气说,不到这家XX超市,真的不知道燕市市民的生活水准已经得到了如此鲜明的提高。   即将到达92年,这是个看似普通的年份,青黄不接,甚至没有凑整。   但正是从这一年起,市场经济真正进入了新的纪元。 第五十五章   工厂的第一批产品, 周母和汪全犹豫了很久, 还是选择了豆瓣酱。   这是工厂起步初期面向市场最合适的一枚敲门砖——其他品类的产品, 或多或少总会面临许多诸如保质期之类的问题。这对初涉食品行业的他们来说太过复杂,豆瓣酱这种对保存环境要求相对低得多的副食品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更何况周妈妈的手作豆瓣酱如今在小吃店里仍旧供不应求着。   为了管理厂区的建设,小吃店里的工作周妈妈现在已经全部移交给了周爸爸。周爸爸这段时间在店里帮忙, 跟着妻子学习已久,小吃店菜单里的东西不说全都会做了,也几乎弄懂了七八成。更何况周妈妈美食的味道, 很大一部分都来源于她的特殊酱料, 例如炖牛腩时放的那一勺豆瓣酱,几乎都成为了整道菜品咸鲜口味的精华。   这使得店里的日常经营并不受多大影响。除了几样实在太过复杂的东西需要周妈妈亲手调配外, 剩余的部分,周爸爸已经可以完全胜任了。   只是他对周妈妈突然放下店里的事情不管而去鼓捣什么开工厂还是有点意见的。夫妇俩以前都是国企工人, 拿死工资吃公家饭的,安分守己的西行已经早早刻在了骨子里。现在他们从郦云千里迢迢举家定居燕市, 并拥有了这一隅收入不菲的小店,周爸爸十分奇怪,妻子究竟还有什么地方不满足的?   为此两人最近吵了几天架, 但最终谁也没能说服谁。周妈妈早不是当年那个对丈夫言听计从的弱女子了, 早前店铺里的经营几乎全靠她的厨艺支撑。因为对家庭经济贡献越来越大,她的腰杆儿也越来越硬,更加上同汪全一块跑市场的这段时间开拓了眼界,她越发明白那个以往让自己心满意足的小吃店规模有多么渺小。具备生产力的女人是无需理会丈夫怒火的,更何况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周海棠毕业之后能够如同汪全的孩子那样享受更好的生活, 她无所畏惧!   一车一车的黄豆从临省拉到燕市,倾倒进库房里。   林惊蛰半蹲在地上,舀起一掌心的黄豆,又任凭它们从指缝中砂砾一般滑下。   饱满的大豆色泽鲜艳,粒粒完整,相互撞击出有如珍珠落地的脆响,然后汇聚成一汪金黄色的湖泊。   周妈妈在一旁赞叹:“这黄豆真好,一看就适合做酱。北方当真不一样,咱们郦云就产不出那么好的豆子来。”   货源是汪全去找的,他在产地也有熟人,闻言不禁苦笑:“临巢的土地是真好,他们那边家家户户世世代代养黄豆,都养出经验来了。可豆子养得好又有什么用?穷也是真穷,有些农民家里连饭都吃不起。”   临巢紧邻燕市,因此得了这么个好名,但日常存在感不高,林惊蛰上辈子便也没有特别去关注。此时听到汪全的话,他不免有些惊讶。   他还记得自己一零年参加的某场主题为“直面经济全球化”的会议里,某位以炒期货发家的大牛还曾发表过有关我国黄豆年进出口占世界比重越来越大的议题。彼时临巢的大名早已经由几场期货战争为为全球所周知,但没想到九十年代初期,这一产业还曾经历过这样的阵痛。   一想到此,林惊蛰便不由接连回忆起接下去几年那几场于粮食相关的期货风波。   他回过神时,汪全还在同周母描述临巢那些农民们生活的艰苦,听得后者眼眶湿润不住唏嘘。   林惊蛰将手上的豆子抛回豆堆里,轻轻拍了拍手上留下的灰尘。   “咱们好好经营,争取把出货量提上去,以后黄豆的需求量大了,可以直接在临巢投资黄豆种植。”他这么说着,心中却也不禁开始思考粮食种植里的利润,倘若日后能完善出一个从种植到酱料生产销售的完整的产品线,对经营的好处无疑非常明显。   ********   海棠食品厂开始陆续招工,招工挺简单,可供挑选的人才还不少。燕市的秋天到了,临近91年年末,各大国企工厂开始出现颓势,一些比较边缘的厂子甚至开始发不出工资。由于城北从路基到楼盘的全面开发,从周边城市赶赴燕市寻找工作的人越来越多,原本空荡宽阔的燕市仿佛突然便热闹了起来,出租的居民楼开始走俏,路面上的车流也越来越多。有几处赶往市区的必经之路,高峰期时已经开始出现堵车的车潮了。   后世的那个国际化大都市已经初露雏形,林惊蛰这一次很荣幸成为了参与建设它的一员。包围住三角地那圈U形的房屋已经全部拆除完毕,迅驰地产的建筑团队入场了,设计师和建筑师们抱着他们的图纸,在仪式之后,挖下了开掘地基的第一锹泥土。   毛冬青十分忙碌,他戴着安全头盔在工地内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安排工作。他在特区时已经有过一次建设商场的经验了,虽然成果和眼下这一幢综合楼有所不同,但内里的细节其实有很多共通之处。比如怎么样的设计可以让在楼里工作的人得到更高效的便利,比如视野空旷的程度怎样才是让顾客最舒适的范围,因此他和他的团队给迅驰地产的设计师们提供了非常多的优质建议。   最后出来的成品效果图,既结合了毛冬青符合国内消费者喜好的便利设施,又融入了迅驰地产设计团队常年在海外发达国家学习并亲身体会到的潮流设计,竟然比林惊蛰后世所见的不少豪华商厦也土不了多少。可以得见这处位置得天独厚的大厦拔地而起之日,闪耀的外形将会在这圈CBD商业中心内掀起怎样的风潮。   天渐渐凉了,戴头盔竟也不太热,工地临时搭建的铁皮屋里,林惊蛰正在倾听毛冬青对图纸上一处小细节是否需要临时修改的自我见解。   听了半天,他听出是个不错的建议,便点头赞许对方:“行,确定过安全性没有问题的话,你就动工去做。”   毛冬青的能力绝不愧于后世商业伙伴为他冠上的“鬼才”之名,他的建议十分实用,但在当下社会听起来多少都有些天马行空。他收起图纸,十分感激林惊蛰又一次的信任,他的那些提出来总是被人嘲笑异想天开的想法,每每遇上林惊蛰,却立刻便会成为良才遇将的完美契合。一开始只是为了有些收入才找上林惊蛰的毛冬青从他担任上总监那天起便放弃了另起炉灶的念头。对一个有想法的创造家来说,再没有什么能比一个能大胆信任且任用他的知己更加难得了。   林惊蛰在毛冬青亮晶晶的目光下接着浏览图纸——综合楼预备建造三十层,地下2层+地面28层,这个高度在周边同样已经开始动工的几个写字楼里算是中庸,可综合的设计却是独一份的,一层到五层,都被划分为了商场用途。   二中路这样好的位置,招商肯定是不用发愁的,且林惊蛰综合了后世受电商冲击最大的实体产业后,有意从起步阶段就避其锋芒,从一开始的概念里,就将商厦部分的定位集中在了高端品牌上。因此他对内部的初始设计非常看重,不允许出现一点点的疏漏。   毛冬青蹲在一旁为他小声的讲解时,铁皮房的大门被敲响,他新招的一位得力助手在得到允许后开门进来,见林惊蛰也在,便不敢说话,只将为难的眼神递给毛冬青。   毛冬青大约是知道什么,见状叹了口气:“没事儿,说吧。”   “林总,毛总。”小助手叹了口气,脸瞥向窗外,“那个石先生带着人又来了。”   “石先生?”林惊蛰探头朝窗外看了一眼,便见到外头的工地果然来了几个外人,为首的是个穿着笔挺黑西装的高个年轻人,矜持而骄傲的模样和周边环境格格不入。他问毛冬青:“这谁啊?闹事儿的?”   毛冬青摇了摇头:“不是,就是几个旧相识而已。”   这四五个人,为首的那个还叫石先生……?   林惊蛰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是你之前从特区带到燕市的那个小团队里的人?”   毛冬青苦笑一声:“是啊,之前他们为了去齐清地产,跟我理念不合,直接谈崩了。”   林惊蛰还记得这一茬呢,现在事情虽然过去了,但在此之前齐清地产和祁凯勾结起来和他抢录员工的手段可把他气得不轻。   他问:“那他们怎么又回头找来了?又劝你跳槽啊?”   “哪儿啊,想跳来咱们公司还差不多。”毛冬青道,“齐清地产他们哪儿还呆得下去!”   最近事儿挺多,林惊蛰够忙了,从上次反击见到成效之后,几乎就再没关注过齐清地产的现状,听到这话不免疑惑:“齐清地产怎么了?我记得工资不是挺高?”   “哼。”毛冬青摇了摇头,这些之前与他分道扬镳的兄弟们尝到的苦果他看不出什么幸灾乐祸,但也绝不同情,“那都是八百年前的老黄历了。上个月月底,齐清突然开始裁员,开了十好几个,留下的这些也说要调整工资。石远他升了部门组长,工资反倒从一个月1200降到一个月800了,其他一些原本拿七八百也降到了正常水平,您说他们能干嘛!我早就跟他们说过了,当初他们去时我就跟告诉他,这么高薪酬不正常不正常,可他就是不听啊!现在吃亏了,又想找我道歉,说之前都是误会……唉。”   他这话只说了一部分,内里的细节更加不堪,石远找他可不单是为了道歉。从升任总监之后,林惊蛰给毛冬青开的待遇就升到一个月三千了,三角地这个项目完成之后,他少说能拿到六位数的奖金。石远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听说了这一茬,眼馋的都快失去理智了,近些天每每找到他,都拼命套交情试图让毛冬青走走关系将他们招进始于地产里。到底是那么多年的兄弟,闹掰了也有情分在,毛冬青实在不想看他毫无底线地卑躬屈膝,只能远远躲开。   石远逮不到人,听说常在背后骂他绝情。说那么多年兄弟了,自己两肋插刀有情有义,甚至为了道义追随毛冬青直接离职从特区颠沛到燕市,可毛冬青却心硬如铁,丝毫不愿顾念旧情。   毛冬青叹了口气,忽然捕捉到林惊蛰看着自己的带着些探究的眼神,不禁悚然一惊。   他生怕林惊蛰误会,赶忙解释:“林总您放心,我原不原谅他们是一回事,绝不会跟公司的利益混淆起来。老实说石远他们能力肯定是有的,毕竟他名牌大学毕业,成绩也出色。但这个人太重利,很容易翻脸无情,用他的风险太大,并不适合咱们公司。”   林惊蛰便莫测地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解释什么,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石远在外头站了一个半小时,被初秋的阳光晒出了满身的汗水,但仍旧没被容许见到毛冬青。   他看着前方那套搭建得十分简易的小屋,几乎恨不能冲上去破门而入。但现在的毛冬青早已经不是那个可以和他们亲密无间勾肩搭背的好兄弟了,也不是什么外人随便就可以约见的普通员工,石远看着那几个在自己一行人周围看似随便走动实则已经戒备起来的安保,犹豫了许久还是没敢冲动。   “怎么办?”身后一哥们焦虑地问他,“咱们就这么回去吗??”   又有人愤愤道:“太过分了,同甘苦不能共富贵,自己混好了就不肯见咱们了。”   但话音落地后,不免引来叹息的言论:“唉,当初吵架的时候,石哥真的说得太过分了。毛哥虽然……可怎么能直接说他是残废呢?说实话我听了都心寒,也不能怪他到气到现在。”   有人开口问道:“石哥,那咱们现在怎么办?你不能想想办法吗?”   “我想什么办法!?”石远听着那些话,句句都像是在指责自己,因此脸色十分阴沉,“先回去。”   那个当初同他统一阵线跟毛冬青针锋相对的哥们却不愿离开:“就这么走了?难不成咱们还真待在齐清啊?你倒是还好,每个月少说也能拿个八百,可我们怎么办?我和小六是工资最低的那一档,江总直接调整到三百了,跟厂里的工人都差不多!”   “就是,毛哥他现在待在始于,听说每个月不加奖金就好几千。孙怡情她一女的,每个月也有一千五了。看看他们,再看看我们,咱们凭什么打这廉价工啊。”   “要不是当初……”说话的人咳嗽了一声,闷闷地抱怨,“我们也跟毛哥进始于,不知道比现在稳定多少……”   “那你去啊!!”   石远原本在各种喋喋不休中只是闷头朝外走,但听到这句话,也不知哪根神经突然被触动了,怒火如同海啸那样劈头盖脸下了来:“你去啊!去始于啊!爱去去啊!找你的毛哥去!你看看人家毛冬青见不见你!”   众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得安静了几秒,随即便纷纷不服气地顶了回去——   “你跟我们发火有什么用?当初要不是你……”   “当初要不是你……’   “当初要不是你……”   吧啦吧啦吧啦吧啦,几乎每句话都以“当初要不是你”开头。   石远在种种埋怨声中心脏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强烈的悔意将他折磨得喉头苦涩。周边这些原本被他带来一起入职齐清地产时兴高采烈对他尊敬有加的朋友此时却成了一个个讨债鬼。他回过头,从工地敞开的大门朝内看去,大批挖掘机正在紧锣密鼓的工作中,工地上尘土飞扬。   围墙外,张贴的巨型广告上“始于地产”四个大字澎湃而清晰。   下方列着一行广告标语——   “梦想开始的地方。”   ******   齐清地产十天之内裁掉了十来个一开始只为了和始于打擂才招聘下来实际并没什么出彩之处的基础员工,只留下了一些能力出挑的,这是一道惊雷。   随后公布的调整过后的薪资让尚未回神的员工们当即骚动了起来——这是全方位的下调,没有任何人例外,且调整幅度太过巨大,最小的也至少蒸发了百分之二十。   这还是一些已经升职的基础管理层才有的待遇,普通员工,诸如办公室里可以替代的职位,薪资直降百分之五十甚至更多的都有。一时间所有人都怨声载道起来。   江恰恰明显感觉到近段时间以来公司的办公氛围越来越不对,她愤愤地朝齐清抱怨:“这群得陇望蜀的家伙,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一个月三百很低吗?明明以前多给的待遇才不正常,现在恢复正常水平,他们反倒叽叽歪歪那么多话可说。”   齐清抽着烟不说话,人事部的部长推门进来,瞥了夫妇俩的神情一眼,木然地上前将手上的一叠纸放在两人面前的茶几上。   “齐总,江总。这是行政部和管理部下午交上来的提出离职的人员名单。”   江恰恰拿起一看,足足有四个,还都是能力在她心中榜上有名的员工。齐清地产确实需要裁员,可这不代表就要赶走这些能干实事儿的了。她没说话将这几张纸又摔回了桌上,齐清猛地一拍桌子:“不用看了,让他们滚!”   那人事部部长也不害怕他发火,无所谓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她出去后,齐清冷笑:“什么态度!”   “她这是心里不满呢。”江恰恰叹息着苦笑了一声,“工资从一千二直接跌到六百,她没意见才有鬼了,估计下一批走的人里……”   江恰恰没朝下说,闷闷闭了嘴,下一秒她惊得直接跳了起来,朝歪倒在沙发上脸色煞白的齐清扑去:“你没事吧?!”   齐清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脸色狰狞地倒吸着凉气,右手死死地拽住胸口的衣服,左手颤抖地指着茶几处的抽屉:“药……药……”   江恰恰手忙脚乱地从抽屉里翻出一瓶止痛药来,打开喂他吃下。   也不知道是不是药的作用,那股突如其来的疼痛一分钟左右渐渐消散了。   江恰恰担忧地将齐清扶坐起身:“你都这样好几次了,老是吃止痛药也不行啊,什么时候咱们得去医院仔细看一看。”   “最近哪儿有时间啊。”齐清无力地叹了一声,“下次吧。”   “下次什么下次!就今天下午!”江恰恰作势把齐清给扶起来。   但恰在此时,桌上的大哥大却突然响起了铃声,她不得不停下动作,去接电话。   片刻之后,她脸上迸发出了惊喜的光彩:“真的吗?祁总!真的吗!?”   电话那头的祁凯懒洋洋地回答他:“那么几个月下来,我也给你们催烦了。反正现在镇雄这边对五宝山还没有什么具体的规划,开发权移交给你们,你们要不要?”   “要要要!”虽然镇雄不参与开发这件事令江恰恰十分意外,但两人等这个权利已经等了好几个月,她哪有不同意的?立刻就追问自己最重视的问题,“那贷款的事儿……”   “也以你们的名义来吧,不过镇雄会配合的。”   齐清这会儿不说身无分文,也快被公司每天都要给出去的巨额开支拖得山穷水尽了。江恰恰当即惊喜万分,连连道谢。   她挂断电话时,还恍若自己置身梦境,回头愣愣地看着听到她说话内容后一脸惊喜歪在沙发上的齐清。   至于去医院看病这种小事,当然立即被这个惊喜的消息冲成了泡影。   *******   阳光沙滩,椰风海韵。   林惊蛰茫然地坐在插了遮阳旗的躺椅上,墨镜背后的眼睛盯着前方柔和的波涛,搞不清自己怎么莫名其妙就来了这里。   地产小联盟成员倾巢出动,集中在这处度假酒店人烟稀少的沙滩上,代高峰这群中年男人们穿着泳裤的身材惨不忍睹,正聚在一块讨论前方一位身材火辣的比基尼美人。   九十年代这个时期,东南亚很多国家的海岛旅游设施都不如后世那么成熟,因此海岛游热只在美国澳洲这几片海域,相对冷门,东方面孔也十分稀少,几乎没几个人能听懂中文,他们讨论得肆无忌惮。   前头走过来一个身材健壮小麦色皮肤的英俊男人,浑身没有一丝赘肉,令中年人们充满了戒备和敌意。   “这有什么好看的?”代高峰见周围的女孩们几乎全将目光集中到了前头那人身上,不免酸溜溜,“我们国家才不吃这一套。”   “就是。”便有人附和,“我女儿他们说,现在都流行什么花美男。你看看港岛那几个现在当红的天王歌星,那个不是白白净净清清瘦瘦的?”   “是不是上次代总带咱们去的夜总会里那些小男孩的样子?”   “噫~~~~”这提问便得到一致的嫌弃声,但随即关于那场尝鲜经历的讨论还是展开了——   “男人跟男人……”   “不行不行,还是接受不了。”   “哈哈哈王总我记得你上次喝酒明明喝得得很开心嘛!”   “嘘嘘嘘嘘!小声点!”   大家相互捅了捅,提示同伴不要忘形,又将目光和下巴意有所指地抬了抬林惊蛰的方向,和沙滩里头换好衣服正缓缓走出来的肖驰方向。   众人一见之下当即安静了,各自露出心照不宣的神色,顺势岔开话题。聊天这事儿就是要大伙都高兴才有意思,惹人反感就得不偿失了。他们可还记得那天肖驰和林惊蛰夺门而出的样子,这俩年轻人的接受能力可比他们想象的要低。   因此话题一转,便换到了肖驰的身材上。   看着对方年轻的身体上那八块线条整齐流畅的腹肌,和其余位置漂亮而又不太过夸张的隆起,代高峰的眼神有些羡慕:“我年轻的时候……”   大伙儿默契地没有煞风景——代高峰年轻时差不多就是现在的圆润体型了,顶多啤酒肚小一点点。   肖驰手上时刻不忘拎着他的佛珠,走近后发现众人刚才热络的讨论声平息了,他朝代高峰投去疑惑的眼神。   代高峰起来避开众人将他拉到一边:“怎么样?这家酒店是这片群岛里条件最好的了,你觉得拿来度蜜月怎么样?”   肖驰回头看了林惊蛰的方向一眼,林惊蛰翻了个身,侧躺在躺椅上,一手懒洋洋垂在沙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指撩拨。   他一时看不出对方的喜好,只说:“我考虑考虑。”   代高峰见他丢下自己,径直朝林惊蛰走去,然后就不偏不倚,将浴巾丢到了最邻近林惊蛰的那处躺椅里。   啧,代高峰皱着眉看了圈周围的那些空椅子,略微有一些担忧,但转念一想,又想到迅驰地产现在正和始于地产密切合作的二中路三角地项目。   大家都是成年了,应该……不至于那么幼稚吧。   他略微放下了一些心,回头朝聚集的人群走去,目光不期然又对上了另一道从酒店里出来的身影。风骚的鸡蛋花泳裤晃得他眼睛花了一下,代高峰当即笑了起来:“祁凯,你之前不是说不来么?”   祁凯慢悠悠地从身边走过的招待生的托盘里取下一杯冰饮,嘴里叼着烟,笑得吊儿郎当:“我这不突然想来了么。”   代高峰推他:“来来来,大家一起来说话。”   祁凯遥指了一下林惊蛰的方向:“我去那儿坐坐……”   代高峰心说去你妈的吧!一个肖驰和林惊蛰也就罢了,大庭广众之下两人未必会打起来,再加个跟谁都有矛盾还不知轻重的祁凯就难说了。   因此硬是将他拉走了。   一边拉一边回头朝后看,肖驰正拿着一瓶防晒油朝林惊蛰后背上抹呢,双方的气氛看上去暂时和谐,这令他欣慰的同时,拽人的力道越发大了。   林惊蛰盯着肖驰的泳裤,手指朝下推了下墨镜,露出后头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来。   他咬了下嘴唇,弯弯的眼睛里带着些暧昧的笑意,借着肖驰身躯的遮挡,伸长腿撩了下对方被宽松沙滩裤包住的裤裆,脚趾分开,还想夹上一下。   肖驰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脚腕,然后嘴角勾起了一抹浅浅的笑意,走近时也不松手,直接将林惊蛰的脚底贴在自己的下腹处。   林惊蛰挣脱不及,脸上轻挑得意的表情立刻不见了,他蹬了对方一脚,还不敢用力,眼睛使劲儿朝代高峰那群人的方向瞟:“撒手!一会儿给人看见了。”   肖驰定定地看着他,然后松开手。林惊蛰差点出丑,缩回脚后没好气地将桌上的防晒油朝对方丢去:“帮我擦一下!”   说着翻了个身,面朝下趴在了沙滩椅上。   肖驰闷不吭声开始干活,将液体倒在他的背部,然后火热的大掌在皮肤上均匀地推了起来。   林惊蛰舒适地哼哼了一声,不忘将警惕的视线朝代高峰那边落,好在互相擦防晒可能看起来挺正常的,总之并没有人刻意关注他们这边。   防晒油是酒店提供的,天然椰油制造,听说做菜都可以用上,只是并不能防止晒黑。肖驰的手掌非常有力,一寸一寸按压在林惊蛰平日因为工作忙碌僵硬的肌肉上,然后让它们变得乖顺而舒展。   林惊蛰在这种有力的按揉下不由舒适地闭上了眼睛,昏昏欲睡。   但下一秒,他猛然惊醒了过来。   回头错愕地问:“你干什么?!”   肖驰炙热而锋利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手伸进了他的沙滩裤里,手指明显探向了不该去的地方。   椰子油据说还能用来护肤,并不刺激,林惊蛰在此之前从未想到它还能用来润滑。   肖驰低沉的声音钻进他耳朵里:“刚才被你踩得……站起来了。”   周围没有人,他手上的动作突然变大,裤子里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林惊蛰哼出一声短促的呻吟,反手抓住肖驰的手腕,腰却软了,提不起力气。   肖驰换了个姿势,一只腿半跪着撑在了他趴着的沙滩椅上,看起来就像是在为他专心地擦防晒一样。林惊蛰被刺激得想要蜷缩起来,拼命抑制叫声,肌肉却越绷越紧,终于大腿痉挛着抽搐了几下,软在那喘息着不动了。   肖驰的手指头又搅合了几下,湿漉漉地抽了出来,伸过去掐了下他的脸。   林惊蛰被弄得汗津津的,双眼微红地侧过脸来看着他,手指借由遮掩,时不时撩拨一下他的裤子。   肖驰问:“你房间还是我房间?”   林惊蛰哼哼了两声,轻轻道:“我房间能看到海……”   肖驰发狠地捏了他屁股一下,抓着那团肉舍不得松开,恨不能就在这把人给办了。 第五十六章   两人就像是行走在春光里的小狼狗, 浑身都洋溢着求偶的荷尔蒙。四目相接, 心照不宣, 肖驰从沙滩椅上爬起来,两人一前一后朝酒店里走。   祁凯被围在一群中年男人当中,忍受着他们时刻围绕着海边美女们下三路的猥琐话题, 余光内来回晃荡着或坚挺如山峦或柔软如波涛的啤酒肚和腿毛。他十分烦躁,端着那杯冰镇过的鸡尾酒心不在焉地喝着,眼睛越过这群有碍观瞻的对象四下乱扫, 偶然捕捉到什么, 抻着脖子朝远处看:“哎……”   代高峰问他:“什么?”   “林总他们……”祁凯伸长胳膊朝林惊蛰的背影指去,那片瘦削中隐含力量的后背赤裸着, 擦过防晒油后泛着光感的皮肤几乎能把人眼睛晃花,“他们怎么走了啊?”   “嗨——这有什么。”周围人早都习惯了, 林惊蛰和肖驰这两个年轻人虽然是众所周知的不合,但喜好和举止却总是出奇一致, “估计是太阳太晒了,哈哈,沙滩上这么多美女, 居然也留不住他们!”   祁凯在群起的哈哈大笑中, 看着那一前一后的两道身影,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张力绷得他背上发痒。   晚餐是沙滩上的BBQ,祁凯越发觉得自己感受到的古怪确有其事。   遮阳棚上的丝绢在黄昏的夜风里迎风舒展,落日的余晖将天地当中的一切都渲染上了金红色的光芒。烤肉架烟雾缭绕,滋滋的油花声伴随着食客的笑闹钻入耳廓, 祁凯控制不住自己的余光扫向前方。   消失了一个下午的两人重新回来,都换了身新衣服,肖驰舒展的卷发束在脑后,一件宽松的亚麻质地的米色衬衫配一条浅灰色的沙滩裤,蹬着双沙滩拖鞋,正挽着袖子用烤夹很随意地去翻铁架上的牛眼肉。肥油的部分已经被旺盛的炭火烘烤得蜷缩了起来,表面覆盖有恰到好处的铁丝网交错的焦痕。此前谁也没想到他会动手做饭,代高峰他们都在受宠若惊地等待成品,也不知道他朝上头抹了什么酱料,半熟的牛肉开始在热力下散发出一种奇特的俨香,周边一些同样正在进行烧烤的老外目光也纷纷被吸引了过来。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正躺在肖驰身后那张躺椅上的林惊蛰。   林惊蛰穿着一件质地和肖驰有些相似的衬衫,乳白色的,尺码明显有些宽大,他把袖子折上去了足足两圈。过宽的肩线越到了他的上臂,过长的下摆遮住沙滩裤,懒洋洋地垂落下来,一如它此时同样懒洋洋窝在躺椅里的主人,每一条褶皱里都盛满了慵懒的味道。   不,或者不应该称之为慵懒。   林惊蛰歪着头,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肖驰的背影上。他看了一会儿,正在忙碌的肖驰便回过头来,双方四目相对。林惊蛰挪了挪身体,在椅子上换了个休憩的姿势,眯着眼露出一个内容非常微妙的表情。   祁凯有点看不懂这个表情,却莫名觉得那双低垂的眼帘里流淌出来的全是春光。   明明除了换了套衣服外,对方外形上同下午时没有任何区别。可偏偏就成了一支行走的春药,从在沙滩椅上舒展开的肢体到那件宽大的柔软衬衫领口有时随着动作会露出的清晰的锁骨,林惊蛰每一个举止乃至毛孔里散发出的都是肉欲的气息。   祁凯觉得自己一定是有病,才会用这样的字眼去形容一个男人。   他甚至怀疑刚才肖驰和林惊蛰是不是一起去招妓了,因为一向气质深刻冷静的肖驰也有种说不出的不对劲。对方跟代高峰他们说话来往时都是正常的,平淡得像是一汪测不出深浅的潭水。但只要跟林惊蛰的半径距离小于两米,那一身禁欲的气质就仿佛掺入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对方锋利的眼神、浑厚的声音,连寡淡的神情都骤然光鲜了起来,如同初尝破戒滋味的和尚,写满了蠢蠢欲动。   这两个道貌岸然的家伙!在人前可是够能装模作样的,转过身去比谁都能花天酒地!   祁凯只觉得自己一双慧眼已经发现了真相,充满不屑地嗤笑一声。   肖驰将肉烤熟,夹出来,陈列在砧板上,手起刀落,分割成片。丰润的肉汁随着他的动作肆无忌惮地蔓延开,他用盘子夹了几片,又加上几颗新鲜的大虾和培根卷,加上一瓶被调成金黄色泽的鸡尾酒,给不肯起身的林惊蛰送了过来。   林惊蛰爬不起来,剧烈的体力消耗让他现在的腿都是软的,肖驰将他压在那片据说能看到海的落地窗上磋磨了一个下午。或许是陌生的环境让他心中原本潜藏的不安被冲淡了,又或许是窗外楼下沙滩上那些人群近在咫尺的距离太过刺激,虽然据说从窗外无法透过玻璃看进屋里,林惊蛰还是激动地出来了好多次。到最后要不是肖驰抱着他,他连站姿都没有力气维持,精神更是时刻绷在高潮的界点,久久无法回落。   要不是担心缺席晚餐会引来什么猜测,林惊蛰宁愿闷在屋里大睡一场。   肖驰放下盘子,柔声问他:“要不要吃点?”   林惊蛰动了动,宽大衬衫领口里的小半片胸脯从领口里落了出来,被嘬得通红的那粒小点点失去了布料的遮掩,水当当地伫立着。   林惊蛰懒洋洋道:“没胃口。”   肖驰盯得转不开眼睛,但看着对方刻意眯着不敢全睁开的还留有微红眼眶,也深知林惊蛰疲惫。因此并不逼迫他进食,只轻声道:“我送你回去先休息。”   太阳已经完全沉入了海平线,海浪声渐渐大了,沙滩上充作照明的彩灯亮了起来,林惊蛰赤脚踩在沙地上。   静谧的夜色仿佛安全的堡垒将他包围,他不再那样坚持一前一后的距离,走出大部分人的视野范围后,便放慢速度,跟肖驰并肩。   林惊蛰仰头看天:“星星真多。”   “你喜欢?”肖驰抬手揽住他的后背,侧首时深色的瞳孔倒映出头顶璀璨的星河,“我妈也喜欢看星星,我们家顶楼有一个小天文台,等回了燕市,带你回家去看。”   “……”林惊蛰心说这人真是神了,胆大包天。但这样美好的气氛下,又不想说什么煞风景的话,因此只是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肖驰的反应却比他想象中要大,视线一下认真起来,甚至还追问:“你答应了?”   林惊蛰没想到他居然是认真的,一时有些为难,但转念一想,正常人家的爹妈应当也不会胡乱猜测儿子和带回来做客的男性朋友会有什么超出友谊界限的关系。   林惊蛰迟疑了起来,不由停下脚步。他虽然经历了许多,但其实内心深处仍旧保有一些相对传统的观点。同肖驰这样随便朝家里带人做客的作风不同,家庭在他的概念里一直是很神圣存在,他总觉不论是什么样的感情,见过了长辈之后本质就变得不一样了,但肖驰却从很早之前就能提出请他回家吃饭的邀请,很明显在这方面的观点和他是有出入的。   林惊蛰有一点迷茫,为自己理念上受到的冲突,他觉得自己这样的认知或许是错误的,是由于一直未能得到家庭,才幻想出的虚假的秩序。   内心深处,他亦存有些许微妙的渴望,但这份微妙的内容是什么,他却不愿深究。   林惊蛰因此点头:“答应了,你安排时间吧。”   只当是一场平凡的做客,面对长辈们这点演技林惊蛰还是有的。   他正思索着自己届时该如何拿捏轻重,身边的肖驰却突然毫无预兆地一个转身伸手揽住了他的腰,然后胳膊发力,将他抱了起来。   林惊蛰猝不及防下不免惊叫了一声,下意识揽住对方的脖子将腿盘在了肖驰的腰上。他回过神后迅速四顾周围,好在这个点钟酒店的花园里并没什么人,他放下心来,错愕地垂首看着肖驰:“你干什么?”   肖驰定定地看着他,抱着他在原地旋了一圈,然后轻轻地抵在了路旁边用石子儿砌成的凸起的墙壁上。   林惊蛰在他的气息和体温里,紧绷的神经不由放松了下来,眼神也变得柔软。他抬手轻轻抚摸对方的耳垂,心说出国度假换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果然很容易让冷静的人学会冲动和放飞自我,他有些宠溺地开口责备道:“放我下来,万一被人看到……”   看到就看到!肖驰恨不能全世界都知道他心中的喜悦!   他一手托着林惊蛰的后臀,另一手顺着林惊蛰宽松的下摆摸了进去,心肝都被对方柔软的眼神攥住了,他只恨自己不善表达,无法将自己的飞扬的心情表述出来。   鼻尖凑近林惊蛰的,双方调皮地相互蹭了蹭,嘴唇挨着嘴唇,肖驰轻声喃喃着爱人的名字:“惊蛰……”   “嗯?”林惊蛰有一些迷离了,他不受控制地垂下目光盯着肖驰的嘴唇,在对方面孔稍微离开一些的时候甚至还想追随上去。   “我好……我好……”肖驰的气息粗重了起来,喷洒在他的嘴唇上,额头和鼻尖反复磨蹭着他,两鬓未能被皮筋束缚到的卷发打在他的面孔上。林惊蛰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手指顺着对方的耳垂摸到脖颈,然后撩过那一头终于不打摩斯后恢复顺滑的头发,最终落在对方后脑的小揪揪上。   “你好什么?”林惊蛰将那一撮揪揪缠绕在指间,只觉得发尾蜷起的弧度时而蹭过手心,肖驰的嘴唇又似落非落,撩得他心乱如麻。   他启唇感受着从另一张嘴唇中呼出的热气,终于忍不住探出舌头来轻轻舔了舔对方蠕动的嘴唇。   肖驰的面孔覆了下来,气息铺天盖地,就像是被他的身影遮住的灯光。   那后半句话终于从相接的嘴唇中流淌了出来。   “我好……”肖驰喘息着,放轻的声音如同一首低哑的歌,“……我好爱你……”   林惊蛰有片刻的迷茫。   然后他胸口激跳着,握拳死死抓紧了肖驰的头发。   他侧着头与肖驰接吻,宛若抵死缠绵,前所未有地激烈。肖驰探他口中的舌头被他热烈地纠缠着,拼命吞咽,接吻时啧啧响起的水声回荡在两人耳边,此时什么被外人看不看到都不在他们的概念里了。   枝叶碰撞的声响突兀地出现,没有人分神搭理,但下一秒,一记熟悉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   “卧槽!卧槽!卧槽!”   这煞风景的动静不由让两人暂时分开,肖驰皱着眉头不耐烦地朝着声源看去,林惊蛰被迫分开嘴唇,依依不舍地咂了下嘴,探出的舌尖缓缓收回来,顺便将唇角溢出的唾液掠了回去。   他尚未反应过来,软绵绵地贴上肖驰的面孔,迷蒙的眼睛随同对方看了过去。   祁凯接触林惊蛰表情的瞬间猛然倒退了两步,险些摔倒在地上。他脸色煞白,伸直胳膊指着抱在一起距离亲密到不分彼此的两人,林惊蛰的双腿甚至还环绕在肖驰的腰上,带着无比色情的隐喻。他原本看到两人偷偷离开,只以为他们又要去干什么道貌岸然的事情,比如招妓之类的,想跟上来抓个把柄。没想到真相竟然远超他想象,从肖驰将林惊蛰抱起来开始他就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了,突然出现的激吻直接打碎了他的世界观。   祁凯盯着肖驰隐没在林惊蛰衣摆下似乎还在不停动作的手,在树丛里站了足足两分钟。他转开目光,落在林惊蛰红肿的嘴唇和湿润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一双眼睛上,猛然反应过来,颤声质问:“你们!”   “你们!!”   肖驰抱着林惊蛰没松手,反倒贴得更紧了一些,皱着眉头不耐道:“有事吗?”   “你们在干什么?!”祁凯却好像已经被冲击得精神不正常了,一点也没看出他驱赶的意味,混乱地嚷嚷,“你们在干什么!?!?!”   肖驰根本没搭理他,侧首又贴上了林惊蛰还在与他磨蹭的嘴唇。   湿润纠缠的舌尖还能从时而略微开启的嘴唇中看出端倪,林惊蛰被吸得满脸迷离地哼哼了两声。这声音钻进耳朵里,祁凯就跟被雷劈了一把似的,他后退几步,视线怔怔地落在林惊蛰侧脸粉色的皮肤上,猛然转身,就跟屁股后面有什么猛兽追赶似的,慌不择路地跑了。   跑出两步,石子路太滑,他哐的摔了一跤,身躯和地面碰撞出震撼的声响。   林惊蛰猛然回过了神,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抬手抵在肖驰的肩膀上想要推拒。   肖驰的手在他后腰猛然捏了一把,松开他嘴唇,喃喃着:“……我好爱你……”   然后摸索着又贴了上去。   林惊蛰在唇齿再度纠缠的瞬间从喉头发出一声悲鸣,然后放纵自己在惶恐中沉溺了进去。   *******   祁凯摔破了膝盖,挂着一小腿的血回到沙滩,将代高峰他们都吓了一跳。代高峰赶忙上前搀扶着走姿一瘸一拐的他:“怎么回事?怎么弄成这样了?遇上什么事儿了啊?!”   祁凯魂不守舍,听着关切问候茫然回头:“啊?”   代高峰看他仿佛是傻了,越发不敢掉以轻心,赶忙搁下手头的事情招呼周围的人来帮忙搀扶。   那些个联盟成员当即一拥而上,将祁凯扶到到沙滩椅上,酒店的服务生赶忙送来了矿泉水,代高峰拧开,冲洗祁凯膝盖上那片狰狞的伤口,看得触目惊心:“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祁凯被冲得疼,可算恢复了点意识,第一反应就是回头朝后头花园的方向看,但肖驰和林惊蛰并没有追上来。   心中盘桓着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想法,他回首摇了摇头,在代高峰不断的追问中心不在焉地回答:“不注意摔了一跤。”   “怎么那么不小心啊!”代高峰语带责难,但也看出他刚才来时的方向了,皱着眉头训斥道,“也不看看这都几点钟了,花园里黑灯瞎火的你去那干嘛!”   祁凯脑子里猛然蹦出那两道纠缠的人影,和林惊蛰哼哼着追上去和肖驰索吻的模样。他脑子都胀大了,太阳穴突突地疼,不由伸手按住,急促呼吸。   把代高峰吓了一跳:“头疼吗?怎么了怎么了?”   要不要说?要不要说?要不要说?   他脑子里塞满了这个问题,纠缠得心脏剧烈震颤,祁凯摇了摇头,小声道:“没事儿,可能刚才摔倒时磕着了。”   代高峰发愁地看着他,心说怎么就那么不小心呢,这里是异国他乡,不跟国内似的方便,出点意外状况简直要愁死个人。   酒店的工作人员拿来绷带和消毒水将祁凯血肉模糊的伤口一层层缠上了,看起来终于不那么严重了一些。代高峰直起身来看着他们动作,一颗领头羊老大哥的心都快被操碎了。他不免有些杯弓蛇影,四下扫视周围的人群,发现少了两个,心立马高高提起:“肖驰和林总呢?”   祁凯原本闷着头发愣,闻言脑袋猛然抬了起来,由于动作太快,差点扭到脖子。   “是啊是啊。”代高峰周围的几个人也纷纷发问,“这俩人怎么又不见了?不会是出事了吧?”   祁凯张了张嘴,声音沙哑:“他们——”   众人的目光一瞬间全部包围了过来。   “他们……”祁凯迟疑片刻,鬼使神差地将原本想要出口的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他们应该……回房间休息去了……”   ******   祁凯摔得太重,夏威夷又是如此炎热潮湿的气候,代高峰信不过当地的医院,因此拍板决定第二天提早回国。   他领着一众操心的大伙儿回房间休息了,祁凯却睡不着,他怔怔地坐在酒店内大堂临近沙滩的酒廊里,点了一瓶威士忌发愣。   头顶的星空就像是这儿世界捉摸不透的规则,他怎么都想不通,林惊蛰和肖驰这两个男人怎么会搞在一起。   他点了一根烟,捏在指间,望着火星处升腾而起的那一缕烟雾,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嗓音——   “有烟吗?”   他猛然回过头,牵动着受伤的腿都险些磕在桌腿上,视线定定望着后方出声的人。   林惊蛰又换了一身衣服,是酒店里提供的当地风格的宽松的度假服。热带流行的鲜艳布料十分契合他的肤色,宽松的尺码也令他的体型看上去越发修长。他的寸头许久没去剃了,长出约莫四到五厘米的长度,可能是刚洗完澡没吹干,就这样湿漉漉地随便朝后捋了一把。湿润的发丝从头顶分开,有几缕翘起朝两侧垂了下来,打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平白便多了两分放荡不羁。   祁凯对上他的视线,陷入短暂的迷茫。   林惊蛰没得到回答,轻轻嗤笑了一声,他一手撑着祁凯坐着的那张沙发的沙发背,手臂微微用力,便跳坐在了沙发背上。   祁凯被吓得朝后仰了仰,差点从座位上滑下来,林惊蛰却只是淡淡伸出摊开的手。   “……”   祁凯在这样平静的对峙中掩饰性地端起桌上那杯几乎没碰过的酒喝了一口,然后才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烟和打火机递给对方。   林惊蛰这次没黑他的烟,只给自己点了一根,便将烟盒和打火机丢在了沙发里,背过身去抽了一口。   祁凯拖着那条腿回头看他,林惊蛰弓起瘦削的背,俯首将手肘都撑在了腿上,微湿的头发因为低头的动作从头顶滑落下来,遮挡住前额。黑暗中的林惊蛰看不清表情,只能看清抽烟时懒散的动作,声音也比较往常沙哑一些:“胆儿真小。”   他话说的含糊不清,内容却明显意有所指,祁凯看着他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又感受到自己膝盖处传来的疼痛,当即就气不打一出来:“变态!恶心!”   林惊蛰也不生气,轻笑了一声,回首笑盈盈地看着他:“吓到了?”   对方那双明亮的眼睛在微笑时略微弯着,这使得他看起来十分平和,祁凯莫名觉得自己反倒成了无理取闹的那一个。   他心中腾地便涌上一股恶意:“你觉得有意思么?你和肖驰,你们两个男人……你们……你们这种不正常的……”   他酝酿半天,以往的牙尖嘴利却不知道丢到了哪里,磕磕巴巴好久也没能真正讲完一句完整的话,只拼命发泄着自己没来由的怒火。以往从来与他针锋相对的林惊蛰这一次罕见地安静,任凭他用各种难听的词汇攻击,等到恢复安静之后,只轻轻沙发背上滑下来,绕过扶手,走到正面。   祁凯倏地站起身,目光中燃起两簇炙热的火焰,戒备道:“你想干什么?!”   林惊蛰却没搭理他,只是将那根才抽了一半的烟摁进桌上的烟灰缸里,然后平静地扫了眼他裹着纱布的看上去十分严重的伤口,道:“我听代总说你摔得挺重,来看看你。”   祁凯明明气势汹汹,却莫名觉得自己处于下风,他对林惊蛰这种时刻充满笃定的讨厌模样憎恨极了,愤愤道:“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你等着!回国我就把你跟肖驰的事情说出去!你们这些恶心的人……”   林惊蛰一直处于担忧和肖驰关系曝光的惶恐里,但此时真的曝光之后,他反而平静了。面对祁凯的威胁,他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随你好了,既然你没事儿,我就回去睡了。”   祁凯的攻击没有得到回应,却比与人对骂时更加生气,他盯着林惊蛰的背影大喝一声:“我艹你妈!”   林惊蛰穿着酒店这身度假服,气质少见地带上了吊儿郎当,闻言只是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回答从打开的电梯里飘了出来:“去吧去吧——”   又恢复成一人独坐的模样,祁凯疲惫地将自己的身体丢回了沙发里,他闭着眼睛将脑袋枕在沙发背上,几乎没有余力去关心那条还在隐隐作痛的腿。半晌之后,他怒极发泄地大吼了一声,然后手胡乱摸索,抓住刚才林惊蛰丢进沙发里的烟盒,不管不顾地砸了出去。   ******   林惊蛰觉得祁凯肯定要说出去的,因此他也无所顾忌了,晚上索性直接睡在了肖驰的房间。   肖驰大约也是和他同样的想法,两人根本没有聊到有关祁凯的内容,只一如往常相拥而眠,然后在醒来时互相交换缠绵的早安吻。   第二天一早,众人便要出发,祁凯一晚上没睡,挂着黑眼圈打开房门时,正撞上自肖驰房间出来的林惊蛰。   他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林惊蛰身后大门的门牌,尚未完全关闭的房门却在此时又被打开,肖驰睡醒后还没来得及梳整齐头发的脑袋从门缝里露了出来,跟林惊蛰不知道交代了一句什么,两人视线纠缠还不算,说完话后更凑近交换了一记亲吻。   亲吻完毕,肖驰缩回屋子,气质重新恢复成以往仿佛没有七情六欲的模样,只是在关上门之前锋利的眼神如同刀子那样朝祁凯割了过去。祁凯发誓自己看到了对方眼底深处那浓浓的得意和威胁。   两个男人就这么在自己面前亲吻,祁凯的眼睛都快瞎了。   林惊蛰却只是毫无愧疚地朝他说了声“早上好”,便若无其事地与他擦肩而过。   他回首错愕地盯着对方的背影,代高峰恰在此时从走廊的另一头走了过来,见到两人,笑眯眯地道了句早安,然后疑惑的目光落在呆站在原地的祁凯身上:“怎么了?”   “……”林惊蛰的房间门打开又关闭,祁凯嘴唇颤抖,片刻后还是回答,“没事。”   代高峰满脸忧心地看着他心不在焉的模样和仍旧哆嗦的手,心说好好一孩子,该不会就这么摔傻了吧?   往后的一路,祁凯亲眼见证了什么叫做肆无忌惮!   林惊蛰和肖驰简直形影不离,就连坐座位时都刻意换坐在了一起,好死不死就挨在祁凯旁边。两人一路凑在一块窃窃私语,外人看上去还觉得正常,但在得知了他们真实关系的祁凯眼中,这简直就是让人无法忍受的公开挑衅!尤其飞行途中,这俩人说话还不够,时不时还得乘人不备凑在一块交换一个短暂的亲吻。   祁凯看着刚刚收回舌头舔干嘴唇就开始捏着佛珠朝空姐一脸凛然正气的肖驰,被这无耻的一模深深地震撼了。   沿途中他无数次想要暴起大骂,但念头每每升起,却又立刻被一种不知道哪儿生出来的犹豫镇压了回去。   他都已经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回的家了,总之下飞机后立刻有车将他接到了医院处理伤口。重新上好药包扎完毕之后,林惊蛰和肖驰早已经告辞离开,他同赶来嘘寒问暖的一群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的探望者们告别,然后恍恍惚惚地被司机送到了家门口。   老爷子正式退休后几乎都呆在家,他打了声招呼之后,才发现史南星也在。   他这会儿没什么心思跟这个小舅周旋,史南星却径直进了他的房间,还将一册文件袋直接丢在了祁凯的书桌上。   “看看。”史南星示意他去开文件袋子,同时疑惑地看着他的腿,“我以为只是小伤呢,怎么去趟夏威夷会摔成这样?”   祁凯根本不想回忆,因此也不回答,只一边拆那个文件袋一边问:“这是什么?”   史南星也没多想,顺从地转开了话题:“你记得你之前跟我说的那个林惊蛰么?我让人去查他,查出点问题来了。”   祁凯手上一顿,心中顿时便生出了一阵无力感。   “你猜我查出了什么?”史南星却没看出他的抵触,只兴致勃勃地为他解释,“这人居然是从群南来的,群南郦云人,你没觉得有什么地方很奇怪吗?”   祁凯问:“什么?”   “姓方那老头之前弄的那批古董你忘了?就是从群南搞来的,要没有这批古董,他和郑存知至于掀出那么大的风浪?”可以说史南星和祁凯的不幸也是至此而起的,因此说起往事,史南星一脸的阴沉,“他们把消息瞒的很严,但我还是打听出来了,这批古董的来源应该就是郦云那一块,没准就是在郦云!”   祁凯脑子没他好使,听得发愁:“这事情都过去了那批古董都已经在博物馆了,你还费事儿查来源干嘛?万一被我爷爷和舅公知道了……”   “你懂个屁!”史南星冷哼一声,“林惊蛰家里据说就一个外公,几年前还死了,连爹妈是谁都没人知道。这种一无所长的乡下人外头一抓一把,方文浩和方老头凭什么对他那么照顾?他从郦云来,这里头一定有蹊跷。对了!”   他猛然想到什么,盯着祁凯:“我听说他和肖家那个肖驰有矛盾?”   祁凯被问得愣了一下:“你听谁说的?”   “外头都这么传,听说他们还打过架?”史南星问,“真的假的,假如是真的,这里头还能做做文章。”   祁凯听他兴致勃勃地计划,一阵疲倦:“你别想了,这都不可能的事儿!”   史南星对自己的消息渠道还是非常信赖的,听到这话不免一愣:“怎么?他们关系没那么差么?”   祁凯闷闷道:“嗯。”   “不可能啊……”史南星却不相信,“你哪儿来的依据?外头明明都这么传,代高峰还亲口证实过呢。”   祁凯简直恨不能直接将自己看到的东西告诉他了,想想还是憋了下来,烦躁地另找了个理由:“你没看二中路那块地他们两家公司还合作呢嘛。”   史南星却不是那么轻易能被说服的:“这算什么,你跟齐清他们不是也有合作?”   祁凯脑子都快炸了,偏偏想不出合适的理由来佐证自己的论点,只好蛮不讲理道:“反正你听着就是了!我骗你干嘛?!”   他毫无预兆地发了脾气,然后将史南星赶出了屋子,关上门后烦得简直恨不能去死一死,或者挖掉自己那双看到了不少不该看的东西的眼睛。   啊啊啊啊啊——   要长针眼了!要瞎掉了! 第五十七章   肖家人这段时间有些激动难耐。   因为家里的大儿子肖驰终于找到了意中人, 进度还发展飞快, 从恋情公布到搬出去同居几乎就是同一天。   他们的同居生活看起来挺稳定的, 这从家里越来越少的属于肖驰的衣服就能看出来。临近换季,大儿子又回来蚂蚁搬家,将衣柜里那件擦洗养护得锃光瓦亮的皮衣都带走了, 还从家里的佛堂请走一尊小相。肖妈妈同大院里相熟的几个姐妹说起来满脸的受不了,什么叫儿大不由娘?这就是了。还没结婚呢,就整日琢磨自己的小家庭去了。   她满脸嫌弃, 语气却只是甜蜜的抱怨, 姐妹淘们也羡慕她:“你家这么好的孩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也不看看咱么大院里有几个跟你家肖驰似的省心?从学习到事业再到家庭, 什么地方让你这个当妈的费力气了?我倒是恨不得自己家那个小兔崽子能跟他多学学呢。”   “是啊!年纪小的时候不乱玩,谈起恋爱就一击即中。奔着结婚去的吧?”   肖妈妈脸上立刻就绷不住笑模样了:“是啊, 前几天肖妙问回来的消息,说对方也准备好了, 答应来家里见面了。”   “哎呀……”   四下便传来了无数的道喜声。   肖妈妈投以平静的微笑,但内心深处却不是不满足的。   不是她自夸,实在是她这个儿子, 在大院这片一起长大的孩子里太过独树一帜。富裕人家长大的孩子, 习性难免会张扬跋扈一些,她周围这些姐妹家的小孩,哪个不是还没成年就胡天胡地?女孩子还好些,毕竟家里的教导多少还会听从,男孩子可就完蛋了, 跟胡少峰那样似的三天两头朝夜总会跑,一周两个女朋友的,都还是当中相对乖巧的存在。   肖驰老不谈恋爱,早前肖妈妈经过各种佐证比对,还曾经担心过儿子会不会是性冷感,毕竟肖驰没事在家跟着奶奶穿着大褂一起抄经时那仿佛没有七情六欲的气质看起来实在是太过禁欲。她都已经做好这孩子说不定要孤独终老的准备了,现在形势却峰回路转,突然有了进展,她再说有什么不满意,就真的是太贪心了。   因此姐妹淘问起肖驰对象的条件时,她心态十分平和:“听说是个挺懂事的孩子,长得也好看,比肖驰小几岁,正在燕大上学呢。”   “家里条件怎么样问过了吗?”   “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那个臭小子的脾气,我哪能问来那么多啊?他现在不住在家里,我又忙工作不常回家,就这些还是肖妙从他哥那里问过来的。”肖妈妈说起来有些无奈,打肖驰满十四岁起,她在这孩子的人生道路上就差不多失去话语权了。但对于这个问题,她看得很开,享受孩子的独立就得承受种种缺陷,“不过咱们这样的,也犯不着太纠缠对方的家庭问题,门当户对也好,找个差些的也没啥,还怕负担不起吗?重要是这姑娘本人人品得好。我听肖妙说肖驰被照顾得挺好,头发都是人家帮着梳的,应该是个挺贴心温柔贤惠的孩子,这就行了。”   “这可不成!”姐妹淘听到她的话,却满脸的不赞同,“马上都要到家吃饭了,这就是要过明路。你未来儿媳妇什么样,你这个当婆婆的就知道个贴心温柔?快别逗了!”   “是啊!”家里的孩子花天酒地的母亲明显在这方面更有应对经验,劝说声顿起,“你小心是个厉害人。我家那臭小子都朝家领了四个了,不是贪就是假,我一个都没看上,拼命想法子给拆了。你可不能对孩子的人生大事那么稀里糊涂。”   肖妈妈从朋友们的口中听到了无数起丧心病狂的案例,心中不由惴惴。   她回家时,恰遇上家里香堂佛光大盛,婆婆又在搞封建迷信,跪香堂里求签。   她是个唯物主义,在科学的旗帜下根红苗正地长大,对老太太的这种行为向来是不赞同的。因此坐在客厅时,只思索那些刚刚灌进脑袋的斗智斗勇。她那几个姐妹淘家里孩子都跟肖驰差不多大,也到了婚龄,在外玩的玩花的话,着实是给家里大人们找了不少事儿。有几个妈妈大约是经历太多,说起“狐狸精”时眼睛都绿了,这看得肖妈妈心有戚戚,难以想象自己的后半生也会跟她们一样陷落进和另一个年轻姑娘争斗的泥沼里。   但肖妈妈也有些犹豫,她很清楚肖驰在私事儿上绝不是甘愿被左右的人。在无法影响结果的前提下,她情愿无条件去相信肖驰的判断力和眼光。   要不要去查呢要不要去查呢要不要去查呢?   佛堂里的诵经声终于停了,老太太宝贝兮兮捧着一根金签从里头出来,同肖妙一起翻阅解签书,也不知道翻到了什么,都是一脸的忧愁。   肖妈妈探头去看,薄薄的宣纸上规整地写了两排字——   白璧微瑕,美中不足   顺其则以,不可强求   这可称不上什么好签,肖妈妈看着婆婆忧虑的面孔,心说何必呢?每天费事搞这些封建迷信,还把自己搞得忧心忡忡。迷信真是要不得。   她有意宽慰,不由出声:“这求的是什么签啊?”   肖奶奶道了句阿弥陀佛,苦着脸回答:“这可怎么好?我求的大宝的婚事啊。菩萨怎么就说美中不足呢?”   什么?   肖妈妈一听,眼睛当时就瞪大了,一把抢来那本签书细细阅读,脑子里那些案例纷纷灌进脑子,叫她越看越忍不住瞎琢磨——   美中不足是什么意思?白璧微瑕是什么意思?什么叫顺其自然?什么叫不可强求?莫非肖驰带回家的对象,真的有什么让人难以忍受的缺陷吗?莫非真的跟那些姐妹淘说的那样,是个看上去单纯善良实则心机深沉的姑娘?肖家家风正派,从来和睦,要真领了那么一个搅屎棍回来,往后一家老小的日子恐怕真就鸡犬不宁了。   大院里不缺这样的案例,好比后头一户人家,就是女儿找了个不靠谱的女婿,成天盯着老丈人家这点财产权利作妖。好好一户人家,两三年就被折腾得快散架了,这叫家中有适婚儿女的老相识都心有戚戚,谁都不想步这一家可怜人的后尘。   她心中惶惶不安,越想越觉得可怕,脑海中已经完全构思了一部写满勾心斗角的小说。婆媳战争,从来是不见硝烟的厮杀,谁先快人一步,谁就占领上风。她当即将书拍回桌上,拍案而起——不行!一定要知己知彼!   ******   她决心从平日里和儿子玩儿得最好的小伙伴身上下手。   胡少峰被叫来肖家,坐得浑身大汗,一屋子肖家长辈严肃的严肃慈祥的慈祥,身上都有志一同地散发着令人心理压力极度超负荷的威仪。   接触着老太太皮笑肉不笑的神色和肖妙冷冰冰斜睨来的目光,他惴惴不安,心中拼命反思,仍旧找不到自己最近做了什么足以被这样对待的缺德事儿。茶几对面严肃的肖阿姨清了清嗓子,却问出了一个叫他无比震惊的问题:“少峰啊,你跟我家肖驰天天待在一块,形影不离的,应该也认识他的女朋友了吧?”   胡少峰一瞬间以为自己的是听错了,好几秒后才反应过来,一脸错愕:“您在说什么啊?”   肖妈妈扯开一个笑脸:“你不用担心,肖驰已经和家里报备过了。我今天找你就是想了解一下那个姑娘的情况,没什么目的,你不用担心他事后跟你追究。”   胡少峰却越听越混乱。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肖驰跟家里报备什么了?他什么时候谈的恋爱?那个莫名其妙的姑娘又是什么情况?他十分诚恳地摇头:“阿姨,您是不是搞错了?肖哥什么时候谈的恋爱?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他否认了!   肖妈妈的神情顿时严肃了起来,她朝同样若有所思的婆婆和女儿投去目光,越发觉得其中有蹊跷。   胡少峰天天跟肖驰混在一起,肖驰生活圈里突然多了个陌生的年轻漂亮的姑娘他能一点不知情?谈恋爱又不是什么羞于见人的丑事,假如不是真的有什么问题,他直说就是了,何必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连提都不敢提?他这样忌惮,无非就是担心事后被报复。看来肖驰的那个对象,手段真的不一般啊,能让肖驰为了她连从小一起长大的哥们都抛到脑后了。   肖妈妈和婆婆女儿三堂会审,旁敲侧击,反复追问,将胡少峰折腾得汗流浃背,脸色煞白,最终也没能得到什么结果。肖妈妈忧心忡忡地送走对方,一颗心却已经陷入了谷底。能让胡少峰这种惯常张扬跋扈的孩子都嘴严成这样,肖驰的那个对象肯定有什么地方了不得。可寻常人能有什么了不得的大缺陷?对方在肖驰的形容中懂事漂亮,又在燕大上学,外形和智力上肯定是无可挑剔的。那么唯有个性和人格上的缺陷才能让人这样三缄其口了。   究竟是什么问题?生病了吗?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肖妈妈琢磨得脑仁儿都疼了,拼命劝自己别想太坏,乐观地朝健康缺陷上偏。说实话她宁肯未来儿媳妇是个不孕不育或者缺胳膊少腿的,哪怕丑成钟馗呢,也比什么戏多人贪的搅家精强。   *******   胡少峰命都被审没了半条,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肖家之后,他在床上缓了一整晚,睡醒后才反应过来——   昨儿肖家人那意思,肖驰是恋爱了吗?   不不不这太玄幻了,他怎么样也没办法将自己那个清心寡欲的肖哥和“女人”“恋爱”“对象”这样的字眼联系起来。可昨晚听意思,好像是已经过了明路?这怎么可能呢?他绞尽脑汁想的头都大了,也想不起这段时间肖驰身边出现过什么特殊的女人。大院里这一片长大的发小是绝不可能的,那难不成是客户?又或者有什么项目合作的公司员工?   但最近和迅驰地产有合作的公司就始于一家,始于地产里那都是些什么员工啊,除了林惊蛰和邓麦之外连个能看的都没有,成天就是灰头土脸地跑工地。客户就更不用说了,最近跟迅驰地产有业务往来的女性客户,平均年龄都在四十岁以上。   但根据昨晚肖妈妈为取信他而抛砖引玉说出的条件,对方年纪应该不大,在燕大上学,还得同时满足聪明、漂亮这样的条件。胡少峰把学生会的姑娘全选了一遍,仍无法找出任何一个画风同肖驰匹配的人。   他不由觉得肖家人一定是搞错了什么,说不定这个对象完全就是子虚乌有的,否则他作为肖驰最好的哥们,怎么会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但这样琢磨着,他也突然想起了一件比较奇怪的事情,比如肖驰前段时间突然从肖家搬进了东泰小区。   他想起肖驰之前承诺他可以登门谈工作的话,才记起自己还一次也没去过呢!胡少峰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了起来,焦虑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翻箱倒柜,终于从书桌里抽出一叠可以拿来当个由头的材料。   然后他拿出电话本,翻出了那串从登记开始就从未拨打出去过的座机号。   这都九点多了,肖驰听声音却还没睡醒:“喂?”   胡少峰难以置信地看了眼时间,他记得肖驰从上学起每天就雷打不动的七点起床,看起来是真的有点反常啊。   他小心翼翼地问:“肖哥,我有一份文件要交给你,现在能去趟东泰小区吗?”   肖驰顿了一会儿才问:“不能到公司再说?”   胡少峰胡搅蛮缠:“有点儿急。”   他等待回应中,却听肖驰的声音离话筒略微远了一些,像是再跟旁边的什么人说话:“胡少峰说他一会儿要来……”   这征询意见的语气瞬间将胡少峰震在了原地,卧草!一大早都他妈还没起床呢,肖驰身边居然还有个人?!   过了一会儿,肖驰朝电话道:“没事儿,你过来吧。”   他作势要挂电话,胡少峰紧急大喝一声止住了他的动作:“肖哥!!!”   肖驰拍了拍怀里被电话铃声吵醒后睡得不是很舒适的林惊蛰,声音有些不满:“怎么了?”   “你跟别人住在一起吗?!”胡少峰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发晕,“是我嫂子?”   肖驰轻笑一声,冰凉的嗓音总算柔和了下来,轻轻回答:“嗯。”   卧草卧草卧草!!!!   居然是他妈真的!!!!   为了会见这位居然能够虏获他肖哥的传说中的未来大嫂,胡少峰敬畏地沐浴焚香,换了套全新的衣服,还抹了发胶,带着强烈的震撼动身启程。他开车驶入东泰小区,拎了一大堆的见面礼,循着记忆朝自己熟悉那处方位而去,人模狗样儿的,目光无比正派严肃。   初次见面,非得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不可!   院门打开,他停下车匆匆朝大门跑,跑出两步却又突然回过头来,目光,在原本停在车位上的那两辆车上疑惑地划过。   这是两辆黑色的轿车,都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型号,其中一辆他很熟悉,就是肖驰平日里经常开的。   但另外一部,肖驰应当是没有开过的,他却莫名也觉得眼熟。   从车身到车牌,没有一处不令他觉得似曾相识的。   胡少峰反复思考自己究竟是在哪里看到的这辆车,按响门铃后大门打开,他看到屋里为自己开门的人的一瞬间,脑子忽的就亮了。   林惊蛰啊!这不就是林惊蛰的车嘛!平日里谈生意吃饭可没少见他开过!   胡少峰错愕地对上林惊蛰的眼睛,片刻后倒退两步看了下大门旁边的门牌号:“呃……”   林惊蛰的目光从他手上拎着的一大堆东西上扫过,松开抓着门把的手,趿拉着拖鞋懒洋洋回头转身:“进来吧。”   “……???”   胡少峰站在门口窥向大门里熟悉的装潢,他迟疑了十好几秒,才犹豫地踏进屋子。林惊蛰打开鞋柜,从里头找出一双拖鞋丢在他脚边,动作非常地自然地拎起他因为换鞋搁在柜子旁边的那一堆袋子:“肖总在厨房。”   胡少峰有点想问他为什么那么早会出现在肖驰的家里,但并没有找到机会,林惊蛰拎着东西转身就进屋去了。   胡少峰:“……”   他探头朝屋里看了看,这是个很有生活色彩的家,和他刚装修时看到的有些不一样了。宽敞的客厅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空荡,茶几和墙壁的柜子上林林总总放着不少生活用品,茶几上摊开书,电视机也亮着,正在放早间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充满了原本应该无比静谧的空间。   胡少峰小心翼翼地朝里走,余光里全是林惊蛰打开袋子朝冰箱放苹果的动作。他有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是不是走错门了,直到那道熟悉的身影从厨房里端着一鼎还在扑腾的砂锅走了出来。   大米和肉类混合的甜香味萦绕在他的鼻间,胡少峰的注意力却全落在对方身上那穿得一丝不苟的围裙上。肖驰挽着袖子,雪白笔挺的衬衫和围裙搭配起来如此的格格不入,他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只是放下砂锅后淡淡地抬头瞥了胡少峰一眼:“来了?”   林惊蛰朝桌上摆碗筷,顺嘴问他:“胡总,早饭吃过没?没吃的话一起吃点?”   “……额……”胡少峰盯着他俩密切的配合,不由抬头朝楼上看了一眼,女主人是还没起床吗?   林惊蛰没得到回答,侧目看了过来,望到他脸上的表情,便眉头微挑,转头朝肖驰露出一个微妙的带着嘲讽的笑。   肖驰立马捕捉到了,正在揭砂锅盖的手微微一顿,突然探头朝林惊蛰的嘴唇轻轻啄了一下。   “啧”的轻轻一声。   林惊蛰没想到这人这么神经病,也吓了一跳,回过神后狠狠掐了把肖驰的肚子,也没好意思看胡少峰的反应,匆匆进厨房去了。   肖驰回首目送他的背影,片刻后才回过头,砸了砸嘴,盯着胡少锋时脸上的笑意变淡:“早饭一起吃吧。给我的文件呢?”   “……”胡少峰机械地抬起胳膊,将自己捏在手上的文件袋一点点蹭到了桌上,他觉得自己甚至听到了自己骨关节活动时发出的如同年久失修的零件那样艰难磨合的声音。方才那两道身影迅速贴近又分开时弄出的动静他不能更熟悉了。   文件袋没放稳,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脑子已经搅成了一团浆糊,压根不存在捡东西这一指令,他低头看着文件袋,眼睛又落在了刚才进屋时林惊蛰为他拿的那双拖鞋上。   “……肖哥。”他突然声音发飘地喊了一声。   肖驰随意地抬起头:“嗯?”   “我……”胡少峰拼命咽了口唾沫,喉头干涩地接着说,“……我去门口抽根烟。”   *******   林惊蛰回到公司后想想不对,还是打电话给肖驰,叮嘱对方让人给胡少峰准备一些治疗烫伤的药膏。   早上那碗滚烫的粥吹都吹不凉,胡少峰却三口就喝完了,告辞离开时人看起来迷迷糊糊的,林惊蛰有点担心他出问题。   肖驰却一径地在电话里同他抱怨:“他都没来公司,一大早打电话把人叫醒,送来的什么破文件都不知道……”   邓麦进办公室时听了一耳朵,见他挂断电话后,不由好奇询问:“什么烫伤膏?胡总烫伤了?怎么那么不小心?”   林惊蛰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事实上他在此之前根本没想到肖驰会如此毫无顾忌地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公布给胡少峰这种关系密切的朋友。   肖驰在餐桌前亲吻他的那一刻,他心中错愕的同时也充满了甜蜜的。这种被允许进入对方私人社交圈的信号,仿佛给两人的关系带来了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升华。只是苦了胡少峰,对方离开时的浑浑噩噩的背影,显然是被他们的举止吓住了。   林惊蛰静坐片刻,无法可想,对方的这种反应其实已经算是和善了,至少从头到尾,除了空白和茫然外,胡少峰并没有表现出任何过激的情绪。   想当初祁凯还骂了几句恶心变态呢……   林惊蛰有些无奈,同时好奇回燕市后的这段时间居然没有听到外头传出什么动静,想了想却也不愿再为这些注定会来的烦恼深究了。   他摇了摇头,朝邓麦道:“一点小伤,应该不要紧。”   邓麦也不疑有他,径直将自己手上抱着的那一堆文件堆到了林惊蛰的办公桌上,嘴里介绍:“这是三角地综合楼的当期报告,基础工程已经快要结束了,非凡网络的月度总结在下面,对了。”   他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玻璃瓶,轻轻搁在桌上:“林哥,这是汪总上午让人送来的,海棠食品厂的第一批酱已经质检完毕了。”   这个小小的玻璃瓶做的十分精致,表面覆盖有一层凹凸不平的花纹,只一片平整的圆弧,被精确地贴上了纸质标签。纸质标签请人专门设计过外观,右下角绽放着一朵手绘风格的海棠花,正面居中位置则用显明易懂的字体简洁直白地打上了品牌大名——海棠豆酱。   厂区其实还没完全建设好,但已经足够支撑基础生产了,林惊蛰早前听了一耳朵,险些就将这事儿忘记在了脑后。当下看到这个盛得满满当当的小瓶子,立刻取来打开闻了一下。   浓郁的豆酱味扑面而来,邓麦递来一枚小勺子:“周阿姨说第一次这样大批量生产,辣椒的配比稍微多了一点,豆酱的味道跟以前做惯的有一些不一样,下一次会尽量将口味调整过来。”   林惊蛰用勺子挑了一点尖尖,含在舌尖,咸鲜香辣的气味顿时顺着味蕾蔓延了整个口腔。他皱着眉头分辨片刻,其实并没有尝出和以往有什么很大的区别,显然他这种普通人的味觉,远远够不上周妈妈他们的精确。   林惊蛰点头道:“你让他们别太有心理压力,慢慢来。酱都送到太阳街了?”   邓麦点头:“凌晨就装车了,人根本不够用,周海棠都没上课,被拉去盯着出货了。”   林惊蛰有些意外:“不只是小批量吗?也那么忙?”   “是啊!”邓麦说起这个,也十分惊奇。前些天他还想过工厂酱料的销售渠道问题呢,今早七点半到太阳街帮忙卸货时,根本没想到店门一开竟会涌入如此可观的人潮。有些人甚至前些天就听到了风声,专门抱着买菜的竹篮子在店门口排队等着买酱,一口气十瓶二十瓶的,给钱时半点不手软。   此前林惊蛰还跟汪全他们开过会,工厂建立之初,前期都在摸索经营,这段时间内的出货量肯定不那么乐观,因此一开始他们的销售渠道暂时还是锁定在太阳街的小吃店,一则那里有固定的客源,第二也能凭借这些早期的客源将海棠这个商标推广出去。   等到后期,厂区全部建设好,销量慢慢上去之后,就得寻求更广阔的发展了。   林惊蛰为此将正忙于营销非凡搜索的高胜都拉入了伙。高胜这小子最近还挺牛,听周海棠说,他在学校里备案成立了一个新的兴趣小组,已经招纳了三十多个同年级和新入校的学生,研究的课题就是如何帮非凡搜索营销。这群学生脑子灵光,想法天马行空,天天钻在一起琢磨,用林惊蛰额外批给他们的那几千块钱,还真给他们搞出了不少事情。   现如今燕市地铁通道、公交车站还有往来穿梭城市的出租车上都能看到非凡搜索的户外广告,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用那么少的钱做到的。   认真说来,豆瓣酱的推广和销售和他们的业务范围也是共通的。反正距离生产线成熟还早,林惊蛰也不着急,直接给了他们三千块钱的佣金,让他们慢慢去琢磨。   他虽然需要高胜帮他盯着吴王非和粱皮的动向,但私心里,并不太希望自己的哥们一辈子为别人打工。   *******   胡少峰的嘴烫得不轻,连喉咙都伤着了,吞咽时都伴随有疼痛感。看病时急脾气的医生喋喋不休地教训他:“年轻人有什么好急的?就差那么一分半钟?喝个粥也把自己烫成这样,丢不丢人!”   他有苦说不出,开了药捂着嘴下楼,脑子里还是迷迷糊糊的,仍未能从那一幕震撼的真相中苏醒过来。   离开东泰小区的路上他甚至稀里糊涂撞到了一处水泥墩,水泥墩没事儿他也没事儿,就是车头整个稀烂了。   愣愣地看着车被拖走后,他才感觉到嘴里尖锐的疼痛,到医院一看,居然是程度相当严重的烫伤。   祸不单行,祸不单行。   精神恍恍惚惚的,他下楼时撞在了一个人身上,直接将对方碰得跌倒在地。   “艹!长没长眼睛啊?我*&%*”   这人十分泼,还没爬起身嘴里便蹦出来一堆国骂,三句话不离脏字儿的,听的胡少峰火气也冒了出来,皱着眉头含糊地回嘴:“哎我说至于吗哥们?”   对方一脸戾气地爬起身,全身都写满了想要报复社会的不痛快,看模样还想挑事儿,但锋利的视线扫过来后立马闭嘴了。   “……”胡少峰意外地扯开自己疼痛的嘴唇,“……祁哥?”   “……”祁凯拄着拐杖一脸吃屎的表情,“是你啊。”   胡少峰低头错愕地看着祁凯膝盖上缠绕着的厚厚的绷带,作势要上来扶一把:“您怎么伤成这样了?”   在夏威夷摔完一跤,耽误了一下治疗,祁凯回国后又被林惊蛰他们的事情搞得一直休息不好,平日生活习惯还五毒俱全,伤口久久不愈,前段时间就发起炎来,越发严重,搞得他现在走路有时候都不利索。   祁凯苦不堪言,脸上只是强装无事地淡定地扯了扯嘴角:“不小心摔了一跤。”   他生怕胡少峰再问下去,赶忙岔开话题,盯着对方格外红肿的嘴巴道:“你嘴怎么回事啊?怎么伤到医院来了?严不严重?”   胡少峰颇觉丢人,当然也不可能说出烫伤的原因,因此只是勉强笑了笑:“小伤,小伤,喝水时烫到了一点。”   “太不小心了。”祁凯告诫他,“以后喝水时一定要慢一点。”   “我懂,我懂。”胡少峰同他告别,也礼貌地寒暄,“祁哥以后走路也要小心,这摔一跤多疼啊。”   双方和乐融融地告辞离开,错身而过,又回首看着对方的背影,同时嗤笑一声。   胡少峰心说,傻逼,走个路也能摔成这样,是不是弱智。   祁凯撇嘴,弱智,喝个水也能搞成这样,肯定是傻逼。 第五十八章   清晨, 燕市的朝阳从东边平缓的地平线上升起。   天儿已经有些冷了, 北方的气候冷的就是快一些, 新家的窗户上已经因为一夜的安眠内侧结出水珠。周能(周父)打了个寒噤,点亮了床头灯,昏黄的灯光洒进夜色, 照亮他舒适的新房子。   这和他以往几十年住过的屋子截然不同——明亮、宽敞,每一处都用金钱堆叠出舒适的味道。他还记得当初在郦云市工厂安排的宿舍,黑暗狭窄的楼道两边错分开无数黑压压的门洞。破旧的大门、爬满油烟的楼道墙壁、使狭窄的走道看上去更加狭窄的每家每户的厨具和杂物。门洞里的世界有了光, 但同样充满简陋——局促的空间、破旧的家具、粗糙的水泥地面上时刻淤积着墙面滑落下来的水珠。   周能脚踩着光滑的木地板, 洗脸时不由回忆起郦云潮湿的空气。他关掉水,静默了一会儿, 出来看着挂在客厅里的挂历。上头印着不知道是谁的小明星,下方的日期处, 当天的数字上用红笔圈了个圆。   他不免有些高兴,启动汽车时心也是美的。妻子先前为了工厂机械问题启程去了港岛, 一去就是五天,今天终于能回来了。   老夫老妻的,早已经习惯了互相扶持陪伴, 分开这么几天, 还真是相当的不习惯呢。   汽车的车灯径直洒向前方,发动机工作时发出抖动和轰鸣。周能降下车窗,哼着歌将手肘潇洒地搭在窗框上,一点也不嫌弃听到的噪音。这是他人生第一辆车,购于几个月前。曾几何时, 他还是那个在郦云街道上看到行驶的四轮汽车只会默默避让开的普通工人。汽车是大老板的专属,他做梦也没想到能拥有一辆属于自己。但从房子到车,时光总变迁的非常快,仿佛只是一眨眼,他就过上了和以往截然不同的生活。   才拐进太阳街,他便看到了那群排队等在店门口的队伍。这样冷的天,客人们都已经穿上了袄子,在原地跺着脚闲聊磕牙,可仍旧每一个都规规矩矩排着队。周能才下车,便听到了一阵喜悦的呼唤——   “老板,来啦?”   “今儿可晚了点哈!”   “我们都搁这儿等了十好几分钟了。”   “老板娘还没回来啊?”   周能笑着回答:“对不住对不住,耽误了一会儿,老板娘下午就回来啦!”   他说着拉开店里的卷闸门,客人们当即便振奋起来,纷纷拿出自己从家里拿来的小布兜子。周能开了外头厨房灶台的火,等汤水烧热还需要一小会儿的时间,恰好用来干别的。   老顾客们的目光瞄准了他从车后备箱扛下来的两个箱子,纷纷出声:“给我来十瓶!!”   周能撕开箱子,从里头拿出一摞小小的玻璃瓶,店内的灯光打出来,照亮标签处硕大的“海棠豆酱”,周能笑着同排在前头的老顾客说:“对不住,今儿货源有限,丁香电话里说了,一人最多买五瓶。”   “嗨呀!”客人听得不服气,“你这一瓶我拌着饭一顿就干没了。”   “多担待多担待,这也是没办法,您看后头大伙儿都排着队呢,大早上的,总不能让大家无功而返吧?一人五瓶,最多七点半也都卖完了。”周父见客人一脸的不高兴,顿了顿又解释,“主要现在豆瓣厂没全盖起来,到时候生产线成熟了,货源稳定了,您到店里吃饭,我免费送您一瓶赔罪。”   那客人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身后灶台里的汤跟着滚开。将卖酱的事宜交给店里新招的小工,他洗干净手,朝锅里丢进了第一把面条。   太阳街小吃店新一天的红火,便从这把面条开始了。   ******   汪全和周母这一趟去港岛,受的是生产器械公司的邀请,几天时间受益匪浅,每晚都要打电话同林惊蛰探讨新的工厂发展意见。   周妈妈是不打算只做豆瓣酱的,她有更长远的考虑。   “海棠豆瓣”这个名字于消费者而言重点在后两个字上,对她来说“海棠”二字才是关键。   豆瓣酱厂现在就叫海棠食品厂,注册的公司也叫“海棠副食品公司”,海棠是一个商标,一个品牌,在她的概念中,还可以挂上无数的后缀。   回到的燕市的第一面见不到二十分钟,周妈妈便开始向林惊蛰描述那套她十分喜欢的温度精准的烘干设备。一套好的烘干设备可以让各种需要晒干才可腌渍的食材免于听从天气的指挥,腌咸菜这项产品便可以早早列入海棠食品厂接下去的的预备开发项目里了,见过世面的女人的野心燃烧起来丝毫不亚于男人的。   她甚至学会了开车,平日里在外跑工作,形象也焕然一新了。此时她穿着港岛最时兴的羊绒大衣,烫着精致的卷头,纵然眉目之间神情温和,周身仍旧散发出中年女人所特有的充满自信和成熟的味道。   坐在车里的汪全将拎了一路的两个手提袋交给林惊蛰,林惊蛰接了下来。   打开,里头是两件同周妈妈身上的款式大同小异的女士羊绒大衣。汪全挤眉弄眼地朝他笑着:“大老远的打电话让我给你带两件衣服,还是小姑娘的款式,够上心的啊?”   周妈妈开着车,闻言也朝后瞥了一眼:“谈恋爱了?”   “没。”林惊蛰下意识反驳回去,但停顿了片刻,想想还是改口道,“唔……谈了。”   “我就知道。”周母一脸欣慰地笑了起来,“谈恋爱是好事,阿姨支持你,衣服也是买给她的吧?是什么样的孩子?”   林惊蛰心知他们误会了,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反驳,迟疑片刻,只放远了眼神道:“挺……挺安静挺漂亮的。”   “多大了?”   “二十三。”   “哟!”周妈妈意外道,“比你大啊?”   林惊蛰点了点头,汪全便在旁边道:“大点好,大点稳重、顾家,会照顾人。”   “也是。”周妈妈附和地点了点头,顺口一问,“多高呀?”   “……”林惊蛰思索了一下,还是决定据实相告,“一米九二吧好像。”   周妈妈:“???”   汪全:“????”   车拐了个弯,在路边停下,周妈妈刹车熄火,转头目光困惑——   “啥?”   林惊蛰严肃道:“我暑假时量着也一米八了!”   周妈妈听着他认真的辩解,整个人都恍惚了,难以想象林惊蛰跟一个一米九高个头的姑娘走在一起的画面。   半晌后,她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个问题,将话题生硬地转开。   “明天空一个下午出来吧,你高叔叔回郦云去接你胡老师了,到燕市总得一起吃个饭。”   *******   身高带来的直观的震撼是无法可解的,林惊蛰暂时没有办法将一切真相都和盘托出,因此只能顶着周母忧虑的神情离开,提着袋子去往城南大院方向。   沈家每周六的家宴从未中断,林惊蛰登门时先给了来开门沈甜甜一个拥抱,柔声道:“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沈甜甜猝不及防被他抱了一下,鼻间嗅到林惊蛰特有的清爽气息,脸一下子红了:“谢谢。”   林惊蛰将手上的袋子递给她,拍了拍她的脑袋,视线温和:“礼物,希望你喜欢。”   每一次见面都会得到的礼物直至如今仍会让沈甜甜说不出的羞怯,她往常在外头的张扬和外向都不知道去了哪里,接下袋子就朝楼上跑了,身上还穿着上一次见面时林惊蛰送出的鹅黄色的连衣裙。跑到二楼,她停下脚步,又偷偷朝后退回一点,借由楼梯的遮挡小心朝下偷看。   林惊蛰脱掉身上的外套,正一边朝架子上挂一边同迎接来大门方向的沈眷莺说话,神情比面对沈甜甜时要稍微严肃一些,浑身都充满了独属于他的年轻男孩混合着成熟男人的气息。这气息如此矛盾,青春而厚重,却又如此贴合这个人,年轻英俊的外表下言行举止远超同龄男孩的成熟。   沈甜甜抓着袋子的手柄,不错目地张望着,沈眷莺是个女强人,相对没那么细腻,虽然从小让她在优渥又自由的环境中长大,但关怀从未细致到穿着打扮这些细节。手上的重量让她有一种被呵护宠爱的快感。   林惊蛰好像感受到了头顶的视线,突然抬起头来,目光对上了她,脸色一下便柔和了,挑眉露出一个像是疑问的神情。   沈甜甜差点摔倒,手忙脚乱地逃窜开,将自己关回房间里。   她懊恼了好半天才打起精神,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精致的手提袋。她捧出里头的衣服,轻轻抖开,羊绒细致的面料令她的手心在触摸时就感受到说不出的温暖了。这是最适应这个季节的装扮,尺码也恰到好处,沈甜甜迫不及待将衣服套上身,望着镜中那片自己最喜欢的红色,心中便不由地想起那个进门时意外舒适的怀抱来。   这个突然出现的哥哥,真正符合了一切她曾经关于兄长的幻想。   沈甜甜下楼时获得了一片掌声,沈眷莺大声赞扬:“真好看!”   这赞扬绝对是发自内心的,沈甜甜整个人的气质都因为这件羊绒大衣变得不一样了。   九十年代初期,那些享誉世界的超级品牌还尚未进驻燕市,市民们想追求潮流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往往当下时兴的款式早已经在几年前便被特区淘汰。此时港岛还占据着潮流的巅峰,因为娱乐产业发达的缘故,时尚触觉也相对敏锐,沈甜甜的这件羊绒大衣,恰是当季在港岛那些巨星当中最最流行的,修身的裁剪和挺括的面料放在几十年后都未必过时。   沈甜甜在桌边坐下,安静片刻后,还是鼓起勇气小声开口:“周二我的生日派对,你来吗?”   生日派对想必邀请的都是同一个圈子里的人,林惊蛰并不想露脸,因为闻言只是笑了笑。他给沈甜甜夹了一筷子菜,温声道:“我还有点事,就不去了,你和朋友们好好玩,要注意安全。”   沈甜甜有一些失落,林润生心知儿子的顾忌,愧疚得无以复加,肃容喝道:“你就那么忙!忙成这样?抽空吃个蛋糕的时间都没有?!”   有什么好担心曝光的?那些流言蜚语从他和沈眷莺结婚起就从未停歇过,他虽然是个没什么用的男人,但护个儿子还是能护得住的!   林惊蛰没搭理他,好在还有一个知情识趣的沈眷莺,这餐饭最后的落幕基调总体还算和睦。天色渐暗,再次婉拒了留宿的邀请,林惊蛰坚持穿衣服出了门。   屋里的沈眷莺叹息了一声,拍了拍丈夫的肩膀:“你别多想,他也是为大家考虑。”   林润生的眼眶却迅速红了:“他才二十岁啊,为什么不能活得跟其他家孩子一样肆无忌惮一点?”   沈眷莺心疼地搓搓丈夫的脸,却又不知该从何劝起。   因为就连她,心中都时常会有感叹,林惊蛰那克制的情感和生活,和他的年纪一点也不符合。   屋外,林惊蛰启动汽车,窗外突然出现一道身影,沈甜甜追了出来。   沈甜甜穿着那件粉红色的羊绒大衣,眉目充斥着令他每每都觉得陌生的羞怯和青涩,她的声音也是斯文弱气的,几乎要被发动机的声响盖过去:“我的生日聚会,你真的不来吗?”   林惊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看出这个女孩眼中的忐忑和期待,叹了口气,熄火。   “甜甜。”他打开车门钻出来,在沈甜甜面前站定,比对方高了整整一个头。他垂首落下目光,抬手摸了摸沈甜甜柔顺的长发:“你相信我,我不到场是为了你好。”   沈甜甜眉头微蹙,露出不解的目光。   林惊蛰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她的眉间,将那点小小的褶皱抹平了:“这段时间,虽然我从来没有公开露面过,你在你外祖家里应该也听到过一些会让你不太高兴的话吧?”   沈甜甜愣了愣,脸色变得有一些不自然。早前有段时间,她身边几乎充斥了各种“善意的提醒”,提醒他一定要戒备继父家突然出现的孩子,这一定是个不怀好意的存在,会夺走她一切现如今拥有的东西。   林惊蛰明白她必然是懂了,沈家这样的家庭,成长出的孩子难免会比外头事故些。   “我走了。”因此他不再多做解释,重新回到车里,启动发动机,跟沈甜甜道别。   沈甜甜只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这辆黑色在院子里驶了一道弧线,然后越过大门,朝路的尽头孤零零开远。   她突然朝前追了几步,心中愤愤的同时充满酸楚。   一周只团聚一餐饭,从不留宿,不参加公开聚会,甚至连过年都孤孤单单地留在外面。   林惊蛰做的这一切,只是因为外头那些喋喋不休的嘴吗?   谁会在意那些!   *******   肖驰晚上回家,洗漱时就看到了放在床边大大的纸袋。   纸袋上印刷了他耳熟能详的品牌名,里头应当放的衣服,外面还系上了驼色的丝带,一看就是送人的礼物。他心中一跳,目光瞥向从浴室里洗好澡出来的林惊蛰,心中当即生出了柔软的喜悦来。   最近降温,他早上穿林惊蛰之前送的那件皮衣感觉到了一些薄,还想到要去给自己和林惊蛰买几件冬衣穿呢。   他上前抱住林惊蛰,在对方湿漉漉的脸颊上重重亲了一口。   林惊蛰瞪了他一眼,却没有躲开,只是安静地被他拥在怀里:“神经病啊?”   肖驰缱绻地抱着他,只觉得对方还带着些微水汽的皮肤迷人如罂粟,让他的鼻尖在上头流连许久都不舍离开。吮吸着林惊蛰的精致的锁骨,舌尖舔走对方凹下的肌肤里没来得及擦掉的水珠,他从身体到心都是热腾腾的:“下个月五号到家里吃饭吧?我妹生日,我已经和家里说好了。”   林惊蛰的心激跳起来,他有些慌张:“真去啊?”   “当然是真去。”肖驰有些不解他的迟疑,“你之前不是同意了吗?”   他捕捉到林惊蛰眼中那些许紧张的神色,开口宽慰道:“我家里人都很好相处,没关系的,只是吃个饭。”   林惊蛰被安慰得放松了一些,是啊,只是吃个饭而已。   肖驰进浴室洗澡去了,他擦干头发,坐在床边发呆。   认真说来,他现在的担忧其实都挺无厘头的,普通朋友到家吃个饭而已,正常父母热情好客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出口刁难?但理智明白这个,林惊蛰心中还是紧张,肖驰表现得那样轻松,这餐饭对对方而言恐怕真的就只是一场饭,但见家长于林惊蛰而言是有着仪式感的,不论这仪式感是否只是他独特的标准。   为此他难得有些惴惴,洗好澡的肖驰翘着小鸟从背后扑了上来,湿漉漉的卷发蹭在他脸上和他亲吻。   林惊蛰赶忙推拒:“等等等等等……”   肖驰抬起头,目光不解,手已经探进了林惊蛰的浴巾里。   “松手松手。”林惊蛰被他抓着滑了两下,腰立刻抖了起来,他生怕自己忘记正事,赶忙踢开对方,探身从床边捞起那个搁置的纸袋,朝肖驰递去,“呐!”   肖驰的眼睛立马亮了,但他强忍着,只是小鸟翘得越发厉害,表面还装傻:“这是什么?”   “羊绒大衣,我让汪全从港岛带来的。”   肖驰心说我最喜欢羊绒大衣了!我也喜欢港岛!   他迫不及待地解开那根绳子,将里头的大衣拿了出来,一看面料越发满意:最喜欢驼色了!   他抖开衣服,认真地巡视着上头的针脚做工,越看越满意,立刻就想朝身上套。   但胳膊套进去,却觉得十分小,他皱着眉头用了点力,仍旧没能成功,因此疑惑地抬起头来。   林惊蛰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干嘛?”   肖驰:“……?”   林惊蛰弄明白了他的意思,脸立刻红了,上前三两下将衣服扒下来,顺便踹了他一脚:“神经啊!我买给你妹妹的!”   肖驰:“???”   林惊蛰问:“你不是有个妹妹吗?胡少峰说你妹妹一般都穿黑白这种比较素的颜色……”   肖驰:“……”   林惊蛰确认过袖子没被撑坏之后,赶忙将衣服叠了起来,朝袋子里塞。一边塞一边还想解释自己这衣服只是顺便买的,并不是特别上心地想要买给什么人。   但他并没有机会说出这番话。   窝在旁边被踹翻后半晌没动的肖驰突然飞扑了上来,面无表情地用翘起来的鸡儿摁住了他。   ******   胡玉到燕市时是周爸爸亲自开车去接的,为此太阳街的小店还特意歇业一天,换来无数常客的哀嚎。   但赚钱远比不上感情重要。周爸爸站在远处,望着接站口看到众人的瞬间就扑进高胜怀里落泪的胡玉,也不禁回忆起自己和妻子刚刚来到燕市时的场景。   暑假原本是可以回去的,但今年夏天因为非凡科技的推广工作,高胜没有时间离开燕市。因此满打满算,胡玉已经有大半年没能见到儿子了。   这个瘦弱的女人还是一如往常那样有些佝偻,高胜和高父一直朝家里寄钱,她却仍旧穿着那身朴素到几乎要洗褪色的棉衣,里头搭配的衬衫是她最好的一件,却仍旧说不出的土气。高胜现如今见多了世面,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粗心的小孩子,他心疼地为母亲披上轻薄的羽绒服,裹住她在燕市相比较郦云寒冷的多的天气里瑟瑟发抖的身体。   胡玉见到周妈妈时都没敢相认!面前这个涂着洋派口红烫着新潮卷发的漂亮女人是她熟悉的那个朴素的老朋友?   周妈妈却倚着车身朝她招手,鲜红的指甲油衬得她辛劳半生的那双粗糙的手都细腻了不少:“hi!”   胡玉惊喜的同时惴惴着,她在车上牵着周妈妈的手仔细抚摸对方的指甲,不由自惭形秽:“真好看啊……”   “这有什么!”周妈妈说话的声音都比几年前清脆了,“我还有绿色和蓝色的,一会儿回到家,帮你也涂起来。”   胡玉有一些不好意思,但熟人们的变化实在都太大了,就连她的丈夫和儿子都与从前在郦云市有着天壤之别。高胜的眉目当中凝练着成熟的气质,他接替周父开车,路上还接了个电话,语气严肃地对着电话那头的人安排工作。   胡玉倚向车里现如今看上去最柔和最好相处的林惊蛰,林惊蛰拥着她解释:“高胜现在有工作了,马上就要开公司做老板了。”   胡玉的心激跳着,望着儿子的眼神是难以置信的,但同时也充满了欣慰。   高胜挂断电话,回头掐了下林惊蛰的脸,有些不好意思地瞪着他:“瞎说什么呢,我那个兴趣小组的资金不都是你拨的?以后广告公司你才是老板,说这话存心让我丢人呢吧。”   又朝母亲道:“妈,你可别被他骗了,这小子现在比我牛逼多了!”   胡玉根本没有这个概念,只是回过头错愕地望着林惊蛰。   林惊蛰便笑着把她抱住拍拍:“不说这个,胡老师,咱们先去您新家看看。”   高父是九月买的房子,位置在城南,相对不错的一个楼盘。胡玉在群南上的师范,一辈子没出过省,头一次得见如此高的居民楼,坐电梯时腿都有些发抖。这处楼盘比不上周海棠家的那样高端,但设施也十分不错了,最难得是朝向和采光都好,因此比市价略贵一些,开盘后也卖得供不应求。高父原本是不考虑这里的,他的钱有些不够,但综合了各处楼盘之后,林惊蛰和高胜坚持让他选了这里。   林惊蛰原本想赞助一些钱,但高胜没肯要,他说服父亲去银行贷来了缺少的房款。   这年头背房贷可是十分少见的,国人普遍务实,信奉有多少钱干多大的事儿。贷款在许多人看来,其实就是在跟银行借钱,因此早期贷款业务在民间推行十分不易,为了拓展市场,银行采取过很多举措,甚至可以不要利息。   但即便如此,早期仍旧发展得举步维艰,如同高父这样的普通百姓,宁愿借遍所有亲戚,也从未将此列入选项里。   高胜原本也是这样的,但开办兴趣小组后,他为了管理选修了许多和经济相关的课程,观念已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高父到底没能拗得过儿子,这其中有高胜引经据典晓之以理的功劳,但更为关键的原因,还是这套房子实在太符合他的心意了。   小高层,十五楼,东边套,南北通透户型又方正。   客厅那一处宽敞的阳台让整个屋子的基调都充满了光明,这套总面积超过一百八十平方的大套房,居住起来的舒适感绝不是郦云一中的职工宿舍可以相比较的。   胡玉刚开始吓得不敢靠近阳台,等到慢慢鼓起勇气靠近之后,立刻沉醉在了宽敞的视野里。   真好啊……   她心说。   有生之年居然能够住得上那么好的一处房子。   晚餐摆在楼下的一处饭店,从以往提起下馆子都是无比奢侈的期待到现如今可以轻松点满十个菜,胡玉惯常怯懦内敛的面孔上也洋溢着喜悦的笑容。这一趟燕市之行太出乎她的预料了,所见所感受的一切都和她原本想象的截然不同。   林惊蛰从高父的叙述里,才知道胡玉这趟出来时已经被拉着辞了职。这位优秀教师的辞呈让一中的校长十分意外,甚至还惊动了郦云市的市委领导。杜康亲自打电话到一中过问,确定胡玉和学校没有任何纠纷,只是单纯的离开这座城市,这才点头同意学校放人。   胡玉笑得温吞,一如她面对学生时那样充满了耐心和包容:“现在的一中比之前陶校长在任时好了不知道多少,生源也多了,就连各个年级的五班学习风气也好了不少,这都得多亏你们带的好头。”   林惊蛰那一届的五班出了个全省探花的传奇仍旧流传在郦云诸多高中家长的话题里。   高父喝了杯酒,憨厚的面孔黑红黑红的,因为见到了久违的妻子有些兴奋:“之前那个英语老师李玉蓉……”   “啧!”胡玉眉头微皱地打断他,“说人家干嘛?”   “怎么不能说?我偏要说!她欺负你那么多年现在恶人有恶报我怎么不能说?”高父恨恨道,“我跟丰收他们吃饭的时候才知道,那位李老师人坏不说,还破坏人家家庭!现在那位下台的陶校长的老婆天天找她麻烦,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胡玉叹了口气:“她也挺可怜的,陶校长他老婆实在是很过分,用的手段都很侮辱人……”   林惊蛰心知她心地善良,未必会因为敌人的落魄而愉快,因此立刻转开话题:“不说他们了,胡老师,您到燕市之后打算怎么办?提前退休还是继续参加工作?”   胡玉闻言迟疑地朝着旁边看了一眼。   高父兴致勃勃地说:“工作什么?当老师又累又受气,还没钱赚,有什么意思?刚好现在店里也缺人手,她要是无聊就在店里帮帮忙,不想干活直接在家里呆着好了,我来养活!”   胡玉眼神温柔地笑了笑,嘴角的弧度有一些勉强。   林惊蛰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了,开口问:“胡老师,您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我吗?”   胡玉看了眼丈夫,又看了眼儿子,满桌子人的目光都朝她围拢了过去。   顾虑着丈夫的意见,她似乎是很难启齿,但片刻之后,在林惊蛰鼓励的目光中,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出来:“我……我还想接着去教书。”   高父一愣,表情立马就不高兴了:“你怎么回事啊?成天就知道自讨苦吃,教那群小孩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在家干干家务收拾收拾卫生呢……”   胡玉柔声反驳他:“不是有意思,教育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我喜欢和学生们待在一起。”   高父绷着脸不说话,半晌后嗤了一声:“女人……”   “喂!说话小心点!”一旁的周妈妈一听话风不对立马就不干了,拍案而起,“女人怎么啦?女人就不能有自己的事业啦?”   周爸爸几年前也是个大男子主义,此时却只是温声哄劝老婆:“哎呀又没说你你气什么有什么可气的……”   周妈妈挥开丈夫和稀泥的手,朝胡玉道:“胡老师,你放心,我找门路让你进学校,燕市的高中随便挑,我支持你!”   虽然双方是合伙人,但认真说来周妈妈更像是老板娘才对,高父因此也不好针锋相对,只气哼哼地闭了嘴。   胡玉像一汪温暖的水:“我就不去高中了,我资质不行,又在郦云呆了那么多年,到燕市肯定跟不上的。去个小学就好。”   林惊蛰适时开口:“胡老师,燕市的教育节奏你可能不容易那么快适应。反正你现在已经辞职了,我觉得不如直接脱产去念个研究生?修一下教育学。”   “啊?”胡玉从未想过这个,“我这个年纪……”   “反正也没有硬性规定,只要考试能过,导师那边总可以商量。”林惊蛰道,“多学点东西,以后对学生也有帮助不是吗?”   胡玉整颗心都摇曳了起来,这曾经是她长久的渴望。   高胜对林惊蛰的建议从来都是无条件拥戴的,当即起哄道:“去啊!去啊!妈你要是考研究生,我以后也跟着读研!”   高父有些无奈地瞪了眼儿子:“瞎捣什么乱!”   热烈的氛围当中,胡玉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她对上林惊蛰熠熠生辉的眼睛,又回头看着还在那高父无可奈何的表情。   胡玉放下筷子,定定地点头:“好!”   *******   周二傍晚,燕市某别墅,沈甜甜的生日派对如期举行。   高朋满座,车流如织,她穿着自己粉色的羊绒大衣站在大门口亲自接见来宾。   到的都是同学和大院里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她今天的打扮亮眼极了,得到了无数夸赞。不少玩得好的姑娘们更是偷偷将她拉到一边,问她这身裁剪新潮的羊绒大衣是在哪个商场买的。   沈甜甜十分自得:“这是我哥送我的,我才不知道从哪儿买的呢。”   女同学们一时便艳羡起来:“有哥哥真好啊……”   大门口停下一辆黑车,看到司机的模样,沈甜甜赶忙丢下这边闲聊的人朝门口跑去。   一抹驼色从车里钻了出来,随后便是那张熟悉的清冷面孔。肖妙扎着高高的马尾,冷淡的视线在现场扫了一圈,她拢了拢身上刻意整理得十分有造型感的外套,一脸漫不经心地朝大门走了过去。   “妙妙!”从小一个大院长大,虽然没那么亲密,但也是老熟人了。沈甜甜喊着她的昵称跑近,正想说什么,看到她身上大衣的样式,当即愣了一下。   肖妙没有温度的视线看到对方的穿着时同样停顿了片刻。   沈甜甜有些惊奇地比较了一下:“同款式哎!你是哪里买的啊?”   肖妙不想去回忆,这件衣服是出门前肖驰直接连袋子丢在她怀里的,砸得她胸好痛,只说是未来大嫂送她的,讲话时不知道为什么脸色臭得像大便。肖妙好想打他,可惜肖驰丢下衣服就跑,动作实在迅速。   不过这件衣服真的很漂亮!肖妙超级喜欢,因此出门就穿上了。   这个大嫂真是会做人,她因此印象不错,至少比家里这个垃圾哥哥好多了。   她心中百般思绪,语气却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好巧。不过我不知道是从哪儿买的,这衣服是我大嫂送的。你呢?”   沈甜甜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我哥送我的!”   “你哥?”肖妙回忆了一下也想起沈家那错综复杂的关系了,不过没想到沈甜甜居然和那个重组的哥哥相处得挺好。一个会给妹妹专程挑选衣服的哥哥,这让她有些超出预料也有些羡慕:“你哥哥真好。”   “那是!”在门口站了那么半天,沈甜甜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挽起肖妙的胳膊,朝屋里拉,“不过你大嫂也不错,我也希望以后能有一个那么好的大嫂。”   肖妙淡淡地笑了笑。她还想有个沈甜甜那么好的哥呢,去哪儿找啊。 第五十九章   高胜来公司给林惊蛰交策划的时候, 被问起家里的事情, 只是无奈一笑。   这几天高家发生了几场认真说来还挺激烈的争吵, 他是站在母亲这一边的,高父却觉得妻子一大把年纪了还如此执拗地想要教书,思想太过迂腐。   这年头基层教师的生活确实挺惨的——收入低、工作忙, 时常备课批改作业到深夜,清清苦苦,却无法得到相应的社会尊重。   胡玉在郦云一中呆了那么多年, 将自己折腾成了现在这个面黄肌瘦的样子, 却直到最近才真正享受编制待遇。   这种工作做来有什么意思?   但妻子和儿子都站在同一阵线。争吵了几天之后,高父也意识到老婆虽然柔顺, 却并不期待做家庭妇女了。骨子里还有那种令他意外的文人的清高,宁肯免费帮忙, 也不愿意去太阳街的小吃店帮工赚钱。   儿子在一旁敲边鼓,妻子默不作声又执拗倔强地垂泪, 偏偏周妈妈也一副支持的态度,还到处搜罗来一堆考研所需的专业书籍送到家里。高父抽了几天烟,最终还是妥协了。   高胜叹了一声:“我爸那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倔得很, 家里什么事情都想当一把手。不过我真挺意外的,没想到我妈看起来软不拉几,关键时候还挺能坚持。还有周阿姨,你们是没听到她骂我爸时的样子,那眼睛一瞪, 气势跟以前真是完全不一样。”   邓麦听着十分有意思:“果然不论男女,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林惊蛰翻完最后一页文件,对内容尚算满意,问:“胡老师的目标学校定了没?”   “定了定了。”高胜连忙点头:“好像是那个什么燕市师范大学,就教育学专业。不过今年报名肯定赶不上了,一月份人家就该考试了。我妈准备赶明年那班车,最近正抓紧复习呢,看书看得比我都勤快。”   事实上看似柔顺到可以任人拿捏的胡玉身上真的有股平常察觉不出来韧劲儿,就连高胜这个亲儿子,也觉得母亲实在是陌生极了。以他对母亲的了解,千里迢迢从郦云来到燕市,人生地不熟的,又是大城市,胡玉至少要很长一段时间适应环境才对,可事实偏偏就和他想象的不一样。胡玉除了刚到燕市这天因为新家楼层太高惶恐了一把外,往后就再没有表现出什么不习惯了。她迅速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来了燕市各大高校的教育学专业资料,然后用同懦弱外表格格不入的雷厉风行极快地锁定了目标,虽然不打算今年报名,仍三五不时朝学校跑,朝校内的学生们打听教授的消息。   回家她也没闲着,看书做笔记,还把一向不擅长的英语单词都背起来了。与此同时,还混熟了不少小区里的小朋友,据高父无可奈何的描述,她还买了一块可以随身携带的小黑板,看书累了,也没家务时,就把小黑板支在楼下的休闲区附近,给在这玩的小朋友教认字儿。因为气质亲和温柔,她并不被孩子们抗拒,还挺受居民们欢迎的,近几天领着孩子登门拜访的邻居都多了起来,还说要固定每日下楼授课的时间,把自己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的。   她几乎没有经历什么阵痛,就融入进了燕市的节奏里。   高胜从母亲身上,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做“知识就是力量”。   林惊蛰却不意外,胡玉当初在一中时就能令五班那群个顶个桀骜不驯的小孩唯独听她的话,她必然是有她的过人之处的。她气质无害,心地纯善,万事为人着想,甚至为此不惜自己退让。但你绝不能说这样的人就是无能的,她其实有自己的主见,又如同一汪温柔的水,悄无声息地浸入旁人的生活里,且不会让人心生戒备。她平凡的外表只是包裹在强悍内心外的武装,这难道不是一种特殊的力量?   林惊蛰对此深以为然,因此十分肯定胡玉的选择,必要时他甚至可以主动提供帮助:“有遇到什么难处吗?”   高胜叹了口气回答:“再说吧,学习上的肯定没有,但我妈毕竟四十二了,毕业的学校又不好,我估计没几个导师愿意要这个条件的学生。”   这倒是真的,参加工作后再投身学习本就不易,胡玉的个人条件比起同期竞争的学生们又明显不如。她大学是在群南读的,群南除了一个群南大学在国内还有点名气外,其他学校根本就没什么知名度。放在后世,找工作恐怕都没有竞争力,也只是沾了时代的便宜,劣势才相对表现得没那么明显。燕市师范大学的教育专业在国内又名列前茅,竞争绝对比一般学校更加激烈。林惊蛰心知胡玉那样脾气的人,肯定不愿意走什么后门,因此便拍板决定:“我找人去请一批有经验的家教。”   “那太好了,我正愁没这方面的门路呢。”虽然日渐成长,高胜逐渐意识到社会的规则,为了长久的友谊平日里通常不会接受林惊蛰给予的好处。但那只是金钱层面的,这种昭示着双方情感来往的关怀无需分辨得如此清晰。因此他只是笑着如同小时候那样在告别时为林惊蛰将衣襟整理整齐,摸了摸这个已经长高不少的小伙伴的脑袋:“找几个英语好点的啊,你胡老师英语真是一塌糊涂,也不知道当初是怎么毕业的。”   林惊蛰和邓麦哈哈大笑。   高胜送来的策划案是跟三角地楼盘相关的。其实那已经不应该被称为三角地了,迅驰地产沿着二中路的那一片U形老楼拆除之后,只是增加了一小点面积,三角地狭窄的形状看起来却瞬间就宽敞了好几倍。综合楼的建筑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每一次到现场都会巡视到焕然一新的面貌,迅驰地产的设计师们十分靠谱,从楼房初步的构造已经能窥见到成品恢弘的端倪,因此林惊蛰觉得,后续的招商工作已经可以提前开始筹备了。   毕竟是综合楼,同居民住宅地产和单纯的写字楼建造都不一样,二中路的综合商场日后还将要面临一项特殊的工作。那就是招商。   现今这个时代,恐怕还很难看出招商定位对一家商场的影响。确切说来,在往后很长的一段岁月里,定位为中低端品牌的商厦人流量反倒更加可观。但千禧年后,国家一直扶持的网络行业将会迅猛发展,线上购物的冲击力,将会击溃百分之八十原本强健的线下对手。   商场、银行、交通,乃至于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无数个行业倒下了,又有无数个全新的行业创立起来。连国家机器都无力抵抗,又何谈个体商业呢?后世各大城市的商场门可罗雀,纷纷关闭,惨烈的结果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但这是科技发展的必然,也是推动人类社会进步的力量,于公于私,林惊蛰都无法做到为个人利益破坏这一进程。更何况重活一遍,他未必就能从一个普通人摇身化作神明,那些前世能凭借个人的力量崛起的存在,谁敢保证重来一遍会不会仍旧能在能力和眼界上吊打他?   因此他只能另辟蹊径——后世的实体商业倒下了百分之八十,当中得以存活下来的,无不是难以替代的存在。例如大部分受众仍会选择实体购买的高端奢侈品牌。   现如今燕市已经有了两个新建造的大型商场,综合楼并非首开先河,但这两个已经落成的大型商场选择的发展方向同林惊蛰并不冲突。   九十年代初,诸多后世耳熟能详的品牌还并未进驻燕市市场,诸如某个未来在国内销售额年年占据世界前列的高端奢侈女装,此时便只在特区开设了大中华区的第一家销售门店,很显然对这片刚刚崛起的土地的商业前景充满了不确定。   但没有人比林惊蛰更清楚了,这些暂时还在保持矜持的品牌终将折服在这个国家强大的购买力下。   九二年过后,各大国际品牌会在国内几个一线发展城市雨后春笋一般地冒出头来,这当中,身为首都的燕市必然是重中之重。   综合楼的预计竣工日期恰在五月,届时经济复苏、万物发展,城市的一切都将开始日新月异。   他的机遇也将随此款款而来。   *******   肖驰开完早会,回到办公室里,胡少峰一路都在同他抱怨——   “肖哥,你是没看到他们那个嘴脸,哎我操尾巴都他妈快翘到天上去了,什么玩意儿!”   肖驰面不改色:“你跟代高峰打个电话,就说地产联盟的例会我们有事儿不出席了。”   胡少峰同他抱怨的是这一回地产联盟的季度聚会,差不多是每次开例会前大家的热身运动。这种聚会是可以带外人来参加的,这一回代表镇雄地产出席聚会的史南星就直接将齐清夫妇给带到了场。这两家公司之前说闹掰闹掰,最近合作却又突然密切了起来,双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也不知道在搞什么东西。   胡少峰是记着肖驰不喜欢齐清他们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向来无条件与他肖哥站在同一阵线。   史南星不敢来同肖驰说什么,私下却对胡少峰一堆屁话,拿着长辈的架子,劝他什么要以和为贵不要意气用事,听得胡少峰窝火极了。   你他妈就是祁凯家的一个表舅,大伙儿表面上跟着辈分喊几声,还真拿自己当盘儿菜了?   他气完之后又恢复理智,觉得有些不对:“对了肖哥,我听说五宝山脚的那块地镇雄地产直接把开发权转给齐清了。齐清拿这块地跟银贷到了九千多万的款,最近嘚瑟的要命,还说要搞什么高端别墅开发,说的天花乱坠的,我估计到时候他们跟咱们的线路会有冲突。”   迅驰地产从第一个楼盘项目起,做的就是高端居民地产的生意,现如今在燕市范围内还没有出现过竞争者。但此时肖驰闻言,却看不出一点惊慌,只意味深长地哼笑了一声:“是吗?”   胡少峰向来揣测不到他的念头,只自顾自说出自己的担忧:“五宝山那块地虽然偏远些,但都说风水不错。又依山傍水风景如画的,他们要是真好好去做的话,我估计最后项目落成,会对咱们现在正在开发的北区花园别墅造成冲击。”   “风水不错?”他发愁地说了那么多,肖驰却好像只听到了这么一个形容,他重复了一遍,脸上并不怎么明显的笑容反倒还拉得更大了一些,“我以前去看过,聚水明堂,龙气兴盛,确实风水不错。”   只可惜旺的是阴宅风水,什么样的好地势全白瞎。   他修佛理,懂这方面的东西,胡少峰却不明白。因此闻言越发担忧了,只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盯紧城北花园别墅的设计工程,务必要做到尽善尽美,成为燕市高端楼盘的另一个代表项目才行。   他正思量着,腰上别着的手机却响了起来,接起来一听,顿时挑起了眉头,看向肖驰。   “行,行,我知道了,务必要做好接待工作。”他吩咐完后,收线一脸迷茫,“肖哥,前台的人说……于阿姨带着肖妙来了。”   肖驰:“???”   他的公司是独立的,从创办开始家里就没有怎么过问过,更别提直接登门了。难道是有什么要紧事儿么?但他拿出电话来看了一眼,又确定并没有出什么故障,不存在联系不到人之类的问题。   那他妈又干嘛要带着妹妹直接找到公司来?   真是好奇怪。   他匆匆跟着胡少峰赶往会客室的时候,肖妈妈于姝鸳正在同女儿肖妙眼神交汇。   前台的接待人员对这两位老板的亲属十分热情,殷切地送来了茶水,还想留下来招待,被笑得矜持的肖妈妈客气地送走了。   肖妙全程除了礼仪性的问好外同人零交流,会客室的大门关上后却立马来了精神,蹭的一下坐直身体凑到母亲身边:“妈!你看是不是她?”   迅驰地产的前台员工们都非常漂亮,尤其刚才这个不动声色挤开所有同事得以招待她们母女的。个头高挑,身段窈窕,十分颜值的面孔至少也能打七分了。一路更是温柔小意,娇嗲可人,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写满了女人味儿,肖妙觉得非常可疑,说不准就是她了!   肖妈妈却凝神摇了摇头,应该不是。   据肖驰的形容,对方应当只是个大二的女学生,那年纪必然不大,刚才那一个看着都快三十了。   肖驰跟家里约的会面时间就在下个月,距当下没有几天了。肖妈妈多方打听,也未能打听出什么进展,平日里同肖驰还算是接近的一众年轻人那什么消息都不肯透露,就连代高峰这种有生意往来的长辈都三缄其口。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心中越发焦急,对那位不日就要正面交锋的未来儿媳心中充满了忌惮。   若不是没有办法,她也不想直接找到公司,这无疑是下下策。   会客室大门推开的瞬间,兴奋的肖妙便脸色一变淡淡地倚向了一边,肖妈妈将目光转向大门口匆匆进来的儿子和胡少峰,沉稳矜持的视线拼命朝两人背后跟随的人群中钻研。   唔,只有两个女的,看起来都不太符合条件。   肖驰严肃的目光在妹妹身上那件驼色的大衣上划过,面色一变,眉头微皱地朝母亲问:“妈,你来公司有什么事情吗?”   又朝肖妙道:“外套脱了脱了,公司里开着暖气你热不热?”   肖妈妈在人前表现得无比端庄,她慈爱的眼神落在儿子的面孔上:“没什么事情,刚好今天有空,就来看看你。”   肖驰脑袋上写满了问号,他昨天才回家吃的晚饭啊,饭桌上母亲心不在焉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那时候怎么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将目光转向肖妙,肖妙一脸清心寡欲:“我陪妈一起来。”   这俩人真是莫名其妙,肖驰懒得搭理她们了,恰在此时有助理上前同他耳语:“肖总,林总来找你了。”   他当即抛下亲妈和亲妹妹,转身离开:“那你们自己玩,我有事先去处理了。”   肖妈妈面色一滞,没料到儿子竟然那么不给面子,赶忙起身追了上去,到门口时恰好看见一个年轻人缀着一群跟班从外头走了进来。不肯搭理她们的肖驰此时已经无比迅速地出现在了那个年轻人身侧,正含笑与对方说话。   含笑……   肖妈妈震惊地看着儿子眼睛都不抬地从前头走了过去,一时感到万分不可思议。   她转向还站在门边的胡少峰,不免有些好奇:“这个年轻人是……?”   这应当只是个很平常的询问而已。   胡少峰听到后却突然脸色大变,连眼神都不敢对上她的,匆匆朝人群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肖妈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人谁啊?居然让胡少峰和她那个眼高于顶的儿子都如此慎重和忌惮?   胡少峰跑开后,她便问一旁的公司接待人员:“刚才走过去的那个年轻人是谁啊?”   接待人员不疑有他,只笑着回答:“那是始于地产的林惊蛰林总,这会儿咱们公司和他们有合作,您应该听说过吧?就是二中路那块还在建的写字楼。现在这个项目是公司盯进程盯得最重要的一个了,林总最近常来,今天估计又有什么要紧事儿了。”   “始于地产?”儿子做的就是地产工程,这个公司名字肖妈妈还当真听过,闻言不由十分意外,“这位林总就是那家公司的负责人?他看起来很年轻啊!应该也才二十来岁吧?”   “是啊,听说才刚满二十,还在燕大读大二,比咱们肖总还小呢。”林惊蛰模样好看,年纪轻轻身家斐然,又是合作公司,时常来迅驰地产拜访,公司里的女员工们几乎没有不心旌摇曳的。私下议论得多了,此时也侃侃而谈,“您别看他长得斯斯文文的,这可是个厉害人物,听说始于地产完全就是他白手起家搞出来的,第一桶金就用杠杆翘来一个多亿,这在咱们燕市地产界圈子里可是个大传奇。”   肖妈妈年纪大了,家中又有适龄儿女,平日里最爱听各种青年才俊的故事,闻言不由心生敬佩地点头:“是个厉害的年轻人。”   她转头看了眼倚在门框上面色不变的女儿,将接待人员送走后问:“看见了没?”   没有外人,肖妙脸上的笑容顿时浮了出来,她脱了外套穿着小裙子,笑得像只流氓兔:“看见了,好帅!”   肖妈妈点了点女儿的额头,有些发愁儿子的不省心,语重心长地劝说女儿道:“你以后要是能找个这样的对象,我就什么都不用愁了。”   肖妙倒觉得母亲有些想太多:“哥那么厉害,您有什么可担心的?我倒觉得我哥眼光那么好,不至于找个太差劲的,你瞧人家还给我买的新衣服呢。”   肖妈妈已经被这些天的胡思乱想搞得风声鹤唳了,见女儿一脸喜欢地抚摸自己大衣的面料,顿时便发起愁来——一件衣服就把人心收买了,这得是多么深沉的心机!   一想到此,她当下坐不住了,带着女儿从休息室晃悠了出去,眼睛在目光所及之处打量所有可以看到的女性,就想找到那个可疑的目标。   办公室里,将人挥退后肖驰一把将还站着的林惊蛰抓向自己的老板椅。林惊蛰坐在他的腿上,被他的胳膊环住,也不挣扎,转头同他亲吻。   亲着亲着就变成劈开腿正面对坐的模样了,林惊蛰把玩着他后脑勺的小辫子,拆开替他重新梳理过后扎了起来,舔着湿润的嘴唇任凭后背的手探进衣服里胡乱摸索,理直气壮地使唤肖驰干活:“下面一点。”   肖驰便屈起手指开始为他挠痒痒。   林惊蛰被挠得舒适地哼哼两声,侧首靠在他肩膀上,懒洋洋道:“帮我找一批辅导考研的老师呗。”   从以前的界限分明到现在时不时非得找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让肖驰干,林惊蛰和肖驰都很默契地享受这种不分你我的感觉。   “好啊。”肖驰立刻答应下来,手又挪到蝴蝶骨边上顺着脊柱一路为他挠挠,“你才大二,怎么就开始准备了?”   林惊蛰说:“不是我,是高胜他妈妈,我高中班主任。她前段时间被接送到燕市来了,你不知道,她可好了……”   又喋喋不休叙述胡玉上学时关心自己的那些事儿。   肖驰一脸严肃,听得十分专注,时不时还插嘴问上两句,最后认真地评价:“真是个好人。”   林惊蛰本来是来找他说三角地招商策划的事儿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跟肖驰越来越黏糊,谈公事也谈得跟调情似的。就如同当下这会儿,他窝在肖驰怀里摊开带来的策划方案,一些本来应该两家合作公司管理层悉数到场严肃开一场会扯皮的条例也说得懒洋洋。他指着当中的一个长段,甚至还为肖驰直接解释:“你看这个,这个是我们公司新法务想的,很苛刻吧?把事儿几乎全推给你们了,最后肯定是要修改的。但这人很厉害,燕大法学院毕业的,琢磨问题特别有一套。他主张以退为进,先提出一些特别嚣张过分的要求,想开窗就嚷嚷拆屋顶,让合作方不得不变化心理预期,然后在接下去的谈判里我们再退让,窗户就开了。”   肖驰抱着他亲亲他的脸:“以后始于的法务部你就交他带吧,这人好坏啊。”   林惊蛰便小声地笑了一会儿,张口啃咬他的下巴,将手上摊开的文件卷起来拍拍肖驰的脸:“反正这一条里我们公司的心理预期是双方各百分之五十,一会儿直接改过来就好。”   肖驰嘴唇下滑,含住那两排在自己下巴上作乱的牙齿,结结实实地亲了起来。   松开时林惊蛰气喘吁吁,眼神闪烁:“快月底了。”   肖驰嗯了一声:“怎么?”   “下个月五号不是要到你们家吃饭?”越临近日期林惊蛰越有些紧张,也不跟之前似的装模作样了,“你妹那天生日,你家人肯定要到场吧?你爸不是说去欧洲开会?回不回来?”   肖驰理所当然地回答:“他本来说要月中才回国的,我打电话说你要来,让他提前回来了。”   林惊蛰僵了两秒,猛然坐起,错愕地瞪着他:“你是不是有病啊?”   朋友到家吃个饭至于搞得那么轰轰烈烈吗?还专程让在外开会的父亲提前回家!   肖驰却很奇怪他的反应:“这不是应该的吗?”   林惊蛰一阵头疼:“你不觉得这样太正式了吗?”   肖驰道:“你第一次到家,本来就应该这样。”   关键人家那是真的“见家长”啊!林惊蛰意识到跟这人的逻辑当真是说不清,只能无奈地叹息一声接受现实,又问:“你爸妈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我去做客,到时候带点礼物。”   “怎么是做客?”肖驰却显然没有感受到他的紧张,咬着他的耳朵小声道,“你人到就好了,带什么东西他们肯定都喜欢。”   林惊蛰听他越说越不像话,火大地抬手三两下推开他:“跟你说不清!走了!”   最近两人说起到肖驰家吃饭的问题就时常这样稀里糊涂地收场,肖驰到现在也没搞明白林惊蛰为什么总是无缘无故地生气。他已经习惯对方的坏脾气了,被推开也不惊慌。林惊蛰推开门,便对上不远处胡少峰恰好转过来的目光,看到林惊蛰从肖驰办公室里出来,胡少峰的面色有些微妙的不自然。   他正在接待不肯安坐在会客室里的肖妈妈,肖妈妈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精力特别旺盛,坚持要逛逛公司,此时逛到了肖驰办公室门口的秘书办公室,正挂着一脸耐人寻味的笑意和那几位漂亮秘书说话。她眼睛就像带着X光似的,看得那几个样貌较好的年轻姑娘脸都白了,胡少峰知道她的目的,心说您费那劲儿干嘛,一直找的人不刚刚才从您眼皮子底下过去么。   但这话他是决计不敢说出口的,事实上直到现在他仍无法接受肖驰跟林惊蛰搅合在一起事儿,设身处地一想,肖家人能接受才有鬼了,消息要是从他这泄露出去,掀起轩然大波,他毫不怀疑肖驰会扒了自己的皮。   因此他比那次在肖家被拷问时更加小心了,面对肖妈妈的厉眼时,只生怕自己行差踏错。   此时同林惊蛰碰面,他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尴尬,就像在国家会议上跳草裙舞,他下意识不想肖家人发现到什么不对。   但下一秒,胡少峰的眼睛倏地瞪大了。   林惊蛰拉开肖驰的办公室门,才踏出一步,便忽然晃出一道身影,伸出两根胳膊从林惊蛰背后揽住了他的腰。   肖驰抱着林惊蛰朝后头拖了拖,然后伸手将门掩上了一些,只是仔细看仍旧能从缝隙里看到两人贴得有些过于近的腿。林惊蛰似乎在原地转了一圈,变成了同肖驰面对面的站姿,然后便不动了,两人黏在那也不知道是在干什么。   肖妈妈审视完一众窈窕的小秘书,没发现什么可疑份子,抬起头来,便见胡少峰满头的汗珠。   她吓了一跳,就连肖妙冷淡的表情也有些崩裂了,两人小心地看着胡少峰的反应:“你怎么了?”   胡少峰的眼睛也不知道刚才在看哪里,猛然收了回来,然后疯狂摇头。   肖妈妈眉头微皱,有些疑惑他的模样,转头想要朝他刚才视线所及的方向看去——   “啊!”   胡少峰一声大吼,吓得在场所有人都险些跳起来,肖妙一个哆嗦,差点没维系住清冷的模样,顿时瞪着他气不打一处来:“你干嘛?”   胡少峰余光处看见那扇门终于缓缓地关严实了,欲哭无泪地蹲在了地上:“我蛋疼。”   林惊蛰出来时,便见肖驰秘书室里的一群人都拥在一处似乎很关怀地问候着什么人,他脚步微顿,有一些奇怪,但人群中有两个他并不熟悉的陌生女人,他想想还是没有上前。   他离开时,那两个陌生女人抬起头来,和他对上了眼神。   年长些的那位女士眼睛似乎是亮了一下,她看起来冷静持重,微笑着朝林惊蛰点了点头,胳膊肘却捅了下旁边那个年轻的。   年轻些的那个小姑娘穿着一件浅色的连衣裙,整个人的气质都说不出的冷清,她也朝林惊蛰淡淡地点了点头。   林惊蛰立刻回礼,挂着笑着同他们点头道别,然后转身离开了。   肖妈妈用眼神询问女儿:怎么样?   肖妙不动声色地朝她颔首:近看更帅了。   意识到儿子的公务应该已经谈妥,肖妈妈叫人将似乎是什么隐疾发作一直嚷嚷着蛋疼的胡少峰抬走之后,进了儿子的办公室。   肖驰正在看一册大概是刚才那个年轻人送来的合同,双方经过刚才激烈的磋商,似乎已经有了明确的认知,肖驰很快修改完毕,通知秘书室的人将修改之后的合同拿去打印。   肖妈妈被晾了半天,也不见儿子有什么招待的举止。她望着儿子持重的模样,琢磨着即将到来的会见日期,又想到自己今天突然袭击却没有半点进展的考察。   她有些受不了了,因此忍无可忍,上前两步,双手拍在肖驰的办公桌上。   肖驰抬起头莫名地看着她,用眼神询问她的目的。   肖妈妈朝外头看了一眼,确定大门紧闭,没有外人,女儿也没进来,便展露出了自己焦虑的一面:“肖驰,你不要再对妈妈卖关子了!”   肖驰皱着眉头问她:“你在说什么?”   肖妈妈问:“你老实告诉妈妈,你找的对象到底是哪里有问题?为什么妈妈这些天问了那么多人,都没有人敢把她的消息透露给我?”   肖驰很奇怪:“你为什么要去问别人?”   肖妈妈回答:“我们和她马上就要成为一家人了,我怎么能对她一点了解都没有?”   “哦。”肖驰听到这话,表情有些看不出内容,“你想知道什么?”   肖妈妈看不清儿子眼中的情绪,停顿片刻后,只凝神回答:“至少我得提前知道她是什么人!”   肖驰笑了一声,他放下手中旋好笔帽的钢笔,舒适地靠在了自己的办公椅上,略微仰头斜睨着自己充满急切的母亲:“您刚才不是已经见过他了?您觉得他是什么人?”   肖妈妈愣了愣:“什么?”   她开始拼命回忆,试图从自己刚才调查过的所有女员工里找到一个符合标准的:“我什么时候见过她了?”   “刚才他不是从这里出去了?”肖驰却盯着她的眼睛,低声回答,“您和肖妙还和他点头道别,忘了?”   肖妈妈寂静了,她静静地盯着儿子幽深的眼睛。   数十秒钟之后,她木然地张开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哈!”   她问:“你在跟我开玩笑?”   肖驰问她:“我什么时候开过玩笑?”   肖妈妈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她猛然后退了两步,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以?!”   肖驰因为她尖锐的质问略微皱了皱眉头:“为什么不行?”   她说不出原因,只尖叫了一声:“我不同意!”   肖驰笑了起来,他将自己绕在手腕上的那串佛珠解下来,捏在手里,开始不紧不慢地盘珠子。   然后他用一如往常那样平静的语气回答:“没关系,你们的意见不在我的考虑范围。” 第六十章   那串紫檀质地的佛珠足有一百零八粒, 早因为主人多年的佩戴表面磋磨出了油润的包浆。木珠表面的经文是肖驰自己镌刻的, 有些粗糙, 这是他十五岁的作品。   他从前学过美术,学过雕刻,学过许多东西, 都在于姝鸳不知道的时候。   她同丈夫做外交工作,实在很忙碌。国家当下正在发展,每一刻都有数不清的担子承载在肩头。她不常在家, 肖慎行也是, 一年的大部分时间,夫妇俩都奔波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她记忆中的一双儿女还是幼年懵懂的状态, 那时肖驰还时常为自己过于柔软蜷曲的头发烦恼。但仿佛只一眨眼,这孩子就变成了如今轻易不喜怒形于色的模样。   肖妙不知为什么, 在外也同孩提时大不相同,于姝鸳曾经询问过, 但女儿并不愿朝她倾吐心声。孩子们长大了,渐渐便不再受父母约束,这是令人无奈的生命规则。   但即便如此, 也不代表她能轻易接受这个现实!   肖家人一向推崇和平理智地解决问题, 于姝鸳盯着儿子手中捻动的佛珠,她从那略微急躁的速度和轻微的碰撞声中感受到了山雨欲来的压迫。这令她迅速回过神来,转望向肖驰的双眼,那一双幽暗的瞳孔宛若深不见底的寒潭,当中并没有什么佛性。于姝鸳恢复冷静, 不再拔高自己尖锐的嗓门,她侧目朝大门方向看了一眼,仿佛自己能穿透时空捕捉到刚才从这里离开的那个年轻人。   一瞬间对方的身高样貌衣着神情乃至于有些凌乱的短发都悉数浮现在她的脑海当中,那是个条件优越的孩子。   她扯来一条安置在旁边的椅子,坐下,不再拔高自己尖锐的嗓门,挺直脊背肃容道:“我们需要谈谈。”   这样公事公办的态度反倒让肖驰紧绷的气势逐渐放缓,他凝神盯着自己的母亲审视片刻,然后换了个坐姿,将懒散的态度收敛了起来。   于姝鸳谨慎地挑选了一个相对没有攻击力的切入点:“他就是你要带回家吃饭的那个孩子?”   肖驰道:“是。”   “你们在一起一年了?”于姝鸳问,“你搬出去也是在和他同居?”   肖驰:“是。”   于姝鸳猛然吸了口气,儿子的态度让她觉得自己遇上一项棘手的问题:“那是个男孩子!”   肖驰却明显无法理解她的抗拒:“除了这个问题之外,他还有什么让你不满意的?”   于姝鸳一瞬间被他绕了进去,不由顺应这个思路开始思考。林惊蛰身高、样貌、年龄、学历,还有那一身并不尖锐的能让人感受到舒适的气质,都是她这一年龄段的妈妈们最喜欢的形象。相比较肖驰这个可以将人噎死的个性,于姝鸳反倒更希望自己的儿子是那个样子。更别提林惊蛰一手创办了始于地产,从白手起家发展到如今的规模,能力也毋庸置疑……   不对不对!   她迅速打断自己认真的思索:“肖驰,我不想和你诡辩,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难以接受这个现实。”   肖驰笑了一声,声音回荡在办公室里,与当下凝滞的气氛融和得如此格格不入。   于姝鸳问:“你笑什么?”   肖驰凝视着她:“您为什么觉得我会明白?”   于姝鸳知道他在装傻,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这孩子的内心充斥着与外表截然相反的暴戾和狡诈。这个难缠的对手让她情绪不由又一次波动了起来:“你理解我的意思!这是社会规则!人类的天性!你需要繁衍,需要婚姻,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庭!”   肖驰轻声问:“像你和爸这样吗?”   于姝鸳一时怔然,片刻后她张开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我和你爸爸……”   “你们每年能碰面多少天?”肖驰少见地尖锐,他的眼神里甚至流淌出了莫名的笑意,前倾身体逼视于姝鸳的双眼,“你觉得幸福吗?完整吗?”   于姝鸳和肖慎行是非典型的候鸟夫妻,两人都忙碌工作,时常彼此之间相隔半个地球的距离。夫妇俩一年到头也未必能见上几面,就连新春的相聚都通常是短暂的,更别提参与一双儿女的成长,联系他们之间关系的枢纽,早已经从爱情转化为了亲情。于姝鸳的声音有些干涩,她执拗地不想去承认一些东西:“我有你和妙妙……”   但她的声音渐渐被儿子平静的目光扼断了。   于姝鸳长长地叹了口气,她闭上眼睛,后背也挺得没那么直了,倒进了那张椅子里。   肖驰慢慢将佛珠绕回了自己的手腕上,然后从办公桌后头走出来,去饮水机处为她倒了一杯茶。   于姝鸳接过茶杯,说了句谢谢,然后摘下眼镜,用两根手指揉捏自己酸痛的鼻梁。肖驰靠在桌边,看她缓缓地喝水,片刻后开口低沉地说:“对不起。”   “嗯?”于姝鸳抬头看了眼儿子。   肖驰道:“我不应该这样说你。”   于姝鸳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复杂,她凝视着儿子英俊的面孔,突然意识到了自己需要仰头的角度已经变成了那么大。她停顿了片刻,放下茶杯后双手握住了儿子的手,手指抚摸对方手腕上那些打磨得颗粒大小并不怎么均匀的木珠。上头同样不怎么整齐的文字能看出雕刻者的功力并不那么高深,于姝鸳试着回忆,但她实在想不起来十五岁时的肖驰已经修佛几年了。   于姝鸳摇了摇头道:“你不必跟我道歉,我和你爸爸确实没有尽到父母应尽的责任。”   她顿了顿,又问:“那个孩子,我记得是叫林惊蛰?”   肖驰颔首,她便追问:“你们俩,是他先主动的,还是你……”   肖驰说:“是我。”   那就完了,无可挽回了,于姝鸳为这个答案感受到一阵强烈的绝望。她真的太了解自己的儿子,肖驰从不是会轻易显露出自己渴望的人,但从小到大,只要是他主观想要得到什么东西,便无人可以阻挡。   “为什么偏偏是个男孩子……”她仍十分难以接受,“那么多的好女孩……”   肖驰抬手捋了把母亲的头发,为她将侧脸的发丝梳理到耳根后面。   于姝鸳长叹一声,随后目光一厉,拍开了他的手:“我早上刚吹的,烦不烦!”   办公室大门推开,肖妙探头进来,见状微微一愣。   于姝鸳没好气地推开儿子,朝女儿走去,口中道:“走了走了,回家!”   肖妙朝门外看了一眼,秘书室的莺莺燕燕们仍然活跃,她不解地问母亲:“咱们不是还要……?”   当着这个不知世事的单纯小姑娘的面,于姝鸳都不知该如何启齿,女儿那么天真,还活在象牙塔里,恐怕连同性恋是什么都无法领悟。她因此放弃解释,只揽着女儿的肩膀一语不发地朝外走。   ******   二中路综合楼的新合作合约顺利照着双方公司都满意的条例签订,那一天的在迅驰地产的惊鸿一瞥并未给林惊蛰留下太深刻的印象。约定的日期将近,他却没有担忧的时间,近几天手头的工作越发忙碌了。   开会时汪全来了电话,说海棠豆瓣那边出了点问题,他是工厂的重要股东,当然理应到场。因此旁听过一轮土地划分会议后,他来不及同众人寒暄,便匆匆告辞离开。   肖驰沉默着追了上来:“出什么事儿了?”   “一点小事。”邓麦跑出去开车了,林惊蛰一面穿外套一面朝肖驰解释。散场后的人潮从两人身后的大门里涌了出来,林惊蛰乘人不备偷偷捏了捏对方火热的大手:“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外头冷,你赶紧进去。”   肖驰反手将他的手掌抓在手心,沉声道:“你注意安全,在外头吃点,晚上我不回家做饭了。”   林惊蛰闻言一愣:“怎么?今天有应酬吗?”   “没。”肖驰随意道,“是我爸回来了。”   林惊蛰有些惊讶:“这么早?!不是五号才吃饭么?这还有好几天呢吧?”   他一想又有些紧张:“怎么回事?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肖驰一手与他交握,一手为他将翻进去的衣领整理出来,温声安抚他道:“不要瞎想,就提早回国而已,我有点事要和他谈,谈完就回家了。”   祁凯顺着人流出来,本想找个清静的地方抽根烟,结果刚拐角,一抬头就看到了这两道形影不离的身影。他拿烟的动作都顿了两秒,看着这两人挨得有些过于近的距离,心中不免有些担心这样暧昧的姿态会被人看出端倪。   等回过神来,他不由在心中骂了自己一句莫名其妙,这俩人之间的奸情关他屁事儿?当事人都在外头肆无忌惮的,轮得着他这个局外人戒备紧张么?   他这样琢磨着,结果一垂眼,又看到了两人那双被肖驰的身体遮掩了一半但仍能看出交握的手,心头顿时又是一跳。大约是他靠近的脚步声比较明显,前头的两人都回首朝这边看来。林惊蛰像是有些意外,但不等说话,肖驰便垂首朝他的嘴唇啄吻了一口,那两颗迅速挨近又分离的脑袋和接触时那道清晰的声音险些让祁凯原地跳起。他道了一声卧草,嘴唇上的烟都险些没叼稳,立刻竖起耳朵回首四顾周围,见果真没有外人后,才略微放下一些心。   意识到自己跟做贼似的紧张,祁凯僵直在了原地,前头那对狗男男却反倒跟没事儿人似的,仍旧腻在一处温存。   肖驰陌生的温和语气飘进了他的耳朵里:“注意安全,有什么事情记得给我打电话。”   祁凯的心肝打起恶寒的哆嗦,直至林惊蛰离开也未能缓解。   肖驰一贯视他为透明人,哪怕被他握着这么大的把柄,也不见多留意两分,目送林惊蛰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后,便同样朝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祁凯被孤零零地留在原地,嘴上叼着的烟也忘了点燃,他有些怀疑人生,这样的发展是正常的吗?!   他发了半晌的愣,直到身后有人靠近,史南星一边靠近一边张望:“我刚才看见林惊蛰和肖驰都朝这边来了?”   “走了。”祁凯指了指大门方向,“林惊蛰先走了,你找他们?”   史南星却没回答,只一脸的若有所思:“林惊蛰先走了?肖驰没跟着一起?”   祁凯懒得回答,史南星却紧接着问了下去:“他俩说什么了?”   祁凯想到刚才的场景,有种莫名的羞涩和烦躁:“我没听见,你到底想问什么啊?”   史南星奇怪他突然又开始发作的脾气,不过祁凯这段时间老这样,他已经应对如常了。因此十分自然地忽略了对方暴躁的语气,只一脸深思地分析:“你不觉得,他俩一点也不像是正常的合伙人么?我找人盯着他们很久了,按理说二中路那么重要的合作项目正在进展,他们互动应该更多一些才对。但迅驰和始于地产除了每个月必要的例会之外,管理层私下里连酒都没喝过几场……”   祁凯长叹一声,突然就觉得自己的心好累,他一句话也不想听,转头便朝会场里走去。   ******   邓麦的车在海棠食品加工厂门口稳稳停下,宽敞的厂区大门和外墙还能看出新修建好的痕迹。厂房已经完全竣工,流水车间也已经构筑完毕,工作时间,厂区里能看到几个零散走动的工人,汪全和周母都等在门口,林惊蛰下车后连站都没站稳,就紧急询问:“怎么回事?”   汪全扶了他一把,周母温声劝他别那么着急,然后叹了一声,低落地从自己羽绒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瓶子。   这瓶子手掌大小,表面绘有细致的纹路,咋看之下,林惊蛰还以为她拿的是一瓶“海棠豆酱”。   但等到周母将瓶子的商标彻底旋转出来后,林惊蛰才意识到了一些不对。   同样白底红盖,类似的瓶身大小,这瓶酱表面的标签,印刷的却是另一个品牌名——   “老字号豆瓣酱”   林惊蛰的眉头一下蹙了起来,他将这瓶豆瓣酱拿到手中,才真正意识到对方的细节做得与海棠豆瓣有多么相似:“这是怎么回事?联系过对方厂家了吗”   “联系了。”汪全长叹一声,“对方的态度很强硬,不肯承认他们的产品跟我们的产品外形有什么联系。这件事情是我的疏忽,还是下头的人发现之后上报给我的,但现在他们的产品已经遍布燕市的各大菜市场了,我们慢人一步。”   林惊蛰打开瓶子,嗅到一股似曾相识的酱香,仔细看了一下其中的内容,对方明显也有仿冒周母配方的嫌疑。但尝过一口后,林惊蛰的眉头便缓缓松开了,仿冒的就是仿冒的,这瓶酱虽然口味跟海棠豆酱的有几分相似,但也只是几分而已,但比起周妈妈的手笔,仍然明显粗糙了许多。   汪全道:“现在的问题是,对方公司拒不整改,也不理会我们的申诉。我已经就这件事情询问了我们工厂的法务,法务的意见是,我们国家的法律目前有不少漏洞,打官司胜诉的概率不大,并且耗费的精力跟得到的赔偿绝对不成正比。”   周母叹了口气:“咱们公司的生产线刚刚建造完毕,还没来得及正式打入市场,现在就害怕消费者会先入为主,反倒觉得他们才是正版。”   林惊蛰思索半晌,朝邓麦道:“你给高胜打个电话,让他来工厂一趟。”   *******   肖驰现在难得回家,一进门便感受到一股足够叫普通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却不以为然,平静地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挂在玄关的衣帽杆上,关门,换鞋,抬眼朝屋里扫了一眼,偌大的客厅中全家人悉数到齐。   紧急赶回家的肖慎行脸色有些憔悴,肖奶奶和肖妙明显没搞清状况,正围在他身边一个唠叨要巧克力,一个撒娇买漫画书。肖慎行勉力维持着温和的情绪,但这种情绪在见到儿子的瞬间便崩裂了。   他眼神猛然尖锐了一下,随后肃容站了起来:“你跟我来书房一趟。”   肖妙被父亲的突然变脸吓住了,肖奶奶却不怕儿子的威仪,不依不饶地纠缠:“你说要回国,我给你抄了一卷经……”   “不行不行。”肖慎行狠心地回答道,“十卷经你也不能吃巧克力。”   肖奶奶的眼睛里几乎要冒出泪光了,肖慎行落荒而逃地上了楼,肖驰平静地跟在后头,错身而过时朝奶奶手里塞了一把牛奶糖。   肖奶奶迅速朝儿媳那边看了一眼,手快速朝兜里一塞,若无其事。   肖驰叮嘱她:“不可以多吃。”   肖奶奶谨慎地提示:“你爸今天心情不好。”   肖驰笑了一声:“我猜到了。”   肖慎行的书房在二楼里间,肖驰刚进门便听到呼啸的风声,他微微侧头,便听到耳畔一声脆响,微凉的茶水在他打开的房门上炸裂开,尽数扑在他肩膀上,碎裂的茶杯渣滓着瘫软在了脚边。   肖驰和父亲对视,看到了对方眼中勃然欲发的怒火。   他平静地关上了门,背后便传来一声喝骂:“不知羞耻!”   肖驰平静地找了处椅子坐下,和他父亲对视:“妈都告诉你了吧?”   “赶紧跟那个什么人分手!”肖慎行一看儿子这万事都笃定有加的态度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我可不是你妈,我没你妈那么好说话!我绝不同意你跟个什么莫名其妙的男人混在一起,传出去我还要不要脸了!”   肖驰的眼神有些幽深:“你不同意的理由就是你要维持自己的面子?”   肖慎行被问得微微一顿,他随即回过神来,震怒地拍了把桌子:“你这是什么问题?”   楼下听到儿子怒吼的肖奶奶扒着楼梯朝上看,颤颤巍巍地问:“怎么回事啊?慎行怎么发那么大脾气啊?”   肖妙也被吓得有些瑟缩,于姝鸳上前扶着老太太不叫她上楼,口中哄劝:“肖驰闯了点祸,他爸生气呢。”   “你快去劝劝慎行啊,大宝很乖的……”老太太担心孙儿会吃亏,朝于姝鸳絮絮叨叨地抱怨,“你们一年到头不在家,忙工作忙工作,回来就骂儿子。大宝和小宝是我一手带大的……”   于姝鸳被唠叨得没辙,只好上楼,还没推门就窥见门口一地的碎瓷片,胸口当即一紧。   她立刻推门进去,正撞上肖慎行勃然大怒地抓起桌上的砚台朝肖驰砸去。肖驰没有躲避,任凭那重重的砚台砸在自己胸口,墨汁溅了一身。他面不改色,门口的于姝鸳却突然炸了,哐的一声砸上门朝抓着毛笔架还想丢的肖慎行大骂:“肖慎行!你砸一个试试!”   肖慎行被妻子喝得下意识停下动作,等回过神来,立刻气不打一处来:“你来凑什么热闹?!”   “我早你回国是想让你好好劝劝儿子!”于姝鸳满脸怒色地大踏步进来,凤眼瞪得老大,气势也咄咄逼人:“谁让你动手了?!我让你打他了吗?!我电话里怎么跟你说的?‘劝’这个字你是不是听不懂?你在谈判桌上一个不高兴就把茶杯朝其他国家的代表脑袋上砸?”   “这能一样吗?”肖慎行本不该那么早回国的,从妻子这儿得知的消息让他撂下电话直接就打了飞的。他一路琢磨着要如何才能让这个从小就不怎么和自己交流的儿子改邪归正,但他全无办法,他对儿子的了解太少了,且就如同刚才那样,对方明显对他也缺乏敬畏。除了打,他想不出任何能维系自己父亲这个身份威严的方法。   他朝横插一杆的妻子有些不耐烦地出声驱赶:“走开走开,你别管那么多了,我今天非得让他知道知道厉害!”   “我不管那么多?”于姝鸳一听丈夫的话顿时就火了,“我不管那么多你来管吗?你倒是什么时候管过啊?儿子谈恋爱找了个男人的事儿你知道吗?不还是我告诉你的?我让你回国是为了让你打人的么,丢茶杯我自己不能来?”   肖慎行哐的一声将毛笔架砸在桌上:“你怎么无理取闹啊?”   于姝鸳却也有一肚子的不满:“谁无理取闹了?我看你才是无理取闹!”   肖驰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胸口还有被砚台砸过之后的疼痛,但等待片刻之后,他意识到父母话题的重点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了。   肖慎行质问于姝鸳:“你还说自己不是无理取闹?肖驰变成这样我看就是你给溺爱的!”   于姝鸳针锋相对:“放屁吧你就!窝里横的东西,还我溺爱,你一年跟孩子呆一块几天?你教了他什么东西?!”   肖慎行:“我那不是忙工作呢嘛?你还说我,你自己一年到头能在家里呆几天啊?你能比我强到哪去?”   于姝鸳:“你刚才不是还说我溺爱孩子?现在又变成我不管孩子了?你工作忙?哦,合着我没有工作是吧?不好的东西都是我教的,好的东西全靠你这个爹遗传,肖慎行你能再不要脸一点吗?”   俩人你来我往,骂得口沫横飞,夫妇之间各自的怨气似乎已经积攒多年,反倒比对肖驰这个儿子的还要大。说到最后,双方已经脸红脖子粗,肖驰咳嗽了一声,拦在母亲面前想要劝说几句:“妈……”   “你给我闭嘴!”   肖慎行和于姝鸳同时出声喝断他的话,紧接着又恢复互相对视。   于姝鸳怒道:“你还有脸跟我吵!我前几天翻的美国心理学权威书籍里就说,同性恋形成的最大原因除了遗传之外就是和同性亲属疏远!我看孩子变成今天这样最大的责任就在你身上!你这个罪魁祸首!”   肖慎行冷笑一声:“什么谬论!还什么同性亲属疏远,我看他和跟他在一起那个男的就是耍流氓!”   肖驰闻言皱了皱眉头,沉声道:“爸,你说话注意一点。”   “我注意什么?我说的不对吗?”肖慎行和老婆酣畅淋漓地吵完一场,勃勃怒火已经消减了不少,因此恢复了一些冷静,只不容抗拒地朝肖驰吩咐,“你赶紧去和那个男的分掉!不要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怕把你奶奶气死。”   他话音刚落,门口便传来了一声令他无比熟悉的声音。   虚掩着的大门被一股力道缓缓推了开来,白白胖胖的肖奶奶拄着拐杖,正被肖妙搀扶着站在门外。她明显听了一会儿,但没搞明白儿子和儿媳争吵的内容,一脸的困惑:“什么耍流氓?大宝搞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了?你们让他去跟谁分掉?一个男的?”   屋内的众人都寂静了几秒,于姝鸳立刻反应过来,生怕给老人气出个好歹来,因此想要将老人家送走:“妈,这没您事儿,您先下去歇会儿,我们这马上就商量好了。”   “等等等等等!”老人家却不甘愿那么轻易就离开,她挥开儿媳的手,转头看向儿子,被避开目光后,终于落在了肖驰的身上。   肖驰无奈地从母亲身后绕了出来,去搀扶奶奶的另一边胳膊。   老太太盯着他问:“你爸的话什么意思啊?他让你跟谁分掉?”   “妈!您就别问了!”肖慎行在书桌后头露出无比羞耻的表情,“我真怕您知道之后会被这个小兔崽子气出个好歹来!”   肖奶奶回忆着刚才的那些争吵,想到了什么可能,小心翼翼地问肖驰:“你……你跟个……你跟个男孩子在一起了?”   肖驰点头,她张了张嘴,像是有些茫然地又接着问:“就是说五号要带回家吃饭的那个?”   肖驰没回答,他在全家人集体的注视下,径直伸手掏进了裤兜,然后掏出一张纸条来,展开,摊在似乎马上就要晕厥过去的肖奶奶面前。   于姝鸳下意识探头,却只看到丑啊戊啊什么的,她正不解,便听肖驰沉声解释:“奶奶,这是他八字。”   肖慎行便眼见着母亲恍惚的神态一点一点锐利起来,老太太先是朝纸上瞥了一眼,目光当即就挪不开了,盯在那儿半天后,索性将纸条从肖驰手上给取了下来。   “哎呀……”她也不知道在计算什么,表情从茫然变得惊讶,掐着手指口中念念有词,“这孩子八字好啊……跟大宝可合……”   “合什么呀合!”肖慎行觉得老太太简直是老糊涂了,赶忙出声,“再合也没用,这是个男孩子!”   老太太却一点也看不出刚才空白的神态了,反倒还振振有词地反驳他:“这八字阴气那么重,就是要男孩子才镇得住呢。菩萨说了,我们大宝阳气旺盛,戾气又重,就要找个八字阴些的镇一镇才行!”   她说着,倒像是十分满意似的,不住点头:“这八字好啊……”   肖驰在旁边还跟着附和,祖孙两个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唯物主义者听不懂的专业名词,于姝鸳听得头疼,和肖慎行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双方眼中的无奈。肖慎行跟着出来,想将母亲送走:“妈,您就别添乱了,什么阴气阳气乱七八糟的,这事儿让我和他妈自己解决吧……”   “你这是什么话!”老太太宝相庄严的面孔猛地一板,将常年在外见多识广的儿子仍旧吓得心中一个哆嗦,“菩萨的话,你也敢说乱七八糟?”   肖慎行:“……”   肖慎行无奈地放软了语气:“行行行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老太太这才作罢下楼,离开前不忘叮嘱肖驰找张林惊蛰的正面相片给他看,肖驰命格特殊,和他这样契合的八字可不好寻找。   她下楼之后,楼上的小辈们也吵不起来了,肖慎行夫妇无力地找到椅子对坐长吁短叹。   寂静中,肖驰抽了两张纸擦拭自己脸上快要干涸的墨水,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那我五号还带他来吗?”   肖慎行想骂他,可老太太兴致勃勃的唠叨还在耳侧,他没好气地从前头的桌上摸了个小茶盏砸到肖驰脚边:“滚滚滚!别来烦我!”   肖驰无所谓地转身朝外走去,于姝鸳叫住他:“你去哪儿?”   “我去佛堂。”肖驰回答道,“好久没抄经了。”   “……”于姝鸳盯着儿子的眼睛,气得一句话也不想说,“滚滚滚!”   肖驰迈开长腿回房间去洗漱换衣服,但才脱了上衣,便听到了一阵敲门声,打开来,肖妙正虎着脸握拳站在外头。   肖妙盯着门后哥哥还沾着墨渍的脸,她深吸了口气,想要说什么。   大门却随后关上了。   肖妙:“……”   片刻后房门再度打开,肖驰没有露面,手一挥丢出几本书来,扔进了她的怀里。   肖妙手忙脚乱地将那些书抱住,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之前被肖驰抢走的那些书。   肖驰明显心情不错,声音门缝里钻了出来:“还给你了。”   肖妙:“……”   肖妙:他这是什么意思?要不要打?在线等,挺急的。 第六十一章   林惊蛰晚上问肖驰:“你今天下班去干什么了?”   肖驰将放在包里的一卷手抄经拿出来供奉在家里佛堂的案板上, 顺带给林惊蛰的外公擦干净灵相上的灰尘, 点燃三炷香。   “回家跟我爸聊了会儿天。”他语气倒是很平静, “然后就跟我奶奶去抄经。挺久没心平气和地写字了。”   林惊蛰翻开那卷经文,墨是金色的,干涸之后表面仍流动着绚丽的波光。他不懂这个, 只觉得那些蝇头小楷实在端正漂亮,肖驰的字儿一向写得好。   他也不疑有他,给外公上过香后各自回房洗漱。肖驰换睡衣时背对着, 他无意识朝对方那边扫了一眼, 窥见窗户玻璃上的反光,一下皱起眉头。   “你这儿怎么回事?”林惊蛰上前拽住肖驰的胳膊, 硬是将他的身体转了过来。肖驰宽阔健壮的胸口上,左半边胸肌处, 蔓延一块足有手掌大的,形容可怖的淤青。   就像是什么钝器狠狠在皮肉上敲击出的烙印, 周围的一圈皮肤都红了,林惊蛰皱着眉朝那探手,想用指尖试探性地触碰一下, 但没等碰到, 手腕就被一只火热的大手捏紧了。   肖驰敞着自己睡衣的纽扣,新洗过的头发蓬松着,他垂眼望着林惊蛰严肃的表情,目光里流露出了几分笑意,顺手用另一只胳膊揽着林惊蛰的后腰朝自己拉了过来。   林惊蛰撞进他怀里, 抬起胳膊揽住他的脖颈。   “抄经的时候没站稳撞在桌角上了。”肖驰用大拇指摸了摸他的脸,指尖的力道带着珍视的轻柔,“好痛。”   “怎么这么不小心啊?”林惊蛰一边为他搽药油一边没好气地出声训他,手上的力道倒是出奇温柔,好像生怕用力太过会弄痛了他。肖驰眯着眼享受,倒也不为自己喊冤叫屈,只平静地提示:“你别忘了五号要到我家吃饭,我今天已经跟家里人商量好了。”   “什么?”一提起这事儿林惊蛰便又开始有些紧张了,“我真去啊?”   肖驰有些不理解他的疑问:“要不然呢?”   林惊蛰想想又觉得自己之前的那些顾虑怪可笑的,也怕肖驰难做,想想还是没说出来,只低声答应了一句:“哦。”   他琢磨着自己登门时应该带什么礼物才好。肖驰家的家庭构造他当下已经清楚了,只是林惊蛰实在是没有什么去朋友家登门做客的经验。肖驰家势必和高胜周海棠家有所不同,更何况他心中有鬼,更加无法泰然处之,因此哪怕只是以普通朋友的身份拜访,仍旧想做到礼数周全。   肖驰拥着他躺下来,火热的身躯和气息严严实实抱紧了他:“你放心,他们不会难为你的。”   林惊蛰心说废话,爹妈随便为难儿子带来家里做客的朋友才是不正常的好吗。   只是肖驰显然无法理解这种的忐忑,也似乎并未将这件事情当做多么严肃的要务,只聊了几句便转开了话题:“你下午接电话去处理的事情怎么样了?有没有遇上什么麻烦?”   林惊蛰叹了口气,他在肖驰怀里挪了个位置,任由对方将自己搂得更紧。   他的眼神放空了几秒,只觉得当下这个忐忑的自己说不出的陌生。   为什么要紧张呢?他也不太明白。或许是明白的,只是不愿意朝那个方向深想。似乎夏威夷那次肖驰说出口的爱语之后,两人的关系就变得开始不一样了。这和他一开始在规则里为自己约束的界限有些不同,侵袭进生活愈演愈烈的另一道气息令他不由自主沉浸的同时却也发自内心地惶恐着。   他和肖驰到底算是什么关系?   他们住在一起,自一张床上苏醒,每晚相拥而眠,又一起吃早餐和晚饭。每天没有应酬的时候,他们都黏在一起,偶尔有意外的应酬,也会向对方报备自己的行踪。肖驰早起会拖地洗衣服做饭,林惊蛰回家时就将晾在烘干机里两人的衣物收好熨烫。他们盯着日子换床单,交流不同口味的润滑剂和安全套的使用感……   这样的生活就跟普通的夫妻没有两样。   但林惊蛰心中清楚,这个社会的接受度远没有那么高。   他可以不在乎外界的眼光,事实上这世上也没有任何人的意见能左右他的看法了。他的一双父母,江恰恰那边,他恨不能这辈子永世不再相见。至于林润生……他心中是有愧疚,但确实也很难将对方当做需要顾虑和敬畏的父亲。   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光棍得水火不侵。但肖驰却不一样。   肖驰有家人,且家庭美满,据胡少峰以往的形容,肖家是一个家风及其严正的大家庭。这一点并不是秘密,林惊蛰有时在其他人那里也能听到一些端倪。   上辈子,林惊蛰的交友圈龙蛇混杂,不乏性向特殊的人群。这群人总体风气糟糕,但偶尔出现的那些凤毛麟角,也都未能抵抗得住家庭的压力。   在风气开放信息流通的后世都是如此,更何况这个年代呢?   被祁凯发现起,林惊蛰便时常想,或许有这么一天,他开门回到家里,这座房子已经人去楼空,再看不到一点点另一个人生活过的痕迹。   以他们现如今的社会地位,肖家肯定是会不会闹得太难看的。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双方如此心照不宣地沉默地结束这段感情。   林惊蛰倚在肖驰的胸口,听着耳廓捕捉到那一声声熟悉的心跳,他嗅着药酒不那么好闻的气息,手掌在对方火热的肌肤上滑动。   脑海中各种可能的结果从他脑海中闪过,而后被一根纤细的绳索紧紧捆绑起来,镇进心底。   “还行,没有想象中那么麻烦。”他笑了一声,语气平静到听不出一丝端倪,声音平缓地将今天在厂区遇上的麻烦说了出来。   肖驰听得皱眉:“这很麻烦,我们国家先入为主的认知很强,你们的产品还没有正式推出市场,先期一定会受很大的影响。配方泄露了吗?”   林惊蛰回忆了一下自己吃到的那口黄豆酱,摇了摇头:“应该是没有的。”   他一想到此,刚才低落的情绪反倒回温了不少,甚至直接在床上撑着身子趴了起来,笑着看向肖驰:“我跟你说,我今天发现一件特别意外的事情。”   肖驰眼神含笑看着他,锐利的视线在昏暗的灯光下化作了一滩浓稠的果酱:“嗯?”   “就我那发小,高胜。”林惊蛰避开淤青的伤口,趴在肖驰的肩窝处,眼睛舒适地眯在了一起,挤在一起的脸颊让他看上去如同一只讨食的小水獭,“我发现我一直小看他了,你知道今天工厂这事儿他给出了什么主意么?”   肖驰已经没在听他说话了,一心沉浸在了他眼帘内的波光中。哼哼了一声充作疑问,他俯下的脑袋却越来越近。   林惊蛰同他亲吻了一会儿,松开嘴唇时视线有一些迷离,但仍旧记着这一茬,顽强地将内容叙述完毕:“……他说让我们紧急筹备资金,去做广告……”   肖驰咬了下他尖翘的鼻子,手在床头柜里摸索:“草莓味的行不行?”   林惊蛰被他粗放的动作搞得眯着眼笑了起来。   ******   林惊蛰的建议是官司肯定要打。在往后相当长久的一段时间中,国内的商场规则都是相当混乱的。山寨层出不穷,版权难得保护,商人们唯利是图。倘若海棠食品厂第一次被欺负到头上默默忍下来,以后蹬鼻子上脸的只会越来越多。   官司不光要打,还得戳人痛处。但与此同时,决不能耽误海棠豆酱正式登陆市场的脚步。   但此时那个名为“老字号”的品牌已经提前一步抢占了先机。对方起了一个如此讨巧的名字,又快人一步进入了燕市的各大菜市场,几乎覆盖式地摊开了知名度。海棠豆酱如何在已经失去首杀优势的前提下夺得消费者的认可,便成为了一个相当重要的议题。   林惊蛰没想到高胜的目光能如此敏锐,对方和兴趣小组里的一众朋友们商议之后,提出的建议就是做广告。   且不是普通的广告。高胜的意见是,要干就干票大的,投一笔资金,直接请几个脸熟的演员,拍电视广告。   要知道这可是九十年代初期啊,电视在全国都尚未完全普及。大部分的商人连做广告的概念都没有,更别提直接上电视了。   因此莫说是周母,就连见多识广的汪全,听完之后都有些犹豫。   但高胜不知道哪儿来的消息,他不光提出这个建议,还知道电视台最近准备上一部新的电视剧,就定在月后播出,此时正准备招商。   倘若想做广告,就必须要尽快联系电视台了,当天开会时,汪全有一些犹豫。   当下可以收到的电视台并不多,也就那么寥寥几个,他由于工作原因也知道点里头的事情,电视上那些广告别看又短又小,在黄金档播一天说不准就要近千元。这在当下可是一笔相当可观的开支,一个月至少得好几万了!   豆瓣酱这种琐碎东西,至于嘛……   周妈妈就更是犹豫,电视啊!   早前在郦云的时候她连买上一台都不敢想,现在虽然家里生活好了,也购置了电视,但平常看看新闻电视剧也就算了,上电视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   高胜明显也不是那么确定自己的思路是否正确,面对长辈们的迟疑,他不免也感觉到忐忑。   为了增加自己这个建议的可行性,他甚至将那部即将播放的电视剧的情况也打听了出来,同各种资料装订成册。汪全翻阅完毕,越发质疑——这是一窝子新人演员,大部分还是学生,几乎没有一点知名度,剧也不是在港岛制作的,电视台的招商费还十分高昂。一个月足足三万!   虽然电视台承诺招商广告一定会紧邻电视剧播放,但谁知道这部剧会不会受欢迎啊?当下一些黄金档的大热电视剧招商条件虽然远比这苛刻,但相比风险,汪全仍旧很难感到满意。   一个月几万元的广告费,对一个尚未立足的小工厂来说实在是太过沉重的负担,虽然大家都不缺这笔钱,出去潇洒一次恐怕都不止这个数目,但生意投资是不一样的,每一分都必须花在刀刃上。会议一时就僵在了这里。   林惊蛰翻开这册让汪全百般质疑的资料册,脑门上的黑线立马就挂了下来,因为他看到了一大堆无比熟悉的名字。   他其实不常看电视剧,但总有那么几部被奉为经典的制作,会在播映完毕后的几十年里无数次被观众提及。资料里的这部《江湖传奇》就是这样,后世几乎在每年的暑期档都会登陆各大卫视反复重播。就连林惊蛰都有幸瞥到过几眼,荧屏上昏黄画面中那些年轻的面孔,在彼时早已经成为国内娱乐圈中最为活跃的一批巨星。听说这部令他们集体成名的作品,在初次播放的年代曾经引发过相当轰动的历史,媒体形容时,通常用“万人空巷”描述当时的情形。   国民度高到剧目名称下的那一排主演里超过三分之二林惊蛰都留有印象。   他惊奇的同时不免也觉得好笑,原来这批人在成长为后世的绝对权威之前,还曾经历过这种成名作招商费被人质疑的时期。   汪全还在那算账,一瓶豆酱的利润是多高,广告的投放量是多少,会面向多少受众,而这批受众又是否会为了工厂的豆瓣酱销量做出贡献。   九十年代初期,广告业比蹒跚学步的婴儿更加稚嫩,几乎还生活在襁褓里,试着牙牙学语。   高胜理所当然地被质疑,他同样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冒进,因此躺平任嘲,不多辩驳。   通常在这种会议上不多说话的林惊蛰却在此时啪的一声合上了那叠厚厚的资料,然后一甩手,将那叠资料重重地摔在了桌面上。   撞击的声响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就连还在计算的汪全都抬起头来。   高胜以为对方恐怕会驳回自己这个提议的时候,林惊蛰却开口询问:“汪总,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产电视和影碟机的?”   汪全愣了一下:“85年年末吧。”   “那您手上应该有专业的市场数据。”林惊蛰问,“从85年到90年这段时间,您的出货量平均是什么增长情况?”   “这……”汪全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眉头微微蹙起。   “90年到91年在这段时间呢?”   汪全放下了手中的计算机,凝神开始思索。   “91年年初到现在临近年末的这些月份,有明显的变化吗?”   汪全憨笑了一声:“何止是明显的变化啊,就这五个月,我们电视机的出货量比从前几年加在一起都多。”   他说到这,自己也了悟了,朝林惊蛰叹了口气:“确实,现在小城市不敢说,燕市的电视机覆盖率应该比前几年大上不少了。”   他又望向周母:“丁总,要不咱们就……拍一个?”   周妈妈还没说话,高胜的眼睛却一下亮了:“真拍啊?”   周母对这方面没什么了解,见两个股东都同意了,一时立场就摇晃起来:“这……我也不懂这个,拍广告也不是不行,咱们找谁拍啊?”   高胜身边一个同学兴奋道:“不如找李雪莉?现在港岛明星里就她最红了!”   高胜却明显不赞同:“李雪莉正当红,收费多高啊,我听说她一部电影的片酬就上百万了。”   众人当下便开始建议人选,恨不能挑选一个让人一见之下就难以忘怀的天王巨星,可偏偏又不愿批出那么高的预算。   “要不这样。”林惊蛰在各方争论中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思路,“反正我们买的是电视剧的广告位,不如就采用剧组的这一批新人?他们大部分还是学生,要价肯定不会高,到时候电视剧播出了,观众看到熟悉的面孔,还能增加跟我们品牌亲密感,岂不是一举两得?”   林惊蛰几乎已经能想象到那些后世代言无不高端,动辄国际奢侈品全线上阵的熟悉的面孔,接地气地捧着自家豆瓣酱时的模样了。   *******   纵然再如何忐忑,五号这一天终究要到来,恰巧这天是周六,早晨沈眷莺就打来电话,询问林惊蛰晚上想吃什么菜,自己好叫人提早准备。   林惊蛰少有地拒绝了她,只说自己今天另有要事。   沈眷莺很意外,家里每周六的晚饭约定延续了那么久,林惊蛰风雨无阻,极少不到,因此她十分好奇,不免乱想:“是不是阿姨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   林惊蛰对当下和她们一家恰到好处的距离十分满意,赶忙回答:“没有没有,真的是早早就跟朋友约好了。”   “约好了?”沈眷莺闻言,声音不免带上几分揶揄:“是不是谈恋爱了啊?”   林惊蛰没反驳,只笑着同她赔罪,在沈眷莺好奇的追问声中匆匆挂了电话。   肖驰来电话说接他时,林惊蛰已经逛了一下午的商场了。   他发愁该带什么礼物,这段时间托人从港岛特区弄来一些,却又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准备得不够充足。但买完一大堆后,又不免觉得自己将朋友登门拜访的场面塑造得太过隆重,一时又担心自己漏出马脚,简直左右为难。   肖驰的车后备箱都被塞满了,后座更是堆了好些东西,一路上林惊蛰频频朝窗外看,车驶入他熟悉的林荫,却在过了去沈家的那个岔道之后的好一会儿才转弯,这片地方他甚少踏足,上辈子因为种种原因,林润生他们出门拜年是不带着他的。   下班时间,天色有些暗了,落日的余晖打在道路尽头的那处院落里,和外头没什么太大不同的建筑,林惊蛰却硬是在当中看出了森严来。   因此下车时他紧张得连安全带都忘记了解,还是肖驰一把拉住他的手腕,替他解开了安全带。   林惊蛰的视线透过窗外看出去,肖家的大门口站着三道身影,正望着他们车的方向。其中有两张面孔都是他所熟悉的,年轻的那个小女孩十分漂亮,但气质清清冷冷,后头的两个中年人像是夫妻,正携手而立,面色都出奇的严肃。   这和他原本想象的肖驰的家庭简直一模一样。但是——   至……至于到门口来迎接吗?!   标准未免太高了吧?!   林惊蛰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心中仍劝告自己不要表现太过,如常应对就好。   肖驰拉着他的手腕和他对视了一会儿,难得露出个一个明显的微笑:“不要紧张。”   “我紧张什么?”林惊蛰每次看他这没事儿人的样子就来气,嘴硬地回了一声后,又做贼心虚地去掰他的手,“你小心点,当心被看出来。”   他说着下了车,周身立刻散发出了谨慎而谦虚的气场,笑着同朝车的位置一并走来的肖家人问候:“叔叔您好,阿姨您好,打扰了。”   他的笑容无可挑剔,肖家爸妈的态度却很奇怪,这对夫妇先是对视了一眼,而后又用奇怪的捉摸不透内容的目光看着林惊蛰。肖妈妈好几秒之后才扯开嘴角:“你好。”   肖爸爸嘴角抽了抽,也不说话,只是朝林惊蛰轻轻地点了点头。   林惊蛰心中感叹真严肃啊,重点转向肖驰的妹妹,姿态十分大方:“你好,肖妙,生日快乐。我们之前见过的,我是你哥的朋友,我叫林惊蛰。”   林惊蛰印象中的肖妙就是清清冷冷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双方对视片刻后,她的脸却一点点变红了。   林惊蛰:“……???”   肖妙小声朝他喊了句:“哥。”   直,直接就叫哥了吗?   真……真是好可爱……   林惊蛰赶忙让肖驰开后备箱,去给众人拿礼物。   原地的一家三口看着肖驰闷不吭声被使唤得团团转的模样,相互对视了一眼,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原以为林惊蛰初次登门多少会表现出一些不安和羞怯的,但从未想到对方居然会如此大方,搞得他们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了。   林惊蛰将大包小包提在手上,笑容和姿态无比自然:“叔叔阿姨,还有妹妹,初次见面,这是一点心意,希望你们能喜欢。”   他本来以为肖家人会按照正常的长辈逻辑推让一会儿的,但没想到话音落地,肖妈妈只是叹了口气,就伸手接了下来。   她一边接一边不知为什么语气有些无奈:“让你费心了,下次直接来就好。”   说着这位严肃的阿姨将手上的袋子全都转递给了一旁的丈夫,空出手后,她的手伸进兜里,摸出了一个厚厚的红包,递给了林惊蛰。   林惊蛰看着那封红色整个人都茫然了一下,他算了下时间,心说这会儿距离过年应该还早啊,肖妈妈没事儿给什么红包?   他一时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传统,更不明白自己是是接还是不接,只是才迟疑了几秒钟,一旁拎着东西的肖爸爸就态度有些严肃哼了一声:“还愣着干什么?”   林惊蛰下意识接过来,说了声谢谢阿姨。   肖妈妈便眼神复杂地又扫了他一眼,转身朝大门走:“外头冷,快进屋吧。”   林惊蛰被他们奇奇怪怪的态度弄得摸不着头脑,进屋时小声问肖驰:“你是不是很少有朋友到家玩啊?”   肖驰抬手揽上他的肩膀,低声回答:“就胡少峰他们几个吧?怎么了?”   林惊蛰心说难怪了,一看你家就不是经常待客的样子,又担心被看出什么,赶忙把肖驰搭在自己肩头的胳膊扒拉下来。   肖驰有些不满:“你干嘛?”   林惊蛰掐了他后背一把,简直要被这个没有自觉的家伙气死,又生怕走在前头长辈突然回头,只能小声呵斥他:“你离我远点!”   一不小心就看到后头那两道亲亲蜜蜜黏在一起磕磕碰碰的身体,肖妈妈嘴角一抽,余光处丈夫的眼角也已经开始抽搐了,她赶忙捅了看似想发作的对方一下。   “……”肖慎行捂着腰怒视妻子。   于姝鸳肃容叮嘱他:“你给我憋着点!”   肖慎行纵然有百般不愿,这几天也被老婆和亲妈彻底收拾住了,因此只能暗自咬牙。   进屋后林惊蛰终于见着了传说中的肖奶奶,这是位慈祥的老太太,一点没有胡少峰说的那么可怕,从见到林惊蛰第一面起便一直拄着拐杖笑眯眯。林惊蛰被她拉着在沙发上坐下,又被苍老的双手捧着脸端详,他除了外公外从未与任何老人如此亲密过,笑容不免有些羞涩。老太太却很满意似的,视线一错不错,气质也柔和,只是出口的话语都是林惊蛰听不懂的内容——   “好啊,这面相真是饱满,下巴也有肉……哪天生的啊?”   林惊蛰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问这个,仍照实说了,话一出口便得到了对方的连声称赞:“好,好!时辰也好,生机勃勃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还时不时同肖驰讨论两声,林惊蛰被看得都有些僵硬了,赶忙将自己带来的礼物从口袋里拿出来。   老太太笑眯眯接下那尊玉雕的如意,反手就把一串自己待在脖子上的碧玺佛珠解了下来,朝林惊蛰脑袋上戴。   林惊蛰哪里敢要?这串碧玺佛珠颗颗通透圆润,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他当即推拒道:“这怎么行,这太贵重了……”   “哎呀……”老太太却很强硬地套在了他脖子上,“让你收着你就收着,第一次到家哪里能不给你见面礼?”   说着又掏兜,掏出一个红封。   林惊蛰刚进家门就拿到两个厚厚的红包,迷茫地搞不清状况,他求助地看向肖驰,肖驰只有一句话:“收着就好。”   不是,还有这种习俗的么?   林惊蛰不又开始幻想起胡少峰他们来肖家玩时的情景,肖驰他爸妈和老太太也这样塞红包给礼物?这可真是太让人有心理压力了,怪不得胡少峰视这里为洪水猛兽。   林惊蛰这样琢磨着,上了饭桌后,越发迷茫。   一整桌丰盛的菜肴,却不见大伙儿怎么动筷子,明明是肖妙的生日,话题却不围绕在主人公身上。肖妈妈吃了口菜,想想又问一句:“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林惊蛰从上桌起就时不时成为焦点,虽然不明就里,却也据实回答:“我父亲在瀚海大学教书,我母亲是做生意的,他们早年离婚了,”   “哦~”肖妈妈不知道为什么对他的家庭构成非常的好奇,“和爸爸妈妈联系得多么?”   林惊蛰摇了摇头:“不常联系。”   “家里还有兄弟姐妹么?”   “我父亲家还有一个继妹。”   要不是心理素质好,他肯定没法保持当下如常的面色,因此越发理解胡少峰他们对肖家的恐惧从何而来。饭桌上肖家人的目光齐齐都盯着他,任谁来朋友家吃饭被这样招待一遍下次都不敢再登门了。更何况他兜里还揣着两封厚厚的红包,脖子上还挂着一串长长的碧玺,胡少峰他们倘若从小便被这样对待,那真是人格坚韧,才能几十年如一日同肖驰维系友谊。   他心有戚戚,打破桌上奇怪的气氛,举杯朝肖妙递去:“祝你生日快乐。”   肖妙小声地说了句谢谢,和他碰了下杯子。   便又恢复沉寂。   林惊蛰身上风趣大方的表象几乎要伪装不住了,他将求助的视线递向坐在身边的肖驰,肖驰恍若未觉,只伸筷子朝他碗里夹进一块炖菜,叮嘱他:“多吃点。”   肖妈妈刨根问底完毕,像是问无可问了,目光朝丈夫那边瞥了一眼,咳嗽了一声。   她初步还是满意的,林惊蛰的条件比她原以为的好得多,看性格,本人应该也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个性,落落大方的,也有礼貌。倘若儿子非得跟个男的在一起,能找个这样的已然算是不错了。   她叹了口气,望着首座上抱着一根糖藕吃得津津有味的老太太,又瞥向忙着夹菜给林惊蛰的肖驰,目光不免落在对方脖子那串花里胡哨的珠子上。这串碧玺佛珠肖家传了好几代,老太太能把这玩意儿送出去,必然就是满意的意思。   她因此也懒得负隅顽抗了,桌下的手捅了下丈夫的侧腰。   肖慎行咳嗽了一声,面色严肃。   他沉默了一餐饭的时间,此时终于开了金口:“林……小林。”   林惊蛰嚼着嘴里的菜愣了一下,看向肖父。   肖慎行凝视着他,一双眉头皱得死紧,嘴唇也几乎抿成一条细线,但半晌后,终究在林惊蛰疑惑的视线中开了口。   他道:“你……你和肖驰……”   林惊蛰:“?”   肖慎行心一横:“你们俩的婚事,不能操之过急。”   肖妈妈凝视着林惊蛰错愕的眼神,有些为难:“我和他爸爸一整年都忙,至少要明年十月份之后才行了。”   肖奶奶满嘴的糖藕,迅速嚼嚼吞下,掐指一算:“明年农历十月初七日子好,跟你们八字合,但具体我还得找菩萨算算才知道。”   “不急。”肖驰不紧不慢地开口,“一会儿我跟您一起去佛堂。”   他和老太太约定完毕,又用肩膀撞了一下林惊蛰:“你去不去?”   林惊蛰觉得自己仿若跌进了一团迷障里,他头脑空白地盯着一桌人认真朝自己看来的面孔——   ????   ???? 第六十二章   林惊蛰回过神来, 先是猛然转头看了肖驰一眼, 对方理直气壮地与他对视, 他当下头脑一片空白。   肖驰给他剥了一只虾丢进碗里,擦着手一边柔声问他:“怎么了?”   这和他想象中的根本不一样啊啊啊啊!!!   “我……您……他……”   林惊蛰张了张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肖妈妈认真的表情显然不是假的, 肖爸爸拧着眉沉默的姿态也别有深意,老太太还在那掐手指算阴历的日期,就连最小的肖妙都没有对这个话题表示出什么意见!   不!她表示了!   肖妙红着耳朵细声细气地说:“我十月中旬之后才可以请假。”   林惊蛰想起来了!他全都想起来了!从自己下车开始所见的第一幕场景, 他就总觉得有一些什么地方不对!肖家父母为什么要如此郑重地带着肖妙到门口迎接, 自己和他们打招呼的时候他们的表情为什么那么奇怪,为什么肖妈妈连客气一下都没有就接受了他带来的礼物, 为什么……为什么……   裤兜里的两封红包连带他脖子上的那串碧玺佛珠突然将无比炽热,隔着衣料都将他烫得坐立不安。   肖妈妈盯着他脸上的表情, 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为难的神色中带上了两分疑惑:“你有什么自己的意见吗?”   林惊蛰回想起自己进入肖驰家后一路表现出的理直气壮和风度翩翩, 他沉默着将那股气势渐渐收敛了,奇妙的情绪冲击着他的内心让他不知该如何应对,那感觉似乎是喜悦但又更好像是惊吓。这令他的耳根连带后颈一大片皮肤都泛起了粉色。   林惊蛰难得气弱, 他迎着这位阿姨清透的眼神, 小声询问:“您……”   肖妈妈:“嗯?”   林惊蛰:“您是……什么时候知道……嗯……”   “什么?”肖妈妈有些不明状况,“什么什么时候?知道什么?”   林惊蛰凝视着她。   几秒种后,肖妈妈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凝滞了。   她:“???”   肖父也从妻子和客人含糊的对话中捕捉到了重点,他挂满不情愿表情的面孔登时一僵, 随即错愕地朝正在剥虾的儿子看了过去。   肖妙的目光从林惊蛰纤细的脖颈处收了回来:“???”   为什么突然没人说话了?   *******   林惊蛰的问题终究没有得到回答,他茫然地被拉到肖家的佛堂里。   这是个相当正规的佛堂了,可以看出肖家人十分虔诚:佛堂角落硕大的香炉盖子的镂空处一刻不停地飘散出袅袅细烟,这使得整个肖家都弥漫在这股近似沉香的气息里,又因为这种日久天长的熏陶,导致肖家的人身上似乎也带着这种可以令人感觉到安稳的香气。   佛堂的中央处供奉了一尊观世音相,慈眉善目,仙气飘飘。老太太尊敬地为他介绍:“菩萨可灵了,这么多年都保佑我们肖家子弟平安无事,你也一定要来拜拜。”   林惊蛰仰望着佛像那张仿佛睥睨众生又充满慈爱的脸,听着肖奶奶苍老的介绍,由衷便生出了深刻的敬畏来。他其实是个唯物主义者,上辈子从未敬畏过鬼神,但自从重生之后,便意识到这世上有许多规则或许并不能纯粹用科学解释。能如同肖奶奶和肖驰这样虔诚的信徒那样几十年如一日地供奉全且尊敬着自己的信仰,并约束己身,不敢越雷池一步,这不得不说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他叹息了一声,沐浴在佛堂的梵乐里,整个人的情绪似乎也安定了下来。他取了三支香点燃,插进香炉的时候,老太太已经闭着眼跪在了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   真虔诚啊……   林惊蛰尊敬地站远了,有些不敢亵渎对方诵经时周身镀上的神圣光芒。   他心中尚且思索着方才餐桌上遭遇的一切,目光朝佛堂外头瞥了一眼,有些疑惑——   肖驰不是就跟他妈妈说会儿话吗?怎么还不进来?   肖妈妈一巴掌拍在儿子的后背上,忌惮佛堂里的两个人,她愤怒的声音压得格外低:“怎么回事啊?!他怎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你没有跟他说吗?!”   她做了那么多天心理工作,好容易说服自己不要跟倔脾气的儿子对着干,压抑着对自己儿子未来的伴侣是个男人这个事实强烈的不满,她跟丈夫演练了那么多天,才制定出今天面对林惊蛰时恰到好处的冷淡程度,而后又绞尽脑汁才琢磨出拖延时间这个相对不会让人心生警惕的战略。   但林惊蛰刚才在饭桌上面对婚期时的态度,实在是太令她错愕了!   肖驰挺直了脊背任由她发泄,他到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前段时间看出林惊蛰对登门吃饭似乎非常的紧张,顺便回来朝父母提前通个气而已。母亲的愤怒令他觉得很不解:“我忘记跟他说了,但是你在气什么?”   肖妈妈恨不能随便捡个东西将这个倒霉儿子打打死算了,她怎么生这么个玩意儿出来!   肖驰目送一脸忧愁的母亲上楼,刚进佛堂便见林惊蛰远远跪在角落的一处蒲团里。他跪姿笔挺,闭着眼睛双手合十,低垂的头颅如同一只无害的羊羔,绷直的脖颈也有如天鹅那样纤细,周身的气质里写满了沉静。   肖驰上前,大约是因为赤着脚,林惊蛰竟然没能发现。他蹲在那盯着对方认真的模样看了一会儿,突然凑近压低身体探头亲了下对方的嘴唇。   林惊蛰睁开眼,目光带着惊吓,首先抬头看了眼远处高高的观音像。   罪过罪过!   林惊蛰轻推了肖驰一把,用眼神责怪对方在佛前的肆无忌惮。   肖驰看上去倒没什么罪恶感,他眼神带笑地被推搡得摇晃了一下,将林惊蛰的手腕抓住了,而后扯了块蒲团来,顺势在对方身边并排跪下。   佛堂里放着诵经的磁带,老太太自供桌上拿了个签筒,正在那哗啦啦地摇,气氛无比庄严。林惊蛰跳动不安的心在这种氛围里逐渐地安定了,他侧首,借着烛火跳动着的昏暗光芒打量肖驰的侧脸。   他没想到,真的想不到。   因此直至现在仍如同堕在梦里。   肖驰察觉到他的视线,转过脸来,与他四目相对,而后嘴唇微微勾起:“跪中间去?”   林惊蛰拉住他,小声道:“别去打扰奶奶。”   老太太摇签筒的模样看起来特别神圣!仿佛凑近一点都是对信仰的亵渎!林惊蛰自惭形秽地躲开了老远!   肖驰茫然地看着他,打扰什么?他刚才过来时听了一耳朵,奶奶不是正在问菩萨饭后能不能吃一盒巧克力么?   *******   肖爸爸气得在书房里大骂:“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他先时还在那对着林惊蛰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琢磨了好几天该怎么给对方一个漂亮的下马威,现在想想自己真是有病,横眉冷目全都表错了情。   肖妈妈一脸忧愁在书房沙发坐下来,脸都苦了:“这可怎么办啊?”   对方态度不明的,到最后也没对婚事给出一个确定的答复,肖妈妈原本以为对方多么上赶着呢,这会儿才意识到居然是自家儿子在步步为营。   她愁得脑袋都疼了,方才都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对待林惊蛰。   肖爸爸刚才也是落荒而逃,离开时冷峻的面孔也摆不出了。此时他拍着桌子,心中一阵儿地不服气,肖驰这臭小子平常看着挺厉害的,跟自己也动不动就嚷嚷摆臭脸,现在怎么就连个男人都搞不定?   太没种了!太没种了!说出去都要丢死人!   *******   这顿饭吃得稀里糊涂,林惊蛰的心态也从刚进门时的紧张变成当下的尴尬了,他早早便想告辞,但肖妙切完蛋糕后将近十二点了,老太太说什么都不肯放人。   “就在家里住一晚吧。”肖妈妈从楼上书房下来后,表情就怪怪的,但仍旧出声挽留,“家里的阿姨已经把客房收拾好了。”   肖驰态度很光棍:“收拾什么客房,睡我房间不就好了?”   肖妈妈看着神情抽搐的丈夫和面皮突然涨红的女儿,气得暗地里直接掐了儿子后背一把:“少给我屁话那么多!”   肖家严肃的气氛连客房中都无从幸免,林惊蛰仍旧难以平复心情,他关上客房大门,将自己团进隐隐散发着木质香气的蓬松的被褥中。这香气让他想起肖驰,他万万没料到今天的拜访会以这样的结局收场。   他窝在被子里想了很多的东西,头痛地起来洗澡,从浴室中出来的时候,床头的大哥大响了起来。   林惊蛰接通,那边是肖驰低沉的声音:“到我房间来睡吧。”   “滚!”林惊蛰想起自己和肖驰一并上楼时楼下肖家父母投来的注目礼,里头的内容是什么不言而喻,天哪,肖妈妈甚至特地说了一声客房的位置,好像生怕他们会在家中把持不住自己,这太让人害臊了!林惊蛰就像在面对一个难缠的丈母娘,他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会面临这样的窘境!   他匆匆挂断了电话,电话铃声随即响起,他仿佛拿着什么烫手的东西似的将那玩意儿丢到了一边,再不肯接了。   肖驰又打了两通电话,这才终于消停,林惊蛰窝在床上看着那块静止下来的大砖头,胸口里震动着的是连自己都理不清的情绪。   他如同一个跌进水里又被拉扯上岸的溺水者,迫切地将自己包裹在了看似安全的被褥里。   寂静中,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房门却突然被敲响了。   先是三下轻轻的缓慢的敲击,停顿片刻后,又重复了一遍。   “惊蛰。”肖驰低沉的声音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刺入他的耳廓,“开门。”   林惊蛰不想开门的,但回过神来时,他已经与肖驰四目相对了。   昏暗的灯光下肖驰幽深锐利的眼眸凝视着他,随后门外这道颇具侵略性的身体前进了一步,将他逼得倒退进了房间里。   门合拢,发出咔哒一下轻微的落锁声。   下一秒林惊蛰纵身一跃,直接跃入了肖驰的怀抱里。   如同浇上汽油的柴堆,一丁点微弱的火源便让熊熊大火疯狂地燃烧了起来。焦灼的烈焰将广袤的世界化作焦土,仅存的理智被沉入深渊,林惊蛰已经留不出心思去忌惮自己当下究竟在哪里,他吮吸着肖驰薄薄的嘴唇,只恨不能将这具火热的身躯吞进自己的肚子。   肖驰刚开始落后了两秒,但随即便以更加强悍的姿态宣布了主权。林惊蛰被他抵在墙壁上,灵魂都险些顺着嘴唇被吸走,他急切地用颤抖的手指去拆解对方衬衫的纽扣,指尖在对方吞咽的喉结处反复摸索。   肖驰被他前所未有的热情冲击得头昏脑涨,将怀中的人一把丢在床上,然后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拼命翻找。   林惊蛰在杂物的翻动声中起身去拽他的头发,嘴唇不依不饶地贴上去索吻。   双方火热的鼻息碰撞在一起,肖驰难耐地吮吸着他的舌尖,大手揉捏的力道几乎要凭空扯烂林惊蛰的裤子:“套……”   “不要了……”林惊蛰腰部剧烈颤抖着,松软地融化在了被褥里,他鼻息内充满了熟悉的香气,自四面八方涌入。他面色酡红,双眼湿润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就连声音都充满了粘腻:“你直接……”   肖驰简直想立时把这只小白兔搞死,他匆匆离开房间,摸到母亲的卧室偷来一瓶润肤油,然后用这瓶油实现了自己的念头。   润肤油大约是玫瑰味儿的,开盖后满屋都薷绕着甜蜜的幽香。   肖弛惊异于林惊蛰今天的热情,对方大敞着腿,微凉的手不断拉扯着他的毛衣,又下滑在他金属质地的皮带扣上。   肖弛半褪下他的褥子,手上翻搅力量略微用重了些,他便夹紧腿发出短促的哭叫声。肖弛手捂住他的嘴,吮去他眼角不知为何冒出的泪光,伏在耳边喘自着提示:“小声点,我爸妈好像就在隔壁。”   这句话宛若声惊雷炸响在林惊蛰的心底,一瞬间所有纷杂的情绪像疯了似的涌现出来。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一个翻身坐在了肖弛的腿上,任由对方有力的臂膀夹裹着他,一双手抱住肖弛的脑袋搂在了自已的胸口。   上衣已经差不多被扯干挣了,只剩下解开了一半纽扣尚未来得及彻底脱掉的衬衣还挂在那里。肖弛恻脸贴着他的皮肤,能听到他比较以往频率快得多的心跳,有些不明所以。他挣脱着想要看一眼林惊蛰的表情,林惊蛰的手却按在了他的后脑处,五指穿入他蓬松干挣的头发里,重重抓住了一把。   些微的痛感从头皮传导入神经,肖弛啃咬着贴在脸颊边那片细腻的皮肤,在上头留下暖昧的烙印,手上不停,混合着护肤油翻搅出湿漉漉的水声。林惊蛰的腰时而剧烈颤抖着,微张的双眼中散发着湿润的光泽,他下巴抵着对方的头顶,似乎是汗水的液体从眼角流淌了下来:“王八蛋 ”   肖弛啃了他一口,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匆匆将他的褥子彻底扒下来,火热的手掌顺着大腿一路蜿蜒向上。会阴处抵到某个硬热的物体,林惊蛰垂首将侧脸贴在肖弛蓬松的头发中磨蹭,声音似哭非哭:“……你什么时候 ……”   “嗯?”   “……你什么时候,告诉你爸妈的?”   没有套,肖弛一点点挤了进去,失去那层隔靴搔痒的膜,他越发彻底地感受到了林惊蛰炽热的温度。空气里散发着荷尔蒙的甜香,这让他向清晰的头脑都笼罩上一层迷雾,林惊蛰既然喜欢这个姿势,他便掌控着对方的腰缓缓朝自己沉了下来:“早就说了。”   后臀抵上了腹部坚硬的肌肉,林惊蛰收紧手臂,几乎要将胸口那颗脑袋揉进自己的身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肖弛的脸磨蹭到个合适的位置,含住他胸口的乳珠颠动起来。   林惊蛰从脚趾到头顶浑身每一处的肌肉都绷紧了,肖弛理所当然的态度让他猛然间意识到了很多东西。内心深处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但对方随即加快频率的颠弄却一下下鞭挞在他的身体里。   疼痛和快感相互交织,一点点磨合出合适的比例,肖弛很快找到了熟悉的老位置,这让林惊蛰陷入更深的恍惚里。酸胀的快感如同绵延不绝的潮水逐渐聚集,等候决堤,他咬紧了牙关,但仍难以自制地从齿缝中溢出呻吟,语不成句。   “……为什么……要把我……介绍……给你的家人?”   肖弛粗喘着,声音里透出比以往更加低沉的沙哑:“你在问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林惊蛰咬紧了下唇,他抚摸着肖弛的面孔,指尖似乎一点点触碰到了层层包裹之下的谜底:“我是你……我们究竟……算什么关系?”   肖弛听出他声音不对,动作突然停顿了下来,他有些不解地想要抬头,脑袋却被林惊蛰的胳膊紧紧抱住了。   贴着对方赤裸的胸膛,肖弛错序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慌乱,伸手试图掰开林惊蛰的手,却又不敢用力:“你让我看看你。”   林惊蛰摇头,执拗地抓紧了他的头发。   肖弛想了想,他小心地抚摸着林惊蛰汗湿的后背,轻声问:“你不高兴吗?对不起,咱俩在一起一年多,还以为你已经准备好了……”   “什么?”头顶处传来的疑问声突然拔高了两个调,“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肖弛不明就里,他算了算时间:“去年九月的时候,我送了你一串珠子……”   “什么?”   林惊蛰难以置信地松开手对上肖弛的眼睛,肖弛终于如愿看到他的表情,吓了一跳,抬手去摸他微红的眼角。   林惊蛰哑着声音挥开他的手:“你别碰我,你把话说清楚。”   “???肖驰迷茫地同他算账,“是一年多了吧!”你忘了?那天胡少峰还把你车撞了……”   林惊蛰:“……”   “你后来还回送我一件衣服……”肖弛还想接着说些什么,林惊蛰却把重新将他脑袋按回了胸口处,同时收紧后头,箍得他闷哼了一声。   肖弛被夹得头皮都麻了,但不等他有所反应,跪坐在他身上的林惊蛰就猛然开始摇晃起身体。   肖弛下意识追随着撞击,啪啪啪的肉体碰撞声在短暂的停歇后越发激烈,林惊蛰抱紧他,破碎的骂声从头顶一点点洒落下来。   “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   他一边骂着,腰肢却摇摆得越发激烈,肖弛沉溺在他如火的热情里,又被骂得不明就里,一个翻身将林惊蛰压回了床上,夺得主权。   他有力的腰部肌肉里似乎蕴藏着一部高速运转的马达,林惊蛰浑身都松软了,变成了一汪从蜂箱里掬出的流淌开的蜜,腿间一片湿漉泥泞。肖弛粗喘着堵住他的微微张开的泛着艳丽水光的嘴唇,亲吻片刻后又去轻啄他潮红的眼角处的液体:“不哭……”   “放屁,你他妈才哭了……”林惊蛰用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那些只是汗水而已。肖弛的话语如同炸弹那样轰开在他的胸口,将他的躯体和灵魂都炸成了散碎的残渣,他的恨不知从何而来,又被缠绵柔软的爱意所包裹:“……你这个王八蛋……”’   肖弛将这当做别开生面的爱语,他把林惊蛰翻了个身,换做了双方可以接触得更深的姿势,不容抗拒地插了进去。   他将林惊蛰死死地钉在床上,顺着脊柱亲吻那片已经变成粉色的汗津津的后背,覆在对方的耳边沉声道:“我们结婚口,我爸妈很喜欢你……”   林惊蛰在一片惊涛骇浪中发出带着哭腔的呻吟:“……不……”   ***   肖家父母站在书房门口,目睹了儿子偷窃的全部过程。   他们有生之年第一次看到这样衣衫不整头发蓬乱面色狰狞的儿子,震惊得都忘了出声。房间门哐当一声关上了,掩住了门后的一切东西,肖妈妈将错愕的眼神投向丈夫。   夫妇对视,双方的情绪里都浮动着几分尴尬。   肖妈妈不禁回想起自己以往翻阅书籍试图查询一直不见恋爱的儿子是否有性冷淡征兆的历史。   那时她担忧得整宿整宿睡不好觉。   但现在她只想戳瞎自己的眼睛。   ******   第二天离开时的情形是有些奇妙的。   林惊蛰前一天晚上差点被弄死,俩人搞到后半夜,精疲力竭,因此醒来的时候都快中午了。   虽然林惊蛰立刻迅速地将还在昏昏欲睡的肖驰赶回了自己的房间,但这一举措并未起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肖家人明显感觉到什么了。   除了乐呵呵的奶奶表现得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的肖驰仍旧理直气壮外,餐桌上的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尴尬。好在大家都懂得掩饰自己的情绪,没怎么表现出来,肖家父母的态度反倒比昨天晚饭时更加慎重了,只是眼神有些奇怪。   林惊蛰尝到了放纵的苦果,吃完饭后立刻便告辞离开。   车驶离院子的大门时,他收回探出车窗摇摆告别的手,倚在玻璃上望着后视镜里越来越遥远的那几道身影,仍觉得自己沉浸在梦境当中。   驾驶座的肖驰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侧目朝他扫了一眼,还劝他道:“睡会儿吧,你昨晚也累了。”   林惊蛰怎么可能睡得着纵然他腰酸背痛,仍精神奕奕地睁着眼睛。   他恍惚地侧目看着肖驰专注开车的表情,昨晚对方热烈的声音尤在耳侧,肖驰那时说——   “我们结婚吧。”   林惊蛰迷茫地梳理着自己仍未平静的心情,肖驰的那句话时是什么意思?   事实上他发现自己从未搞懂过对方的念头,肖驰总是默不作声去做一些惊世骇俗的事情,比如这次实际目的已经远远超出他原本想象的拜访。   那么结婚呢?他和他的家人莫非是在开玩笑吗?   林惊蛰从未听说过国内有同性恋人可以领证这种事情。   *******   临近下午的大院里通常没什么人走动,发动机的嗡鸣声回荡在空寂的天地中。小径后头茂密的林荫里,一幢三层高的小别墅阳台,史南星正躺在摇椅上感受冬日的阳光。他眯着眼朝远处扫了一眼,只看到树丛之后划过的半个车身,微微一顿,问:“肖驰的车?”   祁凯眼睛比他尖,早就看到了,皱着眉头道:“是他。”   又看了眼手表,有些不解,“这都中午了,他怎么才出门?”   史南星倒比他消息灵通,“他应该已经没在家住了,不过他爸突然也提早回国,他也回家,估计是出什么事情了。”   祁凯心说不会肖驰是跟林惊蛰的事情暴露了吧,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异地处之,这要换成祁老爷子,平常哪怕百般宠溺也非得打断祁凯一条腿不可,真暴露了,他们不可能听不到一点风声,肖驰也绝不可能还在这会儿还平平安安开着车子出去。   林惊蛰估计也得倒大霉,那小子要背景没背景要根基没根基,居然也敢跟肖家的儿子纠缠在一起,打听过肖家在这一片儿是什么名声么?莫说别人,就是祁凯,一想到每年跟着去肖家拜年都得胆战心惊,就林惊蛰这样的,十个捆在一起恐怕都不够那个皮笑肉不笑的老太太一只手捏。   他心中有些微妙的庆幸和不甘,口中却道:“老天长眼,就该让他们倒霉一次。”   “行了!”史南星却并不附和,闻言只冷冷扫他一眼,口中告诫,“不要总耍这种小孩脾气,跟肖驰杠上对你没好处。”   他顿了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随即更加阴沉,伸出一根手指在旁边的茶几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动起来。   他点的实际是一册文件袋,此时已经被拆开了,几张薄薄的打印纸装订成一本脆弱的册子。祁凯叹了口气,将册子抽出来,边缘已经在刚才被史南星捏出了凌乱的褶皱,翻开第一页,上头就是一个熟悉的名字。   他皱着眉头将那册纸叠了起来:“你说你查这玩意干什么,事情过去都过去了。”   “你懂个屁!”史南星恨恨打断他的声音,“你知道群南的海线我布置了多长时间吗?五年!整整五年!我为这几条航道送出去多少钱,装孙子求爷爷告奶奶的,上上下下布置了几百号人,就他妈被一批古董给搅合了!方家那个老不死的!”   祁凯叹了口气:“那你能怎么着?舅,不是我说,你这话传出去我爷爷都得抽你耳刮子。你那会儿去了国外倒是轻松,我他妈差点被打死你知道么,完事儿还得被提溜到方家道歉。现在事儿好不容易过去了,你还想搅合什么?”   史南星沉默片刻,神情发冷:“我没想搅合什么,我只是没想到,我他妈什么都布置好了,最后居然会栽在一批古董手里。”   他没明说,祁凯却听明白了,这是在怨林惊蛰呢。   事实上祁凯也十分意外,他查了那么久都没能查到端倪的那批群南青铜器的来源,捐赠者居然会是林惊蛰!   这事儿简直不能更巧合了,以至于看到结果的那一刻他都以为是史南星找的那群人在糊弄自己。   他很理解史南星的怒火,毕竟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宁愿相信那批所谓民间捐献的青铜器只是方家老爷子装模作样自掏腰包造的势。毕竟他和史南星为群南的那条走私线真的付出了太多,好几年的经营,上上下下的打点,花了他们的大半身家,最后甚至把史家和老爷子也拉入了伙,可以说布置得犹如铁桶一般,无缝可钻,不惧水火。   燕市这边有老爷子和史家人的力量,群南又天高皇帝远的,没人敢招惹他们,在他们原本的预期里,那几条海运至少可以平安维持到95年。这当中的时间,足以令他们积攒下富可敌国的财富,那可比做什么地产生意来钱快得多了,随便发两个集装箱,说不准就是上亿的大进账。   方家盯着他们他们早就知道,但他们一直笃定对方搞不出什么风浪来。果然先前的一年时间,郑存知即便气得跳脚也无从下手,那会儿每到海外黑拍结束,资金汇入账户时,祁凯心中都美得跟什么似的。   结果谁也没想到,会有那么批古董横插一杆子。   这堆古董出现的时机太巧合了,价值也恰到好处,一瞬间就将国内原本松散的目光聚集到了两处地方——一处是文物保护,另一处就是群南。   尚未壮大的走私帝国一朝崩盘,眼看的美好未来顿时烟消云散。祁凯那段时间疯了似的想找到突破口,无奈方家的消息保密工作实在做的太好,古董的具体来源简直被保护得密不透风。   他毕竟占的小头,这股劲沸腾的一段时间慢慢也就过去了,史南星却损失惨重,直至如今仍耿耿于怀着。   祁凯劝他:“算啦,何苦给自己找麻烦?你告诉我肖驰不能惹,这个林惊蛰这会儿正跟迅驰地产合作呢,肖驰能眼睁睁看着你动他?更何况你前段时间不是说在中云省那边发掘了好财路么,没了群南的走私线咱们照样挣钱,惦记过去那点小恩怨干什么?”   “好财路?你以为好财路是那么好铺开的?烟土生意比走私难做多了,边境那群人都是扛着枪吃饭的!脑袋随时别在裤腰带上,说掉就掉!”史南星说起来怒火不免再次攻上心头,“我他妈好好的海运就被他一堆破烂铜器给搅合了,非得冒着生命危险去弄烟土,你说那是点小恩怨?”   祁凯被喝住,不耐烦地皱起眉头:“那你想怎么着?杠着肖驰搞过去啊?”   “这跟肖驰有什么关系?”史南星却道,“我让你别惹肖驰,是看在他们家的份儿上,肖驰背后有肖家,姓林的背后有个屁啊?他一个乡下人,在燕市开了家地产公司,充其量眼光精准点,你真当他是个什么人物?肖驰只是跟他合作,又不是他亲爹,我们现在搞不了他,等他跟肖驰合作结束不就好了?再不济,把他们给搅合了,我就不信有吞并始于地产的机会,肖驰会他妈不下手。”   祁凯尤其想告诉他真相,却又另有一种理智扼住了他话头,因此只烦躁地扒了扒自己的头发:“我他妈跟你说不清楚!”   他推开阳台门转身回屋了,史南星被暖气扑了一脸,望着他的背影却并不当回事。他这个小外甥从小瞎嘚瑟,胆子却不大,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被吓尿,还想跟着掺和南方的毒品生意,能成大事才怪了。   ********   林惊蛰躺在办公桌后的椅子里小憩,他的心安定得像一只停泊在港湾的小船。手上把玩着那串肖奶奶给的佛珠,碧玺绚丽而清透的颜色将阳光映照成了串联的斑点,他手上另捏着一串木质的,碰撞时发出和玉石不大一样的声响,这是肖驰很早之前套在他脖子上的,两人在一起后,他便将这串看上去似乎已经有了很多年历史的珠子放在了办公室里,时不时取出来把玩。   电话铃声响起,他接通,那头传来高胜的声音:“惊蛰,广告和广告演员那边我已经联系好了!现在只剩下找人筹备剧本,和物色合适的导演人选了!”   海棠豆瓣的广告迫在眉睫,电视台新电视剧的招商日期不剩下多长时间了。   他恍惚的思维立刻凝聚成了尖锐的利器,一下坐起身:“好,你尽快安排,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成品做出来!”   那边立下军令状挂了电话,另一通来电紧接着穿插了进来,是沈眷莺。   沈眷莺昨儿得到了林惊蛰谈恋爱的消息立刻告诉了丈夫,夫妇俩激动得半宿没睡,林润生晚饭都多吃了两碗,一大早报纸也看得心不在焉的,坐在沙发上竖着耳朵听老婆打电话。   沈眷莺声音难得俏皮:“惊蛰,昨天约会约得怎么样啊?”   林惊蛰被问得一愣,轻飘飘的心脏不由压下了几分重量,他迟疑了一会儿,才轻声回答:“挺好的。”   “你这孩子,谈恋爱也不早点跟家里讲,你爸爸昨天知道之后高兴得哦,脸都没那么黑了。”沈眷莺十分愉快,她心态蛮简单的,林润生高兴她就也跟着高兴了,更何况林惊蛰这个年纪,谈恋爱确实是值得家里重视的事情。她思虑比较重,又见多识广,不免过问多一些:“你们确定关系多久了?对未来有没有什么打算啊?我告诉你,男孩子可要负起责任,不能随便玩玩,一定要认真对待感情。”   “我会的。”林惊蛰答应了一声,吸了口气,鬼迷心窍般加了一句,“我……我想和他结婚的。”   “那就好那就好!”沈眷莺一听更加开心了,这比她原本猜测的更加贴合心意。她勉励了林惊蛰好一会儿后,才依依不舍地挂断了电话,放下听筒时不由长长舒了口气。   免提里传出的通话声戛然而止,沈眷莺含笑看着坐在旁边已经默不吭声凑到茶几边缘,装作不在意看报纸,其实眼神充满鸡贼耳朵都快从天灵盖冒出来的丈夫:“怎么样,满意了吧?”   林润生抓着报纸,双眼一错不错地盯着电话机,脸绷得死紧,心中翻腾着老父亲强烈的欣慰。他回想起刚才听到的一切,面对妻子的调笑,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瘪了瘪嘴,激动得红了眼眶。   泪水迅速凝聚,让他一双凶狠的眼睛看上去水当当的。   儿子……儿子居然恋爱了,还是奔着结婚去的。   真好。   真好。 第六十三章   林惊蛰有幸得见了那群尚且青涩的年轻人。   广告拍摄地选择在燕市电影大学内的一处摄影棚。这年头国内内陆娱乐产业不发达, 绝大多数影视资源都集中在正如日中天的港岛娱乐圈, 找遍燕市, 竟也找不出几处可以用于拍摄的地方。也不知道高胜是怎么运作的,总之燕市电影大学那边没怎么费力就松了口,演员更加不用说了。   高胜将几个番位靠前的主演全部签了合约, 都没能花到五万块!   林惊蛰看到报酬表的数目的时候颇有一种魔幻感,到片场视察的时候越发直观地感受到了时光的力量。   偌大的摄影棚内热火朝天,高胜并自己兴趣小组里一帮骨干也兴趣高涨。前段时间在林惊蛰的帮助下, 他的公司正式成立了, 公司的名字就叫做“高胜广告”,主营广告创意和营销策划。林惊蛰对这个行业一窍不通, 他几乎没在当中帮到什么忙,第一批创业员工是高胜自己在兴趣组里找的, 市场调研工作也是他们自己完成的,他唯独能出力的地方就是资金, 因此高盛广告那二十万的注册资金几乎全都是他给掏的。   高胜当然不可能白要这笔钱,哪怕林惊蛰百般推拒,他仍旧划分出了相当大数额的股份作为回报。跟着吴王非粱皮他们创业了一场, 他也学到了很多东西, 比如牵涉到利益,再怎么好的关系,也得亲兄弟明算账。这话听起来市侩,只有过来人才知道当中的真理,他越珍惜和林惊蛰之间的友谊, 就越不愿意占对方一点点便宜。   高胜广告在行业内显然属于第一批吃螃蟹的人,他们没什么先例可循,只能摸索着石头前进。开拓市场的先行者不是那么好做的,短时间内他和他的那帮在校的骨干们看着就跟在小孩子过家家似的,市场上当下根本没几家国内的企业和品牌有广告的概念,因此除了一直在做的非凡搜索的市场巩固外,海棠豆酱是他们创立以来接到的第一个正经的项目。   所有的参与者们都严正以待,全员上场,只恨不能将所有细节都做得尽善尽美。   林惊蛰看着聚焦的位置,那里呆着的几乎都是平均年龄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高胜将广告的剧本拿过来给他看,一边陪同一边解释:“导演我是托了个朋友帮忙找的,电影学院导演系的优等生,虽然还没毕业,但听说水平不错,拍个广告应该问题不大。”   他顿了顿,生怕林惊蛰不满意似的又解释道:“我们初期的策划里也提到过是不是去港岛找一个比较出名的导演来参与拍摄,但后期开了几场会之后,还是把这个想法否决了,主要是因为成本问题。选学生导演也有这方面的因素在里面,他马上要毕业了,想拿咱们的广告做毕业作品,所以这场拍摄只收个辛苦钱,两千。”   林惊蛰看背影时没认出来,翻开剧本就又看到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梁隼,连他这种私人生活匮乏缺少娱乐活动的工作狂都曾有听闻,公司每年年末组织观看的贺岁电影十有八九都是这人的作品。   这位未来将会颇有江湖地位的知名导演当下还没长成二百公斤的体格,要知道后世“时间是把杀猪刀”和“曾经长得帅是种什么样的感受”之类议题里对方可没少出镜过,林惊蛰看多了对方访谈里心宽体胖的模样,只觉得眼前那个浑身忧郁气质,留着中长发,眉目清秀的文艺青年大概才是假的。   正在拍摄当中的那群演员们也和未来有所不同,虽然外形不如梁隼变化那么大,但时光给人带来的改变仍旧不容小觑。这一批主演里林惊蛰几乎都能叫出名字,尤其正当中的两男两女,未来几乎就是内陆中生代里最有影响力的一批主力军,奖项斐然,作品无数,生活中的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掀起影迷群体乃至于整个社会的轩然大波。   而当下,这几位日后终将成为人生赢家,未来代言无不奢侈高端的超级巨星,正怀揣着第一次拍广告的小新人们初出茅庐的喜悦,紧张地端着他们海棠食品厂的豆瓣酱,就像手捧某一系列的高端名表。   林惊蛰:“……”   他感觉到强烈的违和,和莫名的搞笑。   九十年代的国内广告其实都做得挺粗糙,大部分都是直接提着观众耳朵嚷嚷品牌名称的强制记忆法,高胜他们这种还专程写了细致剧本的已然算是别开生面,据说这是他们团队里某个脑洞大开的小女孩提出的创意,直接让这群主演在拍摄时穿上了他们即将上映的电视剧里的服装。   八名面目姣好的年轻人排排站立,一身古色古香的道具,凝目认真朝镜头齐声道:“豆瓣酱!选海棠!”   卧槽……   林惊蛰捂着额头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朝高胜道:“里头闷,陪我出去走走。”   高胜显然没意识到这个令他们全体策划都非常满意的广告,未来很有可能会成为这批天王巨星一生挥之不去的笑点,他此时杀气腾腾就想干出一番属于自己的事业。因此在摄影棚外闲逛时,话题仍不忘围绕着工作:“工厂那边,汪总已经请了他们大发展制造的律师团队准备起诉材料了。”   林惊蛰点头,那家老字号豆瓣酱售价低廉,以奇快的速度占据了低端市场,这种恶性的商业竞争使得海棠不得不暂时搁置下原本的计划,于公于私,林惊蛰都不主张忍气吞声。   国内未来的商业风气山寨成风,唯利是图,很大一部分就是被这批先驱的恶霸们给带坏了。早期社会遍地法盲,即便是身家斐然的大企业主们,或许是怕麻烦或许是没概念,也都极少会有维权的意识。这很糟糕,许多原本没这个胆量的家伙看到第一批没有底线的人尝到了甜头,便也会跟着蠢蠢欲动。不早早将这种不健康的风气扼杀在源头,未来的海棠豆瓣,乃至整个国内商场,都将深受其害,后患无穷。   但他此举显然会触动许多人的利益蛋糕,遇到的阻力也势必不会轻松。林惊蛰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大,能否和这些人抗衡,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他觉得自己总该为这个时代留下些什么才对。   高胜想了想又问:“吴王非他们新季度月报表给你看过没有?今年下半年非凡搜索的日浏览量简直就跟坐了飞机似的,每天都在攀升。还不光这个,燕市这几个月的新成立的网络公司就是过去好几年的总和了,各种论坛网站也在增多,我们宣传口的工作量越来越大。技术部从年初起就在全力攻克下一个项目了,我听吴王非的意思,最多明年中旬,非凡的社交软件就会正式推向市场。”   林惊蛰道:“这个想法他跟我提过,我很支持,你也要全力配合。”   高胜便笑了起来,他仍高林惊蛰许多,一抬手就能摸到林惊蛰的头。他为林惊蛰整理了一下掖进外套里的围巾,气质已经隐隐带出了成熟:“你放心,虽然广告公司开起来了,但非凡网络那边我不会放松的。今年下半年度,调研数据显示燕市的个人计算机普及速度突然开始加快,九月份的时候,燕市已经有人去申请网吧证了。”   林惊蛰听到这个数据的时候倒是隐隐有些吃惊,他一直笃定且熟悉的时代,即将缓缓显露雏形。   网吧的出现便昭示着互联网时代的正式开启,再不会有任何数据比这更加直观了。92年之后,燕市这样的大都市,便会有无数网吧如同雨后春笋那样冒出头来。各种大型游戏进入普通人的生活,直至几年之后正式联网,这个行业将会以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速度开始腾飞,从少人问津,逐渐入侵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非凡以后会是一块大蛋糕,粱皮他们已经开始筹划了,按照现在的发展速度,A轮融资最迟明年社交软件上市之后也要开始了。吴王非和粱皮毕竟关系好,你要多小心,虽然我看他们的样子……不太像会做什么手脚的样子,但人心难测。非凡现在在业内的估价已经超过五百万了,到时候社交软件推出,恐怕身价还要突飞猛涨,涉及到股份稀释,你一定要多留几个心眼才行。”   高胜如今在非凡网络里的作用就像是林惊蛰的定海神针,有他在,非凡网络那群原始核心骨干就不敢为了太好粱皮和吴王非干出什么过头的事情来。他也实在是手段迅速,从以往可有可无的技术元老,到现如今非凡网络的营运部门几乎全部归他管辖,谁都知道他的背景和作用是什么,可偏偏就是没办法撇开他。他开高胜广告的时候,粱皮反倒生怕他撂挑子自立门户,特地从公司股份里拨划出百分之三来,就为了将他继续捆绑在非凡网络这艘船上。   高胜初步感受到了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快感,这比什么读书编程有意思多了!   他跟周海棠不同,他从小心眼就不少,林惊蛰透过他意气风发的面孔,仿佛就看到了十几年后那个老谋深算的家伙。好在这一世对方和周海棠大展拳脚的舞台已经完全不同,只要不铤而走险,林惊蛰便无需担忧他们落得原本那个家破人亡的结局。   他心中有些欣慰,那感觉如同一个老父亲看着自己一手拉拔大的孩子。   高胜笑着与他对视,伸手替他挥掉头顶落下的雪花:“你表情怎么那么奇怪?”   林惊蛰心中的情绪无法诉诸于口,他笑了笑,转开话题:“对了,海棠怎么没跟着你们一起来?”   高胜哈哈大笑:“你别提他了,他现在可惨得不得了。当初填报志愿的时候我们就劝过他不要瞎胡闹,结果他非跟着我填,现在好了,到了大二他又要转专业。我们学校转专业要求特别严格,成绩必须在班级前三才行,辅导员屁事又多,他这段时间天天都泡在图书馆里,哪有时间凑热闹?我来之前还问了他一下,他说他实在太忙了,没空来围观小明星工作,咱们要是请来李雪莉就另说了。”   林惊蛰笑而不语,小明星?等《江湖传奇》播出之后,这批小明星很快就要爆红了,到时候恐怕要悔得他吃不下饭。   不过转专业这事儿其实也是林惊蛰给他找的,当初高三时周海棠本来不想读书,在他的威逼利诱下下才开玩笑似的跟高胜填了同学校同专业。高胜确实是很适合计算机,入学之后在C语言里如鱼得水,但周海棠就没那么轻松了,他脑子远没有高胜那么灵光,一开始还觉得计算机好玩,等到课程内容日渐高深,慢慢就有些跟不上节奏。   恰巧海棠食品厂创立,林惊蛰便建议他转专业学管理,毕业之后也可以为周妈妈分忧解难。   梧桐大学的管理系在燕市大学里还是挺有底气的,周海棠考虑了一段时间,就开始朝着这个方向努力了。   他也清楚自己的斤两,绝不是一个合适的开创者,他的个性和能力都更适合守成。   高胜则不然,时刻野心勃勃着,迫不及待想要开拓一块属于自己的天地,还说起梁隼,评价对方是个能力非常不错的同龄人。   “他这个人有点水平,给我看了几个剧本,还都挺不错的,都是些轻松搞笑的生活剧。”高胜道,“广告传媒是一家,跟现在似的,以后咱们估计接触演艺圈的机会应该不会少,我有点想跟他保持长期合作。”   “我没意见。”当代的人们或许还不知道娱乐行业里蕴含着的可怕的商机,经历过后世娱乐至上那一时代的林惊蛰却太清楚里面的赚头了,能在一批巨头成长之前和他们打下坚实的基础肯定是利大于弊的,前期的投资要不了几年就会迎来丰厚的回报,“你不要束手束脚,有合适的项目就拼尽全力去做,钱不够,或者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来找我。”   “我跟你客气什么?”高胜笑眯眯地掐掐他的脸颊,目光落在他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上,那上头缠绕了两串珠子,加在一起足有七八圈。   高胜被那串碧玺珠子清透绚丽色泽晃得有些眼花,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我听周阿姨说你谈恋爱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林惊蛰从坦白那天起就没指望周母会为他保守秘密,但高胜的问题仍让他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挺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有点不太确定地回答:“可能是一年多?”   “什么叫可能啊,你谈多久恋爱自己都记不清?”高胜笑着推了他一把,“而且瞒了那么久不说,有点过分了吧。”   林惊蛰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干笑两声,高胜的质问让他有些不知该如何作答,事实上他真的没有刻意去隐瞒,自己已经谈了一年多恋爱这件事情他也是刚刚才从另一位当事人口中知道的。   真是乌龙又荒诞。   “这手串不是你的风格啊。”高胜摸了摸那些圆润的珠子,“她送的?”   林惊蛰点了点头道:“是,他信佛。”   “挺少见的,不过信佛好,信佛温婉。”高胜的心情有一些复杂,林惊蛰从小就有些孤僻,不愿意和外界接触,这几年突然作风大变,现在还谈上了恋爱,他由衷为对方高兴的同时又有种自己悉心呵护的花苗被其他的赏识者们掘走展览的失落。他叹了口气,眼神却仍旧是温和的:“有机会带出来,我也想认识认识她。”   林惊蛰点了点头,但没做声。   他心说你们早都认识了,想不到吧?   ******   史南星是个说干就干的人,更何况他同时还要跟进南方烟土的种植和销售,没那么多时间放在燕市消磨。   他从来看不上祁凯这点叽叽歪歪的小生意,累死累活束手束脚不说,赚头也少。他当下的重点从群南海域挪开之后,便放在了西南大省的边境,到某个边陲小国走关系包下几百公亩的种植山地,种一些不为人知的好东西。   这事儿他当然不会跟家里说,史家和祁老爷对他虽然放纵,却都是老鼠胆子,干点走私之类的小活儿就顶了天了,因此家人里也只有祁凯知道他在干什么。   私心里,史南星是有些看不上祁凯的,这小子又贪又蠢,偏偏还优柔寡断,合伙赚钱时跑得飞快,说起要搞林惊蛰就屁话一堆。   要不是史南星走私搞来的利润先前几乎全折在了群南中断的海运里,而烟土的种植前期需要大量资金,史南星一点儿也不想跟祁凯凑在一起。   这两天因为搞不搞林惊蛰的事情两人起了一些分歧,关系也不再跟从前似的紧密,连出去应酬的时候都不黏在一起了。   史南星缠上了肖驰,他拎着酒杯摸过来敬了好几杯,顺势就挨着对方坐了下来。   他望着肖驰内敛可靠的模样,心中不由叹息。其实从合伙人的角度来说,肖驰真的比祁凯靠谱不知多少,对方若是有意向和他合伙做生意,哪里还会有祁凯什么事情?生意场上,什么亲戚朋友都是假的,唯独利益最真,他深刻地期望自己能跟肖驰达成同一阵线。   他辈分高,肖驰和胡少峰跟着祁凯的称呼,也得叫他一声史叔叔,因此他挨着坐下来后,都不好直言驱赶,只能佯装无事地同他寒暄。   史南星在这套近乎,余光却将桌上每一处犄角旮旯都收入了眼底,看似不经意地问道:“始于地产的林总没在那你们这桌么?我还想敬他一杯来着。”   林惊蛰打了电话说有点事情要忙会来得晚一些,肖驰只平静地回答:“他还没到。”   “哟,这可是你们迅驰地产牵头的聚会,那么重要的场合也迟到,林总也太不应该了吧。”史南星一副不赞同的模样摇了摇头,“等他来了,一定要罚他三杯才行。”   肖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些许对林惊蛰的敌意,闻言不由皱起眉头:“小事而已。”   胡少峰特担心他直接会跟史南星吵起来,赶忙插嘴:“是啊,谁敢罚林总的酒啊,史叔叔您真是说笑了哈哈哈哈。”   居然这么嚣张么?史南星窥见肖驰比较方才闲聊时变得凝重许多的面色,心说原来你也不是一点都不介意的嘛。又有先前得到的诸多“内幕消息”打底,越发笃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生意场上,有时候想要获取对方的信任,最好的方式就是把自己的立场和底牌露一些出来。因此他也不做遮掩,直接表达了自己的立场:“那是你们脾气好,度量大,要我说,真就不能惯得他那么不知天高地厚。他姓林的一个外地来的小瘪三,倒腾出个小摊子来,还真当自己有多么了不起了?”   胡少峰:“……?”   肖驰的气息略微重了一些,他皱着眉头定定地盯着史南星的双眼。   生气了?   史南星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被锐利眼神所遮挡的情绪,心中轻笑一声,口中却无比信重地道:“这些寒门出来的草根啊,一点规矩都不懂。咱们一个大院儿出来的人,在外头一定得好好团结才行。”   胡少峰看着肖驰阴沉的神情,肝儿都颤起来了,心说史南星这是喝了来福灵么?怎么没头没脑突然找来自己这边说这么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想说林惊蛰的坏话,行啊,可你跟谁说不可,非得跟他肖哥说?没见肖哥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么?   史南星见肖驰和胡少峰都一副怨气积蓄已久的模样,越发的气定神闲,笃定的姿态犹如胸有成竹的老神仙:“史叔我也跟你们交个底,我看不惯始于地产和林惊蛰很久了,看他在那蹦跶就觉得难受。”   肖驰终于开了口,他眯着眼睛审视着史南星,沉声道:“是么?”   史南星迎上他充满探究的视线和内容不明的询问,颇有应对经验,只高深莫测沉默着,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余光处会场大门被推开,一帮相熟的面孔都朝门口迎了过去,远处传来你来我往的寒暄,史南星端着酒杯,定定地望着那处方向,终于到场的林惊蛰领着邓麦微笑着同人碰杯说话。   肖驰深沉的视线也落在那处定点,瞳孔恍若两簇灼热跳动的火焰,落在目标上一动不动。   说实话,他这个模样让史南星很发憷,但对方的目标并非自己,似乎又变得喜闻乐见了。   林惊蛰一路走进会场,原本想要跟肖驰打个招呼,却不料见到了史南星。他同这位从前来往可不多,因此十分客气,微笑着点头问好:“史总。”   史南星脸上立刻挂上了热情的笑容,他举着杯子,还特地上前跟林惊蛰握了握手:“林总啊,您来的可真是太迟了,让我等得望眼欲穿啊。”   毕竟对方是始于地产的负责人,手上还捏着几处重点项目,史南星虽然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却不敢不重视,他是想折腾林惊蛰不错,表面却不愿叫对方看出来,双方友好和睦,才更便于他在关键时刻捅上一刀嘛。   因此他神情中的友好简直无懈可击,林惊蛰都被弄得迷茫了,双方嘘寒问暖一番,史南星告辞前,只给了肖驰一个眼神,里头充满了心照不宣。   走出几步后,他借由人群的遮挡回首,果然看见肖驰面对林惊蛰的神情比刚才面对自己时还阴沉不少。   史南星抬手从旁边即将离开的托盘里端了杯香槟,为所见的画面愉悦地含下一口。   林惊蛰目送史南星离开,不明所以地回过头朝肖驰笑道:“这史总还挺热情。”   胡少峰一脸的欲言又止,肖驰直接拉下脸哼了一声。   林惊蛰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们:“怎么?”   胡少峰看了眼肖驰的模样,尴尬道:“你那是不知道他刚才在我们面前是怎么说你的。”   “他说什么了?”林惊蛰想起有记忆的几次会面对方都表现得挺友好的,闻言不由十分意外。   肖驰气得呼吸声都粗了:“妈的,他说你不知天高地厚,说你小瘪三,说你草根,说你不懂规矩,说看不顺眼你很久了。”   林惊蛰:“???”   他记着自己跟史南星好像没什么恩怨啊。   他错愕地转头寻找,目光对上不远处人群当中的当事人,史南星正在同人说话,大约感受到了他的眼神,抬起头来,四目相对,脸上立刻绽放出了友好而热切的笑容,还抬手朝林惊蛰举了举杯子。   林惊蛰:“……”   他扯出个假笑,也朝对方举杯示意,双方气氛融洽不已,回过头来,他颇有些一言难尽:“这人是不是神经病啊?”   肖驰还因为刚才的那些话气得脸色铁青,胡少峰莫名其妙地耸了耸肩膀:“谁知道啊。”   ******   林惊蛰没多久便觉得史南星存在感重了起来,对方时常出现在他出席的各个活动当中,显然不知道自己的真面目已然暴露了,每次都热情得好像林惊蛰的亲兄弟一般,怎么样亲密怎么样表现。   林惊蛰不明白他的目的,便也没太早点破和他直接撕,只每次回家时同肖驰奇怪地探讨:“今儿下午吃饭时又碰上史南星了,他拉着我说了半天的话,又是城北地王又是二中路综合楼的,都快把我夸到天上去了。”   肖驰拖完地,将林惊蛰熨好的衣服抖开挂在衣帽间里,闻言冷哼一声:“他上午还跟我说你坏话呢。”   “说我什么了?”林惊蛰拿着熨衣斗的动作都顿了顿,便听肖驰愤愤地回答:“说你目中无人,见识短浅。”   “他戏怎么那么多?”这段时间下来林惊蛰从肖驰和胡少峰的嘴里几乎听完了所有能罗列给人的罪名,全都是史南星找到的,偏偏这人在他面前还佯装滴水不漏的友谊,林惊蛰有时候同对方说话的时候看着那张笑脸都觉得精神分裂。他拔掉电源插座,收起熨衣斗的同时顺便搂上肖驰的脖子亲了对方的嘴唇一下,分神哄道:“不气了,我都不气,你有什么可气的。”   肖驰要不是想知道史南星到底有什么目的,早就动手打人了。   他小心铺平整衣架上的外套,道:“我奶奶下午来的电话,让我们有空多回家吃饭,我爸妈又飞走出差了。”   “那明天就回去看看老太太呗。”双方关系算是确定下来之后,林惊蛰又去了几趟肖家,来往逐渐熟络了,他也不大抵触去登门拜访。大约是从小跟外公长大的原因,他跟年纪大的老长辈们还挺有话题,方老爷子现在跟他关系就挺不错,肖驰他奶奶虽然念佛的时候挺严肃,大部分时间还是好相处的。   他目光一瞥,便瞥到了一件熟悉的衣服,有些头痛地将那个衣架从衣柜里取了出来:“这都几月份了,皮衣收起来吧,也不怕把你冻死。”   肖驰却很执拗地把衣服从他手上夺了下来:“屋里能穿。”   “屋里穿你不热么?”林惊蛰从入秋起就看他穿这件衣服,看得都想吐了,“咱换点别的风格。”   肖驰将皮衣从衣架上取下,行云流水地披在了身上,从背后抱着他在他面颊上亲了一口:“这是你送我的。”   说罢抖着那身皮衣一脸正经地出去看电视了。   林惊蛰:“……”   他其实很想解释来着,看肖驰这个模样,却又着实不太忍心。   天色渐暗,一楼客厅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的声音结束之后,响起了一阵悠扬的音乐声。   林惊蛰坐在餐厅的位置上刚好能看到电视机上的画面,听到这首在后世几乎烂大街的耳熟能详的主题曲,扒饭的动作立马停下了。   他猛然抬头看向电视,荧屏中跳跃出来的果然是那几张熟悉而青涩的面孔。   在广告通过审核那么多天之后,《江湖传奇》终于开始放映了!   ********   《江湖传奇》是一部古装剧,讲的是一群江湖年轻人嬉笑怒骂的故事。从能收到电视信号起,荧屏上放映的电视剧中古装剧就占据极大比例,早年一些著名的武侠小说几乎都投拍了出来,虽然制作粗糙,但由于选择稀少的缘故,也都很受欢迎。   当下的电视电影的制作出品几乎全在港岛和湾岛的娱乐圈,演员阵容也都是熟悉面孔,《江湖传奇》最特殊的地方,就是这部电视的内陆班底,和参与其中的几乎清一色的新人演员。   这个年代,制作方还没什么渠道去提前宣传自己的作品,因此剧红不红,在播出之前谁也不敢笃定。   林惊蛰端着碗看完了第一集 ,发现自己对这部电视剧的印象还挺深刻的,关键是这部电视剧情节紧凑充满张力,年轻的演员们演技也各有千秋,一点都不尴尬,哪怕放在后世,除了妆容和色调比较古老之外,它都仍可被称为一部非常出色的作品。   九十年代初期的电视圈几乎是一片空白,观众们太容易讨好了,《江湖传奇》相比较同期的几部电视剧,优势太过明显,走红几乎是必然的。   他还在这做深刻严谨的分析,那边一集电视剧的剧情已经走完了,原本应该响起的片尾曲却迟迟未到。   “本集完”的文字抖动了片刻,画面又一次亮了起来——   《江湖传奇》的几位主演再一次出现了,他们穿扮着熟悉的服装,就好像剧情尚未完成一样,在天上翻着跟头做追逐状。   一番激烈的打斗后,反派从女主角手中夺下了什么东西,镜头拉近,居然是一个玻璃瓶,上头的商标名清晰可见——“海棠豆酱”。   林惊蛰:“……”   肖驰明显很疑惑,端着碗咦了一声。   电视里还在打,哐哐哐打了一会儿,男主角出来了,三两下把反派干趴下,然后俯身捡起因为打斗掉在地上的豆瓣酱,吹了吹灰尘,一脸骄傲地朝女主角递去。   几名主演列成一排,脸上带着充满憧憬的微笑,人手一瓶豆瓣酱,抑扬顿挫地念出广告词:“下饭,我们就选海棠!”   镜头下滑,挪开,边上原本应该被打倒的反派再次出现,脚边摆着一个硕大的竹饭桶,一手抓着一瓶开了盖的酱朝桶里倒,另一手直接抓着饭勺迫不及待地朝嘴里扒拉,那张后世被无数影迷称为忧郁贵公子的面孔上沾满了饭粒儿。   肖驰:“???”   太拼了,真的太拼了,后世根本没有演员会这么不要形象的。   林惊蛰颤抖地抬起手捂住自己的额头:“我们换台好不好?” 第六十四章   空前绝后。   这是后世电视史普遍对《江湖传奇》这部剧的形容, 十几二十年后, 观众们或许能够透过这个词语窥见一个模糊的概念, 但只有身处在这个时代里的人,才能真正感受到一部大热的红剧会给人们原本寡淡的生活掀起多大的波澜。   当下的国内电视圈还没有“收视率”这一说,但极小的电视普及率和极窄的剧目选择权注定了这一时代的收视同未来的不相同。但即便如此, 后世凭借多年前的数据估算出的超过百分之九十的收视率仍旧让《江湖传奇》遥遥领先于同期对手。   这是一个时代人记忆中永恒的烙印,前无古人,往后, 也再没有任何电视剧能打破它留下的传奇。   很快的, 林惊蛰偶尔去上课时,便已经时常可以听到学校教室里的同学们谈论剧情的声音了。   305的那帮老朋友们也都在追剧。燕大住宿生的条件不好, 只有一楼的舍管办公室里摆着一台校方淘汰下来的旧电视,很小, 分辨率也不清晰,和后世动辄上百寸的彩电观看感根本没法相比。但即便如此, 恶劣的观看条件也挡不住每到傍晚新闻播放完毕后的人群。学生们到得早的就挤到办公室里,到得晚的只能趴在舍管办公室的玻璃窗外,再晚些的, 索性只能看到楼道里黑压压的人头。   什么?你居然不知道《江湖传奇》?   哇那你就太老土了老兄。   以管窥豹, 可想而知校外的盛况如何,就连肖驰,最近吃晚饭都要坐在餐厅最适宜观看客厅电视的位置,雷打不动。   燕市报社很快发现了这一热点,迅速推出了数则与《江湖传奇》相关的报道, 用各种数据分析《江湖传奇》成功的原因,上头更加阐明,据业内专业信息透露,《江湖传奇》的热映地点远不止燕市一处。   燕市之外,全国各地,只要是能搜索到电视信号的地方,就能听到人们讨论这部电视剧的声音。   每一天的剧情台词都会成为观众们新一轮的热点,上到八十岁老人下到垂髫小儿都逃不出这一掌控。《江湖传奇》这一众主演顺理成章地一炮而红,连反派的身影都迅速成为了下一年挂历上的热门人物。   又是一天晚饭时间,燕市某老社区,四楼已经挤满了端着碗来串门的邻居。这年头大家毕竟经济紧张,哪怕大城市居民,家里也不是户户都装了电视机的,因此富裕些的邻居家里便成了人们疏解烦闷最好的去处。小小的屋子涌进将要超出负荷的人群,天色已经暗了,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仍播报热点的新闻主持人面孔上,终于,这位主持人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告别道:“观众朋友们,我们明天见。”   欢呼声沸腾而起,有人扯着嗓子朝楼道里嚷嚷:“来了!来了!”   便有越多人飞快地从自家房门中跑出来。   新一天的《江湖传奇》剧情仍旧是那么的好看,荧屏前的笑声一刻也未曾停歇地起伏着,间或穿杂着讨论台词的声音,剧中一众主演穿着古装的俏皮身影在观众心中刻下了深深的痕迹。   正是许多职工的晚饭时间,看电视时却没有几个还能记着扒饭的人,一个个端着碗扯长脖颈,直至一集电视剧播放完完毕,饭也凉了。   这昭示着一场聚会的终结,众人三三两两起身,你来我往地道别。   而此时,仍亮着的屏幕上画面却突然再度跳了出来。   熟悉的面孔和服装道具一瞬间吸引走所有观众的眼睛,大伙下意识又静了,端着碗立在屋里。天色渐暗,银屏明灭的光亮中,传出主演们整齐而具有煽动力的声音——“下饭,我们就选海棠!”   原来是广告,对这突然的剧情不明就里的观众们立刻回过神来,会心一笑。   镜头聚焦,画面越拉越大,放大了众人手中的那一排玻璃罐,而后突然的,便转向了正在狼吞虎咽的反派的位置。   画面中雪白的米饭似乎还在蒸腾着热气,隔着屏幕都仿佛嗅到了那阵醇厚的米香,饱满的饭粒被豆瓣酱拌成了诱人的棕褐色,表面覆盖有令人垂涎欲滴的油光。画面当中的人抱着饭桶吃得津津有味,仿佛自己品尝到的是什么稀世珍馐一般,夸张的吃相让电视机前的观众们也不禁垂涎起来,顺手也朝嘴里扒了口饭,只觉得口中冷掉的饭粒儿似乎都变得美味了许多。   一个硕大的海棠豆酱的瓶身的剪影慢慢浮现了,遮盖住主演们的身形,一朵看着像海棠花的商标紧紧贴合在玻璃瓶上方,深红色的,比瓶子还要醒目,音响中传出男女主角默契的和声——“海棠制造!”   “海棠?”便有人看着这个商标觉得无比的熟悉,猛然反应过来,“我听说过这个牌子啊,我姥儿先前还给我带过呢,又香又辣,是可好吃了。”   “一瓶豆瓣酱,我家也有,前天刚到菜市场买的呢,味道是不错,但能有多好吃?”屋子的主人闻言便笑起来,去厨房处寻摸来一个硕大的玻璃瓶,和电视机中的那个瓶子足有八分相似,“还不就这样嘛!”   原本在电视机上宣传的商品猛然出现在了现实里,大伙儿都有些好奇,一时打开灯来,饭也不吃了,挨个传阅那玻璃瓶子,顺带打开盖子,一人尝上一口,便有些失望——这豆酱味儿确实还行,咸咸甜甜的,带点微辣,下饭,但绝没有广告里表现的那么好吃。   先时说话那人也尝了一口,咦了一声,像是有些疑惑。她俯首端着瓶子仔细端详一会儿,立刻恍然地笑了起来:“我说呢,‘老字号’?你这牌子都不对,比人家海棠豆酱差海了去了。”   众人一时又涌过去,盯着那瓶身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样相似的瓶身居然是出自两个不同的品牌。越发的惊奇了。   屋主人还有些不信:“这老字号卖得可好呢,我在菜市场反而没见着这个什么‘海棠’的牌子,真有那么大的区别?”   “我跟你这么说说不清,你自己尝过就知道了,口味差的可不是一点半点。”被问话的人回忆道,“以前也没见过什么豆瓣酱卖啊,怎么这老字号突然就冒出来了。那瓶海棠豆酱可是我姥排队给我买的,她住在太阳街那边,海棠豆酱就是那小吃店老板自己做的,在城南特别有名,每天几百个人排队。这什么老字号,瓶子做得跟人家一模一样,估计就是看人家卖得好,想装模作样出来骗点钱。”   “这也太恶心了。”屋主人意识到自己居然被骗,眉头都皱了起来,将那瓶“假”豆瓣酱搁在一边,连碰都不想去碰。   屋内的其他人听完了原委,心中却不由暗暗记下了“海棠”这个简洁清晰的品牌名。   菜市场粮油店的老板近段时间招待了一批又一批诉求相似的客人,她们大多是主妇,进店后什么也不看,只目的明确地开口:“老板,来一瓶海棠豆酱。”   那老板便和从前许多次那样将陈列在架子上的豆瓣酱拿一瓶下来装袋,客人却不那么好糊弄了,拿起来扫一眼商标就发现到不对:“老板,我要买的是海棠豆酱,你给我拿这个什么‘老字号’是什么意思?”   老字号厂家给出的利润空间大,那老板还有些不死心地想要诓骗:“一样的,这个牌子也好吃。”   “你这不是糊弄人嘛!”消费者们却没那么好诓骗,他们都是看着广告来买的,将屏幕上特写的海棠商标和品牌名称记得清清楚楚,同这个什么‘老字号’虽然非常相似,但并不难区分出来。店老板指鹿为马是什么意思?   脾气软和些的顾客还好,脾气倔的直接就开始训人了,更有被骗卖错的老太太挤在店里挥舞着已经开了盖的酱料要求退款,搞到店里生意都做不成。数次下来,再奸猾的老板也被治怕了,老老实实将那个什么“老字号”的酱料摆到了边角。   而海棠食品厂内,已然趁着这股广告热的东风,一鼓作气青云直上。   做副食品类的经销商一窝蜂涌向了工厂,将厂区的会客室挤得水泄不通,他们不光只是燕市本地的,有的还来自于临近的几处城市,最遥远的经销范围甚至含括了位处遥远南方的特区的市场。   谁也没想《江湖传奇》的招商广告会有如此惊人的效果,一开始就连汪全都被整蒙了,但随着电视剧越来越热的放映,海棠豆酱广告的影响力仍在不断升温。这是一部面向全国的电视剧,影响力远远不局限于燕市这一亩三分地,可以说伴随着《江湖传奇》几位主演走红的脚步,海棠豆酱的名字早已经在他们还没准备好的时候便已经为全国这部剧的观众所熟知。   这在汪全和周母的预计里,至少是十年之后才能触摸到的成就,因此在当下,海棠食品厂的豆酱产量远远没有发展到可以供应全国的消耗。   短暂的慌乱之后,周妈妈稳住了阵脚,汪全更是当机立断地拍板——招人、买机械,扩大生产线!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把握住了,借着《江湖传奇》热映的影响力,“海棠”这个商标说不准就能直接一飞冲天!   但有人欢喜有人忧,同在燕市的老字号豆瓣酱制造工厂,便因为上个月市场回馈的月度销售额报告而凄风苦雨着。   他们原本抢占的市场份额一夜之间被海棠挤走超过百分之五十,且还有愈演愈烈的阵势,尚未来得及出厂的酱料立刻囤在了库里。   海棠的广告做得太毒了,他们甚至执拗得连包装瓶也不更换,只在宣传时加重了原本不显眼的商标的分量。这轻描淡写的一招,便直接将老字号钉在了棺材板上。   几乎一模一样的包装,想让消费者们选择自己,拼的就是各自在顾客心中留下的印象,谁先入为主,谁就赢了。   这一手老字号之前就做的挺好,他们抢先量产,迅速在菜市场铺开,尽其所能地让消费者们提前看见,以此营造出了自己才是正版的假象。   但当下这部大热的《江湖传奇》,将他们以往几个月里拼尽全力的努力全都毁于一旦。   老字号豆瓣厂的负责人看着报告里鲜明的曲线,手都颤抖了起来,然而还不等他想明白如何做才能让工厂渡过这一难关,秘书便匆匆敲门入内。   “老板。”秘书拿着一封硕大的投封,面色惶惶,“这是刚刚投递到咱们门卫那儿的……”   那负责人才看清信封上的黑体字,眼前便顿时一恍,燕市法院来的。   他连信封也不敢拆,直接从老板椅上跳起,指着电话机道:“快给海棠食品厂打电话,告诉他们我们下一季度的豆酱立刻更换生产包装,大家有什么事情都坐下来好好谈!”   不这么做也没有办法,海棠现在完全占领了高地,老字号更换新包装还能有些活路,再用这个相仿的瓶子,恐怕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但此刻回头,为时晚矣。   以往因为权益问题时常致电老字号工厂,想友好协商但从未被认真对待的海棠食品厂法务办公室,已经没有管理层愿意与他们对接了。   *********   其实也不是藐视什么的,实在是海棠食品厂此时在燕市已经没有可以拍板的负责人,周母和汪全早在决定扩大工厂生产线之后立刻马不停蹄赶赴往特区和港岛。   林惊蛰倒是没跟着走,但食品厂的日常经营不是他擅长的范围,因此如无必要他都不会过问,除了占股比例比较大外,他的日常和普通散股股东并没什么不同。   他的工作重心主要还是在二中路那幢正在建设的综合楼。楼体建设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当中,内部架构已经初步形成了规模,盖房子的工作在合同里是划分在迅驰地产的范围内的,燕市下完了第一场雪后,始于地产综合楼项目总监毛冬青正式将招商工作提上了日程。   林惊蛰对此很重视,招商计划遵循的是他的理念,第一批敲定入驻的品牌必须是国际一线范围,能否达成这个目标将会直接决定综合楼第二批招商,和这座商场日后永远的定位。   毛冬青耳目灵通,得到了确切消息,那就是国际品牌“TOBR”敲定明年年内将会在燕市开设他们第一家分店。九十年代初期,燕市连发展得相对成熟的商场都还未出现,这将会是第一个进驻这一城市的高端品牌,不论从哪一个角度分析,它都十分合乎林惊蛰的心意。   奢侈品牌们相互之间也是有从众性的,谁拿下了“TOBR”,就等于拿下了其他也在观望燕市市场的高端品牌,这些老邻居们不论在哪一个国家都总是成群结队地开在一起。   综合楼预估的竣工时间恰好在明年,因此毛冬青很早就出动了自己的团队找到品牌方开始商谈。   这一品牌如今只在特区开设了中华区的第一家分店,为此几个月时间毛冬青亲自带人往返两地,时常早上还在燕市,晚上人就睡在了特区,几乎将飞机当成了的士打,吊了无数瓶葡萄糖,付出了极大的努力,才终于打动了这一品牌。   他将合约送到林惊蛰办公室的时候整个人都充斥在浓郁的喜悦里:“林总!我做到了!”   他工作向来拼命,连实际职位与他有竞争关系的邓麦都时常在私下朝林惊蛰夸奖他的能力。林惊蛰审阅过他一并递交上来的综合楼一层划分给“TOBR”区域的外墙设计稿,望着他因为长时间奔波蜡黄的脸色,不由叹息:“你辛苦了,工作敲定下来,你也可以趁着这段时间好好休息休息。”   他晚间参加地产会议的时候,便不由想起这一茬。毛冬青卓越的能力已经在一段时间的适应期后逐渐地显露了出来,比起对外应酬游刃有余的邓麦,对方在专业领域里无疑具备更大的优势。这样的人才,不论如何林惊蛰都想牢牢地抓在手里。始于地产建立已经有段时间了,第一期综合楼也即将落成,首批元老差不多都奠定下了恰当的基础,诸如毛冬青这样的人,他或许可以筹备划分股权的事宜了。   他初步准备将手中的股份划分出百分之十,给毛冬青和邓麦各百分之三,剩下的百分之四,就当做公司悬在老员工眼前的福利,在日后的发展过程中,视情况奖励给能力卓越的员工。   信仰是一种荒诞而又脆弱的东西,包括他和邓麦的友情,在日后的人生中,都有可能因为各种各样的矛盾而崩裂。只有实打实的利益,往后每年都能拿到手的分红,才可以真正将这一批不可或缺的老员工绑死在始于地产这艘大船上。   林惊蛰浅浅地喝了口酒,深沉的视线因为远处两道人影逐渐变得清晰了。   肖驰不论身高还是外貌在身边的一群企业家中都是鹤立鸡群的存在,他扎着小辫不冷不热地站在那里,明明没怎么打扮,手肘处还随意地挂了件深棕色的皮衣,却偏偏就有成为人们目光焦点的能力。史南星长得绝对不差,放后世标准里也算是一个非常出色的高富帅了,偏偏站在肖驰面前,却被秒得连渣都不剩下。   肖驰迅速对上了他的视线,两人隔着人群,眼中默契地流淌出了只有彼此才能捕捉到的温情。   林惊蛰露出个微笑,目光转到肖驰手肘处时,又有一些发愁。从入秋起,肖驰就盯着这件衣服穿,刚开始林惊蛰还没认出来,只把这当做对方不为人知的小癖好,但某次随口一问,才发现到什么不对。   肖驰好像误会了什么……   但这个误会林惊蛰实在不忍心解开。   他觉得自己这几天得寻摸着给肖驰新买几件衣服才行,只苦于没有时间。那头史南星也发现了他,和肖驰匆匆结束对话,端着酒杯挂着笑容转身朝他走了过来。   林惊蛰迅速整理出合适的表情,笑盈盈配合对方演戏。   “林总。”史南星脸上挂着诚挚的笑容,上前同林惊蛰寒暄,将林惊蛰从身体问候到生活,简直比亲兄弟还像亲兄弟。   祁凯远远看着,心中狂翻白眼,一旁的齐清夫妇不明就里,江恰恰小声问:“祁总,您怎么了?”   由于五宝山脚开发权转移给了齐清他们的原因,两家公司原本中断的合作又被双方重新捡起。齐清心里有没有疙瘩不知道,总归他面上不敢表现出来,祁凯和史南星手上门路和项目都多,想要咸鱼翻身,他们便得将对方当成祖宗供奉。   祁凯懒得搭理他们,史南星却不同,跟林惊蛰和颜悦色地说了会儿话之后,便抬手将这对夫妇招了过来。   林惊蛰看到江恰恰就觉得不得劲,史南星却一副想做和事老的模样:“我听说大家之前各自有些误会,齐总和江总也提了无数次,想要和林总您当面道歉。唉,叫我说商场上冤家宜解不宜结,何苦那么耿耿于怀呢?”   江恰恰低眉顺眼地点头,又主动端着酒杯来碰林惊蛰的杯口,温声道歉:“林总,以前是我们不识抬举,干了很多蠢事,希望您能大人有大量,不跟我们一般见识。”   林惊蛰听到那下玻璃碰撞的声音时甚至愣了两秒,他心中翻涌着奇异的感受。上辈子他将这个女人的生活搅合得惶惶不安,到最后连自己都已经搞不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了,或许只是一声如同现在这样的示弱和道歉,但终究也没能得到。   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倘若江恰恰真的面对面朝自己道歉,自己是否会为此而崩溃。   答案是否定的,林惊蛰此时此刻,意外地发现除了心情轻松一些之外,自己什么样特殊的触动都没有。   好像一直负担在心里的什么执念被突然放下了,那感觉如同跑完十公里后摘下腿部的负重,他迫不及待地甩开这些累赘,甚至连江恰恰的表情都懒得多看,注意力反倒更多集中在齐清的身上。   不为别的,齐清现在看起来脸色太不正常了。   不是形容表情的那个脸色,齐清现在和妻子一样神情恭顺着,林惊蛰指的是他的肤色,短短几个月时间没见,对方憔悴得像是成了另外一个人。   齐清老了许多,眼角的皱纹几乎与上辈子林惊蛰登门找他们兴师问罪时相当了,但气色却远比不上那时意气风发,浑身都给人一种瘆得慌的感觉。正常人的面孔是红润或者苍白蜡黄色的,他肌理深处却渗透出一种青黑,要不是还在呼吸说话,林惊蛰都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具尸体。   齐清背部微弓着,姿态十分谦弱,双手举着杯子:“林总,希望您能原谅我们的冒犯。”   林惊蛰不欲与他们多谈,事实上这辈子齐清他们给他造成的麻烦充其量也就是人事招聘这些鸡毛蒜皮的破事儿,把五宝山的地甩给对方,他早已经报复回去了,根本不存在耿耿于怀。   因此为了打发走对方,他还是给面子地喝了口酒,迎着齐清和江恰恰以为获得他原谅猛然生出了光彩的面孔,看在老相识的份儿上,林惊蛰还是迟疑着开了口:“齐总您的身体……最近还好吗?”   齐清受宠若惊地笑了起来:“很好很好,感谢林总您的关心。”   “他啊,就是忙的。”史南星亲热地拍打着齐清的脊背,像在摇晃一具僵尸,“齐总的事业心太强啦,一边忙着五宝山别墅的开发,一边又在城北新区入股了一家商场,铁人也经不起这种工作量啊,要说我,他真该好好休息休息了。”   “有机会的,有机会的,等忙完这段我就给自己休个长假。”齐清像是绷紧了发条的机器,却诡异地挂着充满喜悦的表情,林惊蛰看着他的模样,背后都发起毛来,匆匆告辞离开。   史南星依依不舍地与他道别,好像分开一秒就要患上相思病似的,拉着林惊蛰的衣袖同他约下次一起吃饭的时间。   两人又是拥抱又是握手,甩开他后林惊蛰走到肖驰身边,张口就问:“他刚才又说我什么了?”   肖驰毫不犹豫地将史南星卖了个底朝天:“说你傻,不通人情,说已经找到合适的机会了,约我一起搞你。”   “啧,这个戏精。”林惊蛰一点也不意外,心中猜测着史南星什么时候才能演够,抬手拍了拍肖驰搭在胳膊上的外套,“咱下次能换件衣服么?”   “不行。”肖驰这么说着,手偷偷朝下一伸,就拉住了林惊蛰的手腕。   林惊蛰心中存着事儿,还回头在看诡异的齐清呢,被他扯得踉跄了一下,失声问道:“你干什么?”   肖驰回首瞥了他一眼,脚下不停:“搞你。”   去过肖家之后,这两人越来越没顾忌,以往在外头还知道找个隐蔽的地方亲密,比如楼梯间啊卫生间什么的。现在却越来越胆大包天,躲到遮蔽视线的柱子后头就敢黏在一起。   祁凯在前头领路,突然圆规似的在原地转了一圈,眼角抽搐地挡住身后众人。   史南星皱眉瞪他:“你干什么?”   “那边没路。”祁凯指向另外一个方向,“咱们走那边。”   齐清十分惊奇:“不会啊,我刚才就是从这儿进来的。”   祁凯想把自己的脑门朝墙上磕,他觉得自己简直是有毛病,但顶着众人质疑的目光,仍旧执拗而笃定地开口:“你记错了。” 第六十五章   林惊蛰其实琢磨过史南星这么费劲巴拉的葫芦里到底要卖什么药。这人同祁凯看上去是一伙的, 亲密得不分你我, 祁凯甚至连镇雄地产的一些管理权都能放心地移交给他, 可直至现在,却仍好似完全不知道林惊蛰和肖驰的关系。   祁凯似乎没把这件事情说出去。这是不正常的,但林惊蛰也想不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被祁凯撞破之后他已经时刻准备好了同肖驰曝光在太阳下,这种准备在正式会见过肖驰的家人之后更加无畏了。他们甚至在人前已经很少刻意去掩饰亲密,只是出于不同企业管理者的角度在公务上保持恰当的距离。但即便表现到了这个程度, 以史南星和代高峰为首的那一拨人却似乎仍笃定着原本的认知。   林惊蛰开始挺无奈, 还解释过几次,但很显然听的人将这当做了欲盖弥彰, 并没有愿意相信的。因此渐渐他也觉得没了意思,索性我行我素, 随便人家去联想,但现在从史南星的行为看来, 适当的误会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真相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不论他,还是史南星。   因为太过操劳获准假期休息的毛冬青没能在家痛快几天, 他挂完葡萄糖的右手甚至还没褪肿, 便接到了一个让他大受打击的噩耗。   林惊蛰赶到医院去看他时,他才刚刚苏醒。说来也挺危险的,要不是邓麦拿着综合楼的项目去他家找他,毛冬青很有可能晕倒在家里一整个假期不被人发现。   项目组的成员几乎都赶到了,就坐在病床边安慰毛冬青, 但林惊蛰到的时候,他的脸色仍旧泛着低落的青白。   “林总,对不起。”才看到林惊蛰的身影,毛冬青便长叹了一声,“让您白高兴了,是我工作上的失误。”   “胡说八道什么。”林惊蛰将提来的营养品放在床头柜上,并不责怪,只平静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休息吧,先别想那么多。”   毛冬青感激他不责难追究的同时,心底却仍充斥着挥之不去的愧疚——由于他太过笃定“TOBR”进驻综合楼的项目,始于地产上上下下已经开始为即将到来的合作热起身来。林惊蛰批准他另建了新的工作组,抽调加上招聘,整合了十多个员工,法务连续数天加班加点研究合同细则,工地楼改造提前因特殊要求留出空间……等等等等,每一项都是极其麻烦且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的准备。但在一切都正如火如荼开展的时候,“TOBR”品牌方却突然联系他,原本已经谈妥的合作计划取消。   要知道前一天“TOBR”的团队都已经去综合楼实体视察过,甚至制定下签约团队从总公司启程的时间了。   这无疑是个非常沉重的打击,身体本来就不太健康,又因为长时间的过度工作精力早已经快超出负荷的毛冬青当时便承受不住,晕了过去。   这大约是他进始于地产以来跌过的最大的跟头,将他整个人原本杀气腾腾的精气神都跌没了。   到底是一起并肩作战许久的队友,林惊蛰看着心中很不好受。他绝没有责怪对方的意思,这件意外里最失格的明显是“TOBR”这个品牌方。商场上未正式签约之前确实一切皆有可能,甚至有许多合作在签约之后仍未必能进展顺利。但如同“TOBR”这样吊着人几个月时间,到燕市后又表现出强烈的合作意向,甚至以此让始于地产在签约之前就着手准备双方合作后的工作,却又在最后关头改变主意的,仍旧叫人厌恶。   但工作本就是无奈的,毛冬青被耍了个团团转,却仍然要咽下肚子里的怨气:“林总,也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问题,等下午缓过来一点,我就出院去拜访他们的负责人。”   他这病恹恹可怜样,恐怕也只有周扒皮才忍心放出门,林惊蛰立刻拒绝:“不用,你好好待着休息,‘TOBR’那边的事情,我带着邓麦去解决就好。”   又叮嘱他团队里的组员们:“你们留在医院里,好好摁住他。”   一边生怕他多想,离开前还拍拍他的被子安慰:“这几天你做好准备,要是能养好身体,我奖励始于百分之三的股权给你。”   毛冬青乍一听还以为自己弄错了,整个屋里的员工们也被这消息震惊得愣在原地,等回过神来,所有人面上都一片空白,毛冬青更是差点从病床上跳起来:“林总!您别开玩笑了!这怎么可以……”   始于地产虽还没上市,但业内估值已经超过千万,照现在的势头发展,综合楼的项目落成后,这个数字至少还得翻腾个几倍。百分之三这个数字看起来小,换算成价值,却着实惊人。且股份这种东西和现金不一样,后者只是一次性的刺激,前者却是永远不会干涸的泉水,只要公司不破产倒闭,就会给所有者带来源源不断的利益。毛冬青一直觉得自己只是个普通员工,他为林惊蛰卖命,是因为林惊蛰信任他、赏识他,敢于将重要的决策交给他来制定,这是千里马于伯乐的报恩,他从未奢想过这种不现实的东西!   但林惊蛰显然心意已决,他无视毛冬青慌乱的拒绝,甚至还回首给病房里的一众员工们丢下一记惊雷——“明年春节之后,除了毛总监那百分之三的股份,我还会额外拿出百分之四来,以后作为特殊奖励下发给大家。要记住,始于地产不属于我一个,这是我们所有人共同的未来和产业。”   匆匆赶来探望又匆匆起身离开的林惊蛰的背影让病床上的毛冬青眼眶湿润着,他空白的头脑久久未能恢复清明,那同他关系最好的女组员孙怡情一边为他削水果,一边也不禁叹息:“你快别作了,把自己作完蛋,再去哪儿找林总那么好的领导?”   百分之三的股权啊,历数燕市这些大大小小的公司,有哪家老板能有那么舍得?   进入始于地产以来,毛冬青的能力有目共睹,他频频升职,中途并非没有遇上其他公司试图挖墙脚的猎头。但这一刻,他心甘情愿地为自己戴上枷锁。   病房中剩余的其他人也心思各异:羡慕的、憧憬的、浮想联翩的,林惊蛰那百分之四的股份成为了吊在他们眼前的一根胡萝卜,为了这个目标,所有人此刻都心潮澎湃,斗志勃勃。   ******   “TOBR”在燕市尚未开设公司,只有一处简易的办公点,林惊蛰带着邓麦登门的时候,被负责人办公室外的助理拦住了。   “林先生,您可以进去,但邓先生需要留步。”这位助理的姿态放得很高,“格朗先生不喜欢一次性接待太多客人。”   林惊蛰看着无奈被带走的邓麦,心中有一些不高兴了。   “真是太遗憾了。”听到毛冬青住院的消息,这位从到燕市起就点名让毛冬青陪吃陪喝陪玩并整理各种数据的格朗先生明显并不真的像他话里所说的内容那么关心,他傲慢地告诉了林惊蛰他突然改变主意的原因,“毛先生的工作能力很出色,但综合楼在招商合作里做出的让步实在太少了,这让我很怀疑贵公司的诚意。”   林惊蛰难以置信,为了拉动第一个决定入驻的品牌,毛冬青的小组从工作开展起举行了无数次的会议,最终不论是商铺位置还是租金优惠,都已经制定出了接近底限的优惠。他难以想象“TOBR”居然能到这个程度还觉得没诚意,格朗先生却从抽屉里拿出一册意向书丢到了他的面前。   这是一册其他商场开给“TOBR”的招商红利,里头的条目让林惊蛰仿佛看了场西洋景。   “三分之一外立广告、百分之二十的沿街面积、连续十年商铺租金免费……”亲爹也没有这么舍得儿子的吧?林惊蛰念了一堆,越看越觉得啼笑皆非,忍不住开口问道,“格朗先生,您觉得这份合约现实吗?可能吗?”   “不管可不可能,它已经出现在这里了。”格朗哼笑一声,眉眼当中有着对身边一切的睥睨,“林先生,可能您一直搞错了定位。我们‘TOBR’这样首屈一指的外资企业,能够来到这片土地,并和你们合作……”   林惊蛰在他傲慢的声音里一点点积蓄着火气,但表面仍平静如常,直至突然间,他在那本意向书的末尾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四风广场?”   这个名字他仿佛是听过的,回忆了片刻,他猛然想起——   史南星前些天又一次提到的齐清地产入股的新商场,不就叫这个名字吗?   脑海中有什么模糊的碎片串联了起来,他猛然合上那本意向书,微笑着站起身。   格朗还在夸夸其谈,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声音都停下了,等回过神来,不由皱起眉头:“林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没什么可谈的咯。”林惊蛰将那本意向书轻轻地甩回格朗的办公桌上,微笑着同对方道别,“祝您和四风广场合作愉快,再见。”   格朗看着像是愣住了,随后立即想要挽留他,林惊蛰却迅速推开办公室的大门,招呼被安排坐在外头的邓麦离开。   邓麦在外头干坐了半天,“TOBR”的人连水都没给他倒一杯,他却无暇顾及自己被不尊重的事情,只焦急地询问林惊蛰:“林哥,谈得怎么样了?”   林惊蛰余光里看到后头那群原本傲得跟什么玩意似的人已然追了出来,他嗤笑一声:“崩了。”   “那怎么办?”邓麦脚步一滞,迟疑地想要停下,“要不我回去试试?哪怕条件严苛点,大家也得坐下来谈谈啊。”   电梯门打开,林惊蛰一把抓着他踏了进去,微笑着朝踏着小高跟一路追在后头那位原本眼高于顶的女助理点了点头,然后在电梯门缓缓关闭之后恢复了阴沉的脸色,冷哼一声道:“不用去了,要不了多久他们自己会回来找我们的。”   格朗抓着办公室的大门,错愕地看着那道说离开就离开的背影,片刻后回过神来赶忙拨了个电话。   史南星很吃惊:“走了?怎么会走了?”   “我怎么知道!”格朗怒道,“你当初不是很肯定地说他一定会退让和我们谈条件的吗?根本就不像您所说的那样!”   “等等等等等。”史南星也被搞糊涂了,他从各方面了解到的消息都显示了始于地产对这场招商的势在必行,否则他也不至于以此为切入点搅合始于和迅驰的合作。现在林惊蛰和肖驰只是私人矛盾,由头太小,他总得为他们制造一些商业上的不和,才能撼动两家公司的共同利益。   四风广场当然只是幌子,先不说齐清从上次员工招聘上吃过亏后敢不敢再跟林惊蛰这么对着干,单只那些招商政策,就哪怕一群傻子决策层都不可能制定出来。那些条件,只是为了让始于地产在和TOBR的谈判中让步而已。   不这样,怎么才能令林惊蛰自乱阵脚?为了拉拢肖驰,史南星都准备将四风广场百分之十的股权让渡给迅驰地产了,没想到林惊蛰这一头却突然不按套路出牌。   史南星有些着急,他可没那么多时间一直耗在燕市,跟林惊蛰斗智斗勇,他想要的是速战速决。   金三角那边的关系已经走通了,花了他不知多少精力,那几百公亩隐秘的山田也已经谈妥了卖家,都是现成的生意,明年花期之后就能有进项,国内的老路子他渐渐在接触,摸得差不多之后就该启程飞西南了,在此之前他非得把林惊蛰这个当初坏了他海运生意的搅屎棍弄死不可。   但很多事情的发展总不那么尽如人意,史南星好容易安抚了格朗,才放下电话,祁凯又嚷嚷着撞了进来。   “舅,那个什么沙蓬好不容易从中云来燕市一趟,你去见他却不肯带我,太不地道了吧?”   史南星琢磨着鼓动林惊蛰的事儿,看见他就头疼:“我跟你说了,他身份特殊,不能多见人,燕市跟中云能一样吗?万一被人发现就全完蛋了。”   “哼。”祁凯却显然不相信他的说辞,气哼哼道,“我看你是怕我跟他搭上线会挖你墙角吧?”   史南星严肃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们是合作关系,根本不存在挖墙脚。”   “对了。”他见祁凯的面色因为这番话渐渐和缓下来,便又紧追着问,“沙蓬说烟土田的卖家已经找到了,来源也很安全,马上就能准备好交易。你的资金呢?”   祁凯有一些不情愿:“好歹一个多亿呢,你光要钱,连沙蓬都不让我见……”   “我只是现在不让你见沙蓬,等以后双方正式合作了,你早晚会和他碰上的!”史南星虽然不想让他分一杯羹,奈何自己实在是没钱,只能屡屡退让。见祁凯这个态度,多少有些不安,想了想,索性出言恐吓:“大家前期合作都谈好了,就差你这一笔资金,万一在你这掉了链子,我跟你说这可不是什么闹着玩的事情。沙蓬这群人,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   祁凯瘪了瘪嘴,被吓得不敢说话了,吊儿郎当地靠在门框上生闷气。   “钱呢?”史南星问他。   “公司呢!”祁凯抱怨道,“前几年在群南赚得那一笔被罚得干干净净,现在压着五宝山那么大一块地,我也没钱了,哪儿那么容易周转出来。”   史南星问他:“最长多久?至少要给他们一个期限。”   “几个月吧,看五宝山的进程,五宝山要是顺利,那我明年四月之前就能宽裕。”祁凯算了算,眼珠子一转,又开始浮想联翩,“舅,咱们这生意什么时候才能有入账啊?”   史南星不管心中怎么想的,毕竟要用到他的钱,面上仍和颜悦色:“那片田都是现成的,明年七月就能开花,等我把国内的渠道走熟,差不多也就加工好了。重点是钱!所以你那一个亿的资金,一定要加快动作。”   祁凯可算被哄高兴了,临走前还不忘叮嘱:“舅,你就专心点手头上的事儿吧,别成天盯着林惊蛰他们,没用的。”   史南星听出有些不对,不由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我跟你说不清楚。”祁凯磨磨唧唧地又发起脾气,“哎呀反正你听着就是了!”   *******   史南星能听他的才怪!没几天便摸到了迅驰地产,肖驰和他谈了一个下午,同他保证会对话题保密,办公室门刚关上就给林惊蛰打电话——   “史南星说要把四风广场的股份让百分之十给我。”   城北今年腾飞的可不止一点半点,地块早已经有价无市,尤其在CBD商圈规划内这一片格外吃香的土地,别说招标会了,就连出让市场上都看不到踪影。四风广场的位置虽然没有林惊蛰手上这处综合楼的好,但位处商圈临街,又和综合楼面对面,也是相当难得的一处宝贝,林惊蛰之前就很奇怪凭借齐清的能耐怎么可能突出重围拿到这处项目的股权,听到里头有史南星的手笔,这才解开疑问。   也怪道史南星敢拿四风广场来做林惊蛰招商的文章,这么样一位合伙人,齐清哪怕再不情愿呢,他敢反抗对方的意愿么?   百分之十四风广场的股权拿出去绝对是可以让人抢破头好东西,史南星这样力量,不过搞到手百分之二十几,这一口气就割出了将近半拉身子的肉,林惊蛰赶忙敲定:“那还废话什么?快弄来啊!”   “我和他约好时间了,协议周三就可以签。”肖驰当然不可能错过这显而易见的好处,史南星迫不及待地想要将他绑在同一根绳上,他心知肚明,却也顺势而为,“他也去找你了吧?”   “找了。”林惊蛰提起这事儿就想笑。他之前就笃定TOBR会有人回头回头找他,但怎么也想不到史南星居然就亲自上阵了。这人老大哥状登门,温和得像没有脾气,为了招商的冲突在他面前各种批评齐清,只说是不知道齐清那么虚伪,当面道完歉,背地里却又给始于地产使绊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多么为林惊蛰抱不平呢,甚至还主动提出补救措施,说自己也该担起一部分责任,愿意为了这件事情给齐清施压。   只要林惊蛰能适当再让些步,TOBR在燕市的第一家店,就仍旧是综合楼的。   林惊蛰对他谢了又谢,但几天下来一直也没明确地给他回复,就是想看看下一步的砝码是什么。   四风广场百分之十的股权够本了!绝对够本了!林惊蛰叙述完这几天史南星做的事儿,笑着朝肖驰道:“你放心,周三之前我肯定稳住他,我一会儿就打电话给他,让他帮我约TOBR的负责人过几天出来见面。你也得配合一点,千万别掉链子,不然我弄死你。”   “又骗人,那么坏,晚上跟我一起抄经。”肖驰用一点听不出指责的语气“指责”了一声,看了眼手表,立刻温声询问,“下班了,一起吃饭吧?你在公司吗?我去找你?”   林惊蛰的声音微微一顿,抬起头看了眼坐在自己对面的两个人。高胜和周海棠投来疑惑的视线。   “我没在公司……”犹豫了几秒钟,林惊蛰还是道:“不过没事儿,你过来吧,我在公司楼下屏风街的牛骨火锅店,和朋友一起。”   锅底已经上来了,挂断电话后,高胜笑着将一旁冬瓜倒进清汤里,问:“你让谁来啊?撒娇撒得理直气壮。”   “什么?”林惊蛰不明所以,又有一些紧张。   高胜笑着看向身边的周海棠,周海棠了然,立刻娇羞状挪过去用肩膀撞了高胜一下,声音一波三折:“我弄死你~~~”   林惊蛰看得微微一顿,等回过神来,立刻抓起手边的一个碗朝这俩王八蛋砸去。   周海棠哈哈大笑,林惊蛰自己可能都没发觉,他跟关系越亲密的人在一块脾气越坏。在陌生人面前,他的礼仪和笑容完美到无可挑剔,沉稳得仿佛是个阅尽千帆无比可靠的中年人,但一到熟悉的人面前,就立刻变成小作精,非得让谁都顺着他不可,否则马上就不高兴。   还懒,连菜都不愿意自己夹,换下来的衣服也不肯洗。   高胜烫了颗白菜,操心地夹进他的酱料碟里,十分的发愁,这脾气哪个女孩子能受得了哦。   又想到林惊蛰刚才打电话叫来的人,心中有一些的失落。上大学后大家各自分开生活,林惊蛰的身边终于也出现了跟面对他们时一样可以任性耍赖的新圈子。   能让他这样放松的人是谁呢?女朋友吗?   这么想着,他忍不住垂眸叹了口气,下一秒抬起眼,差一点从座位上跳起来。   “肖肖肖肖肖总。”高胜错愕地看着那张熟悉的英俊面孔,“您怎么来了?”   肖驰将手肘处耷着的皮衣挂在座位上,还不等回答,林惊蛰就拍拍身边的座位:“站着干什么?坐下坐下。”   他有一些紧张,但表面仍旧沉着地朝明显非常意外的高胜和周海棠道:“都认识的吧?不用介绍了吧?”   “当然当然,肖总您好。”高胜立刻看明白了,迅速将自己脑子里刚才那个不切实际的猜想驱逐出去,跟周海棠笑着起身同肖驰握手。肖驰很是尊重地也站了起来:“不用那么客气,我本名肖驰,叫我名字就行。”   周海棠稍微陌生一些,高胜这么长时间在燕市商场里摸爬滚打,却多见过肖驰几面。记忆中高不可攀的印象和眼前这个突然温和了许多的身影重合起来,他不明所以但有些受宠若惊,却并不敢轻易造次,改口仍客气且尊敬:“我还是斗胆叫您一声肖哥吧。”   林惊蛰看着这番你来我往,心中不由叹息。他本来还没打算好是否要将自己和肖驰的关系透露给这一波发小,毕竟他们从小生活的环境不同,林惊蛰很难确定他们能否有强大的承受能力去接受他和肖驰的关系。但刚才那个瞬间,他突然就冲动地这么做了,心中孤注一掷的同时又有些委屈,他不想在高胜他们跟前还东躲西藏的。   肖驰能够不顾一切地将他介绍给家人,难道他就不能让对方进入自己的生活圈吗?   谁都可以不接受,就是高胜他们不行。   林惊蛰垂着头不想说话,肖驰刚坐定第一件事就是从锅里捞了一片牛里脊放他碗里。   “都没熟!”林惊蛰下意识开始作,“我才放下去的!”   肖驰愣了一下,和平常那样从他碗里将肉又夹回去,塞自己嘴里,嚼了几口道:“熟了。”   林惊蛰不容置喙:“没!”   肖驰便好脾气地同意道:“那再烫一会儿。”   作完之后心情稍微好了一些,林惊蛰便抬起头来,正对上高胜他们写满了难以置信的脸。   林惊蛰:“……”   他低头默默吃起肖驰随后捞给他的玉米来。   他们这次碰面为的是高盛广告的事儿,顺便许久没见的周海棠也跟着来聚个会而已。跟随《江湖传奇》热映的连带关系受益的绝不止海棠食品厂,高盛广告同样因他们为海棠豆瓣制作的这则令人印象深刻的广告成为了一部分群体目光的焦点。现如今国内的广告业并不成熟,大多都是一些死板的重复和喊口号,高盛广告的创意和拍摄能力令许多潜在的客户群都蠢蠢欲动起来,海棠豆瓣获得的成功让目光长远的商界人士都看到了宣传的力量。   合作意向雪花般朝高胜飞来,就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已经谈成了好几个。   高胜朝林惊蛰嘚瑟自己的成绩,周海棠也带来了生活圈的消息,主要就是他爸最近新收的那几个徒弟。周母因为食品厂的经营越来越忙碌之后,渐渐便没有机会经常到店里,太阳街小吃店的经营便被周父和高胜的父亲一手揽了下来,最近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大概是被海棠食品厂的迅猛发展给闹的,周父突然收了批徒弟,还成天跟高胜他爸商量着开分店的事情。   “我爸和高叔叔那就是大男子主义,不想被老婆比下去。”周海棠看得清楚,但也没什么阻止的念头,开饭店虽然累,但父亲能有一份自己的事业,生活充实一些,也没什么不好。   林惊蛰和他的想法差不多,比起这个消息,他更在意的反倒是周海棠说到的另一个问题。   “胡老师在师范大学当旁听生?谁給她办的手续?”   周海棠耸肩:“谁也不知道,胡老师这这几个月天天朝师范跑,估计认识的里头的教授吧,好像还挺赏识她的,经常给她补习。”   一段时间没回家,家里人的总会出现各种各样超出预期的变化,林惊蛰觉得神奇,只默默消化。   高胜现在果然历练出来了,相当的不一样,一餐饭下来,跟肖驰这么个难搞的对手,居然也没冷场。这两人聊广告聊IT,聊到最后居然亲近了不少,还开了瓶酒,慢吞吞喝了几杯。   出去的时候嗅到肖驰一身酒气,林惊蛰从他兜里掏出车钥匙:“我开车吧。”   当下虽然还没有酒后绝对不能开车这种规则,肖驰却仍旧顺从地同意,一行人目送林惊蛰的背影跑远,高胜已经服了。   这一餐饭,肖驰除了喝酒外,几乎就没吃什么东西,动筷子都是在给林惊蛰夹菜。   高胜自己也给林惊蛰夹,周海棠抽空捞到个林惊蛰爱吃的冬瓜,也朝林惊蛰碗里放。   一桌人全围着这个小王八蛋转了。   他自己倒是还好,已经照顾习惯了,比较奇异的是肖驰居然也吃这一套,冷着脸,八风不动的,帮林惊蛰夹肉时筷子却又准又快。   一顿饭下来,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来具体哪里不对劲。   正琢磨着,大约是外头冷了,肖驰抖开刚才进店时脱下的耷在胳膊上的衣服,朝后一甩,披在了身上。   这是一件皮衣,显然不怎么御寒,肖驰穿上之后,还要朝上套一件羽绒外套。   高胜却眼熟地认出了款式,这不是林惊蛰去年过年是时买给自己和周海棠邓麦的嘛。   方才一起喝了酒,高胜也没那么敬畏了,想到什么说什么,当即打趣道:“肖哥,这衣服您也有一件啊?”   什么?肖驰不明所以地投去疑惑的视线,刚开始还以为对方说的是自己的羽绒外套,但随后才意识到原来指的是自己的皮衣。   他心中顿时又有一点点甜:“惊蛰送的。”   “看出来了。”高胜同周海棠相视一笑。   这也能看出来?看出我和惊蛰的天生一对么?肖驰被这拙劣的恭维取悦了,脸上露出一个比较明显的笑容来。   高胜一看他高兴,也觉得有趣,恰好众人慢吞吞走到车边,高胜打开门,朝座位后头一捞,便捞出一件深褐色的物体。   “哎呀,拿出来那么久都忘了收回去。”他说着将外套丢进车里,将这件皮衣穿起来,语气轻快地说笑,“肖哥你穿着果然比我穿着好看多了。”   肖驰脸上那浅浅的笑容逐渐凝固了,他盯着那件衣服,一时竟没回过神来。   但高胜没能敏锐捕捉到他情绪的转变,周海棠随即在车里翻了翻,也翻出自己的那件套在了身上。   一模一样的质地,一模一样的颜色,似乎连尺码都是一模一样的,只是都不如在肖驰身上时那么服帖。   身后一阵汽车马达的震动,林惊蛰将车开到众人身边,打开车门,才下地,便对上了肖驰回首朝他望来的平静无波的眼神。   他从那犀利的视线中嗅到了强烈的危险,先是不明所以,随后目光落在还在说笑的高胜和周海棠身上,一点点石化了。   周海棠嘎嘎大笑:“果然啊,肖总的身材比我们好多了!”   好你妈。   坏事了。   林惊蛰脑海中迅速闪过了这两个词语,肖驰微微一动,他就下意识追了上去——   “你等等!”   肖驰不等他,沉着脸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林惊蛰头痛地追了上去,抓着他的胳膊想让他停下:“你等会儿,你听我解释……”   肖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平静的表象下委屈几乎从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冒了出来,将林惊蛰淹得一头冷汗。   “那衣服……我……”   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那衣服当初是肖驰自己莫名其妙抢走的,这又不是他的错!可这话绝对是不可以说出来的,说出来肖驰可能会在大马路上哭。   因此林惊蛰少见地伏低做小,哄劝他上车回家再说。   两人拉拉扯扯,肖驰越发不高兴了,明明是他自己的车,却不肯去坐,甩开林惊蛰拉着自己的手朝停车场外走。   林惊蛰一脸的无奈,只好回来开车去追,原地的高胜酒醒了一半,十分摸不着头脑:“怎么了?肖总怎么突然就生气了?”   “别屁话了!”林惊蛰不搭理他,上车后猛然想起什么,下来赶紧把周海棠和高胜身上这两件皮衣扒下来,然后丢车里,驾驶着汽车扬长而去。   被扒掉外套穿着毛衣站在车外饱受风吹的高胜和周海棠:“……”   不远处凑巧看到熟悉的身影停车观望的史南星兴奋地猛然拍了下大腿。   “怎么了?”看着远处刚才明显不欢而散两个人,祁凯一肚子莫名其妙,“他俩怎么大庭广众的就闹成这样?”   想必是因为始于地产争取TOBR条件闹掰了,史南星心知肚明,却不想同他说那么多,因此故作不知:“谁知道,可能是什么宿怨吧。”   祁凯撇了撇嘴,放屁吧还宿怨,前几天还被自己撞见躲着亲嘴呢。   林惊蛰在史南星幸灾乐祸的目光中将车开远了,追上默默走在人行道上朝家去的肖驰,不由分说将人拽上了车。   肖驰坐在副驾驶座,第一次对他拉着脸:“干什么?”   林惊蛰头都大了,一脑门的汗,把外套兜里的钱包和卡包统统掏出来朝肖驰怀里塞:“带你去买衣服,啊!买够你一辈子穿的。”   肖驰:哼。   他把林惊蛰厚厚的钱包塞进兜里,然后一脸不高兴地把屁股下面两件皮衣丢远了。 第六十六章   林惊蛰带着肖驰到了燕市当下最热闹的商场, 拿起衣服就朝肖驰比, 试都不试就让人包起来, 哪件贵就买哪件。货架都快给他们扫空了,连商场的管理都被惊动到场。从外套到毛衣,乃至衬衫鞋袜, 最后聚集起来包装袋连肖驰车里都塞不下,够他穿过燕市的冬天了。   肖驰本来还有些生气,但后头被他哄了一路, 装出的臭脸里内容就更多是情趣了。   他从小性格就内敛, 同父母亲人都很少表现出幼稚的一面,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撒娇的滋味, 险些被林惊蛰惯得找不着北了。一路看见什么要什么,连平常根本不会戴的帽子都要买上两顶, 看着林惊蛰跟人去付钱,还偏偏要装作自己一脸平静, 其实捏着对方被掏得干干净净的钱包心里都要乐得化开。   但这么容易就被糊弄过去可怎么行!   肖驰到家仍是满脸的不高兴,气哼哼的,饭也不做, 洗完澡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湿卷发盘腿坐在沙发上看《江湖传奇》。   林惊蛰这下是真头痛了, 拿着那几件皮衣就想着怎么快点收起来,免得被对方看到又发疯。   肖驰的余光处却时刻注意着他的动静,见他拿着罪证要离开,赶忙清了清嗓子阻止:“过来!”   “好好好好好。”林惊蛰头一次那么听他的话,放平常听到这种颐指气使的语气非把他揍地上不可。   肖驰盯着那三件衣服, 一模一样的款式一模一样的材料一模一样的尺码,他只看一个部分,就敏锐辨认出了自己的那一件,从林惊蛰手中抽了出来。   林惊蛰看了会儿他的脸色,抱着其他几件衣服朝他怀里坐。   肖驰臭着脸把那两件衣服拎出来丢开,然后火热的胳膊一横,搂着腰将他拉坐在了自己的腿上。   林惊蛰亲亲他的脸:“高兴了吧?”   肖驰配合地把脸凑上去给他亲:“不高兴。”   “还不高兴啊?”林惊蛰发愁地问,“那怎么办?我把这几件衣服扔掉好了。”   他说着手就朝肖驰拿着的皮衣伸,被肖驰敏锐地躲了过去。带着笑的眼睛凝视着对方板得死紧出现在公司一定会引发骚动的臭脸,林惊蛰嘴角的弧度都快压不住了:“不丢么?丢了我再给你买。”   你买的是你买的,我凭什么丢啊,丢也不该丢我的!肖驰与他对视着,过了一会儿严肃地开口问:“除了高胜和周海棠……”   林惊蛰趴在他怀里:“嗯?”   “这衣服还有谁有?”   林惊蛰抬手用两根手指捻了捻对方湿润的发丝,手指温柔地撩拨入内,梳理了一把:“就邓麦那还有一件,我过年一起买的,其他真没了。”   肖驰蛮不讲理地要求道:“拿回来。”   林惊蛰哭笑不得地连连点头:“好好好好好。”   而后又亲自拿着吹风机,将肖驰那一脑袋湿漉漉的头发给吹干了,中途被摁在沙发上,硬是弄了一回。   肖驰借着这个由头简直为所欲为,把以前林惊蛰不同意的体位玩儿了个遍,第二天早晨起床之后神清气爽,尝到了甜头,还想作妖。   林惊蛰一脚将他从床上踹了下去,然后拖着疲惫的身体蒙头大睡。   肖驰:“……”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当它至少曾经来过!   肖驰从地上爬起来,将林惊蛰睡到挂在床沿的大腿塞回被窝,顺便摸了摸,然后就像以往每天做的那样拖地烧早饭去了。   ******   林惊蛰早上刚到公司便接到商场打来的送货电话,好容易安排对方和物业对接上,史南星便紧随其后冒出头来。   史南星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消息:“林总,听说您和肖总闹了点矛盾?”   矛盾?林惊蛰不由回想起前一天哄劝肖驰的情景来。这种相处方式于他和肖驰而言都是充满了新奇的,他昨天也只是刚开始慌乱了一会儿,后头便都沉浸在了如何才能逗肖驰开心的乐趣里。他同样能看出后来肖驰不是真的生气,但仍旧配合着对方以委屈找场子为由各种蛮不讲理的各种要求。说起来也有病,他居然觉得很好玩。   发自内心的。   但偶尔来那么一次就好啦,小作怡情,大作伤身,可不能天天这样。   林惊蛰心里美滋滋,但面对史南星这种充满未知的试探,嘴上却平静地打太极:“史总从谁那里听说的?祁总那儿么?”   这有祁凯什么事儿?史南星没朝这个问题的深处想:“外头都传遍了,说有人看到您和肖总在外头起了点争执,最后还不欢而散。”   林惊蛰心说燕市的商场圈子里真是没有秘密啊,昨天就那么拉扯两下今天就全都知道了,奇怪的是他和肖驰的真正关系怎么却到现在都还没曝光?索性直接承认了,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是在一些认知上出现了矛盾。”   史南星心头一喜,口中却假惺惺地关怀:“不会是因为二中路那个商场招商的原因吧?您不知道,我听到这事儿之后可不安了,要真是为的这个,齐清他造孽就真造大了。”   林惊蛰听他说话时提笔在纸上写了一句“四风广场”,又在后头缀上“10%”,最后在“10%”外围画了个圈。   “您别多想,商场上的事儿,哪能说得那么明白呢?”林惊蛰没有正面回答,只顿了顿之后接着道,“最近合适的话,还得麻烦您帮忙约TOBR的负责人出来再和我见个面。”   成了!   史南星挂断电话,视线深沉,浑身都散发出高深莫测的气息。   昨儿林惊蛰和肖驰离得太远了,停车场空空荡荡,周围又没什么耳目,他不能靠近也不敢靠近,因此并不清楚那两人争执的内容是什么。但综合了自己亲眼所见的内容和从林惊蛰这旁敲侧击到的信息,他差不多可以认定,百分之八十就是为了二中路商场经营理念上的纠纷了。   这种不同理念的碰撞在商场上并不鲜见,闹得严重些,说不准就会成为双方合作破裂的号角。这俩人的矛盾肯定不会小,否则就肖驰那种在外应对任何事情都波澜不惊的沉稳个性,绝不会容许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就跟人拉拉扯扯地纠缠不清。   林惊蛰挂断电话,琢磨了一下,想想还是让人将邓麦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里。   邓麦正忙着工作呢,以为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立刻放下项目组才开到一半的会议赶到了办公室:“林哥,出什么事儿了?”   办公桌后头的林惊蛰一脸肃容地看着他。   邓麦少见他这个模样,越发的紧张起来,忍不住便开始胡思乱想,心说莫非是咱们公司要破产了?   林惊蛰在他纷杂的猜测中清了清嗓子,郑重地开了口:“邓麦啊,去年过年,我给你买了件皮外套,你还收着么?”   邓麦听得微微一愣,想了想才不明所以地点头:“收着呢,怎么了?”   林惊蛰似乎是松了口气,脸上带出了笑容:“别收着了,这几天在家找找,拿公司还给我吧。”   邓麦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费解地挠了挠后脑勺:“……为……为什么?”   林惊蛰也觉得自己的这个要求很神经病,但具体原因他和邓麦说不清,因此胡乱编了个理由:“最近没衣服穿,拿来套套。”   邓麦一脸问号地被打发出去了,林惊蛰窝在椅子里甜蜜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家里那个爱吃醋的小磨人精,撒起娇来真是让人受不了。   ******   TOBR的格朗先生没几日便被史南星约了出来,林惊蛰亲自与他会面。   史南星在当中调停,格朗先生到场之前他还拿着四风广场签给TOBR的意向书满脸诚挚地谆谆教导:“咱们国内现在的形式是真的不行,落于人后太多了,你真的要搞清楚立场问题,现在不是商场占据上风,是TOBR占据上风。燕市现在在建的商场那么多,光只城北就有好几个,齐清告诉我四风广场的招商管理层此前开了很多会,他们对TOBR势在必得,你可不要掉以轻心。”   “妈的。”林惊蛰的表情有一点阴郁,片刻后又带上些感激:“史总,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史南星叹了口气:“先前还是我牵线让你跟齐清和解的,现在出了这种事情,真是面上无光。”   林惊蛰赶忙安慰他:“齐清地产做的事情,跟您有什么关系?”   史南星饱含歉意,又问:“不过谈合作意向那么慎重的饭局,林总您真的不通知一声肖总么?我听说二中路的商场是你们一起合作的。”   林惊蛰摆了摆手,“商场在建部分是迅驰地产负责的范畴,建成之后的招商和经营就全归我们管理了,他有什么可到到场的?”   史南星问:“毕竟招商红利上的让步涉及到双方利益,肖总那么专权的人,什么事儿都爱独揽大权,对您不会有意见么?”   林惊蛰只嗤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往后的一餐饭,有史南星在当中调停,TOBR那位名叫格朗的负责人态度也和缓不少,只说燕市现如今的众多商场里综合楼不论位置还是规模都仍是TOBR市场调研部里最心仪的一处选择,只要林惊蛰能在招商红利上能再做些让步,索性他们跟四风广场的约尚未签订,还可以临时更换签约方。   他虽说讲的只是再做“些”让步,但后续提出来的许多条约却比照着四风广场的条目,显然就是狮子大开口。林惊蛰气得整餐饭面色铁青,起身离席了好几次,还是史南星每次追出来,好说歹说将他劝回包厢里。   史南星倒明显是站在他这边的,时常出声为他发言,驳斥格朗的念头不切实际。   最终双方纠缠得精疲力竭,才从各自的标准里退让出了互相都能接受的部分。   一餐饭史南星老好人似的频频想要活跃气氛,林惊蛰却滴酒未沾,双方谈妥后似乎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坐下去了,立刻起身告辞。   “林总留步。”格朗和史南星对上眼神,却起身叫住他,“既然大家都已经谈妥,咱们不如明天就签约吧?”   林惊蛰皱着眉头,虽然隐隐散发出怒气,眼神却有些不解:“这也太赶了吧?”   “是这样。”格朗解释道,“我最近要回总公司一趟,这几天无法尽快签订的话,过后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   林惊蛰明显犹豫了,想了想还是道:“不行,我需要时间和招商部法务部的员工完善细则,明天太仓促了,这周五吧。”   格朗余光内史南星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赶忙开口:“太迟了,我周三晚上就要离开了,必须在那之前。”   林惊蛰虽然表情依然有礼而平静,但情绪明显有些不耐烦了,站在那想了一会儿后才道:“那就周三。”   他说完这话,见格朗似乎还不满意,眉头便明显地蹙起,语气也带上了烦躁:“您总得给我们一些准备的时间!签约完毕后,始于地产会派专车将您送到机场的!”   格朗也不想彻底将他激怒,犹豫着目光朝旁边瞥去,史南星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好吧。”他这才终于松口。   林惊蛰迫不及待地走了,留下厢房里的两个人和一桌几乎没动的酒菜。   史南星一脸温和的表情在他离开之后迅速地收敛了,他拿筷子夹起一颗冷掉的虾仁丢在口中,若有所思地咀嚼。   格朗喜不自胜地看着那张写满了细则的稿纸,想想又觉得好笑,问史南星:“您看到了吗?刚才林总的脸色,我觉得他都已经快被气疯了。”   史南星哼笑一声,回忆着林惊蛰刚才铁青的,就连礼貌的微笑都无法遮掩完全的怒色,只觉得而这件事情应当已经十拿九稳了。但他仍十分谨慎,毕竟为了拉拢肖驰继续接下来的布置,他可是要付出足足百分之十四风广场股份的,因此为稳妥起见,他仍旧想在林惊蛰同TOBR的招商合约签订完毕之后再把好处给肖驰。   只是周三这个时间实在是太麻烦了,他跟肖驰先前说好的日子也在周三。   史南星心中隐隐有一些不安,他想着林惊蛰这边既然已经无法更改了,要不就推一推肖驰那边的日期?但按照以往肖驰一板一眼的工作态度,这可能不太容易,因此他决心做好两手准备,慎重地朝格朗叮嘱:“你记着,周三在始于地产一定要时刻跟我保持联系,签约过程有任何问题,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   ******   周三当天,格朗领着人早早赶到了始于地产,一进门便感受到了严正以待的气氛,就连原本应当在休假期的毛冬青都专程赶到了。   见到这位被自己耍得团团转的家伙,格朗心中并没有什么愧疚,他只高傲地扫了对方几眼,便催促林惊蛰快些签约。   林惊蛰磨磨唧唧的,一直拖延到中午,格朗一直找不到机会,抽空赶紧打电话给史南星,史南星有一些怀疑了:“怎么签那么半天都还没签下来?”   格朗十分火大,林惊蛰拿着法务制定出的合同整个上午都在同他纠缠,在一些条目上又突然反悔,要求TOBR做些让步。   但听完他的抱怨,史南星的疑虑却反倒打消不少,他们原本约定的细则那么严苛,林惊蛰能心甘情愿才是有毛病,现在临场想要扳回一点才是正常的,反倒更让人觉得可信。   双方磨合了半天,修改了四五套合同,直至临近下午一点,林惊蛰看完时间,才不甘不愿地开口:“准备签约。”   过程着实不易,格朗松了口气,立刻通知史南星:“史总,我们准备进签约室了。”   为了不让林惊蛰生疑,他们一早便制定了暗中传递信息的规则,进签约室代表他们至少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不能相互联系。   史南星挂了电话,仔细思考起来。坐在他对面的肖驰不知道在跟谁说话,语气格外的温柔,挂断电话后,气质却一下冷肃起来,有些不耐地从沙发上站起:“史叔叔,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一个上午,如果您还没考虑好是不是要出让股份,那我就先告辞了。”   史南星赶忙拉住他,同时拼命回想,实在无法从格朗这一天行程的叙述中察觉到什么漏洞。   既然已经进了签约室,刚才修改的合同细则又没什么很大的纰漏,他觉得林惊蛰那边大概是不会出什么问题了。更何况股份早晚是要转给肖驰的,不这样他们怎么当一根绳上的蚂蚱?因此心念一动,他便当即开口:“考虑好了,早就考虑好了,没什么问题,咱们这就签吧。”   他这边双方已经下笔,始于地产的签约室里,入内的格朗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说是去打印合同的助理半天都没回来,林惊蛰靠坐在桌对面的椅子里慢悠悠地喝着茶,只把目光投向窗外。   临近年关,燕市便开始下雪,清透的玻璃窗外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洒落下来,屋内却因为科技温暖如春。林惊蛰一点看不出刚才在签约室外头剑拔弩张的怒气,眉眼舒适得像是下一秒就要睡着了。   格朗等了半个小时,越等越坐立不安,频频回首看向大门方向,说马上把合同送来的助理却始终都没出现。   他终于等不住了,开口问道:“林总,我们的合同呢?”   林惊蛰懒洋洋的目光斜睨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此时平静的大门终于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格朗翘首以盼的面孔,一个女秘书轻手轻脚地进来,拿着林惊蛰留在外头的砖头机。   电话是接通状态,林惊蛰接起来问:“成了?”   也不知道对方说的什么,他的眼睛便笑得眯了起来,又发出邀请:“行,我这边也差不多了,一会儿一起吃午饭。”   他说了几句琐碎的闲话,终于挂断电话,慵懒的姿态这才精神了一些,咳嗽一声在椅子里坐直了身体。   “格朗先生。”林惊蛰张口,在格朗疑惑的眼神中,说了一句他此前完全没有预料到的话,“我觉得咱们的合作,还是有些不太满意的地方,不如就到此为止吧。”   格朗怔楞了足足三十秒的时间,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猛然站起:“林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您可以离开了。”林惊蛰微笑着伸手朝大门的方向摆了摆,做了个“请”的手势,“很不好意思,原本说好要送您去机场的,没想到司机全都被派了出去,所有您估计得自己走了。”   格朗难以置信地问:“你怎么可以这样?!你这是有违商业诚信的!”   林惊蛰却一派轻松:“格朗先生您可别胡说,咱们这还没有签约呢,哪儿来的诚信不诚信一说。”   “可是!可是我!”格朗此时已经进退两难了,怎么都想不明白怎么短短几个小时就风云变幻至此,“我一大早就带着员工过来和您磋商,把什么都谈妥了,您怎么能……”   “我怎么能什么?耍你?”林惊蛰笑得非常友善,“这个问题,我还要代我们公司的毛总监来问问您呢。”   格朗脸上高傲的质问神情瞬间消散了,他错愕回头看向毛冬青。毛冬青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脸色有些苍白,平静地对上他的目光。   林惊蛰问:“需要我送送您吗?”   格朗眼角抽搐着推开了他带来的此时不知所措围拢上来的员工,一语不发地朝大门走去。   签约室内的毛冬青看着他仓皇的背影,只觉得一口恶气出得淋漓尽致,以致让他的灵魂都险些升华。   他完全没想到林惊蛰居然会用公事来为自己出气,心中的感激一时难以言表。但回过神来,却又觉得有一些不安:“林总,这样真的没问题吗?TOBR在燕市的第一家分店,听说四风广场也有竞争的意向,他们的商场定位可能会和我们的招商工作出现很大的碰撞……”   林惊蛰摇了摇头,笑而不语,从肖驰那份股份合约签订完成的那一刻,四风广场就是自家生意了,竞争个屁啊。   肖驰作为手握四风百分之十股权的股东,要是还能让综合楼吃亏,那这把年纪就真白活了,林惊蛰非得弄死他不可。   但这种内幕机密当然是不能随便说的,就连毛冬青这样的心腹高管也不例外,因此林惊蛰只是高深莫测地看了眼手表,便站起身来:“用不着担心那么多,都中午了,大家下班吃饭去吧。”   史南星用几乎是市场最低价将百分之十四风广场抢手的股权让了出去,心都在滴血,但想到能借此出一口恶气,还连带拉到手一位能力非凡的盟友,又觉得物有所值。   车载音箱里流淌出欢快的爵士乐,一如他此刻的心情,望着前方燕市越来越拥堵的车流,他想着都快一个小时,林惊蛰那边的合同应该也已经签得差不多了。   他正疑惑格朗为什么还没来消息,副驾驶座位上的电话就突然响了起来,史南星笑了笑,探身取来接通:“怎么样?”   随即得到的回答令他一个急刹横在了路中央。   车后的鸣笛声霎时间响成一片,吵得人心烦意乱,他却没心思理会,只大声朝电话那头嚷嚷:“怎么可能?!”   格朗叙述完毕,气得呼吸都开始不顺:“这太过分了!他在蓄谋报复!”   史南星头脑都空白了一瞬,他和肖驰的合约可是已经签了的!!   林惊蛰最后关头究竟为什么会出现问题?格朗他不知道很多东西,因此只十分笃定林惊蛰这是在为了毛冬青在报复他。   不可能那么幼稚吧!史南星拼命回想,都没能从前些天林惊蛰和格朗的接触中发觉到什么纰漏。但无论如何不合常理的事情就是发生了,后头的车超过史南星驾驶室旁时纷纷降下车窗破口大骂,史南星连同他们计较的功夫都没有,直接在前方路口一个掉头朝林惊蛰公司的方向开去。   车开得飞快,车窗外的风烈烈打在脸上,他锐利的视线盯着前方,拼命地思索该用什么方式才能力挽狂澜。   一路疾驰到写字楼楼下,他匆忙熄火打算下车,只是车门尚未打开,余光便瞥见了两道熟悉的身影。   大门口,刚刚和他签订完合约的肖驰竟然同林惊蛰并肩走了出来。   他因为这一幕愣了两秒,门口那两人随后便走向了同一辆车,那应该是肖驰的车,肖驰开锁之后,却首先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林惊蛰非常自然地坐了进去!   肖驰这才绕过车头坐上驾驶座,随后启动离开,史南星费解地看着这一幕,却惊讶地发现写字楼下来来往往进出的员工们没有一个对此侧目的,仿佛这一场景他们已经看过千百次了。   心中有一个狂躁的念头鼓动着他,他下意识开车追了上去。   肖驰的车停在了一处饭店门口,随后便没了动静,史南星下来,站得老远,借由人群的遮挡定定盯着车里,里头却糊成一团,连人在哪里都看不清。   他正想走近一些,下一秒,视线豁然开朗。   车里黑乎乎影子分离开,露出了两张化成灰他都不会认错的面孔,刚才哪里是看不明白!明明就是肖驰的后脑勺和林惊蛰的面孔重合了!   史南星僵硬地站在原地,他觉得刚才可能是自己震惊之下产生的幻觉。   但随即肖驰下车,绕了一圈,硬是走到副驾驶座,拉着林惊蛰的手将对方牵了下来。   周围到处都是人,但他俩一点也不遮掩,下车后林惊蛰与他贴近了,拉拉扯扯的,笑眯眯地垂着首听他说话,一言不合拳头就挥了过去。   史南星也算是从小跟肖驰认识的,但从未在对方脸上见到过那样的表情。   胸口鼓动着一个隐秘的猜测,但悬在高空迟迟不敢落地,直至肖驰用手指轻轻扫开落在林惊蛰头顶的雪花,借由打开的车门的遮挡低了低头。   !!!!!   !!!!!   他俩进了同一家餐厅,史南星恍恍惚惚地上了车,遵循本能地踩油门,也不知道自己在朝哪里开。   祁凯接到电话时,吓得头发都竖了起来,撂下电话后匆匆赶往医院。   他之前为了治腿经常会到这里,因此对这十分熟悉,径直便跑到住院部。   警察和医生都在,史南星已经做完手术了,他躺在病床上痴呆地望着天花板,脑子上扎了一圈绷带,头发也剃掉了半截,跟阴阳头似的,对祁凯的到来没有半点反应。   医生道:“他脑袋撞到前挡风玻璃了,有点脑震荡,左手骨折,右脚脱臼,除此之外,倒没什么其他的问题,哦,可能在冰水里冻了一下,最近会有感冒症状,要注意保暖和静养。”   史南星居然在市区内出车祸?他可是从几年前就开始玩飙车的老手啊!   祁凯觉得玄幻极了,警察的错愕也丝毫不比他少:“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场的目击者说他莫名其妙把车朝树上开,结果就翻了,直接翻进护城河。河里的冰这会儿还没全结起来呢,直接被他砸出个大窟窿。”   幸运的是没出人命,但车还在河里没吊起来,祁凯感觉自己像听了一场戏,送走警察之后半晌没回过神。   “舅。”他站在床边试探着喊了史南星一声,史南星僵硬的眼珠子缓缓从天花板方向转过来,瞥了他一眼。   史南星胳膊扎着石膏,脚上捆着绷带,整个人像被敲了闷棍似的,动作比平日里慢了好几拍。祁凯纵然最近因为生意的事情和他吵了几架,此时心里仍旧很不好受,拧来热毛巾为对方擦干净脸,又是倒热水又是削水果的,史南星仍旧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没给他半点反应。   其他人随后都赶到了医院,男女老少吓得哭作一团,挤开祁凯围在史南星床边嘘寒问暖。祁老爷子拄着拐杖,又气又急,出声训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是魂儿丢了吗?开个车也能开到河里!”   病床上的史南星眼睛猛然亮了一下,如同从梦境里挣脱了出来,目光缓慢地在屋里扫了一圈,总算恢复了神智。他听着老爷子的骂声,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原本空白的面孔表情突然古怪地抽搐起来,蠕动的嘴唇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祁凯凑上去一听——   “妈的,耍我,变态,恶心,*&##&@¥#%¥……”   全是骂人的话,有感而发,情之所至,骂得怒极,他又挣扎着手舞足蹈,扯到了手上和腿上的伤口,疼得大叫。   家人和护士们吓得一拥而上,史南星激动得满脸通红,又大概是脑袋上的伤口在作祟,张嘴干呕着想吐。   祁凯站直身体,躲远了一些,看着他抽搐着趴在床边呕吐的模样,有一点点同情。不论如何,史南星看上去都已经快要被气疯了,以至于医生们在短暂的混乱之后,迅速给他补了一针镇定。   狼狈不堪的史南星终于半死不活地瘫软安静了,祁凯心有戚戚,因为他很能感同身受,前段时间他在夏威夷被林惊蛰他们吓得摔了一跤,然后伤口发炎,每天拖着腿拄着拐杖来医院换药的时候,差不多就有那么火大,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都能雷霆震怒,耿耿于怀。   他那时候已经挺惨了,现在史南星比他那会儿还要惨,都被绑在床上不能动了,这么要强的一个人,以往从来不出差错的,多可怜呐。   也不知道是谁把他气成了这样。   祁凯难过地想。 第六十七章   史南星果然开始发烧。燕市气温寒冷, 深冬的护城河冻得都结了冰, 他结结实实在里头泡了好几分钟, 刚救出来的时候人都是紫的。这会儿好容易缓回来,形象仍无比惨烈。   他趴在床沿呕吐,脑震荡加上高烧让他整个人都昏昏沉沉, 又因为胳膊上的石膏和腿上的绷带不能随意乱动。他何曾吃过这么大的亏?史家几辈子就他一个独苗苗,从小将他含在嘴里养活的,他当初因为群南的走私告破被家里人送到国外时都没有那么狼狈。   史南星没法出门, 没法活动, 吐完药之后,就奄奄一息地趴在那不动。   他无事可干, 只能动脑,绞痛的头脑每一刻都在飞速运转着, 为导致他遭遇眼下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林惊蛰和肖驰在餐厅门口那个蜻蜓点水的吻。   这画面每次从脑海中闪过,都会激起他胸口强烈的抽搐。   他一度怀疑自己是否看错, 但这样的猜测在“眼见为实”之下只是一种无望的挣扎。但直至如今,他仍旧搞不明白这两人为什么会搅合在一起。   史南星太震惊了,又无人诉说烦闷, 好几天都没能缓过来。   他其实是有同性这个概念的, 满世界乱飞,他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换成另两个男人在街边打啵,他估计除了厌恶地皱皱眉头外,连看都不会看第二眼。他难以接受的原因更多是里头的两个主角, 怎么就会是肖驰和林惊蛰呢?   此前他从来没有看出过端倪,肖驰和林惊蛰之间的矛盾在燕市地产界圈子里广为人知,八卦的源头甚至可以追溯到代高峰,代高峰啊!什么时候听他说过不着边际的话?多么靠谱一人。   这还不只是说说而已,知情者们就为这俩,安排活动都得格外小心,比如座位不能挨在一块之类。史南星回燕市这么些月,愣是一点端倪都没看出来。林惊蛰性格大方外向,同其他人在一起的时候脸上从来挂着无可挑剔的笑容,唯独跟肖驰凑一块的时候,会眉眼清淡地不大说话。肖驰虽说比较冷淡吧,但正常对人还是客气温和的,只是有时候看着林惊蛰的眼神又凶又恨,跟要扑上去咬上一口似的。   他俩的关系有二中路的楼盘打底,这么庞大的利益,正常人在外早都表现得胜似亲兄弟了,肖驰和林惊蛰却聚会上不说话,聚会下不应酬。这哪是正常人能理解的?地产联盟里的中年老板们说起这两人还会评价一番,羡慕他们的随心所欲,这年头谁还敢把个人喜恶表现的那么明显啊?   不是我的错!   史南星如此翻来覆去地思索,用脑过度又频频呕吐,受尽苦楚之后,便认定这不是自己的错。那么多人都没看出来呢!由此可见这跟他的眼力没什么关系,纯粹是林惊蛰和肖驰太狡诈了!太阴险了!   竟然把连带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骗了进去!   TOBR的招商合约就不用想了,从搞明白真相的那一刻起史南星就意识到再无指望,这俩人私底下估计早串通一气了,怎么可能还会为了一点招商的利益反目成仇?只是他的损失远不止于此,四风广场那百分之十的股份才是关键!   一想到这个,史南星的心脏便不住疯狂搅动,他真没什么钱了,入股四风广场的这笔资金还是从齐清那弄来的,是五宝山从银行批下的贷款的一部分,为了在城北的项目里插上一脚,天知道他疏通了多少人脉关系。群南海运的那艘船翻掉了他苦苦经营多年的家底,这会儿好容易有点回春的迹象,肖驰就生生劈走了一半,周扒皮都没这么狠毒的!   史南星恨得牙都痒痒,病床前的史家人偏偏唠叨他不省心时还总提起这个名字。肖家的家风在他们大院这一片的生活圈子里算是非常舒适干净的了——夫妇感情和睦,没有花边新闻,老太太烧香拜佛,睿智又不理世事,一双儿女早熟克制,同龄人里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懂事乖巧。哪跟史南星他们这伙人似的,成日里让家人提心吊胆。   史南星越听越气,气到呕吐,懂事乖巧?就肖驰这样的?   史家如此宠爱他,几乎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程度,史南星要敢找个男人,朝断子绝孙里折腾,也得被打断腿!   凭什么肖驰就可以相安无事,那么轻省?   史南星听着那些耳提面命怨气冲天,心说等着吧,从没有人敢这样耍到自己头上。现在老天有眼,叫他拿住了把柄,他非得让肖驰和林惊蛰这一双沆瀣一气的家伙身败名裂不可!   代高峰带着人到医院探望,便被史南星挥退左右偷偷留了下来。   俩人同辈分,也算是一个圈子,虽然年纪相差挺大,但还算是可以随性说话的朋友。代高峰从听到他出事儿起便持续着惊奇:“你的事儿上报纸了知道么?真特么牛逼,开个车还能到护城河里。”   这算是燕市入冬后相当热门的一起事件了,捞车活动甚至引发了居民的奔走相告和聚众围观,场面热烈非凡。   丢脸丢到了姥姥家,史南星听着脸色阴沉:“别提了,真特么火大。”   代高峰并不畏他的黑脸,笑过之后才恢复正经:“对了,我听说祁凯说你把百分之十的股份让渡给了肖驰?怎么,一笑泯恩仇?迅驰地产终于要和镇雄合作了?”   对方不提这事的还好,一提这事儿史南星的情绪立马控制不住的激动。代高峰便见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然后趴在床边开始狂吐。   代高峰听着呕吐声满心茫然:“???”   史南直起身来,一抹嘴,目光炯炯地拉住他:“我忍不住了,有件事情,我必须要告诉你才行!”   代高峰史南星闪亮到近乎疯狂的视线盯着,有些毛骨悚然:“什……什么?”   “肖驰和林惊蛰,他们俩是变态!”史南星恨恨地朝这个圈中著名的大嘴巴说出了这个折磨他多天的秘密,“我变成这样全都是他们害的!”   “……”代高峰默默挣脱他刚刚擦拭过呕吐物的手,心说弟弟你变成这样是因为翻车的错啊,嘴上却不敢直接反驳这位看起来已经有些偏执的病人,只清了清嗓子附和,“原来如此,那真是太过分了!”   史南星看出他不相信,越发急切:“真的!你一定想不到,他俩是那种关系!那种关系!就是特别恶心不要脸那种!同性恋!”   越说越不像话了,代高峰表情微妙地点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别激动,先躺下再说。”   史南星抓着他的胳膊:“我亲眼看到的,他俩在大街上亲嘴,我亲眼所见!”   “好好好好好。”代高峰连连点头,“那什么,你好好休息,我公司有点事,先走了。”   “喂!回来!!”史南星看着对方匆匆离开的背影,难以置信地爬起来想追,却无奈被脱臼的脚拖累。他急得脑门上渗出大片的汗珠,满心不甘,还试图挽留:“我说的是真的!!!!”   但代高峰的背影仍在他的目送下匆匆消失在了病房门外。   “艹!!!!!”   史南星的充满穿透力的骂声传到了走道,随后便是比以往更加强烈的呕吐声,医生和护士匆匆赶了进去,等在门外的一众探望着们都听愣了,纷纷围住出来的代高峰:“怎么回事?史总他还好么?”   代高峰神情艰涩地摇了摇头,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不是吧……”众人一时议论纷纷,“刚才看着还挺精神,居然那么严重?”   “可不是嘛。”代高峰想到先前肖驰和林惊蛰在夜总会的夺门而出,越发愁苦和同情,深深地叹了口气,“唉,都开始说胡话了。”   ******   史南星原本在代高峰这位著名大嘴巴身上倾注了强烈的期待,却不料最终却被对方反应气得吐到差点休克。代高峰不信他倒罢了,还跑去跟史家的一众长辈碎嘴嚼舌,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总之家里人的反应好似时刻都在担忧史南星哪天会变成傻子。代高峰从此再没来探望过,史南星却陷入了水深火热当中,每天除了各项痛苦检查的时间外,嘴里都塞满了杂七杂八的补品。   他活得已经很惨了,齐清偏偏还带回一个十分糟糕的坏消息——   拥有了百分之十股权的肖驰以股东的身份正式出席了四风广场最新一期的股东大会。   百分之十的股权占比非常重要,已经具备有相当分量的否定权,肖驰出席的第一件事,就是提出了二中路综合楼和四风广场的合作计计划,同时出示了TOBR拿来给林惊蛰施压的那份招商合约。   那份合约当然是史南星伪造的,他原本只是想借着四风广场的名头激一激林惊蛰,让对方妥协而已,根本不可能会真的在对商场如此不平等的细则下头签名,因此并未在从前的股东大会提到过。只是他心知肚明,没有任何准备的股东们却未必,初看到这份协议,又确定了果真出自四风广场手笔,所有与这座商场利益攸关的成员们都炸了,代表了史南星出席的齐清在会议上被质疑损害集体利益,骂得狗血喷头。   那份奇葩招商合约当然不可能通过,市场部立刻派遣专人去和TOBR联络,肖驰递出了这一投名状,当即博得了无数好感。商场和商场之间在独立经营时的确存在竞争关系,彼此合作却又不一样了。肖驰身为两家商场共同的股东,仿佛就在当中牵引起一条无形的枢纽。综合楼与四风广场面对着面,距离如此接近,能共享客源,无疑是美事一桩,因此他提出的合作意见,就连在场的齐清都想不到任何由头反驳。   四风广场明确表示愿意为了共同合作更改一些原本和综合楼有所冲突的定位。恰巧两家商场都还未建造完成,肖驰甚至提议可以在沿街相望的商场之间审批一道连接双方的天桥,以此更加效率地带动人流。那场股东大会开到最后,主题几乎变成了畅想未来,散会时所有人都兴致勃勃皆大欢喜,唯独齐清成为众矢之的,无人问津。   齐清气得散会后吃了小半瓶止痛药,才不至于让抽搐的心脏弄得寸步难行。   只是他拖着不适的身体仍坚持赶到医院的通风报信,最后却只换来了史南星一个咬牙切齿的“滚”字。   他领着江恰恰站在医院大门口吹冷风时,一时竟然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的奋斗,为的究竟是什么。   江恰恰看着他乌青的嘴唇,有些害怕地为他紧了紧围巾。齐清近段时间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江恰恰好几次半夜起来都被吓得不轻,几乎以为自己是和没有气息的僵尸睡在一起。若不是五宝山的楼盘和齐清地产已经有了进展,她怎么都不可能任由这样的生活继续下去,但即便说服自己委曲求全,她近来仍开始找理由和丈夫分房间睡觉了。   江恰恰看了眼身后医院大门口涌动的人潮,犹豫着劝道:“平常没有时间,今天既然来了,要不然咱们顺便做个检查?”   长时间的矛盾下来,齐清对她已经不再如同过去那样顺从温情了,更兼之刚才在里头留下了相当恶劣的回忆,闻言顿时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检查什么?我哪有那个时间?你看着吧,四风广场主意一变,TOBR那个什么格朗又该给咱们打电话了……回公司去!”   真是废物,在史南星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跟老婆倒是挺厉害。   江恰恰阴沉地看着丈夫走进雪地里是身影,心中再一次怀疑自己当初中了什么邪,才会抛弃林润生找这样一个垃圾男人。   林润生虽然也是个废物,至少在家庭中绝不会对她如此的不尊重。   *******   史南星原本打好的算盘被拨乱到一塌糊涂,打击接踵而至,他气得直接躺床上爬不起来了,但同时也看明白过来,现在明显是肖驰和林惊蛰占据上风,没有充分的证据,谁都不会相信他这个失败者说的话。   他为自己这一认知消沉许久,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让祁凯为他找了个私人侦探来。   当下其实没有私人侦探一说,这一群体充其量就是给钱啥事儿都做的地痞无赖。史南星躺床上都快爬不起来了还要找这些人,祁凯着实非常的好奇:“舅,你想干嘛啊?”   史南星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不跟他说出真相,他原本是想要将这个消息闹得满城风雨的,但在代高峰那受了挫后,便更换了策略,决定从肖家下手。   打蛇就要打七寸!   肖家人他也接触过几次,心中多少留着点印象,那样正派的家庭,怎么可能容许肖驰在外头胡闹?把丑事儿往他们跟前一撕,他们窝里自然会斗成一团,这比外头一帮小喽啰们蹦跶杀伤力大多了,林惊蛰作为带坏肖驰的罪魁祸首,也绝对无法全身而退。虽然这个方法要冒着得罪肖驰的风险,但史南星自问自己现在和肖驰的关系跟撕破脸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的怨恨无处诉说,只有报仇雪恨才可以洗清!!   但致命的把柄不是那么好拿的,在此之前,他必须得保证祁凯这个傻逼不会打草惊蛇。   史南星斥巨资购入了一部进口相机,拖着时刻都有可能呕吐的身体,病恹恹靠在床头,面色阴郁地朝病床前自己几经筛选才慎重挑中的,据说十分有侦探经验的内行老手嘱托:“我已经深受其害,所以你一定要小心,因为这两个目标非常狡猾,在外头会伪装得滴水不漏。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如果不够,还可以额外宽限,你只要记住,绝对要死死的盯着他们,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私家侦探从他眉眼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警戒气息,被吓得几乎想放弃了,但面对丰厚的报酬,最终只能认真地点头:“我记住了!我一定不会放过任何线索!”   双方分离,空气中似乎都盘旋着萧索的战歌,侦探启动汽车的时候心里是充满悲壮的,病床上史南星惨烈的伤情似乎就昭示了他的下场。从入行以来,他第一次接到如此棘手的项目。   副驾驶的座位上厚厚的信封里少说两万块钱,这几乎等于他去年一整年的年收入,现在却只是定金而已。循着客户给予的线索将车开到办公楼的地下停车场,黑暗中侦探没有打开车灯,他脑海中逐渐在形成一个严密的计划,这计划颇费周折,但或许可以增加他成功的概率。   思虑中,他拿起两个当事人的照片,借着停车场的灯光将里头的面孔深深地印在脑海里:很好,他十分庆幸,这俩人都很英俊,有利于记忆。   下班时间到了,停车场开始逐渐出现提车离开的人,侦探这辆平静的小面包没有引起任何注意。他端起放在副驾驶座上那台价值不菲的新款相机,慎重地装上胶卷,打开。   装上红外线试着看看画面捕捉是否清晰,他今天只是踩点而已,做侦探从来都是相当艰苦的战役,成功的果实下,总会铺垫无比漫长的花期。   镜头中突然出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让侦探看得不禁一愣,等到回过神来,心头当即一阵狂喜。   天哪!这也太好运了!第一天居然就让他撞上了难缠的目标!   喜悦的情绪被深深地按捺在心底深处,侦探呼吸急促地望着远方逐渐走近的两个人,史南星的叮嘱反复在他脑海中回荡:这是一对谨慎的、狡猾的、阴险的、在外可以伪装得滴水不漏的心机深沉的目标,他做好了迎接一场拉锯战的准备。   林惊蛰和肖驰逐渐走近了,他俩没有说话,果然将关系伪装得非常完美!侦探心中生出了棋逢对手的战意,他紧紧盯着只是并肩行走的两个人,手上的相机捕捉着两人肩膀和手臂碰到的画面,拍到了!这是非常大的突破了!   林惊蛰和肖驰走到了车边,看样是打算坐同一辆车离开,侦探立刻随机应变地放下相机,将手摸在了车钥匙上,神经绷得死紧,只等对方前脚离开,自己后脚稳稳地跟上去。   但恰在此时,已经走到车边的两道身影却忽然停了下来。   侦探心中一跳,蜷缩起身体,心道太可怕了,难道自己这样完美的伪装已经被发现了?   但下一秒,眼前的画面便让他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   前方背对着他的两个人停下来后,开始面对面说话,说着说着身体就挨近了,很快黏在了一起。   侦探紧绷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的迷茫,但职业素养依然让他迅速回过神来,拿起了方才丢到一边的相机,开始拍摄对方不小心泄露出的马脚。   林惊蛰和肖驰不知道在说什么,脸上突然都带出了笑意,然后面对面手拉手牵在了一起。   等等……   按快门的速度都停顿了两秒,侦探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但紧接着,更让他震惊的一幕出现了!   肖驰和林惊蛰凑得越来越近,然后脸逐渐挨在了一起,交换了一个亲吻。   就在当下!   就在这个时不时会有人路过的停车场里!   不是……   那什么……   说好的……   侦探一脸问号地看着前头那两个亲了将近一分钟都还没有分开意思的人。   两张嘴唇好容易分开了,林惊蛰和肖驰上了车,透明的前挡风玻璃清晰可见地将上车后又黏作一团的画面呈现了出来。   磨蹭了五六分钟车才启动开走,留下一屁股尾气,侦探端着相机茫然了一会儿,想想还是跟了上去。   车径直朝着商业街开,然后停在了一家非常著名的餐厅门口,傍晚的街道上人流如织,肖驰的驾驶座车门打开了,他绕到副驾驶开门,将林惊蛰拉了下来。   两人站在全是人的马路上就这么拉着手说话,四目相对,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肖驰突然伸手亲昵地掐了一下林惊蛰的脸。   随即便手拉着手走进了这家几乎都是情侣才会光顾的餐厅。   餐厅玻璃大门关闭后还有略微的摇晃,身影逐渐隐没在了视线中,马路边一辆面包车里,侦探按下快门,发出一声空响。   胶卷……拍完了……   他放下相机,目光从餐厅的橱窗处收回来,又看到身边那封厚厚的信封,坐在座位上怀疑了一下人生。   钱……居然那么好赚吗?   说……说好的滴水不漏呢?滴水不漏地手拉手一起共进烛光晚餐吗?他今天真的只是想要踩点而已啊!   侦探晚上就把洗好的照片送到了医院病房,史南星无比震惊:“那么快!?”   那侦探的表情有一些奇怪,递出信封的时候底气似乎不是很够:“您,您要不看看满不满意?”   史南星拆开信封,倒出里头的照片,厚厚一叠,虽然昏暗些,画面却十分清晰,林惊蛰和肖驰牵手的、撞肩的、捏脸的、甚至还有亲吻的!   太劲爆了!   他激动得脸色通红,连连称道:“好!很好!非常好!就是这些!”   又夸奖:“你真是太专业了,尾款我立刻就让人打出去。”   “啊?”那侦探闻言看不出高兴,倒像是有点迟疑,“尾款还真给啊?”   “当然了!”史南星拖着虚弱的身体充满鼓励地去拍他肩膀,“那两个狡猾的家伙,把柄可没有那么好拿。我一身伤都是为这受的,你可帮了我大忙了!”   那侦探一头问号地出去了,临走前回头目光充满怀疑地在史南星欣喜若狂的面孔上扫了一眼。   狡猾?把柄?   为这几张照片出那么多钱,还伤成这样。这人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祁凯进病房时,破天荒被他舅舅夸奖了:“你这次事儿干得不错!找的这个侦探非常专业,很有一手,能力在燕市应该是数一数二的了。”   “是吗?”祁凯被夸得立马开心起来,乐呵呵地回首看了眼医院走廊,目送那道模糊的背影走远。没想到这个随便电线杆子广告上找到的家伙还挺管用!   *****   临近新年,肖家父母终于从忙碌的工作中抽口得以回家。肖家木质的佛香还是如此细密地缠绵在每一个角落里,早晨,门口的岗亭统一送来全家人的信件。   肖慎行最关心报纸,他扒拉开顶端一个厚厚的信封,将当天的报纸抽了出来,随后看了眼那个厚信封上的收件人姓名,扯着嗓子朝楼上喊了一句:“姝鸳!有你的信!!!”   “谁会给我写信啊?”于姝鸳一面摘着脑袋上的发卷一面从楼梯上下来,脚上缎面的高跟鞋上嵌着几粒圆润光滑的灰珍珠,身上裁剪适宜的旗袍贴近蕾丝,表面却又勾出了无比细密的花型,质地摸起来如同肌理那样柔滑,非常舒适。她摘完发卷,朝楼下的全身镜前一站,整个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就连肖慎行都把自己的目光从头版头条上拔开,打量着她给予肯定:“好看。”   于姝鸳被丈夫夸得羞涩地抚了把头发,垂首反复看脚上的鞋,鞋面上的灰珍珠伴随她的动作莹润的表面时刻反射出不同的光泽,叫她简直喜欢得不行:“这个惊蛰,真是的,买这样的衣服,我哪有场合去穿啊!”   她嘴里虽然抱怨,眼中却明显闪烁着强烈的喜欢,肖慎行咳嗽一声,抖了抖报纸,目光从下方的缝隙里滑出去,晃了晃翘着二郎腿的脚。   脚上的皮鞋质地无比舒适,他以往看着那新潮的款式不敢尝试,没想到穿起来还挺好看的,也搭裤子。   虽然提起林惊蛰心里的情绪还是有些奇怪,但肖爸爸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儿女辈送来的礼物,说不喜欢绝对是假的,因此还是闷闷地夸奖了一句:“这个小林,眼光还挺不错的。”   从佛堂里出来的老太太拿着签笑嘻嘻地道:“你才知道啊,他比你这个臭小子强,拜菩萨的时候可虔诚了。”   衣服的兜里还总塞着吃不完的糖果。   肖慎行和妻子都是无神论者,对此无话可说,于姝鸳赶忙咳嗽一声,转开话题,朝堆满东西的茶几走去,口中叨念:“大过年的,谁会给我寄信啊……”   玄关处大门打开,肖驰的声音从外头传入:“我回来了!”   风雪夹裹着寒风一并涌入,他跺了跺脚,首先伸手将林惊蛰的耳罩和围巾摘了下来。   楼梯哐当当一阵响声,肖妙纤细修长的身影如同小火箭那样窜了下来,又在接近玄关位置之前猛然停住。   她背着手站在那微微摇晃,抿着嘴也不说话,只拿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眼巴巴盯着林惊蛰。   林惊蛰被她盯得笑了起来,在肖驰的帮忙下脱掉外套,又从外套兜里掏出一个小信封:“喏!”   肖妙的耳朵立刻浮上了一层红色,迫不及待地接过来打开,是《江湖传奇》全体成员的签名照!!   她把那照片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喜欢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想道谢又不好意思,玄关处的肖驰却一点也不理会,摆着手轰小狗似的驱赶她:“走开走开走开走开,别挡路,去倒杯水来给我。”   这什么哥哥啊!肖妙气哼哼地问:“我的新年礼物呢?!”   肖驰面无表情地一边脱鞋一边举起拳头:“没有,快滚。”   妈的!!   肖妙抱着林惊蛰送来的签名照飞快地跑远了,屋里的老太太出来,抓着一根签,颤颤巍巍地来拉林惊蛰:“快来快来,菩萨刚刚说了什么,我看不清,你快来给我念念。”   林惊蛰被她飞快地拉进小佛堂,低头看那本解签书的时候,老太太便笑眯眯地站在桌子前头看着他:“我上午帮你跟菩萨求了一支上上签,可吉祥了。”   林惊蛰抬头对上她的视线,赶忙点了点头:“谢谢奶奶。”   “不用谢。”老太太照旧看着他,“菩萨说你明年会一切顺利,我已经帮你贡香了。”   林惊蛰与她对视,僵持了两秒,突然意识到什么,一面哦哦哦地点头,一面伸手掏兜。兜里是进门之前肖驰塞的巧克力,他掏出一颗来,谨慎地放在老太太的掌心:“菩萨说了,不可以吃太多。”   老太太哼哼唧唧:“菩萨什么时候……”   但林惊蛰已经是家里为数不多愿意给她带糖的了,因此再怎么不满足,她仍是飞快地剥开糖纸将巧克力塞进了嘴里,然后将锡箔纸捏成小球,塞进供桌上的香灰炉里。   林惊蛰:“……”   他赶忙解完签脱身,出来后却见肖家众人都围在了客厅的茶几旁边。   他疑惑地凑上去,但还没到跟前,便听肖父肖慎行怒气勃勃地骂了一声:“下作!”   林惊蛰吓了一跳,走到肖驰身边,才见到那被他砸在桌上摊得到处都是的照片。   拿起来一看,林惊蛰有一点不好意思,原来是他同肖驰的亲吻照,画面还挺清晰的。   他怼了肖驰肋骨一胳膊肘,就是这家伙在外头一天到晚肆无忌惮的,好了吧,这一天果然来了。   肖驰抓住他的胳膊,顺手将他搂到了怀里,声音比起父亲,倒显得非常平静:“没关系,我大概知道是谁做的。”   肖慎行瞥了紧紧黏在一起的他俩一眼,勃发的怒气逐渐被些许的尴尬盖过了,咳嗽一声转开眼睛。肖妈妈将照片收起来,不好意思多看,只有些嗔怒地朝儿子抱怨:“你们在外头,也稍微……”   肖驰弓着身子将下巴搁在林惊蛰肩膀上,不解地看着她:“嗯?”   “……”肖妈妈无语地摆了摆手,“算了算了,就当我没说。”   肖爸爸显然对拍照片这人的目的耿耿于怀,大过年的,直接把这张照片寄到家里,是什么心思已然不言而喻了。听到肖驰说知道对方是谁,肃容招了招手,示意儿子跟自己到书房来详谈一番。   林惊蛰让刚才肖驰抱来抱去弄得非常害臊,也不想跟上去,帮肖妈妈将照片清理了,便在沙发上找了处地方坐下来。   屁股隔了一下,他拿起来一看,原来是一本厚厚的大部头书。   好奇地多看了两眼,旁边的肖妙突然脸色大变,上前从他的手里抢过匆匆跑开了。   肖驰下来之后,便听林惊蛰赞叹地朝他夸奖:“你妹妹外语水平挺厉害的,还能看懂原文书。”   眉头一皱,肖驰回首朝楼上看了眼,问他:“你看到了?”   林惊蛰点了点头,就是一个字都看不懂。他除了英语之外并不懂其他外语,比起他来,年纪更小的肖妙实在是太优秀了,居然能够直接阅读。   肖驰转身就朝楼上走去。   林惊蛰拉住他问:“你干嘛?”   肖驰沉着脸,冷声回答:“打她。” 第六十八章   年假之前, 变故颇多。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 城里的人渐渐疏散了, 林惊蛰很难得地感受到了空旷,就如同他这一世第一次来燕市时感受到的那样。   城市的变迁似乎在不经意中便温吞如水地开始流淌,这不是鲸吞, 而是一种每天都在递增的蚕食。在建的楼盘越来越多、街道的车流越来越密,生活在当中的人们,就连林惊蛰都未能第一时间被触及, 只是今早来公司时, 邓麦唠家常似的跟他说了句:“果然是快过年了哈,地铁居然有位置。”   也是蛮可怜的, 好歹算是始于地产的高管,邓麦大过年的居然还要早早出门赶地铁上班。其实林惊蛰给他的工资挺高, 奈何邓麦这段时间的花销实在太大。   他在地铁沿线买了一套房子,二手的, 房子不太新,但位置着实非常牛,正正好的核心地段。他过去生活开销太大, 工资全拿来烫头赶潮流, 这次一笔巨款,让他掏空了为数不多的积蓄,还背上了十来年的贷款。但即便如此,他仍买不起一手的新楼盘,如同高家和周家那样的高层大户型更是想都不敢想。   因此大概是觉得相比之下很不好意思, 他一直瞒着消息到手续办完之后才松的口,结果林惊蛰去到一看就彻底呆了,居然是套小四合院。   院子不大,里头杂乱无章污水横流,还倒着被上任主人无情抛弃的缺轱辘的自行车,乱七八糟的家具堆在家门口,房顶的瓦沿都碎了几片。邓麦一边收拾,看着还很害羞:“你们都有房了,就我还那什么……甭管房子怎么样,名下总得写一套呗。等我过几年攒够钱,再置换楼盘,换个好点的住。现在是不行了,嘿嘿,本来还想先买车呢。”   林惊蛰望着远处的城门,喃喃道:“别了,就这儿挺好。”   从先前买房子到现在,他一直都没想起来还有这个选择,实在是四合院这种东西,后世实在是距离正常房产买卖市场太遥远了。但在当下,燕市确实还没有完善房产的概念,巷子里的四合院几乎都挤满了杂居的人,生活环境实在称不上多么舒适。而商品房刚刚推出,却现代又新潮,相比较起来,无疑是更受欢迎的选择,手头宽裕的老居民们好些都在朝新房里搬。   林惊蛰说这话,邓麦还以为是在安慰自己,十分的感动。说实话他要是首付钱再多点,肯定就搬去跟高胜家做邻居了。不过反正不急,他的工资只会越来越高,新房子以后买也不算晚。先买下这一套,他好歹也算是有房一族了嘛!   林惊蛰看着他傻笑着忙前忙后忙里忙外,心中不禁感叹有些人命格里就是有这个富贵的运。邓麦上辈子虽然跟他不熟,但混的明显是他们这伙人里最好的一个,这辈子对方随便买了个房,别看又破又小,再过上十几二十年,价格估计又会比高胜家那二百平方还要高。   邓麦捡着院子里散落的破瓦片,气势还斗志勃勃:“明年得多攒点钱,到时候把这套卖了,一起凑高胜家楼下那间房子。”   林惊蛰回过神来,摸着额头心情复杂地劝他:“别了,你要是住不惯,高胜楼下的照常买,缺多少我借你,这边就留着,也别卖。那么大的院子,以后你爸妈年纪大了,接到身边照顾,也方便种种花溜溜鸟。”   邓麦那么一听,顿时又觉得很有道理。   回去的路上,他朝林惊蛰提起:“之前那个什么TOBR公司的负责人,最近老给毛冬青打电话约饭。最近年节,我听说还托人给毛冬青送了礼,要不要盯着点?”   邓麦不负责招商,因此并不清楚TOBR里的事情,他跟毛冬青关系不错,但职位上多少有点竞争关系,因此平日对相互的动向都挺上心的。林惊蛰对此心知肚明,但并不打算插手改变什么。他同邓麦是好哥们,操心对方的工作生活,为对方搭桥铺路,但从不代表真正信任对方。对他老板的身份来说,手下两员得力干将略微有些不合远比亲如一家的好。   更何况邓麦和毛冬青都有数,虽然有时候斗斗,但遇上了需要合作的项目,并不会不分轻重地藏私,综合楼的项目在他俩的配合下就进展得非常顺利。   对手下心腹这点信任林惊蛰还是有的,因此他闻言只是摇摇头:“不用管他。”   不过年会之后,毛冬青仍主动朝他坦白了这事儿,同时还上交了一部非常新潮的手机。   他拧着眉头盯着那部手机,眼神如同面对洪水猛兽:“格朗托人给我带来的,我不肯收,但那人放下东西就走了。”   如今TOBR和综合楼的关系已经完全颠倒了过来,以往是毛冬青追在屁股后面求着TOBR进驻,当下却转变为了TOBR追在毛冬青后头求着综合楼开门。综合楼和四风广场一合作,四风广场就立马把自己的定位更改了,从与综合楼冲突的高端奢牌,退半步踏入了中高端市场。两家商场之间的直通天桥在审批下来之后立刻加入了建造计划,这一巧妙的构思也直接将两家商场的影响力合二为一,组织成了燕市在建的商场圈子里最所向披靡的力量。   合作消息一经传出,便开始有品牌方主动和综合楼的招商部接洽。高胜近段时间因为做广告的缘故,在时尚圈积累了一些门路,也为毛冬青联系到了几个暂时没明确表达出要进驻燕市的品牌。双方洽谈得十分和谐,已经隐隐有些意向。   格朗没有选择,这些同档位品牌的决策倾向已经影响到了TOBR总公司,总公司高层亲自过问了燕市的选址情况。作为当前还只有一家店可管理的TOBR中华区负责人,格朗的权利远不够大。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先前同始于地产的那些恩怨会被总公司知晓,万一TOBR因为他的原因无法和同档位的品牌进驻同一个商场,那他屁股下这个带给他无限风光的位置,就不知道还能坐多久了。   因此他索性不顾颜面,拼命试图跟毛冬青重修旧好,死缠烂打无所不用其极,搞得毛冬青最近听到这个名字都跟见鬼似的。   林惊蛰笑眯眯探身将这部手机拿到了手里:“没收。”   毛冬青看他表情就知道他没朝心里去,也不由松了口气:“收吧收吧。只是林总,和格朗跟这些礼物无关,我觉得TOBR的合作,公司还是能考虑一下的。”   林惊蛰问他:“你不膈应他了?”   毛冬青毫不怀疑倘若自己难以原谅格朗,林惊蛰绝不会松口让TOBR进商场。这年头哪里还有老板会为了给员工出气死撑着有钱不赚哦,他觉得不可取的同时却也不可避免地觉得感动和贴心。林惊蛰愿意为了他出气,他更不应该将公司的利益置之不理,因此腼腆地笑了笑后,只小声道:“早就不把他当回事了。”   不过双方当初毕竟不欢而散,合作捡起来可以的,却绝没有以前那么优渥的让利条件了。   商铺面积?缩小!   沿街位置?减少!   租金折扣?降低!   其余等等等等,格朗真正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对此很不满意,也心知合同签完之后总公司肯定会传回质疑的声音,但想起肩膀上被下达的任务,最终也只有咬咬牙签订下来。   TOBR正式宣布同始于地产在建商场达成招商协议。   燕市迄今最高定位的一个商场,便在工地的尘土飞扬中拉开了帷幕。   ******   林惊蛰将从毛冬青那没收到的手机另搭了几部当做年礼,送给了高家和周家的一双长辈。   邓麦早早启程回了郦云。他父母还在郦云工作,至少退休之前是离不开的,更不可能放弃熟悉的环境同他到燕市来过年,因此这一年的年夜饭只能缺席一位小伙伴。   大伙团聚在周海棠家里,偌大的餐厅忙得热火朝天。   周妈妈直接在餐桌上摆开阵势擀面,学着燕市这边北方人的习气包饺子。林惊蛰和高胜周海棠都被拉着帮忙,三个人包饺子的速度追不上周妈妈一个人擀出来的皮。她真是有厨艺天分,但凡与厨房相关的工作,都能完成得格外漂亮。擀面杖轻轻一压,另一手随即捏着一挥,一张柔软滚圆的面皮便凌空飞起,旋转着抛到桌上,然后被林惊蛰塞上满满的馅,包破。   “天哪天哪天哪。”胡玉在旁边围观林惊蛰包坏了十多个饺子,终于看不下去了,上前将这个捣乱的小孩扒拉开,“行了行了看电视去吧你们。”   林惊蛰被推开后随便擦了擦手上的面,也不离开,蹲那听大伙唠家常。   这是他们在燕市过的第一个年,在新房子里,和以往十几二十年截然不同的地方,却神奇的没有让任何人感到陌生。果然团聚这种事情,从不拘地点在哪里,只要在一块的是对的人,哪怕再陌生的环境,也仍能充斥满“家”的气息。   大家的生活已经上了正轨,平日各有各的忙碌,很少能聚在一块。但离开工作和学业,重新回归到生活,他们仍是亲密到可以无话不谈的一家人。   周妈妈应该是最忙的一个,海棠食品厂的豆瓣酱已经借由《江湖传奇》那波广告的东风迅速推向了全国的各大城市。为了供应上这样庞大的市场,年末那几个月她几乎都在忙碌新工厂的建造。第二个工厂由于占地面积太大的缘故,没法落在燕市了,她和汪全直接将厂址定在了临近的城市,一次性将生产线全都搭建了起来。   豆瓣酱的热销和《江湖传奇》那则广告的影响都远远超过了他们的预期,林惊蛰手握百分之三十五的股份,去年可以拿到的分红便超过了五百万。虽然最后他一分现钱也没拿到,利润直接投进了新的厂区,但新厂落成之后,按照当下的发展,也可以猜测未来的回报有多高。   那恐怕将是一个恐怖的数字。   胡玉一边飞快地包饺子,一边说着自己最近在学校里发生的事儿。   她穿着林惊蛰送的新衣服,衬衫白净,又剪了个利索的中长发,一如她安静而柔顺的脾气。下午时看了一会儿书,她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忘了摘下来,垂首望着自己手中飞速成型的胖饺子,恬淡的模样像极了正在悉心批改作业的老师。   林惊蛰也是才弄明白她在师范大学旁听的内情,说起来十分的神奇。   胡玉的年纪是她考研的最大阻力,哪怕成绩再好,恐怕都没几个导师会愿意收下这种临近退休年纪的学生。胡玉显然也深知自己这一短板,她复习得非常卖力,尤其不怎么擅长的英语,几乎将资料书当做吃饭那样去读。平日里没什么事情干,她除了下楼在小区里给邻居们的孩子补补功课外,有空便朝师范大学跑,刚开始还想混着上课,但这样特殊的面孔,没两次就被认了出来。   教育系有个五十多岁的老教授比较心软,见她在一众年轻的学生里如此认真地记笔记,每次认出她也不驱赶,只当没有看见。   但并不是所有教授都有这个心胸,因此胡玉也经常会被“请”到教室外面。   她脸皮薄,被请出去后便不好意思偷偷进教室,只在教室外头旁听。结果有一次在走廊扶手上划重点的时候,便被那位老教授严肃地招到办公室去了。   这位老教授拿着胡玉之前试着写的几篇论文,将她骂了个狗血喷头,骂完之后,便给她办了个正式的旁听证。   有了旁听证之后,胡云就越发忙了,能去的课尽量都不落下。那位老教授偶尔也会安排她进几次小教室,没事就给她布置作业,内容一旦有什么不满意,绝对声色俱厉拍案大骂,实在太凶了。   搞得胡玉这会儿包饺子时还在回忆下午翻阅到的几篇参考,生怕新年的作业做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比她正经上大学的亲儿子高胜都还要认真。   高胜考试前忙着处理广告公司的业务,没时间复习,还挂了一科呢,其他几门也是低空飞过。   不过他偷偷叮嘱林惊蛰和周海棠不许往外说。   好在今年并没有谁有时间关心他的成绩,即将转专业的周海棠才是被盯期末的重中之重。   一百个饺子在胡玉的手中逐渐成型,连带林惊蛰那十来个补丁加补丁的玩意儿。躲在客厅沙发不想干活的两位爸爸被传唤了过来,端着托盘去厨房下饺子。锅里的沸水轰开腾云驾雾般的蒸气,爸爸们终日在太阳街小吃店的厨房里忙碌,年末终究也没能躲过这一场。   但男人们也有他们的事业。   厨房里配合着下饺子的爸爸们商量着明年开分店的事情。   太阳街这家店是年初时开的,距现在也将近一年了,一年不到的时间,名声早已经打响在了城南居民的圈子里。周父的手艺虽然没有周母的那么好,但比起当下的大多数餐厅还是强出太多,满足于小富即安的周父被妻子越来越成规模的事业刺激到了,他开始不安甘落后。   越来越多的客流和越来越拥挤的店铺让他意识到扩张势在必行。   他新带了一波徒弟,也看好了下一步目标的店铺,这次是城东一处繁华的商业区,商铺面积足有二百平方。   周父想将“小吃店”的经营模式正式转为“餐厅”。   不过周妈妈忙着海棠食品厂的工作,已经没有精力再参与进来,周爸爸的最大合伙人变成了高胜他爹。这对在小吃店合作得非常愉快的老哥们决定继续纠缠下去,双方按照出资比例重新分配股份股份,周爸爸出手艺,高父则管理经营。   饺子的香气扑腾起来,用大捞勺沥进框子里,高胜首先去戳了一筷子,递到林惊蛰嘴边。   林惊蛰顺从地咬进嘴里,饺子调的是三鲜馅儿的,但周妈妈绝不可能只在里头放简单的三鲜——猪肉混合着虾仁、玉米碎、香菇粒、木耳丝等等等等辅料,裹着一包汤汁在口中爆开,又软又烫。   “好吃!”   笼子里的肉包也熟了,周妈妈赶忙拿盘子夹了几个给孩子们递过来:“先吃点垫垫肚子,年夜饭还没做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上。”   肉包子松软的面皮发得恰到好处,被放在盘子里时甚至还来回晃动着,带着奶香的面味儿随即被掰开的馅料气味盖过去,油汪汪的浓厚的肉汁迫不及待从缺口流淌出来,蔓延在面皮上,饥肠辘辘的林惊蛰三口就吃完了一个。   年夜饭还在做,看那架势至少要好几个小时才能彻底完成。   他匆匆从碗柜里掏出几个保温盒,将沥在篮里的水饺和肉包子装进去:“我出去一趟!”   “你去哪儿啊!外头那么冷!”胡玉匆匆追着他到了大门口,一脸焦急。   林惊蛰一边穿外套一边朝她笑:“有点事儿,很快就回来了。”   胡玉朝楼道伸长了脖子:“你多穿点!”   ****   林润生在屋里踱着步,眼睛时不时看一下电话机,他又朝沈眷莺重复了一遍:“你给惊蛰打个电话吧。”   沈眷莺帮着家里的阿姨整理碗碟,闻言有些无语地看着丈夫:“我再说一遍,这个电话必须你亲自打。”   林润生紧紧皱着眉头,他心中泛着强烈的不安和惶恐,接通电话后他该说些什么?   惊蛰会愿意来家里吃年夜饭么?一整天都没来电话,是不是就是在委婉地表示拒绝?林润生非常担忧自己做的事情会不合时宜地惹怒对方,因此几度想要动作,都被心头的犹豫压了回来。   沈甜甜被他皱眉的模样吓得坐在沙发上大气儿也不敢喘,门铃声一响,迫不及待便跳起来开门。寒风顺着大门的缝隙扑在脸上,她还没看清楚屋外的是谁,嘴里就被塞进了一颗热腾腾的东西。   下意识咀嚼了两口,饺子喷香的馅盈满了口腔,视线当中出现一张意料之外的面孔,沈甜甜眼睛顿时亮了,扑上去抱住对方的胳膊:“哥!”   林惊蛰掐了下她的脸:“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沈甜甜门也不关,拉着林惊蛰就朝屋里拽,“快进来,哥你身上都是雪,外头好冷吧。”   林惊蛰被她拉得一个踉跄,赶忙站住了,将拿着的两个保温桶塞进抱着自己这小姑娘的怀里:“我就不进去了,给你们送点东西来。”   沈甜甜愣了一下,立刻不知所措地回头朝屋里看,林润生和沈眷莺已经跑了出来,见到林惊蛰也有些意外。   沈眷莺上来想拉:“都回家了,干嘛不一起吃饭,不许走!”   林润生也拧着眉头:“外头那么大的雪,你还想去哪里?”   林惊蛰无奈地被围击着,态度却十分坚决,笑着告罪道:“真不行真不行,那边还等着吃饭呢。”   沈眷莺看出他是认真的,一时拉人的动作便迟疑了,林惊蛰赶忙脱身:“走了啊!年初一我再来看你们,新年快乐!”   林润生叹了口气,沈眷莺只能无奈地妥协,匆忙让人包了些菜,又掏出红包朝林惊蛰口袋塞:“新年快乐,大吉大利,一定要注意安全,明天一定要回来吃饭,我和你爸哪儿都不去,谁也不见,就在家等你。”   目送林惊蛰出门后,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林润生瘪了瘪嘴巴。   沈眷莺摸摸他的后背安慰他:“行啦!你还想怎么样,惊蛰都来给你拜年了,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林润生委委屈屈地打开保温桶,目光朝里头一瞥,戳了个饺子出来。   这饺子不成形状,凹的凹凸的凸,像被熊掌随便捏了一把就丢锅里滚熟似的。   “这饺子真丑。”他珍惜地将这颗饺子塞进嘴里,缓慢而笃定地说,“肯定不是惊蛰包的。”   沈甜甜噘着嘴将林惊蛰送到了院子里,还在哼哼唧唧地不高兴:“为什么不在家里吃饭嘛,我还跟朋友说好了来家里见你呢。”   林惊蛰倒是没想到她会想把自己介绍给朋友,一时失笑,轻轻地掐了下她撅着的嘴巴:“下次吧,下次我抽一整天的时间带你们出去玩。”   沈甜甜看着还是有些失落,眼巴巴见他钻进了车里后,才小幅度地摆了摆手,乖巧告别:“哥哥再见。”   “外头冷,快进去吧。”   他立刻驱车开到了深处。   车刚开进肖家的院子,正赶上里头一辆车划破风雪开出来,隔着一段距离对方刷的停下来,肖驰从里头钻出,眼神明显有着意外。   林惊蛰抱着保温桶下车,顶着着大雪匆匆跑向他:“大晚上的你要去哪儿啊?”   肖驰张了张嘴,看着他手上的两个保温桶,突然笑出声来,伸手挡着他的脑袋将他拽进了房间。   肖家独特的香气混着暖气扑面而来,听到开门,忙碌的于姝鸳朝外探了一眼,看到儿子立刻高声问道:“不是说给惊蛰送饺子去么?忘带东西了?”   林惊蛰跟在后头进门,听得微微一愣,肖驰低沉的声音便抢在他前头响了起来:“惊蛰来了。”   “哎哟!”   肖家爸妈一齐都跑了出来,于姝鸳穿着林惊蛰给她买的那件裙子,看到林惊蛰和林惊蛰怀里的保温桶后啼笑皆非:“你这孩子!大冷天的还专程跑什么!”   林惊蛰缓了缓才缓过来,瞥了眼一脸正经的肖驰,一只手悄悄和对方握紧了,笑道:“顺路来拜个年,新年快乐。”   肖驰火热的手指钻进他的指间,与他十指相扣,转头目光定定地盯着他:“手那么冷。”   于姝鸳也是一脸的无奈:“新年快乐。怎么穿那么少,快进来快进来。”   老太太听到他的声音就笑眯眯从佛堂里出来了,兜头朝他脑袋上挂了个红绳:“阿弥陀佛,你这个坏小子,我等了你一天。”   林惊蛰低头一看,才发现红绳子上勾着的是个护身符。   这护身符一看就是自己做的,针脚不怎么严密,肖驰从毛衣里扯了一下,也扯出个一模一样的来,朝他解释:“家里的孩子都有一个。”   家里的孩子。   林惊蛰抿着嘴笑了起来:“谢谢奶奶。”   老太太已经将他带来的保温盒打开了,拿了个包子出来吃,一边吃一边也朝他笑:“好吃。”   肖慎行在旁边叹了口气,开口道:“饭准备得差不多了,别在门口站着,赶紧进来吧。”   林惊蛰已经拒绝出了经验,闻言只笑了笑:“家里还在等呢。”   他的话是否认真肖驰能听得出来,因此抢在母亲继续出口挽留之前率先便道:“那我送你。”   肖妈妈只能又包了几份菜让林惊蛰带走,而后看着出门的两道背影,有些无奈地朝丈夫道:“这两个孩子,真是……”   肖驰刚才装了一盒饺子出门说要给林惊蛰送去,她还觉得没法理解呢,没想到儿子前脚出门,林惊蛰后脚便提前到了。   果然是年轻人,还在大门口偷偷拉手,以为长辈们看不见呢,搞得她都跟着不好意思。   肖爸爸哼了一声,被林惊蛰拒绝之后有一点不服气,他刚才原本都打算将对方介绍给稍后来登门拜年的客人了。   肖驰拉着林惊蛰的手,将他送到停在院外的车旁,两人依依不舍地相互牵着,夜色下交汇的视线纠缠成一团解不开的绒线。   林惊蛰轻声道:“新年快乐。”   肖驰凑近来,没有接吻,只是轻轻地碰了下他的额头。   “新年快乐。”   林惊蛰的车速比来时缓慢得多,出来时绕进了方家的院子里——带的吃的也有方老爷子的一份。   方文浩的父母新年也在家,听完老爷子的介绍才知道那批影响深远的古董居然是这样年轻的一个小伙子捐赠的,态度出奇的热情客气,又是给红包又是回送菜品的,林惊蛰离开时,还特地出门相送。   终于送完了礼物,林惊蛰的车缓缓朝家的方向开,夜色中车灯打过的地方雪花纷飞起舞,美不胜收。   车载音响里播放着轻快的歌曲,他愉快地跟唱着,直视前方,与迎面开来的一辆车擦肩而过。   “等等!”车里大年三十才被获准出院的史南星突然出声叫停司机,然后趴在车窗上借着路灯的光亮使劲儿看,越看越觉得眼熟,“那不是林惊蛰的车么?!”   “好像是哦。”祁凯趴在后车窗上看了一眼,“他大过年来咱们这边干嘛?”   莫非是来见肖家的家长?哈哈哈哈哈!他这样好玩地琢磨着,觉得这个原因还真挺有可能!   史南星阴着脸打开车门下来,借着车灯分析林惊蛰轮胎从雪地上压出的痕迹,但这一片最近来往的车流还挺多,他看了半天,才勉强看出一条比较新的印记。   从林惊蛰开走的方向,一直绵延到方家的院子里。   哼!原来是方家!大过年的走关系拍马屁来了!   史南星自觉找出了真相,脸上不由露出一个鄙夷的表情,颇为不屑地直起身来,朝着林惊蛰离开的方向冷哼了一声。   祁凯不明状况,探出头来喊他:“舅,你下车干嘛,外头那么冷,你腿还没好利索呢,小心又摔——”   他话音还未落地,回头朝车方向走的史南星便脚下一滑,头晕目眩。   砰——   结结实实的一跤,摔得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几秒钟后一道哀嚎划破天际冲进了夜色里,正在吃林惊蛰带来的水饺的林润生听得抬起头来,惊讶地漆黑的朝外看去——   “什么声音?”   沈眷莺茫然道:“不知道,哪家在杀鸡吧。”   林惊蛰前脚到家,后脚手机就响了起来,肖驰的平缓的声音仿佛冬日里的一盏暖灯:“到家了么?”   “到了。”林惊蛰在胡玉的帮助下脱掉外套,将带回来的保温桶拎到餐厅,肖驰的呼吸后能听到喧哗的声音,“家里来客人了?”   “嗯。”肖驰道,“我舅,我姑姑,还有几个亲戚。”   背景音里一道陌生的女声含笑问:“哟,吃着饭呢,肖驰给谁打电话啊?这表情温柔的……”   肖驰没理会,林惊蛰便听于姝鸳问:“到家了?”   肖驰朝电话外头回答了一声,于姝鸳叮嘱道:“叫小林赶紧把给他带那个热汤喝了,这孩子真是,外头那么冷,刚才穿得也太少了。”   又似乎在回答刚才那道女声的提问:“肖驰给他对象打电话呢,那孩子刚才给咱们送饺子来,前脚才走。不管他不管他,让他俩自己聊去,咱们先吃……”   肖驰似乎是离席了,电话里逐渐安静,同林惊蛰东拉西扯黏糊糊地又聊了几句。   挂断电话后,林惊蛰有一些茫然,他从兜里掏出刚才沈眷莺塞给他的红包,盯着红包上“平安喜乐”的字样,轻轻叹了一声。   桌上打开保温桶的周父将菜倒进盘子里,目露好奇地看着他:“刚才去哪了啊?跟谁打电话报平安呢,说那么老半天。”   “肯定跟他对象。”熟知内情的周妈妈一边开酒一边挤出揶揄的笑容,问,“是不?”   林惊蛰对上一屋子人关切的目光,半晌后收起电话,微笑着嗯了一声。 第六十九章   新年伊始, 肖驰刚起床就听到自家母亲和正在沙发上看报的父亲讨论大院儿里邻居们自己的新闻:“唉哟, 听说史家那小子年三十刚出院, 在家门口又摔了一跤,胫骨给摔裂了。你说这事儿闹的……他家连带祁老爷子家最近就没过好过年。”   老太太戴着老花镜在那绣平安符,一针一针, 手艺不太好,补了上脚补下脚。闻言头也不抬地插话:“撞邪了吧?叫他们一家人来我们这拜拜菩萨……”   于姝鸳不信佛,只能无奈道:“妈您别瞎说。”   岗亭一早送来的信件全堆在桌上, 当中放着一个无人问津的厚厚的牛皮纸封, 肖驰一下楼便看到了,走近后拿起来一掂, 心中便有了数:“又来了?”   里头如无意外,应当就是他和林惊蛰上次被拍的那些照片。第一份寄到家里没什么动静, 寄的人恐怕是以为肖驰眼疾手快销毁了罪证,反正过后没多久, 第二份第三份便都来了。   于姝鸳朝他手上瞥了一眼,不怎么关切地嗯了声,口中抱怨:“真是有病, 老寄老寄, 半个月时间家里都收到几份儿了,放都没处放。谁那么缺德啊,也不知道搭个相册寄来。”   肖驰笑了一声,侧坐在沙发扶手上搭着母亲的肩膀揉了揉,肖慎行的目光从报纸后头递出来:“知道是谁做的么?”   肖驰先前去查过, 寄件方反侦察意识很强,寄出的地址甚至在燕市之外,并没有留下什么可供参考的线索。不过怀疑对象并不需要证据,他心中早就有数,闻言只平静地回答:“史南星,或者祁凯,史南星的可能性比较大。”   但这两人平日里无时无刻不混在一起,一个人做的事已经足够代表两个人了,具体是谁并没有很大的区别。   一向笑眯眯的老太太闻言神情便凝重了起来,肖妈妈也翻了个白眼,史南星和祁凯的名声在大院这一片着实不怎么好听。   肖慎行的眉头微微皱起,肃容将报纸收了起来,陷入深思。片刻后叮嘱儿子道:“少跟这俩人混在一起,我前些日子听到些消息,史南星又开始不安分了,有人会盯着他们。”   *******   林惊蛰初一到的沈家,沈甜甜六点就起来等他了,这会儿披头散发地黏在他身边朝他说好玩的事情。   她穿着睡裙,挨坐在林惊蛰的胳膊旁边,瘦瘦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林惊蛰伸手将她散乱在脸颊处的长发拢到耳朵后面,态度十分耐心:“是吗?”   “他就是活该!摔死他才好呢!”沈甜甜被他哄得感觉自己像个可以恃宠而骄的小公主,回头没看见母亲和继父,立即肆无忌惮地发表自己真实的意见,“哥你不知道,史南星和祁凯这俩人可坏了,小时候狼狈为奸的老抢我东西!祁凯这臭流氓还老爱掀人裙子,就该搞个流氓罪把他们都抓进去!”   楼梯转角的沈眷莺和林润生悄悄朝外头瞧,见一双儿女坐在沙发上亲亲蜜蜜地说话,沈眷莺干练的面孔上露出一记柔软的神情:“臭丫头,就知道粘着他哥说小话,有什么连妈都不能知道的?”   但此情此景,仍旧让她感到自己费尽心思的安排得到了回报。   林惊蛰不想见外人,她一早上便推掉了所有预备来登门拜年的电话,这一年的沈家大约是整个大院最安静的一隅。但也只有这样小心翼翼的保护,他们这个重组家庭脆弱的联系才能永久维持下去。   客厅里,林惊蛰掏出了新年礼物,在沈甜甜惊喜的尖叫里为她戴上了一对格外漂亮的耳钉。   早熟而克制的小女儿披头散发穿着睡裙光脚在地上蹦跳欢呼,拢起头发反复追问自己戴着耳钉好不好看,林惊蛰只是倚在沙发上微笑投以温柔的目光。   窥见这一幕的沈眷莺欣慰地叹息了一声,放松身体,歪头靠在了丈夫的肩膀上。   ******   唯有祁家的画风与众不同。   屋里又吵又乱,来复查的医生睡眼惺忪地离开房间,原本守在门口的众人当即便涌进屋里。史南星床边立刻被围得水泄不通,他生无可恋地用没有情绪的目光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先前住院时剃的头十分滑稽,原本只是脱臼的腿也终于打上了石膏,被高高吊起,他挂着药水,套着脖圈,整个人已然凄惨得没了形象。史家的长辈心疼的不行,抹着眼泪责骂他:“你说你真是的,伤都还没好利索,大雪天的下车走什么路?就不能安安生生坐到家门口么?!!”   史南星觉得自己今年一定是踩狗屎了,要不怎么会一波接着一波的倒霉?   他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只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下雪天为什么下车走路?这让他怎么回答?   为了探查林惊蛰来大院这边的目的,然后把自己摔成了这个傻逼样?史南星真没脸说,这比他是因为逞强而倒霉更加丢人。   史家不住在燕市,因此只能集体待在祁家。祁老爷子看起来倒是没什么意见——前些年家里也曾门庭若市过。但祁凯出事之后,慢慢便清冷了不少。热闹风光了一辈子的老人受不了蔓延到春节的寂寞,因此即便知道种种不好,仍割舍不下史家这一门人丁兴旺的姻亲。   史南星活像变成了哑巴,对七嘴八舌的关切询问置之不理,这根独苗苗从小就倔,史家人没了办法,只能转问晨起前来探望的祁凯。   祁凯简直同情死自己倒霉的舅舅了,但面对长辈们的询问同样不明所以。他哪知道史南星下车干什么啊?因此只能据实相告当时的情形:“小舅下车之后就猫着腰走路,朝车前头走,屁股撅的老高,眼睛盯在地上,像是要找什么。我问他他也不理我,然后就突然站直回头冷笑,接着就摔成这样了。”   说起来还挺瘆得慌的,他现在想起史南星那个内容复杂,又像是轻蔑又像是自傲的笑容就觉得后背发毛。谁大年三十晚上盯着雪地能笑成这样?   床上一直像是没了魂儿的史南星终于有了反应,他回过头来像是下一秒就要厥过去那样拼命翻白眼,同时气若游丝地朝祁凯开口:“闭……闭嘴。”   史家人被他的白眼仁吓得半晌没敢说话,片刻后恐慌地围成了一团,借着祁凯透露出的内容发表自己的看法——   “该不会是中邪了吧?”   “最近背字儿走过头,我看像撞鬼。”   “大过年的,怎么偏偏就撞鬼了!”史家的老太太抹着眼泪哭得声音都在发劈,“上次摔断手,这次摔断腿,这要是下次把脑子摔坏了可怎么办才好!”   史南星白眼翻得眼珠子都快出来了,偏偏腿痛得没力气,越火大越说不出话,只能在床上哼哧哼哧地喘粗气。祁老爷子这么一个唯物主义者,看着他的模样都不禁有些害怕,因此跟着出主意道:“实在不行,就找人给他做个法吧。”   “不是说肖家那老太太会求神么?”史南星的母亲说起来有些羡慕,“我看应该挺灵的,你看家里多和睦啊,子女事业家庭都顺畅,儿女双全孩子还有出息。咱们去问问人家吧,再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她不提肖家还好,一提肖家躺床上的史南星险些跳起来,他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把吊瓶架子都摇得叮当乱晃,急喘着拍打着床铺:“滚!滚!”   偏偏他越这样,家里人便越觉得不正常,史家长辈眼泪掉得更凶了,祁老爷子也嗟叹地不住摇头。   好好一孩子,说傻就傻了。   唯独祁凯作为同龄人被获准留在屋里,小心翼翼为他扶正吊瓶,语气充满了鼓励:“舅,你别担心,外婆她们一定会帮你想办法的。”   史南星接触到他充满同情的眼神,险些一口血从嘴里喷出来,就他妈怪你乱说话!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缓下呼吸,侧头朝窗外看去,大院这边的绿化都做的很好,户与户之间也相隔不小的距离,从他这个位置,只能遥遥看到茂密的枝叶背后肖家小小的尖顶。   但这已经足够他心态失常了。史南星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眼神,轻声询问祁凯:“肖驰……他家……这几天……有什么动静?”   祁凯梗着脖子想了一会儿,道:“他们家昨晚放的鞭炮好像是两千响的?还点烟花了。”   史南星脸色煞白,嘴唇翕动了一会儿,祁凯关切地凑上去听,听到一声断断续续的:“……滚……你……妈……”   “???”祁凯茫然地直起身来想,小舅这是又被谁惹生气了?   史南星觉得再继续下去自己说不准会死在这张床上,肚子里像是有一股气疯狂地游走,几乎要将他的胃都给顶出来。但他全无办法,手边除了祁凯这个傻逼之外其他人更信不过,因此歪在那歇了好半天后,他仍旧顽强地试图进入主题:“我是说……他们家今年……有没有闹起来?”   祁凯不知道他寄照片的事,回忆了一下,不明所以地摇头:“没有啊,一切正常。”   史南星定定地盯着他:“……你确定?”   得到祁凯肯定的答复,他脑袋里的乱序立刻纠结成了一团。怎么可能呢?他年前已经寄了三次照片,难不成肖家长辈真的一次都没有看到?肖驰真能把事做的那么滴水不漏?   他不愿相信这个猜测,但回忆起对方以往的作风,偏偏又不得不承认很有可能。   想着此刻的肖驰说不准还在一边跟林惊蛰浓情蜜意一边在家人面前道貌岸然,史南星心中便泛起针刺般的不甘。好好的一个新年,凭什么对方过得和乐融融,自己就活该如此凄惨?更何况他当下的模样全都是那俩人给害的!要不是心不在焉,他怎么会把车开进护城河里?要不是当时伤得太重,他怎么会直到大年三十才被允许出院?要不是三十晚上碰上林惊蛰迎面出来的车,他怎么会摸黑到雪地里寻找胎痕?   更别提肖驰和林惊蛰还联手骗走了他百分之十的四风广场的股份!综上所述,此仇不共戴天。   他神情阴沉,胸口燃起了一种誓不罢休的执拗,只苦于自己现在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审视的目光在祁凯身上一寸一寸地剐过,史南星揣度着对方是否有能力去完成自己的嘱托。   祁凯睁大眼睛与他对视,智商透过瞳孔流淌出来,浇得史南星心中一片凄凉。   答案是否定的,这个蠢货,能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就好了。   因此他只能拖着疲惫的身体仍孤军奋战,朝祁凯吩咐:“等正月过了…你帮我去做件事…”   祁凯显然不知道自己敬爱的舅舅想干些什么,但下意识就痛快点头:“行啊。”   “等年假过去…找关系联系几个…能进肖驰他爸单位的人…帮我送点东西。”他这么说着,想到了什么,又加上一句,“还有…准备点钱…年假之后沙蓬会来燕市…我答应了先给他两千万…是他帮我们跑国内关系垫付的订金…这当中一定不能出差错。”   “沙蓬要来了?”前头那件事对祁凯来说显然没有后头这一件重要,一听这个消息他眼神立马就亮了,“这次我可以见他了么?”   史南星疲惫地叹息了一声,天有不测风云,要不是他伤成这样,沙蓬那么隐秘重要的路子,他绝不会轻易介绍给祁凯认识。   那可是一条掘金道,摇钱树,越多人知晓就越容易出变故。   至于肖驰那边,过完正月再说吧,他不可能看着那对狗男男接着过安生日子。   肖驰手再长,管得了家里,难不成还能看得住爹妈的单位?既然照片寄到家里会被拦截下来,史南星索性将目标瞄得更加精准。倘若这样仍不能成事,那他只有更废周章一些,直接将整个大院闹得沸沸扬扬了。   只可惜千算万算,史南星仍旧没想到,意外竟会发生在如此想象不到的地方。   ******   正月十二上午,林惊蛰还没睡醒便被铃声吵醒,他迷瞪瞪地睁开眼睛,胳膊还抱着肖驰赤裸的腰。肖驰表情十分严肃,用词也十分简短,说话时抽空向下瞥了一眼,对上林惊蛰迷茫的眼神,眼神立刻柔和了,充满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林惊蛰爬起来一些,头靠在他的胸口上打哈欠,肖驰就这么抱着他,片刻后道:“我知道了,你统计一下具体情况,晚些我到公司以后交给我。”   看起来应该是挺严重的问题,肖驰挂断电话后林惊蛰立刻询问:“怎么了?”   “燕市市政有批新的设施审批下来了,迅驰在东城一个在建的楼盘旁边要新规划一个少年宫,综合楼对面会开一个美术馆。”   林惊蛰所有的瞌睡都被这简短的一句话给挥开了,他一个激灵坐起身,下一秒床头的电话紧随其后地开始尖叫,他接通来,那头便匆匆传出邓麦的汇报:“林哥,今早发布的消息,我们综合楼对面批下一家美术馆。”   林惊蛰其实已经有所准备,二中路美术馆后世在燕市文艺圈里很有些名望,除了美术馆,城北日后还会搬进新的政府大楼和一个超级大的体育馆,这些林惊蛰都有印象,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落成的而已。   而当下,他记忆中的城市终于一点一点变成了他所熟悉的模样,林惊蛰迅速起身,示意肖驰去衣帽间给他找衣服,然后一边挤牙膏一边给还在等待的邓麦回复:“通知毛冬青立刻召集小组开会,我半小时之内赶到公司!”   燕市市政特别喜欢在正月里发布一些爆炸性的消息,去年是这样,今年同样如此。   这一批新的市政设施在此之前根本没有透露出什么风声,业内甚至连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规划的都不知道,但突然之间就这么公布了。   博物馆、图书馆、少年宫、公厕、垃圾清运站等等等等,囊括的范围遍布了燕市每一处城区。其实这也算城市飞速发展中势必会经历的一个环节,只是谁也没想到来得会如此之早。整个燕市地产圈子都为之震动了,有人欢喜有人忧。   始于地产应当属于欢喜的那一部分,燕市市政既然想要推动这些公益设施,落成之后的美术馆势必会跟上一系列的扶持政策。这当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公共交通。   燕市城北开新规划以来,什么内容都公布过了,唯独公共交通方面,一直也没个什么消息传出。   所有地产商人们都预测,未来的十几二十年间,地下交通终将成为城市交通最重要的一环枢纽。城北作为当下唯一在建的CBD商圈,通地铁绝对板上钉钉,只是此前谁也不敢确定地铁口会开在哪里。   这可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小问题,最靠近公共交通中心点人流的位置不论何时都是周边建筑群落中最黄金一块。就拿最简单的居民用房来举例,因为采光朝向视野等等微小的不同,就连同一个小区同一幢楼的房子都有相对优劣的分别,商用建筑的差距则更加明显。   美术馆的公布的位置正正好二中路路口,与综合楼工地遥遥相望,相隔只二十多米。毛冬青目光敏锐,已经从短促晨会上众人列举出的内容里分析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踮着脚在会议室投影幕布上反映出的二中路地图的某一处用手指虚画了一个圈:“我预计未来市政应该会将地铁口开一个在这里。”   林惊蛰点点头,对方的预估和未来真实的地铁口位置只有非常微小的差距,这足可以看出毛冬青强大的分析能力。   且在他的记忆中,未来二中路路口的便利设施远不止于此,除了地铁口外,还有正对的过街天桥,天桥旁边就是轻轨站,可以直接通往燕市的每一个角落。   毛冬青满脸喜悦:“太好了,假如预测成真,未来我们的综合楼或许会成为城北CBD圈最黄金的焦点,这是我们招商最好的一个卖点!”   散会后他匆匆去和先前保持联系的一些品牌方告知这一好消息了,邓麦留下来凑到林惊蛰身边说八卦:“除了咱们,迅驰地产运气也好,他们那个在建的叫什么城市花园的楼盘,紧挨着就批下来一座少年宫,有几个学校肯定也要跟着迁到附近,反正开盘之后房子肯定不愁卖了。那个谁谁谁运气也好,区图书馆的选址就离他们不到三百米路程……不过林哥,您猜猜代总他分到了什么?”   林惊蛰面露疑惑。   “垃圾清运站!哈哈哈哈!”邓麦颇有些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不过好他那个楼盘早已经卖得差不多了,清运站也是小规模的,应该影响不到日常生活,不然代总他还不得气疯?这个年肯定也没法好好过了。”   林惊蛰笑着摇了摇头:“一个垃圾清运站而已,到不了这份儿上。”   邓麦的笑容渐渐收了,脸上露出同情的表情:“他应该不至于,不过有些公司……就不一定了。”   林惊蛰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你说的是谁?”   “林哥您刚才没看么?”邓麦起身将放在一旁的地图展开来摊到林惊蛰面前,摇着头为他指了一处方位,“您看,镇雄地产现在估计已经乱成一团了。”   林惊蛰落下目光,片刻后才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邓麦所指的方向,正是五宝山。   *******   新年的气息都还没过去,祁凯便被无数求救的电话喊到了公司。他的合伙人们悉数在场,除此之外齐清夫妇也带着一批齐清地产的管理层就位了,所有人一脸凝重地等候在会议室里,投影仪在黑暗的室内散发出微光。   “不可能!!!”他难以置信地丢开合伙人递给他的文件,重重地一拍桌子,“距离咱们楼盘只有四百米的火葬场?我操他大爷!”   合伙人有些疲倦:“不止火葬场,还有殡仪馆,全在东面,就咱们之前规划的别墅区正门方向。”   真是岂有此理!   从来只听说售楼处将小区正门开设的超市球场商业街当做卖点,谁听说过宣传自家紧邻殡仪馆的么?意向客户被吓得跑光还差不多!   祁凯的神色阴晴不定,他思索片刻,沉声询问:“找过关系了吗?”   合伙人叹了口气:“代高峰手上的项目旁边划到一处垃圾清运场,他的路子比咱们广多了吧?听说跑了一圈,最后还是捏着鼻子认命配合了。这一次的城市规划是郑存知那群人干的,他们六亲不认。”   “妈的!”祁凯听得双眼发直,“妈的!!”   这岂止是噩耗,几乎就是为他们在建的楼盘宣布了死讯。   五宝山周边的其他楼盘也是人心惶惶,但不论哪一家的惨状都够不上镇雄地产。这块地祁凯是用高价买进来的,为了尽量多赚些,公司直接便规划成了高端别墅区。中低端楼盘倒还好些,降低一些价格总有拮据的客户愿意忍受缺点而接受,但高端别墅区?   有钱人莫非是傻子么?放着燕市选择众多的差不到哪儿去的别墅选择跟死人做邻居?   这一手直接便将五宝山的客户群驱逐得干干净净,要是这还是一块荒地倒还好说,坏就坏在,齐清他们已经开始动工了。   为了启动工程,他们还直接将这块地抵押给银行借贷到将近一个亿,这笔资金有一部分被史南星弄走,另外一部分,差不多过半都投入了别墅区的基础工程里。   虽然镇雄地产已经将开发权转到了齐清地产手里,但这块地和自己有没有关系,祁凯再清楚不过,里头的一堆烂账让他的脑袋疼得几欲裂开。   齐清僵坐在那里,脸色铁青,被会议室昏暗的光线笼罩着,活像是一只刚从棺材里爬出的僵尸。满场的寂静中,他打破凝滞:“工期已经快要过半了,银行的还贷日期就在今年年底。”   祁凯疲倦地摔进办公椅里,闭上眼睛问合伙人:“假如现在出手,会有人接盘么?”   楼盘盖到一半开发商撑不下去给工程另外找个主人也是常有的事,但这次的情况不一样,合伙人语气有些无奈:“五宝山现在在挂牌市场上几乎没有竞争力,假如是一块荒地还好说,偏偏楼已经盖了小半,现在多了火葬场和殡仪馆……出让估计很难,即便有人接受,价格也很不乐观。”   祁凯不想知道细节,但他没有选择,只能追问:“你预估一下出让价,大概是多少?”   合伙人迟疑了片刻,才小声说出了一个数字——“不超过五千万。”   那就是最多四千来万!   当初连着一系列的手续费,他花费了将近九千万才将这块地从林惊蛰那里抢到手!   祁凯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眼睛花了,头脑疯狂绞痛起来。   桌上偏偏还有人不安生,江恰恰充满恐惧的嗓音紧随其后:“那怎么办?我们开始的拿地成本,还有跟银行贷到的款项……五千万不到……连三分之一都收不回来!祁总,祁总,您一定要想个办法啊……”   “我想什么办法!!!!”   祁凯想要忍耐住胸口的怒气,但听到对方哭腔的瞬间情绪却如同火山爆发那样喷薄而出。他站起身来对江恰恰怒目而视:“现在知道银行的贷款不好还了?当初哭着喊着缠着我去银行走手续的是哪个?我早就说了先观望先观望先观望先观望,你他妈跟赶着要投胎似的,现在来问我怎么办?!”   齐清作为同样被集中火力的焦点,只是抬头投以茫然的视线。   江恰恰被骂得狗血喷头,又焦灼地想到欠银行的那笔堪称天文数字的本金和利息,回忆起自己和丈夫先前心急火燎围堵催促祁凯尽早开发五宝山的动作,一时百感交集,又手足无措,只能捂着脸呜呜痛哭起来。   一屋子的人都被祁凯的怒火震慑得不敢出声,祁凯一摔文件,起身便阴着脸朝门外走去。   江恰恰哪里敢让他就这么离开?镇雄地产移交了开发权之后,银行的贷款人写的可全是她和齐清的名义。她立刻起身想要追赶:“祁总,祁总,我知道我们之前做的是有些不对,可事到如今,您不能就这样……”   “滚!”祁凯没好气地挥起胳膊甩开她,任凭江恰恰后背砸在大门上发出一声巨响,也不做停留。他现在自己都气得一团乱麻呢,哪儿还有心力去兼顾对方的死活,临走前只冷声留下一句:“你们自己想办法。”   他迈开大步,电话却在此时响了起来,史南星语速悠闲懒散:“祁凯,能进肖驰他爸单位的人你找好了么?”   “谁他妈现在还有心思去找那个!”祁凯心乱如麻,第一次对舅舅说话如此不客气。   史南星一愣,随即声音严厉了起来:“出什么事情了?”   他悠闲靠在床上休养的身体便一点点随着对方的叙述僵硬起来,片刻之后,又猛然想到了什么,“那两千万呢?给沙蓬那两千万这几天还筹得出来吗?”   他要钱的声音在祁凯听来简直就像是催命符。两千万?以往这笔钱真不算什么,但当下五宝山出了这样的变故,短时间内他怕是两百万都难说了。   史南星还在急切地叮嘱他:“沙蓬那批人杀人不眨眼,这笔钱绝对不能出任何问题……”   祁凯哪有心思听他的絮叨,被烦得直接朝听筒大骂:“滚!!!!!!”   会议室里。   镇雄地产的股东和高管们随同祁凯的离开也逐渐疏散了。   出了那么大的差错,公司能不能坚持下去还是两说,所有人此时都愁云惨雾着,没人有心思理会还蹲在会议室门口呜咽的江恰恰。   江恰恰哭了一会儿,终于平静了一些,抬起头来,幽暗的办公室里只剩下她和齐清两个人了。   齐清怔怔地坐在原地,像是还在发呆,片刻的安静之后,又缓缓抬起头来,大睁着一双眼睛迟缓地看向江恰恰的方向。   江恰恰被他僵硬的动作搞得一阵发毛,偏偏又生气对方刚才不帮着一起拉住祁凯,委屈无处发泄,索性尽数倾注到了对方的身上:“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你就眼睁睁看着祁凯推我?齐清我问你你还是个男人吗?”   即将到来的巨额债务压在头顶,江恰恰几乎要失去理智,她一面走近齐清,一面喋喋不休:“……我怎么就瞎了眼嫁了你这么个东西……”   齐清并不像从前那样针锋相对地与她争吵,只是始终一脸空白地迎接她的怒气,江恰恰得不到回应,越发的委屈,忍不住抬手推了对方一把。   她真的只是轻轻的推了一把而已。   但那具清瘦的身体却如同落叶那样毫无重量地倒下了。   仿佛一个世纪的等待,江恰恰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她惨叫一声,发了疯似的朝那具瘫软在地上的身体扑了上去——   “齐清!!!!!” 第七十章   病床在医院的楼道里飞速地滑行。   江恰恰跟随滑动的病床而奔跑, 高跟鞋的鞋跟在地板上急促地敲击, 一边跑一边大喊着齐清的名字。   医生掰开齐清的眼皮, 口罩下的面孔万分严肃,推开大门的手术室宛若另一次元的黑洞。   目送着齐清被推进去,江恰恰被挡住无法跟随, 哭得险些虚脱,双手捂着脸靠着墙缓缓地滑到了地上。   她这样爱美精致的一个人,连指甲油都不允许出现脱落缺口的, 此时脚上趿拉的鞋跟却已经崴断, 形象也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却丝毫没有力气去整理和察觉。   昏暗的急救室走廊上只回荡着她幽幽的哭声, 祁凯迟疑了一下,还是上前蹲下来开口安慰:“江总……”   “呜……”江恰恰的哭声反倒更大, 满脸泪水地抬起头来,“他突然就倒下去了……一定是公司的贷款……祁总您一定要帮帮我们啊……”   祁凯进退两难, 方才他接到消息匆匆赶到会议室,看到倒在地上人事不知的齐清的那一瞬间,心头原本的火气便被慌乱给盖过了。再怎么着这也是条人命, 祁凯纵然厌恶这对夫妇, 也从未设想过要弄死他们。但江恰恰的请求,他真的也是有心无力。   倘若他还是几年前在群南靠着走私赚得盆满钵满的时候,别说九千万,就是一两个亿,咬咬牙说不准也就掏出来了。可现在, 他当时的利润早已经被尽数罚走,回燕市后各种事业又不顺,房地产的利润远远不及走私的庞大,以至于将他拖到现在别说齐清的那笔贷款,就是史南星要的两千万都拿不出来了。   江恰恰像是哭累了,娇小的脑袋朝旁边微微一歪,靠在了祁凯的胳膊上。她虽然这把年纪,头发仍茂密顺滑,啜泣的声音宛若夜莺啼叫:“万一齐清出了事,我该怎么活啊……”   祁凯纵然是个著名的急色鬼,此时也不禁有些尴尬,站在后头的合伙人看得眉头皱了起来,倾身探了一把,抓着祁凯的胳膊将他提了起来。   江恰恰靠了个歪,险些摔倒在地,手撑在地上稳住身体,泪水涟涟地抬起头来。   祁凯的合伙人皱着眉头冷声道:“江总,齐总可还刚被推进里面呢。”   江恰恰仿佛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但恸哭的声音却比方才响亮的许多,片刻后手术室的灯灭了,医生从打开的大门后头走了出来。   所有人一拥而上,江恰恰急切地问:“医生,怎么样了?”   医生凝视着她停顿了片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我们尽力了。”   江恰恰整个人都空白了两秒,随后崩溃地上前拽住医生的白袍摇晃:“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送到你们这儿的时候都是好好的!!”   那医生想要挣脱,却反被她锋利的指甲剐得全是伤口,怒气一时也起来了:“送来的时候好好的?!病人在救护车上时心脏就已经停跳了!病人冠状动脉供血不足,应当在这之前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绞痛症状了,你是他的妻子么?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劝他到医院检查身体?假如能发现得早一些,让他提前住进医院接受休养治疗,怎么会是今天这样的结果!”   江恰恰被兜头而来的怒骂盖了一脸,待到听明白医生话里的意思后,已然连叫骂都没了力气。齐清僵硬的身体被缓缓推出来,她嚎哭着扑在推车上,惶然、悲伤、恐惧、不知所措……无数种情绪如同翻涌的热焰将她吞没殆尽。   齐清死了。   他居然死了。   江恰恰的人生中经历过各种各样的波折:离婚、弃子,和父亲断绝关系等等等等,但从来没有一件事情,能像今天这样带给她几近疯狂的触动。   齐清死了,她往后该怎么办?   好像一颗生长在生命里,为她撑起天幕的巨树轰然倒下。她的世界也随之一片混沌,失去方向。   感情都是次要的,这玩意儿在后期已经被他俩遇到的各种各样的挫折磨得消失殆尽了。但她仍旧为这段婚姻倾注了很多东西。她和齐清,此时更像是绑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齐清地产是她们两个的,不论盈利还是债务。   而现在,齐清撒手而去,就像是同一战壕丢下战友的逃兵。   他的家人怎么办?他留下的贷款怎么办?齐清地产那一公司张着嘴要吃饭的人怎么办?   祁凯和镇雄地产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地离开了,只留下江恰恰一个人呆呆坐在房间中看着齐清的尸体。齐清这段时间总是忙碌着,像一台上满了发条的机器,江恰恰怀疑他至少有一周多没有睡过觉了,现在终于安静地躺在了这里。   他乌青的脸色好像跟死前也没什么不同,只是紧闭的眼帘再也不会睁开。   江恰恰猛然暴起,冲到病床边,抬手猛煽几记耳光——   手掌和面孔撞击的脆响回荡在病房里,怔楞的护士猛然回过神来,一起上前拉住了她。   “你干什么!!!!患者已经去世了!!!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   护士的责怪声里,齐清的脸被打得僵硬地歪着,倔强地用后脑勺发出嘲讽。   江恰恰哇的一声,心头涌动的惶恐让她再也无法表现出方才人前优雅娇弱的形象,嚎啕大哭起来。   “齐清!!!”她坐在地上,披头散发地哭骂,“你这个王八蛋!!!!!”   *****   祁凯压抑得几乎要窒息,踏出医院大门的瞬间电话就响了起来,他看了眼手上正在尖叫的大部头,几秒之后按下了挂机键。   史南星听着听筒里传出的忙音,几乎要被逼疯,他连续又打了几个,祁凯仍然没接。   他看了眼挂历,公历二月十五,农历正月十二,沙蓬最迟三天内就会到燕市。   头痛得快要裂开,他丢开手机重重地倒在床铺里,回忆着沙蓬那帮人以往的作风,双手都颤抖了起来。   他从小在中云长大,跟沙蓬是老相识,史家的活动范围在西南那一片儿,几乎等同于土皇帝了,但对沙蓬那一帮人,依然是忌惮有加。   沙蓬原本是泰国人,活跃在与西南交界的几个小国家,谁也不知道他做了多少年的烟土生意,史南星只知道现如今国内活跃的路子超过百分之九十都掌握在对方势力的手里。这样规模的组织,要不是凭借史家在中云边境的力量,史南星这样的小喽啰决计无法接触到。对方现在虽然看在史家的面子上对他客气有加,真正动起手来,却未必多么忌惮史南星背后的力量。了不起直接朝三不管地带一躲,里头是对方的大本营,谁也奈何不得。   史南星过去和他们出境玩儿过几回,又摸枪又拿炮的,这帮人是真正的“视人命如草芥”。   那两千万倘若只是买地的还好,可以拖延宽限,可偏偏又是沙蓬为他走路子垫进去的钱,实实在在从对方兜里掏出来的,对方为此甚至专门来燕市一趟,难不成还能双手空空地回去?   史南星猛然一突,心道不行,硬是拖着自己打着石膏的腿,糊弄过一无所知的家人,出门去寻找祁凯。   镇雄地产的人都知道他是谁,没人敢出面阻拦,他一路长驱直入进祁凯的办公室。   祁凯正躺在沙发上,捂着脸不知道在干什么。   史南星一看他这样就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抓起办公桌上的一本书就砸了过去,祁凯被砸得猛然坐起,放下手来,史南星才看到他眼角亮晶晶的,居然是泪水。   祁凯被书砸到也不生气,整个人像被抽空了魂儿似的,愣愣地盯着地板:“齐清死了……”   “我管他个屁!!!”史南星上前猛然推了一把他,“钱呢!!之前说好的两千万呢!!!”   祁凯任由他将自己推倒在沙发里,靠着扶手一动不动:“什么两千万,你自己去账上看,公司的钱全投在五宝山那块地上,之前的项目还跟银行贷着几千万,现在能拿出两百万就不错了。”   史南星简直想一巴掌拍死他:“你他妈做事能靠谱一次吗?!!啊??能靠谱一次吗?!!!”   祁凯虚弱地闭上眼,脑子里仍旧全都是齐清闭着眼人事不知的模样,他长叹了一声:“随便你怎么说吧。”   “祁凯。”他摆出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史南星反倒不敢逼得太紧了,生生咽下那口几乎要冒到嗓子眼的怒气,强迫自己在祁凯身边坐下来,“我没有在吓唬你,两千万我已经答应了沙蓬,现在什么地方出问题都可以,就是这里不行。”   他去看祁凯的眼睛,想动之以情,但祁凯却只是用胳膊挡住眼睛不肯看他,不堪其扰地回答:“你手上不是还有四风广场的股份吗?变现不就好了。”   “我他妈现在手上就百分之十几,之前没出让给肖驰的时候还能凑一凑,可现在这点市值哪里有两千万那么高?!!”史南星想到这个,心头一时又回忆起自己被骗的事情,险些吐出口血来。肖驰家到现在还没有一点闹翻的动静,现在沙蓬的就像一把刀吊在脑袋上,他也实在没有心力分出精力去催促祁凯找什么能进肖慎行单位的人选了,因此短时间内对被骗的报复只能搁置不提,这世上还有那么憋屈的事情么?   老天爷告诉他,有。   史南星撑着没吐血想辙,问:“五宝山的地不是还在那么?能套回多少钱?”   祁凯叹息:“最多不超过五千万。”   比成本蒸发了超过一半,这个数字让史南星心头猛地一痛,头皮都随同缩紧了。但凝滞片刻之后,他还是坚持道:“四千多万也够了,尽快把咱们的股份让出去,先把沙蓬那里的缺口堵上,也能解一些燃眉之急。”   但听到他这一筹划的祁凯脸色反倒犹豫起来:“舅……”   史南星沉浸在沙蓬的阴影中,好容易看到了一线生机,回神看他:“嗯?”   “那什么,五宝山的那块地,齐清地产,还欠着银行九千多万的贷款来着……”祁凯吞吞吐吐地朝他道,“现在齐清死了,江总一个女人,咱们总不能……”   史南星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祁凯话里的意思,震惊地看着他好像是认真在朝自己建议的表情。   “你他妈有病啊?!”史南星抬手扇了下他的脑袋,“江恰恰是死是活关你屁事?咸吃萝卜淡操心的赶紧滚远点。”   *******   祁凯终于如愿见到了他心心念念的沙蓬,可惜双方的会面气氛并不怎么好。   史南星试探着提出两千万是否可以延迟一些时间交付的时候,对方充满异域风情的黝黑面孔上便缓缓拉开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对方带来的保镖肌肉虬结,浑身杀气,为首那人拍桌就要暴起,将祁凯吓得浑身都僵住了。   沙蓬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锋利的视线凝视着史南星的眼睛:“史先生,那你在拉达卡的那片山地还要么?”   史南星咬咬牙,犹豫了一会儿,仍坚持道:“当然要。”   “可是你连两千万都掏不出,很让我怀疑合作的诚意啊。”沙蓬的视线中血光毕现,让祁凯几乎觉得自己在对方眼里就是一直待宰的猪,“这笔钱已经从我兜里掏出去了,要是你们中途反悔,吃亏的可就成了我。”   史南星勉强笑了笑:“怎么会让您吃亏呢,实在是最近生意不顺,钱不太称手。您放心,给是一定会给的,只是拖延一段时间而已,希望您可以原谅。”   沙蓬微笑着与他对视,胳膊支在桌面上,手指轻轻抚摸下巴,像是思索了一会儿:“那你总得给我一个具体的时间吧?”   史南星立刻看向祁凯,祁凯都被吓傻了,磕磕巴巴地回答:“申……申请已经递交给银行了,最迟……最迟六月份之前……”   沙蓬似乎觉得他害怕的样子很有趣,愉悦地笑了起来,爽朗的笑声之后,表情又猛然收敛,转为盯着史南星:“史先生应该不是想用缓兵之计,让自己金蝉脱壳吧?”   开玩笑,史南星比他更想让那片田的归属人写在自己名下好吗,因此当即不假思索地回答:“怎么可能。”   沙蓬的眼神阴郁了起来,对拖款这件事情明显是不满意的,但看在史南星特殊的,未来可以为他们带来不小便利的身份上,还是难得忍下了被戏耍的怒气:“希望史先生不要让我失望。”   离开见面地点的时候,祁凯腿都险些抖成了筛糠,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幕后者,他感觉就像死里逃生那样心悸。磕磕绊绊地上车,走出一段后,他回首望着后头黑洞洞的餐厅大门,第一次怀疑起自己跟随史南星是否是一个太过疯狂的决定。   *******   林惊蛰买了好些新款春装回家,全是肖驰的尺码,进门后见肖驰正坐在客厅打电话,便一边脱外套一边朝对方走去。   “嗯,嗯,嗯,我知道了。”肖驰简短地回应着电话那边的人,眼睛也盯在了他身上。林惊蛰将外套挂在沙发背上,靠坐在他身边,肖驰伸手揽住他的身体,抱紧后探头看地上那堆袋子。   林惊蛰趴在他的肩头,肖驰也不避让,因此隐隐能听到听筒那边的说话声。   他听着便愣住了,盯着虚空没了反应,肖驰挂断电话后,揉了揉他僵硬的胳膊,担心地询问:“怎么了?”   林惊蛰好一会儿才轻轻地问:“齐清……死了?”   “嗯,听说是急性心梗,今天中午从镇雄的会议室被抬出去,最后也没抢救回来。”肖驰探身去翻林惊蛰拿回来的袋子,“你买了什么东西?”   林惊蛰没听到,他仿佛陷入了一个虚幻而亘古的梦境里。   齐清死了?这怎么可能呢?   这个耀武扬威的角色从始至终贯穿了他的生命,他犹记得上一世对方在自己面前睥睨而轻蔑的模样。事实上他对齐清没有什么非常特别的感情,对方只是江恰恰通往更好的人生的一块合适的跳板而已,因此这辈子,他打从一开始便远远躲开了对方,以期望对方也能知趣地远离自己。   但就在此时,肖驰告诉他,对方永远地消失了。   还是急性心梗,同上辈子的林润生一模一样的病。   这是巧合吗?还是世上当真有报应?这消息甚至让他觉得如此不真实。他应当高兴的,此时此刻却除了茫然之外没有更多的情绪。   肖驰哗啦啦在那翻纸袋,解开扎好的缎带拿出里面的衣服,刚想高兴,一转头,却见林惊蛰神情恍惚。   他愣了一下,原本想试衣服的动作立刻停住了,他坐回沙发上抱着林惊蛰轻轻摸头:“不是吧?吓到了?”   林惊蛰轻喘了几声,靠在他的胸口,听着耳廓接受到的强健有力的心跳声音,那里头涌动的血液,是真实的生命。他片刻后才梳理清楚纷杂的情绪,问:“齐清……齐清死了,那江……江恰恰呢?”   怎么心软成这样啊。肖驰被他有些哽咽的声音弄得心都要碎了,赶忙用火热的手掌在林惊蛰的脸颊上摸索,所幸没摸到眼泪,他这才松了口气,斟酌着回答:“她应该没什么事,胡少峰说有人看到她被挡在镇雄地产公司门口,估计是想找祁凯但没能进去。”   林惊蛰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垂着眼疲倦地默默听着。   肖驰声音低沉:“齐清地产之前跟镇雄合作开发五宝山,你应该还有印象吧?正月市政出台的设施里朝那边拨了一座殡仪馆和一处火葬场,他们小区的工程已经动了一小半,现在全砸在了手里。听说镇雄之前把开发权转移到了齐清手里,齐清用这块地跟银行贷了不少款,现在齐清死了,还款压力就全在江恰恰身上,还不出来就得破产,她估计就是为这个去找的祁凯。”   林惊蛰猛然闭上了眼睛,他当初只是想用这块地整治整治祁凯而已,没想到小小的一个动作居然会引发这样飓风般的结果。   他心头诡异地轻松而沉重着,上辈子他使尽浑身解数,无非就是想让江恰恰落得这步田地,现在终于看到了,却并不因此而感到愉快。只是他同样很难觉得悲伤,因此只是叹息着道:“我原本想从祁凯手上把这块地买回来的。”   肖驰感觉到他难得的示弱,俯首亲了亲他的额头:“五宝山其实不错,那里有龙脉,聚气也足,虽然不适宜人居住,做阴宅却很好。”   林惊蛰不懂这个,听得头昏脑涨:“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   齐清匆匆火化下葬,甚至连灵都没停几天,葬礼简陋得令人唏嘘。   他在燕市地产界里名声不怎么好听,但顾念相识一场,许多没什么来往的人还是都来了,原本与他们利益联系最为紧密的史南星和祁凯却反倒缺席。   林惊蛰穿着一身黑西装,静静地凝视灵堂上齐清的黑白照片,这张面孔仍是他熟悉的模样,此刻却已经从一条鲜活的生命变成了冰冷的平面。这种前世今生巨大的落差令他短时间内难以平静接受。   因此他大约是整场葬礼上表现的最为诚恳的客人,代高峰看着他煞白的脸,不禁朝肖驰摇头叹息:“人情冷暖,真是到这一刻才能看明白。林总真是个重情的人,想当初齐清地产还给他找了不少麻烦呢。”   他本意是想劝肖驰改变一下对林惊蛰的看法,但听完他的话后肖驰的眼神却越发锋利和幽深。代高峰看得后背发毛,闭口不敢再多说。   江恰恰作为遗孀,浑身素缟抽泣着烧纸钱,客人们依次上前劝说她节哀顺变,但她的未来仍旧未知如宇宙。这场葬礼会给她带来一笔不菲的礼金,可惜这笔钱比起齐清地产的朝银行借贷的数字,仍旧是杯水车薪。现在公司已经乱成了一团,每个人都在担心公司明天就会破产,江恰恰使尽浑身解数才安抚下那批想要离开的员工,这些人要是走了,摇摇欲坠的齐清地产便再无一丝生路。   江恰恰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她怎么就将生活过到了这步田地呢?   好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的人生便如同驶上了岔口的列车,奔腾着跑向了一片荒野。   这些天她总在反思,而后无数次的悔恨,喝得烂醉如泥,悔恨自己以往的人生很多次大约是错误的决定。但酒醒之后,她仍要面对现实,庞大的债务压在头顶,她需要钱。   很多很多的钱。   江恰恰首先想到了祁凯,但她连镇雄地产的大门都进不去,双方盟友的关系大约自火葬场落成的那一刻就崩裂了,没人卖她的面子。   她只好朝生意伙伴们借钱,但齐清地产现在这个状况……或许有人出于怜悯会施舍她一些不指望收回的金额,但九千多万如此庞大的数字,无疑就天方夜谭了。   江恰恰无奈之下,只好捡起以往从不联络的联系方式,给远在郦云的弟弟和妹妹打电话。   但直到这时她才知道原来弟弟妹妹过得也很不好。   群南早前打击走私的动作影响到了商界的方方面面,弟弟和妹妹的公司早就在她离开群南之后彻底关闭了,家里的房子和车几乎卖得干干净净。   江晓云还得供儿子江润上大学,靠着卖房车的那点钱现在在做些小生意,但很辛苦,赚得也不多。   借钱不必说了,她还反倒朝江恰恰打听消息问林惊蛰在哪里,想打郦云老爷子留给林惊蛰那幢房子的主意。她们一家现在住得紧巴巴的,那幢豪华的老房反倒浪费地空在那里,江晓云之前试着想找到林惊蛰扯皮,无果之后索性直接打算住进房子里。这种事情通常不举报都不会有人管,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一家隔天就被警方给发现了,江晓云为此还被拘留了几天,丢脸丢得所有亲戚都知道了。   她问江恰恰林惊蛰在哪儿,江恰恰自己都还想知道呢!   但她从哪里打听去?因此只能跟妹妹不欢而散。   齐清家的电话号码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按下去,有那个老虔婆在家,江恰恰直至现在也没敢将丈夫去世的消息通知回去。   眼前一阵靠近的黑影,江恰恰从思绪中抽身出来,泪眼朦胧地抬起头。   一张年轻精致的面孔落入眼底,林惊蛰垂首落下视线,站姿宛若标枪,脸上没有表情,就连眼神都不带一丝波澜。   他平静得像是夜色下无边的海面,却只消伸手一捏就能让自己万劫不复,江恰恰丝毫不敢小觑,态度格外的谦卑:“林总,感谢您今天能来。”   林惊蛰静静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在她面前蹲下,声音很轻:“感谢我?”   江恰恰挤出了一个感激的笑容:“是的,我没想到您今天能来。”   林惊蛰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复杂,复杂到了让江恰恰看不懂的程度,他看着江恰恰,又突然转头看向灵堂上被包围在鲜花里的齐清的照片。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回头,不怎么真切地扯了扯嘴角:“不用谢。”   听说二中路那座商场的基础招商已经进入了尾声,对方的身价早已经伴随着这一进程滚雪球一般增大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想到之前齐清地产为了祁凯跟对方作对的那些事儿,江恰恰就悔得恨不能回到那时候给当初的自己两巴掌。而现在能扛事儿的齐清已经死了,她开始恐惧对方会不会盯着自己秋后算账。   因此纵然惶恐,江恰恰仍坚持补救:“……以前有很多事情……冒犯了您,我代表齐清现在跟您说一句对不起。”   她说得很诚恳,林惊蛰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好几秒之后,才缓缓重复:“对不起?”   “是的。”江恰恰露出一个惨淡的自嘲笑容,“以前做了很多的错事,希望您能够既往不咎。”   她抬起头,小心地打量林惊蛰的面色,四目相对,林惊蛰却在此时突然转开目光,望着虚空笑了一声。   这不是喜悦的笑容,反倒更像是一种解脱。对方在这一瞬间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江恰恰迷茫地想要深究,林惊蛰却已经恢复如常。   他复杂的目光一点点清透了,然后朝江恰恰说了一声“节哀顺变”,紧接着起身离开。   江恰恰的心脏无端地绞痛了起来,冥冥之中她感到自己似乎亲手斩断了什么东西。   但下一秒,一阵突如其来的喧杂声便遥遥砸进了灵堂中,打断了她的疑惑。   “天哪————————”   一声响彻天际的恸哭,来人穿过人潮精准地扑到了灵桌上,看到对方面孔的瞬间,江恰恰脸上的血色便褪得干干净净。   齐清的母亲抱着儿子的灵照跪倒在地哭得声嘶力竭,几乎要厥过去,齐家的亲戚随后都赶到了,十多个人将灵堂挤得满满当当。   随后就是骤起的哭声,此起彼伏,齐家人坐的坐跪的跪,都是一脸泪水地高呼着齐清的名字。   “我的儿啊!!!!”老太太是最中坚的一股力量,“你说自己来燕市做生意,做成了就回家,怎么就让我这个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来吊唁的众人被他们的阵仗弄得不知所措,代高峰被人推推搡搡差点弄摔倒,回过神来,不由厌恶地皱起眉头,朝身边人道:“我们走吧。”   肖驰将林惊蛰拽过来先推到安全空旷的大门口,林惊蛰回首怔怔地看着里面。   江恰恰似乎想要离开,但被齐家眼疾手快的亲戚们七手八脚地摁了。   原本应当平静庄重的灵堂里现在充斥着对骂声,老太太指责江恰恰不将儿子的死讯告诉自己:“你这个丧门星!从娶了你之后家里就没见过好事!要不是你乱拉什么关系,我们家在群南的公司怎么可能会倒闭?你害得我儿子背井离乡到燕市那么远的地方打拼,打拼得连命都没了!!!”   江恰恰不甘示弱地尖叫:“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明明是他自己没出息!!”   “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他以前对你不好么!!”老太太压着嗓子哭骂,显然已经疲惫至极,“你们之前在群南公司倒闭拖欠楼盘建筑商和工人那么多钱,对方找了黑社会天天来家里骚扰,搞得我们有家不能回,我们全家都被你害惨了!反正随便你嘴硬,我已经告诉他们你在燕市了,有你倒霉的时候!”   “你这个老不死的!!!”江恰恰显然被这个消息惊呆了,随后便尖叫着挣脱摁着自己的人,扑上去同老太太撕打。   里头瓜果蜡烛稀碎地砸了一地,连烧纸钱的火盆也被掀翻了,灰烬在涌动的气流中升起,雪片般在半空中沉浮。   灵堂外的众人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情,纷纷皱起眉头,拖欠工资都能做出来,真是相当缺德了。   这一滩烂账谁沾上谁烂手,生意场上讨债的那些手段众人再清楚不过,代高峰皱起眉头道:“既然是家务事,咱们就别管了,都走吧。”   林惊蛰吩咐门口的保安先报警,别让里头闹出什么人命来。   随后叹了口气,在肖驰担忧的目光中露出一个笑容:“走吧。” 第七十一章   林润生接到传达室的电话出来时, 便看到了正站在学校门口反复焦灼踱步的女人。   他遥遥站着打量江恰恰, 心中不禁生出时空斗转的奇妙感, 这曾经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之一,粉墨登场,却在中途就退下了舞台。   对方的五官仍旧可以看出过去的轮廓, 状态却比记忆里苍老许多,生活的辛苦迅速侵蚀了她的眉眼,这令江恰恰浑身都笼罩在一种疲倦当中, 此时她正神经质地啃着指甲, 踱步时低垂的脑袋盯着路面,却心不在焉, 突然间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她因此猛地抬起头来, 看到了站在远处的林润生。   她一瞬间认出了对方的模样,如同无望的生活里终于摸到了主心骨, 无尽的委屈一时涌上心头,她眼眶里的泪水刷的涌了出来。   林润生叹了口气,他本来想离开的, 现在转身似乎又不好了, 只能在周围人惊奇的目光中走近江恰恰:“你不要堵在门口哭。”   江恰恰的眼泪流得越发汹涌:“润生,我终于找到你了。”   林润生在瀚海大学教书这件事情不是秘密,江恰恰几年前就知道了,只不过从来没有生出来找对方的欲望。瀚海大学是国家顶尖的学府不错,在里头教书听起来似乎也挺厉害的, 但穷教书匠穷教书匠,哪怕将书教到天生去,授课的薪资比较起经商,仍旧显得清贫。   这在江恰恰的人生字典里,属于“没出息”那一列。   但此时此刻,她当真已经走投无路,想不出任何办法了。   她此前所知的林润生的联系方式只有对方家里的电话,沈眷莺上次因为抚养费的事情给她下了最后通牒,江恰恰实在害怕打过去会遇上对方。因此只能厚着脸皮直接找到瀚海大学,跟传达室打听林润生的消息。但直至此时,她才惊奇地发现,林润生的社会地位似乎和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传达室的保安们一听说她认识“林润生”教授,态度就立刻变得无比客气,方才打电话时语气也恭恭敬敬的,江恰恰等待的过程中听到了不少东西。   比如林润生前几个刚刚凭借优异的科研水平被任命为国家通信基金项目总负责人,比如他早已被高票推选进入瀚海大学党委会,又比如对方手上带的那几个拥有巨额拨款的国家级研发项目,等等等等。   “严厉”的林教授,在这群校区保安的眼中,俨然是不容亵渎的存在。   江恰恰感受到对方散发出的和年轻时截然不同的隐隐威仪,不由越发酸楚,两人避开大门口的人流走到边上,她哭着前倾身体,想要倚靠林润生。   林润生闪身避开了她,表情板得很紧:“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江恰恰扑了个空,一时错愕地抬起头来,待看清林润生的表情,心中只觉得无比陌生。   记忆里,对方从来,从来,从来没有过态度那么冷淡的时候。   江恰恰一时竟慌乱起来,短暂地遗忘了自己的目的,只呐呐地轻声问道:“你这些年……过得还好么?”   林润生望着那张娇柔的面孔。离婚二十年了,除了简短的要钱的电话,这是他第一次从对方口中听到这样关怀的内容。他本以为自己心中总该有些感触,但意外的是,此刻除了戒惧,他当真什么感想也没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心目中的江恰恰便已经从那个可以回家倾诉拥抱的对象,变成了当下这个连接触都必须小心翼翼的“美女蛇”。   林润生惨败过一场,自知自己斗不过她,赶忙抬起胳膊看了眼手表:“有什么事情快点说吧,我十点半还有一堂公开课。”   江恰恰看出他避让的念头,心都绞痛了起来:“你这是打算躲着我么?”   “恰恰。”林润生锁着眉,郑重地凝视她,“我们已经离婚二十年了。”   “所以就连喝一杯咖啡的时间都没有么?”江恰恰仓皇地问,又泪眼朦胧喃喃自语,“我记得你最喜欢喝现煮的咖啡……”   记得真是清楚。林润生有些啼笑皆非:“算了,没什么事我走了。”   见他当真转身离开,江恰恰终于放弃了,她崩溃地上前抓住对方的衣摆哭泣起来:“润生……你要帮帮我啊!!”   她终于将难以启齿的困境袒露了出来:贷款还是次要的,她耍赖不还也不会有什么影响,最可怕的是齐清一家从群南带来的追债人。   齐清地产第一次破产在群南,公司在长久的负隅顽抗后终究也没能坚持到最后。齐清当时事业失败,还欠了一屁股债,已然万念俱灰,还是江恰恰提出换个城市东山再起,对方才终于振作起来。   公司破产之前手上的项目没结束,到后期经济越发窘迫,他们是靠百般隐瞒才说服建筑商继续开工的。破产之后,土地被银行收走,建筑费用和工人工资却仍需要他们自己来掏。齐清借遍了家里的亲戚,掏出自家亲妈的棺材本才凑够了差不多的数目,但支付出去之前,夫妇俩反悔了。   东山再起需要一笔庞大的资金。   和家里几次商量之后,老太太同意出面稳住那些追债的人,江恰恰和齐清则挑选了一个不出奇的晴朗天气,携手出门,连行李都不敢携带,偷偷地乘上了开往长青省的火车。   在他们原本的计划里,如果顺利的话,最多一年,他们就可以把这笔资金还上。   后期钱确实也来的很快,靠着五宝山跟银行贷到九千万的时候他们其实就可以还债了,但那时候,夫妇俩都觉得比起其他要花钱的东西,这件事情可以再拖一拖。   拖至最终,齐清撒手人寰,留下江恰恰孤身一人身陷囹圄。   齐家那个老太婆真的太恶毒了,她几乎将所有所知道的消息都透露给了追债的那群人。   对方直接登门找到齐清地产的办公点,将里头砸了个稀巴烂,还伤到了两个想要劝阻的员工。   江恰恰觉得自己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倒霉的人:“公司里的人被吓得不轻,这几天走得差不多了,那两个员工明明只是擦破点皮,还狮子大开口,跟我要一人一千的医药费……齐清办丧事收的钱全被那个老太婆拿走了,现在讨债的人知道我公司又知道我住址,我连家都没办法回……”   她越哭越伤心,最后甚至无助地蹲在了地上,林润生叹了口气,掏出钱包来打开,抽出里头所有的现金,蹲下来递给她。   “这个钱你拿去吧。”   江恰恰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伸手触到厚度的瞬间就愣住了,她拿到眼前数了数:“三千?”   这是林润生差不多一个月的工资,他叹息道:“先把医院里员工的医药费给付了吧,剩下的先找个地方躲躲。”   江恰恰艰难地开口:“我……建筑商那边,我还欠了一千多万……”   林润生脸上的表情也僵住了:“什么意思?”   江恰恰显然对林润生给的这个金额不满意,她悲伤的表情变得愤怒了起来:“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林润生无语地站起身,“我去上课了。”   “林润生!”江恰恰在背后捏着钱追赶,“你等等!”   林润生哪里敢停?他走得越发迅速,但终于被小跑的江恰恰赶上了。江恰恰抓着他的袖子,意识到今天应该借不到更多钱,只能咬咬牙问:“你知道惊蛰现在在哪里吗?”   林润生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猛得一愣:“谁?”   “惊蛰,咱们的儿子。”江恰恰神情急切,“他现在就在燕市上学,好像是燕大,你知道他在哪个校区么?”   林润生心中猛地一突,他下意识回答:“不知道。”   就这还是当爹的呢!江恰恰暗骂前夫的不负责任,还想挽留,硬是被林润生喊来的保安挡开了。   望着那道越走越远的背影,江恰恰无助地蹲在了地上。   她在燕市就认识那么几个人,能借的都借过去了,公司现在人去楼空,住处门口估计也有讨债方蹲守,她哪儿都没法去。   她的希望仍在林润生身上,她知道这个男人心软。   因此顶着保安戒备的目光,她只能远远躲开大门,找了一处可以随时看清人员进出的地方蹲下。   林润生下课后接到保安的电话得得知江恰恰仍在校门口,便知道自己这是被缠住了。   江恰恰的能力他不敢再领教,又想到对方询问林惊蛰在哪的问题,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只能驾车从校区的侧门匆匆离开。   沈眷莺刚刚开完会,从会议室出来,拿着研究出来的即将下发的文件大马金刀地走在人群最前方,秘书上前小声朝她道:“沈书记,林教授来找您了。”   林润生很少会到单位,沈眷莺有些意外,但对方已经远远被人带了过来,紧绷的面色行走时掀起令人退避三舍的气场。   沈眷莺一众在外发号施令的下属被这位几乎无实权的教授吓得噤若寒蝉,她只得温和微笑着打发大家离开:“都先回去工作吧,一会儿有什么问题我让小刘给你们办公室打电话。”   众人客气地同林润生问过好,当即一哄而散,沈眷莺新提拔的这位秘书也不敢多说话,为两人关上办公室的门时,还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沈书记的丈夫真的太有气势了,不愧是在瀚海大学出了名不好惹的严厉教授,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降服杀伐果断的沈书记了。   大门一关上,林润生便一把抱住了沈眷莺,将脑袋埋在了对方的颈窝里。   沈眷莺放下文件,搂住对方的后背轻轻拍了拍,口中哄孩子似的安抚:“怎么了?受什么委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怎么直接找到我单位来了呢?”   林润生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抬起头问:“是不是打扰你工作了?”   沈眷莺一看他眼睛都红了,顿时心痛地伸手搓他脸颊:“没有!怎么会!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又有人欺负你了?告诉我我帮你出头。”   林润生是个透明的人,遇上什么事情都不会朝沈眷莺隐瞒。   因此事关江恰恰的,当然也不例外。   ******   江恰恰在瀚海大学等到晚上八点也没能再见到林润生的身影,让传达室帮忙叫人,保安也不肯帮忙了。无奈之下,她只得铩羽而归,却不料当晚就接到了林润生的电话。   林润生约她周末在某个新开的咖啡馆见面,江恰恰简直喜出望外。   挂断电话后,她甚至觉得自己在做梦,冲进招待所卫生间猛洗了一把脸。她望着镜子里自己憔悴的眉眼,久久无言,掏出自己身上所有的现金,连带林润生给的那三千,也不过六七千块钱。   银行账户现在随时随地被监控着,之前听到的消息说家门口蹲守的人也没走,她没法回家拿任何东西。   昏暗的卫生间里,江恰恰倏地回过神来。   她戴上帽子趁着夜色潜了出去,直奔燕市最繁华的商业街。和林润生见面的机会得来不易,今天实在是没有条件,打扮得太过仓促了,下回一定要好好补救,争取给对方留下一个不错的印象。   ******   沈甜甜半夜睡醒下楼想喝水,便见凌晨时分客厅仍灯火通明。   继父和母亲坐在沙发上似乎在谈什么事情,沈甜甜刚想叫人,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她猛然停住了声音。   沈眷莺的声音很严肃:“这事儿不能小看,幸好你没说漏嘴,万一让江恰恰知道惊蛰的情况,事情就难办了。”   林润生长叹一声:“我也担心她会找惊蛰胡搅蛮缠,她一直就是这样,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她现在欠了那么多钱,居然都找上了你,估计是走投无路了。”沈眷莺娓娓分析,“一旦被她发现惊蛰,一定会像抓住救命稻草那样缠上去。以她的心性,干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在群南市就可以吞掉我们给惊蛰打的所有生活费,对上惊蛰,就更有恃无恐了。”   林润生疲倦地喝了一口水:“到时候惊蛰的生活一定会被搅得一塌糊涂。不管过去有什么恩怨,只要她搬出自己母亲的身份兴风作浪,惊蛰在明她在暗,我们国家的国情……唉。”   沈眷莺无奈摇头:“有时候真的很想滥用权利,但……有什么办法能让她远远离开就好了。”   夫妇俩对坐叹息,沈甜甜站在楼道的阴影里,握着水杯,听得神情变幻不定。   江恰恰?她记得这个名字,这是林惊蛰的亲生母亲。   ******   江恰恰染黑了头发,修剪了发型,换了一身新衣,几乎是盛装打扮。   她循着约定找到那家新开业的咖啡馆,夜色下招牌绚烂的霓虹映得人心旌摇曳。西方的风俗和文化一点点吹进了这片土地,近来燕市各类咖啡馆西餐厅频频开张,且收费昂贵,即便如此,仍客流如潮。   江恰恰抚了把鬓边的头发,她记得林润生最爱喝咖啡,因为开销不小,江恰恰那时候时常发火。   来往的情侣携手进出,店内悠扬的音乐从门缝里流淌出来,江恰恰踏入暧昧的灯光里,心中琢磨着林润生约她来这样的环境中的用意。   她走得摇曳生姿,但被招待带到桌边时猛地愣住了。   沈眷莺一身干练利索的女士西服,敲着二郎腿靠坐在沙发里,端着咖啡杯送到唇边,嘴角微微勾起,带着笑意的目光对上江恰恰惊愕的视线,又如有实质般滑到她被丝袜包裹着的双腿上。   江恰恰几乎觉得自己被从头到尾摸了一把,她难堪地伸手朝下扯了扯自己的裙角,咬了咬嘴唇:“怎么是你?”   沈眷莺闻言轻笑,态度随意地一摆手:“坐。”   江恰恰想离开的,但想到自己的处境,还是坐了下来。沈眷莺具有强大侵略性的笑容和气质令她坐立不安:“林润生呢?”   “给她一杯美式。”沈眷莺没有征询意见就自顾自为江恰恰点了单,然后便一手支着脸颊回答,“他在家。”   说着又夸奖江恰恰:“你今天挺漂亮。”   江恰恰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在沈眷莺面前一点气势也拿不出,美式苦涩的味道萦绕在口中,她半晌后小声道:“谢谢。”   沈眷莺盯着她拘谨的模样看了一会儿,就像是一只猫正在戏弄老鼠,江恰恰高跟鞋里的脚趾头都蜷紧了,她前所未有安分地低头看着咖啡杯,直至余光花了一下,沈眷莺将什么东西丢在了桌上。   她下意识追看了过去,是一张浅金色的银行卡。   “你的情况润生跟我说了。”沈眷莺照旧是那副笃定而闲适的模样,“这里头是五万块钱,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收着吧。”   五万块……   这笔钱认真说来也不少了,但比起负债仍旧是杯水车薪,江恰恰的视线凝在银行卡上,头顶传来沈眷莺的声音:“拿到这笔钱之后,我希望你能稍微礼貌一些,不要再堵到润生学校门口。”   江恰恰做的时候没有感觉到,但从别人口中听到对自己所作所为的叙述,却忽然间感到无比羞耻。或许是难堪于同为女人,自己跟沈眷莺之间却存在如此巨大的差距,她咬咬牙,竟然破天荒生出了反驳的勇气:“我没有堵,我只是……我只是有些事情要跟他说。”   “穿成这样吗?”沈眷莺微笑着前倾身子,修长的手指撩了把江恰恰卷得精致而妩媚的头发,指尖在离开前轻轻划了江恰恰的脸颊一下,江恰恰浑身都为此僵硬了。   沈眷莺就微笑着捏了她的仍然颇具弹性的脸颊一把:“在我愿意和你好好说话的时候,就乖乖听话,你知道我的手段的,只要你在燕市,我有无数种办法让你悄无声息地消失。”   她当然只是在吓唬江恰恰,江恰恰却明显当真了,满脸的血色刷一下褪得一干二净。   沈眷莺便满意地站起身来,抽出两百块钱放在桌上:“这一顿我请客,多的给你,你慢慢喝,我先走了。”   她留下头都不敢回的江恰恰,踏出大门后拿手机给林润生拨了个电话:“钱已经给她了,我们这边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现在的麻烦就是得想办法让她注意不到惊蛰。”   但一时之间沈眷莺还真的没什么办法,再回首望了眼幽暗的咖啡厅,她只能凝重地上车离开。   江恰恰将那被苦涩的咖啡喝得一干二净,才压抑住心头强烈的恐惧,她拿着那张银行卡神思恍惚地踏出大门,意识到只要有沈眷莺在,前夫这边的路就绝对无法走通。   寒风吹得她瑟瑟发抖,她脑中拼命梳理自己这辈子所有接触过的人,一个一个排除过去。   似乎只剩下,那个不曾见面的,和林惊蛰同名同姓的儿子了。   她先前从郦云妹妹那边得到消息,知道对方在燕大上学。只是燕大校区实在太多,她先前找到主校区去找了一整天也没找到人。   江恰恰倒是不指望对方能帮上什么忙,但好歹对方手上还有老爷子留下的郦云的那幢房子呢!那幢房子拿出去,也至少能卖上几万块钱。   这么想着,江恰恰决定从明天开始就将燕大的校区一处一处找过去,但恰在此时,耳畔便捕捉到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在那里!!!!”   有人这样高呼着,然后径直朝她跑了过来。   江恰恰下意识转身想跑,却没能成功,迅速被一帮人给摁住了。   “妈的!”她惊慌地抬起头,果然是讨债的那帮人,对方抓着各种棍棒神情狰狞地围住她,口中骂骂咧咧地朝周围慌乱的群众解释,“这个老板娘欠了我们一群工友一年半的工资!我们这群苦命的在工地上为他们累死累活,我们也有家人孩子要养活啊!我儿子连读书的钱都掏不出,他们倒好,拿着钱跑到燕市来买房买车,吃香喝辣!”   一年半的工资的拖欠,已经足够这一时代许多底层人民家破人亡,几个摁着江恰恰的农民工甚至痛哭了起来,就因为这笔钱,他们当中有的妻离子散,有的孩子辍学,更有家中病重的长辈无钱治疗撒手人寰的。要不是仇恨实在太深,有几个本分的农民工愿意跟着人四处讨债?   江恰恰新买的价值不菲的裙子沾了一地的灰尘,她在四下的指责和怒骂中痛哭出声:“你们别这样……我在筹钱了……”   “筹了一年多吗?! 你在燕市的那套房子一百多个平方,卖卖掉足够我们两三年的工资了!”   江恰恰难以想象会听到如此不合情理的要求:“可是……可是……卖掉了房子我以后住哪儿?”   但这群讨债的粗人明显没有怜香惜玉的特质,也并不想同她和平谈判,为首那人直接将江恰恰的珍珠项链和钻石耳环摘了下来,起身指着她威胁:“我不管你以后住在哪儿,我们只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下个星期天假如你欠我们的钱还不到账,你自己看着办。”   这伙人趁着警察来前一哄而散,如同来时那样突然的消失了,江恰恰坐在地上哭了一会儿,几乎没有站起来的力气,还是一个好心人上前搀起她。   那是个面容慈和,衣着华贵的老太太,扶起她后还满眼怜惜地替她梳理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   “真可怜啊。”老太太道,“刚才那群人真是太野蛮了,一群大男人,怎么能这样欺负一个女孩子。”   江恰恰无尽的窘迫生活中少能听到这样慈祥的安慰,一时间越发委屈,直接扑在对方的肩头痛哭了起来。   “可怜了可怜了,唉,有什么困难总会过去的。”老太太拍打着江恰恰的肩膀,打开自己精致的手包,从里头抽出一张名片来,“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你就来找我吧,唉,可怜见的,总得帮你一把。”   催债方只给了一个星期的期限,江恰恰走投无路,当下只觉得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刻紧紧抓住:“您能怎么帮我?”   借钱吗?   对方慈祥地笑了起来:“他们一群大男人盯着你,你在国内逃到哪里说不准都会被找到缠上。我是做进出口贸易的,手上也有些门路,你要是在国内待不下去了,就找我,我送你出国,在国外避避风头。”   江恰恰猛然意识到自己还有这条路可以走,但心中又实在惶恐:“可是,可是从没出过国,出去能干什么啊?”   “你这么年轻,总能找到工作的。”对方鼓励她,“国外跟我们国内可不一样,他们可发达了,遍地是黄金,你在那里就是洗盘子,都能拿很高的工资,足够你过得轻松富足了。”   *******   沈甜甜一脸阴沉地朝着电话那头:“动作小心点,一定要记住不能走漏任何风声。”   电话那头的人立刻叠声答应,沈甜甜眼神阴郁得吓人:“她走之后,我会想办法让银行出面处理掉她的车和房产还掉拖欠工人的工资。但洗盘子也好,制衣厂也好,总之一定要让她滚得远远的!否则你们一分钱也别想拿到!”   听到对方已经开始联系蛇头的答复,她总算看起来满意了一些,屋外突然传来什么声音,她简短地又叮嘱了几句,匆匆挂断电话。   朝屋外一探,果然是熟悉的黑车。   沈甜甜飞速丢开手机开门下楼,一边跑一边大喊:“哥!!!!”   林惊蛰抱着一台显示器走进沈家大门,才入内便见到了这只迎面扑来的小麻雀,见沈甜甜在楼梯上就蹦了起来,他赶忙将手上的显示器递给沈眷莺,然后张开双臂将这颗小炮弹接到怀里。   沈甜甜这会儿还没长开呢,身体轻飘飘的,白嫩的面孔因为激动浮现出一片粉红,她笑得像一颗甜蜜的水果糖,黏糊糊地粘在了林惊蛰的身上:“哥你终于给我买电脑了,你自己想想自己都答应多久了!”   林惊蛰任由她撒娇,顺从地在对方的指责里道歉,沈甜甜便抱着他的胳膊朝屋里拖:“你得赔我一身新衣服!”   “好,周末就带你去买,你喜欢什么买什么。”林惊蛰好笑地看着这位从前的宿敌蛮不讲理的模样,完全不做任何反抗,“我先帮你把电脑装起来好不好?”   沈甜甜哼哼唧唧地答应了,把林惊蛰带进房间里,没一会儿又下楼榨果汁端蛋糕上来,坐在旁边眼巴巴看着他工作。   这个妹妹又娇气又任性,还爱耍无赖,林惊蛰简直觉得自己生了个女儿,有时候恨不能找几个人来抬着她,叫她连路都不用自己亲自走。他一边装着电脑,一边喝着沈甜甜递来的果汁,心中却也觉得说不出的奇妙。毕竟这辈子那么多重新认识的故人里,这个臭丫头的变化是最大的。   他犹记得上一世,自己在沈家兴风作浪,和沈甜甜那些势均力敌的斗争。   这辈子越深入接触,他便越觉得愧疚,因为上一世的沈甜甜,心机手段不论哪一样都不比他逊色,甚至可能是从小生活环境不同的原因,有时比起他来,手段反倒更加狠辣。   林惊蛰在她手中着实吃过不少亏。那时候的沈甜甜阴沉尖锐,城府幽深,跟当下这个娇俏单纯的小姑娘判若两人。   林惊蛰把显示器的电源接了起来,沈甜甜看到屏幕亮起,高兴的跳起来拍掌:“哥哥你真厉害!”   林惊蛰吩咐:“把键盘拿给我。”   沈甜甜便屁颠屁颠地去了。   林惊蛰目光柔和地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叹息——本质多么纯净的一个小姑娘啊,上辈子却生生被自己逼迫成那样。   电脑装好了,联上网,沈甜甜迫不及待地坐在了凳子上打开网页。   林惊蛰坐在旁边,见她轻车熟路地敲击键盘打开非凡搜索,开口夸奖:“你还玩儿的挺好。”   沈眷莺在门口看着这对儿女互动,纵然心头仍牵挂着江恰恰带来的威胁,脸上也不由露出惬意的笑容,但口中仍旧道:“惊蛰你都快把她惯没边儿了!叫我说电脑就不该给她买,她拿来肯定不干好事,还影响学习。”   沈甜甜不满地瞪了母亲一眼:“我拿来看书的!”   沈眷莺撇嘴:“有什么书非得在电脑上看?你说,古今中外世界名著,我去给你买。”   “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沈甜甜不高兴了,朝林惊蛰噘着嘴道,“哥!”   林惊蛰心都给她喊软了,赶忙道:“沈阿姨,您别这么说她,现在的网络很发达,已经可以用来学习了。”   “就是。”沈甜甜自觉有了底气,朝母亲振振有词,“我跟我朋友发现了一个新论坛,上头有不少原创作品,我们买电脑是要做事业的好吗?那个新论坛现在虽然人气不高,但可有潜力了。”   “论坛?”林惊蛰一直以为这丫头只是贪玩,闻言不禁意外道,“你们要投资么?”   “是啊。”他的建议沈甜甜还是愿意听的,因此立刻问,“哥,你觉得行不行。”   网络投资现在还尚未兴盛,尤其虚拟文学,在后世绝对是非常具有潜力的市场,林惊蛰颇为惊喜她超前的眼界:“小看你了啊,这么有行动力。我绝对支持你发展事业,有什么困难直接开口。”   沈甜甜朝自己母亲得意地哼了一声,沈眷莺完全没辙,只能失笑着摇头退败:“随便你们吧,你们这群孩子的世界我已经不懂了,未来还是属于你们年轻人的。”   她说罢又倚在门上看了会儿这对兄妹的互动,欣慰地转身离开。   林惊蛰看了眼时间,起身拍拍沈甜甜的脑袋:“你自己玩儿会儿。”   他出门朝楼下走去,时间不早了,除了沈甜甜这,他还得去趟肖家。大概是互联网时代终于开展了,又或者只是巧合,沈甜甜和肖妙居然一起提出想要电脑。   肖驰对肖妙的撒娇表示:“让她去死。”   林惊蛰难以理解这世上怎么会有哥哥这样对自己的妹妹,他都恨不得能把沈甜甜宠到天上了。   沈甜甜专心玩电脑,打开论坛浏览了一下,床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她接起来一听,那边传来苍老的女声:“蛇头已经联系好了,那边的服装厂也已经联系好了,最早这周末就可以动身。”   沈甜甜神情逐渐冰冷了起来:“我知道了。”   她放下电话,陷入沉思,脑海中梳理出一条复杂的脉络,从事件开头串联至结尾,万无一失。   身后的电脑屏幕散发出幽幽绿光,突然屋外传来了一阵汽车发动的声音,她从思绪中猛然回神,立刻原地跳起——   “哥!!!!”   沈甜甜气呼呼地打开窗户,噘着嘴朝下大叫:“你去哪里?!不许走!!!说好陪我吃晚饭的!!!”   作者有话要说:  惊蛰【捂胸口】:我的妹妹太可爱了! 第七十二章   林惊蛰满头大汗才从沈甜甜的耍赖大招里挣脱出来, 期间答应了一系列的不平等条约。   比起沈甜甜, 肖妙就清冷多了, 面对抱着电脑登门实现愿望的林惊蛰,她只是红着脸站在一旁默默地看。   肖驰在旁边搭手,同时嘴贱:“你就不该给她买, 她拿电脑能干什么好事儿?”   肖妙垂着头,微粉的面颊红得越发厉害了,眼睛水亮亮地抬起盯着自家哥哥, 杀气弥漫在不见硝烟里, 声音却又低又柔:“我拿来学习的。”   肖驰斜睨她:“看书是吧?”   肖妙:“……”   这什么破哥哥啊!   林惊蛰捅了旁边的人一下:“你什么毛病啊,你说电脑买回家是干什么用的?她愿意拿来看书还不好?”   肖驰想了想还是没深说, 因为一旁的肖妙看起来已经快要想要钻进地里了。   电脑的屏幕亮起后,长辈们也凑过看稀奇。肖家绝不缺买电脑的钱, 只是这玩意儿毕竟是新时代的产品,还没能彻底进入普通居民的生活。电视已经逐渐普及的今天, 燕市家庭里拥有电脑的却仍是少数,肖奶奶甚至都没见过这玩意儿,推着老花镜试探着去按键盘。   输入框里跳出一个字母, 她惊讶地“哎哟”了一声。   林惊蛰为她打开浏览器, 熟练地输入“非凡搜索”的网址,按下回车后,一个新奇而简洁的网页就蹦了出来。   下方自带的整理栏目里,首页的选项几乎囊括了国内现如今所有高人气的网站,和去年一眼望去尽收眼底不同, 如今归纳栏旁边已经多出了一个延展选项,点进去,才是这一类目真正的整合。   从这里便可以直观看出国内互联网在这一年左右的时间里发展得有多么迅速。   燕市与互联网相关的企业逐渐已经开展增多起来,仅去年年末的一个月时间,注册成立的就多达五家。供应量的提升昭示着客户群的扩大,如同肖妙和沈甜甜开始向家里申请购买电脑那样,虽然仍不普及,“电脑”这个概念总归渐渐驻扎在民众的印象里了。   去年年底,某国际知名企业估算了非凡网络当下的价值,并已经派遣专员与粱皮商谈融资事宜,粱皮暂时还没松口——业内现在给非凡的估值范围大概在两千五百万到三千万之间,这不是一个可以让他们满意的数字。今年年内,他们会推出除了搜索引擎之外的第二大成果——即时通讯。这项业务推出之后,非凡在第一轮融资里才能真正地掌握话语权。   非凡搜索当下在国内的搜索领域可谓无人争锋,粱皮和吴王非快人一步,又有林惊蛰的资金支持,实在领先得太久。赶在91年到92年之间这个特殊的节点,借由高胜的广告,他们迅速将“非凡”这一品牌打在了国内初批网民的心中。并不是没有其他公司试图模仿,但非凡现在的经营已经逐渐上了正轨,制度完善之后,许多刚刚建立之际无法兼顾的部门都被架构了起来。   首批核心元老们都有了自己发光发热的渠道,非凡搜索的员工数量也早已从当初的十几人变成了当下的几十人。成熟的美术组、成熟的推广组、成熟的维护组、成熟的技术组……这些组别内的员工的工作就是一刻不停地完善用户体验。例如非凡搜索的版面,时至今日就修改了不下百次,每一次都是非常微小的变动,但组合在一起,便成为了新成立的互联网企业不论如何都追赶莫及的高度。   他们挑选在92年推出即时通讯,这个时间点也很微妙。   两年之后,国内将正式连接国际互联网,届时互联网市场各种类别的软件将会如同雨后春笋那样冒出来。竞争猛然锐增,受众客户也更难取悦,彼时起步已经落于人后。倘若非凡网络能凭借自己现如今积累的几乎囊括了整个互联网的客户群迅速将通讯软件普及开,到了那时候,就可以稳坐钓鱼台。   这一年代许多商人眼界之宽广、筹划之深远,就连林惊蛰都时常怀疑他们是不是跟自己一样重活了一场。   好比肖驰。   肖驰很早之前便快他一步投资了另一家互联网公司——不朽科技。和非凡网络的定位方向不同,不朽科技目前正在专攻门户网站开发,国内目前最为活跃的几个论坛里,就有两家归属于不朽科技旗下。   肖妙熟练地打开了其中一个论坛,正在给好奇的肖奶奶讲解该如何玩转互联网,林惊蛰给肖驰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别在那添乱,拉着对方到沙发坐下泡茶。   肖爸爸原本正在看报纸的,嗅到茶香后也索要一杯,慢悠悠喝着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讲的是镇雄地产的事情,主要还是围绕在祁凯身上,不论品行如何,对方到底是大院子弟,从小在肖爸爸这样的长辈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每年新年还会登门拜年,天然便是超越陌生人的关系。   眼睁睁看着一个熟悉的孩子变成了今天这样,肖爸爸很是嗟叹。   镇雄地产现在深陷在了五宝山这一旋涡里,新增的火葬场和殡仪馆几乎拖垮了他们。   史南星和祁凯年后一直在跑关系,期冀能让尚未落成的那两项设施迁到别处去。可五宝山山脚大大小小那么多的楼盘,哪个背后没点能耐?别人都办不到的事情,大势已去的祁老爷子莫非就能做到了么?因此他俩的努力当然只是徒劳无功。   换成平常,这种一眼就能看透的后果应当足够让他们放弃了,但奇怪的是,史南星和祁凯如今仍奔走。   他们似乎非常急需钱的样子,并为此不放弃任何微小可能——一边放出风声要出让五宝山项目的股份,一边还试图从银行里搂些钱。但当下谁会那么不开眼地接手五宝山啊?贷款方齐清地产眼看着就要垮了,谁也不想做被拖累的下一个。至于银行,镇雄地产一手坏账,当下能抵的几乎全都抵了,并没有哪家甘冒风险愿意贷给他们。   肖驰道:“史南星手上还有四风广场百分之十几的股份,按照现在的状况,我估计七百万之内应该能拿下来。”   “那他们手上五宝山脚的那块地呢?”林惊蛰问,“你估算一下现在的市值应该是多少?”   一直只是倾听的肖爸爸闻言刷的一下合拢报纸,透明镜片后的目光扫向林惊蛰:“你想买他们手里的那块地?”   林惊蛰理解他的怀疑,当下突然进驻了殡仪馆和火葬场的五宝山在外界眼中确实是一文不值,不过那主要是五宝山会建公墓的消息尚未公布,很快这种情况就要转变了。   按照他的记忆,上一世林润生的……葬礼举行时,五宝山的墓场已然经营建造得非常成熟。   那样的情况短时间内是无法做到的,因此最迟今年之内,那处公墓应当就会开始建造。   国内的私人公墓开发非常非常难过审批,这种难度已经不在开发商的资质范畴了,五宝山的那座公墓是国营性质的,在这个项目落成之前,林惊蛰打包票没人敢在附近打殡葬的主意。   然而越难审批的项目里,往往便蕴含了越发庞大的利润。   林惊蛰此前便提出过愿意出六千万让祁凯转让那块地,但可惜的是,对方那时候没能答应。   现在那块地估计连六千万也不值了。   肖爸爸看起来却不太赞同他的想法,严肃地摇着头道:“我劝你不要插手。”   林惊蛰以为他是在担心后期利润问题,还想解释,肖父却直接抬手笃定地打断了他:“我明白你的意思,五宝山那块地也确实没有那么糟糕,但我作为长辈,还是劝你一句,不要插手。银行那边的债务问题很复杂暂且不说,关键在于祁凯他们的资金不能从你这里拿到。”   林惊蛰迷茫地看了肖驰一眼,肖驰明显知道他父亲的话是什么意思,冷静地回答:“其实现在应该做的时候把他们套在里面,地可以拿来,但钱不能流到他们手里。”   肖父叹息了一声:“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啊。”   林惊蛰听得云里雾里,肖驰只表情平静地摸了摸他的头:“没事儿,我来出面。”   对面黏糊起来的俩年轻人看起来太伤眼了,真让人害臊!肖爸爸默默将报纸举高,挡在了面前。   *******   史南星这辈子没想到自己会被两千万逼成这样。   想当初他在群南风光时,几千万上亿的海运线路都不在话下,各方面打点关系送好处,哪个不是七位数起步?   可时至今日,他居然沦落到卖房卖车!   只可惜他从前没什么危机感,并没有置办多少房产,名下比较值钱的豪车,也大多是海运走私回来的没有合法批号的型号,因此出手十分艰难,至少需要一个很长的周期才能找到买主。   糟糕的是沙蓬并不会给他那么富裕的时间。   史南星必须在很短的时间内搞到给对方的两千万,以及购置那片烟土田首批的资金。   他被这一窘境搞得焦头烂额,那边的祁凯放下电话后还满腹狐疑地絮叨:“奇怪,江恰恰怎么一直不接电话,不会是出什么事情了吧?”   “你有病啊,没事找她。”史南星听到这个名字就觉得烦躁,起身皱着眉头穿外套。   祁凯早就被他骂得没脾气了,因此闻言只是奇怪地看向他:“你去干嘛?”   “借钱。”史南星道,“马上月底了,不管怎么样,至少得先把给沙蓬的那两千万弄到。”   卖东西周期太慢,他俩现如今几乎已经把所有能拿钱的路子都试过去了,包括镇雄地产现如今账面上还能调动的几百万流动资金。家里的口他俩是绝对不敢开的,别说祁凯那老鼠胆子,就连史南星也未必敢对家人坦白自己现在涉足的生意,两人现在已然是在孤军奋战。   史南星的面子在燕市挺大的,但涉及到钱又不好说了。   因此借来借去最终也没能借到多少钱,回到公司,还接到沙蓬打来的电话。   对方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钱的事情,语气和气的像是许久不见相互问候的老朋友,但史南星毫不怀疑对方或许直至朝自己举起枪那一刻脸上都会挂着微笑,因此结束通话之后,他的一颗心已然沉入谷底。   祁凯惶然地望着他沉默的模样,终究没忍住问出了那个折磨他许久的问题:“舅,咱们能不能不跟沙蓬合作啊?我怎么觉得他们那帮人……不太对劲呢?”   “说的什么屁话。”史南星疲倦地揉了揉额头,连话都不想多说,听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只挥了挥手示意祁凯去接。   祁凯接通电话没几秒,脸上低落的神情就猛然被另一种光彩给取代了,他朝着电话那边问:“真的假的?!”   史南星一听他的语气,懒洋洋的眼睛就睁了开来,直至祁凯挂断电话,立刻匆忙询问:“怎么回事?出什么事情了?”   “五宝山那块挂牌的地有消息了!”祁凯的语气又惊又喜,“迅驰地产的人说愿意接手!”   纵然以往曾有过数不尽的恩怨,祁凯这一刻也想不起来了,在这个急迫的当下,他的眼睛里只能看到即将送上门的那笔钱。   史南星却皱起眉头:“怎么会是迅驰地产?”   一个迅驰地产,一个始于地产,他一听这俩名字就觉得不得劲儿。   “你管是谁呢,给钱不就好了?”祁凯并不知晓他的事情,因此冷静片刻之后又立即给江恰恰打电话。   电话从第一声响到自动挂机,仍旧也没能接通。   史南星一想也是,反正自己现在缺钱,地卖给谁不是卖?只有真金白银才是真的,五宝山一卖,盘桓在他们面前的危机立刻就能过去。   他因此妥协了,却仍不是很高兴,只挥了挥手道:“算了,你自己去谈吧,反正月底之前,要用的钱都得凑够。”   现在这样艰难的日子他真是不想接着过下去了,未来能不能翻身,全看接下去和沙蓬的那笔交易。   祁凯拿着电话,看上去仍旧有些担忧:“江恰恰怎么老不接电话?该不会出事儿了吧?咱们那块地可还有百分之二十的股权在她手上,到时候银行的分割手续还得她跟着去办呢。”   “她能出什么事儿?这女人贼精着呢,人家比你聪明。”史南星对此不屑一顾,“行了,人就在燕市,等生意谈妥,你还怕找不到她?”   ******   夜色昏沉,江恰恰匆匆钻进了一辆破旧的巴车,缩在最后一排,探头窥视窗外。   巴车晃晃悠悠开出了站墙,大门外,一帮拿着棍子的男人没头苍蝇似的乱撞着,四下环顾,口中骂骂咧咧——   “艹!人呢?”   “明明看到她朝这边跑了!”   江恰恰用一个小背包挡住脸,直至车开出一段后才放下来,意识到自己终于从围追堵截里逃离,她解脱地松了口气。   脚边放着两个重重的手提袋,这是她傍晚潜进家里收拾出的所有值钱的东西。   她在脚下的这片土地生活了那么久,熟知这里的人情世故,但人近中年,却要流亡般漂泊到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家。收拾的时候她很迷茫,不确定自己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和这一决定会给未来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临出门的那一刻,她几乎想要放弃了,哪怕在国内找个小城市隐姓埋名呢?总也好过彻底未知的生活。   但出门那一刻立即被发现紧接着开始的追逐打破了她对未来微弱的幻想,十几个强壮的男人健步如飞地在后头追赶,江恰恰靠钻围墙的小洞才得以暂时拉开距离,她一身的灰土,手脚擦破了皮,状态狼狈不堪,难以接受自己未来的人生都要活在这样的东躲西藏里。   巴车开往距离燕市最近的一处海滨城市,车上装满了淘金的梦想。   江恰恰听着前后人们对那个“遍地是黄金”的国家展望,瘦弱的身躯在晃动的车厢里浮萍一般摇摆。   她抱着包,坐得身体都几乎僵硬,七八个小时之后,才终于看到了那片海。   天此时已经蒙蒙亮了,晨曦的曙光打在海面上,绚烂得像是未来。她迷茫地随同周围的陌生人被驱赶下车,海风吹得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那位熟悉的老太太已经等候在车外,看到她时满眼怜惜:“可怜见的,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样?”   江恰恰如实说了,对方帮着咒骂了一通那些追债的民工,又安慰她:“没事儿了,等你出了国,过上一年半载再回来,他们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这一片海域很荒凉,偌大的码头只停泊着一艘简陋的船只,比起轮船,那更像是用来打鱼的。   环境可见的恶劣,码头上没有说话的声音,蛇头一边清点带来的人,一边冷酷地将清点完毕的推进船舱里,像塞一车即将送到屠宰场的猪。   有人摔倒在甲板上,又一脸麻木地爬起来。   有人钻进船舱里,又恋恋不舍地探出头来用眼神跟生养自己的土地道别。   江恰恰提着袋子,突然没来由一阵心慌,总觉得自己此去的未来或许并不如所听到的那么乐观。她视线闪烁着恐惧,后退两步,撞在那位跟随在背后的老太太身上,老太太关切地问她:“你怎么了?”   对方前些天借了自己不少钱,江恰恰很信任对方。心中的惶恐和慌乱无处倾诉,江恰恰急促地喘息着:“我……我可不可以不去?”   老太太叹息了一声:“当然可以。”   顿了顿之后,却又追问:“但不出国,你要去哪里呢?再回燕市吗?”   回燕市?江恰恰回想起自己被棍棒围追堵截时的场景,心中翻腾着无数种情绪,但她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没事儿的,别担心,阿姨在那边有亲戚,到了之后会有人接应你的。”那老人家于是柔声安抚她,“外面不管怎么样,总比国内好些,你那么年轻,说不准还能闯出一番事业来呢。要是实在住不惯,再叫人联系我好了,我到时候再找人把你送回来。”   长久的沉默之后,江恰恰轻轻地点了点头,迈开步子朝着船只停泊的方向走。   “带那么多东西!船上哪有地方给你放?!”   前头有人带了太多的行李箱,东西直接被水手丢在了码头上,哭声和叫骂声交织在一起,悲凉得难以名状。江恰恰捏紧了自己手上的行李袋,蛇头拦下了她,但那老太太随即上前和对方说了几句,水手们最终还是一脸不情愿地放行了。   江恰恰越发相信对方人脉深远,感激地朝对方点头道别。   行李已经被送上船了,那老太太却在此时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伸手拉住了她:“等等,有些东西要让你签一下。”   对方说着就从随身携带的布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打开来,倒出了一叠非常厚的文件。   江恰恰对此相当的警惕,她立刻问:“这是什么?”   “你出去总得找工作吧?先把委托书签了,我传真给我亲戚,让他们早点给你安排。否则万一被抓,你估计会被遣返回国,到时候就麻烦了。”   她说的十分真切,江恰恰也不懂是真是假,她不太想签,但又不好直白地拒绝这个说不准未来在国外会给自己带来很大帮助的靠山。老太太十分自然地拿出纸笔朝他递来,江恰恰回头看了一眼,船舱里的其他人似乎也在签订什么东西。   她迟疑着接过那叠纸翻看起来,前几页果然如对方所说是委托招工的合同,条件非但不苛刻,还十分宽厚。   大家都签了……   她不配合确实也不太好,因此只能接下笔细细翻看起来。   天色越来越亮,背后的蛇头开始催促:“快一点快一点!磨磨蹭蹭什么呢!小心一会儿天亮了被发现,到时候就谁也走不了了!”   “等等!”江恰恰被催促地慌乱起来,翻动文件的速度加快,但那叠东西实在是太厚了,里头的条例又莫名拖沓和琐碎,叫她看半天也才看了一点。   蛇头却没那么客气,见她慢吞吞的,上前就猛推了一把,口中开始骂骂咧咧:“要不要走!要走就上船不走就滚!别他妈浪费所有人的时间!”   江恰恰被推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一回头,那老太太已经在替她同对方说好话了。   船上的其他乘客也开始催促,担心拖延时间会让离开的计划出现纰漏,江恰恰一时简直成了众矢之的。她在一众冷眼中爬起来,慌乱地还想多看看那叠文件,水手猛然喊了一句:“四点了!”   文件上仍旧是那些无足轻重的条款,江恰恰胡乱翻阅了片刻,实在顶不住压力,一咬牙打开了笔盖,在老太太指示下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她终于登上了那首承载了无数人梦想的破船,飘向大海。   *****   沈甜甜朝电话那头问:“走了吧?”   “走了。”对方回答,“没听说出什么问题,现在估计已经到公海了。”   “很好。”她靠在门上,冷声吩咐,“那几份合同明天你送到我学校去,动作快点,赶在齐清地产清算之前。”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她才挂断电话,随即铃声再度响起,是肖妙。   肖妙声音轻轻小小的:“我家装电脑啦。”   沈甜甜冰冷的面孔上立刻浮出了笑容:“是吗?太巧了,我哥昨天也给我装了一台,可好用了!”   肖妙想起肖驰的那张大便脸,忍不住哼哼了两声,羡慕道:“你哥真好。”   “那肯定啊,我哥什么都给我买,衣服裙子鞋子发卡,你上回不是说我戴的那个小王冠好看么?也是我哥买的。我跟我哥说我要投资咱们网站,他特别支持,还让我没钱尽快开口。我哥可好了!”沈甜甜尤其得意,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远处的一点黑色,当即兴奋道,“我不跟你说了,我哥来了!”   她一面说着,肖妙便听到电话里传出好友一声前所未有的娇嗲腔调:“哥~~~~”   妈呀。肖妙的脸立刻红了,赶忙挂断电话将手机丢到了旁边。   楼梯处咚咚咚传来一阵下楼声,她抬起头来,正看见肖驰英俊却面无表情的面孔。   肖驰一边下楼一边在打领带,扬着头也不看路,到楼下后正对上妹妹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脑袋朝后一仰,皱着眉头打量对方:“你眼睛里进东西了?”   肖妙眨动的双眼立刻停住了,她望着大哥长久地沉默了一会儿。   然而沈甜甜骄傲的炫耀仍旧时刻在她的心中躁动,肖妙劝说自己忍耐,小声地问:“哥你那么早出门,是要去哪儿啊?”   肖驰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去谈五宝山的一些事。你问那么多干嘛?”   “……我关心你不行啊!”肖妙酝酿了片刻,小尾巴一样坠在了哥哥身后:“哥,给我买个小皇冠吧!”   “啥玩意儿?”肖驰一脸莫名地看着她。   肖妙在脑袋上比划:“就是那个水晶的,亮晶晶的,可以别在头发上的那个小王冠……特别好看,也不贵,就是燕市没地方买,好像得托人去外省带。我朋友有一个,我也想要。”   肖妙面色微红,目光闪烁,满眼都是对哥哥的期待。   她迫切的视线里,肖驰缓缓抬起了手,然后越过放着钱包的口袋,径直伸了过来。   “哈哈!”肖驰推了她的脑门一下,开口嘲笑道,“你有病啊,戴那东西知道有多傻吗,难看死了,什么品位!”   肖妙:“……”   肖妙委屈极了,涨红着脸朝哥哥嚷嚷:“你就是不想给我买!找什么借口?你怎么那么小气!!!”   肖驰冷哼一声,并不理会她的屈辱,掉头就走:“我就这么小气。”   “你坏死了!别人的哥哥都给买的,就你不给我买!”肖妙气得大声嚷嚷,“惊蛰哥就跟你不一样,他一定会给我买的!”   肖驰一听这名字脚步就顿住了,然后缓缓地转头看向自己气得眼泪汪汪的妹妹。   然后猛然抬手箍住了妹妹的脖子,贴近威胁:“告诉你,不要仗着惊蛰心软就随便跟他要东西,知道么!”   肖妙跟哥哥厮打了一下,肖驰一只手就够把她提到半空动弹不得了,无奈之下只好极度不情愿地妥协。   然后又慢吞吞地跟在肖驰后面,看着哥哥照着佛堂的镜子梳小辫儿。   肖驰扎完小辫之后心说还是林惊蛰扎得好看些,一回头见妹妹还在,大手按在妹妹的脑袋上一阵揉搓:“你还想干啥,赶紧的,我要出门了。”   肖妙哼哼唧唧半天,一直追在自己哥哥身后跟到大门口,才抓着肖驰的外套下摆开口:“哥……哥……我那什……我和一个朋友,看中了一个论坛,想投资来着……”   肖驰斜睨她:“嗯?”   “前景特好……”肖妙小声道,“……就差钱了。”   肖驰咳嗽了一声:“多少钱?”   “不多。”肖妙讪笑着比了下手指头,“一百万。”   肖驰歪着一边嘴角不怀好意地朝她露出一个冷笑:“什么论坛?经营什么范围的?”   “文学!”肖妙非常严肃地介绍,“是原创文学!我们已经集齐了相当数量的一批作者,就差一个完善的平台了。哥你想想,就像惊蛰哥说的那样,未来的虚拟市场一定会是一个非常庞大的事业,我们通过网络就能阅读和创作,多么的神奇啊!”   她话音刚落,脖子一紧,外套的帽子就被肖驰拉了起来,结结实实地罩在了脑袋上。   肖妙尖叫一声,肖驰力气很大,拿帽子一罩,差点把她罩蹲在地上。   她狼狈地挣脱出来,迎面便是哥哥冷酷的视线。   “文学?哼。”肖驰眯着眼凝视着她,一步步逼近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天天在电脑上天天看什么东西。还一百万……你给我小心点,下次别被我当场逮住。”   他说罢冷哼一声大步流星便朝停在院子里的车子走去,站在原地的肖妙瘪着嘴憋了半天,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大颗大颗的泪水沿着长长的睫毛流淌下来,满脸都是,肖妙鼻子都气红了,泪眼朦胧拍着门大骂:“我去你妈的!!”   肖驰回来打她,她一边哭一边跑,看着身后面目狰狞的哥哥,又想到沈甜甜她哥,心中的凄凉顿时无以言表。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混乱中突然响起一声清朗的询问,追打中的兄妹二人都停下了脚步,抬头朝院子大门望去,林惊蛰正一脸惊愕地从驾驶座里钻出来。   肖妙:“……”   肖驰:“……”   肖驰咳嗽了一声,抬手抚了下妹妹乱七八糟的头发,一面朝林惊蛰走去,一面口中颠倒黑白:“她不像话她。”   肖妙被他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哭得越发厉害了。   林惊蛰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看着肖妙脸上哗哗流淌下的泪水,整个人都僵了,片刻之后猛然回过神,从车后座拿出两个礼品袋跑向肖妙。   “哭什么哭什么。”他慌张地给肖妙擦眼泪,一边擦一边哄劝,“不哭了不哭了。”   肖妙头一次被他哥欺负之后能获得安抚,一时越发委屈,连害羞都抛到了脑后,直接扑在林惊蛰的怀里大哭起来。   林惊蛰不敢乱动,只轻轻拍打肖妙的后背,肖驰站在旁边眯眼看了一会儿,朝妹妹道:“你再抱一个试试?”   肖妙嗅着林惊蛰怀里清新的香气,偷眼望了下哥哥写满不爽的神情,哭声比刚才还大了。   “哎呀你少说几句!就不能让着点她吗?”林惊蛰无奈地给了肖驰一个请求配合的眼神,然后把肖妙从怀里拔出来,掏出袋袋里的东西。   抽泣着的肖妙哭声立刻停顿了两秒。   林惊蛰把手上亮晶晶的小王冠戴在肖妙的脑袋上,哄孩子似的夸奖:“多好看啊,不要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   这是他之前托人从特区带来的小首饰,之前送了沈甜甜一些,才发现女孩子们好像格外喜欢这种精致小巧的东西,便顺带也给肖妙准备了一份,谁知道刚好就用上了。   肖妙抬手扶着王冠,又拿下来爱不释手地摸来摸去,一边可怜巴巴地抽噎着。   林惊蛰见哄住了,赶忙找帮手,问肖驰:“好看吧?合适吧?”   肖驰:“……”   肖驰在骤然射来的两双视线中招架不住了,只能妥协地点头:“好看好看,好看的要死,真的太有品位了。” 第七十三章   肖驰招架不住了, 只得率先离开。   他要去谈的是五宝山那块地的事宜, 同祁凯就约定在常去的燕市饭店。局是祁凯攒的, 燕市饭店的消费水平对当下的他而言似乎已经不是那么能轻松负担的了,但很显然祁凯对自己当下的经济状况仍未明确认知,肖驰到场后, 还是照常看到一桌子鲍参翅肚。   这也算仇人见面了,迅驰地产成立至今,肖驰就没跟对方合作过。俩人其实在同一个大院长大, 但从小就不对付, 后来又有肖妙那档子事儿,矛盾雪球般越滚越大, 恩怨由来已久。   祁凯显然有点心虚,看到肖驰后咳嗽了一声才强装出底气, 起身若无其事地招呼:“肖总,坐, 坐,坐。”   肖驰平静地看着他的模样,便不由想起了父亲的那声叹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一样米养百样人, 当真是句真理。   肖驰也不刁难这人, 顺势就坐下了。想起之前妹妹被祁凯强吻,回来后吓得哭得稀里哗啦,甚至直接出国几年躲避的可怜模样,他仍旧怒不可遏。只是他没有痛打落水狗的喜好,疯狂的报复早在几年前祁凯风头正盛的时候就展开了, 且也取得了明显的成效。   大院的子弟有一条秘而不宣的规则——同龄人之间的矛盾,不能告状给长辈解决。   肖驰仅凭自己的力量,也可以让对方现在对肖妙退避三舍——肖妙回国那么久,大院里的同龄人们几乎都见过,唯独祁凯未敢登门。   只是自己的打击报复是一回事,现在对方自寻死路,就是另一回事了,肖驰并不为祁凯现在的状态感到愉快。祁家父母还在世的时候,曾经也是他童年里相当慈祥的一对长辈。   肖驰环顾了餐厅一圈,沉声问:“史总没来?”   祁凯也觉得奇怪,正常来说这样的场合史南星绝不可能放弃的,之前对方还就四风广场的股份跟肖驰合作过呢。按理说那么大份额的股权转让,交易双方势必会积攒下不小的交情,可这一次史南星四处借钱,似乎也没有向迅驰地产开口的意思。今天的五宝山股份归属谈判,对方更是百般推脱,祁凯一问原因,史南星脸色就臭的吓人,只说看到肖驰那张脸自己会消化不良。   这话当然不能照章复述,因此祁凯只是回答:“我小舅今天身体不太舒服,不过肖总放心,五宝山项目的股权我可以全权做主。”   身体不舒服?   肖驰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是嘛。”   年前拼命朝家里寄的那些照片,其实他已经查出背后的主使者是谁了,动手的甚至不是他自己——肖驰对这事儿一点都不在意,恨不能全世界都知道自己跟林惊蛰是一对呢,才好在自己不跟林惊蛰粘一块的时候震慑住围绕在对方身边的狂蜂浪蝶。探查的人手是肖慎行派出去的。   长辈们的顾虑多些,不论对方的手段高级低级是否见效,他们总都想确切地知道在背后虎视眈眈着想要给儿子使绊子的人是谁。查这个事情似乎是困难又说起来很简单,问题不出在投递环节——对方非常谨慎,三次照片投递点都选择了不同的城市,最远的一个甚至驱车四五个小时才能到达,外封和内容也处理得极近完善,不留任何线索,哪怕交给专业的刑侦警察,恐怕都无法得出确切的结论。   问题出在……拍照片的人身上。   燕市最近地下小混混的那个圈子里,有一个相当热门的私人侦探。   这位私人侦探可谓高调至极,见人就炫耀自己靠着拍照片一天就赚了十万块的功绩,每次同别人炫耀之前,还得神秘兮兮地叮嘱对方:“我只告诉你这个秘密,千万不要传出去”,结果就靠着他自己的大嘴巴,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   他倒是不肯透露自己拍到的照片的内容,只说自己是专业侦探,要拿出自己的职业素养,为雇主保守秘密。   但就凭他当下泄露的雇主信息——包括对方的入住医院、体貌特征,和细节举止,熟悉的人几乎瞬间就能猜到那位人傻钱多的雇佣方就是史南星。   肖驰一点也不意外,肖慎行迅速拿到结果之后却无语了很久。   “他是傻子么?”当时肖慎行这么认真地询问儿子,“花十万块钱,找了这么个瘪三合作。”   肖驰也很迷茫,主要是迷茫为什么史南星拍他跟林惊蛰的亲密照片为什么还要特意花重金去找什么私人侦探。十万虽然不多但也不是笔小钱了,他跟林惊蛰从未遮掩过,史南星想要证据,自己端个相机去拍不就行了?   但史南星过往的斑斑劣迹早已经在大院这些人家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父子俩讨论了半天也没讨论明白什么,只能将理由认定为对方的脑回路和正常人不相同。   不过脑回路正常的人也不会去走私和贩毒了。   肖驰略微琢磨了一会儿,便同祁凯切入正题,谈论起了五宝山脚的那块土地。   这块地地属城南,虽然位置相对荒僻些,面积却很大,足足有四十多万平方,比起前几任城北的那块地王,也不过只略微小了一点而已。近来城北飞速开发,地价水涨船高,这块地那么大的面积,倘若放在北边,价值肯定早已经比拍下来时翻涨了至少百分之三十。只可惜南北两城遥遥相望,城南的土地近年来虽然也随着人口增多上浮了一些,却远没有城北来得热烈。   因此这块地正常的市场估值,大概就在六千万到七千万区间。   这已经比当初祁凯的竞拍价要来得低了,更糟糕的是现在旁边还盖了一座殡仪馆和火葬场!   靠近五宝山的其他大小楼盘的开发商们已经纷纷开始下调价格,镇雄地产当然也不例外。最近由于史南星急需用钱,这块地的股份被拿来出让,镇雄地产本公司市场部最新的估值,就是最多只能收回不到五千万。   四千多万,足足缩水了一半。   可即便如此,仍旧少有下家甘愿接手。   肖驰拿这块地的短板来跟他砍价:“五宝山的股权和债务问题实在是太复杂了,这块地现在银行还有九千多万的贷款尚未清算。”   “那是齐清地产的,跟我们没关系。贷款也是按照他们公司的名义贷到的,程序本来就不合法。我们只是把开发权转让给他们而已,银行怎么能不调查清楚就批贷呢?”祁凯摊开手道,“你放心好了,银行不敢瞎来。反正齐清地产这笔钱肯定还不上,他们破产清算后,银行收回土地也是要出手的。到时候……咳咳。”   他说得洋洋洒洒,差点就口无遮拦地说出“到时候火葬场和殡仪馆建成,这块地的价格估计比现在还不如”这句话,赶忙吞回肚里,偷瞥一眼肖驰的脸色。   肖驰垂着眼,正扒拉自己手上那串珠子,周身似乎有一种特殊的结界,将他同外面的世界割裂开来。   祁凯也不确定对方反应过来没有,提了提神,一鼓作气地坑人:“反正你们现在愿意接手,也是提前为他们解决了一部分债务问题,银行再傻,也知道及时止损的道理。”   他说完之后忐忑地观望肖驰的反应,肖驰也不知道听没在听他说话,一直垂着眼,平静的像是一片掀不起波澜的海面。他突然出声:“那么交易过程迅驰是直接跟银行走?”   “当然不是了!”祁凯赶忙解释,“你不用担心,贷款肯定还是我们和齐清地产来负担的,但还款日期今年年底,还有一段呢。”   肖驰抬头看他的模样,祁凯目光闪烁,神情紧张,双眼下挂满青黑,显然是有什么极度焦躁的事情,让他很久都没能休息好。   “按照现在的情况,银行不会介意提前收回这笔贷款的。”肖驰问:“祁总拿这笔钱另有他用吧?”   祁凯看着猛然震了一下,表情都空白了几秒,但他随即反应了过来,强撑着装出了茫然的笑脸:“肖总在说什么呀,钱这个东西,趴在账面上不都越久越好么。”   肖驰锋利的目光以往只是格外锐利,此时却仿佛能穿透人心,他盯着祁凯尴尬的笑脸,手上的佛珠碰撞时还发出细微的声响,浑身散发出一种浩瀚的气质,沉甸甸镇在祁凯的身上。   双方无话可说的沉默持续了好几分钟的时间,肖驰本来就不爱说话,一向巧舌如簧好出风头恨不能自己时刻处于人群焦点的祁凯也诡异地缄默着。   半晌之后,肖驰轻叹一声,站起身来,绕出了桌子。   祁凯似乎在发呆,立刻回神,失声开口:“肖总……”   “让渡合同明天下午镇雄带人去迅驰签订就好。”肖驰的脚步没有因为他声音停顿,径直走到了门边,即将离开的时候,才忽然又转过头来,定定地凝视着祁凯的眼睛。   祁凯吓得停住了脚,他几乎以为肖驰又要打他一顿什么的。   “祁总。”但肖驰最终却只是开口,声音很低沉,像是寺庙每至傍晚就撞击出声的晚钟:“看在你母亲以前为肖妙做过裙子的份儿上,我劝您一句。”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对方说完这话,在祁凯怔楞的反应里,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挑眉道:“对了。”   他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大信封,伸手递了过来:“劳烦您替我转告史总一句,没事儿别老做这些无用功。”   肖驰如同来时那样平静地离开了,整桌的山珍海味一口都没动。   生意似乎是谈成了,祁凯却一点儿也不高兴,他只是茫然地坐在这个偌大的包厢里,望着窗外清透的天色。   年后的燕市还笼罩在冬天的寒冷里,天地荒芜一片。   一道钟声钻进胸口里反复地嗡鸣。   祁凯突然眯着眼盯紧了一处地方,甚至起身凑近窗边去看。   饭店前落秃了叶的,仿佛已经枯死在了冬天的一株参天大树顶端,似乎冒出了一丁点嫩绿色的生机。   但那点颜色实在是太渺茫了,祁凯看了一会儿便觉得疲倦。   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没力气,疲倦地坐在沙发里,下意识拆开了肖驰让他转送给史南星的那个大信封。   入目的照片让他险些原地起跳,随即回忆起肖驰方才的话,他才猛然意识到搞到这堆照片的人恐怕就是史南星。   史南星知道林惊蛰跟肖驰的秘密了?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祁凯对此不得而知,但一瞬间似乎很多以往不理解的疑问都得到了解读。对方让自己去找私家侦探,安排公司的司机突然出省,此前还曾经想要找什么能进肖驰他父亲单位的人。   祁凯回家时看到正在跟自家爷爷下棋的史南星,一阵儿的头痛。   史南星立刻问他:“合作谈得怎么样?”   “成了。”祁凯在对方骤然亮起的目光中撑出了一个疲倦的笑脸,“我先上楼歇歇。”   他回到房间,拿着那册信封,站在原地迟疑许久,门外传来脚步声,他立刻拉开抽屉将信封放在了最里头。   史南星刚进门,便见祁凯正一脸放空地摊开四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他因刚才的回答而激动着,上前追问:“别装死,赶紧把情况说说!”   祁凯叹了口气道:“谈成了,肖驰的意思是,明天我们就可以带人去迅驰签约。”   史南星难掩喜悦的神情里,犹豫了许久,祁凯还是小声问出了那个不敢开口的问题:“舅,要不我们就……让肖驰直接跟银行走程序吧?”   “你是不是有病?没这笔钱沙蓬那边怎么办?银行的贷款让江恰恰操心去,咱们至少年底再还。”史南星只觉得心头的一记重担终于放下了,松了口气,也在床上坐下,开口吩咐,“赶紧让公司的人开始准备。对了,赶紧联系江恰恰的,让她配合我们去银行走程序。”   肖驰在路上接到电话,祁凯最终还是决定让镇雄代替银行出面处理股份。   回到家后他将这个消息告诉给肖慎行,肖慎行拿着茶杯沉默了很久,只是叹了口气,默默地起身上楼。   肖驰目送父亲的背影消失在书房门后,转身便去找林惊蛰。   林惊蛰正在同肖妙玩电脑,确切地说,这俩人正在商量肖妙投资网站那件事情。   林惊蛰惊讶于肖妙超前的眼光,不论盈亏,对方在这个年代就能想到投资网络行业,已经算是相当了不起的创举了。更何况网络创作领域在后世并非什么无人问津的冷板凳,伴随从pc到移动端的转变,这一行业反倒只会越来越热门。   时代的变迁往往更多呈现在普通民众的生活细节里,被更多人选择的,通常就是当下的赢家。这一年代的人们或许根本不会想到,当下这些极具影响力的报刊杂志,会在后世被更加迅捷的网络挤压进多么艰难的生存环境里。林惊蛰在生活中也是普通人里的一员,相比起念旧的生活方式,他更愿意像大多数人那样选择更加便利自己生活的新科技——他的新家里,曾经按部就班的普通液晶电视被数字电视取代,网络连接他从进入公寓大门起直至上床安睡的每一个步骤。电脑平板和智能手机完全取代了人们以往生活中百分之八十必须携带的东西,别说放在书架上非常难得和清闲时才有时间翻阅的纸质书籍了,他甚至连钱和钥匙都无需携带!   这些改变悄无声息就渗透入了他的生活细节,以至于令他如今回忆都想不起一个确切的时间。以往的他只是那一时代的服从者,但如今,他却成为了参与其中开创新世纪的一员!   肖妙的年纪说大不大,却也已经读了几年大学了,对方有意提前布置事业,林惊蛰绝对举双手赞成。因此上午肖驰走后,他非但没有离开,还留下来同肖妙深刻地谈话了一场,细细询问对方对投资创业的设想。   追问之下,他不由叹息着承认,大院里长大的孩子,估计就没哪个是真正简单的。   他自己的妹妹沈甜甜虽然这辈子又乖又单纯又害羞,远不及上辈子和自己针锋相对时阴险狠辣,但小小年纪,前些天也跟自己谈起了投资和事业的话题。肖驰这个妹妹肖妙,看上去清心寡欲不食人间烟火,似乎不染凡尘的模样,但说起商业规划,却也是一针见血,头头是道。   她们甚至在还没有资本进入的时候便已经架构起了一个完善的规则,且在全无利益的前提下便为论坛招揽了相当一批的产出者,肖妙调出那个论坛后台的数据给他看,人流量在当下的小论坛里已经是相当可观了。   论坛是发帖形式的,绿油油的色泽和排版林惊蛰也搞不懂,首页几个比较热的帖子似乎就是当下比较受欢迎的几本书,林惊蛰觉得书名看上去都怪怪的,眯着眼想要看明白名字后头缀着的小字,肖妙却立刻红着脸切开了界面。   “惊蛰哥。”肖妙红着脸细声细气地问他,“你觉得我们的这个论坛怎么样?”   肖驰那边她是绝对不敢开口去问的,肖驰也绝没有她惊蛰哥那么傻白甜,一定会点开帖子看里头的内容,他什么时候看完肖妙什么时候就得挨打。   林惊蛰原本对内容的好奇立刻被这个原本气质清冷的妹妹难得依赖和信任的目光引开了,他心中对这个几乎与自己当下同龄的小姑娘油然生出一股父爱。他慈祥的目光里充满了鼓励:“很好,放心大胆地去做吧,难得你小小年纪就对独立的事业那么有热情,我一定支持你。”   肖妙这还是第一次直接从旁人口中听到鼓励,脸越发红了,小声道:“可是惊蛰哥,我们网站的前期资金还没有着落呢。”   林惊蛰问:“还差多少?”   肖妙忐忑地回答:“还差……一百万。”   她刚才就为这一百万给肖驰揍得够呛,林惊蛰却直接一挥手:“你们回去写个短期发展的策划案出来,下回交给我,只要你们有恒心有毅力,这笔钱我可以投资给你们!”   这可是妹妹啊,跟甜甜一样又乖又软的妹妹,别说一百万了,哪怕要的是一千万又如何?想要什么东西?买买买!   他一时又想到离开沈家前沈甜甜撒娇耍赖说自己是坏哥哥臭哥哥都不肯抽时间带她出玩儿的话,心中一阵的惭愧,心说过几天抽出空来,一定要带甜甜出去买几身漂亮的新衣服才行,到时候综合楼商场建好,要不然直接给小姑娘办张不限额的卡吧?不不不,这太局限了,不如直接给甜甜成立一个零花钱基金!   好主意!   林惊蛰为自己设想里沈甜甜小麻雀一样蹦跳欢呼的模样露出了欣慰的神情,一旁的肖妙却已然呆滞了。   一百万啊!!!   林惊蛰刚才那是……答应了?   我靠这种有求必应的感觉为什么那么虚幻啊?   肖妙从来只听说沈甜甜在那炫耀哥哥又买这个又买那个给了多少钱又答应了做什么,自己的人生中却是第一次经历这种被不由分说宠溺的时刻。难以言说的爽感顺着脚后跟爬上头皮,她终于意识到沈甜甜过着的是什么样的人生了!   好他妈羡慕啊!!!   肖妙几乎要哭出声来,但拼命忍耐着,眼眶里却已经盈满了泪水:“惊蛰哥……哥……”   林惊蛰回过神来,见她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又要哭,立刻吓了一跳,拿纸巾擦她的眼泪。   他只当肖妙被自己刚才的告诫吓到了,赶忙温声安抚:“我也不是那个意思,亏本了也不要有压力,第一次做生意嘛摔点跟头都难免的。我的意思是你们既然选择了这个行业,以后就不能随随便便因为什么困难选择放弃,一定要坚持下去才行……”   他不安慰还好,一安慰越发让肖妙直观感受到自己从前所过的非人生活,一时间对沈甜甜的羡慕和对自己的委屈尽数涌现了出来,她扑向林惊蛰宽广的怀抱,几乎想要借此大哭一场。   但正在此时,房间的大门被一把推开了。   一股熟悉的气息和气势从缝隙中涌进屋里,肖驰面无表情地进来,然后一伸手——   拉住肖妙的领口,丢到了一边。   下一秒他将林惊蛰从座位上拉了起来,一把抱住,头埋在林惊蛰的脑袋边上,奋力地呼吸。   察觉他情绪不太对,林惊蛰赶忙将他抱住,一手轻轻地抚摸他的背后,为他梳理气息,然后小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跟我说说?”   肖驰一路回来沉重的心情终于被他清朗的声音驱散开,如同浓雾后热烈的阳光冒了出来,他长叹一声,这事儿不能跟林惊蛰说,知道了对对方没好处,太危险了。因此他只有沉默着摇了摇头。   林惊蛰于是便不追问了,只沉默着拥住肖驰,给对方无声的支持。   肖妙被哥哥刚才那一把差点抛上半空,摔进床上懵逼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气得一下跃起,什么感动啊悲伤的情绪都忘了,气哼哼地看着面前人高马大偏偏抱着林惊蛰疑似撒娇的肖驰——   这什么哥哥啊!   真的越看越假冒伪劣!   她气哼哼起爬起来,拉着肖驰的袖子扯了扯,扯不开。   肖妙气急败坏地踹了哥哥脚后跟一脚,仍旧没得到回应,只是几秒之后,肖驰的声音从林惊蛰的颈窝里传了出来,又低又冷:“你再踹一脚试试?”   被挡住视线的林惊蛰:“???”   肖驰从林惊蛰的怀抱里直起身来,方才阴郁的情绪已经好转了不少,非常奸诈地跟林惊蛰告状:“她刚才踢我。”   林惊蛰惊讶地看了眼红着脸站在旁边清冷又乖巧的肖妙,刚想说你是不是搞错了。   好哇!居然还告状!真是太臭不要脸了!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肖妙便一个飞身扑到哥哥背上踢打起来:“你这个臭哥哥!!你这个大坏蛋!!!”   “再说一遍?!”肖驰表情一变,立刻转身掐着肖妙的脖子将对方按进了软软的床铺里,胳膊一伸便将肖妙制得毫无还手之力,另一手把肖妙绑得整齐的马尾解开了,揉得乱七八糟,“再说一遍?你有胆再说一遍?!”   “啊啊啊啊啊啊啊!!!!”肖妙崩溃地尖叫着扭头张嘴去咬哥哥的手。   林惊蛰目瞪口呆:“……”   他在旁边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猛然回神扑上去抓肖驰的手,对向来成熟稳重的肖驰突如其来的幼稚举止难以置信:“你你你你……你这么大高个,当哥哥的,怎么能欺负妙妙……”   肖驰眯着眼抬手掐住肖妙的脸颊一挤,将肖妙姣好的五官挤成了一个猪脸,仰着头目光由上至下睥睨地落下,在林惊蛰劝架的动作里身躯纹丝不动,仿佛一个威武的铁血真汉子!   他冷哼一声:“我就要欺负她!”   林惊蛰:“……”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掰开了肖驰的手,肖妙一个咕嘟就从床上连滚带爬地跑开躲到了林惊蛰的身后。   肖驰隔空喊话:“你出来!”   肖妙的大眼睛里迸射出仇恨的光芒:“我不!你才不是我哥!”   肖驰平静的面孔上眉头微微挑起:“哦?”   肖妙被揉得乱七八糟的头发鸡窝似的顶在脑袋上,一见他这个表情吓得肝都颤抖了,大叫一声:“惊蛰哥!!!”   林惊蛰立刻舍身护住肖妙,不赞同地看着肖驰:“你差不多行了。”   有他挡着,肖驰果然不动手,接收到妹妹在林惊蛰视线死角里朝自己递来的同可怜兮兮的嗓音截然不同的得意目光,肖驰抱臂看了片刻,突然朝林惊蛰伸手:“不打了,走,我带你去我书房,给你看几本漫画。”   “……”肖妙的表情一点点僵住了,对上林惊蛰回头递来的疑惑目光,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见着林惊蛰牵着肖驰的手作势离开,她的嘴唇翕动了起来,在前方两道身影即将靠近大门的时候,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爸!哥欺负我!!!”肖妙抹着眼泪出去告状了,听到屋里的响动从书房里出来一探究竟的肖慎行一脸无奈地站在门口,目光从女儿乱七八糟的头发上转开,又落在林惊蛰跟肖驰交握的双手上。   他脑仁一阵发疼,但原本沉甸甸压在心头的,有关祁凯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大院孩子一意孤行走上歧路的沉重现实却逐渐被眼前这一团乱的场景驱散了来,变成了比起发愁反倒更让人甜蜜的生活琐碎。肖驰和肖妙从小打到大,闹起来不是一次两次了,肖妙打不过通常就会朝他或者妈妈告状,因此肖慎行也例行教训了一声儿子:“不像话!那么大人了还不知道让着妹妹一点!”   肖驰若无其事地转开脸,肖爸爸把目光从屋里两个男孩紧紧牵在一起的手上拔开,复杂地叹了口气,看着肖妙朝林惊蛰噘着嘴撒娇告状的模样。   他摇摇头转身下了楼,在楼梯口撞上了妻子,于姝鸳收回望着孩子们的目光,与他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   肖慎行回以屈服的叹息。   “这孩子。”于姝鸳说的也不知道是哪个,看上去又好气又好笑的,扯着嗓子朝楼道里喊了一声,“别闹了!快下来吃饭!”   肖妙朝哥哥翻了个白眼,用手指梳了梳头发,摸出兜里的水晶小皇冠戴上,恢复了平日里脊背挺直端庄平静的模样出去了。   “你看,被你爸爸骂了吧。”林惊蛰也瞪了肖驰一眼,但无奈并不舍得指责对方,顿了顿只不疼不痒地说了一句,又因为对方刚才反常的低落关切询问,“还好吧?”   肖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朝他露出一个微笑:“轻松多了。”   什么毛病?跟妹妹打完架还被爸爸训斥,完事儿之后心情反倒那么好。   林惊蛰对此绝对是无法理解的,但肖驰愉悦之后便变得格外的粘人,下楼时林惊蛰有些不好意思地挣了挣交握的手:“你差不多一点,叔叔阿姨都在楼下呢。”   毕竟是两个男人在一起如此惊世骇俗的事情,顾念着老人家的想法,林惊蛰在肖家一般很少跟肖驰表现太出格的亲密。肖驰以往虽然不满意但都也给予配合,今天却不知道怎么了,非但不松手,还直接在楼梯上抱住林惊蛰,凑近亲吻了起来。   意识到对方今天大概是遇上什么触动很大的事情了,林惊蛰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挣脱,肖驰复杂的情绪透过火热的唇舌尽数涌进了身体,林惊蛰启齿接纳,并耐心地安抚他。   第二遍想叫他们下楼吃饭的肖妈妈半晌后还是沉默地走了.   饭桌上,夫妇俩的表情都很复杂,肖驰浑然不觉一般,全程都在为林惊蛰夹菜。   肖妙今天也很反常,不同于平常食不言寝不语的安静模样,她跟哥哥比赛似的给林惊蛰夹,为了同一颗肉丸,兄妹俩的筷子还起了片刻的争端。   “……”肖爸爸原本低头只是沉默地喝着汤,不知为何突然来了一句,“这都三月份了。”   肖妈妈啊了一声,也道:“是啊,三月了。”   “三月怎么了?”老太太放下筷子掐指算算,“你上次给我收起来那个瑞士巧克力的保质期快到了吧?”   “……”肖慎行头疼地朝自家母亲道,“妈您就别……”   见婆婆似乎有借着勤俭节约的理由据理力争的倾向,于姝鸳赶忙抢在那之前开口打断:“你俩的婚期要是在今年十一月,最近差不多就可以开始准备了。我和肖驰他爸也得早点跟单位请假。”   她此言一出,整桌人都愣了,包括还惦记着自己巧克力的老太太。林惊蛰嘴里的饭都忘了嚼,匆忙吞下肚里,迟疑着也放下了碗。   于姝鸳的话让他觉得有点莫名其妙,结什么婚?同性结婚在国内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事情,他跟肖驰自己默默过日子不就好了?去年第一次吃饭时说到结婚这个话题,他还以为肖家人是在开玩笑。   肖驰却点了点头:“是差不多了,请柬和场地都需要提前一点约。”   老太太脸上露出一个期待的笑容:“喜酒能在燕市饭店摆吗?我记得他们家的红糖糕可好吃了。”   肖爸爸硬着心肠没有理会自己白发苍苍的老母亲的请求,他严肃地和妻子开始商量宴请宾客的话题。   等……等等……   林惊蛰在之后肖驰也开始加入的热火朝天的讨论声中忍不住开口打断:“不是……结婚是怎么回事?”   肖妈妈愣了一下,皱着眉头有些疑惑:“你之前不是都答应了吗?就去年来见我们的时候。”   林惊蛰一阵莫名其妙:“可是……我跟肖驰……我俩那什么……”   他说半天也没说明白,一桌人都迷茫地看着他。   林惊蛰一咬牙到底说出来了:“我们两个男的……没法领结婚证吧?”   “当然不能领了!”肖妈妈一副你真是没有常识的表情,“就是摆个酒啊。”   林惊蛰头皮都麻了:“还要通知客人来吗?我们两个男人……他们不会……”   肖爸爸总算听明白了他隐晦的意思,眉头猛地皱了起来:“他们什么?肖驰又不从政,有什么可怕的?我倒看看谁敢在外头乱说,我弄死他……”   肖妈妈赶紧打断了丈夫越说越够呛的内容,柔声解释:“结婚证都是次要的,但酒一定要摆,你俩不能这样不明不白没名没分地过,这是我对我儿子婚姻最基本的要求。”   这家人的逻辑似乎和自己一直以来接受的社会规则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   林惊蛰对上她认真而坚韧的表情,半晌没说出话来。   肖妙撂下筷子坐在一旁叹息——   真是白瞎了。   白瞎。 第七十四章   结婚的事情好像就这样莫名其妙就成了议题。   林惊蛰的生活中似乎一直没有父母这对角色的出现, 相处了那么久, 肖家人多少感觉了一些出来, 但毕竟是这样重要的事情,肖妈妈仍不免多嘴问上一句:“惊蛰,你爸妈那边应该不会有意见吧?”   爸妈……   林惊蛰有一些迷茫, 他还一直没有跟林润生说呢。   此前他一直将肖家人所说的“结婚”当做戏语。且他的一双父母,不论是江恰恰还是林润生,都绝不是可以左右他感情和人生的角色。他现在虽然算是跟林润生相认了, 在外头却从未具体提过自己父亲和再婚的家庭情况, 且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也很微妙,他从未有过要将自己的生活郑重地分享给对方的认知。   沈眷莺和林润生很知轻重, 或许是害怕会引起他的不适,也可能觉得自己并没有干涉的立场, 连高家和周家的爸爸妈妈都时常会拿林惊蛰恋爱这件事情当做玩笑,他们却从未询问过他太私人的感情问题。林惊蛰的公司、学业, 他每周不去沈家吃饭的那些天都在做些什么,他在郦云的过去,他是如何长大的, 甚至于他的成绩……这仿佛无数个层层包裹的禁忌, 谁也不敢轻易问起。但时至今日,于姝鸳提到了,林惊蛰才猛然发现,不论如何,自己似乎都应该给对方一些准备才行。   里面的情况很复杂, 林惊蛰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沉默了片刻后,轻声道:“我回去和他们商量商量吧。”   “约个时间两家人一起吃个饭,认识一下,其他事情再具体商量吧。”于姝鸳敲定。   老太太缠着儿子儿媳一定要将喜酒定在燕市饭店,但半晌无果,见这群不肖子孙们都不愿理会自己卑微的诉求,她只好愤愤地钻进佛堂:“我找菩萨问去。”   林惊蛰心事重重,琢磨着找个什么样的时机才最合适,饭后同肖家人告别后,开车时脑子里一路都在盘旋着这个问题。   三个半小时之后,他驱车赶到了周边城市里距离燕市最近的广明市。   周妈妈和汪全早已经等在了原先约定好的酒店门口,两人都打扮的焕然一新,周妈妈不用说了,就连汪全都执拗地朝自己硕大的身躯外套上了一身名贵西装,硕大的啤酒肚骄傲地将衬衫勒出无数道艰辛的条纹。   但他周身却时刻充斥着喜气洋洋的情绪,见到林惊蛰的瞬间便上前拥抱:“老弟啊你可算是来了!”   周妈妈利索地招呼:“快快快,工厂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你了!”   林惊蛰上了周母的车,从市区径直开往郊区,沿途他看着窗外的风景,又难免心生感慨。他后世来过这座城市几趟,但那已经是千禧年之后的事情了,那时候的燕市已经变成了那个普通人生存模式被调整为地狱难度的国际大都市,一刻不停地扩张着,带动了广明市,从高速路口到市区这一路也遍地林立高楼。   跟当下老旧荒芜的市区景观可谓是天差地别了。   广明市现在最受欢迎的地方是郊区,诸多企业都选择来这里建工厂,林惊蛰这一次过来,为的就是参加海棠豆瓣新工厂的落成仪式。车没开多久,一幢规模相当惊人的厂区大楼便从沿途因为冬日而暂时枯萎的行道树后头显露了出来,大楼墙体上醒目地写了——海棠食品厂。   林惊蛰目测规模,足有燕市那家工厂的好几倍了,不免有些惊讶:“那么大?”   从选址到建成都是周妈妈和汪全在操心,除了给钱外,林惊蛰不管工厂里的任何事情,这还是他第一次直观意识到自己这一双合伙人的勃勃野心。厂区门口满地花篮,站满了人,有人看到路那边驶来的周母的眼熟的车子,已经迅速跑了过来,周妈妈找了处地方把车停下,一边熄火一边意气风发地转头回答林惊蛰的话:“那可不?咱们的新工厂占地差不多一百亩呢。”   汪全也道:“这次除了豆瓣酱的生产线之外,丁总顺便把酱菜的车间也盖起来了,我们去年年底的时候批量尝试了一下,已经研究出了比较合适的配方。反正销售渠道已经架构好了,经销商都在等新工厂开工,咱们海棠的品牌也借着广告打出去了,趁热打铁总没错。”   原本在工厂门口观望的几个人已经跑到了近前,林惊蛰一看,原来是之前燕市厂区里一个比较面熟的车间主任,林惊蛰跟这人一张桌子上开过几次会,印象还不错,朝后一望,才发现入目的居然好几个都是之前在燕市工厂工作的人。对方朝他问了好,利索地朝周妈妈汇报:“丁总,记者的采访车刚才已经到了,现在就停在工厂里,来采访的电视台的人我们已经安排到工厂的休息室休息吃饭去了,高总正陪着呢。”   周母连声道好,在前头带路朝着工厂内走去。   汪全见林惊蛰目光在那几个员工脸上扫了好几遍,立刻敏锐地解释:“我和丁总把老厂区几个表现不错的小领导都调了过来,新厂这边需要人手嘛,他们都知根知底了,也能镇得住人。”   林惊蛰问:“这大老远的,他们也乐意?”   “有什么不乐意的?”汪全道,“咱们工厂的家属楼建得可比他们在燕市的住处舒服,里头又宽敞又干净,他们有几个把老婆孩子都接过来一起住了。”   大门这一路的地上全是鞭炮的红屑,硕大的采访车就安静地停在院墙里,林惊蛰刚开始还以为是什么报社或者杂志的采访队伍,看到车身上印刷的文字后立刻吓了一跳。   他问:“这是怎么回事?”   没听说那几个重要电视台还负责拍摄工厂开工画面的。   汪全嘿嘿一笑:“我也不知道,反正是高胜安排的,我刚开始接到通知的时候也吓了一跳。不过听说是有个生活栏要办什么创业揭秘还是啥的节目了,专门找下岗后白手起家的老板,丁总之前不是下的岗吗?刚好符合规则,估计高胜跟他们认识,就给推荐采纳了。”   林惊蛰听着微微一愣,随后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此时他们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但他仍旧停下脚步,回首望向那辆醒目的车子。   片刻后他叹息了一声——时代的进程如同洪流一般,任他如何努力在当中沉浮,都无法撼动大方向的进展。   时至九二年,应当再过不多久,那场浩浩荡荡的,影响深远的下岗潮便要拉开序幕。   只希望届时海棠食品厂能发展得更好一些吧,尽量为那些失去经济来源的工人们提供一些岗位。其余更多的,林惊蛰也做不到了。   工厂休息室里,高胜显然同来的这一批记者们很熟,招待工作做得游刃有余,还抽空带着这批人在宽敞的厂区里逛了几圈。   他的高胜广告凭借《江湖传奇》大热的东风,接到了无数大订单,成为了燕市几个电视台相当重要的大客户之一。广告如今仍旧是各家电视台最大的盈利来源,因此高胜的存在自然也变得格外重要,凭借手上的资源,他已然迅速跟几大电视台内部打成一片,因此这次新栏目刚开始策划他便听到了风声,赶忙将符合受访条件的周母给推了上去。   这可是要在黄金档播出的节目,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宣传渠道了。   林惊蛰刚进休息室便被他抓着胳膊匆匆地牵了过去:“来来来,我介绍你认识一下台长的得力助手……”   掐着吉时,新工厂大门外鞭炮齐鸣。   礼花在空中炸响亮,纷纷扬扬洒下来,落得众人满头都是。对焦的摄像机下,林惊蛰面带微笑,同周母和汪全同一时间落下剪刀,红绸应声而落。   厂区内响起工人们的欢呼声。   *******   史南星这一次必须要到场了,五宝山脚的那块地上牵系着他的身家性命,这可是相当重要的事情,他不放心让祁凯这傻子独自完成。   因此他也只有捏着鼻子忍下面对肖驰时的不适,随同银行的一众公证人员赶到迅驰地产。   路上祁凯一直皱着眉头在打电话,史南星在发动机的声音里感到出奇的焦躁,他将这归咎于昨日沙蓬的那通电话,对方终于问到了钱的话题,似乎已经忍无可忍了。这等同于最后通牒,史南星哪敢随意,只好将给钱的具体日程定在了近期。算算日子,假如股权让渡顺利的话,资金在那之前应该就能划到账上,所以今天的谈判,哪怕在条款上略微退让一些,也绝不能出现任何问题。   祁凯还在那拿着电话摆弄,史南星听着他内容不明的嘟囔声火一下冒出来了,伸手将电话夺过来拨号,那头却始终回荡着绵长而单调的嘟声。   史南星狠狠地皱着眉头:“就一直联系不到她?”   “是啊,我前几天就开始打电话了,还让人去她家门口盯来着。”   “有进展么?”   “没有。”祁凯道,“江恰恰没回去,不过她家附近蹲了很多民工,我的人就问了几声,差点被缠上。好像是她跟齐清之前在群南那家公司的债主找上门了。”   史南星沉思片刻,抬手挥了挥:“不管她,估计躲哪儿呢,反正咱们今天过手续也不需要她到场,随便她好了。”   话题一转到这上头,祁凯的情绪立刻可见低落,他望着车窗外流逝的风景,车里在唱一首当红的粤语歌——   “悔恨无用,但你总该试着补救……”   热力和歌声熏得脑子昏昏沉沉,直至史南星烦躁地朝司机开口:“把音响关掉!放的什么东西,吵死了。”   迅驰地产的人尽数到齐,签约室里,史南星的笑脸里丝毫看不出他对肖驰的憎恨,双方甚至还拉了一会儿家常,才将带来的资料尽数摆开,迅驰地产的法务团队看过之后,都觉得无可挑剔。   为了尽快出手,镇雄地产这一次的合约条件非常优厚,再没有什么可不满的内容了。   最为险峻的债务问题上,银行也同两家公司的管理者们达成了共识,迅驰地产并不受影响,反倒只在其中占股百分之二十的小股东齐清地产,由于手握开发权的原因,成为了最大输家,即将面临破产清算。这块地如今能回笼一点资金是一点,哪怕终究要负担损失,银行也期望数目能尽量压得小一些。   但肖驰看上去仍是兴致缺缺,扒拉着佛珠半天不去拿笔,平静无波的视线时而落在祁凯身上,时而又审视着史南星。   祁凯被看得心虚气短汗流浃背,不住去回忆那天在燕市饭店里双方最终的话题,史南星却对同伴的忐忑一无所知,只焦虑着自己合约签订完毕之后什么时候能把钱拿到手。见肖驰磨蹭,他生怕耽误原本规划好的进程,不由开口催促了两声。   肖驰思考着自己跟父亲出门前的深谈,有关祁凯和史南星的资金去向。   这事儿大院里只有相当少的几个人知道,长辈们无一例外都不想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孩子堕落。曾有人想过是否该去告知祁老爷子一声,让老爷子出面镇住两个无法无天的孩子,但回忆起先前群南走私事件里对方护短的嘴脸,一时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关于那场走私事件,直至今日外头还有传闻,祁凯和祁凯背后的史南星并不是分量最大的参与者。但祁老爷子为此已然舍弃良多,他那样大的年纪,关系网又根深蒂固,顾念着各方面的影响,大家还是有志一同地截止于此不去深究。   但当下,却不免有人迟疑,这一次对方是否仍跟这几个小辈的生意有关系。   倘若这个猜测成真,去通风报信的举动无疑就成了打草惊蛇,有关单位为了铲除那条罪恶的生意网已经秘密布置多年,一着不慎便会让身处其中许许多多的参与者陷入危险当中。   即便祁老爷子跟祁凯他们的生意没关系,凭对方过去护短那个样,也没人敢笃定他的应对措施究竟是约束孩子还是毁尸灭迹。   史南星在佛珠轻微的碰撞声里已经开始烦躁了,见肖驰半晌不动,似乎在神游天外,他强硬地开口:“肖总,如果贵公司并没有合作意向,那还是赶紧提出来,不要耽误彼此的时间。五宝山虽然近来情况不那么好,但以我们镇雄地产现在提出的优厚条件,迅驰地产不接手,也总会有其他公司愿意要的!”   肖驰盯着他发黑的印堂看了片刻,同对面的银行负责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终于空出手来,接过了秘书递来的笔。   他在合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却不去看史南星,而是朝旁边一直不说话的祁凯伸出右手。   “祁总。”他低沉的声音仿佛蕴含着山雨欲来前的飓风,听得祁凯一个哆嗦,抬起头来。   但肖驰只是平静地说:“合作愉快。”   “合作……合作……合作愉快……”祁凯站起身来,磕磕巴巴了半天,才梦游似的将那句话说全。   他像是泡在了一场幻境里,四周包裹着数不清的绚烂的泡沫,从他眼前和头顶飞过。   史南星却出奇地兴奋,往后的几天一直都在关注款项进程,合同里约定的打款日期最迟在这周的最后一个工作日,史南星便掰着手指头数,接到迅驰地产财务打来的电话的瞬间,便等在了自家公司的财务室里。   老财务在他锐利的逼视中打完了电话,立刻朝他点头:“史总,钱已经到账了,一共四千五百万。”   这感觉不啻于一个绝症病人被告知痊愈,史南星几乎想要原地蹦跳欢呼,但他用自己所有的自制力克制住了这一冲动。史南星旋风般刮进办公室里,抓住祁凯的胳膊就往外扯:“赶紧带上公章跟我去银行。”   祁凯最近一直恍恍惚惚的,路上才想起问他:“怎么回事?”   史南星的声音从天际外飘过来那么遥远:“通知沙蓬,我们的资金已经到了!”   祁凯浑身一震,如同跳伞那一瞬间的失重感伴随着这句话酸涩地涌进身体。耳畔“噼啪——”“噼啪——”似乎是泡沫一样的东西破碎的声音,他怔愣地随着车身颠簸、急刹、行驶,终于在到达银行的台阶前苏醒过来。   他猛然挣脱了史南星铁一样钳着自己的手。   台阶之上的银行大门奢华如宫殿,在阳光下巨大的阴影却时刻笼罩着他。   身上像是燃起了一把火,又好像有人从衣领里倒进一碗冰,祁凯被激灵得连连后退。   “怎么了?”史南星错愕地看着他莫名其妙后退的举动,上前还想拉他,“赶紧上去啊,再晚点他们就要下班了。”   “舅。”祁凯惶然地开口,“咱们把这钱还给银行吧?”   史南星盯着他,眼神一点一点锐利了起来:“你反悔了?”   “舅,咱们这样太冒险了,沙蓬那帮人……万一被抓住全完蛋了!到时候我爷爷,还有外婆她们……”   史南星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逼近他询问:“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在外头听说了什么?”   “没有!”祁凯在他强烈的压迫下下意识否认了,随即脸色苍白地捂着额头轻声道,“舅,我头疼……”   史南星眯着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什么也没说,转身便独自拾阶而上。祁凯被一个人留在原地,呆了几秒之后,上前想要拉住对方。   史南星挥开他的手道:“滚!”   “舅!”祁凯怎么可能真的滚?一路拉拉扯扯又说不明白,终于还是走进了银行。祁凯在倔强这方面从不是他的对手,史南星从他手上夺走了印章,跟随内部人员进了办公室,祁凯只有紧随其后试图告知对方自己的惶恐,史南星坐在沙发上,却始终只是翘着二郎腿回以轻蔑的视线。   祁凯的脑袋痛得快要裂开,拿着印章离开的银行工作人员片刻后又匆匆回来了。   史南星一反对祁凯的爱答不理,立刻站起身来,想要同对方说话。   但那位经理脸色却异常凝重,抢在他开口之前,便率先打断:“史总,很抱歉,镇雄地产账面上只有八百万资金,我们不能授理您的提现要求。”   他此言一出,就连还在喋喋不休的祁凯都愣住了,几秒种后回过神的史南星错愕出声:“怎么可能?我们公司的财务刚刚才查过,有一笔四千五百万的资金从迅驰地产……”   “我知道您的意思,上午时确实有一笔四千五百万的款项汇进这个账户。”那经理点了点头,但随后便抛出一个惊天巨雷,“不过这笔钱只在账面上停留了四十分钟,现在已经被燕市银行划走了。”   “……”史南星张着嘴,在对方满含歉意的眼神中半天说不出话,随即猛然意识到什么,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   祁凯被这神来一笔镇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地看着自家舅舅:“舅,这……”   史南星不理他,只抢过他的电话,手指颤抖地拨出了一串数字。   是燕市银行信贷部的负责人,同他相当有交情的一个老朋友,倘若不是有这层关系在里头,当初五宝山那块只是转移了开发权的一点不符合贷款规则的土地也不可能批出九千多万这个巨大的数字了。几天之前他还同这位老朋友亲密无间勾肩搭背地在外应酬吃喝,此时在电话里,对方的声音却冷漠得仿佛一个陌生人。   “史总,不好意思,镇雄地产的信誉在风控那实在是不过关,划款的决定是上面直接开口的,五宝山的贷款已经捅出一个大窟窿了,我也没办法左右。”   “还款日期在今年年底啊!!!!”史南星的声音尖锐得像是一记拉响的警报,“你们提前划款,这个流程完全是不合法的!!!”   “抱歉,史总,这块土地是共同持有的,齐清地产现在的负责人我们始终联系不到,有很强的潜逃风险,我们只是在合理规避这个可能。”对方公事公办地建议,“假如您对此有什么异议,可以直接走法律程序。”   对方说完这话就直接挂断了电话,留下史南星一脸空白地举着那块大部头手机,祁凯听得一知半解,方才的惶恐也忘了,只知道大概是钱出了什么问题,还想上前询问:“舅……”   “滚!!!!”史南星一把推开了他,拿着电话状若疯狂,“江恰恰呢!!!快联系江恰恰!!!!”   法律程序?法律程序个屁!那笔贷款刚开始就是不合法的,燕市银行这是吃准了他不敢闹大!   谁也没想到最终会在这个环节出现问题,原本无足轻重的江恰恰立刻成为了问题关键所在,史南星祁凯连带整个镇雄地产的人都奔走寻找起她来,然而彼时齐清地产早已经人去楼空,就连办公点里的桌椅板凳都被离开的员工们变卖了。   家里没有人,公司里也没有人,江恰恰仿佛凭空消失一般,人间蒸发在了这座城市。史南星拼命拨打电话,现在才突然想起几天之前祁凯就联络不到对方了,原本还能打通的电话在一则响完的忙音后终于彻底无法接通,史南星绕开那群蹲守在门口的民工,找人撬进了江恰恰的家门,当即如遭雷击。   房子整整齐齐,但几乎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已经不翼而飞,保险箱门大开着,江恰恰停电关机的电话安静地躺在主卧的床上,无声地嘲讽着涌进家门的一帮人。   ******   史南星同沙蓬再度确定了交款日期,挂断电话后,立刻通知家里:“我要出国。”   他不是第一次出国了,之前学也是在外头上的,加上群南走私的案件破获后出海躲避,史家人对此早已经轻车熟路,只是对这突如其来的要求也不免好奇:“你没事儿出国干什么?”   “老同学给我安排了一个好项目,我出去发展发展。”史南星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意外的话,以后我可能就定居在那边了,等你们在国内退休,我就接你们出去养老。”   “好!好!好!”史家众人喜不自胜,“你啊,终于愿意认真过日子了!之前在国内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有什么劲儿?早该这样了,就跟肖家那肖驰似的,好好做正经生意。”   听到肖驰这个名字的瞬间,史南星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按捺住颤抖的牙关,电话那头的家人问他:“什么时候走啊?”   “越快越好,最好在这周之内。”他同沙蓬约好的给钱日期就在两周之后,史南星立刻回答,顿了顿之后又加上一句,“那项目挺抢手的,你们小心别泄漏出去,谁都别说。”   他深吸一口气道:“祁凯家里也别说。”   史家人虽然不明所以,但对他言听计从惯了,并不提出任何异议,放下手机后,史南星茫然地坐在驾驶室里,抬头望着窗外燕市广阔的天空。   突然有一种狂躁的挫败涌上心头,他朝着方向盘拳打脚踢了一番,无处宣泄,张嘴疯狂地大喊了一声。   而后他迅速平静下来,驱车赶往祁家。   祁凯病了,躺在家里发了两天的高烧,史南星拎着水果登门,笑着朝出来迎接自己的祁老爷子问好,上楼探望。   祁凯一见他眼睛就亮了,虚弱又开心地喊了一声:“舅!”   史南星站在门口看了他一会儿才进的屋,难得温和地坐在床边摸了下他的额头:“好点没?”   “好多了。”祁凯见爷爷转身下楼,才满含期冀地望着史南星问,“舅,你跟沙蓬谈好了吧?合作取消了吧?”   史南星发了几秒钟的呆,而后嘴角短促地勾了一下:“嗯。”   这个回应如此的没有分量,对方却立即无条件相信了。望着祁凯在得到回答后迅速陷入沉睡的面孔,史南星长久地陷入了迷茫当中。   史南星不怕执法机关,如同之前在群南的走私事件中毫发无伤那样,明面上的任何势力都不敢对他太过深究。史家只有他一个独苗苗,包括作为姻亲的祁家,这势力斐然的大家族不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会倾尽所能地维护他不受伤害。但这份颜面也不是谁都会买的,比如沙蓬,那群亡命之徒眼睛里只有钱和珠宝,惹急了他们,天王老子他们也敢下手。   江恰恰一直找不到,银行被划走的那笔钱无法追回,短短两周时间,史南星再也没有任何可以尝试的渠道了。   他得走,赶在沙蓬发现自己被耍之前,刚才有一个瞬间,他犹豫过是否要带着祁凯一起走。   但人越多越容易出纰漏,假如被沙蓬发现行踪,那一切就都完蛋了。   妈的!妈的!妈的!   史南星站在祁凯的阳台上吹着冷风抽了一地的烟头,但刺激的尼古丁并不能使他得到哪怕一刻的清醒,他反倒越发迷茫,怎么都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弄到这个地步。   好像老天爷都在跟他作对似的。   手机响了起来,他赶忙接通,母亲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星星啊,已经安排好了,这周五的飞机行不行?周五之前你刚好回家住两天,妈妈和奶奶好久没见你,想你想的不得了。”   “好。”史南星掐灭手上的烟,轻声回答了一句。   他不知道自己离开后沙蓬是否会展开疯狂的报复,他只知道自己这一离开,恐怕就永远无法再踏回这块土地了。   他望着夜色发了一会儿愣,伸手想要从兜里摸烟盒,烟却已经抽完了,只摸到兜里一叠厚厚的信封。   史南星拿出来,看到落款才突然想到他今天出门时胡乱套的是挂在衣帽架上已经很长时间的外套,兜里揣着的是先前想找人接着给肖家寄但由于五宝山突然进驻的火葬场不得不暂时搁置的肖驰和林惊蛰的照片。   这世上有一些人总是过得无比坎坷,比如他自己。   有一些人则如同肖驰和林惊蛰那样,如此惊世骇俗居然都能逃脱制裁。   史南星从阳台出来时祁凯已经醒了,期期艾艾地看着他。   史南星若无其事地朝他告别,出门前突然想到什么,回首朝祁凯道:“对了,我记得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在燕市挺有能耐的谁来着?把他联系方式给我。”   祁凯问:“你找他干嘛?”   史南星轻笑:“有点小事儿。”   *******   沈甜甜一出校门便小麻雀似的扑到了林惊蛰身上撒娇:“哥哥我累!”   她撒娇耍赖时的声音又甜又脆,像极了被蜜糖浇灌长大的小公主,眼下又被林惊蛰娇养得越来越不像话,即便从校门到停车场的那么几步路都耍赖不肯走,林惊蛰宠惯了,只好背过身去朝她道:“上来吧,我背你上车。”   沈甜甜轻得像是一片羽毛,趴在他背上全心信任地摇晃着自己的脚。林惊蛰将她放进车里,又帮她系好安全带,俯身时沈甜甜看到他衣领里一根红线,好奇地伸手扯了出来,才发现原来是个护身符。   “咦?”这个歪歪扭扭的护身符不像是批量生产的,但却叫她莫名觉得非常眼熟,好像在谁身上看到过似的,因此开口问,“哥你什么时候戴起这东西了?”   林惊蛰抬手从她手中接过那道老太太手作的符,虽然不信这玩意,但到底是老人家的心意,他戴在脖子上后便再也没摘下来过:“戴挺久了,好看么?”   沈甜甜嘻嘻地笑了起来:“真难看。”   “臭丫头。”林惊蛰掐了把她的脸,索性就挂着这个护身符不塞回衣服了,绕到驾驶座发动汽车,“带你买裙子去。”   他答应了沈甜甜那么久,才终于抽出了半天的空闲,沈甜甜坐在副驾驶座上一径地欢呼,像一只被批准放风的聒噪的小鸡仔儿。   她抱着林惊蛰的胳膊扎进商场里,看见什么都说要,林惊蛰便好脾气地跟在后头付钱拎包,走了一个多小时都不说累。   两人之间重复着相似度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对话——   “哥!好看么!”   “好看,好看。”   “哥!!我要这个!!”   “行!买!”   这种不讲道理的纵容和宠溺让沈甜甜从身体到灵魂都浸泡在甜蜜的糖水里。她一点儿不缺钱,沈眷莺和林润生再怎么严肃也从未短过她的衣食花销,但那总归和现下是不同的,她穿着林惊蛰大肆夸奖之后为她买下的小高跟鞋,感觉自己每一步都踩在云朵里。   有哥哥真好!她一会儿一定要跟肖妙使劲儿炫耀炫耀才行。   逛累了街道,林惊蛰驱车带她到了一处露天咖啡厅,将手上的手提袋留在车上,打发她先去咖啡厅占个好位置。   沈甜甜背影里写满了雀跃,迈着小碎步跑远了。   林惊蛰上车去找车位,但才开出一会儿,脖子便觉得痒痒的。   他抬手一挠,那悬着护身符的红绳便突然断裂了开,轻飘飘的符包羽毛一样落在了腿上。   林惊蛰赶忙去捡,拾起时大敞开的窗外也不知道哪来一股怪风,直接将他还没拿稳的护身符吹出了窗外。   林惊蛰低骂了一声,余光处看到随风飘舞的护身符,想到那是肖家那可爱的老奶奶亲手做的,还是将车停在了路边开门去捡。   护身符静静地躺在行道树旁上,他扶着树俯身伸手。   身后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猛烈的撞击,巨大的声响让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林惊蛰惊愕地直起身来,转头朝后看去。   他方才停车的地方,一辆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红色的大货车径直撞了上去,将他那辆相较之下矮小许多的厢式车撞成了一堆废铁。   车身已经狼狈地拥挤在了一起,那大货车仍未减速,轮胎碾压在车顶,声势浩大地退了下来,如此反两遍。   四下响起路人的惊叫声。   林惊蛰反应过来,便听到一声险些破音的锐响:“哥!!!!!!”   他转头看去,沈甜甜赤着脚发了疯似的从广场处径直朝车祸现场奔了过来。   他站在树后,位置还有点远,沈甜甜嚎哭着扑到了破烂的轿车上,试图去开那扇已经变形的门,林惊蛰回过神来,立刻想要出去告知对方自己没出事儿。   但下一秒,沈甜甜已经在围拢过来的众人的簇拥下,不要命地跳起来抓住了那扇想要逃走的货车的车门。   货车毫无章法地退了几米后终于停下了。   林惊蛰吓得够呛,生怕沈甜甜出事儿,叫着妹妹的名字快步跑了过去。   咚的一声,一具身体从大敞开的货车驾驶室门里摔了出来,砸在地上,满头鲜血地爬行着惊恐地喃喃:“我喝多了……我喝多了……”   “甜甜!”林惊蛰震惊地看着那个已经被打得不成人形的司机,朝着眼看就要跳出驾驶室接着动手的沈甜甜大喊了一声。   沈甜甜浑身一震,狰狞的神色如同潮水般褪去,愣愣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视野里抓着护身符毫发无损的林惊蛰。   “哇!!!!”她突然惊天动地嚎哭起来,不顾一切地从驾驶室纵身一跃,跳进了林惊蛰的怀抱里。   “哥!!!!!”   林惊蛰尤自惊魂未定,但仍同样紧紧地抱住她,侧目望着那个一身酒气在地上试图逃走却已经被围观路人按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满脸都是血的货车司机,他急喘着温柔地抚摸沈甜甜因为打斗变得乱七八糟的长发。   “不怕了,不怕不怕。” 第七十五章   肖驰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就五宝山的后续归属和开发问题开展公司例行会议, 他看得出来林惊蛰属意这块地, 只是原本的持有者镇雄地产那一双管理人员手上的一滩烂账, 在麻烦彻底终结之前,明显不是始于地产这样背景简单的小公司吃得下的。好在商业用地可以共同开发,有二中路综合楼在前, 两家公司五宝山的合作项目应该也能成立得顺理成章。   接到电话的那瞬间肖驰感觉时间的流逝都迟缓停顿了下来,他气息轻微:“什么车祸?”   电话那头的邓麦声音尖锐而焦虑:“肖总,您得帮帮忙啊, 事故处理电话都打到公司来了, 我现在在赶往那边的路上,一直也联系不上林总, 我实在是没办法……”   后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整个会议室的人便错愕地看着他们前一秒还在主位正襟危坐的老总,下一刻便如梦初醒般冲出了会议室。   胡少峰三秒钟之后才反应过来, 起身拿起搭在靠背上的外套追上去:“肖哥,你的外套——”   他的声音截止于此, 会议室外的走廊空空荡荡,已经不见人影。   肖驰将贴在耳边打了好几次也没能拨通的电话狠狠砸到副驾驶,手上全是汗, 几乎握不住车钥匙, 车启动了两次才终于发动起来,他双手颤抖着,感觉这两次的尝试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照见五蕴皆空……”他费力地想看清前头的路,却忘记了这卷抄写不下千遍的经文下一句是什么,脑袋里全是方才邓麦遥远得仿佛天际外传来的声音,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开车灯。   头脑突然没来由地一阵剧痛,痛得他额角的汗水都淌了下来。   “肖哥!!!”   在出口排队的车门突然被一把拉开,胡少峰出现在外头,担心地看着前挡风一直在工作的雨刮器和肖驰几秒钟之后才仿佛听到声音转过来的脸:“出什么事儿了?”   肖驰盯着他关切的模样看了一会儿,头脑中仿佛有一个塞满世界的泡沫被戳破,碎裂的巨响后绚丽的世界被无尽的阴霾掩盖了,他清醒地爬下了车子,钻进后座。   胡少峰听到他沙哑得有些不像话的声音:“惊蛰出事了。”   车在路面上开得飞快,胡少峰拿出了自己所有业余赛车手的能力,引擎在不断加快的车速中尖叫的声音里,胡少峰借由后视镜观望车后座肖驰的反应。短暂的魂不附体之后,对方此刻前所未有的清醒,现在正拿着刚才从副驾驶脚垫上找到的手机一个接着一个地拨打电话。   “……对,帮我找市里医院今天所有车祸急诊。”   肖驰冷声吩咐完毕,挂断电话,怔怔地盯着手机,片刻后再度拨出了那个谙熟于心倒背如流的号码,遗憾的是仍旧无法接通。   胡少峰见对方突然丢开电话弓着背将面孔埋在了手心里,浑身都散发着疲倦的气息。   停在路边那辆黑车几乎被撞成了一滩烂泥,但肖驰仍一眼认出了它完好时应有的模样,下车时他的膝盖有一些软,却转瞬间似乎就拨开人群进入了中心点。   车里的东西被撞飞出来,包装袋、衣裳、眼熟的内饰,铺得满地都是,围观的人们交流着不久之前的一声巨响。   胡少峰绕到前头看了眼车牌,一时说不出话来:“肖哥……”   肖驰原地蹲下,眼睛盯着警戒线里一只碎成了两半的手机,颤抖的声音在他关怀的话语出口之前响起,瞬间盖过了现场的所有喧嚣:“有烟吗?给我根烟。”   *******   林惊蛰皱着眉头看着眼前阻拦自己的交警,沈甜甜在一旁声色俱厉:“凭什么不给我们打电话!?”   对方回答:“等做完笔录就可以了,有现场群众指认你殴打车祸司机,人家脑袋上的血现在都还没止住呢。”   沈甜甜难以置信地道:“那是个杀人犯!我不打他他就跑了!!”   对方无奈道:“对方只是醉酒驾车,出了意外而已,虽然撞坏了两位的车,但并没有造成人员伤害,也没有主观的逃逸迹象,这种前提下的动手完全只是个人泄愤而已,可以归列进故意伤害了。”   顿了顿,面对对面脸色不大好看的两个人,对方露出了一个平静的笑容:“既然双方都有错,我建议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两位的经济损失可以让肇事司机来承担,肇事司机那边呢,我们也尽量让他不要追究你们故意伤害的责任,你们看这样好不好?”   林惊蛰的眼神锐利了起来:“您这是站在什么立场上的劝告?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诉您,我确定对方的这次意外是有备而来,我在人行道上亲眼目睹了全过程,那辆大货车重复三次碾压过我的车顶,要不是因为一些意外我提前离开了车子……”   沈甜甜刚刚哭过,声音沙哑,却也倔强地补充:“这绝对是故意杀人!”   对方盯着他俩看了一会儿,无奈地叹息了一声:“话可不要乱说,你出事了吗?没有吧!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你怎么能用这么严重的罪名指控人?人家喝多了点酒,一不小心出了点意外,让你们经受了一点财产损失,你们就非得把人家往死里搞?人家家里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为了孩子学费出来跑跑货运,过得容易嘛?我说一句公道话,他今天哪怕撞死了你们,不逃逸也最多判个七年,现在你们什么事情都没有,人家最多就蹲个两三年的牢,有意思吗?我劝你们,不如多要一些赔偿实际。”   沈甜甜被气得一个倒仰,起身就要说些什么,被林惊蛰一把拉住了。   林惊蛰平静地望着对方:“我不缺钱,一定会追究到底。”   对方与他对视片刻,起身离开:“随便你们。”   沈甜甜气得嘴唇都颤抖了起来,余光处捕捉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刷一下站起身:“你们要把他带到哪里?!”   那名肇事司机受伤的脑袋已经包扎完毕,在几名警察的押送下低着头朝外走去,沈甜甜挣脱林惊蛰的手上前阻拦,为首的两名警察目光闪烁地挡住他:“这件案子已经被市局接手了,我们只负责把人送过去,也不清楚具体内情。”   沈甜甜随时处于暴走边缘,众人僵持在门口,林惊蛰已然意识到不对,不想吃眼前亏,因此起身想要劝回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的妹妹。   但他刚刚站起,下一秒便听到大门外传入一声刺耳的刹车声,随即便是许多人喧杂的喊叫。   林惊蛰转头望去,目光尚未对焦,眼前猛然一花,仿佛刮来了一阵狂风。   沈甜甜惊喜的声音响了起来:“肖——”   但她的称呼尚未完全出口,便猛然刹在了嘴中,林惊蛰结结实实撞在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沈甜甜望着那边相拥的两个人:“……???”   林惊蛰被抱得几乎窒息,肖驰可怕的喘息声钻进耳朵里,对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开衫,林惊蛰抬起手,却摸到了满背湿漉漉的汗水,他吓了一跳,赶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手机摔坏了,本来想给你打电话的,但是警局这边不允许……”   肖驰短暂的拥抱后捧着他的脸急促地亲吻下来。   林惊蛰死里逃生,同样是惊魂未定,只是在妹妹面前一直不能表现出来。此时看到了足以信任的人选,心神激荡,也热情地予以回应。   片刻后,肖驰松开了林惊蛰的嘴唇,反复抚摸着手中冰凉的脸颊,似乎是还没回过神来,喃喃自语:“阿弥陀佛……”   林惊蛰见他脸色煞白,显然是吓得够呛,连忙拍打后背安抚,又砸吧着嘴唇,感觉自己似乎尝到了什么特别的气味:“你嘴里怎么有烟……”   肖驰迅速地摇了摇头,退开一些,目光从头仔仔细细打量林惊蛰,一根头发丝都不放过,看见对方赤着一双脚踩在地上,开口询问:“你鞋呢?”   林惊蛰光裸脚趾缩了缩,这才想起什么,猛然回过神来,目光望向大门外。   对上了无数双怔楞的眼睛。   沈甜甜趿拉着那双于她而言小船一样大小的男士皮鞋,一脸迷茫地撞上了哥哥的视线,眼泪迅速凝聚在眼眶里。   “额……”林惊蛰接收到肖驰同样警惕的视线,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我可以解释一下……”   ******   史南星在启程去机场的时候接到电话,翻着白眼不爽地轻嗤了一声:“还老手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与他达成合作的那位燕市地头蛇也摸不着头脑:“真是邪了门了,我们用这招从来没有出过意外。老马本来路上就想动手的,但姓林的车里今天还有个女的,没摸清底细不敢牵涉进来,后来那女的下车之后才撞的。不过我估摸着老马是真喝多了,以为姓林的还在车上呢,谁知道人家提前下来了……唉,可惜。”   史南星骂了一句娘,看了眼手腕上的手表,虽然极度不满意,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便宜他了。”   他想想又有些不放心:“你那人现在是被带走了吧?不会咬出我吧?”   “您就放一百个心吧!”对方极其笃定,“老马也不是第一天干这行了,只要他咬死自己喝多误事,谁也没法拿他怎么样,现在没出人命,他最多也就判个两三年,只要钱给到位,他蹲得高兴着呢。我已经打点过关系了,一会儿市局的人去支队那边把人接走,一切就按照合法的流程办,谁也挑不出错处来。”   史南星阴沉着脸挂断了电话,目光看向窗外流逝的行道树,心说真他妈祸不单行,干啥啥不顺,连个林惊蛰都弄不死。   他倒是更想找肖驰下手呢,反正以后也没打算回国了,临走前疯狂一把也好。但后来权衡了一下,还是理智地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肖家那对夫妇的力量,他一点也不想挑战和领教。   但淤积在胸口里的这口气总得发泄出去,否则他哪怕踏上了另一块国土估计仍会耿耿于怀。   林惊蛰简直是最合适的人选,与他同样积怨颇深,偏偏没有肖驰那难搞的背景,虽然给方家当过狗,但方老头退休多年,又人丁单薄,影响力早大不如前了,真怼起来史家未必逊色。   这小瘪三在几年前就搅黄了他潜心布置多年的走私海运生意,哪怕对方出于无心,终究还是当了方家手上最利的那杆枪,稳准狠地扎进了他的心坎里。而后在燕市又给镇雄地产使了不少绊子,要不是他,祁凯也不至于穷到几千万都拿不下来的程度。更可气的是这人还根肖驰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坑了他手上百分之十的四风广场的股份!妈的!想到那时候自己本以为胜券在握实则被耍得团团转的状态,史南星夜里就辗转难眠。   把这人弄死,也算是了却了他的一番执念了,泄愤之余还能恶心恶心肖驰。   肖驰处心积虑地阻断自己朝肖家寄的那些照片,不就是担心自己变态的爱好被家人知道嘛。因此林惊蛰出事之后,他只有两种应对的可能,一种是疯狂报复,试图查明内情,动作大了,一个不小心就会被肖家人发现,到时候自有他们一家人窝里斗去。另一种可能,就是明哲保身,为了形象打落牙齿和血吞,这样虽然比较可惜,但在史南星看来,也足够令对方终身耿耿于怀了。   妈的,现在一番精准的筹划,全被个不靠谱的司机破坏了,更烦人的是史南星已经结清了款项,还是对当下的他而言相当不小的一笔,现在赔了夫人又折兵,简直不能更窝囊。   枉他此前还想将林惊蛰的死讯当做自己临别前的赠礼呢。   这个遗憾的小插曲令他一路上都心情不济,史南星中途还接了个电话,祁凯打来的,对方问他现在在干嘛,他回答说自己还在西南的家里。   实则燕市国际机场恢弘的建筑已经遥遥出现在了道路远方。   距离登机还有三个小时,史南星悠闲地吃完了一份昂贵的餐点后才前往办理手续,一边递出自己的各项证件,他一边筹算着给远在海外的一个老朋友拨去电话,预约自己落地后的接风派对。   但电话那头愉快爽朗的笑声中,柜台内的人却忽然站了起来。   史南星正不明所以时,便听到对方严肃的回应:“对不起,先生,您已经被限制出境了。”   “喂?喂喂?”电话那头的友人在双方突然终止的对话中高声寻找他的存在。   史南星猛然切断了电话,难以置信地望着柜里的工作人员,收回自己的证件反复翻看了两遍:“你是不是搞错了?”   得到了肯定回复的那一瞬间,仿佛头顶一道惊雷劈开天际,史南星不知所措地后退了两步,在后方队伍其他乘客们充满探究的视线中,慌乱地提着行李躲到了僻静处。   “妈!”他拨电话给家里,“怎么回事?我被限制出境了!”   史家人也吓了一跳,他们压根就没听说过这件事情,确定儿子没搞错后,史母慎重地回答:“你不要急,我现在就问问是怎么回事。”   限制出境可是件相当严重的事情,往往只有涉足进了非常严重案件里的相关人员才会获得这种待遇。史南星无法无天惯了,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他做梦都没想到会在这一环节出现问题,当即脑子里全都是沙蓬那一帮人的手段,第一次惶然到色变,不知所措地蹲在地上。   片刻之后,母亲却问回了一个令他完全摸不着头脑的答案。   “儿子,你到底干什么了?”得知真相的史母语气充满了紧张,“我听说你的限制是沈家的老爷子亲自去申请的,你怎么会得罪他们家?”   “沈家?”史南星听到这个姓氏心中一突,“哪个沈家?”   “还有哪个沈家?就是你眷莺姐姐的娘家啊!燕市除了她家之外,还有哪个沈家?!”   沈眷莺的娘家?那确实是个厉害的大家族,史南星完全迷茫了。他将自己过往的所有行径一一回忆了一遍,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在什么时候做过令沈家不悦的事情,恰恰相反,他对沈家那一家的长辈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每逢年节还登门拜会,风雨无阻,他平常见到沈眷莺,还能亲密地叫声姐姐呢。   这边的一团迷瘴还没梳理明白,手中的电话再度响起。   史南星陷入在深刻的自我怀疑中,几秒后才反应过来,接通了电话。   前不久才信心满满和他拍胸脯保证过后续万无一失的地头蛇在电话接通的瞬间便劈头盖脸砸来一堆的质问:“史总!我看在祁总的面子上才接的你的生意,可你他妈也太不地道了吧?动手之前给我们提供假消息?!”   史南星还没回神就被一顿臭骂,眉头当即皱起:“你他妈发的什么鸟疯?!”   “我他妈还想问你呢!!老马捞不出来了!!!”   史南星听到这个消息,面色当即一肃:“怎么回事?你刚才不是说已经安排好了吗?你把话说清楚!”   “说不清楚了!!这笔账没完史总我告诉你!我们老老实实给你办事儿,你背地里耍这种心眼——”对方已然被突变的情况弄得焦头烂额,半点不顾忌史南星的面子,直接破口大骂,“还外地人,还什么不用怕,你他妈怎么不告诉我咱们要搞的是沈书记的亲儿子?”   史南星一派茫然:“你在说什么?哪个沈书记?”   “沈眷莺!!!”对方的质问声嘶力竭,“你别告诉我你不认识她!”   史南星比他还要错愕:“你在说什么?沈眷莺哪来的儿子?”   “她没有儿子,姓林的是从哪里来的?!!”对方见他直至这会儿还想装傻充愣,已然彻底放弃,只无比阴沉地撂下一句狠话,“沈眷莺已经亲自赶到市局了,该怎么着你看着办吧,没能带眼识人我自认倒霉,但假如都折在这件事里……史总,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对方自顾自结束了交谈,徒留史南星头脑空白地消化这个消息。   林……林惊蛰是沈眷莺的儿子?   这怎么……这怎么可能呢?   ******   沈眷莺接到女儿电话的那瞬间头发都险些炸开,她原本在上班的,直接假也不请就旷工跑了,路上通知了正准备去上课的丈夫,软绵绵的林润生第一次将车速飙上一百码。   丈夫的眼睛都红了,愣是一路都没有掉眼泪。   沈眷莺一面跟女儿通话,得知肇事司机的反常举止和分局不正常的处理流程,气得浑身发抖,直接将求助电话打给了父亲。   她从来个性要强,成家那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朝娘家开口,年迈的父母和一众兄弟全都被炸了出来,几乎瞬间就锁定了所有的嫌疑人。   到了这个时候,林惊蛰之前各种为了大家族和睦或者镇压流言蜚语坚持的保密举措全都被抛诸脑后,沈眷莺站在支队的大厅里掷地有声——   “谁敢动我儿子!”   林润生周身肃杀的气质几乎凝练成刀,他甚至根本没有心力去关注另一家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确认了儿子安全无事之后,直接将林惊蛰抱在了怀里,好半天不肯松开。   认真算来,这还是这对父子两辈子下来第一次如此亲密的接触。   林惊蛰的心情有些复杂,林润生的身上散发着清洗剂的气味,很独特,但不难闻,萦绕在对方僵硬的臂膀里。他迟疑了一会儿,仍旧觉得相当不习惯,但还是缓缓抬起手,搂在了对方的后背上。   林润生的胳膊一下收紧了,林惊蛰听到他咬紧牙关时发出的咯吱声。   轻轻拍了拍父亲的后背,林惊蛰轻声对他道:“爸,我没事。”   对方松开手的时候,林惊蛰本以为父亲一定哭了,但惊异的是对方的脸上并没有一丝泪水。林润生只是目光森然地扫过他们到来时抱着林惊蛰的肖驰,片刻之后什么也没说,出门开始打电话。   被肖驰召唤来的肖家父母一时无言以对,方才在局里见到沈甜甜的时候他们就意识到了一些问题,沈甜甜朝林惊蛰一口一个哥的,态度如此亲密,要不是熟知沈眷莺的家庭构成,他们险些都要以为这是一对亲姐弟。于姝鸳此前脑海中便开始构成了那个不敢置信的可能,答案当下在沈家夫妇出现后彻底水落石出,尴尬地同老相识沈眷莺打过招呼后,两家妈妈缄默地相互对视。   如此诡异的气氛里,一个接一个得到消息的相关人员赶到了现场。   事关肖家和沈家的小辈,一切寻常的意外似乎都变得不寻常了,平日里在外也是说一不二的重量级干部强压之下直出冷汗。险些被带出警局的那位肇事司机连带先前一直劝说林惊蛰和沈甜甜私了的分局干警都被立刻控制了起来,市局管理刑事案件的副局亲自到场,对面色阴郁的一众家属拍胸脯保证:“现场和涉案司机确实是很古怪!我们一定成立专案组,将这件事情查得水落石出,尽快给各位一个交代!”   但此事肖驰已经基本理清了头绪,避开其他耳目之后,直接便直指中心:“应该是史南星或者祁凯干的。”   林润生全程都不肯看他,只默默地拉着林惊蛰坐在遥远的另一边,还是沈眷莺开口解释:“刚才甜甜在电话里告诉我了,史南星、祁凯,还有其他一些我所知道的跟惊蛰有恩怨的人,我都已经派人注意了起来。”   肖慎行接了个电话,挂断后摇头叹息:“应该就是史南星,他半小时前试图出镜,被拦截回来了。”   肖驰面无表情,紧绷着的下颌线条却越发清晰,只低声道:“是我的问题,没有提前做好准备。”   林惊蛰怕他气出问题,赶忙从难得粘人的父亲身边离开,坐到他的身旁,拉着他握成拳头的手轻声安抚。   肖驰松开手掌同他十指交扣,要不是顾念身边都是长辈,他恨不能将林惊蛰就这么时时刻刻抱在怀里。   肖家父母有一些尴尬,谁也没料到双方父母会在这样的场合下碰上,双方从刚才起就有志一同地刻意忽略着两个孩子的问题,肖慎行夫妇倒是还好说,林润生看上去明显就是不能接受的样子。   沈眷莺原本应该错愕的,但林惊蛰意外的择偶对象比起先前发生的可怕事件似乎又不那么重要了,她本就没什么立场反对或者支持,因此顾念林润生的感受,还想岔开话题,让众人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回林惊蛰的遭遇上——   “假如真的是史南星干的,事情就麻烦了。史家的那帮人估计要胡搅蛮缠,万一祁家那个老爷子再掺和进来……”   她轻声分析了半天,坐在身边的丈夫刷的一下站起身来,绷着脸朝外走去。   沈眷莺愣了一下,立刻追了上去。   肖慎行夫妇对视一眼,都有些担心,林润生脾气凶恶在大院里是出了名的,别再因为林惊蛰和肖驰的事情闹出什么矛盾来。   因此犹豫了片刻,他俩也跟着追了上去。   沈家夫妇不在院子里,肖慎行和于姝鸳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心中都沉甸甸的,生怕闹出什么问题,回来时路过走廊,才听到里一些异样的响动。   两人对视一眼,下意识朝响声的方向走了过去,越发接近声源,才发现原来是从紧急楼梯的大门后头传出来的。   沈眷莺熟悉的声音钻进耳朵里,还有呜呜的哭声,肖慎行夫妇叹息了一声,心说还是吵起来了,他们作为肖驰的家人,总归要劝一劝才行,要不以林润生那个脾气,万一动手可怎么办?   相当具有责任感的肖慎行立刻推开大门,于姝鸳也匆忙地试图劝架。   下一个瞬间,夫妇俩齐齐愣住了。   林润生在开门的瞬间被吓了一跳,但他实在是太难过了,待到看清楚来的人是谁之后,便放弃了还想维系的伪装,接着痛哭起来。哭得鼻头发红,满脸泪水,浑身抽抽。   沈眷莺心说怎么躲到这还能被找到,朝门口的老朋友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轻声哄劝丈夫:“别伤心了,惊蛰喜欢不就好么?你看他这次遇上了那么大的麻烦都没出事儿,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哇——”林润生哭得直抽抽,已然语无伦次了,一边打嗝一边道,“我就是——觉——得——难——过——”   沈眷莺立刻一脸疼惜地将直打嗝的丈夫抱在了怀里,连哄带骗。   “……”肖慎行片刻后轻轻将大门重新关好,木然地与妻子对视。   于姝鸳:“……”   幽静的走廊中,肖慎行艰涩道:“我可能有点累。”   这对亲家估计比想象中难对付,于姝鸳半晌后回答:“我也有点。” 第七十六章   沈甜甜:“……”   肖妙:“……”   肖慎行:“……”   于姝鸳:“……”   林润生“……”   沈眷莺:“……”   林惊蛰:“……”   肖驰:“来尝尝这个。”   肖驰紧挨着林惊蛰, 目光一错不错, 像在看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 一筷子一筷子朝林惊蛰盘子里夹菜。   他剥虾的声音里,沈眷莺看了眼余光一直在朝两个孩子的方向瞥,才止住泪水没多久情绪却又开始不对的丈夫, 咳嗽了一声,赶忙打破桌上死一样的沉寂:“那什么,甜甜, 我记得你和妙妙玩儿得挺好?”   沈甜甜看着肖妙身上似乎自己也有过一件类似款式但不同颜色的连衣裙, 嘴角微微一抽,半晌后轻应了一声:“嗯。”   “真是没想到!”于姝鸳也配合着开口, 同时推了把女儿挺直紧绷的脊背,以此引开话题:“平常老听我家丫头甜甜他哥长甜甜他哥短的, 你们在外头也没少提起儿子,我们愣是没朝惊蛰身上想, 你们这秘密工作做得也太好了吧!”   沈眷莺对此有些无奈,其实一开始听说林润生的儿子考来燕市上大学的时候她确实有过几分戒备,毕竟他们家庭构成比较复杂, 沈家也不是普通人家, 外头的闲言碎语一直没少过,倘若来了一个搅事精,恐怕全家都得不得安宁。   但没想到后来,反倒是林惊蛰一径在避开他们。   沈眷莺在外头早就没什么顾忌了,身上的穿扮被人问起, 她索性直接都回答:“我儿子给我买的。”沈甜甜比她还要命,在外头拼命地炫耀自己的哥哥,以至于和林惊蛰素未谋面的沈家外公外婆,都对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便宜孙子感官不错。若非如此,这次两个老人绝不可能就为女儿难得的请求轻易杠上史家和祁家,沈甜甜给外公外婆打电话时撕心裂肺的嚎哭声和林惊蛰本身长期的印象积累都在其中助力不小。   “实在是没办法,我们提过很多次,这孩子太倔了。”沈眷莺的落在林惊蛰身上的目光有一些心疼,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对方却从见到他们起就没有在情绪上表露出什么不对,哭得最凶的反而是沈甜甜,“不过这样也好,以后他也没必要这样东躲西藏了,他们可不就看准惊蛰家里没人才敢……”   沈眷莺深吸了一口气,为免破坏好不容易才柔软下来的气氛,她到底没把后头的话说完,只是询问肖慎行道:“能确定是史南星吗?”   “赶在这个关键的时间点出境,我看八九不离十了。”肖慎行道,“史家消息瞒得很紧,居然连我都没有提前知道,幸好你们快一步申请了限制,假如再晚上个把小时,我估计他已经在空领外逍遥了。”   哐当一声,玻璃杯落地时碎裂的响动打断了众人的讨论,爸爸妈妈们转头看去,沈甜甜脸上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对不起,没拿住。”   “你呀,什么时候才能跟妙妙似的稳重一些,这么大人了连鞋子都穿哥哥的,还老是哭鼻子。”这个女儿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死里逃生,沈眷莺当下说话都轻了两个调,疼惜地伸手捏了捏女儿的鼻子,心知当下大家都没有吃饭的心情,之后说的话题也不好叫这些未经世事的孩子们听到,沈眷莺拉起想要捡碎片的女儿道,“别捡了,去吧,和妙妙出去玩。我记得酒店楼上有处地方可以吃糕点的。”   沈甜甜笑嘻嘻地答应了,小麻雀一样朝包厢大门跑去,中途林惊蛰放下筷子叫住她,抓着她的手看了看,确定没被杯子碎片割破,才轻轻地拍了她手心一下,柔声道:“注意安全,去吧。”   沈甜甜看了眼林惊蛰身边同样朝自己投来目光的肖驰,双方视线短暂地碰撞,她羞怯地朝哥哥笑了笑,才放缓步子离开。   肖妙看着确实比她稳重,脊背挺直仪态端方,实则刚一离开长辈们的视线,就立刻垮下脸抱住了沈甜甜,小声啜泣起来。   “你们吓死我了……”   她从下课后接到爸妈的电话起一路就在出租车的后座里默不作声地狂掉眼泪,下车之后才猛然收住的,在门口看到沈甜甜和沈家父母的时候她还觉得奇怪呢,下意识询问对方是不是那个特别好的哥哥出了什么事情。   沈甜甜那时候的神情她已经不想回忆了,回忆起来特别尴尬。   因此此时两个妹妹只是无声相拥着,半晌后才默默分开。   沈甜甜牵着肖妙的手,带她绕出走廊,寻找那处据说有甜点可吃的大堂,一路都没有说话。肖妙其实比沈甜甜要高许多,但跟在后头低着头擦眼泪的模样活像小媳妇似的。沈甜甜点了一桌的点心,坐在肖妙的对面,敛目凝神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片刻后才盯着肖妙手腕上一小串细碎的水晶手链:“是我哥送的吧?”   肖妙抽了抽鼻子,颇有些愧疚,点了点头,虽然很舍不得,但仍是默不作声地将链子摘下来,忐忑地朝沈甜甜递去。   沈甜甜叹了口气:“我不是这个意思,收着吧,他送给你的。”   察觉到肖妙的眼神依然忐忑,沈甜甜笑了一声,搅着咖啡开玩笑似的道:“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你瞧我哥平常给我买的那些裙子,全是粉色,讨厌死了,我才没那么喜欢粉色呢,明明他买给你的那件蓝裙子我更喜欢。”   肖妙看着她身上粉色的连衣裙、粉白色的小外套、淡粉色的小丝巾和桃粉色的水果形状的小耳钉,忍俊不禁,终于破涕为笑:“那我回去把那件蓝裙子找出来跟你换,我喜欢粉色。”   “才不要!”沈甜甜放下咖啡杯翻了个白眼,正了正脖子上那条颜色一点也不喜欢的丝巾,“我得让我哥给我买新的。”   她说完这话,在肖妙响起的轻轻的笑声里又恢复了沉默,脸上轻松的表情逐渐被凝重寸寸取代,她问:“妙姐,你听到你爸说的了吧,我哥的车祸应该是史南星他们干的。”   肖妙还是第一次接触到如此残酷的现实,她几秒钟后才微弱地嗯了一声。   沈甜甜笑了一声:“假如真的是他,史家那一家人,还有祁老头,肯定不会想方设法不让他受惩罚。走私那么大的事情都能被他们揭过去,这次我哥没有真的出事,那群……那群瘪三……说不定就是判几年大狱,这减一点,那减一点,三五个月之后再出来……”   肖妙听得凄惶,对上好友仿佛闪耀着明灭波光的一双瞳孔:“你要做什么?”   沈甜甜定定地盯着肖妙的眼睛,片刻后语出惊人:“我不想再看见他。”   肖妙被这股丝毫不逊色自家哥哥的扑面而来的煞气惊得险些跳起,她立刻脸色刷白,惶恐回首四顾,确定周围绝没有人听见自己这边的声音后,才逐渐平静下来。   两人对视,久久无言。   肖妙盯着自己刚刚戴回手腕上的那串闪耀着璀璨光芒的水晶手链,又回忆起自己先前从学校赶往警局一路痛哭时的心情。   片刻后,她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搅拌勺,金属与瓷器接触时发出一声轻微的碰撞音。   “我只告诉你,你千万不要说出去。”她起身,换到了距离沈甜甜最近的位置,倾身与对方谨慎地耳语,“有一次我在我爸书房门口,听到他跟我哥说,史南星和祁凯现在在做那个生意……”   ******   林惊蛰微笑着迎接两位妹妹的回归:“酒店的甜点好吃吗?”   “好吃!哥你也尝尝。”沈甜甜朝他嘴里塞了一个袖珍形状的黄油曲奇饼,天真烂漫地掰着手指头数给他听:“我们吃了巧克力麦芬、香橙蛋塔、炸鲜奶,还喝了拿铁,味道可不错了。”   林惊蛰十分欣慰妹妹似乎并没有留下什么阴影的模样,疼惜地摸了摸她的一头长发,将对方带给自己的一盒饼干接过,举给肖驰:“尝尝?味道是不错,可以给奶奶带点。”   肖驰看了眼随着林惊蛰的动作立刻朝自己投来目光的沈甜甜,没揽着林惊蛰的那只手两指从盒里夹出一块来嚼了嚼,点头嗯了一声:“不错,不过好像黄油放得重了点。”   “有吗?”沈甜甜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我觉得刚刚好啊。”   “还是回家吧,惊蛰哥今天估计很累了,需要早点休息。”肖妙赶忙打断他们的对话,朝一众长辈们建议,莫名觉得气氛似乎是有一些不对的林惊蛰也跟着附和,“确实,时间不早,今天估计吓坏甜甜了,她还得上学呢,要好好睡一觉才行。”   在饭桌上已经就各种后续调查工作展开过具体讨论的长辈们对此都没有异议,于姝鸳和沈眷莺一路走一路谈笑今天相遇的事情,林润生始终一语不发,直至到了车边,打开车门,才站定期期艾艾地看着被肖驰搂着似乎准备和肖家一起回去的儿子:“惊……惊蛰……”   林惊蛰被他喊停脚步,回首过来,林润生本来一肚子的话,接触到儿子的目光后又立刻哑声,不知自己该说什么了。   沈甜甜默默走在哥哥的身后,适时开口,小声问:“哥,你不跟我们回家么?”   林惊蛰感觉肖驰搂在自己腰上的胳膊一下收紧了,对方身上原本平和的木质香气也逐渐紧绷了起来。肖慎行和于姝鸳原本只是下意识把林惊蛰前行的目的地定位在了自己家,此时才猛然意识到什么,肖慎行停下脚步,回首一望,借由灯光错愕地捕捉到了林润生眼眶里迅速积蓄起来的泪光,当即吓得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于姝鸳浑身发麻地松开和丈夫挽着的手,上前用胳膊肘不着痕迹地捅了儿子的肋骨一下,见肖驰还是绷着脸一副不情愿松手的样子,索性伸手掐住儿子后腰的一块软肉转了一圈。   “惊蛰呀。”于姝鸳笑眯眯地拍了拍终于恢复自由的林惊蛰的胳膊,善解人意地建议,“你爸估计也吓着了,去车上陪陪他吧。”   林惊蛰与她目光对视,失笑地点了点头,又捏了捏肖驰执拗拉着自己衣摆的手,充作安慰。   “对了惊蛰。”于姝鸳想到什么,在他离开之前,又补充了一句,“这个事情我和你叔叔商量了一下,都决定先不告诉奶奶,奶奶年纪大了,专心礼佛,身体也不是特别好,我们担心她吓着,万一再承受不住。唉,到时候你回家,也记得别说漏嘴好吗?”   林惊蛰回忆起老太太似乎偏高的血脂和血压,立刻点头:“我知道了。”   ******   林惊蛰以为父亲和沈眷莺多少会询问一下自己和肖驰的事情的,但其实并没有,林润生一路在驾驶座绷着脸开车,车速保持在四十码上下,平稳得感觉不到一点波澜。   白天在警局里的那个拥抱仿佛来自于对方情急之下躯体内崩裂出的另一个灵魂,林惊蛰还记得对方僵硬的肢体和衣服上洗涤剂的香气,副驾驶的沈眷莺看着丈夫鬓角冒出的汗水,只得无奈摇头。   沈甜甜抓着哥哥的手腕一直不肯松开,明显已经十分困倦,回家后仍旧坚持不肯让林惊蛰走。   她似乎还是吓到了,昏昏沉沉时仍抓着林惊蛰衣服的袖子,林惊蛰摸了把她汗湿的头发,叹息着道:“抱歉。”   完全是因为他,这个小女孩才会留下如此可怖的记忆。   沈甜甜半梦半醒地睁着眼,闻言微微摇头,又问:“哥,你不害怕吗?”   林惊蛰坐在床头为她掖了掖被子,语气轻松地回答:“我是哥哥啊,怎么会害怕?睡吧。”   沈甜甜眼帘微微合拢,似乎是睡着了,但安静了片刻,又轻轻发问:“哥哥。”   林惊蛰:“嗯?”   “我今天在支队的时候。”沈甜甜迷迷糊糊地嘟着嘴道,“我看到肖哥亲你了。”   林惊蛰被问得赧然,回想一下自己当时当众赤着脚和肖驰劫后余生般不顾一切亲吻的模样,也觉得一直以来在妹妹面前维持的形象有一点崩塌,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   沈甜甜问:“哥哥你喜欢他?”   林惊蛰一只手在妹妹的被窝上,循着肖驰曾经对自己做过的那样,轻轻安抚地拍打。沈甜甜的房间很温馨,里头放着各种各样他买回来的粉色红色的玩偶摆件,他还给沈甜甜换了个罩着纱帘的公主床,舒适的灯光里,林惊蛰半晌后梦呓般回答:“喜欢。”   沈甜甜终于睡着了,抓着林惊蛰袖子的小手片刻后一点点松开。   林惊蛰又坐了一会儿,回想起白天对方跳上货车和司机打架时惊险的情形,虽然明知道对方应该听不到,还是笑着掐了下沈甜甜尖尖的小鼻子教训:“臭丫头,以后要是再敢跟今天这样打架,我非得揍你一顿不可。”   他说罢,俯身亲吻了一下沈甜甜的额头,关上灯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黑暗中原本应当陷入熟睡的沈甜甜轻轻地睁开了眼睛。   被窝里的手伸出来摸着额头,她望着合拢时因为离去的人格外注意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的房门,片刻后翻了个身,无奈地叹了口气。   林惊蛰路过走廊时,听到大概是主卧的位置传来了林润生的哭声,往下一看,父亲和沈眷莺果然没在客厅。   他进去安慰似乎也不太好,林润生今天憋了一整天,明显就是不想在孩子们面前哭出来。说来也挺厉害了,林惊蛰好几次都以为他应该憋不住了,谁知道竟然坚强地忍到了现在。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林惊蛰回到那间属于自己的房间,洗好澡躺了一会儿,怎么也睡不着,还是写了张纸条起身出去了。   路上他给肖驰打了个电话,肖驰直接穿着睡衣趿拉着拖鞋等在了院子里。   肖家人也都没睡,于姝鸳见到最终还是黏在一起的两个孩子,同丈夫失笑地摇了摇头。   老太太被蒙在鼓里,似乎并不知道自家一众小辈们今天经历了什么,见到林惊蛰后,还拉着对方到佛堂里解签。   老太太笑眯眯地朝耐心为她一页一页翻解签书的林惊蛰夸奖道:“还是你乖,还是你好,比你叔叔和阿姨强多了。”   护身符的事件之后,林惊蛰便对这个柔和慈祥的老太太莫名的敬畏了许多,这次倘若不是为了去捡那枚护身符,他当下真的就不知道是否还能平安坐在这里了。老太太的笑容看上去皮笑肉不笑非常严肃,但相处久了林惊蛰才知道她是多么单纯可爱的一个人,因此应对时的态度也格外的温和柔软,像哄小孩似的,从衣兜里掏出了沈甜甜带给他的那盒曲奇饼干递过去:“不可以吃多,一天最多五块。”   “好香。”老太太皱了皱鼻子,拿着饼干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偷摸瞧了眼佛堂外头,第一时间将饼干瓶放在供桌上,朝不明所以的林惊蛰比了个\"嘘\"声,小声解释:“我给菩萨也闻闻。”   林惊蛰偏着头笑着看她双手合念经的模样,望着香烛后头菩萨那双含笑慈悲的眼睛,想了想也跪在蒲团上,潜心感谢了一番。   但不论他再如何逞强,潜意识的反应仍不会作假。夜半更深,肖驰被呓语的林惊蛰惊醒,他翻身坐起,借着窗外撒入的月光,看着林惊蛰仿佛被什么无形的束缚捆绑住,满头大汗费力挣扎的模样,下意识就想出声轻轻叫醒对方。   黑暗中突然传来了一声轻嘘,肖驰浑身激灵了一下,彻底醒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年迈的奶奶居然也在房间里,此时正站在靠近林惊蛰方向的床边。   “奶奶——”肖驰望着对方难得严肃绷紧的神色,刚想出声。   肖奶奶抬手打断了他,微微摇了摇头,与肖驰对视。   一老一少的目光在夜色中都带着奇异的波光,肖驰意识到了什么,轻声问:“您知道了?”   老太太叹息了一声,抬手怜惜地擦了擦林惊蛰鬓角滑下的汗,然后颤颤巍巍地手伸进兜里,掏出一个绣线歪歪扭扭的护身符来。   将红绳轻轻地绑在林惊蛰的颈项上,肖奶奶一下一下地轻抚林惊蛰的短发,口中念念有词。林惊蛰紧皱的眉头便在她的安抚下一点一点松开了,原本不安稳的睡姿也逐渐平静了下来。   “阿弥陀佛。”她收回手,望着面带关切的孙儿叹息了一声,失笑道,“还想瞒着我,你跟你爸妈一样,都是群不省心的孩子。”   肖驰的手在林惊蛰被窝上轻柔有序地拍打着,闻言双手合十,朝奶奶讨饶地拜了拜:“没有下次了,明天我就上佛堂抄经。”   ******   史南星很快意识到事情真的大条了。   他被限制出境的理由十分正当,用的是他占有部分股份的镇雄地产有拖延贷款风险的理由,史家人原本想在中间替他调停一下,可动手的沈家老爷子丝毫不想顾及情面的样子,始终不肯松口。   史家人一开始还不理解问题的严重性,以为他大概是又干了什么坏事让老人家不高兴了,还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让他服软再在国内呆上一段时间,等沈老爷子消气之后再走不迟,可只有史南星自己知道,他的情况根本就没有那么乐观。   与沙蓬约定好的日期眼看要到,每接近一天就更多一些被发现的风险,这么短的时间内搞到给对方的钱绝对不可能,而他完全预测不到届时拿不到钱的沙蓬会展开什么样的报复。   傻白甜的家人们一径劝说他以和为贵,退一步海阔天空,史南星不敢说沙蓬的事情,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崩溃地供出了自己买凶杀人的事情。   他不说也没办法,之前与他交接的那位燕市地头蛇从那通和他争执的电话后就再没联络过他,那位一直咬死了自己只是醉酒驾车的司机似乎也没能顺利被带出支队。史南星试图去探听消息,但有关这件事情的保密程度很高,就连他都探听不出太多细节。只知道近期燕市的治安一下收紧了,许多原本无法无天的地痞流氓都被带走调查。几天时间,燕市连根拔起了好些混混帮派,那个和他开展了亲密合作的著名地头蛇估计也没法扛过这阵风波。倘若对方被抓,事情就麻烦了。   史南星先前筹算好了所有的工作,动手的同时也正在准备出国,在他的计划里,此时的他早已经该徜徉在另一片无所顾忌的土地了,因此哪怕波浪滔天呢,他巴不得清清楚楚地告诉肖驰就是自己动的手,因此并没有太耗费精力去掩饰自己的存在。   哪知道棋差一招,他全没想到自己会在关口被拦下来。   他除了给家人压力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史家人从上到下被他的坦白吓得不知所措,这和他们原本设想里轻描淡写的恩怨太不一样了,史母失声痛哭:“你怎么那么糊涂啊?搞谁家的人不好,非得去搞沈眷莺家的,就沈眷莺那个说一不二的性子,你也不想想自己斗得过人家吗?!”   史南星听着母亲的哭声脸色阴沉:“我怎么知道姓林的是沈家的人?我单知道沈家有个沈甜甜,难不成你们的消息就比我灵通了么?”   沈家的家庭构成在他们这样的家庭里从来不是秘密,沈眷莺只有沈甜甜一个女儿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说实话,史南星有一点后悔,他此前是真的没想到林惊蛰和沈眷莺有关系,倘若知道的话,他说不准就忍下那口气不动手了。   他道:“沈家真是欺人太甚了,林惊蛰明明一点事都没有,最多车撞坏而已,我赔他一辆新的还不够么?非得得理不饶人地把我扣在国内,他们想怎么样?让我去坐牢吗?!”   史奶奶听到这个后果立即抱着孙儿崩溃大哭:“可不行啊!咱们家就星星这么一株独苗苗,可不能被送去坐牢啊!”   “这也太过分了。”史母也愤愤不平道,“是啊,他家孩子明明一点事情也没出,还非得报复成什么样不成?那个什么姓林的,又不是沈眷莺亲生的,为那么一个再婚带进来的拖油瓶跟咱们正经的老相识过不去,搞的跟自己亲儿子似的,她这是犯癔症了吧?没听说这么干事儿的。”   史老太冷哼:“我反正没听说过有什么能把孩子当亲生儿子的后妈。”   史南星心中一突,立刻道:“我听说那个司机动手的时候,沈甜甜好像正跟林惊蛰在一起,差点被波及,眷莺姐发疯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史母狠狠地打了儿子一下:“你这个蠢货,干事儿之前不知道把对象弄清楚么?”   “行了行了!”老太太舍不得孙儿被打,赶忙把儿媳的手拉住,出声训斥道,“你打他有什么用?不如想想办法解决事情。沈甜甜那丫头也是个傻的,这个拖油瓶现在登堂入室了都不晓得,等到以后被抢家产的时候才知道厉害呢!”   史母抿着嘴陷入了沉思,史南星终于看到了一线生机,不敢耽误,赶忙又将林惊蛰和肖驰的真正关系告知给奶奶和母亲。   ******   沈眷莺再不掩饰林惊蛰的存在了,周末带着沈甜甜去父亲家里吃饭的时候,直接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一个手提袋递给老爷子:“爸,这是惊蛰托我给你带来的礼物。”   一屋子亲戚心思各异,老爷子倒是浑然不知的模样,直接打开袋子将里头的东西倒了出来,一看便笑了,原来是个古色古香的大烟斗。   他就爱好收藏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一看烟斗的工艺就觉得喜欢,袋子里还有一个木质的小盒,打开来,是一把做工精致的团扇。   扇面材质是绢丝的,手绣了一颗碧绿的苍松,是送给沈眷莺母亲的礼物,沈老太太简直爱不释手。两个老人一直以来已经收下了不少林惊蛰托沈眷莺和沈甜甜带来的东西,只是以往都是应要求偷偷给出的,此时从沈眷莺同以往不太一样的状态上,他俩便看出来变化,当即也跟着配合,老太太甚至朝沈眷莺身后看了一眼,当堂询问:“你就知道带东西,我外孙呢?怎么不知道带来跟我们见个面儿?”   沈眷莺笑道:“他手上还有工作呢,哪里脱得开身?始于地产现在正在发展期,听说是二中路那个商场快要交工了,这段时间把惊蛰忙得脚不沾地。等过完了这一茬,我一定把他带回家,让他亲自给你们泡茶。”   沈甜甜也娇滴滴地跟外公撒娇:“外公,你喜欢喝茶,跟我哥一定有话聊。我哥泡的茶可~~~香了!”   沈老爷子最疼爱这个天真烂漫的外孙女,被她撒娇撒得骨头都酥了,闻言笑得刚毅的一张脸皱起了无数褶子:“是嘛,那可好,现在爱茶的年轻人可不好找,泡茶泡的好的更难得,我这有刚到的大红袍,晚上你装一点给他带回去。”   “哟。”桌上一个沈眷莺嫂家的亲戚笑盈盈地开口,“能从老爷子这搂到大红袍回去,真是不简单,这待遇可比亲孙子都还好了。”   沈甜甜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旋即恢复一脸不高兴的模样,缠着外公磋磨:“就一点儿啊?!”   沈老爷子无奈地大笑:“一半,一半,一半可以了吧?”   “外婆您到时候把家里的烟和酒也找给我。”沈甜甜不依不饶道,“我拿去给我哥,这些东西对身体不好,外公一点也不许碰。”   老爷子压根不缺那些东西,只装作自己被管家婆约束那样连连点头,屋里的亲戚们目光相互对视,刚才说话那人又不识趣地开口:“甜甜,怎么没见你帮舅妈家的壮壮哥哥要过烟?就知道帮你家里的新哥哥要,你可太偏心了。”   沈甜甜天真烂漫道:“什么新哥哥旧哥哥,我哥哥就是我哥哥,我哥哥对我好,我才对他好。壮壮哥哥是哪个?我不记得他对我好,我干嘛要对他好?”   说话那人嘴角一抽,沈眷莺敛神在外头坐了一会儿,便陪着父母一起到里头仔细商量对史南星的后续处理了。   沈甜甜留在外头接着玩儿,一众有的没的的同龄亲戚都围在身边陪她。   “啪————”   热闹的说话声里,突然响起一声响亮的耳光,惊得四座侧目,鸦雀无声。被扇耳光的姑娘与沈甜甜差不多大,直接叫这股力道扇趴在了地上,愕然抬头,对上四下的同龄亲戚们惊奇的目光,又羞又耻,捂着脸大哭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整餐饭说话都阴阳怪气那位亲戚立刻循声赶了过来,一见这个情形立刻惊慌地朝地上扑去,搂着那个哭泣的女孩连声发问,又对沈甜甜怒目而视,“甜甜,你怎么可以打人?!”   “我跟她玩儿呢。”沈甜甜笑了一声,满脸的娇俏可爱,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一双抱在一起的人,“不要哭啦,我不是故意的,谁让你说我哥坏话,还咒我外公外婆和我妈妈。”   “我没有——我只是——”那女孩听得一惊,立刻想要解释。   “你只是什么?不是你说的让我小心我哥哥是在给我下糖衣炮弹么?不是你说的小心我外公外婆和我妈妈去世之后他跟我抢遗产么?我外公外婆和我妈妈健康着呢,你天天惦记着遗产,是巴望了多久啊?眼睛里就剩下钱了么?”   沈甜甜拔高声调,问得对方哑口无言,甜笑一声,朝被自己一番话说得面带惊慌年长女人走去,俯身扶起对方。   “赵阿姨,您快起来吧,您是我小舅妈的亲戚,我给您个面子,今天就不跟她计较了。但是——”   她直起身,松开手,定定地望着对方的眼睛,片刻后又转开来,绕着身边这群同龄人转了一圈。   “今后要是谁还在我面前嚼这种舌根,别怪我对他不客气!当我是那种自己没屁点出息,就知道盯着家里钱的玩意儿么?”   众人一时鸦雀无声,那原本想挑破离间的小姑娘吓得脸都白了,躲在母亲的怀里发着抖呜咽。   屋里传来沈老爷子的苍老的询问:“怎么了呀,外头那么大的动静?”   沈甜甜盯着那位赵阿姨,年长女人面皮抽搐着,半晌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没事儿。”   沈甜甜旋即小麻雀似的蹁跹了进去,抱着外公的胳膊开始耍赖撒娇:“外公,您和妈妈商量好了吗?我不管,这次您非得帮我和我哥出气不可!”   沈老爷听着沈甜甜说自己被车祸吓得做噩梦的可怜经历,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恨不得把这个小坏蛋含进嘴里,使劲儿宝贝宝贝。 第七十七章   纵然林惊蛰特意叮嘱过, 最终周海棠和高胜还是知道了他遇袭的消息。   出事儿的车是登记在始于地产名下的, 出事的第一时间执法队伍就联络了公司, 现在车已经被撞成了一摊废铁,连送去维修的必要都没有,在沈眷莺介入这场“意外”之后, 便被专案组作为案件重要证物,严密地封存保管起来。   高胜险些被吓疯,当时他原本正接了一个案子在港岛进行广告拍摄, 某著名大公司的订单, 邀请的是港岛乃至全国当下最著名的几位女星,接到邓麦的电话的当天, 他便放下一切飞回了燕市,全程一刻不停, 直至冲进林惊蛰的办公室里。   林惊蛰见到他之前正在接电话,听筒里传来周海棠母亲响亮的哭声。   “你这个死孩子——”   她事业有成后似乎连哭声都相较以往来得响亮了, 骂人的话也一套一套的,林惊蛰除了赔笑脸啥也不能做,其实他原本连说都不想说, 生怕家里人后怕担忧。但这次毕竟正面杠上了史南星, 担心对方背后会朝家里人使绊子,林惊蛰最终还是决定给经常要进行大型商业活动的周妈妈提个醒。   电话那头周父不住地安慰妻子,同时咒骂那个为泄私怨居然连人命都不放在眼里的瘪三,听声音似乎是越说越生气了,林惊蛰只好无奈地安慰:“我这儿真没出什么事情, 就是车撞坏了,其余一切都好。主要是阿姨叔叔你们最近还是要多注意一些,我跟那边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对方不好对付,我担心他们从我这里找不到突破口,会转朝你们下手。咱们食品厂现在还处于刚起步的阶段,一定要多加小心,还有周叔,您和我高叔的餐厅也才开起来呢……”   年前高父和周父一拍即合,决定把太阳街的小吃店扩大规模,直接经营成正规餐厅形式。爸爸们不动手则以,一动手便效率惊人,开年后迅速将先前看好的餐厅位置确定了下来,装修了一个半月后就正式开张了。新餐厅走的装修的主意还是高胜给拿的,他现在做广告公司,认识了不少创意设计领域的大牛,介绍的那位设计师审美不错,愣是在整体社会欣赏水平还处于起步阶段的九十年代,便折腾出了放在后世都丝毫不落下风的简约风格。   新餐厅的开业消息在太阳街老店预热了一个多月,开业当天简直人满为患,加上之后一段时间的经营,迅速荣登城南最受欢迎餐厅之首。现在老店那边周父已经交给了手艺最好的徒弟管理,专心经营新餐厅的事业。林惊蛰看他们的架势似乎未来还有想将餐厅发展成大型连锁的念头,因此当下的起步阶段便变得尤为重要,林惊蛰不太想看到因为自己的原因导致其中出现什么意外。   但对他的这番好心劝告,周妈妈只破口大骂道:“我怕他个屁!!!”   林惊蛰正无可奈何,便听到一声闷响,转头看去,便瞧见了自家一双发小哥们满头的大汗和发亮的眼睛。   “……”他叹了口气,朝为两人打开大门的邓麦翻了个白眼。   邓麦推了推眼镜,黝黑的面孔上难得看不到在外无往不利的微笑,每处毛孔里都散发出紧绷的气息。想到后来查记录时对方打给撞坏的那个手机的百余个未接来电,林惊蛰也着实没有底气出言指责,只能一只手将还流淌出哭声的听筒朝前方一递,对进门的周海棠道:“咱妈的电话。”   周海棠已经听到母亲的骂声了,上前接过听筒直接扣在电话机上。   林惊蛰:“……”   高胜将他从头看到脚,确认过真的毫发无伤,咬着牙掐住他的脸颊使劲儿朝两边拉:“你这个死孩子——”   *****   “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高胜掷地有声。   史南星背后牵涉到的人和势力太过复杂,林惊蛰生怕将这群家人牵扯进这团麻烦的迷瘴里,当即出言拒绝:“行了,你们甭费劲了,嫌自己手上事儿还不够多么?车祸已经开始侦查,肇事司机也已经控制起来在突破审讯了,我这真没什么忙要帮,你们看我不一根毫毛也没伤着么?”   他一脸的漫不经心,还把脑袋支在抵着沙发扶手的胳膊上,知道一些内情的邓麦却摘下眼镜丢到茶几上,阴着脸道:“那得感谢你丫提前下了车!也不看你那车都被撞成什么样了?”   他环顾一屋子的人,接着道:“你们要是有兴趣,我那还有留底的照片,那辆大货车严重超载,从车屁股撞上去的,轮胎直接碾过车顶来回压了好几遍,我他妈当时看到的时候……”   林惊蛰见他绷得死紧的下颌,心里也不好受,朝他踹了一脚道:“嘿,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丫来丫去,你叫我什么?”   邓麦恨恨地瞪了一眼他,转开脸不予理会。   周母拍案而起:“这是故意杀人!就该把他枪毙!那个姓史的怎么还没给抓进去?!”   毕竟不是亲自动手,听说那个司机直到现在仍不肯承认是被雇佣杀人,纵然大家都心知肚明,问题一时之间也牵扯不到史南星身上。沈家的已经在加快动作了,肖驰的父母近来为这事儿也推掉了所有要出国的工作,但事情毕竟才发生没几天,上头也有一些不看僧面看佛面不敢破釜沉舟的人,因此很难立刻得到什么进展。   高胜见林惊蛰一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为难样,索性直白地开口,将史南星的背景说给愤怒的周母听。   周家偌大的客厅一时间随着他的叙述陷入沉寂,片刻后,周母直接咬着牙重重将茶杯磕在桌上:“岂有此理!”   林惊蛰看着她迸射出疯狂怒火的光芒,有种对方马上就要进入暴走的错觉,赶忙阻拦:“周阿姨您可别乱来!”   周母却直接越过了他的劝告,朝在这次会面里全程表现得格外沉静的高胜道:“我们要制造一点压力,”   周父插嘴:“那个姓史的真那么能耐的话,国内可能没那么容易,你们都忙,要不我先把店停业几天去上访?”   高胜缓慢地摇了摇头。   他道:“用不着那么麻烦。”   林惊蛰震惊地看着他,又环视周围,要不是都是彼此熟悉的家人,他一定会以为自己进错了家门。他印象中纯良简单的家人们此时正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热烈商讨如何将史南星一行人逼入绝境,那些毒辣的招数简直招招致命切准要害。   纵然早就知道高胜未来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人,这蜕变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一些,林惊蛰捧着茶杯发呆,一时间情绪复杂难明,原本打算好的狙击镇雄地产的计划都提不起劲儿思索了。   一家人难得相聚,还开了一场如此和谐的茶话会,为庆祝林惊蛰大难不死,周妈妈亲自下厨,说要为林惊蛰烧一桌好菜。   她现在忙于工厂的工作,已经很难得进厨房动手了,但难得掌勺,实力仍旧不减当年。香气从厨房飘散出来,萦绕在周家宽敞的客厅里,灶台上沸腾的锅子里扑腾出泡发的干香菇和炖肉融合的香味儿。   高胜站在窗边联络朋友,去实施方才家人们在客厅集思广益制定的计划,爸爸们凑在邓麦旁边,探听相关史南星的具体消息,林惊蛰插不进话,一开口就被家里人齐心协力挡开,无奈之下,只好到到厨房去偷菜。   周妈妈吊出卤缸里浸泡成黑红色的整鹅,斩下一只腿给他拿着吃,林惊蛰便靠在灶台上看着前方的阿姨忙碌的背影,整个人似乎都因此轻松了下来。这个大家庭于他而言是特别的、贯穿了过往一生的存在,林惊蛰犹记得自己上辈子最后的那段时光,便无时无刻不在怀念类似当下的情景。爸爸们和高胜周海棠说话的声音在门外回荡,妈妈们则忙碌做菜,或许环境不那么好,只缩狭在郦云家属楼阴暗的楼道厨房里,那仍旧是他一生无法抛去的记忆。   肖家和沈家都是和睦的家庭,但由于生活方式的不同,注定无法滋生独属于普通家庭的烟火气。   手边灶台的案板上,卤鹅还在散发出热腾腾的水汽,黑红色的外皮闪亮着让人无法抗拒的油光,皮下肥美的脂肪层几乎浸透了所有卤料的精髓。   林惊蛰余光盯着鹅腿切口缓慢渗透出来的融合了肉汁的卤汁,这是周母专门从潮汕提回来的老料,它们蔓延在樟木砧板上,混合出一股充满厨房的异香。   周妈妈的背影走动中,突然抬起胳膊迅速地朝脸上擦了一下。   林惊蛰叹了口气,从背后抱住她。   “走开,手上脏兮兮的,一会儿都擦在我身上。”周妈妈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转开了脸。   林惊蛰耍赖地随着她的走动而移动,非但没听话走开,还得寸进尺地将自己的下巴也搭在了对方的肩膀上。   周母安静了片刻,突然回首瞪了他一眼,眼睛红彤彤的,也不知道躲在这哭了多久。   “臭小子。”她骂得咬牙切齿,“还以为你最乖的,比那俩小兔崽子聪明还听话,谁知道就你最不省心!”   林惊蛰面对这样真切的指责,一点愧疚也没表现出来,还嘻笑了一声:“我这是给他们带坏了。”   “滚滚滚。”周母推他,“吃的一嘴油,脏死了。”   不过话说的嫌弃,却也不真见她手上多么用力,林惊蛰随她发泄了一会儿,平静地抛出一个惊天大消息——   “我找到我爸了。”   周母的动作立刻停下,侧目愣愣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猛然明白过来,放下锅铲:“真的假的?”   “真的。”林惊蛰道,“他现在在瀚海大学教书,再婚了,有一个女儿,过得挺好的,是他主动来找的我。”   “妈的!”周母气得破口大骂,“他还有脸来找你?他凭什么找你?你小时候需要他的时候他去哪儿了?现在有出息了他知道找上门了?不行——”   她越说越气,索性伸手去解围裙:“你把他联系方式给我,我非得骂死他不可!”   林惊蛰赶忙按住她的手笑了起来,就林润生那样,周妈妈要是真找上去骂,没三句就得把他给骂哭,到时候兴师问罪的周妈妈估计也得吓个够呛,这么一想他笑得更大声了。   周妈妈生气他的态度:“你别不把这当回事我告诉你!他这是非常不负责任的行为!”   “我知道。”林惊蛰笑完之后哄劝她,“这里头挺复杂的,说来话长,也没有那么简单。算了,我跟他现在相处得还不错,他二婚的那个家庭也挺好的,多了个特别乖特别可爱的妹妹,看在我妹妹的份儿上,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   周妈妈深吸了一口气,好容易才把胸口的怒火按捺下去,锅铲碰撞着锅沿叮当乱响。   两人一时无言,半晌之后,周母才终于恢复了平静,想起另外一件事情来:“对了,你那个对象的事情……”   她说到一半又戛然而止,不禁想起林惊蛰先前告诉她的有关“一米九二”的内容,各种意义上的难以启齿。   林惊蛰不明白她的纠结,十分自然地点点头:“嗯?怎么了?”   周母半晌后问:“还谈着么?”   “额……嗯。”林惊蛰想了想还是据实相告,“我爸他们已经和他家人见过面了,估计会考虑结婚。”   “结婚?!??!”周妈妈被这个消息又震了一把,整个人都凌乱了起来。无数质疑和问题压在肚子里,她有无数的话想要出口,但侧首盯着嘴巴还在一鼓一鼓咀嚼鹅肉的林惊蛰半天后,她终究只是叹息了一声,认命的将目光转到了锅中正在烹调的食材上,“算了,你高兴就好。”   ******   史家人迅速收到了首发港岛的八卦小报,看着报纸头条上硕大的《邱蔷昔日金主涉嫌买凶暗杀燕市著名年轻企业家》的字眼,史家人险些被气得厥过去。他们千防万防,求爷爷告奶奶地封锁消息,可万万没想到却被人从港岛捅开了缺口。   邱蔷是当下港岛比较红的众多女星之一,颇具话题度,史南星前些年曾包过她一段,当时肆意妄为从不遮掩,也被人编排出不少桃色新闻。港岛娱乐产业发达,各种报刊杂志的发展当下都较内陆稍快一些,消息流通迅速,只要刊载上媒体,几乎就会成为家喻户晓的新闻。不得不说这则消息的切入点十分毒辣,虽然主要内容说的是史南星涉嫌杀人案件的问题,重点却偏偏放在了他曾经当过某位女星金主的身份上。港岛民众最关心女明星和富豪们的私生活,比起什么艰涩难懂的恩恩怨怨,当红女星的“前男友”可能是个杀人犯无疑有趣得多。因此只是极短的几天时间,这则新闻便被炒得沸沸扬扬,以至于那位港岛女星都被狗仔们围追堵截,不敢出门。   报道洋洋洒洒几千字,写的那是相当大胆,不光直接点明了史南星的名字,还把他爹妈祖宗乃至于身边的好友,以及以往曾经涉嫌在国内走私文物的历史都尽数扒拉了出来。林惊蛰这位受害者的身份在其中反倒成为了次要的,只在叙述时被编辑随手带了一笔,比起探寻究竟,民众们显然对史南星是如何为富不仁的更加关心,史家人得到消息之前,这件事情的热度便已经从纸媒发散上了银屏。   史家老太太一边吃降压药一边嚎哭:“混账东西!!!这样的话他们怎么敢写!?还敢直接带我们星星的名字!撤了!快叫他们撤了!!”   但港岛的狗仔们是出了名的混不吝,爆消息从来不管有没有铁证都敢放大名。那里的势力错综复杂,史南星的父母无比焦虑,但打完了所有的电话,仍是对此无能为力,小报非但不愿撤消息,态度还无赖得很,只说倘若有什么有疑义的地方,直接到港岛打官司就好。   史家人会去才有鬼,官司是否能打赢暂且不说,他们真身下场,恐怕事情就真的彻底闹大了。   家里人乱成一片,史南星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惶恐里,他看着那张写满了洋洋洒洒蝇头小字的报纸,上头不光提到了他近期财政艰难的事情,还在内容里隐晦地提到了一点他试图出境的内容。   不多,一点点,不注意的话可能直接一扫就过去了。   但已经足够他肝胆俱裂。   他一直将自己试图出国的消息瞒得很好,直至被海关拦截下来之前,这个消息恐怕只有史家人自己知道。这些日子,史南星一直生活在焦虑里,家人只以为他是在恐惧车祸的案子压不下,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时刻都在担心自己的行踪被沙蓬发现。这个料是谁爆的已经没那么重要了,现在重要的是这张报纸是否会被沙蓬或者和沙蓬混在一起的那帮人看到。   好在港岛的方位距离西南十分遥远,这个可怕的猜测只有很小的可能才会成真。   史南星意识到重点后,立刻抓住主题:“封锁消息!撤不掉的话,就把这个新闻留在港岛,绝不能让它传进来!”   “对!”几乎哭到虚脱的史家老太太也反应过来,挣扎着从床上爬起,“这新闻可不能再被更多人看到了!家里现在还在跑关系,亲戚朋友们本来就答应得很难,这万一闹大了……”   史父当即点头,可惜为时已晚,求助的电话还没打出去,丧钟便提前敲进了家里。   港岛这则大热的花边新闻已经被内地各大报刊热烈转载,从特区开始,当晚即将登上燕市的晚报。   史父的咆哮声惊天动地:“混账东西!!!沈家一定要这么赶尽杀绝吗!?!?!”   “不是沈家。”电话那头的亲信战战兢兢地解释,“新闻那边,是方家出面联络的。”   史家人听得头都大了:“哪儿又冒出个方家来?哪个方家?”   事件发酵到这个地步,牵扯到的人越来越多,已然超出了史家上下所有人的预料,对方回答的时候,也觉得跟做梦似的:“就是那个方家,方老爷子亲自出的面……”   史父难以置信:“什么?!!?!?”   他完全理解不了方老爷子为什么莫名其妙要趟进这潭浑水里,唯独史南星熟知内情,听得眼前一黑。   *****   方老爷子气得把自己最喜欢的茶杯都砸了,拿着棍追着孙子打了一圈。   方文浩也很委屈啊,他只是很小的时候跟史南星一起玩过好不好,长大后发现三观不合就很少联络了,偶尔见面打打招呼而已,打他泄愤有什么用!   他心中埋怨着让他遭遇这种无妄之灾的史南星,心想着小时候明明胡少峰跟祁凯和史南星的关系才更好,以前还想过跟那俩人一起和合伙做生意呢,一会儿他非得去跟他胡叔叔告一场状不可,凭什么只有自己挨打。   方老爷子笃着拐杖怒不可遏地骂:“不知悔改!败类!”   方文浩连忙附和,顺着爷爷的话道:“咱们非得让丫知道知道厉害才成!”   方老爷子气哼哼起站在原地喷粗气,一时又老泪纵横,拄着拐杖在沙发上坐下,抹着眼泪叹息:“是我们亏欠了小林啊!”   他心中的愧疚无以复加,林惊蛰当初毫不犹豫就捐献了那笔价值连城的文物,这几乎是方老爷子曾经过手的历史最为悠久的一批宝物,直至现在仍被珍而重之地安放在博物馆守卫最森严的橱窗里。一个当初连二十岁的都不到的年轻人就能拥有这样的心胸,他合该得到称得上他这一举止的荣誉,却因为种种原因,只能秘密被封存在档案里。   方老爷子曾经决心一定要帮助这个年轻人一世顺遂,但林惊蛰的个人能力远超他想象,以至于让他根本没什么机会去兑现自己的承诺。久而久之,他原本绷紧的关切便这么放下了,细数起来,他帮到了林惊蛰什么?   嘱托孙儿去火车站接了对方一场吗?对方捐献了那批文物,最终就换来这个?!   忘恩负义!忘恩负义!   倘若对方早早得到他该得的荣誉,顶着一个推动了国内文物保护进程的国宝捐献者身份,谁敢动他妄动他分毫?   老爷子多少年没那么气过了,怎么也无法轻易原谅自己,只扯着被他突如其来的泪水吓到的孙儿的胳膊吩咐:“打电话给你存知叔,让他来燕市一趟!”   *******   各方倾轧,原本负隅顽抗的史家终于抵抗不住了,沈甜甜那边对各种挑拨离间油盐不进,自家的亲戚朋友又没一个顶用的,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只好求到了祁老爷子头上。   祁老爷子不是第一次帮他们擦屁股了,祁家人丁本就不旺,祁凯的父母去世之后,他便只剩下史家这一门可以来往的姻亲,关系格外的不一般,小时候史南星三五不时被接到祁家来,虽然生在西南,但成长过程少说有一半在大院完成。   祁老爷子看着这个孩子长大,几乎把史南星当做了自己的另一个孙子,史南星偏偏又比祁凯嘴甜会说话,还精通棋道,从小与他对弈,当真是不可缺少的一个存在。   而此时,这个疼惜万分的小辈正抱着他的膝盖跪地大哭,涕泗横流。   “方家和沈家一起动手,这是要至星星于死地啊!!”史家老太太那么大的年纪了,还为了孙儿长途跋涉到燕市,一刻也不得闲,抓着老亲家的手便哭诉,“对方之前欺负得太过分了,星星真的也只是一时冲动,他连人命都没闹出来,沈家真的不可以那么赶尽杀绝啊!!”   史父从那个扣押了酒驾司机的专案组里隐约调查到另一道手笔,满心忧虑:“这事儿好像肖家插手了,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祁老爷子疼惜地抚摸着膝上史南星依偎着的自己脑袋,表情也不太好看:“这么多家一起施压,问题真的不太好办呐,关键是肖家怎么也……”   史南星抹着眼泪道:“林惊蛰跟肖驰是那种恶心的关系,肯定是肖驰在里头做了什么手脚!不然我年年去给肖叔叔于阿姨拜年,无冤无仇的,他们干嘛要帮着林惊蛰来搞我?分不出远近亲疏么?”   祁老爷子也很震惊从史南星口中得知的肖驰和林惊蛰的消息,男人跟男人在一起?这样能有后代么?他思量片刻,难忍地皱起眉头评价道:“太不像话了!简直无法无天!”   这事儿简直触及了他的底限,要是祁凯敢跟着学,他非得打断这个亲孙儿的腿,让他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不可。   沈家那边跟他没什么交集,有交集的方老爷子先前也因为祁凯的古董生意和他闹掰了,算来算去,此事中的旧相识也只有肖家那位信佛的老太太他还能能说得上话,擒贼先擒王,他决定先去肖家和对方谈一谈。   祁老爷子的身份有些尴尬,退下来后他其实已经很少出来走动了,看到肖家为他开门的人,他认了一会儿才认出来:“慎行啊,今天怎么没有去上班?”   肖慎行和妻子对了个视线,谨慎地回答:“最近有些事儿要忙,跟单位请假了。”   “这可不行,在合适的年纪一定要专心投入工作,怎么能随时从需要你们的岗位上离开?”祁老爷子训诫了一番两个小辈,又笑着招手:“我今天来,是有些事情想和你们商量商量。”   肖慎行对他要说什么其实心知肚明,对方占着长辈的辈分,他留下来听才是有病,赶忙推辞:“不了不了,单位里还有点事,我正要上楼处理呢,妈!!祁叔来了!”   他朝佛堂喊了一声,赶忙带妻子上楼躲书房里。   路上撞到了楼上正开门想要出来的林惊蛰和肖驰,肖慎行赶忙朝两个孩子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先进屋别出声。   肖驰朝楼梯一探头,脸立刻就阴了,林惊蛰还有点摸不着头脑:“是谁?”   肖驰挡住他的视线,抱着他回到房间里,顺便在他嘴上亲了一口:“没事儿,一个不速之客。”   “……”于姝鸳看着儿子这番行云流水的动作,回首瞥了眼丈夫。   肖慎行别说抱她了,连手都没伸,直接瞥着楼下的动静出声催促:“快快快快,还愣着干什么?”   于姝鸳心中骂了句娘。   祁老爷子有些遗憾地看着上楼的两个小辈的背影,肖奶奶从佛堂里出来,顶着一室佛香,手握念珠笑得慈和:“你来啦?”   祁老爷子从不信什么鬼鬼神神的,一向也看不惯肖家老太太信这个,但听到这样奇怪的问话,也不免心生疑惑:“你知道我要来?”   肖奶奶照旧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并不回答,只是微微一笑。   故弄玄虚!   祁老爷子心中烦躁地想,偏偏还得强装出和善的模样:“唉,要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我也不会贸然登门来打搅……”   肖奶奶摇头叹息:“你啊,命里一生为小辈奔忙。”   她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但祁老爷子略一思量,却觉得很有道理。他及冠起便想着生孩子,而立之年才好容易生了几个,可惜时代艰难,没能都活下来,唯独祁凯的父母命久些,留下孩子之后也都双双出了意外。   现在子辈没指望,就牵挂在孙辈上了。   祁老爷子有一些难堪:“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能有什么牵挂?无非是那点亲人血脉,为了几个不懂事的孽障,只能豁出这张老脸……”   他原本是想跟肖慎行他们直接谈的,作为长辈,也更好开口一些,谁知道现在居然连让他们倾听的面子都没了,实在是晚节不保。   肖奶奶却显然不买他这位老交情的面子,笑眯眯地回答:“既然是孽障,你又怎么管得住?顺其自然,让他们吃到些教训,说不准比你事事插手来得更好。”   祁老爷子目光一厉,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史南星就得蹲大牢里去!说不准还会牵连到他的亲孙儿祁凯!好好的清白人从此成为劳改犯,叫他们和他们的家人以后怎么有颜面再活在世界上?   他绝不容许出现这样的未来!   心知这位老相识是想跟自己装傻了,他索性将摇摇欲破的窗户纸自己撕开:“你们何苦掺和进来?大家几十年的老相识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闹成这样,就为个外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恶心将一番话说完:“老朋友啊,我劝你一句,别因为肖驰的一点请求就不知轻重,那个姓林的年轻人,和你家孙儿的关系可不一般,我,我说出来都怕会气死你!”   肖奶奶只是转开眼睛。   祁老爷子原本义愤填膺着,看着她的笑容,却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倏地站起。   他难以置信地发问:“你们……你们这是疯了?!”   肖奶奶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回首看他,叹息道:“你还是执迷不悟啊。”   祁老爷子怒喝:“你这样,你们这样,你家就这一个独苗苗,居然容许他找个男人,是存心要断了家里的香火吗?!怎么对得起我去世的肖老弟?!”   肖奶奶听得皱起眉头:“我还有孙女,这不牢你费心。”   “妙妙是女孩儿!!”祁老爷子完全无法接受这种三观,气得拼命用拐杖点地,“不知廉耻!不知廉耻!你就为一个不知廉耻的外人,不顾我们那么多年的交情!!”   肖奶奶起身道:“你走吧!”   “我不走!”祁老爷子怒发冲冠地立在原地,“今天就把话说清楚!我们两家那么多年的交情,你要是还为了那么个外人要动我的孙子,除非从我尸体上踩过去!”   肖奶奶始终平和,眼含怜悯地看着他:“倘若天要收你,我也无能为力。”   “混账!混账!”祁老爷子想到自己的来意,只觉得自己像是耍了一场猴戏,再待不下去了,拂袖便离开,“我看你是念经念傻了!”   他摔门的声音震天响,林惊蛰立刻下来,担忧地站在楼梯口看着肖奶奶。   肖奶奶朝他笑了笑,上前为他整了整衣领,拿起那个新的护身符看了一会儿,郑重地塞进他的衣领里。   “不用担心。”她安抚眼带愧疚的林惊蛰,笑着道,“他从年轻的时候就是这个脾气。”   而后又抬起头,看着从楼上面无表情下来的肖驰,沉默了一会儿,终究也只是叮嘱了一声:“你……记得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说完这话后,她笑眯眯地从林惊蛰兜里摸出颗糖来,转身进佛堂去了。   林惊蛰听得不明所以,回头看向肖驰:“奶奶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肖驰从背后揽住他,在他脸颊上轻轻地碰了碰,低声道:“没什么,之前给你那个狙击镇雄的策划书你看完了吗?”   林惊蛰在家里时不爱动脑子,立刻被转移了重点,同他商量起策划书里的细则来。这次他大难不死,虽说没出什么事,这个仇也不能轻易揭过去,非得让史南星和祁凯尝些苦头不可。   肖驰含笑听他说着,一面点头,目光悠远地望向了门外。   祁老爷子怒气冲冲地回到家里,坐在沙发上,还不等理清自己从肖奶奶那得到的信息量,便听到楼上传来一阵激烈的争执声。   史南星有些气弱:“……你那么多天没有出门,是谁告诉你的?!”   还未病愈的祁凯像一头暴怒的狮子,猛然间将桌上的花瓶朝地上泄愤地掷去,在碎裂声里神经质地大喊:“你就说这事儿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要出国!是不是!!!”   史南星一直处于主导地位,从未见过祁凯这个模样,一时也慌乱起来:“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你为什么留下我送死吗!你倒是精明!搞不定两千万,自己一个人偷偷溜走,留下我拖住沙蓬让他泄愤是不是?!”祁凯却显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劝住的,争执之下越发激动了起来,“舅!我叫你一声舅!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要这么阴我?我他妈真是受够了,还跟个傻逼似的相信你,以为你跟沙蓬已经取消了合作!艹!小心逼急了我,我直接把你包烟土田的事情说出去,大不了大家抱着一起死,谁怕谁啊!”   “你冷静一点!”史南星朝外看了一眼,一时之间完全无法去思考一直被蒙在鼓里的祁凯是从什么渠道得知全部真相的,只担心消息泄露:“小心被人听到!”   “你做得出为什么又怕被人说?”祁凯气得眼泪都出来了,“我要去告诉我爷爷,我他妈不能就这样轻易放过你。”   “你疯了吗!!!”史南星立刻抓住他喝骂,“你给我理智点!你要气死你爷爷吗?我俩现在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把我弄死你也好不到哪去!”   祁凯一把甩开他:“滚你妈的!当我三岁小孩子呢?他妈当初出主意卖烟土的是你,跟沙蓬交接的是你,跟我要钱的是你,现在出了篓子,全成了我一个人的事儿?你他妈准备一个人远走高飞的时候想过我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吗?你想过我爷爷会气死吗?”   双方拉拉扯扯几乎要动起手来,互相问候全家,史南星眼看要拉不住他,心说幸好今天老爷子一早就出去跑关系了,正常情况下不会那么早回家。   祁凯的胳膊从他的桎梏下挣脱,骂骂咧咧地威胁着要让史南星好看,一面撞开大门,然后立刻刹住了脚步。   所有声音在这一瞬间全部停下。   他怔怔地望着门外拄着拐杖弓着脊背一脸茫然的爷爷。   追上来的史南星立刻也愣住了,几秒种后反应过来,当即上前想要搀扶。   但祁老爷子却一把挥开了他的手,后退两步,摇着头看着自己这一双孙儿。   “烟土……田?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史南星张了张嘴,硬是想不出解释的理由,只能硬着头皮道:“您听我解释……”   但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重响。   祁老爷子如同绷断的弓弦那样,毫无预兆地跌躺在了地上。 第七十八章   祁老爷子晕倒可不是什么小事儿, 救护车和疗养队匆匆赶到大院抢救, 车队浩浩荡荡驶入又片刻不留地开走, 没几个小时便闹得人尽皆知。   肖奶奶站在自家大门口,听着远处骚动的声响,拨动着念珠长长叹息了一声。   史家人吓得倾巢出动, 从酒店涌至医院,逮到两个蹲守在手术室前的年轻人,劈头盖脸一顿问:“怎么回事儿啊?昨晚都还好好的, 没听说身体有什么不对, 怎么突然就进医院了?”   祁凯被来回拉扯,只是背靠墙角坐在地上捂着脸一语不发。   “烦不烦啊!问问问就知道问, 那么多问题能不能去问医生?我知道个屁!”史南星脸色阴沉,面对众口询问也不知从何开口, 被逼得紧了,索性朝家人大发脾气。   史老太太被骂得脸色一白, 但看到孙子焦躁的神情,也隐约感觉到了不对,提心吊胆地同儿媳妇商量:“完了完了, 亲家万一在这会儿……星星可怎么办?他答应我们的事儿……”   星星啊……   星星……   史家人又叫魂似的询问, 祁凯的火一下冒出来了:“滚!!!”   老爷子这会儿都他妈推进去了,你们就关心自己托付的事儿?妈的!妈的!!   人家是祁家的正经孙子,说的话再怎么不中听,史家人也只能不情愿地离远了一些。医生出来时所有人都忐忑地不敢靠近,祁凯扶着墙勉强站起, 命都被吓没了一半,颤颤巍巍发问:“怎么样了?”   “还好,没有严重外伤,就是摔倒后脑磕到了一些。不过病人年纪大血压高,这次受了刺激,对他的健康状况影响很大,虽然已经抢救回来,你们做家属的日后还是要多费心照顾,不能再出现今天这样的情况了。”   祁凯猛地松了口气,一瞬间虚脱的感觉令他险些跪倒在地。   爹妈去世后,他便一直同爷爷相依为命,假如真的因为他的问题让老人撒手人寰,那他真的一辈子都不可能原谅自己。   四下响起一片庆幸的后怕声,离得远远的史家人这会儿又围了上来,病床被缓缓从抢救室推出,他们跑得比祁凯还快一步,一个个淌着眼泪满怀关切地涌到了最前线,将床沿围得水泄不通。   老爷子已经苏醒,挂着吊瓶怔怔地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   史南星在奶奶的哭声里去拉他苍老的手,满脸悲切:“幸好您没事儿,真是吓死我了……”   祁老爷子刚开始还没反应,听到他的声音后像被雷击了一把,幡然醒来,侧首看着史南星的视线一片陌生,像是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您怎么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史南星被盯得心里发慌,强自镇定地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祁老爷子失焦的视线一点点对准了他的面孔,面皮抽搐起来,下一秒猛然甩开了被史南星握住的手,哆嗦着呵斥:“……滚!”   史南星愣愣地被甩开在一边。   他茫然地看着被老人叫到名字的祁凯拨开自己因为这一变故万分惊惶的家人,然后随同病床一起推远了。   史家众人被吓得惊愣在原地。祁老爷子虽然在外严肃,但对家里的这两个小辈却一向疼宠有加。史南星三五不时被接到祁家常住,八岁之前连名字都没被叫过,从来宝宝长宝宝短,虽然没有血脉关系,但待遇跟亲孙子也没两样了。   他们何尝见识过史南星被这么对待的模样?一时间就连最为沉稳的史父都站不住了,立刻上前追问:“到底怎么回事?你到底干的什么才把老爷子气成这样?!”   史南星呆在原地空茫了几秒,他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惊悸和恐慌,纵然早猜到得知真相的家人们或许会表现得非常不高兴,他也从未想过这位一向疼宠自己的长辈会表现得如此决绝。这是他意料之外的发展,聪明如他,短时间内也很难制定出合适的应对,但现实很明显,此时此刻,他正麻烦缠身难以挣脱的当下,并不是一个可以和祁家人闹掰的好时机。   他很后悔,一切根源都从那场车祸而起,否则他这会儿早该顺顺当当地飞跃太平洋。   刚才也不应该直接在祁家和祁凯争吵的,谁也想不到才出门没多久的老爷子会这么短时间就悄无声息的回来。   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他能做的也唯有补救,因此在父亲的质问和奶奶母亲的哭泣声中,他下一秒惊醒了过来,不顾一切朝病床被推走的方向追去。   只可惜家人的包容看似宽宏,温馨的表象下却未必毫无底线。   祁老爷子的加护病房里,一屋子旧时来往最热络的姻亲们祈求的哭声,最后只换来了老爷子轻轻的转开的目光:“我不管他了,你们自求多福吧。”   “亲家你不能这样啊!星星他不懂事,做了什么惹你生气的事情,我们都代他向你道歉,你不要跟他小孩子一般见识……”   “不懂事?他这叫狼心狗肺!恩将仇报!”祁老爷子听得后头一哽,被气得头晕目眩,拍着床板虚弱地喝骂。他的底限是这世上唯一与他血脉相连的亲孙子,一切亲人好友的重要性都依次排列,不可逾越。史南星干什么都行,他能保的都会尽量保住对方,唯独涉及到祁凯的利益不行!而史南星,他竟然带着祁凯去接触烟土!这是什么性质的生意?沾上之后还能甩得掉么!更勿论这当中万一祁凯染上点什么,他们祁家满门未来的希望从此势必……   祁老爷子老泪纵横,一想到那个可能,就悲怆得几乎没了力气。他这一生见过无数的人,经历过无数的事儿,也摔过无数的跟头,但从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了令他感到了无生趣!   他此刻悔不当初,史南星之前在群南带着祁凯搞走私搂钱的时候他怎么会觉得这个孩子剑走偏锋足智多谋呢?这分明就是个无知无畏贪得无厌的蠢货!   他还为这人去奔走,舍下这张老脸登门受旧友耻笑,就为这么个玩意儿?!救回来,替他扫平障碍,再带着祁凯去自寻死路么?   史南星接触到那双苍老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仇恨的光芒的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被放弃了。   从来只有他丢下别人的经历,被家人放弃的感觉很奇怪,力气好像从骨头缝里被抽走了,心脏也被一只手攥住,捏得几乎爆裂开。女人的哭声和父亲的沉默中,他想到了比难过更加可怕的未来——史家扎根西南,在燕市这块地方,只要祁老爷子丢开他,他就什么玩意儿都不是。   史南星求助地将目光投向祁凯,祁凯抓着爷爷骨瘦如柴的手垂着头不说话,他被这个一直以来关系亲密的舅舅毫不犹豫离开这一行为之后的用意伤透了心。   “你们滚吧。”老爷子说,然后疲倦地咳嗽了两声,护士们也过来驱赶这群明显不受欢迎的客人。   “别碰我。”像野狗一样被推搡,史南星皱着眉挥开了身边的手,站定后执拗地望着病床处那一双表演相依为命的爷孙。   祁老爷子抓起床头的搪瓷杯朝他狠狠地掷了过去:“滚!”   “呵呵,现在演什么戏呐?大难临头各自飞?”史家人不知所措的目光中,史南星突然笑了,双眼视线阴鸷,“祁凯,说话啊,你装什么大尾巴狼?”   祁凯抬头看向他。   史南星咬牙切齿的模样看上去一点也不和善稳重,和以往判若两人:“你以为把我甩开自己就能相安无事了?你扪心自问,当初做生意的时候我有没有逼过你?没有吧?你他妈自、己、贴、上、来、的!”   “老爷子,我劝您一句。”他神情恢复成不阴不阳的笑脸,抬手正了正方才混乱时弄皱的衣襟,冷笑一声,“做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万事儿别做太绝。有些船上来就下不去了,你家乖宝贝也不是没把柄在别人手里的。”   他顾及着医院里的闲杂人等,没把话说太明白,但这样的程度,已然足够争执中的另两位当事人勃然变色。史南星转身斜睨了方才驱赶得最卖力的那护士一眼:“不用费心,我自己滚。”   他跟畜生似的浑浑噩噩过了那么些日子,此时终于出了口恶气,心中却并没有畅快的感觉,只是出奇的空茫,像完整的世界掏开了一处缺口。   史家人不明就里,在闹翻的两人中左右看看,最终只能无奈地跟上自家独苗苗。   祁老爷子气得眼前一片花白,宛若被蒙住口鼻无法呼吸,眼泪哗啦啦从眼角淌落。他看着跪在床边一脸空茫的孙儿,无力的手绝望地抬起,扇了祁凯后脑勺一把,虚弱得像一只直面阳光的幽灵:“你怎么那么糊涂啊……”   祁凯只是懵,像大雾天开车跑山路那种懵。   好像这世界忽然就不一样了,原本和善的亲人摇身变成了面目丑陋的恶鬼,趴在身上要将他撕成碎片,吃肉喝血,扒皮抽筋。   *******   “老爷子住院了?”从沈眷莺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林惊蛰还挺惊讶,“严重吗?我都没听肖驰说。”   沈眷莺和丈夫对了下目光,沈甜甜赶忙站起来指着桌另一头的皮皮虾道:“我要吃那个。”   “哦哦哦。”林惊蛰重点立刻被转移了,敛神端详,好一会儿才从那个大盘子里挑选出一只看起来最好吃的皮皮虾,动手给妹妹剥起来。   沈甜甜一副小馋猫的样子等待投喂,沈眷莺松了口气,顺势结束这个话题:“这消息挺秘密的,也不是谁都知道,估计肖家人还没听说。”   吃罢饭,夫妇俩避开呆客厅里说话的俩兄妹谈这件事情:“祁叔在医院直接跟史家人闹掰了,吵得整个住院部的医生护士都知道,他们两家以前不是出名的关系好么,得是为什么事儿才能吵成这样?”   林润生摇头,他的交际圈主要在学校,跟大院这边的邻居并不怎么亲近。   “听说是从祁凯那起的头,我还以为肖家会知道得多一些,结果惊蛰也没听说。”最近发生的挺多事都摸不着头脑,沈眷莺又想起一件,“对了,江恰恰后来还找过你么?”   “没。”林润生还是摇头,“后来就没见她了,燕大那边惊蛰班里的老师我都叮嘱过,他们没联系我,估计她也没到燕大。”   这个角色不出现还好,一出现就让人感到不安,林润生犹豫了一下:“要不我直接问问惊蛰?”   外头沈甜甜撒娇要钱,林惊蛰毫不犹豫地连连点头给给给,沈眷莺拉住丈夫,嗔怒地瞪了瞪眼:“别,丫头也在呢,小心吓到俩孩子。”   又看着外头,半是甜蜜半是操心地叹了口气:“这个甜甜,又欺负她哥,越来越不像话!”   林润生还是很心疼幼芽般娇嫩的继女的:“你别这么说她,她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这是在跟他哥亲近呢。”   沈眷莺:“……”   算了,半晌后她绝望地拍了拍丈夫的手臂。   沈甜甜一脸期待:“哥,我和妙妙公司都注册好,就差钱了。”   “给给给,一百万是吧?下周末之前一定给你。”虽然妹妹看起来一脸天真似乎做生意会很不靠谱的模样,林惊蛰仍是毫不犹豫地点头,一则对方要的数目不多,二则沈甜甜也是金融专业,再过个一年半载就要和林惊蛰同一届毕业。商场如战场,和和睦单纯的家庭可不一样,女孩子早一点接触这个社会,见识一下人心险恶,跌跌跟头也好,总胜过日后吃亏。   更何况沈甜甜还是跟肖妙合的伙。肖妙那孩子虽然冷淡腼腆一些,毕竟从小受家里沉稳的氛围熏陶,还出国留过学,独立又见识广博。林惊蛰对她很放心,一起创业,对方也能带得甜甜成熟稳重一些。林惊蛰操心地摸摸妹妹的头发,看着小姑娘兴高采烈的模样,心中无奈地叹了一声——   这小笨蛋什么时候能长大一些哦。   ******   接到方老爷子通知的时候林惊蛰当真十分意外:“采访?什么采访?”   他不禁想起前些日子的海棠食品新工厂接受媒体采访的事情,那个原本正在筹办中的栏目现在已经正式开播了,似乎还挺受欢迎,林惊蛰专门蹲了一集重播,电视小小的画面中周母对着镜头侃侃而谈的模样十分具备乡村女企业家的风范。这是个挺不错的宣传渠道,原本借着广告为人所熟知的海棠豆瓣立刻便深入人心了,品牌形象也定位得十分励志优良,短时间内,应该不需要在公关上再花费太大的力气。   方老爷子哈哈大笑:“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捐了那么多古董,这个采访和表彰本来之前在郦云时就应该给你,只是当时时局有些复杂,才不得不保密。现在不光郦云,全国的文物走私渠道都已经被肃清得差不多,这还得多亏了你,我们圈子里的这群老家伙们都想好好认识认识你呐!”   林惊蛰虽然不太明白那个全国文物走私渠道肃清的事情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但方老爷子既然开了口,他也不太好拒绝,答应下来之后,还被邀请去了一趟燕市国家博物馆。   他对古董文物这些东西其实没什么兴趣,单知道价格不菲,因此来燕市那么久,竟然很少会想到这里转转。九十年代的博物馆,规模虽然远比不上后世几度翻修后那样明快恢弘,却另有一种古朴厚重的气质萦绕其中。   方老爷子和几位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在前头带路,为他介绍当中的陈设。   这里确实收纳了不少珍奇的宝物,林惊蛰虽然不太懂历史典故,但看着那些被悉心擦洗到一尘不染的展示柜玻璃,和周围参观时小心翼翼甚至连手都克制着不去触碰玻璃的游客们,却也感受到了那种很难用语言去形容的庄严感。   那个当初接到他电话的接线员一路将他们引至青铜器展示柜前,眼带迷恋地端详了一会儿玻璃后头古朴的器具,然后发自内心地道谢:“感谢您当初将它们捐献给我们,这批青铜器为我们的文化开展工作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林惊蛰正不解,耳畔便听到了一阵孩童的说话声,他转头看去,入目是一队带着小红帽的小学生模样的孩子。他们由拿着小旗帜的女老师带领,整齐有序地从上一个展区出来,一路好奇地左顾右盼,讨论的声音却克制得很轻微。   “老师!那是什么呀!”有孩子望见了林惊蛰方向位处正中的展示柜,好奇发问。   “这是青铜器,最靠近我们的是一鼎商朝的方尊,距今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了,这是我们民族先辈留传下的瑰宝……   那女老师柔和轻缓的声音旋即响起,领着孩子们慢步走了过来,林惊蛰退开一些,远远听着。   他突然回想起似乎已经埋进记忆深处的非常久远的记忆——郦云老宅那处隐秘空旷的储藏室里,外公在门内珍稀地用软布擦拭一个什么铜器的盖子,然后轻轻放回原处,回过头来,满脸慈爱地朝他招手。   “惊蛰呀——”   老人当时的模样已经模糊得看不清,慈祥的声音仿佛从天际传来,和以往很多次那样,轻轻柔柔地叫的林惊蛰的名字。   两辈子加在一起,几十年过去,林惊蛰本以为自己应该已经遗忘了这个画面,但现在,它却又如此鲜活地跳跃出来。   孩子们惊讶的低呼声从前方的展示柜传来,方老爷子欣慰地看着他们讨论着新知识走远,略回过神,就见林惊蛰神情放空,满眼怀念。   “想到什么了?”方老爷子好奇地问。   林惊蛰微笑着摇了摇头,目送那群戴着小红帽的孩子们充满活力和求知欲的背影。   倘若捐赠这批文物时他还曾有过情感意义上的不舍的话,此时的他已经完全认同了自己当初的决定。   因为外公最喜欢小孩子了。   *******   车身微微晃动,时不时要堵上一会儿,林惊蛰回忆着前些天在博物馆和方老爷子的一番商谈,突然想起在沈家饭桌上说的话,问驾驶座在开车的肖驰:“对了,祁凯他爷爷是不是住院了?”   肖驰迅速对了下后视镜里沈甜甜骤亮的视线,电光火石间他平静地嗯了一声:“好像是高血压,老毛病了,年纪大难免的。”   他说着打了一圈方向盘,沈甜甜适时高呼:“哇!高空栈道!”   林惊蛰循声望去,立刻笑了,满怀骄傲地朝后座的妹妹们介绍:“这是肖驰的主意,在我们商场和四风广场的楼加建一条直接可以流通客流的走道,怎么样?很厉害吧?”   沈甜甜嘴甜如蜜:“肖哥真厉害!”   肖驰嘴角微抽,低低地嗯了一声,林惊蛰比自己被夸奖还高兴,说实话在这个时代能想出这样的创举,肖驰确实是非常出色了。   栈道是玻璃结构的,阳光下看起来特别通透,此时已经全部完工,像一场浩大的仪式伫立在两个建筑里。这简直是神来之笔,原本规模不怎么大的综合楼和外观并不那么出类拔萃的四风广场都因此更上了一级台阶,来往过路的工人都情不自禁抬头观看半空炫目的景色。   工地外头的围墙上写着写字楼部分正在招商,一层商铺已经全被租了出去,二三四层也已经开始接触各家听说了一层商铺定位后主动登门的品牌了,综合楼收尾工作的同时各家正在进行各自的装修,假如没什么意外的话,综合楼竣工的同时,商场便可以正式开业。   燕市的第一个高端定位的商厦即将问世,沿街的国际风格的品牌广告有着和当下的燕市潮流截然不同的气质,不少年轻人甚至成群结队,专门摸到二中路来拍照。   车驶离城北,穿过燕市与日俱增的车流,终于到达目的地。   林惊蛰一面任由肖驰为自己解安全带,一面回头朝两个妹妹道:“到啦。”   上次好不容易有空陪沈甜甜出来逛街,最后却是那样的结局收场,买到的衣服当时被堆在后座,全都撞得没法再穿。林惊蛰有一些愧疚,赶巧今天有空,想到先前听说的沈甜甜被吓得睡不着觉的可怜样儿,他便想带着沈甜甜再出来逛逛,补偿补偿。   结果肖驰说什么都不让他自己开车,执意接送。   林惊蛰这么一想,索性将肖妙也带上,刚好两个女孩,也比较有伴儿。   逛街不是他的强项,上次就是全程跟随付账,这回看着两个妹妹撒欢,他便跟肖驰并肩走在后头,肖驰老大不高兴:“她们衣服够多了。”   林惊蛰相当宽容:“女孩子嘛。”   “女孩子真麻烦。”肖驰闭了闭眼睛,睁开看见妹妹们又携手进了前头的一家商店,抿着嘴将盘在手腕上的佛珠取下来一粒一粒地拨动着,以此掩饰自己的不耐烦。林惊蛰安抚他:“就当咱俩出来逛街了,平常也没这个时间。”   这个好。   肖驰拨珠子的动作顿了一下,一圈圈又把念珠盘回了手腕上,然后伸手,顺着林惊蛰的胳膊一路滑下去,握住,尤不老实,手指蹭啊蹭的,便与林惊蛰的交扣住。   周围都是假日出来逛街的人,春天,置办新衣的活动进展得如火如荼,前后也有不少出来约会的情侣,前头便迎面来了好几对,肖驰手心火热,这感觉比勾肩搭背暧昧得多,林惊蛰有一些不好意思,但到底没有挣脱。   感觉迎面而来有几道目光集中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停顿一会儿,然后滑开,并不曾给予太过火的关注。   林惊蛰没一会儿便放松了。是啊,在这座城市里,大家都是独立的个体,既然互不相识,又有谁会去在意陌生人的人生?   春季温暖的阳光从天顶落下来,他俩在商厦中找到一处位置喝茶。   各自忙于工作,他们很难得有这样悠闲出来游玩的机会,最通常的独处,就是下班后在家中一起做家务,然后相拥而眠。   “不好喝。”肖驰喝了口自己点的水果茶,然后皱起眉头,又尝了尝林惊蛰的乌龙茶,“你这个好点。”   林惊蛰好脾气地和他换了一杯,闲适地看着这个时不时要作一把的大孩子心满意足地端着乌龙茶,突然便对自己当下的人生有些感慨:“等综合楼项目落成之后,咱俩空些时间出来,出去旅趟游吧。”   “我也要去!”沈甜甜不知道从哪儿钻了出来,在旁边一屁股坐下,给自己点了一杯美式咖啡后,又朝哥哥伸手,“钱。”   林惊蛰笑着把兜里的钱包掏出来交到她手上。   沈甜甜倾身出主意:“哥,不如暑假一起出去呗,那时候燕市刚开始热,咱们到北欧,气候正好。”   肖妙刚才逛街买买买完,也有一些激动,红着脸附和:“北欧好,北欧不错。”   林惊蛰被妹妹们包围得浑身惬意,跟着林惊蛰的提议开始畅想的肖驰啧了一声,出声驱赶:“欧什么欧,有你们什么事儿?去去去逛你们的街买衣服去,最多一个半小时,一个半小时之后回家。”   “什么呀——”沈甜甜立刻出声抗议,黏着哥哥耍赖,肖妙瞪了自家没人性的大哥一眼,索性搬了张椅子挤坐在了他俩中间。   “好好好好好。”林惊蛰百依百顺地答应妹妹多买一会儿的请求,“逛逛逛,多买点,咖啡苦不苦?要不要再加点糖?”   肖驰两指掐着故意坐在自己和林惊蛰中间的妹妹后颈的一块皮肤,靠近面无表情地问:“是不是想死?”   肖妙:“……”   肖妙在桌下的脚和大哥你来我往地互踹起来,听着旁边另一对兄妹毫无营养的傻白甜对话,心道妈的真是命苦。   两个妹妹结伴去结账,林惊蛰见肖驰一副要追上去跟妹妹算账的模样,赶忙拉住对方。   他朝楼下一指:“你看我发现了什么?”   肖驰探头一看,才发现原来他们坐的甜点铺旁边还修建了一个不太起眼的下沉广场,广场里陈列着许多男装店。   沈甜甜硬是把那杯林惊蛰放了整整四包糖调得甜到发腻的美式咖啡喝完,和肖妙结账完毕回来,立刻发现不对:“我哥哪儿去了?”   肖妙慌张地四下看看:“他们提早走了?”   “不会吧?”沈甜甜对自己哥哥的人品还是比较信赖的,“他俩可能也逛街去了。”   “不可能!”肖妙肯定地摇头,“我哥哥最讨厌逛街买东西。”   俩人说着转了一圈,才在下沉广场里找到林惊蛰,林惊蛰站在一家店靠近大门的位置,看到肖妙和沈甜甜立刻眼睛一亮:“你俩来了?钱包钱包。”   沈甜甜把钱包还给哥哥,正看到肖驰货架后头绕出来,手拿一个挂着深蓝色外套的衣架问林惊蛰:“这件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林惊蛰头都没抬就连忙回答。   肖驰平静地朝售货员点了点头,将衣服递给对方,又拿起近处的一条长裤:“这件呢?”   林惊蛰立刻跟着售货员去付钱:“买买买!”   沈甜甜:“……”   肖妙:“……”   沈甜甜眯着眼睛盯着从一家店逛到另一家店的肖驰,突然出声朝哥哥道:“哥!我累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呀!”   林惊蛰有些不解:“你刚才不是说至少要逛两个小时么?”   “……”沈甜甜捂着被自己打得十分疼痛的脸,使出娇蛮绝招撒娇,“可是人家现在累了嘛!”   林惊蛰也不知道听没听见,乐呵呵地点了点头,那边肖驰拿起一根薄围巾只是看了两眼,他立刻出声:“好看好看!这个花色漂亮!”   肖驰回首看了一眼,目光同沈甜甜一触即离。   肖驰:“再去那家店看看。”   沈甜甜:“……”   拿着钱包的林惊蛰:“好好好!”   KO——   天色渐暗,从一个商厦到另一个商厦,沈甜甜穿着高跟鞋,拖着自己几乎走细了两圈的腿,抬手看了眼腕上的手表,欲哭无泪:“哥,都已经逛了四个小时了,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林惊蛰看着前方肖驰正在兴头上的背影,笑着安抚妹妹:“再逛会儿,再逛会儿。”   沈甜甜初次尝到了肖妙的感受——   心好苦。 第七十九章   “咔嚓——”   林惊蛰听着快门的声音, 看似平静, 实则紧张得脊背都要僵硬了。   方老爷子说要补给他一份表彰, 他一直以为应该就是个锦旗或者或者奖状之类的,谁也没告诉他会是这样严肃的一场盛会!   他浑身僵直地坐在偌大的会场内,这似乎是一场国内打击走私活动的表彰庆功会, 前后左右坐满了各方代表,甚至还有扎着绷带打着石膏到场的成员。所有人姿态庄严,形容肃穆, 雄浑的国歌声中, 全场同时起立。林惊蛰下意识跟随站起,愣愣地望着舞台背景板处那几张黑白的照片, 照片上的年轻男女们大多身穿警服,面带笑容, 一身正气,但他们注定无法亲眼得见自己亲历这场战役的胜利。   打击走私的活动从群南的第一枪开始, 在之后的一年多时间内迅速扩散至全国,无数不法分子落网的同时,包括价值巨额的文物在内, 更多非法商业链条折损在这艘倾覆的大船里。   汽车、烟草、珠宝、金属、粮油……影响到了许许多多的领域, 猖獗的不法分子被严厉肃清,这是一场建国起力度最大的打击活动,且连战告捷,给予了国内各行各业的执法者们强大的信心。   林惊蛰余光处捕捉到一个胳膊吊着石膏铮铮铁骨的军装中年男人,在敬礼完毕后望着舞台上的遗照偷偷抹眼泪。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 直至被点名起身,仍旧沉重无比。   先前登台的人们都是在走私的各个环节曾经奉献过极大力量的参与者,唯独他的受邀理由是莫名其妙的“文物捐献”。相比较那些以命相搏付出一切的贡献者们,哪怕那批捐献的青铜器价值不菲,林惊蛰仍觉得自己立身不正。他并没有这些人们如此高尚情操,两辈子以来也从未专门去关注过文物和走私的案件,他顶多只是个时事的评论者,还是不怎么走心的那种。他甚至压根不记得上辈子这个时候,有没有过如此恢弘的活动。   对此他感到自惭形秽,也认定自己此番估计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岂料主持人报出大名,他原地站起时,会场内的掌声却比上一位登场时更加热烈,且经久不息。   林惊蛰感到茫然,举目四顾,竟连第一排的许多人都特地回首和颜悦色看他。   方老爷子朝郑存知感叹:“可算是看到这天了,不然我这心里总是压着件事儿。”   “要没有惊蛰那批古董,咱们的打击活动不可能组织得那么顺利,别说您惦记了,您看周老他们的眼神。”郑存知笑着遥指了会场的前排一下,而后在方老的笑容里神情略微严肃下一些,“祁老爷子前些日子住院,这是掺和进去了吧?我最近在外头可听到一些不好的传闻。”   “谁的?”   “祁家那小子的呗。”郑存知嗤了一声,“咱们现在活动正热闹,他从前在群南那事儿还没全过去呢,现在不知道被谁又翻腾出来了,细节说得有鼻子有眼。还有他的那什么镇雄地产,好像也有些经济上的问题,欠了一屁股债。”   方老摇头:“窝里反啊,与虎谋皮,就是这个下场。”   一个眼皮子底长大的孩子走上了不归路,这对大院的老人们来说是一件值得悲伤的事情,郑存知看方老情绪不好,赶忙转移话题:“小林拿完这个表彰,专案组的调查力度就该升级了吧?一个推动走私全面进程的国宝捐献者被疑似走私活动的嫌疑人暗杀,史南星这次想必躲不过去了。”   ******   他说得不错,打击走私初战表彰活动之后,那场车祸的侧重点立刻出现了改变。参与打击活动的好些重量级参与者在大会之后都开始关注林惊蛰这位拉响第一枪的吹号人,史南星在群南剿灭的走私团体里是个什么角色,虽然藏得隐秘,该知道的人们都心知肚明。得知他俩杠上,且背后博弈,迟迟难分高下,不少人都跟着怒了,世上哪有如此无法无天的事情?   史南星双眼赤红地看着手中的日报,这是全国传播最广销量最好的纸媒,现在头条却连续三天都在纠缠同一个重点。   -《全国反走私专案小组初战告捷,庆功表彰大会日前在燕市开展,致敬英烈》-《最年轻获表彰者——估值上亿国宝级珍藏捐献人》   -《打击走私困难重重,国宝捐献者曾遭人暗杀》   史南星重重地将报纸揉作一团砸在地上。   这些新闻早已经在极短的时间内于全国扩散开,史南星那些远在西南的朋友都为此打来电话问询。之前港岛的八卦小报曾经报道过他的各种负面新闻,闹得沸沸扬扬,现在国内正规媒体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知情人一下就能看出报纸中提到的那位“暗杀捐献者真凶”影射的是谁。倾轧层层递进,史家人近来全为此奔忙,已然精疲力竭,他则因为沙蓬的存在,最近连门都不敢乱出。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已经无可挽回,他除了离开这片土地不作他想。只可惜以往群南的出海路线已经被一网打尽,其他其他城市的离开渠道,他和家里人又没有可信的门路。   祁老爷子说放手就反手,留下史家人独自面对这一死局。听说专案组里那位被问询调查的货车司机已经有了松口的迹象,可能撑不了多久,前些日子史家老太太几乎绝望,反过来劝说孙儿自首认罪:谋杀案虽然板上钉钉,但林惊蛰毕竟没死,他们倾尽全家之力,判个十年八年的,总不至于让史南星一辈子蹲在牢里。   史南星没有同意,有全身而退的可能,他凭什么要去坐牢?   老太太找了一圈的旧友,无人搭理,最好放下电话心力交瘁地哭骂报社编辑。   一室死寂,安静了好几天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让习惯了门庭冷落的一家人甚至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老太太随即扑了上去,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时,只觉得头顶的天都亮了,抓住救命稻草般祈求起来。   电话那头的祁老爷子语气比那天在医院让他们滚蛋时还不好,却奇异地没有发作,只是在老亲家幽幽的哭声里沉声道:“你们带着那个小兔崽子来医院一趟。”   这意思明显就是有门儿。放下电话后,全家人都惊了,史南星折腾到了祁凯的头上,熟知老爷子心性的他们都一早笃定两家势必绝交。史母望着全家唯一表现得胸有成竹的儿子,不禁发问:“你究竟干了什么让他松的口?”   史南星阴着脸一整衣襟:“他最宝贝的东西。”   史家人出门的准备像是在拍谍战剧,史南星出门前疑神疑鬼地让人排查好久才上的车,车离开车库之前,他便将后座的窗帘结结实实拉了起来,特殊时候,身不由己。   听说沙蓬已经离开西南,史南星不确定对方会去哪里,但很大可能是燕市。   他切断了自己一切对外公布的联络方式,就是为了躲开对方的耳目,先前约定好的交款期限已经超过,在彻底离开国内之前,他必须小心谨慎一些。   加护病房里的老爷子还是老样子,看起来身体恢复不少,精神奕奕的,用那双格外阴鸷尖锐的浑浊双眼定定地盯着史南星。   史家人原本以为这是一场和解仪式,但事实明显与他们想象的不同。   气氛诡异沉默了许久之后,祁老爷子苍老的嗓音响起:“祁凯过去的那些事情,是你放出去的吧?”   史南星微微一笑,在家人错愕的注视下找了张椅子在病床边坐下,开始为祁老爷子削苹果。   祁老爷子怒极反笑:“你很聪明,知道还是要从祁凯身上下手,以此逼迫我。不枉费我教导你那么多年。”   “我说过,有些船一旦上来,就永远下不去了。”史南星低头看着苹果,躲开这位过去的家人再不复以往的视线,语气不紧不慢,“更何况我还是留了一线的,比如有关您的东西,我就一点都没拿出来,全烂在这里。”   他拍拍肚子。   这是无比直白的威胁,祁老爷子剧烈咳嗽起来,稍歇时喝了口水,哑声询问:“你想要什么?”   “我想走。”史南星的目光终于与他对视,烈火般焦灼,“越远越好。”   史家没有这个能力,但他知道祁老爷子有,当初群南事发,就是老爷子为他联系出的国。只是那次的离开是暂时的,这一次,期限却是永久。   祁老爷子已然是心灰意冷,被一个从前无比疼宠的孩子威胁到头上的感觉并不好过,他实在不明白,自己风光一辈子,临了临了,怎么就会落得如此下场?   当初有多宠爱,现在都有多憎恨,但为了大局着想,他除了退让没有更好的选择。   史南星毫不意外听到了肯定的回答,却出奇得并不觉得多么高兴,那种空茫的感觉更加明显了,在祁老爷子厌恶的目光中,他知趣起身告辞,临走前终究还是问起了那个自己今天一直都没能看到的熟悉的身影:“祁凯呢。”   老爷子平静地回答:“最近风声紧,我把他送去外头了。”   *****   老爷子联系的路子,当然跟普通偷渡不同,他找了一艘巨大的外资游轮,让史南星混在游客中浑水摸鱼。   史家掏空了所有账面上的资金,女人们甚至变卖了一部分珠宝,统统兑成美金,让史南星随身携带,以便于出国之后,用在那边的假ID注册新的合法户头。   游轮的阴影下,史家人哭成泪人,就连强壮的父亲都纵横着泪水,唯独史南星抬头望着巍峨的船身,眼中看到了未来的曙光。   “走吧。”拥抱过后,史父满眼不舍地为儿子整理外套,“出去之后,记得好好过日子。短时间内别联络家里,我们会想办法和你联系。”   “你这一走,下次见面得是什么时候?奶奶没多少年好活了,也不知道临死前还能不能再看你一眼。”老太太哭泣着抚摸孙儿的脸颊,想想将手上带着的金手镯也取下来,塞进了史南星的口袋里,喃喃道,“好好的,我孙儿一定要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星星,算妈求你,咱们去自首,咱们就在牢里呆它个几年,至少家里人还能有机会去探望你,咱们何苦跑那么远?”   史南星给了母亲一个拥抱,在对方越发澎湃的泪水中,硬着心肠推开:“我走了。”   女人们在身后碎步追赶,直至被挡在登船通道外。   史南星强自镇定地递出证件,在对方审查时一颗心悠悠提起,直至对方放行,才终于落地。   他将行李放进客舱后,到甲板处低头,家人们仍旧等候在那里,隔着无比遥远的距离,却一眼就认出了他,拼命招手示意。   傍晚,游轮启动,渐渐拉开了游客们和岸上送别的亲人的距离。   史家人始终站在那里,从一丁点米粒的大小直至消失不见。   史南星望着远处绚烂的海岸线,腥咸的海风扑面而来,游客们喧闹激动的尖叫充斥了整个甲板。   史南星安静地扶着栏杆,像一个在普通不过的游人,过往在背后那片土地的生平尽数浮上心头,说来奇怪,他从前出国过不少次,但哪怕是第一回 ,也没有当下满怀复杂的感慨。   他久久地沉默着,终于张开双臂,迎接自己的新生。   去他妈的监狱!   ******   岸上,哭得肝肠寸断的史家老太太终于被收回目光的儿子儿媳扶上车子。   生活恍若荒诞的电视剧,每一刻都在上演着相聚别离的戏码,他们或许是角色里最不幸的那一拨,连掌声都不曾获取,凄凉的退场只换来其他送别的乘客家属们莫名其妙的视线。   幸而远处还有在关注他们表演的人,肖驰目送那辆黑车走远,重新将视线落回海面,他朝着电话那头询问:“确认他的房间号了吗?”   “确认了,6006。”   肖驰重复了一遍,然后挂断电话,瞥了副驾驶一眼:“听到了?”   沈甜甜这会儿看起来全然不是在林惊蛰面前的模样,她脸色阴沉,闻言直接拿出自己的手机,开始打电话。   连打了三四个,她才终于安排完,挂断电话骂了句娘:“史南星这狗东西,可算是被我逮住了,他那一家老混蛋和小混蛋还跟那做梦呢,想抗不过去坐个两三年的牢意思意思,呸!他一天不死,我一天睡不好觉。”   肖驰没说话,史南星背景复杂,作风又诡谲,是个绝无仅有的大祸害。对方现在盯着林惊蛰,一次失手,总有叫他目的达成的时候,但只要史家那一家人还在,就一定会拼死保住对方。   要不是万般无奈,他也不想出此下策,只是没想到来沪市的飞机上,居然会撞见沈甜甜。   这丫头……   肖驰半天后沉声道:“记得别告诉惊蛰。”   惊蛰和他们不一样,虽然商场上同样诡计多端,骨子里却是个相当安分守法具有社会责任感的良好公民。上次那个走私小组表彰大会,为了出现在舞台上的那些英烈遗照,他足足难过了好多天,还带头在燕市地产圈内组织了慰问牺牲执法人员家属的捐款活动,最近尽忙这个呢。   沈甜甜听到他哥的名字,阴险的表情立马就怂了一下,而后强自硬气地翻了个白眼:“跟我哥有什么可说的,当我傻啊。”   史家人的车开远了,肖驰启动车子,也离开了停车场,修长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西服外套上碧绿的袖扣吸走了沈甜甜的目光。   沈甜甜噘着嘴看了一会,咳嗽了一色,将脖子上的粉红色小天使爱心吊坠从毛衣里看似不经意地整理了出来。   肖驰看起来似乎瞥都没瞥他,晚霞的余晖一个转弯后从前挡风玻璃外照射进来,他开口使唤:“甜甜,帮我拿一下包里的墨镜。”   沈甜甜心说wtf?这样的光线犯得着戴墨镜?   但刚才毕竟合伙愉快,她还是给面子地帮忙打开了包。   下一秒,沈甜甜浑身僵直。   肖驰的包里,配件都整整齐齐放在一个长盒里,打开来,除了两幅好像跟她哥同款的墨镜外,边缘的小格子里全都是各种颜色和材质的,闪闪发光的领带夹和袖扣!   等等,这个盒子不会也她哥买的吧?   这个款式非常新潮,明显不是国内在售款式的包……   沈甜甜默默挑了个眼镜递出去,肖驰在傍晚昏暗的光线里非常自然地戴上了,然后侧头看车外的后视镜,露出自己扎得整整齐齐的卷毛小揪揪。   沈甜甜:“……”   服气!服气!给美帝跪下了还不成吗?   ******   游轮驶入公海,史南星彻底放开了,短暂的不舍后他选择用酒精麻痹自己,在游轮彻夜狂欢的酒吧里喝了个烂醉。   他跌跌撞撞在夜色中摸到甲板上,望着漫天的星光发呆,余光处突然捕捉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祁凯?!”他酒都醒了一半,难以置信地上前抓住想跑的对方,“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祁老爷子明明说已经把对方送出国避风头了!   对方在他的钳制下试图挣脱,史南星紧紧抓住,一边回想起自己前段时间朝外头放出的消息,恍然大悟:“你也被限制出境了?!”   “去你妈的!”祁凯没想到自己那么倒霉,听从爷爷的吩咐一整个白天都偷摸躲在房间,唯独夜色降临出来透个气都能被逮住。听到史南星的问话,他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有脸问?我他妈被限制出境是因为谁?”   之前在群南那边的事情风头明显还没完全过去,最近因为专项小组庆功封赏的原因反倒还回升了一些关注,史南星为了逼迫老爷子出手,在外头放了不知多少乱七八糟的消息,这可害苦了他,经济犯罪的后果追究下来,哪怕捡回一条命,他也至少得吃上不少苦头。   祁老爷子不得不为他筹划出路,但他被限制了合法出镜,现在风声又紧,偷偷出国很有可能被逮住直接借题发挥收押获审,因此只好出此下策。   史南星看起来没有一点愧疚,但也反应过来了前因后果,讽笑一声:“有意思,我说老爷子怎么会那么轻易答应送我出国,原来是他妈要给你当挡箭牌啊?他算得还挺好,这样你就一点风险都没有了,哪怕我最后被逮住,也没人知道你在这条船上……哈哈,亲孙子待遇就是不一样。”   “滚。”祁凯听着这番酸话皱起眉头,厌恶地甩开他,皱着眉头理了理外套。   史南星一身酒气,还想拉着他纠缠,祁凯本就一肚子怨气,没忍住直接挥拳给了他一下。   两人扭打起来,祁凯叫骂:“你他妈还好意思质问我?!你当初凑不够沙蓬钱偷偷跑路的时候想过我吗?想过我在国内会有危险吗?”   史南星为对方直至这时仍被家人安排得游刃有余的退路咬牙切齿:“别他妈老拿沙蓬说事儿!”   耳畔突然响起了一阵轻微的鼓掌声,一道愉悦的男音从头悠悠传来:“原来史先生还记得我?这真是让我感动。”   听到这句咬字不太标准的普通话的瞬间,史南星和祁凯同时一怔,片刻后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   沙蓬挂着和气笑容的,略显阴柔的面孔映入眼中,对方蹲在近处的一张长凳上,柔顺的发丝在夜色中被海风吹起,分明是很赏心悦目的画面,史南星却仿佛见到了鬼一般,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史先生想念我吗?我可是很想念你哦。”沙蓬笑眯眯的视线从史南星身上转开,落在祁凯身上,眉头意外地一挑,“没想到祁先生也在,不过正好,大家可以一起叙叙旧了。”   *******   病房里叮铃哐啷乱作一团,祁老爷子瞪大自己血红的眼睛:“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祁……祁凯失踪了,和史南星一起。”来汇报的年轻人强忍惶恐又重复了一遍,“房间和整个游轮都搜查过了,没有找到他们,据目击者说当晚有一艘类似帆船的小船靠近过游轮,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我们在史南星的房间里,找到了这个……”   对方战战兢兢地拿出一个长盒子来,打开。   祁老爷子一见之下,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张着嘴赫赫出声,却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   长盒黑色的绒布里,赫然陈列着一株风干的罂粟花!   *******   清晨,肖奶奶念完两卷经,偷吃了一颗藏在供桌下的林惊蛰偷偷给她的巧克力,然后将包装的锡箔纸捏成黄豆大小,埋进香灰里。   然后她吃罢早饭,换了身衣服,挑了条孙儿前些年亲手做的佛珠,仔仔细细地盘在手腕上。   于姝鸳下来时看到她笔直地站在院子里,一边换鞋一边问:“妈,你在干嘛?”   “没事儿,就透透气。”肖奶奶道,“快去上班吧。”   目送儿子和儿媳的座驾离开,小道尽头,一辆黑车随后驶了进来。   开车的司机匆匆打开门下来,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抹了把眼睛道:“祁老病危,请您……请您……”   肖奶奶长叹一声,正了正衣摆:“走吧。”   住院部顶层已经乱成一团,医生护士齐齐涌向一处病房,病房内已然人满为患,肖奶奶刚进去,便见到了好些眼熟的老人,祁老爷子几乎请来了所有可以请到的老朋友。   监护仪发出警戒的嗡鸣,病床上的老人像一把干枯的柴禾,他费力呼吸着,眼泪顺着眼角滑落,目光中充斥着绝望的光彩。   余光和肖奶奶对上,老人浑身一震,他按住了医生飞快动作的双手,坚定而轻微地摇了摇头。   “可是——”医生仍坚持想要救治。   “没用了,走吧。”祁老爷子却只是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医护人员们半晌后流水般撤走,被扶靠着床头半坐的祁老爷子茫然地地淌了一会儿眼泪,突然转头,疲倦地望着上前的肖奶奶:“顺其自然……顺其自然……你说的不错啊……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害了他……”   肖奶奶眼神悲悯:“你啊……”   祁老爷子轻轻笑了起来,眼含祈求地看着她:“你说,他还有可能……还有可能……”   肖奶奶不说话。   祁老爷子半晌后终于是把那句艰难的问话说出来了:“……还有可能,活着回来吗?”   两人长久对视,干瘦的老人浑浊的双眼内,除了流淌而出的泪水,还有竭力燃烧的灵魂。   肖奶奶终究不忍,抬手拍了拍旧友的肩:“只要他潜心悔过,未尝没有一线生机。”   祁老爷子盯着她的神情确认了一会儿,半晌后断断续续的泪水如同开闸的龙头那样滑落下来:“谢谢。”   “扶我躺下吧,我要歇会儿。”他道。   周围的几个老人们都上前帮手,和肖奶奶一起将他的床降了下来。   祁老爷子平躺着,握住身边不知哪个老朋友的手,闭着眼睛疲惫地喃喃自语:“我这一辈子,求了你们不少事儿,这可能是最后一件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因为得到肖奶奶的那声保证,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   祁老爷子病逝的消息成为了盛夏前的最后一记晚钟。   但为他真切悲伤的只是少数,沈眷莺说起时,最多不过嗟叹两声而已。   “我才知道,祁凯那小子太不像话了,以前走私还不算,居然跟史南星还合伙掺和那种生意。也是作孽,老爷子给史南星安排出境,偷偷把祁凯也塞在了那艘船上,谁也不知道他在,一点防备也没有,直接叫他一起被那群混账东西带走了。”   “史家老太太得到消息的当天也进了医院,他们家现在也是一团乱,史南星爹妈跟疯了似的,把西南所有的人都调动起来了,说要打击边境贩毒……马后炮有什么用,早干嘛去了。”   林惊蛰听到这也皱起眉头,黄赌毒这种东西,上辈子他哪怕最荒唐的时候都不敢去接触,因此格外无法理解原本生活优渥的富家子弟们跳进火坑的举动。   他杯弓蛇影地紧张起来,抓着一旁沉默的沈甜甜告诫:“千万不能跟他们学,听见没有?”   沈甜甜愣了一下,赶忙钻进他怀里,林惊蛰想想自己确实说的过了,生怕吓到妹妹,又安抚地拍拍。   沈眷莺看着他俩,神情有些犹豫,事实上她跟林惊蛰专门提起这件事,除了警戒之外,还有更深的用意。   她问:“祁家办丧事,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从不再隐瞒双方的关系后,她一直试图找个机会能让林惊蛰光明正大地以家人的名义出现,好叫外人们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和沈家的态度,不再发生之前车祸那样的事情。   林惊蛰有一些迟疑,因为种种原因,即便是认进了沈家的上辈子,他也几乎没有跟沈眷莺他们出席过什么大型活动。习惯了保持距离,猛然缩近多少令他有些不习惯,哪怕知道沈眷莺是好意,他仍有顾虑。   林润生在一旁肌肉紧绷地沉默了许久,难得大胆开口:“一起去吧。”   沈甜甜也抓着他的胳膊摇晃:“哥,一起去吧!”   家人们的目光充满了诚挚和忐忑,林惊蛰深吸了口气,半晌后终于妥协地点了点头。   ******   祁老爷子去世,连个摔盆的人都没有,最后还是老朋友们找了自家年纪合适的孩子帮的忙。   白布灵帏,纸钱素花,热闹的唢呐声难掩凄凉。   林惊蛰随同沈眷莺上前祭拜的时候,恍若穿越时空看到了自家外公的葬礼。他没见过祁老爷子,但那个旁人话里宛若洪水猛兽一般的老人灯灭后,仍旧只留下一剪和善微笑的黑白影像,甭管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林惊蛰此时心中都不太好受。   他为老人上了炷香,望着灵幡出了会儿神,旁边的沈眷莺在跟问起他来历的朋友介绍:“这是我儿子!”   “惊蛰,叫林惊蛰,长得漂亮吧?”   “在燕大上学,读金融的,随他爸,聪明,成绩可好了。”   “现在自己在开公司,做房地产,唉,什么大生意,也就一两个亿。”   她说着让林惊蛰叫人,林惊蛰便收回目光,沉稳有礼地同对方问好。   甭管心里怎么想,沈眷莺都明显表示出自己的态度了,大张旗鼓把林惊蛰带出来见人,外人们也只有配合夸奖的。   沈甜甜跟在哥哥身后,像一只小跟屁虫,垂着头不怎么跟人说话,她的情绪有些复杂,毕竟没想到这事儿会把祁凯也牵扯进去,祁老爷子隐瞒得太好了,几乎是滴水不漏,她和肖驰此前一直都以为游轮上只有史南星。   因果这玩意儿真是说不明白,难以捉摸,却又时刻贯彻在命数里。   她因此难得感慨一番,烧完纸钱后感到压抑,悄悄躲到了灵堂外头透气。   外头也不知道是哪儿的叔伯阿姨把她拉住询问:“里头那个就是你那个外头接回来的哥哥?”   沈甜甜朝屋里看了一眼,林惊蛰正蹲着烧纸钱,背影肃穆,烧得比很多与祁老爷子相熟的大院孩子都认真。她知道她哥肯定又心里不好受了,一时有些感慨对方纯善的心性:“是啊。”   “啧啧啧。”拉住她刨根问底的人却连连摇头,“礼数一点挑不出错,看来是个厉害人物。”   沈甜甜听这话不太对劲,微微皱起眉头,显出阴沉的模样:“您什么意思……”   “甜甜。”屋里突然传来了林惊蛰的声音,打断了她即将燃起的怒火。林惊蛰烧完纸钱起身看到沈甜甜被人围住,以为妹妹被什么人缠上了,快步上前,只这么片刻功夫,脸上凝重的神情外便笼罩上了无可挑剔的微笑,“你在干什么?”   沈甜甜看出他对外人的戒备,表情立刻收敛了,轻声为他介绍围拢的一群人。   林惊蛰便沉稳地伸手与众人交握,同时将妹妹护在身后,笑着道:“这儿场合特殊,也不适合聊天,各位叔叔阿姨有空,可以多来家里坐坐。”   “一定一定。”长辈们在他看似和颜悦色实则不容置喙的气势下不由心虚气短,连连答应。   沈甜甜乖乖地跟在林惊蛰屁股后头走了。   原地的众人看着这双兄妹和睦离开的背影,回过神来,纷纷不乐观地摇起头来。   “坏了坏了,这年轻人一看就知道难对付,居然能在沈眷莺眼皮子底下登堂入室,看来沈家以后有得鸡飞狗跳。”   “沈甜甜这傻子,还对他言听计从呢,看着吧,哈哈,以后家产被抢得干干净净,有她哭的。”   林惊蛰在角落担心地打量妹妹:“刚才没被欺负吧?”   沈甜甜垂着首乖巧地摇了摇头,瞬间糊弄住自家哥哥,而后目光锋利地从眼角朝门口方向划去。   这群搅屎棍,她已经一个个清清楚楚记住了,有他们倒霉的一天!   她有些想趁着这个机会跟哥哥再撒撒娇,灵堂的晚辈当中却朝此步来了一道身影,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肖驰便贴上了林惊蛰的后背。   林惊蛰回首,肖驰道:“我妈让我过来叫你们,还有沈阿姨林叔叔,一会儿两家人一起吃个午饭。”   林惊蛰的注意力立刻从妹妹身上被拉开了,跟着肖驰便走。   沈甜甜长长地叹了口气,已然放弃和这个护食的“嫂子”沟通,生怕对方打开包直接把那一盒子墨镜首饰砸自己脸上。   她无奈也跟随了上去。   肖驰在喧闹声中,回首看了寂寥的供桌一眼,为那张黑白照片里多年不曾如此微笑过的老人无声念了一首地藏经。   阿弥陀佛。 第八十章   祁凯的后背被推了一把, 踉跄几步, 身旁看守他的壮年男人面容阴鸷, 用英语催促他:“走快点!”   他不敢与对方对视,看向走在旁边的史南星,史南星没什么反应, 只是机械地迈步。对方蓬头垢面、神情憔悴,祁凯心知,恐怕自己当下也是这个样子。   他们被沙蓬的人连夜掳到了帆船上, 而后辗转了无数交通工具, 甚至被绑起丢进后备箱里。刚才他们从最原始的一辆牛车下来,终于开始步行, 想必已经快要到达目的地了。   这里的气候非常潮湿闷热,与同月份的燕市气候天差地别。树荫遮天, 绿植遍地,宛若原始森林, 泥土和植物混合发酵的腐臭气钻进鼻子里,沙蓬走在前头,在用听不懂的语言和队伍里的其他人交谈, 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 绝望和强烈的迷茫攥紧了祁凯的心。   牛车上沙蓬和同行的那帮人拿到了枪。倘若他们走在燕市街头,一定会被得知消息的民警迅速摁倒在地,但在这里,他们却能无所顾忌地将枪挂在肩上,上膛, 装填子弹,同时大声说笑。开公司和做走私时接触到的客户群都是衣香鬓影、灯红酒绿,祁凯从没有来过这样混乱的地方,荒诞得仿佛脱离了人类世界的秩序。   他们绕进一条小道,走了许久,拐过一道弯后,面前豁然开朗。   前方终于可以看出人类活动居住的痕迹,茂密的山林被开拓成了村落和耕地。   漫山遍野的鲜花,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却美得宛如梦境。   鼻端嗅到一股奇异的香气,祁凯怔怔地望着远处的种满鲜花的山头,心中为这出乎预料的美景而震撼着,前方的沙蓬此时转回头来,笑盈盈地开口:“我们到了。”   祁凯看见有孩子在前方追打,美丽的花田里也隐约可见成人的身影,他们似乎是在玩耍或者劳作,树影中穿杂着清丽的竹屋,和国内普通村寨没什么不同。祁凯被这场景短暂地安抚了一会儿,但下一秒,便被走近后看到的场景吓得双腿一软,险些坐在原地。   花田里方才他远远看见的“村民”的背影转了过来,满脸骇人的伤疤!   她或者他的面容已经辨不出性别了,手也缺了一只,像是被什么利器齐肩斩断了,可怖的伤疤赤裸裸地袒露在那里。对方脖子上挂了一个大竹篓,正在花田里忙活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祁凯看不清ta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浓浓的死气。他们这一行人逐渐走近,对方也不曾抬头多看一眼,恍若一只上紧了发条的机器。   祁凯被对方渗人的模样吓得转开眼睛,但随即便惊愕地发现,花田里其余侍弄植株的“农户”,居然全都肢体不全!   他们衣着褴褛,伤疤纵横身上的每一处皮肤,活动时毫无灵魂,犹如行尸走肉,聚集成群,像在拍一部3D版的恐怖片,十分渗人。   押送他们的人似乎被祁凯脸上的惊恐取悦了,用听不懂的语言大声说笑起来。   祁凯剧烈颤抖着,片刻后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让他不愿深想的问题——   “他们……这些人……是什么人?”   “他们啊?”沙蓬吐掉嘴里在嚼的草杆,和颜悦色地回答,“就是以前生活在这里的农民。”   “他们的身体……是天生的吗?”   沙蓬慢吞吞地装填弹夹,闻言像是听到了一个多么好笑的笑话,哈哈大笑着走远了。   祁凯没有等到回答,但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如遭雷劈,魂不附体。   远处嬉戏打闹的孩子们也跑近了,小炮弹似的一群,六七岁最多不过十岁的年纪。他们同样衣不蔽体,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语言,天真的面孔却总有不知道哪里让人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而后祁凯终于意识到了。   孩子们像是哪里起了争执,一个扑倒了另一个,这是寻常的矛盾,大院的孩子小时候也是要打的,但当下,处于下风的那个孩子直接从腰间抽出了一把闪亮的短刀,朝上方那个女孩刺去!   祁凯下意识大喝了一声,让沙蓬也跟着看了过去,沙蓬皱着眉高声说了几句什么,两个孩子和周围一群兴奋的小伙伴悻悻分开,朝这里走来。   沙蓬指了指祁凯和史南星,跟领头的两个孩子说了句什么,随后笑眯眯地朝祁凯和史南星道:“好好休息。”   祁凯浑浑噩噩地看着他离开,宛如置身一处不可思议的梦境,周围的一切都是如此不合逻辑:两个大人被一群孩子押送进竹楼却不敢逃脱,而那个领头的女孩,小鹌鹑似的瘦弱,最多上一二年级的年纪,手中却正在熟练把玩从刚才那群大人手中接过的枪。   行走中他仍能嗅到如影随形的花香,转过头,怔怔地望着身后漫山的花田。花丛中人影穿梭,竹楼幢幢,孩童嬉闹,恍若世外桃源。   不。   这里分明是人间炼狱。   史南星沉默地缩在屋角,祁凯则坐在门口,竹楼下有两个人看守他们。   谁也没有说话,许久之后,祁凯开口:“那些小孩……”   史南星知道他又在想有的没的了,烦躁地耙耙头发:“不要小看他们,他们杀人比你利索。”   祁凯知道对方先前来过这几次,他怔怔地问:“这是沙蓬他们的孩子?怎么可以那么小就让他们接触……”   “你是不是傻逼?”史南星闻言直接出声打断,“刚才田里那些农民见着了么?怎么可能是沙蓬他们的孩子,亲生的他们能给喂烟土?”   “喂烟土……?”   史南星嗤笑:“要不你以为他们为什么那么听话?”   看守的人上来,应当是带了沙蓬的命令,指着史南星招招手,将他带走了。   留下祁凯一个人待在简陋的竹屋里,他像是被抽干了魂,突然间呕吐的欲望排山倒海而来,他趴在地上剧烈地干呕,几乎要吐出自己的内脏。   竹楼屋外走道的缝隙,他对上了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   方才押送他们那领头的小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折返了回来,小小的身板,圆圆的眼睛,站在底下抬头看他,像一只好奇的小鸡。   祁凯与她漫长地对视,随即那孩子微微皱起眉头,毫无预兆地倒下。   她开始翻滚嚎叫,仿佛置身在地狱般的痛苦里,祁凯被吓得浑身一颤,随即意识到,对方这是毒瘾犯了。   祁凯剧烈地颤抖起来,从躯体到内脏像是被人浸入了滚烫的油锅。   远处嬉闹的孩子们一窝蜂也跑来,方才和那女孩打架的男孩满脸的兴奋,指着女孩大叫了几声,随即一拥而上,却不提供帮助,只是一起抢对方刚才从大人那得到的枪。   女孩当然不愿意,拼命抵抗。   小男孩被踹了一脚,他直起身来,满脸的不高兴,又一次抽出了腰间的弯刀。   祁凯被刀身狰狞的光芒闪到眼睛,他突然从地上爬起,拖着自己一双软成面条的腿连滚带爬地跑了下去,在守卫的呵斥声中,抽出那女孩抱在怀里的枪朝男孩丢去。   男孩心满意足地拿着战利品,带着伙伴们离开了。   祁凯不知所措地去按那个小女孩的身体,那女孩痛苦至极,在身上抓挠,用头撞地,撞出满脸的鲜血。   祁凯痛哭起来,泪水夺眶而出,他手忙脚乱地抽出皮带捆住对方的身体,然后抓到一根树干什么的,塞进对方的嘴里,以防止对方咬断自己的舌头。   那名看守的守卫骂骂咧咧地过来,一脚踹开祁凯,然后把自己的烟斗拿给女孩抽了几口。   抽搐的身体逐渐平静,像死去一般瘫在那里。   祁凯维持着被踢开的姿势,跪倒在地,额头抵着泥土,哭得几乎没了声音——   “对不起……”   ***   傍晚,史南星终于回来,脸色脸色阴沉。   祁凯虚脱般躺在屋里,看着他在屋里坐下,好歹打起了一些精神:“沙蓬找你?”   “沙蓬的老大。”史南星朝屋外警惕地看了一眼,突然扑过来朝祁凯低声道,“我们得找机会逃走。”   祁凯愣愣地躺在那看着他。   “你记住,他们说的任何话都不要相信,沙蓬一定会告诉你他们只是想要钱,让家里给他们送钱之后就让我们回去。”史南星嗤笑了一声,“其实他根本不打算让我们活。”   “他老大在这里混了将近三十年,但外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样,我以前提了多少次都见不到他,这次却主动和我会面。他还想让我吸烟土,用这个控制我,被我暂时敷衍过去了,但拖不了多久。”史南星死死地抓住祁凯的胳膊,“我不能染上这个东西!”   祁凯沉默地看着他,第一次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对毒品的恐惧,他起身朝窗外看去,另一幢竹楼的露台上,沙蓬和一个皮肤黝黑的模样非常特别的老人直接在外头谈天,果然是无所顾忌。   祁凯瘫回地板上回忆着下午时那女孩抽搐的身体,半晌后头脑空白地笑了一声。   但第二天他还是跟着史南星走了,趁着守卫交班的时候。   村落旁坐落着无尽的山林,史南星猫着腰躲在一处山石后头,轻声道:“我来过几次,走过这条路,你跟紧,不要发出声音。”   村寨传来枪响,应当是他们的消失被发现了。两人不敢耽误,连滚带爬,步履匆匆,照着一个方向没命的跑。只是连续几天水米未进,他们纵然钢铁之躯,也维持不了如此强烈的消耗,跑了不知道多久,史南星滚进一丛灌木里,拔出一棵野草气喘吁吁地塞进嘴里。   “好像……好像没声音了……”他伏在地上听远处的动静。   祁凯满头大汗地躺在地上,被强烈的体力消耗折磨得眼冒金星,他突然觉得可笑极了,自己现在像野狗一样被围猎的场景。   “小声点!”史南星警惕地给了他一脚,“小心被听见,你是不是有病?”   祁凯侧过脸,看自己这位一直注重仪容的表舅灰头土脸的模样。   史南星觉得对方现在神经兮兮的,要不是时间紧张,他非得打一架不可。觉得自己休息得差不多了,便抹了把汗爬起身道:“行了,抓紧赶路,天黑之前,我们得赶到安全的地方。”   “安全的地方在哪里?”   史南星下意识想要回答,但即刻间意识到了不对,宛若僵硬的木偶,一点一点扭过了头。   沙蓬笑眯眯地蹲在地上,仰着头道:“又被你骗到了。”   他这句撒娇似的抱怨让在场的两个人悚然一惊,史南星疯狂地摇头,一面朝后倒退:“我没有,我没有骗你的意思。”   沙蓬笑着点头:“好吧。”   史南星以为他愿意饶过自己,刚松了口气,便见对方抬高了胳膊。   砰——   鸟雀惊飞,祁凯茫然地闭上了眼,随后睁开,愣愣地抹了一把,盯着手心鲜红的液体。   史南星重重倒在地上,大睁着一双眼睛。   他死了。   那一瞬间很难说清是什么样的感觉,连落泪的准备都没有,世界一下安静了,如同电影放映时调暗光线的放映厅。祁凯坐在放映厅里,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他愣愣地跪在地上,为史南星擦了一下脸上的血。   “要不要跑?”   沙蓬收了枪,笑着指了指远处的密林:“跑掉的话,我就不杀你。”   祁凯机械地转过头看着他。   他试着爬起来,然后摔倒,第二次终于成功,跌跌撞撞地跑开。   后头一阵大笑,沙蓬眯着眼将枪递给了手下,从另一人手中接过一柄长长的猎枪,上膛,瞄准,带人悠闲地跟了上去。   祁凯此刻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更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本能的求生欲望驱使他向前跑,跑到最后一秒。   带着腐臭的风从密林中吹来,他眼前一片恍惚,像遮住了一层赤红色的纱布。   他被石块绊了一跤,险些摔倒,回过神来,恍惚地回首看着后头的路。   耳畔突然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空茫地转过来,疲惫至极,闭上了眼睛。   下一秒,一只温温热热的东西接触到了他的手。   祁凯猛然睁开眼,入目便是那张小鸡仔般充满了好奇的面孔。   “*&¥!”那瘦削的小女孩指着一个方向含糊地说了句什么,拉着祁凯就跑。   祁凯下意识跟随上去,很快听到离开的那个区域传来了一阵混乱的枪响和骂声。   他跑了不知道多久,等到回过神来,已经被推进了一处山洞里。   女孩掩住洞口的草丛,朝外看了一会儿,露出一个窃喜的笑。   祁凯盯着她脸上的脓包,他这些天所见的所有人,除了史南星以外,脸上都长了这个。   刚开始他还不知道为什么,但现在他懂了。   小女孩安置了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野果和水,让他喝下。   祁凯望着那小女孩腰间原本属于自己的那条皮带,这孩子太小了,这根皮带足足在她身上绕了两圈。   他无法思索,整个人都陷落在空茫里,史南星的死像是打破了他世界原本的规则,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一些东西的残酷。   整整两天,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好像自己已经死去。   清晨,小女孩观察过洞外的情况,朝他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出去找吃的。   祁凯拉她过来,用手帕为她擦干净脸,才发现这是个相当清秀的女孩。   “谢谢。”他终于提起了一些精神问,“你叫什么名字?”   换了两种语言,女孩仍旧不解。   祁凯指着自己道:“祁——凯——”   女孩恍然大悟地点头,也指着自己说了句什么,见他不懂,从口袋里掏出一朵花来。   这是一朵即将枯萎的花,还能看出从前美艳的模样。   祁凯心绪复杂地拍了拍对方的头,目送这孩子雀跃地离开,然后疲倦地靠在了山壁上。   这样下去不行,他得离开这里,带着这个孩子一起。   但麻烦的是,祁凯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森林地貌复杂,四处都是蜿蜒的山道,很难时刻清晰辨认方向。他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此时此刻居然连清晰的逃脱路线都无法制定。   从上午到下午,他沮丧的心情逐渐转变为担忧,女孩一直没有回来。   直至夜幕降临,祁凯终于坐不住了,他小心翼翼钻出洞口,准备出去寻找对方。   四下都是茂密的植被,他努力让自己不至于找不回去,同时靠近流水的声音。   然后他顿住了。   月光从枝叶的缝隙打进来,落在溪面上,清澈的水流宛若万千星辰璀璨绚丽。   溪水边,静静地躺着一具小小的身体。   他怔愣许久,像触碰一个易碎的梦那样靠近,轻轻地将那具身体翻了过来。   没有枪伤,额头伤疤纵横,新的伤口被溪水泡得发白,仍能窥见原本狰狞的模样。祁凯轻轻拿起她的手,指甲缝隙里有从身上抠挖出的血肉。   皮带被丢在一边,上头满是牙印。   好奇的小鸡睡着了。   祁凯抱着她,朝着不知道哪儿的远方奔跑,他从未跑得那么快过,风声在耳边呼啸,灌进他大张着却发不出声音的嘴里。   从深夜跑到清晨,他不知疲倦。   林子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和枪声,大约是有人听到了他奔跑的声音。   祁凯抱紧了那只小鸡,轻掩住对方对方小小的耳朵。   追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快要坚持不下去了,或许即刻会死在这里,但在此之前,他得找个地方,掩埋掉怀里的这只小鸡。   他抽出小鸡怀里的弯刀,捏在手里,终于跑出了森林,来到了一片空地。   前方一声枪响,他停下脚步,空白了片刻,原地跪下开始刨土。   直至一声出乎预料的声音传来——   “谁在那里!”   是中文!   大约是听到了密林里的枪声,一群穿着军装的身影警戒着靠近,清晨的阳光镀在他们身上,恍若光环,神圣不可侵犯。   祁凯定定地望着对方的肩章,几秒钟后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绷开了,他声嘶力竭地覆在地上痛哭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道歉不知道是说给谁的,或许是眼前这些在边境保家卫国的军人,或许是怀里年幼的,本该懵懂无知的,却早早夭折在童年的孩子。   军人们被他歇斯底里的模样给吓住了,片刻后端详他的面孔,猛然认了出来:“是那个通缉走私犯!快报告队里!押回去!”   *******   餐厅里,一桌人对坐无言,祁老爷子的葬礼令人唏嘘,因此几乎没有人有心情动筷吃喝。   肖慎行目光复杂地看着两个人一上桌就直觉坐在一起的男孩,心中突然便有了一种奇妙的通透,生老病死,世事无常,果然最重要的就是把握当下。他一个冲动,开口朝沈眷莺道:“这两个孩子的婚期……”   话未说完,他便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看向了林润生僵硬的表情。   于姝鸳狠狠捅了他的侧腰一把。   沈眷莺拿着杯子迟钝了两秒,缓缓放下,干笑两声:“这个……”   她自知自己没什么立场干涉,因此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插手林惊蛰的婚姻问题,知道对方和肖驰在一起,除了纯粹的惊讶外也确实没有太多的排斥。但她能想得开,丈夫却不一样,毕竟是亲爹,当初在派出所对方就哭成那样,涉及到结婚,想法更不用说了。   肖驰无所顾忌地开口:“我都行,这个月二十八日子就不错……”   “别听他瞎说,这个月二十八号哪里来得及?这也太赶了。”于姝鸳用眼神示意儿子闭嘴,然后赶忙补救,“是这样,你们也知道我们家老太太会算点日子什么的,所以之前就一起商量过,今年下半年农历十月初开始,日子都挺不错的。”   沈眷莺没敢开口,于姝鸳盯着林润生开始颤抖的嘴唇,立刻退让:“要不十月中旬也行,方便孩子们请假。”   颤抖的嘴唇之后,林润生的眼眶迅速湿润,但在孩子们跟前,依然强撑着严肃的面容。   于姝鸳:“……”   于姝鸳问:“要……要不,十月底?”   “十一月?十一月行不行?”   “就十一月了!”安静的包厢内,林惊蛰受不了这样磨磨唧唧的拉锯,直接拍板决定。   然后他看着林润生,问:“行不行?”   林润生感受着儿子身上散发出的和沈眷莺有时候十分相似的说一不二的气息,半晌后委委屈屈地嗯了一声。   这不就得了!林惊蛰无奈叹息,和林润生谈判真的不需要什么技巧,只要够强硬就行。   然而虽说答应得很顺利,他却知道对方的心中必然是不甘愿的,毕竟亲生儿子就这么一意孤行地选了个男人做伴侣,林润生这一年代的人,能平静接受才是有鬼。林润生说自己要出去透透气,沈眷莺照例想要跟上去,被林惊蛰拦下了。   林惊蛰说:“我去。”   没让肖驰跟随,循着以往对林润生的了解,他很快在餐厅一处僻静的角落找到了父亲。   林润生倒是没哭,只是眼睛红红的,有些疲倦地坐在那里发呆。   林惊蛰静静地走过去,在对方身边坐下,中年男人浑身的软弱一瞬间收拢起来,一如那天车祸后在警局里相见时那样,看起来仿佛是可以依靠的存在。他咳嗽了一声,沉声对林惊蛰道:“没事儿,你回去吃你的,我坐这抽根烟。”   “爸。”林惊蛰没动,看着他喊了一声。   其实他蛮少会叫林润生的,上辈子两个人关系不好,这辈子虽然没那么剑拔弩张,但林润生不善言辞,仍然很少与他交谈。在沈家,林惊蛰跟沈眷莺和沈甜甜互动的时候反倒更多,大多数时候,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都在充作倾听的背景。   “爸。”林惊蛰还是轻叹了一声,为很多不能诉诸于口的理由,“对不起。”   他这郑重的模样反倒叫林润生不知所措,严肃的面孔几经抽动,林润生半晌后也叹了一声:“别这样,是爸对不起你。”   他试探着抬起手,忐忑地覆在了林惊蛰的后脑上,林惊蛰没有躲开。   林润生便大着胆子摸了摸,为手中陌生的触感而震动,愧疚越发鲜明:“一转眼,你都已经那么大了……”   他和江恰恰离婚时,这孩子只是个小萝卜丁,可现在,居然已经是个身高与他不相上下的青年人了。记忆中对方白白净净,眨巴着大眼睛奶声奶气喊爸爸的画面一刻也未曾模糊,那时他和江恰恰整日争吵,林惊蛰是他疲倦生活中唯一的慰藉。   他为这个孩子洗脸,给他穿衣服,离婚后离开的那天,还亲了亲这个粘人的、抱着自己的腿闹着要和爸爸一起出门的孩子的脸,骗他说爸爸只是出去工作,下班就回来了。   小孩或许是有感应的吧,那天离开时,林惊蛰哭得格外响亮。   可就是这个当初会抱着大腿软软叫爸爸的孩子,被他亲手给弄丢了。   不论在他们的生命中江恰恰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林惊蛰未曾被抚养都是事实,林润生自知自己和沈眷莺一样,从没有资格去干涉对方的生活。   眼看着父亲的眼眶越来越红,快要止不住眼泪了,林惊蛰突然笑了一声,语气轻松道:“爸,我把咱俩的事情告诉我发小他们了,我发小爸妈都说想见见你,你什么时候有空,跟他们一起吃个饭呗?”   林润生从来对林惊蛰以往的自己缺席的生活和人都充满了好奇,因此注意力迅速被引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也渐渐收回去。他立即答应了儿子的这个要求,然后开始小心翼翼地询问高胜和周海棠的事情,林惊蛰捡了几件好玩轻松的说给他听。   -“胡老师以前经常让高胜给我带早饭吃。”   -“她真是个好人”   -“周阿姨很会做菜,有机会带您尝尝她的手艺。”   -“不会太打搅她吗?”   -“高胜现在在做广告公司,给我白干了好多活。”   -“真是个好孩子。”   -“周海棠下半年想要转专业,可是成绩估计挺麻烦。”   -“哪天我没课,让他来家里,我给他补课。”   林惊蛰说好啊,林润生便很高兴,他难得有可以为儿子付出或者做些什么的机会。   林惊蛰平静地看着对方严肃之下难掩激动的神情,他从来没有跟父亲说过如此多的话,以至于双方之间的生疏直至此时才终于消融些许。   他的心情很复杂,前世童年时百般期待的画面终于成为了现实,他曾经怨过、恨过、后悔过,但直至这这一刻,似乎以往看得很重的一些东西都变得不重要了,只剩下造化弄人。   恩恩怨怨,亏欠给予,对的错的,似乎就如同当下这样,无从判断,难以取舍。   只不过林润生这样好面子的人,坚持了一生,还是不要叫他在孩子面前哭出来了。   沈眷莺遥望着前方正在交谈的父子二人,揽住还有些不情愿的女儿的肩膀,欣慰地舒了口气。   这场交谈也算是皆大欢喜,至少把重要的婚期给确定下来了,两家人携手回到祁家,又得到了另一个好消息。   林惊蛰居然有些开心:“祁凯找到了?”   消息是代高峰得到的,代高峰感叹了两声:“幸好幸好,是被几个月之前联合驻扎缅国的缉毒队伍发现的,就在靠近森林的边缘,听说是他自己跑出来的,我的天,那林子可大得了不得,到场都是虫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也是惊险,听说当时他身后还有人在追杀,被缉毒队放枪才吓跑的。”   林惊蛰摸着肖驰和肖奶奶先前给他的两串佛珠子,下意识跟着念阿弥陀佛:“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他虽然不太清楚祁凯和史南星搞车祸这事儿有没有关联,到底不希望对方死在毒贩手里,那实在太屈辱太不体面。   他感叹之后才想起一个来:“史南星呢?不是说一起被抓走了么?”   代高峰闻言沉默片刻。   “死了。”他道,“祁凯说他被杀了,就死在那群毒贩的寨子里。唉,史家人之前……估计真的会发疯。”   林惊蛰听到史南星的死讯,居然没有多么爽快的感觉,这公正不是法律给他的。   他想起后世国内肆虐的毒品,只是皱起眉头:“无法无天。”   “听说金三角那边几个国家剿杀了很多年,可那群混账就跟野草似的,杀也杀不尽,见风就长。不知道多少村子遭了殃,被他们控制得人不人鬼不鬼。”代高峰平日里玩儿得再荒唐,也从来看不起这些玩意儿,“那里头有几个关键人物,比如沙蓬,还有沙蓬的老大,叫什么庞卡的,神秘的要命。可惜啊,要是能抓住几个核心人物就好了,掌握得信息再多一些,说不准总有一天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他一边说,一边叹息着摇了摇头,这可能只是他美好的遐想而已。这群亡命之徒非常的狡猾,沙蓬,尤其是庞卡,三十多年下来,外头居然都没人知道ta是男是女,长什么模样。   不过不论如何,祁凯生还,终究是件好事。他脸上凝重的神情逐渐放松了一些,拉着林惊蛰道:“不说这个了,小林啊,我得说说你,你可不厚道,大家那么好的关系了,你居然都没跟我透露过你跟林教授的关系,你知道我刚听说你俩是父子的时候有多惊讶吗?该罚该罚!”   林惊蛰并不将他脸上强装的怒气当做一回事,只笑着道:“下次,有机会一定请代总喝酒。”   “叫什么代总,叫代叔!大家现在都是一家人了。”代高峰道,“一个你,一个祁凯,丧了那么多天,可算来了点值得高兴的事,别下次有机会了,我看就今天!把你爸和你沈阿姨叫上,一起喝酒去!”   他心情上来了谁都拦不住,沈眷莺赶忙上来替林惊蛰解围:“别了别了,老代你也看看场合,要喝酒以后机会有的是!”   “不行!你得说个日子,要不然以后又不知道以到什么时候了!”   “十一月十一月,十一月行不行?”沈眷莺如他所愿,说了个月份,“到时候惊蛰结婚,喜酒给你管够!”   “什么?!?!”一听这个消息,代高峰眼睛都瞪大了,“结婚?!恭喜啊!”   沈眷莺终于搪塞掉他,带着林惊蛰赶紧离开。   林惊蛰居然要结婚了!这小子这消息实在来得突然,代高峰在原地呆滞了两秒,又看到几个熟人,畅快之下,赶忙将对方拉住。   “别走别走!一起喝酒!”代高峰抓着肖慎行道,“咱哥俩好久没一起说说话了,我有个侄女,比肖驰小两岁……”   他一撅屁股肖慎行就知道他要拉什么shi,赶忙出言谢绝:“不必不必,谢谢老弟的好意,肖驰马上快结婚,用不着介绍什么姑娘了。”   继林惊蛰结婚之后,第二个重磅消息砸下来,代高峰整个人都蒙了几秒,旋即想到之前问起肖驰恋爱的事情,居然那么快就要结婚了?!   但肖慎行的神情实在是很认真,令他无从怀疑,错愕之后,代高峰下意识松开拽着对方胳膊的手,说了句恭喜。   又问:“什么时候办喜酒啊?”   “十一月。”肖慎行趁机赶忙脱逃,“老太太说一整月都不错,具体哪一天份还没定,得再算算。”   也是十一月?!   代高峰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肖慎行离开的背影,回忆了一下从两个老朋友处得知的消息,使劲儿抹了把脸,跟做梦似的。   这……这也突如其来了吧?   半晌后他赶忙把电话打回了家里,他外甥女原定九月份结婚来着。   代高峰觉得自己好像无意中发现了什么相当具有含金量的消息,迫不及待地和身边人分享,“舅舅大院里两家人都挑十一月结婚,十一月肯定日子好,你也别九月了,把日子推一推,咱们也十一月办酒席!” 第八十一章   有代高峰这位著名碎嘴的存在, 大院两户人家的带动力超出想象。   “哎?好奇怪, 怎么十一月份的喜酒也会那么紧张?”   于姝鸳和沈眷莺挂断电话后如是疑惑地对视。   两家人敲定婚期后理所当然要摆喜酒, 可奇怪的是打了好几家大饭店的电话,都说十一月的档期排得很满。   不想用手段和关系强行插队破坏别人正常婚礼进程的于姝鸳深刻地迷茫着,今年十月份起直到年末都适宜结婚, 十一月应当不是什么高峰期,怎么突然就那么走俏了?   约定好的日子各自都挺满意的,也正好合适单位请假, 两位妈妈都不怎么想放弃, 因此颇有些为难。   肖奶奶从佛堂里钻出来,手上还拿着自己最喜欢的那串佛珠, 见两个年轻人一筹莫展,笑眯眯地建议:“我看就选燕市饭店好了, 其他餐厅你们订不到的。”   于姝鸳心知婆婆这是又在惦记什么红糖糕,想到对方的血糖, 赶忙头痛地捂住额头:“妈,我记得您上次说抄经的金墨快用完了?大宝昨儿买了几瓶,就收在他爸书房里。”   肖奶奶瘪了瘪嘴, 不开心地哼哼了两声, 一边絮絮叨叨子孙不孝一边上楼去了。   两位妈妈接着定婚宴,又找了几处地方,但直至肖妙和沈甜甜手牵着手回家,也没能得出什么进展。   “怎么样了?”沈眷莺率先询问女儿。   “没什么大事,就是精神受了点刺激, 祁爷爷去世的消息估计对他打击挺大的。”沈甜甜说起在医院时看到的情况,摇着头微微叹息。祁凯恐怕真要栽了,就连刚才在医院,沈甜甜都在病房四周发现了不少看守的眼睛。史南星前段时间放出的那些消息对祁凯颇具影响,加上现在没有了老爷子的胡搅蛮缠,林林总总的罪名加起来,少说够他判个死缓或是无期。   沈甜甜没能进屋探望,不知道为什么,祁凯的人身保护级别比她想象中高得多,现在回想起来,她只想起隔着玻璃看到的那张充满沉静的面孔,和素净的病房床头与房屋风格不怎么搭调的一个骨灰盒。   那骨灰盒很奇怪,比一般规格小得多,上面还粗糙地雕了朵花,歪歪扭扭的。   祁凯看起来也和记忆里熟悉的吊儿郎当的形象有一些不一样,具体区别在哪里,沈甜甜倒是分析不出来。   她顾念着身边一直沉默的肖妙,将话题转开:“对了,妈,于阿姨,你们在干什么?”   “还不是你哥的婚事闹的,见了鬼了,燕市居然也能订不到酒宴。”方才忙碌半晌无果,沈眷莺发愁地揉了揉太阳穴。燕市这一年来人口剧增,从街道上越来越拥堵的车流就能看出一二,但即便如此,订不到喜酒好像也太夸张了。   沈甜甜一听居然是这事儿,立马就没了追问的热情,说实话到现在她还没能完全接受哥哥要结婚的现实呢。   结了婚之后,哥哥就要有自己的小家庭了QAQ   她半是怅然半是失落地牵着肖妙上楼,打开电脑整理她们即将投入正式经营的网站,却半晌静不下心来。肖妙也万分不解:“你说惊蛰哥怎么就会看上肖大宝呢?谁给他下降头了吧?”   肖大宝又尖酸又刻薄又小气,要个零花钱都经常要不来,对妹妹又坏,才不是什么合适的良配!   沈甜甜回忆着自己赤诚的、稳重的,连谋杀都无法在他心中留下痕迹的,远山一般坚强且具有担当的哥哥,又回忆起肖驰在商场里和自己赛着买衣服的模样,委屈地瘪了瘪嘴巴。   要不是哥哥亲口说的喜欢……   俩姑娘望着自家网站绿油油的页面长吁短叹,一直在追的新书也看不下去,肖奶奶下楼时,被两个年轻人齐声叫住了。   “妈……”于姝鸳欲言又止,纠结自己是否要开口。   但无需她多说什么了,老太太便轻易地感应到了主题:“怎么样?订不到吧?”   “燕市饭店我们刚才也联系过,可是他们一样没有……”于姝鸳为难地启齿,其实她叫住肖奶奶是想询问婚礼是否能改到其他合适的日期的。   “订不到是正常的。”肖奶奶闻言却只是神秘一笑,然后拄着拐杖颤巍巍从客厅的茶几抽屉里翻腾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不过不用怕,我早就准备好了。”   于姝鸳狐疑地打开,立刻愣了一下,这赫然是一份酒宴预定合同,签订人正是肖奶奶和燕市饭店管理方!   “……”于姝鸳的视线从合同菜品栏目里特意注明的“双份红糖糕”的位置上移开,落在右下方早得有些不像话的签约日期上,久久无言。   肖奶奶慈眉善目起身,不紧不慢离开,心道一群小兔崽子,祖宗我还能斗不过你们?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看来菩萨的金身是该修一修了。   ******   “辛苦阿姨您了。”得到长辈们酒席已经订好的通知,林惊蛰在办公室拿着电话感谢,同时表示自己对菜色什么的没有想法,随便安排就行。   看样子妈妈们是打算大办一场了,光酒席就定了五十桌。挂断电话后,他多少有些紧张,五十桌看起来不多,但对于他们这些亲缘关系简单的人,几乎足够叫来所有相识的亲朋好友,说实话,从决定跟肖驰在一起那天起,他就没想过自己两人能光明正大到这份儿上。   林惊蛰依稀还记得上辈子的时候,朋友中也有些这个圈的人,大家都是寻常阶级,除了各自的家庭外,几乎没什么非常大的社会压力。但即便如此,这些人最终仍旧大多分手的分手,成家的成家,以负不责任的悲剧收场。   更有甚者从开始到结束,身边都不曾有人察觉这段感情。   可现在,在思想更加传统僵化的时代,他居然在筹备结婚!于姝鸳和沈眷莺还颇有架势要昭告天下。   林惊蛰站在门口发了会儿呆,会议室里粱皮特意出来寻找:“林总,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他回过神来,恢复冷静清晰的模样,笑了笑,随对方折返回了屋里。   每季度一次的非凡网络高层会议,林惊蛰从不缺席,相反,占股多达百分之三十的他是这场会议里绝对的焦点,不逊于两位管理者的存在。   会议室中有占股的核心员工齐聚一堂,高胜领跑在最前端。高胜广告成立之后,高胜颇有要丢下非凡自立门户的嫌疑,为了将他继续留在非凡网络运营部里,吴王非和粱皮凑了百分之四的公司股份给他,这使得他顺理成章成为了非凡网络继三位创始者之后占股比例最大的股东。组织会议部门很自觉地将他的座位安排在林惊蛰的下首,高胜也坐得毫无心理负担,在一室员工似有若无的注意下,他毫无遮掩意图——   他就是林惊蛰这一边儿的怎么了?   非凡这样的原始构成和建立机制,哪怕初期单纯,在一次一次的融资之后,也终有一日会变成利益方相互牵制的模样。林惊蛰手握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平常又不怎么过问公司事务,纯粹就是头大肥羊。公司里外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个大股东,高胜心知肚明,越是如此,他越要为林惊蛰表现出强势来。   运营部是公司除开发部以外最为重要的一个部门,现在从上到下几乎完全掌握在他的手里,只凭这一点,也没有不开眼的敢骑在林惊蛰脖子上。   方才林惊蛰出去打电话,多呆了会儿,超过了会议原本制定的开始时间,但一屋子人就为了等他,连个屁也不敢先放。   不得不说,高胜对此非常满意,尤其在今天这个主题,还是主要为A轮融资而开展的前提下。   资本进入,股权稀释,公司市值上升的同时,规模扩张,内部斗争便会与日俱增。   早些积威有利无弊。   粱皮扫了会议桌上的众人一眼,着重和林惊蛰点了下头,才起身开始讲解——   “今年三月十五日,非凡筹划开发已久的即时通讯软件‘非凡快讯’开始试运行,感谢运营部、开发组等等各部门员工和管理者的辛勤工作……”   他娓娓道来的介绍声中,林惊蛰翻开自己先前拿到的介绍文件。   非凡网络成立之后,第一时间推出了“非凡搜索”这一搜索引擎,且借着市场空白和网络构成群体相对简单的便利,迅速拿下了国内整个搜索市场。吴王非粱皮两人快人一步的头脑发展和林惊蛰的资本支持结合在一起,所产生出的力量是惊人的——随着国内电脑用户逐渐的增加,非凡搜索借着初期驻扎下的客户群,已经成为新用户联网后第一时间选择的工具。而这家原本小小的、构成单薄的公司,也在这一年左右的时间里,迅速生长成了当下员工上百人、部门分工管理明确的成熟状态。   显然这一规模,在公司的A轮融资过后还会有所提升。   推出搜索引擎的同时,吴王非和粱皮便已经带领开发组的员工们开始了实时通讯软件的开发,终于在去年年末有所成效。今年三月中旬,公司正式开始了这第二个项目的试运行,且借着非凡搜索这个国内目前第一大搜索网站,迅速在用户中将新软件推广了开。   直至六月,非凡通讯已经有总计两万余次的下载量。不要小看这个数目,毕竟按照目前统计,联合各大学校、机构一起,全国的电脑使用量,也才不过几万台,这还是九二年开年之后网民增加后的数据。   换算成后世的计算方法,非凡通讯几乎占据了通讯市场超过百分之七十的市场份额,这绝对是一个可怕的数字。   业内人士对此心知肚明,非凡通讯试运营消息放出的当天,便有超过从前三倍的大型资本公司开始联络粱皮,洽谈合作融资事宜。   粱皮拖延了整整三个月,才终于寻找到了他心目中最合适的对象——   TIME,一家制造公司,发家靠的是电视机,拥有比汪全规模更大的彩电品牌和工厂。这些年国内制造业迅猛发展,参与者们靠着工厂几乎都赚了个盆满钵满,但TIME公司的眼光比汪全更加长远,早在几年之前,就开始涉足接触其他电子制品生产领域。   空调、放映机、大哥大,乃至电脑。   粱皮看中的正是对方发展已经小有成效的电脑品牌,以及对方那国内企业少有的一部分海外资源。   林惊蛰知道他的野心很大,但此时仍旧有些意外。或许是思维定式的缘故,上辈子国内的网络市场,似乎大多数公司都在复制海外网络行业的成功路线。模仿已经成为了国内网络人的一种群体性的商业手段,除了少数几家大型企业外,几乎无人幸免。   这当中有诸多客观原因,很难说得明白是非究竟,但很难想象在事业的起步阶段,粱皮就有那个胆量将公司未来的战场定义为全世界。   这令他对那个站在幕布前正在讲解内容的看似平凡的普通年轻人肃然起敬起来。   非凡通讯的推出,迅速将非凡网络的估值从创立时的一百多万,推升至了如今的八千万至九千万,这在燕市目前已经属于一家中型企业的价值,将从事实体建造,原本已经属于发展迅速那一部分里的始于地产都远远甩在了身后。   要知道上亿的身家只是业内估给林惊蛰个人的,始于地产当前虽然毫无疑问是国内地产业里最当红的新贵,规模也绝对达不到这个数字。   林惊蛰手上那百分之三十的股份价值已经翻了几十倍,这数字比他原先预估的更加惊人,互联网业的高回报现象已然初露雏形,在未来的几十年间,这个情况只会愈演愈烈。   好在在这艘火箭一飞冲天之前,他便提前获得了一个安稳的位置。   “我们要警惕!”幕布前激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林惊蛰抬起头来,便恰好看见吴王非正激动地拍着桌子警戒员工,“不要以为这场战役打到这里我们就胜利了!A轮融资只是一个开始,接下去的几年时间,才是国内互联网真正的黄金生长期!到时候迎接我们的会是无数的敌人和竞争者!我们首开先河,但可不一定能笑到最后!”   “就拿国内现在最知名的几家网络企业来举例,除了我们之外,燕市的不朽科技,申市的万界集团,以及特区的超时光网络,都是我们未来强劲的竞争对手!这三家公司目前据消息都有涉足实时通讯的意向,万界集团甚至已经有试图跟我们抢夺搜索市场的意图了,但最值得警惕的,还是不朽科技!”   林惊蛰听着这个名字觉得非常耳熟,不过不是由于不朽科技后世在国内影响力巨大的原因。   而后他猛然想起来,这不就他妈是肖驰快他一步投资的那家网络公司吗?   粱皮已经在上方充满警惕地说了下去:“不朽科技目前名下管理着三家国内人流量最为可观的论坛,加上其他产业,规模和影响力丝毫不逊色我们!届时他们进入市场,一定会对我们发起猛烈强攻,加上万界集团和超时光网络的配合,那一定会是场非常惨烈的战役!”   “……”林惊蛰沉默地听了一会儿,心中有一些通敌叛国的尴尬,出声问道,“不朽科技那边针对我们的策略情况,咱们是已经得到确切消息了?”   “还没有!”粱皮虽如此回答,却依旧忧心忡忡,“对方公司的保密措施做得非常严密,我们毫无漏洞可寻,就连他们在发展实时通讯行业意图的消息都是无意中得到的,至于对方发展到了哪个阶段这样的深入消息,我们无从得知。这对手非常麻烦。”   核心员工们被他的一番话吓得散会后慌忙回岗位忙碌工作,有了股份之后,他们便真真切切成为了与公司利益关联紧密的存在,谁也不想看到公司的市值被拖后腿的技术影响哪怕一点点。   林惊蛰留下来接着同粱皮商量融资的具体内容,TIME公司的注资资金高达两千万,这位盟友进驻的同时,势必导致现如今所有股东手上的股权被稀释。   不过林惊蛰没什么意见,股票这种东西,重点从来不在占比,而在市值。   一家查无此名的小破公司百分之百的股权,在后世未必也比得上那些巨型企业百分之一来得珍贵,非凡网络倘若真的能发展到那样的地步,哪怕他手上这百分之三十被稀释成了百分之五百分之三,也足够他富可敌国了。   他对吴王非和粱皮的能力抱有信心,因此格外的宽容,这倒叫两个合作伙伴不好意思起来。   粱皮有一些羞愧,他的心眼比吴王非稍多些,也不那么容易信任人,因此在非凡网络创立的初期,还在占股比例上跟林惊蛰玩儿过小心眼,坚持要求过自己和吴王非对公司决策的权利。那时候林惊蛰没提出异议,粱皮还以为对方是没看出自己的小心思,但越到之后,越发现那其实只是对方宽容而已。   他们担心的状况始终没有发生,林惊蛰这位出资人别说干涉公司正常运营了,除了股东大会必须到场外,就连公司都很少会来。   意识到自己小人之心后,粱皮便一直觉得愧疚,也正是因此,才会默许高胜为林惊蛰的地位,牢牢掌控住公司最重要的几个部门之一。   运营部在未来的公司发展中,存在感只会越来越重,除了开发之外,整个公司的资源和利益都会倾向这里。   他知道高胜是因为看出了公司成立时股权分配里的问题,才会如此小心翼翼地警惕他反水,他无话可说,毕竟当初决定是自己做的。因此在如今功成名就,小有成绩后,唯有补偿一途可选。   林惊蛰这一次面对股份稀释可能造成的利益损害,居然仍旧没有半点犹豫:“没问题,有梁总把关,我没什么可担心。”   粱皮颇有些自惭形秽:“林总,多的话我也不说了,我在这里跟您保证,我一定会尽自己所能保证大家的权益,以及运营部和开发部这样的重点部门,日后的一切发展,绝不会因为迎接资本的进入做出丝毫让步。核心的管理者,永远是现在在这批人。”   林惊蛰低着头泡茶,他虽然不常来,粱皮仍旧给他在公司留了一个位置不错的办公室。里头按着他的喜好布置,景观通透,陈设简约,绿植茂密,精细的茶具一应俱全。沈甜甜从她外公家搂到的大红袍浸水后散发出令人心旷神怡的清香,他像是没有听到粱皮军令状一样的话,不紧不慢地对方倒了杯茶:“尝尝,这茶外头可不多见。”   他不搭话,粱皮的心理压力反倒越大。感受着对方和年轻外表不同的与日俱增的威严气势,和那张平静得仿佛不存在特殊情绪的笑脸,这口茶喝得粱皮额头都冒出汗来。   “好茶。”食不知味,可粱皮仍旧得硬着头皮夸奖。   “粱总啊,有些话,不需要说太多,行动更重要,所以我用行动来支持您的决策。”林惊蛰的话意有所指,“部门之间的工作,当然也是您来亲自安排,听说高胜这臭小子最近给您惹了不少麻烦?回去以后我会约束他的。”   “没有没有!”心知对方这是在给高胜独揽运营大权的举动撑腰,粱皮毕竟也不是专攻心计的人,接不住这种试探,索性直言不讳,“他的能力,公司上下都是有目共睹的,运营管理这一块,他坐得理所应当,您放心,公司的原始股东们任何时候都会站在一起,我们的态度,全都在那百分之四的股份里了。”   林惊蛰敛神点头:“我懂。”   不知道对方究竟信还是不信,粱皮有一些无奈,但终归就如同对方刚才说的那样,他会用行动来彰显自己的立场。   因此只好转开这个深究起来令人尴尬的话题,说起刚才会议上说到的那几家对手公司。   互联网行业目前就这么几个,而企业不可能专攻其中一项发展,因此规模大些的公司之间,多少都有些明里暗里的竞争关系。国内的互联网发展还在初期,包括非凡网络在内,谁都想趁着这个容易的时候把实时通讯市场一口气垄断下来,因此搏斗在所难免。   粱皮综合了自己提到的所有网络公司,最后依旧觉得不朽科技是最难搞的一个。   “现在业内都在传说他们公司背景深厚,恐怕真有可能。我让人去探查了一段时间,但没能探到底,他们公司的管理非常严格,未来发展决策和商业规划完全没有泄漏出一点内容。这个对手太可怕了。”   林惊蛰听得尴尬,好在表面并没有显露出来,只状若平常道:“与其斗得你死我活,大家合作共赢不是更好么?”   “唉,哪有那么简单。”粱皮一听这话便摇头叹息,“份额现在就那么小,能垄断市场,谁会愿意和人瓜分利益?大家之前也没有什么情感和信任积累,就不朽科技那个霸道的作风,可能性微乎其微了。”   ******   林惊蛰看着这个一回家就坐在沙发上说自己小辫乱掉要求重新帮忙的卷毛,回忆着粱皮充满了警惕的形容,心说你还有这能耐呐?   不过想想好像又没错,林惊蛰也是跟他在一起过了一段时间日子之后才发现这人缺心眼的,在外头的肖驰依旧沉稳内敛,杀伐果断,很能忽悠人。   杀伐果断的肖先生皱着眉头批评:“胡少峰这个混账,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辆敞篷车,敞篷收回去就升不起来了。”   他就那么一路吹回来,吹坏了早上林惊蛰给扎好的形状完美的小辫。   林惊蛰用手指帮他梳拢头顶卷卷的毛,握成一小撮抓在手里,一边附和着痛斥:“他真是越来越不像话!”   肖驰这才高兴了一些,扒拉着珠子说起自己今天的见闻来。   林惊蛰想了想还是问:“你早上不是说要去见祁凯?他怎么样了?”   对方被押送回国后得知祁老爷子去世的消息后晕倒在看守所里的消息,短时间内已经在所有旧相识的圈子里传播开,林惊蛰原本想要跟着去探望一下,不过肖驰不让。   “外头有人看着,都没进病房,不过他没什么事儿,没缺胳膊也没断腿,就是营养不良和情绪激动,不过我们去的时候,情绪也稳定下来了。”   林惊蛰听到连肖驰他们都没能进病房,咋舌道:“看得那么严实?”   肖驰怕他追问,只嗯了一声,然后点点头,又指着头发道:“松了。”   “哦哦。”林惊蛰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将因为对方点头而变松的头发重新抓紧,然后仔细扎起来。   肖驰见他不再多问,到底松了口气,他不想隐瞒林惊蛰任何问题,但有关祁凯的那些,出于安全考虑,还是不要让对方知道的好。   外头那些人都在猜测祁凯被这样重点看守是因为刑罚太重,防止他逃脱,可肖驰却清楚,里头的事情没那么简单,那些看守的意义和性质与其说监禁,倒更像是在保护对方。   太具体的就连肖驰都不清楚,就连肖慎行也只知道个一星半点,好像祁凯从病房里苏醒之后,就一滴眼泪也没掉,非常平静地表示自己要揭发一些先前和史南星参与贩毒时得知的国内黑色地下毒品链。   燕市的稽查部门一夜之间就活动了起来,联合国内的其他省市,虽说表面上看着仍歌舞升平,暗地里却已经发生了无数起战斗。   奇怪的是肖慎行还得到消息,燕市公安部门突然联合了国际刑警,招了几个据说非常资深的擅长借由口述绘画肖像的警察到国内,也不知道是什么用途。   虽然非常好奇,但再往深处查已经没必要了,一个不好说不定还会导致保密信息泄露。   因此肖慎行和肖驰都收了手,不论如何,安全最重要,知道人活着就行了。   要不就跟现在的史家似的,得知了史南星的死讯后疯的疯死的死,活着的人也有如行尸走肉。这个暴怒的家族使得现在整个西南的三四个省市都处于全面戒严状态,一个月不到的时间,枪毙了无数从前张狂的毒贩子,连其他不法的地下产业都跟着元气大伤。   沈甜甜刚要拐弯就被肖妙拉了一把,见肖妙的脸一下变得通红,她愣了一下,循着对方的视线看去,随即气呼呼地嘟起嘴巴——拐角处她哥又在跟肖驰抱着亲亲了。   从发生那场意外事件之后,为了安全考虑,肖驰就带着林惊蛰从东泰小区搬住在了大院里。家里不比自己的小家,长辈妹妹都在,两人几乎没什么单独相处的空间,因此亲昵多在房间里,在外头很少会过于接近。   扎好头发就开始莫名粘人的男人让林惊蛰相当招架不住,摸着对方那一头卷卷的头发,他有些感慨地叹了一声:“酒席订了,十一月六号。”   他说起这个消息都觉得恍惚,上辈子始终未曾得到的家庭,这辈子似乎莫名其妙就拥有了。   肖驰倒是很冷静:“请帖多印点,原来说的数量不太够。”   “怎么会?”林惊蛰想了一圈两家认识的亲朋好友,非常不解。   算数非常好的肖驰的语气十分正经:“我忘了算进我小学和初中的同学。”   “……”   林惊蛰笑着推搡他:“你滚。”   “阿弥陀佛,现在要我滚了。”肖驰问他,“车祸之后怕得天天做噩梦抱着我才能睡着的是哪个?我要去问问菩萨。”   林惊蛰使劲儿抓他头发:“不许去亵渎菩萨!”   两人说话间又亲成一团,啧啧有声,肖妙看得头顶都快冒烟了,赶忙拉着好友道:“我们走另一边吧。”   她深知好友的恋兄情结,因此相当同情对方看到了这一幕,但奇怪的是,沈甜甜脸上居然没有表露出什么不满,只是怔怔地被她拉走了。   两个毫无底限的哥哥亲了好一会儿,顾念着家人们该下班了,林惊蛰强自正经地拉着肖驰开始说正经事儿。   从二中路综合楼开发说到五宝山现在空置的土地,林惊蛰突然记起了另一茬,问:“对了,我记得你之前是不是投资了一个什么叫什么不朽科技的?”   肖驰点头。   林惊蛰就把今天在非凡网络开会的说到的内容都同他说了,笑道:“我那个合伙人怕得够呛,你要是有什么内部消息,就给我透个底呗。”   他以为肖驰顶多就是告诉他一些不朽科技规划上的方向,谁知道话音刚落,肖驰就掏出电话拨打起来。   “嗯,嗯,好的,我知道了,你们继续努力。”   挂断电话后,他张口便道:“不朽现在确实在研究实时通讯软件,开发进度已经超过百分之六十,预计今年八月份之前就可以推出,下一步确实要抢占市场,他们打算……”   林惊蛰赶紧打他,让他闭嘴:“你神经啊,谁让你说商业机密了。”   肖驰拉着他的手,手指摩擦着他手腕上那两串盘踞的佛珠,露出一个相当明显的笑容,模样正经,眼神锋利:“我偷偷告诉你,我把不朽科技的季度文件放在咱们房间保险箱里了,密码是******”   林惊蛰啼笑皆非,捂着额头道:“别那么麻烦,咱们两家公司合作算了,先一起抵御外敌。”   肖驰爽快地回答:“好啊!”   当晚林惊蛰便给粱皮打了来电话:“我已经跟不朽科技的负责人谈过了,有关实时通讯市场的合作战略,他们也很有意向。”   “……”粱皮觉得自己可能还没睡醒,“您是不是搞错了?”   就那么小的一块通讯市场,对方真愿意让步?不吃独食?   林惊蛰沉声道:“如果你也没有异议的话,周一可以跟对方负责人碰个头,再具体商议合作细节。”   “我我我……我当然没有异议。”能不斗个你死我活当然是好事,尤其在两家注定要针锋相对的公司之间,粱皮赶忙答应下来,在对方挂断电话的嘟声中久久不能平静。   吴王非正在看编程语言,见他发呆,疑惑地抬起头来。   粱皮缓缓将目光转向自家拍档,半晌后劫后余生地吐出口浊气。   天哪,他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震撼,感动对方居然会为了自己的一些忧虑如此不畏艰险地专程去和对手公司谈判,又震撼于对方居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能搞定那家业内出了名霸道的大公司。   幸好……幸好当初自己及时转变了思维,没有一直跟对方玩心眼。   要不然就凭林惊蛰这个谈判的手段,估计抬抬手就能把自己捏死了。   肖驰出门的时候,听到身后一声呼唤,他停下脚步,有些意外地看着从屋里出来的沈甜甜。   沈甜甜之前和他哪怕称不上两看相厌,斗争也从未少过,此时却吭哧吭哧埋着头慢吞吞接近,活像一只猪崽。   没办法我们信佛的人就是这样用比喻的!   肖驰警惕地看着对方:“怎么了?”   沈甜甜偷偷抬头看着肖驰戒备的模样,心中哼哼了两声,但回忆起车祸那段时间林惊蛰安慰和保护自己时坚强得仿佛水火不侵的模样,又有种说不出的情绪蔓延开来。   哥哥那段时间……居然也怕得睡不着觉过么?   沈甜甜抿了抿嘴,终于放弃地松下肩膀,将自己背在身后的双手伸了出来,朝肖驰递去一个小盒子。   肖驰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了,打开一看,里头居然是一颗吊坠,通体碧绿的玉石显现出菩萨慈悲的眉眼,雕工非凡,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   “这是什么?”肖驰疑惑地问。   “这是我爸留给我的,我本来一直想给我哥,但……”沈甜甜顿了顿,但那毕竟是她的父亲,这个礼物的来历对林惊蛰和林润生来说或许会变得很尴尬。   她叹了口气,目光落在那块观音上,变得悠远和复杂,半晌后才恢复成轻快的语气:“算啦,现在既然你要跟我哥结婚,当我嫂嫂了,那这个东西我就直接送给你好了,你要仔细保管。”   沈甜甜父亲的过去在大院里也是公开的秘密,肖驰闻言之后微微一愣,随即看着对方别扭示好的模样,最终叹息了一声。   他上前两步,很难得张开双臂给了对方一个拥抱,轻声说:“谢谢,我会好好保管的。”   沈甜甜抽了抽鼻子,哽咽着说:“你以后要对我哥哥好,不让他再做噩梦,不然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肖驰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充作安慰,刚一松开,抬头便看到了一张充满震惊的面孔。   肖驰:“……”   肖妙瞪大了眼睛:“你们在干嘛?”   沈甜甜迅速擦了擦眼睛,恢复若无其事的样子,朝肖妙胡说八道:“你哥这是在讨好我呢!”   肖驰:“……”这猪崽真是讨厌!   肖妙立刻不干了,噘着嘴上来盯着哥哥,肖驰转身就跑。   肖妙立刻拉住哥哥:“我也要抱!!”   肖驰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摆着手挣脱:“滚滚滚!”   汽车绝尘而去,尾气喷了肖妙一脸。   “……”肖妙瘪着嘴泪汪汪地看着那辆远去的车,这什么垃圾哥哥啊!   她找林惊蛰去!   一大早起床就被两个妹妹抱住的林惊蛰:“???”   抱着妹妹们两具香香软软的身体,林惊蛰叹息着迎接清晨清新的空气。   生活真是美滋滋啊。 第八十二章   林惊蛰简直难以理解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妹妹那么可爱的生物。   这一双香香的、软软的、白白的, 会撒娇、爱粘人, 又单纯可爱的甜蜜的小糖衣炮弹一起砸进怀里, 真是铁一般的意志都经不起这般绕指柔。说实话因为江恰恰的原因,他上辈子对女性的存在多少是有些恐惧的,直到遇到了甜甜和妙妙, 才明白如同江恰恰那样的终究是少数人。   肖驰真是越来越不像话,告诫了那么多次,居然又把妙妙给弄哭!   林惊蛰心疼地为肖妙擦掉脸上的泪水, 安慰她道:“不气不气, 哥帮你出头。”   “惊蛰哥——”肖妙哭得缓过劲儿来,才学着沈甜甜那样小心翼翼挽住林惊蛰的另一条胳膊。对方身上清爽而好闻的气息跟肖驰身上的有些不一样, 但充满了令人想要依偎的信赖感。   林惊蛰非但没跟肖驰似的把自己推开,还特别温柔地拍了拍自己的头!   这才是亲哥哥呐!肖大宝个乌龟王八蛋!   为了安抚一双幼芽般需要悉心呵护的妹妹, 林惊蛰决定出个大招。   恰好临近周末,他先前承诺给两个小丫头投资网站的资金应当打出了。   整整一百万, 答应了好几个月,沈甜甜和肖妙早已经等得望眼欲穿,不过趁着这份等待的时间, 还是为林惊蛰作出了一份非常完美的企划案。她俩虽然只是初出茅庐的商业新手, 但在公司规划上却很有自己的巧思,例如盈利方面——   当下国内互联网产业并未发展成熟,作为初经营这一行业的新人,肖妙和沈甜甜当然也并未太过超前地制定出什么如同后世那样完全的消费链。她们的网站,起步以论坛形式, 前期以此招揽人气和创作者,同时线下创办文化有限公司,与网络创作者进行深入联系和合作,相互依存。   林惊蛰其实有个更深远的想法,高胜现如今经营广告公司,时常和传媒娱乐界有合作,来往熟识了许多圈内人,前段时间还开玩笑似的提到过想投资几部不错的电视剧电影之类的话题。   文化娱乐产业,在之后的几十年间发展前景不可限量。高胜在人脉上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在手头上这家广告公司的经营发展趋向成熟后,大可以涉足于此。而届时,肖妙和沈甜甜的事业或许就可以成为与高胜相互成就的关键。   不过现在才九二年,一切新兴产业都还没个影子,考虑这个实在太早,肖妙和沈甜甜这份计划在当下已然算是相当完善的了。   一涉及到傻妹妹的事情就忍不住走一步看百步的好哥哥林惊蛰一边为姑娘们的事业忧心忡忡着,一边给了钱。   给了钱之后,他尚不放心,想在可以的范围内尽自己所能地扶持上一把。毕竟创业初期众多艰难险阻,尤其还是互联网这种新兴的,尚未被摸索出规则的产业。没有经验加成,即便拿着资金也很有可能血本无归,损失钱事小,万一把两个还没出社会的小姑娘打击到可就不好了。   因此他又联系了粱皮,想请对方帮忙在非凡网络上做点推广。   倒不是太过影响用户试用体验的广告,只是在非凡搜索的搜索栏链接版块再增加一个不太差的位置而已。作为初始搜索引擎,当代的客户需求和后世不太一样,搜索页面下方,一些当下比较热门的网站会直接提供转接位置。非凡搜索创立的时候,国内为人所熟知的网站也不过十来个,小小的一块位置就够用了,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版块已经修改扩张了上百次,变成了当下的样子。   “小菜一碟,您说句话就行了。”林惊蛰的要求无非就是在现有的栏目版块里再增加一个位置,粱皮答应得很痛快,同时也有些惊奇,“林总,您又投资什么网站了?”   “不是我,是我妹妹,年纪小不懂事,二十岁不到就闹着要创业,没想到还真给他们搞出了点名堂。”林惊蛰话说的谦虚,可语气里真是一点儿也掩饰不住自豪,从有妹妹开始,他就无数次想朝外人呐喊和炫耀当哥哥有多么幸福,只可惜他的交友圈并不适合他如此袒露自己的家庭。对于对他背景真的一无所知的这个合伙人,林惊蛰终于可以无所顾忌。   粱皮很捧场:“林总您真是太严厉了,您妹妹二十岁不到就有这份胆量和能力,这怎么能说是不懂事?明明应该是太懂事了才对,想想我在她们这个年纪,还成天呆在学校里朝家里伸手要零花钱呢。”   林惊蛰被马屁拍得太爽,很难得情绪外露地大笑了几声,同时不忘嘱托:“她们第一次创业,对互联网也没什么概念,网站刚开始发展,估计会遇上不少难处。梁总您是内行,平常有空还请看顾看顾,别让她们走歪了路。”   粱皮赶忙道:“一定一定,您妹妹的网站叫什么?”   林惊蛰翻开肖妙和沈甜甜给自己那份存底合同,照着抬头念出了一串网址,而后眯着眼寻找了一下,找到了在甲方乙方下头的那个贯彻了整册合同的名字——   “?”他心说,这什么怪名?   粱皮放下电话,躺在旁边沙发上将书展开盖脸上睡觉的吴王非幽幽的出声:“有什么事情?”   他非正常情况下一般不接林惊蛰的电话,不擅长和人交流是一个原因,关键也是怵林惊蛰怵得慌。   也是见了鬼了,林惊蛰明明年纪比他还小两岁,说话做事也慢条斯理和和气气的,长得还白净好看,可吴王非就是怕。对上对方礼数周全漫不经心的笑模样,有时候甚至会怕得连话都说不明白。   “他家里两个妹妹投资了一个文学论坛,说让我们帮把手提高一下曝光率。嘿你说现在这小孩,说是二十岁都还没到,真比咱们当年强。”粱皮一边说着一边将林惊蛰给的网址输入进电脑里,看了下绿油油的主页,“晋-江-文-学?不错啊,日均流量比我想象的高。”   挂在首页的新贴看上去人气都还挺高的,应该都是用户们自己创建的原创内容。这个网络主页也比大多数新开创的论坛来得整齐,虽然没有什么非常特殊出彩的创意,但页面简洁大方,用户的体验感应该不差。   他一边如此评估着,一边打开了一个当下最热的新帖,发现自己果然没有猜错,里头就是论坛用户自己发布的原创内容,看名字应该是一部爱情小说。   或者可以在非凡的搜索类目里直接增加一个文学类?粱皮想到了一个不错的主意。   “文学?文学论坛吗?是书友推荐还是直接创作?什么类型?”吴王非爱看书,一听文学这两个字就坐不住了。   粱皮阅读着荧屏上的文章,目光扫过有关男主角美颜盛世的描写文字,觉得还挺有意思的。现在的年轻人原来都喜欢这一口么?男主角被叫作江湖第一美人,女主角不得成仙?嘲笑着这些小作者估计太年轻居然不知道给女主角留点后路,粱皮心不在焉地回答:“原创的,什么类型的都有,这一本写什么武林的,人气还挺高。”   “武林?《笑傲江湖》那样的么?我也要看!”当代武侠小说大热,非常受读者欢迎,吴王非也不例外,一个轱辘就坐起身来,凑上去要一起看。   粱皮起先没意见,看到男二号出场,还朝旁边挪了挪,让出了个位置来。下一秒,他的目光猛然盯在一段情节上,短暂的几秒怔楞之后,吴王非的气息扑了过来。   “唉?”吴王非莫名其妙地拍了拍显示屏的大屁股,可仍旧是一片漆黑,“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关机了?”   说着猫下腰去要探查究竟。   “……”粱皮从震撼中挣扎回来,猛然咳嗽了一声,拽住他的衣领将他提起,一边朝外拉一边糊弄道,“停电了,停电。”   “咦?”吴王非被拉得踉跄了几步,却不疑有他,只可惜地看着安静的电脑屏幕感叹,“真倒霉嘿。”   *****   林惊蛰隔了几天之后才去的非凡网络,为另外一件事情,但无意中想到了妹妹的网站,还是多嘴问了一句:“那个文学论坛的链接挂得怎么样了?”   粱皮:“……”   林惊蛰整理完手头的几个文件,一抬头便对上了对方看着自己的诡异的目光,那目光里三分焦灼,两分震撼,还有五分是怀疑人生,满满当当,可谓富含信息量。林惊蛰被看得浑身发痒,不由疑惑地蹙起眉头:“怎么?遇上了什么困难?”   “……没有。”粱皮抹了把脸,艰难地回答,“没什么问题,已经办妥了。”   “那就好。”林惊蛰为妹妹们铺平了路,总算安心,见粱皮在那疲倦地揉额头,有一些担忧,“梁总您身体不舒服?”   “……没有。”粱皮听着他谈起那个网站时理所当然的好像丝毫没有不对劲的表情和语气,心说自己的道行果然还不够深啊,羞愧地掩饰,“头疼而已,可能最近因为A轮的事情太累,忙完这段休息休息就好了。”   “工作重要,可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林惊蛰郑重地叮嘱完自己年轻的合伙人,这才将重点转到正事上,“梁总我说的那个基金网,具体应该怎么操作比较合适?”   粱皮听终于可不用谈那个可怕的论坛了,立刻松下口气,正经起来。林惊蛰说的基金网跟沈甜甜和肖妙没关系,是他要做另一个独立的公益性项目,全名叫做“国家执法人员家属抚慰慈善基金会”。   这个基金会主要帮扶因执法牺牲或致伤残的人员家属,线下主要结构已经架设得差不多了,只是林惊蛰想要趁着早期网络环境单纯,再做个网站,扩大一下这个基金会的影响力。   这个基金会是他上一次参加反走私小组表彰大会,从那几张肃穆的黑白遗照上获得的灵感。原本只是在构思而已,但最近国内几大省市不知道为什么治安突然紧张起来,尤其西南几个省市,天天都可以听到公安干警牺牲的讣告。林惊蛰看报纸看得难受,索性一鼓作气将这个构思实现了出来,基金会成立至今,短短月余时间,已经筹集了将近千万的善款。   林惊蛰本来想把这笔钱控制在一百万到两百万之间,毕竟第一次接触基金会这个东西,管理和经营都需要摸索,初始起步的金额太过巨大未必是一件好事。他本来想自掏腰包,还是肖驰拦住了他,说这种公益性质的组织,一定要定期募捐经营才能扩大社会影响力,以便于帮助更多的人。   对方这样建议着,便以身作则掏出了一百万,沈家和肖家的长辈听说之后,也各自慷慨解囊,你捐十万我捐二十万的,就连沈甜甜和肖妙都各自捐出了自己每个月五百块的零花钱。   林惊蛰索性便在地产联盟里组织了一场小型的募捐活动,原本只是试试水而已,没想到这个时代的商人们的社会责任感远比他想象中要高,一听说居然是帮扶牺牲执法人员家庭的基金,包括代高峰在内的好几个人直接要掏出上百万的金额。   这个数字太可怕了,顾念起步阶段应该控制资金额度,林惊蛰不得不设置了门槛,最高捐献金额不能超过二十万。   绕是如此,最后募捐到的金额仍旧积累成了一笔大钱,代高峰还很是不得劲,抱怨这跟过家家似的没意思,催促林惊蛰赶紧找个靠谱的管理人,将基金扩大点规模。   当下这笔钱已经足足够用,但过后消息灵通的方老爷子不知道从哪儿得知的这一茬,居然主动找上门来,强硬地给林惊蛰塞了一个存折。   老爷子退休之后各种追讨国宝养护文物,亲孙子方文浩的公司不温不火成那样都不肯掏钱,不说为古董散尽家财,估计也差得不远,也不知道这样大的一笔钱是怎么积攒下来的。   但林惊蛰拗不过他,百般推拒之后只能收下,结果那个只在郦云和燕市反走私表彰大会上见过两面的郑叔叔(郑存知)也主动给了一笔。高胜现在广告公司业务不少,赚得估计挺多,前些天估计是从粱皮吴王非这边得知的消息,非得掏出十五万。有他这个传声筒,周妈妈他们也接二连三的听说了。   莫名其妙的,林惊蛰手上便多了一笔大钱,每天银行里滚出的利息都烫得他手疼。   原本只是情之所至的一点自我安慰,但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可以再掉以轻心了,因此林惊蛰近来奔波忙碌,为此操心不少。   创办管理一个小网站的事情对如今的非凡网络来说轻而易举,更何况还是涉及到公益的,粱皮非常乐意帮这个忙。在跟林惊蛰逐渐深入的对于基金会未来发展和规划的商谈里,他甚至遗忘了对方几天前因为那个可怕的论坛在自己心中崩塌掉的形象,重新生出一股充满敬畏的感情来。   因此分别时,他欲言又止之下,最终还是拉住了对方。   “林总……”他迟疑地问,“方便问一下吗?您家妹妹们的那个文学论坛,您总共给她们投资了多少钱?”   “一百万。”林惊蛰虽然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还是痛快回答,“她们说要给网站更换一下原本比较原始的架构和设备,比如服务器。”   “哈哈哈哈——”粱皮干笑,一百万,他都替对方心疼这个钱,“服务器这个东西,论坛嘛,随便用用不久好了,您也太大方了……”   他估计那个论坛应该没法撑太久,林惊蛰这一百万估计彻底是打水漂了。   林惊蛰听得莫名其妙,还有这样劝人的?服务器随便用用?这个论坛可是妙妙和甜甜一起投资的第一个事业,两个妹妹倾注了那么多的心血,怎么能“随便用用”?   不过他面上没有显露出什么不满来,只说自己考虑考虑,客气地道谢过后才同粱皮道的别。   离开非凡网络之后,他脸上的笑容才渐渐消失,嗤了一声。   嫉妒!粱皮这明显是嫉妒他有两个那么可爱乖巧又聪慧的妹妹!   嫉妒真是使人面目全非!   ******   林惊蛰下车时看了副驾驶的林润生一眼:“爸,你没问题吧?”   林润生几乎要僵成一块铁板,面色铁青,凶神恶煞的样子可以吓哭小孩,明显已经紧张得不行,但仍旧坚持的回答:“没事,走吧。”   两人从车上下来,他望着眼前巍峨的高楼,这是燕市当下最著名的几个高端小区之一,也是周海棠一家的住处。   他紧了紧自己手上提着的水果,跟在儿子身后,忐忑而缓慢地走着。   来拜访周海棠和高胜两家人是他自己的意思,就像沈眷莺说的那样,缺席了那么多年,他这个不称职的父亲总该对从小一直对儿子给予照顾的好心家庭表示感谢。   来前他因为不知道自己该送什么东西好几天没能睡着觉,还是林惊蛰从沈眷莺那里得知这一情况之后,拦下了他预备去买金条的举动,建议说买点水果就好。   周家和高家现在都不缺钱,送的礼物太贵重就不是那个味儿了,反倒是普普通通的水果更不容易出错。   门是高胜开的,高胜穿得一身港范儿,据说是在港岛拍广告时认识的几个男明星一起帮他搭配的,看着还算能入眼。开门一见林惊蛰他他就笑了,赶忙将人拉进门,直至见到林惊蛰身后的林润生,微微一顿。   眼神变冷了一些,但他掩饰得良好,看在林惊蛰的面子上,还是和气地喊了一声:“林叔叔好。”   “你好。”林润生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要那么严肃,拉出了一个笑来。   所有人都在,包括平日里为了新工厂来去匆匆的周妈妈,都专门空出了一天时间。她老早就跟林惊蛰说起想和林润生见面,见见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到底长成什么样子。   林惊蛰并不希望他们起冲突,一直不肯将林润生带出来,为此还专门同周母提了好几次,这才好歹打消一些对方心头的怒气。   周海棠好像被林润生严肃的外表吓到了,很乖地跟着高胜叫人,一向性格绵软的胡玉也点头示意,在家中另两个爸爸迟疑的问好声和林惊蛰的目光下,周母叹息着让步了,接过林润生手上的水果:“您太客气了,既然是惊蛰的父亲,把这里当做自己家就好,不用带那么多东西。”   林润生也勉力露出和善的一面:“应该的,应该的,很惭愧,第一次来,不知道大家喜欢吃什么,就随便买了点。”   眼见双方第一次见面的开场尚算和平,林惊蛰总算松了口气,在双方当中介绍着活跃起气氛来。林润生虽然没怎么尽到父亲的责任,但因为上辈子的恩怨,林惊蛰并不希望见到发小两家人破口大骂对方的场面,因此能控制住场面当然很好。   林润生虽然不善于交际,原本紧张的心情还是逐渐镇定了,这两家人比他原本想象的要和善许多。   话题逐渐步入正轨,林惊蛰放心地把局面交给了互相陌生的长辈,高胜偷偷朝他招手,示意有事情要告诉他。   眼看林惊蛰的背影消失在了周海棠房间的门后,一直客客气气的周母眼神逐渐锐利了起来。   林惊蛰问看起来神秘兮兮的高胜:“什么事那么偷偷摸摸的?”   高胜嘿笑了两声朝周海棠的书桌走去,周海棠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扑上去就要阻拦,但终究没能快过高胜的速度。   高胜迅速从书桌抽屉里抓住一大叠试卷扔到林惊蛰怀里,周海棠惨叫一声:“别看!”   林惊蛰疑窦丛生,立刻翻开,顿时难以置信地皱起眉头来。   “靠。”他丢开试卷上前两步一脚踹在周海棠屁股上,将还在愤怒追打高胜的周海棠踹得翻到在地,骑上去一把按住就打,“你跟我开玩笑呢吧?”   周海棠被他打得快要哭了,偏偏不敢还手,又不敢掀翻他,只能可怜地抬高手臂捂着脸躲避:“我真的尽力了啊……”   “线代都他妈挂,你跟我说尽力?”林惊蛰在他胳膊上使劲儿拍了一掌,“二十!二十分!这数字怎么考出来的我求求你教教我!就你这成绩还想转专业?转母猪的产后护理吗?”   高胜蹲在地上狂笑。   周海棠赶忙去捂他的嘴:“小声点,把我妈引进来了,我妈还不知道呢!”   “唉我操。”林惊蛰头疼地松开他,“不是,你这成绩瞒着你妈有什么用?下半年专业转不了,她早晚要知道。”   周海棠被这戳心的一刀捅得几乎想要落泪:“那怎么办啊?我真的,我真的努力去学了,真的!高胜天天逃课,我从开学到现在一堂课也没逃过。”   被无心出卖的高胜接收到林惊蛰警告的目光,咬牙踹了周海棠一脚:“你听他胡说八道,我天天逃课还能考九十二?我跟你说他就是傻,没救了。”   林惊蛰被这俩小子搞得操心得要命。因为海棠食品厂的建立,家里原本打算让让周海棠大二把专业转到管理的,对此周海棠自己也没什么意见,进入大二之后变得高深的计算机和编程原理他自己也没太大兴趣。可就是这个成绩,真的是剪不断理还乱,比乡愁还让人发愁——梧桐大学转专业的要求非常严格,专业课程就不用说了,就周海棠这个公共科目的成绩,想达到要求真是比登天还难。   林惊蛰半晌后阴沉道:“这样下去不行,从明天开始,我找人给你辅导。”   周海棠觉得自己年轻的生命似乎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但让他跟林惊蛰对着来,又实在是没有那个胆量,只能留着眼泪表示同意。   “嘿,我跟他提了一百次他都不肯同意,果然你一说就管用。”一旁的高胜对此乐见其成,又朝林惊蛰出主意,“找个凶点的老师,他就怕凶的。”   林惊蛰问:“就跟我爸那样?”   周海棠一听尿都快出来了,被按在地上疯狂地摇头,刚才林润生一进门,把他给震撼的,简直就像看到了系主任。整个梧桐大学里,他最怕的就是那个系主任,路上看见都会远远绕开,林润生的威严却甚至比起对方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听到这个话题,高胜却立刻没有了说笑的心情,表情一点点变严肃了:“我听说你爸现在在瀚海大学教书,这条件不是挺好的吗?以前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问的就是林惊蛰童年除了年迈的外公外无人看顾的事情,包括他在内的高周两家所有人都因此对林惊蛰和他再度来往的事情难以接受。在他们看来,如此不负责任的父亲,不打一顿都难消心头之恨,林惊蛰着实没有必要再给对方什么面子。   林惊蛰叹了口气,他小时候确实是怨恨过林润生,但越长大,经历得越多,他越难以轻易地断言是非对错了,因此只回答:“一言难尽,说来话长,不过你放心吧,我现在过得很好。”   高胜定定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片刻后才叹息着掐了下他的脸:“随你吧,你自己高兴就好。”   说罢估摸着外头刚才给自己使眼色的周母现在应该说得差不多了,起身便道:“出去吧,我妈炖了牛骨汤,我给你舀一碗喝。”   林惊蛰不疑有他,又给了周海棠两下,才起身就就接到肖驰的电话,肖驰道:“我下班了,代叔刚才通知我说联盟要开个例会,三十分钟以后开,你在哪儿?我去接你。”   “那么赶?”林惊蛰看了眼手表,赶忙将周家的小区名告诉对方,离开房间后刚想告辞,就敏锐地发现到了客厅的气氛有一些不对劲。   他顿了两秒,看着林润生有一些红的眼睛,和周高家长辈缩在沙发边缘难以用言语描述的表情。   林惊蛰:“……”   他突然明白了过来,无奈地回首给了高胜一个眼神。   外头的长辈们明显在刚才自己离开的那段时间里进行了一些不怎么愉快的交谈,但林润生终于撑着没有哭出来。他没那个脸哭,也实在没那个脸委屈,周母的话其实说得不重,只是非常客气地询问他为什么那么多年没有回郦云探望过林惊蛰,哪怕偷偷看上一眼。   跟林惊蛰相认之后,林惊蛰一直没有对此表示过什么不满,他似乎就是很平常地接纳了这个突如其来的父亲,不索取,不指责,甚至还非常温和地对待此前全无联系的沈眷莺母女。林润生在这样自然的程序里,从来没有被质问过如此锋利的问题,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在林惊蛰的退让和包容下似乎慢慢心安理得了,但这是不正常的,他对孩子的亏欠绝不该因为对方的平和而被抹去,而是永远客观存在着。   周妈妈的记忆中,小小的林惊蛰总是一个人背着书包上学,他的外公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不能总是接送他,他便总是很突兀地孤身一人行走在满街牵着家长大手的孩子里。他被表哥一家嘲讽没爹没妈,阴郁、孤僻、叛逆、被欺负,不愿意和人接触,直至四年级之前,午睡时都会下意识蜷缩在小伙伴们的怀里。   林润生艰难地调整自己哽咽的喉咙,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用怎样的态度来对待这个自己诸多亏欠的孩子。   林惊蛰虽然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但总归就是那些,看着周母和胡玉的表情,生怕林润生在这里哭出来会把她们吓晕,赶忙上前两步,将手上的东西朝林润生怀里一塞——   “爸,你看看这个。”   林润生满腔愧疚地埋着头,连看也不敢看儿子一眼,垂着眼没什么精神地慢吞吞地翻开这团东西,看了两眼后,动作立马顿住。   “这什么东西?”他拧起眉头,声音虽然发得有些艰难,但看起来终于恢复成平常的模样了。   “不像话!”他注意力集中在试卷上,眉头越皱越紧,脸越绷越臭,鼻子不酸了,喉咙也不哽咽了,只难以置信地看着纸上像是狗爪子刨出来的那笔字和一堆牛头不对马嘴的答案,“x1+x2+x3=0,这通解出的时候什么玩意儿?谁做的卷子?出来!”   全家人:“……”   林惊蛰:“……”   “……”周海棠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林惊蛰给了他一个活该的眼神,道:“爸,这就是我上回跟你说的海棠。他学期末要转专业了,不过公共课成绩实在是不行,你有空就给他补补吧。”   涉及到学术问题,林润生第一时间把全世界都抛到了脑后,他颤抖地盯着那张试卷上前所未见的成绩,而后恨铁不成钢地看向那个跪倒在地不像话的孩子:“过来!”   这要是他手上带的学生,敢考出这个成绩,他非得把对方拽到家里不眠不休补上三天课让对方补考到及格不可!不像话!   周海棠膀胱一紧,屁滚尿流,周家客厅客厅里随即响起了林润生严厉的训斥声——   “笔呢!”   “参数a等于多少?你再给我说一遍?!”   “你这个表达式要不要写得再漂亮一点?我看头也不用要好了!”   “这是几?这是几!”   “这个矩阵再画错一遍,今天你不要吃晚饭了!”   周海棠痛哭流涕地在他的指点下一遍又一遍地将一道大题改了七遍,还是不对,惨状不可言述。在场众人皆心有戚戚,就连林惊蛰都下意识躲远了几步。   周妈妈沉默了半晌之后悄悄地从沙发里爬了出来,她算是看出来了,林润生压根就不是正常人。   刚才说林惊蛰小时候的事情,说着说着这人眼睛就红了,泫然欲泣的模样硬生生将周妈妈之后严肃的指责吓回了嘴里。现在对方却翻脸比翻书还快,好在倒霉的成了周海棠,周妈妈这会儿一点也没心思去计较儿子线代考了几分是否及格这种问题,她觉得自己需要先离开冷静冷静。   她朝屋里的众人道:“马上要吃饭了,我去买瓶酒。”   说罢给了生无可恋的亲儿子一个恨铁不成钢又略带同情的眼神,随便拿了个包便匆匆离开。   听到关门声之后林惊蛰才想起自己要提前离开的事情,朝一旁处于呆愣中还没有回过神来的几个长辈告别过后,他拉了林润生一把:“爸,我公司还有点事儿,咱们得走了。”   “你先走!我等他把这张试卷全部重新写完再说!”林润生此时根本没有多余的心神去注意他说了什么,一双锐利的眼睛紧紧地盯在周海棠改了第八遍还是没算对的答案上。天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学生?他简直恨不能直接抢过笔来帮着写完,或者掀开对方的脑门看看对方头发的毛囊是不是扎了脑子里!   又算错了!   他甩开儿子来拉自己肩膀的手,拍着茶几声若洪钟:“9?9?P的秩为多少,你按照我写的这个公式再算一遍???!!!”   周海棠疯狂地埋头题海!   林惊蛰:“……”   高胜:“……”   高胜偷偷地躲回了房间里。   下楼的周妈妈回忆着林润生的哭哭脸和气气脸,浑身发了阵抖,定定神朝楼下走去:林惊蛰那么久没来,她可得给对方做点好吃的。   从小区大门出去的时候,一辆漆黑的车停在了路边,车挺漂亮,她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就见驾驶座钻出来一个英俊而高大的青年。   哦哟,长得好帅,跟港岛明星似的。   周妈妈最近在追一部电视剧,对帅哥比较敏感,不由多看了两眼,随后便被对方站直身体之后的个头给震惊了。   这得有一米九多了吧?对方站在马路牙子上,比周围路过的行人至少都高了半个头。我的天,北方人可真是能长。   她如是感叹了两句,擦身而过后,又回首看了眼这个又高又帅的年轻人,对方拿着大手机,正看着小区里头的楼房说话,背影充满了沉稳可靠的气息。   “我到门口了,你下来还是我去接你?”   声音也好听。   唉,这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怎么就偏偏都长那么靠谱?跟惊蛰似的。周妈妈觉得自己要是有女儿,理想的女婿应该就长这个样了。   但现实是她只有一个线代考二十分被林惊蛰父亲骂得怂成一团屁滚尿流的倒霉儿子,没什么屁用,在家里顿顿张着嘴等饭吃。   唉,是不是生之前忘了拜菩萨啊?   周妈妈后悔地想。 第八十三章   林惊蛰最后也没能把父亲带出门, 进入教学模式的林润生仿佛分裂出了一个第二人格, 这个人格暴躁而不好说话, 以弄死学生为己任。   周海棠看起来要倒大霉,直至林惊蛰出门前他还没能全部搞定那张线代卷,林润生却已经将注意力转移在了其他科目上, 并断言,以他现在的成绩,补课活动至少要持续一周才能见到明显成效。   长辈们当然对此乐见其成, 周爸爸甚至还热情地起身为林润生倒了杯润嗓子的茶水。想到高胜躲在房间里从虚掩的门缝中=鸡贼偷看客厅的谨慎模样, 林惊蛰对这一双发小生出了由衷的愧疚。   肖驰等在小区门外,还没出门林惊蛰便看到了他。   盛夏的天气, 对方穿了一身裁剪清爽的短装,身高腿长, 蜷曲的头发半扎起来,倚着车略微抬头望向小区里, 在燕市夏天傍晚绚烂的天光里宛若一副油画。   周围的居民从他身边走过去,又偷偷回头打量。   林惊蛰远远停下脚步,站在小区大门口有趣地看着这一幕, 只觉得面无表情的对方站在人群中时像极了一头孤狼, 路人们则是兔子,百般好奇,却被他生人勿近的气质拒之门外。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狼”平静的目光在对上他的一瞬间掀起了涟漪。   每到这种时刻,林惊蛰便会清晰地意识到一个现实——自己是特别的。   恍若这世界上那么一个小小的角落,他成了绝对不可或缺的主角, 林惊蛰喜欢这种感觉。   “这谁家?你发小?”肖驰一边为他开车门一边问。   “就周海棠,还有高胜,记得不?上次一起吃饭的那两个,我爸说想跟他们家里见个面。”   林惊蛰本来想借着这次见面的机会直接将自己跟肖驰婚讯的事情跟两家人报备一下的,结果全程也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因为联盟会议的事情提前早退。   但他话音落地后,驾驶座正在开车的肖驰却忽然沉默了,木着脸静静地看路,虽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浑身都散发出“我不高兴”的气息。   林惊蛰莫名问:“怎么了?”   “那个高胜和周海棠……”肖驰沉吟了一会儿,眉头微微皱起来,“是不是就是你给买跟我一模一样皮衣的那两个?”   “……”林惊蛰想了一会儿才终于意识过来,一时强烈的想笑的欲望涌上心头。他每到这时就特想告诉肖驰真相,但理智告诉他一定要把真相烂在肚子里,真说出口,肖驰能把这辆车作翻。   “还记着呐?”林惊蛰抬眼看他,“不是,这都过去多久了?他俩皮衣我也都扒给你了,连带还有一件邓麦的,现在不都你收着么?就叠在咱家衣帽间里,还瞎吃什么飞醋?”   肖驰不得劲地说:“我没。”   腕上的那几串佛珠好似在发烫,催促他将这些束缚给取下来,肖驰忍住了,尽量不去注意它们。他也说不好自己是什么感觉,心里涨乎乎的,翻滚着一股带着涩味的情绪。这情绪滋生于和林惊蛰在一起那天,往后每当对方表现出脱离掌控的时候,便会张牙舞爪地冒出来。   他知道在未遇到自己之前,林惊蛰有属于他自己的完整的世界。他的圈子里有家人、有朋友,高胜和周海棠不可或缺,却绝对没有什么暧昧联系。   但他就是不得劲,   肖驰想起自己小时候第一次接触佛理,是奶奶朝他手里塞的笔。奶奶那时跟他说,佛非万能,甚至它并不客观存在,因此决不能将一切寄托给信仰,佛只是约束,约束信仰它的人在必要的时候克制自己的欲望。   燕市地产联盟的这次会议更多像一场聚会,聚会上不乏上升势头颇劲的非联盟成员,联盟成员们短暂交流过各自对燕市现有可交易地块的看法之后,便三三两两的散开应酬。   林惊蛰被一群新锐地产商拉着说话,远远看着被簇拥在另一个团体里的肖驰,对方浑身的低气压并没有好转的迹象。   “肖总这是怎么了?”耳边听到有人好奇的议论声,“好像今天心情特别不好似的。”   林惊蛰呷了口酒,目光收回来看了说话的这些人一眼,这是燕市的一群地产新秀,从城北开发的风潮里一下冒出来的,林惊蛰的始于地产是当中的核心成员。   商人跟商人们的交际圈分很细致,虽然大家表面上都和和气气,说不准还偶尔合作一把,但实际上什么人该跟什么人玩,谁是谁那一边的大伙都心知肚明。   早年倒还好些,毕竟国内推出商品房也没多久,刚开始可开发的资源也不多,能拿到并以此发展的地产商就那么几家,背后关系盘根错节,大多都跟肖驰和代高峰似的,离开会议室都能论上亲戚。   但随着经济飞速发展的脚步,这种局面逐渐被打破了。   林惊蛰身边的这一群,都是从城北开发的烟尘里冒出来的,家世远没有老一派们那么显赫,大多都像林惊蛰这样,全凭眼力和胆量脱颖而出。不过说起来连他都莫名其妙,或许是始于地产的发家史太具有代表性,这群人好像很自然就将他视作了领头羊,从城北版块土地首次大批量交易开始,这个以他为核心的这个小圈子便逐渐壮大开。之后冒出来的人,也都很自觉地被归类进了这里,这批几乎没有背景全靠个人实力的白手起家的富一代们,和肖驰那个圈子里的成员构成了鲜明的对比。   然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以林惊蛰为首和以肖驰为首的两派人势均力敌相互较量的日常便开始了。全怪代高峰那个大嘴巴,林惊蛰和肖驰明明已经非常致力表现出双方的良好关系,从公开合作的综合楼到几乎都是同时出场的各项活动,但外头就是莫名其妙笃定他们的不和。   林惊蛰被史南星暗杀未遂的消息捅出来之后,各种猜测越发了不得,毕竟前些日子为了坑走史南星手里的股份,肖驰与对方虚与委蛇过一段时间。这可了不得,各路信息结合起来,可不就让人细思极恐么?   因此两个小圈子间泾渭分明的趋势越发明显,互相也时时刻刻关注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这不是正常的么?”有人第一个把话题转到肖驰身上,其余人立刻参与进来,“没听说么?祁凯前段时间终于被抓回国了,现在明显被控制起来要判刑,镇雄也眼看要开不下去。肖总他门公司几个月前才从五宝山那拿的地,当时恐怕是看价格便宜想捡个漏,现在出了这档子事,证明五宝山以后肯定彻底荒废了,他倒是想高兴,高兴得起来么?”   众人听得唏嘘。祁凯和史南星这个案子是燕市今年开年至今最恢弘的一场大戏,毕竟曾经是身边活蹦乱跳的人,闹到现在,一死一关,虽然过去没什么交集,大多数人仍不免感慨。但有人感慨,也有人幸灾乐祸,各个圈子都不乏愤世嫉俗的角色,能看到一直以来都发展得一帆风顺的迅驰地产阴沟里翻船,可把他们给高兴坏了。   新锐圈子里近来蹦跶得特别欢腾的一个小老总满脸都是藏不住的喜色:“看着吧,迅驰地产那几千万的资金绝对一分都捞不回来,五宝山就是一块不祥之地,也不看看之前拿到那块地的镇雄地产怎么样了。又是火葬场又是殡仪馆的,现在前老总还被整成这样。别说心情不好,我看肖总估计夜夜都睡不好觉了,谁会去接这个盘啊?哈哈!”   林惊蛰眯着眼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后放下杯子:“你们聊。”   “唉?林总?林总——”   那人叫了好几声也没能叫住他,一时又是迷茫又是不安:“怎么突然生气了?”   旁边的人都默默离他略远了几步,同时在心中暗暗摇头,这人靠着城北新高速旁边的几块农田迅速崛起,刚进入这个小圈子不久,每天都卯足了劲儿想拍林惊蛰马屁,可偏偏骨子里的穷酸气和阴险是遮掩不住的。   这人方才那些话,实在是说的太下作,还以为说这些话能叫林惊蛰对自己高看一眼,但跟林惊蛰混了一段时间的人,谁不知道他是什么秉性?这一点从对方一边忙着手头的工作一边还费劲巴拉折腾出个基金会主动出来募捐就能看出来了。说实话燕市的这群新贵们虽然发家不久,绝大多数人年纪却都比林惊蛰大得多,愿意以林惊蛰为首,除了因为始于地产的发展速度和规模在新锐公司里首屈一指外,未尝没有人性里对高洁品性下意识渴求的缘故。   代高峰见肖驰眯着眼盯着林惊蛰林惊蛰那边,跟着探头看了一眼,而后又因为肖驰格外冰冷的声音回过神:“那人是谁?”   刚才黏着林惊蛰一直滔滔不绝,一边说话一边俩眼珠子朝林惊蛰身上瞅,林惊蛰离开后居然追在后头走了一段,搞得自己跟林惊蛰关系多么亲密似的。   代高峰辨认了一会儿才辨认出来:“那是大发建筑的老总李大发,手上在城北有两块位置挺好面积也不小的地,好像前几天才进的林惊蛰的圈子,成天追在林惊蛰屁股后头想拍马屁。哈哈,亏他没是个女的,要不我估计早献身了。”   肖驰微微垂眼,手指轻轻抚摸着自己腕上的珠子。   代高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凉意,一时有些无奈,前段时间眼看着这俩人关系已经变和睦了,今天又不知道为什么回到冰点。回想起对方同林惊蛰今天一起进场时的状态,他不免操心地劝了两句:“肖驰啊,今时不同往日,林总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刚到燕市的小喽啰了。他现在身边围着一大帮人,都是现在在燕市有头有脸的,以后城北开发完毕,这群人肯定会进联盟,又跟林总同一阵线,到时候别因为一点恩怨,跟你打起擂台来。”   肖驰没说话,目光定定地追着林惊蛰到了另一边,代高峰不敢看他散发出锋利光芒的视线,只得接着道:“最好是你俩能各退一步,说实话你也不亏,人家虽然姓林,后面可站着整个沈家呢。哪怕不是亲儿子,你看看沈眷莺和沈甜甜的态度,还不够明白么?”   沈眷莺现在在外说起林惊蛰直接我儿子长我儿子短,摆明在给对方撑腰来着。有这一门关系在,对方哪怕不在大院出生,进他们这个圈子也名正言顺。   肖驰没说话,旁边一阵香风,有女人娇柔婉转的声调:“肖总,我敬您一杯?”   他瞥了对方一眼,是一个不知道被谁带来的姑娘。   肖驰礼貌性地碰了下杯子之后没理她,那女孩站了一会儿,实在无话可说,最终尴尬的走了。代高峰从刚才事关林惊蛰的话题里抽身出来,好笑地看着这一幕:“行啊你,快结婚了就是不一样,长得那么好看的姑娘也不跟人家说话。”   肖驰根本没心思搭理他,远远看着林惊蛰的背影,杯里的酒喝过一口也觉得没滋味放下了。   “婚期定了吗?什么时候摆酒?”代高峰接着追问。   这个问题总算让肖驰分出了一些注意力,他敛神回答:“十一月六号,喜帖到时候我亲自送到您家。”   “哎!好!”代高峰喜不自胜。成家立业成家立业,男人只有成家立业之后才算是经历了完整的人生,肖驰也算是他的晚辈,看着晚辈们一个个成人,哪怕不是他这个叔叔做的媒,代高峰也乐见其成。   “客人们——晚上好——”   主席台上有人开始组织活动的声音,代高峰就爱搞这个,他们这伙中年男人都喜欢热闹。主持在台上活蹦乱跳,把众人都围聚了过来,肖驰的视线逐渐被遮挡住,意识到林惊蛰好像真的没有要来哄哄自己的意思,他默默收回寻找对方的目光。   周围的人只当他是在为了五宝山那块套进去的地不爽,也不敢惹他,搞得他身边方圆半米之内少有人迹。舞台上的主持人很会搞效果,心知台下的这群企业家门平日里沉稳老练,为了活跃气氛,搞起来好几个游戏。台下的几个略年轻的老板被请上台玩什么无聊的关灯贴纸游戏,肖驰听了一会儿规则就觉得没意思。   他脑子里一堆东西,四下看了看,想找个地方出去,躲在安静的角落里休息休息。   然而恰在此时,游戏开始,主持人一声令下,会场的工作人员将场地灯光尽数熄灭。   灯火辉煌的现场猛然间陷入沉寂的黑暗里,吵闹的欢呼声和此起彼伏的尖叫刺得肖驰脑仁疼,他扒拉开代高峰没站稳被人群挤过来的身体,然后突然间,鼻端嗅到一股化成灰他都不会错认的熟悉的气息。   嘴唇一热,混沌的吵嚷声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结界隔绝了开,肖驰下意识张开嘴搂住对方,启齿的同时睁开眼。黑暗的会场里几乎没有多余的光线,林惊蛰的双眼中却仿佛盛下了一整条银河。   “哈哈哈哈哈——”灯光亮起,舞台上被邀请的嘉宾果然出了丑,全场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大笑声。   代高峰的中老年笑点被戳中,笑得险些直不起腰,等回过神来,才猛然发现到身边的变化,十分惊奇地看着突然冒出来的林惊蛰:“惊蛰?你什么时候在这的?”   “代叔。”后背有一只贼手从腰上一点点滑到屁股上,林惊蛰笑得非常自然,“我一早就在这了。”   周围挤满了人,林惊蛰和肖驰紧紧站在一起,相互之间距离密不可分。代高峰扫了眼肖驰垂首定定盯着林惊蛰的仿佛安置了一整片爆炸源的眼神,忍不住干笑了几声,真是冤家路窄。   席后散场,肖驰先去开车,林惊蛰留下来,被代高峰拉着说了一堆有的没的。   “真是太有缘分了,我以前真没想到惊蛰你就是林教授的儿子。以前我可听了不少有关你的事情,怪不得第一次见你就觉得面善。”早些年在林惊蛰还没到燕市的时候,大院里的人聊起沈眷莺再婚的丈夫家里的儿子,可从没听过什么好话,代高峰却掰得毫不脸红,“老天爷注定我们要做亲戚啊!”   林惊蛰可不觉得对方第一次见面表现过诸如面善之类的情绪,他笑得十分亲和:“我也是,第一眼看到代叔您就觉得和气,沈阿姨私下里也跟我提过您不少次呢。”   比如对方老大一把年纪了还不像话跟人在外头抢舞女的创举,又或者对方年轻的时候学习成绩差的一塌糊涂天天挨爹妈揍的历史,细数下来,简直罄竹难书,沈眷莺的原话如下——   “惊蛰,你可千万别跟着他不学好!”   “哈哈哈是吗?原来眷莺在家里经常提到我啊?”代高峰听得很高兴,一时情感上对林惊蛰也亲密了许多,“既然如此,大家以后都是一家人了,生意上生活上有什么难处的,你尽管跟代叔开口!代叔年纪大了,也没什么想法,就想着咱们大院的这群孩子日后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别跟祁……唉。跟他似的,再搞什么内斗,自己人斗得你死我活。”   林惊蛰点头道:“我明白。”   “明白就好,好孩子啊。”林惊蛰一向通情达理,又头脑灵光,代高峰相信自己这点到为止的话对方已经听懂,得到了准确的回答后,不由松了口气。一个巴掌拍不响,林惊蛰这边愿意退一步,肖驰那边再做做工作,两边的矛盾顺势就能解开。他老怀大慰,不由和颜悦色地问:“听你爸和你沈阿姨说,你马上要结婚了?”   林惊蛰点头。   “好!好!结婚好,到时候代叔给你包一个大红包,恭喜你成家!”孩子们一个个生活圆满,代高峰高兴地拍拍林惊蛰的肩膀,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冒了出来,“是在十一月吧?十一月几号啊?”   “六号,十一月六号。”林惊蛰看了眼手表,觉得肖驰车应该开的差不多了,便笑着道别道,“红包都是次要,代叔您人能到就是大礼了,到时候一定特意给您敬酒。时候不早,我就先走了。”   代高峰迟了半拍才想起和林惊蛰道别,张开嘴时,对方的背影已经走远。   十、十一月六号……   他回忆,反复核对了十遍,最终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日期。   天哪!他的头都开始痛了,这些个年轻人真的至于吗?非得把对台戏唱到这个地步?沈家和肖家的长辈们是怎么回事?居然也由得他们这样胡闹?!   刚才大话放得太早,林惊蛰又邀请得十分诚挚,代高峰陷入了疯狂的纠结里,怎么办?怎么办?   六号到底去哪家吃才好?到肖驰那,沈眷莺一家想必不爽,可去沈家的话,肖驰这边就彻底得罪了!   人生中从来没有遇到过那么纠结的选择题,代高峰挠了挠脑袋,薅下一手的头发。   至少在这个问题想明白之前,他掉头发的毛病是不会好了。   *****   林惊蛰好笑地看着肖驰脑袋上随着车身震动摇晃起来的小揪揪:“不生气了?”   “没生气。”肖驰还不肯承认。   林惊蛰摸了摸自己刚才在黑暗中被吸得发痛的嘴唇,又好气又好笑,虽然小作怡情大作伤身,但肖驰时不时那么小作上一把,还是蛮叫人头痛的。现在对方作劲儿过去,又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刚才发脾气,好像方才在会场里亲吻完毕之之后小辫儿都得意得翘起来的是另外一个人似的。   这次是当众接吻,下一次得怎么样才能哄回来?林惊蛰感觉自己就跟带了个孩子似的,得不断给他买玩具念睡前故事才肯乖乖听话。   大院的夜晚最为静谧,夏虫在枝丫树丛中鸣啼,两人难得有闲情逸致,从车上下来,一起望着燕市当下还能看得清楚的璀璨的星空。   林惊蛰叹了口气:“高胜和周海棠真的只是我哥们而已。”   肖驰抓过他的手握在手里,林惊蛰很难得同对方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周海棠和高胜一家童年时为他所做的一切,哪怕再过几个二十年他也不可能忘记。胡玉和周妈妈代替了他生命中本该出现的母亲这个角色,高胜和周海棠则胜似兄弟,没有血缘的羁绊,他们依然被情感紧密牵连在一起。说句不好听的,在林惊蛰心中,比起江恰恰和林润生,高家和周家更像真正意义上的家人。   江恰恰无需多说,林润生虽说不是什么坏父亲,但两辈子加在一起,林惊蛰恐怕都没跟他说上寻常父子一天的话。在他最脆弱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是周家和高家人扶持他渡过的难关,直至如今,说起胡玉以往在学校时让高胜每天早上带给自己的热腾腾的饼,和周母经济非常窘迫仍旧时常为自己烹饪的那些菜色,林惊蛰仍旧由衷感到温暖。   肖驰听得心里难受,他父母虽说工作忙碌,小时候甚少陪伴他,但至少在日常生活中,这两个角色时候时刻存在的。然而即便如此,肖驰和妹妹仍旧因为父母过少的陪伴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他很难想象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孩子,在外公离开老家外出探寻古董的时候,是如何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生活的。   林惊蛰感觉对方拉在手上的力道变紧,回头对上肖驰深锁的眉头,不由失笑:“你干嘛?”   其实现在想来,可能是苦的时候已经过去,他觉得小时候的日子也变得挺有滋味了。有高胜和周海棠两家人保护他,肚子饿了随便去哪家都有饭吃。外公不出去找古董的时候,郦云的老宅也没那么空旷。姨妈和舅舅虽说一直看不惯他,但这辈子到底没能如愿以偿。   一切他曾经以为自己会扛不下去的困难,咬咬牙,再坚持一段,回首看时,已经变成了山下被踏过的不值一提的阶梯。   肖驰小声道歉:“对不起。”   林惊蛰被他抱在怀里,看着路灯下围绕着光芒扑腾的飞蛾,忍不住笑了两声。其实他并不排斥肖驰偶尔闹脾气,时不时来那么一下还挺有意思。   但没想到那些自己觉得温暖的往事会让听的人那么难过,林惊蛰转开话题,毫不犹豫卖队友:“你知道你手上五宝山这块地多少人盯着么?那个大发建筑的李大发,一整晚在那叨逼叨,猜你公司什么时候倒闭,早点给他点教训吧,叨逼得我都烦死。”   肖驰一听还有这事?当即默默记下这个名字,又给林惊蛰通风报信:“今晚那个金鑫地产的也是,马上要土地招标,你注意自己公司里的人手,他们那个姓金的负责人对你们公司日后的意向地非常有兴趣。”   两人交换过敌营的信息,肖驰才想起来李大发是谁,皱着眉头问:“你说的李大发是不是就是今晚一直跟着你的那个?”   林惊蛰一听这话就知道对方又吃怪醋了,也学着问:“你还问我,我也要问你,今晚你是不是跟个姑娘喝酒来着?胸大腰细,很漂亮嘛。”   肖驰愣了一下,硬是想不起来,林惊蛰伏低做小了一天,却绝不肯善罢甘休:“你别跟我装糊涂,就那个红衣服穿长裙的,还站在旁边跟你说了好几句话,你给我解释一下!”   肖驰脑门上渗出薄薄的汗水,太阳穴都痛了,觉得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又怎么都回忆不起对方是谁,一时被折腾得手忙脚乱,无从解释。   一来一往,酸溜溜的醋味里,两人黏糊着腻在一起,互相追责。   林惊蛰扳回一局,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沈家的小道里头发出细碎的声音,估摸着是有人出来了,林惊蛰打算先去看一下父亲的状况,便揽着肖驰的脖子接了个吻,把这事儿记在账上,下次对方再作,再拿出来说。   他道:“你先回家,我看完我爸就回去。”   肖驰搂着他的腰蹭了蹭他的鼻子:“没事儿,一会儿我来接你。”   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开,刚一转身,气氛便陷入了长久的凝滞。   两道身影并肩站在不远处,愣愣地望着刚刚分开的年轻人,像两尊亘古的塑像。   因为林润生喝多了特意开车送对方回家的周妈妈,许久之后将难以置信的目光从肖驰的脸转移到对方被路灯拉得长长的,比正常人长出了一大截的影子上:“???”   陪着妻子一起来现在感觉自己精神有些恍惚急需刮痧的周爸爸:“……”   完全没有任何准备的林惊蛰:“!!!!”   肖驰:“= =” 第八十四章   周妈妈沉默地坐在桌边, 她盯着对面肖驰的头顶, 刚才进门时她目测了一下, 对方比林惊蛰高不到半个头,确实是一米九出头的样子。   桌上没人说话,上菜的服务员进来时都被诡异的气氛吓得不敢停留, 放下盘子匆匆跑了。   胡玉左右看了看,起身将打开的包厢门掩上,一直坐在那没说话的高胜蹭的一下站起身来, 低声道:“我出去透口气。”   “高胜——”周海棠叫了他一声没叫住, 目送他离开房间,目光无奈地跟林惊蛰对视, 片刻后叹息了一声,还是出言安抚, “你别担心,我先去看一下, 他估计有点难以接受。”   说实话周海棠也很难以接受,从今早从母亲口中得到消息,到刚才在包厢里看到等候着自己一行人的肖驰和林惊蛰两人, 他实在搞不懂怎么一直以来概念里林惊蛰好好的“女朋友”就成了一个带把的!   但比起心思更缜密目的更明确的高胜, 他一向习惯于随波逐流,因此浑浑噩噩中,比起林惊蛰的另一半是否合乎常理应不应该被接受,他更多兼顾林惊蛰的感受。   林惊蛰疲倦地点头:“谢谢。”   路过肖驰身边时他放缓了脚步,但最终只复杂地看了一眼。   肖驰的情绪倒是很平静, 扫过林惊蛰苍白的脸色,他取过茶壶烫了一副碗筷,然后朝烫过的杯子里续满水。   林惊蛰发冷的手在摸到杯壁之后终于暖和了一些,夏日里酒店空调的温度宛若冰窖。周妈妈看着他苍白的嘴唇和低垂的眉眼,她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见过林惊蛰这个模样了。   依稀在对方小时候,忘了是一年级还是二年级,周海棠第一次牵着林惊蛰回家,说:“妈妈,我同学的外公不在家,可不可以让他在我们家吃饭?”   那时候小小的林惊蛰就盯着地面,抓着自己的裤子边,像一只总被驱赶以心防自卫的小麻雀。   周妈妈叹了口气,起身接下肖驰隔着桌子为自己倒水的举动,轻声道:“我来吧。”   她松动的姿态让家人们都松了口气,脖子上爬满刮痧印的周爸爸干笑两声,招呼道:“别坐着了,都吃吧吃吧,这桌菜是我吩咐我大徒弟做的,大家都尝尝他手艺怎么样。”   他们所在的餐厅就是两家爸爸在燕市城东开的新店,面积比太阳街第一家小吃店大得多,有一个相对总店要正经得多的名字,叫做——“家人餐厅。”   家人餐厅开业没多久就打响了名头,不少饕餮都慕名而来,使得当下这个饭点,等候区挤满排队的食客。   燕市现在人口虽说与日俱增,大部分民众的消费水平毕竟达不到那份儿上,能让人排队的餐厅少之又少。周爸爸一边给家人们推荐刚上桌的九层塔虾,一边找话题试图打破这满屋子凝滞的气息:“店里的生意现在越来越好,这大夏天的让客人等在外头也不像话。我跟老高商量了一下,打算年底之前把楼上二楼的位置也给盘下来,扩大一下规模。”   “店里的人现在也不够用。”高父在胡玉鼓励的目光下也加入了话题,努力营造和乐融融,“你们不知道,做餐饮是真累啊,像这种正饭点的时候,店里真是几十个人都不够使的。亏得老周带的那几个徒弟人不错,店里那几个小领班也能抗事,年底盘店铺之前,给他们的待遇也得翻一翻。”   他这话说得自己似乎处境艰难,但内容明显积极向上。新店开业至今,生意越来越好,以至于几乎占用去两位爸爸睡觉之外的所有空闲时间。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从未后悔过当初扩张的主意:只今年上半年,这家在城东打响出赫赫威名的家人餐厅,就给他们带来了将近百万的利润。   这笔钱即便按照餐厅股份对半分,拿出去也足够在燕市当下相当不错的小区买到一套面积喜人的房子,更不要说对普通人而言代表了什么。   高爸爸有时喝酒时会提起自己从前在工地的工作,那时候他和妻子两地分居,一年最多见儿子两次。为了每天的几十块钱,严寒酷暑,他睡在工头随便搭建的屋棚里,吃搅拌进灰尘的乱七八糟的大锅菜,当时满心都是多赚点钱让家人过上好日子的信念,真的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回首,他才咂摸出苦味,每每感慨得热泪盈眶。   他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恐怕就是为了能和妻儿团聚而选择留在燕市,生活没有辜负他的这份期许。   周爸爸则简直不想去回忆自己当初在郦云暖瓶厂沾沾自喜于每个月四五百块钱的工资,和为一套粗制滥造的单位分配房与人斗智斗勇的过去了。他如今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了过去想都不敢想的财富,虽然仍旧比不上老婆海棠食品厂的生产值和规模,却也已经很满足。   老婆赚钱好像也没什么不好,虽然变得更独立更强势更不好说话,但比去过去温文顺从的模样,现在独立的周妈妈光彩明艳了不知道多少!说起来非常现实,结婚那么多年,孩子日渐长大,以往在郦云朝夕相处时,夫妇俩的情感早已经被生活磋磨成了不温不火的亲情,就连难得的那什么,都跟例行公事一般。而现在,人到中年,夫妇俩相处的机会变少,大家的时间也被工作填塞得充实忙碌。但偶尔空闲时见面一次,周爸爸居然会为了老妻新换的发型和刚买的裙子而心跳,仿佛又找回了二十岁偷偷背着家人牵手凝望时的热恋感。   周妈妈刚刚拥有事业时有一段挖掘自我的迷茫期,仿佛迫不及待要宣泄这些年被生活镇压的情绪,那段时间夫妇俩的争吵格外多,但这种情况没多久就得到了改善。   海棠食品厂规模越大,她越忙碌。终日在全国各地奔波,会见客商,她必须在谈判中保证寸土必争才行。因此偶尔得以歇脚回家休息,见到久违的丈夫和儿子时,她在外头说一不二的风格反倒难以维系,一心只想从家人身上汲取温暖,甜甜蜜蜜。   年近半百,夫妇俩平淡的情感反倒迅速升温,这带动得内敛的高父和胡玉也融洽了不少。高父的大男子主义其实非常严重,妻子到燕市后不肯待在家里做全职主妇非要潜心继续学业,且儿子也竭力支持的事情曾经让他不高兴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但比较着周妈妈越来越鲜明的性格,他慢慢又觉得妻子的坚持不算什么了,至少胡玉的脾气仍旧温和,也肯花他的钱,遇上了难处会第一时间找到他帮忙,只是生活更充实了一些。   美满的生活无疑会让人宽容不少,爸爸们现在甚至很少逼迫孩子们的学业,因此现在面对林惊蛰,也很难表现出坚决反对的立场。   这个孩子他们是当做亲儿子养的,可毕竟不真的是他们的亲儿子。   周妈妈看着肖驰为林惊蛰剥虾的动作,久久之后才收回目光,一餐饭吃完,她也没有表露出什么为难,仿佛只是非常平常地认识一下肖驰这个人而已。唯独吃完饭,林惊蛰默默地扶着她走在后头时,她才轻轻问了一声:“你爸知道么?”   这个问题让走在前面的肖驰停下脚步,回头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片刻后他得以确认,对方脸上只有担忧,不见厌恶。   林惊蛰沉默地点了点头。   周母像是触碰一个易碎的泡影一般,小心翼翼地接着问:“他们……同意吗?”   林惊蛰小声回答:“同意的,我爸和他家人商量好了婚期,十一月六号。你们……你们来吗?”   “同意就好,不为难就好。”周妈妈像是卸下了一块压在心口的巨石,长舒一口气道,“当然去,你结婚我们怎么能不去?阿姨都盼着这天好多年了,你家人能同意……是好事儿。”   林惊蛰闻言抬起头,郑重其事地看着她:“周阿姨,你们也是我的家人,哪怕在婚礼上,你们也是要坐主桌的。”   他话音刚落,便见周母方才脸上勉强的喜悦笑容渐渐消失,紧接着双眼发红,泪水大滴大滴地滑落下来。   前方的人全都停下脚步,回首围了回来,肖驰快走几步,站到林惊蛰身后,警惕地护住林惊蛰的肩膀,生怕周母会和自己的父亲那样暴怒,引起什么冲突。   “没事!没事儿!你们干嘛啊,我没事儿,我什么人啊?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在外头哭?我这是高兴的。”但周母只是抹着眼泪推开一旁关切的询问,扯开了嘴角,“我就是听到要办喜事太高兴了,惊蛰这孩子说婚礼让我们坐主桌呢,臭小子,从小嘴就甜,净说这些哄我开心的话。”   可她说着说着,忽然就绷不住了,嘴唇颤抖着扑进了林惊蛰的怀里,呜呜地哭泣起来。   她的手缓慢敲打林惊蛰的胸口,林惊蛰叹了口气,也不躲闪,只是抬起胳膊环住她的后背,安抚轻拍。   “你这个死孩子——”   周母呜咽的哭泣声从她埋首的位置传出来,林惊蛰只是轻轻地说对不起。   “有什么可对不起的?”周妈妈哭够了,从林惊蛰的怀抱里挣脱出来,眼睛红红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神情却很凶悍,“你对不起谁了?谁敢让你说一句对不起试试?别成天瞎琢磨那些乱七八糟,跟你说了我是高兴的!”   顿了顿,她抽了抽鼻子,又在林惊蛰的微笑中转开了目光,瞪了周围面带担忧的家人们一眼,大步流星地走在了前头。   一行人出门时,正撞上在门口抽烟的高胜和周海棠,高胜回过头,像是才咂摸出味儿来,看到肖驰的瞬间眼睛就红了,也忘了自己从前对对方威严外表的忌惮,扑上来就想找麻烦:“你个——”   周海棠站在旁边没拦,林惊蛰赶忙想站到肖驰面前,却被肖驰的胳膊牢牢地护在了身后。眼看年轻人们就要起冲突,周母略带哭腔的尖嗓门一下拔高:“高胜你给我过来!”   高胜摇摇欲坠的理智被这声传唤拉停了片刻,站在原地呼哧呼哧喷着粗气,周母索性上来抓着他的胳膊朝另一边就拽,一边拽一边回头温声朝林惊蛰道:“回去吧,你别开车,让……让小肖开,到了给家里打个电话。”   她说完回头低骂了还想挣脱的高胜一声:“干什么?吵吵嚷嚷的,外头那么多人看着,你还想动手啊?嫌不够丢人是不是?!”   高胜挺怕这个阿姨,但涉及到林惊蛰的事情,还是不愿轻易让步:“那就让他俩这样在一起?男人跟男人在一起……周阿姨,我在港岛,那里风气比我们开放那么多,有几个被怀疑的大明星都天天被狗仔和杂志骂得活不下去。您知道他们以后会面临多少压力吗?”   “所以呢?!”周母回头目送林惊蛰的背影,猛然回首拽着他质问,“我们就要做第一个让他们活不下去的人对不对?!”   高胜暴怒的火焰宛若被一盆冰水浇熄,他狰狞的神情空白了两秒,随即逐渐被茫然取代。   胡玉担心好友抓不住自己强壮的儿子,叹息一声道:“我送你们吧。”   林惊蛰的心情也不好受,他沉默地点了点头,在即将上车之前,停下动作回头看着胡玉。   胡玉好像是个很少会表达自我主张的人,知道他俩在一起的消息之后也不跟周母似的情绪激动,家人们因此很容易忽略她的看法,但林惊蛰却真诚地感到抱歉,他觉得自己辜负了这个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老师的期待:“胡老师,对不起。”   胡玉愣了一下,然后在林惊蛰愧疚的眼神中笑了起来,抬手摸了摸这个孩子冰凉的脸,差点要踮起脚来。   她如今已经不跟在郦云似的成天穿那么朴素了,但依旧瘦弱而矮小,声音也跟当初上课时一样的斯文:“惊蛰啊,你要记住你周阿姨的话,在这件事上,你没有什么对不起别人的。”   “胡老师教书那么多年,你是最有出息的一个学生,你考上燕市大学,自己创业,还成立基金会,以后想必会成为一个非常伟大的人。”胡玉平凡的面孔笑起来时有一种让再桀骜的学生都难以抗拒的温情,“教书育人,教书育人,最重要的就是育人,你成绩好、能力强、爱帮助他人,又有社会责任感。惊蛰啊,感情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已经成人了,胡老师为你骄傲。”   林惊蛰从未想过能从对方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他一直强悍的内心仿佛被什么柔软的力道击打了一把,从最脆弱的地方塌陷了下去。   胡玉拍拍他,又看向站在驾驶室位置正同样愣愣看着自己的肖驰,仍旧是平和的模样:“孩子,你叫肖驰是吧?”   肖驰下意识点头:“是,胡老师。”   “以后常来家里玩。”胡玉退开两步,“开车慢点,路上小心。”   微震的车身中,林惊蛰靠在副驾驶的车窗上发呆,肖驰开车时抽空看了他一眼,抬手揉了揉他的胳膊:“你有一群很好的家人。”   他也为这群家人们肃然起敬。   林惊蛰想到自己儿时的经历,和与这群亲人们点点滴滴的几十年,牵住肖驰滑开的手捏了捏,也回应地笑了一声。   是啊,他有一群很好的家人,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恐怕就是在那个惊蛰天,在外公墓前沉沉睡去。   林惊蛰道:“也是你的家人了,以后会更好的。”   *******   燕市市政府可能是有什么恶趣味,每次新政都如同年初正月里时那样,要在所有人都措不及防时公布出来。   听到消息的时候林惊蛰和肖驰还在跟家人挑选请柬和礼服的样式,裁缝送来的第四稿西装图纸被毙,离开的时候看起来整个人不太好,请柬倒是比较简单,就是到场宾客的名单要制定一下,一切确认完毕之后,过几天就可以先把喜帖发出去了。   林惊蛰怀疑拿到请柬的人里应该有些人不会来,对此肖家和沈家的长辈们倒是很不屑一顾:“稀罕呢,爱来不来。”   肖驰还挺乐观的:“咱们请的都是自己家人,不肯到的以后也没什么必要接着来往了,奶奶和甜甜他外公都没异议,正常情况下不会有人那么不知趣的……”   他分析着前景接到一个电话,微笑的面孔立刻严肃起来:“什么时候的事情?”   家人立刻都盯着他,片刻之后肖驰挂断电话解释:“胡少峰说刚出的文件,市政把五宝山正式划入归进了燕市公用墓地里。”   林惊蛰一听这消息立马来了精神,他虽然一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此刻仍不免惊喜。五宝山脚的那块地在肖驰手上压了有一段时间了,随着开发时间的临近和之后当中种种意外的发生,估值反倒比当初买下来时还要略微压低了一点。外头的传闻越来越多,说什么五宝山是一块不祥之地,都将他的这一手笔看做了必然会亏损的生意。两人在商场上对手都不少,其中不乏幸灾乐祸的声音,在背后嘻嘻哈哈地传小话,听得人那个烦躁。   但如今公墓的规划下达,一切便全都不一样了!   林惊蛰赶忙放下喜帖的样品起身:“殡葬用地那边的申请开始了吗?”   “胡少峰已经在准备,顺利的话这周之内就能下来。”   市政这一批的新规划再度遍布全城,从公共厕所到街心公园,五宝山应当是最大赢家。那里原本是一片荒山,海拔不高,植被的种类也不怎么罕见,关键还地处郊区,燕市政府头疼了很多年,都不知道该用它来做什么。先前塞过去的火葬场和殡仪馆几乎将周边已开发和在建的楼盘拖死,不知道多少开发商欲哭无泪,但现在公墓的消息刚一公布,周边的土地立刻就开始回温了,房屋均价虽然比其他位置的楼盘低上不少,但总比前段时间高许多,也慢吞吞出现了成交量。   肖驰从镇雄地产手上接走的楼盘足足四十多万平方,这是一块大面积土地,位置又正当好在五宝山脚下,是距离火葬场和殡仪馆位置最近的一个小区,先前业内估价三千来万,简直是连鸡肋都不如的东西。   可现在却不一样了。   在整个燕市地产界都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紧接着公墓选址的脚步,另一则爆炸性的消息从天而降——   始于地产和迅驰地产再度倾力合作,共同成立燕市第一家墓地公司“鹤园”,与此同时,他们的第一个项目正式公布。   五宝山脚那块面积高达四十多万平方的土地,已经正式申请到了公墓开发权!   国内私人申请墓地开发是非常非常难的一件事情,墓地几乎都归属在事业单位的手里,而私人单位的开发,尤其在起步拿地阶段,比之普通房地产,规划和审核上所需花费的精力多上十倍有余。鹤园的成功,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果,但只要有了迈出的第一步,这家公司往后的路就会好走得多。   城镇经营性公用墓地的暴利人尽皆知,比普通房地产业项目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一消息让整个燕市地产界的商人们眼睛都红了,纷纷扑向城南争抢,就连原本竣工的居民用房地产商,都恨不能把跌价的楼房直接推倒给改成墓地。   但燕市政府立刻回过味儿来,收紧了审批公墓用地的缺口。短短几天时间,鹤园手上这块四十多万平方的土地价值直飙三倍,逼近亿元大关,但肖驰始终没有松口,其余蜂拥而至的投机者们,也没有一个能如此幸运分得一杯羹的。   外头原本叽叽歪歪的声音恍若挨了一记耳光,一夜之间消失得一干二净。一时间嘲讽的人群统统住嘴,换上了酸溜溜艳羡的情绪。迅驰地产这运气简直了,跟老天爷亲儿子似的,买一块地赚一块地,做什么项目成什么。   人家做居民地产,东泰小区到如今还高居燕市高端住宅NO.1,多少人捧着钱登门都一房难求。人家合作个商业地产,二中路的综合楼又是美术馆又是搞CBD规划的,未来说不准还要通地下交通,估计放在城北也是首屈一指的位置。人家随便买块贱价地,原持有人公司都快破产了,眼见低开低走,偏偏冒出来个公墓规划,让他还未开发就赚得盆满钵满。现在他哪怕什么事儿都不干,转手卖掉,都能赚上双倍于买价的纯利润。   与迅驰地产成立合作鹤园的始于地产地位跟着水涨船高,估值翻了两千万不止。再加上已经完全竣工的二中路综合楼,综合楼开业之后,始于地产的市值估计也要上亿了。   始于地产才建立一年左右吧?燕市多少比他背景深厚的成立了三四年的公司也够不上这份规模,这都他妈是什么运气啊!   可即便嫉恨如此,综合楼开业当天,老板们仍要收拾收拾情绪,满腔不情愿地前往庆祝。   *****   城北如今还在综合建造当中,开拓马路、架设高架,从密集的工地当中,已经依稀可见未来恢弘的现代化城区,但眼下依旧是灰扑扑的。   车从烟尘里钻出,开到二中路,看到高悬于路口后头的玻璃天桥的瞬间,眼前豁然开朗。   墙体的最高处,悬挂着笔迹清晰遒劲的招牌——万物大厦。   商圈是最开始开工建设的,此时差不多也都开始了收尾的工作,首批竣工的综合楼和四风广场遥遥相望。有桥梁在当中联通,隔街的两家商场宛若一体,摩登现代的综合楼和外形特殊的四风广场相互成就,呈现出了一座当代人前所未见的建筑。   地上铺着烟花屑,路两边摆满花篮,花篮里写满各大地产公司诚挚的贺喜问候。   通透的外墙放眼望去,全是燕市独此一家的国际大牌,出众简洁的装潢审美令人赏心悦目。这些天有关综合楼开业的广告海报贴得满城都是,新商场开业当天首庆九折的消息更是人尽皆知,有消费需求的客人们一早便等在了这里,围观开业仪式。   林惊蛰和肖驰几乎没有说话的时间,每接待一个客人,就要被拉住贺喜。贺喜其实是比较简单的交流,但无奈他们值得贺喜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从鹤园的创立,到鹤园第一块墓地的成功审批,再到万物大厦的开业,几乎没有给人喘息的时间。前不久燕市通过了第一轮面向城北的公用交通规划,二中路赫然在列。商业区开业之后,万物大厦楼上的办公区火热的势头指日可待,这家商场才开业,已经能预见之后必然的成功。   “恭喜恭喜。”不论心里是否嫉妒这份顺利,到场的宾客们都不得不服气林惊蛰的这份眼光,道喜之后,又不免为大门上商场招牌的字迹而怔楞,“万物大厦?好名字,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   林惊蛰对此只是报之一笑,回首凝视肖驰忙碌的背影。   十点钟前后,商场大门外已然人声沸腾,林惊蛰和肖驰站在大门口,在激烈的鼓掌声中剪断那条长长的红绸。   他们随即被人流挤开了,客人们涌进商场开始争抢自己之前在橱窗外便早早看中的商品,半小时不到的时间,一层的几个收银台便全员上阵,挤满了等待结账的客人。   毛冬青和他整个团队的人都没法安然待在公司,在四层楼的商场上下乱跑,忙着指引客人和处理突发事件。   缠着林惊蛰的宾客被邓麦引走接待,八面玲珑的始于地产总经理已经足够对付这群人了,两位老板终于得以稍事歇息。   毛冬青看到他,抽空过来汇报:“成交额现在粗略估计已经超过四十万了,林总,人手有点不够用,我已经打电话到公司让他们在抽调几个过来了。”   四十万,几乎是燕市当下那几个商场平均一个月的成交额。   “辛苦你。”林惊蛰拍拍对方的肩膀,毛冬青连道别的时间都没有就匆匆跑开。望着对方矮小的背影,林惊蛰心知自己之前分出手上股份的决定是完全正确的,从拥有了公司股份之后,毛冬青和他的团队,乃至于邓麦,工作都比过去拼命了不少。   这并非代表他们以前就工作不努力,只是以往的努力,充其量只是他们一腔热血和野心驱使下的对自我能力和成果的渴求。而现在的努力,动力却变成了属于他们自己的财富的累积。他们不再是没有保障的员工,而摇身一变成为了始于地产的所有人。因此从去年年会上正式得到股权的那天开始,毛冬青就再也不肯休假了,为了自己漂亮的分红,规划公司规划得比林惊蛰这个老板还上心。   就在前不久的股东例会上,林惊蛰和他一拍即合,决定在下一次的燕市地块招标会上拿下两块很有潜力的土地,作为万物大厦之后的综合楼开发用地。消息瞒得滴水不漏,除非毛冬青要和自己的钱过不去,否则先前肖驰担忧的泄密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   站在角落里欣慰地看着自己的成果,高跟鞋的笃笃声此起彼伏,林惊蛰好心情地撞了下肖驰的肩膀:“唉,人家刚才问呢,问咱们商场为什么叫万物大厦。”   “惊蛰起,万物生。”肖驰对此投以温和的目光,“我跟菩萨算过了,这个名字跟我们俩八字很合,很吉利。”   “你们家菩萨怎么什么都管啊?”林惊蛰想到之前一次他撞到肖奶奶问菩萨肖慎行的脚气什么时候能好的场景,忍不住想笑,“你爸不肯给奶奶吃巧克力,奶奶说你爸的脚气好不了了,以后会越来越臭。”   肖驰:“……”   怪不得昨晚全家写请帖的时候他总是在沉香味道里闻到一股隐隐的臭味。   林惊蛰看了一下表,道:“给家里打个电话吧,商场忙成这样,今晚应该没法回家吃饭了。”   “用不着。”肖驰摇头道,“得出去送请帖,他们今天应该也不在家。”   *******   “真是走狗屎运,公墓这种好事居然也能给他们碰上,到时候五宝山开发,肖驰把自己那块地上的房子一推,嚯!盖都不用盖就可以拿出来卖钱了。”   “是啊,还有林惊蛰。你们看今天那商场人多的,城北这还没什么人气呢,以后热闹起来还了得?”   “我听说鹤园的股份始于地产和迅驰地产是对半开,他俩合作上瘾啦?今早在商场门口你瞅瞅,话都没互相说一句。”   “别闹。”金鑫地产的董事长金建设摆了摆手,“生意场上,还顾得上什么说话不说话的?要我说肖总他就是干大事的人,沉得住气,不为个人恩怨左右。他跟祁凯闹成那样,照样和和气气从人家手里拿地,史南星厉害了吧?心甘情愿把四风广场的股份全给了他。始于地产那算什么,他在外头一句林惊蛰的坏话都没提过。上次聚会上,你们忘了?咱们讨论林惊蛰公司的事儿,说到那个地步,他一个字没参与。不授人权柄!”   “聪明!”   众人一时附和着敬佩肖驰的心胸。   代高峰只听着,身后这群人都是跟他们大院儿有点关系的同圈年轻人,应当是万物大厦开业的盛况太震撼了,一路上话题就没从肖驰和林惊蛰身上出来过。提起这俩人他就发愁,忍不住抹了把汗,抹下了一手的头发。进门时对着玄关的镜子照了照,他发愁地捋了捋自己已经开始发光的脑门,妻子抖着衣服出来,顺嘴提了一句:“姝鸳下午把请柬送来了。”   “给我吧。”代高峰叹了一声,想想又在身后众人朝老婆问好的声音里叫住老婆,“对了,你上次是不是说有个牌子的生发水很好用?”   “是啊,港岛的牌子,前段时间有亲戚给我爸带了一瓶,还蛮有效果。”老婆问,“怎么?”   “你那亲戚联系方式还有么?”代高峰摸着自己越来越稀疏的脑门屈服于科技,“托他给我带一瓶吧。”   老婆开始翻出电话本寻找,身后的众人坐下来后还不歇嘴,猜测着始于地产在接下去一轮的土地招标中是否会有动作。代高峰附和了两句,看着手上红信封上于姝鸳的字迹,心中一阵发愁。肖家人先把请柬送来,他如无意外应当是要去肖驰那一边了,但沈眷莺可不好对付,到时候该怎么补偿才好?让老婆代替自己去?还是多给包十万块钱礼金?   他被各种纠结包围,一时甚至不想去拆那封信,只是心一横还是撕开了,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引来,笑着议论道——   “没想到肖驰居然是咱们这一辈里动作最快的那个,我去,不声不响,婚都要结了,就是不知道谁家的姑娘,居然能把他给降住。”   “林惊蛰不也十一月结婚?是跟他对着干吧?这俩人我也是服气。”   “肖驰估计要气死了,你看他宴会那天脸黑的。”金建设感受到大院子弟的尊严受到了挑衅,颇为同仇敌忾,“我那天在他面前说了一堆怎么阴林惊蛰的事儿,他都没表现出高兴。”   “他手上门路多,你要想知道始于地产之后竞标会意向的事儿,跟他合作说不准会有眉目。”   众人嘻嘻哈哈地商量了一大堆,抬头看着半晌没动静的代高峰。   “代叔?”   代高峰几秒钟之后才抬起头来,啊了一声。   大伙看他这魂不守舍的样有点害怕:“您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代高峰觉得自己现在在做梦,他呼了口气,眨了半天眼睛,起身叫住老婆,下一秒脚下一滑,哐当一下摔倒在地,捂着脸趴在了地上。   “嚯!”   全场大惊,一齐围了过去,扶的扶拽的拽,七嘴八舌地问他怎么了。   代高峰放下捂着脸的手,血滴滴答答从鼻孔滴出来,可算清醒了一些,回头看向自己刚才放在沙发上的请柬。   金建设下意识拿过来看了一眼,随即陷入了长久的僵硬中。   “肖驰……”他半晌后迟缓地出声,向看过请柬之后一齐陷入长久沉默的伙伴们询问,“肖驰不会把我说的坏话都告诉他……吧?”   众人震惊之外也不免朝他投以怜悯的目光。   “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啊?”代高峰的妻子匆匆跑来,看到这一场面,当即吓得抽了一把纸盖在丈夫的脸上,“你没事儿吧?我电话才打通,咱们先去医院吧?你那生发水还要不要了?”   代高峰摇着头,他觉得自己头发脱离身体的速度从这一刻起变得更快了:“我没事,要,要。”   “阿姨。”他老婆刚一起身,怔怔坐在沙发上的金建设便开口喊住了对方,发愁地捂着自己凉飕飕的脑门,“给我也带两瓶吧。”   作者有话要说:  惊蛰牌生发水!给你不一样的体验! 第八十五章   这一天的请柬, 让整个燕市大院陷入沉寂。   代高峰早起的时候感觉就跟做梦似的, 摸了一把自己锃光瓦亮的脑门。换上西装, 带上老婆,车缓缓开向燕市饭店,在宴会厅前头撞见的老相识们都各有各的尴尬。   “来啦?”   “来啦。”   大院能来的人几乎都到了场, 大家都尽量装作这场喜酒和平时喝的没什么不一样,但代高峰假笑的面具在看到宴会厅外头做接待的一双夫妇后终于还是崩出了裂痕,脚步停滞了好几秒。   “恭喜啊——”   “恭喜恭喜——”   身边的道喜声不知道有几分真几分假, 但毫无疑问, 上前的人几乎都面带着笑容。于姝鸳和沈眷莺仿佛一点也感觉不到客人们之间诡异的气氛,听到道喜声, 便也笑眯眯地打招呼——   “哟,老王来啦?快上里头坐。”   “这不是小金吗?看着比前几年高了, 有没有女朋友啊?什么时候打算结婚?”   代高峰好容易收拾好情绪上前,被于姝鸳一把逮住, 于姝鸳的目光在他比灯还亮的脑门上转了一圈:“哟,老代,这才几个月没见, 怎么就这样了?”   代高峰:“QAQ”   哪壶不开提哪壶。你以为我想吗?我也很绝望啊!   可是老婆托人从港岛带回来的生发水一点用也没有!而且又不光他一个受害, 金建设也跟着秃了!   ****   宽大的房间内洒满辉煌的灯光,两人高的落地镜斜钉在墙壁上,林惊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略微有一些恍惚——他穿了一身剪裁合宜的西式礼服,深夜一样幽黑的颜色, 胸口别着的一小簇花娇艳得宛若刚从枝头上摘下。   “别动。”身后正在为他固定发型的沈甜甜正了下他的脑袋,用梳子仔细将他前额的碎发固定了起来,然后与镜中的林惊蛰对视着微微愣了一下:“哥你真帅。”   他的头发已经长得略长了一些,原本的圆寸几乎成了碎发,林惊蛰怕麻烦,原本想去剃掉来着,被沈甜甜拼命拉住了,说这样比较比较好看。   这话可信度很高,至少当下林惊蛰发现自己这张年轻的面孔前所未有的光彩照人。   他看着自己,突然发现自己居然记不起自己上辈子的模样了。那时他刚来燕市,也富裕过一阵,跟着大院里认识的那些不学无术的狐朋狗友聊猫逗狗飙车蹦迪,成天尽琢磨着怎么花钱。潮流他也追赶过,衣服买得比邓麦还房贷之前还凶,但现在拼回想,脑子里却只能浮现一个模糊的影子,有着瘦削到脸颊凹陷的身体,和一双愤世嫉俗的,时刻保持阴鸷的眼睛。   林惊蛰凑近看自己的面孔,手在脸颊上难以接受地推了一把,指腹触到的位置凉且细腻,手指则直接陷进了软软的皮肤里——   天哪,他是不是长胖了!   最近一段时间忙着办婚礼,四家爸爸妈妈都说他辛苦,卯足了劲儿给他弄东西吃。沈家口味阔气,家里的阿姨每天朝公司送鲍鱼海参和人参炖的鸡汤鸭汤,每天一回家,于姝鸳也翻腾着花样地让家里的阿姨朝两个孩子嗓子眼儿里填东西。把肖驰和林惊蛰给弄得,没几天屁滚尿流搬回东泰小区去了,此时高家和周家爸爸妈妈们的力量终于体现了出来。   总之他就这么一不小心地吃多了。   现在这张白白净净的面孔看着倒真像是这个年纪的人,就是尖下巴大眼睛和兔牙看上去未免太没有威慑力。因此在始于地产,林惊蛰现在通常只直接领导邓麦和毛冬青两个人,公司扩大规模后,新晋的员工很少能见到他这个老板,听说背地里时常传闻他长着三头六臂。   “哎呀礼服礼服礼服收好了一会儿喝酒时得换上的……”   林惊蛰回头看了一眼,周母正在房间里穿梭忙碌催促,她盯着工作人员将那两条红色绣纹的唐装收拾好安置在干净安全的地方,又回过头来端详林惊蛰的模样,微微点头,眼神似乎很满意。   林惊蛰第一次那么明确地意识到自己要结婚,他一向坚硬的内心少见的紧张起来:“丁阿姨,肖驰呢?我有事情想找他。”   “那可不行。”周母替他理了下前额的头发,“他在另外一个房间换衣服,吉时没到呢,你俩不能见面。”   说着又匆匆到肖驰的更衣室,见已经换好衣服的肖驰还在沉稳地同进来帮忙的胡少峰交代公务,镇静得看不出一点焦虑紧张的样子,不由在心中赞叹了一声,肖家这个八风不动的孩子果真名不虚传。   **   远远在走廊的另一边看到迎面走来的高大身影的那一刻,林惊蛰的心倏地放松了。肖驰穿着一套和他同一质地和颜色的西装,挺拔的身体被勾勒得肩宽腿长,很让人心动的模样。   方才在化妆间里,周妈妈就老用肖驰多么多么沉稳冷静来激励他,到了这个时候,林惊蛰反倒不紧张了,心中有一种奇妙的情绪令他斗志昂扬,仿佛礼堂的大门之后,藏着他寻找了一生的宝藏。   肖驰眯着眼打量他,锋利的目光居然少见的不带笑意:“你今天很好看。”   他出奇的严肃,叫林惊蛰倒感觉陌生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礼堂里此时已经传出了音乐声。   两人后背同时被推了一把,站到了红毯上,大门缓缓拉开时,林惊蛰牵向了肖驰垂在身侧的手。   触摸到满手的湿滑,他随即愣住:“……?”   肖驰的手本能收紧,然后木着脸,机械地迈开步子,被林惊蛰拽了一把,才没有同手同脚地走出去。   礼堂大门彻底打开,看到摆满花架的长长的红毯尽头的那处舞台那瞬间,肖驰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将林惊蛰都捏得有些发痛。林惊蛰突然又想笑了,原来肖驰紧张起来是这个模样,果真相当具有欺骗性,连自己都直到这时候才看出来。   家人们已经等在了里头,翘首以盼。身后传来周母哽咽的声音:“去吧。”   她随即离开队伍,顺着红毯的边缘朝主桌走去,被周爸爸抱住安抚。   礼堂里大多是生面孔,显然对礼堂外牵着手的两位西服新人消化不良,音乐里,几乎听不到有人说话聊天的声音,但这种寂静随即便被打破。   站在舞台上笑眯眯的肖奶奶第一个开始鼓掌,随后沈眷莺和周母的那张桌子上,沈甜甜的外公也加入行列,方老爷子甚至站起了身来,用力挥舞着自己的一双铁臂。从他们的身边开始,掌声一点点蔓延开,就像一场春风吹起的柳絮,纷扬到了礼堂的每一个角落。   家人们的目光宛若深夜里点亮的明灯,林惊蛰看了会儿天花板,压下眼中的湿意,牵着肖驰走了进去。   证婚人是肖奶奶,她今天是个打扮得非常喜庆的老太太,一如往常那样微笑着,搞得来参加婚礼的一群年轻人连大气儿也不敢喘。林惊蛰上台时,却第一眼看到了她上衣被绣花样式遮盖住的塞得鼓鼓囊囊的兜,心中不由无奈叹息。   为了不让奶奶吃糖,肖慎行忍着脚气都没能松口朝喜糖里塞巧克力,只是酒店方好死不死提供了给入场宾客的巧克力礼盘,看来是又给老太太钻到机会了。   肖奶奶咳嗽了一声,笑眯眯转身,仿佛自己从来没有露馅过那样牵起两个孩子的手,然后轻轻地捏了下林惊蛰的,充作求情。   林惊蛰只能失笑点头,算是答应不朝肖家爸妈揭发了,但仍用口型无声警告,决不能超过五颗。   以往一个星期只能吃两颗巧克力的肖奶奶笑容越发真挚,眼睛都眯得几乎要被皱纹埋起来,此时此刻,绝没有人能怀疑她对这场婚礼所抱有的善意。她将自己握在手中的两只手交叠起来,抽出刚才牵着肖驰的那一只在衣服上擦了擦,随即沉声朝林惊蛰开口:“好孩子,肖驰是我亲手带大的。能看到他有今天,我比谁都开心。我也不会说那些话,只希望你俩能和和美美地过下去,以后遇到的艰难不会少,但肖家永远是你们坚强的后盾。”   她这番话不像是祝词,倒像是威胁一般,只是面对的对象不是两位新人,而是满场的宾客。只是这明显很有效果,宾客们确实被唬住了,不少方才两位新人入场时鼓掌鼓得不情不愿的人脸上的神情都收敛了起来。   肖奶奶拍了拍林惊蛰的手背,功成身退:“这里交给你们了,有什么话,就互相说吧。”   她说着被等候在舞台边的儿子儿媳搀扶离开,胡少峰从阶梯登上舞台,手里拿着一个托盘,托盘上盛着两个打开的戒指盒,同款指环简约的碎钻被礼堂的水晶灯照耀出璀璨的光芒。   肖驰没动静,林惊蛰索性先拿起一枚,去掰他手时才发现他虽然表情依然沉稳,四肢却完全处于僵硬状态,手心的汗水还源源不绝地冒出来,几乎要凝聚着从指尖滴落。林惊蛰想起此前周妈妈赞扬对方面不改色的那些话便觉得有意思,笑着将指环套在了肖驰的手指上。   “肖驰。”他望着对方那因为过于紧张而锋利到不带一丝笑意的眼睛,只觉得对方此刻的情绪像一柄开锋的利刃扎进了自己心里,比这世界上一切的甜言蜜语都更加诚挚,“从这一刻开始,我会永远站在你身边,陪伴你、保护你、关心你,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的妈呀。   代高峰座的位置距离舞台不太远,看到肖驰的脸色时心都被吓凉了,完全无法理解林惊蛰究竟靠着怎样强大的内心,才能对这张杀父仇人一般的脸说出如此多的承诺。   肖驰手握成拳,垂下目光盯着手指根部银色的环状物,然后缓缓抬起另一只手。   林惊蛰发誓自己听到了对方僵硬的关节活动时发出的咯咯声。   肖驰尝试了两次才把戒指盒里的戒指拿出来,在手指触到那阵凉意起呼吸便逐渐粗重,他把手心在裤子上擦了擦,才小心翼翼地牵起了林惊蛰的左手,套了好几次,终于用指环牢牢地套住对方。   空气由此稀薄,他眩晕得几乎不能呼吸,只觉得无形之中一条透明的纽带借着这枚指环牵系住了双方的灵魂,让他们真真正正融为了一体。   “我……”他沙哑地张口,却从没有那么紧张过,恍如失声一般,好半天说不出话。   他突然有点哽咽,明明从小到大哭泣的次数屈指可数。   林惊蛰张开双臂抱住了他:“没关系,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我爱你。”肖驰将自己埋头在林惊蛰的颈窝里,一遍遍重复,“我爱你。”   这世上恐怕再不会有下一个人能让他的心如此疯狂颤动了。   感受到颈部一阵凉凉的湿润,林惊蛰抬手覆住了对方后脑蜷曲的头发,轻轻抚摸——   “我也爱你,永远爱你。”   老天何其仁慈,才让他在失去了一切之后,遇上了这样美好的爱人和家人。   代高峰望着舞台上相拥的两个人,很难说清楚自己此时的情绪。他应当该感到不适的,如同刚刚得到这场婚礼的请柬时那样。但此时此刻,不知为何却又有一种难言的感触涌上心头,为林惊蛰和肖驰,也为沈家和肖家明确的态度。   国内的法律并不承认同性婚姻的有效性,但他非常明白这场酒席的意义在哪里,一个仪式,无数无声的肯定,这两家的长辈,都无意让孩子偷偷摸摸在一起。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肖慎行那种独断专行的性格,和林润生那种一看就不好惹的个性,能如此退让真是令人难以……   他一面这样感慨着,一面将目光转向了舞台旁边的主桌,随后便是长久的:“……”   林润生绷着那张可怕的面孔,抿着嘴,望着舞台,双眼通红,眼泪如同断了的线的珠子那样一刻不停地从眼眶里滑出来,爬得满脸都是,肩膀一抽一抽。   沈眷莺正一脸心疼地为他擦眼泪,沈老爷子看起来见怪不怪了,却也相当无奈,青松般的身姿严肃地端坐着,一只手却伸到背后轻轻拍打女婿的后背。   整张桌子的人除了他们仨外看起来都一言难尽,沈甜甜表情跟被雷劈过一场似的,连刚才入场时哭得最凶的那两个好像是林惊蛰老家亲戚的女人都被吓得停了眼泪。   “呜……呜呜……”林润生真的想忍住的,但他也没有办法啊,明明已经非常尽力,但在林惊蛰和肖驰拥抱的那瞬间,他一直强忍着的情绪就跟拉紧的弓弦似的,倏一下崩得四分五裂。   反正大家都看到他哭了,他索性破罐子破摔,越哭越来劲儿,哭到了孩子们下来敬酒的时候,仍不肯停下抽抽。   刚才在舞台上偷偷掉了点眼泪一直到现在都有点不好意思的肖驰:“……”   林惊蛰扫了眼周围不少人重塑了世界观一般的神情,哭笑不得地放下酒杯抱住了父亲:“怎么哭成这样了啊?不哭了不哭了。”   林润生一双铁臂紧紧抱住他,打着嗝抽抽地解释:“我,我,我,我没,我就是,我就是看到你成家,太,太高兴了。”   “真高兴呐?”   林润生委屈地点头:“真,真高兴。”   “高兴就好。”林惊蛰心里奇怪自己上辈子怎么就能跟他闹成那样呢?明明用逗小孩的招数就能轻松应付。而且跟林润生说话的时候,只需要用祈使句就好,听到祈使句,再怎么不情愿,对方也一定会照做。   “起来吧。”林惊蛰道,“快坐下,别哭了,我们给你敬酒。”   果然这样一开口,抱着儿子抽抽的林润生就老大不情愿地松开了怀抱,恹恹地坐回了椅子上擦眼泪。   安抚完林润生,林惊蛰直起身来,与进场时哭个不停,直到刚才眼泪才被林润生吓回去的周母对视,周家和高家的长辈们一齐看着他。   “长大了。”周母摸了摸他的脸颊,双眼还在发红,笑容却十分灿烂,“你比他们哥俩有出息。”   “以后的家庭生活一定会有矛盾。”胡玉柔和的声音随即响起,“这需要你们自己去磨合,去适应。记住,遇到矛盾一定要多忍让对方,既然选择了在一起,再多的困难,也要一起扛过去。”   “我会的。”林惊蛰轻轻点头。   坐在那一直没出声的高胜终于长叹一声,站起身来。他一边朝自己的杯子里倒酒,一边绕出座位走向两人,然后伸手在肖驰的杯子上自顾自磕了一下,凑到嘴边:“我干了。”   肖驰同他喝了一杯,被他虽然仍不大友好但总归不那么暴躁的目光中渐渐驱散了紧张,沉声道:“谢谢。”   林惊蛰与他和周海棠拥抱了一下,高胜在他耳边轻轻说:“他要敢对不起你,一定要告诉我。”   林惊蛰揉了揉他的后背,万千情绪最终化成了一声“嗯”。   回首望着两人朝其他酒桌走去的背影,久久之后,高胜才回过头,他仰着脸,望着天花板绚烂的灯光,狠狠地按住了眼睛。   “哟,代叔。”离开了亲人的那一桌座位,林惊蛰迅速恢复了以往的沉静,他拿着酒杯惊讶地看着代高峰锃光瓦亮的脑门,“这才个把月没见,您怎么成这样了?”   虽说人到中年大多要谢顶,但总该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林惊蛰记着前段时间在土地招标会上见面时对方脑袋上还有毛来着,现在这样跟鬼剃头似的。   代高峰:“……”   除了喝酒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那边的林润生在儿子走后又开始抹眼泪抽抽,奏乐之前肖家那个老太太偷偷跑来他们这桌当着他的面几乎拿走了盘子里所有的巧克力,现在又在桌上吃了快一盘红糖糕,今天碰到的一切人和事好像都有那么点不对劲。   林惊蛰转向他身边另一个脑门也亮晶晶的年轻人,见是金鑫建筑的金建设,脸上露出一个和气的笑容:“金总,我敬您一杯?”   金建设:“……”   偷瞥了一眼林惊蛰花儿一样的笑模样和旁边肖驰木着的看不出情绪的脸,他现在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十分尴尬,有必要挽回一下:“还叫什么金总,大伙现在都沾亲带故,惊蛰你叫我老金或者建设就好。哈哈哈,以后没事一起出来喝酒,大家也联系联系感情!”   他非常希望肖驰这会儿能出来帮忙说个话,肖驰却还记得他先前说的有关林惊蛰的那些坏话,并不想搭理他。   还是林惊蛰圆滑地把双方的矛盾一笔揭过:“好说,好说。以后有空,一定一起喝一杯。”   金建设喝酒时偷眼朝肖驰方向看了一眼,正好撞上了肖驰冷飕飕的目光,肖驰手握酒杯,目光警惕得跟他有多么不怀好意似的。   “……”   金建设放下杯子,只觉得嘴里的酒都是苦的,恨不能穿回自己当初嘴贱的时候狠狠扇自己两耳光,他容易嘛他?   主桌上,林润生还在抽抽,沈眷莺又拿了一包纸巾,不厌其烦地给水做的丈夫擦眼泪。   肖奶奶吃完了一盘子红糖糕,仍不满足,在随后上来的第二盘上眼明手快夹到一块,咬进嘴里,热腾腾的糕点融化成甜丝丝的味道,妙不可言。   她摸着自己兜里鼓鼓囊囊的一包糖,吃得眼睛整个眯了起来。   阿弥陀佛,结婚真好,菩萨要是能让孙子天天都结婚就更好了。   ******   新婚之夜后,肖驰和林惊蛰打包行李预备度蜜月,两位老板跟公司请了整整一周的长假,预备借着这个机会出去好好放松放松。   讨厌的是家里一大堆凑热闹的人,首当其冲就是沈甜甜和肖妙,这俩姑娘简直是心机,明明只是参加婚礼,却也跟学校请了长长的假期,一听肖驰和林惊蛰要出门,非得跟着去。   太不像话了!有听说度蜜月带着俩拖油瓶的么?   只是两家的长辈非但不阻拦,反倒还很赞同这个意见,肖妙和沈甜甜年纪小不懂事也就罢了,他们也跟着收拾起行李来。   一年到头都在忙着上班,几个人有机会彻底出门放松休闲?沈眷莺甚至如此劝说不高兴的肖驰:“大家只是趁这个机会出去度个假嘛,肯定不会打扰你们的。”   说着居然还去拉周家和高家的父母。周妈妈成天对着工厂和酱菜,胡玉月底考研最近精神压力大得不得了,爸爸们也从来没有出过国,对此都兴致勃勃,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错,最后行程里高胜和周海棠也被加了进去。   肖驰的脸黑如锅底,拉得跟老黄瓜似的。   “沙滩裙沙滩裙!泳衣泳衣!”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又是夏威夷,阳光沙滩骄阳碧浪颇叫人遐想。家里的女人们兴致勃勃,购置了不少东西,也不在意肖驰的脸色,就连老太太都特意去烫了个头,买了几件花裙子,能跟着出去玩,还怕什么脸色呀。   这一下十来个人,可真是不小的阵仗,家里的客厅眼见堆满了行李箱。临出发那天早上,肖驰牵着林惊蛰出门,跨过这些障碍物的时候表情像极了肖爸爸的脚气。于姝鸳才不怕儿子,她往身上比划衣服时抽空看了眼在玄关穿鞋的两个年轻人:“中午的飞机,你俩这是去哪儿?”   肖驰没好气地瞥了眼母亲:“去东平送喜糖。”   “哦。”东平是燕市一座监狱的名字,于姝鸳兴奋的心情略微被这句话打消些许,拎着那件比蝴蝶还花的夏裙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去吧,看看他过的怎么样。不过中午两点半的飞机,你俩别忘了!”   “知道了。”肖驰简短地回答,“你们先走,送完喜糖我们直接开车去机场。”   十月中的时候祁凯给判了,翻了不少旧账,从破产的镇雄地产的经济犯罪到前几年群南震撼全国的走私案,再加上祁凯和史南星后头接触沙蓬后弄出的一些事情,原本应当要判死刑。好在祁凯跟着史南星混了那么多年,当真知道了不少私密事儿,这些事儿一件一件抖落出来,都是可以给予警方追击犯罪非常有利的帮助。因此他被抓回国才几个月的时间,稽私小组的第二轮稽查活动就取得了非常圆满的结果。国内许多隐秘的,连警方都无处得知的走私路线,彻底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除此之外,还有诸多国内毒品的地下交易链也被一应清除。当下国内毕竟经济复苏才没几年,不法分子的根系远没有后世扎得那么深,尤其毒品这种掉脑袋的生意,全国穷凶极恶的犯罪团伙也没几家敢碰的。史南星先前让沙蓬垫钱说的铺路子,其实并非是铺一条全新的路子,只是借由沙蓬的关系,和国内的毒品供销团队搭上线而已。沙蓬认识的毒枭,毫无疑问不是什么小角色,手握国内超过五分之四的毒品交易链,狡猾的要命。九月份凭借祁凯拼命回忆的蛛丝马迹,国内的缉毒警方终于将对方抓获归案,现在这条大鱼被关起来严加审查,顺藤摸瓜的,包括燕市在内,已经有超过五个城市的大型地下犯罪窝点被剿灭。   混混们已然是闻毒色变,连以前玩儿得很疯的诸如舞厅之类的场合都被肃清了不少。尤其西南那几个城市,史家人彻底陷入疯狂,被他们抓捕枪毙的贩毒团队成员数以百计,量刑非常严格,超过那个数目,全无商量,直接枪子儿伺候。   没想到此举竟然还抓出了不少被渗透的蛀虫,情节恶劣到难以想象。这事儿直接惊动了燕市,沈家和肖家都听到了消息,说是明年开年之后的大会可能会修改一些法案,收紧对贩毒量刑的标准,务必要趁着这股顺畅的东风,将这些阴沟里的老鼠一网打尽,以免他们死灰复燃。   对这两场战役提供了非常重要情报的祁凯得以将功折罪,捡回一条命,被判处无期徒刑。就收押在燕市东平监狱。   监狱的高墙和铁丝网令人心头压抑,林惊蛰和肖驰坐在探视间等了一会儿,才等到带着手铐被狱警带来的祁凯。   祁凯穿着监狱里的制服,看着反倒比以前锦衣玉食时精神了不少,头发剃得成短短的茬子,眼睛也颇聚神采。进门后看到林惊蛰和肖驰,他脸上露出一个非常淡的笑容:“哟,又来啦?”   听着和以往打招呼的用词一模一样,但他的腔调已经不跟当初似的阴阳怪气了。   “就猜到是你们,除了你们和胡少峰,也没人会来看我了。”祁凯坐下来,手规矩地搁在桌面上,回头看了门外的狱警一眼,压低声音问,“有烟么?”   “给你带了一条。”林惊蛰从袋子里抽出一整条烟滑给他,祁凯一下接住,“谢了。”   肖驰明显跟他更加熟识,却只平静地靠在椅子上转开眼睛不说话,只在祁凯要点烟的时候,皱着眉头警告地看了一眼。祁凯只得无奈地把烟收起来,与他似乎也有默契,互不搭理,非常自然地忽略掉他的臭脸,只同林惊蛰说话。   林惊蛰见他状态还好,心中便放心了一些,又从包里拿出红绸布包着的喜糖朝他丢去:“给你的,拿着吃吧。”   “哟!”祁凯拿到手立刻坐直了身体,仔细看了看袋子上的红双喜,吃惊地问:“结婚了?”   “前几天办的婚礼。”林惊蛰道,“下午去度蜜月,马上要走了,给你送一份喜糖来。”   祁凯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半晌后轻声道:“恭喜。”   他说着又打开喜糖袋,翻找了几下,语气立刻又很是嫌弃:“什么档次啊,全是硬糖,一颗巧克力都没有。”   林惊蛰笑而不语,但祁凯抱怨了一会儿后还是拆了颗硬糖塞嘴里吃了,一边吃一边含糊地抱怨:“你是不知道,里头吃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我他妈这辈子第一次知道自己居然会馋巧克力。妈的,下午还得踩缝纫机,没意思。”   林惊蛰好脾气地说:“下次给你带。”   祁凯便将糖果都倒出来,将自己脖子上的一根绳子解下,把悬在上头的两个简陋的小布袋一齐放进喜糖袋子里,又用绳子绑好挂回脖子上。   那两个小布袋上都用黑笔画了相当难看的花纹,一个上头好像是一朵花,一个不知道是长柄雨伞还是拐杖,歪歪扭扭的。   林惊蛰只当没看到,朝他告别:“行了,烟也给了糖也给了,我们下午两点多飞,差不多该走了。”   “去哪儿啊?”祁凯顺嘴一问。   “夏威夷。”   “操。”一听这个地名祁凯就腿疼,“之前不都去过了么?你俩真他妈一点创造力都没有。”   肖驰随手拿了个什么东西砸过去让他闭嘴少骂脏话,林惊蛰笑着道:“走了啊。”   祁凯把桌上的硬糖抓手里,胳肢窝夹着烟,起身躲开了肖驰的攻击,赶忙朝门外头走,一边走一边骂:“妈的没人性。”   *****   林惊蛰看了眼手表,觉得大概可以赶上,在车窗外飞逝的风声里笑了几声:“行啦,去度蜜月,开心一点好不好?”   肖驰的脸臭了好几天,此时转头看了他一眼,终于明媚起来,道:“把手机关了。”   “干嘛?”林惊蛰问,“一会儿爸妈打电话来怎么办?”   “关了。”肖驰索性探身抢过来帮他关机,然后顺手丢在后头的座位上。   林惊蛰茫然地被他牵着手走在人潮拥挤的机场里,看着他办手续、过海关,然后大步流星地在前头带路。   两个人除了证件什么都没有,安检的时候林惊蛰还没反应过来:“不用等等爸妈他们?”   “等个屁,他们爱怎么着怎么着。”肖驰牵着他一路狂奔,刚好赶上时候,牵着林惊蛰被地勤带上飞机。   怎么那么早?林惊蛰看了下表,发现才一点多,刚想发问,便听到肖驰的手机疯狂响起。   但肖驰没接,直接按断丢在了一边,十五分钟后,起飞声轰鸣而起,林惊蛰终于意识到什么,坐直身体四下环顾,果然没有在机舱里看到家人的身影。   林惊蛰:“……”   他无奈地抓着肖驰的辫子揪了一把,心说你就坏吧你,一肚子坏水,真不是好东西。   燕市机场,于姝鸳错愕地看着自己被挂断电话的大手机,机场人员已经把他们的行李尽数带走,眼看就要登机了,沈眷莺有点着急:“那俩孩子怎么还没来?不会赶不上吧?”   沈甜甜没看到她哥,也急得不行,想给林惊蛰打电话,但一直也是关机。   肖奶奶不搭理这群没头苍蝇似的年轻人,她望着玻璃外一架正在起飞的飞机,半晌后收回目光失笑摇头,从兜里掏出一颗那天办喜酒时拿到的巧克力,背着孩子们偷偷尽量不发出声音地剥糖纸。   好在到了这会儿,也没人在意她带没带糖了,登机时间将近,久久不见林惊蛰和肖驰,四家人都忙着打听他俩的消息。   终于,机场前去探查的地勤人员一脸黑线地匆匆跑来,朝于姝鸳汇报:“于书记,您说的那两位先生上的是去墨尔本的飞机,五分钟之前刚刚飞走。”   他的手朝外一指,所有人的下意识跟着看去。   “……”沈眷莺随便一想也知道是谁的主意,黑着脸收起电话,什么话都不想说。   林润生无措地看了眼妻子,眼眶迅速红了。   沈眷莺赶忙给丈夫擦眼泪。   沈甜甜、肖妙、高胜和周海棠:“……妈的。”   肖奶奶嚼着甜甜的巧克力,美滋滋啊美滋滋。   菩萨保佑,可喜可贺。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   一会儿抓一下虫,然后从明天开始更新番外,还是这个更新时间,番外同样日更,现在初步定的主题有两人多年后的生活,和各种家人们的未来,以及祁凯,不过他的应该要蛮久有啥想看的大家可以点单哈,很大可能被采纳哦!   同时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无以为报,永远爱你们。如果喜欢的话,可以点击作者名在专栏收藏一下包养起来~   希望番外也能让你们看得开心~阿弥陀佛XD 第八十六章   散会后的人潮像开盖后落地的沙丁鱼罐头, 四处都是鼻高目深的异域面孔。   林惊蛰为了这场会议好几天都没能休息, 出门时被外头刺眼的光线照得忍不住眯起眼睛。   邓麦早上到的美国, 顺路开车来接他,电话里说不清楚,索性当面朝他汇报始于地产这一次在土地招标会上的成果。   “四环内您之前的目标地最后拿下两块, 思乡街的七号地成交价是九亿五,小白马桥那边的十二号地成交价是十六亿。二号地和三号地毛冬青一直盯着,但富饶地产跟得太紧, 最后竞拍价超出了我们的预估, 我俩商量了一下,觉得不合适, 就给放弃了。”   “行,下回再遇到这种事, 你俩随机应变就好。”林惊蛰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邓麦和毛冬青在他手下干了那么多年, 硬生生把始于从地产公司呆成了集团,俩人平常虽然有些不对付,但遇上正经事, 结合起来的力量绝对不容小觑。国内地产界甚至有传闻, 说始于集团的大老板早就被这两个老员工架空,不少企业还开出每年数千万甚至上亿的年薪来挖角,邓麦和毛冬青的能力从市场给出的这个数目上可见一斑。   只是这俩人如今手握始于集团各个子公司每人加起来将近百分之十的股权,光每年的分红便远远不止九位数了,因此各方挖角的猎头于他们而言, 完全就是聚餐时说出来哄林惊蛰开心的谈资。   五月的气温还有些凉,风吹来冷飕飕的,林惊蛰口袋里的手机叮了一声,拿出一看,非凡通讯跳出肖驰的对话框——   -卷宝:【散会没?】   对话框上的头像是一尊佛祖拈花的绘图,肖驰自己画的,前几年看见肖驰在东泰小区阁楼上画油画的时候林惊蛰才知道他有这技能。   -给卷宝梳头:【刚出来,你那边怎么样?】   邓麦见他又在弄手机,自顾自玩儿着车钥匙感慨:“国内这十来年地价真是跟坐了火箭似的窜,尤其燕市。您说咱们九几年公司刚成立那会儿,小白马桥都不知道在哪儿呢,现在就围了个四环高架,三十来万平方的面积居然就能要到十六亿。”   -卷宝:【还在发言,前头那傻逼说没完了:(】   “怪不得您九七九八那两年一气儿开发那么多楼盘,还都在地铁沿线。我当初还以为您是受了肖总的刺激,结果零一年申奥成功第二天就涨了两三倍。到今年更不得了,上月初毛冬青统计了一下咱们最早的二中路万物大厦的商场商铺连带写字楼的租金,您猜涨了多少?”   有始于集团下属细分的四个子公司的盈利连带非凡网络和海棠食品每年的分红入账,自从财务自由之后,说句装逼的话,钱对林惊蛰来说真的就成了个没什么吸引力的数字。他对这个话题的兴趣不怎么大,只不过二中路的万物大厦于他而言有着特殊的意义,这才抽空听了一耳朵:“多少?”   同时一边编辑内容发给那边自从知道表情符号后总是文字撒娇的肖驰。   邓麦道“从二十几一平到三百一平,十多倍了!”   肖驰的下一条消息提前一步进来——   -卷宝:【想你,想和你视频:(】   从这一轮WIO世界互联网组织大会开幕起,林惊蛰便和粱皮分别代表非凡网络和hero电子飞到美国,到今天为止,足足呆了六天。   肖驰不高兴极了,但迅驰集团从几年前起便正式取代时代集团成为了国内地产商中的领头羊。临近奥运开幕,国内调控多得不得了,他也接到任务要组织一场大型会议,因此实在无法脱身。自从结婚后越来越爱黏在一起很难得分隔两地那么久的两个人只好每每空闲下来就用手机视频聊天,以解相思。   不过现在对方在需要发言的大会,还作为重点人物出席,显然不是什么视频的好时机。   -给卷宝梳头:【我也想你。】   -给卷宝梳头:【一会儿开完会回家早点睡。】   -给卷宝梳头:【我还在旧金山,今天回国,乖乖睡一觉,明天中午带你去周海棠家吃饭。】   “林先生。”身后一声沙哑的男声打断了他编辑文字的动作和他身边邓麦不知唠到哪里的话题,两人下意识回头看去,几个健壮的黑人保镖也目光警惕。   林惊蛰笑着收起手机,朝对方握手:“陈先生。”   这是文冲科技的董事长陈文冲,也算是这场会议里比较热门的东方面孔。互联网时代真正来临之后,国内除了快人一步早早奠定了江湖地位的非凡网络、不朽科技这样古早企业,近些年也有越来越多的新新面孔崭露头角。文冲科技就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从03年公司成立至今,短短五年左右的时间,市值便突破百亿。   陈文冲扫了眼林惊蛰拿在手里的手机,颇为好奇:“这就是hero电子即将上市的新机型?好像非常漂亮,林总介不介意给我看看?”   hero是林惊蛰和汪全七八年前一起合伙创立的电子公司,里头还有一些因为非凡网络认识的TIME电脑的股份。从创立以来,便归并了汪全原本的几个电视机工厂,从代工贴牌的生产状态,成立起这一独立品牌。如今hero彩电已经成为了国内销量最好的几个彩电品牌之一,只不过hero科技当下主推的拳头产品已经变更为了电脑和智能手机。   “抱歉。”林惊蛰的态度客气但不亲密,“这是hero专门针对奥运推出的奥运纪念款主题机形,现在对外还处于保密阶段。不过陈总要是喜欢的话,等到这款机型上市,我可以免费送您一台。您喜欢什么体育项目?”   陈文冲被他拒绝,脸上也没看出什么不满,闻言只是客气了两声:“这怎么好意思?”   林惊蛰微笑:“一点心意而已,陈总到时候要是实在不好意思,在您的不朽博客上发张照片给我们做个广告也行。”   陈文冲:“哈哈哈哈。”   将他怼得尬笑,林惊蛰简直神清气爽,文冲科技市值再高都没用,他对陈文冲的印象实在是太差了。   国内的互联网从业人几乎没有哪个喜欢他的,因为文冲科技的发家史,仔细看来,就是一部赤·裸·裸的抄袭史,每一块钱的市值里,都凝结着被他逼上绝路的企业的血泪。   不少小公司从上至下努力多年耗费无数心血才运营出的小游戏被他带着人抢来构架随随便便改点细节便鸠占鹊巢。游戏、软件、网站、论坛,哪个火文冲科技就抄哪个。不朽科技的论坛和博客、非凡网络的搜索引擎和实时通讯,几乎没有不受害于他的人。去年不朽科技和非凡网络分别开始运营起属于各自的新移动端通讯软件,推出市场后颇受欢迎,结果果然从年初起文冲科技又开始跟风,这一回还来势汹汹,颇有要趁着智能机初期发展时代让自己立足于这个圈子的架势。   林惊蛰会把手机给他看才有鬼,hero的奥运纪念款集合了hero电子对智能机最新科技的大成,从超清晰的摄像头到流畅的形状直至后背以各项运动为主题的花纹,给陈文冲这种惯犯看,无异于主动将鸡朝黄鼠狼嘴里塞。   远处突然传来了两声惊叫,他转头看去,马路的另一边,几辆车子旁边,一群女孩激动地蹦跳着举起手机朝这边拍。   见他看过来,女孩们发出又一波的尖叫:“啊啊啊真的是他啊!!”   林惊蛰朝她们挥了挥手,顺势朝陈文冲告辞:“陈总您看,我也不方便呆外头,这就先走了?”   邓麦为他打开后座的车门,林惊蛰正了正衣摆和袖扣,微笑着朝陈文冲点了点头,上车离开。   这辆低调的黑车缓驶远,路边的姑娘们还追着拍了一段,嘴里语无伦次地激动着,直至车从视野当中彻底消失。   回头看了眼同样望着路的尽头脸色变化莫测的陈文冲,姑娘们没趣儿地一哄而散。   林惊蛰上车后才发现肖驰刚才给他发了一堆信息——   -卷宝:【!!!】   -卷宝:【真的?!】   -卷宝:【几点钟XD】   -卷宝:【人呢?】   林惊蛰在心中骂了几句陈文冲的不识相,赶忙打字回复——   -给卷宝梳头:【明早十点之前一定到家!】   又打开前置摄像头拍了张照片一起发过去。   这个世界上有人自拍时会仰着脸让鼻孔抢戏的吗?   有。   坐在旁边的邓麦看着林惊蛰按快门时仰着的头,不由翻了个白眼。对方的拍照技术真是十几年如一日的烂,搞得他都想抢过手机来示范一下标准的自拍角度了。   肖驰看到那张照片的瞬间却浑身的骨头都软了,这些天压抑着的无尽的思念迫不及待从躯壳中涌出来。他用大拇指轻轻地抚摸那张照片里林惊蛰微笑的脸,只觉得对方连嘴角出现的那一点点细纹都美得难以言喻。   胡少峰一回头就看到自家肖哥笑得快要烂掉的脸,几乎不用思索就知道对方在干什么,只觉得一阵坐立不安,眼睛也快要瞎掉了。   肖驰一想到林惊蛰明早到家心里就美滋滋,赶忙将这张由下至上拍摄角度非常诡异的照片保存下来,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这才打开不朽博客。紧接着他柔和的表情立刻僵住——   博客首页,一则最新的热门动态出现在头条,随便扫一眼,他就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交网站渐渐不再局限于论坛形式,前些年不朽科技破釜沉舟,将原本人流量开始下滑的老式博客进行了翻天覆地的整改,新博客迅速占领了年轻人们的生活圈,就连肖驰都在上头申请了一个账号,平时可以给公司发布发布消息打打广告。   ——“幸运!早听说现在在开互联网大会,没想到居然能在硅谷街头偶遇我老公!老公敲nice!敲帅!看到镜头还朝我们打了招呼![爱心][爱心]。”   下面带着整整九张连拍,清晰度很高,内容是从林惊蛰从大概是作为开会场地的大厦出来到他上车离开。   大概是因为开会的缘故,林惊蛰今天穿得很正式,黑色的西装搭配了一条花色同样素雅的领带,十分简约时尚。那边大概有些冷,出门时保镖为他披上了一件黑色的风衣,林惊蛰只是张开手臂配合,侧着脸漫不经心朝邓麦说着话。风将他风衣的袍脚吹起,也吹起了他前额的碎发,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天也有些阴沉,他的身上却仿佛发着光,五官的轮廓无法描述的好看。   这不像是一个刚刚开完会的商人,反倒更像是一个准备出发时装周的明星。   抓拍的照片里,他穿好风衣出门然后一路和人说着话来到车边,浑身都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折的威严气场,直至最后,他看到镜头,然后朝镜头露出有些无奈的笑容。   如同春风吹拂过冬季,一切寒冷都冰消雪融。岁月几乎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明显的痕迹,三十多岁的林惊蛰和二十多岁时相比,除了个头更高,脸颊幼稚的婴儿肥消退之后五官更加精致深刻立体之外,连眼神都仍旧是那个少年人。   他笑起来时连阴天都仿佛会放晴,朝镜头招手的动作非常随意,连带脸上无奈的笑容,就像是温柔地在说——外面冷,拍完这张照片记得赶紧回去。   下面的评论果然炸开了锅,全都是啊啊啊在叫老公的,话题热度甚至盖过了一个小时前某著名男星发布的自拍。   互联网的发展不可避免地缩短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极大程度上增加了原本幕后者们的曝光率。林惊蛰是从三年前的一次金融峰会上开始火的,那场峰会规模巨大且主题严肃,正常来说应该不太可能让普通民众产生兴趣。但偏偏世界就是那么搞笑,国内官方电视台专门开辟出了一个时间段直播这场会议的进展,坐在前排的林惊蛰作为代表发言的时候,这场直播的收视率就开始狂飙。   那场发言只有短短七分钟,七分钟之后,林惊蛰成为了国内新一代的网红。   网红……   这个词儿放在他头上真是说不出的诡异,事实上就连林惊蛰自己,第一次在街上被人拦下来索要合照的时候都是茫然的。   随即他和肖驰才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国内的各大论坛里已经出现了无数有关他的花痴贴了。   峰会直播里每一个他入镜的镜头都被仔仔细细截图下来,画面上他在一众中老年商人和领导里简直是洗眼睛一般的存在。模糊的像素挡不住他胡乱散发的荷尔蒙,发言时林惊蛰戴着眼镜一脸严肃的面孔,更是不下于当红巨星。   年轻、英俊、沉稳、干练,还他妈不是富二代。   打着灯笼能找到比这更标准更诱人的高富帅吗?不能。所以他的走红简直再理所当然不过。   肖驰看着那些嗷嗷叫老公的声音简直快要气死,但那会儿hero手机正在发展初期,急需打响知名度,有这样好的机会,林惊蛰顺势便利用了起来,甚至还在不朽博客注册了公司账号,偶尔会自己亲自给公司和手机做做广告。   不过当时林惊蛰根本想不到,在hero手机的知名度顺理成章被他带动得人尽皆知的今天,几乎不参与任何娱乐活动的他,居然会红到根本没办法冷却。   因此即便这几年减少了出镜,只凭借一些会议或者商业活动(比如几个子公司先后在纳斯达克敲钟XD)媒体的抓拍,他的迷妹迷弟群体仍旧以稳定的趋势不断增长着。   这一次他来旧金山开会就是这样,机场居然有人等了几个小时,就为了给他送礼物……   好在他的身份本质上和明星有所不同,迷妹迷弟们哪怕心旌摇曳,追行程时也对他心怀敬畏,一般最多远远看着拍几张照片,不敢表现得太过热烈。   媒体们则更加不敢造次,前些年也有一个不开眼的小杂志社想搞个大新闻,半夜偷偷潜伏进东泰小区想偷拍林惊蛰的家庭私人照片,被保镖当场抓住后,高胜和肖驰没让那家杂志社挺过三天。他们渴望新闻热度不假,但新闻热度找哪个明星不行?他们非得找死去惹林惊蛰?   人气这东西也是一种无形的资产,比如因为林惊蛰颇受欢迎,就连他手上的抚慰基金会现在都发展成了相当了不起的规模。每一次基金会的募捐晚会,甚至成为了娱乐圈和商界人士的狂欢,以至于现在募集到的资金,已经远远超出了抚慰所需要的数目。基金会的慈善范围不断扩大,从教育到医疗,仅仅去年一年的时间,就在国内各大贫困地区建立起了超过五十家希望小学。   因此总体来说,知名度的提升对林惊蛰的影响利大于弊,他发现自己日常除了经常会被人认出来之外,倒是并没有遇到几次骚扰,因此渐渐便不再约束迷妹们的喜好了,反倒还很高兴许多人在自己的带动下参与公益。   可他没所谓,肖驰却气得要死,看着那几张照片下面嗷嗷叫着男朋友和老公的文字,随便刷新一下,居然又跳出一堆。   -林总迷妹后援团:啊啊啊啊我爱豆穿西服帅到飞起!求西服林总公主抱!   肖驰狠狠地捏紧手机,恨不得现在就飞到不朽科技登录后台把这条讨厌的动态删掉!   胡少峰鼓掌完毕,看了眼时间,轻轻凑过去提醒:“肖哥,到你发言了。”   肖驰一肚子的怒气无处发泄,收起手机,抓着发言稿沉着脸起身,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最后登上发言台时,台下已然一片骚乱起来。   他朝着话筒冷飕飕地开口:“安静。”   一瞬间鸦雀无声。   “妈呀。”有坐在前排的其他行业的对他不太了解的老总们窃窃私语,“怪不得迅驰集团能发展到今天这个规模,你看人家这个气势。”   胡少峰:“……”   又在发什么狗脾气?   他回忆起对方之前拿着手机的笑得快要烂掉的脸,委屈得手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看看人家林总,虽然在外同样杀伐果断,但回到公司,对邓麦他们多好啊,动不动发奖金给假期。   再看看自己,已经半年多没有过休息日了。   造孽啊,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肖驰怎么就他妈不能跟着多学点!   *****   林惊蛰坐了一晚上的飞机,清晨落地燕市,正赶上早高峰,机场高速堵成狗。   九五年之后这座城市的人口迅速开始增加,在申奥成功后开始了井喷一般的高·潮,这波高·潮维持了七年时间,昼夜不歇。   城市越来越大,高架越来越多,燕市的房价发了疯似的涨,越来越不正常。迅驰地产前些年带着联盟里的一群商人们试图压一压,但终究也未能收得成效,十几年前那个市中心房价一两千一平的城市不复存在,无数高楼取代破旧胡同拔地而起的同时,商品房的成交均价早早突破了万元大关。   但即便如此,仍旧到处都是在建的楼盘,林惊蛰借着晨曦的光亮眺望远方,看到了不远处新商圈已经竣工的新一幢万物大厦。   94年的时候他从始于地产里划分出了一部分员工,建立了第一家子公司“始于建筑”,由肖驰的专业建筑团队牵线,培养了一批独属于始于地产的建筑精英。十几年时间过去,国内的建筑水平也是日新月异,这幢落成于四环燕市新金融圈的最新的万物大厦,顶端冲入云霄,足足七十五层高。   万物大厦显然是这一商圈的焦点,落成在最好的一处位置,周围众星捧月般林立著略低的大楼。高架环绕,地铁直达,底层的高端品牌商铺也已经建立完毕,始于地产开会研究之后,打算开完奥运之后就正式举行开业典礼,可想而知这幢漂亮的大厦届时会在燕市商业地产圈中掀起怎样的波澜。   车好半天才动了一点,林惊蛰没事情可干,索性用手机刷博客。结果刚登陆账号,就收到了一大堆@。   点进去随便看了两眼,他立刻蹙起了眉头,点进@自己的新闻一看,居然是肖驰昨天在大会上发言的照片。照片大概是媒体拍的,像素很高清,将肖驰挺拔的身形、冷峻的五官和一头扎起的卷发捕捉得非常合宜。   他发言时的表情很认真,因为个头高的缘故不得不微微低下头,没扎住的卷发从前额落下,调皮地打在他棱角分明的面孔和高耸的鼻梁上。   他一手张开支着桌面,手背绷紧起来,瘦削纤长的手指敏捷而优雅,指甲饱满干净,修剪得恰到好处。   有一张手腕的特写,瘦削的手腕上盘旋着几串佛珠,木质的珠串和细腻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说不出的味道。   博客上还有一张会后所有参与会议的商人们的合照,一米九二的肖驰站在人群中简直鹤立鸡群。他看起来心情不怎么好,盯着镜头的目光锋利且充满不耐,但正是因此,叫他浑身特殊的气质越发掩藏不住。   下头全是花痴的评论,一群人嚷嚷着肖驰简直是国内商界里第一高富帅,又高又帅又多金,也不知道是谁那么ky,在评论里非得提一句:“我家始于地产的林总明明才是商界第一高富帅好吗!”   于是就这么掐了起来,互相@正主,比身高比气质比财富榜排名,林惊蛰看得心说我的妈。   然后多看了几眼那些嗷嗷叫老公的留言,有点不爽地把博客退了出来,点开通讯录。   车下了这个高架,又开上另一座高架,进了三环。前方一座规模巨大的长方形楼体出现,林惊蛰抬头看了眼那座楼正对高架方向的“非凡网络”的LOGO,朝邓麦道:“这几天记得提醒我联系吴王非,粱皮还在硅谷,不到月底估计回不来,他托我先组织吴王非他们开个会。”   “我知道了。”邓麦默默记下后,也多看了那座高楼两眼,问,“上次梁总不是说这幢楼不够员工用么?什么时候搬?”   “高新区那边的新工业园已经建好了,估计月底吧?”林惊蛰看了手机上方的时间一眼,觉得肖驰应该还没有醒,摸了摸屏幕上那串早就可以倒背如流的数字,他最后还是没有拨出去,“对了,丁阿姨前几天已经回燕市了?”   邓麦点点头。   “现在还早,我怕我忘了,你十点钟记得跟阿姨说一声,就说我中午带着肖驰上家里吃饭。”林惊蛰道,“那么久没见面,工作先放一放,你也一起去,大家聚一聚。”   邓麦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紧接着才点了点头。   就在林惊蛰决定弃车转坐地铁之前,东泰小区终于到了。   这个十几年前还非常罕见的高端别墅小区现在已经被潮流抛弃,但由于地段超然的原因,仍旧是燕市别墅区里非常抢手的楼盘。东泰湖边满是嬉闹的游人和波荡的小舟,小区内却闹中取静,林荫处处。   房子老了,但在这里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林惊蛰和肖驰都不舍得搬走。   因此迅驰地产下属的著名物业公司拨调来了最好的团队管辖这片区域,林惊蛰进来时,所有的安保人员都朝这位家人般熟悉的住户问好。   “辛苦了。”林惊蛰放下从旧金山给他们带来的礼物,归心似箭,也不多做停留,迅速回家,轻轻开门。   首先便嗅到那股肖驰身上独有的木质香气。   时间还早,才八点不到,他轻手轻脚地关门换鞋,脱下风衣,然后先洗干净手,在一楼的佛堂给外公和菩萨各上了三炷香。   这是经年累月的生活里,他跟肖驰养成的习惯。   而后他猫着脚步上楼,尽量不发出声音的开门,生怕吵醒了肖驰,没想到一开门,就撞上了对方炯炯有神的眼睛。   肖驰穿着睡衣披头散发盘腿坐在被子上,定定地注视他进门,表情有一些不高兴,但在看到林惊蛰猫着腰和踮着脚的动作后,略微好转了一些。   “你怎么没睡?”林惊蛰看了眼时间,惊讶地直起身子,笑着上前揉了他头发一把,然后放下包一边脱外衣一边朝浴室走去。   身后突然扑上来一股强大的热量,紧接着熟悉的气息就将他尽数包围。一阵天旋地转,林惊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被肖驰给拽到了床上,肖驰用双腿制住他,然后利索地伸手来扒他西装。   这……这是小别胜新婚吗?   亲吻如同雨点那样落下,林惊蛰有点招架不住这个热情,但还是拼命清醒着想要给自己争取一下:“我先洗个澡?先洗个澡好不好?”   肖驰闷闷地说了声不好,然后刺啦一下把他那件价值不菲的西装撕得破破烂烂。   林惊蛰:“………………”   怎么这么狂野?   累出了一身汗之后,肖驰的怒火可算消减了一些,抱着林惊蛰道:“以后不许穿这种西服了。”   “唉?”林惊蛰困倦着有一下没一下为他梳理汗湿的卷发,在后脑拢做一堆,又放手松开,微凉的手指在肖驰下巴硬硬的胡茬上摸了两把,转而盘旋到对方的胸口处,“为什么?”   肖驰抓住他的手腕,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把手机掏出来,翻找出博客上自己先前看到的那条动态给他看。   “我要把这条删掉。”肖总严肃而郑重地宣布。   林惊蛰:“………………”   “拍得难看死了。”肖总想想又担心林总不同意,想从客观的出发点来劝说对方。   林惊蛰盯着照片上自己意气风发的模样看了一会儿,不小心点了退出,立刻被肖驰手机桌面背景上自己由下往上的自拍辣了下眼睛。   “……”他沉默地放下手机,拿出自己的,翻出那条自己看到的动态,举到肖驰眼前。   肖驰:“…………”   -肖总第一钻石王老五:【林粉国内第一高富帅2333真是脸有=——————=那么大!我肖总身高192发型超潮福布斯版也比你林高一位睁大眼睛看看靴靴!】   肖驰:“……”   这都是什么鬼!   肖驰丢开突然升温到开始烫手的手机,语速很快:“我对这一点也不知情!”   林惊蛰朝他微笑:“那顺便这条也删了吧。”   “好好好!”肖驰什么醋味全抛到了脑后,胆战心惊地点头。   林惊蛰眯着眼出奇仔细地打量起他来:“确实,个子很高。”   “……”肖驰,“太不方便了,一米八七比较协调。”   林惊蛰咧开嘴:“发型很潮?”   “不潮!”肖驰摇头:“你扎的好。”   林惊蛰轻轻地摸他的胸口:“福布斯版排名听说也很不错?”   肖驰压住他,赶忙亲亲安抚:“全是你的,车子房子股份全是你的。”   林惊蛰小声笑了起来,抱着他啃了上去。   十二点,周海棠家饭桌。   周家人:“……”   高家人:“……”   邓麦:“……”   周妈妈挠了挠头:“他俩还来吗?” 第八十七章   林惊蛰和肖驰晚上七点半才进的周家门。   林惊蛰有点不好意思:“中午公司里有点事儿……”   天已经发黑, 半轮弯月悬在空中, 夜风从敞开的窗口里吹进来, 周家的客厅里回荡着电视机的节目声。周海棠一脸贱笑,高胜瞥了眼发小身上的高领T恤没说话,邓麦默默起身去关窗。   “……臭小子。”周母笑得颇为无奈, 接下他拎来的礼袋,只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菜给你都留着呢, 臭小子, 一大早说要来家,特意去菜市场给你挑的鸭子, 熬到现在快十个小时,估计骨头都熬酥了——又买了什么东西!乱花钱!”   她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天鹅绒布盒子, 打开来,里头赫然是一串鸽血红的宝石项链, 宝石成色上等,切割精美,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林惊蛰越发懂得对付女人, 见她掩不住闪亮的目光, 笑眯眯将项链从盒子里摘出,拢起她的卷发叫她握住,然后绕到身后为她戴上。   “喜欢吗?”   周母朝玄关的镜子照了一眼,嗔怒地斜了下他,欢喜地摸着项链进屋去了。   林惊蛰便给了一直站在屋里含笑看着自己的胡玉一个拥抱, 趁机为她戴上一对红宝石耳环:“胡大教授,好久不见~”   胡玉年纪渐大,身子骨越发瘦削,林惊蛰此时抱她,甚至比十几年前腰弯得更低一些。只是岁月并未侵蚀她充满书香的眉眼,轻轻拍了林惊蛰的后背一下,她温和地责难道:“调皮。”   胡玉九二年考研成功之后,便直接被考前辅导他的老教授收入门下,成为了对方年纪最大的弟子,也是最后一位关门弟子。她将近五十岁的年纪在那一届的竞争者里实属“高龄”,能有此际遇,不得不说非常幸运。正常来说她那个年纪毕业之后找工作都会有些困难,但好在胡玉虽不年轻,钻研学术却很认真,研究生期间发布了好几篇颇受重视的论文,因此毕业之后,便被老师直接推荐留校任教。她先是从讲师做起,02年的时候便被提成了副教授,开始参与她老师名下的几个研究项目。后来因为项目颇有成果,教学质量和学生评比也非常出众的原因,退休之前,她正式升任教授。   退休之后,家人都建议她留在家颐养天年,但在家呆了几个月,好吃好喝,清闲度日,她精力反倒越发不济。高胜终于松口同意她返聘回校之后,她立刻便恢复了抖擞,周母那时候笑着打趣胡玉恐怕天生就带着教书育人的使命而来,从那以后,家人们便戏称她为“胡大教授”。   胡玉拍了拍他和肖驰,让他们自己找东西玩,然后便摸着耳环进书房修改教案去了。周家有一个属于读书人们的书房,原本当初只是给高胜和周海棠兄弟俩复习考试用的,没成想两个小子毕业之后闻书房色变,最终便成为了胡玉的地盘。   值得一提的是,高家几年前最终还是买到了周海棠这个小区的房子,更巧合的是,那套房子就在周家正楼上。这一下可算是了却了妈妈们多年的愿望,两家人顺势将天花板打通,真正住在了一起,平时上楼下楼的,跟自己家没什么区别,高胜和周海棠搬出去之后,长辈们也不孤单了。   周妈妈爱这串新项链爱得不行,照完镜子后都舍不得摘,还搭配了一条新裙子,美滋滋进厨房给她的臭小子烧饭。   林惊蛰靠在厨房门上打量她:“漂亮!”   周妈妈斜了他一眼,看似嗔怪,其实相当吃这套,头发丝儿都是美的。   “漂亮什么!臭小子你别长她志气,老大把年纪了还不肯安省,天天闹腾着要去医院做那个什么……大拉皮!我搞不懂那个,你们懂!你们给好好说说她!”客厅里的周爸爸积蓄了良多委屈,高声告状。老婆自从事业有成之后越来越有主意,这一家老小,也只有林惊蛰能制得住她。   不过不得不说周妈妈真的很有毅力,海棠食品公司越做越好后,她每天跑各种活动和会议,觉得自己精力不济,在过完五十岁生日之后,硬生生捡起了健身。运动对身体很有好处,也让她秀发乌黑,身材直至如今仍苗条紧致。但接触的东西多了之后,她就折腾了起来,今天说自己想垫个鼻子,明天嫌自己双眼皮不够深邃,看周爸爸话里的意思,这是又想去做拉皮了?   “有你废话多!”周妈妈怒敲锅子。   “去啊,我支持,阿姨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林惊蛰一开口,客厅里的周爸爸直接竖着眉毛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周母愣了一下,当即喜笑颜开,抬手掐了下林惊蛰的脸,羡慕了一下这孩子干净白皙又细腻的,到三十多岁都不怎么长皱纹的皮肤,道:“就你最乖。”   夸奖完就该给奖励了,电压力锅最后一股蒸汽喷出,彻底归于平静,周妈妈将锅盖打开来,用饭勺扒拉里头香气扑鼻的米饭,给两个孩子盛出两碗。   这可不是普通的白蒸饭,土豆块和火腿丝才是当中的主角,火腿丝选的是肥瘦相间,最最好吃的位置,先用旺火炒出油脂,和土豆翻炒,而后一股脑倒进饭锅里与米饭混合蒸熟。平凡的米饭仿佛盛装参加一场舞会,被火腿和土豆华丽的香气从头到脚彻底包围,最终结合成了相当不平凡的滋味。   经历了一场耗时长久的非常辛勤的体力劳动后,林惊蛰早已经饥肠辘辘,三两下就吃掉了一碗。   “我给您找个好医院吧。”林惊蛰擦着嘴提出建议,“整容没什么不行,但医院和医生千万不能马虎,毕竟是要开刀的手术,到时候您得在这里拉一刀,然后切这里和这里。”   他伸出手指在周母额头和耳后轻轻划了两下,语速不急不缓,像在说切割猪肉一般。冰冰凉凉的手指划过皮肤,周母后背的肌肉立刻绷起来了。   她关小了火,回首有些迟疑地问:“……要……要切那么多啊?”   “是啊。”林惊蛰仿佛没看出她的胆怯,还非常贴心地建议,“要做就得趁早了,刚好最近天气不错,要不等天气热了,伤口容易发炎,万一发炎,那可就麻烦了。”   周母:“………………”   “我记得燕市就有个医院能做拉皮手术,我明天去联系联系。顺利的话,阿姨您就早点把公司的事情安排安排。手术麻药过去之后疼的不得了,躺在床上什么都不能吃,您至少得在家休养一个多月以上……”   见林惊蛰说着说着就拿出电话一副要为她预约手术时间的模样,周妈妈吓得整个人都不好了,赶忙扑上来拉着他的胳膊出口阻拦:“先先先不急,最近那什么,食品厂出的新品刚刚上市,我哪有那时间?下次再说吧。”   林惊蛰还想说什么,周妈妈直接打断他:“去去去去烧饭呢,别在这给我添乱。”   肖驰瞥了林惊蛰一眼,林惊蛰朝他露出一个坏笑,把纸巾丢他怀里转身朝客厅走了。   肖驰抓着纸巾,看着对方在客厅一众家人的欢呼中凯旋而归的嘚瑟背影,眼神幽暗得宛若深渊,简直恨不能把对方就这么拽进房间摁在床上,好好教训教训。   但最后他也只是脱掉外套走进厨房挽起袖子:“我来帮忙。”   周母松了口气,对肖驰来帮忙的举动倒是习以为常,直接把锅铲交给了他,在一旁指挥火候。   结婚之后,林惊蛰时常带着他来周家做客,肖驰第一次尝到周妈妈的手艺之后,外面的各种餐厅就再入不了口了。东泰小区的那个家常年只有他和林惊蛰俩人住,因为他不喜欢家里有外人的原因,一般除了会交给物业清洗的大件外,家里的家务都是两个人分担在做。   但说是分担,林惊蛰实在太懒……   让对方扫个地收下衣服擦洗一下佛堂还好,做饭这种高难度的工作,十几年如一日都是肖驰在负责。   很喜欢林惊蛰在吃周妈妈做的饭菜时脸上满足而幸福的表情,和两家人略微熟悉一些之后,肖驰便自然而然入侵了周家的厨房,替周妈妈打下手。周妈妈当然很欢迎,她手艺这么好,家里的孩子们却没有一个对厨房有兴趣,好容易出现了一个肖驰可以传承衣钵,她在经验上绝对毫无保留。且这么一来二去的,肖驰和周高两家人原本的尴尬关系也得以和缓,到如今十几年下来,周妈妈再看他,跟另一个亲儿子也差不多了。   猪蹄去骨用细麻绳捆绑熬制酥烂冻成肴肉,黄鱼洗干净煎成两面金黄倒黄酒红烧,菜香随着轰鸣中被吸走的油烟从门缝里扩散出来,客厅里的林惊蛰大爷似的把脚跷在了茶几上:“叔!我要看新闻!”   周爸爸给他换台,暗暗投来感谢的目光,高胜看着厨房里穿着贵价衬衫颠勺的肖驰,一边给他倒果汁一边翻白眼:“人老肖怎么就看上你这么个玩意儿了?”   林惊蛰懒洋洋往沙发里一瘫:“我也很累好吗?”   下午时那一通折腾,尤其浴室清洗的时候,足足磨了他小半个钟头,搞得他腰酸背痛疲惫不堪,要不是早就答应了来,他今天估计门都不会出。   高胜拆了根吸管放果汁里拿在手上喂给他喝,林惊蛰眼睛瞥着电视上两个主持人播报新闻时肃穆的面孔,喝了一口后挑毛病:“太冰了。”   “滚你妈。”高胜把果汁磕茶几上气得站了起来。   林惊蛰摇摇头,由下而上睥睨着:“你说你这个狗脾气,蛮不讲理,以后谁能受得了你?”   高胜难以置信地看着躺在面前晃动脚丫子活像找打的发小,心说天这也太他妈可怕了我有生之年居然能被林惊蛰评价狗脾气和蛮不讲理,这个人是一点也没有自知之明么?   林惊蛰紧接着问:“我听邓麦说你又分手了?”   高胜:“…………”   高胜的气焰立马遭受镇压,瞪了邓麦一眼,坐回沙发上闷闷道:“我哪有时间哄着她?公司里新投了一部电视剧四部电影,还有非凡的新网游要运营,我忙着呢。”   他的高胜广告老早就不纯粹做广告公司了,零零年时他和林惊蛰周海棠搭伙,三人各投了一个亿成立子公司高胜影视,开始正式涉足影视圈。先期做广告在业内积攒的人脉派上了大用场,公司成立之后他便业务不断,最早和他有合作的那批人当下也混出了头,尤其第一条广告被他用两千块的辛苦费拉进伙的小导演梁隼,如今已经拿到国内两个电影节最佳导演的奖项,正准备搞部不纯粹搞笑的有深度的片子去冲击国际。   作为一家名下签约了无数亟待向上攀登的俊男美女影视公司的老总,高胜简直是外界所有男人们都艳羡的典范,他也是一群小伙伴里绯闻最多的,身边常伴美人,时常出席活动跟哪个女星多说了两句话,隔天各大媒体便传遍了他与对方上床的新闻。   就连胡玉有时候都会劝告他要认真一点对待感情,高胜那个冤枉,唯独林惊蛰周海棠和邓麦才知道,他迄今为止还是个童子鸡。   高胜谈过不少次恋爱,不过从没找过圈内人,一般是有业务往来的一些单位的适龄女性,也有别人介绍的,但最多撑不过两个月都以悲剧告终。   林惊蛰拿他的感情生活开刀,他真是没有一点底气,眼看旁边看电视的父亲眼睛斜了过来,林惊蛰却还要说些什么,他赶忙服软,拿着果汁杯起身:“我去给你去冰——”   高爸爸操心地叹了口气,朝周父道:“这个臭小子,就生怕我催他婚事,就不能跟惊蛰和海棠多学学?也让我省省心。”   “省心什么啊,海棠也是个不成器的。”好容易因为妻子打消了整容念头高兴了些许的周爸爸闻言长叹一声,“这臭小子,帮他妈管工厂管的倒是来劲儿,我前几天跟他提了一嘴咱们酒店的事情,跑得比兔子还快,小王八蛋,白养活他那么多年了。”   周海棠苦着脸道:“海棠酱菜北美那边的路子和澳洲的销路才铺开呢,我每年能有几天在国内啊?一个人劈成三瓣儿都不够用,哪有时间去管什么酒店。高胜一般不都在国内么,怎么不叫他管?”   “闭嘴!”高胜给林惊蛰调好果汁的温度,听到这话扑上来就压着打,“还嫌我死得不够快是不是!”   周海棠忙,难不成他就清闲了?家人餐厅从餐厅升级到酒店,十几年时间全国开了上百家,规模虽然称不上巨大,但也是年产值几十亿员工数万的上市公司,他接到手中还能了得?高胜广告和高胜影视还要不要开了?   爸爸们怎么也没想到,辛辛苦苦养活孩子那么大,到最后居然会沦落到连个继承家业的人都找不到。他们如今也是六十来岁的年纪了,放燕市平常老人身上,早该拎着鸟笼跳广场舞颐养天年,可他们偏偏一刻也不得清闲。   公司发展到这个份上,已经不能用守成方式来经营,连锁酒店不扩张规模就是不进则退。花了十几年功夫辛辛苦苦将家人餐厅发展到这个份儿上,爸爸们谁都不想看着自己耗费心血的成果被弃如敝履,现在他们的身体硬朗,还能管上一管,等到以后年纪大了,走不动路了,又该怎么办呢?   邓麦接触到爸爸们的目光,赶忙摆手:“别看我别看我,我也很忙,林哥现在懒得要死,始于的工作全部丢给我干……也就是今年开奥运燕市地产管控我能休息休息。明年开始,燕市三个项目,加上特区申市的几个楼盘,谁有那么多精力啊……”   他话音一顿,众人的面孔转向了同一处地方。   正在含着吸管嘬果汁的林惊蛰:“……”   “咳。”他放下杯子咳嗽了一声,“我也忙啊,什么叫懒得要死?hero电子的工作不是工作?始于的招商管理、非凡在研究新程序、海棠北美区的超商推广是我帮着联络的吧?还有高胜影视……”   他理直气壮的声音在四下的目光中越来越轻,越来越弱,半晌后只得收回悠闲翘在茶几上的腿,放下杯子无奈妥协:“…………下周一我让始于控股的负责人和你们联系……”   始于控股主要是毛冬青在管,邓麦一听这个好,当即击掌道:“好主意!”   果汁滑进嘴里,林惊蛰尝到满口的苦味,整个人都恹恹的,特别后悔自己今天过来。   他把杯子递向高胜:“不够冰。”   “滚你妈。”高胜白了他一眼。   “说什么呐?那么高兴。都过来吃饭!”厨房门刷一下拉开,也不知道从哪儿看出高兴了,周妈妈的声音伴随着饭菜浓厚的香气一起扑来。林惊蛰刚回头便看到了正端着盘子的肖驰,一时满腹委屈尽数涌出。   肖驰看到他的模样愣了一下,放下菜匆匆过来,手背触了一下他手中的果汁杯,问:“要不要加点冰?”   “要。”林惊蛰立马又高兴了,顺势把杯子递给他,然后回首嘚瑟地给了高胜一记白眼。   高胜:“…………”   他觉得自己眼睛快要瞎了。   周妈妈对肖驰的努力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今天这一桌菜一半都是小肖弄的,看人家多乖,手脚又麻利又勤快,你们几个就知道吃,也不知道学学!”   客厅里四个废柴儿子被骂了十几年,相当不疼不痒,林惊蛰非但不觉得羞愧,还与有荣焉,掏出手机对着满桌菜拍了一张,发到不朽博客,配了一个爱心,和两个亲吻的表情。   底下立时刷新无数回复——   -林总迷妹后援团:“嘤嘤嘤幸福,不知道是谁上辈子拯救了全宇宙可以给男神做饭~~~”   -长得帅的都是老公:“一定是个敲美好的家庭QAQ”   -撸一只猫:“这才是\\\'真\\\'高帅富的人生,事业和生活两兼顾,隔壁家粉以为高五公分有多么了不起,我踏马就呵呵了。”   -长得帅的都是老公:“原谅我傻白甜,隔壁是哪个隔壁?”   -撸一只猫:“还有哪个隔壁?福布斯天下第一高,商界第一高富帅那个隔壁咯~”   -肖总第一钻石王老五:“都说林粉酸今天总算见识到了,专注自家不要发散好么?自家发个动态都能咬牙切齿酸到我肖总身上,就是192福布斯就是比你高一位不服怎么滴略略略略略”   林惊蛰:“………………”   怎么又掐起来了?   两家的粉丝以前只是偶尔掐掐,不伤筋动骨那种,不知道为什么近来大家的火气格外大,一言不合就开撕。   肖驰从盘子里夹了一只椒盐羊蝎子给他,问:“在看什么?”   羊蝎子焦香可口,肉丝丝入味,连骨髓都满含洋葱和椒盐的辛香。林惊蛰咬了一口,被羊肉酥脆外壳下鲜香的肉汁扑了满嘴,立刻放下手机,专注起晚餐来:“没啥。”   但很显然,矛盾并不会因为他的忽略就得以减灭。   从高家出来之后,林惊蛰便接到了公司宣传部打来的电话:“林总,咱们始于的非凡官方交流室被爆了!哈哈!”   交流室是非凡网络从非凡通讯衍生出的产品,规模如同微缩形的论坛,供给各大企业、明星,或是有共同爱好的人聚集交流,林惊蛰个人和始于集团在上头分别有一个账号,平常不温不火的,通常就是迷妹们发发他的花痴贴,或者公司员工在上头相互交流。   被爆?林惊蛰闻言一愣:“什么意思?”   “就是洗版!首页突然出现很多很多不间断的废帖,把我们原本正常的话题全都压到后面。”宣传部的负责人觉得这事儿特别好玩,倒是不怎么着急,“我们现在已经联络过非凡那边,也紧急叫人回来加班删除了,没什么特别大的影响,就是跟您说一声,明天的新闻估计会提到这个。可以的话您最好跟迅驰的肖总那边通个气,免得闹出误会来。”   跟肖驰又有什么关系?林惊蛰挂断电话后对上肖驰同样疑惑的眼睛,两人将车停在路边,打开交流室。   入目果然是一片狼藉,随便点开一个废帖,里头居然是林惊蛰和肖驰几年前出席同一场活动的照片。   人群中两个人并排站在合照队伍中间,面向镜头定格,表情和衣着都很正常,林惊蛰看了半天愣是没看出什么不对。   往下一拉,他才终于看懂——   -XXX:192192192192就是192气死你们嘻嘻嘻嘻嘻   林惊蛰:“……”   那张照片上,肖驰确实比他高出一点点。   肖驰:“……”   这都什么神经病啊?   对上林惊蛰灯光下意味深长的视线,他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心说人活久了果然什么奇葩的事情都能遇见,赶忙为自己开脱:“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没说你知道啊。”林惊蛰懒洋洋地靠在副驾驶座位上,抱臂微笑。   “……”肖驰车也不开了,立刻掏出手机给公司打电话,让公司紧急出动公关,联系非凡网络,删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但奇怪是这样迅速的动作并未使得骂战平息,爆发也仿佛只是个开始,十几分钟之后,不朽科技的负责人给他打来电话:“肖总,我们的门户网站被黑客攻击了。”   肖驰满脑子都是林惊蛰似笑非笑的面孔,急得满头大汗,心不在焉地顺嘴一问:“查出来源了吗?”   听到答案之后,他整个人反倒瞬间沉静了。   林惊蛰听到不朽被黑客攻击,也十分吃惊,一时顾不上装模作样,赶忙询问:“怎么回事?不朽的问题严重吗?谁干的?查没查出ip?”   “查出了。”肖驰看了他一会儿,半晌后吐出个工作室的名字来。   林惊蛰一听便觉得不对,那是一家与非凡网络有长期合作的工作室,一些平常不怎么重要的小项目,非凡通常都外包给对方来做。   这很不正常,对方为什么无缘无故要去攻击不朽?尤其是在不朽和非凡还曾经有过合作的情况下。   不朽博客传来源源不绝的提示音,林惊蛰点开来一看,全是粉丝跟人掐架的评论,看得他心烦意乱,直接关掉了铃声。   两人在夜色里沉默了好半天,另一则来电匆匆接入。   是粱皮。   漂洋过海,粱皮严肃的声音透过hero手机强大的处理器流淌出来:“林总,跟您汇报一件事,咱们前不久为了推广智能手机通讯软件开会决策出的一个活动,今天下午不朽升级的系统里提前使用了,我们只能紧急停止后台的修改活动。我合理怀疑不朽在非凡安插了商业间谍。”   智能手机从几年前开始风靡全球,所有网络公司都在努力快人一步将业务范围从PC端转移到移动端,这当中最大的一块蛋糕就是移动端的通讯业务,不朽和非凡一起合作完电脑端的通讯设备后,不谋而合地想到了这一点,因此几年前便前后脚拓展起这一软件来,又几乎是同时推向市场。一年多的时间下来,都积攒下了自己的客户群,此时正处于同业竞争状态。   粱皮的消息让林惊蛰十分惊讶,他和肖驰虽然分别入股两家网络公司,但对于对方公司的私密决策,如无必要双方都绝不会主动问起。粱皮所说的这个新活动,他百分之二百肯定自己绝没有透露给肖驰,只是这样密集的碰撞,似乎也不能单纯用巧合来解释。   粱皮显然被气得不轻,公司做大之后,核心员工圈子扩大,出现商业间谍在所难免。只是此前非凡网络和不朽科技的关系一直因为最开始的电脑端通讯软件合作保持得不错,后来虽然在移动端的业务上出现了竞争关系,双方在手段上也从未采取过过头的举措。他在情感上很难接受背后捅了自己一刀的人竟然是从前志同道合的战友,因此当下谈起不朽科技时,语气都变得阴沉起来,仿佛打定主意在业务上一定要同对方不死不休。   “你先别急。”这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得未免太过巧合,从黑客到商业间谍,简直一副奔着老死不相往来去的势头,加上今天双方粉丝爆论坛的矛盾,林惊蛰怎么想怎么不对劲,索性将不朽科技门户网站被被黑的消息告知给了对方。   粱皮的火气被这个消息一激,立马熄灭不少:“小贝工作室?怎么可能呢?他们跟不朽又没有业务往来,没事儿去黑他们干嘛……?”   他说到这里,声音瞬间一顿。   林惊蛰也没说话,双方安静了半晌之后,同时意识到了不对劲:“有问题。”   “我们业务被不朽占用在前,不朽网站被黑在后。”粱皮梳理了一下时间线,“这样看起来,好像成了我们因为被安插商业间谍发动的蓄意报复?”   “我的聊天室也被人爆了。”林惊蛰陪同梳理,“肖驰控股不朽和我入股非凡在外头不是什么秘密。”   粱皮深吸了一口气,总算冷静了下来:“我懂了,我再给不朽的王总打个电话。”   得知创意主题被对方盗用的第一时间粱皮就联系过不朽,但都是在商界混的人,谁也不可能把话说得那么明白,粱皮拐弯抹角说了一大通,对方就跟没听懂似的,当时把粱皮气得够呛,还以为对方是在装傻呢。   但现在看来,也有真傻的可能。   林惊蛰脑袋里倒是浮现出一个很可疑的人选:“这矛盾来得太玄,一个不好,咱们和不朽就是彻底闹掰的下场。你提醒一下吴王非,让他注意文冲科技。”   “文冲科技?!”粱皮猛地醒过神来,“是了,听说他们也要推出移动通讯软件来着,还要为推广软件投资——”   “投资两亿美金。”林惊蛰开口补充。   这是一笔巨款,哪怕在花钱如流水的网络行业。文冲科技的资金几乎全是融来的,这笔钱估计已经能掏空陈文冲的口袋,对方摆明了想用钱来砸出一个一家独大的市场。   粱皮弄明白过来,赶忙挂断电话去联系不朽科技解除误会,林惊蛰皱着眉头看了会手机上自家非凡移动通讯的APP图标,琢磨了一堆东西,抬起头来,便看到肖驰正拿着手机,手指飞快点动。   好在以他和肖驰的关系,这点小矛盾算不了什么,林惊蛰放松了一些,探头询问:“你在干嘛?”   -肖总第一钻石王老五:“真爱吗?真爱就去战斗!去聊天室!卸载非凡通讯,给林粉一点厉害瞧瞧!”   -卷宝:“SB滚!”   -就是第一高帅富怎么了:“192192192,咱们专心刷192,让矮子粉好好扎扎心!”   -卷宝:“187矮你妈,187一脚够踢你上天,SB快滚!”   林惊蛰:“……………”   用仅存的理智登陆小号怼完粉丝的肖驰心头巨爽,哼着歌启动车子。   “………………”林惊蛰掏出手机,点开不朽博客,打开肖驰主页下乱七八糟的留言——   -肖总第一钻石王老五:“居然骂人BS,林粉素质真差!”   -就是第一高帅富怎么了:“那个ID叫‘卷宝’的,你才是SB吧?还让人上天,我看你才应该上天,也不看看自己起的什么垃圾名字,呕,没营养还骂人SB,林粉果然一点素质都没有!” 第八十八章   肖驰的昵称被鉴定无营养, 气得一个晚上没睡好觉, 就想着该怎么骂回去才好。   看他气成这样, 林惊蛰也觉得心疼,便没了为那些留言折腾的念头,专心哄劝他别往心里去。人活一世, 哪能不被人言说?   事实上他们在外根本没有隐瞒过相互的关系,戒指都十几年如一日照常戴着,十几年前的那场婚礼, 更是邀请了双方几乎所有的亲人。当时两家长辈已经做好了受人非议的准备, 但或许是他们的态度太光明正大,反倒让人失去了在背后嚼舌根的兴趣。圈内人尽皆知的事情, 相互聊三句就能见底,至于去圈外碎嘴, 为一时口舌之快冒着得罪两家反目成仇的风险,说实话大院一般不会出现活得那么糊涂且低端的人, 哪怕蠢如祁凯,都知道分个远近亲疏呢。   他们不朝外说,林惊蛰和肖驰没有那个无缘无故赤·裸·裸将自己的私生活扒出来给去全天下看的兴趣, 媒体们便以为这事儿是个雷点, 也不敢乱捅蜂窝。且随着生意渐渐做大,着重于商业地产的始于地产和和致力于民用地产的迅驰地产的业务范围也渐渐不再重合。俩人在工作时间能碰面的机会除了一些大型会议外,越来越少。以至于在不少局外人看来,他俩倒成了很少有交集的位于两个世界的人。   不,或许也并非少有交集。   你看这各自控股的两家同业网络公司不就因为相同业务掐起来了么。   这要是放在寻常的两家公司身上, 同业、项目相同、早有竞争便是三条巨大的引线。随便来一点火星,就能炸得漫天烟火。   商业间谍,门户网站被黑,还有双方重要股东个人的不和。   人类是情感动物,矛盾很有可能因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发生,明星们表面和谐,私下因为各自粉丝的拉踩对几乎没有来往的同行印象不好的情况并不鲜见。这一环扣一环的招数,不得不说使得十分阴毒。   好在他们拥有鲜为人知的沟通渠道,可以消除尚未成型的误解。肖驰晚上打了几个不朽科技负责人的电话没打通,对方大概是在跟粱皮开诚布公地彻夜长谈,直至凌晨才拨回电话。   “公司绝对没有任何在非凡网络安插商业间谍的计划!”   对方一开口,林惊蛰和肖驰就知道事实果然如他们所料。   不朽科技的负责人实在冤得慌,先是自家门户网站突然被黑,所有矛头都指向规模不下于自家企业的非凡网络。公司内部核心员工集体炸锅,拼命猜测非凡网络的这一手笔是否是正式与自家撕破脸皮的号角。而后门户网站的病毒还没彻底解决,那边先前态度奇奇怪怪的非凡网络的老总便直接打来电话,问到了商业间谍那么诛心的问题。   app最近更新增加的这则活动是运营部一个员工提出来的,当时看到对方呈交的这一别致新颖的方案,不朽高层还很是惊喜,几个负责人专门开会商议过是否要在下一季度的人事变动中提拔这位很有潜力的员工。不朽科技从上到下都是正常思维,谁能想到一个在公司默默无闻了三年的老职工,居然背地里会是一场环环相扣的阴谋里的螺丝钉?但不朽心知肚明,在外人看来就显然不是那么简单了。倘若没有这场毫无保留的质问,不朽势必会扣上不良竞争这一无法洗刷的黑锅。   不朽的负责人听得差点原地起跳,恨不得把自己的心给剖出来给粱皮看了。   粱皮自知自己误解之后,也斩钉截铁地断定自家绝没可能傻到用雇佣黑客这种自损八百的烂招。一起看似无解的纠纷居然如此简单便被掐灭在了襁褓里,两位老板谈完正事后心有余悸,顺势抱怨了一下忙碌的工作和自家基本都是甩手掌柜的股东。最后索性煲起电话粥来,聊得天昏地暗,还相约粱皮开完会回国,大家一起出去喝酒。   当然,后面的这部分内容他不会说给肖驰知道。   “先查那个员工。”结合了那么多相关信息,现在就是傻子也能看出有问题了。肖驰迅速布置计划,林惊蛰那边,粱皮也在跟他用非凡通讯联络。   近几年是国内网络科技发展的黄金期,同业平均每天都会涌现出无数个竞争对手,但小企业的内斗自有射程范围,作为业内规模龙头老大的两家公司,非凡和不朽在此之前当真从未经历过如此殚精竭虑的阴谋。先前有私密的最新创意被抢的愤怒蒙蔽双眼,粱皮没有发散到那么多,可现在解释明白之后,他稍一琢磨,便排查出了可以从非凡与不朽争斗中渔翁得利的名单。   最佳嫌疑人与林惊蛰之前锁定的不谋而合。   真相很快水落石出。   其实也是陈文冲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明明不朽科技采纳的那个疑似来自非凡的创意,和与非凡合作的工作室集体出动攻击不朽门户这两件事情做的丝毫没有纰漏,可陈文冲显然因为自己的恶趣味,想看所有人都被自己耍得团团转。结果疏漏偏偏便出现在了肖驰和林惊蛰的不朽博客账号下面,两拨矛盾挑得最凶专业带节奏的水军段数可没有他们祖宗高,被高胜一眼看出了不对劲,仔细一查,果然是专业群体。   这波IP接受外来雇佣,明星啊时政啊,什么乱七八糟的活动都参与过,但蹦跶得最活跃的,绝对是文冲科技因为各种侵权问题和同行们掐架的那几场。   文冲科技靠吸血起家,在斗争方面实属行家里手。当初斗倒那些游戏被侵占后维权的小公司时,就是出了名的无所不用其极。年初时,为了推广文冲新上市的移动端通讯,陈文冲已经使过一回阴招,他们的新APP几乎就是不朽和非凡两家独立的软件优势重组的作品。但两亿美金的推广投入不是开玩笑的,对方直接朝市场砸钱,群众喜闻乐见,便谁都奈何不得。   不过这一次,肖驰是当真被惹毛了。   也不看对方在网络上带的是什么节奏?187怎么了?林惊蛰187盘整条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更有些没素质的家伙,居然说他“卷宝”这个昵称不好听!   这昵称是林惊蛰开通不朽博客情侣号的那天亲自给他起的好不好!用了那么多年,两个人甚至将此沿用到了非凡的客户端账号,早就有感情了!   就跟亲儿子似的!   卷卷的头发被林惊蛰拢进手心,用皮筋扎好,梳理得时尚漂亮,整整齐齐。   肖驰看着镜中自己帅的不得了的模样,抓着爱人十几年如一日冰凉的手,话说得斩钉截铁——   “搞他。”   *******   不朽门户网站被黑客攻击的消息果然引发了网络震动。   首先先得了解不朽的门户网站代表了什么。   这是一个国内国际互联网开通之前成立的门户网站,在国家互联网发展史上都占有一席之地,曾几何时,它甚至一度和非凡搜索并列为国内网民无人不知的域名,直至互联网百花齐放后出现无数竞争者的今天,它仍是同行业里日均人流量独孤求败的存在。   这种大型网站被黑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搞不好甚至会影响大盘善变的股价,任何一家互联网公司都不可能容忍这种挑衅,但奇怪的是,不朽科技在修护好网络之后,除了对客户的致歉外,对发起这起攻击的幕后黑手,却只字不提。   网民和媒体对此十分好奇,但不论怎么追问,不朽的发言人组最多也就回应一句:“我们已经在调查。”   正当这件事情的风波没有完全过去的时候,另一则更加激烈的冲击将人们集中于此的注意力彻底吸引了过去——   非凡移动端通讯软件最近一轮更新的推广内容,居然与不朽几天之前使用的内容一模一样!   熟悉双方软件的业内人士立刻发现了既视感,且对此提出异议,但收到了众多质疑的非凡网络隔天只在自己不朽博客的官方账号上简短地发布了一句——   “谁是创造者,自由心证[微笑]”   甚至还@了不朽科技!   两家早已众所周知的网络大鳄疑似公开下场撕逼的可能性将吃瓜群众的八卦之魂燃得火光冲天,此条动态立刻刷新了网络热度,短短十来个小时的时间,转发高达千万!   在热度提升至最高点之后,一直对此置之不理的不朽科技好像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影响不好,屏蔽了非凡网络的发言。   是非黑白立刻扑朔迷离起来,究竟谁是理亏的那个,围观了这场矛盾的观众们也各有各的结论。有的说两家公司的创意前后间隔的时间那么短暂,且非凡网络态度如此强硬,明显是成果被偷的那个,有的则觉得非凡的先发制人或许只是为了倒打一把,这世上不是谁声音大谁就有道理的。   风口浪尖上,好像生怕矛盾不够激烈,被不朽屏蔽发言的非凡紧接着昭告天下,发布了自家的最新决策——   非凡网络经过股东大会商议之后,一致决定,在接下去的几个月时间里,非凡将出资一亿美金,全部投入进最新的移动端通讯软件APP的推广里!   一亿美金!   这个数字让诸多互联网人看得瞠目结舌,如今移动端通讯软件不少,但非凡和不朽名下掌握的无疑是客户群最大的两家,按照他们现在的市场占有率,这一亿美金投进去,摆明了是不想给任何竞争对手活路的意思。   但紧接着,不朽科技也砸下一颗巨雷——   考虑到集团主要业务由pc端转移至移动端将会是一场长期的战役,为了扶持旗下首次试水移动端的移动通讯APP,不朽科技也为此划拨出了一亿美金的经费!   从决策的出现到客户群感觉到改变似乎只用了短短几天的时间,非凡在完善新游戏平台和群体便捷聊天的同时推出了邀请新人注册保持活跃度可与老用户一起拆红包的活动,不朽则直接丢出了公司研发已久的语音聊天语音打字和视频美颜功能,在大街小巷和电视节目上做广告,吸引女性客户。   两亿美金的斗法轰轰烈烈,且推出的都是对外界有直接吸引力的活动。一时间抢红包的活动风靡了所有拥有智能手机的客户圈,甚至成为了年度第一热词,就连诸多对智能手机没什么了解的中老年人都被此吸引而来。不朽便捷的语音功能也颇受好评,尤其视频瘦脸嫩肤的视频美颜效果更是深得女性客户群的喜爱,加上力度虽然略小但多少有点好处的注册有礼活动,两个原本规模不相上下的软件,在影响力飞速扩大的同时仍胶着于势均力敌状态。   毕竟财大气粗,不惧僵持,两家公司由此便开始了正儿八经的较量:你家今天弄一点小活动,那明天我家也得派一波红包。什么?你家的红包比较大?那我们视频美颜的脸就开发得再瘦一圈!   弄到最后,跟小孩子闹脾气似的,非得稳压过对方一头不可。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各大论坛各种《快快快没有非凡通讯账号的来组队注册抢红包!》《抢红包队伍还差两个名额!》《我不管我就是长成不朽视频里那个样子[doge]》之类的帖子里,开始暗戳戳地浮现出了另外的主题——   《只有我一个人觉得不朽科技和非凡网络很有CP感吗?》   肖驰拉黑了自己博客里上蹿下跳的账户,台上的人还在说个没完,他翻相册舔了一会儿林惊蛰发给他的各种自拍,刚上论坛便看到了这样重口味的帖子。   他不由自主点了进去,随即便看到主楼发言——   【0L:[我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打败你让你拜倒在我的西装裤下][可以战胜你的只有我]ORZ可能是我萌点清奇但这段时间两家公司的互怼实在是太带感了。】   底下群众纷纷回复:【你不是一个人!】   肖驰看了一会儿,轮到他登台发言,有关燕市商界的商人们应对奥运所需一并参与的内容。他语气平稳,表情严肃,台下的听众鸦雀无声,直至发言完毕后,媒体区才开始骚动。   备战奥运这种事情有什么话题度啊,大家当然还是更喜欢听八卦啦。因此没问几个正经问题,便有记者迫不及待地开口:“肖董事长,近期由于网络移动端实时通讯软件的业务,非凡网络和不朽科技竞争十分火热。作为不朽科技的实际控股人,您对这起争端有什么看法?”   肖驰着实无趣,盯着发问的记者好半天后才回答:“工作需要而已,我没什么看法。”   “有传闻引发这场两亿美金资金对撞竞争的导火索是您和非凡网络相对控股人私下的恩怨。”记者哪里会这么轻易放弃?立即转移话题到另一个更让人感兴趣的话题上面,“请问这是真的吗”   “相对控股人?谁?”肖驰这次话多了一点,“林惊蛰吗?”   居然从他口中如此清晰地吐出了这个名字,全场的媒体轰的一下振奋了,闪光灯和按快门的声音不绝于耳,记者赶忙回答:“是的!您和林董事长的个人媒体账号下双方的支持者一直僵持不下,请问您有什么话想对他说的吗?”   看出这人唯恐天下不乱,肖驰斜过身子,将自己手腕上的佛珠缓缓拆了下来,捏在手中。   记下对方话筒上的媒体名称,他盯着镜头看了一会儿,半晌后才沉声开口:“不朽的语音输入的更新会在明天凌晨之前完成。”   今早出门之前林惊蛰好像问起过这个问题来着,他一直不怎么喜欢打字,不朽推出语音功能之后俩人的联络账户便从非凡换成不朽了,只不过语音输入法推出有些匆忙,程序里bug很多,纯语音时长太短转化成文字又经常有错字。肖驰为此特意要求不朽扩大了维护组,敦促一定要尽快完善用户体验,今早的会议上终于有所收效,但开完会之后肖驰就直接赶到这场会议,还没来得及跟林惊蛰说。   他说完这话,转头便下了舞台,现场人一头的雾水:“???”   随后仔细思索,又恍然大悟——还有什么比公然告诉竞争对手我马上要发大招了你快点准备应对吧更加羞辱人的吗?挑衅啊!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下午林惊蛰受邀参加一个推广hero手机奥运纪念版的访谈节目,坐在那平和地回答完问题,便听主持人问:“林董事长,作为非凡网络的最大的持股股东,您对非凡网络近期因为移动端通讯软件和不朽科技引发的竞争是如何看待的?”   林惊蛰在外比肖驰要温和得多,面对这样尖锐的问题,也只是微微一笑:“普通商业竞争而已,在所难免嘛。”   “是吗?”主持人却明显不怎么愿意相信,一脸怀疑道,“两亿多美金的对峙,这么庞大的规模,只是普通商业竞争?”   “唉——”林惊蛰摆了摆手,装逼微笑,“哪有两亿?非凡的推广费只有一亿美金,不庞大不庞大,小打小闹而已,别放在心上。”   “………………”主持人明显被雷得说不出话来,半天后才奄奄一息地出声,“……肖董事长的看法似乎和您有些不一样……”   林惊蛰挑眉:“哦?”   身后的大屏幕便节选了肖驰一小时前在直播会议上在媒体采访环节说的话,林惊蛰坐在沙发上侧身看了一会儿,在听到那个问题的答案之后,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   “您对此怎么看?有什么想对肖总说的吗?”   主持人隔着屏幕都被微妙的气氛弄得浑身难受,不由出声询问。   “我吗”林惊蛰照旧是那副万事都胸有成竹的笑脸,听到这个问题,抬起手兴味地摸了摸下巴,无名指上看不清样式的指环在录制棚明亮的打光中闪过一道银光。半晌之后,在主持人期待的眼神里,他吻了吻自己的指尖,然后朝大屏幕挥了一下。   主持人:“……???”   “什么意思?”主持人愣了两秒后问,“您在朝肖董事长飞吻吗?”   林惊蛰笑着颔首:“是啊。”   录制棚里因他此举响起一片欢快的笑声,观众们心道厉害了,这才是不声不响噎人的典范啊。   *****   《不朽科技控股人隔空挑衅非凡网络,非凡网络股东飞吻回应》   事态再度升级,隔天便高挂各大媒体版面,两家公司的新一轮的优惠活动也同时推出。各大经济论坛发言人纷纷下场,预测这场战争最终的胜利。邓麦划拉着手机一脸无奈:“你们这又是在搞什么哦?”   “就原本的意思啊。”林惊蛰用非凡网络慢吞吞地打字,“忙呢,没时间跟你废话,咱俩换不朽账号语音聊,我私人账号XXXXXX”   “………………”邓麦默默地记下数字然后下载不朽APP,看着进度条一点点拉满的绿色,忍不住长叹一声。   林总啊,在这危急存亡之秋,您能不能有点自己身为非凡网络股东的自觉?   添加林惊蛰不朽账号等待通过的间隙邓麦看着对方头顶的“给卷宝梳头”的昵称,和头像上那只似乎是油画作品的肥肥白白的大兔子,他伤眼地将目光挪到电脑屏幕上,恰好又见某网络新闻账号又发布了一条煞有其事的分析文稿,从肖驰和林惊蛰的私人矛盾上升至两家巨型集团的斗争将会给国内经济造成怎样怎样不可挽回的重大影响。   他忍不住啪啪打字——   -【每天都苦逼的加班狗:别瞎猜那些有的没啦,人俩一家甜甜蜜蜜卿卿我我,你们在这掐个你死我活,丢人不丢人?】   这条发言刚一发出,便得到了回应,那位自恃深谋远虑眼光超凡的经济博主怒气冲冲:“怪不得你只是个每天加班的苦逼lose,那么浅显的经济问题都看不懂,文盲滚!”   邓麦眉头微微跳动,lose……?   被文盲骂文盲,这能忍吗?他想了想自己的五套房十辆车和几千万的投资存款,最后决定不能忍。   他啪啪啪打了一堆字准备撕逼,没料到随即便响起了一大片的提示音。   他点开自己的那条留言,底下已经排起了一列长队——   【xxx:“+1”】   【xxxxx:“+1”】   【xxx:“我也………………”】   【xxxxx:“层主你不是一个人……”】   “……”   林惊蛰朝屏幕飞出飞吻的动图立刻被顶上了不朽博客的首页,画面里的林惊蛰眉目俊朗,懒洋洋斜倚在沙发上,笑得有一些不正经,挥动手指的动作潇洒得令人心悸。   迷妹们毫无抵抗之力,纷纷拜倒在他的西装裤下,一堆“啊啊啊啊”的无具体意义的尖叫声中,逐渐出现了一些不同的声音。   “你们还记得,这个飞吻是抛给192的吗?”   事态进展到了这个份儿上,原本带节奏的水军已经无需恋战,搅混水的群体离开之后,双方粉群虽然仍旧相互看不顺眼,但如同之前那样大规模争吵的情况,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192是肖驰的黑称,还有一个黑称叫福布斯第一,以往在与林惊蛰相关的动态下提起这两个黑称总得掐上一把,但这一次下头的回复却出奇地和谐——   “嘤嘤嘤嘤我男神朝对家抛飞吻了怎么办。”   “今夜我们都是192。”   “嫉妒,感觉我林主动吃亏了,想让192也飞吻回来。”   “仔细想想,这个人设好像也挺带感的……”   这股风潮在某几个小众圈子飞快普及开来,各种轻松甜蜜的构想层出不穷,当然,这些令人愉快的发展并不为人所众知。   大部分商界人士的关注点仍旧集中在这场隔空喊话即将造成的影响上。不朽和非凡的竞争层层递进着,这种疯狂的竞争让他们的推广资金花钱如流水,但不得不说,却也歪打正着,使得他们的产品在极短时间内便急速上升,与其他竞争者们远远拉开了距离,移动端通讯软件推出市场好几年,新增的用户恐怕都没有这几个月来得多。这场战役影响到的绝不止台风眼里的一双对手,其他的竞争者才是压力最大的一帮人。   比起功能完善的大企业,他们原本就不怎么具备优势,现在在两家巨头针锋相对的光芒里,他们的生存环境更加伸手不见五指。如果说竞争之前的移动通讯不同软件的客户群还可以组成不同大小的分配圆盘的话,那现在的统计表里,恐怕只能找到不朽和非凡的位置。不少原本还曾试图趁着这一行业尚未成型占得一席之地的小公司,见势不妙早已经纷纷转型。   文冲科技的会议室里,解说员关闭掉整合了这场纠纷从头到尾动向的投影仪。闪亮着幽光的显示了几个小时前不朽科技新公布的注册活跃客户群名单的PPT轰然消失,陈文冲满意地颔首。   他等待这一天足足等待了好几个月,从挑起不朽和非凡的矛盾开始,一直引而不发,就是为了等待这一数据。   非凡和不朽的新注册活跃用户群随着激烈到白热化的竞争已经相当可观,双方的数据加在一起,几乎便囊括了整个市场。为了让他们积蓄起足够的力量,文冲科技顶着每天流水般花出去的推广资金和不断流失的自家软件的客户群,甚至偶尔推波助澜的自掏腰包,一直像隐形人那样隐匿在角落里。   外界这段时间每天都在讨论两家网络巨头不死不休的争斗,只有陈文冲才知道,之前那只是小把戏而已。双方市场之前的竞争只是在丰满羽翼,真正见血的搏斗,势必要等到扩无可扩才会开始。   如同当下这样,谁想胜利,就势必要吞掉对方的客户群,但不论不朽还是非凡,都绝不可能坐以待毙。   这两家公司从九几年时就开始发展,规模远不是文冲科技这样的新公司可以抵抗的,旁人要想出奇制胜,只有等他们自己斗到奄奄一息。   现在市场上的小公司差不多已经被战况吓走,非凡和不朽的最后一战也蓄势待发。陈文冲花费了将近一亿美金整合了那两家巨头软件优势制作而成的通讯软件终于派上用场,只等在对手苟延残喘时趁虚而入。   陈文冲盯着雪白的幕布志得意满:“我们的机会来了。”   “陈总您真是英明。”会议室里的老员工们满怀敬佩地恭维他,“一切都没有脱离您的预料,不朽科技说下午八点之前会宣布一起重要决策。他们和非凡的战况一触即发,最迟不过三天,我们的软件就可以投放向市场了。”   陈文冲哈哈大笑,移动通讯软件在日后绝对会成为利润惊人的大蛋糕,为了吃这口独食,他几乎掏空了口袋,光是这段时间为了往后的一鸣惊人铺垫出去的资金就是一笔天文数字。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整整两亿美金的投入,未来只会带给他十倍甚至百倍于此的利润,说不定趁着这个机会,他还能把两家巨头给拉下马,成为国内互联网的第一人。   遐想了一下美好的未来,他回过神来,愉悦地朝助理询问:“三千万美金的推广资金打点到位没有?”   “陈总您放心,一切都准备就绪,只差东风。”   三千万美金是他软件推广计划里最后的一个环节,听到没出纰漏后他满意地点头,看了眼手表,七点五十几分,距离他胜利号角的吹响,还有不到五十秒。   “晚上大家一起庆祝庆祝。”为了让非凡和不朽时刻斗争得势均力敌,文冲科技最近一段时间也忙得没停不下来过,好容易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他心情大好,难得轻松地鼓掌组织,“我请客,算是犒劳大伙儿这段时间的辛苦,好酒随便开,大家给选个地方。”   会议室立刻热闹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开始推荐自己常去的会所,陈文冲选了个喜欢的名字,吩咐助理去办公室拿自己的钱包,而后带着众人起身,提前去等候电梯。   大伙儿在电梯口说说笑笑了好一会儿,被吩咐去拿钱包的助理才匆匆跑来,一脸煞白。   “怎么去了那么久?”陈文冲皱着眉头教训了一声,而后又看着对方空空如也的一双手,“我包呢?”   “陈……陈总。”助理喘着气儿,微微摇头,急得连话都差点说不明白,“您,您还是先那什么,打开手机看看吧。”   众人沉默了两秒,陈文冲立刻去掏手机,而后猛地一愣。   某门户网站的新闻滚动栏,已经实时刷新成了当下最热门的一则新闻。   栏位里发布了一张照片,照片拍了一双手指交扣的手,像是搁在哪个桌面上拍摄而成的,两只手无名指上同款的银戒指散发出夺目的光辉。   陈文冲点击入内,才发现这是非凡网络的不朽博客账号,账号的屏蔽状态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解除了,转发的是一条来自始于集团的官方动态。   始于集团的官方动态则转于林惊蛰的个人账号,照片就来自于这个账号,图片交握的双手之上,只打了简短的两个字——【我们】   然后@肖驰。   始于集团的官方账号发了个人头鼓掌的表情,非凡网络则在转发时@了不朽科技的账号,写道【嘻嘻嘻嘻】。   这条动态发布不到十分钟的时间,转载已过五十万,下面的留言全都是震惊的表情,也有人问:“这是什么情况?!”   但转发列表里,不朽科技赫然在列,转发这条动态的同时,还加上了一颗微笑的狗头。   陈文冲颤抖地点开那个账号名,不朽科技的最新动态却已经不是林惊蛰的这一条了。   肖驰的账号上,发布了同样的一双手拍摄角度却略有不同的照片,同样@了林惊蛰,然后写道【我们】。   迅驰集团很受不了地转发道“行行行你们你们”。   “…………”一样的两只手,一样的对戒。陈文冲被这一消息冲击得整个人都空白了几秒,然后他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前方同样不知所措的助理:“这是怎么回事?”   紧接着一声提示音,在八点过五分的这一刻,不朽科技的“重要消息”终于姗姗来迟。   不朽科技:【[@非凡网络]真是受不了,那我们也我们一下吧。】   下面附带了一张告示书,写明自即日起,两家公司停止相互竞争,正式合并移动通讯软件项目,共享客户群和各自的软件功能。   非凡网络转发,只有三个表情:【[抱抱][亲亲][爱你爱你]】   一个又一个震撼的消息砸落下来,有那么一个瞬间陈文冲和下面诸多回复的网友们纷纷认为这是在开玩笑。   他盯着那张合作告示书上言简意赅的文字,而后猛然意识到了文冲科技那很可能打了水漂的两亿美金推广费。   他茫然地朝后退了几步,然后被垃圾桶绊了一跤,退进楼梯间里,踉踉跄跄几米,一个不慎,咕噜噜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全场人:“……”   “陈总!”   大伙儿急忙冲上去抢救,而后便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叮铃哐啷跌下楼一大群。   “啊啊啊啊——”   摔得浑身剧痛后被一个二百斤重的伙伴结结实实坐了一屁股的陈文冲:“………………”   “陈总!陈总!”助理匆匆奔下来,见状大惊,“您怎么翻白眼了!” 第八十九章   燕市的各大医院急救科室突然发现今天的人手非常不够用。从晚上八点多开始, 各种噎着的, 卡着的, 摔断腿的,吃坏肚子的病人一车一车被紧急拉到医院。   夜深人静,某知名论坛, 默默浮起了一条树洞贴。   【树洞,男神恋情曝光之前,一直在他的骂他的对象怎么办】   内里的楼主情绪非常苦闷——   “从来没想过男神的对象会是他对象【现在一想两个人确实挺般配的而且一直带着对戒不要骂我了当初可能是瞎】, 之前因为双方粉丝骂战【PS:现在想想可能是有人带节奏】, 反正闹得很不愉快。我在男神博客下留了很多攻击他对象的言论,ID还非常特别, 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为他出气,没想到今天男神和对象恋情曝光……今晚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肚子痛总之现在在医院病床上, 一个人躺着想到这些超级后悔,万一ID被男神记住怎么办?”   1l:“2333瞬间解码, 楼主的码打得也太薄了。”   2l:“卧槽楼主男神也是我男神,楼主在医院我也在医院,也是今晚突然肚子痛!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3L:“沃德妈我也……刷完博客之后起来头就撞门上了……”   4L:“我的症状是突然偏头痛……”   “……”   这场仿佛来自于未知力量的诅咒让深夜的树洞贴顿时覆上了一层神秘的阴影, 高楼当即拔地而起。与此同时, 肖驰和林惊蛰疑似出柜的消息就像一级惊天巨雷,短短几小时之内占据了所有晚间新闻的版面,甚至比非凡网络和不朽科技宣布合作开发移动端通讯APP的计划更加引人注目。   两个男人,不光长得英俊潇洒,还年纪轻轻事业有成腰缠万贯且未婚几乎零绯闻,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么?   有。   那就是他俩在一起了。   粉丝们当下的心情简直难以言喻,此前外界几乎没有人将他俩朝那个方向深想过。许多人甚至一度以为他俩是在为了炒话题度配合双方的网络公司开玩笑,记者们立刻致电始于集团探寻究竟,谁知道始于集团的对外联络人态度却光棍得不得了:“有什么好奇怪的?他俩92年左右就结婚了。”   记者难以置信地问:“这么重要的消息,始于集团和迅驰集团为什么一直隐瞒着,从来没有对外公布过?”   “林总没有隐瞒啊,他家人朋友还有我们两家集团的高管都知道他俩的事,你们之前没有问起而已,没问起我们干嘛无缘无故要说?”被询问的发言人理直气壮地回答。   记者被噎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又致电迅驰集团,也是差不多的一番说辞,直至公布了这次采访录音,公众才真正断定那场新发布动态的真实性。   林惊蛰和肖驰居然十几年前就结婚了?结婚了!结婚了?!   这一真相当即让所有关注此事的人都感受到了深深的震撼,不少人甚至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进而深扒起他俩的过去来。但深扒出来的真相,反倒更加坐实了两家集团对外发言人答案,林惊蛰和肖驰,还真的不曾遮掩过两人之间的关系。   首先就是他俩的同款对戒,同款对戒所代表的意义根本无需解释,而确实从九十年的某一天起,林惊蛰和肖驰在外所留下的影像便从未缺席过这一象征。不论是何种程度的活动和会议,他俩的无名指上都牢牢地钉着这一道银光。只是商界老板里结婚戴戒指的着实不少,且这对婚戒虽然同款,样式却很朴素低调,因此在此之前,竟从没有人将他俩表现如此明显的细节联系在一起。   双方博客里偶尔发布的照片也是这样,林惊蛰有时候会拍拍家里的菜色和墙上据说是家人新画好的油画什么的,物品旁边显露出来的一些装潢摆设,例如地板、墙纸和餐桌样式什么的,很多年前也曾出现在肖驰在不朽博客新开时发布的照片里。   以及林惊蛰一直戴在手腕上的那两串佛珠,同肖驰的那些珠子实在过于相似。只是他的气质与此十分相投,日常清俊儒雅的搭配也将这一配饰的效果发挥得淋漓尽致,因此甚至一度引领起商界年轻企业家们礼佛盘文玩的风潮。有时候开一场盛会,前排的十几个中年男人一半以上手里都攥着核桃,在这样伤眼群体的掩护下,林惊蛰和肖驰的居然一点儿也不显得突兀。   总之一句话总结——他俩从未隐瞒过,你看不出来,那是你的问题。   综合了两家集团发言人的回应,摆明了这对夫夫一点没把外界的目光看在眼里,俩人博客下方的留言区因此在短暂的爆炸后迅速陷入了沉寂。   主要也是他俩的身份比较特殊,虽然偶尔会出现在公众的视野里,但他们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公众人物,他们不像真正的明星网红那样要凭借发布自己的消息获得人气以此生存,因此和粉丝之间的关系也很微妙,真爱粉们倒是想难以接受呢,可他们有立场么?有权利么?   先前叫黑称叫得最起劲的那批人反倒率先怂了。   *****   林惊蛰和肖驰暂时没有因为双方关系的公布遇上什么烦心事,赶上一个天气晴朗的周末,俩人双双驱车赶往郊区。   东平监狱的外墙翻修了几次,越铸越高,林惊蛰举目眺望了一下内里的高塔,电话响起,他接起来一听,是肖妈妈于姝鸳的声音——   “惊蛰啊,接到了吗?”   “还没。”林惊蛰看了眼手表,“估计里头正办手续呢。”   “哎,那就好,接到了记得给妈一个电话,路上别耽搁直接回家,大家都在呢。”   林惊蛰回了句知道了,从驾驶座下来伸了个懒腰,阳光火辣辣地烫在皮肤上,监狱前的荒野是当下燕市城区少见的空旷。他现在一看空地就犯职业病,指着那片荒地转向肖驰道:“你看这块地,少说有十几万平方,拿来盖房子多好?”   便听咔嚓一声,肖驰收起手机,翻动屏幕审阅自己刚才拍摄的作品。   林惊蛰哭笑不得,但凑过去一看,惊讶地发现对方的拍照技术居然相当不错。   抓拍定格的那瞬间,他的身体沐浴在阳光下,肖驰的角度找得很好,拍他伸懒腰的模样也能拍得腰细腿长身姿挺拔。他当时微微回首正在和肖驰说话,眼帘漫不经心地微垂着,阳光使他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扇形的阴影,俊秀的五官如同画笔勾勒出来那样精致。   “不错啊,比我拍的强,一会儿传给我。”林惊蛰抢过手机朝前一翻,惊讶地发现肖驰的手机相册里几乎都是自己的照片。有在后方拍自己在前头走姿的,有在副驾驶位置偷拍自己开车模样的,无一例外都拍得很好看。他翻了几张,忍不住笑出声来,伸手拽了下对方后脑卷卷的小辫子:“你怎么这么猥琐啊。”   肖驰沉着脸为自己辩解:“这哪里猥琐?”   “偷拍还不猥琐?”林惊蛰美滋滋翻了一会儿,发现对方居然连自己的睡姿都不放过,笑得越发大声,结果冷不丁就翻到一张可怕的自拍照。   与肖驰拍摄的那些风格出奇小清新的作品相比,这张自拍照真的是很可怕了,先不说前置高清摄像头在无PS的前提下将肉眼一般都看不到的细纹都清晰记录下来的能力,光只这张照片的角度和构图,就是一场不折不扣的灾难。林惊蛰的摄影技术一直以来都颇受诟病,一般一大帮人出去玩要拍照时,所有人都默契地不会将相机交给他。犹记得有一年大会时某位不懂事的参与者索要合照时请胳膊比较长的他代为按下快门,回去之后便在不朽博客痛哭流涕着发出了那张失算的合照。当时林惊蛰的粉丝们纷纷涌到对方博客下方围观,啧啧称奇地表示林惊蛰绝对是他旗下手机的第一黑粉:能用hero几代更新后发挥超级稳定在国际上都颇受赞誉的及时抓拍摄像头拍摄出这样连发型都看不清楚的照片,他一定是使用了某种异能。   林惊蛰当时超级生气,这群人实在是太过分了,他拍照到底哪里不好了?拍不清楚明明是光线太暗的原因!   但这一刻有了肖驰作品前所未有残酷的对比,他坚强的膝盖一瞬间被击中粉碎,玻璃心裂得捡都捡不回来。   扬起的下巴,清晰的鼻孔,眯起来的眼睛,和脸上一点也不自然的表情。   林惊蛰震撼过后,赶忙去点按键:“你有病啊,这种照片怎么还留着?赶紧删了删了!”   在这种关键时刻,五厘米常常能起到力挽狂澜的效果,赶在他按下删除操作选项之前,胳膊比较长的肖驰手一捞就把手机抢回了手里。   “删什么删?”他看着屏幕上林惊蛰前几天在开会时偷偷给他发送的这张照片,满眼的欣赏,甚至还用大拇指怜惜地摸了摸屏幕,睁眼说瞎话地评价,“这不是挺好看的嘛。”   “哪里好看!”林惊蛰只觉得一股强烈的羞耻海啸般覆过头顶,头一次那么清晰的感觉到我的妈我拍照片居然真的有那么难看!这种黑历史势必不能让它存活在世界上!他赶忙追上去抢夺,“拍成这样你还留着……赶紧删了!”   “不删!”肖驰的态度很强硬,他莫名其妙极了,这不拍得挺好的吗,鼻子眼睛清清楚楚图也没糊,删什么删?   “啊啊啊啊——”林惊蛰气得不行,抓狂地去抢手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前段时间两家粉丝掐架时肖驰的粉丝嘲讽自己一米八七的事情。那时候他对自己的身高颇为自信,因此对那些言论也都嗤之以鼻,全没朝心里去,毕竟五厘米这点身高差距随便穿个增高鞋就看不出来了嘛(你们说是不是!)。但直至现在,他左扑右闪,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从肖驰手中抢到东西,心中从未有过的气愤越发鲜明,老天爷真是不公平!   他抢不到手机,气得直接掐着肖驰的脖子前后摇晃起来。肖驰坚持立场,随他发泄,眯着眼又看他模样,见他好像真的气得不行,索性双臂一紧,将他搂住抱了起来。   林惊蛰虚掐着他脖子的手不由一滑,搂住了他的后颈,双脚离地时,又觉得这样超级好笑,扯了下肖驰的辫子,被搂着笑出声来。   肖驰面色柔和,垂下眼看着他,目光中宛若流淌出一汪温泉。   林惊蛰靠在他的肩膀上捏捏他的耳垂,说来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信佛的缘故,肖驰这十来年耳垂变得越来越厚,捏起来温温热热的,手感超级好。林惊蛰嗅着他身上的味道,心都软了下来,小声地商量:“快点删了,手机给我。”   肖驰后背靠在车门上,低头亲亲他,态度非常温柔,手却抓紧了手机:“不要。”   “这有什么好留的。”林惊蛰抱怨道,“难看的要死。”   肖驰反驳:“你三百六十五无死角。”   “什么乱七八糟的……”林惊蛰被哄得忍不住又笑起来,抓着他的衣领审问,“快说!哪里学来的这种话!”   肖驰说是在博客评论里看到的,两人就这么因为一张照片删还是不删抱在一起黏黏糊糊了好半天,等到林惊蛰终于意识到这里是公共场合虽然很僻静但或许也会有外人路过时,两人一转头,便对上一张表情一言难尽的面孔。   林惊蛰:“………………”   拎着东西出门前还感慨了一下自己狱中的时光,且跨出铁门那瞬间还不切实际地遐想过来接自己的林惊蛰和肖驰是否会准备什么仪式的祁凯:“……………………”   “……”肖驰咳嗽了一声,揉了揉林惊蛰的后背依依不舍地松开,打开车门将爱人塞进副驾驶里,等直起身面对祁凯的时候,表情瞬间便冷硬了许多,“上车。”   他说罢自己打开驾驶座的车门坐了进去,顺便给林惊蛰系好安全带,站在原地的祁凯沉默片刻后无奈地叹息一声,拍拍为自己开门的狱警的肩膀,告别道:“走了。”   “出去之后记得遵纪守法,不要再犯错误,我可不想再见到你了。”狱警显然跟他关系不错,告别时不光语气轻快地开了句玩笑,还朝他挥了挥手。   祁凯背对着他也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高声道:“放心吧,我这辈子也不想再见到你了。”   他上车后扒拉着车后座探头问林惊蛰:“我刚才眼睛快瞎了你知道吗?十多年了啊哥们,你们俩能不能别那么过分,能不能顾虑一下我的感受?”   他语气愤慨,眼中却带着促狭的笑意,肖驰皱着眉头从后视镜斜了他一眼,冷声道:“再废话赶紧下车。”   祁凯没理他,转头问林惊蛰:“林总您也是,能成天对着这么个玩意儿不腻味,就没个七年之痒吗?”   林惊蛰为刚才双方见面时的场面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转移话题道:“比之前壮了啊?”   祁凯笑了一声:“里头天天劳动改造呢,能不壮嘛?我现在踩缝纫机比踩油门熟。”   这一点林惊蛰倒是看出来了,对方身上这件衣服估计就是他自己做的,做工还挺精致,针脚整整齐齐,踩得比外头有些品牌还好。目光从对方脖子上换了好几个款式手绣花纹越来越漂亮的小布袋上转开,视线落在对方短袖外头露出的肌肉分明的胳膊上,林惊蛰不由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具体都忘了在什么时候的那一年,真难想象,那时候对方居然弱鸡到一拳就能被自己被揍趴下。   看对方现在这个块头,自己估计已经打不过了,不过肖驰应该可以。林惊蛰的眼神不由变得悠远:“没想到一转眼居然十多年了。”   祁凯的笑容微微一顿,片刻后坐正来目光复杂地望着窗外。车从监狱管制范围离开,渐渐驶入市区,交通越来越拥堵。燕市已经与他刚进去时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远处高楼林立,近处高架遍地,剧目四顾,处处豪车,十多年前他眼巴巴走私回来被肖驰砸烂后还心疼了好几天的那辆,与这些车子一比,顿时显得土气十足。   科技发展的新世界不适用于物是人非这个词语,十几年时间,足够一个人被时代抛弃。   复杂的心绪在胸口涌动,他捏着脖子上的小布袋沉默了许久,最终只是唏嘘道:“是啊,都十多年了。”   凭借他透露出的样貌线索,96年年底,沙蓬和他那位神秘莫测的老大庞卡,终于在泰国境内被双双发现。国内缉毒警方经过了密切的部署,成功躲开了他国的政治干扰,将这两个位于销售链顶端的毒枭一人击毙,一人抓获。被击毙的沙蓬无人收尸,庞卡则被一架专机秘密押送回了国内审查。这是我国开国以来禁毒史上最为辉煌的一笔,且成就斐然,毕竟庞卡在被抓获的前一天,还在布置和筹划他们新的犯罪窝点。   狡兔窝里搜出了足够渡过漫长冬天的食粮,西南边境随即重拳出击,捣毁了所有境外朝国内走私毒品的线路。庞卡在境外的势力范围也十分惊人,凭借他的口供,金三角地区的几个国家寻找到了数个种满罂粟的山头,解救了生活在当中被毒贩控制起来的村民,安置进了安全的戒毒所。   按照原本下达的判决,祁凯应该还有几年的服刑期,但此事之后,他等于又立了功,便减刑到了十八年,又因为在狱中改造积极的缘故,提前到十六年便获准出狱。   一阵音乐响起,是祁凯没听过的一首英文歌,林惊蛰掏出一个通体黑色精致小巧的小机器,在亮起的玻璃屏幕上不知道哪里按了一下,紧接着便凑到耳边开始说话:“哦,已经接到了,没,他挺好的。嗯,行,行,路上这会儿有点堵车,我们估计得晚一会儿到。”   林惊蛰挂断电话,祁凯的眼睛盯在他的手上,目光有些好奇:“这是手机?我在里头电视上看到过。”   “对了。”林惊蛰被这么一问,才猛得想起,从副驾驶的柜子里翻找出一个盒子来,打开取出一枚后盖是红色的手机,开机后朝着后座递去,“这是你的,我跟老肖来前去办的新卡,里头所有人的号码都存了,你自己的贴在后面,拿着先用吧。”   祁凯也不客气,拿到手便翻看起来。监狱里不允许犯人和狱警使用电子设备,因此诸如超薄笔记本电脑啊手机甚至于已经快要被时代抛弃的mp3MP4他都只能偶尔从狱中播放的新闻节目里看到。此时终于得见实物,他先是被手机轻薄的外形震撼了一下,而后便沉迷进了这个小机子充满了科技感的造型里。相比起以前他从不离身的大哥大,这个手机无疑漂亮得多也先进得多,后盖上乒乓球拍的磨砂图案绘制得十分精致,摸上去也手感十足。   也不知道一不小心碰到了什么按键,手机深夜一般幽黑的屏幕忽然亮了起来,屏保图案,是一张祁凯年轻时拍摄的照片。   祁凯愣了一下,为那张照片上自己张扬的笑容和无所畏惧的双眼。   他伸出手指小心地抚摸了一下,屏幕变黑,玻璃上映照出了他现在的脸。   后座突然传来了一阵笑声,林惊蛰莫名地回头看了一眼:“你笑什么?”   “没什么。”祁凯收起手机,揣进兜里,脸上的笑容看不出什么情绪来,只是笑着又一次看向窗外,在车窗外不断向后飞逝的景色中释然地松弛下肩膀,“十多年了啊!”   他问:“咱们去哪儿?鹤园么?”   祁老爷子正式举办葬礼时他已经被收押进看守所里,因此没能参加。老人潦草的身后事因为各种原因没能举办得多么隆重,还是肖家老太太最后拍的板,把那盒骨灰先收了起来,在五宝山公墓旁的鹤园建造完毕之后,挑选了一个不错的位置落葬。   这十几年来,扫墓之类的事情都是大院里的人在代劳,祁凯有点想去看看。更何况,除了爷爷的墓碑外,他似乎也无处可去。   大院的房子在祁老爷子去世之后就被收回了,虽然因为非常晦气的缘故,并没有新来的人愿意住进去,但那终究再也不是祁凯的家。   至于祁凯个人的私产,车子房子那些,也早在镇雄地产清算的时候就被银行收走了,存款什么的则更不用说。现在的他,除了浑身的衣衫鞋袜外,可以说是一无所有。   他也不觉得会有什么故人乐于见到自己。   林惊蛰闻言却摇了摇头:“不急,先带你回家吃饭。”   大院还是一样的幽静,在越发喧嚣的燕市,就如同钢筋水泥世界里的一抹绿洲。这里被时光滋养着,越老越给人给人舒适温暖的气息,林惊蛰的车刚开进院子,便听到了一声脆生生的问候从头顶传来:“林叔叔!”   紧接着肖家院子的树上跳下来一颗肉墩墩的小炮弹,胳膊一沉,把他吓得汗毛都差点立起来。   林惊蛰把这小丫头安放在地上,难得严肃地皱起了眉头,刚想教育两句,屋里便传来了一阵吊儿郎当的声音:“壮壮,你再这么砸下去,当心你林叔哪天被你给砸扁咯!”   林惊蛰一抬头,便见胡少峰优哉游哉背着手从屋里出来,他还来不及开口打招呼,就又听到了方文浩老大不高兴的驱赶声:“滚滚滚滚滚,我家方沁有大名,你丫再叫声壮壮试试?壮你大爷啊壮,说得跟自己小时候多瘦似的。”   “我小时候不瘦,不过也没跟你闺女似的三岁比人家七岁重两斤吧?”胡少峰都来不及和林惊蛰打招呼,一转身跟屋里出来的人扭打起来,方文浩瞅见站在外头一脸无奈的林惊蛰,一边揪他领子一边扯着嗓子朝屋里喊:“人回来了!”   喊完又回头跟胡少峰对骂:“你个傻逼玩意儿,今儿非得弄死你。”   小胖丫头蹲在院子里看爸爸和隔壁胡叔叔打架,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鼓着肉掌子加两句油,声音又尖又甜,跟开了盖的小蜜罐子似的。   这是方文浩亲闺女,长得那叫一个瓷实,又白又胖又能吃,一顿三碗饭,力气还大,爬树翻墙比大院里所有的孩子都利索。   老人家就喜欢这样的孩子,林惊蛰……林惊蛰也喜欢胖小孩,先抱着壮……沁沁亲了亲,问:“太爷爷呢?”   肖驰在旁边看得抿起嘴,他最讨厌小孩子了!尤其胖胖的这种!   壮壮藕节似的肉胳膊举起来摸了摸她最喜欢的林叔叔的脸,在肖叔叔冷飕飕的视线里脆生生回答:“屋里呐!”   说话间祁凯从车后座钻了出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树墩子一样的小胖丫头:“这这这这……”   但没等他这出名堂来,屋里边涌出了一波喧闹声,下一秒好些长辈从们里挤了出来,于姝鸳端着个正在燃烧的火盆走在最前面,与祁凯目光相对时微微停顿了两秒,随即便驱赶开旁边来看热闹的小孩子,将火盆搁在地上开始招呼:“快快快先把火盆跨了!”   肖家前所未有的热闹,跟在于姝鸳身后,出来了几乎所有从前熟悉的长辈面孔。方老爷子拄着拐杖被搀扶出来,就站在门槛边上静静地看着,热闹的场面仿佛在兴办一起喜事儿,祁凯看着那些张罗仪式的身影,突然便有些失声。   他很快回过神来,没多说什么,上前一脚跨过了那个燃烧的火盆。   火焰的热度从脚下升腾而已,进而环绕他的全身,某个女性长辈上来撒了他一脸的柚子叶水,合掌高呼了一声:“妖魔退散!”   祁凯吸了下酸涩的鼻子,喉咙哽了半天,才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都什么年代了,还那么迷信。”   但这是他第一次感到肖家这座从小令他畏惧的小楼如此的亲切和温暖。   他在久违的热闹中停下步子,望向站在门槛边的方老爷子。   方老爷子已经很老很老了,他钢铁般挺直了一生的脊梁都被岁月压出了弧度,站立时也需要小辈搀扶。但他的眼神一如过去那样锋利而清透,带着一身令祁凯自惭形秽的正气,站在门边盯着这个健壮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的不成器的臭小子,他半晌后冷哼了一声,用拐杖跺了下地面:“愣着干嘛!进来吧!”   肖家满室的佛香,林惊蛰一进屋便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笑眯眯的奶奶,老太太还是白白胖胖的,微笑的样子比过去还要不好惹,她拉着祁凯说话,硬是吓得祁凯连动也不敢动。   “你啊,知道悔改就好,以后遇上枪林弹雨,记得跟你爷爷年轻的时候学习,多谨慎,多小心。”   “哎呀奶奶。”老太太这两年年纪大了,就跟小孩子似的,牙齿掉了还闹腾着吃糖,偶尔跟现在这样,甚至会说点胡话。林惊蛰赶忙上去帮忙,解救表情完全僵硬的祁凯,笑着同老太太道:“这都什么年代了哪儿还有枪林弹雨啊,您新补的牙齿最近怎么样?张开嘴给我看看。”   奶奶还在絮絮叨叨什么枪啊炮的,过了一会儿才乖乖张开嘴来,林惊蛰前段时间请了个据说很厉害的外国牙医给她弄了一嘴假牙,又整齐又结实,十分漂亮。   “嗯,牙齿很好,看来每天都好好刷了。”方才对方说的话有些不吉利,林惊蛰捧着老太太的脸,见止住了老太太的话头,立刻转头朝祁凯露出一个请多多担待的表情。   祁凯目光复杂地在老太太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接触到林惊蛰的视线,回过神来,沉默着摇了摇头。沙发上的老太太此时慢吞吞朝孙儿出声:“惊蛰,我这最近啊……嘴里老苦……”   “啊呀,那怎么办啊?”林惊蛰被唤回目光,闻言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开始哄孩子了。   奶奶吭哧了一会儿,拉着他的手哼哼唧唧道:“嘴里苦啊,就没胃口,要是有什么东西能甜甜嘴就好了……”   祁凯在林惊蛰响起的笑声里平静地转身朝餐厅走去,路上对上肖驰冷飕飕的目光,他脚步微微一顿,随即便被旁边的长辈们拉走。   “快快快吃点猪脚面,这是湾岛的风俗,说是吃完可以去霉运的——”   他掌心被塞进一个巨大的汤碗,里头满满都是糊状的面线和大块的猪蹄。他其实不喜欢吃这些玩意儿,但此时却什么都没说,只低头猛喝了一口汤,露出一个十分享受的笑容:“好吃!”   “好吃就好。”于姝鸳看着这个小辈相比起自家同龄的儿子和小儿子(惊蛰)显得沧桑得多的气质,心中又恨他不争气,又觉得苍凉,但百般复杂的情绪糅杂在一起,只混合成一声无奈的叹息。   林惊蛰哄完老太太,到底还是付出了一颗牛奶糖,老太太满意地颤颤巍巍进佛堂去了,说是要给菩萨烧香。   餐桌那边的去晦气活动还在进行,林惊蛰坐在沙发上颇为唏嘘地看了一会儿,又对了下时间,还没下班,俩妹妹都还没回家。   他没事儿可干,索性掏出手机登陆博客,将肖驰传给他的那张阳光照片发上了个人账户——   林惊蛰:“有故人重逢,心情如同今天的阳光。”   他这张照片一发,账号下无数粉丝顿时蜂拥而至,死忠粉先是啊啊啊啊啊啊啊地舔了一会儿颜,而后才有人发现到亮点——   -林总迷妹后援会:“23333我林总这张照片居然没拍糊,实在是太难得了!”   这条评论立刻被众人推升至顶端,林惊蛰心情不错,顺手回复她——   林惊蛰:“拍摄者@肖驰”   众人:“…………………………”   服!服!服!光明正大炫到这个份上,不得不服!   一众粉丝生生咽下快要涌到喉咙口的凌霄血,他们倒是想哭呢,但谁让他们的男神是个炫夫狂魔?只得强颜欢笑地夸奖道——   “那……还是感谢192,希望以后能见到他多多的好作品……”   “其实要是有那么一个人,能让我林以后不摸相机,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林惊蛰自动忽略了后面的那一条,神清气爽的站起身,于姝鸳朝祁凯肚子里填了小半斤的猪脚面线,填得祁凯坐在那翻白眼,终于满意地开始招呼众人吃饭。   林惊蛰落座时发现少了个人,朝于姝鸳道:“奶奶估计没听到,我去叫她。”   他快步走到佛堂,掀开帘子,意外的是却没看到人,探头朝佛堂的帘子后面找了一会儿,同样是空空荡荡,林惊蛰心说不应该啊,亲眼见着老太太颤颤巍巍进来的,怎么突然不见人了?   他拔高声音喊了一声:“奶奶?”   佛像下头的供桌突然哐的响了一声,吓得他差点原地跳起。   林惊蛰警惕地望着那张发出窸窸窣窣声的桌子,桌子轻微晃动了起来,他皱着眉头刚想上前一探究竟,便见一道身影哧溜一下从桌下钻了出来。   林惊蛰:“……………………”   老太太从匍匐的姿势迅速站起,脚步又轻又快,一点儿也不像刚才进来时那么虚弱!   四目相对,老太太迅速机警地朝佛堂外头看了一眼,发现只有林惊蛰在时,猛松了口气。   林惊蛰的目光渐渐严厉起来:“奶奶?”   肖奶奶嘴唇蠕动了一下,慢吞吞地道:“是吃饭了吧?我这就出去……”   林惊蛰不理她,径直朝着供桌走去,老太太立马回神,上前阻拦。   但没拦住,下一秒林惊蛰掀起供桌厚厚的桌布,双眼顿时一厉,而后从里头拖出两个小竹筐来:“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两个脸盆大小的竹筐,里头各种细碎的水果糖、牛奶糖、拆封和没拆封的巧克力堆得满满当当,按照肖家人平常给老太太的甜食供应来计算,一看就知道攒了很长时间。   肖奶奶在最温和的小孙儿前所未有的严厉质问下哭丧着脸,心里难过极了,早知道刚才那颗糖她就该直接剥开吃掉,干什么要多此一举放进小金库里?   或者刚才就不应该贪恋小金库的美色躲起来反复欣赏那么久,这下好了,又要去反省了。   菩萨真是的,也不知道提前说一声!   今天不上香了!肖奶奶可怜巴巴地耷拉着眉毛,心中恨恨地想! 第九十章   肖奶奶爬出供桌的时候把头撞到啦, 还撞得很痛, 两箩筐糖又被林惊蛰发现, 噘着嘴非常的不高兴。   但即便如此,家中一向对她最温和最百依百顺的小孙儿仍旧不留情面地没收了糖果,并非常严肃地批评了她。   老太太这次的这个错误犯得实在是太恶劣了!比如她为了麻痹敌人以方便藏匿糖果装作自己走不动路的事情。老太太毕竟将近一百岁, 寻常这个年纪的老人早已经生活不能自理,因此此前老太太虽然一直身体硬朗健康指标也正常,一家贼精的小辈们愣是一个都没发觉她在装模作样。林惊蛰看着老太太走路越来越颤颤巍巍的模样, 甚至还难过得差点掉眼泪, 最近背着肖家爸妈和肖驰,给老太太偷送巧克力的频率都变高了不少。   现在, 一切,居然, 都是假的!   林惊蛰操心得不行,只觉得自己好像在不知道的时候多了个孩子, 严厉地问:“下次还可不可以这样了?!”   最温和的孙儿发起脾气反倒最让人招架不住,肖奶奶立刻认怂,委委屈屈地小声说:“不可以了。”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耷拉着脑袋站在跟前认错, 林惊蛰也十分心疼。眼看对方被训得要哭不哭, 他虽仍虎着脸,语气却放软不少,上前牵着奶奶的手躲到角落晓之以理:“我不是不让您吃糖,可您总得看看自己血糖吧?关键大院那么多孩子,您不该给他们做个榜样吗?”   肖奶奶想了一想, 点点头。   “那好,那您告诉我。”林惊蛰从篓子拿出整整一盒尚未拆封的巧克力。这规模绝不是他给的也绝不可能是肖家长辈或者肖驰会犯的错误,肖奶奶的零食糖果摄入量一直被家人非常严格地把控在一周两颗,林惊蛰对这一盒不明来源的巧克力的给予者非常的重视:“这盒巧克力是谁给您的?”   肖奶奶低着头偷偷看他脸色,过了一会儿才小声说:“我自己买的……”   老太太虽然早已退休,但孩子们一直没让她身上缺过钱,加上行动自如,虽然很少见她出门,偶尔出一次大院也不是没有可能。林惊蛰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但态度仍然坚决:“要没收,以后不可以这样了。”   奶奶的眼神明显十分不舍,但顾念到儿子媳妇知道这件事情的结果,半晌后只能不甘愿地点了点头。   他在佛堂呆了那么老半天,出来时正在招呼人吃饭的于姝鸳不免有些好奇:“里头出什么事儿了?”   被起身的肖驰拉到身边坐下,盘子里立刻多了个一筷子剃干净刺的鱼腹,林惊蛰看了眼若无其事坐到了主座的老太太,见对方又恢复了平常在外头笑眯眯的模样,实在不忍心拆穿,只道:“没什么,顺便给菩萨上了柱香。”   说罢拿出一盒巧克力塞给一看到他便立刻扭啊扭从椅子上跳下跑过来的壮壮。   方文浩在一边看女儿笑成了一只小麻雀,老大不高兴:“你可别惯着她,家里现在正在给她控制体重呢,天天糖果零食巧克力随便她吃下去还能了得?”   胡少峰立刻嘴贱:“你不说你闺女不胖吗?不胖还控制啥体重啊?”   方文浩筷子一撂:“给个准话吧,你丫今天是不是找打。”   胡少峰仗着自己爹最近没在燕市,对此等威胁不屑一顾。不朝他爹告状的时候方文浩的战斗力就是只菜鸡,打起来双方最多势均力敌,他才不吃亏呢。   小时候受那么多委屈,好容易咸鱼翻身了,他可不能让方文浩那么好过。   于姝鸳原本还有些奇怪莫名其妙的林惊蛰从哪里拿出来那么大一盒巧克力,见状只得暂时把怀疑抛诸脑后,出声解围:“行了行了都多大的人了还成天你打我我打你的,少峰你少说两句,文浩你也是,闺女都那么大了,今儿好容易跟祁凯吃顿饭还打打杀杀,丢不丢人?”   祁凯被塞了一盘子的菜,闻言笑着道:“没事儿,让他俩闹吧,十几年前不也跟这么闹么?我看了觉得亲切。”   他此言一出,桌上所有人的声音都停顿了两秒,十几年这个词汇所包含的分量绝不像他话里的内容那么轻飘飘。   肖驰一直没搭理旁人,就在老太太跟林惊蛰从佛堂里出来的时候盯着老太太看了一会儿,此时在一片寂静中皱着眉头朝胡少峰他们开口:“都哪儿来的那么多话,该吃饭吃饭。你,方文浩,你赶紧吃完带你闺女回家去。”   壮壮抱着巧克力黏在林惊蛰身边撒娇的样子真是太让人讨厌了。   从林惊蛰第一次见到自家闺女抱着亲了一次后肖驰就在没给过好脸色,方文浩那么多年早习惯了,只是翻了个白眼没说话。胡少峰讪讪地捡起筷子闷头开吃,间或用余光偷偷瞥一眼祁凯脊背笔直的坐姿。这种长久的生活习惯明显是从监狱里带出来的,在里头十几年受人管束的生活即便无法感同身受胡少峰也知道那绝不好过。他从祁凯进去那年起就开始后怕,这种情绪在今天的欢迎仪式上达到了巅峰。看到从车里钻出来的一点看不出从前意气风发影子的祁凯,他此时无比庆幸年轻那会儿被肖驰拉了一把。   如若不然,现在家破人亡的典型里,估计就要再加上一个人了。   气氛很欢欣,但看看表面就行了,内容不能深想。所有人,包括祁凯的话题都刻意规避开了祁老爷子和原本距离肖家近在咫尺的那座小楼。肖慎行只是严肃地安排:“今天才出来,你肯定累得不轻,大家也没搞什么仪式,就是给你接风洗尘而已。吃完饭就上楼去睡吧,你于阿姨给你整理了一个房间。”   这明显是要收留无家可归的自己的意思,祁凯捧着碗盯着这个长辈严肃的,小时候每每见到势必要跑开八丈远的面孔,愣了半天才露出个笑来:“好。”   “欢声笑语”中,林惊蛰抬手看了眼手表,推测了一下时间:“甜甜和妙妙估计要回来了。”   话音刚落,肖家的大门便被一把推开,外头的天色已经发黑,沈甜甜从夜幕踏入通明的灯火,打老远就高喊了一声:“我来啦!”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祁凯循声抬头,只看到一个黑色长直发气质清新的女孩女孩站在玄关那换鞋。女孩长得很漂亮,个头也高,目测少说有一米七,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看着也就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浑身都散发着刚毕业女大学生那种说不出的清纯气息。   他一时甚至没认出这人是谁,却听于姝鸳起身高兴地喊对方叫:“甜甜回来啦?”   甜甜?沈甜甜?大院著名公母老虎家庭里那个腼腆的一点儿都没有存在感的沈甜甜?   祁凯一时甚至不敢确定,算算年纪这会儿沈甜甜也该三十多了,女大十八变能变得那么彻底??   他迟疑间一转头,便惊讶地发现与笑盈盈望着肖家大门方向的长辈们不同,同龄的胡少峰和方文浩脸上都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沈甜甜含笑的大眼睛乖巧眯起,换好鞋进屋,浑身元气满满,先是礼貌地和一众长辈问好,目光又在几个发小身上转了一圈。   祁凯接触到对方充满单纯和喜悦的视线,后背莫名地一阵发凉,紧接着耳朵里便钻进了小姑娘甜滋滋的问候:“祁凯哥来啦?还有少峰哥文浩哥,好久不见~对不起啦,下班路上有点堵车所以回来晚了。”   “没事没事!”祁凯都还没来得及客气,胡少峰和方文浩便非常坚定地剧烈摇起头来,表示自己并不在意,“没晚没晚,我们也才刚开始吃呢!”   沈甜甜笑眯眯的目光满意地收回来,转向自家哥哥,随即倏地盯在正抱着自家哥哥大腿的壮壮身上。   “壮壮都那么大了呀!”她上前抱住浑身僵硬的小胖墩结结实实地亲了两口,然后尝试了两次终于将对方抱起,丢进亲爹的怀抱里:“一看平常就不好好吃饭,比阿姨上次见你时瘦多了,让你爸爸再喂你吃点!”   看着壮壮胖得肉都鼓起老大的脸颊,即便疼爱她如林惊蛰也说不出如此昧着良心的话。林惊蛰看着善良的妹妹的背影立刻充满了慈爱,他叹息了一声,捅捅肖驰:“你看,甜甜多喜欢小孩子呀。”   肖驰看着被沈甜甜抛孩子的力道连带那头小猪崽儿本身的重量被砸得差点背过气的方文浩,他瞥了眼笑容活像老父亲一般的林惊蛰,你认真的?   沈甜甜丢掉壮壮,顺势抢走了对方的位置,挨在林惊蛰身边坐下,与肖驰一左一右。   肖家的阿姨为她换上了新盘子,林惊蛰给她夹了一只虾,嘘寒问暖道:“累了吧?怎么妙妙没跟你一起回来?”   沈甜甜迅速和肖驰对了个眼神,不让肖妙回来见祁凯是肖驰的意思,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按照双方一直以来的合作协议,还是暂时瞒住了肖妙祁凯出狱的消息。这事儿好像涉及到肖妙的隐私,不能跟别人多说,生怕哥哥追问,沈甜甜立刻揉了揉肩膀忽视了后面那个问题:“别说了,最近真是累得要死,我都好久没睡满八小时了。”   惊蛰哥哥的注意力立刻被妹妹话里的内容转移开,一脸的心疼:“可怜了可怜了,怎么那么辛苦,吃点东西去好好睡一觉吧,明天别去公司了,有什么合作我让你高胜哥去帮你谈。”   燕市城区的某幢写字楼,还在带着员工挑灯夜战连续一个多月没时间休假的高胜传媒的高老板无端汗毛倒竖,朝着令人看到眼花的电脑屏幕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沈甜甜因为看到祁凯心中生出的不爽轻易被哥哥的关心安抚了,虽然回来的路上开车时都还在琢磨明天该怎么坑一把即将和自家公司达成合作的企业,此时仍毫不犹豫地点头:“嗯!”   她和肖妙的网站创办至今,差不多也有了十来年的光景,凭借两位投资人的头脑和非凡网络不朽科技这两家互联网业巨头明里暗里的扶持,规模早脱离了从前刚创办时的小作坊模式。   逐渐转变为盈利性质的创作环境极大地规范了以往空白且混乱的市场。随着网站的扩大,十年前沈甜甜和肖妙的文化公司旗下又多了一个视频网站,同时在高胜电影成立之后,与高胜制定了长期合作的战略,开始源源不绝地朝制片市场输送优质剧本。高胜近期投资的四部电影里,就有两部改编于小说,其他同业电影公司买走的版权更是不胜枚举。但如今早已凭借自己的能力腰缠万贯的大老板沈甜甜见到了哥哥之后的第一句话仍旧是:“我的礼物呢?”   “车里车里。”林惊蛰被妹妹十几年如一日的小孩子心性缠得没辙,笑的眼睛眯作两条弯弯的线,感觉吃得差不多了,索性放下碗出门,“我去给你拿。”   两兄妹一前一后出门去了,饭桌上的于姝鸳望着这一双暖融融的背影,又想到自家只要没有外人势必会掐作一团的儿女,不由羡慕地叹息了一声:“多好的两个孩子啊,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   胡少峰和方文浩齐齐看向这位似乎不像是在说假话的长辈:“……………………”   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如果没猜错的话,是在形容那位在商界被所有合作者称作“只可远观的食人花”的沈甜甜?   多年前因为嘴贱嘲笑了一声对方嫁不出去一直被整治到今天,可不论跟身边的哪个长辈告状都没有人愿意相信的胡少峰咀嚼着从对方出现开始就味同嚼蜡的满口饭菜,汹涌的眼泪只能默默朝心里流。   林惊蛰从车后备箱抽出一条长长的礼盒,打开盖子:“当当!”   “哇!!”沈甜甜立刻双眼发光做出无限惊喜的表情,哪怕这一盒几十只口红的价格对她来说早已经渺小得不值一提,家里的化妆间也早已堆满了几百根用不完的囤货,她仍旧在原地雀跃地蹦跳,“哥你怎么知道我正好缺口红用!”   “就知道你喜欢。”林惊蛰眼神温柔地看着明明已经三十多岁年纪仍旧如同孩子那样单纯可爱的妹妹,轻轻地揉了揉对方一头因为自己的建议留了十多年同款造型的头发,他暖心的同时也不免为对方的未来担忧。沈甜甜都已经三十多岁了,期间也谈过几场恋爱,不过可能是太过乖巧的原因,每每总是以分手告终,想必是受了不少渣男的伤害。她倒是表现的一点都不着急,林惊蛰却总是为她操心,倒不是出于女人到了什么年纪就该结婚或者生孩子这种无稽的规则,只是曾经孤独过的林惊蛰太了解渴望有人陪伴的滋味了。   他的妹妹这样不谙世事,本该有个人陪伴在身边保护她,疼爱她才对。林惊蛰每天早晨从肖驰的怀抱里苏醒时想到这一点便控制不住地感到焦虑。沈甜甜随便挑了一支口红也不管什么颜色打开来就朝嘴上涂,林惊蛰接过她没手拿的盒子,轻轻叹息了一声,又说起那个老问题来:“我前段时间去硅谷开会时遇到了一个年轻人,还没结婚,性格很好,长得挺高也挺帅的……”   他一开口沈甜甜就猜到了后面的内容,擦口红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两秒,随后才若无其事地继续起来。   她哥操心她婚事的事情沈甜甜知道,其实沈甜甜自己也挺想谈恋爱的,跟她哥和肖驰这样找个灵魂伴侣相濡以沫日子和和美美也没什么不好,可关键她想有什么用?她想那些傻逼男人就能不傻逼了吗?   不求能跟她哥那么完美,再不济有个肖驰那样的都行,可想起自己的历任男友,沈甜甜只有骂脏话的冲动。   一个个刚开始看着都人模狗样的,在一起之后什么妖魔鬼怪都现了形,爱吹牛逼的、还没断奶的、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的,甚至还想左右她沈甜甜的人生。去他妈的吧!沈甜甜挨个把他们揍了一顿扫地出门。   不过这事儿肯定不能让她哥知道,否则又得教训她不该动粗了。   沈甜甜便只在对方温和的介绍声中摆出不置可否的态度:“行啊,哥你都说好的话,见就见吧,我全听你的。”   真乖,林惊蛰再次摸了摸沈甜甜的头。   安静的院子外面突然亮起了一束光,随即便是汽车发动机的声响,兄妹俩意外地朝声源处投以目光,随后便见一辆外形低调的且陌生的商务车缓缓开进了院子里。   这谁?林惊蛰看了眼车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曾经见过,谁知车停下后,钻出来的却是个意想不到的人。   “妙妙?!”林惊蛰露出惊喜的表情,刚想问对方什么时候换的新车,下一秒,惊喜的神情骤然变得严肃起来。   驾驶座上下来一个样貌十分英俊的年轻人,看到林惊蛰和沈甜甜后略微停顿了一下脚步,随即听到肖妙朝林惊蛰喊哥哥的声音,浑身一震,立刻庄重地一鞠躬:“哥哥!”   谁是你哥哥啊在这鸡哇乱叫的。对方礼数周全,林惊蛰却立刻感到万分不爽,上前几步抓住肖妙的胳膊挡在自己身后,皱着眉头问:“你是……?”   肖妙在身后细声细气地回答:“哥,他……他是我男朋友。”   肖妙的男友直起身,明显十分紧张,迅速冲到车后打开后备箱开始朝外掏礼物,然后从中找到了送给林惊蛰的那一份,恭敬地双手提着送了过来:“大哥您好!听说您喜欢喝茶,这是我特意托人烧制的一套紫砂茶具,希望您能喜欢!”   但他话音落地,久久之后,都没有听到林惊蛰的回声。   新上门的小女婿低着头忐忑地等待了一会儿,终于没忍住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   林惊蛰站在他面前,目光呆滞,神情僵硬,明显已经被眼前的场面打击得回不了神了。   男……男朋友……   肖妙……居然,带男朋友上门……   他的妹妹,他可爱又冰清玉洁的妹妹,终于还是被猪给拱了……   林惊蛰明明此前期待这一天已经期待了好几年,但这一刻,却只觉得自己遭遇了前所未有强烈的打击,宛若五雷轰顶,叫他神魂俱灭。   他坐在肖驰身边垂着头没精打采一点儿胃口都没有。   肖驰的脸色跟泼了墨似的,尖刀一般的眼神死死地钉在那位不速之客身上。   他原本担心祁凯的出现会让肖妙回忆起很多年前被强吻的阴影,因此不光朝妹妹隐瞒了对方出狱的消息,还叮嘱沈甜甜一定不能泄露出丝毫端倪。   没想到在此之前,肖妙反倒率先叫他大吃了一惊。   望着那个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玩意儿的对妹妹抱有企图的臭男人,要不是顾虑家人长辈都在,肖驰早就暴起三拳两脚将对方揍出门去了!   肖慎行虎着脸——他也觉得生气。   一家的三位男人都明确地表达出了自己的抗拒,新客人的出现让肖家的餐桌寂静了两秒,肖妙男友忐忑地送上了自己带来的礼物后,于姝鸳第一个反应了过来。   她充满不舍,但女儿找到了可以朝家里带的对象终究是件好事,因此只是情绪复杂地招呼对方:“坐……坐吧。”   肖妙的男友战战兢兢地将屁股挨在凳子上,感受到四面八方一瞬间朝自己聚集而来的目光……气……气氛好可怕!   一眼就认出了十几年不见的祁凯,肖妙一下明白到了什么,她无奈地看了眼下班时谎骗自己说有约会早早离开的沈甜甜,这才开口问候:“好久不见。”   祁凯有一些尴尬,为自己年轻时做过的一些傻逼事情,但肖妙的语气一如记忆中那样清冷,看起来反倒比他来得轻松许多。   “确实……好久不见。”   肖妙落座,无奈于父亲和哥哥们身上散发出的戾气,索性与他尬聊了几句:“这几年还好吧?”   “挺好的。”祁凯在肖妙的目光里略怀歉意地笑了笑,看着对方年轻饱满看不出一根皱纹的秀丽面孔,“看起来你应该也不错。”   三十多岁了,肖妙还是老样子,气质不食人间烟火的,总让人以为她不好亲近。但既然能带男友回来见父母,显然过的还是凡人的生活。   这样也好,轻松,太平。   希望自己的出现,只是对方人生中一个不怎么愉快,可以抛进垃圾堆不再回忆的小插曲。   接风宴出现了这一变故,家里的客人们不好再坐下去,纷纷起身告辞。   老太太勤快地起身道:“我送你们。”   这会儿也没人有心思和她抢差事,老太太出了大门,笑眯眯叮嘱众人以后有空常来家玩,而后疼惜地摸着壮壮的脑袋,和颜悦色地蹲下来盯着她。   壮壮:“……”   壮壮在强烈的生物本能驱使下自觉地拆开巧克力盒给这位奶奶抓了一把。   “乖。”肖奶奶从兜里掏出钱来塞到小孩手里,“下次来奶奶家玩,记得再给奶奶带两盒来,还跟以前似的,分你一半。”   肖妈妈目送客人出门,又温言安排祁凯上楼休息,而后落座,同肖妙的男友正式会面。   她温声问:“你这孩子,来就来吧,还带那么多东西。你跟妙妙在一块多久了?”   对方小心翼翼地回答:“三……三年,我从三年前见到肖妙第一面开始就喜欢她了。”   肖妈妈还没说话,阴着脸的肖驰便率先出声:“谁问你这个?问的是你们在一起多久了,拿见面那天算起凑什么数?”   对方在外头也是家世显赫呼风唤雨的存在,当下却被他一句话吓得大气儿也不敢喘,赶忙老老实实地回答:“从正式在一起到现在,只有一年零三个月。”   肖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年零三个月就来见家长,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儿戏。   对方见他表情不屑,赶忙解释:“请你们相信我!我对肖妙是认真的!我的家人也对肖妙非常满意,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在今年年底和妙妙正式组成家庭!”   大放厥词!   肖驰实在坐不下去了,冷着脸一拍桌牵着林惊蛰拂袖离开,直接上楼。   小女婿为兄长明显抗拒的态度有些为难,肖妙拍拍他:“我去说吧。”   二楼书房,如遭雷劈的两个哥哥抱在一起怎么都不愿意接受现实。   “太不像话了!”肖驰评价那位急功近利的才在一起一年多就谎称恋爱三年还大言不惭想跟肖妙结婚的家伙,“做梦吧他就!”   “就是!”林惊蛰无精打采,同仇敌忾,一瞬间打消了所有给妹妹介绍对象的念头,愤愤骂道,“癞·想吃天鹅肉!”   *******   兵荒马乱的一夜,肖妙的婚事最终也没得到哥哥们的首肯,林惊蛰和肖驰都觉得太不像话了,才在一起一年多怎么就可以结婚!   不行!绝对不行!必须得在再观察几年不可!否则他们绝不同意!   祁凯在房间里隔着墙壁听得啼笑皆非,但这毕竟是肖家的家务事,他不管旁听还是插手明显都非常不合适,因此只有枕着肖家充满佛香的被褥,在满腹纷杂的情绪里陷入沉眠。   肖驰做了一晚上噩梦,梦见肖妙突然狂性大发非得跟昨晚那个小瘪三私奔,气得他直接从梦里醒了过来,恨不得就地把肖妙揪出来暴打一顿。   不行这口气绝不能咽下去,今天下午非得给肖妙早点麻烦不可。   肖驰拍拍昨天一晚上担忧沈甜甜说不准哪天也来这么一手,被想象中那个讨厌的妹夫气得愣是睡不着觉,直至现在仍旧明显睡得很不安稳的林惊蛰的后背,直至对方的眉头渐渐舒展开,这才在对方的额头上落下一枚亲吻,轻手轻脚地起身。   他打开门,正对上准备下楼的祁凯。   祁凯循声回头,两人目光对视了两秒钟,望着对方整齐的装扮和脸上好像在犯贱的微妙笑容,肖驰的眉头皱了起来:“天还没亮,你去哪里?”   祁凯紧了紧自己肩上的背包,语气轻松:“我去趟鹤园,看看我爷爷。”   肖驰盯着他的表情看了一会儿,眼神锋利而幽深,祁凯的面孔被盯得僵硬了一瞬,在这样几乎能够穿透人心的视线里转开了头。   双方两看生厌,肖驰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只是不耐烦地从鼻子里喷了口气:“滚吧。”   祁凯顿了顿才迈开脚步,下楼时正好遇到做完早课的肖奶奶。佛堂的门由内打开,香烛浓密的雾气随着老太太出来的脚步一并涌出,老太太看到他俩,先说了句阿弥陀佛。   她看着正在穿鞋的祁凯,目光在对方的眉眼中停顿了片刻:“去城南吧?”   “是。”祁凯道,“去看看我爷爷。”   肖奶奶看着他的动作,片刻后无端地叹息了一声,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来:“刚好,我腿脚不好,也不方便去探望,你就顺便帮我烧卷纸吧。”   “哎!”祁凯接过那包纸,利索地揣进兜里答应道,“我记着了!”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家门后,肖奶奶摇了摇头,深沉的神情转瞬即逝,转身便朝孙子摊开手:“给我点钱。”   “……”肖驰不爽地收回望着大门的目光,老太太威胁道,“不给就跟我抄经去。”   肖驰只得老大不情愿地掏出钱包把现金交给她,一边给一边忍不住抱怨:“给您钱您又拿去让方家那个树墩子帮您买巧克力,买来分她一半,另一半又被我们没收,您一颗也吃不着,那头树墩子越长越胖,有意思吗?”   怎么没意思?   肖奶奶笑眯眯把钱从孙儿手中抢过来。   藏小金库的乐趣是在花掉的那一瞬间得到的吗?明显不是。   哪怕已经掉光了牙齿,不能接触所有的甜食,她在死去的那天,也一定要做一个棺材里放满进口酒心巧克力的老太太。   太阳渐渐升起,林惊蛰终于醒来,因为妹妹找了男朋友的事情,吃早饭时仍旧没什么精神。就着海棠酱菜喝了一整碗粥后他才猛然想到什么:“祁凯呢?还没起吗?”   肖奶奶默默喝粥,肖驰给他剥一颗水煮蛋,祖孙俩闻言都没说话。   于姝鸳看了眼手表,都已经十点多了,起身道:“我去叫他。”   她上楼后不到片刻便传来一声惊叫,林惊蛰差点吓呛到,放下碗抬头看去,于姝鸳手拿着一张纸匆匆跑了下来。   她站定到家人面前,还有些回不过神:“祁凯走了!”   林惊蛰毫无准备,错愕地接过她手中紧抓的信纸摊开一看,满眼烂字,果然是一封简短的告别信。   祁凯在信里感谢了昨天的接风宴会,感谢了肖家不计前嫌的收留,只说燕市是他的伤心地,他打算告别这里,去一个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地方,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他怎么重新开始啊?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林惊蛰立刻急了,起身又不知道该去哪找他。   肖慎行嚼着口中的鸡蛋,目光十分复杂,半晌后轻轻叹了一声:“算啦,人各有命,他也有他的想法,这个臭小子,能打起精神好好过日子也不容易,我们就不要妄加干涉了。”   林惊蛰拿着信纸走向大门,他望着头顶湛蓝的天,燕市今天的天气很好,晴空万里。   祁凯会去哪里?一个郦云这样的小城市吗?   他茫然于对方毫无预兆的离开,直到一阵温热,肖驰从后背贴了上来。   面孔感受到一触即离的亲吻,熟悉的气息包裹住全身。   肖驰什么话都没说,就这样静静地抱着他。   ****   城南,鹤园,墓碑前,祁凯静静地给爷爷磕了三个头。   他没有落泪,只是端详墓碑上那张熟悉的,和记忆中没有什么不同的老人的照片。   爷爷黑白影像中浑浊的目光仿佛也在注视着自己。   祁凯看了眼东升的日头,笑出声来,摸摸眼前石碑上的照片,语气轻松道:“老头,自己保重。”   没有回应,他也不伤感,伸手擦干净墓碑前落灰的地面,将自己带来的一盒围棋放在那里,轻轻拍了拍棋盒:“我走了。”   他看了眼远处另一座存储骨灰的殡葬楼,深吸了一口气,打开包看了下放在里头的铁榔头,起身时突然想到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肖老太太托他带来的大纸包。   既然答应了对方就得做到,他掏出打火机,将纸包打开,预备烧完纸钱再走。   火焰逐渐侵蚀纸张,留下一盆的灰烬,祁凯找了根树枝扒拉了一下盆里成团的纸,想让它烧得旺些。   谁知下一秒哐当一声,纸张里不知道掉出了什么坚硬的物体。   他用树枝勾出来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一枚黄橙橙的钥匙。   钥匙?   祁凯看着这枚小钥匙有些不明所以,老太太不小心把家里的钥匙放进去了吗?   但烧完纸钱之后,他仍旧动身去了殡葬楼,里头存放着另一个人的骨灰,他要将对方带走,安葬回她的故土。   一个个存放着骨灰盒的小格栅像储物柜那样立了满墙,祁凯找到了那个编号,回首看了一眼,管理员并不在室内看管。   他的手摸向背包里的铁榔头,即将拿出来的时候,又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地看向了另一只手一直捏着的那枚铜钥匙。   他鬼迷心窍地将那枚铜钥匙插·进了钥匙孔,微微一旋。   咔嚓一声,存放柜应声开启。   这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   微风从远处吹来,祁凯踏下阶梯,已经有一辆破旧的越野车等候在那里。   越野车降下车窗,露出几张笑容灿烂的熟悉的面孔,是比他早几年出狱的,他在东平监狱认识的几个狱友,没什么素质,在这样应当悲伤的场合,大家仍旧放开嗓门叼着烟大声地相互聊天。   “完事儿了?”看到他出来,驾驶座的狱友降下越野车的顶棚,迎着热烈的阳光看着他抱在怀里的那个小木盒子,“我操,这骨灰盒也太儿戏了吧,花色忒他妈丑了!”   祁凯似乎是在出神,被这一句话瞬间拉回了思绪,他低着头怔怔盯着盒子上那朵笔触生涩的罂粟花,半晌后抬起脸,露出了一个真正的笑容:“滚!”   他一手撑在车窗上,手臂的肌肉骤然发力微微隆起,直接从敞开的缺口跳进了车座里,踢了脚前方的座位:“走吧!”   掏出背包里没用上的榔头想要丢掉的时候,他的手一不小心碰到了一封厚厚的信封,取出打开一看,居然是一叠美金。   一张纸条随着美金一并被抽出来,上头是肖驰遒劲的笔迹——“滚吧,一路顺风。”   他看着那张纸条哈哈大笑,笑到眼角都渗出了清透的液体。驾驶座满臂纹身的哥们回头笑话他:“去个泰国值得那么高兴?”   祁凯给了他一拳,又看了眼那句话,然后举起胳膊轻轻松开,任凭这张纸条被呼啸的风卷得不见踪影。   老越野车不怎么出色的音响播放着一首摇滚乐,稀里哗啦,断断续续,英文的,节奏强烈,歌手弹着贝斯歇斯底里地与自己的过去道别。   祁凯在监狱里和朋友们学会了这首歌,在风声欢畅地合唱着,歌声飘上马路,来到荒野,被许许多多擦肩而过的路人和车主投以瞩目。   现代的、美丽的、匆忙的,建筑了无数昂贵的高楼和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梦想的燕市转瞬被这辆破车甩在身后,与许许多多的回忆和故人一起。   就这么尘土飞扬,永生不见。 第九十一章   盛夏时节, 燕市骄阳似火, 好在比起七月初的时候已经凉快了许多。   中午刚过, 马路便开始了交通限流,虽然燕市各大公司几乎都给员工放了短假,但毕竟是人口密集的大都市, 大街小巷的交警们仍旧忙得不可开交。   车排了半天的队才驶入管制街道,仔细核查过车牌后被放进安全通道,林惊蛰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 给因为大部分员工放假不得不暂时留在公司安排工作的邓麦发了个语音:“快点, 马上入场了,再晚当心赶不上。”   邓麦明显急得不行:“我好了, 已经出来了,路有点堵, 等我二十分钟!”   林惊蛰从车前挡风的玻璃望出去,遥遥望着那座位处于正前方的巨型建筑。车道旁边的广场已经人声鼎沸, 老老小小的中外面孔成群结队举着小旗子参观等待,奥运五环和吉祥物出现的一瞬间,后座的壮壮激动地拍着小巴掌欢呼尖叫起来。   林惊蛰回头看去, 便看见和壮壮一齐新奇地扒拉着窗户朝外张望的肖奶奶。肖奶奶很少出门, 以往一直只在电视和报纸上才能见到这座场馆,亲眼得见,简直震撼得不行:“阿弥陀佛,这体育馆盖得费了不少功夫吧?咱们国家盖房子的技术越来越先进了。”   方老爷子皱着眉头端坐在另一边双手抓着抓着拐杖纹丝不动:“没见识,一座小体育馆就惊讶成这样,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但他语气满是不屑,眼睛却也偷偷朝外瞥着,偶尔看到了令人激动的东西,眉头还会不停地颤动。   林惊蛰和肖驰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神情都不禁柔软了下来。   就在今天,八月初,他们即将带着家人共赴一场盛会。   hero电子、海棠食品、非凡网络、不朽科技,还有始于·迅驰的集团公司都是奥运的赞助商,因此早早便得到了充足的开幕式门票。这场无与伦比的开幕式之经典,纵然这辈子十几年过去,林惊蛰留在脑海中的烙印也丝毫未曾消减。前世的他这会儿忙于工作,只能在海外收看实时直播,这一次能够弥补遗憾,几乎在得知可以入场的瞬间他便下定决心要组织家人们一起来。   让他出乎预料的是,家里的这群老人们居然会对此期待到这个地步。听肖家爸妈讲,老太太从六月份起就天天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奥运举办顺利期间千万不要出现意外了,在被告知可以参加开幕式后,更是激动得好几天没睡好觉。临行前她在家里打扮了快有两个小时,穿了自己最喜欢的衣衫鞋袜,戴了自己最喜欢的佛珠法宝,还用孙女儿肖妙的化妆品给自己美美地铺上了粉,给奥运的待遇可以说是非常隆重了。   方老爷子好面子,激动也不会表现出来,不过伪装的表象早早被曾孙女壮壮出卖——他脚上那双锃光瓦亮一尘不染的皮鞋似乎是出门前亲自擦了二十分钟的成果。   与他们的情绪相似,国内民众们也沉浸在越来越沸腾的喜悦中。距离开幕式还有几个小时,不朽博客上已经有用户开始实时更新观看直播前的准备工作,燕市乃至于全国的超市和便利店都挤满了排队购买零食的顾客,热门里被顶到最高的一则动态,就是一张集齐了爆米花可乐电视和沙发的照片。   配图文字:啊啊啊啊啊等待奥运!   车按照指示停在停车场里,林惊蛰和肖驰下车,首先把两位老人从后座搀扶出来。   没有了车门和窗户,广场上人群热闹的声响毫无遮挡地钻进了耳朵里,接近的距离和视角的变化令那座外形奇特的建筑越发恢弘。   方老爷子站定后,无所谓的神情便渐渐改变了,他拄着拐杖佝偻在原地,抬着头痴痴地仰望了一会儿。   半晌后他长叹着感慨了一声:“不容易啊——”   他尚且记得自己年轻时那会儿,国家千疮百孔,百废待兴,在国际上地位完全处于边缘,几乎毫无话语权。可一转眼,到了新世纪,居然也有了承接举办奥运会的能力。   老太太在那拉着林惊蛰的手给他回忆:“申奥成功那天你不在国内不知道,咱们大院里家家户户都放了鞭炮呐……”   远处的楼房那么高,路那么宽阔,有不计其数的汽车专程为此而来,搭载着里头生活早已超越了温饱线的乘客。   跟在后头的几辆车也相继停好,年轻人们带着长辈们从四方聚集过来,高胜手挡在额头上朝着跑满嬉戏孩童的广场遥望了一眼,问:“老邓呐?”   “说是二十分钟就能到,不急,反正还没进场呢。”林惊蛰接过肖驰从车载冰柜里取出并为他打开盖子的一瓶矿泉水,“咱们上广场上先玩一会儿。”   壮壮跟撒开牵引绳的小狗似的嗷一声就跑开了,爹妈跟在后头没命地追。高胜望着跑远的那三道背影,摇着头惊惧地评价:“生孩子真是太他妈可怕了。”   胡玉牵着周母慢悠悠走,闻言只是笑了笑没说话。她每天生活那么充实,排满了课程,研究课题和给学生辅导都快忙不过来了,哪里有时间去逼迫儿子生孩子?   一堆人浩浩荡荡好几十,成群结队走在一块相当明显。路上有志愿者挨个给他们发了小国旗,林惊蛰道谢后接到手中,用手机拍了张照片。   糊了。   肖驰:“……”   “我来吧。”他拿过林惊蛰的手机,朝着小国旗对焦,变换不同角度拍摄过几张后,林惊蛰突然一只手搂住他的脖子。   “合个照!”   肖驰瞥了后头一眼,家人们四散开只当什么都不知道,他的头挨近了林惊蛰的,脑袋碰着脑袋,快门咔嚓一声。   定格的画面里林惊蛰笑容非常灿烂,肖驰直起身后,欣赏了自己捕捉到的对方仿佛坠入了银河的眼睛足有好半天。   耳畔忽然听到于姝鸳喊了一声:“奇怪,妈哪儿去了?”   即将安检,广场上全是人,什么样的面孔都不鲜见,一转头老太太就不知道溜达到哪儿去了。   众人一下提起了神,但还不等他们慌乱,便听到了热闹的人群中方文浩夫妇俩的回应:“这儿呐这儿呐这儿呐!”   紧接着他俩拨开人群出现在视野当中,林惊蛰一看就喷了——方文浩满脸的生不如死,他家颇有分量的小胖墩如同广场上随处可见的孩子们那样骑在他的脖子上,体型却要大得多,直把她爹压得奄奄一息。儿女不知爹娘的苦,壮壮显然并不懂得亲爹承受了什么,还在脖子上撒着欢兴奋,她紧紧地抱着爸爸的脑袋不让自己摔下来,两条胖胖的大腿激动摇晃,偶尔锤到她爹胸口,就是一口无形的鲜血。   她这么高兴显然是有原因的,不知道谁给她脸上贴了彩绘,一面国旗,一颗爱心,还有一个“胜利”的图案。   但林惊蛰只看了几眼,就把目光转向了走在这一家三口旁边的身影,颇为哭笑不得地上去搀扶:“奶奶,您说说您,广场上那么多人,您怎么能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跑掉,万一走丢了怎么办?”   不涉及到糖果的批评老太太一点儿也不畏惧,她笑眯眯地抓着小孙儿的胳膊,展示自己的脸颊:“好看么?”   “……”她左脸颊贴了一张国旗,右脸贴了一张燕市奥运的LOGO,上衣胸前的兜兜里插了一只小红旗,苍老的双眼亮晶晶的,神情充满了单纯的喜悦。   “好看好看。”老太太这些年心态越发小孩子,林惊蛰很快败下阵来,顺从地夸奖她,“在哪里贴的呀?”   奶奶一下便越发高兴起来,指着不远处广场上一处热闹的人群聚集点:“那里!那儿还能跟吉祥物拍照呐!”   年轻人们倒是还好,家长们一听立刻便激动了起来,就连素来冷静沉稳的沈眷莺都牵着林润生提出想要看看,众人便直奔那处而去。   好容易扛着姑娘回来又得原路重返的方文浩如遭雷劈,骑在他脖子上的壮壮发出一连串尖细的欢笑,同时胖墩墩的身体兴奋地扭动起来。   胡少峰路过明显不堪重负的发小身边,幸灾乐祸地摇了摇头:“让你年轻的时候不锻炼。”   方文浩一字一顿地问候他:“滚……你……妈……”   “壮壮!给叔表演一个跳高高,跳高高怎么跳的?”胡少峰被骂得微微挑眉,随即带着一脸慈祥的笑容转向了方壮壮。   方文浩立刻意识到不妙,下一秒兴奋的闺女儿双腿一夹,胳膊一紧,咚咚咚在亲爹的肩膀上蹦跳起来。   方文浩:“………………”   扑街。   四周的人流开始整齐有序地涌向同一个方向,显然是快要进场了,林惊蛰看了眼手表,掏出手机来预备给邓麦打电话,谁知下一秒屏幕便先亮了起来。   “我到了我到了你们现在在哪?我这就去找你们!”大概是在快走或者奔跑状态,风声与邓麦的嗓门一起从扬声器里钻出来,林惊蛰下意识转头看向停车场,正看到一个穿着整齐正装的皮肤黝黑的高个男人。   林惊蛰举高胳膊朝对方挥了挥手,邓麦立刻切断电话:“看到你们了。”   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还没来得及说话,一看到众人的模样立刻笑喷:“你们这是要唱戏啊?”   长辈们难得童趣了一把,妈妈妹妹们都赶时髦朝脸上贴了国旗,男士们对此不予置评,肖驰正指挥方老爷子在奥运吉祥物旁边摆姿势。   老爷子很不配合,且不屑一顾:“谁要拍这个东西!”   肖驰盯着手中的手机屏幕,沉声开口:“腿并拢。”   方老爷子并拢腿,拄着拐杖做出英武的身姿:“幼稚!没头没脑!”   肖驰:“头抬高一点,看着镜头。”   边说边按下快门。   咔嚓一声。   老爷子闭上嘴,盯着肖驰手机上的摄像头,默默把脊背挺直了一些。   安检很严格,包厢特殊票有专人带领走特别的通道,路上肖驰和林惊蛰遇上了不少熟悉的商界朋友,各自大方问好。   看着他俩携手带着家人一起出现,众人虽然有些惊讶,但态度也都寻常。两人一起公开那会儿确实引发了一些动荡,那段时间出门开会出席活动之类的,总会被一些奇怪的眼神围观。但几个月过去后,生活依旧和从前没什么不同,社会地位到了林惊蛰和肖驰这个份上,感情生活根本就无需顾虑外界的看法了。   他俩表现得坦荡,外人逐渐也就没了挖掘曲解的乐趣。总而言之一句话,人家爹妈长辈一家都和乐融融的,跟男人还是女人过日子有你这么个外人什么事儿?   大喜的日子,都是拖家带口的顶梁柱,大家相互告别,互道祝福。   场馆内空荡的观众椅逐渐被填满,九万多人的聚集不是开玩笑的,人群的声浪越来越大,开场后主持人开始了长久的播报,老人家们听得心痒难耐,不肯坐在包厢内休息,非得早早激动地坐在外头等候,直至天色渐暗,日晷亮起,浩瀚的击缶声响彻天际。   同一时间,全世界千家万户的观众打开了电视机,收看这一盛景。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观众们齐声倒数,一齐高呼——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欢迎焰火从建筑顶端喷薄而出,璀璨的礼花照亮了整片天际,观众们热烈的欢呼声中,壮壮也激动地随同尖叫着。年轻人们的视线从场地转移到天幕,家人们震撼得久久不能言语,明灭的光亮中林惊蛰暗暗抓住了肖驰的手,抬头与对方对视。   肖驰伸长胳膊搂住他,打开一直拿在手中的手机,抓拍了一张烟火绽放在他瞳孔中的照片。   然后放下手机,在音乐和欢呼中和他短暂地接了个吻。   头顶滑轨的摄像机迅速飞过,转过这一区域,捕捉到这一场景。   许多正在观看直播的观众立刻感受到一道炫目的光波闪瞎了自己的眼睛。   不朽博客一则实时动态立刻被顶到最高点——   那是一组动图,冲天焰火炫目的光辉镀在观众席上,入目是万千张满含喜悦的面孔。这很正常,别说现场观众了,放烟火那一刻就连电视机前的观众们也激动得不得了。   摄影拉近了,由下至上,拍摄到了略高的观众楼层。   这一层大多是公众面熟的商界人士,被拍摄到时大多都矜持地朝镜头伸手致意,因此摄影略微拉得便慢了一些。   一双熟悉的英俊面孔出现在了画面里,镜头中的林惊蛰和肖驰在人群中面貌格外鲜明,两人并肩站立,画面赏心悦目,看到动图的迷妹迷弟全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都能看到本命,立刻一阵眩晕,惊喜得想要尖叫。   紧接着下一秒,两人相拥亲吻,所有人变成了= =这个表情。   XXX:【GIF】【GIF】【GIF】我他妈真的只是想看个奥运而已……   真的只是想要看个奥运而已啊!!!!   于姝鸳胳膊肘捅了沈眷莺一下,用眼神示意她看那两个臭小子。沈眷莺只看了一眼就忍俊不禁地转回了头,十几年下来,她从一开始看到会有些害羞,到现在已经完全可以免疫这种冲击了。比起两个孩子,她反倒对另一个人更感兴趣,朝于姝鸳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她抬起手,指了指背对众人单独站在另一边的方老爷子。   一身硬骨头的老爷子很不合群,从进入场馆开始就板着脸,逮着机会就教训家人们不要大惊小怪。肖奶奶后来嫌他无趣,不肯跟他说话了,此时仰着头看焰火,脸上全是孩子般单纯的欣赏和喜悦。   方老爷子只是扶着栏杆静静站在那里,瘦削而苍老的背影如同沉默的高山,他脸上的沟渠如同他这一生走过的路,在怎么样的险境中都不曾折腰分毫的小老头,这一刻眼中满含泪水。   于姝鸳看到他抓着栏杆的手迅速朝面孔那里抹了一下,立刻愣住了,等到回神,赶忙扯了扯沈眷莺的衣摆,示意她不要再看。   万一被老爷子发现小辈们目睹了他落泪怎么办?坏脾气的倔老头肯定又该发火了。   另一边的邓麦正在拿着手机给爹妈视频,远在郦云的邓爸爸和邓妈妈无法赶来,一边收看电视,一边指挥儿子用手机拍电视镜头没切到的地方看。   邓爸爸的大嗓门从扬声器里钻出来:“妈呀!这人也太多啦!”   邓麦堵着一只耳朵回答:“观众有九万多呐——”   “好!好!好!”邓爸爸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楚了,“要注意安全!不要给负责安全的警察们添麻烦!”   沈甜甜涂了哥哥给她新买的口红,和肖妙商量着是否要在自己网站搞一个有关奥运主题的征文活动。   胡少峰和方文浩又掐起来了,相约放完焰火之后回包厢一决雌雄。   隔壁包厢的客人们也是家庭美满,和乐融融,望到这边乱七八糟又甜蜜融洽的场面,不由会心一笑。   人生百态,美不胜收,短暂的亲吻之后,焰火也得以停歇。林惊蛰在节目的音乐中靠在肖驰的怀里编辑信息。   从相册里挑了几张肖驰拍摄的,非常清晰的风景作品,然后加上两人刚才在场外的合照,文字编辑一个奥运五环的表情——   -林惊蛰:【九图】你看到了吗?   肖驰看着他手机屏幕显示的发布成功的字眼,搂着他轻声问:“你在问谁?”   林惊蛰只是笑而不语,任凭他环抱自己,脸颊贴着面孔,静静抬起头,将目光转向天际。   你看到了吗?这样盛大的奥运,这样美丽的烟火。   致所有不能到场的,相隔千里的朋友。   ******   和记忆中一样,国家队疯狂收缴了大批金牌,可惜林惊蛰只匆匆看了几场,便不得不动身出一次长差。   周家、高家、邓麦、林惊蛰和肖驰,这一次又是全家出动。   因为目的地非常特殊,正是群南。   彻底定居燕市之后,家乡的亲人被一个个接出,大家的生活和工作开始逐渐围绕着全新的城市,除了偶尔过年回家陪伴父母的邓麦外,高周两家人以及林惊蛰,大概已经有十几年不曾回过那里。   周家爸妈在那里下岗,在那里感受到世态炎凉,林惊蛰前世的悲剧也由此而起,郦云这个地方对他而言,不仅仅代表家乡。   只是时至今日,大家的心态早已经发生了转变,恰逢始于集团准备将综合楼项目由一线城市拓展至有潜力的二线城市。正式制定计划之前需要考察市场,毛冬青将目光瞄准了近些年楼市热度开始回升的群南省,周高两家爸爸妈妈索性提出趁着奥运长假跟林惊蛰一起回乡看看。   林惊蛰回乡,肖驰肯定要跟随,美其名曰顺便考察住宅地产,开幕式第二天就开始没完没了加班的胡少峰听得白眼险些翻到天上。   机场里,托运完行李的周妈妈拿着机票十分感叹:“时代真是不一样了哈,居然两个小时就能从燕市到群南。”   她为了工作奔波,什么样偏远的国家都曾去过,此时此刻,却不禁回忆起十几年前自己和丈夫第一次离开郦云赶往燕市的场景。那时候周海棠才上大学,她和丈夫却刚刚失业,人生最艰难的时候,她抱着大件行李蜷缩在火车厢的角落中,依偎着丈夫疲惫的肩膀,茫然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即将走向何处。   漫长的旅途长达几十个小时,下车的那一刻,举目望去,宽敞漂亮的燕市火车站让她自卑得连找人问路都不敢开口。   她和丈夫都以为那是一场噩梦的开始。   但没想到,却是苦难的终结。   群南几年前在几个下属的城市挖掘到不少稀土资源,经济一下就起来了,如今从燕市去往群南飞机上乘客还挺多,头等舱都塞得满满当当。   邓麦给家乡的爸妈打完电话,关掉手机,从高胜手上接过晕车药和水吞下——十几年了,这俩人晕车的症状虽然减轻了不少,但坐船和乘飞机一不小心仍会吐得一塌糊涂。   窗外的摆渡车缓缓开走,肖驰为林惊蛰扣上安全带,轰鸣声中,穿透云层。   群南的接待人员早早等在了机场,众人刚下飞机便被一辆加长车尽数接走。   十几年的时间,足够一处原始的社会发生质的改变,高楼拔地而起,道路宽敞整洁,林惊蛰循着记忆给肖驰介绍:“你看那里,那里原来是老汽车站。”   他就是在这里搭载上了前往申市的长途汽车,得以与肖驰相遇。   “那里是群南大学。”   就是他上辈子高考最大的目标,   “那座楼以前非常了不起的。”   路边那座以往被齐清地产租用办公的几乎是群南市地标性建筑物的大楼已被时代抛弃,虽然仍在营业,低矮的楼层和灰扑扑的外墙却早已经在周围高楼的衬托下失去了光彩。   肖驰只是搂着他目光温柔地静静听着,前方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却不禁好奇:“林先生原来那么早之前就来过群南吗?”   “我就是群南人,群南郦云。”林惊蛰笑着回答,“只是很多年没机会回来看望了,变化真大。”   “您居然是郦云人!”这位工作人员越发吃惊了,“天哪,郦云前些年挖出了几个稀土矿,我们分公司还受市政府的邀请去参观过呢。那可是个好地方,生态好人文好,就是经济发展得稍微滞后一些,要是您回乡的消息传出去,说不准要引发市里轰动的!”   这些年群南紧抓经济问题,下属的各大城市都在拼了命招商引资,出几个知名企业就恨不得嘚瑟得敲锣打鼓昭告天下。郦云因为经济发展较慢的原因,这些年都在滞后挨打,省内有时候开会,都会被拎出来当做反面典型。可相比起始于集团,那些个被重点保护起来的企业算个屁啊!   简直奇怪,居然也没听郦云拿出来宣传。   林惊蛰只是微笑,他和家乡的联系确实很少,一开始只是不想引起齐清和江恰恰的关注,后来集团在燕市扎下根,就确实没必要寻求群南的地方保护了。   想到这他的思绪不禁微微一顿——实在奇怪,十几年过去了,居然一直都没有听到有关江恰恰的消息。   她去了哪里?还活着吗?   招待单位在群南市最好的酒店给他们定下套房,原本打算即刻启程赶往郦云的众人不得不在此留宿,毕竟回来一趟确实有生意要谈,人在江湖,总有些推脱不掉的重要应酬。   众人下车,就被等候在酒店门口的一帮当地领导团团围住,经常出镜的肖驰和林惊蛰一下便被认了出来。众人又是握手又是寒暄,酒店的大门甚至大张旗鼓挂上了一张欢迎横幅。群南商会的商家会主席对林惊蛰和肖驰交握的双手视而不见,笑容里写满了热情:“肖总好肖总好,林总好林总好,邓总好邓总好,哎呀,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可把各位给盼来了!辛苦辛苦。这几位是……?”   林惊蛰礼貌地同他问好,见他目光盯在装扮雍容的周妈妈身上,索性退开一步介绍身后的家人,首先是周海棠和周妈妈:“这是海棠食品丁董事长,这是执行总裁周总。”   商会主席立刻大惊,海棠食品?!莫不是生产酱料和酱菜的那个海棠食品?!那可是国内规模数一数二的食品公司,影响力甚至早早跨越国门传播向了海外,每年的市值都在飞速增长,十分惊人。群南这边居然在此之前一点儿也没有得到对方要来的消息,这可是一个重大失误!   这么想着,商会主席额头上汗水都冒了出来,赶忙与周母握手:“失敬失敬,原来是丁董事长和周总,久仰大名!”   周母微笑着同他颔首致意。   林惊蛰接着指着两位爸爸道:“这两位是家人餐厅的高董事长和周董事长。”   “………………”怎……怎么还有两个?家人餐厅的规模无需言说,全国开了上百家分店的餐厅知名度不是开玩笑的,这又是两个须得重视的重量级人物,原本安排在酒店的安保等级明显不够用了,商会主席头上的汗水越发清晰,“高董您好周董您好,欢迎欢迎,十分欢迎。”   他擦着汗,正预备找个合适的机会叫人重新去安排安保,没料到林惊蛰居然又一次退开:“这位是高胜传媒的高胜高董事长。”   高胜传媒,旗下控股了国内最大规模的广告公司和影视娱乐公司,更兼发展诸多支线行业,群南的地方电视台近两年收视率最高的综艺节目几乎都由此投资。   咕咚——   商会主席听到了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高胜只是朝他微微一笑。   “快,快请进!饭菜都已经安排好了!”那商会主席立马醒过神来,差点找不到自己的声音,笑容艰难了不知多少。   终于可以不必寒暄,一家人在接待团队的簇拥下疲惫地踏进酒店,林惊蛰又困又饿,打了个哈欠,余光仿佛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皱着眉头转头看去。   但四下被围得满满当当,除了谄媚的笑脸,他什么都看不到。   他转念一想,也觉得自己可能是看错了,群南能有什么能让他觉得熟悉的人?   这一伙风光的队伍转瞬进了电梯,酒店大堂内外围观的众人才一哄而散,对方才诸多当地大人物一起出现的盛况啧啧称奇着,被挤到拐角处的一家人终于得以喘息。   江晓云抻了抻自己被挤得发皱的裙子,骂了几句方才那些围观群众的不识相:“好容易在外头碰上一次张主席,要不是他们挤来挤去,我早就跟他搭上话了。”   刘德叹息一声:“咱们就别折腾了,人家高高在上一个大主席,凭什么要理咱们这种小人物?”   “你少给我屁话!”江晓云粗糙的手直接推了他一把,“咱儿子毕业那么多年,连个正经工作都找不到,你这个当爹的给什么了?我不给他打算谁给他打算?”   刘德看了旁边郁郁的儿子一眼,不由叹息一声。   江润学校一般,专业一般,能力也一般,毕业之后一直都没找到喜欢的工作,就那么稀里糊涂地混着日子。眼看到了结婚的年纪,群南的房价却越来越贵,再这么下去,确实是不行。   江晓云发完了脾气,又不由想到方才张主席朝迎接到的客人握手微笑的客气样,心中满是憧憬。   看来群南这是来了一伙儿大人物,只是不知道是何方神圣,姓甚名谁。唉,要是江润能被对方赏识,拉上一把,那就好了。 第九十二章   清晨的阳光撒进群南老城区。   这是一处总体居住条件称不上优越的回迁房, 盖在千禧年初, 没赶上拆迁的好时候, 福利并不如当下那么周到。诸多人应当还在梦乡的时间,楼下已经响起不间断的车笛和狗叫,电动车或摩托被非正常触碰后警报响彻天际, 高层被中断睡眠的住户气愤地拉开窗户和楼下遛狗的人争吵。   “CNM!狗懂什么?你一个大男人还跟狗计较!”   “CNM!狗不懂事,你这个当主人的也是畜生吗!”   双方要你来我往骂起街来,经久不歇。一切的一切, 全无遗漏地钻进隔音设备形同虚设的楼房。   江晓云面色阴沉地将口中的牙膏泡沫吐进洗脸槽:“吵吵吵吵吵, 一群短命鬼!”   八月份的群南气候潮湿闷热,阴暗狭窄的洗手间逼仄得人透不过气来, 纵然万分厌烦外头的声音,她仍不得不打开卫生间的窗子, 市井的气息不要命地从缝隙挤进屋子。   蓬头垢面的丈夫穿着个大裤衩猥琐地等在卫生间门口,昏昏欲睡地挠着大腿问:“好了没?我想冲个凉。”   “冲冲冲冲冲!”江晓云一看对方裸腆在那儿的有碍观瞻的大肚皮和没精打采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发泄似的将刷牙杯哐当一声砸在洗漱架上,骂骂咧咧地挤开对方出门,“冲死你算了!”   这一大早的又在生什么闲气?   刘德回头瞥了妻子写满怒气的背影, 没几秒便不当回事地转开了, 反正从郦云到群南那么多年对方一直这样,对生活充满了不满,气了那么多年,哪天她心情舒畅才叫他觉得奇怪呢。   回迁房的户型结构不太科学,卫生间出去就是厨房, 出去时走得太快,被厨房支开没收起来的小餐桌绊了一跤,江晓云莫名其妙的脾气再度燃爆,怒骂声几乎要掀开屋顶。   “房子小得放个屁都砸到脚后跟……”   骂着骂着重点转移到对丈夫能力的不满上,刘德叼着牙刷顺手抬胳膊拨了一下门,将对方尖锐的声音关在了门外。   其实他挺搞不懂江晓云的,生了那么多年气,自己一家现在不还是住在这个七十平方的小房子里么?更何况他也不觉得自己一家现在的房子有什么不好,虽然只有七十平,虽然朝向和格局都不怎么好,虽然比不上他们当初在郦云卖掉的那处别墅,可好歹他们在群南也有个安身立命的归处。   多少人在群南还得租房子住呢,不也和和美美的?家这个词,最重要的不应该是家人嘛。   江晓云骂完了不识相竟敢挡住自己去路的餐桌,顺便踢了一脚,可原本就不怎么结实的桌子被踢得摇摇晃晃后她又忍不住心疼,反倒越发生气了。   出了厨房,一眼望去,她又看到翘着脚窝在沙发里玩手机的江润。   江润手上拿的是最新款的hero手机,奥运主题纪念款,开幕式前一周世界范围内发售,购机用户哄抢的状态一度成为当时社会新闻热议的话题。   不过hero手机虽然价格较高,用户体验却是无可争议的好,最领先的电子科技水平暂且不说,那颇具备美感的流畅机型拿在手中就是相当舒畅的一种体验。江润一向爱赶潮流,手机发售当天便在群南市的营业厅排队一晚上抢到了第一批,刷的还是家里补贴他生活的信用卡,银行信息发来的数字让江晓云直到现在仍记得当时眼前一黑的滋味。   手机清晰的扬声器流淌出游戏运行的音效声,江晓云一听就知道他又在打那个什么《江湖传奇II》。江润从前几年工作学习不顺心起就开始沉迷网游,玩了几年之后便固定了现在的这个游戏,据说是一个叫非凡还是什么的大网络公司引进的,内容非常新奇丰富,因此在网民群体中一炮而红,热度斐然。这游戏玩起来很麻烦,大概是为了防止玩家上瘾,还搞了个什么防沉迷系统,要求玩家输入身份证号,除了以此为职业的玩家之外,普通账号一天最多只能玩儿八个小时,未成年人则缩短到四个。   可即便如此,仍阻挡不住江润自我颓废的脚步。不能玩游戏的时候,他宁愿睡懒觉,刷论坛,哪怕躺在阳台上发呆吹风,都不肯出去活动活动,奋斗一下事业。   “玩玩玩玩玩。”江晓云心疼儿子的郁郁不得志,但每到这时都不免气得火冒三丈,“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吃喝喝玩游戏,工作不找,连家里的地都不帮忙拖一下,跟你爸一样废物,怪不得XXX要和你分手,就你这个样子,哪个女孩子能看得上?”   她一向诸多抱怨,话还难听,江润早已经被骂得水火不侵了,充耳不闻地翻了个身继续玩。   逼仄的房子,破旧的家具,狭窄的门窗,吵闹的邻居,又丑又肥的丈夫,还有一个平凡到毫无闪光点的,一点儿也看不出进取心的,三十多岁还需要家里父母补贴的儿子。   江晓云在原地站了半天没得到回应,宛若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愤愤回房换衣服,打开衣柜后,却找不到一件能穿的。   柜子里的护肤品也只剩下一个底,她往外倒了半天,手心也没接到什么东西,江晓云看着自己粗糙的手心,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不是今天回家时得顺便买一套,而是再买一套护肤品又要花多少钱。   意识到自己的思路,她一时怔住,而后缓缓放下瓶子,望着镜子里自己的面孔。   这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比大多数同龄人看着还要老上许多,眼睛里没有一点精气神,生活的辛苦清晰地生长在每一根褶皱里。   这是无可避免的,她每天早起要做一家人的饭菜,和丈夫抢洗手间,淌着脏水大老远骑车到最便宜的菜市场买菜,完事后还得跟丈夫一起去工地监工,周而复始。   夫妇俩现在共同经营一个承接零星项目的工程队,队里统共才组织了七八个能干活的工人,偶尔接点活干,赚的不多,儿子花钱又大手大脚,只能说勉强足够生活。工程队很辛苦,忙起来的时候日夜都没得休息,可这已经是他们十几年间几次创业失败后唯一顺利的事业了。江晓云每每疲惫时,绝望时,如同当下这样感觉生活没一点盼头时,总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生活怎么就一路低走,落入了这般田地,同时克制不住地去回忆自己放肆而潇洒的曾经。   父亲去世之前,她从来没缺少过花用,在那样物资匮乏的年代,她在一众充满羡慕的目光中如同公主那样长大。车子、房子、漂亮的裙子、厚厚的零花。入赘的丈夫虽然懦弱些,但骂不还口,对她千依百顺。幼小的孩子虽然性格有些骄纵,但以她的能力,本就可以供应起最好的生活。三十岁之前的江晓云从不知道“畏缩”这两个字怎么写,除了从小就不好对付的姐姐之外,她想要的东西,不论在谁的手中她都可以得到。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者是父亲去世那时,一切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仿佛命运在岔道口与她开玩笑似的转了个弯,等到回头,往事已不可追忆。   九十年代燕市那场浩大的缉私行动之后,群南不怎么干净的企业直接倒了十之八·九。江晓云和弟弟没能守住父亲留下的公司,房子车子卖得干干净净,最后扯着皮瓜分掉了那点剩余的产业。   郦云经济落后,不是一个有发展的城市,恰好江润考上大学,一家人索性就陪着孩子一起搬迁到了省城。大学四年,江晓云夫妇再囊中羞涩也不曾短缺过儿子的生活费,但这样的付出,并不能使江润变得更出息一点。   江润学校一般,调剂到的专业也一般,大学四年完全是混过去的,考勤率极低,去图书馆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毕业后找不到什么很有发展前途的工作,他便随便进了一家小公司,认识了几个小公司里的同事,没多久突然嚷嚷着要一起创业。   儿子有上进心,江晓云当然举双手赞成,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以示支持。   但打击走私事件之后,群南那几年的经济状况一直处于低迷状态,一群年轻人的初次创业哪有那么一帆风顺的?他们顺理成章失败了,还因为不成熟的利益分配,闹到老死不相往来。   那几个同事家里大多有些家底,创业失败后修养一段时间,听说前段时间有两个重整旗鼓再出江湖,已经弄出了一点小名堂。   江家却彻底被那笔亏空打击得一蹶不振,直到近几年小工程队经营起来,窘境才略微得以缓解。   江润随便找了个什么公司上班,时代开始发展,人均工资略比以前高一些,但他从一千多涨到两千多,还是不够自己用。   谈了几个女朋友,最后以分手告终,换了两家小公司,职位仍旧没有前途。江晓云之前提议过是否考个公务员或者事业单位什么的,但好几年低迷的生活似乎已经消磨掉了江润奋斗的意志——他连书都看不进去。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一转眼便平平淡淡十多年,江润将近四十,仍孑然一身。   他当然是渴望能娶老婆生孩子的,这么多年各种相亲介绍从来没停下过,只是江晓云和他的眼光都高——女孩太胖不行,太瘦不行,太高不行,太矮不行,长发飘飘,城市户口,有正当工作,长得最好漂亮。皮肤一定要白皙,性格得温柔一点,做家务手脚麻利,最好家里能有点钱,提供婚房婚车。   这要求几乎是天方夜谭,可江晓云有一番自己的道理——别看他们现在困难,九十年代时也风光过的,在郦云无人不知,并不是什么草根阶层,而是落魄贵族!   介绍人和来相亲的姑娘:“……………………”   总之就这么单着了。   相亲之余一直谈着的那个女朋友前几个月也终于提出分手,起因是女孩想去北京看奥运开幕式,还花钱找黄牛买了门票。虽然花的现在是自己的钱,可结婚以后不就是共同财产了吗?江润知道后和女友大吵一架,对方姑娘非常痛快地提了分手。   分手的时候大概说了不少难听的话,江润从那之后就变得垂头丧气的。   江晓云还是从那个快要空掉的化妆水瓶里掏出了东西,一遍骂那个谈了那么多年恋爱说分手就分手的绝情女孩,一边双手搓搓,胡乱在脸上抹了一通。   不管怎么样,生活总得过下去,再不济也得给江润找个有前途点的正经工作吧?这几年全国楼市回温,群南的房地产行业重新开始发展,江晓云的目标是群南商会主席张仁丙的仁和地产。这可是群南第一大的房地产公司,江润但凡能进去,福利肯定是不用愁了。   *******   始于集团、迅驰集团、海棠食品、家人餐厅再加上一个高胜传媒,组合在一起的分量震动了整个群南商界,有头有脸的人悉数到场。   那位商会主席张仁丙很会做人,顾念林惊蛰一行人路程辛苦,昨晚的接风活动搞得并不怎么过头,只摆了一桌晚饭,众人单方面自我介绍加敬酒,还特别提出被被敬的人不用喝,浩浩荡荡几十号人在酒店门口等了半个多钟头,随便吃了几口菜便知趣儿地告辞了。   他们这样利索简洁,反倒给林惊蛰一行人留下的印象不错。   第二天一早,众人酣睡一场,精神焕发,吃早饭时周母还顺嘴夸了两声,说昨晚那个姓张的挺有眼力见,反正行业重合,有机会可以合作合作。   结果说曹操曹操就到,紧接着张仁丙便出现在了酒店,告诉众人去郦云的专车已经安排好了。   众人这次回来并不想弄出多么大的动静,张仁丙安排的车便很低调,一辆新空调的大巴车,足够坐下几十个人。   群南多山,山路蜿蜒,高胜和邓麦还记得当初第一次跟随林惊蛰到达申市那一路的恐惧。好在几年前,群南省内的高速公路终于全部通车了。   从群南市到郦云,自驾只需要短短三个钟头。   高速沿途能看到开采的矿山和依矿栖息的村落,从各个村落的建筑风格,不难看出群南农村居民优越的生活质量。   张仁丙算是打入了内部,路上给众人介绍这些年群南的发展和经济条件,周妈妈看他顺眼,同他颇多感慨:“现在生活真是越来越好了,再往前十几年,我们年轻那会儿,哪有那么多房子住,那么多车子开?”   一边说着,她一边翻找张仁丙生怕他们无聊带上车的零食,柔声问坐在前头闭目养神的林惊蛰:“惊蛰,口香糖要不要?”   林惊蛰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没能睡饱,闻言眼睛都不睁,闭着眼睛回答:“不要。”   张仁丙迅速瞥了他一眼,恰见到坐在他身边从昨天第一次见面起就明显能看出不爱说笑的肖驰正张开大手覆在他的肩膀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捏。   邓麦的心思全在自家老板身上:“总得喝点水吧?你早饭也不吃,这样怎么行?”   “我就想睡会儿。”林惊蛰打了个哈欠,小声同肖驰道,“胳膊……”   肖驰便了然地将在他肩上按动的手挪了一些下来,轻轻地揉肩膀,同时低头旁若无人地亲亲他的脸,看他的眼神也略微带上些歉疚。   “林总这是……?”张仁丙刚开始还以为这群人应当是以年纪大的这几个为首,但现在看来事实好像并非如此。顾忌着距离问题,他也不敢贸然去朝林惊蛰献殷勤,只小心谨慎地同身边几个年轻人旁敲侧击。   高胜在外头圆滑得就像一尾抓不住的鱼,闻言只是敷衍地朝他笑笑:“没事儿,估计昨天赶路累着了,睡睡就好。”   一边这样回答着,一边又用不善的眼神瞥了肖驰一下,掏出自己的保温杯兑了一杯温水递给林惊蛰喝。   林惊蛰喝完水靠着肖驰的肩膀渐渐睡了过去,周海棠伸手试了下空调口的温度,从包里抽出一条小毯子抖开来给他盖上,肖驰为他掖好,然后轻手轻脚地、尽量不发出声音地将他的座椅靠背放到最低。   张仁丙:“………………”   这小皇帝一样的待遇是怎么回事?宠儿子都少见那么宠的吧?   他憋得难受,忍不住便想出声询问,谁知刚一张口,坐在同排的高爸爸和周爸爸便有致一同转身对他竖起手指——“嘘!”   林惊蛰睡了几个小时,临下车才被肖驰轻轻摇醒,补充睡眠完毕,整个人精神充沛,奇怪的是启程的时候就对他很客气的张仁丙不知道为什么下车后对待他的态度越发小心了。   一言一行无不谨小慎微,活像他什么大老虎,一言不合就会张嘴吃人似的。   也不知道什么毛病。   郦云也变了,和十几年前的昏黄老照片里的模样大不相同。   远处的山峰终究还是被挖得千疮百孔,这倒和林惊蛰上辈子所知的进程一般无二。车开过主干道,可以看到新盖的楼房和翻修过的一中,彩色的跑道隔着老远便能抓住视线,暑假期间,没有课程,只有零星的一群孩子在里头奔跑玩耍。   胡玉温柔的面孔上满是怀念:“学校还是老样子啊,真好。我还记得惊蛰毕业那会儿,校门口到处都贴着横幅的样子呢。真可惜没拍下照片来。”   “横幅?”肖驰闻言不禁挑眉,“什么意思?”   “咦?你不知道么?”这件事情可是胡玉教职生涯里永远的骄傲,“惊蛰那一年高考,可是咱们郦云市的第一名,在全省考生里都名列前茅,市里的报纸新闻连续报道了好几天呢。”   她这么说着,脸上都散发出了充满骄傲的光彩,肖驰牵着林惊蛰的手微微一紧,俯首看他:“那么厉害,怎么从来都没提过?”   故事重提,只有林惊蛰知道其中的内情,他不由羞赧:“十多年前的事了,又没什么了不起的,提他干嘛啊。”   他一边回答,又忍不住回忆曾经,视线变得怀念而怅然。这幢熟悉而又不熟悉的建筑经久地伫立于此,唤醒了他埋藏在心底深处的记忆,很多很多年前,在一个细雨绵绵的惊蛰天,他也曾站在这个位置,独自遥望远方。   那时候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此时的他已经无法追忆,当下只有肖驰时刻散发着热力的手掌温暖着他的掌心。   “咦?胡老师?您什么时候回的郦云?”一中大门口的传达室里突然传来了一声惊奇的问候,里头随即钻出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胡玉一眼认出了对方,“赵老师?!”   是一中一位资历颇深的语文老师,林惊蛰和高胜他们也有印象。   这位老教师不认得什么商场上的面孔,只当胡玉是回乡探亲,分别十多年的同事再度相见,一时手拉着手,说不完的话滔滔不绝。   得知胡玉现在在燕市的师范大学当教授,对方颇为惊奇她的境遇,等到胡玉说完了自己考研成功后被推荐留校任教一路的历程,不免诸多感慨。   “当初你突然辞职,学校里的老师们都很担心你遇到了什么问题,往后经常谈起你,没想到居然是这样。”对方的心态明显平和,眼中竟然找不到丝毫嫉妒,只如释重负地微笑着,“好,过得好就好。以后有机会了,大家一定要约着聚聚,到了咱们这个年纪,往后也不知道还见多少回了。”   胡玉笑着点头,又留下自己的号码,对方记录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问她:“胡老师,你还记得李老师和陶校长吗?”   胡玉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谁?”   “李老师,李玉蓉,还有咱们一中之前那个陶方正,秃头大脸,胖乎乎那个。”赵老师比了比自己的肚子和头顶,“以前他俩在学校可没少干坏事儿,你忘啦?”   胡玉总算想起了那段被尘封在记忆里的过去,想起这两个给她带来过诸多苦难的故人,她眉头不禁蹙起:“原来是他们,我没忘,记着呢。”   对方便凑上来一脸凝重地说:“陶方正死啦!”   死了?胡玉没想到居然会听到这么个消息,当即一脸呆滞:“怎么可能……?我记得他今年应该才不到七十?”   “死了!零四年的时候就死了!”赵老师撇着嘴:“就他那样,切,还活到七十呢。被双规之后哪个正经单位会要他?他老婆也因为知道李玉蓉的事情跟他离婚了,两个小孩谁都不搭理,还是瞿校长看他可怜,雇他回学校当保安。结果他受不了这个气,干不了两个月就闹着要走,离开郦云没多长时间,他家孩子就回来办丧事,说他犯高血压死了。”   胡玉听得一时怔然,这是她迈入老年后,生命里第一个离去的故人。   哪怕关系并不怎么好,听到一条生命就这样轻飘飘地离去,她仍不免怅然若失:“唉,这可真是……”   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还有李玉蓉,李玉蓉你总记得吧?之前她被陶校长他老婆弄得硬是在郦云待不下去,突然就走了。”赵老师常年待在郦云,显然精通诸多八卦消息,聊得兴起,后续滔滔不绝,“你当她去哪儿了?她去临市的小学教书了!不能进编制只能当临时教师,没几年干不下去就找了个什么公司当翻译。后来听说她找了个外省做生意的结婚,刚开始还挺好的,结果陶方正的老婆是真恨她,又找到她家里说了她以前跟陶方正的事情。从那以后她们家就天天吵,她老公还找陶方正打了一架,估计也觉得丢人,没几年就全家搬走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恶有恶报啊。”赵老师说完这些,总结了一句,“人这一辈子,真的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胡玉只是叹息摇头。世事无常,当初她在郦云教书被李玉蓉和陶方正百般欺辱时,何曾想到过自己会有如今的好日子。李玉蓉和陶方正,恐怕也从没想到过自己最终会落得如此下场吧?   高胜和高爸爸倒是挺高兴的,说实话事业有成的高爸爸在了解到妻子从前在郦云教书时受到的委屈后,曾经提出过不下一百种为妻子解气的建议,要不胡玉心思豁达一直阻拦着,估计陶方正和李玉蓉的悲惨结局里还会有他们父子俩的手笔。   花园路如今已经不是郦云最高端的富人区了,但旧式的小楼依然静静地坐落在斗转的时光里,这一片多少年没那么热闹过,但今天打一早便开来了无数豪车。   邓父早已退休的年纪,骨子里仍旧带着工作状态的雷厉风行,他将自己开了多少年没更换过破烂高大的吉普车哐当哐当开过来,停在一众大奔里,收获了四周不知多少老总的白眼。   一看那破车就知道又是个想来混脸熟的小角色,也不知道要跟其他人小角色似的低调一点,放在平日老板们非得训斥训斥不可,可今天情况特殊,谁都没那个多余的心思搭理他。   邓父带着老板在原地站了半天也没搞懂这么多陌生人堵在林惊蛰家门口想干什么,周围也没人搭理他,看了眼手机,记起儿子刚才打电话说已经到郦云了,他索性去推林家大门,准备进院子里等待。   反正那么多年下来,林家老宅的清扫工作都是他来找人安排的,钥匙也在他手里。   可手刚触碰到大门,他便听到身后严肃的制止声:“等等!不要乱碰!”   他动作下意识一顿,回头看去,便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立即认出对方:“姚厂长?”   是前郦云暖瓶厂的厂长姚公正,十几年前因为周家夫妇双双下岗的问题邓父还去找过他,双方闹得很不愉快。一转眼时光飞逝,对方也已经白发苍苍,只是眉目仍旧刻薄,充斥着不可一世的傲慢感。   国企整改之后,暖瓶厂被几十万卖了出去,姚公正换了另一家工厂,听说做的也不怎么顺利,邓父听到消息,对方的眼睛好像盯上了郦云近期发现的几处稀土资源,最近总带着儿子东奔西走跑关系。   姚公正显然也认出了他,眉头当即厌恶地耸起,只是自持身份,并不想大庭广众之下跟邓父多说什么。见喝退了对方随意去推贵人家大门的举止,他便傲慢地收回了目光,恰逢身边的儿子出声询问:“爸,我的天,您看看周围这阵仗,今天来郦云的到底是什么人啊?”   “嘘。”姚公正朝儿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声音放轻一些,态度颇为谨慎,“张主席连夜通知的,说是好几位燕市的贵客,迅驰集团、始于集团,还有那个海棠食品的老总都来了,一会儿见到他们,你一定要好好表现,稀土矿的事情我已经跟张主席提过了,他没什么意见,你可别给老子掉链子。”   小姚闻言便倒吸了一口凉气:“迅驰?始于?还有那个海棠食品,是不是咱们家用的酱菜酱料的那个?”   “还能有哪个?”海棠食品如今的影响力进入千家万户,姚公正对这个公司不太了解,但大抵从超市的货柜上就能看出对方的规模。这种巨型企业,手指头缝里随便漏出点沙子都够他们吃饱喝足,因此姚公正丝毫不敢怠慢,一大早便起来整理仪容。   出门时他紧急用非凡搜索搜索了一下这几家公司的背景,记了下这几位公司老总的名字,总觉得说不出的耳熟,不过那么有名的企业,也有可能是在什么聚会会议上听到过。   他这样琢磨着,隐约感觉到似乎有那里不对,紧接着不等深想,便听到了人群外响起的喧哗声——   “来了!来了!”   来了!   他双眼当即一亮,即刻拽住了儿子的胳膊,回首一看,果然远远在路的尽头看到一帮步行靠近的人。   “走开!”姚公正随着人群一并迈开的步伐中途被邓父的身体阻拦了一下,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拨开对方的肩膀。   而后也不搭理对方是什么反应,匆匆朝着来处跑去。   张仁丙的面孔在所有群南的企业主眼中比巨星还要眼熟,他刚出现人群便引发了骚动,不过今天的他居然还不是最终主角,姚公正挤进人群,同他匆忙打过招呼后,便笑得一脸和善,探究地扫过同对方一起到场的人。   他们从天不亮起就等在这里,等候了好几个小时,只为了能见到他们一面。   人群中英俊的年轻人中最脸熟的必然是公开宣布在一起的大名鼎鼎的集团老总,这事儿很让人难以接受,但当面面对他们,立场坚定的众人连个多余的屁也不敢乱放。   小心翼翼和对方问好并得到了回应之后,姚公正反倒觉得受宠若惊,他强行让自己的目光从两个男人交握的手上转开,下一秒看到其他面孔后微微一愣。   咦?   怎么总觉得……?   张仁丙对他尚算熟悉,还想为他介绍周家和高家的人,随即便见姚公正面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变得僵硬。   “姚厂长?”张仁丙莫名地看着他变幻莫测的神情,“您哪里不舒服吗?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海棠食品的丁香丁董事长,这位是丁董事长的丈夫,也是家人连锁餐厅的董事长,周能周董。”   姚公正的望着周父那张和年轻时几乎没什么变化的脸,嘴唇微微颤抖起来。   他因为找不到自己的声音打招呼迟缓了几秒,周母终于认出他来,眉头微微一皱后缓缓松开:“是您啊,姚厂长,好久不见,身体还好?”   “好……好。”姚公正被她方才皱起的眉头吓得肝都险些颤起来,连连点头,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咦?”张仁丙立刻好奇道,“丁董原来和姚厂长也认识吗?这世界真是太小了。”   姚公正无言以对,周母对此释然一笑:“是啊,世界真是太小了,十几年前我跟我家老周还是郦云暖瓶厂的工人呢。”   张仁丙当即一愣。   周父脸色一直板着,此时看到妻子的笑容,终于微微松开。他恨了这个厂长很多年,恨对方公报私仇乾纲独断,但直到现在再次见到对方,他才发现自己早不把过去的坎坷当做一回事了。   他们有了现如今拥有的一切,原以为无法走出的苦难在战胜之后便成了不值一提的尘埃,一切都是生命给出的最好的安排。   他哼笑了一声,伸出手去:“是啊,说起来也该好好感谢姚厂长,要不是他当初安排我们夫妻俩下岗,我们想必不会有今天的生活。”   姚公正颤颤巍巍地握住他的手,随即接触到张仁丙骤然锋利的眼神,只觉得五雷轰顶,膝盖都跟着软了。   现场气氛当即尴尬起来,直到下一秒周父张开双臂,朝着人群后方大喊了一声:“邓大哥!”   一声洪钟般的回应从人群之后传来,随即摩西分海似的出现一条道路,老当益壮的邓父迈着大步从人群中走出,与周父结结实实地抱在了一起。   双方很少能见面,每每相聚,都忍不住要红一红眼眶。高父也上前拥抱,林惊蛰这群小辈们乖巧地同这位退休的老警官问好。   四下原本以为这人是来混脸熟的一众老板:“……………………”   “快快快都别在这堵着了路上辛苦快让林董他们回家休息。”气氛终于和缓,张仁丙如释重负,赶忙开口指挥众人散开,然后护在周家父母身边进了林家大院。   ”张……主席……”姚公正见状脸色煞白,紧追几步,抓着张仁丙的手还想说什么,“我儿子的稀土矿……”   “不急不急。”周家人虽然没说什么负面的话,张仁丙此刻却一点也不想再和他扯上关系了,只含糊地搪塞道,“以后有空再说吧。”   众人涌进了林家的院子,姚公正父子被怔怔被留在原地,半晌之后,他听到身后一声紧急刹车声。   江晓云拉着儿子匆匆从车上下来,一见这条路便楞了一下:“怎么是这里?”   “快点快点,别愣着了。”为她在中间牵线搭桥的介绍人催促她道,“没想到一大早居然会堵车,妈的,说是张主席和贵客已经早一步到了。”   “到哪?”江晓云随同对方匆匆的步伐,瞥了眼路边站着的两个奇怪的正在发呆的人,心中总隐隐感到不妙。   几分钟后,姚公正便见刚刚才进院子的江晓云,再次出现在了自己的视野里,这次是脸色煞白地拉着儿子夺路而逃。   江润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回头看着那套熟悉的大房子:“林惊蛰……?”   江晓云魂飞魄散地扑上去捂住儿子的嘴巴,长久辛苦的生活压在肩头十几年,她早已谨小慎微,杯弓蛇影。   “闭嘴!闭嘴!”回忆起那个在屋子里被众人簇拥着的身影,想到被对方发现之后的可能,她只觉得眼前一黑,肝胆俱裂,“不许说话!我们快跑!”   屋里,看到两张似曾相识的面孔还来不及打招呼便见对方夺路而逃的林惊蛰:“………………”   肖驰问他:“怎么?”   林惊蛰迟疑了一下才摸着脸问:“我看起来凶不凶恶?”   “……”肖驰看着他一双大而闪亮的眼睛和张开嘴时露出的一双洁白的兔牙,少见地为难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维护住住爱人的自尊心,点点头诚恳地回答:“挺凶的。”   作起来吓死人了。 第九十三章   四下的声音非常昏沉, 如同狼嚎虎啸, 又像是滚滚雷鸣咋起。   江润侧耳倾听, 许久之后才辨认出那是他曾经在街上看到过的跑车发动机的运转声。   这声音太酷了,几乎令所有雄性生物无法抗拒,以往在街上看到那些线条流畅价值不菲的豪车时, 他也从不吝啬自己羡慕和向往的目光。假如能有机会坐进去开上一回该有多好啊——超跑的油门踩下去的感觉或许也和普通汽车不一样?开着这个车去见前女友和闹掰时直言看不起自己的前合伙人的话对方会是什么脸色?   江润曾对此有过无数设想,甚至躺在自家狭小的阳台上睡觉时都会在脑海中构思画面,但白日梦终究是白日梦。   以他的个人能力和家庭经济水平, 人生中距离这种跑车最接近的距离, 或许就是偶尔下班路上经过洗车店的时候了吧?   他这么想着,还来不及自嘲, 胳膊突然被人拉了一把,浑身的汗毛当即根根倒竖。   他惊愕地转过头, 便看到一群面貌模糊的人聚集在自己身后,看不清五官和体型, 只能看到他们身后停放着的各式豪车。   隐隐有一种直觉告诉江润,他认识这些人。   “嘛呐?”他使劲浑身解数想看清楚对方模样时,面貌模糊的人群中有人伸长胳膊擂了他胸口一拳, 空洞的声音似乎从天边传来, 态度却十分熟稔,“快点,山道这还有一圈呐,今儿说好了谁落在后头谁请客泡妞,反悔当狗!”   四下一阵哈哈大笑, 这群人陆续钻进了车子里,江润恍惚地转过头,发现自己居然正背靠着一辆金黄色的跑车,迷茫了半天之后,他遵循本能坐了进去。   目光透过前挡风,车外还是雾蒙蒙的一片,不知道身在何处。江润后背发凉,想要擦一擦车窗,但还没来得及抬手,便听到耳畔传来一阵娇俏的软语——   “江大少,您怎么还愣着呀,他们都走了~”   江润悚然回头,便见旁边的副驾驶坐了个婀娜的人影。对方还是看不清面貌,但短裙卷发,一双长腿,从头到脚写满了女人味,叫他这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人物乍见之下,馋得哈喇子都险些流下来。   车外轰鸣的马达渐次响起,副驾驶坐着完全没见过的女人,江润全然在状况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也不知道这里的人现在在干什么。但恰在此时,忽然好似有另外一道灵魂接掌了他的身体,手脚不随着自我意志而活动,他恍若局外人,随着车身闪电般飞驰了出去。   而后比赛好像是输了,刚才那群看不清面貌的人一齐围上来起哄,说什么愿赌服输要求包机去拉斯维加斯泡妞。这销金窟的名字他从来只电视上看到过,还什么包机泡妞,他哪能出得起这个钱?可不知道为什么周围的人却对此习以为常,似乎很笃定他有这个能力似的。江润万般为难,偏偏方才的长腿美女黏在身边叫他不好意思直道窘境,只能在起哄声中汗流浃背。   但他却听到自己的身体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我问问我大姨,看我姨夫的飞机在没在国内。”   大姨?   江润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江恰恰这么个人,他已经至少十多年不曾听到对方的消息了。   但是姨夫?飞机?   他搞不清当中的联系,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从兜里掏出一个金光灿烂的手机,而后点开通讯录,拨通了一个名字。   名字下方显示的号码明明非常陌生,却又无端地让他感到熟悉,身边有方才起哄的人说笑的声音——“不管,在没在国内反正这一趟都得去。”   “是啊,还能聚在一起泡几天妞?最迟年底咱们江大少就得接管知晓地产了吧?他那个表妹才十岁,说不准齐清地产也能有他一份,我操,这下群南新首富一跃而成啊!”   “哈哈哈哈!”   “齐清地产balabalabala……”   “知晓地产balabalablabala……”   江润听到了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嘟声和周围的闲聊,这具身体笑骂了众人一声——“滚蛋”。   然后发生了什么?电话接通后对面的人说了很多东西,他的脑子像被人打了一记闷棍,只剩下呜呜风声和疾驰的跑车窗外流逝的风景。车行驶过弯道的惯性带得他左右摇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冲击、灼热、疼痛、尖叫、警笛,四下火光冲天。   “咚”的一声,江润猛然睁开眼,满头大汗,额头被撞得疼痛难忍,入目却只看到自家廉价且破旧的茶几。   他花了几秒钟消化这个场景,随即缓缓从地上爬起——复合地板、窄小的沙发、他刚买不久的hero手机面朝下静静地躺在那里。   哎?   江润激跳的心脏一点点平复,他茫然地伸手抹了把脸,午睡后的疲倦还印刻在脑子里,短暂的休息并没能使得他的精神比较活跃。   刚才只是个梦?   厨房卫生间方向传来母亲熟悉的刻薄骂声:“那么好的太阳也不知道出门干点事,女朋友没有,工作不做,天天就知道打游戏,就知道睡觉!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从房间睡到沙发,从沙发上摔下来都不醒,你是人啊还是猪?你看看人家林惊蛰,你再看看你自己,废物东西!”   江润早被骂习惯了,左耳进右耳直接出来,和一个对一切都不满生命中充满负能量的母亲生活需要强大的内心。   他在原地怔坐了一会儿,回忆方才的梦境,只觉得非常奇怪,不像是单纯的想象才对。   “妈。”他胡思乱想之下,忍不住便想找个人来倾诉,“我梦见自己出车祸了,飙车的时候从不知道哪个盘山公路上摔下来。”   江晓云提了一兜毛豆从厨房出来客厅剥,闻言只朝他翻了个白眼,“还飙车呢,做你的白日梦吧,家里有车么你就飙,飚什么车?面包车啊?”   江家只有一辆小型面包车代步,通常情况下是江晓云夫妇在开,平常给工程队拉拉东西还行,江润嫌弃不体面,一直没开出去过。此前他的梦想就是能跟家里弄点钱贷款买一辆十来万的新车,不过因为经济原因,一直都没能实现。   江润迷幻的世界被母亲的这句话打碎,一想到这个现实的问题也不由好笑起来,是啊,他家哪有跑车给他飙啊?   还什么飞机拉斯维加斯泡妞什么的,完全与他就是两个世界的元素,他平常也会做一点有关这些生活的白日梦,只不过从来都没有这次那么逼真。   真的太逼真了,逼真得他直到现在仍心有余悸。   江晓云随便开了个什么台,屏幕上正在播放海棠食品新上市的香菇拌饭酱的广告,浓稠的酱汁被倾倒在热腾腾的晶莹剔透的米饭上,一点点渗透进缝隙里,十分引人垂涎。   江润看到自己最爱吃的拌饭酱,拿着手机打开《江湖传奇II》的页面,又转头看到母亲阴沉的苍老的面孔,因为梦境中的失重感和不知道为何居然会切身感受到的疼痛而高高悬起的心脏终于得以回落。   不过暂时游戏是玩不下去了,他伸手抓到一把豆子心不在焉地帮着剥,一边问母亲:“妈,你知道我大姨去哪儿了么?我刚才梦里居然还梦到了她,梦到她和我大姨夫去接女儿的时候被车撞死了。我打电话给她想要钱要飞机出国玩,结果是警察还是律师接的,让我赶去处理他们和一个叫什么齐清地产股份的事情,涉及到好多钱,把我给急的,从山顶一路朝下飙,结果中途撞破护栏一下飞了出去。”   “你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梦,里头都是些什么人啊?你大姨夫十几年前就死了,你大姨也十来年没听到消息,他俩哪儿来的女儿?”江晓云听得好笑,忍不住朝儿子翻了个白眼,“一天到晚尽琢磨这些没影的事儿,还跟你大姨要钱要飞机,我看你长得像飞机!齐清地产居然都出来了,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啊,这还真是你大姨大姨夫开的,不过你上学那会儿就倒闭了好不好。”   江润摇了摇头,肯定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他对这家公司一点印象也没有。   是啊,既然没印象,怎么又梦得那么清楚?他连梦境中电话里律师朝他简述的齐清地产的股权分配情况和公司目前在群南正在开发的楼盘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太玄乎了。   江润看了眼手机,他还记得拨通界面里显示的那串数字,一位一位,清清楚楚。   他鬼迷心窍地照着拨了出去,结果居然通了!   嘟——嘟——   他额头的汗水都随同冒了出来,一错不错地盯着显示正在拨号的手机屏幕。   终于,通话接通的数字跳了出来,一道粗犷的男声从扬声器里洪钟般响起,带着一点西北口音:“喂!喂?谁啊?!说话!”   而后就是一连串的咒骂,江润立即按了挂机。   电视机上的广告播放完毕后开始今天的新闻,群南地方电视台社会新闻的主持人一脸喜气:“我省招商引资活动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当中,郦云市日前迎来一批……”   一边说着,画面切换到外景,江晓云第一眼就看到被人群簇拥着的那张面孔,剥毛豆的动作都停顿了几秒。   林惊蛰和小时候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无非是个头更高气度也更出众一些,江晓云回忆起几天前看到对方的场景,到现在仍记得自己当时窒息的滋味。她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看到自己,应当是看到了才对,总之认出对方那瞬间她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是跑,跑得越远越好。   这些天和以前没什么不同,但她自己吓自己,夜里老做梦。有时候梦到一帮人拦路报复自己,梦到自己被人从这间小得不能再小的房子被赶了出去,梦见公司倒闭,梦见去世的父亲,梦见年轻那会儿,有时候也会梦到林惊蛰。   后悔这个词儿很苍白,但尝在嘴里,是苦的,和失败一个滋味儿。   江晓云叹了口气,将手心的毛豆发泄似的丢进篓子里,不小心掉出来一颗,赶忙又心疼地捡回去,群南的毛豆这季节很贵,偶尔才能买来吃一回呢。   动作在拾到毛豆的那一刻停下了,半晌后她摇了摇头:“人呐……”   一辈子真长,她曾以为自己会笑到最后,没想到中途便被淘汰。   新闻终于放完,她发了会儿呆,这才转头,便见儿子不知道为什么也坐在身边一动不动 ,只是低头看着手机,抽空问了一句:“你干嘛?在给谁打电话?”   江润与她对视一眼,目光有些迷茫,几秒钟后才摇了摇头:“没,可能是打错了。”   是啊,怎么可能呢,那明显只是个梦而已。   自己居然当真,真是太傻了。   *******   盛夏的天气,郦云不知道为什么也跟春天似的下起了绵绵细雨,细雨傍晚才停歇,爸爸妈妈们集体约着去邓麦家喝酒去了,年轻人们相约上山。   “可算甩掉那群尾巴了。”邓麦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家乡的商会太热情也不是什么好事儿,这几天整个群南的商界都闹腾得不行,每时每刻都有不知道多少人想邀约喝酒。邓麦作为始于集团掌管实权的股东兼高管,是这群人的重点盯梢目标,今天还是借口扫墓,才得以稍事歇息。   “小心。”脚下有块比较高的石阶,肖驰眼明手快地扶了林惊蛰一把。   林惊蛰遥望了一眼远处平缓的山坡,神思有片刻的迷惘,随即开口:“到了。”   到了,外公的墓碑。   作为外孙,每年他本该亲自回来扫墓才对,但林惊蛰却甚少踏足这里。   他对这篇墓园的感情复杂难明。   提着贡品的高胜和周海棠立马快一步跑到了前头,找到那块熟悉的墓碑后,将篮子放在了地上。   林惊蛰远远跟在他们后面,脚步迈得很慢。上一世,同样是一个阴雨蒙蒙的天,他带着一瓶酒独自来到了这里。   墓碑上外公微笑着的照片没有变化,打老远林惊蛰便感知到特有的亲密,燕市他和肖驰东泰小区的房子里有一幅比这个大得多的,每天三炷香的供奉从未停歇。   于他而言,这里不光埋葬了亲人的尸骸,更多的,还有他前世今生无法与人言说的记忆。   “外公!”高胜嬉皮笑脸地倒了一杯酒浇在墓碑前,抬头看着不知道为什么站得老远的发小,“惊蛰回来看您啦。”   林惊蛰笑了笑,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弧度,在肖驰疑惑的目光中踟蹰片刻,终究迈开了沉重的脚步。   怯懦混杂着怀念,复杂得无法形容。   阶梯距离墓碑不过短短几十步的距离,但这短暂功夫,他却想到了很多很多东西。   事业、爱人、朋友,还有前几天,在花园路别墅里接待客人时蓦然望到的两张面孔。   江晓云一家曾经是他生命中难以磨灭的伤痕,正是他们的贪婪掀开了他一生苦难的开端。痛苦中挣扎的岁月里,林惊蛰怨恨过很多很多人,甚至包括自己,和这个长眠于此的老人。   外公真的很不会教育孩子,他膝下抚养长大的晚辈,包括林惊蛰在内,思维和个性都一言难尽。   但外公却又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慈祥和蔼,博学多识,林惊蛰终其一生都不会忘记对方抱着年幼的自己温声介绍那些收藏时的画面。   矛盾的情感容易叫人望而生畏,但迈出脚步似乎也比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困难。   林惊蛰站定在墓碑前,发了一会儿的愣,笑骂了高胜一声:“你有病啊,到处都被你的酒倒得湿哒哒的。”   而后在外公柔和的微笑里,挑拣了一处干净的空地跪了下来。   他用手擦了擦地上的尘土,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不像上辈子,受的委屈太多,总有许许多多说不完的话想要倾诉。那时他总是独自在这喝闷酒,偶尔承受不住时,也会用一场哭泣来发泄,比如林润生去世,又比如周海棠和高胜判刑。   可当下的他翻了半天,却硬是找不到需要纾解的压力,好半晌后才吭吭哧哧地挑到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抱怨外公:“墓园的路太滑啦,我刚才上来的时候都差点摔倒。”   “好不容易来看外公一次,你跟这瞎告什么状?跟小孩子似的。”高胜听得哭笑不得,把盆子掏出来点燃了一把纸钱,顺便拆开出一个信封,倒出来,厚厚一叠照片。   有奥运会开幕式的时候拍的烟火游人场馆,有国家队拿金牌时拍摄的颁奖和升旗过程,火焰从相片的外围一点点向内吞噬,高胜一边烧一边笑嘻嘻地讲:“今年开幕式可壮观拉,上午国家队又拿了三枚金牌,现场的气氛那叫一个火爆,您要是在,非得从椅子上跳下来。”   烧完奥运的,又轮到另外一叠,是来前林惊蛰上燕市国家博物馆拿的明信片,以各种文物为主题,内里的展品一应俱全,光只各个角度拍摄的青铜器就有二十多张。   林惊蛰被高胜嘲笑,也没觉得不好意思,接过高胜手里没烧完的明信片一张张丢进盆子里,回忆起自家痴迷藏品的小老头,这下估计能叫他满意。   肖驰默不作声地也在他身边跪下帮忙。   林惊蛰理直气壮地朝墓碑问:“这是谁不用介绍了吧?在家给您烧香烧得比我都勤快。”   照片里的外公笑得温和又无奈,林惊蛰看了一会儿后转开目光,吸了吸鼻子。   心中似乎真的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这次他看到江晓云和江润,情绪居然一点点波动都没有,就像看见了两个陌生人。   他曾经以为豁然的感觉会是如释重负,心情飞扬,痛快淋漓,或者神清气爽。但现实告诉他,豁然也许只是简单的遗忘。   遗忘曾经伤害自己的人,和当初痛苦挣扎留下的疤痕,全心全意投入进新的生活,没有契机,那些令人不开心的过往根本不被想起。   “我们明天就要走啦,下一次来这里看您又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您以后也少回来,就待在燕市定居多好。”仿佛又找回了小时候朝外公撒娇的技能,林惊蛰蛮不讲理地为老人家做了这个决定。小时候他只要用这个腔调说话,哪怕要天上的月亮外公都会想办法摘下来给他,林惊蛰非常自信对方这次肯定也不会舍得拒绝。   还是肖驰制止了他骄纵的举止,严肃道:“不要胡说八道。”   涉及到这方面的事情肖驰总会变得非常不好说话,林惊蛰被他喝住声音,撇了撇嘴,但随即听到对方压低的念经声,还是渐渐肃穆了眼神。   一种凝重的气氛随同经文笼罩在半空,高胜周海棠和邓麦随后也跟着跪了下来,一起给老爷子磕头。五个小辈并排,在这片小城的墓园,是寻常很少能看到的热闹场面。   林惊蛰头抵着地面,还能嗅到高胜带来的酒香,余光看到身边的这几道身影,心中长叹——外公,外公,你看到了吗?   我一切都好,请放心吧。   墓碑上的老人笑得满脸皱纹,温和慈祥,一双浑浊的眼睛在云层消散后露出的阳光中,仿佛倒映出了整片天空的晚霞。   *****   时代发展了,现在从群南开车到申市走高速只需要两个多小时,即便是更远一些的燕市,火车三个来小时也足足够用。胡少峰在无尽的加班中一个电话被召唤过来,还以为是什么紧急事件,问清楚只是请他喝酒后,感觉自己好像占了兄弟一个天大的便宜。   申市的繁华越加精致,这座国际大都市的影响力比之十几年前更加深远,高楼四起,车流如织,入夜后温婉混杂摩登的霓虹散发着让人难以抵抗的诱惑。   “啥意思?”高胜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扯着嗓子朝临近的卡座嚷嚷,“分两个座位干啥啊?又不是坐不下!”   申市的酒吧还是一样的闹腾,还在营业的老酒吧不多,基本都翻修了无数遍,周海棠从进门起就很疑惑地四下张望,好半天才意识到一件事情:“这地方我们来过啊!”   “啥?”高胜一脸茫然。   “你忘啦?”周海棠提着他的耳朵指着舞台上超嗨的DJ提示道,“90年刚刚高考完那会,咱们跟惊蛰来申市炒股票!”   “哦!!!”高胜猛然记起,双眼顿时大放光彩,“那个田……田……田什么来着?”   “田大华!”   “就是他!”高胜当即兴致盎然起来,坐在原地左顾右盼,“我靠,十几年不见,这里居然变这样了……”   另一边的卡座,胡少峰受宠若惊:“这这这这,这不太好吧?”   肖驰没搭理他,径自点好酒水递还给招待,重复了一遍:“麻烦多找几个姑娘,谢谢。”   来这里玩的单身汉们不就是风花雪月那点事儿嘛,招待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容下去了,很快又带着五六个青春正茂的女孩过来,肖驰看也不看就点了头。   哎呀……哎呀……刺激!   胡少峰三十岁之后就没那么出来玩儿过了,此时被一阵香风包围,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十分奇怪为啥今天肖哥如此善待自己,不光请客喝酒,还破天荒主动给自己找姑娘。   邻座的高胜和周海棠都对此投以不善的目光,奇怪的是林惊蛰从落座后便不曾朝那边瞥去哪怕一眼。女孩们很快进入了工作状态,但肖驰只喝了一杯酒就起身将这片酒·池·肉·林留给了胡少峰:“我去上洗手间。”   “才刚坐下去什么洗手间……”胡少峰越发摸不着头脑,刚想叫住他,便见肖驰脚步极快,迫不及待一般,两三下就走了个老远。   高胜眯着眼收回视线,拿了片西瓜在嘴里嚼着,一边朝不知道有没有看到过程的林惊蛰通风报信:“老肖今天不太对头啊。”   林惊蛰笑而不语,也放下了酒杯:“我去上洗手间。”   “???”这俩人今晚是怎么回事?   周海棠和高胜邓麦对视一眼,一阵的摸不着头脑,只觉得气氛真是奇怪极了。   酒吧的洗手间还在老位置,不过翻修过,看起来比十几年前富丽很多。音乐正酣畅,舞池里挤满了跳动的男女,酒吧阴暗的角落仍旧能看到搂在一起卿卿我我的人,林惊蛰跨进洗手间,便看到了那个正等候在洗手池边上高大的身影,憋着笑不看对方。   他先是上了个厕所,淅沥沥的水声里,后背粘连上一道炙热的视线,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强烈的高温。   拉上拉链,径直走到洗手台洗手,他低着头盯着水流,余光抬头一瞥——   噗……   这玩意儿遥控的吗?真能说起来就起来?牛逼了。   有人从隔间里出来推开大门离开,肖驰等到四下安静之后,眯着眼俯视着林惊蛰:“看什么看?”   “……”林惊蛰咳嗽了一声才关掉水龙头,“我看你什么了?”   他抬头露出挑衅的目光,大而水亮的眼睛仿佛一只柔弱无骨的勾动的手,肖驰的心神全被此牵动,好一会儿之后才低声出口:“你已经洗好了手,可以离开了吗?”   “我不。”林惊蛰梗着脖子哼笑一声,又走回便池旁边解拉链,站那不动。   肖驰跟着挪了过去,眼睛随着他胳膊的动作而移动,只可惜没办法从后背看到前头的风景。   可惜了,肖驰伸手摸了摸林惊蛰的后腰,被对方摇摆着甩开,索性贴身抱了上去,在对方的耳边轻闻:“哥们,你他……嗯,你他妈,是非得跟我这过不去是吧?”   林惊蛰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一边笑强行回答:“谁是你哥们,这地方你家开的啊?哈哈哈哈哈,我他吗玩不下去了!”   肖驰也笑了起来,张嘴咬了口他的下巴:“真没用,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林惊蛰哈哈笑着推开他:“真的,我当时觉得你简直就是惊天大傻逼,太他妈欠揍了你知道吗?”   肖驰年纪越大,眼神便越温柔,深深凝视时,内里就仿佛积蓄着一汪甜水:“你那会儿也挺傻逼的。”   “什么?”林惊蛰挑眉,“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说——”肖驰清了清嗓子道,“我当时心想,哪儿来的大眼睛啊,长得真好看,我一定要睡到他。”   “滚!”林惊蛰推搡了他一把,“你当时明明举着胳膊要揍我呢。”   一想又委屈了起来,试图作上一把:“王八蛋,你居然想揍我!”   “………………”肖驰哭笑不得,“讲道理,是我被你揍得比较狠好吗?当时被你打的情况还很严重,我专门飞到国外去看了好几天才回来。”   “骗人,胡说。”林惊蛰还不相信,盯着他的表情好半天才迟疑地变了脸色,“……真的啊?”   肖驰抿着嘴点点头,落寞地垂着眼不看他。   林惊蛰凑上前:“……现在没事了吧?”   肖驰搂着他小声问:“要不你帮忙看看?”   “滚滚滚滚滚。”林惊蛰嘴唇被含住,抱着他的后颈接了一会儿吻,抽空还不忘推卸责任,“你当时……就这么……占我便宜的……要不是这样……我没事干嘛打你……”   ”我的错我的错,我认错。“肖驰后半生的人生信条增加了一条非常重要的,那就是绝不与林惊蛰争辩,除非偶尔想作。他这会儿还真挺感谢多年前胡少峰的那杯酒,没有那杯酒,哪来他和怀里这颗心肝宝贝的相遇相知?十几年前那个青涩的吻的滋味一直深埋在他的记忆里,如同被一层层油纸密封住的坛口,正有越发醇厚的酒液在其中发酵,历久弥香。   爱情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它出现得如此不经意,渺小如尘埃,却又有着旺盛的生命力,落土发芽,野蛮生长。   故地重游的滋味宛若年轻时那场蜜月,年轻人耗费良多才压制住内心的躁动,缠绵的亲吻之后,林惊蛰和肖驰久久对视,终于在卫生间外的脚步渐渐接近之前,携手走了出去。   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只是眨眼功夫,安静气息转眼被喧嚣的音乐驱赶得一干二净。   外头的人已经玩儿疯了,打老远就看到胡少峰搂着个苗条的姑娘站在卡座里随着音乐摆动头部。   快四十岁的人了还能那么不稳重也是挺少见的,周海棠和高胜他们都对此露出不忍评价的神情,胡少峰却扭得越发来劲儿,林惊蛰在后头看了一会儿,脑子突然一亮:“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了?”正在犹豫是否还要回坐到胡少峰身边一起丢人的肖驰立刻看向他。   林惊蛰摇了摇头,迈开步子朝自己的座位走去,踹了周海棠一脚,用下巴比了比桌子:“弄杯酒给我,多加点冰块。”   “干嘛啊?你少喝点,酒吧里的酒没几瓶是真的。”发小们一般不让他在外头乱喝酒,周海棠一边不情愿,一边还是倒了一杯给他,少少的xo,夹上一大块冰块,兑上矿泉水。   便见林惊蛰眯着眼露出了一个明显不怀好意的笑容,转头往另一边走去,拿着酒杯也不喝,还朝肖驰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按住胡少峰。   胡少峰扭得正开心忽然被人摁住肩膀,回头一看是表情平静得和这里格格不入的肖驰,刚想问怎么回事,脖子忽然一紧,随即便是强烈的——   “啊!!”   他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拼命抖动身体,后背刷拉拉掉出来一大堆冰。   酒醒了一半,他错愕地看着恶作剧完毕后哈哈大笑的林惊蛰,刚想询问对方为什么要这样报复社会,抖着抖着,断掉的脑电波忽然将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连接了起来。   “窝草!!!”胡少峰深埋心底十多年的困惑一朝得解,整个人都有点不好,“十几年前才朝我脖子里倒冰块的人……???”   “嘎嘎嘎嘎!!!”林惊蛰抓着空杯子,好像找回了多年前失去的青春,这一刻笑得前所未有的欢畅。   胡少峰被他弄得又好气又好笑,反身爬上沙发就要找林惊蛰干架报仇。另一边看他被恶整看得津津有味的高胜周海棠他们哪能让他如愿?全来了劲,一窝蜂上来七手八脚按住了他。   “啊啊啊啊——”胡少峰被冰块贴了一脸,欲哭无泪,怎么会有这种操作?他真的只是想蹦个迪泡个妞而已啊!大家温暖一点,就这么简简单单的生活不行吗!   啊啊啊啊——   林惊蛰笑眯眯地在后头抱臂围观,背靠在肖驰的怀抱里,摇着头感叹道:“多温馨啊。”   肖驰搂紧他点头:“嗯。” 第九十四章   林惊蛰其实挺喜欢小孩子的, 尤其像是方文浩家方壮壮那种又白又胖的小孩——抱起来手感如棉花云那样柔软, 说话时声音有若黄鹂鸟那样悦耳动听, 性格温顺,能吃能睡,这样的生物, 简直是造物主赐给人类最美好的礼品。   肖驰则恰恰相反,他讨厌一切能吸引林惊蛰注意力的生物。   大到林惊蛰身边所有的亲朋好友,小到马路边会动的阿猫阿狗, 但凡林惊蛰表现出兴趣, 肖驰就不喜欢,没有理由。   因此住在一起那么多年, 两人过的一直是二人世界,东泰小区那幢他们住了很多年的老房, 即便是胡少峰这种关系的朋友都不能随便进入。他俩工作都忙,很难得才有休息的机会, 通常三天以上的长假会相约出去旅游,三天以下的——嘻嘻。   总之他们宁愿什么都不干就黏着待在家里。   肖驰的爱好很多,比如雕刻和画画, 他们的房子里有一处小阁楼, 就位于别墅三层上方的尖顶。尖顶很高很宽敞,带窗户,推开来就是东泰湖波光粼粼的水面,加上岸边的苍树垂柳,景致非常优美。   肖驰经常会躲在里面画画, 画湖,画树,或者画林惊蛰。不过他人物画得不太好,颜料推出来的图形总是有点抽象。好在不管他怎么画,家里的另一位主人的评价永远正面——好看。   有点歪的脸和画的太亮以至于贼眉鼠眼的笑出一排大板牙的林惊蛰——又一副被夸奖好看的肖像上了墙。   林惊蛰站远了几步作势端详,眼睛却其实瞄在肖驰身上。肖驰只要进画室就会穿上自己的围裙,亚麻色的围裙上沾满了干涸的各色颜料,包裹在他高大健壮没有一丝多余赘肉的身体上,难以言喻的好看。肖驰的气质总是锋利深刻的,唯在进行自己爱好的时候不一样。一大早刚起床,林惊蛰没来得及帮肖先生扎头发,肖先生便任由自己那头蜷曲的发丝披散着,搭在睡了一夜后冒出浅浅胡茬的轮廓分明的面孔旁。   真好看啊,就像一个精致的、颓废的,歇斯底里的艺术家。   林惊蛰用余光好好欣赏了一会儿这番美景,随即抚摩着下巴不懂装懂——“嗯,色彩搭配得很好看。”   因为凭良心说,也没有别的地方值得夸奖了,这要是街上随便哪个陌生人画的,就为那两颗夸张的兔牙林惊蛰就得打他一顿。   肖驰却显然不以爱人口不对心的夸奖而羞愧,颇为自得地沉浸在自己的作品里,他觉得这幅画简直可以挂进二中路老万物大厦对面的那座美术馆进行展览!   早间新闻主持人的声音从音响里清晰地流淌出来,林惊蛰推搡肖驰的胳膊和后背:“快上楼洗脸刷牙,我去烘干间收衣服。”   家里的家务正常是这么分配的,肖驰扫地、拖地、洗衣服、晾衣服、整理书房客厅等等等等各个房间,林惊蛰收衣服……   肖驰洗好衣服后从衣帽间里出来,很自觉朝凳子上一坐,手上举起一圈小皮筋。   正在叠衣服的林惊蛰便立马放下了手上的工作,上前用手指为他梳理头发。不是他吹牛,扎了十多年的小辫儿,他早已经对肖驰适合的发型谙熟于心,在后背看都不用看,随手一扎就是完美的作品。   肖驰等待扎头发的间隙眼睛朝旁边一瞟,便瞥见林惊蛰叠放在床边那堆乱七八糟的T恤。十多年的家务经验并没能使他把衣服叠得比年轻时更好看,事实上世界上可能真的就是有人不擅长收拾东西,那些T恤又熨都没熨一下就收起来了。   而且T恤明明应该挂起来才对……   肖驰却这么想着,却立刻夸奖:“衣服叠得挺好。”   “是吗?”林惊蛰自己刚才还没觉得有什么稀奇的,被家里的家务达人夸奖,再看那堆衣服似乎确实不一般起来。他颇有些开心,扎好头发后顺便找了根领带为肖驰的衬衫搭配,“这个颜色好不好看?搭不搭?”   肖驰顺从地仰头露出脖子方便他双手活动:“好看。很搭。”   上午要开一个短暂的跨国视频会议,因此肖先生不得不在平常应该做早饭的时间进书房打开电脑。摄像头刚刚亮起,屏幕上胡少峰的影像便喷笑出声:“肖哥,您不会今天就这么出门吧?”   粉红色领带搭配深蓝色西装,年轻时还会为妈妈妹妹们挑选粉裙子的林惊蛰越来越直男审美了。   肖驰冷着脸理了理手中的文件:“进入主题。”   嘴甜的肖先生获得了奖赏,出门之前,万年不愿进厨房的林董事长亲自下厨为他煮了一碗鸡蛋面。   林惊蛰如无意外一般不进厨房,主要是小时候祸害过家里,外公亲口下的禁令,林惊蛰确实也没那个兴趣,一般很少会碰锅碗瓢盆。年轻时高妈妈和周妈妈的手艺足够喂饱他,现在则轮到了肖驰做菜。正所谓懒人有懒福,肖驰的手艺味道居然还很不错,这么多年下来,肖驰偶尔不回家做晚餐,林惊蛰吃评价最好的酒店外卖都觉得没滋味。   但这样好厨艺的男人,此刻却埋头一碗清汤鸡蛋面吃得津津有味,哧溜的声音听得在肖驰在楼上画画前就吃过水果的林惊蛰都饥肠辘辘起来。   不过爱人最后将汤都喝了个干干净净,他也就没了就着碗蹭一口感受一下自己的手艺有没有长进的机会。   准备就绪后坐同一辆车出门,肖驰刚为林惊蛰系好安全带,便听到广播里传来一首孩子唱的童谣。   那童声又甜又软,宛若天籁,听得两个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林惊蛰不由想起前些天妈妈们和自己说起的话题。   老人家嘛,思想难免守旧些,纵然林惊蛰和肖驰那么多年家庭生活仍旧如同新婚那样蜜里调油,妈妈们仍总觉得缺少了什么。前段时间肖妙和她男友终于订下婚期,又因为双方年纪的缘故,婚后应该会比较快将迎接新生命提上日程。这令家人们由此生出了诸多感慨,于姝鸳和沈眷莺退休之后经常相约出门旅行,也不知道是不是一起聊到了什么,之后相继跟儿子们提出是否需要女儿的家庭日后多生一个孩子过继给他们。   车开出自家院子,隔壁车里预备去上学的邻居家的小孩小小的面孔从打开的后座车窗里露了出来,林惊蛰平时常逗他玩儿,行驶途中笑眯眯与他挥手告别。   待到车开上拥堵的大马路,林惊蛰还沉浸在那孩子又娇又甜的问好声中:“隔壁家的XXX真是太可爱了。”   “有吗?”肖驰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比起莫名其妙的小孩,他反倒觉得笑得一双眼睛弯成月牙的林惊蛰要可爱得多。   “甜甜和妙妙之前说,要是结婚之后生的多了孩子可以匀给咱们一个。”林惊蛰却来了劲儿,想到以后说不准会有一群头发卷卷臭屁脸的小胖墩追在肖驰屁股后面喊爸爸舅舅就觉得特别有意思,“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这么问着,他自己先琢磨了起来:“我倒是更喜欢女孩,就跟壮壮那样的,又白又胖能吃能睡,多喜庆啊。”   肖驰面色平静地开着车:“我喜欢男孩。”   “什么样儿的?”林惊蛰顺口一问。   “唔——”肖驰沉吟了一会儿,趁着堵车的功夫转头看了一眼他,“得白一点。”   “那肯定得白。”林惊蛰点头,小孩嘛,白一点才好看。   “下巴要尖一点,脸上的肉得多一点,眼睛要大,身体温度不能高。嗯,最好能长两颗兔牙!”   他说一项,林惊蛰就跟着点头一项,脑海里就着对方细致的形容逐渐勾勒出了一个具体的形象,越具体越觉得不对劲儿,直至听到最后一句——   他朝肖驰翻了个白眼:“滚。”   肖驰发出一连串的低笑声,紧接着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才继续开车。孩子什么的还是算了吧,林惊蛰这些年越来越小,他宠林惊蛰都还宠不过来呢,哪有什么心思去带孩子?   这么想着,驾驶座置物柜里的手机突然疯狂震动起来。   三十分钟后,肖驰一脸阴沉地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方文浩。   从车里下来的方壮壮一看到她林叔叔,立刻惊喜地尖叫一声扑了上来,和同样非常开心的林惊蛰小猫似的蹭蹭脸,而后便躲在林惊蛰的腿后小心翼翼看着一直都很严肃的让爸爸都非常害怕的肖叔叔。   方文浩欲哭无泪:“大院里的认识的人电话都打过了,在单位里上班的实在没办法带孩子,壮壮的情况你们也知道,老人家根本带不动她。本来是想托付胡少峰那个死贱人帮忙的,结果丫电话里告诉我不在国内……实在是不好意思,要不是没办法我也不会来麻烦你们。”   毕竟是一起长大的交情,看方文浩焦急到频频看表,抗拒如肖驰实在不好再说什么难听的话。林惊蛰就更没意见拉,他一向喜欢方壮壮,却只有偶尔回大院家里住的时候能碰面逗逗玩玩。方文浩夫妇不过是有急事要暂离燕市两天,帮忙带个孩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嘛。   因此他很爽快地就答应下来:“孩子放我这,忙你们的去吧。”   方文浩多少有点不放心,不过事到如今再不放心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好趁着还能停留的时间,一样一样把自己带来的孩子的生活用品一并托付给林惊蛰。   尿不湿、安全座椅、换洗衣服、奶粉……   肖驰瞥了坐在后头自己玩手指的小孩,斩钉截铁道:“你带他,反正我不带。”   “没事儿,你今日不还有会要开么?我把他带始于就好,刚好我今天也没什么事。”林惊蛰不以为意地给壮壮剥开一颗糖,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带个孩子而已,他连肖驰都能照顾得妥妥帖帖,那么丁点大的小不点还能麻烦到哪里?   而且事实上,他还挺憧憬有个孩子的生活的,二人世界转变为三口之家想必会比现在还要温馨不少。不过没想到居然那么幸运,早上出门的时候才说起家人们过继小孩的问题,没一会儿方文浩就主动把他最爱的大胖闺女送上门来了。   始于集团楼下,壮壮迫不及待地下车,同肖驰挥手告别。   离开前的肖驰目光在壮壮身上停留了两秒,没什么表示地离开了,林惊蛰目送汽车绝尘而去,慈祥地朝壮壮张开手臂:“要不要抱抱?”   “要!”果然是设想中的又甜又脆的回答声。   林惊蛰美滋滋地弯下腰,揽开手臂微微用力——   肌肉颤抖了一下,他随即抱着这颗肉团子费劲地直起腰来。   林惊蛰:“……………………”   好像真的有一点点重唉。   不过不管了!小孩多可爱啊!   始于集团的员工们就发现自家老总破天荒带了个孩子来公司,还一脸的喜气洋洋 。   邓麦听说消息后,来到办公室一看,待客区的沙发上果然坐了一个正在玩积木的小孩,这才意识到居然是真的。   “啧啧啧。”他一边把要给林惊蛰过目的文件拿进来,目光一边落在方壮壮玩积木时野蛮的手法上,十分敬佩自家林哥大无畏的精神,“还是您牛逼,这孩子都敢帮忙带,您知道方总刚当爹那段时间每天都琢磨着怎么自杀吗?”   林惊蛰只当他在开玩笑,迅速瞥了方壮壮一眼,“丫头还小呢,乱说话小心给孩子听到。”   邓麦一看他这样就是没经历过风雨的年轻人,顿时满脸神秘地摇起头来:“您太小看孩子们了。他们可不是什么小天使。”   “胡说八道。”林惊蛰不以为意,翻了两页文件之后,又梦幻地抬头看着方壮壮玩积木时天真无邪的笑脸。孩子们多可爱啊,一点都不像成年人那样利欲熏心,尤其温柔甜美的小女孩,单纯、无害,一点点积木娃娃这样的小玩具就能玩儿得那么开心——   “咔嚓——”   下一秒,一颗总是不合群的积木被不耐烦的方壮壮捡起捏在手里,一把掰碎,然后丢开。方壮壮嘻嘻笑了起来。   林惊蛰:“………………”   邓麦:“………………”   邓麦半晌后问有点恍惚地开口:“这积木是实木的……吧?”   林惊蛰喉头干涩地咽了口口水,听着被发泄后无情抛弃的两端积木残骸撞击到地面发出的沉闷碰撞声。   他发现现实似乎好像大概和他的想象出现了那么一点点区别。   应该是……………错觉吧?   处理完公务后,他坐在沙发边看着方壮壮入睡后天使般的面孔,觉得这或许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果然还是太年轻。   醒来的方壮壮哇哇大哭,她尿裤子了!   林惊蛰开会开到一半匆匆忙忙离席,刚一赶回办公室便被可怕的尿味包围,大失误,他居然忘了给预备午睡的方壮壮换尿不湿!   去秘书室找了个女秘书帮方壮壮洗完澡,不喜欢陌生人的方壮壮非得要林叔叔帮她穿衣服,林惊蛰手忙脚乱地从方文浩留下的旅行袋里掏出换洗衣服,按照自己的审美,如同每天早上打扮肖驰那样搭配一番,方壮壮穿好后一看镜子就大哭出声:“我不要那么难看!!!!”   “难……难看吗?”   嫩绿色的T恤搭配桃粉色的小外套,蕾丝粉色纱裙加白袜子小凉鞋,又抢眼又喜庆,一直以来爱好给妈妈们买亮晶晶小发卡粉嘟嘟连衣裙的林惊蛰看了半天都没能看出不对,只好在方壮壮痛苦的哭声中羞愧地低下脑袋。   方壮壮失望于完美的林叔叔的审美,最后只好自己挑一套清爽的搭配,抹干眼泪后肚子咕咕作响:“我饿了!”   小孩子口味清淡,胃口又大,方文浩特意叮嘱过不能吃重油盐的东西。林惊蛰赶忙去为她泡奶粉,但是奶粉的水温十分难以把控,他尝试了好几次最终还是只能请秘书来帮忙,最后终于泡好时,方壮壮已经饿得眼泪汪汪。   林惊蛰又满头大汗地收拾她的脏衣服,忙得眼睛都直了,这比他会议上谈一百个价值上亿的合作案还要累上不少。   吃完奶的方壮壮精力充沛,开始在办公室撒欢。掰断了一整套里几乎所有长条的积木,扯散了芭比娃娃扎得精致漂亮的马尾,林惊蛰的大腿上时刻挂着铅球般的重量,方壮壮喜欢他喜欢到眼睛发亮,撒娇时的声音又软又甜:“叔!我要玩抛高高!”   以往看方文浩心力交瘁的模样林惊蛰还以为是夸张,可跟方壮壮玩了不到十分钟,林惊蛰便切身体会到了当中的苦楚。小胖墩被抛上半空时兴奋的笑声如黄鹂一般悦耳,但她比七岁孩子还重几斤的分量可不是开玩笑的,林惊蛰一双胳膊都险些要因这高强度的劳作失去知觉。   玩不动抛高高,方壮壮精力无处发泄,只好坐在她一米八几的林叔叔脖子上面看世界。这分量刚开始还可以承受,时间一久,林惊蛰只觉得自己的颈椎上压了一枚兴风作浪的秤砣。这下肯定是没法好好工作了,他只得提前安排车回家,路上他望着窗外流逝的行道树,听着方壮壮在车座椅上爬行的声音,已经彻头彻尾遗忘了刚刚得知可以带两天孩子时的欢快心情。   回家陪孩子玩了半个小时,他总算等来了电视台每天下午的儿童节目,抽空得以瘫软在沙发中稍事歇息。   方壮壮盘腿坐在电视机前跟随旋律拍着巴掌唱歌,以往看到此情此情林惊蛰非得发出一番甜蜜的感慨不可,此时此刻他却只是歪着头看着屏幕上那群跟着卡通人物一起蹦跳的小孩——天哪,足足十几个。   可怕,那么多的孩子究竟得是什么样的大神才能带得住啊。   不想再经历一次中午泡奶粉的恐惧,林惊蛰趁着方壮壮看节目的时候硬是拖着自己疲惫的身躯进了厨房,刚才他已经打电话让物业送来了食材,打算亲自下厨大展身手,做一碗偶尔早上会做的犒劳肖驰的西红柿鸡蛋面。   水开,下鸡蛋、下西红柿、下其他作料、下挂面。   林惊蛰累得满头大汗,换来了这碗面的超水平发挥。   刚刚看完电视就得知可以开饭的方壮壮雀跃地扑进餐厅,刚刚爬上椅子就愣了一下。   林惊蛰在这方面还是有点信心的,擦着手慈祥地安抚她:“吃吧,很好吃的,你肖叔叔最喜欢吃这个面条了。”   方壮壮将信将疑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拿起自己的小叉子。   几分钟后,正在开会的肖驰接到了来自家里的紧急电话。   背景音里传来方壮壮凄惨的哭声,听得肖驰皱起眉头,他看了眼手机上显示的来电号码,又看了眼腕上的手表:“你怎么这么早回家?谁开的车子?”   十几年来肖驰在生活中任何方面都可以让步,唯独容许林惊蛰单独开车不行。   “公司的司机,这个不是重点。”电话那头的林惊蛰像是遇上了什么为难事儿,迟疑了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问道,“那什么……壮壮不肯吃我煮的面,我应该给她弄点什么东西吃才行?”   “……”肖驰沉默了一会儿问,“你煮面给她吃了?”   “…………嗯。”林惊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   “……好吧。”肖驰长叹一声,转开话题,“你开冰箱,冷冻层,里头有个保鲜盒,打开,里头是我前天晚上卤的牛肉……”   会议室里的众人便见老板突然接了个电话,紧接着便站在门口半天没有进来的意思。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直到半晌之后,肖驰回来收拾东西。   “肖总——”   肖驰一脸严肃:“先散会,我有点事情先去处理。”   在一众员工对这起紧急事件内容的猜测声中肖驰飞速地驱车赶回了东泰小区,刚推开门便嗅到了厨房飘来的一股诡异气息,方壮壮坐在厨房门口已经哭得快要虚脱了。   林惊蛰也不敢关厨房门,一边做饭一边还得焦头烂额地哄劝:“别哭了别哭了很快就好了……”   虽然这个很快已经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   肖驰无奈地叹息一声,脱掉外套后大步进屋。先绕开孩子进厨房陆续关火开窗通风,将灶台上被林惊蛰切得乱七八糟的卤牛肉整理到一边,沉底的面条尽数倒掉,洗锅,接水,上盖,开煮。   林惊蛰看到他的瞬间只觉得天都跟着亮了,一脸崩溃地抱住他倾诉:“我他妈真想去死……”   肖驰亲亲他的脸哄了两声,为他擦干净脸上弄到的脏东西,然后离开厨房一把抱住坐在地上痛哭的方壮壮,有力的臂膀朝天上猛地一抛——   哭声戛然而止,几秒种后方壮壮破涕为笑,发出了林惊蛰熟悉的愉悦笑声。   “不许哭,坐着等饭吃。”肖驰沉着脸将满脸泪水的小孩单手抱在臂弯里,而后分神煮面,炒卤,调味汤汁,将碎牛肉朝面上随手一撒。   方壮壮吃到抬不起头的吸溜声中,林惊蛰虚脱地沿着墙壁坐在了地上,双眼发直地喘着气:“带孩子……太可怕了……”   真的,要是刚才肖驰没有及时赶回来,他估计会就此长眠在方壮壮生化武器一般的哭声里。   为什么孩子居然是这个样的?明明睡着的时候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天使!   林惊蛰这会儿一秒也不想跟小天使单独呆了,只像个跟屁虫那样追在爱人屁股后面,看肖总手脚麻利地收拾东西。   肖驰木着脸将方壮壮的生活用品整理完毕,奶粉收好,奶瓶洗干净,尿不湿收进柜子里,臭臭的脏衣服直接丢进垃圾桶。   林惊蛰看他井井有条的手法,心里忽然就崇拜得不行:“你太厉害了,居然能把这些步骤都记得清清楚楚。”   “还好。”肖驰并不觉得这个有多难,事实上他不想要孩子的原因从来都不是觉得麻烦,只是不想林惊蛰的注意力被其他东西引开而已。   不过——   他回首看着林惊蛰,对方显然被小孩子的真面目吓到了,此刻就像一只撒娇的小猫那样粘着自己。结婚十多年,肖驰少见他如此乖巧温顺。   目光又落在不远处只要有好吃的一句话也不多说的安安静静的小屁孩。   要是能让林惊蛰保持这种状态,养个孩子似乎也不全是坏事?   他对一直不怎么看得顺眼的方壮壮倒是难得转变了固有印象,这丫头虽然胖得像小猪崽小树墩,还调皮闹腾死能吃,但细数下来,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的嘛。   他这样琢磨着收拾干净了家里所有的家务,思维一直持续到方壮壮吃饱喝足,恢复温顺,开始安静地在大厅里溜达,并站在楼梯拐角欣赏挂壁油画的时候。   方壮壮端详着那副他为林惊蛰画了快有两个月的细腻精致的肖像画,半晌后——   “嘎嘎嘎!太难看了!”   肖驰:“……………………”   怒。   夜深人静,大魔王终于在睡前故事里入睡,辛苦了一整天的夫夫俩终于得以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房间。   林惊蛰洗完澡出来眼睛都木了,钻进被窝里发了好半天的呆,直到洗好澡的肖驰出来,立刻钻进对方的怀抱里。   十几年的生活,双方的身体已经沾染上了对方的气息,木质香气和清爽气息相互纠缠,难分你我。   棉质睡衣摩擦中,肖驰抱紧了怀中的爱人,拍拍他的后背:“今天辛苦了。”   林惊蛰回忆起下午的事情,长长地叹了口气,愧疚地开口:“我以后再也不煮面条了,对不起。”   “……”肖驰拍他后背的手微微一顿,“为什么?”   林惊蛰低落地说:“壮壮都吃哭了,好像真的挺难吃的。”   “怎么会?”肖驰拒绝承认,非常认真地投以视线,“很好吃,我就喜欢这个味道。”   林惊蛰摇摇欲碎的自尊心这才稍微被修补上一些:“……真的吗?”   “……当然,你信我的,方壮壮一个小屁孩能懂什么?”肖驰回答得斩钉截铁,回想起自己今天的经历,也想起一件难以原谅的事情,“不过,我给你画的那张画真的很难看?”   方壮壮评价的时候表情实在是太认真了,让他不得不产生自我怀疑。   林惊蛰闻言愣了两秒钟,回忆着那张油画上扭曲的线条和清晰的大板牙,又看着对方脸上失望的神情,赶忙调整了一下姿势,双手捧着肖驰的脸认真回答:“怎么可能!那张画画得很好,色彩真的非常漂亮!”   “可是方壮壮……”   “她一个小屁孩,懂什么欣赏!”林惊蛰知道他要说什么,立刻打断。   也对,肖驰心说,才几岁大的孩子,知道个饭菜的滋味就差不多了,哪能了解艺术那么高深的东西。他因此在林惊蛰的安抚中逐渐地平静了下来,想到那碗面条的事情,又再次出言肯定:“你也不用理她,你煮的面条真的很好!”   林惊蛰被哄得委委屈屈躺下了,心说就是,方壮壮才几岁大啊,评价评价油画差不多,毕竟审美是人类的本能,可哪里有评价面条好不好吃的能力?   两人都被对方说服,甜蜜地相拥而眠,半晌之后,被窝里林惊蛰迟疑的声音缓缓地飘了出来:“肖驰啊。”   “嗯?”   “咱妈说的那个过继孩子的问题……”   “嗯。”   “我看要不咱们还是别要了吧。”   肖驰打了个哈欠抱住心有余悸的爱人,想到这世上不知道还有多少跟方壮壮似的不懂艺术的小屁孩,不由非常赞同地附和道:“好。” 第九十五章   临近下班时间, 燕市各大商圈开始了最后的忙碌, 从公司办公室里放眼望去, 高架、路面,肉眼所及之处,一片大红尾灯。   这是一座装载了无数人梦想的城市, 它寸土寸金,辽阔而狭小,无数人终其一生忙碌的目标, 或许只是在这里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窝。   城北, 商圈的核心地段,海棠食品在这里拥有一整幢独立的大厦办公。这是03年搬迁入住的新楼, 由始于建筑亲自操刀,总高二十层, 全玻璃外墙结构。整幢楼浮雕有公司使用多年的海棠花logo,近看不怎么明显, 远看时却能给人鲜花盛放的错觉,十分赏心悦目。   从以往在太阳街小吃店免费供应的自家酱料发展到如今的规模,海棠食品的发展史无疑是食品行业中为人津津乐道的一则传奇。十余年的时间, 周妈妈为存放酱缸租用的城南居民楼地下室已经不复存在, 海棠食品位于世界各地的各大生产制造工厂已经完全可以满足她的这一需求。但她明显不满足止步于此,在海棠食品已经被称作全国最大酱制品生产企业的今天,正有一座规模超过千亩的航母级制造基地在南方小城建造。基地投资逾十亿,涵括了海棠至今所有投放市场的产品生产线。落成之日,庞大的生产能力足够推动公司向海外开拓的脚步更加稳健迅捷。   周海棠一路翻动着报表埋头前行, 微蹙着眉头,神情十分严肃,路过几处办公区时引得员工频频回首。   他不爱跟不熟的人说话,也不跟高胜似的八面玲珑,在外头的形象并不怎么随和,甚至还获得了“阎王脸”那么一个颇使人敬畏的外号。   他行色匆匆,就很叫员工们害怕,还不等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沿途各工作小组非凡聊天群就已经爆炸——   “周总这是怎么了?又有哪个倒霉蛋犯在了他手上?”   “可怕,他刚才走过我座位的时候我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光是这样我都差点窒息。”   “咱们要不还是晚点下班吧,我看他进咱们层会议室了,万一一会儿出来看到办公区的人走光……”   “下班诚可贵,饭碗价更高,加班加班,憋废话了。”   周海棠显然不知道自己一点点微小的动静掀起了整层楼员工自愿加班的热潮,助理为他推开会议室的大门之后,里头的谈笑声便扑面而来。   周海棠扫了屋里一眼,便看到了高胜脸上称不上多么正经的笑容,和他聊到笑得花枝乱颤的几个接待部女员工接触到他目光的瞬间便知道不好,各自咳嗽一声,讪讪地喊他:“周总。”   周海棠也不说话,没有表情的面孔朝身后的大门比了一下。一群女孩立刻乖巧离开,大门合拢之前,仍有几人目光不死心地在会议室里那位风趣幽默的钻石王老五身上流连。   人走光后,周海棠将拿在手中的文件丢到桌上,朝没一天让自己清闲的发小翻了个白眼:“你差不多得了,高胜传媒里那一帮漂亮姑娘还不够你聊的?没事儿少上我们公司沾花惹草来。”   周海棠觉得高胜这丫根本就没安好心,才来了公司几次啊,就把海棠一楼到顶层所有的女员工都给撩得春心荡漾。   高胜咳嗽了一声:“瞎说八道什么?我要是还沾花惹草世界上就没有洁身自好的男人了。从上次分手算起,我都快有四个月没正经谈过恋爱了吧。”   周海棠站在门口位置静静地看他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死皮赖脸的模样,片刻后掏出手机来用摄像头对准他:“要不要我把你这个样拍给惊蛰看看?”   他俩在林惊蛰面前各有一副与对外工作时截然不同的面貌,高胜闻言秒怂地坐直了身体,尴尬咳嗽两声:“找我什么事儿来着?我都在这等你半个多小时了……”   “你还好意思问!”周海棠闻言上前就给了他一脚,“下一季你们给的广告策划是什么鬼?说好的一线明星呢?”   高胜被按在沙发里爆揍一顿,也不以为意:“一群一线明星穿着高定拍酱菜有什么意思?这是我们公司新签的几个,也给新人点机会嘛,我们代言费可以一分钱都不收……”   哐哐哐,砰砰砰。   里头拍桌子砸椅子谈得十分激烈,间或传出高胜和周海棠中气十足的争辩对骂声。外头守门的员工听得后背发凉,随同周海棠砸东西的声音一齐耸动肩膀,直至半小时后争辩稍歇,才壮着胆子送进去两杯润喉茶。   双方各退一步,算是谈出了满意的结果,高胜松了松衬衫领口紧紧束缚着的领带结,掏出手机来看了眼时间:“去吃火锅?”   “我没意见。”周海棠赞同地点头,“叫上惊蛰吧,挺久没见他了。”   双方同一时间互证了对方的变脸,周海棠跟林惊蛰说话时声音温吞而憨厚:“高胜说想吃火锅,带上你家肖驰一起出来喝一杯?”   可惜这次时间赶得不太凑巧,林惊蛰满含抱歉的语气从扬声器里传了出来:“下回吧,今天要陪妙妙一起看婚纱。”   被拒绝约会的哥俩情绪低落一前一后离开会议室时,周海棠意外地发现外头的员工们居然都没走,正在一个个目不斜视地敲击电脑。   在心中赞叹了一下自家员工的爱岗敬业,周海棠心情总算好转了一些,琢磨着最近报表数字那么好看,是该给大伙儿加加奖金了,他离开时心中重新充满了欣慰。孰不知自己背影彻底消失在电梯门后的那一刻,办公区域内爆发了多么热烈的欢呼。   *******   林惊蛰挂断电话的时候肖驰朝他瞥了一眼:“高胜和周海棠?”   “嗯。”林惊蛰道,“约咱俩一起出去喝酒吃火锅,我给推到明天了。”   “干嘛推明天,今天就去呗。”肖驰倒是一脸的不以为然。   林惊蛰看了眼开在前头给自己两人带路的黑车,神情十分无奈:“咱别闹脾气了行吗?妙妙结婚那么重要的事,平时你逃避也就算了,取婚纱还不肯到场,像不像话?”   肖驰面无表情闷里闷气地反驳道:“我才没逃避,我那是懒得陪她逛,我哪儿有那么多时间。”   林惊蛰闻言只是笑而不语。   工作室内随处可见华丽的裙摆,众人刚一进屋便被接待邀请至休息室落座。肖妙三个月前在这里选中了一套高级定制的婚纱,前天终于做好从巴黎空运回来。女孩们对即将现世的成品颇为颇为期待,等待衣服的间隙,兴奋地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试穿其他婚纱。   试衣间的纱帘拉开,肖妙换了又一套新裙子出来,脸颊浮现出两朵红晕:“好不好看?”   准新郎看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一个劲儿搓着手激动地点头,林惊蛰非常捧场地举起手机拍摄每一条婚纱的试穿影像:“好看好看!”   “哎哟我的天,哥我求你别拍照了,你看看你把人拍成什么样了。”沈甜甜瞥了眼手机屏幕,当即露出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一边劝阻自家哥哥的不自量力,一边抬手去推肖驰的肩膀,“肖哥,你手机呢?轮到你发光发热的时候了。”   肖驰此前一直一语不发地盘珠子,被推了一把后目光才从膝上摊开的杂志上挪到试穿台处妹妹的身上。盯着肖妙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后,他举起自己的手机对准目标,肖妙以为哥哥要帮自己拍照,赶忙摆好pose露出温婉的笑容。   肖驰一直举着胳膊,眉头微微皱起,看起来心不在焉的,也不知道到底拍没在拍。十五秒钟之后,他终于收起手机,张开金口说了进入这扇大门之后的第一句话:“不拍,丑。”   众人:“…………”   沈甜甜无奈地掏出自己的手机来代劳,林惊蛰朝妹妹无可奈何地摇头,肖妙揉了揉自己笑到差点僵硬的脸颊,没好气地朝一脸不屑的哥哥翻了个白眼。不过几十年来从小被恶整到大,她早已习惯了这种不对盘的互损,因此也不觉得生气,被搀扶着从台子上下来,继续高高兴兴试婚纱。   众人无一例外地捧场,穿哪一件都评价好看,唯独一直沉默的肖驰像是突然被揭开了封印,狗嘴里全程吐不出象牙。   大摆裙不好看、小长裙不好看、大红色不好看、肉粉色不好看,连试了七八件裙子,没有一件能得到他正面的评价,大伙儿有致一同地忽略了他的意见,直至那件昂贵的婚纱终于取出,女孩们被邀请移步。   只剩下男士们等候在休息室里,准新郎因为兄长们的陪伴紧张得满头大汗,林惊蛰看着肖驰在妹妹走后继续默不作声地窝在沙发里盘珠子,十分无奈地给了他一拳:“咱稍微配合点不行吗?”   肖驰问:“我哪儿不配合?”   “你说妙妙的裙子不好看……”   “本来就不好看。”   “……那你帮妙妙拍几张照片……”   “不要。”肖驰懒洋洋靠到他肩上把玩黑屏的手机,“拍什么拍,无聊。”   商谈无果,林惊蛰只得放弃,正当此时,试衣间厚厚的帘子被人一把拉开。   那瞬间仿佛整个银河从天空坠落了下来,入目的风景让林惊蛰都不由呆滞了两秒。这条婚纱华丽的裙摆比之先前任何一件都要来的蓬松,轻薄的罩纱宛若笼罩在远山外的一层细雾。裙尾不知道有多长,拖出老远还有一部分被工作人员抱在手里,藕色的裙身上点缀了无数浑圆莹润的碎钻和珍珠,将屋内暖融融的灯光倒映出璀璨的光芒,手绣的图案让它看上去宛若一件本该被悉心珍藏展览的艺术品,而不是被人穿在身上。   肖妙高挑的身体被裙身勾勒得凹凸有致,肩膀到胳膊纤细的线条更是将她的美丽彰显得淋漓尽致,似乎对这件独属于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她的双眼激动地染上莹润的水光,对着前方的镜子照了半天,她才想起询问旁人的意见,略有些羞涩地开口:“好看吗?”   准新郎已经被美跪下了,此刻只想亲吻她的手指。   沈甜甜倒退了几步,追求美丽是镌刻在人类骨血中的天性,她这样不在乎婚姻的人,此刻眼中都不由流露出向往来。   “好看,非常好看。”林惊蛰起身上前,惊艳的目光逐渐被不舍和温情取代,他伸手为肖妙整理了一下前方的裙摆,手掌在纱裙细腻的材料上轻轻抚过,笑着夸奖,“我们妙妙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新娘。”   “是吧?”他说完这话,转头想看看肖驰的表情。   但休息室的沙发上空空荡荡,肖驰早已经不见踪影了。肖妙取完婚纱出来时,众人才在工作室外头找到他,肖驰背着手站在路边望着拥堵的车流,面对林惊蛰的询问只若无其事地回答:“里面太闷,我出来歇会儿。”   *****   林惊蛰可算知道自己当初和肖驰结婚时家人们忙碌的滋味了。   礼服、酒席、请柬、菜色、和婚庆公司沟通、挑选靠谱的司仪等等等等,肖沈两家退休的爸爸妈妈仿佛再度投身进了充满激情的工作。   林惊蛰作为兄长,需要负责的细节不可谓不多,包括婚礼当天迎接宾客,还得看住家里的老太太,不让她偷吃糖果。   “奶奶!”老太太自从被当场抓包后再不伪装自己的手脚不利索,拄着个拐杖一不留神就跑得飞快,林惊蛰在角落里逮到她时,她正笑眯眯地伸手抓盘子里的巧克力球。   朝自己兜里揣的手一个转弯递到了被家长牵着赴宴的小朋友面前,小客人吓了一跳,随即乖乖接过巧克力和这位热情的老奶奶道谢。   肖奶奶直起腰来,若无其事地看向小孙孙:“是惊蛰呀?叫奶奶什么事儿?”   “……”林惊蛰心力交瘁地扶着她远离甜品桌,姜永远是老的辣,他自愧不如。   肖驰在门口帮忙招待媒体,以肖驰和林惊蛰现如今的社会地位,嫁妹妹无疑已经成了一件非常惹人关注的新闻。再加上肖妙的男友家庭那边影响力也很不一般,燕市乃至全国数得上号的媒体都在开场前几个小时就悉数到场。他们围在酒店进入大门的那块红毯两边,等候多时,只为了拍摄到一张新人的照片回去播报。   这群人很难缠,好在以肖驰的能力,足够游刃有余地制住他们。   胡少峰看着他沉稳自若的模样颇多感慨:“我肖哥果然还是我肖哥,遇上什么事情都不会紧张,我记得十几年前跟惊蛰结婚的时候他好像就是这样。”   方文浩深以为然,事实上这一次对方表现得还要轻松一些,即将嫁掉自己唯一妹妹的肖驰看上去平静得似乎只是在参加一场寻常晚宴。   礼貌地寒暄握手后请进又一位到场宾客的林惊蛰对此只是回以微笑——不紧张?   他看了眼手表,朝外扫了一眼,打点完毕媒体席的肖驰已经悄无声地离开了。   这令林惊蛰不由得想起那天玩肖驰手机不小心点进相册看到的那堆一张没删的肖妙试婚纱的照片。   胡少峰疑惑地张望:“唉?肖哥呢?”   方文浩有理有据地推理:“估计是去上厕所了。”   ***   酒店,后场,与前方拥挤的人潮截然不同的安静区域。   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只能听到皮鞋跟部和地面敲击时发出的闷响,和顶端音响中播放出的轻缓音乐声。   门后的化妆间同样忙碌,肖妈妈站在女儿的座位后,看着镜子里女儿梳妆后美艳的面孔,笑容里写满了不舍。以往她总是操心女儿不结婚,生怕女儿会孤独终老,但真的到了这一天,她原本以为的喜悦却全然盖不住心中丛生的怅然。   苍老的手和年轻的手交握,宛若两段人生的重叠。   肖妈妈举着梳子含泪为女儿梳头,大喜的日子又不愿哭出来,只好转开话题,挑这场婚礼里细节的不满意:“你这个头纱做的不够漂亮,应该再让他们弄得大一些,多镶点东西才对。”   “裙子太重了,门口有台阶,一会儿出门的时候可得小心点,别被自己绊倒了。”   肖妙被母亲弄得心中酸楚,说不出话来,只垂首乖巧地点头。   吉时将近,妈妈终究耐不住这种离别的气氛,借口去看看外头的布置暂时走开。肖妙被一个人留在这处宽大的梳妆室内,什么也不想做,只望着镜子发呆。   安静的房间里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吓得她从怔楞中惊醒,回头一看,却是张意料之外的面孔,棱角分明,视线沉静。   “哥?”   肖驰双手捧着一个纸盒,站在几步开外静静地看着她,高大的身躯在昏暗的灯光里远山一般巍峨,好半天之后才哼了一声,充作回应。   肖妙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相处,因为母亲郑重的态度而变得难过的心情反倒因为哥哥不当回事的模样回升不少:“你怎么进来了?不是说在外头招待媒体呢嘛?”   肖驰没回答,默默地走近她,脚步不急不缓,神情也平静无波。   肖妙盯着他的眼神充满警惕,啥意思,这是又想搞破坏了?   好哇,趁着自己穿婚纱不方便动手的时候来使坏招,果然不愧为满肚子坏水的臭哥哥!   肖驰站在她身后,一时没有动作,片刻后伸出手,张开,缓缓地盖在了肖妙的脑袋上。   肖妙胳膊上的肌肉绷了绷,蓄势待发,眼睛紧紧地盯着镜子里对方的面孔和手,只等伺机暴起反击。   下一秒,肖驰的手掌却只是在她的脑袋上轻轻地揉了揉,掌心炽热的体温隔着发丝清晰可辨。   “臭丫头。”他小心地没把妹妹的发髻弄乱,揉完脑袋之后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垂首打开了自己带来的盒子。   那是一个不大的盒子,外壳简朴,也没有包裹上丝带或者漂亮的纸张,仿佛就是随便从什么地方取过来装了个无关紧要的东西。   但看到他从里头拿出来的东西时,肖妙却眼睛一亮。   肖驰抖开手中的那块头纱,藕色的纱布上与婚纱极其相似的碎钻和刺绣精美得宛若图画,他将这块纱盖在了妹妹的脑袋上,然后取了两枚夹子,细细别好,整理了一下。   头纱宛若一阵无形的微风划过肖妙的鼻尖,轻轻覆在她的面孔上,比之婚纱配套的那一块更加契合。肖妙怔愣了两秒,神情逐渐变得认真起来:“……哥?”   肖驰在镜子里和妹妹对视,手指还在整理头纱的位置,片刻后少见温柔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嗯?”   肖妙接触到他平静的目光,眼眶里的泪水不知怎么的忽然就下来了,怎么止都止不住。这个臭哥哥,坏哥哥,从小欺负自己,无恶不作,罄竹难书,怎么偏偏就成了她的哥哥!   反身抱住哥哥的腰,第一次没有被嫌弃地推开,肖妙嗅着肖驰身上她嗅了几十年佛香的气味,鼻子一阵阵地发酸:“哥!”   肖驰没说话也没揍她,片刻之后才拍了拍妹妹的后脑,声音里听不出一丝颤动:“差不多得了,我就忍你几秒钟,一会儿妆哭花还得蹭我身上。”   肖妙气哼哼地抹了把眼睛,索性直接朝肖驰外套上一擦。   肖驰冷飕飕的声音宛若死亡预告,冰霜一般吹进肖妙的脖子里:“你是不是想死?”   肖妙松开他补妆,一边抽泣一边神情得意,她就不相信还有几分钟就要出门了肖驰这个大便脸真的敢胆大包天做出什么。   兄妹俩对峙片刻,气氛居然奇异的不紧张。半晌后果然是肖驰败下阵来,满怀不甘地威胁道:“我忍你一天。”   肖妙收了眼泪,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几十年了,她终于在从不间断的战斗中占得了一次上峰。   肖驰在妹妹的笑声中转开头,表情十分不爽,直至一声钟鸣,休息室的大门被一把推开。   出门前还很悲伤的肖妈妈一脸严肃地抓着喜袋领着一大帮人一边催促一边进来:“快快快快快抓紧吉时到了肖妙你也别磨磨蹭蹭了赶紧起来!”   门外的喧哗声和音乐声伴随着她们的脚步一并飘入,肖妙立刻紧张起来,在母亲的催促声中提着裙摆从座位上站起,在众人的搀扶下匆匆朝大门走去。   但或许是裙摆太大看不清脚下,又或许是高跟鞋太高重心不稳,走到门口的时候,纵然百般小心,她还是被台阶绊了一下,在惊呼声里朝地面狼狈扑去。   眼看一场无法避免的意外即将来临,她自认倒霉地闭上了眼睛,随即胳膊处突然感受到一股热力,紧接着天旋地转,她已经双脚离地。   还没回过神来的肖妙:“…………唉?”   忙到现在才看到儿子也在场的肖妈妈跟着愣了一下,肖驰颠了颠自己怀里加上婚纱的重量重得跟猪似的妹妹,嫌弃地颠了颠胳膊,开口不耐烦地提醒身边众人:“赶紧来个人帮她理下裙子!”   大伴娘沈甜甜收回自己错愕的眼神,赶忙将肖妙长长的裙摆拢起叫人抱住,前方没了障碍,肖驰便直接迈开脚步朝着会场走去。   肖妙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被哥哥抱起,这感觉陌生极了,却又让她感受到难以言表的安心。   家人的气息紧紧缠绕着生命,她抓紧了手中的捧花,由下至上望着哥哥坚毅的面孔,感动如同泉水源源不绝从身体中冒了出来。   肖驰垂眸扫了她一眼,双方对视,肖妙目光闪动,柔柔开口:“哥…………”   没等她将感谢说完,肖驰便一脸嫌弃地打断了她:“重死了,你是猪啊?起码一百八十斤。”   “……………………”如同泉水那样涌出的感动瞬间退潮,肖妙湿润的眼角即刻干燥,哽咽的喉咙也不哽咽了,酸涩的鼻梁也不酸涩了,肖妙眯着眼扫了一圈行走在周围的亲朋,抓着捧花的手空出一只来,隔着衣服狠狠地掐了把哥哥的胸口。   肖驰胳膊一紧,双眼杀气腾腾。   肖妙咬牙切齿地朝他微笑:“去你妈的!”   王子般英俊的哥哥疼爱地抱着公主般美丽的妹妹从走廊尽头缓缓走来,铺天盖地的镁光灯记录下了这一温馨的场面,肖妙站定后,挽住父亲的胳膊。   肖慎行握着女儿细瘦的手掌眼睛都红了,热烈的鼓掌声响了好一会儿他才依依不舍地迈开脚步。   红毯很长,长到以他们缓慢的速度至少要走上好几分钟。红毯又那么短,几分钟之后,他疼宠呵护了几十年的女儿就将正式成为另一个男人的妻子。   壮壮和大院里另一个年龄相仿的小孩在前头当花童,她力气大极了,胳膊一挥,花瓣便被抛得好高好高,而后纷纷扬扬洒落下来。   长长的裙摆迤逦在身后,倒映着礼堂内的各式灯光,效果有如星河一般璀璨。   走过哥哥身边,肖妙停下脚步转头看了一眼,对上肖驰难掩怒火的目光,抿唇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看不出来啊。”林惊蛰随同众人一起鼓掌,恍若穿越时空看到了十几年前自己和肖驰结婚的那一幕,今天肖家沈家的爸爸妈妈都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当初的两家人早已被时间磨砺得浑然一体,难以区分。   他问肖驰道:“妙妙头上的头花是你给订的吧?刚才路上说什么了?”   肖驰没有回答,他只是摸着刚才胸口处被揪过的位置,定定地望着礼台边被新郎和新郎的家人郑重从父亲手上接过的妹妹。   林惊蛰瞥了他一眼,见他脸色阴沉,不由感同身受地叹了一声,轻轻拍拍爱人的后背,充作安慰。   兄妹俩刚才入场的样子温馨得他和周围的人眼泪都快下来了,要不是顾念甜甜在当伴娘,林惊蛰非得也去抱抱自己的妹妹不可。家人啊,就是这样血肉一般难以分割的存在。你看,就连以往在家时天天跟肖妙你争我抢打得死去活来的肖驰,到了这会儿,都心痛得一副无法呼吸的模样。   林惊蛰太理解那种感受了,真的。   无法呼吸的肖驰忍了好半天才忍过皮肉上尖锐的剧痛,他抓住爱人凉凉的手握在手里,盯着灯光下交换戒指的新人。肖妙刚才从面前走过时刻意留下的挑衅微笑历历在目。   等着吧。   他翻开心中的小账本重重地记下了这一笔。   等肖妙这臭丫头办完婚礼,他非得把她按在地上狠狠揍一顿不可!   舞台上的仪式终于结束,司仪为了活跃气氛开始组织玩起小游戏,新娘站在舞台上,背对众人,将手中的捧花高高抛起。   那团簇成绣球一般的捧花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流畅的弧线,长长的丝带随风摇摆,未婚的姑娘们在舞台下尖叫着张开手,试图从幸福的新娘手中迎接这来自另一片土地文化里深深的祝福。   沈甜甜远远站在人群之外看着他们嬉闹,无意参与这种活动,瞥到站在另一边的哥哥,被婚礼带出无限感慨的情绪不禁颤动了一下。   她拨开人潮,朝着家人的方向缓缓走去。   本该抛向另一个方向的捧花似乎丢得太高了一些,即将下落的时候居然打在了水晶灯上,在一阵惊叫声中顺势折了个角,在无数渴望的眼神中迅速坠落。   “啊————”   林惊蛰余光一瞥,当即站直了身体:“甜甜——”   角落里的肖奶奶听到熟悉的声音忍不住抬头朝声源望了一眼,见那边兵荒马乱,围成一团,没人注意到自己这边,赶忙加快了朝外套帽子里塞巧克力的动作,同时挥了挥手,示意桌上目瞪口呆的几个小孩不要看自己。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求菩萨保佑这次别被发现,一切顺利! 第九十六章   肖妙的婚礼引发了不小的轰动。   无数媒体实况播报了这场盛大的庆典。两位新人和他们身后的企业帝国一并结合, 豪门的一举一动都是足够吸睛的热点, 更别提故事里的主角还是一对俊男美女了。   视频和实况图片迅速刷爆媒体, 画面里的一切犹如童话那样梦幻动人:奢华场地、满目豪车、新娘身穿价值连城的超长婚纱,裙摆甚至长达五米。无数星空般细碎的钻石珠宝织绣在绸缎上,珍珠颗颗圆润诱人, 光只这一件被著名奢侈品牌认领的高级定制,就足以填满无数女人的梦想。   更别提新娘浑身璀璨的珠宝,和手上戴着的那颗售价将近千万的八克拉大的巨大婚戒了。   然而这一切都不是最令人津津乐道的重点, 刷爆社交圈的反倒是另一张婚礼正式开始之前的照片。   画面拍摄于酒店长廊, 两旁都是紧闭的宴会厅大门,长长的红毯铺设往尽头方向, 廊顶的射灯温暖地洒落下来。   正有一群人从远处缓缓而来。   伴娘、花童、长辈、酒店的工作人员……无数为婚礼而忙碌的人簇拥着中间的两个主角,身穿礼服的新娘被打横抱在半空, 薄雾般的头纱覆盖在她精致的面孔。她眼含泪水,手握捧花, 满脸不舍地仰头看着怀抱自己的哥哥。承载着她重量的高大男人,却只是面不改色、步伐稳健,一往无前地看着远方。   他身穿细致的礼服, 连胸口的手帕都叠得整齐漂亮, 一看就是相当稳重可靠的形象。灯光让他的五官在阴影中越发深邃,就连锋利的眉眼,都令人不自觉沉浸其中。   他和新娘看起来如此亲密,却又分明没有暧昧的感觉,相处时浓厚的情感, 结合起他们出现的场景,只让看到的人心中无端酸楚。   天哪,还有比哥哥亲手抱着自己的妹妹将她交给她未来的丈夫更让人心头温暖的场面吗?   发照片的博主不禁感慨——“国家欠我一个哥哥QAQ”   这句感慨无疑引起了许多人的共鸣,肖驰公主抱肖妙前往会场的这张图片也得以铺天盖地地传播开来,很快的,便有眼尖的群众发现到了亮点所在,某知名论坛立刻联动发帖——【是我看错了吗?那个最近很火的抱着新娘的哥哥是林惊蛰的男朋友?】   这一话题立刻引爆该论坛,风头一时间甚至盖过了极少出现在公众眼中的新郎。一时间充满好奇的粉丝们倾巢出动,挖掘出了婚礼上媒体拍到的几乎所有涉及两家亲人的照片,林惊蛰赫然在列。   不光在列,他还在家人的陪同下光明正大地同肖驰站在一起,会场内的宾客乃至媒体甚至都不曾表露出异样的目光。分明是肖驰亲妹妹丈夫的新郎仪式完毕后恭恭敬敬与他敬酒,漂亮的新娘也明显一副粘着他的模样,林惊蛰对他们显露出的笑容,是与面对其他公众时截然不同的温暖。   这令林惊蛰和肖驰两人的粉丝十分欣慰:“他们能被家人认同就好。”   两人的公开出柜一度引发过网络上腥风血雨的争论,毕竟在当下这个时代,大多数人仍旧不懂得该如何尊重他人与自己不同的选择。好在到了他们这个级别,外界这些无名小卒的闲言碎语已经无法给他们造成伤害。很多粉丝在短暂的震撼和伤心之后,唯有为他们担忧来自家庭的阻力。   可现在他们既然能以家人的身份出席另一半的婚礼,显然代表他们的生活圈对此接受良好,结局能如此美满再好不过。   却也有好事者试图兴风作浪,想在一派和谐的气氛里挑剔出不足,套图中林惊蛰拥抱另一位伴娘并和她说话的照片很快引发了他们的疑惑——“这女的是谁?为什么看起来和林惊蛰很亲密的样子?”   沈甜甜算是小有名气的女企业家,偶尔也会代表公司出来面对公众。她年轻漂亮,事业有成,据说家境优渥,又尚未结婚,一直是许多同圈人士眼里不折不扣的模范白富美。因此认识她的人着实不少,没几分钟便将她的其他公开照片年龄乃至手中的企业规模全都一并扒了出来。   她长得那是真漂亮,在国内媒体残酷的照妖镜下都没能显露出原型,曾经有一次和肖妙一起参加公司某部著名IP的开机仪式,两人还被刚入行不清楚她们底细的小记者当成过即将参演这部剧的明星。在剧组一众俊男美女的大合照里她们也丝毫不露下风,甚至因为事业有成的原因,浑身还另有一种超然于他人的自信光环,这样的女孩,不论跟谁站在一起,都绝没有人能从外形上挑剔出毛病。   年纪刚刚好,比林惊蛰小一岁零四个月。   唉?也是燕市大学毕业的?   不对,她旗下的晋江文学从创立初起就不断和非凡网络合作,现在虽然已经成为文学界巨头,但早期非凡网络明显就是在扶贫!   非凡网络和林惊蛰是什么关系人尽皆知,那这种扶贫决策里究竟有没有林惊蛰的手笔?   各种猜测立刻跑偏,说什么怪话的人顿时都冒了出来,更有人翻找出了此前林惊蛰被人偶遇拍摄到的和沈甜甜一起吃饭的照片。眼看节奏要被带跑,知情人终于坐不下了,忍不住出来大开嘲讽:“SB,看到一对异性在一起就满脑子黄色废料。就允许人肖驰有妹妹?这女的是林惊蛰的妹妹好不好!”   自然有不愿相信的人将此当做洗白,知情人索性直接扒拉出了肖驰和林惊蛰身后如今已经半公开的家世背景。   时代迅猛的发展过程中,信息的可保密度越来越低,肖驰和林惊蛰刚成名时,还曾经想要对公众保留一些东西,比如林惊蛰的过去。   可没想到越保密越引人好奇,牛鬼蛇神还层出不穷,尤其年纪轻轻白手起家创办出手中产业的林惊蛰,因为太过传奇,居然被造谣是某某领导人的儿子,还有人对此深信不疑。   因此回过一次郦云后,双方索性直接公开了各自真实的经历,这也并未给他们带来什么困扰,毕竟双方父母该退休的早已经退休了。林惊蛰的人设则直接从某权贵家凭借权利不劳而获的富二代,变成了从小父母离异跟随外公长大在此逆境下却始终不屈不挠奋发图强,最后以全市第一的成绩从偏远小城考入燕市大学并凭借自己的实力获得如今一切的学霸+草根天才。   这时髦值简直了,比前者还要惹人怜爱。   因此上半年某媒体第一次采访到林惊蛰口述自己童年经历那会儿,连续两个多月时间,都随处可见社会专家深思父母的不负责任会给孩子带来多大伤害的课题。   那场风波为国内儿童的成长带来了多大的正面意义暂且不提,总之此后他的交友圈和个人经历就再不是叫人讳莫如深的秘密了。   那知情人明显有些能耐,不光知道沈甜甜和他的关系,连林润生高胜周海棠这些名字都能如数家珍。   婚礼结束后媒体抓拍到的一张大合照将所有人囊括其中,以林惊蛰和肖驰为中心延展开一幅巨大的树状图——共同掌管文化公司的肖妙和沈甜甜、分别任职瀚海大学和燕市师范大学的林润生和胡玉、高胜传媒董事长高胜和海棠食品未来的接班人周海棠此前被拍到过无数次跟林惊蛰勾肩搭背的照片(后来公布的小学毕业照证明他们果然是发小),以及邓麦、胡少峰、方文浩……等等等等,跨越各个行业,单独提溜出来都是商界赫赫有名的人物,在此之前,甚至根本没有人能把这些名字联想到一起。   这样的一群人物聚集起来,给看客带来的震撼毫不亚于息影已久的诸多老牌影帝影后忽然聚集一桌打麻将合影。   不怀好意兴风作浪的声音灰溜溜消失后,话题俨然已经转变到了另一个方向——   《天了噜!高富帅和白富美的朋友圈果然都是行走的汤姆苏和玛丽苏!》   围观了全程的吃瓜群众眼泪汪汪地看着合照上那一堆男俊女靓的面孔,要不是深知内·幕的大神扒拉出了这些人背后聚集起来足以撼动国内经济的力量,他们甚至会以为这是一场娱乐圈明星的聚会。   别说随便往什么地方一站都足够吸睛的肖驰和林惊蛰了,即便人群中那个看起来最不起眼的皮肤几乎黑成碳的叫什么邓麦的男人,都是个五官英挺俊朗颇具异域风情的大帅哥好吗!   再看看自己身边既没有钱又没有脸躺在床上抱着hero手机一边打《江湖传奇II》一边抠脚的男朋友or女朋友……   算了,还是洗洗睡吧。   *******   江润怅然若失地关掉手机,脑海中还在不断盘旋方才相亲对象说起的,那场世纪婚礼上新娘身穿的价值上百万的婚纱。   什么裙摆上镶边的上千颗珍珠啊水钻,什么婚礼的伴手礼居然是hero价值不菲的最新款手机,什么新娘的捧花是哪个哪个著名插花艺术家亲手设计的一束的价格有多么昂贵,什么现场的玫瑰全部空运来哪个国家,什么媒体当天拍摄到的让整个酒店的停车场都蓬荜生辉的无数豪车。相亲对象说起这些时了若指掌,甚至估算出这场婚礼花销至少超出一个亿这种不可思议的数字。她满脸满眼都是羡慕和憧憬,江润却全程听得如坐针毡。   又是一次没有结果的见面,江润回家后也提不起玩游戏的兴趣。他情不自禁掏出手机来搜索那些消息,而后被眼前所见的一切打击得毫无斗志。   多么童话啊,王子和公主的婚礼。   他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林惊蛰扑面而来的风光,香车豪宅挥金如土,两个世界的差距前所未有的鲜明。江润不想去回忆自己小时候在对方面前耀武扬威得意洋洋的嘴脸,那总是让他感到无尽的羞耻。可对方的存在却永远挥之不去,就连前段时间郦云一中的90届毕业生同学会,话题都都从头到尾围绕与此。   出于安全原因林惊蛰没到场,但邓麦带着他的心意回来了,直接私人拨款给学校建了一幢楼,还齐聚了五班的同学,邀约众人去燕市玩耍。   出了那么一个有能耐的知名校友,一中校领导的尾巴都差点翘到天上。现在连官网的信息栏都挂满了对方的宣传,即将开建的教学楼更是直接以对方的名字命名,生怕马屁拍得不够响。   原本的尖子生一班的风头被五班抢得干干净净,偏偏所有人还都将此当做了理所当然。跟随林惊蛰离开郦云如今也成为人生赢家的邓麦收获了无数艳羡的目光,一班生一边感叹他被林惊蛰看重的好运,一边话里话外恨死了从前的班主任李玉蓉。在他们看来,要不是当初李玉蓉没事找事给林惊蛰换班,说不准现在代替邓麦鸡犬升天的,就是他们当中的某一个人了。   所有人选择性遗忘了自己当初送别林惊蛰时的沉默不语,将深埋在记忆里十几年前偶尔复习时跟林惊蛰进行的一句简短的对话都挖掘了出来,以此佐证他们当初关系不错。在这样热潮里,江润理所当然沦为了笑柄,他混得甚至还不如自己班里大多数同学,在关系上,却是林惊蛰正儿八经的表亲。   不过这对表亲之间过往的恩怨同样人尽皆知就是了,江润当初拉帮结派排挤林惊蛰的手段现在看来也幼稚得无法形容,当初的赢家在十几年后输了个彻头彻尾,人生无常这个词语恐怕再没有更加合适的事例来诠释了。   江润在无数装模作样的惋惜和关怀声中落荒而逃,直到如今仍无法从那种强烈的失落感里走出。   得知儿子这次相亲又没成功,怒气冲冲的江晓云回家后做饭的动静奇大无比,砸锅摔碗地指桑骂槐。   江润和父亲并排坐着,听着电视机里新闻放到一半突然插播的有关前些天那场婚礼的内容,父子俩双双无言。   好半晌之后,刘德叹息出声。   “也不知道你大姨现在怎么样——”   *******   遥远的另一个国家,雪花纷纷扬扬。   一辆小型代步车从积雪中开过,停在超市大卖场的停车场。驾驶座上下来一个瘦削的女人,年纪不轻,穿衣风格有些落伍,粗糙的手从后备箱取出大大的购物袋背在肩膀上,顶着风雪钻进这处她开了快一个小时的车才赶到的,非常偏远但是东西比一般超市便宜得多的亚裔超市里。   “牛肉、西蓝花、番茄、小麦粉……”   她举着一张写满了英文的纸慢吞吞念着,对着标价牌仔细确认,好半天后才购买齐自己来前准备的东西,推了整整一车。   哦!牛奶在减价!   远处冰柜拥挤的主妇群体让她双眼当即一亮,瘦削的身躯也不知道哪来的力量,硬是挤进了一群战斗力超凡的黑人大妈中,抢到了两瓶一加仑1.5美金的纯牛奶。   她手劲大得惊人,这恐怕要感谢刚来时为站稳脚跟锻炼出的能力。那时她被安置在纺织厂里天天没日没夜地干活,什么沉重的东西都要靠人体来搬运,原本不沾阳春水的十根青葱般的手指早早被折磨得变了形,不过这也使得她的身体比起过去强壮了许多,通常不大生病。   买完了牛奶,她准备去结账,在书籍柜台附近犹豫了一会儿,拿起一本童话书翻看价格。   十美金。   很贵。   她掏出自己的钱包打开,数了数里头家人给她随身携带的买菜和加油的之外的钱,好半天之后,还是咬咬牙将这本书放进了购物车里。   外头的天已经黑了,雪迅速积起,超市门口前一个离开的高壮的黑人大妈大惊小怪地咒骂着恶劣的天气,她身边大约是她儿子的年轻男孩撑开雨伞,一边安抚,一边从妈妈手中接过了沉重的袋子。   江恰恰望着那两道身影在灯光里渐行渐远,发了一会呆,才回神朝车子走去。满满当当的购物袋比沙袋还重,扛得她肩膀不住下沉,她咬着牙在心中数数支撑,终于没在打开后备箱之前摔倒。   上车后她打开保温杯喝了口热水,手脚才终于暖和了一些。这鬼地方的居民习惯喝冰凉的自来水,超市的热咖啡则足足两美金才能买到一杯。江恰恰体温比较低,这似乎是娘胎里遗传到的毛病。在国内时随时随地有热水喝还没觉得怎么不方便,出来后冻了几个冬天就学乖了。   窗外的雪越飘越大,纷纷扬扬,路上已经有商家和居民开始朝店铺和屋子悬挂圣诞彩圈。离开较为热闹的一块街区后,四周突然安静起来,除了迎面偶尔驶来的车流,外面几乎看不到走动的身影。这里看上去比郦云还要落后静谧。   贫民窟的治安比起城区要混乱许多,最近还经常发生醉酒的流浪汉拿石头砸路过车玻璃的事件,江恰恰暗自提起了两分小心,一路警惕四顾,好在终于平安无事地开到了家里。   提着沉重的袋子刚打开房门,便有狗叫伴随着暖气的热浪扑面而来,她赶忙将大门掩好,放下袋子的同时摸摸朝自己跑来的大狗的脑袋。   “麦克,不许叫!”正在做饭的女主人听到动静,出来后见到她立刻露出了一抹笑容,“恰,回来了,路上怎么样?”   “还好,就是外面太冷了,这场雪估计会下上个好几天。”江恰恰将抢到的打折牛奶放进冰箱保险柜里,打量了一下窗外纷纷扬扬的景致,却没有欣赏的心情,“这场雪之后,西蓝花估计又要涨价了。”   女主人拍拍她的肩膀充作安慰:“以后别跑那么远去买菜了,你身体本来就不好,更何况万一被人发现……”   她话未说完,两个人却都知道后头的内容是什么,一时气氛沉寂下来,无人作声。   直至一声娇甜的声音从厨房外传来:“妈咪!奶奶!”   一个大约只有十岁的黄皮肤的小女孩蝴蝶似的飞扑过来。   江恰恰看到她的瞬间,苍老的面孔上便浮现出了浓浓的宠溺,蹲下张开双臂抱住这个女孩使劲儿亲了亲,她掏出揣在怀里的那本昂贵的故事书,在对方的眼前摆了摆:“当当,这是什么?!”   女孩儿惊喜的尖叫声中,女主人朝她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恰,你又在用自己的钱给安娜买东西了。”   江恰恰摸着女孩毛茸茸的脑袋,脸上纵横的皱纹中逐渐流淌出了深深的无奈:“我得了这个病,也不知道有几年可活了,到这把年纪,身边也没有一个亲人……安娜从小被我带大,她就是我的亲孙女,我不给她花钱,还能给谁花呢?”   女主人眼底深处流露出了深深的同情,为这个在家中照顾了自己将近十年的,早已垂暮的老人。   她初识对方时,也在一个冬天,地点是另一座城市的唐人街,对方被热油烫伤,偷偷从后厨出来寻找药品。   那时她刚刚和男友分手,怀着身孕坐在雪地里哭泣,对方小心翼翼地递过来一个保温杯,用字正腔圆的中文询问她是否需要热水。   她不需要热水,但需要工作,和一个工作之余可以为她照顾家庭的人。只不过这个国家的人工着实太贵,凭她的能力,根本无法支付雇佣正规保姆的钱。   不过江恰恰却迫不及待地跟她走了,说只要不再日复一日干那些重活,哪怕只给她一口饭吃都好。   她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历,只知道对方似乎是国内沿海偷渡过来的,被蛇头骗到了一家地下工厂干活。因为在国内欠了很多钱,对方被骗也不敢找大使馆求助,能有一个离开的机会,迫不及就抓住了。   贫民区这边正常情况下没有警察上门盘查,她为对方从黑市搞到一个假ID,每个月五百美金的工资,对周围的邻居谎称这是从国内接来照顾自己和孩子的母亲,就这么平安无事地生活了下来。   刚开始的时候还很警惕,家里装满了监控,一晃十来年过去,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陌生人之间也培养出了无法割舍的感情。   安娜坐在自己的小椅子里翻阅故事书,晚餐的牛肉口味值得称赞,上了一天班的女主人在灯光下翻阅报纸,洗完碗的江恰恰出来打开电视机。   大雪天里吹着暖气看电视也不失为一件美事,女主人看着江恰恰疼惜地抱起安娜为她念故事,眼神不禁温柔下来:“恰,你在国内真的没有家人了吗?”   江恰恰灯光下苍老的面孔仿佛是怔楞了几秒,随后才苦笑一声:“我的丈夫很早就去世了。”   “孩子呢?”女主人很是好奇,“你和他没有生一个孩子吗?”   “……没有,我和他没有孩子。”江恰恰摇了摇头,抱着怀里香软的小孩,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突然就变得悲伤,“不过……”   “不过什么?”   江恰恰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小小的,软软的,或许比怀里的安娜还要脆弱。   她其实是有孩子的,在那片遥远的土地上。   可悲的是她这个母亲,已经无法回忆起孩子的面貌来了。   女人真是奇怪,年轻的时候近在咫尺,她一点也不想见到那个孩子。到现在相隔千里,老了老了,或许是母性作祟,她却又无端开始怀念起这条血脉。   那是一块从肚子里剥离出的肉啊,身上流淌着她的血液,儿时也曾娇甜绵软地喊自己妈妈。   他现在也该长大成人了吧?不知道事业是否顺利,有没有结婚生子,还记不记得……她这个母亲。   或许是年纪到了,江恰恰如同许许多多这个年纪的老人那样害怕起寂寞来,她开始渴望子孙满堂,渴望孩子的陪伴。   这些年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爱回忆过去,回忆自己一生的点点滴滴,亲人朋友,然后后悔,用宠爱安娜来填补自己生命里想念儿子的空虚。   只是时间已经不容许她再回头,前些年她曾经尝试过联系妹妹,但郦云那串老号码始终都无人接听。   “没什么。”江恰恰摇了摇头,抱紧了怀里的安娜充作安慰,就像抱着 很多年前那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孩子,微笑着指着书本上的一则插绘问,“这是不是七个小矮人?”   安娜甜甜的回答声令她愉快的同时,也不禁感到悲哀。   她不敢回国,以前是害怕被抓走坐牢,现在则是身体接受不了长途的行程。   她几乎也能想到自己最终的结局——安娜的单亲妈妈没有太多的钱将她的骨灰带回国内,她的灵魂,将永远留在这块她连语言都不怎么听得懂的土地,无法落叶归根。   真正客死他乡。   生活的艰辛不能多想,越想越让人悲伤。   安娜的妈妈也不再问了,报纸上似乎有非常令她感兴趣的消息,看得她啧啧赞叹,目不转睛。   江恰恰带着安娜去楼上睡觉,阁楼的小房间里,灯光昏暗。   小女孩安静地躺在自己粉红色的被褥里——她的母亲是个好母亲,虽然条件艰难,但从未短缺过该给孩子的物质和爱,安娜的房间虽小,却是精心布置过的粉红色的主题公主房。   同样是妈妈,她常令江恰恰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进而自惭形秽,更加思念远方那个记不清面貌的孩子。   安娜长长的睫毛逐渐合拢,气息平静。   江恰恰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又怕自己满是老茧的粗糙手掌会刮伤孩子细嫩的皮肤,小心地抚到一半就收拢回来。   她眼前忽然恍惚了一下,耳畔听到一声模糊的,恍若从天际传来的“妈妈”。   幻影里似乎有一个小麻雀般活泼的女孩展开双臂大笑着扑了过来,她不知道这是谁,莫名却感到强烈的熟悉。小女孩中途变成了一个剃着短发五官精致的小男生,脸上同样是灿烂的笑容,有一道声音告诉江恰恰,这是她的儿子!   江恰恰下意识伸手想要接住他,下一秒却扑了个空。   她猛然惊醒,眼前只剩下昏暗的床头灯和已经熟睡的安娜。   江恰恰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回忆着幻觉里出现的那一对孩子,她终于记起了几十年未曾见面影像已经模糊的儿子清晰的面貌,但那个女孩儿是谁?   心突然痛得想要落泪,她揪着胸口的衣服喘了好半天,莫名其妙就觉得,事情其实本不该这样的。   但一切无据可依,或许只是她被生活强压下生出的臆想,江恰恰无声地掉了一会儿眼泪,轻轻掩上安娜的门下楼离开。   安娜的妈妈还没睡,拿着那册她从公司带回来的中文报纸看个不停。江恰恰收拾完家里凌乱的陈设,给麦克添完狗粮,摸着大狗顺滑的皮毛看它吃了一会儿,过来提醒女主人早些睡觉。   雪下得那么大,明天想正常上下班,估计还得早点起床把路铲出来。   “等会儿,等会儿,等我把这个报道看完。”女主人她第二遍劝告中执拗地就着灯阅读报纸上的文字,口中还念念有词,“太幸福了……”   也不知道她到底在看什么东西,江恰恰哭笑不得地摸到遥控器去按电视机,卫星电视轮转了一圈,搜到一个中文频道。难得在异国他乡听到字正腔圆的新闻播报,哪怕是关于财经方面的,江恰恰关电视的按键也不由按得稍晚了一些。下一秒主持人提出当日主题——“XXX集团继承人与未婚妻日前于燕市酒店举行结婚典礼,双方到场家人包括迅驰集团董事长肖驰、始于集团董事长林惊蛰、高胜传媒董事长高胜……婚礼第二天大盘疯涨,请问XX专家,这场世纪联姻是否会……”   江恰恰仿佛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微微一愣,抬起头来,便见电视机模糊的画面猛地拉近,放大了一张合照的近景。   合照中有几张面孔虽然成熟了不少,她却一眼就认了出来。那么多年过去,她心态早已改变,能在此听到故人的消息,只觉得又惊又喜:“哎呀,是他们呀?”   “唉?”女主人意外与她语气中的熟稔,“洽姨认识他们?”   “以前在国内时见过几面而已,不是很熟。”江恰恰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叹了一声,“林总,肖总……都是群厉害的年轻人啊。”   尤其是林惊蛰,这个名字总让她心头悸动,时常让想起自己同名同姓的孩子。   只可惜对方是大家出身,燕市商界传得尤为神秘,江恰恰偶尔听过一些,留下的印象只有深不可测。   “林总?”女主人立刻来了精神,“你说的是林惊蛰?你和他说过话?他为人怎么样?长得真的很帅吗?”   江恰恰听得笑了起来:“他性格挺好的,讲礼貌也有手段。长得嘛就白白净净,眼睛很大,有点像我弟弟,个子很高。我觉得是蛮帅,不知道在你们小姑娘的审美里如何。”   女主人露出了一个花痴的表情:“小姑娘当然也觉得他帅啊!天哪他帅呆了好吗!洽姨你居然跟他说过话!”   江恰恰摇了摇头,那都是当年的风光了。   女主人此时长叹一声:“唉,他确实厉害,那么年轻白手起家,搞出始于集团那么大的公司,比我强了怕有一百倍吧。”   “白手起家?”江恰恰关掉电视顺嘴一问,“不是说他是XX领导人家的孩子吗?有钱人家的小孩创业是要简单一点,你也不差,不用妄自菲薄。”   “唉~什么xx领导人,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谣言了。”女主人闻言摆了摆手,“他全靠自己的,家里别说什么领导人了,连燕市本地人都不是。他爸妈从小离婚,特别不负责任,一个都不管他。他在群南一个叫什么……什么云的城市长大,反正是个很小的地方。高考自己考到燕市,然后开始创业,真的很了不起。”   她一面说着,一面缓缓摇头,忽然发现身边拿着遥控器关电视的阿姨好久都没有动静。   转头看去,她立刻吓得站起:“洽姨您怎么了?”   江恰恰好半天才啊了一声。   生命如同流转的光轮,在不经意时偷偷出现在身后,无数的细节好像幻灯片那样出现在脑海中,然后连接起来,火花四溅。   江恰恰出了很久的神,然后她放下遥控器,缓缓坐回沙发上,出神地望着茶几上的一颗香梨。   待到如梦初醒,已然是老泪纵横。   她抹了把自己满脸的泪水,轻轻摇了摇头,面对女主人关切的询问,半晌后只是一字一顿地回答说——   “我没事,我只是,想到了一些自己弄丢的东西。” 第九十七章   金三角地区, 泰国边境, 湄公河沿岸, 气候终年炎热着。   这里看上去和许许多多寻常的城市没有什么不同,无非城建和卫生稍微脏乱一点。朴实的居民们并没有终年生活在危险中的感觉,遇上节日, 他们骑着象群在街道上游·行庆祝,随处可见穿着传统服饰的男女载歌载舞。一辆辆旅游车将好奇的客人们带到队伍中间共同嬉戏,这是近几年才开始流行起来的旅游项目, 为这座位处边陲没什么和合适产业发展的小城带来了极为丰厚的创收。看着这些居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脸, 很难想象这里几年之前还归属于金三角毒枭巨头的控制。   一切的一切,都得归功于近些年金三角地区几个国家对毒品猛然收紧的打击和管制。以临近一座拥有话语权的超级大国为首, 周边国家每年大大增加了在禁毒方面投入的开支。铁血的军队和枪炮为这块终年黑暗的土地迎来了解放,盛放的罂粟花被推土机铲起的那一刻, 无数逃出生天的百姓聚集在一起,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欢呼。   这座城市将这值得纪念的一天定成了永久的节日, 每到这天全城的百姓都会盛装打扮上街过泼水节。喧闹的欢呼声跨越河面,带动了河对岸另一个国家边境线共同的狂欢,只是这令人振奋的喧闹声, 很难穿透山谷传进雨林深处。   潮热的空气里包裹着泥土的芬芳, 巍峨巨树的伞盖茂密到遮天蔽日,围绕着村寨的这一圈密林隐蔽得直升机从上空飞过都察觉不出端倪。黄金般的阳光从缝隙里透出,打在一栋当地特有的吊脚竹楼上,这座房子盖得很糙,材质之间的空隙几乎可以让一些小型动物通过, 只是在如此偏远的村寨里,这已经是村民们所能居住的最好的条件了。   有孩童呼啸跑过,从密林追逐到空地,一头扎进山头栽植的农作物里,将正在劳作的家人撞得东倒西歪,成功获得了屁股上的脚印和一阵训斥声。   远处能听到什么物体碾碎枯叶的细响,正在责骂调皮孩子的家长们猛地警惕起来,众人锋利的视线中,一辆身上全是灰尘泥点也不知道多久没有好好清洗过的大越野车从小径里钻了出来。   这可真是辆丑车,开在燕市街头会引人围观的那一种。迷彩的车身在当下的环境里颇具隐蔽功能,外部改装了很多内容,比如大灯前夸张的防撞杠,以及车玻璃上拳头大小的小缺口。它明显历经了不少风霜,刮掉的车漆索性已经不做修补,破破烂烂的敞篷皱巴巴地叠在座位后,开车的壮汉打老远就举起来一只手,用这里的语言高呼:“是我们!”   孩子们立刻发出喜悦的欢呼,从凶巴巴的家长们身边一窝蜂朝车子跑了过来,警惕的成年村民们也放柔了脸上尖锐的神色,转过身来,赫然是一群残疾人!   他们有的缺失耳朵或者鼻子,有的躯干处关节位置平滑一片,这使得他们干起农活来比普通人要费力得多,甚至连篓子都必须挂在脖颈上才能固定。耳边却听不到抱怨,只有时不时响起的说笑声。   越野车开过农田前,小麦色皮肤的年轻姑娘抱着调皮到直接顺着车身爬进窗户的小孩,大马金刀地坐在副驾驶的椅背上,朝农户们高声打招呼:“桑博,今天的豆子怎么样?”   那位只有一条胳膊的名叫桑博的黝黑村民用只有三根手指的右手利索地摘下豆荚丢进竹筐里,大笑着回答她:“都是好豆子!等过一会儿摘完了,我们煮一碗给你们送去!苗哥,不许调皮!”   他的后一句话是朝抓着后视镜想有样学样爬进车里的女儿喊的。   “去去去,去去去!”开车的壮汉满臂纹身,一脸胡茬,面目凶恶地一边开车一边摆手驱赶外头追车的孩子,却没有一个孩子畏惧他。那个名叫苗哥的小女孩甚至从路边摘到了几朵精致秀美的小野花,朝他脸上丢去。   满车的朋友哈哈大笑,好容易驱赶走了调皮的孩子,那壮汉抹了把自己胡子拉碴的脸,笑容里写满了无奈,用中文不疼不痒地抱怨了一声:“妈的,这群小兔崽子。”   车朝那幢简陋的竹楼驶去,走地鸡在前头扑腾着翅膀惊慌逃窜,这里的动物似乎都比城里的朴实一些,躲车子你朝旁边跑啊,哪有往前飞的。   打楼下就听到了上头咔哒咔哒的机械运转声,众人相视一笑,那满臂纹身的壮汉手撑在车窗上一跃跳了出来,三两步顺着楼梯爬上去。留在车里的几个朋友高喊了他一声,没得到回应,只好收拾起放在后座的刀枪跟上前方那道背影。   竹门刚一推开,便露出了坐在里头背对大门的身影。竹楼里光线有些暗,那背影头顶挂了一盏充电露营灯,缝纫机被踩得飞快,布料从掌控者手中流水一般推开。   壮汉将提着的东西朝旁一扔,哈哈大笑道:“我们这次出去三天,你不会就在这踩了三天的缝纫机吧?”   他弄出的动静实在太大,祁凯不得不暂停了动作,无奈回头看他。   “你这几天踩出来个啥啊……”壮汉盯着他挂在缝纫针上的那块花布料,好奇又无语地靠近查探,“靠,我在里头呆了那么些年,现在看到缝纫机都头疼。你怎么踩了十几年都能踩不腻?还有这布料咋那么花?弄出来给谁穿啊?”   祁凯没回答,只朝他丢在地上的那堆东西看了一眼:“我要的东西买了?”   “买了。”那壮汉翻看布料时,大门再次被推开,麦色皮肤的年轻女人领着其他伙伴从外头进来,一边脱外套一边回答到。她弯腰从壮汉丢到一边的纸袋子里翻找片刻,找出来一条香烟,看到香烟上印刷满的各种恶心的图案,她脸上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凌空抛来。   祁凯接到后笑着说了声:“多谢。”   壮汉这会儿已经看明白了,两只手指捻起布料的边角,提起这片相较他的体型小得有点可怜的小衣裳:“这不是小孩穿的吗?”   “你哪儿那么多屁话?”这地方交通不便,物资稀缺,很多时候缺少的生活用品都要靠着偶尔出去的车子回来才能补上。祁凯等这口烟等了快两天,迫不及待地掏出一根叼在嘴上,摸摸口袋没找到打火机,索性踹了他一脚,手心向上。   辛辣的气息呛进肺里,带着一股粗制滥造的烟草味道,远不如以前在国内时抽的特供好,但此时此刻,却没有人出言抱怨。   众人随便找了处赶干净的地方盘腿坐下,祁凯伸手抹了把自己的脑袋,问:“外头最近怎么样?”   “庆祝笔札节呢,满街都是象屎。妈的,泼得老子一脸水。”笔札节就是附近城市纪念毒枭被军队赶走的节日,当天小城的官员们会骑着大象带头上街领着市民和游客过泼水节。众人回来的时候刚好赶上这一庆典,马路被挤得水泄不通,不留神还被孩子们的水枪暗算了几下,纹身壮汉不禁出声抱怨了两句,语气却听不出什么不高兴来。   祁凯笑了几声:“那国内呢?”   “还成,反正咱们听到的消息都找人递上去了,不就西南那几个瘪三儿嘛,没道理搞不定他们。对了。”麦色皮肤的女人叼着烟重新扎了下凌乱的头发,突然想到了什么,手探进背心内衣位置,掏出一枚贴身安放的手机朝祁凯丢去,“这人是你发小那妹妹吧?我说是她大虎非说我看错人。”   国际版hero手机流畅简约的黑色外壳还带着主人的体温,祁凯接下后生涩地摆弄了一会儿才成功解锁屏幕。屏幕还保持在相册运行状态,入目便是一张奢丽璀璨的照片,看得他眼睛当即一亮,烟都差点从嘴上掉下来:“哟,肖妙结婚了?”   “我就说是她吧?”女孩朝纹身男翻了个白眼,“愿赌服输,你就说吃·屎还是学狗叫吧。”   一大班朋友立刻闹腾了起来,独留祁凯静静地端详那张结婚照,他放大屏幕细细地查看上头那些熟悉的面孔,好半天之后,用手指蹭了蹭屏幕,脸上露出一抹怀念的笑容。   正在打闹的朋友们有人朝他比了个眼色,其余人心照不宣地点头,权当做没看到他的情绪波动,体贴玩耍继续自己的内容。说实话,能聚集在一起的他们这帮人,前半生谁背后没点不为人知的过去呢?   一切本该沉默如同祁凯脖子上悬挂的那枚小布包。   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攀登楼梯的脚步声,还不等正在厮打的众人分开,墙壁的缝隙外头便传来小孩甜滋滋的当地方言——“老大!老大!”   祁凯立刻回神,将手机放到一边,打开门,便见苗哥正提着一篓煮豆子站在外头等候。苗哥是村寨里的孩子王,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长得又黄又瘦,性格却出奇活泼彪悍。她大胆地盯着祁凯,嗓门脆生生的:“老大,这是我阿爸阿妈让我给你们送来的煮豆子。”   “你来得正好。”祁凯接过篮子顺手拉她进屋,将缝纫机上已经快要完工的作品线头剪断,抖开来挂在她肩上,“拿去穿吧。”   那是一件花色的小棉布裙子,裁剪不怎么时尚,好像八十年代燕市流行的款式,唯一可取之处就是车线精良。这样的裙子放在大城市里或许不会有孩子喜欢,可在这处贫困落后的村寨里,于孩子而言却是一个天大的惊喜。苗哥直接发出了一声惊喜的尖叫声,随后抱着那件裙子怯生生说了句谢谢,转头便一溜烟跑了。门外很快响起她呼朋引伴的欢呼,以及其他孩子羡慕的声响。   祁凯靠着缝纫机抽着烟静静目送她跑开,听到孩子的笑声后转头默默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工作台。停止打闹的朋友们交换了一下各自带笑的眼神,纹身男剥开一枚口味清甜的豆子塞进嘴里。他们早已经习惯了祁凯对这里的孩子们格外细致的照顾,不到这前,还真没想到这个一身狠劲儿的朋友内心深处潜藏着如此柔软的一面。   这里是金三角地区密林深处的一座村庄,五年之前,还是漫山遍野种满罂粟的一处炼狱。   这片地区古往今来势力都十分复杂,毒枭悍匪层出不穷。早年国内抓到的那个庞卡虽然很有些能耐,但也绝没有厉害到掌控住所有行业内的势力。他落网后,伴随着缉毒部队的深入围剿,这片地区的资源和关系网开始重新洗牌。如同大火之后一片废墟的草原,荒芜之下的表象内部,正有无数不死的根系蓄势待发。   黑暗是无法迅速绞杀干净的,就像驱除一批蟑螂,是一场须得坚持不懈的长久的战役。   几年前多国联合部队终于打进了密林深处,解救了诸多被盘踞的村寨。被控制的村民们被统一送去治疗身体和戒毒,年幼无知的孩子们也得以接受正常的文化教育。山林里的战斗没有那么简单,逃窜的毒枭们仍旧盘踞在这片密林深处,已经没有能力自力更生的残疾村民们无法离开自己的故土,祁凯和朋友们综合了多方面的考虑,最终也选择在这里隐秘地居住下来。   他们都有案底,并不是正规政府军,但接受各种雇佣,自愿保护村民,偶尔还配合缉毒部队上报从各个渠道探听到的相关消息,得到的金钱也足够他们衣食无忧。   出门一趟不仅带回了香烟,后备箱还塞满了烤肉和酒。   夜晚就在竹楼前面搭建一处火塘,架上铁丝网烧烤,朋友们喝酒吹牛,也是一桩美事。   大伙在这时候通常会聊聊外面的世界,都从同一个国家出来,话题总不由围绕着故土。   三角地区十几年前对毒品的打击活动其实是赶鸭子上架,因为史南星和祁凯的突发的意外动手之前,国家甚至根本没完全做好对付毒枭们的准备。万幸最终结局美满,国家提早动手的好处近些年也渐渐显露了出来——靠金三角地区的其他小国前些年因为毒品的突然发展深受其害,而那块肥沃辽阔的,等同于香饽饽的土地,却因为提早清束的缘故,躲过了之后的波折。   这令火塘边喝酒吃肉的一群年轻人们都十分欣慰。和祁凯一样,选择出狱后来到这里寻求新生的朋友们,或多或少曾经都深受毒品折磨。   说到不堪回首的往事,许多人眼中都浮现泪光。   祁凯背靠大树静静地喝着杯里的酒,出神地听着朋友们的声音,只觉得人这一生,果然大多有着无法挽回的遗憾,谁又能从谁平凡的面孔下,看到他深埋心底的伤疤?   比如缺心眼的纹身男,他来自西北一个风景如画的省份,家中长辈都情感和睦,老实本分。坏在他青春叛逆期时被不怀好意的“朋友”带着染上了毒瘾,从那时起,生活的秩序分崩离析。   蹉跎到这把年纪,他几进几出,蹲了几年监牢,仍时不时会犯起心瘾。好在惨死的父母影像永远长存在他的脑海中,每每克制不住,便出现警钟长鸣。   比如坐在他对面胃口奇大总是憨笑不爱说话的小个子,他原本家境殷实,谁知婚后误入歧途,从大·麻抽起,最终一发不可收拾,弄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而今他孤身一人,无家可归,唯有左手多年前悔恨时生生剁掉的小指,和脖子上从未摘下却已经失去意义的婚戒,昭示着他曾经有过的幸福生活。   祁凯抚摸着自己脖子上的小布袋,那里只剩一个了,在监牢里伴随了他十多年的小罂粟此时和她的骨灰一起长眠在这座森林的溪水旁。   他有时会想到那座隐蔽的山洞,那条过长的皮带,那朵被揉得皱巴巴的花,和那个永生无法遗忘的清晨。   只是做错的事终究无可追忆,活着的人,也必须背负着那份罪孽行走下去。   仿佛是对自身过往的忏悔,气氛如同以前的很多次那样沉重了片刻,朋友们终于转开话题,聊起了一些轻松的东西。   所有人都对这里恶劣的生活条件不太满意,纹身男擦去泪光,嗓门最大:“到这之后,我他妈连东平(监狱)的伙食都开始怀念了!成天不是酸就是辣,想吃一口红烧肉都没地儿找。昨天部队那个谁见面时问我们需不需要什么帮助,我他妈第一反应居然是让他下次见面带几个牛肉罐头来,妈的!想起他当时的脸色我就觉得丢人!”   众人哈哈大小,麦色皮肤的女孩调侃他:“想吃红烧肉咱们申请回次国呗,这有什么难的,祁凯在国内认识的朋友多,让他找人请客!”   祁凯倒了杯酒轻轻地浇在地上,想到前不久从那枚手机里看到的盛大奢华的婚礼照片,好脾气地答应道:“我没意见,等这边的事情了结一些,咱们就一起申请回国住几天。”   炭火的热力带着食材的研香飘远,村里一群鼻子比狗还灵的小孩欢呼着成群结队跑了出来,没一会儿年轻人身上就挂满了讨食吃的小崽子。田哥穿着新裙子难得淑女地没有争抢,站在一边安静地等待好心人投喂,祁凯用匕首给她叉起一只烤鸡腿,刚想递给她,便猛然对上了对方仰头巴巴落来的,小鸡一般好奇的眼神。   他怔在原地足足好几分钟,直到嘴馋的田哥等不下去了,跳起来从他的匕首上抢下了鸡腿。   穿着花裙子的幼小身影如同得手的野兽那样迅速跑开,祁凯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片刻后露出一个怀念又有些自嘲的笑容。   其他孩子们还在调皮捣蛋,把原先深沉的大人们搞得哭笑不得,大人们索性大方地请他们落座一并进餐,骤然热闹了许多的聚会中,刚刚聊到一半的话题再度被提起。   有朋友一边切肉一边调侃道:“凯哥,你刚才的话说的可不对,什么叫忙完这段事情就申请回国啊,以后不能这么说。”   回过神的祁凯重新坐下,闻言有些不解:“什么意思?”   “落伍了吧?”说话那人哈哈大笑,“让你平常不玩手机,这是网上最近特别流行的一个说法,叫什么……立什么来着?”   麦色皮肤的年轻姑娘笑着补充:“flag。”   “对对对!flag,立flag!”   祁凯琢磨了半天也弄不明白:“啥意思啊?”   一群没文化同伴的解释半天说得颠三倒四,麦肤姑娘笑得人畜无害:“你没看过港岛拍的电视剧吗?里面经常有主人公说什么这次事情成功就金盆洗手回老家之类的。”   “然后他就死了!”   “回不了老家了!哈哈哈哈哈!!”   祁凯琢磨了一下才搞懂是什么意思,跟着笑了起来:“什么乱七八糟的,说个回国还有那么多讲究……”   他话音还未落地,下一秒,密林里传来了一声遥遥的枪响。   众人:“………………”   嬉闹的孩子们瞬间安静了,面孔上天真的笑脸一扫而空,祁凯抬起手示意所有人安静,哔哔啵啵的火苗声中,山林深处鸟雀惊飞。   大人们的神情逐渐阴沉了下来,纷纷自原地站起。祁凯朝竹屋比了比下巴,纹身男迅速起身上楼取武器,他摘下一直挂在肩上的枪上膛,孩子们不哭不闹,只是静静等待他的指挥。   抢到鸡腿后逃走的苗哥飞快自远处跑了回来,祁凯用当地方言嘱咐她:“带着朋友们回家,叫醒爸爸妈妈,找到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十岁左右的孩子郑重朝他点头,随即带着大大小小的一串萝卜头悄无声息地离开。   整片村庄都在黑暗中动了起来,村民们娴熟地迅速收拾好必需品顺着只有自己人知道的路线撤离,篝火边的队伍里有人猜测:“可能是山林里的老鼠想来夜间偷袭。”   这并不鲜见,为了达成目的不计一切手段,牺牲所有值得牺牲的东西,毒枭们的卑鄙和残忍大多数时候远远超出正常人的想象。   “接着!”竹楼上的纹身男朝下方的伙伴们丢去枪,动作快的伙伴们已经提水熄灭了篝火,村民迅速撤离之后,黑暗里的人们行动立刻加快。众人迅速制定了几个紧急方案并朝边防缉毒大队汇报这里的情况,朝身上背弹夹时,祁凯听到了近处的一声轻笑。   转过头,是那个麦色皮肤的年轻姑娘,她高挑瘦削,细眉细眼,微笑起来的样子和外面普通的漂亮女孩没什么不同,这是他们团队里唯一的女孩,叫自己pure。   pure笑得双眼弯弯,露出一嘴健康整齐的白牙:“你这个乌鸦嘴,刚说起flag居然就灵验了。”   祁凯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这个锅背得有点茫然,但看到pure细细瘦瘦的腿和胳膊,出于对女性的照顾心理,他多少有点担心:“你要不要先跟村民一起撤走?这里有我们。”   还在微笑的pure听到这话后脸猛地一沉,她一脚蹬在树上系紧鞋带,将腿上缠绕了匕首的绷带调整角度,而后拉开枪栓,上膛,利索地挂在脖子上,原地起跳,爬上树干。   她爬得飞快,在夜色的掩护中行动悄无声息,唯有一双眼睛出奇的亮:“你不要忘了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pure是他们团队中唯一没有蹲过监狱的,她是老挝华人,在中国接受过高等教育,二十岁那年,在老挝经商的父母双双吸毒过量去世,当地法律无法给她满意的结果,她于是单枪匹马,用一把匕首杀死了与她父母交易的毒贩。   而后从无穷无尽的追杀中金蝉脱壳,跨越边境,来到了这个地方,最近的几次战斗中,更是亲手杀死了不下十名毒贩。   祁凯意识到了自己没道理的担忧,抱歉地朝找到了合适的隐蔽位置,正猎豹般蛰伏在大树枝丫上的女孩笑了笑。   危险越发迫近,祁凯望着远方的密林,夜色下的天际线宛若探不见底的深渊,随时张开大口欲择人而噬。   祁凯是先驱指挥,需要探查敌情。他站在一处高高的石台上,在身后众人担忧的视线中观察前方,不知为何,突然间有一股冲动浮上心头,驱使他回头提议:“这次能活下来的话,回国就去燕市玩儿吧,我带你们认识我在那的朋友。”   “闭嘴!”周围蓄势待发的战友们异口同声地喝止住他的乌鸦嘴。   祁凯无声大笑,回首扣紧扳机,目光遥望远方,渐渐沉静了下来。他捏起胸前的那枚布袋,凑近嘴边,落下一记亲吻。   随即纵身一跃——   天地间无尽枪声。   *   *   *   *   清晨,燕市,城东,东泰小区。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柔软地探出头来,屋内安稳静谧,宽敞的大床上,只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床头上的手机忽然铃声大作,嗡嗡震动,吵醒了正在酣睡的两位主人。   林惊蛰哼哼几声,似醒非醒,肖驰半梦半醒中伸手捂住他的耳朵,而后睡眼惺忪地在床头摸索,拿到手机,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谁啊,那么早打电话,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他有点不耐烦,但又觉得可能是急事儿,接通后凑到耳边:“喂?”   “哟!”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肖总!还没起床啊?”   肖驰:“………………你谁?”   “操,这也太他妈无情了!”对方伤心地指控了一声,而后迅速切入正题,“我回国了,赶紧的,睡什么睡,带你家林总出来请客吃饭!”   肖驰:“……………………”   他听出来了,妈的。   林惊蛰打了个哈欠,在他怀里费力地睁开眼:“谁啊?怎么说两声就挂了?”   “没谁,睡吧。”肖驰拍拍他的后背,顺手将屏幕再度亮起的手机调整为静音,语气平静地回答道,“卖保险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   打下这三个字,很多感慨,难以言说。   这篇文有很多很多的不足,只能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和支持,才让我有信心写到今天。   希望今天一别,日后还能聚首,所有人的生活都能幸福圆满,完美无缺。   同时感谢为这篇文支持正版、留下评论、投下霸王票的领导们。铭记在心,无以为报,唯有码字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