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九殿下请更衣   作者:风歌且行   文案   重生归来,温禅表示:“请不要打扰我,我要专心的我复仇之路”   于是京城内流言四起:震惊!堂堂九殿下竟当街耍起流氓!   “听说了吗?九皇子在上元节的时候为了抢一盏花灯竟让赵家姑娘下跪,还扬言要砸了别人的摊子……”   “听闻九皇子此人生性浪荡,骄纵蛮横,光天化日之下扯掉了清白姑娘的衣裳……”   “九皇子诅咒梁大人秃顶……”   温禅:这不是我以为的世界……   而刻意想要疏远的人一而再的黏上来。   梁宴北:扯姑娘衣裳?想不到你还有这种癖好……   温禅:你干什么?!放开我的衣服!   1.高亮注意:重生玄幻文,内有妖怪出没,内有妖怪出没,内有妖怪出没!   2.1v1+he+笑面老流氓攻x淡定好脾气受。   3.轻松文,日更保证,如果喜欢请收藏,谢谢。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温禅,梁宴北 ┃ 配角:钟文晋,阿福,谢昭雪,梁书鸿 ┃ 其它:重生,甜文,啦啦啦 第1章 始归   年底的一场大雪,覆盖了整个京城,将繁华之都披上一层银衣。   遥远的天际悬着落日的余晖,映照得整个天空都泛着金灿灿的光芒,为这个寒冷的冬季添上一分暖色。   温禅坐在轿子里,身上的棉衣一层又一层,怀中还抱着个汤婆子,脖子所在毛茸茸的狐裘中,双眸微闭。   严寒冬季,夜色来得很快,出殿时还尚有亮光,待轿子走至一半,天就黑下来了,皇宫中处处挂着照明的黄灯笼,一盏接着一盏,放眼望去,如繁星点点。   皇帝举办了年宴,邀请京城内二品以上大臣携亲眷赴宴,温禅作为九皇子,自然也要去。   按理说,温禅应当已经驾崩了。   临终之前,他最爱的人就坐在床边,但是温禅却因为双眼失明看不了他最后的模样,只能在一片黑暗中,听着他的呼吸声,慢慢进入长眠。   这一辈子,温禅是皇帝,站在西凉国的最顶端,但每一日都过得极其煎熬,看着自己拥有的东西一点点失去,自己原本深信不疑的也撕下了虚伪的面纱。   前半生他生活在泡在肮脏的尸堆里,后半生他睡在冰冷的皇宫中,这样的人生,是真真叫他觉得生无可恋。   他原以为时间会抹平他那扭曲的感情,治愈他心口的伤痛,但是直到死,他依旧痛苦。   温禅想,下辈子一定要投个好胎,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   吃穿不愁,兄弟姐妹少,爹娘恩爱,最好还要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千万千万,不要在爱上一个男子。   他把自己的下辈子安排的明明白白,可是再一睁眼,看见阿福年少的脸悬浮在他的上方,他下意识一个耳巴子甩过去,等到听见阿福委屈的哭声时,他才反应过来。   这个地方怎么有点眼熟?   温禅并没有什么下辈子,他又回到了三十多年的京城,十六岁的这个年夜。   前世的所有,就像黄粱一梦。   此时的京城还是一派安宁,钟家还没造反,父皇还未病重,那个在温禅心里住了二十几年的梁衡,也只是刚刚到来。   这一年,梁老爷子年事已高,被皇帝批准告老还乡,同时皇帝将梁老爷子的嫡子调来京城任礼部侍郎,除夕前几天,梁衡跟随他爹一起,来到京城。   梁家是钟鸣鼎食之家,在金陵乃至整个西凉都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不管是从商,从官还是从军,都有梁家子孙的身影,可谓是遍布整个西凉。   梁衡就是在这样的金窝中长大的,他是梁老爷子的嫡长孙,是千娇万宠小公子,是受万众瞩目的少年。   温禅初见他,就是在除夕这夜的年宴上,他一袭银色长袍,手持一柄长笛,笛声幽幽,动人心魄。   这时候的他约莫也在进宫赴宴的路上。   温禅扭身,正想换个舒服的姿势时,轿子突然停下了,贴身太监阿福站在帘子便低声喊道,“殿下。”   他懒懒的应一声,眼睛都没睁开,“什么事?”   “前方的路结了冰,殿下需得下来步行一段。”阿福回答。   他听后动了动脖子,这才睁开双眼,将怀里的汤婆子拿出来,抄着貂绒暖手,撩开了轿帘。   少年唇红齿白,墨眉水眸,尚带着些许稚嫩的脸上已有几分俊美的姿色,只是他眉宇之间如无风下的泉水,一汪平静。   阿福早就准备着,一见他出来,连忙伸手去扶,将他慢慢从轿子上接了下来。   雪过之后的路经过多人来往走动,结出一层厚冰,眼前的路又是一段下坡,抬着轿子是必然过不了的,所以只能下来慢慢步行。   阿福一见温禅没有穿大氅,立即一头钻进轿子里,把暗黄色的大氅抱了出来,嘴里还念叨着,“殿下呀,您身子骨弱,可不能着凉了,这岁暮天寒,不穿厚点可怎么行。”   “你又来……”温禅一边套上大氅一边无力道,“怎么越发啰嗦了。”   今日出殿之前就是阿福一直在旁边碎碎念,硬是求着温禅多穿一件棉衣,暖和倒是暖和了,可几层棉衣加一件大氅,肩上的重担让他一个脚印踩得颇深。   “奴才这都是为了殿下好。”阿福至始至终都是一副掏心掏肺为他着想的样子,让温禅说不出拒绝的话。   温禅披好衣物后,便缓缓朝下坡地走,阿福紧紧跟在身后,“殿下,此地路滑,不若你持着奴才的胳膊走。”   他看一眼下方的路,心想着若是扶着阿福走,手就要从暖手中拿出来,那他这双好不容易暖热的手不一会儿准冻得冰凉,于是他义正言辞道,“阿福,你觉得你主子我像是那种平地摔的人吗?”   “殿下当然不是!”阿福几乎没有迟疑的回道。   温禅满意的点点头,虽然他认为自己不会在此地摔倒,但是听阿福一提醒,还是刻意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起来。   只是意外通常都来得很突然,他就刚走了几步,脚底不知怎么的,猛地一滑,继而整个身子失去重心,一屁股摔在结结实实的冰面上。   温禅的脑中只浮出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我还真摔倒了?   随后让他更想不到的是,笨重的身体竟打着呲溜往下,一骑绝尘而去。   幸好他穿得着实后,屁股倒没摔多痛,只是这往下一滑,根本止不住,顺着下坡的地势,速度越来越快。   阿福吓得魂飞魄散,在后方凄惨的叫了一声,“殿下——!”   一众宫人都吓傻了眼,平日里跟在温禅身边的两个护卫倒是反应极快,几乎在他摔倒的瞬间就施轻功追去。   温禅只觉眼前一滑,双脚像是忽然撞上什么东西,下滑才停住,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大半个身体瞬间被刺骨的冰冷侵蚀,几乎是立即的,冻得他打一个颤栗。   等到他意识归魂,才发现自己半个身子都泡在寒冷的河水边,裤子和棉衣吸水厉害,他试着抬了下胳膊,都没能抬起来。   护卫琴棋和书画很快就到,两人使了吃奶的劲,才将身上吸满水的温禅从河边提出来,寒冬河水顺着衣料往下流淌,汇成小流。   衣裳穿得厚,这时候竟成了不利之处。   阿福连滚带爬的滑下来,堪堪停在温禅身边,惊慌尺寸失措的喊道,“殿下!你可有受伤?!”   “受伤倒是没有,就是有些冷。”温禅冻得嘴唇都颤抖起来,说上一句话牙关就打颤,腿部没什么知觉了。   阿福一摸,触手是湿意侵肌,立即动手解自己的棉衣,“殿下快点把湿了的衣物换下来,穿上奴才的。”   “不必。”温禅按住他的手拒绝道,“让琴棋书画回殿内再拿一套来便是。”   谁知阿福听了这话竟哭起来,涕泗横流,“殿下!万一你要是冻伤了,奴才这颗人头可就保不住了!奴才的身子哪有你的金贵!”   一边哭一边利索的把棉衣脱下来。   温禅没想到自己不仅摔了一跤,还把大半个身子都摔湿,不禁也有些沮丧,之后用快要冻僵的手解下湿透的棉衣。   披上阿福的棉衣之后,才感觉到一丝的暖意,里衣虽然还是湿的,但总好过一身湿。   琴棋书画两人领命飞速返回殿中取衣,温禅便领着阿福顺着河边走,他记得这条河的东边不远处,有一座小暖阁。   皇宫中有许多这样的小暖阁,冬暖夏凉,便于宫中的主子歇脚用的,眼下两人都衣着单薄,经不起寒风吹,找到暖阁不仅能避寒,也能在里面换好衣物。   温禅的记忆里还是不错的,只走了没一会儿,就找到了那座暖阁。   暖阁并不大,四面封闭,左右各有一扇窗,此时正透着亮堂的光。   他一见到就不由加快了脚步往前,阿福因为靴子中进了些积雪,便弯腰脱靴倒出,慢了温禅一步,待他走近时,温禅却低声道,“方才我发现身上的玉牌掉了,你回去给我找找。”   阿福一听玉牌掉了,那还得了,连忙应一声转头回去找。   温禅看着他的背影没走出多远,便转身蹑手蹑脚走到暖阁的窗子下,听见里面传出细碎的声音。   女子的刻意压制声音的娇笑和男子的低念声,温禅故意调走阿福的原因就在此。   他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若是里面私会的女子是后宫的任意一位嫔妃,那便是惊天大事,温禅自己好奇,却不能将阿福牵扯进来。   他小心翼翼的从窗户的下角抠破一个小洞,闭着一只眼睛往里看。   这一眼倒是让他有些失望,因为那一对男女背对他而坐,没法看清楚是何模样,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这对男女身上,穿的是宫女和侍卫的服饰。   他不甘心,有悄悄绕到另一面窗子下,抠出一个小孔往里看,这下看清楚了,男子他面生,女子他倒是有些印象。   是一位嫔妃宫里的婢女,温禅记得她的原因,是因为阿福曾经向他讨过这个女子做对食。   却原来,这女子早已有了心仪之人。   温禅正想得出神,耳朵边忽而传来炽热的气息,瞬间就将他耳尖染上红晕,那熟悉得刻在骨子的声音近在咫尺,低低传来,仿佛一下子攥紧了温禅的心脏。   “你在看什么?” 第2章 遇见   这尘世间,也只有一个人的声音,能让温禅听到的瞬间乱了心跳。   他慌乱的后退一步,下意识转头望去,眼中便倒映出一个俊俏的少年。   来人披着朱红色的大氅,领口和底边都围着雪白的狐裘,衬得少年肤色亮白,长发绾成马尾,以墨色玉冠束起,俊美无双,通体贵气。   与记忆中的面容完全重合,温禅惊愕的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在他身旁的人,全身都僵硬住,耳边能清晰的听见自己不断乱撞的心跳。   少年的眼眸如同淬了繁星,熠熠生辉,他看了温禅一眼,没有察觉温禅的失态,上前一步弯腰顺着温禅方才抠出的小洞往里看,扬起轻笑,声音低低的,“原来你在看这个。”   温禅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他,惊慌失措的咽一下口水,本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是害怕自己一开口,声音就难掩颤抖,干脆利落的转身,想要离开。   谁知他竟一把拽住温禅的手腕道,“别急着走啊。”   “你做什么。”温禅条件反射的挣扎,一开口果然带着颤音。   “你是哪个宫里的小太监?”少年绕两步,挡在他前面,仔细将他的脸看了一遍,“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温禅把头埋低,也不回答问题,只是道,“放开我!”   见他抵触得厉害,少年松开了手,语气软和许多,“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手上的力道消失,温禅什么也理会,匆匆抬步,不停发抖的手掩在袖子中,生怕被人看见,自心口涌出的一股热潮袭卷四肢百骸,甚至连原先的冷意都被覆盖了。   少年没有得到回话,看着温禅离开的背影,忽而提高声音,也不怕暖阁内的人听见,“梁宴北!”   别回头,别回头!   温禅一直反复念着这一句,可是在听到这个名字的一刹那,他仿佛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回头看去。   少年身量高挑,站在金灿灿的灯光之下,精致的眉眼一半明一半暗,在看到他回头的瞬间,眸中染上丝丝笑意,“我的名字,希望还能再见到你。”   温禅落荒而逃。   梁宴北,正是前世的梁衡。   上辈子的梁宴北在其弟死之后,改名为梁衡纪念其弟,一叫就是数十年,梁宴北这个他原本的姓名,早就被遗忘在过往中。   这个人贯穿了温禅的生命,从少年至中年,直到温禅驾崩之时,守在床榻边的,也是他。   他曾经带给温禅万丈暖阳,也曾让他坠下深渊。   温禅真是怕极了自己控制不住的情感,像洪流一般,他以一人之力死死守在堤岸处,只要稍一挪动脚步,洪水便会顷刻决堤。   可越克制越痛苦,这种疼痛来自心底,无法治愈,无法拔除。   他走的很快,冷风呼呼的打在脸上,也丝毫不觉,一会儿的时间,竟走到了正在找玉佩的阿福身边,寒意很快就将他骤升的体温降下去,连呼吸也慢慢平稳。   待温禅觉得自己的情绪复平之后,才开口说话,“阿福,玉牌我已找到,你无需再找了。”   正在埋头苦寻的阿福听见自己主子的声音,当下便从茫茫雪地中直起腰来,惊道,“殿下,你为何不先进暖阁?身上还是湿着的,可不能久经风吹啊!”   “我们一起进去。”温禅的声音淡淡的,根本看不出来方才情绪有过激烈的起伏。   叫上阿福一起折返回暖阁时,梁宴北已经不再那地了,暖阁内私会的两人也匆忙逃走,除却温禅自己抠出的两个小洞,什么也没留下。   屋内比外面温暖许多,两人刚坐不久,琴棋和书画便带衣归来,阿福拿了衣物到暖阁外面穿,温禅独自一人在里面。   把身上的衣物里里外外都换了个干净,当蹬上一双干爽的锦靴时,他才终于没再感觉寒意侵体,这次无端而来的祸灾,回去必然会让他小病一场。   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待温禅整理换下的衣物时,却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玉牌好像真的不见了!   他先是将浑身上下都摸了一遍,什么都没摸到,又去湿衣裳,来来回回抖了个遍,就是没找到那块巴掌大的玉牌。   原本只是为了骗阿福随便找的借口,却不想现世报来得这么快,方才还跟阿福说找到了,如今又不见了,该怎么解释呢?   温禅顿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不死心的又把衣裳翻一遍,还是什么都没有,他无端生来一股怒意,把衣服摔在地上。   阿福和琴棋书画三人在门口候了好一会儿,才见温禅推门出来,阿福见他衣裳都已经换好,暗暗松了一口气。   然而见主子站在门旁没有动作,阿福便忍不住开口催促,“殿下,咱们该去赴宴了。”   温禅不吭声。   阿福是自小跟在温禅身边长大的,平日里又善于察言观色,对温禅的一个神情一个动作都了如指掌,眼下见他不说话,就立即改口,小心翼翼的问,“殿下可是有何处不满?”   温禅咂咂嘴,“那块玉牌……”   “那块玉牌,殿下不是找到了吗?”阿福接下后半句,而后慢慢试探问,“难不成又丢了?”   温禅立即投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心道阿福有时候还是很聪明的。   接受到赞扬目光的阿福一时泛起愁来,他真的很想问殿下一句,是怎么做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那个贵重东西丢了又捡,捡了又丢的?   可是求生欲让他说出了另一番话,“那定是掉在这暖阁周围了,奴才这就帮殿下找找。”   “恩……”温禅淡淡的应一声,为了挽回自己一丝丝面子,他道,“我也一起找。”   “殿下不可!你金贵的手可碰不得这冰天雪地!”奴才还在,哪有主子满地找东西的道理?阿福几乎是立即就出言阻止,“方才才沾了冬水,若是再冻坏了手,奴才真是十条命也不够谢罪啊!”   “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找到东西才能快些去赴宴,若是迟了,父皇定然要教训我,莫要在多话了。”温禅抬了抬手,示意他闭嘴,而后走下小阶梯,直奔着窗子边去。   暖阁周围都是齐及脚踝的冬草,铺天盖地的大雪也阻挡不住他们的绿意,茫茫白色中带着点绿,远远看上去赏心悦目。   可是找东西时,就不那么简单了,玉牌有些分量,若是掉在地上,极有可能掉进草堆中,所以要找的话,就要把草拨开,温禅也怕动手,就用靴尖扒来扒去。   阿福看他还真动起手来,拦又拦不住,便着急的对琴棋书画小声道,“咱们寻快点,千万不能冻着殿下。”   两个护卫自然也心知这一点,三人立时动身,分别散在暖阁周围找。   事实证明,就算多了份力量,该找不到的东西还是找不到,四人把冬草翻了个东倒西歪,愣是没看见玉牌的一点踪迹。   温禅找得有些累,鼻尖上出一层薄薄的汗珠,站在空地上自言自语,“难不成是我出殿的时候根本就没带上?”   “什么?”阿福在一旁听见了,扶着腰站起来,惊讶道,“殿下,你第一次掉的时候,后来不是找到了吗?这说明你肯定带出殿了呀,且第二次定是掉在这附近了。”   “这边没有。”琴棋站在几丈开外,脚下的冬草几乎被他翻秃了一大片。   “这边也没有。”书画走过来,眉宇之间略显沉重,“殿下可有在此处见到其他人?许是被人捡走了。”   温禅听后脑子中刹那就浮上那张俊美的容颜,随后又突然想起在屋内私会的男女,思量一番道,“我觉得这玉牌可能找不回来了,改日我向父皇报备一下。”   每一个皇嗣手中都有玉牌,正面是排行数,背面是一个“皇”字,将身份彰显得明明白白。   因为象征着皇嗣的尊贵身份,玉牌的做工非常精致昂贵,就连玉料都是经过万里挑一留下的顶尖货。   若是其中有一个人丢了,为了不让捡到的人拿玉牌起歹心做坏事,所有皇嗣的玉牌也都要全部收回,做出新样式,所以丢了玉牌之后,就必须亲自向皇帝请罪受罚。   “殿下……”阿福扁着嘴,一脸的担忧。   “行了。”温禅沉沉的叹一口气,“怨不得别人。”   全都是他这张开过光的嘴造的孽。   放弃了寻找玉牌,温禅带着人继续赶往年宴。   停轿的地方本身离年宴场地就不远,若不是温禅摔一跤,又为了找东西耽误些时间,这会儿早该到了,好在赶去的时候,年宴并没有开始。   年宴办在南岭园内。   南岭园的入口处有一座九尺高,十丈长的石雕之门,白色的石雕状似天上的云朵,上方镶嵌艳红的珊瑚珠,个个都有手掌一般大小,极其耀眼。   此时正有络绎不绝的官员向入口走去,温禅看得很认真,将尘封在记忆深处,多年不见的面孔一个个翻出来。   换了行头的温禅少了两层棉衣,倒不再显得笨重,玉冠嵌珠石,银氅压金丝,静静站着时,从容的气质中还尚带着前世尊为皇帝时的威压,令人侧目。   他平日里很少在朝臣面前露面,是以就算众人看见了他,也不知他是何身份,只当是哪家官员之子。   站了一会儿,温禅觉得自己该进去了,于是迈开脚步往里走。   刚走几步,忽而在此时,一声呼唤从旁传来,“九殿下。”   温禅顿步侧头看去。 第3章 逼问   “九殿下,夜安。”喊住他的是一个年轻公子,名叫梁书鸿,是梁家庶长系一脉,也是梁宴北的堂哥,在梁宴北来京城之前,他是温禅唯一的伴友。   梁书鸿此人性格温润,才学渊博,对任何人都是礼貌有加,唯独讨厌自己的堂弟梁宴北,曾经对温禅说了不少梁宴北“骄矜易怒,小肚鸡肠,横行霸道”之类的话。   如今隔了几十年再回想起来,温禅不免觉得好笑。   大大的眼眸一弯,不自觉流出轻盈的笑意,温禅道,“梁公子,今日是跟令尊一起来的吗?”   “那倒不是,家父来得早,先进去了,我是同堂弟一起来的。”梁书鸿提及梁宴北后微微一顿,“不过方才没注意,与他走分了。”   “皇宫地大,有许多地方是去不得的,梁公子可要好好找找。”他眉头一挑,心思开始跑偏。   “殿下所言极是。”梁书鸿面上又浮上烦躁之色,“希望他莫要惹事就好。”   “殿下,咱们该进去了。”阿福在身后小声提醒,打断两人的对话。   温禅闻言微微一点头,“那梁公子先寻着,本宫先进去了。”   梁书鸿当即行上一礼,“殿下慢走。”   南岭园地面广阔,为招待朝廷官员,摆上了长长的桌席,皇帝座椅在正前方的中央,两边各架着巨大的火炉,供以严寒之下取暖。   座位次序是很有规矩的,皇嗣和朝廷官员一众,后宫各位嫔妃一众,按照身份地位排序,分得明明白白。   温禅排行第九,落座于第二排。   他的时间掐得准,刚落座没多久,皇帝后脚就到了,领着皇后和一干后宫嫔妃,队伍浩浩荡荡。   原本落座的官员齐齐的站起,对着上位的皇帝行大礼,“吾皇万福金安——”   “众卿平身。”皇帝如今年过五十,身体还尚未硬朗,平日不苟言笑的脸添上几分笑意,“今夜年宴,除旧迎新,望爱卿们喝的尽兴。”   “谢陛下。”隆长的声音过后,众人又坐回位子,因为皇帝的在场约束许多。   温禅左右的位子都是空着的,皇帝扫了一圈很快注意到,随口问起,候在一旁的太监便答,“八公主身子冻凉了,早前告了宴假,十殿下应是路上耽搁了一会儿。”   皇帝应了一声,“官员之中可有缺席的?”   “钟丞相这两日身体抱恙,也未能来,其子钟文晋一人前来。”   “看来最近确实天寒,传朕旨意,给钟丞相送几帖药到府上去,让他专心养病。”皇帝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淡淡的嘱咐一番之后,扬高声音,“年宴即刻开始。”   其实并非是每年皇宫中都办年宴,只不过有时皇帝心血来潮而已。   这一年皇帝所办的年宴,名义上是将众人聚在一起庆新年,实际上则是为迎接梁家的新血脉的到来,这场宴会上,梁宴北银衣素裹,长笛幽幽,出了场大风头,让京城内年轻一辈的人无人不知。   宴会结束后,梁宴北的爹被提至礼部侍郎,官居二品,所有人都能看出来,这是皇帝刻意亲拢梁家。   梁家在西凉的势力盘根错节,不入京城却能与钟丞相抗衡,如今梁家势力正式进入京城,若加上皇室的刻意提拔,钟丞相很难再做到一家独大。   经过一世的温禅比谁都知道皇帝这个选择做的是有多么正确,没有梁家,就没有后来的皇帝温禅,也没有盛世安宁的西凉。   年宴开始后,很长一段时间是歌舞欣赏,接下来才是各个官员对皇帝献上年礼,再有皇帝封赏,最后一阶段则是文雅一些,传接作诗。   一般最后一个环节,武官很少参加。   温禅要献上的年礼,阿福早就准备妥当,就等着点到名字了,他百无聊赖的撑着头,左右空空,连个能聊天的人都没有。   坐了没一会儿,他就注意到对面那一众嫔妃之中,有一位嫔妃的身后,站着方才在暖阁私会男子的宫女。   真是天赐良机!温禅心中一喜。   本想着玉牌若是被他们捡去了,定然会害怕的将玉牌扔了,而他碍于皇子的身份,又不能派人去要,所以才说玉牌找不回来了,然而此时又看见这宫女,年宴热闹纷杂,汇聚一堂,倒是个好机会。   只要那宫女单独离开,他就有机会要回玉牌,再不济也可以问问玉牌扔到何处了。   打定主意的温禅时不时注意对面宫女,待到年宴上的人都喝过几杯酒,气氛闹开了,那宫女果然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溜了。   温禅立即跟着起身,阿福一见他有动作,慌忙跟上来,却被温禅拒绝,“你在此地候着,我去去就来,若是父皇问起,你就言我去方便了。”   阿福领命,不多过问,乖乖的候在原地。   连琴棋书画都没带上,温禅顺着方才那宫女离开的方向大步跟上,没有几人留意到他的离席。   南岭园往东,有一片大树林,温禅当上皇帝之后,引来异国树种,把原本的树全栽上樱花树,一到四五月份,妃色的花瓣就纷纷扬扬,恍若仙境。   不过这时候的南岭园,还没引进花树。   凛冬之下,树叶都落光,变得光秃秃的,灯盏也不再那么密集,隔好长一段路才有一盏,夜色之下,倒有几分阴森气息。   温禅跟得紧,大步走了一会儿,果然看见那宫女的身影,他没有惊动她,又往里跟了片刻。   谁知后来那宫女自己发觉有人跟着,慌张的加快脚步,想把温禅甩掉。   被发现后的温禅干脆不再隐藏,厉声喝道,“大胆奴才,还不站住!”   这一声可把宫女吓惨了,身子猛地一抖,麻利的跪在地上,转身冲着温禅磕头,颤声哭喊,“奴婢知错!求主子饶命!”   温禅是存心要吓她,见她此时快要吓得魂飞魄散,满意的慢下脚步,缓缓走近,冷着声问,“你独自一人鬼鬼祟祟来此地作何?”   “奴婢内急,只是来小解的。”宫女的头贴着地,身子抖得像筛糠,缩成一团。   温禅冷笑,“你以为本宫会相信?好好的茅房你不去,却来这地方,是不是又想着私会你那个如意郎君?”   当今皇嗣中,能够自称本宫的只有两位,一位是东宫太子,一位就是春宿宫的九殿下。   宫女脑子机灵,识得这不是太子的声音,当下就猜出了温禅的身份,扯着嗓子大声哭冤,“九殿下明察!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啊!”   声音又尖又锐,把温禅吵得一瞬耳鸣,他连连后退几步,凶道,“本宫可是亲眼看见,那暖阁里与侍卫私会的人,是你不是?!”   “不是!不是!”宫女疯狂摇头,“奴婢今日哪都没去。”   “还敢狡辩!你们出暖阁之后,是不是捡到了本宫的玉牌?!”   “九殿下!奴婢真的没有跟人私会,更没有看见殿下的玉牌!若是殿下不信,可以把阿清叫来问,我今日一直与她待在一起!什么地方都没去!”   温禅没想到这人的嘴那么硬,他在窗子上抠了两个洞,分明看得真真切切!   他平了平情绪,放低些声音,“你若是把玉牌乖乖交出来给本宫,本宫便不追究你私会一事。”   所谓软硬兼施,大概就是这样,温禅对自己的处理方式满意极了。   可是那宫女似乎软硬都不吃,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奴婢没有!奴婢冤枉!”   “本宫一诺千金。”   “奴婢冤枉!”   “本宫宽容大度。”   “奴婢没有!”   “本宫……”   “奴婢真的冤枉啊!”宫女哀嚎一声,突然双眼一翻,竟哭得晕厥过去。   温禅气的不行:“给本宫起来,别装晕!”   他觉得自己的脾气快按耐不住了,不过就是想找回玉牌,怎么就那么难呢?   站着等了一会儿,趴伏在地上的人半点动静都没有,跟一具尸体似的,温禅知道这些宫人机灵的很,定然是装晕的。   他几步走到宫女身边,正想弯腰查看宫女是真晕还是假晕时,忽而眼睛被一道光亮晃花,耳边传来劲风之声,温禅习武多年,对这亮光再熟悉不过了。   那是利刃上反射出来的光。   他下意识往后退,头后仰的一瞬,一把利刃自眼上横过,差一点擦破他高挺的鼻子。   他没想到在这皇宫中,还有刺客出现!   刀锋来得猝不及防,又似雷霆疾速,温禅随以敏锐的直觉躲过第一击,却因为退的匆忙,险些没站住脚。   待站稳后,还未来得及看清楚来人模样,利刃再次袭来。温禅侧身,右手挽个圈猛地敲击握着长剑的手腕,打是打中了,可惜的是温禅力气不大,一时竟没有将剑打脱手。   这副身子到底是太过年少,再加上这个时候的温禅根本不喜习武,秉着能偷懒绝不勤奋的心理,成了一个只会混吃等死的废物皇子。   是以虽然他脑中有再多的招数,也连一小部分都发挥不出来,被逼的连连后退。   来人下手极狠,直接是奔着温禅的命来的,每一剑都逼着喉咙,心口这样的致命地方,恰是因为他这样单一的攻击,也给了温禅看出破绽的机会。   他趁着剑挥出去的空挡,抬起脚狠狠的踹向刺客的腿窝。   不想那刺客反应也极快,把腿一扭,温禅的力道全落在他的膝盖侧方,他只是歪了一下就极快的站稳,挥出的剑也在同一时间抡回来,刀锋直指温禅的侧颈。   速度来得太快,再躲已是来不及,温禅想要跳起来,将伤害抗在肩膀上,这样不至于被削掉头颅。   然而在起跳的一刹那,温禅忽而感觉腰间一紧,身子被巨大的力道抱起,在空中旋转一个圈,稳稳的落在地上。   温禅因惊慌过度脑子还是一片空白,低头一看,腰间竟突然出现一条手臂,他顺着手臂往上看去,一张倾绝的脸庞便映进眸里。 第4章 被救   温禅记得自己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跟梁宴北靠得这样近了。   近到他一扭头,一双眼睛被梁宴北俊美的侧颜全部填满,再容不下其他东西。   一股奔腾的热意直冲脑顶,全身都躁起来。   梁宴北目光沉沉,很快就松开了圈着温禅的手臂,一把扯断自己大氅的纽扣,随意的扔在地上。   跟温禅埋藏记忆深处里的画面相同,梁宴北今日穿的是一身银亮的棉袍,长袖和袍边都有雪白的裘绒装饰,没了朱红色的大氅艳丽衬托,这样的梁宴北一下子变得一尘不染,清朗如月。   他去了有碍行动的大氅之后,眸光一凝,身影极快扑向刺客!   那刺客显然也没料到他会半路杀出来,匆忙举刀应战,只觉得眼前银光一花,他胸口处就传来巨大的冲击力,险些一口鲜血喷出,身子被这蛮横的力道冲退数步。   温禅的一脚只将刺客踹了个趔趄,而梁宴北的当胸一脚,却踹得他后退不止。   那刺客看来了梁宴北,蒙面露出的一双眼睛顿时瞪大,像受了巨大的刺激一般,他只挨了一脚,立刻就知道眼前突然跳出来的这人,他打不过,于是收了刀刃,转身轻功而起,身影没入黑暗中。   梁宴北见刺客逃了,却没有半分想要追的样子,他侧头,目光轻轻放在站在不远处的温禅身上。   年少的梁宴北有一个独特的别号——“玉面少年”,此时的他还是个纨绔的少爷,没有经历战争磨砺的眉眼依旧澄澈张扬,一笑倾城,令人迷醉。   温禅觉得自己的目光被吸住了,移不动,转不走。   他就特别喜欢盯着梁宴北看,一举一动都觉得赏心悦目,如若不是忌惮太多,他恨不得一天到晚眼睛黏在梁宴北的身上。   梁宴北并不知温禅心思,抬步向他走去,途中顺便捡起自己方才扔到地上的大氅,抖了抖灰尘挂在臂弯处。   “九殿下,你可有受伤?”梁宴北细细的将温禅打量了一遍,虽然并没有看见明显的外伤,但还是开口问了一句。   这一话倒把温禅的神识拉回来,他眨眨眼,视线一挑,移到别处,“多谢,本宫并无大碍。”   “想不到皇宫重地竟暗藏有刺客,需得将此事禀告皇上。”梁宴北知道此事的严重性,打算带着温禅一起去找皇帝。   “不可。”然而温禅却出声阻止。   梁宴北疑惑的挑眉,“为何不可?”   别人都不知,但温禅知道,这次的年宴举行的非常顺利,根本不存在什么刺客事件,那就说明,这刺客进宫而来,根本就不是为了刺杀谁的。   温禅虽然不知道刺客突然拔刀要杀的原因,可既然逃了,那他也并不能翻出什么风浪,甚至很有可能因为被发现而匆匆逃出皇宫。   但若是将刺客的事情禀告皇帝,必定会引起动乱,年宴也就此毁了,改变原本发生的事,也许会引出一串未知的后果,甚至有可能影响梁家升官之事。   两者一比较,不划算。   温禅却不知该怎么向梁宴北解释,眉头微蹙的想了一会儿,只得道,“听本宫的话就行。”   实在想不出合理的理由,于是就拿身份出来压。   梁宴北漂亮的眼眸中,浮出些许讶异,而后对着他盈盈一笑,“行,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是梁宴北的招牌笑颜,对着谁他都能笑出一副陈年老友的样子,温禅抬抬眼皮瞧他一眼,一声告辞脱口而出。   这次,梁宴北倒是没有阻拦,只是看着温禅走出几步后,慢悠悠道,“九殿下,你丢的东西不找了吗?”   本以为白跑一趟的温禅听见这话,猛地回头,就看见梁宴北好整以暇的站着,右手指尖挑着一个金黄流苏的玉牌,微微打着转。   “原来被你捡去了。”温禅有些意外,回想起方才那婢女哭喊冤枉的样子,顿时觉得有一丝歉疚——他不仅冤枉了人家,还把人给吓晕了。   “之前殿下走得太快,我实在找不到归还的机会。”梁宴北慢步走来,玉牌在指尖晃悠。   “你是跟着我过来的?”温禅问。   “是啊,盯了殿下好久呢。”他比温禅要高不少,走近之后微微低头才能跟温禅对视,“我总觉得跟殿下见过面……”   温禅听闻心头一跳,略显慌乱的拿过玉牌,视线匆忙别开,“我……我自小便住在京城,从未去过别的地方。”   梁宴北自金陵长大,他在京城长大相隔千里,不可能有交集。   前世的交集,都是梁宴北来了京城之后才有的,所以这个时候他说眼熟温禅,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事情。   温禅拿回了玉牌,连忙给放袖子中装好,转身就走,走出几步之后微微一顿,侧头低声道,“多谢。”   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梁宴北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温禅回去之后,皇帝正喝得高兴,没有注意到他短暂的离开,倒是把阿福急得不轻。   他落座之后,先是派琴棋书画去林子里转上一圈,看看有没有奇怪的人,虽然他知道那刺客今晚不会在皇宫中作乱,但也对此人不太放心。   琴棋书画两人领命转一圈回来,告诉温禅什么人都没发现,就连之前晕在地上的宫女,也没有听两人提及。   听完两人的回禀后,温禅面色平静的点点头,继续看着面前觥筹交错的年宴。   此时已经到了献礼的时辰,太监拿着名单,一个一个点提姓名,念着众大臣给皇帝送的年礼。   温禅的目光忽然变得热烈起来,藏在桌席下的手微微握拳,似乎在期待什么。   “陛下,梁家公子有段笛音独奏献与陛下。”太监的声音传来。   皇帝欣然应允,“宣,让朕瞧瞧。”   “宣梁宴北——”太监高声唱喏。   温禅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的叠加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清晰,他的目光转至中央的空地,就见那一袭银衣自众人中脱出,缓缓走来。   梁宴北的双眼似乎天生带着几分似笑非笑,他拿着一柄长笛,走到皇帝下方,先是行了一礼,“祝愿吾皇除旧迎新,圣体安康。”   皇帝满面笑容,“快来奏一曲让朕听听。”   “是。”笛子在手指间转了个圈,被梁宴北轻轻抵在唇边,一声幽响立时滑出。   不知道有多久没有这样,再听见梁宴北的笛声了。   时隔多年,那个初次在年宴上见到的少年,温禅原本以为自己早就记忆模糊了,却不想这一幕再次出现时,他仍然能找出记忆里与眼前一模一样的举动和声音。   上辈子自打喜欢上梁宴北之后,他便开始收藏各种各样的笛子,当上皇帝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将西凉上下的名贵笛子都搜罗来,藏在寝宫之内。   可梁宴北娶了妻子之后,温禅一连数年没再听见他的笛音,最后一次听见,还是他快要驾崩的时候。   缠绵悱恻的笛音幽幽传来,环绕在南岭园内,缥缈婉转,动人心弦,温禅忍不住鼻子一酸,竟湿了眼睛。   生怕失态的他匆忙垂下眸,掩盖将要涌出的泪意,直到一曲终了,他都没敢再抬眸。   梁宴北对他来说,就是能上瘾的毒,沾不得,碰不得,因为太致命。   接下来的整个夜晚,温禅都神情恍惚,思绪飘得很远很远,与热闹非凡的年宴格格不入。 第5章 上元(一)   初三的那天,一场大雪降落京城,像柳絮,像鹅毛,为京城披上一层闪闪发亮的银装。   温禅身上裹着厚厚的虎皮棉袄,头上戴着满是绒毛的棉帽,将耳朵捂得严严实实,抱着个汤婆子坐在门槛旁。   阿福的装备有过之而无不及,上上下下胖了一大圈,他两手插进袖子里,规矩的立在温禅的身旁。   空气里的寒冷将温禅白嫩的脸颊冻得红红的,看着这漫天飘荡的白雪,他轻轻哈出一口白茫茫的雾气,“等雪停之后咱们在院子里堆个雪人吧。”   “殿下,这年后的雪最是冻人,你要是想看雪人,只管叫奴才们动手就是。”阿福走了几步,一脚踏进雪中往下踩,待雪没过小半截腿才踩到实底,他咧嘴笑,“这雪下得厚实。”   温禅道,“我也有好久没有堆雪人了,趁着今日下雪,正好寻回一些以前的乐趣。”   是很久了。温禅想,连他自己都记不得上辈子最后一次堆雪人是在什么时候了,只记得每每下雪,他都会看上一会儿,然后去处理事情,难能空闲。   过了晌午,雪果然停了,温禅招呼寝殿内里里外外的下人聚在院子里一起堆雪人,都是年纪轻轻的人,一听见温禅带着他们一起玩,个个都很高兴,卯足了劲去堆雪人。   温禅也混在其中,只是一双娇嫩的手刚摸了一会儿雪,就冻得红肿,他难以相信自己变得这样柔弱,硬着头皮滚了个半大的小雪球,最后实在坚持不住,老老实实的抱起汤婆子暖手。   阿福给他拿来了一双新棉靴,温禅换上之后彻底成了个旁观者,见宫人们手脚麻利的堆出来一个有一个大雪人,还找了些胡萝卜做鼻子,只是眼睛和嘴巴却找不到何时的替代物。   温禅想了想,起身走去书房,拿出了自己的狼毫沾上墨汁,给雪人画上了圆圆的眼睛和弯出一个圆弧的嘴巴。   院子里一共堆了三个大雪人,身量同温禅差不多高,待眼睛嘴巴画上之后,雪人就变得可爱起来,温禅心中高兴,给每个宫人都赏了银钱,寝宫内一派乐融融。   只是雪人的可爱没持续多长时间,雪停之后,温度开始回升,雪人们挺了两天,最后还是没挺住,脸上的眼睛和嘴巴化成一片,远远看去如同流下了黑漆漆的泪水一样,有些渗人。   温禅早上起来本想去看看雪人,但却没想到看见了那样的景象,当下就命宫人将三个大雪人给拆了,变成了一堆雪墟。   正月十五的一大早,皇帝的赏赐就送来了,皇帝每年都会在这个日子赏东西,皇宫里的主子都有,宫人们则是赏银。   送来的东西有新做的几套衣物,还有材质上乘的玉冠和簪子,另外还有不少书籍和金叶子,抬了三大箱。   阿福在清点东西的时候,温禅就躺在一旁的软塌上,半眯着眼,将睡不睡。   东西全部清点完毕之后,阿福轻声问,“殿下,听闻今夜京城有烟花赏会,要不要出去瞧瞧?”   听言快要睡着的温禅一下子清醒了,他黑沉沉的眸子有些呆,陷入寂静的思考。   温禅记得很清楚,上辈子的这一天,他就是在东湖桥边遇见了姜月缨。   姜月缨是温禅的第一任皇后,当时姜家在京城内并不出彩,姜昀原本只是个从三品的官,只不过后来姜月缨成了皇后之后,温禅才将姜昀的官往上提,可惜的是官刚提不久,姜昀就患病逝去,他留下的几个儿子没一个成器的,温禅努力了几次之后就放任他们混吃等死。   原想着替姜昀庇佑一下姜家,也算仁至义尽,却不想后来温禅自己发现姜月缨与侍卫私通,生下了太子,这可把温禅气坏了。   姜月缨贵为一国之后,温禅到底是给了个体面的死法,赐了匕首毒酒三尺白绫,对外也只是宣称皇后病逝,拨了国库大葬。   若说前世的温禅还耿耿于怀,那么今世的他算是将这件事彻底放下,若论起来,到底还是自己负了姜月缨,负了后宫的那些莺莺燕燕。   温禅似乎想了很久,回过神来后,他道,“难得那么热闹,出去瞧瞧也是好的。”   重来一次,温禅还是选择了去东湖桥,只是这次不同于曾经年幼,不会在人潮拥挤之下伸手扶一把快要摔倒的姑娘,也不会友善的将自己的天灯递给她。   夜幕降临,万家灯火。   夜空中零零散散的飘着几盏天灯,飘得高了,在皇宫内的温禅抬头盯着看。   他换了一身新衣,大红色的棉袍上用金线绣着朵朵祥云,袍子宽大的袖口和底边都压着一层雪白的绒毛,脖子处的狐裘裹得严严实实,阿福将他的长发松散,左侧辫了一缕小辫,辫尾系了一根红丝带,整个人喜气洋洋,一身年味。   温禅在十六岁这个年龄时稚气满满,眼眸大而亮,睫毛又长又密,唇红齿白,再穿着一身红色配上一缕小辫,看起来就像个小姑娘似的,水水嫩嫩。   临走时他那了虎纹棉帽套在头上,又抱了一个手暖,才坐上马车出了皇宫。   街道上的红灯笼一盏接一盏,簇拥高挂,照得整条路都无比亮堂。   这个时候,京城大半人都在玉扶街附近,因为每年的上元节,玉扶楼的姑娘们就会来到楼门前载歌载舞,而玉扶街的从街头到街尾都会摆上密密麻麻的摊位,有些卖的是香包,有些卖的是花灯,有些卖的是面具和小玩意儿,当然卖的最多的,还是天灯,好像每家每户都会在今晚买一盏天灯,写上自己的心愿,然后在东湖边放飞。   是以马车直接往玉扶街行去,只是到了附近之后由于人太多,马车就无法在前进,他们只得将马车停在路边,踏进拥挤的人潮之中。   琴棋书画两人立于温禅左右,以强健的身躯挡住旁人,阿福则是跟在他身后,三人将他围得严实,倒也不觉得拥挤。   许是温禅的样子太过精致,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多数为少年郎,他纳闷的摸了摸自己的虎纹帽,心想自己是不是太过博人眼球了?   行了一段路,琵琶扬琴的声音便袅袅传来,温禅垫着脚尖伸头看了一眼,果然看见了贵丽堂皇的玉扶楼,楼前围了许多人,个个伸头瞪眼,欢声叫好。   温禅脚步一转,走到人群之后,还未开口,琴棋书画就自动为他开辟道路,两人身材高大强壮,将拥挤的人群拨开实属轻易,旁人见温禅这样子,自然也看得出他是有身份的人,也都纷纷让开。   走到最前面,只见一群身姿妖娆的姑娘随着乐响翩翩起舞,她们穿着颜色鲜艳的衣裙,有些金钗玉环,浓妆艳抹,有些则是素衣淡袍,打扮得清雅干净,各式各样。   悦耳动听的琴声中,这些面容姣好的姑娘们转动着衣裙,一抬眸一莞尔好似能将人的魂勾去似的,不少围观的男子都怔然失神。   温禅在一众跳舞的姑娘中看见了一个身着绿色衣裙的女子,她柳眉杏眼,嘴角微弯,纤细柔软的手指挽着指花,娇娇俏俏。   这姑娘叫竹雪,穿过记忆的深海,温禅似乎看见了三十多岁的她,那时候的竹雪成了玉扶楼的老鸨,但是温禅偶尔还是会来玉扶楼,点她弹古筝。   温禅其实不喜欢玉扶楼,他很讨厌玉扶楼中的脂粉味,但是梁宴北很喜欢来,他年少时风流浪荡,最喜欢玉扶楼中的竹雪,每次来都会点她,温禅心中烦闷便跑来玉扶楼,想看看这个竹雪到底有什么厉害,能让梁宴北那么着迷。   来了数次后,他发现竹雪一手古筝弹得极好,似有感情一般,每每听到都不自觉被带入琴声中,于是温禅每次来玉扶楼也习惯性的点竹雪。   后来梁宴北发现他总是点竹雪之后,便也不与他争,每次来玉扶楼点的姑娘都换成了兰泉,那段时间真是气死他了。   一曲舞毕后,老鸨摇着手帕婀娜多姿的走出来,笑道,“这位小郎君,你可要继续?”   “自然。”有人答。   温禅一听这声音身子瞬间一僵,转头看去,只见一个锦衣玉袍的翩翩少年走出人群,俊俏的面上似笑非笑,不是梁宴北又是谁?   脸上一阵酥麻,温禅情不自禁打了一个颤,心惊不已,上辈子温禅也来凑了这个玉扶楼的热闹,但是并没有遇见梁宴北,更别提他在此处猜谜了,难不成是因为今夜早走了半个时辰,所以发生了与上辈子不同的事?   玉扶楼的老鸨准备了五套谜题,若是有人将五套谜题全部答对,则可以挑选玉扶楼任意一姑娘共度春宵,但若是只答出了第一套,第二套却答错了的话,就要拿十两银子给老鸨,以此类推往上增加,梁宴北恰好该答第五套。   老鸨笑眯眯道,“小郎君,你可要清楚了,若是你这最后一套题你答错或答不出来的,就要拿出五十两给我。”   梁宴北轻轻挑眉,语调懒洋洋的,“我若答错了,白送你五十两岂不是正合你心意?” 第6章 上元(二)   众人哗然一笑,纷纷起哄,梁宴北身旁的年轻公子笑道,“你别言废话,只管将题拿出来。”   “行行行,这就来!”老鸨的嘴角快咧到耳根,她招呼仆从,搬出了一块七尺高的牌架,上面挂着红纸,老鸨伸手撕了第一张,只见上面写着,“一把刀,顺水漂,有眼睛,没眉毛。打一动物。”   谜题一出,在场的人都开始思索谜底,小声议论着,温禅盯着梁宴北的侧脸,见他那被揉上红光的轮廓模糊又清晰,一双浓眉平静,眼眸微垂,似乎也在思考谜底,静静的立在尘世之中。   温禅觉得他就像落入凡世的谪仙,越看心就越突突跳的厉害。   不消片刻,梁宴北便道,“是鱼。”   先前还在苦恼的想谜底的人听闻后恍然大悟,纷纷附和,“没错没错,就是鱼。”   老鸨道,“恭喜小郎君,答对了。”说着,她又撕下了一张纸,下一道谜题就露出来。   “元宵之后柳吐芽。打一成语。”   这次梁宴北也是很快,甚至比上一题都快,其他人都还在读题时,他直接道,“节外生枝。”   “恭喜小郎君,又答对了。”老鸨笑着拍了两下手掌,将最后一题亮出来。   “安心度日,打一字。”是一道字谜。   答对这最后一题,梁宴北就可以挑选玉扶楼中包括花魁在内的任意一位姑娘,羡煞了不少旁人。   正当众人都等着他喜气洋洋的说出答案时,他却双眸一弯,笑吟吟的将两手一摊,“这最后一题有些难,我竟然想不出来。”   温禅回神,这才朝谜题看去。   里里外外围了三圈的人听了这话,都发出惊叹,或惋惜或幸灾乐祸,梁宴北身旁的公子哥大声道,“宴北兄你不是吧,最后一题了,怎么还答不上来了?”   他反问,“难不成你会?要不你来答?”   “这也太可惜了……”那公子哥声音弱了下去。   老鸨见场上议论声很大,哄乱一团,她挥了挥手帕,提高声音,“不若这样,这位小郎君已经答不出来了,若是在场哪位公子能将这个谜底答出来,谁便能在我楼中挑姑娘。”   这可是个美事,梁宴北答出了前四套,就只剩下了这最后一题,若是谁答出来了,可算是捡了个大便宜。   但是众人都看得出梁宴北衣着不凡,气质出众,甚至有不少人已经知晓他是梁家公子,哪还有人明目张胆来捡他的便宜,触他的眉头?于是就算有些人知道谜底,也不敢站出来。   阿福在这时突然转头问温禅,“公子,你可知道谜底?”   温禅微微抿了下唇,道,“安心度日,是个宴字。”   阿福听后愣了一愣,如同醍醐灌顶一般点头,随后竟举臂大喊,“我公子说谜底是个宴字!”   书画惊得面上一抽,连忙将他的手拽下来,捂住他的嘴,可是已经晚了,这一声高喊,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来,包括梁宴北。   他们盯着温禅,小声的议论,偶尔两三句能听见。   “这不是个小姑娘吗?”   “看起来是个姑娘啊……”   温禅一抬眸便对上了梁宴北的视线,少年隔得有些距离,好看的双眼中含着探究与好奇。   只对视了一眼,温禅就连忙移开了视线,一股热流直冲脑门,他突然觉得身上穿得过于厚了,居然生出来热意。   老鸨将温禅打量一遍后,依旧是无可挑剔的笑容,道,“这位小郎君,你答对了,按照规矩,你可以挑选我楼中的姑娘,你来看看要哪个?”   温禅看了一眼阿福,将所有的手足无措全部掩藏得好好的,低低道,“我本无心答题,是我这小厮一时口快,他答的题便让他挑吧。”   说着给书画投去一个目光,书画会意将阿福推了出去,刚一解放的阿福还未站稳就一个急转身扑在温禅面前,委屈道,“公子,我也是为了你啊,我见你总是盯着那个绿衣服的姑娘,向来是喜欢得紧,所以才想借这个机会……”   周围人听后哄然大笑,温禅觉得像是有一把铁锤在敲自己脑瓜子似的,疼得要命,他无奈道,“我待会再收拾你。”   阿福瘪着嘴乖乖退到一旁。   “那这么说,小郎君是不想要这个谜底彩头了?”老鸨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些为难的看了梁宴北一眼,“那这……”   梁宴北笑意一直不减反而增加,他从小厮那接来银两,微微一举,“我既没有答出最后一题,给五十两也是应该的。”   老鸨笑眯眯的走来接下银子,“小郎君真是个爽利人,下次来我玉扶楼,我定会好好招待。”   梁宴北两三句客套话将她打发后,再打眼看去,那个穿得一身喜气,像个小姑娘似的人已经没了。   离开了哄闹的地方之后,温禅张口便罚了阿福两个月以来所得所有银子,这对于爱财的阿福来说是个致命的打击,他耷拉着脑袋跟在温禅身后。   但到底是少年心性,不过消沉了片刻,他就将心头的烦闷抛却,忘怀的投入玉扶街的热闹繁华之中。   街道上熙熙攘攘,耳边尽是欢声笑语,走了一段路后,温禅心中的波涛也被柔和的抚平,化为一片平静。   他向来喜欢热闹的场合,或觥筹交错,或嬉笑打闹,温禅只要置身其中,哪怕是作为一个旁观者都让他感到异常舒服,所以前世当上皇帝后,他亲自操办了一场盛大的狩猎会,召集了京城内有身份的官员和世家子弟。   虽然那一场狩猎会最后以遇刺草草收尾,他自己也收到了颇多怨言……   “小姑娘,来看看面具吧。”路边传来叫卖声,将温禅的神识拉回现实,他停住脚步朝摊子看去,只见一方长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面具,一旁的架子上,也挂得密密麻麻,小贩拿起一个素白底面,红色花纹的蝴蝶面具道,“这个好看,衬姑娘肤色。”   阿福尖声道,“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我家公子哪有半点像姑娘?”   他的话把小贩吓了一跳,又仔细瞧了瞧温禅,忙改口,“哟,是我眼拙,把这样俊的公子认作了姑娘,对不住对不住!”心中却道,你家公子哪点不像个姑娘?   温禅抬眸看他一眼,右手从手暖中伸出,接下那副面具,触手有些冰凉,上面的花纹也并不精致,只是大致看上去好看罢了,他又将面具放下,转眼看向一旁挂着的凶兽面具。   小贩察言观色,立即从架子上取下面具,卖力的推荐,最后温禅大方的买了三个凶兽面具,给琴棋书画和阿福戴上。   本来就生得高大的琴棋书画再戴上凶恶的面具,街上过路的人瞧见后,都吓得不敢靠近。   偏偏阿福还觉得有趣,龇牙咧嘴的吓哭了一个小孩童。   四人威风凛凛,在人潮中畅通无阻,又行至一热闹处,温禅依旧挤进去凑热闹。   人群中央摆了四个大架子,每个架子上都是满满的灯笼,发着盈盈亮光,人群最前方摆了四张桌子,桌上放着弓箭,温禅挤进去时,正看见摊主站在桌子旁对众人道,“……若是猜不出来,则一灯题一两银子,若是猜对了十灯题,则就获得我头上的这盏花灯。”   摊主的头顶上挂着一盏莲花灯,每一瓣都是不同的颜色,在灯光的照耀下散发着绚丽的光,花灯的尾部垂着一条长长的黄色流苏,一眼看去就被惊艳,不少人都对这盏花灯心动。   原规则是拿弓箭射灯笼,若是一箭落空,则要付一两银子,若是射中了灯笼,就要猜灯笼上的谜题,猜中了就会获得一盏花灯,猜不中则也是要付一两银子。   猜中之后也可以不要花灯,继续射灯笼,连续射中十盏并猜出谜底,就可以获得那盏挂在半空中的莲花灯,若是没能猜出十题,则射出几箭就要付几两银子,规则其实跟方才玉扶楼的差不多,但是这边的没有那么昂贵,也没有漂亮的姑娘。   不少女子都想要那盏莲花灯,鼓动自己的丈夫或是亲人上前射箭,但是哪怕是一两银子对普通人家来说都不是小数目,自然不会有人轻易拿弓箭。   温禅觉得那盏莲花灯也挺好看的,于是对书画道,“你去射箭,咱们把那盏莲花灯拿下来。”   书画应一声,走出人群,拿起了桌上的弓箭,他射箭技术一向了得,这个距离射灯笼自然是轻易而举,还不等摊主招呼他,他便弯弓搭箭,射中了第一盏灯笼。   现场一片叫好,有了起哄的势头。   摊主走过去将中了箭的灯取下来,看一眼上方的字,高声念道,“这位公子你可听好了,年终岁尾,不缺鱼米,打一字。”   这个其实很简单,温禅很快就想到了谜底,但是他刚张口要说,就被一个娇俏的声音截住,“谜底是鳞,鱼鳞的鳞。”   这声音一出,众多人朝她看去,温禅更是一扭头,就看见了她。 第7章 上元(三)   姑娘身披湖蓝色披风,长发如墨,头上戴着珊瑚红的树冠,垂下来的金叶子琳琅相撞,闪烁着奢华的光芒,她俏脸微扬,面上尽是倨傲。   温禅一看见她,脑中就浮现出姑娘面容完全成熟,靠在他身上娇娇的喊着陛下的样子——赵娉诗,赵承博的嫡女,上辈子他将死之时,还给她提了位分,称为后宫中唯一的一个皇贵妃。   但其实在一众后宫嫔妃中,温禅最烦她。   此时的她尚是稚嫩的年龄,但骨子里的高傲和轻蔑就显露无疑,前世在后宫中她盛宠数年,只有姜皇后能治住她,后来姜皇后死了,温禅抬了鹿节香为后,鹿节香更是费尽心思才没能让赵娉诗的尾巴翘上天。   当众人还在感叹赵娉诗的奢华富贵之时,温禅淡淡的出声,“这位姑娘,这灯谜题是我的,你若是想猜,可要自己去射。”   赵娉诗听闻凶凶的瞪他一眼,“你自己猜不出来,还不许别人说?”   阿福一听,气得乍毛,手一掐腰尖声道,“谁说我家公子猜不出来?只不过被你抢先了,不知道你是哪家的姑娘,嘴巴那么利索,怎么不去茶馆里说书?”   赵娉诗一向娇宠,又是个火爆脾气,一听到阿福的话当下便怒,“大胆奴才!敢这么跟本小姐说话,我才要问问你是哪家的奴才,胆敢这样无法无天!”   两人一来一去,嗓门提高不少,原本热热闹闹的场景被两人一吵就更热闹了,众人怕惹祸上身都退让了几步,站在一旁看热闹。   赵娉诗身边的小丫鬟火上浇油,“小姐,别跟这种贱民一般见识,免得降了身份。”   阿福自小伴在温禅左右长大,即便是宫里的人,遇见了也都会尊称阿福一声福公公,什么时候也没被说成贱民,他下意识想要骂回去,但想起温禅还站在一旁,便不敢乱造次,委委屈屈的看他。   温禅不咸不淡道,“姑娘,话可不能乱讲,难不成这天下除了你赵家人,都是贱民不成?”   他这一顶巨大的帽子压在赵娉诗的头上,压得她一时间无话反驳,一甩手蛮横道,“摊老板,你那盏莲花灯我要了,你若是不卖我,我便叫人来砸了你这个摊子!”   摊主面色一变,想不到这姑娘如此刁蛮无理,却又不敢反抗,只得僵在当地。   赵娉诗见他无所反应,还要发作,却突然听见一阵拍手的声音,她寻声望去,就见一个身穿蓝白相间的俊朗少年拍着手自人群外走来,笑道,“好一个风风火火的姑娘,人家不卖你花灯,你就要砸人家的摊子,妙哉,妙哉!”   温禅身子一僵,又是梁宴北,今夜第二次遇见了。   他话中带着明显的嘲讽,但是赵娉诗听了却不恼,而是有些羞赧的抿出一个笑,“让你梁公子笑话了。”   梁宴北身旁还站着几个年岁相当的公子,其中有一个是梁书鸿,他看见温禅之后目光浮上诧异的神色,但很快就归于平静,笑着走过来,对温禅低声道,“殿下,你怎么也在此处?”   这一声殿下虽然声音不大,但离得近一些的人都听见了,赵娉诗更是脸色苍白,惊慌的盯着温禅。   温禅低低的应一声,“闲来无事,想来热闹一下。”   梁宴北身边有一个黄衣少年,挑着一抹冷笑对赵娉诗道,“赵姑娘,你真是天大的胆子,敢说九殿下是贱民。”   这次梁宴北身旁的几个人温禅都熟悉,这个黄衣少年是谢家的二公子,谢昭雪。   谢昭雪出身嫡系,才华横溢,头脑聪明,本是前途无量之材,只可惜后来他随梁宴北塞外抗敌时被刺杀,后来他那个庶出的弟弟谢昱倒是厉害,成了西凉权势滔天的丞相。   温禅将谢昭雪厚葬之后,梁宴北自己给他立了一块碑牌,在碑牌前独自坐了一天一夜。   往事流逝,温禅抬起眼,就看见了活生生的谢昭雪,他一举一动与记忆中的模样重合。   赵娉诗随恃宠而骄,但也知道皇族与官员只见的等级差距,听见面前这个俏丽如姑娘似的少年被人叫做九殿下,脸色顿时煞白,双膝一弯当着数双眼睛的面跪在温禅面前,“九殿下,臣女口出狂言冒犯殿下,还望殿下切勿怪罪!”   她一跪下,她身边的那个真正出口说温禅是贱民的丫鬟就更站不住了,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似是吓极了。   原本看热闹的民众谁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像个小姑娘似的人是高高在上的九皇子,一时间也都噤声。   温禅知道赵娉诗一向能屈能伸,他也见怪不怪,只是道,“饶你可以,但是你那个丫鬟不知礼数,出言难听,你回去之后要好好整治,若是下次我再在街上见你这样刁蛮,便决不轻饶。”   赵娉诗连连称是,那丫鬟知道自己小姐的手段,当街吓得大声哭嚎,“殿下!殿下!是奴婢该死,饶了奴婢吧!”   既然该死,又为何讨饶?温禅前生今世两辈子加起来,这样的话早已听腻,他觉得丫鬟的声音无比聒噪,对莲花灯也失了兴趣,便转身离开,阿福和琴棋书画紧跟在他身后。   “九殿下。”梁宴北在后面唤道,“今日这么热闹,你一个人逛多没意思,不若我们结个伴一同逛着玩?”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脚步一顿,侧头道,“不了,我不习惯与……陌生人一起游玩。”   那“陌生人”三个字险些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说完又径直离开,不给梁宴北挽留的机会。   离开之后的温禅脑子乱做一团,迷迷糊糊。   前世梁宴北十七岁从军,而后在京城武场习武,十八岁就上了战场,两年后,二十岁的梁宴北退敌千里,凯旋而归,他满身荣光,被皇帝封为“镇北将军”,随后他在京城内的武馆教习,温禅因武艺太差被皇帝安排进去学习。   真正与梁宴北有交集,就是在温禅是十八岁时,也就是说应当会在三年后,没想到重生而来,竟将他们之间的相遇提前了三年的时间,温禅有心要躲反而弄巧成拙。   温禅伸手揉了揉冰凉的脸颊,在心中安慰自己,没关系,反正梁宴北开春的时候就要从军了,不必慌张。   “公子,到东湖桥了。”阿福在他耳边小声提醒。   温禅抬眼望去,果然看见了人潮拥挤的东湖桥,桥的上下都站满了放天灯的人,他们再天灯上写下自己的愿望,然后点燃放飞,将祈愿带到天上,给那些神仙看。   整片夜空被繁星点点的天灯点缀得极致美丽,放眼望去,天际边都飘着天灯。   温禅心情瞬间愉悦,他对琴棋道,“你去买四盏天灯,我们一人一盏。”   琴棋就知道这种跑腿的活是自己的,早就准备好了银子,温禅一吩咐,他立即挤进人群中,凭借着身高的优势,买了四盏天灯回来。   买天灯的旁边有人专门摆了桌子供水墨,十个铜板用一次墨笔,琴棋有跑去买了一支毛笔回来,先递给了温禅。   温禅摇摇头,“我不用,给我一个火折子。”   阿福疑惑道,“公子,你不写祈愿吗?”   “愿望自在心中,写不写都无碍。”他慢慢将天灯展开,“况且我懒得拿笔写。”   “可是你不写,神仙看不见啊。”阿福道。   琴棋将毛笔塞给他,“公子说不写就不写,你先写吧,别多话。”   阿福嘴上还在嘀咕着,伸手接过毛笔在天灯上认真写起来,只是字刚写一把,突然拥挤的人潮波及到他,墨水一下子在天灯上糊了一大片,阿福大怒,刚要骂人,周围又是一通拥挤,他吓得顾不得其他,连忙寻找温禅,“公子!公子!”   温禅就在他身后,听见他的叫喊,连忙应答,“我在这。”他本想往琴棋书画那边靠近,却无奈被人拥挤到桥边,温禅被挤得难受,赶紧找了一块空地喘口气。   他刚贴着桥头站好,就听见一阵娇呼,转眼看去,就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姑娘被挤在人群中,上好的琳琅头面揉的凌乱。   出现了,姜月缨。   温禅本以为今晚遇不见她了,毕竟自己提早走了半个时辰,却不想兜兜转转,还是在相同地方遇见了相同的事情。   前世有一个富家公子不知发什么疯,突然在大街上撒银子,才造成了万众拥挤,姜月缨被挤下桥后险些跌倒,是站在桥头处的温禅伸手扶了一下,才让她免去一跤,而后姜月缨因为手中的天灯被挤破,所以温禅就好心的将天灯送给他。   因为有了他和姜月缨的种种,所以有了后来的太子温如雁。   温禅想起往事,既感慨又好笑,低头朝自己的天灯看去,不看还好,这一看他发现自己的天灯竟然在方才的拥挤中被挤得稀巴烂,他顿时傻眼了,这不对啊,前世他的天灯明明是好好的…… 第8章 和悦楼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便成全了温禅的袖手旁观,姜月缨毫无形象的在地上摔成狗吃屎,周围的人见她摔倒了都想离远一些,但奈何人太拥挤,后面的人不知前面有人摔倒,挤来挤去一只脚就踩在了姜月缨的手臂上,她发出一声惨叫,但瞬间埋没在吵杂声中。   温禅确实没想着再扶姜月缨一把,但他也不想看别人将她活活踩死,于是连挥着手中稀巴烂的天灯喊道,“别挤了别挤了,有人摔倒了!”   但一心想着捡银子的人哪能听见他的喊声,推推嚷嚷间,还有人来抢走了他的手暖,温禅还未看清楚是谁干的,就觉头上一凉,帽子被人摘掉了!   他头顶凉飕飕的,震惊的后退两步,人群中又有手伸出来,扯住他的棉衣。   这可不能让人再抢去!温禅急忙丢了破碎的天灯,一手拽着自己的棉衣,一手用力拍打拉住他棉衣的手,那只罪恶的手被打痛之后没有缩回去,反而改了个方向,将他围在脖子上的白狐裘给扯去了。   温禅顿觉脖子冰凉,冷风灌入,他连连后退几步,重新站回尚为宽敞的桥头,两手空空,锦衣揉皱,模样狼狈,再不敢上前。   他将棉衣裹紧一些,两手冻得插进袖子中,心中连连惊叹,这些百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未持续多长时间,有人将那个撒银子的公子哥抓起来揍了一顿,动乱很快平息,琴棋书画两人拨开众人找到了缩着头靠在桥头角的温禅。   一见自己的护卫来了,温禅怒道,“有人趁乱抢走了我的狐裘和帽子,你们快把那些刁民给我捉来!”说完他意识到现在不是追回帽子的时候,又道,“算了,我刚才看姜家姑娘在人群中被挤倒了,你们快将她救起来。”   话音刚落,就见一身脏污的姜月缨被梁宴北扶起,他穿过人群朝温禅望了一眼,然后转身将已经晕厥的姜月缨交给了姜家下人。   今夜第三次见到梁宴北。   见姜月缨被救起来,温禅头冷脖子冷,也不想在此地多留,招呼书画找到阿福,四人坐回马车里。   回去的路上,温禅摸了摸光溜溜的脖子叹道,太扫兴了!   温禅知道自己身子骨弱,所以刚回宫就让阿福备了姜汤暖身,但没想到他还是患上小风寒,连续三个喷嚏打得震天响。   阿福请来了太医,给温禅把过脉之后开了一小帖药。   上元节的夜,偌大的皇宫内只要一抬头,便可以看见犹如繁星点点,布满整个夜空的天灯,京城内的百姓皆昂高头,目光盯着自己所放的天灯,每一个都承载了祈福与希望,晃晃悠悠的升高,微芒相聚形成一条长长的灯河,源源不断的消失与天际。   温禅泡了个澡,又喝了药之后,钻进暖和的被窝中睡去,完美的错过了此等美景。   玉扶街的闹事久久不能平息,九皇子的微服游玩,富家公子的撒银之乱在京城内传得沸沸扬扬,姜月缨因踩踏一事受了重伤,姜家人出手让撒钱的那个公子哥得到整整四年的牢狱之灾,阿福听到消息后回来还向温禅感叹:姜大人真是心善。   也是,四年的牢狱处罚算是轻的了,若是随便换一个官员,必定会要了那公子哥的命。   赵娉诗当街辱骂温禅是贱民一事,虽然温禅自己无心告状,但毕竟有那么多双眼睛,不知怎么就传进皇帝耳中,皇帝也并无怪罪,只是赵承博回去之后将赵娉诗禁足了。   十五过后,日子就快起来,一转眼就到了二月,严寒悄无声息的离开,温禅宫殿院中的树抽了嫩芽。   阳光明媚的午后,温禅美美的睡了个午觉起来,整个身子都是酥软的,日光正好停在他的门槛处,洒下一片暖洋洋。   温禅边伸懒腰边走出去,阿福便迎上来,“殿下,可休息足了?”   他打一个满足的哈欠,漂亮的双眸蒙上水雾,“现在什么时辰了?”   “寅时。”阿福思索片刻又道,“殿下,方才传来消息,钟秀宫的宜嫔于今早诞下小公主,真是件喜事啊!”   “宜嫔?”温禅面色浮现疑惑,想了半天没想起是谁,不是他记性不好,而是皇帝的后宫太过庞大,温禅排行第九,往下还有六个弟弟妹妹,如今又添了一个。   见温禅想不起来,阿福有提醒道,“丹华殿的那位,皇上给小公主赐的名单字一个熏。”   温熏,这么一说温禅倒是想起来了,前世皇位斗争在京城中掀起腥风血雨,温熏死的时候,才十岁,肚子被穿了一剑,疼得大哭,抱着温禅的靴子不停的喊皇兄,最后死在了温禅的脚边。   “改日去看看吧。”温禅道。   阿福很意外,但并没有问什么,只是道,“那奴才先报备给司言殿。”   温禅命太监搬了软塌到门外,舒舒服服的躺在上面晒太阳,惬意极了,阿福站在旁边,犹豫了很久后才开口,“殿下,明日就是二月初五了。”   民间的富贵人家都会给自己的孩子请私塾夫子教习文学武艺,一般都是在三月份才会开始,官宦之家则是早一些,二月半,只有皇子们特殊,二月初就开始。   温禅一听到二月初五这几个字,瞬间觉得头疼,枯燥的四书五经,费力的刀枪棒棍,只要一想到,他就感觉疲惫。   好在皇帝日理万机,子嗣又多,再加上温禅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是以皇帝对他要求并不严格,但是好歹是皇子,总不能比别人差了去,所以该学的东西一样不能缺。   前世的温禅很懒,书本倒还好,只是舞刀弄剑一事他无什么兴趣,一手三脚猫功夫耍的有模有样,一旦对敌立即原形毕露,后来皇帝把他安排在梁宴北那学习武艺后,他的武艺才能拿得出手。   他抬手摸上自己的腹部,前世习武之后身体日渐强壮,腹部上的肌肉分明,而今却还是两排瘦瘦的骨头,他叹一口气,的确应该好好练武。   温禅从软塌上爬起,将身上锦袍的褶皱抚平,对阿福道,“给我更衣。”   阿福连忙招呼,问道,“殿下可是要去哪?”   他想了想道,“去和悦楼,我记得那有一道荷叶金露五宝焖鸡味道不错。”   温禅又一次带着三个小跟班出了皇宫,直奔和悦楼。   和悦楼总共有三成,第一层是大众桌,第二层桌桌之间有屏风相阻,第三层则是雅间,是京城中排的上号的奢华之地,去那的人非富即贵,仅仅是一道小点心就足够普通百姓生活一个月。   温禅直接上了三楼的雅间,根据小二的报菜随口点了几道,他倒不是饿,只不过是嘴馋,想吃那道焖鸡。   琴棋书画和阿福则是守在一旁。   他将窗子打开,街头的繁华喧闹之声便传进来,温禅听见这声音,莫名的觉得舒畅,琴棋在一旁问,“公子,街头如此吵闹,用膳时听着岂不烦心?”   “我倒是没觉得。”温禅又重新在桌前坐下,声音平平道,“吵吵闹闹的,听着也舒服。”   琴棋还没听过谁喜欢在吵闹之中吃饭,但想到自己主子性子一直又懒又怪,便也不再问。   等了一小会儿,菜就一道一道的端上来,不过片刻便齐了,那道五宝焖鸡原本放在中间,但是被温禅端到自己面前,香味直往鼻子里蹿。   他拿了筷子摩拳擦掌,先从鸡腿下手,刚要一口咬上去,隔壁突然传来一声瓷器破碎的声音,惊得他手一抖,鸡腿掉在桌子上。   温禅愣愣的看一眼倒在桌上的鸡腿,也没发怒,伸筷子去找另一个鸡腿,热气未散他就迫不及待的咬一口,烫的他来不及细嚼就赶紧吞下,结果那温度从嗓子一直漫延向下,整个肚子都不舒服起来,他揉了揉肚子吹一口鸡腿,正要下第二口。   隔壁猝不及防响起一男子吼叫之声,温禅这次被吓得更厉害,鸡腿直接抖到了身上,他连忙将鸡腿拂到地上,好在身上穿得是深蓝色衣服,看不出污渍。   鸡腿滚了两圈停下,温禅唇齿中还残留第一口的味道。   “啪!”他将筷子大力拍在桌子上,愤然站起,“去瞧瞧隔壁在搞什么名堂!”   温禅带着三人气势汹汹的敲开了隔壁的雅间,来开门的是一个身体很壮的青年,他凶神恶煞的瞪温禅一眼,粗声粗气道,“做什么?!”   青年比温禅高了不止一头,温禅看他要仰头,他道,“叫你家主人与我谈谈。”   “没空,快滚!”那青年凶恶的喊一声,甩手就要关门,书画一个闪身道温禅面前,抬脚一踹,将青年踹飞出去,身体撞掉一个瓷瓶,发出破碎巨响。   没了青年的阻挡,温禅畅通无阻的进了雅间,率先看见一个年轻的公子哥,他手捂着自己的脖子左侧,面容因剧痛扭曲,他咬牙道,“你们是谁?敢动我的人?” 第9章 恶霸   温禅一见这人,立即感到脑壳痛,没想到这隔壁作妖的竟然是钟家的四公子,钟文晋。   钟国义是当今丞相,权力大到只手遮天的地步,钟文晋又是他唯一的嫡子,在京城里可谓是个行走的大麻烦,净捅娄子,惹事生非。   现下钟丞相如日中天,温禅可不想跟钟家结下梁子,更何况钟文晋此人是日后钟家造反之时,唯一一个站在温氏这边的忠国之子。   温禅干咳一声缓和气氛,他看见房中除了站着几个身体壮大的青年之外,还有一个低声啜泣的女子,她背靠着墙,双手捏紧了自己的衣衫,头埋得很低。   “这位公子,你一个男子欺负姑娘家,是不是不太好?”温禅往屋中走几步,走到钟文晋与那姑娘中间,温和的笑着。   钟文晋拧眉不耐烦道,“干你何事?你若是还不快滚,我今天就让你残着出这个门!”   可以说是非常凶了,温禅眉尾微微一动,委婉道,“我这不是为你着想吗?别说这和悦楼,你看这外面大街上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你在此处行事,别人听见了又要论是非,终究是对公子名声不好。”   虽然本来也没什么好名声。温禅暗自撇撇嘴。   “这京城之中,谁敢论我钟文晋的是非?”他嚣张的冷哼,手从脖子上放下来,露出几个红紫的牙印。   温禅见了忍不住道,“哟,这姑娘牙倒是挺利的。”   “钟公子,民女粗鄙,实在配不上你,还请钟公子另寻良人。”这时候,那一直低头啜泣的女子突然开口说话。   温禅一听这声音,觉得很是耳熟,侧目看去,发现这女子竟是丁子韵,暗道不好,不好,这下算是多管闲事了。   丁子韵是个实打实普通百姓家出的姑娘,但是后来却是钟文晋的夫人,钟家造反之后只有钟文晋抵死护温氏,最后夫妻俩未留一子双双逝去。   “少说废话!小爷看上你了就要你!”钟文晋暴躁的拿起旁边的一个小花瓶,使劲摔在地上,摔得稀巴烂,碎片从温禅脚边擦过,他指着温禅道,“你还不滚出去!”   温禅立即点头,“你说的对。”说罢转身就要离去。   谁知此时,丁子韵突然往窗边冲去,温禅反应迅速跟着冲过去,只见她动作非常快,双手撑着窗子身子往外跳,整个人都翻出去,温禅一扑,两手同时抓,却只有右手抓住了她的衣裳。   这一变故发生突然,屋内人都惊愕不已,钟文晋一个箭步冲过来,伸手要去捞丁子韵,捞了两把都落空,他急得大叫,“小美人,快把手递给我,我拉你上来!”   楼外的街道上,来往行人都被这突然跳窗的姑娘吓得停下脚步,围在一起指指点点,看起了热闹。   谢昭雪看到之后用手肘捅梁宴北,“哎,你看看,那是不是九殿下。”   梁宴北顺着方向望去,果然看见温禅探出半个身子,因用力过度整张脸都变得通红,他似乎在说着什么,梁宴北道,“走,咱们去瞧瞧什么情况。”   温禅其实在说,“姑娘,生命可贵啊,你这从三楼摔下去万一没摔死摔个半身残废,后半生可就完了!”   丁子韵后背的衣裳被拽住,前颈被勒住,两手着急的扒脖子处的衣服,嘶声道,“你再不放手,我就会被你勒死,快放开我……”   好在她的话还没说完,衣裳就再也只撑不住,盘扣节节断开,温禅只觉手上一轻,丁子韵就掉了下去。   梁宴北和谢昭雪两人正巧走近,见丁子韵掉下来,谢昭雪一个轻功而起,稳稳的将她接住,落在地上后又赶紧放开,规矩的站在一旁。   温禅拿着一件棉衣,见丁子韵被人救了之后,受到惊吓的小心肝突突跳个不停,趁机对身旁的钟文晋道,“公子你看,强扭的瓜不甜,甚至有可能从瓜藤上跳下去。”   然而钟文晋不接受他的大道理,并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奔出了雅间,温禅又伸头往下看了一眼,正好对上梁宴北往上看的目光。   两道视线交汇,温禅又把头缩回来。   “公子,你手上还拿着人家姑娘的衣裳呢……”阿福在一旁小声提示。   温禅回过神,看着手上有些老旧的棉衣,立刻觉得烫手,连忙塞给阿福,随后发现阿福身边只站着书画一人,便问道,“琴棋呢?”   “方才那姑娘跳窗之后,琴棋就跑下去了。”阿福应答。   “走吧,咱们也下去。”温禅叹口气,硬着头皮出了和悦楼。   丁子韵掉下来的地方已经围了很多人,温禅拨开人群走进去,看见丁子韵坐在地上低声哭泣,好在寒流未退尽,她身上还是穿了很多件的,除去棉衣后还有黄白色的内袄,只是到底是个姑娘,如此脱了外衣在大庭广众之下,难免受人非议。   温禅用手撞了下阿福,阿福心领神会的上前,将棉衣又重新披在了丁子韵的身上,低声问道,“姑娘,你可有什么地方受伤?”   丁子韵微微摇头,拉紧身上的衣裳,不语。   此时谢昭雪道,“钟文晋,你又在胡作非为,若不是我正好从下方经过救下这姑娘,你岂不是又要害出一条人命?”   谢昭雪与钟文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谢昭雪的嫡姐是钟文晋的亲娘,所以算起来,谢昭雪应是钟文晋的小舅舅。   钟文晋哪里听得惯这种话,当下十分不给这个小舅舅面子,怒道,“姓谢的,你少胡说八道!我的人需要你救吗?就算是她今日摔残了,我照样能治的了!”   不一定。温禅心说,难怪后来见丁子韵走路有些跛脚,想来极有可能是这一跳留下的遗症。   谢昭雪冷笑,“那也得看人家让不让你治,别治好之后人家又跳一回。”   也有这个可能,不然以钟家的势力,要治丁子韵的一条断腿应当不算难,不至于断一次就留了个跛脚的遗症。温禅暗戳戳的想。   眼看着钟文晋怒极跳脚,温禅连忙走到两人中间,出声阻止,“这位公子,好歹有人把姑娘救下,若不是他,恐怕这姑娘现在就算不死,也定然是断胳膊折腿的,还是莫要再与人争吵了,况且你瞧这姑娘也受了不小的惊吓,让她在大街上坐着也不妥啊。”   他一说话,就让钟文晋想起来他方才突然闯入雅间的事,于是瞪着他凶道,“你个小杂种,小爷我记下你了,下次若是再让我碰见你,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温禅纳闷,怎么他出个宫不是被称作贱民,就是被喊成杂种,他看起来有那么不堪吗?   其实不光是他一个人这样想,就连梁宴北和谢昭雪也在奇怪,怎么这九殿下只要一出宫,就准能碰上事儿呢?   护住的阿福和琴棋书画都听不得这样的话,有了前车之鉴的阿福不敢造次,强忍住要骂人的冲动,但琴棋却安耐不住,想出口呵斥。   温禅眼尖,见自己的属下嘴皮蠢蠢欲动,便立刻提名,“琴棋,你去将我的菜打包,我回去再吃。”   被突然分派任务的琴棋不甘的瞪钟文晋的后脑勺一眼,转身跑进和悦楼中。   哪知钟文晋俯身去抱丁子韵时遭拒,心情阴郁,一转身又拿温禅撒气,“你今日撕了我美人的衣裳,我若不留下你一双手,难解我心头之恨!”   钟文晋的发难来的猝不及防,吓了温禅一跳,他下意识将双手藏在广袖中,“哇呀!这位公子,你好生不讲道理!”   他“呸”一声,道,“跟你这杂种有何道理要讲,拿剑来!”   温禅见他是想真动刀,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书画手一动,按在刀柄上,想要动身,却在此时梁宴北往前两步挡住温禅小半个身子,笑吟吟道,“初来京城之时我就听闻钟家四公子欺男霸女,作恶多端,如今亲眼见识,却觉得比之传言有过之而无不及。”   梁宴北不过十七岁,身量就已经很高了,因平时习武,所以脊背看起来挺直,站在温禅面前时,对比很明显,他今日身着素白衣袍,面料上绣着墨竹,风一吹动衣袍轻飘,显得栩栩如生。   他最擅长笑着骂人,这点温禅最是清楚。   钟文晋倒是没因为这一番话生气,反而道,“你就是前段时间来京城的梁宴北?”他将梁宴北上下打量几眼,“看起来也不怎么样。”   谢昭雪喝道,“钟文晋!”   钟文晋冷哼,“喊什么喊,我不过就随口说了一句,难怪他们都说这姓梁的是你心上人,说也说不得?”   谢昭雪一张脸涨得通红,咬牙道,“莫要胡说!”   温禅抬头看了眼,见谢昭雪气得青筋若隐若现,心想,难怪前世谢昭雪跟梁宴北关系那么要好,梁宴北从军,他也跟着从军,梁宴北上战场,他也跟着上战场,只不过最后没能活着下来。   后来梁宴北还在他碑前守了一天一夜。   温禅想着想着,就有些不高兴了。 第10章 测验   一直在旁观的梁宴北听了这话轻笑一声,双手环胸好整以暇道,“钟公子倒是清闲,还有空来论我和子傅兄的是非。”   “谁稀罕议论你俩。”钟文晋一脸嫌恶,刚想继续说,却被忽然闯进来的男子打断。   那男子粗麻布衣,看到丁子韵坐在地上大叫一声,“小妹!”随后他抬头看了站在一旁的几位锦衣公子,竟弯身将姑娘抱起,动作极快的蹿出人群,一溜烟的跑了。   钟文晋看了之后急忙喊道,“快把小美人给我追回来!”   他身后跟着的几个强壮青年立即动身去追那男子,他转头将温禅梁宴北和谢昭雪三人各瞅一眼,后又指着温禅凶狠道,“这次算你走运!”   说罢自己也去追被抱走的丁子韵了,谢昭雪放心不下,对梁宴北道,“宴北兄,我要去报官捉拿钟文晋,先行告辞了。”   温禅心想,钟家在京城无法无天,官府又能耐钟文晋几何?不过随后他便想到,谢昭雪的爹是刑部尚书,他自己也算是钟文晋的小舅舅,若是谢昭雪带官府的人去,说不定还真能治住钟文晋。   梁宴北微点头以应,还未说话,谢昭雪就有些窘迫道,“方才钟文晋的信口胡言,还请宴北兄莫当真。”   梁宴北扬唇一笑,微微露出白白的牙齿,“这是自然。”   谢昭雪松一口气,随后对温禅行了个礼,然后本着衙门去了,剩下的人见无热闹可看,又加上琴棋和阿福的催赶,很快就散去。   梁宴北微低头对温禅笑道,“九殿下,我们可真是有缘,不知道这次能不能交上朋友呢?”   温禅心道,确实是有缘,只要一出宫准能撞上梁宴北。   他平了平心绪,重生以来头一次用接近心平气和的情绪与他对话,“多谢梁公子相助。”   梁宴北俊俏的脸上慵懒肆意,“殿下客气了,这是应当的,再说这又不是第一次了。”   温禅神色一怔,随后僵硬扭转话题道,“我出宫也有段时辰,现下要回宫了,梁公子请自便。”   说完也不等梁宴北反应,转身就走,琴棋书画和阿福见状连忙跟上。   温禅没有回头,走得远了,他悄悄的伸手摸摸自己的心口,只觉心脏扑通扑通的乱跳,心想,还差一点,差一点。   走了许久后,他突然停下,回头问道,“我的马车呢?”   阿福答,“在和悦楼门前。”   温禅皱眉,“那为何没人提醒?我都走出这么远了。”   阿福委屈,“公子,奴才都喊了你三声了,你没搭理奴才。”   “行行,咱们再走回去吧。”他疲惫的叹一口气,重生以来的三次出宫,真是一次比一次倒霉,回去之后定要好好焚香沐浴,去去霉气……   走回和悦楼的时候,梁宴北已经离开了,温禅上了马车便瘫倒在软塌上,想到明日还要早起去学堂,就更疲惫了。   第二日一早,太阳只刚露一个头,天还朦朦灰着,温禅就从温暖的被窝中起来,睡意朦胧的任宫人为他穿戴好衣物,又漱口洗脸,才清醒许多。   用过早膳后,被阿福催促了三四遍,才匆匆坐着马车赶往博学宫,宫道上来往着稀少的宫人,寒流肆意。   温禅裹紧身上的软袄,在马车上打了一个小盹儿,博学宫就到了,他不情不愿的从车上下来。   开堂的第一天,皇帝会亲自来视察,所以温禅的帽子狐裘等东西都没戴,缩着脖子快步走进明荣殿,好在殿内燃了地暖火炉,比外面暖和多了。   刚一进门,一个小少年就迎面走来,高兴的喊道,“九皇兄!”   温禅怔然了一瞬,随后也温和的摸摸他的脑袋,“璋儿,许久不见,看着好像又长高了。”   温璋排行第十三,过了年后正好十岁,在这个庞大的兄弟姐妹团体中,除了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温璋是唯一一个同温禅亲近的,后来京城大乱,温璋死于乱贼的马蹄之下,温禅伤心了很长时间。   想到此,他掐了掐温璋白嫩的脸蛋,“看来有好好用膳。”   温璋很乖巧,仰着头道,“听闻皇兄前几日患了风寒,不知现在身体可好些了?”   “已无碍。”温禅答。   “那就好,若是因身体未好错过了这次测验,那真是要吃亏死了。”温璋碎碎念。   “你说什么?测验?”听见这俩字,温禅立即一个头两个大,追问道,“什么测验?”   “开堂测验啊,父皇说再过两日就春闱了,虽然我们不用参加科举,但是父皇想看看我们文学水平如何,所以于今日……”   温璋后面所说的话温禅已经听不进去,整个脑袋晕乎乎的,他最烦的就是考学测试,每次都要写出一大堆废话,然后还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点评。   若说当上皇帝对温禅有那么一点点的好处,那大概就是没人再敢逼他参加任何测试了,可是重生而来,这一点躲不过。   不知道现在称身体有恙还来不来得及……   温璋自顾自叨念完之后,就拉着温禅挑位置坐,大殿内很宽广,一排十座,足足六大排,殿内除了宫人就只有温禅和温璋二人,他们寻了一处不靠前也不靠后的座位。   可能是来的太过早,温禅在座位上等了许久,也没等到第三个人进来,心情不免有些郁闷,又觉得大殿之内暖洋洋的,早起的困意越来越重,温禅干脆趴在桌子上打瞌睡。   温璋虽然才十岁,但是心智老成,见温禅睡觉也不去吵他,拿出自己带来的书静静的翻看。   太阳越升越高,天色大亮,殿内的人渐渐多起来,不知是不是因为殿内人变多的缘故,温禅在睡梦中竟觉得热,他无意识的伸手将自己的领口扯松,喘了口热气翻个头继续睡。   “文晋兄!来坐这里!”忽而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瞬间将温禅惊醒,他眨眨眼睛迷茫的坐起,发现周围差不多坐满。   少年站着招呼钟文晋,声音不免高了一些,引来周围人的侧目,谢昭雪正巧就坐在那少年附近,闻声斜睨了钟文晋一眼,道,“聒噪。”   两人像是天生不对头一般,钟文晋往那处去的脚步一停,冷哼道,“还是算了,坐在他附近我怕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这殿中的座位你即便是随便挑,也照旧写不出一个像样的字来。”谢昭雪反唇相讥。   钟文晋也不肯认输,牙关一咬就要骂他,温禅见形势紧张,连忙咳一声,默默道,“明荣殿内,不可喧哗。”   两人这才意识到此处是在皇宫之内,不是在可以吵架的大街小巷,于是钟文晋甩袖离去,自行找了一处偏远的位置。   此时大殿内因两人的三两句变得无比安静,无人在继续交谈,温禅松一口气,扭动着有些酥麻的手臂,前面的人突然转过头来,对他笑眯眯道,“九殿下,我们又见面了。”   梁宴北锦袍玉冠,贵气十足,就像年夜时那样的盛装,他身子几乎都扭过来,两只胳膊搭在温禅桌子的前沿。   还没有注意到前面的坐的是梁宴北,温禅一时间愣住了,他悄悄的咽口水,勾起一抹僵硬的笑,“是啊,很巧。”   梁宴北见他回应,笑容更甚,压低声音道,“不巧,我今日特地起了个大早而来,就是想在九殿下的身旁寻一处位置。”   一股热气直冲脑顶,温禅觉得身上炽热翻滚,耳根染上不明显的红色,他强做镇定,不动声色道,“梁公子费心了。”   自从与梁宴北相见以来,温禅的态度表达非常明显,但梁宴北却丝毫不在意,他故作叹气道,“是呀,为了跟九殿下交朋友,我可谓是费尽心思。”   交朋友?温禅搁在桌子下的双手慢慢收紧,他性子散漫,气量大度,即便曾经是万人跪拜的皇帝,重生而来也无半点倨傲脾气,他可以跟西凉任何一个子民交朋友,但是梁宴北不行,温禅上辈子跟他做了几十年的朋友,深知那滋味不好受。   温禅微垂眼睑,陷入沉默,梁宴北见他不在与自己搭话,便转回去,同谢昭雪聊起来。   耳边听见一阵细小的哄笑声,温禅下意识转头看去,却见几个少年聚在一起,皆看着他笑,中间的少年紫衣墨冠,一双眼睛又细又长,笑意有几分不怀好意。   太子温悦。   温悦身旁有一个年纪较小的橙色衣装的少年,面容与温悦有六分相似,他是温悦一母同胞的弟弟,温湘。   两人真是嫡亲的兄弟,嘴巴一样碎,平日里最喜欢道他人的是非,温湘毕竟年纪小,不敢多说,但那太子温悦却凭自个身份尊贵,口无遮拦,即便是温禅这样毫无出彩的废物皇子,他也要取笑一番。   此时那几个少年议论的对象正是温禅,见他看过来不仅没有收敛,反而笑得更甚,引得温禅内心一阵烦躁,他收回目光不去理会。   他将殿内的人大致扫看一眼,发现所来之人都是京城内官员家的嫡子,因岁月长久,许多人他都已经记忆模糊,唯一能说上话的梁书鸿却不在这大殿之内——可梁书鸿虽然是梁明岩的嫡子,但是梁明岩本身就属于梁家的庶系,是以这场测验,梁书鸿没有资格参加。   皇家里,除了温禅和温璋,太子温悦和其弟温湘四人,二皇子温梓川已过弱冠之年,孩子都能下地奔跑,是以没有来参加,而温禅的嫡亲弟弟现在也不知道被那老和尚带在何处吃斋念佛。   皇帝一共十六个孩子,除去溺水夭折的十一公主和十四皇子外,剩下的十四个其中有八位是公主,生了一大堆,真正能继承皇位的皇子才六个。   温禅想到他上辈子,就才生了九个,其中就有六个儿子,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小骄傲呢…… 第11章 答卷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殿门处传来了太监的高声传唱,“皇上驾到——”   闻声殿内的所有人皆收敛笑容从座位上站起来,对着殿门处齐齐跪下,“吾皇万岁——”   一声明黄色龙袍的皇帝缓步走进来,年逾五十的他胡须里已生了白丝,面容苍老却难掩年轻时的俊朗,不怒自威的目光将殿内的人看了一圈,踏着绣着金丝边的黑靴走上了大殿最前方的高座之上,声音沉厚如钟,“众卿平身。”   下方众人才站起身,转个身面对着座椅上的皇帝,皆垂首望地,规规矩矩。   皇帝又出言让众人坐下,同皇帝一同来的还有礼部尚书乔向诚和礼部侍郎梁峻,两人分别坐于皇帝的下方,分左右两侧。   乔向诚此人在温禅的记忆里,几乎快要被遗忘,但是他有一个女儿温禅却记的清楚,若不是后来乔家出了事,他那个女儿就会成为温禅的第一任皇后。   正想着,面前的桌上忽然摆了笔墨纸砚,只听皇帝道,“虽此次测验不予记录,但众卿既提起笔,就当全力以赴,朕会一直坐着,静候众卿交上来的答卷。”   言罢,他朝乔向诚看一眼,乔向诚便起身展开一副纸卷,上方只书一个字——忠,他道,“这是考题,体裁不限,时限为一个时辰,即刻开始。”   说得倒是好听,虽然说此次测试并不会记录与卷宗,但好歹京城内有身份的嫡子都来了,测试的最终结果不需两天,就可传遍整个京城……   话音一落,一声钟鸣响起,温禅还在胡思乱想时,不少人下意识摸上墨笔。   温禅盯着空白的纸张,不一会儿整个脑中就被忠字占满了,他想,这场考试若论高低,钟文晋必定能拿个状元……   何为忠?上辈子温禅登上西凉帝国的最高处,却最终不知忠的意义所在,钟文晋为了忠,不惜背叛家族,刀敌父兄;谢昭雪为了忠身披铠甲,战死疆场;乔向诚为了忠死守皇城,血流百步;梁宴北为了忠抛却生死,一生金戈;而他自己,为了忠纳了后宫佳丽,儿女满堂。   这些人为了忠,不顾危险,强忍痛苦,以占满鲜血的双手,以千疮百孔的破败之躯举起了西凉的盛世,换来千万子民的一声称赞。   弃忠易,守忠难。   恍惚间,温禅仿佛又看见了那个笼罩在血色天空下的京城,往日的富丽堂皇化作虚无,处处都是尖利凄惨的哀嚎,他身处在浓重的血腥中,一转头,就是面色狰狞的温熏,她弱小的身子上插着一柄长刀,血色模糊的双手一步一步爬到他脚下,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手指攀上他的靴子,微弱的哭喊,“皇兄……皇兄……好痛啊……”   京城再不复往日繁华,变成了人间地狱。   温禅惊出一身冷汗,猛地睁开眼来,发现自己正趴在桌子上,身边是低头奋笔疾书的少年们,上方坐着低头阅书的皇帝和提笔写字的乔向诚。   倒是梁峻注意到他偷懒,微微瞪他一眼。   温禅连忙抹了把鼻尖冒出的小汗珠,提起毛笔沾墨,心有余悸的吁一口长气,没想到自己想着想着竟然睡着了,万一被皇帝发现,可又要被一顿责罚。   他这一睡,将时间睡去了大半,不过呆坐了一会儿,钟鸣又响起,众人停笔,等待墨干。   温禅望着自己写出来的字,有些心虚,他不敢东张西望,但眼睛一瞟,身边的人竟都是将纸写的满满当当,黑压压一片。   纸收上去之后,大殿内依然很静,乔向诚和梁峻都在认真的看答卷,时不时抽出一两张递给皇帝身边的太监。   温禅莫名紧张,尤其是见到自己的答卷被递到皇帝手中之后——他的答卷特别好认,一大片空白。   皇帝抬眼望来,开口道,“老九。”   温禅立即站起身,“儿臣在。”   “你的答卷上只有三个字?”他将纸张翻来覆去,上面只有三个不大不小的字,再无其他,“你来说说,这‘难两全’指的是何意?”   一时间殿内的人都偷偷的看向温禅,不少人因为他只答了三个字而吃惊,寂静了片刻后,温禅声音平缓道,“回父皇,儿臣的难两全,指的是忠国与忠君。”   “君王心系天下百姓,忠君不就等同忠国?”皇帝又问。   温禅却不再回答。   纵使他沉默,在场的许多人也都听出了他的意思,明君才会忧民,昏君只会忧己,心系黎民和心系君王,到底是不同的。但这些话却无人敢说,因为说出来就是大逆不道。   殿内的人都暗暗放轻了呼吸,生怕温禅惹来了龙颜大怒,但皇帝见温禅不再回答之后竟没有追问,只是平淡道,“腹无点墨,谬想倒是不少,今日起罚你禁足三月,好好闭门思过。”   温禅差点乐出声,立即磕头言谢,“谨遵父皇教诲。”   三个字换来了三个月的清净,对温禅来说是件喜事,至少他这三个月都不用早起来博学宫念书了。   后来皇帝开始评价其他人的答卷,原本温禅最在意的钟文晋的答案,谁知道钟文晋的答卷甚至没有送到皇帝手中,温禅觉得,若论忠心,钟文晋称第二就无人敢称第一,难道是因为文采不好,所以没能将他心中的壮志抒发出来?   午时一刻,漫长的点评终于结束,让温禅都感到意外的是,答卷拔得头筹的,竟然是梁宴北。   若不是重生回到少年时期,温禅几乎都要忘却,这个几十年后总是被人称为粗人的梁大将军,曾经也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书生郎。   皇帝心情愉悦,几乎每个人都给了赏赐,当然温禅除外,恭送走皇帝和礼部两位大人之后,明荣殿内的氛围顿时放松下来。   温禅无心多留,皇帝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踏出殿门,一直在偏殿候着的阿福早就站在门口外,见他出来立马迎上去。   他走在宽阔的走廊中,随手抚平略有褶皱的衣袍,口中哼着小曲,惬意悠然。   温璋快步追上来,“九皇兄!”   他有些喘气的叫停了温禅,稚嫩的脸上全然是苦恼,“九皇兄,你为何不好好答卷,平白叫父皇罚了三个月的禁足。”   温禅一派轻松自然,“并非不是我好好写,我写出来的,就是我心中的答案。”   “可是……”温璋欲言又止。   “无需担心,三月禁足于我来说是难得清闲的好事。”他又习惯性的拍拍温璋的头,“今日听父皇点评,你写出的答卷非常不错,你如今才这般年纪文采就已是不凡,继续努力假以时日必定比状元郎还厉害。”   被夸奖一番的温璋有些羞赧,他红脸道,“多谢九皇兄夸赞,待我空闲之后便去找你,虽不能带你出来,但是给你解闷还是可以的。”   温禅笑应,“好,那我就准备好点心茶水等你。”   两人才说了几句,温悦便眼尖看见了他们,带着一群人凑上来,嬉笑道,“老九,你今日所写的那三个字真真厉害,本宫佩服!”   温禅原本勾着的嘴角放平,转头看他一眼,道,“让皇兄见笑了。”   “你何止是让我见笑,若说今日测试谁最出彩,那就非你莫属了,简直是令人贻笑大方。”温悦口上毫不留情,他身后的几人听见这话,也跟着笑起来。   这一阵哄闹倒是引起不小的动静,刚同谢昭雪一同出来的梁宴北瞬间就注意到这吵杂的声音,他寻声看去,看见了面色平淡如水的温禅。   脚尖下意识一转,他想上前招呼两句,可是有想起温禅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于是又停住。   温禅道,“皇兄谬赞了,若论出彩,我到底还是比不上皇兄的戊戌年记,当真让人难忘。”   他所指的是太子十五岁时写了一篇文章,其内容写的是戊戌年他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当时他写完之后还兴致勃勃的拿给皇帝看,结果没想到他分不清戊戌戍三字,通篇的“戊戌”写成了“戌戍”,闹了个大笑话,被广为流传。   温悦一直将这视为自己人生污点,此时听他一提,脸气得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小眼睛都瞪大了一圈,样子极其可笑。   温璋看他面色狰狞,害怕他动手揍温禅,于是伸手拉拉温禅的衣袖,小声道,“九皇兄,时辰也到了,咱们该用膳了。”   本来也不想与温悦多纠缠,一听见温璋说这话,温禅当下就点头了,头一次失了礼节,什么也不说牵着温璋就转身离去,温悦大怒,本想叫住他,却被一旁的温湘制止。   温禅走的很快,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温悦气得拂袖而去,带走了一群人,梁宴北咂咂嘴,不知想什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也跟着谢昭雪离去。   同温璋分开之后,温禅躺在马车上,舒舒服服的回到自己的寝宫。   众皇嗣中,唯有太子和温禅是独占一个宫,太子为储君,是东宫之主,而温远能享受这般待遇,全凭十几年前给他改名字的那个和尚。   据说温禅年幼时体弱多病,有一次病得严重,又碰上“东旱南洪”这样的大天灾,众人纷纷猜测九皇子是天上神仙转世,若是九皇子此次病逝,西凉将死无数人陪葬,碍于舆论,并不喜爱温禅的皇帝发布皇榜,千金求医。   皇榜刚放两天,就有一位老和尚进宫拜见,皇帝一向信佛,立即将老和尚拜为上宾,老和尚废话不多,直接提出要看九皇子,皇帝便派人抱来了奄奄一息的温禅。   老和尚道,“此子多病缠身,命系西凉只因名字出了问题,若是将名字改一改,则可缓解他身上与西凉的羁绊。”   说罢便大手一挥,写了个“禅”字出来,这便是温禅名字的由来,老和尚临走时还带走了温禅的胞弟,特地叮嘱不可给温禅冠字,否则会重蹈覆辙。   自那日以后,温禅的病竟真的渐渐好转,西凉的天灾也没了,皇帝感念老和尚,拨款将京城方圆的寺庙全都修缮一番,每座寺庙中,都有一个“禅”字。   因为这层特殊身份,皇帝一直对他的管教十分宽松,甚至单独给他分了一座宫宅。   待到温禅回寝宫的时候,宫外早已候着一派侍卫。   皇帝的动作就是如此之快,刚说了要禁足,于是就派人来了,温禅不甚在意,带着阿福就钻进寝宫传膳。 第12章 来访   被禁足的日子里,温禅过得十分舒坦,每日在院中赏赏月,闻闻花,活生生被逼成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三个月只刚过一半,温禅就闲得有些寝食难安。   这日天气晴朗,鸟语花香,他负手站在廊檐下,一脸肃然,“阿福,我们若是翻墙逃出去,被捉住的可能有多大?”   阿福听闻后往殿外看了一眼,道,“殿下,你倒不如直接问奴才逃出去的可能有多大。”   温禅还真改口了,“那你觉着我们逃出去的可能有多大?”   阿福十分认真的思索片刻,抬起右手比了个黄豆般的大小,道,“这么大。”   温禅将他比出的大小看了又看,忍不住质疑,“你确定?那门口只有六个侍卫而已。”   听闻此话,阿福又思索了片刻,却将手指一收,竟是连黄豆大都没有了,“也可能是这么大。”   温禅微微皱眉,深深叹一口气道,“阿福,你说话真是越来越不中听了。”   一边摇头一边转身,想回到殿内看会儿书,却听阿福道,“殿下,你若是实在闲得厉害,可以叫梁公子进来陪你说会儿话。”   温禅眼皮一跳,脑中浮现梁宴北带着微微笑意的俊脸,“叫他来做什么?”   “好歹能给你解闷呀,殿下跟他不是朋友吗?多少能聊一些趣事。”   “谁跟他是朋友?他不是我朋友!”温禅不自禁提高声音,把阿福吓了一跳。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昨日梁公子递了拜帖,奴才已经帮你应了呀!”阿福急得拍手背,“殿下若是不想见他,奴才现在就去司言殿将拜帖给回绝。”   温禅面容覆上不可置信,“梁宴北给我递了拜帖?昨日什么时候?”   “梁……”阿福一时语塞,小心翼翼看了温禅一眼,道,“殿下,奴才说的是梁家长系的那位公子,并非梁侍郎的那位。”   听到阿福所说,温禅面上的神情好似被融化似的,慢慢归于平静,“哦……是梁书鸿啊,拜帖准了,让他来见我吧。”   看到自己主子短时间内从情绪激动到淡无波澜,阿福好像明白了什么,他将心思掩藏起来,俯首应下。   梁书鸿拜帖上所写时辰本是申时,但是因许久未见温禅,他便有些心急的早走了小半个时辰,来到温禅殿门外时,阿福已经候着了。   他先是从梁书鸿行一礼,随后恭身笑着将梁书鸿迎进殿门,穿过朱红的长廊,就看见身着蓝灰色锦衣的少年立在院子中,他听见脚步声转身看来,未长开的脸上已经显出俊俏之色,亮盈盈的眼眸中含着隐隐笑意。   温禅未曾想他来的如此早,有些意外,“书鸿兄,怎地来得如此早?”   梁书鸿半假半真道,“还不是太久未见九殿下,心里一直惦念着,所以才想早点来。”   温禅心道,这话可不能乱说,不然传出去天下人就该以为他和梁家公子有断袖之情。   虽然上辈子温禅心里藏着个梁宴北,但他到死都将两条袖子捂得紧紧的,至始至终都没人能看出来他的断袖……   “来,坐着聊。”温禅示意他坐在院中的一方桌椅旁。   时隔多年,温禅都有些记不清楚当初是怎么与梁书鸿相处的了,只记得当年他身份特殊,又出生在薄情的帝王之家,几乎没人愿意跟他相处,温禅自己又是个懒散性子,不会去主动招惹别人,所以一直没有什么朋友。   梁书鸿是第一个主动且有耐心的靠近温禅的人,两人性格都温润,相处下来倒还平和,久而久之,在众人眼中,两人就成了朋友关系。   梁书鸿的品行还是不错的,除了梁宴北之外,在背后从不论他人是非,他似乎对这个一族的堂弟耿耿于怀,每次一提到必然会说上几句,上辈子温禅就是信了他的鬼话,有好一段时间都对梁宴北可以避而远之。   虽然说现在的情况也差不多,但是不同的是,现在的温禅是打心眼里信任梁宴北的品行。   “听闻九殿下此次被禁足是因为测试上写了不当答卷导致的,不知九殿下写了什么东西?”梁书鸿这次打算不再提那个碍眼的堂弟,想唠点其他的。   他其实早就将温禅禁足的事情打听的清清楚楚了,但此时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是想要温禅自己说出来,因答卷一事被禁足他内心定然极其烦闷沮丧,到时候自己在安慰开解两句,肯定能拉近两人之间的关系。   梁书鸿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却见温禅面色变为悲痛,缓慢道,“书鸿兄,我并不想提及当日之时……”   梁书鸿:“……哦,这样啊。”   周围安静一瞬,梁书鸿想了想决定换一个方向,道,“殿下,前些日子的上元节你可是与那赵家小姐起了什么冲突?后来京城流言霏霏,我问了许多人都没能问出当时情况。”   大街小巷各处,走到哪里都能听见九皇子为一盏花灯让赵家小姐下跪之事,还扬言要砸卖花灯的摊子,梁书鸿就纳闷了,以他对温禅的了解,温禅不像是做这种事的人啊?   可是问了几个人,说辞都是差不离所以他干脆亲口问问本人。   温禅眉毛一扬,有些恼怒,“书鸿兄,你是不知,那赵家小姐着实太过分!”   梁书鸿眼睛一亮,立即竖起耳朵准备聆听。   只见温禅的嘴张了又张,随后大叹一口气,“算了,都已过去,不提也罢!”   梁书鸿:“……”   气氛又陷入尴尬的寂静之中,温禅手扶着膝盖端坐了片刻,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他刚抬了抬手,坐在对面的梁书鸿就快速的把目光投来,带着点点期盼的星光。   “阿福,沏壶热茶来。”温禅道。   阿福机灵,动作非常快的上了一壶热腾腾的茶,给两人各倒了半盏,然后退至一旁。   微风吹来,花香和茶香混合在一起,茶面冒着腾腾白雾,温禅轻轻吹几口气,刚要下嘴喝,便听对面传来声音:“不若……咱们来聊聊我堂弟吧。” 第13章 这只鸟   温禅也不想聊梁宴北,他含糊了两句,就让阿福摆了棋盘,要与梁书鸿下棋。   见他主动提出,梁书鸿自然也不会拒绝,况且他对自己的棋艺还是颇有几分自信的,想着自己先赢两局,然后在故意输棋给温禅,这样也能逗逗他开心。   但是梁书鸿又失策了,整整两个时辰中,梁书鸿愣是没赢一局,直到日斜西山,温禅落下最后一子,再次赢了棋局之时,他还尚处迷糊之中,温禅抬头看看天色道,“时辰也不早了,趁着天未落黑,书鸿兄还是快些回府吧。”   梁书鸿上一刻还在满脑子想下一步怎么走棋,听见温禅的话便松了捏在手中的棋子,扬起僵硬的笑,“殿下,那我先行告退,他日再来寻殿下解闷。”   被阿福恭送出殿门时,梁书鸿的脑袋里还在想方才温禅到底是如何走出那样的棋的,想来想去,眉头就不自觉皱起。   跟在他身边的小厮见自己主子自出来之后面色就一直不对劲,此刻忍不住问道,“少爷,可是九殿下说了什么难听的话?”   思绪被小厮打断,梁书鸿侧目,沉吟片刻问,“你可有听说与九殿下的棋艺相关之事?”   小厮道,“从没有,只是小的以前听过传闻,九殿下的文学武艺,音律骑射样样不通,想必棋艺也并不出彩。”   “非也。”梁书鸿淡淡的摇头。   九皇子的废物不是一天两天,这些梁书鸿都听说过,但是今日与他下了几盘棋,梁书鸿发现自己颇为自信的棋艺在温禅面前不堪一击,温禅每下一颗子,都能引出数条退路,且条条退路都能逼死自己的棋子,相当可怕。   “公子的意思是……”   “九殿下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梁书鸿低声喃喃。   以往的温禅棋艺确实烂得一塌糊涂,后来做了皇帝之后,他在深宫之中唯一的消遣就是喝喝茶,下下棋,可惜他身边的人棋艺甚至不如他,难逢敌手的温禅心中郁闷,于是机灵的他想到了一个顶好的办法。   每次翻完牌子,他去往嫔妃行宫或是嫔妃被送到他的宫殿时,温禅就表示:如果你下棋输给了朕,那你就要睡在偏殿。   众嫔妃为了爬上龙床,埋头苦学,努力钻研棋艺,只求一胜陛下。   可惜她们没想到,自己在苦心学习棋艺时,温禅也在刻苦学习,于是温禅的棋艺越来越高超,成为皇宫中的“温求败”。   坐了一下午的温禅伸了个大懒腰,无味的咂咂嘴,嘀咕道,“不行不行,还没有我那些妃子的棋艺高……”   阿福命人收拾了棋盘之后,凑到温禅身边,“殿下,可要用膳?奴才刚才差人去御膳房问了,今日晚膳有酱香卤鸭。”   温禅疑惑道,“昨日晚膳不就有这个吗?”   “不一样。”阿福道,“昨日的是杏梅酱,今日的是辣椒酱。”   管他什么酱,好吃就行。温禅想。   事实证明,两种酱做出的卤鸭确实不一样,吃杏梅酱卤鸭的时候,温禅脑中只有一个词:好吃!   吃辣椒酱卤鸭的时候,温禅脑中便是:好吃!但是好辣!   吃完后,他的嘴唇红艳艳的,像抹了口脂似的,衬的皮肤愈发白了。阿福见了后连忙递上了梅子茶,让温禅解辣。   温禅前世其实还是挺能吃辣的,只不过那都是后来锻炼出来的,现在的他还是个没怎么吃过辣的少年身体,吃完卤鸭后他感觉舌头往喉咙处全是火辣辣,整个头脑都源源不断的发热,连喝三晚梅子茶才压下一点。   夜晚沐浴之后躺在床榻上,他腹腔里都还存留火辣之感,难受了半夜才睡去,温禅想:再不能吃这么辣的东西了,简直要命!   温禅的肚子折腾了大半夜,天蒙蒙亮时,他才迷迷糊糊的睡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没有做梦,当太阳完全笼罩了整个皇宫时,他还在酣睡之中,清晨的报时钟都没能将他唤醒。   只是一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鸟啼声,将温禅的意识从梦中抽出,那声鸟啼尖锐响亮,仿佛响在他的耳边一样。   温禅微微皱眉,眼皮沉重的黏在一起。   紧接着,便有恰似女子尖叫时的声音响起,“九殿下!九殿下!”   声音又尖又利,非常有穿透性,只叫了四五声,彻底将睡得正香的温禅吵醒,他一睁眼,双眼里尽是红血丝,有气无力的从床榻上翻下来,连鞋子都没穿,赤着脚“咚咚咚咚”的走到殿门出,伸头往外一看,便看见院中阿福和几个宫人聚在一起。   阿福手中提着个鸟笼,笼子里有一只上蹿下跳的鸟,正是它口中发出的声音,“九殿下!九殿下!”   几个宫人被鸟逗得呵呵笑。   温禅一个头两个大,用力干咳一声,刚醒来的嗓音还未完全打开,带着喑哑的懒意,他怒道,“这鸟怎么回事?快让它闭嘴!”   宫人一听见他的声音,立马止了笑容,转身向温禅行礼,阿福将鸟笼放在桌子上,行完礼对温禅道,“殿下,这是梁公子一大早送来的鹦鹉。”   “梁书鸿?”温禅昨夜因辣难受了许久,好不容易睡得香香的,却被一只鸟给叫醒,眼下这只鸟还不断“九殿下,九殿下”的叫着,他语气不善道,“他什么时候闲的来关心我的膳食了?有这时间,倒不如琢磨怎么提高棋艺为好,况且这鸟也送错了地方,阿福,你赶快把它送到御膳房去!”   “殿下误会了,这可不是那位梁公子送的,是礼部侍郎家的梁少爷送来的,听说他自个养了一个多月,就教会了鹦鹉这一句话。”阿福连忙解释。   他一将梁宴北抬出来,温禅的火气果然全消了,他神情一愣,朝桌上那只跳来跳去的鸟看了几眼,疑惑道,“梁宴北送我鸟做什么?”   “梁少爷说是给殿下解闷用的。”阿福答。   梁宴北就是有这个喜好,他总是喜欢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前世他为了讨梁夫人的欢心,养了一只学舌鹦鹉半年,每日都叫它夸赞梁夫人的话,后来那鹦鹉被训练得只要一张口,就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温禅当时真是羡慕死了。   谁知道重生一世,这只鹦鹉倒先送到了他的手里来……   “你把鸟拿来我瞧瞧。”温禅吩咐道。   阿福笑得眼睛都快没了,将鸟笼递到温禅面前,“殿下,奴才敢说,整个京城再找不到一只比这还漂亮的鸟了。”   这鸟确实漂亮,淡黄色的身体,羽翅泛白,头顶芽黄的玉冠,跳的时候翅膀张开,小巧可爱。   温禅心道那是你没看见梁宴北送给他夫人的那只,通体艳红,像一只凤凰崽,声音也是婉转动听,比这只声音尖利的好多了。   这时鹦鹉黑溜溜的眼睛转了转,一张口便是,“九殿下万福金安!”   温禅心头一跳,嘴角不自觉扬起,道,“这只鸟比他主人要讨喜一些。”   阿福笑不作答。   “梁宴北亲自来送的?”温禅伸出一根手指头去逗鸟,假装不经意的问道。   “是梁大人,大人今日早朝,顺道把鸟送来。”阿福答道,还颇有心眼的转移话题道,“殿下,你可曾留意到梁大人的发冠,梳得当真是整齐,看起来要比其他大人好瞧许多。”   他这一说,温禅倒是想起来前世,梁峻有一次跟好友相聚,在酒楼中喝的酩酊大醉,跟好友抱怨自己的发丝越来越少,中间秃了很大一块,说着说着,还哭起来。   恰巧隔壁有朝中官员,将梁峻的哭喊听得一清二楚,于是第二日,全京城都知道梁大人秃顶之事了。   略沉吟片刻,温禅道,“此事不可效仿,别看梁大人那样好瞧,但时间久了,迟早变秃子。”   “啊!”阿福惊恐的瞪眼,“殿下所言当真?”   “那当然。”温禅信誓旦旦,若是谣传,梁峻又何必一直忍受,大可把发冠去掉在众人面前走一遭,谣言便可不攻自破,但梁峻却没有,甚至只要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不是带着帽子,就是顶着玉冠。   温禅用手指顺了顺鸟的羽毛,声音平淡问道,“京城中可有传出梁宴北从军的消息?”   前世梁宴北二月从军,三月的时候正在学习疆场战术,温禅多此一问不过是让自己安心。   谁知阿福却答,“奴才并无听说此等消息。”   温禅先是疑惑,随后又释然,阿福作为深宫中的宫人,自然不可能对京城的事知晓得那么快,或许要等一段时日,消息才能完全放出。   站得有些久了,他觉得脚底冰凉,又打了一个大哈欠,挥挥手道,“让这只鸟闭嘴,我再去睡一会儿。”   “奴才遵命。”阿福拎着鸟退下。   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温禅躺在床榻上细细的听,果然听不见鸟叫的声音了。   于是在这个所有人都忙碌的早晨,温禅舒舒服服的睡了个回笼觉。 第14章 解禁   自从有了梁宴北送来的鸟,温禅的枯燥生活果然有趣许多,整日除了练练刀枪棍棒,喝喝茶下下棋之外,就是教鸟儿说话。   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   转眼间到了春暖花开的五月,温禅的三个月禁足期终于结束,殿门外那守着的侍卫撤得一干二净。   温禅换好衣裳,带着阿福和琴棋书画迫不及待的溜出了宫。   他墨发如绸,玉冠锦衣,手持一把玉柄折扇,若不是身量有些矮,稚嫩的脸还未长开,倒有几分风流倜傥之色。   一行人坐着马车缓缓行驶到东湖桥边,温禅微微撩开帘子,只见外面春光潋滟,轻若鹅毛的柳絮漫天飞舞。   他从马车上下来,温和的风拂过脸颊,带来空气中特有的清香,桥边来往的人很多,小摊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东湖中也有不少泛舟之人。   温禅被困在皇宫中整整三个月,虽说也享受清闲,但到底太过乏味,此时眼中收进京城的风景,心情顿时舒畅。   一高兴,兴致也就来了,他将折扇“唰”地一展开,扇面洁白,上面只有一个墨笔所书的“禅”字。   “走,咱们泛舟游湖去。”他悠哉的摇晃着折扇。   阿福一听,脸色顿时苦了下来,小声道,“公子,小的不会水,能不能在岸上看着你们游湖?”   温禅一挑眉,“我们是坐船游湖,又不是自己去游,你怕什么?”   阿福嗫嚅着嘴唇,“小的这不是担心吗?万一……”   “万一什么?好哇阿福,青天白日的,你在这咒我是不是?”   “没有没有!小的哪敢!”阿福连连摇头,不敢再多说一句。   几人来到湖岸边,挑了一艘较大的带亭船,船家给了四个小厮负责划船。   一上船,阿福就钻进亭子里,温禅也不勉强,自己站在船头欣赏风景,波涛下的船摇摇晃晃,金色的阳光洒在上面泛起反光,岸边的垂柳抽的嫩芽为景色平添几分绿意,有着闲情雅致的公子小姐在垂柳下来往,春意昂扬。   周遭有不少游湖的人,只不过为了发生摩擦,船与船的距离隔得都挺远,温禅也看不清楚有没有熟面孔,前世这个时候,他正在皇宫里跟夫子斗智斗勇,哪能这么清闲的跑来泛舟。   不过这禁足一解,他就要重新回去,一想到要学习那些四书五经,温禅无端觉得心烦,他快速扇动着折扇,想要将心中的烦躁扇去。   琴棋书画见状以为他晒在太阳之下觉得热,于是出口劝他会船艇中休息,温禅刚想回绝,就见阿福突然冲出来,跪趴在船边吐个七荤八素,涕泗横流。   温禅被吓一跳,“阿福!你这么了?”   吐的肝肠寸断的阿福用袖子揩揩眼泪,一回头整张脸煞白,眉毛紧拧,声音虚弱道,“公子,是阿福没用……”   琴棋无奈的摇摇头,递给他一方锦帕。   “罢了罢了,既然你不能坐船,那还是把你放上岸吧。”温禅既好笑又不忍,看着脚边那一滩黄色液体,便十分嫌弃,瞬间没有了赏景的心情,他一边叹息一边往船艇里去。   船艇并不大,但里面有一方小长桌,帘子放下的时候,两边有镂空小窗,是以船艇中并不暗,光线充足。   温禅刚一坐下,就在座椅旁看见一条鹅黄色的手帕,在一片暗黄的木色中十分显眼,他纳闷的将手帕拿起来,一缕幽香若有若无。   难不成阿福方才是难受的厉害,所以没注意这条锦帕?   锦帕颜色纯净,布料上乘,上方的针脚绣花都极其精致,一看就是富家小姐的锦帕,温禅猜测是哪家小姐方才乘此船游湖,一不小心将锦帕落在船上的。   一般富家小姐丢了锦帕,自然会换一张新的,但还是会让下人来将丢的那条找回去,以免落在他人手中,所以就算将锦帕丢在船上不管,也会有人将它寻回。   但温禅不知怎的,脑子一木,就将锦帕揣进自己袖子中,心想待会上岸了再让阿福张罗着还给人家。   谁知他这一多管闲事,倒整出了篓子。   船靠岸时,阿福已经吐得五脏六腑翻了个滚,脸色煞白,双目无神,只有进没有出的气了,琴棋将他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背上,驮着他下了船,嘴上还不停的笑话,“你小子坐个船真要命,这么吐下去还不把整个东湖都填平?”   若是平时,阿福肯定会口齿伶俐的还回去,但他此时真是没有精力,只微微动了动嘴唇,什么话也没说。   但是走在前面的温禅听见了琴棋的话,忍不住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顿时觉得恶心无比,嫌弃的咧咧嘴,回头道,“琴棋,此类话下次不要再我面前讲。”   琴棋连忙道,“是属下口无遮拦,让公子脏了耳朵。”   “无妨无妨。”他满不在乎的挥挥手中的扇子,心里盘算着接下来该去哪消遣。   正想着,一阵骚乱传来,有人大喊,“有人落水了!”   东湖本来人口就密集,动乱一传出来便立即有不少人围过来看热闹,温禅一行人离得并不远,听到声音的时候往湖中一看,果然看见一抹亮色衣裙的姑娘不断的在水中扑腾挣扎。   喊声刚落,就有三人往湖中跳,温禅目光往上抬,就见桥上有几个衣着华贵的姑娘面色惊慌的往湖中看,还有个小丫鬟尖声叫着,“小姐!小姐!”   几个姑娘之中,温禅看见了一个熟悉面孔。   见此景,温禅就明白,落水的那个姑娘身份不一般。   “不会水怎么还去救人?”琴棋疑惑的声音响起,把温禅的视线拉回湖中,只见方才跳入湖中的三人,似乎只有一人会凫水,其余两人跟那姑娘以同样的姿态扑腾着。   温禅完全理解不了这样的行为,他用折扇点了点书画的肩膀,“琴棋书画,快去将那两个蠢货救上来。”   得了命令的两护卫立即行动,拖着阿福的琴棋直接将他扔到一边,拔掉自己的一双锦靴,跳进湖里。   两人游水很快,游过去的时候,那个唯一会水的人正拖着落水的姑娘往岸边游,桥上一大群人看见了,也连忙往这边赶。   姑娘浑身湿透了,发髻散乱,狼狈的趴在地上不断的咳水,身子不住的颤抖,虽然五月天气回暖,但湖水到底冰凉,而且又是个姑娘家,此次落水回去之后必然是一场大病。   温禅看着脚边仿佛要把肺咳出来似的姑娘,一时心有不忍,便从善如流的往自己袖子中一掏,拿出一张锦帕蹲身递于她,“姑娘,擦擦水吧。”   但看清手上拿的是鹅黄色的锦帕时,温禅心道一声糟糕,立即就想收回手,只是刚缩一点,锦帕就被姑娘粗鲁的夺过去,胡乱的擦着自己的脸。   温禅连忙站起来,一连后退好几步,下意识朝湖中看去,便见琴棋书画往岸边游来。 第15章 误会   东湖岸边一片闹哄哄,快步赶来的几个富家小姐瞬间将落水的那姑娘围住,连带着家丁婢女一起,把温禅挤得步步退让,站在一棵垂柳之下。   落在最后不紧不慢走过来的,是一个身着水蓝色锦裙的姑娘,她模样生得精致,一双秀气的眉毛泛着懒意舒展,亮盈盈的双眸先是看了一眼热闹的人群,而后再停在温禅脸上。   目光相接的一刹那,温禅的心跳蓦然快起来,他眼神细细的将姑娘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都认真看一遍,脑海中浮现尘封再记忆中,那个血色纷飞的傍晚。   乔妍词。   前世京城的大门被外敌撞开,烧杀抢掠中,只有乔妍词在众位闺阁小姐中身披戎甲,手持□□加入了保家卫国的队列。   温禅之所以想娶乔妍词做皇后,是因为乔妍词深爱梁宴北。   她曾揪着温禅的衣领,神情凶戾的对他道,“你以为我弃了霓裳穿上铁甲在战场厮杀是因为我有一颗赤胆忠心吗?不是!我这么做就是想与宴北哥哥并肩站在一起,一起生,一起死!”   尚处花季的乔妍词美艳无双,漂亮的眼睛里似乎只装了梁宴北一人,她娇小的身体里有着一颗勇敢无畏的心,她为了自己的爱能够放弃一切。   温禅有段时间真是恨极了她,军营里的所有人都称赞她与梁宴北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乔妍词一听到这样的赞词,就立刻跑去跟梁宴北模仿,两人说笑的样子落在温禅眼里,能刺得他眼眶通红。   后来,一场战争中,作为援军的温禅慢了一步,乔妍词不慎负伤,身中七刀,断了两条腿和一只左手,其中有一刀从她娇嫩的脸上划过,毁了她如花似玉的容颜。   好不容易将命救回来的乔妍词忍受不了自己的模样,她面目狰狞的冲温禅嘶吼,恨不得以一口尖利的牙齿咬断他的喉咙,温禅自知有错,面对乔妍词只有沉默,不曾为自己说半句开解的话。   乔妍词疯魔之下砸破了温禅的脑袋,旧臣将领因此事勃然大怒,纷纷要将乔妍词处死,即便是梁宴北也拦不住,最后乔妍词以一片打碎的瓷碗割破了自己的喉咙,在短短几天内,那朵盛开得无比艳丽的花迅速衰败,枯死。   梁宴北将她的墓碑立在她当初所住的宅子里,他说那是乔妍词的家,同乔向诚葬在一起,算是落叶归根。   乔妍词的事在温禅身上,算是一个大心结,她死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温禅都是噩梦不止,深夜难眠。   “这位公子,你老是盯着我做什么?”乔妍词已经走到温禅的面前,她看见这个人目光凝结一动不动,不免觉得有些失礼,于是不满的出口问道。   温禅一下子回神,顿时觉得窘迫,他连忙道,“方才我想事情出了神,并非有意冒犯,姑娘莫怪。”   不知道信没信他的话,乔妍词没接话,径直错过他,往那一群人堆走去。   乔妍词与温禅年岁相当,不过还是个小女孩,就已经有了几分绝色的模样,温禅看着她款款而去的背影,暗暗的叹一口气,心道还好为时尚早。   一群人给落水的姑娘披上厚外衣,嘘寒问暖,乱作一团,琴棋书画也救了剩下两个家丁上岸,纵然习武之人的身子强壮,但是也受不了这冰冷的寒气侵体,温禅见琴棋书画两人面色不佳,赶紧伸脚踢了踢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阿福,准备离开。   可恰在此时,不知是哪家的姑娘眼力劲极好,尖着嗓子问,“阿芸,你着手帕方才不是丢了吗?怎地又找到了?”   温禅听闻,心中一喜,原本顾虑着自己随手将捡的锦帕给出去会被丢锦帕的人怪罪,但现在看来,之前的顾虑都是小事,他误打误撞将锦帕还给失主,正好也免去了麻烦。   正想着,那些人不知议论些什么,突然都转头朝温禅看来,层层人群的包围中,中间那个浑身是水的姑娘也在看他,目光莫测,手指将锦帕攥得紧紧的。   一见众人都在看他,温禅想着是时候解释一下了,他嘴唇刚动正要开口,却被一人抢先,“好一个浪荡公子,竟然干出这样的龌龊事。”   温禅顿时傻眼了,“什么?”   “我问你,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令尊又是何人?”另一个姑娘一张口就是一大串,问题一个个的砸在温禅的头上,将他砸的有些懵。   书画正拧着身上的水,听见这咄咄逼人的语气,不由皱起双眉,“姑娘,你问这些作何?”   “当然要问清楚,你家公子如此轻薄阿芸,我们要上你们府上,给阿芸讨一个公道!”那姑娘气冲冲道。   琴棋书画两人同时望向温禅,似乎用眼神疑问:九殿下,我们刚才去救人的功夫,你做了什么?   温禅也很想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让一群这样用怪异的眼光看着,他迷茫道,“姑娘,莫要血口喷人,我何时轻薄这位叫阿芸的姑娘了?”   “大丈夫敢做不敢当?”那姑娘俯身将黄色的锦帕拿过来,举至空中,理直气壮,“这条锦帕难道不是你偷偷拿去的?难怪阿芸派出去的下人怎么也找不到,原来让你藏进了袖子里,呸!”   温禅被她最后那一声呸吓了一跳,不由后撤半步,看了看帕子,又看了看地上落水的姑娘,反驳道,“这帕子是我捡的!我原本就打算交由官府……”   “还狡辩!你分明就是知道这是阿芸的帕子,不然你怎么会又拿出来给她用?我看你根本就是爱慕阿芸但求之不得,所以才做出如此卑鄙的事!”   这姑娘生得人高马大,声音高昂,两条眉毛略粗,拧起来颇有几分凶神恶煞,她狠狠瞪着温禅时,温禅脑子里只有一个词:母老虎。   “我就是不知道这位姑娘是帕子的主人,所以才将帕子递给她擦水的,你怎么能这么冤枉我!”温禅大声喊冤。   这下他可真是真真切切见识到了女子的口齿伶俐。   “这哪是冤枉?”   “一看就是在胡说!”   “真是无耻下流,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做出这样的事?”   “好可怕……”   那些姑娘皆摆出一副“我不信,我不听,你在胡说”的蛮横模样,温禅一时间急得鼻尖冒汗,忽然想到了在捡那条锦帕之前,阿福曾在船艇中待了一会儿,阿福肯定见到那条帕子了。   他立马去踢阿福,“阿福!快醒醒!”   书画上前两步挡在温禅面前,声音低沉道,“各位姑娘,我家公子才刚来东湖不久,一来就乘船游湖,并无接触过他人,那帕子可能是我家公子在船上捡的,想来是姑娘们误会了。”   这一番话说得很有道理,毕竟这几个姑娘方才也确实游过湖,帕子掉在船上这一说法倒也说得通,就在几个姑娘有些沉默时,那个膀大腰粗的姑娘尖酸刻薄道,“那谁知道呢?你当然是向着你家公子的。”   她一说,姑娘们又动摇了。   温禅听了这话,也不再喊阿福了,就算真的喊起来为他作证,她们也会以同样的理由否定阿福的话,他有些愤愤的瞪一眼那个长相粗犷的女子,心说这姑娘分明就是故意来找茬的!   既然所有的解释她们都不听,温禅也不再想跟这些姑娘胡闹,他索性耍起了无赖,“我已经说了,这帕子是我捡的,信不信由你们,我要走了。”   他以眼神示意琴棋书画架上晕过去的阿福,几人准备脚底抹油,但见一帮家丁冲上来,将几人围住,乔妍词的声音在后方响起,“公子可别急着走,先把姓名留下再说。”   这些家丁身强力壮,虽武功比上琴棋书画要差一截,但是人多,且温禅也不便与百姓动手,于是他转身,从怀中拿出一块玉牌,扬起来对着几个姑娘道,“温禅,家住皇宫,家父是当今圣上。”说完他将玉牌又收回怀中,颇是无奈,“各位姑娘,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众人都没想到这个出宫只带三个下属的人是当今皇子,方才还叫嚷着要讨公道的姑娘都吓得惊住了,那一个骂温禅骂的最厉害的壮女子将唇一抿,悄悄的后退几步。   温禅亮了身份之后,吵闹的岸边霎时间安静下来,他在心里叹一口气,对着琴棋书画道,“走吧。”   这次没人再敢阻拦,纷纷把路让开,温禅带着一身晦气离开了东湖。   坐回马车里时,他还一直懊恼,明明之前已经焚香沐浴了,怎么一出宫还是那么倒霉?难不成是受了什么诅咒不成?   本来是出于好心,却被那些姑娘不分青红皂白的骂一顿,搁谁谁心里都会不舒服。   温禅靠着软裘,余光瞥见还晕着的阿福,心里来气,发泄的踢了他一脚,虽然不重,但还是把人给踢醒了,阿福一睁眼,一咕噜爬起来,四处看了一眼,对温禅问道,“殿下,咱们怎么回马车了?”   他见阿福这样,更气了,“我方才踢你那么多脚你都没醒,难不成是装的?”   阿福也没否认,有些胆怯的挠挠头,低声道,“殿下你也不看看方才那局面,那些个姑娘个个牙尖嘴利,跟要吃人似的,小的哪敢爬起来啊。”   “好啊你!”温禅气的两鼻孔冒烟,“你倒是会躲,你知不知道我方才差点被那些个姑娘给吃了?!”   “她们哪敢吃殿下您呐。”阿福小声嘟囔。   “我要你这个废物有什么用!”温禅一巴掌拍在阿福的帽子上,“滚出去赶车!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阿福麻溜的滚出马车,出去之后又伸了个头进来,对温禅道,“殿下,小的是真的打心眼里佩服你,那方帕子小的打死都不敢捡,想不到殿下你不但捡了,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拿出来……”   “滚!”温禅越听越气,随手拿了个软裘砸过去,阿福头一缩,没砸中,他自己又将软裘捡起来,靠在上面闭目休息。   越想越气,干脆不想。   阿福与琴棋书画挤在一起,两人的衣裳尚是湿的,只坐了一会儿,阿福的衣服也被染湿了,他噘着嘴摸摸袖子,“咱们这是去哪?”   “殿下说要先去衣铺买套新衣,再去和悦楼。”琴棋答。   “去和悦楼做什么?不回宫吗?”阿福疑惑,前几次一碰到晦气事,温禅都是立即回宫的,马不停蹄。   “吃焖鸡,上回不是出了岔子,没吃到么。”琴棋叹一口气,真诚的祈祷,“上天保佑这次殿下能安安稳稳的吃到鸡。”   “希望如此。”阿福道。   “希望如此。”书画也重复了一遍。 第16章 噩梦   其实前几次着急赶回宫并不是因为温禅觉得晦气,而是他遇见了梁宴北。   温禅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自制力强的人,上一世他就放任了自己的情感自由生长,但却顾及世人的目光没有放任彻底,所以后来他内心的情感长成参天大树时,根根枝丫化作利刃,在长达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慢慢凌迟着他的心脏,无法愈合。   温禅真是吃够了这种放任带来的后果,如若再来一次,他清楚自己定然是承受不住的,重生而来,他早就将自己的性命和路途安排得明明白白。   首先第一条就是减少与梁宴北的交集。   如今五月,温禅笃定梁宴北参军去了,不会在京城街道上闲逛,所以他才不着急回宫。   这一座极致繁华,还没有毁在钟家刀刃下的京城,温禅还想再好好看看。   温禅这算盘打得可谓是噼里啪啦响,但是他没想到,这算盘还未打好,就被从天而降的梁宴北砸的稀巴烂。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温禅嘴馋,想吃焖鸡,于是带着换好衣服的护卫和一个怂到关键时候卖主子的小太监前往吃焖鸡的路上。   街道上的人多,琴棋书画放慢了马车的速度,正缓缓行驶着,谁知半路突然冲出来一个老妪,不由分说就摔到马面前,书画眼疾手快,连忙勒缰绳。   可那老妪离得太近,即便是马车行得慢,也来不及立刻停下,眼看着马蹄就要踏上她的脑袋,忽而一个红白相间的身影从斜方出现。   那人抬脚一踢,登时将老妪的身体踢得在地上翻几个滚,远离了马蹄,而他自己也撑着马头腾空一翻,稳稳的落在旁边。   琴棋书画也勒停了马,转头看去,发现那红白相间衣裳的人竟是梁宴北。   路上的行人见此事纷纷停下脚步,伸长脖子看热闹。   温禅原本在马车里休息,马车猛地一停,他猝不及防从软塌上翻下来,好在下面垫得有软垫,才不至于摔疼,温禅爬起来拍拍衣裳,心道,这三个下属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连停个马车都不让他好受,必须要好好整治!   他一把掀开车帘,气势汹汹的两三步下了马车,抬手一指刚要训话,却突然看见立在一旁的梁宴北,呼之欲出的话顿时被噎住,温禅动作很利落的收回手,转身要回马车。   一条腿刚踩上去,梁宴北的声音就从背后传来,“九殿下,怎么看见我就这么着急要走?”   梁宴北今日身着雪白长衣,腰带绣着金丝如意云,中间镶嵌红黑相交的翠石,外面拢着一层海棠般红色的纱衣,墨发高束以浅碧色玉簪固定,精致的眉眼荡起浅浅的笑容,让人看不出是真的开心还是只是一种表情。   听了他的话,温禅又将腿放下来,一转身面上的神情淡淡,道,“梁公子说笑了,我不过是突然想起还有事情没做。”   经过几次见面交谈,梁宴北已经习惯他对自己这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完全不在意,“好像每次一见到我,九殿下就会突然想起没有做的事情。”   “我事情比较多。”温禅含糊的回答,看上去面上镇定,实际上心里早乱成一团。   怎么回事?梁宴北这个时候不是应该进武馆修习去了吗?怎么还在大街上乱逛,怎么只要他一出宫,准能碰上?   梁宴北故作伤心的叹一口气,“罢了,反正殿下每回一碰上我事情就比较多。”   温禅最见不得他这样可怜兮兮的样子,强忍着要脱口而出的话,提起一口气继续装冷漠脸。   这时候谢昭雪自后面走来,他先是看一眼地上晕死的老妪,又走到梁宴北身边,心有余悸道,“你下脚也太狠了,人老骨头一把差点让你踢死。”   梁宴北摊手无辜,“我若不踢她,她的脑袋估计要在马蹄之下开花了,也算是救她一命。”   谢昭雪命人将老妪抬起来,转头这才对温禅行了个礼,道,“九殿下,和悦楼一带现已被查封,若是殿下的事情是去那里办的,只怕今日是办不成。”   本来就是奔着和悦楼的焖鸡来的,现在听见楼被查封,温禅自然不能再驾着马车往那边去,只不过他有些好奇和悦楼查封的原因,余光瞥见站在旁边的梁宴北,他又将好奇压下去,应道,“好。”   温禅的身份比在场所有人的都尊贵,他无需对人打招呼,直接转身往马车上爬,对琴棋书画道,“回宫。”   站在书画旁边的阿福贼眉鼠眼的偷瞄了梁宴北一眼,心中顿时明了温禅每次回宫的原因。   突如其来的闹剧去得也快,看热闹的众人也散去不少,然而就在温禅半个身子探进马车内时,方才被踢晕的老妪突然醒了,身上的剧痛让她大声哀嚎,嘴上骂骂咧咧,“你们这些狗娘养的!欺负我一快要死的人算什么本事!等着瞧吧!教主一定会为我报仇的!”   梁宴北听了不恼,反而笑嘻嘻的,“行行行,你们教主最厉害了,来人!把她嘴堵上。”   说完他抬头望了望天,看见先前还晴朗的天不知何时飘来一片巨大的乌云,转而对谢昭雪道,“看这天是快要下雨了,先把人都押回衙门再审问。”   谢昭雪点头,刚想说话,目光却好像瞧到了什么,错开梁宴北的身子提到声音道,“九殿下,可还有事?”   梁宴北转头,就见原本已经上了马车的温禅此时却站在马车旁边,淡黄色的锦衣衬得他肤白如雪,一双大大的眼眸泛着墨黑,神色暗沉沉的看着被堵上嘴巴呜呜乱叫的老妪。   听见谢昭雪的问话,他目光转来,并无答话反而朝他们走去,道,“我要跟你们一起。”   梁宴北微微挑眉,“去衙门?”   “恩。”温禅认真道。   温禅本来是打定主意要回宫的,只是在上马车的时候,他依稀听见老妪的叫骂,其中“教主”二字如雷贯耳,惊得他浑身一震,满天的惊恐从心里溢出。   仿佛两只利爪残忍的剖开他的记忆,那副人间地狱的场面汹涌而来,那些身穿黑白衣裳人身形似鬼魅,徒手穿透京城百姓的胸膛,左手腕缠着的白丝带被血染得妖冶。   就像是从地府爬出来索命的无常恶鬼,那是温禅几十年来的噩梦,一想到就牙关颤栗的恐惧源头。   神归教。   此教是江湖中的神秘组织,起源于五月岛,最初皇族听闻过此教,但并未过多关注,只当是江湖人士自娱自乐的消遣,但后来神归教如同参天藤蔓扎根极深,在西凉境内蔓延,枝丫在悄无声息之间伸到京城,同钟家勾结在一起,血洗京城内手无寸铁的百姓,毁了西凉的盛世安宁。   除了远在他国的弟弟,温禅是整个温氏皇族唯一一个存活的皇嗣,他与梁宴北一起追查神归教,费尽心思才查到神归教的老窝盘踞在五月岛,为了铲除神归教他们付出惨重的代价,钟文晋丧命,梁宴北重伤,温禅也差点瞎了双眼。   只可惜最后还是让神归教的教主逃了,温禅登基后派人搜寻了整整十年,再没摸到关于那教主的一丝踪迹。 第17章 失踪   大雨来得又急又快,路上的行人都以为今天是个日头高照的好天气,猝不及防被大雨淋了个满头,急急忙忙跑到店铺下躲雨,聪明的小贩搬出油纸伞来卖,借此小赚一笔。   “前几日姜家姑娘出来游玩当天未归,姜家动用自己的势力找了一夜,第二日凌晨才报官,消息传到皇上那里时是第二日晌午。”谢昭雪倒了半杯热茶,递到温禅的桌上,继续道,“随后皇上下令彻搜京城,命我来办此事,这两天我搜查过后发现和悦楼附近有一户姓吴的人家也有人失踪。”   “就是今日梁宴北所踢的那个老妪,她年轻时就成了寡妇,有一个儿子名叫吴奇,今年三十有一,经我们盘问四周邻居得知,他与姜家姑娘在同一天失踪,已有四天未归。”   “失踪的姜家姑娘难不成是姜月缨?”温禅听后思索了一番问道。   “正是。”谢昭雪微叹,“这姜姑娘在上元节被人踩折了胳膊,修养了好长一段时间,前几日在家里闷得烦了想出来走走,结果就失踪了。”   温禅心道,总算找到一个比我还倒霉的人了……   “那你们可知老妪口中所说的教主是何人?”他莫名的有些紧张,藏在袖子中的手指轻轻摩挲。   “不知道,梁宴北已经去审问了,应当能问出些东西来。”谢昭雪疲倦的揉揉眼睛,为了追查姜月缨失踪的事情,他这几天都没好好休息。   虽说姜家势力并不大,但是好歹也是个三品官,嫡女在京城内失踪算是件大事,皇帝更不容皇城脚下出这种事,是以给谢昭雪的压力不小。   温禅没再继续问,他端正的坐在椅子上,心中有些着急的等待梁宴北。   待雨渐渐变小了,淅淅沥沥,梁宴北才缓缓而来,他手中拿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买的烧饼啃着,一进门就对上温禅带着期盼和心急的目光,不由一怔。   温禅见了他立即站起身,朝他走过去,“你审问出什么了?”   梁宴北还在嚼口中的烧饼,心中疑惑,怎么九殿下对姜家姑娘的事这么上心?   “说话啊。”温禅见他发愣,不由得提高声音,把梁宴北惊得回神,他看了看温禅,勾起一抹笑,含糊道,“不急,等我把这个烧饼吃完。”   看着温禅着急的小模样,梁宴北就偏偏磨磨蹭蹭,往谢昭雪身边一坐,一条腿翘起来,惬意的啃烧饼。   温禅自知自己的小身板犟不过梁宴北,心中憋下一口气,转身又回到原本坐着的地方,暗暗诅咒,吃吃吃!噎死你算了!   梁宴北见他气得嘴都噘起来还要强做无事的神情,莫名觉得好笑,懒洋洋道,“那老妪是个硬骨头啊,不管我怎么恐吓,她半个字都不肯说,躺在牢房里把我祖宗和子孙骂了个遍,没一句重复的。”   “这种冥顽不灵的刁民就应当让她吃些皮肉苦。”谢昭雪没好气道。   “你什么都没问出?”温禅大失所望,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自己走一趟去看看那个老妪。   “当然不是,对付她这种人,我还是有一些办法的。”梁宴北哼笑否认。   温禅气得险些翻一个白眼,他抬起手想要拍桌,却在半空中反应过来猛地将手一转,端起桌子上的热茶,往口中送。   殊不知这茶的水是滚烫的,虽然放了有一会儿,但还是无法下咽,温禅气昏了头没想到这茬,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唇舌的刺痛来的突然,温禅忍受不了一口喷出。   谢昭雪吓了一跳,“来人,快上凉茶!”   梁宴北倒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温禅捂嘴抬头瞪他,大大的眼眸因疼痛弥漫一层水雾,显得楚楚可怜,梁宴北十分无辜,“殿下瞪我做什么,又不是我让殿下喝的热茶。”   谢昭雪连忙跟凉茶递上,“宴北兄,不得无礼!”   温禅小小的冷哼一声,接过凉茶喝一口含着,方才沾水的地方开始发麻,他将茶盏放在桌上,腮帮子微鼓看着梁宴北,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梁宴北将最后一口吃完,好整以暇的拍拍手掌,“为了让老妪乖乖受审,我让人敲掉了她一颗牙,然后她就不骂了。”   “合该如此。”谢昭雪表示赞同。   温禅却是一点也不想听他与那老妪斗智斗勇的过程,只想知道梁宴北到底有没有审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可又奈何他不得,于是强压性子听他插诨打科。   “不过就算是敲掉她一颗牙,她还是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像是聋了一样根本不理睬我,于是我就把她的小孙子提到了牢前,把刀往那细小的脖子上一架,她就什么都招了。”梁宴北无奈的叹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温禅将口中的水吞下,问道,“招的什么?”   见他确实着急上火,一连问了三个同样的问题,梁宴北这才慢慢道,“老妪家中只有三人,她自己,她儿子,还有一个十余岁的小孙子,全是神归教的信徒。”   神归教三字在温禅耳边炸开,他心脏“咯噔”一下猛地往下落,果然是神归教!   梁宴北见温禅神色有些不对,继续道,“他们是三年前入的教,说是神归教每隔三年就会在五月岛召开收徒会,只要每人交一两银子就可入教。”   “此教是做什么的?”谢昭雪是第一次听这个教。   “老妪说神归教的教主是从地狱归来的神仙,会拯救尘世间受苦受难的信徒,只要用心祈求,所有愿望都能被实现。”梁宴北不屑道,他显然不相信这些话。   “神仙?这世上真的有神仙?”谢昭雪满脸迷茫。   “有。”温禅失神的喃喃,这个世上当然有神仙,但是神归教的教主却不是,温禅知道那教主是个实打实的妖魔,因为他亲眼看见教主化作一只巨大无比的妖兽,夺命利爪掏出钟文晋热滚滚的心脏。   梁宴北和谢昭雪见温禅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免起疑,梁宴北道,“九殿下,莫非你知道些什么?”   被他这一声喊回神,温禅的面容渐渐归于平静,“她就招了这些?”   “恩,就这些。”梁宴北点头,“后来再怎么问她都说没有了,最后疼晕过去。”   问到这些也就足够了,温禅站起身,对两人说,“两位好好查姜小姐的案子,我先行回宫了。”   温禅莫名其妙的要求来衙门,有着急的问了一些话,问完就走多一刻也没停留,余下的梁宴北和谢昭雪都觉得奇怪,送走温禅之后便心思各异做其他事了。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带上候在门外的三个下属,温禅心事重重回到马车,下令回宫。   马车刚动,路边的叫卖声传进温禅的耳朵中,打断他的思绪。   “卖烧饼喽!好吃的烧饼哟!”   温禅顿时想起梁宴北手上拿的烧饼,舌尖传来余痛,他一把撩开窗帘,伸头出去,看见一个中年男子正卖力的吆喝自己的烧饼,烧锅旁摆了几个,有长有短有圆有扁,其中一个正是梁宴北方才所吃的那种。   他伸手指着中年男子,“那边那个卖烧饼的!你现在推着你的烧饼摊到隔壁街卖去!若是下次我若瞧见你还在衙门门口,我就砸了你的烧饼摊!”   中年男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恐吓吓得不轻,他看着对方坐在华贵的马车中,驾车的人目光犀利,当下僵住,话喊到一半骤停。   温禅见他呆呆愣愣,凶狠道,“听见没有!”   中年男子立马连连点头,动作飞快的收拾摊子。   见他这样,温禅才觉得一口恶气出了,又坐回马车里,喊着让书画继续赶车。   阿福坐在一旁看着,道,“那卖烧饼的如何惹殿下生气了?不若让琴棋找人教训一顿。”   “不必。”温禅拒绝,一个卖烧饼的哪能惹到他?真正惹他生气的人此时估计正忙着找乐子呢。   静默了一会儿,温禅突然出声叫停了马车,他让阿福掀开车帘,对琴棋道,“你去给我买一块烧饼来,就是我方才喊着让人滚蛋的那个摊子。”   想了想,温禅又补充道,“烧饼要圆的。” 第18章 离开   是夜,大雨滂沱。   街道上已无行人踪影,乌云遮住了月亮,大地一片黑暗。   温禅站在长长的屋檐下,将一块糕点填进嘴里,慢慢咀嚼着抬起头,目光顺着一个方向看去。   出了这条街往南走,经过三条街道和一个小湖,再向东走四百七十五步上下,就是梁宴北的住宅。   为什么温禅知道是四百七十五步?因为他闲着无聊时数过,虽然不怎么细致,也许是四百七十三或者是四百七十七,但是也差不离。   温禅最怕的就是别离,好在当了几十年的皇帝,就算没能练出一身钢筋铁骨,至少也学会了将最恐惧的东西深深藏在心底,让旁人看不出来。   一阵凉风吹过,雨水倾斜,些许落进屋檐下打湿了温禅的脸,他抬手用袖子擦同时往里面退两步。   嘴中的糕点全部咽下去时,阿福撑着油纸伞快步走来,低声对温禅道,“公子,马车已备好。”   他微微点头,抬步走进阿福的伞下,“可有问车程多久?”   “小的问了,不过那车夫说不拉长途,让咱们去宏平城找,说是那里有专门拉去五月岛的马车。”阿福小心翼翼的给他打着伞,自己身子大半都在外淋着雨。   “去宏平城要多久?”   “约莫三日。”   “让车夫加快速度,两日后我们必须要坐上去往五月岛的马车。”温禅语气略微沉重,他想了想补充道,“如有必要就加银子。”   “公子,咱们为什么要赶那么急?”阿福疑惑不解。   温禅撇他一眼,“你当我们是出门避暑?三日之内上头那位必会发现我们失踪,介时肯定派人搜寻,若我们被抓回去……”   后面的话没说了,但阿福已经能想象出来,不由打了一个冷战,什么也没再问,带着温禅来到马车前。   琴棋书画两人已经等候在那,见到温禅来了,撑开手中的油纸伞,将他迎进棚子下。   车夫是一个身强体壮的男子,皮肤黝黑,穿着粗麻布衣站在一边,一见到温禅就立马凑上来憨笑着道,“这位少爷,何时启程?”   “现在。”温禅抖抖身上的水珠,掀开帘子钻进马车中。   车厢很大,上方四角都有一盏小烛灯,还算亮堂,里面有两张窄榻和一排软座,中间放一张木桌,桌上有一盘瓜子一盘花生,虽然比不得他平时出宫的马车,但也过得去。   温禅坐在里面那张窄榻上,解开披风放置一旁,片刻后阿福和琴棋书画也进来,三人挤在一排软座,将包裹都放在另一张窄榻上,车夫一声呼喝,马车便动起来。   “公子,都说好了,那车夫不要银子,只不过要我们帮忙赶车,这样他好有休息的时间。”阿福压低声音说。   温禅轻轻应一声,微微闭上眼睛休息。   前几日回到皇宫后,温禅就一直计划着悄悄出宫前往五月岛,阿福和琴棋书画都是自小跟着温禅的人,得知他的计划之后,除了阿福无力的劝说两句后,没人反对。   琴棋书画两人的忠心,温禅一点都不怀疑,有他们贴身跟着,他也会安全很多,此次前往五月岛,温禅的目的只有一个:杀了神归教教主。   当然,他也没打算自己能够活着回来。   在一切悲剧发生前就将悲剧的源头切断,这是温禅唯一能想到的,也是唯一能做的。   倒不是他有多么厉害,只是前世的拼死斗争中,温禅将这个神归教摸得七七八八,最起码他知道神归教的藏身之地在何处,总有办法对付。   琴棋觉得身边坐着的阿福衣裳湿了,便不着痕迹的往旁边挪了挪,倒是拉近了和书画的距离,书画撇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书画有些心事重重,他不知道协助温禅逃出京城此事对不对,但自小他被安排道温禅身边时,被下达的命令就是一切都听从温禅的指令,对于他们这种护卫来说,忠心就够了。   他又偷偷看了温禅一眼,后者依旧在闭目休息,略有些稚嫩的脸上沉稳平静,透着一股老沉之气,自从过完年后,书画觉得温禅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却又说不上来。   身旁传来的骚动将他的思绪打断,琴棋还在往他身上挤,书画低低瞪他,直到把他瞪老实。   一刻钟后,温禅和三个小下属所坐的马车驶出京城。   大雨打在车厢上,发出“砰砰”轻响,声音持续了大半夜,待到后半夜雨停了,马蹄踏过泥泞草地,马车离京城越来越远。   有琴棋书画帮忙驾车,赶到宏平城甚至用不了两天的时间,晌午过半,温禅等人进了城。   车夫收了银子之后还多做善举,将温禅等人带到一片车棚前,找来了自己的朋友,信誓旦旦的保证去五月岛找着人准没错。   有人帮忙自然也就省去很多麻烦,温禅也不在乎赶马车的人是美是丑,于是打算再宏平城用过午膳后上路。   宏平比京城要热一些,吃过饭后,温禅顺手买了一把画着山水画的扇子,坐在马车旁的小板凳上慢悠悠的扇着,等待着琴棋归来。   阿福见了,连忙也去买了扇子,为自己主子出一份力。   车夫坐在马车上,看着温禅一身奢华行头,主动搭话,“公子可是前去五月岛参加天下英雄会的?”   温禅抹了一把鼻尖上的小汗珠,疑惑道,“什么天下英雄会?”   一见温禅不知道,车夫顿时明了:哦,原来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他抬手一指,指向不远处的一行马车,“公子瞧见没有,那边都是去往五月岛的马车,五年一度的英雄会就在六月中旬在五月岛召开,像咱们这种离得远的,就要提前一个多月赶路。”   “英雄会是作何的?”温禅扫去一眼就收回目光,心中猜测这难不成是神归教招教徒散出的传言?   “这个就说来话长啦,江湖上的儿女快意恩仇,肆意洒脱,英雄层出不穷,不知何时起,有人创建了英雄阁,所有有头有脸的英雄皆会名列在内,而英雄阁阁主则有号令天下英雄的权利,所以五年一度的英雄会,前去争夺阁主之位的人数不胜数。”车夫一提到江湖,脸上的神情就变得激昂,似乎他也是英雄阁的一员一样。   温禅听了这一番话,心想这不是这英雄阁阁主不就是武林盟主吗?难不成这些江湖人嫌弃武林盟主这名字不好听,给自己改了个气派的名字?   还在沉思中,那车夫仿若洪水开了闸,滔滔不绝,“五年前姚堡主力敌群雄坐上英雄阁阁主之位,将天下豪杰压制在脚下,转眼间英雄会又到了,不知这次姚堡主能不能保住阁主这个位置。”   温禅远在宫廷,对江湖上的事所知甚少,一听这英雄会似乎跟神归教没什么关系,就觉得要是前去五月岛,必然要了解一些,于是他道,“江湖中难道还有比姚堡主还要厉害的人?”   “那可多了去了,单撇开了五月岛内的不说,咱们西凉的门派门宗可不少,蜀地唐门,金陵司徒,大兴松华还有冯川的云宫,都是不可小觑的大门派。”   这其中也就司徒温禅熟悉一点,他就认识一个姓司徒的,恰好也住在金陵。   “唉!这个我知道。”一旁突然插进来个相貌平平的年轻公子,他搬个小板凳往书画脚边一坐,兴致勃勃道,“唐门善毒,司徒善医,传闻唐门的毒只有司徒能解,是以两派关系一直不好,五年前的英雄会,唐门门主就毒死了司徒家两个弟子,两家一见面就要闹个天翻地覆。”   “唉——这位公子,此言差矣!”车夫拉了个长调,表示不赞同,“前些年的确流传有凡是唐门的毒司徒都能解的传言,但是这几年出了一个例外。”   年轻公子双眼一亮,“什么例外?”   “不知公子有没有听过‘暗袖藏针绝英雄’?”车夫身子往前倾,神神叨叨的压低声音。   “你是说……暗袖阎王?”年轻公子疑惑。   “正是。”车夫道,“那暗袖阎王用的毒,司徒家的人至多能解一半。”   温禅听后也微扬眉毛表示震惊,“这个暗袖阎王这么厉害?”   “嘘——”车夫连忙将食指抵在嘴边,“咱们可不能那么大声的议论他,小心把阎王招来了。”   年轻公子有些怀疑,“大哥,你说的话可信吗?”   “那当然!好赖我以前也是百晓门里面的人。”车夫神色极其严肃,仿佛怀疑他话的真假就是在侮辱他。   “这百晓门……又是什么门派?”温禅发挥不耻下问良好品质。   “西凉百晓门,凡是在西凉境内,就没有百晓门里的人不知道的事,只要你给的银子够多,就连皇帝……”也许是觉得不妥,车夫僵硬的停住,又道,“就连皇子们今夜穿什么颜色的亵裤就寝的,你都能知道的清清楚楚。”   “当真是个厉害的门派。”温禅嘴上称赞,手却不由自主的摸上自己的大腿。   还有这种门派?早知道当初就应该直接拿着金子去找百晓门的门主,直接问出神归教的老窝,也不用费那么大的力气自己去找了。   车夫颇为自豪,“自然!自然!”   “那百晓门门主这次岂不是要跟姚堡主争个高低了?”   “非也,百晓门从不参与江湖斗争,所以就算有百晓门的人前去五月岛,也只是奔着看热闹去的。”车夫大手一挥,豪气道。   说完他又迷惑的问温禅,“不知公子你要去五月岛作何?”   “去探亲,我姑母在那里,几年未见了。”温禅信口胡诌,车夫也并未起疑,还要说话,温禅便看见琴棋远远走来,他道,“可以上路了。”   随后站起来,意外发现自己的衣袍被小板凳上的木缝夹住,他刚想伸手就见阿福动作极快的将衣袍一扯,把衣袍扯出,小板凳扔在一旁。   温禅看他一眼,阿福连忙笑着撩开车帘,“公子请进。”   车夫将一块毛巾搭在脖子上,应道,“好嘞!公子您上马车,咱们这就出发。”   那年轻公子见两人不再聊天,有些兴致缺缺,搬着小板凳又往别处凑去了。   琴棋将温禅从宫中带出来的金叶子金豆子之类的小玩意换成了银票和些许银锭子,当做盘缠用。   四人走的着急,温禅就只让阿福收拾了三套衣服,琴棋书画两人更是一切从简,就带了银子和武器,连衣服都没带。   虽说三个下属带的盘缠也不少,但是温禅毕竟是花钱大手大脚习惯了,吃不得贫穷的苦,多备些银两总是好的。   四人坐进马车里,出了宏平城,踏上前往五月岛的路。 第19章 风城   京城离五月岛远,快马加鞭尚需要半个月左右,更何况是马车,路上走走歇歇,在六月初的时候,马车停在了风城内。   长时间的赶车,车夫疲惫得厉害,他用布巾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略有些无力道,“公子,过了风城前面就是神仙河,那边有唯一能进入神仙河的渡口,三天一开船,方才我帮你们问过了,船今早刚开,你们恐怕要在风城住三天了。”   温禅谢别了车夫,开始寻落脚地,一连找了五家客栈,店家都表示客满,没有空房。   就在温禅等人打算去找第六家的时候,街道上的一个乞丐把他喊住,“这位公子,别白费功夫了,纵使你把这边的客栈全问一遍,也没有一间空房,还是去城北找吧。”   温禅正想找个人问问是什么情况,这个乞丐就撞上来了,他走过去,拿出一块碎银放在乞丐面前的破碗里,半是抱怨半是疑惑问,“这地怎么回事,家家客栈都客满,难道城北的人少一些?”   乞丐立即满心欢喜的将碎银子揣进怀中,道,“公子有所不知,这些都跟那个‘千面公子’有关,那些住满客栈的人都是为了见千面公子的。”   “千面公子?他是谁?他跟暗袖阎王是什么关系?”温禅觉得这些江湖人起名字还挺讲究的,一听就很厉害的样子。   乞丐面容覆上惊讶,“你竟然不知道千面公子?”   他见温禅一脸认真,并不像装的,于是道,“江湖上流传有一首打油诗,不知道公子听过没有。”   乞丐清了清嗓子,“骨扇下凡赞词穷,千面折花万面容,素手施丹济尘世,暗袖藏针绝英雄。这四句的前两个字,代表的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分别是骨扇谪仙,千面公子,素手圣医,暗袖阎王。”   “其他三位暂且不说,我今日就跟公子说说这个千面公子。”此时的乞丐颇像一个说书人,他声情并茂道,“有人说这千面公子俊美得像天上的仙子,也有人说他丑的像泥潭里的癞蛤蟆,但却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容,千面公子的易容术出神入化,男子女子,老人孩童,没有他易容不出来的,当你满大街寻找千面公子时,他有可能就易容成一个极其不起眼的人,从你身边经过,没人能识破他的易容术。”   “那按照你这么说,千面公子的行踪岂不是神鬼不知,为何他们还来此地见千面公子?”温禅奇怪道。   “这个千面公子啊,喜好美色,尤其爱体态丰腴的美人,他若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必定会先送一枝花到姑娘的闺房中,然后在夜半三更之时潜进姑娘房中一度春宵,故千面公子也叫千面采花。”乞丐说着将身子一转,指着对街一家青楼道,“瞧见没,那里边有一个美人昨日房中就被送了花,早在大街上吆喝十来遍了,风城作为五月岛唯一的入口处,天下英雄会的召开招来了不少江湖人,听闻千面公子的踪迹,哪个不是翘首以盼,等着他现身呢?”   “所以公子你在这里,根本不可能在找到空房。”乞丐总结道。   闹明白缘由的温禅谢过乞丐之后,领着三个下属往城北去了。   走远之后,阿福忍不住问道,“那千面公子分明就是一个采花贼,为何有人接到他的花还感到荣幸呢?”   “江湖上哪有那么多是非好坏,不过是谁厉害谁便是对的罢了。”琴棋不以为然道。   “没想到江湖上还有那么多门门道道,可比皇宫里有意思多了。”阿福自小在皇宫里长大,头一次出远门,一路上只要听见关于江湖上的事就无比兴奋。   “江湖上的事如何,与我们无关,此次我们前来是办正事的。”温禅走在前面,声音平静的说,“你们快找到歇脚的客栈,我快站不住了。”   将近一月的赶路,温禅的小身板根本支撑不住,虽然他也对千面公子好奇得很,但是身体的疲惫一遍一遍催促他躺下休息。   书画让琴棋和阿福留下跟着温禅,自己施展轻功率先去城北寻找客栈,待订好了两间房后,又折回去把温禅领到客栈里。   客栈像是新开不久,房间的东西都是崭新的,上品房内置放的有床榻和躺椅,床榻上还有垂帘,看起来干净整洁,掌柜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子,一见温禅气质不凡,衣着华贵,招待得极其热情。   毕竟不是身在京城,为了保证温禅的安全,书画和阿福都表示开一间比较合适,但是被温禅以“几个人住一间太挤了”的理由给拒绝。   于是两间房,书画和温禅住一间,阿福和琴棋住隔壁。   琴棋书画两人习武,身体素质强,并没有觉得很累,倒是温禅和阿福,一沾枕头就睡死过去,也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琴棋书画二人不敢离开,在房中假寐。   白天睡觉的坏处就是晚上睡不着,温禅一觉睡到天黑,一睁眼,外面已是灯火阑珊。   西凉的都城都没有夜禁,是以天一落黑,劳碌了一天的百姓都出来转悠。   风城这些日子有些不同,因为天下英雄会,聚在风城的江湖人士众多纷杂,百姓们惧怕那些手持大刀阔斧的人,夜晚也不敢在街上游蹿,所以到了晚上还在外面走动的,大都是江湖人。   灯笼高高挂起笼罩了整条街,温禅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推开窗户伸头往外看,街上熙熙攘攘,看起来极其热闹。   这么昏天黑地的睡一觉,温禅一醒来倒觉得肚子饿了,他喝了两杯凉茶,带上书画打算去街上转转,而琴棋则是留在客栈内守着还在呼呼大睡的阿福。   夜晚没有烧饼,没有包子,没有馒头,温禅买了几块不太甜的糕点,坐着马拉车来了城南。   他心里也一直惦记着千面公子的事情,所以想来看一看,可刚下车,他就被眼前的盛况给震住了。   整整一条街站满了人,远远看去人头攒动,别说看千面公子了,如今街道如此拥挤,就算是想走到街中都是个麻烦事。   他站在远处人较少的地方,一边往嘴里扔糕点一边含糊不清的叹息,“想不到这千面公子竟有如此大的吸引力,这下是没有机会目睹其容了,不知道长得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他原以为会有人听到这话过来与他唠两句的,却没想到竟然没有人搭腔,他转头看去,蓦然发现身旁站着的三位高大男子都在看他。   三人高低不同,但都比温禅高,平眉细眼,相貌上并无出众之色,并排站着时其中两人甚至伸出头来,盯着温禅。   温禅被这三人的目光惊了一下,迷惑不解道,“三位兄台可是见过我?”   离得最近的男子听后并无回答,反而转头过去看他身边的男子,两人面面相对,不知道是不是在说什么悄悄话,而另一个较矮的男子却突然动身,朝温禅走来。   书画立即戒备,不着痕迹的往温禅靠近,手指摸上腰间的长剑。   那个矮公子倒是没做什么,只是走过来往温禅身边一站,一开口声音又厚又沉,“小兄台是来看千面公子的?”   “是啊。”温禅应答,而后反问道,“你们不是吗?”   “当然不是,那千面公子有何好看,我们兄弟三人,不过是恰巧路过见此地人多,便来凑个热闹。”矮公子对众人追捧的千面公子很是不屑。   “只可惜今晚是没机会了,这里人太多。”温禅一边嚼着糕点一边碎碎念,脸上倒没有多少遗憾的神情。   那矮公子瞧了他一眼,“放心吧,不只是你,这里的所有人今晚都看不见他的。”   听着他语气中的笃定,温禅疑惑道,“此话怎讲?”   “如你所见,这里的人太多了,千面公子又不会轻功,怎么可能挤得过那么多人跑到街中去。”他道,“再说了,就算人不多他也不会来的。”   这跟之前听到的不一样啊?温禅有些莫名其妙,“传闻他不是喜好美色,尤其爱体态丰腴的美人吗?为何不来?”   矮公子勾上意味不明的笑,“传闻又有几分真假,小兄台还是莫要全信。”   只短短聊了几句,就把温禅给聊迷糊了,他算是切身体会到了江湖传闻的纷杂,千百张口,每张口的说法都不同,真假难辨。   就像现在,他也不明白那千面公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了,见街道里的人还在激昂兴奋的等待着,温禅突然失了兴致想要离开,走之前他礼貌的问了矮公子的姓名,“在下温禅,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单柯。”矮公子答道。   “单公子,在下告辞,后会有期。”温禅客套了两句,单柯也一拱手作为回应。   温禅临走的时候往那边两位男子看了一眼,却见两人竟然还是在看他,他心中有些发毛,带着书画不由加快脚步,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道,这俩人不会看上我的美色了吧?   坐马拉车离开了那个热闹之地,回到客栈之后,温禅向掌柜要了热水沐浴净身,换下来的衣物他自己在客栈后院打了井水,用个棒槌敲着。   从宫中带出来的那三套衣物早在一个月的赶路中被温禅扔了,因为宫廷之中的制衣布料与民间不同,有许多布料都是从他国进贡来的,稀有珍贵,出门在外难免遭人惦记,为了保证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温禅就全给扔了,换了身行头。   只是穿一身扔一身这样的行为太奢侈,在外不比宫中,银子花一点少一点,也没有那么多人服侍在身边,所以尊贵的前皇帝今皇子温禅,只得自己动手洗自己的衣服。   虽然阿福和琴棋书画都抢着要帮他洗衣物,可温禅把这三人带出来吃苦送命已是非常内疚,哪能还让他们为自己操劳洗衣这些小事,于是坚决的回绝了。   温禅又不是没有自己动手洗过衣裳,前世他钟家联合神归教屠城,他从京城狼狈出逃,开始了与梁宴北一起的流浪生涯,虽然不愁吃穿,不缺人伺候,但也学会了自己洗衣裳和下面条诸如此类的小本事。   现在想想,那段日子虽然是他心中最难过的时候,却也是他跟梁宴北最亲近的时候了,待歼灭反贼登上王座之后,温禅与梁宴北的距离越拉越远,直至后来他有了自己心爱的人,娶妻生子,再不复从前。   想着想着,温禅就感觉鼻子有些酸酸的,自离开京城后,他想梁宴北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思念入心肺,难压难除。   温禅吸吸鼻子,认认真真的用棒槌锤着衣裳。 第20章 滋事   风城与五月岛之间隔着一条神仙河,之所以叫神仙河是因为这条河每到五月份就会向被神仙驱使一样,淹没风城与五月岛之间的一座大桥,直到七月份才会退去,所有想去岛上的人只能从渡口坐船。   阿福第一次听到这话是,脸都吓白了,暗戳戳的扯着温禅的衣袍角,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公子,咱们能不能不坐船?”   温禅微微挑眉,反问道,“不坐船?那你是打算游过去还是打算买只老水牛驮着你过去?”   阿福一时语塞,似乎觉得这两个办法都不可行。   于是温禅又道,“要不你干脆找一条绳子系在身上,然后绳子另一头绑在船尾,这样你既能渡河,也不用坐船,多好。”   “那我岂不是要被淹死。”阿福立马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好不好。”   “既然如此,你还是乖乖坐船吧。”温禅一脸同情的按住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的,忍忍就过去了。”   阿福见自家主子那么担心,忍不住有些感动,“公子,你对阿福真好……”   “哦对了,琴棋,今天的午膳别给阿福吃了,免得吐一船,惹来他人不便。”说完温禅似乎听见了阿福说话,他疑惑的转头问道,“阿福你刚才在说什么?”   “公子,阿福什么都没说。”阿福勉强扯出一个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故作坚强。   温禅一行人在风城已经停留两天,总算等到了渡口开船的时候,原本时间是申时,但是温禅担心人多,若是挤不上船还要等三天,所以决定吃完午膳就早早的赶过去,占一个位置。   果然跟温禅想得不差,尽管他们已经提早过去,那渡口还是聚了很多人,在还未开放的入口处排起了队,好在有两艘船,是以队伍排的并不是很长,温禅注意到身旁来的几个人仿佛也是要坐船的,他反应极快,连忙带着人站在队尾,落在他身后的人慢了一拍,只能排在琴棋之后。   正是烈日晌午,有没有遮阴的地方,只刚站一会儿,温禅就热得出汗,他拿着自己的小扇子心平气和的扇着,对于这漫长的等待显出超出常人的耐心。   有好多人都没有他这般悠闲,不耐烦的抱怨此起彼伏。   眼看着天越来越热,阿福怕温禅晒坏了,于是对排在他后面的琴棋道,“我去给公子买一杯冰镇酸梅解暑,你看着点我的位置。”   琴棋点头回应。   那卖冰镇酸梅的小贩很会做生意,专门将摊子摆在这里,这一会儿生意正好,阿福的小身板东窜西跳,费劲力气挤得整张脸都扭曲,才将拿着铜板的手递到小贩面前,面目狰狞的喊道,“老板!一杯冰镇酸梅!快点!”   小贩一抬头便瞧见阿福那张被挤得脸歪嘴斜的脸,不由得被吓了一跳,连忙收了铜板给他盛了一碗,阿福接到之后怕被挤洒,于是踮起脚,将碗举得高高的,奋力从人堆中退出去。   好不容易退出来了,他小心翼翼的把碗拿下来一看,顿时鼻子都气歪了!不知道是哪个长得高的人,竟然把他碗中的酸梅汤喝了大半,只剩个碗底。   阿福一口老血喷出,破口大骂了几句,却不想这周围都是喊骂声,他的嗓音融进去根本没人在意,没有法子,他只好倒了剩余的一点酸梅汤,用袖子擦了擦碗边,捏着两个铜板,再次冲进人堆之中。   温禅被他这样子逗乐,嘿嘿笑起来,俊俏的笑脸沾染笑意变得耀眼,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这次阿福学聪明了,拿到新的酸梅汤后,他不在举得高高的,反而用另一只手围出一个圈,将酸梅汤护在里面,以屁股撅开周围的人,顺利将酸梅汤带出来。   忙活下来,他出了一头密密麻麻的汗,没有停歇就迫不及待的把酸梅汤送到温禅面前。   谁知还未走近,有一个身影忽然冲到阿福面前,挤到阿福原本排队站的位置,停住。   温禅先是愣了一下,转头一看,见是一个膀大腰粗的男子,他眉毛很粗,胡子一大把,竖眉瞪眼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恶人。   “兄台,这里有人站。”温禅往后退了一点,声音不温不火。   “有人?哪呢?我怎么没看见?”那粗眉毛左右看一下,声音很大,一嗓门就让周围的人都看过来,随后他颇是不屑的垂眼看温禅,似乎在说你这个腰还没我胳膊粗的小子别不知天高地厚。   温禅还是坚持着忍让第一的原则,不想出门在外惹事,于是对蠢蠢欲动的琴棋书画打了个休止的手势,对阿福道,“你过来,站我前面。”   阿福原本也生气,但见对方人高马大,看起来很凶,便不敢主动招惹,于是捧着酸梅汤悻悻的走向温禅。   原本以为温禅主动的退让,会让还未开始的争执平息,却不想等到阿福走进时,壮汉突然一伸手推了阿福一把,这一下力道可不小,直接将阿福推翻在地上,手里的酸梅汤飞出去,洒了一地。   琴棋书画脸色同时一变。   阿福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一看自己险些被挤成肉饼换来的酸梅汤此刻洒得干干净净,又生气又心疼,心里像被狠狠捶了一拳一样难受,他瞪着壮汉,仿佛下一刻就要冲上去咬死他。   “瞪什么?你那双眼睛用够了?”壮汉还率先凶狠道。   “你占了我的位置就算了,还打翻我的酸梅汤,简直欺人太甚!”阿福怒声指责。   “啊,又是他。”有人低声议论,声音模糊传来。   “这是谁呀,那么嚣张?”   “他是近日江湖上小有名气的胡须李,听说他整日偷抢欺压没做过一件好事,但是双拳力气大得能把铁块砸出个大坑,所以没人敢招惹。”   “光天化日之下,这真是……”   “算了算了,别说。”旁人一谈及,似乎都带着隐隐的恐惧。   这更给胡须李的气焰添上一把柴,他蛮横道,“谁让你在大爷我眼皮子低下插队。”   “我插队?插队的明明是你!你站的是我的位置,恬不知耻!”阿福气得声音又尖又利,有些刺耳。   胡须李鼻哼道,“我哪里有插队,是你先离开了我才来的,现在你又想回来,哪有那么好的事情?你个小娘娘腔要是在叫喊聒噪了我的耳朵,我打死你!”   阿福最恨别人叫他娘娘腔,一听到这话,他当下气疯了,双眼赤红。   正想冲上去跟胡须李一决雄雌,温禅的拍手声生生止住了他的行动。   温禅不低不响的鼓掌三声,道,“兄台说得好生有道理,只是大家都是前往英雄会的,为一个排队起了争执难免伤和气,在下有一个两全的法子,可化解两方的怨气,兄台可愿一听?”   阿福一见温禅开口说话了,便收起一身的怒火,弯身捡起地上的碗,乖乖站在温禅身边。   胡须李低眼看他,不以为然道,“你说。”摆出一副就算你说我也不会听的样子。   那些听说过和见过胡须李的人都默默叹息:这人是出名的不讲道理,说什么都没用。   众人都以为温禅服软,但却怎么也没想到温禅的下一句话是,“兄台你现在拿着这个碗再去买碗新的酸梅汤来,然后乖乖滚到队伍的最后面站着,否则……”   他的声音不徐不疾,平淡如水,难得流露出些许冰冷,“我就砍了你的两个能把铁块砸出坑的拳头。”   众人都以为耳朵出了问题,情不自禁发出唏嘘声。   琴棋书画都抖出了衣袖里藏的匕首,拢在手心里,就等着温禅的指示。   那胡须李一听果然大怒,心想你个毛头小子竟然还敢威胁挑衅我?握拳抬起,恶狠狠道,“我看你就是在找死!”   他健壮的手臂肌肉崩得紧紧得,青筋尽爆,彰显出巨大的力量,冲着温禅就要锤下去。   只是在落下的一刹那,忽而从后方飞来一块石子,正中胡须李抬起的拳头,竟能一下子将他打得痛嚎一声,立马放弃了温禅,捂着拳头转身怒目圆睁,“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动老子?!”   继而一道青木色的身影一闪而来,动作极快的来到胡须李的面前,捉住他的右拳头向后一扭,只听一声“咔吧”脆响。   胡须李惨叫声便响起,来人顺势一压,胡须李受不了疼痛降低身子,最后双膝一弯跪在地上,迅速服软,“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温禅感到十分意外,他朝来人看去,只见是个年轻的俊俏公子。   浓眉墨眸,脸上一派冰冷之色,头顶镶嵌一个翠石的银丝冠,长发垂落,身着青木色长衣,腰间是银白交间的腰带,侧方垂着一个带有棕黄流苏的碧玉佩,左手持剑,右手握着胡须李的手腕,轻轻松松将人给制住。   “啊,这是松华派的人!”耳边传来惊呼声,温禅暗暗动动耳朵,不着痕迹的打量起面前人。   “师兄,此人光天化日之下就敢蛮狠欺压别人,不如就废掉他一只手,让他长长记性!”后面跟来一个妙龄女子,衣着与男子的相差无几,只是秀发绾成发髻,戴了一根碧玉簪,玉坠长长垂下,随着她走动琳琅作响。   胡须李一听,当下大喊大叫起来,“你们松华派不是个名门正派吗?!怎么还能做出如此下流龌龊之事?我做了什么坏事你们要废我的手?来人呐——快来看看……啊——!”   他的泼皮耍赖完全没有用,还没喊完,那年轻公子就将胡须李的右手用劲一拧,彻底让骨头错位,他冷漠道,“若是下次我再看见你这般嚣张,定会废了你余下三肢。”   胡须李身上没了压制,捂着右臂大声惨叫,正打算嚷嚷得人尽皆知,一转头看见了废他右手的人,顿时惊得闭上了嘴,连连后退数步,强忍着伤痛,竟什么都没说灰溜溜的逃走了。   一旁看热闹的人此时倒胆子大起来,唾弃指责逃走的胡须李,个个义愤填膺。   对于突然的见义勇为,温禅欣然接受了他人的好意,对年轻公子一拱手,道,“多谢兄台仗义相救,在下温禅,可问兄台尊名?”   “在下方寒。”他化开原本冰冷的神色,俊脸上浮上微笑,倒显得温润许多。   岂料这名字一出,周围顿时哄乱,比方才看热闹时还要吵杂。   “哇呀,没想到,这次松华来的是掌门人的首席弟子,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你还不知道呀!今年的英雄会各大门派都已经商量好了只派出年轻辈的人来参加,往年那些老辈这次你是看不见多少了。”   “那岂不是要比往年精彩多了!”   温禅对众人口中的这个“松华派”还有些印象,约莫是一个月前车夫对他提起过,好像确实是个有头有脸的大门派来着。   方寒身边的那个姑娘活泼许多,笑嘻嘻的主动报上姓名,“我叫方雪,温公子,下次遇到这种人就莫要与他废话,先敲掉他两个利牙才问罪。”   这可真是跟梁宴北的作法大同小异……温禅摆出一副受教的神色,“多谢姑娘,温某记住了。”   “师兄,师叔让我来叫你们回去。”一道声音打断三人的对话,不远处走来衣裳相同的少年,只是他头上戴的发冠没有镶嵌翠石。   方寒听闻微微颔首,随后向温禅道别,领着他的师妹两人随着那少年一同,到队伍后面。   三人走后,议论声还未平息,持续了很久,阿福满脸不开心的捧着碗,对温禅道,“公子,不若小的再去给你买一碗来。”   “算了,再等一会儿渡口就会开放,别去买了。”温禅看了一眼已经快要被太阳晒干的酸梅汤,轻轻拍拍阿福的肩膀,“去好好排队吧。”   琴棋和书画两人早已将匕首放回袖子中,给阿福让出来一个位置,琴棋道,“你别不高兴了,下次我若是再见到那个无赖,定会削掉他一只拳头,让他给你赔罪。”   阿福摇摇头站回原来的位置,“太血腥,还是罢了。”   琴棋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过片刻,阿福又转过头来对他说,“不然就让他买十碗酸梅汤跪下给我磕个头算赔罪吧。”   温禅听了觉得好笑,心道阿福对那碗打翻的酸梅汤有很深的执念啊。 第21章 被骗   “骨扇下凡赞词穷,千面折花万面容,素手施丹济尘世,暗袖阎王……”   这是温禅自上船之后第十遍听到这首打油诗,他站在船栏边,面上没什么表情假装四处看风景,内地里却嫌弃了好几次,这诗也不知道是谁写的,没有一点内涵意境,为何总是有人一遍一遍的说?   显然其他人并没有他这样的想法,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热烈的讨论着江湖上的名人。   这几天在风城中,只要出了客栈门,不论走到什么地方,都能听到江湖上流传的四大名人的名号,温禅在这种环境下耳濡目染,自然也对这些人有一些了解。   除去之前被详细介绍过的“千面公子”和温禅自己本来就知道的“素手圣医”之外,另外两人就是他还不算熟悉的“骨扇谪仙”,“暗袖阎王”。   其中骨扇谪仙的最受江湖人追捧赞扬,且仰慕他的大都是女子,但凡一提起他,无非就是“神仙下凡,世上无双,俊美绝伦,倾国倾城”之类的赞词。   前面的温禅还尚能理解,只是最后这一个……他怎么也想不通,怎么能用倾国倾城来形容一个男子呢?那到底是美还是俊?   听过不少人口中描述的骨扇谪仙,温禅将所有相同点融合在一起,去掉一些夸大的成分之外,大致就是:长得好看,手中拿着一把白骨扇,像下凡的神仙。   不知是不是凑巧,温禅认识的人中,就有一个人符合这些特点,而且本事通天,曾经让温禅一度以为那人是个活神仙。   温禅还在想着今世不知能不能再遇见那人,思绪就被阿福给打断了,他走到温禅身边,用扇子举到上方给温禅遮阳,“公子,这里太晒,还是去船檐下站着吧。”   他转头看阿福,见他神色除了有些苍白之外,倒没再像之前那般吐得昏天黑地,就道,“无碍,这里宽敞,你去坐着别乱走动,小心又反胃。”   这船确实大,但人也多,船艇之中人挨着人,两大排座挤得满满当当,温禅不喜与人挤,所以宁愿站在阳光下晒着,好在船主说半个时辰左右就能到桃花岛,折磨只是短暂的。   阿福不愿意去,倔强的站在温禅身边,而琴棋和书画则是跟在后面,两人自幼习武,这点日晒根本没放眼里,站的笔直如松。   传言天下高手尽藏宫廷,天下英雄尽聚武林。也不是没有道理,宫廷中负责保护皇嗣的侍卫都是自小开始训练,武艺内功,礼仪姿态样样都无比严格,最后再在一群人中进行等级划分,站在最顶尖的人,才有资格称为皇嗣的侍卫。   琴棋书画就是层层选拔而出的,两人实力相差无几,但若非要论个长短出来,无非是琴棋轻功更厉害,书画的剑法更快这点小差距罢了。   两人往那一站,与寻常人家的侍卫相比,立即就能看出高低。   温禅趴在栏杆上,正闲着无聊时,忽而听到吵闹声传来。   “快看,那边有艘船!”   “唉!那是单家的船!”   “你怎么知道?你见过?”   “你瞎么?没看见船身上‘百晓’两个字那么大?”   “哦!还真是,百晓门还是一如既往的财大气粗……”   温禅见船头处聚了不少人,目光远眺,就瞧见了一艘朱红色的船慢慢追上来,那船只有他们乘的这艘一半大小,但却十分奢华,船艇的屋顶是亮眼的黄色,向上翘起的四个角各挂了一盏大红灯笼垂下,船头翘得老高,镶嵌的有暗红色的玛瑙石,船身是深红色,中间刻着两个大理石白的大字——百晓。   船的甲板上坐着两排划桨的人,动作一致,前后有序,不一会儿就追上了温禅所乘的这艘船。   温禅的目光随着船,缓慢的从右边转到左边。   “单家住在金陵,来这么远的地方竟然还能带着一艘船,当真有点皇家做派。”   “可不是吗,西凉秘事尽在百晓,每日问求百晓门的人能从清晨排到深夜,一天不知道要赚多少银子呢!”   “这单家与皇室国库相比,哪个会更胜一筹呢?”   “不知道这次来的是不是门主本人……”   “我猜啊十有八九是百晓门的少主,前些天还有人说看见他了呢。”   顷刻间,船栏边就聚满了人,纷纷伸着头盯着那艘船,船的重心一下子就倾斜了,船主一见情况不对,赶忙大喊,“去那边一些人!船要斜了!”   可惜没有几人理会他。   说不羡慕那是假的,温禅想着如果他这要是带着身份出来就好了,定要以九殿下的身份把整艘船包下来,让这些人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皇家做派。   哦对了,那些酸梅汤也要全包下来……   胡思乱想片刻后,温禅带着阿福等人钻进船艇中,此时有很多人都出去看单家的船,船艇倒空出不少位置。   单家的船就逐渐驶离了视野内,遥遥领先,众人见没什么看头,议论了小片刻之后,又回到自己原来的地方,只是人多杂乱,没人还记得原位置,只要见到空位就坐。   琴棋和书画各坐两边,将温禅和阿福护在中间,沉如磐石,不管别人怎么挤,都不挪动分毫。   不知是不是被单家船的速度刺激了,原本要用时半个时辰左右的船,竟然提前许多到五月岛的渡口。船上的人都情绪高涨,嬉嬉笑笑的下船。   五月岛面积很大,其中分为外岛和内岛。外岛由几座小城池组成,是以一出渡口,就进入巴坊城。   这座城虽然小,但繁华程度不低风城,温禅四人进城转了大半圈,竟没有租到一辆马车,最后没办法,就在茶馆中休息半个钟头后买了四匹马。   并没有多少人在外岛停留,眼下六月初五,再过几天英雄会就开始了。从外岛赶到内岛还需要几天的时间,所以温禅如果抓紧时间,还能在赶在英雄会的开幕。   既然来了,这个热闹是肯定要凑的。温禅买了马试骑,刚撒开了马蹄跑了一段,竟然跑出巴坊城,等他停下时,只有一条白色的小路,周围都是杂草。   就在温禅考虑着要不要再回去问问路时,阿福突然指着地上道,“公子,咱们可以顺着路上的车印走,反正都是去英雄会的。”   温禅眼睛一亮,赞许的看了阿福一眼,心想他真是难得聪明一次,于是也打消回去的念头,顺着车印前行。听人说过,这次英雄会开在一座城池内,若要去城池,需穿过一座大峡谷。这样往前走若是看见了大峡谷,就证明没有走错路。   只可惜事与愿违,温禅没有料到这条聪明路还有到头的时候,他瞪着前方一片草从不知如何是好。   草地一望无际,郁郁葱葱,上方有明显的车轮痕迹,但是痕迹却奔着两个方向而去,一左一右。   “公子,咱们走哪条?”阿福在一旁问。   “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温禅神色凝重,又重新捡回之前丢下的思虑,不知道现在回巴坊城问问路行不行得通……   “真是奇怪,为何这里前后都没有人?”琴棋勒着马往前踏两步,小声嘀咕道,“我们只休息半个钟头,按理说应该不于大队伍脱节才对。”   温禅觉得琴棋说得有道理,前往英雄会的人那么多,坐了满满两大船呢!怎么这会儿一个人都看不见了?   “要不还是先回城中吧。”书画建议道。   眼下这个建议是最稳妥的,若是随意选一条路走错了,岂不是要白白浪费许多时间。斟酌损益之后,温禅打定主意回巴坊城。   就在他要说话时,琴棋突然道,“公子快看,有人来了。”   温禅心中一喜,顺着琴棋指的方向看,就看见一只浑身黝黑的牛慢悠悠的走来。   那牛的身体很是庞大,牛角又粗又长,一边走着,一边低头啃草吃。牛背上躺着一个黑色衣袍的公子,一只手垂下来,宽大的袖子边压了一圈金丝带,晃晃悠悠。   他另一手遮在脸上,墨色的长发系着金色发带,随意的散着,看起来十分散漫。   既然有人在,就可以问路了。温禅道一声幸好,催马往老黑牛那边走,“这位公子,可否告诉在下,前往英雄会该怎么走?”   躺在牛背上的人懒洋洋的动动身子,慢慢坐起,扭头朝温禅看来,只见他唇红齿白,五官精致,俊美的面容上带着几分慵懒,“嗯?你们迷路了?”   “在下是来参加英雄会的,初次来五月岛,人生地不熟的不小心来了此地,还望公子给指条明路。”温禅道。   那年轻公子看着他,眼中浮出一丝笑意,伸出右手一指,“那边。”   “多谢公子,不知公子可否告知姓名,哪日若是再相遇,在下定会答谢公子指路之恩。”温禅一路上问了不少人的名字,如今早已熟练。   可那公子却没说,只是继续躺在牛背上,以袖子遮住脸,声音闷闷传来,“相逢即是缘,小公子不必言谢,至于名字嘛……若下次还有缘相遇,那便下次在告知小公子。”   “也好。”知道江湖人还讲究个缘字,温禅也不强求,告别之后就带着几人往左边走去了。   待走远之后,阿福回头看了看那个躺在牛背上瞎晃悠的男子,不放心道,“公子,那人指的路可信吗?”   “我也不知可信不可信,但他总不至于找理由害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温禅略有些迟疑,“咱们再往前走一段,若是没见到大峡谷就回去,一样的。”   然而事实证明,害人根本不需要理由,心肠黑的人害起人来,简直不讲道理。   温禅就被这个从未见过面的俊美公子给害了,他颠着马蹄走了许久,直到太阳落至西山时,都没能见到那个所谓的大峡谷,面前倒是有几座矮山头。他十分疲惫的叹一口长气,调转马头,“罢了罢了,还是回巴坊城住一夜吧,明日再赶路。”   刚出家门一个月的温禅,已经深深感受到了江湖的险恶。   剩余三人毫无怨言,听到温禅的话立即转身,等待温禅先走。   “等等!”书画皱起眉,肃然道,“有人来了。”   “又有人?”温禅挑眉,道,“有人也与我们无关,我已经不会再相信别人指的路了,咱们先走再说。”   “不,这次来的人不少。”书画侧过头,认真听了一会儿,脸色瞬变,对温禅道,“恐怕是山匪。”   听了书画的话后,温禅崩不住了,刚想说话,一群马蹄敲击着地面传来的沉闷声音迅速靠近,他寻声望去,只见一群人正驾马自山头后冲来,个个鬼吼鬼叫,其中有些许人还举着明晃晃的大刀,马群之后尘土飞扬。   书画唰一声抽出长剑,“琴棋,带公子先走!”说着就要冲上去迎战。   “停住!书画!”温禅大喝一声制止,道,“对方人太多了,莫要与他们动手!”   琴棋急道,“匪类惨无人道,杀人如麻,若落在他们手中只怕凶多吉少!”   阿福也吓得不轻,一时乱叫起来,“殿下!咱们快些走吧!”   “别慌!”温禅沉声稳住,朝四周扫视一圈,“我们的马匹跑不过他们,若是盲目逃走最后还是会被追上,山匪一般都只为钱财,我们且先看看他们要什么。”   三位下属不是很赞同他的话,但不敢违抗他的命令,一时间僵持住,温禅见山匪越来越近,低声轻喝,“书画,把剑收起来!”   书画看他一眼,不情不愿的合上剑,翻身下马站在温禅的马前面。   待山匪奔到几人面前时,几人都站得好好的,不慌也不逃,还将包裹都堆聚在一起。   为首的山匪穿着无袖布衣,长相有些憨厚,不像是山匪倒像个老实的樵夫,他先是看一眼地上包裹,而后问道,“你们为什么不逃?” 第22章 抢食   温禅面上没有表情,坦白道,“逃定然也是逃不了,我们只愿散尽身上的银两换取性命。”   山匪老大道,“二皮,你去看看那包裹里有多少银子,够不够买这些人的命?”   话音刚落,他左手边的男子下马上前,戒备的盯了书画一眼。弯身捡起地上其中一个包裹,用手摇了摇,没有听见银子相撞的声响,随手一甩给扔在地上,又捡起另外一个。   这个倒是听见声响了,打开一看就才两个银锭子和一些碎银,他拿给山匪头子看,那山匪头子一看反问道,“你们觉得我为什么被叫做山匪?”   温禅:“……”   阿福上前两步,拿起那个叫二皮扔下的包裹,解开之后抽出十数张银票,递到二皮,“这些就是全部。”   原本二皮还一脸不屑,谁知接过来一看,眼睛登时瞪大一圈,慌张的递给山匪头子,说话都结巴,“老、老大,这……”   山匪头子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来,“这倒还行,骑上马跟我们走。”   “你不说这些银子可以买我们的性命吗?”书画冷声问。   “可以买命,但这些银子还不够买你们的自由,正好我寨子里缺几个苦力,你们要是不想吃皮肉苦,就乖乖跟上来。”山匪头子说完还冷哼一声,手摩挲着马背上挂着的刀柄。   温禅想,只要先保住命,总有办法逃走。于是他向书画使了个眼色,自己先翻身上马。   见温禅都选择妥协,阿福也麻溜的爬上马背。   山匪头子留了两人跟在最后,自己带着大队伍走前面,把温禅等人押往矮山坡深处。   一路上,温禅都在想,要是下次再见到那个骑牛的男子,要怎么样好好报答他的指路之恩。   山匪将四人带回了寨子,没收马匹后,将他们关在一座四面透风的牢里,根根铁柱有孩童小手臂粗,温禅用手拽了拽,感觉异常结实。   牢笼还挺大,里面就只有温禅等四人,门口处有站两个守卫,正聊得热火朝天,琴棋凑过去打探消息。   书画站在温禅身边,看他要坐下,连忙脱了自己的外衣铺在地上,温禅下蹲的动作一顿,伸手把外衣捡起来,道,“你好好穿着,我还没娇贵到这种地步。”   “穿着吧穿着吧,我给公子擦擦就行了。”阿福拢起袖子,在地上扫了扫,又吹几口,将灰尘吹至一边,念念道,“干净了干净了。”   温禅有些无奈的坐在阿福擦干净的地方,他一坐下,身边的阿福跟书画立即也坐在地上,阿福压低声音说,“公子,咱们要怎么逃出去?”   “先前那山匪说这里缺苦力,想来会放我们出去干活,只要离开这个牢笼,总有办法逃走。”他小声回答,顺道转头看了一眼即将入夜的天幕。   琴棋打探了消息回来,往地上一坐,“打探的不多,他们只说了前几天有人闯入寨子里,放火烧了那领头山匪爱妾的屋子,天干物燥的,一起火就连了一大片,等火扑灭的时候,大半个寨子都毁了,所以这些天山匪一直在四处抓苦力。”   “那他抓得那些人呢?难道就只抓到了我们四个?”温禅心说不会就只有我们这么不走运吧?   “都去干活了,现在入了夜,或许待会儿就会回来。”琴棋沉吟片刻,道,“公子,你做不得这里的苦力,明日若是他们叫我们出去干活,你就装病,我和书画会在外面把这里的地形摸清楚。”   这话一出,书画和阿福立即表示赞同,在他们眼中,即使是被拿走了所有银票,关在脏兮兮的牢中,温禅依旧是尊贵的九殿下,一个连坐在地上都应该铺衣服垫着的高贵皇子。   温禅道,“不着急,走一步看一步。”   四人相对无言,情绪都有些低落。   入夜后,山匪在牢笼外挂了灯,视线很昏暗,不多时,一阵吵闹声由远及近,牢门打开,那些白日里被强迫去做苦工的人都被人赶着进了牢笼内,原本还显得宽敞的地方,竟瞬间变得拥挤起来。   温禅等人一再往角落里退,还是有不少人注意到他们这些新来的,不过好似都习以为常,看了几眼后也没人想要上前来搭话。   山匪拿了一大筐馒头来,牢里的人一见到馒头,立即都堆聚在一起,纷纷伸手去要,约莫是饿得厉害。   每个人给分两个,不少人拿到馒头就开始狼吞虎咽,没有水送咽,两口就噎得脸红脖子粗,阿福见状啧啧低叹,“公子,咱们明天就逃吧,这也太可怕了。”   “公子,我去给你领两个馒头来。”他想起午膳过后温禅就没吃过什么东西,这时候也该饿了,他站起身拉着琴棋一块,略过人群走到前面去拿馒头。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温禅这里就起了争执。   只听一男子尖声怒叫,“啊呀!有人抢馒头了!有人抢我的馒头!!”   这声音把温禅惊了一跳,他转头看去,就见一个看起来很是瘦弱的男子对着另一人捶打,那人头朝着角落之中,大口把馒头往嘴里塞,两三口就将馒头全塞嘴里,腮帮子鼓囊囊的。   塞完一个后,他握着另一个馒头,忽然转身胳膊一挥就把那个锤他被的瘦弱男子掀翻在地,口中的东西都没咽下,全堆在嘴里,含糊不清的大声叫道,“滚开,再碰我仔细你的狗命!”   被掀翻的男子倒地哭喊,“还有没有天理了啊——”   众人默默退开一些,无人出来见义勇为,都啃着自己的馒头看热闹,那还在抢馒头的男子恍若未见,心安理得的嚼嘴中的食物。   瘦弱男子的撒泼打滚引起了山匪的注意,他拿手中的木棍把铁柱敲得“砰砰”响,“吵什么吵!有吃的还不老实!”   男子从地上爬起来去告状,可是山匪根被不理会这些,冷血嘲笑,“自己没本事,怨不得别人。”说完提着空篮子离开。   见没人帮助,男子又跑去,往地上一跪,抱住先前抢他馒头的那人,哭喊道,“这位公子少爷,求求你给我点吃的吧,给我留个馒头,我不想饿死啊!”   哭声极其凄惨悲哀,让阿福都忍不住动容,小声埋怨,“这人也忒可恶!连这么个可怜人的馒头都抢。”   “滚开!别以为老子会上你的当!”那人又把男子踢开,一副铁血无情的模样。   琴棋书画拿了馒头回到温禅身边,把馒头递给他,“公子请用。”   温禅正看得认真,心中觉得又好笑又悲哀,那抢了别人馒头的男子嚣张的很,一屁股坐回在地上,冷哼一声把口中的东西咽了个干净,开始啃手中的另一个。   温禅注意到他的侧面看起来很俊俏,虽然视线昏暗,却也能勉强看清楚他墨眉和高挺的鼻子,脸上沾了不少灰尘,但一双眼睛却是又大又漂亮。   而且还莫名的有些熟悉。   他推拒了书画递来的馒头,起身往那男子方向去,阿福等人见了连忙跟上。   越走近,越觉得面熟,等到温禅完全看清楚他的模样之后,几乎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他惊愕道,“钟文晋?!怎么是你?”   这个钟家千娇万宠的嫡少爷,不应该远在京城里吃着美味佳肴,睡着锦被软裘,追着未来媳妇儿丁子韵吗?怎么会出现在五月岛山匪的牢笼里?!   钟文晋一听别人喊他名字,咬了一半的馒头松口,抬头一看,瞬间脸上的神情比温禅的还要震惊,腾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九!温!你……你怎么会在此地?”   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叫温禅。   钟文晋的样子十分狼狈,身上穿的是看不出颜色的粗麻布衫,腰绳邋遢的系着,脚上踩着一双黑布鞋,鞋边还磨破了,若不是温远看他的脸,绝对认不出此人是钟文晋。   他周围的人都注视着这边看热闹,于是指着方才他坐的地方对钟文晋道,“咱们去那边说。”   钟文晋还是一脸被雷劈了似的神情,呆愣的跟着温禅来到角落坐下,手中剩下的半个馒头都忘了吃,他看了温禅以及温禅身边的人好几眼,“你这么回事?你为何在五月岛?”   “这个问题我也想问你。”温禅比他更好奇,“你不是应该在京城吗?”   钟文晋道,“我来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哦。”温禅面无表情,“我来这主要是为了被土匪抓来做苦力的,没其他原因。”   他听得出温禅话中的暗讽,沉吟片刻,神色变得极其严肃,“此时说来话长,在这不便细聊。”   “那你是怎么被抓到山匪窝来的?”温禅换一个问题。   话还没说完,钟文晋就变得无比喷怒,鼻子都气大了一圈,咬牙切齿道,“都怪那个骑牛的臭小子,我下次要是见到他,非要把他揍得哭爹喊娘不可!”   “巧了,我也是被他指过来的。”温禅惊奇道,“难不成他整天骑个牛堵在那路口,专门给人指错路?”   “错不了!他肯定跟这些山匪是一伙的!”钟文晋气愤当头,半个馒头被他捏的稀巴烂还不自知,彻底不能入口。 第23章 天降   “你进来几天了?”见他气得要抓狂,温禅赶忙想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   问题一转,钟文晋的情绪果然来得快去得也快,慢慢平静下来道,“有四天了吧,还是五天,我记不大清楚了。”   “你在这待那么久,为何不想着逃出去?况且还抢他人的馒头吃,好歹也是个大少爷,怎么还做起了强盗了?”温禅本欲说教一番,让钟文晋多少感到愧疚。   谁知他又怒起来,瞪了那在一边哭的瘦弱男子冷笑道,“那是他活该!我今日没揍他已经算是仁慈,他昨日往我的两个馒头上吐了口水。”   “那馒头你吃了?”温禅不可置信。   “我怎么可能吃这种恶心人的口水!”钟文晋无比嫌弃,一张俊脸快皱成折扇。   温禅觉得钟文晋应当是自从出生以来,就没受过那么大的委屈,以往在京城里,他就是横着走的螃蟹,不论谁被他欺负了都是打掉牙往肚子里咽,走到何地都是前呼后拥,不因别的,只因他是钟家人,而且还是钟家的嫡子。   而如今的他,浑身脏乱,白日顶着烈日做苦力,晚上还要去别人抢馒头,然偏偏他除了嫌弃和厌恶,什么也没表现出来。   “他吃你两个,你抢他一个,勉强算扯平了。”温禅低叹,果然这世上有许多事,不能以眼睛看到的来定论。   单见方才那场景,钟文晋就是一个欺负弱小的流氓,但一了解内情,钟文晋又是何其无辜。   “呵,吃我两个馒头?他想得美!”钟文晋嘴角斜勾,颇是不屑道,“我把馒头扔在地上踩了个稀烂,他不仅什么都没吃到,还挨了我一顿揍,呸!”   说完还挺自豪的微微仰头。   温禅“……”他心道,我收回刚才的想法,钟文晋就是一个流氓,一点也不无辜。   他从书画手中拿过两个馒头,递给钟文晋一个,低声说,“先把肚子填饱,明日若我们逃走,你跟我们一起。”   怎么说钟文晋也是钟家的小宝贝,不能放任他在此地受苦,更何况他还是国难之下对温氏忠心耿耿的将士。   待出去之后,温禅再想办法将他劝回京城,前世钟文晋就是死在了那魔教教主的手中,说什么也不能再让他重蹈覆辙。虽然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间钟文晋会来五月岛。   钟文晋没有拒绝温禅的好意,迅速吃光了馒头,与他闲聊几句便靠着铁柱睡着了。他似乎苦累了一天,一闭眼就打起呼噜,疲惫到极致。   温禅吃了一个馒头之后便没再吃,剩下的留给了阿福三人,带他们都分吃完后,琴棋和书画都将外衣脱下来给温禅垫着,让他躺上去睡,温禅推了两次犟不过他们坚持,才躺上去。   等到温禅呼吸平稳之后,他们才守在温禅的四周闭眼休息。   牢房之内很快就静的没有声音,同为被抓来的囚犯,谁也没有闲聊玩闹的心思。牢房四面透风,好在是六月夏季,晚上也没有多凉,只是温禅很多年没睡过这样硬的实地了,难免睡得不安稳。   天刚蒙蒙亮,山匪就拿着棍子敲铁柱,“起来起来!干活了!”   牢内的人如惊弓之鸟,听到声音便吓得坐起来,待山匪开了门后,他们排着队出去。钟文晋显然已经习惯,他强忍着不爽的站起身,黑着脸跟在众人后面。   温禅几人也跟着出去,却在门口处被山匪拦下,他扫了四人一遍,粗声粗气道,“你们几个跟着我过来!”   温禅停顿稍许,脚步一转跟在那山匪身后。   一路走下来,他发现这寨子的确被烧得厉害,好些地方都烧成灰烬,寨子里几乎没有女子的踪影,全是些粗汉和被抓来的苦力。   山匪带着温禅走上地势略高的地方,那里有一座石头雕成的座椅,座椅上搭着像是蛇皮一样光波粼粼的东西,石座两边各置放这粗木架成聚火盆。   此时山匪头子正站在其中一个聚火盆边。   “老大,人带来了。”小弟山匪叫了一声。   他转过身来,憨厚的面容带着微笑,对温禅道,“我给你们准备了新的衣物,你们换上之后去干活。”   说着他一扬手,有一人便捧着衣裳走到温禅面前,温禅疑问,“现在?在这里?”   “怕什么,这里又没有女人。”山匪头子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嘲笑意味十足,他身边的几个山匪目光更是放肆,在温禅身上扫来扫去。   温禅倒不是在意这些,只是他里衣揣着一块不能给人看的东西,若是被这些山匪发现了,恐怕事情要遭。   可怕什么来什么,山匪头子一见温禅扭扭捏捏,“你小子是不是在身上还藏了什么宝贝?!给我搜出来!”   他身边的土匪一听命令当下就气势汹汹的动起手来,只不过手指还没碰到温禅,就被书画抬脚踢飞,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哀嚎不止,书画冷着脸色,“休想动我家公子!”   “胆子不小,我本想留你们一条活命,你们自己找死!”土匪头子大怒,厉喝一声,从石座下抽出一柄大马刀,奔着书画的脑袋劈来。   周围顿时乱成一锅粥,书画敌对挥舞着大马刀的山匪头子,而琴棋却绕到温禅身后,与书画形成两面来保护温禅。   阿福不会武功,却也伸长手臂将温禅护住,眼睛转得飞快,找一处能逃走的地方。   见他们一言不合打起来,温禅顿时感到不妙,琴棋书画手中没有武器,对上那么多山匪已是吃力,更何况还要时刻保护自己和阿福,这样打下去肯定要受伤。   在下面做苦力的钟文晋一见温禅等人在上面打起来,以为这是要逃走的信号,于是抡起臂中抱着的长木板,狠狠的拍在一旁站着监工的山匪,只一下就将山匪拍晕,钟文晋抢了他手中的大刀,挥舞着往温禅那边去。   “住手住手!”温禅扯着嗓子嘶吼,对那山匪头子喊道,“你不是要我们换衣服吗?我们换!”   正好那山匪头子中了书画一拳,觉得耳鸣眼花,肺腑千斤压过,喉间涌上鲜血,顿时明了这人内功了得,听见温禅的话后,他后退数步将大马刀一杵,“都停下!”   温禅喊停,山匪头子也喊停,斗争瞬息间便止了,琴棋书画赤手空拳也能伤人如此,他们一时间不敢靠近。   就剩下不知情的钟文晋还在挥舞着大刀,“哇呀呀呀呀——”   温禅动手解开外衣,露出雪白的中衣,他手伸入胸膛前的布袋,拿出一块通体雪白的玉牌,往前一递,“就是这个。”   山匪头子尚感觉头晕,勉力支撑着,给身边的人使个眼色,让他将玉牌拿过来。   玉牌也就掌心大小,雪白之中还泛着云纹,玉牌边镶嵌的有明晃晃的金丝,上方串着一颗小珠子并着金黄色的短线绳,下方则是一个稍大些的珠子,坠着金黄色的流苏,玉身泛着温润无瑕的光,一看就是一件奢华宝贝。   山匪头子闭了闭眼睛,仔细一瞧,只见玉牌正面雕刻着祥云纹,中间有着三个大字——九殿下。   他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连忙把那玉牌一翻,背面则是正中雕刻一个圈,圈边压金丝,中间只有一个以金丝组成的字——皇。   读过几本书的山匪头子顿时感觉双膝一软,险些跪到地上去,任他打破头也想不到,会在与京城相隔千里的五月岛上,会有这么一位皇子出现在他的领土上。   匪敢斗官府,却不敢斗皇权。   他瞬间觉得手上这块玉牌像烧着的铁似的,烫的他浑身颤抖。   山匪小弟自家老大眼睛睁的极大瞪着玉牌,也不敢擅自去问,而温禅看见他的反应不由惊讶:没想到还是个识字的山匪。   恰在此时,忽而有一人奔跑而来,凄厉的大喊,“大哥!大哥!大事不好!”   原本僵住的场面松动,所有人转头看去,只见那个之前被叫做二皮的山匪连滚带爬的冲过来,带着惊恐之极的神情,鼻涕眼泪流了一大把。   还不等山匪头子说什么,一道朱红色的身影突然出现,仿佛从天上飘下来一般,衣袍翻飞翩若惊鸿,长发飘摇间落在正在奔跑的二皮肩上,二皮惨叫一声像是承受不了这力量,趴倒在地上。   来人红衣似海棠以金丝压边,长发似乌木以白簪为固,妖冶的颜色更衬得皮肤白皙,脚穿一双银纹黑锦靴,眉如墨画,眸若繁星。   俊美的面上带着春风拂柳般的笑意,视线在触及温禅的一刹那,眉尾轻轻一挑流露出点点意外,当的是风流韵色,绝世无双。   正所谓春风拂俊面,少年倾城绝。   温禅在看清楚来人的俊颜后,心跳仿若被人狠狠敲了一下,疯狂的跳动起来,浑身蹿起燥热流转全身,原本还算镇定的脸此时却什么表情也遮不住,铺天盖地的惊愕袭来,不因其他,只因为眼前这从天而降的俊少年是他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梁宴北。   暖风乍起,红衣墨发轻轻飘扬,梁宴北惊讶的神色一闪而过,右手握着的长剑挽出一个剑花,红唇一弯笑容更甚,黑眸盯着温禅,波光闪烁,“看来我们是真的很有缘呢,九殿下。” 第24章 解救【倒v开始】   温禅好似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任风儿过境,万物纷飞,他眼眸之中只倒映着面前这个红色的身影,再容不下其他东西。   天命茫茫,有缘人自会相遇。   原本不该出现的五月岛的人,竟然接二连三的出现。   钟文晋,梁宴北, 还有肯定会与梁宴北在一起的谢昭雪,这些人脱离了原本的生活轨迹,正往着温禅不知道的方向奔去, 难不成是因为他的重生,所以才改变了周遭人的生活?   那么就算现在是这样,会不会到最后还是殊途同归呢?   二皮被梁宴北踩在脚下,还哀嚎惨叫个不停, “大哥救我——!”   梁宴北觉得他有些吵,剑锋一转向下, 利刃当即刺破二皮的喉咙,血液喷涌而出,不一会儿就流出一大片,而二皮也彻底没了声音。   他自尸体上走下来, 随手一甩将剑刃上的血珠甩落,神情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白日行凶,你们胆子倒是不小。”   山匪老大见来人气势汹汹, 不由萌生退意,方才中的那当胸一拳已经让他数次想要吐血,显然撑不住,眼前竟然还有人闯进来,寨子中的人能不能将他捉住另说,眼下他要是再中一击,必定会当场毙命,冒不得险。   想着,他勉力扬起笑容,“这位小兄弟,有话好商量,不知你来此地是为财还是为人?”   为财就散财,为人就放人,若是为了这个尊贵的九皇子,那可就太好啦!别说是有人来救这个烫手山芋,就算没人来救他也想把人拴在马上,有多远给送多远……   梁宴北看温禅一眼,毫不犹豫道,“为人,就是你身边的那个,现在放他过来。”   山匪老大一见他摆出可商量的样子,心中暗喜说,“放人可以,但是你我要定个君子之约,我放了人,小兄弟你立刻离开,别伤我寨中人。”   “君子之约?”梁宴北看着他一身土匪行头好笑的重复,双眸弯弯的样子莫名无害,“行啊,只要你放人,我承诺不伤这寨子里的人。”   “梁公子,这些人坏的很,可不能答应。”阿福怕梁宴北就真的这样放过,一时嘴快,反而遭来山匪老大的一记瞪眼。   得了梁宴北的承诺,山匪老大也懒得与阿福计较,他把手中的玉佩还给温禅,让人让开了道。   温禅看着自己与梁宴北面前没有了任何阻碍,他收好玉佩,重新系好衣扣,动作看起来十分从容,只是那双白皙的耳朵染上点点红色。   对面那个人正盯着他,等着他走过去。温禅悄悄的深呼吸——为了保持自己的镇定。   琴棋书画围在温禅身边,随着他不紧不慢的脚步脱离山匪群。   温禅走到梁宴北身边,先是咽一口口水,才问,“你怎么来了。”   “九殿下……”   话还没说完就被温禅低声打断,“出门在外,莫要这样称呼我。”   “喔——”梁宴北做出一脸明了的样子,笑着喊,“温少爷,咱们先离开再细说?”   温禅嘴唇动了动,似乎有些不愿,他看见了颇有些无奈,“我刚才答应人家,得了人就立刻离开的。”   其实温禅想说的是把钟文晋带上,他张张嘴正打算解释,却见几个人突然轻功而来,身上都穿着红黑相间的扎袖服,其中有一个身穿黄白色衣裳的人较为显眼。   他与梁宴北的装扮不同,头顶白玉红石冠,身着黄纱白衣宽袖服,仔细看那黄纱在阳光下还金光闪闪,脚踩翘尖元宝靴,抬步走来时,露出靴子上挂着的金豆子,一派富丽。   他抖了抖衣裳,噘着嘴走来,“梁宴北,你们也太过分了,用完我就扔,一眨眼就没影了。”   说着说着,就忽然看见梁宴北身边站着的温禅,正在以探究的目光打量,他瞬间露出无比惊讶的神情,“他怎么在此地?”   温禅奇怪了,“阁下见过我?”   “没有!”男子回答的非常快,也将惊讶的神情收起来,可是温禅根本不相信。   接到温禅那怀疑的目光,男子从背后腰带出抽出一把折扇,“唰”地一声展开,遮住半张脸,干咳两声装作十分嫌弃道,“啧,这个寨子的人就这些吗?亏我还带那么多人来!”   温禅发现这个人真是处处彰显着自己富有,就连折扇上都镶嵌有银色纹理,不知道是不是银子打造的。   山匪头子一见又有人来,而且还来不少,登时慌了,“那位小兄弟……”   “我知道,君子之约嘛。”梁宴北冲他扬扬眉,“你放心,我现在就离开。   说完他将右手的剑递到左手反握住,再抓住温禅的手臂,嘴上碎碎念道,“看在你快死的份上,就让你做一回君子。”   “你去哪啊?”金晃晃的男子叫喊。   梁宴北转头给他回一个灿烂的笑容,“单柯,你不是一直想做英雄吗,机会来了啊。”   “这些人怎么处置?”他收住折扇指着那一堆山匪。   “随你处置。”梁宴北道,说完还吹了一个轻佻的口哨,“走了。”   温禅被人拉走的时候,山匪老大还在歇斯底里的叫喊,而他脑中却一直思考着一个问题:单柯这个名字,怎么好像在哪听过呢?   梁宴北没拉多久,刚一下矮坡就放手了,但让他没想到的是,他一放手,温禅就停住脚步,不走了。   他回头看温禅,见少年正在想事情,一双漂亮的眼眸出神,他又折回两步,“温少爷,你有心事?”   温禅被他的声音拉回神,一抬头,盯着他道,“你们是不是在风城见过我?”   他想起来那夜在风城的时候,与他搭话的矮公子就是自称单柯,可他与方才所见的富家公子完全不一样,甚至连身高都有明显差距。   当时他身边还站着两个男子,一直盯着温禅而后还窃窃私语。现在想来,估摸着那个时候盯着他的俩男子就应该是易容之后的梁宴北和谢昭雪。   怔愣了一刻,梁宴北没有任何掩饰的承认,“是啊,只不过当时你没认出我们。”   废话,你们打扮成那样我认得出才有鬼吧?温禅一边腹诽一边疑问,“那你为何不主动与我打招呼?”   “这不是怕吓到你吗?”梁宴北满不在乎道,随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语气突转,变得有些哀怨,“哎——也不知道是谁,每次见到我就要走,一副万年不待见的样子,我还可没那个胆子再往前凑啊……”   温禅自知理亏,没在接话。   不想梁宴北见他这样,更是得寸进尺,哼哼道,“那我之前送出去的一只鸟啊,到现在都没收到答谢……我都快忘了送给谁了……”   温禅站不住了,率先迈开腿,“走吧走吧。”   梁宴北嬉皮笑脸的跟上,刚走没几步,便迎面看见往这边来的两人,一人白衣似雪,翩翩从容,一人浑身是泥和血,就一双眼睛里还能看到一点白色,两人走在一起对比巨大。   白衣是刚刚解救了钟文晋的谢昭雪,他的剑上沾满鲜血,正滚滚往下滴,算是他浑身上下唯一一抹鲜艳之色。   而他身边的钟文晋衣裳脏也就罢了,大半个身子都沾了血,看来是经历了一场恶战,他走路姿势也颇是得意,双手负在背后,一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根本不在意自己身上脏成泥团。   待走近了,谢昭雪顿住脚步,看向温禅之后一脸惊讶,“九殿下果真在这里。”   “什么意思?难道我还能骗你不成?”钟文晋一听不乐意了,被谢昭雪眼风一扫,他气哼一声。   “殿下没受伤吧?”谢昭雪问梁宴北。   “没有,先走吧,赶紧把人带出去。”他摇摇头,嫌弃的看钟文晋一眼,“某些人需要好好清理一下。”   其实不光是梁宴北一人嫌弃钟文晋,就连好性子的温禅也颇是膈应,与钟文晋隔了老远一同走到寨子口。   寨子口原本栓着山匪们的马,此时不仅多了好几匹,还多了一辆朱红色的马车,马车呈尖顶,四角往上翘,垂下金黄色的大流苏,车厢的封三面,左右两面各有一口百叶窗,窗下几寸就是一个大大的“单”字,彰显了马车的主人。   琴棋为温禅牵了马来,阿福跑过去伏在地上道,“公子,踩着小的上马。”   温禅一阵无奈,走过去正要上马,却突然被一只手拉住,他转头,见是梁宴北。   不等温禅问,梁宴北就指着那奢华的马车道,“殿下去坐马车,让你的侍卫给你赶车。”   温禅望了马车一眼,“擅自坐别人的马车,这不太好吧……”   “与殿下的尊贵身子相比,单柯只配骑马,给他留下马匹就行了。”梁宴北笑面晏晏,仿佛在开玩笑一般,他把温禅拉开两步,对着琴棋书画道,“你们去赶车。”   琴棋和阿福也想让温禅坐马车,至少有一点他们与梁宴北想的是一样的,温禅身子娇贵,就适合坐马车。于是两人屁颠屁颠跑去解开拴着马的绳子,剩下书画一人,仍然在等待温禅的命令。   “我也要坐马车。”钟文晋听见这边的对话,恬不知耻的凑过来,“我这几天在这快累死了,根本骑不动马。”   梁宴北正在解马绳,闻言撇他一眼,问道,“你有殿下身份尊贵吗?”   钟文晋一噎,“那当然没有。”   “那你有什么资格跟九殿下共乘?”他牵着马走来,把马绳递到钟文晋手中,笑眯眯道,“跟紧点,若是丢了,你小舅舅就又要费心思找你。” 第25章 原配   单家的马车华丽程度堪比皇家, 夏日炎炎中,马车内置放着大量冰块,温禅一钻进去,就立即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凉爽。   软塌上铺了一层凉席,既不硬又吸凉,享受极了。   温禅从昨日折腾到现在,夜晚又没有睡好, 在那软榻上刚坐一会儿,就在马车的摇摇晃晃中沉沉的睡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恍惚中, 他闻到一股香味。   也许是饿得太厉害,温禅闻见那股若有若无的饭香时,当即就睁开了双眼。阳光自百叶窗透进来,马车已停了多时, 却没有人来叫醒他。   一瞬间,他的内心有些空空的, 撩开车帘向外看,只见马车周围拴着几匹马,却不见一个人。   孩童嬉笑的声音自后方传来,温禅提着衣摆下了马车, 便看见一座面馆,面馆门前摆着四张桌椅,其中一张就坐着三个孩童,正吸溜吸溜的吃着面条。   温禅觉着这面馆看起来眼熟, 睁着大眼睛往周围扫视一圈,发现他们这是又回到了巴坊城,而这家面馆就是坐落在巴坊城的最边缘,几乎算不得在城内。   当初温禅就是驾着马,从面馆面前的这条小路往东奔腾而去的,然后遇见躺在老黑牛身上的坏心眼人……   他慢步走到其中一张桌椅边坐下,饭香的味道就更浓郁了,肚子疯狂的打起滚来,他目光不由自主黏住其中一个孩童的面,咕咚咽下一大口口水。   那小孩子察觉到他的目光,下意识用手臂圈住碗,往怀里捞了捞。   好饿……温禅摸摸肚子,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阿福和琴棋书画又不知道去哪了,袖子里就剩下昨天没吃完的半个馒头,经过一夜早已变硬,温禅盯着面碗任口水泛滥。   要不还是吃了吧,填饱肚子要紧。温禅自己对自己劝道,虽然有些硬,但好歹也是个馒头,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他的手摸进袖子,把那半个硬馒头拿出来,原本就泛黄的面皮竟隐隐发黑,他使劲捏了捏,竟按出三个无法复原的指印。温禅把馒头左右看看,感觉难以下口。   眼睛一闭心一横,就吞进肚子里了。温禅暗自咬牙,紧闭眼睛张大嘴,正准备来一大口时,手中的馒头忽然被别人抢走。   温禅第一个念头就是:就这么个发黑的馒头也抢,还有没有人性?!   怒气冲冲的睁眼一看,竟然是梁宴北。   他学着温禅的样子捏了捏馒头,讶异的看了温禅一眼,“温少爷,这东西你都能吃进去?”   温禅一下子来气了,没好气道,“不然这么办?饿死吗?”   梁宴北被他这样的样子逗乐,扬了扬另一手拿着的碗,“我刚让老板煮的面,正要去叫你呢,你倒自己先醒了。”   面条不粗不细,上面铺着几块肉和萝卜青菜,汤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热气腾腾,温禅只看了一眼所有情绪都没了,站起身双手捧着去接面碗。   梁宴北的手却往后一躲,“进里面去吃,外面太晒了。”说着他率先转身,走进面馆屋内之前,还把手中的馒头扔了个老远。   一心想着吃面的温禅连忙跟上,进屋之后就看见梁宴北把面放在桌子上,还特地抽了一双筷子放在碗上。   温禅一点废话也不想说,直接走过去拿起来就挑起一筷子,呼呼出两口,匆忙的往口里填,半点不嫌烫嘴。   梁宴北给了面之后没走,自他对面坐下来,托腮看着他吃,一边看还一边笑,“你吃慢点,没人跟你抢。”   其实温禅已经吃的够慢了,虽然是饿得厉害,但是自身修养摆在那里,这样的情况下他也没有狼吞虎咽,已算是不错,只不过这样子在梁宴北眼中,跟平日里老成稳重的九殿下相差甚远。   转眼间,面已经解决了大半碗。   吃的正香时,谢昭雪突然从门口进来,一眼就看见温禅在吃面,他朝背对着门的梁宴北问道,“梁宴北,还有面吗?”   听得出是谢昭雪的声音,他头也没回,“自己去找店老板要,十文一碗。”   “那么贵,比京城的还要贵。”谢昭雪低声嘟囔,转身要去找店老板。   身旁的人说道,“谢公子,帮我也要一碗,多谢了。”   这声音属于姑娘的,却是不娇不媚,温婉有礼,常人听了都会觉得悦耳,可是听在温禅耳朵里,恰似一道惊雷,劈得他气息一乱。   他猛地抬眼看去,在门口看到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身披青竹白纱荷叶边衣裙,雪色玉钗耳坠,墨发以浅色丝带轻拢,黛眉朱唇,双眸似水,十指纤纤,正是温禅上辈子做梦都厌恶的女子——司徒舟兰。   一口面条呛在喉咙处,温禅条件反射的咳嗽起来,面容憋成猪肝色,咳嗽声音撕心裂肺。梁宴北吓了一跳,急忙给他倒水。   谢昭雪正要答应司徒舟兰,却听见温禅传来的动静,转眼看去,就见温禅捂着嘴从他面前冲出去,不由得大吃一惊。   温禅咳着咳着,胃里翻山倒海的难受,感觉刚吃进去的面条想要涌出来,于是顾不得其他就往外狂奔,梁宴北见状也端了一杯水跟出去。   才吃的东西果然吐了个干净,温禅蹲在树下,仿佛要把肠胃都呕出来似的,一声声都无比凄厉,等吐到最后什么也吐不出,胃像拧住一样难受,停下来时,已是满脸泪水。   头昏脑涨之际,他微微闭眼缓和一下,却不想刚闭上眼,脑海中浮现二十年前的那一幕。   年轻俊朗的梁宴北身穿大红色的喜服,头戴新郎帽,面上肆意泛滥着春风笑意,牵着盛装嫁衣的新娘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一步走进大堂,走到温禅面前。   喜婆声音高昂,宾客笑声欢闹,梁宴北和他的新娘在温禅一眨不眨的注视下,行完三拜成亲大礼。   温禅面上的笑似乎都麻木了,任他藏在袖子在的手紧握到颤抖,心里痛的像锥刺,脸上还是无可挑剔的笑颜,还是云淡风轻的祝贺。   时隔多年,只要一想到那场面,温禅都忍受不了,总觉得有人站在他的心口上那铲子挖似的,越挖越痛,越挖越空。   那受万人祝贺赞美的新娘,被梁宴北捧在手心里的姑娘,正是司徒舟兰,也是后来梁少景的亲娘。   其实温禅有时候觉得自己心眼特别小,他可以数十年如一日的爱着梁宴北,也可以把梁少景视为己出来疼爱,却始终喜欢不起来司徒兰,甚至达到厌恶的地步。   他心里清楚的很,梁宴北和司徒兰是青梅竹马,自小在金陵一同长大,她在梁宴北的生命力参与了温禅参与不了生活,也占了温禅代替不了的位置。   一直被温禅强压在心中的嫉妒和厌恶发了疯似的撕扯他的神经,他瘫坐在地上,双手抑制不住颤抖。   正在此时,梁宴北走来,在他面前蹲下,轻声问道,“九殿下,你没事吧,要不要喝口水?”   温禅听见这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便知晓是梁宴北,心底陡然生出一缕恨意,他伸手使劲一推,失控的大叫道,“走开!别靠近我!”   梁宴北被猝不及防一推仰坐在地上,手中的茶杯也脱落,全撒进草地之中,他神色惊愣,过了片刻脸上的神情才慢慢冷下来,沉着声音,“你就这么讨厌我?”   温禅双眼赤红,怒回,“不然你要我怎么样?喜欢你吗?”   有什么用?到最后还不是娶了个绝色媳妇儿,生了个出息儿子,每日软玉温香,父慈子孝。   面对着冰冷偌大的皇宫,对着一群他不爱的后宫嫔妃忍受着孤独的,只有他一人。   梁宴北沉默一瞬,静静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在去京城之前,曾经梦到你。”   温禅惊愕,抬眼看他。   却见他面上还是平静道,“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你在京城深宫,我在金陵长大,根本不可能遇见过,但我确确实实梦到了你。”   “梦中你我是朋友,我们关系好到共饮一壶酒,共枕一方榻,甚至一同上场打仗……年宴那夜,你穿着太监的衣裳,隔了远远的,我就认出了你,所以才冒昧拦住你,可你对我很抗拒。”   “可能是因为那个梦,我总是想与你交朋友,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讨厌我……”   温禅想起几个月前的那场寒冬年夜,梁宴北拉住他的手,莫名其妙的问了一句,“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当时的他还因为重生相遇而心慌意乱,未曾留意。   梦境在梁宴北看来,也许是不可思议的,但是温禅听着,却知道他是梦见了前世之事,这些极有可能,是受了温禅重生的影响。   前世温禅和梁宴北的关系确实好到了那种地步,当时他放肆的与梁宴北称兄道弟,就差同穿一条裤子,根本没有后来的诸多顾虑。   温禅看了一眼他略显低落的眉眼,好不容易硬起来的心肠软得一塌糊涂,再多的火气也瞬间消散,心中难过起来,垮下双肩道,“对不起。”   是啊!今世的梁宴北何其无辜,他什么也不知道,这样对冷漠他,又何其不公。他捧着一颗热情的心来与自己交朋友,却屡次遭到拒绝,即使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很委屈的。   梁宴北听了温禅的话,还是没有丝毫反应,低眸坐着一动不动,温禅慢慢伸手过去,拉住他的衣角,再次道,“梁宴北,对不起。”   梁宴北这才稍显意外的抬眼看他,显然没想到自己故作委屈的说了两句,尊贵的九殿下竟会低声道歉,他问道,“你不讨厌我了?”   温禅摇摇头,想说我怎么可能会讨厌你?但忍了忍,到底没说出口。   他就是这样的人,就算是讨厌滚滚红尘中任何一人,讨厌万象尘世任何一物,也不可能会讨厌梁宴北一分一毫。   只因梁宴北是他曾经鱼惊鸟散的世界里,唯一顶天立地的支柱,唯一暖意万丈的光芒。   梁宴北见温禅长而密的睫毛上还沾着些许晶莹的小水珠,黑眼眸水汪汪的,垂头丧气的样子有着莫名的可爱。   他眼眸弯了一瞬,而后快速消失,他佯装板着脸,语气却缓和许多,“方才吃的你都吐了,现在回去再吃一碗?”   温禅瞬间想到司徒舟兰,身体顿时僵硬,想要拒绝。   早就看出来不对劲的梁宴北赶在他拒绝之前道,“面馆后面是民宿,你先去房中等着,我把面端过去,你吃完好休息。咱们午后还要赶路进内岛。”   这个提议温禅可以接受,他微微点头,然后动身从地上爬起来,两只手象征性的拍拍身上的灰尘。   梁宴北捡起杯子,带着温禅去了面馆后的民宿,只有一层五间,看起来虽然简陋,却也干净朴素,其中有三间闭着门,两间开着。   两人正往着空房走,旁边一间屋子的门突然被拉开,粉衣姑娘半只脚踏出,看见两人之后愣住。   “九殿下,你真的从京城来了啊,方才他们都在说,我还不相信呢!”这姑娘正是乔妍词,她粉纱裙锦绣鞋,面上带着淡妆,娇媚无骨入艳三分。   若论美貌来说,乔妍词比司徒舟兰还要美上几分,只是两人一个潋滟活泼,一个清冷有礼,各有千秋。   温禅已经对此毫不惊讶了,就算是他父皇现在蹦出来问一句:“吾儿你怎么也在此?”他都能面上从容而对。   原以为只有他一个人不远千里来到这五月岛,却不想熟人是一个接着一个出来,让他有一种尚还在京城的错觉。   梁宴北似乎早与乔妍词见过面,见到她后清淡有礼的问道,“乔姑娘,午后我们要进内岛,你可要同我们一起?”   “自然要一起,人多热闹嘛。”乔妍词一对梁宴北说话,脸上就像点了光,双眸熠熠,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她的情愫。   温禅就是那个明眼人,他心头涌起一股无力感,看向乔妍词的目光也充满丧气。   梁宴北以为他有些不耐烦,于是飞快的结束谈话,“那乔姑娘先整理一下,午后出发的时候我叫人知会你。”   说完也不等姑娘回应,带着温禅就进了一旁的空房。   他先把温禅安顿好后,又寻店老板要了一碗面。   钟文晋正吸溜着面条,看见梁宴北端面路过,他不经意瞟了一眼,顿时气了,筷子一拍,“怎么回事?为什么他碗里那么多肉,我碗里才几块!”   梁宴北回头奇怪的看他一眼,“你自己不会加铜板吗?”   钟文晋被这话噎住,他全身上下半个铜板都没有,面钱还是谢昭雪付的,眼下他又怎么好意思找谢昭雪要铜板给面里加肉?   他偷偷瞥一眼坐在对面的谢昭雪,提了几次气还是没说出口,最后索性心一横:几块肉不吃又死不了!要有骨气!   谢昭雪见他折腾一会儿,又恹恹的拿起筷子吃面,不由觉得好笑。   昨日他们一行人到了巴坊城之后打算先休息一晚再出发,却碰巧遇到了乔家姑娘,乔妍词原本着急得不行,一见他们险些哭出来,说与她一同来的钟文晋被山匪抓去了做苦力,央求他们去救人。   谢昭雪一听,那还得了!钟文晋好好的京城不待,竟然与乔妍词私奔到五月岛来,而且还落在山匪手里做苦力,当下气得头晕,几人一商量,在今早天还没亮时,就按照乔妍词所说的路线寻去了山匪窝。   去的时候,泥球一样的钟文晋正被一群山匪围住,他在当中一边叫一边挥着大刀,山匪的刀刃好几次险些刺中他,谢昭雪看得心惊肉跳,他这个外甥从小到大都没磕着碰着过,如今居然在一群亡命之徒的刀刃下搏斗。   思想还在绵延时,他的剑锋就已划出,瞬间将钟文晋解救。   吃了几天的苦,钟文晋瘦的很明显,脾气倒收敛许多,若是再京城里,就没有他想吃而吃不到的东西,如今却会为了几块肉委屈自己。   谢昭雪随手拿出几个铜板拍在桌子上,“做出这样子干什么,想吃就吃!”   瞧见铜板的钟文晋一喜,眼睛几乎放光,抓着铜板和面碗就跑去找面馆老板,连声谢都没说。   谢昭雪也不在意,看着他兴高采烈的背影,嘴角一弯不经意笑起来。   钟家的宝贝少爷,如今也会因为几个铜板高兴了,真是稀奇。 第26章 周到   温禅自离京城以来, 难得吃了个饱,睡了个香甜。   等他醒来出门的时候,便看见之前消失的三个下属换了身干净衣裳站在院子中,听到他推门出来,三人同时走来,阿福率先问,“公子, 你休息得怎么样?”   他伸一个懒腰,嗓音沾着满满的懒意,“难得睡那么舒服, 先前你们三人去哪了?”   “公子莫怪,之前你在马车里睡着了,梁公子不让我们叫醒你,说午后要赶路, 让我们先去净身换衣,好好休息一下。”阿福认认真真的解释, “原本我们是不愿的,但梁公子说他会看着你,待你醒之后给你找吃的,让我们无须担心, 加之昨夜琴棋和书画整夜没睡,确实需要休息……”   “是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还没说完,书画就撩袍而跪, 一副伸长脖子等着被砍的模样。   见书画跪下,还没说完话的阿福和琴棋也一同跪下,整整齐齐的在温禅面前跪成一排。   “行了,都起来,我又不是在怪罪,只不过出于好奇问一句而已。”温禅无奈,他打一个大大的哈欠,丢下三人抬步往面馆处去。   阿福一见温禅要走,连忙爬起来跟上,回头看见书画还在跪着,他直接拽着书画的胳膊,低声道,“快起来,这里不是皇宫,没有那么多规矩,以后莫要在叫殿下,要记得要公子,万一把公子身份暴露了……”   “我知晓了。”书画嘴唇轻抿,一副受教了的样子。   温禅走到面馆外面摆的几张桌子前坐下,此时已是傍晚时分,阳光落在脚边,没有白日里的灼热,他在暖风中坐下来,时分惬意的给自己倒上一杯凉茶。   马车还拴在树下,少了几匹马,梁宴北等人也不见了。温禅两口凉茶下肚,神识也清醒,正想问问那些人是不是先走了,却见一行人马往这处走来。   为首的是一个约莫二十四五的年轻男子,唇红齿白眉眼俊秀,身后跟着几个衣着一样的侍卫。   男子先是眯着眼睛望了望天边,而后驱马走到温禅面前不远处,扶着帽子动作笨拙的翻身下马,几步走到温禅面前,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还未走近,就被戒备心极强的书画挡住。   他不急不恼,反而后退两步,对温禅问道,“这位公子,你能不能告诉我往内岛的路走哪条啊?”   温禅看了他两眼,抬手一指,“往东,一直走就到了。”   男子得了答案,高兴的拱手作谢,而后有慢吞吞的马上马背,带着几个侍卫往东边大路而去。   待人走远了,阿福才小声问,“公子,那条路不是去山匪窝的吗?”   “是啊。”他淡淡回答。   “那为何……”   温禅想了想说,“怎么?只准别人给我们指错路,不准我给别人指错路吗?”   阿福:“……”当然可以,殿下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怎么没看见谢公子他们,人都去哪了?”温禅假装不经意的问道。   “他们进巴坊城采办东西去了,公子你的衣物和银票全落在山匪窝,梁公子说去给你买一些来。”   “他们那么多人?都去了?”   “钟公子没去,这会儿还在睡觉。”阿福回答完之后,又说,“不若咱们现在去把他叫醒,待会儿可能就要赶路。”   温禅听闻喝茶的动作一停,意外的看向阿福,“你胆子不小,还想着去招惹钟文晋。让他睡,等谢昭雪回来了自会叫他。”   钟文晋这人脾气坏的很,温禅深知。原本只是骂骂人,后来谢昭雪死后,他就经常发疯,动起手来几乎把人往死里打,对上自己的亲兄弟也不手软。   前世钟家造反,他起兵带头反他老爹,在军营中无人敢招惹,也就只有梁宴北能制住他,每回他发疯的时候,梁宴北就上拳头揍,揍得他鼻血横流,才能让他消停个几天。   这时候的钟文晋虽然还尚年少,但也不能把他当正常人来看待。   想着想着,温禅不由叹息。   就在门口坐了一会儿,梁宴北等人带着采买的东西归来,看到人后,温禅本想站起来去迎接两步,却转眼看见他身边的司徒舟兰,顿时屁股像黏在凳子上似的。   阿福倒是伶俐的很,连忙小步跑到前面,正好梁宴北下马,顺手摸了摸马头,看了在桌子旁坐得端正的温禅一眼,问道,“你们殿下什么时候醒的?”   “刚醒不长,也就两杯凉茶的功夫。”阿福高兴的回答,好像一见到梁宴北,整张嘴都笑裂开。   “他有说要吃东西吗?”梁宴北又问。   “没有。”   “恩。”他应一声,招手让后方的侍卫把几个包裹拿到阿福面前,“蓝色包裹是给你们买的衣物,黄色的是给殿下买的,若是还需要其他的,尽管跟我说。”   蓝色的有三个,黄色的有三个,阿福一个人根本抱不下,他正想回头朝给琴棋书画递个求助的眼神,梁宴北却对侍卫道,“把东西送到马车上去。”   单家的马车,被温禅征用了。   没人反对这个事情,唯一有些异声的单柯,被梁宴北不咸不淡的教育一番,成功闭上反驳的嘴,给自己挑了一匹马。   大队伍停下之后众人都各自行事。   谢昭雪听闻钟文晋还在睡觉,便独自一人前去后方的民宿喊人。   乔妍词也回到房间里,把早上就已收拾好的东西交给专门负责拿行李的侍卫。   单柯也是跟司徒舟兰一起长大的,两人关系要好,正在树下站着聊天。   温禅百无聊赖的坐了一会儿,见梁宴北跟阿福说了几句,后命令侍卫把包裹送上马车,不由疑惑,待阿福回来后他问,“那些包裹都是梁宴北买给我们的?”   “是啊,梁公子置办得太周到了,单是给你买的东西就装了三大包裹。”阿福回道。   “单家的马车竟然还让我坐?”温禅惊讶,原本以为在单柯不知道的情况下用了他的马车,他会因此发脾气,毕竟江湖门派不是朝廷官员,没有那么多对皇室的忠心,但是没想到单柯还愿意让他用马车。   “公子说的是什么话,以公子的身份,您若是骑马,那些人便只能在地上走,您坐马车不是天经地义吗?”阿福压低声音道。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这里又不是在京城。   温禅暗自腹诽,他的视线往司徒舟兰身上瞥一眼,忽然想起什么,脸色一变,“那司徒家的不会要跟我共乘马车吧。”   如果是这样,他宁愿骑马。   阿福觉得奇怪,“您放心,梁公子说了,在马车进入内岛前,只能由您一人坐。”   温禅心中一跳,继而一种异样的情绪蔓延开,“梁宴北说的?”   “是啊,在公子睡觉的时候说的。”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在心眼里赞成梁宴北的作为。   温禅问完之后感觉自己呼吸又乱了,便不再说话,盯着手中的粗制茶杯出神。   等谢昭雪把无精打采的钟文晋喊出来之后,队伍就正式出发,上马车前,单柯还嬉皮笑脸的凑过来,把温禅叫住。   “温少爷,我能不能跟你商量个事情?”   温禅的一条腿都才上马车梯了,听到话之后又放下来,对他道,“何事,单公子尽管道来。”   “你看,咱们不是要连夜赶路吗?我们男子当然没问题,不过她们姑娘家肯定是受不住的,尤其是小兰,她自小身子骨就弱……”   单柯一说,温禅就立即听出了他的意思,以为他也想乘马车,毕竟坐的是别人的,温禅自然不会真的端着个皇子的架子,可一听到司徒舟兰,他的心一沉,已经开始考虑把马车让出去了。   “单柯。”恰在此时,一道声音斜插进来,两人同时看去,就见梁宴北双手抱臂,笑得灿烂,“在聊什么呢?让我也听听?”   单柯神色一变,立即笑出一口白牙,“能聊什么呀我们,就跟温少爷聊些小事情而已。”他转头对温禅继续道,“小兰身子骨弱,就受不住夜风,我想给你提个醒,晚上在马车里睡觉的时候千万要在身上搭件东西,您身子尊贵,可不能受凉了。”   话风转得太快,温禅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单柯却催促道,“行了温少爷你快点上马车吧,咱们准备出发了。”   温禅愣愣的上了马车,单柯小心翼翼的看梁宴北一眼,转身要溜,梁宴北一把提住他的领子带到一旁,“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一会儿不盯着你,你就没事找事?”   “哎呀——”单柯挣扎脱身,“表哥,我自己也就算了,小兰跟我从金陵一路过来,就没被风吹日晒过,如今你让她骑着马赶夜路,她哪里受得了,我不过就是想让九殿下让出那么一点点的位置而已……”   “这不是位置多少的问题。”梁宴北道,“你把你那些小心思都收起来,脚程加快一些,明日就能到内岛,介时再让她好好休息。”   单柯暗暗噘嘴,“表哥你也太狠心了,你才去京城多久啊,胳膊肘就拐不回来了。”   梁宴北听得眉头一跳,作势要揍他,他吓得赶紧溜了。   单柯说的没错,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感觉疑惑,分明梁宴北与温禅也没有多少交情,说过的话也寥寥无几,但他却处处袒护温禅。   其实梁宴北有一事对谁也没说,他来到京城之后曾经做过一个梦,梦中战火硝烟,血色纷飞,温禅把头埋进他的怀中,温热的眼泪透过层层衣料沾湿他的胸膛,耳边是温禅大声嚎啕的声音,他哭着喊,“梁宴北,温氏没了,我的家没了。”   他是怎么做的呢?梦中的梁宴北紧紧把温禅抱住,轻声安慰道,“没事,别害怕,一切都会过去的。”   梦境真实得可怕,就连现在回想起来,梁宴北的心中还都能感到痛苦,所以每次见到温禅,他总是想与他靠近一些。   梁宴北深深的朝马车望了一眼,而后勾出一个淡笑,转身翻上自己的马。   开始赶路之后,温禅独自一人坐在马车里,不一会儿就觉得十分无趣,他看着马车里堆着的几个大包裹,伸手抱了一个黄色的来,刚一解开,上面就放着几块大银锭子和一个朱红色的小荷包。   温禅把小荷包打开,里面装了许多小金叶和小金豆,拿在手中沉甸甸的。他把荷包合上放在一旁,拿起里面装的衣裳,一展开发现里衣都叠在一起,夏季酷热,没有那么多层衣裳。   温禅手中拿的这件就是民间老百姓最爱的衣款,里衣雪白,外衣湛蓝,分为上衣和裤子两件,都是锦缎布料,凉凉的很轻薄,尤其是上衣的袖子只有半截,不像长袖那般又热又闷,外面还有一件浅蓝色的轻纱长衣,看起来颇为赏心悦目。   不知道是梁宴北亲自买的,还是他让属下去买的,温禅用手摩挲了会儿衣料,又有些欢喜的把东西都装好,坐在马车内不自觉哼起小曲儿。   马车行至半夜时,阿福得了温禅的准许,进马车休息,他刚进来,也是率先翻动梁宴北给的包裹。   他随意挑了个蓝色包裹打开,放在最上面的,也是几个闪亮亮的大银锭,只是没有装金豆豆的荷包,阿福捧起一个银子,笑得眼睛都没了,“梁公子真是模样俊心肠好,跟菩萨转世似的。”   “不就给你几个银子吗?至于那么高兴?”温禅在一旁瞧着,不由觉得好笑,心道自己这个小太监不知道何时竟被梁宴北收买得这样彻底。   “殿下您是不知啊。”阿福小声说,“今日你在马车上睡着的时候,单公子气冲冲的回来,正要找梁公子算账,可是梁公子害怕他声音大把你吵醒,硬是捂着单公子的嘴把人拖到后面才敢放手呢。”   温禅嘴角忍不住弯,“是吗?”   “是啊,连那边的几个小孩子,梁公子都一一叮嘱过了,不让他们大声吵闹。还有今日钟公子气得差点把面馆的桌子给掀了,说是店家不给他加肉,他拿了好几个铜板去最后都被退回来了。”   “这是为何?”   “店家说肉本来就没剩多少,梁公子的两碗面把肉都加光了,就算钟公子拿再多的银子,也变不出来肉。后来小的一打听,说是梁公子的两碗面都给殿下你吃了。”   准确来说是只吃了一碗,还有一碗给吐了。温禅想起自己碗中叠成小山的肉,当时他还有些纳闷,怎么一碗面里要放那么多肉?他还以为是五月岛的百姓朴实呢?原来都是梁宴北拿银子买的……   想到这,温禅老脸一红,没想到梁宴北还特地关照他。   “还有呢。”阿福最会看人眼色,见温禅的情绪一下子变了,顿时滔滔不绝。   “梁公子起初对单公子说马车只给你一人用的时候,单公子还不乐意,说至少要让司徒姑娘也乘马车,但是梁公子坚定的拒绝了,坚持不让任何人上马车,单公子最后也只得作罢。小的听闻,那司徒姑娘也是家住金陵的,恐怕与梁公子是旧相识。”   不得不说阿福真是会对症下药,这一番话说的温禅心里跟浇了蜜糖似的,芳香甜腻,欢喜得一双漂亮眼眸都染上笑意。   阿福从袖子中拿出一个黄纸包,慢慢打开说,“这是方才小的进来是,梁公子给的,说你白日里睡得多了,夜晚肯定没睡意,怕你觉得饿,就让小的把这拿来给你吃。还说就算不饿,吃着打发时间也好。”   末了,阿福感叹道,“梁公子想得可真周到。”   黄油纸包着的是炒蚕豆,壳子炒的黑黑黄黄,一打开就有扑鼻而来的响起,温禅伸手把黄纸包接过,拿了一个放嘴里,嚼起来咯嘣脆,香气缠在唇齿间,蔓延至心底。   “殿下,好吃吗?”阿福在一旁问。   温禅点点头,没说什么话,又拿了一个填嘴里。   阿福笑道,“殿下觉得好吃就行,梁公子说了,他那里还有,若是殿下吃完了还想吃,可以让小的找他要去。”   温禅才不会吃完再要,只这一包,他就舍不得吃完。   上一次梁宴北给他买东西,还是在十几年前呢!   此时温禅在马车内吃得开心,外面梁宴北则驱马来到司徒舟兰的身边,“舟兰,可还撑得住?”   司徒舟兰点点头,“宴北哥,无需担心我。”   她从袖子中拿出一个小瓷瓶,递于他道,“这里面是提神醒气的丹丸,如若有谁有了困意,你可以把这给他们吃一颗。”   梁宴北把瓷瓶接下,道,“你若是累了,别强撑,咱们可以停下休息。”   她扬起淡笑,应了一声。   随后梁宴北就将瓷瓶里的丹丸给觉得疲惫的人分发,独独给钟文晋发了两颗,不知道他怎么回事,明明白日里也睡了,现在就已撑不住,瞌睡得东倒西歪,差一点从马背上摔下去。   吃了丹丸之后,他就精神了许多,一直到进入内岛大家都休息后,他还瞪着双大眼睛久久不能入眠。 第27章 被逼   内岛之中, 有一座极乐城,天下英雄会就在城中召开。   江湖流传有一句话:高手尽在宫廷,英雄尽在武林;金银尽在百晓,美人尽在极乐。   极乐城中,最不缺的就是青楼和美人,是个实打实的温柔乡,被誉为男子的“仙境”。   温禅一行人在第二日的傍晚抵达极乐城, 城中人声鼎沸,胡琴琵琶的悱恻之音遥遥传来,引得坐在马车内的温禅好奇的伸头。   神归教的老巢坐落在五月岛的东边, 前世来五月岛之时为了节省时间,他们是走的是东路,根本没有来过什么极乐城。   马车在进城的时候被守卫拦下,温禅下了马车, 眼睛一直盯着城内景色,满满的震惊。   城门往里的十里长街都挂上颜色各异的灯笼, 头顶也挂着一片巨大的纱幔,阳光不能直射,街中来往着各色各异的人,不少女子身着轻薄纱裙, 露出大片白嫩的肌肤,或轻盈起舞,或弹奏乐曲,欢笑之声布满整座极乐城。   单柯走到他身边, 对此已经见怪不怪,“这两个月极乐城的人都在庆神,所以经常能看见有人站在大街上唱曲儿跳舞的,不稀奇。”   温禅真是头一回看见这样的景象,好奇道,“庆什么神?”   “五月桥每年五月都会被神仙河淹没,于是这里的人认为是神仙的到来才淹住河,所以一直到河水退去的七月,他们的庆神才会结束。”   一方水土,一方习俗。温禅起初的讶异过后,便也习惯了。   一踏入城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脂粉香,虽有些甜腻但并不冲鼻,温禅不排斥。身后跟着的侍卫眼睛都不由自主的往那些女子露出的腰肢上瞟,但是碍于单柯在前方,都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动作。   一行人中只有司徒舟兰和乔妍词是姑娘家,看见大街上的女子以歌起舞,媚眼纷飞都觉得不适,司徒舟兰只是脸色难看的把视线控制在路上,而乔妍词则是不爽的暗骂两句不知廉耻。   经过一天一夜的赶路,众人中除了温禅之外都疲惫不堪,单柯寻了客栈,给每个人都安排了房间,还分发了吃饭的银两,让每个人各自去休息。   客栈相当气派,共有三层楼,越往上就越贵,好在单柯财大气粗,根本不在意这些,大方的要给每个人都定一间房,奈何房间不够。   于是司徒舟兰和乔妍词两个姑娘一间,梁宴北和单柯一间,温禅照例和书画一间,琴棋与书画一间,谢昭雪和钟文晋一间,剩下的侍卫也是两人一间。   分配得妥妥当当,其他人都还好,温禅总觉得谢昭雪和钟文晋两人可能会出岔子,毕竟两人八字不合,一见面就要吵两句,钟文晋对那个比他大几个月的小舅舅没有一点尊重可言,让两个人睡一间房,不会出事情吗?   事实证明,温禅想得没错。   梁宴北累得厉害,饭也没吃,直接钻进房间中闷头睡觉,温禅本想找他道声谢,但得知他已经熟睡之后,便将此事先放下,转而去吃饭。   客栈内是自带饭馆的,温禅随意吃了点,外面的天就黑了。   长街两边挂着的五彩灯笼此时堂皇亮起,将街道映衬的五彩缤纷,盖在上方的纱幔也扯去,露出浩浩夜空中的一轮皎月,斑驳陆离,八街九陌都是琴弦乐响,繁华之景远高于京城。   温禅原本也想出门凑个热闹,但是他若出去,阿福三人必定跟着,赶那么长时间的路,他们现在需要的是休息,温禅为了不让几人因他忙碌,就站在窗子面前往外看,目睹极乐城的夜色风光。   极乐城的夜晚,才是狂欢的开始。   然而累极的一行人早把那些动人的乐曲和娇柔的笑声隔绝在梦境外,陷入沉沉睡眠。   到了后半夜,热闹只增不减,街道上的人摩肩接踵。   温禅觉得无趣,关上了窗子,吵闹声减弱许多,他回身看了一眼地上熟睡的书画,下楼找掌柜要热水,打算也要洗洗睡。   楼下的大堂内坐着不少人,其中几人一下子吸住了温禅的目光。   那几个人都身穿黑色衣袍,领口和袖边压上黄色边,坐在同一张桌子边,而其中有一细眉圆眼的貌美姑娘,她的黑色衣裙袖边则是串的金丝,看上不仅华贵,而且十分眼熟。   温禅顿时想起,那躺在老黑牛背上的黑衣男子,与眼前这姑娘着装几乎一模一样,一看就是一伙的!可算叫他又碰到了!   撸起袖子,温禅想上去跟几人打个招呼,可目光在大堂内转了几圈,都没找到那个俊美男子的踪影,显然是不在这里,刚往前走两步的温禅又停下,看了看坐在姑娘身边那几个高大的男子,心道,既然那个人不在,这次就放过他们一马。   主要还是他的人都在睡觉,万一真打起来,他以一敌三岂不是要吃亏?   温禅默默把撸起的袖子放下,绕过几人走到掌柜面前,要了热水,掌柜问了房间名,让他先上去等,热水烧好之后会让人送上去。   掌柜的速度很快,温禅回到房间没等多久,热水就送上来了,他简单的擦脸擦手,洗洗脚,解了外衣上床榻准备睡觉,却在此时大力敲门的声音响起。   他先是吓了一跳,紧接着还在熟睡的书画猛地坐起,先是往床上看一眼,看见温禅之后,他起身去开门,就算是被吵醒,脸上也没有任何不耐的神色。   门刚打开,抱着稻米枕的钟文晋就气冲冲的进来,对着书画道,“我跟你换房间!”   书画一怔,转头看向温禅。   “大半夜的不睡觉,你闹腾什么呢?”谢昭雪随后而来,温禅注意到两人都是赤脚出来的。   “反正你嫌我吵,我也不想跟你睡一间房,换房间不是正好?”钟文晋气哼一声往屋里走,却被谢昭雪一把提住衣领,“不要打扰温少爷休息。”   钟文晋挣扎,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温禅连忙下榻劝和,“行行,换房间就换吧,我白日里在马车内睡得多,现在也没有困意,正闲着无聊呢。”他对书画道,“书画,你去跟谢公子睡一间。”   书画领命,看见钟文晋胳膊里抱的枕头后,他转身去地铺上,拿上自己的枕头往谢昭雪的房间去。   谢昭雪见温禅站出来说话,也不再反对,看了钟文晋一眼松开手道,“随你。”   两人都走后,温禅把门关上,一回身钟文晋就已经把枕头放在地铺上躺下了。   钟文晋因为吃了梁宴北给的两颗丹药,此时还很精神,根本没有困意,他闭着眼睛养神。   房间里静了一会儿,温禅突然出声道,“钟文晋,你回京城吧。”   钟文晋被温禅突如其来的话惊得睁开眼,诧异的看向他,“为何突然要我回京城?”   “五月岛鱼龙混杂,太危险了,你在京城中有钟家可以保护你。”温禅知晓他前世是死在神归教教主的手中的,虽然不是这个年龄,但是未知的总是危险的,温禅感觉自己的重生已经改变了很多东西,有些事冒不得险。   “那你呢?你留在五月岛作何?”钟文晋反过来问他。   这一问,就把温禅问得哑口无言,他自己身为皇子都尚且留在五月岛,又有什么立场去劝钟文晋离开?难道要告诉他实话说你要是不走会死在这里?   “你要相信我。”温禅只能这样说,“京城对你来说是最安全的。”   只要是在钟家势力范围之内,就没人能伤到钟文晋。   “莫要再劝,我不会听的。”钟文晋表示很固执。   温禅则表示我不会放弃的,“你一人在这里,你爹娘该有多担心啊,说不定京城现在都被掀了个底朝天了。”   听到这话钟文晋二话不说爬起来,抱着那个他来时就抱着的稻米枕往门外走,“九殿下我们聊不来,我先走一步了。”   “哎——”温禅没料到他一言不合就要抱着枕头走,连忙下床去追,“等等!我不劝了不劝了,你大半夜的就别去打扰别人了。”   万一敲了梁宴北的房门,打扰到他休息可怎么好。   钟文晋似乎也只是做做样子,一听温禅的挽留,立即转身又躺回去睡了,温禅没有办法,只得想着下次再劝。   房中一时间陷入沉寂。   过了许久,就在温禅以为他睡着了时,钟文晋却猝不及防低声说道,“我这次来五月岛,一半是逃命,一半是来找谢昭雪的。”   “逃命?”温禅一下子回神,震惊道,“京城之内有人杀你?谁那么大胆子?”   “我大哥和我爹。”他的声音一平波澜,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件很普通的事情。   “这怎么可能呢?!”温禅惊得坐起来,钟家人不是最疼爱钟文晋这个嫡子吗?怎么会下手杀他?   钟文晋的脸上充满淡漠,俊秀的眉眼隐隐透着些许难过,他坐起身,双手扒开里衣,白玉般的胸膛就露出,胸膛上心口处还绑着纱布,显然是受了伤。   这些天里,自从在山匪的牢笼里看见钟文晋以来,根本没看出他有受了伤的样子,生龙活虎的抢馒头,还拿着大刀与山匪打架,与正常人根本无异。   然而钟文晋拆下纱布后,他的心口处果然有结了黑痂的伤口,并不大,在白皙的肤色下,显出一片狰狞,一眼就可看出是剑伤。显然是快要好了。   不等温禅开口问,他就道,“这是我大哥刺的,若不是我逃得快,现在就是一具尸体了。”   “你大哥为何要杀你?”温禅是在想不通,就算钟文晋与他几个兄弟不合,他们也不可能敢在这时对钟文晋下手,最起码也要等到钟家造反之后……   “我不知原因,但他一边砍我,一边骂我是不孝叛徒,我身边的侍卫都让他杀光了,后来我逃回家中找我爹,却也被他关起来,最后还是我娘偷偷把我放出来的……”   钟文晋慢慢把纱布缠好,重新披上里衣,垂着头道,“不管我怎么质问我爹,他只一个劲的说我是该死之人,若非我娘把我放出来,我不是死在大哥手中,就是死在我爹手中,京城已经不再是我的家了……”   叛徒?   温禅倒吸一口凉气,所有的震惊都被覆盖,脑中渐渐明了。   只怕钟国义和他的大儿子也是跟温禅一样,带着记忆重生而来,所以见了钟文晋才要杀他。   前世的钟文晋以一人敌整个钟家,钟国义底下三个儿子都是死在他手里,对于钟家来说,说是叛徒一点也没错。   知道后来事的钟国义想先下手为强,把原本自己最爱的儿子杀死在造反之前。   才想到钟家也有人是重生而来之后,温禅顿时觉得心惊肉跳。   原本以为他是在下一盘上辈子下过的棋,因为知道对方下一步怎么走,所以一直胸有成竹,然而此刻他才意识到,与他对弈的人,也知晓上辈子那盘棋局的结局。   那么钟家还会往已知的结局里走吗?   上辈子博弈血战,温禅是最终的赢家,那是因为有梁宴北在他身边想助,而今的温禅只是自己一人,还能胜出吗?   这样一想,他的心就悬起来。   正想着,一声吸气声把他的神识拉回来,温禅转眼朝钟文晋看去时,却正巧看见他低垂的脸落下一颗泪滴,心中不忍起来。   现在的钟文晋根本不知道为什么昔日疼爱自己的父亲会对自己痛下杀手,旁人都以为他是胡闹跑出来玩,却不知他也是被逼无奈,逃命而来。   难以想象,钟文晋心中背负了多少委屈与痛苦。   钟文晋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前世他行兵打仗从不拖泥带水,就算是身陷敌围遍体鳞伤,只要尚有一口气存在,他都能坚毅的活着,从没有软弱的时候。   而此刻的钟文晋还是个少年,就已经能将亲人给予的痛苦掩在心中,不露一分一毫,着实令温禅赞叹。   钟文晋抹干眼睛里的泪水,一抬头双眸赤红,对温禅略带乞求道,“九殿下,你一定要帮帮我,这两日谢昭雪一直让我回京城,还说若我不回就打晕将我送回,只有你能开口帮我留下来……”   “你为何不直接对他道出实情?”   “钟家之事,就算他知道了又能如何?我逃出京城之时,我娘回了谢家,暂时应该没有危险,所以只要我不回京城就无事。”钟文晋稍一停顿,又道,“再说,钟文亭来了五月岛,我害怕他对谢昭雪动手……”   温禅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钟文亭是钟文晋的大哥,他微微挑眉,“他也来了五月岛?”   “恩——”他道,“皇上派梁宴北和谢昭雪来五月岛追查什么什么教的事,其中还有梁……,就是梁宴北的那个堂哥一起来,但是他堂哥因事耽搁两天,所以梁宴北他们先走的。”   “后来我发现钟文亭找了他堂哥,两人一起坐上出京城的马车,我在跟踪的途中遇见乔姑娘,所以我们就一同来了这里。”   钟文晋口中那个梁宴北的堂哥,指的应该就是梁书鸿。原本他还在疑惑梁宴北和谢昭雪怎么会出现在五月岛,现在想来,竟然是被他父皇光明正大给派过来的。   看来这个神归教也引起了上面的注意。   “不过我上岛之后就把两人跟丢了。”钟文晋丧气道。   “罢了,你别想那么多,我明日就跟谢昭雪说说,让你留下来。”温禅低叹一声,对钟文晋的遭遇很是同情,“至于你那个大哥,你也无需担心。”   温禅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一点点。   行行行,既然来了那就别想着回去,其他的先不管,想办法搞死钟文亭,断了钟国义的臂膀先。   听了温禅的话之后,钟文晋心中好受许多,吸吸鼻子躺下,刚要闭眼睡觉,门房外却突然传来吵杂的声音。   有人尖叫,有人大声骂娘,一听就不是欢乐的热闹。   房中的两人相视一眼,着急看热闹鞋子都没穿赤着脚前后开门而出。 第28章 横祸   站在三楼的栏杆处往下看, 客栈大堂内已经乱成一团。   桌椅东倒西歪,酒菜砸在地上一片狼藉,几个人在其中打得不可开交。   温禅看了一眼,发现打架的两伙人中,其中一伙就是他方才所见的黑衣袍男女。   那女子身姿轻盈,动作非常快,与一个竹青色衣袍的男子打得难舍难分, 只是两人下手都非常不客气,有几次那男子的手爪险些抓破女子的脖子。   “怎么就一会儿的时间就打起来了呢?”温禅小声嘀咕。   钟文晋啧啧摇头,“这男子枉为大丈夫, 竟对一女子下如此狠手。”   “那女子也未必是什么好人,你看。”温禅听后往钟文晋那凑近一步,指着女子的身影道,“交手不过十招, 女子就扔了五个暗器,阴损的很。”   他说的很小声, 大堂内纷杂声音交错,不是钟文晋的这个距离,根本就不可能听见他说什么,可是那正在打架的女子却像是听见了, 回头狠狠瞪了温禅一眼。   这一瞪,把楼上的两个人都吓住了。   “她这是听见了?”钟文晋诧异道。   “不知……”温禅也很疑惑,“她平白无故瞪我们作何?”   两人正窃窃私语着,没注意那正忙于打架的女子突然抽出一只手, 抓起一个茶盏直冲三楼扔去。   温禅只觉得鼻子传来剧痛,他下意识惨叫一声捂住鼻子,生理眼泪瞬间涌出,疼得弯下头。   茶盏掉落在地上,碎成数瓣,洒了一地的茶水。   鼻子的疼痛直冲大脑,温禅根本无法忍受,感觉到手掌心中有温热的液体流出,他把手拿下来一看,掌心布满了鲜血,醒目可怖。   钟文晋大惊失色,“你等着,我给你找大夫!”说完慌张的跑去拍门。   他刚走不久,温禅的下巴就被一直暖暖的手掐住,外来的力道把他的头抬起来一转,梁宴北俊美的脸就映入眼帘。   他似乎刚醒,面上还带着慵懒惺忪的睡意,看见血液的那一瞬,双眸一沉,脸色暗下来。   温禅见他脸色不好,想开口说两句,可是一张口鼻子出就传来钻心的痛,半点不能动弹。   梁宴北从衣袖里拿出一方布帕,轻轻覆住温禅的鼻子,“别乱动,我找人给你看看。”   说着他转身,声音略提高,“单柯!”   应着梁宴北的喊声,一扇门打开,单柯发丝凌乱的出现,满脸的郁闷,“怎么那么吵?我才刚睡着!”   “你把舟兰叫醒,让她那些止血和镇痛的药。”他道。   “不必,我早就听见动静了。”司徒舟兰从二楼的楼梯走上来,她衣裙都穿戴整齐,显然是还没有休息。   先是看了温禅一眼,而后从衣袖中拿出一包药粉,递给梁宴北,“这可以止血,把药粉倒入鼻子里就可,我现在下去拿些镇痛的来。”   温禅真的很想拒绝,但是自己又开不了口,且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别的郎中,为了不让自己受罪,他也只有接受司徒舟兰的好意。   这时候钟文晋已经把谢昭雪从门中拍出来了,书画听闻温禅受伤了,几步冲刺过来,看见温禅手掌全是血,顿时双膝一弯跪在地上,“属下失职!还望……”   他的殿下还未说出口,就被梁宴北打断,“你就生怕别人不知道温少爷的身份?”   书画一顿,话噎在喉咙中。   梁宴北目光往下一扫,顿在温禅的赤脚上,意外的问道,“鞋子呢?为何不穿鞋子?”   温禅的眼睛转了一转,没有回答。   “到底怎么回事?”谢昭雪随后跟过来,见他捂着鼻子的布帕被血液渗透,心头一跳,“温少爷怎么受伤了?”   “他骂了楼下的姑娘一句,然后被人家用杯子砸的。”钟文晋在一旁解释道。   温禅闻言瞪他一眼,而后又觉得他说的也没错,便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梁宴北看一眼下方还在打得不可开交的几人,把药粉递于书画,“你给温少爷上药,把鞋子找给他穿,我下去一趟。”   “哎!等等——”单柯提步上前挡住他的去路,“下面有唐门的人,你让小兰给你些东西提防着点。”   单柯朝司徒舟兰用眼神示意,姑娘十分伶俐,拿出一个银色的圆球,打开来,里面是一个朱红色的小药丸。   梁宴北二话不说把药丸填进口中,对单柯道,“先把温少爷的血止了,然后让你的侍卫都下去,我去问问下面的人到底是何来头。”   俊颜上勾出一抹冷笑,平时略显漫不经心的眉眼也变得凌冽起来,当众人都以为他要从走楼梯时,他却单臂撑在木栏杆上,一跃而下。   他动作很快,途中脚尖点在木柱上缓力,而后冲着正在与黑裙女子打斗的男子就去了,一脚踩在男子的肩。   那男子感觉都肩上突来重力,转身想甩掉,梁宴北就势一翻转到他面前,右手握拳,对着男子的鼻子狠力出击。   男子几乎是立即响起惨叫,捂着鼻子连连后退,被一个倒在地上的凳子绊倒,栽进几盘打碎的饭菜之中。   梁宴北并没有收手,他感觉脑后生风,侧头避过黑裙女子的攻击顺势握住她的手腕,反手一拧,女子被迫转身,手臂被别在背后,只听“咔吧”一声脆响,她登时痛呼不止,惨叫声刺耳。   听见女子的叫声,另外两个黑袍男子也停下打斗往梁宴北这边来,口中还大叫着,“师妹!”   单柯的侍卫也在此时一拥而上,将梁宴北护在中间,两个黑袍男子想要硬闯,但侍卫纷纷抽出长剑,生生逼停二人的脚步。   其中有一人略微年长,他压了压气息道,“阁下有话好说,且先放开我师妹。”   梁宴北闻言放开女子的手腕,冷声道,“滚出这家客栈。”   没有了桎梏的女子捂着手臂几步退到男子身后,面容扭曲道,“师兄,留他一条命,我要把他折磨致死!”   “你们当这里是蜀地?想毒谁就毒谁?!”单柯听那女子说后顿时一肚子的怒火,站在三楼上就喊了一句。   阿福正在给温禅上药,被猝不及防吓了一跳,手一抖撒得温禅满脸的粉末。   温禅:“……”   下方几人同时抬头向上看,单柯鼻哼一声,挺了挺胸膛,也想学着梁宴北从三楼上跳下去,可是手刚抬起,他突然想到自己轻功并不好,硬生生的把手掌握成拳放在嘴边咳嗽一声,转身走了楼梯。   “你们知道我们是唐门的人?”较为年少的黑袍男子向梁宴北问。   先前被梁宴北一拳砸中鼻子的男子被他的侍卫扶起来,嘴巴下巴都是血液,他面目狰狞道,“唐门的人又如何?!莫说是你们,就连你爹来了五月岛,也不敢如此放肆!”   温禅正捂着鼻子,见他嗓门喊得极大,不由心中惊叹,鼻子都那样了还叫,不疼吗?   显然同样的遭遇,那男子要比温禅硬气许多,指着梁宴北气势汹汹道,“你是何人?敢不敢报上名来?”   “你指他做什么?他只是我的手下,你应当来问我。”单柯大步下了楼梯,加入几人的对峙之中。   两方人都想问梁宴北的姓名,这样好方便下次寻仇,此时单柯自己跳出来,他们求之不得。   唐门的人语气还客气一些,“敢问阁下系属何派?”   “在下姓单,名柯。”他将那个单字咬音极重,害怕别人不知道的补充道,“百晓门的那个单。”   提及百晓门,唐门几人的脸色都变了。   世人皆知百晓门从不参与江湖纷争,可这并不代表百晓门好欺负,即便是霸道的唐门,对上百晓还需礼让三分。   “你们若是想报仇,金陵百晓门随时恭候各位,可是今日夜已深,还请各位不要打扰我与各位远道而来的朋友休息。”单柯将手一伸,对着客栈大门,“各位请吧。”   唐门那位较年长的男子对单柯一拱手,带着一脸不情愿的女子和少年离去。   那少女临走之前,还剜了梁宴北一眼。   而那被梁宴北一拳打得满鼻子是血的人倒是没有像唐门那样忌惮单柯,气得咬牙,把梁宴北等人都看了一遍,才气冲冲的带人离开。   待人走完了,客栈的一片狼藉顿时显现出来,躲在柜子后的掌柜哭着冲出来,“这群丧尽天良的,把东西全给砸完了啊——”   缩在一边看热闹的几人也在此时走出来,纷纷劝道,“掌柜的你就知足吧,那唐门的人动起手来不是毒就是暗器,你该庆幸他们没有用毒,否则你这客栈以后可是住不了人了。”   “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啊!”掌柜的仰面痛哭。   此时温禅的鼻子已经止了血,也吃了司徒舟兰给的止痛药,才好受许多,带着阿福等人下了楼。   梁宴北见他下来,饶过几人来到他面前,低声问,“鼻子好些了吗?还痛不痛?”   他的语气明明是很平常的,却让温禅脸上发热,回道,“没事了,不过就是砸出点鼻血而已,不碍事的。”   “你手上都是血,那是一点吗?”梁宴北不由分说的拉起他的手掌,想以此作证,可是方才在楼上的时候,他手掌的血就被阿福擦干净了,所以此刻温禅的手白白净净。   温禅见他神色一愣,觉得好笑,轻轻道,“梁公子不必担心,只是小伤。”   见他鼻子被砸出血了还有点高兴,梁宴北很是无奈,他想要叮嘱些什么,但是又不能说:你下次莫要在嘴欠骂人家了。诸如此类的话,于是他道,“下次身边有人的时候再骂人。”   这样也不至于被砸的满鼻子是血了。   温禅连声答应,梁宴北才没再继续说话。   见那掌柜的还在哭诉,温禅便冲阿福使一个眼谁,阿福心领神会,上前把掌柜扶起来,“哎!这些人真是无法无天了,尤其是那个青衣人,跟个土皇帝似的,难不成这五月岛都是他家的地吗?”   “可不是么!听他那口气啊好像上了五月岛都要听他的话似的。”单柯在一旁附和。   “单公子,你有所不知啊。”有人站出来说道。 第29章 旧梦   “岛外有蜀金冯兴, 岛内则是姚谭极乐。方才那人便是姚堡主的第二子,姚严鸣。”说话的是客栈的跑堂,因为是五月岛土生土长的人,所以对岛内的事情都比较清楚。   他口中的姚堡主,便是上一任英雄阁阁主,姚孟平。   “姚家堡坐落在岛西,谭家宗在岛北, 加上岛中央的极乐城一同并为五月岛的三大势力。”   原本站在楼上的钟文晋和谢昭雪随后也跟着下来,大堂内不一会儿就聚了许多人。   “只不过谭家宗的人深居简出,很少过问五月岛内的是非, 而我们城主行踪不定,一年之内待在城中的日子不足一月,是以五月岛内姚家堡的人一直横行霸道,十分嚣张。”   “你们这没有官府吗?”温禅最先开口问。   “自然是有的, 五月岛虽然是独立的小岛,但依旧属于西凉境内, 官府衙门就建在离极乐城不远。”那跑堂的说道,“只不过姚家人总想着一家独大,对官老爷多次打压,上一任的官老爷就是受不了姚家堡的威胁, 亲自跑去京城辞官了,据说上面又派了新的官老爷下来。”   “当真无法无天啊。”温禅感叹一句,五月岛与外地隔绝,算是一个独立的地方, 就算是有心管理,也做不到完全镇压。   且极乐城有城主的存在,衙门的作用更是形同虚设。   “那你可知方才唐门的人为何与姚家人起冲突?”梁宴北坐在桌角,腿随意的搭在凳子上,从怀中拿出一包蚕豆,慢悠悠的吃着。   “姚二公子是出了名的爱美人,这极乐城中大半美人的床榻他都睡过,方才那些唐门的人在用膳,姚二见其中一姑娘貌美,眼睛一直盯着,哪知那姑娘脾气不善,当即拍桌而起,大骂道要瞎了他的双眼,所以两方这才打了起来。”   唐门那姑娘的暴脾气,温禅作为受害者之一相当有体会,他下意识吸吸鼻子,尚有钝痛。   “姚二心肠狭隘,瑕疵必报,明日定会带人再来客栈找几位的。”掌柜在一旁幽幽道,“我这小地方,可禁不住砸第二次。”   单柯心领神会,“掌柜你放心,明日一早我们便离开,若是他们找上门来,你只道不知去向就好。”   又聚在一起聊了一会儿,不少人都表示夜深要去休息了,没睡好的单柯和谢昭雪率先回了房间。   书画则不愿再与钟文晋换房,非要守着温禅睡觉不可,然而钟文晋说什么也不愿意回到原来的房间,嚷嚷着要三个人挤一间房。   梁宴北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看了左右为难的温禅一眼,不经意道,“不若温少爷与我睡一间?我睡相可安分了,不会吵到温少爷的。”   听了这话的温禅身子一僵,继而幽幽的看他一眼,“梁公子凑什么热闹,快些回去休息吧。”   梁宴北睡觉其实并没有那么老实,他爱说梦话,一嘟囔就是一大堆,虽然不吵人,温禅也不讨厌。   他耸了耸肩,也没再坚持,笑道,“那温少爷好好睡一觉,明早再见。”   温禅从鼻子里挤出一个音做应答,目送梁宴北上楼之后,一回头发现钟文晋还在与书画争辩,前者脸红脖子粗,后者则是有规矩有礼节,可至始至终都谁不愿让步。   “行了,莫要在吵了,既然你们都坚持,那咱们仨就挤一间房,大不了也就是多加床铺盖。”温禅夹在中间平息两人的对峙。   其实他也想让钟文晋与他睡一间,只因之前看他解开胸前的纱布时,那伤口虽然结痂,但当中还泛着红肉,且纱布也脏兮兮的,正好司徒舟兰方才给了他伤痛药,给他换个纱布上点药,多少也有些用处。   想着,温禅就去找掌柜要了纱布,把两人都喊回了房间。   回去之后温禅好说歹说才劝钟文晋脱下衣裳换纱布,书画见了他身上有伤,也并未作出吃惊的神色,甚至主动请求给他帮忙。   待温禅去了外衣脱了靴子之后,钟文晋的伤口也换上了新的纱布,摆了一层铺盖在离书画不远的地方睡。   灯熄之后,温禅很快就进入睡眠,不知道是不是梁宴北这两日与他关系近了一些的原因,这夜他竟然做梦梦到了他。   梦中的梁宴北是较之现在而言要更年长一些,身姿挺拔,英俊潇洒。   他胜仗归来,皇上派他去武学馆做掌教,教年轻公子学习武艺。   温禅那个时候三脚猫功夫是真的差,被皇帝不咸不淡的斥责一顿后,被强制送到武学馆学习。   温禅唯一近身的朋友就是梁书鸿,整日又在耳边听多了梁宴北的坏话,自然而然对人有些偏见,恰巧那日去的时候,梁宴北正在惩罚以武力欺负老人的少年。   他让那少年抱着一块大石头站在烈日之下扎马步,酷暑难耐,那少年累得脸上汗水密密麻麻,胳膊和腿都在颤抖,一边哭一边背诵礼学。   若是背错了,或者是姿势有变,梁宴北就会拿着柳藤抽打,“啪”的一声,温禅站得远远的都听得见。   他当即就生出些许怯意,想要回宫去,可是皇帝了解他的性子,专门派了侍卫监督,硬是押着人走到梁宴北面前。   那时候的梁宴北受过战场上的磨练,身上少了分少爷的纨绔,多了分将军的从容,见到温禅时,便笑意吟吟道,“九殿下,臣等你很久了。”   那一段时日,是温禅自打认识梁宴北以来,对他最不善的日子,意志本来就不坚定的他初去时根本受不了武馆的练习,加之对梁宴北的厌恶,经常罢练。   他身为九殿下,武馆里的其他掌教对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打不敢打,骂不敢骂,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偏偏梁宴北就有办法对付他,若是他练习未达标,就撤去他的饭食,让他饿肚子。   阿福心疼主子,偷偷跑去外面买吃的,还没进门就被梁宴北全部抢下,要么当着温禅的吃个干净,要么就是分给其他人吃,反正就是要温禅饿着。   温禅气得咬牙切齿,夜里做梦都在揍梁宴北,饿了一天半之后,温禅迅速妥协。   老老实实的完成梁宴北所要求的练习,自那以后,温禅若想吃饱肚子,还需靠自己的努力。   渐渐习惯武馆的作息之后,温禅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强壮,原本松软的肉也变得结实紧绷,拿刀都费劲的力气也变得可以轻松举起石块。   与此同时,温禅也发现,梁宴北并没有梁书鸿口中的那样,骄矜易怒,蛮横任性。   他甚至很少生气,至少对温禅是一次都没有,平日里都是带着笑面,教武的时候虽然会认真一些,但下了课就会与那些年轻公子们聚在一起喝酒玩闹。   有时候还会拉着温禅一起,结伴去玉扶楼。   梁宴北说,习武是为了强身,强大则是为了保护;不可欺女子,不可欺孩童,不可欺老人;拳脚所向必是匡扶正义,刀剑所指必是保家卫国。   温禅认为他是个可交的朋友,于是与他越走越近,从君子之交到酒肉朋友,再到抵足而眠的知己。   梁宴北亦师亦友,教会了温禅许多,到后来还把他自创的梁家步法授给温禅。   那时的温禅是真心那他当朋友对待,没有半分异心,平日里两人即便是勾肩搭背也不觉得什么,不像现在,稍一对视就觉得气乱心燥。   这一夜温禅睡得很香,因为梁宴北叮嘱了不让打扰,一直到日上三竿,所有人都醒了,坐在楼下的大堂内等候温禅从梦中醒来。   即使是他再不愿醒来,梦也有终结的时候,甫一有知觉,他就感觉鼻子钻心的疼,瞬间让他清醒,睁开眼来迷糊了一会儿,坐起来一看,房内的两人都不见了。   温禅鼻子痛又不敢揉,只得慢慢爬起来,动作小心的穿上衣裳,套好锦靴,把睡乱的长发扎成一个马尾,这才开门出去。   大堂内的众人翘首以盼,一听见三楼响起开门声,都不约而同的往上看,少顷,才见到睡眼尚惺忪的九殿下出现在栏杆面前。   他向下一看,见人都在看他,不由惊了一跳,心中叹道,怎么都坐在下面?难道都在等他一人?   梁宴北慢了一拍,他喝了一口粥之后才抬头看去,见到温禅之后俊俏的脸上荡开笑意,“温少爷,起的可真早啊!”   “公子,饿了吗?可想吃什么,阿福去给你买!”阿福站起来冲他喊:这个时间,客栈已经没卖早食的了。   温禅也想扯出一个笑来打招呼,可是嘴角刚弯,鼻子就疼得厉害,逼得他又放下,点点头,神情冷漠道,“恩。”   这一声应答声音太小,下面的人根本没听见,阿福还想再问,却见温禅已经转身往楼梯处走。   阿福见温禅那样的神情,以为他心情不虞,便转头问身边的书画,“是不是你们昨日两人与公子同挤一间房,惹得公子不高兴了?”   琴棋也在一旁附和,“是啊,怎么能三人挤一间呢?万一打扰到公子休息该如何是好?”   他原本就对钟文晋没什么好印象,到现在心里还惦记着钟文晋那日骂温禅小杂种的事情。   一旁的钟文晋埋头吃着肉包子,心道,听不到听不到,我什么都听不到。   书画自知做错,低声道,“此事是我考虑欠妥,我待会想公子请罚。”   “行了,不过是一件小事,我想温少爷宽宏大量,应当不会在意这些的。”谢昭雪听不下去了。   “可是公子方才没笑,若是他休息好了,每日早起来都会面带笑容的。”阿福道。   “不笑可能是因为鼻子疼吧。”梁宴北在一旁插话,若有所思道,“想来是镇痛的药效过了。”   此话一出,众人才摆出明了的神情:原来如此。   此时温禅也走到一楼来,走到阿福等人的桌前,还未开口,旁桌坐着的司徒舟兰便伸手递来一颗白色药丸,温禅疑惑的看去。   司徒舟兰面上带着淡笑,“温少爷,这药丸是镇痛的,比昨日的药效还要好一些,鼻痛连心,你吃了这个会好受一些。”   温禅想都没想,下意识要拒绝她的好意,阿福却顺手接过来,笑嘻嘻道,“司徒姑娘真是菩萨心肠,多谢了!”   道完谢还献宝一般的举到温禅面前,“公子,快吃了快吃了。”   温禅:“……”   他迟疑一瞬,引得众目看来,似乎都在用眼神询问他为何不吃,温禅嘴唇动了一动,最终没能说出拒绝的话,拿起药丸塞进口中。   药丸入口即画,带着丝丝甜味,随着温禅“咕咚”一吞,什么都没了。   司徒家的药是百年传承,药效没有半点夸大,温禅刚吃了不久,鼻子的痛意就慢慢淡去,最后他动一动嘴巴,总算说出了醒来的第一句话。   “我想吃面条。” 第30章 劝导   极乐城笼罩在祥和之下, 日光高照,街道上却难得安静。   城内的人都在夜晚载歌载舞,是以这样的清晨,并无多少人从梦中醒来。   阿福和书画兴颠颠的去给温禅买早膳,刚出门就碰上了买东西归来的乔妍词。   “你们去哪?温少爷醒了吗?”她拦住两人。   “醒了,我们正要去给他买吃的。”阿福性子活泼,心思活络, 早已与这群人都打了交道。   “那你们可要快些,好让温少爷吃完早食咱们早些离开。”乔妍词叮嘱了一句,便错开他们, 往客栈里走。   大堂之内,几乎只有梁宴北等一帮人,眼下除了还在吃东西的梁宴北和钟文晋之外,其他人都干坐着, 尤其是温禅,显然是刚醒没多久, 双眼直愣愣的出神。   “温少爷,日安。”乔妍词一边走进来,一边对着温禅道。   本来在外面温禅掩了身份,周遭人都会以常人相待。   可是梁宴北一连几日都对温禅给足了规矩:不准共成马车, 不准共用餐食,不准打扰休息,甚至连在这个所有人都已经起来的清晨,都不允许有任何人吵到九殿下休息, 一直坐着等他自己醒来。   出宫在外,梁宴北依旧把九殿下的身份抬的明明白白,所以乔妍词见到他时,还能时刻记着他是宫中高贵的皇子,不是所谓的富贵少爷。   温禅也没想到乔妍词会主动对他打招呼,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才慢慢点头,回应道,“乔姑娘日安。”   乔妍词把买的一些小玩意放在桌子上,在温禅的对面坐下,问道,“听闻昨夜有人用杯子伤了你的鼻子,不知道现在可有好些了?”   她是昨晚唯一一个出了那么大动静之下,还尚在沉睡的人,今日一早才从阿福的口中听说了一点。   “已无碍,乔姑娘无需挂念。”温禅客客气气道。   “真是飞来横祸啊。”乔妍词低低的叹息一声,“温少爷往后还是少凑点热闹为好。”   别人可能不知道,但是她可是实实在在的知道温禅因为凑热闹吃了两回亏了。   上次是被诬赖偷王姑娘的锦帕,这次是被人砸坏了鼻子,下次怎么样还难说呢……   温禅听了这话,也想起之前那次在东湖桥边的事情,他略有些尴尬的清了清嗓子,还是想挣扎一下,“东湖桥之事……真的不是我所为。”   “我相信以温少爷的品行做不出那种事。”乔妍词竟表现的十分善解人意,“是那些姑娘无端诬赖了你。”   这一句话可真令温禅舒心,虽然时隔已久,他早已忘记,可被人诬陷到底令他不爽,如今听见作为旁观者乔妍词的一句相信,温禅的心情顿时明朗起来。   嘴角不自觉的弯弯。   这方梁宴北喝完粥,一抬眼,便看见温禅与乔妍词正聊着。   他慢条斯理的擦了擦嘴,突然出声,“乔姑娘,能否过来一下,我有事相问。”   乔妍词听见梁宴北叫她,当即就结束了与温禅的对话,俏丽的脸晕开甜甜的笑容,同温禅道别之后跑到梁宴北身边坐下。   这下温禅刚晴朗没多久的心情又沉下去,瞥了梁宴北一眼,默默闭上嘴。   一旁的钟文晋端着饭碗凑过来,“哎,温少爷,你有没有看出……”   “没有。”温禅果断的回答,“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听我问完啊。”钟文晋瘪着嘴。   “不用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温禅十分冷酷的拒绝,并对他说,“你别坐这里,待会阿福和书画就回来了。”   “哼。”他气得又捧着碗回到原位置。   “乔姑娘,你此行来五月岛的目的是什么?”梁宴北一点也不废话,开门见山。   乔妍词没想到他会突然会问这个问题,自打前夜在巴坊城见面之后,她也有想过如若梁宴北问她来五月岛作何该怎么回答,只是梁宴北一直没问,捎带着她一起来了内岛。   然而这时候却问起,很明显就是想要和她分道扬镳了,乔妍词一时间有些急,实话实说道,“我见你们来了五月岛,所以也就跟着一起来了。”   “你跟着我们是为何?”梁宴北满目疑惑。   乔妍词和钟文晋两人虽然是结伴来到五月岛,但是状况却不一样,钟文晋是被逼逃命,而乔妍词却是偷偷跑出来的。   她前两年跟着父亲出游金陵时,曾因父亲的粗心大意走失街头,腊月寒冬的天气里,当时的乔妍词又怕又饿,一个人哭了很久,直到遇到了同单柯一起玩耍的梁宴北。   她在京城里第一眼看见梁宴北时,就将人认出来了,仔仔细细打听了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之后,乔妍词本打算多制造几次与他见面的机会在相识,可还没来得及,梁宴北和谢昭雪就领着皇命出了京城。   乔妍词一直不是扭扭捏捏的深闺小姐,她甚至习过武,得知梁宴北出京城之后,她根本没考虑什么,就拿着自己私藏的银子,调开贴身丫鬟,自己找了马车跟在他们后面。   然后在出京城的时候,恰巧碰见匆忙出逃的钟文晋。   想到这里,乔妍词下意识朝钟文晋望了一眼。   这一眼被梁宴北看见,他也看去,却以为她是在看坐在钟文晋身边的谢昭雪,心中顿时明了。   “五月岛江湖人士汇聚,比京城危险许多,我奉劝乔姑娘一句,儿女情长不及性命重要。”梁宴北语重心长的劝道。   “你知道了?”乔妍词怔怔的问。   “你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的。”梁宴北考虑到她是姑娘家,很是贴心的主动保守秘密。   “如若你现在回去,我会派人一路保护你们。”   “我们?”   “你,还有温少爷和钟公子。”这才是梁宴北的目的,把偷跑出来的人全送回去。   “不行!我不回去!”乔妍词脸色巨变,原本笑得开心的脸仿佛蒙上层层雾霭,一双美眸渐渐变红,直直的盯着梁宴北,“你都知道了,还想赶我回去?”   梁宴北一时有些摸不清头脑,“让你们回京城是为了你们的安危着想。”   “梁公子莫要再说了,我意已决,不会回去的。”乔妍词只觉得心痛难忍,当下站起身,僵硬的撂下一句,转身快步走出了客栈。   留下一脸迷茫的梁宴北。   钟文晋也听到了一二,此时从饭碗里抬起头,对梁宴北道,“你也真是,竟然对一个姑娘家说这种话,哎……”   坐得有些远的温禅则是一句都没听见,只看见两人聊了一会儿,乔妍词便双眼红红的离开,不觉有些好奇,问钟文晋道,“他对乔姑娘说什么了?”   钟文晋听得也不多,方才那句不过是他故意调侃梁宴北的,这时见温禅一脸认真的问,一时间还真答不上来,只得装作痛心疾首的样子,“……你还是别问了。”   越不让问就越想问,温禅更好奇了,眼睛一直往梁宴北那边瞟。   梁宴北一转头就逮住了他的目光,无奈道,“我只是劝乔姑娘回京城,她总是待在五月岛,万一遇到危险如何是好?”   “哦……”得到解答的温禅顿觉无趣,不着痕迹的移开目光朝外看,若有所思道,“乔姑娘肯定不愿意离开。”   “此话怎讲?”谢昭雪在一旁插话问道。   “她挂念的人在此处,一路追来已是不易,又怎会轻易回去?”温禅扬起淡淡的笑。   听了这话,梁宴北看了谢昭雪一眼,而谢昭雪则是看了身边的钟文晋一眼,两人不约而同的微微蹙眉。   “算了,既然她不愿回去,那便让她在此处住一段时日便是。”单柯思考问题就比较简单,从不会因为这些事纠结,“反正有城主招待,总不至于出事情。”   司徒舟兰也难得开口,“乔姑娘留下也正好可以与我作伴,一行人中就我一个女子,不免会觉得孤单。”   梁宴北自己也觉得乔妍词是个不听劝的,只好妥协,“罢了,随她去吧。”   他主要的目的并不是担心乔妍词的人身安全,而是担心温禅的,一来他是尊贵的九殿下,私逃出宫皇帝若是怪罪下来,必然会牵连一大片,二来五月岛对皇子而言,确实不安全。   乔妍词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过一会儿,她就跟着买了早膳的阿福和书画一起进来,虽然双眼红红明显是落过几滴眼泪。   有几人瞧见了,也当没看见,没敢出口安慰。   阿福给温禅买的特别丰盛,肉包子蒸饺豆花肉粥面条各来了一份,末了还不满意的对温禅道,“公子,虽然不比家中丰盛,但味道还行,你先吃点垫肚子吧。”   温禅一点也不挑剔,肚子在闻到香味时就开始咕噜咕噜,他先喝了两口粥润喉,正打算要吃肉包子时,却忽然瞥见梁宴北正一动不动的盯着他。   那双眼眸又黑又亮,睫毛密长,认真盯着一个人的时候,总会让人忍不住乱了心跳。   有时候温禅就想,若是这双眼睛乞求的盯着他时,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于是温禅慷慨的递出了肉包子,问道,“你要吃吗?阿福买的有些多,我一个人吃不完。”   “吃不完好啊,我帮你一把。”钟文晋半路杀出,伸手就要去抓温禅筷子上的肉包子。   却被谢昭雪眼疾手快的抓住手腕,“你用手抓还怎么吃?”   既然说要给梁宴北,那就不能不给钟文晋,于是温禅便直接将一袋肉包子递出,“你们吃吧,我这还有呢。”   梁宴北见状,轻轻一笑,“温少爷真是越来越懂我了,不过是一个眼神,你就知道我想要什么。”   这话其实说得有些暧昧了,但是自小与他一起长大的单柯和司徒舟兰都习以为常,甚至谢昭雪也未露出异样的神色,只有钟文晋一人神情露出些许讶异,暗戳戳的看一眼梁宴北。   温禅自然也是十分熟识这样的梁宴北,不动声色的吃着蒸饺。   对于把肉包子给梁宴北,阿福是一点意见都没有,但是给钟文晋他就有些不赞同,想跟温禅说道说道,但是周围那么多人,又不方便开口,他只好暂时先记下一笔。   温禅吃的不急不缓,肉粥蒸饺一会儿就吃完了,待他放下筷子的那一刻,单柯离凳而起,轻轻拍手道,“快收拾一下,咱们要走了。”   温禅还不知他们接下来的打算,顺口一问,“去哪啊?”   单柯仿佛就一直等着他问,捏在手中的一方青木牌亮出来,道,“去见城主。” 第31章 入府   天下英雄会的擂台就搭建在极乐城的中央地带, 城主的住宅旁边。   城主热情好客,参与了英雄会的主办,给西凉各大有名的门派世家都送去了一方青木牌,让持牌人来到五月岛之后直接上门找他,他会安排吃住之处。   温禅这一行人中,就有两个人身上有牌子,一个是单柯, 还有一个是司徒舟兰,两人带领着一堆人,往着城中央去。   路上, 阿福凑到温禅身边,悄声道,“公子,你可知道这个城主是何人物?”   “不知。”温禅随意的回应。   阿福道, “小的可都打听清楚了,先前咱们不是听说过江湖上四位鼎鼎有名的人物吗?”   这个温禅倒是记得清楚, 现在提起脑子里还能想起那首诗,他问,“城主跟他们有关联?”   “何止是有关联啊,这个城主就是那四位其中的一位。”阿福说, “他就是那个传闻倾尽所有赞词都形容不了绝世容颜的骨扇谪仙,据说年轻的很,极少露面。”   温禅认真听着,没有回应, 阿福便继续道,“不过有一点十分奇怪,这位骨扇城主十年前就来了极乐城,他杀了上一任作威作福,榨压百姓的城主之后,一直掌管极乐城至今,可但凡见过城主的人都说,他这十年来容颜一直未变……”   “所以才被称为天上下凡的神仙,不是吗?”钟文晋突然从温禅的另一边凑过来,兴致勃勃的加入两人的谈话中。   “你也听说了?”温禅讶异的看他一眼。   “那当然,我这一路走来,听得不比你少。”他伸着手指数,“什么蜀地唐门,金陵司徒,冯川云宫,大兴松华,再加上骨扇谪仙,素手圣医,千面公子,暗袖阎王,这些我都专门打听过的。”   “没想到你还对这些感兴趣。”温禅顿时觉得对钟文晋不够了解,他还以为这个混世魔王眼中除了吃就是美人,要不就是想着怎么揍别人……   正说着,他忽而凑到温禅的耳边,声音压得极地,“那个叫司徒舟兰的姑娘,就是金陵司徒的人,而且我怀疑她就是素手圣医。”   温禅抬眼朝走在前方的司徒舟兰看去,只见女子素簪淡裙,墨发飘摇,只是看个背影,就能够想象女子的貌美容颜,他面上淡漠,“不是。”   “什么?”钟文晋疑惑的问。   “素手圣医是她爹。”   “你如何知道?”   “小道消息。”温禅神秘道。   钟文晋一脸不相信的神情盯着司徒舟兰看。   温禅也没有再辩解,只是微微挑眉,任由他去。   总不能跟钟文晋说他前世亲眼见过素手圣医吧。   极乐城越是往中央走,在街道上调笑奏曲的姑娘就越少,反而是青楼建筑越来也多,走上一会儿,一抬头准能看见一栋。   这里的青楼与玉扶楼的风格相差很大,门口站着的女子露出大片嫩白的肌肤,也不说话,只是对着来往的人以目光交流。   这一招确实有用,只要路上的行人与她们对上眼神,对着对着,脚步一拐,就进了楼里。   阿福用手挡住自己的眼睛两边,目不斜视,嘴上还不停的念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温禅暗自觉得好笑,他倒是对这些貌美女子无感,前世的后宫佳丽,翊贵妃娇柔妩媚,鹿皇后更是容颜倾绝,都没讨得他半分喜欢,更何况这些。   他顺着大路往前看,只见路的尽头有着一座三层楼的金顶房宅——那就是城主所住之地。   整座极乐城就是以这座宅子为中心往周围散开的,当中有一片极为广阔的空地,擂台就搭建在那里。   待走得近了,便能看见整座宅子的全貌。   宅门分东西南北,共有四个,东门最大,宅门高十尺宽一丈,通体暗黄色,门前两座貔貅石像,看起来相当气派。   这大概是温禅除了皇宫门之外,见到的最大气的门了。   门前守着侍卫,一见到他们,立即凑上前来,十分恭敬道,“各位来此有何贵干?”   单柯站在最前方,他先是客气的问道,“此处可是城主之府?”   待侍卫应答之后,他便将青木牌拿出,“在下单家长子单柯,应城主之邀前来。”   一旁的司徒舟兰也跟着拿出,言简意赅道,“司徒。”   侍卫见了青木牌,先是行一礼,随后拿出一笔一本,对单柯道,“烦请单公子在此处写上姓名,方便记录。”   那本子上已经写了许多名字,温禅稍稍上前两步,大致看一眼,看见之前所听说的唐门姚家人名字都在上方,便问道,“这上方的人都是这几日才到的吗?”   侍卫听闻抬头看他一眼,微微一笑答,“只有松华派的方家是前两日才到的,其余的来得早些。”   “还有多少人没来?”   “若是论青木牌来算,就只剩下云宫的人没来了。”   “哦。”温禅明了的点点头。   说话间,单柯和司徒舟兰都已写好名字,侍卫再行一礼,将路让开,“各位进了门之后,只需报出尊姓即可,那里候着的下人会安排各位的住处。”   于是一行人就跨进了那扇极其气派的大门,进门之后是一方很宽阔的拱形屋堂,走出屋堂之后,视线便豁然开朗。   面前是一座高大的假山,山体上涓涓细流,沿着突兀嶙峋的假山流下,汇入澄澈见底的小溪中。   视线顺着小溪看去,就可看见一座拱形石桥架在花团锦簇的小路上。   一旁有专门等候的下人,打头的那个中年模样,穿着素朴,见了他们便主动施礼。   先是问了单柯的姓名,再将他后面的人都看了一遍,而后道,“我是宅子的管事,杨林。城主大人近日不在城内,是以暂时由我代管宅内事,若是各位有所需要或是有所不满,尽管叫下人来告诉我,我会帮各位安排妥帖。”   “有劳杨管事。”两人你来我往,客客气气一番之后,杨林就让下人给他们带路。   走过石桥之后,是一段游廊,飞檐微翘,屋顶和柱子由朱红和草绿的颜色相交,屋檐下挂着黄色流苏的镂空铜铃,风轻轻一吹就琳琅作响,叮叮当当的声音沁人心脾。   宅内的游廊蜿蜒迂回,途径一片娇艳欲滴的荷花池,才到了一座小院中,院里绿树成荫,还有几棵银杏树,远远看去,景色宜人。   院内宽广,房屋有数间,其中有一座是主屋,带了两个暖阁,这座屋子众人都理所当然的要给温禅住。   而温禅却道,“让给两位姑娘住吧,毕竟是姑娘家,我和阿福他们挤两间就好,也不过就住几日。”   话音一落,众人竟都转头来看他,无一不带着惊讶之色。   钟文晋率先问,“你要走?”   他愣愣的点头,“是啊,住几日就走。”他来此地不过就是为了凑热闹,住上几天看看这个天下英雄会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去哪?回京城吗?”乔妍词也急急的问。   这是钟文晋和乔妍词都关注的问题,如若这时候温禅说要回京城,那么毫无疑问的,他们俩也会被打包一起送回去。   温禅疑惑为什么众人都看着他,大家本来就不是一起来的,梁宴北和谢昭雪自京城领了皇命来,而单柯和司徒舟兰是为参加英雄会而来,钟文晋和乔妍词则是一个逃命一个追人。   聚到一起不过是因为互相认识而已。   怎么这时候他一说要走,这些人都表现出惊讶的样子?   “我不回京城。”温禅如实的回答道。   听了这话,钟文晋和乔妍词竟同时暗松一口气,谢昭雪倒是奇怪了,“你不回京城是要去何地?”   “办正事。”他一本正经答。   显然是不想说,谢昭雪也没再问,一旁的单柯拿不定注意,转眼看向梁宴北。   只见梁宴北若有所思,听完温禅的话似乎觉得好笑,双眸染上笑意,“那就先住几日,到你去办正事为止。”   乔妍词也在一旁附和道,“是啊,温少爷你不必介怀,我和舟兰妹妹住的挺好的,夜间还能说些闺房话。”   说着还挽上司徒舟兰的胳膊,样子十分亲昵。   温禅看后心道,这才几天,两人的关系就这么要好了,若是以后因为男人争起来,那才可笑呢。   但是俩姑娘都表示不需要住大房间了,温禅也不好再说什么,微微抿嘴。   杨林见他们人多,多给了几个下人,此时正候在一旁站着,其中一个稍年长的道,“各位公子小姐,请问午膳是单独送到房间用,还是在亭台下用?”   院中有一方亭台,极是宽广,尖头屋檐上还顶着一个圆形石珠,里面摆着一张巨大圆形石桌,纵使一二十人坐在一起也不觉窄小。   “在亭台。”梁宴北道,“往后的每一顿膳食都在亭台用。”   “是。”下人应一声,道,“各位可进屋歇息一会儿,待午膳来了,小的会谴人去知会。”   说完,他就带着几人出了小院,剩下的几人则是候在各个屋子前。   “为何要在一起吃?”谢昭雪觉得男女共坐一桌有些不妥。   “谢公子,这就是你有所不知的地方了。”单柯身为江湖人士,自然在这一方面知道的比他多,“咱们这地儿危险着呢,如若我猜的没错,姚家和谭家比邻,唐门和司徒比邻,所以咱们这小院隔壁,住的准是唐门的人。”   “早中晚三餐在一起吃,一来有事好商量,二来也提防你们受暗伤。”   “咱们隔壁住的是唐门的人?”温禅一听见唐门,鼻子就隐隐作痛。   “我猜的。”单柯道。   温禅松一口气,刚想说话,却在此时一声大大的哈欠声响起,引得所有人抬头望声源处看去。   只见墙外有一株大树长得十分高大,粗粗的枝丫越过墙头伸过来,而枝杈上就坐着一个俊美男子,打完一个哈欠之后,他尚带水雾的眼眸朝下看来。   目光一扫,露出一个肆意懒散的笑,“你猜的没错。” 第32章 再遇   长发束金丝, 锦靴挂红珠。   黑衣白面,容貌俊美,温禅打眼一看,顿时气了。   这个人正是之前给他指路到山匪窝的男子。   钟文晋看见他之后当即撸袖子,“竟然是你!你给我下来我要揍死你!”   那男子也认出了温禅和钟文晋,面上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后笑眯眯道, “想不到咱们还真有这个缘分。”   温禅沉默不语,心中却开始盘算着怎么复仇了。   谢昭雪尚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拦住想要暴走的钟文晋, 微蹙眉,“你跟这位公子有过节?”   “就是他当日给我们指错了路,指到山匪窝的!”乔妍词气哼哼的向梁宴北告状,“坏的很!”   单柯一见几人反应, 当下就想明白,强忍着笑, 指着墙头上的男子道,“好你个歹人,竟然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   “唐一笑,下来说话。”梁宴北仰得脖子疼, 直接出声喊道。   钟文晋听见顿时愣住了,惊诧的看向他,“你跟这人认识?”   男子纵身一跃,从树上跳下来, 轻巧的落在一旁,掸了掸衣裳道,“那日是在下的不对,若是知道你们是梁宴北的朋友,我定然不会将你们指到那处去。”   “这是唐一笑,我们儿时的玩伴。”单柯走到唐一笑身边,想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可惜身量相差较大,没能成功。   司徒舟兰见到他也有些高兴,从人后方走出来,“唐大哥,本想着在路上能遇见你,没想到你来得那么早。”   “家中人催的紧。”唐一笑无奈道。   “你胆子可真不小,知道你差点害了的人是谁吗?”梁宴北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唐一笑认识他也有些年头了,深知他这笑容的意思,立即道,“咱们好不容易见一面,拳脚相向多不好啊。”   “我也没那个意思。”梁宴北说,“只是你先指路在前,你们唐门人又伤人在后,这个公道,怎么着也要讨回来吧。”   “那事我听说了,若是你想讨公道,我改日将那丫头绑过来,你揍一顿解气,行不行?”唐一笑十分站理,一点也不为自己人辩解。   温禅觉得这主意不错,虽然她不动手打女子,但是鼻子被无端砸了,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梁宴北余光瞥见温禅听到话后眼神一亮,便假装勉强道,“解气是一定要的,看在咱俩的关系上,我不会下狠手,只是到时候你别插手就可。”   “梁宴北,你还不了解我什么人?我何时在你收拾人的时候插手过?”唐一笑拍拍他的肩,“别缺胳膊少腿,不然回去我不好交代。”   两人堂而皇之的讨论如何揍一姑娘,让温禅有些意外,记忆中,梁宴北虽不是绝不对女子下手的君子,但也没见过他真的动手揍女子。   梁宴北眯眼一笑,“你可以走了。”   恰在此时,隔壁传来一声男子的叫喊,“小师叔!”   唐一笑回头看一眼,而后说道,“行行行,我先走了。”   他身姿很轻盈,一跃便到了墙头,轻轻松松翻墙而过,引得单柯一阵羡慕。   待人走了之后,温禅直直的看向他离去的地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单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钟文晋,咳嗽一声,把注意力吸引过来,道,“你们可千万不要想着去找他报仇啊,要去也要跟我表哥一起。”   “为何?”这话真是戳中了钟文晋的心思了,他就是这样睚眦必报的小人,一直想着该怎么回报唐一笑的指路之恩。   “就是你们一路走来听说的那个暗袖阎王,还记得吗?”单柯神色十分认真,还掺杂了一些恐吓的语气,“其实你们听的全面一点就应该知道,那个暗袖阎王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难道叫唐一笑?”温禅疑惑问。   “正是。”梁宴北插话道,“唐一笑的毒十分难解,上一届英雄会时,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毒死了姚家一位很有分量的人物,但是谁都没有看见他是怎么下的毒。”   “这么厉害?”钟文晋有些心虚了,要么怎么说英雄也怕毒呢?一旦中了毒,不是致命也能重伤,实在是冒险不得。   “你以为暗袖阎王的称号是大家瞎叫的吗?他的毒下的轻松解得费劲,就算不会给你们下致命毒,但是让你们难受个一两日还是做得到的,你们还是莫要去沾惹他。”单柯看一眼梁宴北,话锋一转,“这里除了梁宴北,无人能奈他几何。”   几人同时看向梁宴北,只有温禅转眼看着司徒舟兰,心想,难不成是有个能解万毒的人在身边?所以才不怕唐一笑的毒?   不过很快的,单柯就给出了答案,“拳头硬呗。”   在原地聊了一会儿之后,众人都各自散去,回到分配的房间。   温禅所住的那间房宽敞的很,又大又整洁,一扇大窗向阳,将室内照得亮堂极了,阿福和琴棋书画三人商量了一下,决定不睡在暖阁,而是在主房打地铺。   “这不行!好好的床不睡,睡什么地铺。”温禅听后很坚决的否定。   “公子,他们一再强调此地不一定安全,更何况还有唐门的人在隔壁,上次那个唐家姑娘脾气凶得很,心眼又小,被梁公子折了手臂之后肯定怀恨在心,若是她半夜偷偷跑来给你下毒怎么办?”阿福苦口婆心的开始劝说。   “是啊,那姑娘心肠毒辣的很,万一打定主意要折磨公子你,下的毒让你肝肠寸断,痛不欲生,解了毒之后还半身瘫痪,口齿不清,这可如何是好?”琴棋也在一旁煽风点火。   “公子请三思,阿福和琴棋的话虽夸张了一些,但也有些道理,上次公子也看见了,她还扬言要将梁公子折磨致死,可见其心思歹毒。”书画是第一次说一个女子歹毒,不过说起来也十分顺口,没有半点不流畅。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神色十分坚定,仿佛温禅要是不答应他们三个打地铺,他们就会说上一整夜,最后被轮番劝说的没办法了,他才妥协。   温禅觉得自己这一路走来,不是妥协,就是无奈妥协。   他低低的叹一口气,在一旁坐下,想了一会儿对阿福道,“你想办法打听打听隔壁的唐门人来了多少,那日砸我鼻子的又是何人。”   “公子可是要对唐家人下手?”阿福低低问道。   “我倒是想,但是万一被毒死了怎么办?”温禅没好气道。   “这样,我去向司徒姑娘讨一些防毒的药丸过来,有备无患。”   “不准去!”温禅当机立断的阻止,还补充了一句,“以后但凡是司徒给的东西,能不要就不要,知道吗?”   “为何啊?”阿福一脸迷茫。   温禅觉得自己自打重生以来就太宠下属们了,这会阿福都敢对他问东问西了,于是他虎着脸,“你哪来那么多话问来问去的,不准问!”   阿福平白无故被凶了一句,虽说主子的语气也不是很严厉,但已算是这段日子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了,阿福颇有些委屈的垂头站好,“是奴才逾越了。”   看着阿福垂头丧气的样子,本来打算好好生一次气的温禅又心软起来。   他本来脾气就温顺,当上皇帝之后,虽然平日面对文武百官都沉着脸,但那也是装的,不然有哪一个皇帝整日嬉皮笑脸的?可是自从重生以后,他一直觉得这是天神给他从头来过的机会。   是以温禅的脾气比以前还要好了,他觉得现在的一切,都是失而复得的宝贝,他舍不得以怒气相待。   他叹气,解释道,“主要是咱们跟人家不太熟,总是收一个姑娘的东西想什么话?”   阿福一听他语气缓和许多,心中的委屈顿时少了一大半,认真的点头,“公子说的对,小的以后再也不擅自收司徒姑娘的东西了。”   他到底还是有些年少,虽然自小从宫中长大,早练就了看人脸色行事的本能,但待在温禅身边的日子长了,也很少被训斥,是以行事没有宫中的其他太监那么胆小规矩。   “公子,用膳时间到了。”门口突然来了一个传话的下人,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温禅早上吃的粥和蒸饺其实并不顶饿,这个时候已经觉得肚子空空了,正好有人来叫吃饭,他便立即站起身往外走。   走到门外面的时候,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那下人说,“你们一般什么时间用膳?”   下人恭敬的回答,“午时三刻。”   “那烦请你们到时候给我的三个下人备一份吃食。”温禅指了指身后的三个下属。   下人道,“是,小的知道了。”   安排好三人的饭食之后,温禅道,“你们不必跟着我,免得看着我们吃,肚子饿得难受。”   亭子离房屋很近,也不过就百来步的路程,阿福三人这次没有强要跟着,乖乖等在房间里。   城主招待的很慷慨,一大桌子的饭食热气腾腾,甜的咸的热的凉的都有,温禅去的时候,钟文晋已经落座了,眼睛把饭菜认认真真的看了一遍。   “口水流出来了,收收。”温禅好笑的提醒。   钟文晋一听,不乐意道,“我什么好吃的没吃过,这些怎么可能馋到我?”   “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温禅点头,“谁让你是钟家大少爷呢?”   他哼了一声,也不予争辩,焦急的等着人来齐。   最后一个落座的是司徒舟兰,她换了身干净衣裳,头上戴了朱色的流苏钗,唇上点了些胭脂,看起来很是动人。   温禅还是一如既往的,一看见她就各种不舒服:明明是吃饭,还在嘴上抹东西……   见人齐之后,他便拿起筷子十分随意的夹了一块土豆放进碗中,正要往嘴里填,却见桌上的所有人都没动手,甚至有几个还盯着他。   “怎么不吃?”温禅又放下土豆块问道。   钟文晋早就等急了,“你快点吃吧,都等着你吃第一口呢。”   温禅着实惊了一下,没想到他们还对他守这种规矩,于是道,“你们不必这样,只当我是一个普通人就行了。”   “就算你同意了,某些人还不同意呢。”单柯在一旁道。   “我捏着你的筷子不让你吃了?”梁宴北的声音幽幽传来,他挑眼看了温禅一下,然后拿起筷子也夹了块土豆。   单柯哈哈一笑,“不是你呢表哥,我就随口说说,你看我这张破嘴……”   “行了,快吃吧。”梁宴北道,“食不言。”   一顿饭吃得极其沉默,非常有意思的一点是,谢昭雪本来不是很饿,但看着钟文晋大快朵颐吃得非常香,不知不觉也吃了不少。   众人都快吃完的时候,小院内突然来了位不速之客。 第33章 挑衅   “哟, 正吃着呢。”声音从小院入门处突兀的传来,引得众人皆看去。   只见一个身着绿袍男子站在那处,皮肤略黑,相貌堂堂——是昨日被梁宴北一拳打在鼻子上的姚严鸣。   不知是不是鼻子有伤的缘故,他嘴角微勾着,露出阴冷的神情,眼睛在众人身上扫了一遍, 莫名的轻蔑,“咱们住的可真近。”   在场的人中有几位脾气比较爆,娇养着长大, 从没有被人这样阴阳怪气的对待过,当下就按捺不住。   某种程度上来说,钟文晋跟姚严鸣很相似,都是个十足的恶霸, 只是一个在京城胡作非为,一个在五月岛横行霸道。   此时他见了姚严鸣, 一声冷哼出鼻,一马当先的将筷子“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嫌恶道,“怎么哪都有你?明明看见我们正吃着东西还往这凑, 我剩下这半碗饭还怎么吃?”   单柯也紧跟其后,“你这人确实有点恶心。”   其他人倒没有在接话,只是表现各不相同。   姚严鸣显然是经常被骂,听了这一番话也不生气, 冷笑道,“好得很!都精神着呢。”   梁宴北微叹一口气,慢条斯理的吃着菜道,“这府上哪哪都好,就是野东西太多了,耗子随处可见,叽叽喳喳,简直聒噪。”   “出门在外,还是忍忍吧。”单柯装模作样的劝慰。   两人一唱一和,把姚严鸣气得两个鼻孔喘粗气,见前钟文晋和梁宴北都面生,不知道身份,于是便挑了单柯来骂,“单家的!这里可不是你们金陵,在这,你们百晓门什么都不是!竟然跟老子叫板!”   “你又是什么东西?!”单柯毫不示弱的嚷嚷回去。   “在这五月岛上,老子姓姚的就是皇帝!惹了老子,叫你们都走不出去!”他脖子青筋尽爆,眼睛恶毒的瞪着单柯,后又指着梁宴北,“尤其是你!”   梁宴北轻飘飘一笑,恍若未闻,继续往嘴里夹菜。   不过这话,钟文晋和谢昭雪这种京城里长大的官宦子弟就听不惯了,钟文晋冷笑,“五月岛尚属西凉境内,你姚家胆敢一人独大?真是水浅王八多。”   温禅忍不住一乐,觉得这个形容非常的贴切,好像自从离了京城,接触江湖之后,才发现有很多在民间有名的人物和门派,尤其来了这英雄汇聚的五月岛,果真“遍地是大哥啊”。   “你们还以为这跟外面一样?进了这岛里,就是我们说的算。”姚严鸣极力想要强调姚家在五月岛的势力和地位,大有一种宰羊前让羊知道刀有多锋利的架势。   然而他却想错了,他面对的这一群人里,没有哪一只是软绵绵的羊。   “钟文晋,莫要与这种井底之蛙多言。”谢昭雪冷声道。   谢昭雪出身书香世家,虽然他父亲从军任职刑部,但到底是个有底蕴的家族,是以谢昭雪教养很好,从不与他人吵骂。   其他人也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唯一一个有反应的,也就只有时不时瞪他一眼的乔妍词,姚严鸣顿时觉得自己被瞧不起了。   “我在跟你们说话!”他忍不住大声强调一遍。   “所以呢?”温禅觉得这个人非常有意思,难不成是跑来找骂的?   他的反问倒把姚严鸣问住了,怔着脸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姚公子,我奉劝你一句,若是你实在闲着无事,可以躺下好好休息一会儿,总是这么折腾……”温禅伸出食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子,“你的鼻子不痛吗?”   温禅发自肺腑的疑问。   同样是鼻子受伤,姚严鸣好像根本没什么感觉一样,偏偏他还要靠司徒舟兰的药才能正常说话。   桌上的其他人也一同将目光转向姚严鸣,似乎都好奇他的回答。   姚严鸣气得手忍不住颤抖,对着众人指指点点,一连说了数个好,“咱们就骑驴看账本!走着瞧!”   说完就甩袖,气冲冲的离去。   温禅觉得这个姚严鸣果然就是吃饱了撑的,平白无故非要来找气受,还影响他们的心情,本来一顿好好的饭席,被他这样一搅和,温禅少了很多兴致。   桌上的两位姑娘用行动明显表达了对姚严鸣的厌恶,当下就放筷子不吃了,与几人道过别之后回到房间。   温禅也只坐了一会,咽下最后一口说,“我吃饱了,各位请自便。”   几人皆礼貌回应,只有钟文晋一人对他挤眉弄眼,“温少爷,待会我去找你,你可别乱走。”   温禅要转身的脚步一顿,问道,“什么时辰?”   这个问题他自己似乎也没想好,愣了一下后回答,“反正就是待会,应该用不了多长时间。”   想着自己也没有其他事可干,且天气有些热,温禅也不愿意往外跑,于是微微点头,应道,“那我等着你。”   两人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达成了约定。   待温禅离开回房之后,梁宴北若有所思的嚼着口中的东西,对身边的谢昭雪低声道,“你信不信,若是方才说要去找温少爷的人是我,他肯定会当场找理由拒绝,并且一直到夜里都不在房内。”   谢昭雪古怪的看他一眼,“奇了,为何我觉得你语气里有一丝委屈?”   一旁的单柯讥笑,“那可不是吗?”   梁宴北听言侧过头,眉毛一挑轻笑道,“没想到表弟这样了解我。”   单柯自小跟在梁宴北身后长大,对他再熟悉不过,眼下见他笑得一脸灿烂,暗道不好,立即也跟着笑嘻嘻道,“表哥你想多了,温少爷性子多好,肯定不会拒绝你的。”   这话像是戳到梁宴北的痛处了,他轻哼道,“那你是没看见他在京城拒绝我时的样子,冷漠的很。”   “是你奇怪才对。”钟文晋一边吸溜着喝汤,一边道。   梁宴北疑惑道,“我怎么奇怪了?”   “我都打听过了,温少爷呀平日里性子看起来最是懒散温和,其实不好亲近,与谁都疏远冷漠,身边只有你堂哥一个伴友,且关系也不亲密。”钟文晋慢悠悠的说着。   “而你第一次与人见面,就邀请一起游玩,他肯定拒绝啊,反观你,好像每次见到温少爷就恨不得扑上去一样,搁谁谁都害怕。”   “有这么明显吗?”梁宴北扪心自问没有表现得这么夸张啊。   谢昭雪此时也道,“宴北兄,的确是如此,虽然我们在京城中也未与温少爷见过几次面,但是次次见面你都想往温少爷身边去,还记得上元节那夜,我们分明……”   “咳咳。”梁宴北突然出声咳嗽打断他的话,“行了行了,我承认了,但我这都是为了要跟温少爷交个朋友啊,别无他意。”   “可是京城里的人那么多,你怎么就偏偏想跟他交朋友,而且人家还根本没有想跟你有交朋友的意思。”钟文晋低声嘟囔。   梁宴北闻言认真想了一想,过了一会儿才出言道,“你们不觉得他每次冷着脸拒绝我的样子很可爱吗?”   这下饭桌上是彻底安静了,就连钟文晋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接,干脆埋头继续吃起来。   单柯则有些震惊,方才他们说梁宴北屡次遭拒的事时,他还有写的不相信,但眼下看来,他们说的竟然是真的。   别人不知道,但单柯清楚的很,梁宴北在金陵的名气可不是一般的大,但凡他一出门上街玩,必定会遇到一大批要求与他同行的世家子弟,甚至都有女子主动求媒婆上门说亲。   没曾想梁宴北这块香饽饽到了京城九殿下的面前,成了个窝窝头。   他顿时觉得自己的表哥在京城受委屈了,暗道这几日要少戳他痛处。   饭桌上几人心思各异,同时沉默。   温禅回去之后,想着自己已经有好几日没有好好净身了,打算让琴棋书画烧热水,好在院子内有一口井,而且他的这个大房屋还自带浴房,倒也方便。   忙进忙出的,烧了几大桶热水,才让温禅将身上洗的干干净净,一张俊脸都无端白了几分。   他换上梁宴北买的新衣,坐在门槛旁,擦拭着长发上的水。   此时天气炎热,水滴落在地上,不一会儿就被晒干,温禅将长长的头发摊开,暖风吹片刻,外面一层就已经半干。   等到头发全干时,三个下属也领了午膳排成一排坐在门口吃着,温禅看了一会儿,想着自己也没什么事做,于是回房午睡去了。   睡前还特意叮嘱三人,若是钟文晋来寻,就进房将他唤醒。   他就以午睡来打发等待的时间。   本想着钟文晋应该会过不久就来找他,可是这一等,竟然等到了夜幕降临。   温禅纳闷的出门,却发现门外就只有书画一人,他问道,“阿福和琴棋呢?”   “他们去给公子买些零碎的吃食。”书画回应道。   他也没再多过问,有琴棋跟在阿福身边,总不会出乱子,倒是钟文晋那边,他要去弄个明白。   温禅什么话也没说,出了门就往钟文晋的房间方向去,此时的小院都挂上了黄灯笼,因为密集的原因,光亮十分充足。   两人的房屋离得并不远,堪堪走上个数十步,就到了,温禅正想敲门,却见钟文晋从一旁出现。   他怀里捧着一盆水,盆边还搭着白布巾,上身没穿衣裳,露出结实的肌肉,只是心口处那原本结了黑痂的伤口此时却流出血柱一直蔓延向下,十分刺眼。   温禅被那血红的颜色刺得眉头一跳,脱口而出,“谁伤的你?!” 第34章 小仇   谁能在这里伤了钟文晋?书画一直都在, 若是有打斗的声音,他定然会察觉。   温禅转头朝书画看去,目光中藏着疑问,然而书画却轻轻摇头。   钟文晋倒是毫不在意,眉眼之间无精打采,低声道,“没有谁伤我, 是我自己抠了黑痂。”   他抱着水盆,推门往房内走,周身的气氛很低落。   温禅随后跟进去, 让书画关好了门,百思不得其解,“你抠那黑痂做什么,明明就快好了, 要是真的无聊可以来找我啊。”   说起这个他想起来了,“你今日不是说午后来找我的吗?”   “不是无聊所致。”钟文晋打湿布巾, 垂着眸擦拭着心口上的血液,动作一点都不轻柔,甚至有些粗鲁,然而他脸上始终都是淡淡的, 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温禅看不下去,上前把布巾抢下来,叹气道,“你这又是何必, 伤害自己的身体吃苦的还是你自己。”   钟文晋倒是没有反抢,低着头坐下来,心口处的血还在往外渗,他看一眼,语气平平,“外面的痛总好过里面的痛。”   ??   这个脑子里除了吃喝玩乐就是想着如何欺负别人的大少爷,何时也能说出这番有哲理的话了?   “你要做的是让外面里面都别痛。”温禅把布巾重新扔回水盆中。   吃午膳的时候明明还乐呵呵的,一个下午没见,钟文晋就低落成这副模样,温禅以为他是想起了自己爹娘的事,所以心中不舒服,语重心长的劝道,“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坎。”   “与其这样伤害你自己,倒不如去伤害那些给你疼痛的人。”   “那万一给我疼痛的人,是我不忍心伤害的呢?”钟文晋低声问。   “那你……”温禅也找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像梁宴北一样,前世他心中的痛苦,大半都来自他,但温禅却从不忍心以任何方式将疼痛报复回去。   说白了,钟文晋此刻的这个问题,也正是温禅一直杵在心尖上的问题。   “那也不能这样伤你自己。”温禅话锋一转,心想着反正劝就对了,不需要对钟文晋说什么大道理。   钟文晋摸一把心口的伤,道,“我想着,如果我皮肉伤疼一些,说不定心里就不那么疼了。”   “那结果如何?你现在心里还疼吗?”   “没有用。”钟文晋微微摇头,“心口上的疼,什么都盖不住。”   他平日里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兽,现在不知怎么的,垂头丧气,无端让人觉得可怜。   温禅拍拍他的肩膀,“以后莫要在这样了,傻不傻?”   他丧气不语,看得出情绪实在是颓废得厉害。   温禅以哄着小孩的语气道,“来来来,让温少爷给你上药,上完药咱们去找点乐子。”   “什么乐子?”一听到找乐子,钟文晋总算提起点兴趣,抬头看他。   “之前咱们不是都被那个唐一笑坑的进了山匪窝吗?”温禅将布巾在水中搓揉,拧干净之后道,“他以为一句抱歉就能将事情一笔勾销?咱们一定要给他点小教训。”   这话像是戳中钟文晋的心窝了,他眼眸一下子亮起来,不似方才的黯淡无光,“你跟我想一块去了,我今日午后想去找你,就是为了这事。”   钟文晋就是对这种事上心,倒不是他小肚鸡肠瑕疵必报,而是唐一笑实在是把他坑得太惨,一连在山匪窝里做了几天的苦力,顿顿白馒头,这大概是他活到这个岁数以来,最悲惨的几天了。   不给唐一笑一个教训,他实在难咽下这口气。   “待会我们去找司徒姑娘讨点药。”温禅把布巾递给书画,让他为钟文晋擦伤口和身上的血液。   “他们都不在。”钟文晋说,“不过我已经提前找司徒姑娘拿了药。”   温禅有些意外,“都不在?去哪了都?”   “江湖人嘛,各门各派都讲究规矩,单柯和司徒姑娘前去与江湖人招呼去了,梁宴北带着你那小太监说要去买东西,谢昭雪和乔姑娘也出去了,但不知去做什么。”   “怎么我睡一觉,人都不见了。”温禅郁闷的自言自语,而后又问他,“那司徒姑娘给的药是什么作用的?”   “是粉状的,可撒可融水,她说若是融进水里在倒在人身上,碰到水的皮肤会痒上三天三夜,无药可解。”钟文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瓷瓶,得意的晃了晃。   “这倒是个好东西。”温禅听后觉得非常妥,既不伤人性命,又能给个教训,再合适不过了。   “那等你抱扎好伤口了,咱们一起去隔壁瞧瞧,若是能碰上之前那唐家女子,给她也来一点。”温禅道。   小院里仅剩的两个闲人,开始了谋划复仇之事,完全把单柯之前的提醒忘得一干二净。   什么“暗袖阎王”,在九殿下和钟少爷的眼里,完全没有威慑力。   待书画手法娴熟的给钟文晋抱扎好之后,他穿上衣物,把瓷瓶里的白粉倒进新打的水中,瞬间融了个干净,什么都看不见。   钟文晋兴致越来越高,咧着嘴要去抱水盆,却被温禅制止,念及他心口上有伤,便让书画抱着,三人暗戳戳的往隔壁去。   月黑风高夜,一连几座小院都极其安静,没什么明显的声响,隔壁唐门的人更是连灯都没有挂几盏,相比温禅他们所住的地方,昏暗许多。   走到门口,三人在那颗连接两院的树下站着,钟文晋道,“不若我们直接闯到他房屋中,对着人一泼,他肯定躲闪不及。”   “不不不,这方法不可行,万一隔壁没人在呢?再说得罪我们的是唐一笑,牵扯到其他人不太好。”   温禅否决他简单粗暴的方法,灵机一动道,“这样,我们趴在这墙头喊他,若是把人叫出来了,就直接趁他不被把水泼下去,若是人没出来,就等下次。”   “这个可以。”钟文晋连连称赞,“还是温少爷你聪明。”   说着双腿一蹬,轻功而起跳上墙头。   一旁的书画也紧跟其后,捧着的水一点没洒,稳稳的跃上墙头。   轻功靠的是内力,温禅原本这副年少的身体是一点内力都没,可自从他重生而来之后,虽然没怎么修炼,内力好歹也有了一点。   不过以轻功翻上个墙头还是有些费劲的。   他借助一点轻功,在手脚并用的拽住树杈往上爬,动作惊动了钟文晋,他见温禅累得吭哧吭哧的,伸手拉了一把,才把人拉上墙头。   “温少爷,你轻功是不是太差了一点?”钟文晋低声问。   温禅叹气道,“回去我会好好练练的。”   西凉皇室血脉是禁止修习内力的,虽然内力的确要比武艺厉害许多。   但是内力源于气,气游走于体,很多武林之人都因为修习内力不得法而走火入魔。   曾经有一个皇子就因修习内力走火入魔,持剑差点屠尽了兄弟姐妹,自那以后,皇室之内就明令禁止皇嗣修内力,只能修武力。   上辈子的温禅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跟着梁宴北学习内力心法。   温禅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清了清嗓子,大声喊道,“唐公子——”   “他们姓唐的有好几个吧,你这样喊万一把人都喊出来怎么办?”钟文晋在一旁疑问道。   “说得也是。”温禅点点头,改口道,“唐一笑公子——”   第二声声音还未落,门响就传来,不多时,一身黑袍的唐一笑就提着一盏黄灯笼出现。   唐一笑模样相当昳丽,笑意之间总透着一丝懒意。   比之梁宴北还缺几分扬洒之气,是个十足的美人。   他讶异的看着墙头上刻意伸长脖子的温禅和钟文晋,缓步走到树下,“你们在这作何?”   两人一见唐一笑还真的在,心中暗喜,钟文晋道,“唐公子,我们有话想问你。”   “什么话?”不知是故意,还是真的一点防备都没有,他越走越近,直到走到树旁,仰高头看他们。   没曾想计划进行的这么顺利,钟文晋兴奋的用手肘碰了碰书画,示意他倒水。   隐藏在树叶中的忠心侍卫很是上道,当下就把水盆一翻,倾盆倒出,哗啦啦一阵声响,结结实实的淋了唐一笑一身的水。   水甚至把唐一笑手中提的灯笼给扑灭了,将他全身上下浇了个透彻。   钟文晋见计谋得逞,立即哈哈大笑起来,“活该!谁让你故意给我们指错路,如今就让你也吃吃苦头!”   温禅也跟着笑起来,觉得十分解气,好歹也报了前些日子被指错路,误入匪窝的小仇。   然而被突然淋一身的唐一笑并没有生气,抬手甩了甩袖子,抬头从容笑道,“这就当是我之前对二位做出的事的赔罪,不知二位可有觉得出气?”   “还没完呢,等三天之后我们才会觉得出气。”钟文晋十分得意嚣张道,“唐一笑你就慢慢享受吧。”   论当恶霸这一头,还是钟文晋有经验,并且更适合一些。   温禅忙跟着点头,“三天之后,我们才算扯平。”   “那三天后,我再问一遍。”他毫不在意的挥了挥手,提着灌了水的灯笼转身回去了。   钟文晋哼哼两声,觉得通体舒畅,先前心里那一点郁闷也烟消云散。   温禅见唐一笑离去,也不再墙头多留,刚一下地,就听见还在上面的钟文晋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他道,“莫不是你方才以冷水擦身,冻凉了吧。”   “笑话,我身体健壮,怎可能因为这些冷水冻凉,定然是有人偷偷想我。”钟文晋跳下来,牵扯胸前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他咧着嘴,傻乐个不停,“唐一笑的仇报了,咱们再找个机会去把唐门的那个姑娘整治一番。”   温禅听后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那姑娘心狠手辣,定然不会像唐一笑这样好脾气。”   “没错没错。”他连连点头,“今日是不能了。”   “事儿既然已经办完,咱们去寻些吃的吧,不能等着他们回来再吃东西。”温禅想着时辰尚早,院子内又没有其他人,若是就这样让钟文晋回了房间,他一个人还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呢。   “出了这座府邸往东一条街,全是卖吃食的,咱们去转转?”钟文晋兴致高涨,手伸进怀中,摸了半天摸出个碎银块,他朝温禅看一眼,“你有银子吗?”   温禅被他的贫瘠震惊,随后想明白,钟文晋匆忙出逃,银子之类的东西肯定没带多少,又往山匪窝里走一圈,现在若是身无分文都是正常的。   他从袖子里摸出个小荷包,里面装的都是梁宴北给的金豆子。   钟文晋一见他有银子,反手把小碎银收起来,“走吧走吧,就当是我钟文晋借你的,等以后再还。”   “行,不过先说好……”   钟文晋等了一会儿,都没听到下文,他侧头看去疑惑道,“先说好什么?”   只见温禅神情愣愣,嘴唇微张,吸了两口气,猛地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打完之后才揉了揉鼻子道,“先说好,我这银子你借去可是要涨利息的。”   “涨就涨,我还稀罕这点小银子?”钟文晋毫不在意的撇嘴,刚想喊着人走,忽而也觉得鼻子一痒,喷嚏猝不及防的从鼻子中冒出。   温禅原本想调侃一句,可还未出口感觉到不对劲了,他捂着鼻子,一连打了三个打喷嚏,双眸中积满水液。   震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第35章 解毒   紧接着两人你一下我一下, 竟像比赛似的,打个不停。   不一会儿的时间,两人就眼泪汪汪。   书画一见情况不对,当下眉头紧皱,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颗丹丸,分别递于温禅和钟文晋, 低声道,“公子,你们怕是中招了?”   “中招?”温禅一边吸鼻子, 一边把丹丸吃下去,“难不成是唐一笑?”   “肯定是他。”钟文晋咬牙切齿,只觉头昏脑花,五脏六腑都被打喷嚏的力道带出来了, “我还以为……阿嚏!难怪他这么容易就进了我们的圈套,必定是早就料到!”   温禅吃了丹丸, 半点作用都没有,连忙往房间里走,心中奇道,惹不起惹不起, 果真是惹不起,传说中的暗袖阎王名声非虚,明明站在墙下面,都能对他们无声无息的下毒, 手真不是一般的快。   “你去哪?”钟文晋双眼泪花花的追上来。   “都这样了……阿嚏!!还能去哪,当然是回房里,啊阿嚏!!等着司徒回来给我们解毒啊。”   “公子,你先回去坐着,我去寻司徒姑娘回来。”书画看着温禅打喷嚏打得厉害,着急的想找解决办法。   “别去!”温禅喊住他,“你走了谁保护我?咱们就等着他们回来就好。”   “这也太丢面了!”钟文晋道,“先前单柯还劝我们别去找唐一笑,如今我们中了唐一笑的招,又去找他们要解药,这……”   温禅打喷嚏打得得脑瓜子疼,他扶着额头道,“那就找司徒一人,让她别说出去不就好了。”   两个人趁着众人不在,擅自招惹暗袖阎王的下场十分惨烈,但又不敢声张,于是原地解散各自回了房间。   书画见温禅一直打个不停,一向沉稳的脸浮现些许急躁的神色,满头大汗的等待。   夜幕更深,出门的人也渐渐归来,先是谢昭雪和乔妍词,而后是带着阿福和琴棋出去采买东西的梁宴北,唯有单柯和司徒舟兰迟迟不归。   梁宴北回来之后,听闻院内的下人说晚膳还未上,很是意外的吩咐下人上晚膳。   原本他会以为九殿下饿了会自己叫人送吃的,却不想留在房内的钟文晋和温禅竟都没有吃晚食。   晚膳上得很快,虽然菜色都是偏清淡的,但较之普通人家要丰盛许多。   单柯和司徒舟兰留在别处同其他门派的人一起用饭,温禅派了阿福出来以不饿的理由向梁宴北推了晚膳,而钟文晋也是迟迟不来。   饭桌上只剩下梁宴北,谢昭雪和乔妍词三人。   “等等。”梁宴北叫住神色略带慌急的阿福,疑惑道,“你家主子自午时用饭,隔了那么长时间,怎会不饿,难不成是身体不适?”   阿福心道这梁家公子果然聪明,一下子就察觉不对劲,他方才归来见自己主子喷嚏打个不停,都急坏了。   但是温禅再三叮嘱,阿福也不敢说,只道,“梁公子无需担忧,我家主子无事,不过是吃了些零嘴,现在不觉得饥饿。”   “我不信。”梁宴北越看越觉得阿福的神情不对,干脆起身道,“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阿福一句推辞的话也未说,甚至心里一百个赞同,立即转头给梁宴北带路。   温禅住在主宅,位置靠前,走一小段就到了,还未踏进门,梁宴北就听见一个响亮的喷嚏。   “不吃了,拿走!”温禅原本正吃着阿福从外边买的烧饼,谁知刚吃两口,还没咽下去的烧饼就因打喷嚏喷的到处都是,再好的脾气一时也有些生气,把烧饼摔在桌子上。   “公子,好歹吃一点儿垫垫肚子。”琴棋在一旁苦口婆心的劝。   “不若我……”书画见他实在难受得紧,又有些坐不住。   “不行,好好在这待着。”温禅知晓他的心思,书画一直想要出去寻司徒舟兰,但次次都被他阻止。   书画还想争取,刚开口就被突然推开的门打断。   阿福快步走进来,“公子,你就让书画去吧,万一你身体出了事情,那可怎么好?!”   听见阿福的声音,温禅转头看去,原想问一下外面的情况,却看见跟在阿福后面走进来的梁宴北,想要问出的话堵在喉中。   他站起身,墨黑的眸中还有些许因为打喷嚏蓄起的液体,在烛光的映衬下,有些亮盈盈的,愣愣问道,“你来做什么?”   “这是怎么了?”梁宴北缓步走来,眼睛将温禅上下打量一遍。   温禅说不出口自己本想去算计别人,结果到头来还被人算计了,只能以喷嚏回答。   “唐一笑?”   “不是他,还能有谁?”温禅哼哼道。   “单柯好像说过让你们别去招惹他?”梁宴北走到椅子旁坐下来,眉尾微挑,双眸一弯笑起来,“现在可好。”   明明是唐一笑先过分行事!温禅想要反驳,但情绪刚一激动,鼻子就涌上异感,深吸两口气之后装作没听见,道,“梁公子来此有何贵干?”   梁宴北不语,勾着一抹笑,手撑在桌之上,指尖轻轻的敲着,若有所思。   温禅见他不回答,刚想在问一遍。   他就视线一转,忽而看一眼桌上被咬了两口的烧饼,道,“温少爷,这里不是你家,不吃晚膳半夜饿了,也没处找吃的,饿上一夜你能扛得住?”   自然是扛不住的,温禅最怕饿。   温禅打一个喷嚏道,“我现在这副模样也吃不了饭。”   梁宴北从袖子中拿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木盒,打开之后里面是一颗朱红的丹丸,递到温禅面前,“把这个吃了。”   “这是什么?”温禅没有伸手接。   “解毒的东西,你吃了之后就没事了。”他轻描淡写道,见温禅不接,干脆一把拉起温禅的手,把木盒塞进去,催促道,“快吃。”   温禅自然不会怀疑这药的真假,只是他没想到梁宴北竟然会对他这么好。   一种药解一种毒,越是厉害的药,解的毒种越是多,稀世灵丹能解百毒,梁宴北只说是解毒的东西就让他吃,又是随身带着的东西,显然这药相当珍贵。   温禅一点都不跟梁宴北见外,没再说什么,就着桌上的凉茶,把丹丸吃了。   “毒性全解可能需要一刻钟,我让人把膳食端进来给你,一定要吃,听到没有?”梁宴北双眼充满认真,等着他的应答。   温禅一抬眼就陷入他的眸中,心念一动略慌张的移开目光,低声应道,“多谢梁公子。”   梁宴北像想起什么似的,倏尔一笑,“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前世的梁宴北一身红衣雪剑,白皙的俊脸沾染些许妖冶的血液,为温禅杀尽了所有想要他命的刺客,而后对温禅说出了这句话。   他不喜听温禅道谢,前世今生,皆是如此。   温禅控制不好呼吸的节拍,没能接话,直至梁宴北出了门,也没敢转头看他一眼,生怕压制不住呼之欲出的情绪。   那边梁宴北离席之后,谢昭雪也觉得钟文晋有些不对劲,对乔妍词打声招呼,往房间走去。   钟文晋的脾气比温禅的暴躁很多,接二连三的喷嚏让他气得直锤桌子,恨不得立刻出去找唐一笑打一架,却又害怕他不声不响把自己毒死,于是一个人在房中生闷气。   谢昭雪一进门,就看见地上横七竖八的木椅,问道,“钟文晋,你为何把椅子踢成这样?”   钟文晋转头一见是他,不知为何气更甚了,鼻子呼出粗气,“我想踢就踢,与你何干?!”   “这里不是钟府,你未免太过失礼。”谢昭雪俯身将椅子捡起,一一放好,来到钟文晋面前,“你一人在这坐着,为何不去用饭?”   “我不想吃!别烦我!”钟文晋气哼哼的把头扭至一边,恶声道,“赶快滚!”   平日里,谢昭雪定然是听不得这样的语气,但出门在外,他又长钟文晋一辈,不知怎么的,就多了几分纵容,“今夜饭桌上人少,你去了可以多吃点。”   “我说了不吃!”钟文晋气得又捶桌,重重打几个喷嚏,扯动胸前的伤口惹来钻心的痛楚,他一下子没忍住用手去捂,露出痛苦的神情。   谢昭雪惊道,“你受伤了?!”   “没有没有!”钟文晋有些惊恐,快速将手拿开,心虚的放在腿上。   “让我看看。”谢昭雪却已认定,伸手要去拉他的衣裳。   钟文晋连忙捂住,“我无事!你无需多管闲事!”   他面色一沉,不由分说的把钟文晋的手拉开。   钟文晋自然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伤口,手忙脚乱的阻挡,却奈何谢昭雪的力气极大,武艺又比钟文晋好太多,轻而易举的就将他的手制住,拽开了他的衣裳。   胸膛上缠着雪白纱布十分显眼,谢昭雪看见后深吸一口气,停顿一刻,才轻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钟文晋张牙舞爪的挣脱,合好自己的衣裳,退后几步,心虚道,“这个是我前几日不小心甩了一觉,前面蹭破了点,我就绑了个纱布。”   “你还不肯说实话?”谢昭雪沉声问。   回答他的却只有沉默。   谢昭雪又几步上前,“你不说,我就自己拆开来看。”   钟文晋抱着自己的衣裳,撒腿就跑,往温禅的房间蹿。   正巧碰上刚出门的梁宴北,他看见钟文晋飞快的闯进温禅房中,谢昭雪又紧随其后,一脸莫名,掉转方向,又往回走。   钟文晋一进门就大喊大叫,“温少爷救我!” 第36章 命案   深夜过半, 茶饭皆凉。   温禅的房中堆聚着不少人,烛火微闪,寂静笼罩着众人,没人主动出声打破。   钟文晋憋了半天,终是没忍住打了个打喷嚏,热泪盈眶。   温禅微微抬眼,先是看了梁宴北一眼, 而后看了看紧握拳头的谢昭雪,总觉得应该说些什么,缓解一下气氛。   “简直岂有此理。”谢昭雪沉着声音, 脸色极其难看,拳头之上暴出青筋,“虎毒尚不食子,那钟家老贼竟然对自己的儿子下杀手。”   “素闻钟丞相极其疼爱嫡子, 没曾想竟都是假象……”梁宴北咂咂嘴,叹息一声摇头道, “当真狠心。”   钟家之事,唯有温禅一人知道真相,但却又不能如实托出,此时也只得跟着义愤填膺, “钟国义此人虚伪狠毒,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他人,待我回去时候必定禀告父皇, 不能再让此等恶毒之人祸乱朝纲。”   钟文晋一直垂低了头,任别人辱骂他的亲爹,都没有任何反应,看似已经对父兄断绝情义。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幸好是有温禅在一旁,替他说出前因后果,若是由他自己开口,估计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骄傲的钟家小少爷,可不想在那么多人的面前哭哭啼啼。   “钟文晋,你现在回去收拾行李,明日我们启程回京。”谢昭雪伸手要拉他。   温禅连忙阻止,“等一等,钟国义有心想杀他,你现在带他回京,岂不是羊入虎口?”   谢昭雪冷笑出唇,“钟文晋的身上,还有我谢家一半的血脉,钟国义在京城之中虽只手遮天,但我谢家想护的人,他还奈何不得。”   谢昭雪的爹谢晟然是刑部尚书,手中掌着实权,并非低钟丞相一等,只是谢晟然恪守成规,从不结党营私,也没有钟国义行事高调,是以京城大多数人都认为钟国义一人顶天。   近年来钟丞相权势过大,早已引起王宫贵胄的不满,更何况是皇帝,明面上他还是皇帝盛宠的权臣,然而暗地里,皇帝一方提拔谢家,一方扶持梁家,早就埋下了与钟氏相抗衡的种子。   钟文晋若藏身谢家,倒也安全,只是……   “你想让他用什么理由住在你谢宅?”梁宴北问出一个关键的的问题。   这也正是温禅所忧虑的,钟文晋是钟家人,就算是与谢家有关系,但若是钟家要人,自然有一百个理由让他名正言顺的回去,谢家就算是想留人,也留不住。   谢昭雪一愣,随后答道,“那便让他以小厮的身份随我回谢家。”   “行不通。”温禅微微摇头,“即使你能让钟文晋不出门,不露面,也止不住消息传出,太冒风险。”   “我有一办法。”梁宴北眉尾轻挑,看一眼蔫了气的钟文晋说道,“你们今夜就收拾好,明日一早启程回京城去,这里的事交由我办。”   谢昭雪立身而起,对梁宴北躬身,“麻烦宴北兄弟了,此事当是我欠你一笔,待事平之后,我定会偿还。”   “何须客气,你的家事要紧。”他也跟着起身,一只手搭在钟文晋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钟文晋缓缓抬起头,黑黝黝的眸中有些失神,脆弱又无助看着梁宴北。   梁宴北微微一笑,“放心吧,钟家早晚都会给端掉。”   温禅一听惊了,暗道你这是安慰还是捅刀子?就算钟文晋落得这种境地,好歹也是姓钟啊!   他打着哈哈缓解气氛,“钟文晋,你且放心归京,谢家实权在握,护你周全绰绰有余,你该吃吃该喝喝,莫要心忧。”   随后,他语气一转,漂亮的曈眸蒙上肃色,对谢昭雪道,“你们回去之后,切不可贸然对钟家出手,万事以退让为主,待本宫回去,行事再议。”   温禅平日里说话,鲜少用“本宫”自称,而此时他却刻意加重这两个字,就是向钟文晋表明,他会以身为温氏皇族,以九殿下的身份站在他的身边。   原本他来五月岛,就是抱着与神归教同归于尽的决心而来,但是后来钟文晋的突然出现,并让他知道钟国义也极有可能是重生而来之后,他便改变了想法。   钟家不除,他就是下了地府,也不得安宁。   “九殿下,此事与皇族无关,你何必淌这趟浑水?”谢昭雪皱起双眉。   “我既然已决定要插手,自然有一千个理由,你又何需再问?”温禅反问。   谢昭雪还想再说,梁宴北却出声打断,“好了,此事到此为止,这里人多口杂,不宜论事,你们先回京城再作打算。”   听得出梁宴北话中有赶人的意思,谢昭雪也不再多言,谢别过后,就带着丧气的钟文晋离开了温禅的房间。   梁宴北伸了个懒腰,垂着眸若有所思的往外走。   “梁宴北。”温禅在他一只脚踏出门槛时,突然出声叫住他。   一转头,少年秀气的眉毛下,隐着的那一双亮盈盈的眼眸终于不再闪躲,“你所说的方法是什么?”   梁宴北嘴角一挑,肆意横生的笑道,“温少爷想知道?”   温禅原本是很好奇的,但见他这副神情,顿时又怕梁宴北趁机提要求,便好奇心强压住,“我不过是闲来无事问问罢了。”   “既然不想知道,那就算了。”梁宴北还就真的不说,耸耸肩若无其事的出了门。   温禅暗自咬牙,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公子……”直到阿福出声,打断他的思绪,“钟家的事……”   阿福自小跟在温禅身边服侍,知道他平日懒散惫怠,习文不用功,习武不用心,根本不得圣宠,若不是出身特殊,早就成了人人唾弃的废物皇子了,参与钟家之事,就等于惹祸上身。   “我自有主张,无需担心。”温禅叹一口气,感觉有些疲惫的坐下来。   钟家必除,钟文晋必保,旁人不知,温禅心里跟明镜似的。   “可是……”   “阿福,公子一直未进食,此时定然也饿了,你我一起去为公子寻点吃的来。”琴棋打断阿福的话,拉着还想喋喋不休的他往外走。   书画见温禅一脸凝重,沉声道,“公子不必过多忧虑,一切自有定数。”   温禅听言点了点头,眼下还是以神归教的事为重。   琴棋和阿福没走一会儿,就有人敲开了温禅的房门,端进来热气腾腾的饭菜,荤素汤米,样样不缺。   温禅心想这应该是梁宴北命人端来的,也没多问,分了一些给书画便自己吃了个饱,直到肚子撑得有些难受了才罢筷。   待下人将饭菜空盘都撤下去后,琴棋和阿福两人还未归,书画烧了热水让温禅洗脸洗脚,更衣歇下。   夏日里酷暑闷热,这里不是皇宫,也没有降温用的冰块,温禅把衣裳脱得剩下单薄的一层,手脚大开的躺在床榻上,呼出来的气息都是滚烫的。   温禅不想麻烦书画给他打扇,一句抱怨的话也未说,微微闭着眼睛,忍耐着热意进入睡梦中。   前世的温禅做梦频繁,每逢入睡必有梦。   家难之时,他的梦大多都是诛钟家,杀寇贼,安定西凉;当上皇帝之后,他的梦变成大多都是梁宴北,他持长枪杀敌,他领万军护国,他一身火红锦衣迎娶新娘……零零散散,总不离他。   重生之后的温禅,却鲜少有梦了,常常一夜安眠。   一阵沁人心脾的凉意扑面而来,瞬间如春风润万物,赶走温禅身上的闷热。   “温少爷……温少爷。”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轻响。   温禅动了动眼珠子,神识还未清楚,心中就有一个名字成形,那声音还在继续喊他,渐渐将他从梦中喊出来。   他缓缓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才清晰的看见梁宴北的脸。   他坐在床榻边,一身黑红交映的衣裳,手中拿着扇子,不停的扇着风。   温禅一下子彻底清醒,吓得坐起来,往后退了一些,惊问,“你为何在这?”   他也站起身。   外面已是日上三竿,梁宴北穿戴整齐,黑发冠玉,一双锦靴落在金灿灿的阳光之下,俊美养眼。   他往后走两步,把折扇收起,面上不似平常总带着三分笑意,此时略显沉稳,“温少爷,你先更衣洗漱,我有要事相告。”   温禅一早醒来就受了不小的一惊,低头见自己身上单衣松散,连忙开口唤阿福,却被梁宴北截住,“温少爷,阿福暂时来不了,不若我帮你更衣?”   说着,他就要去拿挂在一旁衣架上的衣物,温禅连忙从床榻上站起来,问道,“阿福去哪了?”   “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事。”梁宴北把衣裳拿过,放在床榻上,伸手挑拣,“先穿哪一件?”   “不用了,我自己会穿,你出去等我。”他一听是关于阿福的事,又见琴棋书画两人都不在,顿时有不好的预感,先把梁宴北赶出门。   草草穿上衣裳之后,温禅用一根木簪束发,随便洗了洗脸匆匆出门。   一打开门,才发现门外候着不少人。   梁宴北背对着门,一听见声响便转头看来。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一早都聚在这里?”温禅将众人扫视一圈,还是没有见到自己的三个小下属,心中不安,约莫着发生的事十有八九是跟他们有关。   “温少爷,姚严鸣今日一大早被人发现死在房中。”司徒舟兰的冷淡减上三分,竟主动与温禅说起话来。   温禅有些不自在,但不好不理会,问道,“这与我有何干?”   姚严鸣昨日晌午的时候还特地挑着饭点来挑衅示威,没曾想一转眼就死了,温禅虽不会为这种人惋惜,但却是有一些小惊讶。   “姚家人认为是你的下属阿福和琴棋所为,要将人捉去审问,书画出手阻止,于是三人一并被带走了。”乔妍词接着说。   “什么?”温禅眉头紧拧,怒意渐起,“岂有此理,姚严鸣此等小人,动他只会脏了手,绝不可能是阿福和琴棋做的。”   他就睡了一觉,竟然会发生这种事,震惊之余,温禅忽然意识到,此事并不简单。   都说姚严鸣是姚堡主最疼爱的儿子,前日才在客栈中起了那么大的冲突,如今一死,嫌疑最大的自然就落在温禅的头上。   前脚才与温禅等人大吵一架,后脚就死了,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温禅尚在沉思中时,单柯突然从小院大门快步而入,“表哥,姚家带人来了,说要抓温少爷去审问!” 第37章 指控   阿福和琴棋是在去买早膳的路上被拦住的, 那时才刚出小院不远,书画听见动静,为阻止姚家人伤阿福,才动的拳脚。   钟文晋和谢昭雪已经道别离开,赶船离开五月岛,单柯去送别一段路,回来时正好看见三人寡不敌众, 被强行带走。   他先叫醒了梁宴北,然后自己出去打探风声,没过多久, 姚家人二次折返,他这才快步回来通风报信。   “来的只有姚家人?”梁宴北略一沉吟,不见半分慌张。   “不止。”单柯快速道,“松华派, 云宫,还有谭家宗的人都一并前来, 我估摸着,他们不只是要捉温少爷。”   温禅现在对外来说是属于百晓门的人,虽说江湖人都不敢轻易招惹百晓,但是姚孟平是现任阁主, 又死了最疼爱的儿子,捏着理来的,倒也不至于怕得那么厉害。   可他却叫上了其他大门派,显然不是只针对百晓门。   “他们肯定还要捉唐门的人。”温禅说道。   几个人一同看向他, 目光各异,温禅顿了顿,说出自己的猜想,“前日唐门的那个姑娘与姚严鸣大打出手,结怨颇深,她逃不了干系,我猜,姚严鸣是被毒死的。”   “猜中了!”单柯投来意外又钦佩的目光,“他的确是被毒死的,一大早被送饭的下人发现。”   “温少爷,他们要来抓你,你不害怕吗?”乔妍词疑惑的问。   “我既没做过,为何要害怕?”温禅的声音微冷,如今自己的三个下属被不分青红皂白的抓走,他心里正是不爽。   “怕只怕这些人不讲道理。”司徒舟兰道,“我爹说姚孟平此人两面三刀,表面上是宽容豁达仗义行事,暗地里却是个心眼极小,睚眦必报的小人。”   温禅一听,顿时觉得这也是个棘手的问题,如今在五月岛是人家的地盘,他无权无势,就算怀里揣着一张皇族玉牌,不到逼不得已,他还是不想轻易暴露身份。   最怕的就是姚家人已将阿福等人定罪处决。   这样一想,他当真着急起来。   双眉一皱,温禅抬步要走。   梁宴北伸手一拽,拉住了他,“你去哪?”   “我要去找阿福他们。”   “他们在姚家人手里,你现在去不就等于自投罗网?况且就算你找到了,也救不出来。”梁宴北上前一步挡在他面前,“我有办法,可以救他们。”   温禅抬眸看他,心尖之上散出一阵酥麻,软成一团棉花,泛着铺天盖地的甜意。   曾经温禅也想过,重生而来,这一世的梁宴北没有与温禅一同生活,一同抗战平寇的所有记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娶了司徒舟兰,生了个儿子。   他是一个崭新的梁宴北。   但是此刻,温禅才意识到,梁宴北就是梁宴北,即便是重新来过多少遍,他都不会变,他还是像前世一样,站在慌张的温禅面前,成竹于胸道,“我有办法。”   就在温禅出神的这一会儿,姚家人就带着大队伍浩浩荡荡的来了。   早在最前方的就是姚孟平,他已年逾半百,一双浓眉之下双眼布满褶皱,两鬓泛白,一身深蓝色长袍显出他有几分威严。   他目光凌厉,盛满怒意的跨进院门,目光直瞪着梁宴北等一群人而来,一开口声音厚重,带着刻意的内力威压,“何人是姓温的?”   温禅并没有急着应答,先是将来的人大致看了一遍。   姚孟平左侧跟着两个年纪相差不大的男子,一人面容丰俊,身着颜色较深的青木色古袍,头戴嵌有碧石的银丝冠,墨色腰带,手挽拂尘,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气。   他神色平静,只在进来时看了几人一眼,不语而立。   温禅看此人衣装十分眼熟,与前几日在渡口教训胡须李的年轻公子方寒装扮相似,便想这人应是松华派的。   而另一人则是年长一些,年岁约莫而立过半,相貌普通,只是一双浓眉微微吊着,再加之他有意皱眉,面容看起来有些凶恶。   姚孟平的右侧立着一个女子,虽然看着不再年轻,但朴素的衣着依旧难掩其出众的容颜,一双眼眸里似乎隐着笑意。   其后跟着的就是一些下人,他粗略扫一眼,约有二十人左右。   姚孟平见没人应声,只当这些年轻的小辈心生了畏惧,加重语气又问道,“你们几人中何人是姓温的?速速站出来!”   乔妍词没见过此等江湖场面,心生些恐惧,不由退到司徒舟兰的身后。   “姚阁主,何必如此着急,你寻此人有何贵干?”单柯扬起皮笑肉不笑的神情,走了几步到最前方,把众人挡在后面。   “你就是单百晓的儿子?”姚孟平还没有说话,那一脸凶相的男子倒先开口。   单柯撩开外袍,从后腰抽出银丝折扇,“唰”一声展开,银纹交错的扇面上,一个“单”字极其张扬,他笑道,“云宫主,久仰大名。”   “百晓从不参与江湖琐事,不知单少主这是何意?”姚孟平双眼微眯,露出一丝阴狠。   “姚阁主,这温少爷是单某的好友,你这一来就点名提他,单某总要问两句吧。”单柯慢悠悠的摇晃着扇子。   “他指使手下毒死了我爱子,我要让他偿命!”   “口说无凭,阁主应当拿出证据来才是。”   姚孟平瞪着单柯凶恶道,“你想要证据,我给你便是!来人!”   他一声叫喊,从后方的下人之中应声走出来一个人,眉毛一吊率先指着温禅道,“阁主大人,小人前日夜间亲眼瞧见他们在客栈里以多欺少打了姚二公子,想来是他怀怨在心,来了城主府之后又见二公子,这才起了谋害的歹毒心思。”   “昨日夜晚,小人也瞧见他两个手下鬼鬼祟祟往姚二公子的住宅前去,本有疑心却未深究,谁知今日一早,姚二公子便被毒死……”   此人温远并不陌生,正是前些日子在渡口插队,并打翻了阿福一碗酸梅汤的胡须李。   他膀大腰粗,面目凶悍,这时脸上没有半分先前嚣张的神色,声情并茂的责骂温禅。   “好一个颠倒是非,看来你右手的伤是好全了?”温禅冷眼冷声。   胡须李丝毫不怕,“今日姚阁主和其他大派之主都在,你休要狡辩!”   “你就是那个姓温的?年龄看起来不大,心思倒是不简单。”云宫主赶忙问罪,“我问你,唐门之人出毒,你出力,你们合起伙来毒害姚二公子,是也不是?”   “前日在客栈分明是姚严鸣先动的手,怎么倒反过来说我们的不是?我看此人面相丑陋,贼眉鼠眼,满嘴胡言,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单柯心想,我骂不了姚孟平,还骂不了你?   胡须李被骂了个狗血喷头,怒目圆睁的瞪向单柯,但见他折扇上那晃眼的一个大字,又强行把自己的愤怒压下来,对姚孟平道,“小人句句属实!”   “是不是实话,找别人来对质便是,当日客栈的人那么多,又不是只有你一人。”   “单少主,昨夜有几人亲眼看见你朋友的手下去往姚二公子的住处,城主府上的下人也可作证。”云宫主沉声道。   “放开我!你们这些狗东西!不要命了?!”   尖细的叫骂从小院大门处传来,众人都投目望去,只见昨日被梁宴北扭了胳膊的女子正被人押着往这边走,她大力挣扎,但却挣不脱。   姑娘被押到姚孟平的面前,被左右两人强按着跪下,她仰头,目光毒怨的瞪着姚严鸣,“姚家人?你们竟敢动我?”   “师妹!”随后着急跟来的是同为唐门子弟的两个男子,快步走到院中,年长的男子对众人拱手行礼,“姚阁主,方大师,云宫主,谭宗主,在下唐世儒,不知我师妹有何冒犯?”   他身后年少一些的男子道,“关于姚二公子之死,在下有所耳闻,只是昨夜师妹一直都在房中未出,与他的死并无干系。”   “她无需出门,只要把毒交给这温氏即可。”谭琼轻声道,姣好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低眼看着唐沁,柔声问,“唐姑娘,是不是?”   “呸!少冲我笑得这么恶心,当心我毒得你面目全非,再难见人!”唐沁无所畏惧。   温禅小惊一把,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天不怕地不怕了吧,脑门硬的很。   “把毒挂在嘴边,想来是平日里用习惯了,定然是她没错了。”谭琼也并未动气,一口将她定罪。   “哈哈。”唐沁大声笑道,“就姚严鸣那个废物,用得着我用毒?本姑娘光是一双拳头,就能把他打死,只不过我碰他都会脏了我的手!”   她虽是跪着的,气势却半点不减,十分嚣张。   姚孟平听后大怒,“口出狂言,五月岛何时轮到你们唐门如此放肆!我今日就要你给我儿子偿命!”   “姚阁主好大的火气。”   忽而一道声音慢悠悠的插进来。   温禅寻声抬眼,便见墙头之上立着金袖边黑衣袍的唐一笑,墨发如瀑随风飞扬,束发的金丝带在空中打了个转,轻飘飘的落在他的肩头。   他的双眸中无半点笑意,微微挑眉,“我唐门之人,怎么能任由他人说抓就抓,说杀就杀?” 第38章 梁家   姚孟平一见到他, 神情微变,“唐一笑,这毒女害了我儿子,莫说是你,就是唐老来了,也没用!”   “你儿子?”唐一笑疑惑道,“就是那个只会骂街和往女人床上钻的废物?”   姚孟平气得脸色铁青, “你当真以为我奈何你不得?”   “呵。”他轻笑,语气中满是不屑,“恕在下直言, 毒死你那废人儿子,根本无需等到夜间,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唐门的人也能让他倒得悄无声息, 你又何必将这罪名强安在一个丫头的身上?”   这话说的狂妄极了,但却无人敢质疑。   别人暂且不说, 反正这暗袖阎王倒是真能做到如此,在场大部分人都知道几年前,唐一笑曾在数双眼睛下,明目张胆的毒死了姚孟平的徒弟, 所有人都没看见他是怎么下的手。   “唐一笑,杀人偿命,就算你是唐门的人,也不可如此不讲道理。”云永旭此刻又站出来帮腔。   “并非我故意找茬, 只是这丫头是我师兄的心头宝,若磕着碰着,我回去没法交差啊。”唐一笑冲他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哟,小师叔,没想到你还有关心我的时候。”唐沁冷笑,一点也不领情。   他懒洋洋道,“师侄这说的是哪的话,你是师兄的眼珠子,我不关心你关心谁?”   云永旭听了这话惊诧的看了唐沁一眼,暗道不好,“你是唐老的千金?”   不少人跟他反应相似,看着唐沁仿佛是在看着什么恐怖的东西。   “知道了还不把我放了,小心我爹来了毒杀你满门!”唐沁哼声道。   “你!”气得云永旭脸红脖子粗,张口就要骂,但思及她的身份,又强忍住。   江湖皆知唐门宗主老来得女,就这么一个千金宝贝,溺爱非常,姚孟平不知她身份便强行抓来,此刻顿时觉得怀里抱了个烫手山芋。   放,使不得,掉面子;不放,也不行,唐老的心头肉,万万不能动。   一时间进退两难。   于是姚孟平又将矛头指向温禅,对着他道,“你杀人的时候胆子到挺大,为何现在躲在后面不敢出来?”   温禅只一双眼睛看着他,神情镇定,却并不接话,心道,激将法?对我没用。   梁宴北眯眼一笑,“怕是你老糊涂了,空口白牙无凭无据,凭什么拿人?”   “怎么无凭无据?前面都说了,有人亲眼看见他的手下在昨夜鬼鬼祟祟去往我儿子的住处,今日一早我儿就惨死,分明就是他指使下的毒!”姚孟平强忍着脾气道。   “谁亲眼看见的?”梁宴北反问。   “是我女儿。”谭琼说道。   “你女儿是何人?她说的话又凭什么可信?”   “够了!我是看在你们百晓门的面子上才说那么多,若是旁人,我早抓起来让他给我儿子偿命了!别说废话,快让出路来!”   “这个人前几日在渡口强行插我排的队,还打伤我手臂,奈何当日我寡不敌众,只得受屈离开,如今他又对姚二公子下毒手,现各位大人都在,还请将他就地正法!”胡须李扯着大嗓门告状,在一旁煽风点火。   “胡说八道。”温禅一见他凶梁宴北,这下是真忍不了,“清天白日之下,你少血口喷人!”   他指着姚孟平道,“养不教,父之过,你教出这么个到处惹事,死有余辜的废物,不闭门思过好好反省自己的错,怎么还有脸带着人四处找茬?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姚孟平身为阁主,在江湖地位显赫,已多年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如此责骂,况且这些人一口一个废物的骂他儿子,当下觉得脸面全无,大怒道,“无知小儿!来人!给我捉住他!”   下人们为了邀功,动作一个比一个利索,一听命令就立即上前,个个都是身怀武功,尤其是胡须李,他早就对温禅怀恨在心。   单柯武艺并不高强,应付不来这样的长剑,微收折扇连连往后退。   此刻站在温禅身边的梁宴北身形一动,挑了个跑在最前方的胡须李,当胸便是一脚,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他顿时口鼻喷血,退出数丈,晕死在一旁。   众人都发出微弱的惊呼。   枪打出头鸟的效果立竿见影,下人们见第一个人如此惨状,当即生生止住步伐,本能恐惧着不敢上前。   梁宴北朱袖一甩,笑意出唇,“奉劝诸位莫要轻举妄动,拳脚无眼,难免伤及无辜。”   姚孟平也被这行动疾速的一脚吓到,以为梁宴北是单柯的手下,惊怒的瞪向单柯,“你百晓门今日是执意要插手多管闲事?”   “与百晓门无关。”梁宴北墨眸之中盛满冰冷之色,意气风发令所有人都难以轻视,“在下梁宴北,家住金陵。”   金陵梁家,威名赫赫,在场众人,无一不脸色巨变。   原本闹哄哄的场面,竟变得落针可闻。   “你是梁家人?”谭琼第一个疑问,脸上再无方才那故作温柔的笑。   “这不可能。”云永旭神色有些难看,坚定的否决,“梁家人怎么可能会来五月岛?”   梁宴北觉得好笑,“我想去哪?难道由你说了算?”   “少在此处信口开河,莫不是为了护住你身后之人,你才故意谎称是梁家人?”姚孟平虽然还前作镇定,但也能看出已有慌张之色。   温禅没想到,单单一个金陵梁家,竟让前一刻还张牙舞爪的几人“冷静”下来。   “信口开河?”梁宴北莫名其妙的挑眉,“这姑娘是唐门主的千金一身份你们都信了,为何不信我?”   唐一笑忍不住笑出声,“你非江湖中人,怎可与我比?”   “莫说西凉,就是光一个金陵城就有不少姓梁的人家,你这样说,莫不是在混肴视听?”姚孟平打死不信,“况且……”   他的后半句没说完,但已有不少人知道其中意思。   梁家嫡系与梁家庶系,虽然只有一字之别,但相差却巨大。   立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方亦阳此时不再置身事外,对着单柯问道,“单少主,这位梁公子是你何人?”   “他啊。”单柯正看戏看得津津有味,忽然被提名,冲方亦阳微微一笑,“他是我亲表哥。”   方亦阳听闻,至始至终都平静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双眉皱起,道,“姚阁主,还请罢手。”   不仅是他,就连姚孟平自己听见单柯的回答,心中也是“咯噔”一跳,生出怯意。   江湖中人之所以不敢轻易招惹百晓门,其中不只是因为百晓门情报多人脉广,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百晓门与梁家嫡脉是姻亲。   梁宴北的娘单泉,那是单柯的亲姑姑。   梁家是西凉百年荣盛不衰的钟鸣鼎食之家,代代位居高官,几十年前为避免功高盖主,引起皇族针对,便渐渐从朝堂高品官退下来,从军从商各方面发展,势力除却朝堂之外,扎深在西凉各处。   如今梁老爷子退了官,梁峻才带着梁宴北赶赴京城任职,为的就是刻意避嫌。   江湖传言:百晓不争江湖,梁家不问是非。   百晓门虽然从不参与江湖的纷争,但却也是江湖门派。   可梁家不同,严格来说,梁家算是官宦世家,不与任何江湖门派往来,是以方才梁宴北说他是梁家人,很难令人信服。   云永旭的瞬间脸变得煞白,喃喃道,“停手停手,千万不可动梁家嫡脉之子。”   “吾儿被害之仇,不可不报。”姚孟平把牙齿咬得咯咯响,手握成拳发出轻微的颤抖。   “你疯了!”先前还不停帮腔姚孟平的云永旭此时瞪眼冲他大喊,“你动了他,别说你姚家,就是你们整个五月岛也能被梁家人翻过来!你若想死,别拉着我们!”   墙头草,墙头草,风一吹,两边倒。温禅默默道。   “云宫主未免也太过胆小。”谭琼看不惯他的样子,冷嘲热讽,“别人还没说什么,你就吓破了胆子?”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我这也算是为你们好,你们忘了莫家门派是怎么消失的了?那么大个门派,一夜之间就没了,你们的够撑多久?半夜?”   云永旭激动的声音都在颤抖,“梁家的势力百年而成,你们根本惹不起!”   提及陈年往事,所有人都沉默了,就连谭琼也无话可说。   梁宴北本人都还没说什么,他们就已自乱阵脚。   温禅从不知道梁家在江湖上有如此大的威力,前世与梁宴北一起生活那么长时间,从没见过他与江湖人来往,就连单柯这个表弟,他也没见过。   他向梁宴北投去诧异的神色,恰在此刻,梁宴北也转头看来。   “……”梁宴北沉吟片刻,低声道,“他夸大了。”   温禅叹一口气,“行了什么都别说了,我在心里记着。”   梁宴北转头回去,不耐烦道,“说够没有,我来此地身负皇命,没空与你们泼皮耍赖。”   抓到手的唐沁动不得,没抓到手的温禅又有梁宴北在前面挡着,左一个动不得,右一个动不得,可让他就此罢手,他怎能甘心!   姚孟平一想到自己的儿子惨死,心口堵着一条火种,直往脑顶烧。   他额头青筋尽爆,既不肯退让,又不敢上前,僵持着。   谭琼伸手轻抚在他的胳膊上,低声劝道,“姚大哥,不可冲动,此事还是另寻解决办法。”   这话说的很明显,她是劝姚孟平别明着动手,要暗着来。   谁知这话却点燃了姚孟平,他气急难忍竟亲自动手,手臂一抬,以内力将谭琼震开,化掌为爪,身影快似一条毒蛇,直奔着温禅而来。   姚孟平毕竟是上一任英雄会的胜者,内力深厚,隔了有一段距离,温禅就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压迫气息,胸口一阵压抑,难以呼吸。   云永旭始料未及,当场傻眼。   倒是方亦阳反应很快,见姚孟平想要出手,飞速的甩起拂尘想要去阻止,但却见眼前一花,已有人击退了姚孟平。   谁都没看清楚梁宴北是如何出手的,但当人们目光定下来时,方才气势汹汹的姚孟平连退了数步,一脸的不可思议。   “你存心找死?”梁宴北的头微扬,发间的白玉簪折射日光晃眼,他神色认真的问道。   他问出这话时,几乎所有人都震惊了,甚至包括他的亲表弟单柯。   单撇开梁宴北的身份不说,他毕竟还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姚孟平却是一堡之主,亦是凭实力江湖阁主之位。   年过半百,修习内力数十年,就算是不能称为江湖第一,但至少与之匹敌的少之甚少。   但姚孟平却被这样一个身在江湖之外的少年,击退了。   先前单柯说梁宴北的拳头硬,这个时候温禅着着实实好奇起来,年仅十八岁的梁宴北,拳头到底硬到何种程度?   根本不相信自己会被一个少年击退,姚孟平再次出击,只是这次则是对准了梁宴北。   他斜着嘴角一笑,勾出冷漠的弧度,等着姚孟平冲过来。   只是还没来得及动手,空中忽而传来清脆的铃铛响,只见一把洁白的扇子旋转着凌空飞来,准确的打在姚孟平的臂膀上。   也不知那扇子带来了多大的力量,竟把姚孟平打得身子一歪,卸了所有力气,往一旁让了好些步才稳住身形。   梁宴北顺势将扇子接下——是一把精致雕琢的白骨扇,扇面光滑无暇,触手温凉,扇柄尾处吊着火红的流苏,两个结扣当中串着玄色的铜铃,煞是好看。   这东西十分眼熟,温禅心想。   “怎么此处这般热闹?”清朗的声音随后传来。   “是何人如此猖狂?”姚孟平哇呀呀呀一番乱叫,恨得是咬牙切齿,几欲吐血,双目赤红的瞪着声源处看。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男子翩翩走来。   温禅在看见他的那一瞬,震惊的瞪大眼睛。 第39章 城主   来人一身白衣胜雪, 黑如墨的长发肆意懒散的披在身上,发中的玉簪折射温润的光。   眉眼如画,歌且从容。   即使温禅看过他几次,但这一眼,还是让他惊艳无比,金灿灿的阳光下,此人如神祗一般, 仙气飘飘。   他的脚步既轻又缓,眸中带着轻轻浅浅的笑意,“真是热闹啊。”   他一出现, 原本站在院子内候着的宅内下人皆行礼,“城主大人。”   “楼慕歌?”温禅震惊不已,下意识脱口而出。   原来他就是极乐城的城主。   前世的楼慕歌身边总是跟着一个叫笙笙的小姑娘,他们神出鬼没行踪不定, 就连守备森严的皇宫,他也能出入自如。   温禅记得很清楚, 是他持着一把白骨扇出现在帝王寝宫内,帮助他挽回了大错。   于温禅来说,楼慕歌是个恩人。   此时的他模样约是二十五六,前世温禅初见他的时候, 他也是这副容颜,这让温禅更加确定,楼慕歌这人根本就不是正常人,非仙即妖。   听见温禅这不大不小的一声疑问后, 不少人都侧目看他,就连楼慕歌也看过来,目光定住的瞬间,他笑容加深,别有意味。   “你怎么认识他?”单柯悄悄在他耳边问。   “曾有过一面之缘。”温禅意识到自己的嘴快,低声含糊的回答。   楼慕歌的出现,让院子内的气氛一下子缓和,姚孟平在五月岛就算再张狂,也不会跟城主闹不愉快。   只是面子上还是要撑一下,他冷脸道,“楼城主这是何意?”   “方才也是出于情急。”楼慕歌缓步走来,停在梁宴北的对面,对他颔首一笑,接过自己的白骨扇,铜铃轻响,“你们都是我青木牌请来的客人,身份尊贵,若是有谁在我这城里受了伤,我心里过意不去啊。”   “客人?我儿子被你请的这些客人联手谋害,我让他们偿命,这有何错?”姚孟平觉得来者不善,先把脏水兜头泼出。   “姚阁主,证据未明,你可不能平白诬赖别人。”楼慕歌摆明了一副站在温禅这边的样子,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白骨扇,“前因后果我都听说了,你只凭别人两句亲眼所见,就带人来扬言要为儿子报仇,这说出去,能让谁信服?”   他的双眸微动,从在场人的身上一一滑过,不咸不淡道,“说不定,还会被人说你以多欺少,拿身份压人呢。”   云永旭忙笑脸相对,“楼城主误会,我们不过是跟来看个热闹的,也知道此事复杂不能轻易下定论,所以方才劝姚阁主来着。”   他这副谄媚的样子可把姚孟平气坏了,回头狠狠瞪了云永旭一眼,忍着气道,“那楼城主有何主意?吾儿不明不白死在你这府中,你既然不让我动他们,总要给我一个交代。”   “你想要交代?”梁宴北突然出声,“给我们几天时间,我们会查出杀害你儿子的真凶。”   “表哥。”单柯觉得不妥,小声提醒。   司徒舟兰悄然伸手拉住他的胳膊,暗暗摇头,示意他别说话。   温禅倒是觉得这主意不错,如今姚孟平死了儿子,是不论如何不肯善罢甘休,以梁宴北的背景他不敢动,只会死咬着温禅不放。   温禅也不想搬出自己的身份自救,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出真正的凶手,让姚孟平无法针对。   只要是有人蓄意谋害,总会有蛛丝马迹。   “我看这方法可行。”云永旭几乎是立即赞同。   “也只能如此了,姚大哥的儿子不能枉死,你们只要能自证清白,相信姚大哥也不会乱伤无辜。”谭琼旁敲侧击的劝姚孟平。   温禅听闻冷笑,“不会乱伤无辜?我那三个手下呢?”   “你且放心,但凡是在我府内发生的事,我自然会管,你那三个手下我已经命人接管,在你们找出真凶之前,他们会被关在府内,若有想问的,尽管去问便是。”楼慕歌在一旁说道。   而后他对着姚孟平问道,“不知姚阁主可有异议?”   “你们都已做好决定,何必再问我?”姚孟平显然非常不满,对看着众人给的台阶心不甘情不愿,却又不得不下,“但你们的时间只有两日。”   “两日未免也太短了。”   单柯拦不住梁宴北,就想为他争取多几天,“姚阁主以为这是个容易事吗?”   “好。”   “好。”谁知梁宴北竟与温禅异口同声。   温禅心一跳,看了梁宴北一眼,抢先道,“姚阁主,两日后我必会查出害死姚严鸣的真正凶手,还望这两日内阁主莫迁怒于其他人。”   楼慕歌拨弄了一下扇柄上挂着的铃铛,说道,“那便两日后的午时在府中正堂相对。”   城主一锤定音,姚孟平也无法反对,憋着一肚子气冷眼撇着楼慕歌,阴阳怪调,“楼城主好大的本事。”   楼慕歌温润一笑,“姚阁主好大的火气。”   “你!”姚孟平气到头晕眼花。   谭琼怕他又失去理智,眼疾手快的扶住他,低声道,“姚大哥消消气,先离开再说。”   云永旭在后面挥手,“赶快把姚阁主架走,可千万别晕在这里。”   姚孟平今日被人骂了不少,听见云永旭的话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任由谭琼将他扶走。   他一走,带走了大半人,方亦阳本就无意凑热闹的,如今见事情告一段落,道了声告辞便甩着拂尘离开。   押着唐沁的人放手之后,得了自由的小姑娘一下子跳起来,恶狠狠的瞪了姚孟平一眼,揉着右臂要走。   “站住。”唐一笑出声喊道。   唐沁回过头,瞅了他一眼,而后又气哼着继续走,唐一笑踩在墙头上,对梁宴北打了个手势,追着唐沁出院。   小院中顿时宽敞不少,楼慕歌也没停留,正打算离开,却被温禅叫住。   “楼城主,多谢。”   “不必道谢,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楼慕歌笑得没有半分生疏,根本不像是第一次见温禅,他目光又在梁宴北身上转一圈,道,“祝两位好自为之。”   梁宴北对他的神色觉得十分疑惑,转头对温禅问道,“温少爷之前跟他有过交情?”   “记不太清楚了。”温禅马马虎虎的回答。   “哦,是吗?”梁宴北见他一副摆明了不想回答的模样,也没继续追问,话锋一转,“我也帮了你,你怎么不谢我呢?”   温禅意外的抬眸看他,“你昨夜不是说……”   梁宴北挑起一根眉毛,“我说什么了?”   明明昨夜还对他说不必言谢……温禅暗暗想。   但他不会跟梁宴北争辩这些,于是两手一拱抱了个拳,郑重的对梁宴北道,“多谢梁公子今日的鼎力相助,他日我必会还梁公子的人情。”   面前人认真看着,忽然伸手握住温禅的一只手腕,拉着放下,低叹一口气。   正想说话时,却被单柯打断。   “表哥。”单柯走到梁宴北身边,看一眼温禅后低低说道,“我有话要对你说。”   温禅心知单柯要对梁宴北说一些劝退的话。   毕竟此事根本就是奔着唐沁和他来的,跟梁宴北半点关系都没有,而且就算有关系,凭着他的身份也可以全身而退,没必要下这趟浑水。   他十分善解人意道,“这事与你无关,调查姚严鸣死亡一事,你不必插手。”   同时还把手腕从梁宴北的手中挣脱。   梁宴北却不这么想,他嘴巴一撇,对单柯道,“有什么事等我夜间回来再说。”   说着还要去拉温禅。   “我可以同你们一起吗?”一直躲在后面的乔妍词此时走上前两步,对梁宴北道,“我也可以帮上忙的。”   别人不知道她的心思,但温禅可知道的清楚,她这是光明正大的请求要黏着梁宴北。   温禅扯出一个冷笑,“不行。”   乔妍词没料到一直温温和和的九殿下会对她露出一个不善的脸色,一时呆住了不知怎么反应。   意识到自己的真实情绪暴露,温禅连忙转了个脸色,“你们都不准去,贸然插手会被姚阁主迁怒,我一人足矣。”   言下之意就是我不让你去,是担心你有危险。   梁宴北自动忽视他口中的“你们”,对乔妍词道,“乔姑娘还是莫要以身涉险,若是闲来无事,可以让我表弟带你去城中转转。”   “我说……”温禅想要强调。   “时间紧迫,咱们行动快点。”梁宴北不给他机会,抓着他的手臂就往外走,步子略快。   温禅被拖了一段路后,稍用力挣了挣手臂,梁宴北也没勉强,立即就停下脚步,转头看他。   “我说了不准你插手。”温禅神色认真道。   他听后先是左右看了看,而后突然朝温禅靠近一步,温禅正想躲闪,就被他一手按住肩膀,只见他俯头弯腰。   将嘴凑到温禅的耳畔,低低的声音伴着炽热的气息传来,“梁家不是江湖人,是朝廷之臣,如今殿下你在外遇险,我身为朝臣之子,有责任护你周全。”   他像是在为自己鸣不平,末了还加一句,“殿下怎么总是拒绝我呢?”   温禅感觉那股热意从耳朵里流进去,直直的流往心窝,因为靠得近,鼻尖传来梁宴北衣裳上的皂角香,惹得他两个耳朵尖都发红。   一时间失去辩驳的能力。   梁宴北没越矩,说完就退后一步,见温禅双眼发直,疑惑道,“温少爷?”   “啊?”温禅失神的抬起头,刚想说话,鼻子留下一道鲜红的液体。   梁宴北被吓了一跳,见温禅想要伸手摸,连忙抓住他的手,另一只手微微将他的下巴抬起,“应是前日的伤还没好,先去找司徒给你拿点药。”   温禅倒是没感觉鼻子有何不适,所有的感官都莫名的集中在被梁宴北抓住的那一只手中,感受从那干燥的手掌中传来的温热。   难忍心中的悸动,他用大拇指轻轻摩挲一下梁宴北的手,随后被自己的所为惊住,连忙想要挣脱。   谁知梁宴北抓得更紧,将他的整个手都握住,拉着他慢慢转身,沉声道,“别乱动。”   他见温禅胸膛起伏的厉害,以为是鼻子疼痛难忍,松开了他的下巴和手道,“你站着等别动啊,我很快回来。”   手上的热度离去,温禅眸光一黯,极快的掩饰过去,乖乖应道,“恩。” 第40章 县令   温禅的鼻血来得快去得也快, 梁宴北一个来回,药还没敷上,他的血就止住了。   梁宴北还是有些不放心,“你可有觉得哪里不适?鼻子还痛不痛?”   于是温禅认真感受了一下自己的鼻子,觉得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轻摇头道,“我无事。”   “还是去街上找个郎中给你看看吧。”他声音有些低, 像是自言自语,“出了毛病可不好。”   温禅对这一提议并无反对,只是有些疑惑梁宴北为何不找医术高明的司徒舟兰, 而是要去街上找郎中。   “温少爷会骑马吧?”梁宴北一边走一边问。   这话打断了他的思绪,温禅把神识转回来,一抬眸看向他的侧脸,回道, “会。”   “那咱们骑马去,节省时间。”   “去何地?”他问。   “当然是去报官啊, 出了命案先找衙门。”梁宴北理所应当的应道。   温禅幡然醒悟,怎么差点忘了还有官府的存在,若是有官府的人帮忙,会省许多事。   出府的时候, 梁宴北要了两匹马。   城主府在极乐城的中心处,但四面都有出城的路,其中一条面朝北的路就是直通衙门的行车路。   行过一段人多闹市之后,就是路面宽敞的大道, 道上行人稀疏,平日里只走一些马车马匹,就是方便报官所设的路。   驾马约半刻中,就可看见蓝浪白纹的官府大门,门前守着四个衙役懒散的站着。   温禅刚下马,就见两个衙役头对着头窃窃私语,且不停的再看他。   正当他因为这两个衙役的行为感到奇怪时,梁宴北自一旁走来,接过温禅手中的马绳,随意撇一眼道,“你上五月岛之后犯过事?”   温禅无辜的摇摇头,“怎么可能。”   他扪心自问是一个十足的良民,不打架不闹事。   “那两个衙役似乎是见过你。”梁宴北把马匹拴好,悠悠拍了拍马头道,“先去问问。”   两人往着衙役那边走,走至面前时,温禅还没开口,就听那衙役道,“你来得正好。”   他从怀中抽出一张白色的卷纸,信手一展,视线在纸张和温禅的脸来往几回,而后露出笃定的表情,把纸一收,伸手就要抓温禅的手臂。   “跟我走!”   “你做什么?”温禅下意识闪避,“我们是来报官的,让我们见官老爷。”   那衙役冷笑一声,还要来抓,“现在就带你去。”   “且慢。”梁宴北伸手一挡,轻飘飘的将衙役的手拂开,往前两步站在温禅面前,双眸一弯荡出一个无害的笑来,“这位大哥,可否将你手中那张纸借我一看?”   温禅顺势后退到梁宴北的身后,眼看着那两个衙役的脸色不善,他可不想不明不白被抓进大牢里。   “这是我们大人昨日才下令寻的重罪犯,还没去城里张贴,你倒是先送上门来。”   五月岛的衙役比不外面,这里的官府比江湖人的地位要低,毕竟是个拿拳头讲话的地方,是以衙役并没有故意为难,把纸张递给梁宴北,“我看你若想见大人,需得在牢中蹲上半天才行。”   纸上是一个带脖子的人像,乍一看与温禅有个七八分相似,画笔很是精湛。   温禅从梁宴北身侧探头,一见那纸上画的确实是自己,一头雾水道,“这不可能,我不过才到这个岛上……”   “跟我们走吧。”那衙役走上前来要抓温禅。   他左躲右闪,身子灵活得像个泥鳅,又让衙役抓空。   “等等。”梁宴北又将人拦住,从袖子中拿出一个玉牌,冲衙役亮了一下道,“我们现在就要见你们大人,烦请带路。”   那衙役原以为只是一块玉牌,谁知仔细一看,玉牌上竟然还有一个明晃晃的“皇”字,当下惊得魂飞魄散,差点跪下磕头,也不敢再去抓温禅了。   即便是再小的地方的官府也知道,凡是持有这种带有“皇”字的玉牌,身份都是大有来头,非是王公贵族,即是身负皇命的京城大官。   四个衙役相互对视一眼,立即动身,两个留下来继续守在门口,两个对梁宴北恭敬道,“大人且稍等,小的这就去禀报官老爷。”   梁宴北十分满意这些人的态度,把玉牌收起来之后,又对着纸张看了几眼,随后折叠纳入自己的袖中,对温禅道,“定然是你有什么事惹上这个新来的官老爷了,你再好好想想。”   温禅完全没有头绪,他把自己前几日的遭遇都细细回忆了一下,忽而注意到梁宴北口中所说的“新来的”三字,脑中有了些猜测。   一双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温禅低声道,“不好,这下惹事儿了。”   梁宴北暗笑,“想起来了?”   他抬起头,说道,“也就前两日,我……”   “两位大人,我们官老爷说请两位进去,请吧。”衙役打断了温禅的话。   两人停了对话,跟在衙役的后面,进门之后绕过升堂厅,走过一段游廊,便来到一方小园子,园中花草树木俱全,当中有石桌石椅。   园子中站着两人,两人都身着深蓝色衣袍,高矮不同。   略矮的那一个背对着他们负手而立,衣袍边绣着滚滚白浪,头戴官帽,身份明确。   他身边的人见梁宴北和温禅来了,小声提醒了县令一声,只见那县令先是侧身转过来半个侧脸。   温禅一见,顿时觉得这侧脸有些眼熟。   谁知那县令看见温禅之后反应极大,当下转过身来双手就要撸袖子,“好啊!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温禅被吓了一跳,这才看清楚这个年轻的县令另半边脸上有一块青紫色的伤痕,在白皙的脸上极其明显。   他一龇牙咧嘴,就牵动了脸上的伤处,痛的嗷嗷直叫。   身边的男子连忙张臂抱住他,“大人!大人冷静啊!”   仿佛别人拉架拉得越厉害,这位县令就越起劲,挥舞着手臂喊道,“放开我!我今日要给这个黑心肠的小人一个教训!”   温禅心虚的后退两步,面上既沉稳又平静,“君子动口不动手,请大人莫要激动。”   他已经完全想起来这个县令为何眼熟了,前几日他被梁宴北从土匪窝救出来之后,趁着众人都没看见的空隙,将一队人马指了去往那土匪藏身之地的路。   本想着那些山匪应当都被单柯解决了,但眼下看着这县令脸上那么大一块伤,就知道他肯定也吃了苦头。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县令张牙舞爪得厉害。   不知道是不是他挣扎太过,他身后那人竟一时脱了手,县令猝不及防没了身上的桎梏,惯性似的往前冲了两步,而后又猛地停住。   他情绪收的极快,脚步一转硬生生的停住,双手负在身后,干咳两声,转头不着痕迹的瞪了那男子一眼。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丝的尴尬。   梁宴北笑着重新拿出那方玉牌,对县令道,“在下姓梁,从京城而来,现下有一麻烦事,还请县官大人协助。”   那县令先是看了他手中的玉牌一眼,底气顿时有些不足,但还是强作镇定,冷声道,“我这座小庙容不下两尊大佛,还请两位另寻他人。”   被拒绝了,梁宴北双眉一舒,笑吟吟道,“那看来你这座小庙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年轻的县令听后身体一僵。   “反正这衙门在五月岛,也是形同虚设,不若我就顺手给端了,回了京城,再向上头禀报此处县官管理无能……”梁宴北说到这,微微叹一口气,“我这个人向来爱说实话。”   温禅听闻嘴角微微一抽。   爱说实话?信你的才有鬼。   那县令越听心中越没底,回头看了男子一眼,就见男子冲他微微摇头。   县令摆出一副深思的模样沉吟片刻,而后严肃道,“方才是下官冲动了,不知梁大人有何处需要下官帮忙,下官定当竭尽全力。”   温禅惊了,这是他两辈子加起来最怂的纸老虎,没有之一,神情语气转换自如,如此直白,如此迅速。   旦见这年轻的县令俊颜白面,倒是眼生的很,温禅粗略的在脑中搜寻一遍,也没能在文武百官中找出与他相似的面容。   这人,真真是个人才啊!不做大官可惜了。   他在心中感叹。   “县官大人倒是识大体。”梁宴北嘴上应着,脚步不着痕迹的往旁边的石桌椅挪了挪。   “来坐坐坐,梁大人不必拘谨。”县令十分有眼色,一边把人往那边引,一边简单介绍自己,“免贵姓何,字之意,前不久才被调来此处上任,对衙门事物还不甚熟悉,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梁大人见谅。”   “何县令说笑了。”梁宴北随意客套一句,将话引入正题,“岛上姚家的二子,于今日被人毒杀在房中,此事何县令可知?”   “下官不知。”何之意一脸的意外。   “我们前来衙门,就是想从何县令的手中借点人来用。”   “这事好说。”何之意一口答应,“梁大人要多少人,只管开口便是。”   “梁大人。”站在何之意身后的男子忽然开口,“小人越矩问一句,姚二子之死,姚家人并没有来报官,来的倒是大人你,是不是其中有何迫因?”   “确实。”温禅回道,“是我不慎卷入姚家纷争,眼下需要查出姚二子的死因。”   “大人的事就是下官的事。”何之意连忙接道,“极乐城之内尚属下官的管辖范围,此命案下官定全心全力协助大人。”   梁宴北十分满意何之意的这一番话,事情进行得比想象中的要顺利许多,他便无意就留,转头看向温禅。   “温少爷,你还有事要说吗?”   温禅想了想,“何大人,你把这两日之内,极乐城内所有药馆内贩出的药草记录整理出来,我需要用。”   “下官立即派人去。”他郑重其事的应答。   “无事了。”他听见何之意的回答后,才转头对梁宴北说道。   “既如此,那我们便不留了。”他站起来,取出一块玉牌递给何之意,“何县令,若是出了什么事,或是有什么关于命案的线索,你拿着令牌去极乐城找我。”   温禅撇去一眼,发现这方玉牌与他之前拿出来的那方是一样的,他猜测是谢昭雪回京城之前,把玉牌留下来给梁宴北的。   这玉牌上有一个“皇”字,若不是铁了心要跟皇族作对的人,都会对这方玉牌有忌惮。   何之意欢欢喜喜的收下玉牌,随后看了温禅一眼,约莫又是想起他故意给自己指错路的事,抬手摸了摸脸上的伤。   “……”温禅见状,轻咳一声,将声音降低道,“前两日的事……是我对不住何大人,若是他日有机会,我必予以补偿。”   听了这话,何之意的双眼一亮,也没有谦辞,直接道,“那下官就在此谢过温少爷了。”   几人又客套两句,梁宴北道了声告辞,便带着温禅从衙门离开。   出了大门,梁宴北前去牵马,温禅站在一旁等候,若有所思。   现下还不知道那毒药是凶手现做的还是自带的,就算是要了药馆的药单,能不能派上用场还是未知。   五月岛正值英雄会,又恰在庆神的当口,人多纷杂,要找毒害姚严鸣的凶手,还真有些麻烦。   温禅正想着,梁宴北就牵着马走来,“想什么呢?”   他看了梁宴北一眼,幽幽道,“要费心费力的去查一个废物的死因,我心中不舒服。”   “这有什么。”梁宴北随手顺了顺马头,“你就当是为你那三个小下属查了,若查不出,姚孟平只怕不会放人。”   这么一说,倒也是。   温禅心里堵着的那一口气来去极快,不过是两句话,他顿时又觉得舒心多了,主动从他手中接过缰绳,问道,“我们接下来去何处?”   “不急。”梁宴北道,“你自醒来就没吃东西,这会儿该饿了,我记得城中有一家专卖京城吃食,我带你去。”   温禅原本没感觉,经他一提,倒还真有些饿了,也不废话直接往马背上爬,“速速带我去。” 第41章 谣言   五月岛这个小地方, 汇聚了各地的美食。   什么金陵的面,京城的米,各式各样。   其中有一家名叫“京城小吃”的酒楼在当地极其受欢迎,两人将马拴在一个空地方之后,顿步在酒楼面前。   酒楼的结构和装饰都与京城楼房很相似,但到底是仿的,其中依旧存有五月岛的特殊风格。   一抬头, 二楼的围栏处,就有三位衣着鲜艳的姑娘在翩翩起舞,中间那位粉裙淡纱, 洁白的肌肤若隐若现,身姿妙曼,舞姿惊鸿,只是面上笼了半边深紫色的面纱, 让人难以看清相貌。   引得路人驻足。   她怀中抱着一个不大的坛子,另一只玉手捻着一根花枝, 随手一甩,晶莹的液体便从上方洒落。   梁宴北只觉得脸颊突然有一丝凉意,下意识想抬手摸,却见温禅抬高手伸过来。   脸上传来温热的触感, 温禅的指腹一触即离,轻柔得几乎感觉不到。   梁宴北怔愣住,颇是意外的看着他。   他却丝毫不觉,把手抬至嘴边舔了一下, 咂咂嘴有些意外道,“这是酒。”   梁宴北动了动嘴唇,反问了一句,“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温禅也不给他回应,率先进了酒楼。   因为还没有到午时用饭的点,所以楼中的客人并不多,温禅随意扫了一眼,见对面走来一个跛脚男子。   约莫三十左右,手中提着一个无盖的食盒,里面是莲花一样的糕点,花尖上泛着红色,精致生动。   温禅心一动,想着待会也要点一道这个糕点尝尝。   那跛脚男子从他身旁走过之后,手中的食盒不知怎么的没拿稳,“砰!”的一声摔在地上,莲花糕摔成粉碎。   正巧梁宴北走来,见他行动不便,便主动弯腰帮他把食盒拾起,跛脚男子忙声道谢,腰弯得很低,端的是一副老实人的样子。   温禅听见动静,回头看,就看见梁宴北拍了拍那男子的肩膀,对他道,“小心些。”   同跛脚男子告别之后,梁宴北朝温禅走来,“你先去寻个位置坐,把想吃的都点了,我去后面洗个手。”   他心里还惦记着那莲花糕,随意应了一声,便往酒楼内里走。   堂中有一方几尺高的平台,上方坐着一个胡子泛白的老翁,他手持一把折扇,坐于一桌之前,正喝着茶水。   台下则坐着几桌正在用饭的人,讨论不休。   温禅挑了一空位,刚坐下,就听得“啪!”的一声,惊得他眼皮一跳,寻声看去,便见那台上的老人缓缓道,“话说那日春光明媚,绿柳满堤,王氏姑娘……”   真是奇了,头一回见酒楼里也有说书的人。   温禅好奇不已,喊了邻桌的一男子,随意打听打听,“这位兄台,这楼中一直都有说书的人吗?”   “别楼没有,只此一家。”男子是个爽利人,一听见温禅问,当下就回答了,“小兄弟怕是初来这五月岛吧。”   “的确是初来。”   “听口音倒像是个京城人?”   这也能听出来?“在下是从京城来的没错。”   “那小兄弟可曾见过九皇子?”那男子继续道。   突然听到别人问起自己,温禅十分意外,但还是照实回答,“有幸见过。”   “何来有幸之说!”男子嗤笑,“想不到小兄弟在京城,却对京城之事了解甚少。”   “我一心为考取功名,平日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倒有些孤陋寡闻了。”   男子指了指台上说得正酣的人道,“你来得巧了,今日讲的正是九皇子的事迹?”   他的事迹?他能有什么事迹?   温禅看得明明白白,这人提到自己的时候,神情言语里尽是不屑和鄙夷,他更加莫名其妙,“九皇子的事迹?兄台可否能说来听听?”   那男子身旁坐着一个少年,一听见两人的对话,顿时来劲了,把两个袖子一撸,整个身子都扭过来,压低声音对温禅道,“天子膝下有六子,就数这个九皇子最是无才无能,品行败坏。”   什么什么?无才无能也就算了,但怎么还品行败坏了?   温禅暗想,自己好像没做过什么过分事吧?   他默默问道,“此话怎讲?”   “年初的上元节,传闻九皇子微服在京城中游玩,看中了一盏莲花灯,但这莲花灯需得猜对了灯谜才能拿下。”男子便开始慢慢道来。   温禅听后微微点头,确实是有此事,当时还无端被赵娉诗骂了一通。   “可在九皇子去之前,这莲花灯已经被一位姑娘看中了,并且还猜出了谜底,九皇子十分不讲道理,抬出自己的身份来强抢那盏灯,逼得姑娘跪地求饶,他还扬言要砸了灯谜摊子!”   温禅:“……这其中可能有什么误会。”   “误会?”男子一脸不相信,“九皇子的事迹桩桩件件,可不止这一个,他生性浪荡,骄纵蛮横,据说还在光天化日之下扯掉了清白姑娘的衣裳。”   “还有这事?!”温禅惊道。   “那可不是!就在京城最大的酒楼里,他与那钟家小恶霸一起,逼得姑娘跳楼。”男子神情十足丰富,仿佛事情发生时,他就在场一样。   温禅轻咳一声,“这个……也可能是个误会。”   “哎!”温禅连续两次为九皇子说话,引起了男子的不满,“哪来那么多误会?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岂会有误会一说?”   “对呀!前不久五月份,九皇子到湖边游船,还偷了王氏姑娘的一方绣帕,被当众揭穿了!这次又如何说是误会?”少年添油加醋。   温禅扶额,“这个真的是误会。”   同别人一起议论自己,他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他没想到自己的事情竟被谣传的面目全非,看这架势,似乎不是一个两个人这样认为了。   恰在此时梁宴北归来,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见温禅,走到他身旁坐下,顺手拿起桌上的茶给自己倒上一杯,“在说什么?”   男子看见梁宴北,眼睛忽地一亮,向温禅问道,“这位是小兄弟的朋友?”   温禅愣住一刻,随后微微点头。   男子怕是个耿直人,当下不吝赞美,“真是个相当俊俏的小郎哥啊!”   梁宴北听闻后,无端高兴起来,“多谢夸赞。”   “小郎哥的口音倒是与这位小兄弟有几分相似,也是从京城而来?”   “不错。”   “那公子也知晓九皇子吧。”男子以同样的问题问梁宴北。   梁宴北看了温禅一眼,笑容加深,“算是知晓吧。”   那一桌上一直在吃菜的男子突然在此时笑着开口,“这两位公子没听过传闻也实属正常,毕竟是天子脚下,皇嗣行事哪能容得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置喙?”   “梁大人,你们应该知道吧。”   温禅疑惑道,“不是……金陵的那位梁大人吧?”   “正是他,年初才去京城上任的那位。”   温禅眼皮一跳,忽而有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不安的朝梁宴北看一眼。   在这个批斗他的当口提起梁宴北的爹,能有好事?   果不其然,那人一边吃着一边道,“梁大人行事正直,才学出众,不过上任才月余,就深得百姓称赞,可九皇子偏偏出言诋毁,咒他官帽下藏着秃顶,还大肆宣扬梁大人束发方式的不对,闹得满城皆知。”   梁宴北意外的挑眉,视线有移到温禅身上,慢声问道,“是吗?”   “不是不是,你们可别胡说八道啊!”温禅没法再保持冷静,严肃道,“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但我还是要解释一下,你们所说的那些,都是有误会在其中的,九皇子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小兄弟可是说笑?这明明白白的事,还能有假?”男子固执的反驳。   “我自小生长于京城,自然对这些事有所耳闻,都是谣言所致。”温禅非常认真严肃,“尤其是梁大人那事,九皇子一向敬重梁大人,不可能说出这样无礼的话。”   温禅没瞎说,朝廷百官之中,他最怕的就是梁峻,最敬的也是梁峻。   梁峻一心忠国,他全力支持梁宴北护着温禅,国难期间,他又不停的操劳奔走,伤了身体。   且前世他发现自己爱上梁宴北之后,每回对上梁峻那威严的目光,都心虚的咽口水,怕得很。   “你只是个读书人,你又不知这些事。”   “话不能这么说。”梁宴北轻笑出声,慢条斯理道,“五月岛距离京城有千里之遥,这事要传过来,不知道经历多少人的嘴,不可信。”   末了,他还信誓旦旦的添一句,“我相信九殿下不是那样的人!”   邻桌的人一见两人与他们聊不来,道了声无趣便扭回去自己讨论起来。   温禅抬眸瞧了他一眼,思量着如何开口。   梁宴北发现他的小动作,莫名的觉得好笑,白齿微露低声道,“你放心吧,我不会告诉我爹的。”   “这都是谣传,我可以解释。”温禅忙道。   “不用。”梁宴北笑得意味深长,“我说了我相信你。”   这笑容,在温禅眼里并没有一点信任的意思。   他还想说话,梁宴北却扬高声音喊来了店小二,开始点菜。   温禅有些气,暗道岂有此理,竟然有人这样编排诋毁他,若是要他发现,定要给那造谣的小人狠狠教训一顿。   就在他还在自顾自生着小闷气的时候,店小二陆续端上来冷食和糕点,梁宴北顺手把装着莲花糕的盘子放到温禅面前。   莲花糕装在白瓷盘子里,比装在食盒里好瞧多了,另加了点青菜做陪衬,散发着清香。   温禅瞬间就被这糕点吸引了,心思都放置一边,抽了一双木筷子,先夹了莲花尖那抹红色放进口中。   甜丝丝的味道在口中蔓延,莲花的香气萦绕齿间。   “味道不错。”温禅由衷的赞美道。   他吃过西凉境内各式各样的美味,这道糕点既不是最精致最特别,也不是最美味最昂贵,按理说是当不得他的称赞的。   但温禅却吃得很香,一盘的莲花糕他几筷子就挑没了。   “小二,再上一盘这糕点。”   梁宴北原本正认真听着台上的说书人讲故事,一转头见盘子空了,当下又叫了一盘。   “你怎么不吃?”温禅问。   “饭菜还没上,这些餐前小食是给你点的。”梁宴北随意的回答。   他看着桌上摆着的几盘小食,嘴角抿出一个不经意的笑,把每盘都吃了一点。   第二盘莲花糕才吃了一小半,饭菜就上来了。   梁宴北点了三菜一汤,荤素皆有,菜上齐后他还不放心似的对温禅道,“若是有你不爱吃的就不吃,咱们再点别的。”   温禅扫了一眼桌上的菜,发现都是梁宴北爱吃的。   他跟梁宴北的口味差不离,与其说是相似,倒不如说是梁宴北爱吃什么,他就爱吃什么,这都是前世养成的习惯。   说白了,但凡是单独跟梁宴北在饭桌上,就没有他不爱吃的菜。   他回道,“吃吧,哪有那么多讲究。”   两人都没有边吃饭便聊天的习惯,于是这一桌静下来,温禅专心的吃着,不一会就解决了大半桌。   吃到八分饱时,外面街上突然传来动乱,女子的尖叫压住纷乱的声音,直直的插进酒楼里,凄厉刺耳。   惊得温禅和梁宴北同时停筷。 第42章 妖怪   尖叫一声接着一声, 温禅与梁宴北对望一眼,当即放下筷子起身。   梁宴北眼疾手快的抓住他的胳膊,“你干什么去?”   “你没听见外面有情况吗?我去看看。”温禅迫不及待。   梁宴北指了指桌上的菜,“不吃了?”   “我饱了。”他使了些力气挣脱了梁宴北的手,顺着人流往门口处去。   温禅原以为是江湖人之间的小摩擦,毕竟大都是直来直往的人,偶有争吵动手也算正常。   但当他出了酒楼之后, 才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入眼就是一大片鲜红的血污,刺眼无比。   路中间空处好大一块地方,无人敢靠近, 其中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的男子正压在一女子身上,咬在女子的脖子处,大量的血喷涌,喷洒在地上。   男子和女子身上被血液浸透, 方才还惨叫得响亮的女子声音越来越弱,四肢不断抽搐着, 乞求的看着远处的人。   嘴张的很大,却喊不出一声救命。   温禅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不轻。   他发现这个男子并非是单纯的想杀人,而是在大口吸吮着女子的血液,仿佛在喝什么可口的甘露一般, 根本非正常人的行为。   梁宴北站在他身后,双眉紧皱,低声道,“吸食人血?”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 胆小的人早就逃得远远的,而稍胆大一些的则是隔了些距离远看着,面上无不是惊恐震惊。   一会儿的时间,男子就晃晃悠悠的从已经绝气的女子身上爬起来。   温禅这才看看清楚这人的样子,只见他身上被血染红大片,眉眼口鼻全然是刺红的颜色,嘴巴大张着,往下滴着粘稠的液体。   男子身体好似很僵硬,四肢崩得直直的,走路时膝盖不打弯,双眼瞪得老大,眼黑较之正常人要小一些,眼白都是红丝,样子十分可怖,一步一步朝酒楼走来。   众人见他走来,后惊慌失措的逃离。   梁宴北反手抓住他的手腕,带着他往大路上走,片刻功夫酒楼处就空了,那男子也慢慢转换方向。   “这不是常人……”温禅失神的低声喃喃。   梁宴北瞥见他神色不对,“你怎么了?”   “你看见没有,他在吸人血,正常人怎么可能吸人血呢?”温禅有些慌张,“这说明……”   “你想说。”梁宴北微微俯身,挑眉问道,“这是妖物?”   “对,是妖怪。”他笃定道。   五月岛内盘踞着神归教,但凡是与妖类沾上边的,温禅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个教。   那男子行动很慢,根本不及正常人的速度,但他却没有表现出丝毫情绪,一直往前走。   自打前世亲眼见了神归教的教主之后,温禅就知道,这个世上是有妖魔鬼怪的存在的。   只是凡人在面对这些的时候,总是显得无比弱小和无助。   正当众人都惶恐之时,忽而一抹蓝白的身影从人群中掠出。   银光一闪,待众人都看得清楚时,一柄长剑就正中男子心口。   一缕火苗从剑伤处燃起,仅仅眨眼间的功夫,男子便从头到脚燃了个彻底,烧焦味漫空传来,男子发出刺耳的嘶哑声,挣扎的摔在地上。   只一瞬,男子便化成了一堆黑灰。   来人雪袖一挥,长剑便凭空消失。   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唇红齿白,模样相当俊俏,嫌弃一般的皱着眉。   他头顶白色的银玉冠,身着雪白长衣披着蓝色的外袍,远看似纱,近看似麻,腰带有四指宽,中间镶嵌着一块晶蓝的玉石,上面刻有奇异的树叶纹理。   唯一奇特的是,少年的长发乌黑中透着些许暗红,在日光的照耀下略有显眼,给少年平添一份妖气。   “小师弟,你又擅自行动,小心我回去让师傅罚你。”随后走出一个年轻的姑娘,衣着与少年有八分相似。   话语虽然带着埋怨,可神色里却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师姐,我除魔卫道何错之有啊?你不夸我,怎么还威胁起我来了。”少年一见这姑娘,双眉顿时舒开,露出一个笑来,走到姑娘身旁。   众人见两人的衣着称呼,便明了两人是隶属门派之徒,于是纷纷猜测议论起来。   “没见过这衣服啊?是哪个门派的?”   “倒是跟松华派有几分相似呢。”   “松华派只是个修气的门派,只能算是跟修真沾了点边,但是你没瞧见那少年方才一出手就是仙术吗?显然要比松华派厉害多了。”   “难不成是修仙派的?”   这一说法被许多人都认可,有些阅历广的,甚至开始猜测两人来自何处仙派。   这世间是有修仙派的,但是西凉没有。   在西凉,向来是修道庙不修神庙,若是让官府发现哪处有供奉神仙的庙宇,定然是要被整改的。   是以西凉境内并没有修仙门派,那些个修习仙术妄求有朝一日能得道飞升的人也个个都是傲脾气。   你不欢迎我们,我们还不稀得去呢!   于是极少有修仙门派的子弟出现在西凉。   这下突然出现了两个,让众人觉得又稀奇又惊羡。   “小仙人,你们来自何处啊?”有人壮着胆子问。   那俩人与众人想的不同,一点架子也没有。   少年笑嘻嘻的回答,“我们是从天上来的。”   “你又胡说。”姑娘笑骂他一句,对问话那人道,“我们从神梧之巅而来,不过是从此处路过,各位可千万别把我们抓送官府啊。”   姑娘俏皮的调侃引得众人笑出声来,方才的恐惧气氛也被消弭,纷纷开口邀请两人到自家喝茶用餐。   唯独温禅看着这两人,心中有隐隐不安。   正当两人忙着拒绝时,忽而从半空中传来一阵笑声,娇媚入耳。   身边的梁宴北传来一声轻轻的疑问,“咦?”   温禅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粉裙女子立在酒楼的瓦顶之处,披着的外纱被风撩起,露出些许肌肤嫩白的肩头,无端引人垂涎。   女子就是之前在酒楼二楼站在中间起舞的那个,脸上依旧蒙着淡紫色的面纱。   青黛细眉之下,微微弯着的眼睛尾处各有一点朱红。   谁也没注意她是何时站到那上面去的,她怀中酒坛已不见,细白的手指轻捏着外纱,掩着嘴笑。   那少年看见她的瞬间,双眉又拧起。   而他师姐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对女子带着轻蔑的笑有些不满,扬声问,“不知这位姑娘在笑什么?”   “我笑你们神梧之巅的人不知死活。”她说话时软绵绵的,尾音拉得很长。   “你这人说话也忒自大狂妄!又是打哪来的?”有人在下面冲她问。   江湖人,见面招呼无非就是先问你来自哪门哪派,若是没什么名气,只管拳脚相对,若是有名气的或是惹不起的,再论长短。   女子媚眼一转,根本不搭理这问话的人,径直对少年道,“今日你们扰我清净,我便先取下这小女娃的头颅做个警告,留你一条命回去知会你们门派的那些人,速速离开五月岛。”   “否则我便要你们都有来无回。”   “好生不讲道理!”姑娘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脖子。   动手的明明是小师弟,怎么无端要取她的命?   少年嗤笑,完全不把女子的威胁放在眼里,“痴人说梦?”   他的眼眸微眯,“一只成了精的山鸡,也敢青天白日之下造次?”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原来这是还真有妖精啊?”   “山鸡也能修成精?”   “看着跟我们没什么两样……”   温禅也有些诧异,“这鸡要修炼多少年,才能修出这副模样啊?”   耳旁传来轻笑,梁宴北压低声音,“不是山鸡,是鸟,那少年故意羞辱她才那样说的。”   温禅震惊的看向他,“你如何知道?”   “这女子头顶两色冠羽,原身应当是朝凤鸟。”他答。   “你怎么能看见?”温禅又看了看女子,分明就是正常姑娘的模样,哪来的两色冠羽?   他惊得瞪大眼睛,等梁宴北一个解释。   梁宴北听后也觉得纳闷,“你看不见?”   正常人都看不见吧?   温禅神情古怪,“你这双眼睛……有点问题。”   梁宴北再次朝女子那看,还是能清清楚楚的看见女子的头上顶着两色冠羽,他咂咂嘴,“……也许吧。”   两人说两句话的功夫,少年不知又说了什么话,彻底激怒了女子,她双眉紧拧,狠厉的瞪着少年,声音都变了调,“你在找死!”   她化掌为爪,俯身往下冲来,速度极快。   少年反应迅捷,一手推了自己师姐一把,一手往上一抬,银色长剑再次出现,被他握在手中。   他反手将长剑横在自己面前,正巧挡住了飞来的利爪。   指甲与剑刃相撞,发出争鸣刺耳的声音,一层气流自两人周身猛地荡开,往方圆冲出。   聚在周围看热闹的众人都被这股强大的气流冲撞得往后飞起跌在地上,就连少年的师姐也倒退了数尺,靴子在地上滑出两道痕迹。   然而怪异之事紧接而至。   那层气流在触碰到温禅与梁宴北两人时,不知是从哪散发出来的另一股气流与之相撞,竟将气流反弹回去。   正在对峙的两人猝不及防受到这股力的攻击,皆被冲得身形不稳,连连后退。   一干哀声痛叫之中,只有两人一脸迷茫的稳稳立着。   稳住脚步后,少年和女妖同时抬头,惊愕的朝着梁宴北与温禅看,确切的来说,是朝着梁宴北看。   女妖的脸色扭曲一瞬,忽而吐出一口鲜血来,染污了面纱,空中漫开奇异的味道。   她眼神十分怪异的盯着梁宴北。   惹得温禅也疑惑的看他。   梁宴北自己也二丈摸不着头脑,对温禅道,“都看着我做什么?”   女妖约莫是受了伤,不想再战,长袖一挥整个身子化作雾气,消失在当地。   而那少年也没有去追的心思,把长剑收了,抬步走到梁宴北面前,拱手施了一礼,“不知兄台师从何派?”   “无师,也无派。”梁宴北照实回答,“我是西凉人。”   少年满脸疑惑,“这就奇怪了……”   “小师弟,你怎么了?”那姑娘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道,“咱们还是快回去,将此事上报给师父,由他定夺。”   少年点点头,对梁宴北又施了一礼,看起来竟很是尊敬,“在下鹿绍卿,师从神梧之巅,望下次有缘再会。”   梁宴北稀里糊涂的还一礼,报上自己的姓名,“梁宴北。”   鹿绍卿?这名字有些耳熟。   温禅默默的想着。   道别之后,少年带着他师姐离去,留下一群哀叫不止的人。   好在没人真正受伤,不过是摔了一跤而已,自顾自喊了一会儿,也就爬起来,见两人不见了,都四处寻找喊问,极少有人注意到梁宴北和温禅。   两人离开那条街道,前去空地牵马,梁宴北发觉温禅总是看他,终于忍不住有手掌遮住温禅的眼睛微微推了一把,“别总用古怪的眼神看我。”   温禅微惊的睁大眼睛,心道胆子不小,都敢伸手推我了。   毫不夸张的说,他怀疑身边站着的是个假的梁宴北。   “愣着干什么?”梁宴北把马牵过来,缰绳递到他手上,“走啊。” 第43章 二毒   温禅一路上都在想着方才梁宴北身上发生的怪事, 想破了脑瓜子,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回到了城主府,管事杨林率先迎上来,与梁宴北说了几句客套话。   一回头,发现温禅还在出神,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的肩膀,“想什么呢?接下来去哪?”   温禅的思绪被打扰, 没在意他的小动作,迷迷糊糊问道,“什么?”   “不若咱们去看看你那被抓走的三个下属, 应该能问出什么。”他直接道。   如此一提,温禅骤然想起正事来,连忙赞同,催人带他们去见阿福, 把先前一直思考的问题抛之脑后。   府中的下人将两人带到一处较为偏静的住处,门外守了两个下人, 一见到温禅和梁宴北,匆忙施礼。   “城主大人早前吩咐过,若是两位前来,直接进去便是。”其中一人低头恭敬的说着, 顺手将大门推开一扇,将腰一躬,“请。”   这是头一次府内的下人对他们这般毕恭毕敬,温禅忍不住多看两眼。   “公子……”   正当温禅想进门时, 斜上方突然传来阿福的叫声,带着满满的幽怨。   他抬头看去,就见阿福和琴棋扒在墙头上,齐齐的朝下看。   阿福一见温禅,就开始抽抽搭搭的哭,“公子,阿福冤枉啊——”   温禅指着他道,“你赶紧下来,别摔着。”   说着他走进院中,就见书画迎面上来,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下,“是属下行事莽撞,给公子添麻烦了。”   阿福和琴棋也从墙头上爬下来,跟着跪在书画身边。   “小的真的没有毒杀姚二……小的不敢啊……琴棋虽然敢,但他不会……”阿福哭得厉害,不知是委屈的还是害怕的,有些语无伦次。   “属下也不敢……”琴棋默默看了阿福一眼。   梁宴北在一旁看不下去了,“你好好说话,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你们都先起来,进去再说。”温禅无意怪罪他们,见三人都没有受伤的样子,暂时松一口气。   三人之中,书画最是无辜,他为了保护阿福才被牵连抓起,所以温禅问话的时候,他基本上没有回答的时候,就满怀愧疚的坐在一旁。   “我问你们,有人说亲眼看见你们去往姚二的住所,这事可是真的?”   “确实不假。”阿福还在啜泣,琴棋便回答道,“我们昨夜为公子寻吃食,许是撞上了下人们的饭点,走了一段路也没看见能问路的人。”   “正当我和阿福商量着要不要出府买时,迎面走来一女子,是她向我们指了个方向,说那里会有吃食。”   “先前不知,去了之后无功而返,后来我和阿福才得知那便是姚二的住处,想来是那女子故意指引我们往那处去。”   “那女子长什么模样?”温禅听闻,猜了个十之八九。   定然是有人故意利用前两日他们与姚严鸣起冲突一事做媒介,先杀了姚二,再嫁祸给他,如此一来,以结仇杀之的理由正合适。   琴棋认真想了一下,道,“柳眉杏眼,姿色出挑,个头中等,身着杏黄色衣裙,妆点素雅,发中仅钗一碧色白珠簪,面上并无明显特征。”   按照他的描述,温禅在脑中大概还原一下,叹道, “这样的人,大街上比比皆是。”   琴棋歉然的低下头。   温禅倒是没有责怪的意思,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放心,我一定会查到真凶,还你们清白。”   三人都有些垂头丧气,面对温禅的打气也无甚反应。   梁宴北在旁边站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慢悠悠的开口问,“你们去姚二那边时,有没有看见他?”   琴棋脑子转得快,知道他口中所指是姚严鸣,便答,“看见了,当时他正提着一坛酒往房中去,并没有瞧见我和阿福。”   “为了不生事端,我们当下就离开了。”   “就是说,在你们看见他时,他还好好的?”温禅问。   “看上去气色不错。”   “保不准,是那坛酒出了问题。”他道。   “其实这命案很好查。”梁宴北笑眯眯道,“毒杀姚严鸣的人,显然知道姚孟平爱子心切,又在五月岛独霸一方,必然二话不说把凶手杀之泄愤。”   “所以他除了栽赃嫁祸之外,基本没做掩饰。”   “然而他没有料到的是,姚孟平行动受阻,前有百晓后有唐门,还加了城主从中插手,导致事情一拖再拖,我约莫他现在正忙着销毁罪证。”   “你知道是谁了?”温禅见他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   “猜了个大概。”   温禅一喜,忙站起来,“那我们快去阻止他销毁罪证。”   “不急。”梁宴北按住他的肩,“还要再等等。”   他闻言又坐下来,虽没有点头应答,但也是默许。   身边的三个下属都对温禅太过信任梁宴北一事表示惊讶,却没人敢开口问。   梁宴北说猜到真凶在销毁罪证,他第一反应不是问何人,而是要前去阻止。   梁宴北说再等等,他就立马静下来。   许是温禅自己也觉得不妥,停顿片刻后抬头问他,“要等到什么时候?”   “姚严鸣是被毒杀,我们若要想查明真相,就必须先知道他中的是何毒。”   那就至少等到梁宴北见过司徒舟兰为止。   温禅最后嘱咐了三个下属几句,从那座院子离开。   他不想跟梁宴北一起去找司徒舟兰,于是说自己累了想回房休息,让梁宴北自己一人去寻。   回到房中,周遭的寂静让他平息所有心绪。   于是无端有想起今日梁宴北身上发生的异常来。   梁宴北与常人很不一样,这他前世就知道。   世人皆说:东望路夜白,西凉梁宴北。   这两个守护神一样的将军,事迹在民间流传,为人钦佩。   梁宴北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天生神力,前世他身披铠甲护国而战,从未打过败仗。   普通人的弓箭,可以射穿动物的身体;练有内功的人射出的箭,则能穿石破甲;而梁宴北的弓箭,却能在破甲穿树之后威力不减,杀人轻易。   前世与神归教一场恶战之中,温禅当时负伤并没有参与战斗,却亲眼目睹了整个战斗的经过。   神归教的羽徒都是妖邪之物,刀剑虽可以伤,但却难致死,钟文晋在那场战斗中受了很重的伤,也没杀死一人,可唯有梁宴北是一刀一性命,所向披靡。   原本,温禅只以为他内功修得极其厉害,有此神力虽是稀奇,但并未做他想。   但眼见了今日之事,一下子推翻了他对前世的认知。   温禅突然怀疑起来,凡人的刀剑,真的能杀死妖魔吗?   今日面对的,是个实打实的妖怪,就连梁宴北自己也说看见了那女子头上有冠羽,然而所有人都受到妖力的波及时,他却无事,甚至连站在梁宴北身边的自己,也得到庇护。   从女妖和那少年的反应看来,梁宴北绝对非比寻常。   温禅忽而觉得,眼前的这个世界,跟前世的那个世界有所不同了。   梁宴北在外面忙进忙出,温禅在房内胡思乱想。   自己呆坐了一会儿,温禅又出门将路边来回走动的下人都叫住。   把琴棋描述那女子的话复述给下人们听,可惜的是,并没有人见过此女子,问了一圈人,一无所获。   也只能等梁宴北查出姚严鸣是中何毒而死的了。   这么一等,就等到了傍晚。   正值六月夏季,一入夜,蚊虫到处都是,在温禅耳边嗡嗡响着。   万物皆有灵,蚊虫没有。   在温禅脸色冷漠的摁死第五只蚊虫时,梁宴北敲门而入。   “怎么样了?”温禅有些急。   “已经查出来了。”梁宴北往桌前一坐,先给自己倒一杯凉茶喝,“酒里一种毒,杯上一种毒,姚严鸣是中两毒而死。”   “两个人同时害他?”温禅咋舌,没想到这个姚严鸣这么招人恨。   梁宴北微微摇头,“酒中的毒对阳肾上伤害极大,分量很足,男人喝了会难聚阳精,不能人事。”   说白了就是不举。   “……这个有点狠。”温禅默默道。   不过对付姚严鸣,倒也合适。   “酒杯上的毒则会让人浑身发冷,意识昏迷,但两毒都不致命。”   “既然两毒都不致命,那难道还有第三种毒?”温禅纳闷道。   “一毒含有沉郁草,一毒含有马耳草,两者相融则成凝血剧毒,沾之必死,无药可医。”门口处传来另一人的声音。   屋内两人同时看去,就见唐一笑斜依在门框处,优哉游哉道,“你们说这是巧合呢,还是故意为之?”   他身后还站着唐沁,伸头往屋里看了一眼,而后又缩回去。   唐一笑抬步走来,自来熟的坐下,“你们都忙活一天了,就查到这些?”   他一走,唐沁整个人就暴露了,她神情似有一点恐惧,但还是被面上的冲天牛气给压住,大摇大摆的进来,“照我说,不如直接都给杀了,何必这样麻烦。”   “人命千金不换,岂能说杀就杀?”温禅看见唐沁,就一个头两个大。   “蝼蚁而已,何值千金?”她嗤笑。   “我发现你这人总与正常人的思想不同,你该不是个妖精变的吧?”梁宴北忽然出声道。   不知怎么的,唐沁听了他的话,身子微不可查的抖了一下,双目浮现一抹极明显的慌张,随即又被她压下去。   她破天荒的没接话。   害怕梁宴北?为什么?   “你该不会是个妖精变的吧?”温禅试探性的重复了一遍。   话音刚落,就遭了唐沁一记狠狠的眼风。   好嘛,原来是只怕梁宴北…… 第44章 调查   “此事唐门脱不了干系, 脏水泼过来,你我各占一半,你现在说风凉话合适吗?”梁宴北笑着问。   “奇怪。”唐一笑以手撑着下巴,调侃道,“这脏水泼的分明不是你,你怎么还赶着往上接?”   说着还看了一眼被泼了一身脏水的本尊。   温禅八风不动,相当平稳道, “我的事就是他的事。”   此话一出,就连梁宴北也有些意外。   “怎么,我说的不对?”温禅厚着脸皮瞥了梁宴北一眼, “你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打从年夜里第一次见面开始,梁宴北就跟黏上他似的,但凡碰面,不论是偶遇还是预谋, 梁宴北总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喊停他的脚步。   次次碰壁,次次不改。   自从在五月岛相遇后, 他处处都考虑温禅,温禅自己心里跟明镜似的。   梁宴北很会照顾人,确切的说,是很会宠人。   但凡他把谁放在心尖上疼宠, 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不论处于何种境地,他都能把人护得好好的。   前世温氏险些灭族, 温禅的至亲都被钟家人杀尽,鲜红的血染红了整座皇宫,唯有他一人被梁宴北救出。   那段岁月,受了巨大刺激的温禅觉得整个世界都分崩离析。   惧人,畏光,他变得如同惊弓之鸟,既懦弱又封闭,处在崩溃的边缘。   甚至连睡觉都成了奢侈事,一闭上眼睛,就是漫天的血色,狰狞的面孔,绝望的哭喊。   温禅一度寻死。   那时的梁宴北,不知在他身上用了多少耐心和包容。   战事紧急,时运不利,即便是再紧迫的情况下,梁宴北都以温柔的笑意对温禅,从没有过半句硬话,三餐同吃,夜晚同睡。   就算温禅歇斯底里的冲他大吼,砸光身边的所有东西,发狂得令所有人都不敢靠近,梁宴北还是轻柔的将他纳入怀中,温声安抚,并带他远离一切可以致伤的利器。   温禅作为皇族唯一留下的希望,自然身负重担,但他那副丝毫没有斗志,整日闷在绝望之中的模样,不知惹来多少流言蜚语,狼子野心。   可梁宴北压反寇,平流言,但凡有一点难听的话传出,他便严厉查办,查得便是死罪,万般求饶半点无用。   他雷厉风行,冷血果断,才致使温禅在光明的环境中,重燃新生。   当时,梁宴北对他说,“你是在为西凉上下的子民而战,为你逝去的骨血至亲而战,你不能倒下,亦不能害怕。”   在噩梦横行,恰似无边炼狱的黑暗中,梁宴北就是那一束穿破九重乌云的光明。   温禅的爱生于最腐烂最污浊的淤泥深渊,扎根心脏的最深处,若要拔除,只能将心脏挖出,让它停止跳动。   往后多年,温禅每每想到那时的光景,都像有一把裹着蜜小锤子敲着心头,又甜又痛。   温禅这么一想,就想远了,梁宴北见他突然走神,颇是好笑的伸出一根手指戳戳他的脑门,“你在想啥?”   他回过神,下意识摸摸被轻戳的地方,正想说话,抬头一看对面的唐一笑满眼揶揄。   只见他微微压低声音,“你们俩什么关系?”   温禅被他这一问,问得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梁宴北身子往前压,同样低声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行,那我不问。”唐一笑耸肩,“接下来你们想往哪个方向查?”   “简单,你我分头去查。”梁宴北稍稍歪头,面上挑出一抹慵懒的笑,“我去查马耳草,沉郁草则交给你,明日一过,若你查不出个所以然,自己去跟姚孟平辩解吧。”   “辩解?”唐一笑摸着下巴,“我不喜欢跟人辩解。”   “那是你的事。”他道,“就算你把整个姚家都毒尽,我都没有半分异议。”   唐一笑听了这话,竟认真思考起来。   “这不太合适吧……”温禅在一旁突然出声。   梁宴北颇是奇怪,“你还与姚家人有交情?”   “我不是说那个。”他神色认真道,“同为被污蔑的人,我们好歹也因为此事忙活了一天,唐门岂有捡现成的道理?”   “我认为,这两种草都应该交由他们查。”   这样才公平。   唐一笑微一挑眉,刚想说话,就被唐沁抢了先。   “你放!”唐沁一张口就挑高了嗓门,两眉吊着,无端生出几分凶悍。   目光瞥至梁宴北,话刚出了一半,就硬生生让她咬住,瞬间降低至正常音量,“你放心,我们明日定然会将事情查清楚的。”   温禅笃定,她方才的第一句,绝对是“你放屁”这三个字。   不过这也算是自打碰见这姑娘以来,她出口的最接近正常人的话,所以温禅并不计较。   “马耳草……”唐沁又开口了。   颇有几分扭捏,“衙门周围有一片马耳草丛。”   温禅注意到她看了梁宴北一眼,而后飞速又低下眼,这既不是害羞,亦不是爱慕,是明明白白的敬畏。   他纳闷,心说这女魔头也有敬畏人的时候?敬畏的还是梁宴北?   难不成是因为梁宴北扭折了她一只胳膊的缘故?   “多谢提醒。”梁宴北此刻才觉得这姑娘看着顺眼多了,毫不客气的收下唐沁的好意后,起身要走。   唐一笑和唐沁不再说话,目送他走出门。   温禅也跟着起身,走到门槛处,他回头诧异的问道,“你们还坐着别人房间里干什么?”   我这主人都要走了,你们俩客人还坐得稳稳的?   逐客令下得如此明显,唐一笑不是个傻子,也不喜欢装傻充楞,站起来后脚跟着温禅出门。   站在门外,唐一笑突然叫住了温禅,对他道,“我有东西要给你。”   温禅有些迷茫,他与唐一笑统共就见过四次面。   第一次见面,唐一笑故意给他指歪路,害的他在匪窝里睡了一夜。   第二次见面,他浇了唐一笑一身水,并中了唐一笑的毒,打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喷嚏。   实在是想不出,他能拿出什么好东西来,温禅有些戒备。   谁知唐一笑手伸进衣袖里摸了一阵,摸出一个漂亮的物什。   乍一眼看去,是明晃晃的金丝编成的一根粗线,线中串着一个牙白的扁牌,约莫指头宽,小指长,泛着温泽的光。   像是个手串。   “给我这东西做什么?”温禅不接,闹不明白唐一笑突然递给他一个手串是为何。   “也算是物归原主了吧。”唐一笑不由分说的塞到他手中,转身就走,“各忙各的吧,再会。”   温禅捏着那手串,刚想出声喊,就听见梁宴北的声音传来,“他给了你什么东西?”   梁宴北好奇的把头凑过来,只差咫尺就挨着他的肩膀,他不自然的往旁走了两步,把金丝线串的手环举起,“就是这么个东西。”   看见是个漂亮手串后,梁宴北神色微变,墨眸微闪,“唐一笑……给你这个作何?”   “我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温禅晃了晃手串,上方的牙白扁块转了一个圈,随意的夸赞道,“倒是挺好瞧的。”   “呵。”梁宴北嗤笑一声伸出手,连带着温禅的半只手一起,把手串握住,温禅心一顿下意识挣脱,便把东西到了梁宴北的手上。   梁宴北忙揣进怀里,“无功不受禄,我帮你把东西还给他。”   这样也妥,温禅已经不想再跟句句不离毒的唐门人打交道了,于是也默认了梁宴北的话。   东西收好后,他抬头看了眼天色,见余阳完全消失,除却遥远的天际还悬着一缕微光之外,整个大地蒙上夜色。   “这个时间刚好。”梁宴北忽然说了一句。   “这个时间?”温禅疑惑的挑起眉毛。   “恩。”他模模糊糊的应一声,抬脚就走,也没具体解释。   温禅见状,不紧不慢的跟他后面,又问一遍,“你要去干什么?”   “调查啊。”他说。   将将挨着入夜的时辰,府中的下人们开始挂灯,来来往往都在忙自己的事,梁宴北就带着温禅沿着路一直走,直到两路便都栽满了枝叶葱郁的树。   越往里走,就越幽静。   待两人在一方小院前停下时,周围已没有下人,全是些绿油油的草木。   “这是什么地方?”温禅忍不住问。   这个院子没有温禅等人住的大,屋檐下挂着几盏灯,昏暗得很,主房一间次房两间,大门紧闭,没有下人守着,倒是院中挂着几件女子的衣裳。   “这是谭琼的女儿住的地方。”梁宴北明晃晃的走进去,一点没有顾忌。   温禅吓得朝四处看了一下,连忙追上,压低声音喊道,“你进别人院子做什么?!还是个姑娘的。”   “谭琼就是谭家宗的家主,今日一直在姚孟平身边喊姚大哥的那个。”梁宴北满不在乎,继续往里走,“她有一女一妹,并称谭家三娇,其中她的女儿谭钰姬与姚严鸣有婚约。”   “所以你是怀疑谭钰姬?”温禅的脑子转得很快,几乎是立即就理解了梁宴北的意思。   今早谭琼就说过,她女儿曾亲眼看见琴棋呵阿福前往谣姚严鸣的住所,问过琴棋之后,他也说是一个女子故意将他们指路过去。   前后一对应,温禅立时就怀疑上了谭琼的女儿,可方才听梁宴北这么一说,他又有些不确定了。   “谭钰姬既然与姚严鸣有婚约,又何必给他下毒?你也说过那两种毒都不致死,她是想让姚严鸣难受一时,还是想让他不举?”   相必没有哪一个女子会希望自己的丈夫不举吧?那无疑是在折磨自己。   谭钰姬若是想杀姚严鸣,直接毒死不是更方便?   “我也不清楚,所以我来找找有没有蛛丝马迹。”梁宴北在院中东转转西转转,走到那一排晾晒这女子的衣裳前,随手拨弄几下。   温禅忍不了,“你碰人家衣服做什么?”   心想这人果然是风流成性,前世就是总往玉扶楼钻,不是竹雪就是兰莲,惹得玉扶楼的姑娘都为他争风吃醋。   察觉出他语气不对,梁宴北诧异的回头看他,“我只是随便看看。”   “不成体统!”温禅冷哼一声。   “行行行,那不看了。”梁宴北收回手,脚步一转,往主房去,“咱们进屋瞧瞧。”   他直接推开了房门,好像一点都不在意自己推的是一个姑娘的住房。   温禅见他行动利落,也不得许多,跟在他后面进了屋子,反手把门带上。   不知道是不是做贼心虚,温禅关门的时候很小心,发出的动静极小。   因为没有点灯,房内十分昏暗,就着门窗透进来的微光,勉强能看清楚人的身影。   温禅跟得很紧,又不敢乱动,生怕碰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这根本看不见,怎么查啊?”他小声问。   话音刚落,就见眼前突然燃起一抹星光,而后听见呼呼两声,一缕小火苗跳出,映出梁宴北半张俊俏的脸。   “别急,我先点个灯。”他说。   等等?你偷偷闯进别人房中,还要点灯?   “你是不是疯了?”温禅伸手拉住他,“万一被发现了,怎么跟人解释,传出去不是败坏我的名声吗?”   九皇子远赴千里求爱不成,夜探妙龄少女屋?   一想到这温禅就连连摇头,不成不成,谣言太可怕了。   梁宴北听闻觉得颇是好笑,“九殿下,你以为你还有什么好名声吗?”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他就生气,“你明明知道我是被污蔑的,那些谣言,蠢人才会相信。”   “好好好,幸好我不曾相信。”梁宴北见他动气,忙妥协,温声道,“这时候没人,我就点一会儿灯,看完我们就走。”   “那也不行,万一人途中回来了怎么办?”温禅坚持。   他这张嘴,在此时竟意外的灵验,只刚说完,就有女子的声音传来。   声音不大,入耳的时候模糊不清,似乎在喊一个人的名字,勉强能分辨得出人就在这小院的附近。   温禅原本就吊着心,一听见这声音,当下把梁宴北拿着火折子的手拽过来,用力一吹,吹熄了火苗。 第45章 罪证   梁宴北的耳朵要比温禅的灵敏许多, 他从脚步声中,分辨出来得不止一人。   加之有隐约的对话声,他猜测是一男一女。   两人已经走到小院门边上了。   他反手抓住温禅,拉着他绕过屏风,钻进内屋。   房内的结构简单,摆件朴素,加之光线太过昏暗, 梁宴北一眼看过去,竟没有发现能藏身两人的地方。   温禅更是两眼一抹黑,啥都看不见, 推了梁宴北两下,低声急急道,“床榻底下,去床榻底下。”   外面的人越来越近, 梁宴北也没时间再思考,两三步跑到床榻旁, 先让温禅钻进去。   就在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间,梁宴北才将整个身子藏进床榻下面。   许是打扫过,那下面倒是不脏。   床脚足有两尺有余,梁宴北为了完全藏住, 往里滚了两圈,肩膀紧挨着温禅。   少顷,房间里便燃起亮光。   只见两双脚纠缠着从外屋走到内屋来,仿佛透着迫不及待。   温禅看不见, 但是可以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他见这床脚太高,又见梁宴北的半个身子沾了点光亮,伸手拉了拉梁宴北的衣裳。   示意他往里面挪挪。   梁宴北以为他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轻悄悄的转了个身,想以侧身面对着温禅。   然而距离太近了,他这么一转过来,鼻尖几乎贴上温禅的鼻梁,呼出的热息全洒在温禅的脸上。   当下就把他烧得满脸发热。   因为背着光,温禅看不清楚梁宴北的脸,但依稀能看见那一双灿亮的眼眸。   他强压住慌乱的呼吸,匆忙低头。   很近,也很静。   温禅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少个年头没有跟梁宴北靠得这样近了,近到他能清晰的听见梁宴北胸膛里,规律跳动的心脏。   好像把手轻轻覆上去,就能感受到一样。   时间隔得太久太久,温禅早就忘了梁宴北的怀抱是什么味道,他所能记住的。   也就只有在年岁的打磨下,顽强留存的那么一点点的余念。   温禅觉得自己的心撞得厉害,像打着锣鼓似的响。   突然床榻传来一声闷响,女子的声音自头顶上方响起,“阿云哥,我还以为你今日不回来找我了呢。”   “怎么会,我一天没见到钰儿,思念得直挠心肝,哪还忍得了不来?”   男子的声音又低又沉,话里带着绵绵笑意。   跟裹了蜜似的,哄得女子乐开了花,“你就知道拿甜言蜜语逗我。”   “钰儿不就是爱听这些吗?”男子喘着粗气。   一对男女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床榻下藏了两人,关了门之后就着急行好事,不一会儿的时间,难以入耳的声音交织成一片。   温禅脸色十分冷漠,对这声音充耳不闻,心道,好你个谭钰姬,果然在外有人!   他想到了前世他的第一任皇后,姜月缨。   不知道她再跟侍卫私通的时候,有没有起过谋害他的心思……不过就算有,也难能成功,毕竟他贵为皇帝,吃穿住行样样严谨,旁人钻不了空子。   就这么一想,思绪又飘远了。   忽而传来女子的一声高昂的媚叫。   温禅听得身子抑制不住一抖,触动了梁宴北。   他正想把头再往下低一点,就忽然感觉到梁宴北手臂一动,温热的手掌就覆住了他的两只耳朵,把污秽的声音隔绝了大半。   他还十分体贴的把手臂搁在温禅的头下充作枕头。   温禅错愕的抬头,却依旧是什么都看不清楚。   只是梁宴北身上的温度将他包围,与他身上的炽热融在一体,化作比浆果还要甜的东西,紧紧包住了温禅的内心。   令他既悸动,又不安。   床榻上的男女你来我去的折腾了一番,就在你快要进入正题时,门外却猝不及防响起叫喊声。   “小姐!夫人有事要与小姐说,特遣派奴婢来通传!”   这个小丫鬟来得可谓是正是时候。   声音传来之后,床榻上的动静猛地停住,随后男子的声音响起“这个贱婢当杀,你别管她。”   “不行。”女子拒绝道,“这是我娘那边的人,动不得,你快起来。”   “可是……”   “别可是了,我娘这个时候找我,定然是有急事,我必须去。”女子坚定的推开了男子。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男子正在兴头上被叫停,颇是不爽。   “今日恐怕是不成了,阿云哥你今日先回吧,改日再约。”   男子对此事很不高兴,女子温声细语哄了两句,直到外面的婢女再催,她才整理好衣裳应着声出去。   女子走了之后,男子独自在房中骂了一会儿泄愤,而后也大步离开。   等了片刻,两个人才从床榻底下钻出来。   梁宴北倒还好,一身红衣颜色重,看不出有什么灰尘,倒是温禅的衣裳色浅,半个身子都沾了淡淡的灰尘。   他自己用手拍了干净,刚想说话,却听身旁的梁宴北幽幽道,“这个女子,十有八九就是谭钰姬。”   温禅:“???”   “这种废话,我不希望再从你的嘴里听到。”温禅煞有其事的叹气。   在谭钰姬的房中出现的被唤作“钰儿”的女子,十成十就是她,哪还来什么十有八九?   梁宴北心想,也就在来了五月岛之后你才开始认真听我说话,嘴上道,“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说废话了。”   温禅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一下,而后催促道,“咱们还是快离开吧。”   “不急。”梁宴北在屋内踱步,“先寻一圈。”   男子走的时候并没有灭灯,倒免去了他们点灯的麻烦,里屋一盏外屋一盏,把房内照得透亮。   温禅转念一想,来都来了,总不能一无所获的回去吧?   所幸他也跟着一起搜寻起来,看看能不能再谭钰姬的房内找到什么相关的东西。   因为是临时的住所,房内的姑娘东西并不多,主要就在衣橱,床榻,和铜镜桌。   温禅不愿去翻女子的衣裳,于是就在铜镜桌前挑挑拣拣。   无非就是些装饰打扮的珠石玉钗,他随手拨弄了一下,忽而从一堆令人眼花缭乱的头面中,看见了一根碧色的簪子,他伸手拿出。   这簪子样式并不别致,但也能看得出是良品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琴棋口中的那个给他们指错路的女子,正是戴着一根碧簪子。   虽然说是巧合的可能性很大,温禅甚至怀疑每一个姑娘手里都会有这么一根碧色簪子,但同时也添了一份他对谭钰姬的不确定。   他又将簪子放回原处,拉开了桌子的抽屉。   甫一打开,一股香气便扑鼻而来,混合着很浓的青草味,味道有着说不出的怪异,令温禅眉头一跳。   他把抽屉内的几盒胭脂都拿出来,一一打开看,果然在其中一个盒子里看见了捣碎的草叶。   草微微泛着黄,汁水并不多,显然是用过的。   藏在满是胭脂的抽屉里,太过欲盖弥彰。   温禅在看见草汁的一瞬,就确认了对谭钰姬的怀疑,他捏着盒子想要回身叫人,却赫然发现梁宴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身后。   “你能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发出点声音?”温禅被骇了一下,有些无奈。   “那我下次一边走路一边学公鸡打鸣?”梁宴北微微挑眉,“我方才叫你了,是你想得太投入,没听见。”   是吗?   温禅问道,“你叫我做何?”   “我把那边看完了,没发现什么东西。”   “你看看这是什么?”温禅这才想起来自己手上还拿有东西,递给他看。   梁宴北伸出两根指头,捻起其中一块已经被捣碎黏在一起的草叶,认真看了看,“根窄尾宽,出汁变黄,应当是马耳草没错了。”   “那这凶手就是谭钰姬?”   “凶手一直都是两个人。”梁宴北轻摇头,“况且就凭这个东西,还不足以定谭钰姬的罪,我们还需要更多的证据。”   “那不然我们去马耳草丛地看看,也许能找出什么。”他提议道。   梁宴北一口答应,“行,咱们现在就去。”   “现在?”温禅下意识瞧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有点晚了吧……”   光天化日之下的极乐城尚不太平,更何况是夜晚,而且衙门所在之处,又有些偏僻。   “现在这个时辰刚好,若是你不想,咱们可以在城中逛一会儿再去。”梁宴北略一思索,“还没用晚膳,要不先去吃点东西吧。”   温禅还想说话,却被梁宴北轻轻推了推胳膊,催促道,“把东西放回去,我们离开这里。”   一说要离开,温禅连忙把东西摆回去,一刻也不想多留。   他将胭脂盒都放回去之后,单留了那个装了马耳草的盒子,道,“这个要留着,当是罪证。”   胭脂盒做工精巧,底部印有“谭氏”二字,一旦把东西拿出来,谭钰姬想赖都赖不掉。   两人没有多停留,拿了盒子就从谭钰姬的住处离开,绕过僻静的小路,从东院门出了城主府。   夜晚的极乐城,歌舞升平热闹非凡,乐响和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锣鼓踩着点,拍打出规律动听的节奏。   温禅看着花红柳绿的景色,再次感叹,这座城确实当得起极乐之称。   庆神节时长两个月之久,从五月开始到七月结束,其中六月份则是庆神最热闹的时候。   城主府坐落在极乐城的中心,此刻堆聚来了大半个城中人,宽广的空地上燃起一个圈状的火堆,人们围绕着火堆载歌载舞。   温禅的一双眼眸里映着火光,盈盈发亮,忍不住低声赞叹,“人真多啊。”   他最喜欢热闹的地方,人越是多,他就越开心。   梁宴北注意到他的小表情,拉着他往巨大的篝火处走,“咱们也去看看。” 第46章 许愿   西凉境内不许奉神, 但也挡不住人们对神仙的虔诚之心。   传闻在庆神节期间,只要将红丝带系在手腕上,围着篝火起舞,在舞毕之后将红丝带丢入篝火烧掉,就可以将自己心中的愿望传达给前来五月岛做客的神仙。   温禅之前从没有听过这种习俗,看着小贩手中半两纹银的红丝带,有些犹豫。   “我要两根。”梁宴北大方的掏出一两银子, 递给小贩,换来了两条颜色鲜艳的红丝带。   “我们又不是五月岛的人,人家神仙未必买我们的账。”温禅小声的嘀咕。   由于周围的歌声太过吵闹, 梁宴北没有听清楚,但也大概猜出了他的意思,伸手拉过他的胳膊,“都是些传言, 有什么可信的,讨个彩头就行了。”   他将红丝带往温禅的手腕上缠绕几圈。   趁着空隙, 温禅抬眸看他,见他神色认真,眼中还带着隐隐的笑意,看起来心情不错。   白皙的皮肤与妖冶的颜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稍稍打了一个结,长长的丝带在袖间飘摇。   “好看。”梁宴北莫名其妙的夸赞了一句,后又伸手对温禅道,“给我系一下。”   温禅晃了晃手上的丝带, 嘴角染上一抹笑,接过他的丝带系上,刚打好结,就听见熟悉的声音从一旁插进来。   “哎哟真是巧了。”唐一笑自一旁慢悠悠的走来,扬了扬系在手掌上的红丝带,“你们也在呢。”   他似乎是一个人,走到梁宴北面前,先是看一眼温禅手腕上的红丝,在投给梁宴北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好兴致。”   “比不得你,整日闲着无事,哪有热闹往哪凑。”梁宴北低头摸了摸手上的丝带,冲温禅笑了一下,“系得真好看。”   嗯,打了个死结。   “就这么一个结,你也能夸上一句?”唐一笑觉得有些好笑。   梁宴北啧了一声,嫌弃的看他,“我说你怎么回事,今日分明都见过面了,该说的事也都说了,为何看见我们还要凑上来,不会绕道走吗?”   没点眼色吗?   “我这也是出于礼节。”唐一笑双手抱臂而立,“你最近对我意见好像很大?”   温禅见两人左一句右一句,他有些插不上嘴,就默默的站在一旁,看着两人扯皮。   “你在我这还存的有账,等事情解决之后,我好好跟你算算。”梁宴北用手指点点他,心想,你干的那桩桩件件,我记得清楚,别想赖掉。   唐一笑一听这话,顿时撇了温禅一眼,好似明白了什么,对梁宴北道,“行,你拳头硬,我不跟你计较,你俩慢慢玩吧。”   他撂完这句话转身就走,两三步之后身影隐没在人群中,温禅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看不见人了。   他四处都看了一眼,没有瞧见唐一笑的背影,心说这走的也太快了吧……   梁宴北见他张望,伸手扯了扯他手腕上的红丝,凑近他低声道,“人都走了,你看什么?”   “你不觉得他走得太快了吗?”温禅脑门上满是疑问。   “他向来如此。”梁宴北不以为意,眼瞥见一旁的人准备敲打鼓,就拉他手腕,“别瞧了,来跳舞。”   温禅发现他这两日对自己的小动作颇多,不是戳脑门,就是拉手腕,自从自己对他态度缓和之后,他越发大胆。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用自己的手把梁宴北的手握住,纠正道,“别人都是手拉手的。”   梁宴北的手比他的要大许多,加上平日里要舞刀弄枪,掌内有些茧子。   温禅的手则是养尊处优,细皮嫩肉,交握的一瞬间,细腻的软肉就感觉到了他掌心略为坚硬的茧子和散发的温暖。   他心如擂鼓,瞬间乱了节拍,疯狂乱撞。   面上依旧是漫不经心,但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直接收紧五指,握住了梁宴北的手掌。   梁宴北低头看去时,两只手紧贴在一块,温禅的手白嫩得很,倒衬得梁宴北的皮肤有些黄。   最初的怔愣只持续了一瞬不到,梁宴北忙回握,把温禅的手攥住,心说这可是你自己送上来的。   梁宴北似笑非笑,俊美的眉眼染上微光,黑眸倒映着火焰闪着亮,周围的人打眼过来,就彻底移不开视线,男男女女皆是如此。   温禅不过十六岁,面容和手脚还未完全张开,笑起来的时候只会让人觉得可爱俏丽,穿上个裙子梳一头辫子,就轻易被别人认作是姑娘。   而梁宴北不同,他身量很高,不过年十八,就比同龄人高出一截,容颜俊俏却不艳丽,面上的神情并不张扬,微微笑着时,总有着几分无形的蛊惑。   两人站在一起,到给人一种是兄弟的错觉。   不少姑娘都对这边虎视眈眈。   不过温禅并没有注意这些,虽然目光是盯着他处,但所有的注意力都聚在自己的手掌上,想搓一搓捏一捏,却又不敢随意动弹。   梁宴北无意间低头看他,发现他盯着一处地方正出神,顺手捏了捏他的手,“你在想谭钰姬的事情?”   温禅被他捏得心头一跳,迷茫的抬头,“啊?你说什么?”   “你在想啥。”梁宴北微微俯身提高了声音,“要开始跳舞了。”   听了这话,温禅才意识到,拉手手是要跳舞的,然而他根本不会跳舞,立时有些慌,想要挣脱,“我不会跳舞。”   梁宴北岂能让他抽走,当下手上稍稍用力,把他的手捏住,“说得好似我会跳一样,围着篝火跳舞才能想神仙祈福,你就瞎蹦哒两下。”   “你不是说那些都是传言,不可信的吗?”   “入乡随俗入乡随俗,怎么说我也花了一两银子。”梁宴北随便拿了借口挡在面前,他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入乡随俗,或者是那一两银子。   不过就是看出温禅喜欢凑热闹,带他热闹一下而已。   西凉民风开放,就是在京城之内,也有不少的男子修习舞艺琴乐,是以并没有人抵触男子跳舞的行为。   加之来五月岛的大部分都是不拘小节的江湖人,是以围在篝火前时,众多人将手拉在一起,绕着篝火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圈。   温禅见人多,也就没了想要逃走的心思,更何况耳边都是欢笑吵闹的声音,他莫名的觉得心安,连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时候,笑得露出白白的牙齿。   两面鼓被人敲响,节奏顿时出来,五月岛的当地人带着外来人踩着鼓点,伴着琴声,围绕着篝火转动起来。   其实很简单,不过就是左脚换右脚,五月岛的人跟着乐响,齐齐的唱出歌谣,众声揉在一起,倒有几分动听。   温禅跟着蹦跶了半圈,忽而听歌声高扬起来,似乎唱到了最关键的部分,此时被浓重夜色笼罩的夜空中,飘下来漫天的粉色花瓣。   粉色的花瓣纷纷扬扬,铺天盖地的乘着风而来,如同一场不期而至的花雨,五月岛人对此景象并不陌生,看着天上飘来了花瓣,忙举高手臂高歌,大多人脸涨得通红,看上去激动极了。   温禅伸手拿下落在自己头顶的花瓣,凑近一看,才发现是桃花。   “神降!是神降!”他听见耳旁有人这样叫喊。   抬眼一扫,许多人竟都停下了跳动的舞步,摘下红地带扔进篝火中,虔诚的合十双手。   温禅愣愣的看着满天飞舞的花瓣,心道难不成真的有神降?那我要赶紧许个愿。   他又抽手,抽了两下没抽动,疑惑的朝梁宴北看去,可是目光刚触及,梁宴北的手又松开了,温禅得了自由,也没多想,忙去解下手腕上的红丝带,揉成一团扔到篝火中。   他双手合十,在心中默默想,神仙已经给了他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他不敢奢求太多,只希望这一世能够改变前世的噩梦,让身边的人都少些苦难。   思绪停顿一会儿,温禅深吸一口气,极快的补充——希望梁宴北今世别再娶司徒舟兰。   呸呸呸!刚许完这个愿望,温禅又立即后悔,连忙在心中呸了几声。   一撇眼,发现梁宴北还在解手腕的红丝,温禅凑近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给他系得是个死结。   他有些歉然,伸手挤开了梁宴北的手,“我来给你解。”   不知道是不是当初他系得有那么紧,还是梁宴北拉扯了一番,这个死结竟然结结实实,怎么也解不开。   “算了,暂且不管,带我回去之后找把剪子。”梁宴北装模作样的去推。   其实他完全可以一把给扯断,但是看着温禅有些着急的模样,梁宴北起了别的小心思,故意装作十分无奈的样子叹了一口气。   “那可不行,那样你就没法许愿了。”温禅果然立马上当,直接上牙去咬那个结。   温软的嘴唇在梁宴北的皮肤上若有若无的摩擦,梁宴北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感觉有些热。   温禅的牙要比手指厉害,轻松就给咬开了,末了他还用袖子抹一把梁宴北手腕上残留的些许湿润,把丝带塞到他手里,催促道,“快。”   “不急不急。”梁宴北嘴上安慰着,伸手一扬,把丝带扔进篝火中燃烧。   “神仙啊神仙,我别无所求,只希望我们温少爷往后多跟我说说话……”梁宴北明目张胆道。   “你胡说些什么……”温禅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又好气又好笑,耳根染红,“你正经许,旁人都不说出来,你说出来还怎么灵验?”   “好我不说我不说。”梁宴北立即妥协,把嘴闭上。   温禅后知后觉,补充道,“你许个正常的愿望。”   梁宴北不答话,也不知道有没有换个愿望,总之静了一会儿后,把手一拍,“许完啦!” 第47章 吴奇   一场天降桃花雨, 看呆了所有外来人,有的人甚至跪在地上,以头抢地以此表达虔诚之心。   楼慕歌静静立在高楼之顶,眸光往下一扫,将下方的景象尽收眼底。   朦胧的月光披在他的身上,将他的白衣蒙上仙气,微风拂过, 谪仙般的容颜清清淡淡,没有半点神情。   “你听见了什么?”声音突兀的从旁边的高树上传来。   楼慕歌的眸色变浅,没有转头看向说话的人, 沉吟片刻道,“善人求安康,恶人求财权,不过如此。”   唐一笑立于茂密的枝叶间, 黑衣袍完美的融在夜色中,听了他的话, 没作声。   “不过倒是宴北那个蠢货,许了这万千人当中,最无聊的一个愿望。”楼慕歌又说。   听了这话,唐一笑才勾出一个淡笑, 但很快又放平嘴角,“孰恶孰善,怎能凭此下定论,安康也好, 财权也罢,皆不过是人的欲望所使,你也一样。”   “的确。”楼慕歌的双眸倏尔染上笑意这才转头看向唐一笑,“若非如此,我早就一铲子插死那个整日叽叽喳喳,聒噪不停的鸟,让她消停点,你也知道我脾气不怎么好。”   “她自是知道你不会动她,才敢如此放肆,我今日已经教训过她了。”他道。   楼慕歌不再接话,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后,唐一笑又开口,“你弟弟来了此处,你不去看他?”   “从前怎么不知你爱多管闲事?”楼慕歌稍带嫌弃的神情看他一眼。   “行行行,我不提他。”唐一笑在心里纳闷,怎么我这段时间总是遭人嫌弃?   “时间快到了吧。”楼慕歌抬头,朝着夜空中的月牙看去,低声喃喃。   “快了快了。”唐一笑微微叹气,“希望别出什么纰漏。”   “那些修仙派成不了事,你们无视即可。”楼慕歌抬起右手,隐在袖子低下的骨扇露出,他用手指摸了摸铃铛,眼眸中似生出无限眷恋,“到了那日我会去守着,确保事情顺利。”   “如此最好。”得他这句话,唐一笑仿佛松了一口气。   恰巧一阵凉风过境,为六月的炎热送来舒适的清爽,茂密的树叶哗哗作响,将纷纷扬扬的花瓣雨带回天际。   夜空一贫如洗,那点点粉色好似从没有出现过。   温禅抬头看了看,又低头盯着指尖捏着的花瓣,感叹道,“五月岛果然是个神奇的地方。”   祈愿过后,人们又开始欢歌笑语,梁宴北则拉着温禅从人潮中退出,一边走一边打量着道路两边的饭馆,“去哪吃?”   “随意找一家,吃完办正事。”温禅倒不关心这些。   “吃什么呢?不若吃面?”梁宴北自顾自嘀咕着,走了半条街,才找到一家稍微满意的面馆。   两人进去落座之后,梁宴北喊了一声小二,还没等人来,他的目光忽而被面馆对面的一家玉钗店吸引。   “你先点,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我出去一下。”梁宴北又站起,对温禅叮嘱了一句,而后快步出了面馆。   温禅一头雾水,看着他直直的往玉钗店去,心想他莫不是买首饰去了?   “这位小客官,请问您吃点什么?”店小二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嘴皮子一动把店内的面都报出来。   “两碗青椒拌面。”温禅道。   “小客官,你们二人都点一种面有点吃亏,咱家店每一碗的分量都足,小的劝你们点个不重样的。”店小二不知怎么的,非要多嘴一句。   “您吃青椒拌面,可以给您兄弟点个肉丝拌面,或者是豇豆拌面。”   “兄弟?”温禅有些意外,愣愣道,“我们不是兄弟。”   “难不成是令尊?”店小二一拍大腿,嗨呀一声,“瞧我这张嘴,实在对不住,小的是看令尊太过年轻……”   温禅打断他的话,“怎么越说越离谱,他不过是我朋友。”   “这……您不是说他不是您兄弟吗?”店小二弱弱道。   “确实不是兄弟啊。”温禅也被他问得一脸迷茫。   其实这也不怪店小二,这些日子五月岛来得都是江湖上的人。   江湖中人没有文人雅士之间的君子之交,你来我往的朋友情谊,他们一杯酒一块肉过后,都是勾肩搭背的兄弟。   而讲究门派的人却没有人光顾这家小面馆,是以店小二自然将温禅和梁宴北两人划分进江湖人的队伍中。   店小二见两人的关系不似主仆,于是自行猜测,察觉温禅并不解其中之意后,他打了个哈哈道,“小客官请稍等,面马上就来。”   温禅百无聊赖的等着,眼睛将店内的人都看了一圈,发现个奇怪的小事儿,正琢磨着,梁宴北就回来了。   “你作何去了?”他问。   “我发现一个奇怪的人。”梁宴北坐下来压低声音,道,“可能是绑走姜姑娘的人。”   “你是说姜月缨?”温禅经他一说,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一茬,事情的起因可不就是因为姜月缨失踪吗?想来梁宴北和谢昭雪领了皇命来五月岛,也是为了寻她。   调查神归教一事,应是顺便。   “不错。”梁宴北低低道,“先前在京城中我把吴氏老妇的周围人家都审问过,得知她儿子吴奇是个跛脚男子,因为身有残疾,没有稳定营生,平日里也就在路边买些小吃赚取家用。”   跛脚男子?温禅听到这句时,脑中顿时浮现白日里在酒楼中撞到梁宴北的那个人。   “我方才,在对面的玉饰店看见他了,那里面卖的全是女子珠饰。”梁宴北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桌面,缓缓道,“况且他一看见我,就连忙低头走了。”   三十有一,腿上残疾,买京城糕点,又买女子的饰品,害怕梁宴北……几点联系在一起,温禅有些想法,“你怀疑他就是吴奇?”   梁宴北点头。   五月岛与京城远隔千里,这里很少有见过梁宴北的人,即便是他报出姓名,也没人相信他是梁家人。   且他是梁家人的消息还封在城主府内没有传出,加之他也没做出什么引人注目的事情,那么那个跛脚男子的恐惧来自何处?   除非……   “除非他也是京城人,知晓你是朝廷之臣,所以才会如此害怕。”温禅想了想道,“他知道你来五月岛是为了抓他。”   吴奇的儿子和老母亲都留在京城,顺藤摸瓜很轻易就可查出吴奇所去之地。   “他倒是不笨,算准了我从未见过他,才有恃无恐。”梁宴北轻蔑的冷笑,“白日撞见我一次,夜间还敢出来,胆子挺肥。”   “那你方才怎么不去抓他?”温禅纳闷。   既然已经将其定罪,还把人放走?   梁宴北闻言冷笑的神情一僵,微微抬眸朝他看去,深深看了一眼道,“不打紧,我先填饱肚子再说。”   “这五月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那么多人,你这次让他逃了,还怎么找得到?”温禅有些急。   这里不是京城,没有可调动的得力人手,搜查起来相当不易。   若是吴奇这么一逃,天涯海角哪处去寻?介时梁宴北空手而归,定会背上个办事不力的名声。   梁宴北漫不经心道,“我方才见他穿着踩脚草鞋,应是出门匆忙,想来并不是闲逛出来买玉饰的,所以我猜他住的地方应该就在这附近。   况且他还带着姜月缨,若是想逃,必然要避免让他人发现,所以一时半会他走不了。   至少等人少了,他才敢逃。”   现在正是人多热闹的时候,所以梁宴北才这样笃定。   “那咱们赶紧吃。”温禅被说服,但还是担心,又催了店小二一遍。   上面的速度确实快,两人就这么闲聊一会儿的功夫,拌面就端上来了,正如小二所说,一碗的分量相当足。   青椒里掺杂了黑木耳和芹菜,加上特质的酱料,拌开之后特别的香,温禅一闻见,立马就饿了。   他没想到这菜中还有芹菜,惊喜的眼眸一亮,第一筷子就夹起芹菜吃。   梁宴北发现温禅还没开始拌面,就已经吃了几筷子芹菜了,便伸筷子过去将他的筷子顶开,揉开了菜和酱料,“拌面拌面,你不拌怎么吃啊?”   温禅无意识的舔了舔筷子,眼睛盯着被搅城一团面,“差不多可以了。”   “你要是想吃芹菜,可以单独要一盘炒菜来吃。”梁宴北觉得他这模样相当可爱,忍不住弯起唇角。   他在进京之前,就已经把王公贵族摸了个透,发现每每提到九殿下时,人们总是欲言又止,而后叹气。   后来接触到他,才发现他与旁人很不一样。   他的眼睛里总是充满沉着和镇定,身上沉淀着一股奇异的气质,静静立着时,无端给人一种尊贵的感觉。   可他又颇爱凑热闹,越是人多的地方,他就越喜欢去。   梁宴北每回看见他细微的小神情时,都会感觉他既可爱又很有趣。   “用不着那么麻烦。”温禅不知梁宴北丰富的内心世界,心里还记挂着去寻吴奇,随意应答了一声便挑面开始吃。   刚一口塞进嘴里,就见梁宴北往自己碗里夹芹菜。   温禅诧异的看着他,把嘴里的面吞下之后问道,“你做什么?”   “我不爱吃芹菜,正好你爱吃,都是银子买的,就别浪费了。”他一边答一边动作利索。   温禅心说我信你才有鬼。   若说梁宴北最爱吃的菜,芹菜就排在第一位,前世他亲手给温禅做饭,四菜一汤,芹菜就占了其中三道菜。   最后梁宴北自己还把那三道菜都吃完了。   现在说不喜欢吃芹菜,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温禅抱着自己的碗往后拉,“我看你胆子也挺肥,还敢往我碗里扔你不喜欢吃的东西。”   梁宴北冲他眨眨眼。   他坚定的拒绝蛊惑,装出一副凶凶的样子,“你快吃,我若先吃完就不等你!”   梁宴北有些小委屈,往自己嘴里塞一大口面,心想我要比你先吃完。   先吃完又能如何?梁宴北吃完之后,还是耐心等着温禅吃到饱,才付了面钱离开。   自打来了五月岛之后,温禅的银子被山匪抢走没有寻回,吃穿住行全靠梁宴北,他终于有些羞赧,对梁宴北道,“等我回了京城,会把这些都还上。”   梁宴北满不在乎的应了一声,“哦。”   温禅又补充道,“翻一倍给你。”   说完想起来现在的他已经不是皇帝,没有那么多银子了,于是又道,“刚才的话当我没说。”   梁宴北笑了一下,没再接话,而是道,“你有没有觉得有些奇怪?”   他说起奇怪二字,温禅突然想起来刚才想对梁宴北说的话,“我方才发现了一个怪事。”   “今日青天白日现妖怪一事,现在竟然一点风声都没有,你说怪不怪?” 第48章 救人   “我觉得非常奇怪。”梁宴北的回答可以说是十分认真了。   无端有妖怪出现, 且那么多人都看见了,照理说应当传的满城风雨才对,可是这夜间一出来,竟没有听到一人议论此事。   就好像这事根本没有发生一样。   “会不会是那妖怪使了妖法,让他们都忘了这件事?”他试着猜测。   “也有可能是今日那两个修仙的人,暗中使了什么法术。”温禅也猜。   “不过那妖法真有这么厉害?”当时可是围了不少人。   “我也不知。”   两个什么都不知道人盲猜了一会儿,同时放弃纠结这个问题。   说话间两人就停在了巷子口, 两边的街道后面是各种长短不一的巷子,虽然多但并不深。   “这么多条路,该往哪走?”温禅左看看又看看, 仿佛哪条路都像是吴奇所住的巷子。   “咱们站高点看。”梁宴北指了指房顶,“我带你上去。”   温禅觉得这注意不错,就伸出一条手臂示意梁宴北抓着。   他低眸看了一眼,好笑道, “你是真以为我是神仙还是怎么的?带着你就能飞啊?”   说着他将一边的肩膀压低,矮身与温禅持平, 拍了拍自己的肩头,“快抱住。”   温禅当下就收回手臂,想要反驳。   梁宴北心说,这可由不得你。   他出手相当快, 抓住温禅的手臂往自己脖子上一挂,另一手就将他的腰圈住。   温禅只觉眼前一花,视线再次清楚的时候,已是稳稳的站在屋顶之上, 自己与梁宴北贴得很近,眼前就是他的锁骨。   鼻子传来他身上还残留的拌面气息,明明不是什么旖旎的香气,却也让温禅心跳乱拍。   梁宴北很快就将他松开,没做多余的动作。   温禅却想跳起来给他一锤子,但见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也不好说什么,自己磨着牙忍下。   他不想梁宴北总是对他动手动脚,或做出过分亲近的动作,因为他怕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克制被消磨至崩塌。   一旦没了克制,温禅想,也许他就会变成一个疯子。   “你看。”梁宴北突然出声,打断他的思绪,“大多数人都出门了,只有少数人还在家中。”   温禅注意力一转,应声看去,果然站得高看得远,方圆几条巷子都收在眼底,只见亮着烛灯的只有寥寥几家。   吴奇若是回了屋中,肯定是要点灯的,所以那些暗着的人家直接排除。   “我看见他出了店门之后是往东走了,那我们便从玉钗店往东的这几家中查。”梁宴北随手一指,划出来一个范围。   说完他张开双臂,“来吧温少爷,下去。”   “你少诓骗我!”温禅不配合。   谁人不知梁宴北天生神力,前世梁宴北没少抓着他胳膊乱飞,那时的温禅岁及弱冠,比现在高得多也重得多,梁宴北都毫无压力。   梁宴北十分无辜道,“我哪骗你了?”   温禅自然不会搬出前世的事情作证,只得随便扯了个借口,“我听别人说你力气极大。”   梁宴北啼笑皆非,“你听谁说的?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平时从不干重活,那有什么力气极大的说法。”   这不是实打实的瞎说吗?哪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人会一脚踹得别人口鼻出血,当即昏死过去的?   温禅又好气又好笑,“你能不能改了你这个胡说的毛病?”   梁宴北其实不是个喜欢乱说话的人,但他对非常熟悉的人是例外,温禅也是上了很多次当之后才发现的。   只是他觉得奇怪,按照目前的关系,自己最多跟他也是普通朋友,哪里算得上相当熟悉这个程度?   梁宴北见他动气,立即又搬出自己一文不值的誓言,“我保证这是我最后一次说胡话了。”   “你以为我会信?”温禅忍不住想笑。   温禅想起来前世有一回,梁宴北吃白米饭撒了一桌子,他便随口说了几句,当时一同吃饭的还有不少将士,梁宴北丝毫不在意,郑重其事的对他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吃白米饭了。”   他早已习惯梁宴北的胡言乱语,可将士们却当了真,一连三天顿顿面条,梁宴北吃得很不爽,提来了兵厨质问,那兵厨一脸迷茫的反问,“不是将军您说再也不吃白米的吗?”   梁宴北为了不让将士们觉得自己的将军是个言而无信的人,强撑着吃了半个月的面条,最后撑不住,让温禅出面,才摆脱了顿顿面条的噩梦。   想着想着,温禅就真的笑出声。   见他好似想到什么开心的事一样,梁宴北也没问,也跟着笑了一下,忽而指着下方,故意压低声音道,“你快看那是不是吴奇!”   温禅一听这正经事,忙低头看去,只见下面街巷院中皆是空荡荡的,“哪呢哪呢?”   话音未落,他就觉自己身子一紧,被两条手臂抱住,脸也轻轻挨上梁宴北露出的锁骨,而后脚下一空。   温禅下意识抱紧梁宴北的腰身。   真温暖……他像只胆小的绵羊,即使得到了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也只敢小心翼翼的对待。   前世温禅快要驾崩那会儿,壮着胆子向梁宴北索求了一个拥抱,但是那个拥抱只让他觉得苦涩无比,分毫不及此时此刻的香甜。   落地之后,梁宴北松了手上的力道,原本以为他立刻就会被推开,可谁知腰上环着的手一直没动弹。   他有些意外的挑眉,低头看着仅仅到自己锁骨地方的人,头微微低着埋进他的怀中。   他弯眸一笑,刚想说话,确倏尔感觉左边锁骨上传来微痛的痛觉,下一刻怀中的人就离开了,后退几步站在他面前。   梁宴北抬手摸了一下,尚感觉那地方还有些湿润,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被温禅的小尖牙咬了一下。   心猛地一突,梁宴北竟觉得这一口咬在他心尖上,不仅不痛,还有些痒痒的,他直勾勾的盯着温禅。   “这是你自找的。”温禅心虚的哼一声。   他也后悔了自己方才的冲动行为,不过他一点都不怕梁宴北兴师问罪,虽然他打不过梁宴北。   而梁宴北不仅没有问罪的想法,反而还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于是收回目光,朝亮着烛灯的房屋看了一眼,轻声道,“咱们去看看。”   两人此时正站在别人家窗前,窗户透出了黄色的灯光,隐隐有说话声传出。   他们蹑手蹑脚的靠近窗子,听见屋内有人低语,仅分得出有男有女。   温禅伸出一个手指头,想悄悄抠出一个洞看,但却被梁宴北制止。   只见他拿出火折子,也不吹燃,往窗子上一戳,立马就烧出了一个洞,完了之后他又隔了段距离又烧一个。   意思很明显,你一个我一个。   温禅顺着洞往里看,看见了一个年纪越有四十多的妇女在烛灯下绣着东西,旁边坐着年岁相差不大的男子,正编着草鞋。   看样子应该只是寻常百姓。   温禅伸手扯了扯梁宴北的衣袖,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应当不是这儿,咱们换一家吧。”   梁宴北只觉得耳朵旁扑来炽热的气息,细微如猫吟的声音盘旋在耳廓,仿佛给他的耳朵染上了色。   他侧头看了温禅一眼,眉眼在不经意间浮出缠眷的笑意,“不必。”   他眼眸中泛的微光让温禅看得心头一跳,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就看他身影一动,竟两步走到门前,伸手敲门。   温禅被他这动作吓了一跳,不过很快的,也明白了他的用意。   比起一家一家的偷看,直接问确实省事多了。   门响几下之后,里面的男人便一把打开了门,打量梁宴北和温禅一眼,见两人模样出众,衣着精致,语气里不由多了分小心翼翼,“你们有何事?”   “这位大哥可有见过一个约莫而立之年的男子和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京城人士,前些日子刚来此地。”梁宴北简洁明了的问道。   男人想了一想,道,“确实是有个前不久才来此处的京城人,但他是孤身一人,身边没有什么貌美的姑娘。”   听闻这话,温禅眼眸一亮,找到了!   梁宴北倒是不动声色,“想来应该是他,大哥可否告诉我此人住在何处?”   “就这条巷子里往里走,最里面的那家就是了。”男人好心的提醒道,“他这人可能不喜与人交流……”   “多谢。”梁宴北冲他抱了个拳。   男人随意应了一句,便又关上门忙自己的去了。   温禅听见屋内的妇女问了自己男人几句,草草说了几句之后,两人又开始劳作,梁宴北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碎银子,悄悄的从窗子的小洞塞进去,放在窗框上。   而后转头冲温禅扬了扬眉毛,后者会意跟上。   “我记得里面那屋……”温禅欲言又止。   “恩。”梁宴北应道,“没有点灯。”   没有点灯,那么极有可能就是吴奇没有归来,或者已经逃了。   温禅希望是前者。   两人停步在巷子的最深处,梁宴北依旧是先抬手敲了敲门,但却没有一点动静传出。   两人对视一眼,温禅从梁宴北的眼神中看出了少许的掠夺,那是他要揍人的前奏。   紧接着他就抬腿一脚,直接踢开了紧闭的大门,只听一声巨大的声响炸开,在僻静的巷子中尤其突兀。   梁宴北率先一步踏进屋中,刚落稳脚跟,就有一道身影从一旁猛地扑来,寒芒一闪,温禅看见那人手中赫然拿着一柄长剑。   他看得心惊肉跳,叫喊脱口而出,“小心!”   那刀刃是直奔着梁宴北的脖子去的,下手狠厉无比,带起一阵劲风,势必要一刀取人性命。   然梁宴北似早有警惕,不躲也不闪,径直抬手将那人的手臂在触及自己脖子前截下,拇指用力向上一摁,“咔吧”一声轻响,惨叫声毫无征兆的爆发。   长剑咣当掉落,梁宴北化掌为拳,正中那人的胸膛,再一声痛叫,那人的身体就被打飞出去,狠狠撞在窗子上。   许是那人知晓自己完全不是梁宴北的对手,强忍着痛从窗子翻出去,想要逃离。   梁宴北见他要逃,第一反应竟不是要去追,而是回头看温禅。   昏暗的光影下,温禅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是着急道,“快去追,别让他跑了!”   梁宴北抬手往温禅的手掌里塞了样东西,低沉着道,“我很快回来。”   说罢也极快的翻出窗子,追人去了。   刹那间,屋内静下来,温禅纳闷的摸了摸手里的东西,借着微光发现是梁宴北一直带着的火折子。   心里莫名的一暖,嘴角也悄悄浮出笑意。   温禅拔开火折子吹燃,就着小火苗的光找到了烛灯点燃,整个屋子才亮起来。   他刚收好火折子,就听见细微的响声。   仔细听来,“咚咚”响个不停,一下接着一下。   温禅拿起烛灯,寻着那细微的声音去寻,走过正堂,有穿过小院子,那声音渐渐大起来。   他推开门,踏进寝房,这才发现,声音的源头竟来自床榻。   温禅将烛灯放在桌上,缓步走到床榻边,并没有立即查看是什么情况。   那声响并不规律,仿佛越来越慢,也越来越微弱,然后突然停了下来,接着就传出呜咽的声音。   声音像被什么捂住,既沉闷又粗哑。   温禅弯腰,打算掀开床榻上的被褥。   “温少爷!”一声突如其来的叫喊传来,带着急促。   温禅吓得手一抖,继而听出是梁宴北的声音,料想他应该是追人回来没看见自己,这才有些着急,于是出声回应,“我在这!”   只听一阵快速的脚步声,梁宴北便跨门而入,目光转了一圈,定在温禅的身上,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   见他好好的立在床榻边,微不可查的松一口气,慢步走来,语气平缓的问道,“你在此处做什么?”   温禅还未回答,床榻下的声音就代替了他,呜呜的叫起来,同时也响起“咚咚”声,较之方才的更响一些。   “这下面有人。”温禅指着床榻道。   梁宴北警惕的看了一眼床榻,伸手将温禅往后拉了几步,才掀起被褥,露出床板。   没了被褥压着,松动的床板被下面的人顶起,梁宴北就势将床板抬起,关着的人才露了出来。   只见她额角撞破,留着猩红的血液,手脚都被捆绑,嘴上捂着布条,满头都是密密麻麻的汗珠,一双眼睛既惊恐又乞求的盯着梁宴北。   是失踪了将近一月的姜月缨。 第49章 夜谈   皎月当空, 晚风习习。   温禅坐在小院的凉亭里,有些昏昏欲睡,以手撑着脸,努力的睁着眼睛。   梁宴北忙完姜月缨的事,便出来找温禅。   他一边走一边思考着方才追吴奇发生的怪事。   明明是看着他从窗户翻出去了,但梁宴北后脚追出去时,却半点人影都不见, 他在四处都转了一圈,就是没看见吴奇。   就算他在屋中耽搁了一会儿的时间,但也不至于把人给追丢, 除非那人的轻功比他的还要好。   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吴奇是一个瘸子。   梁宴北正想着,一抬眸忽然看见坐在凉亭中的温禅,所有思绪顿时抛之脑后。   见他的背影透着一股懒意, 头还时不时点着,梁宴北就知晓他这是困了, 刻意放轻了脚步走到他身边。   然恰逢单柯从一旁的屋子出来,看见了梁宴北,便二话不说大步走来,嘴上还喊道, “表哥!”   这一声惊得温禅困意全无,一回头,发现梁宴北悄无声息的站在自己身后,他微微皱眉, 带着困倦之后的懒意,“你在我身后做什么?”   梁宴北凉凉的看山单柯一眼,两步走到温禅身侧,“是不是乏了?”   他双手伸直打了个懒腰,“无事,不过是坐久了,才觉得困怠,走走就好。”   梁宴北没再说什么,转了个话题道,“姜姑娘已经安置好,没受什么大伤,舟兰给她涂了些药膏之后就睡下了。”   他点了点头,小心问道,“那她……”   温禅想问问姜月缨是否又被吴奇糟蹋,但又不知怎么开口,于是希望梁宴北自己能够会意。   然而梁宴北却一点不明白他的意思,迷惑道,“什么?”   “就是……”温禅踌躇了一下,脑子转了一圈,才找出合适的话,“那她的身子可还完好?”   梁宴北听闻,微微摇头。   他叹一口气,“意料之中。”   姜月缨被掳走有一月,若还能保存完好的身子,那才是奇事。   虽说前世姜月缨无情的与侍卫私通,生下儿子后还蒙骗他册封了太子,但温禅也给了她三尺白绫。   也算是两不相欠。   今世的姜月缨遭此天降劫难,虽然温禅不会感觉心疼,但还是会叹息,撇开其他不说,此时的姜月缨到底还是个年幼,未经世事的姑娘。   “表哥,我叫你你这么不搭理我?”单柯打断两人的对话,一上来就黏住梁宴北,“我找你正有事。”   说完,害怕梁宴北跑了,牢牢的抱住他的手臂。   谁知他却没有找借口推辞,对温禅道,“今日就先查到这里,你去休息吧。”   “你不是说这个时辰正适合去那里吗?”温禅疑惑的问。   他口中的那里,指的是衙门旁边的马耳草丛。   问完还十分贴心的接一句,“我可以等你说完事,不打紧的。”   梁宴北闻言一笑,“明晚也是一样的,今日你累了,就不去了。”   “是啊温少爷,你就去睡吧,你若是在外面等着,表哥根本听不进我说的话。”单柯也在一旁帮腔,也不等温禅回答,就忙对院中候着的下人喊道,“快去烧热水,烧完兑成温水送到温少爷的屋中去。”   温禅见单柯这副着急的样子,暗自觉得好笑,仿佛怕极了梁宴北跑了一样,颇是善心道,“那好,我便先去睡觉,明日再查。”   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小哈欠,往屋子里走。   单柯看他回去,大大松一口气,拽着梁宴北就要走,却不料这一下没拽动,转头一看就见他目光盯着温禅离去的背影。   直至人进了屋子关上门之后,才收回来。   “你看着我做什么?有事快说。”梁宴北抖了一下手臂,把单柯推到一边。   “走走走,咱们进屋子里说。”单柯的神情相当严肃。   拉着梁宴北进了屋子,神神秘秘的关上门,他一转头,双眉紧皱,开头一句就是,“表哥,我发现你这段时间太不对劲了。”   “我在你眼里何时对劲过?”梁宴北好笑的反问。   “严肃!我说认真的!”单柯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着急道,“你自己都没感觉?”   “什么意思?”梁宴北道,“我觉得我自己正常的很。”   “是啊,你在其他时间倒还好,可有九殿下在的时候,你就不正常了。”单柯道。   梁宴北警告的看他一眼,“温少爷。”   “你看你看,不过是一口称呼,这里又没有其他人,你对他的保护是不是太过了些?”单柯痛心疾首,“你以前从不爱多管闲事,如今遇到温少爷的事,却一而再再三的插手。”   “前些日子山匪那次,我们分明是去就钟文晋的,你一看见他,立刻把钟文晋给丢了,带着人就走。”   “钟家那小子不是有谢昭雪吗?”梁宴北为自己鸣不平。   “好好好,这个先不算,那马车的事呢?”单柯又道,“你把马车给温少爷坐我没异议,可你明知道舟兰身子弱,还让她骑马赶夜路,我们打小一起长大,她何时受过这样的待遇?”   “这事要怪也该怪你,谁让你不备两辆马车。”梁宴北一本正经道。   单柯没想到他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憋了一口气不知该说什么反驳,白皙的脸涨得通红,“你……”   “表弟啊。”梁宴北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心疼舟兰,可她不也没事吗?你也别内疚了。”   “你少胡言乱语颠倒是非!”单柯气愤的指责。   梁宴北微挑眉毛不语。   “再说今日一事,梁家立身江湖却从不沾染江湖事,如今你为了护着温少爷结仇江湖门派,若是让姑父知道了,定然要怪罪你。”   “我爹一向忠国事,若是让他知道我是为了温少爷,想必他会理解的。”梁宴北信誓旦旦。   单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反驳的话,心里琢磨着若是让他自己察觉必是不可能了,只能直接说出。   他坐到梁宴北的对面,压低声音,“你没有觉得你对温少爷的关注太过了吗?”   “此话怎讲?”梁宴北的神情染上疑惑。   “你给他买衣裳鞋子,给他银票金子,出行车马,就寝独室这些都暂且不说,我发现但凡是温少爷在你面前出现,你的一双眼睛,就很少转移,单盯着人家看。”   单柯伸了伸脖子,“他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梁宴北摸摸鼻子,“有这回事?”   他说这话时,脑中浮现那张秀气的少年面容,不浓不稀的眉毛,黑如点墨的眼眸,养尊处优的白嫩皮肤,唇红齿白,笑起来时眼睛弯成月牙,不笑时俊俏灵动。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安静的,面上是从容的神色,一与人说话眼睛里就浮现微微的笑意,生气的时候嘴角下弯,眉毛微皱,有平添几分可爱。   他的睫毛很长,垂眸下看就会显出密密的一排,鼻子挺翘,嘴角带着小沟,靠近耳垂的地方还有一颗不明显的小痣。   梁宴北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何时竟将人观察得如此仔细,细致到令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他再去回想其他人,不论是钟文晋还是乔妍词,甚至连谢昭雪都只记得一张面孔,不知他们脸上何处有痣,何处有疤。   梁宴北惊叹,“真神奇!”   “神奇?”单柯难以置信道,“若是姑娘也就算了,你盯着个……盯着个……”   “你到底想说什么?”不知道是不是被单柯疯疯癫癫的情绪感染,梁宴北的心陡然跳得有些快。   “表哥,我问你。”单柯道,“你与温少爷在一起时,有没有生出奇怪的冲动?”   “什么冲动?”   单柯有些难以启齿,但一看见梁宴北傻不愣登的样子,咬着牙道,“就是想要去抱抱他,摸摸他,或者……或者亲吻他。”   梁宴北听后一脸的莫名其妙,“你是不是疯了?我为什么要去亲他?”   见他坚定的语气,单柯心里压着的石头终于消失,松一口气垮了双肩,刚想说幸好没有,幸好没有!   却听见梁宴北道,“不过抱抱摸摸的想法还是有的,我不隐瞒你,我有时觉得他异常可爱,总想捏捏他的脸,可他好像不喜欢我碰他……”   只消失了还不到一刻的大石头又出现,连带着梁宴北略带委屈的语气一起,险些把单柯砸的一口老血喷出,“他可爱?可爱?我跟你生活十几年,从没听过你说金陵的什么人可爱过!你怕是疯了!”   能得到梁宴北认认真真赞一声可爱的,也就只有一些团子似的猫猫狗狗了。   梁宴北怜悯的拍拍单柯的肩膀,“我看你才是,去找舟兰拿些药吃吧。”   说着他要起身,单柯见他要走,忙一扑上前抱住他的后腰,大声哭喊,“表哥啊!你可是我姑姑的独苗苗,千万别想不开走了歪路啊!”   梁宴北一听这话回首就是一个响亮的脑瓜嘣,“胡说什么,是不是欠揍了?”   单柯被敲得眼睛一花,赶忙捂着头后退,吸吸鼻子道,“抱歉表哥,我忘了我还有个小表弟。”   “长点记性,下次再胡说我就真揍你。”梁宴北用手指点点他,警告道。   边说边拉开门。   “你去哪?”单柯见外面夜色已深,多嘴问了一句。   “今晚你自己睡,温少爷的下属都被关起来了,我去守着他。”他头也不回的答道。   单柯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大嘴巴,问什么问?!就知道给自己添堵! 第50章 破案   温禅奔波了一天, 确实累了。   他简单的沐浴净身,洗去一身的灰尘之后,整个人被困意袭卷,眼皮都有些睁不开。   留了一盏小烛灯,就往榻上扑,他舒服的叹一口气,一合上眼睛就进入睡眠。   梁宴北进屋时, 温禅睡得正香,由于夏季炎热身上半点东西没盖,手脚大大的舒展着, 黑发散漫的披在宽松的衣袍上,露出了白皙的锁骨。   他站在床榻边,看着床上的人,昏暗的光给他的睡颜拢上一层宁静柔和, 嘴角缓缓勾上一抹笑。   黑眉翘鼻,长睫毛红嘴唇, 再加上那一颗不起眼的小痣,跟他记忆中的任何细节都对的上,梁宴北这才意识到,怕是自己都没察觉的时候, 已经将他的模样记了个彻底。   这种感觉,又怪异又陌生,像是一种从没体会过的情绪,却莫名的有些美好。   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站着看, 他也能不觉厌烦。   梁宴北看了一会儿,忽而想起方才跟单柯所说的话,于是慢慢的在床榻边蹲下,伸手捏了捏温禅的脸。   指腹触到那光滑的脸时,悸动就从心底一闪而过,梁宴北有些惊喜的睁大眼。   没想到他的脸会那么柔软。   还未来得及捏第二下,温禅的呼吸忽然重了一下,朦胧的睡颜缓缓睁开一条缝,带着水润的眼眸看向梁宴北。   他呼吸一窒,手僵住不敢动弹,生怕彻底惊醒了这意识模糊的人。   温禅确实睡得暂时失了思考能力,一睁眼看见梁宴北在自己床边,稍稍清醒了一下。   又是这个梦?   数不清多少次,他睡过之后只要一睁眼,就能看见心心念念的梁宴北守在床榻边,满目温柔的看着他。   可当他真正睁眼时,又会发现这只是一个梦。   梦到的次数太多了,温禅也竟然习惯,然后小心翼翼的去持续梦境。   他往下一看,看见梁宴北的手搁置在床上,便伸了一只手过去,指头撬起他的指缝,钻进他覆着的手掌中,慢慢握住。   铺天盖地的困意使他迷迷糊糊,可他还是看着梁宴北,用着慵懒喑哑的嗓音问道,“你不睡觉吗?”   梁宴北看着自己握住了一个软软的小手,有些惊奇,然而心中不禁没有排斥,反而不自觉收了收手指,另一只手从他的脸移开,轻抚在他的额头上,悄悄道,“睡啊,这就睡了。”   明明也一直没有觉得空虚,却在此刻莫名的觉得充实。   “恩……”温禅拖着长音应了一声,这才缓缓闭上眼睛。   只过了片刻,那交握的手其中有一只力道一松,绵长规律的呼吸声再次响起,梁宴北知道他这是又睡着了。   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梁宴北竟生出一个荒诞无比的想法,正如单柯所说的一样。   想要亲亲他。   越看越魔怔,越想越离谱,梁宴北忙把那些念头赶出去,手也小心的从温禅的手里抽出来,从床榻边远离。   他转头扫一眼,看见之前琴棋书画打的地铺还整齐的叠着,于是轻手轻脚的把两床地铺都展开铺成一床,再出门要了热水随意洗漱一下,脱了外衣就睡下了。   第二日温禅起来的时候,已是将近正午。   一夜充足香甜的睡眠让他精神气好,心情愉悦,哼着小曲穿戴好衣物。   穿靴子的时候他奇怪的发现地上原本分开的两床地铺莫名其妙的合在了一起,但折叠整齐,倒不像是被人动过。   许是下人打扫的时候为了方便顺手放在一起的。   他想了一下便揭过,没有深究。   温禅一出门,就有下人已将午膳准备好,端进屋子里给他吃,但是因为刚醒,也未觉得饿,他随便吃了几口便让人撤去。   他向下人们问起了梁宴北,但却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无事可干的温禅在城主府里漫无目的的晃悠起来,然后还真给他晃悠出了有用的东西。   他遇见了方寒方雪两人。   方寒是松华派的掌门大弟子,方雪是他师妹,这次带他们来的是松华派的长老之一,也是掌门的师弟,方亦阳,温禅昨日才见过他。   方寒在五月岛渡口折了胡须李的手腕,也算是帮里温禅一把,所以温禅对他有记忆。   “温公子,几日不见,可还好?”方寒早已听说了昨日发生的事,所以一开口便是带着关怀的语气。   “尚好,多谢方公子记挂。”温禅应答。   “我们都知道你身上发生的事,你调查得如何了?”方雪紧接着问。   “还未明确。”   “姚二本死不足惜,却不想还有人以此事陷害你,当真令人恼恨!”方雪义愤填膺道。   她大师兄倒不是盲目站在温禅这边,听了这话便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方雪,接话道,“温公子且放宽心,相信老天自定不会让清白的人蒙受冤屈。”   “借方公子吉言。”他稍一拱手,正要告辞,却被方雪打断。   “温公子,我有一事要告知与你。”她道,“我稍通药理,昨日去姚严鸣屋子时发现了他喝的酒中有毒,这毒其中有一位药草是马耳草。”   温禅轻点头,这些我都知道。   “这马耳草有些特殊,采摘下来十个时辰内若是捣碎取其汁液,方可用毒用医,但若是过了时辰,叶子就会变黄,再无用处。”她又道,“且那种毒只能融于水中,时间越长,毒性越淡。”   听了这一番话,温禅眼睛一亮,“此话当真?”   “自然。”方雪道,“我懂得不多,只盼能够供公子派上用场。”   “多谢方姑娘,他日有机会,在下定当还以谢礼。”温禅得了这个消息,高兴的很。   谢别两人之后,他便回到屋子里,等着梁宴北回来。   听了方雪所说,他这才想明白,梁宴北昨夜所说的“这个时辰刚好”是何意。   马耳草存留不住,必须当时采当时用,所以那个毒,是在害死姚严鸣前几个时辰做好的,因为时间一久,毒性就会减弱。   也就是说,制毒的人,是在昨天或者前天采摘的马耳草,而制毒所用,那人必定心虚,极大可能会挑在夜间前去。   所以夜间去查那片马耳草从才是最合适的时间,尤其是越晚越好,晚到极乐城进入寂静,街道上行人稀少之时。   温禅左等右等不见人,在下午时又补了个小眠,等到月挂高空的时候,他才迟迟归来。   “你这么走了一天?是不是背着我自己去查了?”温禅见到他后,率先问了这么一句。   梁宴北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夹杂着之前没有的东西,微微一弯唇,“我哪敢啊,就是听说城北有一家龙阳说书馆,我去坐了一坐。”   “你去那坐了一天?”温禅觉得有些气,“巧得很,我也坐了一天,不过都是在等你。”   “对不住对不住,我给你赔礼道歉。”梁宴北从怀里摸出一个金丝红线编织而成的手环,手环上简简单单的坠着两个指甲盖大小的实心铜板。   他把东西塞到温禅手里,“给你。”   “这是什么?”温禅看见这么个精致的玩意儿,倒也忘了生气,奇怪道,“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这是我全身上下最贵的一件东西。”梁宴北说,“今日让你等了一天是我的不是,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以此手环为据。”   “你许我一个要求?”温禅诧异道。   虽然他是有点生气,但也没有想到梁宴北会这样心怀愧疚,以一个许诺赔罪。   梁宴北点点头,补充道,“任何事情。”   温禅低有看了一眼手环,心想你能随随便便给出的哪能是什么贵重东西?   不过虽然这样想,他还是把东西揣进了袖子的暗兜中,问道,“你去那个什么什么说书馆作何?”   “去听书啊。”梁宴北见他把手环收起来,眼眸里闪过笑意,漫不经心的回答。   “听什么书?你还是几岁的孩童吗?”温禅只觉得有些难以置信,甚至有点怀疑今日的梁宴北脑子出了毛病。   “这书跟我以往听的不一样。”他道,“讲的是两个男子只见的你情我爱,恩恩怨怨,在这城中倒是颇受欢迎,馆里坐的满满当当。”   温禅听得眼皮猛地一跳,“两个男子?”   他忽然想起,民间确实有一种书十分受欢迎,书中写的全是男子之间的情爱故事,有些甚至拿较为出名的人物做主角儿。   前世温禅和梁宴北关系极好,民间出了不少写他俩故事的本子,单是温禅自己就收集了好些本,无人的时候偷偷的翻看。   他悄悄打量了梁宴北一眼,见他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恶,怕他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于是赶紧转移话题,“现在夜也深了,还是紧着命案的事。”   “说的也是。”梁宴北没发现他神色异常。   这个时辰,极乐城已渐渐进入沉睡状态,街道上的人稀稀疏疏,加之两人驾马走的是报官路,根本无人。   走夜路较之白天速度要慢许多,但好在是并不远,所以也没用多少时间就到了衙门附近。   马耳草丛里衙门很近,究竟近到什么程度呢,也就几十步的距离。   且要去草丛,就必须要经过衙门。   梁宴北直接停在衙门旁,引起守在门口的衙役的注意,四个人同时戒备的看着他。   四个人都是生面孔,也并没有见过两人。   “你们是何人?为何半夜三更来衙门?”其中一个衙役面容严峻的问。   “几位且宽心,我们只是路过,并非是来报官的。”梁宴北笑眯眯道。   一听不是来报官的,四个衙役竟同时松一口气,还是先前说话的那个道,“勿要停留,快快离去。”   “稍等,在下有一事相问。”他对这些弯弯道道十分熟悉,话还没问,就先拿了一锭银子,递给说话的衙役,“烦请各位帮个忙。”   几个人是典型的见钱眼开,接了银子之后立刻咧开嘴笑,“好说好说。”   昔日的皇帝见这了场景,微不可查的冷哼一声,竟然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行贿!   不过念在情势所迫,温禅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前几日夜晚,不知各位守夜时,有没有瞧见一个姑娘来此地?”梁宴北道,“约莫蓝衫黑裙,容貌美丽。”   女子夜间独身一人就已惹人注目,再加上梁宴北大致的形容,就立刻有人想起,“确有此人,就在前日夜晚,我看着她沿着路南去了。”   梁宴北看着他,“你可有看清楚?”   “看得明明白白,就是蓝衫黑裙。”他道,“当时正是换守的时候,他们几个还在换衣裳,我来得早了点。”   梁宴北拱手,“多谢。”   “客气客气。”几个衙役受了梁宴北的银子,跟见了大爷似的,冲他招手,“兄弟你若是有其他问题,尽管来问。”   他笑应一声,与四人告辞,转身来到温禅面前。   方才的对话温禅听得清清楚楚,疑惑道,“问完了?”   他点头,“就是谭钰姬没错了。”   “你如何知道她穿的是什么衣裳?”温禅问。   “昨日我们进她院子时,我就看见她晾着的衣物里有蓝衫黑裙,猜着若是她夜间来,必然不会穿颜色鲜艳的衣裳。”梁宴北说话时有些慢,但却解释得很仔细。   “她的住处没人守着,说明她不仅拒绝了城主府安排的下人,自己身边也没有使唤的人,如此一来,她也只能自己来采马耳草。”   “方才那衙役说她往路南走了,大概是从衙门后面绕过,去了那片草丛。”   “原来如此。”温禅听后了然道,“她采了马耳草之后做出了毒药,融在酒中,把酒给了姚严鸣,而后又在路上把琴棋和阿福指到姚严鸣的住处,将罪名嫁祸给他二人。”   “没错。”梁宴北笑着道。   “可是,她怎么知道姚严鸣一定会死?又怎么知道琴棋和阿福会碰巧从那处走?”   “这就要看唐一笑查得如何了。”他说,“谭钰姬投一种不致死的毒,另一人再投一种,两毒合在一起,杀了姚二,虽然看上去是巧合,但实际上确实两人合伙共事一起命案,谭钰姬是从一开始就想要姚二的命。”   “至于嫁祸给你两个下属,我想她也可能只是碰巧遇到了而已,又思及我们前日与姚二起了冲突,理由足够,所以才起了这个心思。”梁宴北讥诮的勾了勾嘴角,“就算没有你的两个下属,她也会随意找个借口让府中的下人去那里。”   “这么说,我被诬陷,竟是她的碰巧遇到?”温禅心中一堵。   “杀人是蓄谋已久,诬陷则是一时兴起。”梁宴北总结道。   “呵。”温禅冷笑,“真是个可恶的女人。”   就因为她的一时兴起,导致他忙了两天来查这毒杀案,三更半夜还在这荒郊野外。   简直可恨至极!   梁宴北见他恨得牙痒痒,莫名的觉得开心,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莫要生气,明天我好好教训教训她。”   温禅震惊的拍开他的手爪,“你做什么?!”   他摸摸被拍的“啪”一声响的手背,哼哼唧唧的蒙混过去。   心中暗戳戳的想,还是睡着的时候可爱些。   温禅胡乱搓了一把被他捏过的脸,没好气道,“还有事吗?没事就回去!”   “有有有。”梁宴北认错态度十分积极,连忙道,“咱们去找一下何县令,请他帮个忙。” 第51章 对峙   烈日当空, 城主府的正堂内聚着很多人,坐着的站着的,都摆出一副看热闹的神色。   楼慕歌依旧是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衣,落座于大堂的主位之上,手中的骨扇缓慢且随意的晃着,吊着的铜铃却没听见声响。   主位下面,就是两排次座, 梁宴北居于左边,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   温禅坐在他身旁,手掌撑着脑袋, 悄悄地打一个哈欠,眼眸里爬上些红丝。   昨夜忙活至半夜,今早又一早被人喊来这里,睡眠严重不足的温禅觉得眼皮异常沉重。   见他又打了一个哈欠, 梁宴北手指一重,敲出四个闷响, 不耐烦道,“还要等多久?”   楼慕歌眸光一抬,“人呢?”   “楼城主,我爹昨日思念二弟痛苦得整夜未睡, 此时来晚一些,还望城主见谅。”座下右边的一位男子接话。   右边一排坐了谭琼和云永旭等人。   说话这人眉宇之间与姚严鸣有两分相似,初见时已报过姓名,是姚严鸣的大哥, 姚燕飞。   “先前诬赖人的时候动作倒挺利索,怎么这时候要给他一个真相了,却迟迟不来。”梁宴北状似漫不经心。   姚燕飞听他话中带着不屑,目光锐利的瞪过来。   梁宴北微微一挑眉,丝毫不为他的眼神所惧,甚至反问,“怎么?”   姓姚的比不得姓梁的,于是姚燕飞没有再接茬,默默移开了视线。   “不等了。”看似比谁都耐心的楼慕歌第一个放弃等待,直接对梁宴北道,“这两日你查到了什么,尽管说出来,早把此事了结。”   “说的也是。”云永旭道,“到底要家二子是谁杀死的,你们查到没有?”   “自然。”梁宴北道,“若是查不到,还不白白为别人当替罪羔羊?”   唐一笑在一旁说风凉话,“我可是瞧见了,宴北兄这两日忙得脚不沾地,就差飞起来赶路了。”   梁宴北本人还未说什么,唐沁却道,“你少说两句。”   “快点说。”温禅困得难受,不想看众人扯皮,催促着他。   “好。”他先是应答一声,而后对谭琼道,“谭宗主,你之前说你女儿亲眼看见我们的人去了姚二的住处对吗?”   谭琼没想到他第一个那自己开刀,愣了一下道,“没错。”   梁宴北道,“那我就直说,你的女儿就是杀害姚二的真正凶手。”   “胡说八道!”谭琼听此一眼,当场大怒,拍的桌子一声巨响,“梁家公子,你说这话可是要有证据的!”   温禅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惊住,微微皱眉,“既然说了,那必然就是有证据,你不必如此大喊大叫。”   谭琼瞪他一眼,“我女儿与严鸣自小就有婚约在身,两人一同长大,情深似海,怎可会做出这种事?”   “你女儿可没表现出半点情深似海的模样。”梁宴北讥笑道,“只怕是早就谋划着怎么害死他了。”   话音一落,站在人群中的谭钰姬就哭喊着扑进谭琼的怀中,“怎么青天白日的你就在此血口喷人,姓梁的都这么不讲理吗?”   谭琼的妹妹谭娴年纪与谭钰姬相差不大,此时见她哭喊的可怜,也怒道,“还请梁公子好好解释!”   “我表哥还没说完你们就哭哭啼啼说冤枉,怎么解释?”单柯一拍桌椅,喊道,“你们都闭上嘴听我表哥说!”   他这两日因为梁宴北的事,脾气爆得很,嘴上都起了小燎泡,看谁都不顺眼。   “把人请上来。”梁宴北道。   只消片刻,一直候着的何之意便身着官袍走进来,一屋子的人都盯着他。   他的脸上还有些许淤青未消,看起来有些滑稽。   跟梁宴北交换了个眼神之后,他对楼慕歌拱手道,“楼城主,本官前两日才来此地上任,抽不出空前来会面,还望见谅。”   楼慕歌也站起身,“县令大人说笑了,快请坐。”   “坐倒不必了,本官此次来,只是为了说两句话。”何之意装模作样道。   他昨日半夜睡得正香,忽而被出现在床榻边的梁宴北和温禅两人吓得半死,听了梁宴北的话,才知道他们的来意。   将人打发走之后,何之意后半夜几乎没睡,此刻也是相当疲惫的。   他觉得这俩人脑子多半有病,半夜不好好睡觉就算了,还跑到别人床头吓人,真是祸害不浅。   “县令大人请讲。”楼慕歌又坐下。   何之意将屋子里的人看了一圈,目光定格在谭钰姬的身上,还未开口,谭钰姬就抖了一下身子。   “何大人,可认出来了?”梁宴北开口问道。   “正是她。”何之意指着谭钰姬道,“前两日夜间去衙门那边采摘马耳草。”   听了他的话,谭钰姬此刻才面露惊恐,当即脱口道,“我没有!”   “本官亲眼所见。”何之意笃定道。   其实并没有看见,事实上那天夜里他还在山匪窝里瑟瑟发抖的诅咒故意给他指错路的人,只是昨夜梁宴北半夜叫醒他正是为了这件事。   要他亲口指认一个姑娘曾去过衙门采摘马耳草。   何之意后来也了解了一下,此事并非凭空捏造的,而是衙役们看见的,而梁宴北要以他的口说出。   可能一个县官的话要比一个衙役的话分量重许多。   谭钰姬坚持否认,“我没有!我没有!你可能看错了。”   何之意脸色一沉,凶道,“你是说本官眼睛有问题?”   五月岛一直是姚谭和极乐城三方势力为大,谭钰姬也根本不惧县官,更何况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县官,于是道,“定然是你看错了,要不然就是你收了别人的好处污蔑我!”   就连谭琼也在一旁施压,“县官可要想清楚了再说,到底你那日看见的是谁?”   那阴狠的目光成功把何之意吓住。   梁宴北见状忽而将一方玉牌不轻不重的拍在桌子上,发出的动静不小,引得众人看去。   只见那玉牌通体透亮,材质上乘,上方以篆刻着金丝缠绕的大字——“皇”。   原本还想着低低议论声的大堂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莫要以为天高皇帝远,就可以无视法纪,为非作歹,官就是官,永远比民高一等。”梁宴北双眸泛着冷意,虽是在笑,却如腊月里的风刃,刺骨尖利,“你可知辱灭朝廷命官是何罪名?”   谭钰姬被他吓得瑟缩一下,憋红了脸却不敢反驳。   谭琼毕竟是上了年纪的,没被这两句吓到,只是脸色不太好看,“梁公子是想拿身份来逼我女儿认罪?”   “逼?”梁宴北好笑道,“我若想问你们的罪,何以用逼,正如云宫主所言,灭你们谭家,不过动动手指头的事,何需这样大费周章?”   “天下之土,莫非王土,你们脚下踩的这片土地,是有君王的,还容不得你们无法无天。”温禅在一旁帮腔。   自古江湖与王室就不合,此处站着的大都是江湖人,听到此话多多少少会不舒服,但却无人敢站出来顶撞。   就希望上面的大门派做这个出头人。   可姚谭二家无人说话,方家根本没来,云永旭又是个墙头草。   而城主楼慕歌却一脸赞同的样子,一时间无人敢言。   何之意得了大人物撑腰,此时相当嚣张,哼哼哈哈道,“你少狡辩,本官说是你就是你,我看得明明白白。”   谭钰姬咬牙切齿,求助的目光下意识往姚燕飞投去,而后者却躲躲闪闪。   “你两日前夜晚给姚二送酒,酒中有毒,其中有一味药草就是马耳草,马耳草的存留药效短,需现采现用,所以你才半夜去采那草,却不想,恰巧被县令看见。”温禅皱着双眉,神情严肃,常年居于上位者的威压无形显现,令许多人呼吸微屏。   “姚严鸣身中两毒而死,你没有直接害死他,却也是凶手之一。”他道。   这样的温禅,镇静从容,即便是有着十六岁的少年面孔,却还是令人难以小觑。   梁宴北的一双眼眸直勾勾的盯着他的侧面,手指还是慢悠悠的敲着,漫不经心的面上却多了份笑意,像是无声的赞许。   就在所有人都还沉浸在温禅所说的话中,单柯却独独注意到了自家表哥的神情。   还说没有问题?那双眼睛都温柔得快挤出水来了,他梁宴北何时对一个男子有过这样的眼神?   这问题大了去了!   “还不如实招来!”单柯痛心疾首,大喝一声把气都撒在谭钰姬身上,“好你个歹毒心肠的女子,一同长大的准相公你都黑心谋害,简直丧尽天良!”   骂完又觉得不对劲,那姚严鸣的死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为何要为那个废物说话,于是又道,“杀了人也就罢了,竟然还栽赃陷害,你当别人都是傻子不成?”   谭钰姬何时被人这样骂过,一双眼睛里全是泪水,楚楚可怜道,“我真的没有,前日我给严鸣哥哥送酒是因为我知道他爱喝酒,正巧我又得了一坛好酒,所以才给他送去的,可我也不知道那酒中为什么会有毒……”   “娘,你要相信我!”她求助于谭琼。   “放心,娘定是相信你的。”谭琼见女儿哭得可怜,心生不忍。   “你一句不知道就像把事情推干净?哪有那么容易。”唐一笑冷撇她一眼,脸上的不耐烦快要溢出来了,指腹在桌上敲了两下,“站出来。”   他这一句说得没头没尾,众人都不知道什么意思,正疑惑时,就见姚燕飞从座位上站起来,两步走到堂中对着楼慕歌就跪了下来。   谁也没料到他会有此举,惊诧之余都开始议论猜测。   “二弟是我和钰儿谋划害死的,她在酒中置毒,我则在酒杯置毒,两毒若是任意单独使用,并不致死,但若融在一起,则是凝血剧毒,无药医治。”他硬邦邦道。   这话一出大堂内顿时掀起轩然大波,有人责骂两人狗男女,有人感叹骨血至亲自相残杀,有人则是不肯相信,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温禅看了姚燕飞一眼,也纳闷怎么他就自己愿意出来承认了呢?正想着,却见他双目无神,神色木然,与方才判若两人。   谭钰姬的一张脸血色褪尽,变得惨白无比,惊恐的瞪着姚燕飞,“你……你胡说什么?!”   然而却无人再去在意她说什么。   楼慕歌见状也并无惊奇之色,淡漠着脸色问道,“你为何要杀他?”   “他自小得爹的宠爱,明明我才是长子!爹却把什么都给他,宠的一身毛病养出了个恶名昭彰的废物,留着他还有什么用?况且我与钰儿是两情相悦,他死了,钰儿就可以嫁给我了。”姚燕飞继续道。   “把他杀了,就万事大吉。”他说。   虽然不知道姚燕飞为何会在此时自投罗网,但温禅还是迅速接下了他的好意,道,“都听见了?是他们两人害死了姚严鸣,我只是被诬陷而已!”   “这不可能……”谭琼难以置信,看了看姚燕飞,又看了看自己女儿,不知该如何辩驳。   “我是被冤枉的!”谭钰姬几近疯魔,掌中蓄力往姚燕飞身上扑,作势要打。   梁宴北反应很快,身形一动就将她的手截下来,往后一扭卸了她的力量,痛得她惨叫一声。   他顺势扔了个东西进谭钰姬嘴中,才将人往旁边一推,险些栽在地上。   谭钰姬惊吓的去抠嗓子,奈何那玩意儿入了口就化成液水,一咕噜让她吞下去了,根本吐不出来,她又怕又怒,“你给我吃的什么?!”   “不是谁你都可以招惹,既然胆子大到敢将注意打在我身上,也该知道后果是什么。”梁宴北道。   谭钰姬的一张脸被泪水不满,五官扭曲,惨叫道,“你要杀了我?!你给我吃的是毒药?!”   声音粗粝刺耳,让人难以忍受。   “行了,既然真相大白,那就把这两个凶手拖下去。”楼慕歌伸手按了按耳朵,连忙喊人。   他根本就没有认真破案的心思,谁是凶手他早就知道,只是总有些麻烦人刨根究底,要一个理由罢了。   如今说出了真相,楼慕歌也不想听其中的弯弯道道,先把人押下去再说。   谭琼不想女儿被抓,忙张臂护住,“楼城主,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我女儿自小乖巧懂事,怎么回事杀人的凶手?还望楼城主明察。”   “还有什么好查的,人证都出来了,莫要浪费时间。”楼慕歌不给狡辩的机会。   城主府的下人上前,很轻易的就将谭钰姬和姚燕飞两人抓住,就连想要动手相抗的谭琼也被轻松制住,三个人在叫骂声中被拖出大堂。 第52章 正事   何之意见楼慕歌行事如此果断, 不由得心生佩服,他想着自己的事已经完了,于是冲几人道了声告辞,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楼慕歌以非常快的速度结束了闹剧,临走时客套几句,给了梁宴北一个大大的笑脸,在人群的注视中离去。   一见唱戏的主角们都相继立场, 看戏的人也知道戏演到结尾了,于是也纷纷离开,不做停留。   忙活了一早上, 总算是把两天来的事情做了了结,温禅感觉心中出了口闷气,有些舒畅。   一舒畅,铺天盖地的困意就袭卷而来, 他想去睡觉,可心中还有疑问未解。   温禅强忍着困意打了一个哈欠, 眨了眨眼睛里积的水,对梁宴北道,“你给她吃的到底是什么?”   “是一种毁颜的药,吃了之后脸上会长出许多红疹一样的结块, 少则半年十月,多则一年两年都不会消除。”梁宴北道,“也算是给她的教训。”   听后温禅也觉得相当合适,谭钰姬心肠确实黑, 这样惩治也无可厚非。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嘟囔着,“这姚燕飞脑子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怎么还自己把犯的事说出来了。”   听到他的话,梁宴北也侧脸回头看了唐一笑一眼,后者给他一个微笑。   就这么一眼的功夫,温禅已经走出大堂,梁宴北见状也不打算再问,快走两步追上他,“你要回去休息吗?饿不饿,我给你买些东西吃?”   温禅疲倦得厉害,只恨不得倒地就睡,哪还有精力吃东西,摇摇头道,“不用,我要睡觉。”   梁宴北道,“行,等你睡醒了再吃。”   “表哥!”单柯见两人又走一块,想跟他们一起。   但梁宴北一听见他的叫喊,连忙抓住温禅的手腕,步子快起来。   周围还有不少人没散去,温禅突然这样被梁宴北拉着,没反应过来,走了两步之后他瞥见别人投来的目光,当下把手抽出来。   梁宴北没想到温禅的力气会突然那么大,没有防备的手中一空,转头看他。   “你别……”温禅看了看周围,降低声音,“拉拉扯扯的。”   梁宴北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就见单柯正在快速靠近。   来不及做别的解释,梁宴北一矮身,右臂环住温禅的腿,直接将人给搂起来,半扛在肩上。   温禅吓得音量难以控制,“梁宴北你作何!快放我下来!”   动静一大,引得众人侧目。   梁宴北这厮力气是真的大,抱起温禅来丝毫不费力,他怕温禅挣扎得翻过去,就用另一只手固定在人的背上,将他摁在自己身上,还说出了个相当合理的理由,“我轻功带你回去,这样快。”   “我不需要……”温禅双手按在他的肩上,刚要推拒,他就已经轻功而起,跃到半高的石雕之上。   温禅惊得低呼一声,不得已搂住他的脖子,整个人趴在他的身上。   热热的鼻息喷洒在梁宴北的脖子处,他觉得有些痒,扭了扭脖子,回头冲一脸懵的单柯扬起一个笑容。   “你是不是疯了?”温禅在他耳畔问道。   白净的脸染上薄红,一见此处有些高,却又不敢使劲挣扎了。   可下方频频投来的数道带着诧异的目光,还是让温禅的手微微颤抖。   “表哥!你快下来!”单柯在下面气到跳脚。   梁宴北却不予理会,微微仰头看着尽在咫尺的明亮眼眸,左手在温禅背上似安抚的拍了一拍,温声道,“无事,你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咱们就到了。”   说着就再次动身,大庭广众之下就抱着人离开了。   单柯一见他轻功而去,知道自己追上无望,气道,“真是越来越过分!”   这还这么多人,竟然就敢搂搂抱抱,那到了无人的地方,岂不是……   梁宴北的轻功十分了得,且距离又短,温禅在他怀里没待多长时间,就到了地方。   脚落在地上之后,梁宴北立刻就将温禅给放下来,不敢再造次,虽然接触时间不长,但他还是摸了几分温禅的性子。   方才人多,温禅顾及面子才不会真的做什么,但眼下无人,还不知道要怎么跟他算账呢。   梁宴北聪明的很,知道他气消得快,躲过现在一时,就没事了。   温禅被放下来后,先是瞪了他一眼,果然道,“梁宴北,你胆子真是越发大了。”   说拉就拉,说抱就抱,偏偏他还挣扎不脱,十分恼人。   “你昨晚没睡好,赶紧进去休息吧,我先去把你三个下属带回来。”梁宴北左顾右而言它,说完就脚底颇有,溜得飞快。   温禅喊了一声也没把人喊住,倒是把乔妍词从房间里喊出来了。   她一开门就看见温禅脸色有点不好的站在院内,瞥见了一个背影便认出来是梁宴北。   “温少爷,你回来了?事情怎么样了?抓到真凶了吗?”她走到温禅身边。   见梁宴北都溜得没影了,温禅也放弃了喊他,看了乔妍词一眼,语气还是有些僵硬道,“找到了。”   乔妍词并不好奇谁是凶手,而是问,“方才走的是梁公子吗?你们……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温禅没那个心思跟她多说,只道,“我乏了,乔姑娘若是有什么问题就去问梁公子吧。”   说完就径直回房去,留下满脸迷茫的乔妍词呆站着。   关上房门之后,耳边就静下来,没有了吵杂的声音,温禅清晰的听见自己心跳的律动,仿佛一下一下急促的敲击着胸膛。   他摸不清楚梁宴北的用意何在,也不知道他脑子里到底琢磨着什么,但温禅不是个傻子,他能明显感觉到梁宴北对自己越来越喜欢动手动脚。   这让他心中生出些许不安。   不安的同时,心里又跟浇了蜜似的,甜得厉害。   温禅慢吞吞的脱了鞋袜坐在床榻上,两只脚丫子对着一起,从袖子里摸索半天,拿出了昨日梁宴北给他的手串。   金线红丝绞在一起,独独串了俩铜板,看上去无比普通,没什么特色。   但梁宴北却说这玩意儿是他身上最值钱的家当。   温禅仔细把东西看了一遍,发现两个铜板上刻的有字,合起来就是他的名字,“宴北”。   他顿时对这个手串生出喜欢来,套在自己左手腕上,打了个结。   红色和金色相当衬肤白,倒是一件漂亮的装饰,伸手晃了晃,温禅又觉得有些太过显眼。   于是又取下来,扣在自己脚腕上,这样平时穿着鞋袜,就看不出来了。   眷恋的看了一会,温禅的困意又来,干脆躺下睡了。   那边梁宴北将琴棋书画三人放出来之后,特地叮嘱了温禅这两日累得厉害,尚在休息,叫三人不要去打扰。   三人本就怀揣着对温禅的愧疚,一听他现在还累得休息,纷纷守在门口,不敢发出动静。   温禅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   姚严鸣的死耽搁了英雄会的开幕,聚在极乐城的众多江湖人都等得不耐烦,如今真正的凶手已查出,在闲言碎语之中,人人都等着两人怎么处决。   然而隔日,便传来了姚孟平思子过甚,猝死与房中的消息,一时间,舆论如翻天的波浪,冲击着极乐城。   姚孟平一死,姚家势力由姚燕飞接管,再没有人去追究姚燕飞毒杀亲兄弟的罪,人在极乐城关了几天后,被姚家人接回去。   谭钰姬的追究也不了了之,只是脸上出现的红疹大片大片,出门都蒙着厚厚的面纱,看遍了五月岛的郎中,依旧没有好转。   温禅听到这消息后一阵唏嘘,心想姚燕飞前脚认罪,姚孟平后脚就死了,恐怕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但终究也是人家的家事。   姚家的事情告一段落后,耽搁了数天的英雄会也终于开幕,届时,已是六月的下旬。   姚家还在披麻戴孝,城中就已锣鼓喧天。   鞭炮一响,早已等候多时的各个江湖人摩拳擦掌,恨不能一斧子抡倒所有人,一展雄风。   开幕连续五天,都是江湖散闲人士的乱斗,没有门派便不讲规矩,看见不顺眼的就上擂台挑战,直到将人打趴下或是打下擂台为止。   但凡战败者,就不可再上擂台。   温禅就等着这个热闹事儿,每日醒来闲着无事,都要去擂台周围转一圈,这一圈转下来,能买不少新鲜玩意儿。   且他发现,越是到后面登擂的,越是有几分本事,比如方寒,还有云永旭的儿子云嵘,手里的剑一出手就是可以要人命的,很少有人敢指名挑战他们俩。   而梁宴北呢,追丢了吴奇倒也不急,整日在极乐城闲逛起来,没事转转说书馆子,看看擂台比试,比谁都悠闲。   奇怪的是,温禅明明记得前世他最喜欢去京城里的玉扶楼玩,但是到了这五月岛,偏偏一下也没踏足过勾栏之地,任凭大街上的女子身段如柳,媚眼纷飞,都没对他有半点吸引。   难不成是口味对不上?   不过这种话温禅也不会问出口,巴不得他再也不进那种地方才好。   姜月缨被司徒舟兰治好了外伤,重重的谢过了梁宴北和温禅,虽然她身子被吴奇糟蹋了,可她却没有半点想要寻死的想法,尽管整日郁郁寡欢,但到底吃好睡好。   梁宴北本意是派人将姜月缨送回京城,但却被她拒绝,她害怕路中再出事,打定主意要与梁宴北和温禅一同回京,于是也在城主府住下。   转眼到了七月,英雄会的比试到了紧张的阶段,谭琼和方亦阳等长辈级的人坐镇,每日只开一场比试,那些没门没派的就已经失去了挑战的资格。   然而温禅也没了兴趣,心想着自己来五月岛已经耽搁了一月的时间,是时候开始调查神归教的事情了。   正当他想上街打听打听时,却有一位熟人找上门来。 第53章 诡异   此人不是别人, 正是多日不见的梁书鸿。   温禅见到他时,他正坐在凉亭里,跟梁宴北说些什么,白衣墨竹,一副书生做派。   他有些诧异的走过去,“书鸿兄?你怎么来了此地?”   谁知梁书鸿见了他,倒比他更诧异, 当下站起来惊道,“九殿下?!你怎么在此,你不是应当在京城吗?!”   看来还没有人告诉他。   温禅默了一瞬, 不知该如何解释,“此事说来话长。”   梁书鸿先是认真将人打量一番,张了张口很多话堆在一起,最后变成, “你不该来此。”   温禅:“……”   梁宴北道,“人来都来了, 你再说这些也没什么用。”   一听见这个讨厌堂弟说话,梁书鸿就将责任推到他身上,“你既然早知道九殿下在此,为何不早日传书给陛下, 让人接九殿下回去?他留在这里太过危险!”   梁宴北耸耸肩,“他说要办正事。”   温禅跟着点头,“不错,我的确有正事要办。”   说着温禅突然想起, 梁书鸿应当是跟钟文亭一同来五月岛的,但现在只有他一人,于是故意装傻问道,“你是一个人来的吗?为何现在才来?”   “并非,我是与钟家大公子一同来的。”梁书鸿一提到钟文亭就立即换了一副神色,双眉便皱起,语气十分凝重,“但是前两日他突然离开,我没寻到,恰巧有听闻府内有位梁家的公子,于是便寻来了。”   “他离开的时候没跟你说?”温禅注意到梁书鸿的语气有些不对劲。   “此事也是说来话长。”梁书鸿借用了他的话,沉声道,“我们上了五月岛之后,就开始调查神归教的事,得知这岛上的人都信奉此教,每年的七月中旬都要在城中举行参拜大礼和送神会。”   “本来我与钟公子商议着先找到堂弟,再一同去探探那神归教,但我前几日却发现他总是夜间出去,我起疑心之后便决定跟着他看看,可谁知,他竟出了极乐城直奔着东边的林子去。”他说到此处,略一停顿,双眉锁得更紧。   “传闻那片林子中又妖兽吃人,根本无人会去,就算是樵夫,也只会往西边的林子砍材,那夜我跟去之后,就见……”   “见到什么?”温禅紧张的问。   “就见林中的每一棵树上,都钉着一个尸体。”梁书鸿神色凝重,右手比划了一下,“大约有手臂一般粗的木棍,自心口钉过,却并无血液流出。”   “每一棵树上都有。”他道。   温禅听闻后,不知是惊的还是吓得,整个心狂跳不止,“你确定是尸体?”   “不会有错。”梁书鸿语气坚定。   他并不是胆小的人,但当夜见到那景象,也吓得不轻,眼看着钟文亭走进林子深处,他停在林子口,没再敢跟过去,但树干上的尸体却看得一清二楚。   现在想起来,脊背上还渗出冷汗。   “钟文亭自打进去之后,就没有出来?”梁宴北打破恐怖的氛围问道。   梁书鸿点头,显然是自己拿不定主意,才赶紧跑来找堂弟。   三人同时沉默。   梁宴北看了温禅一眼,见他脸色沉重,若有所思,于是道,“明日我们一同去那片林子看看。”   “白日去不行。”梁书鸿道,“我白日去过,那林子里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只有夜晚才会有。”   “那就夜间去。”他一锤定音。   梁书鸿投来不赞成的目光。   “怕什么,钟文亭都能进去,我们如何进不得?不进去又如何知道林子里到底藏了什么?”梁宴北道。   “梁宴北说的不错。”温禅重重的点头,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九殿下,你不能去!”梁书鸿严肃的拒绝。   温禅哪里会听他的话,随意点了一个头做回应,转身便走,打算去街上买一把锋利的剑。   防身的武器还是要准备一下的。   次日一早,声势浩大的送神会和祭拜神归教的行动就开始,万人空巷,都聚在前些日子燃篝火的地方。   梁书鸿费了很多口舌劝阻温禅不要跟去,最后嗓子劝得嘶哑,也没能劝住,入夜之后,温禅还是带着琴棋书画一起去。   阿福留在了府内,连同不知情的乔妍词和司徒舟兰一起。   单柯倒是一连几日没影,不知道忙什么去了。   五人一人一马,避过城内人群,从一条较为僻静的小路去往东边的树林。   那树林偏僻,出了城之后就没了路,只靠梁书鸿记着个大致方向,行马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地方。   下马之后,温禅抬头看了一眼夜空,只见浓重的暗色中,挂着一轮无比皎洁的圆月。   今日是十五。   心中泛起一丝不安,温禅抱紧了怀中的长剑。   琴棋书画护在他左右,万分警惕的注视着周围。   几人往林子里走,刚踏进,就一股风扑面吹来,明明是酷暑之际,这股风却阴冷寒肤,令温禅不自禁打一个小哆嗦。   走到树跟前,温禅就看见一只手从树后露出,月光之下,那惨白的皮肤上是刺红的血液,似乎还在流淌着。   梁书鸿与梁宴北对望一眼,眼神中在说,看,出现了。   几人再往前走两步,一转头,便彻底看见了钉在树上的尸体。   能辨认出来是个男子,粗麻布衫,低垂着头,心口的树枝正如梁书鸿形容,有小臂粗,直直的将人钉死在树上,血液还在往下留着,但人显然早已没了气息。   琴棋书画二人不知此事,转头一看,周围棵棵树上,竟无一不是钉着尸体,阴森可怖,骇人至极。   梁宴北一直沉默着,看见这景象,俊秀的眉毛拧起,面色沉重。   正当几人都各自思量时,忽而一声异动传来,几人耳朵都灵敏,同时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影隐在林中,鬼鬼祟祟。   “是谁?”梁宴北沉声问。   一听见他的声音,那个身影竟转身就跑,还一瘸一拐的,温禅见了道,“好像是那个姓吴的。”   话音还未落,梁宴北就已轻功而去,温禅等人连忙追上,不多时惨叫就从前方传来,等温禅几人赶到时,梁宴北正踩着那人。   “大人!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们饶了我吧!”地上的男人哭喊求饶,听着声音,果然是前些日子逃跑的吴奇。   “我还有年迈的老娘,年幼的儿子,求求你们放我一条生路!”他恬不知耻道。   梁宴北冷笑一声,“你还惦记你那老娘?她早就在牢狱中自个撞墙自尽了,你便是想照顾,也没那个机会了。”   说着还颇是不解气的踢了他一脚。   “啊……怎么会……”听见自己娘死了,吴奇竟没有伤心,转而道,“我还有个儿子呢,我若死了,就剩他一个人了……”   温禅听了实在是生气,抡起剑就砸了一下他的脑袋,“闭嘴!”   剑鞘砸在脑袋上发出一声清脆响声,吴奇吃痛,硬生生的憋着不敢再叫,身子一直颤抖着,似乎是怕极了。   “我问你,你为何一人在此?”梁宴北厉声问。   “几位大人千万莫要进去,还是快离开吧,已经死了好多人了!”吴奇又开始哭喊,“里面进不得啊!”   书画点燃了带着的火把,光亮出来之后,才看见这吴奇早就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   梁宴北脚下一重,“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吴奇哇哇叫了两声,连忙答,“小人一直守在此处,先前有许多自称是修仙派的人进去,说要降妖除魔,结果没一会儿小人就听见惨叫声,壮着胆去看,发现地上躺着好多尸体,有些肚子都烂了,血流得到处都是,小人吓都要吓死了,只想着赶紧逃,却不想刚逃出来就撞见了几位大人。”   “他们真是来错了日子,倒了大霉了!”他喊道。   “什么叫来错了日子?”温禅抓住字眼。   “今日是十五月圆,教主正进行祭祀,凡擅闯者皆无活路!小人也只敢在林子外围守着……”   温禅听闻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之间枝丫交错的缝隙中,圆圆的皎月静静的挂着。   吴奇说着说着,还想为自己求情。   梁宴北听的烦,抡拳给人好好揍了一顿,吴奇被揍得再没力气哼哼。   “把他绑在这树上,绑死了,等我们出来时再捉回去!”温禅也是看这个吴奇颇是不顺眼。   琴棋得了令找出绳子,把吱吱哇哇叫个不停的吴奇绑在树上,与树上的尸体挨肩,最后找了东西把他的嘴堵上,这才清静下来。   “这个人说今日不宜进去,咱们不若先回去,改日再来。”梁书鸿提议道。   “先前已经进了一批修仙的子弟,我们跟在后面先看看,若是他们真能降住妖魔也正巧会被我们撞上这桩好事,若是降不住,我们也可以在逃走。”温禅想了想道,“既然来了就没有回去的道理。”   他看着周围树干上的尸体,心中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方才听闻吴奇口中所说的祭祀之后,更是有一个猜想盘旋在脑中。   “温少爷说的不错,我也不同意现在回去。”梁宴北立即赞同温禅的话,对梁书鸿道,“堂哥你若是感觉害怕,就留在此地或是先回去,这种场面你应付不来。”   梁宴北其实是为他着想,因为他知道梁书鸿饱读诗书,很少舞刀弄枪,是个斯文人,若是真遇上了什么,恐怕还得靠别人的保护。   可这话在梁书鸿的耳中就变了个味道,他执拗道,“我不过是随口提议而已,你们都不走,岂有我独自一人逃走的道理?”   温禅点头,“既如此咱们也莫要耽搁,快些走吧。”   一阵阴风扑来,伴着他话音的尾处,同时传来的,还有一声凄厉的惨叫。   几人听了,脸色皆是微变。 第54章 万象   那一声叫喊响得很突兀, 仿佛刚出口就戛然而止。   梁宴北打头,几个人往着林子深处走去。   将将走了一段路,吴奇所说的尸体便出现在眼前,横七竖八死相凄惨。   放眼看去,这些人身上所穿衣裳并不全是一样,可以分辨出不是来自同一门派的。   梁宴北走至一个尸体边,蹲下来仔细看一眼, 而后道,“伤口并非刀剑利器所伤,倒像是什么猛兽的爪牙。”   温禅最先想到的是前世杀死钟文晋的那只妖兽。   他的目光顺着尸体到深处, 道,“他们遇见了什么凶兽,经历恶斗,凶兽后退, 他们定是追过去了。”   “公子,此地危险, 属下……”书画看了这一地的尸体,萌生退意,倒不是他自己害怕,而是怕温禅有个什么闪失。   温禅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 还没等他说完就打断,“我意已决,莫再多言。”   话中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   梁宴北抬头看他一眼,而后站起身, 道,“先进去看看。”   几人刚要动身,忽而一阵地动山摇,狂风自天际呼啸而来,卷来万丈黑云,遮住了皎月。   温禅察觉不对劲,抬头看去,却惊得头皮发麻。   只见原本一贫如洗的夜空不知何时卷起了滚滚巨云,以一个中心一层层漫开,将眼睛能看见的所有视野都覆上。   云层之间流窜着闪电,如同一条条白色的蛟龙在其中穿梭,伴着飓风,将树枝推得东倒西歪,几人的衣袍猎猎作响,都对这突如其来的风疑惑不已。   天地突变,忽而一道巨大无比的闪电自苍穹之巅劈下,穿过滚滚雷云,刹那间,被黑夜覆盖的大地犹如白昼,震耳欲聋的响声在耳边炸开,仿佛铺天盖地的落石压来。   温禅胸口一窒,只一瞬间,大地重回黑暗。   书画手中的火把被风吹熄,无法再点燃,周围昏暗无比。   “这是怎么回事?”温禅听见梁书鸿问道。   “妖魔做法,恐怕是祭祀开始了。”梁宴北在一旁答道。   话音还未落,就听见一声来自野兽的嘶吼传来,紧接着就是刺眼的亮光,照亮半个树林。   温禅下意识朝梁宴北看去,却不想对上他的目光,虽然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但都达成了共识。   梁宴北上前一步,不由分说的拉住温禅的手,将他的四指捏在手心,只是来没完全握住,他就已经感觉到了一丝挣扎,于是连忙退而求其次,将手往上移,握住他的手腕。   梁宴北义正言辞道,“大家手拉手,以防遭遇不测!”   这下你总不能再拒绝了吧。   温禅:“……”   梁书鸿听了觉得十分有道理,这可能是他十几年来头一次赞同这个堂弟的话了,于是主动拉住了书画的手,并向书画投去一个眼神:你可千万要保护我!   书画并没有接收到这个目光,他见自己的手被人拉住了,想用另一只手去拉温禅,却见梁宴北将温禅往前拉一步,书画的手落了空。   “两两相拉即可,这样行动方便。”梁宴北道。   “那我呢?”琴棋傻眼。   梁宴北看他一眼,“你从地上找根树枝拉着。”   几人也没有耽搁太多时间,加快脚步往发着光的地方去,待走近了,才发现那光竟然来自那些修仙门派。   他们盘腿坐在地上,身侧放着佩剑,双手各伸两指上下交叠,掌心冲上平放于胸前,交叠之处发出微弱的白光,如同缕缕烟雾,飘向上空。   白光之中还夹杂着隐隐的黑气,浅淡到看不出来。   温禅见那些人都闭着眼睛,不由把脚步放轻,再往前行几步,整个视野豁然开朗。   林子中有一个方圆数十里的空地,而空地的中心则有一座三阶石台,台中站着一个人。   而云眼正置于那广阔的的三阶石台上空,层层盘旋的雷云压在头上,暴虐不安的滚动,细看之下,似乎还能在黑云之中看见蜿蜒的黑鳞之背,单是露出一角,压迫感就令人难以呼吸。   众人胸前散发的白光凝聚于空中,汇成方才他们在远处所见的景象,白光压在石台的周围,与空中一股黑气斗争似的。   突然又一声凶兽吼声传出,只见一旁的林中跃出一个庞大的身影,四腿长尾,似乎是黄皮虎,但却又比黄皮虎大太多。   凶兽落在地上,明明身躯巨大无比,动静却比猫还小,随即它甩出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扔出老远。   紧接着不少修仙门派之人御剑跟来,打头的几个倒还好,后面的人多少都有受伤,血液在淡色的衣袍上尤其明显。   “你这妖兽!还不快快束手就擒!”为首的那人喊道。   那只兽摇了摇尾巴,似乎在取笑这人说的话,右爪猛地高抬,冲着那一群人就砸下去,有人躲闪的及时,并未命中,但有人却没那么快反应。   这一掌拍得地动山摇,整个大地都颤抖起来,那些坐着的子弟同时吐出一口鲜血,甚至来不及擦就立即摆好姿势。   温禅和梁宴北因为站的地方有些凹凸不平,这样一晃两人竟都重心不稳,踉跄着往前冲了几步,踏入布满黑色雾气的地带。   奇怪的是,温禅的一脚刚才下去,左脚踝处发出一丝微弱的热量,鞋底蔓延出血红色的痕迹,往四周而去,转瞬消失。   虽然只是一刹那的事,但温禅却实实在在的看见了。   他正诧异着,没注意远处在与仙门打斗的妖兽猛的转头看来,眼眸定焦在两人身上,瞳孔骤然一缩。   它当即仰天长啸,发出震耳的吼声。   温禅被这声音吵得难受,往一旁走了几步,却听身旁近处有人说话。   “停住停住,可别再往前了。”   梁宴北和温禅一同转头看去,就见几步远的地方凭空出现一个人,此人穿着蓝白相间的衣裳,头顶银玉冠。   是前些日子在城中遇到的修仙子弟,鹿绍卿。   然而此时的他却和上次见面大有不同,他双手抱臂而战,浑身上下透着股肆意的慵懒,俊美的眉眼好暇以整,上次还是黑色的长发此刻确实红色更多一些,尤其是发梢,红的妖娆。   他嘴角微挑,平添几分邪气,完全没有半点修仙子弟的样子。   梁宴北也注意到了他的不一样,把温禅往后拉几步,戒备问,“你想做什么?”   “宴北,我今日不想找你麻烦,你们要想进去也可以,不过要先让他把脚踝上的东西取下来。”鹿绍卿用下巴指了指温禅。   “不过我劝你们还是别进去的好,里面现在进行着大事儿呢。”   温禅听了这话,眼神颇是复杂的看了鹿绍卿一眼,叫得那么亲密做什么?   “你与这些妖邪都是一伙的?”梁宴北问道。   鹿绍卿笑意更甚,却也没有否认,右手一扬,一柄长剑瞬间出现在手中,他叹息道,“不行,你们出现在这还是太冒险,以防万一,我先把你们杀了算了。”   梁宴北就这么一问,到把人的杀心给问出来了。   见他拿出剑,梁宴北的神色一沉,张了口正要说话,鹿绍卿却不给机会,挥剑斩来。   梁宴北伸手把温禅推去一边,抽走了温禅怀中抱着的剑,伸手挡下鹿绍卿的攻击,过起招来。   温禅被这样大力一推,重心不稳的歪了几步,还是栽倒在地上,手还误打了一个正在做法的弟子身上。   他忙站起来,担忧的看两人打架,知道鹿绍卿是修仙的,怕梁宴北敌不过他。   “你怎么可以进去?”一个问题突然冒出。   温禅转头,见是方才被他误伤的那人停止了做法,正吃惊的盯着他看。   他很是莫名其妙道,“进哪去?”   “就是你现在站的地方。”那弟子道,“有妖邪的结界,我们正联合破解,但是目前依旧破不开,你是怎么进去的?”   “方才地摇时,一不小心踏进来的。”温禅也二丈摸不清头脑。   那弟子默了一瞬,从地上拿起佩剑,递给温禅,“烦请这位道友帮个忙。”   温禅不解的看着他,   “那妖女正在坛中做法祭祀,正是关键时期,你若是前去一剑伤了她,结界必然会减弱,届时我们再一举进去除妖。”那弟子解释道。   意思就是我们都进不去,既然你能进去,那麻烦你去捅那个站在台中的人一剑。   这不明不白的活,温禅当然不想揽,他也不伸手接剑,只是道,“那台中站的人,可与神归教有关?”   对面的人听了这个问题迟疑一瞬,而后道,“正是神归教的教主。”   温禅一惊,心跳乱拍,语气也有些急,“你如何得知?”   “我们与师尊暗中调查这神归教许久,发现除却信徒是平民百姓之外,教内人员皆是妖怪,那神归教的教主,就是一只鸟妖。”他草草的解释过后央求道,“求道友略施援手,我们师尊正在于妖兽战斗,撑不了多久!”   温禅手臂一动,把剑给接下来。   他转头朝台中看去,之间当中站着的人正闭着双眼,双手相抵,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就如那弟子所说,正在做法祭祀。   不管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温禅脑中又浮现出那血色渲染的京城,前世正是这神归教,让他的家变成修罗地狱,让他的亲人被屠光杀尽,让他做了数年的噩梦。   此仇难以消融,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温禅暗暗咬牙,虽然自己现在的实力并不强,但那弟子说台中人正是关键时刻,若出其不意给上一剑,对他来讲并不是难事。   想着,他便提步往三阶石台处去。   每走一步,脚底都会泛出微微红光。   正在于梁宴北打斗的鹿绍卿察觉温禅的动作,一剑挑开他的攻击,提剑往温禅的方向去。   梁宴北见他突然转向,极快的跟上,轻功相当了得的他赶超鹿绍卿,拦住他的去路。   鹿绍卿的脸上这才出现恼怒的神色,“不论什么时候,你都这样讨人厌。”   梁宴北嗤笑,“难道你就很讨喜?”   鹿绍卿无意与他多纠缠,目光追着大步前进的温禅,想尽快脱身,可梁宴北就不如他愿,左挡右挡纠缠的紧。   那边的温禅也顺利到了石台旁,看着静立如石雕的女子,握着剑柄的手越来越紧,甚至有些颤抖。   他抬步走上石阶,停在女子的对面,即便是到了这里,女子还是没有察觉一般,闭着双眼,专心致志。   源源不断的黑气自她的之间流出,飘在空中。   她身着黑白相间的衣袍,袍子上绣着仰头长啸的鸟,这正是神归教的人所穿的衣服。   看着眼熟的衣装,前世惨景历历在目,温禅心头涌出一股恨意,眼圈瞬间变得赤红,猛地抬起剑,对准毫无防备的女子胸口,狠厉的刺下去! 第55章 太极   “啊——!”   剑刃没入女子身体时, 一声凄惨的叫喊从她口中发出,紧接着她像是受了重伤,呕出一大口鲜血,蓦然睁开泛着赤色的眼睛,目眦尽裂。   一团黑气自她身体飘出,血液顺着她雪白的脖子流淌,顷刻间就将她的衣裳染上一层暗色, 她抬起手掌化爪,朝温禅的心口抓去。   许是因为受了伤,女子的动作有些慢, 倒是温禅抬脚一踢,把人踢翻过去。   女子被刺剑,做法强行打断,空中原本笼罩着的黑雾飘摇欲散。   鹿绍卿低骂一句, 脚尖一点倒退数丈,以刀刃划破手掌, 鲜血瞬涌,他将血一把抹在剑身上,反手狠狠插入大地中。   一抹红光自剑刃向爆发出,空中的黑气较之前更胜几分。   躺在地上的女子极其虚弱, 甚至连胸口的剑都无力气拔出,半边脸都染上血液,抬起的手颤抖不止。   温禅却没有半点怜悯,漂亮的双眸尽是淡漠, 缓步朝她靠近,他走到不断后退的女子面前,伸手握住剑柄,毫不留情的拔出剑。   女子又是一声惨叫,神情里既带着恐惧,又带着乞求。   这让温禅想起前世,那些被神归教屠杀的无辜百姓,死之前是不是也曾有过苦苦哀求?   可惜这些妖怪,残忍冷血,根本不会理会那些。   他再次抬起剑,对准了女子的脖子,刚要斩下,却忽而被人扣住手腕。   温禅惊吓得回头看去,却见是梁宴北。   梁宴北看得出他情绪很不稳定,甚至能感觉到他握着剑的手传来的颤抖,放缓了声音道,“她已经要死了。”   “一剑难解我心头之恨。”温禅这样说着,但却没有挣扎。   梁宴北顺势将他的剑拿下来,捏了一下他的手作安抚,“任她自生自灭吧。”   他不知道温禅与这只女妖能有什么恩怨仇恨,但还是顺着他的话说。   梁宴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此时的温禅似乎有些脆弱。   两人说话间,一声怒吼自身后传来,两人同时看去,就见原本与那些修仙人打斗的妖兽正朝这边冲来,张着大口,尖利的獠牙尽显,来势凶猛。   梁宴北反应极快,弯腰一把将温禅抱起,一跃数丈,远离了那方石台。   只见妖兽跳到石台上,忽而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黑色衣裙的姑娘,恨恨的瞪了远处的温禅一眼,蹲身将倒地的女子抱在怀中,那女子在她怀中断了气,变成一只双羽冠的大鸟。   温禅见了一惊,“那是……”   他看的分明,妖兽化成的姑娘,竟是与唐沁是一个模样,或者说,她就是唐沁。   如若唐沁是妖怪,那唐一笑呢?   “本来计划的好好的,你们非要才参一脚。”空中传来微微的叹息声,温禅听后一个激灵——这是唐一笑的声音。   梁宴北不着痕迹的拉住温禅的手腕,“话都说了,人怎么还不出来?”   话音一落,黑气弥漫之下,一个人就这样慢慢走到两人面前,粲然一笑,“也就你们有这能耐把我给逼出来了。”   这人正是唐一笑,他依旧是黑袍金边,与白日里见的时候并无什么两样。   温禅下意识看了梁宴北一眼,不知他可知晓自己小时候的玩伴是妖怪这事。   显然梁宴北并不知晓,神色复杂道,“我还以为至少我身边没有妖怪。”   “如果你没来这里,你就可以一直这么以为。”唐一笑优哉游哉道。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梁宴北问。   “祭祀啊,这还看不出来吗?”唐一笑答,“我特许你们参与,不过可千万别再添乱了。”   “你觉得我们来这里,像是来参与这祭祀的吗?”温禅觉得纳闷,若说唐一笑是跟那些妖怪一伙的,他此时应该朝他们攻击才是正常的,怎么还和颜悦色的给起了特许。   脾气当真那么好?   “不是也得是,因为……”唐一笑话说一半。   “因为什么?”温禅追问。   唐一笑抬头,轻声道,“因为,时辰到了。”   月圆子夜。   忽然一阵妖风自石台爆发,形成强力的卷风,向四周扩散,那些被挡在结界之外的人被这强风吹得连连后退,以袖抵挡。   苍穹雷云飞快的转动起来,雷蛇忽闪,一响巨雷劈下,彻底来开了祭祀的帷幕。   红色的图案从石台极快的扩散,形成一个阵法之图,将所有人笼罩在其内,诡异的声音响起来,仿佛是有人唱歌,却又像是有人在念咒,呜呜咽咽。   千百声音交叠在一起,十分吵杂。   那些修仙之人见此状,连忙应对,“摆阵!”   然而狂风呼啸,根本不给他们摆阵的机会,几下就将人卷散,唯有趴在地上才能勉强不被卷走。   置身于风眼的温禅和梁宴北倒是没有承受那么强大的风,将周遭的景象看的清清楚楚。   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温禅拿手微挡面前的风,好歹能睁开眼睛。   唐沁正站在风眼中心,铺天盖地的黑气自她身上流出,在她的头顶上空,汇聚成一个太极八卦图。   温禅见了心中一惊,脱口道,“万象太极?!”   唐一笑投来意外的目光,“你如何知道?”   他倒吸一口凉气,这真是的万象太极!   万象太极是从上古流传下来的阵法,可以逆天改命,召回亡魂。   此阵法若是要执行,就必须有祭品为镇。   温禅之所以会这样熟悉,就是因为前世的他驱动过这阵法,而且,死于这个阵法。   他自己的儿子谋反争位,害死了梁宴北唯一的儿子,为弥补,他学会了万象太极阵法,将梁少景的魂魄换回,但是因为他对阵法不熟悉,不知道哪里出了纰漏,梁少景只能以女儿身重生。   而他也在梁少景重生之后,极快的流逝了所有生息。   温禅想到那些树上钉着的尸体,有一个恐怖的想法涌上心头,“那些尸体全是祭品?”   “万颗恶者之心为祭,这场祭祀已经准备了很久。”唐一笑的声音明明很淡,却还能清晰的传进温禅的耳朵里。   万颗?!如此庞大的祭品,他们究竟要召回谁?   仿佛是猜到了温禅的心思,唐一笑下一刻就给出了答案,“就为了召回一个十恶不赦的妖魔。”   这句话落在温差耳朵里,如同一道惊雷,然而他根本来不及多想,真正的惊雷就来了,巨雷在头顶的天空炸开,那声音绵延万里,仿佛神龙的咆哮,令人听之畏惧。   方才那些细碎的声音大起来,这才让他听清楚既不是念咒也不是唱歌,而是哭声,千万的人一起哭,起伏交错,凄惨婉转。   万鬼同哭,召魂归来。   唐沁双膝一弯,虔诚的跪在地上,两行泪水自眼中留下,用尽所有力气嘶吼,喊出一个名字。   “楼慕歌——!!”   霎时间,天地变色,哭声骤起,铺天盖地的强风将大地上所有一切东拉西扯,咆哮在耳边炸开,万物都失了色彩。   三阶石台拔地而起,被巨大的力量推高,九尺而停。   温禅只觉头皮发麻,所有汗毛一同颤栗,下意识抓紧梁宴北的手,本能的依偎上去。   梁宴北将他的手握紧,另一只胳膊将人揽住,护在怀中,明亮的双眸一直往上抬,直至停在云眼中。   闪电毫无预兆的劈下,像是要把苍穹劈裂一般,整个夜空亮如白昼,绵延到天际的尽头。   来得快,去得也快,闪电一灭,视野重回黑暗,风也迅速减弱,哭声消失殆尽,东歪西倒的树枝也慢慢停下摇摆。   大地重回平静之时,所有黑气散在空中,好似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风停树尽。   雷云散尽,皎洁的圆月再次露出,月光洒在大地上,一片明亮,温禅抬头,就见高高的石台上站着一个人,逆着光,看不清楚正面。   迅速修整好的修仙子弟一齐抬手打出一个诀法,白光聚与半空,再次将景象照亮,众人这才看清楚站着的是谁。   是一个俊美如神祗的男子。   他一身白衣似雪,墨发飘摇,怀中抱着一动不动的黑猫,微微笑着,可往下看的眼眸尽是讥诮,“这么多人候着本座归来?”   然而这人却是和拿着扇子的那个楼慕歌,完全不一样。   鹿绍卿松一口气,笑起来,“你终于回来了。”   唐一笑亦是点头,“等你很久了。”   修仙门派中,一个年龄较老的男子怒道,“楼慕歌!你竟敢回来!”   被称作楼慕歌的男子冷笑,目光扫视一圈,略过唐一笑,温禅,梁宴北,鹿绍卿等人,慢慢道,“他没来?”   他不等人回答,自嘲的笑着,“也是,他怎么敢来……”   修仙男子对同伴道,“他魂魄始归,没有实体,正是虚弱之时,我们齐心协力必定能再将他打得魂飞魄散。”   楼慕歌觉得好笑,“则尘不在,宁韶司也不在,就凭你们?”   他目光微转,停在梁宴北的身上,“还是说凭这个凡人战神?”   这一瞬间,所有记忆交织在一起,令温禅一怔。   唐一笑也好,鹿绍卿也好,那只女妖也好,这些人表现的就像认识梁宴北一样,不是钟鸣鼎食的那个梁家之子,而是另一个梁宴北。   一个就连温禅也不知晓的梁宴北。   他侧头朝身边的人看去,却看见一个光洁的下巴,这才意识到自己靠得太近了,忙从梁宴北的怀中挣脱出来。   梁宴北也任由他去,目光盯着楼慕歌,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修仙子弟不废话,立即就祭出自己的剑,联合做法。   楼慕歌灿烂一笑,皎月都失了颜色。   他抬步走到石台边,半只靴子踏出来,对下面的人道,“有缘再见。”   说完再往前一步,却不是落下来,也不是飞走,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消失不见,他怀里的那只黑猫倒是掉下来,被鹿绍卿接住。   消失得太快,众人甚至来不及反应。   唐一笑对温禅和梁宴北露出一个笑容,像是临走前的道别,而后就像方才出现时一样,身影隐在黑色的雾气中,连同鹿绍卿也一并带走了。   余下的只有方才狂风肆虐过后的狼藉,和躺了一地的人。   温禅见他们几人都消失了,这才回神回头去看琴棋书画。   三人都晕倒了,琴棋和梁书鸿倒是一喊就醒,书画却是为了保护梁书鸿受了伤,被吹断的树干砸中,半身动不得,昏死过去。   温禅见书画受伤,也急了,“书画!书画!”   “别着急。”梁宴北忙安抚,把书画拉起来背在背上,对他道,“咱们先出去。”   梁书鸿知道他是为了保护自己才受伤的,紧紧跟在梁宴北身后,道,“对,快些出去,万不可耽误治疗。”   梁宴北在前,梁书鸿跟着,温禅居中,琴棋垫后,几个人按着来的方向回去。   走的时候,那些修仙门派精力尚好,商量着继续深入,一举捣毁妖教。   于是两方人分为两路,一方往外,一方往里。 第56章 番外(前世)   梁宴北巡视回来时, 整个军营里的气氛很低沉,一路走来,凡是碰见他的人皆垂地了头不敢对视,表现得小心翼翼。   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第一个想到的是温禅。   他随手拉住一个人,沉声问,“是不是九殿下出什么事了?”   被拉住的人身子抖了一下, 嗫嗫嚅嚅道,“九殿下去见乔将领了。”   梁宴北一听便皱眉,“我说过不准让他见乔妍词。”   “将军, 我们实在是拦不住啊。”那人似乎怕极了,声音一直压低,“九殿下与乔将领起了冲突,头……头被砸破了……”   是了, 这才是真正要命的事,整个军营里因为此事郁郁了一上午。   梁将军为九殿下做的事, 所有人都看得明明白白,渴了喂水,饿了喂饭,甚至同榻而寝。   有些老兵还记得清楚, 九殿下才进军营那段时间,原本和善的梁将军仿佛变了个人,跟个黑脸阎罗似的,但凡听见了一点关于九殿下不好的言论, 就地处置。   他保护九殿下,就像在保护最尊贵的东西一样,虽然九殿下的身份也的确尊贵。   果然,梁宴北一听,双眸染上怒气,咬着牙道,“我就才走一个上午,你们就看不好他?”   小兵只觉盛怒压下来难以承受,当即跪在地上,“将军饶命!卑职知错了!”   梁宴北无心在这时追究过错,他一听到温禅的脑袋被砸破时,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心中蔓延,横冲直撞,搅得他怒火中烧。   于是他加快了脚步,往温禅房间的方向去。   门口守着两个士兵和一个端着草药的婢女,,他们一见到梁宴北,脸上同时浮现恐惧的神情,匆忙地上前两步,半跪在梁宴北面前,“将军。”   梁宴北先是看了一眼禁闭的房门,而后看着药草和纱布,深吸一口气压下语气中的起伏,“怎么不进去?”   婢女为难道,“殿下不准我们进去,可是殿下的伤该换药了。”   梁宴北伸手把药草接下,对几人道,“你们都先退下。”   小兵听了命令,极快的退下去,梁宴北则是上前轻轻敲了房门。   里面没有应声,他便将房门推开。   温禅正坐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得吓人,双目无神,盯着一处发呆。   他的长发随意的披着,头上的纱布渗出红色的血液。   温禅没有注意到梁宴北进来,他的脑子里全是乔妍词方才的恶言恶语。   他带兵支援,晚了一步,乔妍词便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救出来时,浑身是血,脸上一道长长的刀疤狰狞可怕,毁了她如花似玉的容颜。   温禅当时就吓傻了,就算再怎么快的送她去医治,也只是保住了一条命而已。   那个被人人称赞的乔妍词再不复存在。   温禅也是想了许久才决定去看她,尽管梁宴北再三叮嘱不准他去。   乔妍词虚弱的躺在床榻上,半边脸都被纱布包起来,露出的那一只眼睛红肿不堪,不满血丝,一见到温禅,汹涌的恨意便迸发,如同一把把刀子,只往他身上戳。   “你还有脸来见我?!”乔妍词咬牙恨道。   温禅沉默着。   “你。”乔妍词发出冷笑,如腊月里的冰雪,“温禅,你早就恨不得我死了是不是?自打我一进军营,你就仇视我,处处冷落我,而今你终于找到机会了,现在我这幅不人不鬼的样子,你可满意?可高兴?”   乔妍词的话狠狠扎进他心里,令他生出窒息的感觉。   没错,他承认了,他的确是非常讨厌乔妍词,尤其是她在梁宴北身边撒娇嬉笑的时候,巴不得她立马滚出军营,去做回乔家的大小姐。   可是,他从来起过伤害乔妍词的心思,即便知道她进军营的目的,但不管怎么说也是为了温氏皇族在战斗,就算他再怎么厌弃,也不会对她动手。   这场支援,温禅是带着兵拼了命的奔去,路上几乎没有停歇,他随身带着的水壶在喝空之后就再没灌过水,直到现在还是空的。   为的,就是能在乔妍词受伤之前赶过去。   可惜还是晚了。   温禅说不出任何解释的话,只得垂了眼帘,“对不起,这是我的错。”   这句话无疑给了乔妍词极大的刺激,她挥动伤口还未愈合的手,抓起床榻边小桌上的茶壶,重重的朝温禅砸了过去。   温禅不闪不躲,被砸中额头,脑子一懵,巨大的疼痛就传来,紧接着热流自头上流下。   耳边是乔妍词歇斯底里的咆哮。   “我恨你!温禅!你这个心胸狭隘的废物,令人不齿的懦夫!你就应该下地狱!”   他的心里没由来生出恐惧,不是因为乔妍词辱骂他是废物和懦夫,而是因为下地狱这个恶毒的诅咒。   梁宴北把东西轻轻放在桌子上。   发出的响动才把温禅的思绪拉回神,他抬头一看,见来人是梁宴北,脆弱的情绪一闪而过,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梁宴北本来生气,但一见到人,再多的气都没了,看着他额头的刺红问道,“还疼不疼?”   温禅没有回答,而是说,“我去看乔妍词了。”   梁宴北不说话,静静的等着他的下文。   “她伤得很重,躺在床上动不了,半张脸都毁了。”温禅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任何起伏,但其中夹杂着颤抖,“如果……如果我再快一点……”   梁宴北看得心疼死了,两步走到温禅身边坐下,伸手将他脆弱的身体抱住,完全收入怀中,轻柔道,“这不怪你。”   “没有人会怪你。”梁宴北摩挲着他的后背,期盼给他一些安慰。   “可是乔妍词说她恨我。”温禅把脸埋进他的衣袍中,声音闷闷的传来。   梁宴北知道乔妍词是接受不了现在的样子,她有恨也是正常,“每个上场打仗的人,都是在进行生死博弈,脑袋挂在刀剑上。”   “死亡的到来对我们来说在平常不过,乔妍词保住了命,已是万幸。”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温禅也无法说服自己,乔妍词失去了健全的身体,失去了貌美的容颜,比死更残酷。   “为什么,我什么事情都做不好。”温禅的哭腔越发浓重,“如果温氏皇族留下是二皇兄或太子就好了,就连十弟都比我有用。”   温禅不止一次的后悔,为何当初要那么懒散,不愿意认真学习,如今反贼持政,他却一无是处,让那么多人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这个废物身上。   梁宴北感觉到胸口传来湿意,心里也跟着难受,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温禅从国破家亡的噩梦中带出,如今乔妍词的几句话,又将他打入深渊。   温禅有一双极漂亮的眼睛,很少大笑,但平日里都带着浅浅的笑意,梁宴北看着那双眼睛的时候,总是没由来的喜欢。   可自从西凉遭变故以来,他的眼眸仿佛失了颜色,很难再亮起。   他松开手臂,把温禅的脸抬起来,眼里果然都是汹涌的泪,和难以言喻的悲伤。   梁宴北一看见,既心酸又无奈,忙道,“你很好,不比你兄弟任何一个人差,如若当初活下来的不是你,我就再也不会成为梁将军。”   温禅眸光一动,似乎在思考他说的话。   不过下一刻,梁宴北就说的相当清楚了,“我不是效忠温氏,只是效忠你。”   石子点水,荡开一层层波浪,温禅的内心因为他这句话变得平静,也变得波涛骇浪。   眼睛轻轻一眨,挂在眼眶的泪珠就掉落下来。   温禅很少哭,毕竟男子汉大丈夫,可钟家造反成功之后,他时常绷不住,更何况每次哭起来梁宴北都会轻声细语的安抚,把他抱在怀里,让他的头贴着那稳健跳动的心脏,温禅仿佛上了瘾。   温禅不知道的是,他虽长相俊美,但哭的时候并没有梨花带雨的娇弱感,平时温润的脸上会浮现脆弱的表情,梁宴北见了总想抱他,狠狠的搂在怀里。   听了梁宴北的话之后,温禅止了泪,吸了吸鼻子。   “头上痛不痛?我给你换药。”梁宴北一边拿出锦帕给他脸上的泪渍擦干净,一边问。   毫不夸张的说,整日行军打仗的梁宴北随身揣着一方锦帕,就是给温禅准备的。   温禅十分乖巧的点了点头。   梁宴北这才浮现笑意,顺手捏了捏他的脸,本想叮嘱他下次莫要再这样往刀剑上撞,可又怕提起他不好的记忆,于是什么话没说,伸手去摘他的纱布。   伤口已经凝上浅浅的血痂,混合着黄绿色的药草,足有一个指甲盖长,伤口看起来像是被锋利的东西割的。   “她拿什么东西砸的?”梁宴北的语气有些沉。   “好像茶壶吧。”温禅想了想说,“碎成好几瓣了。”   梁宴北没再说话,手上更轻了几分,给他重新敷药。   换好纱布后,又给他端来了吃的,等温禅吃饱了,等温禅疲惫的睡去之后,他才离开。   温禅因为乔妍词受伤,一连好几夜都难眠。   梁宴北轻缓的关了门,之后往着乔妍词的方向去了。   军营里的人都知道乔将领是追随着梁将军才来打仗的,他们郎才女貌,在军营里早就传成一段佳话,甚至民间都流传了二人的美好故事。   这日上午,乔将领砸破了九殿下的头,所有人战战兢兢。   梁将军回来后直奔九殿下去了,亲自换了药,有亲自端了饭去,忙了一中午才出来。   这日下午,梁将军又进了乔将领的屋子,待的时间不长不短,也没发出什么响动静。   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后来旧臣们只晓此事,势要判乔将领死刑问斩,可被梁将军一力拦下,要将她送出军营寻别个安稳地养伤。   可是乔将领难以接受身残面毁的自己,自尽在房中。   一段佳话故事,就此终结,留下的只有人们的叹惋和唏嘘。   温禅从梦中惊醒,额头上全是小汗珠,他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已经染上丝丝黄白。   东方破晓,该上早朝了。   他抹了一把汗,在床榻上坐着,想了好一会儿,想明白一个事。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每次他快要崩溃的时候,梁宴北总是能将他从深渊的边上拉回来了。   因为每一次梁宴北都告诉他,“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需要你,但是我需要你,如果不是你,那就不行。”   当温禅觉得自己被需要了,而且还是自己最深爱的人传达来的需要时,这个世上的任何事物都有了意义。   想着想着,温禅就不经意勾起笑容,喊人伺候更衣。   真好,今日早朝又能看见梁宴北了。 第57章 喝酒   五月岛的这场大火突如其来, 自东边而起,滚滚黑烟将晴空万里染上一层暗色。   众人都说,这是昨日夜间的闪雷劈出的火,是天灾。   火焰连天不灭,甚至有蔓延的趋势,城内平民寝食难安。   然而在这关键时刻,城主却离奇的消失了, 没人知道该往何处寻,也正是这时,他们才意识到, 这位突然出现的城主大人太过神秘,一旦消失,就仿佛与这座城完全没了瓜葛。   众人无法,只得去报官, 新上任的县令何之意拳脚无处施展,求之不得, 立即招人一同去灭火。   伐木抽水,众人齐心协力阻止火势蔓延到极乐城周围,轰轰烈烈的灭火行动维持了三天,最后伴随着一场天降大雨, 火这才彻底熄灭。   话说那日温禅众人从树林回去之后,连忙叫醒了尚在睡觉的司徒舟兰给书画医治,闹到破晓之时才纷纷睡下。   隔日醒来,温禅发现几人之中, 唯有他一人记得那日夜发生的事。   疑惑问起,梁书鸿答,“我们昨夜进了林子之后,天色突变,来了一场强风旱雷,匆忙躲避之下书画受了伤,我们不就回来了吗?”   “那祭祀的事……”温禅试探道。   然梁书鸿一脸茫然,“什么祭祀?”   就连梁宴北也是如此,温禅沉默半晌,最后决定不把这个事情说出,反正说了旁人也不会信,也不必浪费口舌。   倒是让他想不明白的是,为何只有他一个人还记得?   不过他也没有困惑很久,因为那突然消失的城主大人,突然出现在他房内。   阿福和琴棋正照顾书画,温禅一个人在房中用饭,城主大人就这样悄无声息站在他身后。   “听说你差点毁了祭祀?”声音突兀的响起。   温禅正想事情入神,听到这声音猝不及防噎了一口,忙喝一大口凉茶才顺气,回头一看,就见一袭白衣的骨扇谪仙翩翩而立。   城主向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你知不知道这场祭祀我等了多久?”   虽然他一派和颜悦色,但温禅还是从中感受到了冷意,于是也道,“我不知道。”   “我差点自己害了自己。”他叹一口气。   温禅他话中何意,便不接话,只听他继续道,“可能你自己都不知晓,你是我亲手送回来的。”   这话的意思很明白,城主知道他是重生之人。   温禅惊得一怔,他一直以为,自己的重生是天命循环中的纰漏,却不知,是这位城主大人的手笔。   “初次见你,你就认识我,身上又残留我的气息,所以我才确定你是我送来的魂魄,当然,我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他说。   这说法就有些恶心了,温禅微微嫌弃,而后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不是楼慕歌,对吗?”   城主并不意外,且大方承认,“不错,真正的楼慕歌,是昨夜才被召回。”   “一个十恶不赦的妖魔?”温禅道。   城主听闻低笑,“世人都这么说。”   他又道,“但是与你无关,你只是一介凡人。”   “你们这群妖怪聚在一起,召回了一个邪恶的妖魔,在西凉境内又如何与我无关?”温禅纳闷道,“好歹我也是西凉的君主。”   虽然是曾经的。   他说,“你无须担心,一切皆有人顶着,你只需过好你凡间日子便可。”   他字字句句,意思不过就是不管昨夜发生了什么,都跟你没有关系,你大可放心。   温禅心我就是不放心也没办法,毕竟这事扯上了这种光怪陆离的事,你们妖怪动辄就呼风唤雨颠倒日夜的,真是怕了。   当然这些话心里想想就好,温禅是不会说出来的,他沉默了一会儿,“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你的记忆不受干扰,就需得知道真相。”他回答说,“你只需记住,神归教已毁,这里发生的事,都不会影响到平民百姓。”   这话提醒了温禅,虽然他是有点正义之心,觉得他们召回妖魔不对,可他更惜命,不会自不量力的往那些人的爪子上撞。   他来这五月岛就是为了摧毁神归教,如今神归教真的被毁,虽然不是经他之手,但到底达到了最初的目的,如此一来,钟家就相当于被砍掉坚实的臂膀。   现在的钟家即使是有叛变的心思,但势力尚不成熟,想必此次钟文亭来五月岛,就是为了像前世一样想拉拢神归教,但是他早来了七八年,完全没料到今世与前世不同,神归教也就此被毁,他若不死,也是无功而返。   断了钟家的旁路,温禅就实打实的占了上风。   接下来,就是回京城了。   温禅也不知道自己想了多久,回过神来时,城主已经走了,屋内还是他一人。   他匆匆吃完饭,跑去找了书画,简单问了下情况。   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虽然书画伤得并不重,但也需要休养个十天半月,于是回京城的事被耽搁下来。   七月很快进入末尾,温禅在数日历的时候,意识到一个大日子要来了。   连续几天,他都早出晚归,见不着首尾,梁宴北一连几次都扑了个空,十分郁闷的逮住单柯问,“你可知道温少爷最近在忙什么?”   单柯很是诧异,“你问我?我上哪知道去?”   梁宴北苦恼得皱眉。   “你不会去问他身边的那个小太监吗?整天跟着他。”单柯道。   梁宴北丢给他一个你以为我没问过吗的眼神,“他不肯说。”   “你为何整日盯着人家啊?人家不能自己做点事吗?!”单柯没好气道。   “我已经连续四天没看见他了!”说完梁宴北又觉得这个表弟的语气非常无礼,抬手要揍,“你怎么跟我说话的呢?”   单柯忙后退,瞪着眼睛喊,“你不能气撒在我身上啊!我回去一定要在姑姑面前告你一状!”   “你敢!”梁宴北威胁。   单柯惹不起躲得起,脚底抹油就要逃,梁宴北正想追,却见温禅打院门进来,脚步当下一转,来到他身边。   “温少爷,你去哪了?”他刚一靠近,就闻见一股青草的香气,不动声色的问。   温禅似乎有点疲惫,抬头看了他一眼道,“出去转了转。”   “哦——”梁宴北将他上下细细看一遍,明明方才还急着找人,此时见到了,却又不知该说什么,“那……明日夜里,你可有空闲?”   他点头,“何事?”   梁宴北顿了一下,而后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大家一起吃个饭,算是散席。”   “嗯,我知道了。”温禅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句,或许是真的累了,说完就进了屋子里,身后跟着的阿福回头看了梁宴北一眼。   梁宴北的目光一直追着人回房中,直到门关上才收回,他莫名的感到有一丝烦躁,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抬步找那欠揍的表弟去了。   明日是什么日子,温禅自然不会忘。   七月的最后一天,是梁宴北的生辰,温禅这几日忙进忙出的,就是为了给他准备生辰礼物,还特地叮嘱了阿福勿对外人说。   前世跟梁宴北认识之后,他的每一个生辰日,温禅都会精心准备礼物,可惜的是,他准备的东西自打梁宴北娶妻之后,就再没有送出过。   不是梁宴北不收,而是温禅自己再也送不出手。   温禅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早些沐浴睡了。   梁宴北的生辰,没有人刻意去说,但知道的人还是不少,甚至连云永旭都送来了贺礼,堆在小院内。   府内的管事奉上一桌丰盛的膳食,特在小院内重新架了一张大桌子,梁宴北心里高兴,甚至连温禅身边的三个下属都允许上桌,于是整张桌子坐满。   就连姜月缨,也被邀请参与。   一群年轻人,多少也懂得点规矩,推搡着让温禅坐主位,但是温禅顾念这是梁宴北的生辰,硬是把位子让出来,自己坐在偏座后一动不动,屁股跟黏在凳子上似的。   梁宴北一见自己跟温禅隔了有三四个人,当即也不想坐主位,身子刚动就被单柯大力压在凳子上,“表哥啊,今日是你生辰,你坐主位应该的!”   “你不坐还能让谁来坐啊?难不成要把主位空出来?”他又补充了一句。   话一出桌上众人都盯着他,梁宴北顿时觉得站不起来,斜了单柯一眼,“你少说点话,你一说话我就脑壳疼。”   单柯嘻嘻一笑,挨着梁宴北坐下来,招呼道,“大家别拘着,今日是我表哥生辰,放开吃放开喝!酒肉管够!”   肉够不够是不知道,但是酒肯定够了,负责买酒的是单柯,这人花银子一点不心疼,尽捡贵的买,一买一堆。   脚边摆的都是酒坛。   单柯打开一坛,逐个给人倒上,“姑娘们呢,就这种喝梅子酒,我们几个爷们,就喝竹叶青,喝不醉人的。”   乔妍词笑道,“酒哪有不醉人的。”   “这酒真的不醉。”单柯道,“里面就沾了点酒气,这里的人都拿来当饮品喝的。”   司徒舟兰率先尝了一口,眼眸闪过惊喜,赞许道,“确实好喝,既不酸也不辣,酒味不浓。”   单柯得意一笑,“那当然,我特地给你们这些姑娘挑的。”   给姑娘们倒完之后又给少年们倒,轮到温禅了,温禅却把酒樽一拉,“我不喝酒。”   桌上的众人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同时一愣。   单柯最会劝酒,“那怎么行,今日表哥是寿星,你喝一杯算是给我表哥涨一岁,不喝呢,就折一岁,温少爷,我表哥对你不赖吧?”   温禅无奈,“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们江湖就是这样的道理。”单柯伸手便要来拿他的酒樽,“别说其他的,先满上!”   温禅赶忙护住,两个人在众目睽睽下来了一场争夺,梁书鸿从中插一杠,“堂表弟,既然温少爷不想喝,你再劝不是强人所难吗?”   跟你表哥一个德行。   “你这么说可就太冤枉我了。”单柯哎了一声,十分委屈,“我不过是想让温少爷沾点寿星的喜气,怎么就成强人所难了。”   “是啊,我们都喝了,温少爷独一人不喝,说不过去啊。”乔妍词在一帮帮腔。   “温少爷,多少喝点吧,大家一起乐呵。”司徒舟兰也破天荒的开口。   梁书鸿一不敌三,败下阵来,阿福顶上,“我们公子一直不喜喝酒,酒量不行的,万一喝醉了……”   他说到一半,突然愣住了,而后认真想了一下对温禅道,“万一喝醉了,小的肯定给您照顾得好好的,公子,你就喝一点吧,当是给梁公子祝愿了。”   原本以为是友军,却不曾想是个奸细!   温禅瞪他一眼,低声道,“你给我闭嘴。”   阿福撇撇嘴。   单柯见众人都支持他,气焰高涨,刚想说话,就听见梁宴北说,“既然竹叶青你喝不了,那喝梅子酒如何?”   温禅愣愣的看他,就见他笑得温和,“不醉人的酒,总可以了吧。”   这话说得让人无法拒绝,若是温禅再推,那就是扫大家兴致了,他只好点头应了。   单柯麻利的换酒,拿来温禅还有些不愿递出的酒樽,呼啦啦的给满上。   “来,祝愿表哥新的一岁,身体健康,事事如意!”单柯也不知道在乐什么,合不拢嘴,吆喝着,“大家一起碰一杯!”   温禅慢吞吞的举着酒樽去碰,碰完之后见大家都在喝,于是也跟着小小嘬了一口。   梅子酒味道确实不错,既没有梅子的酸,又没有酒的辣,甜甜的,相当可口。   只是喝完之后,淡淡的酒气就涌上来。   温禅本想着众人都在喝酒,没人会注意他,嘬了一口就要放下酒樽,却不想又被单柯逮了个正着。   “哎——”他嚷嚷道,“温少爷你怎么回事,第一杯酒要见底的,你一口一口的抿,到明天也喝不完这一杯啊!”   温禅莫名其妙,“你总是盯着我做什么?”   “不是我想盯着你,这一桌上只有你最突出了,我们杯子都空了,你却还是满的。”单柯道,“快喝完。”   梁宴北轻笑,“算了,随他吧。”   “那不行。”单柯不依不饶,催促道,“快快!”   温禅气得咬了一下牙邦,嘟囔道,“我这儿哪是满的……”刚才明明喝了一口。   然而桌上的人都在盯着他,他只得把酒樽一口气喝了空。 第58章 喝醉   温禅很少喝醉。   不是喝不醉, 而是不能醉。   这桌上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喝醉,独独温禅不行,因为他心里藏着大秘密,一喝醉,这个秘密就守不住了。   他时刻都要做最清醒的那一个人,像坚固的守卫。   “不能喝了!真的不能喝了!”温禅抱着酒樽,俊秀的脸上染上红晕, 连同脖子耳根一起红了个透,嚷嚷着,“我已经喝饱啦!”   单柯拿着酒坛, 试探道,“最后一杯?”   温禅听闻愣了一愣,双眸迷蒙,十分轻易的被说服, “行,但是你等一下, 我先吃点东西再喝。”   “要不然会喝醉的……”他嘀嘀咕咕,视线在桌上的菜品转了一圈,突然伸手从面前的虎皮青椒中抓了一个,不由分说的往嘴里塞。   桌上众人都吓了一跳, 梁宴北赶忙道,“快擦擦,别让汁水糊在身上。”   然而已经晚了,温禅手握着青椒一挤, 其中的汤汁顺着手臂往下,流进袖子里。   阿福急急忙忙拿出帕子,把流下的汁水擦去,“公子啊,你怎么……”   对面的乔妍词也喝得七荤八素,指着温禅大笑,“九殿下,你莫不是喝糊涂了?怎么用手抓菜吃?”   梅子酒确实没有太大酒气,可到底沾了个酒字,五月岛人喝酒习惯,那这种酒当饮品自然没事,可乔妍词是深闺小姐,温禅这身体就是没怎么碰过酒的,喝得多了,也就醉了。   琴棋书画和阿福三人顾念这照顾温禅,不敢多喝,梁书鸿本不爱饮酒,姜月缨喝得也不多,至于梁宴北和单柯,司徒舟兰三人,酒量相当不错,是以最先喝醉的,只有温禅乔妍词二人。   温禅擦干净了手,晃了晃酒樽,“最后一杯,最后一杯,快给我倒。”   单柯见他喝醉,显然是不能再喝了,拿不定注意的看着梁宴北。   “别给他倒了。”梁宴北说。   “不行!不行!”温禅抗议,竟拿酒樽砸起桌子,虽然没用多大力气,可还是砸的砰砰响,“快倒!”   “要不还是把他们俩扶回去休息吧。”梁书鸿建议道。   也只能这样了,两人喝醉了,万一在桌子上闹起来,其他人就没法继续喝,况且磕着碰着也是不好。   梁宴北看了温禅一眼,赞同的点头,“舟兰,你把乔姑娘送回房。”   司徒舟兰应了一声,拉了拉乔妍词的手臂,“妍词姐姐,咱们回去吧。”   “我不回!”谁知乔妍词却挣扎拒绝,手伸进袖子里摸了摸,摸出一个朱红的穗子,“我有东西要送给宴北。”   叫得如此亲密,明眼人一下就看出了不对劲。   梁宴北笑脸一僵,看着那穗子,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   “你应该还没有婚配吧,正好咱俩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年龄也相差不远,这是我的心意……希望你能收下。”乔妍词把穗子递到梁宴北面前,美眸里满是希翼。   她虽然一脸醉态,说出的话却很清晰。   众人都始料未及,默默的看好戏。   梁宴北进退两难,手是怎么样也伸不出:不太想要。   温禅冷眼看着,突然语出惊人,“他已有妻,连儿子都有了,你应该认真排个队。”   这话一出,就连梁宴北自己都非常诧异,视线的重心都转到温禅那里。   乔妍词怒道,“你胡说,我特地打听过了,宴北根本就没有婚配,哪来的儿子?!”   “就是有!”温禅不服气的撇嘴,“名梁少景,字谨之,名字还是我亲笔题的!”   成功把乔妍词唬住,“这是真的?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当日他成婚,我亲自赐了……”温禅想了一下,伸出指头掰着数,“赐了黄金千两,良宅一栋,珠宝翡翠各十箱,进贡的丝绸罗缎五箱,还有我亲手画的画,其他的我想不起来了。”   “这么多啊!”乔妍词震惊的瞪大双眼。   “那是他应得的。”温禅说。   他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单柯忍不住对梁宴北道,“表哥,这是真的?”   梁宴北自己都差点相信,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前半生,颇是好笑的问温禅,“我只有一个儿子,没有女儿吗?”   “没有,就一个。”温禅道,顿了一下又补充,“但是我有六个儿子,四个女儿,你要是想要,可以分你一个。”   众人啼笑皆非,道,“你喝醉了,该好好休息。”   温禅怒道,“你们不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   “是是是,都是真的,我们相信你。”单柯道,“阿福,快把人扶回去。”   梁宴北乐得不行,想要起身,“你们继续吃,我给温少爷送回去。”   “哎——”单柯一把按住他肩膀,“那可不行,这桌上可不能少了你。”   “就一会儿。”梁宴北道。   “一会儿也不行。”单柯笑呵呵,表哥,我还不知道你什么心思?   “来,咱们继续喝!”他把空了的酒樽都倒满,招呼着劝酒。   温禅见众人都不相信他,恼怒的拂袖而起,往院子外走,阿福连忙追上去,把人转了个方向,带回屋子。   乔妍词还握着穗子不肯走,司徒舟兰往她酒里下了点东西,喝完就迷迷糊糊想睡,半梦半醒间也被扶回去。   姜月缨见状,也告了别。   五人离了桌,桌上就显得有些空余,梁宴北的目光不甘心的追着温禅直到闭门,他回头冲单柯扬了个大大的笑容。   心想我今晚吃你的瘪可吃不少,我能饶得了你?   他从地上捞起一坛酒,把酒樽撤掉,换上两个碗,“来表弟,咱哥俩好好喝。”   单柯的笑得有些难看,“不着急,不着急。”   梁宴北冷笑,“是,慢慢来。”   心有小怨念的他,开始疯狂劝酒,整个桌上的人包括不喜饮酒的梁书鸿,都被他灌了不少,直到单柯喝的头晕脑胀,大着舌头求饶,“表哥,表弟我知道错了,别再给我倒了。”   “喝够了?”他挑眉问。   “够了够了。”单柯强压下想吐的感觉。   “还敢给我抖机灵不?”   “不敢了不敢了。”   梁宴北这才善心大发,把酒坛往桌上一搁,“行了,那咱们今日就喝到这,多谢各位来为我庆生。”   然而却没人回他,琴棋书画昏昏欲睡,梁书鸿醉得像条死鱼趴着,单柯喘着粗气。   “你把堂哥送回去。”梁宴北点了点单柯肩膀说道。   他自己扶起琴棋书画,一左一右的给带回温禅的门房前,敲了敲门,来开门的是阿福。   阿福一见两人都喝醉了,忙伸手接,嘀咕道,“怎么醉得这么厉害?”   梁宴北倒还好,双眸尚清醒,低声问,“温少爷呢?”   “已经洗过睡下了。”阿福小声回答,“多谢梁公子把人送回来。”   他朝里面看了一眼,见床上果然有个模糊人影,便点点头道,“不必谢,尽早休息。”   阿福应声,先扶着琴棋书画两人进了暖阁,再折返去打水,因为院内的下人都被梁宴北调到别处了,阿福只得自己烧水,顺便也给梁宴北少了沐浴水,回去后给琴棋书画擦了手脸,脱了靴子。   梁宴北是唯一一个没喝醉,或者说醉得没那么厉害的,把自己洗的干干净净去了一身酒气之后,他才躺回床榻上,乘着月光睡去。   宁静的夜晚,凉风习习,梁宴北睡得正香,还没开始做梦,就被一阵拍门声惊醒。   他尚有睡意,想着应该是谁有急事,忙披了外袍去开门,发现拍门的人竟是一脸急色的阿福。   开口一句就是,“我们公子不见了!” 第59章 吃糖   阿福守着温禅, 在房中打地铺睡,可睡到半夜时,一翻身迷迷糊糊瞄一眼,发现床上空了。   当时就把他吓得清醒了,一转头,就看见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一条小缝,阿福飞快的爬起来去暖阁, 但琴棋书画醉后正睡得熟,叫不起来,他现在院中找了一圈, 没有办法,只得敲开了梁宴北的门。   梁宴北匆匆穿好衣袍和靴子,与阿福兵分两路去寻。   这个时辰大家都安安稳稳的在房中睡觉,怎么就他一个人还能跑出来?   可万一, 不是他自己跑出来的呢?   一想到有危险,梁宴北心中也跟着有些急, 找遍了小院之后,又出了小院往外,沿着路边找。   月亮高挂,整个府中陷入沉睡, 看不见一个人,偶尔有风吹过树叶的哗哗响声。   梁宴北也没有走多远,忽而在草丛之中看到一个人,背对他站着, 一动不动。   因为有一棵大树的遮挡,看得不是很分明,不过温禅穿着浅色的中衣,倒也明显,梁宴北慢下脚步靠近,出声询问,“温少爷?”   “别过来。”那人突然出声,声音是温禅无疑。   “你在这里做什么。”梁宴北松一口气,见他还是背着手站,哭笑不得,想上前去拉他,“快跟我回去。”   “不要动,别踩到他们。”温禅回过头来,连连摆手。   梁宴北吓一跳,当下止住脚步低头看,却发现什么都没有,疑惑道,“踩到什么?”   温禅一挥袖,把整片草地划进范围,“朕的子民。”   一听见这个“朕”字,梁宴北眼皮狠狠一跳,“温少爷,话可不能乱说。”   这话传进歹人的耳朵里,扣温禅一个谋逆的帽子绰绰有余。   他知道温禅这是酒还没醒,往前走两步想把人带走。   可是温禅一见他脚踩草地,两条眉毛皱起,紧拧着,梁宴北忙后退一步,妥协道,“好好好,我不进去,你出来行不行?你现在不也在踩着你的子民吗?”   “朕不走。”温禅面色凝重道,“朕要守护西凉子民。”   听他一口一个“朕”,梁宴北紧张得揪心,用非常低的声音道,“陛下,您的子民好好的,不需要你守护,你现在该回去睡觉了。”   说完他又咂咂嘴,心想醉后胡言,不得当真。   “你骗人。”温禅噘嘴,“朕若不守护他们,就没人守护了,这是你说的。”   梁宴北一怔,“我说的?”   “就是你说的,你说我若还活着,西凉就有希望,你说只是因为我,你才做忠臣,你说凡是站在我对面的恶人,你都会杀光杀尽,你还说……”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双眸竟染上一层雾水,脸上布满明显的失落,“你还说,你看上了司徒,你要娶她。”   梁宴北越听越觉得惊诧不已,“这怎么可能?”   前面的暂且不说,但司徒同他一起长大,就像他亲妹妹一样,谁会娶自己亲妹妹?   “你向朕讨赐婚圣旨,朕不给你,你还生气……”温禅眼睛轻轻一眨,长长的睫毛就挂上了水珠,“你一生气,连着数日不理朕,朕就只能给你,还赐你聘礼,赐你家宅,亲自看你拜堂……”   说着说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终于装不下积起的泪水,全数溃堤,划过脸颊掉落。   眸子隔了一段距离,盯着梁宴北,委屈的声音传来,“你说西凉需要我,我听了你的话,浑身浴血坐上王位,你说娶司徒,我也听了你的话,赐你们无上荣光,万人空巷的婚仪。”   “你说我不能独自一人,应该纳妃生子,然后我生了六个儿子,四个女儿,后来还有朝臣劝谏我将女儿嫁给你儿子,让我们亲上加亲。”温禅含着泪笑了,“多好。”   他的语气很平静,也很轻,但是在梁宴北的耳朵里,那一字一句间,都带着沉甸甸的撕心裂肺,令他紧紧皱起眉毛。   “你说的话我都听了,可你却转身拥抱了妻子儿子,一家人其乐融融,令人羡慕。”   温禅叹一口气,“西凉昌盛,百姓和睦,万国来朝,可是我一点都不开心。   叠着声的,温禅又叹了一口,“我好累。”   梁宴北听他说得震惊不已,可又完全摸不准情况,见他一脸认真悲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说的是真的,简直太荒谬了!   可是温禅那带着埋怨和委屈的话,又让他浑身不舒服,仿佛刀柄杵在心脏上,隐隐作痛。   温禅好像说的累了,没再出声,倒是用手挠了挠脖子。   梁宴北这才注意到他身上又被蚊虫叮咬的痕迹,也顾不得许多,上前两步直接把人抱起来,柔声道,“有什么话咱们回去再说。”   还怕他挣扎,收紧了手臂。   但温禅这次没有挣扎,反而抱住梁宴北的脖子,把脸埋进去,眼泪都蹭到他的脖子上,低低的“嗯”一声,不知是叹息,还是应答。   这让梁宴北有些意外,垂眸看他一眼,发现他竟是连鞋子都没穿,白皙的脚上覆满泥土。   脖子上传来炽热的鼻息,让梁宴北觉得痒痒的,他抱紧了人,大步往回走。   梁宴北把温禅放在床榻上,点燃了房中的烛灯。   火光一亮,温禅的样子就能看的清晰,这时候他已经停了眼泪,可是双眼还是湿汪汪的,眼眶发红,仰着头盯着他。   两手交叠在一起,脚垂在床榻外,坐的像个小孩童。   梁宴北笑起来,黑眸透着光,“你坐着别动,我去烧些水来。”   见温禅点头,梁宴北才离去。   烧的水不多,没用多长时间,再加上梁宴北也有些不放心他一个人,很快就回房,进去之后发现温禅还是乖乖坐在床上,姿势没变。   他似乎一直望着门口,梁宴北一进来,就对上他的目光。   那原本平静的眼睛,在对上视线的刹那荡起波澜,像被点亮一般,星星点点,煞是好看。   温禅从床上下来,步伐有点急促的向梁宴北走来。   “你下来做什么,小心地凉。”梁宴北把兑成温水的盆放在桌上,拉着温禅又回到床上坐。   近距离一看,他发现温禅的脖子上有好几处红肿和被挠出的抓痕,看来是被蚊虫折磨得不轻。   “你大半夜的,没事作何要跑出去?”梁宴北无奈,拿了布巾打湿,动作轻柔的给温禅擦脸。   他知道自己力气大,所以尽量把力道放到最轻,先把他脸上的泪渍擦干净。   又顺着脖子往下擦,把蚊虫叮咬的地方都擦了一遍,再把手擦了,起身洗了一下布巾,稍微拧下点水,拿着湿的布巾给他擦脚。   拉起左脚来,一串链子就出现在眼前,梁宴北只看了一眼,心口就像捏了一下似的,动荡起来。   红线缠金丝,串着两枚铜板,更衬得温禅皮肤白净,他伸手摸了摸铜板,嘴角忽而挂上笑意。   “你喜欢这个东西?”他轻声问。   温禅晃了晃脚丫子,很实诚的点头。   “那你就一直戴着。”梁宴北欢喜,仔细的给他擦脚,“戴着也好看。”   擦完一只,又去擦另一只,擦得干干净净,才托着他的脚放到床上。   梁宴北又拿来了止痒消肿的药膏,坐在床边给他抹,笑问,“你为何那么讨厌舟兰?”   梁宴北心里一直疑惑,记得温禅那日初见舟兰时,那神情分明就是厌恶极了,才会激动到把吃的面都吐出来,后来也很明显的排斥她。   可舟兰是跟梁宴北一起在金陵长大的,自己以前都未跟温禅有交集,舟兰又怎么可能有?   但他的表现又不是假的。   温禅一听到司徒舟兰,脸上就出现极其直白的厌弃,撇嘴慢吞吞道,“我不可能厌你,也不可能厌你儿子,总要讨厌一个人吧。”   他也做不到真心实意,满心满眼的祝福那个家。   “况且她也不是什么好人。”他道。   梁宴北听闻忍不住笑,歪着头给他脖子上药膏,“你怎么总是说我娶了她?”   “你本来就是娶了她,我又没有说错。”温禅相当理直气壮。   “行行行,你没说错,是我记错了。”他自己打趣起来,“我娶了个妻还生了个儿子,我怎么给忘了呢。”   温禅重重的点头。   他挑起眉毛,眼眸里都是笑,“为何我娶了人你还哭了,有那么伤心吗?”   “我们关系好。”温禅想了想说。   “关系好?”梁宴北语气很随意,又扭了扭他的脖子,抹这边,“关系好你不应该高兴才对吗?”   问了好一会儿,都没听见温禅回答,梁宴北眸光一抬,看向那双亮盈盈的眼睛。   他的目光既专注又认真,让梁宴北很好奇,“你总看我做什么?”   话音还没落,却见温禅猛地扑上来,紧接着嘴上一热,竟是被他咬住了。   梁宴北心脏‘突’地一跳,惊得微微瞪大双眼,他的脸颊被一双微凉的手捧住,温禅身上的味道和药膏的清香混在一起,萦绕着他的鼻子,身上也承载着温禅大半的重量。   温禅的牙没有使力,只是轻轻咬住了梁宴北的唇吸了一下,而后就伸出柔软炽热的舌尖,慢慢的舔舐,像品尝甜食一般,细致耐心。   但这对梁宴北来说,却是一种巨大的煎熬,他可以清晰的看见温禅长而密的睫毛,白嫩的脸,嘴里徐徐传来的气息还有些梅子酒香,尖尖的牙齿咬着嘴唇,有着微微的刺痛。   每一样都让他悸动不止,涟漪从心尖泛开,一圈一圈的扩大,最后翻起滔天波浪,血液都被之波动,翻滚奔腾。   他的呼吸渐渐不稳,难耐的咽了口唾沫。   终于在温禅撬开他唇瓣的时候,他没忍住吸了一口,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顺喉而下,缠在心中。   他把手上拿的膏药合上扔在一边,正想好好深入一番,温禅却突然离开了他的唇,垂头靠在他肩上。   梁宴北呼吸一顺畅,整个大脑清醒起来,只感觉脖子处被他口中喷出的热气闹得很痒。   他把人扶起来,就见温禅眉眼中是餍足和睡意,心中有些郁闷。   咬了一下他的嘴就满足了?这胃口也太小了……   梁宴北觉得此刻的自己需要冷静,于是把温禅轻轻放在床榻上,自己收拾了一下水盆,端着出去了。   出门刚倒完水,就见阿福急匆匆的走来,一副快要哭的样子,“怎么办怎么办?!梁公子,你找到了吗?”   梁宴北忘了还有阿福这个人,有些羞愧的摸了摸鼻子道,“你且放心,我找到温少爷了,刚才给他擦了擦手脚又抹了驱蚊止痒的膏药,现在已经睡下了。”   阿福听闻大松一口气,非常信任梁宴北,“那就委屈梁公子照看我们公子一晚了,我还要回去仔细着琴棋书画酒吐。”   “放心去吧。”梁宴北十分正人君子,“我会好好看着的。”   阿福早就折腾累了,听了这话,感激的告了个别,兴颠颠的回去睡了。   梁宴北回去之后,温禅已经睡着了,侧卧朝里,窝成小小的一团。   他站在床前定定看着,若有所思,良久,他摊开薄薄的锦被盖住温禅的肚子,然后熄灭了烛火,正人君子本人也上了榻。 第60章 离开   温禅一醒来, 宿醉的后果汹涌而来,头痛得厉害,口干舌燥,明明没有睡意却极其疲惫。   他回忆了一下昨日的事,发现记忆终止在单柯不停劝酒的场景,顿时心中生出恐惧。   千小心,万注意, 没想到还是喝醉了!   这一醉,不知道口里出了多少不能说的话,又被多少人给听去了!   他一骨碌坐起来, 惊恐的把四周都打量一遍,发现这根本不是他住的屋子,慌得六神无主。   正无措时,有人推门而入, 逆着金灿灿的阳光,出现在温禅的眼前。   他的眼睛一时还适应不了这样的强光, 下意识眯了眯眼睛,就听见来人道,“你睡醒了?”   这声音在温禅耳中极有分辨度,他眨眨眼, 反问,“这是你的屋子?”   梁宴北手里捧着温禅要穿的衣裳,脸上挂着微笑,“你昨夜喝多了, 自己跑出去,把阿福都吓坏了,我先找到的你,就把你带回来了。”   温禅却一点印象都没有,小心翼翼的试探,“我没做什么失礼的事吧?”   梁宴北神色一愣,继而双眸一弯,轻笑道,“你醉得厉害,找回来后一直睡。”   他的笑容里藏着深意,别有韵味,可是温禅只觉好看,没想其他,松一口气,“若我说了失礼的话或者做了什么,切勿当真,只是酒后胡为罢了。”   梁宴北心说,切勿当真?那可不行。   “你且放心。”他走过来把衣服放在床榻边,“你先洗漱好,阿福一大早起来就在门口等你,我没让他进来,他着急得厉害。”   温禅愣愣的点头,他总觉得今早的梁宴北与往常有些不同,可又看不出什么不同。   等梁宴北出去之后,温禅揉了揉还有余痛的额头,起身把衣裳穿上,将自己整理好,一拉开门果然看见阿福等在外面。   他手里捧着一碗汤,“公子,这是梁公子给你准备的菜汤,里面有司徒姑娘的药,喝了止头痛的。”   温禅头正难受,对这贴心的心思欢喜,接下汤之后装作不经意的问,“他去哪了?”   “梁公子去准备马车了,说是这两日出发回京城。”阿福说,“五月岛的河水已退,不必在乘船了。”   说到这,他眉飞色舞,对不用坐船一事高兴得不行。   温禅一想,也是,如今在五月岛的事已经解决,是该回京了,只是想到他是偷跑出宫的,头又疼起来。   是个不小的麻烦。   他撇一眼乐呵呵的阿福,心说还是别提醒他,能开心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坐在院中一碗汤快喝到底时,梁书鸿一脸疲色的从房中出来,看见温禅忙行了个礼,“温少爷起的甚早。”   温禅闻言抬头看了一眼散发着强光的太阳,“也就比你早那么一会儿。”   梁书鸿自己也注意到此时已是日上三竿,干咳一声,“昨夜喝得有些多了。”   温禅心想我也没比你少多少,他指了指旁边,“来,先坐。”   “梁宴北去何处了?”梁书鸿刚坐下来,阿福就递上了一杯茶水,他投去一个赞许的目光。   “他去准备马车了。”温禅把阿福的话重复一遍。   “要回京城了?”梁书鸿一愣,而后一想,“也是,姜家姑娘已经找回,吴奇也抓住,是该回去复命了。”   说完他看向温禅,“温少爷当初是为何而来这五月岛的?”   “此事说来话长。”温禅又开始搪塞,不告诉他实情。   两人东拉西扯了一番之后,乔妍词和司徒舟兰就从外面回来。   昨夜乔妍词火热的表白,温禅半点记忆都没有,此时他见了乔妍词,还是一脸平常,但梁书鸿却是有些别扭。   京城中大胆求爱的女子不在少数,可乔妍词身份毕竟特殊。   她拿出的穗子显然是早已准备好,就算不在众人面前送出,也会在私下约梁宴北,他没想到乔妍词是这样勇敢的女子。   许是司徒舟兰已经跟乔妍词说过她昨夜的行为,此时见了两人,她的脸上也有些尴尬。   温禅率先开口,“乔姑娘,你可要跟我们一起回京城?”   其实他知道这是明知故问,但面对乔妍词他实在不知说什么,更何况旁边还有个司徒。   乔妍词被这么一问,尴尬缓解,“当然要回,你们都走了,我留在这做什么。”   说完气氛又陷入迷之沉默,温禅察觉不对劲,心说这三人怎么都不说话?难道还要我说?   默了片刻,温禅又慢慢开口,“你们……都吃过东西了吗?”   他这一问,是问了三个人。   “我和舟兰妹妹随便吃了些小食。”乔妍词答,“温少爷还没吃过吧?我这还有些剩余的……”   话出口又觉得不妥,这些日子在一起生活习惯了,乔妍词差点忘了对方还是九皇子,怎么会吃她剩余的东西?   但温禅却不那么想,他现在有些饿了,才没有那么多弯弯道道的想法。   梁书鸿道,“我也没吃,不若温少爷同我一起去吃些?”   “也好。”温禅喝了汤之后开了胃,急需吃点东西填饱肚子。   而且这地方待不下去,气氛太诡异。   可刚站起身没走两步,梁宴北就从院门进来,见他一副要往外走的架势,问道,“要去哪?”   他手上买的有油纸包着的煎包蒸饺,温禅的目光不自觉被吸引,回答,“去吃些东西。”   “这都是给你买的。”梁宴北顺势把东西扬了扬,与温禅擦肩而过,招呼道,“来,坐下吃。”   乔妍词见到他,脸上一红,逃也似的走了。   梁书鸿见他手里拿的不多,一人多余两人却是不够,出口问,“有我的吗?”   “没有,堂哥想吃,自己去买吧。”梁宴北头也不回道。   梁书鸿本来就对这个堂弟有意见,这下意见又加深了一些,不好意思发作,便问道,“在何处买?”   “你与我一起吃吧,我吃不了那么多。”温禅在一旁道。   梁书鸿本想拒绝,这时候单柯笑着进来,“堂哥你放心,怎么可能会不买你的?表哥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他手里也拿着不少东西,途径梁书鸿的时候故意撞了撞他的肩膀,笑说,“快来吃,你们把肚子填饱了,午后好赶路。”   梁宴北也在笑,把东西放在桌上,抬头对温禅问,“不想吃?”   他的眼眸正好折射阳光,莫名的金亮,更衬得笑脸柔和,温禅心里被喜爱填满,抬步走到他面前,低声嘟囔,“喂猪吗?买那么多。”   梁宴北听见了,眉眼之间都是令人心动的柔情,“你只管吃饱就行,剩下的自会有人解决。”   单柯都没眼看,一想到再过几个时辰就可以分道扬镳,心情无比舒畅,对着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梁书鸿堂哥堂哥的叫个不停。   要不是这些吃的是单柯递给他的,他都怀疑单柯是想讨些吃了。   莫名的殷勤献完之后,单柯跟着梁宴北一起去收拾东西。   温禅吃饺子一口一个,阿福在旁边端茶递水,不一会儿就把人喂饱了,还剩下一小半,他不想吃太饱,于是停筷不动了。   梁宴北收拾完出来,看见之后问道,“吃饱了?”   他点点头,刚想问梁宴北要把剩下的拿去给谁,就见他自己走来,无比自然的拿起筷子夹住一个煎包往嘴里塞。   梁宴北口中的那个“自会有人”,就是他自己。   这一举动让几人都怔住了,梁书鸿嚼东西的嘴停下,意外的看着梁宴北,心想,这不合规矩。   而温禅却把注意力放在那双筷子上,那是他刚用过的……   觉得脸颊有些热,温禅开口缓解,“你还没吃吗?”   “怕你饿着,就着急赶回来了。”梁宴北回答,瞥眼一看梁书鸿也停了,就挑眉问,“堂哥,你也是吃饱了?”   那双筷子蠢蠢欲动。   梁书鸿听闻又开始嚼嘴里的东西,以行动回答了他。   梁宴北浅笑,很快就把温禅剩的东西吃完,对阿福道,“去吧温少爷的东西收拾一下,咱们待会出发。”   阿福应了一声,转身回去收拾。   “你买了几辆马车?”温禅逮着空子问。   他就怕梁宴北买三辆,像之前一样,让他独自坐一辆。   果然,梁宴北先是一愣,而后回答,“三辆。”   “你退一辆,我与你们共乘,路途遥远,三辆马车队伍太长,不方便。”温禅说道,说完还怕梁宴北不同意,补充道,“况且我独自一人乘车,有些无趣。”   五月岛距离京城有千里之遥,来的时候快马加鞭尚用了将近一月,温禅都觉得很无趣,更何况回去的路,他可不想天天跟阿福聊东南西北。   梁宴北觉得很有道理,赞同的点点头。   待众人东西都收拾的差不多时,琴棋书画和卖车的老板就赶着马车回来了,梁宴北给了银子,退了一辆。   姜月缨和乔妍词两位姑娘乘一辆,梁书鸿和温禅乘一辆,梁宴北暂时骑马,而单柯和司徒舟兰则是坐着单家的马车,一同驶出极乐城。   出城之后,温禅撩开窗帘往外看了一眼,就远远看见大火焚烧过后的狼藉,似乎代表着神归教。   消除了这一大块心结,温禅觉得连呼吸都是香的,来的时候慌急,没心情欣赏沿途的风景,回去的路,他定要好好看看。   马车行了两天,擦着天黑才到巴坊城,一行人在城主住了一晚,第二日就连温禅也起了个大早,行过来时被神仙河淹没的桥路,彻底离开了五月岛。   一场由五月开始的匆匆旅程,在八月初结束。 第61章 书院   来的时候用了一个月, 回去却用了两个月,将时间拉长了整整一倍。   虽也是赶路,可温禅一路上无比自在,想骑马时骑马,想坐马车便坐马车,遇见喜欢喜欢的地方风景,还可以停一停。   梁宴北完全不急, 但凡是温禅开口的,全都应了,就算没开口的他也能敏锐的看出, 安排得好好的。   梁书鸿也不急着复命,加之他自己也鲜少出远门,乐意跟着玩。   乔妍词倒是唯一不自在的人,自从那夜被梁宴北不明不白的态度拒绝之后, 她与梁宴北相处就变得极其别扭。   虽然没有死心,却暂时没有那个勇气再往前了。   十月上旬, 一行人终于不紧不慢的回了京城。   相隔五月,京城还是记忆中的模样,没什么变化,只是走的时候春暖花开, 回来时带来了一阵冷空气,整个京城进入深秋。   温禅要回皇宫,梁宴北则要回梁家,分别之时, 梁宴北深深的看着温禅,似乎欲言又止。   就连梁书鸿都察觉出不对,“堂弟,你怎么了?”   “无事。”梁宴北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望九殿下保重身体。”   梁宴北还不是朝臣,不可随意进宫,是以若要见温禅,还需得等他自己从宫中出来。   可温禅偷跑出宫数月,皇帝必定大怒降罪,怎么应对还不可知,可以肯定的是短期应是不会再给他自由了。   这样一想,梁宴北又十分不舍。   然而那边,温禅却没有表现出半分依依不舍的神色,平静的对梁宴北点头,“多谢,你也是。”   这个小没良心的。   告别众人之后,温禅便回了皇宫去,他看着天色已晚,便悄无声息的钻回了自己的寝宫,想着明早再去向皇帝请罪。   本来已经做好许久都不会再见到温禅的思想准备的梁宴北没想到,只隔了一夜,第二早又见到他了。   他一大早被请去皇宫复命。   深秋的早晨有极重的霜露,寒气逼人,梁宴北披了一件较厚的黑袍红袖外袍,踏着冷风来到皇帝的议事殿。   远远就看见,议事殿的石阶下跪着两个人,一前一后,腰板挺直。   白雾弥漫,梁宴北微微眯眼,还没把人看清楚,心就一跳。   走进之后,才看见那熟悉的轮廓。   听见脚步声,温禅暂时忽略了有些疼痛的双膝,转头看来,黑眸蒙着微光,清晰的倒映出梁宴北俊秀的身姿。   他的神色一如既往平淡,目光只停留一瞬,便又垂下,敛了眉眼,老老实实的跪着。   今早他求见皇帝,被拒,于是自觉的跪在殿前。   温禅知道皇帝不会重罚他,毕竟他身份特殊,最多给些小惩罚,做做样子。   皇帝处事果断,刑罚分明,但是对上温禅就不是这样的,原因要从十几年前说起。   据说温禅一出生母妃就亡故,年幼时体弱多病,有一次病得严重,又碰上“东旱南洪”这样的大天灾,众人纷纷猜测九皇子是天上神仙转世,若是九皇子此次病逝,西凉将死无数人陪葬。   而奇怪的是,小温禅的病一拖数月,灾情一点改善都没有。   碍于舆论,并不喜爱温禅的皇帝无奈发布皇榜,千金求医。   皇榜刚放两天,就有一位老和尚进宫拜见,废话不多,直接提出要看九皇子,皇帝便派人抱来了奄奄一息的温禅。   老和尚道,“此子多病缠身,命系西凉只因名字出了问题,若是将名字改一改,则可缓解他身上与西凉的羁绊。”   说罢便大手一挥,写了个“禅”字出来,这便是温禅名字的由来,老和尚临走时还带走了温禅的胞弟,特地叮嘱不可给温禅冠字,否则会重蹈覆辙。   自那日以后,温禅的病竟真的渐渐好转,西凉的天灾之难也终止,皇帝感念老和尚,拨款将京城方圆的寺庙全都修缮一番,每座寺庙中,都有一个“禅”字。   温禅能在皇宫中安安稳稳的生活,和太子一样独享一宫,即使没有母族傍身,也潇洒自在,不论犯了什么错,皇帝都是轻飘飘的给个不痒不痛的处罚,皆是托那老和尚的福。   命系西凉的温禅,在皇宫中就是个特殊的存在。   这次偷跑出宫,搁在谁身上都是大罪,可换了温禅,也许就这么跪一跪,事情就翻篇了。   可是这些,旁人都不知道。   梁宴北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忽而走上前来,停在温禅身边,什么话也没说,动手解下了自己的外袍,反手披在温禅身上。   温禅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做,惊了一下,抬手要脱,“你做什么?”   梁宴北轻轻按住,低声道,“晨起寒露重,应该穿厚些,小心冻凉。”   温禅不想牵连梁宴北,“我穿得够厚,用不着你的。”   他握住温禅的手腕,因为离得近,漂亮的眼眸直直的看着他,里面似藏着莫名情绪。   梁宴北道,“好好披着。”   不知为什么,温禅突然说不出拒绝的话,因为梁宴北看起来比他要更坚定。   说完梁宴北起身,临走的时候还不忘轻捏了一下温禅的脸颊,他的手很温暖,在温禅凉凉的脸上留下令人悸动的触觉。   梁宴北也没再议事殿留多久,出来时还带着皇帝身边的贴身李总管。   李总管小跑而来,亲自弯腰去扶温禅,“哎哟九殿下,您这金贵的身子,哪能受得了,陛下见了岂非心疼,快起来!”   阿福一喜,也帮忙搀扶。   温禅起来的时候看了梁宴北一眼,见他正一脸笑意,知晓是他在皇帝面前说什么了,他叹一口气道,“无事,本宫特来请罪。”   他没想到梁宴北会这样鲁莽,生怕皇帝一个牵连,把才立了功的梁宴北冷落。   “可别这么说,陛下请您进去呢。”李总管笑呵呵道。   跪了有一会儿了,温禅膝盖疼得厉害,他微笑着正打算应答,却听梁宴北道,“李总管,我离京的这几个月,陛下身体可安康?”   几人都没想到他会突然关心起皇帝的身体来,李总管神情一愣,继而道,“陛下龙体甚好,除却前些日子换季的时候患了几日风寒,一切都好。”   “奥——”梁宴北一脸担忧,“换季的寒流确实需要多注意,离京几月,我对陛下的圣体甚是挂念,回来的路上途径一城,城旁有座长满野人参的山,城中人都以买人参生活。”   “据说这种野人参比普通人参有灵气得多,十年以上就可强身健体,治些小病小患,五十年以上可治疑难杂症,超过百年就可洗精伐髓,换骨重生。”   “我正巧得了根五十年的,改日给陛下送来,聊表心意。”梁宴北道。   温禅见他一串睁眼瞎话说下来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莫名的感觉好笑,哪有什么野人参,分明就是他为了拖些时间跟李总管瞎扯而已。   果然李总管被哄得一愣一愣的,听闻梁宴北要从人参,脸上才露出了然的神情。   他跟在皇帝身边数十年,早就见惯了各种途径他手给皇帝送东西的官员,因此见怪不怪,道,“梁公子真是有心了,您的心意我会如实转告陛下。”   “多谢李总管。”梁宴北应道,目光一转看向温禅,“九殿下看着身体弱,改日也给殿下送一棵。”   “多谢梁公子。”温禅这次倒没再说不必,大方的收下。   “既如此,臣便先行告退。”梁宴北冲温禅行一礼,又冲李总管道了别,才转身离去。   待目送梁宴北走远之后,李总管才再次出声提醒温禅。   经过梁宴北一番拖延,温禅的腿已经没那么痛了,刚走动身上的衣袍就往下滑,匆忙扶着时,才想起来梁宴北的袍子还没还给他。   衣袍上带着暖意和梁宴北的气息,萦绕着温禅,让他觉得无比温暖。   下次见面再还吧。他想。   进了议事殿,殿内虽然没有外面冷,可也有些冻人,深秋是个尴尬的时节,若是烧暖炉,又会觉得热,可不烧吧,这空荡荡的大殿又漫着寒气。   温禅去了外袍走向内殿,见了在案桌上批阅奏折的皇帝,便跪下行礼,“儿臣拜见父皇。”   皇帝一见到他就感觉颇是头痛,他觉得面前这个不是他儿子,倒像是个活神仙,每天都得供着。   “起来吧。”皇帝平淡的声音传来,“出去的这几个月,可有遇到有趣的事?”   温禅寻思着在自己爹面前也没必要隐瞒这些小事,于是诚实道,“确实比在皇宫中有意思许多。”   皇帝不动声色,暗自思量了一会儿,道,“老九啊,你既不愿念书,也不愿习武,宫里也没个人陪伴你,确实无趣了,不若朕为你寻个皇妃,好过你独自一人生活。”   突然间这般体贴,温禅简直有些惊悚,忙道,“父皇,臣还没有寻皇妃的意向。”   “你也不小了,是时候成个家了。”皇帝道,“有了皇妃之后,朕封你个王爷,在京城里赐宅与你,总好过在皇宫里孤单。”   不小了?他才十六!上辈子纳妃也是在二十七岁,怎么这一世要早十一年?   “太子还未纳妃,儿臣怎敢越矩?”温禅把太子拉出来挡箭。   谁知皇帝道,“也是,那朕也一并给他纳个妃子,喜上加喜?”   温禅一听这还得了,把太子也给拖下水了,慌张的跪下,“父皇恩赐,儿臣无福消受。”   皇帝似乎料到他会拒绝,继而道,“既然你不愿纳妃成家,那我便将你送入京城宁兴书院习书,你可愿意?”   温禅一听便知道他要在这两个之中做出选择,两弊相衡取其轻,他果断选后者。   忙道,“多谢父皇,儿臣定当改过自新,好好学习。” 第62章 甲等   宁兴书院是京城中相当有名望的书院, 里面都是些官宦子弟和富贵公子,传闻最小的学生十五岁,最大的学生近三十。   这个时候还未创办男女共读的书院,所以一般进宁兴书院的公子,非是将来的朝廷重臣就是富甲一方的名门大族。   温禅是一个例外,他是唯一一个进民间书院念书的皇嗣。   一大早就被阿福从温暖的床榻上叫醒,温禅困得眼皮子直打架。   他要乘车出宫, 前往书院,所以要比旁人早起一些时辰,眼下东方刚刚破晓, 鸡鸣声远远传来,彰显着皇宫的宁静。   洗漱更衣过后,阿福端来了早膳,对温禅道, “殿下,圣上特地下了令, 不准奴才跟着伺候,笔墨纸砚以及书院要习的书奴才都放进了书袋,殿下若还有其他需要,奴才现在就去准备。”   一听不能带阿福, 温禅的尚是惺忪的眉毛微微皱起,随后又松开一些,“你找个食盒,装些糕点我带着去。”   阿福听令, 把糕点装好放进书袋中,找出了温禅要穿的大氅,又催了两边,温禅才不紧不慢的出殿。   门口的马车早就候着,温禅上了马车接过书袋后,对阿福道,“你在殿中闲着无事就多教话话说几句,之前学的它是一句都不会说了。”   话话就是梁宴北送来的那只鹦鹉,温禅走的这五个月,殿里的下人尽心尽力的照顾,昨日回来一看发现肥了几圈,越发懒了,温禅逗了好一会儿它都没叫。   “奴才领命。”阿福低首行礼。   温禅点点头,降了帘子,“走吧。”   一路出了皇宫,街道已有了来往的行人,不少店铺开门,迎接着晨曦的寒冷。   温禅把手缩进大氅内,缩着脖子在马车摇晃中迷糊睡去,不过没睡多长时间,就又被叫醒了。   宁兴书院虽不是在繁华街道中心,但也不在偏远之地,马车行过几条街,明目张胆的行驶到书院大门前。   来上早课的人不少,但是大家都知道一个规矩:不能把马车行到书院门口。   这是书院的夫子特地强调的事情,因为怕拥堵,然而初来乍到的温禅却不知,每日都来得极早的文学夫子正巧看见了这辆嚣张的马车。   被叫醒后,他拿起放在一边的书袋,下意识背到身上,背上之后又觉得有些傻,想拿下来拎在手中,可又觉得那样更傻,于是还是背着从马车上下来。   帘子一撩开就是书院的大门,他下来的时候发现一旁站着几个人似乎在议论他。   站定后马车离开,温禅背着鼓囊囊的书袋,整了整衣袍,俨然一个乖巧的学生,抬头打量宁兴书院。   书院是皇帝拨款建的,他还亲自来看过,单是一座大门就修得气派非常,上方挂着皇帝御笔的四个大字,无不体现权贵。   宁兴书院虽然不许寒门子弟和女子入学,但也在京城鼎盛十数年,直到后来钟家造反,把书院砸了个稀烂,宁兴书院的名望才到了头。   温禅收了收思绪,正要踏入大门,却被人叫住。   “前面那个穿木黄色衣裳的学生,你先别走。”   温禅听了低头看一眼,真巧,他穿的就是木黄色。   一回头,就见一个年纪约莫五十多的男子走来,下巴上有一撮泛白的小胡子,手里卷着书,一身青白衣袍。   他几步走到温禅面前,“这位小公子,书院早已强调过不需乘马车至书院门前,你为何要违反?”   温禅一愣,“我不知道。”   “你看看,书院中的哪一个人缺那一辆马车?谁人不是停在桥那边?就连夫子我也是徒步而来,你为何要做特殊之人?在书院中,不管你是什么身份王权贵族,来了这里,就是学生,就要跟大家一样,就是那皇子来,也是如此。”   小胡子夫子说话很慢,既认真又古板。   一串话下来,温禅已经听出自己错在何处,认错态度相当积极,“夫子,是学生的不是,学生下次定不会再犯。”   “恩……古人云——”夫子见他这样乖巧,打算再说两句把事情揭过去,却突然被旁的声音打断。   “九殿下!”那一嗓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正好足够门前的人听个清楚。   温禅疑惑的转头,见来的人竟是谢昭雪和一个面生的少年,讶异道,“谢公子?”   后知后觉的,他才发现,喊他的人并不是谢昭雪,而是谢昭雪身边的少年。   少年相貌平平,皮肤略黑,身着蓝缎锦衣,走来几步对夫子作上一揖,然后十分熟络的对温禅道,“九殿下,前两日听闻你会来书院的传言,想不到你竟真的来了。”   夫子听闻,脸色微变。   温禅微愣,在自己脑中怎么也找不到与面前这张脸相应的身份或名字。   少年见他没反应,忙挤眉弄眼,那张相貌普通的脸更丑三分。   “听闻宁兴书院聚天下栋梁之才,我特地向父皇请命来此处修习。”温禅不动声色的回答。   这时夫子才彻底信了温禅的身份,毕竟没人会在皇城冒充皇子,神色一慌,当即跪下,“草民有眼不识九殿下,方才大不敬之为,还望殿下切莫怪罪。”   他读书数十载,落榜数十次,好不容易才谋得了宁兴书院的夫子一职,可千万别因为九殿下的一句话被革职才好。   温禅忙去扶,“夫子方才没做错,我既来了书院,就是学生,夫子责备我虚心听之,何来怪罪之说?”   “夫子,殿下一向遵规守礼,宽宏大度,自不会在意那些。”谢昭雪也道。   温禅和少年一起扶,才将夫子扶起,“多谢殿下宽解,殿下遇旧友,草民便不打扰,先行告退。”   他微微点头,让夫子先走,这才细细打量起面前的少年,“阁下是?”   “咱们先进去。”少年没有回答,而是叫上谢昭雪,把温禅带进了书院。   书院里面也很是宽广,分为两个小院,一为“甲院”,一为“乙院”,把权贵和富贵区分开。   少年带着他来到一处偏僻之地,压低了声音,“我是钟文晋。”   温禅一惊,再把那张脸细细看一遍,眉眼唇鼻,半点没有钟文晋俊俏的样子,他把疑惑的目光投向谢昭雪。   谢昭雪点头,“三个月前我们离开五月岛,单公子给了他一叠人皮假面,回京之后他一直是这副模样。”   “单柯?”他十分意外,“他会易容术?”   “你不知道?”钟文晋比他还意外,“单柯就是江湖传言的千面公子,他的易容术简直是神术。”   经钟文晋一说,温禅忽而想起,五个月前才到风城那日夜,温禅站在街边看热闹时遇见了三个奇怪的人,其中有一人就是梁宴北。   站在梁宴北身边的应是谢昭雪,而与他主动搭话那个矮公子,八成是单柯,他当时说千面公子轻功不好,而单柯的轻功也确实不怎么样。   难怪当时他能那样笃定说千面公子不现身。   “原来梁宴北说的办法就是这个。”温禅缓缓道,在钟文晋看不出一丝破绽的脸上定了定目光,赞许道,“确实是个好办法。”   “好是好,可是这张人皮假面也太丑了……”这是钟文晋三个月来耿耿于怀的事情。   “有就不错了。”谢昭雪听闻轻笑,“越是不起眼,越是用处大。”   “他说的没错。”温禅道,“你这样最好,没人会注意到你,十成十的安全。”   钟文晋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抱怨了一句就没再说什么,而是问道,“你怎么会突然来宁兴书院读书?”   “我偷跑出宫,回来后父皇给了我两个选择,一是成家,一是来此地读书,我自然选择后者。”一提到这,温禅微微丧气,显然这两个都不是他想要的。   钟文晋咂咂嘴道,“成家多好啊,要是我我就选前面那个。”   说完,谢昭雪就轻飘飘给他一个眼风,“你以为人人都是你?”   钟文晋脾气暴,向来听不得明朝暗讽的话,温禅一听谢昭雪这话,就知道两人又要吵。   然而钟文晋却道,“这话应当我说才是,你早就定下了婚约,自然不愁没人嫁。”   脾气何时这样好了?温禅十分迷茫。   他觉得此时脸红脖子粗,蹿天下地的钟文晋才是正常。   谢昭雪听后无奈一笑,摇了摇头不在继续这个话题,对温禅道,“九殿下,你初次来应该会有一场书卷测验,提前知会你一声,你早做准备。”   “对对对,这书院就是破事多。”钟文晋笑嘻嘻的揽住温禅的肩膀,“我在甲五等你。”   谢昭雪随手敲了一下钟文晋的头,目光含着警告。   钟文晋乖乖又把手拿下来。   温禅倒没注意这些,疑问道,“甲五?”   “测验分院级,若是得了甲等,则会在甲一,但若是得了末等,则会在甲五。”谢昭雪解释道,随后又补充了一句,“我和宴北兄都在甲一。”   “梁宴北也在?”温禅敏锐的抓住重点。   谢昭雪点头,“他也是前两日刚进书院。”   温禅若有所思,而后一转头,对上钟文晋希翼的目光,一时拿不定主意。   梁宴北在甲一,他自然也是想去甲一的。   可钟文晋那副可怜的模样,再加上所有人都知道九殿下懒惰,从不肯用功读书,如若进了甲一,确有不妥。   且现在也是藏锋芒的时候。   于是温禅在书卷测验时,忍痛交了大半张白面上去,换来了一张甲五的院牌。   出门时,发现门外站着不知道等了多久的梁宴北。   他长发高束,换上一身白袍,满满的书生气息,好看的眉眼在对上温禅视线的那一瞬惬意的舒展开,染上笑意。   然而那抹笑意在他看见温禅手里拿着张甲五的院牌时,又变得有些复杂。   “殿下真是深藏不露啊。” 第63章 秘密   温禅下意识把院牌往身后藏。   梁宴北轻叹一口气, “我都看见了,藏什么藏。”   他抿出一个笑,打着哈哈道,“我只不过是发挥失常。”   “我始终猜不出殿下何时才能发挥正常。”梁宴北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院牌,看着上方刻着的“甲一”二字,神色古怪。   温禅心道,我这不是形势所迫吗?   他把院牌收起, 对梁宴北道,“梁公子文采了得。”   这句夸赞梁宴北不是很受用,他道, “殿下初来,怕是摸不清地方,我将殿下带到甲五堂如何?”   温禅欣然接受他的好意,“也好, 劳烦梁公子。”   经过五月岛那一趟,温禅已经能够很轻松的跟梁宴北相处了, 不再似初次见面那样,慌慌张张的只想躲避。   梁宴北俊俏的脸上总是笑意吟吟,但是温禅却能看得出何时他的笑里有着温和,何时他的笑里藏着冷锋。   就像此刻, 他眉眼之中都是轻快,越看越觉得喜欢。   温禅两三步走下阶梯,等着梁宴北走到跟前来,他才开口问, “姜家姑娘的事如何了?”   “吴奇判了斩首,他儿子年纪尚小,叛了流放。”梁宴北与他并肩走着,两人身高的差距一下子就出来了。   “只不过姜姑娘原本有一门亲事,两月前就被退了,往后只怕……”他颇是同情道。   同情?梁宴北为何同情?   温禅突然想起上元节那夜,姜月缨被人群挤倒,是梁宴北将她从人群中扶起。   “梁公子觉得惋惜?”温禅声音不咸不淡。   “确实有些。”梁宴北自顾自道,“姜姑娘貌美如花,且听闻是个才女,无端被吴奇这等粗人糟蹋,实在不该。”   谁知温禅一听,冷笑出唇,“是啊,姜姑娘姿色艳丽,才情不俗,不该落得此结局,我记得梁公子好像尚未娶妻,不若提了聘金上门,做妻不合适,当个妾纳进门还是可以的,也不枉梁公子这一番惋惜之情。”   梁宴北被这一段阴阳怪调的话惊得愣住,意外的看他一眼,呐呐道,“……这不妥吧。”   “不妥?”温禅气上心头,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梁公子是嫌不够?那不如再往乔家送上聘金,一并给娶回去,想必乔姑娘乐得如此。”   这话是戳中梁宴北的心事了,他一想到乔妍词就觉得头大,此时更是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没有这个意思!”   “噢——”温禅继续道,“那就是想把玉扶楼的竹雪也一同迎进门了?你一下娶三人,就不怕被别人诟病吗?”   怎么还扯到玉扶楼了?梁宴北满目迷茫,“竹雪又是哪位?”   温禅没好气瞪他一眼,“你去玉扶楼走一趟,就知道竹雪是谁了。”   说完甩袖就要走,梁宴北莫名被冷嘲热讽了一通,自然不会就这么放人,眼疾手快的扣住他的手腕。   “你在说什么?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生起气了?”   温禅感觉被拉住,连忙挣扎起来。   这里可不是五月岛,这是京城,处处都是熟人,若是被人看见他和梁宴北拉拉扯扯,传出去什么样的流言蜚语,对梁宴北来说都是极大的麻烦事。   梁宴北原本不想松手,可见他反应过大,也被吓到,便由着他的力道松开。   哪知温禅收力不及时,没稳住身形。   于是梁宴北就眼睁睁的看着他往后踉跄几步,摔了个屁股墩儿。   没想到自己会跌倒,他坐在地上愣住。   梁宴北一回想,发现他是从自己说惋惜姜月缨之后才开始情绪大变的,想来是在生这茬的气。   虽然梁宴北还想不明白他的气为何而来,但既已找出从何而来,事情就好办了。   他走到温禅面前蹲下,直接道,“是我说错了。”   温禅盯着他持平的脸,默不作声。   “先前我说惋惜姜姑娘,确实不该。”梁宴北微微皱眉,一脸忏悔之色道,“我与姜姑娘非亲非故,也并未有半点爱慕之心,是以不应该说惋惜。”   温禅的情绪果然去得快,渐渐平复,好奇问,“不是惋惜,那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她的任何遭遇都跟我没关系。”梁宴北抬手握住他的两条胳膊,轻易的给拉起来,又捡起方才掉落在地上的院牌,动作轻缓的放入他的手中。   “我只关心殿下的事。”他说这种肉麻话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相当自然。   倒是温禅耳根一热,把院牌握住重新塞进袖子里,后知后觉方才有些无理取闹,呼一口热气勉强做解释,“姜月缨其人……不值得惋惜。”   她是个无情背叛温禅的狠女人,前世温禅为了保住颜面,硬是对外宣布姜皇后病逝,替他人养了二十几年的儿子。   一想到这事,他就一脸冷漠,“前世因,今世果。”   梁宴北觉得他越来越听不懂这位九殿下的话了,“什么因?什么果?”   “你少哄我,你就是色迷心窍,我才不信。”温禅冲他轻哼一声,转身就走。   梁宴北悔不当初,就不该一时嘴快,夸了姜月缨。   他追上去,落后小半步跟着温禅,“我方才都是肺腑之言,绝没有半句哄你。”   温禅不理会,嘴角却悄悄勾起一个弯。   那笑容像是偷吃到了糖的小孩,纯粹干净,蒙着日头洒下的一层金光。   梁宴北瞥见这个笑,双眸一弯,不自觉的跟着笑起来。   “哎——九殿下!”两人一前一后正走着,突然一声叫喊传来。   钟文晋欢乐的跑来,满眼期待,“如何?是不是甲五?”   温禅停住脚步,微微点头。   钟文晋笑出声,“哈哈哈,我就知道,九殿下英勇神武,果然不负众望!”   不负众望的进了甲五堂?温禅有些哭笑不得,不知是不是该接一句“过奖”?   梁宴北忙出来主持正义,“殿下是发挥失常才进的,你以为都像你,长了个人身猪脑袋吗?”   要是换了别人,钟文晋早就炸毛了,可对象是梁宴北,他只好咽一口气道怒道,“……我也是发挥失常!”   “你要是发挥正常了,只怕连甲五都进不了。”他道。   “你!”钟文晋气得鼻孔都粗一圈,想着自己打不过他,硬生生把气压住,“我记得梁公子是甲一的吧?来这边做什么?”   “殿下出来此地,不识地方,我送他去甲五堂。”   “那现在不用了,正好我带殿下去。”钟文晋拉起温禅的手臂,冲梁宴北笑得一脸灿烂,“长了个人身人脑袋的梁公子请便。”   梁宴北高举“主持正义”的大石,狠狠砸了自己的脚,眼看着钟文晋拉着人离开。   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觉得心中不是滋味,暗骂钟文晋一声小兔崽子,又冲着甲五堂的方向走去。   钟文晋拉着温禅走了一段,便松了手,气道,“殿下,梁宴北这厮坏的很,别看他整日笑得一脸和善无害,其实颇不讲道理,看不顺眼就骂,骂不过就上拳头,跟街头的二痞子一个样!”   温禅觉得好笑,心想可不是吗,前世动不动就把你揍得鼻血横流。   “分明是梁书鸿是堂兄弟,怎么两人差那么远?”他小声嘀咕。   温禅觉得自己可以解答这个问题,“谢公子跟你娘还是姐弟,你觉得谢公子像你娘吗?”   钟文晋脸色一僵,脱口而出,“这怎么一样?再说我娘跟谢昭雪也没有血脉关系,当然不像。”   温禅惊得瞪眼睛,一时说不出话,这事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谢家嫡脉就一子一女,长女谢漪露,幺子谢昭雪。   钟文晋也知晓自己一时嘴快说错了话,忙摇头,“我胡说的我胡说的!你千万别信!”   看这模样,八成是真的了。   温禅默然,谢晟然不纳妾也无通房,当年他二十有一时得了一女,其后数年,谢夫人的肚子不半点动静,十数年后才再次有喜,生了谢昭雪。   尽管流言传过谢漪露非谢家人,可听闻当年她出嫁时谢家送出的嫁妆几乎掏空了谢家当时的家底,琳琅绸缎绕了半个京城,万人空巷。   阵仗堪比公主出嫁。   自那以后再无人说谢漪露非谢家人。   “你是听谁说的?”温禅神色既认真又严肃,压低了声音,朝钟文晋靠近一步。   钟文晋从没有见过温禅这样的神情,又思及刚才抖出了大秘密,不可一世的小霸王竟吓得手抖,“我……我……”   “说话。”温禅冷声道。   “是我小时候碰巧听见的。”钟文晋嗫嚅道。   “听谁说的?”他追问。   “就姥娘和我娘说话的时候,我听见的,我谁都没说过。”钟文晋不知所措,对温禅央求道,“我姥娘说除了血脉不同之外,我娘就是个实实在在的谢家人,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啊!我只是一时失言……”   “你放心。”温禅见把这个小霸王吓得不轻,出声安慰,“我必守口如瓶,只是我想知道,谢昭雪知不知此事?”   钟文晋迟疑一瞬,“他应该不知。”   温禅看他这副样子,难说能把这个大秘密守那么久,像今日这样随口一诈就能诈出,十分危险。   他脸色肃然道,“钟文晋你听好,此事你知我知,万万不可让第二个人再从你口中知道,否则你娘定会受到危险,知道吗?”   钟文晋被吓得一愣一愣,忙点头,“我知道我知道,这事我烂在肚子里,绝不会再提。”   他再三保证,才让温禅稍稍放心,面色复平将此事揭过,“先去甲五堂吧。”   谢漪露非谢家人一事,乍一听好像跟他没什么关系,可是温禅知道,当初谢漪露嫁给钟国义是皇帝赐的婚,若事情都出来,扣谢家所有人一个欺君之罪都不为过。   谢家千万不能出事。温禅心中暗自思量,他要好好想想,怎么守住这个秘密。   钟文晋不及他内心强大,做了几个深呼吸,才使脸色看起来不那么难看,带着温禅往甲五堂走。   刚走到堂外,就听见一阵吵杂声传来,忽一人从堂中被踹出,直直的摔倒地上,哎呦哎呦的叫起来。   人就摔在温禅和钟文晋跟前,两人见状同时往后退。   紧接着一个少年自堂中跑出,撸起袖子抡起拳头就冲过来,嘴上还骂道,“我打死你个狗娘养的畜生!” 第64章 试探   梁宴北赶到的时候, 正巧看见温禅和钟文晋一人一只脚被趴在地上的少年抱住。   抱得很死,温禅抽了抽脚,没抽动。   而一个袖子高撸的少年正抡着拳头,疯了似的大吼着冲向他们。   周围站了不少围观的人,但似乎没人要出手帮忙。   梁宴北再次从袖中摸出院牌,冲着那少年甩出去。   温禅被猝不及防抱住脚,下意识的就是挣扎, 可没想到脚下这个一直喊“救命”的少年力气极大。   眼看着对面的人就要冲过来,忽而一块黑色的东西极快的飞来,准确的砸中少年大叫的嘴上, 顿时就把吼声砸没了。   少年捂着痛极的牙,瞪着眼睛往后退两步,眼睛染上生理痛楚的泪水,怒道, “是谁?!”   温禅一愣,低头看去, 见落在地上的是一方院牌,上方刻着“甲一”二字,他似猜到,转头寻人。   果然见一袭白衣的梁宴北款款走来, 面上的笑无害和善。   此时堂外应为方才的争执已经吸引了不少人,围在不远处看着。   梁宴北来京城时日尚短,可名声却并不小,尤其是刚立了大功, 他一现身,就已有人将他认出,“哎——这是梁尚书家的。”   京城里的梁公子有两个,可梁尚书却只有一个。   “是梁宴北啊,听说是个厉害人。”   众人低声议论。   温禅一时看出神,回过神来时,脚下的人已经被钟文晋给拎起来。   那少年显然已经被揍过一拳,鼻血正流得欢,怕得双腿打颤几乎站不住,紧紧的抱住钟文晋,“救我,救我!”   钟文晋很是嫌弃,一边推他一边道,“你这人怎么回事?不会站吗?”   少年抱得紧,钟文晋推不开,眼看着他把鼻血全糊在自己的身上。   “谁叫你多管闲事的?!”被砸了牙的少年凶狠的瞪着梁宴北,牙上还一阵阵的疼,不敢再撸袖子冲上去。   温禅把人仔细一看,发现这人还是个熟悉的。   当下西凉内有三个将军,其中当以鹿家最为势大,鹿家的将位是世袭的。   钟家造反动乱结束后,西凉的权势大换血,老鹿将军战死,将位自然而然的落在其子鹿轶的头上。   然鹿轶这个人,温禅每每提起他都一言难尽。   他顶着个将军的头衔,却屡战屡败,温禅有段时间心疼梁宴北在打仗受伤,特地让鹿轶顶替他出战,可一连几封边疆战事,竟都是战败,损失了不少兵力和城池。   怕是个猪托生的。梁宴北曾经这样形容他。   眼前的鹿轶还稚嫩的很,眉目之间有其父的影子,张牙舞爪的瞪着梁宴北,似乎随时想要扑上来决斗一番。   温禅记得鹿轶是个讲道理的人,“是你先动手的。”   “老子打他,跟你们有什么关系!”鹿轶气得跳脚。   “大家都是在书院读书的斯文人,何必动手动脚。”梁宴北在一旁温声劝道。   “谁是斯文人!老子以后是要上战场打仗的!”鹿轶似乎相当看不起书生一类的人,“读再多的书,还不如习一柄长剑来的实用!”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温禅一时竟无法反驳这话。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梁宴北两步走到少年面前,脚尖一挑便将那块黑色的院牌挑起,接到手中,对鹿轶笑眯眯道,“你知道人和牲畜最大的区别在何处吗?”   鹿轶愣住,“何处?”   “人会读书,牲畜不会。”梁宴北手指一使力,只听掌中传来“咔”的脆响,他仍是笑容不变,“打人没有错,可伤及无辜就是不对。”   他拉起鹿轶的一只手,把掌中的东西放他手上,“这个院牌送给你。”   那个院牌已经碎成好几瓣,很难相信是徒手捏的。   温禅点点头,“梁公子说得不错,君子动手不动口。”   梁宴北诧异的看他一眼,“???”   发觉说错,温禅又忙改口,“君子动口不动手,万事好商量。”   说完他转头看那个被鹿轶揍得鼻血横流的倒霉鬼,只见他吸吸鼻子,依旧不肯松开钟文晋,露出半张脸。   单凭这半张脸,温禅就将人认出。   好像是何家的小少爷,何云城。   如果没记错,何云城的嫡姐是鹿轶的正妻。   “……我劝你还是住手。”温禅对鹿轶默默道。再打几拳说不定就把媳妇儿给打没了。   “咸吃萝卜淡操心!”鹿轶气结,见对面人多,便好汉不吃眼前亏,把手里的碎块往地上一摔,“你们都给我等着!”   说完一头冲出甲五堂院。   梁宴北看着人跑走,走到温禅面前,“下次遇到这种疯子,就绕远些。”   刚才若是再来晚一步,他肯定会被拳头误伤。   温禅也是突如其来撞上这事,道,“我会注意的。”   “哎这位朋友,那人都走了,你这么还不松手,你看我这衣裳,全是你的鼻血。”钟文晋抱怨的声音传来。   何云城这才慌慌张张的松开,捂着鼻子连声道歉,“对不起,我会陪你一件新衣裳的!”   钟文晋递给他一条锦帕,“算了,你还是快去治治你的鼻子吧。”   正好他也有个理由正大光明的跟谢昭雪告假回府中。   何云城又是连声道谢,捂着鼻子匆匆离去。   没一会儿夫子就夹着书籍而来,看着外面站了一圈人,“为何还不进堂?不想念书了?”   这夫子看起来挺严厉,吓得少年们争先恐后的回堂中,梁宴北看一眼夫子,转头对温禅低声道,“我的院牌坏了,待会去重新考一张来,你等着我。”   温禅心说,原来你方才捏碎院牌为的就是这个吗?   夫子几步走来,对温禅深深作揖,“草民见过九殿下。”   “夫子不必多礼。”温禅着手虚扶。   梁宴北和钟文晋同时对夫子打了声招呼,两人结伴离开,温禅则跟着夫子进了堂内。   堂内不小,桌子摆的整齐,尚未坐满。   温禅寻着空位坐下,把身上的书袋拿下来放在桌子上,拿出书本。   夫子看一眼堂中人,也不理会人来得齐不齐,便翻开了书本,沉声念道,“跟我一起读,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   温禅身处朗朗读书声中,忽而涌起奇怪的感觉,毕竟他从没有在书院读过书,一直都是在皇宫内习书。   好像那么多人一起读着,这书就没有那么枯燥乏味了。   何云城捂着鼻子,并没有寻医,而是沿着小路一直走,直到看见一方矮亭,才加快脚步走过去。   “钟大哥。”他走近,冲着亭中坐着的人低声喊道。   那人转头过来,俊朗的面上有几分与钟文晋相似,看见何云城之后微微一笑,“你来了。”   “按照你说的,我方才看了李一松的脖子,并没有红色的痣。”何云城的脸上带着沉静,与方才判若两人,把手中的锦帕一递,“这是他给我东西。”   钟文亭似乎对这消息有些失望,接过锦帕细细一看,只见锦帕的右下角绣着一个“松”字,沉默无言。   过了片刻,他问道,“这是你的血?你受伤了?”   何云城没想到他会突然问,愣了一下,摇摇头,“已无碍。”   钟文亭见他鼻子上还残留有一丝血迹,便拉着人沉声问,“是谁打伤的你?”   他道,“是我故意激怒鹿轶,这样才有机会接近李一松。”   钟文亭听后拧眉叹息,“往后不可如此,走,跟我去就医。”   何云城微微抿唇,也没有挣扎,跟着钟文亭离开。   那边不知道已经被人怀疑的钟文晋还兴颠颠的跑去甲一院找谢昭雪,去的时候夫子正在上课,他贴着窗边站,一双易容后的小眼睛往里瞟,一眼就看见谢昭雪。   堂中有不少人发现这个突然出现在窗边,还鬼头鬼脑的人,纷纷看去,夫子读到一半的书停下,对钟文晋问道,“你是哪个院的?在这做什么?”   夫子这一问,就把堂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来,谢昭雪瞥眼一看,发现是钟文晋,第二眼时,便看见他肩上的血,因为钟文晋穿得是浅色衣裳,所以血色明显。   谢昭雪当即从座位站起,不由分说的走出堂外,奔着钟文晋去了。   “你受伤了?”他拉着人离开窗边,好看的眉毛皱起,盯着钟文晋的肩膀。   “没有,这是别人的血,方才有人打架。”钟文晋摆摆手。   谢昭雪微不可查的松一口气,又摸了摸钟文晋的肩膀,确认不是他的血之后,才道,“真是无法无天,还敢在书院内斗殴,是谁家的人?”   钟文晋道,“鹿家的那个,好像是叫鹿轶。”   谢昭雪的记忆比钟文晋好,听见这名字当即对上了这号人,点了点头,心道,回去跟他爹说道说道,在皇上面前参鹿将军一本,这样他回家就会好好管教儿子了。   “你来寻我做什么?”谢昭雪问道。   “我衣裳脏了,总要回去换吧。”钟文晋理直气壮道。   谢昭雪知道他是又要借此翘学,于是道,“确实要换,正好我也有事要回去,咱们一道。”   钟文晋一听,有些泄气,但转念一想,这总比一直坐在堂中念书强,跟着就跟着吧。   他催促,“那快走啊。”   谢昭雪跟夫子道了别,两人一同离开书院。   温禅一个人坐在堂中,没等到梁宴北不说,就连钟文晋也不见了,好在心里有股新奇劲,倒也没觉得太无趣,一直到晌午钟响。   夫子又夹着书离开,堂中的少年三三两两的结伴,相继离开书院,回家去了,很快堂内就空无一人。   温禅离皇宫有些远,且进出麻烦,并不打算回去,坐在堂中拿出书袋中让阿福备着的两盒糕点,打开来吃。   刚吃了一块,梁宴北就走进来,“殿下不回宫?”   温禅把盒子往前一推,示意他也吃点,“来回麻烦。”   他往嘴里扔了一块,觉得有些甜,并不能当饭吃,对温禅道,“两个时辰后书院才敲钟,殿下莫不是要一直在这?再说,不吃饭下午的骑射课,殿下哪来的力气拉弓?”   温禅嚼着糕点,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不如去我府上,殿下用过膳后还能小睡一会儿。”梁宴北提议道。   “去你府上?”温禅听闻,条件反射想起梁峻的面容,想要拒绝,“还是罢了,万一叨扰到梁尚书……”   “殿下想吃什么,我都让府上的厨子做给你吃,可比这些糕点好吃多了。”梁宴北语气轻缓,充满着蛊惑,“我记得殿下爱吃和悦楼的焖鸡,这是我家厨子的拿手菜。”   “好好好。”温禅再没半分拒绝的心思,忙道,“那我就打扰了,想必梁大人不会介意。”   梁宴北眼眸一弯,笑得灿烂,“那是自然。” 第65章 待客   梁府离书院并不远, 宅门相当气派,房匾还是皇帝御笔亲题的。   温禅跟在梁宴北身后,直到进门之前脑子里想的还是焖鸡,可以见到梁峻,什么念头都消了。   他破天荒的有些拘谨,站在梁宴北后方,眼巴巴的盯着梁峻。   此时的梁峻一身便服, 站在檐廊下,面无表情时,有些严肃。   他看了看温禅, 忽而笑起来。   梁峻和梁宴北都长着一双笑眼,眼眸只稍稍一弯,就有笑意,即使他上了年纪, 笑起来时还是令人赏心悦目,也让温禅不知不觉松一口气。   “原来是九殿下。”梁峻踱步而来, 对温禅行礼,“臣拜见九殿下。”   温禅慌张的去扶,“梁尚书不必如此,我此番来府上冒昧叨扰, 还请梁尚书莫要介意。”   梁宴北在一旁说,“爹,是我把九殿下带回来的,他如今在书院读书, 回皇宫太过麻烦,又无处可去,所以就让他来咱们府上用饭。”   温禅有些紧张的看着梁峻,生怕他突然黑着脸拒绝。   他知道自己身份特殊,即便是再宫中,饮食方面也是经过一层一层严格检查,才送到他饭桌上的。   如今来了这里,没吃问题还好,若是吃出问题,整个梁府都将担上大责任。   风险这样大,换做任何一个朝臣都不会留他。   可梁峻就是与其他人不一样,他听后想也没想,就对温禅道,“九殿下想吃什么,臣这就派人去做。”   “我随便吃些就好。”温禅这才放下心,微笑着说,“你们平日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那可不行。”梁峻道,“来即是客,九殿下千万别拘谨。”   已经很拘谨了。温禅悄悄的摸摸手心,才发现手心里竟不知什么时候出了汗,一见到梁峻就紧张的心理形成了条件反射。   “我知道殿下爱吃什么,我去跟厨子说。”梁宴北主动揽下这个差事,转头对温禅道,“你先去大堂内坐会儿。”   梁峻奇怪道,“你这么知道殿下爱吃什么?生冷忌讳,甜辣程度,你都清楚?”   “放心。”梁宴北给他爹一个自信的眼神。   梁峻有些迷茫,但还是引着温禅进了大堂,笑得一脸慈祥,“殿下喜欢喝茶吗?前些日子臣才得了上好的普洱,喝起来有些甜丝丝的,殿下可想要喝?”   温禅轻轻摇头,“不必,我喝白水即可。”   梁峻想了想,还是吩咐人给他上了一杯红红的饮品,“这是干果梅泡的,里面加了蜂蜜,甜的很,殿下可以尝尝。”   看着他有些期盼的目光,温禅也不好拒绝,先是尝了一小口,整个口腔都被那股甜甜的味道布满,还带着梅子的清香。   温禅双眸一亮,“着实好喝。”   梁峻颇是得意,“那是自然,这饮品是我自己钻研的。”   “哇——”温禅相当捧场,“梁大人果真厉害,能文能武也就罢了,竟然连喝的东西都做的那么美味,如此优秀,恐怕是放眼整个西凉,也找不出几个能与梁大人并肩。”   这一番话直把梁家夸得心花怒放,哈哈大笑道,“殿下过奖,若是殿下喜欢喝,改日臣叫人给殿下送去一些。”   “那就多谢梁大人的慷慨了。”温禅也不客气,泰然接受。   一吹一捧间,两人之间的气氛活络许多。   “爹爹!”一声稚嫩的叫喊传来,话音还未落,一个小少年便跑进来,跑到一半时忽然停下,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温禅。   这小少年唇红齿白,一身锦衣,与梁宴北有几分相似。   温禅一眼便认出他是梁宴北的胞弟,梁宴衡。   前世梁宴衡还没长大就故去,梁宴北伤心得很,把自己名字改为梁衡,以此纪念胞弟。   梁宴衡死的时候似乎才十五岁,钟家人屠尽皇宫之后劫持了梁宴衡和梁夫人转移的马车,将两人害死。   究其根底,还是因为梁家站在了温禅这边。   想起此事,他内心还尚存愧疚,即便是复国后为两人追封了谥号,也于事无补。   他瞧着面前的精致的小少年,张开双臂,笑得温和,“小衡衡。”   梁宴衡也跟着咧嘴笑,跑过去用孩子特有的纯真与善一下子与温禅抱了个满怀。   温禅把他抱起来坐在自己腿上,“小衡衡今年几岁了?”   “十岁。”他奶声奶气的回答。   梁峻见自己儿子跟九殿下那么亲密,惊了一下,想着莫不是自己大儿子已经把小儿子带出去过了?   可梁宴北进来,看见弟弟跟温禅聊得正开心时,也非常意外,询问的眼神投给自己爹。   两脸迷茫相对,谁也没能在对方的神色上找出答案。   温禅还在跟梁宴衡聊天,没注意到梁宴北进来,“小衡衡想不想进宫玩?”   小衡衡??梁宴北站在温禅身后,听见这称呼,神色又变得复杂。   “想。”梁宴衡回答,“哥哥说皇宫很有趣。”   “有趣吗?”温禅反问,想起宫中你来我往的算计,索然无味自答,“也并非很有趣。”   “任何地方都是无趣的,但若是有趣的人在其中,那地方就是有趣的。”梁宴北突然道。   温禅被他的声音惊了一跳,转头一看,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站在身后,哭笑不得,“你这是什么歪理?”   “哥哥!”梁宴衡见了自己兄长,连忙从温禅的膝头跳下来,扑到梁宴北身上。   “我这说的可不是歪理。”梁宴北弯腰抱他,还不忘反驳温禅。   “怎么不是?”   “我觉得宴北说的对。”梁峻在一旁横插一杠。   温禅:“……”   好汉不吃眼前亏,温禅决定不与这父子俩争,转口问道,“为何不见梁夫人?”   “我娘今日回家省亲了。”梁宴北随意答道。   “哎,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梁峻忽而一捶手掌,道,“你娘临走的时候还让我摘些橘子,我现在去摘。”   “梁大人让下人摘就是了,万一摔着可怎么好?”温禅疑惑道。   “内人说臣摘的橘子更甜一些。”   温禅:“???”   梁峻扔下这句话,匆匆与温禅告辞,当真跑去摘桔子了。   “你爹……”温禅欲言又止,总觉得应该阻止一下,毕竟梁峻已经不年轻了。   “殿下不必在意,我爹经常这般,摘东西相当熟练。”梁宴北不以为意,抱着弟弟挨着温禅坐下。   梁宴衡看见桌上的梅子茶,伸手要去拿,梁宴北也不管这是温禅喝的,拿过来递到梁宴衡嘴边。   小少年喝了一口哀嚎,“好烫!”   温禅见梁宴衡烫得眼泪都出来了,有些慌张,“是有些烫,方才才泡的,我忘记提醒你了。”   梁宴北似乎不信,也喝了一口,匆忙咽下后把茶放回桌上,幽幽道,“果然有些烫口,还是先冷着吧。”   可梁宴衡还眼巴巴的看着,馋得很。   温禅便把茶拿到跟前,呼呼的吹着,想快些把茶吹凉。   梁宴北看着,眼睛里满是温柔的笑意。   大堂内一时寂静,温禅呼呼吹了许久,头晕了好几回,小尝一口,才道,“好了,不烫了。”   梁宴衡小脸一喜,希翼的看着温禅,等着他把茶推来。   那只温禅吹晕了脑袋,把茶一端,递到梁宴北面前,“喝吧。”   梁宴衡:“???”   他满脸迷茫的神色让温禅回神,意识到自己给错了人,他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转手要给梁宴衡,可在半道被一只手截住。   梁宴北把梅子茶接去之后,给了温禅一个暧昧的眼神,“多谢殿下体贴。”   “这不是给你的……”温禅气笑。   “我喝就等同衡衡喝,我们是兄弟至亲。”梁宴北理所当然道,说完就喝了一大口,堪堪把温禅吹凉的那部分喝完。   那味道真是甜进了心里。   梁宴北咂咂嘴,以前怎么没感觉这茶那么好喝?   梁宴衡看着自己哥哥喝了一口,也没感觉嘴里有甜味,于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伸手把茶从哥哥手里抢下来,自己喝。   刚挨着嘴,唇瓣就被烫到,梁宴衡又把茶老实放回桌子上,“还是好烫。”   “哥哥给你吹。”梁宴北为“弥补”方才的错,主动给他吹凉了茶。   待梁宴衡喝完一杯,饭菜也熟了,三人便移步偏房。   桌上的菜确实都是温禅爱吃的,包括梁宴北承诺的焖鸡。   然而梁峻摘完橘子进来一看,诧异道,“你骗谁呢?这不是你自己爱吃的吗?”   梁宴北颇是无辜,“我可没骗,这也是殿下爱吃的。”   温禅忙给梁宴北解围,“梁大人莫怪,都是我爱吃的,我不过是跟梁公子口味有些像。”   何止是像?梁峻暗自腹诽。   他一开始还有些不相信,以为是温禅袒护大儿子的说辞,可一顿饭下来,温禅竟真的吃了不少,每一道菜都下了筷子,这才相信,在心中连连称奇。   温禅吃完之后才感觉自己吃得有些多,虽然还有些意犹未尽。   梁宴北见他吃好,道,“殿下,现在收拾房间太耽误时间,不若你直接在我房中睡吧。”   温禅下意识看一眼梁峻,“这怎么好,没地方就算了,我不睡也可以。”   “不行,若是不睡下午的骑射课哪来的精神练习?殿下一定要好好休息。”他道。   梁峻一听,立刻双手赞同自己儿子,略严肃道,“宴北说的不错,殿下既然来了梁府,自然要被好好招待,若是殿下嫌弃宴北的屋子,臣立即命人收拾,买张新床铺回来,虽然会耽误些时间,但总好过不睡……”   “这倒不必!”温禅连连摆手,“我只怕麻烦梁大人,何来嫌弃一说?”   “不麻烦不麻烦。”梁宴北站起身,对温禅道,“我现在就带你去。”   “……那有劳了。”   温禅虽然表面上不情不愿,可实际上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差点流出口水。   睡到梁宴北亲自来喊才醒。   说句实话,温禅太喜欢那张床铺了,一躺上去,哪哪都是梁宴北的味道,一下子就把心填得慢慢的,浓郁得让他无比安心。   离开的时候颇是依依不舍。   梁宴北掐准时间,在保证不会迟到的时间里让温禅多睡一会儿。   临走的时候梁峻笑眯眯相送,还给他塞了好几个橘子。   温禅特别想问一句,我明天能不能还来?   可看了看梁峻的脸,他强行把话咽进肚子里,规规矩矩跟梁峻告辞。   马车上,梁宴北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温禅闲聊。   “钟文晋有个兄长也在书院内。”梁宴北漫不经心道。   温禅吃橘子的手一顿,“谁?”   梁宴北想了想道,“好像是叫钟文亭。” 第66章 射箭   宁兴书院一向倡导文武兼修, 下午去之后少年们都换上书院统一定制的劲装学骑射。   温禅因为是新来的,并没有衣裳,站在队伍之外。   书院后方有一片极宽广的草地,设的有马厩草靶,刀枪棍棒样样不缺。   钟文晋站在他身边,摆弄着手里的弓,试着伸手拉了拉, “殿下,你没换衣裳,应该不需练骑马, 不如试试我这弓,用着还挺顺手。”   温禅看了一眼弓,材质普通,做工也一般, 应该是学院里配的弓,他伸手接过, “我许久不曾拉过弓了。”   “我能理解。”钟文晋颇是善解人意,同时递上一根羽箭。   “准头可能有些偏差。”温禅把箭架在弓上。   他真的已经许久不曾射箭,原本每年都有狩猎会,可自打那次狩猎会出了意外之后, 他就不再参与狩猎会,拉弓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殿下,即使你射脱靶我也不会笑你的。”钟文晋很认真道。   “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对我要求那么低?”温禅好笑道。   “我哪敢对你有要求啊。”他忙道,“也只是说说而已。”   温禅勾起一个笑, 说话间,就已经拉开了弓,黑眸盯着百米之外的草靶,箭头对准红心,手臂的力量不断继续,直到拉满弓,定住。   钟文晋见他满弓之下双臂还能相当稳,没有一丝颤抖,诧异至极。   停顿一刻,弓上的箭疾速离弦,带着雷霆之势破风而去,眨眼的瞬间,便稳稳的钉在草靶中,箭头擦着红心的边。   温禅远远的看见,遗憾的叹一口气,“准头果然差了许多。”   转头一看,钟文晋的眼睛瞪得像个铜铃似的,活像见了鬼。   “你怎么了?”温禅疑惑的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你……你真是,真是……”他绞尽脑汁,终于找出一个合适的词,“真是深藏不露啊!”   “过奖。”温禅刚谦虚一句,就发现周围的人竟都盯着他看,那眼神跟钟文晋相差无几。   “难道我在你们眼里,已经废物到了这种地步吗?”温禅佯装镇定的问。   “这个不好说。”钟文晋答,“你可知京城如何传言你的?”   “略有耳闻。”温禅不慌不忙的从箭娄中抽出第二支羽箭。   “他们都说九殿下你既不喜文书,也不喜武艺,整日就是吃吃喝喝,若是闲了就在京城内调戏美人,总之不干正事。”钟文晋说得很直白,想了想最后总结道,“想来是他们误会了你。”   说着,温禅就射出第二支箭,这支就差得远了,连靶子的距离都未达到,在半途中就插入地上。   温禅依旧是一脸平静,“看来第一支是我沾了些运气。”   仿佛这才是九殿下应该射出的箭,原本还在惊讶的众人见了,小小的哄笑一声,嘲讽的朝温禅投了个眼神,就转过身去各自议论。   钟文晋也不笨,知道他是故意,却也不多说,只是把箭娄取下放在温禅脚边,“殿下,待会夫子来了之后我要去练骑射,你就在这自己练弓。”   温禅点头,“放心去吧。”   谢昭雪之前特地叮嘱过钟文晋,要他多照看温禅,可钟文晋玩心巨大,根本待不住,与温禅说好之后,他就奔去甲一区了。   温禅一个人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索性也专心练起弓来,射出的箭一支比一支歪。   “九殿下这样练,怕是无用功。”一旁插进来陌生的声音。   温禅转头看,发现来的竟然是钟文亭。   他心想,我不去找你,你倒自己先送上门来了。   钟文亭跟钟文晋眉眼之间有几分相似,可又比钟文晋少了许多少年气,或许是因为他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年轻的面容上透着老成。   此时他笑得一脸温和,缓步朝温禅走来,“殿下应当先把腰背挺直,否则箭不易瞄准。”   温禅的眸中滚过些许冷意,而后也露出一个微笑,“你看这倒是面生的很,不知道是哪家的少爷?”   “殿下,臣子乃是钟家长子,钟文亭。”他规规矩矩的冲温禅行一礼,“臣子跟随家父进过宫,所以有幸见过殿下。”   “哦——”温禅装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是钟家的少爷。”   他上下将钟文亭打量一遍,“果真是虎父无犬子,钟公子跟钟丞相像的很,都是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   钟文亭一愣,“什么?”   温禅一拍手,“看我这记性,是人中龙凤,学识短浅,还望钟公子莫要介意。”   “臣子岂敢。”钟文亭的神情掩得很快,弯腰拿起一支羽箭,神色温润,“殿下,臣子在射术上略通一二,若是殿下不嫌弃,臣子可说道说道。”   “不必!”温禅相当自信的拒绝,“我觉得我的射术还是不错的,先前在宫中武夫子还夸过我深习其射箭精髓,只要保持练习,就能独步京城。”   钟文亭:“……”   说着,温禅像是要证明给他看一般,伸手拿过他手中的羽箭,不由分说的架在弓上,“我射个靶心给你看。”   钟文亭看着他拉弓的姿势,眼睛微微闭了闭。   温禅本就是打定主意装傻恶心他,也让他知难而退,是以拉弓时缩脖垮肩,样子有些滑稽。   就在他瞄着靶心时,忽而有一具温热的身体从背后覆上来,同时一只红绸扎袖的手臂伸到跟前来,散发着暖意的手掌握住他的左手,另一只手掌按在后颈上,扭正他的姿势。   温禅身子猛地一僵,刚要挣扎,就听耳旁传来熟悉的声音,离得极近,“体正肩直,是射箭的根本,宫里的那武夫子莫不是要被殿下气得快要死了才说出那样的话?”   毕竟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温禅完全没有听见梁宴北来时的动静,惊诧了一瞬,手上力道一松想要转身,却不想被他的手臂框住,右手也被握住,两股外来的力道引领着温禅。   炽热的鼻息打在耳畔,温禅呼吸一窒,什么都来不及思考,弓箭就脱了手,直直的飞出去,穿过数百米,猛地射中草靶——正中红心。   随后那股气息离开,温禅愣愣的转身,梁宴北已经站在两步之外。   这一箭引起不小的骚动,不少人又朝这里看。   梁宴北却恍若未见,对温禅道,“看,这一箭不就射中靶心了吗?”   “你怎么来的?”温禅下意识问。   “自然是走着来的。”他理所当然的回答。   然而温禅在他靠得那样近时,才察觉到人的存在,不免心惊了一下,梁宴北的气息隐藏的太好了。   不仅是温禅,就连钟文亭也是,此时他的脸色非常难看,温和的笑容几乎维持不住,一见到梁宴北就本能后退了几步,眼中闪过几乎捉不住的恐惧和恨意。   可梁宴北却连半个眼神都没分给他,对温禅道,“方才夫子对我说他已经没什么能教我的了,就让我自己休息,所以我就来找殿下了。”   “你来找我作何?”温禅忽然想到还有钟文亭的存在,轻咳一声又露出略带轻佻的神色,“我正要给钟公子展示箭术呢。”   梁宴北这才看钟文亭一眼,轻轻挑眉,“钟公子难不成是想跟殿下学习箭术?”   他嘴角挑着笑,可精致的眸中却仿佛写满了不欢迎,钟文亭一对上他的目光,内心深处的噩梦蔓延,指尖颤抖起来。   “是臣子唐突了,臣子先行告退。”钟文亭走得几乎有些狼狈。   梁宴北却还不知自己把人吓跑了,转而对温禅道,“这个人果然贼眉鼠眼,比钟文晋还要胆小。”   温禅无奈道,“你何时来的?话听去了多少?”   哪知梁宴北一撇嘴,相当委屈,“是殿下自己跟他说得太投入,我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都没看见我。”   “那你方才不是站在我身后吗?我后面又没长眼睛,哪里看得见你。”温禅道。   “我来的时候是站在那边的。”梁宴北辩驳道,还用手指了一下旁地,“后来才走到殿下后面。”   怎么越说越像是他的错了?温禅忙转移话题,“你是不是真的太闲了?”   “我可是来办正事的。”梁宴北道,“院长让我来带殿下去丈量尺寸,给殿下置办衣裳。”   “院长?怎么我还没见过这个宁兴书院的院长?”温禅颇是纳闷,想着自己来了一天了,被安排进甲五堂之后再没动静,是不是也太轻视他了?   “怎么没见过。”梁宴北弯腰捡起之前被温禅放在地上的橘子,一边剥一边道,“殿下不是晌午才见过吗?院长还送了殿下几个橘子。”   温禅看一眼橘子,意外道,“梁大人是这书院的院长?”   “两三个月前才接手的,他平日忙朝堂之事,对这里管得并不多。”   看来圣上是真的着急提拔梁峻,这书院看似小小一座,并无太大用处,可实际上这里面的学生非富即贵,任何一人的身份都非同小可。   这里聚集的,就是京城下一代的血液。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温禅一开始就不相信他是单纯来读书的,这一方小小书院,教不了梁宴北任何东西。   前世的这个时候,他早已进了军队,学习打仗战术,为成为一个大将军做准备了。   “我爹叫我来帮忙管理书院。”他说,“反正我也是整日闲着没事干。”   “所以你就进了甲一堂?那么喜欢念书?”温禅表示非常不理解,如果是他,他绝不会这样虐待自己。   梁宴北听后幽怨的看了温禅一眼,“我本意欲与殿下一同念书,却不想天有不测风云。”   温禅眼角一抽,及时止住话题,“快带我去量尺寸。”   下午练习骑射只有一个时辰,天黑得也比夏日快许多,梁宴北带温禅忙完后,又在草场练了一会弓箭,太阳的最后一抹余光消失于天际,书院内的钟声悠悠响起。   温禅跟梁宴北道了别,坐上早就等候着的马车,回了皇宫。   梁宴北目送马车远去之后,才收起目中的恋恋不舍,独自回家。   学生们都走得很快,不多时书院内就寂静无声,除了一些住在书院内的夫子还发出些许响动。   钟文亭负手立在林子中,身上的劲装还未换下,偏黑色的衣料让他融在昏暗的环境中。   “少爷。”一个蒙着脸的女子轻功落在他身后,恭敬的跪下,垂首听着吩咐。   “我已探过温九的虚实,你今夜便动手。”钟文亭冷声道。   女子一愣,“老爷……”   “爹那里,我自会说,你只管照做就是。”钟文亭打断她的话,面上浮现阴狠,“要一击毙命,取下他的首级给我。”   既得吩咐,女子也无法违背,只得应道,“是。”   随后身影一闪,消失在枝丫之间,只留钟文亭一人,他脸上的恨意越来越浓,将五官扭曲,过了许久才渐渐平息,直到变成他白日里那副温润的模样,他才缓缓走出林子。   无边的夜色迅速将京城笼罩,深秋的寒风下,京城提早陷入沉睡。 第67章 宴北   温禅刚回宫, 阿福就迎上来,“殿下,你晌午为何没有回宫?奴才快急死了。”   他一边脱外袍一边道,“我嫌来回太过麻烦,今日在梁府用的饭。”   “那殿下以后都不回来了?”阿福接过外袍,转手递给一旁候着的宫女,顺道摆了个手势, 让太监们去领晚膳。   “我倒是想。”温禅慢悠悠道,“只是总麻烦梁大人,难免讨嫌。”   “殿下这说的是哪的话, 您去梁府用饭,梁府上下当万分荣幸才是。”阿福日常吹捧。   坐在殿内,暖炉烧了一会儿,整个大殿都弥漫着暖气, 温禅喝一口热茶,舒服的叹一口气, “少胡说。”   阿福撇撇嘴,刚想再吹两句,就听温禅说,“把话话拿来。”   他几步走过去, 把关着鹦鹉的鸟笼拎过来,“殿下,这鸟笨得很,奴才都教了一天了, 还是什么都学不会。”   “就算是教幼儿说话,都要费一番力气,更何况是教一只鸟。”温禅那手指戳了戳鸟的羽毛,“你应当要有耐心。”   正说着,那鸟却突然张口了。   “九殿下万福金安,九殿下万福金安——”   温禅想起这是先前梁宴北教它的话,不由笑起来,“你就会这一句吗?”   鸟的眼睛黑溜溜的,左右转了一下,声音骤然降低,变得暗哑,“九殿下今夜小心。”   温禅惊得眼皮一跳,惊愕道,“你说什么?”   阿福也被吓到,愣愣的看着温禅,“殿下,你怎么了?”   “它刚才说话了,你听见没有?”他瞪大眼睛,指着这只鸟难以置信道。   “听见了……”阿福说,“不就是先前梁公子教的那句吗?”   “不是那句。”温禅道,“它后来又说了!”   “没有啊。”阿福迷茫道,“奴才怎么没听见?”   温禅惊恐的看着笼子里的鸟,从头到尾细细打量,却看不出一丝端倪,它用嘴梳理自己的羽毛,又抖抖翅膀,无比正常。   可他听得清清楚楚,如果不是鸟,难不成这个殿内还藏着别人?   温禅的殿内不留暗卫,所有暗卫全部隐在宫殿四周,包括琴棋书画也是。   阿福见他东张西望,也有些害怕,“殿下你可别吓奴才,奴才胆子小得很。”   “我这殿内没进别人吧?”温禅不放心的问。   “奴才今日在殿内守一整天了,半只苍蝇也没放进来。”阿福把鸟笼放在一旁,接着道,“说起来,奴才还有一事忘了禀报。“   “先前雪瑕宫的娘娘派人来借调去了琴棋和书画,说是要带十一公主去岩香寺礼佛。”   “什么雪瑕宫的娘娘?她去礼佛怎么还惦记上我的人了?”温禅轻皱眉。   “梅妃娘娘自五年前诞下十一公主后圣宠不衰,如今后宫她说什么就是什么。”阿福低声道。   “什么时候回来?”温禅想了一下,竟对这人没什么印象。   “只住一夜,明日就回了。”   “你去打听一下,她究竟是怎么盯到我这的。”温禅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两下,“顺便把殿上的暗卫派去岩香寺,若是琴棋书画遇到危险,立即支援。”   他暂时摸不清雪瑕宫的妃子是何目的,也只有先保证琴棋书画两人的安全。   阿福一脸不赞同,“人都调走了,谁来保护殿下?”   “只是一夜,不碍事。”   “可是……”   “那调一半。”温禅不想听他唠叨,“快些去办,若是迟了,琴棋书画恐怕有危险。”   虽然阿福还是觉得不妥,可毕竟与琴棋书画也有交情,一听说两人可能有危险,也不敢再耽搁,忙去操办温禅吩咐的事。   温禅越看越觉得那只鹦鹉怪异,最后让阿福将鸟拿出了寝殿。   晚膳过后,狂风乍起,殿内的人手忙脚乱的将院内的东西收进房中。   温禅立在窗前,看着屋檐下挂着的灯笼被吹得左右摇摆,叮嘱道,“夜间起风,只怕有雷雨要来,把门窗都封紧。”   阿福站在他身后,“殿下,沐浴的热水已备好,这里风大,莫要冻凉了。”   他点头,动作利索的把身上洗了个干净,裹着带绒毛的衣袍钻进床榻里,整个身体都缩进被子中,只露一个脑袋。   阿福见了以为他冷,说道,“殿下,要不奴才给你添一个暖床壶?”   “不必,还用不到。”温禅觉得自己没那么柔弱,坚定的拒绝了。   阿福不再多话,掌了夜灯,脚步轻缓的推出寝殿。   关上门的一瞬,一响惊雷在天上炸开,阿福惊得抖了一下,而后转身望了望天,嘀咕道,“京城许久没有雷雨了,挨着这秋季,百姓倒是享福了。”   这一场雷来得突然,皇宫内的值守也松懈许多,想在冷风下早早的钻入被窝,睡个舒服觉。   不知是不是这场雷,温禅心里总是慌慌的,睡得不安稳,所以左脚踝处那触感传来的一瞬间,他立即就醒了。   那一串链子似乎在缩紧,虽不明显,可温禅却能清晰的感受到。   他微微皱眉,忽地睁开双眼,恰在此时,一道巨大无比的闪电从天际亮起,整个被黑夜笼罩的大地恍如白昼。   温禅右侧卧的睡姿,赫然在这白光之下看见一个举着刀刃的人影映在床榻内里的墙面上!   这一刹那,他心脏猛地一停,还没有更多的情绪涌出,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慌张往床榻里面一滚。   闪电带来的光亮转瞬即逝,夜灯也不知是燃尽了还是被人故意熄灭,整个大殿漆黑一片。   温禅身子刚一停,就有“砰!”一声轻响,床铺传来轻颤。   刺客没想到温禅会在千钧一发之际醒来,发了狠的挥着刀刃,冲进床榻。   温禅继续一滚,滚到脚边,把身上抱着的被子奋力一掀,飞一样跳下床,赤着脚就开始跑,同时扯着嗓子大喊,“来人!有刺客啊——!”   好歹是自己一直住的地方,即便是两眼一抹黑,要找到殿门还是相当轻易,只是跑得太快,他猝不及防用脑门撞开了殿门。   这一下撞得头晕眼花,还来不及揉,脚下就被一具身体绊倒,温禅就势摔下两层阶梯,在地上滚了几圈,匆忙站起。   脑门和屁股疼得厉害。   他站在院中,才发现整个禧阳宫竟没有一丝灯火,死寂得吓人。   难怪他方才那一嗓子喊出来,没有任何回应,想必这宫内怕是没有活人了,温禅惊得肝胆俱裂。   可刺客根本不给他震惊的时间,追着出了殿门,一个跳跃落在院内,提着刀再次冲上来。   温禅手无寸铁,只得拿双手应对。   前世他跟着梁宴北学了梁家步法,武艺并不弱,若是放在以前,这一个刺客根本威胁不到他。   但重生之后的温禅身体不似前世,虽也有锻炼,可到底时间太短,成效不大。   凭着本能意识躲闪攻击,他蓄了一掌猛地往刺客的胸膛拍去。   许是刺客的轻敌,这一掌竟然中了,只是掌中内力甚微,全凭力气将她推的后退几步,停一瞬后挥刀一击。   刀刃自温禅的肩胛划过,拖了长长一道,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整个左肩变得粘稠,刃尖挑了一点侧颈,渗出几滴。   温禅感觉出来的刺客是个相当凶猛的女子,清楚硬拼吃亏,便转身就逃。   他没有往大门处去,而是奔着左边的花坛去,知道自己的脑瓜就算是铁打的,也撞不开那门。   他踩在花坛上,施展三脚猫轻功越过宫墙而出,落地时踉跄几步,险些摔倒。   刺客在身后紧追不舍,温禅捂着左肩的伤口,两条腿迈得迅速,即便是光着脚板,也跑得飞快。   出了殿门,是一段长长的宫道,宫道两边点着灯笼,一眼看过去,并没有人,温禅大吼,“来人——!来人啊——!”   声音在宫道回荡,形成层层回音,伴着闷雷阵阵,十分恐怖。   但饶是如此喊,依旧不见巡逻的人来,他一边奋力跑着,一边在心中气急。   这些守夜的人都死哪去了?!   许是求生的欲望太过强烈,温禅的速度竟让刺客一时追赶不上,但这样突然爆发的剧烈运动,也没能持续多长时间。   还没跑出宫道,温禅就感觉两条腿酸软疲惫,胸腔处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仿佛下一刻就要爆炸似的,喘气越来越粗,直到他双眼发晕,脚步不得不慢下来。   已经到极限了。   温禅甚至连肩上的伤痛都感觉不到,只要一吸气,肺里就传来剧痛。   他停下时,两条腿不停打颤,仅剩的力气只能支撑他站着,再多走一步,就会立刻倒地。   后方的刺客见他跑不动了,也慢下来,手中的刀轻巧的一翻转,刀刃指前。   温禅转身,努力抑制头晕,喘着粗气道,“我……我这样一个废物……怎么还值得,你们特地来杀……”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人现在派人来刺杀他,不用想,温禅就能肯定是钟家人。   他原有心提防,可没料到钟家在皇宫内已经安插了人手,今夜的一个大意,竟如此致命!   那刺客不言不语,只一步步朝温禅靠近,那双唯一露出的眼睛,冰冷无情。   他紧紧盯着刺客的眼睛,想不出任何话能够让刺客停下,心里怕极了,嘴唇张了张,虚弱的两个字伴着一道雷声响起。   “救命……”   雷声一落,刺客原地起跳,握着刀高举,冲着温禅的头顶刺去。   他惊恐的瞪大双眼,眼看着刀刃离自己越来越近,却多不出一分力气闪躲。   就在温禅绝望的一瞬,一个雪白的身影从天而降,袖边压着的红丝划出漂亮的弧度。   刺客不曾想会在这紧要关头突然出现个人,在半空中卸了力气,翻身落在一旁滚了个圈借力站起。   刚站稳,脚边就落了一片黑色布料。   刺客脸色一变,认出那是她脸上蒙面的黑布,惊觉若是方才不卸力后退而是继续往前,只怕现在掉在地上滚动的,是她的头颅了!   刺客全身紧绷,目光转向面前白衣人,视线还未触及来人的面容,就感觉脖子一痛,双目骤黑,再没了知觉。   温禅太熟悉这个人,光是看一个背影,就认出了他,夜色下,他的黑瞳映出一抹金光,紧接着面上甩来温热的液体,再定睛一看,方才紧追着要杀他的人,已经倒在地上。   蒙着黑布的头颅在空中打出一个弯,重重落在地上,滚动几下才停,目眦尽裂的半面对着温禅。   温禅松了一口气,四肢依旧绷得死死的,僵直的站着。   “梁……”他刚喊出一个声音,面前的人就转过身来。   俊俏的脸还是熟悉的模样,可那双眼眸,此时却是纯净的金色。   那颜色比任何一盏灯都要亮,都要漂亮,其中不带任何温度。   方才那一击,他站得那么近,身上洁白的衣袍却没有沾染上半滴血液,冷风吹过,撩起他的袖口和衣摆,也卷起他束着的长发。   “宴北。”剩下两个字出口,温禅对着面前直勾勾的目光,没有来得一阵害怕。   这双金眸让梁宴北变得妖冶,更变得高贵,令他感到既熟稔又陌生。   话音刚落,梁宴北淡无波澜的眼眸中忽而浮现一丝笑意,白衣金眸的少年霎时生动起来,像是回应温禅,他歪了歪头,轻轻道,“温禅。”   温禅心头一跳。   这一声叫喊顷刻将温禅的力气全部推倒,他左脚一动,微微后退,只这一点动作,双腿传来崩溃的酸痛,往后倒去。   刚一仰,腰间就被一股外来力道环住,下一刻,他就被拉入一个结实温暖的怀抱,那温度与温禅身上的温度差得太远,瞬间将他包围。   一抬眼,刚才还在几步之外的金眸近在咫尺,炽热的鼻息从脸颊擦过。   “温禅。”他的声音带着莫名的魅惑,缓慢而低沉,垂眸看一眼那沾满鲜血的肩膀,“你受伤了。”   温禅愣愣的看着他,没有反应,靠得这样近,传来的气息几乎让他确认眼前的人就是梁宴北没错。   可那双精致的眼睛……   梁宴北见他没回应,也不生气,眼里的笑浅浅淡淡,抬起另一只手拇指轻柔的擦去他脸上方才喷溅的些许血液,问道,“疼不疼?”   “我……”   温禅刚出口一个字,他就突然俯下头,不由分说的含住温禅的嘴唇,同时另一只手臂加了些力道,把温禅更往怀中抱了一些。   温禅身子一僵,惊得瞪大双眼,呼吸变得急促,视线内全是梁宴北低垂眼眸时那长而密的睫毛,心跳打起疯狂的擂鼓,甚至比方才逃命时还要剧烈。   他下意识要伸手推。   梁宴北却如提早预料到一般,一把扣住他的手腕,然后手指顶开他的五指,滑进缝隙中,与他五指相握,温暖贴着掌心传递。   他吻得很认真,唇上穿来的力道甚至有些霸道,舌尖挑开他的唇瓣,长驱直入,辗转缠绵,让温禅完全没有反抗或者拒绝的余地。   然而奇怪的是,刚才才经历过窒息一样逃命的温禅,此时虽然被梁宴北堵住了喘息,却没有一丝不舒服的感觉,甚至连胸腔那一呼吸就会剧痛的感觉也消失。   梁宴北在他憋得满脸通红前松开,舒坦的低叹一声,轻轻抵住他的额头,两人呼出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梁宴北……”温禅被抽光了所有精力,有气无力的叫了一声。   “嗯。”他声音慵懒的应道,相交的手指微微摩挲了一下,然后抬起头,顺势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低低道,“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话一说完,温禅果然感觉到了疲惫的睡意,全身都靠在梁宴北的身上,慢慢闭上眼睛。   后半夜睡得出奇的安稳,神识归位的一瞬,温禅便惊得坐起。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日光透过窗子打进来,将殿内照得透亮。   温禅看着眼前的床榻,愣了一瞬,慌忙掀开锦被扒下自己的左肩的衣裳,那片地方依旧白皙如初,没有任何伤痕。   他目光了两圈,忽而爬起来回身看,果然见原本完好的床榻上有一个小指长的刃口,把铺着的棉垫锦单都刺了个透。   不是梦!不是梦!   “阿福!”他猛地拔高了声音叫喊。 第68章 喜欢   阿福慌张的推开殿门, 大步走来,“殿下!”   温禅看见他,忙从床榻上下来,“你昨日我殿前可有守夜?”   “有啊。”阿福一脸的迷茫,可还是回答,“上半夜一人,下半夜一人, 每夜都安排得好好的。”   “那为何我昨夜喊人却没人应?”   “这……”阿福一下子愣住,想了想,忽而脸色一变道, “殿下,说来也奇怪,昨夜雷声分明一直在响,奴才却睡得格外沉, 今早起来时还险些误了时辰。”   “只有你如此,还是这宫内的人都这般?”温禅紧拧眉毛。   “奴才不知。”阿福见他脸色不好, 小心翼翼的问,“可是昨夜守夜的奴才偷懒了?”   温禅摇头,身子往后一撤,指着床铺道, “昨夜殿内来了刺客,要取我的命,可不管我怎么叫,殿内始终无一人回应, 无奈之下,我只得跑出了禧阳宫。”   阿福一见床铺上的刀口,登时吓得跪伏在地上,“奴才罪该万死,还望殿下责罚!”   “先别急着请罪。”温禅道,“我原以为殿内的宫人都被那刺客杀了,现在看来,应是中了某种迷药,使你们陷入昏迷。”   “殿下可有受伤?!”阿福着急问。   温禅蓦然回想起昨夜白衣胜雪的梁宴北,失神一瞬,记忆中闪过那双漂亮的眼睛,左肩突然猛烈的疼痛起来,致使他面容扭曲。   “殿下!”阿福惨叫一声。   温禅只觉得左肩的疼痛越来越强烈,踉跄两步坐在床榻上,匆忙拉开衣襟,赫然发现方才明明还是完好的肩膀此时却缠上了一圈圈的白色纱布。   血色透过纱布蔓延,难耐的疼痛就来自那里。   温禅顿时傻眼了,这伤口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回想起来,昨夜他的确被那刺客划了一刀,可是今早醒来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查看了伤口,当时根本不存在。   包括这痛觉也是突如其来,而且是在提到梁宴北之后才出现的。   温禅拧着眉毛,陷入沉思,脸上既是疑惑又是难以置信。   阿福见这伤口,吓得肝胆俱裂,“砰砰砰”先磕了三个响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莫慌!”温禅神色凝重,沉着声音道,“阿福,现在我交由你三件事,你听好。”   阿福泪眼朦胧的抬头看他。   “第一,先去太医院请来太医,同时派人禀报父皇,将我被刺客重伤的消息放出去。”   “第二,将殿内昨夜的晚膳残羹找出来,待太医来了之后将残羹给他看,切记莫要让殿内其他人知晓。”   “第三,把所有昨夜留守在殿外的暗卫叫来见我,如果寻不到人,就去司邢殿领人去寻他们的尸体。”   阿福脸色凝结,“殿下,你是说……”   “如若不出我所料,那些暗卫恐怕凶多吉少。”温禅把衣襟合上,“把我遇刺的事放在京城好好宣扬一番,然后闭门谢客,任何人来都不得放进来。”   “包括……”   阿福正认真记着他方才说的那些,听到这吞吞吐吐的话,疑惑的抬头,就见他神色复杂,“包括梁宴北。”   “奴才记住了!”阿福又磕了个头,匆忙爬起来,“殿下快躺下休息,奴才先去请太医来。”   温禅应一声,忍了忍,到底没忍住肩上的疼痛,倒抽一口冷气。   阿福说完就飞快的奔出殿门,温禅自己坐在榻上,把绑好的白纱布一圈一圈解开,露出狰狞的伤口。   伤口上撒过药,已经凝血,泛着点黑。   这伤口出现的太过诡异,让温禅有些害怕。   九皇子遇刺一事,不过一天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传闻九皇子重伤在床,靠太医的药吊着一口气,意识还尚在昏迷,皇帝因此事大怒,下令彻查刺客,封了半个皇宫。   后来又有传言说九皇子遇到刺客临危不乱,反手抢了刺客的刀刃将其杀死,才死里逃生。   总之传得沸沸扬扬。   身为传言中心人物的温禅正坐在自己的寝殿内,盯着笼子中的鹦鹉,“说,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那鹦鹉半点反应都没有,呆呆的站着,时而动一下脑袋。   “你也别装,我知道你不是个普通鸟,现在这里就只有我们俩,我给你机会坦白。”他继续道。   这下鸟连动都不动了,仿佛变成一尊雕像。   “好得很。”温禅冷笑,“你别以为你装傻我就奈何你不得,小心我叫人烫了你的毛炖汤喝!”   温禅正忙着凶神恶煞的威胁,忽而听见窗子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他寻声望去,就见原本紧闭的窗子一下子被掀开。   才经历过刺杀的温禅此时如同惊弓之鸟,霍然站起身,死死的盯着窗子。   下一刻,一个黑色衣袍的人从窗外翻进来,稳而轻巧的落地,温禅惊得忙张嘴,要扯开嗓子喊人。   然定睛一看,却发现来的人不是刺客,竟是梁宴北。   他站起来后轻手关上窗子,黑色的眼眸在殿内转了一圈,停在温禅脸上,“殿下,你方才再跟谁说话?”   温禅在见到他的一瞬,呼吸就变得急促起来,先是把他细细看了一遍,见他与平常无异,才道,“你……你怎么翻窗进来?”   “还不是你闭门不见人,我才出此下策。”梁宴北一点不见外,一边走来一边解开黑色的大氅,随意的搭在桌上,目光扫到鹦鹉,露出一个笑,“你不会是再跟这只鸟说话吧?”   “你还敢擅闯禧阳宫?!”温禅惊道。   眼下正是搜查刺客的时期,梁宴北竟然还敢偷偷跑进来,万一被抓住了,可是大罪。   “快点回去!”温禅凶道。   梁宴北相当委屈的一撇嘴,“殿下,我可是担心你肩上的伤势,才躲过层层守卫来的。”   温禅沉吟一瞬,试探的问,“你如何知道我肩膀受伤了?”   梁宴北古怪的看他一眼,“殿下在说笑?昨夜可是我把你救下的,还一路把你抱回到寝宫,简单给你处理了伤口。”   温禅愕然,“你都记得?”   “自然是记得。”梁宴北从袖子中拿出几个小瓷瓶,“我带来了司徒家的药,效用奇好,殿下你把纱布取下,我给你上药。”   他看着梁宴北一个一个把瓷瓶打开,不由后退两步,脑中浮现昨夜那双金色曈眸,提了一口气,鼓起勇气问,“梁宴北,你该不会是妖怪变的吧?”   梁宴北听闻诧异的抬头,哭笑不得,“殿下,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我认真问的。”温禅辩解道。   “哦我知道了。”梁宴北仔细想了想,笑眯眯道,“就因为我昨夜亲了你,你就怀疑我是妖怪变的?”   温禅的手惊得一抖,没料想他会说得如此直白,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能轻飘飘的说出,一时间傻眼,“你……”   梁宴北朝他走来,“你这是害怕了?”   “荒谬!”温禅怒提一口气,强作镇定,“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知道呀。”梁宴北一步一步靠近,“我很喜欢殿下,第一次见面就喜欢,那是从心里透出的感觉,我控制不了。”   “或许你的喜欢,只是你觉得与我似曾相识而生出的错觉,不是你所说的那种,你要冷静一点。”温禅看着他逼近,不由自主的往后退。   前世梁宴北曾亲口说过,对他的喜欢是想要把酒言欢,对司徒舟兰的喜欢则是要娶进家门。   温禅已经吃过一次亏,断不会再吃一次。   “看来殿下对这些还颇有研究,正好可以给我解答一下。”梁宴北道,“我每次见了你,总想抱你,靠近你时,总想亲你,眼睛总要时时刻刻盯着你,看见你跟别人说说笑笑,也总想知道你们再说什么,为何笑得那么开心……”   温禅每听一句,心跳就快一拍,直到后脚踢到椅子,他退无可退,就势坐下来,仰着头盯着梁宴北,视线怎么也移不开。   “你平日性子淡然,与谁都能泰然处之,却对我戒备心极强,你越是排斥我,我就越是想靠近你,可我越靠近你,就发现你越讨喜,当我回过神时,我已经陷得太深了,眼睛里只有你。”   “殿下。”梁宴北俯下身子,低声道,“你说我这个喜欢,到底是哪种?”   温禅无措的看着他。   倏尔想起前世梁宴北从金陵回京城之后,风尘仆仆的赶到皇宫,跪在他面前,掷地有声道,“陛下,臣求娶金陵司徒家千金,望陛下赐婚。”   当时的温禅原本还在欢喜他的归来,却被这一道晴天霹雳劈得心肺绞痛。   温禅最不愿回想那夜的场景,那是梁宴北丢下他的开端。   “我不知道……”温禅失神道。   当初的他是多么不愿意放手,可是梁宴北一心娶司徒舟兰,而朝臣又竭力逼他纳妃,温氏皇族好不容易复兴,血脉只剩温禅一人,他身不由己,也无可奈何。   可是他没想到,这个他爱到心底深处的人有一日会站在他的面前,对他说,我很喜欢你,第一次见面就喜欢。   这是他一直奢望却又不敢想的事,是他一直在梦中反复的场景。   心中的情绪涌出,温禅鼻子一酸,双眼迅速朦胧,眼泪就这样猝不及防掉下来,他手忙脚乱的侧头,想要以袖子擦去。   “又哭?”梁宴北好笑道,“到底有什么好哭的,我喜欢你,就让你这么伤心吗?”   温禅闻言瞪他一眼,只是眼中含着泪,杀伤力极小,他恨恨道,“梁宴北,你就是有恃无恐,定是上回我失误喝醉后你从我这听了什么去,才敢这样。”   他微微皱眉,颇是无辜道,“那回喝醉后,我一问你就哭,我真的什么都没听到。”   “果然!”温禅就知道那夜喝醉他不肯能会睡得那么老实,还是在梁宴北房中醒来的,肯定被他套走不少话。   刚想放狠话,梁宴北却突然那双手捧住他的脸,俯头印下一个强势的吻。   时间很短,把他的话全堵住之后,一触即离。   温禅惊得手指尖都颤抖起来,两只眼睛瞪得极大,憋着一张红脸道,“大胆,大胆!你这样以下犯上,就不怕我降罪你吗?”   梁宴北一点也不在乎这软绵绵的威胁,十分明目张胆的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的神情一览无余,他笑眯眯道,“殿下想怎么罚就怎么罚,可是在那之前,殿下要先把衣裳脱下来,我给你换药。”   说着就去扯他的衣襟。 第69章 尸体   温禅只有右手能动, 连忙阻挡,“你把手拿开!”   梁宴北只拉了两下,忽而就撒手了,转身而去,温禅以为他真的放弃,松一口气。   可谁知他只是把放在另一张桌子上的药拿上,又转回来, 苦口婆心道,“殿下,我真的只想给你换个药, 你就莫要再拒绝了。”   温禅道,“你把要药留下,我自会让别人敷。”   梁宴北奇怪道,“我现在明明就站在你面前, 你这么还让别人上呢,再说了, 我要真的是有什么非分之想,压了那么久,也不急这一时啊。”   这一番话说的这样露骨,温禅闹了个红脸, “你少胡说!”   “我可没胡说……”梁宴北从旁拉一个椅子,挨着温禅坐下,“这药真的很有用,比太医给你的好多了。”   温禅不是不相信他拿来的药, 而是……   梁宴北见他这个时候有些出神,眼疾手快的把他衣襟拉开,露出伤口。   目光在触及那一片白纱布时,蓦然变得暗沉,他抬手覆上温禅的后脑勺拉向自己,再一前倾,唇瓣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额头。   “殿下别乱动,上完药之后就不疼了。”他低低道。   温禅身子一僵,耳根红透,脑子一时卡住,支支吾吾半天才道,“你别总是对我这样。”   梁宴北看他这样子,弯眸一笑,答应道,“好。”   他手上动作很轻,把纱布一层层揭开,在把药均匀的洒在伤口上,黄白药粉相间,温禅没一会就感觉伤口处有些发热。   梁宴北从袖中拿出洁净的白纱布,在一层层把伤口包住,目光扫过他精致的锁骨。   温禅的皮肤是哪种常年不晒日光的白,加上一直养尊处优,皮肤看上去嫩得很。   梁宴北不动神色移开目光,将衣裳合好。   “殿下,你这身板也太瘦小了,该多吃些肉。”   “既然都上完了药,你还在这干什么?”温禅现在只想他快些离开,然后自己冷静一下,转头看一眼窗外的天色,道,“马上就要到宫禁了,你若再不走,可就出不去了。”   这么一说,梁宴北才想起来还有这一茬,微微皱眉“啧”了一声,“今日来得太晚,明日我来早些。”   “不许再来了!”温禅气道,“我要专心养伤。”   梁宴北没说好也没说不,只是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忽而凑近温禅,在他脸上响亮的亲了一口,“那我先走了。”   说完,在温禅还没反应过来时,便走到窗子前,从哪进来就从哪出去。   温禅回过神来,气得咬牙,方才还装模作样答应得挺好,结果一转脸嘴又不老实。   梁宴北刚翻窗落地,身后就传来阿福的惊呼声,“梁公子?!”   他转身,一点没有被发现的惊慌,反而冲阿福一笑,“别声张,我正要走。”   阿福下意识往四处看看,压低声音,“梁公子,你是来找殿下的吗?他今日……特地说了不准你进来。”   “他说的?”梁宴北挑眉,“我只是来给他拿了些药。”   “梁公子快走吧,这宫里的人刚被我差遣走,正巧没人。”阿福匆忙道。   他点点头,“你照顾时细心点,我明日再来。”   阿福忙连连应声,待梁宴北离开之后,他才突然反应过来,“明日再来?”   “阿福。”此时殿内传来温禅的声音。   阿福拂了拂袖子,推门而入,“殿下。”   “你方才再跟梁宴北说话?”温禅背对着阿福而站。   “回殿下,正是梁公子,方才奴在来时,赶巧看见他……翻窗而出。”   “我分明说过不许放他进来。”   “殿下,你这不是为难奴才们吗?那梁公子的能力你也是知道的,就是奴才们豁了命的拦,都一定能拦住他一只鞋。”阿福喊冤。   温禅顿觉头疼,竟也觉得阿福这一番话有道理,本来也没想着追究,索性就掀过去,问道,“我今日让你办的事,办得如何了?”   “回殿下,消息已经放出去,现在京城大街小巷之内,都是殿下遇刺之事,这是一。”   “其次,奴才把昨夜的残羹拿去给王太医看,他在其中查出有夜迷香这种药,奴才给了些银子,让他守下这个事,这是二。”   “还有第三,正如殿下所料,咱们禧阳宫的暗卫除去昨日被调走的那一半,全都死了,伤口在脖子,皆是一刀毙命。”   温禅听完沉思片刻,问道,“昨日去御膳房领晚膳的人,你暗中记下,找机会一个个让他们到我跟前服侍。”   阿福愣了一下,而后会意,“是。”   “今日的事你做的很好,先下去吧。”温禅道。   阿福应一声,转而退出大殿,回忆着昨日去领晚膳的有谁。   温禅听见殿门关上的声音后,才回头看了一眼,然后眨了眨有些红红的眼睛,双肩一垮坐在床榻上,开始出神。   愣了一会儿,不知道想了什么,嘴角竟勾起一抹笑。   烛火摇曳,晚风凉人,梁宴北的马车出了皇宫之后,直奔和悦楼。   刚进房间,钟文晋就匆匆迎上来,“你怎么去了那么久?九殿下怎么样了?伤势真有那么重?”   梁宴北倒不着急回答他,看了一眼房中,疑问道,“怎么只有你?子傅呢?”   钟文晋急道,“衙门有事,他爹把他叫回去了,你先跟我说说啊!”   “伤势不轻,但还没有道传言中凭药吊着一口气的程度。”梁宴北走到桌前坐下,“这次刺杀是早有预谋。”   钟文晋听闻后,松一口气,坐到梁宴北对面,“你也真是,一下就把人给杀了,好歹留个活口查幕后黑手到底何人。”   梁宴北静默片刻,道,“我有办法查出是谁要杀九殿下。”   “什么办法?”   “今日我进九殿下的宫殿,发现一个与那刺客极其像的宫女。”   “你怀疑,她与那刺客是一伙的?”   “任何一个巧合背后,都可能藏着真相。”梁宴北微微眯眼,“只是她身在皇宫里,我不好下手去查。”   钟文晋也皱眉,“皇宫里面,我们都没办法把手伸进去,只能让九殿下自己去查。”   “明日我去,会向他说起此事。”梁宴北道。   “你还要去?”钟文晋讶异道,“你胆子也太大了吧,这两日皇宫进刺客,守备已是极其森严,你万一被抓住,那可不得了啊。”   梁宴北一脸“我不听我不听”,“我会小心些。”   “你……”钟文晋还想再劝,却被突然推开的门打断。   谢昭雪进来的很快,迅速把门关上,回身见梁宴北也在,忙开口问了温禅的情况。   梁宴北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问道,“你可有查到那刺客的身份?”   昨夜被杀的刺客,尸体连同头颅一并送去了谢晟然掌管的刑部,而谢晟然有意锻炼谢昭雪,便将查刺客身份的差事交由他,今日一整天,谢昭雪都在忙此事。   此时他却一脸暗沉,坐到两人旁边,“什么都没查到。”   “衙门出了什么事?”钟文晋见他脸色不好,心中也开始打鼓。   谢昭雪沉声道,“原本那刺客的尸体留在衙门的特殊停尸房,可我方才回去,衙门的人说那尸体不见了。”   “难不成是幕后凶手怕查出他,派人偷走了?”   “若是偷走的还好说。”谢昭雪神色越来越难看,“那特殊停尸房除却停放尸体的小榻之外,整个屋子的地面都会撒上一层细粉,任何东西在上面,都会留下痕迹。”   “方才我去看了那房中的细粉,发现只有一排脚印,是从小榻到门处的。”   钟文晋顿觉惊悚,“会不会,会不会是有人从屋顶跳到小榻上……”   谢昭雪摇头,“那房子的屋顶并非瓦片,而是砖石,若要进入必须破坏,可是我看过,屋顶是完整的。”   “且今日层层侍卫守着房门,不曾见任何人出来或进去。”   “这真是奇了怪了。”钟文晋惊道,“难不成是那尸体自己走出来的?”   说罢他自己都打一个惊颤,“这不可能吧……”   梁宴北若有所思。   “现在尸体不翼而飞,线索还没查出就断了,该如何?”谢昭雪道。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从皇宫那边下手。”梁宴北道,手指在桌面上敲着,轻声道,“后宫中,昨夜去岩香寺礼佛,带走了九殿下两大护卫的妃子,是何身份?”   “雪瑕宫的梅妃,本名赵婧,是跟赵家完全没有血脉关系的义亲,娘家很远,一时半刻还查不到什么。”钟文晋道。   “她绝对有问题。”梁宴北道,“就从他和那个宫女入手,往朝廷上的官员身上查,想必能查到什么。”   钟文晋道,“就算我们真的查到了,没有证据,也没法下手。”   朝廷官员不是寻常百姓,若要动,需得经皇帝之手才行,否则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然而梁宴北却浮现一抹冷笑,“证据?”   “宴北兄,难不成……你想私自动手?”谢昭雪疑惑的问。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眸光闪烁,声音里夹杂着腊月寒雪,“既然有胆量动九殿下,那就要有同样的胆量来承受其带来的后果。”   “你说的对。”钟文晋立即被说服。   谢昭雪没再说话。   经五月岛一行,他多少能看到梁家在江湖上的地位,就算不是梁宴北亲自动手,也有单家或是旁人,根本无须担心。   眼前最主要的,就是查出,到死是谁要杀一个文不成武不就,连母族势力都不存在的九殿下。   如此一来,才能防止九殿下在受伤,而刑部也能向皇帝交差。   三人随后又聊了几句,便从和悦楼散了。   第二日。   天黑得早,晚膳送来的时候,已是夜色朦胧,而昨夜口口声声说今日还要来的梁宴北,却始终没有现身。   温禅吃到一半,越想心中越不舒服,索性将筷子一拍,“不吃了!撤下去!” 第70章 共眠   夜晚的禧阳宫, 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寝殿内门窗紧闭,青铜雕花暖炉早早的就被点起,散发着的暖意将整个大殿笼罩。   夜灯拢着黄色的灯罩,发出柔和的光。   梁宴北拿出一根细长的香,点燃,插在暖炉的镂空花纹上,不一会儿, 袅袅白烟徐徐升起。   有一股很淡的香气,梁宴北轻轻闻了闻,睡意便一下子浓郁起来, 他打一个哈欠,随手解开自己身上披的大氅。   在这寒气极重的深秋,一路乘着夜风而来,饶是穿得厚实, 也早就被凉风浸透了,梁宴北坐在暖炉边搓了搓手, 让暖气把身上的寒意驱逐。   他偏头,目光轻飘飘的放在床榻上的人,眸里倒映的光芒荡开,泛起一层层柔色, 带着隐隐笑意。   香燃过一半,梁宴北身上彻底除了寒气,一双手变得热乎乎的,他站起身, 慢条斯理的脱了衣裳,搭在一旁的桌上。   去了靴子,穿着袜子在地上走动时发出细微的声响,他一步一步停在床榻边,头微微垂着,盯着床榻上的人看。   这个时辰的温禅,已经进入深眠,睡得极其香甜。   他是仰躺着,露出的半个脸被灯光勾勒出宁静的轮廓。   梁宴北笑了一下,而后慢悠悠的掀开盖在温禅身上的棉被,钻进暖和的被窝中,手臂很自然的滑到温禅后腰,避开他的肩伤,一收力,便紧紧抱住。   温禅的被窝比暖炉还要温暖,梁宴北舒服的叹气,用头顶开他的胳膊,钻进他的怀中,汲取这股沁人心脾的暖意。   离得近了,温禅的呼吸声就变得清晰,梁宴北抬头,就看见他长而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的阴影。   他的另一只手寻到那软乎乎的手,交指相握,掌心相贴。   睡梦中的温禅似乎被打扰,稍稍皱眉,手指也挣扎了一下。   梁宴北又握紧一些,却不再乱动,享受一般老老实实呆在温禅的怀中,满足的闭上双眼,耳边听着他胸膛里跳动的节奏,慢慢睡去。   这一夜,两人睡得都很安稳。   睡足了时辰,一个细微的声音就让温禅从梦中醒来,他意识上朦胧时,忽而感觉自己身上有些地方异常沉重,手臂一动,竟摸到了个毛茸茸的东西。   这奇异的触感顿时让他惊醒,同时处于条件反射,一巴掌拍了下去。   只是刚刚醒来,这一巴掌的力气并不大,只拍出了个“吧嗒”的声响,温禅低头一看,惊悚的发现自己怀中不知合适竟多了个大活人。   这是什么?!是刺客新的刺杀方式?   而此时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大活人后脑上挨了一下,好脾气的在温禅的颈窝拱了拱,似乎并没有醒来的打算。   温禅连忙起身,却惊觉自己的腰被环住,一下子没挣脱开来,“喂!”   怀中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睡意惺忪,闷闷传来,“干什么?”   然而温禅还是立即辨识出,又往他后脑上拍了一掌,“梁宴北,你是不是猪油灌了脑袋?!怎么跑到我榻上来了?”   挨了两掌的梁宴北死猪不怕开水烫,手臂的力道收紧,深吸一大口气哼哼道,“好疼啊,不要打我……”   方才还吓得心快要跳出来的温禅,此时却完全放松,发现自己的脖子被鼻息喷得痒痒的,身上开始发烫,气道,“你快起来!”   梁宴北磨磨蹭蹭抬头,慵懒的眨眨眼,冲他灿烂一笑,“九殿下,日安。”   “谁跟你日安,还不放开我!”他拽了拽手,五指被梁宴北捏的紧,拽不开,动作稍大了些,扯动伤口,疼得他一皱眉。   梁宴北的力道瞬间松了,“放开就放开呗,你别乱动。”   他松开温禅后一骨碌掀被下榻,开始穿衣裳,“我让阿福那些白纱布来,给你换药。”   “不准去!”温禅忙道,“你是给你的胆子吃了红烧肉吗?肥到这种地步!你夜闯宫禁,万一被人发现了,整个梁家都要遭罪!”   梁宴北披上外袍,将扣子一个个扣好,才道,“殿下说的有道理。”   温禅坐在床上,眼尖看见了暖炉上剩下的香根,又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灰烬,疑问道,“你昨夜在我殿内烧香了?”   “是安眠的香。”梁宴北稍稍整理凌乱的头发,满不在乎道,“对身体无害。”   “难怪我竟没有察觉你钻到我床上来了。”温禅嘀咕道,“原来是这香在捣鬼。”   梁宴北眯眼一笑,“殿下说是就是吧。”   “你何时来的?昨夜还是今早?”温禅又问。   他伸了伸腰活动筋骨,“自然是昨夜,我可是奔着保护殿下的正经差事来的,如今你受了伤,再像那夜一样来了刺客,你如何应付的了?”   温禅一愣,没想到他是抱了这样的心思。   “我又不能次次那样碰巧救你,所以只好夜夜都守在这里。”转眼间,梁宴北已经穿戴整齐,对他笑道,“殿下,我这个主意是不是特别好?”   “我现在觉得最危险的是你。”温禅毫不留情道。   梁宴北在这偌大的皇宫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今日敢往他榻上钻,明日都能往圣上榻上钻了,厉害的很!   梁宴北四平八稳道,“殿下是在夸我。”   温禅:“……”   “你可以走了。”温禅挥挥手,“走的时候小心些,莫要被发现了,我这里有琴棋书画,安全得很,你不用再来了。”   他自动忽略后半句,朝窗外看了看日光,道,“确实该走了,殿下,你别忘了喊人换药,那些药若是用完了,我会再拿些来。”   说着他就拿上大氅准备要走,却被温禅叫住,“等等。”   他微微偏头,“怎么了?又不想让我走了?”   “你……”温禅迟疑一瞬,问道,“你是不是在调查刺客背后的人?”   梁宴北坦白,“当然。”   “我知道是谁。”他说,“我本来还等着你问,但没想到你一直不问。”   “殿下若是想告诉我,自己就说了。”梁宴北道,“如若不想说,我就是问了也没用。”   “是钟家人。”温禅说。   梁宴北眸光一闪,“钟家人为何要杀你?”   “我不知道。”温禅的把原因给藏起来。   他也没继续追问,笑道,“多谢殿下慷慨相告,多嘴问一句,殿下接下来要如何对付钟家?”   “那当然是要他们搬起石头,”温禅语气很慢,夹杂着隐隐的冷意,“砸自己的脚。”   梁宴北轻笑,把大氅挂在臂弯里,“如此说来,我倒有些期待了。”   正阳高照,梁宴北在禧阳宫主人的指导下,走了一条偏僻的路,趁着无人发现时,离开了皇宫。   临走时,梁宴北还受到了禧阳宫的主人恶狠狠的警告和威胁。   衙门今日接到了一个老头子的报案,谢昭雪一直因为忙着衙门的事没去书院,而钟文晋则也借着这个理由正大光明的逃学,屁颠屁颠的跟在谢昭雪后面。   老头子的家位于京城的边区,他自己圈了一块地养猪养鸡,今早匆忙报案,说是养猪离奇死了,谢昭雪两人带着几个衙役跟着去了老头的家。   远远就看见有几人守在房屋前,钟文晋坐在高高的马上,眼睛视力又好,一眼就看出那几人之中竟有一个姑娘是几个月前受过他胁迫的丁子韵,暗道冤家路窄。   谢昭雪倒是没注意,往四周看了一眼,低声道,“这地方我似乎来过。”   老头的家里一儿一女,正是丁子韵兄妹,几人见了谢昭雪等人,忙迎上来,“大人!大人您可算来了!”   谢昭雪走近了翻身下马,目光在几人脸上扫过一遍,扶起年纪较大的老妪,“先别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大人,这可真是个奇怪事儿!”老妪抹了一把眼泪,“民妇家里就养了几头猪,一夜之间不知道那个杀千刀的害了,全死完了!”   “你光哭有什么用,带我们去看看。”钟文晋在后面道。   他现在易了容,倒不怕被丁子韵认出。   丁子韵只觉得这声音有些奇怪,看了他一眼,便对谢昭雪道,“大人,民女带您去看看。”   谢昭雪点点头,跟着几人来到圈养猪的地方。   钟文晋紧随其后,刚一靠近就被圈里散发的恶臭迷了双眼,勉强憋着气去看,入目则是一片恐怖至极的景象。   几头猪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血液染满了整个地方,死相惨烈。   “这……”钟文晋惊得嘴都合不上,“难道是谁跟这几头猪有什么深仇大恨?”   谢昭雪也紧紧拧起眉,他注意到这些猪身上都有狰狞的伤口,不想是被刀刃所为,倒更像是某种撕裂造成的。   而猪的血量极其庞大,若真是在身上开了那么大的洞,几头猪流出的血将远远不止这些,要多得多。   “你们进去看看。”谢昭雪对衙役吩咐道。   衙役领了命令,虽然有些恶心这场面,却还是毫不犹豫的踏进去,对立面躺着的几头猪进行查看。   没一会儿几人便出来,对谢昭雪道,“小谢大人,这些猪有的是血液尽失,有的还尚存留一些,初步估计是有人杀猪取血。”   谢昭雪若有所思。   “不对。”钟文晋在一旁道,他指着其中一头猪,“若真的是杀猪取血,那应当不会白白浪费那么多,而且那头猪的皮肉紧绷,显然不是自然放血造成的效果。”   “更何况,若真的是有人杀猪取血,那为何这些猪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但凡猪叫了,这周围的人应当都能听见声音。”   老妪赶忙接话道,“是啊大人,民妇没听见一点声音,今一早起来一看就这样了!”   谢昭雪闻言,神色越发凝重起来,盯着满地的鲜血道,“确实有古怪。” 第71章 京城   谢昭雪亲自带人走访了附近的邻舍, 挨个问了遍,竟无一人在昨夜听到异常动静。   就算是人,也不可能做到在无声无息之间杀那么多头猪,更何况,这些行为不像是人所为。   他立在日光之下,双眉紧紧拧起,俊美的脸上虽没什么神情, 却还是透着沉重。   钟文晋在一旁看着,对此事也似束手无策,提议道, “不若还是先回去?然后再让衙役进行二次检查。”   他的话打断了谢昭雪的思绪,许是觉得他说的有点道理,谢昭雪微微点头。   “谢大人。”丁子韵并不知两人正商量着要走,端着两杯茶水走来, 停在谢昭雪面前,“查案辛苦了, 用些茶水吧。”   谢昭雪下意识要拒绝,却忽而感觉肩膀被一撞,原是钟文晋两步上前来,稍稍挤开他, 伸手端了两杯茶水,哈哈道,“来的正好,小爷我刚巧渴了。”   说着就一仰头, 往口里灌,没曾想这茶水竟还有些烫,让一贯喜欢喝凉茶的钟文晋吃了个大亏。   他喝进嘴里的一口全喷了出来,“我的娘呀!烫死我了!”   丁子韵被抢了两杯茶,原本还有些懵,见钟文晋被烫了,吓得忙道,“大人恕罪,是民女愚笨,没告诉大人这是热茶。”   她慌忙的想要上前做出点什么弥补,却见一旁的谢昭雪抢先一步,拿出锦帕擦拭着钟文晋喷在衣领上的水,一边还把他手中的另一杯茶拿下来递给丁子韵。   “又没有人跟你抢,你喝那么着急做什么?”谢昭雪责怪道。   钟文晋烫得两眼飙泪,痛不欲生道,“原来已经到了喝热茶的季节了吗?”   “你端茶的时候没感觉到温度?”谢昭雪将他漫了整个下巴和脖子的茶水擦了个干净,但衣领已经湿透,如何也擦不干,便收回了锦帕。   “我也没想到会这样烫啊!”钟文晋只觉整个口腔的疼痛褪去,一点知觉都没了。   “民女现在就去给大人倒些凉茶来!”丁子韵这才想起来不救。   “算了,你也别去了。”钟文晋摆摆手,现在去也没什么用,他的舌头已经麻木。   谢昭雪这时候细看了丁子韵一眼,才发现她是被钟文晋之前逼得从和悦楼跳下来的姑娘,想起方才钟文晋冲过来抢那两杯茶喝,他凉凉的看钟文晋一眼,幽幽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钟文晋听闻,假装不懂其意,瞪了丁子韵一眼,“笨手笨脚的,还不快走!别在这碍眼!”   丁子韵不知道他是钟文晋,却也害怕他的身份,忙收了杯子钻进屋子里。   “走吧。”谢昭雪道。   “回衙门吗?”钟文晋忙问。   他看了一眼钟文晋的衣领,道,“回谢府。”   钟文晋在谢府住了有一段时间了,再加上他从小到家也经常会在谢府住着玩,俨然跟住在自己家里一样,一点没有身为客的自觉,高兴道,“行行行,回家吧。”   留下了继续查案的衙役之后,谢昭雪和钟文晋两人先离开。   话说梁宴北出了皇宫之后,徒步行在路边。   他走得慢,黑金大氅随意的披着,颇有几分懒散,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梁宴北在京城中的名声相当响亮,尽管他是年初来从金陵而来,可像眼下这样走在大街上时,十人之中有七人知晓他的身份。   他走着走着感觉自己肚子饿了,打算先填饱肚子,再去书院。   找了一家面馆,又点了些东西吃完,刚付铜板,就听见大街上有吵闹的声音传来。   梁宴北侧头看去,就见宽敞的街道上不知何时围了一堆人,其中有一女子正挣扎哭喊,而她的手腕则被一个强壮的男子拽住。   男子凶神恶煞道,“哭什么哭!你老子赌钱输了,把你押给我当媳妇儿,你若是识相点就乖乖跟我走,免得受皮肉苦!”   “放开我!放开我!”姑娘两脚蹬在地上,大哭道,“他赌钱输了你应当找他要,与我何干?!”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男子力气碾压那姑娘,眼看着人越聚越多,他打算强行将人拖走。   那姑娘却突然向前,一口咬在男子的手腕上,这一下似乎咬得破狠,男子竟直接惨叫一声,反手一巴掌打在女子的脸上,直接把人掀翻在地。   “臭婆娘!还敢咬我,我今日就趁着人多,好好教训你!”男子呸了一口,撸起袖子打算左右开弓,对姑娘下手。   周遭的人对他指指点点,义愤填膺,但见男子体格强壮,也无人敢贸然上前阻拦。   男子一把拎起姑娘的长发,拳头高举正要落下,却听一人喊道,“住手!”   梁宴北默默收回踏到半空中的脚。   这一声喊得突兀,惊住了不少人,就连男子也定住拳头,朝声源处看。   只见是一个身着青白色长衣的年轻男子,外搭带着细绒的长袍,脸色白得有些病态,他身后还跟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   年轻公子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神色,对男子道,“光天化日之下,你怎可当街行凶?”   见对方身份似乎不一般,男子也不敢造次,拽着姑娘的手松开,道,“这位公子你有所不知,是这姑娘的爹自己赌输了银子,把她抵押给了我,所以现在这姑娘就是我娘子,她不听话,我自然要教育她。”   公子微微皱眉,“既是赌钱,又为何拿人作抵押?”   “这事多了去了,她爹拿不出银子就要拿命抵,如今他不愿意用自己的命,那就只能用他女儿的命了。”男子理所当然道。   姑娘听此言,一边暗骂自己的爹是个人身畜生,一边又冲着公子哭求,“这位少爷,求求你救救奴家吧!奴家愿做牛做马报答你!”   梁宴北看着那年轻的公子,暗道果真是冤家路窄。   这位公子不是别人,正是钟家的大少爷,钟文亭。   他冲身边的小厮扬了扬手,“这位姑娘的爹欠你多少银两,我替他还。”   男子一听眼前这个少爷要还钱,立马把堆出一脸谄媚的笑,“少爷真是个大善人,若加上利息来算,总共是欠了十两纹银。”   钟文亭勾起一抹凉薄的笑,“十两纹银,一条人命。”   身后的小厮非常利索的给了银子,男子收了银子,喜滋滋的再次对钟文亭道了谢,天花乱坠的夸了一通,才心满意足的离去。   那姑娘还跪坐在地上,见钟文亭转身要走,忙爬起来追上,乞求道,“少爷,你救了奴家的命,奴家以后愿毕生追随少爷,哪怕是做个粗使丫鬟也好。”   “我身边上不缺人,你走吧,回去提醒你那个爹,莫要在赌钱了。”钟文亭温温润润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少爷,你若是不肯收留奴家,奴家就算是回了家也会被再次抵押出去,与其如此,倒不如尽早了结这条命为好。”姑娘破罐子破摔。   这话里话外都是明晃晃的威胁,旁人听去了,都暗道你这姑娘也太过贪心,人家好心救了你,你竟反过来威胁人家。   然而钟文亭却没有因此生气,反而停住脚步,侧目看她,“你真的要跟我回去?”   “希望少爷能好人做到底。”姑娘含泪道。   “那便跟在我后面吧。”钟文亭稍稍点头,说罢转身离去,姑娘喜极而泣,抹了两把眼泪忙跟上。   众人唏嘘不止,各自散去。   “这钟家大少爷,确实是个温软性子的好人。”面店的老板叹道。   梁宴北听见“温软性子”,脑中率先浮上了温禅的模样,而后问道,“钟家少爷一直都是这般样子?”   “是啊。”老板一边收拾他方才吃过的碗筷,一边道,“钟家里面,就数大公子和四公子最为出名,然大公子温文儒雅,走到何处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实则心地好得很,不知道救下多少像今日这样的人。”   “而那四公子却是个势要捅破天的小霸王,脾气暴躁不说还不辩事理,动辄就要打人,为何同为谢家人,差距竟如此大。”   老板不知道说出了多少京城人的心声。   梁宴北想了想道,“也许四公子也有温文尔雅的一面?”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梁宴北出了面馆后,正经的去了书院念书,中午回了趟家,简单与梁峻说了几句之后,又去衙门找了谢昭雪,不过扑了个空。   但也听衙役说了今早报案的情况,他听完后道,“待你们小谢大人回来,你把日前报的案中凡与此案相响的卷宗都找出来,让小谢大人看。”   衙役记住了梁宴北的话。   他一天下来奔来跑去,转眼又到日暮,天色擦黑。   梁宴北看一眼遥远天际快要落山的夕阳,忽而勾起笑容,脚步一转,又奔着皇宫去了。   “太阳都落山了,也该睡觉了。”   然而让梁宴北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等他绕过皇宫重重守卫悄悄来到禧阳宫时,殿内的主人正乖巧的坐在榻上,像是在等他一样。   梁宴北看着温禅,“殿下今日可是专门再等我吗?”   温禅没有回答,而是微微抬起头,指了指地上,而后露出一个纯真无害的笑。   尚沉浸在这笑意里的梁宴北低头一看,心顿时凉了大半。   怎么这地上还铺了一床棉被呢? 第72章 你来我往   梁宴北撇嘴, “你这地上铺的是什么意思?”   装傻?温禅笑道,“你不妨猜猜?”   “殿下,你对我真是太狠心了。”他默默的控诉,眼睛直往床榻上瞟,“你那床铺那么大,睡两个人应该不成问题吧?”   梁宴北的神情可怜巴巴。   温禅看了又忍不住心软。   他的有恃无恐不是没有道理,温禅几乎对梁宴北没有任何抵抗力, 他一向冷静自持,好歹做了几十年皇帝,做人做事的分寸都门儿清, 对谁都是如此。   可碰上梁宴北,平衡就会被打破。   温禅硬着心肠道,“不行,我能放你进来已是最大的让步, 你若再像昨夜那般给我烧迷香,那你现在就离开。”   梁宴北一听他赶人, 忙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叹道,“我每日为了见你可谓是跨过高山险阻,你竟还不领情。”   “拜你所赐, 我算是知道皇宫里养的侍卫都是些废物了。”温禅撇他一眼。   “也不全是。”梁宴北想了想,说,“今日我来的时候,还被人瞧见了。”   一听梁宴北被人瞧见了, 温禅吓了一跳,忙问,“谁瞧见的?”   这可不是个小事情,若是梁宴北私闯皇宫被发现,落人话柄不说,罪名扣下来,对此时的梁家非常不利,而梁宴北本身也会受到责罚。   果然梁宴北每日往皇宫跑还是太过冒险,早知道如此,就应该严厉禁止他再来,说起来还是自己有些私心,所以才没有对梁宴北严词拒绝。   温禅的心一慌,就容易胡思乱想,短短一刻的功夫就已想了许多,包括用什么理由来应对。   然而梁宴北却道,“是阿福,方才我爬窗户的时候他在给我望风。”   话音刚落,温禅就拿着软枕砸向梁宴北,“我就应该让阿福直接把你轰出去!”   明知道他怕这事,梁宴北还专挑这事来逗他。   梁宴北接住软枕,笑眯眯道,“殿下胆子越来越小了。”   温禅没好气的瞪他一眼,高声喊道,“阿福!”   候在门外的阿福应声推门而入,“殿下,奴才在。”   “把殿前的宫人都撤下去,今夜不必守夜。”他吩咐道,既然有梁宴北在,也不需要那些人再守夜,也免得让旁人偷听出什么不对劲。   然而机灵的阿福根本无需温禅的吩咐,“奴才方才看见梁公子后,就已经把人都给撤走了。”   他悄悄的抬头看一眼,果然见梁宴北坐在桌旁,怀中还抱着软枕,下巴搁在软枕上,姿势相当随意。   温禅没想到他动作那么快,赞许的点点头,而后道,“你把梁宴北带去沐浴,给他那干净的衣裳。”   梁宴北听闻双眸一亮,惊喜道,“殿下还给我准备了衣裳吗?”   自然准备了,而且还准备得相当齐全。阿福暗暗腹诽。   温禅的身长跟梁宴北还是有一些差距的,他的衣裳梁宴北穿不上,只能让阿福派人准备新的来。   温禅被梁宴北的目光看得有些羞赧,催促道,“快去,问那么多做什么。”   梁宴北把软枕放在自己的地铺上,然后美滋滋的跟着阿福去沐浴净身,洗去了一身的寒凉,裹着毛茸茸的衣裳穿过檐廊,跟在阿福身后。   夜色浓重,宫中灯火通明。   梁宴北朝宫中看了一眼,不经意的问道,“这宫殿一直都这般冷清?”   阿福走在前方,没什么想就回答道,“圣上一直不喜我们殿下,虽给了一宫主位,位置却偏,平日里除却宫中伺候的宫人,鲜少有人到这里来。”   这么说,好像又有些可怜了,阿福又补上一句,“不过我们殿下喜欢安静一些,无人叨扰倒也挺好。”   “皇宫可不是个好地方。”梁宴北悠悠道。   “可不是么。”阿福应道。   这么多年来,阿福也不是一次两次心疼自家主子了,明眼人都知道皇帝早就想让温禅搬出皇宫了,只可惜他一是年龄未到,且又没纳妾娶妃,实在是没有让他搬出去的理由,才一直把他置在这偏宫之地。   两人说几句话的功夫,就到了殿门口,阿福对梁宴北施礼,压低了声音道,“请梁公子务必保护好我们殿下。”   说实话他第一次见梁宴北从窗子里翻出来时,除了有些惊讶之外,剩下的都是惊喜。   温禅受伤之后,阿福一直紧绷着神经,那刺客放倒了整个禧阳宫的宫人,还杀死了守在周边的暗卫,即便不是本是通天那也是手段相当高。   即便是琴棋书画回来了,他也仍然觉得不放心,一夜要起个三四次来看看。   可梁宴北一来,他就彻底放心了,至少能说明他主子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五月岛一行,梁宴北并没有表现出武艺多么高强,或是势力多么庞大,却就是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安心到让人觉得可以依靠。   梁宴北微点头,推门而入。   殿内点着柔和的烛光,温禅正披着大氅站在窗边给话话喂东西吃,听见门响就转头望来,面上带着笑。   阿福在后方将门关上,殿内拢上一层安静。   梁宴北缓步走来,含笑看了鹦鹉一眼,突然开口唤道,“九九。”   温禅心头一跳,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笼中的鸟说了一句他从未听过的话。   “宴北,宴北!”   温禅难以置信的看了鸟一眼,“我从不知,它还会叫你的名字?”   “还不止呢。”梁宴北伸一根手指戳进鸟笼里,漫不经心道,“殿下冲它喊我的名字试试。”   温禅十分好奇,“梁宴北。”   “不是这样。”他摇头,像是示范一般,又喊了一声,“九九。”   “宴北,宴北。”鹦鹉又叫起来回应他。   梁宴北耸肩,“像这样。”   温禅听见他声音低沉着喊九九时,总是忍不住心跳加快,总感觉像在喊他似的,可扭脸一看,梁宴北的神色又无比正经。   可能是自己想多了,温禅暗道。   他低声道,“北北?”   梁宴北双眸轻眯,“殿下要大声点。”   温禅望他一眼,咳了咳嗓子提高声音,“北北!”   然而那鸟却没见丝毫反应,倒是身边的人一把握住他的手,凑到耳旁来,“殿下,你这一声叫的可真好听。”   他立即反应过来,脸上一烫,红晕染上白皙的脖子和耳根,抽手挣扎起来,“你算计我!”   “这哪能是算计呢?”梁宴北的手指收紧,将他微凉的指尖包裹住,“你这么说,我就有点伤心了。”   温禅的力量与梁宴北的完全不在一个档次,挣扎半天依旧是纹丝不动,且越握越紧,知道拼力气是赢过他的,温禅脑袋一转,抖了个机灵。   他微微皱眉,面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情。   下一刻,梁宴北立马就把手给松开了,着急的关怀,“怎么回事?是不是扯到左臂的伤口了?痛不痛?”   得逞之后的温禅扬起个笑容,忙把手收回往后撤两步,笑嘻嘻道,“不痛不痛,只要你别扯我,我就不痛。”   梁宴北明了他是故意的,无奈的一笑,“你不让我跟你同榻而眠就算了,牵个小手也不行?”   “是你先骗我的。”温禅轻哼哼。   其实他也没想到这一招会如此灵验,梁宴北再看见他表情的瞬间,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就放手了。   温禅转身往床榻处走,嘴角却抑制不住上扬,甜甜的感觉从心底里溢出来,将整个胸腔胀满。   他咂了咂嘴,竟连嘴里都是甜的。   梁宴北也笑着跟在他后面,止步在地铺前,老老实实的脱鞋坐上去,却意外的发现这地铺十分柔软,他用手按了按,发现身下铺得棉被有好几层。   温禅看见了他的小动作,“放心吧,我当然不会亏待你,那些棉被加起来比我这床上的还软。”   “软是软,但是也没有你那床上香啊……”梁宴北小声嘀咕,而后又把温禅先前用来砸他的软枕抱在怀里,“罢了,也聊胜于无。”   “你去把灯挑了,留下一盏即可。”温禅一边钻进被子里一边道。   梁宴北起身把门窗都检查一遍,而后挑熄了殿内的几盏烛灯,光线一下子变得昏暗,他又回到地铺上,对温禅道,“殿下安心睡吧,有我看着呢。”   温禅低低的应了一声,闭眼睡觉。   他真的是非常安心,如若不是有梁宴北守在这里,才遭遇刺客之后的温禅必定如惊弓之鸟,即便是深夜,也只敢浅眠,至少也会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睡不安稳。   而梁宴北就像是温禅的安魂香,有他在,就能让温禅所有的惊慌和忧虑烟消云散。   一闭上眼,就是香甜无梦的一夜。   温禅的伤一直用着梁宴北拿来的药,恢复能力惊人。   可即便是司徒家的药,温禅还是连养带补的,修了大半个月才拆了纱布,留下一道狰狞的疤痕。   梁宴北见了,又往他宫殿里送去腐生肌的除疤药,待温禅的这场遇刺风波完全过去后,京城已经进入了十一月,初冬之季。   这段时间,梁宴北夜晚一直是睡在温禅的寝殿内,早上的时候乘着破晓离开,也一直老实的睡在地铺上,虽然偶尔会往榻上钻。   然梁宴北一连大半个月夜晚不归家,终于引起了梁氏夫妇的注意。   虽说儿子一直是放养着的,可一直这么着也不行,梁峻觉得,还是要关心关心儿子的。   于是在一个黄昏,梁峻立在走廊下,看着将要出门的梁宴北,即使喊住他,问道,“你那断了胳膊的朋友……非要你晚上去陪着睡觉不可吗?”   梁宴北回头,神色自然道,“他是救我才受的伤,晚上又怕黑行动又不便,我当然要去陪着。”   “真的不用我们登门拜谢?”梁峻又问。   “不用,你们若去,会吓到他的。”梁宴北道,“他胆子小。”   梁峻关心了两句,似乎也找不出理由让他别去,于是道,“好好谢谢人家。”   “恩。”梁宴北点头应道,转身就出了梁府大门。   一旁目睹父子俩对话的梁夫人走来,叹道,“宴北也到年龄了,该寻个合适的姑娘成亲的,免得他总是野着不归家。”   “说的也是。”梁峻想起自家儿子十八岁了。   别人家十八岁都抱娃了,可自家儿子从金陵转到京城,没听过中意哪家的姑娘,他自己不操心,做爹娘的也要操心一下。   “那我明日打听打听,看看哪家的姑娘合适。”梁夫人道。 第73章 祭祀   天越来越冷了, 温禅站在窗边,身上披着厚绒大氅,朱红的颜色衬得他皮肤亮白,经过大半个月的修养,他的脸圆润一圈。   暖炉烧得很旺,置放在旁边,源源不断的热气同窗外的寒气形成对比。   温禅轻轻哈一口气, 吐出些许白雾来,眸光微抬,瞭望远方, “十一月……”   “殿下站在窗子前做什么,小心受凉。”阿福不知从何处突然蹿出来,立在窗子跟前。   温禅被他惊了一下,“走路不声不响的, 是想吓死我换个主子?”   阿福忙道,“奴才该死!奴才能有殿下做主子是奴才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哪敢生出其他念头。”   温禅早就对阿福的拍马屁有了免疫力, 直接无视,“这都进了十一月了,日子也快到了吧?”   “回殿下,日子是快到了, 朝中大半月之前就开始筹备了。”阿福答道。   “这倒是个好机会。”温禅若有所思。   两人口中的“大日子”,是西凉的一年一次的祭祀。   一百多年前,温氏先祖金戈铁马闯进西凉皇城,杀尽前朝人, 登上皇座。   自那以后,西凉开始走上强盛,逐年变成万国来朝的大国,温氏皇族世袭至今。   开国之后,每年的十一月二十三日,皇帝都要亲自率领百官祭祀,以求西凉盛世安宁,四海升平。   说来也奇怪,西凉境内明明不准奉神,可祭祀祈福之类的活动却是不少。   以前到了那一日,皇帝都是在皇宫内设祭坛,燃香敬佛,后来渐渐改了规矩,到了这一朝,皇帝则是将祭坛设在了岩香寺,白日里领着百官祭拜,夜间还要在岩香寺住一夜。   温禅站在窗子前想了许久,立在一旁的阿福不敢出声打扰,忍着寒意,直到鼻头冻得发红,温禅才道,“怎么冷成这般?现在天寒,要多加衣裳,成天见你唠叨我,怎么到自己身上倒是疏忽。”   “眼下还未到寒冬季,抗寒的衣裳还没发放,奴才身上都穿了三层秋袍了,还是不顶冻。”阿福瑟瑟发抖道。   “直接去要,谁若是敢在拦着不给,你就直接报来与我。”温禅微皱眉。   阿福得了令,兴颠颠的应了一声,立刻分派人去领。   温禅的伤好了之后,说什么也不让梁宴北冒险来皇宫了,他让阿福寻来刀剑,每日晨起和日暮时,都会在内院中练上半个时辰。   起初的几日,左臂伤口还有些隐隐作痛,温禅强忍下来,后来也渐入佳境,前世习武的身法以及内功都刻在脑子里,今世虽有些生疏了,可连续练了几日,也找回从前的感觉。   前世梁宴北创出独家步法之后,温禅是他的第一个徒弟,当初为了练熟一个身法,连续数日都踏同样的步子,就算厌烦也只得硬着头皮撑。   后来那套步法被温禅学了个十成十,仿佛印在骨子里一样,重生而来的这副身子在温禅认真连了几日之后,肢体也将步法路数记熟。   转眼就到了二十三日,祭祀浩浩荡荡的办起来。   这一日温禅起了个大早,阿福带人进殿为他梳洗。   玉冠,锦裘,腰封。   玄黑色的大氅绣着金丝无角龙,雪白的狐裘压在领口袖边和袍底,微微露出一双锦靴,一身正服衬得他容貌越发精致,通体贵气。   温禅伸手拂了拂衣袖,一抬头,瞧见一旁正捧着衣盘的宫女。   那宫女低着头,规规矩矩的站着,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   而温禅偏偏两步走到她面前,温声道,“你把头抬起来我瞧瞧。”   宫女的身子微不可查的一僵,慢慢抬起头,眼睛始终看着下方。   周围的人都愣住,没摸准温禅的意思。   “眼睛也抬起来。”温禅继续道。   宫女闻言缓慢的抬眼,直直的看向温禅,黑眸之中略带紧张,嗫嚅道,“殿下……”   温禅同她对视一刻,忽而弯眸一笑,暖春盛夏都融进眼眸里,漂亮的令人心动,“眼睛很漂亮,像秋季的海棠花。”   伺候温禅的宫人都不曾听过他如此直白的夸赞人,曾也有心思不安分的小宫女抱着攀龙附凤的想法,可温禅不冷不淡,太难接近,久而久之也淡了那些念头。   而此刻他却夸一个宫女的眼睛像海棠花,令人诧异之余,还生了几分嫉妒。   温禅夸完之后便转身往殿外走,一边走一边道,“阿福,今日这些伺候的人看起来都伶俐得很,好好赏赏。”   阿福最先反应过来,忙对着还在发愣的宫人招了招手,打了个出殿的手势,顺口回道,“奴才遵命。”   秋季的海棠花,颜色深得如血一般,虽然艳丽,可也透着致命。   他站在檐廊之下,灰蒙蒙的天空望了一眼。   “殿下,马车已备好。”阿福小声的提醒。   温禅微微点头,“那咱们出发吧。”   晨起时祭祀,意为朝升,祈福西凉帝国像朝气蓬勃的太阳,永不衰败。   京城内的文武百官掐着时间,往岩香寺赶,寻常百姓也是早早的起来,站在道路两边围观位高权重的朝臣,运气好的,还能看见天子的圣驾。   岩香寺位于京城的最南方,建在一座矮峰之上,若想进寺,需先走过七十七层石阶,这些石阶倒不是连绵不断,每隔十层就有将近两米的平阶,是以走上去,倒也没有筋疲力尽。   石阶脚下停放着一辆又一辆的马车,侍卫守备森严,不准平民百姓靠近半步,只能远远看着。   温禅赶到的时候,不早也不晚,他撩开车帘下来,脚刚一落地,一阵寒风扑面而来,卷起他的长发,冷得他缩起脖子。   琴棋书画护在左右两侧,温禅带着人从停马车的地走向石阶脚下。   走进之后,便看见一抹极显眼身影。   倒不是衣裳的颜色鲜艳,只是那背影在温禅眼里独一无二,只看一眼就能认出,茫茫人海中,尤其突出。   “梁宴北。”温禅也有好几日没见他了,下意识脱口喊出。   声音穿过吵杂的人群,传进梁宴北的耳朵里,他转过头来,看见正服下相当精致的温禅,微微一笑。   恰逢朝阳的第一缕金光破云而出,映在他的脸上,美得令温禅心跳一停。   梁宴北今日穿得也相当正经,长发依旧是高束,换上了暗色的红木白玉簪,黑蓝色的大氅绣着滚滚如意纹,深色的衣裳倒给梁宴北添了几分高贵的冷色。   温禅竟也一时找不出赞美之词来形容他。   梁宴北笑眯眯的沐浴金光走来,“殿下,我等你许久了。”   这话把温禅的神识拉回来,他抬眼皮道,“你来那么早作甚?”   “我害怕殿下先上去啊。”梁宴北坦白道。   “作何非要与我一起,天寒地冻的。”温禅声音低下去,强行按住心中的悸动。   梁宴北转头,看向那人群不断的石阶道,“七十七层台阶,一层福一层运,岩香寺的住持说,每踩一层台阶,便在心中许下一个福愿,七十七个,总有一个会被佛听见。”   他又转回来,目光专注的看着温禅,“我想跟殿下一起走,许下七十七个予殿下福运的愿望,也许总有一个会实现。”   温禅只觉得耳边刹那静下来,视线里只有那一双漂亮的墨眸,自己越发急促的心跳声咚咚作响,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梁宴北却趁着他一愣神的功夫,伸手插进大氅里,握住了他的手,顿时眉头微皱,“手怎么这样冰凉?是不是穿得少了?”   感受到他掌心里的暖意,温禅还来不及眷恋,身体却抢先一步反应,猛地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低声凶道,“别胡闹,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满城的文武百官皆汇聚于此,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地方。   梁宴北若无其事的收回手,“好,不牵不牵,那咱们先上去?”   温禅缓一口气,点头应道,“走吧。”   他们跟着稀疏的人流上了石阶,速度不徐不缓,温禅盯着石阶路,专心致志。   梁宴北侧头看了几眼,见他一脸认真,似乎真的是在许愿,于是没有出声打扰,静静看着他走完这七十七层台阶。   石阶走到顶出,有一方大石门,两边的石柱上刻着龙飞凤舞的大字——岩香寺。   温禅因连日习武练身,一路走下来脸不红气不喘,神色淡然的眺望远方,这矮峰虽然不是很高,可是站在上面看时,还是能看见晨曦的朝阳,万丈蓬勃。   低头看这七十七层石阶,温禅默然。   一步一台阶,走过的这些台阶,每一个福愿都许给了梁宴北,本想着留几个许给西凉的子民,却一不留神,走到了头。   作为曾经的西凉皇帝,温禅的心中竟然生出一丝丝羞愧。   梁宴北见他出神,悄悄用手碰了碰他的手臂,“殿下,你那么入神的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温禅指了指石阶,“我若重走一遍,愿不知愿望还能不能灵验。”   梁宴北:“……”   “殿下,做人可不能太贪心。”梁宴北低叹一声,而后又道,“不若改天我陪殿下再走一遍吧。”   温禅点点头。   两人只说了两句,为了不挡住后面人的路,便继续往里走。   “九殿下!”正走着,前方传来一声叫喊。 第74章 有话说   温禅和梁宴北同时望去, 见来人是谢昭雪。   他一身暗色的衣裳,面上带着从容的微笑,慢步走来,“九殿下,多日不见,近来可还好?”   温禅笑着点头,“一切都好, 前些日子受的伤也全好了,多谢记挂。”   他道,“可惜一直查不出刺客出于谁手……”   闻言温禅诧异的看了梁宴北一眼, 他明明把幕后凶手告诉了梁宴北,而梁宴北却没有告诉谢昭雪。   梁宴北这是不信任他?   接收到他的目光,梁宴北怕他多想,忙道, “此地不宜闲聊,咱们还是赶紧进庙吧。”   温禅斜他一眼。   谢昭雪没察觉出不对劲, 点头道,“所言极是。”   三人并排走,一同进了岩香寺。   岩香寺已有几十年的历史,从一宅小庙逐渐成为京城大庙, 方圆百里,盛名远扬。   从大门进去,要经过三道门,一道是大门, 门槛高两尺,跨进去之后是一个长长的拱形走道,往前走再过两道拱门,视线豁然开朗。   皇帝曾经拨款修缮过这座庙,其内部简洁大气,大院内有一处小流水,水中有一座石雕,是一个大大的“禅”字。   三人同时将目光放在那个“禅”字上面,谢昭雪率先开口,“这个字雕得真是漂亮。”   梁宴北微微眯眼,漫不经心道,“恩……确实好看。”   “不过一个石雕罢了。”温禅不以为意。   三人驻足了一会儿,继续往里走,半路上一个少年杀出来,对谢昭雪喊道,“你跑哪去了?老子找你半天,累死了!”   温禅伸头看一眼,发现眼前这少年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相当丑陋,又默默的缩回脑袋。   本不想搭理,谁知那少年看见了温禅,本来还有些火气的神情一下子平复了,绕过谢昭雪走到温禅面前,“是九殿下啊,你怎么来了,你伤好了吗?”   温禅又仔细看了他一眼,没找出半分眼熟的感觉,试探的问,“小霸王?”   那少年一皱眉,迷茫问道,“什么小霸王?”   梁宴北见温禅也是一脸茫然,忽而凑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是钟文晋。”   “真的是你?”温禅小小的惊一下,“半月不见,你竟然又丑上几分。”   这话似乎戳到钟文晋的痛楚,“这这么能叫丑呢!这是男子气概!”   他拧着两条粗粗的眉毛,一本正经道,“自从我带上这副皮相,才悟出了世间真理,所有皮囊都是虚假东西,只有从内而外散发的东西,才有莫大的吸引力……”   温禅这下真的被惊得不轻,眼睛瞪得老大,“你是不是疯了?”   “九殿下,出口伤人不是君子所为。”钟文晋严肃道。   君子?温禅觉得自己是大白天里见了鬼,他有生之年竟然能从钟文晋口中听见这句话。   然而谢昭雪和梁宴北都神色如常,似乎对钟文晋的转变一点意外都没有,这才大半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温禅有些怀疑人生。   他求助的看向梁宴北,眼睛里都是疑问。   梁宴北轻笑,对钟文晋道,“行了,别装了,没看见你都吓到殿下了吗?”   话音刚落,钟文晋发出大笑,刻意药改过的嗓音有些暗哑,“九殿下你这表情也太有趣了……”   “你是装的?”温禅疑惑,而后气笑,“还敢骗我?”   钟文晋笑得抹了两把眼泪,“我也没想到你这么好骗,我不过才说了两句话,你就一脸难以置信,哈哈。”   “这也是无奈之举。”谢昭雪在一旁解释,“为了防止旁人看出端倪,只好让他先装模作样一段时日。”   温禅心道,也是,钟文晋的性格太过突出,有着很高的辨识度,实际上除了他,没人在京城中横行霸道,毕竟大家族里,尤其是朝官家里,都相当注重家教,以免落人话柄。   “不过话说回来,难道我在殿下心里竟然是小霸王吗?怪让我伤心的。”钟文晋佯装难过的叹气。   这神情在那副丑陋的五官上,越发让人看不下去,温禅摆了摆手,“你把脸转过去在跟我说话。”   梁宴北哈哈笑起来,接道,“说你是小霸王都是嘴下留情了,我记得先前你还要当街砍了殿下的双手?”   钟文晋一噎,心道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三人同时看向他,似乎再等他说什么,尤其是温禅,一脸好笑的神色。   想起当时的钟文晋,还是个浑身是刺的小混蛋,没曾想隔了半年,五月岛走了一趟之后,他如今倒慢慢从良了。   然而钟文晋只觉得自己从良之后日子越来越难过了,一个不防就被人翻出以前的旧账,他打着哈哈道,“当时我不过是说的气话,虚张声势的,我哪敢真的当街砍人啊,再说了,当时还有谢昭雪在。”   谢昭雪听了这话,弯唇笑了一下。   温禅笑够了,道,“好了,咱们先忙正事要紧。”   简单结束几人之间的插诨打科后,温禅进了内寺就与他们三人分开,独自带着琴棋书画再往里走。   皇嗣和官员是要分开的,皇帝带领着皇嗣以及亲王宗室在前,朝臣百官在后,按品级站位。   当今圣上的亲兄弟在当年夺位争斗时一个没留下,封的义亲倒是有几个,再加上大大小小十几个公主皇子,也算是一个不小的队伍。   穿过岩香寺前殿,中院,内寺,后殿四个大区后,就是打造祭坛的地方,场地十足广阔,中间设了三层阶梯,阶梯上就是巨大的祭坛。   “九皇兄!”温璋平日里跟温禅最是亲近,一见他来了,连忙跑过来,“你的身体好些了吗?前些日子听说你受伤了,我还以为……”   温禅摸摸他的头,“没事了。”   温璋眼睛尚有点点泪光,强忍着道,“没事了就好,皇兄你千万要加严守卫。”   “放心吧,我会的。”温禅笑道。   说句实话,登基之前,温禅对温璋的感情比对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的感情要深许多,毕竟自己那个弟弟自小就离开了皇宫,空白了几十年的岁月,不比温璋。   温璋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也是这皇宫中,唯一一个真心关心他的弟弟。   只可惜,这个弟弟在上辈子惨死于敌人之手。   正想着,忽而从旁边走来一个人,他在温禅跟前站定,却没有说话。   温禅疑惑的看去,意外的发现来人竟是太子温悦。   “皇兄可有事?”温禅先开口问。   听到这话后,温悦的眸光一动,问道,“你……你的伤,都好了吧?”   温禅再一次生出白日撞鬼的错觉,愣了一刻,答道,“都好了,多谢皇兄挂心。”   “没事……”温悦僵硬的答道,而后似乎又想说什么,却顿了一顿,转身离去。   他的表现,让温禅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看了会儿温悦离去的背影,而后拉着温璋走到一旁处去。   另一旁,温悦走了几步,回到原来的位置,其弟温湘看了看问道,“皇兄,你方才去找老九说了什么?”   温悦低着头喃喃道,“他方才叫我皇兄了……他从来不叫我皇兄的,只叫我太子。”   温湘也觉得很意外,“真的?难不成是老九受了次重伤,在鬼门关里走了一回之后,觉得我们这些兄弟弥足珍贵?”   “这事不好说……”温悦有些失神,若有所思。   随后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皇帝就御驾而来,温禅跟着众多人一同行礼。   好歹摸了个晨曦的尾巴,皇帝一身黑色正服,率领着文武百官,在朗朗祭词下,完成了祭祀仪式。   带到祭祀结束,已是将近正午。   在岩香寺内,众人还能谈笑风声,相互问候,可一下了石阶,都各自坐着马车顶着空肚子奔回自己家去了。   而皇帝则是留下,在岩香寺内住上一天一夜。   温禅随着人群走,半道上就遇见了专门等候的梁宴北三人。   “九殿下,你要回宫里去吗?”钟文晋急性子的问。   他早就饿得头眼昏花,快站不住了。   梁宴北抬手把他往后拨了一下,上前站到温禅面前,“殿下今日的午膳在宫外吃吧,如何?”   这倒是个好的提议,温禅心想,嘴上问道,“去哪吃?不好吃的话我可要回皇宫了啊。”   “那自然是挑殿下爱吃的了。”梁宴北弯唇一笑,笑里带着些许宠溺,“和悦楼?”   “这个可以。”温禅立刻赞同。   饿得快要咽气的钟文晋一听到这个名字,下意识有些排斥,可肚子泛着一阵阵酸意,又不容许他拒绝,于是催促道,“那快点啊,还愣着做什么,再不吃饭我真的要被你们抬着走了。”   谢昭雪道,“我记得你早上吃了不少东西,怎么饿得那么快?”   “我方才想了许多事情。”钟文晋深沉道,“我一动脑子就饿得比平时快。”   “那我们快去吧,省的把他饿昏了。”温禅哭笑不得。   敲定目的地后,几人便打算动身。   下了石阶没走几步,就被一辆马车拦住去路,马车大气精致,用的是明黄色,车身上刻了个巴掌大的“皇”字。   几人同时停步,紧接着就见车帘撩开,温悦的脸从里面探出来,先是看了几人一眼,目光停在温禅脸上。   “老九,我有话对你说。” 第75章 吃饭饭   温禅有些诧异的看着他。   先前他主动来搭话已是反常, 现在又特地拦路,温禅一时竟猜不出他的心思。   梁宴北看了看温悦,没有作声。   谢昭雪倒是唯一一个懂得礼节的,微微行上一礼,“见过太子殿下。”   温悦点头,作为回应,目光还是停在温禅身上, 等他回答。   而一旁的钟文晋急得差点抓耳挠腮,心想你们既然是兄弟,回皇宫再聊不也一样?何必挑着饭点挡路?   好在温禅善解人意, 转头对梁宴北三人道,“你们先去,稍后我再赶去。”   钟文晋神色一喜,佯装正经道, “那殿下你可要快点啊,你不在我都没心情吃饭。”   说着脚下极其麻溜, 拉着谢昭雪要走,途径梁宴北时他也想伸手拉一下,可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硬生生把手停在半道, 收了回来。   梁宴北依旧没有说话,临走前仍看了温悦一眼,转身离去。   温禅见三人都走,也不急不缓的上了温悦的马车, 挑了个就近的位置坐下。   马车内的摆件很简洁,但也能突出贵气,只有温悦一人在其中,显得很宽敞。   温悦是头一次跟温禅这样单独相处对话,神色有些不自然,他干咳两声将那感觉驱走,琢磨着如何开口。   “皇兄,你找我有何事?”温禅引起话头。   此时,马车缓缓开始前行。   温悦大半个身子都靠在软垫上,姿势有些懒散,想了一想道,“前些日子伤你的那个刺客,你可有查出身份?”   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温禅愣了一下回,“没有,我还未开始调查。”   温悦皱眉,“有人差点杀了你,你竟不去查,不想要命了?”   温禅无奈道,“我就是想查也无能为力啊。”   一直努力扮演着既无宠爱,又无势力的废物皇子,这也是温禅唯一能维持的形象,虽然外面都传得有声有色,但让他真的在大街上骚扰其他闺阁小姐,做一个猥琐放荡的人,他还真做不到。   听了温禅的话,温悦神色一顿,眉头皱得更紧了,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温禅很聪明,一见他这脸色,就知道原本温悦是想告诉他一些事情的,但是在他表现出没势力之后,温悦有些踌躇。   难不成温悦是想利用他做什么?可如今的他,表面上看去并无利用价值。   正想着,温悦却开口了,“有些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他说得很直白,似乎没打算把方才的思绪隐瞒。   这一副和善的口吻,还真让温禅不适应,他没接话。   “不过你与梁宴北和谢昭雪走得近,想来有梁家和谢家,你多少应该有些保障。”温悦又道,颇有些自言自语的感觉。   温禅看着他把内心活动说出来,觉得莫名其妙。   “我接下来说的事情,你先答应我,万万不可对别人说。”温悦很是郑重的说。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应下再说,温悦这摆明了一副有大秘密的样子,温禅点头。   深吸一口气,温悦才慢慢道,“我怀疑,你前些日子的遇刺跟雪瑕宫的那位妃子有关。”   他眉毛一动,没想到温悦这一开口,竟然说到点子上了,这些日子里,他已经确定了那日的刺客跟雪瑕宫的梅妃有着莫大的关系。   刺客光临禧阳宫的那一晚,梅妃“恰巧”借走了琴棋书画,哪有那么巧合的事?虽然温禅想不明白梅妃是如何在圣上那边洗清嫌疑的,但是在他这边,梅妃已经坐实了帮凶的身份。   温禅假装震惊,“什么?跟梅妃有什么关系?”   “别装了,我看得出来你一点都不惊讶。”温悦毫不留情的拆穿,“梅妃在你宫里动了手脚,你若不是个傻子,肯定会怀疑的。”   演技被识破,温禅也没继续装,神情转换相当快,“的确,我怀疑是她故意为之。”   温悦道,“她只能算一个宫中内应,真正想杀你的另有其人。”说着,他忽而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可能是钟家。”   温禅眼皮一跳,“你有证据?”   “暂时没有,不过我看见梅妃与钟家长子在宫外偷偷私会了。”他道。   这消息无异于一个平地□□,温禅这下是真的震惊了,他知道温悦可能知道了什么秘密,却没想到竟知道了那么多,在此之前,温禅也只是怀疑梅妃与钟家有来往而已。   温悦看见他一脸惊讶,道,“前些天我出宫,碰巧看见了一个神似梅妃的人,虽然那人蒙了面,但后宫妃子中,我见她次数最多,不会认错的,为了确认,我回去之后特地派人查了宫门的出入记录,发现那日梅妃的贴身大宫女带着一个小宫女出去了,这才肯定的。”   一番话在温禅脑子极快的过了一遍,下意识的去找破绽。   然而却没有破绽,试想梅妃这样得宠的妃子,贴身大宫女地位在后宫必然也相当高,有什么事能让她亲自出宫操办?她身边带的那个小宫女十成十就是梅妃自己。   外宫的侍卫极少有见过内宫的宫人,更别说是后宫妃子,是以就算梅妃不会易容,她只需要避过内宫的人,换身衣裳,再拿张旁人的牌子,就可以大摇大摆的出宫了。   温悦想表达的意思就是,他看见了梅妃跟钟文亭有来往,而他又怀疑梅妃是派出刺客的幕后凶手的帮凶,一下子给梅妃扣了两顶大帽子。   一是谋害皇嗣,二是不贞皇帝。   任何一条都足够诛九族。   其实温禅也有怀疑梅妃跟钟家的联系,只是他的手还伸不进后宫,所以没有找到直接证据和依据,不能凭感觉就确定,本来计划着今日圣上不在皇宫,他冒险去试一试梅妃的口风。   可温悦比较走运,他直接撞见了梅妃跟钟文亭来往,然后跑来告诉了他,直接给他省了一个大麻烦。   温悦见温禅没有任何质疑的就相信了,内心升起一股满足,“你先别急着去查梅妃,贸然动手只会引火上身。”   温禅回过神来,有些怔愣的点头。   温悦看他这神情,只以为他是个傻的,微微叹一口气道,“老九,你也不必害怕,他们这次刺杀没成功,想必不敢再轻举妄动,而梅妃那边,我会想办法让母后牵制住她,让她自顾不暇,你先好好把伤养好,加强守卫。”   “我只有一个问题。”温禅沉吟良久,而后问道,“你为什么突然帮我?”   虽说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可温禅自认为现在的他不管从那个方面看都很惨:没有母族势力,刚受了伤差点丧命,文武则是连圣上都放弃的废材,既不是有利可图,也没有威胁。   温悦若真的不安好心,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他听了问题后,神色一僵,而后略有些别扭道,“怎么说……我们也是兄弟,虽然你平时又懒又笨,看起来跟我们一点也不相似,可到底也是姓温的,我身为太子……”   说到此处,他停了一停,继续道,“若连兄弟都护不住,往后又如何能护住整个西凉的子民。”   温禅黑眸一动,闪出微弱的光芒,仔细将温悦的神情看了一遍,可以确认——他没有撒谎。   他是活过一辈子的老骨头,前世当了皇帝之后被磨练得极其厉害,有些时候朝堂上一个官员微弱的神情,他就能猜出那个官员接下来要参什么奏折。   而看温悦的神色,自然纯粹,找不出半点虚假。   他向温悦谢别之后,下了马车,发现自己在之前上马车的位置,琴棋书画还在原地等着。   他习惯性的抬头看一眼太阳,金光普照,整个天空的云朵都被染上光。   也许温悦更适合做皇帝,至少要比他适合,温禅默默想。   害怕梁宴北等急,再加上自己也饿得不行,温禅马不停蹄的赶往和悦楼,马车照例是停在空旷的地方,他徒步走到楼门口。   还没走近时,就发现门口聚着一大堆人,对着楼里面指指点点,一副看热闹的样子,温禅心中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脚步加快了一些。   他有些着急的挤开人群。   原本站着的人被这样突然推开,不免骂骂咧咧,然刚出口一半的话看见是温禅,立即又给吞回去,一连退了好些步,惊动了不少人。   先前钟文晋那一闹,和悦楼这一带有不少人见过九殿下本尊的尊容,眼下又看见了,自然是能避多远避多远。   周围的人让开不少,也让温禅轻而易举的站到和悦楼门口,往里一看,先入眼的就是一地的狼藉,汤水饭菜扣在地上。   梁宴北和谢昭雪站在一旁,面上都是冷漠的神色,而钟文晋则是不同,他气得脸红脖子粗,整张脸扭曲起来,丑得惊人。   然后就听他骂道,“猪山大当家,就算你是猪精猪仙,老子今天也要宰了你!”   温禅又转了目光,见对面站着一个体型肥胖的男子,一脸凶神恶煞。   他心说虽然这人确实模样肥头大耳,但你的丑也不必人家差几分,怎么能骂人猪精呢?   果然那猪精立即回骂,“你算什么东西,眼睛像芝麻鼻子像蒜头,两条眉毛都分家的人,也敢出来在大街上晃?”   这个形容……有点贴切啊,看来是个有文化的猪精。   钟文晋一听就炸了,心想怎么说老子当年也是京城一枝花,若不是形势所迫,哪还轮得到你这猪头嘲讽?   他刚要接着骂,就突然被谢昭雪扣住手腕,轻轻捏了一下,这微妙的暗示立即让他闭了嘴。   猪精认为自己占了上风,得意一笑,就在此时,温禅打算不再继续看戏,抬脚踩上阶梯,踏入楼内。   “你们再吵什么?”   几人同时转头看来,其中梁宴北眼睛一亮,当下就动身走来,话中有些委屈道,“九殿下,你可算来了,这楼里不知道从哪跑进来一头野生猪精,凶得很,把我们的菜都给打翻了。”   温禅立刻会意,梁宴北这是想借他皇子的身份来撑腰呢。   京城与西凉的其他地方不一样,温姓在京城里有着绝对的权威,哪怕你是南来北往的大罗神仙,到了这里,碰见温氏皇族,都得低着头走。   就算是当初鼻子翘上天的钟文晋,在威胁温禅并且知晓了他的身份之后,也心惊过一段时间。   更何况他与其他皇嗣还同,他是“九殿下”。   温禅一把接住梁宴北的手,凶狠的看了那肥胖男子一眼,相当有上位者的姿态,“我看你是胆子上也长了一圈肥肉,胆敢在皇城里为非作歹,没上过秤杆,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梁宴北喜滋滋的躲到温禅身后,对他说的话频频点头,十分捧场。   原本以为那胖子是个不怕死的刺头,却不想温禅只说了一句狠话,他就慌起来,脸上凶恶的神情松散,不安的往楼内的角落里看了一眼。   温禅不着痕迹的跟着看去,才发现楼里坐的还有几桌零零散散的人,而那胖子看的方向,坐的正是钟文亭。   往下就不用多想了,这胖子八成是钟文亭安排来的,至于目的……   温禅又瞪了胖子一眼,“哑巴了,刚才不是挺大声的?”   “我……我乃是旗云珠山的大当家,手下的兄弟成百上千,各各,各各……”胖子越说底气越不足。   “猪山大当家?”温禅好笑道,“你碰到我,算是好运走到头了。”   他转头对琴棋道,“把他给我捆起来,抄近道直接送到衙门去,好好去去他的猪皮。”   这个猪山大当家是真的蔫了,被琴棋卸了下巴不给解释的求饶的机会,扭了两下膀子,他就嗷嗷直叫,直接被押出和悦楼。   掌柜的见人被押走了,亲自跑来连连对温禅谄媚告饶,大声招呼店小二收拾狼藉,将几人往二楼上请。   几人进了雅间,才告诉了温禅来龙去脉。   说白了就是那个肥头大耳的男子主动找事,非说自己比梁宴北等人先来,拦着不让送菜,结果店小二不依,他就出手打翻了菜,动静闹得大了,就把在楼上等候的梁宴北三人引下来。   然后就有了方才温禅见的那一幕。   温禅暗自思量着,这无中生有的事,就是钟文亭安排的,他这么做明显不是针对自己,因为钟文亭未必知道他会来这个楼吃饭。   他是针对钟文晋,他安排了人故意挑事,就是想试探整天跟在谢昭雪身后的人,是不是钟文晋。   没想到钟文晋都易容成这丑模样了,还能被他怀疑,不得不说钟文亭此人疑心多到可怕。   温禅看了眼钟文晋,想着这事还是饭后再说,以免影响他用饭的心情。   随后的饭菜上的很快,梁宴北亲自摆盘,把温禅最爱吃焖鸡放在他跟前。   饭菜的香味顿时在空气中弥漫,几人没再废话,直接动手开吃。   钟文晋数次说自己快饿疯了不是夸张,他一个人几乎就吃了半桌,梁宴北对此非常不满,筷子拦了好几下,都没拦住他往焖鸡盘里戳。   温禅见他这模样,不由被逗乐,喊来了店小二加菜。   一边吃一边撤盘子,直到钟文亭吃到捧肚子,才结束了这场午饭。   温禅与三人道别,坐着马车回了皇宫。   本来还心情颇好的哼着小曲,可刚一进宫门,就见阿福神色极其难看的迎上来,惊恐道,“殿下,出大事了!” 第76章 博弈   阿福口中的“大事”是可大可小的, 但此时他的脸上都是恐惧,温禅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先进去再说。”他道。   两人穿过宫院,进了大殿内,阿福合上门之后慌张道,“殿下,今日你不在,奴才按时辰领了午膳, 结果用了那些饭,咱们宫里先后去了三个人……”   温禅眉宇之间有些阴沉,“有人在饭中下毒?”   阿福点点头, 声音有些颤,“若不是奴才耽搁了一会儿,约莫着现在也跟着去了……”   退一步来说,若是祭祀结束后, 梁宴北不曾留他去和悦楼吃饭,那么回来之后那些午膳必定会是温禅先吃, 可每道菜都会经过严格的检查,不可能查不出来有毒。   若是下毒之人想要毒死他,那么就必须确保饭菜中的毒不被查出,这是宫内常识, 下毒的人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但那人还是做了,就说明,他有信心那些毒不被查出来。   温禅仔细想了一下, 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够来害他。   宫外的钟家,或是宫内的梅妃。   但前些日子他们安排的刺杀失败,真的会蠢到现在就打草惊蛇?   也说不准,万一他们真的那么蠢呢。   温禅沉吟了许久,对阿福道,“你暗地里把被毒死的人处理了,此事照例宣扬出去,越大越好。”   阿福点头应道,“殿下,总有人钻着空子害你,这可如何是好?”   “不慌,我在明,敌在暗,先稳住阵脚再说其他。”   阿福似懂非懂,“殿下说的有道理。”   刺客风波刚平,下毒风声又起,九皇子屡屡遭害,成了京城人们热谈的话题。   有人说九皇子这是平日子懒散习惯了,得罪了什么人,才会如此。   有人说九皇子是太过废物,在深宫中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而有的人则猜测,这是皇帝见九皇子文不成武不就的,想要舍弃他了。   可但凡年长一些的,都知道十几年前九殿下刚出生时,西凉所遭受的“东旱南洪”这样的天灾,九殿下的命是跟西凉搭在一起的,害死了他,西凉难保会受到什么天罚。   所以最后一条猜测,众人都觉得不坐实。   连续两次的黑手,让九殿下吓得厉害,在皇帝结束祭祀之后,他就跑去哭诉,传闻哭得肝肠寸断,乞求皇帝保他性命。   皇帝平日虽不疼爱他,可到底是自己儿子,又身份特殊,立即下令彻查,同时加派了大批守卫,饮食衣裳各各方面皆要严厉检查。   京城百姓都在笑话他,一个年近弱冠的皇子,只因这些小事就吓得屁滚尿流,这辈子算是完了。   阿福听了些风声,气呼呼的回到殿中,“殿下,那些个刁明也太可恶了,应该派人去给他们每人赏个几十打板。”   温禅正悠闲的逗着鸟,语气随意道,“这不挺好的吗,他们说得越厉害,就对我越有利。”   他这些天一直缩在寝宫内,扮演着被吓破了胆子的九皇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做什么事都畏畏缩缩。   “奴才愚钝,实在是不懂殿下的意思。”   “你知道什么时候的反击最容易成功,也最让人觉得痛快吗?”温禅反问。   “趁他病要他命?”阿福试着回答。   “不是。”温禅摇头,“是在对方以为你根本没有能力反击时反击,对方的掉以轻心和猝不及防,能够致命。”   “殿下的意思,就是让对方觉得您什么都做不了,除了害怕就是寻求圣上的庇护?”   “我越是表现得害怕,他们就越以为我好欺负,这些假象可以蒙蔽他们,也是成为击垮他们的关键。”   温禅知道,这场博弈里,他已经处于上风的位置,哪怕他两次遭黑手。   先前在五月岛,温禅得知了钟国义和钟文亭也是重生而来这个消息时,他就已经占一层先机,自己再暗,钟家在明。   而后神归教的覆灭,钟家相当于被折了武器,如今手无寸铁,要么他们重新再找一把剑,要么就赤手空拳。   可温禅不想给他们这个机会。   “殿下想何时反击?”阿福低声问。   温禅想了想,莞尔一笑,“我记得,再过几日就是父皇的寿辰?”   阿福道,“还有四天。”   温禅眸光微闪,“那就等着看好戏吧。”   禧阳宫的周围加了不少侍卫和暗卫,虽然给温禅的环境保证了绝对的安全,可梁宴北也因此被阻隔在外,而温禅又不出来,他没法跟人联系。   于是聪明的梁宴北就想在禧阳宫的周遭悄悄的放飞一个风筝,风筝上写着两个大字——北北。   这样明显,想必温禅看一眼就能明白。   可事与愿违,梁宴北万事俱备,却差了东风,他等了许久,也能等到把风筝带起来的风。   坚持不懈的他一连三日,终于等到了风,好不容易放飞了承载着自己希望的风筝,满怀期待的等着禧阳宫内的人回应。   然风清日丽的这一天,温禅闲坐在院中看见天空上慢悠悠的漂浮着一个风筝,斜斜的插入天际,飞得极高。   温禅眯了眯眼睛,把阿福叫来,“那个不怕死我还敢在禧阳宫周围放风筝,去把它射下来。”   阿福得了令,找了琴棋来,射掉那个风筝。   一中箭,风筝在持不住平衡,歪歪扭扭的,往地上落去。   梁宴北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希望无情的落下,愣了半响,跳下屋顶下去捡。   温禅这一箭,不仅自己没看见风筝上的字,就连梁宴北也没找到风筝的残骸,空手而归。   梁宴北始终认为,温禅是很聪明的,只不过没能对上他的点而已。   不过没关系,还有一天就是皇帝的寿辰,介时皇帝在宫中摆宴席,梁宴北自然是要参加的,那日应该就能见到心心念念的九殿下了。   谢府。   钟文晋心情好,哼着小曲子在谢家的花园里晃悠,时不时停下,闻一闻路边的花。   走到中心地带时,他发现前面花丛后藏着一个姑娘。   那姑娘穿着谢府下人的衣裳,头钗朴素,鬼鬼祟祟。   钟文晋放轻脚步,悄悄走过去,忽而一掌搭在姑娘的肩膀上,故意沉声问道,“你在偷看什么?”   那姑娘吓得身子一抖,惊恐的回头看,两人视线一对上,同时都后退了一步。   钟文晋震惊程度不亚于眼前人,指着人上下看了三遍,“你……你……”   这姑娘不是别人,竟是前些日子才见过的丁子韵,半月不见,她居然跑到谢家当起下人了!   然而丁子韵却不知眼前人是钟文晋,只认出他是先前跟着谢昭雪一同办案的公子,忙低头行了个礼。   钟文晋是知道丁子韵存了什么心思的,皱着眉凶狠道,“你好好的一个姑娘家,跑来当下人做什么?!”   丁子韵被他这样子吓了一下,低声道,“大人,奴婢前些日子家中遭意外变故,为谋生路,只得如此。”   “你撒谎。”钟文晋冷笑,他知道丁子韵的绣活极好,就算是不找绣娘的活,在家中随便绣些东西拿出去卖,也比一个下人赚的银子多。   “你是不是,还想着爬谢昭雪的床榻?”钟文晋声音又冷又硬,刺的丁子韵身子直抖。   这一句话像是直戳她的内心,她难以置信的看着钟文晋,脸色苍白道,“我,我……奴婢不敢。”   “你不敢?”钟文晋往前凑一步,以身高压迫她,“你不敢你还往谢府里挤?”   “谢昭雪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他跟乔家嫡女是有婚约的,你若是执意如此,也只能做个通房丫头,若是厉害点,撑死便是个妾,乔妍词又不是个好惹的主,落在她手里,你连全尸都不一定有。”   钟文晋越说,丁子韵的脸色就越难看,不知是被吓得还是被钟文晋的话羞辱的,双腿抖得几乎站不住。   “我从没想过做谢大人的妾。”丁子韵失神道。   “那是想做妻?你胃口倒是不小,小心撑死了。”钟文晋不屑的嗤笑。   “谢大人救过我的命,我是来报恩的。”丁子韵似乎终于为自己找了个正当理由,不再像方才那样软弱,目光坚定的与钟文晋对视。   然而钟文晋是个恶霸老江湖,嘲讽道,“这话你也就只能骗骗你自己。”   他降低声音,又往前几分,“我不管你有什么目的,不要对谢昭雪做小动作,否则……”   说着,他威胁似的捏了捏手指,“咔咔”响声清脆。   丁子韵这下真是受不住,什么也没再说落荒而逃,背影仓促。   钟文晋看着她被吓跑,满意的咧嘴笑,心说看来我的功力还没退步,换了张脸照样能吓住别人。   看见丁子韵的背影消失了,钟文晋打算继续闲逛,可刚转身,笑容一下子凝结在脸上。   他看见前方不远处,谢昭雪站在凉亭里,正朝这边望来,俊俏的脸上是钟文晋许久不见的神色。   以往两人在京城里相当不对盘,动辄就要吵起来,钟文晋是脸红脖子粗,谢昭雪则是冷眼讥笑,可自打谢昭雪把他从山匪窝里救出来之后,态度一直在转变,尤其是他知道钟家的事,把他从五月岛带回来后。   钟文晋住在谢府,被照顾得无微不至,谢昭雪走哪就把他带到哪,甚至让他住在自己隔壁,可谓是时时刻刻保护着,说是有求必应也不为过。   但是眼下,谢昭雪好看的眉眼里又泛起了冰碴,冷得刺骨。   他走过来,站到钟文晋面前,“我还以为你悔改了,没想到你还是这样。”   “我哪样了?”钟文晋有些害怕,本能的后退两步。   却被谢昭雪一下子抓住手腕,拉到跟前来,“那个姓丁的姑娘只不过是个普通百姓,值得你一直盯着?”   他平日里看起来温雅,颇像个文弱书生,可力气却大得惊人,钟文晋挣脱了两下,竟纹丝不动,气道,“不过是个女人,老子早过那个新鲜劲了!你若是喜欢,直接收去做通房,也不必害怕我盯着她。”   谢昭雪另一只捏住钟文晋的脸颊,凑近了一些,“你当我是你,看见好看的就收起来做通房?”   钟文晋觉得这个他需要反驳一下,可刚要说话,脸颊就被谢昭雪一捏,嘴巴噘起来,没法开口,就听他道,“你这张嘴,除了骂人就是狡辩,我不想听。”   老子这张嘴还是用来吃饭的好吗!   钟文晋眨着芝麻大的小眼睛瞪他,以眼神来传递自己的愤怒。   “谢公子?”正僵持着,一旁传来熟悉的声音。   钟文晋寻声看去,这才发现乔妍词不知何时来了府上,方才谢昭雪应该就是与她在凉亭中,然后被丁子韵偷看。   谢昭雪松开了他,对他低声道,“你先回去,我稍后去找你。”   钟文晋冷哼一声,“那就要看你能不能找到我了。”   说完他气冲冲的转身离开。 第77章 梦回   钟文晋当然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没有谢昭雪,他自己根本不敢离开谢府。   他回到房间反手就把门锁上,摘了□□,洗了把脸,气鼓鼓的甩掉靴子躺在床上睡觉。   这个时间点睡觉有些尴尬,既不是午觉,也不算晚觉, 钟文晋若是在这个时辰睡了,夜晚肯定精神到半夜。   可他正在起头上,根本没想这些, 闭上眼睛就要睡。   自顾自的气了一会儿,还真的睡着了。   梦中他回到了七年前。   那时的他才十一岁,偷偷带着自己的书童跑出来玩,路过东湖桥, 他让书童去买小食,自己则在河边等着。   闲着无聊, 钟文晋蹦跳着去摘树枝上垂下来的树叶,手举得高高的,袖子滑下来,露出了一截白皙的手臂, 手腕处绑着细细的红绸缎。   绸缎很窄,缠在腕子上绕了好几层,依稀能看见上面绣着交错的金丝银钱。   正入神时,忽而有一双手一下子握住了他的手腕, 去扯那条红绸,钟文晋骇了一跳,转头看去。   却见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她朱钗玉饰,身后还跟着不少丫鬟,一看就不是普通百姓。   钟文晋看着她用力的扯,伸手去阻止,迷茫的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拽我的手?”   “这个丝带是我堂哥的,我要拿回去!”小姑娘凶道。   这简直莫名其妙。   钟文晋开始反抗,但由于是小姑娘,他还是没有真正使力,对着她喊道,“滚开!这是我的东西!”   跟在小姑娘身边有一个年纪较大的嬷嬷忙上前来,弯腰在小姑娘的耳边,手搭在她手臂上央求,“珊姐儿,这是旁人的东西,咱们拿不得!”   这是拿吗?这是明抢了好吗!   那小姑娘不依不饶,手小小的,力气倒不小,还真把绸带扯松了,钟文晋情急之下才用力一推。   这一推助了她的力,让她彻底把绸带扯了下来,同时也被推得往后翻去,要命的是她后面就是斜下坡,顺着滚了几圈,落进了河中。   这一下可把众人都吓坏了,忙堆在河边喊救命,那老妪的双眼都急红了,“珊姐儿!珊姐儿!救命啊!”   钟文晋也没想到自己这一推力气那么大,慌乱神的顺着斜坡下去,两只脚踩在浅水边,朝小姑娘伸手,“把手给我!”   小姑娘呛了水,早就吓得哭喊,六神无主的挣扎,反而往河中去了,钟文晋见她的头时而露出时而沉下去,吓得厉害,也顾不得许多,连忙往河中走,想要去捞人。   刚走几步,河水就没过腰身,就在他还要往前时,手臂忽而被一股大力扯住,往回拉,他回头一看,竟然是谢昭雪!   “你不要命了?!”他一脸怒气,一下子就把钟文晋从河中拽出来,猛地推到岸上,而后自己跳进了河水中,去救那小姑娘。   钟文晋这时候,内心里的恐惧盖过了惊慌,看着谢昭雪极快的把人救上岸。   好在小姑娘呛了几口水,并没什么大碍,抱着谢昭雪大声哭泣,“堂哥,我还以为我要死了!”   谢昭雪也安抚的拍拍背,柔声道,“珊儿别怕,没事了。”   钟文晋这才知道,这小姑娘是谢昭雪的堂妹。   他忙爬起来,想要拉姑娘的手臂,“我的东西呢?还给我!”   却在半途中被一个小少年推开,“你还想对我妹妹做什么?!”   钟文晋被推了一个踉跄,怒道,“你妹妹拿了我的东西!”   “你看她手上哪有东西?要污蔑也要找个好点的理由!”小少年的声音比他还要大,脸上的神情有些可怖,仿佛下一刻就要揍上来一般。   钟文晋看了看,果然见小姑娘手上什么都没有,他又急忙往河中看,但除了方才留下的余波之外,什么都没有。   丢了。   谢昭雪低头看一眼怀中还在哭的堂妹,忽然出声,“吴嬷嬷,到底怎么回事?”   那嬷嬷原本也吓得厉害,一听谢昭雪问话,张口便道,“这小公子不知从哪来的,突然出来就要抢珊姐儿的东西,没抢到手就把她推到河里了,老奴等人根本来不及阻拦。”   钟文晋听了这一番话,脑子突然一白,僵硬道,“你说什么?”   “明明就是她……”他想解释,可转眼对上谢昭雪的目光,那目光冷如冰碴,刺骨寒体,竟比河水的冰凉还让他难受,他瑟瑟发抖起来,“不是这样的……”   “你个混球!”一旁的小少年举着拳头就冲上来,钟文晋木然的站着,不知道躲闪。   那一拳最终没打在身上,被赶回来的书童拦下,“我们少爷才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那样的人?你以为我们不知钟文晋是个什么人吗?京城中早已传遍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小少年挣扎着,“你竟敢对我妹妹出手,我今日就要打死你!”   钟文晋看了看小姑娘,又看了看少年,再把周围的丫鬟随从都看了一遍,最后目光停在谢昭雪的脸上,他忽然明白了。   这些人都是姓谢的,只有他是姓钟的,没人会听他解释,也没人会相信他,因为他们都是一家人。   他看着谢昭雪的目光染上怨恨,愤怒,却又觉得很无力,最后只能对书童道,“我们走吧。”   钟文晋一下子从梦中惊醒,翻身坐起,那一股难过清晰的从梦中传递出来,将他整个心都填满。   只是这个时候的他并非十一岁的孩童,已经足够坚强,他揉了揉脸,长叹一口气。   这一觉睡了很长时间,外面的天都黑了,房中燃着微弱的烛光,暖炉也烧得旺,整个房间暖烘烘的。   烛火?暖炉?   钟文晋十分迷茫,他睡觉的时候可没点燃这些东西啊!   转过头来,他就看见房中的桌子旁,正坐着一个人,桌上燃着的火光将那人俊俏的侧脸勾勒出柔和的轮廓,他正托着下巴看钟文晋,不知道坐了多久。   此时的钟文晋睡得头发有些乱,双眸带着睡醒后的惺忪,伸手揉了揉眼睛,好看的眉毛皱起,“你怎么在这?还不出声?”   声音十分喑哑。   谢昭雪见他说话了,才动了动,伸手倒了一杯有些凉的茶,走到床边递给他,“做噩梦了?”   钟文晋看一眼,接下来嗯了一声,一口把凉茶喝了大半杯,凉水下肚,他彻底清醒了。   谢昭雪垂眸静静看着他把一杯凉水喝完,然后道,“我把丁子韵调到你房前伺候了。”   钟文晋惊讶的抬眼看他,还没问什么,就又听他说,“你若是真喜欢人家,就好好相处,莫要再用什么强硬手段。”   好哇,你都把她送我手上了,那我可得好好跟她“相处相处”。   他想了想,忽而笑起来,“好啊,我会好好跟她相处的,多谢小舅舅。”   谢昭雪一愣,钟文晋喊他小舅舅的次数真的是屈指可数,如今猝不及防的一声,倒叫他有些不适应,而且觉得阴阳怪调的。   然后钟文晋就把茶杯塞回他的手里,掀开被子要下床,低头一看,见自己睡觉前甩飞的靴子整齐的放在床边,他捞过来穿上。   “我要吃饭,我饿了!”他漫不经心的叫着。   谢昭雪跟在他身后,顺手把茶杯放回桌上,“你先把□□带上。”   他不说,钟文晋差点忘了,连忙去找面具带上,整理好之后想推门而出,却发现推不动,低头一看,锁还挂在上面。   钟文晋诧异道,“你之前怎么进来的?”   “还能怎么进来,当然是翻窗子。”谢昭雪理所当然道,仿佛一点也不觉得在自己家里翻窗有哪点不正常。   钟文晋又找了钥匙开锁,两人才出来。   一出门,果然见丁子韵守在门口,飞快的看了两人一眼,后又低下头去,钟文晋见了她,立即指着她道,“你,进去收拾一下。”   谢昭雪见了,简直气笑了,无奈的摇摇头。   随后两人出了谢府,去街上吃饭。   而此时的梁宴北,正在自己屋子前,仰头望明月。   凉风吹过,他的身影莫名的有些萧条。   他扳指头数了一下,竟有十来天没见过温禅了,自打祭祀过后。   之前传出了有人对他下毒的消息时,梁宴北急得差点抓耳挠腮,奈何禧阳宫的守卫太过森严,一点空子都钻不到。   放出的风筝又被无情的射下来,其他法子也没有了。   梁宴北低叹一口气。   忽而一声轻微的哨声传来,梁宴北头一偏,低声道,“出来。”   一旁的树上下来一个人,半跪在地上,“主子,消息查到了。”   “如何?”梁宴北又问。   “那梅妃入宫前就与钟家大公子有一腿,五年前有一段时间,梅妃偷偷出宫的次数很频繁,与钟文亭在京城外区的一家黑客栈私会,其后不久就怀上身孕,生下十一公主。”   “你怀疑十一公主是钟文亭的女儿?”梁宴北讶异的挑眉,纵然他想了很多,却没想到这一茬。   “属下不敢断言。”那人道。   梁宴北摸了摸下巴,沉吟一会儿说,“我有个好主意。”   大家都在忙碌时,只有温禅一人优哉游哉的躺在贵妃榻上,身上披着棉被,抱着个暖手。   阿福候在一旁。   “阿福,你在让司衣纺给我多做几个暖手来。”温禅突然出声说。   他想起去年上元节,自己带出去的暖手被人抢走了,今年再出去就多带几个,有备无患。   阿福忙应道,“殿下不必吩咐,奴才早就叫人去做了,约莫再过几天就能送过来了。”   温禅满意的点头,“我安排给你的事儿,你都办好了?”   “那是自然,奴才哪敢耽搁。”   “行,再等一天。”   再等一天,就是皇帝的寿辰。 第78章 寿宴开始   腊月十一, 皇帝的寿辰。   温禅一大早就起了,困倦的打了一个哈欠往窗外一看,忽见柳絮般纷纷扬扬的白色飘荡。   他有些讶异,问身旁的阿福,“今日下雪了?”   阿福答,“回殿下,听守夜的宫人说是三更天开始下的, 现下外面的积雪有鞋底厚了。”   温禅没再说话,又看了看窗外,任宫人将他穿戴整齐, 抱着暖手出了殿门。   此时的天灰蒙蒙的亮着,小雪飘得满天都是,夹杂着一股寒气,宫墙屋顶, 台阶地面都铺上雪白的一层,干干净净。   他微微抬头, 呼出一口白色的雾气,静立屋檐下。   阿福恭恭敬敬的候在旁边,挥手让宫人依次退下。   不知道站了多久,温禅整张脸都冰凉时, 才动了动脚,道,“走吧。”   皇帝历来喜欢在寿辰这日宴请京城百官,为此还特地建造了一座开宴会的宫殿, 其名为“贺寿殿”。   温禅觉得自己之所以那么喜欢凑热闹,部分原因还是因为受皇帝的耳濡目染,他自己当上皇帝后也是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不图别的,只为开心。   怎么说今日也是个大日子,百官中无人敢怠慢,利索的坐着自家马车往皇宫赶,络绎不绝的队伍在一片雪路中开辟显眼的道路。   温禅的马车行的极慢,用了大半个时辰才到贺寿殿,进去的时候大殿已经坐了不少人。   京城中如今正手掌大权的钟家,谢家,名声鼎盛的赵家,乔家,受百姓爱戴的何家,鹿家,到了大半。   他下意识的朝殿内扫视一圈,发现没有自己惦记的那个人,于是收回目光缓步朝自己的位置走去。   “九殿下。”一人过来拦住他的去路。   温禅转头一看,见是许久不见的梁书鸿,扬起一个温和的笑,“梁公子,多日不见,近来可还好?”   “这话我要问殿下才是,听闻殿下最近这些时日十分不太平啊。”梁书鸿微皱眉头,先前听到这些消息时,他还在外地跟随父亲一起行官务,虽然也想回到京城仔细问问情况,却难以脱身。   后来回来之后想要进宫看看,但禧阳宫的守备太过森严,根本不允许探视,他才作罢。   今日抓到了机会,总要问两句,可因这里人多,他也不能细问。   温禅笑容不变,“我一切都好,前些日子确实有些变故,不过无碍。”   梁书鸿还想再问,余光却瞥见不少人幸灾乐祸的看着这边,只好点点头道,“过几日臣再去看望殿下。”   前几日传闻九皇子被吓得大哭的消息如今还正火热,部分官宦子弟看他时,目光里带着三分嘲笑。   但温禅也不介意,从容的走到自己的位置上落座,十皇子温璋就凑过来,“九皇兄,你身子恢复了吗?”   他觉得好笑,“为何你每次与我见面,都要问这一句?”   温璋挠了挠脑袋,“九皇兄似乎总是在受伤,我担心你身子……”   “我没有那么弱。”温禅笑着说,“好歹也是璋儿的皇兄不是吗?”   温璋点点头,“皇兄自然不会被那些歹人轻易打倒。”   温璋的母妃是个纯良之人,不喜争宠,脑子却聪明的很,她知道自己儿子跟温禅走得近,却从不像其他妃子一样强令他远离这个倒霉九皇子。   此次寿宴之前,她就特意叮嘱过温璋,莫要问九皇子任何关于刺杀和投毒之事,只关心关心身体便罢。   温璋牢牢的记着,即使自己好奇不已,却也忍住了没问。   温禅看着面前桌上的摆着的几盘糕点,拿起一个慢条斯理的吃着,目光随意的在殿内游荡,最终停在斜对面的中年男子身上。   男子身体瘦弱,面皮很白,下巴上的胡子约莫有半指长,静静坐着时,身上总透着一股令人不舒服的感觉。   此人就是当朝丞相,钟国义。   温禅看着他,嘴角勾上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钟国义,前世你将我温氏,将整个京城百姓害得那么惨,这一世,到你偿还那些桩桩件件的时候了。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温禅的注视,钟国义忽然抬起眼皮看来,温禅不慌不忙,加深了笑容,对他露出一个纯良和善的神情。   钟国义却连这些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冷着一张脸把视线移开。   温禅也侧头,朝大殿处看,恰在此时,梁宴北一身锦衣,踏着寒雪进来。   他一进来,立即引起了不小的议论,分明是跟在梁峻身后,却凝聚了万千目光。   也难怪,不过才来京城一年的时间,甚至连官位都没有,却办了一件大事,立了大功,还连梁峻的官职也连带着一起升了。   少年本色,意气风发。   短短的一年,梁宴北就成了京城少一辈人的代表,连同“善武”的谢昭雪,“善文”的梁书鸿,以及“善恶”的钟文晋一同并成为京城四少。   当然,这里的“善恶”全意指的是擅长做恶。   梁宴北的目光简略的扫了一圈,立刻就与温禅对上,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半月的人,梁宴北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眉毛眼睛都染上了吟吟的笑意。   瞬间把寒雪融化一般,暖意融融。   温禅看得心头一跳,连忙转走视线,神色淡漠的垂下头,对周围官员投来疑惑的目光不做反应。   也是,今年上元节的时候,谁都看得出来九皇子跟梁宴北的关系合不来,梁宴北邀请了好几次九皇子一起同行,都被无情的拒绝了,京城中的人都道九皇子比较喜欢庶出的梁大公子。   然而谁也没想到,身份更加尊贵的梁宴北却并没有碰壁而退缩,还是一如既往的对九皇子示好。   眼下九皇子这模样,可不就是不待见的样子吗?   众人腹诽猜测,各有不同,可梁宴北本尊却没那么多想法,他仍是带着笑,同平日里有交情的朋友简短打了个招呼,便坐到自己的位置。   每个人都根据身份落座,梁宴北坐下之后发现自己面前还坐着一排人,要看到对面坐着的温禅还有些费劲。   况且温禅还相当拘谨,根本不愿意往这边投来目光。   梁宴北用手撑着下巴,眼睛一动不动,大大方方的盯着温禅,周围一样的眼光一概无视,最后还是梁峻看不下去,回头压低声音纳闷道,“你总盯着九殿下做什么?”   “爹,我跟九殿下是好朋友,他出了那么大的事,我好歹关心一下啊。”梁宴北理所当然道。   “用你的眼睛关心?”梁峻啼笑皆非,“那你这朋友做的还真到位。”   “我倒是想有其他关心,没那个机会啊。”梁宴北耸肩。   “都是借口,我看你分明就是起了色心。”梁峻凑得更近了,声音极低的调侃,“你是不是看九殿下长得悦眼,才一直盯着不放的?”   梁宴北先是意外的挑眉,而后坚定的否认,“爹,你把我想得太肤浅了。”   梁峻咂咂嘴,又扭过头去,朝温禅看了一眼,在心道强调一遍,这九殿下长得确实悦眼。   过后不久,谢昭雪也进了殿,只是这次他没再带上钟文晋,独自跟着谢晟然来。   谢昭雪的人脉没的说,一进门就有不少少年公子上赶着打招呼,谢昭雪带着温和的笑,一一回应,没有半点不耐,大殿内一时间热闹起来。   温禅自己吃了半盘点心,看了一眼殿外。   他看了一会儿,慢慢的起身,往殿外走,阿福连忙在后跟上。   他走出殿门,左右看了一眼,选择往右走,走下阶梯之后沿着小路留下一排清晰的脚印。   雪落在发上,瞬间就消融,留下小小的液珠,有些落在脸上,片刻就将他身上的暖意驱散,裹上一层冷色。   在小路中转了几圈,宫内敲响了钟声,绵延数里,温禅听见后转身往回走,换了个方向,走到贺寿殿偏门的小路上,一抬眼,就见一行宫人迎面而来。   每个宫人手中都端着托盘,盘中放着盛着汤水的器皿。   温禅的眸中盛着雪一样的冷意,步伐依旧是不徐不缓,朝着那一行宫人走去,所有宫人靠边而战,低头退让。   他走至中央,忽而脚一滑,身子往旁边一歪,好在阿福在后面扶了一把,及时将他稳住,只是方才情急之下手不小心打到一个宫人的托盘,将器皿的盖子掀开了一些,掉在托盘上。   那宫女惊得忙跪下,“殿下饶命!”   温禅站稳后拂开了阿福,垂手把盖子重新盖上,食指曲起将宫女的下巴太高,宫女顺势看过来。   他灿然一笑,“本宫好像说过,你的眼睛很美,像秋季的海棠花。”   宫女的面色一红,又匆忙低下头去。   “方才是本宫没站稳,平白吓到了你,快起来吧。”温禅收回手,对其他人道,“你们快进去,莫耽误了时辰。”   “是。”宫人们齐齐的应了一声,等那宫女起来之后,一同往贺寿殿去。   温禅依旧往前走着,几步之后慢慢停下,摊开自己的右手掌接了几片雪花,淡淡道,“不知道今日哪个会不走运?”   “奴才觉得只要不是殿下就好。”阿福诺诺的回答。   温禅笑了一下,“我也觉得不会是我。”   他在原地停了一会儿,便要回去,一转身就看见梁宴北站在不远处,隔着细细的小雪看着他。   温禅原本平静的内心霎时一荡,就见梁宴北神色古怪,先是看着他的脸,而后把视线下移,停在他的手上。   随后疑问的声音就传来,“不知道殿下方才摸人下巴的时候,触感如何?” 第79章 好戏   温禅看了他一眼, 煞有其事道,“还不错,总归是女子,皮肤自然要比男子嫩一些。”   梁宴北一下子拧紧了眉毛道,“其实我的皮肤也比较嫩,我娘经常夸我像个小姑娘似的。”   温禅觉得莫名其妙,“你很骄傲?”   “当然不是。”梁宴北眨巴眨巴眼睛, 一脸期盼,“殿下都没夸我跟海棠花一样,我哪能骄傲呢?”   他扯唇一笑, 径直从梁宴北身旁走过,“那得让我酝酿酝酿。”   梁宴北跟在他后面,一下子就把阿福给挤得落后两步,“殿下可要好好想想, 其实我也不挑,随便夸两句就行。”   阿福在后面凑热闹道, “梁公子,不若奴才夸您几句,奴才别的不说,夸人的功夫还是相当厉害的。”   温禅听了后说, “的确,我证明。”   阿福的嘴皮子溜得很,若论起奉承之话,他能不停歇的说上一个时辰, 让他夸梁宴北,没准能把梁宴北夸得飞起来。   而梁宴北却要摇头,“我不要,阿福的话都是假的。”   “哎!奴才要是夸梁公子,那可真是实心实意的夸!”阿福忙道。   梁宴北“啧”了一声,回头看他一眼,“去去去,一边去。”   上赶着捣乱呢?   阿福扁扁嘴,憋着笑退到一边。   梁宴北转头还想着再跟温禅说两句,却发现已经走到殿跟前了,有些郁闷的看着他踏进大殿。   奈何两人之间的位置隔得远,梁宴北也只能饱饱眼福,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先前那一行宫人送上来的汤水已经摆放好,每人都有,有人已经迫不及待的喝了好几口。   温禅回到位置上,看了眼自己的汤,面色无常的拿起勺子,往口中送了两勺。   “皇兄,我可以吃你的点心吗?”身旁传来柔柔弱弱的声音,温禅被吸引了注意力,转头一看,见是梅妃的十一公主,温玲珑。   温玲珑如今快六岁,但因为自打出生就体弱,很少出席这种场合,皇帝也极宠她,除了亲自给她命名之外,还给了不少特许。   前世温禅对这个十一皇妹就没什么印象,一来是他自己从不在意那些,二来就是她出现在眼前的次数实在太少。   以至于前段时间阿福提起的时候,温禅竟找不出一丝关于温玲珑的记忆。   温禅仔细的看了一眼那个小公主,忽而把视线停在她的脸上,觉得十分面熟。   他往斜对面看了钟文亭一眼,而后转头再仔细对着温玲珑一看,就发现她左边眉毛的眉尾处,有一颗黑色的小痣,温禅浑身一震,蓦然将眼前的温玲珑和记忆中的一个女子重合。   钟文亭的长女,钟千叶。   太像了!尤其是眉尾的那颗痣,温禅记得非常清楚!前世钟国义称帝之后封了钟千叶为藏珠郡主,后来被钟文晋直接砍了头扔到温禅面前。   当时的温禅知道钟文晋是个疯子,但却没想到他会这么对待一个女子,随后就听钟文晋说,   “我算是给你们温氏间接报了个小仇,当时钟家兵进皇宫,就是她带人杀了守门人,里应外合将钟家人迎进去的。”   温禅既震惊又愤怒,恨不得她复活一次由他亲手杀死,可到底人已经死了,不可能在把头装回去。   温禅最后看了她一眼,除了那狰狞的表情之外,就只有眉尾的那一颗痣记忆犹新。   如今在盯着温玲珑看,却是越看越像,那张稚嫩的脸,依稀有几分钟千叶的模样,温禅呼吸急促起来,各种可能性在脑中展开,最后慢慢汇聚成一个。   藏珠郡主?好一个藏珠郡主!原来温氏竟然养了一头白眼狼那么多年!   先前听了温悦的话,温禅只是怀疑梅妃跟钟文亭有不正当的关系,现在看来,两人的胆子要比他相信中的大多了,竟然敢把这个杂种养在皇帝眼皮子低下。   温禅的目光太过炽热,温玲珑像是察觉到了,抬头一看,圆溜溜的大眼睛眨了眨,“皇兄,你也要吃吗?”   她手里握着从温璋盘子里拿出来的两块糕点。   温禅意识到自己的失常,闭了下眼睛缓和情绪,“我不吃,你自己吃吧。”   “哦。”温玲珑乖巧的点点头,把糕点拿过去自己吃,时不时喝一口汤配着。   温禅收回视线,不再看她,喝两口汤压压惊。   温璋乖巧,八公主又不屑理会温禅,是以温禅这一块安静下来,与大殿内的热闹格格不入。   好在这样的情况并没有持续多长的时间,第二声钟响传来,紧接着,殿门口响起传唱,“皇上驾到——!”   霎时间,大殿内寂静下来,所有人同时起身,面朝着殿门,随着一抹明黄色出现在众人的视野内,殿内人齐齐跪下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携皇后慢慢踱步进来,笑呵呵道,“众爱卿平身。”   他自中间的宽道走上正中央的金座,目光往下一扫,“今日是朕的寿诞,叫众卿前来不过是图一乐,切莫遵循那么多规矩,坏了朕的兴致。”   “臣遵旨。”“儿臣遵旨。”“臣妾遵旨。”众多声音混杂在一起。   自皇帝踏入这间大殿为止,所有人都已就位,左侧是皇嗣和后宫嫔妃,右侧是朝臣。   众人落座后,皇帝照例是先“临幸”受宠的几位大臣,随意问了些许个家常问题,又问了皇子们几个平日学习的问题。   大皇子和二公主是同胞兄妹,两人一唱一和把皇帝逗得直笑,不一会儿就带热了大殿内的气氛。   聊了几句之后,第三声钟响落下,正午时刻。   皇帝轻轻扬手,身边候着的大太监会意,立即挥手下令奏起琴乐声。   缠绵绕耳的琴声一响,众人又放松不少,随后的酒水添上,两杯下肚,宴席才有了真正的韵味。   温禅始终静静的,手指在桌下轻轻敲着,双眸迷蒙,看似正在享受美妙的琴乐声。   到了给皇帝献寿辰礼的时辰,皇后则道,“陛下,前年和去年都是众大臣们先来,各各都是顶好的宝贝,献到后面陛下都腻烦了,我们姐妹们精心准备的东西,总不能让陛下眼前一亮,今年臣妾就为妹妹们发个声,还望陛下让妹妹们先来。”   皇帝无奈一笑,“行行,就让你们先。”   皇后俏皮的皱皱鼻子,“谢陛下,那就由臣妾先来。”   随后抬手,下方就有一个宫女捧着一件锦衣走上来跪下,皇后便说,“这是臣妾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虽然陛下不缺冬衣,但臣妾还是想缝一件给陛下,上面有陛下最爱的梧桐树,还望陛下莫要嫌弃臣妾手艺。”   说着,那宫女将锦衣一展,衣袍左下角的梧桐树就栩栩如生的亮在众人眼前,顿时获得了一大片称赞。   皇帝也极是喜欢,握住了皇后的手,“皇后过谦了,你这手艺整个西凉怕是难有匹敌,赏!”   皇后抿唇一笑,“谢陛下赞赏。”   她献上的东西虽不是什么宝贝,但是心意顶尖,往下几位嫔妃虽然各各都得了赏,但都没能让皇帝在露出欣喜的神情,直到轮到了梅妃。   温禅刚得知个大消息,对这个梅妃不由多了几分关注。   梅妃确实有几分倾城之姿,如今正年轻,一颦一笑极其惹人注目,也难怪能圣宠不衰。   她面上是温柔的浅笑,带着贴身宫女扭着细腰慢步走上前。   温禅看了一眼,觉得有些怪异。   就见她还未站定,变故发生的猝不及防。   那宫女不知是怎么的脚滑,猛地往前一摔,扑在梅妃的背上,这一下力道明显不轻,直接将梅妃给扑到。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随着惊呼声,两人双双跌倒,一块碧色和白色相间的小玉块往前滚了滚,将将停住。   梅妃却像浑身雷劈一般,也不顾自己姿势多狼狈,猛然往前爬几步伸手极快的把小玉块抓回来。   这一系列的动作几乎是处于本能,让大殿内的人都惊住了。   温禅也十分意外,看着眼前的变故,忽而一抬眼,瞥见对面钟文亭脸色苍白如雪,惊恐之极。   他心说,你这表情是不是出现得有些早了?   梅妃和宫女迅速爬起来跪好,本来要先给皇帝的寿礼洒了一地,似乎是某种茶叶。   “臣妾该死,犯下殿前失仪之错,望陛下恕罪。”梅妃勉强稳了稳心神,一张口,尽量把自己的错往轻了说。   殿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看见了她方才失常的表现,识趣的闭嘴看戏。   皇后先看了看皇帝,而后一脸担忧道,“妹妹没摔到哪儿吧?方才掉出的是块玉吗?赶快看看有没有摔坏。”   梅妃一颤,“一块普通的玉石,不值得紧张。”   皇帝却一脸铁青,半点也没被她蒙骗过去,沉声道,“东西拿上来朕看看!”   梅妃那么着急隐藏的东西,显然不会是一块普通玉石那么简单。   一听皇帝要拿上去看看,梅妃面目一狞,猛地抬手,就要把玉石往嘴里咽,动作太快,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而在这时,她身边跪着的宫女身形极快,有一个猛扑上前,一下子就抱住了梅妃的手臂,哭喊着,“娘娘,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   梅妃的力量明显不敌宫女,这一拉,就直接把手拉远了,梅妃发了疯似的要去推宫女,有了这一点空隙,皇帝立即派人上前把梅妃制住。   被人压住时,梅妃这才彻底吓得崩溃,疯狂的挣扎哭喊起来,“陛下,陛下!不要!”   手里握着的玉块被强行抠出来,侍卫举着呈上给皇帝。   殿内众人甚至屏起了呼吸,都盯着那一个玉块。   唯有温禅悄悄的观察钟文亭,见他恐惧的情绪也越来越明显,身子颤抖得越发明显,与那梅妃极其相似。   一瞬间,温禅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然就在皇帝接到玉块的那一刹那,温禅身边忽然响起一声惨叫,凄厉而突兀。   登时将所有目光吸引而来,就见温玲珑一把推翻了面前桌上的糕点汤水,发出巨大的声响,倒在地上捂着肚子打起滚来,惨叫不停,看似极其痛苦。   温禅眉梢一动,时辰到了。   温璋被吓住,连忙起身去碰温玲珑的身子,“皇妹!你怎么了?!”   温禅一把将他拦住,扬声喊道,“快传太医!”   皇帝将那玉石握在手里,看见温玲珑痛不欲生的在地上打滚,也慌了,嘶吼起来,“太医呢!快传来!”   话音刚落,温玲珑就呕出一大口鲜血,刺红的颜色霎时间就把衣裳染了透,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触目惊心。   事故接连发生,殿内的人都傻眼了,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倒是梅妃见自己女儿这模样,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掀翻制住她的侍卫,连滚带爬的跑到温玲珑身边,一把将她抱在怀中哭喊,“玲珑!玲珑!不要吓母妃!”   温玲珑却好似根本听不见,剧痛致使她丧失理智,在梅妃的怀中疯狂扑腾,一连踢中梅妃好几脚。   “救命!救命啊!”梅妃抹了一把温玲珑嘴边的血,病急乱投医的向周边的人求救。   温禅就是离她们最近的人,他一脸惊慌的拉着温璋后退,“梅妃娘娘,太医马上就到了,你别着急。”   趁着慌乱之时,座上的皇帝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玉石,微微一转,一个清晰的“钟”字出现在眼中。   他双眼瞬间瞪大,勃然大怒,牙齿咬得咯咯响,握着玉石的手收紧,竟生生将玉石捏碎,眼睛恶狠狠的盯着正在痛哭的梅妃,像是想要去把她徒手撕碎一般,半响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好你个梅妃!”   温禅一连后退了后几步,抬头一看,所有人都从座上站起,有的缄默不语,有的却伸长脖子等着看热闹,小小的议论声响起。   他在众人中看了一圈,一下子对上梁宴北的双眼。   中间隔着数人,他看见那一双过分漂亮的眉眼染上微不可察的笑意。 第80章 开心   太医赶到的时候, 温玲珑的叫声已经极其微弱了,口中不断吐着血沫子,仿佛随时就要毙命。   梅妃哭得整个身子都快抽搐了,死死的抱着温玲珑不肯撒手,美丽的面庞上再没半点从容,倒像是个狰狞的厉鬼。   皇帝毫不留情的下令将梅妃拖下去,任凭梅妃凄厉的叫喊回荡整个大殿, 也不曾令他的神色缓和一分。   梅妃之前惊慌失措的行为,再加上那一个刻有“钟”字的玉石,也足够说明一切了。   即便是放在寻常百姓家, 这也是极其丢脸的事,更何况是皇家,皇帝咬死了牙关压下怒火,才把自己的面子给撑住, 可再看向钟国义的目光,已不再似之前那么和善了。   殿内的议论声消失了, 所有人都注视着温玲珑的情况,稍微聪明一点的人已经猜到了些许苗头——有人利用这场寿宴造事。   牵扯到后宫嫔妃的,可大可小,都有皇帝心情而定, 但若是牵扯道了皇嗣,那就不一定了。   眼下温玲珑这般模样,明显就是中了毒。   表面上看,是温玲珑中毒, 但更深一层,值得追究的,是温玲珑的毒从何处中的。   殿内还是殿外,性质大有不同。   情况最严重的,就是在殿内,这大殿上的所有吃食酒水都是经过严格检验,送进来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如若有人能往温玲珑的吃食里下毒,那就相当于也能在皇帝的吃食里下毒,只是中毒的对象不同罢了。   果然,数个太医分工合作,很快就查出了温玲珑突然吐血腹痛的缘由。   “启禀皇上,十一公主的汤水中有异样,公主喝了汤水才中的剧毒。”太医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至于是什么,还需更仔细的检查才能得出答案。”   皇帝听闻,那张黑得不能再黑的脸彻底变得狰狞,一把摔了面前桌上的酒樽,怒道,“一群废物!将那些送汤水的狗奴才全部处死!”   天子发怒,酒樽摔在地上发出巨响,四分五裂的迸开,殿内的人粗气都不敢喘。   温禅乍一听,第一个念头就是圣上已经被这两件事情气昏了头,丧失理智,只想着将犯错的人处死。   可如果真的处死了那一批奴才,他的这一计算是前功尽弃。   他有些着急,藏在袖子中的手摩挲着,思索着如何开口,却在抬头时,看见对面梁宴北投来的目光。   梁宴北微微皱眉,极小幅度的摇了摇头,似乎看穿了温禅的思想。   这是一个极其细小的暗示,如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   但温禅却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醍醐灌顶。   皇帝城府极深,不是个容易被情绪左右的傻子,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看穿了有人故意利用这场盛宴来抖开这些丑事。   梅妃固然有错,但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方法,也确确实实让皇帝在文武百官面前丢尽了脸,下毒的凶手要查,可让他丢了龙颜的人也要办,他方才说的话,就是想诈出背后推手是谁。   皇帝一开口就要断了线索,这个时候,只要有人站出来阻止,那么那个人八成就与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因为只有背后凶手这个时候最紧张自己的计划。   温禅差点上当了!   他暗自心惊,想不到自己那么长时间不跟人斗智,警惕性竟退落至此,若不是梁宴北反应快,只怕这时候温禅早就站上去劝说圣上留下那批宫人了。   好险好险!   温禅按捺住自己的心思,慢慢让自己冷静下来,不多时,就听见皇帝改口,“把御厨和送吃食的奴才全部押过来,朕倒要看看,是谁那么胆大包天!”   温禅暗暗松一口气,计划到目前为止一切都顺利。   温玲珑被迅速抬出去就医,所有人都留在大殿内,静静的看着下一步的事态发展,皇帝没有遣散众人,就说明他的怀疑扩大了范围。   随后一大众御厨和宫人,只要经手了寿宴吃食的人,都被押进了大殿,黑压压的跪成一片,稍胆小一点的都已经吓哭。   温禅往人群里看一眼,看见了那个只见被他夸过眼睛像海棠花的宫女,不着痕迹的偏头。   皇帝仍旧是满脸的怒色,看上去十分可怖,“朕的国库就养了你们这帮没动的东西?!汤水中有毒你们为何检验不出来!”   “陛下冤枉啊!”为首的御厨磕头哭喊,“但凡是送上陛下和各位大人,殿下,娘娘们桌上吃食,火候温度都经过严格的把控,经过三重检验的,药试,器试,人试,一样不敢怠慢!唯有反复确认之后才敢让宫人们端着送来,奴才实在不知里面为何会被下了毒!”   他身边的一个御厨立即接着道,“陛下!吃食出了御膳房之后,就不是奴才们的掌控范围了!若是有人敢在半道上……”   后面的话没说,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皇帝似乎也知道在御膳房下毒的几率很小,除非买通整个御膳房的人才能做到,他听了两句解释,就立刻转头问一旁的宫人,“是谁给十一端来的汤水?!”   坐下跪着的一群人中,一个宫女跪着往前走了几步,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陛下!不是奴婢下的毒!奴婢哪有那天大的胆子,去谋害公主!求皇上明察!”   皇帝却根本不屑听她求饶,直接抄手砸烂了一个酒壶,“不是你!难道是十一自己给自己下毒!说!到底是谁指使的你!”   “陛下!奴婢想起来方才在路上,九殿下曾经靠近了盛放汤水的器皿!”宫女大叫起来。   温禅被提名,当下面露惊色,惶恐道,“父皇,儿臣不过是路过时被雪滑了脚,才不凑巧撞到了她,且儿臣也不可能对十一皇妹下毒啊!”   “奴婢与公主无冤无仇,更不会自寻死路!”宫女钻着空子连忙跟着道。   皇帝脸色阴郁的看一眼温禅,而后道,“你想说老九下毒给十一,然后嫁祸给你这个低(贱)的宫女?是你自己是个蠢货,还是你当朕是个蠢货?”   “奴婢不敢!”   “说起来。”温禅在这时又突然出声,“这个宫女还是儿臣宫里的。”   众人都没想到他会来这一句,虽然皇帝没选择相信宫女,但到底会因此会他有怀疑,然而这时候他又突然往自己身上揽脏水,不是傻是什么?   只听温禅道,“儿臣怀疑,前些日子禧阳宫遭投毒一事,也是这个宫女所为。”   一片小小的哗然声响起,包含着惊讶和了然。   原本两件投毒的事是没有联系的,但由他这样一提,点在同一个人身上,那么这两件事就可以串起来了。   皇帝微眯了眯眼睛,看宫女一眼,沉着脸,“继续说。”   “那次投毒虽然儿臣侥幸逃过一劫,可一想着有人要杀儿臣,儿臣就寝食难安,逼不得已去调查到底是谁有那歹心。”   “起初遭刺客的那夜,禧阳宫里的宫人都被投了迷药在晚膳中,才致使儿臣夜半喊人却无人应答,是以儿臣就怀疑,禧阳宫内有刺客的内应,在膳食中动手脚。”   “后来宫内又有人中毒而死,儿臣才肯定了之前的猜测,便悄悄下令让人去查,最后怀疑了这个宫女,后来派人搜查了她所住的地方,找到了一张她入宫前的卖身契。”   温禅朝阿福使了一个眼神,阿福早就准备好,稳了稳心神,从袖子中拿出一张泛黄的纸张,双手捧着递到座下的太监手中。   温禅道,“是买入钟家为奴的契纸,虽然已赎回,但也能表明这宫女在入宫前是钟家的奴仆。”   说完这句话,他慢慢的舒出一口气,到这一步,计划中他参与的部分就结束了。   这张卖身契,是真是假已经无所谓,只要递上去,就能达到想要的效果。   他悄然看了钟文亭一眼,方才一直没看,这时才发现钟文亭似乎出了满头的汗,他极力压制着恐惧,却因此扭曲了整张脸,看起来既诡异又可笑。   他死死的瞪着温禅,似乎这时候才明白过来。   钟国义亦是如此,即便他城府比钟文亭深得多,此时的神情却也半斤八两。   皇帝展开卖身契,只撇了一眼瞬间怒不可遏,就把视线转在钟国义身上,声音夹杂着千吨巨石,重重的压下来,“钟国义!”   钟国义忙起身上前,跪在地上,“老臣冤枉!”   钟文亭也坐不住,跟着跪在后面,手撑在地上能明显看出来双臂因恐惧而摇晃。   温禅只觉痛快非常,若不是顾及场合,他都要大笑出声。   “冤枉?若真的有冤枉,那就去革查府好好说说!”皇帝一掌拍在桌子上,额上青筋尽暴,“传朕旨意!钟国义欲图谋害皇嗣,革职查办,连同其儿女妻妾,府中下人,还有这个下(贱)的宫女一起,统统打入革查府!”   “陛下!陛下!”钟国义发出惊恐的惨叫,还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却被侍卫左右架住,没有一点停留的给拉走了。   而钟文亭则是完全认栽,一句求饶的话都没喊,怨毒的盯着温禅,直至被拉出大殿。   “你们这些奴才!”皇帝指了指坐下的人道,“最好祈祷十一无事,否则全都给十一去陪葬!”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那些人将头磕得砰砰响,有的连血都磕出来,顺着脸往下滴,十分惨烈。   皇帝却熟视无睹,怒气冲冲的挥袖离去。   一场寿宴,还未开始,就这样轰轰烈烈的结束。   待后宫嫔妃全部离殿后,殿内的讨论声才逐渐热烈起来,但碍于钟氏一党,倒没人敢正大光明的去幸灾乐祸,唯有梁宴北站在一旁,默默道,“钟家要倒了。”   谢昭雪疑惑的偏头,“此话怎讲?”   谋害皇嗣虽是大罪,但下毒之人并不是钟家的任何一人,只凭一张卖身契,想要翻身很容易,再加上钟氏一党的大臣在前朝施加压力,钟家舍弃些什么,还是能保住丞相之位的。   然而梁宴北却下了断言。   他也不解释,看向谢昭雪笑了一下,“保护好钟文晋就好。”   钟国义若倒,最先受到牵连的就是钟文晋这个嫡子,好在他现在在钟家是个失踪人口,而他娘谢漪露也在半年之前离开了钟家回到谢家,是以这次的革查,应该牵连不到谢漪露。   温禅就是想好了这些,才对钟家下手,打了个猝不及防。   这样突然的攻击,最容易成功,也最容易致伤。   出了这样的大事,没人敢在宫内停留,不一会儿,大殿内的人就走了七七八八。   稀稀疏疏的人群中,梁宴北在临走前转头看了温禅一眼,见他还是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的出神。   但是极快的,他就回神,并把视线投过来,对上梁宴北的视线。   他双眸微微弯着,带着笑意。   梁宴北咂咂嘴,不自觉的勾起嘴角,顿时觉得自己这些天的忙活相当值得了,毕竟能让九殿下开心了不是吗?   这就够了。 第81章 奖赏一下   雪不知何时停了。   温禅心情舒畅, 哼着小曲回到殿中,坐在暖炉旁边。   阿福端来一碗热滚滚的姜汤,“殿下,快把这喝了,去去寒气。”   他伸手接下。   “奴才方才打听到消息,钟家的人已经全给押进牢了,钟丞相若是想翻身, 恐怕也要去一身皮。”   “先前我也是这样想,但结果可能要比我们想象的好。”温禅面上浮现笑意,“本想着借这事扯掉钟国义的臂膀, 却没想到能直接扳倒钟家,是个意外之喜。”   “扳倒?”阿福迷惑道,“殿下,奴才愚钝, 就一张卖身契和一顶虚帽子,能扳倒钟家?”   “况且那卖身契还是咱们假造的, 等钟氏党羽上下活动之后,圣上不可能因为一张假冒的卖身契拔除钟家啊……”   “是真是假,已无所谓。”温禅说,“先前梅妃那一跤, 跌出了那块玉石,如若我猜的没错,那是梅妃与钟文亭两人私会来往的情证。”   阿福诧异道,“那圣上看见了……”   “梅妃与钟文亭不清不楚在前, 温玲珑中毒在后,原本我想给钟家安的罪名是谋害皇嗣,可有了这前面的一桩事,这个罪名倒往后排了。”温禅细细的解释。   “试想,若是你的你发现你的妻子跟别的男人有染,那么你会怎么看你的儿女?”   阿福听了这话,愣愣了一想,随后瞪大眼睛,“圣上怀疑十一公主是钟家的血脉?”   “父皇不会对这种事抱任何侥幸,必然是这样怀疑的,所以钟家往温玲珑汤水中下毒的事情,怎么想?”   “如果十一公主真的是钟家的血脉,那么他们毒杀公主也完全合理,因为他们要掩埋真相,留下公主,就是留下一个巨大的威胁。”阿福恍然大悟。   “钟文亭与后宫嫔妃有染,留下不贞行为的产物,这是皇家绝不能容忍的事情,而且近年来钟家势力逐渐增大,父皇早就想压制,绝对会抓准了这次的机会,一击打垮钟家。”   “原来如此。”阿福感叹一声,“看来这次运气站在咱们这边,没想到梅妃竟那般大意,将玉石戴在身上。”   说道着,温禅一下子笑出声,看得出心情极好,“这跟运气没什么关系。”   “殿下的意思是?”   “那玉石可不是从梅妃身上摔出来的。”   当时温禅离得近,注意力又全在梅妃身上,看得明明白白,那块玉石是她身后的宫女在摔倒时趁机丢出来的,动作非常小,若不是温禅眼尖根本看不见。   先前梅妃和那个宫女从他面前走过时,他就觉得有些怪异,后来一想,才察觉出怪异在何处——两人距离太近了。   近到宫女一摔倒,立即就波及了梅妃,将她也扑倒。   先是扑倒梅妃,而后伺机丢出玉石,再阻止了梅妃吞石行为,完完全全是一副安排好的模样,不论从哪个方面看,都不是巧合。   不得不说,这个计谋来得太及时,也太合适。   梅妃的事就好比让皇帝起了杀猪的心思,而温禅的计谋就正巧给皇帝递上了把刀,衔接的天衣无缝。   阿福一下子没想那么多,还想要问,就听见大殿的后窗位置传来敲击声。   两人同时看去,就见梁宴北倚在窗框旁,对这边微微笑着。   他还穿着正服,显然并没有出皇宫,而是直接来了这里。   温禅眼皮一跳,这还是大白日,他竟然就敢在皇宫内乱窜!   他向阿福使了个眼色,阿福立即俯下头,对梁宴北行了一礼,而后退出殿外合上门。   温禅见他出去,便要教训一下梁宴北,没曾想刚回头,就见梁宴北不知何时到了跟前,悄无声息的。   他才张口,下巴两侧就被一双微凉的手捧住,紧接着梁宴北的唇就压下来,有些霸道强势,完完全全的把温禅给压住。   被这么猝不及防的袭击,温禅本能的往后退,却不想梁宴北抬步跟上来,咬着温禅的唇不放,匆忙的后退好几步,脚撞到了桌子才停下。   紧接着,温禅就尝到了甜丝丝的味道,与唇瓣上有些急切却很温柔的力道同时传递来,带着点点香气。   是糖。   梁宴北在嘴里含了块糖,撬开温禅牙关的时候,把蜜糖的味道传过去,舌尖一卷,那块糖石就到了温禅口中。   温禅只觉得浑身发烫,两只耳朵都充血,炽热的鼻息跟糖的甜味交织在一起,迅速让他沉溺其中。   梁宴北离开他的唇时,整个唇瓣都染得水汪汪的,鼻尖对着温禅的脸颊揉了揉,哑着嗓子道,“殿下,这么些天没见,我好想你。”   温禅一把将他推开,呼吸尚不顺畅,红着脸低声道,“梁宴北,这里还是皇宫,你不能胡来!”   一开口,就察觉了口中的糖,甜味源源不断的涌出来,温禅气得一口咬碎,却不想甜味因此更浓重,染得口中每一丝每一隙都是甜味。   他又拿起桌上的姜汤,往嘴里灌了两口,才压下一些。   梁宴北毫不在意,往椅子上一座,径直从油包纸中拿出一颗糖石,想了想道,“殿下,我这些天忙里忙外的,也不求别的,就想让你夸我一句。”   温禅一愣,“今日的事情,果然是你所为?”   “那可不,除了我,还能有谁能想出那么好的主意?”梁宴北冲温禅眨眨眼睛,一副待夸奖的样子。   温禅疑惑的微微皱眉,“梅妃的贴身宫女是从家里带来的,对梅妃忠心耿耿,你如何做到的?”   “只要是个人,都会有软肋和想要的东西,软硬兼施就可以了。”梁宴北满不在乎道。   可温禅却知道这事没他说得那么轻松,梁宴北若想把手伸到皇宫里,尤其是后宫,那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他肯定费了很大一番功夫。   “你怎么知道梅妃与钟文亭有染?”他问。   “知道这些个事太简单了,他们自以为做的完美,实则破绽诸多。”梁宴北身子往前倾,伸手握住了温禅的手,拉到面前来,贴在自己的脸上,“我早就发现了他们之间的不对劲,但一直懒得管闲事,但是他们敢对你出手,我就不能再放任不管。”   这话说的温禅心里一软,忽然发现,梁宴北从来没有在他这里问什么,不管是一开始无缘无故出现在五月岛,还是他表现得那么明显的不喜欢司徒舟兰,亦或是这次钟家要杀他一事。   梁宴北从来没有问过为什么。   他不知道温禅去五月岛做什么,却一直跟在温禅左右,需要银子的时候给银子,需要人的时候给人,在极乐城发生的几件事,也都是因为他才卷进去的。   他知道温禅不喜欢司徒舟兰,也一直有意在他面前避免提起,甚至拿出的药,都声称是“司徒家的药”,然而他找谁拿的药,不用猜都能想到。   他不知道钟家为何对温禅下手,更不知道两方何时结的仇,却依旧在背后暗中调查安排,直奔这搞垮钟家而去。   或许梁宴北的保护早就开始了,只是温禅一直没有察觉。   他细想了一下,记忆一直往前推,竟然追忆到了重生而来的那个年夜,当时在林子里遇见了凶狠的刺客,面对刺客的刀刃,温禅原本想着抗下那一刀时,是梁宴北突然出现抱住他的腰,把他从刀锋下救出。   有的时候温禅竟会生出一种错觉,觉得梁宴北好像就是为了保护他而生的,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   出神的这一会儿,梁宴北就圈住了他的腰,叫嚷道,“怎么回事啊殿下,怎么还不夸我?还想让我等多久?”   温禅低头看着往自己怀里拱的脑袋,忍不住一笑,弯腰在他额头上落下轻轻的一吻,“我想出来的赞词都不足以夸赞出你的好,所以要一直想。”   梁宴北只愣了短短的一瞬,漂亮的双眸就点上璀璨的光芒,手上一用力把想要直起身的温禅再次往下拉,同时他的头也向上抬,从下方吻住了温禅,另一只手伸到他后脑,不给他退后和逃跑的机会。   这一次显然要比刚才更用力一些,也更深入一些,温禅起初还能受住,到后来感觉有些呼吸不畅,连忙用手推他的肩膀。   梁宴北没有勉强,顺势让他推开,一抬眸就看见温禅潋滟的双眸,笑意吟吟道,“我已经收到殿下对我赞赏了。”   温禅的脸不知道是憋红的还是羞红的,后退了几步,“我可没想要给你这种奖赏。”   “可是我想要啊。”梁宴北笑得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道。   温禅有些后悔方才的冲动,先前一直有克制,没有直白的接受梁宴北的感情,如今这样一主动,就算是承认了,还不知道胆肥的梁宴北能做出什么呢。   “你还不走吗?总是留在皇宫里会惹人起疑的。”温禅开始日常劝退。   “殿下,我今日能不能睡在这里?”梁宴北十分恬不知耻的问道。   “不行。”温禅抄手拍了一下他的脑瓜,虽然力道不重,但却啪一声轻响,“你嫌命长?皇宫今日才出了大事,若是你留在这里被查到,直接就给送到革查府跟钟家做邻居了。”   梁宴北表示很失望,也知道这个关头不能乱来,走的时候颇是依依不舍,并扬言很快就会再来。   温禅送走这尊大佛之后,整碗姜汤都凉透了,他喝了一口,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事情。 第82章 破罐破摔   这个重要的事情就是叮嘱梁宴北和谢昭雪照顾好钟文晋。   怎么说钟文晋也是钟家人, 温禅还是有些担心的。   接下来的几天,皇帝果然下令彻查钟家,不论是明查还是暗查,牵扯出的人和事都是一箩筐。   而且糟糕的是,即便温禅给温玲珑送了解药,温玲珑还是死在了皇帝的手中,虽然他对外宣称是中毒而亡, 温禅听了幽幽叹一口气。   早就知道,一旦梅妃和钟文亭的事抖出来,温玲珑的结局是注定的。   最终安在钟家头上的罪名不止有蓄意谋害皇嗣, 还有结党营私,私相授受,贪污受贿等等,巨大的帽子扣下来, 结结实实的把钟家扣死了。   钟国义和钟文亭都被判了斩首死刑,而钟家妻妾儿女统统判到漠北流放, 永世剥削官籍,不得入京。   平日里与钟家关系极近的几家官员都或大或小的降了官职,朝廷这一阵风来的猛烈,纵然百官都知晓皇帝此案查的马虎, 却无人再敢为钟家劝谏。   皇帝想拔钟家是早有的事,只是缺个理由而已。   若是以往,钟氏一党还能以手中的筹码与皇帝一搏,但现在不行了, 如今梁家入了京,占的不再是文官的位置,分明是礼部尚书,皇帝却给了兵权,其意思再明显不过。   再多的不合规矩,也抵不过一声皇令。   钟家被抄了。   钟文晋站在雪地里,浑身上下冰冰凉凉,眼睛死死的盯着钟宅。   那曾经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钟文晋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无数次在那个门槛进进出出,十几年来,每一个夜幕降临时,那里就是他的归宿。   短短几天的时间,那里变得破败不堪,所有东西被一扫而空录入国库,所有奴仆被遣散,父亲和兄弟姐妹还关在牢里。   幸存的只有嫁出去的庶姐和回到谢府的娘,然后还有他自己。   这对钟文晋来说就像一场大梦,去年的今日,他尚是钟家无法无天的嫡少爷,不论走到何处都是前拥后簇,周遭的人自动退避,无不是千依百顺。   而后来父亲和兄长都拿起利刃,狰狞着面目要取他的命,他被迫逃离钟家。   现在,钟家没了,昔日偌大的家族,而今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破宅子。   钟文晋往前走了两步,想进去看看。   而守在门口的侍卫早就发现他在那地朝钟宅望了许久,见他有动作立即出声道,“这里是罪宅,寻常百姓不得靠近!”   罪宅,他的家变成了罪宅。   他止住了脚步,脑子有些木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钟宅面前离开的,虚浮着脚步在大街上游荡。   钟文晋也不知道自己这时候该想些什么,或者该考虑什么,好像整个思想都处于一个空白阶段,目光掠过大街上形形色色的人,什么也没收进眼中。   走着走着,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哄笑声,钟文晋觉得很熟悉,抬眼一看,就见迎面走来几个富家公子哥,都是钟文晋以往的在京城中的酒肉朋友。   这些个人平日里都聚在钟文晋前后,左一个“晋爷”,又一个“钟小少爷”,钟文晋知晓他们这是故意追捧,却也懒得计较。   其中有几个跟他关系也确实不错的,最起码能够每次出来在一起玩乐。   钟文晋看着那些人慢慢走来,互相说笑着,时不时发出令人侧目的笑声。仿佛在聊什么有趣的事情。   钟文晋曾经是站在那些人中间的那个。   他站在路牙边,看着往昔的朋友说着笑着擦肩而过,甚至没人注意到他。   他始终沉默着,也没有出声喊,就这样看着几人越走越远,直到背影都消失在人群中。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隔着一层皮,脸颊没法真正的感受到指腹的触觉。   现在的他是一个贴着人皮假面苟且生存的人,他在这景京城之内,再不能以真名字真面目示人。   换句话说,现在的他就是这个世界的陌生人。   再也不能像从前那般,揍了别人之后还理直气壮道,“老子是谢家行四,名字叫钟文晋,你记清楚了别报仇找错了门!”   钟文晋的情绪一下子变得低落,他又继续漫无目的的往前走,两边的风景模糊不清。   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显得格格不入。   钟文晋不知不觉走到了京城内最大的糕点楼前,抬头看去,见这座自己以前经常光顾的楼进出的人络绎不绝,仿佛一直没有变过。   只要往门口一站,就能闻到糕点的香气,但现在的钟文晋却没有吃糕点的心思,呆呆的站了一会儿。   正当他发着呆时,忽然瞥见谢昭雪的身影,他眸光一亮,再盯着一看,又暗下来。   谢昭雪依旧是那副模样,浅黄色的大氅绣着如意纹一样精致的花纹,雪白的狐裘几乎要与他白皙的脸形成一色,俊美的脸上带着温润的浅笑。   谢昭雪一直都是这副温文儒雅的模样,笑容从来都是不显疏离和冷漠的,总觉得想让人无端亲近。   这也是谢昭雪在京城中人缘极好的原因。   钟文晋也正恰恰讨厌他这一点,不论跟谁都交好,也只有他对着谢昭雪泼皮耍赖的时候,谢昭雪才翻了那张笑脸,是他怒目圆睁。   眼下他正往糕点楼走着,身旁跟着一个衣裙华贵的女子,身后还跟着婢女家丁。   谢昭雪对女子一向保持明显的距离,从不曾见过他跟哪个姑娘单独在街上闲逛的。   钟文晋有些纳闷,仔细一看,却发觉那女子不是别人,竟然是乔妍词。   那一切就合理了,乔家本来机会谢家有婚约在身,两人就算一起在街上走,也是正常的事。   “老兄,你在看什么呢?”身边忽然有人问道。   这是钟文晋自打出门以来,第一个主动跟他搭话道人,他瞧了一眼,发现是个一个普通男子。   “看乔家姑娘。”钟文晋回答。   “嗨!别肖想了,乔家千金这朵花已经被摘了,你没机会了。”身旁人毫不留情道。   “我知道。”钟文晋淡淡的回答,声音沉下去,“我一直都有没有机会。”   这话不知道指的是乔妍词还是其他。   “这京城里的好姑娘多的是,老兄你也别太伤心。那人随便安慰了两句,随口道,“不过乔家这姑娘算是极幸运的了,嫁去谢家就再也不用愁往后的日子了。”   “乔家也是朝廷大官之家,何时愁过?”   “这位老兄呢这就不知道了吧。”那人是神神秘秘道,“而今谢家正是圣上重宠的时期,谢家少爷又没有纳妾娶妻,若是乔千金嫁进去,那便是整个谢家的主人,身份自然就不一样了。”   整个谢府?   钟文晋仔细想了想,觉得有些不对。   谢昭雪如今是独住一府的,虽然比之谢晟然主的府邸要小,但谢昭雪一个人住也足够了,京城的人都称之为小谢府。   钟文晋就是住在这座小谢府里,平日里十分自由,谢晟然和谢漪露也只来看过他几回。   他觉得乔妍词若是嫁进来,最多也就做小谢府的主人,大谢府里还有外公外婆撑着呢!   后转念一想,只一个小谢府的主人也足够了,钟文晋又不是谢家人,暂住一段时间还好,若是一直住着,将来谢昭雪跟乔妍词生了孩子,有了自己的家,拿他的存在岂不是非常尴尬?介时谢昭雪也厌烦了他,那若是被乔妍词赶走,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直到这个时候,钟文晋才意识到,整个京城中,好像没有他的落脚地了。   看着谢昭雪和乔妍词进了楼里,钟文晋突然失去了跟别人闲聊的心思,一句话没说的就转头离开。   他一路回了谢府,钻进自己房中,心情郁郁。   没多久谢昭雪就回来了,他来到钟文晋的房前,挥手遣退了守在门旁的婢女,提着食盒敲门。   里面没声音,谢昭雪方才进门的时候问过了,下人明明说他在房中,为何不出声?   谢昭雪停顿一刻,抬手推开门,就见钟文晋已经摘了人皮假面坐在房中,不点灯也不点暖炉,整个房中凉冰冰的。   他走到钟文晋身边,把食盒放在桌上,“你坐这想什么呢?我敲门都听不见。”   钟文晋恹恹的抬头看他一眼,又很快低下头,抿了抿唇不说话。   钟文晋若是心情不好的时候,模样很明显,谢昭雪一眼就看出来,一边打开食盒一边道,“吃点东西吧,别想那么多了。”   钟文晋原本还能压住烦躁的情绪,但看见食盒中那些漂亮的糕点中,有一个被咬了一小口,放在食盒的边缘。   这是什么?两人卿卿我我的吃完糕点,还好心给他打包了一些剩下的回来?   这一口小牙印难不成是乔妍词俏皮留下的?   钟文晋一下子觉得怒火中烧,劈手一挥,直接把食盒扫翻在地,食盒掉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里面的糕点撒了一地。   “谢昭雪,别对我惺惺作态,我不需要!”钟文晋低眸看着一地的狼藉,眼圈瞬间红了,强作凶狠道。   谢昭雪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大火气,倒没有生气,叹一口气道,“怎么越来越难伺候了,你若不想吃直说就是,我本来还想吃两块,现在好了,全被你打翻了。”   这话听在钟文晋的耳朵里,却是另一番意思。   他就知道,谢昭雪总有厌烦他的一天,并来他就看自己不顺眼,如今能收留几个月估计是极限了,现在钟家刚一倒,他就迫不及待跟乔妍词来往。   或许他早就想赶自己走,只不过碍于面子不好直接开口,所以想借乔妍词来赶走他。   “你何必这样大费周章?想要我走还不简单?老子也不稀罕住你这!”钟文晋恨恨道。   “你想走?”谢昭雪面色一变,微微皱眉,“要去哪里?”   “就算现在钟家没了,我若想活下去,方法多的是,你以为我没了你就不行?”钟文晋道。   “谁让你走的?难不成是我阿姐?”谢昭雪道。   “好男儿志在四方,我能去的地方多的是!离开京城天大地大,我想去何方就去何方。”钟文晋也说越觉得自己说的有道理。   “应该不是阿姐,如今钟家身上负罪,你贸然出去太过危险。”谢昭雪猛的盯着他,危险的眯了眯眼睛,“是你自己要走?”   “我意已决!”钟文晋怒道,转身就要走,打算去银庄里把之前存的一些小银子拿出来,当作盘缠用。   谢昭雪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道有些鲁莽的把他拉回来,“别胡闹!”   钟文晋只觉手腕又些疼,一边挣扎一边冷笑,“是啊,不论我做什么都是胡闹,这里只有我们俩,你就不必演戏了,我若走了你指不定在哪偷着乐呢。”   他的眼睛紧盯着钟文晋,“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钟文晋道。   “你在谢府住的不如意?想吃什么带你去吃,想要什么我便给你去买,为什么想着要走?”谢昭雪沉声逼问。   “想要的东西?我想要的东西你根本没法给我。”钟文晋微微摇头。   “你说。”谢昭雪不想看他摇头,干脆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脸往前凑了一分,“你想要什么?”   如今的他正在气头上,没察觉两人的距离过于近了。   钟文晋微微后退一些,像是忽然想到般问,“我想要乔妍词,你也能给我吗?”   这话刚一问出口,谢昭雪的脸色霎时黑下来,眸中染上怒气,“不行!”   “哈,我就知道。”钟文晋见他这副模样,冷笑一声,眼圈又红了,咬牙切齿道,“你这个骗子。”   “除了这个,其他的都可以。”谢昭雪看见他的眼眶,有几分故作坚强的脆弱,方才顿起的怒意极快的消融。   “这是你说的!”钟文晋恨声撂了一句,然后在谢昭雪完全没反应的时候猛地扑上前,发狠一般咬住了他的唇。   到底是害怕咬疼他,钟文晋在最后关头卸了力,更像是用力的含住他的嘴,毫不客气的吸吮起来,舌头直往他的嘴中冲。   谢昭雪惊得呼吸都停了,嘴上被钟文晋粗暴的舔咬,后腰也被一双手紧紧抱住。   紧接着,他就感觉脸上传来泛着凉意的液体,垂眸仔细一看,便看见钟文晋长长的睫毛上沾了晶莹的泪珠。   反正要走了,亲一口应该没事吧,总不至于更糟。   钟文晋想。 第83章 药   记忆中钟文晋上一次哭好像是在好几年前。   小时候的钟文晋还是很爱哭的, 粉玉雕琢的模样,一哭起来十分惹人怜爱,谢昭雪每次看见他哭,都想抱起来亲一亲。   可是后来,钟文晋长大了,变成一个刺猬,尤其是每次跟他见面, 敌意都非常明显。   此刻的钟文晋显得很脆弱,泪珠挂在睫毛上,微微颤抖着, 但他手上的力道又极其坚定。   泪滴从眼角滑落,钟文晋原本害怕谢昭雪会把他猛地甩开然后暴打一顿。   他都想好了,就算是挨打也值得。   然而谢昭雪却一点动静都没有,钟文晋更觉得心中苦涩难过, 他甚至能想象道谢昭雪正冷眼看他的样子,像一把锥刺往心尖上刺, 疼得厉害。   钟文晋想用自己尖利的牙齿把谢昭雪嘴唇咬出血,至少给了他疼痛,他能够记得,但他却狠不下那个心, 只拿牙齿磨了魔他的唇瓣。   正当钟文晋想要努力记住这个瞬间时,那柔软的,湿润的嘴唇突然动起来,竟一下子反把他的唇包住。   还不等钟文晋有所反应, 谢昭雪的手顺着钟文晋的脊背爬上后脑勺,不知按在那个地方,他就觉得后颈一麻,双眼陷入一片黑暗,彻底失去了知觉。   昏之前,钟文晋骂了谢昭雪一句,而后又想,他是不是回应了?   钟文晋这一晕,不知道晕了多长时间,醒来时都已是黄昏日暮。   他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不用想都知道是谢昭雪的手笔。   钟文晋一个打挺从床上坐起来,入目是一片昏暗,自己的靴子摆在床边,他想起之前自己的冲动,一时又是难堪又是难过,低落了一会儿,忽然又把情绪转为气愤。   怕什么?早就该料到会有这一步,谢昭雪再不待见他又如何?反正他都要走了。   想到这,钟文晋一鼓作气的掀被下床,点上灯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统共也没多少,收拾完之后,他前往谢昭雪的房间。   最起码要道个别,钟文晋心想。   谢昭雪的房屋跟钟文晋离得极近,期间有一段鹅卵石铺的路,钟文晋走上去的时候,打眼扫了一下道路两边种的花,虽然枯萎了不少,但还是有几朵仍娇艳。   快走到时,他就看见丁子韵从谢昭雪的房中出来,看见了钟文晋,眸中闪过一瞬慌乱,随后极快的隐藏起来,冷漠的调了个方向离开。   钟文晋见她这模样,鼻子都气歪了,这要是在以往的钟府,他非要好好教训这个不懂礼数的婢女。   转念一想,这是谢昭雪的婢女,他好像没什么资格再去□□。   他整了整衣裳上的褶皱,又咳了两声给自己壮胆,直谢昭雪的房中走去,走进去之后才发现房中没人,他寻了一圈,最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打定主意等他回来。   钟文晋在谢昭雪的房间中坐了很久,始终没有等到他回来。   他猜,可能又去同乔妍词培养感情了,两个人到底是要成亲的,这样做也无可厚非。   钟文晋心中突然生出一股烦躁,夹杂着无力,让他十分疲惫。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以冰凉的液体强行压制下了躁动。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如若有缘还是能够再见面的。   他暗暗想。   临走前还一脚踢翻了椅子出气。   回到房屋后,钟文晋把收拾的东西都拿出来,一叠□□,一些简单的衣物,平时积攒的银子,还有些细碎物品。   钟文晋能带走的东西并不多,他在这里的吃穿用度全是谢家的,来时什么都没带,临到走了,反而还要带走一些。   不过没关系,反正谢家也不缺这些衣裳。   把东西都收拾好后,钟文晋坐在椅子上发呆,坐了没一会儿,他就感觉有些闷热,脱了外袍大衣,又起身把暖炉拨了拨。   可是这种热度并没有因此缓解,然而越来越强烈,逐渐从心脏处涌出,向四肢蔓延,大量往小腹走。   钟文晋觉得有些不对劲,又脱了一层衣裳,燥热依旧没有减弱半分,他甚至觉得呼吸有些粗。   这种感觉既熟悉又陌生,钟文晋站起来走了两步,忽而感觉一股强烈的欲望迸发,来得迅速猛烈,催促着他找人发泄。   不好不好!中招了!   钟文晋心中一凛,忙去倒凉茶喝,一杯刚下肚,房门就突然被打开,他慌张的转头,却见谢昭雪正站在门前。   他神色如常,虽不像平常那般带着笑,却也没有怒火和厌恶的情绪,钟文晋在看见他的一刹那,身上蠢蠢欲动的欲望仿佛找到了目标,急躁涌动起来。   方才等他半天都没等到,现在这种时候他又出现,简直要命!   钟文晋匆忙转回头,咬牙强压着,又倒了一杯凉茶。   正要往嘴里灌,却忽然被一只手截住,打眼一看竟是谢昭雪走了过来。   “这么冷的天,就别喝那么多凉水了。”谢昭雪不容拒绝的把水杯抽出来放在桌子上,顺手把一个食盒也放在上面,打开了盖子,回身把门关上。   “这次别再打翻了,好好吃完。”   钟文晋只撇了一眼,就看出那些是跟之前他打翻的那一盒出自同一家楼,都是他平日里爱吃的东西,罗列的整齐,品相精致。   可现在他却没有品尝糕点的心思,扭过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忍得额头青筋暴起,“你先出去。”   谢昭雪见他不愿意看自己,也没有生气,语气淡淡道,“就算你是生我的气,也不能不吃东西,你想饿死在谢府让我觉得内疚?”   “这跟你没关系。”钟文晋应付得很费力,发觉自己语气有些不善,又补充了一句,“我不饿。”   “钟文晋。”谢昭雪伸手碰了下他的肩膀,还没说话,就猛地被他甩开。   他往前走了几步,“我没事我没事,有什么话明天再说,我累了想要休息。”   谢昭雪看出了一丝端倪,微微皱眉,目光往旁边一撇,忽然看见了一个打包好的行李,脸色极其微妙的一变。   他快步走过去,把包裹解开,里面的东西露出,谢昭雪一把拉住钟文晋的手臂质问,“这是什么?”   钟文晋忍得很辛苦,看见他发现了,于是想着不如说些狠话,把他气走,于是冷声道,“看不出来?我说了我要离开谢府。”   “钟家被抄,你现在出了谢府想去哪?”谢昭雪双眉拧起,劝来劝去,似乎也没有别的理由,“别胡闹。”   “我没有胡闹!”钟文晋挣扎了一把,“西凉那么大,总有我落脚之处,京城没了钟家,也没有了钟文晋,从此往后,我就自由了。”   谢昭雪听了这话,觉得有些刺耳,“你什么都不会,出去了岂不是寻死?”   “小舅舅,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又不是个废人,好歹四肢俱在,干什么不行?”钟文晋冷笑,“再不济我也能寻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入赘,至少我能撕下脸上的□□生活!”   “你宁愿去入赘,也不愿留在谢府?”谢昭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反正我在谢府也是个累赘,在哪都一样!何必留在这里相看两厌?”钟文晋忍到极限,甩开谢昭雪的手,大步往门外去。   忍不了了!你不走我走!   然而谢昭雪却没想就此罢休,两个步子就追赶上他,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把人扯到墙上。   谢昭雪的力气很大,钟文晋是知道的,他甚至来不及反应,后背就撞上了墙,人被压住。   他知道钟文晋正在气头上,硬是和他吵是不行的,放软了声音道,“谢府就是你的家,怎么能算累赘?”   “这才不是我的家!你们都是姓谢的,只有我是姓钟的,我就是一个外人!”钟文晋有些崩溃,额上和鼻尖都出来细密的汗,“再过段时间,你娶了乔妍词,生了孩子,有了一个家之后,我又如何在留在这里,反正迟早都是要被赶出去,倒不如我自己走。”   钟文晋说着有些委屈,又有些生气,“反正你都知道了,我也不怕你说,老子就是喜欢男人,老子就算在一无是处,皮相还是有两三分的,出去之后随便找个富家子弟勾搭上,总好过在这里藏着掖着的生活!”   谢昭雪一怒,平日里温润的眸子染上火光,捏着钟文晋的下巴抬高,“你说什么?”   钟文晋的呼吸急促得很不寻常,根本不像是气的,抬起头的时候更加明显,白皙的脸和脖子都染上绯红,他甩头想挣脱谢昭雪的手,“放开我!”   谢昭雪这时候才终于看出来他的异样,手往下一滑,贴在他的脖子上,炙热的温度传来。   钟文晋已经忍到了极限,这稍微的一触碰都让他头皮发麻,浑身都涌起舒服的感觉,理智尚存之际,他伸手推谢昭雪,“快走开!别碰我!”   谢昭雪眸光一暗,声音沉下来,“你中了媚毒?”   然而钟文晋却还是神识恍惚,只一个劲的推他,喃喃道,“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谢昭雪盯着他的脸,凝目了一刻,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要离开这里。”钟文晋虚弱的出一口气,方才被他一碰,整个身子都不舒服起来。   然而谢昭雪的桎梏依旧结实,看了看他红透的耳尖,又看了看他垂低的头,黑眸变得深邃无比,慢慢道,“钟文晋,你不是不想再藏着掖着吗?我成全你。”   话音刚落,他忽地一把将钟文晋抱起,走到床边将他扔上去。   钟文晋被吓了一跳,失声叫道,“谢昭雪,你想干什么!”   还没爬起来,谢昭雪就突然压下来,两只手扣住钟文晋的手腕,直接压在头顶上,他的俊脸离得极近,呼吸全数喷洒在钟文晋的脸上,声音低沉,“乖乖的,别乱动。”   钟文晋岂是那种乖乖听人话的主?更何况他此刻觉得谢昭雪被自己气昏了头,生怕他做出匪夷所思的事情来,于是用力的挣扎起来,“你是不是疯了?!清醒一点!”   奈何他一天没吃饭,此时根本没什么力气,更何况谢昭雪本身力量就能碾压他,钟文晋豁了老命也能撼动一分一毫。   两只手被压的死死的,动弹不得。   谢昭雪斜勾嘴角,露出一个笑来,与平日里温文儒雅的模样无差,可又无端透着一股妖冶。   钟文晋感觉他松了一只手,立即挥拳去打他,可是谢昭雪的头往后一仰,轻松的躲过。   他又想挥第二拳,但谢昭雪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一把抽了他的发带,将两只手拧在一起,用发带一层层的捆绑起来,彻底将他禁锢住。   钟文晋这才真正的慌了,有些恐惧的看着谢昭雪,呼吸急促,结结巴巴道,“谢昭雪,你,你想干什么?”   他俯身贴在钟文晋的耳边,低声缠绵,“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我忍了那么多年,如今不想再忍了。”   话毕,俯身贴住他的唇。 第84章 温·挑衅·禅   温禅提着沉重的木桶, 走在火光通明的砖道上。   这木桶里装满了水,所以他提得颇是费力,脚步声在寂静的环境中略显突兀。   为了不让桶里的水洒出来,温禅走得很慢。   走到道路尽头,一间铁牢就出现在眼前,他走到铁栏杆面前站定。   牢里燃着微弱的灯火,可能因为正在融雪, 四周透着浓重的潮湿,和着一股奇怪的味道,让人反感。   温禅往牢中看一眼, 见里面的人正蜷缩着身子睡觉,便不由分说的提起水桶,用力朝那人一泼。   好歹是他辛辛苦苦提来的水,发挥出了巨大的用处, 雪融的水冰冷刺骨,全数泼在了那正在睡觉的人身上, 一下子就把人从梦中拽出来。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意刺得跳起,浑身都被泼了个透彻,冰水瞬间袭卷了全身,骨子里都冒着凉气。   他抹了一把头发和脸上的水, 对着温禅怒目而视,额上暴起青筋。   “钟文亭。”温禅轻轻一笑,“这滋味如何?”   被关押在牢中的,正是被判了死刑的钟文亭, 他身上的衣裳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胸背上都是血红的鞭痕,模样狼狈不堪。   但那一双眼睛却很精神,其中充满着恨意和怨毒,死死的盯着温禅。   温禅丝毫不惧,放下木桶,拍了拍衣袖,“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们自己也没想到会输得那么快吧?”   钟文亭冷笑,“温禅,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不过是靠着梁宴北罢了。”   “是啊,我就是靠着他。”温禅大大方方的承认,“前世我靠着他才能把你们这些贼寇从王座上赶下来,靠着他才将你们杀光杀尽,今世我同样靠着他赢了你们,可是那又怎样,梁宴北就是站在我这边,你能如何?”   “你知道吗?前世我收回皇权之后,把你们钟家人的头颅整整齐齐的挂在京城城门之上。”温禅残忍的笑着,“每日受万人唾骂,受日光暴晒,每一个从你们头颅下经过的百姓,都要夸赞我一句,我能从一个废材皇子变成西凉拥戴的帝王,还是拜你们所赐。”   钟文亭听得脸色迅速回血,一脸怒气,嘶吼一声撞在铁栏杆上,手从缝隙中伸出来,污浊的手要去抓温禅的脖子,奈何距离不够。   温禅冷眼看着他这般模样,继续道,“那些头颅中,有大半是钟文晋亲手砍下来的,看看你的好兄弟,可比你强多了。”   来之前他就琢磨过了,若想让钟文亭陷入极端的情绪中,必先站在他的角度去思考,讲大道理与他吵架是行不通的。   温禅想要的,就是他带着极度的不甘心和恨意,却又有无可奈何,无法作为的无力感,然后恨到咬牙切齿,气到吐血的死去,那样才会让温禅心里舒畅一些。   果然一提到钟文晋,钟文亭就疯狂起来,目眦欲裂,“钟文晋,钟文晋!”   温禅趁热打铁,“说起来,若不是他,我还不知道你们也重生了呢,现在想来,恐怕年宴那晚,在林子里要杀我刺客,也是你吧?真是好险,等你们死了之后,我要提一壶酒去好好谢谢他。”   “又是他!又是他!”钟文亭手死死的抓着铁栏杆,手背青筋暴起,一双眼睛染上血腥红色,怒不可遏,“这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废物,钟家白白养了他几十年!早知道我就应该直接毒死他!”   “钟文晋为何背叛钟家,你们心里不自知?”他冷嘲热讽。   “为什么?不过就是因为一个毫无血亲关系的谢家人,是他自己病态,对谢昭雪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我们想尽办法杀了谢昭雪,也是为他好,可他呢?竟然因为这个背叛我们这些骨肉至亲!他才是最该死的!”   钟文亭像一只被激怒的恶犬,喉咙间发出粗粝的嘶叫,“你又算什么,一个漏网之鱼,苟且偷生的废物,凭什么敢与我钟家相抗,西凉交由我钟家,才能走上真正的昌盛之峰!”   温禅听了他说的话,心中暗骇,他只知晓谢昭雪前世是战死在疆场上,却没想到谢昭雪竟然是被钟家害死的。   谢昭雪在千里之外的边疆,也能遭钟家毒手,说是想尽办法倒是半点不夸张。   而钟文晋又对谢昭雪有特殊的情感,所以一气之下反了钟家。   虽然温禅知道这并不是钟文晋背叛钟家的全部原因,但也必然是个主要原因,所以谢昭雪死之后,钟文晋就变成了一个疯子。   可是他后来分明娶了丁子韵啊,当年钟文晋死了之后,温禅还一度可惜他没能给丁子韵留下个一儿半女的。   那个时候的温禅尚处于崩溃的边缘,根本无暇去了解他,如今一回忆,就发现对钟文晋的印象始终停留在他是个疯子上,其他的都很模糊。   难不成是另有隐情?前世的钟文晋到底是怎么想的?又经历了什么?   现在不是琢磨这些的时候,温禅把那些念头压下去,对钟文亭反击道,“可你们还是输给了我这个废物,你们死之后,西凉在我手里,比现在要繁荣数倍,而钟家,只给京城百姓带来了噩梦。”   温禅说的这话一点不掺假,他算不上是好丈夫,也算不上是好父亲,甚至算不上是好兄长,可作为一个皇帝,他尽职尽责,呕心沥血。   如若将称帝后的生活分类,可以算作两部分,一部分是思念梁宴北,一部分是处理国事。   “你们破坏了西凉原本的安宁,把京城变成修罗场地,回头看看身后叠起的累累白骨,还有一个个被你么虐杀的无辜人……”温禅压低声音,带着无比的痛快,“钟文亭,现在知道你们输了的原因了吗?”   钟文亭大笑起来,面容扭曲,“成大事必有牺牲,为了更多的西凉子民,牺牲那些人又算什么?”   温禅听闻怔愣一瞬,而后也跟着大笑起来,合不拢嘴,笑得极其开心,声音回荡在整个铁牢内,一层层的相外传去。   钟文亭见他这模样,反而不笑了,冷眼瞧着,等温禅笑累了,才问道,“你笑什么?”   温禅抹了一把眼角笑出的泪,喘一口气,说,“幸好你们钟家人都死光了,我一想到这,就开心的笑出声。”   钟文亭大怒,牙根咬得吱吱作响,眼白泛出红血丝,却又找不出理由反驳,只得道,“钟文晋为你温氏不惜背叛我们,到头来就得一句你这样的话?温禅,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温禅笑着摇摇头,“钟文晋在入我联盟的那一日就起誓,他改姓为谢,助温氏复兴皇权,不杀尽钟家反贼,则即便是死也不入轮回。”   “钟文亭,在你们钟家拿起刀刃刺向无辜百姓时,你们就已注定了败局。”温禅笑意未褪,却透着冰冷,“不论重来多少次,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   “我才是笑到最后的人。”温禅道。   说完他提着木桶打算离开,走了两步又觉得木桶太沉,随手扔在了一边,想来就算是有人发现他拿水泼钟文亭,也不会敢来怪罪他。   把钟文亭好好气了一通之后,温禅打算扬长而去,可钟文亭的话却截停了他的脚步。   “温禅?你高兴得太早了。”   他的声音阴沉至极,还带着威胁。   温禅回头看他,就见他脸上带着阴森的笑,与浑身的狼狈极不相符,“你以为用了个小计谋,就算赢了?”   “你的意思是让我等你人头落地时再笑?”温禅反问。   “你等不到那一天的。”钟文亭话中带着奇妙的自信,往前一步脸贴着铁栏杆,死死的瞪着他,“你且等着吧,我定不会让你如意!”   温禅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似乎对他的威胁视而不见,末了,有冲他露出一个微微的笑容,转身离去。   出了铁牢,阿福极快的迎上来,“啊呀殿下,何必亲自去见那个罪臣,牢中寒湿气重,可不能伤了身体啊!”   温禅摆摆手,示意他闭嘴,裹紧了身上的大氅,踩下一排雪脚印,神色有些凝重。   方才见钟文亭那般自信的模样,他心中有些不安。   钟文亭作为特殊罪人,关在这所独立的铁牢里,那么多批人看守,根本无法脱身,只能等着行刑,明明是死到临头,他却还能说出那样的话,十分诡异。   或许,不能等到行刑,应该提前送他上路。   温禅一边想一边走,脚步不免快了些,阿福在后面追得很吃力,原本还想着有事跟他说,这一追,倒给追忘了。   温禅离开铁牢后,钟文亭就撑不住浑身刺骨的冷意,无力的坐在地上,发梢上的水滴顺着往下,与身下的水滩融在一起,他瑟瑟发抖起来,咬紧牙关忍着。   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恨意越来越浓郁,直到眼白被红血丝布满,样子可怖。   正当他想得出神时,牢中又回荡起脚步声,不轻不重,由远及近。   钟文亭以为是温禅又回来了,却又懒得站起来,嘴角勾起冷笑。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停在钟文亭面前,朱红色的大氅压着银白的裘边下,一双黑色的锦靴出现在眼前。   钟文亭的目光往上抬,视线滑过大氅上金丝线绣的精致纹理,沿着来人雪白的颈子向上,最后看见了张绝世无双的面容。   这张脸深深刻在钟文亭的骨子里,同恐惧一词死死的钉在一起,他面上的笑容一僵,陡然瞪大眼睛,满目惊恐,手脚并用的往后快速挪动。   牢前的人见他这幅模样,微微歪头,露出一个极致俊美的笑。 第85章 夜间的火光   夜幕降临的时候, 温禅正亲自在房中点香。   这香是梁宴北拿来的,据说可以安眠,梅妃入狱生死不明,钟家被抄,温禅现下已经没有了任何威胁,可以肆无忌惮的好好睡觉了。   香点燃之后升出袅袅白烟,他微微吸一口, 就浑身舒适。   有时候温禅觉得自己有些恬不知耻,一边讨厌司徒舟兰,一边还用司徒家的东西用得欢。   不过撇去别的不说, 司徒家的药确实厉害,当得起“圣医”的名声。   温禅颇是好笑的咧咧嘴,把香插进香炉中,刚想扬声吩咐沐浴, 就听见阿福站在殿门外道,“殿下, 梁公子求见,正在外面。”   他一下子皱起眉,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大氅披着往外走,嘴上嘟囔道, “他怎么这时辰来?又想逃过宫禁?”   温禅原本以为他会在宫门外等着,却不想阿福口中的这个“外面”指的是殿门。   刚出来,就看见梁宴北穿着朱红的大氅,脖子所在狐裘中, 侧身望着院中中的花花草草,听见动静之后从转过头来,粲然一笑,“殿下。”   梁宴北的皮肤其实没有那么白,但是在雪景的映衬下,又加之朱红色的衣裳,竟让人觉得他像个文弱公子。   但温禅知道这是一种非常严重的错觉。   他几步走下来,站到梁宴北面前,刚站定鼻子就闻见一股若有若无的酒香,他问,“你找我有事?”   “殿下,这马上就要到宫禁时辰了。”梁宴北抬头看一眼压黑的天,低声说。   “原来你还知道啊?”温禅道,“那还不快点出宫。”   “我想请殿下跟我一起出宫。”梁宴北直截了当道。   温禅一愣,“什么?”   “我有一个好东西要给殿下看。”梁宴北神神秘秘道,“你一定会喜欢的。”   他转头看了一眼院中候着的几个宫人,心说两人这样直白的站在院中说话,不就等于明晃晃的告诉圣上他要偷跑出宫了吗?   转念一想,温禅又觉得没什么大碍,反正他父皇不怎么管他。   几个念头间,温禅已经打定主意要跟梁宴北一起出宫了,可他还是好奇的问,“什么东西?你带进来给我看不行吗?”   梁宴北摇摇头,“不行,这个东西很特殊,必须殿下亲自去才能看见。”   “到底是什么宝贝?”温禅小声的嘀咕一句,而后招手唤来了阿福,吩咐道,“准备马车,咱们出宫去。”   阿福刚想应,就听梁宴北道,“马车就不必了,我有,殿下直接跟我走就是。”   既然能省事,温禅自然不愿意麻烦,便只带了阿福一人上了梁宴北的马车,出了皇宫。   梁宴北的关子卖得很成功,不管温禅怎么问,他都不说,气得温禅心想,若不是什么值得看的东西,他就好好教训梁宴北一顿。   出宫之后,天就完全黑了,街道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温禅途中撩开车帘看了一眼,“这是要去哪?”   梁宴北也跟着看外面的景色,却抱着一副将秘密进行到底的模样,不肯说话。   行不多时,马车就慢下来,停在一座塔楼之前。   这是京城中最高的一座楼,之前有一个皇帝没事喜欢登高,又懒得爬山,就命人修了这一座塔楼,高有数十尺,站在上面,虽不能看尽整个京城,却也能一览无数风光。   温禅实属不明白梁宴北带他来这里做什么,刚想问,手就忽然被他抓住。   虽说附近没什么人,可阿福尚在,更何况这是在京城,若是突然从哪里冒出个人看见了,消息传得不是一般的快。   温禅连忙抽手,却抽不动,“梁宴北!”   阿福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暗戳戳的瞅一眼两人交握的手,若无其事的把目光移开: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梁宴北拉过他的手还不算玩,又揽住他的腰,“我带你上去。”   温禅抬眼往上看看,有看看眼前被铁链锁住的大门,“进不去。”   其实他是不想爬那么多阶梯,即便是体力撑得住,上去了也会出一声的汗,十分难受。   然而梁宴北身子贴过来,笑道,“我也没说要进去啊。”   话一说完,竟直接把温禅拦腰抱起,还没等人反应过来,他就脚尖一点,身姿极其轻盈的跃起。   阿福就见眼前一闪,两人就不见了,慌了起来,原地转了两圈,“殿下!”   “别叫。”赶车的马夫道,“少爷是带人跳上去了。”   阿福转头看,见马夫坐在车上,神情冷淡,说话时根本不看阿福,“你若叫来了人,会坏事。”   虽然这人看起来态度不怎么温和,但好歹还有个人能陪着说说话,总好过一个人在下面等,阿福笑嘻嘻的凑过去,“这位大哥,咱们唠会儿?”   梁宴北轻功了得,几个跳跃之后,就停住了,温禅从他怀里探出头,就见已经到了塔楼之顶。   梁宴北轻轻的把他放下来,扶着他站稳。   温禅方一睁眼,就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只见浩瀚的星空之下,整座京城亮着阑珊微芒,华灯初上。   家家户户都在自己门前点亮了灯笼,从高处往下看,那些灯笼散发的光聚在一起,星星点点,汇成极致动人的画卷,煞是好看。   温禅发出由衷的赞叹,“这站得高,看的东西果然不一样。”   他在京城生活了那么多年,从来不知道京城还有一副这样的面孔。   也许是因为在高处,风要比在下面大许多,不过好在两人穿得都厚实,并未感觉到寒冷,梁宴北看他一眼,而后指出一个方向,道,“你往这边看。”   他跟着看过去,发现那个方向的灯光有些稀少,再远一点几乎没什么光,实在是不怎么好看,他疑惑道,“这边有什么好看的?”   梁宴北道,“殿下再等等。”   温禅耐着性子等,越看越觉得普通,但是他想既然梁宴北让他看,那定然是有他的道理的。   呆看了一会儿,忽而一声钟响自岩香寺传出,穿过天穹,在整个京城内传播散开。   钟声层层荡开间,温禅想了想问,“你是想让我在这楼顶上虔诚的念一段佛经?”   梁宴北好笑道,“说什么呢?我像是做那种无聊事的人吗?”   “你做的还少吗?”温禅反问。   “殿下啊,你这么说我可就不开心了。”梁宴北撅起嘴,一脸不爽。   “所以呢?你要在上面把我揍一顿?”温禅跟他扯皮,“或者是把我推下去?”   他回想了一下前世梁宴北不开心时会做什么。   大部分就是喝几杯酒,压下心中的郁闷事儿,小部分则是去街道上遛遛,看看有没有什么地痞流氓,正好解决一下手痒问题。   正想着,梁宴北却突然凑过来,按住温禅的后脑勺对着他的嘴亲了一口,弯眸笑道,“我又不是疯了,怎么舍得去打你。”   温禅的耳根一下子有些烫,反手推开他,“我看你是真疯了,动辄就对我动手动脚,生怕别人不知道是吗?要不然改天我们一起去父皇的大殿上表演一下?”   本来是气话,但梁宴北却很认真的思考起来,“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应该挑个好日子……”   温禅瞪他一眼,余光又往那个方向撇了一下,就见那边灯火稀少的地方骤然亮堂起来。   光度强烈,而且是大片大片的,即便是夜色浓重,也能看出滚滚黑烟往天上蹿。   温禅讶异道,“那边是不是走水了?”   梁宴北笑着点头,“看样子好像是这样。”   “那边……”温禅觉得梁宴北的笑容有些奇怪,仔细想了一下,才发觉不对劲,“那边好像是革查府?”   梁宴北就地坐下来,“不知道烧得是那一间呢?”   火势好像非常凶猛,即使隔得远,也能看见连天的火光,温禅看了一会儿,也挨着梁宴北坐下,“是你放火烧的?”   这是温禅短暂思考下想出的答案,梁宴北神神秘秘的带他来这楼顶上,恐怕不是为了让他看着万家灯火的夜色风光,而是革查府的那片火。   梁宴北没有否认,直接点头道,“的确。”   “为何?”温禅疑惑道。   难不成是梁宴北闲得厉害,于是突然奇想的放一把火玩玩?   “我放火可不是为了玩乐。”仿佛是猜到他心中所想,梁宴北说,“而是为了杀人。”   温禅惊讶道,“杀谁?”   进了革查府的人,十有八九出不来,梁宴北初来京城,按理说应当不会有什么结仇,怎么还能跑去放火杀人了?   看温禅睁着大眼睛等回答,梁宴北反而不那么轻易的交出答案了,点了点自己的脸颊,“殿下真想知道?”   又是趁火打劫!温禅简直要气笑了,“是你要带我出来的,你若不说,我下次就不出来了。”   梁宴北想了一下,觉得温禅的威胁十分厉害,威力堪称巨大,于是立即放弃趁火打劫的念头,道,“杀钟文亭。”   温禅愣住,就听他继续说道。   “他想杀你,我便杀他,以绝后患。”   梁宴北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平常,甚至带着柔色,完全看不出他是个思想如此决断的人。   该报的仇就得报,该死的人就得死。   他先是用计借用皇帝的手把钟文亭送进牢中,有用最简单的方式放火杀人,完全不给他喘口气等到行刑的机会。   白天的时候温禅还在思考着用什么方法杀了钟文亭,夜晚降临之后,梁宴北就替他做到了,说句不夸张的话,他现在还真想亲梁宴北一口。   温禅又朝那地方看一眼,心说如此大的火,梁宴北到底是怎么给烧起来的?   “他看见我的时候很害怕。”梁宴北微微眯眼,对温禅问道,“怕到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你前世是他的噩梦吧。温禅在心中默默道。   其实钟文亭到底为何那么怕梁宴北,温禅也不知道答案,明明杀了他的是钟文晋,但他对梁宴北的恐惧简直令人费解。   “或许是他以前做噩梦梦到过你。”温禅随口答道。   “哦……”梁宴北若有所思,转头想问问温禅有没有梦到过他,却不想话还没出口,就被温禅堵在了嘴里。   梁宴北几乎只停顿了一瞬,便把手缠在了温禅的身上,热烈的回应。   这种情况真是太难得了,梁宴北心里琢磨着,要不以后多放加把火?   温禅原本只是想吻一下就离开,没想到梁宴北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抓着人亲了好长时间,直到温禅轻轻拧了下他的耳朵,他才放开,彼时温禅的唇都有些红了。   两人在上面玩了很久,火势依旧旺盛,温禅不想再看就让梁宴北把他带了下来。   刚一落地阿福就迫不及待的迎上来,一脸委屈,“殿下,你们可算回来了!”   原本阿福是想跟马夫唠嗑,可他说的话马夫根本不接,眼睛盯着一处,跟块木头似的,他自顾自唠了一会儿,便尴尬的坐在一边的石头上,数着自己帽子上绣的小元宝。   温禅笑着安抚了两句,眼看着已开始宫禁,也不能在这时候回宫,就让梁宴北给他安排地方。   梁宴北带他去客栈给他开了间房,自己谁在隔壁,夜间客栈人多,加之阿福寸步不离的跟着,梁宴北就没再找到机会亲近温禅。   次日一早,又送他回了皇宫。   半晌午,日光高照,谢府内一片宁静。   钟文晋睡饱了觉,自然睁开了眼睛,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的床幔。   他迷茫的睁了睁眼睛,动了下腰身,一股酸软的感觉从骨子里传出来,他意识瞬间清醒,紧接着身上的痛感清晰起来。   钟文晋心中一凛,下意识摸了把自己的身体:光的! 第86章 钟文晋的想法   恍如一个晴天霹雳砸在头顶, 钟文晋惊慌失措的想要坐起身,可刚一动,身上各处就传来难以忍受的酸痛。   钟文晋嗷嗷起来。   强撑着坐起来,锦被滑落,他低头一看,简直惊了!   只见自己身上处处狼藉,暧昧的红印, 齿印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划痕,加上四肢腰背的不适,一大波记忆瞬间涌进脑中。   昨夜春风一度, 钟文晋几乎透支了所有力气,任由谢昭雪为所欲为,所有的声音画面交织在一起,一幕幕清晰起来。   钟文晋还以为自己会死在这张床榻上, 那种极端的感觉,他活那么大还没体会过, 一直到最后,他发出的声音都是微弱的哭喊。   没想到平日里看起来正正经经的谢昭雪,滚到床榻上却一点都不知道节制,一口一个小外甥喊得倒是亲切, 结果下手一点不留情,把他往死里折腾。   好在谢昭雪还知道给他留一口气,彼时的钟文晋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一闭上眼睛就能打起呼噜。   但谢昭雪硬是让人打了热水来, 把他按在水里好好洗了一番,又把食盒中的糕点喂了他大半,才肯停下折腾,让他睡觉。   这一觉,直接就睡到了晌午之后。   钟文晋捂着脑袋,心说这下完蛋了。   他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竟然把谢昭雪给拉下了深渊,陪着他堕入泥潭。   钟文晋已经没了钟家,没了束缚,想怎么疯怎么疯,但是谢昭雪不同,谢昭雪是谢家独子,是一家的希望,更是他名义上的舅舅。   这事若是传出去,世人该如何看谢家?又如何非议谢昭雪?只要一想到他被世人指指点点,钟文晋就觉得气血上涌,喘不过气。   这个事情必须被压下,藏住。   一股巨大的压力坐在钟文晋的心上,让他有些窒息,不过不只他一个人,想必谢昭雪的想法应该跟他也相同。   他算是跟谢昭雪一同长大的,一双眼睛投在谢昭雪身上的时间太多了。   换句话说,钟文晋了解谢昭雪。   发生这种事,谢昭雪肯定是第一个想瞒住的人,他不可能会让第三个人知道。   当务之急,是找出昨日在谢昭雪茶中下药的人,不过不必细寻,钟文晋心中早就有了一个人选。   他微微眯眼,眼中划过一丝狠色,揉了一把脸,张口要叫人,结果发出的声音粗粝难听,十分喑哑,想到是昨夜喊了一夜的缘故,他气不打一处来。   “来人!来人!”钟文晋挥动着疼痛的手臂敲了敲床头,发出咚咚的声音。   紧接着门就打开了,一个婢女迈着小步走进来,停在外屋桌旁,“钟大人,有何吩咐?”   钟文晋看一眼床幔,隐隐约约,确认外面的人看不见自己之后,他干咳了两声道,“给我拿一套衣裳来,昨日的衣裳被我撒上茶水了。”   外衣还是能穿的,昨天在谢昭雪进屋之前就脱了,但中衣和里衣就毁在他手下了。   谁知那婢女抿嘴一笑,“钟大人,少爷交代过,让您好好躺着等他回来,若是饿了渴了,属下会给您送吃的喝的。”   钟文晋眉头一跳,细细把话品味了一下,察觉出不对劲,这个婢女叫他“钟大人”?还自称“属下”?显然不是府中的下人。   他忽然想起谢昭雪身边有两个相当厉害的心腹,一男一女,专门为谢昭雪办私事,无事时在暗处跟着他,有事时则是第一个提刀冲出来的。   那两个人确实不是府中的下人,而是谢昭雪的私人属下,说得明白点,就是连谢晟然也使唤不动那两人。   他在看了一眼外面站着的模糊人影,伸手撩开一边的床幔,果然见这女子就是那两个属下其中之一。   他震惊的微微睁大眼睛,“这怎么可能?”   谢昭雪竟然把她派过来了,那不是意味着……   女暗卫撇了一眼他皮肤上的痕迹,眼角压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垂下眸道,“钟大人,少爷说了,您上了药不能下地走动,有什么事尽管给属下说就是。”   钟文晋手一抖,床幔又落下来,遮住了他的身形,朦胧之下便可看出他身子在轻微的颤抖。   或许旁人看不出来,但钟文晋自己深有体会,整个心疾速的跳动着,四处乱撞。   谢昭雪这是什么意思?他竟然跟别人说了?他不打算把这事压下吗?他是怎么想的?   大脑空白不知多久,钟文晋才回过神,尽管女暗卫一再强调谢昭雪不准许他下地走动,但他还是执意穿上衣裳,带好了假面。   一下地,两条腿就颤颤巍巍的打着抖,滋味十分不好受,钟文晋暗骂了谢昭雪好些句,强压着牙在房中走了几圈,才把大腿根的酸痛无力给制住,尽量装出无事的模样。   一出门,他才发现门前守着的只有女暗卫一人,往常那些下人全撤走了,想到女暗卫之前那意味不明的眼神,他破天荒有些羞赧,咳了一声问,“那些下人呢?”   “昨日少爷回来的时候就全给撤走了。”她像是看出钟文晋心中的顾虑,直截了当道,“大人放心,无人知道。”   钟文晋瞪她一眼,“你不是人?大白天的还跟我睁着眼睛说瞎话!”   女暗卫,“……大人教训得极是。”   他轻哼一声,眼睛转了一圈,“丁子韵呢?”   “大人说的是谁?”女暗卫一脸迷茫。   想来她应该是不知道丁子韵是谁,钟文晋想了想道,“就是之前站在我门前守着的下人,长得白白净净的一个女子。”   “先前那批下人应该都被调到后院库房那边守着了,大人要去?”她讶异的看钟文晋一眼,非常怀疑他能不能走去。   钟文晋一看见这个眼神,顿时气了,他活那么大还没有被那个姑娘小看过,哼哼道,“当然要去!我办正事!”   说着他迈着腿往前走,第一步没控制好距离迈得有些大,扯得腿根传出剧烈的痛楚,钟文晋费了老大的力气才忍住没让脸上表现出来,强撑着向前。   走出一段路后,再回头已经看不见自己的屋子了,钟文晋的步子才变小,缓慢的往后院去。   找到丁子韵的时候,她正在收拾东西,出来后看见了钟文晋,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钟文晋铁青这脸,把她带到一处偏僻地,开门见山的冷声质问,“谢昭雪茶水里的毒,是不是你下的?”   丁子韵直直的盯着他,忽而视线往下一跳,停在他的侧颈,淡淡道,“原来昨夜是去了你那。”   意识到红印露出来,钟文晋忙拉了拉衣领,怒道,“丁子韵,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往他那下药?我早就告诫过你别存那种心思,没想到你竟做出这种下作事!”   “我下作?”丁子韵像是豁出去一般,越来越冷静,脸上透着冷意,讥笑道,“我即便是再下作也及不上李大人你,趁虚而入,昨夜一定过得很舒服吧?今日还假模假样的来质问我,你可不可笑?”   “我是被逼的!”钟文晋违心的嚷嚷。   她却是嗤笑。   钟文晋见她这样,心说别以为老子换张脸脾气就好了,今儿非好好治治你。   眼下知道自己手脚不方便做事,若是贸然动作,受罪的肯定是自己,他轻轻吹了个口哨,“出来。”   那女暗卫果然就在他附近看着,听见这一个口哨,一下子跳出来,轻巧的落在钟文晋面前,“大人,请吩咐。”   “把她给我吊起来!”钟文晋指着丁子韵凶道,“吊树上!”   女暗卫做事果断利落,立即回身如同鬼魅一般摸到丁子韵身后,将她两只手一抓扭在背后。   丁子韵脸上浮现惊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觉得两手一痛,身子被往下压,双膝一弯不自觉的就跪下,磕得两个膝盖发出脆响。   女暗卫从腰间抽出绳子,绳子的一头系着四爪铁钩,她直接将丁子韵的双臂缠绕起来,拽着往树下走。   丁子韵这才反应过来,大叫,“你做什么!放开我!我现在已经不是谢府的下人了!你没权利绑我!”   钟文晋跟着走过去,冷笑着说,“老子想绑你,管你是不是谢府的下人。”   心中想着,这么多年来,他教训人从来不看身份,除非这丁子韵跟九殿下一样是个皇亲国戚……   在丁子韵尖叫时,女暗卫已经将她捆得结结实实,立在一旁待命。   “你这个女人,分明没有一张倾城的脸,却做着麻雀变凤凰的美梦,在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应该一盆凉水把你浇透彻,最起码也该让你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德行。”   钟文晋不由分说,张口先把人骂了一通,“我早说过,就算是做妾,你的身份也是不够的,即便是你昨夜成功了,今日要么是被赶出府,要么就是个通房丫头,谢家这种官宦大家,想要女人自会有人排着队送来,你又算什么?”   一番话将丁子韵说的脸上神情复杂,各种颜色都有,先是有些恼怒,后来神色淡下来,浮现出万般无奈,最后低声道,“不试试,又怎么知道结果?”   “这个时候你竟然还这般痴心妄想?”钟文晋讥笑不止,怎么也想不到丁子韵这个看上去老老实实的良家女孩内地里既愚蠢又贪心。   “我没有别的路可选。”丁子韵紧咬着下唇,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我们家养的猪一夜之间全死了!你也看见了,血被抽光,没一头剩下,我们把猪肉拿出去卖,即便价格降得再低,也根本没人敢来买,到最后所有猪肉全都放臭,血本无归。”   “我爷爷嗜赌成性,要把我送到玉扶楼还赌债,我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   丁子韵的容貌并不是上上等,但此刻梨花带雨的模样,加上啜泣着的细声细语,倒真有些楚楚可怜。   但钟文晋却是冷眼旁观,“这是你自己的事。”   丁子韵没想到他的语气会这样冰凉,身子一震,就听他继续道,“天灾人祸并不是只在你们家发生,虽然是你们倒霉在先,但你对他人心思不轨,就是不对,难不成你以为你用这种极其恶心的手段坑害别人,然后用一句走投无路来解释,就可以获得别人的原谅?”   钟文晋的话中泛着冰碴,朝丁子韵走进一步,压低声音道,“你现在该庆幸的,如若是以前的我,这个时候你的家人就该筹备你的后事了。”   丁子韵看着他,嘴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明明是一张平淡无奇甚至有些丑的脸,眉宇之间却有一股压迫之力,令她不由自主的向往后退缩。   钟文晋的情绪想来很直白,尤其是在威胁人的时候,凶态毕露,只可惜脸上覆着的假面将他的神情都给遮去了。   “谢大人已经将我赶出府了。”她低下头,再没有之前的锐气。   光是赶出府,也太便宜她了,好歹自己遭了一夜的罪呢!   钟文晋抬头看了一眼日光,转头对女暗卫道,“你叫人给我搬一张躺椅过来,我要晒晒太阳。”   冬日里的阳光,难得有几分暖意,钟文晋一躺上去就不动了,吃喝皆让人送过来。   谢昭雪回府之后,第一方向就直奔着钟文晋的房间,一进去,空的。   出来随便拎了个人问,问出了他的位置,过去之后就看见他优哉游哉的躺在躺椅上晒着日暖,旁边是捆在树上,一脸痛苦的丁子韵。   “小晋。”他叫了一声。   这一声简直是钟文晋的噩梦,原本他还舒舒服服的躺着,听见这声音的那一瞬间,就立即从躺椅上弹坐了起来。 第87章 火势之后   谢昭雪似乎刚回来, 不知道去参加什么正事场合,穿戴得整整齐齐,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温润,微笑的问道,“你在做什么?”   钟文晋身僵如石,手不自觉的抖了一下。   被绑在树上的丁子韵仿佛看见了救星,当下凄惨的大叫, “谢大人!谢大人救我!”   钟文晋没由来的有些慌张,生怕他在黑这个脸质问,“你又在欺负他人?”   正思索着如何应对时, 谢昭雪却突然说道,“你过来,我有事要与你说。”   竟然直接无视了丁子韵的求救?   他有些不确定的看了谢昭雪一眼,“能改天再说吗?”   这话一出口, 他就想甩自己一个耳巴子:你他娘的争气点!   好歹以前也是个满口獠牙的凶兽,怎么牙齿越磨越平了?   谢昭雪的眼睛里全是笑意, “你怕什么,我难不成还能吃了你?”   “那可不一定……”钟文晋小声嘀咕,但为了给自己撑场面,还是从躺椅上站起来, 气势恢宏的朝他走去,“有什么事回屋子里说。”   该来的迟早要来,就算拖也没有用。   谢昭雪见他走来,便要转身, 谁知丁子韵见两人要走,叫得更凄惨了,“谢大人!我已经不是谢府的下人了,你为何不放我回去?不怕我报官吗?”   钟文晋觉得这话威胁得就有些可笑了,且不说谢家掌管刑部大权,即便是丁子韵真的因为这点小事去告了,也翻不出一点风浪来,说不定还会反被赏一顿板子。   可转念一想,谢昭雪又不是像他这样是个蛮不讲理的无赖,眼下看见他不明不白的把丁子韵绑在树上,肯定会出声让放人,然而奇怪的是,谢昭雪却无视了。   钟文晋暗暗的瞧了他一眼,果然见他像没听见似的,第二次无视,径直往前走去了。   说不震惊那是假的,钟文晋在心中骇然,仔仔细细把谢昭雪上下都看了一遍,猜着会不会面前的这个是别人易容的。   丁子韵还在叫喊,钟文晋转头瞪了她一眼,用眼神加上龇牙咧嘴的凶狠神情把她镇住,随后跟着谢昭雪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他目光仍然在谢昭雪身上来回打转,但却没有看到丝毫的破绽,一举一动都是熟悉的样子。   进了房间后,谢昭雪在桌边坐下,钟文晋先是关上了门,随后又给打开,挨着窗户下的躺椅坐,与他隔了一段距离。   谢昭雪似是无奈的看他一眼,又起身去把门关上,这一动作坐下来,转头一看就见钟文晋又从躺椅上站起来。   “你老老实实坐着,我有话问你。”谢昭雪道。   “你要问什么就快说,我能不能告诉你再另说。”钟文晋干咳了一声回道。   他手指在桌上敲了几下,略微思索后问道,“你昨夜是在何地中的媚毒?”   钟文晋设想过很多个他要质问的事,却没想到第一个竟是这,愣了一下道,“我昨日去你屋子,喝了一杯茶水,就成那样了,难不成你没中?”   他一直以为谢昭雪也中了那种霸道的毒,才会一发不可收拾的与他发生这种错事,一切都是情有可原。   然而谢昭雪似乎根本就不知道,他听了钟文晋的话后,微微皱起眉。   一看见这个神情,钟文晋瞬间明白了,耳边炸响一声巨雷,震得他整个脑壳都疼起来,恐惧和慌张一瞬间涌上心头。   他没中毒?!他是清醒的!   钟文晋很清楚,清醒状态下的谢昭雪有能力轻易制住他,完全可以把他用绳子捆起来,然后去寻解毒的也药,但是谢昭雪却没有那么做。   “你在想什么?”钟文晋一开口,声音里竟带了点颤抖,“谢昭雪,你是不是疯了?”   谢昭雪没料到他突然来这一句,有些意外的挑挑眉。   钟文晋想揉揉脸冷静一下,然而一抬手才发现自己身子抖得厉害,指尖更是明显,他连忙又把手放下藏在袖子里,深吸几口气平复了一下。   “你做好打算了?”他问,话说完之后又觉得问得有些多余,谢昭雪那么聪明,定然是早就把后路给想好了。   谁知谢昭雪回答,“还没有。”   钟文晋冷笑一声,“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七八分,不过这也正合我意,我早就想离开京城了。”   谢昭雪脸色一变,刚想说话,就听钟文晋道,“不过我离京之后,你要好好照顾我娘,虽说她嫁去了钟家,但好歹也是你们谢家出来的人,如若他日我有机会回京,会把她从谢家接出来。”   “停。”谢昭雪抬手,制止钟文晋的喋喋不休,“这话我已经说过很多遍,现在再说最后一遍,你听好。”   他直直的看着钟文晋的眼睛道,“你哪都不准去,谢府就是你的家,从今往后你就住在这里。”   语气像往常一样,有些淡淡的,细细一听,才能品出其中的坚定,谢昭雪接着说,“只要我还活着,任何人都不能把你赶出谢府。”   钟文晋心头狠狠一震,双眸睁得老大,带着浓浓的迷茫,“你把我留在谢府有什么好处?”   他自己也知道,说的难听点,他现在就是个实打实的拖油瓶,没有一点用处,身上还存留着巨大的风险。   “跟好处有什么关系?”谢昭雪忽而站起来,慢步走到钟文晋的身前,伸出一只手,指尖轻轻点在钟文晋脖子上没藏进衣领中的一枚红印,道,“我不想你离开我,就这么简单。”   钟文晋往后瑟缩一下,黑如墨的双眼蒙上一层水亮,倒映出谢昭雪俊秀的笑面。   他骤然喘起粗气。   谢昭雪见他这样,心道还是不能一下子全盘托出,不然他肯定受不了,于是收回手,将话锋一转,突然扔出个重磅,“昨夜革查府无故起火,钟文亭葬身火海,钟国义失踪了。”   ————   “钟文亭死了?”温禅原本捧着碗吃饭,听见阿福说的这事儿,当下把碗筷放下,开心的拍起手来,“死得好!”   “不会有错,刑部检查了很多遍,听说身上多个地方都烧烂了,但一张脸好歹能看清楚,死的时候蜷着身体,想来是想护住口鼻求生。”阿福在一旁道。   “活该!”温禅舒一口气,原本想着革查府守备那么严实,必然会想办法扑火把人救出来,想不到竟然直接将他烧死了,想起先前钟文亭自信满满撂下的狠话,温禅咧嘴笑起来。   牛皮吹上了天,又有什么用?   阿福见温禅那么高兴,也跟着笑,然而笑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还有个重要的事情没说,他忙道,“殿下,据刑部的人说,钟国义昨夜失踪在牢内。”   温禅一下子笑不出来了,脸瞬间沉下去,“什么时候的事?”   “火灭后刑部的人进去检查,就见钟国义的牢房中没人了,但是门还锁得好好的,不曾有动过的痕迹。”   “检查仔细了吗?”他问。   “奴才不知,不过听他们说是小谢大人亲自带人检查的,每一寸都细细查过,牢房完好,就是不见其人。”   “钟国义难不成是凭空消失了?”温禅皱起眉头。   “会不会是他趁着火势作乱之时,逃了出去,没被人发现?”阿福试探着推论。   “门锁没开,牢房完好,他老骨头一把,不可能那么灵活,况且谢昭雪并非傻子,不会有那个机会让他逃走……”温禅碎碎念道,“有蹊跷,绝对有蹊跷。”   问题又回到了原点,钟文亭昨日,为何那么自信?   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阿福眼看着自己主子越来越沉默,脸色变得极难看,出口道,“殿下不若找梁公子一同商量商量?”   温禅听闻抬头看他。   阿福继续道,“梁公子头脑聪明,应该能猜出个所以然。”   “梁宴北?”他顿了一下,摇摇头,“不,他什么都不知道,找他商量也没用,还是莫要把他牵扯进来。”   “殿下啊,别怪奴才多嘴,多个人就多个主意,您一个人在这想破了头,也不及去听一听他人的想法,梁公子都敢放火烧革查府了,还有什么事不敢做的?有他在,万事都有个保障。”   阿福对梁宴北是十成十的信任,总觉得任何事放在梁宴北那,就不叫事了。   温禅咦了一声道,“你怎么回事?彻底被梁宴北给收买了?难不成在你眼里,我就那么蠢吗?”   阿福噘着嘴委屈道,“奴才可没说殿下蠢,只是觉得梁公子更为聪明一些而已。”   “瞎说!我明明比他聪明多了!”温禅轻声喝道,在他的认知里,向来都是他主计,梁宴北主武。   “殿下所言极是。”风向一吹,阿福顺势倒。   温禅十分心安理得的收下这一句,想了想道,“还是先找谢昭雪吧,先问一下当时的情况,你现在去安排马车。”   阿福顿了一下,道,“小谢大人倒不知有没有那个空闲。”   “怎么?”   “钟国义失踪一事是刑部的失职,圣上今日一大早就召见了谢尚书和小谢大人,想来是给了压力让刑部彻查,且奴才听闻前些日子京城外区有一户人家养的猪一夜之间全死了,死得离奇,想来小谢大人要忙一堆事儿。”阿福道。   “还真是个大忙人。”温禅叹道,相比之下,自己整天闲得快发霉了。   “那先停一天,明日再去找他,你给他传信过去,让他明日什么事都别忙,在家中等我。”他吩咐道。   “奴才遵命。”阿福应了一声,退出殿外。   温禅又重拾饭碗,一边吃一边想着事情,越想眉头拧得越紧。   想到了一种极其糟糕的可能性,随后又有些失神的自语,“不可能,那人说过没什么影响的,应该不会是……”   嘀咕了一会儿,他又摇头,“难说,难说……”   温禅耐着性子等了一天,想了很多种事情的可能和发展,越发觉得如坐针毡。   第二天,他本打算早些出宫的,却不想衣裳刚换好,阿福就快步走进殿里,低声道,“殿下,梁公子和小谢大人求见。” 第88章 莫须有   温禅拢了拢衣裳, 坐在软椅上,“让他们进来。”   命令一传达出去,不多时梁宴北就和谢昭雪先后入殿。   “殿下,早膳吃了吗?”梁宴北姿态随意,俨然把禧阳宫当成他第二个家,十分娴熟的使唤阿福,“去给我泡壶茶。”   阿福应一声, 屁颠屁颠的退出大殿,倒是谢昭雪觉得奇怪,看了温禅一眼, 见他面色如常,也没有多想,很是正经的行了一礼,“拜见殿下。”   温禅挥挥手, “随便坐。”   由于谢昭雪在,梁宴北倒没有像往常一样放肆, 而是寻了一处离温禅较近的桌子旁坐下,刚一落座就困倦的打了个哈欠,双眸蓄上晶莹的液体。   温禅瞅了一眼,本来想直接切入正题, 但见他这副模样,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你昨日没休息好?”   “殿下,实不相瞒, 我已经连续三日未曾好好休息了。”梁宴北疲惫的叹一口气。   “宴北兄,你难不成是身体抱恙?”谢昭雪也跟着问,心想这一路跟他进皇宫来,也没看出他脸色有什么异样啊?   温禅一听,也不免也有些紧张,“是不是昨夜吹了凉风?你可有就医?”   梁宴北摇摇头,“是心病,医药无用。”   “这……”谢昭雪一时语塞,想继续往下问,但又听他说是心病,不方便深入,下意识朝温禅投去了目光。   只见温禅微微拧眉,身子都立了起来,“心病?你有什么心病?”   “心里惦记着一个无情的人。”梁宴北煞有其事道,“孤枕难眠。”   “……”温禅先是一怔,反应过来之后神色一下子变了,微微瞪了梁宴北一眼,“你这病怕是一辈子都治不好了。”   “宴北兄。”谢昭雪想了一会,认真道,“你也不必着急,我听闻前些日子梁夫人正在京城中挑选千金小姐,说是要给你寻一个妻子迎进门,相信梁夫人定能给你挑出个良人相伴。”   可以说是相当平淡的扔出一颗雷了,温禅和梁宴北两人同时一惊,面上浮现不可思议。   温禅第一时间朝梁宴北投去目光,冷冷一笑,“千金小姐?”   “谢子傅,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啊!你打哪听的假消息?”梁宴北本人也是非常惊讶,接收到温禅的质问之后,他忙急着澄清,“没有的事儿!”   “我娘说的。”不明其意的谢昭雪拿出了有力的证据,“还让我娘帮忙介绍呢!”   梁宴北连连摆手,“不可能不可能!”   “哟。”温禅淡淡道,“不是孤枕难眠吗?这下可好,还是梁夫人疼儿子,万事都安排的周到。”   “这都是谣传,殿下你千万不能相信。”梁宴北被这一下击得猝不及防,整个人都有些懵,但还是先以解释为主,“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事儿呢,别人口中说的,能有几分真?”   “确实是真的啊,或许是梁夫人跟宴北兄你提过,只不过你每日忙里忙外,给忘记了而已。”谢昭雪在一旁力证自己是正确的,梁宴北朝他使了几个眼色,他却没有接收到。   “我娘还说,梁夫人看中了赵家的千金,正这几日让你们见个面,认识一下呢。”   “赵家的千金?”温禅问道,“难不成是赵娉诗?”   “正是。”谢昭雪点头,“赵娉诗虽性子骄纵了些,但到底是大小姐的身份给宠的,本性并不坏,尚是年少,且样貌过人,倒也适合宴北兄。”   温禅听后嗤笑一声,“着实般配。”   “的确。”谢昭雪道,“宴北兄何时有兴致,打听一下赵姑娘的日程,去见一面也无妨。”   梁宴北一张口就想严词拒绝,可话还没来得及出口,温禅就横插一句,“行行行,我看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他一下子从软椅上站起来,“本宫想起今日还有要事,不能招待二位,二位请回吧。”   梁宴北跟着站起来,“殿下,要我回去可以,但是有些话我必须要说清楚。”   谢昭雪亦不知其中的弯弯道道,一手将梁宴北拦下,“宴北兄,既然殿下今日繁忙,我们就不应该再做叨扰,改日再来吧。”   “谢子傅,现在立马把我放开。”梁宴北没好气的警告了他一句,“等跟殿下说完,我还有话要跟你好好说说。”   温禅完全没有心思听他多说,脑子里一团乱,高声叫道,“阿福!”   恰逢阿福捧着泡好的茶进来,看见殿内三人都站起,气氛有些不对劲,忙低头走来,“殿下,奴才在。”   “把两位公子送走。”他道。   阿福也傻眼了,殿下昨日不是还嚷嚷着要见小谢大人吗?为何现在见了才说几句话就要把人赶出去?更何况这其中还有梁公子。   但聪明的阿福反应非常快,脑子虽然还在疑惑,身体上却很迅速,把茶水往桌上一放,对两人道,“两位公子,跟奴才走吧。”   梁宴北哪里甘心走,但是谢昭雪正睁着大眼睛在一旁望着,他很多话不方便说,于是只得对温禅道,“殿下,那我改日再来。”   温禅也不看他,气哼一声,“快走快走。”   他受了这种态度相待,十分憋屈,对谢昭雪露出了一个微笑,“谢子傅,我现在就在想,我今早为何把你一起带进来呢?”   谢昭雪道,“不是你说有要事要商量吗?”   “那不是我说的。”梁宴北疲惫的揉了一把脸,“那是一个傻子说的。”   说完他又朝温禅看了也一眼,才转身走出了殿门。   梁宴北和谢昭雪两人从进皇宫到出皇宫,用了还不到一个时辰。   出了皇宫之后,梁宴北对谢昭雪道别,“过两日再约,这两日我可能会有些忙。”   谢昭雪疑惑道,“你不是今早才说过你这些日子都没什么事做吗?”   “拜你所赐,现在又有事了。”梁宴北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而且我近期也不想再看见你。”   说完梁宴北疲惫的叹一口气,径直离开了。   谢昭雪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平静的面容上慢慢浮现浅笑,一双好看的眸子里透着微不可查的狡黠。   两人走了之后,温禅让阿福在殿外候着,自己一个人坐在大殿内发呆。   在方才听见谢昭雪说梁夫人在为梁宴北寻妻的那一瞬间,一股慌乱涌上心头,几乎将他缠得窒息。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仿佛刻进了他的骨子里,温禅这才惊觉,这几个月在梁宴北的糖衣蜜饯之下,他完全被蒙蔽了双眼。   真正的梁宴北是一个娶了司徒舟兰为妻的正常男子,不在他跟前绕来绕去,整日甜言蜜语,这也许是他做的一场大梦也说不定?   欺骗——这是一个温禅很习惯的词语,他上辈子经历了那么多,早就对欺骗免疫,似乎觉得这是一种常态,但他从没有被梁宴北欺骗过。   他简直不敢想那种假设——梁宴北一边骗着他卿卿我我,另一边却让梁夫人在京城中物色合适的姑娘做妻子,这种欺骗太致命了。   一想到前世梁宴北坚定向他求赐婚的模样,温禅就抑制不住自己走向疯魔,这种疯魔比前世要更为严重,也许是因为在他尝到了甜头之后,他完全不想对梁宴北放手。   曾今多少次,他一直幻想着,如果自己是站在梁宴北身边的人,是他的爱人,那种滋味到底如何。   前世一直肖想却又不敢表露的东西,今世温禅似乎摸到了边,正当他想要深一步拥抱时,谢昭雪今日的一席话犹如当头棒喝。   温禅忽然觉得有些残忍,却又不知道这种令他难受的感觉是梁宴北带来的,还是他自己的思想所施加的,于是不知该去埋怨谁。   呆坐了很久,他觉得自己应该办点事清醒一下,于是又把阿福叫进来,“备马车,我们出宫去革查府。”   阿福不敢多说,立即把马车备好,轻声细语的把温禅叫上了马车。   一路从皇宫出去,马车避过闹市,从偏僻的街道通往革查府,紧闭的车帘隔绝了京城市井繁华。   路上温禅眉头始终没有放松过,许是因为不怎么高兴,所以连带着神情也有些沉沉的。   行了好一会儿,马车才慢慢停下来,阿福撩开帘子往外一看,低低道,“殿下,革查府到了。”   温禅没应声,起身从马车上下去,放眼一看,只见眼前的革查府非常的特别,宽厚的大门经过剧烈的焚烧,在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透着黑乎乎的焦味。   半边门都被烧毁了,非常狼藉。   这到底是多大的火?门都给烧成这样了。   “听闻昨夜的火烧了大半夜,火势凶猛无比,好多人一起救火,效果都甚微。”阿福在一旁说道。   “这火按理说烧不了那么久,况且有那么多人救火,没道理会让火烧大半夜。”温禅疑惑问。   “因为纵火人在牢房四周都洒了酒。”   身后忽然传来别人的声音,温禅循声回头,发现竟是之前在书院内被鹿轶揍得鼻血横流的少年,何云城。   他身着玄黑色的衣袍,消瘦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就这样直直的看着温禅。   不知道为什么,温禅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前段时间见他,他还是个哭喊求救的笨拙少年,而今的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似乎透着些许阴霾。   “你怎么知道?”温禅反问。 第89章 拦路虎   何云城眉眼淡淡, 朝革查府望了一眼,冷清的声音传来,“火势从钟文亭的牢房起,周遭洒满了油酒混合之物,无论泼多少水都无用。”   温禅讪笑一声,“看来是有人故意为之呢。”   他看了温禅一眼,突然动身, 慢悠悠的走来,“钟家尚在之时,权势鼎盛, 树敌颇多,如今一朝入狱,自然会有人报复。”   “钟家人心中有恶,落得此番光景, 也是自作孽。”温禅道。   何云城听言微微勾起嘴角,笑意里带着些许嘲讽, “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恶人。”   他觉得何云城此人有些奇怪,说出来的话虽没有明显所指,但却隐隐偏向钟家, 温禅觉得再聊下去估计要跟他打起来。   于是微微点头,转身要走。   “九殿下。”他在身后喊住温禅,道,“还是莫要去的好。”   温禅莫名其妙的看他一眼。   他接着道, “大火过后,尚有屋顶梁柱不稳,有些危险。”   “多谢提醒。”温禅朝他露出一个疏离的浅笑,但是并没有听他的劝告,还是带着阿福进了革查府。   革查府的内部经历火势的摧残之后,果然变得不堪入目,这场大火不仅烧死了钟文亭,还连带着以往那些穷凶极恶的罪人也烧死了一部分。   幸存的囚犯都被转移了地方,如今的革查府就剩下一些守卫和来不及清理的垃圾。   温禅的目光在院内扫视了一遍,掠过焦黑的房屋墙壁,随手招呼一个侍卫,“你,过来。”   侍卫见他衣着不凡,只以为是哪家的王公子弟,忙应声小跑来,“这位大人,有何吩咐?”   “咳!”阿福在后面干咳一声,“我们九殿下关心昨日的大火案,特来看看。”   “哦!原来是九殿下,属下眼拙,竟没认出来!”侍卫惊诧的看温禅一眼,跪在地上行礼,“参见九殿下!”   “起来吧。”温禅负手而立,直接道,“你带本宫去钟国义的牢房瞧瞧。”   侍卫应一声,从地上站起来,引着温禅往后院走,顺着一条宽道,后面的牢房就呈现在眼前,都是一座座独立的,专门关押犯了重罪的朝臣。   这里是烧毁程度最严重的一片,其中有一座牢房彻底变得漆黑,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只是即便是那么大的火,这些牢房依旧坚挺,没有坍塌。   “这些牢房与前院的不同,都是用特殊材料建成的,且外部里部都涂了放火涂料,就是为防起火,可谁知道昨日的火实在太大,往前院蔓延之后,我们只来得及救前院的火,等到能进后院时,火势自己就灭得差不多了。”侍卫一边走一边道。   “此处的守卫怎么分布?”他问。   “每间牢房都要四个人守,门前两个,窗下两个,日夜替换。”侍卫回答。   温禅细细闻了闻,觉得这四周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酒气,微乎其微,他突然想起昨夜与梁宴北见面时,也闻到了那股酒香。   火是梁宴北放的,那酒十有八九也是他洒的,他这人,只要做坏事的时候稍微动点脑子,老天就会站在他那一边。   明明守卫那么森严,梁宴北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才能在这里洒上大片的酒?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正想着,那侍卫便对温禅道,“九殿下,您往后站站,这个门昨夜烧得变形,打开有些困难,属下怕待会有什么灰尘溅到殿下身上。”   温禅十分配合的往后走两步,用眼神示意侍卫动手。   可侍卫觉得他这两步退得着实太近,于是硬着头皮道,“还是太近,不若殿下再往后退退?”   他又非常赏面子的挪了挪后脚跟,目测觉得自己的距离已经够远了,道,“现在可以了。”   这在侍卫的眼里等同于没退,他在心里掂量着,是冒着九殿下会发怒的风险再提醒一遍,还是就这样直接开门好。   转念一想,若是真的有什么东西冲撞了九殿下,他这条命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   酝酿了一瞬,侍卫打算再次开口,提醒他第三遍,然而此时一旁却传来了奇异的声音。   那声音像是两柄刀刃相互敲击,声音很轻,却因为清脆而穿透力极强。   三人同时看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浑身披着黑袍的人,头上被大大的帽兜罩住,低着头,右手反握这一柄越有两掌长的弯刀,食指在刀面上敲着。   温禅的第一个念头冒出来:要多长的指甲才能敲出这样的声响?   然而这个无关紧要的念头一闪而过,他微皱眉,摆出了警戒的神色,“你是何人?”   太白日里有人这副打扮,显然不是个寻常人,手中又握着武器,浑身上下都是诡异的气息。   侍卫直接放弃了开门,抽出腰间的佩刀,几步走在温禅面前,喝道,“此地禁入,速速离开!”   来人听言便抬起头来,面朝着温禅。   帽兜之下,是一张纯黑色的面具,遮住了整张脸,唯有一双眼睛露出,紧紧的盯着他。   一股熟悉的感觉透过冰冷的面具传来,一闪而过,温禅努力去看那双眼睛,却什么也没抓住。   黑袍人没有说话,只是反手将刀刃一转,阳光折射寒芒,率先刺向侍卫的眼睛,就在侍卫下意识闭眼的一刹那,他点地而起,直奔着温禅袭来。   动作并不算快,温禅眼看着他攻击过来,没有闪躲,反而伸手去抓身旁的侍卫,将他向后拉扯。   黑袍人很快就到面前,高举着弯刀自上劈下,下手凌厉,就在刀刃快到落到他肩上之时,温禅身形极其敏捷的往后一撤,刀剑蹭着衣料滑过。   与此同时一柄长剑自一旁飞来,对准了黑袍人的后脑,疾速刺下。   黑袍人仿佛后脑长眼,腾空向旁边一翻,躲过了攻击,长剑落空,斜插进地上,入土过半。   紧接着就有两人从墙头翻下,正是一直在暗处守着温禅的琴棋书画二人。   琴棋手中有剑,直奔着黑袍人杀去,而书画则是落在温禅身旁,随手将插在地上的剑拔起,肃然对温禅道,“此地不宜久留,殿下快些离开!”   “阿福,带殿下走!”他一声轻喝,随后也提着剑加入战斗。   温禅却没有立即离开,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身旁的侍卫也着急劝道,“九殿下!属下护送您离开,再把前院的侍卫叫来捉住这刺客!”   他打了一个手势,“先别说话。”   温禅下达了闭嘴的命令,侍卫只得退到一旁,也正好也把阿福想要说出口的话给堵住了,着急的脸都涨成猪肝色,却又无可奈何。   他知道自己主子平日里虽然看起来脾气宽容,但若是到了正经时候,所下的命令必须要听。   温禅的双眼还黏在那边的战斗当中,只见黑袍人以一敌二依旧不落下风,甚至挥刀之间还显游刃有余,刀剑屡屡从琴棋书画二人的颈旁擦过,都没有往前一步。   温禅的冷汗瞬间冒出,他十分清楚自己两个护卫的实力,作为皇宫内层层筛选下挑出来的顶尖暗卫,琴棋和书画二人几乎可以站在整个西凉的前位,所以之前温禅只身前往五月岛时,完全不慌。   然而这两个暗卫联手对敌,也落了明显的下风,若不是黑袍人没生出取两人性命的心思,琴棋书画的喉咙早在黑袍人出第一刀的时候,就被隔断了。   堪堪过了几招,黑袍人收了刀刃,一掌劈在书画的手臂上,反手一推将人推到琴棋身上,琴棋为了接他,放弃了攻击。   黑袍人也趁此机会一跃跳到屋顶,站在尖上居高临下的望着几人。   他所踩的那间,正是温禅想要进的,钟国义的牢房。   温禅好像一瞬间明白了黑袍人的意图。   他一开始就没打算杀人,只是在警告劝退而已,所以才在侍卫想要开门时,用指甲敲击刀刃引起温禅的注意,而方才所出的第一刀,也有很明显的放水迹象,如果真的要杀人,直接劈头盖脸的砍过来,温禅根本没有躲闪的机会。   他护着钟国义的牢房,为什么?   听人说钟国义凭空消失,那么眼前这座严重烧毁的牢房应该是空的才对,这个黑袍人究竟出于什么目的才会这样做?   不过既然这个人要拦着他们打开牢门,那如若他们坚持,必然会再打起来,只是不知道第二次黑袍人会不会手下留情,温禅觉得这个风险冒不得。   要想硬碰硬,还得把梁宴北叫过来才行。   他轻抬手,“咱们先撤。”   几人听闻他说撤,同时松一口气,阿福跟上去帮忙扶着书画,等着温禅先走。   他临走的时候,又朝黑袍人看了一眼。   那人的眼眸漆黑无比,不带任何情感,直直的与温禅对视,其中透着几分诡异。   只可惜面具遮住了他的脸,否则至少也能猜测一下这个人的身份,温禅暗暗想。   他带着人从后院退出去,那黑袍人果然没再动身,一直看着他们离开。   等到了前院,侍卫想去叫人一起捉拿后院的刺客,却被温禅拦住,“你们不是他的对手,去了也是冒然送死,暂且先别管,把前院守紧切莫再放任何人进去,本宫会再来一次。”   侍卫本来有些犹豫,但见温禅目光坚定,语气严肃,又是命令,也只得应下。   出了革查府之后,温禅回想着方才发生的事,一股不安的情绪迅速的涌上心头,越来越浓烈,他深吸一口气,对阿福道,“去梁府。” 第90章 争执   解决不了的事, 就找梁宴北。   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书画被琴棋送去就医,温禅则带着阿福直奔梁府,虽然知道今早才把人赶走,现在又去找他的这种行为有些可笑,但事出紧急,也顾不得那么多。   马车刚停稳,温禅就从上面跳了下来, 一落地就看见了梁府大门旁站着的梁峻。   他似乎刚从外面会来,看见有马车停在自家门前,便停下来看一看, 一见是温禅从上面跳出来,便忙笑着行礼,“臣见过九殿下。”   温禅也没想到一来就看见梁峻,本来他打算让门口的家仆通报一声, 让梁宴北直接出来就是,谁知这刚一来就被梁峻逮了个正着。   他也跟着笑, “梁大人这是刚回府?”   “方才出去忙了些事儿。”梁峻道,“殿下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温禅轻咳一声道,“我来找梁宴北, 有些事要与他说。”   “殿下来得正是时候,他这些天总是人不沾家,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先前刚回府, 殿下同臣一起进府里吧。”梁峻倒也没深问,招呼着温禅进门。   温禅微点头,跟着就进去了,刚穿过大堂,就有一个家仆急匆匆的迎上来,“老爷,您总算回来了,快去后堂看看吧,夫人和少爷吵起来了!”   “什么?!”梁峻大惊失色,不知道是紧张谁,连温禅还在身后跟着这事都给忘了,直奔着后堂去。   温禅当然也紧随其后,穿过一片枯落的花丛,就是梁府后堂,家仆都低着头,模样谨慎小心,而墙边还站着一个小少年,伸着头往里看。   并没有争吵的声音传出来。   梁峻走近之后,俯身把趴在墙边偷看的梁宴衡抱了起来,小少年转过头来,嫩白的脸上衬出双眼红肿,显然是哭过。   看见是爹爹回来了,他一下子抱住梁峻的脖子,哭喊起来。   梁峻安抚这梁宴衡的头,走近后堂内,刻意放缓了语气,“怎么回事?看看你们把衡儿吓的。”   温禅也悄悄踏进大堂里,这才切身感受到了僵持的氛围,只见风韵犹存的梁夫人坐于上座,脸色铁青,双眉紧拧着,一脸不虞,“你该问问你的大儿子!”   梁宴北则是面带着不耐烦,手指在桌上轻敲,并没有朝梁峻这边看,只是道,“娘,话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如果你还觉得听不懂,我可以再说一遍。”   温禅跟梁宴北认识那么多年,知道眼下他是在极力按捺自己的脾气,他向来是脾气就发,很少与人争吵,要么算计,要么直接上拳头。   也许因为对方是他娘,所以他才一直克制,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那么生硬。   但是在印象中,梁宴北是很爱他娘的,梁夫人被钟家人劫杀之后,梁宴北悲痛欲绝,亲自带人围剿钟家的队伍。   那场战斗让钟家损失惨重,钟文晋取下了钟文亭的长女,钟千叶的头,而梁宴北则是杀光了钟文亭的同胞兄弟。   若非钟文亭在众人掩护下逃得飞快,恐怕也早就成了梁宴北的刀下亡魂。   后来的每一年,梁宴北都记得梁夫人和梁宴衡的忌日,亲自烧香祭拜。   能有什么事,让梁宴北不惜与梁夫人争执?   “男婚女嫁天经地义,宴北,你已经到了这个年龄,是该娶妻的时候了,就算你不满意为娘给你安排的,好赖你自己挑一个,先相处相处,总好过一直这么拖着。”梁夫人疲惫的叹一口气,终归是软下了语气。   “娘,你分明知道我的病,为何还要强逼我?”梁宴北道,“有些话说多了我自己也会觉得烦,如若你真的那么想传宗接代,不防提早给衡儿找个童养媳,反正你们生了衡儿不也是为了这个吗?”   病?梁宴北身上有病?   温禅听后一惊,他竟从来不知,难不成梁宴北身上是有关于那方面的隐疾?   梁夫人说着就要抹眼泪,“娘知道,但既然是病,那就要治,一直这么着,何时才能好啊?”   “夫人。”梁峻长叹一口气,往前走几步,走到了堂内中央,“还是莫要再逼宴北了,由着他去吧,别总是闹得都不开心。”   听这一家子人的话和语气,显然是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啊!温禅站在门边,小身板有些瑟瑟发抖。   自己这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   “我这不也是……”梁夫人十分无力,“也罢也罢……”   她说着一抬眼,忽而看见了门边的温禅,愣了一下,诧异道,“九殿下?你何时来这的?”   梁峻听后一拍脑门,忙转身,“瞧我这记性!怠慢了殿下,还望殿下切莫怪罪!”   温禅没应声,而是看向梁宴北,只见他也转过头来,在目光与温禅对上的一刹那,面上所有不耐烦的情绪瞬间消散得一干二净,眼眸中的锐利软化。   这是一种极其明显的神情转变,不单单是温禅,就连屋内的其他人也看得出来,然后整个堂内那种压抑的气氛,霎时消失。   梁宴北站起来,又惊又喜,“殿下,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来寻我的?”   温禅有些尴尬,咳了咳嗓子,“是有点小事儿要与你说,不过眼前见你好像不太方便,那我……”   “方便!”梁宴北好像预料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似的,立马打断道,“整个梁府就我最闲了,殿下有什么事,咱们先出去再说。”   “宴北啊。”梁峻叫了他一声,“跟着殿下出去时要小心些,别没规没矩的冲撞了殿下。”   “知晓了。”梁宴北乖乖的应声,临走的时候对梁夫人认真说道,“娘,别再我身上费那些心思了,你知道我不可能娶妻的。”   这话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总之大堂内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神色各异。   随后梁宴北就带着温禅出了梁府。   一路上温禅都沉默着,直到坐上马车后,他才慢慢开口,“你……为何不愿娶妻。”   梁宴北向他投一个早知道你会问的眼神,反问道,“殿下不知道原因?”   温禅立马闭嘴了,反正再问,他也不会正经的说出答案。   梁宴北见他不说话,于是又道,“今早才把我赶出来,现在找来梁府,难道殿下是回心转意了,想挽回我?”   “我把你赶回来,可不是让你跟你娘吵架的。”温禅不咸不淡道。   “我没有跟她吵架,我只是给我娘讲了一些大道理,省得她总是逼我娶那些个千金小姐。”梁宴北不以为然的往后一靠,姿势有些慵懒。   温禅看他一眼,摸不清楚他心中所想,想着再说下去问题又绕回原点,索性直接道,“方才我去了革查府,遇到了一个浑身黑袍的面具人袭击我。”   话音刚落,梁宴北眸光一动,眉头就拧起来,声音沉下去,“袭击?”   他一下子站起身走到温禅身边,挤着坐下,与温禅离得极近,“让我看看殿下受伤没有。”   “你干什么!”温禅拍掉他伸来的手,一边推他一边道,“我没受伤,只是书画的胳膊折了,那黑袍人没想着取我性命,一直阻止我靠近钟国义的牢房。”   梁宴北收回被拍了一巴掌的爪子,屁股却趁机坐实了,半分不挪,若有所思道,“想不到钟氏还有余党,真是个不怕死的。”   “我尚不清楚那人是谁。”温禅道。   “钟国义能够凭空消失在牢房内,显然是有人在外相助,既然他们还想死灰复燃,那我们就给他这个机会。”梁宴北微微一笑,“他们总是想把刀刃架在殿下的头上,颇让人头疼。”   “或许杀了我,他们就真的有翻盘的机会。”温禅默默道,虽然明面上看梁宴北才是他们最大的阻力,但实际上如果他被杀了,行事难度就会小很多。   梁宴北侧头看他,眸光一软,“如果你出了事,我保证整个钟家都从西凉消失。”   “我一直是个正常人,自从遇见殿下之后,才开始变得不正常。”梁宴北面上浮上一抹笑意,低低说,“但至少别让我变成一个疯子就好。”   温禅心头一跳,忽而觉得异样的情愫从心中溢出,令他有些失态的撇过头。   由于记忆太过深刻,是以一说起来,温禅的回忆便接踵而至。   他一点都不怀疑梁宴北所说的话的真实性,前世他们与钟氏之争进行到的末端时,温禅带兵巡逻时遇袭,被钟国义的人抓住。   那时的钟国义,失去了所有妻子儿女,就连钟文亭,也是被钟文晋亲手割下了头,那次温禅再见他时,他几乎没个人样。   他的计划应该是先把温禅狠狠羞辱一顿,再杀了他。   但是这个计划刚进行了开头之处,梁宴北的刀刃就撞开了皇宫的大门,他被逼无奈,留下了温禅的命作为筹码,逼梁宴北退兵。   温禅被扣在钟国义手中长达七天,出于梁宴北施加的压力,钟国义纵然是恨他恨得吐血,也不敢取他性命,捏着他的命为谋一条后路。   只可惜尽管钟国义算盘打得虽然好,却被梁宴北一刀劈了个稀巴烂,他只身潜入关押温禅的地方,杀得满身是血,将温禅安全完好的带出了皇宫。   后来温禅回去之后,从他人的口中听闻,他被扣住的七天,梁宴北完全变成了一个疯子,军营里的任何人都不敢触他的眉头,就连本身就是个疯子的钟文晋也对他避而远之。   那之后,梁宴北全面发动反击,在连天的血色中,结束了钟国义的生命。   他虽然没有亲眼看过梁宴北发疯的模样,但从其他人的反应看来,那模样应该是挺可怕的,就连钟文晋也颇为忌惮,一问起就避而不谈。   钟文晋是谁?他可是一个就算被梁宴北揍得满鼻子血也丝毫不显恐惧的人。   瞥眼间看见阿福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直往这边盯来,温禅觉得耳根一热,一伸手就把梁宴北往旁推出好大一截距离,低声道,“那人并不是想杀我,我觉得不是钟国义的人。”   梁宴北有些无奈,道,“不管是谁,他既然对你出手必然是有原因或者是目的,我们先去看看吧。” 第91章 事变【倒v结束】   其实黑袍人目的已经很明显了, 就是阻止他靠近钟国义的牢房,但这个目的背后藏着的原因,温禅想不明白。   一路上温禅原本还有些苦恼,但是道了革查府之后,他便知晓了。   他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率先看见革查府周围竟然围了许多寻常百姓,朝着里面指指点点的议论, 不知在讨论什么。   先前那股不好的预感再次袭来,温禅几个快步走到人群外围,随便拉住了一个男子问, “里面发生什么事了?”   那男子先将他打量了一眼,确认是自己惹不起的人,赶紧回答,“革查府又出事了, 据说里面的人都死光了!”   温禅一惊,“怎么回事?”   分明半个时辰前还好好的, 怎么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人都死了?   “我也不太清楚,只听旁人说先前有人路过革查府的时候发现府门紧闭,里面传出了惨叫声, 那人吓得屁滚尿流,连忙跑去报官,衙门来之后撞开府门,就见里面的人全死了。”男子说道, “现在官兵封了府门,不准我们这些百姓进去,他们正在里面查看情况。”   此时梁宴北也走了过来,站在温禅身边,问,“官府来此地多久了?”   “也就一炷香左右。”男子答。   梁宴北微皱眉,转头看了看温禅,压低声音问,“可要进去看看?”   当然是要进去看的,温禅点点头,随后拨开面前的人群,直直的走到革查府的门前。   门前果然守着一排衙役,形成一堵结实的肉墙,完全阻隔了好事的百姓往里探查的目光。   温禅还想着直接抬出身份进去的,可谁知那些衙役一见梁宴北,竟齐齐的冲他行礼,“梁公子。”   梁宴北微微一笑,对他们道,“小谢大人在里面?”   “是,方才小谢大人还想派人去请梁公子来呢,没想到梁公子自己先来了。”其中一人道。   他点点头,“那我现在进去。”   “梁公子请。”那些衙役恭敬的让开了道。   梁宴北却没有动身,朝温禅投去目光,示意他先行。   把梁宴北叫来果然是个明智的选择,温禅暗自腹诽,显然因为他,自己行了很多方便事。   他也没做多停留,直接跨进了革查府的大门开得那条门缝,刚一进去,冲天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熏得他微微闭眼。   入目就是一片血色,院子内的尸体横七竖八,死相凄惨无比,几乎将整片被烧焦的土地染成红色,触目惊心。   温禅看得心惊胆跳,目光往下一挪,便看见距离自己脚仅有几尺远之处,有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正伸着手往大门方向,仿佛想要逃离革查府。   他连连后退几步,后背就撞上一个温热的身体,紧接着肩膀就被一只手扶住,梁宴北的声音贴着耳朵响起,“别怕,都是尸体了。”   温禅没有害怕,只是觉得震惊,这些人,半个时辰前还是活生生的,他只不过离开了一会儿,再回来时,那些人都变成了这副模样,很难想象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倒是阿福受不了这样的场面,直接捂着嘴蹲到角落里,梁宴北对他道,“你就留在外面吧,免得遭罪。”   说完就伸手拉住温禅的手腕,把他往里面带,一路绕过不堪入目的尸体,踩过血色的地面,来到了后院。   谢昭雪的人大部分都在后院,仔细搜寻着院内的任何蛛丝马迹,而他本人则是立在一见牢房门前,面色凝重。   温禅定睛一看,发现谢昭雪身旁站这个相貌有些丑陋的少年,正一脸木色的盯着地面。   很快,他就认出这个丑陋的少年是许久不见的钟文晋。   先前温禅还有些担心,钟家突然遭此变故,钟文晋会不会大受打击,从眼前他的模样看来,温禅的担心倒是正确的。   两人走近,温禅率先道,“小谢大人,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谢昭雪抬眼,才发现梁宴北和温禅来了,神色很是严肃道,“我尚不知,接到报官之后就来了此地,那时这里已经是这番模样,无人生还。”   “能判断出,这些人是被什么所杀的吗?”梁宴北接着问。   “目前初步看来,并不像是利刃所致,伤口像是撕咬裂开,每人身上都有多处那样的伤口,所以才会导致大量出血。”   “不是利刃?”温禅抓住了其中一点,满目疑惑,“那就是说不是那个黑袍人了?”   这话成功引起了其他几人的注意,谢昭雪问,“什么黑袍人?”   “我半个时辰前来过这里,当时遇到了一个黑袍人,他向我攻击,阻拦我进入钟国义的牢房,那黑袍人身手不凡,我方才以为这些人是他所杀,但是……”温禅略一停顿,“那黑袍人手中持有弯刀,应当不是他所为。”   如若牙齿和刀同时作为选择武器,想必是个正常人都会选择刀吧。   “殿下是说,那人阻止你进入钟国义的牢房?”谢昭雪皱起眉毛,“你为何会那么认为?”   “他对我出手,明明很轻易就能杀了我,但却没有,而是站在这牢房的屋顶上。”他指着谢昭雪身后的牢房道,“后来我出去了,他也没有追出来。”   梁宴北听得眉头一跳,“殿下以后去任何地方,要把我带上。”   “我也没想到那人会在这种地方。”温禅道。   谢昭雪听后,神色忽而变得古怪,默了片刻,沉声道,“殿下,我想,你应该进牢房看一看。”   “牢门开了?”他诧异的问。   “我们来时,唯独这间牢门大开。”他往后撤一步,挥手示意身旁的衙役打开紧闭的牢门。   “我分明特意叮嘱过他们别开门的。”温禅皱眉,没想到这些人竟不听他的话,还是擅自打开了牢门。   “先前我已经带人检查过这间牢房,里面没有任何危险,殿下请吧。”谢昭雪道。   虽然他这样说,但梁宴北还是有些不放心,走在了温禅前面。   三人一同进了牢房,刚一进去,就是一条长长的走道,跟钟文亭的那间一模一样。   阳光充足,打在房内,眼前的这一片尚看得清楚,温禅抬步就要往里面走,却被谢昭雪拦下,道,“殿下,你仔细看看这些墙壁。”   温禅满目疑惑,但还是听他所说,几步走到墙壁旁,仔细一看,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只见这些被烧得黑乎乎的砖墙上,竟有着密密麻麻的抓痕,像是指甲挠出来的,但显然寻常人的指甲根本不会再砖墙上留下那么明显的痕迹。   之所以说像手指甲挠得,是因为这些印记仔细看来,就会发现大部分都是五道为一组。   梁宴北从衙役手中接过火把,走进温禅,带来了一大片光明,砖墙上的抓痕瞬间变得无比清晰,目光往旁延续,他发现这里周围竟全都是相似的抓痕。   就连门上也不例外,就好比成百上千的人同时挠墙,挠上个十天半月,才会留下的印记。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就算有人闲到这种地步一直挠墙,正常人的指甲也早就给磨秃了。   “这是什么情况?”温禅只觉得冷汗出身,手指往墙上的抓痕摸了一把,痕迹不浅,脑中冒出一个念头,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问,“这牢房之前就是这样?”   “之前的墙面都是完好的,没人会在这里的墙上刻东西,昨日大火突起,今早我带人来查探牢房时,这些抓痕还没有出现。”谢昭雪道,“方才来看时,就有了。”   “你是说这间牢房,在今早之后,此刻之前,关满了人?他们在这里一起挠墙,挠出了这些玩意儿?”梁宴北奇怪道,“他们想干什么?把墙上烧得黑灰全部刮下来?可十个指甲也不够用啊。”   “这正是我疑惑的事。”谢昭雪说。   “我猜,那个黑袍人阻止我打开这门,就是不想我放出那些东西,如果我一旦强行开了门,顷刻间就会被这里面的东西撕咬得血肉模糊。”温禅冷声道。   换句话说,黑袍人的攻击,就算是威胁警告,但也是变相的保护了他们。   “而且这革查府中的侍卫,恐怕也都是牢房里的东西所为。”   “那殿下觉得,这里面关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梁宴北顺势问。   “我不知道。”温禅轻摇头,深吸一口气说,“不过我怀疑,可能不是普通凡人。”   “这……”谢昭雪的思想里,尚没有妖怪的概念,一脸懵的看了看梁宴北,“宴北兄,你觉得是什么?”   “我觉得殿下说的很对。”梁宴北点头,一副十分赞同的模样。   倒不是在无脑夸,只是他也想起了先前在五月岛的极乐城内,他和温禅亲眼目睹了大街上的咬人嗜血事件,包括从天而降的妖怪,只是那场事过后,除了梁宴北和温禅,没人记得。   两者一对比,竟然找到了相似之处。   温禅心想,如果关在牢里的东西真的是那种妖人,那么是不是代表着钟国义再次跟妖怪扯上了联系?这也可以解释他在牢房内凭空消失的原因了,那股来自外面的力量,很有可能是妖力。   若是真的如他所猜,那么事情就遭了。 第92章 游商(一更)   两个人神色沉下去的时候, 思想便汇聚一处,想的是同一件事同一种情况,可谢昭雪则是完全迷茫的状态。   他看了看温禅,又看了看梁宴北,疑道,“殿下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解释起来有些麻烦,温禅不愿意在这间牢房中多待, 便道,“事情比想象中的要复杂,我们还是先出去吧。”   说着走出牢房, “这些尸首你命人收起来,找人仔细验验,查出这些人的死因。”   梁宴北几步走上来,扣住他的手腕, 拉停他的脚步,低声道, “钟家的事,你别插手。”   温禅回头直直的望着他的眼睛,“只要钟国义还活着,就一定会想尽办法来杀我。”   他还想说什么, 却被旁边传来的声音打断。   “为什么?”   两人同时转头,就见带着假面的钟文晋愣愣的站着,神色还是方才那般木然,黑漆漆的双眸盯着温禅, “我……爹,为什么要杀你?”   温禅看着这样的钟文晋,忽而有些心疼。   他不知道这张假面之下藏着什么样的表情,但见昔日总是生龙活虎的小恶霸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心里总归是不太舒服,可他又说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安慰。   前世钟文晋因为谢昭雪和谢漪露的事对钟家有恨,所以尽下杀手,没人能知道他心中所想,会不会在某个夜晚,他想起曾今那个给他极致宠爱的钟家后,也会觉得诛心难过?   从某一方面来讲,温禅认为钟文晋要比他强大太多了,他跟钟文晋有很大的相似之处,但至少到最后,梁宴北还是陪在他身边,可谢昭雪却早早的去了。   他在自己的世界完成了蜕变,从一个人人宠爱惧怕的纨绔少爷,变成冷血无情的杀手,手握利刃杀尽了与自己有血脉关系的亲人。   所以温禅才一直觉得钟文晋是个疯子,因为那些遭遇若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他恐怕早就崩溃了。   此刻的钟文晋,到底不似前世那般,有着失去所有后的强大,他现在尚是个少年,对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束手无策。   温禅轻叹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若是抱有了怀疑心态,只需记住,我对钟家有敌意,但对你没有。”   “为什么?”钟文晋又茫然的重复了一遍。   “抱歉我现在说不出来理由。”温禅道,“但总有一日我想你会明白的。”   他现在确实没办法向钟文晋解释,那些藏在心里的事,就算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   “算了,让他自己冷静吧。”梁宴北知道眼下钟文晋这模样,三言两语劝不通,把温禅往后拉几步。   随后谢昭雪也走了出来,两人简短的告别他后,一同出了革查府,往旁走了好些路,停在马车旁。   温禅上车前,问他,“你会觉得心有不安吗?”   梁宴北闻言一愣,温禅接着说,“钟家变成如今这样,全是我俩设计所为,钟文晋现在萎靡不振,看样子着实伤心的很。”   他知道梁宴北不是个无情的人,好歹钟文晋跟着他们再五月岛走了一路,也有了交情。   针对钟家,就注定会伤害钟文晋,这个问题温禅在之前就已经想过,但真的看见他那模样时,难免心软。   梁宴北想了想说,“我只能对钟文晋说声抱歉,如果他的亲人想要伤害你,那么我就别无选择,我要保护你,即便是这样做会伤害无辜的人。”   他说这话时,双眸里全是认真的色彩,没有半分掺假,这样坚定的神色,让温禅切切实实的感觉到了。   他心头一震,脱口问道,“梁宴北,我有时候想不通,我有何地方值得你这样做?”   梁宴北闻言轻轻笑起来,手掌拍了拍他的头,答道,“我觉得任何地方都值得。”   温禅瞬间有些羞赧,干咳一声,“我要走了,改天再见。”   这次他破天荒的没有阻拦,只是目送温禅上了马车,渐渐走远,待马车的影子都消失之后,他又回到了革查府。   谢昭雪正在拉着钟文晋的手低声说着什么,而钟文晋则是低着头。   梁宴北撇了一眼两人相握的手,略显意外的一挑眉,随后极快的将情绪闪过,对谢昭雪道,“钟国义的下落真的一点线索都没有?”   “没有。”谢昭雪似乎预料到他会折返,平静道,“是实打实的凭空消失,跟先前那个刺杀九殿下的刺客一样,根本查不出任何异样。”   梁宴北沉默,若有所思。   “宴北兄,先前拜托你的事,如何了?”谢昭雪问。   “他们脚程很快,昨日传信来说是已经快到京城了,约莫这两日就会到。”他道,“等过两日他们到了,我就带他们去找你,如若你有了钟国义的消息,尽快告诉我。”   谢昭雪点头为应。   他不是笨人,想起这些日子发生的大大小小事情,知晓有一场博弈在暗地里展开了。   京城的天,变暗了。   消息上报朝堂之后,皇帝震怒,又是一番彻查,实际上跟之前一样,什么都查不出,只能尽力压下风言风语。   接下来的几天,温禅都在宫中,耐心的等待着有关钟国义的消息,他想着,若是钟国义还活着,肯定会找上门来。   原本钟家被抄一事尚未平息,紧接着革查府起火,而后又是那么多人的死亡,给京城里的百姓添了不少饭后话题。   当然,人吃饱了之后不能闲着,一闲下来总要说点什么,于是关于钟家的传闻纷纷扬扬,各式各样。   有人说钟家其实是恶神转世,谁若是伤害了钟家人,就会受到厄运的诅咒,不得好死。   也有人说革查府侍卫死亡一事,是钟文亭的鬼魂在作祟。   也有人说钟氏党羽按捺不住,要有动作了。   这些奇怪的传言被阿福说给温禅听后,换得了温禅的嗤之以鼻,“都把钟家人捧为神了,可见这些百姓果然是吃饱了撑的。”   “那可不是,个个都说的有声有色,跟真的一样。”阿福附和道。   “由着他们去吧,反正他们也只能嘴上说说了。”温禅道。   至少在第一轮的博弈中,温禅胜了钟家一局。   连续一段时间的神经紧绷和明争暗斗,也让温禅有些疲惫,他在日光明媚的午后再次带着阿福和琴棋书画出宫游玩。   天越来越冷,温禅又在阿福的碎碎念下穿得十分厚实,还特地戴了一顶绣有金丝如意纹的棉帽,鲜艳的颜色披在身上,越发衬得脸庞精致。   这一日的京城相当热闹,因为有一批□□的商人进入了京城。   这种商人虽然是行商,但从没有固定的贩摊,一群人成群结伴在各地游走,看见别人想卖的东西,或是好玩意儿,都想办法收购,然后走到另一个地方买。   凡是在□□的商人中出手的东西,就没有普通的,是以听闻这队商人进了京城,好些百姓都急着跑去看。   当然,这种事在京城里,一般都是权贵或是富贵顶在前面,百姓基本没有出手买的机会。   行商的临时贩卖地在东湖桥西,那里并不是繁华地段,平日里的人没有玉扶街的多,然而此刻却聚集了大半个京城的人,且其中有些人的身份十分不凡。   阿福一把这消息打探来,温禅就待不住了,带着人往桥西去。   人也确实多,但是并不显乱,那些商贩很聪明的把围观人和买物人用围栏绳子隔开了,若想进到内圈,则需要拿出一串吊钱。   寻常百姓自然不会为了看个热闹花那么多钱,宁可站远点看。   温禅凑过去的时候,就见内圈之中,商贩摆了几张桌子,桌上放着不少琳琅闪闪的东西,有些看起来普通,但有些也看起来相当华丽,种类繁多。   他注意到几张桌子其中有一根木棍,棍身约莫一只手臂粗,八尺高,棍子的顶端不知挂了个什么玩意儿,用朱红色的绸布盖着,显得圆鼓鼓的。   这个东西跟别的不一样,所以显然更要稀贵一些。   “各位老板,十分感激你们能在百忙之中光临我们的寒酸小摊,若是有什么看上的,一口价,老板就可以直接带走。”其中有个皮肤黝黑的妇女开口。   或许是终年的□□,几个商人的肤色都是偏黑,一眼就可以看得出那是饱经风霜的皮肤。   这是一支很老练的队伍,知道该怎么应付各地的达官贵人,先抛出了一些玄乎的说法,“这桌上摆的东西我们从各地收来的,每一样都是独一无二,今日能摆在这里与各位大人们相见,即是缘分,若是那位大人看对眼了,看在这份缘的面上,也该将它带回家。”   “我瞧着你桌上的这些东西也不是什么稀奇的宝贝啊。”有一人道。   “我也没说这是宝贝,只不过每一样的东西都有其中的特殊价而已,所标的价码皆是有一个缘字。”有一个强壮的商人从袖子中拿出了一块琉璃蓝色的宝石,他微微举起,以巧妙的角度让阳光照射在宝石身上,显得闪闪发光。   宝石玲珑剔透,第一眼看上去着实十分漂亮,瞬间就让不少人眼红。   商人道,“这颗宝石的价码就是因缘而标的,若是有人能够猜中这颗宝石的价码,我就将宝石卖出手,若是不中,这说明现场各位大人,并没有它的有缘人。”   这话一出,许多人都开始小声议论,话语中多带有嘲笑。   “这意图也太明显了,还不是看谁叫的价钱高?宝石到底是多少银子,也就他的一句话决定的事,难不成当我们都是傻子不成?”   温禅听闻,颇是赞同的点点头。   商人的主要目的还是盈利。 第93章 高价(二更)   也许是因为这颗宝石太过漂亮, 很快就有人开始猜价钱。   最开始的一声,就叫出了相当高的价格,“我猜是八十两纹银。”   百姓们发出唏嘘声。   那强壮的商人却把宝石一收,放回了衣袖中,微笑摇头,旁边的人道,“如若有人才对了价钱, 他就会把宝石再次拿出。”   随后加价的便一直往上,不断有人将价钱太高,抬到最后完全有些离谱, 可却没有一个猜中的。   人们都认为那商人胃口太大,都已是天价还不觉满足,温禅啧啧道,“一颗宝石而已, 怎么可能会标得那么高?”   后来就有脾气不好的人直接道,“这颗宝石你多少银子会卖?只管开个价就是!”   商人还是只摇头, “凡事讲究缘字,若是大人与这颗宝石有缘,买回去之后则能镇宅驱灾,保子孙福荫, 若是无缘,买回去也不过只是一块可供观赏的石头而已。”   话里话外,都围绕着缘之一字。   “无所谓,你只管卖给我便是, 我不管那是不是块可以镇宅的神石。”那人不依不饶。   “这位大人,恕我不能如你所愿。”商人也是油盐不进,只道,“当初这块神石的主人将他予我时,再三叮嘱过,我不能坏了他的规矩。”   “我看你是不识好歹。”那人被当众拒绝,一时间竟恼怒起来。   温禅这才被吸引了目光,朝说话的那位仔细看去,就见此人眼生的很。   但凡是在京城中有名有望的,温禅都记在脑子里,可眼前这人瞧着也没什么地方面熟,想来是哪个不出名的富商之子。   周围的人都默不作声,等着看热闹。   强壮商人没再与那人争论,闭上了嘴,他身旁的女人再次出来打圆场,笑呵呵道,“大人,您莫跟我们这些商人较劲啊,各行有各行的规矩不是吗,我这位兄弟不愿把东西卖给您,也是为了您好啊!”   “你少糊弄我!”那人哼声,凶恶道,“我就看中了那块石头,卖还是不卖,就一句话!”   “大人。”强壮商人道,“这块石头您若是强买去,极有可能厄运缠身,发生不好的事情,您可还执意要买?”   “你这是在咒我?”那人瞪眼。   “不敢不敢。”商人道,“大人若真是想要,那便要多付一倍银子,这块琉璃石原本定价是二十两,如今大人要,便要付四十两。”   这个数一出口,惊了不少人,包括温禅都觉得诧异。   二十两?单看这块石头玲珑剔透,材质上乘,形状漂亮,怎么也不该是二十两的价格啊!   第一声报价的八十两与之相比,竟生生多出了六十两,难怪后来再往上加银子的人怎么也猜不对。   那富商之子一听这个价格,顿时笑开了花,忙让身边的小厮把银票送上,成功将商人手中的琉璃蓝石给换了下来。   虽然发生了些小闹剧,但商人们制造噱头的目的却达到了,现在场上大部分人都认为那些摆在桌子上的稀奇玩意儿,都是按缘分定的价格。   温禅一看便看出这种行商计谋,想来这个看着十分眼生的富商之子也是这群游商人的托吧。   阿福却深深的被蒙骗在其中,对温禅道,“公子,你看着有喜欢的吗?不若咱们也去买一件?”   他笑了一下,借故支开阿福的注意力,“我方才在路边看见了有买梅花糕的,你去给我买一些来。”   阿福应了一声,麻溜的钻出人群。   在百姓们纷纷的议论声下,那些个商人又有动作了,其中一个有着满脸胡子的人拿出一根细长的枝条,轻轻敲在木棍顶端挂着的不明物体。   隔着一层绸布,敲出了闷响,胡子商人说,“这便是我们来京城主要出手的东西,也算是个稀罕玩意儿,我敢断言,整个西凉都找不出第二个。”   人们还未来得及对这番信誓旦旦的话做出反应时,就听见一声好似女童的声音从绸布下传来,“对的,找不出第二个!”   众人啧啧称奇,有人高声喊道,“老板,你难不成在里面藏了个女娃娃?”   “可笑可笑!”那女童的声音又响起,“尔等凡人,可笑!”   胡子商人顺势道,“各位大人说话可要注意了,这个玩意儿,不是我等能够非议的。”   “说的那么神秘,难不成你抓了个神仙?”   “这可不好说。”胡子商人神秘莫测道。   温禅仰头朝那块挂着的东西看了看,心中有一个猜测,不过尚不确定。   “到底是神是鬼,你把绸布揭开来我们瞧瞧啊!”下方有人迫不及待想要看。   “揭开是一定要的,不过在此之前,各位的大人听我一句话。”胡子商人道,“这个玩意儿跟先前的不一样,没有固定价格,要看哪位大人出手阔绰了。”   意思就是,谁出得银子高,东西就归谁。   身在内圈的人都不在乎那点银子,催着让商人快点行动。   胡子商人笑着应声,用枝条将绸布给挑了起来,那下面盖着的东西,便露在众人的视线内。   一阵惊叹声在温禅耳边响起,可温禅却只紧紧盯着那上方挂着的东西,心脏猛烈的跳动起来。   那是一只精致的木笼,涂上了米白的颜色,纹理细致,而在木笼里,则是一只鸟。   这只鸟通体火红,头上两根羽冠约有小指长,顶尖一点金黄,尾羽长长的垂下,身上的羽毛根根尽现,在阳光之下,竟有些闪闪发光,漂亮至极。   像一只凤凰幼崽。   温禅一眼就认出了这只鸟,是前世梁宴北送给司徒舟兰的学舌鸟,因为太过漂亮,所以他一直惦记着。   那鸟会停在梁宴北府中的梨花树上,自由的飞来飞去,却从不飞出府,非常认主,温禅不好意思开口讨要,本打算派暗卫进梁府给偷出来,但又害怕自己派去的人被梁宴北杀了,所以不曾动过手。   这只像凤凰一样的鸟是会学人说话的,记得有一次温禅进了梁府,迎面就看见这只朱红的鸟停在梨花树的树梢上,高声道,“舟兰闭月羞花,舟兰貌美无双。”   声音与女童无异,当时还把他吓了一跳。   没想到今世,他竟误打误撞碰上了这只鸟被贩入京城的时候,他下意识摸了摸身上的银子,心道,这只鸟是我的,谁都抢不走!   他转头将身上的玉牌递给书画道,“你现在去京城的钱庄,能拿多少银票就拿多少,我要买下这只鸟。”   书画脸上疑惑的神色一闪而过,但执行力很强的他二话不说接过了玉牌,动身离去。   温禅摩拳擦掌,斗志满满,心想应该没人谁敢跟他抢东西吧?   胡子商人用木条轻轻敲了敲木笼,里面的鸟便转头,乌黑的眼珠转了转,“别敲。”   众人又是一阵惊骇,“这鸟竟真的有神识?能与人说话?”   “是真是假,买回去便知。”商人道,“低价是一百两,各位大人若是有看中的,千万莫要犹豫。”   “我一百五十两!”先前那个强买去琉璃石的人再次第一个跳出来,“我有的是银子,这只鸟我要定了!”   “刚才我就想说了,你是哪旮旯角里冒出来的瘪三?姓甚名谁?我在京城里还没见过你!”一旁有人道。   温禅闻声看去,就见鹿轶站在人群中,神色相当不耐烦的看着那一直叫嚣的人,他就是如此,一旦有什么看不惯的,立马就要骂出来。   那人慌了一下,支支吾吾道,“我并非京城人士,只不过是听说□□商人要来这里,才跟来买些好玩的东西……”说完又提了一口气,“难不成只有京城人士才能在京城买东西吗?!”   鹿轶也没话反驳,只道,“你若在那般嚣张,我就揍你!”   这话说得真是没有一点道理,成功把那个商队的托给吓住了,嗓门一下子收了不少。   胡子商人忙打哈哈,“各位大人莫要起争执,只管在银子上见真章便是,这位大人方才出了一百五十两,不知道可还有大人愿意加价?”   “我。”鹿轶道,“我妹妹应该会喜欢这个鸟,我出两百两,把它卖给我。”   说着目光还在周边扫了了一圈,大有一副谁跟我抢我就揍谁的模样,十分无赖。   鹿家是将军世家,鹿轶又是将军嫡子,将军家教严厉,他平时并非这样纨绔,也许是真的看中了那只鸟,才会想以强制手段拿下。   温禅道,这可由不得你!   刚抬起手正要加价,却听见一人的声音穿过众人的议论纷扰,往温禅耳朵里钻。   “我出五百两。”紧接着,又加了一句补充,“黄金。”   温禅浑身一震,心说不会那么巧吧!   视线紧随着声音看去,就见身穿雪白色大氅的梁宴北站在人群中,乌黑的长发高束成马尾,零散下来的发丝垂在领口的狐裘上。   穿朱色时的他,浑身都是精致妖冶,微微一笑都带着魅惑人的邪气,可穿这样雪白的他,竟又像个散漫慵懒的谪仙,一转眸一抬眉都带着疏冷之意,让人觉得他不属于这个凡间。   梁宴北面上依旧是带着笑,仰头盯着笼中的那只鸟,目光很专注。   方才那粗略的一眼,他居然没有看见在人群中如此显然的梁宴北?!   温禅一下子觉得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 第94章 赠送(三更)   他这一声, 瞬间就将价抬到了一个极高的位置,引起巨大的躁动。   不少人像看个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梁宴北。   就连外圈也是议论不断。   “这是嫡系梁家的少爷吧?出手竟这般阔绰?”   “他们梁家原本在金陵就是个极大的家族,家底有多少我们根本无法想象!”   “你听见了吗!五百两!还是黄金!这哪是在买鸟啊,简直是在撒钱!”   “天哪!梁家才是真正的富可敌国吧!”   各种惊叹声混合在一起,吵得温禅有些耳朵疼,他心里盘算着,既然是梁宴北喊的价, 那就应该好办一些,或许只要自己说一声,他就会把这只鸟让出来了。   眼前梁宴北将价加到这样的高度, 无人敢再接茬,好在胡子商人是个聪明人。   你敢出这个价钱,我还不敢拿呢!   于是他道,“大人, 我们这里卖东西,从不收黄金, 再说大人出的价太高了,我就是财迷心窍也不会收您这个价,不如我做个主,将您说的五百两黄金变为五百两纹银如何?”   无疑是给了梁宴北一个极好的台阶。   谁知梁宴北丝毫不领情, 并且一脚踢翻了这个台阶,道,“价格争来争去太过麻烦,我直接出个高价, 免得旁人费无用的口舌。”   这财大气粗的模样简直令人咋舌,就连胡子商人也无言以对。   可若真是收了五百两黄金,他们可能连这个京城的门都走不出,丢小命的险,可冒不得,一时间,几个商人都露出难色。   此时又有一人道,“宴北哥,你就听这商老板一言吧,这些人都是游商,身上带着黄金走路着实不方便。”   温禅一看,霎时骇然,又用力眨了眨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   司徒舟兰?!她不是在金陵吗?怎么会出现在京城啊!   视线再往旁移,就看见了单柯。   温禅顿时明白了,原来是这两人不知何时来了京城,梁宴北正带着表弟和青梅竹马在京城里闲逛,然后凑巧停在了这一方贩摊之前。   他瞬间觉得心凉了一半,方才还斗志满满,现在全泄了个干净,脸色也变得难看。   梁宴北重金买这只鸟,难道就是要送给司徒舟兰?   前世这只鸟就是送给她的,今世原本温禅以为会自己买下它,却不知司徒舟兰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这只鸟面前,站在梁宴北的身边。   这是天意,还是巧合?是不是也预示着,命运的走向不可更改?   这一刹那,温禅变得极端不自信,几乎推翻了先前的所有想法,指尖微微颤抖起来,双眸死死的盯着梁宴北和司徒舟兰两人,黑瞳中染上血腥。   司徒舟兰出来劝了,单柯自然也跟着劝,于是梁宴北便大发慈悲的改了主意,将黄金改成白银。   莫说五百两这个价格如何,京城内谁人又不知梁宴北的大名和身份,他先前表现了对这只鸟一定要的想法,此刻再有人加价跟他抢,不是明摆着要跟他对着干吗?   钟家倒了之后,谢家和梁家迅速顶上了钟家的位置,而今在京城里,两家都是得罪不得的。   鹿轶就算憋红了一张脸,还是忍住了没开口,最后梁宴北的五百两一锤定音,拿下了那只通体火红的鸟,木笼递到他手里时,他低头看着,嘴角挂着温润的浅笑,脸上的柔情令人心动。   司徒舟兰也嫣然笑着,弯腰去逗弄那只鸟,她本就面容貌美,眼下这样笑着,更是吸引诸多视线。   于是顺理成章的,有人道,“两个人还真般配啊!”   又是这一句!温禅心中一痛,每回听到这一句,他就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眼睛里看到的这副画面,着着实实的刺得他眼眶发红,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握住。   心中的一丝理智告诉自己要克制,这里是京城大街,千万不可失态。   温禅深吸一口气,把面上快要溢出的情绪压回去,慢慢平复心情,而就在此时,阿福的叫喊传来,“公子!你们在哪?”   原是阿福买了东西之后找不见温禅的人影,捧着油纸包着糕点在人群外蹦蹦跳跳,无奈之下才出生大喊。   这一声叫喊恰恰吸引了所有的注意,梁宴北似乎认出了阿福声音,飞快的把头抬起来往这边看,一下子就对上了温禅的视线。   那双漂亮的眼眸瞬间一亮,笑意在刹那间变得明显,那份突如其来的愉悦隔了老远完完全全的传达给了温禅。   温禅将他的神情印在眼睛里,眉间稍一动容。   下一刻,梁宴北便动身了,提着手中的鸟笼,略过人群,直直的往温禅走来。   “看!是九殿下,梁少爷又看见九殿下了!”有一句这样的话不知道是谁说的,传进了温禅的耳朵里,像一束奇妙的微光,穿透了他心中的乌云密布。   原来梁宴北已经表现得那么明显,就连这些百姓也都看出来了。   这句话也确实说出了不少百姓们的心声,毫不夸张的说,每回在城中,梁少爷只要看见九殿下,就像猫看见了耗子一样,立马就黏上去了。   就如眼前。   梁宴北目无其他,一直走到温禅面前才停下,无视众目睽睽对温禅笑着问,“殿下,你看这个好瞧不?”   他说着,便把鸟笼提起来,拿到温禅眼前,那只酷似凤凰幼崽的鸟正在梳理自己柔顺的羽毛,动作优雅。   温禅方才稍微好转的心情顿时又沉下去,面无表情昧着良心道,“不好瞧,很丑。”   众人齐齐想,九殿下的眼光很独特。   梁宴北闻言神色一愣,双眉微皱,苦恼道,“这可如何是好,我才刚买下,总没有退回去的道理。”   他心头一跳,没好气的问道,“你退它做什么?不是要拿五百两黄金买吗?”   “可是殿下你觉得不喜欢啊。”梁宴北不以为意道,“就算是一千两黄金买的,现在也没了用处。”   他叹一口气,“早知道你也在这,就应该先问问你在买的……”   “你这是何意?”温禅愣愣的抬头看他,顿了一会儿道,“你要把这只鸟送给我?”   “是啊。”梁宴北说,“我方才第一眼看见这只鸟的时候,就觉得跟殿下特别像,就想买下来送给殿下。”   仿佛雨后的春笋破土而出,驱散了所有的黑暗和雾霾,承受着温暖的春风。   原来梁宴北买下这只鸟,不是要送给司徒舟兰。   温禅双眸微弯,浅笑浮面,“哪和我像了?”   “我就是觉得像。”梁宴北也不说缘由,宽袖上的狐裘有些许挤进了笼中,鸟儿就伸头去嘬,看起来小巧可爱。   温禅忽而把目光往后眺望,看见了一脸呆滞的司徒舟兰,阴郁的心情才完全好了起来。   梁宴北方才一掷千金的豪爽和温柔眷恋的浅笑皆不是因为她,不知道这股沾沾自喜和得意从何而来,瞬间就占领了温禅的心。   他便毫不客气的把鸟收下,抱在怀中,“多谢了,那这鸟我就先带回宫了。”   梁宴北见他收了五百两就想回去,哪会愿意,好不容易才撞上他又出宫游玩,自然要留住一起玩。   于是跟在温禅的脚步后道,“殿下好不容易出宫,哪能这么快就回去呢?不若多留一会儿吧。”   “你送了我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当然要快点回去,免得被人抢走。”温禅的嘴角因某种奇怪的力量一直扬着,不曾放下。   “会有人不要命来抢殿下的东西吗?”梁宴北疑惑道,随后居然一把将鸟笼从温禅的怀中拿出来。   “哎!”温禅感觉怀里一空,立即停了脚步伸手要去抓。   梁宴北却将鸟笼抬高,先是躲过了温禅的手,然后在空中一绕,转手递给了阿福,命令道,“你抱着。”   阿福手中本来就有糕点,而今突然接了梁宴北递来的笼子,忙手忙脚乱的把糕点揣进怀中,把五百两紧紧抱住,并对温禅道,“殿下,你放心吧!奴才好好抱着了!”   其实温禅有些舍不得撒手的,但又不想表现出来,于是恋恋不舍的看了那只鸟一眼,“恩。”   “别看了,反正是送你的,回宫之后你挂在床头想怎么看就这么看。”梁宴北对此有些不满,“现在我在殿下面前,殿下怎么不看看我?”   温禅这才有些无奈的看他,“你想带我玩什么?京城就这么大点。”   说实话他每次出宫都只是在街头找乐子,因为并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在别人眼里多么繁华的京城,温禅却早已在一遍一遍之下觉得腻了。   “今日是冬季百花节,玉扶街那边连续三条街都热闹得很,据说还要选出花仙子,殿下可要去看看?”梁宴北如是道。   说起这个,温禅微愣,“我还忘了今日竟是这么个日子,那咱们去转一转吧。”   两人说着就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惹来一大片的议论。   梁家少爷花五百两买神鸟不送佳人反送九殿下,这个消息在短短半天之内,迅速在京城内散播开来。   司徒舟兰看着梁宴北远去,动身想要去追,却被单柯拉住,只听他低声道,“别追了,表哥方才没有回头喊咱们,就表示他不想让咱们跟去,眼下今日的京城正热闹,咱们自个去玩吧。”   她又朝梁宴北离开的方向看一眼,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跟着单柯离开。 第95章 吃醋   冬季百花节是民间节日, 从外地国土传来的,据说这节日起源于一个传说。   某国有一个公主,在腊月十二日这天出生,当日皇宫之内出现了百花盛开的奇景,芳香扑鼻,于是人们将这一天定为百花节,每年的这一日, 都要选出一个美丽的姑娘当花仙子。   虽说是一个传说,但百姓也是图个乐子,是以每年的这一天都很热闹, 而被选为花仙子的姑娘,在京城里会流传很长一段时间的赞美。   早在十年前,京城中的百花节都由姓周的富商操办,周家的兴嘉酒楼在玉扶街中央地段, 平日里做酒水生意,到了这一天, 就会把酒楼全部装饰上花朵,又名百花楼。   往年这日,玉扶街左右都会被围得水泄不通,今天或许是因为那支商队, 倒没有挤得那么厉害。   温禅和梁宴北走去的时候,百花楼的二楼露天处,就已站了不少姑娘。   百花仙子是百姓们自己推选的,这一日会有许多人提前养好花, 然后拿到现场卖,花要比平时卖得贵些,不管男女老少都可以买,买了之后赠与自己认为的百花仙子,到最后的时候,哪家的姑娘花朵,哪家姑娘就会成为众人推选的百花仙子。   其实就是百姓们的一种娱乐方式,亦是求偶的好机会。   寻常家的姑娘会自己拿一个篮子,把收到的花装进篮子里,而富贵家的姑娘则是由身边的丫鬟代收。   据说最后获得百花仙子称号的姑娘,会得到周富商奖赏的银两,所以不少寻常百姓家的姑娘都会好好拾掇拾掇,来参加这个活动。   温禅记得,鹿轶的妹妹鹿节香曾连续几年都被选为花仙子。   也难怪,鹿节香生得着实美丽,当年姜月缨被赐死之后,鹿节香便入宫为后,一张绝色的容颜压尽后宫的众嫔妃,生出的七皇子温予迟也是有着相当出众的样貌。   只不过如今的鹿节香年纪尚小,应该是不会来参加这个的。   温禅朝周围扫视一眼,见到处都是卖花的,挑选了一下,走到一个买花的老妪面前,看着箩筐里的花问,“这些花怎么卖?”   箩筐里的花都是瓜叶菊,五颜六色,十分艳丽。   老妪一见生意来了,忙笑道,“贵少爷,十文钱一朵,您看看喜欢什么颜色?”   梁宴北停在他身边,假装不经意的问道,“少爷买花,是要送给谁啊?”   温禅抿一抹笑,没理会他,继续道,“这么多花……我不知道挑哪多了。”   老妪很有经验,接话说,“这要看少爷送谁了,若是赵家小姐,她喜欢红色,送这朵红色的最好,若是乔家的,那就要送黄色的了,如若是何家的,这朵紫色的最好……”   “你知道的倒是挺多啊。”温禅讶异道。   老妪便笑,“少爷见笑了,吃饭的生意,当然要多下点功夫。”   他想了想道,“那便给我那一朵红色的吧。”   说着示意身旁的书画付银子,然而书画刚去钱庄取出的,都是大面额的银票,就连阿福手里的银锭子,老妪也换不开零碎,又怕温禅改变主意不要这朵花,急得直跺脚。   温禅见她的模样怪可怜的,又拿了一朵紫色的花,转头对梁宴北道,“你身上应该有些碎钱吧?”   梁宴北一下子把嘴噘起来,碎碎念道,“少爷都不告诉我买花作何,还要我付钱……”一边念叨,一边把手伸进袖子里拿出了一小块碎银。   他把碎银抢过来,嘴上道,“都来了此地,我买花还能做什么?明知故问。”   买完这两束花之后,两人继续往里走,梁宴北紧紧跟在温禅身后,旁敲侧击的问,“少爷你不会真的相信那老妪的话吧?我觉得不太可信啊,他们怎么会知道那些闺阁小姐喜欢什么颜色的花。”   “那可不一定。”温禅极其认真的回答,“百姓的眼睛比我们看到的要多得多,保不准人家赵家姑娘就是喜欢红花,何家小姐就是喜欢紫花呢。”   梁宴北急了,“那赵娉诗上元节的时候还跟你抢灯笼呢,你干嘛送她花?”   温禅故作想了想道,“抢灯笼一事儿我早就给忘了,再说姑娘家喜欢漂亮的东西也是正常,其实当时我就打算把灯笼让给她的。”   “等等。”梁宴北拉停了他的脚步,“那赵娉诗骄纵蛮横,有哪点好了?你还要把灯笼让给她?”   “都是旧事了,现在还提做什么?”他道。   “你说说清楚,少爷你不会中意赵娉诗那种姑娘吧?”梁宴北不依不饶,眼睛好几次飘到他手中的花上。   “这大街上的,你非得问我这个?”温禅反问道,“我要是现在说出来了,败坏人家姑娘的名声该怎么好?”   梁宴北撇嘴,忽而伸手把温禅手中的花抽出来,“正好我也喜欢红花,不若少爷把花送给我吧。”   说着就要把花往怀里揣。   温禅本没想把花送人,只是想自己买着玩玩,听见梁宴北问后,他又想逗逗梁宴北,谁知道他会突然出手把花抢过去。   于是哭笑不得的要去抢,“你别平白无故的糟践花!”   梁宴北身子一扭,“怎么糟践了?在我手里就是糟践?少爷你说这话也太让人伤心了。”   “你若拿就好好拿着,作何要往衣服里塞?”温禅无奈扯了扯他的衣裳,“别把花弄折了。”   梁宴北听了这话才消停一些,反手握在手里,心道我没埋在地里已经算是善待它俩了。   “九殿下。”娇嫩的叫喊从身后传来,两人同时回头,就见赵娉诗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   她今日装扮得很精致,柳眉朱唇,一身妃色的衣裙,站在人群中也很是亮眼,只不过这时候脸色有些难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见了方才梁宴北的话的缘故。   温禅朝梁宴北投了个眼神:看看,你在背后胡乱编排人家,被抓了个正着吧?   然而编排者本人却十分坦荡荡,晃了晃手中的两朵花,面上挑着笑,“不知赵姑娘有何贵干?”   “人家叫我,又没叫你。”温禅低低道。   梁宴北转头,笑得温润缠绵,“叫你就是在叫我。”   赵娉诗:“……”   她几步走过来,“九殿下,先前上元节我的多有得罪,还望殿下莫要放在心上。”   这一声九殿下传开,却并没有因为温禅的身份而引起躁动,原因是温禅时不时就喜欢出宫玩,京城里的人都习惯了,在方才两人出现时,就有不少人认出了他的身份,悄悄的避远了一些。   也为温禅省去不少麻烦。   赵娉诗说话的时候,面上的神情带着些楚楚可怜,她身后跟着几个丫鬟,手中皆提着一个箩筐,有些箩筐里已经放上了红色的花朵。   温禅淡淡的笑道,“赵姑娘,我早就把此事忘了,你不必再惦记。”   赵娉诗最擅演戏,眼下她的神情和话,温禅一点都不相信。   梁宴北也道,“是啊赵姑娘,殿下都已经不问你的罪了,你干嘛还提?”   赵娉诗感觉出他的略微敌意,一头雾水,只对温禅道,“那殿下可否能同意让我也跟你们一起?多个人多个热闹。”   “不行。”梁宴北几乎是立即拒绝,温禅和赵娉诗同时看向他,都带着意外的眼神。   他顿了顿道,“赵姑娘,你一个闺阁小姐,跟我们两个男子走一起难免会惹人非议,我也是担心有人故意抹黑你的名声。”   谁知赵娉诗直接反驳,“梁公子都不怕,我怕什么?”   “你这话什么意思?”梁宴北疑惑道。   “梁公子,你难道不知道旁人都说你爱慕九殿下,却求爱不得吗?次次见了殿下你都要跟着黏上去,早就被人们编排成数个故事了,我觉得你才应该收敛一些。”赵娉诗声音微冷。   她的声音并没有刻意放低,是以周遭有人听见了,便停下脚步看戏。   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凑热闹的人,不一会儿,就围成了一小堆。   梁宴北听了不气不恼,笑道,“为什么要收敛?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接着又说,“他们又没有说错。”   听者皆是骇然,就连温禅也震惊了,没想到他会这样语出惊人,忙拽着他的衣袖将人拉走,低喝道,“你胡说什么?怕是出门没吃药吧!”   梁宴北顺从的被拉走,“我没有胡说……”   温禅气道,“你就是想看我被梁夫人拿刀追着砍。”   “我娘才不会那样。”他道,“殿下你多虑了。”   那可说不准,今日他当街胡言,指不定明日就传遍了京城,介时梁峻一个冲动,集结一帮人去圣上那告他一状,那可就不妙了。   “梁宴北,我求求你快把嘴闭上吧。”温禅道,“你就是想害死我。”   梁宴北道,“谁让殿下先气我的,我一生气,嘴就不听使唤。”   “阿福!”温禅叫道,“把你买的糕点拿出来。”   阿福忙把鸟笼递给书画,掏出糕点奉上,温禅接过之后塞到梁宴北怀中,“吃!把嘴堵上。”   梁宴北喜滋滋的接下糕点,随手就把花给丢在地上了,被踩在人群之中。   两人走了一段路,完全脱离了议论之后,停在百花楼下,抬头一看,满楼都是怒放的花,衬得二楼露天处的姑娘越发貌美。   温禅抬头,往上看了一眼,正要说话,却被人抢先。   “小郎君。”有人扯了扯他的大氅。   他转头,就见身边站着一个宝蓝色锦裘的男子,黑色的长发披着,头戴墨色的玉冠,其中泛着白丝,浓眉黑眸,面上带着微笑。   竟是个相当俊俏的公子。   只见他抬手递上一束花,对温禅笑道,“愿意收下我的花吗?” 第96章 吃我一记糕点   这个人眼生的很, 温禅从没见过。   他低眼看了下这人递来的花,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不过只怔了一瞬,温禅就意识到周围有许多人看着,为了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温禅想尽快接过花然后离开。   手刚抬起来,梁宴北就按捺不住了。   他一把就抓住了整朵花,握在手中, 道,“小老弟,你莫不是送错了人吧?”   温禅转头看去, 只见他虽然还是在笑,但是嘴角微抽,笑得十分不友善。   那朵花在他手指里被挤压得变形。   俊俏男子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梁宴北不爽的神情一样,挑起一抹轻佻的笑, 双眸在温禅脸上打转,“鲜花赠美人, 不对吗?”   “你想要的美人,都在楼上,这里没有。”梁宴北脸色越来越难看。   “那些美人太俗,难入我眼。”男子道, “再说美人不分性别,我方才惊鸿一瞥,只觉这地再没有比这小郎君美的人了。”   温禅被人这样夸,莫名的觉得尴尬, 而且觉得这人是在睁眼说瞎话。   他道,“这位公子,哪有给男子送花的道理,你还是收回吧。”   男子直勾勾的看着温禅,目光毫不避讳,“送给你,是值得的。”   听了这句之后,梁宴北气炸了,手上一用力,便把花捏的稀巴烂,同时另一只手上的糕点也一把糊在男子的脸上,使劲按了两下,恶狠狠道,“你怕是眼睛出了毛病,把买花的钱省下来看郎中去吧。”   温禅没想到梁宴北会突然动手,骇了一大跳,忙去拉扯,“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   “好好说?”梁宴北冷笑,“这人明显是病得不轻,我给他治治。”   “你又不是郎中,干嘛要给人治病?”温禅哭笑不得,“再说也不是你这样治的啊!”   男子被糊了一脸的糕点,后退几步,狼狈的用袖子擦,而这边有温禅拦着,梁宴北也没再继续动手,只道,“我这糕点包治百病,你吃了之后就会好的,放心吧。”   这地段正是人多,好戏一来,立刻围了一大群人,将周围堵得水泄不通。   温禅把梁宴北往旁拉了几步,想着万一对面的男子冲上来要打架,他就带人离开,可不能让梁宴北再动手了。   然而那男子把脸上的糕点擦去之后,却没再上前来,神色古怪的看了梁宴北一眼,竟一句话也不说转头就离去了。   梁宴北还黑着个脸,“算这傻子走得快。”   “行了,你干嘛对人那么凶,不就是来送一枝花的吗?”温禅叹道,“明日京城里该传些不好听的了。”   “你看他那副样子,像是单纯来送花的吗?”梁宴北都快咬牙切齿了,气哼道,“敢打你的注意,他就该死。”   温禅扯了一下他的手臂,低声道,“你的眼睛是不是看不见这满大街的人?说话注意点!”   “看不见看不见。”他边嚷嚷边拉着温禅,“咱们走吧,这地不好玩儿。”   “你急什么,还不知道谁是花仙子呢。”   “谁是花仙子,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这里不长眼的人太多了,我再待下去冲撞了殿下可不好。”梁宴北又搬出冠冕堂皇的说辞。   他讥笑道,“你当我是傻子吗?”   某人现在肠子都快悔青了,早知道会这样,他说什么也不会答应来这里。   这什么该死的百花节,就不应该存在。   温禅见梁宴北一直拉着个长脸,忍不住想笑,佯装不高兴道,“不过才跟我转了一会儿你就不开心,既然如此,我还是回宫吧。”   这个威胁简直是正中了梁宴北的致命处,他神色一变,连忙把温禅抓住,“别啊,我哪不开心了?跟殿下一起出来我时时刻刻都要乐出声。”   “那你为何还这副表情?”温禅问道。   他立即换上一副笑脸,“我表情正常着呢,看我笑得多开心!”   温禅一下子笑出声,“你这跟村头的二傻子一模一样。”   “殿下说我像谁我就像谁。”梁宴北连连点头,心说,我早就跟二傻子没啥区别了。   两人正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忽而一声叫喊从头顶传来。   “宴北哥!”   底下的人同时抬头,就见一个容貌倾城的姑娘立于二楼边沿,朝下面嫣然笑着,不少人一眼看见就被惊艳。   温禅的脸上原本还带着笑,在见到这姑娘的一瞬,笑容霎时淡了许多。   司徒舟兰喊完之后忽而单手撑着栏杆一跃而起,淡色的衣裙在空中转出美丽的圈,像是盛开的花朵一样,缓缓在空中落下,人们不自主发出惊叹声。   她的美,太过明显,出现的一刹那,就已把满堂花色压下。   她落地之后,轻盈的走到梁宴北面前,将手中的花亮出来,“宴北哥你看,这是他人送我的花,漂亮吗?”   梁宴北因为方才的事对送花一事极其厌恶,张口便道,“莫要随便收别人送的花,谁知道那人送花的时候抱着什么龌龊心思。”   他的语气实在不算好,让司徒舟兰顿觉尴尬,把花收回来,笑道,“是我大意了,宴北哥你说的对。”   单柯打一边走过来,不满道,“表哥,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我听说今日的百花节,人们都买花送给自己心中的花仙子的,你别把人想得那么恶心好不好?”   “你懂什么?”梁宴北正好气没处撒,单柯撞了个正着,“人心隔肚皮,是好是坏你又能知晓?我看你是整日太闲了,没经历什么险恶才会如此天真,回家之后我要跟单舅舅好好说道说道。”   单柯一听,就知要完,知道他这优秀表哥平日里跟自己爹关系好,这“说道说道”里面的学问可不一般。   上次梁宴北跟他爹说道了一番,他就被禁足整整一个月之久,“说道”也成了他最忌惮的词语。   单柯立即改口了,笑得一脸谄媚,“表哥你说的太正确了,方才是表弟我见识短浅,我这就认错!”   说完还朝司徒舟兰使眼色,她接到后也帮腔道,“单二哥也是无意说的,你就别跟他计较了,你也知道单伯父那脾气……”   温禅站在一旁见三人说说笑笑,聊着他根本不知道,也根本无法插口的话,眸色有些冷意。   思索着是把梁宴北拉走结束他们的对话,还是就此回宫算了。   正想着,梁宴北就有动作了,只见他轻哼一声,手下意识就往旁一捞,准确的拉住温禅的手,藏进大氅中,“你们好不容易来京城一趟,我也不想难为你们,自己去玩吧,不要打扰我。”   一边说一边将手指滑进温禅的指缝中,力道收紧。   温禅一下子明白他的用意,低眼笑了一下,手却从大氅中抽了出来,干咳一声,说,“他们俩难得来,你也不带他们玩玩。”   单柯在这一瞬消融了对温禅的那一点点偏见,只觉得九殿下也太善解人意了!   然而梁宴北却说,“又不是小孩子了,哪还需人带?”   说完面色不善的问单柯,“你需要我带吗?”   眼下这形势,单柯纵然是有八个胆子,也不敢乱说,只得道,“自然不用,我自小便跟我爹去各地行商,再大一点就自个四处游走,知道怎么认识这座繁华之都。”   梁某人满意的点点头,跟着说,“表弟早就长大了。”   单柯皮笑肉不笑,心道再待下去估计会换来这个冷血表哥的第二次驱赶,于是想规劝司徒舟兰离开。   其实司徒舟兰和单柯两人一直在二楼待着,亲眼看见了有人送花给温禅,而后被梁宴北糊了一脸的糕点赶走的事情全过程,本来单柯想的是各玩各的,不去招惹,但怎么也没想到司徒舟兰会突然出声喊人。   单柯能隐约察觉到司徒舟兰的一些心思,毕竟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可他在五月岛时就看出了九殿下会自家表哥来说很不同寻常。   自小到大,但凡梁宴北重视的人或物,那都是不允许旁人染指的,如若司徒舟兰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惹怒了他,青梅竹马的关系恐怕就不稳定了。   于是聪明的单柯拽了拽司徒舟兰的衣袖,“阿兰妹妹,咱们去那边看看吧。”   但司徒舟兰并不理会,而是对梁宴北道,“宴北哥,你看见这百花楼顶上的花球了吗?”   不说梁宴北还真没看见,他听闻抬头,就见兴嘉酒楼的楼顶之上有一根较粗的木柱,而柱子的顶端,就用红绸拴着一个花球。   “那是什么?”他问。   单柯心觉不妙。   “我听旁人说,每年的百花仙子选出来之后,都会有一个俊公子飞上去摘下那个花球,赠与花仙子,虽然我并非花仙子,但是宴北哥能否将那颗花球摘下来赠与我?”她笑得双眼弯弯,明艳动人。   这种姿态很熟稔,不管是神情还是语气,根本不是第一次这样请求梁宴北。   温禅顿时觉得奇怪,他虽然与司徒舟兰接触不多,但也知道她是一个很冷清的人,不管何时见了,身上总有股冷冷淡淡的气质,很少笑得这样貌美。   或许,她平日里就是这样跟梁宴北相处的,只是很少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   梁宴北静静的看了她一刻,而后竟什么话也没也应答,抬手解开自己的大氅。   看着模样,就是要上去摘花球了。   温禅相当不爽。   他把大氅脱了之后,露出里面精致的衣袍,阿福见状忙狗腿的上前把大氅接在怀中。   随后脚尖轻点,整个人都轻盈起来,眨眼就上了二楼,引起一阵骚动。   几人的视线还追随着梁宴北的身影,唯有司徒舟兰不是,她的笑一下子消失,转头看着温禅,淡声道,“九殿下,能否移步?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第97章 有点生气   温禅知道司徒舟兰是个聪明人。   他对司徒舟兰的厌恶表现的那样明显, 她肯定早已察觉,所以一直以来很少与他接触。   但是温禅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故意支开梁宴北,借机要跟他说话。   他只怔愣了一瞬,就答应了,心道我倒要看看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冲司徒舟兰点了点头,两人就往着一旁走, 阿福和琴棋书画本想跟来,却被温禅制止,“你们在这等着, 我一会儿就回来。”   阿福自然是不愿意,出宫在外,他向来是对温禅寸步不离,本想着劝两句, 但却被单柯拦下,“你放心吧, 他们走不远。”   阿福无法,只得仰头去看梁宴北,等着人赶紧下来。   温禅跟司徒舟兰为了寻一处偏僻地,走出了玉扶街, 来到街边的河堤处,腊月里,河堤两岸的柳树光秃秃的,一眼看过去, 颇有几分荒凉,与热闹的玉扶街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率先停下,转头来看温禅,面上是一派冰冷之色,“殿下,时间不多,我就长话短说了。”   温禅听这个“殿下”没有半点尊敬的意思,也没有怒色,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平淡的神情之下,面容虽然还稍显稚嫩,但却令人琢磨不透。   他不说话,等着司徒舟兰继续说。   “宴北对你的态度,我们都看在眼里,想必也不用我再细说了吧。”司徒舟兰道,“我从小跟着宴北哥一起长大,看到的东西比殿下看到的要多,这样说殿下可能会觉得不高兴,不过还是希望殿下能自持身份,莫要与宴北哥过多纠缠。”   她这么说,确实让温禅很不高兴,一直以来他都很在意自己没有参与梁宴北以前在金陵的生活,甚至前世输给了司徒舟兰,他也认为只要原因是司徒舟兰同梁宴北是青梅竹马。   这是温禅前世今生都无法改变的。   他的黑眸渐渐变冷,不开心的情绪使得他整个人的气压都变得很低。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宴北哥不是长情的人。”司徒舟兰扛不住温禅身上的那股压力,干脆侧过身望着湖面,以此来稳定自己的语气。   “因为身份的原因,他喜欢的东西,向来都是被人打点好送到面前的,所以不曾有什么求而不得的经历,或许是因为九殿下身份尊贵,所以才让宴北哥起了猎奇的感觉。”她说话时语气不慢,但却有一股坚定的意味。   这种坚定,让温禅越发不舒服。   “九殿下是个聪明人,应该能听懂我话中的意思,其实说起来,宴北哥以前是很喜欢姑娘的,他每回出门玩,都会把我带在身边,我们还定过亲。”她道,“我家一直与梁家走动频繁,梁伯母自小便把我当成儿媳,如若不是宴北哥来京城,只怕我们早就在金陵成亲了。”   “这次我来金陵,也是因为收到了梁伯母的信件,因为九殿下跟宴北哥走得太近,让伯母很担心,所以拜托我与殿下说一声。”   “宴北哥是梁家嫡系,又是长子,身上自然肩负这开枝散叶的重担,年轻的时候他可以玩玩,梁伯父不会对他严苛管教,只是再这样下去,未免会败坏殿下的名声……”   “这与本宫何干?”温禅终于听不下去,冷冷的打断,“这些话,你应该去找梁宴北说。”   司徒舟兰面容依旧平淡,“宴北哥很固执,他想要的,没人能够阻止。”   “本宫没有那闲心思去替你,替梁家考虑,不论是你与梁宴北订了亲事也好,或是梁夫人担心也罢,你若想要梁宴北离我远些,就自己去跟他说。”温禅的怒火很隐忍,司徒舟兰的这番话,着着实实触了他的逆鳞。   到底是曾今做过皇帝的人,温禅发怒的时候,满朝文武皆屏息,这会纵然是司徒舟兰没有直面温禅,也因那带着冰冷的语气压低了头。   她本来就忌惮温禅的身份,只是五月岛一行,让她觉得温禅并没有皇子那种高高在上的尊贵感,再三衡量才敢来说出这些话。   但她还是咬着牙道,“殿下,你就是最大的问题所在。”   “本宫?”温禅觉得异常好笑,“若梁宴北真的喜欢男子,就算没了本宫也会有下一个,怎么本宫就成了最大的问题,司徒舟兰,你莫不是以为本宫脾气好就能容忍你胡说八道?”   “殿下,这几年来,我们一直在给宴北哥治病,本以为他已经痊愈,但到了京城之后,他的病又反复,究其根本,还是因为他在来京城之前梦到殿下的事。”她道,“或许宴北哥已经跟殿下说过,他在去年年底,画了一副画像挂在房内,当时的我们谁都不认识画像中的人,就算是问宴北哥,他也直摇头,只是说在梦中梦到了此人,并不知其人姓甚名谁。”   “后来遇见了九殿下,我们才知道宴北哥梦中人是谁。”司徒舟兰停顿一瞬,随后道,“宴北哥并不是喜欢男子,只是比较在意殿下而已。”   听完她的话之后,温禅只觉得脑壳疼,司徒舟兰一口一个宴北哥,令他无比烦躁,甚至连梁宴北到底得了什么病,也不想追问,只道,“本宫给你出个主意,或许你的宴北哥是中了妖法,你回去之后把他画的画像给烧了,他就能醒悟了。”   他又道,“看在你是梁宴北的旧识的份上,本宫姑且饶你这一回,若是还有下次,本宫便治你大不敬之罪,扔在牢里蹲个十年半载。”   看你还怎么打梁宴北的主意!   司徒舟兰被吓住,僵直了身子不敢动弹,温禅便拂袖离去,带着怒气的步子回到百花楼下。   彼时梁宴北已经将花球摘到手了,正在与单柯说些什么,眼睛时不时往这边看,待温禅一走近,他瞬间就看见了,立即断了跟单柯的对话,迎到温禅面前。   然而温禅这个时候正在气头上,想起方才司徒舟兰说的话,再看见梁宴北,就更气了,还不等梁宴北开口,温禅就冷笑一下,从他身边径直走过,无视了他。   梁宴北一头雾水,转头又跟上,小声喊道,“殿下。”   温禅充耳不闻,在几人的注视下走到阿福面前,见他怀里还抱着梁宴北雪白的大氅,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劈手夺过,一把掼在地上,面色冰冷的对阿福道,“回宫!”   说完脚步不停,直直的往外走,百姓们很敏锐的看出九殿下的情绪不对劲,纷纷避开一条路,温禅走得畅通无阻,脚步又快,不一会儿就走出了玉扶街。   梁宴北一脸莫名其妙,一手抱着花球,弯腰捡起了自己的大氅,对单柯问道,“殿下这是生气了吗?”   单柯吓得不轻,愣愣道,“看样子是挺生气的。”   他沉吟一瞬,“你和舟兰收拾收拾,准备回金陵吧。”   “表哥!我们才刚来啊!”单柯脸色一变,惨叫一声,“况且这事与我无关吧。”   梁宴北披上大氅,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花球,转手藏进了大氅中,一抬头就看见司徒舟兰缓缓走来。   他道,“走吧,我带你们去衙门。”   温禅一路气回了宫里,阿福好奇司徒舟兰到底跟主子说了什么,却又不敢开口问,也憋了一路,   带回到禧阳宫之后,温禅就直接进了大殿,门一关,谁也不理会。   他独自坐在软椅上,一想起司徒舟兰的话,就气得脸红脖子粗。   她话里话外都是在说自己跟梁宴北一起长大,说她有多么多么了解梁宴北,又说她与梁家的关系多么多么好,总之就是向温禅证明,他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外来者。   或者说,是梁宴北生命里的过客。   他一直都清楚,但是一被司徒舟兰强调,他整个人都不舒服了。   就因为他缺失了梁宴北的年少时光,所以不管后来再怎么跟他亲密,也抵不过司徒舟兰的一颦一笑?   哼!温禅想,你以为我稀罕?前世我都挺过来了,害怕再来一次?   本来斗志满满,然而再转念一想,也确实挺怕的,否则也不会在重生归来的那会儿,想尽办法躲避和冷落梁宴北。   他慢慢让自己平静下来,自我安慰的想,今世以不同与前世,莫要被那个讨人厌的女人说的话左右心情。   阿福候在殿门口,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轻轻敲了敲门,“殿下,奴才把梁公子送的神鸟拿来了。”   声音传到里面,顿时让温禅眉间一松。   如果可以,他真想拿着鸟摔在司徒舟兰的脸上,喊道,看见没!这次梁宴北把鸟送给我了!没送你!   他叹一口气,道,“拿进来。”   阿福一喜,忙提着鸟笼进了殿,小步来到温禅面前,“殿下你看,这神鸟聪明着呢,方才察觉到殿下心情不虞,一直喊您呢。”   话音个刚落,就见这鸟清脆的声音道,“殿下!殿下!”   温禅微微一惊,虽然他知道这鸟极其聪明,但没想到竟已经聪明到这般地步,定是它方才一直听旁人叫,所以才学会了。   温禅道,“你把它留下,我自己跟他玩会儿。”   阿福明显感觉到他的情绪好了很多,应声退出了大殿。   殿内地暖烧得旺,暖烘烘的感觉让温禅的性子逐渐重回温和,他看着眼前火红羽毛的鸟,越看越觉得漂亮,心想前世自己垂涎那么久,也不是没有道理。   这鸟生得精致,全身上下的羽毛没有一丝杂色,动作很慢,没有普通鸟类那般笨拙感,一举一动都仿佛透着优雅。   温禅伸手指去摸了摸它的羽毛,就见它忽而把头凑过来,拱了拱温禅的手指,柔然的触感让温禅不自主弯起嘴角。   而下一刻,轻灵的女童声便响起。   “阿禅,今日可有好好用膳? 第98章 你看这地儿   温禅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忙转头在大殿内四处看看,愣是没找出第二个人,他正疑惑着,那声音再次响起。   “阿禅,民以食为天知道吗,就算你是皇帝,也应该一日三餐, 否则身子扛不住……”   温禅简直惊了,他这才发现这些话是送面前的这只鸟嘴里说出来的,他微微皱眉从座椅上站起来, 绕着鸟笼走了一圈,道,“你是何方妖孽,快快现出原形。”   那只鸟却一动不动。   当今世上, 知道温禅当过皇帝的,还能有几人?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性, 甚至怀疑过梁宴北是不是也跟他一样重生而来,然而种种迹象表明并不是,如若梁宴北真的是重活一世,或许早就抱着司徒舟兰在家里享福了。   温禅怀疑过很多人, 但从没怀疑到一只鸟身上。   他瞪着眼前的鸟,心说,这铁定是只妖鸟,乱说话是要坏事的, 不若现在就杀了以绝后患?   可他又很疑惑,这只鸟为什么会说出那些话。   于是温禅打算跟妖鸟聊聊,他又在一旁坐下来,对鸟道,“你别装了,我知道你是妖精。”   妖鸟展了展翅膀,稳稳的立在鸟笼中的木柱上。   “你方才的那些话,是对我说的吗?”温禅又问。   本来他想威胁两句,但转念一想,万一这只妖鸟法力高深,被他激怒破笼而出怎么办,划不来。   “阿禅,今日早朝为何没来?是不是病了?”妖鸟再次开口,语气同前两句一样,充满关怀。   “你怎么回事?我再问你话,你总说这些干什么?”温禅拍了拍鸟笼,心道,难不成是我猜错了?   如若这只鸟跟他的情况一样,是从以后回来的,那么它始终还是一只鸟,除了会学话之外,什么都不会。   也就是说,面前的这只鸟,依旧是一只普通的鸟?   温禅顿时觉得自己有些愚蠢,竟然会去跟一只鸟说话,他自嘲的笑笑,用警告的语气道,“够了啊,你若再说,我就把你毛拔光煮了吃,别以为你是梁宴北送的我就舍不得。”   鸟忽然跳了跳,豁然展开双翅扑腾起来,小小的鸟笼被它的动作带的左右摇晃,温禅吓了一跳,忙用手去扶,“你干什么?说你两句还生气了?一只鸟脾气那么大?”   “阿禅!阿禅!”这只鸟疯狂的大叫起来,声音凄厉,温禅惊得脱了手,再去看鸟,赫然发现鸟原本的黑眼珠竟然上一层血红色。   颜色很深,颇有几分诡异,温禅连连后退,刚要张口喊人,腿却撞到身后的软椅,一下子跌进狐裘中,随后双眼一黑,竟什么也看不见了。   耳边的声音渐渐清明,没有了鸟凄厉的惨叫,反而有风吹树叶的哗哗声,一道强光刺来,温禅紧皱眉头,缓缓睁开眼睛。   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惊呆了,他感觉自己被挂在高处,往下一看,红墙黄顶看得清清楚楚。   身旁是一颗枝繁叶茂的树,朵朵白色的梨花簇拥在一起,微风一吹,花瓣便轻飘飘的在空中打着转,从温禅眼前滑过。   梨花?   前世梁宴北和梁少景父子俩最喜欢的花,就是梨花,整个将军府几乎都种满了梨花树,所以每次温禅见到梨花,最先想到的就他。   再看一眼这亭台楼阁,院内的小桥石溪,好像的的确确就是将军府,虽然温禅来的次数并不频繁,但里面的风景记得还是很清楚的。   怎么一眨眼,就来到了将军府?   难不成……温禅浑身一震,剧烈的恐惧涌上心头,难不成他又回来了?!   回到了几十年后,回到了这个令他痛苦的岁月?   不!千万不要!温禅想要大声叫喊,但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就像喉咙被扼住一般,紧接着他还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竟不能动弹。   他想要用力挣扎,却发现根本没有地方能让他使力。   正当他心中焦灼时,忽而又说话的声音传来,低眼看去,只见梁府的管事卑躬屈膝的走来,面上带着谄媚的笑,他身后跟着一个锦袍男子,那男子正此处看府内的景色。   温禅只觉得这锦袍男子相当眼熟。   待两人走至温禅的斜下方时,忽而一声叫喊从耳边响起,“等等!”   下一刻,他就发现这叫喊竟是从自己嗓子中发出的,顿时惊悚不已。   只见下方的男子闻声抬起头,直直的往上看来,这个时候,温禅才真正被吓得厉害。   因为下方站着的这个锦袍男子,竟是他自己!   他对自己的面容再熟悉不过了,如此近的距离,温禅看得清清楚楚,这个男子跟自己一模一样,但年纪稍大些,面上已有些沧桑,那双漂亮的眼睛,再看见他时,蓦地一亮。   他指着温禅道,“这鸟生得好精致!”   管事忙道,“这是将军从外地买回来的,聪明的很,还会学人说话呢!”   说完他也对温禅道,“快说两声给陛下听听。”   “下来!快下来!”温禅听见女童的声音。   那管事便笑,“定是小少爷总追它,喊得多了才让它学去了。”   男子神色一喜,整张脸荡开笑,“像个小女娃。”   “这是将军费了很大心思才回来的,就为了讨夫人的欢心,整个将军府都把它当宝贝供着呢!”管事也跟着笑。   然而男子听了这话,笑容却黯淡了,平静道,“你们将军有心了。”   温禅猛然想起来这一幕了,当年梁宴北上阵杀敌,数月不归,他趁机去梁府转了一圈,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只全身火红的鸟,当时就喜欢得很,从那以后就惦记上了。   记忆中逐渐模糊的场景在眼前浮现,温禅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变成了那只火红色的鸟,他眼中看到的男子,正是当年的自己。   他并没有回到曾经的地方,只是借着一双鸟的眼睛,来看当年的景象而已,想到这里,他慢慢静下心来,也不再慌张了。   不论是不是那只鸟使的妖法,总归现在没什么危险。   接着管事就带着皇帝温禅往里走,而后他的视线再次暗了下来。   这次的光亮没有方才的刺眼,而是微弱的烛光,眼前所能看到的东西很有限,不过大致能看出是在一见房屋内,其中摆放着木桌躺椅。   一声低低的叹息传来。   视线忽而一转,温禅就透过笼子,看见桌旁坐着一个人,此人半边脸都隐在暗光中,更衬得鼻梁高挺,眉眼俊俏。   他呼吸一窒,认出这是梁宴北。   确切的说,此时的他应该是叫梁衡,是西凉的大将军,是司徒舟兰的丈夫,亦是梁少景的爹。   他的脸上有着明显的皱纹,即便是再俊俏的脸,也被岁月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温禅从他的脸上看得出这时候与方才的场景相差了几年。   年少的梁宴北总是意气风发,笑容迷人,但现在的他面上却满是阴郁和无奈的愁苦。   看到梁宴北这样神情的一刹那,温禅就觉得心中难受,极想张口问他,为什么这副表情?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然而他困于鸟的身体里,根本做不到这些。   梁宴北又叹了一口,疲惫的声音就传来,“阿禅,听说你今日又没有用早膳,胃疾还犯了,明明身体上有病,为何还不好好吃饭?”   这话恍若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温禅的耳边,所有的血液因震惊变得沸腾,搅得他心乱如麻。   这语气,简直跟方才那只鸟说的一模一样,还是说,那只鸟所说的话,其实就是从梁宴北这里学去的?   这不可能!不可能的!   梁宴北怎么会平白无故的对一只鸟说这些?完全解释不通的啊!   “你为何不懂得好好照顾自己,每日操劳国事,迟早有一天把身子累坏。”梁宴北的语气里既有不满,又有无奈,“你啊你……”   “我拼死打下来的西凉江山,可不是想让它累坏你的身子,再这么下去,再这么下去……”   梁宴北依旧在喃喃自语,但他说的每一句话,温禅都听得明白,听的清楚,越听越觉得脑子充血。   看这模样,梁宴北分明是在担心他吧?担心他为何总是不吃早膳,担心他为国事操劳。   然而这些担心,前世的温禅根本毫不知情!   他在温禅面前,总是一口一个陛下,尊敬无比,却也显得疏远,就算是在温禅没当上皇帝时,梁宴北也是以殿下相称,极少会像现在这样亲密的叫他阿禅。   每叫一声,都能令他心尖颤抖。   梁宴北不知道在桌前坐了多久,也不知道自顾自念了多久,忽而桌上的鸟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阿禅!阿禅!”许是听得多了,鸟也学会了这样叫。   梁宴北听闻转过眼来,静默了一瞬,微微一笑,“看来着实是我念得太多,连你都听去了。”   鸟动了动头,“阿禅,阿禅。”   他打开笼子,轻轻摸了摸鸟的羽毛,笑得温柔,“阿禅最喜欢你,若是听见你叫他,定会很高兴。”   其实并没有,温禅方才听见鸟叫他时,几乎吓得魂飞魄散。   “你走吧。”梁宴北拎起鸟笼,打开了窗子,外面夜色正浓,将军府一片寂静,“离开将军府,离开京城,再也不要回来。”   温禅看了眼夜色,又看向梁宴北,见他的脸逆着烛光,看得不清楚,只听他道,“走吧走吧,以后莫要在喊出那个名字,也莫要再说出从我这里学的话,当心被人宰了。”   它低低叫了一声,像一只普通的鸟一样,而后温禅就看见自己腾空而起,从鸟笼中飞了出来,一直飞到将军府的上空,眼下就是灯火通明的家宅,他在府上盘旋环绕,不少下人看见了,都没在意。   梁宴北抬头看他,然后转身关上了窗子,没带一丝的不舍和留恋。   鸟在梁府绕了几圈之后,忽而一展翅,径直往上飞,飞的极高,没入苍茫的云层中,整个京城都都在眼底,奇怪的是,温禅并不觉得害怕。   他感觉鸟还在往上,浓云拢了月色,整个大地变成一片黑暗,温禅的视线也暗下来,风声依旧在继续。   他知道,这只火红色的鸟离开了梁府,当年很多人都为此惊叹,因为众人都知,将军府这只鸟是认家的,平日里都不关笼子。   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夜晚,它展开双翅,离开了。   当年的温禅还因为此事惋惜了好久,想着早知道这鸟会跑,就应该派人偷过来。   仿佛穿过了九重云层,眼前再次有了光亮,视线中的风景开始清晰,他从高处一直往下,最后速度慢下来,他停在一直树枝上。   这里还是梁府。   树枝横在窗子前面,可以很轻易的看见屋内的景象,房内梁宴北背对着窗子而坐,四周没有一个下人,寂静非常。   “梁衡!你是不是疯了?你让谨儿去打仗?!”尖利刺耳的声音倏尔传出,司徒舟兰就这样走到窗前,怒目瞪着梁宴北。   只这一句话,温禅就猜出了现在的时间,应该是盛元二十二年,梁少景正十九岁的这一年。   边疆敌国来犯,梁衡染病,温禅一连压下数道他请缨去疆场的奏折,严令禁止他带病上战场,那时的温禅恐慌极了,害怕他固执得非要去,然后一去不回。   后来梁宴北就真的放弃了,紧接着便换了梁少景请求代父征战,温禅顿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刚解决了老子,儿子又顶上来了。   他自然也是不肯,但梁少景决心已定,甚至开始在家中摆起了出征宴,闹得满城皆知,最后迫于无奈,温禅授予他兵权,千叮咛万嘱咐以他的安全为首。   他可以接受败仗,但不能接受梁少景因此受伤,好在最后梁少景还是凯旋归来。   看见面前的景象,温禅只觉自己被蒙在了鼓中。   司徒舟兰一直是冷冷淡淡的模样,温禅从没见过她此刻这样歇斯底里,双目赤红,面色狰狞。   “你是不是想害死谨儿?!”   梁宴北沉声道,“保家卫国是男儿应当做的事,他若要长大,就必须经历这一关。”   司徒舟兰疯狂的大笑,“你也太可笑了,梁衡!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你骗骗外人也就罢了!你还想骗我?你不过就是为了一己私欲,你想守着西凉!想守着那个姓温的!为何要拉上我们一家陪葬?!”   “够了!”梁宴北喝道。   “够了?”她咬牙切齿,“根本不够!你不爱听,我偏要说!你为姓温的拼死拼活打下了西凉的江山,他若是连这一方疆土都守不住,就证明他根本不配做皇帝,还不如早早地让位,他底下的那几个儿子,正等着他驾崩呢!”   梁宴北豁然起身,转头看向司徒舟兰,那熟悉的脸带着病容,也带着怒气,“司徒舟兰,你知道我容忍的底线。”   “又如何?有能耐你一刀杀了我!”   梁宴北冷笑,“我为何要杀你?你说得都是对的。”   他的脸上,是温禅不曾见过的神情,既尖利,又无情,“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要守着西凉,守着温禅,只要他需要我,我便一直在,哪怕拱手奉献出整个梁家。”   “你的命,谨儿的命,包括的我命在内。”   温禅浑身一震,整个世界开始颠覆。   司徒舟兰流下泪水,恨声道,“我们才是你的亲人,谨儿是与你血脉相连的亲儿子!你竟如此狠心!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还抵不过一个温禅?!”   “你用肮脏手段捏造出来的家,我何时承认过?”梁宴北道,“如若不是京城中有我眷恋的人,我早就离开这里,再不回来。”   “你眷恋的人?”司徒舟兰面上一喜,激动道,“是不是谨儿?你对他还有些感情的,就算你恨我,但是谨儿是无辜的,他确确实实是你的亲骨肉对不对?”   然而梁宴北却冷血道,“我眷恋的人在皇宫里,在万人之上的龙椅中坐着,除他之外,再无他人。”   温禅听至此,整个人都呆滞了,脑中冻结,仿佛什么都思考不了。   这话说得太直白,太明显。   他好像置身在一个巨大的骗局内,原本眼睛看到的东西,坚信不疑的事实,在此刻都粉碎如雪,完全破裂。   前世的梁宴北是那么爱司徒舟兰,爱到整个京城都对两人的夫妻之情羡艳,怎么在这个人们都看不到的地方,两人却像仇人一般。   而且从梁宴北的话中,可以得知,当年他们成亲,是因为司徒舟兰用了什么手段,才让梁宴北就范的,他心中一直不愿。   可又有什么手段能够逼迫梁宴北?毫不夸张的说,温禅认为这世上没人能让梁宴北妥协,就算是他的爹娘,也不行。   那方的争吵还在继续,司徒舟兰听了梁宴北的话忽然间就发疯了,冲到书柜面前,一把将上面的书全部扫落在地,七零八落的堆在脚边,瞬间就是一片狼藉。   她还是不管不顾,哭喊着将书柜上的书全部扒落,伸手一扯,竟扯出了一方暗格。   梁宴北见此才急了,连忙几步上前要去抓她,“司徒舟兰,别碰它!”   但还是晚了一步,她将暗格中的小木盒抱在怀中,大步后退,手上动作极快,打开小木盒,从中抽出了一个东西,劈手将木盒砸在地上,恨声大叫,“别过来!否则我就摔碎它!”   梁宴北立即停住了,脸上随时怒气满盈,却真的不敢再往前一步,咬着腮帮子道,“你把它放下。”   温禅还疑惑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够威胁住梁宴北?仔细一看,却发现司徒舟兰手中的玩意儿并不眼生。   是一支长笛,通体呈暗红色,两头缠着金丝,尾处吊着明黄色的流苏,那流苏还是温禅亲手编的。   这是当年梁宴北在成亲前一晚,他送给梁宴北的笛子,他把所有的思念与爱恋都刻进了这个笛子中,首有一个“禅”字,尾有一个“北”字。   当时他想的是,就算以后两人再无希望,但至少在这一支笛子上,两人能以某种奇妙的方式,连在一起。   只是这支笛子赠与梁宴北之后,再没见他拿出来过,即便是再最后温禅生命弥留之际,梁宴北大发慈悲的为他吹了一次笛子,用的也是一根暗黄色的普通笛子。   让他真真切切没想到的是,梁宴北竟还留着这笛子!   司徒舟兰手握笛子高举起来,眼泪不停的流,面上的恨意渐渐有些怨毒,“梁衡,你看看你自己的这个模样,你不知道有多可笑!你如此惦记着他,可他呢?坐着龙椅,享尽后宫三千佳丽,儿子女儿生了一堆,你明明只有这一个,却还总想着送他去死!你的心是铁打的吗?!”   梁宴北眼睛紧紧盯着笛子,眸里浮现红血丝,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些许心情,放缓语气道,“把笛子放下,我们再好好说。”   “早知道,早知道当初在见到温禅的时候,我就应该直接毒死他,彻底断了你的念想!也省去那么多的麻烦!”司徒舟兰绝望的叫着,手中力道越收越紧,白净的手背暴出青筋,“他原本是一个亡国之子,整个皇族落败后幸存的废物,当年你为了他,背叛整个生你养你的梁家,差点气死爹,如今你又是为了他,要将咱们唯一的儿子送到战场上去,你还有没有人性?!”   温禅骤然觉得心中一痛,只觉得司徒舟兰骂的这些话刺耳的难听。   梁宴北是他的心头肉,任何人骂他,鄙夷他,嘲笑他,都会让温禅忍受不了。   当然除了动手打,毕竟温禅还没见过有人能打得过梁宴北。   而梁宴北听了这话,曈眸一缩,所有怒意下沉,变成了寒冬腊月的冰碴,让人忍不住打哆嗦,“司徒舟兰,如若你动了他,你绝对活不到今日,明白吗?”   梁宴北的话让她起了退缩的神色,高举着的手也颤抖起来,只听他又道,“你能活到现在,不仅仅是依赖着谨儿,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你从来没对阿禅下过手,若非如此,你早就变为我刀下的亡魂,变为这地上的一坯黄土。”   他的语气很轻,与先前的暴怒截然不同,但却更让人恐惧。   温禅只觉得一股暖意从心底涌起,迅速的溢满他的身体,比蜜饯还甜的味道泛滥了整个身子。   司徒舟兰不可置信的瞪着梁宴北,不知打了什么心思,抡起笛子往地上狠狠砸去。   只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梁宴北扑身上前,速度快到看不见,劈手扣住了司徒舟兰的腕,成功抢下了笛子,而后反手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清脆的声响回荡在房内,司徒舟兰惨叫一声后被这股大力直接掀翻在地,再抬头时,嘴角缓缓溢出鲜红的血。   梁宴北打了司徒舟兰??   温禅差点以为自己眼睛坏了,难不成是看错了?他使劲眨了眨眼,眼前的景象依旧没变,只见梁宴北将长笛一拢,居高临下的看着司徒舟兰。   那眼神冰冷极了,就连温禅看得都觉得心惊。   他道,“从今日往后,你离我远些,否则我不知何时会忍不住杀了你。”   视线的最后一幕,是司徒舟兰绝望的脸色,而后就是熟悉的黑暗,场景再次切换。 第99章 你喜欢吗   正常的梁宴北, 无论如何也不会动手打女人,更何况还是司徒舟兰。   温禅曾经对此深有研究,他问过梁宴北这样一个问题,“如若有一个女人杀你全家,跟你有着血海深仇,现在站在你面前,你能忍住不打她吗?”   当时梁宴北回答的是, “若是惹我生气,我就会动手。”   温禅追问,“什么情况下, 才能把你气到动手?”   “我也不清楚,我脾气那么好,应该会到了十分生气的地步,才会打女人吧。”他说。   梁宴北的脾气其实并不算好, 但温禅从没有见他打过女人,当时他想, 或许梁宴北自己对女子比较宽容,将怒火的底线放得很低。   但这一巴掌却抽得响亮,一点情面也没留,就因为一支陈年旧笛。   梁宴北这般紧张的模样, 显然是爱极了那根温禅送的笛子,但若真是这样,他怎么能一藏数年,一次也不肯拿出来呢?   一响惊雷自苍穹而下, 唤醒了夜色下沉睡的万物,也打断了温禅的思绪。   大雨滂沱,耳边都是淅淅沥沥的声音。   温禅看着眼前掠过的景物,心里思索着,这次这只鸟又飞到哪去了?   很快,鸟就停了下来,停在抽了嫩芽的树枝上,承受着风雨。   打眼一看,这是一片荒野,唯有一见略显破败,但看上去挡风挡雨,异常结实的屋子。   烛光从中散出,将两人的影子倒映在墙面上。   他仔细一看,见两人是梁宴北和温远。   温远是温禅胞弟的儿子,当初温禅的弟弟降生之后,便被一老和尚以解西凉天灾的理由带走,往后的数十年,都没有他的消息。   当初温禅夺王位时,他曾出现为温禅挡过致命的攻击,生命垂危之际,又被老和尚带走医治,温禅当上皇帝后,曾派人在整个西凉搜寻他的踪迹,却一无所获,待到梁少景都五岁时,他才带着儿子温远出现。   温禅曾想让他坐这个王位,但满朝百官竭力反对,他自己也不愿意,温禅才无法,赐他爵位家宅,安家在原城,发誓护他一辈子安宁。   可是最后,这个弟弟却起了勾结异国,谋朝篡位的心思。   撇开他不说,他的儿子温远,还是让温禅很喜欢的,至少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日,温远给了温禅极大的安心,他聪明且从容,不管心里盘算什么,面上从来不显露,任何人都难以轻易的猜到他的想法。   这一点跟梁宴北太像了,或许这是聪明人共同有的特质?   眼下温远沉默的坐在梁宴北对面,手指摩挲着一根短短的枯树枝,低声说,“梁伯父,待寻到谨之之后,我想带谨之离开京城。”   温禅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就见梁宴北转过头来,面容竟比方才的样子憔悴得厉害,脸上的精神气几乎散尽了,露出苍老的疲态,令人心疼。   他道,“不行,你必须回京城来。”   温远神色没有半分变化,“谨之已经死过一次,我不能让他再受这些伤害。”   温禅一下子知道这是什么时间了。   这是当年梁少景死的那一年,温禅亲口告诉温远,带上有梁少景气息的东西,就可以在一年内唤回他的魂魄。   梁少景的死闹得满城风雨,梁宴北也因此大受打击,卧病在床。   那是温禅最不愿回忆的一年,几乎每一天,他都在噩梦中渡过,想尽了办法查杀害梁少景的凶手,却到了临终之际,才查出。   “我知道你的心思。”梁宴北叹一口气,“你对谨儿的感情我也明白,但你要多考虑一些,人生在世,不可能光想这自己,你现在没了亲人,可以四处流浪,但是谨儿不一样,我还在这里,他就一定会回来寻我。”   “再者。”梁宴北停顿了一下,声音慢慢降下去,缓慢道,“我已经老了,温氏的江山还需要你们这些年轻人来守,如今城内狼子野心的人那么多,对皇位虎视眈眈,你若走了,谁还能保护温氏呢?”   温远听闻微微抬眸,看向梁宴北,“梁伯父,其实你不必说的那么迂回,我知晓你的用意,可是朝代会不断的更替,你已经守了圣上一辈子,该歇息了。”   梁宴北让温远回来守江山,温远劝梁宴北休息。   温禅没想到,当年在这件破旧的小屋中,两人还严肃的讨论了一番。   可让他更没有想到的事还在后面。   梁宴北听了温远的话后,眸色变暗,轻轻摇头,“只要圣上还在,我这一生就不能停歇,可我留在这世上的时日已经不多了,若独留他一人在世上,我不放心,你那么聪明,知道怎么守住温氏,守住他。”   “就算是给我一个临终前的安心,否则我即便是到了下面,也不会瞑目的。”他道。   梁宴北的语气里,神情里,都出现了乞求。   温禅一下子笑了,没想到你梁宴北还有今日啊!   笑着笑着,他就想哭,梁宴北这是真的老了。   梁宴北没有求过人,即便是当年他被钟国义俘虏时,即便是他经历各种各样的威胁,梁宴北都是以利剑抗恶敌,哪怕自己浑身浴血,也从不低头。   可这样骄傲的梁宴北,竟在这小破屋子里对一个后辈露出了乞求的神色。   温禅心中一痛,想跑到他面前,一把攥起他的衣领,将他拎起来,大声对他喊,“你求来的保护,我不稀罕!”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前世的他太笨,太弱,才让梁宴北操碎了心。   温远也很意外,但却点头答应了,“待到谨之归来之后,我便立即赶回京,在此之前,京城中的一切就交由梁伯父应对了。”   两人做了个别人不知晓的约定,然后就此分别。   同一时间,同一座城,隐藏了太多温禅不知晓的秘密。   看着眼前又黑下来,他心中忽而生出一种恐惧,一种退缩,对接下来的场景产生抵触心理。   但他身不由己。   这一次切换得很快,一眨眼,眼前就换了场景,没了吵杂的风雨声。   是在一个屋子内,从位置上看,鸟似乎停在窗子边,屋内陈设简单,亮着微弱的烛灯,床榻上躺着一个人,隔着床幔看不清楚。   四周只有呼吸声,静得诡异。   而后房门被推开,温禅看见司徒舟兰慢慢走进来,面上带着古怪的笑,一张口,声音竟粗哑难听,“梁衡,他快要死了。”   床榻上的人一动,挣扎着从床榻上坐起来,声音里带着无力的怒火和震惊,“你说什么?!”   “温禅快死了。”司徒舟兰疯了一般的大笑,昔日倾城的面容扭曲而狰狞,“他的嫔妃儿子,满朝文武都跪在殿前等着他咽气,他却还惦记着你,还派人来传圣旨,让你进宫,你说可不可笑。”   梁宴北一把掀起床幔,从床上下来,枯瘦的手指去拿鞋,无力的动作里透着焦急。   他的脸瘦了很大一圈,脸上,脖子上,手上都有了皱皮,呈现病态的苍白。   温禅的心都揪起来了,死死的瞪着司徒舟兰,恨不能自己跳下去一刀杀了她。   当年他驾崩之前,确实传了梁宴北,文武百官,后宫嫔妃,他想见的只有梁宴北一人。   当时梁宴北也应了旨意进宫,但温禅并不知道,梁宴北当时的身体已经差到了这般地步。   他颤颤巍巍的站起来,高声喊道,“来人!”   “放心,我都为你准备好了,去见他最后一面吧。”司徒舟兰在一旁笑着,“从今往后,那个叫温禅的人就不存在了。”   梁宴北手握成拳,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满是恨意的看了司徒舟兰一眼,什么话也没说,着急的往外走。   紧接着就是快马进宫,梁宴北下了马车之后,步伐尚不稳,就大步往殿内走,掠过跪了满地的人,目不斜视。   他进了内殿,看见了静静躺在龙床上的人,才将脚步慢下来,一脸的怔然。   温禅看见了自己,苍老的,生命垂危的自己。   当年为了召回梁少景的魂魄,温禅用了楼慕歌给他的上古邪术——万象太极。   梁少景的魂魄重返世间的那一刻,温禅就吐了一大口血液,随着他离京城越来越近,温禅的身体就越来越弱,直到梁少景变成了真正的活人,温禅的生命才算是走到了尽头。   只可惜温禅对万象太极这个阵法并不熟悉,召回的梁少景魂魄有缺失,导致他只能从女子身上重生。   但最后的结果,他还是很满意的,至少把人给召回来了不是吗?   这个秘密,只有他和温远知道。   眼下的这一段路,明明不远,但是梁宴北却走了很久,停在龙床面前时,温禅看得清清楚楚,一滴泪从他的眼中滑下来,滑过他脆弱的面容,落在床上。   当时的温禅身体几乎被那个咒术蚕食殆尽,双眼什么都看不见,身子大部分都陷入麻痹,完全失了知觉,只有一双耳朵还勉强能用。   他张了张口,声音又低又哑,“梁衡?”   梁宴北在他床前坐下来,一开口话中没有半分哭腔和虚弱,如同往日一样硬朗沉稳,“陛下,我来了。”   温禅看见自己的神情一松,嘴角勾起了淡淡的笑容,而后就没再说话,呼吸平稳缓慢,一声比一声弱。   梁宴北含着泪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尽管他也苍老得满脸皱皮,完全没有当年的俊俏模样,但梁宴北的目光却专注极了,没有厌倦腻烦,每一处都看得极其认真。   可双眼失明的自己,却毫不知情。   温禅听见自己说,“梁衡,我真的很后悔……”   梁宴北一眨眼,泪珠又掉了下来,一声不吭。   温禅看见他这模样,几乎要笑出声了,当年自己感受生命流逝时,相当平静,想了很多很多,却没有流泪,倒是梁宴北不争气的哭了。   这样的想法,能让他多少抑制一些心中的痛,尽管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所有的一切都重来,但再看见这些的时候,他还是心如刀割。   他还是第一次见梁宴北哭呢。   而后就是真正的诀别,梁宴北看着他一点一点的没了生息,断了所有的生命特征,才慢慢伸出手,把温禅的手拉过来,紧紧攥住,泪水汹涌。   “阿禅,我也很后悔。”他咬着牙呜咽道,将头埋在温禅的手边,许久都没有起身。   鸟在殿内盘旋了一下,低低的叫了一声,才把梁宴北的神识唤回来,他抹干净眼泪,轻柔的把温禅的手放回锦被里,擦去所有的脆弱,整个人猛然间恍若充满精力。   当时温禅死之后,见到了那个自称是楼慕歌的人,他身边还跟着那个名叫笙笙的小姑娘。   楼慕歌对他说,“召回那个孩子并没有耗尽你所有的精气,若你还想活下去,我可以帮你在阳间多留一段时日。”   温禅想了想道,“不了,我已经厌倦那的生活,你把我剩下的精气转给梁衡可以吗?让他好好活着,谨之才刚回来,他若是病死了,不就亏大了。”   楼慕歌什么也没说,应了他的要求。   殿外站着的梁宴北看起来十分威严,即便是站在黑暗处,散发的气息也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感知他的存在,与进宫之前的他判若两人。   那是当年温禅见他的最后一面。   国土完全,反贼将除,梁宴北也安好,温禅走的很安心。   看到这里,温禅以为该结束了,毕竟他都退场了,但是他没想到的事,这场故事的主角,本就不是他,而是梁宴北。   一晃,就从那个腥风血雨的夜晚,到了阳光明媚的日间。   眼下是一片绵延的绿山,和缠绕的河流,细云在眼前若隐若现,延续到视线能够眺望的极致。   鸟啼水声融合在一起,雁过鹿走,风不留痕。   就在温禅还在想这是什么地方时,鸟就一斜身子,往地面飞去,直到穿过树冠,才慢慢停下,温禅就看见前方有一个人在行走。   鸟放缓速度飞过去,在那人面前绕了一圈,然后隔了一段距离在旁边飞着,与那人保持着速度。   “你又来了。”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温禅才发现此人是梁宴北,他跟以前一样,又跟以前有了些不同。   他不再是满身的锦衣玉袍,而是穿着浅色的粗布麻衫,长发剪短了一截扎起,脚下踩着一双沾了泥的布鞋。   身上唯一鲜亮精致的奢饰品,就是他腰间别着的一柄长笛,上乘的木料,缠绕的金丝,金黄的流苏。   那是温禅送他的那支。   不知道是距离他驾崩那时多久,梁宴北的身上多了分沉淀,一双黑眸充满平静。   他为何会变成这样?这里又是何地?司徒舟兰和梁少景呢?   一串问题在温禅脑中冒出,可惜却得不到答案。   梁宴北一直在走,步伐不徐不缓,也不见喘气,待走到了山顶之处,才停下来。   放眼望去,山河远阔,天地都融合在一起,泛着青色。   只有站在高处时,才能切身体会到自身的渺小,在这万里风光中,无一不是震撼。   梁宴北解开腰间拴着的酒壶,仰头灌了两口,然后放在脚边,在抽出了长笛轻轻抵在嘴边。   下一刻,清幽绵长的笛声便传来,一层一层的散开,在山河间悠扬回响,像湖面上缓缓荡开的波浪,与暖阳下的草木花河融在一起,与这份无人踏足的宁静融在一起。   梁宴北的笛声,竟给他一种许多年都没有听过的感觉,那种熟悉被封在心底,被这笛音唤醒。   他面上浮现了些许柔情,眼角处带上一丝浅浅的笑意,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吹出的笛音始终轻柔缓慢,令人不由自主的沉浸,变得安宁。   待一曲完后,梁宴北放下笛子往远处眺望了一会儿,低声道,“阿禅,你看这地儿,你喜欢吗?”   温禅呆住。   他看着梁宴北就地坐下来,拿起酒壶有一口每一口的喝着,把眼前的风景看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有人坐在他身边似的,他喃喃自语,“你看这山,你看这河,你看这路,是不是你想要的?”   温禅就这样看着他,看他摩挲着笛子,饮尽了壶中的酒,最后起身在一旁足有一丈高的石头上,用匕首刻下痕迹。   梁宴北落下最后一笔,他便看清楚了那个字——禅。   千言万语,全都融在了一个字中。   而后梁宴北就离开了,接下来的场景切换的很快,他通过鸟的眼睛,看见梁宴北穿过飞沙走石的荒蛮之地,伴着呼啸的寒风,登上了一座雪山。   同样是一壶酒,一曲笛,一个字,留下了他来过的足迹。   他又来到了一望无际的茫茫大漠,顶着白日的烈阳和夜间的寒霜,徘徊了数日,找到了一片小绿洲,坐在一株平白无奇的花前,做了与先前同样的事。   最后,他走过很多地方,很多路程,在一座安详的小镇驻足,买了一间简单的小屋,住了下来,每日砍柴打猎,换取银两,买下了一副笔墨纸砚。   他洗净了手,画了一幅画,画上有一片洁白如雪的梨花树群,有一个穿着黄色的锦衣少年站在树下,正仰头看着什么。   时刻定格,宁静美好。   梁宴北的画技稍有退步,不能像以前那般达到惟妙惟肖的地步,但温禅还是一眼就看出,那个黄衣少年是他。   看那年轻的模样,似乎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久到温禅自己都没有一点相关的记忆,但每一个细节,梁宴北都画得清楚。   他把画挂在那简陋的床榻边,成了整间屋子最干净,也最漂亮的一处。   做完这些后,他搬来房内唯一的一张,自己动手做的破椅子,坐在上面,仰头看着这幅画,久久的注视。   看了许久,梁宴北又抱着酒壶,低声自语,“太久没动手,把你画得都不俊俏了,不过没事儿,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好看的。”   温禅猛然想起,自己曾经对梁宴北说过这样一段话。   “最好看的河,要在山上看;最好看的雪,要在漠北看;最好看的花,要在沙漠看;最好看的人,只能在心中看。”   他走过了高山,走过漠北,走过沙漠,每一处都刻下了一个禅字。   一壶一笛一匕首,凡是他经过的地方,都是温禅最想去却又不能去的地方。   梁宴北又喝光了酒,提着酒壶出门,先去酒铺中打了个满壶,然后又去买了一把锄头和一把铁锹,拎着俩东西,就进了小镇后的荒林。   梁宴北转了一会儿,停在一处山根下,把铁锹往旁边一方,灌一口酒,便开始刨地。   这是要开垦农田了?温禅心想。   他打死也想不到,梁宴北有一日会亲自种地,成为一个务农,曾经的他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之骄子,那双手握过毛笔,握过画笔,也握过保家卫国的利剑。   想必也是第一次握种地的锄头吧。   梁宴北闷头锄地,饿了就在林中打些野味烤了吃,吃完就继续干,整个过程中很沉默,一句话也不说。   这里也没有人来,他就一个人从日光高照锄到月明星稀,擦了一脸的汗,带着东西回去。   第二日起了个大早,依旧是那样,待将地松的差不多了,他又开始拿铁锹铲。   温禅这才觉得不对劲,若说种地,也不应该挖那么深的坑啊,他到底要干什么,难道是想挖个坑把画和笛子埋起来,在这个地方开始新生活?   随后,温禅便意识到自己想错了,他确实是要埋东西,不过不是那些,而是他自己。   他用了几日的时间,从早到晚,挖出了两个深坑,又用了几天的时间,亲手做出两块石碑,坐在坑前仔细的在上面刻字。   做完这些后,他在镇上订了两副棺材,运到了林中,引起很大的非议,不少人觉得这个外来客是个怪人,但他毫不在意那些流言。   梁宴北把其中一副棺材中放入了他画的那幅画,自己一人将棺材推进了坑中,对着棺材道,“我不会看风水,也不懂奇门八算,只觉得这个地方空气好,而且安静,可能委屈了你,你别生气。”   温禅忽而觉得自己心头被撕裂了一个口子,所有的心酸痛楚一并涌出,瞬间将他扼住,疼到窒息。   他一直认为自己承受的痛苦已经够多了,认为自己足够坚强,能够将这些痛苦忍住,从不在人前表现出来,没人能够察觉。   然而梁宴北却更要强大,他不管是人前人后,都是这副平静的模样,即使是整日整夜的一个人,他要么在劳作忙碌,要么就喝酒发呆,看不出任何一样,就像一个傻子,不懂得思考一样。   可只有温禅知道,这才是他真正难过到极致的表现,以前的梁宴北是一个在日常中都带着笑的人,浅淡而从容的笑,开心的时候,那双漂亮的眼睛都是笑,生气的时候,嘴角挂的是冷笑。   俊美的脸上,总是有表情,活生生的,令人移不开眼睛的各种各样的表情。   可现在的他却没了那种生气,他发呆时双目出神,只有偶尔回忆到了什么,面上才会有一些变化,让温禅整个心都揪起来,一阵一阵针刺一样的疼。   这不是他的梁宴北,不是那个一挑眉一瞪眼就让人心情愉悦的梁宴北,眼下的他不管做任何事,都让温禅心抽抽的疼。   梁宴北一铲土一铲土,把棺材埋住,把坑埋平,把石碑竖在棺材前头。   做完这些,他就累得瘫坐在地上,喘着气喝酒。   接着,楼慕歌就出现了,他站在不远处,看着梁宴北,“他已经走了,你这样不值得。”   梁宴北似乎见过他,甚至一点都不为他的出现而惊讶,抬眼看向他,一阵微风拂过,吹的树叶哗哗作响,他平静道,“不对。”   “他没有走,一直在这里。”他指了只自己的心口,“不论这世间有多少纷乱艰险,我在这里都为他留有一方净土,把他装在里面,永远保护起来,谁也别想伤害他。”   他的语气淡然而坚定,楼慕歌没再接话。   “你来得正好,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梁宴北从一旁拿起笛子,又说,“待我死后,把我埋进这个坑里,连同这个笛子一起。”   “我要永远留在这里,和他在一起。”他的目光一转,落在那块竖着的石碑上。   狂风呼啸,将一切声音消融,只见眼前的景色越变越小,坐在地上的梁宴北和站着的楼慕歌也越来越远,而后整片荒林都收紧眼底。   风景疾速的掠过,穿过山间白雾,绕了一个大圈,再次转回来时,林中已经没有了人影,只有两座整整齐齐的坟碑,紧紧靠在一起。   温禅看见石碑上的字被描了一层金边,在斑驳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左边是阿禅,右边是宴北。   仿佛一把尖利的刀直直的捅进温禅的心中,疼得他浑身发抖,想要失声痛哭。   这些,他从来不知。   他以为梁宴北娶了心爱的妻子,生了疼爱的儿子,在一番波折之后,往后的余生都能祥和美好,儿孙满堂。   可他却拿着那么仅有的一点东西,以双脚走遍了繁华荒凉的光景,带着痛苦,带着思念,至死都是自己一人。   梁宴北到底经历了什么,借着这一双鸟的眼睛,他根本看不完全。   但他的爱,温禅确实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   他终于忍不住,一声呜咽破口而出。   “殿下!殿下!你醒醒!”耳边传来梁宴北的声音,他蓦然睁开双眼,满目都是模糊的景色。   梁宴北坐在身边,把他拉起来抱在怀中,柔软的指腹轻轻揩去他眼边的泪,轻声问,“做噩梦了吗?怎么一直在哭?”   温禅这才发现自己眼里,脸上,全是泪水。   他呆滞的目光在看到眼前担忧的梁宴北的那一瞬间凝神,哭喊着紧紧抱住了梁宴北的腰身,大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 第100章 梦醒   他有太多个为什么要问, 所有问题到了嘴边,有全部汇成一句话。   “对不起。”   对不起,你做了那么多,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温禅曾不止一次觉得自己是个任何事都做不好的无能之人,但至少有一点,他是有自信的。   那就是能让梁宴北在他的权力下,变成万人之上的权臣, 金银府邸,将士权力,把能够给他的全都给他, 让他成为文武百官,西凉子民都仰望的人。   让他风光无限,让他盛宠无双。   但看完了那些之后,温禅才惊觉, 连这他都没能做到。   梁宴北受司徒舟兰扼制时,他却只关心操心国事, 伤心情事,梁宴北想尽办法铺下后路时,他却只操心着梁少景的命。   他好像从来不知道梁宴北想要的是什么,他千辛万苦换回了梁少景的命, 想让梁宴北开心些,然而他却舍了梁少景,舍了整个梁府,只身一人踏上那条没有归期的路。   如果真的要算一笔账, 温禅欠他的实在太多太多。   感受到身上被紧紧抱着的力度,他突然抬起头,圈住了梁宴北的脖子,动作极快的含住他的唇。   苦涩的眼泪融在舌尖,全都传给了梁宴北,把他唇齿间的味道吸进嘴里,咽下肚子。   真真正正的去拥抱他,去感受他的情意。   他的吻突如其来,再次把梁宴北惊了一跳,可他的力道却并不重,像是小兽温柔的舔舐,带着丝丝咸味,梁宴北下意识把他的腰身扶起,低头回应。   这个吻因为温禅的主动,比以往的任何一个都深,紧紧交融在一起。   待温禅的呼吸略显困难,白皙的脸憋得通红,梁宴北才松开他,却不想他竟接着哭起来。   梁宴北有些失措的抱着温禅,见他闷头哭了一会儿,本以为情绪会渐渐稳住,却不想他突然放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   他骇住,笨拙的拍了拍温禅的后背,见他哭得着实厉害,自己往床榻里坐了坐,把人往怀中抱紧,“别怕别怕,我在这呢。”   越是听这话,温禅越是难受,咬着牙把声音压下来,眼泪把梁宴北的衣裳打湿了一大片。   待哭累了,眼睛的泪水流干了,温禅才慢慢停下来,还忍不住抽泣着,梁宴北低头看他,又给他脸上的泪擦了一遍,低声道,“哭够了?”   “我为何感觉那么饿?”温禅嘶哑着嗓子问。   “殿下都睡了两天了,能不饿吗?”梁宴北说着,就将手滑到他的衣襟里,摸了摸他的肚子,“哇,都饿瘪了。”   本来以为温禅会一下子甩开,然后嘴里在责骂上两句,但温禅却没有丝毫反抗,反而顺势将他的手臂搂住,贴在怀中,将头枕在上面说,“好想吃和悦楼的焖鸡。”   梁宴北惊喜,眼眸一弯笑起来,“那我带殿下去吃?”   他顺从的点点头,一摸自己的眼睛,还有些红肿,“让阿福给我打些冷水来。”   梁宴北看了一眼,“腊月的天里,把冷水往脸上敷肯定会着凉的,一会儿就消了。”   温禅眨了眨眼,坐直身体,才问,“你这么在我宫里?”   恍若一场大梦而过,温禅才记起自己原本是跌进了软椅里,才失去了意识的,没想到一醒来,自己就躺在了床上。   梁宴北道,“两日前我来找殿下,却听阿福说你已昏迷多时,请了太医也没看出病因,我便守在这里。”   “起初太医说你只是睡着了,身体上并没有什么毛病,可能是太过疲惫引起,可我在这里等了两天,你才醒来。”梁宴北伸手拉过他的手腕,指尖压了几下,“但确实查不出问题来。”   “我没事。”温禅顺手握住他的手指,捏了捏,“你在这里两天未出宫吗?”   “禧阳宫没人来,我让阿福把内殿的人全部调到外面了。”梁宴北道,“不守着你,我不放心。”   他又把手上的力道收紧了一些,“要不你以后就住在禧阳宫吧?”   梁宴北被他的话惊住,十分意外的瞪着温禅,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温禅说完后转念一想,觉得这样不妥,又摇头,“算了,还是莫要胡来……”   他深吸一大口气,头一次感觉这条崭新的生命如此令他开心,对楼慕歌的感谢之情,也直线高升。   眼前的所有迷雾散得一干二净,温禅再往前走时,每一步都踏实而稳健,不会再有任何人能够伤害他。   他掀被下床,拢了拢自己身上的衣裳,心里盘算着怎么找司徒舟兰算算账。   梁宴北察觉出他心情很好,不自禁也笑了,而后道,“殿下不问问我单柯和司徒来京城的原因吗?”   他取下自己的衣裳,慢慢的穿在身上,回道,“总不可能是为了看我才来这里的吧?”   单柯和司徒舟兰两人一起来,要么就是如司徒舟兰自己所说,是梁夫人邀请来的,主要就是为了让司徒舟兰来找他;要么就是因某些不相干的目的而来。   果然,就听见梁宴北笑了一声后道,“近日京城中有人患了一种奇异的病,谢昭雪便托我将她请来,为那些人看看倒底是什么病。”   温禅眉头一动,将衣裳的扣子一颗颗扣好,才抬头问道,“怎么回事?我怎么不知?”   “这事儿知道的人并不多。”他道,“目前只有在京城北区之地存在患病人,似乎是传染性的,但目前病的人并不多,谢昭雪担心是瘟疫,才会想到司徒家。”   “瘟疫?”温禅疑惑的皱眉,前世记忆中的京城并没有染过瘟疫,如若真的是瘟疫,必定会传播得非常快才对。   他道,“那吃了饭之后我们去瞧瞧吧。”   梁宴北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沉吟了片刻道,“殿下,那日我上去摘花球的时候,司徒对你说了什么?”   温禅料到他会问这些,也没有隐瞒,概括了一下她的话,转述给梁宴北,“她让我离你远点,说你只不过是在玩我,如果我当真了,下场会很惨。”   “……”梁宴北听后眸里染上怒气,“一派胡言。”   “我知道。”温禅并不在意。   这个世上再没有任何人,能够动摇他相信梁宴北的心。   “殿下,我对你可是真心的!”梁宴北忙站起来,几步走到桌子旁,拿起上面放着的花球,“不信你看,我这花球就是摘给你的!”   温禅一看,还真是!这花球许是放了两天了,不少花瓣都显出枯色,露出里面用枝条编织的球体,看起来完全没有当日的漂亮。   他笑道,“不知道先前是谁说别人眼睛有毛病的?我一个男子,你送我花做什么?”   “不仅仅是花。”梁宴北道,“我手里的所有东西我都想送你。”   温禅跟着点头,嗯了一声,“我知道我知道。”   见他这副模样,梁宴北越发摸不着头脑了,只得愣愣道道,“殿下能明白我的心意,那真是太好了。”   “你还坐着做什么?我都穿好了,咱们出去吧。”温禅给自己绾了一个简易的发,披上大氅催促梁宴北。   他看了看温禅尚有些红肿的眼皮,从袖中拿出一瓶小药,摇了两下,然后起身走到温禅面前,倒出一些液体抹在他的眼睛上,指腹轻轻揉开。   温禅闭上眼睛,只觉眼皮上一阵清凉,梁宴北的手指是唯一的温暖。   等完全抹好后,他看着温禅的模样,低头在他唇上啄了一口,然后说,“眼睛闭一会儿,这药应该有些效用。”   说完又呼呼吹了两口。   温禅十分乖巧的闭着眼睛,感觉眼睛的肿胀感慢慢消退,最后听梁宴北说话,才睁开来,眼皮明显没有那么沉重了。   两人又在殿里随意说了两句,才出了禧阳宫,乘着梁宴北进来时的马车,离开皇宫。   第一目的地,自然是直奔着和悦楼去。   温禅自打重生以来,就没怎么安顿的在和悦楼吃过饭,这次就他们俩人,再加上温禅心情着实好,点了一大桌爱吃的,吃得分外香。   等他吃饱喝足了,两人才往着京城北区去,在路上,梁宴北简单说了一下那边的情况。   最初一家得病的,是丁家,一月前,丁家养的猪在一夜之间全部死亡,当时就报了官,谢昭雪也亲自带人去看了,但是什么线索也没查出,他补了些银两给丁家,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后来丁家的女儿去小谢府谋生路,谢昭雪收下了她,但只在府中留了几日,便又将她赶出府了,没人知道其中原因。   被赶出府的丁姑娘自然受尽指指点点,流言蜚语满天飞,丁姑娘也越来越神神叨叨,出门都要裹上厚厚的头巾,把整张脸蒙起来,只露一双眼睛。   人们都说她是没脸见人了才会这样。   可是有一日,丁姑娘和丁老头当街起了争执,丁老头对她大打出手,引来街坊邻里的围观,丁姑娘想要逃跑,却被丁老头一把拽住,挣扎中中丁老头不慎扯掉了她的头巾,然后就出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第101章 民闹   丁子韵的模样把周围看热闹的人都给吓着了。   原本正年轻貌美的她, 却生了一脸的皱皮,层层叠叠的堆在脸上,泛着乌青的颜色,乍一看就像是黑色的糊纸黏在脸上一般,丑陋之极。   众人三三两两的开始议论起来,对她的模样感到十分震惊,甚至有人已经开始口吐恶言, 说丁子韵这是天谴所致。   她惊慌失措的从丁老头的手里抢过头巾,胡乱的蒙在脸上,扭头落荒而逃。   自那以后, 丁子韵就失踪了。   可是却没有带走那种病,不过两日,就有人发现自己的身上皮肤松弛,紧接着开始变得乌黑老皱, 甚至开始畏光。   谢昭雪接到报官之后,立即又带人过去, 粗略查看一便,竟发现北区一带,有好几户人家出现了这种症状。   他立即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一种带有传染性的疾病,如若不加控制, 必定会往城中蔓延,介时将引起大动乱。   于是他增派衙役,将北区一地用木栏围了起来,严令禁止有人出入, 安排了郎中进去查看病情。   谢昭雪的判断精准果断,行事也迅速,若不是如此,流言早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温禅和梁宴北吃完之后,便往着北区去了,穿过繁华闹市再行上一刻钟的时间,待景色变得荒僻,才到了地方。   只是两人来得太过凑巧,刚一下马车,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吵杂的声音,身边跑过一行带着刀的衙役,行色匆匆。   温禅朝那边看了一眼,隐约看见是有谁在争吵,便转手拉住了梁宴北的手,动作自然而顺畅,“那边有人闹事儿,咱们去那边瞧瞧。”   梁宴北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手,扬起一个无声的笑,“好。”   京城的北区,是最为荒凉的一片人住区,本来也就在城门之外,但是因为跟京城挨得近,也划进了城中一部分。   这里的人虽比不上城中的多,但零零散散的也有十来户,平日里做生意都进城离去,这次这片地闹了病,谢昭雪把地方封起来,不准进出,家家户户的生意算是彻底断了,一日两日百姓们惧于官威还不敢说什么,但日子一长,哀声道怨的声音就大了。   更何况还有些人并没有得那种病,总是跟得了病的人关在一起,肯定会被传染,不少人已经向衙役求过多次放他们出去,但都被无视,求得多了,再加上衙役们的态度,也让百姓们愤怒起来。   这才有了温禅两人来到此地时看的景象。   百姓都在木栏处往外挤,不管是有病的还是没病的,都想着逃离这个圈。   衙役们奋力阻拦,甚至有人拿刀出来威吓百姓后退,但效果甚微,其中有些强壮的男子敢拿着锄头反抗。   温禅和梁宴北到的时候,两方正你推我搡得激烈,有些人露出来的皮肤已经能够明显的看见乌黑皱皮,却还是跟着大众一个劲的往外挤。   虽说只有十几户人家,但是堆聚在一起也是一大群人,衙役们并不是每人都配了刀,也不敢真正对这些无辜百姓出手,此时已经落于下风。   “我们都是正常人,你凭什么关我们!”有人在里面喊着,“你们把谢大人找来!我们要和他谈谈!”   “放肆,谢大人是你说见就能见的?你们若再这般当心我们动手!”   “你算什么东西?我看你这小身板还敢跟动手?我两根手指捏死你都行!”   “老子一刀能捅破你的肚子!”   吵着吵着两方就骂起来,越骂越不堪入耳,哄闹声越发变大。   温禅皱眉,“这些百姓怎么回事?与暴民有什么区别?”   分明知道自己身上带着传染病,还想要出去,这是摆明了想把病带出去?   人一旦自私起来,是没有底线的。   有些人自己得了这种病,心中感到恐惧和绝望,却也见不得别人安好,想传给他人陪着自己一起恐惧。   梁宴北微微眯眼,道,“这种时候,做这些事有什么后果,会被安什么罪名,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或许是抱着法不责众的心态,才会让他们这样有恃无恐。”   “那可不能由着他们乱来。”温禅冷哼一声,眸光一抬,指着人群中冲到最前面的那个强壮男子,“你去把他揍一顿。”   这男子是方才骂人时嗓门最大的,也是冲在最前面的,相当于这些暴民中的精神领袖,如果他被揍老实了,想必镇压这些百姓就简单许多。   梁宴北顺势看去,见那皮肤黝黑的男子以一推三,不断的在推攘中占上风,他会意的点点头,往旁边看了一圈,随手捡起一个衬手的木棍,掂了一下重量。   温禅有些不放心道,“你别下手不知道轻重,把人打伤了。”   “放心吧,揍人这一块我有经验。”梁宴北信心满满,应了一声便奔着那片乱哄哄的地方去了。   只见梁宴北的身形极快,在视线里晃了一下,便飞身而起,踩在一个衙役的肩上,手中的木棍兜头朝男子劈下。   温禅听见一声脆生生的响声,木棍应声而断,那强壮男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打懵了,捂着头连连往后退,顿时挤走了一大片人。   然而梁宴北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用着剩下的半截木棍,再次打去,速度快到根本无法躲避,男子又正面挨了一棒。   整个木棍断成三截,把众人都吓得往后退,谁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个人,上来就动手打人,一点前奏都没有。   衙役们见此好机会,忙跟着赶着百姓们一再后退,彻底把方才他们的高涨的士气压住。   方才那上来就挨了两下的人,这才反应过来,怒瞪着眼睛对梁宴北质问,“你是哪来的毛头小子?!竟敢对老子动手!”   北区中经常去京城中卖东西的人都知道梁宴北,此时有人拉男子的衣袖劝道,“快别说了!这位大人地位了得!”   男子正气头上,一把将他的手甩开,“地位高的大人就能随意动手打我们这些平民了吗?我们何错之有?王侯将相难道就能为所欲为?”   梁宴北听闻后丢了手中的木棍,笑道,“到底能不能为所欲为,待会你就知道了。”   说着他就要去解自己的大氅,摆出一副要好好揍人的架势,不少人见他这模样,纷纷往回退,生怕殃及自己,这一下竟比衙役们驱赶还要有用。   好在温禅已经赶到,一把按住梁宴北的手臂,“何必跟这种人计较,说不定此人身上也有那种病,莫脏了你的手。”   虽然嘴上说出的话是站在梁宴北这一边的,但温禅的眼神却没有那么友善,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然后一转身,整张脸都是淡漠的神情,“你们为何事在此闹事?”   几位皇子中,就数九殿下在众人的视线中出现得最为频繁,他往这一站,自然就有人将他认出,彻底噤声。   然那男子却是一副从来没见温禅一般,上下将他扫一眼见他衣着华贵,只当他也是某个富贵家的小少爷,冷笑道,“这位小少爷,你没能力管这事儿!还是离远些,免得碰着了胳膊碰着了腿。”   说话时,还故意将手臂上的肌肉展现出来,将衣袖撑得鼓囊囊的,彰显着自己的力量。   温禅见他这样,心想这人确实是有几分蛮力的,但是脑子太蠢,不值得多费口舌。   他对身边的衙役道,“你们把这人押住。”   衙役们忙上前四五人,围着那男子便去,当先的两人被男子两只手掀翻,他仰头大喝,“来啊!老子还没怕过谁!”   梁宴北见他这般嚣张,又要捋袖子,“看来还是得我亲自教训这个二傻子。”   温禅拦住他,“你凑什么热闹,别转头给人骨头打折了。”   “我下手知道轻重。”他道。   “那你方才那两棍子劈得那么响?”温禅反问。   “那都是嘘声,这棍子太脆,一劈就断了,根本没什么力道,就是吓吓他。”梁宴北又把那棍子捡起来,道,“不信我再给你劈一个看看。”   还不等温禅说什么,梁宴北就两个大步走上前,一晃眼到了男子跟前,说,“我看你这脑壳挺硬,再劈一下应当没事。”   一边说一边手就动起来了,虽说他的动作快,但男子这次有了防备,举右臂抵挡,护住了头。   梁宴北见他这样,手往前抬,先是自己的手臂落在男子的手臂上,往下一压,再把木棍当头打在男自己的脑门上,仅剩的一截棍子断得只剩下手掌的长度。   男子一脸后退了好些步,一抬头,惊恐的望着梁宴北,神情里终于有了退缩。   方才的动作都是电光火石,旁人并不知道,但男子却很清楚,眼前这人力量的可怕。   他的手臂原本挡在头上,然而眼前这公子哥却生生把自己的手给压下去,且一点都不影响木棍的速度和力度,这就表明公子哥的力量要比自己强得太多太多,那是一种相当可怕的压倒性。   他一时僵住,不敢再动弹。   温禅怕梁宴北再动手,忙上前把人给拉住,“好了,快把手里的东西丢了。”   梁宴北很听话的扔到一旁,笑着说,“你看,我说这是虚响吧?我敲了三下,他还跟个没事儿的人一样。”   也就除了表情难看点以外。   温禅就快要相信他了,但瞥眼一看,就见男子的头上竟涌出鲜红的血,顺着头顶往下流,迅速就染红了半张脸。   “我若信你才真是有鬼。”温禅冷漠道。   梁宴北也看见了男子这副模样,嘀咕道,“看着挺坚硬的一脑门,怎么那么不禁敲呢?” 第102章 又见黑袍人   见到血了, 那些百姓才知道,梁宴北是真敢动手的,而且下手还不轻,于是所有人的气势顿时蔫了,谁也不敢站出来说话。   温禅看机会正好,便冷声道,“你们若是再闹事, 都会跟这人一样,若是老老实实待着,待本宫问清楚了, 自然会给你们最恰当的安排。”   他叫来身边的衙役,“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   衙役非常简洁的回答,“殿下,这是小谢大人安排的, 为了防止这些人散播病疫,每日都分发粮食和郎中查看, 但这些百姓却想冲出圈子,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皱起眉,“他们待着这里多久了?”   “约有五六日。”衙役回答。   “还没有查出病因吗?”   “没有。”衙役摇头,“听说小谢大人从金陵请来的司徒医师, 也对此无能为力。”   听此一言,百姓们又开始有些躁动,梁宴北扫去一眼,硬生生的把这躁动给压下去。   司徒舟兰都查不出来的病, 显然是十分棘手,若是再这样拖下去,百姓的暴动终会有镇不住的一天。   许是曾经做过皇帝,温禅总是不自觉的思虑这些事情,尽管这些事跟他并无关系。   只是眼下这情况暂时也想不到好的办法,只得道,“本宫会想办法,但若是谁再敢违令往外冲,那就无需手下留情,先打的爬不起来再说。”   以暴制暴虽不是最好的办法,但却是最有用的办法。   衙役们得了令,瞬间有了底气,纷纷应道,“是!”   梁宴北见他有模有样的安排,忍不住勾起笑容,静静的站在一旁,看他认真处理事情的模样。   温禅道,“你们谁的病情比较严重,走上来让我看看。”   百姓们面面相觑,最后走来一位年纪较大的妇女,她头上抱着深色的布巾,裹得严严实实,低着头往温禅这边走。   待走到温禅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时,梁宴北出声道,“停下,站那就行了。”   妇女立即停步,颤颤巍巍的把头巾解开,“第一个是丁家姑娘,第二个就是我,得了这病已经有八九天了。”   头巾接下之后,入目就是一片惊心的景象,只见妇女的整张脸连同脖子都已是乌黑的颜色,皱皮叠在一起,恍若糊在上面一样,异常丑陋。   不少人因此倒吸一口凉气,惊慌的议论起来。   那妇女听见这议论声,害怕的哭出声,“怎么办?怎么办?我会不会死?我还不想死啊!”   温禅的眉头皱得更紧,这样近距离一看,他觉得并不眼生,“既然是病,肯定会有病因,你有没有觉得身上什么地方不舒服?”   妇女摇头,“没有不舒坦的地方,就这些皮有时候摸着没知觉,不痛也不痒。”   真是怪病,温禅上辈子活了几十年,还从没有听说过这种病。   “你们派来的郎中根本就是庸医,什么都查不出,还把我们关在这里,不是让我们等死吗?!”   先前那被梁宴北敲破了头的男子又站出来嚷嚷,只见他简单把头用布条包起来,脸上的血胡乱擦了几把,神情还是如方才一般凶悍,只是这时多了几分忌惮。   梁宴北看向他,“我之前说错了,你不是脑壳硬,你是胆子硬,还没被我敲够?”   男子顿了一下,立即把嗓门提高,“我们要活命!自然不会受你们摆布!若是真到了病入膏肓之地,你们便撒手不管,我们岂不是白瞎了自己的一条性命?”   温禅有些生气,“我说过我会想办法。”   “之前那个谢大人也是说会想办法?这一连几天根本不见人影!根本就是你们的骗局!”男子不依不饶。   经他一煽动,百姓们刚被镇住的情绪又涨起来,势头很猛,不少人跟着附和,每一句仿佛都很有道理。   温禅见此,心想这男子果然是鼓动百姓们暴动的罪魁祸首,方才就不应该拦着梁宴北,应该叫他直接把这男子给打晕才好。   眼下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起劲,梁宴北见情况不可控,转头又要去寻木棍,可刚走两步,那男子却一下扑了上来!   他见梁宴北转身的瞬间,便一下子上前抽出衙役的刀,飞快的朝温禅扑去,脸上带着诡异狰狞的笑。   温禅在男子扑来的瞬间看得非常清楚,男子大张的嘴中,竟有两颗比寻常人类都要尖利的牙齿,恍若野兽一般,露出个尖。   身体比思想反应要快,温禅身子往后一仰,想以此躲过男子的攻击,但是在这短短的一刹那,男子似乎看透了他的行动,竟直接转手挥刀横在左边,只要温禅躲避,脖子就会撞到刀刃上。   梁宴北听见身后有惊呼声时,已经晚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刀,直直的插中男子的脖子,强大的力道将他的身体冲击得摔倒在一旁,翻滚几圈才停下。   血液霎时大片涌出,男子也一动不动。   温禅惊魂未定,匆忙的后退好些步,退到梁宴北身边,转头朝刀刃飞来的方向看,就见斜方的数丈之外,那颗树叶稀少的树上,站着一个黑袍男子。   还是那日阻拦他们打开钟国义牢门的人,浑身黑袍,一张面具,悄无声息。   他那双在面具底下的黑眸还是淡无波澜,右手虚握间,那柄短弯刀又出现在他手中。   “是他!”温禅低声道,“他就是当时在革查府拦住我的人!”   这边已是一片动乱,百姓们被吓得连连后退,而衙役们也一拥将温禅挡住,生怕再有不怕死的冲上来攻击他。   梁宴北先看了一眼倒在地上再无动弹的男子,目光微沉,再朝黑袍人看去,同时伸出一只手拉住了温禅。   那黑袍人也与梁宴北对视良久,随后一转身,从树上跳下去,往林中跑去。   温禅一直好奇他的身份,此时又有梁宴北在身边,他道,“咱们追上去看看。”   梁宴北自然是有求必应,点点头攥着他的手就跟上去。   温禅其实跑得并不慢,但还是拖了梁宴北的后退,两人追进林子里时,就只能看见黑袍人的衣角一闪而过,他着急的一下子抱住梁宴北的脖子,“你用轻功!”   有生之年,温禅会主动抱上来,梁宴北心里一喜,忙顺势把人抱起来,脚尖一提,速度霎时间变快许多。   他就算是抱着温禅,轻功也相当厉害,慢慢追近了与黑袍人的距离。   往林子里追了仅一会儿,梁宴北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在空中弥漫。   他道,“他可能在这里杀人了。”   温禅一惊,忙问,“你这么知道?”   问题刚落下,梁宴北就停了,他轻轻把温禅放在地上,目光看着前方,   温禅也跟着看去,就见黑袍人也停下了,就站在一片空旷之地,而那地方却躺着几具尸体,血液还不断的往外涌,显然是刚刚杀死的。   男男女女都有,无一存活,黑袍人站在那些尸体中,如同无情的杀手。   “这些人,都是你杀的?”温禅脱口问道。   原本还以为黑袍人一如既往的无视,谁知道他却开口了,声音清朗好听,让温禅既觉得熟悉,又觉得陌生。   “他们逃出来了。”   只一句话,温禅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些人原本是关在那个木圈里的病人,但是因为方才的动乱让他们有了机会,从中逃了出来,不巧被黑袍人拦住。   按最简单的来理解,黑袍人杀了这些人,就是防止病情蔓延出去,这么说来,他难道是好人?   方才还救了他,温禅默默想,若是钟国义的人,绝对不会出手救他的。   那么此人到底是谁?又有什么目的?   梁宴北不说话,一双眼睛只静静的打量眼前的人,微微一眯。   “你……”温禅想了想,换一种委婉的方式问,“是不是想告诉我什么?”   黑袍人望着温禅,淡淡的开口,“那些人必须全部杀死。”   “你是说那里的所有百姓?你知道这是什么病?”温禅追问。   “这不是病。”他道,“是妖法。”   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之后,深深看了温禅一眼,便一挥身上的黑袍,整个人隐在黑暗中,从两人面前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温禅先是愣了一下,一股颤抖从心里涌出,若方才那黑袍人说的是真的,就说明,有妖再次来了京城。   可神归教不是被灭了吗?是不是又跟钟国义有关?钟文亭先前的自信,钟国义离奇的消失,再加上先前来宫中刺杀他的刺客尸体消失一事,又跟这些有联系吗?   再想得远一些,五月岛那个在青天白日里吸食人血的怪物,分明跟这些人有着一样的乌黑皱皮,难道都是同一种?   越想,温禅就越觉得心神不宁。   梁宴北见他出神,又捏住他的手,道,“那个人我好像认识。”   这话非常奏效,温禅一下子回神,“是谁?”   他沉吟一瞬,而后说,“我觉得非常眼熟,但却想不起到底是谁。”   “你认识的人,难不成是金陵来的?会不会跟单柯或者是司徒舟兰有什么关系。”   他摇头,“我猜不出那人的身份,不好下判断,只觉得是个熟人。”   “你的熟人,为何认识我?”温禅道,“他方才还救了我的命。”   “这个我也不知,不过就目前看来,此人恐怕不简单,他那柄刀能够在那么快的速度里从远处扔来并且命中,就算是我也根本做不到。”梁宴北说。   因为时间真的太短了,方才他听到响动再回头,这短短的一瞬,那男子已经整个人都被刀插中脖子打飞出去。   换句话说,就是人类根本就做不到,除非那人会预卜先知,知道男子会攻击温禅。   越说越觉得疑点多,温禅挠了挠头,“还是先回去吧,此地不适多留。”   两人说着往外走,走出林子之后,便看见谢昭雪不知何时来了,正指挥着人清理满地的血。   他的身边跟着一个容貌俊俏的公子哥,穿着一身素白,连头上的发带都是白的,温禅不免多看了两眼。   待走近之后,温禅还没出声打招呼,就见那全身白色的俊公子先一步看见他们,随后脸上露出意外的喜色,“原来你们也在这!” 第103章 蛊   他这一嗓子, 把身旁几人的注意力都喊了过来,谢昭雪看见两人,忙停了手上的事,朝两人走来。   那俊俏公子也兴奋的跟着,到了温禅面前,“九殿下,听说你昏迷两日了, 现在如何,身体好些了吗?”   温禅把他左看看右看看,试探的喊道, “钟文晋?”   他咧嘴一笑,把脑袋左右晃,“怎么样,我这张皮是不是好瞧多了?”   钟文晋的情绪很明显, 像是遇见了什么开心事儿似的,一直扬着笑。   温禅觉得奇怪, 分明前几日还是闷闷不乐的,这才多长时间,心坎就过去了?   他点头应道,“是好瞧了许多, 单公子给你换的?”   “没错,他先前给我的都太丑了,前两日我得知他来了京城,便向他重新讨要了面具。”钟文晋摸了摸自己的脸, 满意道,“虽然不比我自己的脸好看,但好赖比以前的好了。”   温禅哭笑不得,“这精制的面具不知道要花费多少银子和精力,单公子怎么对你就那么大方?”   “也许是单公子财大气粗呗。”钟文晋笑嘻嘻道。   “你今日为何这般开心?遇到什么好事了?”温禅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问。   “你哪里看得出来我开心了?”钟文晋惊讶道。   “你笑得眼睛都没睁开过。”   钟文晋咂咂嘴,不再辩驳,而是道,“今日确实有一小事,让我觉得愉悦。”   温禅并没打算问是什么事,只觉得钟文晋的情绪有些不对经。   钟家一夜之前没了,死的死,散的散,钟国义也下落不明,钟文晋到底碰见什么事,能这么开心?   他下意识朝梁宴北看了一眼,却发现梁宴北也在观察钟文晋,神色中带着探究和怀疑,对上温禅的目光,他眉尾一动,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然后对钟文晋道,“若是换面具,必然要用单柯独制的药水洗净脸,你洗了吗?”   钟文晋一愣,傻眼了,“没呀,单柯没对我说这些,就只把面具给我了。”   “两种面具的材质不同,你若是擅自混合,当心脸会溃烂。”梁宴北压低声音,故意摆出恐吓人的模样。   着着实实把钟文晋吓住了,他摸一把自己的脸,转身就走,“你们先聊,我去找他。”   谢昭雪瞥眼见他走得匆忙,才对梁宴北笑着说,“你吓他做什么。”   梁宴北不认,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说的不是真的?”   “我特意问过单公子,他说过可以直接戴。”谢昭雪道。   “还是你心细。”梁宴北叹道,“我把他支开,是有话想要问你。”   “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谢昭雪语气平缓,朝旁望了一眼,低声道,“此地人多,咱们换个地方再谈。”   温禅和梁宴北两人也赞同他说的话,等着谢昭雪把手上的事处理完了,三人就一同坐马车,回到了小谢府。   谢昭雪的府邸,温禅还是第一次来,这里虽然不大,但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却应有尽有,别致而清净。   进了谢昭雪的屋子,三人于桌前坐下,温禅率先道,“钟文晋近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你们知道一种叫做蛊的东西吗?”谢昭雪反问。   温禅对生长都在京城,对这种东西是完全陌生的,乍一听他提起,一脸迷茫,“是什么?”   梁宴北倒是将眉头一皱,“蛊,也叫蛊虫,是南疆一代的产物,大多用作药理,这种虫子有生命,寄宿于人体可害人也可医人。”   “还有一种蛊,叫巫蛊,是上古巫术炼化而成的蛊虫,可是人心灭人性,魅惑宿主,有的人中了巫蛊之后,就会性情大变。”   温禅惊道,“那若是大量生养,岂不是可独步天下?”   梁宴北轻摇头,“蛊虫尚且不容易培训,更何况是巫蛊,若要养成一只巫蛊,不知道要耗费多少条鲜活的生命为祭,且极容易失败,这世间能制出真正巫蛊的人,恐怕已经没有了。”   “不错。”谢昭雪道,“现在的巫蛊,只不过是沾了点巫术而已,根本算不得真正的巫蛊,但即便这样的蛊虫,也是千金难求。”   “难道钟文晋中了蛊虫?”温禅问。   “这条蛊虫,是司徒姑娘给他的。”他道。   “司徒舟兰?”温禅讶异,而后看向梁宴北,“她会制蛊?”   “其实司徒家的祖先,曾是养蛊大家,只不过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变故,司徒家的人开始内部禁止养蛊,凡是关于蛊的书籍记录全都给销毁,隔了许多代,养蛊的手法几乎断绝殆尽,就连司徒伯伯也不曾碰过蛊虫一丝一毫。”梁宴北也很意外,“我也不知她会养蛊。”   “司徒姑娘说,这条蛊虫是她试手养的,并没有毒性,只是能让人忘却烦忧之事罢了。”谢昭雪神色沉重,“但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只可惜当日钟文晋吃蛊时我没在,根本来不及阻止。”   “钟文晋吃了蛊后,表现如何?”温禅道。   “一切照旧,不过完全将钟家之事抛却脑后,不管怎么提,都没曾漏出过半点伤心之色。”   “传闻好的蛊寄宿在人体内,可养人身体安康,祛除百病,但若是宿主被反噬,则会有反效果,对人体危害极大。”梁宴北道。   “蛊虫进了钟文晋的身,连司徒姑娘都无法拔出。”谢昭雪脸上出现了些许急色,“宴北兄你可有什么办法?”   梁宴北叹气道,“拔蛊并非易事,不是谁都能做的,况且不知道钟文晋的蛊到底在什么位置,贸然动手恐怕会危及他的性命。”   “如若蛊虫吃空钟文晋的身体,我怕我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谢昭雪低沉道,面上布满寒霜。   温禅朝他投了一眼,心想谢昭雪还是非常在意钟文晋的,他劝道,“你先别急,再看看钟文晋的情况,若是蛊虫真的啃食他的身体,脉象上必定会显现出来,一旦钟文晋的身体出现不对劲,你立即把司徒舟兰给押过来……”   意识到自己敌意过重,温禅咳了一声,改口道,“把司徒舟兰的爹喊过来,让他给钟文晋解蛊,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这个主意可行。”梁宴北道,“若是那蛊真的对人体无害,留着也未必是个坏处,钟文晋为钟家的事闷闷不乐,想必你也不想总看着他不开心,更何况这也是钟文晋自己要求的,说明他想放下那段伤心事,而另一边,我回去立刻捎信给金陵,把司徒伯伯请来。”   谢昭雪目前也没什么好的注意,只得答应,“那就麻烦宴北兄了。”   “不必客气,说到底,也是司徒舟兰惹出的事,我回去好好与她说一下。”梁宴北淡淡道。   温禅一提到她就觉得心烦,赶紧把话题给撇开,“谢昭雪,这几日你可要将北区的那些百姓好好看管,最好增派衙役守着。”   谢昭雪点头应道,“即便是殿下不说,我也会做的,今日之事的确是我的疏忽,没想那些百姓会一起反抗。”   “你做的很对,就应当将他们圈起来,以免病情扩散,不过还是要快些查出病因,时间拖得久了,事情恐怕会到掌控之外。”温禅道。   说着,他便想起来那黑袍人所说的话,他言这个不是病,是妖法一说到底可不可信?   如果是真的,那么最好的解决办法,无疑就是将中了妖法的百姓全部杀死,但想起方才那一双双充满希望和恐惧的眼神,温禅又难以想象怎么去杀死那些鲜活的生命。   说到底,也都是一群无辜的人。   三人又简单说了几句,梁宴北见温禅神色不虞,便结束了谈话,心里思索着先去把钟文晋的事给处理了。   于是他与温禅分别,一人回了皇宫,一人回了梁府。   温禅回去之后,简单洗了手脸,坐在暖炉旁的软椅上想事情。   眼下钟国义失踪生死不明,黑袍人又猜不出身份,包括先前离奇消失的尸体,以及五月岛的是否还有残留的神归教。   以为解决了钟家就是结束,谁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而已。   温禅想着想着,就开始打盹,一睡睡到傍晚,刚醒来就被皇帝传召。   他换了套衣装,忙奔往议事殿,得了太监通传,进了殿内。   大殿内比外面暖和太多,温禅刚一进去发梢上就滴了小水珠,他将大氅解下递给阿福,独自一人去了内殿,见到坐在案桌前批阅奏折的皇帝,行礼道,“儿臣拜见父皇。”   皇帝的眉眼在烛光下显得很柔和,没有白日里彰显帝王的锐利,倒让温禅不自觉放松下来。   他放下朱笔,抬头对温禅笑道,“老九来了,先坐吧。”   温禅应一声,落座于旁边的椅子,紧接着一杯热茶就递了上来,温禅思索着,这一时半会是回不去了。   “身体可好些了?昏迷了两日,可有查出病由?”皇帝先关心了一下温禅的身体。   “回父皇,一切都好,并无大碍。”他答。   皇帝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茶,盖上茶盖,才慢慢道,“转眼,你都十七岁了吧。”   摸不准他想说什么,温禅淡声应道,“过了年,实岁就十七了。”   “都十七年了,当年你降生时,西凉也一并遭遇百年天灾,死伤无数,那年朕大大小小的祭天祈福摆了有不下百坛,毫无用处。”皇帝似乎回忆到当年的景象,面上满是感慨的神色。   “西凉自温氏统治以来,坚决不奉神,大大小小的祸灾从未断过。”他道,“当年那来宫里的老和尚说,你是天上派下来惩罚西凉的神使,惩罚我们对神灵的不敬,老和尚改了你的名字,蒙骗了天上的神仙,西凉才得以安宁。”   “有你在的十几年里,西凉再没出过大天灾。”皇帝徐徐的说,“其实算起来,你也是西凉的福星,给我们带来了庇佑。”   温禅其实知道,皇帝一直没将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他对别的皇子夸赞宠爱,甚至是严厉的苛责,都是来自与父爱,而对温禅则是大不相同。   他从来不会真正给予温禅惩罚,不管他犯什么错,或是做了多好的事情,都不会得到皇帝真心实意的夸赞,皇帝始终对他有一股忌惮,看着他的眼神永远像看着一个外人。   若说前世的温禅还会因此难过和在意,但现在的他已经完全习惯。   “老九,不管你想做什么,或是想要什么,一定要对朕说,朕力所能及的帮你。”皇帝道,“就当是对你的感谢。”   皇帝当然不会真的把实话说出来。   当年老和尚临走之时,曾特意单独对皇帝叮嘱:此子携天意而降,若是让他日子顺畅,便可庇佑西凉,但若是让他日子坎坷,那么贵国恐遭大灾。   一直以来,皇帝对温禅宽容到了极致,也是因此。   但凡那一个皇子整日混吃混喝,文不成武不就的,早就被皇帝好好教训了,独独温禅是一份特例。   皇帝把铺垫都做好只好,就对一脸茫然的温禅道,“朕听闻前几日京城里流传了一些蜚语,想来问问你是否属实。”   “父皇只管问便是,儿臣若是知道,定然如实作答。”温禅到此刻还不知道皇帝的目的是什么。   “城中流传你与梁家的公子平日里走得极近,关系非同一般呐。”皇帝佯装漫不经心。   温禅一听竟是这事,想来是前两日的百花节闹得太厉害,才传进了皇帝的耳朵里,若是这样,岂不是整个京城都传遍了?   他耳根一热,干咳一声道,“父皇,儿臣与梁宴北关系确实不错,只因梁宴北其人品行正直,才学丰厚,是个值得交的朋友而已,并无他念。”   皇帝轻笑几声,慢慢道,“你别着急,朕不过问问,朕还听说你们二人暗生情愫,梁家的大公子还在前两日的百花节亲手摘花球送你,此事可当真?”   “都是谣传。”温禅一概否定,完全无视了自己寝殿内的桌子上置放的那个稍有枯萎的花球。   “梁宴北只要在京城中看见你,便立即追到你身边,这个事总是真的了吧?”皇帝还怕温禅耍赖不认,又补上一句,“京城之内,有不少人看见了。”   “没有人们说得那么夸张,只不过是梁宴北喜欢同儿臣一起玩而已,朋友之间,不就是这样吗?”   温禅当然打死了不承认,若是认了,不仅仅是自己和梁宴北名声受损,更重要的是如今钟家没了,正是梁家官职往上走的时候,若是给梁家抹黑,那可就麻烦了。   而且梁峻和梁夫人也未必是省油的灯。   “要说这城中王公贵族,千金小姐比比皆是,为何这梁宴北就独独喜欢同你玩呢?”皇帝又问。   温禅干笑一声,觉得身上都热出汗来了,干巴巴道,“儿臣又猜测不了梁宴北的思想,哪知道这事儿,父皇还是别难为儿臣了。”   “说的也是。”皇帝点点头。   温禅松一口气,暗道人言可畏。   然皇帝却不给他放松的机会,下一刻就道,“那朕下旨让你和梁宴北结为姻亲,你觉得如何?”   “啊?”温禅着着实实惊了一大跳,完全没想到皇帝会来这么一出,不可置信道,“父皇千万莫要开儿臣的玩笑。”   “君无戏言。”他道,“你若是真的心悦梁宴北,朕便下旨给你二人赐婚,终于是你嫁他,还是他嫁你,你们自个商量。”   “父皇!”温禅直冒冷汗,“儿臣惶恐。”   皇帝温和的笑着,“你别着急,朕只不过是想随你心愿而已,看你每日都跟梁宴北黏在一起,便想顺水推舟做了这个月老。”   “况且若是你能跟梁宴北结亲,那皇家跟梁家便有了一层亲戚关系,提拔起来,也方便许多。”皇帝道。   “但儿臣和梁宴北都是男子,如此一来岂不是要被世人诟病?败了皇家和梁家的名声?”温禅连连道,“使不得使不得。”   “害怕世人的那些指指点点吗?”皇帝略一挑眉,饶有兴趣的问。   “一人一张嘴,是比打仗时的刀剑还要可怕的东西。”温禅深知流言蜚语的可怕之处。   况且他不能只顾着自己,还有梁宴北,和整个梁家需要考虑。   万一他这边擅自做主,求了一道赐婚的圣旨抬去了梁家,梁宴北会如何反应?梁氏夫妇又如何反应?   这边温禅还在胡思乱想时,皇帝却道,“有些时候,你若想得到爱情,就必须舍弃一些东西。”   温禅想不明白他这话其中的含义,刚想开口问,却听皇帝道,“梁宴北,你都听见了?”   他喊出这一声,温禅整个人都震住了,转眼一看,就见一人从屏风后面慢慢走出来,俊俏的脸上带着暗沉的神色,双眸淡淡的,直直看向温禅。   竟然还真的是梁宴北!   温禅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你这么在这?”   “今日梁大人进宫来说起你俩的事,我便将他叫来,问了想同的几个问题。”皇帝笑道,“老九,你猜猜他是怎么回答的?”   温禅只觉双耳轰鸣,惊得呼吸都急促起来,回想起方才自己说的那些话,再看梁宴北此时的神情,张了张口,“梁宴北……”   梁宴北从来不会对温禅发怒,但有时候他也会生气,每回生气的时候,嘴角往下沉,黑眸没有任何情绪,令人心慌。   眼前的梁宴北,显然是生气了。   他就站在不远处,但散发出的冷清气息,让温禅一步也踏不上前,想要解释,皇帝却横在中间,无法开口。   皇帝道,“你们二人在京城中的事,我自然是知道的,之所以想这样问你们,不过就是想让你们二人能够更了解对方一些。”   “老九,朕一向对你有求必应,如若你真的想要跟梁宴北在一起,朕自然不会吝啬那一道圣旨,你也不必顾虑那么多,回去好好想想吧。”   温禅呆呆的看着梁宴北,不知该如何回答,“儿臣……”   原本对视得好好的,梁宴北却忽然移开了视线,瞥向别处,留给温禅一个侧脸。   温禅心中一个猛跳,咽下快要控制不住的情绪,对皇帝道,“多谢父皇提点,儿臣先行告退。”   临走时他又朝梁宴北看,然而那一直将视线黏在他身上的人这次却没看他。   温禅心里堵着一口气,极其难受,走出了内殿,直愣愣的往外走,阿福见到他,忙跟上去把大氅给他披上,“殿下先停下,奴才给您披上。”   温禅恍若未闻,一步踏出了殿门,寒气顷刻间扑面而来,将温禅的神智冻得清醒,他后悔起来。   但又不能现在冲进殿里,只得强忍着先行回了禧阳宫,找机会再去跟梁宴北解释。   回到宫殿后的温禅坐立不安,吩咐这阿福派人盯着梁宴北,一等他从议事殿出来,便立即请来禧阳宫。   可焦急的等了许久之后,阿福飞带进来一个让他失望至极的消息,梁宴北出了宫殿,拒绝了请他来禧阳宫的人,直接出宫了。   温禅心里一凉,瘫坐在软椅上,完了完了,真的把他惹生气了。   因为他把梁宴北惹生气的次数实在太少了,所以每一次梁宴北生气,他都会觉得无比忐忑,虽然知道梁宴北会很快就来找他和好,但这过程却是无比煎熬。   更何况这其中还有误会。   梁宴北应该给他解释的机会!温禅又愤然又委屈,他这么说,完全也是为了梁家着想啊!   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温禅想了一整个晚上,甚至连晚膳都没怎么吃,心神不宁的坐在软椅上。   待到时辰晚了,阿福进来提醒温禅该沐浴净身时,温禅才停了叹气。   腊月寒天,即便是殿内暖炉地暖烧得旺,沐浴完后温禅还是冻得有些瑟瑟发抖,钻进了塞了汤婆子的锦被中。   刚捞起一个抱在怀中,就听见敲门声。   温禅高声道,“进来!”   然而外面那人却没听言,继续敲着门,三声连在一起,相当有节奏。   温禅顿觉疑惑,也立刻猜出门外的人不是阿福,再仔细一听,敲门声都是三声一顿,十分熟悉。   这是梁宴北惯用的敲门方法,总是一下子敲三声,梁宴北说这是他特意养成的习惯,这样以后他在敲温禅的门时,可以分辨的出来他。   温禅还来不及想他为何半夜出现在这里,身体和情绪就快一步,兴奋的掀被下榻,连鞋子都没穿跑去开了门。   门刚一开,梁宴北就直扑过来,重重的扒在了温禅的身上,两只手直接顺着他的上衣衣摆钻进去,贴住他炙热的肌肤。   从外面带来的冷意瞬间让温禅打了一哆嗦,他一手拦住梁宴北的背,一手关了门,把他往里带,鼻尖一动,闻到了浓重的酒气。   看着把脑袋垂在自己肩上的人,他低声问道,“梁宴北,你喝醉了?” 第104章 心意   屋内的暖气很旺, 与梁宴北带来的寒气形成两股强力的冲突。   温禅几乎扛不住梁宴北的重力,慢慢的往后退,将他带到内殿里,好在梁宴北不是真的烂醉如泥,也没有把全部重力压上,跟着他的脚步前进。   呼吸扑在温禅的脖子上,不一会儿就把他的脖子染上一片潮湿。   梁宴北的手凉透了, 一贴在温禅身上,就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他强忍着没把那两手拿出来。   走到内殿中, 温禅想把他放在软椅上,但梁宴北却不依,他抱着温禅的肩膀不肯松手,吭哧吭哧的呼吸在耳边盘旋。   “梁宴北, 你快松手。”温禅轻轻拍拍他的背。   趴在温禅柔软肩头上的梁宴北懒懒的睁开眼睛,漂亮的黑眸中蒙着一层醉色, 微醺也使他的脸浮上淡红,他一侧头,舌尖就在温禅的耳朵上舔了一下。   感受到这痒痒的湿润,温禅条件反射的往旁躲, 耳根涌上热意,“你从我身上快起来!”   梁宴北懒散一笑,“我不,我要一直在殿下身上。”   “别胡闹, 你好重,我快撑不住了。”温禅无奈,拍着他的肩,语调温柔,“快起来。”   梁宴北这才起身,眼眸直直的盯着温禅看,然后拉着他的手腕突然往旁边的软椅一座,顺手将他拉坐在自己身上。   然后他就抱紧了温禅,不让他起身,轻轻咬住温禅的耳朵。   “啊!”耳朵本是敏/感的地方,虽然梁宴北咬得不重,但他的尖牙还是有些利的,温禅小声叫了一下,“你咬我干什么?”   “这是惩罚殿下。”梁宴北将他整个人都抱得很紧,身子无缝贴在一起,汲取他身上的所有暖意。   梁宴北将他的耳廓舔了一圈,“全京城都知道我心悦殿下,为何殿下还要说那种话伤我的心呢?”   温禅缩了缩脖子,梁宴北的声音就近在咫尺,炽热的气息几乎将他灼伤。他一听这话顿时心就软了,低声说,“我今日说的那些都是有缘由的,我若真不顾虑你和梁家答应了父皇,那岂不是太自私了。”   “什么才叫自私?”梁宴北低眸看他,“殿下一直考虑这考虑那,也不想想我,先前是冷落,现在是拒绝,对我来说殿下才是真的自私。”   温禅听着他的控诉,有些着急,自打他看了前世的梁宴北之后,完全相信了他的感情,但一时间又不知道怎么去处理。   开始的时候想着不管世人说什么,不管旁人做什么,这一世他都要跟梁宴北在一起,任何人都阻挡不了。   可冷静下来之后,温禅才意识到,这一份决心光是自己有那是不够的,前世那个爱他爱到骨子里的梁宴北已经死了,今世的梁宴北虽然也对他有情,但到了那种程度还难说。   前世的梁宴北先是死了娘和弟弟,后梁峻也病逝,唯有梁少景成了他嫡亲的亲人,他放得下梁少景,就等于放下一切。   但今世的他爹娘健在,弟弟也安好,他若没有整个决心放下梁家,温禅又怎么会擅自替他下决定。   想了一番,温禅叹一口气,转头对上梁宴北的眼睛,对他说,“梁宴北,我想和你离开西凉,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梁宴北神色一怔,温禅见了继续道。   “在那个地方,没有人认识九皇子,也没有人认识梁家少爷,我们就是两个普通而又平凡的人,我不会再做皇帝,你也不会再成将军,化为凡尘中的一粒,融于世间。”   他直白的问道,“你说你心悦我,你愿意为我舍弃京城,舍弃梁家的一切吗?”   梁宴北起初听见他的话,还愣愣的,消化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把手贴在温禅的侧脸上,并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当初你问过我得了什么病对吗?我现在想要告诉你。”   虽然不知道梁宴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温禅还是顺势问,“什么?”   “在我十二岁那年。”梁宴北眼眸微眯,整个人陷入沉醉之中,像是回忆了什么极其不好的回忆,整张脸淡漠下来,“我被一个江湖邪派抓住,关进了一间处在深山之内的宅子里,宅中很多人看管我,不论我打到多少,总会有人补上来,直到我精疲力竭。”   “那个抓我的头目是一个喜欢娈童的女子,她喂了我软筋散力的药,将我的四肢用铁链锁住,固定在墙上,脱光我的衣裳摸我。”   温禅听得心骤然被捏紧,喘一口粗气,他从来不知梁宴北还经历过这样的事!   但梁宴北的语气始终平淡,没见起伏,“可那女人不知道我百毒不侵,所以当她脱光衣裳毫无防备靠近时,我第一次杀了人,用磨尖了的铁角,划破了她整个肚子。”   “她很胖,身上的血出奇的多,几乎将我浇了个透,肠胃流了一地,她一路从我脚下爬到门口,血把整个地面都染得红彤彤的,没一会儿就断气了。她的手下见她死,当时就逃了一大半,我挣脱了锁链,把剩下还没来得及逃的都杀了。”   “后来我怕走出不那座深山,便一直留在宅中,那些人的尸体渐渐散发了恶臭,每次从宅子的库房那吃的时,都会经过那个女人的尸体,那恶心的场面,我这辈子不想再临第二次。”   温禅心疼的拉住他的手握紧,不知道该说什么去安慰,眼睛里是慢慢的怒火。   到底是哪个该死的女人,竟然敢这样对年少的梁宴北!   “我爹找到我时,整个宅子能吃的东西都被我吃得差不多了,那女人的尸体也爬满了虫子,我爹就命人放火一把烧光了屋子,将我带回家。”梁宴北继续道,“那段时日,我只要看见女子,我就忍不住呕吐恶心,会把肚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吐光,就是连我娘也不例外。”   “很长一段时日,我都闭门不出,任何人不见,梁府里凡是在我能看见的地方,都没有女子,直到我慢慢平复,才能出门见人。”   “我爹娘为了让我恢复正常,试过很多办法,我自己也尝试着去跟女子接触,但闹出过很多笑话,七年来,我对女子的厌恶一直没有根除,扎在心里,我甚至频繁的出入青楼,才能像现在这样,做到表面上与常人无异。”   温禅诧异的看向他,前世的一大心结,在悄然中就这样被解开了。   原来前世梁宴北总是出入玉扶楼是因为这个吗?为了不让别人看出他的心病,所以一次次强迫自己跟女子接触,梁宴北的心里,究竟藏了多大的苦楚?   他一想到就钻心的疼,摸了摸他的脸,千万句安慰的话汇成一句,“你受苦了。”   梁宴北叹气,“先前我也是这样想,因为真的很辛苦,可遇见你之后我便不那么认为。”   他双眼里都是认真,像是要把温禅的模样刻进心里,“若是我先前遭遇的那些只是为了爱上你,那么以往的所有事都是值得的,以前的我厌恶女子,又不喜欢男子,我曾以为会独身终老。”   “但是在来京城的前一段时日,我的梦里出现了你。”梁宴北的手指摩挲着他的指腹,痴迷道,“第一次在梦中见你,你站在洁白的梨花树下对我笑。”   他话语一顿,低头指着自己的心口,“我这里跳得好快,我走到你面前,跟你说话,问你的名字和身份,但你总是不肯说。”   “那一段时日,我每日最期待的事就是夜间就寝,因为在梦中我总能看见你,我把你画了下来,挂在床头,暗暗下定决心不管你在这世间的哪一个角落,我都要找到你,告诉你我的心意。”   梁宴北将温禅拉近,自己的鼻息凑过去,与他的呼吸交融在一起,两个人的鼻尖轻轻挨着,他说,“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为了你放弃京城,放弃梁家所有的一切,但是如若有朝一日你真的离开了这里,我想我的这双脚一定会追着你的足迹而去,哪怕千山万里。”   “我口头上的选择从来不是真正的选择。”他拿着温禅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一字一句道,“这里的才是。”   温禅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掌心处传来的稳健跳动,那是梁宴北的心脏,也是承载着他所有生命和情感的地方。   他突然想起在那双鸟目里看到的景象,梁宴北说把他装进了心里,为他守一方净土,护他永远安宁。   温禅动容,双眼开始模糊,一低头主动吻住他的唇,可还没深入,梁宴北就忽而把头撇开,破天荒的拒绝了。   他一脸诧异。   梁宴北侧着头,嘴角往下一沉,“殿下今日说的那些话让我很伤心,我的心意都表达的那么明显了,殿下没什么想说的吗?”   原来还在为那些话生气……温禅双手捧住他的头,扭正过来,笑着说,“梁宴北你可听好了,我是西凉的九皇子,只要我想,我便可以拥有大把的皇妃侧妃小妾,我甚至有皇位的继承权,有着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尊贵地位。”   他声音低下来,像是只说给梁宴北一个人听似的,“但是如若我要离开,我要带走的,只有你一人,其他的谁也不带,包括阿福和琴棋书画,懂了吗?”   “你在我心里有多重要,或许你自己都想象不到。”温禅认认真真的说。   这些话,他憋了一辈子,终于能堂堂正正的对梁宴北说出来了,巨大的满足从心中溢出,化作泪珠在眼角滑落,温禅又很没出息的哭了。   他吸吸鼻子说,仍旧笑着,“我喜欢你胜过这世间的万物,只要能看见你,能跟你站在一起,我就觉得我这条命尚且值得。”   “如若有一天你选择了别人,我必定会痛不欲生,一生都不得快乐。”   最后这一句,温禅是贴身体会过后得出的结论。   说出这句话是何其简单轻松,但没人会知道这背后温禅经历了多么长久和痛彻心扉的折磨与煎熬。   话刚落下,温禅的唇就被一股温热堵住。 第105章 大雪   梁宴北抱得很紧, 像是想把温禅揉进身体里一样,极具侵略性,掠夺了温禅所有的呼吸。   吻是苦涩的,也是香甜的。   温禅从前的妄想变成了现实,他从不觉得自己倒霉,不论是梁宴北,还是这次的重生, 都是命运给他的恩赐。   没人能够切身体会他此番内心的喜悦。   就好似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怒海黑浪,温禅吃力的伐着一方小舟,明明知道那一束曙光永远不会出现, 却还是不断期待,甚至弯了腰低了头,摆出乞求的姿态。   猝不及防的,这抹曙光就照在了他身上。   万千世间, 他心心念念,梦寐以求想要得到的这个人, 总于到他面前,伸出双臂抱住了他。   他闭上眼睛,流下了这苦楚中的最后一滴泪。   正入神时,耳边传来一声轻响, 紧接着一股凉气就蹿进身体,他伸手一摸,才发觉自己衣裳的前两颗盘扣被梁宴北扯坏了。   温禅把他的头往后推,声音有些喑哑, 疑惑道,“你扯坏我衣服做什么?”   梁宴北抬眼看他,眸中暗沉,虽然口上没有回答,但手却滑进衣裳里慢慢游走起来。   温禅按住他的手,与他对视,仿佛在无声的对峙。   下方的梁宴北还是败下阵来,十分遗憾的叹一口气,对温禅低声道,“那你亲亲我。”   温禅弯眸一笑,捧着他的头赏了一个大亲亲。   这一亲,又是好一会儿。   最后梁宴北在禧阳宫洗漱住下,躺在床榻上后抱着温禅不肯撒手,将他整个人缠起来,裹进怀里。   温禅枕在他的手臂上,竟睡得出奇的香甜。   这边还在缠绵时,京城的北区如同炼狱一般。   夜色浓郁,寒风刺骨。   黑袍人手握黑铁弯刀,刀刃泛着寒芒,风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面具下那双俊秀的眼眸里充满了无情和杀意,原本黑如墨的眼瞳竟浮上一丝丝血红。   他站在树枝上,居高临下的看着那些被木栏围起来的房屋,随后纵身一跃,如同鬼魅的身形在空中划过,轻巧的蹲落在地上,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来来回回的衙役巡逻守卫,微弱的火把支撑着仅有的光明,偶尔有小声交谈的声音,谁也没发现黑袍人在暗色中跃进了木栏之中。   所有百姓都沉在睡梦中,黑袍人翻进窗子时半点声响也没发出,如同一只生在黑暗里的猫,无声无息。   他走到床榻前,看着床榻上相拥而眠的夫妻,两人睡得正沉,完全没有感知黑袍人的存在。   他站着看一会儿,没有一丝感情的双眸一垂,紧接着弯刀便举起,几乎是在一瞬中,就切断了夫妻两人的脖子,血液肆意流出,两人没有反应的机会,断了气。   黑袍人没有停留,速度读极快的翻去下一家。   他光临了木栏内的每一户,在这样深的夜晚化身罗刹,手起刀落间就是一条生命,没有半点手软,待他从木栏出去时,整个北区的百姓都已永远在梦中沉睡,再也不会醒来。   而毫不知情的衙役们还在换班巡逻。   待到第二日天色大亮,衙役们仍不见有百姓出来,进去查看时,才发现了着触目惊心的一幕,惊叫着把消息传开。   仅仅一个上午,北区百姓全被人害的消息便传遍了京城,谢晟然和谢昭雪被召进皇宫。   所有人都知道了谢昭雪将北区百姓圈起来的事,瞬间把他推上风浪口尖,且连温禅也去过北区的事也被人传出,于是可怕的流言以恐怖的速度传播。   九殿下的臭名声早已远传千里,此番又做了这种事,自然成了众人口诛笔伐的对象,各种说法将温禅贬得一处不是。   待温禅从睡梦中醒之后,他已经从一个浪荡无礼的废物皇子变成了杀人如麻的妖魔转世。   温禅听完阿福说的话后一脸呆滞,倒也没时间去关注他自己的名声,极速的思考到底是谁对那些百姓下了如此狠手。   男女老少一个不留,不管是染病的还是完好的,没一人能够逃脱那凶恶的利刃,全部葬身。   温禅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黑袍人,他昨日就先杀了一批出逃的人,并且对温禅说那些人应当全部杀死。   如此想来,定然是他动的手。   他和谢昭雪的目的一样,都是阻止病情的扩散,但他用了一个最极端的方法,抹去了所有的病源。   黑袍人不会犹豫,也没有顾虑,他只管拿着一柄刀杀人就是,根本不会考虑那么多,甚至不管是不是有些人是无辜的。   做到了极度绝情,却也万无一失。   梁宴北见他想得出神,把脸凑到他脖子里蹭了一下,低低问,“殿下在想什么?”   温禅没有推拒,而是抬手让阿福退出去,反手拉住他的手说,“我闹不明白那个黑袍人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梁宴北歪头枕在他的肩头,整个人恨不得挂在温禅身上,像没了骨头一样软绵绵的,在他耳边吹气,“很明显不是在对立方的。”   “的确。”温禅说,“我想了一下,如若他是钟国义那边的,必定第一次见面就会杀了我,但他却阻止我打开那扇牢门,如若那扇门里真的关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他就是在保护我。”   梁宴北道,“昨日他说那些人并不是患病,而是中了妖法,假设他说的话是真的,那么那些百姓就无药可医,甚至会变成我们都不知道的东西,出来危害京城的其他百姓,他杀了那些人,等于保护了京城的人。”   温禅直起身子,侧头去看梁宴北,“你觉得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笑了一下说,“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   温禅心说你这是什么回答,也跟着笑了,“这个人到底是谁,我越来越好奇了。”   “不准好奇。”梁宴北掐着他的下巴晃了晃,“你若是好奇他,肯定会总想着他,哪还有时间来想我?”   “你现在就在我面前,我想你做什么?”温禅纳闷。   “我又不能总跟殿下在一起。”梁宴北嘀咕了一句,而后说,“反正不许好奇他,你应该多好奇好奇我。”   温禅说,“我对你已经足够了解了,你家住金陵,是梁家的嫡子,而后来到京城,当了将军,还娶了司徒舟兰还生了一个儿子……”   “停。”梁宴北立即捂住了他的嘴,“殿下可不能仗着我舍不得对你生气就随意编排我。”   温禅咧嘴一笑,“时辰不早了,你收拾收拾准备出宫吧。”   一听到出宫,梁宴北瞬间蔫了,抱着温禅揉了好一会,被催了好些遍之后,才恋恋不舍的出宫。   温禅也颇有些不舍,闲来无事的时候思念总是更甚,以前的那些思念都夹杂着苦涩。   一边想,一边自己研墨提笔,在纸上勾勒出梁宴北的轮廓,过了那股思念劲后就停笔,再把画出的东西全部烧掉,如此方能解相思。   然而现在两人关系亲密了,这种比蜜还甜的相似更折磨人,越想越恨不得立刻飞到他身边,扑进他的怀里。   因为现在温禅知道,不管他什么时候到梁宴北面前,梁宴北都会伸出双臂抱住他,这份充满爱慕的心,再也不会得到温禅残忍的按压和抑制。   害怕控制不住冲动的温禅忙给自己找了些事做,总不至于闲着。   他让阿福找了上好的木料,打算亲自做一个短笛送给梁宴北。   前世他最喜欢听的就是梁宴北的笛声,他得到了那份殊荣——后来的梁宴北,笛音只给他吹过。   京城翻篇换代之后,很少人知道梁宴北会笛子,就连他的亲儿子梁少景也是偶然间才知道的,温禅因此觉得很开心。   他拿手的东西并不多,做笛子就是其中一项,前世每回梁宴北过生辰,温禅就会亲手做笛子送他,每年都做,自打那一根长笛在他成亲之前送出去之后,温禅的笛子再没送出手过,虽然仍是年年不断,但做完自己就藏起来了。   前段时间梁宴北在五月岛过生辰,温禅就提前了好些天起早贪黑的挑木料,做短笛,虽是没打算送出去的,但是那次喝醉之后,笛子就莫名其妙的失踪了,那几日又要离岛,他也没有机会细寻。   温禅想再做一个补送给梁宴北。   接下来的几天,他缩在禧阳宫内一心一意做笛子,梁宴北来的时候他就把东西藏起来,打算做完之后再给他看。   京城内的流言越传越烈,完全没有平息的趋势,参温禅的奏折一下子变多,堆在皇帝的案桌上,皇帝面不改色讲那些奏折全部挑出,扔进了火盆。   谢昭雪那边也有谢晟然顶着,加上他平日风评极好,表示理解他所为的人竟压过了唾弃他的人,把那些恶意的抹黑压下去,是以他的压力并没有那么大。   但他还是极其认真的在查此时,钟文晋见他整日忙得脚不沾地的也心疼,每晚都要给他安慰。   腊月进入下旬,大雪便多起来,一场大雪连续了两三日,把整个京城都染上洁白的颜色。   温禅的笛子眼看着就快完工了,钟文晋在这时忽而递了一封信进来。   收到信的第一时间,温禅心头就涌上了不祥的预感,按道理来讲,钟文晋绝无可能会给他递信,两人都在京城,有什么事完全可以约在一起当面聊,除非是他遇到了某些棘手的事情,不能求助于谢昭雪,也无法亲自来跟温禅见面,只能以信转告。   温禅忙拆了信,信里面的内容证实了他的猜想。   只见洁白的纸上有一段潦草的字,显然是钟文晋写的很急促。   “谢上岩香寺两日未归,我等不急先行去寻,若我亦不归,两日之后求殿下上山救人。” 第106章 岩香寺   温禅看完信之后眼皮一直跳, 反反复复把那一段字看了几遍,最终才点火烧纸。   谢昭雪上了岩香寺两日未归,钟文晋担心他遇到了什么危险,所以也去了,但去之前好歹给温禅递了话,谋了条后路。   温禅推开窗,见外面的雪依旧没停, 飘得满天都是,寒气凌冽。   这两日正是大雪纷飞,岩香寺又建在山上, 或许谢昭雪是因为大雪封了山路没法下来,钟文晋却如此心急,眼下这样大的雪,他如何上山?   信才刚递来不久, 如若现在去拦他,不知能不能拦到人。   思索了一番, 温禅就叫来了阿福,吩咐备车。   阿福一时愣住了,“殿下,外面正飘着大雪, 不宜出门……”   “情况紧急,没时间了,快去。”温禅不顾劝阻,执意让他准备。   因为温禅总是喜欢往宫外跑, 阿福时时刻刻都备着马车,命令刚下没一会儿,马车就已经准备好,温禅裹着厚厚的大氅上了马车。   出了宫门之后直奔岩香寺,路上的积雪不薄,马车的速度并不快,温禅也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钟文晋也因这雪阻碍了速度。   他没有派人通知梁宴北,毕竟是一件小事,如若在岩香寺没拦到钟文晋,他就打道回宫后再想办法,不会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车轮在雪地里留下痕迹,因暴雪天气,路上的行人并不多,个个都行色匆匆,等到了岩香寺附近,更是一人都没有,冷清的很。   马车停在通往岩香寺的石阶下,这里的雪积得很厚,温禅下马车时一脚就没了小腿,显然是无人踏足。   阿福哆哆嗦嗦的撑起伞,鼻子耳朵都冻得通红,颤颤巍巍问,“殿下,你在找什么?”   “这里好像还没人来过?”温禅朝四处望了一眼,并没有看见有人来过留下的足迹,打眼看去全是雪茫茫一片。   “这大冷的天,又这么厚的积雪,自然不会有人来岩香寺。”阿福说道。   “难不成我们还比钟文晋快一步?”温禅诧异自问,小谢府显然要比皇宫离岩香寺近,信送进宫到温禅备车出来用了不少时间,除非钟文晋是自己走过来的,否则不可能落在后面。   书画道,“殿下若是等人,还是进马车等吧,当心受凉。”   琴棋在一旁附和。   温禅也确实感觉冷,但还是仔仔细细将周围看了一遍,为了确认这里是不是真的没人来过。   但是也着实看不出足迹,他便转身,想回马车上等。   就这么一转身的瞬间,周围的景色霎时变了,让温禅最先发觉的是面前的马车没了,他抬眼一看,冷汗瞬间下来。   雪停了,吹着微微冷风。   那原本停着马车的地方变成一片洁白的雪地,仿佛没有任何东西存在过一样。   他诧异的往身边看,却见阿福和琴棋书画三人竟在无声无息之间消失了,四周空无一人。   面对如此诡异的现象,温禅虽有些慌,但面上却忍得极好,镇定的把身处的环境看了一遍。   原本停放马车的地方变成了一望无际的雪地,而那应该是石阶的地方则变成了一跳羊肠小路,路的两旁都是雪,蜿蜒着的尽头,则有一座朱顶的屋宅。   显然,这有一条路能走。   温禅站在原地沉吟了一会儿,并不想冒险,就沿着那条羊肠小路往前,走了十几步,他突发奇想的一回头,看见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走过的路竟全变成了雪地。   这是一条没有退路的路。   温禅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走,脚步很慢,留心着身旁的一举一动。   离那座宅子也越来越近,待完完全全能够看见这座朱顶房屋时,温禅才发现,眼前的竟然是岩香寺。   那牌匾上印着明晃晃的三个大金字,让温禅一下子停住了脚步,不敢再往前。   这座岩香寺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子妖气,一旦踏进去了,难保会发生什么怪事。   岩香寺的大门紧闭着,无端让他觉得阴森恐怖。   风越来越大,那股寒气刺在脸上,生生的疼,温禅几乎要忍不住冻得牙打颤了,但仍然不肯上前,直到他感觉到了脚上的异样。   低头一看,才发现那些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埋住他的脚,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拼命的钻着温禅的靴子,想要往里钻。   温禅吓了一跳,忙往前跳两下,把鞋上的雪抖掉,还没停下,就看见那雪跟有了生命似的,慢慢朝他爬来。   不敢再停着不动,温禅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且这次又东西在后面追赶,温禅的脚步快了许多,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岩香寺的门口。   他平复了下被吓到的心绪,抬手敲了敲门。   叩门声在这寂静的坏境中显得无比突兀,温禅往后退两步,摆出戒备的姿态,心都揪起来,生怕给他开门的是一个面容狰狞的妖怪。   但并不是。   他敲了几下之后,门很快就开了,一个身量不高的小沙弥探出一个头,看见温禅后,顿时笑得灿烂,将门给彻底打开。   温禅微微松一口气,心想幸好还是个正常人的模样。   小沙弥的笑里带着一股诡异,稚嫩的声音道,“九殿下,你终于来了。”   他道,“你是何人?”或者说是什么妖怪?   那小沙弥不回答他,只道,“殿下进去吧,师父等很久了。”   “我若不进去,会怎么样?”温禅很是直白的问。   小沙弥继续笑着,指了指他身后的雪,“若是再不进去,那些东西可就追上来了。”   他回头一看,果然见那雪已经离自己非常近了,简直就是在比他进门。   没有办法,温禅只得叹一声,踏进了门内。   刚一进门,一股强风扑面而来,温禅抬袖挡风,微微眯起眼睛,心想这又是哪来的妖风。   风只是一阵的,吹过之后就慢慢小了,温禅放下袖子一看,心霎时凉了一半。   就知道这也岩香寺里有古怪。   只见四周的景色变成了一片荒林,地上是泛着枯黄的草,方圆有一片不小的空地,整个荒林将他包裹在中央。   这又是什么地方?   日头高高的挂在空中,洒下来的阳光却并不温暖,反而让温禅觉得有些冷,他一时不知道该四处转转还是就地呆着不动好。   “九殿下。”身后传来了女子的声音。   温禅识得这个声音,顿时浑身一僵,先给自己做心里建设。   “殿下怎么不敢回头?”那女子又叫。   温禅知道这是躲不过的,他再三给自己心里安慰之后,回头一看,饶是已经做过心理准备,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吓住。   面前站着两个女子,衣着干净。   其中一个脸上全是一条条恐怖的疤痕,像是被刀刃狠狠划开了皮肉,露着刺眼的血红色,深可见骨,面目全非。   另一个脸色白如雪,没有一丝生气,原本应该是黑色的眼睛泛着蒙蒙的灰色,脸上带着怨毒,死死的瞪着温禅。   脸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刀痕的女子笑道,“殿下可还认得我?”   这一声笑里充满阴森,温禅忍着鸡皮疙瘩,认真的回答,“光看脸是认不出的,但听声音可以。”   停顿一下,他试探道,“梅妃?”   她听闻大笑起来,整张脸变得更加狰狞丑陋,肉片甚至在抖动,令人恶心,她狠厉道,“没错!看见我这张脸了吗?全是拜你所赐!”   温禅表示很无辜,立刻反驳,“怎么成拜我所赐了呢?分明是你自己和钟文亭偷情被我父皇发现了!”   “如若不是你设计陷害我!事情又怎会败露!”她伸出手怒指温禅,手背上也同样是密密麻麻的伤口,像一只被片了的鱼,抖着血红的鱼鳞。   温禅越看越觉得不舒服,干脆把视线撇到一旁,“那也不是我设的计。”   梁宴北,对不住了,你先顶一下吧。   目光一转,温禅才发现那个一直阴冷瞪着他的女子,竟是他之前设计送出去的宫女。   一跟她灰蒙蒙的眼睛对上,那宫女便开口了,“殿下,你怎么能那么狠心呢?你还夸过我的眼睛像海棠花呢?”   温禅默了一瞬,决定说出实话,“你的眼睛里都是血腥,可不就是像海棠花吗?”   “我真的很好奇,殿下是如何发现我的?”那宫女又问。   他只觉得这两个女人先是轮番将他质问一番,然后在一块扑上来攻击他,为了不被杀个措手不及,温禅一边说话一边摸上袖中藏着的短刀。   他不动声色道,“你与那个刺客是姐妹吧?”   宫女有些意外,没有回答。   “你们的眼睛太像了,那日刺杀我的刺客蒙了全脸,只留一双眼睛,我看见你时,瞬间就想到了她,原本还以为要费一番功夫才能在宫中查出内鬼,你们的眼睛倒给我省去不少麻烦。”温禅像个给学生解答疑问的夫子,耐心的向宫女解释。   末了还问一句,“明白了吗?”   宫女听后神色顿时变得扭曲,“阿姐,是我阿姐……我阿姐被你们杀死了,她是要去杀你的,但却落得个身首分离的下场……”   “那是她活该。”温禅小声嘀咕。   “哦!对了!”宫女面色一喜,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殿下,我要给你看个东西!”   温禅心说我可以拒绝吗?不是很想看。   然而根本不等他说话,宫女就伸手把衣领拉开,露出惨白的皮肤,只见她领子里藏了一条狰狞的疤痕,横在整个脖子上,被蹩脚的手法用线缝了起来,看上去令人头皮发麻。   “我也被砍头了!但是我活了,我阿姐却没有!”宫女变得有些癫狂,“为什么!为什么!”   温禅看见那刺眼的缝合口,又悄悄把短刀藏起来,心想还打什么?逃才是最上策,眼前这两个根本就不是人啊!   宫女的情绪越来越疯狂,声音尖利,叫到后来变成了凄厉的怪叫,刺耳难听,她身边的梅妃跟被传染似的,也扯着嗓子叫起来。   温禅被这声音折磨得够呛,捂着耳朵皱眉喊,“别叫了!”   这一声刚落,两个女人忽而一下子飞扑过来,整个身子都离了地面,伸着是个泛黑的指甲,一人奔着脖子,一人奔着胸口。   果然是要一起攻击他!   温禅本来就有戒备,微微往后退,同时摸出短刀,打算先切下一对手掌再说。   然而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就在两人快扑到温禅面前时,忽而一抹微不可查的金光一闪而过,两个女人登时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弹出去,同时发出惨叫的声音。   温禅也有些愣,扬起的短刀也放下。   两个女子刚倒地上,又直挺挺的弹起来,梅妃尚有忌惮,不敢再贸然冲上来,那宫女却是一副恨温禅恨得失去理智的模样,再一次扑来。   而这一次,一柄黑铁弯刀从温禅的背后直直飞来,插中宫女的胸口。   弯刀带着巨大的力量,霎时间就把宫女的身体打飞出去,她再次发出渗人的惨叫,胸口的伤处竟冒出黑烟,滚在地上后就不动了。   梅妃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扭曲,温禅不知道她那是什么表情,不过他猜了一下,有可能是惧怕。   黑袍闪过,经过温禅身旁的时候带起一阵凉风,直奔着梅妃就去了,速度快到几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黑袍人在经过宫女时一把将弯刀抽出,眨眼间来到梅妃面前,手起刀落十分利落的一刀插进梅妃的心口处。   同样是一股黑烟,梅妃的身子像融了骨头一般,软绵绵的倒在了地上,没了生息。   吵杂的声音消失了,四周只剩下风声。   黑袍人弯身拿回弯刀,转过来,还是那张冰冷的面具,面具下的眼睛直直的看着温禅。   沙哑的声音响起,“你怎么会在此地?”   温禅顿了顿,把短刀藏好,“我也不知道。”   黑袍人:“我带你出去。”   说罢他就转头,夸过梅妃的尸体,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温禅心知他没有恶意,也忙跟上,为了防止宫女和梅妃又突然坐起来抓住他的脚,他还特意绕过了两人的尸体。   他跟黑袍人在路上非常沉默,两人之间根本没什么交流。   走了一段,竟然走了那片荒林,眼前出现了那座朱顶的岩香寺。   两人走到寺前,黑袍人直接伸手推开了门,门外是一片迷蒙模糊,根本看不清楚景象。   他侧过身,“走吧。”   温禅只迟疑了一瞬,这黑袍人看上去并不会害他,若出的去就出去了,若不出去,难道还能更糟吗?   想着,他毅然决然的跨过了门槛。 第107章 守护者   门后的景象很特别, 是一条宽敞的走道,地上铺着青色的石砖,两侧的墙都涂上朱红的颜色,瓦顶是鲜亮的黄色。   乍一看还以为是在皇宫里的官道上,但很快温禅就意识到并不是,因为这里没有人。   没有巡逻的侍卫,也没有宫女太监, 一眼望过去看不见尽头在何处,是一条极长极长的路。   温禅沉默的回头看黑袍人,眼睛里带着询问。   显然黑袍人也没料到会有这种现象, 他怔了一下,低声道,“幻境开启了。”   “什么幻境?”温禅紧追着问。   黑袍人没有回答,手中的弯刀灵活的一转, 被他反手握住,对着左侧的墙抬手往上一划, 眼前闪过奇异的光芒,紧接着便是“铮”的一声,墙面竟被他生生划开了一条缝。   被切开的墙往后倒去,温禅后退几步, 听着轰响,眼看着面前的墙化为一堆碎石灰烬,露出一条相同的道路。   温禅将两条路对比了一下,发现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转头一看,见那黑袍人似乎也对着景象一脸茫然,站在原地两条路来回看,不知该选那一条。   他提议道,“要不咱们还是走面前的这条吧,看上去安全一些。”   毕竟是摆在面前的路,就表示有人希望他们走这条路,而先前那个小沙弥说师父已经等他许久了,或许走过这路,就能看见小沙弥的师父。   说完怕黑袍人不理睬,往前走了几步,想走到他身边,却见他好似身后长了眼睛,忽而翻身而起,跃到金黄的瓦顶上,转头看了温禅一眼。   温禅:“……”这意思是不想跟他接触吗?   黑袍人什么都没说,但明显听从了温禅的提议,踩着瓦顶朝前走去,温禅见后也在下面跟着。   两人一前一后,一上一下,保持着先前的沉默,这一走就走了半个时辰。   因为步伐并不急,温禅倒也没走的气喘吁吁,但累意还是有些的,同时心中也有些惶惶不安,暗自揣测这条路是不是真的没有尽头。   但后来温禅发现这条路是还是有尽头的,走了快要一个时辰时,正前面慢慢出现了一座尖顶房屋,温禅心中一喜。   越靠近就看得越全面,待走到房屋面前时,他才有些惊叹,这座房屋一眼看去约有两丈高,门前有长长的屋檐,檐下挂着两抹艳红的绸布,风一吹就飘起,看起来相当诡异。   朱红的门紧闭着,里面十分寂静,听不出一丝声音。   温禅站着看了一会儿,不知道是进还是不进。   房屋的右侧有一条延续的走道,像方才一样一眼看不到尽头,不知道通往何地。   他有些拿不定主意,回头看黑袍人,见他也是目光茫然,显然陷入了相同的纠结中。   他就站在里温禅不远不近的地方,感受到温禅看他的视线时候,他握紧手中的弯刀,率先走到门边,伸手推开了门,动作没有一丝犹豫。   紧接着他走了进去,温禅也跟在后面,拿着短刀,随时警戒着。   屋子内比想象的要空旷,青石地砖,朱红石柱,屋内照不进阳光,显得十分昏暗,可见度很低。   黑袍人因为衣裳比较暗,往前走了一段之后,几乎融进了暗色中,温禅稍微落后一点,就会瞧不见他,他加快几步向前,看见黑袍人正仰着头向上看,直挺挺的。   温禅也好奇的跟着看去,目光定格的一瞬浑身一震,顿觉得惊悚无比。   只见前方不远处,也就是这座尖顶房屋的正中央位置,立了一座极其高大的佛像,踩在莲座之上。   本来这屋子里光线昏暗,屋顶一带是根本看不见的,但这佛像却好似弯着腰往下看一样,整个头颅悬空在视线能见的上方。   这尊佛的面部雕刻的非常精致,甚至眉毛都能看出一根一根的,但唯有一双眼睛只勾勒了轮廓,显得过于简单,再加上佛的嘴角以怪异的弧度勾着,颇像是在阴冷的笑着。   温禅看了一眼就打了个冷颤,忙把视线移开。   一转头,见黑袍人还在看,于是他朝黑袍人走两步,出声道,“咱们不如在这休息一会吧。”   然黑袍人的反应却很大,慌张的后退两步,把温禅惊了一小跳,他稳住身形后,对温禅点点头,自顾自走到不远处靠着柱子席地而坐。   温禅想了想,什么也没再问,走到另一根柱子旁,刚坐下,就见黑袍人慢慢站起来。   他纳闷的腹诽,这又是怎么了?   黑袍人抬步朝温禅走来,走到一个适中的距离,忽而又坐下,因背后没倚靠的东西,背部弯着,弯刀时时刻刻握在手中。   瞧着意思,似乎是觉得方才温禅离他有些远了,所以他又特意走过来些。   保护的意思太过明显了。   温禅轻轻闭上眼睛,头靠着柱子放松了身体。   黑袍人见温禅似乎在假寐,眼睛不断朝四处看着,像一只警戒的小兽,若是此时有什么东西突然从黑暗中跳出来,他必然会立即冲上去斩杀。   周围陷入一片寂静,只有呼吸声交错着。   突然地,温禅道,“我这些天一直在猜你是谁。”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把黑袍人小小的惊了一下,他望着温禅,不言不语。   “其实也不难猜。”温禅慢慢睁开眼,眸光里充满着平静和温和的情绪,与黑袍人对视,“梁书鸿,是你对吗?”   此话一出,黑袍人身子明显一僵,唯一露出的眼睛里顿时泛起惊慌,紧紧盯着温禅。   “细细想来,我已经十来天不见你了,自打父皇的寿宴之后,你就再没出现过。”温禅道,“你明明说过要来探望我的,我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你,还以为你是忙正事去了……”   梁书鸿在京城里已经失踪了十来天了,却没人发现。   与温禅有友好关系的人并不多,在梁宴北没来京城之前,梁书鸿也算得上是他唯一的朋友。   能够这样待他,又是梁宴北的觉得眼熟的人,温禅只能想到梁书鸿了。   黑袍人还是不说话,温禅便问,“我猜的对吗?”   话音落后,安静了一会儿,黑袍人才幽幽叹气,“殿下,你总是这样聪明,我有时候倒希望你能笨一些。”   这声音清朗悦耳,再无半点沙哑,他抬手摘下自己的面具,露出的半个侧脸,正是梁书鸿无疑。   温禅心跳快了好些拍,看着梁书鸿,觉得他的脸虽然还熟悉,但跟以往有很大的不一样。   以前的梁书鸿虽然也是相貌堂堂,笑起来有着令人不自主放松的温和,但样貌并不出众。   但现在的他面容显然精致了许多,如画一般的眉眼竟透着几分朦胧的美,垂下的眼眸被长而密的睫毛覆盖,皮肤白皙细腻。   这是他记忆中的梁书鸿,但又不是。   “你发生了什么事?”温禅拧紧了眉头,“这些天你去哪了?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梁书鸿有些悲伤,这情绪看得分外明显,他慢慢抬脸,朝着温禅看去,“正如你所见,我现在已经变成了个妖怪。”   梁书鸿的正脸看上去要更俊美几分,黑色的外袍衬得他身上有几分莫名的邪气。   温禅心想梁书鸿可能自己也无法接受,于是放软了声音问,“我看你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为何总戴着个面具,不肯以真面目对我?”   “我这里。”梁书鸿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左侧脸,“每到夜晚就会出现奇异的图案,而且头顶会长出耳朵,看见人就想杀,有时候会控制不住我自己。”   “你可知道你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这些温禅其实事先也猜到了一些。   梁书鸿并不善武功,他的文采十分好,算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对舞刀弄枪没有半点兴趣,但若黑袍人真的是他,那就表明他经历了常人难以理解的事。   然温禅并非常人,至少他亲眼见过那些妖怪,他相信自己能够理解梁书鸿的遭遇。   “那日圣上的寿宴散了之后,我娘让我在岩香寺上香,我便从皇宫来了这岩香寺,但到了这里后才发现这里门虽然开着,但却无人进出,连平日里看守的和尚也不踪影,我觉得有些不对就进来查看,在正堂之处的供桌上,看见了一个盘子。”   梁书鸿微微眯眼,回忆起来时自己也是一脸迷茫,“盘子里有个掌心大小的红果子,我一口给吃了,之后全身剧痛晕了过去,醒来后便成了这副模样。”   温禅:“???”   他听完之后觉得有些高估了自己,并不能很好的理解梁书鸿到底经历了什么,难道只是吃了一个果子就变成了这样?   “是不是什么妖果?”温禅疑惑道。   “我也不知道,从没见过。”梁书鸿道。   “你没见过,为何要吃?”不知道东西不能乱吃吗?   “我自己也想不起来为何要吃,只记得看了那果子一眼,便迷迷糊糊的拿起来了吃了,想来是被魇住了。”梁书鸿说,“这些天我给家里寄过信,告诉他们我去了别地游玩,让他们莫要担心。”   “你一直都在京城,北区的那些人也是你杀的对吧?”   “那些人必须得死。”梁书鸿说着脸色一沉,眉间染上戾气,“岩香寺的妖怪在北区进水里投了妖毒,他们不会有人幸免,不出十日,必定会变成妖人,只会吸食人血,没有任何思想和意识。”   “那日钟国义的牢房中,难道也是那种妖人?”温禅又问。   “不错。”梁书鸿答,“他们换走了钟国义,在里面放了一批妖人,企图靠着它们在京城散播妖毒,那日我拦住了你之后便想办法解决那些妖人,只离开了一会儿,没想到会有人打开那座牢房,回去之后妖人已经被放出来了。”   “也就是说你当时回去的时候,革查府的侍卫并没有全部死亡?”   “我的这把刀可以化妖人为尘土,但对普通人只有刀伤,所以我当时返回之后便锁上了门,把所有想出逃的侍卫都封在革查府里。”梁书鸿淡淡道,脸上无任何波澜,“等他们全部死了之后,我才动手杀死妖人,后来那些侍卫的尸体被运到葬尸林立冢,只两夜的功夫便全部起尸,我把他们杀光了。”   温禅的神情中出现了难以置信,“你不像是那样心狠手辣的人。”   单拿北区来讲,那些人没妖化之前都是活生生的人啊,男女老少都有,他很难想象温文儒雅的梁书鸿是怎么下得去手的。   “仁慈没有用,殿下。”梁书鸿仿佛被他的神情刺痛,撇开了视线,“我别无选择,一旦有一丝妖毒被带进京城,所有人都会死。”   “只要梁宴北在京城里,岩香寺的妖怪就无法对京城投放妖毒,只能靠着那次的机会,所以我为了守住京城,也只能赶尽杀绝,一个不留。”   温禅听见梁宴北的名字,又惊又疑,“这跟梁宴北有什么关系?” 第108章 罗刹幻境   “梁宴北身上有一层很弱的光。”梁书鸿说, “凡是有意识的也妖怪都不敢轻易靠近,我只要稍微离得近一些,就会感觉胸闷气短,想要逃离。”   “难道是他身上戴的有什么开过光,比较厉害的法器?”温禅提出了一个较为合理的解释。   但其实这种说法他自己都不相信,先前在五月岛时,那些个妖怪都认识梁宴北, 显然梁宴北的身份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回想起先前他遭到刺杀时,亲眼见了一双也有着异色眼眸的梁宴北,那时候他也猜想过梁宴北会不会是个妖怪, 但这些日子的相处又看不出半分端倪,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   “他的身上没有,你的身上才有。”他突然道。   “我身上?”温禅一头雾水,“我身上有什么?”   梁书鸿将目光下移, 停在温禅的左脚踝上,“殿下, 你的脚上有光,方才那两个女人扑向你时,就是被你脚上散发的光弹开的。”   温禅下意识去摸脚踝,隔着厚厚的靴子一按, 脚踝处便感到有硬物,他蓦地想起这左脚上还串着梁宴北先前送给他的两个铜板手串。   “这是梁宴北给我的,用绳串的两个铜板,看去又老又旧, 应该不是什么法器吧?”温禅有些不敢相信。   “是个很厉害的东西。”梁书鸿道,“我之所以不能靠你太近,就是因为它,不过我不知它能否挡得住这寺中的妖怪。”   温禅的心里涌上一股子惊喜,没想到梁宴北竟然会给他一个这么厉害的东西,幸好他戴在身上了。   “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那妖怪不会攻击你吗?”   “自打我吃了那果子之后,我便一直住在这里,为了不让京城的百姓被这里的妖怪害死,我断了寺里的香火,把来上香的人都赶回去。”他说,“那个妖怪想让我归顺与他,但我不依,他似乎也奈何不了我。”   “那你可知,它到底是个什么妖怪?”温禅问。   “是精怪化成的妖。”他解释道,“妖普遍分为两种,一种是妖兽化妖,一种就是精怪化妖,妖兽化成的妖怪力量要强大许多,也更容易修炼,血脉可以传承,而精怪则不行,它们种类繁多,就好比一棵树,若是沾了妖气修炼个成百上千年,也会化成妖。”   “我与那妖怪交手过两次,虽然我力量不敌它,但我能感觉到他身上有种腐臭味,所以猜测他应该不是兽妖。”   “你打不过他?”温禅想了想说,“那你有把握走出这座寺庙吗?”   “说实话。”梁书鸿歉然的看了一眼温禅,“完全没有把握,先前我在岩香寺还是来去自如,不过你进来之后,这里开启了幻境,我也不知道该从何处走出去。”   “如此说来,我们只能等着那妖怪自己找过来了?”温禅心里也没底。   他一个普通人,跟这些妖怪斗,怎么可能斗得过?   “殿下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你安全出这座寺的。”梁书鸿的神色充满坚定,“就算我变成了不人不妖的怪物,也要尽最后一份力守护你……和西凉。”   温禅有一丝感动,温声道,“别说傻话,你现在活得不是挺好的吗?邪恶与否,不在于力量,而在于本心,你做到仰无愧于天,俯不愧于地足以。”   “我的手上已经占满了鲜血。”梁书鸿拿起弯刀,垂眸轻轻摩挲着刀刃,“再也不是那个翩翩公子了。”   “可你还是我的朋友。”温禅道,“你保护了我,也保护了京城的百姓,你的确不再是曾经那个才高八斗的梁公子,但你却是我们的英雄。”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你是妖又如何,那梁宴北也不见得是个正常人。”他道。   梁书鸿听了这话十分动容,不自主的勾上笑意,“殿下,能与你交朋友,实乃梁某人生一大幸事。”   “我又何尝不是。”温禅道,“你总是这样镇定从容,以前也是,现在也是,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能很好的应对。”   “其实我非常怕。”梁书鸿道,“就是现在,也觉得很怕,但是为了让殿下不那么害怕,我只好强忍着。”   温禅一下子笑了,“这种时候了,你还跟我说笑。”   然而梁书鸿却一脸认真。   温禅鼓励道:“你可撑住啊!梁书鸿。”   梁书鸿颤颤巍巍:“先前带个面具还能装模作样的撑着,这会儿被你揭穿了身份,我……”   温禅:“这些话我就当没听见,一会儿你还把面具带上,我就安心的等着你带我出去。”   梁书鸿:“……”   我尽力吧。梁书鸿默默想道。   说话间两人也坐了有一会儿了,梁书鸿依旧保持着先前的警惕,在两人一时无话间查看四周,起先神情还是平静的,但当他的目光定在那尊佛像上之后,瞬间变了。   他腾地从地上站起来,低喝道,“殿下,咱们快走!”   温禅被他这模样吓了一跳,什么也没多想,立即跟着起身,眼睛下意识朝那尊佛像看去,顿时惊得头皮发麻。   只见方才还是一个简单轮廓的眼睛此刻却大睁着。   这双眼睛瞪得极大,几乎要撑裂眼角,无神的眼珠直勾勾的盯着温禅,脸上的笑容似乎加深了许多,使得整张脸阴冷扭曲。   隔得远远地,那股邪气仿佛都透过来了,温禅呼吸一窒,拔腿就往门外跑。   可刚跑两步,那原本敞着的门像被人突然大力推了一把似的,发出关合后的巨响,在这死寂而空荡的房内震得温禅耳朵疼。   他立时停住脚步,不敢再动弹。   梁书鸿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殿下慢慢往门这边走,我会保护你的。”   屋内似乎封闭了外面所有的阳光,眼前一片漆黑,温禅什么都看不见,他惴惴不安道,“那门还能打开吗?”   “我就站在门边,待会开门之后殿下直接冲出去,莫要停留。”梁书鸿放轻了声音。   话音刚落的下一刻,周围想起窸窸窣窣的杂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苏醒,躁动。   温禅的心里越发不安,他强做镇定摸着黑朝门边走,想到脚上戴着的那个东西让梁书鸿觉得不舒服,便没敢靠太近,估摸着距离差不多的时候就停下。   “继续走。”梁书鸿的声音就响在面前不远处,“很近了,殿下不要怕。”   耳边那杂音从身后的各个地方传来,拖沓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近,奔着温禅的后背来,他不敢多停留,继续往前走。   梁书鸿的声音就在面前,低低的,“快了,再走几步……”   温禅听得出已经离梁书鸿非常近了,他有些担心梁书鸿,正想开口问,却忽而听见一声响动,眼前刺来亮光,同时一股风迎面扑来。   “殿下快走!”梁书鸿喝道。   温禅没有任何迟疑,抬脚一跨跳出门槛,几乎没有任何空隙,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   梁书鸿是不是没出来?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温禅忙回头看,却一下子懵了。   没有走道,也没有尖顶房屋,身后的场景瞬息变了,有着零零散散的几颗梨花树,开得正是茂盛。   洁白的花瓣经微风一拂,在空中打着旋飘荡,轻轻落在温禅的头顶,他伸手拿下来,触手是柔软的花瓣,还带着阵阵花香。   树上传来鸟叫,温禅不经意的抬头看去,金色的阳光透过缝隙洒下来,打在他白净的脸上。   “殿下。”身边忽而传来梁宴北的声音。   温禅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慌忙的扭头看去,就见一袭红衣的梁宴北立在不远处。   梁宴北真的很适合朱色,他眉眼生得精致,又总带着笑意,穿上这样鲜艳的颜色,无端添上几分魅惑的俊美,令人心动。   他对上温禅的视线后,灿然一笑,漂亮的双眸弯弯,“殿下为何在此地。”   温禅方才经历了那些个事,心里早就吓得七上八下,这会儿见了梁宴北,情不自禁的松了一大口气,走到他身边,“你要是再来晚点,可就看不见我了。”   梁宴北诧异的挑眉,“殿下怎么了?”   “待会再说,咱们先回去。”温禅轻车熟路的拉起他的手,用力握紧,将自己的安全感坐实。   心中也开始盘算,眼下这岩香寺是绝不能在返回去,只能下山然后带人再来,若想把梁书鸿,谢昭雪和钟文晋三人救出来,光凭梁宴北一人实在太冒险。   梁宴北非常意外的看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有些结结巴巴,“殿、殿下,你这是在做什么?”   “回去啊!”温禅头也不回道,“你是怎么来的?你的马车呢?”   “马车?我们是骑马来的啊。”梁宴北回答。   “我们?”温禅迷茫了一瞬,忽而想明白了什么,抓着的手也一下子松开了,他停下脚步,慢慢转过头,注视着面前的梁宴北。   眼前的这个梁宴北与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但是望着温禅的笑意里,缺少了某种情感。   是了,寒冬腊月里又怎么会有怒放的梨花,如果真的出了岩香寺,这里应该遍地都是雪才对,但眼下这四处,却是一片春意盎然。   梁宴北的衣裳也是单薄的,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却发现也是淡淡的杏色,没了厚重的大氅狐裘。   时间不对,地方也不对。   这依旧是在幻境之中。   看着面前笑靥如花的梁宴北,温禅的脚步慢慢后退,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冷静。   梁宴北却好似没察觉出什么,只觉得温禅有些奇怪,他微微歪头,“你不是要学我创的步法吗?总站在这里怎么学?”   温禅的记忆飞速转动,瞬间翻回前世。   上辈子温禅被丢在梁宴北的手下之后,连续坚持了半年习武,与梁宴北的关系也越发好,在看了梁宴北自创的步法后,温禅提出要学。   梁宴北一点都不吝啬,当即就答应,而后两人骑马来到京城东区的一片荒地。   眼前这景象,似乎就是那个午后。   梁宴北往旁走几步,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对温禅道,“殿下,我先给你走一遍,看看你能记几步。”   说着,他便开始挥舞手中的木棍,身姿轻盈宛若游龙,朱红的袍子翻飞,带起飘在空中的梨花,带着一道长长的花瓣进进退退。   梁家步法,温禅第一看时,就被惊艳了,梁宴北教的仔仔细细,一边教一边改进,最终改出了一套完整的梁家步法。   这一年,梁宴北二十岁,温禅十八。   这一段岁月,是温禅记忆中最美好,最安祥的,这时的西凉四海升平,皇子们都开始为皇位开始了隐隐的争夺,而温禅却在那一座武馆内,每日与梁宴北一同习武从晨曦至日暮。   两人几乎形影不离,关系好得睡在一起,随心所欲的享受安宁。   再后来,钟家就会造反,那是温禅生命中最黑暗的一段年岁,至今他都害怕回忆。   幻境为温禅打造了当初那段美好的时光,让他化身称为十八岁的九皇子,然后,让时间停留定格。   温禅看着眼前的梁宴北,心中涌起异样的情感,好似一种贪念,想拉住他的手,然后永远停留在这个地方,永远也不离开,不去面对外面的纷纷扰扰。   没有皇位,没有反贼,这里只有梁宴北。   想着,梁宴北已经停下了,他微微喘着气,俊脸上泛着运动过后的红,眼眸里都是光,直直的看着温禅,“殿下,看明白了吗?”   温禅笑着点头,抬步朝他走去,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留在这里。   “咳咳!”猝不及防传来两声重重的咳嗽,打断了温禅的脚步,瞬间将温禅的思绪拉出。   他倒抽一口凉气连连后退几步,意识越来越清醒,恐惧涌上心头。   好像有一种不知名的情感,蒙蔽了他原本的意识,一个劲的劝他留下来,这种能够控制心智的妖法,令他感到害怕。   如若不是那两声咳嗽,他只怕要一直被蒙蔽下去!   温禅看着眼前的场景像被浇了开水的雪一样,极速融化,梨花草地在模糊中消失,变成了正常高低的砖墙。   他发现自己正坐在地上,忙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朝着咳嗽声处看去,便见墙头上坐着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生得白嫩,一双墨眸又大又漂亮,黑发随意扎成一个高马尾,身着洗的泛白的粗衣麻裤,露出精瘦的锁骨和脚踝,脚上穿着一双沾了泥的布鞋。   她的坐姿相当随意,一只腿耷拉下墙头,一只屈起,手腕随意的搭在上面,居高临下的看着温禅。   温禅见到她的第一眼,惊得微微瞪大双眼,“你……你怎么会在这?”   “你认得我?”小姑娘挑眉。   上次看见这个姑娘,还是前世在皇宫里,她就站在那个自称是楼慕歌的人的身边,温禅记得,她叫笙笙。   不过温禅也不是傻子,她能一直跟在楼慕歌身边,就说明她也并非一个凡人,于是温禅选择不说,只道,“小姑娘,你别坐在墙上,太危险了,当心掉下来。”   “小姑娘?”笙笙好笑的重复一遍,稚嫩的脸上出现讥诮的神色,忽而从墙头上站起来,伸手一拉,竟把自己的上衣用蛮力拽开了。   扣子崩落在温禅的脚边,他还来不及反应,就见眼前这人露出白净平坦的胸腹,他惊得连忙把脸扭到一边,道,“你一个姑娘家,这是做什么?”   “你看不出来我是个男的吗?”他十分不满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我……”温禅一时语塞,再转头看去,就见笙笙敞着肚子,没有半点不自然的神色,看样子还真不是个姑娘!   可温禅前世一直以为笙笙是个姑娘!他每回出现的时候都穿得精致,再加上孩子的声音分不出男女,这才误识了性别。   “也不怪你。”笙笙一脸烦躁,“这一路上有不少人把我认成姑娘,属实烦得很。”   “这么冷的天,你还是把衣裳合上吧。”光天化日之下露个肚子,就算是路边的流氓也不敢这样明目张胆。   “这样方便,省得有人再喊我小姑娘。”笙笙肆意妄为。   温禅无奈道,“就算你这样敞着也没人能分辨得出啊,你这个年纪男孩女孩都是一样的。”   笙笙听后皱眉,啧了一声说,“我把这个给忘了……”   “你先下来你吧。”温禅冲他招手。   他扫来一眼,轻巧的从墙头跃下,稳稳落在地上,两手一合把扣子崩坏的上衣拢在一起,“我见过你。”   温禅看他的神色,动作以及说话的语气,半点没有小孩子的模样,心想这应该是个老妖怪,脾气倒是不坏,可以试试能不能套点话,于是顺势问道,“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他皱了皱鼻子,“你和他一起。”   “谁?”   “宴北。”笙笙道,说着他往温禅的脚踝处扫了一眼,“他还把这玩意儿给你了,看来你跟他关系不错。”   “你也认识梁宴北?”温禅惊疑。   怎么好像人人都认识梁宴北?   “梁宴北我不认识,我只认识宴北。”笙笙又皱眉,“他是个很烦的人,希望不要碰上他。”   这……难道有什么区别?多了个梁字?   温禅被他的话搅得迷迷糊糊,换了个问题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来找你的。”笙笙看着他说。   “找我?”温禅更迷茫了,“找我干什么?”   “你身上有他的气息。”他慢慢道,“还剩一丝,几乎就要消失了,但是我能闻到。”   温禅立马闻了闻自己的两个衣袖,发现不出什么异味,他问,“是谁啊?难道是宴北?”   “不是,是我徒弟。”他道,说完面上勾起一抹苦笑,“不过现在不是了,隔了那么多年,我还挺想他的。”   温禅想了想,觉得笙笙身上的疑点实在太多,于是他打算问一些自己能听懂的问题,“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这里是罗刹幻境,要关闭幻境只有两个办法。”他说,“一就是直接杀了发动罗刹幻境的人,二是等幻境收到了魂魄之后,自然就会关闭。”   “哪种比较简单?”温禅姑且选择相信。   “当然是第一个。”笙笙浮现一抹邪笑,嗤之以鼻道,“要不是老子力量还没恢复,早就杀过去了,眼下它藏在幻境里,我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   “那你为何说出来,你不怕那妖怪就藏在附近吗?”温禅非常意外,只觉这人也太过不拘小节,分明力量还没恢复,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轻易的就把自己的弱处说出来了。   不知道是蠢,还是胸有成竹的留了后招。   “我还不至于弱到那种地步,它若是在,我能感觉到。”笙笙说,“反而是你要小心,这幻境的目标可是你,不收到你的魂魄,幻境是不会自主关闭的。”   温禅打一个哆嗦,虽然他已经猜到了,但是经笙笙一说,他还是觉得不舒服,方才那场幻境若不是笙笙那两声咳嗽,这会儿幻境可能已经关闭了。   “这样吧。”温禅提议说,“咱们一起去找那个妖怪,一刀剁了它。”   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那妖怪的目的经笙笙一说,温禅就已经很明白了,就是想要他的魂魄,不然也不会那么大费周章的开启幻境。   或许是因为重生一次?所以他这个魂魄有点不同吗?   不管如何,温禅还是非常惜命的,既然已经落进了妖怪的陷阱里,要么逃出去,要么杀了那妖怪。   眼前的笙笙似乎是个厉害人物,温禅沉吟片刻道,“咱们可以合谋一下。”   笙笙又挑眉,示意温禅继续说。   “我知道你进这幻境,肯定是有其他目的,你拿你想要的,我拿我想要的,如何?”温禅说。   “你有什么筹码?”他没有否认,只是道,“你身上除了脚上的东西,就只有一个魂魄贵重些了,然而这两样,我都不感兴趣。”   温禅说,“这俩你想要我还不想给你呢,你在这里有没有看见一个身披黑袍,拿着一把弯刀的人。”说着还比划了一下:“那是我手下,武功了得,和你一起杀那妖怪应该绰绰有余。”   “恩,看见了。”笙笙点头,“他方才就坐在路边,快断气了。”   “什么?!”温禅大惊,没想到听到了个不得了的消息,“在哪?!你快带我去!”   梁书鸿让他出了门,自己却留在了门内,原本温禅以为他有办法脱身,却不想他因此受了重伤,一时不免有些着急。   “别急。”笙笙说,“他体内流着涂山狐族的血,死不了的,最多只能加快他的妖化。”   温禅一听便知此事不简单,追问道,“你是不是知道那个妖果?”   “什么妖果?”笙笙一脸疑惑。   “吃了能化成妖的果子。”温禅说。   笙笙嗤笑,“若真是有那样的果子,六界早就乱套了!你那手下食了妖王的心头血,才会变成这模样,如今他正是妖化时期,谁也杀不死他。”   温禅咋舌,心说梁书鸿吃的那颗果子来头还不小,若是真如笙笙所言,那梁书鸿在这幻境里,可算是无人能敌了啊。   他刚想说话,就见笙笙忽然将眉头一皱,嘴撇下来,颇像小孩子见到了讨厌的东西的模样,啧了一声,“他来了。”   温禅诧异的扬眉,脱口问道,“谁啊?” 第109章 妖血的不同寻常   “宴北。”笙笙又嗅了嗅, 白嫩的小脸快皱到一团,“怎么这个时候来?”   “梁宴北来了?!”温禅则是完全相反,听到是梁宴北他笑容立马就出来了,迫不及待的问道,“他在哪?我要去找他!”   笙笙瞥他一眼,“你急什么,罗刹幻境分好几重, 你刚过了三重,宴北还在第一重,你若要寻他, 也要等他过了三重再说。”   “我已经过了三重了?”温禅纳闷,回想了一下,小沙弥开门之后,遇见梅妃和宫女那应该是第一重, 尖顶房屋里的佛像应该是第二重,方才那梨花树和梁宴北应该是第三重, 而这三重里,似乎之后梁宴北的那一个危险一点。   但还是被笙笙的两声咳嗽给破了。   笙笙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笑了一下说,“罗刹幻境和万象太极一样, 是属于上古时期的法阵,启阵之人越强,那么阵法就越厉害,开启这场阵法的明显是个小妖, 所以到目前为止,阵法中全是些低等妖法。”   “不过罗刹阵法也不是普通小妖能够开启的,这寺里的妖怪之所以能启阵,就表明他用了比较厉害的祭阵之物,所以你的最后一重幻境,必定是有些凶险的。”   温禅眼皮一跳,“有多凶险?”   “那你就要问问你自己最害怕什么了,总之会吓到你。”笙笙一脸烦躁,“老子最烦这个幻境。”   看样子是不是第一次进。   温禅没时间多想,既然一时半会寻不得梁宴北,那也要去找找梁书鸿,以免他出什么事,他对笙笙说,“那你带我去找我那个手下吧,他受伤了,我有些不放心。”   笙笙点头答应了,说,“正好我也闲着没事。”   说着就转身,走在青石绿瓦的小道上,步伐不徐不缓,带着泥的布鞋留下一串脚印。   温禅立马跟了上去,这个笙笙脾气这样好,令他十分意外,毕竟从他的话中能听出来他是个很厉害的角色,但他却对温禅的问题一一给予耐心的解释,现在还带他去找人,完全不像人们说的“凡妖皆恶”那般。   先前在五月岛的时候,那个被人称赞为骨扇谪仙的人也说过,是他把自己从几十年后送回这里,所以自己身上还残留着他的气息,而笙笙又是寻着这股气息寻来的。   他说那个自称楼慕歌的人是他的徒弟。   显然五月岛的那一批人都是妖怪,他们以万颗恶者之心为祭,开启巨大的万象太极阵法,召回了真正的楼慕歌,还引来了那么多的修仙门派。   唐一笑,鹿绍卿,亦或是唐沁,这些妖怪怎么看,都不像是籍籍无名的小妖,而那个拿着扇子的人,必定跟他们有联系。   笙笙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又为何会变成这番模样?温禅的脑中又添了新的问题。   走过小道之后,视线豁然开朗,面前变成一座花园,园中有一条鹅卵石铺成的道路,花开得正艳丽。   温禅观察了一下,发现此地并不眼生,这是真正的岩香寺,不过平日里的岩香寺花没有那么多,有也只是一些颜色朴素淡雅的小花。   他跟着笙笙穿过花园,来到一间房屋前,朱红的大门正紧闭着,他说,“记住这扇门,进了幻境之后唯一的出口就是这门,如若你不敌里面的妖物,你可以选择逃跑。”   温禅将门上上下下看了好些遍,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同寻常,便问,“我要怎么识别这扇门?”   “你摸一下。”   他听言走到门面前,伸手在门上摸了一下,紧接着这扇朱红的门上就出现了一个奇异的图案,像是一只画笔,在门上慢慢走出精致的纹理,颜色与门很接近,但是因为温禅离得近,所以能够看出。   “凡是碰到过幻境之门的,都会看见门上的图案,但是这图案不站在门前是看不见的,所以你寻门的时候,一定要看仔细些。”笙笙说。   “还有。”他补充道,“这扇门不会出现在死路之中,你千万别往死胡同走,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温禅察觉出一丝不对劲,“你对我说这些是不是因为你预料到了什么?我会遇到什么危险?”   “这不需要预料,你遇到危险是必然的。”笙笙说,“这场罗刹幻境的目的是你,小妖的力量有限,奈何我们不得,但所有妖法都会用到你身上,所以你自己小心。”   听他这么一说,温禅顿时觉得语塞,身为这个阵法的目标中心,他并不觉得有什么荣幸。   不过还是很感谢笙笙特意的提醒,他道,“我记住了,如果我被不敌幻境中的妖物,又找不到出口,那麻烦你去找一下梁宴北,让他救我。”   温禅厚着脸皮,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请求笙笙,说之前就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毕竟笙笙也明确的说过他不喜欢梁宴北。   不过笙笙再次答应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温禅非常意外,心说这个少年妖怪真是心善啊!   等他出了幻境之后,一定要告诉世人,妖怪也是分善恶的。   笙笙应了之后,便道,“你把门推开。”   他听言便将门推开,门内一片模糊,看不清景象,不等旁人说什么,温禅便率先踏进门,熟悉的妖风吹来,他下意识眯眼。   第四重幻境。   首先看见的,是一些形状奇怪的石头,坐落在枯黄的沙地上,有大有小,小的约有拳头大小,大的却像石柱一样,比人还高。   风一吹,就带起黄沙,直往人脖子离灌,温禅侧头看见笙笙还敞着肚子,便把自己的大氅接下来给他,“你披着吧,下次前外别再把自己的衣服扯坏了。”   许是风吹着衣裳不断掀起让笙笙觉得麻烦,他应了一声便接下温禅的大氅,披在身上,因身量的差距,大氅垂在地上,他走的时候还要特意用手提。   两人往前走了一段,四处都是荒野之景,除了黄沙就是怪石,没见人影。   “我那手下在这里吗?”温禅问。   “方才开门时,我用了些法力将我们传到你手下所在的地方,就是这里。”笙笙用衣裳挡住嘴巴,防止一张口就一嘴的沙子,“这里的风向很奇怪,有人在前面打架。”   温禅诧异的扬眉,没再问什么,连同笙笙一起往前走,走了一小段之后,周围的风猛然变大,一声巨响从前方传来。   他心中一跳,不自觉加快了脚步,绕过几个怪石,正巧看见梁书鸿被一股怪力打飞,黑色的袍子裹着他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似的飞撞到石头上,将一块一人高的石头撞得粉碎。   梁书鸿大吐一口鲜血,整个人跪在地上,颤抖得明显的手臂强撑着身体,弯刀还死死地握在手中。   温禅看见他的侧脸爬上了奇异的花纹,自耳根往上,蔓延到太阳穴,刺眼的红色,更显得他面容妖冶,黑发头顶上长出一双洁白如雪的耳朵,又尖又长,毛茸茸的十分漂亮。   他的血染红了整个下巴,身上几乎到处都是伤,血液拢在黑袍下,并不显眼。   温禅看得心一揪,正要上前,却被笙笙拉住,“别冲动,那妖怪就在附近。”   温禅哪里还顾得上这些,转头对笙笙说,“我方才骗了你,他不是我手下,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我必须去救他。”   “你不是那个妖怪的对手,贸然出去,会送命的。”他说。   “你放心,我比谁都珍惜的这条命。”温禅低头,从袖子里摸出短刀,认真对他说,“因为得之不易。”   温禅自然不会轻易做这种送命的事,他推测那个妖怪不会轻易杀他,否则也不会开罗刹幻境那么麻烦来收他的魂魄。   想着,温禅就几个大步冲到梁书鸿身边,蹲下来把手放在梁书鸿的肩上,“梁书鸿,你伤得如何?还能站起来吗?”   梁书鸿实在是伤得厉害,但他体内有一股奇怪的力量正在极快的修补他的伤处,减弱周身的疼痛,听到温禅的声音,他模糊的意识快速恢复,迟钝的抬头看去。   两人离得很近,温禅看见梁书鸿的眼眸再次有了变化。   先前在革查府和北区看到时,还是黑色,进来幻境之后再见,颜色就变浅,而此刻,却呈现出一种蓝色,虽然很淡且还有些灰蒙蒙的。   漂亮的眼睛里,有着某种软弱的情绪。   他还没停止变化,温禅能够清晰的看到。   梁书鸿的黑发散下来,抹了一口嘴上的血,坐在地上依着石头喘息,右手一抬,将黑铁弯刀递了出来,道,“殿下……拿着个防身……”   说完又喘起来,咳出一口血沫子。   “你先别说话,好好休息一下。”温禅看得心疼,伸手接下弯刀,却不想这一柄小小的刀竟如此沉,他一时没拿出,连带着手一起砸在地上。   梁书鸿见他这模样,也有些着急,“殿下快走!”   温禅语气有些严厉了,“都说了叫你别说话,你看你这模样,都快死了知道吗?!”   “小郎君。”说话间,身后传来一声暧昧的叫喊。   温禅戒备的转身,就见一个穿着奇装异服的青年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笑,这人还不是面生,就是前些天在百花节给温禅送花,还被梁宴北糊了一脸糕点的男子。   他道,“原来是你?”   青年一边往前走,一边笑道,“你都找来这儿了,难不成是想把魂魄乖乖送给我?”   “你还没睡醒?”温禅暗自用手掂量了一下弯刀,确定自己是拿不起来,果断的放弃,还是握着自己的短刀道,“可别再往前了啊,当心我刀下不留情。”   威胁还是要有的,就算温禅心里没底,气势不能输。   青年妖怪根本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仍旧是向他们靠近,就在温禅思量着如何出手给他猝不及防一击之时,那妖怪却像突然被攻击了一样,连连后退好些步,一大口血直接吐出,染红了衣裳。   他痛苦的捂着心口,目光变得狰狞狠厉,死死的瞪着温禅的脚,“又是他!又是他!”   温禅立即意识到又是梁宴北给的那串铜板起了作用,他装作高深莫测道,“哼,现在知道我的厉害了吧?在敢过来,我就把手串解下来抽你。”   青年妖怪果然颇是忌惮那串手链,开始往后退,但却没有就此离开,脸上有犹豫的神色,不知在想什么。   “妖血只能让他心甘情愿交出,你这样只会加速他的妖化。”笙笙突然跳出来,对青年妖怪说,“别白费力气了。”   青年摸不清楚笙笙的身份,眯着眼睛打量他。   笙笙继续道,“还在这做什么?你没感觉到他已经进了幻境了?再多说两句废话,他就会走到你面前来,介时你做什么都晚了。”   提及这个“他”,青年的神色骤然一变,狠狠瞪了温禅一眼后一拂袖,整个人消失在黄沙中。   同时,风也停了,耳边静下来,温禅松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方才那妖怪瞪他时,一股无形的压力直接压在头顶,他连呼吸都变得不顺畅。   笙笙走到温禅面前,看了看梁书鸿,“暂时安全了。”   梁书鸿的气息平稳许多,但脸上的纹理依旧没有淡去,反而越发亮眼,他说,“我非常愿意把妖血给他,有什么办法吗?”   笙笙轻笑,“你以为你吃的是普通妖血吗?这便宜让你捡了,你该偷着乐才是。”   可显然梁书鸿并不想要这份力量,温禅道,“就没有什么办法让他恢复正常人吗?”   他摇摇头,在一旁坐下来,相当耐心道,“解释起来有些麻烦,我简短点说。”   “兽化的妖,妖血是可以传承的,如若普通人误食了妖血,则身体会发生一些改变,或性情暴虐,或强盛健体,主要还是要看妖血的纯杂,越纯的妖血,对凡人的弊处就越小。”   “一般来说,普通的妖血对妖是没有任何作用的,但是有的不一样,有些血脉自上古传承下来,修炼得道便可化仙成神,这种血不管是对人类还是妖类,都有着极大的益处。”   “那些是神兽吗?”温禅问。   “神兽是神兽,妖兽是妖兽。”笙笙顿了一下,“不过在血脉上也没什么不同,除了某些特别的。”   他又继续说,“他误食的是当今妖王的血,虽说是被称为妖王,但那位身上流着的却是正统的涂山血脉,涂山狐族早在上古时便被列为神兽,食了他的血,等你妖化完成,再过了仙界的门,就可成仙,况且这血认主,它融进你的血脉里,就成你的血了,旁人拿不走,你也舍不掉。”   温禅和梁书鸿都惊了,不可置信的望着笙笙,梁书鸿道,“成仙?你没说错吧?”   “不然你以为那小妖为何总抓着你不放,却又不敢真正对你下狠手?他是怕毁了你体内的血。”笙笙道,突然伸手摸了摸梁书鸿的耳朵,“你真是走大运了,若是身上随便哪地儿的血,你最多化成个半人半妖的样子,但你吃的是妖王的心头血,可完全化成涂山狐族,你就安心吧。”   梁书鸿那双狐狸耳朵抖了抖,仍是沉寂在震惊之中,良久才道,“可我也不想成仙啊,我只是个凡人!”   “那也没办法,谁让你乱吃东西。”笙笙耸肩,“旁人求之不得的东西,你倒是嫌弃的很。”   说话间,梁书鸿的伤已经完全好了,他动了动胳膊捡起弯刀,问,“真的没有什么办法吗?”   “我还真不知道。”他说,“不若你去妖界找妖王试试,看他能不能收回自己的心头血。”   “我会被杀死吗?”梁书鸿有些害怕,单听妖王两字,就觉得很危险。   “应该不会吧。”笙笙道,“好歹你身上有他的气味,算是同类。”   说完他又啧了一声,“也不一定,他曾经还杀过不少自己的同类……”   梁书鸿听后又把无助的目光投向温禅,然而温禅无辜的摊手:我只是个凡人,我帮不了你。   笙笙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子,对梁书鸿道,“你起来,与我一起,咱们去杀了那小妖。”   “不行啊!我要保护殿下。”梁书鸿立马拒绝。   “他不需要你,有人自会保护。”他道。   “谁?”梁书鸿下意识问。   “宴北啊,他已经来了。”笙笙转头对温禅说,“我带你去找那扇门,出去之后应该就能看见他,如果不快点,他有可能进下一重幻境,到时候你可就追不上他了。”   “他那么快?”温禅忙从地上爬起来。   笙笙点点头,说,“那个小妖还缩在这重幻境里不敢出去,我和你朋友去杀他,如果杀死了,幻境就会破灭。”   “那如若没杀死呢?”   “那可能会让他加速开启最后一层幻境,你要小心了。”   温禅:“……”   “要不咱们再等等?”温禅提议。   “你总要面对,在罗刹幻境中待的越久,你的身体就会越虚弱,你不可能长时间不吃不喝,这重幻境可没有维持你生命的东西,所以你必须进入下一重幻境,或者尽快结束。”笙笙漫不经心的把梁书鸿从地上拎起来,“走吧,小狐狸。”   “我是个人,不是狐狸!”梁书鸿反驳,“而且我打不过那妖怪。”   “打不过也要打,要救你们殿下,也只能如此。”   梁书鸿推推嚷嚷,纵使不情愿,但听闻能救温禅,也只好站起来跟着笙笙。   他找门似乎很轻松,带着两人绕过怪石嶙峋的沙丘,便看见一座立在漫天黄沙中的小木屋,当前就是一扇破旧的木门,温禅走近之后,就看见门上不起眼的图案。   温禅一把推开门,在踏过门槛之前,他转头问道,“我可以问问你的名字吗?你不叫笙笙吧?”   笙笙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问,愣了一下,而后灿然笑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楼慕歌是也。”   温禅听后还没来得及产生别的情绪,后背就被推了一把,直接推出了门,然后“砰”的轻响,再一回头,门就消失了,眼前仍旧是岩香寺。   他愣在当地,这个一直本唤作笙笙的少年,竟然就是那些妖怪召回的十恶不赦妖魔——楼慕歌。   温禅的心砰砰跳得厉害,思绪一直平静不下来,楼慕歌来了京城?这个由万颗恶者之心召回的大妖怪居然变成了个少年,看上去还挺弱,这真的是五月岛的那个出现在众人面前,一脸高傲的楼慕歌?   认识梁宴北,又认识妖王,应该是他不会错了。   温禅叹一口气,对先前那些听闻抱有了怀疑,那个十恶不赦的妖魔脾气会这么好?问什么答什么,求什么应什么,怕不是个神仙吧?   他只觉得脑子一团乱,却还想着要去找梁宴北,于是穿过游廊来到一汪小湖泊前,爬上高高的山坡四处张望。   梁宴北出现的时候,温禅紧绷着的神经骤然放松,见他从树下走近,也不停的往四周看,温禅迫不及待大声喊,“梁宴北!”   声音一落,梁宴北应声抬头,见温禅站在山坡上冲他招手,双眉一松,跃身而起瞬息就到了他面前,对他道,“殿下怎么在这,可真让我好找!”   “一言难尽。”温禅上前一步抱住他,“这里面太危险了,咱们还是想办法出去吧。”   梁宴北双眸一沉,染上怒气,“这座破寺,带出去之后咱们放把火给烧干净。”   温禅没应声,只后退一步,突然伸手推了一把面前人的胸膛,同时抽出短刀冲着他的脖子攻击。   梁宴北反应极快的跳下山坡,震惊道,“殿下,你干什么?”   “你不是他,你身上没有他的气息。”温禅满脸冷色,将短刀握得紧紧的,愤怒的咬牙,“你想做什么何不光明正大的来?用这种卑鄙下作的手段简直让人恶心!”   下方的梁宴北听闻后便将惊讶的神色一收,勾起邪笑,“还以为你会上当,看来现在的你意志尚坚定,我先砍你两刀试试。”   说着他扬剑跳到半空中,剑刃直指温禅而来,面目狰狞间,就换了另外一张脸,正是方才的青年。   温禅已经做好十足十的戒备。   正要应对时,却见一道雪白的身影从天而降,黑色的锦靴直接踏在青年的脸上,衣袍翻飞,墨发飘摇间,梁宴北从天而降,踩着青年妖怪将他狠狠的从半空中踹落在地。   紧接着“铮——”一声,利剑出鞘,梁宴北没有半点停息的时间,反手握着剑就朝地上的妖怪扎去。   那青年看见他后三魂吓没了气魄,惊恐的钻入地中,一点也不敢迟疑,麻溜的逃了。   梁宴北见他逃了,也没追,转身朝温禅看来,点漆般的黑眸慢慢上抬,最后定格在温禅的脸上,冷意还未褪尽。   温禅也站在山坡上看他,怕他又是妖怪假扮的,不敢靠近,思索着如何辨认。   而梁宴北也有同样的迟疑,但他看见温禅单薄的衣裳之后,抬步往山坡上走,一边走一边解下了身上雪白的狐裘大氅,走到温禅面前时,他道,“殿下为何穿得这样单薄?外面冰天雪地,当心冻凉。”   听了这一番话之后,温禅才确认了,眼前的这个绝对是真的梁宴北,他将手里的短刀收起来,上前一步接下梁宴北的大氅,紧绷的心骤然放松,一下子扑进他怀中。   梁宴北一下子笑了,“我找到了好些个殿下,但都不是殿下,我差点被他们伤了。”   他说着,将大氅给温禅披上,细心穿好,再紧紧抱住,“找到就好。”   温禅深吸一口,熟悉的气息扑得满鼻,笑着说,“幸好你找到我了,否则我就要死在这里了。”   他把脸搁在梁宴北的肩膀上,简单把梁书鸿和楼慕歌的事说了一下,略过了楼慕歌的身份,“要么破了杀了那妖怪,要么我死,这幻境才会破。”   梁宴北顺了顺他的后脑,冷笑一声,“就是那个被我用糕点糊了一脸的妖怪?”   而后笃定的说,“他必死无疑。” 第110章 噩梦幻境   温禅对梁宴北有一种绝对的相信, 梁宴北说那个妖怪必死无疑,他就觉得这个罗刹幻境要结束了。   虽然说先前在幻境里,梁书鸿会保护他,楼慕歌也在帮他,但都不及梁宴北在他身边让他心安。   温禅相信,当梁宴北拿着一把剑挡在自己面前时,这世上的任何东西都伤不了他。   把大氅给温禅穿好后, 梁宴北将他冰凉的手裹在掌心里,轻轻揉搓着,嘴上还叨念, “怎么回事?殿下你怎么回事?这大冷的竟穿得这样薄,你不怕冷吗?”   温禅随便扯了个理由,“方才我遇到不人不妖的东西,跑得着急, 大氅就丢下了。”   于是不知情的梁宴北又气又心疼,“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我一剑砍了它们!”   “先找个地方坐着休息一会儿,我有些累。”温禅道,虽说这几重幻境并没有出现真正危险的东西,但他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眼下那妖怪又受伤了,肯定会有所行动。   在最后一层幻境来之前,温禅想好好休息一下,补充体力。   梁宴北应了一声, 然后牵着人从山坡上走下来,沿着湖岸走,走过一条青石黄瓦的道路,那一座尖顶房屋又出现在眼前。   温禅看见了立即就想绕道,“咱们去别地,别去那座房屋。”   那座能睁开眼睛的佛像让他心里有些阴影。   “奇怪,这地儿我方才来过啊。”梁宴北疑惑道,“是在东边的,怎么又出现在这里?”   “你也进去了吗?里面是不是有一座佛像?”温禅问。   “是有,我当时进去的时候,里面还有一些尸体和奇奇怪怪的人。”梁宴北说,“不过我把他们都杀了。”   听闻温禅第一时间去看身上披着的雪白大氅,发现上面没有一丝血迹,正疑惑着,就听梁宴北说,“原本衣裳是脏了的,但是出了门之后就变干净了。”   “可能是因为那是幻境吧,不过我们明明走过了这一重幻境,怎么又出现了?”温禅看了看,猜,“或许这是现实中的房屋?”   “进去看看吧。”梁宴北说。   两人的想法一致,一起走到门前,温禅站定时候,几乎是立即就发现了门上那暗色的图案,比先前的那些门上的还要淡。   他刚想出声提醒,却惊愕的发现自己的声音发不出来,错失了最好的阻止时间,梁宴北已经一把推开了门。   不再像先前那样,门开后是一片模糊的景象,这次门开,从里面涌出一股极大的吸力,黑雾扑面而来,瞬间将两人包裹住。   梁宴北条件反射的后退,伸手去抓身边的温禅,但却抓了个空,他意识到一个恐怖的事情——温禅消失了。   他挥舞着手臂,散去了周身的黑雾,身边果然没了温禅,且他所处的地方也不是岩香寺。   而是在皇宫之内的朝堂,他站在正中央,眼前是站得整整齐齐的文武百官,大都是生面孔。   很快的,梁宴北就发现自己也在其中。   他身着端正的朝服,面料上秀着虎虎生威的兽禽,俊朗无双的面容无端有些肃然,站在首位,跟着众朝臣一同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在宽阔的殿堂内回荡,有些震耳。   那些人像看不见他似的,纵使他站在如此突兀的地方,也没人投来目光。   紧接着,他就听见熟悉的声音从后上方传来,“众卿平身。”   梁宴北转头,一下子被眼前的明黄色震住了。   只见温禅一身明黄色的龙袍高坐在金色的龙椅之上,戴着象征帝王尊贵身份的冠冕,原本温和的脸如今也板起来,一本正经。   这不是他记忆中的温禅,不是那个爱笑,也喜欢凑热闹的人,此时的他是一个真正成熟的男子,一个帝王,有着万人之上的尊贵。   梁宴北恍惚之间,突然想起了先前在五月岛,醉酒之后的温禅一口一个“朕”,他说自己是皇帝,而他是将军,如此看来,竟成真的了。   温禅正襟危坐,这样威严的模样让梁宴北觉得熟悉又陌生,他踩过阶梯,一步一步走到龙椅旁,见他绷着脸,看似是在认真听下方的奏言,但目光总是时不时的往站在首位的将军梁宴北看。   他的目光很隐晦,撇一眼就很快离开,像是不经意的看一样,没人能发现,可梁宴北站在温禅身边,却看得一清二楚。   “臣有本奏。”位于另一排首位的官员上前一步,道,“启禀陛下,前些日子梁将军之子又在京城与他人大打出手,损坏他人私物,伤人无辜,致一家百姓砸了摊子,毁了生活收入,实在可恶。”   梁宴北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人有些眼熟,似乎是谢昭雪的堂弟,谢昱。   温禅终于有正大光明的理由看将军梁宴北了,他道,“此事朕先前已略有耳闻,据说是梁少景和同龄的玩伴玩闹才误毁了摊子,事后也予以银子赔偿了。”   “梁少景在京城胡作非为已不是一天两天,此前他也做过不少类似的事情,京城百姓敢怒不敢言,臣以为,此乃梁将军教子不严,若是继续放任下去,只怕酿出大祸。”谢昱不依不饶。   温禅皱眉,一下子不高兴起来,“梁少景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品行端正,心地善良,怎么就会酿成大祸了?”   他的情绪很明显,梁宴北能清晰的感受到,他放在椅靠上的手握起了拳。   将军梁宴北站出来,“陛下,先前少景在城中胡闹一事,臣回家之后已经教训过了,赔偿了损坏物,也特地赔了不是,往后臣会严厉管教少景,定不叫他再胡闹。”   “梁将军每次都是这样说。”有又人道,“可谁人不知你溺爱儿子,宠的无法无天,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你也想摘下来送给儿子,如此一来,你怎么会严厉管教?”   将军闭言不答。   很快的,朝堂之上就因此事吵了起来,从梁将军溺爱儿子说到梁将军手握重权,狼子野心等等,各种揣测层出不穷,温禅越听,拳头就握得越紧,似乎崩在了爆发的边缘。   梁宴北看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能体会到皇帝温禅的无能为力,他似乎很想维护梁将军,想将那些诋毁他,指责他的人统统的降罪,但他不能这样任性,因为他头上还戴着千斤重的冠冕。   他伸手,想摸摸温禅的手,松开他的拳头,但却摸了空,他在这里,在这个朝堂上,就是一个不存在的投影,他能看见,却摸不着。   本以为要爆发的温禅还是忍住了,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此事朕记下了,不过朕希望朝堂之上众臣所言皆是为西凉百姓,而不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他以这样的话,结束了朝臣之间的口舌战,看样子是持平之态,其实人们都知道,皇帝又站在梁将军那边了。   梁宴北朝下看了一眼,站在这样高的位置,下面的所有人都能看得清楚,但温禅的目光却始终没有放得很远,只在眼前这一片来回。   接着整个画面如灰尘一般散去,褪下一层幕布一般,梁宴北眼前的景象就从朝堂换到了寝宫。   宫内金碧辉煌,床榻上都是明黄色的床幔,一看就能看出这是谁的寝宫。   梁宴北从内寝走出去,便看见温禅穿着一身常服,站在案桌前,用笔写些什么,殿内没有一个人伺候。   他走近了些,才发现温禅是在作画,他自己研墨,在画纸上几笔就勾勒出一个人的轮廓,下笔很是娴熟,似乎画过千百遍。   梁宴北站在他身边,耐心的看他一笔一笔画下来,当画上的一个人脸大致成形时,梁宴北才发觉,温禅画的是自己。   他的神色极其认真,画完了脸之后,整个面上都浮现出一种很轻松的笑,与朝堂之上判若两人,他看着画上的人,眼眸里都是微光,然后又研墨,开始画其他的。   梁宴北愣在当地,眼里全是温禅那认真的神色,和小心翼翼的动作,莫名的情绪从心底晕染开,迅速覆住整个身子。   接着,温禅很快就画完了一副,栩栩如生的梁宴北跳跃在纸上,温禅的笑容才是完全晕开,放下画笔拿起画,左转转右转转,越看越高兴,像个孩童一样,对这幅画喜爱极了。   后来,温禅转累了,撇眼看见自己的案桌上还有一大叠奏折,他叹一口气,情绪骤然低落下来,弯腰撅着屁股从案桌低下找出一个小火盆。   他又将画不舍的看了好几眼,接着折成很小的一叠,用烛火烧着,扔进了火盆里,一直盯着,直到画化为灰烬。   梁宴北看了他这模样,心中猛地难受起来,他在这个皇帝身上看见了什么?孤独,脆弱,谨慎,和十分轻易得到的满足。   他想上前去抱住这样的温禅,给他最温暖,最结实的回应,让他安心。   可连这,他都做不到。   梁宴北忽然变得很愤怒,他不想看见这样的温禅,他想毁面前的场景,毁掉整个幻境,于是他慢慢扬起了剑。   而另一边,真正的温禅也陷入了巨大的惶恐之中。   他从床上惊醒,刚坐起来,阿福就迎上来,担忧的问,“殿下,你可是做噩梦了?要不要奴才端些热茶来压一压?”   温禅惊住了,“阿福?”   此处一看,自己竟是身在禧阳宫内,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道,“我怎么回来的?梁宴北呢?”   阿福先是迷茫了一瞬,才道,“殿下一直都在宫内啊?您说的梁宴北,是指梁将军吧?梁将军现在还在赶回来的路上,殿下莫着急。”   温禅听了这一番话,顿时察觉不对劲,意识非常清晰的他再次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才发现这确实是禧阳宫,但却有些不同,些许地方的摆件不一样。   眼前的阿福,年纪似乎也不对。   还是在幻境里。温禅得出了这个结论,他掀被下床,首先要弄清楚这是什么时间,然后再找出去的门,“备车,我要出宫。”   “殿下!殿下!”阿福一下子跪在温禅脚边,死死的抱住他的腿,“殿下千万莫要出去,如今京城正是紧张时候,您这样出去太危险了!”   温禅听得心一紧,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僵硬的问,“什么紧张时候?”   “钟家人的兵已经到皇城脚下了,现下圣上封了城门,正全力挡钟家人进城呢!梁将军还在漠北往回赶的路上,咱们只要撑到梁将军回来,就没事了!”   温禅只觉两耳轰鸣,心底被劈裂一条缝,一股极度的恐惧从里面涌出,将他的喉咙扼住。   钟家反贼兵临城下,梁宴北远在漠北,他赶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完了!温氏皇族不复存在,温禅是唯一留下的人。   这是他活了两辈子最大的心结,也是最恐怖的噩梦。   这时候的温禅根本无能为力,他阻挡不了钟氏的兵进城,也阻挡不了神归教的人屠杀,眼睁睁的看着温氏覆灭,看着自己的兄弟姐妹葬身于钟国义之手。   这种令人绝望的感觉再次出现在心中,温禅瞬息窒息。   “我要出宫……我要出宫!”温禅一把将阿福拎起来,“快去备车!”   阿福哭哭啼啼,最终拗不过温禅,还是备好了马车和车夫,温禅出门一见没有琴棋书画,声音有些颤抖的问,“他们俩呢?去哪了?”   阿福一下子哭出声,“殿下啊!琴棋和书画先前为了保护殿下被杀了!”   温禅的记忆从脑中翻出,他们是第一批发现钟家人造反的人。   前世他们一行人也是出宫游玩,但在城外碰上了带兵而来的钟家人,钟国义看见了温禅自然不会轻易放手,立即派人追来,温禅见人多,只能先逃。   琴棋和书画为了断后,生生将一众追兵全部拦下,最后钟国义吊起两人的尸体,向皇帝示威。   没人能感受温禅看见琴棋书画两人尸体被高高吊起时的悲痛欲绝,他怒火攻心,却无能为力。   温禅目眦欲裂,两只手死死握拳,心痛和恐惧一并膨胀,呼吸都是极其疼痛,这种死亡再面对一次,依旧是痛不欲生。   不过很快温禅就冷静下来,他劝告自己,这是幻境,不是真的。   上了马车之后,温禅极快的开始思考,既然这里是幻境,而且那妖怪妖力并不强大,后来还受了伤,那么这重幻境必然不会全无破绽。   接着,温禅就发现这场幻境破绽非常多。   他出宫门之后,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得骇然。   钟家人已经进城了,他们带来了一批神归教的妖魔,在城中大肆屠杀,不论男女老少,下手无情。   天边的云似乎都被这片血红渲染,呈现出血腥的颜色。   温禅的手脚开始颤抖,致命的软弱和颤栗使得他牙关都打起颤来,看着眼前的场景,那流在地上的血液,此起彼伏的哀嚎,交织成地狱般的修罗场。   死亡和绝望同时出现时,才最让人恐惧,而温禅无能为力的袖手旁观,则更能切身体会这些情绪。   幻境似乎将他心里的情绪扩大,他几乎站不稳,一下子跪在了血汪汪的地上。   然而令他很快回神的是,他沾染不上这些血液,他伸手摸了一把,手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这多少让他心里好受一些,再次在心中向自己强调:这是幻境。   这来来往往的人,除了阿福,没人能看见他,他变成了一个局中的局外人。   阿福的神色和情绪,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似乎对眼前的景象没有任何感觉,他的眸中也倒映出了血色,但淡无波澜的面容表示,他是妖力创造出来的幻影。   温禅撑着身子站起来,往京城里走去,昔日繁华的大街小巷如今都是惨烈的叫喊,神归教的人身穿黑袍,杀人的时候都是一刀毙命,没有犹豫。   “为什么……”温禅失神的喃喃。   一个妇女从他面前跑过去,面上的惊恐和慌张的脚步让温禅顿足,接着她身后就追上来神归教的妖怪,尖利的爪子直接抓破了女子的咽喉。   她倒在地上,鲜血喷涌而出,身子不断的抽搐,令温禅连连后退,好不容易压下的情绪又掀起骇浪。   恐惧,还是恐惧,不管他安慰自己多少次,给自己多少鼓舞,这一段最黑暗的岁月在他心里早已不可磨灭,轻轻一勾便翻天覆地,是从内心的最深处出来的,无法拔除。   温禅置身在其中,迷失了方向,仍旧与内心的那股负面情绪抗衡。   正僵持着,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温禅转头看去,就见钟国义骑着马率领一批人走到皇宫门前。   他不断的后退,转身跑进皇宫,对守门的侍卫大喊,“关门!关上宫门!”   然而那些侍卫却根本看不见,也听不见,看见钟国义之后,竟都齐齐的跪在地上,摆出了恭迎的姿态。   温禅猛一转头,就见温玲珑站在门边,笑望着钟文亭,走了几步迎上来,“爹,你们可算来了。”   钟文亭翻身下马,慈爱的摸了摸他的头,“千叶做得好。”   温禅极其愤怒,扑身上前想掐住温玲珑的脖子,但一下子扑空,他歇斯底里的大吼,“我们温氏到底待你哪点不好?!你要背叛我们!”   然而眼前的两人依旧是父慈女孝的模样,根本听不见温禅的质问。   “别白费力气了。”身旁传来钟国义的声音,他走到温禅面前,瞬息间,周遭的一切都被隔绝了一般,声音,动作,都定格了。   钟国义一身戎装,脸上挂着恨意的冷笑,“温禅,前世没能杀你,就是我最大的错误,而今老天给我了重新来过的机会,我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温禅镇定下来,对他嗤笑,“钟国义,你当我傻子不成?这里是幻境,又不是真实,就算你再演一次谋朝篡位又如何?”   他指着钟文亭,“你的儿子还是会被钟文晋亲手杀死,你还是会从王座上跌下来,最后称帝的人,还是我温禅,这西凉终究是温氏的,跟你钟家没有半分关系。”   钟国义被激怒,“你都死到临头了还不自知,这一场幻境结束时,就可永远困住你的魂魄,你们都要葬身此处,西凉再无能阻挡我的人!”   “你做梦!”温禅呸了一声,“我能杀你一次,也能杀你第二次,你少在这虚张声势!”   “你看看这里!”钟国义突然高举双手,转了半圈道,“这里,就是你内心深处最恐惧,最不愿面对的场景,你害怕我带兵逼成,你害怕再看见皇宫沦为屠宰场,接下来,你将再一次亲眼目睹我杀了皇帝,杀了你的兄弟姐妹,你的魂魄将被困在这皇宫里,一遍一遍承受着绝望。”   他笑起来,“这样的惩罚予你,才会让我解气。”   温禅听了这话,心中被压住的情绪再次翻滚,他知道这是幻境里的妖法在作祟,他深吸一口气道,“钟国义,你以为这只是我害怕的场景吗?你也不想想,你在获得了短暂的成功之后经历了什么?”   “你被梁宴北逼得不敢出宫,你用尽手里所有的兵,用尽所有的办法,最后还是被自己的亲儿子砍下头颅,你的失败比我要悲惨多了。”温禅一步步逼上前,语气缓慢,像是对钟国义的凌迟,“梁宴北会帮我,钟文晋也会帮我,你跟我一样,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妻女儿子一个一个葬身在他们手里,但你跟我又不一样,你最后会失去所有悲惨死去,我却活了下来。”   “我是西凉的皇帝,我有梁宴北,也有西凉子民!我才是胜利者!”温禅越说声音越大,他不仅在调控钟国义的情绪,他也是变相的在给自己打气,他大声告诉自己,“结局早就定了!”   就算眼下的场景在残忍的重翻他的噩梦,但他还是清楚的知道,钟国义的结局。   有了梁宴北,一切都不足为惧。   钟国义果然被温禅的话左右了情绪,青筋暴起,大喝一声道,“温禅!我要杀了你!”   说着他抽剑就想劈来,温禅也早已做好了准备闪躲,但钟国义的动作骤然停顿住,高举的剑僵在空中。   钟国义的脸迅速抖动扭曲,神情狰狞,不过很快就平静下来,他收起剑,冷静道,“险些让这个愚蠢的凡人坏了事。”   “你占了钟国义的身体?”温禅警戒的问,他能感觉现在的钟国义与先前的判若两人。   钟国义诡异一笑,“是他自己把身体献给我的,为了除掉你,他可是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   他说,“你就好好享受这最后的幻境吧,我本不想让你的魂魄停留在恐惧之中的,但是时间不够了。”   他一边说一边牵着马往前走,随后身边的所有人再次开始动作,他们朝着皇宫进发。   接下来的所有,温禅知道得清清楚楚,他们会屠杀皇宫里的所有人,自己则是在阿福的苦苦乞求下换了衣裳,躲进了一个谁也不知道,阿福平时用来藏银子的地洞里。   他跟那些银子待在一起,不敢说话,不敢出声,卑微胆小的躲在其中,听着外面长达三天的杀戮,在此期间,他滴水未进,身体极度虚弱。   梁宴北最后是怎么找到他的呢?温禅不知道,他只知道那样一个人,穿着温暖的衣袍,搬开了地洞上的遮掩物,手和光一同伸进来,对温禅道,“殿下,我来救你了。” 第111章 破阵   即使过了几十年, 那些记忆还如斯清晰,深深刻入温禅的骨子里。   一想到那种绝望,他浑身颤栗,意识还未反应过来,整个身子就已经扑上前去,短刀直指钟国义的后脑。   在刀刃快要刺下去时,他猛地被一股无形的力弹开, 紧接着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瞧不见,身子撞上坚硬的墙, 然后摔在地上。   不知摔在了什么东西上,身上硌得生疼,他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手脚碰到了银子, 相互碰撞发出琳琅脆响。   这是一个很寂静,也很憋闷的环境, 在听见银子声响时,温禅就已经猜出这是哪了。   当初他就是躲在这里,才逃过一死,阿福穿着他的衣物, 直接放火烧了禧阳宫,以自己的死保全了温禅。   阿福胆小谨慎,从小就在温禅身边伺候,他吝啬抠门, 对银子爱极,又有几分仗势欺人的坏毛病,但骨子里还是很懦弱的,大难关头,他若是自己逃跑,温禅也是可以理解。   但就这样胆小了一辈子的人,在最后竟如此勇敢,无惧那熊熊火焰。   温禅对这个保住了他性命的地洞恐惧极了,他在这里听到了太多太多的哭嚎和求饶,亲耳见证了温氏皇族的覆灭,这是何其残忍的事。   他往身上一摸,先前梁宴北给他的大氅已经不见,换成了阿福的太监衣裳,十分单薄。   温禅把短刀咬在嘴里,用手肘去撞头顶上的遮掩物,阿福盖得仔细,又害怕里面没光和空气,特意留了缝。   温禅一推就推开了,浓重的夜色笼罩下来,温禅从地洞里爬出,眼中都是火把之亮。   周围的侍卫很多,但他们都对温禅视而不见,有说有笑的来回巡逻,空中吹来一阵凉风,带着血腥气味。   “这些皇子里,也就九皇子最识相,知道烧一把火,带着面子走,其他的,哈……”侍卫嘴里笑出一声轻蔑,从温禅身边经过。   “真有意思,大人还不让灭火,如今那禧阳宫,现在还烧着呢!”   调侃的话语在温禅耳朵里相当尖锐,刺得他脑子疼,他握着短刀往自己的禧阳宫跑,还没跑到,就闻到了空中的烧焦气味,滔天烈焰照亮了半边夜空,笑闹吵杂声混在其中。   温禅深吸一口气,双腿又泛软,跌跌撞撞一路穿过人群,到了禧阳宫前。   整座禧阳宫都燃上了火焰,烧得噼里啪啦,大片火光映在温禅漂亮的眸子中,像是夜空里存留的残阳,刺痛他的眼睛。   这是他平日里生活的地方,如今在大火之中一点一滴消融,而这宫里,还有那个会为了他吵架,为了他不知疲倦的买酸梅汤,不管身在何地都会想尽办法对他好的阿福。   他披上了九殿下的华服,在火焰中化为焦尸。   “殿下,您一定要活下去!不管是重结旧臣夺回西凉山河,还是离开京城远走千里平静生活,都要活得好好的!”   “奴才不止一次的觉得自己幸运,能够在禧阳宫长大,能够在殿下身边伺候,活了着小半辈子,也足够了!”   这是阿福临别之前,对温禅说的话,他平时爱哭,一点小事都能涕泗横流,但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的泪水却捂得严实,没能掉下来。   现在回想起来,前世他对这些人的告别都太仓促了。   梁书鸿对温禅道,“殿下往后小心。”然后死在了钟家进城之日,他本是文弱书生,即使拿了刀剑,也无法运用自如。   琴棋书画对温禅说,“殿下快走!”然后死在了钟家人的围堵之中,他们保护了温禅一辈子,至死依旧如此。   温璋对温禅说,“九皇兄,我不怕!”然后死在了皇宫之中,钟家的千百马蹄之下。   时间过得太久,温禅对钟家只剩下恨意,却快要忘了为何而恨。   他攥紧短刀,转头离去。   他穿过大半个皇宫,仿佛不知疲惫,来到了朝堂大殿之外,殿门大敞,里面灯火通明。   过眼之处,皆是血流,温禅一步步走进去,就见钟国义姿势随意的坐在龙椅之上,看见温禅,他扬起一笑,“我还没去找你,你倒自己来了。”   温禅不言,径直走到殿中,一双平时满是温柔从容的眼睛此刻却染上血腥之色。   他好像镇定得不同寻常,所有情绪都隐藏起来,压在平静的面容下。   钟国义见他这模样,心中没由来的有些动摇,他干脆从龙椅上站起来,招手道,“抬上来!”   这是他早就准备的好,只一声令下,侍卫就推来一个长木架,架上吊着一具具尸体,横在温禅的面前。   温禅一眼眼看去,看见了自己的父皇,太子温悦,其弟温湘,甚至还有温璋,没人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伤痕,血染红了他们的衣裳,远远看上去,像披了嫁衣似的。   温禅隐在衣袖里的拳头不断收紧,用力到颤抖,但他面上依旧镇静。   钟国义残忍的笑着,“如何啊,九殿下,看见这些,你还能故作镇定?”他走下来,站到木架旁边,“这些可都是你的血肉至亲啊,生前无限尊贵,现在却被吊在这里,真可怜!”   温禅抬步上前,“你以为,这些幻像还能骗过我?”   “不管你是钟国义,还是那个妖怪,你听好。”温禅道,“这一世,我是温禅,不是九殿下,我要杀你,不是为他他们报仇,而是让我自己解脱!”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他猛地扬刀出手,打了个措不及防,钟国义只来得及抬手挡,温禅的利刃从他的手腕往上滑,切出了一条长长的伤口,直到手肘处才停下。   钟国义神色瞬间扭曲,抬手一挥,一股强大的力量打在温禅腹部,他的身子不受控制的飞出去,好在温禅反应敏捷,落地时顺势翻一滚,倒没有摔倒。   钟国义低头看着自己血流不断的手,整个右小臂瞬间就变得血红,愤怒到脸色狰狞,“我不想伤你身体,你却不知好歹!”   说着一挥手,一柄短剑凭空出现,他道,“看来,必须要给你些教训才行。”   温禅深吸一口气稳住身体,眼前突然浮现许多身影,梁书鸿,阿福,琴棋,书画,钟文晋,谢昭雪,皇帝,温悦,温湘,温璋,乔妍词,司徒舟兰,单柯,最后停在梁宴北的面上,他轻轻笑着,俊美无双。   他握着刀再次上前,虚晃一招,直逼钟国义的脖子,钟国义闪躲,速度快到一眨眼,便在温禅的背上留下刀痕,刀刃上染上鲜红的血。   温禅只觉钻心的痛楚传来,咬着牙继续进攻,几乎不给钟国义留空隙,不断的闪躲。   梁家步法最大的优点就在于轻巧和变幻莫测,温禅的刀转得很快,同时手脚也没闲着,只要抓准机会就会攻击。   可钟国义因为被妖怪附体的缘故,比凡人要强大许多,不仅是在力量上,更是妖法上压制了温禅,他在受了两刀之后,一把扣住温禅的脖子,轻而易举的举至半空中。   温禅的脖子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扼住,瞬息之间脸就涨得通红,头上青筋暴起,抬脚用力踹在钟国义的脸上,一个利落的后翻,稳稳落地,下一瞬,手中的短刀便破风而出。   利刃轻易的划破了钟国义的喉咙,鲜血喷洒,温禅被淋了大半身,白净的脸上也沾上不少。   钟国义眼睛瞪得死死的,直挺挺倒下。   ————   梁书鸿和楼慕歌走出了第四重幻境,站在岩香寺之中。   他的狐狸耳朵和脸上的花纹已经完全消失,身上的伤也全部修复,眼睛变回了黑色,更近一步的妖化使得他的相貌越来越俊美,眉眼之间不染纤尘,非常干净。   此时已经天黑了,皎洁的月亮高挂在干净的夜空中,晕染出朦胧的白光,梁书鸿抬头盯着。   楼慕歌瞧了一眼,“你看什么呢?”   梁书鸿指着月亮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这月亮,总有嚎一嗓子的冲动。”   “每一只狐狸都会有这种冲动。”楼慕歌道,“习惯就好。”   梁书鸿赶忙把嘴抿紧,低头不敢再看,跟着楼慕歌走了几步,还是没忍住问,“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你只是狐狸,又不是狼。”他笑着道。   梁书鸿悄悄松一口气,而后义正言辞的纠正,“我也不是狐狸。”   “行行行,随你吧。”楼慕歌根本不与他争论,心说等你长出狐狸尾巴的时候,看你怎么否认。   两人穿过一座空寺,往着岩香寺的最后方走,梁书鸿在一旁好奇,“咱们这是要去哪啊?”   “找到祭阵的东西,毁了之后,那妖怪就要用自己的力量来维持阵法,这样也算是给你的殿下出一份力。”他解释说。   梁书鸿赞同道,“这倒是个好主意。”   岩香寺的最里面,有一颗百年的红豆杉树,长得巨大无比,树冠遮天蔽日。   两人就来到了这颗树下,楼慕歌站定,抬头往上看,只见树冠隐在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楚,他道,“你打个火。”   梁书鸿应了一声,把弯刀放到地上,从怀里逃出两个打火石,对墙上摘下个火把,使劲一撞,些许火苗蹦出,但没成功。   楼慕歌说,“你不会用法力吗?”   梁书鸿一脸迷茫,“怎么用?”   楼慕歌惋惜,“白瞎了你一身涂山狐族的血脉。”说着手指一动,手掌上就跳跃出一缕小火焰。   他看见这神奇的一幕,眼眸一亮,但很快又压下去,坚持道,“我是个凡人,不会这些……仙法。”   楼慕歌一下子笑出声,“仙法什么呀仙法,我可不是神仙……不过你若想真的便回凡人,还是先去找妖王吧,否则你会一直这样。”   梁书鸿想了想,问,“我是不是能活很久?”   “那当然。”楼慕歌说,“我说得明白点,精魅能活千年,修炼成妖则以万年为计,若是修成了仙,那就更久了,若是成神的话……”   “成神,就会永生?”他接话道。   “神是永生,但是神薄情寡欲,还是少招惹为妙。”他道。   “我是属于那一种?”   “我先前说过了,涂山狐族是神兽,等那血与你的血完全相融,你可直接晋神,但是妖王跟涂山决裂很长时间了,你身上又有他的气味,若是真去了神界,肯定会被针对的。”   “啊……”梁书鸿立即认怂,“那还是算了,我只想做个凡人。”   楼慕歌笑而不语。   “那妖王呢?”梁书鸿又问,“他活了多久?”   提及他,楼慕歌想了想说,“他真是个老妖精了,我还小的时候,他就已经叛离涂山,下了神界,成为叱咤风云的大妖怪,这么多年,他就爱当个妖王。”   梁书鸿看了一下楼慕歌的模样,心中暗喜,“那看来他还没活多长时间。”   楼慕歌看出他心中所想,却没说什么,轻笑了一声,手一指,火苗就化为万千光点,从他掌心中往上飘,最后汇聚在树的周围,将周围的景象全部照亮。   梁书鸿顺着光点视线往上移,对这景象十分惊艳,眉目之间刚浮上喜色,却在看清楚树干之后,突然巨变,变得惊恐无比。   之间巨大的树干里竟包裹着大大小小的人,露着个脸,那些脸双眼紧闭,面容瘦得凹陷下去,与骷髅神似,密密麻麻的堆积在一起,十分渗人。   梁书鸿没见过这种恐怖场景,立即吓得腿打抖,慌张的捡起地上的弯刀,颤着声低低道,“这是啥,这是啥……”   楼慕歌脸色沉沉,“这应该就是原本寺庙里的人,但是被那妖怪作为祭阵,封在了妖树中。”   他向前走两步,猛地跳起来,踩着树干几下跳到了巨大的树冠里,梁书鸿在下面道,“你小心点!别被树卷进去了!”   楼慕歌没应声,他身姿轻盈,转了半圈后道,“这还有活的。”   梁书鸿一听也想像他一样跳上去,但是看了看树干上的人脸,到底是不敢,便道,“你把他们挖出来。”   “接着。”上方传来声音,然后就有一个人从上面掉下来,梁书鸿一挥弯刀便消失在手里,他伸着双臂去接,结结实实把人给抱住,低头一看,“娘呀!是谢昭雪!”   谢昭雪的脸色苍白,呼吸很微弱,整个人都陷入深度的昏迷,梁书鸿轻轻的把他放在地上,刚站起来,就听楼慕歌说,“还有一个。”   他见树冠上又掉人下来,他跑了两步接住,一看,是个不认识的人,呼吸还很顺畅,显然状态要比谢昭雪好很多,梁书鸿将他跟谢昭雪放在一起。   楼慕歌从树上跳下来,摇头道,“其他的不行了,死好些天了。”   “他很虚弱,你能救救他吗?”梁书鸿指着谢昭雪道。   他听闻蹲在谢昭雪身旁,伸手在他心口上按了一下,一抹极其暗的颜色一闪而过,谢昭雪的呼吸猛地高了一下,紧接着脸上迅速红润起来,楼慕歌站起身,“好了,死不了。”   梁书鸿摸了一下谢昭雪的脉搏,觉得脉象强劲,才放心,“咱们是不是要毁了这棵树?”   “当然要毁。”楼慕歌说,“这棵树不断吸收精气,以此维持整个罗刹幻境。”   “可这树那么大,就算是要烧,也要烧个几天。”   楼慕歌挥挥手,“你的刀呢?”   梁书鸿听后,右手一握,弯刀又出现,这是他妖化之后自己琢磨出来的小技巧,他看着自己的刀,“难道要用刀砍?”   这砍上一年都未必能把树根除尽。   楼慕歌摇头,“你这把刀可不是小角色,来,我教你一招,保管一刀就断了这棵树的树根。”   “你直接用刀砍不就行了?万一我学不会岂不是浪费时间。”梁书鸿问。   “你以为我不想?这把刀有灵识,是认主的,不是它认定的主人,根本就拿不起来。”楼慕歌道,“我这招很简单的,不是傻子就能学会。”   梁书鸿掂量了一下,想起之前温禅拎刀时那副模样,也信了楼慕歌的话,便道,“来吧来吧,你教快些。”   ————   温禅喘息着往后退,窒息的感觉逐渐消失,他抹了一把脸上温热的血,看着眼前钟国义的尸体久久不动,刚想松一口气。   却见他周身忽然泛起黑雾,紧接着整个人如同木棍一样,直直的立起,钟国义的脸带着阴冷的笑,脖子还在不断流血,他道,“你区区一介凡人,真以为能杀得了我?”   温禅暗骇,不自觉往后退。   钟国义道,“我原本想要你完整的魂魄,不过你既然如此反抗,那么少一魂一魄也无所谓。”   说着他右手化爪,黑色的雾气大胜,手臂突然伸长,直逼温禅的脖子抓来,温禅反应十分迅速,往旁边一滚,躲过了那只长爪,脚下一踩借力往他冲去。   钟国义轻蔑一笑,仿佛在笑温禅自不量力,左手五指并齐,化作利刃,正对着温禅的心口。   温禅速度很快,眼看着到面前了,身子紧急一侧,想要躲过,谁知钟国义比他还要快,狠狠劈在温禅的右手上。   骨裂的疼痛疾速传来,温禅没抑制住惨叫出声,连连后撤,整个右手无力的垂下,但短刀还是死死的握着。   剧痛之下,冷汗瞬间就出来了。   钟国义大笑,“你别自不量力了,乖乖放弃,少受点皮肉之苦。”   温禅咬着牙,死死的把疼痛压下去,左手拿过右手的短刀,恨声道,“痴心妄想!”   话音一落,他再次冲出去。   脑中没有别的,只有一个念头:杀了面前这个人!   钟国义抬手,指甲化为利刃,对准温禅的胸膛,温禅不躲不闪,直直的奔来。   到跟前时,他猛地往旁一躲,下一刻,钟国义的利爪穿透了他的肩胛骨,而他的刀也刺进钟国义的侧颈。   钟国义吃痛,一下子把温禅甩出去。   幻境似乎将温禅的疼痛扩大数倍,连续两次的伤让他脑子有些发懵,整个人像个断线的风筝,被抛到空中。   力量悬殊,根本不可能战胜。   尽力了,温禅心想,对得起所有为他牺牲的人,也对得起自己。   当他以为要狠狠的摔在地上时,却有一个人用柔软的手臂接住了他,将他拥入温暖的怀中,紧紧的抱住。   温禅睁开眼,就见梁宴北俯头下来,朝他额头上印下一个温柔的吻,用瞬间让他心安的声音轻轻道,“没事了,我来了。” 第112章 不知归期   在这一瞬, 温禅身上所有的伤痛在这个吻中减弱,心中涌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欣喜。   他始终相信,梁宴北会在危险关头携利剑而降,将他保护在身后,一直如此,从未有过例外。   有时候他也想过,曾经为皇帝之尊, 不管是窈窕美人还是俊俏公子,只要他想,自然会有人大批大批的往宫里送, 各种模样都有。   他坐上了西凉最高的位置,拥有真正的实权,所有东西都唾手可得,但就是非梁宴北不可, 几十年如一日,从没有改变。   原因太多了, 但此刻的温禅只能想出一个,那就是不管多么危险,多么绝境的困境,只要温禅身在其中, 梁宴北就会义无反顾的踏进来。   有了他,温禅就无所畏惧。   梁宴北摸了摸他的头,目光停在他的伤上,心疼得抽气, “别怕,很快就不痛了。”   他将温禅抱到柱子旁,让他倚着柱子坐。   “你……”钟国义看见梁宴北便极其震惊,“你不是在另一重幻境中吗!”   温禅倒不是不相信梁宴北,但看着他的目光不自觉带上了些担忧,梁宴北朝他笑,伸手擦了一下他面上的血迹,什么也没说,站起了身看向钟国义。   神情一瞬转换,他的双眸里似带着利剑,视线投过去时,带着千吨重的怒气,这双眼睛,笑着时是十分漂亮的,但怒着时,却又无比骇人。   有一股浓郁的杀气,温禅在他身后都能感觉得如此明显,梁宴北的杀气跟旁人不一样,好像一种无形的压力似的,能够让人察觉得到,他在梁宴北的身后尚如此,更何况是正面而对的钟国义。   他手握着剑,朝钟国义走了几步。   许是这种压迫感让钟国义感到了恐惧,他忽而一抬手,像先前那样伸出了带着黑雾的利爪,速度凶猛,直奔着梁宴北的面门抓去。   然而梁宴北不是温禅,他不躲不闪,反手握剑狠狠向上一掀,霎时间将黑爪劈成了两半,将黑雾劈散。   钟国义大骇,脸痛得扭曲,连连往后退,惊恐的瞪着眼,“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如此近的距离,就连温禅也看得清清楚楚,梁宴北的剑上,有一层极淡极淡的光,那层光在劈上黑雾的一刹那变得明显,泛着金色。   按照往常梁宴北的性格,这会儿他该笑了,嘲讽的笑,然后说些什么话来折磨钟国义,但此时他却异常沉默,不言不语,握紧了剑,脚尖一点跳到了半空中。   温禅的目光追随这梁宴北,一直抬到半空,只见他白衣如雪,黑发如墨,束起的长发散出肆意的弧度,手中的长剑覆上一层寒芒。   他看不见梁宴北的脸,但也能想象是如何的摄人心魄,他觉得约莫在后半生里,他会一直记着梁宴北此时的模样,此时的身姿。   与此同时一阵天摇地晃,巨大的声响自天边传来,钟国义脸色巨变。   剑刃落下的时候带着怒火和杀意,速度快到看不清楚,钟国义大吼一声,大盛的黑雾将整个人缠绕,像一张张得极大的凶兽巨口,想把梁宴北连人带剑一同吞下。   梁宴北的速度仍没有半分消减,冲进黑雾之中,没了身影。   “梁宴北!”温禅见此惊了一跳,想爬起来,但扯动了伤口痛得浑身哆嗦。   下一刻,钟国义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声音越来越尖,变得刺耳怪异,温禅抬头看去,就见黑雾在以肉眼所见的速度被吸收。   越散越多,露出了梁宴北的身形,只见他长剑直直的插入钟国义的心口之处,整个身子都被穿透,心口泛出微弱的金光,正是吸收黑雾的地方。   钟国义的皮肉也在快速干瘪腐化,最后血肉消融,变成了一具浑身枯黄的骨头。   这不是一具新骨,骨头上有各种脏污和虫蛀,梁宴北的剑刺断了他心口处的骨头,化成齑粉散落一地,它自己也站不住,倒在地上粉碎成沫。   这是腐骨化成妖。   一阵强风吹过,所有景色像泼水之墨,极快的模糊消退,月光是第一抹洒下来的光亮,照得地上的雪发亮,温禅身靠在树下,所有的疼痛伤口全部消失,他动了动手脚,从地上站起来。   身上还是梁宴北温暖的雪白大氅。   梁宴北收回剑,转身看温禅,见他身上没了伤也没了血,黑沉沉的眸中又带上笑,快步走来把剑丢至一旁,拉着他的手转了一圈,“让我瞧瞧,还有没有哪伤着了。”   温禅心里满是感动,双眸都有些湿,笑着道,“我没事。”转圈的时候他看见了遥远之处传来的隐隐火光,指着说,“那边好像着火了。”   梁宴北把大氅上的灰尘拍尽,才抬身看了一眼,“咱们走吧,那个什么幻境应该已经破了。”   “谢昭雪和钟文晋还在寺里。”他倒是没把两人忘了。   梁宴北根本不知两人在寺中,有些意外,“我们去找找。”   “别找了。”旁边传来梁书鸿的声音,“我们把他们送下山了,你的两个护卫和阿福都在下面。”   两人转头看去,就见梁书鸿和楼慕歌一高一矮在不远处站定。   楼慕歌脸上的不高兴表现的很明显,嫌弃的看了梁宴北一眼,便把视线移开。   温禅道,“送下去就好,多谢。”   “堂哥,你头上的耳朵是怎么回事?”梁宴北突然开口问,他的眼睛盯着梁书鸿的头顶。   温禅和梁书鸿闻言都愣了一下,这时候的梁书鸿,头上分明什么都没有,是凡人的模样。   一瞬的惊诧之后,梁书鸿道,“此事殿下知道,就烦请他给你解释吧,我这次来是向你们道别的,我要走了。”   “你去哪?”温禅追问。   “我要去妖界,这位小神仙告诉我妖界入口在东望,我要去那。”他说,“我需得想办法变回凡人。”   “你真的要去找妖王?独自一人?”温禅有些不放心,“万一他是个脾气暴虐的妖,不愿意帮你该如何是好?且一路前去那么危险,你身上的血又那么珍贵,被其他的妖盯上……”   越说梁书鸿越觉得害怕,他忙制止,“九殿下千万千万莫要说了,我好不容易才下的决心。”   温禅叹一口气,“一路小心。”   梁书鸿看样子都快哭了,“堂弟,你一定要安顿好我爹娘,告诉他们我去了远方修行,很快就回来。”   梁宴北还没说话,楼慕歌就道,“快不了。”   几人一同望向他,他道,“你以为妖界那么好进?有些妖会迷失在妖界入口,短则百年,长则千年,等你回来,你爹娘的墓碑都成祖坟了……”   梁书鸿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双眸一湿,“此话当真?!”   “那当然……”   “好了好了,还是少说点吧。”温禅再一次叹气,对梁书鸿道,“你既上路,就应该断了牵挂,这一条路有可能是有去无回,谁知道路上会发生什么,再者那妖王……”   梁宴北见自己堂哥被两人说的瑟瑟发抖,忙转开话题,指着楼慕歌道,“殿下,你的大氅被这小孩捡去了。”   温禅的话一顿,想起先前骗梁宴北自己大氅丢了的事,再看看楼慕歌,干笑两声,“是啊。”   楼慕歌哼声,“这可不是我捡的。”说着一把将大氅扯下来,敞着白净的小肚子,“你要想要就拿回去!”   “算了算了,你穿着吧,别冻坏了!”温禅摆手道。   “堂哥,你放心好了,你大伯和大娘我会好好照顾的。”梁宴北解了围,又对梁书鸿道,“你且安心去吧,万事小心。”   梁书鸿的脸色终于平静了许多,说,“离开京城之后,我就不再是梁书鸿,我在外面做的任何事,都与梁家再无关系,如若我此去不归,让爹娘别惦念。”   不惦念是不可能的,几人心里都清楚,梁书鸿这一走,最挂念的还是他的爹娘。   但也是没办法的事,梁书鸿如今已不再是凡人,迟早有一日他会完全妖化,变成真正的涂山狐狸,或许会成为叱咤一方的大妖怪,或许会成为风光无两的神仙,或许……死在去往妖界的路上。   可不管如何,梁书鸿都必须前去,否则他留在这里,将会亲眼见证身边所有人的岁月消逝,朝代更替。   临别的时候,梁书鸿还是洒下了几颗泪豆子,十分不舍的跟着楼慕歌离开了,这一去,又不知是否有归期。   温禅久久的看着两人离开的地方出神,梁宴北静等了一会儿,看着身后火势变大,拍了拍温禅的肩膀,“殿下,咱们下山吧。”   温禅点点头。   梁宴北从岩香寺的房内找了一盏灯,点亮之后两人走出寺庙,夜间的风很冷,温禅有大氅倒是不冷,只是有些担心梁宴北。   不过梁宴北的身体自小就与众不同,倒不怕这点寒风,手比温禅的还要暖和,紧紧的拉着他的手不放。   两人走过一段长路,到了石阶之处,见上方的雪都被扫尽,倒不难走,只是路有些滑,下的时候还需小心。   两人相互扶着,慢慢从石阶上往下,走到下面时,阿福就痛哭流涕的迎上来,“殿下啊!您可算是平安回来了!奴才快要吓死了!”   琴棋书画没有阿福那样夸张,也同样是一脸担忧,见到温禅的那一瞬才放松下来,站在一边不说话。   “没事了没事了。”温禅无奈的摸了摸他的头,“别哭,大冷的天里小心脸冻坏了。”   阿福还是忍不住在哭,一个劲的谢梁宴北,说是发现温禅不见之后立即狂奔去了梁府,把还在午休的梁宴北硬是从床榻上喊起来。   最后还是梁宴北阻止了他,说是天太冷,站久了容易寒气入体,于是纷纷坐上马车准备回宫。   阿福从梁府借了一辆马车出来,自己照看还在昏睡的谢昭雪和钟文晋,梁宴北和温禅一辆马车。   坐进温暖的马车中,温禅一瞬恍惚,一个念头冒出来,令他全身轻松:终于结束了。   “殿下。”梁宴北突然低声喊。   声音响在耳边,温禅才发觉他不知何时靠得那么近了,手从一边悄无声息的摸过来,缠上了温禅的手指,他问,“怎么了?”   “我想……”梁宴北越凑越近,炽热的呼吸打在他的脸上,给他的耳根染上热意,“亲你一下。”   话音一落,他就低头,吻住温禅微凉的唇瓣,手顺势穿过大氅,环住了他的腰背。   温禅从容的闭上眼,慢慢的回应,凑近一点把梁宴北抱住,一种拥有的满足感达到空前高度。   这一刻,温禅心想,面前的这个人,就是独属于他的梁宴北,既不是守护西凉的大将军,也不是肩负重担的梁家嫡子。   只是他的爱人,现在的,亦是以后的。 第113章 雌雄蛊   岩香寺的火烧亮了京城的半边天, 惊动了城中大半百姓。   火势太过凶猛,再加上又是在山上,不好引水灭火,滚滚黑烟在夜空中笼罩了一整个夜晚。   奇异的是,待到天亮官府要去灭火时,那火却随着晨曦的出现消失了,只剩下一堆被烧剩的残骸, 而岩香寺里的所有和尚都离奇失踪。   寺中那颗巨大的红豆杉树,更是烧得连根都不剩。   异事在京城内传开,一时间流言纷飞。   司徒舟兰站在东湖桥边, 听着四周都是讨论岩香寺一事,知晓是钟国义的事失败了。   先前钟国义来邀请她一同行动时,她就拒绝了。   钟国义为了杀温禅,自愿献身给腐骨妖, 在她看来是十分愚蠢的行为,因为她早就知道钟国义不会成功, 只要梁宴北还守在温禅身边,那么对他做什么都太过困难,其最根本,还是也要从梁宴北下手。   她回到自己住的地方, 自床榻下拿出一个雕着镂空花纹的木盒,打开之后里面还有个盖子是椭圆的小盒,司徒舟兰小心翼翼的把盒子拿出来。   盖子打开后,里面是泛着银色的稀水, 水中有两只几乎看不见的肉虫缓慢的游动着,司徒舟兰看了一眼,诡异一笑,又把小盒盖好,装在自己身上。   她把东西藏好之后起身踏出房门,被门外的单柯拦了个正着。   “阿兰,你要去做什么?”单柯的声音有些冷漠。   “单二哥,这跟你没关系,你别介入。”司徒舟兰也以冷淡相应。   “钟文晋身上的蛊,你是从哪得到的?”单柯上前一步逼问,双眉皱得很紧,“你真的在养蛊?”   司徒舟兰生怕自己身上的东西被发现,忙后退一步,道,“那是我在别地买的,只是普通蛊而已,我看着好玩便带来一只。”   “对人体无害?”其实他先前已经向她问过了,这次又确认了一遍。   司徒舟兰有些不耐烦,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道,“放心吧,无害的,若是有什么问题,我会亲手给他拔蛊。”   单柯道,“阿兰,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知道你并非心恶之人,但愿你别执迷不悟。”   劝导的话,单柯说过很多,从金陵一路说来了京城,而今他也觉得累了,最后提醒了一句,他转头离去,不再多说。   司徒舟兰看着他的背影,心道,还差一点,只差一点。   抱紧怀中的小木盒,司徒舟兰匆匆走出衙门,往梁府去,路上她尽量避开了人比较多的街道,行至梁宅旁时,却突然被人从背后捂住口鼻。   司徒舟兰并不会武,根本没察觉有人的靠近,更别说挣脱了,还来不及挣扎就被人蒙住了眼睛,紧接着后颈一痛,就晕了过去。   恢复意识之后,她的后颈还是酸痛的,眼前依旧蒙着什么东西,手脚被缚住,坐在一个硬邦邦的椅子上,她抬了抬脑袋,发出一丝呜咽。   “好像醒了。”身边有人道。   “把蒙眼的取下来。”另一人道。   司徒舟兰立即听出第二人是九殿下温禅的声音,下一刻眼睛就被亮光刺痛,她皱眉眨了眨,适应光线之后,抬眼一看,就看见了温禅。   他坐在铺着雪白狐裘的软椅上,一身杏黄色的锦衣,头上戴着端正的羊脂玉一般白的玉冠,如墨的黑发绾起,刻着如意纹的白簪折射温润的光,俊俏的面上带着淡然的笑意,优哉游哉的端起一杯茶盏浅尝两口。   “九殿下,你这是何意?”司徒舟兰冷着神色问,她虽然恼怒,但并不是大喊大叫撒泼女子。   “司徒舟兰,我把你请来这里,原因你自己应该知道吧?”温禅反问。   “请?”她嗤笑,“殿下的礼节还真是特别。”   “大胆!”阿福在一旁道,“你算什么东西?敢跟我们殿下这么说话?!”   温禅抬手制止,“你先退下,我与她单独聊聊。”   阿福应声行礼,恭敬的退出大殿,轻轻的带上殿门,整个殿内就剩下两人。   “恕民女愚钝,不明白殿下的意思。”司徒舟兰一派冷硬作风,似乎拿准了温禅不敢对她如何一样。   想着自己毕竟是姓司徒,在金陵也有相当重的分量,且又是梁宴北一起长大的妹妹,就算是碍于梁宴北,温禅也不会对她出手。   温禅放下茶盏,轻挑眉,“你愚钝?”   他从茶壶后拿出一方小盒,轻放在司徒舟兰的眼下,“这东西是什么?”   看见这小盒之后,她脸色才剧变,“你竟然搜我身?”   “我请你来禧阳宫,自然要确认你身上有没有什么危险物件。”温禅轻笑,随后拿出一大把纸包药,还有几个小瓷瓶,叮叮当当的掉落在桌上,“你看,你身上可藏了不少东西,谁知道这里面哪一样是致命的呢?”   司徒舟兰的怒火一下子冲到脑顶,也维持不得冷淡的模样,恨声道,“你把东西还给我!”   温禅冷眼看她,问道,“你拿着这两只虫子去梁府,是想做什么?”   “你监视我?”司徒舟兰难以置信的瞪着温禅。   他扬起讥诮的神色,“监视你又如何?”   说着将小盒的盖子打开,撇了一眼里面的两只小虫,“这两只小虫游得挺欢,你揣在怀里,可是什么宝贝东西?”   “不是不是!”司徒舟兰慌忙否认,“只不过是两只普通的小虫罢了,我养着玩的。”   “养着玩啊……”温禅若有所思,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在桌子上敲着,“你说的是真话吗?”   司徒舟兰道,“九殿下,你派人将我打晕带来这里,可有想过后果?司徒家好歹在江湖是有名有望的,就算宴北哥不会站在我这边,还有单家……”   “我不想听那些。”温禅打断了她,道,“这两只虫,是蛊对吧?”   她神色一滞,原本还带着威胁的面色忽而一转,浮上些许恨意,笑了一下说,“是啊,就是蛊。”   温禅不动声色,任她继续说。   “你既然知道了,那我就明说,这种蛊是我特地为宴北哥准备的,名为雌雄蛊,殿下没听过吧?”司徒舟兰对着温禅嘲笑,“它们是我托人在妖市上买的妖蛊,雌入男体,雄入女体,成熟之后便可让男女相互爱慕,时间越长,爱意越深。”   温禅听到这,气得牙邦咬得疼,面上却不显,“你想把这喂给梁宴北?”   “殿下,你好歹讲些道理,我陪了宴北哥十几年,我们打小就订了姻亲,前些年他出了事,我耐心陪在他身边六七年,只为等着他恢复正常娶我,你为何要横插一脚?”司徒舟兰似开始陷入癫狂的状态。   “男婚女嫁才是天经地义,我可以为宴北哥生儿育女,你呢?你能做什么?”她道,“司徒与梁家在金陵之内,早就是人人赞颂的亲家,只要宴北哥吃了雌虫,一切就可以回归正常了,这样不好吗?”   “你凭什么替梁宴北做决定?!”温禅双眸满是冰冷,“他有他爱的人,你又算什么?”   “你若是不从中作梗,宴北哥爱的人就是我,也只能是我!”她喊道。   温禅笑了,带着浓郁的嘲讽,“凭着一只妖蛊,你就算骗得了天下所有人,你能骗得了你自己吗?”   “这对我来说不重要。”司徒舟兰道,“我只要他的爱。”   “可惜你的诡计被的发现了。”温禅嗤笑,“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殿下,雌雄蛊并不是天下独此一对,你拿走了这对,我还可以去妖市上买,只要我还待在宴北哥的身边,我就一直有机会。”司徒舟兰有恃无恐,“你无法阻止,我与梁家上下早已形同家人,随时可以下手。”   温禅闭了闭眼睛,似乎在顺气,拳头握得紧紧的,崩在爆发的边缘,他道,“你休想!”   她见温禅气成折磨样,无端的开心,正想笑,就被外面传来的声音打断了。   “殿下,梁公子来了。”   司徒舟兰眼睛一亮,张口就要大喊,温禅却动作极快的掐了她的哑穴,再把先前蒙她眼睛的布捂在嘴巴上。   她疯狂的挣扎起来,想闹出些动静,奈何身上的绳索绑得实在太紧,她半分都动弹不了。   温禅把两扇屏风给拉开,把司徒舟兰连人待椅子给藏在后面,因为拉得急促,屏风处留下一条缝,司徒舟兰的眼睛恰好对着那处,她看见温禅把桌子上的东西囫囵收拾了一下,揉了揉脸,道,“让他进来。”   然后就是门响的声音,梁宴北进门就喊,“殿下,外面好冷啊,你还让我站那么久……”   说着随手脱了身上的大氅,搭在一旁的椅子上,瞥眼看见桌子上还有半盏热茶,他顺手拿起来喝了。   温禅问,“你这时候来做什么?”   “来看看你啊。”他答。   走过屏风之时,司徒舟兰又发狠的开始挣扎,企图制造出一些响动,温禅注意到她的意图,忙用一大串笑声把那细碎的声音压下去。   梁宴北很意外,笑眯眯问,“殿下是碰见什么事了?这么高兴?”   “你来看我,我就高兴。”温禅说,然后拉着梁宴北远离了屏风,说,“我这两天刚做成了一个笛子,吹给你听听。”   他从案桌那边拿出一个盒子,将里面打好油的短笛拿出,没来得及让梁宴北细看,就直接放在嘴边吹。   说起来温禅还是会吹一点的,毕竟自己也是个做笛子的老手了,做完之后总忍不住想吹,但是他从没有因此去学过,只是自己摸索。   能吹出响,但是并不好听,可温禅为了压住司徒舟兰发出的那些小动静,还是厚着脸皮吹,不一会儿整张脸就涨得通红。   梁宴北对这笛声表示非常诧异,听了一会儿想要劝说算了算了,但见温禅吹得卖力,一点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殿下……”他试着喊了一下。   温禅充耳不闻,侧过身去换了口气继续吹。   而司徒舟兰这边快急得吐血,一边听着刺耳的笛声,一边也又要费劲心思让梁宴北注意到自己,手脚都磨得生疼。   就在温禅要换第三口气的时候,梁宴北忽而一把拉过他的手腕,拿走他的短笛,将人给轻轻一推,推到了墙上。   然后他整个人贴上去,也不给温禅反应的机会,俯下头含住他的唇。   司徒舟兰看见这一幕之后,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僵住所有动作,瞪大眼睛。   她看着梁宴北将温禅的身形覆住,手扶住他的后脑,亲吻里透着一丝温柔的意味,封住了温禅的所有声音。   这算什么?!这是什么?!   她从没有想过自己会亲眼看见这样的场景,透过这一条缝,刺得她眼睛生疼,她恨不得立即挣脱桎梏,冲出去对面前的两人一顿拳打脚踢。   梁宴北很快就松开了温禅的唇,沿着他的嘴角往下,留下一个个轻触的吻,最后在他耳根处咬了一下。   温禅的脸还红着,一想到司徒舟兰还在房中,就更加有些羞赧,不自在的咳了一声,低低埋怨道,“能不能不要突然的胡闹?”   梁宴北蹭了蹭他的鼻尖,“是殿下的样子太可爱了,我忍不住嘛。”说完他把短笛抵在唇边,轻轻一吹,清幽的笛声便滑出,只一个音,就已成韵。   “下回我教殿下吹。”他说。   温禅点点头,“我可记下了啊,不能食言。”   “我对殿下何时食言过?”梁宴北顺手把笛子揣进了自己的袖中,又点了一口他的唇说,“我还要去面圣,晚些再来看你。”   温禅此刻真是巴不得他走,立即道,“雪厚路滑,你路上小心些。”   梁宴北应了一声,绕过桌椅向屏风走来,司徒舟兰见状又忙挣扎,希望他能听见。   然,梁宴北走过屏风时,朝着细缝里看了一眼,明明白白的对上司徒舟兰的目光,只停顿一瞬,却又在刹那后走了过去,司徒舟兰一下子僵住了。   他看见了!他一直都知道她在这!但却选择了无视!   梁宴北俊美的脸上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拿了大氅披在身上,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临别时还颇是不舍的看了温禅好几眼,而后冒着寒风离开了禧阳宫。   温禅确认他离开之后,松了口气,打开了屏风,却看见司徒舟兰一脸失了魂一样的呆滞神情,还以为她是被方才梁宴北亲自己给吓到了,便没在意。   他说,“司徒舟兰,我虽然不会杀你,但我也不会就这么轻易的放过你。”   他转身拿出了那个小盒,解下她嘴上的绸布,捏着司徒舟兰的下巴迫使她张大嘴,“你就好好享用你买来的这一对妖蛊吧。”   她意识到温禅想做什么,忙剧烈的挣扎,但温禅手上的力气极大,钳住她的脸动弹不得,只得生生吞下他灌进嘴里的雌雄蛊。   温禅还捏了一下她的咽喉,确保她全部吞下,才松了手,笑说,“这样也挺好,以后你最爱的人就是你自己,谁也不会夺你所爱。”   司徒舟兰浑身颤抖起来,剧烈的咳嗽,不断的干呕想让自己吐出那对蛊虫,可蛊虫有生命,一入口就往里钻,进了内腑血脉之中,根本无法凭借着干呕排出。   泪水汹涌而下,不一会儿就打湿了她整张脸,绝望铺天盖地。   那个跟着她一起长大的宴北哥,会保护她也会关心她,像兄长又像亲人的哥哥,如今竟为了一个外人彻彻底底的抛弃了她!   她费尽心思所做的一切,都在那一个对视的瞬间,化为腐朽,烟消云散。   温禅看着她痛哭流涕,心情大好,差点笑出声,端着个稳重的外皮扬声喊道,“来人!”   阿福应声进来,“殿下,奴才在。”   “把她送回去。”温禅指着司徒舟兰道,“随便找一地儿扔下就行。”   “温禅!我恨你!”她怨毒的瞪着温禅,诅咒道,“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阿福听了一怒,立马上前甩了她一个十分响亮的耳光,“呸!闭上你这张烂嘴!”   温禅倒不在意,笑说,“你说你恨我?”   他走近司徒舟兰,神色越发冷然,“你可曾想过,我曾经有多么的恨你?就因为你这一对雌雄蛊,毁了我半辈子,如果可以,我真想把你抽筋拔骨,折磨致死,解我心头之恨。”   他的神情在这一瞬变得极其恐怖,让司徒舟兰不由自主的退缩。   但是下一刻,温禅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润,笑着道,“但我不会那样做,我要让你自己尝尝这些恶果,在不甘心和怨恨中一点一点的消亡,像钟文亭一样,像钟国义一样。”   司徒舟兰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喊,疯了一样的挣扎,想扯断身上的绳索,双眸里充着血,看样子是恨极。   阿福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忙拉着温禅后退几步,对外面道,“来人!来人!”   先前将司徒舟兰绑来的暗卫早就准备着,听见他一喊齐刷刷的进门,跪在地上待命。   “快把人扔出宫。”阿福道,语气里是万般嫌弃。   暗卫上前,把还在嘶吼挣扎的司徒舟兰一下子砍晕,像来时一样,带出了皇宫。   阿福送一口气,“殿下,这女子一看就是个疯子,你还离得那么近,万一咬到你了可怎么是好?”   “她脖子哪有那么长?”温禅坐在软椅上舒服的叹一口气,“你说一对雌雄虫在同一个宿体里会发生什么?”   “是相亲相爱一同繁殖后代呢?还是会为了争宿体互相残杀呢?”   阿福不明白他说的什么,但还是认真想了想,道,“或许会为了生存繁殖后代吧,然后吃空宿体?”   想着,他打了个哆嗦,“奴才怎么觉得有些吓人。”   “有吗?”温禅笑说,“我觉得还不错呢……” 第114章 走了   给司徒舟兰喂雌雄蛊的第五天, 温禅接到了梁氏夫妇的邀请。   温禅穿得端端正正,咽着紧张的口水,按时赴了梁氏夫妇的约,到了梁府。   家仆直接将温禅领进府中的偏堂,一进门,就见梁峻和梁夫人端坐着。   梁峻看见他,站起来行礼, “臣拜见九殿下。”   梁夫人也跟着行了个礼,两人皆是带着微笑,看起来脸色并没有温禅想象的差。   温禅抬手, “梁大人不必多礼。”   梁峻招了两下手,屋内的下人全部退出去,将门关得结结实实,温禅一下子拘谨起来, 僵着身子站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殿下, 请坐。”梁峻道。   温禅扭到一边坐下,清了清嗓子问,“不知梁大人找我是为何事?”   梁峻和梁夫人两人也落了座,听完温禅问的这一句之后,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梁峻道,“还望殿下恕臣冒昧,此次请殿下前来, 是为了宴北一事。”   一听到他提及梁宴北,温禅就更紧张了,不动声色道,“梁大人但说无妨。”   “昨日,宴北对臣说,他要离开京城。”梁峻道,“臣想了一下,大概是跟殿下有关,臣斗胆一问,殿下是否有离开京城的打算?”   温禅没想到梁宴北会这么快跟梁峻说,顿时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难不成要反问一句:他要离开京城与我有什么关系?   可梁峻显然是知道了他和梁宴北的关系非比寻常,不然也不会直接把他请过来,他能这么问,最起码也有八九成的把握。   或许,是梁宴北跟他坦白了?   温禅想得有些久,但梁峻还是耐心等着,并无半点着急之色,待他自己回过神来回道,“我确实有这个打算。”   “你们打算何时离开?”梁峻得到答案后并没有露出诧异的神色,看来是早就料到。   温禅倒是很意外,“梁大人准许梁宴北走?”   “没有准不准许一说。”梁夫人对温禅微笑着,神色柔和,“我们梁家只不过是宴北一个暂时的栖息地,他想离开,我们无权阻拦。”   他很不理解的挑起眉,“你们终归是梁宴北的爹娘,梁家也是他的家,怎么能说是暂时的栖息地?”   梁峻长叹一口气道,“殿下有所不知,这是臣夫妻二人的一个秘密,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臣和臣内做了同一个梦,梦中是一个白衣金眸神仙,谪仙之姿令人无法直视,臣只看他一眼就忍不住跪下,但那神仙却把臣扶起来,只说了他是天神转世,名为宴北,托生于梁家,然后梦就醒了。”   “起初,臣只以为是一场荒唐之梦,但次日臣内诊平安脉是查出喜脉,十月临盆,孩子从娘胎里出来的时候,带着一串古朴的手串,上面正刻着宴北二字,这也是梁宴北名字的由来。”   梁夫人说,“过去那么多年,事情早已作古,再追究真假没有意义,当年臣妇嫁进梁家,四年未出一子,是那位神仙赐予了臣妇衡儿,所以多年来,宴北在梁家不仅仅是我们的儿子,亦是我们的救赎。”   “臣把宴北当做亲生儿子养大,但心里也始终明白,梁家于宴北而言,只是暂时的栖息场所,他若要离开,臣无权阻拦。”   温禅听完这些,震惊得神情有些呆滞。   原本以为要和梁宴北在一起,首先最大的难关应该就是梁氏夫妇,但却没想道,两人根本就没有阻止反对的意思,想起先前的事,他纳闷道,“那为何梁夫人还要为梁宴北寻亲事?”   梁夫人轻叹一口气,“到底是养了十几年的儿子,那不过是臣妇微弱的挣扎而已,结果殿下也看见了,他不想要,谁也不能强求。”   原来如此。   温禅瞬间明白了,两人特地请他来,说了这些话,目的大概就是向温禅表示:你和梁宴北在一起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但我们并不反对,并且有点支持。   他原本还残留的紧张感顿时消失了,心底涌起一抹喜悦,眼眸里也染上笑意,他想了想道,“那梁夫人可曾让司徒舟兰找过我?”   梁夫人听此言后无比诧异,“殿下何出此言?”   看那模样,似乎不想说谎,而且以梁氏夫妇的态度,应该不会做出那种事,想必先前司徒舟兰顶着梁夫人的名义找他,那是胡诌的。   温禅淡淡摇头,“无事。”   但梁峻何其聪明,只消片刻就察觉出不对劲了,想着这时候在秋后算账没有意义,况且倒是是司徒家的姑娘,没道理因此去问罪,于是道,“舟兰那丫头,这几日不知道怎么了,出门还裹着头纱蒙面,跟人说话也是恍恍惚惚的,让郎中看了也看不出什么问题,想必过几日应该就会回金陵吧。”   梁夫人跟着道,“她说是面上起了些红疹,不便敞面。”   温禅听闻后面色不变,一笑带过,“我先前听说金陵有名的神医司徒先生要来京城了?”   “确实,约莫这两日到了。”梁峻道。   “到了就好。”温禅意味深长的点点头。   梁峻也不敢留温禅太久,“殿下,梁家在西凉行四方,若是殿下在西凉境内有什么需要,只管将梁家拿出来用就是,江湖路远,殿下和宴北一定要多加小心。”   温禅有些感动,他乖巧的点头,“多谢梁大人,我都记下了。”   梁氏夫妇最后给温禅行了个大礼,送温禅出了府。   温禅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身心都无比轻松。   他已经想好了,过完年之后的开春,就离开京城,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和梁宴北一起。   ————   一响鞭炮在京城炸响,新年降临。   每年的这一日,京城中的百姓都会上岩香寺祈福,放飞天灯,将自己的愿望送到天上,然而因为岩香寺的一把大火,百姓们只得在京城中空闲的地方放飞天灯。   钟文晋站在玉扶楼边,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衣,脖子缩着,不停的跺脚,“怎么还不来,是想把我冻死吗?”   谢昭雪在一旁看见了,抬手解开自己的大氅,念叨着,“临走时叫你穿厚点,你非不听……”   他连忙阻止,“别啊,你身子才刚好,别冻坏了,我随便去抢一件就好了。”   玉扶楼前站的都是人,不少人听见他的话,默默的裹紧身上的衣裳,走远一些。   谢昭雪一把拉住他,“不准胡闹。”   “我说笑的。”钟文晋乐道,“我像是那种人吗?我早就从良啦!”   说着把眼睛一瞟,看见不远处缓缓走来的两人,顿时挥手叫道,“我们在这!”   来人正是梁宴北和温禅。   温禅今日为了衬年味,特地穿了一身大红色,更衬得小脸白嫩,鼻尖冻得红红的。   梁宴北走在他身边,俊脸上是一如既往的笑,但也明显看得出心情很好。   两人走到钟文晋满前,刚站定,就听见他抱怨,“你们怎么回事,怎么来的如此晚,我俩在这等好久了。”   温禅没好气的瞪了梁宴北一眼,没说话。   而梁宴北却笑,“今日也不是很冷,你怎么冻得跟个缩头王八似的?”   钟文晋怒了,一下子把脖子伸得老长,“你可看清楚了,谁缩头了?!”   温禅:“……”你不觉得你这样更像个王八吗?   谢昭雪摸了一下他的脖子,笑说,“你置什么气,走,我们去前面的衣铺给你买一件棉衣添在里面。”   “行吧行吧。”钟文晋的猫瞬间就被撸顺了,乖乖的跟着谢昭雪。   这次游玩是梁宴北提出的,去年几次三番在大街上邀请温禅一同游玩都被拒,是梁宴北心里的一个小疙瘩。   如今瞅着机会,如愿的约到了温禅,本来正高兴呢,可一扭脸,温禅又叫上了谢昭雪和钟文晋俩人。   梁宴北又是气又是无奈,临行前按着温禅亲了好一会儿作为惩罚,这才来晚了。   四人去了衣铺给钟文晋买了棉衣之后,踩在京城内闲逛起来。   此时正是夜市闹得正欢时,处处都是欢声笑语,几人行走在其中,偶尔停在摊子前看看,舒适又惬意。   一条路走到头,到了偏僻的地,钟文晋正想提出掉头时,却听温禅道,“我们要走了。”   谢昭雪和钟文晋同时停下脚步,看向温禅,听他道,“开春之后,我们就会离开京城。”   钟文晋大惊,“你们去哪?难不成是你们的事被皇上发现了,要赶你们走?!”   温禅被他的反应逗笑,“并非如此,只是我和梁宴北想离开这里,去外面走走玩玩。”   谢昭雪的反应冷静一些,看了梁宴北一眼,“梁大人知道吗?”   梁宴北轻点头,“知道的人不多,你们俩算是其中之一,说的明白点,这次我们走了之后,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算是最后一次道别。”   钟文晋听了之后,呆愣片刻,随后浮现不舍的神情,但又说不出矫情的话,所以他神色别扭的张了张嘴,道,“你们真的不回来了?”   “不一定。”温禅说,“梁宴北的家在这里,可能以后我们还是会回到这里。”   梁宴北意外的看了温禅一眼,“你之前不是说再也不回来的吗?”   “我改变主意了不行?”他答,命途中变数太多,谁也不能断言以后,况且梁家确确实实还在这里,让梁宴北彻底舍弃是不可能的,温禅也不忍心。   钟文晋说,“你们一定要回来。”   谢昭雪揽过他的肩膀,安抚的轻拍两下,对梁宴北道,“宴北兄,路上小心,一定要保护好九殿下。”   他与梁宴北的友情就在于,他懂梁宴北,知道什么而言对梁宴北最重要,也知道梁宴北需要的是什么样的相处。   梁宴北笑着点头,“你在京城里也要注意。”他看一眼钟文晋,又说,“有些事情,别太着急。”   谢昭雪也低眸看钟文晋,宠溺一笑,“恩。”   钟文晋此时正用灼热的视线盯着温禅,双眸里带着乞求,“你们……会回来的,对吧?”   温禅节节败退,被逼无奈许下承诺,“会的会的。”   “我等你们。”他又道。   梁宴北乐道,“等你变成了七老八十的钟老头,我们就回来看你,送你最后一层。”   钟文晋的脸瞬间皱成一团,“你能不能别说话,每次听见你说话我的脑子就疼得厉害。”   这两人打前世就不和,温禅忙出来圆场,“你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回来看你们的。”想了想补充道,“在你变成钟老头之前。”   钟文晋:“……”并没有感觉多放心呢。   四人又说了几句,一朵巨大的烟花突然在夜空中炸开,声响远远传来,引得所有人抬头去看。   绚丽的烟花五彩缤纷,点亮了整个夜空,化作千千万万的小火花,点缀了这个充满年味的夜色。   家家户户的天灯慢慢飘至空中,汇成黄色的烛灯长河,排着队往天上飘去,飘到凡人所不能企及的高度,那些天灯,都满载这祈福和希翼。   梁宴北买了四盏天灯,几人写上了自己的愿望,一起在天灯组成的苍穹下放飞。   温禅的目光随着天灯越抬越高,越放越远,直至它消失在夜幕中,他才放下头,测过脸,对上梁宴北专注的目光。   被发现在偷看的梁宴北大大方方的一笑,把温禅的手握住,紧紧包裹,掌心温暖。   温禅也轻轻一笑,五指相扣的回握。   ————   开春,正月二十七。   温禅和梁宴北一人一匹马,慢慢出了京城。   踏过新生的嫩芽,走出一旦距离之后,温禅停马转头,回身看那座繁华的都城。   那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他在那座城里经历了欢乐,也感受过痛苦,在城里与遇到了梁宴北,结识了他,爱上了他,也因为某些事忍受了半辈子的压抑和苦涩。   城里有着黎明曙光,也有着夜幕黑暗,最幸福的快乐和被悲伤的绝望皆在其中,那一是一座承载着温禅满满回忆的都城。   好在上天给了他恩赐,让他有了新生。   一切都过去了。   温禅勾起一抹轻笑,再转头,就见梁宴北正逆着光看他,俊美的脸看不清楚表情,见他看来就冲他伸了手。   温禅没有丝毫犹豫,把手放上去,与他交握在一起,“咱们走吧。”   从此过路行客稀疏万千,总有那么一个人,会一直站在温禅的身边,牵着他走遍锦绣山河。   看山河远阔,看大漠荒野,看尽这世上奇异风景,最后再找一处安和的小镇,与梁宴北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温禅再也不会孤单,梁宴北也再也不会等待。 第115章 前世·梁宴北   这个世上没人能让梁宴北妥协, 温禅除外。   像一场极致荒唐的大梦,醒来之后,温禅已经有了妻女,梁宴北像往常一样站在龙椅之下,抬头看着一身龙袍的温禅,第一次无可奈何的妥协。   这是他的错,他知道。   记忆中头一次看见温禅, 还是在他十八那年。   梁宴北在年关来了京城,一直在金陵生活的他对这座繁华之都极其陌生,但因为他的身份, 身边倒不缺人,听说过的没听说过的,都跟他打过招呼。   不过几日的时间,梁宴北就在京城内小有名声。   年夜, 梁宴北盛装进宫赴宴。   金碧辉煌的殿堂,形形色色的文武百官, 路上的白雪,这对他说是一个全新的环境,他站在人群里,可以将每个人的神情看得清楚。   梁宴北不管走到哪, 都会吸引很多目光,他早已习惯,泰安自若的走到宴会场地,安静落座。   这场年宴请来了京城里所有有权有势的朝官和王公子弟, 位置分的明明白白,梁宴北一眼扫过去,掠过一众美艳的嫔妃,喝酒谈笑的官员,停在了皇嗣之处。   他一下子就注意到了那个少年,他头戴白玉冠,身上裹着厚厚的大氅,唇红齿白的俊美容颜稍显稚嫩,他坐姿很慵懒,手掌撑着下巴,打了一个打哈欠,漂亮的眼眸里涌起一层水雾,更显得眼睛亮盈盈的,颇像一只昏昏欲睡的猫。   不知为何,梁宴北最这模样深深的吸引了,对他产生了浓重的兴趣,想去认识他。   一个晚上,他曾数次把目光投过去,希望能对上他的目光,但可惜的事,没一次如愿。   年宴散后,很长一段时间,梁宴北都没再见到那个少年皇子,他甚至没法打听他的名字。   开春之后,梁宴北进了京城中的武馆,在其中习武,虽说他的武艺本身就很高强,但对行军打仗懂得不多,大多时间都在里面学习疆场上的明争暗斗。   在里面,他认识了谢家嫡子,谢昭雪。   谢昭雪其人心思较深,待对人和善,极好相处,可他的小外甥则是完全相反。   梁宴北在金陵的时候,就听过钟文晋的名号,当朝丞相的嫡子,横行霸道,无恶不作。   真正到了京城之后,梁宴北见过钟文晋,远远的,就看见他周身围了一堆人,他走在其中,脸上总挂着三分趾高气扬,实际上就是一个二傻子。   梁宴北很少跟钟文晋接触。   他越来越想进朝堂,想进皇宫,去见那次年宴上神色懒散的皇子。   后来他真的做到了,他带兵打仗,退敌至西凉境外,迫敌主动求和,他身披胜仗荣光,凯旋而归,成为了西凉最年少的将军。   归来后,他在武馆内成了教习武夫,偶尔转转,给那些学生一些指导。   正当梁宴北想着该如何进宫时,皇帝却突然将九皇子指派到他手下。   传闻这个九殿下,性子懒惰,不学无术,文学武艺样样不通,梁宴北原本是想推了此事的,但皇帝下了圣旨,硬是把人塞了过来。   那是他第二次见温禅。   他被左右架着,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来到梁宴北的面前,面上是很隐晦的不情愿,当时梁宴北正在训人,一抬头,就见那个慵懒得像猫一样的少年慢慢走来。   梁宴北一下子咧开嘴笑了,面前的人也不训了,走到他面前,“九殿下,等你许久了。”   我想认识你真的很久很久了。梁宴北在心中补充。   梁宴北发现温禅对他的态度很不好,他对别人都是笑着的,可一见了自己,他就把脸拉下来,一副不待见的样子。   梁宴北二丈摸不清头脑,总觉得现在去套近乎不太合适,于是先公事公办,把温禅不喜欢练功的坏毛病给纠正了。   他看得出温禅生过他的气,虽然有些无奈,但他还是坚持,直到温禅能够自觉练功,身上的肉也不再软绵绵的了,两人的关系才开始缓和。   他也知道了九殿下的名字,温禅。   是个好名字。梁宴北当时就夸了,他看着温禅的眉毛眼睛鼻子,感觉哪哪都好,总想夸一夸,可还是忍住。   梁宴北身上的病,金陵的人都知道,但京城的人却不知。   他到京城的第二年,就已经有不少姑娘向他传达过爱慕之意,他委婉拒绝的功夫已经非常娴熟,为了不让旁人看出异样,他总是隔三差五的跑去京城最大的青楼里,强忍着去跟那些姑娘接触。   有时候能面对面坐上半个时辰,都是非常大的进步。   可是渐渐的,梁宴北便发现温禅也喜欢往玉扶楼跑,他得知这事之后,心里头一回有了异样的感觉,酸酸的,痛痛的,让他很不舒服。   是啊,正常的男子都好美色,也只有他才会对女子产生厌恶心里吧。   可梁宴北隐藏的太好了,他揽住温禅的肩膀,“殿下,今日去玉扶楼吗?咱们一起?”   温禅总是拿那双好看的眼睛看他,有着水墨一般的颜色,他回答说,“好啊。”   后来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好,梁宴北会在夜间恬不知耻的钻进温禅的被窝里,以天冷的理由跟他挤在一起睡。   有许多个温禅熟睡的深夜,梁宴北都会睁开眼睛,专注认真的看着睡在身边的少年,一动不动。   他曾经想过,温禅会娶什么样的姑娘为妃,他以后会过什么样的生活?   梁宴北知道皇宫里的争斗,也知晓皇嗣之间的你高我低,他在拿起一杆长/枪时,想的不仅仅是保家卫国,更是要为温禅杀出一片光明前途。   温禅若想做皇帝,他就扫除所有障碍,温禅若想做个散闲王爷,他就将所有的明枪暗箭挡在外面,不让温禅受到任何权势斗争的波及。   他要留在京城里。   舒适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梁宴北接了皇帝的圣旨,再次出征。   临行前他叮嘱了温禅许多,第一次变得如此啰嗦,可温禅也是认认真真的再听,仿佛是为了记住他的每一句话,专心致志的模样越发可爱。   漠北一行,去了三个月,就在彻底退敌的关键时候,京城传来噩耗,钟家起兵造反,杀进了皇城。   梁宴北第一个想到了他,立即放下手头所有兵,带着几个侍卫,快马赶回京城。   一路上几乎不曾有停歇,足足累坏了三匹马,甚至把侍卫都远远甩在了后面,只为了更快一些的回到京城。   昔日繁华的都城遍地是血,尸体似乎已经被处理,整座城化为空城,家家户户院门大敞,店铺无人,街道只有钟家士兵偶尔走动,血液凝固在地上,一遍遍的冲刷也没能洗干净。   城中能撤离的朝臣都撤离了,留下被杀的基本上都是平民百姓。   梁宴北的心一下子吊起来,迫切的想见到温禅,确认他无事。   他乔装打扮混入皇宫的士兵中,才听闻温氏的皇族已经全部葬身在钟家的刀下,唯一的例外就是烧宫自焚的九皇子。   看见被烧得焦黑的禧阳宫后,梁宴北怒火冲天,几乎按不住手里的剑,但他一次一次的劝自己冷静。   一定还活着。梁宴北在疯癫的边缘坚定这一想法。   他多次在禧阳宫周围转悠,想要找到蛛丝马迹。   幸好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在一座小花园的假山石上,找到了一个极其不显眼的标记。   梁宴北瞬间就认出,这是温禅身边的那个小太监自创的记号,最初温禅才来武馆时,不喜欢练功,温禅就断他伙食,小太监阿福为了填饱自家主子,经常跑去外面买些吃的,然后悄悄藏起来,他会在藏起来的地方做一个标记。   但是每次都会被梁宴北发现,然后把那些吃的挖出来。   看到这个记号,梁宴北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赶忙绕着假山查看,果然在假山旁找到了一处极其隐蔽的地洞,他顾不得其他,直接将上面的遮掩全部掀开。   温禅就在里面。   他穿着单薄的太监衣裳,满身满脸都是灰尘泥土,抱着腿缩成一团,阳光照进去的瞬间,他像个惊弓之鸟一样猛地抬头,眼睛里都是深深的恐惧。   梁宴北见他这副吓坏了的模样,顿时心疼得不行,尽量温柔的笑着,轻声说,“殿下,我来救你了。”   温禅眼睛一眨,两行泪水就流下来,抓住梁宴北递出的手,被他拉出地洞。   梁宴北一把将他抱进怀中,感觉他身子冰凉,手脚僵硬,似乎没什么力气。   他脱下自己的外袍给温禅披着,严严实实的护住,低低道,“殿下别怕,已经没事了。”   温禅哭着说,“他们都死了,只剩下我了。”   “还有我,还有我。”梁宴北心疼的抱住他,反复道,“还有我呢,殿下。”   很快两人就被来回巡逻的侍卫发现,温禅被侍卫的大喝声吓到,又缩起脖子紧紧依偎着梁宴北。   梁宴北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然后冷着脸抽出了自己的剑。   他在皇宫里杀出了一条血路,没人能够拦得住他,只要站在他面前,就是死路一条,梁宴北不留任何回旋的余地,必定是一刀毙命。   他的轻功了得,杀出宫道之后,他就抱着温禅跃上了皇宫的高墙,下面一众侍卫皆是抬头望着,即便是有人会轻功也不敢追上去。   钟国义出现了,他面色阴沉的看着梁宴北,说出了拉拢的话。   梁宴北对他嘲讽的笑,大风之下,他那被血染红的衣衫显得异常妖冶,衣衫翻飞,他说,“钟国义,你且等着吧。”   说完他就带着温禅离开了皇宫,然后就是不停歇的离开京城,前往金陵。   几乎所有旧臣都在金陵,在那里梁家顶天,又有单家坐镇,钟国义的人根本不敢踏进。   梁宴北把温禅带回去后,旧臣分为了两拨,有人言另立新王朝,温禅难当大任,有人却坚持支持温氏血脉,分化得极其严重。   温禅也这些流言变得自闭,整日整夜的所在房间中,不愿出门,不愿见人,甚至有时候梁宴北跟他说话,他也只是简短的回几句,想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   梁宴北因此大怒,下狠手处理了一批议论温禅是非的人,将所有的声音都给压下去,自那以后,不管是旧臣还是士兵,见到温禅都是十成十的尊敬,再无人敢言他任何不堪。   为了让温禅的脸上重拾笑容,梁宴北花费了很大的功夫,从一而终的耐心和温声细语的陪伴,将温禅一点一点的从泥泞沼泽中拉出。   国破家亡之后,温禅真正成长了,他不再是那个不学无术,整日懒洋洋的皇子,他变得聪明冷静,知道该怎么领导别人,也知道该怎么夺回自己的皇权。   梁宴北很少让温禅上场打仗,如果温禅像谢昭雪一样一去不回,他觉得自己肯定会疯了的,所以基本上都是梁宴北跟在他身边。   唯一一次的带兵支援,就出了事情。   乔妍词的重伤又让他恢复成了先前的那种状态,梁宴北当时真的是怕极了,他在得知自己精心保护的人被乔妍词砸破了头之后,当天下午就安排乔妍词离开军营。   乔妍词选择了自尽。   梁宴北在这一条路上,早就舍弃了太多东西,只要温禅站在他面前,他可以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大英雄,也可以是一个冷血无情的大恶人。   没人能够真正理解梁宴北,他根本不在乎什么复国复仇的大事,也不在乎什么郎才女貌的佳人,他在乎的只有温禅。   这一点在乎,在初次遇见温禅时,是想知道他的名字的好奇;在与温禅相识之后,是想跟他形影不离的欲/望。   最后会发酵,然后到达极端。   他灭了神归教,杀了钟家人,亲手把温禅推上了至高无上的帝位。   合该如此。   梁宴北不想走在街上,听到提及温禅时,百姓口中的都是骂名,他应该被敬仰,被称赞。   可是温禅称帝后,与梁宴北的接触越来越少了,大多时间,都是梁宴北以将军的身份站在殿堂上,去看坐在上方的温禅。   看着他处理国事时,微皱眉头的模样,亦或者是为了震慑那些朝臣,佯装发怒的模样,每一个神情,每一个动作。   有一份心思在心里越压越深,随着时间的推移破土而出,梁宴北根本抑制不住,他想,不若找一个时间跟他坦白吧。   正好他爹梁峻传信过来让他回金陵一趟,于是他便想着回来再说。   谁知这一去,就错过了一辈子。   在金陵待了些天,临走前,司徒舟兰拿来了一坛酒,说是送别酒,她言自己跟别人定亲了,此次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   到底是一起长大的,梁宴北简单问了几句,喝了她的送别酒,然后做了一场长达十几年的大梦。   他总觉得心里有一个很爱很爱的人,可又想不起来是谁,每回出现这种想法时,总是让他心情不虞,但每回见到司徒舟兰,他又认为自己爱的是她。   梦醒是在一次生命垂危之际,谢丞相给他下了毒,眼看着命就要没了,但是到最后还是保住了,也驱散了一直蒙在他眼前的雾。   一梦十多年,再次醒来,他已有了十几岁的儿子,温禅也有了一众嫔妃,好像一条无法跨越的巨河,彻底隔绝了梁宴北的希望。   十几年的记忆太过庞大,他像个旁观者,却又身在其中,所有情绪涌上心头,愤怒,恨意,悲痛,伤心。   他突然很想见温禅,于是跌跌撞撞的跑去了皇宫,跑到了温禅的寝殿。   他就坐在那里,好像很意外梁宴北的到来,又连忙命人点起暖炉,让他坐下。   梁宴北细细将温禅看了一遍,千言万语堵在心口,不知该先说那一句。   温禅年纪大了,他能清晰的看见他脸上的皱纹,那些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这些年梁宴北的疏远让温禅变得小心翼翼,开口很隐晦的问了两句梁宴北的身体状况,便不敢再多问。   梁宴北心痛得无以复加,他也知道,一切都晚了。   从金陵来到京城时,他遇见了温禅,那时还不晚;钟家造反时,他从漠北赶回来,救下了温禅,那时还不晚,可现在是真的晚了,十几年的光阴,任何东西都弥补不了。   梁宴北回了梁府之后,第一次动手打了司徒舟兰,一个巴掌抽的她嘴角出血,可这远远解不了他心头之恨。   罢了,梁宴北心想,往后的半生,他只想守着温禅生活,什么也不想要了。   后来梁少景被杀,梁宴北和司徒舟兰再次爆发了剧烈的争吵,司徒舟兰一怒之下拔出了身上的雄蛊,雌蛊失去另一半之后,开始疯狂反噬梁宴北的身体,那日之后,他一日比一日虚弱。   蛊虫几乎吃空了梁宴北的身体,他开始害怕起来,倒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他走之后,余下了温禅一人。   梁宴北的生命里,少有怕得如此狼狈的时候,他想尽了办法,四处求医,不惜试吃各种药,只为能多活一些时日。   那些药堆积在他身体里,经常会发生剧烈的冲突,痛得他浑身抽搐,汗流满身,但只要在殿堂上看见温禅,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如若不是顾念着毫不知情的梁少景,梁宴北早就一刀杀了司徒舟兰,没人知道他走在路上听闻别人说他有多爱妻子时,心中的那种恨意,那种怒火。   他把司徒舟兰囚禁在府里的最角落,眼不见心为净。   梁宴北知道自己撑不了多长时间,他必须要为温禅铺好后路,他最不想的就是温禅卷进皇权斗争,但没想到最后还是不能避免。   不论用是什么方法,就算是威逼利诱,就算是求。   但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他重病在床的时候,温禅那边竟然传来了快要驾崩的消息,那一瞬间,他气急攻心,硬是拖着残败的身子从床榻上站起来,进了皇宫。   皇帝驾崩,那是多么盛大的场面啊,梁宴北从众人面前走过,进了寝宫,温禅就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梁宴北掩去了所有的脆弱,走到了他身边,他听见了声音开口问,梁宴北就顺势坐在床边。   他不会在温禅面前展现任何脆弱一面,不管如何,他都要让温禅觉得自己有依靠,有后盾。   要让温禅觉得,梁宴北是无坚不摧的,是可以放心依赖的。   然而对于梁宴北来说,这是他一生中最难熬的时间,他亲眼看着温禅一点一点的没了呼吸,一点一点的远离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再也不能带着光亮看他。   这世上的最后一点曙光,随着温禅的断气,永远消失。   梁宴北打心眼里涌出撕心裂肺的痛,痛得他几乎窒息,痛过他在战场上受的任何伤,他咬紧了牙,才没有失声大哭。   温禅说,他很后悔。   他的阿禅走得并不安宁。   任何生命都有消逝的一天,温禅比他先走一步,至少这种痛苦是他来承受,到也算是一点点的安慰。   梁宴北出了大殿之后,身子越来越轻盈,他能感觉到空虚的体内被什么东西充盈,填补了先前蛊虫的反噬。   殿外一众人哭嚎得震耳欲聋,梁宴北站在黑暗的角落里,感受到了体内涌出的精气,他好像知道,这是温禅赋予他的新生。   司徒舟兰得知温禅死了之后,想和梁宴北重修旧好,劝他放下以前的恩怨,往后好好生活,但梁宴北冷眼相待,看着她的目光总是充满着百般厌恶。   梁宴北的打算就是在京城戴完三年的孝,就离开。   可有些事,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若说温禅的死让梁宴北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沉,那么梁少景重生的真相,则让梁宴北真正疯狂。   新帝温思靖来到梁府找他,说出了惊人的真相——温禅用自己的身体为祭,召回了梁少景的魂魄。   他说,“这个世上,就算所有人不知道,我觉得也不应该瞒着你,父皇所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你。”   梁宴北听到时,脑中瞬间炸开,第一个反应时不信,但随后一想,确实是梁少景回到京城之后,温禅的身体状况一日不如一日,太医们都说是时辰到了,身体没问题,补药也没用。   但总有一个原因,让他突然走向死亡。   现在清楚了,这个原因就是梁少景,梁宴北知道之后,几乎疯魔,他再也忍不住心底压着的怒火,一股脑的砸碎了眼前的所有东西。   “凭什么!凭什么!”他想问问温禅,“你这条命是我从钟家人的手里救出来的,我想尽办法守着,护着,不舍得你受一点伤,你凭什么擅自做主!”   那一刻,他似乎变成了个疯子,甚至想拿剑出门杀光所有人,用他们的命唤回温禅,无辜也好,恶人也罢,对他来说,都不及一个温禅重要。   梁宴北是真的累了,他蹲在地上痛哭不止,梁府上下都听见了他的哭声。   这个西凉赫赫有名的大将军,一生戎马,从不败仗的守护神,如今可怜的像一个孩子。   他们都不知道,梁宴北失去了最心爱的人,他的哭声里,夹杂着旁人无法感受的绝望和悲痛欲绝。   三日后,梁宴北背上长笛,离开梁府。   司徒舟兰做最后的挽留,“至少等谨儿和阿远的大婚……”   梁宴北绝情道,“你不是有单柯吗?就像先前让他进宫吹笛子那样,参加他们的大婚又有何不可?”   他道,“从今往后,我叫梁宴北,独属于温禅一人的梁宴北,京城的梁府,还有你们都与我再无半点关系。”   那日之后,他踏上了陌生的旅途,他带着温禅唯一留给他的笛子,走了很多很多地方。   他总幻想着,如若温禅在他身边就好了,他定会喜欢这些场景,这些鸟鸣木盛的山河,黄沙漫天的大漠,气候恶劣的边疆,天寒地冻的雪山,是他一直想看的风景。   可这些在梁宴北眼里并不美,因为这些里都没有温禅。   不爱喝酒的他,也染上了嗜酒的恶习,只因喝醉了就能看见他心心念念的人。   他不知走了多少个地方,多少个年头,岁月在笛子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尽管梁宴北总是精心保养。   梁宴北觉得自己该休息了,他走进了一座偏远而又安宁的小城。   他买了笔墨,打算画出生命中最后一幅画。   过了那么久,梁宴北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手生,画不出温禅了,但当他下笔的时候才发现,记忆里的他仍旧是如此清晰,一抬眉一弯眸,任何一个细节,都轻松的从笔下流出。   画卷成形,朵朵盛开的梨花,栩栩如生的温禅。   这是他心中的温禅,任何一处美景都不及他在梨花下的一张笑颜。   他想要的温禅,不会被任何忧愁烦恼打扰,像一只慵懒的缩在大氅里的猫,梁宴北看见他时,总想把他抱进怀里,永远也不撒手。   画完了这幅画,梁宴北去完成了最后一件事。   他挖了两座坟,并在一起,他把画放进棺材里,埋入其中一个坟坑。   他这一辈子都在做一件事——守护温禅,但到最后,仍没有做好。   梁宴北想:往后的年月里,我要留在这里,留在阿禅身边,永远永远。 第116章 前世·钟文晋   先说说钟文晋和谢昭雪的第一次相遇吧。   他第一次见这个名义上的小舅舅时, 是在四岁那年,谢家的花园凉亭中。   那时正是腊月,小雪下得纷纷扬扬,钟文晋穿着厚厚的棉衣,硬是不让奶娘抱,自己在花园的道路上蹒跚行走。   他走到凉亭旁,抬头一看, 就见凉亭中央坐着个小少年。   小少年身着朱红色的大氅,雪白的狐裘压在领口袖边,衬得皮肤嫩白, 好看的眉眼微微一动,把视线移了过来,看向阶梯下小小的人。   “这是谁?”谢昭雪问身边的人。   钟文晋是第一次到谢府,下人们均未见过他, 纷纷摇头回答,“奴婢不知。”   钟文晋的奶娘极有眼色, 知道自家夫人还有个年岁相差很大的弟弟,心猜八成就是眼前这个锦衣少年,于是忙上前行礼,“谢小少爷, 我们小主子是夫人省亲时带来的,按照辈分来,要叫小少爷一声舅舅。”   谢昭雪也知道自己有一个小外甥,只是阿姐回来时, 他尚在上学,等到回来去见阿姐时,那小外甥又自己跑去玩了。   方才他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人,现在竟又自己跑过来。   谢昭雪弯眸一笑,眼睛里化开春水,起身走到钟文晋面前,蹲下身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钟文晋。”他口齿不清还有些严重,可自己的名字倒是念得不含糊。   钟文晋呆呆的盯着他,忽而将目光转到他发上系的红色绸带,伸出小手摸了摸,圆溜溜的眼睛一动不动。   谢昭雪虽然也才七岁,但见他喜欢,一点也不吝啬,当下就取下了红绸给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钟文晋一拿到红绸就握紧了,摇头。   “我是你的小舅舅啊。”谢昭雪笑着说,“以后见了我,记得叫,知道吗?”   钟文晋点点头,也不知懂了没懂。   他去谢府的次数并不多,但钟府里,在钟文晋身边伺候的下人都知道,这位小少爷是极喜欢她的谢小舅舅的,那一根从头上取下来的红绸带,在他的手腕上戴了八年。   起初,钟文晋只觉得自己的这个小舅舅脾气好,见谁都是笑眯眯的,很少有性子,不论走到哪都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   可是后来又一次,他亲眼看见谢昭雪动手打掉了身边一位下人的牙,才发现,他的小舅舅并非像表面上看上去那么温文尔雅。   钟文晋觉得,这个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就像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一样,钟文晋总想探究另一面的谢昭雪。   这些好奇,随着那次东湖岸边的误解彻底被打碎,钟文晋丢了戴了八年的红绸带,回家之后哭了个天翻地覆,钟家上下为了哄他都忙得手足无措。   只是小孩之间的一次争执而已,所有人都这么想。   但这事却改变了钟文晋,明明他是无辜的,却没人在乎真相,就连谢昭雪也轻信他言,误解了他。   不该是这样,钟文晋想,我身份尊贵,凭什么要受这样的委屈?   然后京城小霸王就此诞生了,年少的他在大街上横行霸道,哪个若是不长眼,在路上挡了他的路或是碰着他了,少不了一顿臭骂。   他若是听见谁嘀咕他,当时就要冲上去揍人,掀翻人家的摊子,谁劝都不管用,就算是官府来了,也只能靠边站,等着他撒完火再说。   既然众人都言他骄纵品恶,那他就用实际行动来应证那些传言。   做一个谁都不敢招惹的坏人,比一个受尽委屈的好人容易且舒服太多。   直到谢昭雪出现在衙门里,众人才叹道,总算有人能治住这个小霸王了。   钟文晋特烦看见他,每回他都是冷着一张脸,明明对别人那么温和,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对自己偏偏就满是厌恶,他因此很生气,闹腾得更加厉害。   但谢昭雪总有办法管他,因为身份的关系,谢昭雪压他一头,带着衙门的侍卫把他抓进衙门里关个一天半夜的,钟家人也不能说什么。   在他手里吃亏的次数多了,钟文晋也学聪明了,每回碰上谢昭雪,他都立马住手,只在嘴上骂个几句,不触及谢昭雪的底线。   偶然有一次,钟文晋得知了一个了不得的大秘密——谢昭雪并非自己亲生的小舅舅。   天真的他,还以为谢昭雪是抱养的,他想着,谢昭雪都如此可怜了,自己让着他点又何妨。   于是钟小霸王藏了个大秘密在心里,每回见到谢昭雪,总是觉得自己善良。   随着两人在京城里一天天长大,钟文晋忽而发觉自己患上了一个怪毛病——也就是众人所说的强抢民女。   其实也不全是民女,有些还是千金小姐,他会先花各种心思的去靠近那个姑娘,若是有些姑娘因此喜欢上他,他就会觉得无趣,自己放弃了,若是有些姑娘不从,他又开始威逼利诱,开始各种手段。   做这些事的后果自然是给钟文晋的臭名声上又添一笔,那些姑娘总是哭诉,说钟文晋有多么多么欺负她,但只有钟文晋知道,自己从不曾对她们做出任何越矩的行为。   况且他已经臭名昭彰,根本不在乎。   这个怪毛病在遇到丁子韵之后,才让钟文晋真正意识到,它的严重性。   回顾往昔,那些所有被他招惹过的姑娘,全是明里暗里爱慕谢昭雪的,无一例外。   起初,钟文晋还会安慰自己,那都是因为看不惯谢昭雪。   可是后来,他已经明白,这不过是自己骗自己而已,有一种奇妙的情感早就在他心里成长,从一棵小树苗,长成了参天大树。   等他自己意识到时,已经晚了。   他终于开始明白内心里隐藏的情绪,譬如见到谢昭雪的身影时,他会不由自主的开心;看见谢昭雪冷着脸时,他又会害怕;得知他与某个姑娘有过交情时,他心中又极其不舒服。   这种非常非常普遍的情绪,对钟文晋来说像是洪水猛兽,既陌生又令人恐惧。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逃避,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出门作恶,生怕看见谢昭雪。   但是时间久了,他又泛起浓郁的思念,日日夜夜都梦到他,想见他的那种渴望也越来越强烈。   他从来不是懂得克制自己的人,于是他又出门了,满大街的转悠,寻找着那个让他牵肠挂肚的人。   钟文晋听说过一种药物,这种药能麻痹伤口,减弱痛觉,但是它有瘾性,用多了就会上瘾,断了之后会极度难受。   他觉得谢昭雪就像是这种药物,而他已经上瘾了。   能藏多久,钟文晋不知道,也许一直这么下去,直到谢昭雪娶妻生子。   有一日,一个叫梁宴北的人出现在他们的生命里。   钟文晋起初对他有些反感,但这人总是以笑面示人,倒挑不出什么毛病,唯一让他不爽的,就是梁宴北跟谢昭雪走得挺近。   然而就是这个人,带谢昭雪去了战场,却没能把他带回来。   钟文晋听到谢昭雪的死讯时,整个人陷入了恍惚的状态,就像是谁拿着沉重的铁锤在他心头上狠狠砸了一下一样,令他痛到窒息。   “这肯定是假的,谢昭雪那么厉害,他一只手就能把我掀翻呢!”钟文晋笑得极其难看,他近乎乞求的望着面前的钟文亭,希望他笑着说谢昭雪的死是玩笑。   可并没有,钟文亭认真的看着他,面上都是悲伤之色,“小晋,这是真的,谢昭雪的尸骨已经在运回京的路上……”   钟文晋不信,怎么说都不信,他大声与人反驳时,一双手止不住的颤抖。   谢昭雪怎么可能会死呢?走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   然当他亲眼看见谢昭雪的尸体时,所有的故作坚强和自欺欺人顷刻崩塌,谢昭雪的确是死了,死于战场,身上都是伤痕,脖子处更是有一道极深的致死伤。   钟文晋狼狈的跪在谢昭雪的尸体边,一遍一遍的嘶喊,让他起来,但是这没有用,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怎么可能再听见他的声音呢?   有许多人围在他周围,看着他的样子像看一个笑话,但钟文晋丝毫不在意,他摸到谢昭雪的身体是,触手都是僵硬和冰冷。   他牵过谢昭雪的手,温暖又柔软,不像现在,硬的连手指都掰不开。   谢昭雪一直都是干净的,好似天山上的雪莲,一尘不染,死了之后的他却浑身泥土,只有脸和手像是被人擦过,原本白皙的皮肤也变得乌青。   谢漪露抱住了钟文晋,失声痛哭,一遍一遍的喊,“晋儿,他已经走了,已经不在了!”   “他没走,他没走!”钟文晋陷入了疯癫的状态,抱着谢昭雪的尸体不肯撒手,脸上全是泪水。   最后还是钟国义心疼,派人打晕了他,抬回了钟家。   钟文晋醒之后依旧是疯疯癫癫,喊着要去找谢昭雪,被钟国义锁在房中,钟家人轮流在门外劝慰。   短短几天,钟文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下来,终日郁郁,钟文亭见他这模样,怕他撑不住,悄悄的开锁给放了。   这个时候,谢昭雪已经下葬了,变为一坡黄土,和一方石碑。   钟文晋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徒手去挖埋好的坟,一直挖到双手鲜血淋漓,才脱力累晕,最后被找来的钟家人又带回去。   悲痛过后,就是恨意和怒火,钟文晋第一个找上了梁宴北,揪着他的领子大声质问。   那是他这一生,唯一一次把拳头挥到梁宴北的脸上,梁宴北不躲不闪,硬生生的受了这一拳,听完钟文晋的歇斯底里后,他说,“你与其在这大吼大叫,不如去查查真正杀死谢昭雪的人到底是谁。”   钟文晋又惊又怒,追问下才得知,谢昭雪是在上战场之前被下了药,药效发挥时,正巧在奋战厮杀之中,他变成了任人宰割的绵羊。   梁宴北当时本就与谢昭雪分头行事,一人守一方,得知此事后,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谢昭雪所在军营,到时已经晚了,谢昭雪的尸体早已凉透。   钟文晋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人把手伸到远在战场的军营里,他似乎没有任何犹豫的就相信了梁宴北。   并不是他与梁宴北关系多好,而是他也认为,谢昭雪不会死得那么简单。   他的亲朋好友都在京城,他怎么舍得就这样撒手离去?   钟文晋开始着手查谢昭雪的死,这成了他每日的动力,不知疲倦。   一查,就是两年的时间,他一无所获,对方做得实在太缜密,根本查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钟文晋想,他可能会一直查下去,不管有没有结果,直到他对谢昭雪的思念淡化得一点不剩,这件事才能停止。   后来,他娶妻了,娶了一个唯一知道他心里秘密的人,丁子韵。   她也是个聪明人,因为她也深爱着谢昭雪,所以她能够看出钟文晋是她的同类人。   她知晓钟文晋一直再查谢昭雪的死因,以这个秘密跟钟文晋打商量,让她嫁进钟家——她怀疑钟家就是害死谢昭雪的罪魁祸首。   钟文晋定然是不信的,可丁子韵拿出了一个强力的证据,钟家的管事曾经私下找过给谢昭雪下药的那个小士兵。   这两年间,他查到的东西太少了,只这一点,就足以让钟文晋死死抓住,他立即开始操办娶丁子韵的事宜,钟国义嫌弃她的出身,只准让钟文晋以妾的身份将她纳进来。   但这对丁子韵来说已经够了,她要的不是名分,是一个能够进入钟家的契机。   丁子韵嫁进钟家没多久,整个钟家就进入了一种令人压抑的状态,钟文晋的娘谢漪露也离奇失踪,钟家翻遍了整个京城也没找到。   谢漪露失踪一事,让钟文晋的情绪一度跌落低估,连续好些日都振作不了,随即而来的,就是一桩大事。   钟家造反了。   钟文晋毫不知情,但钟家上下似乎都做足了准备,他们带兵攻开了京城的大门,开启了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   钟文晋惊惧不已,想要找钟国义质问,却被困在房子中,无法脱离,还是丁子韵买了□□毒死了看管他的人,才把他救出来。   彼时,京城已经变天了,温氏皇族被杀尽,钟国义即将称帝。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爹竟然是人人口中的反贼,整个家里,只有他一人被蒙在鼓里,等他反应过来时,这场动乱已经结束。   而更让他措手不及的事,丁子韵告诉他,谢漪露一直被钟国义囚禁着,如今濒临死亡。   钟文晋真的害怕了,他跌跌撞撞的跟着丁子韵到了地牢中,果然看见了谢漪露,她浑身脏污,瘦得如皮包骨,整个人憔悴得可怕。   她的双肩都被铁链穿过,血液早已凝固,但是稍稍一动,她就会痛得抽搐,钟文晋跪到她面前,连碰都不敢碰。   谢漪露的气息微弱到几乎没有,听见钟文晋在耳边的哭喊之后,她才勉强睁开眼,浑浊的眼里都是泪水。   她似乎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直接告诉了钟文晋真相,原来,钟国义就是杀死谢昭雪的真正凶手,他买凶千里杀人,只为拔去谢家的支柱,接着又将不小心得知真相的谢漪露锁在地牢。   钟家造反之后,起初还有人送吃食,后来地牢里的人都走光了,谢漪露已经饿到虚脱。   本来就是苟延残喘,又经此折磨,已无力回天。   钟文晋痛哭流涕,一直喊着要带她去就医,可一碰铁链,谢漪露就疼得浑身颤抖,丁子韵拦住了他,低声说,“已经不行了,让她走得舒服点吧……”   可钟文晋不愿,他已经经受了一个爱人的离开,不想一直疼爱他的娘亲也离开,更何况是以这样的方式离开。   谢漪露缓缓伸出颤抖的手,轻抹了一把他的泪,有气无力的哭着,“晋儿,晋儿,我的孩子,对不起,娘如今要先走一步了,娘知道你一直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往后的路,你一定要坚定的走下去,要为昭雪报仇,为西凉除尽反贼,还无辜的人一个太平……钟家的人,一个别留……”   钟文晋一生都忘不了这个场景,他深爱的母亲再留下了这些话之后,悲惨的死去,身体倒在他的怀中,扯动铁链哗哗作响,撕裂了伤口血流出来,染红他的衣裳。   她的身子太轻了,钟文晋想抱有不敢抱,生怕弄疼了她。   但她的气息已经断了,再也不会感受到任何疼痛了。   眼睁睁看着娘亲在面前死去却无法救,这种无力感死死的扼住他的脖子,令他痛不欲生。   是他太过愚蠢,如若不是一心扑在谢昭雪的事上,又怎么会察觉不出娘亲的不对……   “娘,我知错了,我知道错了,你睁眼看看我啊!”钟文晋咬着牙哭喊,一抬手,掌心都是鲜红的血,与谢漪露的身子一起变冷。   丁子韵不忍心看他这模样,忍着泪走出了地牢,留他一人与谢漪露做最后的道别。   丁子韵觉得自己爱谢昭雪不必钟文晋少,所以她一直觉得两人是同样的,但此刻往后,钟文晋才是最不幸运的那一个,他失去了生命里最后的光,剩下的只有残忍的伤害和欺骗。   钟文晋在地牢里待了整整一夜,待到第二次日出之时,他才抱着谢漪露的尸体出来,脸上冻结了所有表情,变得麻木。   这是一个新的钟文晋,一个失去所有后,无所畏惧的疯子。   他好好埋了谢漪露,揉了一把哭肿的眼睛,深吸一口气,对丁子韵道,“走吧,我们去金陵。”   钟文晋的一生中,极少有人会赞美他,提及他,无非就是不学无术,横行霸道,仗势欺人等贬义词。   第一个夸他的人,是谢漪露,她会摸着小钟文晋的脑袋温柔的笑着,“晋儿真是聪明,将来一定会成为国之栋梁!”   第二个夸他的人,是谢昭雪,他会站在钟文晋的面前,对他弯起灿若繁星的眼眸,“你做的很对,别理会他们说什么。”   可是这两个人都离他而去了,且再也不会回来,他们躺在了冰冷的地下,被钟文晋藏进了回忆中。   钟文晋拿起了剑,他杀人从不分男女老幼,尤其是面对着自己的亲兄弟时,他也能利落的一刀而下,直接切断头颅,军营里的人谁都不敢招惹他。   最初进军队时,他终日面上无表情,有人知道他是钟家人,免不了排挤他,然而钟文晋不是会给教训的人,若是有谁找他的茬,他就会直接拿剑砍人。   只头一回,就砍伤了三人,梁宴北得知此事后,狠狠打了钟文晋一拳,打得他鼻血横流,他却笑起来。   梁宴北不理会他的疯癫,把军营里的其他人训了一顿,并狠言说若是再出现这种事,必定严惩不贷,其他人才不敢再造次。   那时的钟文晋还是一个那剑砍人时会觉得害怕的人,到了后来,他杀人的手法越发利索,更是无人敢靠近他。   温禅曾经问过他,“为何每回梁宴北打你,你都要笑?”   钟文晋回答,“因为他的拳头能让我感觉到痛,只有我觉得痛时,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他必须要活着,他有必须完成的事。   有时候钟文晋会想,若是自己早点做一个大恶人就好了,那样他就会在当初强行把谢昭雪抢来,将他锁在自己身边,不去上战场,日日夜夜的跟他在一起,这样,他就不会死了。   早些把钟家人都杀死,这样,他们也不会对谢昭雪出手,不会对自己娘亲出手。   乱世之中,只有利刃最有用,或者说,只有恶人的剑最有用,就算做不到平乱世安天下,至少能够保护自己心头上放着的人。   就算是他斩下了钟文亭的头颅,也没有丝毫的感觉到快意,因为再怎么做,都没有意义,他还是一个独自走在血路上的可怜人。   “小晋,来,吃烧鸡,这是我特地从和悦楼给你买的,我记得你最爱吃……”他看见钟文亭站在眼前,递出了热腾腾的烧鸡,笑得温和。   啊,他想起来了,钟文亭是第三个夸赞他的人,他扶起了趴在谢昭雪坟头上的自己,在他耳边说,“小晋,你一直是个坚强的人,伤心过了,一定要做回从前的那个钟文晋……”   那钟国义呢?钟国义会把小钟文晋抱在怀里,宠溺的说,“我们晋儿,就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孩子。”   他曾经有一个家,家里有溺爱他的爹,也有温柔的娘,还有会给他将道理的兄长,有弟弟有妹妹。   也有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小舅舅,他会在钟文晋看不到的地方动手打议论钟文晋是非的下人,他会警告尚书家的少爷不准再找钟文晋的麻烦,也会冷着脸让侍郎家的千金别再纠缠钟文晋。   他也会狠狠教训自己的堂妹,重重责罚颠倒是非,污蔑钟文晋的老嬷嬷,会提着一盒糕点给谢漪露让他转交给钟文晋。   以前的钟文晋,有很多人疼爱,而如今的他,只剩下了自己,和手里的一把剑。   还有,满身的鲜血。   钟文晋一步一个血脚印,走过一条满是迷雾的独木桥,桥的尽头,是一身雪白衣裳的谢昭雪,他还是如往常一样,笑得一尘不染,对钟文晋说,“快过来。”   钟文晋不敢大声呼吸,小心翼翼的走到他身边,谢昭雪一下子牵住他的手,指着后面说,“你看。”   他顺着方向看去,就见谢漪露温柔的看着他,“晋儿。”   她的身边,是青色长衣的钟文亭,他招手,“小晋。”   然后几个半大的孩子,跑来抱住他的腿,“四哥哥,四哥哥……”   众多声音重叠在一起,在他的耳边围绕,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视线停在谢昭雪的脸上。   钟文晋一下子落泪了,他抑制不住嘴角往下撇,一声哭喊破口而出,“啊——”   心尖处像被人拿刀子不断的刺,疼得他禁不蹲身,蜷起身体,缩成一团。   “为什么?为什么?”钟文晋咬着牙问。   为什么偏偏是我?   为什么留下的是我?   为什么承受这些的是我?   多少次的午夜梦回,钟文晋都想做的那个先离开的人,这样他就不会每日每夜都忍受着心里的痛苦。   他也想走得潇潇洒洒,走得无牵无挂,但是他自己也知道,这根本做不到,那已经逝去的人,早已融进他的骨髓里,化作他一生最重的思念。   他会一直痛苦着,一直思念着,直至他生命走到终结的那一刻。   “醒醒,醒醒!”梁宴北的声音打破迷雾,传到他耳边。   钟文晋猛地睁开眼,从床榻上坐起来,粗喘几口气,眼睛里全是温热的泪。   又是这个梦。   梁宴北在一边沉默的看他,而后淡淡道,“钟文晋,把眼泪擦擦,咱们要出发了。”   他脑子懵了一下,“去哪?”   “五月岛。”梁宴北回答,“这是一场恶战,你精神点,等到了岛上会让你好好休息的。”   钟文晋听后抹了一把泪,勾起嘴角自嘲的笑了。   是啊,还没完呢。 第117章 信   钟文晋这个月第四次跟谢漪露谈心, 如前几次一样,谈崩了。   他大怒而起,抬手就要掀面前的桌子,结果被谢漪露一瞪,又生生忍住了。   “娘!你就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如今钟家没了,咱们母子相依为命, 你竟然还这样对我!”钟文晋心知硬的不行,必须来软的,一扭脸哭喊起来,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仰天长啸,忽而掀开外袍,从后腰掏出一根长绳,“儿子先走一步了!”   堂内的下人见此都吓坏了, 忙着急上前,“少爷!可使不得啊!”   谢漪露也没想到他随身还藏着麻绳, 当下惊得站起身,“晋儿,你别做傻事!”   然而钟文晋行动极其麻溜,踩着一个凳子就要往房梁上扔绳子, 边扔边喊,“谁都不准拦我!”   阿福在门外听着,感觉时候差不多了,哭嚎着冲了进来, 一下子抱住钟文晋的腿,“少爷!少爷你这是作甚!你再等些时日谢少爷就会回来了,你这又是何必!”   钟文晋立马扭起来,“我等不了!谢昭雪在京城生死不知,我却在这边什么都做不了,我心里难受啊!”   谢漪露气得拍桌,“你快下来!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阿福喊,“少爷啊!你这么做不是成心让夫人伤心吗?老爷和老夫人走了之后,夫人只有你了,万一你再有个三长两短的,可让夫人怎么办啊?!”   谢漪露听闻,伤心的抹起了眼泪,往椅子上一坐,开始抽泣,“原本我应允你跟昭雪在一起,就已是无颜面对爹娘,如今你又让我那么不省心……”   钟文晋一下子傻眼了,看了看自己的亲娘,又用质问的眼神看着阿福。   怎么回事?怎么跟设计好的剧情不一样?   阿福心道,小钟少爷,可不是我不帮你,你跟夫人斗,不是找死吗?   他没回应钟文晋的眼神,继续抱着钟文晋的腿摇晃,袖子里的银子抖得叮当响,“少爷啊!快下来吧!”   钟文晋快气死了,花那么多银子给阿福,结果到头来阿福竟然还是叛变,他恨不得一把掐死阿福,但当着谢漪露的面又不好发作,那根麻绳怎么挂上去就怎么拿下来,他咬牙切齿的把阿福推开,走到谢漪露面前,“娘,儿子知道错了,你别伤心了。”   “不孝子,不孝子……”她还在不断的低声念着。   “我不去京城了还不行吗?我就老老实实在金陵待着,哪也不去了。”闹腾了一个月的钟文晋,终于妥协。   谢漪露趁机道,“你可不能骗我。”   钟文晋应道,“不骗你不骗你。”   “行。”谢漪露把眼泪一抹,神情瞬间就恢复了,“我跟梁夫人还约了一起喝茶,就先走了。”   说完她当真是一点停留都没有,整了整衣裳就踏出门,走了几步还转头把阿福给叫上了,“这小子聪明伶俐,我喜欢。”   阿福屁颠屁颠的跟上去,“夫人过奖了。”   钟文晋气得两鼻子冒烟:我不喜欢!   等谢漪露走了之后,钟文晋还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下人犹豫了片刻,上前来问,“少爷可要吃些东西?”   钟文晋一脸悲伤,“不了,让我静静。”   他走出大堂,绕了半个府邸,走到府内的后院处,忽而有一片落叶从他面前飘过,钟文晋下意识伸手接住。   他抬起头,见蓝天白云之下,树叶又开始随风而落,心头感慨。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温禅和梁宴北离开京城都有五年了。   当年温禅一离开,皇帝随后就下令宣布九殿下病逝,举国行丧,各种传闻持续了好久,才慢慢消退。   往后的西凉,只有温禅,再无九殿下。   这五年里发生了不少事情,当初司徒老先生到了京城之后,得知司徒舟兰在钟文晋身上种了蛊,连夜敲开了小谢府的门。   他在小谢府住了半月的时间为钟文晋诊断,最后确定了这种蛊对他身体并无害处,也确实能够调节钟文晋的情绪,养得好,更能无病侵体。   安了谢昭雪的心之后,他就离开了。   后来钟文晋听说司徒老先生将司徒舟兰逐出家门,不知是真是假,他也没有特地去打听。   第二年,是颇为动荡的一年,谢晟然在朝堂上得罪了大皇子,遭他设计陷害,双双毙命在出游的路上。   整个谢家因此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整个谢家的重担落在他身上,那些日子他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一边接手谢晟然的所有事,一边调查他们的死因。   后来查出真相,谢昭雪对大皇子恨之入骨,原本不结党不站队的谢家也站在了太子温悦那边,一同想把大皇子扳倒,然大皇子母族十分厉害,这一斗,就斗了五年。   钟文晋和谢漪露到金陵已经三年了,他在这里不用戴人皮假面,生活得很自由,偶尔跟单柯一起出去转转,唯一的不足就是见谢昭雪的次数太少,每回都是他京城金陵来回跑。   阿福是温禅临走前托付给他的,这个小太监在皇宫里磨出了一身机灵,初来到谢府时,就把谢漪露逗得心欢喜,他在这里,比在皇宫过得舒坦,几年下来身子骨也养壮实不少。   琴棋书画也在温禅的安排下离开了皇宫,但至于两人去了何处,钟文晋就不知道了。   金陵是一座很温和的城,这里虽然江湖人士居多,但很少会有人当街行凶,因为单家的镇守,无人敢在这里作恶。   自从跟谢漪露坦白了他对谢昭雪的情意之后,一切都变得舒心,好像所有事都达到了一个最好最恰当的点,只等着谢昭雪和温悦一起扳倒大皇子之后回来金陵,那么所有的事就都结束了。   钟文晋站着发了会儿呆,跑到房间里打算给你谢昭雪写一封信。   研墨提笔,他首先落下的第一行就是:   什么时候能把阿福赶出府?   他今日又诓骗了我,这个月已经是第四次了,每次他都跟我说要帮我,但是到了关键时候总是倒戈,此人就是墙头草,留不得。   你在那边还好吗?我有些想你。   钟文晋写到这,又觉得有些矫情,这根本不符合他的性格,于是他把这一行划掉,重新写:   京城的天气还好吧?老子想看那边的天空。   “不好不好。”钟文晋觉得不满意,把纸拿起来给揉成一团,什么时候他也会说这些肉麻话了?   正当他烦恼时,突然有一人从后面一把抱住了他的腰,钟文晋吓了一大跳,手一抖,点点墨汁沾在了身上。   他忙拿着笔要戳身后的人,却看见了谢昭雪带着笑的脸往旁一躲,“我们小晋什么时候也爱写字了?”   “你怎么回来了?”钟文晋大喜,“你不是还在京城吗?”   “我前段时间就递信回来了,说我会回来一趟,你不知道吗?”谢昭雪仿佛就刚回来,有些风尘仆仆。   钟文晋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被坑了,他们早知道谢昭雪会回来,却还看这自己一哭二闹三上吊,他脸色一下黑得像锅底一样,心想:这下我的脸可算是彻底丢光了。   正当钟文晋暗自生着气时,谢昭雪却发现了他手里揉成一团的纸,伸手去拿,钟文晋没反应过来,一下子让他拿走了。   后知后觉的他想去抢,“别看别看。”   谢昭雪却把他抱紧了,禁锢在怀里,因为力气的差距,钟文晋动弹不得。   “别闹,让我看看你写的什么。”谢昭雪揉了一把他的头,然后把纸展开,最先看见的就是那句,“老子想看那边的天空。”   他弯了一下嘴角,把上面的字从头扫了一下,眸中浮上盈盈笑意,低眼看钟文晋。   钟文晋的脸有些发烫,梗着脖子叫,“你笑什么?”   “我也想你。”谢昭雪微微低头,呼出的气息与钟文晋的鼻息纠缠在一起,声音又低又沉,“真的好想你,京城那地方太冷清,每晚入睡时对你尤其思念,等这个年过了,我就能一直陪在你身边了。”   他不满的撅起嘴,“你都有三个月没回来金陵了。”   谢昭雪倒是想认真的回答他的话,但一见他快送到嘴边的唇,一个没忍住,俯头亲了上去。   钟文晋也想他想的抓心挠肺,这会儿见着人了,自然是要亲热一下,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热情回应。   两个人缠绵了好一会,松开时都有些气喘,钟文晋抬手去扯谢昭雪的衣裳,却被他制止。   “现在不是时候。”谢昭雪说,“我还要去见娘。”   谢漪露原本就比谢昭雪大了许多岁,是看着他一点点长大的,虽然谢昭雪平日里都叫阿姐,其实在他心里,这个阿姐跟娘亲是一样的分量,自从谢夫人死于大皇子之手后,谢昭雪就改了口,跟钟文晋一起叫她娘。   钟文晋的失望明晃晃的写在了脸上,妥协道,“好吧,咱们一起去。”   谢昭雪奖励似的亲了他一口,“那我先去沐浴换个衣裳。”   他点了点头,等谢昭雪走了之后,又坐回桌子前,自己嘿嘿笑起来,还好心情的把笔墨都收拾好。   正哼着小曲时,忽而有一只鸽子飞来,落在了窗头,钟文晋抬眼一看,发现是单家的信鸽。   他心头一跳,不知想到了什么,忙站起来走到信鸽旁,见它脚上果然绑的有东西,他拿下来之后抽出里面的小卷纸,展开一看,是一行端正的字:   现身处东望,一切安好,勿念。   右下角落有一字:禅。   钟文晋顿时笑开了,拿着纸往外跑,声音穿过了三个过堂,“谢昭雪,温禅他们回信了!”   依旧是一年之中的夏秋之季,蝉鸣落叶,风过无痕,在这一片天空之下,有人忙着讨好自己的新主子,有人身在朝堂上明争暗斗,有人身在温柔乡捡叶落笔,也有人在某个地方,和最爱的人一起,无拘无束游于世间。 第118章 游记   一   七月七日, 东望。   温禅百无聊赖的拨弄着手中的短笛,一会用指甲抠抠,一会扯扯流苏,末了又长叹一口气,“怎么还不来?”   一旁的男子看了看他,主动打招呼,“这位小郎哥, 你也是被媳妇儿强拉过来的吧?”   温禅愣了一下。   “现在的女人呐,就喜欢这些。”那男子继续道,“我婆娘盼这个盼好些天了呢, 正好我今日闲了,来陪她玩一下。”   温禅笑了笑,说,“是我强拉他来的, 他本来对这个也没兴趣,不过是我觉得好玩罢了。”   男子也跟着笑, “那小郎君肯定是个疼娘子的好相公。”   温禅咧嘴,“是啊。”   七月七日是乞巧节,在东望算是个比较盛大的节日。   实际上东望人特别喜欢过节日,尤其是皇帝, 更是带头铺张,单拿这乞巧节来说,皇帝特地给了一天的休沐,为的就是让东望的百姓玩得开心。   东望民风比西凉开放得多, 在这一日,不论是待字闺中的姑娘,还是死了丈夫的寡妇,都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门,拿上自己提前绣好的锦帕或是其他小玩意,若是瞧见了心仪的人,便可将东西送出去。   一般情况,男子都会把东西接了,若是觉得喜欢,过两日就会拿着东西登门拜访,若是不喜欢,则不了了之。   温禅初次听见时,就对这个节日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还听说东望有些地方,男子相爱是常事,只这一点就令他喜欢上了东望。   而东望人又十分聪明,在乞巧节上想到了不少赚钱的方法,就比如温禅现在正在玩的这个。   这是一座由多个房间组成的房子,相爱的两人会先进去一个,没一道门前都守着一人,他会拿出提前准备好的问题,然后让先进去的一方回答,答完几扇门之后,就会到最里面的房间。   接下来就是另一方进门,他的答案需得与前一人的一致或是相差无几才能过门,如若错了,则不能进门。   答完所有门,才能把里面的那人给牵出来,时间待得越久,则花费的银子越多。   一次只能进四个人,没人都有单独的门,但是最后一扇门或许是怕在里面的人太无聊,特地给分成两人在一个房间。   温禅进门有些时候了,他回想了一下自己给得答案,都是些比较简单的,梁宴北不至于进得那么困难吧?   又坐了一会儿,身后的门终于有了声响,温禅和男子同时回头望去。   就见梁宴北笑眯眯的站在门处,“我来了。”   温禅松一口气,“你怎么那么久才来啊,我都等走了两个人了。”   “你给的问题实在是太难了,我想了许久。”梁宴北看着他走来,顺手揽住他的脖子,抵着他的头道,“一点都不好玩。”   “明明很简单啊,我害怕你答不上来,专门把难度给放低了。”   “哪简单了?”梁宴北撇嘴,“其中有一扇门的题是‘他最爱听什么声音’,这题的答案我想了很久。”   “笛声啊!”温禅摊手道,“你那么爱吹笛子,不喜欢笛声吗?你答的是什么?”   “蝉声。”梁宴北幽怨道。   温禅皱眉,“我怎么不知道你喜欢蝉声?而且蝉叫那么吵,有什么好听的。”   梁宴北听后笑了一下,揉了揉他的后脑勺,“行了,咱们出去吧,让你等那么久是我的不是,我请你吃些好吃的。”   “这还差不多。”温禅嘀咕了一句,临走时对身后的男子打招呼,“这位大哥,我就先走一步了。”   男子看着他俩,笑着点头,“去吧小郎君。”   温禅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好,反手拦住梁宴北的腰,两个人勾肩搭背的出去了。   “我方才看见路边卖的有磨喝乐,我们一人买一个吧。”   “好……”   二   “这场风暴来得猛,需得半个时辰。”一老人道。   温禅看了一眼外面的黄沙漫天,头往衣领里缩了一下,梁宴北睡得正沉,被他这动作闹醒了。   他睁开慵懒的眼睛看了他一下,有往庙外看看,而后坐起身,把身上的大氅重新给温禅盖严实了。   温禅从他的肩上抬头,“你醒了?沙暴还要些时间,再睡会儿吧。”   梁宴北眨了眨眼,“不睡了,你饿不饿?”   他是有一些饿,但是能忍,刚想说不饿时,梁宴北就已经从包裹里拿出一块肉饼,递给温禅,“来,吃吧。”   庙里还坐着南来北往的不少人,有些是行商的,粮食备得充足,有些却是游荡的恶匪,还有些三三两两的,看不出身份。   有几个恶匪早就盯上他俩了,瞅着样貌上等,身上的衣物又不菲,这会还拿出了肉饼,有一个人忍不住了,对身边的人道,“大哥,咱们动手吧?”   梁宴北把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一抬眸,就看见那几个恶匪不怀好意的盯着这边,对他们扬起一个笑。   他本来就俊俏非凡,再一笑,顿时让几个人都有些把持不住,按着刀蠢蠢欲动,“大哥,我看着两个小子身上有不少钱,就算没银子,就他们那细皮嫩肉的样子享受一下也是极好。”   “是啊是啊。”   几个恶匪不知是不是横行霸道惯了的,说话一点也不忌惮,目光更是热烈,直盯着温禅和梁宴北不放。   将庙里避沙暴的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几位可要想开点,千万莫做傻事。”坐在角落里的老人忽然说道。   老人抬起脸,整张脸上都是皱皮,泛着乌青的颜色,十分丑陋,看样子已经十分老了,但声音却像是四五十岁的那样。   恶匪中其中一人道,“你个老不死的,少多管闲事。”   几个人笑起来,朝着梁宴北两人在的地方走过去,庙里的其他人都静静看着。   温禅正吃着肉饼,见那几个人朝这边走来,暗戳戳的扯了扯梁宴北的衣袖,“有人过来了。”   梁宴北看一眼,笑着对他说,“他们肯定是来找你要肉饼吃的。”   说着,手插进包裹里摸了一会儿,摸出一把镶嵌着红宝石的匕首。   “我可不给,本来就没多少。”温禅道,“而且这一个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那几个人走近了,看见梁宴北手里拿了个匕首,纷纷笑他,一人站定在温禅面前,居高临下道,“公子,你那手里的肉饼,能不能借我吃一口?”   梁宴北笑出声,“你看,我说的吧。”   温禅有些无奈,“我就这一块……”   “别那么小气嘛。”那人说着就弯下腰来,想摸一把温禅的脸,结果手刚伸过去,手腕就传来剧痛,他尖叫一声连忙往后退,在定睛一看,自己的整只手被齐腕削断,血流如注。   然而却根本没人看见,面前这俊公子是怎么出刀的。   温禅看一眼掉落在一旁血淋淋的手掌,嫌恶的皱起眉,“我吃不下去了。”   梁宴北抹了一下他的眼睛,“那你别看。”   说完他站起来,刚出鞘的刀在指尖一转,甩出点点血珠,先前几个嚣张的恶匪不约而同的往后退。   那个断了手掌的人几乎疼晕过去,一声接着一声叫着。   梁宴北皱眉,望向那个男子,“你真的很吵。”   他刀锋一转,顷刻间就到了那男子的面前,根本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直接抹了脖子,血一下子喷涌出来,惊得庙里的人同时低呼。   尽快梁宴北撤得极快,衣裳上还是沾染了些许,他抖了抖衣袖,烦躁起来,“怎么总有你们这种不要命的人?”   几个无恶不作的土匪此刻意识到,自己是惹上了个大麻烦,看着地上还在抽搐的同伴,他们很一致的选择了逃跑,也不管外面是否是沙暴肆虐。   梁宴北见几人想逃,手疾眼快的抓住了其中一人的后领,力气极大,直接将人扯了回来。   “爷爷饶命爷爷饶命!我是狗眼不识英雄,爷爷别跟我计较!”那人吓得直打哆嗦,连声求饶,双膝一弯就要跪下。   温禅见他这模样,忍不住笑了,心说梁宴北走哪都能认一堆孙子。   然而梁宴北本人对这个孙子并不满意,那刀柄敲了一下他的头,“谁是你爷爷?我可没你这样的孙子。”   “英雄说得对,您不是我爷爷,您是神仙,您是……”   “行了,闭嘴吧。”梁宴北松开了他,指着地上的尸体道,“把这人给背出去,放在这碍我的眼睛。”   “是是是。”那人一点也不敢挣扎,立马把地上的人背起来,一溜烟的冲出了寺庙,只觉得自己方才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这些年走南闯北,两人也遇到不少这种恶匪,起初还会随意给个教训,但是次数多了,梁宴北更喜欢用最直接的方法,吓走了就不追,若是不走,梁宴北就会直接杀光,这些祸害一个不留。   驱逐了几个恶匪之后,庙里面又变得清净,梁宴北坐回去,那手帕擦干净上面的血迹,此时温禅也已经把肉饼吃得差不多了,特地留了一口递到梁宴北嘴边。   梁宴北张口咬住,慢慢咀嚼着合上刀鞘,又放回包裹里,庙里寂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黄沙慢慢减退,不再是混茫茫一片。   庙里的人陆续离开,待到沙暴退尽之后,露出了傍晚的霞光,横跨了半个天空。   梁宴北把东西收拾了一下,两人整理好衣装,打算继续出发。   温禅把大氅穿好,一偏头,发现角落里坐着的那个丑陋老人正死死的盯着自己,他跟老人对望了一会儿,忽而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笑着笑着,梁宴北的手就摸上了他的头,“傻笑什么,走了。”   “我哪傻笑了。”温禅嘀咕一句,走在他身边,两人一起出了寺庙。   老人依旧死死瞪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在满天红霞的下,说说笑笑的两人越走越远,待看不见背影之后,老人突然呕出一口鲜血,手抖得如筛糠一般,急忙从衣袖里拿出一包药粉撕开,猛地灌进嘴里。   她喘息了好久,才渐渐平息下来,左脸处似有一只小虫在皮下游动,钻到下巴处,又很快消失不见。   温禅走着走着,突然开口,“那个老人好眼熟……”   “谁啊?”梁宴北顺口问。   “有点像司徒舟兰……”   “这你都能看出来?”他挑眉,“司徒今年应当才二十三吧,那老人足有七八十了,会是她吗?”   温禅抬头看一眼漫天的霞光,双眸弯弯,“或许是呢……”   他一笑,梁宴北就要跟着笑,心道,是不是,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梁宴北伸手牵住他,“你说是就是吧。”   大漠红霞之下,两人的影子被拉得极长极长,留下一串风过即覆的脚印。 第119章 因果   “啪!”一声脆响, 堂上坐着的人轻咳了声道,“各位落座,好戏开讲!”   堂下众人皆同时静下来,目光炯炯的盯着那人,满脸期待。   仔细看来,堂中人皆是奇怪模样,有的人看起来貌美倾城, 有些人头上还顶着鹿角,杂七杂八混在一起,颇是怪异。   那说书人眼睛一眯, 喝了口茶,拖着怪调的声音便传出,“今日,我们就来说说神界大名鼎鼎的神君——宴北。”   堂下一阵轻呼, 纷纷压抑着激动,只等他继续往下说。   说书人摇头晃脑, “话说这宴北神君呐……”   六界之中,当属四位最为名声显赫,神界中的宴北,宁韶司, 妖界中的容白,魔界中的楼慕歌。   今日单说宴北神君。   宴北乃是神界的战神,守南方神门,一连万年无人敢犯。   上古时期有四神兽居六界之首, 青龙一脉更是为万物之王,后来一场神魔之战,青龙血脉陨落,留存至今的只有神帝和宴北。   没人怀疑他的身份,其血脉里与生俱来的压制就是最好的证明,万千妖兽在宴北面前,都会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   更可况还有那一双天上地下,青龙一脉独有的金眸。   六界之中,妖魔鬼怪闻之丧胆,见之即溜。   这日,温禅抱着几坛仙子酿前往神界,遵循仙王的吩咐,把酒送给神帝。   一路上了九重天,温禅还有些紧张——他是凡人飞升成仙的,按照凡人的纪年算,也不过才成仙一两百年。   但是由于仙界之中凡人飞升化仙的例子太少了,温禅因此成了整个仙界的宝,仙王一有机会,就会让他出去见见世面。   能入神界的仙君少之又少,温禅不过刚飞升,就有这个机会往神界走一遭,羡煞了不少仙人。   神界南门,宴北刚回神界,放一入门,身上的粗麻布衫刹那间便变成了白纺金丝袍,墨发飘摇间,一双澄澈的金眸流转之间,俊美之姿六界仅有。   守在神门旁的仙兵见了他,忙跪下行礼,宴北扬起个微笑,摆了摆手走进去。   一路上同宴北打招呼的神仙不少,有的老远看见了还特地跑来与他聊两句,宴北始终是带着笑意回应,不见半点不耐烦,直至进了神都,才加快了速度,直奔着神帝的宫殿去了。   彼时神帝正在修花剪草,一听声响转过头,就见自家小侄子直直的走进来,瘫坐在软椅上。   他一边拨弄草叶,一边问,“你受伤了?”   宴北的面上这才显出疲惫来,六界之中,能够在他身上察觉出端倪的人屈指可数,神帝算是其中之一。   他微闭了闭眼道,“是小伤,但是需要休养一段时间。”   “被谁伤的?”他又问。   “朱雀族的,好像是个长老,半道上被我碰见了。”宴北语气懒洋洋的,“非要追着杀我。”   “哪个长老啊?”   “不清楚,长得很丑。”宴北想了一下,好像只记得这一个特征,不过也不太重要,“他被我重伤后,抱住我想引火自焚,我就把他杀了。”   神帝听完心里已经有谱了,哼着小曲道,“好好养着吧,这段时日就别往外跑了。”   宴北睁眼,见他又三两下把花枝剪得惨不忍睹,轻叹一声,“你就饶了那些花吧……”   “剪一剪才能长得更好。”神帝我行我素。   宴北还想说话,就听挂在殿门外的仙铃发出两声轻响,两人同时朝门处望去,就见一个唇红齿白的小仙站在那,怀中抱着一坛酒,墨黑的眼睛略带着拘谨的朝这望了一眼,便作揖行礼。   “小仙温禅,特奉仙王之命,为神帝陛下送上仙子酿。”   宴北的目光从他头上的发带往下,滑过精致的眉眼,整齐的衣襟,抱着酒的细长手指,到脚上绣着如意纹的锦靴。   身体里忽而就涌起一阵冲动,他转过头,把目光撇开。   神帝放下手中的东西,对温禅温和一笑,伸手要接,“多谢仙王的好意,改日我手里得了什么好东西,就给他送过去。”   温禅却不敢真递给他,忙道,“陛下不必客气,仙王说这是他欠陛下的。”   “还跟我整这套。”神帝一点也不像客套的模样,想把温禅往殿内引,“来坐坐坐,正好尝尝我今日新得的茶。”   温禅忙推拒,“小仙只是代为跑腿,手里还有他人嘱托的东西未送到,不敢停留。”   早听说这个神帝十分随和,没想到竟然这样随和,这就要拉着他进去喝茶了。   神帝也不为难他,手一伸还是把酒坛接了过来,“那你去吧,随便转转,最好多交几个朋友,我还想多发展发展跟仙界的关系呢。”   温禅应一声,转身离去,临走前他目光一转,看见躺椅上那个传说中的龙神宴北。   虽然没见过他的模样,不过六界中有金眸的也仅此两位。   真幸运,他心想,我才头一次来神界,就碰上了龙神叔侄俩。   温禅心里喜滋滋的离开了神帝宫殿,打算好好的把神界转一转。   神界与仙界有很大的不同,六界之中都说神最无情,无欲无求,难相处,但是温禅走一圈下来,却发现神界比仙界要热闹。   神都之中,住的大部分都是血脉尊贵的神,譬如神帝,宴北的青龙一脉,宁韶司的白虎一脉,涂山狐族,凤凰神族等等,还有一小部分是修为极高的。   换句话说,整个神界的支柱都在神都之内。   温禅觉得自己一个小仙能够来这里,的的确确值得别人羡慕。   他离开神殿之后,宴北又闭着眼睛坐了一会儿,忽而一股香气传进鼻子里,他睁眼一看,竟是神帝揭开了那坛温禅送来的仙子酿。   神帝满意的夸赞,“好东西。”   宴北动了动嘴皮道,“你少喝些。”   “我有分寸。”神帝信誓旦旦。   宴北并不想提之前那个喝醉之后抱着对着柱子求爱的人是谁。   他着实有些累了,站起身对神帝道,“这段时日我闭门谢客,但凡有人来你这找我,你全给回绝,千万不要让人靠近我的宫殿。”   “行了,你安心去吧。”神帝推了推手,满脸写着:放心好了,我靠谱。   宴北最后又看了他一眼,依言离去,反正也不会有人擅闯他的宫殿,倒也不担心神帝的不靠谱。   他钻进自己的宫殿里,闭门疗伤。   而温禅这边,因为神界的人对他这个仙界来的十分友好,所以也多少结识了几个朋友,等他逛得累了,才发觉手头里的东西还剩下一点了。   仔细翻看了一遍,一些是那些小仙女要送给宁韶司的,还有一些则是送给宴北的。   都是传达爱慕之意的东西,温禅打算原封不动的带回去,然后就以两人不在为理由为自己开脱。   念头一落,温禅又发觉不对劲,宴北的来往行踪一直是仙界那些仙女之间关注的重点,如今回了神界,她们怎么可能得不到消息?   这肯定诓不住啊!   新人温禅觉得自己还是需要跟那些仙女打好关系的,于是又揣着东西问了宴北的宫殿,怀着忐忑的心情往那边走。   有一点是温禅不知道的。   宴北不喜别人进他的宫殿,是以很早之前宫殿四周都设有结界,阻挡别人靠近,久而久之,宴北宫殿不得踏足的说法便在神界传开,每一个人都知晓。   时间过的久了,几乎没人记得宴北的宫殿为何不能进。   温禅问路时,便有人劝他莫要去,因为没说原因,温禅只以为宴北不太好相与,便道了声谢仍然去了。   只要宴北神君一拒绝,我就立刻离开。他是这么想的。   最起码,要把仙女们的心意传达到,而对方怎么反应,愿不愿意接受,都跟他没关系。   就算再不好相处,总不可能动手打他吧?   温禅做好了打算,毅然决然的前往。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宴北并没有动手打他,而是做出了更加令他不能接受的事。   宴北的宫殿如其人,尊贵非凡,简洁大气。   他轻而易举走到门前,发现门上并没有装仙铃,便动手敲了敲。   良久,没有半点声音。   难道还在神帝那?   他只迟疑了一会儿,便十分大胆的推开了门,伸头探脑的走进去。   正好趁着宴北神君不在,他把东西放下就走,反正宴北回来之后也不知道是谁放的,而他会仙界也好交差。   更重要的是,不需担心宴北会为难。   温禅心里要乐出花来了,心道我今日怎么那么幸运?   大殿内一片昏暗,温禅不敢久留,看见了一张红木桌,忙走过去一股脑的把东西全拿出来。   为了辨识哪些是给宴北的,温禅燃了一小束亮光。   谁知光刚亮,就有低低的声音传过来,“是谁?”   温禅吓得心一抖,惊恐的瞬间熄光,心想,这下完蛋了。   原来是有人在的!只是那人在床榻上,而床幔厚重,殿内昏暗,根本看不见里面的场景,更何况那人相当厉害,温禅察觉不到半分气息。   还是先溜吧!   念头一闪而过,温禅立即往外跑。   但是已经晚了,就在他快要跑出门的刹那,突然有一具温热的身体贴上他的后背,将他压在了门上。   “啊……”温禅慌张的转头,还没看清楚,就被一股很大的力道直接翻了个身。   首先看见的,就是一身金丝雪袍,洁白得一尘不染,墨发散在上面,成为点缀。   温禅慌了,一抬眼就对上那双盛满慵懒的金眸,近在咫尺。   这双眼睛,有这六界中最纯最美的颜色。   即便是感觉到了极度危险的状态下,温禅还是因为这双金眸乱了心跳。   竟然是宴北!   温禅脑子一木,顷刻间就想出了自己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模样,打了一个微弱的颤栗。   宴北低眸,目光从他的头顶往下,扫过鼻子,嘴唇,以及领口敞开的一片白净皮肤,最后又回到眼睛处,与他对视。   他只觉得眼前的这个小仙看起来十分可口,眸子里迅速染上欲意。   温禅紧张的咽了一口口水,微微挣扎,“宴北神君,你能不能先放开我?”   “我记得你。”宴北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似乎带着与生俱来的尊贵,“你是仙界来的。”   “是啊……”温禅干笑道,“小仙是来转交东西的。”   他每说一字,宴北就近他一分,直至最后炽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耳根,他才偏头闪躲。   “你身上很香……”宴北低低说了一句。   温禅刚要回话,嘴唇却突然被覆住,宴北的气息铺天盖地,带着焚烧的热意。   他登时瞪大双眼,惊恐诧异得整个人都僵住,身子极力往后靠,贴在门上。   宴北却不依不饶往前追,唇瓣吸吮时重量压在温禅身上,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温禅发狠挣扎扑腾,宴北才松开了他的唇,一得到空隙,温禅立马大喊,“你快放开我!救命!救命!!”   “没用的。”宴北依旧离得很近,他压在温禅身上,那股强大的力量根本不容他撼动。   “你来得不是时候。”宴北的气息越来越粗重,眼眸迷离,像是蛊惑一般在温禅耳边道,“但是对不住了。”   尾音刚落,还在不断挣扎的温禅就忽而被一把抱起,几乎是瞬间,就到了床榻边,温禅被摔进温软的床榻上。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榻上爬起来想跑,“救命!”   宴北轻笑一下,整个人似乎完全处于一种迷糊的状态,像是喝醉了,脸上却没有呆像,不过那双金眸中,确实没有半分清醒。   他扣住温禅的手腕,再次把他按进床榻里,翻身压上,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灼热的吻落下时,厚重的床幔也一同落下,完全掩住了里面的春色,和温禅的求救叫喊。   对于神仙之间的行事,谓之双修。   但是由于宴北修为太过强大,温禅在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承受,身体上被人挞伐时,体内也不好受,好在宴北极快的发现了此事,当即破了手腕,给温禅喂了不少血。   龙血入体的那一刻,强大的力量就得到了疏导,在温禅周身流转开,融入他的四肢百骸。   宴北也不敢喂太多,把他嘴角溢出来的一点舔去之后,就合住了伤口,沉迷于他的身体之中。   无人踏足的宫殿,抵死缠绵的云雨,待到宴北餍足之后,已是好些天之后的事了。   温禅曾在他熟睡之际想动手伤他,但作为六界传说和神界战神,宴北可不是空有其名,温禅偷袭不成反被他护体所伤,一大口血当即吐在宴北的肩上。   也把沉睡的宴北闹醒。   他看了一眼,不声不响的清理干净身上的血,按着温禅开始双修,温禅所受的伤也在那其中完全愈合。   在他身上吃了亏,温禅知晓不能硬来,找准了机会逃离,回到仙界之后才知在他消失的这些天里,仙界多次派人到神界寻找,神帝也因此翻遍了神界。   独独没找宴北的宫殿。   温禅得知后,一口老血闷在肚子里,他又气又伤心,钻到自己的小宫殿里,谁也不愿见了,一闷就是好些时日。   神仙之间双修是很正常的,算是修炼之中最常见的一种方法,最重要的是效用非常显著。   温禅经此一遭,又被喂了龙血,直接推到了神界门口,就差临门一脚,即可完成晋神。   可此时的他依旧沉浸在开解自己和越想越气的矛盾情绪之中。   而神界那边的宴北,心情难以言喻。   此刻正捂着头坐在神帝宫殿内,浑身丧气,“我说过不准让人靠近我的宫殿……”   说到底,宴北也是神兽血脉,某些时候会像全天下所有动物一样,有发情期,但凡是有了神智的兽类,都会以自身的力量克制。   尤其是到了宴北这等修为,这段时期的影响力等于无,平日里根本察觉不到什么,可坏就坏在,宴北受伤了。   养伤期间,他是释放天性,完全进入沉睡状态,让体内的血脉自己调整,可温禅的闯入,打破了他的沉睡,才有了接下来的一场荒唐。   “他是自己跑过去的,这可不怪我吧?”神帝无辜的摊手,方才见宴北时发现他的伤痊愈了,他心里还奇怪,追问之下才知道出了这事儿。   是个麻烦事,也是个简单事。   “我觉得你俩挺般配的。”神帝道。   宴北抬头望他一眼,“他在我睡着的时候偷袭我三回。”   “噢——”神帝道,“伤得不轻吧。”   “伤倒是治好了,只是他本人对我非常排斥。”宴北十分疲惫,“估计哄不好。”   “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你对谁上过心,我还以为我们青龙一脉要绝后了呢,幸好你还知道惦记。”神帝叹道,“虽说是个男娃,但也能融血造子,我终于对祖宗们有交代了。”   宴北虽然心很累,但还是要反驳,“小叔,要生也是你先生,我是晚辈。”   “小兔崽子,现在倒会拿辈份出来说事了。”神帝暗骂一句,随后道,“你放心,我肯定会帮你一把的。”   “你有办法?”宴北双眸一亮。   “这还多亏你自己努力。”神帝笑呵呵道,“那小仙如今修为大增,已能晋神,仙王肯定不会让他错过这次机会,届时下凡历劫,你跟他一起。”   宴北有些怀疑,“这行得通吗?万一我们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怎么办?”   “我给你们安排到一起不就行了?”神帝像看一个傻子一样看他。   “那万一我成了凡人之后爱上别人怎么办?要不然我记忆留着?”   “这不行。”神帝说,“你必须守规矩,入了轮回门,你就是个凡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况且,若是你真的从心里喜欢那个小仙,不管你变成什么,有没有记忆,你都会再次喜欢他,爱在这里。”神帝点了点心口,又点了点额头,“不是这里。”   “可若是他爱上了别人该如何?”宴北又问。   “那就说明人家跟你无缘呗。”神帝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宴北不高兴了,嘴角往下一沉,也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他才一抬金眸,“我要去,你给我安排一下。”   神帝露出我早就知道会如此的笑,“一切交给叔叔。”   说着他从衣袖里拿出两枚铜板似的东西,对着轻吹了一口气,递给宴北,“这个拿着。”   他结果之后拿起来看了几眼,发现上方可有宴北二字,疑问道,“这是什么?”   “是你小时候换鳞时我特意留下来的,有些用处,拿着吧。”神帝笑眯眯道,“我真是神机妙算。”   宴北实在不想看他得意的模样,又捂着眼睛开始颓废。   “不过我这正好有一事儿交由你办。”神帝说。   “什么事?”他顺口问。   “我发现这段时日人界不□□宁,宁韶司偶有现身,恐怕是有什么动作。”神帝的语气忽然变得认真,“我算了一下,再过不久,恰好是楼慕歌在人界死的第一千个年头……”   宴北听闻一顿,抬头问,“他们要行动了?”   “或许是。”其实神帝能说出来,已经有九分把握,毕竟宁韶司想召回楼慕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自从楼慕歌死后,他再没回过神界,流连于人间寻找让楼慕歌重生的方法,执念入骨。   “让我做什么?”   “你看这些就行。”神帝道,“你入凡间之后,我也不能掌控,只需记住倒时若是楼慕歌魂魄召回,必定会引起万魔同鸣,届时我会下凡,你回来之后,暂时看管神界。”   “你下凡做什么?”宴北多嘴问了一句。   “自然是去凑个热闹。”神帝道,“千年前楼慕歌的事儿我完全错过了,现在想起来还心肝疼。”   “……”宴北冷漠的看着他,其实他自己也想凑这个热闹的,但神帝一走,神界必须有人顶着,宴北走不开身。   想着自己做的事,他心说算了,看热闹这种小事,怎么比得上眼前这个大事呢?   “那就这么说定了。”神帝擅自做主,结束了两人的对话。   正如他所猜,仙王察觉温禅仙力异常,笑嘻嘻的跑来劝他晋神。   温禅自是一百个不愿意,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可能不可能。”   仙王道,“你晋神之后依旧可以留在仙界啊,就像我一样,但是你若不晋神,身上的力量大多都使不出来,不是浪费了吗?再说了,我仙界还没出一个想宴北宁韶司那样的战神呢?你若是晋神了,我立马给你封一个……”   “不不不。”本来有些动摇的温禅一听仙王要给自己封战位,立马又摆手。   “你不想要也行,仙界正是需要强者的时候,你作为仙界一员,理当为之贡献一份力,你飞升之后,我待你差吗?”   仙王看向温禅的眼睛充满期望。   好说歹说,仙王把嘴皮子都磨薄一层,才把温禅劝动,勉强答应,“那……好吧。”   ……   “温仙君走此捷径,避过天劫,那最后一道晋神之劫必定坎坷诸多,所以说幸运有的时候,也会是一种灾难。”说书人堂木一拍,“本日戏说到此结束,预知后事且听下回!”   “哇——”堂下一片哗然,纷纷交头接耳的讨论起来。   说书人喝完最后一口茶水,夹着一本破书,慢悠悠的晃出屋子。   一出门,就看见了两个俊美非凡的公子站在一旁,一人红衣似棠,墨发高束;一人素衣锦靴,墨眸澄澈,十分惹眼。   不过妖界之中,不乏皮相倾城着,说书人也只停顿了一瞬,便继续离开了。   身后,稍矮的那位公子低叹一声,“现在好了,事儿都传到妖界来了。”   高的那位笑眯眯的揽过他的肩,“这有什么,我们行事坦荡,不怕别人说。”   矮的听后嗤笑,“行事坦荡?也不知道是谁当初……”   高的公子嘴一撇,望着他委屈道,“阿禅,我已经知道错了,你还不能原谅我吗?”   温禅无奈妥协,“好了,我不说就是。”   “不过说起来。”温禅长叹一口气,有着看尽世态的感慨,“那人说的也对,的确是坎坷诸多啊,差点没坚持下来。”   宴北想起两世记忆,轻声道,“胡说什么,有我在,你怎么可能坚持不下来。”   他倒是认真点了点头,“幸好有你在。”   温禅心里清楚,如若不是宴北,或者说是梁宴北,他在第一世时就跌入尘埃里了。   哪还有什么皇帝温禅,恐怕会提前结束历劫,甚至心魔难除,从此堕魔也说不定。   当然算起来,温禅还要感谢宁韶司,是他给了温禅第二世,让他有机会了解真正的梁宴北。   两世一梦,结束之后,温禅的心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晋神成功之后,他离开了仙界,住进了宴北的宫殿内。   想整日黏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什么流言蜚语,世俗目光,九殿下的温禅早就经历过这些折磨,如今的温禅,是个会大大方方牵着宴北的手的上神。   也是一个会无拘无束享受爱的人。 第120章 一则小记   谢昭雪真的很喜欢这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小外甥。   他像一个瓷娃娃一样, 黑黑的眼眸像点了星碎。   今日大雪的天气,钟文晋不知道穿了几层,远远看去圆滚滚的,头上顶着厚实的虎纹棉帽。   他身后只跟着一个小厮。   寒风呼啸间,街道上冷清极了,唯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坐在路边卖绣品,她身上裹着破旧的棉袄, 整个身子佝偻着,以此来抵御风雪。   摊子摆在一家紧闭的酒馆前,长长的屋檐好歹为她遮了点雪。   钟文晋就停在了老妇的摊子面前, 他看了看老妇,又看了看面前被全部盖上绸布的绣品。   老妇察觉到有人,抬头看了一下,一见是个小公子, 心里也知道做成生意的机会不大,但还是抱着侥幸开口问, “小公子可是想买些绣品?”   钟文晋回答,“这么大的雪,街道上也没人,你为何不回家?”   老妇笑眯眯的说, “雪太大了,我需得等雪停了才能走啊。”   “这几日都有雪,你为何还要出来卖这些东西?”他又问。   “养家糊口的买卖,断不得。”老妇答, “今日好歹卖出了两个,明日才能买东西填饱肚子,若是今日不卖,明日就会挨饿。”   她叹一口气,“只可惜这雪来得太快,本以为最少能卖五个呢。”   东西全是老妇亲自绣的,有些是挂着的小玩意儿,有些是给孩童玩耍的,有些是专给姑娘用的精致的绣样。   钟文晋没再问了,低眸将东西看了又看,若有所思。   谢昭雪站在不远处,始终耐心的等着,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然而钟文晋只是站了一会,又转身离开了,他身后的小厮见状,忙撑伞跟上。   老妇人轻摇了摇头,看着这漫天飞舞的大雪,面上的惆怅又显出来,孤零零的。   风越来越大了,谢昭雪撑着伞的手冻得冰凉,仍然没走。   过了一会儿,有一人撑着伞匆匆跑来,缩着脖子停在老妇人的摊前,道,“你这绣品我们家小姐看上,全都要了,你说个价钱。”   老妇人惊得眼睛一瞪,大喜过望的站起身,“哎呦!你家小姐真是神仙下凡了!人美心善要得老天庇佑啊!”   那人笑得咧了咧嘴,“可别这么说。”   “孩童玩物五铜板一个,这里一共有七个,那绣样……”老妇人激动之余,害怕眼前的好心人反悔,立即开始清算自己带来的东西。   谁知道才算到一半,那人直接递上了一个小银锭,“罢了,一个个算太费时间,这个给你,够买全部了吧?”   “这太多了!”老妇人慌忙摆手,“我找不开余钱。”   “无事,你拿着吧。”那人把银子塞到老妇人的手中,“这天寒,不能让我家小姐等太久,你快把东西都包一下,我拿走。”   老妇一握住银子就舍不得松开,忙揣进怀中,一边叨念着仙女下凡,一边利索的把所有绣品都给收拾好,交由那人。   那人又打着伞,匆匆跑进雪中。   谢昭雪看着,漂亮的双眸忽而染上一抹笑意。   他认识那个人,那是方才钟文晋身边跟着的小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