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白化光环 作者:好大一卷卫生纸 【文案】 何处同归?唯有风雪。 何人相携?唯有日月。 内容标签:强强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殷璧越 ┃ 配角:洛明川,段崇轩,君煜,柳欺霜 ┃ 其它: 编辑银牌推荐:何处同归?唯有风雪。何人相携?唯有日月。末法时代结束,修行界群星璀璨的帷幕将要拉开。殷璧越初来乍到身陷囹圄,脱困之后下山入世,折花会一战扬名,与沧涯首徒洛明川并肩面对危机。多年不归的剑圣,命运星轨的预判,变幻莫测的势力格局,正邪难辨的掌院先生,他们是翻云覆雨的大人物们手中棋子,还是能逆天改命,心意相通? 作者文思流畅,行云流水。出场人物个性鲜明,生动立体,跃然纸上。故事架构大气磅礴,点滴之处又不失细腻温情。感情进展自然顺畅,如涓涓细流汇入大海,情理之中,水到渠成。 第1章 窝开坑了~来玩耍吧来吧来吧!~ 暮色四合,余晖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明暗交替的光影中,愈发显得此间空荡寂寥。 实习业务员刘小呆趴在办公桌上,百无聊赖的摆弄着一个玻璃珠子,轻轻抛起接住,一边数着秒表等下班。 忽而风起,宣传彩页被大风高高卷起,哗哗作响,群蝶一般漫天飞扬。 刘小呆瞪大了眼,仓皇站起来,差点带翻了转椅。 走廊尽头的阴影里迸发出耀眼明光。 如平湖投石击水,空间微微曲折波动。明光中竟隐隐绰绰显出一个人影来。随着人影轮廓逐渐清晰,光也淡下去。 刘小呆这才看清楚。那是一个成年男子的身形,颀长而挺拔,略显削瘦。 从光影的尽头,一步步走来,步子仿佛暗合某种奇妙的韵律,步伐间距都分毫不差。 终于男子近在眼前。 面容清俊,神情漠然。 刘小呆自问见识过许多出色人物。这间公司里,华贵端庄者,风流俊雅者,疏狂傲世者;清冷仙人与靡艳妖精,所有能想象到极致的清澈与魅惑,光明与黑暗,无所不有。 却没有一个这样的人。 他容貌并非极盛,然眸光浩如深渊大海,与生俱来的疏离感笼罩着周身,令他仿佛自成世界。 虽近在眼前,却好似站在云端。 如果资深逼er程小白在这里,一定一巴掌乎上去,“醒醒吧小呆,这不过是个装逼段数高的,没看见他内心暗搓搓刷屏的吐槽弹幕么?!” 像是真被扇醒了,仅是怔愣一瞬,刘小呆立刻回过神来。 这可能是自己职业生涯中的第一单生意啊!!! 刘小呆忙伸出手去,“您好您好!” 才想起来对方现在触不到活人,实在失礼,又急忙收回手,推了一把转椅过去,“快请坐,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刘小呆,是‘重生公司’反派部业务员……不对,应该先介绍公司来着,先生,来者有缘即是客,我们公司‘专注重生三十年,总有一款适合你’!您了解一下……” 刘小呆从桌上抽了张彩色传单,吹了吹上面的浮灰,才双手递过去。 眼前人缓缓坐下,目光沉静。 “先生,您怎么称呼啊?” 男子的声音却是出乎意料的温和,“我是一个反派。” 刘小呆一噎,“我是问您的……姓名?” 男子面上浮现一丝怅然神色, “自我有记忆开始,便一直在不同话本中穿越。校园豪门宫斗戏,商战武侠娱乐圈,名字身份都换过许多。台词倒是大同小异,戏份也只少不多,死了之后便能看见剧本,方知‘龙套’不外如是……总之,我是一个反派。” 他坐姿端正,说话的语调不疾不徐,显然是有极好的教养。 刘小呆有些怔愣,实习期一直跟着前辈接单子,这情况倒是没遇见过。 公司的BOSS碧霂宁在成千上万个位面中留过‘门’,机缘巧合下便有魂魄穿过,来到公司,付出部分神魂,换取想要的东西。 ‘门’上的禁制会将一些魂魄自动隔绝,如力量极强,戾气太重,或怨念过深者。用BOSS的话说——赚大钱虽好,也得有命享。 刘小呆本以为这人是个大人物,气运加身,才会有如此凝练,几近实质的魂魄。如今看来,倒是因为不知明的原因反复穿越,千锤百炼,才会这样。 那人见他愣住,不由问道,“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么?” 明白!怎么不明白! 不就是‘xx一掌击出,顿时xx派弟子死了一地’,一地中的其中一个嘛! 这倒无所谓,有的赚就行,刘小呆很快调整好练过一万次的推销微笑,“……反派先生,您需要什么服务?” 男子垂下眼,骨节分明手的指着宣传单,“这上面的,什么都可以?” 刘小呆觉得自己被打了一针鸡血!有戏啊! “当然!重生八折,逆袭九折,重生加逆袭八点九折!再加三个点!更有量身定做‘反派逆袭套餐’,现已加入重生公司豪华流量包!!” “我想当终极BOSS,最大的反派也可以?” 大单子啊!刘小呆激动的说不清话,“当,当然!我们还有‘凶神恶煞’光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所有八岁以下,一个眼神就吓哭!” 男子微微蹙眉,似是不满,沉吟道,“……这等于把‘我是坏人’写在脸上?” 那还如何体现反派的层次感和多面性?!太不专业! 刘小呆急忙解释:“不不不,还需要作出反派标准表情,如‘冷冷的笑’,‘目光如刀’,说出反派标志台词,‘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之类的,光环才能激活,嗯……当然平时也有一定概率随机激活……” 两眼放光推销道,“怎么样,先生,要不要来一个?” 男子微微一笑,“来一打!” “先生好眼光!我们公司现在做活动!免费送你一套逆袭套餐!!” 男子却摇头,“不,我不想逆袭。” 什么?!!刘小呆瞪大了眼!!这年头还真有不想逆袭的反派? “先生……这真的是白送的,我们……” 反派先生第一次打断他的话,“我知道,谢谢你的好意,但是真的不用了。” 刘小呆还想再劝两句,忽而想起前辈们关于‘尊重客户需求’的忠告,只得点头,“那先生……你还有什么其他需要么?” “我可以选择世界么?” “这……这是技术部的业务范围。” 刘小呆带着反派先生来到技术部时,落地窗外已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实习技术员王伟正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刚要关机器,被刘小呆一个箭步拦住了。 “英雄且慢!我接到单子了!!” 王伟顿时两眼放光看过来。 絮絮叨叨好一通解释,王伟猛点头,“当反派,选对主角很重要!巧了!我刚才闲的无聊随手拨频道,正遇见一个不错的!” 说着将两人拉到半空中的光屏前。 青天长空,连绵山岳好似一块清透的翡翠,霞光间鸢飞鹤唳,雾霭翻涌。 深深浅浅的碧色中,一点白衣十分扎眼。 青年行走在山间小径,未散的晨露沾湿他衣袍下摆。忽有一绯衣女子迎面而来,低眉垂眼,形色匆匆,似是不经意间撞在青年肩膀,踉跄两步就要倒下去。却被一双沉稳有力的手扶住了。 又见青年很快退开持礼的距离,眉眼温润,浅浅一笑,如暖玉生光。便让女子粉面含春,羞怯不已,一步三回头的提起裙摆下山去了。 “看看,这身段,这模样,这气质,绝壁是主角配置,错不了!” 刘小呆感叹,“也不怕遇见碰瓷儿的,什么都敢扶,真土豪啊!” 王伟也深有感触,“这年头,十个主角八个黑化忙复仇,一个病娇已弃疗。根正苗红,赤诚正义的主角,比三条腿的蛤蟆还!难!找!” 刘小呆暗点头,反派先生要是选了这样的主角,就算不买逆袭套餐,也能分分钟推了他! 男子注视着光屏,不觉走近两步,似是要看出白衣青年哪里与蛤蟆相似。 一边暗自腹诽,俗啊,这狗血的搭讪桥段,说俗都是抬举作者。这般想着竟是伸出手探向光屏…… 眼前骤然爆发出刺眼明光! “我去!我刚把这玩意儿跟穿越机连一起了!” 王伟跳起来狂奔去关机器。 已经迟了,男子的身形飞速变得透明。 “先生等等!你的光环!!!” 刘小呆抓起桌上闪闪发光的白色圆环扔过去,圆环飞速化作一道流光没入男子的体内。 不过瞬息,光屏熄灭,尘埃落定,寂静无声。 余下两人面面相觑。 半响,王伟喃喃道,“这单算成了?” 刘小呆有点心虚,“应……应该吧。” “想不到我们两个实习生也有做大事的一天!” 刘小呆忽然一个激灵,“你快再连到那个世界,看看怎么样了!” “好好好……诶,等等!我,我连不上了…那个‘门’,关了……” 第2章 地牢 世间最绝望的困局是何地? 云梦泽中跌进瘴气,毒物缠身;浮空海上撞见飓风,卷起滔天巨浪;十万大山里误入深处,惊醒沉睡的凶兽? 以上种种虽凶险至极,但若修为高深,身怀重宝,未尝没有万里求一的生机,脱困而出的可能。 都不同于沧涯山地牢。 深林苍谷,莽莽大山之下,另有玄机。 望不到尽头的狭长甬道,每隔五尺置着鲛油铜灯台,幽幽烛火像是深夜里的兽瞳。 没有酷刑血光,没有嘶喊啼哭。只有沉重的死寂,浓稠如漆的黑暗,唯一的声音,是回响不绝的更漏滴答声。 周而复始,千遍一律。 就连每三个时辰一换的守卫,都神色木然,缄口不言。 这世间能逼死人的,孤独算一个。 无昼无夜,无寒无暑。空寂与沉默被放大到极致。 权势通天的翻云覆雨手,穷凶极恶的杀人取乐者,铸成大错的青年俊才,修为莫测的魔道邪修。既然在这里,身份都只是囚者。 若真要区分也有办法:已审判的,未审判的;有人来看的,没人来看的。 有人来探望,比看见日头的可能性更小。 且不说此处乃沧涯重地,身份极致贵重者才有请示进入的资格;单说沧涯山脉势特殊,愈往下山势愈重。 武修压骨错筋,灵修阻塞气感,普通修者被压制的与常人无异。守卫虽长年修习抵抗山势的法门,也最多撑半日功夫,便觉骨肉酸痛。 此时却不同。 几近凝固的空气被打破,沉寂的甬道中,响起了脚步声。沉稳有力,气息绵长。 不急不缓,虽是行走不见天日的地牢,却好似走在大道坦途。 人影走过高大的鲛油铜灯台时,跳跃的火光照亮来者的面容,竟是一个女子! 褚色劲装,墨发高高束起。剑眉挺鼻,英气逼人。 她周身未有配一件兵器,武者的锐气却喷薄而出。 柳欺霜并不如表面看上去平静。 实际上,她根本不知道接下来如何面对那位犯下大错的师弟。她沉醉修行,一贯不善与人相交,更不善言辞,这次却不得不来。 他们兮华一脉,不比其他各峰。师尊虽极负盛名,却长年游历在外。 算起来,从当年大师兄代师收徒至今,这位师弟连师父的面也未见过。 加上他们峰弟子凋敝,地广人稀,平时又都独自修行,半年也未必见上一面。 但即使情分再浅薄,总归是师出一脉,她也不愿看到对方大道止步于此。 说起来,她对这位师弟的印象只停留在年少老成,沉郁寡言上。 模糊的记得他天分极高,入峰修行前,似乎是当年学府结业考试的榜首…… 思绪浮游间,前方领路的守卫已经停下了。沉默的对她一拱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自行退下。 她上前两步,隔着西海玄铁栅栏,在微弱的光线下,凭借自身目力,看清了狱中的人。 这是她第二次如此仔细的打量这个师弟,上一次,还是三年前的拜师大典。 那时身形未成的少年,微低着头。念到他名字时,抬眸一扫,眼神阴冷冷的,像一尾伺机而出的毒蛇。 她不明白大师兄为什么突然代师收徒。不过大师兄做事总有道理。 她曾试过表现作为师姐的关心,但少年似乎并不需要。少年修行从未遇上屏障,也不与任何人相交。 久而久之,也少有人愿意与他说话。 狱中人本是盘膝而坐,此时似有所感,缓缓站起身来。 身形削瘦,面容苍白,手足上缚着的锁链玎珰作响。 他前行两步,对她微微颔首,“二师姐。” 便沉默下来,不再言语。 柳欺霜恍然发现,对方也不过是个稍大些的少年,尚不及弱冠,眉眼间还有未褪的稚气。 于修者漫长的生命而言,更算不上成年。 即使放在俗世,也还是书院里被赶着早起上生书,贪图玩乐的年龄。 可是如今,他却站在世间最难捱的牢狱之中。 她忽然不知如何开口,只得照着想好的说辞道, “掌门说,你在紫霄秘境之中,设计欲杀害洛明川及其它三十二弟子,可是真的?” 少年蓦然抬眼,眼中混杂着不可置信的震惊,深切入骨的悲恸,那般浓烈的情绪,像是燃起的烈火。 又如风中烛火一般迅速熄灭下去。 瞬息之后,少年垂下眼,沉涩的声音低低传来,“是,是我。” 似是还有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回荡在地牢。眼前人周身笼着深深的落寞,像是筑起了无形的高墙,将自己隔绝其中。 少年在拒绝解释,少年不觉得有人能帮他。 她深深一震。 心中不由涌出巨大的怀疑和辛酸,莫非这件事,还另有隐情? 可是,掌门亦非不诚之人…… 事实证明,女人的母性是件很可怕的东西。柳欺霜修为再高,也是女人。 她还没理顺头绪,话便不由自主的说出来, “师弟,你若有什么冤屈,尽管与我说,纵然师尊不在,我峰弟子也不是能让人随意欺凌的!即便我护不住你,也还有大师兄在,定会为你讨会公道!” 少年失血的薄唇微启,似是想说些什么,却不知想到了何事,话锋一转,“时至今日,皆是我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他转身向黑暗的囚室深处走去,锁链的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二师姐,请回吧。” 柳欺霜不甘喊道,“师弟!” 持戟提灯的守卫已经回来了,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无声的催促着,时间到了。 沧涯地牢自有规矩。即便身份修为如她,也不能破这规矩。 柳欺霜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狱中人,那人背影削瘦而挺拔,似乎任何的黑暗都不能摧折半分。 ***********初次见面,我是纸家的单蠢分割线********* 反派先生看着甬道尽头的人影渐渐消失,长舒一口气。 不,现在该叫殷璧越了。 沧涯山兮华峰的四弟子,殷璧越。 他刚醒来就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还没理清头绪,脑袋里就是叮叮咚咚一阵乱响,吵得他恨不得把脑子扔出去。 “欢迎您的使用,专柜正品,支持验货,就是不给退……” “检测完毕,符合条件,光环可生效……” “是否确定下载正品光环安装包?” “安装包正在下载……请耐心等候。” 幸好看见来人的瞬间,原身的记忆就给出‘二师姐’这个反应。 闪过的记忆片段让他极为满意。 错不了!标准的黄金反派配置! 看这性格,‘阴郁暗沉,心胸狭隘’! 看这身板,修魔的好料子! 千年媳妇熬成婆啊! 绝不会再是台词三句半,戏份一个自然段的小龙套了!! 能给关进这种地方,绝壁是功成名就的大BOSS啊! 见到柳欺霜时,那个什么安装包就开始下载,他尽量少言敛息,生怕被看出端倪。直到现在人走了,才静下心来,细细整理思路。 这是一个玄幻世界。 天下大势,可粗略分为‘一山三派,佛门双寺,魔宗十二宫’。 一山,就是他所在的沧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而原身因为‘残害同门,心术不正’被关在这里,择日召开公审。 真元被封了还一门心思想着越狱,强行解封,倒行逆施。本该成功爆seed,却赶上位面波动,不知出了什么岔子,穿去了哪里,恰好赶上他穿来。 当柳欺霜说出‘设计欲杀害洛明川及其它三十二弟子’,相应的记忆潮水般涌来,令他一瞬措手不及,不知有没有被看出什么不合理的神情变化。 现在他明白了,自己这次走的是‘天才反派被逆袭被打脸流’。 这反派资质极好,被逆袭之后心生怨恨,对主角和他的小伙伴们下杀手,奈何主角金大腿加身,领着众人脱困而出,人没杀成,倒把自己坑进去了。 这种俗套剧本,只看一眼,下章怎么编他都知道。 殷璧越想起了穿来之前,在光屏上看到的那个白衣青年,嗯,主角应该是那个错不了。 是时候干点大事了! ……等,等等,原主越狱用的那套法门他不会。 也就是说,原主可以成功离开,而现在的他,不行。 只能坐等被虐。 “叮——下载完成!恭喜尊敬的顾客!请享受您的时空之旅!” ……这种情况光环有毛用啊摔!! 殷璧越咽下一口老血,残害同门这种重罪,逐出师门还好,索性修魔去,可现在问题来了,如何成功避免被废去修为?! 被废修为=成为凡人=脱离剧情=反派之路葬送! 至于有没有可能破而后立,另有奇遇,重新修炼?不是主角!不敢赌啊!! 根据原主的记忆,他们峰算上他才五个人,一局三国杀都凑不够。 除了在外游历的三师兄,其他人都来探过监了,都被他非暴力不合作的拽样弄跑了。柳欺霜是最后一个来看他的。 妹子,等等,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一定为你转身!!(尔康手) 殷璧越细细梳理记忆,还有谁会来看他? ……以原身这人缘,不来杀他就不错了。 呵呵,难道要寄希望于主角是个脑残圣母,来探望他这个罪魁祸首?!听他编故事辩解?! 有了这个‘凶神恶煞光环’,脱罪的可能性更小了。 不激活还好,一激活分分钟拉满所有生物仇恨值。 何况仔细回忆之后,发现只有原身零散的片段记忆,不知为什么,那段‘残害同门’的最是模糊不清。 这样一来,庭审时辩解也不能乱说话。还得维持阴郁形象,免得被看出端倪。 好一手烂牌!别说斗地主!抽王八也赢不了啊!!! 不,不能乱。 他很快镇定下来,一定有什么被忽略的地方,一定还有转机…… 对,主角洛明川!似乎还真挺圣母的。 殷璧越蹲在墙根下细细想着。 与此同时,重生公司24层响起一声怒喝, “刘小呆你出来!!老娘刚调试的白!化!光!环!呢?!!” 第3章 初见 正值春分。昨夜沧涯落了一场雨。 今晨雾霭漫山,绿意如洗,愈发显出深浅层次来。 青年行走在山间崎岖的石道,淡淡的烟云笼在他身上,草木的氤氲水汽沾湿逶迤的衣摆。 他正值意气风发之时,然而步伐坚定,不急不缓。目光沉静,不见一丝虚骄恃气。 相比之下,追在他身后的粉衣少女则显得急切多了。 何嫣芸看着眼前人的背影。 洛师兄方才受封沧涯首徒,尚身着繁复而端庄的礼服。一改往日简素。 雪华锦袍外罩青缎,精细的绣着瀚海苍松的图样,袖口和领襟用银线细细压了云纹,外袍腰间系着蟠龙青玉结。 行走间层层叠叠的低垂广袖,如流云般翻涌。极是将颀长挺拔的身形勾勒毕现。 眼见与青年相差渐远,就要被甩下。少女一个提气,凭空跃起,身影虚晃,便落在了青年面前,急急唤道,“师兄!” 青年并不惊诧,平和道,“师妹有事,且待我此番回来再议罢。” 他五官本是凌厉的俊美,却因为周身的温和气质,莫名显得亲切可靠。 有些人似乎有与生俱来的特殊能力,即使说出拒绝的话语,旁人也生不出丝毫恶感。 洛明川就是这样一个人。 少女似乎笃定他的好脾气,依旧不依不饶的拦在路上,语气中甚至带了几分娇嗔,“师兄,我听说你向掌门师父讨了沧澜令,到底要干嘛?” 她本就生的娇俏貌美,这般作态让人不觉无礼,更显出小女儿家的可爱天真。 青年面色丝毫未变,“师妹请回吧,我要下山一趟。” “你下山做什么还用带着沧澜令?”少女蹙起秀眉,思忖片刻,忽然似是想到了什么,杏眼圆瞪,”沧涯地牢?!” “师兄你不会是要去看那个姓殷的吧?!” 青年沉默不语。 何嫣芸知道,洛师兄不会说谎,这种反应相当于默认。 因而她更激动了,“去看他做什么?!兮华峰怎么了?有什么了不起?!分明是他心思歹毒,诡计多端要害我们,师兄你如今是沧涯首徒,还用怕他不成?!” 洛明川蹙起眉头,“何师妹,慎言。” 少女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难道我说错了?七日后公审他就该被废去修为赶下山了,依我看,残害同门这种重罪,兮华峰也护不住他,就算是剑……” 忽而她哑然失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喉咙。 巨大的恐惧感争先恐后的涌出,令她瞬间冷汗涔涔。这种威慑不是源于身边任何一人一物,而是来源于内心深处的畏惧。 不只是她,世间几乎每人都是如此。 即使只是顺口提起时稍有不敬,骨子里刻下的畏惧就会瞬间涌上,压的人喘息不能。 她这才后知后觉的明白,洛师兄方才提醒她‘慎言’,并不是制止她辱没殷璧越。而是怕她对那个人出言失礼。 她方才想说的是,殷璧越的挂名师父,外出云游多年的兮华峰主——‘剑圣’卫惊风。 她确实太忘形了,这不是她能妄议的。 何嫣芸深吸一口气,努力恢复如常,语气也弱下来,央求道,“师兄,你一定要去么?那你带我一起去吧,我也想看看地牢是什么样子……” 青年语气虽温和,却没有一丝动摇,只是无奈摇了摇头。 “莫要闹了。” 何嫣芸还想说些什么,便见眼前人身形如水波漾起涟漪,由深入浅,眨眼间便消散不见了。 她大惊失色,又很快明白过来,这等空间神通,洛师兄自是使不出,可如今沧澜令在他手中,大可借助沧涯山脉之力,以山中阵法瞬间转移。 少女恼恨的一跺脚。 *************************** 厚重的玄铁门缓缓打开,黑暗的缝隙逐渐扩大,似是择人而噬的深渊,终于露出它真正的面目来。 洛明川甫一踏进,便觉气息一滞,他是灵修,真元流转受制的感觉实在糟糕。起初只是微弱的不适,却因为落梯渐降而加深。待他落地,便好像被人加上了无形的枷锁。 守卫早已接到外面的传讯,提着一盏鲛油灯,烛光将熄未熄,在入口等他。 洛明川微微躬身行礼,道了声,“有劳了。” 守卫侧身避开他这一礼,声音喑哑滞涩,“不敢。” 洛明川知道自己为何而来。他看懂了,紫府秘境之中,殷璧越真正想杀的是他,其他人只是连带。 但他不明白,殷璧越为什么要置他于死地? 分明他们当年在澜渊学府就相识,虽在拜入沧涯后并无来往,可亦无过节。 他看着漆黑阴冷的地牢,心底一时唏嘘。初见时那个天资绝艳的少年,竟落到如今这般地步。 更漏声里响起了脚步,沉稳有力,沿着狭长的甬道,回响不绝。 靠在墙壁上的殷璧越睁开了眼。 如今他真气被封,目力远不如从前。 直到人影临近五步远处,将熄未熄的灯台烛火照亮来者的面容。 玉冠白裳,轩眉修眼…… 洛明川! 殷璧越瞳孔骤然紧缩!全身每一块肌肉瞬间紧绷,险些一跃而起。 随即他用尽全力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这是原身对眼前人的本能反应,已经到了如此地步,神魂离去后仍残留在身体里。 这得……多大仇啊?! 守卫将提灯递过去,便自行退下。 洛明川望着幽暗的囚室,试探着唤了声,“殷师弟?” 黑暗中响起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间有铁链相击的碰撞声,刺耳尖锐。 狱中人伴着铁链响动声走近,出现在烛光之中。 面色苍白,眉目低垂。 他身着简单的素色常服,无纹无饰,长发未束,散漫的披垂了一身。 宽大的白袍广袖上笼着幽暗的烛火,更衬的他身形削瘦。 少年抬起眼,一双眸子直直看过来,深邃清冷,像是天上寒星。 洛明川一时怔愣。 一贯敏锐的直觉告诉他一定有哪里不对,他印象中的殷师弟不是这样。 少年目光总是阴冷沉郁,偶尔抬眼看他,让人觉得就像被什么冷血动物盯上了一般。 但眼前人的冷,更像是站在云端俯视的神祇,与生俱来的冷漠。 令他一瞬恍惚。 当年学府第一眼初见,就知道这位师弟生的极好。此时细细打量,才惊觉少年虽身形未成,而五官已完全长开,薄唇挺鼻,剑眉星眸,无一处瑕疵。 像是羊脂白玉精雕细刻出的祠堂塑像,神姿高彻。 却半点烟火人气也没有。 第4章 问罪 洛明川打量着眼前人,忽见他薄唇微启,低低唤了一声,“洛师兄。” 声音疏离而淡漠。 洛明川蓦然回神。 从前在澜渊学府……这人也如此唤他。 他已许多年不曾听到殷壁越说出这样的称呼。似乎自他们拜入沧涯,一夕之间很多事情都变了。从前的同窗之谊,一朝形同陌路。 思绪翻飞也只是一瞬,再看眼前人,准备好的种种质问,竟一时语塞。 不自觉就放轻了语调:“殷师弟……” 不待他再说话,少年倒是先开口了, “师兄可是来问我紫府秘境之事?” 洛明川只得点头,“正是。”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分明事实已不容置疑。 为何心底里还隐隐抱着祈望,下意识不愿相信少年要害他? 甚至希望……少年是无辜的。 自己一定是疯了。 洛明川凝了凝心神,重新提起警惕。 少年却不再开口,只是直直看着他,目光无悲无喜。 没有原因。没有辩解。 令人压抑的沉默回荡在空寂的地牢里。 殷壁越急的想撞墙!! 现在怎么解释!! 他一直按这样的剧本彩排的:主角一上来就严厉质问,指责控诉,他顺势做忍辱负重状,起先不愿辩解,后来被逼急了说出自己在秘境受邪修胁迫,不得不设下阵法,先做做样子,最后关头便与邪修同归于尽。 多好的剧本,戏剧冲突,人物性格全照顾了! 虽然漏洞多的糊不完,但凭自己多年的精湛演技,和主角的正直圣母心,他起码有七成的把握蒙混过去。公审之时有了主角的证词求情,大有转机。 现在呢?!主角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还没想清楚,就见对面人已微微蹙起了眉头,似是不满他的沉默…… 那就顺着他的套路演!拼了! 殷璧越正想开口,蓦然抬眼间,却对上一双深渊般的眼眸。 如漆如墨,像是无尽的漩涡,直要将人魂魄吸进去! 殷璧越骤然一惊!迦兰瞳术! 洛明川竟然会瞳术! 我去!说好的圣母呢?!主角你怎么先放大招?! 穿越次数多了,阅历还是有的。这种摄人心魄的法子,与魔道的摄魂术相似,修炼到极致都可操控他人心神。 而洛明川使的瞳术是正派法门,对被施术者不会造成心神伤害,却需要极高的天赋才能修行。 洛明川如今的能力,也不过是能让人心神恍惚,说出真话而已。 但这种程度的神魂侵入,绝不是原身的修为能抵挡的,甚至是柳欺霜,都未必能在毫无防备时挡下。 殷璧越心里一边赞叹主角实在逆天,这么难的功法都能入门,一边恨不得拍大腿狂笑! 小爷穿越这么多年,别的本事没有,魂魄凝练堪比24K钛合金,未逢敌手!! 不服来战!! ……可是戏还得演。 只是瞬间怔愣,少年清冷的眸中泛出空茫,像是山风忽起,吹来氤氲的雾气。 对上这样一双纯真如孩童的眼。洛明川几乎说不出话,心里不由涌上一丝负罪感…… “师弟,你……究竟为何要杀我?” 殷璧越恨不得乎他一巴掌! 少年啊!你怎么这么不懂反派的心啊!! 天资极高却屡被抢风头,极端嫉妒下导致黑化!这就是反派设定啊! 原主当年学府考第一的学霸,入了门派次次被你压一头,每天都能偶遇二十次八卦党暗搓搓的议论,‘虽说洛师兄天资不如殷师兄可是人真的很好呢!’到后来‘姓殷的凭什么拜入兮华峰啊我看洛师兄比他好百倍!’ 原本原主只是孤高骄傲不爱理人,结果入门两年下来早就性格扭曲了啊!!朝着阴郁报社撒丫子狂奔不复返了!! 少年忽然轻轻的笑了。 如平湖落石,笑意从眼底层层叠叠的漾开波纹。 清冷的眉目似冰雪初融,春风吹醒漫山桃花。 仿佛他本是天上之人,因着这一笑,回到了人间。 直要让人沉溺其中。 “师兄,你来看我了啊。”少年的笑容里显出一分青涩稚气,孩童般歪了歪头,“真好。” “我还能见到你,好极了。” 洛明川怔在原地。师弟为什么……这么说? 这样的殷璧越太陌生了。 像是卸下了所有伪装防备,化开周身拒人千里的冰寒。真实……而脆弱。 是的,脆弱。 他不明白,一贯骄傲冷漠的人,为什么会脆弱。而自己,竟会觉得心中说不出的酸涩…… 殷璧越只见洛明川眸光一闪,沉沉墨色中泛起波澜。 瞬间像被泼了冷水,立刻清醒过来。 难道洛明川起疑了? 对!他问的是‘为什么要杀他’,中了瞳术的人怎么会答非所问! 太托大了!太大意了!若是被看出自己神魂有异…… 必须马上说些什么让他转移注意,放过这个漏洞!! 殷璧越面上仍做迷茫状,大脑飞速运转。 可是怎么补救?!这一个停顿的时间,洛明川再圣母也该知道哪里不对了!! “叮——为了顾客能更好了解使用本品,特赠用户体验三次,帮您轻松解决生活难题,是否选择现在使用?” 用户体验,什么东西?! 洛明川已蹙起了眉头…… 用!用用用!!!解决生活难题!! “叮——光环小助手为您服务!” 殷璧越只觉心神一凝,像是身体里多了条无形的绳索,牵引着他变换表情动作。 少年收敛了笑意。 “你以为我要杀你?” 他似是自问,又似是问对方,尾音带了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杀你?……我怎会杀你?!洛师兄……你知道么……” 清冷的眸中陡然迸发出璀璨光华,直直注视着眼前人,眦目欲裂,“就算哪日我死了,也不会让你有事!” 洛明川心神大震! 癫狂,执念,不甘,怨恨,还有…他不懂的情绪。深切刻骨的种种,都凝在那双好看的眼里,迤逦的眼尾隐隐泛出猩红。 他喃喃道,“师弟,你……” “我只是想跟你一起离开沧涯,但为什么传送阵变成了荧惑守心的杀阵?!为什么没有只限定你一个人?!为什么会弄成那样…我不能控制它了……分明我都是按那人说的去做的啊……” 少年踉跄着扑上前,铁链哗哗作响,苍白的十指握紧玄铁栅栏。 洛明川看见他纤弱手腕上缚着的沉沉铁索。 一起……离开沧涯? “谁让你做这些,你又要带我去哪?” “在秘境中,我遇见净水湖里的修者,他说,有办法让我得偿所愿…”说到这里,少年忽然激动起来,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你问我去哪?!分明我们说好的!学府的先生说‘君子一诺,不可悔也!’师兄你当真都忘了么?” 净水湖!是了,净水湖!师弟定是遇上了湖里的邪修!中了设计! 不待他细想再问,少年又自顾自的说下去, “去琼州啊!……我知道你不愿意跟我走,所以就想了这个办法。” 少年又笑了,眼睛闪亮亮的,像是在说‘我聪明吧快夸我’。 不待笑意漫开,又忽而哀伤下来,“可是师兄,你为什么变了呢?” 琼州?!洛明川不可置信瞪大眼,“你如何得知?” ……得知,琼州? 忽然他反应过来,不好!这般在瞳术中大喜大悲,极易伤及心神! 而且直觉告诉他,不能问下去了,少年将说出一个陌生的秘密! 洛明川轻喝道,“神来魂予,破!” 可惜他如今修为,尚做不到言出法随。 已经迟了。 少年缓缓开口,“三年前那晚中秋月圆,澜渊学府结业,通宵痛饮梨花酿,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洛明川脑袋轰的一声炸开。 遥远的记忆中,那样一个荒唐的夜晚早就模糊。 天道在上,他都做了些什么! 澜渊学府名动天下,每年录取者不过三十,顺利结业者更是凤毛麟角。学制并无设限,只要通过校考就可结业。呆不下去的也可自行离去,只是终身不得再入学府,自称是学府子弟。饶是这样,打着学府弃徒的名头,也足享锦绣前程。 而学府结业子弟或求道求法,或求权求势,皆无一庸才,可谓天下英雄出此辈。 洛明川年长殷璧越四岁,却是同年入学府,同窗三年后,又一同通过考试。 殷璧越更是夺得当年榜首,成为学府历史上年纪最小的夺魁者。各大世家皇族,门派势力争相笼络,名声显赫一时。 他们结业那晚,二十余人莲台水榭相聚,把酒纵歌。 这群天资绝艳的少年,既有睥睨天下,闯荡四海的豪情,也有不知明日何方,所求为何的迷茫。 此一别或是山高水远,未有相见,再见之日生死对立也未得知;或是鲜花著锦,烈火烹油富贵前程,或是高山之巅,烟云浩渺苦修寂寞。 前路茫茫,世事难料,只知,今夜之后,人生从此不一样。 百感交集,尽上心头,化作杯中酒。 那一年的殷璧越只是个傲娇的少年。 那一年的洛明川还是个会撒酒疯的毛头小子。 莲台水榭,杯盘狼藉,击箸而歌,烟花美酒,欢饮达旦。 记忆渐渐拂去光影尘埃,露出鲜活的本来面目, “我不想拜什么沧涯山,修行有什么好,不如回琼州老家娶媳妇生孩子……” “嘿嘿,你跟我走吧,我们回家去……” 洛明川被脑海中闪过的片段击中。 目瞪口呆的怔在原地。 他拉的是谁,早就不记得了,难道不是第二天扇了他一巴掌的那个师妹? 而是……殷师弟?! 然后呢?有没有说什么更过分的话,做什么动作,发生什么…… 师弟当时才多大?!十四岁有么?! 他恨不得飞回那晚,拎起醉醺醺的自己狠狠来两巴掌扇清醒,禽兽不如啊你! 待他再想开口,就见眼前人眸中雾气渐渐散去。 浓密的睫羽覆下,再睁开时,双眸是天上的寒星。 少年微微蹙眉,眼底闪过一分诧异,似是不明白方才怎么了。 瞳术已解。 沉默之后,少年什么都没有问,只是退后两步,转身向黑暗中走去。 淡漠的声音低低传来,“洛师兄若无事,便请回吧。” 洛明川几乎落荒而逃。 第5章 出狱 “真的联系不到反派先生了?”刘小呆趴在桌上,蔫蔫道,”要是那个光环出什么问题,我估计真得要卷铺盖走人了……” 王伟从组装了一半的穿越机器里爬出来,抹了把脸,“一直检测不到波动……带错的光环什么作用来着?自动洗白?不也挺好的……” “那个光环正在调试,还不知道有什么负作用!” “哈哈哈哈白化光环能有什么负作用?难不成是白化病?!” 刘小呆狠狠瞪他一眼,王伟讪讪的低下头, “还真可能白化病啊……” *******我是纸家单蠢分割线************* “本次光环小助手试用结束。尊敬的顾客,您还有两次使用机会。” 洛明川已经走了,殷璧越被脑海中的电子提示音拉回神来。 刚才他与洛明川的接触中,关于学府的记忆被补的七七八八,看来是要接触相关人物,才能‘激活’记忆片段。 他忙着看记忆,连自己在光环的牵引下做了什么表情,说了什么,都没在意。 可殷璧越还是不懂,因为记忆中学府结业那晚,他去喝了几杯酒,就早早回房睡觉了。 看洛明川刚才那个纠结、痛苦、懊悔的表情,难道是借了原身的银子没还? 不不不,太low了,那是睡了原身暗恋的妹子?啊呸,沧涯道法讲究寡欲,若是那么早泄了元阳,入门都难。 难道‘琼州’是主角的一个把柄?因为被说中而心虚的跑了? 他实在想不通,头还有些晕。 不过这应该算成功忽悠了主角吧? 姑且,相信一回那个光环小助手。 这么一想,他又挨着墙角坐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试着挖掘脑海里零散的记忆。 世界黑暗无光,极大的提高了睡眠质量。 七天一晃而过。 这天正值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殷璧越从牢里放出来前,守卫递给他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有了兜帽的遮蔽,才没被明晃晃的天光闪瞎眼。 仰俯之间气息清润,绿意盎然,举目远望是一片连绵的翠色山峦。 四个穿着沧涯道袍的持法弟子,与地牢守卫交接后,两前两后的押着他往山上走。去主峰清和殿里接受公审。 殷璧越往日人缘不好,是因为傲气和阴郁。 如今经历残害同门一事后,更是因为心术不正,行事狠毒遭人唾弃。押送弟子个个面上不屑,有一个甚至冷哼了一声。 殷璧越暗叹,大门派就是不一样! 素质真好,居然没开口骂他!! 这幅身体太久没动弹,又被封了修为,或许还有地牢里沧涯山势的压迫,走两步便觉腰酸腿软,提不起劲。 猝不及防被推了一把,后面的押送弟子不耐道,“快点!” 便听一声怒喝如惊雷炸响,“住手!” 殷璧越正专心琢磨着公审,猛然被打断思路也没反应过来,顺口说道,“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走的慢了。” 突然心中一紧,这声音……洛明川! 便见不远处一点白衣,身法轻灵,古木苍林中足尖轻点,几个起落间便落在他眼前。 殷璧越感叹,啧啧啧,这张标致的主角脸,青天白日下更好看了。 眼前人却只是怔怔的看着他,目光深切,似是千言万语,如鲠在喉。 连押送弟子行礼作揖道‘洛师叔’都没反应过来。 这就把殷璧越看的懵逼了。 主角你近视么?怎么看这么半天? 洛明川自那日离去后,七天来没睡过一个整觉。 闭上眼,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地牢里少年的模样,天真浅笑的,偏执成狂的,冷漠疏远的…… 他便通宵打坐,欲凝思静神。 学府三年的点点滴滴却在眼前一幕幕闪过。 最终停留在莲台波光摇碎月色的夜晚,他打翻酒盏沾污的那截月白广袖。 自己当年一句酒后醉言,竟让师弟当了真,偏执至此…… 是了,师弟纵然天资聪慧,当时也年龄尚小,不通人情世故,赤子之心,单纯天真。 是自己许约在前,负言在后。 师弟因为自己毁约又没有解释,骨子里的傲气又不许他来讨要解释,只能自己压抑。 压抑的久了,性情大变,生了执念。 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这些年的种种,都有了解释。 是他害了师弟。 此番来之前,本以为自己想清楚了。这次秘境之事,归根结底因自己而起,他愿一力担责。 至于师弟的一片执念情深,虽不能付以回应,却可以耐心引导,领他走出迷障,放下痴嗔。 可等他真的见到孱弱的少年被人推的一个踉跄,却挺直着脊背立起身,心就不由自主的高高提起。连自己都没注意到,过去还从未那般严厉的呵斥他人。 仅是七天,少年似乎又消瘦不少…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 清冷的眉眼隐在宽大的斗篷阴影下,只露出削瘦的下巴和失血的薄唇。 他不禁想道,少年在紫府秘境时,是否还受了什么伤?有伤在身又被封了修为,锒铛入狱,这些天该有多艰难。 押送殷璧越的四个执法弟子行了礼,见洛明川不说话,也不敢起身。 回想着刚才的情形,暗自思忖,洛师叔总是温和宽善的,哪有过方才那般严厉声色。 却不料听见一道清冷的声音,平静无波的解释。 ‘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走的慢了。’ 居然在为他们开脱?这人……怎么与传言中的不一样? 洛明川心中百味陈杂,良久,涩声道,“你…没事吧?”才想起旁边还有几人,清咳一声,“起吧。” 四个弟子不约而同的退到一边。 少年沉默着不说话。 洛明川心中一紧,师弟不会误会自己是来看他笑话的吧? 便上前两步,急急解释,“你不要担心,我有办法的!” 殷璧越总觉得洛明川反应有点奇怪,好像……太积极了一些? 又很快释然,圣母大法好啊! 我造啊!就靠你了主角!! 逐出师门不要紧!保住修为就行啊!! 恰逢东风吹过,深山林海涛声阵阵,回响不绝。 吹起洛明川流云摇曳的衣摆,吹开殷璧越黑色斗篷的兜帽。 洛明川惊呼,“师弟,你的头发!” 少年迎风而立,三千银丝在阳光下散漫如雪,恣意飞扬! 殷璧越余光一扫,暗叫糟糕。 地牢黑暗,他又并未留意自身形貌,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了这样。 是原主试图强行破开修为封印的后遗症?还是他穿过来时神魂不契合出了变故?这种走火入魔的稀有征兆怎么解释? 管他呢,洛明川又没用瞳术问,维持人设就行。 少年只是淡淡的看他一眼,冷漠道,“无事。” 言下之意是,不关你的事。 洛明川觉得,少年的冷漠就像一根细微的刺,轻轻刺进心里最柔弱的地方,呼吸间都隐隐生疼。 他更情愿,师弟恨他骂他。 像在牢里那样,鲜活有情绪。也不想忍受这样的漠视。 对他就像一个无关紧要的陌路人。 四位押送弟子也是一惊,这人怎会青丝变白发……难道是走火入魔了? 再看洛明川的反应,这情况……怎么又跟传言不一样?! 难道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事实证明,再正经的门派都好八卦,押送弟子微低着头做回避状,都两眼放光的竖起了耳朵。 第一手啊!现场直播啊!沧涯首徒与兮华峰天才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只可惜两位主演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了。 少年看向一位押送弟子,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走吧,莫误了时辰。” “叮——反派表情‘目光如刀’出现,条件成立,光环激活!” 殷璧越抓狂,搞什么!他只是随便看人一眼!! 哪里来的如刀!!哪里!!! 连一个路人甲的仇恨值都不放过!光环你够给劲儿啊!! 程西被望了一眼,就像对上了一汪清冽的醴泉,只觉心中蓦然一紧。 他是持法堂弟子,昨日接了‘押送殷璧越’的任务。这位师叔的大名他早听过,学府肄业试的榜首,兮华峰上不世出的天才。对他这种执法堂的小弟子来说,自然是可望不可即的存在。 但不管是谁,只要心术不正,残害同门,就是罪无可恕。 他以为这个殷师叔定是传言中狭隘阴郁的性子,可是现在,却不敢妄下论断了。 身形削瘦的少年只是简单的站在那里,就好像天心崖上的松柏,沉云岭终年不化的积雪。 清寒高远,不可攀也。 因为嫉妒欲杀害洛师叔?这人眼里有洛师叔么?根本没有啊! 洛师叔的反应也极是奇怪……他出神的正想着,冷不防被少年看了一眼,出言催促。 少年竟然在替他们这些押送弟子着想? 担心他们因为误了时辰受到责罚…… 这样的人,真的会残害同门么?程西心中第一次涌出怀疑。 他掩饰般清咳一声,对洛明川行礼道,“一时辰后便是公审,还请洛师叔不要为难我们。” 其余三个弟子也纷纷行礼。 洛明川还想再说些什么,少年已经转过身去。四位押送弟子急忙跟上。 只留下坚韧挺拔的背影,三千银丝光华潋滟,披散在墨黑的长袍上,像是流动的高山冰雪。 分明是向未知的惩处走去,却好似走在煌煌大道。未有所惧。 洛明川一时失神。 看着少年踏上石阶,步履平缓,拾阶而上,一步步消失在翠色掩映的尽头。 远处青天长空,千山万叠,无一能困他。 第6章 公审 何为天下? 是蛮荒平野里点燃的第一簇篝火,最原始的力量;是沙场边塞上开疆扩土的铮铮铁骑,王者霸道的信仰;是大河莽莽哺育两岸城镇村庄,时间刻下的文明。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对于万千修者而言,若能登顶沧涯,远望万里,自当称的上是——睥睨天下! 天地高阔,分为东、西、南、北、中五片大陆,门派繁多,道法驳杂。 而自两百年前一人成圣以来,便只有西陆沧涯山,当之无愧天下第一。 从此有了‘一山三派,佛门双寺,魔宗十二宫‘的说法。 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只要‘剑圣‘一日在世,这格局就如磐石不移。 左右天下大势,一人足以。 山势连绵,百里不绝,烟云浩渺,鸢飞鹤唳。沧涯六峰,地脉形神各异。奇险雄奇者有,瑰丽秀美者有,宁静幽远者有。 灵修以兮乾峰为首,武修以兮华峰为尊。 今日沧涯山有一件大事。 为着这一件事,主峰兮乾峰的清和殿前一反往日空荡,从殿门外到广场,黑压压挤满了人,摩肩接踵,翘首以望。 不少弟子天不亮就起了个大早,就为占个靠前的位置。 穿着沧涯的道袍的众弟子,神色各异,间有私语,亦是压低声音不敢喧哗。 殿里的人却屈指可数。 宽广的大殿几乎看不到边际,五尺见方青玉砖铺陈开来,如一整面光洁的镜。殿顶高阔,二十根三人合抱的巨大白玉梁柱分列在大殿两侧,细刻着水云散漫的浮雕图样。 大殿尽头置着六张檀木太师椅。 中间西位端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面容肃穆,不怒自威。身后立着一位娇俏的粉衣少女。 中间东位,是一位眉目疏寒的青年。身后站着英气逼人的女子。 这便是兮乾峰与兮华峰的人。 再往两边,各有两席,则是其余四峰的峰主。身后跟着各自带来的几名亲传弟子。 殿中还立着数十人,一位锦衣公子正与十名身着沧涯道袍的弟子僵持不下。 “事情还未调查清楚,哪有先定罪的道理?” “还用查什么!我等亲身经历还不足以为证?!” 锦衣公子折扇轻摇,“呵,照师弟这话,今日掌门与我大师兄,各位峰主,众师兄师弟,都是白来一趟了,劳师动众这般辛苦,公审也不过虚设。” 他以一辩十,然而气定神闲,没几个来回,就将那十余弟子说的词穷理亏。 首位端坐的老者不禁白眉微蹙。 不知为何,殿前忽而一阵惊呼,所有切切私语戛然而止。 黑压压围着的弟子中,自发让出一条路来。 殿里争执的几人也似有所觉,皆回头看去。 黑袍白发的青年一步步走近。跨过高阔的殿门,容色清冷,目光无喜无悲。 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大殿一时无声。 殷璧越一路被围观,忍住咆哮的冲动。 看什么看!发色乡非怎么了!! 杀马特修真少年也需要尊重!懂么!! “师弟,你的头发……” 进了殿正对上柳欺霜担忧的眼,只得解释道,“我无事。”想了想又加了句,“师姐勿忧。” ……可是这眼神怎么更不放心了! 猛听一道苍老的声音,“苍涯山兮华峰四弟子殷璧越!” 如钟鸣空山,回音不绝。 他心神骤然一凝,蓦然抬眼,就见西位首座的老者,目光如电直直射来! 大乘境的高手,即使威压收敛的分毫不露,依然带着震慑人心的力量。 原身的记忆倏忽闪过,掌门正阳子。 他端正行礼,“弟子在!” “上月初七,三十二名弟子作证上诉,你于紫府秘境中布下杀阵‘荧惑守心’,欲杀害同门,你可有话要说?” 殷璧越目光扫过殿中每个人。 虽是公审,人微言轻的自然没有席位。 除了他的挂名师父,六位峰主都在,带着各自亲信的弟子。 神情或漠不关心或不屑。 他师父的位置坐着一位青年,目光冷冽看不出喜怒。脑海中倏忽闪过‘大师兄君煜’五个字。而青年身后站着的柳欺霜,眉间忧色愈深。 离他较近的位置,则是十位身着沧涯道袍的弟子,怒气冲冠瞪着他,大抵是秘境遇险的三十二人中的十位代表。 至于那通身气派的锦衣公子,仍是气定神闲的淡然模样。而原身的记忆尚未反应出他的身份。 殷璧越一瞬心慌,洛明川呢?洛明川去了哪? 正阳子皱起了眉头。 少年淡漠道,“没有。” 这便是认罪了。 这一句让很多人‘大势已定’般松了口气,甚至有人轻哼一声。 “你此举是何动机?可有苦衷?可是受人蛊惑或听命于他人?此等重罪理应废去修为,此生不得再入沧涯,你可知道?” 殷璧越心中焦急,正阳子这提问态度,明显是走个样子罢了,他的解释可信度很低,也没有足够的证据。 那段记忆太模糊,他贸然编理由只能漏洞百出,所以维持人设说没有。现在演忍辱负重梗来不及了,下下策就是痛哭悔改梗…… 那锦衣公子折扇一合,上前几步。挡在他身前。 殷璧越重新打量这人。 在肃穆端庄的沧涯着实奇异,一袭秋月海棠簇团花长袍,腰间束着织锦青玉带,头戴紫金珠冠。 分明是略显浮华的打扮,穿在他身上,却不觉俗奢,只觉贵气天成。 记忆闪过时,殷璧越险些嘴角一抽。 原身除了怨恨主角之外,对其他人没有多余感情。 记忆中仅有‘大师兄君煜’‘二师姐柳欺霜’这样的简单名词,可是到了这人…… 居然有定语了!! “话唠,五师弟,段崇轩。” 兮华峰什么时候有这么清奇的属性! 不过,想不到原身和这人一句话都没说过。现在竟愿开口帮他。 段崇轩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不料有人比他更快。 “且慢!” 众人回头看去。 素色道袍的俊朗青年,长发披散,神色果决,捧剑而入。 殿内外哗然骤起,沸反盈天。 “这……洛师兄!” “怎么带着剑……难不成要亲惩那姓殷的?” “这幅打扮,我看不像。” 正阳子狠狠皱起了眉头。身后的粉衣少女更是一声惊呼。 殷璧越看着洛明川走进殿内,与他擦肩而过,目不斜视。 来的好啊!助攻就靠你了! 洛明川一直走到距正阳子十步远处,重重一跪,青砖上一声闷响。 开口掷地有声,“弟子有话要说!” 所有人被这变故震住了。 正阳子突然眉头一跳。 修为境界到他这般,自可窥探天机,甚至对将要发生的事有敏锐的预感。他不知道洛明川要说什么,但直觉告诉他,这绝不在掌控之内。 极不好的预感。 几乎毫无迟疑便怒喝,“住口!哪有你说话的份!” 洛明川狠狠磕了一个头,就要开口。 正阳子清叱道,“禁言!” 话音刚落,殿下跪着的人便陡然失声。 殷璧越默默低下头。 主角你太拼了,反应别这么激烈啊,你只要站出来,轻轻说几句求情的软话,拿你当亲儿子的师父当然要买你面子…… 殿外就像烧开的沸水,无数弟子争着探头往殿里看, “诶呦!洛师兄怎么跪下了!” “别别别,你挡着我了……” 守殿门的执法堂弟子兵荒马乱的拦人。 殿里无数双眼睛落在掌门正阳子和洛明川身上。 许多人心中暗惊,掌门此举何意,洛明川分明是有话要说,莫非这事另有隐情? 再看兮华峰首座的青年,依旧是面无表情,喜怒难辨的模样。 正阳子深吸一口气,摆摆手,“审议结果明日公示,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各位峰主及兮华峰弟子留下,其余散了吧。” 这态度,明显是要关起门来说话了。 站在各峰主身后的弟子们识趣的纷纷告退。 那几个方才与段崇轩争执的人,看了看跪在殿中的洛明川,一人道走出来道,“我等信洛师兄!”也跟着退出去。 段崇轩站回君煜身后。执法弟子驱散了殿外围观众人,高阔的殿门闷响一声,沉沉关上,隔绝了殿内外两个世界。 殿外的吵杂渐渐散去。各种猜测议论终归沉寂。 殷璧越一一看过去。 现在剩下的,大抵就是整个沧涯的权力与实力核心。 不过主角还真是得人心,那些个弟子不说信掌门,或是信兮华峰,只说信洛明川,啧啧。 自己那几个便宜的师兄弟也真是厉害,没一个出去的,就连那个小道童都没动一下……哦,那似乎是大师兄君煜的抱剑童子? 正阳子解了禁言令,沉声道,“你有何话要说?” 洛明川跪在殿中,回头看了一眼。 青玉砖倒映出少年挺拔的身影。薄唇微抿,白发冷眸。 这些天烦乱的心绪莫名平静下来。 不管结果如何,他知道自己不会后悔。 殿中每个人都听见掷地有声的一句, “弟子愿替殷师弟受罚!” 第7章 公审(二) 随着洛明川话音落下。 殿内每个人都变了脸色。 何嫣芸惊呼,“洛师兄你在说什么!” 正阳子吹起胡子,怒道, “胡闹!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替他?” 不止众人,殷璧越也懵了。 兮凌峰峰主程安泰清咳一声,“洛师侄本是受害人,如今出言相替定是另有隐情,但事情因何而起,总该有个说法。” 程安泰是执法堂出身,如今兼任执法长老之位,最喜欢讲道理。 此言一出,其他人纷纷附和。 殷璧越总觉得洛明川今天的画风不对。 却还是劝自己放宽心,嗯,说好的神助攻不会错的。 洛明川深吸气,说法? 若是自己不用迦兰瞳术,恐怕永远不会知道缘由。 可是师弟才多大,一时的依赖而已,将来懂事之后,有了心仪女子也未可知,毕竟阴阳调和才是正道。若是此时说出师弟爱慕自己,岂不是绝了师弟后路? 师弟那样自尊骄傲到骨子里的人,定是不想让任何一个人知道。 更何况,本就是自己的责任。 青年低下头,“不是师弟的错,是我,我昔时醉酒……曾意图强迫于他。师弟只想给我个教训,并无害人或牵连他人之心!一切都是我的错。沧涯三十二弟子身陷险境一事,我愿一力承担!” 殿里一瞬寂静。 昔时醉酒?意图强迫?什么意思? 这,总不会是他们想的那样吧。 还是殷璧越最先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 “洛明川!你胡说什么?!” 始终冷漠的少年神情陡变,眉眼间透出慌乱与气恼。 众人心中大震,莫非真有此事,不然为何如此激愤?难道是欲盖弥彰?!! 偏偏程安泰还一本正经的追问了句,“此言当真?洛师侄,这种事情可不能乱说。” 一时间,各种惊疑不定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转。 正阳子的脸铁青转白,哆哆嗦嗦指着洛明川,就是说不出话。 青年又狠狠磕了一个头,捧起长剑, “我品行不端,有负师恩,更负沧涯。不配此剑,今日清和殿上,任凭处置。” 昔日他初入门拜师之时,尚是武修,正阳子便为他寻了这把‘沉舟’。 ——铸剑师砚青十年心血大成之作,君子之剑。 谁知道后来灵脉觉醒,反倒更适合做灵修。正阳子也不愿收回来,洛明川便一直留着。 此时正阳子看着剑,更是气结,他不信自家徒弟会做出这样混账的事,但也知道徒弟不会说谎的,一时纠结的喘不上气。 殷璧越比他更想咆哮,怎么会这样!他是想脱罪没错,可不是这种理由啊! 主角这就是你想的办法么!!! 这名声要是做实了,以后怎么出任大BOSS! 他刚想辩解,就被打断。 柳欺霜上前两步,恨铁不成钢道,“师弟,竟有这种事你为何不说!莫不成我兮华峰护不住你,要你忍这等委屈!” 师姐,这种时候你就不要助攻了啊! 殷璧越急到口不择言,“根本没有什么委屈,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啊!” “叮——反派台词‘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出现,条件成立,光环激活!” 殷璧越快感动哭了!!! 来的好!! 良心光环!! 何嫣芸正想替洛明川辩解,不知怎么,目光落在殿中立着的人身上,忽就说不出话来。 那个削瘦的少年,从进来到现在,不管面对千夫所指还是冷嘲热讽,一句解释,一丝表情也没有变过。 直到洛师兄说出那样的话,才突然激动起来,声音骤然拔高,像是急着掩饰什么。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谁愿意会这般说自己? 其实,他受了很多委屈吧…… 不止是何嫣芸,几乎每个人心中都浮现出类似的想法。 殷璧越很快发现不对。 大家看他的神色更奇怪了,同情悲悯者有,怜惜叹惋者有。看洛明川的则或纠结或义愤填膺。 不,等等,光环不是生效了么?怎么会这样?! 说好的一个眼神就吓哭呢?! 段崇轩走出来,与柳欺霜站在一处,“师兄你不愿说出隐情,可是受了什么人威胁?” 柳欺霜也似是想到什么,“还有,我半月前曾去探视,那时师弟尚是青丝,如今却三千白发,岂不蹊跷?” 不不不,快住脑! 殷璧越还没开口,段崇轩就接着往下说, “师姐,这就是你的失言了,白发大多是走火入魔之兆,掌门真人虽封了师兄的修为,却不曾使其入歧途啊……还有洛师兄,又是说的哪里话,你如今是沧涯首徒,身份贵重,怎可随便替罪于人?” 正阳子急喝道,“你……你,一派胡言!” 段崇轩这番话似褒实贬,既骂洛明川行为不端仗势欺人,又暗讽他作为掌门却处事不公包庇座下弟子,事情未查清就冤枉殷璧越。甚至想把殷璧越白发一事与他扯上关联,实在字字诛心。 果然,众人的眼神更不善了。 这时,兮华峰首座的男子开口了, “段师弟,退下。” 他声音不大,却蕴含着某种力量一般。远远传开,像是亘古不化的冰雪,落在每个人心里。 殷璧越闻声望去。 这是他第一次仔细打量君煜。 一身玄色交领长袍,无纹无饰,墨发披散如瀑。眉眼有刀锋般的寒漠,薄唇如蝉翼。分明是端坐椅上,却好似一柄绝世神兵,望之便觉森然冷意,不可逼视。 从开始到现在,这个眉目疏寒的男人只说了一句话。 他不说话时,似乎鲜少有人注意到他。 但他开了口,便没人敢再说话。 段崇轩和柳欺霜也默默退回去。 所有人都静下来,等着他的态度。 正阳子松了口气,总算还有个君煜,明白事理又沉得住气,不愧是卫惊风的徒弟,兮华峰的大师兄…… 只见夸赞对象回头对抱剑童子说道, “去请我的剑来。” 正阳子只觉眼前一黑。 抱剑童子应了声是,便退了出去。 整个大殿气氛死一般的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正阳子清咳一声,似是想说些什么。 只见那童子已捧着剑匣进来了,无数道目光落在上面,似要把陈旧的桃木射穿。 正阳子内心哀嚎一声,完了完了,兮华峰的老毛病又出来了,护短,不讲理。 走了一个卫惊风,又来一个君煜! 好死不死的,洛明川又说话了, “师父,弟子所言字字属实,害沧涯三十二弟子陷入险境一事,愿代他受过!” 正阳子真想把他扔给兮华峰弄死算了! ……但再混账,毕竟也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徒弟。 正阳子叹了口气,语气也放软了,“殷师侄,孽徒可有对不起你?” “根本什么都没有发生!与他毫无关系!” 殷璧越快跪了! 终于轮他这个当事人说话了! 但他脑海中仿佛响起了冰冷的电子音,滴滴,您的队友智商已下线。 兮平峰峰主清咳一声,“依我看,或许是洛师侄对殷师侄心生爱慕却不得回应,年轻人一时冲动……幸好不曾铸成大错,咳,君师侄把剑收下去,有话好好说嘛是不是……” 兮平峰一贯擅长息事宁人,大事化小。 从前正阳子恨死了这种没原则的和稀泥态度,此时连连点头,“是了是了。” 兮凌峰峰主也开口了,“年轻人的私事,还是自行了结的好,若是大肆惩处,张扬出去,毕竟有失分寸……” 其他峰主也纷纷附和,“正是如此啊。” 柳欺霜思量,她不在意洛明川,可这对师弟名声也不好。 她能想到的,别人自然也能想到。 男子骨节分明的手搭在剑匣上。几乎是同一时刻,每个人神魂深处中响起一声铮然剑鸣,不由为之一震。 冰寒的声音再度响起,“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所知之人,不可外传。” 说罢看向正阳子。 正阳子知道这是君煜在问他意见,总算是给了他几分面子。便也说道,“诸位谨记,此事绝不可外传。” 君煜点点头,将剑匣递给那童子,自径起身。 柳欺霜和段崇轩跟在他身后。 殷璧越看着那几个便宜师兄弟走近,内心纠结成一锅粥……说点什么呢? 说谢你们吧,助攻的方向完全错了!搞得他好像真的差点被洛明川什么了一样! 说不谢吧,跟原身没多少交情还能帮忙到这份儿,岂止一个仁至义尽! 一个反派哪来的护短同门啊摔!走错片场了么!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想多了,等君煜走到眼前,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男子从广袖下抬起手,带着浅浅的凉意,点在他眉心。 清冽的气息顺着指尖流进灵台。 像是一泓泉水潺潺流过,所至之处体内那道无形的桎梏陡然消失,磅礴的真元从气海喷涌而出,迅速涌入四肢百骸,仿佛每一寸筋肉都重新舒展,每一块骨骼都充满力量。 顿觉通体舒畅,神清气爽。 君煜解封了他的修为。 殷璧越一时微怔,自身拥有力量的感觉,实在太好。 便听男子淡淡开口,“并非走火入魔。”下一句是对另两人说的,“送师弟回去休息。” 段崇轩笑道,“四师兄遭此波折,确实该好好歇歇。” 柳欺霜道,“我这便去请宁长老,仔细检查一番。” 殷璧越几乎是被两人架出了清和殿。 其他峰主也起身纷纷告辞。 洛明川看着少年的背影远去,却蓦然被高大的身形的挡住视线。 君煜一步步朝他走来,在三步远处停下,看向他的眼。 洛明川瞬间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毁天灭地的冷意顷刻涌来,如临深渊,如剑悬顶! 他几乎以为下一秒,便是木匣爆裂,那把能开山劈石,夷平沧涯的剑横空飞出,刺穿他的胸膛。 好似在寒冰中煎熬了十年之久,却明明只是一息。君煜转身而去。 洛明川俯下身大口喘气。 才发觉冷汗已浸透衣衫。 不远处呆愣着的何嫣芸这才敢扑上来,扶了几下没能将人扶起来,急道,“洛师兄你怎么样?有没有事啊?” 正阳子这次没有出手。 他知道拦不住君煜。洛明川也不会有事,小惩大诫而已。总归是手下留情了。 不禁舒了一口气,还好,这次的浑水总算结束了……正想拎着自家徒弟回去一顿打。 就见那不孝徒竟起身追出去, “让我见师弟一面!我有话对他说!” 我打死你这混账的找死东西! 第8章 静养 沧涯山的执事堂惯来人声鼎沸,人们聚在这里不单是接领门派任务。 南来北往的都乐意停下聊聊八卦,拓展一下朋友圈,极大的丰富了辛苦修行的文娱生活。 “怎么落得这个结果,说洛师兄有错,我不信!” “各罚禁闭一个月算什么处罚?兮华峰那位闭个关都能闭半年!倒是洛师兄,眼下沧涯许多事都由他出面做主,这可怎么办?” “也未必是兮华峰偏袒,当时我占了个好位置,是洛师兄披头散发捧剑进去的,倒真像是去认错……” 忽有一人低下头压低声音,“你们觉得,这次的处理结果……莫不是碍于剑圣的威名?” 似乎是因为提到剑圣,一时间众人的声音都低下许多。 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语的少年,突然喝道,“你们知道什么!” 众人一看,正是执事堂的程西。 有人急急搭上他肩膀,“哟,你小子又知道什么?听说是你从地牢押送兮华峰那位过去的?” 少年目光坚定, “殷师叔,是个好人。你们若是真接触过他,就不会被传言误导!” 这话落下引起一片哗然。 众人兴致勃勃的围上来,还有人搬来长凳茶水,让他坐下润润口,慢慢讲。 与外面传的沸沸扬扬相比,兮华峰上殷璧越的院落算安静多了。 即使,段崇轩还没走。 “师兄,这是刚才宁长老开的方子,快趁热喝了。” “师兄,你天资卓绝,大道无可限量,且莫要为那人郁结于心。” “师兄,你有什么想不开的,我们来聊聊天啊……” 倚在床上喝药的殷璧越,险些喷出来,你到底脑补了什么啊!! 他清咳一声,“师弟,我想静静……” 够了别问我静静是谁!! 太天真了啊,居然还怀疑过原身打的标签,谁能信看起来贵气天成的翩翩公子,还真的是个话唠! “不行,师姐交代我,让我好好看顾你……师兄,你想找什么,你别下来,我去给你拿。” 够了我又不是废了! 殷璧越叹了口气,“五师弟,我感觉真元运行畅通,况且宁长老也说灵脉气海无大碍,至于这‘白发之症’,一时片刻还找不到原因,你和二师姐,莫要再为此奔忙了……” 话还没说完,就见话唠一脸惊诧的看着他。 心中一紧,这是不是,崩人设了?! 对,原身根本不会说这么多话!! 殷璧越急忙闭嘴。 已经迟了。 原本坐在床前矮凳上的人,搬着凳子又坐近了几分,一脸惊喜期待,“四师兄,我就知道,你是个能聊天的!” 殷璧越心塞,“……我不是。” “我不信!” 好吧,既然要聊,不如说点正事。 “一年前你入门时,我尚在闭关,往日交集也不多,未能尽到师兄的看护之责。清和殿上,还要多谢你出言维护……” 这番话除了表达谢意,更多的是试探。 君煜,柳欺霜他还可以理解,是做为师兄师姐的责任感。 段崇轩他却有些看不明白,若说只是为了同门之谊,那对方还真是重义至极。 “四师兄,你怎么与我客气?我一直记得,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长句的啊!……虽然之后你再没理过我,但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能聊天的!” 怎么又绕到聊天上了摔! 哦,他想起来了,他确实对段崇轩说过,‘我名殷璧越,比你入门早两年,算是你四师兄。平日在峰中第四院修行,若你有道法疑难,传讯可用符纸,若是无事,不要扰我。’ 这算长句么!怎么看都是‘老子就是你四师兄,你丫没事别烦我’啊!! 殷璧越扶额,“聊天对你来说,很重要么?” “倒也不是……”段崇轩面上显出怀念之色, “只是我以前在家,每天都必须要说很多话。好话坏话,真话谎话,别人爱听的话,恩威并施的话,口不对心的话……我入门就是为了躲清净能不说话,哪里最清净我去哪里。谁知道……这儿真是太清净了!” “大师兄一年说不了三句话,我数了一下,他今天居然为你说了四句,嗯……我估计他到明年都不会再说话了。” 段崇轩痛心疾首的说着,“二师姐呢,也不爱说话。三师兄,话能多点,可惜说的总是醉话,还总不回来。” “我总不能对着师父的画像说话吧,师父又没死,他老人家会不高兴的!” 不,我现在更关心师父为什么会收你入门…… 段崇轩自顾自倒了杯君山云雾茶,“不过不幸好有你啊,四师兄!” 殷璧越嘴角一抽,话唠的友谊,真是简单啊。 段崇轩又给他倒了一杯,“我懂你现在遭逢大变,郁结于心,定是想找个人好好聊一聊的,哪怕是一起来骂骂那个衣冠禽兽也好……” 殷璧越急急开口,“师弟你误会了,我跟他真的没关系!” 段崇轩叹息道,“你若不想再提伤心事,我们聊些别的……哦,对了,这是那禽兽送来的东西,他盛情难却,我就替你收下了,你要是看着心烦,扔了也行,反正我们兮华峰,也不差这一点。” 提起洛明川,殷璧越的心情是复杂的。 清和殿上,拔剑捅了他肾的冲动都有,冷静下来之后,只剩被满腔的纠结。 这得是多么清奇的脑回路啊!!怎么能编出那种理由!! 现在的年轻人,他实在是不能懂啊! 殷璧越接过白瓷瓶和灵芝,“洛师兄人呢?” 段崇轩面色坦然,“自然是回去了,他怎么有脸见你。” 其实事情是这样的。 洛明川被拦在兮华峰的禁制外面,喊道,“我想见师弟一面。” 段崇轩一脸为难,“四师兄在沧涯地牢关久了,恐怕根骨有损。” 洛明川忙道,“我这里有三颗九品回元丹!” 段崇轩接过瓷瓶,幽幽叹了口气,“地牢阴寒……” “我有一株碧火芝。”洛明川希冀道,“可否让我见他一面……” 段崇轩拎着灵芝丹药摆摆手,“东西替你送到,洛师兄慢走不送。” 往回走时正遇见柳欺霜下山。 “洛明川刚来过?” 段崇轩冷哼,“没让他进来,把四师兄害成那样,还想随便进门不成,不让他出点血怎么行呢!” 柳欺霜点头默认,“我去找大师兄商量这事,你看护好师弟。” 段崇轩还想多说两句,就见人已经走远了。 殷璧越皱眉。 没道理啊,洛明川想出那种理由就算了,还来给他送东西,好像真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儿一样…… 啊呸呸呸! 于是等柳欺霜回来,看见的就是殷璧越愁眉不展,面露忧色。 “师弟,我已去查过书楼典籍,你这白发之症虽来的蹊跷,亦有治愈先例,你勿要担忧。” 殷璧越正想下床,就被柳欺霜一个手势止住了。 只得说道,“二师姐,我如今真的已无大碍。” 柳欺霜摇头,“地牢的地势特殊,毕竟伤人。你若是不仔细修养,损及灵脉,今后修行困阻许多。这几日,还是卧床吧。” 殷璧越无言以对。 “你好好休息,等养好精神,再去见大师兄。我和段师弟不打扰你了。” 殷璧越点头,“多谢师姐关心,二师姐,五师弟慢走。” 段崇轩一脸还想再聊会儿的意犹未尽,看了眼柳欺霜,还是默默跟着出去了。 殷璧越翻身下床。 他已入凝神境,打坐吐纳也可代替睡眠。原身每日在峰中寒潭练剑,白日练一天,晚上回静室打坐,很久没进过卧房了。 何况现在真元充沛运转无碍,哪里需要卧床休息。 怕是医修宁长老,找不出白发原因,又被柳欺霜问的没办法,才勉强说出什么‘郁结于心,多卧床静养,勿要忧思’这种话。 多扯啊!二师姐居然信了!! 不就是发色非主流了点么!他根本不在意啊!! 做个安静的杀马特修真少年怎么了!! 殷璧越走出卧房,打量起原身的小院。 白墙灰瓦,简单至极的布置,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装饰。 坐北朝南,院门正对着天心崖,极目远望去,云海翻涌间显出几点松柏的翠绿影子。 院门口有一道禁制,隔绝不被允许的访客和灵识窥探。 他将真元打上去,登时现出水波一样的屏障,纹路错综,排成八门九遁的图样流转不竭。若是硬闯,禁制则借力打力,反噬入侵者。 似乎在很久之前穿过的一个仙侠位面中,见过类似的手法。可见原身除了剑术,还略通阵法。 穿多了也有些好处,阅历丰富,经验总有相通的。 他推开静室的门,只觉一道锋芒直逼到眼前,瞬间令人精神紧绷到极致。 凝了凝神走进去。这里虽不是原身练剑的地方,只是打坐吐纳,却到处充斥着锋锐的剑气。 行走其中,无形的巨大压力从四面八方涌动而来。 静室分里外两间,外间更像书房,有桌案笔墨,东面墙壁是通顶书架,上面既有玉简也有线装书。里间靠墙放着矮榻,榻上有打坐的蒲团。 殷璧越闭目凝神,细细感受着此间真元流动,果然如此,这里也埋着一道阵法。 如果正在静室打坐时有人在门外攻击禁制,便可直接从这里打出一击,瞬间即至。 他想起原身刚拜入兮华峰时,很多人不服气上门挑战,原身就在这里,门也不出的将人打下山去。 简单至极也骄傲至极。 所以得罪的人也不少,一朝落难,忙不迭的落井下石。 殷璧越坐在蒲团上,疑虑更甚。 此处的剑意中是一往无前的锋锐,这样痴迷沉浸修行的人,为什么一定要杀洛明川? 当真是因为嫉恨? 他一时有些拿不准。 也再费心不揣测,因为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他握上了腰间的剑。 这把剑在入狱之前被人扣下,昨天君煜的抱剑童子带来还给他。 他看见剑的瞬间,竟有种比清河殿上君煜的桃木剑匣更恐怖的错觉。 所幸仅是一瞬,这种感觉便消失殆尽。 剑长三尺二寸,通身漆黑,剑鞘上无纹无饰。剑身虽薄,分量却沉重,出鞘时不见锋芒。注入真元,如泥牛入海般无用。 这把剑,不承认他。 很奇怪,一把无灵的剑,居然能认主不成? 他是武修,还是剑修。境界虽在,不会用剑,无异于空有宝山而不自知的孩童。 这才是目前最大的问题。 不管是脑回路奇葩的圣母男主,还是只活在传说中的便宜师父,或者走错片场一样护短的同门,都要往后放。 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做好终极反派,而不是活不过一个自然段的炮灰,最重要的是力量。 第9章 名剑 兮华峰人脉稀薄,除去长年封门落锁的剑圣住处‘首院’外,从大师兄君煜的‘第一院’开始,依次是稀疏分布的五个院落。建筑风格与占地面积全凭主人心意。 被殷璧越说成走错片场的同门,正聚在君煜的‘第一院’内庭开会。 君煜的住处比他的人更简单。 没有多余的家具与装饰,就连这次集会的圆凳还是段崇轩自带的。 说是集会,也只有君煜、柳欺霜、段崇轩三人。排行第三的燕行在外游历,已许久未回峰了。 如果不是这次的事,恐怕这几个同门只会等剑圣回来时才聚在一起,也不知是几百年后了。 段崇轩打着折扇,“我今日找四师兄说话,四师兄言辞恳切,还……还不烦我。” 柳欺霜点头,“我也觉得,如今老四亲和有礼。实在与往日寡言冷清不同……算起来,这件事我们都有很大责任。” 君煜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柳欺霜继续说道,“可见,师弟并非天生性格沉郁,怕是受了洛明川的刺激后,才变得那样……” 段崇轩把整个事情从头分析了一遍。 讨论结果很快出来了: 往日的殷璧越不喜与人相处,就连同峰弟子都交流甚少。绝对是受过洛明川的伤害,有心理阴影。作为同门,没有及时给予帮助,实属不该,责无旁贷。当务之急是考虑后续治疗问题。 段崇轩总结道,“大师兄放心,我会找四师兄多多聊天的!” 君煜点头,微蹙着眉,“白发之症。” 他说话没头没尾,可是在座的两个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柳欺霜道,“我也在想这个……眼下虽然看不出问题,但万一留有隐患,日后发作呢?!” 修者自从洗经伐髓之后,身体便异于普通人,不能以常理而论。 修行过程难测,不乏种种离奇的事故,自燃自爆不一而足。短时间内白发一般被认为是走火入魔的后遗症。 殷璧越在地牢时被封了修为,不能修炼,后来宁长老也检查过,并非修行出了岔子。至于原因,也只能说出‘郁结于心’这种语焉不详的判断。 显然,这不足以让眼下三人相信。 尤其是在殷璧越喝了药并无好转之后。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果只是影响外貌,自当无碍,但若真是修行路上的隐患呢?未来终有一日暴露出严重危害,那时恐怕再想解决就难了。 当然,如果剑圣回来,所有的问题都不算问题,可是没人知道他在哪儿。 君煜沉默着。 柳欺霜道,“这事总要解决,实在不行我陪师弟走趟兴善寺。” 最好的医修在佛门,最负盛名的佛门是兴善寺与皆空寺。 这话已是下策了,兮华峰与皆空寺的关系算不上势同水火,也绝好不到哪里去。至于兴善寺,则是路途遥远,更要穿过一片茫茫沙漠与雪原。 君煜却摇头。虽没说究竟怎么办,可是态度坚决。 其余两人便知道他心中已有决断,也不再多说。 君煜和柳欺霜平日沉浸修行,又寡言少语。段崇轩虽然话多,但入门晚,平日不好意思去打扰他们。 加上剑圣许久未归,排行第三的燕行也常年不回峰,按理说这应该是全沧涯同门情分最淡薄的一脉。 可当他们有了共同要维护的人,这种同门之谊便默契的不需多言。 这种感觉让段崇轩觉得心里甚是妥帖温暖,似乎往日遥不可及的大师兄与二师姐亲近多了。 如果掌门正阳子知道,一定拍腿大骂,什么劳什子同门默契! 护短就是你们兮华峰祖传的!什么师父就有什么徒弟!! 正阳子看了眼回来就跪在殿外的洛明川,叹了口气,对何嫣芸道,“天凉了,让你师兄进来吧。” 洛明川走进来,又跪在正阳子面前,“师父。” 正阳子眼下气消了,冷静下来细想,自己拉扯大的徒弟自己知道,恐怕又是把错往自己身上揽了。 最初他册立洛明川为沧涯首徒,下任掌门,除了修行天赋外,就是看中了他的责任心。 掌门可以不是修为最高,但一定要有责任感。 但现在正阳子十分无奈,这种过分责任感似乎已经成了洛明川的负累。 就比如这次的事,自己对外的解释是‘邪修作祟,殷璧越本意无心伤人,只是受到蛊惑,洛明川贸然出手制裁,以致殷璧越未能解释清楚便入狱,两人俱有错,各罚禁闭’,但徒弟的那番说法若是传出去,绝对是个足以影响威望的污点。 幸好,有君煜的那把剑在,当时在殿里的人,没有敢往外嚼舌根的。 那是卫惊风留给君煜的剑——名作‘春山笑’。须发皆白的掌门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眉心,若是出鞘,连自己也要避其锋芒。 也不知道留剑的人什么时候回来管教徒弟们,该不是早都忘了世上还有个沧涯山? 随即他又想到了什么……算了,还是不回来的好。 想了些有的没的,思绪也理顺了,扶起跪着的徒弟, “你不想说出真正原因,为师自不会逼你。我只是气你此番行事,着实欠考虑,你可想过当时我没下禁言令,任你当着全沧涯的面说下去的后果?” “并不是每件事都是你的错,需要你来担责任,因为你的肩上担着沧涯,没有比这更大的责任……” 他看着已长得比自己还高的徒弟,喟叹道,“毕竟为师百年之后,沧涯还要交给你。” 洛明川低下头,诚恳道,“弟子知错了。” 正阳子摆摆手,“罢了,这件事情你想怎么解决且由你。嫣芸,你也下去吧。” 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路。所幸自己还算寿元尚长,能看护他们一段。 ***********好巧啊又见面了,我是纸家单蠢分割线************ 殷璧越最近的日子,就是片刻不停的练剑修行,仿佛后面有什么吃人的猛兽追他一样。 还因为怕被人看出端倪,他一月不曾出门,都是在小院中练剑。 原身的剑诀剑招存留在记忆中。可是这把剑依然不接受他的真元,不能彻底为他所用,拿在手里与拿着凡铁没有区别。 这个事实就像一把悬在他头上的利剑,压的他喘息不能。 今天他决定另想方法,至少要暂时掩人耳目的方法。 正在这时院门被叩响了,话唠的声音遥遥传来,“四师兄,我来看你了四师兄——” 殷璧越拎着剑去开门。 段崇轩摇着扇子走进来,打量了他一番,“师兄这几日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适?可有按时服药?” 是啊是啊,我天天吃药丝毫不敢放弃治疗! 面上波澜不惊的点点头,“我无碍,不必挂心。” 不过吃药只是为了让二师姐和话唠放宽心,其实什么杀马特的发色对他都丝毫没影响,连心里压力都没有。 段崇轩欲言又止的看着他,见人没继续说话的意思,摸摸鼻子,没话找话说,“四师兄练剑呢啊……四师兄剑法精妙,我入门时有幸观瞻,内心撼动,至今不能忘怀……” 求你千万别让我耍剑给你看!分分钟露馅的节奏好么!! 殷璧越不着痕迹的岔开话题,“若说剑法精妙,当下沧涯,谁及的上大师兄?” 所以让他给你耍! 那日在殿他还觉得奇怪,为什么大师兄一说拿剑,所有人,包括掌门,都是一副‘有话好好说别冲动’的表情。 等他看到那个桃木剑匣就想起来了,那把剑是‘春山笑’。 剑圣取天外流火、陨星砂、西海沉铁,请来铸剑师砚青合力铸造,将太古神兵‘临渊’回炉重铸,变成一对双剑。 历时三年,剑成之日,沧涯山正值春风东度。 剑圣幸甚至哉,抚掌大笑。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应如是。 长剑便因此得名‘春山笑’,短剑则取名为‘秋风离’。 春山笑在君煜手中镇守沧涯,秋风离由剑圣带着云游四海。 若说当今世上的神兵,这对双剑当属第一。 殷璧越话音刚落,段崇轩的眼神就亮了起来,脸上写着‘四师兄求聊天’。 显然,殷璧越并没有请他进去坐坐喝杯茶的意思。但是眼前一花,随即强忍住扶额的冲动。 你用储物空间装着桌椅板凳!就是为了随时找人聊天么!……还有瓜果茶水?什么鬼!! 话唠利落的合扇指凳,“师兄请坐!” 殷璧越嘴角微抽。 话唠从善如流的坐下倒茶,“说起大师兄的剑法啊……四师兄,你觉得现在大师兄对上掌门,哪个更有胜算?” ……所以你的主业是沧涯山八卦小报主笔? 但他认真的想了想,“掌门是大乘境。” 而君煜虽名剑在手,却是半步大乘。 按理说境界上的压制犹如天堑。但他现在对这个世界的等级差距并没有深刻认识,因此没有多说话。 只知道分为,练气、伐髓、凝神、破障、小乘、大乘、亚圣、渡劫成圣。每突破一道境界就如跨过一道门槛,愈往上门槛愈高。 世间修者到小乘者已是凤毛麟角,足可开宗立派。大乘境更是屈指可数。至于六位亚圣,都是足以影响世间格局的大人物。各据一方,轻易不出世。 而问鼎天下的圣人,只有一个。 段崇轩道,“境界并不等于战力,武修常可跨境而战,不好论断。有人说,大师兄虽是半步大乘之境,可是…” 殷璧越此时才来了兴致,“可是什么?” “可是据说,大师兄三年前外出游历,在莽荒山遇上一个大乘期隐世老祖谋他剑。血战五日,逼得那老祖血遁三千里,大师兄便一路开山劈石追过去,终将那厮斩于剑下……” 殷璧越险些变了脸色。 以半步大乘对大乘,还将对方逼的无路可逃。 着实是可怕的战力。 段崇轩接着道,“不过你也知道,传言嘛,说不定总有夸张的地方……不过大师兄确实很强,他当时没用‘春山笑’,用的是一把未成名的剑,都能使出那样的威力。”他有些遗憾,“说实话,我至今都没见过大师兄用‘春山笑’,也不知道那剑长什么样子……” 乌金西坠,百里沧涯尽数笼在沉沉暮色中,远处隐隐传来归巢倦鸦的哀啼。 转眼一壶巴山雀舌就见了底,段崇轩猛然拍桌, “哦对了,说了半天大师兄,他上次说,你什么时候有空了,我们要开会……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明早我们一起去吧?” 所以你是现在才想起来还有要开会这种!正!事!么! 天色已晚不是你聊到现在的么!! 殷璧越无奈点头道,“好。” 送走了话唠,殷璧越一人立在院中,夕阳将影子拉的斜长。 目之所及,翻涌的云海被残阳镀上金光。烟霞瑰丽,美不胜收。 他看着手里的剑,手指无意识的摩擦着剑柄。 回想着大殿上那把剑的威势。 第10章 学府 第二日清晨,终究没能去开会。 因为一只送信的青枢雀落在了殷璧越的院外。 纸是薄云笺,墨是徽州沉水墨,字迹是最为端正的台阁体。 ‘澜渊学府请阁下过府一叙,扫榻相迎。掌院先生敬上。’连用词也是一板一眼的敬语。 这样一封请柬虽然讲究,却是任何一个高门世家都做的出来。 不同的是,请柬末尾盖着的,没有学府的‘生花笔’徽记,而是掌院先生的私印。 澜渊学府不在‘一山三派,佛门双寺,魔宗十二宫’里,它是中立的。可这些势力的背后,都隐隐有学府的影子。抱朴宗现任掌门曾在学府读书,皆空寺首座也曾在学府讲过佛法,任何一个中大门派的中流砥柱里,少不了几个出身学府的弟子。甚至是北皇都朝堂里的显赫官员,也有不少毕业于澜渊学府的。 最重要的是,学府的先生是世间六大亚圣之一。 这样一位大人物亲自盖印的请柬,自然非同一般。 段崇轩拿着请柬啧啧称奇,“这等神通手段,不愧是亚圣……四师兄,你说这印里的空间阵法能带两个人不?不要咱俩绑在一块儿一起去?” 去你妹! 殷璧越嘴角微抽。 空间穿越还带人,分分钟撕碎你哟! 殷璧越伸手拿回请柬打量,用词写的看似谦和,却并没有指明时间。 这意思很简单,就是让拿到请柬时即刻出发。 他忽然想起修行界一句粗俗的话,“沧涯山的霸道是真刀真枪的‘你不服就打到你服,老子就是道理’!而澜渊学府呢,明面儿上遵从礼制,和和气气,却硬是让你拒绝不得。” 他指腹细细摩擦着信尾不过掌心大小的印戳。红色印泥微凸,质地细腻滑软,是再庸俗不过的‘掌院私印’四个篆刻。 段崇轩在一旁看着,面色紧张,生怕一个眨眼人就不见了。 掌院先生的印里,含着一个空间阵法,注入真元便可打开空间通道。澜渊学府在中陆的云阳城,而沧涯山在西陆,相距何止千里。 如今却可转瞬即至。 殷璧越想不出亚圣这种大人物见他做什么,也自认为不可能是段崇轩猜的‘因为当年结业成绩好,先生请他去讲课’这种没谱理由。 因为他在学府的三年里,连掌院先生住处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学府里大小事宜自有副掌院和一众教习先生操持。 掌院先生,似乎只用负责活在传说里。 想不出就不想,总归是要去见的。 他对话唠一点头,“师弟,我去了。” 段崇轩忙凑上来,“四师兄你真不考虑带上我么?!……诶,师兄,师兄……” 仿佛话唠的叫喊还在耳畔,而他转眼间就站在了陌生的土地上。 青砖上积着浅浅水泊,空气里还带着微凉的水汽。 云阳城刚落过一场雨。天光初霁。 殷璧越回头看了眼影子,推算出两个大陆的时差与距离。 他正站在学府朱红的大门内,面前正对着一座状如灵芝,巨大如山的镇府石。恢宏的气度扑面而来。 梳着垂髫髻的红袄小童立在石边,对他一拱手,“这位师兄请随我来,先生已等候多时了。” 学府与其说是一座府,倒不如说是一座城中城。 因为它大的出奇。 绕过镇府石,便是宽阔的学府主道,遥遥通向平日学子集会的勤学殿,此时正值‘上生书’的时辰,学生都在学舍里听教习先生授课。 偌大的主道与大殿便显得愈发空荡。 过了勤学殿,眼前道路蓦然繁杂起来,既有回廊蜿蜒曲折,也有青砖长径四通八达。 殷璧越走在原身走过无数遍的路上。 三人合抱的刺槐亭亭如盖,青藤爬满了四层的藏书楼,远远望去一片青翠。一间间学舍门前的廊柱,朱漆已有些斑驳,露出本来的暗沉色彩。 风里带着草木清香,吹来琅琅读书声。 这里的一切熟悉又陌生。 澜渊学府教什么? 澜渊学府什么都教。 书法绘画,九章算术,骈文骊句,音律曲谱。 修行入门,诸子百家,宇宙洪荒,朝堂心术。 掌院先生曾说,“问道有先后,却没有优劣。大道三千,殊途同归。” 这便是学府的宗旨。 领路的小童又转过一扇拱门,笑道,“师兄结业已有些年头,可还记得这里的路?” 殷璧越道,“三年走过千万次,自是记得。只是说来惭愧,学府弟子出身,却不知掌院先生名讳。” 他以为这小童是掌院的侍童,总能知道个先生的姓氏。这样自己稍后见了掌院,也方便称呼。 不料小童却道,“先生的名讳,还真没人知道,我想,或许先生自己也不记得了。” 殷璧越有些诧异,“就像世人不敢直呼剑圣名讳,所以时间久了,倒真不记得名字了?” 但他观这童子神色天真,性格活泼,可见先生待身边人定是温和。至少表面如此。 小童纠结的鼓起了包子脸, “是也不是。先生辈分很高,所以天下间无论何等身份显赫者,都需称声‘先生’。但先生又胸怀宽广,无论哪般贫贱低微,都可称声‘先生’。长久这样下来,姓名反倒不重要了。毕竟在先生看来,天地众生,一视同仁。” 众生平等?殷璧越微微笑了。这倒显得这位掌院是位真正的圣人了。 可是圣人之下,皆为蝼蚁。 既是蝼蚁,自然平等。 他面上沉静如水,跟着小童绕过藏书楼,向僻静的学府深处走去。 忽而一个转弯,他落后一步,再看时,小童的身影竟凭空消失了。 殷璧越也不慌。闲庭信步的向前走去。 因为整座学府,都是先生的私人领域。 在这里,一花一叶,一鸟一兽的动静都尽在掌握,瞒不过先生的眼。 那么他迷路,也应在先生的眼中了。 他走过演武场,少年们一板一眼的练剑,面庞稚嫩,神色坚毅。汗水顺着额头没入衣领。 他站在思辨堂门外,堂里的两派学子正争执不下,脸红脖子粗的怒视对方。 他望着藏书楼里来去匆匆,从窗前一晃而过的身影。步履踏实,抱着厚厚的宗卷与书简。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 他想起‘思辨说’与‘剑法初探’这两门课,自己也曾选过,教习先生出了名的严厉苛刻。 他想起刚入学时,旁人议论说,‘年纪这么小啊能结业么’,最后看着他荣登榜首。 他想起无数个挑灯夜读的晚上,早起练剑的清晨,登楼远望的黄昏。 殷璧越从来不是天资最好的天才,但殷璧越比每个天才都勤勉。 记忆如洪水般涌来,往日一幕幕在他眼前飞逝而过。 世事一场大梦。 他经历了学府三年的喜怒哀乐。从勤学殿里忐忑不安的入学初试,到放歌纵酒的兰台践行,每一天都刻骨铭心。 直到这一刻,他就是殷璧越,殷璧越就是他。 昨日种种,皆成今我。 心念一动,长剑自鸣。 他脚下的青砖裂开一尺长的深深缝隙。 天尽头已是残阳如血。 与此同时,深院槐树下,一位峨冠博带的中年儒士微微一笑,“剑未出而气先发,善。” 满院的槐花在风中颤动摇曳,似是呼应他的欢愉。 殷璧越还沉浸在方才的剑意中,那是一种近乎直觉的玄妙。 眼前的景色便须臾间陡然一变。 换成了一方栽满槐树的庭院。 时节明明不过仲春,这里却已槐花满枝,空气中浮动着甘甜的清香。 槐树下站着一个人,整座学府的主人。 在见到掌院先生之前,殷璧越无数次想过这会是怎样一个人。 或许大部分人都有这样的好奇,那站在世间至高处的几人,该是怎样的模样,有怎样的威势。 但没有一种猜想,满足眼下的情况。 他原先以为先生必是一仙风道骨的垂垂老者,却想不到眼前人是中年儒士模样。 那人就立在树下,有些疲懒的抄着手,像个高门大户里的富贵闲人。 就连最为端正不过的峨冠博带,穿在他身上,也显出三分散漫气。 没有掌门外露的威势,也没君煜不可逼视的剑意,甚至连柳欺霜身上武者的锐气都没有。 但殷璧越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因为他对神魂强弱有种敏锐的直觉。 眼前这个人十分强大。 是他漫长的阅历中,罕有的巅峰强者。 殷璧越上前两步,又恰好保持着持礼的距离,端正的行了个弟子礼,“学生见过先生。” 富贵闲人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下一秒,这种警惕被放大到极致。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如坠冰窟的冻结了! 因为那人笑眯眯的瞥了他一眼,有些遗憾的感叹, “你没能杀的了他,那便算了。” 第11章 学府(二) 殷璧越极力克制,才不至于让自己变了脸色。 他恭谨的低下头,做出受教的样子。 心思电转却面沉如水。因为一丝一毫的变化,都必定瞒不过先生的眼。 ‘他’,自然指的是洛明川。 原身是受掌院先生支使才下手杀人? 先生为什么要杀洛明川?洛明川不也曾在学府读书么? 何况以先生的境界地位,有一百种杀死洛明川的方法,为什么要假手于自己? 能让一个亚圣暗中谋划,最终目的只是洛明川么?!还是……沧涯山? 但是学府中立多年,且与沧涯交情甚笃。据说剑圣与先生,更是至交好友。 还是说,洛明川这个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这个命令是什么时候下的?拜入学府时还是拜入剑圣门下时?剑圣知道么? 他觉得自己卷入了一个诡谲的局。 只是大人物们翻云覆雨的手中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 如果是别人遇到这种情况,一定惶惶不可终日。 可是殷璧越回过神来,满脑子都是: 说好的终极大Boss呢?! 怎么还有上线?!!反派阵营里还有这么一座大山!自己脸往哪儿放?!! 果然提升实力才是王道啊!!! “此事暂且放过,你日后也勿要惦念了。”先生指指身边纳凉的藤椅,“过来坐。” 这话的意思就是先别想着去杀洛明川了。 殷璧越也不推辞,默默坐下。 脑中这段记忆是空白。但现在看来,以往与先生的相处,还算平和。 先生也在旁边的藤椅上坐下。面前的石案上落了几朵槐花,置着一套半旧的黑釉茶具。 “你来的正好,正赶上陪我观星。” 殷璧越想,自己来时是清晨,后来进入奇异的玄妙境界,醒过来就是日暮了。如今天光已黯,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能见星辰初显。 果然一切都在先生的掌握中。 煎水醒器,细碾茶饼,冲水入盏,茶筅回环,杯壁上泛起洁白的汤花,与茶具上墨黑的釉色相映,并不突兀,反生出交融的和谐感。 先生的动作行云流水般潇洒自在,却有条不紊,分毫不差。 殷璧越想,大概这就是‘从心所欲不逾矩’。 他看的认真,心里有些好笑的想着,也不知这掌院亲手煮茶的待遇,天下多少人想都不敢想。倒让自己平白得了。这算是给大人物办事的福利? 两人坐在树下,相对无话,煮水烹茶。 不知不觉间,他浮动的心绪沉静下来。 似乎并不像他猜想的那样,原身残留的反应中,对先生并不防备。 就好像坐在这里,之前种种揣测杂念、忐忑不安都渐渐散去。 自来到此方世界,一直高度紧绷的神经,终于在氤氲的茶香中松弛下来。 他拿起茶杯轻转,杯中正映出星辰的微光。 先生饮了一杯,满意的眯起眼睛,抬头向天上望去。 浓云蔽月,倒显得星辰愈发璀璨辉煌。 他眼底似有笑意,“其实,星辰并不像我们眼中看到的迟缓,它们有些也很快。” 殷璧越有些吃惊,也抬头望去。只能望见漫天静默的星辰。 他便知道先生看到的星空,定不同于他看到的。 他无法想象亚圣眼中的世界,就像蜉蝣不知天地之大,夏虫不可语冰。 在他以往的阅历中,也从未有过‘目及亿万里见宇宙星轨’的经历。 先生看的津津有味,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藤椅上。 很快就再次打破了殷璧越的认知。 他开口喟叹了一句,“‘亢龙’与‘翼蛇’去年还隔了三个恒河沙丈,如今算起来也该同轨了。” ‘亢龙’和‘翼蛇’是天上的星宿名。 恒河沙是佛门中的计数单位,约十的五十二次方。 接着先生眯起眼,口中喃喃,殷璧越听得不真切,只是粗略抓桩涧’‘极’‘那由他’几个极大的计数单位。 先生忽然抬起手指,划过半空,就好似把两个点连在一起了一般。 原来这才是圣人的卜算。 不是真的‘看到’,不是冥冥中玄而又玄的神识感应,而是真真切切的计算。 以浩如烟海的知识积累,特殊的计算方法,可怕的计数能力,经历漫长时间的测算经验,算出结果。 殷璧越心神大震。 观星知命,先生想看见的,究竟是什么? 这时身边人放下茶盏,对他微微一笑,“你该出沧涯了,最好是向南去。” 一壶茶见了底。 夜风乍起,吹得残余茶香混着槐花的微甘在夜色中浮动。 吹得天边浓云散去,一缕银白的光辉透出来,从遥远的九天之上洒落人间。 皓月破云而出。 与此同时,方才辉煌的漫天星辰顷刻暗淡下去。 甚至有几颗本就渺小的,殷璧越已看不真切了。 月出星黯。 先生的笑意也隐在了眼尾细微的褶皱中。 他开始收拾茶具。 殷璧越知道,今夜这场观星,就到这里了。 于是他站起身,拂去襟上细碎的槐花。以手作揖,像来时一样行了弟子礼。是为告别。 先生靠在藤椅上点了点头。 殷璧越从袖间摸出那张请柬。身影如水纹般漾开,须臾间消失在小院。 然后院里只剩了一个人。 纵然有明亮无匹的月华作伴,也显得有些孤独。 峨冠博带的儒士神色晦暗不明,望着寂寥的夜色自语, “其实,月亮也是一颗星星。” 似有一声叹息回响在万籁俱寂的学府。 只是这颗星太亮了,无人敢与其争辉。 ******************** 殷璧越落在兮华峰自己的院内。仍是清晨时离开的那个位置。 手中的请柬化为碎屑尘埃,湮没于夜色中。 他有些遗憾的想,这‘学府一日游通行证’还真是一次性的啊,原本还以为有了个能随意穿行学府与沧涯的法宝。 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达到那样的境界。随便盖个印就是能让人破开万里空间的法宝。 这时的殷璧越没意识到,经过这一天在学府的顿悟,他考虑的问题已经是‘什么时候能达到亚圣境’而不是质疑自己是否能达到亚圣境。 一百个凝神境的修者中,或许四十个会想怎样能入‘破障’,二十个会想什么时候入‘小乘’,五个会想‘大乘’境是什么样子呢。但几乎没有人会揣测圣人的修为。 殷璧越没想过这些。现在他只是以为,勤耕不辍的修炼便已经足够了。 不用问,不用等。 这是潜意识里的自信。 不会用自我质疑浪费时间,用反复揣测消磨意志。 他右手握上了剑柄,抬头看去。 似乎没了云阳城里高楼广厦的遮蔽,沧涯山的月色更为清冽些。 依稀能听到林海中树叶沙沙与松涛阵阵,鹧鸪不时啼鸣,愈发显得夜色空旷寂寥。 白天在学府,剑尚在鞘中,锋锐的剑意却喷薄而出的手段,他无法再用出来。 那是心意所至,可遇不可求。 却给了他很大启发。 他在院中站了一夜。黎明时分,周身都浸在晨露的氤氲湿气里。眼神却愈来愈亮。 他想,已经找到了用剑的方法。 第12章 折花 殷璧越虽一夜未歇,但第二天去开会时反倒精神很好。 身姿挺拔,眼神澄澈明亮。 看的柳欺霜大感欣慰,“看来师弟身体好多了。” 殷璧越点头,“多谢师姐拂照。”又看向君煜、段崇轩,“多谢大师兄五师弟。” 他谢的是狱中探视,殿上回护之恩。 虽然柳欺霜和段崇轩的助攻方向歪了……但毕竟,结果成功了。 柳欺霜看着少年诚恳的眼神,心里有些愧疚。 她觉得自己从前没有尽到师姐的责任,这次也并没有做什么,少年却在受到许多伤害磨难之后,依然诚挚感激的向他们道谢。实在心性极佳。 集会地点理所当然是君煜的‘第一院’。桌椅板凳依旧由段崇轩提供。 殷璧越道谢之后,便看向君煜。他知道既然集会,肯定是这位大师兄有话要说。 玄衣青年端坐在那里,笔直挺拔,像一把随时可以出鞘的剑,透出森然冷意。 他看着两位师弟,开口道,“三月之后,是重明山折花会,你们去一趟。” 似乎是因为不常说话,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寒冷滞涩,语气也生硬。 柳欺霜补充道,“明湖千叶莲有‘去忧思,解心郁’的功用,正好,你们俩也到了出峰游历的时机。” 殷璧越猛然想到,掌院先生说自己最好是向南去。 而重明山,正在南陆。 来的真快。 折花会,折的是山中明湖里的千叶莲。 整片明湖,莲叶遮天蔽日足有百顷,莲花却只有一朵。十年一开。 十年在修者漫长的生命中并不算久,但没人愿意等。 因为千叶莲汲重明山钟灵毓秀之灵气,除了有‘去除杂念,开化心郁’的作用,还可净化体质,提高修行资质,为未来修行道路打好基础。 对‘小乘’以下的修者而言,没有更好的天材地宝能比过它。 用实力说话,胜者登山折花。重明山脚下的‘折花会’便由此而来。 最终经过各派协商,为勉励年轻一辈修行,定下‘小乘’以下,‘伐髓’以上均可参加。因为过了‘小乘’境,这花便成了鸡肋。而‘伐髓’以下,尚不能完全吸收花中灵气。 由‘一山三派,佛门双寺’轮流主持。发展到后来,已成为年轻一辈较量的盛会。 无数惊才绝艳的少年们千里赴会。不止为千叶莲,更为扬名。 亦是各大门派振兴声威,确定地位,互相试探的机会。 沧涯山每次都去,但是兮华峰从未去过。 君煜这次做这个决定,主要是因为殷璧越的‘白发之症’。 柳欺霜也认为,不管是治病还是游历,小重山折花会都是极好的选择。 剑圣的三个徒弟,君煜,柳欺霜,燕行,都没去过这种专为少年天才举办的盛会,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 君煜是剑圣首徒,成名时还没有‘折花会’。后来出峰游历时,已是小乘境了。还专挑艰险荒僻之地去,类似十万大山、蛮荒沼泽、西北雪原,真正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 柳欺霜倒是本有意去重明山,不为折花,只为寻找势均力敌对手磨练自身。但她出山那年,正赶上魔道十二宫中‘琼宫’复兴,便跟着掌门及诸位长老一路杀上西泠山除魔。 那次很多小乘境的人死了,当时还在凝神境的柳欺霜却活了下来。折花会是错过了,但幸而她在那一战已找到了对手,亦没有遗憾。 到了燕行出山那年,去折花会转了一圈,纵观全场自认没人能胜他,甚觉无趣,于是横刀立马,扬长而去,踪迹再难寻。 但事实上,无论是君煜的‘越境杀’,还是柳欺霜的‘西泠山之战’,燕行的‘一夜破障’,都是听说的人多,亲眼所见的少。 殷璧越与段崇轩这一趟如果去了,不止代表沧涯,更代表兮华峰,代表剑圣弟子。 这将是百年之后,剑圣弟子第一次正式出现在世人面前。 不是在卷宗中生硬的记载里,说书人渲染夸大的故事里,无数修者的臆测里。 这是正面奔赴一场战斗,与同样年少、天资超绝的少年们,狭路相逢,一较高下。 殷璧越想到这些,心情有些沉重。 因为他明白,这已经不止是他一人胜负的事了,还担着他那便宜师父的威名。 柳欺霜却有更多的考虑。她认为,师弟这时外出游历,与人切磋,正好可以开阔视野,见天地之大。 不再拘于一隅之地,或许可以减轻洛明川那件事给他带来的影响。 师弟现在这样有些单纯的性子,可能极大程度上是因为成长环境太单纯。不是在学府闭门读书,就是在山上闭关苦修。 外面虽然会经历风雨,见人心叵测,但更会成长。师弟需要成长。 她看着殷璧越,微微笑了,“少年人,总该有些锐气。” 殷璧越忍住嘴角抽搐。 如果加上他以前无数穿越的年龄总合……这句话应该变成,‘老怪物,总该有些锐气。’ 君煜似是猜出他的担忧,“今年的参会者中,有个‘风雨剑’已练的颇有些火候,其他不足为虑,你且放手去打,无人能胜你。” 大湿胸!你对我的信心是哪来的?! 我不是你啊!!我才凝神后期啊!! 殷璧越很抑郁,因为那个‘风雨剑’名叫钟山,声震南陆,二十岁破障,号称小乘以下第一人。青麓剑派引以为傲的,未来三百年最有潜力入‘圣人境’的天才。 结果到了大师兄口中,也只得了一句‘颇有些火候’。要是青麓剑派知道了,说不定得集体横剑自刎。 不过他还是很感激,因为大师兄为了鼓励他,居然说长句了! 侧目一看,果然段崇轩眼睛都亮了,一脸‘大师兄你再说两句’的兴奋。 殷璧越心中叹气,但依然郑重道,“大师兄、二师姐且放心,我此去定当尽力,不堕兮华威名,也会看护好五师弟的!” 但是此言一出,柳欺霜神情讶然,就连君煜都微怔一瞬。 殷璧越心中奇怪,没什么不对啊!前半句肯定全对! 后半句……自己是段崇轩的师兄,修为也高于他,当然是自己看护他啊! 段话唠笑着作揖,“那就劳烦师兄看护了。” 殷璧越不解。 段崇轩还想调笑几句,就听君煜沉声道,“洛明川来了。” 兮华峰的禁制在君煜手中。他说人来了,那洛明川一定正被挡在峰下的禁制外。 气氛一时沉默。 柳欺霜皱眉道,“他来做什么?” 段崇轩看了眼殷璧越的脸色,“应该……是想见四师兄。” 君煜已经做好了禁制外那人若敢再进一步,就打出一道剑气的准备。 令他们都没想到的是,殷璧越点了点头,似是理所当然道,“那我去见见他……师兄师姐,可还有其他事?” 殷璧越不知道为什么大家的表情一下全变了。 反派不见主角算怎么回事儿?当然要去知己知彼,这样才能准确挑战主角底线,从而到达屡作屡死的目的。 柳欺霜神情沉重,段崇轩欲言又止。 最后君煜说,“一起去。” 于是兮华峰弟子们浩浩荡荡的下山了。 ……虽然他们只有四个人。 但洛明川孤身一人。 人数完虐。 君煜是半步大乘,柳欺霜是小乘境。 洛明川是破障境。 境界完虐。 殷璧越有些明白了,这是给他撑腰来了啊! 但是,基于‘给反派撑腰的都没什么好下场’这种比牛顿三大定律更真理的原则,他还是很想劝劝他的同门们的。 可当他见了洛明川,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眼前的青年,气质依旧温润,容貌依然俊朗。 但分明是暮春时节,他站在春风中,竟生出几分形销骨立的深秋萧索。 眼窝青黑微微下陷,白色道袍空荡荡在风中扬起。 仅是一月相别,眼前人似乎憔悴了很多。与初见时意气风发何止天壤之别。 他目光沉沉的望来,声音有些喑哑,“殷师弟。” 洛明川以为自己想的很明白了,可当他见到眼前的少年,话却说不出口。 如今他代师父处理沧涯诸事,各峰传给清和殿的玉简自然也是由他代批,大事再报给师父。 今早他看到了君煜传来的‘兮华峰两人将去折花会’的玉简。 兮华峰只有两个小乘境以下的人。 殷师弟。 仅是想到少年在狱中模样的,就觉得几乎喘不过气。 “师父,弟子要去重明山折花会。” “本来就该你去,跪什么跪?!” “我要与殷师弟一路同去。” 正阳子沉默了。只有更漏声回响在空寂的大殿。 末了摆摆手,“走吧。” 洛明川端端正正的磕了头。 君煜和柳欺霜都没说话的意思。 于是段崇轩上前两步,先开口,“洛师兄有何贵干啊?” 他礼数周全,面上带笑,任谁都挑不出差错。 殷璧越想,兮华峰外交代表这个要职,实在太适合段崇轩了。 洛明川看着眼前少年,“我来,是想与殷师弟一同去折花会。” 他并非不善言辞的人。他曾在四方论道会上侃侃而谈令人赞叹,也曾在秘境困局中以言语凝聚人心。 而现在,只说一句话都竭力。 柳欺霜冷声道,“不可能。” 洛明川脸色瞬间苍白。 但他已经说不出什么解释了。 于是他以灵力划破手指。殷红的血珠一滴滴渗进地里,他一字一句说道,“我洛明川在此起誓,定为师弟寻得明湖千叶莲,否则修为永无进境!” 心血誓。 这种誓很少有人起。因为逼出心头血,本身就是对修者莫大的损耗。更妄论若说违誓之后的后果。 这是代价巨大,言出必行的誓言。 柳欺霜大惊失色。 段崇轩合了折扇,眯起眼睛,“洛师兄,话可不能乱说。” 就连表情冷硬的君煜,都有一丝松动。 青年的薄唇已毫无血色。 但他直直的看着眼前人,眼底浓烈的绝望痛苦中透出一丝希冀,轻声道,“师弟,你可信我?” 所有人都看向殷璧越。 然后,他们看到,殷璧越轻轻点了点头。 第13章 桎梏 三月的春风终于有了暖意。 洛明川露出不可置信的惊喜神色,最后化成一个笑容。 自从地牢与殷璧越一别之后,他再未笑过。因此这一笑,颇有些生涩,还有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傻气。 他站在那里,因为殷璧越出乎意料的回复而手足无措,“师弟,谢谢你,我,我定会说到做到……” 柳欺霜不放心的问道,“四师弟,你可想清楚了?” 殷璧越点头,“师姐放心,我有分寸。” 君煜什么都没说,只是皱了皱眉。 段崇轩不知想到了什么,笑意依旧的看着洛明川。 殷璧越心里并不像他表现出的这样平静。 “这年头,十个主角八个黑化忙复仇,一个病娇已弃疗。根正苗红,赤诚正义的主角,比三条腿的蛤蟆还!难!找!” 他莫名想起那个技术员说过的话。 但如果圣母的脑回路都如此清奇,那么…… 我宁愿要个黑化弃疗主角啊! ! 好歹戏路能搭上啊! ! ! 包换么? !包么! ! 他不能懂洛明川的脑回路,但是主角相邀,哪有不同行的道理? 何况自己身边这些‘为反派撑腰的同门’,实在是值得操碎心啊!怎么才能委婉达成‘避免他们和主角对上’的成就呢? 但当他看到洛明川的喜悦表情。他突然觉得自己想明白了。 简直是豁然开朗! 原来这次的剧本是‘主角掏心掏肺,反派狼心狗肺,前半部好基友一起走,后半部背叛反目捅一刀。’ 这种神转折的梗,城里人就是会玩儿! 想到这里,他十分安心,果然戏份套路还是在自己的掌握中! 于是他对洛明川的脸色也好了几分,眼里甚至有了笑意,“洛师兄还有事么?” 洛明川仿佛看到了沉云岭上经年不化的冰霜消融,化作潺潺的清泉流进他心里。 “不,没有了……师弟,好好休息。我这便告辞了。” 说是告辞,不知道为什么站在原地没有动。 直到段崇轩咳了一声。才依依不舍的转身回去了。 几人又说了些出门游历的路线安排,等到殷璧越也告辞之后—— 柳欺霜语重心长道, “你看好殷师弟,莫要让他被人骗了……虽说眼下谁都看的出,洛明川对师弟一片深情,但他毕竟曾意图强迫,不能就这么把师弟交给他。” 段崇轩面色一肃,往日的轻佻尽数褪去,郑重道,“师姐放心,这是自然。” 殷璧越对她说放心,她当然不放心。 可是当段崇轩这么说,她就知道洛明川绝对讨不了便宜。 君煜没说什么,但也有同样的想法。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经过学府一游,殷璧越已找到了练剑的方法。之后更是日夜修炼,分毫不敢松懈。 他觉得自己已经隐约看到‘破障’的门槛。 只恨时间不能过的慢点,好让他剑势更加娴熟,境界更加稳固。 但转眼间一月过去,到了既定的出行时刻。 出发前一天,他决定去见大师兄、二师姐一面,算是告别。 君煜不在‘第一院’中。 殷璧越被磅礴的剑气牵引,走到了院后的断崖。 君煜正在练剑。 手上拿的是新折下的枯枝。 殷璧越站在十丈之外时,就知他此时剑意正炽,渐入佳境,便停在原地不前,避免打扰。 下一瞬,像是面前横了一座山,山势逼催而来,压得人的喘息不能。 他调动真元抵御剑气,同时凝神于目,仔细看去。 君煜练的是剑圣自创的‘小重山’剑诀。 立于断崖,见莽莽青山,而取山势。 就如同殷璧越曾在寒潭边练剑,借水淬练他手中那把‘倚湖’的剑势。 心境、功法、剑招、剑势与天地呼应,圆转如意,从心所欲。 晨风吹起山崖下浮动的雾霭,朝阳的光辉为远山镀上金边。 万千交错的金色光线凝聚在枯枝上,汇成一道江流。江流开山劈石,一往无前,气势滂湃的冲刷过万里平原山丘,最终悄无声息的汇入大海。 君煜已回剑收势,立在崖边,遥遥对他点头。 玄袍墨发,衣袂挽风。 原来没有什么金光,没有江流,没有平原山丘,没有大海。 只有亘古不变的莽莽青山,坚韧的沉默着。 一切都只是剑中的意象。 殷璧越回过神来。走上前去,行了一礼,“叨扰师兄了。” 不料君煜直接问:“如何?” 殷璧越一怔,才反应过来对方问的是刚才那套剑法如何。 他想了想,“师兄取山势于‘小重山’剑诀,山势满而不溢,收放自如。想来剑中真意,师兄已了然于心。” 这话没有恭维的成分,因为君煜的剑确实很好。 即使拿的是枯枝,尚未调动真元。剑气也足以让他感到如芒在背的危机。 这是境界的差距。更是剑道的差距。 君煜却道,“我每日挥剑六万三千次,却已三年无所进。” 殷璧越这才明白,对方是在与他做修行上的交流。 也是,兮华峰就他们两个练剑的。 虽说境界的差距大了些,君煜也真看得起他。 半步大乘者剑法中的微瑕,自然不可能被凝神境的修者看出来。 但殷璧越毕竟阅历仍在。况且他已隐隐感觉出君煜的桎梏在哪里。甚至是从上次段崇轩说出,‘大师兄与大乘境者对战时连春山笑也没用’,心底就一直有疑问…… 这时他直接问了出来,“大师兄练剑,为什么不用‘春山笑’?” 君煜不假思索道,“我未至大乘,不配此剑。” 殷璧越想,他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他这几位同门对他多有回护,他却一直没有能报答他们的机会。 因此现在哪怕知道这番话有些班门弄斧的嫌疑,还是决定说下去。 他看着君煜的眼,说的很是认真, “我境界不高,但私以为剑就是剑,花枝草木不可为剑,斧钺钩叉不可为剑。因此,手中有剑,才算是练剑。” 君煜微微蹙起了眉。 “如果不能为人所用,剑的意义在哪里?藏于室、悬于壁,以做观瞻赏玩?” 君煜沉默不语。 殷璧越接着道,“在我看来,‘春山笑’固然好,但如果只装在木匣里,便不是神兵,而是枷锁!” “它在束缚你!” 言出如剑,直指人心!破开当局者迷雾! 君煜豁然抬眼,锋锐剑气磅礴迸射而出! 殷璧越一身真元瞬间催发到极致,仍觉一阵气血沸腾。 仅是一息,眼前人暴动的气息便重归寂静,沉如静海。 “大师兄你有没有想过,师父既然把剑给你,那说明天下间,除了你,没人堪配此剑!” 君煜轻拂衣袖,仿佛拂去一粒微不可见的尘埃。 于是多年压抑,都在他这一拂袖间尽数散去。 他郑重道,“多谢师弟。” 殷璧越低头,“当不得谢。” 但君煜仍是对他行了一礼。殷璧越急忙侧身,避开这一礼。 君煜怔在原地,看着远山。 殷璧越告了声辞,独自转身下山。 他知道君煜心障桎梏已破,此时还需要时间独处静思。 他能看出这些,并非他比君煜高明,不过是当局者迷。 也因为所有人都以为君煜很强。都不会想到君煜会有桎梏。 就连段崇轩说起君煜不用春山笑对战,都满是赞叹的语气。 君煜确实很强。但他肩上担负的太多。 剑圣首徒的声威,大师兄的责任。兮华峰与沧涯山甚至是天下格局的稳定。 何止一把‘春山笑’? 天下并不像表面上风平浪静。 因为剑圣失音信已久,甚至有居心叵测者散播出极隐晦的流言:剑圣已不在此方世界了。 而沧涯山没有亚圣。 这意味着,如果有一天剑圣真的不在了。沧涯战力最强的君煜,可能会对上不止一位亚圣。 殷璧越想到这里,心情有些沉重。 因为他能想到的,明里暗里许多人也能想到。 甚至已经在千百种变局中推演出每一种变化。比如那位掌院先生。 第14章 将行 殷璧越的沉重心情,最后还是没能保持到见完二师姐柳欺霜。 “师弟,再带上这件龙鳞护体宝衣!” “还有这把南海沉山匕也要带上!” “还有紫竹骨青玉扇,九龙神火罩,四方山河鼎,都要带上……” 柳欺霜还在想少了点什么。 殷璧越看着堆成小山的法器嘴角微抽。 ……他从进来到现在还没顾上说一句话。 他知道柳欺霜练的是拳法,平时修行不重外物。想来这些身家,大多是‘西泠山一战’的战利品。 这样一来,他就更不能要了。 所以他轻咳一声,“师姐,我知你好意,但我是剑修,带着这么多法器出门游历,岂不是舍本逐末?” 柳欺霜想了想,觉得挺有道理。这些东西,她自己平时也不用的。 但又不放心,“师弟,带一件防身也好啊!” 于是两方妥协之下。殷璧越最后还是带了一把匕首。 柳欺霜冷静下来,方觉自己入了障。 出门游历危机变数不可预料,哪有绝对周全的准备?哪有万无一失的后手?她若真思虑过密,瞻前顾后,反是害了师弟。 前路茫茫未可期,总归要师弟一个人走。 柳欺霜想明白这些,释然了许多。说了些勉励的话,就宽心的放殷璧越回去了。 ***************** 青年坐在案前看书。 他坐姿很直,不偏不倚。 目光沉静,如深渊浩海。他看的不是玉简,而是一卷旧书,边角已微微泛黄,也不是什么贵重典籍。即使这样,他依旧丝毫松懈都不曾有。 洛明川的自律与责任感已扎根在他性格中,深入骨髓。 即使独处时,行止也是一丝不苟的端方。 就连他师父正阳子,有时都觉得他自律到苛刻地步。 可他这种端方,并不会给人难捱的压迫感。 相反,每个跟他接触过的人,都能感到如沐春风的舒畅。 他的笑意不浓不淡,带着恰到好处的亲切。不管与谁说话,说什么,他始终站在持礼的距离。不会太近也不会太远。 这间屋子也像他的人一样,不堂皇亦不简陋。所有陈设都是中规中矩的布置。 莲纹青玉熏炉里点着樨冰香。对修者而言,有醒神静思的效用。 甘冽清凉的香气萦绕在屋里。淡淡烟气笼着青年的眉峰。 他坐在案前,好似挺拔苍劲的松柏立于危崖。 只有洛明川自己知道。 香是青麓剑宗旧友来沧涯论法时送他的,以往他从未用过。因为没有必要。 然而人心不静,又岂是一炉樨冰香可以左右的? 因此有人扣动他院门前禁制时,他索性放下书卷,推门而出。 来的人是何嫣芸。比起她一贯的嬉笑活泼,眉间似乎多了几缕忧色。 洛明川将人迎进院中,并未进屋。 虽说修者不重男女之防,但他一贯持礼。 何嫣芸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刚坐下就直接问, “师兄,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路走了么?” 洛明川坦然道,“我与兮华峰殷师弟、段师弟同去。他们定的路线不同,要绕些路,需提前一月出发。”他又叮嘱道,“这次折花会由兮平峰程师叔带队,你们万事听他安排。” ‘折花会’自愿报名,并没有名额限制。既是因为凝神、破障境弟子不多,也是因为在沧涯,不是每个人都热衷于扬名。也还有些境界不稳固的,自认无缘夺魁折莲,便索性继续闭关修行。 这次沧涯山去的有三十人。 但比起许多声名不显的门派,数遍全派都凑不出二十个破障境,着实是可怕的底蕴。 何嫣芸并不为洛明川的回答惊讶。她在来之前就听说了洛明川的决定。 但她绞着衣袖,语言又止,终是鼓起勇气问道, “师兄,你真的做过对不起殷师兄的事么?” 在她以往的认识中,从没觉得洛师兄会犯错。若是有错,当然也是别人的错。 这是一种盲目的相信,近乎信仰。 所以即使她知道洛师兄从不说谎,也在清和殿上因为殷师兄感到难过。 但此时还是再问了一遍,带着希冀。 洛明川沉默了。 春风吹过他空荡的广袖,尽是萧瑟秋意。 良久之后,他说,“是我负他。” 何嫣芸咬着嘴唇说不出话。眼圈却微微红了。 她仓皇站起身,礼都顾不得行一个,就跑出了院子。 她一路跑到兮乾峰的澄光湖边,觉得难过的喘不过气。 她看见了湖中倒影,自己要哭不哭的狼狈模样,却慢慢平静下来。 因为她想起,在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师父在这里看着湖水,说过一个道理。 “小人无错,君子常过。” ——小人永远不会认为自己有错,而君子会时刻反省自身,知错改错。 她想起自己当时与师父抬杠,“说不定是人们对君子太过苛求,所以一毫厘的过失都会被揪住不放,变成大错。而小人因为平时就是小人,犯了错人们也不怎么怪他。这真是不公平,当君子真惨啊!幸好我是女子!” 师父吹着胡子瞪她,“竖子不可教!你师兄比你强多了!” 师兄自然比她强。在她心目中,师兄比任何人都强。 她捧起湖水洗了把脸,对着湖面笑了。 因为她突然觉得,承认自己错误的师兄,比不会犯错的师兄,更值得敬佩! 晚风让人心绪宁静。 她坐在湖边,细细的想着清和殿上那两人的一举一动、言语神色,以及师兄最近一月的消瘦憔悴。 最终做了一个决定。 少女立在湖边,握拳间万丈豪情顿生, “师兄,这次终于轮到我帮你了!你放心好了!” ********我是纸家单蠢分割线******** 四月初五,黄道吉日。 宜出行,宜丧葬,宜嫁娶,宜动土。万事皆宜。 段崇轩是查过黄历才出门的。 柳欺霜和君煜将两人送到兮华峰外。临别时分,反倒没什么嘱托了。 殷璧越注意到君煜的气势不能收放自如了,站的稍近就能感受到压力,像是面前横了一座高山。 这是好事,说不定等他回来。大师兄就突破大乘境了。 他与段崇轩对师兄师姐行完礼后,转身下山。 然后他们就看见了路中央立着的洛明川。 几日不见,气色似是好了许多。 他微微点头致意,“殷师弟、段师弟。” 段崇轩笑道,“洛师兄,此去路远,还请多关照。” 殷璧越放下心来,看来话唠对洛明川没有多大敌意,也点头道,“洛师兄。” 于是几人一同下山。 破晓时分,西天尚有浅淡的残月。 主峰传来的‘晨起钟’在山间悠扬回响,声声不息,惊起无数飞鸟出林。 虽仍在山间,地势已缓了许多,他们走的这条主道,更是修的宽阔平坦,足容两辆马车并行。 快走到执事堂时,已可听见人声依稀。 许多弟子已起了,有些聚在一处正说着些什么。见他们三人并排走来,若有若无的视线打量过来。 这个清晨宁静祥和,好似以往千万个沧涯山的清晨,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殷璧越很快发现不对。 因为这些弟子手上,都拿着剑。 平日无事时,修者们轻剑悬于腰间,重剑背于身后,还有的喜欢用些空间手段或法器,将剑收起来,很少会拿在手上。 除非,立刻要用。 第15章 相送 越来越多的人潮从四面八方涌来。 每个都手中有剑。 殷璧越不露声色的打量着身边两人,却见那两个似是没看见一般,依旧步履沉稳。段崇轩甚至有些兴奋。 等他们走到距执事堂一丈远时,眼前已经聚了黑压压一片沧涯弟子。 殷璧越心中一沉。 随着他们三人走近,这些弟子自发让到路两边,留出大道供他们通行。 每个人看着他们的眼神都专注而炽热,却没有人说话,气氛安静到只可闻众人的呼吸声。 殷璧越已调整到了最适宜出剑的步伐,甚至在心中推演计算出了三条以上破围线路。 但他的把握不足五成,因为人数实在太多。他甚至不知道这些人中,有没有收敛气息隐匿着的高手。 这时,人群中举起了一把剑,伴着一声大喝落下, “殷师叔!折花会必胜!!——” 殷璧越猛然一惊,寻着喊声看去,这,这不是那天押送自己的那个小弟子么? ……还是被光环拉了仇恨值的那个。 容不得他多想,因为很快就有喊声此起彼伏的响起,如潮水般喷涌而来! “洛师叔!重明山夺魁!!——” “殷师兄百战百胜!——” “洛师兄所向披靡!——” “殷师兄剑道第一!——” 聚在道路两旁的弟子们,辈分不同因而称呼不同,但他们都举起手中的剑奋力的挥动着。远远看去,像一片流动的剑海。 段崇轩感叹道,“我还是第一次享受‘挥剑相送’的待遇。” 殷璧越总觉得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发生了。 他的预感是对的。 “殷师叔,是个好人。你们若是真接触过他,就不会被传言误导!” 如果说这话的只有程西一人,那自然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是那天押送殷璧越的弟子有四个。 在传言界,三人市虎,四人就能称的上是众口烁金了。 他们一致认为,洛明川和殷璧越之间,绝对不同寻常,但不是敌对。反而心虚的一方,是洛明川。 沧涯山弟子修为一等一,传话能力也是一等一。 类似“刘师伯的女儿和张师叔的儿子,两情相悦,已经在一起了”传到最后变成,“刘师伯和张师叔在一起了,月底完婚,主婚人是掌门”这种,实在不算夸张。 秘境中陷入险境的其余弟子聚在一起,细细回忆核对细节,发现当时即使阵法触动,自己也不会受伤,因为所有的攻击,都集中在洛明川一人身上。 可是洛明川却选择替殷璧越受过。这件事实在太奇怪。 结合洛明川清和殿上的反应,与程西等四人的亲眼所见。众人推测出了不下十个版本的‘沧涯首徒与兮华峰天才不得不说的二三事’,但是爱恨纠葛或因爱生恨之类的说法只是小众。 最后何嫣芸的出现,将话题最终推向了‘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很多人向她打听殿门关了后,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却不说了。 最终有了今日这一幕。 ‘挥剑送别,以壮行色’是沧涯的习俗。 由弟子们自发组织安排,从执事堂一路送到山门外。很多年前,武修们挥着各种各样的剑,灵修们拿着形形色色的法器,画面实在太美。于是逐步演变成了只挥剑,不挥别的。 这次来的弟子中,不少人的剑还是临时借的。 但这并不能影响他们呼喊的热情,声浪震动整个沧涯。 等殷璧越三人走过数十米时,人潮也跟着他们走,呼喊声由各自为政的杂乱,变得整齐划一。两方似乎达成了共识,一批人一起喊句,“洛师兄重明山夺魁!”另一波人就喊,“殷师兄折花会必胜!” 忽而林间一阵风起,风里带着怡人的香气。 殷璧越抬眼,便见十余位白色裙裾的女子翩然而至。为首的两位足尖轻点,一南一北飞跃至树梢,手一挥就抖下两条大横幅,上面是飘逸的行书大字:南边是‘明珠华彩’,北边是‘白璧无瑕’。 段崇轩见状拿出折扇摇了摇,笑的愈发风流倜傥,“还是支持我的师姐师妹们别具匠心啊。” 殷璧越嘴角微抽。 少年你太自信了,至少为首的那个何嫣芸妹子,就绝壁是来支持他家洛师兄的。 段崇轩感叹道,“这就是赞我容貌如明珠华彩,人品是白璧无瑕啊!” 殷璧越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如果他能把娱乐圈文的知识融会贯通,很快就能看清当前形势。 一条大道分两边。 南边是洛明川粉丝团,北边是殷璧越后援会。拿着的剑相当于手幅和荧光棒。 洛明川粉丝团胜在人多。 浩浩荡荡黑压压的一片,挥剑频率也极为整齐。 殷璧越后援会胜在质优。 除去领头的那四个押送弟子及执法堂弟子,还有‘剑圣’和君煜的死忠粉们。这是兮华峰第一次参加折花会,自然代表了剑圣的声威。 人数虽不如那边多,但修为都不弱,呼喊起来声出丹田,真元充沛。 两边的声势不相上下。 可惜殷璧越在娱乐圈文的戏份只有两行半,自然不懂这些。 否则他大可振臂一呼,后面的朋友把剑举起来!让我看到你们的双手!! 何嫣芸站在树梢打横幅,看着她的姐妹们混在两边,向大家分发绣有‘明珠华彩,白璧无瑕’字迹的帕子,微微笑了。 对面树上的阮小莲对她挑了下眉。 ——这能成么? 何嫣芸点了点头。 ——没问题! 这些绣字的帕子是何嫣芸带着姐妹们连夜赶制的,务必要求用料考究,做工精美,针脚细密,拿着手上就让人拒绝不得。更何况,在沧涯山,拥有一方女子绣的手帕,实在是值得炫耀的得意事。 帕子很快就发完了,何嫣芸露出了满意的笑,感激的看了一眼阮小莲。 ——谢谢你们。 阮小莲瞪她一眼。 ——说什么客气话! 于是何嫣芸也不再多说,不,她从头到尾都没‘说’过。 她们从小一起长大,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就能明白彼此的意思。 用何嫣芸的话说,就是过命的交情。 从前一起溜下山逛市坊吃烧鸡,被抓回来打手心的……过命交情。 沧涯山姐妹团每次被抓都是何嫣芸主动站出来背黑锅,‘黑锅女侠’的美称一直伴她长到十三岁。后来大家年纪渐长,渐渐改了贪吃好玩的性子,勤勉修行,许久没有聚在一起了。 因此当这次何嫣芸提出‘眷属计划’时,都像打了鸡血一般,可谓一呼百应。 这些都是殷璧越不知道的。 他拿着被塞进手里的帕子,只是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 人潮停在高阔的山门口,安静下来。 三人回身对送行的众人行了一礼,洛明川道,“有劳相送。” 人群中再次爆发一阵欢呼。 衣袂当风的少年们向南走去。 身后是初升的朝阳,巍峨的青山,剑海与欢呼。 前路是未知的荆棘泥途。 第16章 剪烛 修者的出行方式有很多,亚圣以上自可乘奔御风,一日万里,或者有破开空间的手段。 而只要迈入修行门槛的,也可消耗自身真元提升速度,或催动法器,或驭使异兽。 只是当今世上,经历过‘末法时代’之后,出行法器已是稀有,异兽更是难得。因为异兽的生存条件苛刻,不止需要天辅相成的地势灵脉,还需要被它们真正认可的主人。 据说北陆的皇帝陛下,六亚圣之一,就豢养了四只青翼鸾用来拉皇辇。每年要消耗八十万晶石与六万斤碧玺朱果。 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人,天下屈指可数。 以殷璧越三人如今的修为,若是催发真元到极致,也可日行千里。 但用段崇轩的话说,就是“难得下山一趟,时间尚充足,何必着急赶路呢?大师兄的意思也是让我们多走走。” 殷璧越是没有意见,因为他想对这个世界多些了解。纵然记忆中有无数典籍记载叙述,哪有真正走过感触真实? 洛明川见他点头,也点头了。 出了沧涯山的地界,过晋城、旸城,翻盘龙岭,取道西陆第四官道,一路向南,乘船出西大陆,渡过浮空海。最终在南大陆的叶城中,与沧涯山队伍汇合,一起去重明山赴会。 这是他们定下的路线。准确的说,是柳欺霜定的。 这条路既不会一帆风顺的平稳,也不用穿过‘十万大山’那等凶险至极的地方,是柳欺霜反复考虑最终敲定的,难度适宜的一条路线。 在车水马龙的晋城,他们上茶楼听说书,听满堂茶客把折花会说的天花乱坠。 在旸城换下道袍,置办了普通的衣饰, 白马扬鞭顺堤而下,像三个离家游学的年轻公子。 令殷璧越惊讶的是,这一路上话唠和洛明川相处融洽。因为他不爱说话的缘故,反倒是这两人的交流最多。 礼节周全,言笑晏晏,颇有些君子之交的味道。 不知道还以为洛明川是段崇轩的至交好友,而不是在兮华峰被有意针对的人。 殷璧越想,这应该是被主角光环折服了吧。 ……直到他们进盘龙岭前天,段崇轩决定换身衣服。 殷璧越也因为发色总被围观而不自在,想了想,加了件带兜帽的墨色披风。 他现在对自己的形象很满意,带上兜帽只露出削瘦的下颌,阴郁加成十个点! 可是等段崇轩从客栈屋里出来,他觉得自己要瞎了。 这身明显全旸城都买不到的土豪套,绝壁是自带的。 一身交领右衽长袍金线绣飞鸾,头戴紫金攒珠冠,腰系白玉鎏金龙纹带,配掐丝珐琅嵌珊瑚带扣。 珠光宝气闪的人睁不开眼,远远看上去就像个…… 移动的小金人!!! 如果说以前的打扮是贵气天成,那么现在就是一夜暴富的纨绔公子,钱多人傻的那种。 殷璧越猜测,段话唠可能是受了什么刺激。 但是话唠自己笑的很开心,他也不好说什么。 洛明川出来时,微微一怔,显然也是被这身打扮闪了一下。 随即轻咳一声,别过头,“走吧。” 殷璧越仿佛看到了他脸上‘不忍直视’四个字。 树荫浓郁,遮天蔽日。山间清凉的风中尽是草木泥土的气息。 三人走在崎岖蜿蜒的小道上走了许久,一路无话。日影渐渐西斜。 殷璧越在想,虽然盘龙岭从未听说有什么厉害凶兽,可话唠这一身十里之外都反光的立FLAG套装真的没问题么? 想什么来什么。 殷璧越神识微动,停下了脚步。 洛明川也停在了原地。 五息之后,林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愈来愈近。 来者不善,戾气很重,且丝毫没有掩饰踪迹的意思。 伴着一声大喝,“给爷站住!!”密林里跳出了十余个大汉。 为首的刀疤脸身高八尺,手拿千斤板斧,“打哪儿来的?懂不懂规矩!今儿个你们要从爷几个家门口过,银子也好,灵石也好,统统留下!” 跟在后面的喽啰高声附和,“都没有就把命留下!” 接着是一阵哄笑。 从山匪领头开始说话,殷璧越就跟着默念台词。 一字不差。 多么熟悉的场景啊! 曾几何时,他之前就是手拿铁棍,啊不,拿铁棍还轮不着他。 他就是跟在手拿铁棍,身穿破洞牛仔裤,刘海长过脸的杀马特少年身后,听到领头的说‘小姑娘要不要陪哥几个乐乐’,默默配合狞笑,然后听见一声‘住手!’,在领头‘弟兄们上啊’的呼喊中被主角一脚踢飞。 想到这里,殷璧越有些嫌弃。 因为这伙人明显职业素养不高,看后面那个,表情都不到位!明显心不在焉! 差评! 或许是因为跟在主角身边,剧本换了,殷璧越数到三,也没听到那声熟悉的住手。 却听到身边一声轻笑。 笑出声的是段话唠。 难怪话唠会笑,他们三个要去参加折花会的人,沧涯的首徒与剑圣的弟子,居然……遇到了打劫! 这事传出去够整个修行界笑一年。 殷璧越看了看他们三个的打扮,就像两个随从陪富家纨绔公子出游。 这实在不能怪打劫小队眼拙。 洛明川神色平静,不愠不怒,似乎还打算讲道理。 没等他开口,段崇轩气定神闲的摇着扇子道,“你们知道我身边站的是谁?” 打劫小队愣了。 段崇轩理直气壮的往洛明川背后一站, “我身边这位,是堂堂沧涯山大弟子,下一任沧涯掌门,洛明川洛师兄!”然后他鼻孔朝天,表情极其轻蔑欠揍,“你们还不跪下叫爹!” 小队长立刻炸了,“我呸!什么沧涯大弟子,爷还是北陆皇帝老子呢!” 段崇轩的表情变得奇异而平静,“不,你不是。” 打劫团伙已经冲了上来。 可是他们还没到三人身前十步远,就高高飞起撞了出去。为首的伤的尤其重,足足撞断了两颗大树才落地。 无形的真元屏障将人弹了出去。 洛明川的身形一动未动。 打劫小队瘫在地上呻吟吐血。死也想不通多年的打劫经验怎么就失效了呢。看好的肥羊怎么就成了铁板。 这伙人的领头已经过了伐髓,算是已踏入修行门槛,还有几人也是练气,只是都没有更进一步的潜质。这样的山贼团伙在盘龙岭,对付请不起护卫的商队或赶路人是绰绰有余。盘龙岭灵气匮乏,更无天材地宝,修行者很少会来。 毫无疑问,他们都是被移动的小金人吸引来的。 打劫小队从抬脚到躺倒十秒钟都不到,洛明川回头道,“走吧。” 三人穿过微弱的痛呼与求饶声向前走去。 他们就这样以每隔十里的频率遭遇类似小队,就算黄昏时分,还有打着火把来的。 于是以上情景重复播放。 殷璧越似乎有点明白话唠的做法了。 但如果只是为给洛明川找麻烦添堵,这手段未免太低级。 那么话唠到底想干什么呢? 总不会是为肃清山匪、替天行道吧? 入夜之后总算清净。 清冷的月色穿过浓密树影洒下来,暮春时节的夜风也添了寒意。 三人寻了一处僻静的山洞,段崇轩点了一张燃符,烧了蛛网与枯枝杂草。取出一只濯珠嵌在洞里石壁上,柔和的光晕顷刻流泻而出。 洛明川与殷璧越准备凝神打坐。 段崇轩又取出了一张鲛纱帐紫檀雕花大床,问道, “四师兄,我还备了一张床,你要么?” 殷璧越本以为已经适应了他清奇的画风,还是没忍住嘴角微抽,“不必了。” 话唠颇有些遗憾的‘哦’了一声,上床去睡了。 月影西顾,斜斜照进洞里,与濯珠的光彩交辉。 静谧的夜色中,只有虫鸣与风过山林的沙沙声。 山洞不大,打坐的殷璧越与洛明川相隔不过三尺。 在修行界,这是很犯忌讳的距离。 如果是陌生人,三尺之内代表着失礼。 如果是敌人,近身三尺意味着危险。 殷璧越觉得有些不自在。 他不知道是这具身体残留的反应,还是自己心中的防备。 凝神境之后,修者五感格外敏锐,即使不用刻意,也能感受的身边人的呼吸吐纳,甚至是微凉夜晚中的……温度。 随着时间的推移与夜色渐沉,这种感觉被成倍放大。 他不知道一贯持礼的洛明川,此时是否跟他一样不自在。还是已沉浸在吐纳冥想之中,甚至渐入佳境,打算拿出灵石开始修炼了。毕竟是灵修,身上总会带着灵石的。 恰恰相反,洛明川在回忆。 他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像是回到了澜渊学府的夜书楼里,冷傲沉默的少年坐在案前看书,青灯微黄的光晕落在侧脸上,令人莫名生出几分温柔的错觉。 而自己呢? 自己有时就坐在他旁边的桌子,也点着灯,桌上也摞着厚厚的书卷。 看书累了,就看看他。 少年纵使眉眼尚带稚气,也依然好看,多看几眼好像能解乏一般。看书也极是专注,从来没发现自己的小动作。 夜书楼与藏书阁有空中走廊相连,有些书不被允许带出去,又需要连夜看完,学子们就会来这里。 洛明川并不常来,但似乎每次来总能看到少年,坐在西窗下那个固定的位置。 有时不禁失笑,“师弟啊,你还这么小,经常熬夜会长不高的。” 这话在心里想过无数次,从没说出口。 因为他记得少年好像很不喜欢别人说他年龄小。 前来夜读的学子们,深夜乏了,时常与邻桌低声窃语几句,既能提神,有时也能交到朋友。 可是他与少年坐了无数次邻桌,一句话也没说过。 因为少年不曾露出疲惫神色,更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他便不好冒昧打扰。 直到有一次,少年看着青灯,微微蹙起眉。 学府崇尚简素,是没有鲛油铜灯的。而青灯点的久了,灯芯分岔,光便暗下来。 洛明川看了一眼,不由笑起来,低声问道,“这位师弟,可是忘带灯剪了?” 少年侧过脸,黑白分明的眸子映着暖黄的烛光,白日的冷傲褪去,“是。” 洛明川便起身为他剪烛,微倾过身,长发垂落。近到能看见少年睫羽覆下的阴影,两人影子落在西窗上,好似融在一处。 片刻之后,桌案明亮如故。他也退回礼貌的距离。 少年点头,“多谢。” “师弟客气。”他放下灯剪,自报家门, “东陆琼州洛明川。” “中陆颍安城殷璧越。” 这是入学一年后,他们之间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学府三年里,屈指可数的一句话。 光影交错的夜书楼,陈年累牍的厚厚卷宗沉默着,老旧斑驳的青灯炸开灯花。 时间便停在了那一刻。 *************** 殷璧越觉得洛明川应该也是极不自在的。因为他气息不稳。 所幸到了卯时三刻,天光微亮,殷璧越提剑走出山洞。 晨风拂面,吹去一晚的浮乱心绪。 破晓将至,正是一天练剑的好时候。 第17章 底线 殷璧越的剑名作‘倚湖’,是君煜代师收徒时,替他那便宜师父转交的。 过去在沧涯山的三年里,寒水剑诀练了千万遍。早已深入骨髓,成了本能。 澜渊学府一游后,他练得却不再是寒水剑。 天光破晓时,殷璧越收了剑。 一颗两人合抱的大树在他身后轰然倒下。 下一息,方圆十丈的树都倒了,惊起无数飞鸟出林。 他就站在断木残枝的中央,周身尚萦绕着未散的剑气,向后望去。心中忐忑。 只见段话唠兴奋的喊,“许久未见四师兄练剑!原来剑法又精进了!恭喜师兄!” 洛明川站在他身边,也微笑点头。 殷璧越心中的石头放了下来。 洛明川也看不出异常,证明至少‘破障境’以下都是看不出来的。 甚至因为洛明川修行了迦兰瞳术,眼力应高于常人,或许这个标准可以再提高一下。 看来这次重明山之行遇到的对手,不会有所怀疑了。 他的真元无法注入这把剑中,却在学府一游后受到启发,想到了另一种方法。 将真元覆盖在剑的表面,包裹着整把剑。这种方法从前一定也有人试过。 如果只是这样,真元很快会逸散,而且需要极大的输出量。以他现在的真元,撑不过一盏茶。 但他神魂强大,便想到了用神魂凝练神识,再用神识锁住剑表面的真元。 这种做法的弊病就是,对手越强,他的神识消耗越快。所幸有外挂一样的神魂凝练度,恢复起来也快。以当下的修为境界,一夜足矣。 殷璧越已下定决心,这是应付目前情况最好的方法了,等折花会一完,他就回沧涯闭关研究。 虽说剑修中途换剑是大忌,但如果还是不行,他也不得不换了这把剑。 殷璧越回过身点头致意,“走吧。” 段话唠开心的跟了上来。 今天的正统修真开年大戏,依旧被换档生活情景喜剧。 等到第三次的时候,洛明川不等段崇轩站出来说‘还不跪下叫爹’,先出手了。 殷璧越注意到,洛明川总是控制的很好。 无论对方的姿态如何嚣张,脏话骂的多么不堪入耳,他始终没有动怒,也没有伤人性命。 如果他的内心也是像表情一样平静的话,实在是可怕的自控力。 转念一想,段崇轩应该也是想试探洛明川。或者说,想看清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在面对弱如蝼蚁的对手,最粗俗不堪的辱骂,他会做什么。 结果就是,洛明川不负众望,做了每一个圣母应该做的事。 春红已谢,夏荫繁茂。 脚下松软的泥土与树影摇落的跳跃光斑,都让人心情舒畅。 就在殷璧越以为事情会一直这样下去的时候,被变数刷出了新世界的大门。 因为这次,洛明川杀人了。 鲜红的血从那人的脖颈处喷涌出来,渗进褐色的泥土里。尸首分离,头颅的表情凝固在瞪大眼睛的惊恐。 殷璧越怔在原地。 圣母洛明川……居然下手这么利落? 殷璧越才开始后知后觉的回想发生了什么。 这伙人不是完全的山匪,是学了些外家功夫的武者与练气期的散修,在盘龙岭一带游荡,目标也不是零散的赶路人,而是见机行事,挑防备薄弱的商队下手。 洛明川这次本来想先讲道理的。但还是被段话唠抢先说出了‘跪下叫爹’。对方如潮的脏话也喷了出来。 可是这次,很奇异的,中枪的不是先挑衅的段话唠,也不是被话唠高抬出来的洛明川。 “啊呸!什么沧涯山!看看后面那个,还挡脸,遮遮掩掩的像个娘儿们!摆明了是没脸见人啊!” 殷璧越还没有躺枪的自觉,哄笑声就戛然而止,因为洛明川已经出手了。 他只杀了一个人,其余只是重伤。 但平时收敛的很好的威势顷刻迸发出来,无形的压力在空气中激荡。 殷璧越不自觉退后两步。 洛明川回过神来。 他吓到师弟了?也是,师弟哪见过这种事。 想到这里,心中的阴霾顷刻散去。 他看着少年,声音也不自觉放轻了,“殷师弟,你自幼拜入学府,涉世不深,自然不知世道险恶。可是我辈修行者行走世间,总不能让人平白辱没,总有该拔剑的时刻……” 他不知是在向殷璧越解释,还是向自己解释,“更何况,这都是些恶人,我今日不伤他们,往后他们还会为害一方。” 殷璧越已经惊呆了! 他,他这是被圣母主角教做人了么?! 反派脸往哪儿放?! 殷璧越的脸色不禁冷下来。 “叮——反派标志‘目光如刀’出现,条件成立,反派光环激活!” 殷璧越现在已经对光环效果不抱什么希望了。 刷负!差评! 卖家坑爹!根本没有一个眼神就吓哭! 洛明川见少年依旧呆怔在原地,似是有些失魂落魄。 心中微感无奈,既有对自己失控的懊恼,也觉得师弟果然性子纯善心又软。罢了,反正有自己在,总能看顾的上他。 师弟不喜欢自己伤人性命,大不了,下次不让他看见就好。 洛明川刚下定决心。就见少年已直径朝前走去,段崇轩也跟过去。 洛明川是再不敢让段崇轩走前面了,于是道了声‘我去探路。’提起真元,一个闪身便没了踪影。 殷璧越还在吐槽无良卖家,就听见话唠低声问道,“四师兄,你生气了?” “……” “四师兄,你别生气,我知道错了。” 话唠语气颇有些小心翼翼,“我明天就把衣服换回去。” “……” 说好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呢?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因为洛明川杀人而生气了!!! 事关反派尊严,殷璧越觉得还是得解释一下,“我没有生气。” 段崇轩很感动,因为即使他这么胡闹,四师兄都能原谅他! “四师兄,你觉得洛明川的底线在哪里?” “……” 话题怎么转这么快! 这殷璧越还真不知道。原本他还以为圣母的底线就是没有底线。 前几次洛明川控制的太好,没道理一下子就爆发啊。 话唠的声音在风中有些飘散,但殷璧越还是听清了, “洛明川的底线是你。” 你!说 !什 !么 !再 !说 !一 !遍! 殷璧越太过震惊,以至于连话唠下一句欣慰的嘀咕都没听清,“这样我倒是可以考虑把你交给他,说不定师姐知道,也会考虑的……还是再观察一阵,看他表现……” 他只听见自己有些滞涩的声音, “勿要妄言。” 段崇轩便不再说话。 容不得殷璧越再多想,因为他已经看到了洛明川的背影。 更醒目的是在洛明川对面,站了十余人。青色道袍,木冠束发,神色冰冷。 很显然,就是这一队人阻了洛明川的路。 或许不是阻,而是狭路相逢。 但山林间的路实在太窄,总有人要先让路。 殷璧越走过去,看见那些人道袍衣摆上绘着的八卦阵图纹样。 抱朴宗。 便知道这不止是让路的事了。 第18章 抱朴 抱朴宗也在西大陆。与沧涯山一南一北,遥遥相望,是‘一山三派’的三派之一。 提起西大陆,人们第一想起沧涯山,然后就是抱朴宗。 很多人都忘了,两千年前,抱朴宗是西陆第一大宗门,声威远远凌驾于沧涯山之上。 如果……不是沧涯出了一位剑圣的话。而这位剑圣与抱朴宗的关系很不好。 换句话说,沧涯山的兴起伴随着抱朴宗的衰弱。 历史的车轮滚滚而去,将昔日的荣光抛在身后,渐渐被尘埃湮灭。 但总有人不愿忘却,更不甘心。 抱朴宗的这份不甘心,已经压抑了一千六百年。与太极阵图的符文一般,代代相传。 洛明川为了避免麻烦,先前行路时已放出了破障境的威压。 果然山匪与宵小之徒皆避散,省了许多事。但没想到,还有另一队赶赴折花会的修行者,也会选盘龙岭这条舍近求远的路。这种威压就显得有些挑衅了。 于是就有了以上的局面。 青色道袍的众人中走出一个人,境界不过凝神初期,面对破障境的洛明川,气势却是跋扈,“抱朴宗办事,哪来的宵小在此挡道?” 洛明川原本是打算让的。 但是对方这话一说出口,他已经微侧的身子正了正,行了个半礼,“沧涯山兮乾峰,洛明川。” 这时殷璧越和段崇轩已经到了,正听见洛明川自报家门,于是殷璧越也作了揖,“沧涯山兮华峰,殷璧越。” “兮华峰段崇轩。” 他们这边行了半礼,对方却要还全礼。 因为洛明川是沧涯首徒,殷璧越和段崇轩是剑圣弟子。而对面的抱朴宗众人,全是三代弟子。 方才说话的弟子从震惊中回过神,脸色已变得铁青,还是带着众人行了礼。 当洛明川报出名字时,他差点破口大骂‘你当我是三岁顽童好耍的么,沧涯山大弟子怎会这幅破落打扮?!’ 可是后面站出来的两个人,却让他硬生生把气咽了回去。 因为剑圣弟子的名头,是没有人敢冒认的。 不怪抱朴宗弟子嚣张,因为洛明川没穿沧涯的道袍,而是素衣常服。殷璧越黑色披风的兜帽还遮住了半张脸,加上段崇轩那身移动的小金人套装…… 导致他们三个怎么看都不像正经大门派的弟子。 看上去很软很好欺负。 但当洛明川先行了礼,这种软就成了软刀子。 穿道袍的抱朴宗弟子被反衬成了粗鄙无礼的山野村夫。 如果洛明川不行礼,他们并非同门,大可不必讲究辈分与严格的礼制。 但这时,他们没有选择,只得回礼,回的压抑而不甘心。 这时林间响起了一道男声,冷漠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力,“师侄,退下。” 那个为首的抱朴宗弟子面色一喜,恭谨应了声,“是,何师叔。” 不只是他,十余个抱朴宗弟子都面露喜色。自发从两边分开,迎接林中走出的那人。 殷璧越早知道这伙人能这么跋扈,修为最高的肯定不是刚才那个。 而知道他们来历后,虽然震惊却不惊慌,可见这伙人的领头,一定是个身份地位、修为境界都与他们三人不相上下的人。 虽是被称作师叔,林中走出的却是一青年。 身形削瘦,面色苍白,与众人一样的青色道袍穿在他身上,就生出莫名的沉郁气,像是经年久积的石上青苔。 他一身破障期的威势尽数展露,形成与洛明川分庭抗礼之势。 抱朴宗弟子们聚拢在他身后,以他为首。 场中形势直转。 殷璧越已经开始考虑等下拔剑时用哪套剑诀了。 青年一拱手,对他们还了个半礼,“抱朴宗,何来。” 他的名字很简单,简单到有些奇怪。 但是洛明川已露出了然的神色。因为他确实很有名。 青年语气带了几分轻视,“不知沧涯高徒在此,未能认出,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他说着请见谅的话,依旧没有让路的意思。反说‘未能认出’,这便是指他们三人奇装异服,形容不端。 他扫了眼段崇轩,目露鄙薄之色,还隐隐有些失望。 何来确实失望。 因为世人都揣测剑圣弟子是何等人物,但他今日一见,只觉得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他这次来参加折花会,很大程度上是得到了剑圣弟子出山的消息。 现在看来,不过如此。实在不值得自己出山这一趟。 在场没有傻子,自然都听出了他这话的意思。 抱朴宗众人中响起了几声嗤笑。轻微而刺耳。 段崇轩也笑了,他上前两步,点头致意, “何师兄,久仰,幸会。” 殷璧越敏锐的发现话唠的气势不一样了。 不是虚张声势,而是与生俱来的势。 就连那身浮华的莨绸金线长袍穿在他身上,也好似变成了一袭端正雍容的皇袍。 他说着‘幸会’,却像在说‘跪下’。 段崇轩继续说,“师父他老人家常教导我们,修行之人当‘从心所欲不逾矩’,不因外物动摇内心,不因所见而蒙蔽双目,‘以我转物’而非‘以物役我’,若是道心坚定,从心所欲,名剑与折扇,道袍与华服,皆是外物。” 何来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但他不能说剑圣说的不对。 段崇轩话锋一转,面上笑意渐深, “相逢即是有缘,虽说行路有先来后到一说,但我今日得见抱朴宗众道友,皆是简朴端方,玉韫珠藏,如此安贫乐道,实在令我佩服!既然众道友形色匆匆,急不可耐,我等岂有不让路之礼?” 他折扇一指,大大方方的退开, “请诸位先过!” 抱朴宗众人脸色铁青,等着何来的决断。 洛明川却不给他们开口的机会, “狭路之争是小,传出去,未免有我沧涯山以势欺人之嫌。我派向来持礼重道,这等恶名,是背不得的!” 他退到一边,做了个让路的姿势, “请诸位先过!” 殷璧越已经拔不出剑了。 如果说段崇轩的话是绕了一大圈,含蓄的表达了‘你丑你先过’。 洛明川就是明晃晃的‘你弱你有理’。 兮华峰外交代表叠加沧涯山外交代表——这两个语言能力MAX的货是怎么凑在一起的!! 殷璧越第一次深深感到‘嘴炮即正义’。 话说到这份上,抱朴宗再不过,就显得有些矫情了。 因为……人家已经让路了啊!他们不管再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没道理! 何来一拱手,道了声,“后会有期”,转身就带着抱朴宗众人走了。 等抱朴宗的人走远了,洛明川重新走在前面。 殷璧越和段话唠走一路,不解问道,“师父真说过那样的话?” 段崇轩理直气壮道, “我只见过师父的画像,谁知道他老人家说没说过!” 殷璧越发现自己再次无言以对。 连剑圣的话都敢编造,如果这货生在北皇都…… 绝壁还敢假传圣旨。早晚被查水表! 山间小道上,树荫蔽日。 青色道袍的弟子不甘道,“何师叔,这事就这么算了?” 一路沉默的何来听了这话,面上却显出快意的笑, “沧涯山如今竟落魄到只能一逞口舌之快,何惧之有?”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附和,“是了!且看折花会上,师叔自会教训他们!” 还有人问,“那个一身黑色披风带着兜帽遮了半张脸的,真是兮华峰弟子?我怎么看着不像个好人?” 方才那位最早与洛明川发生争端的弟子回道,“呵,我原本还不信他们三人真是沧涯山的,但那人一出来我就知道没错了!半月前,安排在沧涯山脚下的探子传回信,兮华峰有人修行出了岔子,一夜白头了!想来就是刚才遮遮掩掩的那位!” 其余人露出了了然的神色,还有人道,“这下就免不了修为大损了,真不知道还来折花会干什么!” 抱朴宗众弟子谈笑风生,神采奕奕的向前走去。 ********************* 段崇轩不是爱逞口舌之快,他只是不喜欢吃亏。 从小的成长环境教会他,不管是说话还是动手,都绝没有让自己吃亏的道理。 洛明川也不喜欢口舌之争,但他认为,能动口解决的事情,就没必要动手。 而即便只是动口,也不能任由别人欺辱。 他们坚持着自己的道理,不在意落在其他人眼中,是什么样子。 殷璧越想,可能在折花会之前,自己都没机会拔剑了。 但他还是有些问题不明白,“刚才那个叫何来的,很有名么?” 段崇轩诧异的看着他,随即笑的扬眉吐气, “四师兄啊,这话你应该当着他的面问,绝对能气他吐一道袍的血!” 殷璧越确实不知道。纵然在澜渊学府里通读典籍与卷宗,对各派起源历史了若指掌,也不清楚最近百年又出了什么天才新秀。 只知道青麓剑派有个‘风雨剑’钟山,因为实在太有名了。 段崇轩接着问,“‘抱朴七子’你知道么?” 殷璧越若有所思,“似乎,听说过。是不是有个叫林远归的?” 段崇轩觉得其他六个都能吐一道袍的血。 但他还是耐心的为自家师兄解惑,“刚才的何来,就是‘抱朴七子’之五。” 殷璧越恍然大悟。 但是排第五的都这样,剩下两个得什么样啊。 段崇轩接着道,“抱朴七子,四个灵修三个武修,排在首位的林远归,就如同大师兄在沧涯山。其他六个,都有点以扬名立万为终身理想的奇特修行观……我有时候都觉得,抱朴宗是为了凑人数,才让他们六个和林远归齐名的。” 话唠已开启根本停不下来模式, “你说这是什么逻辑?人多就是胜利?!那我在沧涯凑个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总共一百零八好汉,岂不是可以碾压修行界了?!如果我是林远归,每天被人和那六个放一起,早就甩手下山背叛师门了!” 殷璧越觉得话唠对抱朴宗……多大仇啊?! 他转念一想就明白了,抱朴宗这个万年老二,对沧涯山的态度始终阴阳怪气。最重要的是,据说剑圣和抱朴宗的关系很不好。 剑圣,又是剑圣。 殷璧越每次想到这个便宜师父,内心都很纠结。 他不知道剑圣在外云游多年,为什么会传信让大师兄代师收徒,收自己入兮华峰。 但他看了一眼沉浸在吐槽中的段崇轩…… 不,他根本不知道剑圣的收徒标准是什么! 提起剑圣就想到掌院先生。据说这两人还是至交好友。 学府那么多优秀子弟,为什么偏挑中自己为他办事? 难道是同反派阵营的互相吸引? 啧,现在的大人物行事,总是让人一头雾水。 殷璧越想,如果自己有简历,一定是这么写的: 我叫殷璧越。 我是一个反派。 爱修行,爱练剑,爱思考,爱谁谁。 我是要成为终极反派的男人。 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能侮辱我的人生理想。 你可以置疑我,但不能置疑我的职业素养。 主角有金手指,他想去哪,全世界都给他让路。 我有凶神恶煞反派光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我是殷璧越。我为自己带盐。 呸,真咸! 第19章 群星 马车辚辚,飞快的行驶在西陆官道上,扬起阵阵烟尘。 公子挑起车帘,一双微挑的凤眸向外打量。偶有旁边马车里的挑帘姑娘,蓦然对上他潋滟的眼,慌忙红着脸避开目光,倒也有大胆的,掩着嘴轻声娇笑。 段崇轩挨个儿笑回去。 殷璧越无语,这一路……脸不僵么? 经过路遇抱朴宗弟子一事,三人都没了兴致,加快行程,不到三日就出了盘龙岭。 上了云中官道后果然一路太平。段崇轩在驿馆租了马车,请了车夫,没事就挑着车帘向外望,用他的话说,这也是游历的一种。是修行,也是人生。 对于话唠这种坐上马车好像坐青翼鸾一样的新奇反应,殷璧越实在不能懂。 难道这货以前出门都是在天上飞? 不,应该是在兮华峰憋坏了。 相比之下,洛明川则沉默多了。 当车里只有三个人,唯一的话唠还忙着看风景和姑娘的时候,这种沉默,就显得有些尴尬。 或许觉得尴尬的只是殷璧越一个人。 幸好如今只是尴尬,没了针芒在背的危机。 以往只要和洛明川距离稍近,殷璧越就会浑身不自在的戒备起来。但现在这一路,马车不大,二人即使分座两侧,相隔也不过三尺。 时间久了,也就渐渐习惯了。 偶尔对上洛明川的目光,也能勉强牵动嘴角,报以微笑。 这种进步,实在可喜可贺。 殷璧越变得坦荡之后,心虚的就成了洛明川。 他觉得自己当初一句失言害了师弟,以后总要找机会开解他的执念,使他不再深陷迷途。 以往的人生经历,让他相信自己是个知错能改的人。 可是师弟就坐在那里,距离不过三尺。抬眼看他的时候,眼底似是有一瞬而逝的笑意。 他突然觉得心很乱。 就好像是仲夏夜的学府藏书楼外,晚风穿行而过,盛放的槐花扑簌簌的落了他满身。 洛明川开始集中精神默念‘清心言’。 于是殷璧越敏锐的感觉到,马车里的氛围起了极细微的变化。 这种变化来自于洛明川闭上眼睛之后,他周身的灵气变得平稳而沉静。 如果说武修更注重长时间辛苦的练习,就像剑修们日复一日的练剑,磨练剑势。 那么对灵修而言,更重要的是天赋灵脉与适合的功法。 殷璧越记得洛明川刚入沧涯时是武修,他师父苦心孤诣为他寻了一把好剑,名作‘沉舟’。 谁知道过‘伐髓期’屏障之后灵脉觉醒,反倒适合做灵修。 殷璧越细细想着。 紫府秘境时交手,洛明川借了密林来阻他剑势,一息之间枯荣无穷。他猜测,洛明川的灵脉偏近于掌控草木生机。 沧涯地牢中问答,洛明川用了迦兰瞳术。 殷璧越查过,这是佛门功法,起源于‘佛门双寺’之一的兴善寺。 沧涯不教这个,或许洛明川是在澜渊学府学的,或许另有机缘。虽算不上不传之秘的功法,但是对天赋要求极高。 可见洛明川的天赋灵脉,接近纯净无垢。 这一路上,遇见几队山匪,洛明川都是以真元凝成屏障,直接将人击出。可见他真元充沛,换句话说,他灵脉很宽,能储存的真元很多。 殷璧越觉得灵修就是麻烦,谁知道洛明川还会什么乱七八糟的功法,还有什么没展露过的后手。 然后他余光看到了洛明川腰间的剑。 深青色的长剑,样式朴素。 像破土而出的亭亭翠竹,风过不折,雨过不污。像江上乘风破浪的孤舟,任凭夜雨飘摇,犹自不改初衷。 君子当如是。 铸剑师砚青十年心血大成之作,君子之剑,沉舟。 洛明川一直光明正大的佩剑,但是很少有人注意到。 因为他周身气质太过温和沉静,以至于弱化了剑的锐意。 就算有,也会认为他是感念师父正阳子的恩德,才随身佩剑。 殷璧越突然觉得有些冷。 如果洛明川真的已经不用剑了,为何那把剑没有丝毫暮气? 如果他还在坚持剑道,有怎么能分心修炼灵修的功法? 无数前人的经验证明,两者兼顾,就是死路。 殷璧越在学府念过半个藏书楼的典籍,包罗万象。 此时飞快在脑海中搜寻,最终得到结果。 这样的人当世没有,百万年前‘诸圣时代’倒有一个。 佛门兴善寺的圣人,号称‘万法皆通’。自人类懂得运用天地灵气转化成自身真元,开始修行以来,有记载的典籍中,唯一一位打破佛修、灵修、武修屏障的人。 可是那位圣人早已陨落,没有留下传承,那个时代也已经烟消云散。 马车里气氛沉静如湖,似乎很适合想些历史与旧事。 殷璧越也像洛明川一样,闭目凝思。 先于人类出现在大陆上的,是由天地灵气蕴育而生的异兽。最远古的人类,在与恶劣的自然环境及各种异兽搏斗的过程中,慢慢懂得修行,进入人类文明时代。 这之后的四十万年,修行风气达到鼎盛。 涌现出无数圣人亚圣,更甚至有到了圣人以上的境界,触摸到了天道门槛的‘仙人’。同时魔道兴起,出现了能对敌‘仙人’的‘魔尊’与诸多魔修强者。 这便是持续了十万年的‘诸圣时代’。 在历史的长河中,短暂而辉煌。 而后就是毁天灭地的一场大战,无数修者陨落,许多宗门世家断了传承。东陆的魔道也分裂为‘十二宫’。之后天降浩劫,天流火,地裂渊,天劫持续了整整一年,五片大陆满目疮痍,生灵涂炭。 再过千年,万物复苏,春草重生。 大陆蕴育出新的生机。 东大陆因为魔修偏多,依然是混乱之地,几大城都各自为政。 西大陆抱朴宗立派,沧涯山开山,以十万大山为界,一南一北,成为了西陆新的秩序建设者。许多世家依附他们建立城镇,凡人与修者的生活都渐渐回到正轨。 南大陆的青麓剑宗与兴善寺传承未断,故而延续以往的秩序。 北大陆出现了一位亚圣,许多强者在他的带领下,驱逐魔修,统一北陆,建立北皇朝。 似乎一切都在重新好起来。 可是人们很快发现,修者的最高修为到了亚圣就不能再进一步。似乎是因为资质的限制。只能在漫长的时光中等待陨落。 六十万年间,先前的亚圣陨落之后又出现新的亚圣,幸而亚圣的生命也很漫长,以千年计。 人们渐渐适应了没有圣人的世界。 这就是漫长的‘末法时代’。 直到卫惊风渡过雷火天劫。 成为了剑圣。 风云变色,天下震惊。 像是天道的某种信号或者纯属巧合。 此后的千年,各大陆天才迭出,如雨后春笋一般。已有不少人展露出了迈入圣人领域的潜质。 比如已名满天下的剑圣首徒君煜、抱朴宗的林远归、再年轻些的,青麓剑派的钟山,濂涧的曲堆烟。还有几位未出世扬名的年轻人,沉默的修行着,只是偶尔有些流言传出来。 几乎可以想象,未来千百年,当这批天才成长起来之后,五大陆的格局必然随之改变。 当然,以后的事情,变数太多难以预料。 掌院先生将这个时代称为‘群星’。 于是很多修行者,知道宗门里出了位天才后,都会自豪的说,“我们生活在群星璀璨的时代!” 剑圣的出现,标志着旧时代的结束,新时代的开始。 殷璧越想,这实在是一件很炫酷的事。 但时代更迭真的是件好事么? 更迭意味着纷争,纷争意味着乱世。 殷璧越睁开眼时,正看见犹自闭目的洛明川。在略有些颠簸的马车中端坐,气息宁静,腰间的沉舟与他一样宁静。 他不知道洛明川未来会扮演怎样的角色。 或许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 这时洛明川从入定中醒来,睁开眼就正对上一双寒星般的眸子。 对面的少年直直注视着他,专注而沉默。眼底似有忧思浮动。 如平湖击石,顷刻打破已沉淀平复的心绪。 不知怎么,他下意识避开少年的目光,欲盖弥彰的问道,“师弟有事?” 殷璧越从洛明川睁眼那一刻就噎住了。 偷看主角被抓了个正着怎!么!破! ! ! ‘我正在想你未来的戏路广不广是英雄还是枭雄’ ‘你长得真帅没事我就随便看看呵呵’ 呵呵个毛! !这都什么二逼回复! ! 偏偏这时洛明川还问了句,“师弟有事?” 雾草! ! 这文能说脏话么! ! ! 殷璧越只觉得所有血都往脸上涌,从没遇到比这更尴尬的时刻。 以洛明川的奇特脑回路,该不会以为我这几个时辰一直在看他吧?! 绝壁会被当成变态吧!这也太丢人了啊! ! 越是尴尬就越想不出办法,就在殷璧越决定破罐破摔说‘没事我随便看看’的时候…… ‘叮——检测到用户窘迫值突破100,自动判定为困局,是否开启光环小助手?’ 第20章 换柬 殷璧越几乎忘了还有‘光环小助手’这玩意。 自从在沧涯地牢里用过一次之后就再没出现,似乎是要达成特定的条件才能触发。 唯一的一次用户体验也不怎么样,他只能在无形力量的牵引下做出表情和动作。 洛明川已重新看过来,打量着他。 殷璧越默默咬牙…… “我们到岘港了!” 段崇轩兴奋的高喊一声,放下车帘,探回身子,“四师兄,我们要渡海了!” 车里尬尴的气氛顷刻荡然无存。 殷璧越微微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否否否!还用个毛! ! ‘叮——您已放弃使用光环小助手。温馨提示,您还剩两次使用机会。小助手,好朋友,解决生活难题好帮手。’ 不!如果可以,我一次也不想用! 殷璧越看着话唠的兴奋脸,觉得很不能懂,为什么平时很正常的一个人(并没有),一出门派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异常亢奋。 居然能保持一个姿势看外面那么久? 真的很好看么? 这时车夫长吁一声,马车停了下来,笑道,“几位爷,岘港到了!” 段崇轩率先跳下车,拍了一锭银子在车夫手上。 车夫很为难,“爷,找不开啊。” 段话唠豪迈的一挥手,“不找了!” 立刻迫不及待的大步朝前走去。 殷璧越一下车就看见话唠欢脱的背影,心想如果这货有尾巴,一定正飞快的摇着。 真……丢人。 幸好没穿沧涯山的道袍。幸好脸上没写‘剑圣弟子’。 洛明川最后下车,对车夫道了声多谢。才跟在殷璧越身后向前走去。 湿咸的海风扑面而来。 岘港是西大陆南边的第一大港口,每日往来熙攘,有上百艘海船抛锚入港或扬帆起航。 从日出到日落,时刻都是人声鼎沸的模样。入夜之后,港口灯塔照耀着波涛暗涌的海面,也照亮等待远方归船的人们的面容。 此时不过黄昏,残阳的余晖为大海镀上万丈金光。远远可望见海天交接的细线,盘旋不去的几只海鸟,也被晚霞染成赤金色。 眼前惊涛拍岸,波澜壮阔。 天尽头烈焰翻卷,吞天噬地。 段崇轩站在码头遥望,衣袂临风,眼神明亮。 殷璧越几乎可以脑补他的内心OS: 马上就要坐船了想想还有点小激动呢!\(≧▽≦)/~……什么鬼。 比起即将到来的漫长的海上旅程,前一段路几乎算不了什么。如果不出意外,他们要在海上航行一个半月,最终在南大陆的白鲸港上岸,再往叶城去。 殷璧越想到话唠很可能这辈子都不想再坐船了,不禁为他感到惋惜。 码头一如既往的热闹,吆喝声,招呼声,船夫搬货的号子声交杂成一片。 全码头最气势恢宏、足有四层的九桅大船上,一位褐衣短打的中年汉子站在甲班上,指挥着船夫往下卸货。那人声如洪钟,目露精光,一身气息不似凡人。 殷璧越凝神看去,发现对方是个伐髓期的修行者。大抵是这码头最大船队的领头人。 洛明川显然与他想到一处了。运起真元,一个纵身,轻巧的落在四丈高的大船。引得船上搬货的众人一声惊呼,慌忙散开,好奇又恭谨的打量着他。 船队首领迎上来,客气的招呼。 殷璧越远远望见洛明川与那人说了几句话,那人原本很是热情,后来却面露苦笑的解释起来。洛明川仍是拱手道了谢,才纵身下船向他们走过来。 殷璧越心下诧异,往常不管是哪种船队,都很乐意搭载修行者。虽说装备精良的海船配有威力巨大的火炮,但修者出手更为灵活,在遇到海兽或海盗时,也会多一份助力。 况且洛明川带着沧涯山的玉牌,按理说应极受欢迎才是。 很快他就明白了,洛明川无奈道,“船家说近几日浮空海上突发小范围海兽潮,四天前出发的船直到昨日才传回残缺的讯息,恐怕是凶多吉少,近十天都不再行船了。” 段崇轩望着海面,神色不变,似乎并不担心。 殷璧越暗惊,按照往年浮空海上海兽潮的规律,应该是八月下旬,如今不过五月,实在是违反常理。 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有两条路,在岘港边的峵城住下,等十天之后发船。或者就此改道,折返回去,穿过最西边与南大陆相接的雪原。 很显然,前者更明智些。 但是殷璧越突然发现,或许还有第三条路? 白色灯塔下站着一位红袄小童,神色懵懂,双垂髫髻上缠着的红色绸带在海风中飞扬。 正是几月前殷璧越入学府时的引路童子。 小童也看见了他们,露出欣喜的笑意,一路小跑过来。 对殷璧越笑道,“先生说的果然没错,师兄当真在这里。” 洛明川没见过童子,神色微惊。但随即猜到了‘先生’的身份。 小童从袖里拿出三张被叠的四四方方的薄纸,“先生说,三位过海恐有不便,遣我来为三位师兄送柬。” 说罢一一递到他们三人手中。 洛明川双手接过,“劳烦替我等谢过先生。” 长者赐,不可辞。 何况是掌院先生所赐。 “乘风破浪,登山折花。特以此柬,以壮行色。行不宜迟,迟则生变。掌院先生敬上。” 殷璧越看着雪浪宣上端正的台阁体,熟悉的红色印章印泥微凸。 好似无论世间哪里,都在先生的掌握之中。 这就是亚圣的神通? 这种认知让殷璧越感到不安。 难道世上其他五位亚圣,每个都像先生一样的无所不知? 段崇轩问道,“这柬会通向哪里?” “先生说是叶城城北外。” 殷璧越暗暗点头。 叶城城北外是一片人迹罕至的荒山,没有危险又不会引人注意。离重明山也很近。 小童正准备行礼告辞,却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向段崇轩,“先生还问,令尊可好?” 段崇轩一怔,随即气也不喘的答, “很好,身康体健精神足,马场能不喘气的骑十圈,射箭还和二十年前一样准。每天要吃四大碗南洲玉粟,夜食与糕点更是从没断过,多谢先生惦念。” 小童听得仔细,听完也没再问,对他们三人行了一礼,身影凭空消失在港口。 殷璧越觉得很奇怪,先生问的奇怪,话唠答的也奇怪。 能劳先生问一句,段崇轩的爹必定不是普通人。这点他早就猜想过,甚至连话唠是剑圣私生子这种大逆不道的脑洞都开过。 但若不凡,为何连吃几碗饭都要提上一句? 除非,先生问的意思是,‘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二十年前……你多大?还记得……” 还记得当年令尊射箭的英姿? 段崇轩理所应当道,“自然都是编的!三年连封信都没有,谁知道他好不好。” ……殷璧越再次无言以对。 殷璧越看着三人手中的柬,一式三份,一模一样。 他试着凝神去解上面构成印章的线条,立刻感到神识如针扎般刺痛一瞬。 果然,还是太勉强。如此看来,没有其他办法了。 他将自己的柬递给洛明川, “我们换。” 段崇轩诧异问道,“四师兄,这是怎么了?” 洛明川亦是不解,“师弟?” 没有解释,也没有理由。 少年沉默的伸着手,似乎对方不接就决不罢休一般。 海风呼啸,吹起他戴着的兜帽,露出眉眼间的坚持固执。 三千白发衬在墨色披风上,显得愈发刺眼。 他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海浪与风声都不能动摇分毫,“我们换。” “……好。” 第21章 燕行 殷璧越刚拿到洛明川的柬,就将剑握在手里。立即注入真元,身影便消失在港口。 他隐约感受到风浪的呼啸,市井的喧腾,官道飞扬的烟尘和初夏刺目的日光,一切却明明只在须臾之间。 下一瞬,他踩在真实的土地上。 还未看清眼前的树林,几乎是同一时间,一股巨大的拉力猛然将他向后扯去! 即使有所防备,殷璧越还是踉跄两步,来不及回身,剑尚在鞘中便携着磅礴真元向后刺去,却在顷刻间如泥牛入海般没了声息! 小乘境强者! 他却没再动用准备的后手,因为拉力消失,身后响起了那人的声音,“兄台且慢!在下并无恶意!” 那人松开刚才搭在他肩上拉他过来的手,退后两步,一身气息收敛无踪,“这位道友……” 殷璧越回头看去,霎时愣了。 不是因为这人长得过于好看令人说不出话。 而是……很面熟。 一身半旧的深褐色短打,腰间挂着个酒壶,身后背着一把长刀。头发乱糟糟的束在脑后,下巴还略有青色的胡茬。 这副‘落魄江湖载酒行’的打扮,分毫不像个修行者。 但若细看,这人五官棱角分明,轩眉斜飞入鬓。因为眼神太过清亮,自然弱化了那双春水桃花眼的风流。 只显出通身的散漫与桀骜。 眼前人也打量着他,似是怔了。 末了不确定的问道,“老四?” 这时身后响起了话唠的声音,“三师兄!你怎么在这儿?!” 那人回头,立刻大惊失色,“老五!” 随即指着他和段话唠,“奇了!你们怎么一个两个都凭空冒出来!……老四啊,你头发怎么了?我刚都没认出你!” 殷璧越想,他终于知道为什么面熟了。 因为这人,就是三年难得回一次沧涯山的三师兄,燕行。 他们上次见面,还是段崇轩来到兮华峰,对着师父画像行拜师礼的时候。 殷璧越对燕行点头,“三师兄,这事说来话长……”他也不清楚自己白发的原由,因此话锋一转,“我和五师弟此番来南陆,是来参加折花会的。” 话唠接道,“三师兄你呢?” 燕行露出尴尬的神色,“我这事说来话更长……” 突然他面色一变,“敛息!” 殷璧越和段崇轩顷刻紧张起来。 三师兄已是小乘境了,他要躲着的,会是什么人? 殷璧越目光落在他方才的落脚处,距离那里不到两寸,插着一个阵旗。 想来燕行刚才猛然拉他退后,就是怕他弄坏了这阵。 这样的阵旗还有八个,落点曲折,在林间划出大约方圆三丈的范围,将他们三人围在中间。 殷璧越仔细看了看,这是一个隐匿阵。 但是布置手法很粗糙简陋,如果不是布阵的燕行修为高深,只怕随便一个学过点阵法的人都能看出端倪。 殷璧越指间微动,一道真元打出,飒然微风间已有两个阵旗对换了方位,他手势再变,最北的阵旗微微向南偏了半寸。 就是这样细微的改动,令整个阵法顷刻间不一样了,仿佛吹到阵中的风都静了下来。 燕行感受到这种变化,气息顷刻放松下来。狠狠在他肩上一拍,惊喜道,“老四!行啊你!” 殷璧越被他的豪迈举止弄得有些不好意思,略低下头,“师兄谬赞。” 他心里清楚,如果不是燕行信任他,他也改不了燕行的阵。 可他仍觉得奇怪,如果是境界高于燕行的强敌,这个阵岂会看不透?如果对方境界不如燕行,又为何要躲? 这时树林不远处响起里窸窣的动静,隐约间一个白影穿过。 那人越来越近,云靴踩在落叶与杂草上,发出细微的声响。丝毫没有掩藏踪迹的意思。 是一个青年男子,手中持剑而来。 青年越来越近,近到能看见博袍广袖上绘着的泼墨山水,眉峰间的森然寒意。 燕行神色重新紧张起来,再次闭口不言。 连带着殷璧越和段崇轩也被他这种紧张感染,肃容凝视着来人。 林间突然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宋少门主。” 是洛明川的声音。 被叫做宋少门主的青年回身,微惊到,“洛师兄?” 殷璧越终于确定,先生现在已经不想让洛明川死了。 否则空间通道中随便做点手段,都足够让洛明川悄无声息的死去,尸骨也找不到。 相反,先生确实想让他们三人顺利参加折花会。 但眼下这种情况,恐怕就连先生也没料到,因为……先生没这么无聊。 会去推算燕行和这位少门主的私人恩怨。 阵外的两人相逢,已经寒暄起来。 “洛师兄怎会突然出现在此地?” “浮空海突发兽潮封了航路,幸得掌院先生送柬,施展空间神通,落在这里。少门主可曾见过这林中有其他人?” “不曾……但既然是先生的柬,总不会出问题,或许是落在稍远处了。洛师兄不必担忧。我也正在找人,大可同行。” 听到这里,段崇轩道,“未来的沧涯山掌门与青麓剑派少门主,啧啧,居然关系还不错。” 沧涯山没有什么‘少门主’的说法,但是首徒的身份,早就被默认成下一代掌门。 殷璧越也确定了这青年的身份,日后要接任青麓剑派的宋棠。 惊鸿剑宋棠。比同门的钟山更年长,修为更高,也更早成名。 那边洛明川转移了宋棠的注意力。 燕行舒了一口气,“那小子也看着面熟啊……”他再凝神看去,恍然大悟,“原来兮乾峰的洛明川……老四老五,你们有没有办法让他把姓宋的引开?” 殷璧越点头。将真元凝成一束,以神识控制,分毫不差的传到洛明川耳中。 “洛师兄,我与段师弟在你们正北方位一丈远处,燕行师兄的隐匿阵中。燕师兄就是宋少门主要找的人。” 这意思很明显,既然在阵中,就是不想被找到。 洛明川面色不变,眼底的惊诧一闪即逝,旁边的宋棠丝毫没有注意到。 随即他笑道,“找人的事也不急,我打算先进叶城,寻个在折花会期间暂住的地方。” 这届的折花会轮到青麓剑派做东,宋棠又是少门主,自然很多事情都是他操持的,比如各门派弟子在叶城中的住宿地。 果然宋棠歉意道,“是我思虑不周,忘了洛师兄一路远来,舟车劳顿,我派早有准备,我这就带洛师兄过去。” 目送两人走远,身影消失在林间。 燕行又狠狠拍了一下殷璧越的肩,“老四!你太厉害了!!” 殷璧越只觉得这位燕师兄,与想象中很不一样。 不禁想起了很多关于这位师兄的事。 第22章 燕行(二) 燕行的刀名作‘断水’,这名字不是他起的。 他觉得刀就是刀,不需要有什么名字。 这名字是世人送给他的。 那一年燕行出山门不久,在东陆荒原上,见渭河气势恢宏,滔滔穿原而过。幸甚至哉,于是顺河而行。一路上气息节节攀升,走到大河中游时,入了小乘境。 他破境太过轻易,气息太盛,以至于令一位遇见他的长辈很不高兴。 那位抱朴宗的长老,让一干仆从将大辇放下,屈尊降贵一般从辇里走出来,隔着河对燕行训话,“你是谁家的后生,简直粗鄙无礼,与前辈相逢为何不敛息?如此狂傲自大,修行大道也走不长远!需知‘抽刀断水水更流’,‘天道路远如泥途,苦厄无人渡’。现在的年轻人!有一点力量就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以后总要跌跟头!” 这番话听上去像是长辈的训诫,却充斥着满溢的诅咒与怨气。 燕行心想,这真没道理,隔着一条河,我的气息就算外露也不可能冲撞到你,何况你的境界还略高于我。 这个人既没教过他,也没养过他,现在却端着长辈的架子教训他。 这让他想起了师父说过的话, “不是所有修为高、活的久的人,都有前辈高人的风范。总有那么些人,他们越强大,就越自大。活的越久,就越怕死。这种人最见不得年轻人锋芒毕露,那会让他们感到盛年不再的难堪与挫败。” 然后看着他感叹,“老夫年轻时就没少遇见过,老夫的三个徒弟中,你最像老夫,以后少不得也遇见这种人。到时候记得,打的过就打,打不过也要气死他。” 最后剑圣总结道,“年轻人总要露些锋芒。” 可惜这时段崇轩还没入门,不然只需三言两语就能气死对方。 这时的燕行很年轻,但也有自己的方式。 既是少年,既然不喜,就要拔刀。 燕行拔刀直斩! 斩的不是河对岸的人,而是滔滔渭河! 三千巨浪平地起! 对岸人的真元磅礴而出,在河岸上空与巨浪对冲激荡! 水势直冲云霄,一日不绝。河岸两边如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引来很多人来到荒原之上,但是小乘境的战斗,人们只能远远遥望。 等到河水重新落下,那些人震惊的发现,渭河的河道竟从此断开,分流成了两路。 少年的刀已经归鞘了,衣衫彻底被河水打湿,额前的黑发淌着水。 这时看着他的人们,都不会觉得他如何狼狈,反倒心中也生出无限快意来。 “家师卫惊风。” 这句是回答对方前一个问题,‘你是谁家的后生?’ “什么‘抽刀断水水更流’,我不懂这些。” 未尽之意是,我断给你看。 这个传言的后续没人知道,因为故事到这里已足够精彩,足够让一位少年强者成名。 他一刀砍断了渭水。 让一条河从此分流改道。 于是他的刀便叫断水。 这样一位人物,面对抱朴宗半步大乘的长老,都敢拔刀断水。 此时却躲在叶城北郊外的树林里,用着自己完全不擅长的阵法,谨慎的躲避着一位境界低于他的青年。 不得不说,这是一件很惨的事,惨的很有意思。 不止段崇轩,连殷璧越都开始有些好奇,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燕行很不情愿的讲了他与青麓剑派少门主的恩怨。 半年前,燕行来到南大陆,为了容城酒窖里的‘醉留仙’。 他游历已久,认识他的酒友都知道,燕行醉的越厉害,眼神就越清明。醉态全无,除了满口醉话。 他从晌午喝到入夜酒肆打烊,不用真元化酒,早已醉了。但是步履沉稳的走在街上,谁也看不出来,这时他早就雌雄不辨,人畜不分了。 正好与青麓剑派的宋棠狭路相逢。 宋棠带着门中一众弟子,从青麓山下出发,赶往叶城,路过这里。见挡路的人是个小乘境修士,虽然打扮不修边幅,他还是决定让路。却被对方拦住了。 “你叫什么?” 出于礼貌,宋棠自报家门,“青麓剑派宋棠,道友有何见教?” 谁知道燕行听了哈哈大笑, “送糖?你这名字挺甜啊美人儿!” 这时是夜间,街上没什么人。怒气高涨的宋棠直接拿剑鞘朝燕行击去。 燕行已经醉的思维极度混乱,觉得这是人生中第一次调戏姑娘,让姑娘打一下也没什么。 ……嘶,这姑娘劲儿还挺大。 宋棠没料到对方根本没还手的意思,一击之下,竟然把对方的腿打断了。 但他也做不出道歉的事,幸好小乘境的修士,这种伤养几天就好了。于是最后留了瓶丹药就走了。 按理说这件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 宋少门主人也打了,气也出了。 坏就坏在,一月后燕行在叶城偶遇酒友,又喝多了。 有人问他,“听说你居然当着宋棠的面说他名字甜?” 燕行豪迈的一摆手,“哈哈哈!人更甜!” 这天的太和楼,人多嘴杂,不到半日,这事儿就传遍了叶城。 一发不可收拾的越传越广。 从那之后,南大陆上提起宋少门主的名字,想起来的不是青麓剑门,不是惊鸿剑和羽衣诀,而是…… ——人更甜。 于是送糖,啊不,宋棠这次真的很生气。誓要找到燕行打一场。 即使有境界差距,他也不认为自己一定胜不过燕行。 殷璧越觉得可以理解,就像虽然自己叫殷璧越,可谁敢说成什么‘闭月羞花’,绝壁也分分钟拔剑教他做人! 段话唠的关注点显然歪了,笑的有些不怀好意, “他当初打断了你哪条腿?” 燕行一怔,反应过来,“右腿啊!想啥呢你!!” 燕行自认理亏,不愿和宋棠动手。打算离开南陆。 他感叹道,“我燕行长这么大,连姑娘的手都没拉过,就因为一句话,现在被全南陆说成登徒子!都是喝酒误事啊!” 然后他解下腰间的酒壶灌了一口。 殷璧越默然,看了看他们三个。 很好,三个人,画风迥异。 师父! 您老人家真的有认真收徒么! 我们三个是你参加“买宝剑送弟子”促销活动的赠品吧!! 说完了自己的事,燕行突然想起了他们的来意,“四师弟,折花会放手去打!没人能胜你!” 三湿胸! 你和大湿胸对我莫名其妙的信任感到底是哪里来的!! 燕行喝完酒,连地上的阵旗都顾不得收,摆摆手,“说不准姓宋的等会儿又来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下次我请喝酒!” 话音未落,人已经在三丈之外了。 看着燕行的背影,殷璧越很快意识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兮华峰本来就跟抱朴宗不对付,肯定是一场恶战。 现在再加上三师兄得罪了青麓剑门。青麓剑门还有个钟山。 这折花会,还怎么打?! 第23章 叶城 叶城是距离重明山最近的城镇。前来参加折花会的众人们,会由东道主安排住进城中。 ‘一山三派,佛门双寺’轮流做东,今年轮到青麓剑派。 本来青麓剑派就在南陆,又与叶城的城主府素有交集,做很多事都得心应手。 关于这次折花会的准备,更是下足了功夫。 不止为了要彰显大门派的底蕴与威望,更是因为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宗门的骄傲,风雨剑钟山,就要在这一场盛会上夺魁。 各派弟子的住宿,重明山脚下的防护阵法,山道的维护与修葺,早在半年前就开始布置。 殷璧越三人虽然来早了一个月,但秋水湖畔,为沧涯山弟子们准备的院落早已收拾好了。 洛明川由宋棠带到城中住处后,又来到城门口等殷璧越和段崇轩。 叶城建城已久,久到可以追溯到‘末法时代’的叶镇。因为地理位置与运输条件便利,千年前就已是南陆西北部数一数二的大城。 后来有了折花会,更是迅速兴盛扩张。如今城墙开了八个大城门,每天有上万人要进出往来。 三人入城时已是酉时,正赶上城里戍卫队换班。 这座南大陆西部的第一雄城,终于展现出它的风貌来。 一队队兵士急促而整齐的在城中穿行,厚重的黑甲亮的反光,腰间配着黑鞘长刀。神情肃穆而凝重。 城中百姓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路边馄饨摊的老伯依旧在叫卖,天桥上的杂耍艺人还在吆喝,街上的孩子还拿着木剑和糖葫芦追打不休。 城卫队的煞气腾腾,奇妙的融合进了这座生机勃勃的城。 殷璧越不解,“这里的城卫队,是做什么的?” 难道不是用来维持城中整洁肃穆的形象?为什么路边那些摆摊的小贩,一点都不怕他们? 三人走在宽阔的大街上,段崇轩打着折扇,饶有兴致的看着小楼上对他挥手绢的姑娘,“叶城的城卫队啊,苦差事。且不说这么热的天还得穿的严严实实的满街走,遇见打架斗殴的修行者,得上去维持秩序,请他们换个地儿打,别伤到街上的孩子和花花草草。遇见强者在城里生事,得打开地城的通道,让妇女老人还有普通人先下去避难……就连遇见一个背着重物的老婆婆,都得上去帮人家拎东西!你说惨不惨?” 洛明川笑了笑,接着对殷璧越解释道,“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街,是叶城主街,人流繁庶,如果我们骑着马,这些身穿黑甲的城卫队,就会上前提醒我们下马,避免冲撞了行人和商贩。他们肃容冷面,就是为了彰显城威,震慑叶城外来的修行者,不要在这里跋扈。” 段崇轩笑道,“虽然差事苦了点,但俸禄很高,又受叶城百姓爱戴,还有城主府做靠山。在这里,谁家儿子通过考核,入选了城卫队,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好事。这种情况,估计全南陆只有叶城一个。” 殷璧越心中感慨万千。 普通人与修行者,美酒与刀剑,贩夫走卒与黑甲卫队。 就在这座城里,和谐的统一起来。 接着他蓦然想到,这一切追根溯源都是因为叶城的城主,是一位大乘境的强者。 强到可以定下自己的规矩,全南陆也少有人敢在他的城里滋事挑衅。 强到足以庇护一方。 他忽然有些佩服那位城主。 这时的殷璧越丝毫没有意识到,他会产生这种情绪,是因为潜意识里,心中已有了想要守护的地方。 或许是烟云浩渺的兮华峰,或许是他真诚又护短的同门,或许是连绵巍峨的沧涯山,或许是山上为他挥剑送别的弟子们。 这是很违反反派守则的情绪,但殷璧越没觉得哪里不对。 天色将暗,余晖敛去光芒,城里的灯火迫不及待的亮起来。 高门宅院飞檐上的大红灯笼,旖旎歌楼描金洒粉的花灯,街边酒肆里暖黄的灯光,透过门帘,混杂着酒香笑语一同飘散出来。 入夜后的夜城,越发的喧腾起来,灯潮如海,人流如织。 三人渐渐走出了城中心的主街,将灯火与丝竹,繁华与喧嚣,都抛在了身后。 愈往城南,夜色愈静,青石板长街的巷陌间,黑白光影交错,偶尔露出深深庭院的匾额与石雕瑞兽。 过了这片城南贵人们的府宅,就是秋水湖。 没有了人间灯火争辉。星辰的光辉洒落下来,照的湖面波光粼粼。安静却不荒僻。 湖畔新建的院落群在夜色中静默着,与夜色相融。 未来折花会期间的一个半月,他们就要住在这里。 三人站在湖畔,夜风拂面,令人神情气爽。 洛明川道,“算上我们,这次来了三十人,一共十座院子,也就是三、四人合住一个。” 殷璧越还没反应过来,段崇轩就道,“行啊,我们住一个。” 洛明川见殷璧越没有说话,似是默认了这般安排,不禁松了口气,放松下来,“那走吧。” 三人默契的朝临湖最近的院中走去,将北边那个最大的院子,留给这次带队的兮平峰长老。 “这里原本有看宅洒扫的仆从随侍。但眼下只来了我们三个,也用不上,我就遣回去了。” “人多反而杂乱,这样挺好,四师兄,你觉得呢?” 殷璧越默默点头。他只是在想,这个地理位置,很适合练寒水剑。 半年前新建的院子,打扫的干净整洁,庭中栽着一树广玉兰。正值花期,掩在绿叶中的白色花朵,为小院平添几分丽色。 院子不大,四个房间没有主辅之分。殷璧越随便选了一间。青玉案,流沙帐,既不富丽堂皇,也不寒酸简陋,让他很满意。 这时隔壁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殷璧越心中陡然一惊,隔壁是话唠的房间! 他提着剑就向外跑,直接破门而入! 然后就看见……话唠在搬家具。 那张流沙帐木床,已被他换成了自己的紫檀雕花鲛纱帐。桌案变成了卷珠足莲纹螺钿嵌长几。 至于刚才的巨响,则是一座黄花梨百宝嵌大柜落地的声音。 整个屋子没有放什么奇珍异宝,单是那些家具上嵌着的螺钿、珍珠、金银、宝石,就生出夺人的灼灼光辉。 殷璧越简直怀疑这货能搬出个宫殿! 话唠见了他,很快明白过来,歉意道,“四师兄,吵到你了。” 殷璧越摇头,“不……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段话唠听了笑的很开心,“师兄你来的正好!我正要去找你!” 然后他略微压低声音,“叶城的云想容云姑娘,弹得一手好琵琶,美名冠绝南陆,今天晚上在金风玉露楼里……” 殷璧越瞬间明白了!段话唠在邀请他去逛!花!楼!! 夜上楼台,花灯水袖,美人丝竹。 没逛过花楼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想想还有点……小激动。 殷璧越不是想去做点什么,而是在他以往的人生经历中,还没有这一项。未知的事物总是吸引人,更何况,月黑风高夜,跑去张灯结彩的花楼,想想就很有刺激感。 他正要点头,就见对面的段话唠突然面色一肃,“金风玉露楼对面就是太和楼,晚上有说书先生登台,讲的故事引入入胜,令人拍手叫绝,实在值得一去。四师兄你觉得怎么样?” 殷璧越震惊了! 他为自己的低俗和段话唠的高洁感到深深羞愧! 这时他顺着话唠的目光转身,就见门口立着的洛明川,笑意浅淡,一副君子端方的模样,“原来二位师弟是要去听说书啊。” 段话唠连连点头,“正是,洛师兄要不要一同去?” 殷璧越感到更羞愧了。 第24章 卜词 如果说沧涯山的文娱生活是八卦和传话,那么叶城百姓的特色风俗就是看热闹和说热闹。 长久的安定与富足,让这里的民风豪放而大胆,什么热闹都敢看,什么故事都敢说。 他们谈论东陆的魔修是怎样贼心不死的想复兴魔宫,北陆那些皇族又是如何奢侈富有,猜测濂涧的第一美人到底多么貌美,也为自家城主什么时候娶亲操碎了心。 叶城的民众,兴致勃勃的说着天下大事小事,好像每个人都是指点江山的大人物一般。 即使入了夜,太和楼上的生意,也丝毫不比金风玉露楼差。 一楼大厅搭着高台,身穿长褂的说书先生,用上好的毛尖漱了口,对着台下满堂宾客作揖。立即引来雷鸣般的掌声与叫好。 一楼大堂早就坐满了,二楼的一处偏僻角落,坐着三位年轻男子。 一人是君子端方的儒雅,一人是公子风流的俊逸。还有一位穿着黑色都斗篷,看不清面目。 但叶城往来熙攘,什么奇怪的修行者都有,这幅打扮丝毫不引人注目。 殷璧越喝着段话唠点的那壶巴山雀舌,心中感慨万千。 万万没想到,他们三个…… 居然真的来听说书了! 楼下的说书先生已经开了腔,中气十足的声音远远传开。 “在座的诸位都知道,下个月在咱们城外二里的重明山折花会就要开了,届时各门派少年强者云集,各路神通手段齐登场,实在是十年难得的盛会!” 就在众人都以为今天还是讲折花会的时候,说书人话锋一转,“但是咱们今儿个不说折花会,咱们说什么呢?咱们说说,中陆学府掌院先生的卜词!” 台下的叫好声再次响起。 折花会虽然精彩,但已讲了许多天,大家都听得会背了。这时讲些新鲜的,自然更吸引人。 殷璧越听见掌院先生四个字,心中一紧。 什么卜词? 说书人道,“‘双星显世,龙蛇斗,生死同门,活其一。’这是先生三百年前在明湖说的,想必有人听说过,有人不知道。” 殷璧越确实不清楚,三百年前他还没出生,这句话只记得隐约在哪里听过。 “但是这两句是什么意思呢?怎么解呢?想必大家都很想知道,今儿个咱们就好好说说!”一片叫好声中,说书人没再卖关子,“天上的二十八宿里只有一个龙,亢金龙,是东方七宿中的‘亢宿’……至于蛇,是南方七宿中的‘翼宿’,翼火蛇!” 这不是什么深奥的天文知识,台下懂几分的人已经附和道,“说的不错!” 也有人质疑,“这个大伙儿都知道,你且说说这俩星宿是啥意思?” 说书人笑道,“掌院先生何等人物!可谓算尽天机!这星宿啊,分明是指人!亢金龙和翼火蛇,对应着星宿的方位,我看就是‘沧涯山’和‘抱朴宗’,卜词说的正是兮华峰大弟子君煜,与抱朴七子之首的林远归。他们二人分别是这两派年轻一辈里的最强者,自然担的起先生的卜词。” 酒楼里的众人说的高兴,根本想不到在这里,这种时候,会有三位沧涯山弟子。 殷璧越去看身旁两人,段崇轩和洛明川依然面色不改。 一楼有人喊,“嘿,‘龙蛇斗’是有了,那这‘生死同门’又怎么解释?” 说书人也不恼,摇着折扇道,“门,‘境地’也,便是他二人将被逼在同一境地中,一决生死。” “哟,你这么肯定,错了怎么办?” 说书人高声笑道,“哈哈,错了你来找我赔茶钱!” 众人都知道赔茶钱不过是一句戏言,太和楼上说故事,猜测与夸张为主,哪里当得了真。说书人顺势讲起了沧涯与抱朴宗的旧事,楼里又是一阵沸反盈天的讨论声。 说书人懂点观星术,在人多嘴杂的茶馆呆久了,也听来些门派杂闻。这般抑扬顿挫的说来,茶楼里各个都听得津津有味。 殷璧越已经没心思听了。洛明川见他神思不宁,放在茶杯上的手微微动了动,于是满堂的喧嚣都传不进这里分毫。 即使是最近的邻桌,也只能看见那三个年轻人沉默的喝着茶。 殷璧越感到身边气息骤变,好像有无形的屏障笼在他们四周。 便知道这是洛明川第一次展露破障境的手段。 于是殷璧越直接说出了心中疑问。他问段崇轩,“这件事……是真的么?” 他知道段崇轩因为身份不凡而有独特的消息渠道,了解很多秘闻轶事,何况牵扯到大师兄,他一定有所听闻。 段崇轩没有直接回答是或不是,而是娓娓道来, “传闻三百年前,先生曾在明湖上夜饮,喝了十四坛七十年流仙酿,酩酊大醉,御舟高歌。” 殷璧越实在想象不到,那个槐树下烹茶的儒士,也会有醉饮高歌的时候。 “正值星光落湖,百里潋滟,先生举目观星,在《凤凰游》中唱出‘双星显世,龙蛇斗,生死同门,活其一’。歌罢,湖上夜雾忽起,三更不散。直至夜雾褪去,众人方知先生湖上顿悟,乘风而去了。这卜歌也被人记下,从此传诵。” “起初传的沸沸扬扬,不少门派将自己得意弟子按上龙蛇的名头,但未有显证。时日一长,也便消停了……直到师父带回了大师兄。同一年,林远归拜入抱朴宗。再后来,他二人名声初显,卜词便被有心人重提。这些年下来,也有许多蛛丝马迹可循,并非空穴来风。” 段崇轩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四师兄,你潜心修行,未曾入世,自然不知道。其实今日的说书,实在不算新鲜。这些在西大陆早就传遍了。” 殷璧越问,“你信么?” “我也希望不是真的。可据我所知,林远归的生辰八字正对着‘翼宿’。虽说勉力窥探天机易损伤境界,且天机瞬息万变难测。但先生那时却是正入‘无人无我境’,顿悟所得,自然比推衍准确百倍。更何况……先生从不说妄语。” “大师兄呢,他知道么?” 段崇轩点头,“应该是知道的。” 听到这里,殷璧越心情有些沉重。 他从前以为,大师兄背负着兮华峰的荣誉,春山笑的盛名,沧涯山的安危。 今天才知道,原来,生死也是一道枷锁。 并不是他对君煜没有信心。而是林远归也很强。可以说是除了抱朴宗那位亚圣之外,战力最强的人。 如果按先生的卜辞所说,这不是一般的宿敌,而是生死之争。 生死如河隔岸望,实在残忍了些。 段话唠似是猜到他在想什么。 忽然笑了笑,语气也轻松了许多,“四师兄不必过于担心了。总归有师父在,是不会让大师兄出事的。” 殷璧越一怔。 说实话,他对那个几百年不回峰的便宜师父,真还没什么信心。 这时洛明川也笑了,气氛彻底放松下来。 段崇轩道,“四师兄,你可知道抱朴宗跟我们有什么过节?” 殷璧越点头,“传闻说师父曾在灞河边上,用了一招青天白日剑,废了抱朴宗一位大乘境的长老。” 这不是什么秘密,那一剑太有名,将夜里的整条灞河照亮了通宵,五大陆都知道。 “在抱朴宗流传的版本中,剑圣行事张狂,不讲道理,他们的长老听说剑圣收了首徒,只是想去看一眼,不仅被骂了回来,还遭到报复,被残忍的废去修为……四师兄,你信么?” 殷璧越果断道,“不信。” 如果剑圣真是那样的人,也教不出大师兄和二师姐那种性格。 段崇轩笑了,“事实上,当时抱朴宗分了新旧两派。新派主张道法自然,修行在个人觉悟。旧派却坚持说天道气运守恒,剑圣一人独占的越多,所剩便越少。现在沧涯山出了个剑圣,已经威胁到抱朴宗在西大陆一家独大的地位。所以大师兄的出现,让他们很紧张,很怕沧涯山未来会有第二位剑圣。” 殷璧越已经隐约猜到了一些事情。一定是抱朴宗先对大师兄下手了。 “抱朴宗旧派的长老们,又联合了其他几个小门派的强者,趁剑圣不在时掳走了大师兄。当时大师兄还是个小孩子,剑都拿不稳,就被挟持到抱朴宗外的灞河边上,用来逼剑圣自降境界!不,不止是自降境界,他们还要求剑圣自废一条灵脉。” 殷璧越听的生气,但还是注意到一处疑点,“他们?不是抱朴宗一位长老?” 段崇轩眼底显出几分讥讽, “不止一位,而是六位。加上其他几个小门派的人,总共十二位。他们以为,剑圣在怎么厉害,也不可能一下子杀了他们这么多人。或者说,不敢杀他们这么多人,不然名声还要不要?本着‘法不责众,人多就是大义’的心思,才敢做下这种事。” 殷璧越这时已经猜到了结局。 果然,段崇轩道,“世间太久没出现过‘圣人境’,导致他们都忘了圣人的力量。剑圣,确实只用了一剑,就杀了十一人,废了抱朴宗大乘境的长老。留那个长老一命,也不过是因为大师兄在他手上,怕误伤到大师兄。” “抱朴宗自那之后元气大伤。新派认为这事理亏在先,不好再提。旧派的长老们虽死了,可那些长老的弟子还在,就开始暗中宣扬剑圣残忍嗜杀,不讲道理的名声。” 殷璧越听到这里,终于笑起来,“师父那样的人物,又岂会因声名所累?” 仿佛素未谋面的剑圣,就这样鲜活起来。他甚至能想象滔滔奔腾的灞河边上,那一剑的光辉。 不管世人如何看,他都觉得这是一位值得敬佩的人物。 段崇轩也笑了,“师父他老人家,自然不会在意那些跳蚤说什么……所以,四师兄不必过于担心。” 他喝了一口茶,感叹道, “如果说师父有底线的话,底线就是大师兄。” 第25章 路窄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叶城陆陆续续出现了很多外来的修行者,城里的守卫也悄无声息的增加着。穿着各门派道袍的修士、无处不在的黑甲城卫队,为这座喧腾而包容的城添了几分肃穆之气。 那天晚上回来之后,段崇轩邀请殷璧越夜里出门听说书的事情再没发生过——不管是不是真的听说书。 于是殷璧越白日在秋湖边上练剑,练的是寒水剑。晚上在房内打坐,在识海中演剑,锤炼神识。 湖边的小院很安静。叶城的喧嚣传不到这里分毫。 但若往城中心看,往来络绎,青色道袍八卦符文的是抱朴宗,绛紫色长衫的是濂涧宗,白袍绣云纹的是沧涯山。 灰色僧袍的是皆空寺,明黄袈裟的是兴善寺。 走在他们前面,负责引路接待,身穿泼墨山水白色长袍的,则是这次东道主,青麓剑派弟子。 何嫣芸跟在兮平峰的师叔身后,穿过热闹的街巷市坊,向城南的秋水湖走去。她小的时候常溜下山,但是见过的地方没有哪处比这座叶城更新鲜有趣。 可青麓剑派的弟子还在,自然不能露出没见过世面的模样。那太丢人了。 于是她给阮小莲使了个眼色。阮小莲回她了一个眼神。 ——晚上出来逛市坊吃东西。 ——先吃左边那家馄饨,再吃后面那家凉糕。 两人沉着冷静的达成了共识,面不改色的向前走。 洛明川三人接到青麓弟子的消息,在秋湖边迎沧涯山的同门。 与兮平峰长老见过礼后,看着一众弟子兴致勃勃的开始分院子。湖边原本寂静的院落群,也变得热闹起来。 不时有弟子上前与他们三人见礼,何嫣芸打完招呼后,叫住了洛明川,“师兄,我有很多事要问你。” 殷璧越立刻秒懂! 妹子大胆的上吧!你家师兄一路上没遇见半个貌美女修放心吧! 段崇轩则是对他笑道,“今天城中很是热闹,不如四师兄与我同去看看?” 殷璧越拿不准这话里有没有逛花楼的意思,但眼下秋湖边也喧嚣,剑是连不成了,还不如索性去城中逛逛。 两人刚穿过城南那些高门大户的府宅群,就先遇见了一桩热闹。 叶城里出了什么事远远就能瞧见,因为黑甲卫队实在太引人注目。 更巧的是,热闹的中心也是熟人,青色道袍透过重重人群的空隙闪过一角。 段崇轩二话不说的绕过人群包围圈,带着殷璧越上了对街的茶楼。 挑了二楼临窗的位置,要了玫瑰酥和君山毛尖,好整以暇的围观起来。 这个位置是在太好,连抱朴宗弟子紧握着微微颤抖的拳头都看得一清二楚。 楼下被城卫队围在中间的十余位青色道袍弟子,正好是殷璧越三人在盘龙岭遇见过的。 两队人面色都不好看,黑甲卫队中间放着担架,担架上躺着个人。何来作为代表与那支城卫队的小队长交涉。 何来语气很冷,威势很重,“人已经没事了,丹药也给了,还要怎样?” 他一身破障期的威压外露,看起来很有震慑力。 如果在抱朴宗的横断山下,方圆百里的城镇村庄里,是没人敢在违抗他的。 可是在叶城,城卫小队不怕他,就连远远围观的普通民众也不怕他。 以何来的修为境界,自然听得到那些窃窃私语,即使说闲话的人声音很低,离得很远,“还大门派呢,什么素质啊。” “抱朴宗?呵,沧涯山进城的时候都是和和气气的,也没见惹什么事。” “就是啊,馄饨摊的李老伯还说,沧涯那俩姑娘,还对他笑了笑呢!” 又是沧涯山,何来听得怒火中烧,偏偏这时候,那支城卫小队的队长说话了,“按照城律,损坏私人财物要照原价两倍赔偿,造成人身伤害要道歉,负责后续治疗并赔偿。” 何来还没开口,一个抱朴宗弟子先急了, “怎么没赔?!你们知道那瓶玉露丹多值钱么!” 小队长露出不解的神色,认真道,“可是你们没道歉啊,这跟丹药值不值钱有什么关系?” 抱朴宗的弟子们脸上混杂着不可置信的震惊与愤怒,在他们以往的人生中,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对强者道歉无可厚非,但是现在居然要他们向一位普通人道歉?! 不过是撞了一位挑扁担的商贩,那商贩年纪大了,撞一下就飞出去又不能怪他们,要不是想着出门在外客气点,哪里用给那么好的丹药! 何来最先平静下来,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他现在只想尽快离开这里,而不是被人看好戏一样围着。 他对着黑甲卫队中间的担架,撩了一下衣袍,行了个半礼,“对不住了。” 他当然不将这些境界远不如他的城卫放在眼里,但是叶城里,且不说那位大乘境的城主,单单是小乘境的供奉就有好几位。这些卫队是城主府的人,刚来叶城,折花会还没开始,他不想在这时候生事。 一位抱朴宗弟子怒道,“现在总该让路了吧!” 黑甲卫队利落的让开,小队长在他们身后大声叮嘱道,“回去记得读城律啊!” 街边的民众都掩着嘴笑起来。 何来突然似有所觉,一抬眼,就看见了茶楼上的二人,霎时间脸色铁青。 段崇轩很不给面子的对他笑了笑。 ********************** 秋湖边小院里,广玉兰在风中微微招摇。 洛明川耐心的给何嫣芸讲着这一路的经历。 旸城的长堤,盘龙岭遇到的山匪,西陆的官道,浮空海的波澜,先生柬里的空间神通。 终于,何嫣芸忍不住打断他,“师兄,我想听的不是这些!” 洛明川也不恼,温和道,“那你想听什么?” 何嫣芸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了出来,但又不好意思说的太直白,含糊道,“我想知道……你和殷师兄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 折花会将近,师妹应该是问他们修为怎么样了。 于是他笑了笑,“挺好的,比以往好上许多。” 何嫣芸的眼睛霎时亮了,“我就知道!” 她激动的一阵风一样冲出院子“师兄你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她要立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阮小莲!手帕和横幅都没白做哈哈哈! 洛明川站在风中,感到十分莫名其妙。 ******************** 初来叶城的新鲜感很快过去。 第二日,沧涯山弟子们像在山上一样,开始了修行。 一直到折花会开始前抽签那天,秋湖畔都一如往昔的安静。 抽签在重明山脚下的擂台边上。每个人去沉影璧上录名字,拿编号。 一共三百二十一人,由前一百六十人抽签,决定对手,剩下一个运气好的,第一轮会轮空,直接晋级第二场。 没人在意是否有抽签权,因为对手怎样,全凭运气。 开签的瞬间,沉影璧上就会有显示,换签都换不了。更何况这次做东的青麓剑派,派出了两位小乘境长老维持秩序。 殷璧越三人的编号,恰好在前一百六十位,要去抽签。 一路上人山人海,尽是各派弟子的讨论声, “诶呀!我抽到了濂涧宗的师妹!这可怎么下的了手啊!”说话人满脸喜色。 “我抽的是皆空寺慧仁,佛修啊,这下没什么可担心了,就算打不过也不会受伤。” 也有惨的,被同门围在中间安慰,气急败坏的喊,“不打了不打了,老子要回家!第一局就遇上钟山,什么手气!” 抽签队伍快速的移动,段崇轩将自己的编号报上去,开始抽签。签筒很大,刻着一个隔绝神识的法阵防止窥探,两位小乘境长老在旁边监督。他随意伸手抽出一个,打开之后,墨色字迹才显现出来。 沉影壁上亮起他抽到签号对应的名字。 旁边写公示板的弟子立刻提笔写到,“沧涯山段崇轩对抱朴宗李麟,十五日第四场,三号擂台。” 殷璧越没想到,他们三个中会有人第一局就抽到抱朴宗。 话唠的手气还真是……准的可以。 接下来,洛明川抽完了签,迟疑道,“一百八十五,我记得这也是抱朴宗的编号。” 果然,抱朴宗王震的名字亮了起来。 殷璧越腹诽,连着两个都是,概率太小了。 等到他自己抽完,已经说不出话了。 “沧涯山殷璧越对抱朴宗何来,十六日第一场,一号擂台。” 段崇轩更没想到,感叹道,“路窄啊。” 第26章 赔率 折花会上第一轮的一百六十场比斗,将会在四座擂台上进行,每座擂台安排四场,十天结束。这样的规则是因为第一场的比试中,往往实力差距较大,用时不长。如果超时,就会被判为和局,两人同时晋级。 再下一轮则没有什么和局的规则,时间被无限延长,直到分出胜负,或是一人认输。 抽签结束之后,年轻的修行者们有一天的空余准备时间。 整个叶城在这一天沸腾起来。 各个茶楼里座无虚席,掌声雷动,市坊间到处流传着对战两人的招式功法,说的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好似真的亲眼见过一般。 大胆的民众赶往重明山脚下搭草棚,离得擂台老远,但能听见声响,看见彩光,也足够让他们兴奋。 然而,这场盛会的主角自然不是叶城百姓。 城北新水桥边的抱朴宗弟子,城西杏花林里的濂涧宗弟子,城东通安渠旁的佛修们,城中客栈里的其他门派弟子,还有城南秋湖边的沧涯山弟子,都因为抽签的结果而反应不同。 他们收集着资料,分析着对手的弱点与强处,琢磨着明日对战的招数套路,担心完了自己,还忍不住去担心同门。 沧涯山和抱朴宗关系不好,每个人都知道。 第一轮的抽签中,除了殷璧越三人,就只有阮小莲抽到了抱朴宗弟子。 但最让人担心的并不是阮小莲。 “其他三组起码境界相似,可是殷师兄呢?”说话的弟子面露忧色,“……殷师兄入门三年就到了凝神境,确实很快。但我听说……抱朴宗那个何来,半年前已经突破了破障境!” 纵然段崇轩对‘抱朴七子’中六个都嗤之以鼻,但事实上,‘抱朴七子’的名声还是很响亮的。 话音刚落就有人反驳,“境界差距又怎么样!殷师兄可是剑圣弟子!想当年君煜师兄还是小乘境的时候,就胜过一位大乘老祖!” 说这话的弟子,从入门起就崇拜君煜,最狂热时,连穿衣打扮和拿剑的姿势都刻意模仿过。 并不是每个人都带着强烈的个人感情去看问题,也有冷静的,“可是越境而胜,毕竟百里存一。” “但我相信殷师兄会胜!”清脆的女声响起,何嫣芸脸上满是坚定。 其他人也被她的信心感染, “我也相信殷师兄会胜!” “殷师兄一定会胜!” 与沧涯山弟子们信心满满相反,叶城里的赌坊,赔率已经定到了三赔七。买殷璧越赢的人,赔的多。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样的流言开始兴起:剑圣弟子殷璧越,练剑时走火入魔,修为大损,青丝变白发就是证明。 这个传言被说的绘声绘色,很多门派的弟子都深信不疑。 叶城富庶,赌坊也很大,但去赌的外来修士远远多于本城居民。因为叶城百姓要赌,下注前必须提供现有财产证明,证明自己不会因为赌输而倾家荡产,背上巨债。除此之外,还有许多限制和规矩。久而久之,赌的人便少了。 外来的修士不必守赌坊规矩,他们下注除了为赢钱,也是为了表示对本门的支持,彰显门派的声威。 段崇轩摇着扇子走进去,摇着扇子走出来。 他进去时,殷璧越对何来那场,赔率是三赔七。他出来时,赔率被拉高到了四赔六。 抱朴宗的弟子们不明白,“这不可能!这人哪里来这么多钱?!!” 但是他们绝不愿意露怯,东拼西凑后发现仍然不够把赔率压回去,一人道,“反正何师兄一定会胜!现在就算借钱下注,到时候也能赢回来!” 抱朴宗弟子们豁然开朗,去叶城的钱庄借了一大笔,压何来胜。 这些事情殷璧越全然不知。 他在识海中演剑,已经入定了三天三夜。到了这时,无论世间众人对他有信心与否,都不能影响他分毫。 因为他对自己有信心。 直到轮到段崇轩比试这天,他从入定中醒来。换上沧涯山的道袍,在镜前仔细的正衣冠。 推开门,晨风伴着广玉兰的香气入怀。 一抬眼正好对上等在树下的洛明川,段崇轩也恰好从屋里出来。 今天的段崇轩,看不到丝毫对战前夕的紧张。打扮的更加风流俊逸,贵气而不显奢华。不像去比斗,倒似去相亲。 洛明川却看着殷璧越,“师弟,你……” 道袍上没有披风,没有兜帽,于是三千白发倾泻而下。 殷璧越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 “我以往是怕在路上吓着小孩子,又不是耻于见人,还要处处遮蔽面目。如今折花会开始,自当光明坦荡。” 洛明川听了只觉心中一痛,如果不是因为他,师弟形貌昳丽,哪里需要遮蔽?又怎么会因为这个在盘龙岭受匪贼讥讽? 很快,他思绪沉静下来,重明山上的千叶莲,这次势在必得。 三人一同往城外走去,络绎不绝的人流中,有各派弟子,也有赶去看热闹的民众,殷璧越的发色尤其醒目。 只是那些或善意的揣测,或恶意的目光,他分毫不在乎。 但是洛明川在乎。 他发现,当有这么多人看着师弟,他的内心就开始躁动不安。 这很不正常,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办。 所幸,擂台已有人登台了,众人的注意力被迅速转移过去。 第27章 燃符 天朗气清,朝阳初升,晨雾未散。 这是一片辽阔的空地,早被青麓剑派清理过,只留下几株枝繁叶茂的高大榆树。 虽是说在重明山脚下,但离山还尚有段距离。只能隐隐看见笼在云雾中,巍峨高山的影子。 今日有比斗的人,都来的极早。各门派弟子被安排在擂台五丈远处,有木栏隔开,带队长老坐在最前,其余弟子立在身后。 远远望去,四个巨大长方形石台下,围着黑压压的人群,服饰与区域分明,让人一眼能看出门派出身。 再隔着十丈,比各门派来的更早的,是叶城的百姓。 天不亮就来到前几日搭好的草棚,带着茶水点心,占个山坡上的好位置,兴致勃勃的等待开场。 然而眼下并不是人最多的时候,折花会的第一轮,很多人都不会场场不漏的观战。 作为东道主的青麓剑宗,这几日也只派出了一位半步大乘的长老,坐在看台最东边压阵,以防比斗出现意外情况。 段崇轩不是第一场。 于是殷璧越三人站在兮平峰程长老身后,其余沧涯山弟子之前,?望着四个擂台上刚刚跃上去的人。 今日前两场实在没什么看点,都是名气不显的小门派和勉强到了凝神期的弟子。 随着时间流逝,除了因为火光和烟霞而惊奇叫好的叶城民众,看台的长老和弟子们,都有些意兴阑珊。 唯一一组濂涧宗对上青麓剑派,也因为实力差距悬殊,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结束了。 殷璧越却看得很仔细,尤其是青麓剑派那场。 他看着那个弟子的剑如何起势,如何走偏锋,如何一剑横来,破了濂涧宗的‘山河守’。步伐的移动与沉腕的角度,他都看在眼里,并在识海中推演如果是破障后期的钟山,同样的剑法,将会施展到何种程度。 就在这时,抱朴宗的队伍中传来一阵骚动,人群从两边分开,一位弟子走了出来。 他对着自家的长老行礼,也不忘对长老身后立着的何来点头致意。长老笑出了一脸的褶子,对着他耐心的嘱咐了两句。 抱朴宗来时也分了两路,一路由何来带领,一路则是跟着长老,乘坐门派里唯一一艘云霄飞舟。? 这队人的不同,不在他们境界高于其他人,而是因为他们都是抱朴宗门中长老的亲族或高门世家的子弟。 李麟就是一位长老的独子。 青麓剑派的执事喊到,“三号擂台,沧涯山段崇轩对抱朴宗李麟……”声音含着真元远远传开,台下顿时热闹起来。 方才有些百无聊赖的弟子们,顷刻间打起精神。 刚有人惊呼出声,“段崇轩?兮华峰的人?剑圣弟子?” 就有人压低声音为他解惑,“这人,据说当初是掌院先生一封荐信送进兮华峰的,剑圣和先生是好友,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但只能算个挂名徒弟。” 问话的人还没顾上失落,就有人道,“不过明天就能见到真正的剑圣弟子上场……你看沧涯山那边,那个白发少年就是殷璧越,他可是剑圣门下,第二个用剑的弟子!” 关于对战的另一方,也有许多讨论。 显然有人听说过这个名字,“李麟?他爹就是抱朴宗的李长洪?” 也有人面露苦色,“说实话,我就最怕遇见这种人。护身的好东西太多,谁知道都有什么!?修为比他高都难赢!” 还有更消息灵通的,“不是说他娘也出身于一个大世家?”说到这里窃笑起来,“他八岁之前不是还有个外号么,‘横断山小霸王’。” 毫无疑问,这一场就是今日最大的看点。 李麟跃上擂台,目光在台下搜寻了一圈,定在沧涯山的位置,扯开嘴角笑了一下。 那个笑意让人很不舒服,除了傲慢,还有不屑。 他如今自然不再是什么‘横断山小霸王’。身长八尺,肌肉虬劲,皮肤暗黄。眉眼本是端正,却因为长年傲慢的斜眼看人和不屑的撇嘴变得有些嘴歪眼斜。 然而他身形魁梧,背上背着一把重剑,这副模样站在擂台上,居高临下的扫视,还是很有威慑力的。 这个时候,段崇轩掸了掸衣袍下摆,施施然走上台去。 他今日穿着沧涯的制式道袍,然而不同于其他弟子。衣料水滑,做工精细,袖口的云纹,随着他的走动,好似在流转一般葳蕤生光。 玉冠束发,银带束腰,看上去宽肩窄腰,长身玉立。 这种清越的风姿站在殷璧越和洛明川边上时,?并不显得特别出众。 但当他与李麟相对而站,就形成了鲜明对比,云泥之别。 最先疯狂的是濂涧宗的女修,这些豪放大胆的姑娘们,有的直接尖叫起来。等那位濂涧宗长老回头狠狠瞪她们一眼,才清醒过来,明白刚才很丢人。但还是红着脸窃窃私语,“他家住哪里?” “家里几口人?” “可曾有婚配?” “……” 殷璧越默然。 难道自己弄错了?段话唠才是主角?看这一出场就自带光环的效果—— 还是说濂涧人的三观,就是看脸? 台上两人见了礼,李麟有些敷衍,段崇轩却滴水不漏。然后他立起身子,折扇一指,“请道友赐教。” 一如盘龙岭上为抱朴宗让路。 这种气度显然让濂涧的女修们更激动亢奋了。却不被端坐的长老们看好。两人境界相似,主动让出出手的先机,很不明智。已经不能算是自信了,而是自大。 抱朴宗弟子们嘘声一片。 李麟没有说话,他并不傻,不会因为讲究气度再推辞。相反,段崇轩这种做派让他觉得很可笑。 于是他抽剑直斩! 擂台上一道金光乍显! 那是一把千斤重剑,剑身刻着繁复的符文阵法,由真元激发,闪耀出刺目的光芒,足以让剑招的威势增加三成! 他这一招朴实无华,没有虚晃的花招,只有磅礴的真元倾尽而出。 台下有人识货,惊呼道,“果然是好东西!” 铸造这样一把剑,至少需要两位小乘境以上的铸剑师和阵符师倾注五年心血。可见李长洪对他的独子是何等宠爱,寄予了怎样的厚望。 濂涧宗的女修们已经屏住了呼吸,仿佛台上面对这一剑的青年,是她们的亲人故友一般。 殷璧越突然有些担心。 现在仔细想想,他从没见过话唠修炼。如果是自己面对这一剑,不会硬接,最好的方法是用寒水剑第三式转守为攻…… 不,不对,自己根本不会让李麟先出剑! 面对这种迅猛的剑,最好的方法是比对手更快。 不止殷璧越,很多人都在想,如果是自己,怎么接这一剑? 然而他们都没想到,段崇轩身前,凭空出现了一道熊熊火墙! “他是灵修?!那是什么功法?怎么那样快!” “不……没有掐诀,就连一点真元波动也没有!” 有眼尖的叫道,“不是功法,是一张燃符!” “燃符?!真的是燃符?!” 殷璧越放下心来。 段崇轩有燃符的事他是知道的。他们来的路上,段话唠还用燃符清理山洞,无灰无烟很好用。 最初他是震惊的。即使当时的火焰远远没有这么大。 在‘诸圣时代’,修行者用符就像打坐冥想一样寻常,那时一张符的威力,大可开山劈石。但百万年后的‘末法时代’,制符的方法绝了传承。到如今,精通符阵的修行者,最多也是将符文刻在兵器上,远远做不到凝聚万钧之力于一张薄薄符纸。 在黑市里,偶尔出现一张从古遗迹带出来,威力未散的符,立刻被炒到价值连城。 所以纵然亲眼看到,很多人还不愿相信那真的是燃符。 李麟从‘乾坤袖’中取出一张黑盾,将火势化去,黑盾上也立刻出现龟裂的纹路。 他毫不迟疑,再一剑斩去! 金光中现出一个八卦阵的虚影!直直朝段崇轩压来!! 人群中响起惊呼,“抱朴八卦剑!” 抱朴宗的那位长老微微笑了。 他认出那是一张燃符,但那又如何,把珍贵的符纸用在第一轮的比斗,这人不是没本事就是蠢。 无论是哪种都不足为虑,难不成他还能拿出第二张、第三张符? 然后他的笑意僵住。 因为段崇轩指间出现了一张微微泛黄的符纸,在夏日的凉风中招摇。 火势再起!扶摇直上! 李麟的剑势顷刻被烈火吞没! 这次段崇轩的动作慢下来,足以让每个人看清楚。台下顷刻炸开了锅。 “真的是燃符!他有两张燃符!” “天道在上!这玩意得多贵!” “三千黄金,八百灵石,七十斛东海鲛珠,一座风水宝地的大庄园……” 李麟不可置信的瞪大眼。他也有一张符,那是他爹给他的后手。可谁能想到,这人一登台,转眼就用了两张。 烈火已近在眉睫! 他毫不犹豫的扔出一件大钟!? “昏鸦暮钟…啧,真是好东西……” 但是有燃符在先,这件难得一见的防御法器,并没有引起多少轰动。 李麟肉痛之余,更多的是愤怒!身家丰厚法器众多,本来是他最大的优势。 但他不相信段崇轩还会有下一张符!等到这人符纸用尽,就是被自己一剑斩下的时候! 剑势的金光映着他猩红的眼,他已经乱了阵脚。 于是以上的情景重复上演。 每当李麟的剑斩过来,段崇轩就轻描淡写的扔出一张符。化去剑势再损耗对方一件法器。 台下的众人们从震惊到不知言语。 沧涯山弟子和濂涧宗女修们忘了笑谈,就连抱朴宗也忘了咒骂。 远处叶城民众看着冲天的大火,叫好一声高过一声。 那位青麓剑派半步大乘的长老开始凝神掐算,蓦然脸色一白! 其余三个擂台的对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也没人出声提醒。 台上台下,所有人看着一张接一张,仿佛无穷无尽的燃符! 烈烈火光一次又一次的凭空燃起! 直面大火的李麟,越来越愤怒! 火光扑面而来,李麟持剑疾退! 然而已经迟了,烈焰顺着剑尖翻卷直上! 他的真元在剑势中飞速消耗,法器在燃符下不断损坏。 然而他已经失去了理智! 直到他身前出现一道水幕,他才反应过来,那是他刚才扔出去的水符。 他爹留给他的后手。他身上最后的法器。 一抬眼,看见段崇轩摇着折扇,微微笑起来。 就像被兜头泼了凉水,他这才后知后觉的感觉到,身上每一寸经脉都如烈火灼烧过一般剧痛着。那是因为不停的出剑,真元已经消耗一空,再下去就会损伤筋脉根骨。 然后大火再起,李麟直接被烧的跌下了擂台。 气昏头的抱朴宗弟子也反应过来,喝骂道, “上台比斗!光依靠符纸!简直无耻!丢人之极!” 如果用法器压人的是他们,那此时的情景绝对是在炫耀本宗如何底蕴深厚。然而当这种手段被用在自己身上,才感到无比憋屈。 段崇轩轻轻一笑。 台边那株高大的榆树在微风中簌簌作响,摇落细碎的树影洒在他身上。 仿佛这里从没有什么比斗,也没有金光与烈火。只有一个翩翩佳公子,笑起来如清风朗月入怀。 他笑着问,“这样的人,如何值得我出手?” 沧涯山弟子还没来的及叫好,濂涧宗那边先爆发出一阵欢呼! “段师兄!段师兄!!” “段师兄看这边!!” “段师兄婚配了么?!” 这次濂涧的长老瞪直了眼睛,都没能将这阵疯狂压下去。 ************* 很多年后,段崇轩成了一位大人物。 这场玩闹一般的比斗也被载入史书,用了‘不拘一格’四个字。 但如今,是没有这么委婉又暗含恭维的词,人们在重明山下,在叶城市井,提起这场比斗,大多会说‘不可思议’‘是真的么’以及……‘太有钱了’。 段崇轩……开创了折花会新打法。 第28章 执教 这样静谧宁和的清晨,不知谁推开了窗,于是高楼上传来一声呼喊,“段公子来了!!——” 段崇轩摇折扇的手,顿时手心冒出冷汗。 烟尘喧腾,姑娘们提着长裙,挥着绣帕,从后街,从客栈,从高楼上飞奔而下,一阵阵香风与裙影翻飞。 不过眨眼功夫,长街两边就站满了人。有些画着精致的梅花妆,簪着金珠钗;有些晨起不久,还没来得及梳妆,就披着长发,轻纱遮面。 她们站在街两边,目光灼灼的望着段崇轩。 殷璧越和洛明川,不由自主的同时与他拉开距离。 段话唠疾走两步,“你俩倒是等等我啊……” 殷璧越第一次见这种场面,“……你的名声,已经传这么广了?” 濂涧宗的女修们是不至于此的,这些是叶城里的姑娘。 自从段崇轩那天回来,秋湖边就热闹起来。 每天都有不同的姑娘恰好‘路过’这里,站在湖边看风景。 殷璧越三人住的小院,也常常一早起来,推门就看见满庭的手帕香囊。 沧涯山弟子们很开心,每天都能看到许多盛装的美丽姑娘,腰不酸了腿不疼了,练剑都有劲了。 但殷璧越不禁想到,万一哪天有个姑娘黑化了,扔个霹雳弹进来怎么办? 于是他用燕行留下的阵旗,在院中布了个简单的防护阵,主要防高空坠物。 情况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段崇轩有些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洛明川无奈的笑了笑,“……也不是你的错。” 殷璧越看着被挂在院墙外,随风飞舞的绣帕,嘴角微抽,转头问话唠,“你今天还去么?” 今日的十六场比试中,四场都有沧涯弟子落场,其中就有洛明川对战抱朴宗。如果是以往,段崇轩肯定是要去的。 但是如今,只要他一出门,就会受到姑娘们的热切注视,目光简直要在身上烧出个洞。 段崇轩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经历,面色僵硬一瞬,但还是咬牙道,“去!怎么能不去!” 今日沧涯山比试多,几乎所有弟子都出门去看,于是三人跟着浩浩荡荡的大部队,一同朝外走。 天光破晓,街边的早点摊刚摆出来,蒸笼的热气与白雾混在一处,被晨风吹散;茶楼二层刚推开窗户,伙计在里面落板凳,挂出颜色鲜亮的酒旗;空荡安静的长街,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蝉鸣。 何嫣芸拍着阮小莲的肩,低声安慰她,“别紧张,今天放手去打,打完我们去太和楼吃烧鸡!” 几个弟子都围在她们身边,低声交谈,为阮小莲支招出主意。 这些沧涯山的弟子们,丝毫不为今天同样有比试的洛明川担心。 他们不会把“洛师兄如何如何厉害一定会赢”这种话挂在嘴边,但根本想象不出洛明川输的样子。 这是一种莫名的信任,似乎来的毫无道理。 但洛明川就是这样的人,沧涯山千百弟子,都信任他。 殷璧越看着身边人。 他今日就像往常一样。步履沉稳,神色没有显出格外郑重也没有怠慢。 依旧穿着朴素而端庄的沧涯道袍,从束发到襟领,每处细节都一如既往的一丝不苟。 无论是走在沧涯的崎岖山道上,还是通往一场比斗的叶城长街,他总是相同的模样,让人看着就生出永久不变的错觉。 洛明川虽然没有架子,但乍看上去,端正中带着几分肃穆,明显是个不解风情的正人君子。殷璧越则是白发冷眸,看着就不好亲近。 而段崇轩嘴角常带三分笑,一副风流公子的模样,话唠属性又没暴露,最讨二八年华的女子喜欢。 于是叶城里,几乎每家年轻姑娘,都会念两句, “玉冠白裳山河扇,谁家公子动叶城。” 所幸出城二里,到了擂台下,有青麓剑派弟子值守,这些姑娘不能离近,知道段崇轩今日没有比试后,依依不舍的走了。 殷璧越听见话唠长舒一口气。 今日台下的人显然更多,因为有两场极具看点。 洛明川和钟山,都会在今天落场。虽然两场都被认为有压倒性优势,结果毫无悬念,但很多人都想看看他们会如何出手,用怎样的战斗节奏。 青麓剑派的弟子们来的尤其多,众星拱月般将两个人围在中间。 殷璧越远远望去,发现其中一人很面熟,正是曾在城北郊外见过的宋少门主。 他正与身边的青年说话,那人腰间悬着一把长剑。 是的,第一眼看去,不会注意这人的身形面目,反是会直接看到他的剑。 那把剑就像有着奇异的力量,每一个练剑的修行者,都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段崇轩低声道,“那个,宋棠旁边的,就是钟山。” 恰在这时,那人抬眼,目光如电,直直射来! 穿过人潮和擂台,准确的落在殷璧越身上! 几乎是出于对危险的本能反应,殷璧越一身真元迸发而出,袖袍被劲气鼓起,每寸肌肉骨骼都紧绷到极致! 随时可以拔剑! 离他最近的段崇轩不由后退两步。 正在这时,穿白色道袍的背影挡住了他的视线,也挡住了钟山的目光。 洛明川,站在了他身前。 仅仅是向前走了两步,云淡风轻一般,就完全将殷璧越挡在了身后。 洛明川与对方坦然对视。 宋棠似有所觉,顺着钟山的视线看过去,见是洛明川和一众沧涯山弟子,便遥遥点头致意。 洛明川点头回礼。 这时钟声响起,比斗将要开始,两派各归其位,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事实上,从钟山看过来到洛明川与宋棠见礼,整个过程不过须臾之间。 几乎没有其他人注意到。 殷璧越却清清楚楚的记得。 他现在可以确定,破障期巅峰的钟山,已有半步迈进了小乘的门槛。 那个目光带着不加掩饰的审视,还有敌意。 分明他们是第一次遇见。 很快他就没时间想,因为洛明川已经向擂台走去。 “沧涯山洛明川对抱朴宗王震……” 沧涯弟子爆发出一阵欢呼。 抱朴宗那边脸色很不好。 何来沉声对王震道,“过两招就自己下台,别输的太难看,给宗门丢人。” 王震一向以何来马首是瞻,听完毫无异议,“是,师兄。” 事实上,他也觉得自己运气很差,第一轮就遇上沧涯山首徒。 他不准备付出什么受伤的代价多撑几招,那样太傻,他已经想好了两招之后,如何把认输说的漂亮,好像不与对方相争似的宽宏大量。 虽然认输也没面子,总比被狼狈的打下台,还受伤的好。他就是这样的打算。 因此一上台,两人见了礼。?他先说,“久仰沧涯首徒大名,道友修为高深,实在令我佩服,自愧不如!” 他这番话,是暗示对方修为身份都高于自己,赢了也不光彩。 这么一说,想来洛明川也不好意思再下什么狠手。 洛明川没说话,他微微笑了笑,算是受了对方的恭维。 殷璧越觉得自己的精神,真是比台上的两人还集中。 他想看洛明川会如何出手。 迦兰瞳术?那是后手,或者大招,不会这么早放。 直接真元碾压?这种打法略显粗暴了些。 控制草木生机的功法?殷璧越看着石台边高大的榆树,这个应该最有可能…… 与此同时,很多人都看着这场比试。 在千百目光的注视下,洛明川拿起了剑。 这显然太出乎意料。 “怎么回事儿?洛师兄还用剑?” “原来……那把剑不是装饰品啊。” 殷璧越却注意到,他拿剑的姿势不对。 洛明川的‘沉舟’,没有出鞘。 他握着剑在鞘中的沉舟,直直平举,就像握着一根长棍。 洛明川到底想做什么? 与他对战的王震将第一个面对这问题。 王震突然拔剑刺去!剑尖过处,显出一个流转的八卦图样。 他用的是最稳妥,最烂熟于心的抱朴八卦剑! 然而剑势未至对方身前三尺,洛明川握在手里的剑动了。 依然没有出鞘,高高抬起,重重落下。 就像当头一棒! 挡开王震的剑势,破开护体真元,直接击在右肩上! “喀嚓……” 台下每个人都听到了清晰的骨骼断裂声。 这一击太快太狠,没人想到,偏偏显得如此光明正大,一点狠厉凶残的意味也看不到。 仿佛理所应当。 洛明川身形一晃,瞬息之间就出现在王震身后,又是一击! 王震反手一剑,然而撞上洛明川的剑鞘,一阵真元激荡,剑竟然脱手而出。 洛明川的剑也落了下来,正中脊椎骨! 殷璧越大惊! 台下终于有人认出来,高声叫道,“澜渊学府‘执教鞭’!” 众弟子中也有出身学府的,凝神仔细看去,“真的!是执教鞭没错!” 殷璧越心情复杂,他想不到洛明川会选择用这个来比斗。 学府执教鞭不是一套鞭法。 是教习先生们训诫不听话的学生用的。 不一定非得用教鞭,遇见违反院规的顽劣学子,大可随手折下槐枝,或是竹条,更多时候,一根木棍子,就能完全将执教鞭的真义施展酣畅。 殷璧越明白了,洛明川是以剑为棍,使出了真正的执教鞭。 从前在学府时,教‘思辨论’的先生年纪大了,力不从心,便让学生中最沉稳可靠的洛明川替他持鞭。 这本是很得罪人的差事,但洛明川持法公正,行事端庄,竟没人对他生出怨言。 “师道尊严,教你做人。”,这就是执教鞭。 既然是先生教学生,如何能不光明正大?不理所应当? 但洛明川却不是王震的师父,于是这意味就显得讽刺, “我替你师父教你做人。” 抱朴宗长老已经变了脸色。 第29章 钟山 学府执教鞭被道破,很多人都看出了暗含的意思。 台上的王震躲避不及,已经受了五棍,觉得浑身骨头都碎了一样的剧痛。洛明川出手太快,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时间,再这样下去可是伤根骨的重伤……他狠狠咬牙,什么脸面和门派威严都顾不得了,就要高喊认输。 突然他面色一白,冷汗涔涔。 他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话! 神思一乱,背上又挨一棍,火辣辣的疼。 台下只能看见洛明川的出手越来越快,重重棍影织成一张大网,完全将对手罩在其间。 王震心中大骇,然而瞪大了眼睛,也无法开口说一句话。他手中无剑,真元早在抵抗棍势中消耗干净,此时只能狼狈躲避。 洛明川没再用真元,仅靠身法,他也躲不开。 殷璧越觉得蹊跷。 没道理王震还不认输。 很快他就想到,执教鞭下为防被罚学子大呼小叫影响秩序,有一记是用来封住过嗓子的气流。类似于‘禁言令’。 只是这一招,早在三百年就被废除,再没人用了。如果不是他曾在夜书楼中读过万千典籍,其中有学府渊源,根本不会知道执教鞭还有这招。 而洛明川的执教鞭,比现在学府用来约束学子的,威力更大更严苛,也更得真义。 台下没人看出端倪。 除了感叹洛明川学识广博,不愧曾在学府读书,这样的功法招式都会,还有人注意到王震,“想不到这人如此有骨气,伤成这样也不认输!” 话音刚落,与他同门,年纪稍长的弟子便训斥道, “什么骨气,愚蠢!一时意气之争,若是伤了灵脉根骨,以后的修行大道怎么走?!你们万万不可学他!” 其他人纷纷点头称是。 洛明川作为沧涯山大师兄,很多门派弟子都认识他,对他印象很好。 “那个人早点认输不就好了!他不认输,洛师兄还得一直打,多累啊!” “洛师兄真宽宏,知道对方无力再战,现在出手连真元也不用了。” 偶尔一两句传到抱朴宗众人耳朵里,他们气愤之余也觉得不可思议。 擂台有防护阵法,防止真元外溢殃及台下,同时也设有隔绝阵,避免台下强者干预,影响台上比斗。 只有做东的青麓剑派能在出现意外情况时控制阵法,以免重大伤亡。 眼下这种情况,洛明川不再用真元,王震只受皮肉伤,显然不会伤及人命。 王震自己不认输,主持阵法的长老自然也没有喊停的意思。反正第一轮的比斗有时间限制,到了时间宣布胜负就好。 何来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分明王震上台前已经与他讲好了。他仔细看着王震的表情,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或许……他根本无法认输! 何来的脸色顿时变了。 事实上,殷璧越也觉得奇怪,按照常理,这种做法不够磊落,似乎还有违君子之道。 然后,他突然听见了段话唠的笑声。 殷璧越不解看去,话唠凑过来低声道,“四师兄,说你走火入魔,修为大损的传言,最早就是这个王震散布的……” 经过这一路,段崇轩对洛明川已经没有了敌意, “他之前管不住嘴,洛师兄就让他此时开不了口。” 殷璧越突然想起,盘龙岭上,洛明川曾说,我辈修行者,总有该拔剑的时刻。 洛明川,并不是一个绝对的圣母。 他有原则有手段,不会仗势欺人,也不会任由别人欺负,正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殷璧越觉得,自己从前对洛明川的认识,太过偏颇。 这时,擂台上的王震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喊道,“我认输!……” 几乎是同一时刻,钟声响了,青麓剑派的执事弟子高声道,“时间到……本场结束,沧涯山洛明川胜。” 洛明川施施然收了手,自径跃下擂台。 立刻有抱朴宗弟子上去将鼻青脸肿的王震抬下来。 这场比斗以出乎意料的方式开始,也以同样的方式结束。 沧涯山的弟子们再没有欢呼,或许是因为对方看着太惨,或许是被洛明川的气度影响,都拿出大门派的持礼重道与宠辱不惊。 但他们每个人都带着矜持而骄傲的笑意,显得与有荣焉。 相反是这样赢的理所应当的做派,比高声欢呼更让抱朴宗觉得难堪与气恼。 何来已经平静了下来,因为他想到明天就会与殷璧越擂台上见。 这很好,从进叶城开始,到最近两天的比斗,不管是段崇轩还是洛明川,都让他积压了满溢的怒气,好似心里燃着一把火,不发泄出来,就要烧死自己一般。 青麓剑派那边突然一阵喧腾,因为钟山将要上场。 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与钟山对战的是一位出身南陆边陲,名声不显的弟子。他除了为自己的坏运气懊恼,似乎也已经接受了命运的安排,灰心丧气胜过紧张。 比起他的反应,人们更关心钟山的表现。 这时场间静下来,很少有人私语,似乎担心稍一分心,就会错过钟山出手。 在南陆,亲眼见过钟山的人不多,更遑论其他四片大陆。 然而这位名声斐然的年轻人,并没有夺人眼球的五官面容。 或许是因为他腰间的剑太眩目,压过了他本人的光彩。 殷璧越一眼望去,只注意到对方笔直如墨线的眉毛,血色很淡又极薄的嘴唇。 但清晨时那直射如电的锐利目光,他不会忘。 这是个很危险的人。 两人刚站上擂台,那名弟子对上钟山的目光,突然尖叫道,“我认……” “轰!……” 一声巨响! 一道人影高高飞起,直接砸在了擂台边缘,扬起一阵烟尘与血雾! 烟尘是他落下时激起的,血雾是被剑鞘击在腹腔上喷出的,却几乎同时出现。 风雨剑没有出鞘,已然伤人。 太快。 等众人回过神来,钟山已经下台走远了。他走的不是青麓剑派方向,而是回城。 但没人出声叫他。 台上台下一片寂静。 殷璧越神色凝重起来。 因为他看到,先击中对手的,不是剑鞘上的真元,而是外溢的剑气。 那一剑看似随意至极,仅凭着高过对方的境界和狂暴的真元伤人。但更让他警惕的,是钟山展露出的剑道修为。 雷霆一击,收放自如。 其他三个擂台的对战双方,还没见完礼,钟山这边就已经结束了。 于是青麓剑派的执事弟子,开始安排下一场在这个擂台比试的双方上场。 “沧涯山阮小莲对抱朴宗周岳……” 阮小莲对何嫣芸笑了笑,示意她别担心。随后提起裙摆走上台去。 当她站在台上时,恰好许多人从钟山的震撼中回过神。 阮小莲白裙银带霜色履,周身未有配一件兵器,看上去就像一朵不胜凉风的白莲花。 比起濂涧宗女修们的明丽鲜亮与豪放作风,这种楚楚可怜的气质明显让许多男弟子眼前一亮。 就连最少言沉稳的青麓剑派,一时间也响起了低声私语。 站她对面的人笑起来。 原本抽签对上沧涯山,周岳是有些担心的,尤其是听说对方与他境界相似。 但今天见到是这样一个弱质女流,显然是自己运气太好。 两人见完礼,周岳开口想调笑对方两句,“这位师妹……” 就见对方一拳打来!携着磅礴真元直击面门! 眨眼间拳头已近在眉睫! 周岳大惊之下只顾的上抽剑急退! 很多人都以为这场比试双方境界相似,应该会僵持许久。 然后他们眼睁睁看着,柔弱的白莲赤手空拳,将八尺大汉痛揍,拳拳到肉。而周岳的剑势在她的拳影下,竟然施展不开! 何嫣芸自豪道,“小莲练的是倒山拳,岂会被他这种花里胡哨的剑唬弄住!” 段崇轩清咳一声,解释道,“这种功法,类似二师姐的风雷拳……” 殷璧越也看出来了,阮小莲对上别人或许没什么优势,但这个周岳的剑势取巧,练的招式确实精妙,可惜不精通。 恰好遇上阮小莲这种‘一力降十会’的,只有挨打的份。 青麓剑派已经有些弟子偏过头去,不忍再看自然不是因为觉得周岳太惨,而是不知如何面对打着打着卷起袖子的阮小莲。 殷璧越同情他们,女神幻灭这种打击,堪比走火入魔。 日影西斜,城里鼓楼上隐隐传来暮鼓声,远处几点倦鸦归巢。 又是一日折花会比试结束。 这些修行界的年轻一辈,有人与身边人笑语,说着今日观战的收获,也有人为明天的上场担心,听同门在一旁出言鼓励。 他们朝着不同的方向,四散而去。都一样的踌躇满志,对未来充满不安与期待。 残阳将他们的影子拉的斜长,但丝毫不添暮气,反而显出勃勃生机。 ****** 各门派有喜有忧。到今日为止,沧涯山的晋级比率还算不错。稳居‘一山三派’的第一。 至于洛明川与钟山出手的两场对战,普通的叶城百姓看不懂,甚至为不够精彩而遗憾。但对于修行者来说,意义重大。 钟山不负盛名,风雨剑在鞘中也威势不减。 但另一件事显然更具谈资。 折花会上的消息向来传的飞快,于是从叶城到全南陆,都知道抱朴宗弟子,被沧涯首徒洛明川教了做人。 听见这样的言论,抱朴宗弟子会说,沧涯山一贯不讲道理横行霸道,但真当我派无人?明日何师兄就将与剑圣弟子一战!让他们看看什么是大门派的风姿气度。 抱朴宗来了二十八人,已有五人在第一轮中淘汰。比起其他小门派,这样的晋级比率已经很高。 但抱朴宗一直以与沧涯山不分伯仲自居,这次相比之下就显得不如,更重要的是,最近两天发生的事,让他们很恼怒。 于是明日何来对殷璧越的比试,就变得尤为重要。 不止是何来,抱朴宗每个人都觉得腔中有一股怒火要发泄出来。 越临近比斗,何来的面色就越平静,与之相反的是,内心越来越激动。 明日他就将以战胜剑圣弟子扬名,如何不让人期待? 秋湖边的小院中,广玉兰下的殷璧越也变得平静。 明日将是他下山入世的第一战,或许很多人会来看,然而他并不认为有什么特殊意义。 他已旁观过许多场战斗,战意正盛,需要一场对敌来验证近日感悟。 仅此而已。 第30章 离火 夏意已浓。 叶城主街两旁的榆树越发繁茂,随处可闻知了的声声鸣叫;街上姑娘越穿越清凉,抹胸长裙外罩浣碧纱,凝白如藕的纤细胳膊若隐若现。城里的小吃摊,卖起了蜂蜜凉粽和麻酱凉面,老板站在边上,热情的招呼往来客人。 而秋湖边上的小院,因为背阴,又有水波与湖风,在这样的夏日,就显得尤为凉爽。 沧涯山弟子们今天依旧出门很早。 但或许是因为今日有场格外引人瞩目的比试,或许只是天光亮的更早了,当他们走在街上时,已有许多目光,明里暗里打量过来。 殷璧越微蹙起眉,他可以用神识隔绝窥探,却不能阻止别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从下山到现在,他已经感受到了这个非主流发色的麻烦之处,如果可以,他还是希望能变回来。 一场有境界差距的战斗临近,他却有心思想着这些,是因为他心境舒畅,并不担忧。 殷璧越不是第一场。 但很多人知道他今天落场。从擂台下的人群,到叶城里的赌坊,乃至万里之外的四片大陆,都给予了这场比斗极高的关注。 甚至是东边的看台,已经开始重新安排坐次,因为新来了两位半步大乘的长老,一位出身青麓剑派,另一位则是叶城的供奉。 他们前些天未曾露面,却在这种时候出现,就好像是为了看那个白发少年出剑,特意来到这里。 这自然不是因为殷璧越的修为境界高深,而是他身后有剑圣高山仰止的巍峨背影。 越是位高权重活的久,就越喜欢把事情想得复杂。兮华峰从未参与过折花会,今年却来了,剑圣想做什么? 坐在看台上的前辈强者们,在繁茂的树荫下喝着君山云雾茶,笑谈着云里雾里的场面话,打量着台下那群初生牛犊般的年轻人,终于等到了那个少年上场。 殷璧越与何来上台见礼。 其他三个擂台的上一场比赛刚刚结束,执事弟子忙着宣布结果,清理场地,抬人下去。 他们两个上来早了,没人喊开始,只能相对而站。 既然有这么多人看着,总要说些什么。 何来神情漠然,淡淡开口,“你很不错。” 听说对方入门沧涯三年,就到了凝神境,自然担的起一句不错。 然后他话锋一转,“可惜运气不好,所以就到这里了。” 言下之意是,第一轮抽签就对上自己,理所当然不可能再走下去。 台下一片哗然。 但听不到嘲笑声,因为何来自信到骄傲的地步,确实是有资本的。单论境界,他要高出殷璧越一阶。 台下众人议论,是想看看剑圣弟子会如何回应。 洛明川眉锋微蹙,师弟性格单纯,哪里会应对这种场面? 段崇轩脸色也不好看,他现在恨不得台上站的是自己,直接将对方骂个狗血淋头! 殷璧越没有说话。 他转身走向擂台边的大榆树,在万众瞩目中,伸手折了一截榆枝。 手腕一抖,碧叶尽落。 他拿着枯枝回过身来。 何来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骤变。 但又很快平静下来,漠然道, “你现在不拿剑,以后就再没拿剑的机会。” 哗然再起! “他想做什么?以枯枝为剑越境一战?!” “剑圣弟子……难道都是这般狂傲?!” 殷璧越还是没有说话。 他余光看见了台上坐着的强者们,更感受到两道难以阻绝的神识落在他身上。如果不是他神魂强大所以感知敏锐,甚至根本感觉不到。大乘境的神识。 他的真元无法注入剑里。 或许小乘境看不出他用剑方法的端倪。但他不能在大乘境面前冒险。 别无选择,他折枝而战。 纵然前几日关于这场战斗的种种构想尽数作废。 他这种坦然,落在众人眼里是狂傲,落在何来眼里是侮辱。 何来面色微寒。 正在这时,青麓剑派的执事弟子赶来这边,高声道,“沧涯山殷璧越对抱朴宗何来。” 双方早就见过礼,于是这场比斗直接开始。 话音刚落,何来腰间的长剑怆然出鞘。 同一时刻,一道剑光出现在十余丈外! 一分为八,飞速破开空气,刺耳凄厉的剑啸响彻旷野! 八卦符文流转的青色光晕将整个擂台尽数笼罩。 殷璧越周身八个方位的退路尽数被封死,无论他向哪个方位劈斩,其他七剑都会瞬间即至。 剑蕴八卦,内有乾坤。 出剑的何来面色沉静如水。 他等这一刻等的太久,他练这一招练得太熟。 以至于从拔剑到出招的时间,短的几乎不存在。 他一出手就是最强的一招! 出剑的角度和真元的控制,都精准到纤毫不差! 这说明他气恼之余依然冷静,也说明他不想给殷璧越任何机会。 台下众人显然没想到战斗节奏如此之快,猛然看到这样震撼的一剑,竟是忘了言语。 剑圣弟子,将如何应对这蓄势已久的一剑? 殷璧越没有出剑。 他手持枯枝,身影微虚,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下一刻,他出现在擂台西方。接着分明是向北踏了两步,身影竟然直直后退! 这样迅疾的剑光中,他面色不变,似闲庭信步。 众人才从上一剑回神,惊叹这才是真正的抱朴八卦。 前几日看到的八卦剑,只得其形,与这一剑相比,好似赝品。 他们忽视了殷璧越略显诡异的身法,纷纷感叹在这一剑的光辉下,剑圣弟子也不敢撄其锋芒。 但有人不会忽视。 看台上那位半步大乘的叶城供奉,眯起眼睛,又骤然笑起来,眼尾细密的皱纹都舒展开。 他带着怀念的神色感叹,“踏山河,真是好久不见……” 踏山河是掌院先生行走中陆时的身法。 世人皆知先生空间妙法无双。很多人都忘了,他掌握空间奥秘之前,用的就是‘踏山河’。 这种身法不是什么不传之秘,但学会的人很少,因为需要强大的计算能力,每一步要算到一千步之外,还伴随着剧烈的神识消耗。 所以直到学府藏书楼里步法详解的落满了灰,也再没人学它。 但殷璧越今天用了出来。用在战斗中,计算对手落剑的方位。 青麓剑派前方,众人自发留出的距离中,水墨长袍的宋棠赞道,“名不虚传。” 如果是自己面对这一剑,当然也能用剑招和境界压制对方,但无法像这样完美的避开。 他身边的钟山面色不变,微微挑眉。 众人只见何来一剑气贯长虹,而殷璧越被逼的疾退。自然以为这句‘名不虚传’是赞抱朴宗的八卦剑。 剑势已尽,殷璧越走了八步。 众人这才注意到,擂台上出现了八道浅浅的刻痕,石屑簌簌而下。 台上有防护阵法,如果这样的剑痕落在身上,甚至能割伤经脉。 但是殷璧越全然避开了,所以同样令人赞叹。 何来没有想到这一剑会被避开。 但他是抱朴宗年轻一辈的领袖人物,‘抱朴七子’之一,自然不可能只会一剑。 而殷璧越,不可能避过每一剑。 于是不待殷璧越身形站稳,何来挥剑再斩! 这一剑并不快,甚至能清晰的看到出剑的轨迹。 没有飞逝而出的剑光,也没有八卦符文。 何来手中持剑,足尖轻点,随剑向前刺去! 他就像一只凌空振翅的白鹤,身形凭空高高跃起,轻盈至极! “好一个‘上青云’!” 出言赞叹的人是一位抱朴宗长老,站在他身后的亲传弟子们纷纷附和。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上青云’是抱朴宗的轻身法,何来能在如此激烈的战斗中,这样完美的与剑势一并施展出来,不止是抱朴宗感到自豪,就连青麓剑派的弟子也心生佩服。 就在这时,更令人震惊的事发生了。 何来手中的剑,映照着夏日刺目明亮的日光,竟然像要燃烧起来! 离台最近的弟子,已经感到一阵热浪,透过防护阵法,扑面而来。 擂台边的榆树,枝叶被热浪翻卷,甚至冒出青烟。 剑过之处,真元磅礴,四野皆燃! 剑尖所指,是手持枯枝的白发少年。 看台上已有小乘境的长老为殷璧越感到遗憾,“天赋不错,身法是快,可惜境界差距果然如天堑鸿沟,徒呼奈何!” 几乎每个人都是这样想的。 当何来斩出那一剑,殷璧越就已经输了。 因为这不止是一剑,整座擂台都已尽在何来的剑势中! 要怎样的身法才能完全避开这一剑? 只有下台。 洛明川面色不变,然而手心已浸满冷汗。 出乎意料的,殷璧越没有动,他举起了手中的枯枝。 他已经验证了心中的猜想,自然是要出剑。 抱朴七子不是为了凑人数,他们七个,再加上一位强者,就是一个八卦剑阵。 主阵的乾卦,或许是一位长老,或许是掌门。乾为天,乾卦越强,剑阵威力越大。 而何来是‘离卦’。 因为刚才的八道剑痕中,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 离卦最是清晰。 离为火。 他最强的剑是离火。 何以破离火? 自当是寒水。 殷璧越最熟悉的剑,就是寒水剑。 他仅仅是举起枯枝,热浪便停了下来。 一道精纯无比的寒意,从枝上溢散出来。 台下的弟子们,惊奇的发现,风里竟有了凉意! 抱朴宗长老狠狠蹙起眉头,沧涯山弟子们满脸惊喜,青麓剑派方向,钟山瞳孔微缩。 那位叶城供奉,始终是笑眯眯的模样。 很多人都以为这场战斗走到尾声的时候,战斗才刚刚开始。 仅仅是因为,殷璧越抬腕起势。 何来面色不变,剑势已催发到极致!一簇烈火出现在剑尖! 他预感到殷璧越的变化,所以不会给对手多一秒的时间。 但不用一秒,殷璧越的剑已经成势。 最强的寒水剑,最快的踏山河! 寒意乍起! 盛夏的石台上,凝起一层薄薄的冰霜! 然而仅是这样,又如何足够?! 他的剑,走的是与离卦相对的坎位。 众人只见枯枝分明是向对方剑上火焰刺去,眼见就要与剑锋相击! 最终却奇妙的落在了何来身上! “嗤!……” 精准无比! 直直刺进何来的右肩! 破障境的护体真元,就这样被一截枯枝击穿。 何来保持着出剑的姿势,然而剑上火焰骤然熄灭。如他眼里黯下去的光彩。 他慢慢弯下腰,努力控制自己不露出痛苦的神色,最终还是咳出一口血。 滚烫的血落在冰霜上,顷刻烧出两个空洞。 他看着冰霜与血,直到现在,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输。 分明之前对方只有在自己剑下狼狈逃窜的份。 他的离火卦怎么会有漏洞? 难道对方比自己更了解八卦剑? 这不可能。 台下众弟子鸦雀无声。 是因为震惊。这场战斗一波三折,完全打破了他们的以往的认知范围。 要有多强的剑意,才能刺穿破障境的护体真元,他们无法可想。 看台上的前辈强者们沉默,是因为尊重。 这场战斗的节奏,从一开始就掌握在殷璧越手中。然而他甘愿最初被对方的剑势压制,直到找到破剑之法。 年轻一辈里,有这样精于剑道的后生,是一件值得尊重的事。 殷璧越抽出枯枝,枝上滴着血。 何来踉跄着跪倒在地。 然后,白发冷眸的少年问道, “何苦来哉?” 问完他扔下枯枝,自径下台。 何苦来哉? 这是殷璧越从上台到现在,说的第一句话。 只有四个字,却是连名带姓,一针见血。像是回应最初站在这里时,对方的那句‘运气不好’。 他之前不说,不是因为无话可说。而是觉得没有必要。 我是来战胜你的,不是来聊天的,更何况我们不熟。 所以没必要说给你听,也没必要说给众人听。 我来战斗,然后破剑取胜,就是这样。 第31章 相扶 殷璧越从台上下来时,青麓剑派执事忘了宣布胜负,抱朴宗众人忘了上台扶人,沧涯山弟子也忘了欢呼。 夏日微风吹过榆树,靠近擂台一侧的繁茂枝叶,经历烈火与寒冰的摧磨,终于在风中簌簌而落。 冰霜化去,台上积着清浅的水泊,枯叶浮在上面。就像突然落了一场秋雨,洗去盛夏三伏天的燥热,将肃杀的寒意带到人间。 执事弟子蓦然回神,高声道,“本场结束!沧涯山殷璧越胜!” 这就像一个讯号。不止是沧涯山弟子,连带擂台下许许多多的人,都在欢呼中挥起了剑,声音远远传开,远处的叶城民众也跟着鼓起掌来。 抱朴宗的弟子扑上台,一左一右的将面色苍白的何来扶下来。 段崇轩高声笑道,“四师兄,以后我给你端茶倒水递剑,就全靠你罩我了!” 这自然是一句玩笑话,沧涯山弟子们都笑起来,纷纷向殷璧越道喜。 只有洛明川仍微蹙着眉,沉声问道,“可有受伤?” 他这一问,众人才想起来。这一场胜的太漂亮,以至于他们忘了殷璧越刚才直面那么炽盛的剑意,此时都担忧起来。 殷璧越摇头,“没有。” 洛明川仔细打量着他,神色终于放松下来,“回去休息吧。” 沧涯山弟子自发让出一条路,让洛明川陪着他先回秋湖。 段崇轩原本也想一路走,但他举目眺望,隐隐可见十余丈外一片彩裙花伞。 知道有了自己一路也是给师兄添麻烦,只好对他们二人道,“晚上秋湖再见,四师兄好好休息。” 洛明川和殷璧越向叶城走去。 他们一走,东边看台上两位半步大乘的大人物也开始告辞,台上长老们忙着起身行礼与重排坐次;青麓剑派执事弟子们上去清理擂台上的积水;抱朴宗那边人早就走了一半,据说是抬着何来去找皆空寺的医修去了。 钟山和宋棠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 比斗依然在继续,只是擂台边上人少了很多。 殷璧越和洛明川走在叶城里。 今日小暑,烈日炎炎,将青石板照的光亮可鉴。 长街空荡,没有人声犬吠,仿佛整座城都陷入了酣沉的午睡。 只有夏蝉不知疲倦的鸣叫着。 酷热的夏日里,洛明川却感受到丝丝缕缕的寒意,从殷璧越身上溢散出来。 从沧涯山到叶城,这一路上,洛明川早就发现,平时他就体温偏低,夜间犹甚。 段崇轩也曾开玩笑说,“走在四师兄旁边特凉快,比揣着避火珠还清凉解暑。” 因为殷璧越长年在兮华峰寒潭边淬练剑势,染的一身寒气入体。 这并不稀奇,武修的功法和灵修的天赋灵脉,都会略微改变修士的体质。 但现在,殷璧越刚催使出寒水剑之后,这种寒意就强烈到不正常。 于是洛明川停下脚步,打量着少年的脸色,认真问道, “师弟,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殷璧越默然。 他没想到洛明川竟然这样敏锐,分明他已经将自己的呼吸和步伐控制到分毫不差。 他确实没有受伤,但毕竟是越境而战,‘踏山河’急剧消耗神识和心力,还有最后一剑全身真元倾尽而出…… 整场战斗精神高度集中,此时骤然放松下来,便感到骨骼经脉里,渗出丝丝缕缕的寒意。 是寒水剑未尽之意。 若是以往,这种不足为虑的小问题,只需要将真元运转一周天便可解决。 但他现在没有真元,也没有力气。又被洛明川这么一问,更觉得一阵疲惫如潮水般涌来。 我连两步路都懒得走了,你把我拖回去成么? ……呵呵,这也太丢人了吧。 殷璧越抿了抿唇,“无事,走吧。” 洛明川却不动,脸上浮现出几分尴尬神色, “其实是这样……我方才在烈日下站的久了,可能是染了暑气,现在有些头晕……师弟可愿意扶我一把?” 说完还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殷璧越仿佛看到了他和洛明川爬回秋湖的画面。 洛师兄! 你真的没逗我么!破障境为什么会中暑?! 如果换一个人这么说,殷璧越打死也不信。 但全沧涯都知道,洛明川是个正人君子,从不会说谎。 殷璧越已经开始胡思乱想起来,难道是对方练了什么特殊的功法,不能长久晒太阳?…… 他看了看暑气蒸腾的长街,发现别说是人,连条狗都没有。 于是视死如归的点头,“好!” 扶就扶! 我们两个互相搀扶,一起爬回秋湖! ……但这么丢人的事,一定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殷璧越走近两步,伸出手,扶住了洛明川的右臂。被扶的人身体顺势向他微倾过来。 陌生而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虽说一路相处,已经没有了最初近身三尺就难受的排斥。 但是像这样近的距离,以往还从未有过,殷璧越依然觉得不自在。 就见洛明川表情真挚的道谢,“麻烦师弟了。” “……不麻烦。” 走了两步,预想中的艰难并没有出现,反而殷璧越很快发现…… 果然是中暑的人,真的好暖和!~\(≧▽≦)/~ 他身上的寒意是从骨骼经脉中渗出来的,烈日再酷热,也无法驱散。 但扶着洛明川明显不一样。 洛明川身上的皮肤,好似都流转着一层薄薄的真元,温暖而干燥,透过道袍,传递到他身上。 潮湿的寒意尽散,每寸骨骼都像晒了暖暖的太阳。 这是…中暑严重到真元溢散了?不会晕过去吧? 殷璧越已经有了力气,将人扶的更近了些,一步步向秋湖走去。 蝉鸣响彻长街,微风摇乱树影。 盛夏的叶城,两个穿白色道袍的年轻人,互相搀扶,穿过曲折狭长的街巷。 高门大户飞檐上的灯笼在风中轻摇,万千广厦之后,是波光粼粼的湖水。 这一刻,他们都以为自己是对方的依靠。 ****** “剑圣弟子殷璧越在折花会上战胜排行第五的‘抱朴七子’何来。” 消息以最快速度传遍叶城每个角落,又向南陆,向整个世界传去。 那一战的每个细节都被传诵。对战双方如何出剑,如何一波三折,如何险象环生,南陆的每一个茶馆酒肆里,都能让客人身临其境的感受一遍。 但战斗经验丰富的人仍有疑问。 ‘踏山河’对‘上青云’,‘抱朴八卦’对‘寒水’,本是不分伯仲的应对,而何来境界又高,殷璧越凭何取胜? 只是剑意? 他的境界有限,真能以枯枝施展出完美的剑意? 于是殷璧越出剑的方位走向被注意到。 一种猜测流传出来,寒水剑一剑克敌制胜,不在压制,而是破解。 他破解了八卦剑。 “荒唐!八卦剑千百变化,老夫学剑一百载不敢说精通,一个活了不到二十年的后生能破解?!” 抱朴宗的带队长老听到这种说法,立刻暴跳如雷。 床上的何来面色苍白。 他本来是这次折花会,抱朴宗最有希望夺魁的人。 但他运气不好,第一轮就遇上殷璧越。 皮肉根骨的伤势尚有珍贵药石能医,道心的裂缝又如何能救? 但他是‘抱朴七子’之一,八卦剑阵的离卦,如果他不在,剑阵如何成势? 对抱朴宗来说,这个问题比他的伤势更重要。 为了他道心圆融,剑阵能成,抱朴宗总要做些什么。 那位长老刻了一张玉简,简成之后,立刻化作一道流光向西大陆横断山脉飞去。 “真当我派无人不成?” ****** 后来几天的折花会,皆空寺和兴善寺的佛修多了起来,佛门大手印和金刚不破体确实让人赞叹;濂涧宗里,被称为年轻一辈中灵修第一人的禇浣落场,施展枯木逢春诀;还有青麓剑派钟山的同峰师弟,使得一手凛凛生光的飞羽剑;甚至东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宗门弟子,异军突起,成为第二个越境而胜者…… 折花会的第一轮,许多年轻人都展露出惊人的天赋与修行造诣。 但是没有一场的精彩程度,胜过殷璧越对何来。 于是剑圣弟子的下一场比斗,就变得格外让人期待。 第一轮结束,一百六十二人晋级下一轮,将分成八十一组。 这次由编号后八十一位抽签。殷璧越三人不用再去抽签,只需等待自己被人抽到。 殷璧越前几日一直在房里入定。与何来一战之后,他感悟颇多,于是闭门不出,细细梳理。 坐照自观,破障的那道门槛愈发清晰。 这一天,抽签结果出来。 他推开房门,看见话唠也正要出门。 “四师兄要去沉影壁看抽签结果?” 殷璧越点头。 话唠笑道,“有一个地方消息更快,何必舍近求远?” 殷璧越懂了,话唠这是再次邀请自己去逛花楼,啊不,茶楼。 按照叶城里看热闹说热闹的民风,茶楼的消息确实最快。 他看了眼对面洛明川紧闭的房门,也不知道人是在屋里还是已经出去了。 那天他将洛明川扶回来,送进屋里,确定人没事了才走的,所以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殷璧越原本不明白话唠为什么敢上街了。分明之前他每次逛街都弄的像游街示众。 当他们走出秋湖边,穿过城南贵人们的府邸,走在叶城主街上,几个姑娘幽怨的目光看过来时,话唠感叹道,“前两日我被堵在城门口,于是说‘在下已心有所属,钟情一人,此生非她不娶。’……这还真是有用啊。” 殷璧越恍然,怪不得,原来你的戏路已经由黄金单身汉,转型成了大龄痴情男。 还是那天的太和楼,没到入夜后最热闹的时候,大厅却依然坐满了。 殷璧越两人向二楼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名声已经丝毫不弱于话唠,登楼时已有很多人注意到他。 只不过没有修士们的神识窥探,因为忌惮,也没有肆无忌惮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因为敬畏。 下一刻,喧腾的茶楼里,突然静的落针可闻。 他眼前出现了一袭泼墨山水长袍。 他们要上楼,对方要下去。 楼梯很宽,三人并行足矣。 但对方显然没有错身下去的意思。 殷璧越抬眼看去。 比起他的脸,第一眼还是最先看到他的剑。 风雨剑。 钟山。 第32章 对峙 整座茶楼里,说书声,起哄声,落筷声,盖碗声,都奇妙的静下来。 长街上的吆喝与叫卖,透过雕花窗棂飘散进来,远的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响动。 而在这里,没有议论,也没有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分明是站在正中的楼梯,楼上楼下都是满堂宾客,却被刻意的避讳,给他们旁若无人的错觉。 这样的安静中,钟山错身,下了两阶。 他原本是居高临下,若要开口说话,段崇轩和殷璧越自然只能仰视他。 但他没有这样做。 他走到与两人平阶,侧过身来,行了半礼。姿势端正而标准。 殷璧越带着段崇轩平静还礼。 仿佛整间茶楼都舒了一口气。 然而段崇轩的眉头还没来的及舒展开,钟山开口了。 他在对殷璧越说话,他的声音有点滞涩,就像剑锋划在石壁上。 “我四岁学剑。” 殷璧越怔了,这是……在做自我介绍? 他不知道对方的意思,但既然对方说的认真,他也自当认真听。 于是他点头,表明自己在听。 钟山继续说, “六岁学会第一套‘剑法初探’,十岁练气,十四岁伐髓,剑术小成,凝神之下再无敌手。” 茶楼里响起不可抑止的抽气声。 这份天赋足以让任何人骄傲。但殷璧越能感受到,站在他面前说话的人,只是在陈述事实,没有丝毫炫耀的意思。 这是真正的自信。 真正的自信不需要通过炫耀,来赢得别人的认可,因为他认可自己。 “十六岁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会拜入剑圣门下。” “啪嗒——” 寂静的茶楼里,不知谁惊骇之下,抖落了茶碗,碎瓷和茶水洒了一地。 殷璧越依然没有说话,即使对方这句话,看似有了挑衅的意味。 “剑圣选择了你而不是我,但我并不认为你比我强。” “这让我嫉妒。” “折花会,愿与君一战。” 他话音刚落,炽盛的战意澎湃而出! 但境界威压控制的严密,没有一丝一毫泄露出来。 殷璧越坦然与对方对视。 他想,他已经有点明白钟山是一个怎样的人了。 他不像抱朴宗的人,会在背后处心积虑的散布流言,或是在阴暗处动些诡谲的手脚。 嫉妒就是嫉妒,不甘就是不甘。 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坦坦荡荡,明明白白的说出来。 我不服你,所以要跟你打。 你有本事就打到我服。 殷璧越的目光再次落到钟山的剑上。 敢直面内心,纵然在闹市茶楼里,也旁若无人的说出自己心中所想,丝毫不在意是否会遭到腹诽与背后嘲讽。 或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用这把剑。 但段崇轩显然不这么想。 殷璧越还没来的及阻止,他就已经开腔了, “与君一战?你境界比我师兄高出一大截,你也好意思?” “照你这么说,最不配做剑圣弟子的人应该是我,但我偏偏就做了。为什么?没办法,命好,我爹拜托掌院先生写信,送我进兮华峰的,我就是走后门。” “我能怎么办?拔剑自刎重新投次胎,还是一纸血书跟我爹断绝父子关系?” 殷璧越怔了。 钟山也怔了。 满堂宾客大气也不敢出。 然后,钟山认真想了想,“你说的也有道理……” “有什么道理!” 钟山身后突然窜出一个少年,穿着青麓剑派的泼墨山水袍,手中拿剑,气的发抖。 他一直跟在钟山身后,也一直站在楼梯上。 只是先前对话的几人,威势和光彩太盛,很少有人注意到他。 这时突然开口,众人才认出他,钟山的同峰师弟,‘飞羽剑’程天羽。 少年气鼓鼓的开腔,“我家师兄修为高,是自己勤勉修行!又不是天上掉的!有什么不好意思!就算你家师兄修行时间短,所以没我师兄修为高,那也是生的晚!我家师兄就是生的早!没办法,命好!” 程天羽很生气。 先前师兄说话,他当然不能插话。也只有站在后面的份儿。 但居然听见师兄说对方有道理,立刻被气的什么礼法都顾不得。 殷璧越心想,坏了。 他压根没有开撕的意思,但是嘴仗战斗来的太迅速。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这两人就像吃了呛药一样的掐起来。 他看了一眼钟山,发现钟山好像也有点……不知所措。 包子脸少年程天羽越说越生气,“你们兮华峰的人真是太过分了,之前你们三师兄燕行污我宋师兄清白不说,现在居然……” “住口!” 所有人循声看去,发现门口竟是青麓剑派的宋少门主。 他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赶来的急,气息微微有些不稳。 更令人惊诧的是,沧涯首徒也一起来了。 洛明川站在那里,表情肃穆端庄。 殷璧越看见他的瞬间,却突然放下心来。 来了就好……来了就不至于打起来。 他实在不会处理这种场面,这下可以全靠洛明川了。 程天羽被一声呵斥,骤然清醒,才发现自己大庭广众说了什么丢人的话,立刻涨的满脸通红,嚅嗫道,“宋师兄……” 宋棠沉声道,“下来。” 程天羽默默走下去,钟山也跟在他身后。 洛明川什么都没说。 殷璧越就带着段崇轩也走下去。 段崇轩方才被钟山的战意所激,口不择言。现在冷静下来,也觉得有些丢人和尴尬,被人当耍猴一样围观了这么久。 所以站在洛明川身后装哑巴。 宋棠行了半礼,“师弟年幼,多有得罪。” 程天羽站在他身后,也低着头装哑巴。 洛明川侧身避过这一礼,还了半礼,“不敢,是我派多有得罪。” 两人平静见完礼,神色坦然,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一时间,茶楼里的众人都以为,刚才楼梯上针锋相对的争执,不过是他们的一场错觉。 殷璧越和洛明川走出茶楼,与青麓剑派三人背道而驰。 段崇轩默默跟着。 这种感觉就像……两家熊孩子掐架,被各自家长领回去。 殷璧越被自己一闪而逝的想法吓了一跳。 一路上无话,到了秋湖小院,广玉兰下。 洛明川回过身来,半点不提刚才的事,反是对殷璧越说道,“抽签结果出来了,师弟你轮空了。” 话唠的注意力全被转移过去,“怎么会?不是正好八十一组么?” 洛明川解释道,“抽签之前,有一人因为伤重未愈自行弃权了。所以多出来一个轮空名额,直接进入下一轮。恰好没人抽到师弟。” 殷璧越愣了,自己居然直接晋级了。这运气。 段崇轩笑道,“四师兄果然受天道眷顾。” 不不不,等一下,这才第二轮,现在把人品用光了,以后怎么办? 洛明川又道,“段师弟,濂涧宗弟子徐光抽到了你。四天后第一场。” 濂涧宗比起其他几派算是女修多的门派了,整个‘落霞峰’都是女弟子,但总体上还是男弟子偏多。 段崇轩显然听过这个人,笑道,“濂涧的灵修。正好,我也想积累一些与灵修的对战经验。” 殷璧越知道他这么说,就是没打算用符纸之类的外物了,于是叮嘱道,“还有几天,好好准备。” “放心吧,四师兄。”话唠答应下来,对洛明川笑笑,进屋去了。他看得出来,洛明川好像有话对自家师兄说。 于是庭院里只剩了两个人。 洛明川不止是有话要说,还有东西要送。 但他看着眼前人,突然不知道如何开口。 “洛师兄对上了谁?”先说话的反而是殷璧越,他也确实好奇洛明川下一场的对战。 洛明川答,“一位兴善寺的佛修。明天第三场。” 又是一阵沉默,相对无话。 殷璧越突然发现洛明川的脸色有点不正常。耳根发红,目光飘忽。 ……这不会又要中暑吧? 因为练寒水剑的缘故,他虽然根本感觉不到热,但也能看出今天太阳很大。 他忙道,“洛师兄快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比试。” “……好。” 洛明川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师弟。” 宽大的袖袍覆下来,遮住了他拿在手里的珠子。他的手紧了又紧,被珠子咯的生疼。 殷璧越也正要回去,闻言停住,“嗯?” “……无事。你也好好休息。” 洛明川回到房里,颓然坐在案前。 案上放着一个玲珑剔透的圆润珠子,闪着暗红的光。 “师弟,这是离火珠,你平日带在身上,再不会受寒气溢散之苦。”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想了那么多遍,怎么就说不出口呢? 自从那天一起回到秋湖,他就去打听离火珠的消息。这种珠子产于东陆火山口,可以驱除寒气,雪原边上的修行者常会佩戴。但是叶城气候温润,冬日也不曾严寒,离火珠自然少见。所幸今天遇见宋棠,对叶城比较熟悉,才能在黑市上买到。 回来路上望见许多人围在太和楼外,窃窃私语又不敢进去。凝神听见里面的动静,他和宋棠赶过去,看见双方都没事。 旁观者清,他看得出钟山虽有战意,但没有恶意。倒是段崇轩和程天羽,差点打起来了。 钟山的事,他心中已有决断,只是解决方法,暂时不能告诉师弟。 折花会的夺魁者,也只能是师弟。 这些事情再困难,总有头绪和解决方法,但是…… 洛明川看了一眼案上的珠子,为什么不想送给师弟了呢? 因为觉得,只要自己一直在师弟身边,就能为他驱散寒意,所以没有必要? 还是……其他的原因。 洛明川不敢再细想,他总觉得再想下去,会得到无法面对的答案。 于是他起身去打坐。默念‘清心言’,然后开始修炼。 一庭之隔的屋子里,殷璧越也在打坐冥想。 今天他直面钟山的磅礴战意,感觉屏障已有所松动。 他知道现在的自己不足以战胜钟山。 他要破障。 第33章 破障 大浪淘沙,折花会进入第二轮,弟子已少了一半。有闭门不出在修养伤势的,也有在整理上一轮战斗感悟的,还有些小门派已经全队离开了叶城,因为全派没有一个弟子进入第二轮。 参赛的弟子少了,可叶城的人丝毫没有少。 许多人来到这里。 前辈强者为了看看现在修行界的年轻人,能到达怎样的程度。掌院先生预言的‘群星时代’到底有没有来临。 参赛者的同门为了鼓励自己宗门的弟子,有以前参加过折花会的,就来为师弟讲战斗经验。 这一天,骄阳似火,暑气逼人。 一队青色道袍的修行者来到叶城。 他们既不是为了看比试,也不是为了鼓励同门。 他们是来见人的。 “那个殷璧越,这场轮空了?” 问话的人在案前擦剑。 那把剑很长,剑身乌黑,甚至就连窗外刺目的阳光落在它身上,也像被尽数吸了进去,映照不出半点光彩。 不止是剑,擦剑的人也一样。他坐在窗边,于是日光避退。 虽然是发问,但表情漠然,一个眼神也没施舍给旁边的人。 “是的,师兄。”何来已经能下床了,伤势好了七七八八,立在案边,神色很恭谨。 问话的青年没有再说话,他的眼神依旧落在剑上。 过了许久,久到何来因为受不住他身边无形的压力,背后冷汗涔涔而下。 青年说话了, “事情就到这里。以后好好练剑,别再出来丢人。” 何来大喜过望,撩起衣摆便拜, “是!谢师兄!谢师兄!” 他知道对方说‘就到这里’的意思不是算了,而是已经同意出手解决,所以才就到这里。 青年摆摆手,淡淡道,“下去吧。” 何来敛袖行礼退出去。 他出去后,抱朴宗那位带队长老走近来,止步在持礼的距离,低声问道,“您决定出手了么?” 如果按照辈分,这样的情形极是荒谬。 但在抱朴宗,没人敢觉得不对。 青年微微蹙眉,他知道这句问话的意思。无非是顾忌剑圣,劝他不要下死手。 于是他说,“我不会杀死他。” 抱朴宗的长老松了一口气,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默不作声的退出去。 青年依然在擦剑。 他说过不下死手,这是真的。 但是重伤、残废、经脉尽断,这些都不算死手。 *********** 折花会的第二轮已经开始,叶城里流传最广的有两件事。 一是风雨剑与剑圣弟子狭路相逢,当众邀战。 因为当事双方被同门师兄带回去,这件事情没有结果,但每个人都认为钟山与殷璧越,终将一战。只可惜殷璧越在本次轮空了,着实让人遗憾。 相比之下,第二个消息则让人不由心中发寒。因为据说有人在城北的新水桥,见到了‘抱朴七子’中排行第二的郑渭。 这个传言的真实性很让人怀疑,许多人都不相信,郑渭会因为看一场折花会出山。 如果他真的来了,那他想做什么?他又想杀人了么? 但这里是叶城,他真要挑衅城主的声威么? 无论谁来了,或是没来,到目前为止,折花会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第二轮的比试,更为精彩激烈,惊心动魄。为了方便观战,原本的四个擂台只开放了两个。于是比试进程很大程度的放慢下来。 没有了时间限制与平局规则,不相上下的两人,有时能从清晨对战到日落,直至分出胜负。 这样的激烈中,洛明川与兴善寺普弘的比斗就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据观战的人说,沧涯首徒没用剑,也没再用执教鞭,反而是用了一种身法和掌法,来破兴善寺成名已久的慈悲掌。两人打到一半,同时停手,论起了佛法。 台下人听得云山雾罩,不知其所以然。 沧涯山弟子与兴善寺佛修论佛法,听上去是一件很荒谬的事。但日落时分,普弘竟然笑意豁然,自行认输,下台去了。 这一场精彩的佛法辩难,殷璧越是没有看到。 因为他正值坐照自观的关键处,已经进入某种玄妙的境界。 他在屋里闭目凝神,观外物,能看见青玉案的纹路,庭中广玉兰簌簌而落的残瓣,波光粼粼的秋湖,能看到万千广厦,车水马龙的叶城。 反诸己身,能看到心脏的跳动,真元的运转和血液流动。 并不是用眼睛。 眼睛看见的,未必是真实。 他用神魂去看,是故无所遮蔽。 他感受到经脉里的真元滂湃,滚滚而过,就像大江大河要开山劈石,还带着刻骨的寒意。生平第一次,这种寒意没有带来痛苦,反而给予他清凉舒畅之感。 他引导它们,引导真元汇入幽府,就像万千河流终归大海。 一瞬间,竟生出天地与自身相融的错觉。 然而浩瀚的大海,又岂是终点? 这是殷璧越闭门的第四日。 院中的气温已降至秋日,石板上积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广玉兰耐不住寒气侵蚀,落了满地。 寒风一吹,像是千堆雪浪拍岸。 洛明川立在树下,表情沉稳,“坐照自观,师弟要破障了。” 段崇轩郑重道,“可惜我现在有场比试要去,四师兄这里就拜托你了。” 洛明川点点头,目光坚定。 然而衣袖下拳头紧握,手心已满是冷汗。 他知道师弟破障已到了关键时刻,容不得一点闪失。 沧涯山弟子多半已在擂台下观战,秋湖边没有人练剑,各个院子里没有人声,一片空荡寂寥。 段崇轩离开之后,临湖最近的院里只剩洛明川一人。 不止有秋霜与落花,洛明川的广袖也在风中微微摆动。 夏日的热浪吹到这里,登时成了秋风萧瑟。 寒意愈来愈重,甚至有丝丝缕缕的剑气浮游其间,是寒水剑的剑意开始外溢。 洛明川心中一沉,师弟在用剑? 难道是破障中遇到了桎梏? 殷璧越眉峰微蹙。 幽府是大海,但不是终点。 破障破的是心障,自当要见本心。 于是他的神识飘在了海上,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身体里的这片海。 他知道每一个修行者,在突破凝神境之后,都会拥有自己的‘海’。全身的真元储存在这里,流向每一条经脉,循环往复一周天,再汇入大海。 生命不息,则海不枯竭。而只有破障的时候,这片海才能被‘看见’。 这时他的海上白雾茫茫,遮天蔽日。他想看清一切,却无能为力,仿佛他不是海的主人。 他没有经过痛苦艰难的练气、伐髓、和凝神。 他不知道剑圣为什么收自己为徒,先生为什么要杀洛明川,甚至是……最初他为什么想做反派? 困惑太多,不解太多。 心障不破,所以迷雾仍在。 ********** 院外天气闷热至极,整个叶城像是个偌大的蒸笼,蒸的人喘不过气。 忽而天色阴下来,风从四面八方而来,铺天卷地。卷起小楼上的酒招与灯笼,卷起院里人家晾在竹竿上的薄衣,卷起城南秋湖外十里烟草飞靡。 不知谁推开窗子,喊了一声,“要落雨啦!——回家关窗户收衣服啦!” 话音刚落,远方旷野传来惊雷炸响!方才喧嚣的长街,顷刻空荡一片。 南陆夏天的雨,就是这样迅疾如游龙。惊雷不绝,豆大的雨点狠狠砸下来,激起尘埃飞舞。雨幕很快接连成片,将整个叶城尽数笼在潇潇风雨中。 以狂风雷电为势,下出洗刷天地的凄厉。 隔着如帘的雨幕,擂台上双方见礼。 台下的弟子们身上流转着薄薄的真元,将雨水隔绝。 至于东边的看台,连地也没有湿。 台上的段崇轩揖手为礼,“请赐教。” 徐光却问道,“我听说燃符是取天火而制,雨水不侵,这是真的么?” 段崇轩怔了一下,他以为对方是单纯好奇,于是他诚恳答道,“是的。” 徐光直接回头对执事弟子高喊,“我认输!——” 段崇轩彻底怔了,因为……他根本没想过用符纸。 徐光下台之后,对他身边的濂涧弟子说,“反正我通过第一轮已经是侥幸了,对上这种不知道有多少符的,还是让给青麓剑派那些视荣誉为生命的去打。” 那位弟子露出了同情的目光,“其实,就算打完你赢了,师姐们能放过你?” 徐光看看两眼放光望着擂台的师姐师妹们,认真想了想,觉得有理。 段崇轩对着台下一拱手,转身就往秋湖赶。 大雨落在秋湖,激起千层涟漪,成群的青红鲤鱼浮上来。湖边院落群的灰瓦屋顶上水雾迷茫,像笼着一层青烟。 雨水顺着屋檐滴下来,连成珠串,打在屋前的石阶上。落进此院,就成了肃杀的秋雨。 秋风秋雨愁煞人。 然而此时,煞人的却不是秋雨,而是雨帘后透出的杀意。 洛明川的手已经握住了剑柄。 他平日很少拿剑,这番动作做下来却流畅自然。 他目光定在对面的屋檐上,那里立着一个人,青衣长剑,神色是令人心悸的漠然。 风雨避退,不能近他身前三尺。 没人看清他是怎么来的,似乎只是一眨眼间,他就凭空出现在那里。 殷璧越从前在院中布下的阵法,四处传来阵旗的撕裂声,混在风声雨声中,格外凄厉刺耳。 一道寂灭与死亡的气息,笼罩了整个小院。 如果没有杀过千百个人,不可能有这样凝实的杀意。 洛明川看见了他的道袍和剑,也认出了这个人,郑渭。 于是他不再拿剑。 因为他刺向郑渭的剑,不可能比站在屋檐上的郑渭,刺向屋里人更快。 屋里只有正在破障的师弟。 郑渭成名那年,还没有‘抱朴七子’的说法。甚至抱朴七子中的两个还没出生。 不同于以修为境界或是与人比斗成名,郑渭是以杀人成名。 以至于很多人生出共识,郑渭的爱好不是修行练剑,而是杀人。 檐上立着的人,目光渺远,似是在看湖看雨。 因为在他眼里,无论是破障境的洛明川,还是屋里正在破障殷璧越,甚至是院墙外步履维艰的段崇轩,都像蜉蝣蝼蚁,随时可以杀死。是不值得看的。 不如看看湖水,看看风雨。 段崇轩未走近秋湖时,就感受到了寂灭如海的杀意。 他开始向小院拔足飞奔,穿过重重雨幕,溅起无数水泊,却在院墙外被阻。 无形的劲气封闭了这里,他想再进一步,却抬不起腿,身上就像压着一座大山。 毫不犹豫的,他撑起了一把纸伞。 此时撑伞,自然不是为了避雨。 大山变成了重逾千斤的巨石,段崇轩在伞下蹒跚前行。 他猜到了屋檐上是谁,别说以他如今凝神境的修为,就是随便一个小乘初境来了,都恨不得避退三尺。 但他不能退,因为他师兄还在里面。 段崇轩想拿剑,摸进袖里的手却落了个空。他生平第一次悔恨自己修行不勤奋。 因为他发现,郑渭当前,竟是拿什么剑都没用。 于是他单手持伞,另一只手举起了一只箭矢。 但他心里清楚,以他如今的修为,这只箭可以穿透眼前的围墙与劲气屏障,却不一定能近那人身前。 直到此刻,他终于认同了他爹说的话,“神兵虽好,也得有命使。” 大雨愈疾,雷声响彻旷野。 屋里已如无我无人境的殷璧越,感受不到风雨,却能感受到杀意。如一根钢针,刺破屋顶,锋锐无匹,准确的落在他背后。 锋芒在背,却无路可退。 不止是他,广玉兰下,院墙外,同样在漫天风雨中,无路可退。 屋檐上的人,认出了段崇轩手中的那把伞和那只箭,眉峰微挑,眼底依旧不起涟漪。 他并不觉得此时敢拿箭是一种勇敢,相反,他认为这是愚蠢。 蜉蝣蝼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总归枉然。 洛明川不再拿剑,但是他看着郑渭。 瞳孔的颜色,从温润的琥珀慢慢变成沉如深渊的黑,奇异却自然。 如果殷璧越在这里,便会认出这是迦兰瞳术。 目光,总能比剑快。 殷璧越知道,现在最好的方法,就是放弃破障。 可他不想这样。 他不想理会明里暗里的谜局,不想知道那些问题的答案,甚至不想在乎那道锋芒在背的杀意。 他只想在这个世界好好生活下去。他想拥有力量。 于是他拔剑直斩! 迷雾不散,凭何破障? 既然看不破,便要斩破! 他仍坐在蒲团上闭目,然而在那片海上,倚湖剑已怆然出鞘! 同一时刻,洛明川和段崇轩感到屋里气息暴涨,寒水剑意滂湃而出。 千钧一发,破障只剩一步。 如果檐上的人要出手,此时就是最好的时刻! 洛明川的瞳色已完全变为暗沉的黑,段崇轩箭矢上的真元也已满溢。 然而须臾之间,天地风雨寂静一瞬。 檐上的人影,向城南看了一眼,微微蹙眉,接着竟凭空消失在雨幕中。 寂灭寒冷的杀意,也如大海退潮般散去,毫无踪迹。 他站过的屋瓦,迅速被雨水打湿。 整间院子,像是除了风雨,什么也没来过。 洛明川紧绷的精神蓦然松懈,踉跄两步才站稳。 直面小乘境铺天盖地的威压而不后退,在许多人看来,已是不可思议的事。 院墙外的段崇轩长舒一口气,再也支撑不住,扶着墙坐在泥水里。 纸伞颓然扔在一边。额发全被汗水和雨水打湿。 郑渭看似来的莫名其妙,走的也莫名其妙。那是因为以他们如今的境界,尚无法理解小乘以上的交锋。 洛明川敢松懈下来,是因为他注意到,郑渭走时,向城主府的方向望了一眼。 殷璧越的剑已经斩在了海上。 一往无前的剑锋刺破迷雾! 碧海无波,瑶台有路。须臾之间,清光万里! 他的身体变的畅快而轻盈,大风忽起,天地灵气汇聚而来,随着吐纳化成真元,汩汩汇入大海之中。那片广阔无垠的海泛起欢欣的波浪,足足扩张了一倍有余。 他沉静的引导着每一寸经脉中真元的流动,直到河清海晏。 夏日骤雨最是匆忙。从雨势开始减弱到完全停歇,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沉云开,晚晴照。 西天透出漫天清光,交织着水雾与烟霞洒向人间。 叶城里渐渐热闹起来,小贩的吆喝声再度响起,孩子们在青砖上踩水,人们搬了圆凳坐在街边,享受着久违的清凉。 重明山下的折花会结束了一天的比斗,各门派弟子开始零零散散的向城中走。感叹这场及时雨,洗去了接连半月的酷热暑气。 秋湖边,殷璧越推门而出。 洛明川站在树下,脚边积着浅泊,衣袍下摆染了点点寒霜。然而笑意温暖,如春风十里。 段崇轩正坐在树下喘气,见他出来,也笑起来, “恭喜四师兄破障。” 第34章 忧患 恭喜完了,自然不能报喜不报忧。 于是不需要多言,三人很有默契的开始谈论忧患。 段崇轩沉吟道,“郑渭来过,但又走了……我猜测,是城主府的那位出手了。” 洛明川道,“没错,是叶城主。” 殷璧越蹙眉,“郑渭此行,仅是因为我胜了何来?” 这是没道理的事。 折花会输赢自负是默认的规矩,同门里修为高的或许会来观战,表示鼓励,但从没有事后报复的先例。 段崇轩道,“师父曾在灞河边上杀了五位抱朴宗长老,其中就有郑渭的师父。” 这件事情殷璧越知道,但同样没道理。 因为抱朴宗已经忍了很多年,为何选择此时发作。 段崇轩的下一句话,让气氛变得沉默, “东陆传来消息,半月前,有人见师父进了陨星渊。我是三天前才知道的,那时师兄你正在闭关破障,所以没有告诉你。但我已传信回了兮华峰。” 陨星渊是一个光也照不进去的地方。 天劫时期,天流火,地裂渊。千年以后,天劫过去,无数深渊重新愈合,只有一个越扩越大,长度横贯半个东陆。没有人知道它有多深,因为没有人出来过。因而得名‘陨星’。 “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没想到抱朴宗得到消息的速度也这么快,反应也快到极致……我想,他们是觉得师父出不来了。” 殷璧越心情沉重起来。 他不知道剑圣去陨星渊做什么,多年不回峰的游历又是因为什么。但是他莫名的相信,剑圣做事,总有道理。 师父,很有可能在做一件大事。 但如果剑圣不在了,抱朴宗那位亚圣就是天下最强者。沧涯山,是没有亚圣的。 掌门虽是大乘境,但论起战力,尚不如半步大乘的君煜。 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如果最坏的猜想成为现实,面对危险的不止是他们,还有沧涯山。 三个人都明白,郑渭的来临不过是一个试探。 如果剑圣真的一直不出现,那极有可能是因为来不了。 这个消息会很快传出去,剑圣和沧涯山明里暗里的敌人们都会知道,无数的危机将接踵而至。 殷璧越知道,首先面对危机的一定是自己。 兮华峰五个人,除去话唠,就数他修为境界最低。而许多人都知道段崇轩是掌院先生写信送进兮华峰的,自然默认他或许是先生的亲族。剑圣即使不在了,学府却一直在,府里的先生也在。 抱朴宗的亚圣不会直接出手,因为亚圣以上,就已进入圣者境界,有天道约束,做事顾及因果。 只有剑圣行事一向肆意无忌,于是不敬天道的名声在暗地里流传。 这样的人,有多少人狂热的崇拜他,敬畏他,就有多少人在心里恨不得他去死。 第一个疑惑已经解决,殷璧越还有两点不明白的事,“为什么是偏偏是郑渭?” 如果试探的结果是剑圣出现,第一个死的,一定是郑渭。 这人真的对宗门忠心至此,到了不惜生命的地步? 对于各门派的情况,作为沧涯首徒的洛明川显然了解更多,“若说境界和战力,自然是排行七子之首的林远归更高。但郑渭是最好的人选。” “他十四岁时已经凝神,约战林远归,战败后郁结于心,便去杀了三百山贼。” 段崇轩听到这里冷笑,“横断山周围,哪来那么多山贼,这是抱朴宗的说法,依我看,多半是些普通人。” 殷璧越觉得心中涌起一阵寒意。十四岁就凝神,便已敢握剑杀人。 洛明川接着道,“他境界突破很快,但与其说是天才,不如说是个怪物。因为他每当修行出现桎梏,便要拔剑杀人。” “杀的人多了,对生命没有敬畏,对自己的生命也一样。他这次来,固然有替何来出气的原因,但更多的,是他自己的本意。” 洛明川换了个角度剖析,“郑渭这把利剑,抱朴宗并不能完全的掌控,比起对宗门有责任感的林远归,更适合推出来准备随时牺牲掉。” 段崇轩原本没想到这么多,听他一说才豁然开朗,“我还以为是因为林远归不能随便出山,毕竟抱朴宗的护山大阵,应该已有一部分交到了他手上。” 殷璧越觉得也有这个原因,因为沧涯山的护山大阵,也有一半在大师兄的手上。 他从前以为,自己最不喜的莫过于何来那样的小人。现在他觉得自己错了,与郑渭相比,何来更像一个正常的人。 于是现在只剩了最后一个问题,“叶城主,为什么要帮我们?” 难道他是剑圣的朋友? 高处不胜寒,就连世人公认的,剑圣的至交好友掌院先生,都未必与他齐心。 剑圣……真的有朋友么? 段崇轩从袖里摸出一个小册子,轻车熟路的翻了几页, “三章第十二条:为免扰民,殃及池鱼,城中禁修行者武斗及小乘境以上释放杀意。若要分高下、决生死,请移步城西演武台或城外。违者以第六章处罚条例论处。” “这是什么?” 段崇轩翻回封面,“《叶城城律》,城门口每天都给外来修行者免费发放,可惜领的人不多。” 殷璧越默然。 洛明川也有些唏嘘,“不管怎么说,总归这次是叶城主帮了我们。” 同样的问题,郑渭也有。 他不明白为什么叶城主会出手。城主府和青麓剑派关系不错,但从未听说与沧涯山有旧。 这次千里迢迢来到叶城,他不为杀殷璧越,但至少有重伤对方的准备。 可是现在,他很不甘。 这种不甘,抱朴宗弟子们都能感受到。 他穿过曲折的回廊,两侧郁郁青青的草木便开始枯萎落叶,仿佛一瞬之间就到了深秋。 于是整个新水桥边的院落,一片死寂。 ************ 叶之秋是个很霸道的人。 这一点,认识他的人都知道。 今天风雨中秋湖边的事,如果发生在城外,他看都不会看一眼。 但他不许别人在他的城里杀人,甚至是放出如有实质的杀气也不可以。 这是城律,抱朴宗那小子,一看就是没读过城律。 是的,小乘境的郑渭,年少时便以杀人成名,但在叶之秋眼里,也不过是个毛头小子。 叶之秋知道这座城里所有的事。 或许在很多大人物眼里,冲撞商贩与释放杀气都是微末的小事。 但是城主大人不这样想。 贩夫走卒,也是他的子民。杀气凝实,就是对他的挑衅。 树下喝茶纳凉的叶城主微蹙起眉头,这已经是抱朴宗第二次不读城律了。 啧,事不过三,不要在这座城里触犯到他的底线才好。 于是他伸手招来管家,“给新水桥那几户,送几本城律过去。” *********** 自从郑渭来过,秋湖边的小院变得沉默。 殷璧越发现,段崇轩似乎是一夜之间勤勉起来。不光话比以前少,就连茶楼和赌坊也不去了。 更多的时候,他在屋里修行,或是请教洛明川一些修行上的问题。 是的,洛明川作为沧涯首徒,很擅长答疑解惑。 殷璧越虽然同样通读典籍,修行上无所障壁困惑,但他不会教。 段崇轩对此分毫不惊讶,反而觉得理所当然,“大师兄也不会教。我刚入峰的时候,如何洗经伐髓,还是师姐教的。对于你们这些天才来说,修行近乎直觉,这还怎么教?” 殷璧越没觉得自己是天才,反而因为师兄师姐们珠玉在前,更有无形的压力加诸己身。 晚上在秋湖边练剑,剑势竟多了一两分破釜沉舟的狠厉。 他们都有一种默契的认识,不可能永远呆在禁武的叶城,而如果天下大势要变,兮华峰的师兄师姐们,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样的紧张气氛中,每次看到沉稳如故的洛明川,殷璧越便会沉静下来,不至于焦躁难安。 他知道,洛明川修为进展稳妥,境界扎实,不急功近利,也从不沉迷于获得力量。 这种状态很好,最不容易入歧途。 直到段崇轩私下对他说,“四师兄,我觉得洛师兄最近很不对劲。” 殷璧越一惊,“怎么会?” 话唠蹙起眉头,“我也不知道哪里不对,如果非要说……那应该是眼神。我小时候在家,见的人多了,语言和动作都可能是假的,但眼神骗不了人。我是觉得,洛师兄可能心境出了问题。” 有了话唠的提醒,殷璧越多加留心,可丝毫看不出洛明川与以往有什么不同。 心境问题终究是大事,他不敢完全放心,决定等到第三轮折花会结束后,与洛明川坐下来谈一谈。 潜心修行中时间过得飞快,不觉间第三轮折花会已经近在眼前。 秋湖边沧涯山的弟子们,不知道那场大雨里的危机,也不知道关于剑圣的消息。 有人因为上局被淘汰而沮丧,也有人兴致勃勃的讨论着下一轮抽签结果。 他们依旧在湖边练剑,练到一半笑骂着追打起来;在叶城里逛市坊,遇见濂涧宗的姑娘们就忍不住多看两眼;在屋顶上乘凉看星星,睡眼惺忪的说未来也要做剑圣那样的大人物…… 阮小莲在上一轮中,对上一位濂涧宗弟子,半招惜败。何嫣芸买了凉糕回来,“你放心,等我进了前十名,折的叶子送给你!” 阮小莲的眼睛立刻亮了,“那等你折了叶子,我们一起做荷叶糯米鸡吃!” 为了勉励修行界的年轻人,折花会的前十也可登山,折一片荷叶,代表荣誉。 何嫣芸其实也没底气一定能进前十,但她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那是当然!” 阮小莲开心的笑起来。 她们丝毫没觉得,拿着折花会代表荣誉的荷叶做鸡吃,有什么不对。 洛明川对上了一位西陆边陲的小门派弟子,境界也不如他,看起来是稳胜之局。 殷璧越抽到了濂涧宗陈逸,与他境界相似。但对方毕竟是濂涧宗那位亚圣门下的弟子,应该战力高于境界。 他微微蹙眉,却没有动摇信心。 等段崇轩抽完,脸色却有些不好,“青麓剑派,程天羽。” 殷璧越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气鼓鼓的包子脸少年。 第35章 交锋(一) 程天羽是青麓剑派那位亚圣门下最小的弟子。 这次折花会,似乎是因为钟山过于盛名的缘故,很多人不曾注意到他。他每次出现,也是谨守礼法、心甘情愿的站在宋棠和钟山身后。 但这并不代表他容易打败,段崇轩也没有因为对方年龄小而松一口气。 相反,他看过程天羽在上一轮中的对战表现。十六岁的凝神后期,已经强大到突破常规的地步。 除去他本身修行勤勉,天赋惊人之外,不得不说青麓剑派教导弟子,确实很有一套。 对于这个门派,虽然存在终有一战的风雨剑,殷璧越却没有丝毫不喜,反倒生出些佩服。 每个人都知道青麓剑派弟子修行,是最能下苦功的。 殷璧越不觉得话唠能在不用符纸的情况下,轻易胜过对方。 于是他问,“不用外物,你有几成把握?” 话唠很诚实, “七成。” “七成胜过他?” “七成被他胜。” “……” 听上去很丢人,但这就是现实。 话唠感叹道,“我看过他上一轮的对战,真怀疑这小子是打娘胎里就开始练剑的。” 洛明川笑着摇头,“他只是把你听说书逛赌坊的时间,用在了练剑上。” 话唠摸摸鼻子,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 “我真后悔从前浪费了太多时间,现在连个小孩都打不过。” 殷璧越能理解,他很早就猜测话唠出身不凡,极有可能是某个大世家。若是从小锦衣玉食,万千宠爱,谁会逼着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虽然郑渭来过之后,话唠仿佛一夜醒悟般用功起来,进步堪称神速。 然而半个月的勤勉,如何比得上程天羽十几年的苦功? 所幸话唠如今已认识到不足,对以后的修行大道来说,是件难得的好事。 殷璧越觉得这场战斗未必没有转机, “我在学府时,读过一些羽衣诀的剑招,这几日与你对招,你争取悟出破解的方法。” 话唠的眼睛顷刻亮了,“太好了四师兄!” 洛明川站到一旁,“先不用真元,你们单以剑招对战。我来看看。” 段崇轩知道他们都是为自己费心,心中感动,却不再多言,拿起剑来。 *************************** 青麓剑派,梧桐苑。 “段崇轩能轻易拿出二十张燃符,必然只是身家的九牛一毛。想来上一轮,濂涧宗的徐光,也是认识到这一点,才认输下台的。” 宋棠坐在树下的石凳上。钟山和程天羽立在一旁。 宋棠看着小师弟尚显稚嫩的面容,心中叹息。 很多人觉得年龄小不是问题,但这恰恰是最大的问题。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小师弟现在的年纪,根骨未成,若受重伤,易损根基。 道心不稳,若遇强敌,易受人激,自乱阵脚。 程天羽明白了师兄的意思,所以他沉默。 他想,这是他入门以来,第一次忤逆师兄。 少年眼眶微红,但是语气坚定, “不,我想好好打。” 旁边的钟山拍拍他的肩。 宋棠怔了一下,笑起来, “好,那就好好打!” 方才是他入障了,既然这是小师弟自己的选择,他自当尊重对方。 毕竟未来的修行路,还得师弟自己走。 宋棠拿起剑,“洛明川和殷璧越出身学府,通读三千典籍,熟悉百家之长。你的羽衣剑诀尚不得真意,还有三日,我与你对战。” **************** 段崇轩的比试是殷璧越三人中第一场。 这一天,他们随着沧涯山弟子一起来到重明山脚下。 然而叶城的姑娘们,濂涧宗的女修们,比将要上台的双方来的更早。 折花会的第三轮,只剩下四十组对战。 不止没有了时间限制与平局规则,并且为了方便观战,每天只开放两个擂台。 眼下天光已亮,各派弟子已陆陆续续的来了。 然晨雾未散,钟鸣未起,尚不到开场的时候。 殷璧越注意到段崇轩脸色不太好。 于是他低声问道,“还是打不过么?” 段崇轩心想,这几天两位师兄为自己的比试花了那么多心思,怎么能承认打不过,让师兄白费功夫。 他张口否认道,“怎么可能!……你看看那天茶楼上,他站的比我们高两个台阶,一开始居然还能被钟山挡住,这说明什么?他可能还没我肩高!” 段崇轩折扇一展,“我只是觉得,跟他打,显得我欺负小孩一样。” 洛明川神情微怔。 殷璧越嘴角一抽,他想提醒话唠,但已经迟了。 程天羽气势汹汹的跑过来,仰着脸瞪他,“你说谁是小孩?” 宋棠的声音传来,“师弟。” 程天羽很不甘心的低头跑回去。 东边看台的长老已经落座了,青麓剑派的执事弟子喊道,“沧涯山段崇轩对青麓剑派程天羽——” 宋棠拍拍程天羽的肩,“去吧,放手去打。” 来看这场对战的人很多。 青麓剑派那位亚圣门下,程天羽不是第一个练羽衣剑诀的弟子,宋棠比他早了十年。 但他这次下山入世,飞羽剑却拿在他手中。 这一点很能说明问题,可想那位亚圣对他寄予了何等厚望。甚至觉得他未来的成就,还在宋棠之上。 前辈强者们要看羽衣剑诀,青麓剑派弟子来为他们的小师弟打气,濂涧的女修则是想看段崇轩扔符纸。 两人走上擂台,隔着十余丈的距离,相对见礼。 殷璧越觉得,他们在正式开打之前,很可能先打场嘴仗。 他的预感是对的。 “我不管你有多少符纸,我不会认输的。” “我不会用符纸。”段崇轩认真道,“我只有一个问题,你行加冠礼了么?” 回答他的是飞羽剑出鞘的声音。 “无论对方说什么,都是为了激怒你。不要理会,只管出剑。” 程天羽想起师兄昨天说的话,神色变得平静而肃穆。 他持剑说道,“请。” 段崇轩的神色也严肃起来。 “能用言语激怒对方固然好,如果不能,就用剑势激怒他。” 这是之前洛明川对他说的。 于是他将折扇放入广袖,拿出了一把剑,“请。” 话音刚落,他身影高高跃起。 一道剑光飞掠过十余丈的距离,伴着刺破空气的高昂剑啸,直取程天羽面门。 快而迅疾,却丝毫没有凌厉的锋芒,就像九天之上,落下一片飞羽。 轻盈之中,暗藏杀机! 台下响起不可置信的惊呼,“羽衣剑诀?!” “他怎么会这种剑?” 没人能想到,段崇轩一出手居然是对方最拿手的剑招。 程天羽神情微凛,却不惊讶。 不待飞羽落身,他持剑跃起,竟以剑尖为中心,形成了一道圆弧的屏障。 半空中,两剑怆然相遇,清鸣响彻四野,震荡不绝! 两道真元屏障对撞冲击,强劲的气流吹散晨雾,吹的他们衣袍猎猎飞扬。 “如果对方先使出羽衣剑,不要慌。那不是真正的羽衣剑,是洛明川和殷璧越教给他的简化版,空有其形,不得真义。” “直接与他比拼真元,他虽与你境界相似,但真元数量与凝实度,绝不如你!” 程天羽握剑的手很稳,他想,师兄真是了不起,早就猜到了。 两把剑相遇之后分开,转瞬又相击数十次。 清鸣相连,如疾风骤雨! 星火四溅,飞射而出,落在擂台上,竟划出道道刻痕。 隔着十余丈的交战擂台,重重叠叠的人海,殷璧越的目光落在青麓剑派方向。 他知道,宋棠与钟山,已经想到了他和洛明川的第一步打算,并教给了程天羽破解之法。 真元的冲击仍在继续,两把剑锋芒相对,不相上下。 飞羽剑明若秋湖,可鉴日月,它曾是一位亚圣年轻时的佩剑,自然是当世神兵。 但段崇轩手中的剑,剑身漆黑,如同在锻造时被烈火灼伤,哑然无光。 竟然也能在这场真元对冲里不落下风,着实出乎意料。 “我原还以为他是灵修……没想到他真的用剑。” “他拿的是什么剑?!竟能与飞羽争锋?!” 这把剑,台下众多弟子认不出来。 但是看台上的长老神情微肃。 城主府里有人眉峰微挑,“烽火?” “真元比拼到最后,你赢不过程天羽,但你还是要与他比,因为下一剑,你要先起势,抢到先机!” 段崇轩记得四师兄这句话。 于是当两剑再次相遇时,他的身影消失在半空之中。 飞羽剑落空,海潮般的滂湃真元击在石台上,石屑与烟尘骤起。 茫茫飞烟中没有人影。 “好快!” “难道又是踏山河?” 程天羽却剑势走向不变,一往无前的斩去。 剑身过处,金光凛凛,犹如万道飞羽狂舞! “‘踏山河’绝非一朝一夕能学会的身法,如果他使出来,同样是简化版。” 他相信师兄不会错,所以对手一定还在原来的方位。 段崇轩自他剑尖所指处显出身形,但手中剑势已成。 他沉腕横剑,在空中划出一道直直的长线。 晨雾仿佛被这一剑牵引,尽数聚在他剑下。 沧涯山弟子们激动喊道, “雾起沧涯!” 这一剑是沧涯剑法中的起手式,每个武修弟子入门时,练的第一式。 殷璧越曾说,“要抢到先机,就要先出最强的剑,在对方使出‘华阁飞羽’之前。” 段崇轩神情苦涩,“最强的剑,我现在使不出。” 洛明川道,“那就用你练得最多的剑。” 第36章 交锋(二) 练得最多的剑。 于是段崇轩选了‘雾起沧涯’。 万道飞羽被雾气遮盖,金光失色。 段崇轩剑势再去,沧涯山弟子们的呼声接连响起, “云沉西岫!” “风荡中川!” 以往从没人将这两招连在一起,但现在段崇轩使出,竟然有种天辅相成的顺畅自然。 程天羽已被对方剑势逼的退了十余步,眼看就要退下擂台! 突然他手腕横翻,万道金光散去。 飞羽剑在黑色长剑的剑锋上拖曳而过,溅起无数星火。 青麓剑派方位响起一阵喧腾, “青麓晚照!” “浔江暮烟!” 看台上有长老赞道,“妙哉!” 确实是妙。 这场战斗进行到现在,每个人都觉得极妙。 段崇轩手中的剑很妙,程天羽不满弱冠就展露出的剑道天赋很妙。 更妙的是,用‘雾气沧涯’破‘金羽重光’,用‘青麓晚照’对‘风荡中川’。 如果不是今天对战双方使出来,没有人想到如此平凡无奇的剑招相连,能有这样的威力。 宋棠神色凝重起来。 对战进行到现在,他们猜到了对方的每一步,对方也对他们的反应了然于心。 这场战斗的对战双方,从一开始,就不止是段崇轩和程天羽两个人。 还是殷璧越和洛明川,与宋棠和钟山的第一次交锋! 更凝重的是洛明川。 因为段崇轩那三招相连,确实破了‘金羽重光’,将程天羽逼的一退再退,但没有彻底击败对方。 而程天羽已在两招之后,转危为安。 所有的推算和演练已经走到尽头。 段崇轩脑海中浮现出洛明川说过的话, “如果这一剑使完,你依然没有取胜,那么剩下的事情只能靠你自己。” 现在他的剑招已尽数被对方所破。 东方天空,朝霞未散,湛湛清光洒向人间。 程天羽双手持剑,右脚向前踏出一步,神色肃穆。 微风拂动他的衣摆,拂过他手中的长剑。 分明是稚弱的少年,却生出渊渟岳峙的宗师气度。 他举剑起势,天边朝霞的缝隙间隐有剑意流泻,清光如飞落的片片白羽。 很多人感受到这种变化,不得不感叹自己年岁虚长,修行却远不如对方。 “竟然真的是‘华阁飞羽’!” “他真学会了这一剑!” 当飞羽落下,段崇轩也要落败。 但没有人笑他,因为这场战斗的失败,不是他弱,而是程天羽强到突破常规。 即使少年成名如宋棠,也没能在凝神境就能使出羽衣诀中最强大的‘华阁飞羽’。 直到这一刻,人们终于确认,青麓剑派的亚圣将‘飞羽剑’交给这个孩子,是因为他确实值得。 众人感悟再多,也没有直面这一剑的段崇轩多。 段崇轩看着远处雾里的山峦,看着天边的朝霞,看着清光与飞羽。 觉得自己真是白比这小子多吃了几年饭。 剑气已近,刺的他脸颊生疼。 千钧一发,他想起的却不再是师兄们的演招或推测,而是他爹说过的话,“有些时候,刀锋入骨,明知一败,你也得先去试试。输不输,死不死,总得试完才知道。” 这是他人生第二次觉得他爹说的有道理。 他想试试。 殷璧越第一个注意到,段崇轩握剑的姿势变了。 他握在剑柄的手掌,向前移了半寸。 于是他握的不再是一把剑,而是一柄长枪。 他闭上了眼睛。 台下众人神色讶异,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难道是被华阁飞羽逼疯了不成? 闭眼就看不到近在眉睫的剑锋了么? 殷璧越微微蹙眉。 之前段崇轩说的是,‘使不出最强的一剑’。这并不代表他没有最强的一剑。 他隐隐猜到他现在想做什么。 但他最担心的不是他现在依然使不出这一剑,而是勉力而行,剑势反噬,伤及己身。 段崇轩闭上眼睛,顺着记忆中的轨迹,挽了个枪花。 他的姿势看上去很古怪,但场间静默下来。 因为万道飞羽轻震,隐有避退之意。 段崇轩睁开眼,身上的气势陡然一变。 他像是战甲披身,就要决战杀场。 长枪直刺! 被无数飞羽割裂的空气,又划出长长的缺口! 呼啸的剑鸣,凄厉刺耳! 犹如铁骑铮铮,千军万马踏破山河而来! 段崇轩之前没有用这一剑,不是为了留手。而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使出这一剑。 但是现在,他使出来了。 烽火狼烟,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帝王威仪与龙虎之气象尽在这一枪之中! 惊叹乍起! 看台上,那位长老终于敢确定自己的猜测,“果然是烽火!” 宋棠看着场间,心中一沉。 他知道,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对方临阵突破。 师弟毕竟还太小。 他从不怕小师弟输,他只怕师弟学不会退。 师门的夙愿,飞羽剑的盛名,甚至是师尊的厚望,都是负累,足以压垮稚弱的肩膀。 在这样压力下成长起来的小师弟,万事以门派荣誉为先,宁肯在对手剑下重伤,也不会后退。 程天羽站在擂台上,好似面对千军万马。 他知道自己剑势已弱,而对方剑意正炽。这已经能预见结局。 但他神情凛然,看不到一丝惧意。 眼看就要与对方的剑锋直直对上。 出乎意料的,程天羽横剑疾退! 飞羽剑的剑势直转,为他从千军万马中斩出后路! 因为最后一刻,他莫名想起钟师兄说的话, “比起向前,有时候后退更需要智慧和勇气。” 程天羽退了出来。以剑撑地,艰难站着。 原来能在这样的剑势中全身而退,已经耗尽了他最后的真元和心神。 可想而知,刚才他若不退,会受怎样的重伤。 剑啸戛然而止,剑势尽时如鸣金收兵。 石台上裂开一道缝隙。 段崇轩抹掉嘴角溢出的血线,“承让了。” 台下有惊呼响起。 许多人才从震惊中回过神,开始发出惊叹。 “你知道那是什么剑?” “不知道,从未见过……” “我看倒像一种枪法。” 谁都听得出‘承让’是一句客气话,但程天羽很认真的回道,“没有让。是我输了。” 他收剑回鞘,走下擂台,宋棠和钟山已在台下等着扶他。 他低下头,神情沮丧,“师兄,我输了。” 钟山却说,“不,你做的很好。” 宋棠笑着拍拍他的头,补充道,“没有被对手激怒自乱阵脚,也没有强撑不退,你胜过了自己。” 于是程天羽也笑起来。 青麓剑派的弟子听见,纷纷上来恭喜他们的小师弟。 洛明川和殷璧越将段崇轩扶下来。 他虽然赢了,但最后一剑太过锋锐,隐有反噬之兆。 段崇轩摆手,示意自己没有大碍,笑出了一嘴血沫子。 沧涯山弟子们跟着他笑起来,濂涧宗的女修红着脸递上手帕。 微风摇乱榆树的影子。夏日里晴光正好。 像是这些正值青春光景的年轻人们。 在他们未来波澜起伏的人生中,折花会终会变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他们都会记得。 曾于重明山下一战,那场战斗没有失败者。 第37章 夜饮 段崇轩与程天羽的战斗,无论是观赏性还是参考价值,都达到了这次折花会到目前为止的最高水平。 更适合作为说书素材,丰富叶城百姓文娱生活。 程天羽年少成名,拿着青麓剑派亚圣的佩剑行走天下。 段崇轩名义上是剑圣的弟子,但更多被人认同为掌院先生的亲族。 圣人们的闲话不能乱说,但这些年轻天才的故事却是很有趣的谈资。 也有人注意到,这场战斗背后另外四个人的影子。 于是这更像一场青麓剑派与沧涯山的交锋。 不管外面传成什么样子,这天夜里,故事的主人公们坐在屋顶上,就着叶城的月色下酒。 段崇轩觉得,这是他人生中最畅快的一天。 畅快到难以言表,当浮一大白。 于是他买来三个酒碗,三大坛‘醉留仙’。 殷璧越是不会喝酒的,确切的说,他从没喝过。 但是今天他同样开怀,也向往起三师兄‘落魄江湖载酒行’的豪情。 洛明川坐在他旁边,纵然拿着粗瓷大酒碗,也坐姿端正,衣袍不乱,全然是君子端方的气度——如果能忽略他泛起薄红的耳根的话。 太近了,近到能听到身边人的呼吸,感受到微凉的体温。 这让他想起那天小巷,师弟一路扶他回秋湖。 所幸有段崇轩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让尴尬不至于太明显。 段崇轩已经躺在了房顶上,抱着酒坛,翘着腿。 他似乎沉醉在月色中,说话也颠三倒四起来, “烽火狼烟,我居然就使出来了,我怎么就使出来了……我一直以为自己不行的。真不愧是我爹的儿子啊,还真是亲生的啊……我好崇拜我自己……爹啊,我好想你……” 殷璧越觉得他真是丢人。 多大的人了,喝醉了还叫爹。 这副模样要是让叶城的姑娘们看见,早就不用担忧出行问题了。 洛明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段崇轩突然站起来,走到飞檐上。 夜风吹得他衣带起舞,袖袍翻飞,像是要乘风归去一般。 他对着月亮,居然口齿清楚,音调正确的唱起来, “临浚壑而怨遥,登崇岫而伤远……于时斜汉左界,北陆南躔;白露暧空,素月流天,沉吟齐章,殷勤陈篇……” 就在殷璧越以为他酒醒了的时候,他从房檐上栽了下去。 片刻之后,含混的声音传来,“我没事——” 然后就是他开房门,关房门的声音。 于是屋顶上只剩下两个人,与一轮明月。 夏夜的风吹来秋湖的水气与草木泥土的味道。 近处是浮光掠金的秋湖,远方是叶城的高楼街巷和暖黄色灯光。 这样的夜景与晚风,足以让人暂忘一切烦恼。 纵然天亮之后,修行大道依然路远且艰,明里暗里的危机也依然在,但那又怎么样? 今朝有酒今朝醉。 殷璧越没用真元化酒,已有了微醺的醉意。 他原本打算折花会第三轮之后与洛明川谈谈,因为话唠之前说过眼神不对,和心境问题的事。 但或许是酒壮人胆,他突然觉得择日不如撞日。 洛明川只见身边人放下酒碗,正色看着他的眼,“我们谈谈。” 他一怔,应道,“好。” “师兄,你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 洛明川觉得这人也一定是喝醉了,只得无奈的笑笑,“没有。” 如果是完全清醒时的殷璧越,绝不会如此直白的说下去,“不可能!眼神骗不了人!” 洛明川的笑意僵在脸上。 他喝了一碗酒,‘醉留仙’在口中泛起苦涩的味道。 师弟居然察觉了……怎么会呢。 果然,是他低估师弟了么?看来以后要更加小心才好。 他知道自己的心境没有问题,他只是开始修习了迦兰瞳术的第二重。 郑渭的杀意固然骇人,但远不足以动摇他的道心。 真正让他感到危机的,是他以他现在的力量,尚无法与那些大人物的意志对抗,保护师弟不受伤害。 迦兰瞳术的法门很诡谲,实在无法让他相信这是正统的佛门功法。 但这既然是如今进境最快的一条路,他别无选择。 洛明川看着殷璧越的眼。 夜色深沉如墨,也不如他的瞳色更深,他说, “师弟,我没有心情不好,也没有任何事。” 殷璧越觉得自己真是喝多了,居然刚才眩晕了一瞬。 不过没有就好,没有他就放心了。 他又给自己满上酒,看着天上的明月,想起了从学府回来那天晚上,月亮也是这么亮,像个清透的银盘。 自从下山入世,这一路发生了很多事,有大有小。他遇见了很多人,有不喜的,也有心生佩服的。 但身边有一起战斗的同伴,沧涯有等他回去的师兄师姐,在世界上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个办大事的便宜师父。 这很好,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好。 似乎在这里,他才真切的活过一般。 他很高兴。高兴的一碗接一碗的喝起来。 月亮在他眼里都成了重影。 他已经不想走什么‘前期好基友一起走,后期背叛捅一刀’的戏路了。 洛明川是一个同伴,不是什么主角。 他也不想做反派了,他想在这个世界好好过日子。 这时的殷璧越还不知道,人生在世,许多事是不由人的。 叶城在南陆北边,昼夜温差极大,子时之后,夜风里寒意愈重。 殷璧越开始觉得冷,却没有运行真元的意识,反倒觉得喝酒很暖和。 等他发现自己的酒坛空了,就毫无自觉的去抢旁边人的。 微凉的气息骤然入怀,洛明川霎时怔了。 身边人拿了酒坛又要退出去,洛明川按住他的手。 或许是夜风太疾,他竟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师弟,酗酒伤身,你不能再喝了。” 殷璧越感受到指间传来的温度,还有暖意笼罩全身,熟悉又莫名让人安心。 他最后的意识停留在……真的好暖和啊。 洛明川僵直着身子坐在屋檐上。 月光落在怀中人身上,三千白发光华潋滟,容色清冷如重楼飞雪。 只有薄唇一点殷红,如白雪红梅,灼灼动人。 带着清冽的酒香与寒意,怀里人闭着眼喃喃自语。 洛明川又离近了些,才听见他在说什么。 听完后他沉默了。 渺远的灯火次第熄灭,长夜里万籁俱寂,月光愈加明亮。 他的声音飘散在风中, “师弟,我洛明川在世一日,便要护你周全。” 第38章 法眼 殷璧越醒来的时候,看见头顶正对的流纱帐,嗅到空气中浮游的安神香。浅谈而清凉的味道让人头脑清醒。 他的大脑空白了一瞬。接着猛然坐起来,抑制不住的开始捶床。 他想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觉得自己脑子里灌满了‘醉留仙’。 居然喝多了! 喝多了还找洛明川谈人生! 人生没谈出啥结果!人家说啥信啥就算了!还抢人家酒喝!还睡着了! 睡着了也算了!还扯着人袖子说‘我只想好好过日子啊’。 过你妹啊! 这种暴露身份的话怎么能乱说! 咦?说完之后呢?他现在为啥不在屋顶上? ……话唠早就摔下去了,一定还是洛明川把他拖回来的! 有没有耍酒疯!有没有高喊反派宣言!有没有糊他一身口水! 太!丢!人!了! 殷璧越沉浸在自我唾弃中,恰在这时,院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师弟,可起了……” 他想也不想喊道,“我不在!——” …… 人生惨剧。 殷璧越差点抬手给自己一剑。 他觉得自己一定在洛明川心中树立了伟岸的傻X二逼形象。 他木着一张脸起床,对镜正衣冠,脑海里无限循环着自己的声音‘我不在我不在我不在……’,然后默默去开门。 洛明川站在树下。面上带着一如既往的笑意,礼貌而亲切,看不到丝毫戏谑的意味。 殷璧越心中升起了一丝侥幸…… 或许自己昨天根本没耍酒疯? 刚才那声掩耳盗铃的‘我不在’也没人听到? 正在这时,话唠推开房门,诧异问道,“诶?四师兄?你不是不在么?” …… 师门不幸。 殷璧越嘴角微抽。 幸好洛明川及时清咳一声,“既然二位师弟都起了,那我们走吧。” 殷璧越这才蓦然想起,洛明川今天有比试,他和话唠还说过一起去看的。 心中立刻升起了浓浓的愧疚之情,后悔昨晚还拉着他一起喝酒谈人生。 三师兄说的对啊!果然喝酒误事! 段崇轩也面有愧色。 洛明川笑起来,“昨天喝了点酒,晚上睡得格外好,今天起来神清气爽,通身顺畅。” 殷璧越总算安慰了些,“那就好,我们这便走吧。” 等他站在台下看双方见礼的时候,觉得自己精神比洛明川还集中。 第一轮的时候,洛明川对上抱朴宗王震,以剑为棍,使出学府执教鞭。 第二轮时,他轮空了,在秋湖闭关破障,没有去看洛明川和兴善寺普弘的对战。据说是以两人讨论佛法,普弘自认不如结束。 但无论是执教鞭,还是佛偈,都是别家手段,自然不可能是洛明川本身最擅长的。 他很想看,洛明川到底还会多少功法,最强的后手又是什么。 殷璧越默默环视场间,发现青麓剑派方向,宋棠、钟山和程天羽都来了,抱朴宗那边,除了郑渭,也几乎来全了。 看来想了解你的,不止是你的同伴,还有你的对手,甚至敌人。 单以境界论,洛明川是沧涯山此行弟子中最高的,也被传为最有可能战胜钟山而夺魁的人。 因此即使这一场看上去是稳胜之局,来看的人依然不少。 洛明川对面站着一位出身西陆边陲的弟子。门派名声不显,但个人修为不错,行礼作揖也很端正,“久仰洛师兄盛名,今日同台交手,实乃幸事。” 段崇轩低声道,“这人是灵修,天赋灵脉很稀有,练得功法也少见。上一轮还胜了一位濂涧宗的弟子。” 殷璧越点头,看见洛明川谦和的回了句,“谬赞,不敢当。请。” 那人也不再客气,右手微微抬起,指间翻飞。 他身前出现无数细密的水滴,飞速凝聚成一道薄薄水幕,平如秋湖,可鉴人影。 段崇轩道了声,“掐诀的速度倒是快。” 确实很快,水幕眨眼暴涨到三丈,台上仿佛出现了一面竖起来的湖。 与此同时,擂台周边的空气迅速干燥起来。 万千水箭凝聚,破湖而出! 分明是水,却因着迅疾的速度和磅礴真元,形成高昂的破空之声。 洛明川拂袖,风声呼啸,箭矢在他身前三尺处静止折落。他脚边溅起水花,如一场疾雨落在地上。 却未能打湿一片衣角。 这种真元屏障的手法算是简单粗暴,殷璧越在盘龙岭时就见洛明川用过。 不同于用剑用刀的武修,灵修的战斗节奏往往慢上许多。 即使过去了一盏茶功夫,双方还是一招一式,你来我往的交手。 就在许多人以为大局已定,洛明川将会仅凭真元差距耗死对方时,殷璧越却注意到,那人额角的汗越聚越多,神情也急躁起来,显然是支撑不住,要用压箱底的手段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有人惊呼出声,“起雾了!” 雾从四面八方来,却不是晨雾,也不会因风而散。 相反越聚越多,浓稠而密集,将整个擂台笼罩其间。 殷璧越真元覆于眼,尚不可见。 许多人与他一样,不见雾中玄机,只见白茫茫一片。 话唠也惊诧道,“这是什么功法?” 殷璧越眯起眼打量片刻,他神魂强大,此时便放出神识去看,“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话唠没有恍然大悟,而是低咳一声,“四师兄,我读书少……” 殷璧越解释道,“是‘诸圣时代’一位圣人钻研出的,天赋灵脉是水系,但与寻常稍有差异,可以将水化雾,阻隔对手感知,名作‘雾失楼台’。他如今境界不到,若是再高些,还可在雾中化出幻象,便是‘月迷津渡’。” 话唠感叹,“这么多年没见过,看来这灵脉果然稀少特殊。” 殷璧越见洛明川抬手掐了个‘引风诀’,台边的野草微微摆动,雾气却浓稠到连风都吹不进来,不由紧张一瞬。 台下人看不清,只能议论纷纷的猜测。 其实,洛明川是看的见的。 迦兰瞳术号称‘佛门法眼’,修为到时可看破一切法门与障蔽。 以他如今的境界,即使不催动瞳术,莫说迷雾,就连对手掐诀的动作,在他眼中也无限放慢。 同样能看到的,还有师弟站在台下,凝视他的紧张神色。 眉心微蹙,认真而专注,就好像眼里只有他一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掐诀的动作也慢下来。 迷雾中,箭矢从四面八方而来,没有风声没有轨迹,就好似凭空出现一般。足以让人恐慌而防不胜防。 洛明川神色不变,抬手拂袖,挡去箭矢却不驱散迷雾。 他掐完诀,身前出现一道水幕,竟与对手身前的一模一样。 一样的水幕与水箭,却威力更胜。 在雾气的遮蔽下,没有一人发觉。甚至是台上那位弟子,也心惊于不知为何缘故,自己的迷雾自己却看不破,又以为是洛明川用了什么手段,改变水箭的轨迹,让它们倒戈相向。 “雾还没散,这功法当真这样厉害?” “竟是沧涯首徒也奈何不得?” 殷璧越也没看到洛明川身前的水幕,只是觉得奇怪。 如果洛明川看不到,为何举重若轻,防御不漏一丝破绽?如果他看的到,对手就近在三尺远处,为何不直接攻击对方? 即使这场战斗的节奏再慢,也终有结束的时候。 雾散人影现,那名弟子脸色苍白,弯腰喘息,却并未受伤,只是脱力。 他不知道对方分明早就可以胜过自己,为何一直拖到现在? 转念一想,洛师兄为人亲善,应该是想给自己留点面子。不由感激道,“我认输。” 洛明川拱手为礼,送对方下台。 他没有胜利的喜悦骄傲,也没有一场比试后的疲惫。从发冠到袍角都分毫不乱,就像刚站在台上时一样。 程天羽蹙眉道,“拿境界和真元数量硬生生耗死对方?那如果对方的境界再高些,他岂不没办法了?” 宋棠摇头,“他会的破局方法,据我所知道的,就不下十种……至于为什么不用,难道是要藏拙?不想太快暴露后手?” 他转向身边人道,“洛明川学贯百家,手段防不胜防,心思又沉稳。我认为,你这次若要夺魁,他是最难战胜的对手。” 钟山面色不变。只有握剑的指节微微泛白。 不同于旁人对这场稳胜之局背后的揣度猜测,殷璧越抬头看了眼明晃晃的日头。 今日大暑。 腐草为萤,大雨却未行。 他记得,洛明川好像很容易中暑……刚才又站了那么久。 ‘师兄,你晕么?要不要找个人扶你回去?’ 他看着人山人海的擂台四周,不,这太丢人了。师兄会很没面子。 洛明川走下台,沧涯弟子们围上来道喜,他一一点头致意。 他看着神情微怔的殷璧越,问道,“师弟,怎么了?” 殷璧越沉吟道,“我刚想起一事要办,师兄可愿与我同去?” 洛明川还没说话,何嫣芸和阮小莲两眼放光,“当然好啊。” 每个弟子都收过绣字的手帕,此时心照不宣,又带着一种隐秘的喜意,“洛师兄快随殷师兄去吧。” 一边忙不迭的将洛明川推出去。 段崇轩轻咳一声,对殷璧越点点头。 等到他们二人相伴远去,背影在视线中几不可见。 何嫣芸看着两人衣袖在微风中轻摆,不时碰在一起,感叹道,“真美好啊,洛师兄和殷师兄什么时候合籍?” 有人接道,“分明很好,但为什么我感觉……受到了伤害?” “段师兄,这事儿你怎么看?” 段崇轩摇着扇子,“站旁边看……我习惯了。” 殷璧越带着洛明川先走了,直觉身后气氛有点不对。 等他们回到叶城,便改道曾走过的偏僻小巷。 殷璧越见四周没人了,“师兄,今日酷暑,你……可有不适?” 洛明川一怔,随即想起那天自己的说辞,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却也感动。师弟不止坚定不移的相信,还记到现在。 他觉得心中有愧,不能再欺瞒师弟,想说‘我很好,没有不适,上次只是巧合。’ 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还真有一些,又要麻烦师弟了。” 殷璧越开心的想着,果然如此,还真是机智如我啊!~\(≧▽≦)/~ 第39章 观海 往后几日,殷璧越三人去看了钟山的比试,其余时间都在潜心修行。 直到这一天轮到殷璧越上场。 与他对战的是濂涧宗陈逸,出身濂涧亚圣门下。 这是继段崇轩与程天羽之后,第二次剑圣弟子与亚圣弟子的对战。 陈逸以往的抽签运气很好,对手与他差距太大,因而不用展露什么高妙手段就轻松取胜。几场对战的可观性都不强,也没有引起任何轰动。 眼下这场,是他第一次遇到强敌。 陈逸与褚浣,一个武修一个灵修,是濂涧宗最有可能折花夺魁的人。 无论是出于哪种原因,这一天擂台下,濂涧宗的人格外多。 紫色长衫在擂台下连成一片,像是碧波万里的海洋。 看台上的座次也换了,因为濂涧宗来了一位半步大乘的强者。 大人物的临时到场本应吸引目光,但出乎意料的,几乎每个人都看向濂涧宗那位女长老身后。 那里立着一个小姑娘。 绛紫色长衫广袖在晨风中浮动,朝霞为她白玉般的脸庞镀上淡淡金辉。她就像一株细瘦的紫丁香,含苞待放,花期未至而清香满庭。 看台高远,许多人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即使这样,也会生出莫名的直觉,认为她就是一个万中无一的美人。 “这就是曲堆烟么?” “真的很美啊…她是来看陈师兄的么?” 濂涧宗弟子都露出与有荣焉的自豪神色。 青麓剑派的执事弟子也看着遥远的美人,一时忘了喊开始。 至于这场对战的两位主角,仿佛暂时被世界遗忘了一般。 两人相对而立,很适合说些什么。 先开口的是陈逸, “殷师兄,我认识你。我两年前从澜渊学府结业后拜入家师门下,在学府时,曾拜读过你‘思辨论’的课业文章《杂学有用论》。” 殷璧越静静的听着,点头致意。在一场战斗开始之前,对方说起旧事,自然不是为了拉近彼此关系。 陈逸接着道,“所以,我拜入家师门下不过两年,今天若是输给你,不是师父教的不好,而是我自己在学府学的不如你。” 殷璧越道,“有理。” 确实有理。 就好像他连剑圣的面都没见过,练剑修行,全靠自习。若是输给别人,自然也不算剑圣教的不好。 陈逸笑了笑。 他气质平和,五官没有出彩的地方,濂涧宗略显浮华的长衫,也被他穿的中规中矩。 这样一个人,如果走在街上,绝不会有人想到他是一位亚圣的弟子。 “话虽如此,我若是输了,总是一件有损师父名望的事……” 他笑起来,陡然生出不可逼视的光辉,是无与伦比的自信与豪情,“所以,今天我得先胜了你。” 殷璧越没说话,只是望向台边的榆树。 他与何来一战之后,高大的榆木枯萎了一半,后来受褚浣上场时施展枯木回春诀的影响,重新焕发生机。 如今细嫩的绿芽在晨风中轻颤,好似回到了初春时节。 半步大乘的强者来了,大乘境的神识也来了。 他折了一截榆枝,不由想到,以后遇到钟山可怎么办? 难道也要折枝而战么? 但眼下,他不愿对方误会,解释道,“我并没有折辱你的意思。” 这话或许别人不会信,但是陈逸同样出身学府,也读过殷璧越写的文章。此时他看着对方的眼睛,觉得对方应该是有苦衷,不方便拔剑,于是他说,“没关系,倒是我占便宜了。” 青麓剑派的执事弟子喊道,“沧涯山殷璧越对濂涧宗陈逸——” 两人正式见礼。 台下众人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对战双方身上,惊奇的发现剑圣弟子竟是还不准备拔剑。 但因为殷璧越上一场的表现,这次没有人说他不自量力,反而觉得这是一种自信和骄傲。 洛明川微微蹙眉,他有种直觉,师弟不拔剑,不是骄傲,而是拔剑会出问题。 看台上那位濂涧宗的女长老也蹙起眉头,对身后的小姑娘说道,“纵然自信无匹也不能自弃优势,你以后可莫要学他。” “姑母,我晓得的。”小姑娘浅浅一笑,如明珠生辉,却不耀眼刺目,只让人觉得无比舒服。 以她的修为本是没理由站在这里的,但她来了,与那些小乘以上的长老同台观战,没人敢说不对,还恨不得给她搬把椅子。 因为她是曲堆烟。 亚圣曲江唯一的女儿,濂涧宗无冕的公主。 曲堆烟面上答应下来,但是看着场间折枝而立的白发少年,觉得他意气凌霄,真是畅快。当然,她师弟陈逸拔刀直斩,也潇洒至极。 陈逸用刀。 刀长四尺,沉星砂与万炼精钢所铸,名作‘霜岚’。 自剑圣成名之后的千百年,天下武修以剑为尊,其余兵器皆是末流。如果不是出了个‘断水刀’燕行,几乎世间再找不出用刀的强者。 陈逸的刀,像他的人一样,从起势到出刀,中规中矩,不快不慢,挑不出差错也没有光彩。 隔着十余丈的距离,直直向殷璧越斩过去。 这一刀作为万众瞩目之战的开端,着实让人从心底里生出几分失望。没人像曲堆烟一样,看出什么潇洒至极。 直面刀锋的殷璧越神情微凛。 从陈逸起势的瞬间,一道无比强大的气息,从刀刃间漫溢而出,如大海翻波,扑面而来。 刀虽不快,但万丈波涛凭地起,从刀锋掠处传来,转瞬间就要淹没整个擂台。 殷璧越站在台上,横榆枝于身前,如怒海孤舟,长夜萤火。 这一刻他清醒的认识到,纵然他能在何来的抱朴八卦剑下全身而退,也无法避开陈逸的一刀‘海阔’。 避无可避,自当出剑。 殷璧越足尖轻点飞掠而起,榆枝上的嫩叶四散离枝,却被空中激荡的劲气所阻,迟迟不落。 漫天狂舞的榆叶间,细弱的树枝对上沉重的长刀。 轰—— 刀剑碰撞,轰然巨响,如惊涛拍岸! 台下境界稍弱者,登时被震的耳膜发疼,忙不迭运气真元抵挡。 直到殷璧越出剑,人们才意识到陈逸那一刀的强大。 没有迅疾,没有光彩,没有锋锐,只有强大。 纯粹的强大。 很多人才刚开始懂得曲堆烟眼中的潇洒。所以震惊的说不出话。 孤舟如何阻大海?萤火如何照长夜? 殷璧越沉腕曳剑,榆枝从刀刃上飞掠划过,星火和木屑如浪花四溅。 分海破浪,一息之间轰鸣声回荡无穷,因为太急促,听上去像浑然一声,仿佛有人要硬生生将海劈开。 他已斩出二十一剑,然而陈逸只用了一刀。 濂涧宗长老言简意赅的赞道,“好刀。” 半步大乘者,自然不会因为破障境的刀势动容。 她看见的,是刀意。 不同于剑,刀是最早出现在人类手中的武器之一,因为简单。 劈柴打猎用刀,杀鸡宰羊用刀。 陈逸这一刀很简单,但有些时候,极致的简单意味着强大。 曲堆烟也觉得这刀很好。 作为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同门,她自然知道这是陈逸最强的一刀。 却没想到,他会在战斗初始便毫不犹豫的使出来。 不得不说,最好的是时机。 真元充沛也战意正炽,才能将刀势完美催使。 以虎搏兔尚用全力,既然是战斗,一出手就该是最强的一招。 这说明他不光懂刀,还懂得战斗。 洛明川是最早看见那片海的人之一。 他面上不动声色,凝视擂台,广袖下覆盖的手握成拳头。 刀剑分离,殷璧越手中的榆枝变短,不过一个指节的长度,他却注意到了。 大浪退去,褐色礁石与逶迤海滩显出本来的狰狞面目。 陈逸第一刀的去势已尽,第二刀未至。 须臾间隔,已足够让殷璧越身形微虚,脱困于刀锋之下。 全身真元倾尽而出,神识极速消耗,不止是身形,就连气息也彻底消失在擂台之上! 惊呼和抽气声接连响起,“踏山河!”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踏山河。 殷璧越与何来对战时使出的,不过十分之一。 陈逸面色不变,收刀的角度与速度没有片刻迟疑。 仿佛在他眼里,对手的消失与否,与他毫无关系。 他眼里只有刀。 他收刀回撤,立刀于身前。 如果说近千年以来,只有十个人读过学府藏书楼里的《踏山河概论》,那么陈逸就是十分之一。 无论是空间奥义还是星轨预判,都以掌院先生最强大的手段为基础——计算。 他没能学会‘踏山河’,但了解它。这就够了。 他知道以殷璧越当前的境界,这种程度的剧烈神识消耗,支撑不过半盏茶。 刀身光亮如镜,映照着青天长空,丝丝缕缕的流云飞逝而过。 ‘海阔’之后,便是‘天空’。 无数刀光激射而出,锋锐的线条将擂台上每一寸空间割裂开。 在殷璧越片刻不停的千万步计算中,别说错漏,只要慢一步,便会有刀光来到他身前,划出血影。 这一刀天辅相成,自然流畅,很符合修行者的美学。 每个人都觉得陈逸的应对妙到极致。 青天之下,何处遁形? 第40章 倚湖 战斗进行到这里,陈逸出了两刀,殷璧越出了二十一剑。看似已经进入僵局。 场间一片静默,每个人都在凝神等待。 是殷璧越先凭空而出,举剑破局?还是陈逸的刀光先来到他身前? 千万步计算与千万缕刀光,究竟哪个更快? 出乎意料,先落下的不是剑影也不是血光。而是一声鹤唳。 清鸣而悠扬,从九天之上来到人间。让听者为之精神一振。 下一刻,白鹤破云而出,从十余丈的高空俯冲而下! 仿佛携着青天的云雾与雷霆,振翅间狂风激荡,转瞬即至! 许多人不明所以的惊叹,重明山竟有白鹤?怎么以前从未听说过。 陈逸眉峰微蹙,手腕翻转,千万刀光汇聚收拢,凝成一束,直向白鹤斩去! 刀光华彩之下,人们这才看清楚,手持榆枝的少年,三千白发与白色道袍交织,猎猎飞舞,如白鹤出云,降临人间。 方才那声鹤唳,是剑锋刺破空气的长鸣。 沧涯山弟子蓦然回神,惊叹道,“鹤唳云端!” ‘鹤唳云端’是沧涯剑法总诀的第二式,仅在‘雾起沧涯’之后。每个弟子入门时都曾练习,却从未想到这一剑,竟然也能使出此等威势来。 话音刚落立刻有反驳响起,“不是‘鹤唳云端’,是‘风荡中川’!” 刀剑再次相遇,刀锋的万丈光辉,在无形真元的阻隔扭曲下,就像被大风吹过的云雾,丝丝缕缕四散开来。 许多人看向洛明川,等待他的答案。 只见他微微颔首,眼里似有笑意,“二者皆有。” 白鹤天外来,风从刀刃起,看似是一剑,其实是两剑。只是因为太快了。 从殷璧越身形落下到刀剑交锋,玄机重重,时间却只过了一瞬。因为他出剑时,身法依然走的是‘踏山河’。 陈逸原先蹙眉,是因为不解。 他不明白殷璧越是如何在漫天刀意下隐匿,还能找到自己刀光间的破绽,精准无误的落下来。 但现在他的眉峰舒展开。 青天之上有流云,流云之间有飞鸟,它们本就是青天的一部分,何必需要隐匿身形? 朝闻道,夕可死。他想明白了,却不甘心就此退走或战败。 他最强大的两刀已经使出,真元近乎枯竭。 但对手始终在做着数据庞大的计算,神识消耗已到极点,这一剑的真元如此磅礴,应是倾尽而出。 很可能是最后一剑。 大家同在山穷水尽的境地中。 事实上,殷璧越的情况比陈逸想象中更加糟糕。 不止有‘踏山河’带来的神识消耗,还有最后一剑位置、角度的计算,都让他的识海如割裂般疼痛。 如果没有强大神魂的支撑,他怕是连榆枝也握不住了。 但现在看来,这还不是最后一剑。 因为原本被稳稳压制,稍显黯淡的刀光,骤然间消失无踪,如被人吹熄的烛火。 是陈逸自己收了刀。 殷璧越本是居高临下,举剑相应,此时剑势已尽,不待完全落地,却足尖轻点飞掠疾退! 一退就是十余丈,直到擂台边缘! 嗤—— 众人震惊的发现,擂台上碎石烟尘迸射,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一路延伸到他脚下一寸远处。 那一声是擂台阵法割裂的声音。 陈逸一刀‘天空’,于未尽之时收刀,强行改变了刀势走向! 这变数突如其来,防不胜防,殷璧越只能退。 强行变刀,陈逸嘴角溢出一丝血线,脸色迅速苍白下去,但是眼神越来越亮。 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凭这变数伤到殷璧越,他要搏的是一息时间。 一息足以再起刀。 陈逸倒腕,以刀尖点地,身形高高飞起,似要纵云而上青天。 他的身法飘逸至极,刀尖离地之时向对手横掠而去。 当他使出这一刀,平凡的面目迸发出无限光彩,像是月华洒落清辉。 场间形势急转! “揽月——” 有濂涧宗弟子高喊起来,接着每个人的眼神都越来越亮,仿佛擂台上出刀的是自己一般。 千年前,亚圣曲江一剑揽月退敌三千里,奠定了濂涧宗在世间的地位。 而今陈逸将剑招‘揽月’用刀使出来,竟已初窥真义! 这一刀,是一个门派的历史与荣光。 濂涧宗长老神情微惊,“你父亲传过他剑法?” 在她眼里,濂涧这一辈的年轻天才中,不论如何看,陈逸都过于平凡了些,从未见露过什么锋芒。即使方才的‘海阔’‘天空’再好,也不足以改变她的看法。 “是。”曲堆烟浅笑颔首,“但师弟不愿承我爹衣钵去习剑,就喜欢用刀。” 亚圣相授却不肯继。 这听上去是一件荒唐的事。 她此时再看这个年轻人,月华之中,终于透过他平凡的表象,看到骨血里的骄傲。 不止是她,很多人都一样。 台上台下,大人物与普通弟子们,都看到了这一刀里的骄傲。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洛明川脸色骤白! 喀嚓—— 刀未至,劲气激射,殷璧越手中榆枝应声而断! 刹那间,一柄长剑出现在刀锋之下。 不再是树枝,而是真正的长剑。 别无选择,倚湖剑已怆然出鞘! 被对手砍断榆枝又逼出真剑,这样的变数与压力下,殷璧越本应心慌气短,自乱阵脚。 事实上,他从未觉得有过哪一刻比此刻更清醒,更有底气。 因为他手中有剑。 剑就是底气。 这种情绪他以前从未意识到。 纵然这把剑不能为他所用,但不得不承认,经历过无数个练剑的日夜,他已离不开它。 既已出鞘,何须顾虑? 刀锋入骨不得不战,倚湖剑在这一刻,似乎终于肯感应到主人的心境。 长剑顺刀锋而上,抖落泠泠清光。 陈逸脸色更白,万钧之力顺着刀柄传上手腕,仿佛一座大山落在了他的刀上。要压垮每一寸骨骼经络。 殷璧越的剑方才出鞘,就用了最霸道的一剑。 是剑圣自创的‘小重山’剑诀。 在沧涯山上,他曾见君煜在断崖边练过。 就像拔剑是危局中的本能一样,这一剑也是他的本能应对。 万山来阻,凭何揽月? 陈逸刀势将尽,却来不及抽刀回身,因为殷璧越下一剑已经到了。 两剑连的紧密至极,如同‘鹤唳云端’与‘风荡中川’,好似没有空隙。 剑圣的小重山很多人不敢置信,但是这一剑,几乎每个人都认得。 “寒水!” 是殷璧越上场对战中的唯一一剑。 寒意从千疮百孔的擂台阵法中激荡而出。 长剑破开刀势,一往无前。 这场对战一波三折,变局太快。 濂涧宗弟子方才沉醉在漫天月华中,来不及反应,转眼就是寒意浸透心底。 陈逸面无血色,在剑势之下摇摇欲坠。 惊呼乍起。这一剑去势如此迅猛,下一刻必将血溅三尺! 甚至已经有人闭上了眼睛。 一息之后,风平浪静。 没有剑与刀的铮鸣,也没有剑锋刺进血肉的声音。 殷璧越的剑,停在陈逸右肩半寸远处。他握剑的手没有一丝颤抖,只有面色微白。 寒水剑出,本应覆水难收,却戛然而止。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但殷璧越自己知道。 这把剑依旧不接受他的真元,他只能用以往的方法出剑。但这场战斗将他神识消耗枯竭,无法稳固剑上覆盖的真元。 半寸远时,真元已四散一空。 即使这一剑落下,也没有本应有的威力。刚才他出剑时间很短,尚且不会被看出端倪,如果这一剑再落到实处…… 所幸及时收剑。 陈逸神情微怔,“为什么?” 不止是他,每个人都等着殷璧越的答案。 陈逸的人像他的刀一样简单,想问什么就问出来。就像刚站在擂台上时,他脱口而出的那番话。 殷璧越觉得这是一位值得尊重的对手,所以他决定说实话,“我没有手下留情,只是力有不逮。” 陈逸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殷璧越余光扫到台下,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表情。 就好像……他在撒谎一样。 他甚至能听见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剑势磅礴而去,如大江大河开山劈石,说力有不逮……怎么可能?” “为什么冒着被剑势反噬的危险也要手下留情?” 这年头,说实话都没人信了,殷璧越有些恼怒,脱口而出,“我没有那么好心,真的是力有不逮!” “叮——尊敬的用户您好,好久不见。反派台词‘我没有那么好心’出现,条件成立,光环激活!” 殷璧越彻底懵了。 他可以对天道发誓! 他早就忘了身上还加着个‘反派凶神恶煞’光环! 自从进入叶城,他的心境有诸多变化,即使面对敌人或对手,也没做过什么‘目光如刀’‘冷冷的笑’,没说过‘我本来就不是好人’。 但是,这一次! 蛰伏已久的光环!怒刷了存在感! 他站在风里,内心一片凄寒萧索。 我只是想装个X。 为什么……这种时候…… 要拉仇恨值…… 第41章 黄昏 殷璧越感觉到场间气氛顷刻变了。 每个人的眼神落在他身上,都是说不出的复杂。 他收剑回鞘,看见陈逸笑起来,还对他拱手为礼,“今日一战,心服口服。” 殷璧越心怀侥幸的想着,这个假冒伪劣高仿光环,也拉不了多少仇恨值嘛。 于是他也还了对方一礼,“承让。” 执事弟子高喊道,“本场结束,沧涯山殷璧越胜——” 这场比试跌宕起伏,称的上精彩绝伦,却没有人流血受伤。 双方以端正而平静的见礼开始,也以同样的方式结束。 殷璧越走下台,沧涯山弟子们已迎了上来。目光似喜似悲,还带着某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看的他极不自在。 下一刻,人群分开,他对上了洛明川的眼。依旧是清澈如洗的琥珀色。 眼底带着浅浅的关怀与担忧,开口沉声问他,“可有受伤?” 一如他第一场比试结束时。 那一瞬间,殷璧越突然觉得很安慰。 不管这个世界怎么看他,洛明川看他的眼神始终没有变。 管他什么仇恨值! 师兄在大太阳底下晒了这么久,还等着我扶他回家呢!~\(≧▽≦)/~洛明川清咳一声,言简意赅道,“尚有些事,我与师弟先行一步。” 众人这才露出恍然神色。 脚下的道路已烂熟于心,转道小巷的时候,殷璧越扶上了洛明川的手臂。 寒水剑的未尽之意在经脉骨骼中肆虐,让他不由靠的近了些。 又蓦然觉得太近不妥,一贯持礼的师兄可能很不习惯。正想让出些距离,就听见洛明川诚恳道,“多谢师弟。” 不用谢~\(≧▽≦)/~ ************* 两人走的毫不迟疑,等场间众人回神,背影已远去到几不可见,凝固成青天长空下的一个点。 议论和叹息声纷纷响起。 何嫣芸感叹道,“殷师兄这样……还好有洛师兄看着啊。” 段崇轩不知该作何表情,对于自家师兄的性格,他比别人有更深刻的了解,“幸好以四师兄的战力修为,不会被别人欺负。” 有人不同意,“殷师兄修为高深,战力卓绝,可是万一将来有人心术不正,要骗他呢?比如装可怜搏同情?那怎么办?” “殷师兄总是冷着一张脸!看上去就是一副冷心冷情的模样!这太好了!” “对!虽然容易被人误解!但也能震慑宵小!” 沧涯山弟子们聚在一起,对自家师兄的性格表示深切忧虑,最终得出结论,洛师兄一定要把人看好了!全沧涯群策群力,也一定要把人看好! 褚浣带着濂涧宗的弟子上台,将陈逸扶下来。陈逸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担心,自己确实没有受伤。 看台上的曲堆烟也终于放下心来。 看台上忽然有人宣了一声佛号,众人看去,见是一位皆空寺的灰袍高僧。 佛修一贯低调,尤其是皆空寺的佛修,身在闹市也如礼佛堂。 子明是皆空寺讲经首座的师弟,辈分和修为都摆在那里。但他不说话时,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说话的声音和煦如春风,就像在念诵经文,“阿弥陀佛,师叔祖常说,我佛门弟子行走世间,并不是要因慈悲而处处退让,而是需有‘菩萨心肠,金刚手段’。贫僧从前不懂,今天才明白,原来说的就是殷施主这样的人。” 众人心中感慨万千,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抱朴宗的长老冷哼一声,神色怨毒的低声咒骂道, “哪里是心慈手软,简直是妇人之仁!未来也难成大器!剑圣竟会有这样的徒弟!” 突然他感觉背后一冷,慌忙回头,就见濂涧宗那位长老冷冷望着他。 这才想起殷璧越手下留情的对象是一位濂涧弟子,自己刚才的话,虽然声音低,却难避半步大乘者的耳目。今日到场观战的人中,濂涧宗长老修为最高。那一眼没有半分威压泄露,却饱含威胁之意,他只得青着脸不再言语。 青麓剑派的长老也开口了,淡淡道,“剑圣有这样的徒弟,是件好事。” 中年女子冷眼震慑完了抱朴宗那人,转向曲堆烟时,面上才显出几分亲切。她之前已将战局看的分明,此时娓娓道来,“你师弟为了出最后一刀‘揽月’,倾尽全力,周身护体真元早已溢散,几近于无。殷璧越那一剑若是落到实处,他少说也得一年不能拿刀。纵然有你娘的‘金风玉露’,也得养半年的伤。” 说到这里又转为告诫, “将来不管你与何人比斗,若不是生死之争,护体真元绝不可散,将自己置身于大凶险之中……至于殷璧越那孩子,明明面冷心热,偏要嘴硬,做人情都不会做足全套,你以后也莫要学他。” 曲堆烟依旧柔顺的答应下来,“姑母教诲的是,烟儿晓得了。” 中年女子满意的点头。 曲堆烟心里却想着那个面冷心热的少年,不由笑起来。 心慈手软也好,不通世故也好。她都觉得很好。 是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 不管众人心中如何作想,折花会第三轮都在继续,这场精彩绝伦的战斗终究硝烟散尽。 但茶楼酒馆里还能听到议论,倚湖剑第一次出鞘,便有万山破揽月的威势,当真不可小觑。就是不知道与风雨剑比起来,究竟哪个更锋锐? 这个问题,殷璧越本人也回答不出。 他坐在蒲团上用绢布擦剑,神色认真,动作一丝不苟。 脑海中细细回想着当时战斗的细节。不是错觉,这把剑在揽月的威慑下,出鞘时确实剑身轻震,隐有嗡鸣,似嗔似怒。 但依然不接受他的真元,沉默而固执。如果‘诸圣时代’的第一神兵‘临渊’还在世,只怕也没这么大架子。 想到这里,殷璧越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师父你当年传剑出BUG了吧# #我想跟这把剑谈谈# ************** 七日之后,折花会第三轮结束。曲堆烟在之后的比试中再未现身,不少人感叹美人惊鸿一面,不知此生是否有缘再见。 本应有四十人晋级,但出现了几场两败俱伤的战局,胜者也放弃了下一轮的参赛资格。是故晋级者仅有三十六人。 在第四轮抽签之前,参赛弟子还有三天的时间进行休整。青麓剑派也要调派人手,做擂台阵法的加固和修补工作。 叶城的外来修行者更多了,都是等着围观下一轮比斗的。黑甲守卫队的日常巡逻加重不少,城里酒肆商铺和赌坊钱庄的生意更好了。 现在各门派的弟子,已被淘汰和赶来围观的,远比还在参赛的多。 许多人没了比赛的压力,都喜欢去赌坊里下个小注,小赌怡情,支持一下自家宗门,调剂一下修行生活。 虽然下一轮的抽签结果还没出来,但有不少人知道那天茶楼的事,风雨剑钟山和剑圣弟子殷璧越终归会有一战,因此赌局早早开了起来。 殷璧越之前在战斗中展露出的剑势,让他‘走火入魔,修为大损’的传言不攻自破。是故这两人之间胜负赔率相差不大。 但总归钟山境界更高,押他的也要更多。毕竟上一轮比试中还有人对他破障后期的修为提出质疑,认为他已经算是半步小乘了。 秋湖边,洛明川和殷璧越重复着修行、练剑还有指导话唠的生活。 段崇轩忙着修行、练剑和被人指导,百忙之中还跑去赌坊给自家师兄狠狠押了一笔。 于是他在叶城姑娘心目中英俊不凡,年少多金的形象更伟岸了。 这场几乎全民参与,进行的如火如荼的大赌局,只有抱朴宗弟子没有参加。 并不是因为他们在潜心修行,超脱低级趣味。而是在最初殷璧越与何来的对战中,他们向叶城钱庄借了一大笔钱去押何来胜。后来赌局赔了,钱财一时间凑不齐,还是带队长老亲自掏腰包,才还清了在钱庄的欠账。 这件事情传回西大陆横断山,被宗门里的太上长老们传信斥责‘丢人现眼’。是故现在的抱朴宗弟子,都不敢再去赌了。 叶城的三伏天快要过去,乌金西坠时便有凉风乍起。 城里的民众搬出竹椅在街巷边纳凉,打着蒲扇嗑瓜子,说着新听来的折花会热闹事。花楼上的彩灯迫不及待的挂上,中心主街的商贩开始筹备夜市,高门大户里的灯笼也早早点了起来。 秋湖边的沧涯弟子们结束了一天的练剑与修行,有的回到屋里准备凝神入定,有的则结伴往城中心走去,也要凑凑叶城里的热闹。 西天的余晖洒下,湖面浮光跃金。倦鸟归巢,远处的一片白墙灰瓦的民居院落间,升起炊烟袅袅。 湖边人影渐渐走远,笑谈声也散去,黄昏里的秋湖静默下来。 只有微风徐徐,吹起千丝万缕湖畔垂柳。 到目前为止,今时与往日都没有什么不同。 但今天又注定不同。 因为柳树下立着一个小姑娘。 没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又已经站了多久。 她就好像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那里一样,晚风和垂柳都不曾注意到。 她穿着紫色的长衫,广袖窄腰,衣摆绣着繁花似锦的暗纹。发间的珠钗非木非玉,只有尾端嵌着一颗圆润的明珠,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当白发少年推门而出,提着剑向湖边走来,她浅浅笑了。 一笑三春。 垂柳再多姿,如何有她梨涡柔美? 湖水再光辉,如何有她眼眸明亮? 第42章 初恋 殷璧越走出小院,又到了他一天中练剑的时候。 往常此时的秋湖畔静默安宁,没有人迹,只有一两声子规的啼鸣遥遥传来。 但今天的秋湖,好似莫名生出光彩一般。 循着光彩,他看见了柳树下立着的人。是一位姑娘,浅笑嫣然,对他唤道,“殷师兄。” 换成任何一个人,都能认出这位女子。 但殷璧越不是任何人。 那天他上台比试的时候,也没向看台上张望。此时他只能从衣饰上判断这女子出身濂涧宗,便上前两步,停在持礼的距离,疑惑问道,“你是?” 素未谋面,于情于理都应该称他‘殷道友’而不是‘殷师兄’。 若是别的姑娘见他眉峰微蹙,冷着一张脸,一副不解风情的样子,早就又气又羞的走了。但曲堆烟笑的落落大方,“我叫曲堆烟。曲江的曲,杨柳堆烟的堆烟。” 这下连‘抱朴七子’都搞不清楚的殷璧越,也知道她是谁了。 曲江是一条江的名字,也是一位亚圣的名讳。 杨柳是濂涧宗宗主的名字,也是她娘的名字。 她说这些话时,没有任何骄矜神色,就像寻常的自报家门,坦荡自然。 这让殷璧越对她的观感好上不少,于是主动说, “段师弟在屋里,我替你去叫。” 曲堆烟怔了一下,“我不是来找段道友的。” 殷璧越也怔了,来这儿的姑娘不找段崇轩……那难道是来找洛明川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生出几分莫名的低落,“那你找谁?” 曲堆烟认真道,“我就是来找你的啊,殷师兄。” 殷璧越懵了,“找我……何事?” 曲堆烟上前一步,就像问他晚饭吃了没,“殷师兄婚配了么?” “……不曾。” 殷璧越还没缓过神,下一句就气势汹汹的到了,“殷师兄看我怎么样?” 这下殷璧越彻底懵了。 在他以往漫长的反派生涯中,从来没有‘被妹子表白’这一项。 不,别说表白,作为BOSS身后众多的人形背景板之一,女主要吐口水都轮不到他。 他现在……是开启剧情隐藏模式了么? ‘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在殷璧越脑海中循环播放,根本停不下来。 曲堆烟见他不说话,也不着急,只是微笑着等他。 半响,殷璧越说道,“曲道友,你是不是弄错了?” 曲堆烟眼眶微微红起来,“我没有弄错。是我哪里不好么?” 殷璧越从没遇见过这种情况,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你很好,是我不好……” 洛明川或者段话唠,随便来一个都行啊!以他的语言能力,实在不会表达。终于他说清楚了,“是我并无此意。” 曲堆烟坚持道,“修行路远,有人陪伴一起走,有什么不好呢?殷师兄现在不了解我,但如果能给我个机会,我们未必不能好好相处。” 很有道理,无法反驳。 殷璧越沉下心来,认真道,“你很好。修为出身还有容貌,都很好。你将来会遇到很好的人,与你心意相通,求道千百载,共同度过漫长的生命……但这个人不是我。” 曲堆烟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殷师兄拒绝我,是因为有心悦之人了么?” 事实上,殷璧越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拒绝她。 或许是因为剑圣久不归山,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天下大势尚不明朗,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做,或许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 但他下定决心道,“是。” 曲堆烟笑起来,“那真好。殷师兄日后合籍大典一定要请我。她若是不珍惜师兄的心意,我就来抢走师兄。” 殷璧越觉得她笑的很难过,不管有再多原因,伤害一个小姑娘,总归是件残忍的事,他在袖间摸了摸,找到了一方手帕,递上去。 曲堆烟接过帕子擦了擦眼泪,紧紧攥在手里,“我走了。” 殷璧越看着她转身顺湖畔走去,青丝在晚风中飞舞,脊背挺得直直的。 一回头,就见洛明川立在院门边,不知已站了多久。 落日熔金,他站在院墙的阴影里,神色晦暗不明,低声唤他,“师弟。” ************** 曲堆烟走在湖边,心情很沮丧。 突然她背后响起脆生生的一声,“喂,你别难过了。” 曲堆烟提起警惕回身,见是两个姑娘,穿着沧涯的白袍,一个明丽如春花,一个娇弱如白莲。 “你们跟踪我?” 若是以往,她早就发现了,只是现在心绪不稳,一路上竟然没注意到。 何嫣芸翻了个白眼,“谁跟踪你,我是怕你想不开投湖了。”她把手里的油纸包递上去,“刚买的,还热乎,你吃不吃?” 曲堆烟探头看了一眼,居然是几块糖蒸酥酪。 可见对方买完东西回秋湖,就撞见自己被人拒绝的一幕。如果是别的姑娘,此时应该羞恼万分,但是曲堆烟性格随她娘,‘你看我怎么样’这种话都问的出口,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应该恼羞成怒的概念。 她现在正忙着和糖蒸酥酪做斗争,“这种小孩子吃的东西,我一点也不喜欢。你们怎么还吃这个啊,我辈修行中人,如此重口腹之欲……” 何嫣芸收回纸包,“小莲,咱俩吃。” 曲堆烟眼疾手快的抢过来,“……我又没说不吃。” 斗争失败。 曲堆烟边吃边打量她们,觉得这两个姑娘长得真好看,不由问道,“殷师兄说他有心悦之人了,是谁啊,是不是你们俩其中一个?” 阮小莲‘噗嗤’一声笑出来,“当然不是,你看看手帕上绣的字。” 曲堆烟蹙起眉头,“明珠华彩,白璧无瑕,什么意思?” 何嫣芸解释道,“‘明’就我师兄洛明川的‘明’,‘白璧’,当然是指殷璧越殷师兄了。” 曲堆烟大惊,“居然是这样!” 修行界中男子合籍的也有,只是数量少。 但她很快接受了这个说法,就是有些失落,“我见过洛师兄,君子端方,看上去是个很好的人,这样的话……看来我是没什么机会了。” 何嫣芸道,“你长这么好看,修行天赋也好,何愁以后没人心悦于你?” 曲堆烟听了这话反而蔫下去,酥酪也不吃了,足尖轻点,跃上了湖畔的垂柳。她坐在柳枝上,就像没有重量的风,柳枝仅是轻颤两下便不动了。 何嫣芸怕她带着酥酪跑了,也提起真元,与阮小莲上了树。 三个姑娘并肩坐在巨大的柳树上,晚霞淡去,天边新月初现。 曲堆烟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忽然叹了口气,“我觉得我是嫁不出去了。” 何嫣芸吓了一跳,“不是吧,你才多大,一次失败就把你打垮了。” 曲堆烟翻了个白眼,“你懂什么,这不是我第一次失败!这已经第二次了!” 何嫣芸不得不承认,美人就是美人,白眼都比她翻的好看。 于是她很惊讶,除了殷师兄,居然还真有人能拒绝这等美人,八卦之心一时难以抑制,“第一个是谁啊?” 阮小莲面上不动声色,悄悄竖起耳朵。 曲堆烟从没和人说过这件事。连她爹都不知道。 或许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或许是夜幕降临,气氛正好,她自己也没想到,她居然真的说了出来,“第一个是我师弟陈逸。” 阮小莲大惊失色,“啊?” 何嫣芸也觉得陈逸实在是太……普通了点。 要是不拿刀,扔在大街上都找不着。 曲堆烟却把她们的惊讶理解错了, “他年纪比我大,修为比我高,但是入门晚啊,当然是师弟!我也不算老牛吃嫩草……表白真难啊,明明我娘一次就成功了,到了我怎么次次失败。” 何嫣芸看她难过,大手一挥,拍上她的肩, “这算什么,我小时候还暗恋过洛师兄呢!但后来我明白……就像你看见一朵花,觉得它好看,想要拥有它,你只是喜欢它的样子,是一种欣赏,不是什么心悦。” 阮小莲深有同感, “我小的时候想要嫁给山下烧鸡铺的掌勺小哥,我只是喜欢他做烧鸡的样子,也不是心悦。” 夜色渐沉,明月洒下皎洁的光辉,曲堆烟看着湖面若有所思,“这样一说,好像是有道理,我就在看台上见了殷师兄一面,哪里说的上心悦呢?” 三个姑娘说起了被她们遗忘的,遥远懵懂的初恋,湖水都变得朦胧起来。 “最初……你为什么会跟陈逸表白呢?” “我八岁那年,和我爹去拜访掌院先生。在学府里遇见他给小猫包扎,我跑过去跟他玩,他拿糖豆给我吃,我就问他将来娶我好不好……结果他拒绝了。” “你没搞错吧?八岁!也太小了吧!” “那又怎么样,本姑娘八岁就出落的倾国倾城,闭月羞花了!” “你太自恋了,把酥酪还给我。” 曲堆烟大笑起来,从柳枝上一个纵身,轻点湖面而去,“只剩最后一块了!” 何嫣芸和阮小莲赶忙去追她。 *********** 殷璧越觉得洛明川眼神不对。 至于哪里不对,他却说不上来。 两人站在湖畔的晚风里对视,没人先开口。 洛明川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很不对,但他没有办法,他控制不了。 他站在院门里听师弟与曲堆烟说话,几乎时刻,好几次都想推门而出。这种情绪让他心惊,他问自己,凭什么阻拦?又有什么资格阻拦呢? 很快又悲哀的发现,剑圣久不归山,天下将乱,师弟与濂涧宗亚圣的女儿交往,于兮华峰,于沧涯山都有利无弊。 洛明川再一次觉得自己需要力量。 很强的力量,强到能够改变天下大势,不用考虑任何人、任何事。 幸好,师弟拒绝了曲姑娘。 洛明川推开门,看见师弟一个人站在夕阳下。 心情大起大落,久久不能平复。 这时,殷璧越终于找到了打破沉默的方法,“师兄,院子的门槛怎么了?” 洛明川回头一看,身后是一堆细碎无比的粉尘,依稀能看出门槛的轮廓,微风吹过,轻轻飘散起来。 他轻咳一声,“年久失修,我出来的时候没注意。” 殷璧越不相信,但直觉告诉他,这时候还是顺着洛明川的话说比较好,“哦。” 他不知道,刚才他若晚回头一瞬,整个院子都会变成这样。 “师兄现在有空么?沧涯剑法总诀里,我有招‘明沙宿莽’不太明白,师兄帮我看看?” 洛明川笑起来,如清风朗月入怀, “好啊。” 第43章 来战 月影西顾,秋湖边的院落群静默在沉沉夜色中,只有夏虫的鸣叫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传来。 洛明川推开窗子,夜风灌进来,扑面的寒意让人清醒。 窗外正对着秋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 他不喜欢白天那种几近失控的情绪,于是开始理顺思绪。 地牢中,他知道是自己昔时醉酒,误了师弟心生执念,步入歧途,于是满心愧疚。最初决定一同下山,也是因为想要补偿师弟,兼有开导之意。 可是这一路走下来,到底什么时候变了呢? 浮空海边,师弟为什么要与他换柬,他不知道。但是有种莫名的直觉,师弟是在保护他。月圆夜饮,师弟靠在他怀里说以后想要好好过日子,那时候他还看不清自己的心。 直到今天。 直到师弟亲口承认,已经有心悦的人了。 夜风乎起,吹散眼前迷雾。 洛明川修道十余载,从不惧面对内心。 他想,他也是心悦于师弟的。 但是师弟呢? 师弟还太小,心思又单纯,真的能分清对师兄的感情与对合籍道侣的感情么? 洛明川看着波澜起伏的湖水。 没关系,他可以等。 从学府到沧涯山,从师弟的十三到二十三岁,以后师弟生命中的每一年都会有他。 洛明川心神清明,很快入定,开始修习迦兰瞳术。 殷璧越打坐时却神思不宁。索性翻身下蒲团,坐到案前,点灯擦剑。 他最近越来越觉得,擦剑是一项有益身心的事,能让人很快沉静下来。 烛光照亮三尺青锋,也将他的面容映在剑上。 曲姑娘很好。无论家世容貌,还是修行天赋,没有不好的地方。 那么,为什么第一反应是拒绝?难道不该感到高兴么? “我心中有大道,世间情爱,又岂能束缚我?” 不,这种理由应该是大师兄,或者师父那样的人会说的。 自己分明不是有志于孤身证道的人啊。 因为天下局势动荡,危机重重,好,这勉强算一个原因。 还有么? 殷璧越回想自己当时的心境,发现第一反应居然是怕洛明川误解。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是出于害怕早恋被家长发现的心态? 也不完全是。 或许是小反派当久了,太长时间没有姑娘示好,突然冒出来一个,还是女神级别的,一下子不习惯。 应该是这样……吧。 烛火黯淡下去,他的剑已经擦的很亮,心绪也平静下来。 不管怎么说,他眼下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折花会第四轮的抽签结果,明天就会出来。 这一轮殷璧越三人没有抽签权,只需等待别人抽到自己的名字。 段崇轩一大早就自告奋勇跑去沉影壁前看结果,回来的时候整个人眼神飘忽,魂不守舍。 殷璧越有些担心,“你对上谁了?” “兴善寺佛修慧德。” “有几分胜算?” “七成。这次不是七成被他胜,而是真有七成。” 殷璧越不解,“很好啊……洛师兄对上谁了?” “青麓剑派冯文晋。” 殷璧越看了看洛明川,觉得也不足为虑。 话唠飘忽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脸上,表情悲喜难辨, “四师兄,钟山抽到你了。” 三人一时沉默。 半响,殷璧越道,“总归是……终有一战。” 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在他心里,一直以为与钟山的战斗,最少也要拖到第五轮之后。 “四师兄,你现在有几成胜算?” “四成。” 话唠感叹道,“还真准,跟赌坊赔率都一样。” 殷璧越怔了一下,“你押了我赢?” 话唠道,“当然啊!” “……我的错。忘了让你押钟山。” 事实上,看过钟山前几场战斗,殷璧越自己都恨不得去押对方。 话唠已经清醒过来,折扇一展,摇起来,“没关系,没关系,押的不多,九牛一毛而已……” 他怕自家师兄心里不好受,所以不敢说到底押了多少。 洛明川方才一直没有说话。他现在突然开口,却有着奇异的、稳定人心的力量,“不要急躁,总会有办法的,师弟也不是没有获胜的可能。” 如春风拂面,殷璧越沉下心来, “是的。我总要尽力一搏才甘心。” 秋湖边的人们不会知道,在青麓剑派的梧桐苑里,程天羽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师兄,你有几成胜算?” 钟山答道,“六成。” 程天羽笑起来,“师兄也太谦虚了,我觉得足足有八成呢!” 钟山摇头,“不,就是六成。” 程天羽一脸的不可置信。 宋棠拍了下他的发顶,笑道,“你师兄说几成就几成,还不练剑去。” ************ 这一战来的众望所归却仓皇匆忙。 不止是殷璧越,所有人都没想到居然真的这么快。 消息传出去,许多人即刻启程,前往叶城观战。 在全南陆传的风风雨雨的时候,宋棠让人从中陆寄来的信笺到了。是殷璧越在学府三年里,写过的所有文章的拓本。 “拜入沧涯之后,他的消息很少,没有办法。” 钟山翻着几页薄纸,“足矣。” 殷璧越则拿着段崇轩给他的纸片研究。 纸片有大有小,有的字迹工整,有的随意潦草,上面写着钟山拜入青麓剑派前的杂事,或是涂画着他剑势的走向和角度。这些信息很零散,很多看似无用,但是殷璧越看的很认真。 话唠有些不好意思,“只有这么多。” 这已经出乎殷璧越的意料,远远超出了他对话唠消息来路的预判,“已经很好了。” 从晌午到深夜,殷璧越一直站在窗前静思。闭上眼睛,无数画面一闪而过,好似经历了钟山人生中的前十六年。 少年成名,沉浸剑道,孤独而执着。 拜入青麓剑派之后,画面变得模糊。 风雨剑诀很有名,不是什么不传之秘。青麓剑派上下,至少有四十名弟子都在练。澜渊学府的典籍里,也有相关的记载。 但是真正的风雨剑只有一把。 它是百万年前‘诸圣时代’一位圣人的佩剑,后来在‘道魔大战’中损毁,被青麓剑派收藏。耗时十年,花费无数心血修复,复原了七成威力。 钟山十八岁那年,在青麓山上练了一套风雨剑诀,最终由亚圣周远道拍板决定,将这把剑传给他。 钟山不负众望,二十岁已窥得风雨剑诀真义,被称为南陆未来三百年内,最有潜力入‘圣人境’的天才。 庞杂的碎片与资料在殷璧越脑海中重新整合过滤,他感觉到自己正在不断接近钟山。 很久之后,他睁开眼,长舒一口气,这种精神极度饱满的状态下,他觉得自己有五成胜算了! 幸甚至哉,他推门而出,站在院子里深呼吸,平复激动的心情。 一抬眼,却看见洛明川屋里的灯还亮着,将影影绰绰的人影投在纸窗上。 师兄也还没睡?看起来好像正在写东西。 如果换了以往任何一晚,殷璧越什么都不会做。 但他今晚实在太高兴,以至于大胆而失礼,竟然上去敲了敲洛明川的窗户,克制着激动的心情低声道,“师兄,你也没睡么?” 纸张摩擦的声音传来,窗户被从里面推开。 洛明川确实坐在案前写字,“师弟,夜寒露重,怎么站在院里?” 他起身开门,将殷璧越迎进来。果然,师弟夜里的体温更低了。 殷璧越被带进屋,下意识觉得再向里走不妥,于是来到桌案前,“师兄,我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 洛明川多年恪守礼制,还从来没有与人深夜共处一室。 学府夜书楼,起码还有别人。房顶夜饮,起码没在屋子里…… 他胡思乱想着,又觉得自己比起师弟,太不磊落,一时心绪不宁,顺口问道,“什么好消息?” 殷璧越想说他现在与钟山对战,已有五成胜算了。但是下一刻,他的目光落在案上的信笺上,顿时失声。 洛明川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在写什么,心道不好,可已经迟了。 殷璧越看着他的眼,问道,“师兄,这是什么?” 案上是一封战书。 是洛明川要下给钟山的,时间定在殷璧越上场的前一天。 言辞极尽挑衅,让人看了就生出火气,忍不住想要接下。 殷璧越几乎瞬间就明白了洛明川的打算。 他要在自己之前挑战钟山,赢了最好,纵然赢不了,也会尽可能的消耗对方。 这样的做法若是传出去,无疑会招来许多非议。 就算不提别人的看法,这件事也已经违反了洛明川一贯的行事准则。实非君子所为。 洛明川知道现在说什么都迟了,苦笑两声,不再说话。 殷璧越将信笺折好,认真想了想, “师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你不必为我至此……” 殷璧越知道,洛明川能想出这样的办法,并写出这种言辞激进的信,已经下了不少功夫。但他还是说,“我想自己去试试。” 第44章 风雨 那天晚上,殷璧越等了许久,才等来洛明川一声‘好’。 于是笔锋劲瘦的战书被他仔细折好,收进袖间。洛明川有几分哭笑不得的尴尬,觉得自己像是被学府里的教习先生没收了作弊小抄。 再之后,两人都默契的没有提过这件事。 殷璧越的比试是三人中第一场,时间越临近,他反倒越发沉静。即使倚湖剑依然不接受他的真元。 到了上场当日,他心境已沉如平湖,波澜不起。 沧涯山弟子们从秋湖边走到城中心时,人潮从两边分开,无数目光落在他们身上,落在殷璧越的身上。但经过之前两场比试,人们的目光里都多了尊重和敬畏。 从叶城到重明山脚下,有人潮远远跟随,但没有窃窃私语的议论。 无论是普通百姓还是修行者,都觉得自己将要见证一件大事的发生,或许会载入史册。 昨天便有青麓剑派的弟子,再次检查了擂台的防护阵法。今早擂台下人头攒动,东边的看台上,坐着各门派辈分和修为都很高的六位长老,还有一位叶城供奉。 人山人海中,殷璧越和钟山走上台。相对而立。 每个人都等着他们在这一刻说些什么,哪怕是自我介绍也好。可惜这两人都寡言,注定要让众多看客失望了。 钟山将剑平举至额头,两手各握一端,然后躬身。 殷璧越像他一样行礼。 不同于往常的拱手作揖,此时他们都选择了最正式、最肃穆的礼法。 两人身高相仿,于是两把剑也停在相等的高度。 剑在鞘中,不露锋芒。 但是倚湖开始震动。 剑刃与鞘密集的撞击,如骤雨打金荷,嗡鸣不止。 这个瞬间,不可思议的,殷璧越感受到了它的情绪。 这声剑鸣就像一道厉声喝问——时无英雄,竟使竖子成名?! 它在喝问风雨剑! 抱朴八卦剑下,这把剑没有反应,霜岚刀揽月之时,这把剑只是轻轻震动。 但是此刻,仅是因为被放在与风雨剑平齐的高度,它就变得不甘而愤怒,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原先它不是没有反应,而是不屑。 没有人知道这些悄然发生的变化,有人听到倚湖剑在鞘中的震动,也以为是殷璧越在蓄势。 就连钟山也觉得,仅是一个停顿,见礼之后,当殷璧越再直起身,就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但他道心坚定,不会因为对手的改变而慌张。 清鸣骤起,风雨剑出鞘,如风声呼啸而过! 几乎是同一时刻,倚湖剑怆然出鞘,长鸣如鹤唳! 完全盖过凌厉风声,于是旷野间回荡的都是这一剑的声音! 台下众弟子没想到,刚一开场,仅是剑鸣相争,就有如此大的声势,不由纷纷惊叹出声。 看台上的青麓剑派长老摇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果然是少年心性,沉不住气。” 战斗经验丰富的人,都同意他这句话。 两人同时起势,钟山的剑更快一息,先落了下来。出乎意料,竟是一招‘暖雨晴风初破冻’,如早春时节,微风细雨。 这是风雨剑的起手势。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只是太过中正平和。 接这一剑的方法有很多,台下至少有二十个人能用不同的方法化解下来。 但是殷璧越没打算化解。 真元入剑,如溪流淌过干涸依旧的河道。倚湖剑仿佛变成了他手臂的一部分。 无数个日日夜夜压在胸口的大石,一朝粉碎,何其快哉?!何不酣畅?! 于是他足尖轻点,持剑而上,剑锋狠狠压下,如白鹤破风雨而出! 两剑相遇,撞击之间劲气激荡,晨雾避退! 从剑锋处飞溅的真元,如星火燃野,落在擂台上,发出‘嗤嗤——’的声响。 “鹤唳云端!” 同样的一招,威势与之前仿若天壤之别,让人不敢相信。 但依然不够。 两剑一触即分,殷璧越身形翻转落地,剧烈的炽痛顺着手腕传到经脉,如烈火烧过旷野。 余光看到台边榆树的位置,比起之前,他落地处靠后了半寸。 而钟山,依旧站在原地。 这种细枝末节很少有人发现,但那位叶城供奉看到了,并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境界差距代表真元输出的差距,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殷璧越骤然冷静下来,并重新开始计算。 心思电转,也仅在落地的瞬间,他便再次出剑。 钟山的眉峰微蹙。 谨慎细致,精于演算——这是他原先对殷璧越的判断。就像那场与何来的比试,先前所有受制于人,都是为了找到破绽,一招制敌。 但是刚才那一剑,好似全无谋划,仅是兴致所至。 不在他对这场战斗推演的任何一种情况中。 节奏被打乱,双方再次回到同样的起点。 只有瞬息间隔,殷璧越的剑就到了。 剑身覆着柔和的光晕,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弧线,流畅而多姿,仿佛晨雾也被这一剑的美丽而吸引,汇聚在他剑下,像是江上的风烟。 剑在他手中,如一江春水,但剑光飞掠,已至钟山面门! “‘烟笼寒水’!” 每个人都不懂,为何在迅疾猛烈的‘鹤唳云端’之后,倚湖剑竟然奇异的平静了下来。回到最初暖雨晴风的氛围中。 这道剑光并不如何威势可怖,反倒有种翩若惊鸿之美,钟山却退了两步。 两步之后挑腕落剑,只是挽了个剑花,好似站在夜泊的渡挥袖拂散江上风烟。 是风雨剑的收势——‘斜风细雨不须归’。 轻巧如燕,却有决绝的去意。在烟雾弥漫的寒江上展翅而去。 台下很多人看的一头雾水,莫名非常。 没有真元对冲的激荡,没有惊天动地的剑势,钟山和殷璧越在做什么? 各门派中修为稍长的弟子便纷纷开口解惑, “殷师兄一剑‘烟笼寒水’看似轻盈,但飞掠的剑光无论是角度还是距离,都准确在毫厘之间,封死钟师兄所有来路,如迷雾封锁于寒江之上。” “钟师兄不进反退,两步的位置走的妙极,找到百中取一的破绽,以‘斜风细雨不须归’破开迷雾。” 钟山一剑破雾,翻腕斜刺,身形陡快,好似轻飘飘的飞羽。 倚湖剑相击迎上,没有剑啸,只有飒然微风。 两人变招虽快,却不见迅疾猛烈的争锋,反倒如行云流水一般流畅。 沧涯剑法‘风过寒潭’对羽衣剑诀第一式。 一时间,擂台上仿若时节变换,春雨如酒柳如烟,料峭的春寒伴着微凉的春雨。 但依然有人能看到美丽宁和之下的暗涌。 “他们两个的剑势精准至极,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真元被浪费,又在对方出剑时开始计算与破局。” “两个人,都在用最小的代价出剑破剑,搏取对方先露出破绽的时刻。” “谁的剑晚一分,谁的计算慢一步,局势就会顷刻改变!” 但仍有人不理解,钟山境界高于殷璧越,为什么也用这样谨慎的打法? 宋棠笑起来,对程天羽解释道,“精神和真元都以均匀的速度消耗,对手最不容易临阵突破。” 这是最稳妥的方法。 当殷璧越的神识和真元不足以支撑他计算和出剑,胜者只会是钟山。 说到底,还是境界差距,徒呼奈何。 四十余招过去,战斗进入奇异的节奏,殷璧越没有用寒水剑诀,钟山也没有用风雨剑。 他们剑势很流畅,看上去很有美感。 草长莺飞,杂花生树。 时间悄然流逝,烈日高悬当空。欣赏这样的战斗近乎享受,很多人微微松了口气。默默等待最终水落石出。 下一刻,有人神情微讶,“起风了?” 为什么台下感觉不到? 只能看到风吹过榆树伸展到台上的枝叶,吹起殷璧越道袍的下摆,浮动钟山垂下的广袖,轻拂过他手中的剑锋。 接着剑锋轻旋,猛然向下刺去! 狂风骤起!榆树狠狠弯折下腰! 钟山足尖轻点高高跃起,衣袍在风中翻涌如流云! 原来不是风,是风雨剑的剑势真正起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洛明川瞳孔微缩。 钟山先起势,只有一种可能:师弟露出了破绽。 很多人都想到了这一点,于是神情骤然凝重。 局势,将在下一刻生变! 殷璧越神色不变,身形微动,凭空消失,步法极快,仿佛在风中虚晃。 但此时风满擂台,台上尽在剑势之中。 能避到哪里? 他很清楚自己将要面对怎样蓄势已久的一剑。 但他无法在对方的剑招下起势,四十招与四百招没有区别,真元不济的一定是自己。 原先的计划统统作废,因为钟山比他想象中,还要强很多。 那就只能让对方起势。 打破僵局,只有这一条路。所以他有了破绽。 台下感觉不到风,却听到狂风呼啸,飞沙走石的声音,仿佛风声是在识海中回响震荡。修为稍弱的弟子,下意识的捂住了耳朵。 风中剑啸凄厉!不向虚影去,反倒向虚空中直刺! 在众人惊疑不解的眼神中,虚空中一道血雾喷薄而出! 血花落在擂台上,‘嗤啦’一声溅起白雾,竟将石台烧出点点黑痕。 是剑中炽热狂暴的真元。 钟山找到了殷璧越的位置。 一剑刺破护体真元,直入皮肉。 殷璧越自虚空中显出身形,白色道袍上左臂血肉横飞,脸色苍白无比。 眼神却亮的惊人。 他的剑已经来到了钟山身前一尺! 狂风骤静,寒意四起。 溅落的血滴凝成冰霜。 他以一道入骨剑伤的代价,换来起势出剑的机会。 万千推演,尽在这一剑之中! 第45章 风雨(二) 剑锋明亮而冰冷的光芒,如同漫天星河抖落在秋江之上。 夜风起,寒水生,明月笼纱,漆黑而迅疾的江潮,向钟山滚滚而去。 在殷璧越出剑的瞬间,钟山便斩出一剑,同时飞掠疾退,直到擂台边缘! 然而江潮随之而至,他右胸出现一道细细的血线。 炽热的鲜血涌出来,还没来得及浸开,便在泼墨山水袍上凝固成冰霜。 寒水剑的剑意,已如骨髓。 但正如之前殷璧越在最后一刻避开了钟山剑势的最大伤害,钟山也避开了这一剑的六成威势。 他横剑于身前,如长堤大坝,阻隔滔滔寒江。 一息之间变数太快。 殷璧越白袍染血,对手残留在骨缝间的剑气炽热而狂暴,又与寒水剑的冷意相激。左臂伤口隐隐冒出白烟,触目惊心。 钟山脸色苍白,伤口虽被寒意覆上冰霜,剑气却顺着经脉肆虐而上,刺痛一直蔓延到心脏。 然而他们此刻都无暇顾及,便要争先起势,拔剑直斩! 濂涧宗的中年女子蹙起眉头,“台上阵法完好么?” 沧涯山长老沉声道,“不能为了一场折花会,折损两个年轻一辈的修行天才。” 青麓剑派的长老手握阵枢,谨慎的点了点头。一旦出现不可逆转的大凶险,擂台阵法便会立刻启动,将由阵法本身承受剑势。 沧涯山和青麓剑派的弟子没有大人物们的沉稳冷静。 他们脸色惨白,真元覆于目,紧张万分的盯着擂台。 程天羽已急红了眼眶。 宋棠眸中显出忧虑,殷璧越比他们想象中更强。不止是修为,他与剑的默契度很高,仿佛天辅相成。 洛明川面上不动声色,广袖中双手紧握成拳,掌心鲜血淋漓。 两人几乎同一时刻跃起,两剑在半空中相遇! “铮——” 磅礴真元构成无形的半弧屏障,在剑锋交叠处冲击对撞! 没有雨,却有雨声潇潇。 没有湖水,却有寒意阵阵。 台下稍近的弟子,苦痛不堪的向后退去,如被风雨声洗刷识海,又浸在深夜寒江中漂流。 台上的时间近乎凝固。 剑光争辉,剑身映照青天艳阳与缕缕流云,映出他们沉静的面容,明亮的眼眸。 酸痛与麻木自剑柄传上,殷璧越仿佛读懂了对手的剑意。 凄风苦雨。 境界所至,那位叶城供奉也懂了,开口赞叹道,“了不起。” 这不是风雨剑威势最大的一剑,却是最难练的一剑。 对于诸多修行风雨剑诀的弟子而言,这一剑就是他们难以参悟的瓶颈。 风威侵病骨,雨气咽愁肠。 剑意何其凄惨! ‘诸圣时代’创下风雨剑的圣人少时家贫,历经苦寒,中年入道。 这一剑,是他对自己前四十年苦寒人生的总结。 而钟山少年成名,修行大道一路坦途。竟然也能体会这剑中的凄苦孤独之意。 当真是了不起。 宋棠却不惊讶。 师弟少时境界尚低,真元不足护体,挥剑万次每至手中覆满血泡,筋骨负荷到极致。不下山,不闲谈言笑,不聚众嬉闹。夏练三伏酷暑,冬练三九寒冰,日日如此,未曾懈怠。 少年成名的代价,是吃更多的苦,更孤独。 难言的孤苦从剑锋蔓延而上,逼人愁绪万千。 殷璧越的剑势未尽,便陡然抽身回撤,剑身直向下去,身形却如白鹤振翅,飘然更拔高一层。 倚湖剑当头斩下! 无边无际的光泽,从剑身上流泻而出,如澄澄湖水反射粼粼波光。 此时已近申时,日光渐暗,远不如正午明亮,但是这一剑光辉太盛,仿佛令天光都明亮了几分。 如果说钟山的剑是凄苦风雨,那殷璧越这一剑,就如朝阳跃云,金光喷薄! 是‘不惧乌云千尺浪’的自信与骄傲。 沧涯剑法总诀,‘旭日东升’。 很多沧涯山弟子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这样的声势浩大,真的是旭日东升? 钟山轻盈落地,举剑于顶。剑屏再起,其上微光点点,如星河散漫,横接迎头而下的剑锋。 露湛朝阳,星环紫极。 ********* 不止是南陆,全天下都关注着这一战。 在叶城的修行者,紧张万分的遥遥观望战局,没能去叶城的人,翘首以盼,等着宗门同族传来消息。 但总有人不用等。 横断山终年积雪不化。 最高的峰顶雾凇沆砀,冰挂如林。严寒至极,以至于小乘境修行者都不能久站。 此时山巅站着一位老者,袖袍盈满山风,宽额长须,神色漠然。眼里似有慑人精光。 他身形不高,但站在此地,就像超脱于世间众生。 莫名生出万山俱俯首的宏大气势。 理所应当。如何不超脱?如何不俯首? 如果剑圣不在了,天下哪有比他更高的山? 他也在看着这一战。 纵然万里之外,他连两人剑锋上的光辉都看的一清二楚。 他看的不高兴,于是微微蹙眉,袖袍轻拂。 万里之外的重明山,洛明川突然变了脸色,不可置信的向天上看去。 濂涧宗长老与叶城供奉俱是脸色煞白,皆举目望天。 城主府里,叶之秋提剑登上最高的露台。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浓云翻涌,从西向南,万里转瞬即至。足以遮蔽重明山一方天空,使太阳便黯淡无光。 似乎只是一眨眼,没有雷鸣,没有闪电,磅礴的大雨就狠狠打下来! 打的看台下弟子猝不及防,慌忙支起真元屏障,“怎么突然下起雨了?” 豆大的雨点,铺天盖地。 ‘星环紫极’之后,两人又各出十余剑。这一战,已从清晨到黄昏。 对战双方的真元、神识、精神意志都濒临极限。 殷璧越因为剑道与境界的差距,依然赢不过钟山。但也没有输。 因此当这场雨落下的时候,两人都再无余力顾及。 不过片刻,殷璧越厚重的道袍已浸满雨水,变得更加沉重。就如他沉重的鼻息,还有已不堪重负的心肺与经脉。 道袍上凝固的血迹在雨中晕开,乍看上去,左半个身子都如同泡在血水中。 风雨凄凄,溅起水雾迷茫,让他想起闭关破障时的那场雨。 也是这般萧瑟如秋,杀意如芒。 钟山的泼墨山水袍上,同样混着血水与雨水。 水流顺着他的眉峰流淌下来,又淅淅沥沥的淌过剑尖,滴在擂台上。水花盛开。 他的眼睛越来越亮。仿佛要把重重雨幕烧穿。 “真是巧啊,打到这个节骨眼上,来了一场雨,钟师兄的风雨剑足以借势!” “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什么办法?!” 几乎每个人都这么想的,这场雨,是天意。 只有包括洛明川在内的,极少数的几个人,看见了阴云后隐隐透出了无上道法。 半步大乘以上者是因为境界所至,而洛明川是因为修行了迦兰瞳术。 但是就算世人都知道了,许多人也不敢说一句话。六位亚圣在世人心中,近乎神明。 雷霆玉露,皆是圣恩。 圣人要变天,谁敢说一个不字? 叶之秋站在露台上,叶城里的万家灯火在他脚下。 他望着西边的天空。 这片雨云现在在重明山,但只要移动二里,来到叶城上空,他就会毫不犹豫的出手。 老管家站在他身边,声音颤抖,“老爷,求您不要拿剑,这是对圣人的大不敬。” 叶之秋没有说话,手里的剑也没有放下。 中陆。 云阳城里,掌院先生正在院中喝茶看天,似是天色不好惹人厌烦,便将手中茶盏摔在地上。 ‘哗啦’一声脆响,茶水混着碎瓷洒了一地。 但在这之前,钟山已经在风雨里举起了剑。 他向前踏出一步,脚下的浅泊溅起水花,迟迟不落。 剑过之处,飘飞的雨丝发生奇异的扭曲,随剑聚拢而来! 于是漫天风雨都化作他的剑。 风雨围城! 有人想过钟山借了风雨的势,会更强。只是没想到他会强大到如此地步。 剑势已经超越了破障境的极限,触到了小乘的门槛。 竟似要临阵突破了! 更有人看出,这一剑已不仅是钟山的境界修为,更是‘风雨剑’这把神兵,本身的威势被完全激发了出来! 不过一场雨,竟然使它亢奋至此! 没有人认为殷璧越能接下这不可思议的一剑。 他拿什么接下这一剑? 又凭什么接下这一剑? 顺势而为施展寒水剑?可是风雨已尽在钟山的剑中,从何借势? 避开这一剑? 又怎能避开漫天风雨? 殷璧越站在雨中,道袍尽湿,好似一座孤立无援的城。 第46章 风雨(三) 叶城供奉唏嘘道,“剑圣弟子,不可能胜了……除非他也有一把神兵,比如‘临渊’。” 瞩目这一战的大人物都有同样的想法。 面对风雨剑本身被激发的威势,末法时代之后的兵器,哪个能争锋? 殷璧越有临渊么? 当然没有。 临渊剑早就被剑圣重铸成了‘春山笑’与‘秋风离’,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风雨围城之中,殷璧越抬头看天。 天上浓云翻涌不息,仿佛黑夜提前来到,赶走了黄昏。 黑云压城,城欲摧。 狂风吹动冰冷的雨水打在他脸上,他似是毫无所觉,因为心底更冷。 这就是天意不可违么? 分明只是一个瞬间,却有无数画面一闪而过。 从前多年不得偿愿的反派生涯,烟云浩渺的沧涯山,槐树满庭的学府与府里的先生,碧海清波的浮空海,金灯代月的叶城…… 屋顶上,明月落在秋湖里,夜风微寒,混着酒香。 那时他就说想好好过日子。 这场雨,是天要亡我? 可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不是为了顺应天意的啊。 剑锋之下,殷璧越看着天,轻轻笑了。 倚湖剑微微震动,似是也笑出了声。 剑身直斩! 这一剑,不斩钟山,不斩风雨! 直直向天斩去! 向着压顶黑云斩去! “轰——” 看台上的人变了脸色。 台下弟子猝不及防,慌忙闭上眼睛,但是光辉太过明亮,仿佛要穿过眼皮,直照射进识海之中。 万丈光明汇聚在这一剑上! 就像将一轮太阳硬生生拉回了人间! 重明山下,亮如白昼! 叶城里没有下雨,只有零星的雨丝从重明山下随风飘飞过来。城里的百姓,只觉天空一道闪电劈下,然而光明久久不散,竟然越来越亮。 他们推开窗子,来到院里,举着伞聚在长街上,不可思议的望着重明山的方向。 光明愈发刺眼,街上的人流开始四散奔逃,有人向家中跑去,有人向地城入口跑去,妇人捂住怀里啼哭孩童的眼睛,跑进街边的商铺。 黑甲守卫队奔跑在大街小巷, “不要慌乱!折花会比斗正常进行!城里阵法完好!不要慌乱!——” 城里的百姓看见熟悉的黑甲,终于放下心来。 光辉依然没有熄灭。 黑云的缝隙间,竟然有金光透射出来! 殷璧越举剑站在万丈光明之中,漫天风雨避退三尺! 抱朴宗长老认出了这一剑,失声尖叫起来,“青天白日剑!——” 下一刻,更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云后的金光越来越亮,竟然透过大雨落在了擂台上。 接着浓云向四周飞速散去,转眼就露出了夕阳的影子。 大雨在一息之间停了下来。 天下间的大人物,震惊的望向中陆云阳城方向。 想不通今天的圣人们,都怎么了? 学府里,掌院先生沏了一壶新茶。指间微不可见的颤抖着。 城主府的露台上,叶之秋走了下去。 万里之外的抱朴宗横断山巅,拂袖的老者看了一眼中陆方向,眼神微冷。但什么也没有做。 风雨和光明尽数散去。 殷璧越嘴角的血迹滴在擂台上。 钟山半跪在地上,以手柱剑。 血水染红身前积水。 何以破风雨? 唯光明尔。 唯青天白日剑。 六百年前,剑圣用这一剑废了抱朴宗的太上长老。 六百年后,殷璧越用这一剑破了钟山的风雨围城。 天上犹如被剑光劈开,泾渭分明。 一边是夕阳间的瑰丽红霞,如火焰滔天,一边是雨后的浓郁湛蓝,如墨色沉沉。 这样的奇景,却没有人欣赏。 场间一片死寂。 随着洛明川飞身向擂台上掠去,众人才清醒过来。 不知谁先惊呼出声,如同冷水溅进油锅,重明山脚下震动起来! 无数人开始欢呼,他们不知道自己在欢呼什么,只是心中激动难抑,情绪万千,无法表达。一阵阵长啸在场间回荡,直干云霄,畅快淋漓,竟然是观此战之后,隐隐有了突破的迹象! 沧涯山和青麓剑派的弟子冲上台;兴善寺,皆空寺有佛修精通医理,也匆忙上台看伤;东边看台上几位长老拿出自己珍藏的丹药,却发现还没有段崇轩喂给两人的品相好。 兵荒马乱之中,殷璧越的眼里,只有恍惚重叠的影子。耳边的声音嘈杂,却听不真切。 他识海混沌一片,撕裂般的剧痛碾过每一寸骨骼经脉。身体早已到了极限,但仍睁着眼睛,死死握着剑,不肯放松分毫。 直到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感受到熟悉的温度和气息。 他终于双腿一软,安心的昏迷过去。 **************** 乌云尽去,清光万里。 如果不是地上积水成泊,几乎想不到半盏茶之前曾下过雨。 从叶城到天下五片大陆,许多大人物们依然沉默。 这场比斗跌宕起伏,近乎戏剧。 明里有两位少年天才挥剑,暗中有两位亚圣交锋。挥袖掷盏,改天换地。 所有人都以为殷璧越不可能赢。 除非他能有一把像‘临渊’一样的神兵,能与风雨剑争锋媲美。 结果他就真的有了一把神兵。 良久,有人出声,“倚湖剑,到底是什么来路?” 青麓剑派的长老缓缓摇头,低声自语,“那把剑,真的是‘倚湖’么?” 很多人不明白亚圣余世为什么会出手,毕竟他境界太高,仅是细微的动作,也可能被天道察觉,要顾及因果。只是一场折花会而已,在顶天立地的圣人眼中,应该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有人猜测是因为殷璧越的那剑‘旭日东升’,极得真义,太像‘青天白日’。 让他回忆起了灞河边上屈辱往事,那场单方面的屠杀,抱朴宗死了五位长老,还有一位活着,但也是废人了。 纵然有人猜到了也不会宣之于口,因为圣人间的恩怨,是天上的大事,不敢妄议的。 但谁知道,余世不想看到‘旭日东升’,殷璧越却使出了真正的‘青天白日’。 阴差阳错之下,居然隐晦的打了圣人的脸。 这是件不可思议,想都不敢多想的事。 而掌院先生的态度,也值得深思。 很多人都觉得,他能毫不犹豫的出手,对上天下间最强的亚圣,果然是剑圣的至交好友。 不管暗中有多少潮涌,这场战斗直接影响最大的,还是两位主角。 在这一战之前,人们提起殷璧越的名字,会称他为‘剑圣弟子殷璧越’。 但现在,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号——‘倚湖剑’殷璧越。 这场比斗被载入许多典籍中,留给后人参考,叫做‘半城风雨半城湖’。 而钟山虽然断了一条肋骨,但是经脉没有受伤,也没有留下影响日后修行的隐患。昏迷了七日之后,境界竟然不降反增,直接入了小乘境。 无论外界如何喧腾,都与洛明川无关。 他现在守在殷璧越的床边,握着他的手腕。将真元源源不断的输进去。眸色沉沉,如深渊大海。 殷璧越时醒时睡,总觉得经脉里像是有温泉潺潺流过,浑身暖洋洋的。太过舒服,简直睡不够。 每次睁眼的时候,就看见洛明川在床边,有时候段崇轩也在。 当他唾弃自己太懒惰,想要起床,洛明川就笑着说,“再休息一会,没关系的。” 就这样过了七天。 第47章 褚浣 当殷璧越彻底清醒的时候,是七天后的深夜。 他的真元在体内顺着经脉运行了一周天,觉得从未如此神清气爽。经脉更宽,真元也更加凝实。 左臂的伤口完全不疼了,只有些痒,应是在长新肉。 原本破障初期的境界,竟然直接到了破障中期。 床边的洛明川笑了笑,“师弟醒了?可还有不适?” 在跳跃的暖黄色烛光下,他的面容被镀上淡淡的光晕,眼里的笑意也似是被烛光点亮。 殷璧越突然觉得脸上烧起来,“不曾,反倒还升了境界……师兄,我睡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他下意识垂下眼,避开洛明川专注的目光,却看到了床边被握住的手腕。 自己方才竟然一直没察觉到。 是睡多了人僵硬感知也迟钝了,还是这几天始终如此,时间一长就习惯了? 想到这里,殷璧越觉得脸上更烧了。 洛明川倒是笑的坦荡,“七天,现在是子时三刻。” 殷璧越从床上坐起来,“睡得久了,骨头有些僵,我想出去转转。” “好。”洛明川顺势松开他的手。很自然的俯下身,将床边的云靴拿过来,似是要为他穿上。 殷璧越赶忙道,“师兄,我真的没事了。”一边抢过来,自己穿上了。 他想出去转转,一方面是因为躺的时间长了确实不舒服,另一方面也有清醒之后发现不在自己屋子里,睡着洛明川的床的尴尬。 推门而出的时候,洛明川也跟了出来。什么都没说,给他加了件披风。 带着寒意的晚风一吹,脸上的热意褪去,殷璧越站在庭院里,回想起那天比斗的事。 瓢泼大雨中,他拿着倚湖剑向天斩出‘青天白日’,破了钟山的风雨围城,但剑势太浩大,以至于真元和神识都严重透支。洛明川上来扶他,迷迷糊糊的,话唠好像喂了他一颗丹药。 再后来,几天的半睡半醒。依稀记得是洛明川以自身真元为他不断滋养经脉,化开药力。这次境界提升,有在战斗中感悟良多的成分,也是因为话唠的丹药品相太好,更多还是洛明川七天的照顾。 想明白这些,殷璧越开始唾弃自己。 师兄夜不能寐,无微不至,那样劳累。而自己醒来的某个瞬间,居然还想了些有的没的,实在太不应该了。 君子坦荡荡,师兄弟之间情义深重,实在不必在意什么虚礼。 是的,殷璧越清醒的时候,脑海中一闪而过许多问题,比如谁帮忙擦的血迹,身上这样干爽,还换的新道袍,大了一号,肯定不是自己的,应该是师兄的吧…… 殷璧越唾弃完自己之后,看着洛明川,诚恳道,“师兄,承蒙尽心照顾,无以为报,只能……” 只能什么? 他突然觉得这话再说下去有点奇怪,又说不上哪里奇怪,噎了一下,“只能以后有机会,也照顾师兄!” 对!就是这样! 洛明川眼里笑意渐深,“应该的,当不得谢。以后……会有机会的。” 两人站在树下说了些话,晚风徐徐,月色正好。殷璧越是没有什么睡意,但想到洛明川这么多天都没有好好休息,便强行送他回房去了。 到了第二天,天光破晓,段崇轩从屋里出来,正看见自家四师兄提着剑往外走。像是要去练剑。 不由惊喜道,“四师兄,你起来了,感觉怎么样?……诶,师兄修为似是又有进境!” 殷璧越原本还打算练完剑回来再找话唠,此时笑起来, “感觉很好,确实有突破,还要多谢你的丹药……你现在也起的早了,果然比以往勤奋许多。” 话唠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什么谢不谢的,师兄说的哪里话……”接着感叹道,“师兄都突破了,我自然也要更努力,不然压力大啊!” “还有钟山,听青麓剑派那边的消息,也突破了。一下子到了小乘境。这真是……”段崇轩没想到什么合适的词,最后重复道,“压力大啊。” 殷璧越笑了笑,“钟山本来就距小乘只有一线之差……你只要勤勉修行,将来……” 这时院门外响起叩门声,并同时自报家门,“青麓剑派宋棠携师弟来访,多有叨扰——” 段崇轩神色微惊,显然是没想到说什么来什么,一边上前去开门,将人迎进来。 来的正是宋棠三人组。 五个人在院中见过礼。先开口的却不是宋棠,而是刚入小乘境的钟山。 他身上气势极盛,并非有意外露,只是突破不久,尚不能收放自如。 他看着段崇轩,郑重道,“此番突破,多亏段道友丹药相助。只是我身上尚无一物可偿,愿立下心血誓,来日以报……” 说着行了一礼,他如今修为要高段崇轩两层,行礼动作却极端正,丝毫没有不自在。 段崇轩侧身避开这一礼,懂了他的意思,连忙摆手打断,“别别别,千万别!就是一颗丹药,我兜里多的是!高兴都能当糖豆吃!” 这话却是胡扯了,他离家的时候,他爹给了他五颗保命。天下间现存的总共也不过十颗。 但他给了出去,并没有施恩图报的意思。只是单纯的想给。 宋棠道,“兴善寺医修来看的时候,说是服用了一颗‘龙云丹’。” 殷璧越听到这里心中一惊,他猜测是极好的丹药,却没想到这么好。 一颗‘龙云丹’,筋脉断裂也能治,药劲强到没受伤的人吃了它,还会承受不住药力而爆体。 但他不会再说感谢的话,只是在心里默默记着。 程天羽小孩子心性,虽然以前和段崇轩吵过架,但转头就忘了。此时听段崇轩这么说,还怕他不知道这丹药的珍贵程度,“我下山时师父也给了不少好东西,但都比不上‘龙云丹’,不能以次充好来诳你。你想想,有什么想要的么?” 作为青麓剑派亚圣周远道的徒弟,宋棠三人身家富足,但是昨晚凑了一下,发现竟然凑不够一颗丹药的价值。 折花会相遇以来,段崇轩也算对他们三人的性格有些了解。现在更是知道他们绝不会接受白得的好处。转念一想,对宋棠正色道,“我不要任何报偿,只有一事相请宋少门主,但若是感到为难,大可不必答应!” 宋棠笑道,“但说无妨。” 段崇轩轻咳一声,“我三师兄燕行的事,我也听说了……他说话口无遮拦,是他的错。我先替他赔个不是。他一时醉酒,绝无故意辱没少门主的意思,事后他也万分悔恨。不敢请少门主既往不咎,只请日后遇上时,先不要动手,听听他如何说。” 殷璧越也想起来自家没谱的三师兄,与段崇轩一道向宋棠行了半礼。 ‘人更甜’什么的……还真是…… 程天羽有几分紧张,就怕这件事情提起来让师兄难堪。 但宋棠坦坦荡荡的应道,“好,下次如果遇见,我定然不会先动手。” 燕行的事情他确实生过气,也为全南陆漫天的流言苦恼过,但时间过去久了,他已不再计较。 段崇轩笑道,“只此一事,足以抵消,我们互不相欠!”他见钟山还有点不自在,“心血誓千万别再提,你要真敢立,我拼着自己被反噬也能想办法解除了。” 钟山抿了抿唇,没有再说话。 等到三人告别离开之后。段崇轩长舒了口气,打着折扇在院子里转悠,“我太佩服我自己了!三师兄一定要请我喝酒!段崇轩你真是太棒了!” 殷璧越已经习惯了他人前人后不一个样,笑看他夸自己,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 “心血誓,可以由被立誓的一方解除么?” 话唠想也不想,“哪儿能啊,我诳他的。立誓一方都解不了,被立誓的能有什么办法!” 殷璧越心中一沉。 洛明川,也立过心血誓。 在兮华峰上,殷红的血一滴滴渗进地里,他说,‘此番定为师弟寻得明湖千叶莲,否则修为永无进境!’ 修为永无进境。 洛师兄到了叶城之后,一直处于破障巅峰,再难进一步。好几次殷璧越都觉得他要突破了,可是偏偏没有。 他想到这里有点难过,恨不得时间倒流,回到那时候,扑上去捂住师兄的嘴,“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啊啊啊啊——” 段崇轩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四师兄,如今千叶莲已是你的囊中物了,什么都不用担心!” “不是还有下一轮?” “下一轮参赛的只剩了十八个人,就要开始排出位次了,赛制不再是抽签,而是挑战……” 这时洛明川推开院门走进来,段崇轩惊奇道,“洛师兄,你今天不是有比试么?” 他原本打算和四师兄去看,但宋棠三人来访,耽误了一会儿。 殷璧越睡了几天,把话唠的这轮比试睡过去了。也没注意到洛明川的比试是今天,心里一时有些淡淡的愧疚…… 洛明川笑了笑,“是啊。” 殷璧越紧张道,“没有去么?” “打完了啊。” 打完了……完了…… 殷璧越看看天色。 这应该是……一招秒的吧。 ******** 折花会第四轮结束,十八人晋级,赛制由抽签变成了挑战。 青麓剑派的执事堂,根据之前比试中各个弟子们展露的修为和战力,先拟了一份排名出来。 排在后方的弟子,可以来挑战排名靠前的。 每场分出胜负之后,排位将发生变化。 直到十八天后折花会结束,挑战不再生效,位次彻底确定下来。 比以往更加灵活,时间也可由双方协商决定。只要有空余擂台,想在晚上打也没问题。 沉影壁上排名出来的当日,叶城大街小巷随处可以买到手抄本,还附注有这十八个人,每人的师承出身,功法兵器,前几轮的战绩。 段崇轩也带回来一份。 顺便听到了很多消息: “你说殷璧越?我不跟他打,他连钟山都打的过。” “不打不打!别说青天白日,旭日东升都接不下来!” “啥,你说我没种?!你行你上啊!” 结果就是……没人愿意跟殷璧越打。 段崇轩拿着排位名册,“四师兄,我觉得你要再次轮空了。” 殷璧越看了看,他排在第一位。附注是倚湖剑殷璧越,破障中期。剑圣门下弟子,青天白日破风雨围城。战力可与小乘初境一战。 洛明川是第二位,附注写着沧涯首徒,灵修,破障巅峰。精通多门道法,学贯百家。 接着是濂涧宗的褚浣,也就是陈逸的师兄,被排在第三位。 再往后是青麓剑派两人、沧涯山两人,还有佛修弟子。 段崇轩因为与程天羽对战时使出的最后一剑,也进了前十,被排在第八位。附注里还特别加了句,‘身家颇丰,燃符不尽’。 何嫣芸也进了前十八名,离荷叶糯米鸡更近一步。 令人不胜唏嘘的是,往年风光无限的抱朴宗,这次只有三个人进入了排位赛。排名还都比较靠后。于是人们感叹真是签运不好,如果不是第一轮就有三人对上沧涯山,肯定不是这种结果。 殷璧越却觉得这排名太偏颇了,“师兄怎么在我后面?” 他一直有种直觉,洛明川隐藏了一部分实力,至少自己打不过他。 段崇轩正想解释,洛明川就笑笑,“虚位而已,师弟不必在意。” 段崇轩心想,太不会说话了! 这样一个搏得四师兄好感的机会都不会把握。以后喜欢四师兄的人多了,可要怎么办? 分明是先跑去青麓剑派执事堂说,“我境界虽高,但战力不如殷师弟。”又站在沉影璧前,“我排在殷师弟的后一位,若有人想挑战他,不如先来胜过我吧。” 这种方法都能想出来,实话实说很难么?! 洛明川显然不想让话唠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道,“我接到了褚浣的战书。” 排在第三位的濂涧宗褚浣,亚圣曲江的弟子。 修习枯木回春诀,被称为年轻一辈中最有潜力进入‘圣人境’的灵修。 殷璧越胜了青麓剑派最可能夺魁的钟山,如果洛明川再胜了濂涧宗褚浣,他们此行折花会的结果,基本就定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殷璧越:“师兄,承蒙尽心照顾,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啊不对!!” 卷纸即将要写这个副本最后一场打戏~\(≧▽≦)/~有几点问题解释一下: 1.亚圣问题,招来云雨的是抱朴宗余世,掷盏让太阳出来的是掌院先生~为表尊重,人们有时候也会尊称亚圣为‘圣人’。 2.年龄问题,上次师兄说‘从师弟十三岁到二十三岁’,只是打算在闭月二十三岁再表白,闭月现在虚岁十八。(其他年龄BUG什么的忘掉忘掉吧 卷纸智商低嘤嘤嘤 不要较真QAQ3.三观与世界观天文观问题。如果冲击了你的三观 卷纸在此致歉 请默默点X 不要和二逼作者计较QAQ 第48章 褚浣(二) 叶城与青麓剑派同在南陆,在这里,自然是钟山的名声更响。褚浣作为中陆濂涧宗亚圣的弟子,似乎自身光彩也被这次折花会上群星闪耀的光芒所遮盖。他前几轮虽然展露了强大的实力,但是尚在意料之中,没有令人震惊的突破表现。 也有人认为他是未遇强敌,所以才没有动用最强的后手。就像陈逸在对上殷璧越之前,也不曾使出最强的刀,以至于被低估。 濂涧宗的女弟子们,大多像她们宗主杨柳一样豪放而大胆。而许多男弟子,都像长老曲江。 作为六位亚圣中性情最温和,行事最低调的曲江。只有拔剑的时候,才真正像一位亚圣。 段崇轩最终综合各路消息,得出结论,“我猜测褚浣在上一轮使出的实力,最多只有四成。” 殷璧越微蹙起眉,褚浣的比试他只去看过一场。那一场还没有用枯木回春诀,根本看不出端倪。 洛明川笑了笑,宽慰道,“不要担心,我也修行过一些木系功法。” 师兄!你什么没修行过! 殷璧越理智上认为自己实在是想太多,师兄肯定会胜的。但总忍不住去担心。还不是一般的担心。 这种情绪太陌生,以至于让他觉得自己最近是不是哪里不正常。 双方的时间定在鸡鸣时分。作为排位赛的第一场,沧涯首徒对战濂涧宗亚圣弟子,即使定的时间再早,也有无数人起个大早跑来观战。尤其是濂涧和沧涯的弟子,几乎在叶城的全都到了。 两人在台上相对见礼。 单从样貌上来说,褚浣比陈逸有识别度多了,但气质却是如出一辙的相似。濂涧宽袖窄腰的紫色长衫穿在他身上,也生出温润的平和感。 每个人都觉得,看两个君子端方的人同在台上,是件赏心悦目的事。 褚浣说,“久仰。” 洛明川应道,“不敢。” 没有更多的交流,这场比试就正式开始了。 褚浣抢先一步出手,只见袖间飞出一道绿光,风声呼啸,转眼间就暴涨到碗口粗! 飞掠到洛明川面门时,众人才看清那是一条藤蔓。青翠欲滴,还不停抽出新生的嫩芽。 褚浣手握袖里的藤蔓,如使长鞭,直直抽去! 洛明川神色不变,几乎是藤蔓出现的瞬间,他身前就燃起了一道烈烈火墙! 段崇轩一时有些羞愧,因为他发现,自己扔符纸的速度,还没洛明川掐诀快。 然而只阻了藤蔓一息,焦黑的表皮就被生机勃勃的翠绿飞速取代,竟然破开火墙,去势不变的向前袭去! 这次台下终于有人看清了洛明川掐诀的动作,还来不及惊呼,火墙就变成了一片火海。 晨风之中,火势越来越大,吞天噬地一般席卷了整个擂台。离的稍近的弟子甚至能感受到滚滚热浪,扑面而来。 洛明川的身形在火光中看不真切。 褚浣有真元护体,仍觉被烈火炙烤得皮肤刺痛。紫衫上显出星星点点的绿色,飞速延伸,细弱的翠藤覆在他身上,却像坚不可摧的盔甲。 他手中藤蔓扫过火海,如狂风翻卷,惊涛拍岸,直向洛明川而去。 灵修的战斗节奏一贯偏慢,可是这两人太不按常理出牌,竟然有立刻分个胜负的架势。 连段崇轩都看不懂了,“洛师兄这个真元输出量……” 擂台从北到南足有十余丈,这样声势浩大的一场火,要在瞬间输出多少真元? 殷璧越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不确定自己的猜测,低声道,“我在学府曾看过一种功法,有点类似‘月迷津渡’,台上的火势,很可能一半都是幻象。” 段崇轩恍然大悟。 不止是殷璧越,也有人想到类似的情况。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不止一半,足有八成都是幻象。却有以假乱真的威势。 火光中开始冒起浓烟,那是植物被不断灼烧时产生的。 有人看到褚浣收回了藤蔓,纷纷猜测他是不是打算认输了。 但褚浣走到了擂台中央,四面临火之中,他开始掐诀。 掐的是双手诀,姿势很古怪,没有人认得。 他周身的绿色藤蔓不断焦黑枯萎,失去新生的力量,紫色长衫直接暴露在烈火中被炙烤。 但他动作不疾不徐,神情肃穆。 随着他手势开始变快,有人感受到了脚下土地细微的晃动,震惊道,“地动了?” “我也感受到了,怎么回事?” 地动并不强烈,但修行者五感敏锐,知道不是错觉。 一时间都惊疑不定,凝神感知。 下一刻,地崩山摧,轰鸣震耳! 擂台上裂开无数道缝隙! 裂缝中钻出新芽,迎风火飞长,转眼竟然窜高了五六丈! 众人不可思议的看着台上一片榆树林拔地而起,转眼盖过了漫天大火。 段崇轩惊叹道,“这……也是幻象?” 殷璧越听见自己声音微颤,“不。” 褚浣真的在台上催生了一片树林。 他还注意到,擂台崩裂的时候,没有碎石,没有烟尘,就好像是心甘情愿被破开一般。说明这种攻击,得到了认可。 褚浣的枯木回春诀,已经初窥沟通自然的真义。 东边看台上的长老们看向了控制阵法的人。 青麓剑派的长老蹙眉道,“没有异动。” 阵法没有异动,说明认定这种攻击的威力,在限度之内。 擂台下却议论纷纷, “这也太夸张了,还是破障后期,要是到了大乘境,得强到什么样子!” “能转眼种出一片森林?” 确实夸张。 台上的榆树已经遮天蔽日,枝叶交错,仿佛将整个擂台与外界隔绝。 不止是视线的隔绝。台上已成了褚浣的私人领域。 他面色苍白,目光明亮,站在最中央。 重重枝叶替他感知对手的位置和移动,不断传来信息,发起攻击。 这片树林的死亡与新生同时发生,一瞬之前便有枯荣轮回,然而生生不息,无穷无尽。 台下众人看不到两人的身影,也看不到火光。 纵然集中精神,也只能听到风吹树叶的簌簌声。如海潮般翻涌,一阵盖过一阵,席卷天地。 殷璧越终于确定了心中猜测,“碧海潮生。” 枯木回春诀中威力可排进前三的法诀。以往从没有小乘境以下的人修习过。因为天赋灵脉的纯净度不够,真元数量也不能支撑。 而褚浣如今的境界,居然不仅做到沟通自然,更向天地借了势。 这是一件可怕的事。‘诸圣时代’创立这种法诀的圣人,曾在大乘境时,用这样的方法,耗死了一位亚圣。 纵然以褚浣当前的水准,真义尚不能达一二,也足以让人色变。 濂涧宗的长老神情微讶。 她原以为自己算是了解褚浣,谁知道到底还是低估了这个年轻人。 很多人都在想树林里的洛明川,现在在用哪种方法避开无穷危机,有没有受伤,真元是不足以支撑方才的火海了么? 在褚浣看来,对手正在维持着片刻不停的高速移动。他虽然找不到确切方位,但整片树林都是他的眼睛和耳朵,洛明川即使再快,也有在源源不断的攻击下懈怠的一刻。何况保持这样快的速度,真元消耗巨大。 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手受了伤,鲜血滴在叶子上的粘稠触感。 事实上,洛明川立在擂台南边的树枝上,神色平静。 他脚下的枝叶很安静,讨好一般轻轻拂过他的衣摆。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瞳孔已变成了沉如长夜的墨色。 他看着整片树林,甚至能看到擂台下每个人的表情。 师弟眼中的忧色。 他闭上了眼睛。 遮天蔽日的树林开始起风。 狂风呼啸,吹的他衣袍猎猎,吹的落叶肆意狂舞。 褚浣心脉一痛,难以控制的吐出一口血! 因为就在刚才的那一刻,他与自己催生树林间的联系,被强行切断了。 就好像一把剑直直斩在了识海,留下深入骨髓的刻痕。 下一瞬,所有的树枝与藤蔓开始疯狂的向他攻击,视线之内的一切都变成了敌人! 众人只见整片树林在风中颤抖,接着飞速枯萎凋谢,凋零落地的飞灰被扬起,四散而去。 露出了面色苍白,嘴角血线蜿蜒的褚浣。紫色长衫上显出几道破口,像是被枝叶划伤的。 他的声音有些艰涩,“我认输。” 裂缝开始闭合,最终毫无踪迹,如果不细看,甚至发现不了其上龟裂的纹路。 台下众人还没有回神。 没有人知道怎么回事,一息之间这场战斗就尘埃落定了。 只留下一个有着美丽细纹的擂台。 殷璧越看了看,觉得很眼熟,像是某种阵法的痕迹。 青麓剑派的执事弟子喊道,“本场结束,沧涯山洛明川胜——” 洛明川向褚浣拱手,“承让。” 这时有人发现,他依然站在上台见礼时的方位,竟然没有移动一步。 殷璧越看着洛师兄穿过为他贺喜的众人,一边点头致意,一边直直向他走过来。 忍了忍,还是没压住上翘的嘴角。 于是洛明川也笑起来。 第49章 登山 洛明川这一场比以往几轮的表现都要更显眼,也因为他毫不费力的胜过褚浣,往后几日都没有接到任何战书。 众多观战弟子自认不能在褚浣的‘碧海潮生’下撑过一盏茶,自然不愿再去挑战洛明川。 很多人判断他的实力更胜殷璧越一筹,于是都等着他去挑战目前排位第一的殷璧越。 折花会以往也常有同门师兄弟同台对战,何况排位赛本就是各自为政。 但眼看着比赛期限一天天过去,各种挑战赛打了十几场,秋湖那边还是没个动静。 就好像洛明川彻底放弃了挑战权。 于是各种各样的猜测和议论都响了起来,有人说这两人情义深厚,不可能兵戎相见。这种说法没有得到什么认同,因为平日里修行,同门切磋都常有,又不是决生死,怎么会影响情义。 相比之下,另一种说法更被人接受,有人在大暑当日,城南十四巷,看见过两人相携而去。 再后来的流言就夸张起来,直接说殷璧越和洛明川,不是一般的师兄弟,以后是要结为道侣的。 殷璧越听到段崇轩的转述时,差点剑都没拿稳。 平复了一下呼吸,郑重道,“这件事情千万不能在师兄面前提起!” 尽管话唠再三保证,他还是心中忐忑。 洛明川不会已经知道了吧? 师兄那样持礼重道的一个人,何时听过这种荒唐话! 师兄肯定会生气! 说不定……还会为了避嫌,以后远离自己? 不!殷璧越啊,你怎么能以反派之心度主角之腹呢! 师兄为人坦荡,如何会在意旁人的流言蜚语?! 可是……还是怕让师兄知道…… 想到就尴尬。 殷璧越最终决定,把人牢牢看好! 只要不去城中心,不进人多嘴杂的茶馆酒肆,师兄就不会知道! 折花会一完就立刻回沧涯山!反正也没几天了! 计划堪称完美! 洛明川发现师弟最近变了。 从清晨开始,他的窗前就有影子晃过。在院中徘徊几步,似是在确定他在不在。 只要他有出门的意思,湖边练剑的师弟就立刻紧张起来,“师兄你要去哪里?” “今天有何师妹的挑战赛,我去看看。” “我也去,一起吧。” 不仅如此,每次看完比斗回来,师弟都要拉着他绕过城中心的繁华路段。神色总有些莫名的紧张。 洛明川不知道师弟在想什么,但他很高兴。 即使师弟看他的眼神依然澄澈如湖水,一丝爱意也没有,他也依然高兴。 但是沧涯山的弟子们不这样想。 他们看着两人感情一天比一天好,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恨不得让殷璧越一夜之间长到弱冠,回了门派就立刻行加冠礼,连着合籍大典也一块儿办了。 “可惜殷师兄还没成年,洛师兄还有几年要等呢。” 几乎每个人都会这么说。 按照修行界的共识,过早的合籍以致泄了元阳,日后容易根基不稳。修行者生命漫长,二十岁时由师门或者亲族长辈加冠,才算是正式成年。 殷璧越根本想不到,自己还在小心翼翼不让师兄为流言蜚语而困扰时,何嫣芸那边,连他们合籍大典用什么花色的彩绸都暗搓搓的定下来了。 折花会来到倒数第三天时,段崇轩接到了一封来自青麓剑派弟子的挑战书。最终虽然没能再次使出‘烽火狼烟’,但也战胜对方,守住了原本的位次。因为近来加倍的勤勉和战斗感悟,修为比下山之前突飞猛进,气息节节攀升,竟似快要破障了。 何嫣芸在最后一日胜了排在第九名的兴善寺弟子,成功晋级前十,可以登山折叶。阮小莲喜极而泣,请她吃了十块凉糕。 折花会结束的这天,正值立秋。 叶城里落了一场夜雨,第二天暑气尽消。 吹过酒招的风里透出清爽,青石板长街上的水泊泛起凉意,仿佛明亮的太阳都只剩光彩,再没有恼人的温度。 夏末秋初,天高云淡,正是登高的好时候。 这一天,擂台上空荡荡的。 重明山下十丈远处,聚着各门派的弟子,人虽多,却听不到任何窃窃私语。场间一片肃穆。 这里比擂台处离山更近,近到能看见云雾中蜿蜒的山道。 青麓剑派弟子的声音注入真元,远远传开,响彻四野,“请魁首登山折花——” 人群从两边分开,为殷璧越让出通道。 万众瞩目下他突然有点紧张,下意识看了眼身边人。 洛明川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于是殷璧越定下心来,穿过人潮,目不斜视,一步步朝前走去。 山道入口之前,四位前辈强者站在石阶上。 一位是青麓剑派的老者,一位是皆空寺的僧人,一位是濂涧宗的中年女子,还有一位是叶城供奉。这四人都是半步大乘的境界,作为本次到场的长老中辈分和境界最高的代表,为殷璧越‘开山道’。 老者严肃道,“修行路远,需勤耕不辍,一日不可废。今日登山折花,明朝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事实上,他认为殷璧越虽然是后辈,但心性和天赋都远胜年轻时的自己。如果不出意外,三百年后极有可能进入圣人境。 他不觉得自己还能教对方什么,但是规矩当前,总得开口勉励几句。 殷璧越郑重行礼。 老者从袖里拿出一支一寸长的石质小剑,“内封老朽的剑气,注入真元即可催发。” 皆空寺的僧人和叶城供奉,分别拿出一串佛珠和一张开山符。 他们心中同样感慨万千,掌院先生果然算无遗策,修行界群星璀璨的时代已经来临。世界的未来终要交在这些年轻人手中。 濂涧宗的中年女子拿出的是一支木发簪。比起之前三个攻击性可观的法器,这是一件难得的防身法器,受到威胁时自动触发,可挡大乘之下全力一击。 在她看来,殷璧越天资卓绝,可越境而战,但是性格太单纯又不通世故,未来容易遭人暗算,防身法器对他而言或许更实用。因为对陈逸手下留情的原因,她对这个后辈印象不错,免不了起了惜才之心。 长者赐,不可辞。殷璧越一一行礼道谢,双手接过。 四位前辈点头致意,让出山道,以供通行。 殷璧越向前走去。脚下的石阶被岁月磨损,山路崎岖蜿蜒,前路是一片云雾茫茫。 他走了很久,身后有声音隐隐传来,“山道已开,请九位胜者登山折叶——” 山脚下的众人看着白发少年的背影不断缩小,最终仿佛与云雾相融,几不可见。 排在前十的其余九人才开始登山,依次与山道边的四位前辈见礼。有的还会听取教诲,受赠登山礼。 登山礼只是锦上添花,并不是死规矩,是否赐下都出于前辈的自愿。 洛明川作为第二个登山者,行礼之后踏上山道,步伐走的越来越快。 到了第三人登山时,已经看不到他的影子了。就连山下众人也只见他身形一晃,不知到了云雾中的哪里。 殷璧越已走到了山道的尽头。 路两边不再有繁茂的山林,风中多了凛冽的寒意。灌木地藓也随着高度增加变得稀疏,更因为气候寒冷而凝着白霜,裸露的山岩间偶尔长出挺拔的松柏。 山势骤然险峻起来,怪石嶙峋,再没有砌好的道路,只能靠自己攀爬。 他不由想到,这样陡峭的山,上面真的会有一片湖么? 这样冷的地方,真能开出莲花? 这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师弟。” 他一回头,看见洛明川站在青松下,就像站在云雾浩渺的沧涯山。 殷璧越笑起来。 不管前路有什么,总归是有人和他一起走的。 *********** 入夜之后的叶城金灯代月,与万里之外的中陆云阳城惊人的相似,同样是白昼为市,盛景不夜天。 掌院先生正在看天。 即使城中灯火再辉煌,也无法干扰他看向星星的视线。 在他的眼里,世间再没有比星空更美丽,更有意义的事物。 无数个夜里,观星对他来说是一种享受。 但是今天不一样。 今夜他坐在院中的石案边,晚风拂过他的峨冠博带。他看着夜空,脸色微白。 遥远到不可触及的天外宇宙,明亮程度不相上下的两颗星星,愈行愈近。 一颗星星表面在燃烧,像是不断喷吐火焰。黑色的火焰,蕴藏着磅礴而可怕的力量。另一颗星星覆盖在冰霜之中,却有蓝色的光芒透射出来。 光辉交融,这画面看起来很美。 但不该是这样。 按照计算,近到这种程度,就会开始相斥,开始争辉,并以其中一颗陨落为结果。 掌院先生广袖轻拂,石案上多出了一个圆形的阵盘。 材质像是经年的檀木,却有玉石一样温润的光泽。阵盘上刻着很多交错的线条,看似杂乱无章。 在他指尖下,那些线条开始飞快交织流动起来。 虽然已经多年没有什么计算需要他动用阵盘,但他的动作丝毫没有生疏。 作为站在世界最高峰的几人之一,他了解更多这个世界的规则。 整片星空是一个整体,每个星星的轨迹不是独立的,牵一发动全身。只是星星的能量不同,对星空的影响程度也不一样。 但是这两颗,拥有着难以想象的能量。换言之,这两个星星的变化,将会导致整片星空、整个世界的变化。 掌院先生的目光很专注,双手的动作越来越快。却没有一种计算方式能给他答案。 阵盘上的线条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变化着,在普通人眼中,只能看到虚晃而过的白影。 他越算越心惊。不,不可能。怎么会错,哪里错了? 神识剧烈消耗,一息之间便有恒河沙数在脑海中划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计算仍在继续。 这是一种很危险的状态,甚至已经陷入了迷障。 渐渐的,他不知道自己在算些什么,只是心中执念越来越深。冷汗如雨浸透全身,识海剧痛震荡不休。却不知道如何停下,也无法停下来。 他注视着阵盘,眼里赤红一片。 “铮——” 一把短剑破空而来,狠狠钉在阵盘上! 掌院先生猛然喷出一口血! 他醒来了,无尽的后怕才涌了上来。 刚才自己竟然入了障。 他怔在原地,看着沾染鲜血的破碎阵盘,久久不能回神。 然后蓦然抬眼,就见院墙外,夜色中,有人影立在藏书楼的飞檐上,衣袍在夜风中高高飞扬。 只有的模糊黑影,他也认出了这个人。 不由想起,即使学府的一花一叶都瞒不过自己的眼,这人还是要来便来,要去便去。 再看阵盘上,哪里是短剑,不过是随手扔来的半片灰瓦。 却直直钉入‘天演盘’中。毁了一件天下能排进前十的法器。 峨冠博带的儒士站起身子,擦干嘴角的血迹。 轻轻掸了一下衣袍的下摆,方才的狼狈顷刻间荡然无存。 他看着立在飞檐上的人影,微微笑了。 “好久不见,卫惊风。” 今夜的学府一如既往的平静。 后舍里的学子们酣眠好梦,夜书楼微黄的灯火影影绰绰,微冷的露台上有人冥想打坐,小树林里的野猫蜷在落叶堆上低呜。 没有人知道有一位大人物来到学府。 但是他来了,天地知道,明月知道! 于是群星避退,万千月华照进云阳城! 第50章 折花 黄昏时分就陆续有人从山上下来,衣袍下摆染了寒霜,手里拿着碧绿如玉的荷叶。他的同门见了,便会高声欢呼起来,簇拥着他一起回去。 何嫣芸下来的有些晚,落日余晖中,阮小莲一眼就看到了她。 不是因为她身法轻盈,下山姿势曼妙优美,而是……她的荷叶,实在太大了。 别人的最多大如圆盘,如蒲扇,可是何嫣芸,上半个身子都被巨大的荷叶挡住了。 她从山道出来,一路上引得旁边人纷纷侧目,但因为是个小姑娘,做出这种事,只会让人觉得娇俏可爱。 阮小莲急忙迎上去,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够做很多份了。” 何嫣芸自豪道,“那是,我挑了一个最大的。” 阮小莲笑起来,“还可以叫上堆烟一起来吃。” 旁边人听的一头雾水,根本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 千叶莲在子夜时分才会开放,根据前人的经验,过早或过晚摘下都会使药性流失。 殷师兄要折花,洛师兄一定会陪他。这是沧涯山弟子们共有的认识。 于是也不在山下等洛明川下山,都带着美好的期望和祝福回去了。 月朗星稀,重明山笼在云雾与浓重的夜色中,看不真切。 不再有白日山脚下聚着的人海,只剩下一片安静宁和。 夜里的山风冷冽而潮湿,殷璧越看着万千荷叶,层层叠叠,风过时翻卷摇曳,如碧波涌动的大海。想不到这山间真的会有一片湖。 碧绿的叶,幽暗的湖水,银白的月光,与弥漫的云雾,光影交错间,就像是一个不真实的幻境。 大风凛冽,俯仰之间天地辽阔,九天之上的明月都触手可及一般。 站在这里,本应该是高处不胜寒。 但因为身边还有另一个人,于是寒冷的夜晚也有了温度。 殷璧越一时恍惚。 这种温度,在他以往漫长的反派穿越生涯中,从未有过。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早已变得熟悉起来。 他轻轻开口,声音飘散在山风里,“洛师兄……” 洛明川没有问他怎么了,而是同样注视着他的眼,应道,“殷师弟。” 他目光专注,眼里似有月华流转。 殷璧越忽然心神一颤。 下意识转头去看湖水与莲叶,就见湖中央升起了星星点点的微光,如跳跃的萤火,星辰的碎屑。不断亮起虽与熄灭,刹那枯荣,美丽而短暂。 洛明川笑起来,“花要开了。” 殷璧越一怔,便被轻轻拉起了手腕,向前飞掠。 他们足踏莲叶而去,山风拂面,袖袍翻飞。 湖中央有一支独生的莲花。 花茎纤长,尚未盛放的花苞细小稚嫩。源源不断的光点从花瓣的缝隙间跳跃升起。 月影西顾,正好直对着这株莲花。 从含苞待放到光华耀目,也仅在一刹那。 光芒从花蕊间流泻而出,将四周湖水映的莹白一片。 玉色的莲花,不过巴掌大小,却重重叠叠,千层万瓣,正是仙工天成的精致与美丽。 “师弟,折下后立即服食,药效最好。” 殷璧越点头,伸手折下花梗,一瞬间光华便敛去了大半。 莲花入口,不待咀嚼便化成水流,清凉却不寒冷,顺着经脉汩汩流过。 同一时刻,洛明川足尖轻点,飞身疾退,然而气息抑制不住的节节攀升! 所过之处,云雾散,莲叶开,湖水激荡,波澜翻腾! 心血誓已解。 他的境界竟然略过了小乘初境,直到中境才堪堪停下。 他担心自己破境的威势波及师弟,才在瞬间疾退。此时遥遥注视着殷璧越,神色紧张。 殷璧越觉得莲花清流滋润过他的四肢百骸,识海都前所未有的清明起来。 这种感觉很奇妙,他不由闭上了眼睛。 破障境之后,修行者可以看见身体里的那片海。此时,他的神识漂浮在海上,看着无数细小的支流里汇聚了银色的光芒,向大海中流去。他知道那便是千叶莲化作的细流。 百川归海,大海上泛起银辉,波光粼粼,仿佛有月光洒落。 洛明川见殷璧越闭目,周身便像镀了一层浅淡的光华,与天上明月交辉。 千叶莲起效果了,无异于第二次伐髓,从此师弟的根骨资质将会更上一层。 他微微笑起来,比自己方才破境还觉得畅快。 但是下一刻,他的笑意僵在嘴角。 殷璧越睁开了眼,眼神清冷,瞳孔中似有银辉一闪而逝。 白色道袍在山风中浮动,如他光华潋滟的三千白发。 洛明川霎时如坠冰窟,心底的寒意漫溢而出。 千叶莲,没能治好师弟的白发之症。 殷璧越睁眼看见洛明川升至小乘中境,气息圆融,境界平稳。正想恭喜他,却见他神色恍惚,便开口唤道,“师兄?” 洛明川将人拉回岸边,目光落在他胸前垂落的一缕白发上,沉声道,“师弟,我们即日启程去兴善寺,兴善寺没有办法,我们就去皆空寺!总归会有办法的!会好的,你相信我!” 殷璧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急忙开口解释,“师兄,没关系的,我没有丝毫不适。” 洛明川却觉得师弟在宽慰他,根本不能接受这种说法。 他看着殷璧越的眼,认真道,“会有办法的,跟我走好么?” ************** 中陆。云阳城。 掌院先生站在庭院中,满庭的槐树被晚风吹得簌簌作响。 他看着飞檐上的人影。 如同举目望月,遥远生疏,也如临街寒暄,熟稔至极。 他说,“既然来了,何不下来喝杯茶?” 距离很远,他的声音也不大,但是飞檐上的人影一跃而下。 披风鼓荡,如同一只展翅的白色飞鸟,在夜色中划出明亮的弧度,最终轻盈落在院里。 落在他三尺远处。 这个距离恰到好处。 掌院先生知道,卫惊风走出陨星渊,不远万里来到云阳城,自然不是为了喝茶。 他等着对方先开口。 卫惊风看了一眼石案上破碎的阵盘与灰瓦。 他救了掌院先生,也毁了他的法器。 这一眼有很多意思。杀人救人,都在圣人一念之间。 然后他才开口,“老夫说过,这件事情,你不要管。” 他语调沉郁,自称老夫,声音却带着变声期少年特有的滞涩。 这两者本应无比违和,却因为他周身的气度,丝毫不显得突兀,让人生不出违抗的念头。 渊渟岳峙,深不可测。 掌院先生没有说话。 这时候的沉默,不是默认、默许。而是无声的抗议。 卫惊风明白了他的意思,语气更冷, “别人赞你一句‘算尽天机’,你还当真了。你当自己是谁?百无一用是书生!” 他说话很刻薄,听上去很可恨。 百无一用是书生。 掌院先生确实是个书生。但也是天下间站的最高的书生。谁敢说他无用? 这样的嘲讽他已经六百年没有听到过,可面上丝毫没有显出恼怒的神色。 甚至还有些好笑的想着,看吧,这就是不读书的下场,骂来骂去,也就会这一句话。 于是他真的笑起来,也说了一句话, “卫惊风,多年不见,你的容貌还是丝毫未变。” 剑圣听罢声色更厉,整个庭院风声更疾,满庭槐树都在微微颤抖,“红颜枯骨,皮相而已!老夫岂会在意这种事!” 说着他向前走了两步,走出了廊下的阴影。 月光落在他脸上,清清楚楚照出一张少年面容! 配上他的雪华披风,云纹锦靴,就像一个走马章台的少年公子。 掌院退了两步。 于是他们的距离再次回到三尺。 掌院知道他惹对方生气了,最好的做法就是立刻换个话题,“陨星渊怎么样?” 卫惊风答道,“还在扩大。皆空寺里那位怎么说?” “和我一样的看法。” 这几句问答看似莫名其妙,他们也说的轻巧,却关系到整个世界的命运与未来。 皆空寺那位,自然指的是皆空寺的亚圣无妄。 那位亚圣不问世事千年,但在这件事情上,与掌院先生看法一样。 于是掌院劝道,“你何必如此固执?” 剑圣微微抬眼,目光落在亿万里天外, “在一切发生之前,没有什么能决定另一个人的命运。圣人不能,星轨不能,天道也不能!” 这句话很符合卫惊风一贯的行事准则。 掌院先生明白,却依然不能接受,因为他觉得自己才是对的。不止无妄的看法与他一样,如果世间每个普通人都知道,也会与他做出同样的选择。 于是他反问剑圣, “即使那个人会给世界带来灭顶的灾难?” 第51章 夜谈 殷璧越知道,自己现在这个发色,放在别的剧本里,或许是中二期的非主流少年,或许是逼格满满的时尚潮流引路人。 但是对于这个世界的修行者们来说,身体的任何问题都是大事。尤其是这种查不出原因,不知道有没有修行隐患的症状。能治则治。 他自己起先不在意,但是大师兄和二师姐的态度都很慎重,不然也不会想到让他来参加折花会这个方法。 殷璧越不想让洛师兄担心,本是想说,“不用治了,真的没事的。” 但或许是今晚月色太好,或许是湖光山色太美丽,或许是洛明川的眼神太不忍让人拒绝,殷璧越开了口,话却变成了,“好。” 洛明川如释重负的笑起来。 师弟选择信任他,就像在兮华峰下,自己提出同行的那次一样。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殷璧越想了想,觉得自己如果说不去,反而是更让师兄担心。 那就去兴善寺吧。 世界这么大,一起去看看。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的云阳城里,在同一轮明月的照耀下,也在进行着一场谈话。 只是那里的月色不再温柔,反而透出几分冷冽与残酷。 谈话的两人,也没有丝毫替对方着想的心意。 但同样的,这两场谈话做出的决定,都直接或间接的决定了未来世界命运的走向。 交流依然没有达成共识,剑圣面对掌院先生的反问,只是看着夜空回答道,“这个世界的未来,终究要交到年轻人手中。” 这句话有些答非所问的意味,但是掌院先生明白了他的意思。 于是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走近了几步。 三尺可以是持礼的距离,也可以是敌人间的防备。但是现在,有人打破了这种距离。 只是近了几步,两人的气氛就奇妙的缓和下来。 掌院先生走到石案前,收起了破碎的阵盘,换上一套半旧的茶具,对今晚的客人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卫惊风毫不见外的坐下。 他们开始喝茶。上好的君山云雾茶。 就像很多年前,他们还年轻的时候。 “其他事放一放,你先留下养伤吧。” 剑圣今晚威势一如既往,根本看不出有伤的迹象。但是掌院先生这么说,他并没有否认。 “老夫怕什么?” 掌院笑道,“总归是麻烦。” 是的,剑圣什么都不怕,即使受了伤,要杀横断山上的那位,也不过是一剑的事。 但如果消息传出去,很多人会动心思,会自不量力,会前赴后继的飞蛾扑火,于是天下大势会乱,剑圣又会拔剑杀人。 卫惊风不怕杀人。也不在乎名声。 他杀人不问正道,行事只凭本心。 但是他怕麻烦。现在的局面就很麻烦。 陨星渊还在扩大,底下的魔物除不尽。它们感应到那个魂魄还活着,所以由阴煞汇聚而生。百万年来,不断的壮大。 如果不能杀死根源,这些魔物早晚会从不见天日的渊底出来,吞噬一切鲜活的血肉。 魔物不是魔修,它们没有痛感,不需要修炼功法。可以单纯靠吞噬提高自身能力。 卫惊风是‘末法时代’后的第一位圣人。也是目前世间唯一一位圣人。 陨星渊作为修行者的禁忌,只有他进去过。还不止一次。 从他五百年前第一次进去,掌院先生就开始了推演。算到了一场灭顶的浩劫。 剑圣多年不回沧涯,掌院先生多年殚精竭虑,都做了很多事。 他们并不觉得自己做的事多么伟大,多值得世人崇敬。 但是天要塌了,总要有高个儿的顶着。 他们只是认为自己比别人高。所以应该这么做。 他们有分歧,却都没有错,只是选择的方法不一样。 但最终还是走到了背道离驰的路上。 ************* 殷璧越和洛明川下山时,晓风残月,东边云海被朝阳初升的光彩染成赤金色。晨风拂面,带着草木的湿气与云雾的清凉,令人神清气爽。 他们回到叶城,整座城还沉浸在酣甜的梦乡里。 空荡的长街与飘摇的酒招,清脆的鸟鸣与深巷里的鸡叫。 路边的伙计打着哈欠开店铺门。老夫妻推着木车,支起早点摊,蒸笼的缝隙间,冒出白色的热气。 殷璧越和洛明川从城里走过,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就像那些在擂台上打完比试的正午与黄昏,他们一起向秋湖走去。莫名的,殷璧越就觉得很安心。 就像一起回家。 两人走到秋湖边时,却蓦然觉出不对。 段崇轩不在湖边,也不在院里。 这么早,茶楼都没开,他会去哪里? 殷璧越蹙起眉头,洛明川道,“先别急,应该不会有事的。” 两人正要去找,就见一个穿着泼墨山水袍的少年跑过来,略显宽大的道袍更衬得他身形稚弱,正是程天羽。 程天羽看到两人的表情,急忙道,“别担心,段师兄在梧桐苑闭关破障……我师兄说你们该回来了,让我来说一声。” 殷璧越放下心来,“多谢。” 洛明川诚恳道,“多谢,费心了。” 程天羽有些不好意思,腼腆道,“当不得谢。师兄请你们一起去看看。” 其实段崇轩原本想压制下来,等到回了兮华峰再闭关破障。可是登山之后心境顺畅,又有突破,气息不稳,威压外露。青麓剑派这次也有两人登山折叶,宋棠三人也等在山下,正好见了段崇轩下山,于是邀请他去梧桐苑闭关。 闭关是大事,段崇轩并非容易轻信他人,但是这次他选择信任对方。 青麓剑派作为这次折花会的东道主,在叶城坐镇的前辈强者最多。宋棠三人住的梧桐苑,无疑是最安全的地方。尤其是在不知道抱朴宗郑渭有没有离开叶城的情况下。 殷璧越和洛明川随程天羽来到城北梧桐苑,谢过宋棠和钟山。 宋棠很惊奇洛明川一夜之间就突破到了小乘中境,向他道喜,却没有多问。 他们站在院中说了会儿话,殷璧越看着那扇禁闭的房门,依稀能感觉到屋里人的气息节节攀升,四周的天地灵气汇聚而去。又欣慰的想着,三个小乘境在这里,郑渭来了都可一战,话唠这关,闭的真是安全。 段崇轩破障至少要四天,折花会虽然结束了,但青麓剑派还要做很多收尾工作。一时并不会离开。 洛明川和殷璧越也决定两天后不与沧涯山众人同行,而是等段崇轩破障出关再一起走。 他们下山时,只有洛明川一个破障境,殷璧越和段崇轩都是凝神境。但是现在,很快就会变成两个破障境,一个小乘境。 这种修行速度,用突飞猛进形容也毫不为过,殷璧越想,怪不得很多修行者喜欢入世游历。 但是师父呢,师父游历在外那么多年,天下还有他没去过的地方么? 折花会结束了,陆续有小门派启程离开叶城,沧涯山的弟子们也开始准备启程。 对于修行者来说,没有什么东西好收拾的,主要是忙着告别。折花会不止是来打比试分高下,也结识了其他门派的弟子,这次一别,往后修行大道难测,也不知是否有机会再相见。 曲堆烟那天来吃了荷叶糯米鸡,今晚本来是要请何嫣芸和阮小莲在太和楼上吃酒席。 却被两人一致否决了,“还不如城里夜市好吃!” 于是三个姑娘坐在人来人往的路边馄饨摊,抱着半旧的白瓷碗捞馄饨。 可惜曲堆烟脸放在那里,路边摊也吃的比别人好看,看的邻桌小哥洒了满怀的汤水。 三人吃了一路,最后躺在秋湖边的房顶上吹风看月亮, 何嫣芸说,“我觉得,当务之急,先得把你嫁出去。” 曲堆烟不服,“凭什么啊?我年华正二八,我娘都不急!” 何嫣芸揉着肚子,“你想想,加上你道侣,四个人还能凑一桌麻将,咱仨在一起,光剩吃了……” 阮小莲原本沉浸在离别的伤感气氛中,听她一说,立刻笑起来。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月上中天,清光洒落在屋顶上。 曲堆烟站起来,衣诀飘飞,面容笼在淡淡的银辉中,就像月宫下凡的仙子。 她说,“你们记得给我写信啊,传玉简也可以。只要传到濂涧宗,我都能收到。” 阮小莲眼眶微微红了,“一定。” 何嫣芸嘴上念叨着,“谁有那闲功夫啊!”一边站起来,也觉得鼻子酸酸的。 第二天破晓,濂涧宗的众人就启程回了中陆。到了晌午,沧涯山的弟子们也与洛明川和殷璧越告别,离开了叶城。 黄昏时分,几个大门派除了抱朴宗和青麓剑派还没有走,其余都已启程回山。 外来的修行者少了,叶城仿佛回到了殷璧越三人刚入城时的样子。 在整个折花会期间,城中戒备格外森严,黑甲卫队每日不停的巡逻奔忙,眼下也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这一天段崇轩出关。 殷璧越和洛明川清早就来到梧桐苑。五个人站在院里盯着房门。 终于等到房中气息平复,段崇轩推门而出,整个人神采奕奕,如焕然一新。 他对着面前的五人行礼,谢他们守关之恩义。 几人见他顺利破障,如释重负的笑起来。程天羽开心的向他道喜。就连一贯没什么表情的钟山,面容也柔和下来。 段崇轩发现洛明川也突破了,于是梧桐苑里一片喜意,如春光融融。 这时他们还不知道现在的叶城愁云惨淡,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与恐慌。 因为城里死人了。 死的是昨夜的打更夫。在南街石羊巷里,没有尸体,唯一可以作为判断依据的,是石缝里残余的血渍。还有割裂青石板的魔息。 如果是在魔修猖獗的东陆,每天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但是在这里,能避过那些前辈强者,甚至是叶城主耳目。 这是件很可怕的事。 整个南陆,已经将近百年没有出现过魔修的踪迹了。 第52章 魔修 作为青麓剑派的少门主,魔修的事情,宋棠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叶城里守卫周密,大多建筑物都有防护阵法,可探测魔息,更是直接与城主府相连。但是折花会时,各派弟子的驻地没有。城主府的人,觉得可能是魔修隐匿行踪,藏身在了这些地方。” 与城主府的供奉交涉之后,宋棠通知门中弟子配合黑甲卫队巡检,也把情况解释给了洛明川三人。 “我派是东道主,现在城里发生了这样的事,义不容辞。” 洛明川蹙眉道,“我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尽管说。” 魔修的重现,不仅对叶城,对全南陆都是一件大事。 宋棠正色道,“多谢。” 洛明川沧涯首徒,现在又是小乘中境,无论身份还是修为境界,都很让人信服。如果他能加入城中的巡检队,可以稳定局面,对城里百姓的安危也多一分保障。 殷璧越和段崇轩本来也想帮忙,但是自认修为不够,决定还是别去添乱了。于是带着黑甲卫队来到秋湖边,主动接受检查。 小队长拿着一张符纸测试魔息,走时向他们客气的道了谢。 破障之后修行者五感更加敏锐,两人都能听见他们走在秋湖边的低声交谈,“没想到这次居然这么顺利。” “是啊,说起来都是大门派,门风差距太大了!” 殷璧越和段崇轩听了一阵,还是不明所以。好像……莫名其妙被表扬了。 他们不知道城卫队先去的是新水桥边的院落。 刚说清楚来意,开门的弟子就急了, “我派堂堂大宗门,你们居然怀疑我们包庇魔修!” 小队长很无辜,“没有啊。” 抱朴宗弟子咄咄逼人,“那你们凭什么查我们!分明就是怀疑我们!欺人太甚!” 小队长不知道怎么解释,“这……每个地方都会查啊。” “胡说!你们到底有什么目的!” “……” 无法沟通。 最后是一位叶城供奉出面,才解决了这个问题。 殷璧越和段崇轩来到城中心,也想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线索。 比起以往的人流如潮,此时街上空荡了许多。但尚没有大范围恐慌,主街的店铺酒肆还正常开门迎客。黑甲卫队军容整肃的穿梭在大街小巷,目光锐利如刀剑。 街上转完一圈,话唠带着自家师兄上了茶楼。今天的太和楼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桌客人。没有以往的人声鼎沸,宾朋满座,显得格外清净雅致。 临窗的位置视野开阔,整条长街尽收眼底。话唠点了一壶碧螺春,要了一碟玉露荷花糕,一碟芙蓉饼。 他因为闭关了几天,感觉好久没跟人聊天。 现在迫切需要说话。 话唠举起茶盏小酌了一口,感叹道,“四师兄啊,真想不到会有魔修来南陆。” 殷璧越蹙眉道,“魔道式微已久,如果这是复兴之兆,大乱将近。东陆与各大陆虽然有海相隔,但要渡海却不难。” 他还记得二师姐曾参与过西泠山除魔。那一战很惨烈。 “魔修有空来南陆,也是稀奇。原本魔道十二宫在东陆,自己都天天打不完,哪还顾得上找其他四个大陆的麻烦?” 殷璧越明白话唠知道很多秘闻或者是小道消息,“他们同为魔修,分歧也很多?” “相当多!‘道魔大战’时魔尊死在临渊剑下,之后又是乱世天劫,‘末法时代’降临。魔尊座下十二个护法,彼此不服气,最终各立门户,分裂成了十二宫,又都以为自己才是魔道正统,是继承魔尊衣钵的传人。在东陆互相厮杀劫掠,内乱不休,自然不成气候。” 段崇轩吃了一块荷花糕,话锋一转, “但说来好笑,他们都相信一件事。” “什么事?” “魔尊没有死。” 他接着道,“这还真是信仰的力量啊,魔尊距现在都过了百万年。别说修行者,异兽都没有那么长的寿命。” 魔尊没有死。这是市井间一个脍炙人口的笑话。 殷璧越却忽然觉得心中发冷。 当今天下最强的是剑圣,圣人境。没有‘诸圣时代’的‘真仙’。如果魔尊真的没有死,谁又能与他抗衡? 掌院先生把这个时代叫做‘群星’,是否也包括了东陆的魔修? 但他看着话唠谈笑的神色,觉得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话唠看了眼窗外的街景,突然不说了,像是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嘴角翘起讽刺的弧度。 殷璧越顺着他的目光朝下望去,见街上一行人,为首的穿着青色八卦道袍,凝神境界。身后却跟着五六个破障境,甚至还有一个小乘境的护卫。 他们这一行人威压毫不收敛,走在街中央,普通百姓不能近前,纷纷避退。 眼下城里卫队忙着追查魔修的事,加上他们也没有实质性的扰乱治安,违反城律的作为,一时间还真没有人管。 话唠戏谑道,“哟,看这威风的,啧啧,不愧是‘横断山小霸王’。” 殷璧越这才认出,为首那人是抱朴宗李麟,在折花会上被话唠拿着一把燃符扔下台。好像出身很了得,是大乘境长老李长洪的独子。怪不得有这么多强者护卫。 虽然看不惯,但这人与他们并无什么仇怨,眼下在叶城,殷璧越也没有理会对方的意思。 但是话唠的目光毫不遮掩,已经被那个小乘境护卫注意到,李麟顺着对方的眼神看上去,就见到窗边两人,面色登时变了。 一行人调转方向,跟着李麟风风火火的上了茶楼。 其余几桌客人见来者不善,现在又正值魔修出没的紧张时刻,没人有看热闹的心,都慌忙结了银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整个二楼彻底空下来。 李麟带着护卫走过来时,殷璧越和段崇轩已经站了起来。 相隔三尺,双方都没有见礼的意思。 殷璧越下意识往前两步,站在了段崇轩身前。 这是一种自觉,因为他是师兄,段崇轩是师弟。无论对方有多少人,是小乘境还是大乘境,就算亚圣来了,他也会站在话唠身前。 但是对方显然不是冲他来的。 李麟不屑的轻笑两声,“这是怎么了?在台上不是很威风么?现在有脸躲在别人身后?你的燃符呢?用完了?” 殷璧越明白了。 对方是来打脸的。 这些护卫显然是后来才到叶城的,说不定还是被对方写信叫来的。只是话唠勤勉修行以来,茶楼赌坊都去的少了,一直没机会遇到。 谁知道就在今天碰上了。 段崇轩走出来,面上并没有什么恼怒神色,也没有反驳,只是认真问道,“你想怎么样?” 他没有在忍耐,而是真的不怎么生气。 因为他已经破障了,对方还停留在凝神期,丝毫没有长进。 他们已经不在同一个层次了,他不会和对方做无意义的口舌之争。就像狮子不会因为狗吠而回头。 李麟愣了一下,不明白他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这时楼梯处传来骤响,一队黑甲卫队也来了,为首的队长冲双方拱手,问道,“怎么回事?这里不能打架的。” 原来是茶楼老板见势不好,就通知了城卫队。 李麟却突然笑起来,对段崇轩道,“你知道么?城律写着城里禁武,你可不能在这里出手打我。不然就是和城主府为敌。” 他笑容里满是挑衅,“所以,我肏你大爷!” 段崇轩还是不生气,甚至有空欣慰的想着,抱朴宗弟子居然会读城律了。原来识字啊。 小队长也愣了。 想了想,城律确实没说外来修者不能对骂。一时很为难,虽然明显是一方寻衅滋事,他们也得按律法办事。 李麟声音很大,越骂越难听。下流恶毒,问候段崇轩全家。 殷璧越脸色变了,手已经握住了剑柄。看见李麟眼中露出笑意。 可是被段崇轩拉回去坐下喝茶。 然后他听到了话唠的传音,“他的目的就是想激我们出手,只要我们先动手,他身后那个小乘境护卫就会立刻出手。但按照城律他是自卫,说不定城卫队还得帮他们……这就律法的漏洞啊,舍的下脸皮就能钻过去。” 殷璧越看了一眼那个小乘者,果然周身气息激发到极致,随时可以出手。 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没有一战之力。 而且他觉得,这种打脸很蠢,蠢的惊人。 但转念一想,这么愚蠢的打脸背后,可能是有人授意撑腰,想要试探剑圣是否尚在人间,会不会管门下弟子的事。李麟只不过是被推出来的炮灰。 这时话唠笑起来,“可我们偏不出手,憋死他!” 话唠举着茶杯一笑,显得漫不经心。 骂人的李麟反倒被气的脸色涨红,运了运气,又接着骂。 一壶茶喝到一半,黑甲卫队里先有人听不下去了,操着方言嘟囔道,“他娘的这嘴皮子也忒毒了吧……” “他娘的这沧涯山脾气也忒好了,要是老子早忍不了了……” 就在众人都以为李麟会骂累了就回去的时候,段崇轩站了起来。 因为对方上一句骂的是‘我干你爹’。 他认真问道,“你知道我爹是谁么?” 第53章 青鸾 段崇轩第一次冷下脸色,一身破障境威压蓦然迸发而出。 李麟不自觉退后两步,站在了护卫的身后。 梗着脖子喊道,“我管你爹是谁!你爹再大,大的过我爹?!我爹是抱朴宗李长洪,别说在叶城你不敢打我,你走到哪儿都不敢打我!” 他以为对方开始生气了,骂的更加难听。 段崇轩没有再说话,而是望向窗外,抬头看着天色。 殷璧越已经站了起来,如果话唠有意动手,他会先对上那个小乘境的。 几个城卫队队员不动声色的走到李麟一行人身后,站在有利于缠住李麟护卫的位置。 小队长看出来他们想拉偏架,瞪了一眼,但没有阻止。算是默许了。 场间的气氛紧张起来。 李麟像是感受到了什么,骂人的声音都弱了下去。 其实段崇轩并没有很生气。 他只是有些想他爹。 从使出‘烽火狼烟’就开始想,一直想到闭关破障,坐照自观的时候。 二十多的人了,离家又久,现在想爹,还真丢人。 但他更想不到,今天会遇到世界上最蠢的问题—— 你爹再大,大的过我爹? 于是他回应道,“你错了。我敢打你,我爹也敢打你爹。” 李麟说,“我呸!” 好了,现在更蠢的问题来了—— 如何证明我爹是我爹? 段崇轩想了想,从袖间拿出了一个半寸长的银哨子。 所有人,甚至是殷璧越也没看明白,这哨子又不是法器,现在拿出来做什么? 李麟已经忘了谩骂,紧张的盯着对方的动作。 段崇轩拿着哨子,吹了一下。 哨声嘹亮悠长,远远的传出去,飘散在风中。 他望着天空,神色郑重。 然而两息过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李麟大笑起来,“哈哈哈你们看看这是什么破玩意——” 段崇轩自己也觉得,可能是这玩意儿年久失修了。何况距离那么远,听不到也是正常的。 他清咳一声,正打算说些什么。 这时,小队长看了眼窗外,“起风了?” 风起的突然。没有一丝预兆,街上就传来惊呼和东西倒地的声音。粗大的榆树狠狠弯折下去,烟尘飞扬,吹得行人睁不开眼,纷纷避到店铺里。 大风灌进来,把茶楼里的窗户打的噼啪作响,殷璧越两人桌上的茶具被打落在地上。 ‘哗啦’一声,一地碎瓷溅起飞沫。 整座城都在狂风中飘摇。 李麟看着窗外,愣在原地不知言语。 城卫队的队长最先反应过来,狂奔下楼,高喊道,“甲级预警——通知所有人尽力避风,第四小队跟我去开地城通道——” 长街顷刻空了,有人跑回家里,有人躲在店铺。大门紧闭,窗户却被狂风吹得插不住。 天色倏忽暗下去,仿佛有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叶城上空! 而阴影之后的云层,透出毁天灭地的可怖威势。 城主府里,叶之秋紧张的站了起来。 但看了一眼天空又坐回去,自语道,“段圣安?要来也不说一声……” 天色愈来愈暗,就在众人以为叶城要被那片阴影摧折之时,九天之上的阴云奇异的开始缩小。 又往下降了降,有人看清了那是一个青色的东西,只是太大,遮蔽了天空和日光。 须臾之间,风停了。 天上的阴影又缩小了十余倍。稳稳落在空荡的长街上,如一座小山凭空落下! “轰——” 烟尘飞溅,青石板裂开深深的缝隙。 街尾赶来的叶城供奉,飞掠退了十余丈,才堪堪停下! 茶楼里,李麟一行人震惊的说不出话。 这是什么? 这样的威势,难道有大乘境? 等到烟尘散去,街边店铺的民众从窗户小心的张望,却只看见了两只巨大的鸟爪,如铁钩一般死死嵌进地里。 再往上,是粗如树干的鸟腿。 它身后青色的尾羽很长,占据了整个长街。 竟然是一只青翼鸟。 不,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青翼鸟? 它微偏过头,赤红瞳孔的正对着茶楼。 居高临下的打量二层楼上的人们,就像人类看着蝼蚁,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冷漠。 李麟修为最低,仅是被看了一眼,就心脉巨震,猛然跪倒在地上。 然而没有人去扶他。 他的护卫,都在为自己的性命担忧。 窗户太小,里面只能看到它的上半身。但被这样漠然的瞳孔盯住,甚至没有人敢动一下。 有人猜测到了什么,但不敢相信。冷汗簌簌而下,浸透了衣裳。 一片死寂中,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我不是说,下来的时候,轻一点儿么……” 是段崇轩。 人们都觉得他疯了。 殷璧越知道,此时拿什么剑都没用,但他还是准备站在话唠身前。 他在图鉴上看过,这是青翼鸾。天下只有北陆皇帝豢养,每只都有大乘境修为。展翅为风,吐息为火,瞬息万里。 但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来这里。 这时,赤红的瞳孔转动,目光落在了段崇轩身上。 殷璧越登时紧张起来,却突然发现,瞳孔里的眼神变了。 好像……它很委屈。 巨大的脑袋在茶楼的屋顶蹭了蹭,飞灰簌簌落下,房子抖动如地震。 段崇轩急忙喊道,“这样进不来的,再小一点!” 于是小山一样占据长街的庞然大物,竟然真变成了仙鹤大小,从窗户里飞进来了。落在段崇轩身前。 段崇轩抬起手,它低下脑袋,在他手心蹭了蹭飞翘的冠羽。 “好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青翼鸾低呜一声。 段崇轩对殷璧越高兴道,“四师兄!这是鸾二!” 殷璧越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整个世界都炸开了。 李麟依然跪在地上,段崇轩对他道,“不止我敢打你,我爹养的鸟也敢打你。” 李麟没有回话,因为他昏了过去。 茶楼里的死寂变成了恐慌。 他们终于敢确定自己对面站着谁。 天下只有北陆皇帝豢养青翼鸾,而皇帝只有一个儿子。 没人敢冒名的。 那个小乘境的护卫对着段崇轩行大礼,几近匍匐在地,手抖个不停。又觉得不足以弥补刚才的冒犯,还想说些什么,“殿下……” 话唠摆摆手道,“你们走吧。” 几个护卫抬着李麟,慌不择路的跑下楼。 殷璧越回过神来,奇异的发现,他过去对段话唠的吐槽,很多都成真了。 难不成从没坐过马车,都在天上飞? ——还真是。 这货生在北皇都绝壁还敢假传圣旨! ——不用假传,再过些年头,他的话就是圣旨。 #我的话唠师弟是未来皇帝陛下# 呵呵。 为什么人生如此奇幻? 狠狠的弹幕刷屏之后,殷璧越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件事情……师兄师姐他们知道么?” 话唠怔了一下,“哪件事?鸾二?” “……你的身份。” 话唠想了想,“大师兄肯定知道,当初他拆的信。师姐……应该也知道吧。三师兄,不好说,可能不知道。” 殷璧越安慰了。 不能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 以后还能吓吓三师兄。 接着他问道,“那现在很多人都知道了,没问题么?” 这是件很大的事,很快全叶城,全南陆,全天下都会知道。 段崇轩冷静下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叫鸾二来。 或许是因为想爹,也很想它。 接着他笑起来,反正已经来了,正好和它回趟家。有些话他也很想和他爹说。 于是他说,“我回家一趟。就什么问题都没了。” 城主府里,叶之秋面无表情,听着城卫队报告街道路面损坏的情况。 一边心满意足的想着,段圣安虽然没来,但这次又能坑他一笔了。一边吩咐道,“这件事情的责任人,先不要追究。路慢慢修,用最好的材料。还有哪些损失,都统计清楚,做个账目出来……” 这时管家慌忙的跑进来,“老爷,城门外聚了北陆三千禁卫,为首将领说要见他们太子殿下!” 殷璧越和段崇轩往秋湖走。城里出了事,洛明川一定会先回秋湖找他们。 他们走在街上,旁边跟着一只仙鹤大小的青翼鸾,不时拿翎毛蹭蹭段崇轩的手。 殷璧越看了几眼,还是没忍住吐槽。 你是鸾啊!一只鸾啊!狂霸拽啊!! 到底为什么会露出二哈的眼神!! “它,为什么叫‘鸾二’?” 段崇轩不假思索道,“按年龄排的啊,鸾大、鸾二、鸾三……” “……” 幸好青翼鸾只有五岁孩童的心智,不然真要哭的。 下一刻,两人停住了。 因为城主府来了一位供奉,先对段崇轩郑重行礼, “北陆禁卫统领王禧带着三千精兵在城外,求见太子殿下。” 殷璧越不可置信道,“这也是你叫的人?” 不是吧,鸾能飞过海,难道人也行?! 段崇轩茫然道,“这次真不关我的事。” 第54章 相逢千杯酒,临别一句话。 殷璧越和段崇轩还没到秋湖边,就碰上了洛明川。 洛明川找到他们,明显舒了一口气,“你们没事就好,刚才有阵大风,来的蹊跷……” 其实他的迦兰瞳术看见了云层之上的巨大阴影,是一只至少有大乘境的异兽。但现在风暴过去,那只异兽应该不是冲着破坏叶城来的。 段崇轩回头看了一眼躲在他身后的鸾二。 鸾二低呜一声,站出来,眼睛水汪汪的。好像知道自己错了一样,神色很委屈。 洛明川大惊道,“是它?” “鸾二,这是洛师兄,打个招呼。” 青翼鸾修长的脖颈低下来,在他手边蹭了蹭冠羽。 毛茸茸的触感令洛明川怔了。 他被一只大乘境的青翼鸾蹭了手。 殷璧越现在感觉更好了。 这种三观俱裂的经历不能只他一个人有。 可惜这个世界没有哈士奇,洛师兄体会不到鸾二眼神的精髓。 借着鸾二间接卖了萌,段崇轩开始解释,“我不是有意隐瞒的,只是家里的情况比较复杂……” 洛明川少见的打断了他,“不用说这些,我拿你当师弟,这一点不会变。” 段崇轩笑起来,“我眼下要回家一趟。四师兄就托付给洛师兄你了。” 殷璧越总觉得这句话哪里不对。 但是看洛明川一本正经的点了头,好像也没什么不对的。 段崇轩说完,就见刚才那位叶城供奉带着王禧走过来。 他的脸色沉静下来,就连周身的气度也不一样了。 半步大乘的禁卫统领,与城主府交涉完,又得到了段崇轩的同意,才在解刀之后只身入城。 此时他停在三尺远处行礼,行的是北皇都的大礼,跪倒之后几近匍匐在地,他说,“殿下金安。” 除了段崇轩外,其余人都退到一边,避开这一礼。 殷璧越敏锐的发现,分明话唠的站姿只有微不可见的变动,却像站在了万人膜拜的高台之上。 段崇轩没有说话。 所以身着银甲的中年将领就一直跪着。 气氛陡然压抑下来。 叶城供奉先告辞了,殷璧越和洛明川觉得自己也该回避。 段崇轩却给了他们一个眼神,示意不用。 半响,他淡淡道,“起吧。” “谢殿下。”王禧起身之后,才敢近前三步,恭谨道,“末将此来,是陛下的意思。” 他看了眼在场的两个外人,欲言又止。 段崇轩没理会他,又只说了两个字,“直说。” 青翼鸾站在他身边,双瞳赤红,眼神是与他同出一辙的漠寒与高高在上。 殷璧越觉得他是在试探对方。换言之,他并不相信这个王禧,即使对方表现的谦卑恭敬,无可挑剔。 这样的段崇轩他以前没见过,但就像洛明川说的,不管他是谁,总归都是他师弟。 中年将领握着拳头,额上青筋暴起,显然是经过了极强的思想斗争。 最后他一咬牙,说出了八个字,“陛下病重,想见殿下。” 段崇轩眼神依然没有变,他问,“白铳翎何在?” “在光曜宫带兵镇守,封锁一切消息,防乱党入宫。”王禧猛然一跪,狠狠磕了个头,“请殿下即刻启程,随末将回宫!” 段崇轩没有说话。 王禧不断的磕头,有没一丝护体真元,半步大乘的修行者,额头都磕出了红印。 半响,段崇轩道,“城外等我。” 他没有说等多久,也没说什么时候出发。 王禧蓦然抬头,眼底迸发出感激的光彩,就好像段崇轩能答应,已是极大的施恩了。 他什么也没有问,站起来应道,“是,殿下。” 然后躬身退行了三尺。才转身走了。 殷璧越和洛明川感慨万千。 话唠依然沉浸在方才的气氛中。直到对方的背影几不可见,一人一鸾才猛然松弛下来。 他摸出折扇,一通猛摇,把鸾二的羽毛都扇了起来,“麻烦麻烦啊……” 殷璧越问道,“这人可信么?” 话唠苦着一张脸,“基本可信。” 殷璧越突然想起,在浮空海边,那个送柬的小童替掌院先生问,‘令尊可好?’ 话唠一口气答了很多,大抵意思是身康体健精神足,能吃能睡不劳费心。 他当时只是觉得违和,并未深想。但是现在想来,难道那个时候,天下六亚圣之一,北陆皇帝陛下,身体已经开始不好了么?不然何出此问答? 段崇轩想了很多,最后道,“我这次北皇都,应该会停留很长时间。”转向殷璧越,“四师兄,等你回了沧涯,代我问师兄师姐好。” 殷璧越知道这算是告别,因为有可能,段崇轩这次会登基,从此再难回沧涯山。 他没有直接答应,而是说,“你此去保重。问师兄师姐好,我不能代,你得自己去说。” 段崇轩怔了一下,郑重道,“我还会回去的。” 殷璧越点了点头。 前路难测,千言万语,说的再多又有什么用。 洛明川道,“不管最后结果如何,沧涯山都在那里。” 段崇轩知道,这是为他保证的退路——即使这次情况有变,他不再是太子,在北陆没有立锥之地,也依然有沧涯山护他周全。 “我会保重。听四师兄说,你们要去兴善寺,也一样小心。” 然后他说,“既然已经决定回去,越早越好,我走了。” 再没有更多的话。 一人一鸾转头向城外走去。 落日余晖里,他们的背影被拉的斜长。 段崇轩最后也没有回头,只是伸出手挥了挥。 殷璧越和洛明川站在夕阳下目送他远去,奔赴凶吉不知的未来。 ************ 叶城已入秋多日,凉风愈发萧瑟起来,吹得梧桐苑落了一地枯叶。 段崇轩走的第二日开始下雨。 一场秋雨一寒,下到第三日。潜伏在叶城的魔修被下了禁制,押送到城主府提审。 在这之前,青麓剑派长老和叶城供奉正巧将他逼到秋湖边。 湖水被风雨搅乱,烟波迷蒙。 洛明川加入战局,沉舟剑穿过黑袍,钉在了那人的腕骨上。风雨潇潇中,殷璧越看见黑红的血迹被雨水稀疏,流进波澜千顷的秋湖。 后来有消息传出,那个魔修在城主府里自爆了,所幸没有人伤亡,也已确定了他没有同伴。 殷璧越想,可能是审问时用了搜魂一类的术法。 雨停之后,天地被洗刷一新。秋高气爽,西风猎猎。 城里的百姓添了薄袄,酒肆的清酒被暖胃的烈酒取代,街边的凉糕凉面换成了热气腾腾的羊杂汤。 生活一如既往的向前走,魔修的事情很快被抛在脑后。 青麓剑派一行人,在雨停后启程离开了叶城。宋棠三人临行前与殷璧越和洛明川告别。 依旧没有太多的话。双方只是互道了保重。 那天晚上,殷璧越买了两坛酒。坐在屋顶上和洛明川喝。 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 “师兄,明天我们也该走了吧。” “是。我们往南去,去兴善寺。” 殷璧越抬头见秋月朗朗,垂眸落在秋湖边。那天的血迹早被雨水冲刷干净,但似乎还在眼前流淌一般。 他还记得那个魔修的眼神。 嗜血而暴虐,没有人类的感情。 盘龙岭上遇见过山贼,重明山下打过擂台。 但他从不曾真正接触过这个世界的阴暗面。 而事实上,这个世界的阴暗面很大。 殷璧越喝了口酒,感慨万千,然而并不畏惧。 上次在这里喝酒,还是三个人,旁边的院落里,沧涯山弟子们还在酣眠好梦。 话唠现在……应该正在渡海吧。 他知道这个世界修行者的友情就是这样,相逢千杯酒,临别一句话。 他想,宋棠、钟山还有程天羽,应该都算他们的朋友了。虽然不曾夜饮喝酒,临别也有一句话。 洛明川的声音飘散在秋风里, “聚散无常,修行和人生,从来都是一个人的事。勿要执念。” 殷璧越抱着酒坛喝了一半,在月色下,他的皮肤白如薄玉,近乎能透过月光。 他知道洛明川在宽慰自己,可他偏要问,“那师兄会离开我么?” 洛明川看着他的眼,“不会的。” 如日月星辰亘古不变,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轩:我大师兄有狮虎,三师兄有糖吃,四师兄天天秀恩爱,为什么我还是一只单身狗?不服! 卷纸:人帅修为高,跟谁都百搭! 段崇轩:难道本殿下不帅? 卷纸:话唠蛇精病,跟谁都白搭! 段崇轩:_(:зゝ∠)_ 第55章 剑圣番外 这就是不愿放手了。 云阳城,落雪的第四夜。 辚辚的车马,走卒的吆喝,旖旎的丝竹,孩童的啼哭,都在浓稠的夜色中隐淡去。 这样的夜,没有清冽的月色照进朱红的府门,没有碧绿的酒杯,猩红的舞裙。 只听见残雪压断枯枝的断裂声,狂风穿进弄堂的呼啸声,混在飞甍下银铃铛的清脆撞击里。冗长而刺耳。 纷飞的雪幕铺天盖地的落下来,未及地面便被朔风高高卷起,浪花一样拍打在青石板长街上。街上的积雪白日里才有府门仆役仔细扫过,此时又积了厚厚一层,怕是不待天亮又是一场辛苦劳作。 这样惯来风调雨顺、烈火烹油的城,在百年难逢的大雪之下,朱门里发臭酒肉定是有的,路边上冻死骨却难得一见。 毕竟富足的城里,乞人与野猫也富足有余,谁没有一方避寒雪的桥洞,挡北风的草堆? 寂寥的十里长街,忽而响起松软积雪被踩下的‘咯吱’声,由远及近,有着奇妙的韵律,不疾不徐。 风雪夜行,却不像急切焦灼的归人,倒似漫不经心的过客。 朱红府门檐下挂着的明黄灯笼,风中翻飞着打在白墙上。摇曳而昏黄的光,便给积雪洒上了暖色,倒让人生出一种有温度的错觉。 也映照出过客的影子。 白袍轻裘,云纹锦靴,撑着天青色描金的油纸伞。窄腰间系着一把长剑,随着他步伐微微轻晃,好似精巧的装饰品一般。 他踏雪而来,本是应没入脚踝的厚重积雪,只在他云靴底留下浅浅的痕迹。 他沿着朱红府门的墙檐,走到最里端的墙角,呜咽的狂风与摇曳的树影都奇异的静下来。 灯笼照不到的死角,是一个缩成一团的黑影。 此时那黑影霍然抬头,却只是扫了来者一眼,又很快垂下头去。 来者却不走了,像是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又或许风雪夜独行实在有些寂寞。他打量着眼前瘦的剩把骨头的孩童。 孩童在破旧棉袍外裹着半张草席,靠在墙角,用的是最保持温度与体力的姿势。 这样的天气,狐裘暖衾尚不足御寒,孩童不知呆了多久,眼底已泛起了青黑,呼吸微弱,纵然现在能保持清醒的意识,或者再过半夜便会静悄悄死去。 来者没有丝毫怜悯之心,却似是想到了什么,问道,“你想拜入澜渊学府?” 声音里带着一丝变声期少年特有的晦涩。 孩童皱了皱眉,开口说话对他来说,是种极大的浪费。但他记得别人问话不回答是很不礼貌的。 他很明白如何节省力气,吐出的字似是微不可闻的气音,低弱而简短,“是。” 来者笑了,“老夫卫惊风,你要不要做老夫的徒弟?” 没有人不知道‘卫惊风’那三个字。更没有人敢贸认这个的名头。即使眼前这人看上去像个走马章台的少年公子。 但谁说剑圣不能是个少年公子? 这个名字足以让天地风云变色。 可惜此夜此地,听者只有这一个孩童与漫天风雪,就注定看不到什么痛哭流涕的感人场面了。 孩童没理会他的自称与违和,眼皮也没撩,反是问道,“有什么好处?” 卫惊风觉得有些可笑,很多年没有人问他这种问题了。 但他没有笑,因为孩童问的很认真。是真的不知道会有什么好处。 他想了想,也认真答道,“做我的徒弟,你若求权,则位极国师,权势滔天,富可敌国,成为万人的信仰,无数的人会跪倒在你脚下,蝼蚁般求你看上一眼……” 孩童没有说话,仍是以最省力气的姿势靠在墙角。 卫惊风接着说,“你若修道,则登临沧涯,修行最好的剑诀,你会变得很强,人们敬你怕你,因为你心意一动便能伏尸百万,流血漂橹。任意主宰生死而无人敢置喙。” “嘎吱”一声,积雪压断绿萼梅枝。风雪愈寒。 纵然是再大的风雪,卫惊风依然听得清楚,孩童说, “不。” 这种没经过多少思考却足够认真的答案,显然让他有些意外和……不解。 少年公子眉头微挑,“为什么?沧澜学府能给你的,我能给你百倍。” 孩童实在不欲再开口,然而出于礼貌,还是解释了原因,“那里管饭。” “哈哈哈哈哈——” 卫惊风纵声长笑,笑声响彻长空,震得檐上积雪扑簌簌的落下来,枯败的梅枝微微颤抖。 他笑完了,似是心情好极,说道,“我也管饭。” 孩童终于抬眼,乌溜溜的眸子凝视他,像是在确定眼前这人管饭的可信性。 卫惊风差点跳脚,“老夫堂堂剑圣,还会骗你不成?!你知不知道!多少人上赶着……” “好。” 卫惊风骤然愣住了,因为孩童拉起了他广袖的衣角。 几乎是本能,在那只骨瘦如柴的小手靠近时,便要暴击而出。 但他生生忍住了。这种感觉太陌生,因为很多年没人触碰过他。见到他的人都敬畏他,离他很远。想近他身的人都是来杀他的,也都死了。 瘦弱的孩童借着拉衣角的力量,颤巍巍的站了起来。然后松开了手。 白裘上留下了一个脏污的手印。 孩童想了想,说道,“对不起。” 卫惊风有些后悔了。 不是因为如此草率的收徒,而是不知道如何回答。没人向他说过这三个字。 在他以往几百年的时间里,并不包括与人平和交谈。 他试过,但总被当成是挑衅或是不屑,总是会激怒别人拔剑相向,最后他只能打败或杀了那人。 就像刚才,他以为自己说的没什么不妥,句句实话。但若是换一个人来听,则会觉得他是居高临下的怜悯与施舍。 所以,他实在不知道如何与人……或者说,与徒弟相处。 这种时候该说什么? “没关系。” 对,自己是师父,怎么能被徒弟看出不懂世故。 孩童也沉默了,他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师父好’还是‘见过师父’?别人收徒是什么样的呢?他不知道。 事实上,他一路从极远北荒走到中陆云阳城,没怎么说过话。 看顾他的哑仆死了,临死前嘱咐他去中都云阳城,见见世面,最好能找个学府学本事。他葬了老妇,包裹里装了仅有的两身衣服上了路。碎银子未到云阳就花完了,他因为年龄太小,又吃的很多,虽然力气大了些,也没几个地方愿意收他做工。 其他的学府学费不菲,当然是上不起的。倒是近半月,往日就车水马龙的云阳城,愈加人潮如海,寸步难行。他才听说是澜渊学府要开门收徒了。这学府真好,不收学费,既能管饭,也能见世面,学本事。 他自然不是一直等在这里,他以前都在一艘废弃的小船上,这些天听说学府收徒考试在即,才来门口等着。 直到现在,他还不懂为什么自己问如何考入学府时,那些人脸上奇怪的表情,是不可置信而混杂着诡异的笑,他们问,‘你这样的,也想进学府?’ 他不明白,难道吃的多,就不能进了?那自己尽量少吃一些好了…… 最后,信了别人告诉他的——‘学府以进门先后次序为收徒标准’,等在墙角坐了三天。他想,后面人也要来等,总归得排队吧。 没等到学府开门,倒等来了卫惊风。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很显然,这是史上最不会说话的一对师徒。 卫惊风将伞打在孩童头顶。想了想,又解下轻裘,披在孩童身上。 师父……应该是这样吧? 大大的狐裘披在身上,在孩子身后拖得老长。像北都皇城贵族的曳地长袍。 孩子动了动,觉得这样走路太不方便。 但确实很暖和。 卫惊风一手撑着伞,一手拉着孩子,脚步走的慢了些, “你叫什么?” “君十二。” “我剑圣的徒弟怎么能叫这种名字。”少年公子皱着眉头想了想,“煜者,燿也,光华大盛之意,从此你就叫君煜……实在是个好名字!” 他目光从‘煜和记糕点’的招牌上收回来。 君煜没有异议,对他来说名字只是个称呼,何况很少有人叫他名字。因而他没什么概念。 少年公子撑着伞,拉着孩童的手。 一大一小的身影,向远方渐行渐远。 夜幕渐沉,漫天风雪湮灭了他们的身影。 ************************* 夜雨孤舟,摇摇晃晃的在珉川江上漂着,像一片打着旋儿的落叶。 舱里灯火如豆,两人对坐,桌上温好的酒早就凉透了。 少年公子擦着剑,神色专注, “纵可道法通天,也难事事如意,世上哪有真的恣意潇洒?这道理你现在不懂,就像不学剑的人,永远不懂学剑的道理。恐怕等你遇到一个不愿放手的时候就明白了……” 殷璧越依然不明白,在他看来,自己这便宜师父当是世上第一恣意潇洒的人,“什么是不愿放手?” 卫惊风想了想,决定举个例子, “老夫年轻时,无论是拿伞、拿酒、拿银子、都要空出一个手,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殷璧越想了想, “空一只手,方便随时拿剑。” 卫惊风满意的笑了,“对了!要是没有一只能随时拿剑的手,我心里就空落落的,浑身难受!” 他目光落在夜雨淅沥的江上,像是落在遥远的过去,语调也慢下来,“我第一次见你大师兄的时候,那夜雪真大啊,斗大的雪花铺天盖地……你大师兄又走不稳,我一只手拿伞,一只手拉着他。我又没有第三只手,这还怎么拿剑呢?” “可我半点不自在也没有,只觉得拉着他,打好伞就够了。”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这就是不愿放手了。” 第56章 深山藏古刹。 殷璧越有意克制之下,这场酒喝的很清醒。避免了醉后胡言乱语的尴尬。 第二日清晨两人出发,晨光熹微之中,殷璧越最后看了一眼叶城的城门。 黑砖城墙,青铜大门,巍峨壮阔。 他想,说不定多少年后机缘巧合,还有旧地重游的时刻。 从叶城到兴善寺,横穿缇香山脉比走南陆官道近很多。 因着前两日魔修的事情太过轰动,叶城外二十里,缇香山脚下的村庄格外安静,各户封门落锁,路上空荡荡的,只有袅袅炊烟。 殷璧越和洛明川进了山。今年南陆入秋以来,风雨连绵。山里泥土松软潮湿,林间枝叶遮天蔽日。 没有夏时明亮的日光,只剩弥漫的氤氲雾气。如果不是修行者,几乎看不清三尺之外。 两人走在崎岖的山道上,步伐不疾不徐,然而两边山景却飞速疾退。此时他们的修为比过盘龙岭时高上许多,纵然闲庭信步一般,也能缩地成寸,日行百里。 到了暮时,绵延不绝的缇香山脉已走到一半。 天光渐暗,洛明川停下来,“在山里先歇息一夜,明早再走吧。” 殷璧越自然没有异议。 按照平日的作息规律,夜间更习惯打坐调息,或是冥想修行。 缇香山山势并不险峻,反倒有几分秀美幽僻,天然形成的洞穴也很是好找。 月影初现,却被交错的枝桠隔绝,只有淡淡的银光流泻下来,照亮洞边一小片山岩。 云靴踩在湿润松软的泥土上,却突然停住了。 殷璧越回头看去,洛明川神色平静,只是拉住了他的手腕,摇了摇头。 于是他放出神识,飘向洞内,然而一片漆黑之中,什么也没有。 这下殷璧越骤然警惕起来。 一个山里的洞穴,或许有蛛网,有藤蔓,有昆虫,甚至有猛兽,唯独不该什么也没有。 除非里面有人。 如果同为过路的修行者,此处已有主,他们自当另辟一地。 但是洛明川感受到了魔息。 因为神魂有异,殷璧越的神识是远超自身境界的强大,因而此时沉下心来,也感受到了。 确实是魔息。却不同于在秋湖边见过的阴冷,这缕魔息更为暴虐躁动,还掺有浓烈的血腥气。 道门修士与魔修百万年积怨,早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今日走到这里的即使不是沧涯首徒和剑圣弟子,只是普通的修行者,若有一战之力,也不会袖手旁观。 殷璧越的右手下意识握上剑柄。 洛明川却止住了他。 然后传音道,“里面只有一个魔修,境界尚不如我,师弟且留在洞外,不要进来。” 殷璧越不再拔剑,决定按师兄的方法做。 自己冒然出手,也许反倒会拖师兄的后腿。 洛明川见他点头,向洞内踏出一步,身影消失在原地。 殷璧越离他极近,却一丝真元波动也没有感受到。 此时他的神识向洞内飘散,能感受到洞穴深处溢出的魔息,却感受不到洛明川的存在。 洛明川在周身布了一层‘障’。 他的迦兰瞳术已修炼到第三层。不止能看破他人法门,也能让自己不被看破。 此时他展露出的境界不过凝神期,步伐凌乱,气息不稳,就像一个匆忙赶了一天路,来洞里歇脚过夜的普通修行者。疲惫而疏于防备。 黑暗的山洞,月色照不进来。 洞穴深处传来水滴打在岩上的声音,一声声格外清晰,回音不绝。 魔修修炼的功法,有些需要煞气,有些需要鲜活的血肉,有些需要腐尸与枯骨。 黑暗就是最天然的遮蔽,无边无际的魔息,如海潮一般涌来。 洛明川站在洞内,似是毫无所觉。只是面露疑惑之色,扶住了粗粝潮湿的岩壁。 如果他真的是一个凝神境,此时已经提不起一丝一毫的真元了。 或许是因为来者的境界低,那魔修没有过于谨慎。 在魔息中掩盖下,黑袍里的一只手臂猛然伸出,五指如铁钩,直直向他脖颈抓去! 只听得飒然风声,洛明川在最后关头,竟然侧身避开的了这一击! 此时两人距离极近,洛明川腰间沉舟怆然出鞘! “铮——” 对方在感应到危机的瞬间毫不犹豫的抽身疾退! 只是洛明川一剑太出乎意料,蓄势已久,小乘境的威势当头压下,完全封住了他所有退路! 银色的剑锋之下,那人猛然抬手,却不向洛明川去,而是拍向自己前胸! 他被这一掌打的像狂风中的断线风筝一般飞出去,狠狠撞在洞壁上! “轰——” 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山洞都摇晃起来。 那自杀似的一掌令他受了很重的伤,胸腔的肋骨都折断了两根。但也给了他无以伦比的速度,从洛明川的剑势下退了出来! 两者相较,这已经是最轻的伤害了。 洛明川神情微讶,想不到对方有这种壮士断腕的决心,对自己下手都毫不迟疑。 只有经历过无数场生死之战,才能形成这种很可怕的战斗直觉。 但他没有丝毫停顿,就要再次出剑! 正在这时,洞口一道剑光袭来,如闪电劈开夜空,瞬间照亮整个山洞。 也照亮持剑的白发少年冷峻的眉峰。 殷璧越方才感受到澎湃的魔息,心就高高悬起。又听到洞中轰鸣,见半个山壁都抖动起来,心神一震,未经思索就拔剑冲进了山洞。 洛明川余光扫见殷璧越进来,剑锋下意识的缓了一息。但就是这一息的间隔,已经足够让战斗直觉敏锐的对手消失在原地。 四周已被魔息尽数侵染,天地灵气被阻隔在外。殷璧越受境界限制,真元运行滞涩,剑势施展不开。 方才一剑落空,不待再起势,便猛然感觉后背一痛,如利刃入骨! 回身是来不及,殷璧越反手一剑向后刺去,却只见眼前白影一晃而逝,自己就被一股轻柔的力量推了出去。 直直退到洞口才勉力停下。 才惊觉根本没有什么利刃,不过是凝实的杀意。 定睛一看,洛明川站在他方才的位置。 沉舟透过那人的心脉,将人钉在地上。 浓稠的血腥气弥漫了整个山洞。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从殷璧越进来到魔修倒下,不过须臾,便尘埃落定。 殷璧越走上前,看见黑袍下乌黑的血迹大片大片的溢出来,而青白的面孔还停留在狰狞扭曲的表情上。 洛明川将剑抽出来,血花飞溅,他的手很稳,面上神色淡淡。 尸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塌陷枯萎,转眼成了一具白骨,乌黑的血水渗进土里,再无踪迹。 “师兄……” 洛明川转头,就见殷璧越怔在原地看着他,目光空茫,神色落寞。 他心中一惊,莫非是吓到师弟了? 殷璧越垂下眼,目光落在洛明川持剑的右臂,那里有一道细微的伤口。血已经止住了,只是还有黑色的魔息,丝丝缕缕的萦绕着。 他说,“师兄,你受伤了。” 洛明川放下心来,笑了笑,“皮肉伤,没事的。” 他真元运行了一周天,魔息已经散去,伤口完全愈合。只有白袍上被浸出了一小块血色。在漆黑的夜色里若是不注意,根本不会发现。 殷璧越抿着嘴没有说话。 如果不是自己最后没有章法的冲进来,洛明川也不会因为分神看顾他而受伤。 “好了,我们走吧。” 殷璧越任由洛明川拉起他的手腕,一直走出山洞。 循着水声,信步走到一条小溪边。 银色的月光下,潺潺的溪水流过山石,银屑般的水珠溅在溪边的青苔上。 洛明川开始洗剑,一边笑道, “师弟,你做的很好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做不到这么好。” 殷璧越依然没有说话。 他知道师兄是在宽慰自己。 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太没用了。 就像每本X点文里,跟在主角身后蹭经验傻X队友,最后还要连累主角受伤。 他再次迫切的渴望变强,就像从学府回来的那天夜晚,也是这般清冽的月光下,他想要掌握自己的人生。 强大到至少洛明川与人对战时,自己可以留在旁边,而不是在看不到战局的地方担心。更进一步,可以并肩作战,而不是成为他的软肋。 洛明川第一次看见这样沉闷的师弟。 以往虽然师弟话不多,但是相处日久,他已经可以感知他的情绪。 师弟为他担心,这让洛明川心中如暖流淌过,妥帖温暖。但同样自责起来——如果自己更加强大,强到可以全身而退,不会受伤,师弟便不会难过。 洛明川看着沉思中的殷璧越,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宽慰。 鬼使神差的,他原本撩水洗剑的手抬起来,直接捏上了少年的脸。 触手细腻滑嫩,上好的丝绸都不能比其万分之一。 带着清冷溪水的湿润,像是浸在冰水里的羊脂白玉。 殷璧越蓦然觉得脸上一凉,抬眼震惊的看着洛明川。 他这幅瞪大眼睛的惊讶表情,让洛明川直接笑出了声。又捏了两下,才松开手,“师弟,你要是再不高兴,我就要继续捏你的脸了!” 殷璧越立刻捂上了脸。又觉得太扭捏丢人了,急忙把手放下。 一边瞪着眼睛,自以为很严肃端正的说,“师兄!我再过两年就加冠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言下之意是不能在像逗小孩一样捏他的脸了。 洛明川轻咳一声,正色道,“是,师兄知道了。” 他把手背在身后,指腹轻轻摩擦,好像还残留着柔软的触感一样。 但是经过刚才一闹,殷璧越也不再沉闷,重新打起了精神。 他方才确实震惊,因为记忆中,洛明川还不曾与人开玩笑,褪去了平日持礼端正的样子,好像……更加真实鲜活了。 但不管是怎样的师兄,都是他的师兄。 而自己也会越来越强,就像师兄一样。 ********* 深山藏古刹。 兴善寺作为‘佛门双寺’之一,论起传承与正统佛法,更在皆空寺之上。是天下佛修心向往之的神圣之地。 世间最接近佛的地方。 然而此处不是恢宏的大殿,也不是堂皇的佛光阁,只是一间偏僻的禅房。 古梁朽蚀,昏灯明灭。 案前坐着掐念珠的老僧,形容枯槁,眉目慈悲。 他将纸笺放在跳跃的烛火上,顷刻便成了飞灰,被窗户里灌进来的夜风吹散,踪迹再难寻。 就如他修佛多年,世事如过眼云烟。 立在他身旁的灰袍僧人欲言又止,“师叔……” 老僧宣了一句佛号,缓缓道,“心有佛理,杀人救人皆是慈悲。掌院先生与无妄大师,也与我做相同的选择。” 年轻的僧人垂下眼,“弟子受教了。” 第57章 幻人心识本来无,罪福皆空无所住。 缇香山脉是南北走向,愈往南去,秋林间的景致愈发斑斓。 墨绿与金黄,交织着血红的枫叶,透过白霜与雾霭,更显得明丽多彩。 两人走到山巅时,目之所及,山下红枫绵延。风过簌簌摇曳,如惊涛拍岸,潮声阵阵。 洛明川笑道,“过了这座山,就是兴善寺了。” 殷璧越举目远望,遍野红枫之中,依稀可见山腰上碧瓦飞甍的影子。 就像一颗明珠,缀在翻涌燃烧的火海之间。 道魔大战和天劫之后,很多强者陨落,很多宗门在战火中断了传承。现在的大门派,大多是在天劫之后的‘末法时代’才逐渐兴起,发展壮大的。 兴善寺则不同,兴善寺虽然没有亚圣,但传承从未断过。论起佛法正统,更胜有亚圣无妄法师的皆空寺。 殷璧越未曾与佛修打过交道,折花会上的印象也只停留在行事低调,沉默少言上。提起‘佛门双寺’,许多人想到的只有慈悲两个字。 洛明川心中想着兴善寺医修妙手,师弟的白发之症或许将有转机,不由放松下来。 寺院依山而建,远望去青灰的屋顶,杏黄的院墙层层叠叠,绵延一片。 这样大的寺院里,少说也有上千僧人修行。 然而山门并不如何壮阔,与其他大门派相比,甚至显得有些寒酸。 不知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霜雨雪,最上端正刻着的‘兴善寺’三个大字,只余轮廓,早看不出最初的笔锋顿挫了。 但就是这般光景萧瑟的石门,却依然保留着‘诸圣时代’的原貌。 三门并立,中间一道殿堂式重檐大门,两边各有一道小门,象征涅槃解脱的三种法门,“空门”、“无相门”、“无作门”,是那时典型的寺院建筑风格。 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能看到一个门派的历史与荣光。 明黄袈裟的年轻僧人站山门外,眉目沉静。 他看到山路上并肩而来的两人。分明穿着一样的沧涯道袍,气度却截然不同。一人君子端方如暖玉,一人白发冷眸如寒冰。 年轻僧人想到诵过的经文,“身从无相中受生,犹如幻出诸形象。幻人心识本来无,罪福皆空无所住。” 君子端方也好,不近人情也好,不过是表象,又如何能代表一人的本质。 他宣了一句佛号,迎上前去,“二位施主,请随小僧入寺。” 殷璧越和洛明川一怔,想不到会有人等候相迎。但随即想到寺中有高僧住持,这座山的动静尽在指掌,怕是他们的来意也早已猜到。 洛明川行了一礼,“劳烦了。” 年轻僧人侧身避开这一礼,道了声‘阿弥陀佛’,领他们进入山门。 殷璧越踏过山门的瞬间似有所觉,蓦然回头,看见高大的石门上,刻着‘苦海无边’四个大字。或许是错觉,他觉得这四个字,比正面刻着的‘兴善寺’要清晰许多。 年轻的僧人低眉垂眼,领他们绕过重重佛堂,一路上不时有灰衣僧侣停下向他行礼。 殷璧越两人才知这僧人辈分不低,应该是寺里哪个高僧的亲传弟子。 寺院很大,有人洒扫,有人诵经,然而处处宁和静穆,不闻喧哗。 行走其间,周身都沐在栴檀木香的淡淡烟气里。 但不知道为什么,殷璧越始终无法放松下来。 就仿佛这般平和的表象之下,有一只冷漠而残忍的眼,在暗处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最终跨入了寺里最恢宏的金顶佛殿。 殿宇高阔,明黄的经幡与宝盖从梁枋间漫垂而下,重重叠叠,浸在袅袅青烟里。一眼看去,让人生出无边无际的错觉。 金身佛像高大无匹,仰目才可看到佛首。 与之相比,佛前立着的金襕袈裟老僧,则显得低矮许多。 但没有人会觉得他渺小,因为他是兴善寺方丈。 全寺仅余的两位‘净’字辈之一,净海法师,是与皆空寺亚圣无妄法师同年岁的高僧。 洛明川和殷璧越远远想不到,等在这里的会是这样一位大人物。 两人上前行礼,发现佛殿中仍立着不少僧人。虽然威压不露分毫,修为看不出深浅,但皆着明黄袈裟。 两人行的是道门礼数,僧人们以佛礼相回。 这样大的场面之中,先开口的自然是净海,他说话语调平和,不疾不徐,犹如念诵经文一般,“两位施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贫僧已知殷施主来意,非是疑难,还请移步一叙。” 他后一句只对殷璧越一人说,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 殷璧越下意识看了一眼洛明川,他们还未开口,这人便知他们为治病而来,着实境界高深。 洛明川也没想到,净海法师如此轻易就许诺亲自出手相助。但天下皆知佛门慈悲,他此时也并未多想,只念着师弟的白发之症不足为虑了,便对殷璧越点了点头。 殷璧越见他点头,才随净海向殿后走去。 堂皇恢宏的佛殿之后,是一间僻静的禅房,房外植着一株挺拔的青松。 房里燃着香,光线晦暗不明,即使是白日,净海依旧点上了案前的灯烛。 两人对坐在案前,殷璧越对自己的白发之症并不上心。此时关心的自然不是如何治病,而是在识海中勾画之前走过的每条道路。 他已经可以确定,整个兴善寺,埋着一个威力无匹的阵法。方才山门的‘苦海无边’,就是阵眼中的一处。 极有可能是传闻中,‘诸圣时代’留下的可阻圣人的‘佛印金光大阵’。 只是不知这阵法的威力还剩几成。 净海拿出一张半旧的榧木棋盘,“殷施主,可愿与贫僧手谈一局?” 下棋自然跟治病没什么关系,但殷璧越见过掌院先生之后,已习惯了这些大人物们云里雾里的行事风格,应道,“棋道拙劣,让大师见笑了。” 讲经首座没有在意他的谦词,直径将盛黑子的棋笥推过去,请他持黑先行。 殷璧越也不推辞,抬手就将第一子落在了棋盘正中的‘天元’位。 这种下法很少见,要么是棋路独树一帜的高手,要么是不懂谋划的草包。 殷璧越两者都不是。但自从踏入兴善寺,他就觉得异常压抑。 仿佛胸腔里闷着一口郁气,非要靠这一颗棋子发出来不可。 从礼制上讲,与前辈对局落子天元,有不敬长者的意味。 老僧微微蹙眉,但什么也没说。 也落了一子。 一时间,幽静的禅房里,只有接连响起的落子声。 两人各行了二十余步,对局节奏尚是平和。这时,净海开口了,“听闻殷施主出身澜渊学府。学府里融贯百家,不知可曾学过佛法?” 殷璧越答道,“所学粗陋,不曾修过。” 这话不是谦虚,藏书楼纵然佛法典籍不少,可是殷璧越当时已学了剑法初探,对佛学兴趣不高。 但他突然想起了洛明川。 洛师兄的迦兰瞳术,就是佛门功法。 老僧又落一子,讲了一个佛经里的故事。 故事简单,殷璧越很早就听过。 无非是说海上行船,船有五百人,其一人为盗,欲杀满船人。 《杂阿含经》中的比丘有六种神通,其一为“生死智证”,能预见众生所为善恶,因果业行。预知贼盗所为,便先杀贼盗,救船中人。 净海总结道,“宁可破戒,承担杀生果报,也要救助众生。正是‘入狱身先’的大慈悲。” 殷璧越没有说话。此时棋局已变,他的‘长龙’,已被对方逼的只剩三口气了。 净海却不再落子,而是声色一厉,“殷施主,我知你是心怀慈悲之人。但你可知灾星降世,乱世将倾?!” 殷璧越豁然抬眼,只见老僧横眉倒竖,眸中似有慑人精光! 他心中一沉,脑海中飞速回想方才进殿的情景。明黄袈裟的僧侣们分立殿中。 ……有十二人。 如果正好是四位首座和八位执事,这意味着兴善寺所有强者尽出! 殷璧越几乎瞬间就要拔剑而起!但他竭力克制住了。 他知道,既然净海将他引来此处,必不会轻易让他出去。而在一个大乘境强者面前,自己根本无法强行走出这间禅房。 于是他沉静下来,没有握剑,也没有动。 诚恳道,“请大师解惑。” 净海娓娓道来,“贫僧修‘法眼神通’已有千载。此时殿外站着的洛施主,便是降世灾星。死在临渊剑下的魔尊若要转世重生,必将以他的肉身苏醒。” 殷璧越下意识反驳道,“不可能!” 净海从未被后辈冲撞,但此时没有怒意,仍旧解释道, “不止是贫僧看见,掌院先生和无妄大师,也与贫僧所见一致。” 殷璧越怔住。 净海的话,如一道雷光,直直劈在了头顶! 第58章 如果非要信点儿什么,我信师兄。 殷璧越还记得原主欲杀洛明川,就是掌院先生的意思。 ‘你没能杀的了他,那便算了。’与先生喝茶观星之前,先生如是说。 难道那时就已经算到他们会来兴善寺,仍有杀死洛明川的机会? 但是掌院先生尚不曾直接出手,为什么这些僧人愿意? 还是说净海与掌院,看到的未来,仍有不尽相同的地方?或者说,净海受境界所限,只能看到一部分的因果? 这些大人物没有说谎的必要,那他们究竟看到了什么,一致决定要杀死洛明川? 那么剑圣呢,他应该是这世间看的最远的人,剑圣的选择又是什么? 一息之前,殷璧越的脑海中飞掠过千头万绪。交杂成一团乱麻,令他喘不过气。 他只想掀起桌子大喊! 你们睁开眼睛看清楚!外面站的那个是圣!母!主!角! 最初要当反派BOSS的是我!是我!! 魔尊要没死,真能像传说中一样转世!那也是我! 要杀杀我啊! “众所周知,我师兄与人为善……” 净海厉声打断他,“魔尊转世一旦降临人间,他便不再是你师兄!只会变成一个魔头!” 又见殷璧越神色变换不定,语气缓和下来, “听闻殷施主折花会上与人同台交手,尚且不忍伤人。如今这件事牵扯到天下苍生的性命,想必施主是明大义,知如何抉择的。敝寺不会伤洛施主性命,只请他留在静思阁,寺中有佛光护持,邪祟不侵,魔尊魂魄转世也不可入寺,足可避此灾劫。已是最好的方法了。” 殷璧越听罢,怔怔看着棋局。 净海也不出言再劝,沉默着等他理清思绪。 禅房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传来的松涛阵阵。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佛殿中。 洛明川看着将他围在正中的十二位僧人,听完了讲经首座叙述。从他的生卒年月,何时开悟修行说起,讲到他的人生经历,修炼过的种种功法。 最后讲到魔尊。 “敝寺无意伤施主性命,还请施主于静思阁中小住几年。待灾劫时限一过,再离寺。” 静思阁是兴善寺里惩罚违戒弟子的地方,有时也关押邪修或大奸大恶的罪人。相当于沧涯山的地牢。同样压筋摧骨,不见青天。 洛明川听完这些,没有愤怒,也没有怒喝反驳。 神色平静,好似还有些茫然,“我做错什么了么?” 巨大的佛像眉目慈悲,冷漠的看着这一切。 佛不会说话。 那些得道高僧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禅房内,殷璧越长舒一口气,低叹道,“苟利苍生,生死矣。” 此间紧张的气氛顷刻松弛下来。 净海笑了。满面的皱纹都缓缓舒展开。 老僧张开口,似是想夸赞殷璧越几句。 就在这时,一道剑光闪过,疾如风快如电! 明光直取老僧面门而去! 满盘的黑白棋子‘哗啦’一声洒落一地,如雨花飞溅,殷璧越早已随剑光跃起! 净海神色一凛。袖袍直挥,澎拜的劲气迸发,就要与剑锋相击! 然而这一剑看似冲他而去,实则直劈房门! “轰——” 烟尘乍起,禅房木门连着半边墙壁被剑势轰塌。 殷璧越连人带剑飞掠而至,出现在大殿之中。 正好挡在洛明川身前。 殿里每个人都震惊的看着他。 确实是出乎意料。 天下哪个破障境,敢在大乘强者面前拔剑? 就算有,谁又敢在兴善寺住持面前拔剑?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从净海挥袖落空,到瞬息也现身大殿,殷璧越已经挡在了洛明川身前。 但殷璧越不觉得快,他只觉方才的每一分一秒都过得无比漫长。从净海开口说出灾星开始,他就在计算并等待这个瞬间。 一个大乘强者松弛下来的瞬间。 他知道,自己若不能把握住,这个机会便再也不会有。 他回头看了一眼洛明川。幸好,还来得及。 然后质问众人,“师兄不曾犯错,凭什么要受罚?” 刚一开口,只觉一阵腥甜直冲喉头,经脉刺痛无比。殷璧越竭力压制下来,挺直了脊背。即使是有心算无心,从大乘境的封锁下突围而出,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洛明川怔怔看着持剑而立,挡在自己身前的少年。 师弟一定都知道了。可师弟选择相信他。 那么他也该相信自己。 他往前两步,与殷璧越并肩而立,认真道,“我不是魔尊。也不相信你们的话。” 净海横眉倒竖,如金刚怒目,罗汉发威, “洛施主身上,有魔息。殷施主难道要助纣为虐么?置天下苍生于何地?” 他之前威压不露,此时大乘期的威势蓦然迸发,离他最近的一位僧人都不由退开两步。 可殷璧越毫不畏惧,气极反笑,“荒唐!我师兄在缇香山除魔受伤,你们反倒污蔑他是魔修?!” 此时一旁的讲经首座净云喝道, “是与不是,一试便知!” 话音刚落,他明黄袈裟飞速鼓起,袖袍翻卷,一掌向天,一掌指地。两掌与十指奇异的重叠旋转之后,金光大作! 他身后显出巨大的金色佛印虚影! 佛门大手印! 大印来势磅礴,含着大乘期的无上威压,直压洛明川而去! 如狂风过境,供案上的青铜熏炉翻倒跌下,重重垂落的经幡与华盖都被高高扬起。 恢宏的佛殿仿佛在这一掌之下微微颤抖。 大印转瞬逼在眼前,洛明川反手将殷璧越揽在身后。踏出一步,看似缓慢的抬起手,但身后虚影飞速成型。 竟然做出与净云相同的动作! 没有犹豫,毫不生涩。 还了他一记佛门大手印! 真义一丝不差! “轰——” 两道金光大印相击,劲气激荡,将漫垂的经幡炸的粉碎。 除了方丈净海与讲经首座净云,其余僧人纷纷被逼退三步。 没有人能想到,洛明川以小乘中境与大乘对掌,竟然不落下风! 净云没有惊讶,冷声道, “洛施主,你已经入魔了。你的瞳孔……” 洛明川的瞳色已变成了沉如长夜的纯黑。 殷璧越厉声打断他,“一派胡言!迦兰瞳术是你兴善寺的法门!” 净海接道,“可洛施主练的不是迦兰瞳术,是‘天罗九转’!”他转向殷璧越,“殷施主现在醒悟还来的及,我佛门慈悲,最讲道理。之前你的种种冒犯,大可既往不咎。” 殷璧越感受到洛明川的身体明显僵硬一瞬。似是有些不知所措。 他知道先前净海将他引开,是因为不想对上兮华峰,更是因为忌惮剑圣,所以不会对自己出手。只会困住洛明川。 兴善寺没有亚圣,却有一座金光大阵。到时候即使洛明川的师父正阳子来要人,说不好还要被拿天下苍生讲道理,若是不听佛门的道理,也有金光大阵相压。 更为可怕的是,方才净海提到掌院先生与无妄法师。 这件事情的背后,很可能代表着不止一位亚圣的意志。 其中曲折,殷璧越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七七八八,但他朗声大笑,“好一个慈悲的佛门,好一个冠冕堂皇的道理!” 众僧人聚拢而来,皆怒目而视。 净海喝问道,“你敢在佛前拔剑?你敢不敬佛祖么?!” 方才净云法师出手,还能算的上佛前除魔卫道,可殷璧越此时若要拔剑,立刻就成了众僧眼中的邪魔。 ‘不敬佛祖’的帽子扣下来,再心性狂傲的修行者也会生出几分犹豫和忌惮。 但绝不包括剑圣和他的弟子们。 如果站在这里的是燕行,他会想起师父的教诲,然后用回答抱朴宗长老的方式,反问道,“佛祖一没生我,二没教我,我做什么要敬他?” 但殷璧越不是燕行,他不会谤佛。 他此时只是平静道,“我不信佛,我什么也不信……但如果非要信点儿什么,我信师兄。” 什么魔尊转世,什么天罗九转。 你们这些和尚说的话,我半个标点符号也不信。 第59章 并非回不了头,而是不愿回头。 殷璧越说完这番话,煌煌佛殿如黑云压顶。 众僧人脸色阴沉如墨,恨不得登时除去这两个不知敬畏的魔头。 净海寒声道,“既然如此,就休怪贫僧不客气了……” 他辈分极高,自从六百年前迈入大乘境,何时有人违逆过他。今日煞费苦心的劝导殷璧越已是用了极大的耐心,眼下见人执迷不悟,也不愿再讲道理了。 殷璧越和洛明川对了下眼神,都没有按套路出牌的意思,两人方才看似怒而争辩,实则将这些僧人的修为强弱打量清楚。 此时不待净海把话说完,就抢先发难! 殷璧越身形飞掠,剑锋横斜,直向修为最高的净海净云刺去! 没人想到他一个破障期,竟然一出手就对上了两位大乘境。 他剑身如江河开山劈石,滚滚奔涌,佛殿里的经幡华盖扬起,好似两岸的碎石与浪花飞溅! 声势之浩大,如一条沧江出现在佛殿之中。 可在大乘境眼中,只是孱弱如细流,不堪一击。两位僧人顾及他是剑圣弟子,未曾用全力,却是誓要将他留下来。 抬手结印,金光虚影霎时封锁了剑势所有来路。 同一时刻,洛明川一记佛门大手印,直压殿中修为最弱的知客僧与执事。 佛殿中金光护持,佛门功法施展出来更增威势。他方才与净云对掌不落下风,此时猛然出掌,霎时在围困中轰出一个缺口。 而殷璧越的剑势眼看就要与二位大乘境的佛印相击,谁料一击未中,身形却飞速向后掠去! 洛明川晚他一步,挡在他身后,一手与净海净云的佛印对掌,一手袖风轻拂拍向殷璧越。 两人几乎同时从缺口飞身而出! 冲出佛殿之外,直直向寺中后山奔去! 整个过程不过须臾之间,配合之默契,没有毫厘之差! 他们知道若是趁对方不备,暴起发难,还有一线生机脱困而出。相反拖得越久,因为境界差距,形势越不利。 所以殷璧越一剑‘江来江去水潆洄’,看似浩大,实则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与净海净云交手。 江河奔流一往无前,却在该转弯时转弯,该回折时回折。 毫不犹豫,自然流畅! 但他没想到,最后净云净海的佛印追上时,洛明川没有全力对掌,而是先拂袖施力,将他送出殿。将所有攻击加诸己身。 两人分秒不停,飞掠过重重佛殿的屋顶,真元运转到极致,几乎要胀裂经脉,一息之间便跃出十余丈。 因为山门处定有僧人重重埋伏,更是寺中金光大阵的阵眼所在,最难突破。此时只能兵行险招,朝后山奔去而去。 他们身法极快,但大乘境的威压来的更快。 净海只是心念一动,就从佛殿中消失,拦在了两人去路之前。 而净云紧随其后,封住了他们的的退路。 这样的境界差距,足以让人绝望。 更遑论成百上千的灰袍僧侣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来。他们在佛殿的屋顶飞掠,那些僧人也不上来,就在地上疾走。 但是开始念诵佛经,声音低沉而整齐,汇聚在一起,就生出磅礴的力量。 在回声如潮的佛经中,整个兴善寺被一圈直上云霄的金光包围。 ‘佛印金光大阵’就此开启,经文不止,大阵不灭。 净海神色沉静而漠然,一手转动佛珠,一手握金色禅杖,不动如山。 待二人近前,禅杖猛然震动,杖首四环相击,声音如钟如铃,远远传开,震耳欲聋。 禅杖本是作佛门中敲打警醒念经困乏的僧人之用,最是宝相庄严,威势浩大。而净海这一记名作‘大慈悲杖’,是他毕生绝学,眼下全力施展,屋檐上的金瓦都随劲气飞射而出。 洛明川不退反进,速度仍分毫不减。沉舟剑竖握于身前,亦如一柄重逾千斤,不动如山的禅杖! “铮——” 大慈悲杖与长剑相击,声音振聋发聩,空中翻飞的无数金瓦炸裂成细碎的粉尘。 洛明川嘴角溢出血线,但是脚下未退分毫。 净海看着他漆黑如墨的瞳孔,还有使出的一模一样的‘大慈悲杖’,冷声道,“果然是魔头……” 与此同时,殷璧越回身对上了后面的净云,无数道刺眼的光线从他剑身上喷薄出! 盖过重重金光,像一轮明亮无比的太阳出现在佛寺之中。 毫不犹豫,他此时一出手,就是最强的一剑。 剑圣的青天白日剑! 倚湖剑似是完全感受到了主人的心境,愤怒而决绝,剑啸凄厉刺耳,刺透浩大的经文念诵声,直入云霄! 这一剑甚至比他在重明山下施展出的更得真义,威势更甚。 净云双手合十,低眉垂眼,嘴唇微动,开始默念经文,而他裸露在外的皮肤,竟然泛起淡淡金色。 待剑锋逼近面门,他依然站在那里,只是通身如真金铸造,熠熠生辉。神色悲悯而冷漠。 就像一尊真正的佛。 正是佛门神通‘无量法身’。 人间最强的剑对上了天上庄严的佛。 凄厉的剑啸戛然而止,如泥牛入海,剑身明亮的日光敛入恢宏佛光之中…… 预料之中,殷璧越没有失望,他知道自己不是剑圣,就算学会最强青天白日剑,也不过得一两分真义,如何能破的了大乘期的‘无量法身’? 所以他出剑的同时,左手微动,一串小叶檀佛珠直袭净云面门。正是重明山下,皆空寺强者给他的开山礼。 但下一刻,殷璧越神色陡变,因为他的剑,当真刺破了金襕袈裟,在对手胸前留下细微的血痕。 净云微怔。 他化解了青天白日的剑势,却没能挡住倚湖的剑锋。 这是不可思议,违背常理的事,但确实发生了。 不待他动作,一串佛珠迎面而来,飞速暴涨。他认出这是皆空寺的法器,心下迟疑,仅是一个瞬间,这串佛珠就在空中猛然爆裂! 殷璧越毫不犹豫的抽身回撤,他知道剑锋的深度已到极限。同一时刻,洛明川和净海的‘大慈悲杖’不分伯仲,但他手腕一翻,剑身横斜,身形直退,与殷璧越一同向后山飞掠。 他们的目的始终是突围,并非要与大乘者分高下。 而身后的佛殿金顶,承受不住斗法的威势余波,轰然倒塌! 但灰袍僧人们的诵经声片刻未曾停止。 声音越来越大,如疾雨骤风,雷鸣闪电,落在殷璧越和洛明川耳中,几乎要将心脉震碎。 净云和净海没有再追。 寺中也不再有人阻拦他们。 因为‘佛印金光大阵’已完全开启。 整个兴善寺,如被扣上了一只铁碗! 两人一路疾驰,无暇顾及伤势,任由周身骨骼如碎裂般剧痛。 殷璧越神色冷漠,握紧了剑柄。血流顺着剑锋淌下来。 这自然不是净云的血,‘无量法身’没能震断他的剑,威压却险些顺着剑锋而上,震碎他的识海。 他看了一眼洛明川,才发觉他将右手与沉舟剑绑在一起,鲜血浸透了从道袍上扯下的布条。 现在想起,似乎在殿内与净海净云对掌时,就听见了骨骼的碎裂声,原来那时候,洛明川的腕骨便已经碎了。 这只是能看出来的伤害,不知道肺腑和经脉又伤的多重。 按理说,两人今日能与兴善寺最强者越境一战,足以震惊修行界。 到这一步,早已是山穷水尽了。 阵法的边缘愈来愈近,仅是靠近,其中蕴藏的无上威压便扑面而来。 没有入寺时,刻在山门上的‘苦海无边’。郁郁青青的崇山峻岭之间,投照着‘回头是岸’四个金光大字。 映着天尽头血色残阳,别样触目惊心。 洛明川没有停下,他问道,“师弟,你现在依然相信我么?” 这一句不是质疑,而是接下来,他要做的事,近乎疯狂。 如果可以,他反倒希望前路苦海无边,是他一个人走。 但殷璧越没有迟疑,“是的。” 并非回不了头,而是不愿回头。 *********** 乌云蔽月,今夜的海面格外寂静漆黑。 巨大黑影破开海面,沉默的疾行着。 十二桅,起楼五层,高百余尺。这样的庞然大物在海上疾行如风,不像船,倒像是一座飞速漂浮的小岛。 北陆皇室的‘龙行宝船’单是锚重便有两千斤,起航一次就要动用二三百人。全速航行一日,便要耗费六百斤晶石。晶石是一种能源,因为可被灵修使用,又叫灵石,各大陆的通用货币之一。 一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晶石脉矿,是大宗门的底气。其他资源也是如此。 沧涯山再势大,在西大陆,也有抱朴宗和皆空寺与它对峙。 南陆再富饶,也有青麓剑派和兴善寺分割资源。 同样的,在中陆,各大世家依附于濂涧宗和澜渊学府,每年也要分去数额巨大的财富。 只有北皇室,独占着整个北陆的资源。 段崇轩立在第四层甲板的最前端,神色淡淡。 海风灌进他的袖袍,层层叠叠的衣摆被扬起,玉冠的银色缎带也随之凌空飞舞。 他站在船头俯瞰海面,如站在万人膜拜的高台上俯视众生。 这已是船行海上的第三日,今夜无月,四周尽是漆黑的茫茫大海。 统领站在他身后劝道,“殿下,海上夜风甚寒……” 段崇轩没有理会,却是问道,“王禧,你参军几年?” 那人恭敬的回道,“四百年前通过考核加入追云骑,在周神将麾下任右军都尉。又幸得陛下圣恩,提拔到了宫中任羽林禁卫统领。” 段崇轩接着问,“我们往何处去?” 统领大惊失色,不知他何出此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臣等自当是护送殿下回宫中。” 段崇轩摇了摇头,“贤王给你多少好处,让你以为背叛的筹码已经足够呢?” 他的语气依然淡淡,可落在船板上,如惊雷炸响! 中年统领抬起头,诚惶诚恐的恭敬慢慢褪去,他站起来,脊背也挺直了。 神色变得奇异而平静,却没有出手,“我很想知道,殿下是如何看出来的?” 龙行宝船是真的,禁卫军也是真的,那么破绽在哪里? 就在此时,一声凄厉的凤鸣响起! 船尾冲起熊熊火光,直烧夜色! 段崇轩脸色一变。 那是鸾二。 第60章 那就拔剑谈人生吧。 远古时期,人类还在慢慢摸索修行方法,与恶劣的自然环境及危险的异兽做斗争的时候,大陆由各族异兽主宰着。 它们拥有漫长的生命,与生俱来的种族神通,坚硬的皮肉骨骼。 但是与之相对的,它们的心智未开,即使是能力达到大乘期的异兽,也只有相当于人类孩童的心智。 当弱小却智慧狡猾的人类学会修行时,也学会了战胜异兽,和利用它们的方法。异兽在大陆的主宰地位逐渐被修行者取代,并越来越少,天劫时期,因为不懂得驱灾避祸,很多都全族覆灭了。 到了灵气凋敝的末法时代,又随着生存环境的改变,只有极少的异兽在修行者的豢养下存活下来。 北皇宫里的四只青翼鸾就是如此。 它们与北王朝的开国皇帝立下契约,守护每一任的君主。 段崇轩还不是君主,鸾二与他没有契约的约束。 但鸾二是他的朋友。 在深深宫门中那些好或不好的日子,巨大而温顺的青翼鸾始终陪伴着稚弱的孩童。 所以此刻的段崇轩顾不上回答王禧的问题,而是看着夜幕中冲天而起的十余条锁链,大声喝道,“别管我,快跑!——” 锁链上覆着银色的微光,好似星辰溅落的碎屑。这是因为上面刻有符文并浸满剧毒,专门用来对付皮肉坚硬的异兽。 纵然有契约的束缚,人类依然不会相信异兽,便有了防范它们的种种后手。 鸾二听到了他的话,体型飞速膨胀,振翅欲起,带起风声呼啸,正面攻击的一队士兵纷纷倒地吐血,或被巨爪掀翻落水。 但已经迟了,百余人源源不断的赴死,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只是为了引开它的注意力,转眼阵法成型,十余条锁链紧紧缠绕在青色的羽毛上,烧出焦黑的痕迹。 青翼鸾吃痛,仰颈发出凄厉而不甘的鸣叫,从半空中被扯落船上。整艘船体如遭遇风暴一般剧烈摇晃,却又很快稳住了。 它运气吐息,火光燃烧夜空,缠在颈间的锁链却像扼住咽喉的巨手,硬生生掐断了它的火焰。 段崇轩一瞬间乱了方寸,喝到,“别动了!——” 流光链越挣扎越紧,受到的伤害也越大。 鸾二听了当真不再挣扎,伏在满是鲜血与残尸船板上,眸中赤红一片,如翻涌火海。 禁卫中十余精锐强者分毫不敢大意,紧紧握着流光链的一端,警惕的围在它四周。 王禧看着夜空中消散的火光,大局已定。他没有再问段崇轩如何看出此局的破绽,而是说道,“殿下,我知道您身上有不少好东西,甚至是天下无双,能瞬间破开空间的‘云梭’。想要将您置于无法突破的困境,实在是件难于上青天的事。” ‘云梭’只能由一个人使用,并且机会只有一次,却是能在困境中保命逃脱的逆天神器。 不止如此,段崇轩身上还有破空箭,蔽日伞,龙云丹,数不尽的燃符,或许还有更隐秘,更可怕的后手。 但现在,这一切都不再有意义。 王禧缓缓笑起来,“所以殿下要想清楚啊,您或许能走,可它走不了。” 没有人知道苦心孤诣谋划这样一个局,需要付出多少。至少自己可是带着禁卫军,在南陆隐蔽踪迹,足足守了一个月。 眼看局面就要达成,如何不让人兴奋? 想到这里,他的语调都微微颤抖起来,“既然走不了,何不随末将去见贤王?” 段崇轩没有说话,他在今晚想了很多事。 他之前就觉得奇怪,为什么世界上真有像李麟那么愚蠢的挑衅方式。但如果背后有人授意,这一切都不难解释。 自己没有能证明身份的信物,最简单的方法是叫来鸾二。这便是入局之初。 抱朴宗的某些高层,一定与贤王一派,达成了某种利益交换。 然而这并不是最可怕的,禁卫军、龙行宝船都非一日之功,关键还是能克制青翼鸾的流光链和阵法。 让他此行最大的倚仗,变成了最大的软肋。 或许即使他没有叫来鸾二,对方既能做这种程度的周密安排,也一定有相应的其他方案。 贤王的势力到底有多大?他无法估计。 他看着成竹在胸的王禧,清楚的知道,这人此时能出现在这里,至少证明一件事是真的—— 他爹真的病重了。 有了这个前提,很多事都不再有意义。 对他而言,现在去见那位皇叔并不是唯一的选择,却是最好的选择。 但真的是这样么? ************* 兴善寺。 金光漫天,映照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有两个人站在金光的边缘,提着剑,浑身被血水浸透。 殷璧越虽然懂阵法,可遇上这种级别的大阵,别说破解,仅是直面威压都困难至极。 但他知道洛明川或许有办法,因为修行迦兰瞳术,说不定可以看出什么破绽。 洛明川闭着眼,身上气息节节攀升,衣袍鼓起,脸色愈发惨白。 殷璧越看的触目惊心,仿佛他两颊的血肉都凹陷下去,生命力在飞速流逝一般。 他睁眼的瞬间,威压蓦然迸发,殷璧越后退三步才站稳,不由喊了声,“师兄……” 洛明川恍若未闻,不见如何借力,身形便高高跃起,如离弦之箭,直上云霄。 眼看要触到遮蔽天空的金光边缘,又急转直下。没有剑啸与光彩,剑尖却如聚风雷。四野被劲气猛烈撕扯,落叶与枯枝尽数炸裂成粉尘,萧萧而下。 可怕的力量直直刺进大地! “轰——” 土石迸溅,烟尘漫天。 地面不受控制的裂开缝隙,一路飞速向前后延伸着! 殷璧越在剑势下勉力稳住身形,他知道如果这个阵法有薄弱处,就在这里。 因此他毫不犹豫,残余的所有真元倾尽而出,倚湖剑狠狠刺进裂缝之中! 两人全力一击,地崩山摧! 裂缝不可思议的扩展,转眼竟成一道深渊。 洛明川拔剑而起,将殷璧越揽在身后。 殷璧越心里明白,单以自己的剑,远远没有这般威势,那么就是这条地脉确实有问题。 同一时刻,佛殿中的净海蹙眉,嘴角溢出血线,起身飞掠,转眼就到了深渊之前。 他惊怒难遏,禅杖当头击下! 洛明川拉着殷璧越的手,这一次不是手腕,而是十指紧扣。 纵身跳了下去。 在他们身后,阵阵轰鸣如惊雷炸落,整座金光大阵剧烈震动摇晃,几近破碎。 失去外界力量的注入,深渊飞速缩小成裂缝,却从后山延伸到前寺,穿过重重佛殿。便一路地动山摇,土石崩飞。到了山门处‘苦海无边’四个字前,才堪堪停下。 整座兴善寺一片混乱。 各大佛殿尚有阵法护持,可是僧人的禅房,斋堂有些不甚坚固的,早已轰然坍塌。 扑天烟尘中,灰袍僧人们奔走逃难,修为稍低者,还会被断梁瓦砾所伤。 净海看着这一切,神情微茫。 净云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万方有罪,因在魔头。” 即使到了这一步,他们也并不认为自己有错,只觉得这是洛明川和殷璧越的罪孽。 ********** 殷璧越被洛明川圈在怀里,那些地动山摇和喧哗呼喊,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黑暗中只有风声呼啸,熟悉的温度让他放松,即使知道这绝不是该放松的时刻。 可他的体能严重透支,识海震荡不断,早已到达极限,再难抵挡剧烈的晕眩和疲惫如潮水般袭来。 失去意识之前,他想,按照行规,跟着主角跳崖九成几率不会死。 除非这二逼作者写的是重生复仇文。 那就拔剑谈人生吧。 第61章 大利所在,人心所向。 湿咸的海风,混着浓烈的血腥气,寒冷而刺鼻。 大船里千盏鲛油灯烛齐亮,像是漆黑的海面上升起了一轮明月。 灯火通明中,不远处的血水与残尸看的愈发清楚。尸体遍布,有血肉的碎块堆叠在一起,还有剩下半个身子,却仍有一口气的人。痛呼声早已消散,只有微弱的呻吟和痛苦的喘息。 整座龙行宝船犹如人间炼狱。 青翼鸾伏在血泊中,被十余条锁链牵制。紧握锁链的禁卫没有表情,毕竟他们见惯了生死,甚至是比现在更血腥可怖的场景。 而那些已死去或生不如死的人,都是方才制服它的牺牲品。 段崇轩知道,对方此时点灯,无非是想让他被这样的惨状震撼。作为一个儿时养在深宫,长大又被放养到沧涯山的无用太子,确实该吓破胆,然后心神大乱。 他看了一眼王禧,对方也不出言催促,像是极有耐心一般循循善诱,“殿下,您想清楚了么?” 明知道用了流光链,会使青翼鸾发狂伤人,损失不可计数,却不在意自己的手下付出何等代价。 心性冷硬至此,确实很适合干大事,比如谋反。 当然,恶犬肖主人。段崇轩想起记忆中总是温和笑着的皇叔,心底寒冷一片。 他说道,“我随你去拜会贤王。但我要先给鸾二治伤。” 尘埃落定,王禧松了一口气,“这是自然,殿下请。” 毕竟这位太子爷身上的杀器太多,防不胜防。能不动手,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他侧身让开,四周的重重包围也让出一条路。 握着锁链的禁卫没有动,却也没有阻拦段崇轩。 鸾二看见他走近,暴戾愤怒的眼里本是火海,却突然变得水汪汪的,像是孩童委屈的红了眼眶。 段崇轩轻轻顺了顺它的翎羽,俯下身子,将一颗丹药喂到它嘴边。鸾二低声呜咽着,乖顺的张开口吃进去,又往他怀里蹭了蹭。 严阵以待的禁卫军怎么也想不通,刚才杀伤力可怕的凶兽,怎么立刻换了个样。 段崇轩拍拍它,转身往回走。 青翼鸾依然乖顺。 很多人心中都松了口气。 正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道明亮无比的电光撕裂夜幕! 清亮高昂的鸣叫随之响起,如鹤唳如凤鸣,风声呼啸间,青翼鸾缩小一半的身影出现在空中。 而段崇轩手里握着一柄长枪,枪尖冒着白烟,正是他刚才割断了鸾二颈间的流光链。 从来没有什么闪电,只是速度太快,虚晃的枪影如电光火石! 烽火狼烟。 ‘烽火’不是一把剑,而是一柄枪。如果说当今世上第一神兵是当之无愧,由临渊剑铸成的‘春山笑’与‘秋风离’,那么这柄随北陆开国皇帝南征北战的长枪,足有资格排进前五。 段崇轩这招‘烽火狼烟’不过勉强得两分真义,却能割断流光链,纯粹是凭神兵本来的威势。 颈间锁链断裂的瞬间,鸾二身形飞速缩小,从其余的束缚中脱困而出! 段崇轩长枪横扫,海上雾霭汇聚在枪尖之下,声势如疾风,众人顾及他身份不敢全力出手,一时不察,竟节节败退。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王禧,他起身飞掠而来,一面喝道,“放箭!结阵!” 弓箭上弦,无数箭矢射向空中的青翼鸾!离弩的瞬间,箭镞燃起熊熊火焰! 漆黑的海面上,明亮的火光如星雨一般划过长夜。 更多的禁卫跃上顶层甲板,源源不断的向此地赶来,最近的士兵步法骤变,层层结成困阵,将段崇轩围在其中。 段崇轩却仰头喊道,“跑——” 但是这一次,鸾二没有听他的。 它扇着翅膀,从高空俯冲而下!穿过铺天盖地的密集火光! 王禧从禁卫手中夺来弓弩,劲气鼓起衣袍,一身真元尽数迸发,一箭飞出! 箭尖刺破空气,发出刺耳的鸣叫。 同时身侧长刀出鞘,刀锋未至而威压先来,压得段崇轩飞速疾退,却退不出身后的困阵! 在这一刻,他又突然想起他爹的话—— 即使你有千军万马,也免不了孤身奋战。 他横枪于身前,不再退后,准备硬接这一刀。 余光看到夜色中的箭矢去势太猛,鸾二纵然竭力振翅,但身上有伤,也应是避不开的…… 可是须臾之间,刀势消散,空中的火光也尽数熄灭。 像是来了一阵风,海上的杀伐与危机,就被吹散在风里。 每个人都朝风起的地方看去。 船头立着一个人。 人站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周身武者的锐气却如利刃,仿佛能割裂空间一般。 微风再起。人影落在了段崇轩身前。 青翼鸾也正好落了下来,却因为力竭,只能伏在两人脚边。 众人这才看清楚,来者竟是一位女子。 褚色劲装,墨发高束,英气逼人。 段崇轩看着身前的人,怔怔唤道,“二师姐……” 柳欺霜侧身,微微点头,“嗯。” 王禧脸色骤白。 因为段崇轩一声道破这女子的身份,让他出鞘的刀再次回到鞘中。 亲眼见过柳欺霜的人很少,她长年在兮华峰上修行,不热衷于扬名。但并不代表她籍籍无名。 相反,因为多年前的西泠山一战,直到今天,修行界也依然不敢忘记她。 像君煜当年一样,她很好的向世人诠释了,什么叫战力远远高于境界。 王禧示意禁卫军都退下,端正的行了见面礼,“沧涯路远,敢问柳道友为何而来?” 对方的诚意和礼数,给予了最大程度的尊敬,按照常规,怎么也得给点面子,寒暄几句。 但柳欺霜只是硬生生的道, “接我师弟。” 王禧的脸色更不好了。 段崇轩突然有点想笑。因为他知道,师姐不是故意不给面子。而是没有太多与人交往的经验,不会说话。平时和师兄弟交流还能好些,遇上陌生人,只能被当成性情冷傲之辈了。 王禧又道,“柳道友,此事牵扯甚广,更多还是北皇都的家事……相信您当年也略有耳闻,殿下为何去沧涯山拜师……道友若能袖手旁观,王某可在此立下誓言,大事功成之日,王爷必不忘道友今日之义。” 这话的诚意更高了。更是一种变相的许诺。因为他确实不想动手。 这茫茫大海无处借力,对方却能凭空而渡,真元仍充沛无比,轻巧拂袖就化去自己的箭势与刀势,仅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人忌惮。 段崇轩确实是剑圣弟子,但那也是掌院先生一纸荐信送进兮华峰的。 先生为什么肯写信?因为他原本的身份。 换言之,他若不是太子,或者段圣安死去,不再是皇帝,这剑圣弟子的身份也算不得真。 王禧是这么想的。 每个在权力中心斗争已久的人都会这么想。 大利所在,人心所向。 可是兮华峰没人这么想。 柳欺霜甚至不知道他说的王爷是谁。 但她说了她今晚最长的话,神色很认真, “我不管他为何来沧涯,他既然真心拿我当师姐,我便真心拿他当师弟。” ********** 中陆。云阳城。 深秋时节,道童白日才扫过枯叶,眼下刚入夜,就又落了满庭。 掌院先生坐在院里,褪去了往日端正的峨冠博带,乌发用一支木簪绾起,一身简素的天青色长衫,更显得随性散漫。 似是秋风太萧瑟,他唇色微微泛白,就连眼角的细纹都深刻了几分。 他见卫惊风从屋里出来,虽然不知眼前人伤势如何了,仍如往常般问道,“可要喝茶?” 剑圣没有回答他。 而是看了一眼天色。 头顶的浩瀚夜空,被院墙与远处的广厦遮蔽,切割成不规则的一块。 依然能窥见星河璀璨,宁静而美好。 一切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掌院先生脸色骤白! 庭院中,他们头顶的天空,竟然开始剧烈晃动,龟裂的细纹从卫惊风目光落处延伸扩张,最终遍布整片视野。 就像打破一层琉璃罩,假象碎裂,真正的天空露出本来面目! 黑如泼墨,无星无月。 “哗啦!…——” 幻象破除是没有声音的。这一声,是掌院先生手里的茶盏摔在了地上,溅起的瓷沫在他手背划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血迹流过青白的皮肤,滴滴落在凋零的槐叶上。 他身形摇晃了两下,右手扶住了石桌。 卫惊风眼底一片漠寒。 蓦然对上这样的眼神,他下意识想解释些什么,“不会伤人性命,只是把人留在静思阁,至于你徒弟,更不会有事……” 卫惊风没有分毫动容,只是道, “你过去不会这样。” 掌院先生垂下眼,不再说话。 因为无话可说。 他想,你也说了那是‘过去’啊。这些年我算计你还少么? 他劝卫惊风留下养伤,然后用阵法隔绝此地,连天空都是假的。 维持一个要瞒过圣人耳目的阵法,需要付出代价和极大的消耗。以至于是碎瓷的边缘,都能轻易划破他的皮肉。 这一切只是为了兴善寺之事可成。 后患可绝。 卫惊风依然冷漠的看着他。 掌院先生明白了他的意思:胜不了魔尊就向后辈出手,无耻之尤。 庭院里起了萧瑟秋风,卷起层层落叶飞舞。 风去时,院里只剩了一个人。又好像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 他缓缓蹲下来,一点点收拾地上碎裂的瓷片。 茶盏碎裂处,同样是那天阵盘被毁去的地方。 同样是卫惊风很多年前送他的东西。 第62章 昨日我们,今日你我 “师兄……”殷璧越清醒的时候,心下微惊。四周并不是漆黑一片,而是天光蒙蒙亮,能清晰的看到身边人微蹙的眉峰。他问道,“师兄,我睡了多久?” 洛明川小心的将人扶起来,探了探灵脉。殷璧越没有动,任凭洛明川的真元进入体内。一边打量着周身环境。 他们在一处山涧,泥土潮湿,水边青草丰茂,空气中氤氲着草木的清香气息,晨光熹微之中,山水宁和静美。 但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洛明川避而不答,“现在感觉怎么样?” 殷璧越的真元在体内运行了一周天,经脉中还有残余的药力,微微有些刺痛,断裂的骨头正在长好,所幸没有伤到心脉。伤口都做了处理,就连血迹斑驳的道袍都干净一新。 殷璧越想也知道,他昏迷的时候,洛明川做了多少事。 师兄应该比他伤的更重,却反倒要来照顾他。 于是他反握住洛明川搭在他脉门的手,阻止他把真元输给自己,“我很好,师兄你怎么样?” 洛明川应道,“无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实话,“我恢复的很快。” 这是让他自己都开始害怕一件事。 他原本以为这次对战中用迦兰瞳术施展超乎境界的法门,一定会受剧烈反噬。而破开那座金光大阵的瞬间,巨大的威压直接碾碎了他每一寸灵脉。就连肋骨都断了两根。 可是真正跌落下来后,只有一盏茶的晕厥,身体就开始自行修复。 这样不可置信的强大恢复能力,只有魔修才会有。 他说出了实情,面上镇静,心中如擂鼓,他想,说不定师弟也会觉得……自己是魔修。 殷璧越不全相信,将洛明川的右手拉起来,看到原本血肉模糊的手腕早已光洁如初,连伤疤都没留下,才舒了一口气。 笑道,“恢复的快,是好事啊。师兄没事就好。” 他不常笑,每每展颜,便如冰雪初融。 洛明川心底的寒意随之散去,也低低笑起来。 殷璧越感受到他胸膛微震,才惊觉自己一直半躺在师兄怀里。 啊,自己这么重!师兄好辛苦!QAQ 他脸上烧的发烫,慌忙支起身子站起来。 洛明川也很自然的放开他,起身掸了掸衣袍。 殷璧越见师兄一派君子端方,觉得自己太扭捏,本就没什么可尴尬的。 注意力立马转移到正事上,“师兄,之前你可是看出了阵法的破绽?你觉得我们现在可还在缇香山脉中?” 他们本是从深渊裂缝跌落,却奇异的来到这里,可能是阵法威力太大,扭曲了空间。也可能是兴善寺之下,本来就别有洞天。 两人沿着溪流向前走,一边打量周围的环境,一边猜测当下的情况。 洛明川之前就用神识看了很远,没有发现任何危险,“金光大阵有蹊跷。我看出了阵下有一条地脉不稳,能量波动异于其他地方,只想着试试破开阵法,也没想到会来这里……此处树木的品种,空气的湿度,都与缇香山脉中不同,就像是……另一方天地。” 其实还有一点他没有说出来。 他会果断选择跳下深渊,是因为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同宗同源的东西吸引着他一样。 这种感觉太虚无缥缈,当不得真,说了只会让师弟为他担心。 殷璧越的神识很强大,此时已经蕴养恢复了六分,也看出这里不是缇香山脉。若有所思,不由喃喃道,“金光大阵有蹊跷……” 洛明川点头道,“是。沧涯山的护山大阵,每年单是维护就要耗费八万灵石,开启一次消耗更多,还需有开山祖师留下的‘沧涯令’或是神兵‘春山笑’压阵。” 殷璧越明白了他的意思。 沧涯的护山大阵尚且如此,更何况兴善寺是将一个‘诸圣时代’的绝妙阵法支撑百万年,留存到现在,又需要多少耗费?无法计数。 寺中虽有底蕴和资源,但也远远达不到所需的水平。 殷璧越沉下心来打量此地。 终于发现哪里不对了。 有风声水声,山林松涛声,却没有活物的声音。 林间没有鸟,水里没有鱼,草里没有虫。 气候宜人,水土丰饶。但除了他和洛明川,再没有活物的痕迹。 此时天光已大亮,然而举目不见日,再看那些原本宁和静美的山水,都显得死气沉沉了。 这里,就像一处死地。 殷璧越心中微冷,“或许金光大阵不是凭灵石和神兵支撑,而是用某种生命力……” 这种推测太荒谬。连他自己都说不下去。 洛明川没有直接回答。但心中也有类似的猜测。 两人没有再说话,警惕而又默契的向树林深处走去。 那里枝桠遮蔽间显出堂皇的黄瓦,是整片山林里唯一一处建筑。 走近之后,朱漆匾额早已失色,勉强能看清四个斑驳大字——大雄宝殿。 写着是殿,却不大,只能算是佛堂。 一路走来,他们已经可以确定,此地绝不是幻境。眼下看见外观与兴善寺中如出一辙的佛堂,说明这深渊之下,确实是寺院后山的另一方天地。 佛堂孤零零的伫立在野外,封门落锁,积灰年久,木门和窗棂老旧的不知年岁。 好像来一阵风就能摧毁它,可偏偏靠近这里,风都静下来了。 殷璧越与洛明川对视一眼。 修行者不单是五感比常人敏锐,随着境界提高,神魂变强,直觉也会越来越准。此时他们都觉得,或许金光大阵的蹊跷之处,就在这间佛堂。 两人没有贸然进去,先放出神识细细察看。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殷璧越以剑鞘顶端推开门,石锁应声而落,烟尘扑面而来。 佛堂里光线幽暗,杏黄色的帐幔上积着厚厚的香灰,却不见蛛网。 顶梁虽朽蚀,但构造紧密结实。主梁是两条上下交叠的六椽栿,上面再用层层叠叠的四椽栿、平梁逐层递减。 类似这般繁复的工艺,如今早已被简化淘汰,连兴善寺中都看不到了。 但在诸圣时代,却是佛堂和其他建筑的主流。 正对的供台虽高,佛身却不大。 眼帘半阖,结跏趺坐,左手横于膝上,右手向上屈指,结成‘说法印’。 本是镀着金漆,却因为年久而片片剥落,露出原本的黑褐色。慈悲中显得有些狰狞可怖。 洛明川挡在他身前踏入佛堂,突然觉得一阵猛烈的眩晕袭来。 他回头想说‘别进来’,然而身形直直向后倒去! 殷璧越见他脸色不对,关心则乱,快走两步扶住了他。 同样在踏入佛堂的瞬间,猛然眼前发黑,最后看见的,是那尊眼帘半阖的佛像。 ********** 洛明川站在悬崖边,仍有些怔愣。 他记得他与师弟,分明是在兴善寺,而眼下…… “魔头!” 一声厉喝如惊雷炸落。 他头脑晕沉,只觉身上无一处不痛,蓦然被这一声惊醒,垂眼看见自己浑身是血。 悬崖边上风太大,好像能把人吹下去。 莫名其妙的,他知道这下面就是陨星渊。 眼前的师弟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很多,一直令他担忧的白发之症也没有了。三千墨发与白色道袍在风中飞扬,握剑的手骨节分明,白皙如玉。 还是一样的倚湖剑,剑尖却指着他。 剑上淅淅沥沥淌着血。 殷璧越身后站在很多人,有穿青色道袍的抱朴宗老者,也有一身明黄袈裟的僧人,再往后看,竟是各门派的人都有一些。 但他们都没有动手,只是神情冷漠的旁观这一切。 洛明川抬眼,直直看着眼前陌生的人,发现自己每说一个字都无比艰涩,“师弟,你相信他们?你要杀我?” 内心最恐惧,最不愿面对的事,还是发生了。 殷璧越冷如冰霜的神色第一次有了变动,他微微挑眉, “我要杀你,与旁人何干?你我之间,也该有个了断。” 洛明川一时恍惚,记忆中的少年也是这般持剑而立。却是和他站在一处,目光坚定,“如果非要信点儿什么,我信师兄。” 分明是昨天的事,却好像遥远的过了一生的时间,让他几乎记不清是否真的发生过。 昨日我们,今日你我。 剑锋刺入心脉的瞬间,没有想象中那么痛苦。 喷薄的鲜血反倒让人变得清醒。能清楚的感受到生命的流失。 剑锋穿过身体,又露出一寸,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洛明川直直注视着那双眼,却是笑起来,“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绝不是师弟。师弟不会这样看我。” 伤人的不是剑刃,是他冰冷眼神。 手持倚湖剑的人没有说话,冷漠的将他踢下了陨星渊。 *********** 殷璧越依然觉得头很晕。 他睁开眼,看着身下琉璃砖的倒影,明暗交错间映出自己惨白的面容。 才发现自己竟然跪在地上。寒意顺着膝盖传遍全身。 他想起身,肩上却像压着一座大山,勉强挺起脊背已是极限。 抬眼就见宽广无边的大殿,分列着十二盏铜灯台,烛火摇曳,却一点温度也没有。 大殿尽头的王座高远,只能看清有人坐在上面,面容却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那人开口,声音低沉。却莫名生出飘渺无际的意味,在空旷的大殿回响,“想清楚了么?” 殷璧越一惊。他觉得自己一定认识王座上的人。 下一刻,那人从容起身,从高阶上走下来。 层层叠叠的衣摆逶迤于地,如同翻涌的黑暗海潮。 广袖上繁复的阵法符文,在跳跃的火光下,像是活物一般可怖。 仅是身形虚晃一瞬,他就穿过广阔的大殿,站在了殷璧越身前。 殷璧越终于知道为什么会觉得熟悉。 因为这人是洛明川。 但任何一个见过洛明川的人,都不会将两者错认。 分明面容足有七分相似,却偏偏多了三分的邪佞。 火光中半明半暗,像是深渊里蛊惑人心的妖魔。 殷璧越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 冰冷的指尖将他的下巴抬起来,刺骨的寒意遍布全身。 他只能被迫仰头看着这人的眼。 墨色的瞳孔映着殿中的烛火,望进去像是一片尸山血海。 那人微微低俯下来,离的更近。 阴冷的气息喷薄在颈间,却像是带着愉悦的笑意, “昔日有佛祖割肉喂鹰,如今有殷掌门以身饲魔。难道不是一桩流传后世的佳话?” 殷璧越觉得这姿势让他难受至极,却挣不开无形的束缚。 只能听着那人继续说,“你在长渊殿陪我一夜,我明早退兵三千里。如何?” 即使不知道前因后果,直觉也告诉他这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他看着那双毫无人类感情,只有欲望的眼。 一字一句的说道, “你不是师兄。师兄不会说这样的话。” 即使你长着和师兄相似的脸,也绝不是他。 第63章 如果是命运,那就让它改变。 洛明川觉得,自己跌落悬崖,下面就是有进无出的陨星渊,怎么说也该活不了了。 而这一切太过真实,剧痛的心脉,血液的流失,僵冷的身体,凛冽的大风,根本不像在梦境之中。 世人说陨星渊是光也照不进去的地方,天劫之后天道留给人类的警示。 或许只有站在世界顶端的那几个人,才知道深渊之下是什么。 但他发现自己依然有活着的意识。只是身体的一切痛苦都再感受不到。 神魂没有消散,依然在体内。 却能像局外旁观者一样,看着黑暗的深渊之下,丝丝缕缕的死气凝成实质,开始吞吃自己的尸体。 他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的有生于阴煞之地,吞噬血肉的魔物。 出乎意料的,已经气息断绝的身体,重新睁开了眼睛。 瞳孔漆黑如墨,就像一眼望不到底的陨星渊。没有一丝一毫人类的感情。 洛明川陡然心底发冷。直觉告诉他,下面的事情,他绝对不想看到。 果然,自己的身体站了起来。 然后张口吃下那些魔物。 他不停的吞噬着,神色由漠然变为餍足,像是饥饿了千百年,终于重新吃到了合心意的食物。 这具身体,已经不再是人类了。 他在深渊下行走,聚在身边的魔物越来越多,有的已经开了神智,匍匐在他脚下。他吃饱了之后,便将多余的力量送给这些魔物。 陨星渊里无日夜,不知过了多么漫长的时间。他挥袖便起狂风,身形乘风扶摇直上,也将数不尽的魔物带出深渊。 而断崖边,等待着成千上万的魔修。残阳如血,映照宫徽各异的旌旗在西风中猎猎飞舞。远望去黑压压一片,看不到边际。 他站在万人之前。日星隐耀,山岳潜形,魔道十二宫莫不臣服。 众人如海潮般依次跪下,从中分开堂皇大道供他通行,呼声震彻四野,“恭迎吾主圣驾归来——” 洛明川此时终于知道,最可怕的事,不是师弟不相信他。 而是自己本来就是个魔头。 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将要把毁灭与罪恶带到世间。 无边无际的绝望将他淹没。 再睁开眼时,他站在一面巨大的镜子前。 镜中映出他苍白的面容。然而五官棱角更加凌厉,神色倨傲而冷漠。 黑色的长袍的广袖垂下来,其上绣着繁复的金色符文。仅是站在那里,就生出不可逼视的光辉。却是黑暗的光。 洛明川平静下来,他开口道,“你不是我。” 镜中人的声音低沉,“如何不是?” 洛明川道,“我不是魔尊。” “谁信呢?” “师弟信。” 镜中人笑了,“他不信,不然也不会想杀你。你仔细想想,最早在紫霄秘境里,他为什么布下‘荧惑守心’的杀阵。” “不过是误会,师弟受人蛊惑,执念太深而误入歧途……本来就是我的错。” “可笑。你以为用迦兰瞳术问出的就是真相?他本不该知道你会瞳术吧,可是兴善寺佛殿里,他怎么一点儿不惊讶?” 确实。他从未告诉过师弟。 因为这功法有几分诡谲,即使是折花会上比斗,他也是在外界不知的情形下催使。佛殿里他第一次当着师弟的面使出,但师弟抢先说道,“一派胡言!迦兰瞳术是你兴善寺的法门!” 这不应该。 镜中人又笑起来,笑声如靡靡魔音,“你还不知道吧,学府结业那晚,本来就什么都没发生。你若不信,我还可以送你回去亲眼看看……只是你师弟啊,他会一种更厉害的惑人心魄法子,硬是让你觉得你对不起他。” 洛明川这次也笑了。 他发觉自己刚才的思绪,竟然被这人的话牵制住,实在荒谬。他将沉舟剑握在手里,霎时灵台清明了许多。 镜中人见他拿剑,不以为然,“你觉得你能杀得了我……” 话音未落,洛明川拔剑穿透了自己的心脉! 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 “我师弟如何,你没资格说的。” “哗啦——” 镜像碎裂。 佛堂重现。 ********** 殷璧越觉得自己勉强能动了,因为四周天旋地转,下一刻却发现根本不是。 而是他被人打横抱起,向大殿之后的内殿走去。 一路烛火煌煌,落在那人的面容上,照出浓密睫羽下一片阴影。 冰冷的体温像是要渗进骨血中一般。时刻提醒着他,即使有相似的脸,这人也不是师兄。 师兄的怀抱很温暖,不管是夜里醉酒还是烈日下相扶,永远都像和煦的春日暖阳。 内殿里重重鲛纱帐漫垂而下,似乎还点着熏炉,淡淡的烟气在空气中浮动。 若说这是梦境,未免也太真实了些。 殷璧越在这一刻生出无限的恐慌。 如果是他在佛堂已经死了,现在再次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呢? 一个没有师兄的世界。 鲛纱之后的白玉床冷硬,但那人的动作很轻柔,将人轻轻放在上面,就要安放一件易碎的珍宝。 饶是这样,也依然能感受到怀中人的抗拒,于是他低低笑起来,“你不愿意?” 这声音太熟悉,殷璧越蓦然抬眼,就撞进一双温润的琥珀色眼眸里。 清澈而包容,就像一汪宁静的湖水。 他不由开口唤道,“师兄……” 话音刚落,那人面上的笑容变得奇异,瞳孔也回到原本的墨色,他挑眉笑道,“师兄?哈哈哈哈殷掌门太有趣了。” 他俯在殷璧越颈边,语调温情脉脉却充满残酷恶意, “你师兄已经死了,是你亲手杀了他。” “不记得了么?在陨星渊边上,一剑穿心啊,又准又稳,本座佩服。” 殷璧越震惊的睁大眼,“我杀了……师兄……” 接着他又突然放下心来,这不是一个新世界。 或许只是佛堂里的幻境。 对方仍在说些什么,但他已经听不到了。 心念一动,长剑出鞘,鲜血喷薄。 最后他说,“不管梦境或幻阵,会杀师兄的那个,绝不是我。” 他睁开眼,看到头顶朽蚀的古梁。 转眼就见洛明川躺在边上,同一时刻睁开眼看着他。 经历之前的种种绝望痛苦,此时的对视,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足以将人冲昏头脑。 殷璧越在听见师兄的闷哼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虽说是拥抱,但因为身高差距,更像是他猛然扑进了洛明川怀里。 简直是……太失礼了! 他慌忙想要起身,却没能站起来。 因为这一次,洛明川没有顺势放手,而是同样抱住了他。 熟悉的气息和温度,不由分说的笼罩下来。 殷璧越想,或许……师兄也经历了一些很痛苦的事。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师兄的后背。 这种安抚小孩子一样的举动,令洛明川哭笑不得,一时间什么心思也没了。也笑着拍了拍自家单纯的师弟。 须臾过后,两人很快警惕起来,起身重新打量整间佛堂。 依旧是来时的模样。但他们此时知道,没有古怪才是最大的古怪。 于是两人站在原地,一身真元催发到极致,却没再走动一步。 “师兄之前看到了什么?” “……不重要,现在醒来,我知道都是假的。师弟,无论你看到了什么,都要相信我们绝不会彼此背离。” 殷璧越心中瞬间立起了明晃晃的FLAG! 你造么! 单凭我这些年丰富的人形背景板围观经验,现在要是不说清楚,以后绝壁出大事! 多少男女主因为一句误会被虐到死,惨烈BE?! 多少好基友因为觉得没必要多解释,反目成仇?! 告诉我,幸福人生最重要的是什么!! 没错! 把!话!说!清!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都不够啊!! 他立刻认真起来,“师兄,如果我们真的彼此相信,不会因为子虚乌有的幻境质疑对方,就更应该说出来。互通消息,以后才不会发生误会。” 洛明川看着少年清澈的眼,他发现在这件事上,师弟远比他通透灵慧。 “你说的对。” 逃避和忘记都不是最好的办法。 于是他讲起了刚才的幻境,殷璧越一直听的神色沉重。 末了,他安慰师弟,“我清楚的知道拿剑杀我的人不是你,所以不难过。”然而沉吟一瞬,“但如果陨星渊下面真的有魔物……” 殷璧越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和洛明川都不知道陨星渊下面有什么。 迷惑心智的幻境无法凭空产生,不过是内心潜意识的投影。或许是自己最畏惧担忧的事。 若是出现不在认知范围内的事情,比如有魔物是真的,那么很可能这就不是幻境。 而是未来命运的投影。 未来他会杀了洛明川? 不可能。 殷璧越冷静道,“师兄,我也看见有一个人,面容与你相似。他说是我杀了你。但是我们都知道这不可能。并且我们俩现在都不是梦中所见的样子,这就说明,或许命运已经改变了。” 洛明川说出来之后就如释重负,听了殷璧越的话,更加安心了,“是的。如果是幻境,那就是假的,如果是命运,那就让它改变。” 阴云不再,快意满腔。 就像他拉着师弟在兴善寺跳下深渊时,那种转瞬即逝的熟悉感再次涌上。 洛明川的目光落在了正对的佛像上。瞳孔变为黑色。迦兰瞳术催使到极致。 目光是无形的。 但是这一刻,殷璧越陡然感受到了磅礴的威压。 他甚至觉得如果被注视的是自己,筋骨都会被逼摧的剧痛。 但佛像是死物,如何能痛? 令人震惊的是,积灰年久的破旧佛像,竟然真的开始变化。 残余的金漆簌簌剥落而下,露出本来的黑褐色石身,接着从眼帘到指尖,身上每一寸灰石,都片片碎裂。 烟尘中,佛像睁开了眼。 或许不能说是佛,而是一个干枯的僧人。 袈裟失色,法相庄严。 第64章 这幅景象太诡谲,谁也想不到这尊看似尘封了百万年的佛像内有乾坤,而这个僧人竟然还活着。 殷璧越震惊之下将倚湖剑握在手里,却没有出鞘。因为洛明川很镇定,这种镇定也感染了他,好像不管即将面对多么可怕的事,他们都会并肩作战,脱离险境。 僧人形容枯槁,两颊深深凹陷,露出袈裟外的手指萎缩成褐色的一团。 殷璧越甚至不知他是人是鬼。洛明川的瞳孔已变回本色,并向前走了一步,隐隐护在自家师弟身前。 当僧人的眼帘完全睁开时,恰有一阵清风吹进佛堂。 好似拂去了千年万年的尘埃,此间陡然明亮光辉起来。 而他就坐在柔和的光彩之中,安静宁和的注视着两个外来者。 殷璧越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样一双眼睛。不是高台上神祇冷漠的法眼,也不是一片尸山血海中的魔眼。 它悲悯,庄严,好像能渡尽人间一切伤痛苦厄。 这是一双佛的眼睛。 比兴善寺中供奉的塑像,更像真正的佛。 风离开佛堂,原先被推开的木门轻轻合上,石锁也自行扣下。但殷璧越此时在老僧的注视下,恍若未觉。 只听洛明川一声清叱,“破!” 他陡然警醒,瞬间冷汗浸透衣背,想不到以自己的神魂强大程度,竟然也会被目光的蛊惑。 到底还是大意了。 定神再看,哪有什么光彩和真佛。佛堂依旧是老旧的佛堂。老僧还是双目浑浊无神的老僧。 却是想象不到的强大。 殷璧越还注意到,此人的袈裟宽大不合体,可见从前并不是这般枯瘦。而现在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无形中攫取着他的生命力一样。 被人喝破法门,老僧也不恼怒,反倒面上似是有了笑意,缓缓道,“二位从何而来?” 他很久没有说话,声音干哑粗砺。但语调自然亲和,像是与熟悉的后辈寒暄,让人生不出戒备之心。 洛明川丝毫没有放松,回道,“从寺中来。” “寺中可好?” “不好。” 对方若问的是寺中待客之礼,那自然不好;若问寺中情况,大阵破损,地脉坍塌,也是不好。 老僧却笑起来,像是得偿所愿一般,欣慰道,“好。” 殷璧越和洛明川原本猜测这人是兴善寺的前辈强者,但眼下观他反应,又像兴善寺的敌人。 洛明川问道,“我答了前辈两个问题,敢问前辈又是何人?” 僧人道,“贫僧了观。” 他语气淡然,像是报了一个寻常的法号。 殷璧越本是戒备着等待答案,此时瞳孔微缩,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只是巧合重名。不可置信的看着老僧。 就连洛明川,都震惊非常。 但僧人没有说话,好像还在等待他们的问题。 如果不是二人曾在学府熟读旧典,根本不会知道这个名字。 时间过去百万年,连魔尊和真仙的名讳都快被世界遗忘,谁还会记得辉煌灿烂的诸圣时代,有一位出身兴善寺,却没留下传承的圣人? 了观法师,号称打破佛修、武修、灵修界限,万般法门无所不通。 道魔大战之后再无音讯,很多事年代久远不可考证,后人只得推测他也死在了那一场大战之中。 洛明川问道,“前辈为何在此?” 他知道了眼前人的身份,无论多不可思议,都该称对方一声‘了观大师’。但在兴善寺的经历,让他很难再相信德高望重的和尚。于是此时并没有恭敬后辈的做派。 殷璧越与他想法类似,也没有上前见礼的意思。 了观却不在意,依旧面上带笑,“我一直在此,只是你来了,我自要见你。” 这句话是对洛明川说的。 殷璧越脑海中立刻不合时宜的浮现出主角跳崖不死,遇前辈高人传授六十年功力,从此金手指大开逆袭打脸全世界的X点流升级套路。 这种画风放在哪里都成立,可是在这个世界,以往经验告诉他,事情或许不会这么简单。 洛明川道,“我与前辈素不相识。” 了观摇了摇头,神色有几分寂寥,“来,来坐下,慢慢说。许久没人与我说话了……” 两人回头便见身后凭空出现的圈椅,而他们连丝毫真元波动都未曾感受到。 对方的修为深不可测,又看不出恶意。况且二人心中都有诸多疑惑,便从善如流的入座。 “有些话不说出来,再过些年头,自己都该不记得了……天劫过去有多久了?” 洛明川答道,“六十万年有余。” 老僧感叹道, “呵……这么久了。我在外面的时候,世道乱,想来现在也好了。” 他转向洛明川,“你修习的这迦兰瞳术,是我夜渡沧江时写的,落笔仓促,你练着可有哪里不顺?” 这时的了观,不像一位曾叱咤风云的圣人,而是年迈的老者,只想要和年轻人说说自己的过往。 “不曾。只是有疑问。兴善寺中也有僧人修习,我练的可与他们有不同?” 殷璧越想起来,在寺里佛殿,净海说师兄练的是‘天罗九转。’ 了观道,“当然不同,你是正统,他们都是左道。迦兰瞳术我只写了一册,随手给了江上一个渔夫。寺里的不过是拓本,失了真义不说,连修行方法都不完整。” 洛明川已经想到,或许这唯一的真卷,几经波折,最终被学府收入藏书楼,又被自己看到。 但他还有疑问,只是不待他问,了观接着道,“你看完之后,书册可是自燃成灰了?” 洛明川点头。 “这就对了,真卷上有阵法。资质不到翻阅,则显示残本,资质到了看完,自行销毁。”了观说到这里有几分得意,“因为承我衣钵的传人,一个就够了。” 殷璧越暗惊,这样的神通手段奇妙难测,还能保留百万年,可见眼前这人的修为何等高深。 但这样的人物,如何会留在此地这么多年? 了观看着他,笑道,“后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留在这里……实非自愿,而是被困于此。” 此言一出,两人面色皆变。 天下谁能困住一位圣人? 难道是魔尊? 了观娓娓道来,“道魔大战时,我带兴善寺一众弟子拖住三千魔将,只为让意凌霄杀了莫长渊,后来莫长渊确实死在了临渊剑下,可惜意凌霄也身受重伤,寿元无几……” 这些名字听上去很陌生,但却是真仙与魔尊的名讳。 “大战结束,四海焦土,百废待兴。而我师弟了望因为闭关,不曾参战。他正值战力鼎盛,我身上有伤,自是胜不过他。” “兴善寺损失惨重,不足以支撑宗门大阵,为了万年基业,他设下缚龙阵,将我囚于此地。供养阵法。” 最后,他看向洛明川,“如果不是今日有我的衣钵传人,看出阵法破绽,来到此地,我也再没有醒来的时刻。或许再熬几年,油尽灯枯,于此坐化。” 殷璧越久久不能回神。 他想不到自己的猜测竟然成真。 佛印金光大阵,不是用灵石维持,用神兵压阵,而是在榨取一位圣人的生命力和修为。 这是怎样可怕又残忍的阵法? 一个参与了道魔大战的大人物,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无人知晓的困阵中。 洛明川道,“我们能为前辈做些什么呢?阵法可有破解之门?” 了观平静道,“我是阵眼,也是阵枢,已与此阵同生共死。年岁久了,世上没有牵挂,在这里与在外面,没有区别。” “我只有一个遗愿。” 洛明川道,“前辈请讲。” 了观笑起来,像是看着弟子的慈爱长辈, “迦兰瞳术我写的仓促,难免疏漏。我如今受阵法束缚无法离开供台,你可愿上前来,我将最后一层境界传于你。” 殷璧越觉得这确实是开给主角的逆天金手指。一个圣人的传功,实在是天上掉下的好事。 但直觉又时刻提醒着他,有哪里不对。 他见洛明川起身朝前走去,不由自主的站起来,想拉住他。 而指尖还未触到衣袖,洛明川便停了下来,回头给他了一个安抚的笑。 接着对了观道,“前辈所言感人至深,可是我不信。” 殷璧越心中的不安极速扩大。 他们刚刚在兴善寺中经历了围攻,现在遇到同样被寺中以大义之名囚困的人,自然会生出亲切感。而了观又分毫没有圣人的威势和架子,显得亲切和蔼,慈悲淡泊。 一切都让人生不出怀疑之心。 但就像这间佛堂一样,没有古怪便是最大的古怪。 这位圣人的说辞,没有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 了观问道,“哪里不信?” “兴善寺第十六代住持了望法师,终其一生不过大乘境,如何能伤你?”洛明川顿了顿,“传说前辈打破了灵修、武修、佛修的屏障,万般法门无所不通……那么通晓魔门功法,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了观变了脸色。 老旧的佛堂愈加幽暗起来,光线透光窗棂横隔的木栏,将阴影落在他身上,显得狰狞而可怖。他朗声大笑,笑声干哑而快意,“哈哈哈哈不错!——” 殷璧越怔在原地。 心中不想去承认的直觉得到证实—— 了观确实也打破了魔修的屏障。 迦兰瞳术,真的与‘天罗九转’有关。 他以为师兄应该是受到最大打击的人,一直以来坚持的道门正统被打破,如何能接受自己修炼的是魔修功法。慌忙转头去看,却见洛明川面色平静无波,不悲不喜。 或许人都会下意识的相信对自己有所安慰的说辞,相信了观刚才的话,但洛明川过于理智,早就怀疑过迦兰瞳术。 因为他修习过后,再看其他功法,就好像一层障壁被打破,无论是什么,都可以顺利修炼,从未遇到什么瓶颈。 此时只是问道,“前辈鼎盛时,近乎无所不能,为何还要入魔?” 了观声回荡不绝,像是吐出了一口压抑百万年的浊气,甚至凹陷的脸颊都泛起红光,蓦然激动起来,“圣人和真仙也有寿元耗尽的一天,如何算无所不能?道门只能问个源法,佛前只能修个来世,我要的是不死不灭,与天共存的功法!” “人有善恶,功法却无正邪。可笑连意凌霄那等人物也看不破迷障!我与莫长渊一同参详‘天罗秘典’,写出‘天罗九转’,这迦兰瞳术,便是第一转!谁知道我修行到第八转,却迟迟不能再突破。而莫长渊与第九转仅差一线,却死在了临渊剑下……” 此言一出,殷璧越和洛明川齐齐变色。 他们原以为了观只是暗中入魔,不料这人竟与魔尊勾结。这样看来,他在那场大战中所扮演的角色,更可能是站在魔道一派,而重伤他的,就是真仙意凌霄。 殷璧越问道,“‘功法无正邪’,话是不错,但你真的未行过恶事?” 了观笑道,“何为恶事?杀一人为罪,杀万人为雄!” 话音刚落,佛堂剧烈的颤抖起来!古梁震颤,积灰簌簌而下。 僧人的袈裟被劲气鼓起,身下供台烟尘铺天。漫漫金光自他身后迸射,边缘却镀着红芒。 在骨骼拔节的喀嚓声中,他的身形陡然高大起来。 第65章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以为走到了绝路。 了观当年由佛入魔,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又付出极大代价,一心追求不死不灭。这样的人,即使哪天只剩一口气在,也不会甘愿传功于他人。 洛明川听他说完后便知有蹊跷,早有防备,此时拔剑直斩,同时拉住殷璧越疾退! 剑势劈开烟尘,佛堂的灰砖裂开一道深深缝隙,一路延伸到供台之下,了观身前一寸处。 但是金光已笼罩了整座佛堂,海潮般浩瀚的威压扑面而来。 此时薄弱的门板,变得如同金铁铸,将两人狠狠弹开,不得不直面威压。 老僧坐在供台上,双目紧闭,眉心微蹙,背后的金光与红芒愈来愈刺目。 殷璧越终于知道他之前为什么愿意解释那么多,不过是在给自己争取恢复的时间。 而现在,时间多一分,便对他们愈不利。 两人对视一眼,洛明川起剑势再先,真元倾尽而出,剑锋处响起连串毕剥声,仿佛空气被生生撕裂。 他在如有实质的威压中破开一条通道,殷璧越的倚湖剑怆然出鞘,在这条通道中一往无前! 一阵刺骨的寒意从剑身漫溢而出,地上凝起一层薄薄白霜。 剑过之处,冰霜飞速扩大。剑锋直向了观斩去! 同一时刻,洛明川的目光也到了,正落在了观的眉心处。 这已是两人第三次联手对敌。在夜里山洞遇魔修时,尚配合生涩,而兴善寺中,已有七成默契。 此时更是圆转如意,天辅相成,发挥出远远超出原本境界的威力,足以震惊修行界。 但这一切仍不足以胜过一位曾经的圣人。 即使他已被岁月与阵法摧弱。 当了观睁开眼,殷璧越的剑锋便停滞在空气中,再难更近一毫厘。他薄唇微抿,额上浸出冷汗。 了观的目光落在剑锋,殷璧越的脸色急速苍白下去,连退三步才堪堪站稳。 但一道目光刺的了观双眸剧痛,不得不闭眼一瞬。就在这一瞬之间,洛明川飞身上前,左手轻拍殷璧越后背,右手翻飞,一记佛门大手印直直压下! 殷璧越被自家师兄送出战局,眼睁睁看着两人对掌。 金光中的佛堂轰然震荡,帐幔炸成粉末,梁柱木屑飞溅! 洛明川五指血肉横飞,如雨雾喷薄,露出森森白骨。 了观枯瘦萎缩的手掌,微不可见的撤回一厘。而他身下的供台,在狂暴真元的压迫下,裂开五道深深刻痕。 此时殷璧越剑势已成,青天白日的煌煌剑光,照亮整间佛堂! “轰——” 供台应声碎裂成灰,了观跌落在尘埃之中。 污秽满面,金光蒙尘。 但他这次看清了那把剑。瞳孔微缩。 殷璧越也不曾想到,他方才见洛明川受伤,含怒出手,竟然威势至此。 这把剑遇强则强,给了他太多的惊喜与疑惑。在折花会上,与风雨剑争鸣。在兴善寺里,刺进净云的无量法身。 而现在,竟然能攻破一位圣人的防御。 了观缓缓站了起来,骨骼摩擦的声音清晰刺耳。 分明是枯瘦低矮的身形,站起来却给人泰山压顶般恐怖阴影。 他神色淡漠,却没有出手,因为他觉得时隔多年,总应该对这把剑说些什么。 他想了想,又发现没什么可说的。 纵然换了主人,这剑还是一如既往的可憎。 接着,胸腔中便烧起泼天怒意,如烈火熊熊。 百万年过去又如何,即使再过去不可计数的漫长时间,只要看到那把剑,如何不愤怒?!如何不憎恶?! 于是他伸出手掌,食指与中指夹住了剑锋。 在殷璧越眼中,老僧的动作无比缓慢,却偏偏避无可避。只觉瞬间压力剧增,进退维谷,仿佛一座大山压在了剑上。 接着倚湖剑剧烈震动,嗡鸣如疾雨,殷璧越心中大骇,对方竟想折断这把剑。 死寂的冷意顺着剑身传上手腕,一路向经脉肆虐而去,直逼心肺。 忽有微风飒然,一剑横来! 殷璧越转头便见洛明川左手持沉舟剑,目光冷静。然而右手淌血,半边衣袖已被血水染红。 这把剑来势极巧,挑开了老僧指间的倚湖,又转为横切,向了观手腕割去。 了观面色不变,手掌一翻,竟然直直握上了锋利的剑刃。 殷璧越的剑锋被震开,寂灭的冷意却仍在经脉筋骨中,只得以剑撑地勉强站稳。 两人僵持不下,几乎同时闭目敛息。 须臾间,佛堂内风沙俱静。 殷璧越隐隐猜到他们进入了某中玄妙的境界,类似佛宗功法的禅定,担心此时贸然出手打破平衡,反是害了师兄。只得在一旁静观其变。强自镇定,却依然心焦如焚。 ******* 修行界中当世的年轻天才与百万年前的圣人,两者差距太大。这注定是一场前无古人,往后也很难有来者的争锋。 剑圣和掌院先生在他们这般年纪,曾以小乘境和破障境联手杀死一位大乘强者,已是不可思议的传奇故事。 他们今日能与了观过招到现在,纵然有人亲眼所见也不敢相信。 但这不是分高下,而是要决生死。 洛明川睁开眼,四野是一片血海。 天边红云翻涌,如烈焰灼灼,要将青天烧穿,风沙中尽是浓重的血腥气。 残破的旌旗,遍野的尸骸,奔涌的江水被血流染红。各种功法神通余威犹在,使山河狼藉,土地焦黑。 他怔怔的看着一切,莫名觉得有些熟悉。直到一柄禅杖破风而至。 洛明川向后踏江疾退,然而禅杖过处,破江分水,扬起十丈风浪,轰鸣震天。 了观站在对面的高山之上,眸中似有慑人精光,金红袈裟猎猎飞扬。 他的身形亦如高山仰止。 洛明川心念一动,沉舟剑横于身前,如长堤铁索,拦江阻浪。 沉舟固然是当世名剑,也难抵圣人一击之威,震开禅杖之后,直直脱手而出,飞落江底。 禅杖回到山巅,被了观握在手中。沿途冲天巨浪跌落江中,波涛久久不宁。 洛明川身形已至岸上,然而面色苍白,衣摆被江水打湿。瞳色骤变,了观身下的山峰土石崩飞,巨石滚滚而落,轰然倒塌。 这里是道魔大战之后的一处战场遗迹。 在这个禅定境中,两人以神魂意念相争,了观比被困在佛印金光大阵中更强。 他从高山之上走下来,身形轻若飞鸿,大地却随着他脚步落下而微微颤动。 他脚下的山峰虽然塌了,但他走来,就是一座高山。 威压如山。 洛明川经脉寸寸炸裂,口中不可抑止的溢出鲜血,须臾浸透全身,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 了观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看着他。缓缓将手放上他头顶。 佛堂之中,洛明川的脸色急速灰败,而了观枯瘦的身体竟然诡异的丰腴起来。 殷璧越心中大震,虽不可见他们交手,但也知眼下情形危机非常。再顾不得其他,倚湖剑便向了观心口飞刺而去。 未触及袈裟,就被狠狠震开,巨大的反震之力伤入心肺。 殷璧越倒在供台之下,只觉胸腔剧痛,眼前一片血色。 了观神色漠然,眼底却显出微不可见的笑意。 这两个年轻人根骨很好,他们的生命力足以让他今日破阵。 可见天不亡他。那么来日必将修得不死不灭之身。 正在此时,地上的倚湖剑微微震动了一下,动静低弱,连殷璧越都不曾察觉。 而禅定境中,在了观脚下,濒临死亡的洛明川抬起了头。 他本该虚弱至极,却不知为何,此时眼神冷淡的可怕。 了观对上那双眼,大惊失色,欲抽身疾退! 却已经迟了,他的修为飞速流失,顺着手掌,疯狂的灌入洛明川体内! 四野狂风忽起,地崩山摧,浊浪滔天。 了观终于抽身,一退千里,嘶声惊喝道,“莫长渊!——” 沉舟剑跃湖而出,残影如风,比他身形更快,穿透心脉,将他狠狠钉在地上。 同样是‘天罗九转’第八重,化他人修为与生命为己用。 但当两者相遇,高下立见。 禅定境碎裂。 殷璧越以剑撑地,勉强坐起来。 只见了观已睁开眼,眼底猩红一片,口中流血不止,状若癫狂,“可笑可笑!我没死在临渊剑下,谁知要死在魔头手里——” “我师兄才不是魔头!” 佛堂剧烈摇晃,梁柱与墙壁开始坍塌。 洛明川仍双目紧闭,殷璧越将他揽在怀里。他呼吸平稳,却怎么也叫不醒,真元也探不进身体。 老僧口中血涌不止,他看着两人,气息了绝前,恶意满满的道,“你不想让他入魔,可他已经回不了头了……” 整座金光大阵阵枢破损,兴善寺地面裂开道道缝隙,寺中奔走慌乱一片。 殷璧越真元枯竭,重伤在身,纵然知道这里要坍塌,形势险峻到无法估计,也无法带着昏迷不醒的洛明川移动一步。 毁天灭地的震动与满目烟尘中,他护着洛明川跌坐在佛堂角落,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真的走到绝路了。 但是下一刻,一道雪亮的剑光劈开烟尘。 喧嚣俱静。 一声清冽的少年音响起,言简意赅,“走。” 第66章 向这苍天问个道理。 殷璧越心想你逗我呢,这怎么走? 却忽然脚下一空,只见云雾凭空聚拢,他和洛明川竟腾空而起,与来者一齐升至半空中。 他们身后,地脉塌陷的山林飞速缩小,佛殿坍塌的兴善寺也一闪而过。 速度太快,耳边尽是呼啸的风声,扑面的白雾让殷璧越看不清身前人的面容。 “前……前辈。” 他坐在云雾上,想开口道谢,然而冷风呼呼的灌进来,吹得他牙齿直打颤。 身前人也意识到不妥,随手拂了下衣袖。 殷璧越发现,他们仍在空中飞掠,只是风声都静下来,冷气也散去,就好像罩上了一层无形的屏障。 这一天惊奇的事情太多,他以为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已极大提高。 但是等他看清白衣剑客那张少年面容,‘前辈’两个字瞬间卡在喉咙,怎么都叫不出来。 少年站在云端,居高临下的冲他扬了扬下巴,“老四,见了为师不开心?” ……为师。 ……师。 …… 殷璧越这次彻底说不出话了。 到底为什么,这个看着跟我差不多大的人,会是我传说中天下第一狂霸拽的……师父? 这种打击堪比拿错剧本的临场穿越。 他怔怔道,“开心,开心。” 不是师父,谁能这样带我装逼带我飞? 再仔细看,还真的和兮华峰上画像七分相似。只是硬生生年轻了二十岁。 剑圣笑起来,凌厉如剑的眉峰舒展开,别有种神采扬飞的好看。 殷璧越回过神来,心中无数个问题接踵而至。 师兄与魔尊有什么关系?这件事情掌院先生和兴善寺都知道,师父又知道多少? 之前听说师父去了陨星渊,是因为那里出了什么变故么?陨星渊下真的有魔物? 还有他的倚湖剑,明显来历不凡,是师父传剑时出错了?还是大师兄给错了?总不能是它自己变异了吧? 如果这个世界还有谁能回答这些不解之谜,那这个人一定是剑圣。 但眼下,所有问题远远没有一件事重要—— “师父!洛师兄他刚才受了重伤……” 剑圣像是才看见自家徒弟怀里抱了个人,顶着殷璧越希冀的眼神淡定的俯下身去,随意的扣了下脉门,“唔……死不了。” 反倒是朝殷璧越肩上拍了一掌。 殷璧越只觉师父这一掌下去,精神一震,通身说不出的舒畅,好像大大小小的伤都好利索了。但他仍蹙着眉,忧虑道,“可师兄现在昏迷不醒……” 剑圣拉下一张恨铁不成钢的长辈脸,当然这种表情要是换个白须飘飘老爷爷做,会更有威慑力。 殷璧越立刻转过弯了,师父何等修为?天下第一啊,他都说没事了,自己当然要相信师父。 剑圣摆摆手, “他什么时候醒,全靠个人缘法,老夫强行出手,人醒了也变白痴……啧,你别抱那么紧。” 一边痛心的想着,老四这么快就死心塌地跟了人家,要死要活的。满门弟子都是老实人,就老五一个聪慧如我,可惜家里还有一堆糟心事。 啧,未来堪忧啊。 乘奔御风,瞬息千里。 从云上俯瞰沧涯的山门,万山金黄与墨绿中见碧瓦飞甍,大有种睥睨天下的豪情。 殷璧越心中感慨万千。自己出山入世尚是春日,如今回来却已深秋。去折花会之前,怎么也没想到一路会发生这么多事,曾经好几次,他甚至以为自己回不来了。 也不见剑圣如何动作,脚下的云雾便轻飘飘的落下来。 沧涯的护山大阵在掌门正阳子和君煜手中,什么动静都第一个知道。 两人现在一个吹着胡子一个抱着剑,站在兮华峰小院,剑圣住处的门前。 君煜端正的行了礼,“师父。” 正阳子则一个健步从殷璧越手里把人接过去,“诶呦我的大徒弟!这是怎么了,出去的时候还活蹦乱跳的!” 剑圣没理他,一推院门,积灰扑簌簌的往下落。不得不抬手施了个避尘诀,转身对自家大弟子道,“咳,有些日子没回来……你也长高了,比为师都高了。” 君煜认真的纠正他,“不是有些日子,是一百零三年七个月十五天。” 殷璧越惊奇的发现,气度潇洒的师父,神情竟然微微有些尴尬。 接着转移话题一般看向洛明川,肃容道,“先去清和殿,商量正事。” 正阳子催动‘沧涯令’,一行人便来到主峰兮乾峰清和殿,将洛明川安置在内殿。 卫惊风拜入沧涯山时,正阳子就是他的同门师兄。只是在他眼里,这个师弟的性情太不让人省心,出门还容易惹事,以身犯险。幸好后来修为高了成圣人了,也没人惹的过他。 此时正阳子看着躺在床上的大弟子,仿佛又回到了那些被卫惊风气的呕血的日子,哆嗦着问,“这怎么回事啊?” 剑圣依旧言简意赅气死人,“不知道。” 眼看白胡子老爷爷就要喘不上气了,殷璧越赶忙站出来解释。 从他们入兴善寺说起,除了深渊下佛堂的幻境经历没有说,其余他都讲了。毕竟师父在这里,之前说不知道很可能是懒得说话,他不确定有什么事能瞒过圣人的耳目。 最后他总结道,“师兄是想为我治病,才去兴善寺的,是我不好。对亏师父最后关头出现,救出了我们。” 众人听罢,一时静默。 正阳子瞪他,“关你什么事,是兴善寺那群秃驴脑子坏了。居然还有脸写玉简给我,说他们所有佛殿和房子都塌了,难道还指望我们赔不成?” 殷璧越一惊,兴善寺百万年基业,规模之大,阵法全毁也不至于此。他下意识看向师父。 剑圣平静道,“顺手。” 好像脸上写着‘就是我干的不服憋着’。 大师兄脸色也不好,冷冷道,“什么佛门,假慈悲。” 殷璧越很无奈,为什么没一个人关注百万年前的了观不死,魔尊莫长渊的转世野心,还有师兄很可能入魔了啊!你们不震惊么?! 这难道不该是真正的重!点!么?!! 剑圣似是知道殷璧越在想什么,“他有没有入魔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还是不是他。” 正阳子也意识到了危机,“也就是说,他再醒来的时候,也可能是魔尊?” 大殿沉寂一瞬。 末了,剑圣道,“这要看他自己的意志。” 正阳子听了这话,反倒松了口气,像是对洛明川及有信心,并极不负责任的道,“那没问题,行了,大家散了吧。” 殷璧越大惊,更惊的是他师父真的应了一声准备走。 这可是件天大的事啊?!你们这样随意真的没问题么?! 魔尊知道这么不重视他都得哭死啊! 大师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肃,“二师妹去浮空海看护五师弟,三师弟一直没有回来。” 殷璧越知道自家师姐一定是看到话唠寄回来的告别信,不放心就找去了。至于三师兄,应该……还在躲宋少门主? 这样一想,他突然觉得大师兄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山上,还……略有些可怜。 君煜接着道,“师父的院落没有打扫,不如先去我那儿住。” 剑圣‘唔’了一声,跟他走了。 临走还回头问他,“老四,不回去歇着啊?” 殷璧越摇头,“我陪着洛师兄。” 剑圣没再说什么,拉着一张恨铁不成钢的长辈脸回去了。 正阳子倒是扬眉吐气,脚下生风,神清气爽的走了。 殷璧越给莲纹香炉添了安神的樨冰香。 袅袅青烟飘散出来,空荡荡的内殿,只有光可鉴人的青砖映出他的影子。 天光暗下来,他点了灯,坐在床前,怔怔的看着床上的人。 师兄的恢复能力确实惊人,所有的伤口早已愈合如初,脸色都有了生机。睫羽安静的覆下阴影,面容很柔和,就像睡着了一样。 但是师父说什么时候醒,全靠个人缘法。或许就像在禅定境中,师兄很有可能正在与什么东西抗争着。什么时候胜利,什么时候就能醒来。 但剑圣也帮不了他,这是他一个人的战争。 自己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他忽然想起,师兄不止一次照顾昏睡的自己。总算轮到自己看着师兄一次,虽然什么忙也帮不上。 山间有钟声遥遥传来,依稀还能听到执事堂那边,沧涯山弟子们的交谈笑闹声。 一切都是旧时模样。 今天见到师父很高兴,回沧涯山很高兴,看到大师兄境界突破了,也很高兴。 这些都是在这个世界,对他很重要的人和事。未来有一天但凡需要,他都会为之持剑而战。 但是师兄呢? 殷璧越突然有一点慌。 因为他发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自己已经习惯依赖师兄了。 他们出叶城的那天晚上,师兄分明说过,‘修行和人生,从来都是一个人的事’。 可他还是想要和师兄一起走啊。 就像这一路上,一起修行,一起练剑,一起去很多地方,互相交付后背,面对强大的敌人和未知的危机。 夜深人静,月上中天,冰冷的光辉洒落一地。 他走到殿外的高阶上吹风,看着明月照过莽莽青山,纷乱的思绪渐渐冷静下来。 转头就看到正阳子也站在台阶上,背有些驼,月光下,好像鬓角的皱纹更深了。 殷璧越唤了声掌门,正阳子摆摆手,示意不用管他。 过了很久,正阳子突然开口,略带沙哑的声音飘散在夜风里。 “其实我一年前就知道。但我不信。当时想着,退一万步,就算他是,我还能把自己徒弟给扔了不成?” 殷璧越知道他说的是魔尊的事。 “我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他?这孩子有哪点不好?这命数偏要落在他身上……” 向苍天问道理是很没道理的事。 因为人世间太多苦厄挣扎都可以用‘这就是命’来解释。 正阳子不是不懂,但他现在不是威严的掌门,而是一个或许会失去徒弟的师父。 殷璧越想了想, “总会有办法的。相信师兄,等他醒来。” 他说的很坚定。就好像在说这点小事,根本难不倒他师兄一样。 “不错,总会有办法。” 殷璧越闻声抬头,看见剑圣坐在殿宇的飞檐上,袍角翻飞,大师兄抱剑站在他旁边。 他笑起来。 虽然还有很多事不解,但现在都不重要了。 他们都相信师兄,一起抗衡天命斗数,面对未知的世界动荡。 向这苍天问个道理。 第67章 圣人的剑就是道理。 近来修行界发生了很多大事。一些地方的势力格局,明里暗里的改变着,甚至传到了一贯消息闭塞的东陆。 人们以为沧涯首徒与剑圣弟子闯兴善寺,破佛印金光大阵就是最大的事。哪个还能比百万年基业的兴善寺出事更大? 但三日之后,多年不闻音讯,甚至有隐秘传言说进了陨星渊不可能出来的剑圣现身了。 举世震惊。有人兴奋,也有人恐慌。 兴善寺虽在缇香山山腹,行事又一贯低调,但毕竟是‘一山三派,佛门双寺’之一,许多眼睛都看着他们。 没人知道洛明川和殷璧越进寺后发生了什么,有人说佛门慈悲宽仁,猜测是两人无礼在先。这种说法参加或关注过折花会的人都不认同,他们都说殷璧越比佛修还心软,而洛明川向来君子端方好脾气。 直到剑圣出现。‘秋风离’未曾出鞘,近百殿宇房舍便尽数坍塌。如秋风过境。 这件事情的讨论戛然而止。 圣人的剑就是道理。哪需要给什么说法。 昔日在灞河边一剑‘青天白日’废了抱朴宗太上长老。抱朴宗敢要说法么? 此时的横断山,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长老与知情的弟子们奔走匆忙,加固阵法,演练剑阵,安静而压抑。亚圣余世站在山巅云海,已经五日不曾动过分毫。 一些事情做得不算隐蔽。剑圣纵然不擅卜算,可是境界所至,不卜自明,真的会不知道么? 而在沧涯山,很多弟子都知道了殷璧越和洛明川已经平安归来。可是听说洛师兄的伤势不方便探望,只能静养。 于是不少人都专门跑来大殿门口远远望两眼,即使根本看不到人影。 何嫣芸缠着她师父正阳子得到消息,说有殷璧越在里面照顾着,放心的跟阮小莲回去修炼了。 殷璧越已知道这里是沧涯山大阵的阵眼,如果这次醒来的是魔尊,以整个沧涯地脉之力,也能暂时克制。再加上师父和大师兄,足有八成机会在莫长渊还虚弱时胜过他。 洛明川随时可能醒来,所以不便让人进殿探视。 他们怀着最好的期望与信任,也做了最坏的打算。 一切尘埃落定时是一个黄昏。 钟声回响,惊起飞鸟投林,山上练剑的弟子有人下山,执事堂到了闭门的时候,聚在一起的人们如海潮般四散而去。不安静,却宁和。 洛明川睁开眼,琥珀色的瞳孔镀上夕阳的余晖,就像盛满了沉沉浮浮的温柔。 他做了很长一场梦,看见身边的人一时恍惚,不知是否还身在梦里。 殷璧越轻轻唤他,“师兄。” 洛明川低声应道,“师弟,我回来了。” 他们笑起来。 不多时,另外三人也进来了。 洛明川毫无所觉,依旧专注的看着殷璧越。 正阳子吹胡子瞪他,“你师父我还在这儿呢!” 开口先喊师弟,就知道师弟!哼! 洛明川起身行礼,殷璧越想要扶他,他示意自己没事了。 他说,“师父,我入魔了。迦兰瞳术是魔门功法‘天罗九转’的第一层。” 正阳子一怔。 剑圣满不在意的摆手,“你不说谁知道?” 正阳子道,“对啊。你不说谁知道呢……看你也没事了,活蹦乱跳的,明天去论法堂讲两节课。”接着招呼剑圣和君煜,“行了,大家散了吧。” 剑圣上前扣了下洛明川的脉门,又很快放开,带着君煜往回走。 大殿又空荡下来。 洛明川只觉方才把脉的少年绝非平凡,出手随意却令他避无可避,一身气息看似散漫实则深不可测。 而与少年同出殿门时,君煜侧身并停下,等那人先出,这是待长辈的礼节。 他思绪机敏,瞬间想到了什么,又觉得不可置信,“方才那位前辈,可是剑圣……” 殷璧越看的暗爽,终于有人理解他在云端看见那张少年脸的心情了。 他点头,“正是我师父。” 洛明川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圣人的神通修为不可以常理度之,容貌自然也一样。 殷璧越还是没忍住多问一句,“师兄,你真的没有哪里不适了?” 洛明川笑道,“我很好。”他知道师弟有很多不解,便娓娓道来,“之前在佛堂与了观对战,他将我引入禅定境中,那是一处道魔大战的战场。他功法诡谲,似是可以吸食我的生命力与修为化为己用。” 殷璧越那时见洛明川脸色迅速灰败,已猜到几分,此时得到证实,只觉这功法着实是匪夷所思的至邪。 洛明川的声音低下去,“我以为自己快死了,却突然有种力量,或者说,有什么东西,进入了我的身体。它催使与了观相同的功法,却威力更胜十倍,杀死了了观。” 殷璧越心中一沉。 他想起了观临死前说‘竟然死在魔头手里’。或许那个东西真的是魔尊莫长渊的残魂。 “那么它现在还在么?” 洛明川摇头,“不在了。它不知去了哪里,但绝不在我体内。我拥有了了观的生命力。至于修为,一时暴涨会使人爆体身亡,我将它封印在了灵台,以致昏睡。” 殷璧越松了一口气。 “睡着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些零散的记忆片段,是了观的。其中还有天罗九转的全套功法。” 这种感觉很奇特,就像断断续续的旁观了一个人的一生。幼年拜入佛门,天资聪颖,少年野心勃勃,由佛入道。最终与莫长渊勾结,入魔,参详天罗秘典,共同写出天罗九转,打破万法的障壁。道魔大战的最后关头,背叛真仙意凌霄,反被重伤…… 两人在殿中踱步,夕阳将影子拉的斜长。规律的脚步声与低声交谈在殿内回响。 殷璧越突然有种不好的猜想,了观曾说‘你不想他入魔,可他已经回不了头了’。很可能天罗九转有问题。 果然,洛明川停下道, “我打算过两日闭关,自废功法。” 他说的很平静,像是做一个事不关己的决定。 殷璧越急切道,“这是为何?” “天罗九转练到第八层,便要不断吸食他人的生命力和修为,不然便会油尽灯枯。我已练完了第一层的迦兰瞳术,即使现在停止修行,真元也会自行运转,境界不断缓慢提升。这种功法,一旦开始就回不了头。” 洛明川笑道,“破而后立,修行大道从头迈,感悟更深,也不是难事。” 殷璧越知道师兄又在宽慰自己。 毁功重修凶险至极,九死一生,如何不是难事?! 他心中酸楚,却仍不甘心,“就没有……别的方法了么?” 洛明川迟疑一瞬,决定还是说实话。他与师弟坦诚相交,彼此信任,不该存在欺瞒。 “有。最初天罗九转由两人合写。莫长渊与了观也没想到,写出的功法需要有两个人共同修行,才能毫无破绽。他们两人虽然合作,却互相猜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合练的,也没有能完全信任到交托生命的其他人。所以一直都是独自修行,练到第八转,便不得不吸食他人的生命力以维持功法……” 殷璧越没想到峰回路转,一时间觉得窗外的晚霞都绚丽几分,他喜上眉梢,“这容易,我与师兄同练啊!” 洛明川蹙眉,避开他的目光,“师弟,这件事情并非儿戏……” 殷璧越不明白心中一沉,自废功法或两人同练,这两条路优劣分明,师兄到底为什么不同意? 他直直看着洛明川,“自然不是儿戏。我不怕入魔,功法本无正邪,既然不用吸食他人生命力,又没有其他问题,有何不可?” 洛明川不再回避,蓦然抬眼,“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虽封印了属于了观的修为,但此番从兴善寺回来,修为突飞猛进。原本威势收敛的很好,这一刻却不受控制的迸发而出。 殷璧越没有防备之下,被逼的倒退三步,不可置信的跌坐在床上。 洛明川连忙退开,怕自己伤到师弟。声音沉下来,像是在压抑着什么,“这种话还是等你加冠礼之后再说吧。” 殷璧越站起来,毫不示弱的与他对峙,“师兄,我不是小孩子了!难道你宁愿毁功重修也不愿相信我么?” 他不明白洛明川到底有什么顾虑。难道觉得他不够成熟,还不能自己独立做决定?! 洛明川不正面回答,只是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们爆发了第一次争执。 殷璧越拂袖而去。 大殿寂寥,光线昏暗。 洛明川独自一人坐在床边。 他低头揉揉眉心,觉得头痛无比。 师弟不是小孩子了。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谁能想到,诸圣时代两位野心勃勃的枭雄,竟会阴差阳错的写出一本需要双修的功法。 殷璧越回到兮华峰,一路上已平静下来,觉得自己方才太急躁。他从未怀疑过师兄不信任自己,只是脱口而出的气话。师兄定有其他顾虑,以后他们再心平气和的谈谈。 走到兮华峰天心崖边,见师父在指导大师兄练剑。师父远远看见他,招手示意他过来。 剑气纵横,落叶狂舞。 这是殷璧越第二次见君煜练剑,依旧是剑圣创立的‘小重山剑诀’。 但与他下山前已有云泥之别,如果不是站在师父旁边,单是剑气,就足以让他气血翻涌。 崖边的云雾被劈斩开,金乌西坠中,显出壁立千仞的壮阔山河。 大师兄收剑回身。 剑气萦绕周身,愈发显得锋锐冷肃。 剑圣赞叹道,“这套剑诀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君煜行礼,“师父。” “但这是老夫的剑,你也该有自己的剑了。” 这是极高的肯定和赞许,说明剑圣认为他有了自创剑诀,甚至是开宗立派的水平和境界。 殷璧越笑起来,他替大师兄高兴。 但君煜神情微茫。 剑圣道,“老夫明日要带你师弟出趟远门,顺便办点事情。” 殷璧越一惊,师弟?我? 啊!师父又要带我飞? 君煜眸光涌动,似是想问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问。 只是对殷璧越点头致意,“保重。” 殷璧越直觉认为,这两个字应该是说给师父听的。 第68章 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师父,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再说,老夫先回去睡一觉。” 以圣人的修为,睡眠早已不是必须。但卫惊风爱好睡觉。 “走了。”他转身照呼君煜一声,向自家徒弟的院落走去。 明月初升。深秋的夜风也添了萧索寒意,林海间涛声阵阵。 从殷璧越的角度看去,半暗的天色下,两人的背影几乎并肩。 但他知道,大师兄始终落后师父一步。这是一种不可逾越分毫的敬重。 他突然觉得,作为师父的第一个徒弟,意义是不同的。如果说这世上有人能真正了解圣人,那也一定是大师兄。 第二日,洛明川论法堂讲课。讲的都是修行入门知识,类如洗经伐髓,真元运行在灵脉中的运行路径,武修如何挑选功法,灵修如何吸纳灵气。 这些都是讲给刚拜入沧涯的年幼弟子,但来听的人很多。各种境界都有。 论法堂是沧涯山上的小学堂,洛明川作为门派首徒,之前就常来这里讲些基础知识。 这里临近执事堂,往来络绎不绝,算是沧涯山最热闹的地方之一。 殷璧越站在论法堂门口,不时有弟子停下向他点头致意,辈分更低的还会行礼。他此番下山一趟,与人相处多了,这样的场面也能应对,不至于尴尬。 来了不多时,洛明川下课,在一众弟子的簇拥下走出来。 他没料到殷璧越会等在外面,微微一怔便迎上前,嘴角不自知的翘起。 “师弟……” 周围人很快散开,洛明川身边顷刻空了。 路过的弟子也不动声色的绕开,给他们留出空间。 “等很久了么?” 殷璧越摇头,“没有。” 他们都没有再提昨天的争执。 “师父今日要带我出门办事……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洛明川笑意微涩,但随即诚恳恭喜殷璧越道,“剑圣教导难得,等师弟回来,定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殷璧越点点头。 不知为什么,他又开口解释起来,“我想应该会很快。” 洛明川笑起来, “走吧,我送师弟回去。” 一路无话,只有云靴踩在厚厚落叶上的咯吱声。 两人停在人迹罕至的兮华峰下。碧云天,黄叶地,秋高气爽。 殷璧越觉得自己已经想清楚了,“师兄,功法的事,等我回来再决定好么?” 洛明川不答。 他不知道怎么和神色天真的师弟解释。 “或许我确实不够成熟,但这次与师父外出游历一番,定然长进很多。等我回来,我们一起想办法……再或者就像师兄说的,等我加冠?” 殷璧越自认这是他表达能力发挥最好的一次,如果师兄还是不答应,那就真的没办法了。想到这里,眼神中不自觉便带了几分恳求。 落在洛明川眼中,师弟贯来清冷的神情鲜活起来,眼眸如秋水生波,就像学府里那只皮毛松软的小猫,竟显得可怜兮兮的。 他一怔,这一刻什么也顾不得了,张口便答应下来,“好,都听你的。” 殷璧越松了一口气,笑意更深。 剑圣从兮华峰下来,正看见这一幕,轻轻啧了一声。对身后的人摆摆手,“别送了,回吧。” 君煜停在原地,却没有回去。 洛明川向剑圣行礼。 卫惊风贯来不耐这些虚礼,但这次颇为受用。甚至有些好笑的想着,管你是真仙还是魔尊,都得向老夫行礼,这圣人当的也算值了。 殷璧越想到这次回来还没怎么和大师兄说过话。他走到君煜面前,张了张口,最终懊恼的说了句废话,“恭喜大师兄剑道精进。” 君煜想了想,“师弟也进步许多。” 他神情依旧冷肃,话也显得僵硬。 但殷璧越知道,大师兄已经很努力了。 他躬身行礼,是为告别。君煜将他扶起来。两人都不是擅言之人,却自有同门间的亲近感,绝不会生疏。 “走了,老四。” 他最后回头看去,见洛明川的身影立在秋日的晨光里。眉眼含笑,浅淡而温和,如暖玉生光。 ********** 殷璧越原以为师父乘奔御风,跨越大陆也在一日之间,不管办什么事,定然都很快。 但事实上,他们现在在逛街。 沧涯山下的二十里外的略阳城,他们在市井间繁庶的人流中穿行而过。 昨日才下过一场雨,青砖上水泊未干,飘着金黄的梧桐叶。 高楼上酒招轻晃,烈酒的浓香溢散出来,混着路边羊杂汤滚烫的热气,足以温暖深秋的寒凉。 不少行人把手抄在薄袄里,就连最爱美的年轻姑娘们,也将夏裙换了厚实的棉布。 剑圣很应景的加了件御寒的披风,念道, “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秋风离是短剑,做工精细,濯珠为饰,配在他腰间,就像一件华美的装饰品。 而他本人,就像个走马章台的少年公子。 殷璧越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世间见过圣人的人屈指可数。 因为人们一定想不到圣人会是这样。 念完了诗,剑圣自语道,“我记得略阳城有家红烧牛腩不错……诶,春袖楼里那个露华姑娘,小曲唱的更不错……”他转头问自家徒弟,“老四啊,逛过花楼没?” 殷璧越惊得一口气没上来,又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咳咳咳,没有没有……” 这一定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就像在叶城里,他误会话唠在邀请自己逛花楼。 师父修行境界如此深不可测,品行如此高山仰止,怎么可能说这种话…… “走,师父带你逛花楼!” 剑圣大手一挥,拉着发怔的小徒弟拐进了大街的后巷。 天道在上!这次真不是我想多了。 穿过酒暖花深的小巷,一路上衣香鬓影来来去去。殷璧越有些愣怔,直到踏进门槛才回过神来。 春袖楼里白日里未点华灯,光线微暗。大堂里的火盆烧的正旺,噼啪作响。零散的坐了两三桌客人喝酒,操着略阳土话高声谈笑。 徐娘半老的老板娘靠在柜台里,蘸着凤仙花液涂指甲,漫不经心的扫了进门的客人一眼。 如果不是修行者敏锐的嗅觉,能闻到空气中淡淡的脂粉香与花香,殷璧越简直觉得师父走错地方了。 这和他想象的花楼太不一样了。QAQ 说好的大爷来玩玩呢。QAQ 难道他们要在这里喝着酒坐到晚上,等些特色的夜间活动,比如露华姑娘的小曲? 不待殷璧越多想,剑圣已经带着他走到柜台前,放上一锭银子,“老板娘,‘浮生欢’还有的么?” 殷璧越惊奇的发现,他师父竟然会略阳口音! 老板娘掂了掂银子,从柜里取出一坛酒。 ‘哐当’一声,沉甸甸的落在台子上,灰尘飞舞。 两人寻了个窗边的角落坐下。 剑圣利落的给酒坛开封,清冽的香气满溢而出。 殷璧越给两人斟满酒碗,一边顺着师父的目光往外看。 窗外不时有各家花楼的姑娘提着裙摆走过,水袖纤腰,金钗步摇,巷里一片春光融融。 而在他们身旁不远,那几桌客人不知聊到什么,拍着桌子大笑起来。 剑圣喝了口酒,满足的喟叹一声。 闲聊似的问道,“最近练得什么剑啊?” 殷璧越起先答的谨慎,“最早练过沧涯剑法总诀,伐髓以后练了寒水剑四十九式,青天白日剑也学了一两分……” 后来发现师父确实是随口问问。 剑圣感叹道,“唔……青天白日,老夫的剑,好剑啊……” 再没有更多了。 “最爱喝什么茶啊?” “君山云雾茶。” “老夫也喜欢那个,可惜近几年好茶不多了……” 殷璧越突然觉得自己安静下来。 从进兴善寺到守着师兄醒来,他的精神始终高度紧绷。因为不安,所以紧张。 但是这一刻,没有阴谋和谜题,没有如剑悬顶的压迫感,没有片刻不能停歇的修行压力。 就像坐在学府的槐树下,与掌院喝茶。 现在与师父身处花楼酒肆,喧嚣热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内心如那时一般安静。 喝美酒,看姑娘。 这样浪费人生的事,不知为什么,和师父一起做,好像别有种喜悦感。 酒坛已空了一半,卫惊风不再倒酒,殷璧越也随他放下酒碗。 这时大堂里响起一声地道的略阳土话, “老板娘,‘浮生欢’还有的么?” “最后一坛,卖那桌了。” 殷璧越闻声抬眼望去,正与柜台前回头的刀客对上。 双方都是一愣。 人生何处不相逢啊三师兄!为什么每次遇见你,不是在喝酒,就是在买酒的路上! 燕行先看见了与殷璧越同桌的人,简直怀疑自己醉的眼花了,“师……师……” 剑圣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空酒碗,冲他招手,“过来。” 燕行颠颠的跑过去,恬着脸,“师父给我留的?师父对我真好……” “我听说师父回来了,还正往沧涯赶呢……” 这幅有酒就是爹的模样,再次刷新了殷璧越心中断水刀燕行的伟岸形象。 不,三师兄,你没有赶,你还来花楼买酒。我们亲眼看见的。 殷璧越转念一想,他们兮华峰总共六个人,现在一半都在喝花酒。这叫什么事儿啊。 但燕行喝的很开心,又跑去点了一盘卤汁牛肉和醋泡花生下酒,一边与风韵犹存的老板娘谈笑,“露华姑娘,今儿怎么不唱一段啊?” 殷璧越一下来了精神,满堂张望哪里来了姑娘。 只见老板娘懒懒的答,“我今儿犯秋燥,嗓子疼,唱不了。” 殷璧越再次失语。 剑圣啧了一声,像是感叹他太天真。 这事儿我找谁说理去。QAQ 第69章 好酒嗜睡,嬉笑怒骂,鲜活的好似个少年。 略阳城的整个秋季,总是伴着淅淅沥沥的连绵雨水。 秋雨一打,花巷里少了往来的摇曳裙摆,再绮丽荼蘼的花色,也显出几分冷清。 雨幕顺着屋檐连成珠串落下,随微寒的西风漂进来。 屋外是凄风冷雨,屋里是暖酒昏灯。 殷璧越酒量一般,远比不上另外两人。喝到现在已染了几分醉意。 只听师父骂三师兄道,“你那是活该!宋家小子我见过,正经人家好出身,你败坏人家名声,别说是我教出来的……” 燕行嚼着醋泡花生,含混的连连点头,“是是是,我活该……” 殷璧越笑起来,他想说三师兄啊你不用再躲了,五师弟已和宋少门主商量好,下次见你不拔剑,给你个解释的机会。 他张了张口,突然脑袋一沉,知道这是酒劲儿上来了。 想不到这入口清冽的浮生欢,后劲这么大。 他斜撑着头,晕沉沉的看师父和三师兄碰碗拍桌,聊得兴起,却已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然后他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的很沉,醒来时雨已停了,天色也暗下来。桌上不知何时多了盏青灯。 酒香混着潮湿的寒风扑面,殷璧越只觉神清气爽,比打坐入定一夜更舒畅。 是一种心境的舒畅。 剑圣起身关上了窗户。 喝完了最后一碗酒,对自家三徒弟道,“老夫走了。别送。” 殷璧越和燕行告别,起身跟上。 在他们踏出推门而出的瞬间,燕行喊了声,“师父……” 声音不高,出口便淹没在大堂的喧嚣里。 剑圣脚步微微一顿,背对着他挥挥手,姿势潇洒至极。 老板娘走过来,什么也没说,放了一坛酒在他桌上。 小巷里,有姑娘三三两两聚在滴水的檐下,轻薄的浣碧纱被打湿,低低的笑。有人将鲜花搬回二楼的露台,顺手点上红穗金彩的花灯,远望去一片红光漫漫。 有人走进巷里,熟门熟路拐进某个小楼。狭长的巷子愈发显得逼仄。 殷璧越与剑圣逆人流而行。走出来见空荡的长街,落叶梧桐,尽染萧索,就像另一个世界。 剑圣看了眼半暗的天色,自语道,“还得办件事……” 殷璧越还未听清,忽觉脚下一空,就知道师父又带他飞了。 大风呼啸只在一瞬,耳边就静下来。 明月在云上露出边角,仿佛触手可及。 殷璧越站在云端,万里山河尽收眼底。 剑圣的声音有些缥缈,“老四啊,等你以后收了徒弟,带人驾云,记得要挡风啊。” 殷璧越一怔,乘奔御风至少也得亚圣以上,现在自己还差的远。但师父好像很肯定。 喝了一场酒,见过三师兄与师父插科打诨,高山仰止的剑圣亲近多了,他也没了原先的几分拘束。 于是他点头,“这还早,等我有了徒弟,师父就是太师父……风怎么挡,掐诀么?” 剑圣摇头,“也不用,到那时候,你心念一动,想没风就没风了。” 殷璧越觉得自己真是找虐。战五渣确实理解不了大神的境界。 剑圣像是想起来什么好笑的事,“老夫第一次带君煜,没挡风,自己当然不冷,结果直接冻僵了你大师兄。” 殷璧越想到冷肃如冰雪的大师兄真的冰雪了。明明听着很惨的事,不知道为什么,也像剑圣一样笑起来,“师父别幌我,以大师兄的境界,还能怕冷?” “不信啊?那时候君煜小,站着还没我腰高,拎起来就像拎个小猫,啧,你笑什么,是真的……还没什么修为,冷了也不知道出声……”剑圣说着说着,声音低下去,“我不是个好师父。不知道怎么教人,也没好好教过你们……” 殷璧越从前也觉得自己有个便宜师父。除了知道他修为天下第一,别的一无所知。 但后来,他听过师父的很多故事,听过别人口中的师父。 常常也会想,剑圣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直到他在重明山下,顿悟所至,使出青天白日剑。仿佛透过雨幕,看见了那个向天斩剑,天也要避三分的疏狂身影。感受到了那人出剑的心境。 再后来,他真的见到了师父。 剑圣不同于他的每一种想象。 没有掌院先生万事俱在掌握的淡然超脱,也没有初见了观时,那种前辈高人的风度。 虽然总是自称老夫,却好酒嗜睡,嬉笑怒骂,鲜活的好似个少年。 殷璧越原先不可置信,喝完酒后豁然开朗。 因为没人规定圣人应该怎么活。 他笑起来,“师父,你确实没怎么教过我。说实话,第一次在兴善寺见到你,我根本没认出来,因为峰里挂的画像,比你老二十岁。” 剑圣嘟囔道,“那样不是显得老夫稳重么……” “那时候我以为已经走到绝路了,觉得大罗金仙也救不了我和洛师兄了,但师父来救我们了……” 剑圣声音依然低低的,“还是去的晚了……” 殷璧越敛起笑意,正色道,“我不觉得晚。我知道师父不会教,因为天赋很高,修行近乎直觉。师父经常不在,因为在做一件很大的事。不只是我,我相信大师兄,二师姐,三师兄还有五师弟,都是这么认为的。” 关于‘做件大事’只是猜测,但剑圣没有反驳。 “是师父让我看到了一种可能。即使修行大道俱是荆棘泥途,即使活过漫长的生命,也不用处心积虑,不用老谋深算,不用活成千帆过尽,盛年不再的模样。想睡觉就睡觉,想喝酒就喝酒,行事全凭本心……我很羡慕,但或许我一辈子也活不成师父的样子。因为师父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剑圣卫惊风!” 剑圣朗声大笑,笑声震彻云霄, “哈哈哈哈——你根本不用活成我的样子。因为你也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殷璧越。” 被圣人这么夸奖,殷璧越一时赧然。 剑圣想起刚才自己那句‘我不是个好师父’,觉得太酸了,反要徒弟来安慰他。于是大手一挥,“走了。” 他带人从云端一跃而下。 “啊——” 毫无防备,高速下落带来的失重感让殷璧越大叫起来。呼啸的风声伴着剑圣的大笑,贯穿耳膜,只觉心脏都要跳出来。 最终在他能提起真元之前,下落停止了。 殷璧越白着脸大口喘气。 就听剑圣问道,“刺激不?老四,你看,生活处处是惊喜。” ……我收回刚才的话。QAQ 他们仍在云雾中,脚下不是真实的土地,绵延的山岭却能看的一清二楚。 夜色已深,寒风吹散青山间的云雾,隐隐有淡银色的流光覆在那座最高的山峰上。 那是阵法催发的光辉。 与夜空秋月无边相映,显得很美。 殷璧越回过神来,想起这一路的方向,“我们现在……在横断山?” 剑圣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 横断山上有抱朴宗。 抱朴宗有一座护山大阵。 虽不是兴善寺那般,从百万年传承至今,但它与山势灵脉和为一体,开启时由四位大乘境的长老压阵,亚圣主阵,更可借横断山天然之力。 殷璧越不知道师父为什么来这里,但心中隐隐猜到几分。 他现在想看师父会如何破阵,而且是威势催使到全盛时期的阵法。那定然是地崩山摧,风云变色。 然后剑圣带他下去了。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们站在了山巅,就像站在自家后院。 殷璧越愕然,又觉得仿佛理应如此。 圣人就该这样,要来便来,要去便去。 哪个阵法能困他? 山巅不止有他们两人。还有一位老者,站在嶙峋的山岩上。 风满袖袍,仿若摇摇欲坠。却渊渟岳峙,气象恢宏。 余世回过头来。 看见神情漠然的卫惊风。 他年轻的时候常想,自己不该与卫惊风活在同一个时代。 如果剑圣不在世间,他便是最高的山。 他站在横断山上,万里山河都在脚下。 只要他愿意,甚至可以看到浮空海上的波澜,南边青麓山上的竹楼,东陆光也照不进去的深渊,北皇城连绵一片的金色屋顶。 这些都不如他高。 但剑圣回来了,谁还会记得世上第二高的山峰是哪座? 余世目光微寒。 卫惊风没有看他,而是转头看向身后的徒弟, “你看,就是这个老匹夫,老夫不在的时候没少使手段。你现在打不过他,为师先替你出口气,等你以后出息了,再自己把场子找回来。” 剑圣语气太平常,就像商量晚上吃什么。殷璧越听得怔住。 余世面色更冷,他袖袍被狂风灌满,高高鼓起。 阵法光华大盛,如天上的明月落在了横断山间,而在九天之上,浓云翻涌,云中透出恢宏的威压。 阴影愈来愈大,殷璧越才看清那是一个剑的形状。 巨大的剑影笼罩整座横断山。 那是余世的八卦剑。 但剑圣没有拔剑。 狂风和沙石也吹不到他身前。他从广袖下抬起手,遥遥一指。 就像顺手而为。 上一刻还在酒暖花深的春袖楼里喝酒,这一刻就能站在万山之巅的横断山上出手。 因为对于卫惊风来说,这两件事没有难易之别。 只是前者快乐些,后者有些令人不耐。 巨剑虚影碎裂。明月破阴云而出。 余世从山巅跌落。 万仞绝壁,深不可见底。 剑圣转过身,“走了。” 就像来时一样,清风明月,殷璧越与师父乘风而行。 “师父办完事了么?” “还没有。”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去中陆。” 殷璧越想,这真是他人生中最剧情宏大,跌宕起伏的一个晚上。 说不定能把天下的大人物都见个遍。 第70章 直来直去。以刚克刚。 柳欺霜从北陆而来,一路波折迭起,披星戴月,三千里风尘尽在袖间。 她来到中陆,准备稍作休息,再往沧涯山去。又想起燕行前阵子传信说要回来,便在澜渊学府边的凤来楼称了四两流霞酿,装坛带走。 出门后天色已晚,正欲找个客栈先住一晚,却发现被人跟上了。 她往僻静的小路走去,曲折回环,那道视线一直在,如影随形。 对方很强。 比送段崇轩回北陆时,遇到的每场明杀暗杀都强百倍。 对危险的直觉被放大到极致。但是柳欺霜面色不变。 她已经走了很远,到了一条废弃日久的巷子,四周杂草丛生,荒无人烟。 越僻静的地方,越能感知到对方的存在。 柳欺霜不用剑,也不用刀。她练的是一套拳法。 没有多变的剑招,只有狂暴的真元的拳意。 直来直去。以刚克刚。 她飞身落在屋顶上,一拳轰出,拳风撕裂空气,四野似有雷鸣炸落。 但这声惊雷普通人听不到,因为它会落在修行者的识海中。 毫无保留,毫不犹豫,她一出手就用了最强的手段。因为她知道强弱差距如云泥,唯此才有一线生机。 但拳头还是落空了。 最坏的情况发生,她心中一沉。 不待再出手,眼前便有一道白影飘飘落下。 剑圣笑的开怀,“欺霜啊,长进不少啊……” 说起去中陆,殷璧越最先想到师父要见掌院先生。 可他们先见到的不是先生,而是二师姐。 就像在春袖楼遇到燕行,他说不准这是巧合,还是师父有意为之。 “师父?!” 殷璧越第一次看见瞪大眼睛,表情惊讶的师姐。 发现贯来面色沉着,气势锋锐的二师姐,竟还有像个少女一样可爱的时候。 少女柳欺霜笑起来,“师父,四师弟,怎么是你们啊?我还以为……” 剑圣接道,“你还以为老五那糟心事还没完!” 柳欺霜正色道,“我把五师弟送回去了,北陆局势有些紧张。所幸没变天。” 卫惊风叹了口气,“家里事,最难说清楚。”他安慰自己唯一的女徒弟,“他爹段圣安没事,他就没事。你别太操心了。这次全得靠他自己。” 北陆是段氏的家天下,要变天也是家事,就算是剑圣也不好插手。 除非段崇轩亲口说‘我不干了我回沧涯一门心思修道去,从此皇权霸业再和我没半毛关系。’ 但有些责任与生俱来,有些要守护的荣光刻在骨髓与血肉里,从来都不是一句话的事。 殷璧越在沧涯山听大师兄说起,二师姐去浮空海送话唠一程。当时本以为有了二师姐和青翼鸾,此行应是稳妥,不曾想也有危机四伏。但师父说的没错,这次全得靠话唠自己。 “站在这里聊像什么样子,走了。”剑圣从屋顶上跳下来,往街上走去,“找个睡觉舒服的地方。” 殷璧越和柳欺霜跟在他身后。早已不觉得圣人要睡觉有什么不对。 剑圣走过了四家客栈,却都过门不入。 夜色渐沉,路上行人少了,一些店铺开始打烊。卫惊风停在空荡的街上。茫然四顾。 没有找到令人满意的睡觉地方,他就像个没得到糖人的孩子。 最后他们停在了一个小门前。 这里是街巷深处,枯黄的杂草都长得半人高,门上的朱漆斑驳,门宽也只容一人通过,明显是哪户人家的后门。 剑圣站在门前,抬起的手又落了下去。 殷璧越第一次看到师父犹豫。 这道门没有阵法,轻轻一推就能进去。 就算有,又怎能拦住圣人? 他最后转过身,对殷璧越道, “很多问题,老夫没回答过你。你有什么疑问,自个儿进去问吧。” 殷璧越惊讶,“这里是……” “是。” 谁能想到,学府竟然也有后门。而剑圣还走的熟门熟路。 殷璧越知道这扇门后面是什么,很可能掌院先生已看到或算到他们的到来,就在院中等他。 “师父不一起去么?” 剑圣带着柳欺霜往巷外走,“我和你师姐好久不见,找地方聊聊……”他顿了片刻,觉得这话太不坦荡,像是在找理由掩饰什么,于是又道,“上次李土根算计我,我也出手伤了他。我们都不觉得自己有错……他一定不想见我。” 后半句他声音低下来,殷璧越没听真切,因为所有注意力全都放在—— 李土根!! 李!土!根!!! 掌院先生居然叫李土根哈哈哈哈哈哈哈怪不得没人提名字大家都叫他先生。 完了知道这个秘密会不会被灭口。 师父我好怕。QAQ 他想拉着师父一起进去,可是回头再看,哪里还有二师姐和师父的影子。 而面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殷璧越对着空门行礼,算是与此间主人打过招呼。 院外落叶萧索,院里槐树依旧遮天蔽日,如在盛夏时节。 只是秋风瑟瑟,寒意不减。 从小门进去,一路穿过茂密的槐树,走过曲折的回廊,便看见庭院里坐着的人。 掌院先生李土根正在看书。伴着跳跃的青灯烛火与清冽明亮的月色。 他的阵盘毁了,茶盏碎了。学府藏书楼里千万卷典籍也已熟稔于心。 幸好这世间还有他没看过的书。不至于无事可做。 他放下书,对来者笑了笑,“没有好茶待客,怠慢了。来,坐。” 殷璧越上前坐下,“不敢。夜里来访,多有叨扰,失礼。” 先生摆摆手,笑意随和如旧,示意他不必讲究虚礼。 石桌没有变,槐树也没有变。但殷璧越发现,先生像是老了很多。 眼尾的皱纹愈发深刻,鬓间也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在月色下很是显眼。 什么事能让一位亚圣的生命急速消耗? 他想起师父说先生算计他。那么先生一定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先生笑道,“你有什么想问的?” 殷璧越想问的事情很多,为什么上次在这里观星,让他向南去,是算到了南边兴善寺的事么?那件事先生参与了多少?怎么能确定洛师兄一定是魔尊转世?当初让自己去杀洛师兄,是因为自己也很特殊么?师父正在办的大事又是什么? 他直觉认为,这些事情掌院先生都知道。 只是先生的态度太坦然,让他反倒不知从何问起。 先生站起身,“别急,慢慢想。你想问我的事,自己真的不知道么?” 他走到殷璧越面前,看着他的眼。 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力道很轻。 “轰——” 殷璧越神识一震。 深夜的藏书楼,夕阳下的正意殿,熹微晨光里的思辨堂,练剑的树林,远望的露台…… 无数画面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如走马观花。 他初来见先生的路上,陷入过某种奇妙的境界,让他经历了原身在学府三年的过往,堪破迷障,最终找到了用剑的方法。 只有结业当晚的记忆始终模糊。 他有种直觉,那些事情很重要。但是他想不起来。 直到现在,终于看清。 他的同窗们在莲台水榭,欢饮达旦,醉酒放歌,而他被掌院先生请来观星。风吹槐叶,星辰辉煌。 “你看到了什么?” “星星。” “再仔细看。” 先生拍了拍他的肩。 他的目光更深更远,眼中的宇宙无限拉近。近到能看见一颗星星表面的冰蓝寒霜,另一颗喷薄的黑色火焰。 星河纵然浩瀚,只有这两颗星星最明亮不过。他知道这是掌院先生想让他看到的。 “我不明白。” 先生斟了一杯茶,微光落在茶盏里。 “双星显世,龙蛇斗,生死同门,活其一。” 于是他没有去北陆当官,而是与洛明川一同拜入沧涯山。 于是有了紫霄秘境里苦心孤诣的杀阵与伏击。有了沧涯地牢的对话。 殷璧越在这一夜,看清了所有的前因后果。遍体生凉。 “你们两个互为克星。依我之见,如果这世界上还有谁能杀死他,也一定是你。不然即使他肉身死去,星辰不灭,神魂不散,也会凭借天罗九转,转世重来。” 掌院先生顿了顿,“但是你师父不这么认为。他想让你们试试。与天相争,破局改命。” 殷璧越道,“我不会杀师兄。不管什么原因。” 他的声音很轻,但是坚定。 掌院先生笑起来,“我知道。我最初觉得这条路是死路,但见到你之后我发现,或许卫惊风是对的。试试吧。” 殷璧越突然觉得眼眶有点酸。 不管是兴善寺还是抱朴宗,学府还是皆空寺,哪怕全天下都不相信。师父也依然站在他这边,始终没有变过。 在他还没有见过师父的时候,师父就已经开始试着相信他了。 这种信任有些盲目,因而格外珍贵难得。 “你明白就好。老夫自然是对的。” 夜风中飘来少年的声音。 这句话是对掌院先生说的。剑圣从远处藏书楼的飞檐上跃下,落进院中。 先生摇了摇头,“听别人说话很不礼貌,而且你又不走后门。” “师父……” 殷璧越张了张口,他很想在这时候说点什么,感谢师父的信任,感谢能遇到师父。 但剑圣只是摆摆手,“明天再出发,老夫先睡一觉。” 他穿过垂花门,熟门熟路的推开一间厢房门。 *************** 沧涯山上。鸡鸣时分。 铜钟敲了七下,千百名弟子奔走而来,汇聚在清和殿前。 掌门正阳子和沧涯首徒洛明川站在石阶上,看着高阶下涌动的人海,一张张熟悉的面容。沉重坚毅或尚显青涩稚嫩。 近日北陆不宁。 驻守边陲的弟子传来消息,有魔修渡过浮空海。至少有三四百人,数量之大,万年未见。边境已有荒僻的村庄遭难,底蕴稍弱的世家不足与魔修抗衡,许多流民拖家带口往沧涯山和抱朴宗赶去,寻求大宗门的庇护。 沧涯弟子大多已有耳闻,此时应钟声聚集,只待宗门下令,便要下山除魔。 洛明川的声音远远传开, “我辈沧涯弟子,所求大道,诚心正意。立派万年,初衷不改。当世魔修猖獗,为祸一方。我等岂有闭门不见,坐视不管之理?” 沧涯弟子群情激奋,举剑高喊,“没有——” 洛明川道,“好!凝神境以上弟子随我下山!” 剑海与呼声连成一片,“下山除魔——” 正阳子觉得自己徒弟真的长大了,足以独当一面。这让他很欣慰。 却低声叹了口气,“万事小心。” 顷刻淹没在如海的呼声中。 洛明川听见了,端正行了一礼, “师父放心。” 第71章 秋风起兮白云飞 秋日的阳光清朗而明亮。天空是绚烂盛大的孔雀蓝,流云浅淡的铺开,日光从云后的缝隙透射出来。 殷璧越走出学府时,怀里揣着三本书,掌院先生站在后门口送他。 他昨晚也在学府留宿,今早起来时师父还没起,只有掌院先生一人在庭中看书。抬手翻页,绛紫色的薄袍广袖在秋风中轻晃。 殷璧越出来与他见礼,他便笑起来, “我有几本典藏,刚学完,颇有意思,你闲来无事可以看看。” 殷璧越微讶,世人皆知先生学贯古今,千万卷典籍尽在脑海。 甚至有人觉得世上再找不出先生没读过的书。 这样一个能以印鉴穿越空间,计算宇宙星轨的人,还会学习追问些什么呢自创的功法?时间的尽头?空间扭曲中的平衡?穿过三千世界的屏障? 先生从袖间摸出几本泛黄的薄册,殷璧越双手接过,指间微微有些颤抖。 低头一看—— 《邪魅仙长冷俏妃》 …… 这特么什么玩意儿!!!! 《绝色仙夫遇见我》,《霸道仙师放过我》,《冷酷师尊爱上我》,这特么居然还是个系列文!!!! 中年儒士微微一笑,笑容海纳百川般深远,“年轻人,好好看。” 有那么一瞬间,殷璧越脑子炸开,简直就要扑上去握住李土根先生的手,“天王盖地虎!楼主二百五!告诉我你和我一样!——” 但他最后只是将书收进袖里,端正的行了弟子礼。 因为先生笑意如故,就像在市坊间随手买了有趣的话本,送给后辈一样。 剑圣从屋里出来,看了他们一眼,对殷璧越道,“欺霜昨晚回沧涯了,我们今天就走。” 殷璧越直觉认为师父是想说些什么的,对掌院先生说,可直到出门,他也没回头再看一眼。 中年儒士目送他们走出小巷,身影渐渐淹没在人流如织的大街上。 剑圣买了两匹马,带着殷璧越西出澄阳关,一路往浮空海去。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他们走走停停,就像两个白马扬鞭的少年公子,在中陆秋游。 剑圣知道哪座城里夜市最好吃,哪家花楼姑娘最漂亮,哪个酒馆不掺水,还有秋天到了,哪个湖的螃蟹最肥美。 他都讲给徒弟听。有时会也讲两句他年轻时的趣事,更多时候会看殷璧越练剑。 徒弟练剑的时候他不说话,因为确实不会教。兴致上来,就折了树枝和殷璧越打一场。 殷璧越总是被虐的很惨。 剑圣就朗声笑起来,“你大师兄也是这么过来的。学打架就得先学会挨打!” 殷璧越替大师兄难过,作为兮华峰第一个弟子,满级大神还没有带练经验,下手没个轻重,一定没少挨打。 他本来觉得师父没有目标,走哪算哪。直到他们站在了海边。 海风腥咸,码头喧嚣如旧,与西陆的岘港极为相似。登船下船,卸货上货,起锚的号子声和送别的呼喊声混在一处。 殷璧越一时恍惚,好像与洛明川,段崇轩同行时的情景,还在昨日。 只是他们如今已在不同的大陆。 殷璧越与剑圣登船,和往东陆的商队一道。 东陆魔修猖獗,近乎闭塞,却也有修行者的势力割据。商队往返一次的利润巨大,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总有实力不弱的商行愿意去的。 剑圣现在的身份是沧涯山的第三代弟子,和殷璧越都是破障境,不用交船资,只在海路上协助护送商队一段,免受海兽和海盗侵害。 这是殷璧越第一次横渡这个世界的大海。 水天一线处飞掠的白色海鸟;大船撑起阵法穿过骇浪浮天的飓风;或温和或残暴,千奇百怪的海兽;日出日落的万里金光;夜里腥咸的海风和无边的银辉。 船行海上,昼夜交替。剑圣在甲板上和水手们打牌九讲段子,输了牌要一起大声骂脏话。还教会了自己徒弟怎么打。 殷璧越在海上不曾执着于分秒必争的修行,但心境开阔,境界反而提升很快。 他不知道师父去东陆做什么,也不多问。 七日之后他突破了小乘境,终于知道了师兄燕行在荒原上行走,便自行破境的传说并非世人夸大。 他们在东陆下船,与商行分别,船队老大还拍着剑圣的肩膀招揽,“小兄弟啊,你们出师以后来跟老子跑船队吧,好吃好喝,有老子一口就有你们的,一趟挣个十万灵石,买宅子娶媳妇都不愁了哈哈哈哈哈。” 殷璧越不知所措。 剑圣从善如流的应道,“谢谢大哥。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啊。” 港口本是冷清,秋风里孤零零的停着几艘船。商队的到来让这里活了起来。殷璧越随师父顺着人潮方向走,一路上听见晦涩的口音,令他生出人在异乡的陌生感。 但他莫名觉得师父对路很熟,因为看似走的随意,目光却始终坚定。 日落荒野,苍穹如燃火。 他们走在草木凋敝的旷野,孤鹜长风,极目远望,隐约可见天边云雾缭绕的雪峰。 能看到并不是因为它近,他们距离茫茫雪原至少还有千里。 而是因为那座雪峰很高,在东陆任何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都能看到。 百万年前辉煌一时的魔宫就在那里。现在则由魔道十二宫中势力最大的金宫占据。 殷璧越在书上看过很多次,无垠雪原,还有通天雪峰。 飞鸟难渡,难于上青天。 剑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微眯起眼, “见过魔修么?” “见过两次,在南陆的叶城和缇香山脉中。” “交过手么?” 殷璧越点头,但想起自己那时的糟糕表现,一时有些赧然。 剑圣又问,“你觉得,魔修和我们的区别在哪儿?” 殷璧越觉得师父在考校自己,谨慎答道, “我辈修行中人,以天地灵气化为自身真元,吐纳的过程中,吸取生气,吐出死气,是谓生生不息。而据说魔修的功法,百无禁忌,无论生气死气,一并吸收,甚至连活物的血肉,尸体的煞气都可以收为魔息……” 他不曾见过魔修练功,这番话也是从典籍记载中得来的。 剑圣沉声道,“不错。但魔修也分为两种。十二宫的弟子,在入门时,会由师门长辈将经脉寸寸打碎,催灌魔息。经脉重生之后,强度最高能提升十倍,更能忍痛吃苦的,还会让骨骼皮肤都再造一次。人类的身体构造被改变,他们也不再认为自己是人类。通常自诩魔族。” 殷璧越蹙眉,正常修行者随着境界的提升,身体状况和五感也会变化,但也不至于产生偏离人类的自我认知。 剑圣似是知道他想什么, “如果你见过那些被扔在崖底,经脉尽碎,生存都是问题,却还能互相厮杀,直到活下的人可以拜入魔宫,就会明白他们的想法。” 殷璧越沉默。 世人大多认为魔修残忍嗜血,是因为修炼邪祟功法的缘故,但剑圣看到了更深层的原因。 东陆资源枯竭,势力割据,弱肉强食,没有一家独大的宗门能制定规则。只要修行,渴求自保的实力,就会活在没有尽头的争抢中,无时无刻不在考验人性。长此以往,很多人适应了这样的生活,东陆便愈发闭塞。 “师父对东陆很熟?” 殷璧越本是随口问问,想来剑圣游历多年,哪有不熟的地方。知道十二宫如何收徒也不奇怪谁知道卫惊风回答,“熟啊。我就出生在东陆,和李土根一个村。” 殷璧越无语凝噎。 剑圣也不欲再提这个话题,又说起了魔修的种类,“还有一种,没有师门,自己摸索着修行。他们没有依靠,同样没有束缚。擅长杀人夺宝,以抢掠为生,不在意代价,也不怕死。” 殷璧越道,“可怕。” 不怕杀人也不怕死。不受任何规则约束,更不用说道德良心。他不禁想到,如果遇到这样的对手,即使境界相似,取胜也难。 剑圣点头,“对,确实可怕……喏,你看,这不就来了一个。” 殷璧越停下脚步,蓦然侧目看去。只见半人高的荒草丛里,有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他。 没有感情,擅长隐蔽,很有耐心,是兽类盯着猎物的眼神。 刺骨的寒意涌上心头。如果不是剑圣提醒,他根本不曾注意到那里有人。 如果他是一个人,那么极有可能,今天就会被偷袭致重伤,甚至死在这里。 殷璧越的手按在了剑柄上。草丛里的人影依然没有动。一时间,只有风过荒野的呼啸声。 但他知道,对方极有可能在进行一种试探,或者在蓄力暴击。 剑圣突然开口,声音响在他耳边,“这和你打过的折花会不一样。现在是真正的生死之争,你死以后,有符文的道袍都会被对方拿去黑市买掉。” “战斗不需要讲礼节,杀人也用不着美感。你只需要拿着剑,斩下对手的头颅,或者刺穿心脉。” “能做到么?” 有剑圣在,他们的对话自然不会被听到。 殷璧越实话实说,“我没有学过这种。”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像师父说的那样。 剑圣叹了口气,“老夫也没教过,因为这是杀人的剑法。但你需要学。” 这个天下也需要你学。 殷璧越发现草丛微不可见的颤动了一下,不是风。是对方的试探结束,耐心也耗尽。 剑圣向后退了两步,站在自家徒弟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周身展露出的境界,竟变成了凝神期。 就像明晃晃告诉对方,“我很弱,他很强,他罩我。” 殷璧越只能硬着头皮拔剑顶上。 第72章 只论生死,不看输赢。 说是要拔剑,但殷璧越的倚湖只来得及抽出半寸。 草丛里的黑影蓄势已久,既然一跃而出,就绝不会让他抢得先机。 四野的枯草狠狠向下折去,黑影一掌拍向殷璧越右肩。浩大的魔息压来,殷璧越横剑去挡,倚湖尚在鞘中,嗡鸣一声,与魔息对冲。 忽而眼前明光一晃,对方袖里的匕首直袭面门,锋锐的光令他双眸刺痛一瞬。殷璧越手腕一翻,倚湖由挡变刺,挑开匕首,脚下却猝不及防倒退两步,这才看清了黑影。 不同于在南陆见过的那两位肤色苍白的魔修。对方周身都包裹在严实的黑布里,境界内敛,看不出深浅,只露出一双冰冷而锐利的眼睛。 很久以后,殷璧越才知道,这类有着如出一辙装扮的人,还有一个统一的名字,荒原上的打猎者。 他们生活、游荡并劫掠在荒原,猎物是落单的赶路人。通常懂得战斗,经过耐心的观察,漫长的埋伏,判断猎物实力,然后一击必杀。 而现在,打猎者行迹暴露,猛然出手又没能杀死殷璧越,按照经验,他该以最快速度离开。但他没有。 因为这两个人道袍做工华美,看起来很富有,神色又有不谙世事的天真。打完这次猎,应该够吃半年。很划算。 殷璧越不知道对方的想法,事实上,从横剑到挑匕首,不过瞬息之间。倚湖剑没能第一时刻出鞘,让他慌乱一时,又很快镇定下来,退后的两步已下意识使出了‘踏山河’。 这两步快到极致,为他赢得了时间。 倚湖剑铮然出鞘,白色身影高高跃起,伴着旷野间回荡的嘹亮长鸣,如飞鸟投林般向对手压下。 他人在半空,地上的荒草却猛然向两边分开,一路延伸十丈远。 剑气纵横,如大海翻波。 正是沧涯剑法的‘鹤唳云端’。 他如今已是小乘境,真元与剑道都今非昔比。这一剑的威势远胜折花会上十倍。 出剑的同一时刻,殷璧越识海中已飞速计算出对手的百种应对,甚至算到了自己二十招之外。 但他没有想到,对方根本没有理会他的剑。 匕首划破空气,割向他喉头。干净利落,就像去割挡路的杂草。 因为简单而快到不可思议,以至于所过轨迹形成了一道黑色的圆弧光芒。 打猎者自信比他更快,或者至少一样快。那么在殷璧越的剑刺穿他心脉时,他也会割断殷璧越的喉咙。 “刺啦——” 短匕的锋刃燃气白气。是小乘境修行者护体真元被破开的声音。 毫厘之间,殷璧越甚至已感受到深入骨髓的冷意。 即使他的剑已经刺进了对手的身体,离心脉不过半寸,但被迫变招,回剑防御。 因为他确实怕了。 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理解了剑圣刚才说的话。 这是真正的生死之争。对方以伤换伤的搏命打法,和折花会岂止天壤之别。 面对毫无畏死之心的敌人,一切精妙的剑招与计算,统统失去意义。 殷璧越落在地上,打猎者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短匕锋刃的黑色弧线割裂空气,所过轨迹凝成细细的线条。 无数枯黄的草叶在线条经过处被割开,切口平整。在秋风中狂舞。 匕首的轨迹变成一张网,将荒原上的空间凌乱的分割。 这是打猎者的网。 而殷璧越就在这张网里,进退不得。 “铮铮铮铮——” 紧密刺耳的撞击声激昂回荡,一息之间,倚湖剑与每根线条相遇,就是与匕首相击千万次。 殷璧越手腕翻转,将长剑直直向脚下土地刺去。地面裂开深深缝隙,无数缕剑气从他周身迸射而出,割断铺天盖地的黑色大网。 他拔剑,泥土与碎石漫天飞溅。 寒意乍起,遍野的枯草凝结出重重白霜。 寒水剑! 打猎者持短匕飞身而至,眼看就要与他正面交锋。 殷璧越很确定自己这一剑会斩断对方的匕首。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倚湖的锋利与坚硬。 然而下一刻,他的剑并没有落下。 因为对方右手的短匕猛然脱手,掷向他面门,而左手诡异的出现了一把长刀,横斩向他腰腹。 袖里藏刀。 敌人从来没说过身上只有一把匕首。 不管是怎样看似有利的情况,让打猎者近身都是愚蠢的。 “嗤——” 白烟升腾,护体真元碎裂。 方法无耻,但是有效。 殷璧越挡开了雷霆一掷的匕首,却对长刀回护不及。 长刀来势仓皇,魔息不重,但依然破开了他的护体真元。道袍上渗出细细的血线。 他变剑足够快,才没有被拦腰斩断。 从交手到现在,双方出招虽多,战斗时间却不过半盏茶。 殷璧越已两次陷入过大凶险的境地。 这让他想起缇香山黑暗山洞里的经历。如果师兄在这里,自己依然是个拖后腿的。 糟糕透了。 分明他被天下第一的剑圣指点了一路,分明他突破了小乘境。 还是一点进步也没有。 殷璧越以真元封住腹间伤口,面色沉寂如水。 长刀破风而至。 浩大的魔息在旷野间炸裂,以刀锋为中心,四野的荒草被绞碎成粉末,簌簌如雨。 打猎者终于用了最强的手段,因为笃定对手刚中刀,此时方寸大乱。 他若要出剑,就避不开这一刀。 他若要退,从此便只能退。 殷璧越只是侧身,同时出剑。 狂暴的真元倾尽而出,却不是青天白日。 他迎着刀锋飞掠,道袍猎猎飞舞。 没有光亮,没有剑鸣。 只有满腔郁气,尽在一剑中斩出! 倚湖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意,长鸣于天地间。 于是秋风静谧,旷野只剩下这一剑的声音! 荒草后的剑圣神色微讶。 战斗进行到这里,他第一次露出表情。 一息之后,刀剑不曾相逢。同时没入了对手的身体。 打猎者不会用魔息护体,那被看作浪费。而殷璧越选择将所有真元用在出剑。 所以此时悄无声息,只有血光飞溅。 黑色与红色的血,变成空中竞相盛放的花。 打猎者的眼神凝固在震惊。 他不明白为什么对手的剑会比他更快。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殷璧越拔剑,死去的魔修向后倒去,砸在地上,烟尘扬起。 而对方的长刀也被抽离他的身体,距刺入心脉只有毫厘。 血水顺着剑身淌下来,风里满是浓重的血腥气。 剑圣走出来。 殷璧越神色微茫,“师父,我做的不好……我和他境界相仿,却差点输给他。” 剑圣拍拍他的肩,“只论生死,不看输赢。” 还有一句话卫惊风没说。这人的境界其实高于自己徒弟,只是魔修功法特殊,不易显露威压。 殷璧越被师父拍了肩膀。郁气与茫然都散去。 他轻轻笑起来。 燃烧的残阳落在荒原上,照耀他染血的白发与眉峰。 ************* 洛明川来到西陆边陲已有七日,他这次带着沧涯三百余名弟子下山。在中途分开,一队护送流民往北去,另一队随他继续去西边除魔。 路上随处可见魔修肆虐后的痕迹,他们也曾与几个独行的交手。却迟迟还没有遇到魔修大队。 直到进入这个小镇。 镇子本就不繁华,如今完全空了,连鸡鸣狗吠都听不到。街上到处是散落的包袱杂物,可见当时奔逃是怎样的仓皇。所幸没有尸体血迹,应是镇民提早得到了消息。 但这个镇上依然有充沛的魔息。 有魔修仍隐匿在这里,只是敌人在暗,他们在明。 “随时警惕,队伍不要分散。我去高处看看。”洛明川交待了一句,飞身向镇上的塔楼掠去。 他在众弟子中贯有威信,这一路无论做什么安排,都没人提出异议。而后续事实证明,他的决策总是最合适,最有效的。 洛明川在塔楼上远望,萧瑟的小镇尽收眼底。比起迦兰瞳术,神识便显得鸡肋了。他本不需要刻意登高,只是防备被人看出功法的端倪。 现在是下山以来,他第一次使用瞳术。因为他已有意减少对它的依赖。 魔修在他眼中显出行迹,镇子东边的大宅,至少聚了十来人。他们会一种特殊的隐蔽功法,能敛去气息,避过神识的观察。这种精妙的隐匿,应该是十二宫中‘碧宫’的人。 洛明川正凝神去看,却猛然倒退三步。 脚步刚落,方才他站过的地方,青砖轰然炸裂开! 整座塔楼微微摇晃。烟尘之后,敌人的身形影影绰绰显现出来。五个人,修为看不出深浅,封住了他周身各处退路。 沧涯弟子闻声而动,有的已向塔楼奔来。 洛明川在出手的同时喝道, “别过来!各自小心!” 话音未落,队伍中响起凄惨的哀号。在他们被爆炸吸引心神的瞬间,没察觉魔修悄无声息的来到身边。 佛门大手印的金光在塔楼上亮起,这是目前最快的突围方法。挡在他面前的敌人被轰开,但剩余的三人飞速聚拢。 其中一人修为最高,另两人以他为首。 擒贼先擒王,沉舟剑铮然出鞘,向前劈斩出一道锋锐的剑气。 塔楼在洛明川脚下裂开,裂缝一路延伸,漫天的碎石与尘土迸射。又好似有生命一般汇聚在剑周,与剑锋一道向敌人斩去。 仿佛千万把剑。 对面两人浓郁的魔息凝成如有实质的围墙,挡在另一人身前,而那人双手飞速变幻,魔息聚成的万剑凌空。 翁鸣震耳,双方无数的剑在空中相遇。 洛明川急于下塔援助沧涯弟子,出手毫无保留。 “轰——” 魔息围墙被破开,剑气纵横,两个魔修受到剧烈的反噬,被生生震碎心脉。 脆弱的塔楼也终于不堪重负,颓然倒塌。 铺天盖地的烟尘中,那人当空而立,依然在结印。他面色分毫不变,仿佛没有看到同伴的倒下或死去。万剑源源不断的凭空而生。 洛明川心中一沉,知道自己低估了对方的实力与反应。 来不及再起剑势,目光却能比剑更快。 他瞳孔微缩,身前的魔息万剑寸寸碎裂。这为他赢得出剑的时间。 沉舟突破重围,来到敌人身前。 对方却猛然收手,神色震惊,任由碎石泥土穿透身体。血如泉涌。 最终被长剑刺穿心脉,但他看着洛明川的眼睛,喊道, “君上……” 然后从空中倒下,坠落在塔楼的废墟里。 第73章 算不到的,我们就一起杀了他 夜色深了。跳跃的昏黄烛火落在女子秀丽的面庞上,照亮她微蹙的眉心与眼底的忧色。 何嫣芸心里很慌。她无法静心入定,或者修炼。 正在床上打坐的阮小莲睁开眼睛,起身关了窗户。坐在她身边,轻声问道,“怎么了?一晚上你都心思不宁的……” 何嫣芸回神,扯出一个笑容,“没事,可能是白天太累了吧。” 阮小莲知道她一定是心里有事。但她不愿意说,她便也不再多问。 只是笑道,“今天月亮很圆,我们出去转转吧。” 两个姑娘走到院中,轻盈跃至房顶上。 整个小镇一片空荡,沧涯弟子们修缮了几间废旧的民宅,暂住一晚,休整疗伤。明早离开这里,去下一个村镇,看看是否有残余的魔修还在西陆。 白日里一场恶战,谁也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小镇会有四十余位魔修。 所幸洛师兄见机快,队伍中没有人重伤。 清冷的月色下,是不远处塔楼黑魆魆的废墟。仿佛那场战斗还在眼前一般。 何嫣芸想起了白天的事。 她的修行天赋在沧涯弟子中算是杰出,不然也不会被正阳子收入门下。虽然远算不上什么天才人物,但也有独特的天赋。 她的观察力和五感是超乎境界的敏锐,尤其是听觉。 只有她听到了那个魔修临死前的话。 之前洛师兄因为救人受过伤,恢复力快到不可思议,也只有她注意到。 直觉告诉她这些是大事,所以和阮小莲也没有说。 兴善寺一事震惊修行界,却因为有剑圣的参与,市井闲话不敢多说。 而令何嫣芸震惊的是,洛师兄这次回来,伤好之后,修为突飞猛进。分明师兄是小乘境,她有时候却能感受到大乘的威压,甚至比师父的威势更胜。一次两次,还可以说是错觉。但是昨天,这种感觉再清晰不过。 阮小莲道,“堆烟上次写信来,说试了糯米鸡的新做法,结果生火时法诀没掐对,炸了厨房。” 何嫣芸哈哈大笑起来,“有这种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她怕你笑,所以只写了信给我。” 何嫣芸立马摸出一片玉简,开始写字。 阮小莲就知道她俩隔着十万八千里也能对损,不过好在何嫣芸开心起来了。 “她炸了厨房,然后呢?” “然后被她娘狠狠训了一顿。” “就这样?我不信,一定还有!” “再后来我真不能说了……” 何嫣芸跳起来去戳她肚子,“说嘛说嘛。” 阮小莲伸手去挡,回闪不及,“别别别,然后她师弟陈逸路过,从厨房废墟里把她拽出来了……” “哈哈哈哈哈第一美人灰头土脸的被初恋对象从灶台里救出来,我能笑一年!” “这可是你逼供的啊!” “怕什么,她早知道告诉你的,你一定会告诉我!” 阮小莲想了想,“也对。” 后来曲堆烟还问过她何嫣芸怎么还没回信。 何嫣芸写好了玉简,心情舒畅,神采飞扬。 举目远望,就看见一道人影立在对面的屋顶上。 “洛师兄……” 她声音低弱,飘散在秋风中几不可闻,洛明川却听到了。 便回头笑了笑,“近来劳顿,明日还要赶路,师妹早些休息。” “师兄,你最近……还好么?” 这句话问的有些莫名其妙,连何嫣芸自己都不知道在问些什么,一时有些懊恼。 但洛明川答的很认真,“我很好。” 他目光沉着,声音温和,却带着笃定的力量。 何嫣芸在这一刻,突然觉得近来几日的担心都失去意义。 师兄还是她的师兄。 她尊敬崇拜,很多年来视若兄长的师兄。 这就足够了。她信师兄。 那么其他事情重要么? 当然重要,但天下大事有大人物来操心。 她更愿意操心点师兄的终身大事,于是她的笑容里多了几分揶揄,“殷师兄什么时候回来啊?” 洛明川微怔。他贯来坦荡,从未想过有天被人提起殷师弟时,心底竟会涌出奇异的赧然。 他望着远月,“我也不知道,但总归不会太迟……” 师弟说过很快会回来的。 ************* 剑圣和殷璧越在荒原上行走。 视野无所遮蔽,月亮便显得格外硕大。 冰冷的银辉照在剑身上,倚湖剑光洁如水,血过不沾。 殷璧越一路上持剑,从未归鞘。 他没有再杀人,交手次数却不少。每次都是被偷袭,对手一击不中便全力逃窜远遁。每天都会经历生死之间。 晚上剑圣就睡在枝叶枯黄的大树上,殷璧越在树下打坐。 天高地阔,夜风呼啸。 他有时会想,师父是东陆人,年轻时从东陆去沧涯,或许也走过这片荒原,或许也没日没夜的应付杀人夺宝,夜不能寐。以至于后来格外注重睡眠质量。 师徒二人也会聊天。剑圣说话很直接,殷璧越想问什么,也变得直接,即使有些答案听不懂。 “倚湖是一把怎样的剑?” “一把神兵。” “为什么给我?” “不是我给你,是它选你。” “师父,你为什么离开东陆?” “小时候村子没了……李土根说想去外面看看。” “你们怎么走出来的?” “李土根会算,能算到的敌人,就能避开。” “算不到的呢?” “算不到的,我们就一起杀了他。” “传说师父和先生,破障境就联手杀过大乘强者。是真的么?” 剑圣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唔……是啊。” 虽是传言,但真相往往比传言更可怕。 “天罗九转练到最后,真的能神魂不死?” 这是掌院先生告诉他的,殷璧越觉得太过逆天了。又转念一想,自己经历漫长的反派生涯穿越,是不是也算神魂不死了? 剑圣答道,“无论是不是,这种逆天太没意思。” 不是没意义,而是没意思。 “师父修行,难道不为追求长生么?” 世间修行者千万,目标不过强大的力量,超绝的地位,还有漫长的生命。 “我最初修行,是因为喜欢修行这件事情。练剑本身就很有意思。再后来是为了活的自在。至于长生?老夫没想过……计较那么多太没劲,路死路埋,沟死沟埋,野狗吃了还有个肉棺材……” 分明说着生死大事,剑圣的声音却低下去,竟是睡着了。 殷璧越靠着大树。月光摇落斑驳的树影,落在他脸上。 没有了死,生的意义又在哪里?这个问题他没有想过。师父超脱潇洒,境界之高,或许他永远也达不到的。 但他记得师父的话,他是第一个殷璧越,不必做第二个卫惊风。 他有自己的道要走。 莽莽荒原也有走出去的一天。殷璧越和师父来到了他们进入东陆以来,第一个人类集中居住的城镇。 萧索的秋日里,城头灰蒙蒙的旌旗更显荒凉。混乱割据的地方,不同的旗帜代表不同势力的庇护。 城里没有高过三层的建筑,砖石结构多于木质榫卯。长街是压平的土路,大白天也空荡荡的。户户封门落锁,偶尔有几个人影走过,俱是行色匆匆,兵刃系腰。 在东陆,除了那片无垠雪海,还有传闻中奢华不似人间的金宫,这样规模的城镇星罗棋布。人们生活在这里,一样没什么安全保障,只比危机四伏的荒原好上三分。 剑圣带着殷璧越走进城里唯一一间两层的酒楼,楼梯不堪重负的吱呀作响,灰尘簌簌而落。 他和店家说着拗口的土话,殷璧越只能猜出几分意思。说完拍了两块灵石在桌上。 东陆不用铜板银子,也没有换银票的商号,从黑市到酒馆,唯一流通的就是灵石。 不多时,手脚麻利的伙计上了一坛酒。 “这儿没什么菜能吃,酒却不错。只有珉川江的水,才能酿出这么烈的烧刀子。来,尝尝。” 殷璧越端碗喝了一口,入口辛辣无比,如利刃穿肠,呛的他连连咳嗽。 剑圣大笑起来,仰头一饮而尽。 伙计又拿来一件黑色的斗篷,剑圣扔给殷璧越,“给你买的。” 这种斗篷很严实,殷璧越穿上之后,觉得自己像个魔修。但不得不承认,白色道袍在东陆行走,实在太惹眼了。 剑圣显然没想这么多,“黑的耐脏啊。” 就算染上血迹也不明显,无论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血。 他们在镇上休息一夜,第二日往南去,往珉川江边去。 剑圣买船时,天色倏忽就暗下来,沙尘飞扬,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 船家见他们是两个少年公子,好心劝道,“这天气,江上水猛。” 剑圣笑了笑,多付了他两块灵石。乱世能得一句善言,已是不易。 行至江中,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砸下来,小船在骇浪浮天中飘摇,像一片深秋的落叶,转眼就被吞没不见。 船舱里两人对坐,雨骤风疾,却奇异的吹不进这里。 摇曳的烛火下,雪亮的剑光如一道闪电,照亮整个船舱。 这是殷璧越第一次看见‘秋风离’出鞘。他目不转睛的盯着,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光彩。 在横断山上,师父重伤余世,也只用了一指。 那时他就在想,这世间还有什么事值得圣人拔剑? 剑圣开始擦剑,神色很认真。殷璧越不忍出言打扰。 直到剑圣开始说话,“老四啊,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不知道为什么,殷璧越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这种直觉一路都有,现在更是放大到极致。 师父这一趟见了很多人,做了很多事,教了他很多。 就好像了却过往,与这世界做一场告别。 于是殷璧越开口,声音有微不可闻的颤抖, “师父这些年,都在做些什么?” 第74章 人间别有行路难。 这些年都在做什么?这个问题很好回答。 但卫惊风想到的不止是近百年。他想起了西河村边的大槐树,春袖楼的浮生欢,云阳城里的一夜大雪,沧涯山上的云和风。 剑下杀过的敌人,门下收来的徒弟。 最后他答道,“百年前,李土根算到陨星渊开始飞速扩大,我便下去看看。” “那里……有什么?” 殷璧越还记得在兴善寺,他和洛师兄闯入困住了观的佛堂,师兄的幻境里,就有陨星渊底。 剑圣淡淡道,“是魔物。生生不息的魔物。” “有办法除掉它们么?” 殷璧越心中一沉。魔物他只在典籍上看过。不同于魔修尚有人的心智,低等魔物只知道吞噬活物的血肉,并且无痛无觉。 “没有。道魔大战以后,死的人太多,天地间生死平衡被打破,又遭天劫。天流火,地裂渊,戾气在深渊下积累,孕育而生了魔物。”剑圣放下剑,“百万年过去,已经成了气候。魔物饥饿到一定程度,就会出来觅食。即使没有莫长渊转世,它们也快该出来了。” “所以师父下去除魔?” “那些东西杀了还能长,治标不治本。” 猜想被证实,师父果然在做一件大事。即使他做的这件事情没什么人知道。 如果这百年间没有剑圣三番五次入深渊,只怕世道早就乱起来了。 卫惊风似是猜到自家徒弟在想什么,起身朝船舱外走去,“都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 他站在船头,江上大雨倾盆,风波如怒,“可是天下谁比老夫更高呢?” 卫惊风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好人,他剑下的亡魂无数,公认的不讲道理。也自认没有什么‘苟利天下生死矣’的觉悟,如果可以,他更喜欢天天睡觉喝酒,看君煜练剑。 但事情来了,逼到眼前,别人做不了,他就去做,理所应当。 “李土根算到了道魔大战时留下的剑冢方位,地脉与陨星渊相克,老夫下去一趟,把里面的剑气引出来,能封一半的深渊。” “真的有剑冢?” 殷璧越一直以为剑冢只存在于传说。万千正道修士战死在大战中,尸骨被魔息腐蚀,只有剑留下。无处埋骨,却可埋剑。后来不是没人想去碰运气找一把神兵,但百万年过去,也不曾有人找到。 “有,只是那上面有个阵法,诸圣时代留下的,到现在也有七成威力。一般人过去,别说破阵,连方位都看不出。” “师父要去多久?” “不好说,办完事儿就回来。” 殷璧越觉得自己太没出息。 听到这句的瞬间,眼眶竟然酸了。能让剑圣说出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这种话,其中凶险可想而知。 剑圣斥道,“一个两个都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都去学学你大师兄!老夫是去办事,又不是去送死!老三还不如你,还说要跟老夫一起去,去了能干什么?找死添乱?!” 殷璧越深吸一口气,“师父,我们在沧涯等你。” 这样一件决定世界未来走向的大事,却只能由剑圣一个人承担。因为他站的太高,竟然连一个能比肩的人都没有。 未免太残忍,太不公平了。 可这世间事何曾公平过? 无形的屏障骤然消失,滔天风雨哗哗的打下来,冷风深入骨髓。 卫惊风站在船头,孑然自立,广袖浮在江风中猎猎飞扬,抬手间自生万丈豪情,“老夫是何等人物!老夫的胸怀能容天地!” 他又低下头,神色忽有几分寂寥,“天地却容不下我。” 剑圣平生快意恩仇,来到这世间开启群星时代的序幕,轰轰烈烈。要离开时,也不能黯然退场。 他毁兴善寺千百广厦殿宇,去抱朴宗重伤亚圣余世。两件大事震惊天下。仇是清了,羁绊却还在。 他拿起手中的剑,垂眸端详。 ‘春山笑’和‘秋风离’自铸成之日起,就是一双剑。 可是人在秋风中,聚散不由我。 殷璧越站在师父身后,听见一贯略有散漫的声音在江风中起伏,“老四,我教你的不多。这次一去,怕是也赶不上给你加冠了。” 修行者的加冠礼,都是由师门长辈主持。是对弟子长大成人的认可,也是对未来修行大道的祝愿。 剑圣回过身,手上多了一个乌木冠,“你年纪虽然不到,可眼下也该到时候了。” 到了该成长担当的时候,到了直面风雨的时候。 殷璧越跪下来,俯身端正的磕了一个头。剑圣将他的白发拢起,收进冠中,动作还有些笨拙。 殷璧越扶了扶冠,站起来又行了弟子礼,就算礼成了。 没有祝词,没有掌声,没有看客。只有夜雨孤舟,骇浪浮天。 剑圣看着他笑起来,持剑转身。 殷璧越唤了声‘师父’。 小船猛然摇晃一瞬,卫惊风拂袖踏江而去。 江水滚滚奔腾,拍山击石,却不敢沾湿他的衣摆。 江风呜咽,好似为他送行。 莫道江头风波恶,人间别有行路难。 ************ 云阳城里乌云遮月,秋风煞人。 院中空荡荡,掌院先生站在藏书阁的飞檐上,看着偌大如城,灯火明灭的学府。 他好像明白了卫惊风为什么喜欢站这里,真是风景独好。 但也很冷,因为睥睨天下,所以高处不胜寒。 他对殷璧越说,“或许卫惊风是对的。那就试试吧。” 试试与天相争,破局改命。 但试也需要时间。殷璧越需要成长的时间。即使他已经成长的很快了,放眼千百年,哪有更年轻的小乘境? 可对于当今的天下,依然不够快。 所以卫惊风去了,去给他换时间。 这件事掌院先生一直是不同意的。或者说,这才是他与剑圣之间,真正的分歧。 但卫惊风是不会改主意的,与其说他相信殷璧越,不如说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坚持心底的原则。 “没有人能决定他人的生命,天道不行,圣人也不行。” 他想杀洛明川的时候,卫惊风如是说道。 掌院先生抬头,他想看看那颗明亮的冰蓝色星星。眼却花了,视野里的天空一片模糊。 他喃喃道,“真是老了……” 君煜在崖边练剑,练的依然是小重山剑诀。没有真元,自有剑光斩开夜色。 每日挥剑六万三千次,自入门那天起就是这样。三月春山如笑,十月秋山如牧。 寒暑春秋,孤鹜长风。很久之前,这里还不叫兮华峰,只有他和师父。 他不怎么会与人交流,剑圣那时也不太会说话,两人练剑就能练一天。 天心崖流云茫茫,就像云阳城里那夜的大雪。他缩在街角,被披着狐裘大氅,撑着天青伞的少年公子遇见,从此开始叫做君煜。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想起来好像还在昨天。 燕行依然在春袖楼,他趴在桌上,酒坛碎了一地。 近来半月春袖楼没开张,只有他一个客人,露华姑娘随手翻着账本,也不说话。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 燕行当时想,哪个夯货这么酸,这种时候还不跑,等着和他一起挨揍啊。 满眼血光中,他就看见了坐在窗边的少年公子。“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剑圣当然没有挨揍,还替他揍跑了别人。 那时露华还不是姑娘,是个豆蔻梢头的小女孩,怯生生的躲在柜台后面,看他们和人打架。 而现在,窗外风雨大作,窗里一灯如豆。微哑的歌声响起,“英雄莫问归路,风雪送,仗剑登楼,劝君酒,解离愁。” 没有琴瑟相和,幽幽的回响在春袖楼。 燕行起身,推门走进风雨里。他醉了半月的酒终于醒了。只身向沧涯山走去。 这一夜东陆的天地灵气剧变,很多人似有所感。 皆空寺的藏经阁,无妄闭目念了句“阿弥陀佛。” 青麓山的竹楼里,周远道挑灯看剑。 北皇宫的煌煌大殿,段圣安生平难得犹豫,他看着儿子欲言又止,终究什么也没说。 横断山的崖底,余世浑身血污,望向东边的天空,撕心裂肺的大笑起来。 这些都与殷璧越无关。 他逆水行舟,破浪穿风,在江边上岸。穿过来时的荒原,要往沧涯去。 东陆向来不太平,他一人独行,遇到的杀人夺宝者不计其数。 谁想杀他,他就杀谁。一路从荒原杀出来,更与十二宫的人狭路相逢,动过几次手。生死之间,常有大领悟。 很快,整片东陆没人不知道,荒原上来了个白发冷眸的少年,使的是正道剑法,心性冷硬如冰,剑下不留活口。 殷璧越不在意越传越离谱的流言,他只知道自己要回沧涯。 他现在只想回沧涯。 第75章 她这样美,这里却没人敢看她。 东陆最北边是一片广袤的冰原。 终年不化的冰雪与滴水成冰的寒冷温度,足以杀死一切孱弱的生命,只留下皮厚嗜杀的凶兽。 铺天盖地的皑皑雪幕里,黑色的残影便格外显眼。有一人极速奔走。转眼攀上云雾间的高峰,穿过无数宫墙楼阁,来到最高阔的殿宇前。 来者这样万仞雪峰亦可如履平地的境界,也只能敛衽立在殿外,恭谨的等着层层通传。 终于,殿门开了。彩灯华光蓦然倾泻照耀出来,伴着温暖醉人的熏风与靡靡丝竹,来者走进殿内。 殿门在他身后关闭,漫天飞雪便换了阳春三月。 金碧辉煌的大殿尽头,重重叠叠的鲛纱帐幔里,映出一个女子的窈窕身影,斜倚着金衾软榻。 即使隔着纱帐,看不清面容,每个看到这一幕的人,也会生出莫名的直觉,认为她就是一位绝世美人。 帐中人没有动,来者也没敢抬头,却能感受一道锐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是随时要把皮肤骨骼寸寸割裂。 他定了定心神,跪下行了一礼, “宫主,有人在西陆边陲见到了君上。” 半晌,直到跪着的人冷汗簌簌而下,纱帐里才伸出一只手。 纤弱柔美,像一株待放兰花。 一时间,仿佛殿里的熏香都馥郁几分。 那只手摆了摆,丝竹和歌舞顷刻寂静。乐师舞姬无声的退下去。 跪着的人捧起一颗剔透的珠子,“我们安插在碧宫的探子,随身带着一颗留影珠,死前传回来的最后影像,就是君上。” 纤手遥遥一招,珠子便停在了她指尖。 她把玩着明珠,从帐里起身。柔若无骨身姿,笼着轻薄剔透的玉色纱衣。 她赤足站在光可鉴人的琉璃砖上。 方砖映着她出尘的眉眼。 金璧上的浮雕与明珠,画梁上的宫灯与彩绦,便一齐黯淡下去。 玉展眉突然觉得有些无趣,因为她这样美,这里却没人敢看她。 剑圣踏入荒原时她似有所感。但圣人在上,无论想做些什么,她不能阻,甚至不能问。 现在圣人走了,余世受了重伤,她要出东陆,谁还能拦她呢? 北皇大限将至,学府那位先生也老了。 女子看着珠子笑起来,如三月春风吹起千丝万缕河堤杨柳。 她的声音也像沉醉在春风里,“走吧,去见君上。” “宫主起驾——” “宫主起驾——” 接连响起的通报一声声传开,从无数宫阁殿宇回响到寂静的雪峰。从明黄琉璃瓦到崖边青松,其上积雪都被簌簌震落。 ******** 夜色苍茫,冷月破云而出。 殷璧越坐在一颗大树上,周身裹在黑色的斗篷里,有茂密而巨大的树冠遮蔽,身形几不可见。 比起初来东陆的待宰肥羊模样,现在没有哪个打猎者会轻易招惹他。 他极目远望,已能看到荒原的边界。算了算行程,明日就能走出这里,到达最近的村镇。 冷冽而明亮的月光下,他拿出怀里的书。正是掌院先生送他的《邪魅仙长冷俏妃》。 殷璧越原以为这是坊间话本,直到三天前的夜里他开始看第一本书,才发现这是几册手记。 还是真仙意凌霄的手记。 没有功法传承,没有剑招剑式,只有日常生活与修炼,甚至有些琐碎。如果不是年代和大事件都对的上,笔迹也与学府藏书阁那卷凌霄剑残篇相同,几乎看不出这是一位真仙的生平。 殷璧越最初不可置信,将其中细节与看过的历史典籍对照,发现这几册手记更合乎逻辑推敲。关于‘诸圣时代’‘道魔大战’的一些疑点,也悉数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从未如此接近历史的真相,然而越看越心惊,因为意凌霄叙事的口吻,就像一个穿越者。 “莫长渊二百五,了观不靠谱。明天就要打仗了,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啊……” 谁能想到,惊天动地的道魔大战之前,意凌霄会写这样的话。 再后来,笔记愈发潦草,昭示着记录者心绪不宁。 “我今天看到莫长渊了,他变了,和小时候比,我已经认不出他了……” “他回不了头了,我杀了他。我不想这样的。” “这辈子没活好,太糟糕。” 殷璧越合上书,无尽的迷茫涌上来。 笔记描述简略,却莫名很有画面感。殷璧越甚至忍不住想,如果他是意凌霄,要写点什么留下来,也会这么写。 也会起‘邪魅仙长冷俏妃’这种恶趣味又无聊的名字。 但若意凌霄真的是穿越者,那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 意凌霄怎么看都像X点文里的主角。 殷璧越缓缓摇头,又觉得这个世界不能以常理度之。 最早他觉得师兄是主角,结果跳下山崖就有前辈传功是骗局,师兄的迦兰瞳术摇身一变,成了反派BOSS的配置。 后来他遇见天下第一的师父,觉得这样潇洒的人生赢家总该是主角,结果师父只身入剑冢,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把书收进怀里。透过重重树影,看着九天之上的明月。 突然想起师兄在沧涯,抬头看的也是同一轮月亮。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天涯共此时’。殷璧越想到这里,就安静下来。 自己来到这里修行,比以往漫长的生命都更真实,更有归属感。世界有没有剧本早已不重要,即使还带着一个‘反派凶神恶煞’光环,也不想再当什么反派。 他只想努力练剑,努力变强,想好好过日子。想不辜负师父的信任,改变星轨和命运。 殷璧越笑起来,又蓦然转头,敛息凝神。 一路的厮杀生活,提高的不仅是他的战斗意识,还有五感和判断力。 那是一队浩浩荡荡横穿荒原的人,队伍正中有一座高如宫阁的大辇。 四位大乘境的强者抬着辇,缩地成寸,前行速度虽快,但大辇平稳,不动如山。 他们从北边来,带着冰原上的肃杀冷意。百里荒原在夜色中死一般的沉寂。 殷璧越猜到了这些人的身份,并清醒的知道自己胜不过抬辇的任何一人,更遑论帐幔中绰约的人影。 他向北望,隐隐看见那座云雾间的雪峰,孑然孤立,高不可攀。 十二宫中势力最大的金宫就在上面,继承了魔宫分裂之前的根基。 通天雪峰本该冷寂如坟墓。 但事实上,千年过去,没人不知道那里的奢靡与繁华。 ‘金宫能满足每个人对渺渺仙境的一切幻象’这种说法即使只在传说中,也足以让人浮想联翩。 北陆的皇族们固然钟鸣鼎食,但北皇都的百姓亦富足安乐。整座皇城,从宫阁殿宇到寻常街巷,俱是辉煌的盛景。朱门酒肉臭常有,路边冻死骨却难见。 东陆是另一种极端,雪峰上有仙境,荒原上有炼狱。 有极度匮乏也有极度奢侈,有人劫掠为生,朝不保夕,也有人肆意享乐,纵酒欢歌。 因为王座上的宫主喜奢,所以冰天雪地,也有十丈软红。 殷璧越从没想到,这么快就能遇见这位宫主。 即使隔着十余里的荒原,隔着苍茫夜色与大辇上的帐幔,只能依稀看到一个人影,也会觉得美丽至极,也危险至极。 他知道这样境界的强者亲至,荒原上的一草一木都瞒不过耳目,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所以此刻他只是敛息,看着那队人转眼消失在荒原边界。庆幸他们在赶路。 右手无意识的握上剑柄。 他以为自己进步的速度已经很快,才发现要面对世间屈指可数的绝世强者,还是如蝼蚁草芥一般低微。 还是不够强大啊。 倚湖剑在夜风中低鸣,似是不甘,又似呼应主人的心意。 *********** 沧涯弟子们在北陆边陲巡游多日,城镇村庄里再没发现过魔修的踪迹,便改道去浮空海边的岘港。 魔修若要从东陆来,必要渡海。如今往来东陆的商船早已接到沧涯山的消息,尽数停运。多年不用的关检重新启动,不管是哪里来的船,入港时都要接受盘查,经过一道检测魔息的阵法。 洛明川担心阵法年久失修,来到岘港之后有意设法加固,一时没有离开。 因为魔修进入西陆的事情,往日喧嚣的港口冷清不少,几艘大船与不远处耸立的灯塔在海风里沉默着。 视野尽头海天相接的细线,几只白色的海鸟低低盘旋。 忽而一点黑色打破蓝与白的寂静,分水破浪,速度快到不可思议。转眼间就靠近海岸十余丈,近到能看清船头立着的人影。 岸边的弟子心中大骇,这么小的船也能渡过汪洋大海,定有强者驾驭。 “不好!是东边来的船!快通知洛师兄!” “什么人?!” 船离港口尚远,船头的人一跃而起,凌空踏浪,身形几近虚晃。 来者周身笼罩在黑色的斗篷中,只露出消瘦苍白的下颌。虽然没有魔息,但一身的血光杀伐气,几乎能凝成实质,逼的人喘不过气。 五六个沧涯弟子想要拔剑,却发现在这样的威势下,竟然连手指都握不上剑柄。 下一刻,海天之间白色袖袍翻飞,他们骤然放下心来,面露喜色,“洛师兄来了!” 来者已至岸上,停在了洛明川身前。海面骤然风平浪静,仿佛无形的血光戾气都尽数散去。 洛明川轻轻笑起来。 斗篷的兜帽揭下,海风呼啸,黑发与白发交织。 第76章 这事儿还真没地儿说理去。 殷璧越这一路精神紧绷到极致,无时无刻都觉得背后要刺来一把偷袭的剑,不曾休息过一瞬。 并非他有意威压外露,而是近来沉浸厮杀,早已习惯,一时忘了收敛。见到洛明川的瞬间,才想到要放松下来。 他不知道,在他觉得自己弱小的时候,旁人看来,已经强大到不可思议。 沧涯弟子们围拢过来,岸边接连响起惊呼, “竟然是殷师兄!” “殷师兄入小乘境了!” “这也太快了吧我不要活了……” 殷璧越不擅交际,便一一点头示意。简洁解释道,“此去东陆除魔,有所突破。” 这样略显冷淡的反应,落在众弟子眼中,只觉得他性情如故,依然是面冷心热。 洛明川不动声色的往前两步,隐隐成回护之势,挡在殷璧越身前。 何嫣芸见状笑道,“殷师兄一路奔波辛苦,就先不打扰他休息了。岘港的防线还没查完,小莲和我一起去吧。” 她虽是对阮小莲说,但落在众人耳中,都回过神来。 “等等,我们也同去……” “洛师兄陪殷师兄回去休息吧。” 海边的人群顷刻做鸟兽四散,须臾后只能听到呼啸风声与海浪拍岸。 洛明川微微侧过身,眼底显出浅淡的笑意,“恭喜师弟突破。” 他看上去淡定稳重,与平日没有不同。说的也是无关痛痒的话。 但袖里的双手已然攥紧,所有心神都用来克制翻涌如潮的心绪。他怕稍一松懈,就要将眼前人拥进怀中,然后融进骨血里,再也不分开。 殷璧越在东陆走过一遭,气度比起以往的清冷,更多了杀伐的锋锐之意。仿佛连眉眼间的棱角都凌厉几分。 可如今面前只有洛明川一人,再次听到熟悉的声音,哪怕只有一句,多日的防备也蓦然卸下,无边的疲倦和难过就仓皇袭来。几乎是瞬间将他淹没。 “师父去剑冢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殷璧越声音有点闷。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洛明川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翻涌的心绪尽数化作细密的心疼,他专注的看着眼前人,认真道,“会没事的。我们要相信剑圣。” 同样的安慰换别人来说,对殷璧越而言都是无用。但从洛明川口中说出来,就有着神奇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两人本就站的极近,他忽而不知哪里生出的冲动,很想抱抱师兄。 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心意所至,没有多加思索。 很温暖。在叶城,在兴善寺,在沧涯山,都是一样的温暖,令人安心。 洛明川猝不及防,微凉的气息骤然盈满胸怀,风中一缕白发拂过脸颊,呼吸相闻,略有些痒。 他周身一震,怔在原地。 片刻后,袖中紧握的双手缓缓松开,终于落在了怀中人背上。 抬手拍了拍,力道很轻,很克制。 殷璧越知道自己有些过于依赖师兄了。这个问题,在洛明川昏迷时他就反省过。他对师兄的依赖超乎最初的信任,或许会给师兄造成困扰。 更何况,他已经加冠,要独当一面了。又怎么能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窝在师兄怀里寻求安心。 太没出息。 想到这里,殷璧越赧然,脸颊隐隐发烫,就想从洛明川怀里退出来。但不知怎么,师兄分明是虚拢着他,看似没有用力,却异常坚定,他竟然没能挣开。 那我再靠一会儿好了。 就只靠一会儿。 ************* 回程的路,一帆风顺。不知道是不是有人陪伴的缘故,殷璧越看山看水都满怀舒畅。 他们在岘港加固阵法后向沧涯去,沿路与当地的世家商议防线部署,留下传讯符。许多繁琐的工作经洛明川之手,件件有条不紊的安排下去。在沧涯山的庇护范围内,流民基本由略阳城等大规模城镇接纳,局势已经稳定下来。 至于以十万大山为界,山那边的抱朴宗,暂时没有消息传来。 今年的冬天来的格外早,落叶之后,霜草连天。 北风卷地时,他们回到了沧涯山。许多弟子自发聚在山门口等着,远远挥剑。 殷璧越一时恍惚,就像回到了初下山赶赴折花会的挥剑送别。此时便生出回家的熟悉感。 他更没想到的是,到了清和殿,也能看到折花会上相识的故人。 殷璧越和洛明川被叫来时,掌门正阳子,君煜,柳欺霜还有燕行都在,像是正在议事。他们上前见礼,发现满座的白底云纹道袍中,濂涧的紫色长衫分外扎眼。 陈逸起身揖手,“洛道友,殷道友,许久不见了。” 洛明川带着殷璧越回礼,笑道,“陈道友远来辛苦。” 陈逸面容平凡,气质温和如旧,但殷璧越却觉得,他的气息更凝练了,至少比折花会交手时更强。 “洛师兄!殷师兄!” 殷璧越闻声看去,一身泼墨山水袍的程天羽原来也在。 或许是满殿中修为最低,存在感才显得弱些,殷璧越这么想着,一定不是身高的问题。 程天羽和他们中规中矩的见礼,倒也有几分沉稳模样了。 正阳子轻咳一声,大家各自落座。 陈逸正色道,“二位远行辛苦,本不该此时叨扰,只是事出紧急,方才登门。” 程天羽接道,“钟师兄和宋师兄要镇守青麓,所以门中派我来与你们商议。” 洛明川蹙眉道,“出了什么事?” 他们几人算是不打不相识,彼此都有些少年意气的欣赏,说起话来自然不需要多余的客套。 殷璧越觉得殿中气氛不对,大师兄和二师姐一贯少言,但三师兄今天居然也没什么话。 正阳子道,“魔道十二宫的一位宫主,从东陆出来了。” 殷璧越心中一沉,“金宫的那位?” 他在荒原上远远见过那座大辇,本以为他们只会在东陆活动。毕竟自道魔大战之后,虽然正道修士与魔修间依然摩擦不断,却再没有位高权重的魔修强者踏足其余四片大陆。 这就像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双方各自休养生息,互不进犯。 陈逸道,“应该是。各路消息中,只有金宫宫主,出行必要坐高如楼阁的大辇,辇上还有鲛纱帐幔。” 程天羽道,“他们途经中陆濂涧宗的附属城邦,又渡海,已经快到南陆青麓山脚下了。一路不曾杀人,甚至没动过手,来意不明。” 殷璧越蹙眉,不杀人,不动手,看似是好事,但隐藏的用心和谋划更难揣测。这种时刻,剑圣刚入剑冢,魔道十二宫的一位宫主就离开东陆,无疑是危险与战乱的讯号。 正阳子想的更多,濂涧宗有曲江,青麓剑派有周远道,都是天下屈指可数的亚圣。但贸然出手,很可能迎来一触即发的全面战争,第二次毁天灭地的道魔大战。 所以陈逸与程天羽来到沧涯,担负着互通消息,甚至是商议联盟的重任。 以修行者的漫长生命来算,他们都还太年轻,但在师门长辈眼中,已经青出于蓝,能担起大事了。 他又看了看自家徒弟,也是一样的年轻。 掌院先生说的群星时代不错,修行界的未来,还是要交到这些年轻人手中。 洛明川见师父不说话,就知道这件事情也是交由他决定了。 “现任金宫宫主百年前杀师夺权,根基并不稳妥,贸然兴兵不智,恐是另有所图。” 陈逸深觉赞同,“正是。若是想去南陆,海上有条航线更近。为何还在中陆走一遭?” 程天羽蹙眉,“如果中陆和南陆都有她图谋的东西,又为何这一路什么动静也没有?” “或许……没有这么复杂。” 柳欺霜突然开口,一时间所有人都看着她。 燕行恍然,“是了。要说除了魔宫中人,谁还见过金宫宫主长什么样,那只有二师姐了。” 他这样一说,众人想起柳欺霜曾参与西泠山一战,也想起了那位宫主的名字,玉展眉。 傲雪欺霜沧涯柳,芙蓉展眉金宫玉。放在百年前,没人不知道的。 柳欺霜与玉展眉西泠山交手不分胜负,同时成名。只是在那之后,一人回沧涯山上苦修,再不入世,一人自碎全身骨骼经脉,在雪原深渊下苦熬二十年,终得魔功大成。 当玉展眉杀师成功,成为新的宫主,身份便胜过了名字。这两句也不再有人提起。 柳欺霜在众人的注目中说道,“她应该是想来西陆的,来沧涯。只是……她西南不分。” 程天羽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什么?!” 柳欺霜也觉得这事儿说了没人信,可是事实如此,由不得她,“除了不分东南西北,她还不认路。就绕的远了。” 这次连陈逸也觉得荒谬,“她那么多手下,就没一个认路?” 柳欺霜道,“这倒不是。只是她看上去温柔如水,实则杀人不眨眼。” 燕行道,“她说哪边是西哪边就是西,下面人谁敢说她不对?指鹿为马,指南为西,倒也不难想象。” 柳欺霜正色点头。 殷璧越环顾四周,觉得除了大师兄镇定如初,大家的内心都有些崩溃。 尤其是万里赶来,风雨兼程的陈逸和程天羽,这事儿还真没地儿说理去。QAQ 第77章 “总会回来的,不过又是几百年。” 清和殿一时寂静。只有更漏的滴答声隐隐回响。 半晌,燕行打破沉默, “十二宫都以为自己才是魔宫正统,互相不服气,她这一走,就不怕被人端了她通天雪峰的老巢?” 如果二师姐的推断没错,玉展眉此行带来的主要危机,就从濂涧宗和青麓剑派,转到了沧涯山。 洛明川道,“所以这要么是一个局,有万全的计划与后手;要么就是沧涯山有她值得冒险来一趟的东西。” 殷璧越也觉得确是如此,总不可能是剑圣走了,就以为没有亚圣的沧涯是最软的柿子。有这种愚蠢想法的人,绝对坐不稳偌大的金宫。 燕行问道,“师姐,如果她就是来找你打架的,你有几成胜算?” 他刚说完就后悔了,这样问太不妥。以往的对手现在可能稳胜过自己,怎么看都不是一件让人舒服的事。 柳欺霜倒是答的坦然,“一成没有。” 没人觉得意外。因为若是单论战力,坐在这里的,除了君煜,就连掌门正阳子,也不敢说能胜如今的玉展眉。 东陆修魔的年轻一辈进境这般飞速,看似不可思议,但事实如此。大部分魔修都不求心境进步与参悟天地大道,只是单纯追求力量。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换来修为的暴涨。 寿元折损严重,突破凶险至极,风险也与回报相符,修魔道依然具有诱惑力。 君煜道,“二位劳顿,请先行休息。诸事明日再议。” 这句是对陈逸和程天羽说的,话音刚落,就有童子上前引路,二人便起身告辞。 洛明川和殷璧越也站起来送他们出殿门。 殷璧越觉得大师兄丝毫没变,就像在清和殿第一次见面那样,不说话时没人看他,一说话就再没人敢说话。 他明白大师兄的意思,乱局将起,多派联盟自然要商议,只是当下危机以沧涯山为主,他们需要关起门来说几句话。 燕行道,“不管玉展眉是来干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他们不成?” 柳欺霜摇头,“静观其变固然稳妥,但会处于被动的位置。” 殷璧越道,“师姐的意思是?” “我去找她。” 君煜道,“不行。” 柳欺霜笑起来,“我虽打不过她,但要全力周旋,她也伤不了我,试探足矣。” 燕行道,“我和师姐同去!” 柳欺霜脸色冷下来,“别去添乱。方才外人在,还没有说你。下山一趟都做了什么荒唐事,坏人名声不说,作为师兄,非但不以身作则,教导师弟,反要让师弟替你收拾残局。若非我送老五回家一趟,怕还不知道。” 燕行知道她说的是哪件事,低下头去,“师父已教训过了,我也知错了。”但实在想不明白后半句是怎么来的,不禁苦恼的蹙眉。 殷璧越见他困惑,压着暗笑传音解释,简单的说了折花会上,五师弟以一颗龙云丹救钟山,宋少门主愿意冰释前嫌的事。 燕行感叹道,“我就说刚才程小孩怎么见我没拔剑,原来是因为老五,老五仗义啊!” 大师兄淡淡看他一眼,燕行不说话了。 君煜对柳欺霜道,“万事小心。” 他知道师妹的性子,认定的事情劝不住也拦不住。 柳欺霜利落应道,“我知道的。等他们进入西陆,我就出发。” 正阳子点头,“忙了一天,都先回去休息吧。” 事情就这样暂时定下来。 洛明川随师父回去,燕行搭上殷璧越的肩,与君煜,柳欺霜一道往兮华峰走,一边兴致勃勃的问他东陆风物。 殷璧越面上认真的答着,心神却乱了。 “亥时三刻,天心崖见。” 脑海里全是洛明川刚才的传音。 声音低沉又温和,像一颗种子落在心里,破土发芽抽叶,转眼长成参天大树。这种感觉很陌生,又很奇妙。 殷璧越勉励镇定,忍不住唾弃自己,大敌当前,师兄定是有事与自己商量,这有什么可慌的。 初冬的兮华峰冷肃凛冽,秋日的黄叶与红枫落尽后,只有嶙峋山岩间,几颗青松墨色沉沉。 四人路过师父的院落时,不由都慢下来。 殷璧越突然想起师父回来那天,与大师兄在这扇门前的对话。 “有些日子没回来……你也长高了,比为师都高了。” “不是有些日子,是一百零三年七个月十五天。” 他知道师父去见二师姐和三师兄时,都说了剑冢的事。算起来,大师兄应该是最早知道的。 本以为大师兄会是最难过的人。 但君煜太镇定,一点情绪都不曾外露。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压抑不是好事,不止他这么想,柳欺霜和燕行也这么觉得。 “大师兄……” 殷璧越开口唤了一声,却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君煜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明白师弟师妹们眼中的担忧。 但他不会解释,更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人,最终只是说道,“总会回来的,不过又是几百年。” 至少师父从没骗过我。 他的神色太坚定,于是兮华峰的弟子们都相信理应如此。 ************* 亥时,夜色苍茫。 殷璧越从院中出来,夜晚的兮华峰极是静谧,风中隐隐传来鹧鸪的啼鸣。 山路崎岖,他略低着头,步履匆匆,衣摆摇晃。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那些话本里写的,公子小姐,春夜幽会。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将他吓了一跳。 蓦然抬眼,远远就见一人立在天心崖边,广袖在夜风中飞扬,长身玉立,挺拔如松。 是了,正值初冬,哪里是什么暗香浮动的春夜,而等他的人是师兄,也不是什么描眉画眼的闺阁姑娘。 真是迷障了,迷障了。 殷璧越定了定心神,不觉间已走到洛明川身边,正要开口。 眼前人就回过身来,低声笑道,“师弟……” “师兄,我来迟了。” “不迟,是我来早了。” 殷璧越环顾四周,只见北风卷地,天边浓云翻涌,遮蔽月色。 “师兄有话对我说?” 洛明川点头。 他今日对玉展眉的来意有些猜测。原是不想让师弟担心的,但又想起兴善寺佛堂的经历,师弟曾说,既然信任,更应该什么都说出来,避免以后有所误会。 于是他沉声道,“金宫一脉的传承,承袭当年的魔宫右护法,功法与天罗九转同源。我在西陆边陲与一队魔修交手,使出迦兰瞳术时,曾被一人称作‘君上’,我觉得他们是看出了什么……” 殷璧越心中一沉,“师兄猜测,金宫这次出雪原,是来找你的?” “是,我把了观的修为封印在体内,却依然有他零散的记忆,包括天罗九转的整套功法。” 殷璧越明白天罗九转在魔道的地位,哪个魔修不想练?如果说玉展眉为它而来,冒险一趟,自然值得。 但他随即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他与师父下山之前,和师兄说好的事。相比之下,更为重要。 “师兄,你答应等我回来,和你一起练天罗九转。” 洛明川一怔,苦笑道,“我可没答应这个。只说等你加冠再商量。” “我已经加冠了。师父亲手加的。” 洛明川看着白发乌冠,一时语塞,“这……” “师父说了,虽然年纪还不到,时候也到了。” 洛明川避开他的目光,“如今风雨欲来,多事之秋……” 殷璧越不明白,出言打断他,“正因为这样,师兄更不能毁功重修,如今乱局将起,我们都需要更强的力量。” 洛明川含混道,“……你说的对。” 殷璧越笑起来,“师兄答应了?” 洛明川叹了口气,他觉得这下得彻底说清楚,然而师弟单纯至此,该如何开口? “是我思虑不周,冬夜崖边风疾,本该我去找师弟的……我先送师弟回去再说。” 这句话说出来,阴差阳错的让殷璧越又闪过方才那个幽会的念头。所有理直气壮,咄咄逼人,都变作心虚气短,下意识垂眸避开师兄的目光。 他觉得自己彻底没救了。因为忍不住又开始胡思乱想。 啊,师兄半夜来找我,翻过墙头学两声猫叫,我偷偷摸摸的支开窗子…… 日哟!这都什么鬼! 温暖的气息骤然临近,一时反应不及,被拉住手腕。须臾间天旋地转,再睁眼时,已经站在了自家院落的门口。 殷璧越知道洛明川定是带着‘沧涯令’,整个沧涯之内都可任意穿梭。 他回过神来,不由分说的把人拉进院里,又打开房门推了进去。 今天一次说清! 别以为把我送回来就完事了! ************* 穿越公司。 实习业务员刘小呆站在技术部的大落地窗前,低头挨部门领导骂。 “反派先生带错的光环怎么样了?” “我已经做了应急处理……” “怎么处理的?说来听听。” “我查到了光环生产批号,修改了源代码,冷却了光环!” 张清清揉揉眉心,深觉这批实习生的毕业证都是蓝X买的,“你还觉得自己很机智啊……光环是和那位客人之间唯一的联系!冷却光环之后,我们怎么找到他?” 刘小呆语塞,“这……” 她耐着性子解释,“位面之间的时间流速是不一样的,你看我们这里虽然过去不久,但那位反派先生的孩子可能都打酱油了!” “你这已经是一级业务事故了啊小呆。” 刘小呆慌了,“那,那这怎么办?” “你开启光环,定位反派先生,然后找一个力量强大到可以任意穿越三千世界,暂时避过法则制裁的强者,去把光环彻底卸下来,和客人解释清楚,商量后续补偿。” 刘小呆欲哭无泪,“开启光环我可以,但要有人能去见到反派先生……” 张清清别过头,不忍看他满怀希冀的眼神,“我没这能耐……你去求求程前辈吧。” 这下刘小呆彻底要哭了。 “别怕,程前辈是公司这些大神中,脾气最好的。只是看上去不近人情而已。” 第78章 冰雪初融,清冷而荼蘼。 洛明川猝不及防,就被殷璧越推进屋里,“师弟……” “师兄今天就与我把话说清楚,到底为什么不让我练天罗九转,是那功法有别的问题,还是说师兄根本不信任我?!” 黑暗中响起叹息,“你莫拿话激我,我怎会不信你……” 进来的慌忙,殷璧越才意识到没点灯。虽说以他和洛明川的修为境界,自可夜间视物,但眼下黑灯瞎火同处一室,他莫名就生出几分尴尬。 尴尬也只在一念之间,他右手依然拉着洛明川的袖摆,左手拂袖,真元激荡,烛火骤明,将两个几乎重合的影子投照在纸窗上。 “只要师兄相信我,我想不到还有什么问题。” 洛明川听得这一句,见跳跃的烛光落在眼前人的白发与眉峰,镀上暖黄的光晕,清亮的眸光亦如星辉闪烁。 心底就像被什么轻轻挠了一下。又痒又麻。 “师弟,虽说你加冠了,但还是太小……先别反驳,我说的小,无关年龄。” “我有时候常想,你到底能不能分清依赖和爱慕,知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有没有准备与人共度漫长的生命……如果我们合籍之后,你哪天厌倦了,觉得这不是自己想要的,又要离开我,我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放你走,怕是不可能的。” “师弟,你真的想清楚了么?” 话题转的太快,殷璧越彻底懵逼了。 听第一句他还想说‘我不小了’,到了后面,当师兄说起什么依赖爱慕,就像一声惊雷轰然炸落在脑海里,震的他不能思考。 洛明川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打破什么易碎品, “天罗九转修炼到最后,是一门需要双修的功法。双修你懂么?那是合籍道侣才能做的事……” “轰——” 又是一声惊雷。 双修你懂么?! 你懂么?! 懂么?! 么?! 天道在上,殷璧越觉得自己满脑子只剩下双修两个字。 那,那不是男女主一起做的羞羞的事么。我们,我们走的不是正统修真路线么。写功法的了观难道是二逼么。 也就是说,自己之前三番五次提起这件事,还缠着师兄答应,其实是在……求双修?! 太,太破廉耻了。 我不要做人了。QAQ ‘叮——检测到用户窘迫值突破100,自动判定为困局,是否开启光环小助手?’ 雾草!!! 脑海中熟悉的声音响起,殷璧越差点哭出来。 看看这假冒伪劣光环!那么多次生死之间都不出现!上线的标准居然是什么窘!迫!值! 但是!来的好啊!!简直良心! “是是是!!开开开!!” 洛明川见师弟怔住,目光躲闪,就知道他一定还没想好。心底不由叹息一声,微微泛苦,也懊恼自己太心急了。 说话这般唐突,怕是吓到师弟了。 他把袖摆从殷璧越手中轻轻抽出来,退开两步,温和的笑了笑,“今天很晚了,师弟休息吧,我……” 然而微凉的气息骤然入怀,令他未说完的话卡在唇齿间。 是殷璧越环住了他的腰。 与以往每次的拥抱都不同,不再是小孩子抱着父母一般的孺慕。 “我怎么不懂。合籍双修,师兄不愿意么?” 师弟在他怀中抬眼,轻轻笑起来。 如红梅上冰雪初融,清冷而荼蘼。 “我不小了,当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怀中人侧身,迤逦的眼尾竟然显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媚意,温热的鼻息全喷洒在他颈窝。 洛明川只觉有一把火烧了起来,从颈窝,从相贴的道袍,从环在腰间的那双手,一直烧到他心里。 他微微低下头去,心想,自己真是魔障了。却又忍不住抬起手,将人揽的更近。 但他远没想到这还不算完,师弟眼中的笑意更浓,如醉人的烈酒。竟拉起他的手,向自己胸前衣襟贴去。 “我想要你啊,师兄。” 于是所有的火光在同一时刻炸开。 “叮,检测到对方窘迫值高于宿主,自动判定为困局突破,本次助手结束。小助手,好朋友,解决生活难题好帮手。” 殷璧越回神。 此时他正握着洛明川的手腕,离自己前襟不过半寸。 如果说他用光环之前恨不得钻进地缝里,那么现在就想拔倚湖自刎,立刻去死一死! 而师兄怔怔看着他,眸光涌动,是他从未见过的眼神。像是什么压抑已久的情绪就要喷薄而出一般。 “师兄!我不是……”殷璧越不知怎么解释,然而千钧一发间灵光一闪,“啊对!我是想拿本书给你看!” 他松开洛明川的手,慌忙拿出怀里的书册,“就是这个!师兄你一定要看看……” 货真价实的真仙笔记!很难得的!快看书,别看我了。QAQ去他的坑货光环!困局突破还得靠自己! 谁知洛明川低头一看,脸色变的有些奇怪, “师弟,你从哪得来这种东西……” “掌院先生给的啊!” 洛明川微怔,像是明白了什么。轻咳一声,目光移向别处,“以后还是少去学府,先生都教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殷璧越正想说哪有乱七八糟,就见眼前人匆匆道了句‘早点休息’便夺门而出,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册子,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邪魅仙长冷俏妃》 日呦!这作死的书名! 殷璧越心塞的一晚上没睡着,更别提打坐入定了。 第二天去大殿议事,还有些精神恍惚,落座后燕行喊了他两声,方才回过神来。 余光看见洛明川还是一如既往的行止端正,没有对自己额外关注,好像忘了昨天晚上的荒唐事,心里总算好受点。 事实上,昨晚洛明川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念着清心诀入定,却做了一个梦。今天醒来不由心虚,不知怎么面对殷璧越。他觉得掌院先生教坏了师弟,又觉得是自己的错。是自己疏忽,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让师弟学成了这样。 很快他们都从纠结中走出来,因为掌门正阳子说,陈逸昨天深夜得到门中加急信符,连夜赶往濂涧宗去了。 程天羽也是才知道,“竟然这样急……” 众人都若有所思,濂涧有亚圣曲江坐镇,怎样的大事与变故,才会匆忙召回出门在外的弟子。但毕竟是别派的家事,不好多说什么。 程天羽说起了另一件事,“我出发之前,抱朴宗传来请函,说门中新练了一剑阵,请家师前去观阵指点。还落了余掌门的章。” 他说的‘家师’,自然是指青麓剑派的亚圣周远道。 一山三派之中,抱朴宗与沧涯山不睦已久,但与其他门派没有冲突。虽说不上关系多近,可余世作为境界最高的亚圣,其余两派也会给他面子。 让人不解的是,都说余世被剑圣重伤,至少要修养三年,又怎会有心思练剑阵? 殷璧越蹙眉。那时他在师父身边,知道那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指,究竟蕴藏着怎样可怕的威力。纵然有灵药回天,也不可能恢复这么快。 “他们请我师父出山门,没什么问题吧……” 程天羽的剑道天资很高,但毕竟年龄尚小,城府不足,又拿殷璧越和洛明川当朋友,才会这样直白的这样问出来。 洛明川道,“魔道复苏,渡海猖獗,各陆都已受其扰乱。谁都明白,眼下最重要的是合力对抗十二宫。” 君煜道,“有理。” 言下之意,是抱朴宗无论打算做什么,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做不利大局稳定,有悖大义的事。 周远道研习各种剑阵多年,成一家专长,天下无人出其右,余世请他去观阵,合情合理。 但殷璧越仍然觉得哪里不对。 程天羽想了想,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种说法。 接着话锋一转,“我派有弟子两千六百余人,其中伐髓之上一千余人,凝神之上六百人,在南陆,附属我派的世家有四十余户。若要与十二宫在南陆开战,战线可由沿海拉至缇香山、青麓山下……” 他说出青麓剑派的情况,这是师门长辈的授意。意在与人结盟,先以诚交。 程天羽说完之后,正阳子没有说话,只是点头。洛明川便开始说沧涯山的情形。弟子人数,修为境界,附属宗族,皆娓娓道来,有条不紊。 殷璧越听完觉得,再没人比他更了解沧涯山了。 “我沧涯兮平峰长老擅长制符,传讯符上可加隐匿阵,愿与青麓二百张,互通消息。至于如何回援,还得看开战后的具体情况,再细说……” “这是自然。” 程天羽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完成了,心里记着金宫宫主还在南陆,怕有变故,片刻也不停歇,就要回青麓。 他起身与众人行礼,随童子去拿符纸。 正阳子慢慢往殿外走,摆摆手示意洛明川不用跟过来,喃喃道,“眼看要变天了,多事之秋……” 他走的慢,背影有些微驼。 殿里,柳欺霜从袖间拿出一张雪浪宣, “五师弟昨晚来信了。” 殷璧越默然,又是昨晚,昨晚到底发生了多少事。 第79章 他终于站在了世间的最高处。 “老五来信说了什么?啥时候回来?能赶上过年不?” 燕行显然很高兴。 柳欺霜摇头,“怕是不行。他准备登基了。” 不同于燕行的关注点全在‘我师弟原来是皇族,御窖里的二百年梅雨酿可以随便喝了哈哈哈’,殷璧越自从知道了段崇轩的身份,就无法想象他皇袍加身,权倾北陆的时候。 现在听到师姐说他要登基,脑海里还是话唠摇着扇子在赌坊下注的样子。 “师兄师姐们,见信如晤。北陆今年提早入冬,已落了第一场雪,梅上新雪泡茶,味极佳。只是天冷尤甚,不知沧涯山如何,二师姐可加衣服了?……”柳欺霜顿了顿,“这段我就不念了。五师弟问每个人好……” 她直接翻到了下一张,殷璧越才知道话唠写了一整页的废话,不由暗笑。 “大局初定,乱党肃清。然家父老迈,下月初三吉日,行祭天礼,传位于我。” 最后半页才说到正事,众人皆是面色一肃。 只有君煜始终没有反应,仿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他是知道段崇轩为何来沧涯的,师父与段圣安没什么交情,但与掌院先生有旧,所以收了先生的荐信,将段崇轩收入门墙。 其中牵扯甚广,不少有北陆家事的原因。 但当段崇轩行拜师礼时,就是兮华峰的弟子,他们都拿他当师弟,太子这层身份也要往后放。以前这样,以后也这样。 柳欺霜继续念信,“七天前羽林军玄机处抓了四个魔修,是魔道十二宫濯宫的探子。皇都已全城戒严,近来频有驻军捷报,最东边沿海一线多有魔修踪迹……” 北陆也有魔修了,殷璧越蹙眉,十二宫素来不合,现在却像达成了某种协议一般,一齐从东陆出来。 “我得到消息,金宫出了雪原。‘琼花’‘碧树’两宫大规模造船渡海,‘曜日’‘濯月’近来往来密切,有联盟之意,‘寒天’‘西水’两位宫主带人往陨星渊去了,恐有深谋……” 殷璧越打折花会时就知道段崇轩有独特的消息来路,但没想到北皇都情报网如此不凡,东陆的局势也所知甚广。 柳欺霜念完了信,“没有好消息,但情势总算明朗些了。玉展眉今日渡南海,我也下山。” 她说完就站起来,竟是立刻往殿外走。 殷璧越等人忙起身,燕行喊道, “师姐!听说那妖女心思诡谲,手段狠毒,你要小心啊!” 柳欺霜身影虚晃,也没回头,远远挥手,算是答应下来。 众人站在殿外看她缩地成寸,眨眼间就到了山道下,劲装短打,在初冬的北风里分外飒爽。 殷璧越的余光扫到洛明川身影时,仍觉面上微烫,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随君煜、燕行一道往兮华峰去了。 他能清楚的感受到一道目光落在背后,以往是暖阳般的和煦,此时却莫名像一簇烈烈燃烧的火苗,温度灼人。 君煜自去崖边练剑,燕行回院前突然回头问道,“老四啊,你和洛明川怎么了?” 殷璧越一怔。没想到连神经粗大的燕行都看出来不对了。 所幸他平日表情少,即使心里极度紧张,面上也是清冷如旧,“无事……东陆之行感悟甚多,自回峰也不曾勤勉修行,我欲闭关几日,再觅突破契机。” 他话题转的极生硬,燕行却没注意,反是拍着他的肩,“突破境界跟喝水吃饭似的,比我当年强啊……真是后生可谓,当浮一大白!哈哈哈!” 说完就解下腰间酒葫芦,豪饮一口,满意的回自己院里了。 殷璧越闭关七日,又练剑三日,境界愈加扎实稳固。但自知心思不静,破境无望,也不强求。 他出关时听闻燕行下山了,说乱局四起,要去东陆看看。 “你也下山吧。”大师兄这般说道。 殷璧越点头。 君煜掌沧涯一半的护山大阵,大阵开启时需以‘春山笑’压阵,不便轻易离山。是故每次都是与人告别,送人出峰。 洛明川近来事多,在清和殿批复玉简信笺,更将沧涯弟子们以境界、功法划分编整了二十队,有些已下山在西陆各处巡卫。 但每当夜深人静时,烛火一点,他总会想起那天晚上,心中后悔不迭。自己这次的处理方法太合适,师弟不知事,应当慢慢引导解释,怎么能逃避。 又有时候觉得,乱局当前,不该有心思想这些。上次程天羽来,代表青麓结盟,昨日便传来密符,周远道上抱朴宗之事疑有变数…… 洛明川与师父商量之后,决定下山一趟。 于是这天殷璧越在山门前,就遇到了洛明川。 两人在凛冽的北风中对望。 “师弟要下山?” 殷璧越点头。 “有方向么?” 殷璧越摇头。 “不如同行?” 殷璧越想点头,觉得自己太扭捏,便开口道,“我跟师兄走。” 说完又蹙眉,师兄一贯行至端正,自己那晚太荒唐,以致师兄夺门而出,该不会是心里厌弃自己了,眼下说同行只是客套的问问?一时又不知该不该答应了。 他本是坦荡的人,会这么想只因为心思乱了,当局者迷。 洛明川是不知他如何胡思乱想的,只听他说‘跟师兄走’,不禁轻轻笑起来,“那便走吧。” 殷璧越垂眸走近他几步,压了压翘起的嘴角。也忘了问要去哪里。 洛明川边走边说,“青麓那位亚圣去了抱朴宗,一直没有传回消息。门中境界高深的长老们被西水宫魔修困在南陆,钟山,宋棠等人也被人拖住,这些事情太巧……我们先去抱朴宗看看。时间紧急,我打算横穿十万大山。” 十万大山是西陆的南北分界,沧涯山与抱朴宗的管辖范围也以此为界。山中地势奇险,多凶兽匪贼,一般修行者都会绕开。但以二人如今的境界,自然不足为惧。 殷璧越点点头,“我听师兄的。” ****** 抱朴宗有九宫十二道观。 各殿常年奉着香,远远望去青烟缭绕,殿阁的飞檐金瓦都影影绰绰。 唯有最高的横断山巅没有烟气,只有云海翻涌。 一位中年道人此时就站在云海上。 他微阖着眼,脸色微白,衣袍被狂风鼓起,发髻有些散乱。 若是境界所至,便能看出萦绕他周身的不是狂风,而是无数道剑气。 剑气纵横在云海之上,中年道人不动如山。 “周远道,有几分本事……”这一声含着轻微的戏谑,从云海外的山巅传来,像风一般,轻飘飘的。 落下来时,却如惊雷炸响。云海上风烟四起,与高速迸射的剑气相撞,于是方圆百里都听见轰隆隆的雷声。 雷鸣的中心,中年道人面色更白一分。 传闻被剑圣重伤的余世,此时却好端端的站在山巅。负手而立,望着云海之间,神情漠然。 方才说话的却不是他,而是坐在崖边横生松枝上的人。 那人周身笼在黑袍里,姿态随意散漫,就像坐在自家后院看花看云。 要杀一位亚圣,是很难的事。 成功的意义重大,失败的后果同样严重。 所以余世和他的联盟者有万全的准备。所以周远道走不出横断山。 忽有一道黑色的流光划破云烟,转瞬而至,落在黑袍人手边,原是一只乌鸦。 黑袍人取下短笺,反复看了几遍,终于肆意笑起来。乌鸦又化作流光飞起去。 笑声震荡云海,无比刺耳,令与虎谋皮的余世不禁皱眉。 黑袍人拂袖,短笺便出现在余世手中。余世长年没有表情的面容,也终于流露出一丝生硬的笑意。 “褚浣得手,陈逸归迟,曲江已死,濂涧分裂。” 短笺碎裂成粉末,在呼啸的山风中顷刻散尽。 他们不在意褚浣陈逸是谁,但曲江死了,北皇大限将至,周远道也会在这里陨落。 谁能想到,短短半月,天下六位亚圣,已去三位。 天时地利人和,这个局太精妙,甚至瞒过了掌院先生的计算和皆空寺无妄的佛门法眼。 现在大势已成,什么变数都不足为惧。 余世漠然的想着,群星璀璨又如何,那些后辈终究还太年轻,不成气候。 而他终于等来了没有卫惊风的时代。 也站在了世间的最高处。 如何不令人快意。 心绪激荡,魔息便控制不住的澎湃而出。黑色阴影笼罩了整座横断山。 黑风阴云之间,中年道人猛然睁开眼睛。目光如电,劈开魔息,言出如剑,厉声斥道,“余世,你不仅勾结魔修,竟还入了魔道!天理不容!” 余世蹙眉。 不是因为周远道的喝责,而是对方比他想象中更强大。 他们看似没有动作,实则一直在交手。 云海大阵与剑气相击,周远道的青麓镇山剑早已损坏,剑气不断被削弱,但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余世没有耐心了,他看向崖边的松枝,“你还在等什么?” 黑袍人轻笑一声。 第80章 越过山丘,有人等候。 濂涧是一个大宗门的名字,也是一处地名,它在中陆最东边。 长年雨水充沛,有大小悬泉瀑布百余处,未至山中,先闻水声轰鸣如雷。 飞溅的水雾与云烟交融,青绿与红黄枝叶交错,若有身着紫衫的濂涧弟子行走,山岭间便愈发色彩斑斓。 但是今日,栈道上,木桥旁,甚至是白墙灰瓦的房舍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一点人声也听不到。 飞瀑激鸣漱流,然暮气沉沉。死寂如冬。 濂涧弟子们聚集在太虚殿。 广阔无边的大殿站的密不透风,殿外也黑压压围满了人。 大殿正中却被默契的留出大片空地。 脸色苍白的貌美少女站在那里,与十余人对峙。 “师妹,你怕是受了太大打击,心力憔悴,脑子也不清楚了……” 褚浣淡淡开口。 惊逢大变,但他的衣衫发髻,从头到脚都一丝不乱,更显得不动如山一般可靠。 作为曲江的大弟子,气质也与师父如出一辙,都是温润如水的平和。即使说着责备的话,也让人生出莫名的信服感。 话音刚落,就有人出言附和,“是啊,曲师侄,话可不能乱说,你说褚师侄害了你爹娘,可有什么证据?” “曲圣人与柳宗主离世,我们都很难过……但眼下的濂涧宗,还得靠褚师侄做主。” “胡言乱语,扰乱民心,你安得什么心?!” 说话的是几位辈分很高的长老,他们境界远高于褚浣,此时却站在褚浣身后,大有以他为首的意思。 殿中其余弟子神色各异,有人信服,有人心生质疑,一时间没人说话。 平日里宗内事务有褚浣和陈逸打理,比起一面难见的宗主和圣人,这二人在众弟子中威望甚高。现在陈逸不在,如今的局面,完全是褚浣的一言堂。 曲堆烟不明白。 不明白褚浣在自己出生前就拜入师门,爹娘一向视他为己出,为什么还会做出这种事来。下毒与暗算,种种阴险手段,如果不是爹信任他,再精妙的陷阱,又怎能瞒过亚圣? 不明白那几位长老,昨天还亲切和蔼,今日就能疾言厉色的说谎。 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她虽天资卓绝,心思灵慧,但终究还是个小姑娘。一个始终在父母羽翼庇护下的小姑娘。 人心难测,欲壑难填,背叛的筹码重逾恩义,这些又哪里是她能懂的? 曲堆烟握紧了手中剑,骨节泛白。满腔的悲痛愤怒,近乎绝望,但她直直看着褚浣的眼睛。看着曾经熟悉,如今无比可怕的师兄,分毫不退后一步。 “天理循环,日月昭昭,你知道自己做过什么!” 褚浣没有再争辩,只是轻轻的说,“但是谁信呢?” 没有人说话。 大殿静的可怕。 所以当声音响起时,就格外清晰,仿佛整个濂涧都能听到一般。 “我信。我信师姐。” 人群自行分开,陈逸走近殿门。 所过之处,浓重的血腥气四散。他袖袍残破,发冠不正,风尘仆仆,看着好不狼狈。 但眸光清亮而坚定,可见一路上的伏击刺杀,没能削弱他的半分精神。 曲堆烟在这一刻,忽然就生出落泪的冲动。 褚浣脸色微变,他知道从西陆到濂涧一路的部署,但陈逸还是回来了。 这是个变数。 ********* 东陆。无垠雪原。 这里是没有寒暑春秋的,一年四季都是冰天雪地的惨白光景。铅灰色的天空上,泼泼洒洒的大雪落下来,转瞬就能淹没人影。 但今天的雪原格外刺眼。 一行黑袍人在风雪中穿行,身形飘忽,瞬息之间,便行十余丈。 为首者突然停下,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雪峰。以他的境界,自然能看见上面的阵法与殿宇宫阁。 有人无声无息的跪在他脚边, “宫主,我们去通天雪峰?” 为首者摇头,“不。” 他真的很喜欢金宫的王座。那是百万年前魔尊留下的,玉展眉如何配的上? 但他也真的在赶时间。 以至于路过近在咫尺的渴望,都无暇顾及。 他要往陨星渊去。先一步与深渊之下的魔物签订契约。 若大事可成,何止复兴魔宫,天下也唾手可得。 但他没有想到,当他渡过珉江,来到深渊之侧时,那里已有人等候多时。 ********* “玉展眉到了西陆。” “濂涧分裂为南北两派。” “‘寒天’,‘西水’两宫,接到我们放出的消息,往陨星渊去,全死在了深渊。” “北陆将在下月初三起事,已安排好了。” “……” 横断山崖,绝壁横松上斜坐着的黑袍人,陆续接到各处传来的消息。有些他会告诉余世,有些不会。 濂涧宗褚浣的背叛与北陆贤王谋反,是他背后推动的,玉展眉是他引去西陆的,陨星渊的魔物契约是他编造的。苍生为子,全在局中。 虽然也有很多事,不在他意料之中。 比如掌院先生没有按他的算计往北陆去,也没往濂涧去。 比如青麓剑派那些后辈们比他想象中有出息,曲江的另一个弟子也没死。 再比如那两颗星星。 但这些都是细枝末节。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魔尊也好,真仙也罢,都是百万年前的事了,在这个群星时代里,轮不到他们登场。 他坐在松枝上看云,从未觉得天地如此辽阔美丽。 忽听得余世问, “你还在等什么?” 不由轻轻笑起来。他没有等,只是在享受逐步登临绝顶的过程。到现在也够了。 他起身,脚下的松枝岿然不动。 没有铺天盖地的澎湃魔息,只有淡淡的殷红烟气,从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指间溢散而出,轻飘飘的向云海之上飞去。 中年道人周身无数道剑气迸射,破开云层雾气。 如果山下走过的人抬头,便会生出苍穹被人生生割裂的恐怖错觉。 他苦苦支撑,接近油尽灯枯的地步,但看见黑袍人出手的瞬间,顿时眸中精光大作,胸膛剧烈起伏,竟比方才证实余世入魔更激愤,“容濯!你这魔头!居然没死在西泠山!” ‘西泠山’一战是道魔大战之后,百年前爆发的唯一一次战事。 那时的玉展眉初出茅庐,除魔的目的自然不是她,而是容濯和他的琼宫。容濯已入天魔境,相当于道门修行者的亚圣境界,更欲统一魔宫,渡海远征其余四陆。 自魔宫分裂百万年来,势力割据,也就出了一个这般人物,修为与野心,足以威胁天下大势。 于是沧涯与青麓,濂涧组成联盟,杀上西泠山。柳欺霜正值下山游历,便也去了。 大战之后,所有人都以为容濯死了。周远道更是亲眼看着他心脉俱碎的。 琼宫败落,由容濯弟子接管,多年不成气候。相比之下,金宫的鼎盛辉煌显然更引人注目。 时日久了,人们只记得西泠山一战的惨烈,逐渐忘了为什么会打这一战。 但总有人不会忘。 当那缕细如纤丝的烟气飘至眼前时,周远道在某个瞬间生出错觉,仿佛自己又回到了西泠山上,回到了尸山血海旁。 也回到了还算年轻的时候。 此时他有更节省真元的应对方法,就像应对余世的云海大阵。苦苦支撑,争取一分一秒的时间。不是等其余几位亚圣惊觉之后来救他,而是等人来杀入魔的余世。 但现在不一样了,既然黑袍人是容濯,那谁来都可能没用,何不战一场? 中年道人右手微微抬起,虚握着,就像握着一把剑。 周身的千万缕剑气汇聚而至,破风之声犹如声声啼血厉啸。 他的青麓镇山剑虽损毁,但他还活着,剑心犹在。 周远道神色肃穆,手中握着一把无形的剑,向那缕猩红轻烟斩去! 对方只是微抬指尖,他却要如礼大宾。 因为轻烟之中,蕴含着可怕的无上威压,几乎接近圣人的门槛。容濯不仅没死,反而境界更胜当年。 剑锋之下,轻烟散去。 淡淡猩红飘散在云海之间。就像一滴墨汁落进清水,轻巧无声,却迅速晕染扩大,须臾就染红百里苍穹。 周远道嘴角溢出血线,他脚下的云海翻涌,已变成了血海生波。 抱朴宗的弟子们只觉天色乍暗,抬头见一片遮天蔽日的刺目红云。 不像晚霞瑰丽多姿,而是纯粹的猩红,仿佛要有浓稠的鲜血滴落下来。 境界稍低的只看一眼就觉双眸刺痛难忍,不禁惊呼出声。 何来斥道,“掌门在山巅与魔修斗法,都大惊小怪什么?!” 众弟子连连应是,各自散去,不敢多问。 何来转向身旁的青年,面上满是恭谨神色,“大师兄,今日山巅有大事,长老交代,不能上去的。” 青年微微蹙眉,没有答应。 何来面色微僵,但不敢说话。 忽然起风了,九天之上有一道光彩,划破刺目红云,轻飘飘的落下来。如烛火乍明于长夜,引人注目。 青年伸出手去,这道光彩便正好落在他指间,就像一片羽毛。洁白无瑕。 下一刻,红云被层层割裂,接连惊呼声中,千万片羽毛,飘飘洒洒的落下。 抱朴宗的九宫十八观,尽数笼在漫天的飞羽里。 青年终于确定了心中猜测,便踏上山道,将制止和劝告声抛在身后。 周远道站在血海中,识海也被血水侵染,令人作呕的浓稠与腥气包围着他。 他两颊凹陷,面色青白。 方才的一剑,本就不是要斩轻烟。而是要出剑。 万道剑光流泻,源源不断的突破血海,如明亮灼人的羽毛,落在崖边松枝上。 同样的一剑,程天羽在折花会上使过,威势已然惊人,又如何及此刻的万分之一? 这是一个亚圣年轻时的剑法。凝聚毕生的修为与荣光。 华阁飞羽落九天,美丽至极,肃杀至极。 直面这一剑的容濯,脚下松枝折断,密不透风的黑袍片片碎裂,终于露出本来面目。 他身形虚晃,出现在血海之上,墨发狂舞,红衣比血色浓重三分。 ******** 初冬的十万大山已是冷极,寒风如刀,霜天苍茫,落叶积了厚厚一层。许多凶兽回到洞穴,准备开始漫长的冬眠。 但最可怕的永远不是兽类。 殷璧越和洛明川一路上片刻不停,又要应对山里层出不穷的危机,走出大山的时,精神微疲。 目之所及,见天边红云如血,清光如羽。 行至抱朴宗八十里外,有人正好拦在路中间。 青衣束发,神色漠然,不知等了多久,手中剑都结了浅浅的霜。 如此远虑与耐心,自然不为迎接。 越过山丘,有人等候。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欲争分秒的此刻。 殷璧越蹙起眉。 第81章 我作为师父的徒弟,总要做些什么。 殷璧越敢肯定,横断山上,正在发生一件大事,大到足以改天换地。 以他的境界,尚不能在这么远的距离看出红云与清光蕴含的天地法则之力,却能隐隐感受到其间透出的恐怖力量。 余世以观剑阵之名将周远道请来抱朴宗,现在山上有如此规模的斗法。青麓剑派做出的最坏猜测,已经成真。 洛明川比他看到的更多。知道现在唯一的选择是尽快上山,即使没什么用。 那样级别的战斗,不是现在的他们能面对的。 然而多一分力量,多争取一点时间,或许就能求得转机。 这种时候,有人拦路是最浪费时间的事。 洛明川眸光微冷。 他极少露出这般表情,殷璧越能感受到,师兄真的生气了。 拦路的是熟人。 在叶城他们结识了朋友,君子之交淡如水;也遇见了敌人,凛然杀意,锋芒在背。 郑渭抱剑站在路中间。 他在叶城受叶之秋的杀意所伤,回峰闭了生死关。这种闭关死亡几率极大,但他活着出来了,境界突飞猛进。 殷璧越按住了洛明川拔剑的手,开口说道, “我觉得比起宗门的命令,你更想杀死我。” 郑渭等在这里,八成是为拦截今夜欲进入抱朴宗的搅局者。或许现在每条通往抱朴宗的道路上,都早已有人等候着来者。 只是他们恰好遇见了郑渭。 或者说,郑渭恰好等来了他们。 殷璧越有对方不会回答的准备,但郑渭应了, “是的。” 即使说着想杀人的话,他的声音也很平淡,毫无波澜。 殷璧越道,“但你现在杀不了我,因为我们有两个人。” 郑渭点头。 洛明川太强。这种认知,是出于多年杀人的直觉。 虽然他出了生死关,与对方看不出表面的境界差距。 “你想杀死我,只有一个机会,让我师兄先过去。不然我们两人,足以杀你。” 郑渭听罢沉默,似是在思考。 洛明川蹙眉,他方才不说话,是因为尊重师弟,但他不同意师弟这么做。 殷璧越还按着他拔剑的手,神色很坚定。 他明白殷璧越的意思。他们固然可以一起对敌,只是遇见郑渭这样毫无畏死之心的敌人,不杀死他,就不能过去,杀死他,耗时太长。 山上的大事经不起等。 “师兄,你说过相信我。现在我相信自己。这件事情,我想自己来。” 殷璧越对洛明川说道。 他给了郑渭一道选择题:遵循宗门的命令,尽力拦截他们;还是完成自己的心愿,去杀一直想杀的人。 就在这时,郑渭动了,青袍微摇。他往右错开三步,让出了大道的中间。 殷璧越猜的不错,余世的谋局和天下大势,对郑渭这种疯子而言,没那么重要。 他慢慢松开洛明川的手,最后露出了恳求的眼神。 洛明川终于点头。身形微虚,消失在原地,眨眼间出现在十余丈外。 郑渭没有表情,好似不曾看到。 从他们相遇到洛明川脱身离开,各方心思电转,也不过半盏茶的时间,殷璧越想,真是比打一场快多了。 但他依然怕郑渭反悔,便拖延一般问道, “你为什么如此想杀我?” 他师父杀了郑渭的师父;抱朴宗在折花会被打脸;而那时,也需要人试探剑圣是否能从陨星渊出来。这些都算是郑渭去叶城的原因。 这次见面,郑渭的杀意虽然经过沉淀,如利刃归鞘,不露锋芒。但殷璧越是走过东陆荒原的人,能清晰的感受到。 也明白隐忍不发,在很多时候不是放弃,而是蓄势。 只是他确实不懂,这般执着的杀意是哪里来的。即使知道对方是个疯子,十四岁凝神,每当心境不顺,或者修行有桎梏,就要杀人。 可为什么不能换个人去杀?杀自己很难,就算成功,也绝不会被沧涯山放过。 郑渭答,“想杀的人没能杀死,动过的念头无法平息。不杀了你,道心不圆满,这比死亡更令我难以忍受。” 殷璧越无言以对。 他发现对方还真是讲道理的,可惜这道理他不认同。 事实上,殷璧越让洛明川先走时,没有满怀以天下为重的高尚情操,他只是想起了师父—— 师父教给我唯一的东西,是杀人的剑法。 那么我作为师父的徒弟,总要做些什么。 这时候无言以对,师父一定不高兴。 殷璧越想了想,说道, “什么追求道心圆满,说白了还是柿子挑软的捏。你敢说不想杀圣人,不想杀你师兄林远归?但你也只敢想想,因为知道自己一定杀不了。你怕了。你的道心,从来就没圆满过。” “轰——” 对手的剑气斩落,地面剧烈震动,一道缝隙裂开,土石飞溅,烟尘漫天! 殷璧越飞身而起,不退反进,倚湖剑不知何时竟已出鞘。 飞扬烟尘被寒光劈开,尖锐的破风之声响起,持剑的殷璧越面沉如水。 说了这么多话,他终于成功激怒了郑渭。 抱朴七子排位时,郑渭挑战林远归,战败后郁结于心,去杀了三百山贼。这件事情,在叶城时,段崇轩曾提起过。 怒气可增威,但生死之战,毫厘之间,愤怒使人漏出破绽。 “嗤啦——” 倚湖剑刺进了对手的肩胛骨,鲜血如瀑,喷涌而出。 这一剑没有什么花俏,甚至说不上招式。 但有绝对的速度,真元输出还有方位计算,如果不是郑渭最后一刻避开了心脉,现在已经死了。 殷璧越一出手就是杀人的剑法。 方才那样耐心啰嗦,他自己都要忍不下去。 所以当他使出了这一剑,通体顺畅。 精神状态接近巅峰,第二剑不需时间,已经起势。 寒风卷地,天色渐沉,那片红云便愈发刺眼,如烈火灼天。 抱朴宗八十里外,大道萧索,竟结起一层冰霜,冷如严冬。 寒水剑。 从他与郑渭说话开始,到蓦然出剑。 后发先至,似慢实快,战斗的节奏,瞬间就掌握在了殷璧越手里。 剑锋寒意迫在眉睫,郑渭疾退,一退十丈,毫不犹豫。 同时剑尖显出抱朴八卦的流转阵图,剑走巽位,斜斜刺出,轨迹形成一道华光,直取对方眉心。 他人在退,却没有选择出剑回守,而是在与对方搏命。寒水剑若不肯收势,八卦剑便会伤敌。 杀敌八百,自损一千,毫无畏死之心的疯子着实可怕。 但走出荒原之后,殷璧越最不怕的就是搏命。 倚湖一往无前,如严冬降临四野。地上的寒冰飞速延展,大道两旁的荒草枯树尽数冰封。 殷璧越的眉峰与睫羽,都凝结了浅浅的霜。 最终,剑尖的冰霜冻住了心脉伤口的血液。 郑渭神色微茫。 他想过失败,因为对方今非昔比,早已不是叶城秋湖边要破障的少年。 但他无法相信,自己竟然连出第三剑的机会也没有。 八卦剑握在手中,郑渭向后倒去,瞳孔涣散,无法闭上眼睛。 他还会许多剑法,身上还有许多法器,却不再有意义。 倚湖归鞘,殷璧越从他身边走过,这次再没有多说一句话。 只是走的很慢,刚才一剑真元倾尽而出,几乎令他脱力。 他看了眼天色,心想,师兄应该到山上了。 ********** 这天傍晚,横断山的天空有片红云,西陆的人们遥遥望见它,会觉得像晚霞,因为云层的缝隙间,清光透射,如白羽纷飞。 只是夜色已深,霞光还迟迟不散,红的令人不舒服。 有人开始惶恐,无法修行打坐,却想不到自己除了祈祷,还能做些什么。 更多普通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茫然的看着蔚然壮观的奇景,议论纷纷。 余世觉得该结束了。万无一失,不该有变数了。 周远道的这一剑真是厉害,也到了剑势耗尽的时刻。 他甚至想,容濯的计划没错,确实该先除周远道,此人心性如此坚定,实力也比他们想象中强大。晚除一天,都是个大阻碍。 血海上的中年道人两颊深陷,面色青白,周身清光开始溢散。终于咳出一口血来,这次是心头血。 墨发披散的容濯笑了笑,笑意依然漫不经心。衬着如血的红衣,便显得阴森可怖。 他笑意未尽,蓦然蹙眉,抬眼向云海间看去! 下一刻,余世亦有所感,随他目光看去,冷漠的神色化作讶然。 云海那端,无上的浩大威压传来,是亚圣的威压。 这不可能。 但他们更想不到,先来到山巅的,不是掌院先生的石印,也不是无妄的木佛珠。 而是一个青年。 一个不该出现在这场战斗中的后辈。 他呼吸微乱,道袍染血,可见上山这一路,不少人试图拦他。但他出现在这里,说明山下已无人能阻他。 第82章 就像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 今夜横断山上的杀局,前期做了千丝万缕的准备,织成一张大网,密不透风。 护山大阵催发到极致,通往抱朴宗的每条道路上都有人拦截外来者,山上的巡卫和职守更比从前严密十倍。 这些足以阻挡绝大部分赶来的修士,却无法挡乘奔御风的亚圣。 “学府那个书生,境界虽高,满腹机谋,可惜连剑都不会拿,不足为大患。” “皆空寺贯来避世,无妄太淡泊,谁掌天下,是道是魔,他也没那么在乎……” 这是容濯很早之前对余世说的话。 语调散漫,话里却有谁也不放在眼中的疏狂。 即使这样,他们还是改了云海大阵,针对亚圣境界的潜在敌人,遮蔽气息,混淆天机,把这两人的目光,引向陨星渊。 如果掌院先生和无妄法师要来,也有后手安排,他们会付出一定代价,尽可能拖住这两人。 夜色苍茫,无星无月,红云耀目。 容濯冷眼,是因为掌院虽没有到,他的私印却瞬息万里,眨眼间将重重血海破开一道缺口。 巨大如山的石印,在血海上投下一片阴影,浩大的威压铺天盖地。 此处有抱朴宗的护山大阵沟通天地之力,石印不该来的这么快。 余世瞬间感觉到了什么,脸色骤变,看向来到山巅的青年。 蹙眉问道,“你要欺师灭祖吗?” 他语气不重,却有威压如剑,当头斩下。 被质问的青年嘴角溢出血线。 余世刚才的一剑,他没有挡,只是神色平淡的硬抗下来。 容濯袖袍狂舞,双手飞速结印,血海泛起滔天波澜。 他可以破开石印,只是需要时间。但时间越长,变数越多。周远道已经站了起来。 纵然时刻紧急,余世还是缓和了面色,对青年道, “此事不该你插手。下山去吧。” 意思很简单,你没资格在这里,但你现在下山,我既往不咎。 对于余世这样的境界地位,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任何人都该感激涕零的接受。 但青年没有动。 血海上吹来腥风,扬起他深青色的道袍。 余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最大的变数,会是林远归。 正如君煜在沧涯山,抱朴宗的一半护山大阵,也掌握在林远归手中。 林远归不知道今夜的杀局,也不擅卜算,但境界所至,能从红云和清光中猜测到几分。 纵然有余世下令今夜不能有人来山巅,林远归要上来,何来不敢拦他,那些长老也拦不住他。 他来到山上,看见血海,然后削弱护山大阵。没有丝毫犹豫。 余世不是林远归的师父,没有师徒情分。但林远归对宗门价值很大,不能轻易死去。 至少不能这时候死。至少要为宗门做些事。 “你现在本事大了,就要当数典忘祖的叛徒?” 又是一道凌厉的剑意,横穿青年胸腹,鲜血汩汩。 林远归面色不变,没有挡,也没有退。 他不挡不是因为余世是亚圣,而是因为对方是师门长辈。 没有退是因为自己的原则。 他长年闭关,不知道掌门为什么要勾结魔修杀周远道,只知道这是不对的。 哪怕有再多的理由和考虑,不对就是不对。 余世神色更冷,他抬袖,正想把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扔下山。却猛然飞身,出现在血海之上。 因为不知为何,容濯突然放弃抵挡石印,也不管周远道,直径来到山巅。 余世似有所感,接替了同盟者的位置。 护山大阵被削弱,上山这一路的阻碍也被林远归清扫。 是故当洛明川来到山巅时,几乎没废什么功夫。 只见山道正前立着一个人,是一个魔修。 红衣如火飞扬,将身后的血海都压去颜色。眉眼间隐有妖邪之气,却姿态散漫,半分威压不露。 血海上的周远道面如枯槁,余世拔剑,将缓缓石印逼开。 最不起眼的山巅西侧,站着一个青年,一身青色道袍,岿然不动,挺拔如松。 只是一眼,洛明川便将几人身份和当前局势看清了八分。 他看着杀局,心思电转时,容濯也看着他。 不过如此,真是令人失望。 这样一个年轻人作为魔尊转世,哪里有半分称霸天下的气质?太弱。 失望使人不耐,容濯的眼神变了,像是在看着草芥蝼蚁,淡淡开口,“你配不上天罗九转。” 洛明川摇头,“我不屑于它。” 容濯终于觉得有几分意思了。 天罗九转,是每个魔修追求的最高功法,不死不灭,是修行者能看到的极限强大。现在这个自己一手能摁死的蝼蚁却说不屑。 他笑了笑,妖异而森冷,“那不如给我啊。” 这句话不是在商量。 话音刚落,一缕猩红的烟气便飘散而至。 洛明川眼前出现了一片尸山血海。 血海在他的识海里。 就像被了观强行拉入禅定境,这是顶尖强者的神通。容濯的精神意念,直接攻破了他的识海。 比起玉展眉,容濯更想要天罗九转。 阴冷的杀意,暴虐的怒气,沉寂的死意,怨恨,不甘,凄惶……世界所有的苦痛挣扎都在这片血海波澜中,淹没一切善念美好。 足以勾起人心最深处的恐惧。 洛明川只觉眉心一阵尖锐的刺痛,头痛欲裂,然后他看到了沧涯覆灭,师父,师弟师妹们,熟悉如亲人的人接连死去。 他茫然的站在变成废墟的清和殿上,有人喊了一声魔头,一转身,才惊觉拿剑的人是自己。 血色变换,最后的画面,是兴善寺中,师弟挡在他身前死去,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洛明川脸色苍白,冷汗湿透衣背。识海开始震荡。 浓稠的血水包裹了他,令人作呕的腥气盈满肺腑,他透不过气。只觉要淹没在这片血海中。 “哗啦!” 忽有一道雪亮的剑光,如皓月破云,劈开黑夜,斩落在血海之上,扬起万丈波涛! 一剑朔月,万里清光。 容濯的目光转向出剑的人。 他本是不把这个后辈放在眼中的,只是现在动了杀心。 出剑的是林远归。 他今夜很沉默,因为余世的做法,打破了他以往的认知。‘数典忘宗’‘背叛师门’八个大字还压在他身上。 只是他不明白,‘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这难道不是开山祖师传下来的宗训么?为什么自己就成了叛徒?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对师门长辈拔剑,却可以对魔修拔剑。 他扛了余世两道剑气,伤及肺腑,眼下这一剑蓄势已久,真元倾尽。他明白面对容濯,自己只够出一剑,而机会也只有一次。 容濯的血海出现一丝松动,细如发丝,他收起了散漫的笑意,抬手指向拿剑的青年。 却蓦然对上一双眼睛。 漆黑如夜,深邃如渊。 是洛明川已破境而出。 一刹那,血海逆流退潮,容濯坠入了一片黑暗中。就像天地开化之前,古老而纯粹的黑暗。 是陨星渊底。 容濯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竟然被对方拉入境中。 无穷无尽的魔物涌出来,开始撕咬他的血肉。他无痛无觉一般,诡异的生出几分兴奋,这就是天罗九转么?这就是魔尊转世么? 石印在余世的剑气中轰然碎裂,碎屑细如粉末,悬停于空不散。 余世蓦然察觉山巅有变,想要抽身而出,却身形凝滞一瞬。 血海那边有人走来,峨冠博带,长衫落拓。 是掌院先生。 先生确实不会拿剑,他以读书人自居。 兵者不祥,书生不得已而用之。 掌院先生扶住了周远道。 在以往,他的战力不足与余世一战。但今夜,余世消耗了太多,无论是精神还是剑意,早已不在巅峰状态。 被卫惊风重伤后,余世在容濯的帮助下重塑经脉,入了魔道,看似空前强大,实则空中楼阁,根基不稳。这种虚浮的强大,最经不起消耗。 他们都明白这个事实,所以没有人先出手。余世在思考与掌院结盟的可能,要付出的代价和收益,哪个更高。 掌院则是看着周远道,拿出了一颗丹药。周远道摇了摇头。 蓦然打破沉默与僵持的,是两声呼喊。 “师兄!” “师父!” 喊师兄的是殷璧越,山巅众人里,他最先看到脸色苍白的洛明川。 喊师父的是程天羽,他一眼就看见血海中,浑身是血的师父。 如平湖击石,寂灭如海的剑气闪过,直取殷璧越面门。 速度之快,避无可避。殷璧越甚至来不及拔剑,死亡的阴影就当头罩下。 掌院先生身影微虚,眨眼就挡在剑锋之前。又是一方石印与之相击。 “轰!” 石印上出现龟裂的纹路。 面对相差不远的对手,速度与力量根本无法兼顾。 余世对殷璧越出手,目标却是掌院先生。他猜的不错,掌院会救殷璧越。 下一刻,他眼中笑意凝滞,因为有一把剑从背后刺来。 快而轻盈,就像一片飞羽。 最后关头,他的护体真元震偏剑锋,才没有被贯穿心脉,而是刺进了肩胛骨。 他没有想到,周远道分明是将死之人,竟还能出剑。 这一个突变,掌院的石印没有继续碎裂,凌空翻转,反将余世逼的连退三步。 周远道最后看见的画面,是稚气犹在的程天羽,拿着飞羽剑向他跑来。 就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他又想起了宋棠和钟山。 想起自己这辈子见过天地,战过邪魔,教过徒弟,没什么可遗憾的。 “师父……” 周远道笑了笑,他想说‘为师先走一步,别挂念,以后的事情就交给你们,办砸了就等着剑鞘打手心吧’却已没了力气。 张了张口,只说出一个‘好’字。 第83章 得临渊者得剑道真义,得天下 程天羽还记得很多年前,他拜师那天,双手端着茶盏举过头顶,满怀希冀的喊了一声‘师父’。 周远道肃容凝视,沉声说了一个‘好’字。 现在的程天羽站在山巅,又听得一声‘好’,终于不可抑止的哭出声来。 经过漫长的修行达到亚圣境界,身体的血肉骨骼,都可以作为能量之源。周远道的最后一剑,就是以身作剑。 万千清光从他的身体溢散而出,犹如漫天的飞羽飘飘洒洒。 清光尽,血海潮退,白云生。 竟是连尸骨也没留下一副。 掌院先生感知到身后发生了什么,心底一声叹息。 程天羽眦目欲裂,持剑而立,气息节节攀升。飞羽剑怆然出鞘,云海被斩开数丈通道,剑锋直向余世而去。 余世腹背受敌,前有掌院的石印,后有锋芒在背。以往这种程度的剑锋,根本不在他眼中,只是他今夜消耗剧烈,方才又受了周远道一剑,早已不复巅峰强大。 他眸光微变,闭了闭眼,脸色急速苍白下去。 同一时刻,林远归踉跄三步,咳出一口血来。 余世强行切断了林远归与护山大阵的联系。这是下下策,他自身也要付出极大代价。 但他需要护山大阵沟通天地的力量。 容濯的红衣在山风中猎猎飞扬,不再如血色浓稠,而像燃烧的火焰。 狂暴的魔息笼罩山巅。 在天罗九转的精神境中,他仍在陨星渊底,周身却燃起烈火,像盛放在长夜的红莲。扑来撕咬他的魔物都被烧成飞灰。 正在此时,殷璧越剑势大成。 ‘青天白日’的刺目光辉,如电光明火,撕裂沉沉夜幕,向容濯斩去。 将无比明亮的白昼带到人间。 倚湖剑与主人心意相通,剑鸣震彻回响在横断山。 余世完全掌握了大阵的力量,睁眼的须臾,却似有所感,选择硬挨了石印一击,拂袖间铺天盖地的威压向殷璧越袭去,“临渊剑拿来!” 殷璧越一怔,威压之下,危机丛生,剑势走向却已不能再变。直直刺破容濯周身火光,没入皮肤。然而离心脉不到半寸距离,再不能进一分。 只见容濯涣散的瞳光凝聚,竟是强行从天罗九转的精神境中挣脱出来,垂眸凝视着剑锋道,“临渊……” 殷璧越心中焦急,但剑被容濯制住,背后来自余世的剑气也只剩毫厘…… 死亡的阴影之下,蓦然天旋地转。头晕脑涨。 他被人拎起了衣领。是掌院先生。 先生没有带他飞,而是一手一个,拎着他和洛明川,直接破开空间,须臾就来到了学府后院之中。 比起前两次,以所赠盖印信笺穿越空间的经历,这次更加不可置信。 殷璧越在落地的瞬间,甚至还能感受到后心冰冷的杀意。心有余悸。 掌院先生一松手,殷璧越就扶住洛明川,发现师兄已陷入昏迷,就像在兴善寺对战了观的最后,人事不知。 先生在躺椅上坐下,疲惫的摆了摆手。 他便扶起师兄,先安置在后院的厢房。 横断山上无星无月,今夜的学府却是星辰辉煌。 殷璧越出来时看见先生靠在竹躺椅上,不知是不是错觉,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很多。银色星光落下,尽数染白他的鬓角。 李土根知道自己的情况。 他百年前参透空间奥秘,当世独一无二,但这样带人强行突破,还是第一次。 更何况他最后拍了程天羽一掌,将对方送去了青麓山。 剧烈消耗的不仅是境界修为,更重要的是生命力。 殷璧越行了一礼。 还未说话,躺椅上的人先开口了,声音微哑,“余世伤成那样,没了大阵支持,不敢出横断山,得一些时日才能恢复。容濯也在境中受重伤,要卷土重来,还需长谋。” 殷璧越蹙眉,他们有了时间不假,但情势依然危急。勾结魔道的或许不止余世,容濯虽重伤,或许还留有其他安排。 他没再问,而是起身给先生倒了一杯茶。 君山云雾茶,在东陆时师父随手给的。 茶汤清亮,映着星辰微光,热气氤氲,先生啜饮一口,满足的喟叹出声,似是精神了很多,“想说什么就说,全都说出来……” 今夜变故太多,殷璧越心里乱成一团,开口话就多起来,“余世和容濯都糊涂了不成,临渊剑早就被我师父回炉重铸,如今只有春山笑和秋风离。我要能有临渊,还至于……” 他突然不说了,在先生温和目光的注视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先生看着他,像看睁眼说瞎话的孩子, “可是,临渊就在你身上啊。” 殷璧越如遭雷击,怔愣后缓缓低下头。腰间的长剑无声沉默着。 像是嘲笑他空有宝山不自知。 临渊剑做为真仙留下的遗产,意义非凡。多年前甚至有传言,卫惊风就是得到这把当世第一神兵,才成为圣人的。 有句话叫得临渊者得剑道真意,得天下。 先生理所应当道,“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殷璧越怔怔道,“……师父没告诉过我。” “哦,那他可能忘了吧。”先生又摆手, “春山笑,秋风离,都是他自己打的。临渊剑是天外流火锻造,也只有流火能熔,现在这世道,上哪儿找流火去?说来诓余世那种人而已。” 殷璧越不关心上哪儿找流火,他只是无法接受,自己好端端的倚湖,怎么就变成了临渊。 这么一件大事,师父可能忘么? 殷璧越想了想,还真可能。对师父来说,只有睡觉大过天。 以往的每个细节都被放大重演,第一次拿着这把剑的恐怖错觉,起初真元无法注入剑中,遇强则强的剑鸣,了观看到它时的震惊和愤怒…… 全铺展在殷璧越眼前。 “倚湖是一把怎样的剑?” “一把神兵。” “为什么给我?” “不是我给你,而是它选了你。” 荒原上师父如是说。 殷璧越解剑再看,突然觉得不重要了。倚湖也好,临渊也罢,都是他的剑。 褪去夸张的传奇色彩,就是一把日夜被他拿在手里,该练剑时练剑,该杀敌时杀敌的剑。 真仙意凌霄能用它安定天下,自己或许没那么大本事,也能用它斩妖除魔。 殷璧越忽然想到,周远道陨落,能与魔道抗衡的亚圣又少一位,消息传出去,南陆免不了人心浮动,“青麓剑派那边……” “周远道三个徒弟都成器,只能看他们的了……”先生感叹道,话锋一转,“眼下最大的麻烦,正在屋里躺着,和他相比,其余算的了什么。” 殷璧越明白了先生的意思。 没人知道洛明川什么时候醒,醒来会是什么样。 他想,虽说师兄封印了了观的修为,可那样强大的力量蕴藏在体内,如何能稳定不变? 这次可不比在沧涯山,有剑圣在旁边看着。如果醒来的是魔尊,或者师兄丧失神智,现在这天下,谁还能制住他? 但殷璧越依然相信洛明川。与形势无关。 “会有办法的。” 先生听了这话,笑起来,从躺椅上起身,似是要散步去藏书楼看书,声音遥遥传来,“卫惊风的徒弟啊,像他。” 殷璧越沉默。 说起师父的徒弟,大师兄的剑道天赋像师父,二师姐武者的锐气飒爽像师父,三师兄的好酒疏狂像师父,就连五师弟的自恋都像师父。 自己哪里像呢? 如果剑圣还在,一定会理直气壮的回答道,“你当然像老夫啊,帅的像老夫!” 可惜现在没人能解答殷璧越的疑问。 他一个人站在院里,看着东边天空泛起鱼肚白,从黑暗到光明,好像只有一刹那的时间。 冬日的晨风吹来料峭寒意。 东方欲晓。这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 黎明时分,一辆马车驶出学府,殷璧越带着洛明川往西去。 以他如今修为,片刻不停,御孤舟渡海,到西陆也只用三日。 最终到了盘龙岭。 灵气凋敝,人迹罕至的山岭,冬日更显萧瑟。黄叶铺地,冷风肆虐,鹧鸪和乌鸦不时啼鸣。没人想的到他们会来这里。 殷璧越清理布置了一个山洞。床榻,方几,蒲团,甚至是烛台,都一应俱全。 这让他想起了出行自带全套家具的话唠,有些想笑。 但在云阳城置办东西时,一想到不知要和师兄在山洞住多久,就觉得舒适度还是很重要的。 眼下再看更觉眼熟,似乎他们赶赴折花会的路上,正是在这里歇了一夜。 只是那时他还会因为师兄近身三尺而不自在,一夜无法入定修炼。 殷璧越将洛明川仔细安置在床上,拿出阵旗,凝聚精神,开始布置阵法。 他说会有办法,就不会让掌院先生或者其他人一起承担风险。 半日过去,殷璧越脸色苍白,额上浸出细密的汗珠。最终以真元刺破指腹,逼出一滴心头血,滴在洞口。 霎时间九面阵旗隐去行迹,无形的屏障凝聚而来,洞外呼啸的风声都静下几分,仿佛此间被隔绝了一般。 殷璧越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阵法已成,气机与他性命相连。人死阵方破。 当洛明川醒来,神智不清甚至更加严重,阵法或许不能阻拦他多久。 但想要出去,只能先杀死布阵者。 现在,他就在这里,守着师兄醒来。 第84章 我只怕下一个世界没有你。 横断山上那夜的大战,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五片大陆。 起初很多普通人是不相信的。不相信‘一山三派’之一的抱朴宗,会与魔修勾结。 直到青麓山挂起漫天的白幡。 南陆有百余门派和宗族世家附属于青麓剑派。对他们而言,亚圣的存在,近乎神明。眼下这个消息,就好像头顶的天塌下来了,一时人心惶惶,草木皆兵。 宋棠作为少门主继任掌门,名正言顺。只是门派庞大,难免有几个长老生出异心。贯来行事端正,春风化雨的宋棠,也不得不使出雷霆手段镇压。所幸有钟山,程天羽的鼎力支持,青麓才没有像濂涧一样分裂。 学府先生闭门养伤,北陆乱党未清,佛修们都在深山老林里。 这样的乱世,各方内忧外患,人们顾不上谴责抱朴宗。 更有消息传来,褚浣带着濂涧一派投奔横断山,得到了一笔极为丰厚的资源。 容濯回东陆去统一魔道,余世也在养伤。 于是局面出现了难得的平衡。 但每个人都知道,平衡是暂时的,危若累卵,随时可能被打破。 ********* 抱朴宗除了青烟袅袅的九宫十二道观,还有一座宗门祠堂。 祠堂位置偏僻,除了外门弟子常被安排来这里打扫,一般是没人来的。 但是今天,光线幽暗,垂帐褪色里的祠堂聚满了人。 正堂里只有余世坐在太师椅上,十多位长老分立他两侧。 他们对面,一丈远处,神色冷肃的青年抱剑而立。 “宗门培养你这么多年,如今你正值鼎盛,不报宗门恩义,难道要做叛徒?!” “你师父要是还活着,你有什么颜面见他!” “年轻人就要识时务,明大义。你还小,不懂事,听师叔一句劝,不要自毁前程!” 长老们虽语气严厉,也都是劝解为主,没人提什么惩罚处置。 因为谁都清楚,论起战力,这些尸位素餐的长老,哪里接的下林远归一剑? 不管旁人说什么,林远归始终沉默。 他的目光似是透过人群,落在了那些陈旧的牌位上。思绪也飘远了,想到开山祖师、宗门先辈们,如果真的有在天之灵,会不会在这里看着。 旁人看不出,余世却能看出他心不在焉,脸色不由冷下来。 非到万不得已,他是不愿杀了林远归的。 林远归价值还远远没发挥。郑渭已经死了,七子中尽是些不成器的废物。宗门的后辈里再找不出第二个‘朔月剑’。更何况眼下要成大事,正值用人之际。从头培养一个,又要百年。 余世的目光落在右侧人群。 那人会意,走了出来,笑意亲切,“林师兄,我久闻你声名,崇敬你已久。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走出来的正是褚浣。他多年前与容濯有协约,等这一天已等了很久。他自知不算这些大人物的盟友,只是一颗棋子而已。但能得到更多,大可不必在意虚位。 褚浣话锋一转,“师兄剑法超绝,又可曾想过,时代的更迭势不可挡。” “乱世造英雄,旧格局注定要被抛弃。林师兄,你何不与我等一起,建立新的秩序,创造一个崭新的辉煌时代。” “成大事不拘小节,史书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后世只会记得我们开创者的功绩。” 面对这样听来鼓舞人心,热血沸腾的话,年迈长老的白须都颤动起来。 他们目露精光,神采奕奕,恨不得拍桌叫好,仿佛每个人都是新时代的开幕人。 然后林远归说话了,“一不同师,二不同门,这声师兄,当不得。” 就像一盆冷水泼进了火炉,祠堂的气氛顷刻变了。 余世的目光就像一把剑, “那老夫呢?老夫是你师父的师兄。难道也说不得你?” “如果不是念你师父早去,老夫早就杀了你。” 众长老纷纷唏嘘,说掌门用心良苦,林远归太不知感恩。 话虽如此,但当年,余世与林远归的师父也没什么同门情义。那时抱朴宗分为新旧两派,两人各是一派翘楚。后来一人闭关时不慎陨落,另一人做了掌门,肃清异己,将宗门变成了一言堂。 余世起身拂袖而去。 他眼下伤势未好,最忌心血上涌,不愿再废口舌。 声音遥遥传来,“大局已定,有没有你,都一样。” “你好好想清楚。” 众人跟在他身后,倏忽就走远了。 林远归站在空荡荡的祠堂里,看着他师父的牌位。 烛光昏黄,将他的影子拉的斜长。 ********* 殷璧越起初觉得时间很难熬。 他其实没那么洒脱,也没那么勇敢。 看着洞口阵法,恍惚间也会生出惶惑。 后来他只看洛明川,自言自语的说话,说他们认识以来的每件事。说沧涯山地牢,说叶城屋顶,说兴善寺佛堂,说浮空海,说着就慢慢平静下来。 好像明知师兄听不到,但只要说出来,就能获得力量。 让人安心的力量。 殷璧越开始打坐修行,或在识海中演剑。心思宁静,杂念不染,与在兮华峰上闭关时,没什么区别。 但今天明显不同以往。 第一缕晨光照进洞口的时候,晨光里站着一个人。 像是站在云雾里。 眉目出尘绝俗,衣摆不染尘埃,背上背着一把木剑。神色无悲无喜。没有任何威压外露。 殷璧越的气机与阵法相连,此处一点风吹草动都与他心意相通。但眼前人凭空出现,好像洞口的阵法不存在一般。 这是很可怕的事,说明对方的强大已经超乎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然而很奇异的,殷璧越生不出半点反抗和警觉。 他不知怎么描述这种感受。 他没见过仙人。 但他想,要说世间真的有仙人,就该是这人的模样。 要来就来,要去便去。站在哪里都是理所应当。 仙人走近两步,目光落在他身上,话却明显不是对他说。语气飘忽,就像在与另一个世界沟通,“我找到顾客了。” 殷璧越一怔。 就见眼前人笑了笑,笑容也是冰雪寒梅的清冷,缓缓说道,“天王盖地虎……” “作者二百五!” 殷璧越说完才意识到什么,如遭雷击。满屏的卧槽瞬间淹没了他。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高逼格仙人一秒变老乡QAQ 那人自语道,“应该是技术部二百五……请问怎么称呼?” “我叫殷璧越。” “殷先生你好,我姓程。” 再想起这人的第一句话,殷璧越觉得自己知道他来自哪里了。 那个卖假冒伪劣光环的穿越公司。 他是来做售后服务的?! 力量悬殊,我说不好用会不会被砍死?师兄救命啊QAQ“程,程前辈,是来……” “我替公司技术部,转达歉意,很抱歉因为光环安装错误,损害了您的用户体验。后续赔偿,也请与我商议。” 这人虽言辞简单,但神色诚恳认真。没有半分高高在上的姿态。 殷璧越想了想,“安装错误,是什么错误?” “安装了与您意愿相反的光环。如果您现在还想当反派,我可以立刻为您换个。” 意愿相反。 殷璧越终于知道前几次的神展开是怎么来的了。就是这个错误的光环,害自己不能安静装逼。 如果是他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一定会换回来的。 但现在,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不用了。我什么光环都不想要。身上带的这个也关了吧。” “没有问题。那来谈谈赔偿吧。” “能赔什么?” “答疑解惑,免费开挂,测八字,卜吉凶,问姻缘……可以任选两个。” “……” 等等,这为什么像街口算命? “我师兄,会变成魔尊么?” 那人看了洛明川一眼,目光又落在殷璧越手中的临渊剑上,“只要你不用这把剑杀他,就不会。莫长渊死在这剑下时,用天罗九转留了一缕神念在剑中,一旦神念进入他魂魄,百万年前的记忆就会被唤醒。他就变成了莫长渊。” 殷璧越怔怔的看着自己的剑。 他远没想到竟是这样。 兴善寺佛堂的幻境再次浮现,他杀了师兄,然后画面就变成了大殿里的陌生人。无比真实。 “剑中正气凛然,足以压制这缕神念,等时日一长,神念也留不住,只能消散。” 殷璧越听了微舒一口气。 “这算答疑解惑,你还想选什么?” 殷璧越现在脑子有点乱,他坐在洛明川床边,看着床上沉睡的人,“我不知道……”莫名的他就想说说话,“你也走过很多世界吧,有没有哪个世界让你感觉,这才是真正的活着?有没有遇见什么人,让你变得有勇气,也变得爱胡思乱想,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能再答疑解惑么?” 程小白听了这话,心想,你这不是答疑解惑,是问姻缘啊。 “爱使人恐慌也使人陌生。” 殷璧越一惊,他想说这是我师兄,我不会对他抱龌龊心思的,却说不出话。 程小白看出他在想什么, “以前有人对我说过,当你心悦一个人,他是男是女,是人是妖,是仙是魔,都不重要,你只想陪伴他,守护他,一起渡过漫长的生命。你想想是不是这样……” 一起度过……和师兄一起。 是的。 殷璧越心惊之余又生出几分惶惑,真的是这样么? 我真的,喜欢师兄? “你选两个答疑解惑太亏了,还有什么补偿要求么?” “……没有了。” 那人道,“你可以不要,但我不能不给。等你想好了再联系我。” 殷璧越手中多了一张符纸。纹路古怪,他从未见过。 “我不能多留,世界法则会察觉到。可以用这张符联系我,只能用一次。”那人似有所感,身形渐渐虚化,晨光穿透他几乎透明的身体。 画面很是神妙。 “最后提醒你,他醒来不会变成魔尊,但可能神智不清,甚至要杀你。你要有所防备。” 话音刚落,洞口的晨光里再没有人影。 殷璧越知道这是善意的提醒,师兄体内封印的修为可能压制不住,天罗九转也可能失控。危机依然存在。 他也真的设想过,师兄醒来一剑杀了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他俯在洛明川床前。 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山洞, “我不怕死。” “我只怕下一个世界没有你。” 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 第85章 我会对你负责任的 殷璧越蓦然对上一双好看的眼,尚未来得及欣喜,‘师兄’两个字卡在喉咙里,就瞬间如坠冰窟,说不出话。 洛明川醒了。但那双眼睛瞳色漆黑如深渊,丝毫没有刚清醒的迷茫,反而冷静的可怕陌生。 殷璧越周身真元催发到极致,手中临渊剑微微震动,试探着唤了一声,“师兄……” 洛明川直直看着他,只说了两个字,“快走。” 殷璧越松了一口气,“不,师兄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洛明川清醒的知道自身状况,“我没有事。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殷璧越摇头,“如果真的没事了,要走我们一起走。” “轰——” 山洞颤抖一瞬,滂湃的威压如海潮般涌来。殷璧越被震的踉跄两步,跌倒在地,不可置信的喊道,“师兄——” 洛明川起身下榻,周身气息飞速攀升,如洪水决堤,衣袖和墨发都被高高扬起。他缓步而行,站在了殷璧越身前,没有再说话。眸光涌动,似是在竭力压抑着什么。 莫名的,殷璧越再次想起佛堂里的幻境。 师兄依然是师兄,还认得自己,却有几分像长渊殿王座上那个墨色华袍的人。 冷淡的神色,高高在上的姿态,如出一辙的眼神。 站在布置简陋的山洞,也像站在烛火煌煌的华殿之中。 警惕时已晚,殷璧越在如有实质的威压之下,真元流转凝滞,一身修为被死死克制。 只能眼睁睁看着洛明川俯身,逼近了他。 极致的危险感随之袭来。 他眼中满是希冀,“师兄,你是清醒的,你还认得我的,对吧……” 天旋地转。 他被人打横抱起,蓦然后背一痛,才惊觉自己被压在了床榻上。近在咫尺,呼吸相闻,温热的鼻息全喷洒在颈间。 殷璧越心中惶惑,他觉得师兄不应该这样。 师兄不会弄疼他,师兄永远温和。但这偏偏就是师兄,不是别的什么人。 温热的呼吸似是要烫伤他颈侧的皮肤一般,又夹杂着濡湿的舔吮,身上人像是在品尝什么美味,令殷璧越微微颤抖。 他虽修为被克制,然而手中握着临渊剑,不至于毫无反抗之力。只是想起那位程前辈的话,顾忌剑里的神念会使洛明川真的变成魔尊,便慌忙将剑收进袖里乾坤中。 两手空空,再无倚仗时,才真正开始害怕。 他想起师兄以前说过的话, “天罗九转练到第八层,就要不断吸食他人的生命力和修为化为己用……这种功法,一旦开始就回不了头了。” 所以现在,师兄解封修为之后,要吸食自己的生命?可这样挑地方下口的姿势,是要吃了自己么? 殷璧越想起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八个字。 “不,不要……”他偏过头,竭力躲避,甚至抬手去推身上人。却被威压死死制住,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洛明川闻声抬头,手指掰过殷璧越的下颌,让他转头直面自己。 殷璧越望进了漆黑如墨的瞳孔里,墨色沉沉如深渊无边,映着脸色苍白的他。 须臾间脑中混沌,像跌进了温暖的云端,舒服的神思都恍惚起来。 殷璧越看着师兄的眼睛,觉得真是明亮好看,案上烛火跳跃在眼中,好似星辰。 只是看着,就像喝了几十坛的醉留仙,醉的不知今夕是何夕。 再强大的神魂力量,也不足以抵挡近乎大成的天罗九转。 洛明川轻笑一声,抬手取了身下时刻人束发的乌冠,于是三千白发倾泻如瀑。 殷璧越含混的呜咽一声,就像困境中的小动物,在孱弱的呼救。洛明川知道他是在喊自己。 “师兄……” “师兄……” 他在无意识的向施暴者求救。 洛明川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不然怎么会做这种事。 又觉得从未有一刻比此刻更清醒,终于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极端的矛盾,爆发的边缘。就像行走在悬崖峭壁,下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发乎情,止乎礼,不逾矩。他一贯是这样。 甚至有人觉得他不求名,不图利,端正的就像个没有欲望的人。 可是生而为人,怎么可能真的没有欲望?世上又哪有绝对完美的君子或圣人? 天罗九转修行到这种程度,足以勾起人心底最深的渴求,放大到极致。 他扣住怀中人的后脑,不容拒绝的,落下了一个吻。 绵长而凶狠。 殷璧越喘不过气,破碎的呻吟全卡在喉咙里,只能发出低弱的呜咽。 他因为修行寒水剑而长年体温偏低,但是现在,却感觉浑身燃起一把火,烧的他眼尾都微微泛红。 年轻而生涩的身体经不起刺激。 师弟动情了。 这个认知让洛明川很愉悦,心中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看,师弟也是喜欢的,所以有什么不可以? 得到他。 让他完全属于你。 殷璧越乖顺的任由摆弄,眼里眉间都染了艳色,与平时的清冷截然不同。 从外袍到里衣,就像拆开一件礼物的层层包裹,洛明川极有耐心。 所幸时间很多,不着急,慢慢来。 立冬之后,天色早早就暗下来。鸟兽寂静,山林间只有风声呼啸穿行,扬起落叶纷飞。 月上中天。 冰冷的月光照进山洞,也有了炽热的缠绵温度。 ********** 殷璧越清醒的时候,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头脑不再晕沉,思绪清晰,真元充沛,运行流畅,甚至修为也比以往高了。 他第一反应是拿剑,才想起临渊已被自己收起来。因为怕伤到师兄…… 师兄?! 殷璧越蓦然转头,正对上身边人关切的眼,“师弟,你醒了。” 眸光柔和,又带着内疚。 殷璧越才发觉,他躺在床上,而师兄坐在床边守着他。 洛明川取出一套崭新的外袍要为他穿上,殷璧越慌忙起身,锦被滑落,垂眸就看见身上的袭衣也换了新的。 纷杂的记忆如海潮般涌来,殷璧越头疼一瞬,却只记得自己被压在床榻上,以为师兄要吸食他的生命力…… 然后呢? 没有了,隐约回想起很热也很舒服,像在温暖的海潮里沉浮。 他突然有一个很不好的猜想,“昨天,我是不是……” 洛明川避开他的目光,觉得自己实在禽兽不如。其实不是昨天了,现在是三日之后。 殷璧越心中一沉,抬手就去扯洛明川的前襟。洛明川一时不察,被他扯开衣服,白皙的胸膛肌理分明,几道刺目的红痕浮现其上。 明显是被什么人抓的。 这一定,很疼吧…… 殷璧越根本想不到,这是自己哭哑了嗓子,哽咽着求饶“不要了不要了”,一边在人身上竭力抓挠出的痕迹,其实洛明川后背被抓的更多。 他现在已经开始脑补自己强迫师兄的过程了。 看来没错了。他把师兄睡了。 他趁师兄神智不清,对师兄做了禽兽不如的事。 昨天早上才被答疑解惑,刚想明白自己喜欢师兄,晚上就二话不说把人睡了! 这还是人么! 他持礼重道,凛然不可侵犯,堪称修行界第一正人君子的师兄,就这样被他睡了! 要是不负责任还是人么! 殷璧越正往死里唾弃自己,就听洛明川开口了,“师弟,你的剑呢,拿出来吧。” 洛明川想说,毕竟我做了这样的事,就算你拔剑杀了我,我也没有怨言。 殷璧越慌忙打断,“我会负责任的!” 难道师兄想不开,要用他的剑自刎?! “师兄!我知道这事儿,名不正言不顺,但我们回去就合籍,我一定给你个名分!” 洛明川设想过几十种后果,但绝不包括眼前这种情况。他怔住了。 这不是他该说的话么? 殷璧越见自家师兄不说话,索性将人揽入怀中,但因为身高差距,更像他扑进了洛明川怀里,“师兄,我想清楚了,我是真心爱慕于你。之前在沧涯山,你也提过道侣的事……可见并不讨厌我,也想过和我在一起对不对……我定会好好待你,你且信我一次。” 殷璧越不善言辞,但第一句说出来,后面就顺畅了。他只想表达心情,顾不得什么脸皮虚礼。 洛明川听见第一句就懵了。好像千万朵烟花同时炸开。 他固然欣喜,但清醒以后,道理还是要说清楚,他看着殷璧越的眼,“师弟,这种事,其实是你吃亏的。这些话,也都该我说。” “我修为解封太快,神魂无法承受,以至于被功法本身勾起了邪念。” 他没有说完,其实是因为邪念压抑太久,一朝被引导爆发出来,就再不可收拾。 殷璧越心想,什么修为解封什么功法,反正都生米煮成熟饭了。 师兄就是我的人了。~\(≧▽≦)/~ 突然脱口而出,“那,师兄喜欢我么?” 问完殷璧越就后悔了。 他觉得自己太不洒脱,像唧唧歪歪的小言女主。 这怎么行,自己应该是霸道总裁龙傲天,‘别想从我身边逃开!’ 洛明川闻言,眼里笑意沉沉浮浮,温润的琥珀色像一片湖水,直要让人沉溺中。语气却异常郑重,“我心悦你,远比你能想到的多。” 殷璧越从脸颊烧到耳根。 太,太犯规了。QAQ 第86章 英雄应该死在战场 殷璧越下意识避开洛明川的目光,低声道,“我们回沧涯吧。” 洛明川笑了笑,应道‘好啊’,说完看了一眼洞口。 殷璧越看见洞口的阵法立刻会意,但刚才转移话题逃避的尬尴再次涌上。 完了,师兄不会以为我弄这个阵法,就是为了把他困在这里那什么他吧?要不要试着解释一下? 殷璧越一边拔阵旗一边唾弃自己,呸!太污了!师兄才不会这么想! 再说睡都睡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QAQ 洛明川自然不知道他单纯的师弟在想什么,只是忍不住问道,“身体怎么样” 殷璧越慢吞吞的拔完最后一个阵旗,闻言手一抖,“挺好,不,比之前好,我涨了修为……” 洞口光华流泻,无形的气机封锁解除。 洛明川走上前去, “那就好。昨日我们第一次双修,我还怕有疏漏的地方,害你吃苦。” 殷璧越终于知道自己经脉里多出来的真元是哪里来的了。他长年修行寒水剑,染得一声寒气入骨,真元运行在体内,都能浸出冷意。 但是这次醒来之后,经脉里多了一股微弱的真元,好似潺潺的暖流,与体内循环略有差异,自成运行路径。 这种感觉很奇妙也很暖和,就像每次靠近师兄的温度。 “师弟,天罗九转的真元运行你应是知道了,但这功法有些诡谲,我还是不希望你练。往后……顺其自然就好了。” 殷璧越觉得师兄关切的话语里,似是含着笑意。 不由胡思乱想,顺气自然啊,这不就等于自己不用修炼这门功法,全靠那啥,双修来进步么。 莫名的羞耻感笼罩了他。 直到被洛明川拉着走出山洞,重见天日,还沉浸在自己的脑洞里。 虽然是他强迫在先(大雾),但凭借着满满爱意的情话表白(大雾),感动师兄,成功避开各种虐点狗血,最终走向HE的康庄大道!(弥天大雾) 殷璧越简直要为自己欢呼落泪了。 他感受到手掌的温热,蓦然抬眼看见身前人拉着自己的手,行走在稀薄的晨雾里。 沧涯宽袖窄腰的道袍,将高挑的身形勾勒毕现。墨发轻扬,被朝阳镀上光芒。 看的殷璧越心满意足,觉得脚下的泥土落叶都松软的不像话,每走一步都要陷进去。 甚至想着,师兄如此美好,这辈子如果睡不到,人生真是一点意义也没有。 这时洛明川回头,略一挑眉,轻轻笑了笑, “好看么?” 殷璧越想也没想,“好看。” 你这么好看,我只想和你睡觉。 救命,差点后半句也说出来了QAQ 满脑子的龌龊,朝着黄暴道路撒腿狂奔,一去不复返。 师兄知道了绝壁会抛弃我吧QAQ ***************** ‘皇都’是一座城,它屹立在北陆最中心,没有多余的名字。 高耸入云的城墙,总共八扇巨大的城门,能容四辆马车并驾齐驱的大道。平日单是出城入城的人群车马,就以万计。 而每个来到城下仰视的人,都会感到自己的渺小微弱。入城之后,没入往来络绎的喧嚣人海中,更像沧海一粟,了无踪迹。 这座城太大了,很少有谁能找到什么存在感。学子来这里读书求功名,商人来这里开门做生意。再大的野心和抱负,这里都能容得下。 权贵也多,城南地界,街边花盆掉下砸五个人,四个都是有封地的王侯。只有花柳巷的姑娘,能把各家各族的华辇马车挨个认清楚。 暗地里,各方势力牵制平衡,谁也不能一手遮了皇都的天。 而明面上,巍峨的皇宫就在那儿。王座上的人,才是真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 北陆的冬天贯来很早,皇都里已落了第一场雪。往年的初雪是积不住的,但这场雪泼泼洒洒下了四天四夜。 白日里扫了几个时辰,半夜的功夫又积了厚厚一层。遮住皇宫的金色琉璃瓦,南边高楼的描金彩灯,天桥下乞丐讨饭的碗,城北藏污纳垢的臭水沟,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这是太子登基前夜,大雪依然在下。 家家封门落锁,学堂听课,市坊闭市。连以往达官贵人们饮酒作乐的花柳巷都沉寂下去。 九街十六巷的寒绯樱开了,冷意彻骨入髓。 偌大的皇都,雪落无声,寂静如墓。 都城的百姓多年处在权力斗争的中心,连卖菜的妇人也耳濡目染,多少生出些敏锐直觉。 八个城门的守卫怎么提前换了班,城头的箭楼上怎么有了人。甚至还有人在城西戍守营,看见过三千皇徽禁卫。 就像地河的暗涌,角落里的蛛丝,更多看不见的,不代表不存在。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明里暗里很多双眼睛看着皇宫。 而今夜的泰和殿外,反常的冷清,没有宫人扫雪,也没有近侍点灯。只有一位全甲在身的将军,抱剑守在阶前。 殿门里,高大的铜鹤灯台,朱红梁柱上的华藻浮雕,光可鉴人的琉璃砖,都无声的沉默着。 烛火煌煌,落在段崇轩的眉眼间。还有六个时辰,他就要登基,成为真的皇帝。但他眼底,还隐约带着昔日散漫的笑意。 他守在他爹的床前,似乎并不在意今夜会发生什么。 段圣安也在笑,父子两人都很愉悦。 病榻上的皇帝回想这一生,少年丧母,中年丧妻,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没有老年丧子。 他的祖辈们征战多年,统一北陆,做的是争天下的功业,而他使万民富足,做的是安天下的事业。 守业更比创业难。这辈子过的真难。 可哪个皇帝不难?就算当个后宫三千的昏君,也有每天招谁侍寝的难处。 然后他问,“我杀了你娘,这么多年,你还怪我么?” 段崇轩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沉默片刻,说道, “爹在我心里,一直是英雄。” 段圣安感叹道,“你说的对。” 他想,君王可以死于病榻,英雄却不能。 英雄应该死在战场。 他撑着床榻,开始蓄力起身,额上浸出冷汗。段崇轩要去扶,被他摇头制止了。 年迈的帝王自己站了起来,脸上每一道如刀剑刻下的皱纹沟壑,都尽数舒展开。他穿靴披衣向寝殿外走去,脚步声在空荡的宫殿回响。 段崇轩跟在身后,恍惚生出错觉,好像自己的父皇还能再活五百年。 他们走出大殿,冷风扑面,大雪纷飞。一只羽翼遮天的青翼鸾,拉着皇辇破雪而来,俯在地上。 最后来到了皇宫中最高的露台,也是全皇都最高的建筑。风雪夜色里睥睨万里江山。 向北边望,天边隐隐显出火光。甚至能隐约听到杀伐之声,兵刃相击与嘶声呼喊。 再然后,东西南面,也起了火光。 夜色里的火把,连成蜿蜒的火河,向皇都而来。 “对这些人而言,今夜是最后的机会。对我们而言,今夜是最后一战。他们没有选择,我们也没有。” 年老的皇帝如是说。 没有人知道北皇这位亚圣还能活几个月,还有鼎盛时期的几成实力,最万无一失的方法是耗死他。至于太子,最初更没人在意,说起境界修为和手段,哪一样都不被王位的角逐者们放在眼中。 他们在朝堂上兴风作浪,在市坊间煽动民心,在悄无声息的渡河翻山,改旗易帜。纵然遭到打压,也无法重伤根基。 然而禅位太子的诏书拟好了,昭告天下,更是有人传出消息,段崇轩会在登基当日废藩王。 这下明里暗里,都不能再等了。 局面看似是段圣安掌握主动,是他的选择,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没有选择的事。他老了,看的不如以前远,不知道这个天下,到底有多少人存有异心。 贤王的性情他了解,孤注一掷,一定会在今夜进京。但是还有谁?还有谁帮助他,或者想分一杯羹? 不管有多少人,这样的大事,必须全力以赴,那么所有的底牌都会被亮出。 他要在段崇轩登基前,肃清一切可能的阻碍。 火河来的很快,大雪不能阻,各方队伍里的马车华辇上,坐着有承蒙祖荫的异姓王,也有段圣安的亲兄弟。 他们队伍中,多数人神色坚毅,似乎准备为争取最好的结局而战,也准备好了没有命回去。 守卫营里有人拔刀砍向自己的同伴,城头的箭楼上血流成河,甚至连宫里值守的禁卫,也有反叛者,谋划着一场行刺,被青翼鸾吐出的火焰烧死。寂静的皇都被杀伐声淹没。 大地颤动,土石烟尘纷飞。普通人躲在地窖里,母亲抱着幼童,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攻城的强度越来越大,甚至推来了十二发火炮,城头守军请援三次,段圣安在露台上做了一个手势,抵抗被放弃。巨大的八方城门打开,就像迎接八方来客。 最先锋的队伍已攻打到了皇宫的天玄门时,终于所有反叛者都进了城。 厚重的城门再次关闭。 城中犹如人间炼狱。 火把,点火的箭矢,轰鸣的火炮,青翼鸾烧破天幕的火光。到处都是火,雪地被照亮,滚烫鲜血洒上去,升起蒸腾的白雾。 修为最强者开始集中攻击的皇宫的防线,与禁卫军殊死搏命。城南的权贵们府里私军也出来了,立场各不相同。 贤王独自驾车向宫墙驶去,他除了是一位王爷,还是一位大乘圆满的修行者,最接近亚圣的存在。 马车直接在宫墙上破开一个大洞。成百上千的叛军涌入皇宫。 段圣安蹙眉,然后他拿出了匕首,划破掌心,鲜血滴落在高台下,渗进雪地里。 一时间,段崇轩只能听见血落的声音。 无数的宫阁殿宇接连亮起,金色的光芒直冲云霄。从琉璃瓦,从白玉阶,从园林回廊,从偏宫枯井,贯通每个宫门,最终汇聚在正殿,这些光芒连成一片,整座皇宫大放光明! 段崇轩知道,正殿的王座就是阵枢,也是那滴血真正落下的地方。 他喊了一声‘爹’。 段圣安脸色有些白,苍老的声音在风雪里微颤, “通向王座的,就是一条铺满鲜血的路。敌人的血,亲人的血,自己的血。” 第87章 开明家长感天动地 在口耳相闻的传说里,北皇宫埋着一座生杀大阵。大阵由王族血脉开启,生杀予夺。自从北陆统一,皇宫建成,这座阵从未使用,威力也无法具体估量,逐渐被世人遗忘。 而今夜,万千道璀璨的金色光线交织,穿过漫天风雪,连成铺天盖地的网,将闯入皇宫的反叛者绞杀。 细若发丝的光线,带着古老而肃杀的气息,所到之处,坚硬的铠甲被切割成不规则碎块,连同包裹在内的血肉骨骼也一并被切割。 甚至来不及发出哀嚎,活人眨眼间就成了一堆零碎的肉块。这场景血腥残忍,令人望之生怖。 皇宫里到处都是血肉。嘶喊与混乱开始,先前涌向宫中的众人,不要命的向宫外逃去。 段崇轩站在露台上,一切惨状尽收眼底,脸色微有些白。 贤王的马车分崩离析,他飞身而起,毫发无伤的立在碎裂的车辕上,傲然道,“本王也是皇族血脉。” 一道玄妙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与大阵同宗同源,混若一体。金光避退,风雪被劲气重重震开,他持剑向露台凌空飞渡。 宫外大局已定,只要他在皇宫中杀了段圣安,他就会变成皇宫的主人,北陆的陛下。 以往,要杀一位亚圣是想也不敢想的事。但今夜不同,他知道开启生杀阵的惊人损耗。现在的段圣安处在百年来最虚弱时刻,而他正值鼎盛。再没有更好的时机了。 大乘境圆满的剑意霸道至极,一往无前。 却有长枪划破夜色,斜斜刺出,在半空拦下剑刃。星火四溅,映的夜空明亮一瞬。 一击之后,贤王落回原地,瞳孔微缩。 守在泰和殿前,全甲在身的将军,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握着‘烽火’长枪,磐石般站在露台下。 在叶城时,王禧请说陛下病重,请太子回宫,段崇轩张口问的第一个问题,也是唯一一个问题,就是‘白铳翎何在’。 因为要说皇宫里信任谁,段崇轩也只信一个白铳翎。 段圣安看见了白铳翎手中的‘烽火’,没有责怪儿子自作主张,反是说道,“你可以借东西给他用,也可以信任他,也就未来十年。” 换言之,十年后大势不同,人心易变,要另作考量。 段崇轩回道,“我和铳翎认识二十年了。” “朕和你皇叔认识二百年了。” 段崇轩只有一个皇叔,就是贤王。 于是他不再说话,沉默的看着宫里,城里。 看着贤王胸有成竹的宫外局势,开始翻天覆地的变化。 谁能想到,整个皇都都是一座大阵? 金色光辉中混杂火光,寒冷的风雪中混合热血,这场谋反,终于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叛军如潮水般向城墙奔逃,但城门早已关闭,谁还出的去。等待他们的只有城墙上箭楼射来的箭矢,如黑云压顶铺天盖地。 段崇轩突然想起二师姐送他回北陆时,沿途应付了十余次刺杀,几经险境,最后来到皇都城门外。 他向师姐行大礼,“就到这里吧,剩下的路得我自己走了。” 这是他自己选的。沧涯不该牵扯进来。 没人庇护他一辈子,师兄师姐不能,他爹也不能。 很多年后,血色燃烧的这一夜,在北陆史书上被记作‘凛冬之变’。叛军入皇都,全军覆没。 而现在,皇族父子站在露台上,看着雪幕和逐渐敛没的金光,完成了最后一场对话,“比起用阵法杀自己的兄弟,朕更喜欢上沙场。” 贤王死在了露台下,死不瞑目,盯着王座的方向,殷红的血在身下雪地浸开大片。 “可惜朕是去不成了,得靠你去,带着朕的‘金戈铁马’和‘烽火狼烟’一起去!” ‘烽火’是一把神兵,‘金戈铁马’是北陆最精锐的军队。 他把稳当的王座留给儿子,也把乱世留下。 年老的皇帝问道,“能行么?” 段崇轩答,“我从来没怕过。” 皇都的每一条街巷,不知从哪里涌出许多皇徽金甲的军队,将幽绿的液体滴在遍野残尸上,残尸便如冰雪融化,连血色都不曾留下。 更有人将尸体装满鱼贯驶来的木板车,按照既定的路线运出城,郊外早有人挖开巨大的尸坑。 宫里点灯了,千余宫人开始手脚麻利的洒扫。北风吹散浓重的血腥气,只留下御花园里寒梅的清香。 风停雪歇,东边天空泛起鱼肚白。天地在雪后洗刷一新,街道明亮的刺眼。 如果不是城墙砖缝的暗红血渍,几乎看不出夜里的血流成河。 段崇轩在今日登基称帝。 ********** 掌院先生起身回屋,他如今走动,甚至有时候需要副掌院来搀扶。 他看到了北方天空的光芒,如碎金闪烁在夜色中,是阵法的光。即使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朋友,也依然会感到寂冷。 卫惊风,曲江,周远道,段圣安,他们和他一起在这个世界上活过。漫长的生命与风云变幻中,曾合作交易,也免不了互相算计。 但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了。 夜里的学府,静谧宁和。不远处高楼上的灯火格外显眼。 他侧目问道,“学生们都回家去了么,三日后闭院吧。” 副掌院认真答道,“上月是回去了一些,但也有一些,不愿意走的。留下上课,晚上在夜书楼里读书。” “上课?” “是,教习先生们都不走。说课还没讲完,但凡有一个学生听,就不能停课。” 副掌院补充道,“我也不走。” 先生叹息道,“今非昔比。我护不住你们啊。” 让一个亚圣说出这样的话,是很辛酸的事。 但这就是事实。从前的学府处在一山三派之外,绝对中立,争端不扰。如今大不相同,掌院先生的立场,就是学府的立场。 学府里不全是修行者,更多的是读书人,是书生。 百无一用是书生。 副掌院最后说道,“我们在这里,也能为学府做些事。” 不折风骨也是书生。 ******** 殷璧越和洛明川翻山越岭回沧涯时,西陆落了第一场薄雪,微寒的空气中,满是初雪的清新味道。 沧涯山下百里外就接连设有戒严关卡,一路上遇到往来换班值守的弟子,皆是神色肃穆,威压外露,丝毫没有往日执法堂前聚众谈笑的轻松。 有人认出他们,上前见礼,就像吃了定心丸一般松了口气,尤其是看到洛明川以后。 沧涯山的巡防部署安排,都是洛明川之前一手安排好的,此时上山,沿路简单询问,殷璧越在一旁听着,只觉近来形势愈发严峻。每日山外都有魔修踪迹,人数很少,但身法高明,更像是来刺探情况,有几个抓住的都关在地牢里审问。 主峰的清和殿,掌门和各峰主正在讨论与青麓,濂涧宗一派结盟的部署。 柳欺霜和燕行都下了山,兮华峰的位置只有君煜一人。但一人足以当家。 洛明川和殷璧越直接被请进殿内,以修为战力论,二人如今已胜过几位峰主,不免让人感叹时运难测,不可思议。 正事说完,众人散去。殿里只剩了掌门,君煜,还有他们两人。 目前沧涯知道洛明川情况的,也只有这四个。 正阳子问道,“怎么样?” 洛明川答,“稳定住了。” 正阳子松了一口气,自家徒弟多靠谱他是知道的,说了没事一定没事。 “但弟子还有一事……” 洛明川未说完就被殷璧越打断,“我们还有一事要说,我与洛师兄情投意合,此番已私定终身,我知这事不妥……” 他竟是行大礼跪下,看着君煜, “但如今师父远行,我全请大师兄作主。” 洛明川随即一同跪下,他没想到师弟说的这么快,不由心生激动,“我与师弟互相倾慕已久,请师父成全。” 正阳子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目光,君煜眉峰微挑,也没说出什么反对的话。 正阳子沉吟道,“事是喜事,只是赶上这时候,不便请宾客,也不好行典礼。” 洛明川是下任掌门,殷璧越是剑圣弟子,两人无论是身份还是修为,按规矩都是要大肆兴办的。 “我是不在意虚礼的,只可惜委屈了师弟。” “只可惜委屈了师兄。等以后安定了,我给师兄补上。” 两人同时说完,看着对方,轻轻笑了起来。 正阳子不忍直视的别过头去,心想你俩现在就合吧,一刻也别耽误了。 面上轻咳一声,“那典礼就省了,下月初三是吉日,去祠堂焚香拜过祖辈,签合籍册。这事儿就算成了。 他说完看了眼君煜,征询他意见。 君煜点头。 殷璧越原本心中忐忑,虽说这个世界的修行者中,早有男子合籍,但毕竟阴阳交合才是正道。是他把师兄拐上歪路,远没想到这事这么容易就成了。 真是开明家长感天动地。 就听君煜冷肃的声音响起,“你随我来。” 殷璧越忙跟上去,又回头看了一眼师兄,见洛明川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立刻安下心来。 第88章 春风十里不如睡你 君煜往兮华峰走去,殷璧越跟在后面,心情渐渐紧张起来。回想起刚才大师兄一直没说话,是觉得私定终身有辱门风,现在要带自己去跪师父画像? 呸,师父又没死,跪的哪门子画像。 事实上,君煜不说话,是因为不知如何开口。他怕师弟吃了亏而不自知,或者根本是受人蛊惑,一时冲动。如果换了柳欺霜,燕行,段崇轩,任何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沟通方法,可君煜不会。 眼看就要走到崖边了,君煜只得回身,直言道, “师弟,合籍不是儿戏。签了典册,契约成立,对双方的气运命格都有隐秘影响。你可是真心愿意与他合籍?不是他做了什么事,诱拐于你?” 殷璧越大惊失色,“大师兄,我自是真心,其实说起这事……还是我失礼在先。” 君煜眉峰微挑,很是不解。 殷璧越低下头去,决定再不隐瞒,“洛师兄当时受功法影响,神志不清,是我强迫了他。我倾慕洛师兄,他也说过,也说心悦我的……” 君煜沉默了。 他分明记得很久之前,大殿上公审,洛明川那时还亲口说过,意图强迫师弟。 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儿? 剑道天赋无双的兮华峰大弟子,修行生涯一次生出困惑——难道如今与人合籍,都要互相强迫才算情投意合? 遇见打不过的怎么办? 想不通,果然还是练剑最简单。 半响,他沉吟道,“既如此,往后你好好待他。” 殷璧越忙点头,“这是自然。我绝不会辜负洛师兄。” 相同的疑问,正阳子也有。方才在正殿一幅风清云淡,早有预料的模样,现在回了内殿,转头就问自家徒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洛明川笑道,“师父不是都听见了,我与师弟真心爱慕……” 正阳子拍桌子打断他, “谁问你这个!我是问你有没有使手段?!有没有?!” 洛明川收敛了笑意, “我用了迦兰瞳术。” 正阳子痛心疾首,指着他直哆嗦,“你,你居然敢……你怎么能……” 洛明川上前给师父拍背顺气,“弟子知道错了。” “但是不后悔。” 正阳子刚舒的气差点没上来。 “我就知道卫惊风家的徒弟没那么容易开窍!你现在使手段,以后怎么办?凭你们二人的修行天赋,寿元漫长以百年计,你能蛊惑他一辈子?!” 洛明川早就想过这些。那天在山洞,他的心神被天罗九转勾起欲念,又不愿看到师弟反抗,便用了迦兰瞳术。 所以殷璧越醒来时,才什么都不记得。 他正色道,“我不会再用瞳术,以后师弟不愿意,绝不勉强他半分。” 正阳子叹了口气,“你知道就好。不要把人逼太紧,现在离合籍还有半月,多给他一些时间,让他自己想清楚。” 洛明川点头,“弟子明白。这半月不会去找师弟。” 正阳子摆摆手,算是放过他了,又恨铁不成钢的冲殿门口喊,“来了就进来!躲在门口偷听成何体统?!修为不用在正道上!” 被他一训,何嫣芸吐着舌头跳进来,先给师父顺毛撒娇,“我刚刚来,路过嘛……” 转向洛明川时喜笑颜开,“师兄!你要跟殷师兄合籍啦!定在哪天?礼服裁了么?天大的好事,居然不早说!” 正阳子轻斥道,“笑成那样做什么!又不是你合籍!” 何嫣芸抿嘴。 “行了,都散了吧。让为师静静。” 洛明川行了礼,退出去。 “师妹,时局动荡,我和你殷师兄的意思,是一切从简,最好也不要声张,免得大家近来巡防分心……” 何嫣芸兴奋不减,“我晓得的,但合籍毕竟是大事,礼服总要裁啊……师兄你得封沧涯首徒那日,穿的就好看极了,殷师兄也该有一身。” 沧涯弟子的道袍都有专门的织造局制作,受执事堂管理。洛明川想起自己那身繁复的礼服,提前一个月就有人来量尺寸,怕是做来不易。 便笑着摇头,“眼下哪有功夫……” 何嫣芸拍胸脯,“交给我和小莲了,师兄别操心!” 洛明川笑道,“师妹的心意,我和你殷师兄心领了。但还是多花些功夫在正事上为好,我这次回来,还没考校你修为……” 何嫣芸听了撒腿就跑,转眼就没人影了。 *********** 殷璧越回到自己小院打坐,吐纳入定,真元在体内流畅自如,多出来的那道暖流潺潺而过,与自身真元浑然一体。 夜里他在院中练剑。冬季练寒水剑,即使不用真元,单凭剑意,也威势天成,寒意凛然。收剑时望见夜色里远山的阴影,想起上次在清和殿议完事,他和洛明川跟着各自师父师兄回去,又暗中传音定下地方,两人便晚上相会。 那时还名不正言不顺,谁曾想一晃就要合籍了。他突然开始感谢那位程前辈的答疑解惑,让他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心境舒畅,长剑起势,酣畅快意。 第二日有两位姑娘来访,是何嫣芸和阮小莲。 殷璧越得知她们的来意后很不好意思,“怎么好让师妹们做这种事……” “这有什么,我和小莲等很久了!难道殷师兄信不过我俩的手艺?” 阮小莲点头,“终于等到你们成眷属,有事做才开心啊!” 殷璧越被推着量尺寸时还懵逼着。 等等,什么叫终于,你们一点不惊讶么?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的啊!! 他看看两个妹子的表情,决定还是不问了。 #全世界都看着我和师兄谈恋爱只有我傻傻分不清楚QAQ# 合籍之前的日子是平静的。知道消息的人也不多。 殷璧越的师兄师姐在山下,不便传信;洛明川最近在集合弟子排演剑阵,也不愿让他们分心。 两人心照不宣的都想闷声办大事。带着隐秘的期待,一天天数着日子。 洛明川那日答应了自家师父,这几天真就忍着不去找殷璧越。 他在学府读书时,学过一种剑阵,适合伐髓和练气期弟子。这些弟子单独战力有限,但若多人成阵,配合密切则增威十倍。他白天忙着排演剑阵,批复各处传来的玉简和信笺,晚上则要修行天罗九转。如今不再用消极的方式克制修炼,也明白只有越了解这门功法,才越不容易被它控制。 洛明川过的充实紧张,却度日如年。 某个瞬间常常会想,师弟现在在做什么呢? 殷璧越在试衣服。 以何嫣芸和阮小莲的修为和手艺,自然比织造局更快更好。殷璧越站在水镜前展袖,层层叠叠的华袍上,暗纹如水波漾开。镜中青年白发乌冠,宽肩窄腰,气质高华,一派清风朗月。 他揖手为礼,“有劳二位师妹费心。” “哪里当的起谢。殷师兄高挑,再繁琐的礼服也撑的起。” 阮小莲笑起来,“这套衣服的样式和细节都是按洛师兄的礼服做的,只是暗纹不同,洛师兄是回云纹,殷师兄是水莲纹,正是‘云在青天水在瓶’。” “衣服好看,殷师兄你更好看,可惜洛师兄最近在忙,等他看到一定要被迷死了。” 殷璧越被夸得赧然,又不想显得扭捏,只得转移话题一般道,“他确实忙,我也五天没见他了。” 说完自己先一怔。 原来每天都在数日子啊。五天而已,分明时间很短,可为什么如隔春秋? 不禁想起两人在山洞时,虽然师兄昏迷不醒,但至少可以天天看到,哪像现在。 何嫣芸见他不再说话,似是看出什么,自顾自的说, “我小时侯,经常想溜下山吃烧鸡,但怕被笑话太重口腹之欲,就不敢让小莲知道,只能忍着。后来终于有一次忍不住说了,才知道原来她也一直想吃!我们当晚就下山吃了!从此我明白,吃到嘴才是真理,要脸做什么!” 阮小莲笑着骂她没个正经。 两人走了之后,殷璧越换了常服,试着入定,又难以集中精神。来到院中练剑,也剑意滞涩。 心思浮动,反反复复的想,最终做了一个决定。 五天也该忍够了,师兄不来找我,我就去见师兄。 对!见到人才是真理,要脸做什么! 不要脸的殷璧越当晚就摸黑上路,身轻如燕,转眼来到主峰,站在洛明川院门外。 不待他抬手敲门,门就开了。洛明川笑着将他迎进院中。 殷璧越只见屋里暖黄的灯光透出纸窗,流泻一地。师兄就站在光晕里对他笑。像是在山洞里的每个夜晚,烛火跳跃在眉间。 殷璧越在这一刻生出无限勇气。 洛明川声音温和平静,“这么晚了,师弟有事?” 事实上,他很紧张,袖里双手紧握,指间泛白。他怕自己忍不住,下一刻就要将人拥进怀里。 殷璧越道,“我没事,就是睡不着。” “我有两卷西南游记,读来妙趣横生,师弟拿去看看,打发时间?” “不看。” “我陪师弟去崖边练剑?” “不练。” “师弟喜欢剑阵么?” “不喜欢。” 洛明川失笑,觉得师弟像个小孩子在赌气,但他丝毫没有不耐,反而生出隐秘的欣喜,因为感到自己在被师弟全心全意的依赖信任着。 “那师弟想做什么?” 殷璧越仰着脸,带着一时冲动和一腔孤勇, “我想和你睡觉。” 春风十里,不如睡你。 洛明川一怔,就像旷野上的火花齐齐炸开,炸的他一时不能思考。 他凝了凝神,“现在还不行,再等等吧……我们只有十天,就合籍了。” 殷璧越开口重复一遍,话变成了, “我们还有十天,才合籍呢!” 两人在院中僵持。殷璧越寸步不让。 洛明川是个有原则的人,可偏偏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别说看他失望难过,就连师弟皱下眉头都舍不得。 最后只得叹了口气,推开房门,“进来吧。” 第89章 真仙好礼,点开就送 殷璧越欢天喜地的进去,又怕洛明川反悔似的,立刻反手把门关上。 屋里点着灯,照亮青玉案上翻开一半的书卷,樨冰香浅淡的味道在空气中浮动。他随洛明川从外间来到内室,看哪里都无比顺眼。布置不堂皇也不简陋,所有陈设都中规中矩,端方的像此间主人。 殷璧越甚至开始想,合籍以后,是我搬来和师兄住呢,还是师兄去我那儿住啊。要不,我们另开新院? 直到他们绕过泼墨山水屏风,来到床前。 床榻很宽,玉枕也长,可见两人并躺毫不逼仄。 洛明川余光扫到外间,烛火便倏忽熄灭,室内陡然暗下来。只有淡淡的月光照进窗棂,映出模糊的人影。 没有人说话,殷璧越却能清晰的感受到师兄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而他此时冲动用完,才知道心虚。 自己会不会太轻浮了,让师兄很没安全感?毕竟夜里私会,于礼不合。 他退了两步,试着开口解释,“师兄,那么久没见,其实我就是想你了……想见见你。你别担心,今天晚上我不碰你。”越说越难为情,声音也低下去,“等我们真正合籍了,再……啊!” 洛明川直接把人抱上了床。 殷璧越猝不及防被摁在床上,外袍的衣带也被利落解开,露出雪白的私服。 两人离得极近,呼吸相闻,洛明川的几缕墨发垂下来,划过他脸颊,微有些痒。他很快回过神来,自己坐起来飞快除下外袍,又伸手去解师兄的襟带。 这下轮到洛明川怔住,反而不知怎么办了。 殷璧越取下乌冠,白发披散,与洛明川的墨发交缠。他抬眼,不解问道,“师兄?” 眼里是清澈见底的无辜,就像不谙世事的小动物。 洛明川只得叹了口气,将两人的衣袍叠好,拉过被子替自家师弟盖上。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很晚了,睡吧。” 他们只着单薄的里衣,并肩躺在柔软的锦被里。皮肤的温度透过衣料,清晰的传递着。 殷璧越觉得舒服极了,周围满是师兄的气息,就像躺在温暖的云朵上。 跟师兄睡觉这个人生理想,这么轻易的就达成了。~\(≧▽≦)/~情不自禁,又自然而然的,他轻轻抱住了师兄的腰。靠在他胸膛上蹭了蹭。 洛明川伸手把人揽进怀里,声音有点哑,“别乱动。” 于是殷璧越真的不动了,生怕被师兄扔下床去。 可他一时激动的睡不着,只能开始说话, “师兄,我们马上就要合籍了,按照民间说法,这叫成亲,要送礼的……我没什么聘礼能送你……你稀里糊涂就跟了我,太吃亏。” 洛明川哭笑不得。 然而不待他开口,殷璧越就从他怀里钻出来,从外袍的空间里取出几本泛黄的薄册,硬塞进他手里。 “上次有话还没说完,其实这是真仙意凌霄的笔记,掌院先生给我的……虽然好像没什么用吧。但起码也算大人物的遗产,我身上最值钱的,除了倚湖剑,也就是它了。送给师兄!算是聘礼!” 洛明川看见这几本书的名字,嘴角微抽。也忘了告诉师弟‘聘礼’这词不能这么用。 殷璧越索性翻开一本,借着浅淡的月光,拿给他看,“是真货,字迹和时间年份都对的上。能知道当年的很多事,读来也挺有趣的。” 殷璧越心中哀叹,自己折花会上得来的开山礼,在东陆过荒原时全用废了,现在没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简直是穷鬼一个。 洛明川半坐起来,接过书仔细翻了翻,面色沉静下来。 殷璧越被他带的紧张,也坐起身,“师兄,怎么了?” “书上有障眼法。” “障眼法?” 殷璧越大惊失色,这书拿在自己手上那么久,都没看出什么端倪,师兄看一眼就看出来了。 “迦兰瞳术可看破迷障。”洛明川蹙眉,“但这句‘真仙好礼,点开就送’怎么感觉很奇怪?” 他握着书卷,手指划过扉页,刺目的光华陡然迸发。 光芒敛去,殷璧越看见了那句话。再次肯定了意凌霄的老乡身份,也庆幸老乡懒,没写‘满级神兽,绝世神兵,极品装备,点开就送’。 又往后翻了一页,殷璧越惊喜道,“居然是《凌霄剑诀》。师兄,我们一起练!” 洛明川却把书还给他,“这是师弟的机缘。只能师弟自己练。” “分明是师兄看出来的,怎么成了我一个人的?再说,这是我要送给师兄的聘礼啊。” “凌霄剑诀是真仙的传承,世间唯一能克制天罗九转的功法。我若哪天疯魔,你就用凌霄剑杀了我。”他说着生死事,声音却一如既往带着笑意,“真到那一天,恐怕也只有你能杀得了我。师弟,我这可算是彻底把自己交给你了。” 殷璧越听完沉默,半响,他闷闷的说道,“我不会杀师兄。甚至不会拿剑对着师兄。” 临渊剑里有莫长渊的一缕神念。 对于他和洛明川来说,是目前身边最危险的东西。幸好这把剑在他手里,神念不被唤醒,便会慢慢消散。 但他不知道怎么把这一切告诉师兄。穿越公司,白化光环,程前辈的话,还有自己的来历。 逃避一般想着,等天下太平,再慢慢解释。 洛明川看出他的沮丧,暗自懊恼自己说错话了,害师弟难过。 于是珍贵的典籍,堂堂真仙的传承被随意扔在枕边,洛明川躺下来,将人摁进怀里,“我胡说的,别想了,睡吧。” 殷璧越‘唔’了一声,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 洛明川看着怀中人,眉峰舒展,姿态放松,对自己毫无保留的依赖。不多时就呼吸均匀的睡着了。 原先心底的旖旎念头,尽数烟消云散。 他能拿师弟怎么办呢? 这辈子遇见这么个人,除了惯着,又有什么办法? 等到天一亮,有那么多麻烦的事。最新消息传来,东陆已被容濯统一,十万魔军已准备渡海了。 可是现在,他抱着师弟,什么也不担心,只想时间停在这一刻。 ******** 殷璧越一夜无梦,酣睡到天明。 早晨红着脸从被窝里钻出来,慌忙下床,第一次知道自己睡相这么差。垂眸不敢看师兄。 洛明川却不在意,笑着为他穿上外袍,仔细抚平衣领,系好襟带。 “师兄,我自己来……” “我来。” 以他们的境界,身体不染尘垢,穿衣束冠也可掐诀完成。洛明川却凝出水镜,为他对镜束冠。 三千白发光滑若锦缎,穿过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 殷璧越看着镜中,师兄微低着头,神色认真,姿势娴熟。忽然生出错觉,仿佛他们已合籍多年,早就是老夫老妻了。 殷璧越出门时想,要不要走的偷偷摸摸一点,免得被人看见,坏师兄清誉? 呸,我和师兄名正言顺,我才不心虚呢! “师弟……” “师兄我知道了我翻墙去了!” 洛明川笑起来,“我是说,我们一起走,去清和殿,你二师姐和三师兄回来了。” 殷璧越惊喜道,“太好了……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今早定有人往你院中传了符纸,只是没人想到,你昨夜睡在我这边。” “……” 殷璧越跟在洛明川身后出院门,觉得自己今天还是不要说话了。 清和殿与洛明川的居所都在主峰,兮华峰则在另一个方向。当正阳子看见两人一路同行,尤其是自己徒弟满面春风的样子,立刻沉下脸来。 “你怎么答应我的?!”他传音问洛明川。 “合籍之前不去找师弟,给师弟多些时间想清楚……但昨天,是师弟来找我的啊。” 正阳子语塞。 他心想,卫惊风啊卫惊风,等你回来可别不讲理,这事这真怪不得我,老夫只能帮到这份儿上了。 兮华峰的人却没看出什么不对。 燕行和柳欺霜除了感叹他们二人修为增进一日千里,再没别的想法。 “老四啊,我之前怀疑你吃饭喝水都能涨修为,现在觉得你简直不用吃饭喝水了,白日睡觉都能涨修为吧!你这样让我压力很大的!” 柳欺霜轻斥了燕行一句,“你也老大不小了,还没个正经,快说正事。” 殷璧越羞耻的低下头,因为他想了想,好像跟师兄睡觉,双修什么的,还真可以涨修为。 燕行不再调笑自家师弟,凭空幻出一张巨大沙盘。其上山川沟壑,雪原山峰一目了然。 殷璧越看了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东陆。 燕行道,“我这次去,发现东陆变化翻天覆地。以往十二宫一盘散沙,如今全听命于容濯,十万魔修被整合为三支队伍,阶级严苛,赏罚分明,竟像军队一般。” 他手指一动,雪原上出现一片黑袍,行军整齐而迅速。 “一支往南陆去,一支走了中陆的航线,似乎无意来我们这边。” 洛明川蹙眉,沉声道, “四陆分离,容濯不想把战线拉的太长,到时回援不及。他想各个击破。” “中陆的濂涧分裂,学府式微,南陆的青麓剑派全靠宋棠他们支撑,北陆新皇登基,根基不稳,他只需派人去找麻烦,让北边无法出兵……” “如果我猜的不错,容濯想先掌握中,南两陆,至于我们,他想让抱朴宗对付。” 局面豁然开朗。 燕行冷哼一声,“让抱朴宗对付我们,打得好算盘。” 他少年时出山入世,就与抱朴宗一位长老狭路相逢,每次提起都很不耐。 君煜道,“我留在沧涯。你们可以下山。” 洛明川懂了他的意思,沧涯有君煜主阵镇守,而他们最好去援助其他门派。 洛明川想,其实有更简单的办法,就是去东陆,杀了容濯。容濯一死,后续再多战争都不必发生。 不是没人想到,而是每个人都认为,没人杀的了容濯。 他说,“我和师弟下山。” 殷璧越点了点头。 燕行道,“那我与大师兄镇守沧涯。” 君煜点头,“可以。但只怕会错过合籍的日子。” 燕行吓的跳起来,“什么?合籍?!谁合籍?大师兄你要跟师父合籍了?!” 殷璧越悚然一惊。却见柳欺霜也探询的看着君煜。 君煜冷冷的看了他们一眼。大殿温度降到冰点。 “不是我。是四师弟要与洛师弟合籍。” 第90章 打完仗就回老家结婚 被君煜的冷眼一扫,燕行讪讪低下头,“我酒没醒,说话不过脑子。” 脱口而出的话先把他自己吓了一跳。谁让一提到自家有合籍喜事,第一反应就是大师兄和师父。 不可思议又顺理成章,如果非要讲道理,那也只能说是直觉。 正阳子嘴角微抽,自觉完全跟不上现在年轻人的思想了。 还是柳欺霜反应快,“四师弟,你要与洛师弟合籍?” 她虽是女子,但感情方面却迟钝于常人。先前只觉两人经历折花会、兴善寺种种,又同行几次,地牢之事早已冰释前嫌,关系日益密切,没什么不对的。 燕行终于找到了重点,讶然看着洛明川和殷璧越,“今天要是没人提起,你们就不打算说了,闷声办大事,老四你能耐啊!” 殷璧越丝毫没有被打趣的赧然,挺胸坦荡荡的说, “乱世未平,本不宜嫁娶,但我与师兄合籍过日子,登个名册就好,只求个名正言顺,不图虚礼排场。我是不愿再等了。所以没有典礼,不请宾客,也一律不收礼。” 洛明川闻言只是笑了笑,“我全听师弟的。”说完便再不开口。 正阳子一直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这番情景落在众人眼中,就是洛明川很害羞,而殷璧越极有一家之主的风范。 燕行看着两人的目光顷刻变了,心想这洛明川平时看着挺精明,没想到老实巴交的,而四师弟看似天真,却能把人吃的死死的。 这实在是扮猪吃虎,以弱胜强的典范,师父要是还在,得多欣慰啊! 可惜殷璧越对上自家准道侣的笑容就气血上涌,再次帅不过三秒,勇气用完开始转移话题,“二师姐,你这次下山如何?可是见到玉展眉了?” 谈话终于回到正事上。大殿的气氛也随着这句话再度肃穆。 即使容濯重现人间,魔道十二宫归附,玉展眉不再是东陆势力最强的宫主,她的地位也依然超绝。 何况横断山上一战之后,容濯、余世、掌院先生三人有伤在身,皆空寺的亚圣无妄不知要避世到何时……眼下这般境况,玉展眉足以算是影响战局的重要人物。 柳欺霜的目光落在殿中巨大的沙盘虚影上。她看着东陆那片茫茫雪原,就像看见泰安城郊断桥边的残雪。 “我见到她了。就在最南边的海岸,她从南陆乘辇渡海,与我在泰安城相遇。” 殷璧越心中微惊,他原先以为二师姐下山,也是与燕行相同,只为暗中探清虚实,没想到却是直接撞上去。 值得庆幸的是,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她们没打起来。 “玉展眉来西陆本是为了‘天罗九转’这种功法。但横断山上的结局出乎意料,容濯负伤,她得到消息后来不及停留,又回东陆雪原去了。” 燕行不解,“那她此行,岂不是无功而返?” “并非。之前她横穿中南两陆,各地防御部署便已了然于心。” 洛明川突然说,“天罗九转,就在我身上。我猜她是来找我的,中途折返东陆,未必是忠于容濯,更可能是容濯能给她更大的利益。” 燕行自语道,“什么利益,会比天罗九转更有吸引力?” 君煜三人是知道洛明川功法有异的,虽未知详尽,但心下都有几分猜测。只是他们与剑圣做同样的选择,所以并不多问。 一直不说话的正阳子开口道,“陨星渊。陨星渊里的魔息如果能化为己用,进境可称神速。” 剑圣只身入剑冢,引出诸圣时代残余的剑气,也只得封印一半深渊。 殷璧越隐隐相信,容濯现在已经可以借助陨星渊的力量了。十二宫分裂已久,没有足够的利益,何必归附。 便听自家准道侣说,“事不宜迟,我与师弟下山先去中陆抵御魔军。再探陨星渊。” 忙正色应道,“好。今日就出发。” 然后打完仗就回老家结婚~\(≧▽≦)/~ 君煜对燕行道,“魔军有两路,你也下山,去南陆吧。” 燕行迟疑一瞬,“那抱朴宗若是……” “沧涯有掌门真人与我。” 燕行只得默默点头。心想我再也不说师父和大师兄合籍这种蠢话了。 正阳子舒了口气,“如此,全随你们年轻人决断。” 他摆摆手,不让洛明川出来送,只身缓步走出大殿。 自打卫惊风远行后,曲江,周远道,段圣安接连离世,这世界仿佛不再是他熟悉的世界,难免心生悲凉倦意。然而最艰难的时刻还没有来临,沧涯山还有一场大战要打。 几人送走掌门,燕行见柳欺霜有几分神思恍惚,“二师姐,你……” 柳欺霜回神,平静道,“我要闭‘生死关’。” 君煜蹙眉,“何至于此?” 柳欺霜避而不答,“大师兄,我有分寸。” 殷璧越知道这句‘有分寸’不过是安慰之言,生死关里破釜沉舟,哪里有‘分寸’这种说法。他直觉二师姐这个决定与玉展眉有关,但没有再出言相劝。 燕行也不再说话。 这是修者间的默认的规矩。同门之间关系再亲厚,遇上修行决断,也不会过多干涉。 因为修行是一个人的事。 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冷冽的北风里,沧涯山又开始落雪。 洛明川先前早将门中弟子编成小队,选出各长老的亲传弟子带领。有人山中巡逻,有人山下抵御魔修,安抚流民,各司其职,有条不紊。他临行前检查了练气期弟子排演的剑阵,又叮嘱了何嫣芸几句,便与殷璧越往中陆去了。 燕行也背着刀,拎着酒下山去。 兮华峰上君煜在崖边练剑,练的还是小重山剑诀。 柳欺霜走进静室,却没有直接开始吐纳入定。 因为她再次想起了泰安城郊断桥边的对话。也知道心思不静,闭关将有大凶险。 第91章 世间温情,莫过于此 很多人都以为西泠山一战,应是柳欺霜与玉展眉第一次见面。 事实上她们很早就认识,比开始修行的年月更早。时至今日,这事几乎没人知道。 剑圣在学府门外拐走君煜,在酒馆里打架收了燕行,相比之下,柳欺霜的入门倒也算严肃正式了。至少有场严肃正式的对话。 那时君煜剑意小成,剑圣下山初探陨星渊。路过雪原时遇见两个小女孩,不过七八岁的模样,刚刚合力杀死一匹落单的灰狼。看到他走来,神色很戒备,却没什么力气了。这幅景象让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与李土根闯荡东陆的时光。 柳欺霜始终记着那一天,师父从风雪里走来,就像凭空出现。记忆里的画面神妙如仙。 “你们可愿拜我门下,学我道法?” 想了想就点头的柳欺霜,听见身边人问道, “学你道法,多久能像你一样强?” 即使没人教导,玉展眉也早慧的可怕。 “你根骨悟性极佳,五百年便可入大乘。” “五百年,太慢。”她对柳欺霜说,“你去吧,我还是要去拜十二宫。” 剑圣微微蹙眉,“修魔不好,容易死,还很疼。” 玉展眉很坚定,“我一旦开始修行,就是入了修行界,不是杀人就是被杀。要么不学,要学就学进境最快,力量最强的功法。” “修行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悟道。” 玉展眉扬着脸反问,“杀人何尝不是一种悟道?生死之间才有大领悟。” 剑圣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果然,道不同不相为谋。” 玉展眉把柳欺霜推过去,不耐道,“别做出这副割舍不得的样子,你我不过是萍水相逢同行一路……你好好修行,我有空了去看你。” “你骗我。”柳欺霜摇头,“你不分南北,根本找不到路。” 在她们还不懂什么道魔不两立的大道理时,已经隐约明白这大概就是永久的分离。即使再见面,也不能再同行了。 果然,多年之后,西泠山上她们兵戎相见。意料之中,出手也没有半分迟疑。 泰安城荒僻的城郊,这一夜雪云遮避星光,废弃已久的石桥塌了一半。湖水冻成坚实的冰面,瑟缩的寒柳在风雪里飞舞。 玉色纱衣的女子赤足站在桥上,面无表情,也美得不似人间。 柳欺霜站在桥下。正好三尺之隔。 或许是因为此时不是正式开战的好时机,金宫宫主尚有顾虑;或许是没有绝对能杀死对方的把握,贸然动手,殊为不智。 或许只是因为这个雪夜似曾相识。 桥上桥下,没人再进一步,自然也没打起来。 “你现在出现在我面前,是觉得我不会杀你么?” 玉展眉的声音没有昔年在雪原上的冷硬执拗,反倒因为所修功法的原因,无论说什么,语调中都带着春风拂柳的柔美。即使在说生死事。 她习惯了这样的声音,但柳欺霜不习惯。 “不。”柳欺霜不自觉的就想皱眉,目光越过石桥,落在不远处。 境界所致,如果她想,可以看得很清楚。 玉展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不远处是城郊的几家农户。有沧涯的庇护,乱世的烽火还没烧到这里。暖黄色的灯光从一扇扇窗棂里透出来,照亮地上的积雪,将白雪也染成暖黄色。 依稀可以听到妇人温声哄着啼哭的孩童。不知哪家飘散出米酒的香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浮动。 风雪茫茫,暖酒昏灯。世间温情,莫过于此。 柳欺霜没再说话,玉展眉已知道她在想什么。 不由神色微讽,她似是反问对方,又似在问自己, “可笑,我既然选了这条路,又怎么会贪恋世俗的美满?!” 仿佛为了证明这句话,她低垂的广袖微微震动,瞬息之前落下的薄雪再不能近身。无形的屏障将她周身空间割裂,飘飞的雪花被切割成更细密的碎屑。 伴着细微而刺耳的“喀吱”声,无数龟裂的纹路从石桥延伸到冰面,一路延伸到柳欺霜脚下一寸处。 柳欺霜感受到天地间乍起的杀机,如锋芒在背,亦如剑锋迫在眉心。几乎是本能,一身真元便催发到极致,雪落在她身上,瞬间蒸发,升起薄薄的雾气。 她们都处在随时可以暴起出手的状态,却再次选择了不出手。 柳欺霜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说什么都很多余,都是废话。 雪夜的谈话走到结局。 “你走吧。下次再见,便要分生死。” 玉展眉身影微晃,瞬息间飞掠冰湖,回到远处高如楼阁的大辇上。大辇被人抬起,飞速向东边驶去。 柳欺霜想又是这样,说着让我走的话,你自己却先走了。 她从回忆中醒来,面前还是百年不变的静室。思绪被梳理顺畅,便开始吐纳入定。 其实师父数百年前一句话就说清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 殷璧越和洛明川全力赶路,不出三日便来到中陆云阳城。魔修尚在渡海,四处已是乱世将倾的景象。 城里的世家大族很早得到消息,举家往濂涧迁,有能力渡海的,便坐船往北陆去,船价也涨的天高。他们知道中陆地势一马平川,魔修若是长驱直入,不日便可直取云阳城。 横断山上惊世一战,学府里的那位先生受了很重的伤。消息早已在修行界悄悄传开。 普通百姓想不到这些,只是闻风而动,变卖家产,仓皇出城。 殷璧越与洛明川逆人流大势而行,又气度不凡,因此很是显眼。 街上到处散落着来不及带走的杂物,两边商铺茶楼门户大开,空荡荡的什么也不剩。 殷璧越听见妇人怀里的孩子问,“我们为什么不留下打魔修呢” 孩子父亲背着大包袱,呵止道,“别胡说,魔修吃人的。” 妇人也面露忧色,“去濂涧就安全了么” “……总会好些吧,学府多是些读书人,哪会打仗啊。” 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如果不是没办法,谁愿意背井离乡。 殷璧越本以为学府已停课了,各方学子大多开始自谋出路。府中应该正乱,因此带着洛明川走了偏僻小巷的后门,“这是师父带我来过的,直通掌院先生的院子。” 先生果然知道他们来了,不等敲门,门便开了。两人站在门外行礼,举步走进去。 昔日繁茂的槐叶落尽,院中是清冷的枯枝与残败的花藤。 两鬓斑白的掌院先生靠在藤椅上,似是在听院墙外传来的琅琅读书声。 殷璧越很快发现,学府的日子与平时没什么不同。 学生的书还照样念,教习先生的课也还在上。唯一不同的,大抵是有些仆役出府了,书生们便开始自己动手,洒扫庭院,生火做饭。 兵荒马乱的城,不动如山的学府。 “来了,坐吧。我们似乎还未曾聊过。” 先生的声音听不出疲惫,神色也很平静,教人看不出伤势如何。 后半句是对洛明川说的。 洛明川与殷璧越行礼入坐,开口道,“承蒙先生横断山上出手相助。” 先生不答,直直打量着他。 对于洛明川,李土根的心情很复杂。曾想他死,又想他活。算不清纠葛命数,也不知如今这境况是福是祸。 殷璧越道,“据我与师兄估算,容濯的魔军最快两日后抵达东陆。” 先生点头,却没顺势说起这个迫在眉睫的大事,反倒笑起来,“你们两个,看上去很要好。” 被长辈打趣与被同门师兄弟调侃完全不同,殷璧越有些不好意思。 洛明川答道, “师弟要与我共度此生。” 殷璧越默默点头。 “你可知道,‘双星现世,生死同门’,本是说的你们两人。” “我猜到了。” “你定要与天相争么?” 先生问洛明川。殷璧越也想听师兄的回答。 师兄会怎么说呢? 洛明川也笑了,温润中还有些无奈, “我跟师弟过安稳日子,如果可以,谁愿意跟上天过不去。但它容不下我们,我免不了要争一争的。‘活其一’是不行了,我得争个双阙同归,生死相随。” 没什么呵天骂地的豪情,也没有发誓赌咒的宏愿。 分明是最平俗语言,却听得殷璧越眼睛险些酸了。 这是他的师兄。只有他的师兄才会这么说。 先生沉默了。院中良久无话。 寒风凛冽,天色不觉间暗下来,学府的藏书楼里点起灯火。 “我没想到竟会这样。” 本该是气运相克,有你无我的两人,竟然在不知什么时候,就将命运悄然改变。走向了完全不同的结局。 李土根突然觉得很有挫败感。 这辈子读过万千典籍,却不相信真情。算过千机万机,也没算清人心。 然后他笑起来,“等卫惊风回来,我要告诉他,他是对的。” 殷璧越觉得,掌院先生精神一振,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好似初见时那个峨冠博带的儒士。 谈笑风生,别有一番风姿卓然, “打赢打输,都是血流千里,生灵涂炭。天地的生死平衡被打破,陨星渊的戾气只会愈发壮大。第二次天劫降下也未可知。” “你们不该来东陆抵御魔修,你们该去陨星渊。那里才能终结祸根,提前结束这一切。” “学府的修行者不过百人,但我与学府,可撑七日。” “濂涧与青麓剑派可撑九日。如果无妄的皆空寺入世,你们最多有十天时间。” “这十天交给你们,去决定世界的未来吧。” “如果你们做不到,那也没人能做到了。” 第92章 师父真是气运独厚,逆天开挂啊! 殷璧越差点觉得先生疯了。 他下意识的就想摇头,“这不可能……” 即使来到此方世界修行,他的心境早与做龙套反派时有云泥之别,也有要打一场恶战的准备,但被如此正式的寄予救世厚望,还是一时间难以接受。 掌院先生淡淡笑着,“你们做过很多不可能的事。” 如果说在折花会越境而战,是殷璧越和洛明川在年轻一辈的修行者中初露峥嵘。 那么兴善寺里与大乘境的净海净云两人交手,破开佛印金光大阵,更与诸圣时代的圣人了观一决生死,则是前无古人,往后也很难有来者的成就。 遑论横断山上,参与到亚圣之间的对决,殷璧越的剑锋刺破容濯皮肤,洛明川以迦兰瞳术铸造陨星渊底的虚幻境。 “你们修行的速度,突破了有历史记载以来的极限。” 殷璧越仔细想了想,好像……他们一直干着越级推BOSS的事? 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似乎也挺带感的……个毛啊! 了观的禅定境里,他并不知道师兄是如何绝境反杀;横断山上,自己剑势能成,也是因为有师兄。 殷璧越看了眼面如沉湖的洛明川。他对师兄很有信心,甚至隐隐觉得,如果有谁能终结这场乱世倾轧,就该是师兄。 他只是对自己没信心。 掌院先生对殷璧越道,“没什么不可能的。卫惊风在你这个年纪,修为尚不入你……” 殷璧越讶然,师父背影高山仰止,他从未想过与之相提并论。毕竟他曾见过师父上一刻在春袖楼里喝酒,下一刻就乘奔御风三万里,动一根手指就将余世击落山崖。 却抑制不住的好奇,“那师父的容貌?” 他原以为师父渡劫成圣极早,容貌便是少年。但听先生所言,似乎并非如此。 “卫惊风像你这般大的年纪,误食了一株百万年前的碧流光,根骨灵脉被再度重塑,达到不可思议的强度,连同容貌……也停留在那时候。成圣之后,也无法改变。” 殷璧越点头,他在重明山上吃过明湖千叶莲,净化拓宽了灵脉,修行速度因此提升。而碧流光这种汲天地灵气所生的植物,俗名‘成仙草’,按理说百万年前就绝迹了。 师父真是气运独厚,逆天开挂啊! 掌院先生笑意渐深,“你们俩知道就好,日后切勿当面提起。卫惊风生平,最恼别人说他容貌。” 殷璧越为自己的好奇心无语凝噎。他想起先生真名叫‘李土根’这件秘闻,也是师父说的。 你们俩这样互相拆台揭短真的没问题么?! 说好的至交好友呢?! 听完了圣人的八卦,正事还是要说,“我未至大乘境,战力再提升,也会受境界所限。何况我尚未练过凌霄剑诀,临渊剑拿在我手里,威力不存十之一二……” 掌院先生问道,“凌霄剑的剑招难么?” 殷璧越一怔,“不难。” 事实上,何止不难,根本是简单至极。以他如今的境界,只要肢体协调,真元充沛,任何一套剑诀的剑招都能顺畅使出。 但这并不代表他真的会那些剑法。因为没有长年累月的练习,只得其形,不得真意,依然无用。 每种剑法,难的都是剑意。 殷璧越以为,凌霄剑这种真仙传承,没有几十年,日复一日的钻研领悟,如何能初窥门径? 而掌院先生只问剑招,是什么道理? “别忘了你师父是怎么说的。” “师父说是临渊选了我。” 殷璧越答完沉默,他想起与师父同行的日子。略阳城的花街,月色辉煌的横断山,危机四伏的东陆荒原…… 师父还说,他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殷璧越。 一直没说话的洛明川拍拍他的肩膀。 殷璧越神思沉静下来。 他想师父做了那么多事,为他们争得时间,现在掌院先生以及很多人,都在为他们争得时间,那么自己的踌躇犹豫又算什么? 师父能做的已经做完了,我作为师父的弟子,纵然不及他万分之一,也该做些什么。 洛明川道,“我直觉陨星渊与我有千丝万缕的牵扯,师弟可愿与我一闯?” 殷璧越笑起来,如释重负而意气凌霄,“有何不可!” 临行前,他们端正的行了弟子礼,洛明川道,“请先生保重。” 掌院先生站在凛冽的北风里没有说话。 学府里灯火摇曳,苍茫的夜空无星无月,不知他的目光落在何方。 云阳城里不再有万千广厦的华灯,长街寂寥,远方的夜色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火光。那是流民夜里赶路,举着的火把。 殷璧越和洛明川出了城,提起真元凌空飞渡,虽不比圣人境乘奔御风的速度,也堪比青翼鸾日行千里。 “我想这一路会有很多人来杀我们。” “我想也是。即使杀不死我们,也要最大程度消耗我们。” ‘天罗九转’足以让容濯感到威胁。他们没时间遮掩行踪,不出意外,很快会有消息传去东陆。 殷璧越想,既然如此,那就像很多年前,师父和先生走出东陆那样。杀出一条路来。 ********** 濂涧多山泉飞瀑。夏日水声轰鸣,如万马奔腾。冬日里冰缩寒流,川凝冻霭,一眼望去,尽是雾凇沆砀,晶莹剔透,如琼堆碎玉。 濂涧宗的弟子们却是无心赏玩奇景的。 他们聚在正殿门外,紫色长衫被寒风吹起,如一片波涛浮动的海洋。近乎压抑的沉默中,等待着大殿里的决定,宗门的未来。 “我宗前月频遭劫难,前宗主与曲老祖仙逝,宗内分裂。此时迎战,殊为不智啊。” “我宗还有两艘云霄飞舟,四万六千储备晶石,飞舟可容七百余人,日行六千里,一夜便渡过浮空海,抵达沧涯山。或者往北去,北陆十万精锐铁骑,战力卓绝……”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宗主……” 殿上立着四位老者,纷纷出言相劝,劝高阶首座的那位少女,尽快决断。 褚浣的背叛,导致宗门内乱,如果陈逸没有及时赶回来,只怕境况会更糟。即使如此,褚浣离开濂涧,投靠抱朴宗时,也带走了一笔丰厚的资源,愿意追随他的长老及弟子共百余位。 如今的濂涧宗,硕果仅存的四位长老年事已高。都不主张独自迎战魔修,而是建议举宗迁移,与其他势力联合。 他们以为曲堆烟也是这样想的。 天赋再卓绝,成长再迅速,也是一个小姑娘。强撑着平定内乱怕是已耗尽全部心力,怎么有胆子去对抗外患呢? 出乎意料的,曲堆烟开口了, “我们可以走,可是山下受我濂涧庇护的六城十四镇怎么办?十八万户百姓怎么办?正往濂涧赶来的千百流民又怎么办?” 她站起身,巡视殿中,目光似有无形的威压,“他们走的了么?” 先前说话的那位长老顿觉汗颜,颤颤巍巍的问道, “那宗主意欲如何?” 曲堆烟肃容道,“自然是当战则战!” 半响沉默,无人应声。 直到另一位长老站出来,行了个半礼,“宗主少年意气,令人敬佩。只是我宗护山阵法的核心杀阵,需以‘揽月’剑意压阵,如今曲老祖仙逝,谁的剑意能压阵?还请宗主三思而后行。” 曲堆烟不说话。 几位长老心下稍安,隐隐露出满意的神色。 下一刻,不待再开口,便齐齐连退三尺!毫不犹豫,真元催发到极致,尽数凝成壁垒。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要退,只是出于修行者对危险的直觉。事实证明,这种直觉是对的。 狠厉的刀意冲天而起,笼罩整个大殿。 刀未落,没有烟尘,没有轰鸣。只有脚下地砖微微颤动,识海深处泛起波澜。 出刀的人面色平静温和,语气波澜不惊,淡淡说道, “我能压阵。” 他太普通,平日里站在曲堆烟身后,很容易被忽视。但他一旦出刀,谁也不能忽视他。 他是最得曲江真传的弟子。 折花会上,陈逸以霜岚刀使出‘揽月’剑意,被殷璧越以剑圣自创的‘小重山’剑诀所破。但他在那一战中有所领悟,心境突破桎梏,刀意更进一步。 其后经历褚浣和十二宫布局的千里追杀,多次置于死地而后生,修为突飞猛进,正大光明的刀意中更多一份狠厉。 濂涧内乱时,天下每个人都知道陈逸很强。却因为年纪辈分,难免犹存轻视之心。 直到这一刻,殿中四位长老才清晰的认识到,这个年轻后辈的强大,远远超乎想象。 大殿里一片静默。 曲堆烟走出了殿门。冷风扑面,寒意彻骨。 她看着高阶下的众人,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青涩或成熟,沉稳或惶惑。 这是她的同门,他们都在等她的决定。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穿过风声。 “若从‘末法时代’算起,我濂涧开宗立派十万年,伊始式微,屡遇强敌危机,然百折不挠。千年前曲江前辈一剑退敌三千里,令我濂涧声威大震,屹立中陆无人敢犯。” “宗门道训没有避而不战的道理,祖宗先辈也没有临阵脱逃的前例。” 她拔出腰畔长剑,剑啸破风,刺目的光辉喷破而出! 如旭日东升,锋芒不可逼视。 少女的声音冷硬而坚定,“即使我爹不在了,我也不会堕了这把剑的威名!” “濂涧弟子,值此家园不存,生死危亡之际,你们可愿随我一战?!” “我等愿意!” “誓死追随宗主!” 山呼如雷鸣,大殿檐上、远处林间的冰挂被震碎。濂涧山好似下了一场雪雨。 ********* 南陆的东边有一片竹海。夏日起风时回声簌簌,清香满林。然而冬日寒冷,竹海枯黄凋敝,别有肃杀意。 茂林修竹通幽处,便是青麓剑派的竹舍。 天色暗下来,身穿泼墨山水袍的弟子们仍在排演剑阵。千百声剑啸在山间回响。 “青麓剑派万年基业,必不会亡于魔修之辈。” 宋棠如是说道。 程天羽道,“等打完了魔修,我们再去给师父报仇。” 在横断山上直面师父仙逝,所受的刺激不可估量。宋棠原本担心小师弟挺不过去。后来发现,无论是他和钟山,还是门中长老,都低估了师弟。 程天羽回来之后,没有心境不稳,走火入魔,反倒剑意淬炼,道心弥坚。 宋棠笑了笑,回头高声道,“多谢燕道友万里远来,施以援手。” 燕行从树上一跃而下,“啧,怎么还叫燕道友啊。” 程天羽想着他们的计划,仍有疑虑,“这能行么?” “男人,怎么能说不行。”燕行在他发顶揉了一把,“要是不成,我改叫燕不行!……钟山那小子呢?一天都没见着他了。” 宋棠笑意渐淡,抿唇不语。 第93章 其实也没那么难 钟山此时已在千里之外。 寒风远比青麓山更刺骨,夜色如化不开的浓墨,不远处山峦迭起的连绵阴影,好似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 他抬头看不到月亮,雪云积的很厚,遮蔽了微弱的星光。 钟山想,今夜定是要落雪了。 八位身穿泼墨山水袍的弟子站在他身后,呼啸的朔风里,没有人说话。 不同与中陆的平原沃野,一马平川。南陆多山,地势东高西地,魔修渡海以后,经过已是几座空城的临海城镇,就要翻山越岭。 青麓剑派的计划很简单。 既然是以寡敌众,以弱敌强,免不了借地势天险,伏击奇袭。在魔修大军抵达南陆腹地之前,必要层层削弱他们的战力,消耗他们的意志。 除了海边的阵法,沿路的陷阱。第一个需以人力主持的伏击,就是‘两难关’。 两难关不是城墙,而是一条南陆最为险峻的山道,两侧绝壁是坚固的山岩,高耸入云,无处攀援。山道最窄处仅容四人并排而行。 若是不从此处过,绕路则要绕出千里。 已经继任门主的宋棠,决意布置阵法,隐匿于绝壁之上。在魔修入山道时催发爆破阵法,地动山摇,山体坍塌,最少也可埋葬千余敌人。 只是这样大规模,要炸毁整条山道的爆破阵,需以足够强大的剑意激发。 问题是,谁去? 去的人不能多,以免泄漏行踪,最好不过十人。领队者必须心志坚定,面对浩如海潮,无边无际的魔修,毫无畏惧之意。 必须剑道修为强大,一剑开山劈石,一夫当关万夫莫敌。更要与魔军中修为最强者一战,至少拖住对方,直到山道彻底垮塌。 从私心来讲,宋棠并不愿师弟去。‘两难关’取意‘生死两难’,传言是诸圣时代一位圣人的陨落地。而那位圣人的佩剑,正是钟山手中的风雨剑。 这种巧合让宋棠心情沉重。 从大利而言,门中长老们也不愿钟山去。他天赋惊人,已领悟风雨剑意,若有百年时间,定可渡劫成圣。他是青麓剑派的未来。 然而这些都不能改变当事人的想法。 对于宋棠,钟山说‘我的剑意最合适’。对于劝阻他的长老,钟山说‘此时不去,道心不圆满,日后修行难寸进。’ 他带领追随他的八位精英弟子下山,身先士卒,去打南陆的第一战。 雪云久积,终于开始落雪。 零星的雪花伴着寒风,愈下愈大,很快淹没了崎岖的山道。 万仞绝壁,青年盘膝坐在一块凸起的山岩上。 长剑横置于膝。 现如今,风雨剑这把神兵本身的威势,早已不能盖过他。再也没有人会觉得比起他的人,第一眼先看到他的剑。 钟山感知到大地微微震动,目光穿过雪幕,落在山下那片阴影上。 阴影正飞速涌来,就像黑色的潮水。 他想,生死两难? 若知道要往何处去,其实也没那么难。 ********** 相同的雪夜里,殷璧越和洛明川刚刚结束一场战斗,或者说一场单方面的屠杀,继续往东陆去。 正如预料中,一路上伏击不绝,然而即使精神紧绷到极致,殷璧越也没有停止在识海中演剑。 如今他的凌霄剑诀招式早已熟稔于心,只是若要对敌,真元消耗巨大,威力却尚不如寒水剑,更不及青天白日剑。 殷璧越不禁想到,幸好师兄在身边,自己才不至于焦虑难挨。长得好看就是有用啊。 下一刻他就停止了这种胡思乱想,因为洛明川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两人默契的止步不前。 过了这座海滨空城,再渡海,便是东陆。方才的战斗没有让他们心生倦怠,几乎是同时警惕起来。 两息之后,空荡的长街尽头出现一个人影。 修行者的目力,让殷璧越穿过夜色,看清那是一个僧人。面容看不出年岁,手里没有禅杖,只有一串乌木佛珠。 风雪萧索与破败街景,更显得他僧袍灰扑扑的,与世间众多僧人没什么不同。说起精神气度,也远不如那些乱世出山,治病救人的佛门医修。 僧人停在三尺开外,宣了一声佛号。然后他说,“洛施主,别来无恙。” 声音很温和,但他开口,长街风雪的便奇异的静下来。 洛明川下意识挡在殷璧越身前,行了一礼, “大师,久违了。” 目光沉沉,看不出喜怒。 这声问候让殷璧越有所猜测,行礼时不由心中一紧。 洛明川的礼数挑不出差错,态度却很强硬,“我与师弟心急赶路,无暇寒暄,请大师海涵。” 僧人不答,只是笑了笑,长街风静雪歇。他们头顶的浓云散去,碎银般的星光自天穹而下,照亮街角残雪。 心念一动引风云变幻,就如掌院先生与余世,曾挥袖掷盏,改换重明山的晴雨。 这是真正的亚圣手段。来者的身份很清楚了。 皆空寺,无妄大师。 猜测被证实,殷璧越感受到长街近乎凝滞的气机,有些不好的预感,看了一眼身边人。 洛明川知道他想问什么,也不避人不传音,侧身对他解释道,“我儿时在琼州,偶遇大师出山游历,直言我日后不成大器,必成大祸。 从那天起,我便开始修行君子道。然而家母心忧,抑郁而终,随后我拜入学府,遇见了你。” 寥寥数语说清了前因后果。 无妄说道,“洛施主,你终究还是修了天罗九转,入了魔道。” 洛明川表情依然平静,“敢问大师今日因何而来?” “贫僧因何来不重要。倒是你身边这位殷施主,是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呢” 无妄的目光柔和,也让人生出无所遁形的压迫感。面对这样高深的境界,殷璧越却没有丝毫敬畏和怯意,“我不懂大师的禅机和深意。只能说我从沧涯兮华峰来,往东陆陨星渊去。大师可要拦我二人?” 无妄问道,“你可知身边人是谁” 这句话让他瞬间想到了兴善寺的佛堂。 殷璧越简直要炸! 这都什么时候了!放过我师兄会死么!会么!! 洛明川感受到他情绪不稳,拉了拉他的衣袖。但这次殷璧越没有被治愈的温暖,反而愈加生气,“师兄,有些事情你不在意,我却替你不平。” “大师,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大人物能算到多少天机,只知道人无完人。再孝顺的孩子,也会忤逆父母,再恩爱的夫妻,每月也总有两天想砍死对方。这世上没有天生的圣人,你们待我师兄,未免太苛刻了些……” “我师兄因为你当年一句话,几十年严以律己,苦修君子道,行止端方,何曾踏错一步?你们说他入魔,他便是魔头了么?” “命数星轨这种说辞,不是我认的道理。” 被这样顶撞,无妄面色不变,只是问道, “那你的道理是什么?去陨星渊,又为何去?” 殷璧越一怔。 他自认没有师父‘杀人不问正道,行事只凭本心’的道理,也没有‘苟利天地生死矣’的高尚觉悟。 那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呢? 身边忽有微风飒然,只见洛明川的身影竟凭空虚化,殷璧越伸出的手落空,眼睁睁看着身边人消失无踪。 恐慌,骇然,愤怒,无力,还有一路上积累的焦躁,满腔的郁气达到顶点,“你把我师兄怎么样了!” 老子就不该跟你们这种和尚讲道理!说的再多有个软用! 亚圣很了不起啊?!来打一架啊!! 临渊剑怆然出鞘,凄厉的剑啸响彻长街! 地上残雪被狂暴的真元卷起,疾速旋转,随剑势聚拢而来,如长河奔流,洪水滔滔。殷璧越飞身凌空,持剑直刺,转瞬出现在无妄身前一尺远处。 然后不得不停下,周身飞雪簌簌而落。 天地重归寂静。 无妄低眉垂眼,双掌微动,似分似合,似莲花初绽。 莲台印! 夜空里雪云的边缘被镀上金色光线,浩大的微压渗透下来,殷璧越只觉一座大山压在两肩,握剑的手腕更是重逾千斤。 寸进不得。 只是一个简单的佛印,就让面目寻常的僧人,变成了法相庄眼的佛。 人间剑如何能胜天上佛? 同一时刻,在洛明川的世界里,凭空消失的是殷璧越。 无妄道,“天罗九转毕竟也有一半佛门渊源,洛施主须知佛魔只在一念间。” 洛明川冷声道,“我要成佛就成佛,要成魔就成魔,何去何从,不劳大师费心!” 说罢双手翻飞,与无妄动作不差分毫,两个一模一样的莲台印轰然对撞! 如惊雷落野,长街两侧的房舍接连炸开,烟尘漫天,直冲云霄。 殷璧越感应到长街气机的微妙变化,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妨碍他抓住机会。 剑势骤敛之后,角度陡变,这一剑威力不大,却快到极致。残影飞掠,剑锋终于刺破莲台虚影! 无妄看似身形未动,长剑却擦着左肩僧袍边缘而过,一丝未沾他衣角。 殷璧越知道这是因为对方的境界已触及空间法则,远比他的‘踏山河’身法更快。 不待他再变剑起势,只听无妄喝道,“星河沉!” 僧人自今夜开口,始终语气平淡如念颂经文,此时骤然厉喝,便好似银瓶乍破,古钟凄鸣! 莫名其妙的,殷璧越下意识改变真元运行路径,沉腕横剑,向无妄手中佛珠割去。锋锐的剑气迸射而出,长街上的青石板裂开纹路,雪云边缘的金光被寸寸割开。 当他回神,已使出了凌霄剑诀第一式——星河沉。 无妄腕间十四颗佛珠散落,向八方疾射,封死他所有退路,同时喝道,“海潮生!” 临渊剑由下而上挑起,长街之上残雪千堆,伴着朔风呼啸,回声如海潮涌动,惊涛拍岸。 这座城靠近海岸,不远处本是平静的大海,此时就像被飓风搅动,顷刻骇浪浮天。 十四颗佛珠被风雪淹没,如孤舟在大海飘摇。无妄手印连变,一退三尺,喝道,“连山倒!” 临渊剑一往无前,以地崩山催之势当头斩下。 凌霄剑诀起手三式,星河沉,海潮生,连山倒。 恰如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三招以后,殷璧越仿佛进入了某种奇妙的境界,真元澎湃,运行顺畅无比。 临渊剑与他心意相通,从心所欲,剑势自成。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好似已不在长街,眼前没有风雪,也没有僧人。时而喜悦,时而空茫。 只听见有人问,“你的道理是什么?” “我喜欢这个世界,就要守护它。” “就像我喜欢师兄,就要和他在一起!” “这就是我的道理!” 简单至极,近乎无理。 “哗啦——” 无妄被临渊贯穿心脉,如镜像碎裂。 殷璧越蓦然回神,凝神再看,原来从没有破裂的青石板,没有烟尘和风雪。 还是初逢的长街。夜色静谧,星光微弱。师兄和与僧人站在他眼前。 方才一战,只在无妄的禅定境中。 “善哉,大道至简。恭喜殷施主堪破大乘。” 说完这句,僧人的面容极速灰败衰老,就像几十年生命力在一息间流逝而去。 殷璧越和洛明川端正行礼,“多谢大师。” 无妄宣了声佛号,平静转身,向学府方向踏出一步,身影转瞬消失不见。 殷璧越此时已明白,这一战不为分胜负,也不决生死。 一位亚圣以佛门狮子吼绝学,为他点破迷障,而他以凌霄剑意破境,从此才真正领悟临渊这把神兵的威势。 这是他的立道之战。 第94章 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 南陆海边的那声剑啸并不如何嘹亮,甚至不如澎湃的海潮声。但当它响起时,每个生活在这世上,有足够修为境界的修行者都听到了,或者说感受到了。 久在樊笼,明珠蒙尘,一朝出鞘,就要锋芒毕露,斩尽世间不平。 真仙意凌霄是修行者所能想象到的极限,临渊剑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神兵。原先很多人以为卫惊风剑道修为无双,一半是有了这把剑的原因。所以才有‘得临渊者得剑道真意,得天下’的说法。然而剑圣行事疏狂无忌,拿着神兵说重铸就重铸,令人扼腕叹息,又羡慕君煜的好运气。 而如今,事实的真相出乎意料。 沧涯山兮华峰,君煜正坐在案前擦剑,没有丝毫不解疑惑。剑圣带殷璧越离开沧涯之前,一直住在他院中。临行前夜他们说了很多话,主要是卫惊风说,君煜听,并且相信。 “名不虚传啊,临渊剑……” 余世站在横断山巅,山风裹挟薄雪。夜色和风雪都不能遮蔽视野,如果他愿意,可以看的很远。 心中再没有一丝怀疑,春山笑和秋风离果然是幌子。卫惊风没有用这把剑,却把剑给了徒弟,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这种做法都很愚蠢。他有些漠然的想,真是可惜,神兵本应能者得之,可自己破而后立,毁道重修,体内有催灌的魔息,已是不能用这把剑了。 临渊剑诛邪诛魔,天然克制魔道功法。 他轻拂衣袖,就出现在了后山,负手立在陈旧的祠堂外。 祠堂里烛火摇曳,将一个人影投照在纸窗。 “你可反省清楚了?”余世沉声问道。 窗里人不答。 自从横断山一战,林远归便再没出过祠堂,名为静思,实为禁闭。甚至来看他的同门弟子,都会受到持戒堂长老责罚。 “门派养育栽培你,恩重如山。如今大局已定,不求你割肉削骨以报,只需再为门中做一件事。事成之后,前尘既往不咎,老夫还将临渊剑给你。你师父泉下有知,一定甚感欣慰。” 林远归不说话,这种沉默,落在余世眼中就是妥协。 “想好了就出来吧。”余世挥袖,祠堂门窗微晃,烟尘与碎屑迸溅,刺耳的碎裂之声接连响起。是禁制破除的声音。 林远归从烟尘中缓步而出,青衫落拓,神色冷峻如常。 余世满意的想,理应如此,哪个剑修能拒绝临渊剑? 青麓剑派的竹海边,燕行心神微动,“你听到了么?剑的声音。” 宋棠蹙眉,“这是什么剑?” 燕行笑了笑,“有点熟悉,‘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挺像师父的,但不是师父。” 宋棠有些担心他,“剑圣会没事的。” 东陆今夜没有落雪。似乎是因为尘埃微粒对光线的折射,夜空都泛着诡谲的红光。 阴云中残破的月亮,照耀着寂静的深渊。 若从天上看去,它像撕裂半个东陆的伤疤。东起通天雪峰下,绵延雪原,而后分为两支,好似大树长出枝桠,一南一北。 南边那支,临近珉川江,如今只留下一道细纹。深秋霜降之时,剑圣封印深渊,整个东陆灵气巨变,剑气直上云霄,大地震动不安。世人才真正看到圣人的力量究竟有多强。只要愿意,足以改天换地,移山填海。 不可避免的,代价也很大。除了兮华峰一脉,几乎没人相信剑圣还能回来。 此时雪原的断崖边站着两个人。因为所修功法同出一源,眉眼间的妖异之色也有几分相似。 这里是深渊的起始点,纵然雪原上寒风呼啸,站在断崖边却听不到一丝风声,寂静的落针可闻。 当临渊剑啸响起时,容濯笑起来,“这把剑现在的主人,我在横断山上见过。” 玉展眉注视着陨星渊,“你觉得临渊剑在他手中,能催使几成威势?” 容濯想了想,“六成。” 恰逢一黑袍人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身侧,低声说了两句话。并没有避开玉展眉。 消息不好,容濯听完却似心情不错, “杀不了便别再去了,何必送上去给他试剑,且等他们两人来。” 那人身法如鬼魅,残影一晃,便悄无声息的退下了。 玉展眉冷声道,“六成已经很多了。你还不动手?是等着那小子成神成圣?” 容濯挑眉,“宫主急什么,不如先来谈谈合作。” 玉展眉不知他对那两人有什么谋算,也不再追问,“如果是合作,我觉得至少应该坦诚些。” 是双方合作而不是一方投靠归附,容濯对玉展眉的诚意明显高于其余每位宫主。而今夜在深渊边的对话中,也没人自称‘本座’。 “宫主想知道什么?” “西泠山之战,余世助你假死了一具化身,你一直等到剑圣离世才现身,这其中近乎百年的时间,你去哪里了?” 容濯真的开口答道,“北皇都。我拿锁脉针刺穿六大穴,封了一身魔息。二十年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考进皇宫当差,拜了个凝神境的驭兽师,学习如何与异兽结契。” “你钻研异兽结契,就是为了找到与陨星渊底魔物结契的方法?”玉展眉道,“仅是如此,你何必亲自去?莫说北陆‘凛冬之变’与你无关。” 容濯没有否认,“北陆一行我认识了贤王段圣誉,助他一臂之力。可惜他太蠢,沉不住气,非要在段圣安死前举兵入皇都……余世要西陆和中陆,我要东陆和南陆,宫主若助我,天罗九转与东陆,你我平分。” 玉展眉心下了然,微讶于容濯的言无不尽,说出的话却冷淡如旧,“你们不是以为大势已定了么,为何愿分我一杯羹?” 容濯往西望去,“余世那个老匹夫,未必能胜沧涯山。” “他是亚圣,剑圣首徒最强不过大乘。” “剑圣门下最擅越境而战,以弱胜强,何况还不止一人。‘抱朴七子’上得了台面的,可只有一个林远归。”他下一句话就让玉展眉神色微动,“听闻你认识剑圣的二弟子?浮空海上,如果不是她救走段圣安的儿子,现在北陆也该易主了。” 玉展眉道,“你想让我做什么?直说。” “其余闲事不敢劳烦宫主,我自有万全安排,只请宫主上沧涯山一趟。” 玉展眉沉默不语。半响,她开口应道, “一旦事成,天下之大,你有多少本事就拿去多少,我只要金宫和天罗九转。” “没问题。” “我凭什么信你?” 容濯笑起来,黑红的血滴顺着他苍白的指尖落下,落在崖边的白雪上。 “啪嗒。”因为崖边寂静,轻微的声响也格外明显。诡谲的红光冲天而起,血迹顷刻消失不见。 他说,“来立心血誓吧。” ********* 殷璧越收剑回鞘,与洛明川向无妄离开的方向端正行礼。 他们沿着空荡的长街继续向前,地上积雪被盈余不散的剑气激起,飞扬在风中。 殷璧越怔怔道,“我起先误会大师了。” 洛明川道,“我也一样。” 禅定境这种佛门手段,被困佛堂时了观也使过,他见了心中微怒,出手时毫不犹豫,就用了最强的天罗九转。 轻易破境之后,才知无妄没有恶意。 ‘佛魔一念间’,不是劝他回头是岸,而告诉他,‘天罗九转’确实是魔功不假,但练得好了,也是佛法。 成佛成魔,无关功法,全因人之本心。 “师兄,方才禅定境中,你在何处?” “你我分隔两境,我与无妄大师对掌,破境而出,便与大师在一旁说话,看你破境。” 殷璧越想自己拿剑累死累活的劈,师兄一掌就能破境,真是人比人气死人。随即意识到一件事,试探着问,“所以你全都看到,听到了?” “听到什么?” “……没什么。” 洛明川神色不变,沉稳如故,“师弟说喜欢我,就要与我在一起。是这句么?那自然是听的真切清楚。” 殷璧越当时觉得自己帅炸,但他永远帅不过三秒。更何况现在被洛明川一本正经的调笑。立刻面上微烫,转移话题,“大师跟你聊什么了。” “大师说了观在世时打破灵修与武修的屏障,又由佛入魔,可称万法皆通。而莫长渊修魔道之前,便已学贯百家。是故我要通悟天罗九转,读点佛经大有益处。” 洛明川拿出一卷线装书,殷璧越低头看去,“《杂阿含经》。” 他想起兴善寺里与净海对弈时,听过这佛经中的一个故事,不禁唏嘘。读着同样的佛经,却修得不同的佛法。 又或者佛法是同样的,只是每人选择不同而已。 “大师还说,师弟有慧根,日后不想练剑了,可去皆空寺修佛。” “待东陆事了,皆空寺自然要去,总要亲自登门致谢。” 洛明川笑道,“师弟学佛可以,可不能出家啊。” 殷璧越低下头去,“你我已有道侣之实,只差一纸婚书,哪家佛寺收我这种六根不净之人。” 他发现师兄此时气息放松,心境舒畅,可见无妄一谈也有所开悟。罢了,只有师兄心情好,多调笑几句又怎么样。 出了城便是海岸,海浪冲刷着礁石,回声连绵。 洛明川忽而停下来,拉起殷璧越的手,“师弟,走了。” 毫无防备的脚下一空,殷璧越下意识抓紧了身边人,然而冷风呼啸也仅在一瞬。 瞬息之后,他们已在高空之上。 少了层层浓云遮蔽,星子格外明亮,仿若触手可及。 “师兄竟可以驾云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刚才。” 殷璧越不再多问,他想起师父说的,不用掐诀,境界所至心念一动,说走就走。 感叹道,“以前是师父带我飞,现在是师兄带我飞,我什么时候能自己飞呢。” 洛明川忍着想把他拉进怀里揉一把的冲动,笑道,“很快。” 穿过茫茫夜雾,波澜壮阔的海面在脚下飞逝向后。 他们乘奔御风,向着未知的未来奔去。 第95章 2016跨年快乐。 容濯不欲将战线拉的太长,以致回援不及,因此与北陆互不进犯,西陆的沧涯山也交由抱朴宗对付。而十万魔军兵分三路,一支留在东陆驻守,一支向南陆去,一支向中陆去。这其中除了魔道十二宫的弟子,还有荒原上挣扎谋生的散修。几乎是集合了整个东陆的战力。 这些人没什么忠心可言,却在东陆残酷的竞争环境中懂得战斗,更没有道德包袱。一旦因为利益结合统一,着实可怕。 不止沧涯山众人想不通容濯是如何在短时间内收服如此多战力,又是什么样的利益,让十二宫抛下嫌隙,其余几大派也甚是费解,唯有掌院先生窥见得几分端倪,隐约算到是某种契约的力量,只是他如今重伤未愈,境界大损,卜算之法再难施展。 各方再不解也没时间细想,因为魔军已经近在眼前了。 出行时船队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边际。皆是十二桅四层大船,船体遍刻符纹魔阵,更有境界高深者分水御风,行于海上,乘风破浪。偶有海兽被魔息惊扰,也是避之不及。 往南陆去的那支魔军,渡海时做了万全准备,且未曾遭遇任何阻截,颇有些出师得利,一帆风顺的志得意满。 因此自踏入南陆开始,便有大意步入阵法陷阱之中。然而人数众多,领队者并不在意这等不痛不痒的伤亡。一路上城镇村庄皆是人去楼空,只见恼人的阵法,不见半个人影,队伍里人心浮动,恨不得立刻能杀一场,出一口郁气。 就在这种情形之下,魔军开始翻山,来到了‘两难关’山道口。 雪夜里风过山林,簌簌之声不绝。 山道极为逼仄,换了以往,免不了要开山劈石,拓出一条坦途。 但这条山路两侧皆是万仞绝壁,若只开拓底部,恐致根基不稳,有山崩之险。何况山体是坚固的花岗岩,破坏起来费时费力。十余里山道只得依次通行。翻过这条山脉,就是叶城,流民多半聚集之地。 领队者也有些不耐了。他的神识飘散蔓延,凋敝的山林,枯枝残木,纷纷落下的雪幕。唯独没有阵法的痕迹。 想来也是,要炸毁如此坚硬的山岩,没有两三月的布置,哪里能仅凭阵法做到。 “全军快速通过。” 声音不大,却蕴含充沛魔息,穿过风声,每个人都清楚的听到。 队伍进入山道,蜿蜒如长龙,没有人说话,四野俱静。一切很顺利。 或许是觉得这安静有些反常,领队者身着黑袍,站在一处山岩凸起处向下俯视,几乎融于夜色之中。越看神色越慎重。就在这时,他感觉脚下的石岩,极为细微的颤动了一下。微不可查,几乎令人以为是错觉。 “撤退!——” “轰——” 已经迟了。话音淹没在轰鸣震耳的爆炸声中。 “啊——” 土石滚落,鲜血迸溅。 天地气机骤变,整个两难关,以地崩山摧之势,狠狠砸下!夜色中烟尘滚滚,直冲云霄。 事发突然,山道中的魔修来不及出手,修为低弱者甚至来不及呼救,便埋葬在乱世烟尘之中。活命者不明形势,人心惶惶,各自奔逃,甚至开始互相杀伐。 早在第一块山岩落下时,为首者便飞身而起,一掌劈向山体。这一掌劈的是一位着泼墨山水袍的弟子,那弟子手中剑齐根没入山岩之中,隐有金光闪动。青麓剑派山擅明攻不擅隐匿,能瞒过这位魔道强者到现在,已实属不易。 此掌落实,阵缺一门,以剑意构筑的爆炸阵法自然破除。为首者甚至察觉到了其他几人的藏身处,漠然的想着取八人性命也只需一掌。 时机还是迟了一步。忽有一剑横来,斜斜刺出,轻巧如雨丝翻飞。 一道凄寒的剑意冲破烟尘,显出持剑的人影来。是一个神色沉稳的青年。 十余里的山道还在依次崩塌,范围不断扩大。 仅是烟尘,便可扶摇直上十余丈,千里之外也看得真切。可见山中是怎样一番惨烈景象。 程天羽立在窗前,怔怔看着,不可抑止的生出惶然,“不是说好只炸山道,炸完就跑么!”他声音哽咽,“这动静……分明是半边山都塌了。钟师兄他……” 宋棠闭了闭眼。 整个南陆都看到了烟尘,就像开战的讯号。 很多人都隐约猜到那里正在发生着怎样一件事。 ******* 神兵当前,为首者终于显出几分郑重。他的黑袍在风雪烟尘中翻涌如海,澎湃的魔息从四面八方涌来,汇聚他指间,凝万钧之力,向剑锋劈去。 对方仅是抬手,钟山就毫不犹豫使出了最强的剑。 狂暴的真元猛烈的燃烧着,他的剑也似烧了起来,以至于剑身所至,雪花被顷刻融化,发出‘刺啦’的声响,化为白雾和水滴。 恰犹如漫天风雨。 有多少风雨,就有多少剑。 风雨围城,本来就是攻城的剑。 一人可作万人敌。 昔日重明山下,他尚需天时地利,借得风雨之势。现如今,以他的剑道造诣,出剑便成风雨。 这般百年难逢的天资,放在以往的太平年岁,可称同境无敌。 可惜命运向来不公平,今夜之战,剑道造诣与天赋,远不足以弥补天堑鸿沟般的境界差距。 黑袍人突然开始说话。即使山石轰鸣如雷,他的声音也能清楚的被钟山听到,“我有时候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是怎么想的,好好的成圣潜质,非要来这里找死。” 语调冷漠,言语也让人心生绝望, “还是说,你们都以为只要有大义在手,便不惜一死?” 此时说话看似是废话,但他很明白,只要对方的道心稍作动摇,手中剑就会迟疑,会慢。 然后便会被很快杀死。 即使是一腔热血想逞英雄,但毕竟如此年轻,毕竟是生死,谁能不迟疑? 钟山没说话,又斩了一剑。这一剑是凄风冷雨,剑啸凄楚。剑锋下的魔息屏障隐有溢散之态。 出乎意料,他的道心波澜不起,冷静如故。 因为来到这里看似是他的选择,选了有‘生死两难’之称的两难关,事实上他没有选,他认为自己该来,便来了。 该他去做的,他就去做。 这没什么可热血的。 隔着万里大陆及浩淼无边的海域,在中陆一马平川的地势上,魔军行军极快。虽然层出不穷的海上阻截损伤千余人,仍无法改变大军前行之势。 云阳城外十余里的荒野,今夜的雪停了,风还不止。 三十位学府弟子们赶在兵临城下前布置完毕,开始回城。 这支队伍中,境界最高者也不过破境期。殚精竭虑半月,每人都面如土色,然眸光坚定,神智清明。 有人觉得气氛太惨了些,开始说话,“我入学那年贪睡,每逢晨读迟到,点书斋张先生总是打我手心,让我抄书,有一次罚我绕着学府跑了十二圈。那时我边跑边想啊,等我出人头地了,第一件事就是来炸学府。什么鬼地方,规矩太不人道了。” 同窗们配合的笑起来,另一人接话,“张先生哪算罚的重,还是教五陆通史的李先生规矩最多,罚我秋天扫后舍树林落叶,扫不干净不能走,气的我当时就想炸学府。” 他们热烈的谈论起旧事,发现无论是再勤勉好学的学子,都曾有想炸学府的某个时刻。 忽然有人故作感伤,“今夜可能是我们人生中唯一一次炸学府的机会了,为什么要放弃啊!” 队伍里哄笑一片。 笑完了便有人开口,“因为这是我们的地方。就算它有千般不好,哪里轮的到外人碰它一草一木?” “不错,谁来炸它,我先炸谁。” “更何况现在回想起,千般的不好,也都成它的好处了。” 他们回到城中,与其他归城的小队汇合,两位教习先生清点了人数。城头守卫开始换班。一切有条不紊。 新换上的这批学子,大多是修行者。所有人全神贯注,凝望着视线尽头,地平线上的烟尘。安静的等待着。起初烟尘微弱一线,瞬息便成汹涌之势。 是魔修大军到了。 掌院先生负手立在藏书阁的飞檐上,前几日他闭目卧床。今夜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精神矍铄,如脱胎换骨。 他看着云阳城外,广袖轻拂。破风之声乍起,去的却不是他的石印,而是一支箭。 速度快到极致,几乎要打破空间屏障,箭簇迎风自燃,落在荒原上,整个荒野燃烧起来。风助火势,气焰滔天。 无数学子低呼出声,却没有人高兴的太早,毕竟黑夜漫长,这只是一个开始。 精通炼丹的教习先生调配燃料,百余弟子们半月来不眠不休,在云阳城外的荒野上,画出了一张巨大的,绵延十里的燃符。 纹路虽精,只得其形仍尚不足以令天地气机改变,掌院先生便印一滴心头血于箭身,烧起这把烈火。 这一夜,九州燃烽火,万里江山被次第点亮。 两难关的风雨,濂涧山下的刀光,云阳城的流火箭矢。凝固在多年后的传奇之中。 第96章 大乘真的是一个美好的世界。 北陆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几场大雪下起来没完没了。 临近年关,底下郡县官员没有赶着往皇都走动,进献奇珍异宝,而是老老实实的各司其职。至于皇都里的百姓们,该看的热闹照样看,小到市坊杂耍,大到新帝登基的祭天礼;不该看的热闹就躲着,比如那些高门大户里又被带走了哪几个贵人。 一切与以往没什么不同。 宫城御道上雪是积不住的,扫雪的宫人们很勤快,时刻都是低眉垂眼的忙碌模样。 只有青砖缝里残留的暗红血渍,证明那满城鲜血火光的一夜不是错觉。上朝的臣子偶然望见,不禁遍体生寒。 凛冬之变后,朝堂迎来了残酷的大清洗。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不管暗地里什么心思,明面上还得全看帝王的意思。 在朝野上下眼中,自先皇离世,陛下气息节节攀升,修为进境说一日千里不为过。就连性情也越发的天威难测了。 陛下近几日在问道阁里静思不出。如果不是这件事情无法拖延,全仗陛下决断,今日无论如何也不敢有人前去闻道阁求见。 魔修渡海入中南两陆,北陆是否参战,就是眼下最大的大事。 殿里点着香,青烟缥缈。鲛纱帷幕低垂,影影绰绰的显出一个人的背影。 他不时走动,姿态有些散漫。 段崇轩在帷幕后看烽火。 不是万里之外的战乱烽火,而是他手中的长枪烽火。 ‘末法时代’之初,群雄割据,开国太祖皇帝取亲自天外流火锻造长枪,南征北战百年,一统北陆。 其他大陆上的英雄或枭雄们,或是没有野心,或是力有不逮,所领势力皆成二元对峙,或三足鼎立之象。 只有北陆成为了段氏的家天下,世袭罔替,一直到时代更迭的今日。 烽火长枪,诛奸佞,平叛乱,守国门。 第一个来闻道阁的大臣,做了最坏打算,被宣进来时,还颇有些不可置信。有一就有二,不多时,不大的殿阁里就站满了人。 隔着鲛纱帷幕,看不清圣上神色,无从揣摩帝心。 前两日白铳翎自请出征除魔的事,陛下到底怎么想的? 有人以为陛下登基之初,急需建功立业,安定民心,扬威于四海,是真心想要有人请缨出征,甚至愿意亲征。 更多人以为,上个月陛下肃清乱党,身心俱疲,当务之急是诛杀反贼余孽,出征之说,不过是为了顺应大义之名,只等人来劝阻,才好顺水推舟搁下不再提。 若是点将,陛下刚集中政权,怎会放军权旁落?若是亲征,可能性更小,毕竟就连先皇在位时,也不曾亲自披挂上阵。 段崇轩放下烽火,合起眼。听着那些小心翼翼,不着痕迹的试探,不时端起桌上茶盏抿一口,就像在市坊里听说书。 不管谁说什么,他都在帷幕后点一下头。像是鼓励他们说下去一般。 每个人都以为皇上在认真听,自己正说到了皇帝心坎上。渐渐的就有人胆子大起来。 “即逢乱世,最宜休养生息,若能独善其身,何必卷入战乱?令我军将徒增伤亡,殊为不智。” “我北陆军队是为保家为国而生,南陆不是我们的家,中陆也不是我们的国。哪里轮的到我们流血牺牲?” “东边于我北陆秋毫无犯,此时出兵,师出无名。” 这便是不出征一派。 年轻的将军听得心头火起,不禁上前一步,“魔修屡屡扰我沿海十六城镇,怎么成了秋毫无犯?!打魔修还要什么师出有名?!” 有人暗笑,没看见皇上正连连点头么,摆明是不想蹚浑水。可惜这白将军,圣眷优渥,却是个傻的。即使陛下如今惜才,早晚也要被厌弃。 “沿海十六镇,这等小事当由驻军定东军处理,也配扰动陛下?” 白铳翎道,“哪里算小事!卑职驻守沿海时,亲见魔修择人而噬。刘大人久居高堂,如何知道魔修之猖獗邪恶?他们恢复能力极强,稍得喘息之机便可卷土重来。甚至认为入魔道重塑筋骨之后,已不算是人,而开始自诩‘魔族’了!如今我等若隐忍不发,令其发展壮大,来日必酿成大祸。” 他是真的着急,就怕圣上被这些人说动。 旁边的李延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上前一步,决定换个角度说,“魔修肆虐张狂,南陆中陆水深火热,此时独善其身,如何彰显陛下天威?” 话音落下,只有寥寥几人附和,主战一派式微。 “仅微臣所治的千林郡,上月便收留渡海而来的难民过万人,如今四海八方,哪个不仰仗天威,感念陛下仁德!” 真是不要脸,白铳翎不顾身边人阻拦, “魔修不知餍足,若得中南,必谋其他。唇亡齿寒的道理你们难道真的不懂?如今说修生养息,是为我北陆,还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安乐?!” “有朝一日,北陆陷于水深火热,子孙后代问起来最早魔族进犯时,我辈在做什么?难道要答正在做缩头乌龟么?” “白将军年纪虽小,官威不小啊。老夫侍奉先皇百余年,都不敢料想有朝一日魔修敢犯我北陆,白将军比老夫还深谋远虑,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白铳翎!你莫要倚仗诛杀反贼有功,陛下宠信,便胡言乱语,混淆圣听!” “你们……” 白铳翎毕竟是武将,哪里说的过口舌粲莲花的言官。 激愤难抑却无可奈何。深深感到无力。 “白将军如此心急出征,莫不是也想学太祖麾下的平阳将军,封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武安侯来当?” 此言已是诛心了。只差直指白铳翎贪功图名,动了谋军权的心思。 毕竟皇宫露台下,皇上命他以烽火长枪诛反贼,这等圣恩足以让人心生嫉妒。 “哗啦!——” 刺耳的碎瓷声惊破争执,众人定睛去看,竟是御案前的雨过天晴茶盏。 殿上噤若寒蝉。 侍者上前,无声的收拾地上的碎瓷与茶水。 众人从狂热的气氛中清醒过来,忙不迭的跪倒在地,垂下头去。心底阵阵发寒。 原来陛下一直在听,冷眼看着他们争得面红耳赤,只等他们得意忘形。如今已将每个人的想法了若指掌。 他们开始后怕,是否有哪句言辞不当,会错了圣意,更惹圣上不喜。 “脸真大啊。” 帷幕后的帝王感叹道,语气听不出半分怒意。 问道阁里的呼吸都静下来。 陛下说谁脸大?是了,白铳翎想要军权,自然脸最大。 “有将平叛乱,无兵渡北海。是朕怕了魔道十二宫?还是我北陆只会内斗?朕要做了缩头乌龟,九泉之下,也没脸去见打江山的太祖陛下,去见守江山的父皇。” 他从帷幕后缓步而出,手里握着一柄长枪。有人从青砖的倒影上看见那枪,冷汗涔涔而下,心生绝望。 段崇轩再次感叹,“你们有脸去吗?你们脸真大啊。” 几乎死寂的沉默之后,出乎意料的,帝王没有责罚任何一人。 不禁又让人生出劫后余生的喜悦。 “传朕旨意,明日奉天台上点将,渡北海,诛魔修。” “皇上圣明——” 诸臣接连下拜叩首,像波澜起伏的潮水。 段崇轩手握烽火,从分开的海潮间走过,皇袍曳地。 他凭栏远望,风满袖袍,巨大的青翼鸾破风而至。 ******* 破晓时分,日月交替。 殷璧越被洛明川揽着肩,无声无息的落在东陆一座临海边城。 这里他不是第一次来。从前进城被人看见,还引得杀机四起,街上行人闻风而逃。剑圣入剑冢后,他孤身一人杀出荒原,颇有凶名。后来以讹传讹,都知道有个白发冷眸的年轻人,使的是正道剑法,凶残狠厉。 殷璧越取出两件黑色斗篷,将新的递给洛明川, “这地方大家都这么穿。第一套是师父给我买的,后来我自己又买了很多套。不引人注目,还耐穿耐脏。” 殷璧越穿戴好,盖上兜帽遮住发色,身上气息起了微妙变化,就像一个地道的东陆人。 他如今境界不同以往,不用刻意遮掩修为,只需调整真元运行,也足以让人无从窥探境界。 大乘真的是一个美好的世界。 远不止神识,五感的显著提高,更重要的是与天地之间奇妙的感应,就好像……能与这个世界对话一样。 殷璧越被自己这种感觉惊到,不禁问身边人,“师兄如今是突破亚圣了么?觉得怎么样?” “算是,了观的修为解封了十之八九,天罗九转也修到了第八转巅峰。若说感觉,除了力量更强,也没有不同。” 殷璧越起先觉得师兄这般淡定,一路上不曾任何陷入瓶颈,甚至威压能收放自如,是逆天开挂的好事。现在却担心起来,总觉得哪里不对。有个念头稍纵即逝:若只是力量,恐怕师兄真正的突破还没有到来。 他们说着话,脚下不停,穿过空荡的边城,眨眼就出现在荒原上。又在几息之后,来到雪原边界。即使有魔修与他们擦肩而过,也只能感到微风拂起衣角。 洛明川知道以容濯的境界,定是已经感知到他们来了东陆。但若有意隐藏,未必能肯定他们在何处。 所以他从云端落下,选了一种更为复杂却稳妥的方法。 东陆还有三万魔军,十二宫除了被容濯杀死的两位宫主外,四人出征,算来东陆的顶尖魔道强者还剩六人。如果玉展眉不在,就只剩五人。胜是能胜,却也耗费力气,尚不知容濯有什么后手。两人简单讨论一番,洛明川以如今修为也不敢托大,与殷璧越身着黑色斗篷,在积雪与枯草的边界停下。 “不管是去陨星渊,还是去金宫,都要过雪原。” 洛明川遥遥一望,神识铺散而出,“从这里到通天雪峰,有十二道明岗六处暗哨。山上只有六千精锐留守。剩余的正从另一侧下山,应是要渡海去,可见中南两陆战况胶着,不如容濯所料。” 他的神识只到雪峰,就不再向前。不然他能看到的人,也能看到他。 殷璧越以为,除非他和洛明川有谁能渡劫成圣,否则一旦行踪暴露,除了一击必杀对方,别无选择。错失第一次机会,就再没有胜算。 洛明川突然闭上眼。脚下枯黄的杂草向后折去,草间残雪被劲气扬起一瞬,又很快落下。一切看似毫无变化。 殷璧越退开两步。 洛明川睁开眼,轻轻伸出手,指尖溢散出一缕魔息。寒风一吹,就像青烟随风飘散。 殷璧越懵了。 “天罗九转就是这样,万法无屏障。我可以使出佛门功法,必要的时候,真元也可以伪装成魔息。” “师兄,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在刚才,原本只打算试一下。” 殷璧越说不出话。 这不就是万能的么?除了生孩子,还有什么是这套功法做不到的? “师弟也可以。” “我怎么行?” “你我曾双修过,怎么不行?” 这个一本正经破廉耻的不是我师兄。QAQ 第97章 有朋自远方来 殷璧越任由师兄握住手腕脉门,渡了一道伪装成魔息的真元过来。 双修之后,他灵脉中本就有洛明川的真元流转,方式运行与他本体真元截然不同,如大江中混入一脉细流,不融合也不冲突。因为长年修习寒水剑,染得一身寒意透渗,师兄的真元就像春风化雨,令他通体舒畅。只是他从未修行过天罗九转,尚不能运用自如。 此时那缕新的‘魔息’在他体内过了一周天,每条灵脉都覆上一层薄薄的魔息。 洛明川道,“只要不与人斗法,大乘以下看不出端倪。” 殷璧越也明白,若到了与人斗法的地步,自然是无需隐匿或不能再隐匿的时候。 他们迈过霜草与残雪的分界,身形隐没在风雪中。 雪原广阔无际,一眼望去天地一白,只有云雾间直入青天的雪峰指引方向。若不用神识去看,雪峰下那些岗哨塔楼,也只是视野中的黑点。 及膝的积雪和滴水成冰的寒冷,足以阻隔修为低弱的修行者,杀死孱弱的生命。 雪原外围十余里,雪丘间常有隐没的凶兽,成群的灰狼或者独行的雪狐。虽灵智不高,也懂得趋利避害。察觉到强大的威压路过,就像惊弓之鸟一样远远避走。 一队黑袍人正往雪峰行色匆匆,寒风卷起的雪花很快覆盖了浅浅的足迹。这个小队五十余人,修为最高的十人分别走在队伍首尾。队伍中不时有窃窃私语,像是在询问什么,却从没得到回答。 突然队尾一人厉喝道,“什么人?!” 众人慌忙回头看去,走在最前方的人更是直接拔刀,斩出一刀浩荡魔息。 “嗤——” 魔息落空,积雪被深深劈开三寸。方才出声的人像是被震住了,神情有些恍惚,“没有人,是风声。” 为首者不再看他,队伍继续前行。 不知何时队中多了两人,气息与天地融为一体,就像雪花一样悄无声息。 殷璧越裹紧黑袍,周身魔息不强不弱,没什么存在感,传音道,“这个小队不是巡逻队,他们从雪原外来,而且明显是两批人。不对劲儿。” 队伍首尾十人都穿着御寒挡雪的斗篷,标准的十二宫配置。走在队伍中间的人,黑袍衣料好坏参差不齐,只能消耗自身魔息御寒,衣角没有任何宫徽。 洛明川道,“那十人是为有突发情况及时出手,也是因为要监视防备队中人。” 雪原上第一座岗哨塔楼已近在咫尺。上面有人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们。 这时殷璧越右手边的人又开始说话,这队人中似乎也就他周围几个会不时说上几句话。 “你们觉得那种方法可信么?” 搭腔的是他身后的人,“都到了这里,现在说不信,也晚了啊。” “不晚,不过塔楼就不算进宫,现在反悔,应该……” 东陆散修没有传音的谨慎习惯,只是声音压得低,远不足以避过旁人耳目。或许他们也在故意试探什么。 似是嫌那些絮絮叨叨惹人厌烦,为首者转过头去,伸手向不远处的雪丘。 积雪炸开,伴着尖锐的破风声一道白影闪过,一只逃脱未及的雪灵狐被他拎在手里,直接咬破了颈下动脉,鲜血喷涌,又被很快吞咽。 无人为此动容,冷漠的神色中还有几分探寻之意。 好斗的凶兽尚未挣扎,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只剩一层光滑的皮毛,被抛在雪上。血肉不留一滴。 雪原这种条件艰难却灵气充沛的生存环境,蕴育出的凶兽也有先天境界。殷璧越看出那只雪狐已相当于人类修行者的炼气期,而那人生啖之后,周身魔息毫不掩饰的激荡迸发出来。 为首者擦了下嘴角,冷眼看着方才窃窃私语的几人,“再啰嗦。就吃你。” 队伍首尾都响起干涩而愉悦的笑声。零星夹杂着几句,“吃了还能涨修为。” 队中人的表情没有害怕惶恐,或许在他们看来,为生存所迫茹毛饮血,和为了涨修为生啖活物没有不同。此刻反倒像是验证了某种说法一样,都放心下来。 一路上再没人说话。队伍平静的经过四座塔楼。 殷璧越蹙眉,传音问身边人, “除了天罗九转,哪种功法可以吸收活物血肉,不需炼化就能提升自身?” “没有。迦兰瞳术也并非真正吞噬血肉,而是掠夺他人生命力。能做到像这样直接吸收的,不是人,只能是魔物。” 答案让人心底发冷。 陨星渊的魔物等了百万年,终于出来觅食了么? 洛明川定定看了一眼为首的魔修,“但他体内没有魔物。” 殷璧越虽未曾修行卜算之术,但在学习‘踏山河’身法时,强大的计算能力已成为本能。如今大乘的境界,已经可以初窥天机。 他沉静的想着,体内没有魔物,却有魔物的本能。不是寄生,应是建立了某种联系。比如……契约。 缠绕在一起的千万缕丝线被找出线头,破茧抽丝一般清晰起来。的确像是契约。 洛明川比他修为更高,看到的也更多,“这种契约能借陨星渊里魔物的力量。魔修吞噬的血肉供养魔物,魔物将力量借给魔修。即使知道与虎谋皮,也很少有人能拒绝这种快速提升力量的方法。” “不同于北陆用来驯养异兽的契约,魔物与魔修之间,还有容濯作为使契约生效的媒介。只有这样,才能掌控十万人之多,迅速收归十二宫。” “或许还有些限制条件,比如同为契约者不能互相吞噬。不然东陆仍会是热衷内斗的一盘散沙。” 两人拼凑出了一个可怕的推演结果。殷璧越觉得这应该极接近真相。 比起像剑圣一样封印深渊,杀了容濯反倒成为简单的选择,也最能解如今局面的燃眉之急。 队伍此时已来到通天雪峰之下,却不向山道上攀爬,而是选择绕过雪峰,继续向雪原深处行进。一路上的巡逻队和岗哨也越发密集起来,为首者不止一次上前交涉。 殷璧越一直在计算。没有算魔修的巡逻间隔,修为高低,用几剑能除去几人。反倒在估算雪原的面积,雪峰的高度,不同位置积雪的厚度,诸如此类看似与战斗无关的数据。 过了最后一处盘查,队伍停下时,他已经把想算的都算完了,心里踏实许多。 此处不再是广袤的雪原,有几条人为清扫出的道路,举目可见不远处黑压压的一片房舍。 有修为高深的三人上前接引,首尾十余人出队行礼。那三人打量了几眼队中众人,目光毫不掩饰轻蔑。 当队伍路过绕过一座废弃的重檐宫殿时,殷璧越抬头看了一眼,直觉这座大殿有些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 他正要收回目光,乌木匾额上金漆斑驳的‘长渊殿’三个字就蓦然闯入眼帘。 没能抓住心中一闪而逝的熟悉感,下意识看了眼身边人。 洛明川道,“此处向西三里就是陨星渊。” 不知什么时候,呼啸的风声已静下来。殷璧越举目远望,遥可见一道蜿蜒的黑色纹路,就像撕裂雪原的伤疤。 洛明川忽然停下脚步,平静道,“我知道容濯在何处了。他也知道我来了。” 就在他顺着殷璧越的目光看向大殿时,也有人看到了他。 同一时刻,四野响起一道喑哑的声音,带着笑意一般,在风雪中远远传开,“有朋自远方来,有失远迎。” “轰——” 猝不及防,雪原气机陡变,脚下地面接连炸开,雷鸣般的坍陷声中,积雪与土石飞扬迸溅,队伍哀嚎着四散奔逃。 十余道极为强大的气息向此处奔袭而来。 没有须臾间隔,剑气已劈开重重雪幕尘埃,落下时凭空溅起四道血雾,逼的后方四人显出身形。 殷璧越站在了殿宇的飞檐上,兜帽落下,三千白发在雪中飞舞。 他这一剑极为精准,丝毫没有行迹暴露的慌张。在他看来想知道的都算完了,既然有避无可避的一战,早打晚打没多大区别。 早在洛明川说完那句话,他们就对视一眼。 战斗开始的太快,什么都来不及说。但一个眼神已经足够。 殷璧越的意思简单而坚定,‘你放心去,我能行。’ 所以当剑气斩落,洛明川已在三里之外,在深渊的起始点,见到了那位始作俑者。 殷璧越立在飞檐上,数丈外各个方位的气机被黑袍人封锁。有的浮在空中,有的站在大殿石阶前。这十二人魔息凝练,威压浩大,其中五人更是达到大乘巅峰的境界。就连方才被他剑气刺中的四人,身上也已经看不出伤口。 不出所料,留在东陆的魔道顶尖强者尽出。 第98章 就你这样的,九条命也不够你死。 铅灰色的长空,厚重的雪云愈加阴沉,笼罩着杀机四起的雪原。 雷霆一击之后竟无人先动。这样的僵局下,殷璧越甚至有空想着,这地方不管什么人都穿的一样,一点识别度也没有。只有容濯的红衣和玉展眉的白裙算是标志性穿衣风格了。 现在看来玉展眉不在金宫坐镇。那么这位魔道第二强者去了哪里? 中陆学府,南陆青麓剑派,还是西陆沧涯山? 去哪里都是灾难,但若只看眼下这场战局,起码他多了一成胜算。 临渊剑的光辉陡然迸发,十二道魔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断崖边没有风雪,寒冷寂灭的意味凝聚在空气中,如有实质的压迫着人心。 容濯转过身来,静静看着瞬间打破无数道屏障,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青年,“横断山一别,短短数月,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他身上繁复的红袍像沉淀了血海,随着他的走动,血海生波。 “我三百载的修行路,你不到三十年就走完了,这就是魔尊转世的运数?” 这句话不是询问对方,只是一句感慨。 若是大敌当前,慎之重之,自然没有闲心感慨的。而他直到现在,也未曾将对方看作需要分高下、决生死的对手。 洛明川不为这种轻蔑态度所动,回答道,“你们都说是,那就算是吧。” 我知道我是谁就行了,师弟知道我是谁就行了。其他人随你怎么说。 容濯笑了笑,语气认真,颇有些不耻下问的意思, “你不觉得你现在这幅样子,很丢魔尊的脸么?难道你最大的愿望,就是当个沧涯山掌门?” “我想要的早已得到。再没什么值得争抢的。” 洛明川知道,如果不是师父所托,责任所在,自己连沧涯山掌门也不想当。 容濯点头,“我明白了。求仁得仁,则道心圆满,修行才能顺遂。但天罗九转也讲道心么?” 洛明川目光落在头顶雪云,脸色微白, “只要是修行,都需砥砺心境。天罗九转与世界千万般功法也没有不同。” 原来对话发生的同时,战斗也始终在进行着。 直到此刻,那片雪云再承受不住强大的真元与魔息的对冲,轰然散开,像丝丝缕缕的棉絮被撕裂。接连几声闷响从九天之上传来,好似夏日暴雨前的闷雷。 浩荡的真元与狂暴的魔息,充斥着天上地下的每寸空间。积雪被高高扬起,形成无数湍流与漩涡,淹没两人的身影。 容濯听罢,颇为惋惜道,“你看的这么通透,为何还来走死路呢?” 随着这句轻飘飘的话落下,万丈狂风自深渊下汇聚而生,扶摇直上冲出那个黑暗世界。 风中是死寂的寒冷,崖边温度骤然降低。 ******* 今年深冬,各地爆发的战争与斗法令天地气机被彻底打乱。 两难关坍塌,魔军损失惨重,整合之后继续南下,钟山坠崖,生死不知;濂涧山下百里之外,第一重关卡被突破,破阵者不是魔道哪位宫主,而是褚浣;云阳城外火海熄灭,尸横遍野,魔军大队原地留守,精锐先行攻城。 北陆皇帝陛下于奉天台祭祖,三千龙行宝船渡海,帝亲征。 这些千万人奔赴的战场上血流成河,双方陷入胶着的僵局。而在看似平静的西陆,城镇依然有规则,流民也得到了妥善安置。 因为这片土地上的胜负,是由少数人决定的。 比如泰安城郊的荒野。 玉展眉正有些气闷的想着,你怎么知道我走这条路,每次都一堵一个准。 柳欺霜自然没有境界高妙到能不卜自明,算清她的行迹。 只是知道她迷路了就会走右手边那条而已。 天光渐渐暗下来,阴云遮蔽月色。枯草丛生的荒野上积着一层薄雪,倒有几分东陆雪原的模样。 两人隔着三尺远,这个距离很适合斗法,也适合说话。 玉展眉看着微暗的天色,想到今夜过去,世上又要少一个能说话的人。毕竟偌大的金宫里,敢看她的人都没有。 既然这样,此时多说几句又何妨呢? “我听说你闭了生死关。” 柳欺霜不知出于什么心情,也心平气和的与她对话,“是的。” 玉展眉轻笑,“那你现在出关,难道是看破生死了?” 柳欺霜看着对面的人。 分明是最冷漠狠厉的性情,却练了最阴柔魅惑的功法。笑起来长眉如春柳,眼眸如冰湖。 她平静回答道,“生死自然事,如长河清溪汇入大海,春日花开秋天叶落,若刻意去看,反倒是落了下乘。” 玉展眉不再笑,冷冷斜睨她,“你知道么,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幅样子。” 话说到这里,自然无法继续下去。 夜风拂动金宫宫主的广袖,陡然换了方向,向她对面的人吹去。 一道白练随风而至,在澎湃魔息碾压下,一路上荒草狠狠摧折。 寒风如刀,杀机凛然。 柳欺霜飞身而起,仿若实质的真元屏障凝聚在她身前。 她练的是直来直去的拳法,拳风击破空气,惊雷接连炸落荒野。 重逾千近的压力落在轻柔的白练上,却像石子如湖,溅起涟漪便再无踪迹。 玉展眉神情冷漠如冰雪。 手中白练横贯三尺,于空中静止不动,就像一座桥。 而她们站在桥的两端,就像那个一起看着暖酒昏灯的雪夜。 ***** 百里外有一道金光直冲夜空,又像水波一般层层叠叠的漾开。是沧涯护山大阵开启时的光芒。 以主峰正殿为中心,覆盖其余五座山峰,从翻滚的云海到山门前一草一木,尽数被笼罩其中。 这是自末法时代后,沧涯开山立派以来,第一次护山大阵全开。掌门正阳子为首,门中所有长老盘坐正殿,倾力主持阵法。 西陆的半边天都被煌煌如日的金光照亮。 但那道自天外而来,无比强大的气息,尚未触及金光就被一道剑气挡下。 君煜手持‘春山笑’站在云端,与乘风而来的余世遥遥对峙。 云端之下,金光之外,也有两人相隔三尺对峙。 “你可能不认识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燕行。师承剑圣卫惊风,门中排行老三。” 山门前的男人背着长刀,腰间挂着酒坛,从南陆日夜兼程的全速赶来,自然风尘仆仆,加上本身就不修边幅,如此更显得形容落魄了。 说话时语气散漫不羁,但眼神清亮,直直看着眼前人, “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应该跟我大师兄打一场。毕竟你们两个都用剑,练的剑道也有相似,学府先生还说过什么‘双星现世’,很多人都猜是说你们俩……但现在不行。”他伸手指了指天上,“现在我大师兄有事走不开,二师姐也不在。只能我上了。久仰了,林道友。” 这句久仰不是客气,燕行确实是有几分佩服林远归的。从他开始修行起,这个名字就与大师兄君煜齐名。只不过他服的不是对方的剑道天赋,而是横断山上敢挡余世的剑。 他今天看见真人,由衷觉得,自己要是早生一百年,当可与对方一较高下。 在他对面,身穿青色道袍的男子,仅是简单的站在那里,就像一株挺拔的青松。眉宇间的冷意,也像终年不化的冰雪。 林远归沉默而耐心的听完,点点头,“燕道友。” 这就算是打完了招呼。 但燕行依然不打算动手。他平日只在喝醉时话多,今夜滴酒未沾,却好似醉了一样,“林道友为何来啊?” 林远归答道,“师门长辈所托。” 他认为既然是二人对决,自己修为高于对方,理所应当该由对方先出手。 这种陈旧迂腐的古礼早已没人遵守,但林远归依然身体力行的坚持着。所以现在燕行不动,他也只能陪对方说话。 燕行再问,“师门长辈所托何事?” “托我上沧涯一战。” “打完之后呢?” “若败了,死在沧涯。若胜了,师门养育之恩已报,我自废功法,离开横断山。” 燕行神色微怔,“哪有这种道理。” 林远归依然面色平静。仿佛在说理应如此。 燕行想了想,“你走了以后,朔月剑无人传承怎么办?还有你师父那一脉的弟子们怎么办?他们怕是更过不下去了。” 抱朴宗分新旧两派不是秘闻。林远归的师父死后,余世大权独揽,肃清异己也人尽皆知。 面对这两个问题,林远归只能沉默。第一次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燕行坦然道,“一是因为两人刚见面,一句话不说就打,太没意思。二是因为我打不过你,要拖延时间啊。” 林远归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自认远不如人,不是对战中的大忌么? 这一点上,他们更加无法理解对方。 林远归从小长在烟云浩渺的山上,日复一日修行练剑,过一年与十年没有区别。他师父教他仁义礼智信,忠孝廉耻勇,却没教他世上也有忠义两难全的时刻。 燕行长在鱼龙混杂的市井,习惯了四海为家。遇见剑圣那天,他在春袖楼里跟几个赖了酒钱,还调戏露华姑娘的山匪打架。酒馆里其他人都跑了,只剩下他,明知打不过还要出头,去了半条命。 剑圣曾说,“就你这样的,九条命也不够你死。” 换句话说,承认不如对方,丝毫不会动摇燕行的战意。因为‘找死’这个行为,足足贯彻了他前半生。 我打不过你,但我就是要跟你打一场。 有种你打死我啊。 燕行抽出长刀,正色道,“林道友,请——” 第99章 能抽刀断水又如何 燕行的刀很快,从抽刀到斩落,这段时间短的几乎不存在。刀身映着山门前阵法的金光,斩出就像一条笔直的金线。 林远归的剑出鞘很慢,剑身与剑鞘密集的碰撞着,回声如骤雨打枯荷。当他的剑终于出鞘,燕行的刀意正好逼在眼前。 “铮——” 金线与长剑相击,蓦然喷薄出万丈光芒,将他们身前的枯叶残雪都照的一清二楚。林远归直视着刺目的光线,顺着拔剑的姿势,手腕微微上挑。 朔月剑与厚重的断水刀相比,更显单薄。他这一剑也算不上招式。 但燕行飞身疾退。一退就是十余丈。 “铮铮铮铮——” 同时手腕翻飞出了二十余刀,金光接连亮起,如游龙当空。 他的衣袍已经触到了山门的石阶,退无可退。又出了十刀,与剑气相撞的清鸣密集而尖锐。 总共三十六刀,才终于化解了对方第一剑。 林远归依然站在原地,袍角未动。 燕行的护体真元被剑气割裂,涣散四溢。而他胸腔烦恶,喉中腥甜难耐,索性啐了一口血沫在地上。 之前关于这场战斗的种种构想,在林远归出剑的一刻尽数作废。 他根本不知道对方有多强,就像不知道大师兄到底多强一样。 正如刚才,对方只是要拔剑出鞘,顺手、顺便的挑开了自己蓄势已久的一刀。 甚至用不着横断山上的一剑朔月,清光万里,随便一招‘青云出岫’,也能把他打的像狗一样。 换一个人面对这种情况,多半会心生绝望。何况林远归第二剑已起,远处寒鸦惊飞,身畔枯枝摧折。沧涯山下十余里尽数笼罩在森然锋锐的剑意中,就像铺天盖地的一张网。 燕行吐完了血,手背抹了一把嘴角。不退不避,再次出刀。 这一刀没有金光,也不如何迅疾,因为他没有再借助护山大阵的威势。 狂风凭地起,残雪荒草绞碎成齑粉高高扬起,却在刀锋所至处自行避退。燕行身前形成了一道绝对的真空,在林远归的网中斩出通道。 断水刀与朔月剑第二次交锋! 织网一般的剑意迅速收归汇拢,林远归沉腕压剑,万钧之力沿着刀与剑相交处奔袭。 他让对方先出手,是礼法。如今全力以赴,是尊重。 燕行脚下土地颤动,下陷三寸,碎石崩溅,蛛网一般裂开深深缝隙。剑气顺刀锋压下,就像整座横断山压在腕上,腕骨不堪重负,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轰——” 燕行整个人断线风筝一般向后飞去,地面被砸出深坑,烟尘弥漫。 他肋骨也断了两根,咳出的鲜血混着脏器碎片,满身尘土血污。以刀撑地,才没有跪在地上。残余的剑气在他灵脉中肆虐乱窜,传来尖锐刻骨的疼痛。 不禁清醒的认识到,能抽刀断水又如何,对面的人不是水,而是山。 坚愈钢铁,高不可攀。 然后他用左手撕下本就残破的袖袍,动作灵活的绑在右腕上。将刀柄与手腕紧紧缠在一起。完成这个动作之后,他冷汗满额,脸色苍白失血。 体内真元开始疯狂燃烧,烧的他眼神明亮如火,灵脉中剑气被暂时压制,燕行再次横刀而起! 君煜和余世的战场在他头顶天空,沧涯恢宏的山门在他身后。 如何能退。 ******* 翻涌的云海上,余世负手而立,神情很是漠然。 “今夜之后,世间再无卫惊风的传承。” 只要想到这一点,就让他无比快意。 他会杀死君煜,而其他几人或死在魔修手里,或死在沧涯山门前,没有什么不同。在他看来段崇轩身份特殊,如今继承北陆大统,自然算不得剑圣弟子。 卫惊风昔日多少光辉,不过流星一瞬即逝,死后连个传承也留不下,千年万年之后,谁还会记得曾经有位剑圣?真是痛快。 卫惊风张狂一世常呵天骂地,真是报应。 余世想,为了这一天,由道入魔也值得。 夜幕降临,抱朴八卦剑的虚影不断扩大,直到遮蔽半边天空,就像黑暗中择人而噬的远古巨兽。相比之下,护山大阵的金光都有几分黯然失色。 春山笑感受到对方的杀意,在君煜手中嗡鸣震动。 他们立在云端岿然不动。 这样等级的战斗,远超出了功法招式的概念。正如容濯在横断山上遥遥一指,便成万里血海。余世的八卦剑,也在云海上无处不在。如果没有君煜和护山大阵阻隔,这般铺天盖地的寂灭剑意,足以让沧涯山六座山峰崩塌倾覆。 君煜直面对方,感受到了这种可怕的力量。 春山笑握在他手里,在沧涯之上每一处与对方战斗,与千万把剑战斗着。 余世想,不过是个大乘巅峰,再怎么战力卓绝,还能逆了天了?他们之间相差五百年的修道岁月,何止是天堑鸿沟的差距。 除非对方能一夜突破亚圣,否则这种战斗毫无意义,只是支撑时间长短的区别。 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叹道,“即使不曾渡劫,老夫与圣人也没有区别了。” 他得到了一种短时间内提升力量的秘法,作为与容濯合作的交换条件之一。余世自信如果此时卫惊风仍在世间,也可将对方斩于剑下。 君煜认真纠正他,“不是圣人,是伪圣。” 没有嘲讽反驳,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 这是他今晚说的第一句话,言出如剑,令道心冷硬的亚圣巅峰也生出怒意。 余世冷然道,“找死。” 巨大的抱朴八卦剑虚影飞速凝实,破风穿云,向君煜刺去。 ****** 除了百万年前的道魔大战,再没有哪场战争能超过今夜,无论是战火的范围,还是参战者的修为。五片大陆上,十之八九的修行者都在战斗,或在奔赴战场的途中。惨烈的流血牺牲中,黑夜便显得格外漫长。 殷璧越在长渊殿前,与十二位魔道强者从白天开始交手,一直打到夜幕降临。长渊殿不知何等构造,用了什么奇异材料,再锋锐的剑意、强大的攻击也只能留下浅浅刻痕。 而方圆十丈已不见积雪枯草,只有深不见底的裂缝遍布,交错纵横,可见战局激烈。 殷璧越只是受了轻伤,但面无血色,神情疲惫,剑势也不如以往精准。事实上,他能在这般围攻之下撑到现在,才微微显露出后继无力的疲态,在那些魔道强者眼中,已经是不可思议的战斗力了。 毕竟他们在东陆称霸一方已久,修为境界、战斗经验都本该远胜于这个年轻人。如今十二人各有负伤,才等到了对方露出疲态。传闻剑圣门下最擅以寡敌众,以弱胜强,果然有些道理。 殷璧越的剑如寒水奔流,去势磅礴。只是真元不济,向右偏了半寸,剑气与对手擦肩而过。回剑不及,身后空门大开。 难得的破绽,一个杀死对方的机会,稍纵即逝,容不得多思多想。 十二人方位飞速变换,修为最强的五人全力以赴,无所顾忌的果断出掌,一身魔息尽出。其余几人只要能牵制殷璧越一瞬,这场战斗就会结束。 “轰——” 黑暗的夜色里大地颤动,海潮般的魔息裹挟土石烟尘席卷天地。 然而预想中的情景并没有出现,反是利刃刺破皮肉的声音格外清晰刺耳。 五人攻击落空的一瞬,心叫不好,猛然心脉一凉,剧烈的疼痛就蔓延开来。甚至来不及回头,维持着不可置信的神色颓然倒地,刹那间绝了生息。 殷璧越自五人身后显出身形来,残余的剑气肆意纵横,整个人置身于卷起的尘土中。雷霆一击得手,他再不恋战,趁着须臾的间隔已突出重围,向通天雪峰的方向狂奔而去。 变局实在太快,活着的人同样不敢相信。这样激烈的战斗,对方气机被死死锁定,如何脱身,又斩出如此迅猛一剑,精准完成反杀? 殷璧越眨眼间已出现在几十余里外,身形仅是虚晃一现,再出现时,已到了雪峰脚下! 他最快的身法踏山河,对战中几次身陷险境都不曾显露半分。就为了等到方才一刻,一剑斩杀五人,再脱困而出。这样远比他各个击破要快的多,只是需要更多耐心与耐力。 他浑身真元狂暴输出,像是要灼烧灵脉,几乎是以突破空间的速度,接连冲过十二道哨岗,直冲雪峰之上奔袭! 紧追在他身后的魔道强者们比方才更加震惊——要逃也该冲向雪原外,即使金宫宫主不在,通天雪峰也不是好上的。不止有金宫弟子,还有雪峰上护山的天魔阵。于自投罗网有何差别? 这人是昏头跑错路,还是彻底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殷璧越:下章我要帅裂苍穹 洛师兄:带上我呗 (〃 ̄ω ̄〃 话唠:+1 燕行: +身份证号 蠢卷纸:最后一个下去。 第100章 他看着深渊,深渊也在看着他。 殷璧越没有疯,反而头脑愈发清醒。 一路上惊呼怒喝不绝于耳,各式法器向他铺天盖地的砸来。他持剑劈斩,杀人冲关,速度分毫不减。 能跟上他的人不足留守雪原的十之一二,却也有百人之多,正隔着十余丈穷追不舍。何况前路茫茫,不断有魔修聚力围堵,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只要他速度稍慢,就会陷入前后合击之中。 怎么看都是令人绝望的必死之局。 真元与魔息对撞,不同法器的光辉交错,照的雪峰色彩斑斓。殷璧越所至之处扬起雪幕冲天,这条通路上鲜血喷薄,残尸遍野,直向雪峰上延伸,仿佛从人间炼狱通往天空。 殷璧越这一路可称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恍惚间竟生出几分熟悉感,就好像隔着漫长遥远的时空,自己也曾不要命的千里奔袭,杀上通天雪峰。 精神高度集中,不停的计算出剑方位与剑招,踏山河急速消耗着神识,剑气飞快消耗着真元,令他全身经脉烧的直欲炸裂,却不疼,只觉得痛快。 无比痛快! 白发剑修从雪峰上的宫阁殿宇踏过,朱墙金瓦上诡谲的红光接连亮起。天边浓重的阴云边缘,同样流泻出万道红芒。 是金宫埋着的大阵被动触发。 前方不再有人拦截,身后十余丈外的魔修望见红光冲天,仓皇退去,躲避阵法开启时的无差别攻击。 殷璧越停在目之所及最高的建筑物上,脚踏八重阁楼的飞檐。狂风吹得他衣摆鼓荡,袖袍猎猎飞扬,鲜血顺着临渊剑淌下,血光中如神魔降世一般。 天地间红光漫漫一片,浓重的血煞之气凝成实质,化作千万把利刃当空,密如织网,向闯入者当头压下! 今夜玉展眉不在,天魔阵的威力不足一半,否则单凭金宫百万年的血煞累积,足以让任何圣人以下灰飞烟灭。 殷璧越飞身而起,阁楼在他脚下轰然倒塌。剑上的鲜血早已淌尽,剑身光洁如洗,映照出漫天红芒。 他沉腕,然后出剑。 临渊剑脱手而出,飞速刺破空气,便有清鸣响起。如龙吟于野,回荡在整个雪原。 不斩阵,也不斩敌,神兵临渊一路直上苍穹。 仿佛是向天斩剑。 天地之间忽而换了风向。 雪原上空,终年不散厚重的阴云被这把剑穿过,开始剧烈燃烧。剑上狂暴的热量瞬间将水分蒸干,竟丝毫没有雨雪落下。阴云背后的星光流泻出来,照在皑皑白雪上,如银屑玉末,闪动着绚亮的光。 随着剑势一路飞驰,刺目的明光自雪上亮起,仿佛拉开一道晨昏昼夜的分界线。雪峰上金宫的殿宇、雪原中连绵的雪丘与冰河都被接连照亮。 整个东陆,围追堵截的魔修,荒野上的打猎者,城镇街道行色匆匆的普通人,都在同一时刻抬头看天。 漆黑的长夜里有星火划过天际,依稀可辨是一把剑的形状,穿云破雾,令浩瀚的星空次第显露出来。 九天之上隐隐透出无上威压,那些星辰的光芒仿佛都落在剑上,古朴的长剑焕发出不可逼视的光彩,好似燃烧要成燎原烈火。 靛蓝的夜空,银色的星光,赤红的火焰,画面太波澜壮阔,令人震撼到无法思考。 “这是……什么剑?” 殷璧越立在狂风中,临渊剑从天空落下,过程看似漫长,实则不过转瞬。带着澎湃的能量,毁天灭地的威势,临渊回到他手中。 凌霄剑诀起手第一式——星河沉。 比起在海滨小城里,与无妄对战时的微弱火光,何止天壤之别。 整个星空的光辉都凝聚在剑身上。 雪峰上忽有人转头向山下奔逃,人数越来越多,他们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下山,只是遵循修行者本能的直觉,用最快的速度奔下雪峰。 断崖边的容濯神色彻底冷下来,似是猜到殷璧越想做什么。如果他可以离开这里,或者他的力量可以离开,绝不会让这一剑成势。 但就在方才千钧一发时分,他的神识被引入天罗九转的幻境之中,陨星渊之下。 洛明川和殷璧越自兴善寺起便联手御敌,一个眼神都知道该怎么打,后来甚至眼神都不用,就知道谁引敌,谁助攻,何时回援,何时夹击。 通天雪峰上剑气一起,洛明川就下了决断。这种术法,与了观的禅定境有异曲同工之处,容濯若破境,他也会遭受严重的反噬。 容濯此时人在幻境中,与陨星渊底的魔物厮杀,话音却清晰的传入两人识海,“就算你们杀了我,结束了这场战争,又能怎么样呢?” “我死了,十万魔修的血契失效,自然恨你们入骨,就算你二人修为超绝,蚁多也咬死象。” 下一句却是对殷璧越说的, “何况你师兄练了天罗九转就是异端,正道修士也不能容他,大战结束后谁不猜疑他,人心比刀剑更可怕。” “你们将会站在全世界的对立面。难道你能为他杀尽天下人?” 殷璧越同样传音回答,“你我对这世界的看法不同,没什么可说的。” 无论洛明川修行君子道的过程怎样苛求己身,无论他们在兴善寺里遭遇了什么,始终都对这个世界抱有善意。依然愿意相信他人,并且相信自己。 不再多言,他双手握剑,向雪峰上斩去。 以殷璧越如今的境界,用凌霄剑诀催使临渊,远远不能收放自如。方才临渊回到他手中时,便觉腕骨欲裂,经脉被剑气冲撞,膨胀到几乎要炸开。而他立在半空,仅是沉息凝神,就再度出剑。 剑身凝聚着星火灼灼,剑气所至便有热浪滔天,终年的积雪开始融化,宫阁殿宇的万千金瓦被掀飞,朱墙倒塌碎裂,烟尘混着风雪四下弥漫。 通天雪峰是整个雪原灵脉的核心,千丝万缕的灵脉汇聚在这里,凝结成枢纽,与天地形成灵气循环。 星河沉一剑既出,灵脉震动不休,循环被打破,开启一半的天魔阵红光骤敛。 他第一剑斩阴云,于是阵法破除,第二剑斩雪峰,便有地动山摇。 ‘星河沉’作为剑诀的起手式,蓄势多于攻击,殷璧越第二剑却没有顺势而为,选择渐入佳境的‘海潮生’。 他直接用了凌霄剑最后一式,山河归。 “轰隆隆——” 纵横的剑气最终落在雪峰东侧,大地颤动,如有雷鸣。 最初只是微不可见的一道裂缝,有细雪从山峰上流下,转眼就汇聚成巨大的雪体滑动。通天雪峰的地势高险,积雪下落的过程中速度猛增,最终转化成可怕的能量。 “怎么回事!——” 殷璧越站在雪峰最高处,隐隐听见山下的呼喊声。那队驻扎在雪原东面,造船准备渡海的魔军,听见回声之后就果断奔逃,却转瞬被淹没在洪水般奔涌的雪海中。 他从一开始就在计算,多大的能量,可以破坏灵脉对积雪的内聚力,使从来不曾发生的大雪崩出现在这片雪原上。以及怎样的剑势,什么角度,落在哪里,雪崩的范围最多覆盖多大面积。 从第一式到最后一式,看似两剑,人间千万的剑已尽在其中。 神识与真元消耗殆尽,殷璧越从半空中跌下,浑身如分筋错骨一般,每一寸灵脉骨骼都无边疼痛。他柱剑而立,四周是地崩山摧的动荡,轰鸣声如雷震耳。 分明是极度危险的境地,却有熟悉感再次涌上,如远古的洪流冲刷旷野,滔滔奔涌,瞬间淹没了他。 看到长渊殿时的熟悉,奔袭上雪峰的熟悉,还有眼前画面的熟悉,所有的一切编织成网,令他陷入了一种极度空茫的状态。 听不到雪山怒吼,感受不到大地震动摇晃。 临渊剑安静的握在他手中,千年万年,无所不同。 几乎是同一时刻,崖边的洛明川咳出一口血来。 容濯已破境而出, “魔物感天地戾气而生,生生不息,我如今也同样,我是深渊的主人,你如何能在深渊杀死我?” 方才幻境中陨星渊的魔物受洛明川控制,现实里却正好相反,容濯与魔物间,有血契相连。 浩荡的魔息自深渊冲天而起,向雪峰奔涌,压制那里不休震荡的灵脉。 即使没有阴云,漫天星辰也黯淡失色。 洛明川抬起头,因为反噬的重伤面容苍白,瞳色却变得漆黑如点墨。 他看着深渊,深渊也在看着他。 然后他纵身跃下。 作者有话要说:  卷纸:洛师兄等等!有话好好说不要闹罢演! 闭月:你懂什么 这叫主角跳崖不死定律 第101章 埋骨何须桑梓地 万里之外,西陆泰安城城郊。 一场战斗进行到这里,双方都已重伤,终于走到山穷水尽的境地。 魔息纵横之后,四野荒草如被烈火灼烧过,方圆十里不见积雪,俱是乌黑焦土。 柳欺霜修的是炼体功法,肉身可比钢筋铁骨。但此时浑身是血,惯常出拳的右手垂在身侧,从五指到小臂,骨骼尽碎,鲜血如小溪般淌下来。 她眼神依然冷静,神色也没有不同。左手紧握着一把匕首,横档在身前,指尖微微泛白。 玉展眉看上去要好许多,只是低垂的广袖残破,露出光洁莹白的小臂。常年苍白如雪的面容,因为气血翻涌难抑,泛起不自然的红色。 两人已从远攻到近战,此时距离极近,玉展眉的白练缠在柳欺霜的匕首上,与刃上真元角逐。 忽然她心有所感,蓦然抬眼,向东边天空望去。 只见遥远夜空里一点亮光划过,弧线圆转,如流星坠地。 她当然知道那点星火落在了哪里,也感知到了金宫阵法与灵脉的变故。 经过瞬间的惊讶怀疑、不可置信,眼眸中便燃起火光,滔天怒火,烧得她整个人都明亮起来。 剑圣已经不在世间了,天下谁还有这等本事,能一剑撼动雪峰的灵脉?! 谁能?谁敢! 狂暴的魔息卷起焦土,她周身狂风鼓荡,墨发与白裙肆意飞扬。 “哗啦——” 白练断裂数截,匕首片片碎裂。 柳欺霜被震出三丈远,跌坐在地上,嘴角不断溢出鲜血。 浩荡魔息压得她无法起身,抬头看见玉展眉一步步走过来,神色冷漠更胜从前,“你闭了生死关也胜不了我,我才是对的。” 剩下半截白练拿在她手中,就像一把刀。 她站在柳欺霜身前,居高临下打量着重伤濒死的对手。眼中怒火竟渐渐散去,变得平静下来,“你知道么,我以前曾想过,如果死在你手里,也没什么不甘心的。可惜你太弱……我会给你收尸的,你想回哪里?” 不是嘲弄讽刺,这句话问的很认真。 柳欺霜此时动不了一根手指,剧烈的疼痛却让她头脑清醒。并且清楚的知道,玉展眉要杀她,手都不会抖。 于是她答的也认真,“沧涯山,兮华峰,从山道上去,东边数第二个院子是我的。” 玉展眉点头,“我记住了。如果哪里没有了呢?” 今夜余世与君煜决战沧涯之上,她们都知道,并能感受到。 “我相信大师兄……”她看了眼玉展眉的神色,补充道,“如果真没了,哪儿都不用去,这里就很好。” 埋骨何须桑梓地。 玉展眉突然想问她‘难道你从没想过要回东陆吗?没想过要回秋凉镇吗?’,又觉得问了也没有意义。儿时她们在雪原上拼杀的经历,对柳欺霜而言,不过是漫长修行岁月中短暂的一瞬罢了。 早就知道终有一日要分生死,这一幕也曾设想过无数遍。心底还是有微弱的动摇一闪而逝,快的就像错觉。 玉展眉抬起手,五指纤纤,压在了柳欺霜肩头。 于是更胜冰雪的寒冷死寂,从肩胛骨传遍全身,五脏六腑的剧痛都被刻骨冷意代替。女子的声音近在咫尺,像春风拂柳般温和柔美,“还有话要说么?” 柳欺霜看着她,牙齿打颤,声音微不可闻,“没有了。” “我有话说!——” 异变陡生,一声厉喝打破荒野寂静,穿透乍起的狂风。 玉展眉搭在柳欺霜肩头的左手骤然握紧,蓦然抬眼,右手向天击出一掌。 魔息与狂风对撞,天上那片飞速临近的阴影毫无征兆的缩小,转眼间竟轻巧落在了十余丈外。 玉展眉眯起眼打量,只见一位戎装金甲的青年,身侧立着一只白鹤大小,青色的鸟。 或者不该说是鸟。 青羽赤眸,振翅为狂风,吐息为烈火——青翼鸾。 来者的身份很清楚了。 柳欺霜此时无法回头,也不用回头,就知道身后站的是谁。但这个时候他不该来这里。 她忍不住叹气,继承大统之后,怎么还能像以前一样,由着心意做事呢? 大地的震动由远而近,远处烟尘一线,马蹄如雷。 黑暗中的阴影自四面八方聚拢,海潮般势不可挡。又因为青年一个手势迅速停下来。 大军已赶赴中南两陆战场,来到这里的是皇帝亲卫队。 万里挑一的修行资质从幼年培养围攻作战,装配刻满符文的玄铁甲,混合异兽血统的战马,以及随时可为王者一死,视责任与荣誉高于生命的绝对忠诚。 千骑围荒野。 戎装金甲的青年笑了笑,夜幕下看不清神色,却能感受到他周身气息散漫,姿态轻松。 他说,“宫主,愿意聊聊么?” ******** 仿佛过了很久,又好似只在须臾。 殷璧越从一片空茫中清醒过来,涌上心头的熟悉感尽数褪去,随之而来是强行催使临渊剑的气血翻涌,经脉刺痛,神识动荡的眩晕,以及地动山摇的危机。 他强撑着发散神识感知四周。此时第一次雪崩已经过去,雪峰下的房舍塔楼尽数被埋葬。少数修为高超的魔修逃出生天,已至雪原边缘。灵脉的震动还没有完全消除,随时会有第二次雪崩的可能。 真正令殷璧越心焦的不是这些,而是师兄不见了。不止神识所及了无踪影,就连他和师兄之间,因为双修天罗九转产生的微弱联系也完全断了。 识海剧烈波动,只见陨星渊边的容濯突然回头,越过雪原的遍野狼藉,直直看向通天雪峰,向他看来! 红衣如血的魔修嘴角微勾,露出一个恶意的笑。 然后纵身一跃,跳下了深渊。 这一眼看的殷璧越简直要炸。 提起真元就往深渊赶,踏山河催使到最快,几乎是残影不留。 师兄!我知道你也跳了! 殷璧越奔下金宫,灵脉的震荡开始蕴育二次雪崩,洪水雷鸣般的声音在他身后回响。他也不回头,长剑在手,向前直斩! 撕裂空气的尖锐剑啸中,风雪避退,身前被斩出一条近乎真空的通道,令他一往无前来到陨星渊边上。 深渊四周经历过一场战斗,残余的真元与魔息仍在对冲。风声已静下来,雪体的滑动似被无形的力量阻隔,殷璧越感到一阵极不舒服的阴冷。 天地有灵,气机生死循环,相互平衡。然而在这里毫无生气,尽是寂灭的死意和戾气。 风雪不能入,神识探不进,最可怕的是未知。 深渊像远古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迫不及待要择人而噬,却极有耐心的等待着他。 殷璧越一道剑气斩下去,接着纵身跳下。 师兄在下面生死不知,这种事情根本没的选。 耳畔风声呼啸,海潮般涌来的阴冷气息淹没头顶。深渊下竟有强大吸力,根本无法与之对抗。 下落速度不能控制,失重感引发窒息的错觉,最易令人恐慌。 他却莫名想起那个秋风飒爽的夜,师父拎着自己从云端一跃而下,大笑着说,“刺激不?老四你看,生活处处是惊喜!” 吸力减弱,脚下触到坚实的土地,分明是极快的下坠速度,到渊底时依然无声无息。凝成实质的死气伴着阴风袭来,好似鬼影憧憧。 无边无际的魔物。 殷璧越笑起来。真刺激。 临渊剑诛邪诛魔,天下第一正大光明,何曾避退? ******** 自从在了观的佛堂中,看到那些疑似未来命运投影的片段,洛明川就觉得他与陨星渊之间,有着微妙的牵连。后来修行天罗九转,解封了观的修为,更是不止一次看到过、感受过深渊。 似乎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深渊一直在等他。 有生就有死,有光就有影,没有绝对的圣人或君子。而凝结世间死气,最黑暗不过的深渊,就好像他的阴暗面。 洛明川曾排斥这种注定,抗拒这种牵连,最终还是走到了这里。此时他在深渊下行走,丝毫不觉得陌生。 天罗九转自行运功,他瞳色如墨,深处微微泛起血红。 魔物没有灵智,只残存着趋利避害的本能。这种特殊的威压,就是它们最深的恐惧,即使闻到鲜活的血肉气息,也不敢近前。 但洛明川依然觉得少了点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段话唠:宫主,我就知道你是个能聊天的! 玉展眉:不,我不是。 柳欺霜:师弟你再这样导演就要删戏了 第102章 你说是东就是东吧 若从崖上向下望,深渊狭长,亲临则不同,越往下空间越宽大辽阔。此时数不清的魔物主动避退,便有了一片空荡的黑暗。 容濯看着眼前人,突然觉得无比荒唐。 百年苦心孤诣、殚精竭虑,二十年埋名北陆钻研血契,难道不敌一个莫须有的转世?感受到如臂使指的魔物脱离掌控,震惊、不甘、怨恨种种情绪涌上,令他全身魔息都如沸水般暴动起来。 仿佛还觉得这种刺激不够,洛明川的眼眸看不出情绪,平静道,“现在,你不是了。” 作为对方‘我是深渊的主人,你如何能在深渊杀死我?’的回答。 容濯仰头大笑,眦目欲裂,红衣翻涌如血海生波。猩红的魔息在他周身汇聚,凝成利剑。 洛明川不曾掐诀,只是注视对方,身前便显出分毫不差的剑屏。同时手腕一翻,沉舟剑出现在他手中。 千万把剑在空中对撞,轰鸣使得渊底剧烈震动,剑身碎裂成粉末之后,又不断再生。就像两片海潮相击,千层海浪此起彼伏。 能借用陨星渊的力量,是容濯最大的倚仗。如今深渊不能为他所用,他便陷入发狂的状态中。 洛明川道, “借的终究是借的。” 再如何强大,失去也只在瞬间。即使修魔也需自身勤勉,呕心沥血的巧思用在借力上,本就是末流歪路。 万剑的海潮中,洛明川身形不动,沉舟剑脱手而出,电光一般破开万顷血海腥波,直向对岸刺去! 怒海孤舟,逆流而上。 他不常使剑,却并非不善用剑。眼下胶着的战局中,他始终比对方多一把剑,就是突破的关键。 沉舟剑迅疾而猛烈,在猩红的魔息中斩出通路,来到容濯身前一尺。 忽有另一道雪亮的剑光从斜里刺出,电光石火间,两人对峙的战局变为三足鼎立。 洛明川蓦然转头,震惊道,“师弟!” 临渊剑气先至,殷璧越紧随其后,浑身是血的飞掠而来,立在数丈外。 他不懂师兄为何勃然变色,因为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多可怕。一路杀上雪原时,黑色斗篷满是血污,残破不堪,只剩丝缕,后来与魔物厮杀,更是因为回护不及被噬咬。此时白衣被鲜血浸透大半,格外刺目惊心。 来不及说什么,殷璧越只唤了一声师兄,便发觉洛明川的状态很不对劲。 最直接表现在瞳色上,以往催使天罗九转时的墨色瞳孔,竟已泛起血红。 在临渊剑光出现的瞬间,容濯毫不迟疑的选择硬抗沉舟一剑,任由腹部被撕开巨大裂口。同时一身魔息尽出,飞身转向殷璧越攻去。 殷璧越的真元本就近乎枯竭,压力陡增之下,临渊剑被血海阻隔,眼看摇摇欲坠。 剑身却出乎意料的开始剧烈震动,像是收到某种感召般猛然加速,突出魔息重围,没入对方心脉。 剑气在容濯体内爆裂,血雾喷薄,两处重伤绝无幸免的可能。 殷璧越却心神一震,因为临渊剑竟速度不减,破体而出后直向后刺去! 方才洛明川为阻容濯向殷璧越出手,来不及挡在师弟身前,只得攻敌身后空门。此时正在容濯身后。殷璧越眼睁睁看着师兄毫无防备,被临渊剑狠狠刺入心脉。 “嗤啦——” 变局太快,眨眼间一切尘埃落定。 从殷璧越出剑到现在,容濯的选择,洛明川的选择,临渊剑的背主,都不过须臾。 须臾之间,天翻地覆。 万剑,魔息,魔物都消失不见。只剩黑暗中的血光。 洛明川闷哼一声,抬手抽出长剑,鲜血汩汩淌下。临渊剑“铛锒”落地,回声刺耳。 容濯跌在地上,笑声格外刺耳,怨毒道,“生死同门活其一,你们也不得善终。” 他原本以为杀不了洛明川,能杀一个殷璧越也好。如今这变数实在惊喜,他笑的大口呕血,顷刻绝了生息。 殷璧越闻言,正对上师兄胸前血洞,脑中一片空白。 他身体透支早已山穷水尽,撑到现在全靠一口气。遭逢惊变心神俱震,数不清的明伤暗伤一齐迸发,气血上涌,不可抑制的吐出一口血来。 识海天翻地覆的绞痛,欲咬牙保持清醒,意识却陷入了昏沉的黑暗。 昏迷前最后的画面,是师兄眸光沉沉,神色难辨。静静看着他的眼,一步步向他走来。 分明只隔数丈,却像隔了汪洋。 ****** 西陆泰安城郊。 浓重的雪云不知何时已散去,微弱的星光闪烁在靛蓝的天空上。与空旷的荒野两相映照,更添寒冷寂寥。 玉展眉环顾四周黑黢黢的阴影,讽刺的笑了笑, “聊天可以,皇帝陛下敢退兵么?” 她一只手依然握在柳欺霜肩头,半分不放松。 段崇轩也笑起来,“这是自然。宫主美人一笑令人心醉,千军万马朕也退!” 他微微侧身,散漫的一挥手,“退!——” 包围荒野的骑兵没有一瞬迟疑,整齐的马蹄声惊起烟尘,转眼退后十余丈,间隔也比之前更宽。 这个距离很巧妙,十分有利于谈判。玉展眉有把握独自全身而退,却不可能挟持另一人突围。即使以柳欺霜作盾,也无法同时挡下四面八方的进攻。 玉展眉收敛了笑意。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称她是美人。强大与冷厉,足以让人忘记皮相的貌美。 她微微挑眉,感叹道,“北陆竟会有你这样的皇帝。” 即使一身戎装,看起来也像个走马章台的纨绔公子。实在不符合关于帝王的固有印象。 又想起柳欺霜千里奔袭浮空海,救的就是这样一个人,而这个人不仅活着回到北陆,还当真登基做了皇帝。 容濯机关算尽未必能得到的,有人出生就握在手里,还有无数人为他前赴后继的搭桥铺路。 念及此,不禁再次感叹世事无常,“段圣安竟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两句‘竟会’,是惊疑,也是鄙夷。 惊于对方的好运,也鄙夷对方只有好运。 段崇轩像是根本没听出来,认真答道,“这和我爹有什么关系,分明是我自己投胎水平高。” 然后他不解问道,“难道宫主觉得,比起我,你更适合给我爹当儿子?” 玉展眉修行数百载,杀人如麻,第一次有无言以对的时刻。 柳欺霜此时背对着她师弟,却不用看也知道他是什么表情。以她对段崇轩的了解,这些看似无用的废话,最终都会成为决定事情结果的关键。 或者说,这是师弟的战斗方式。 玉展眉笑意淡去,冷声道,“你要知道,我就算杀了她,你这阵仗也未必留的住我。” 段崇轩摇头,“如何至于你死我活。宫主想要什么,北陆不能给?” 他说这话时轻描淡写,却很有力量。因为他就是北陆的主人。 君王一诺,何止千金。 因为对于段崇轩而言,如果师姐有事,即使杀了对方也无法弥补万一。 “不用白费力气了,我不要你的城池州郡。”玉展眉道,“我要天罗九转。” 段崇轩不知柳欺霜情况如何,又不敢贸然近前,心中焦急,面上却很是淡定,“宫主之前两次打碎全身筋骨,以金宫秘法催灌魔息重塑再生,最后一次历时十年方成。是也不是?” “是又如何?!” “宫主运功时可常有行间穴刺痛,气息滞塞,偶尔心律紊乱,脾气暴躁易怒?” 玉展眉的眼神更冷了。 “宫主不必紧张,家传的观气术而已。你要是想学,我教你啊……”见对方不耐,段崇轩正经起来,“其实宫主心里也清楚,当初再造筋骨对肺腑的伤害。再加上修行一味求快,根基不稳,早年暗伤沉疴未能根除,体内早已不堪重负。如果不是靠高深修为强压着,宫主如今的身体,怕已病入膏肓了。就算暂时无碍,日后修行中的瓶颈,只会一次比一次惊险。” “你需要的不是天罗九转,而是北皇族调养身体宁水心经。我正好带在身上。” 柳欺霜听到这里,感动于师弟费尽心思,却依然心中叹息。师弟这次怕是错了,玉展眉哪里是惜命的人?她想要天罗九转,求的也不是不死不灭。只不过因为那是世上最强的魔功而已。对她而言,只要能做天下第一,做一天与一年没有区别。 她一直这样,只是想要最好的。 果然,玉展眉不屑道,“我看起来像傻子么?” “我可是一心一意为宫主考虑,宫主若不信,大可一试。分出两道魔息,一道起于季胁,斜向下行到带脉穴,绕身一周,一道行冲脉,最终两道同时汇于血海。看看是否如我所言,有平复气血的调理奇效。” “我师姐在你手上,你运功时稍有差池,魔息暴动都可能使她丧命。我又怎敢骗你?” 这一瞬间,柳欺霜险些以为师弟知道了她的打算。话说到现在,她积蓄了为数不多的力量,玉展眉的气息也有所放松。 柳欺霜身体依然被魔息冻的僵硬,精神却高度集中,静静等待着。 她知道,换做以往,玉展眉决不会试,但方才一战她也受了极重的伤,表面不露颓态,实则已是强弩之末。 段崇轩还在说话,“单有这条运功路径,效用不足十分之一,若配合心经的口诀……” 就在此时,玉展眉面色骤变,握在柳欺霜肩头的右手竟直直把人推了出去! 一推就是数丈远。 空气中的惊雷声和惨烈的痛呼几乎同时响起。 段崇轩始料未及,下意识去扶师姐,柳欺霜对他摆摆手,示意无碍,自己慢慢站了起来。 他转头一看,玉展眉跌在地上,从右臂到半边身子,深深血口纵横交错。皮肉翻起,隐隐可见白骨。 柳欺霜面色平静,蹙眉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推我出来? 玉展眉笑了两声,又被喉中鲜血呛的剧烈咳嗽,“你想跟我同归于尽,我偏不如你的意!” 段崇轩心中惊骇,不可置信的去看师姐。柳欺霜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却没有解释什么。 难道闭了生死关的人,真的看淡性命了?心思电转,段崇轩很快想明白前因后果,一时有些怅然。 即使自己不来,八成也会是这般结果。 柳欺霜沉默不语。 她将所剩无几的真元肩头灵脉内,以拳意覆盖,如聚风雷。若是以必死之心自爆,这么近的距离,有九成机率同时杀死自己和玉展眉。 方才玉展眉分出魔息运功,又要防备段崇轩,对她稍有松懈,她便令真元在体内爆裂。 对她们而言,今夜唯一的变数,不是段崇轩的到来,而是玉展眉的选择。 柳欺霜体内被她的魔息侵蚀,稍有异动便可察觉,千钧一发时她来不及退,也没有退,而是加速运转魔息,抽空对方的真元,反诸己身,并果断将人推出爆炸范围。 这一系列动作,只要稍迟一瞬,现在濒死的就会是两个人。 很明显,金宫宫主没有时间思考,身体下意识替她做了决定。 柳欺霜问她为什么,其实她也不知道。 玉展眉仰躺着,头顶墨蓝的天空星光黯淡,视野开阔,却慢慢染上血色。她的魔息在破碎的灵脉骨骼中肆虐,使生机飞速流逝。段崇轩说的不错,这具身体隐患太多,很容易反噬。 柳欺霜走过去,半跪在她身前,靠近她唇边听她说话。 “你得活着,活的越长越好,这样世上就有人记得我。” 出生死关之后,波澜不起的淡漠心绪终于被打破。 柳欺霜哑声道,“我答应你。你想回哪里?” 这个问题,玉展眉方才也问过她。 玉展眉抬起手,笑着指了个方向,“我要回东陆雪原。” 柳欺霜心想,那边分明是西啊。 算了,你说是东就是东吧。 她俯身抱起玉展眉,怀中人白裙染满鲜血,轻的像一片纸。 “好,我送你回去。” 回头看了看自己师弟。他们今晚相见未曾说一句话,然而同门之间也无需多言,千言万语尽在一眼。 段崇轩摆摆手,“师姐去吧,我回沧涯一趟。” 严阵以待的骑兵让出一条通道,柳欺霜抱着玉展眉走过,殷红的血洒了一路。 朔风扑面,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没有日出,只有东边天空微微泛白。 玉展眉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今天真冷啊……” “是你穿的太少。” “我不记得路了……” “我记得。” 我会记得路,也会记得你。我发誓。 第103章 你过来让我抱一下 黎明与黑夜的分界似乎只在一瞬间。 东边地平线上细微的白光便像潮水般涌来,占据了大半天空。另一半清浅的蓝色夜幕,星光淡去,只剩半透明的月影。 好一个晓风残月。 可惜风是刺骨朔风,吹来浓重的血腥气,月是冷月,所照之处只有乱石狼藉。 钟山的意识有些模糊了,因为失血过多而眩晕。 两难关的坍塌范围不受控制,他重伤在身,被困在倾塌的巨石缝隙间。 有丝丝缕缕的天光透过缝隙流泻下来,像泠冽的剑光,也像雨丝风片。 他站在生死的分界线,仿佛看到了百万年前拿着风雨剑的前辈。 同一个地方,相似的境地。 恍惚的想着,原来整部剑法中,风雨围城不是最强的剑。因为这把剑追求的不是强大。 不求至强,不求至快。起手式‘暖雨晴风初破冻’,是喜悦。后来两式风危催病骨,雨气咽愁肠,是苦寒。收式斜风细雨不须归,是释然。 人生百态,一场风雨之中。不同境地而已,哪有强弱之分。 他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古语云朝闻道,夕可死。何况他曾尽力一战,求仁得仁,此时一点遗憾也没有,最易心生倦怠。 但钟山不想死。因为他才刚刚懂得了风雨剑,还没有畅快练过一次。因为青麓山还有许多人在等他。因为师父的墓还没有扫。 牵挂有时使人脆弱,有时也使人强大。 他依旧凝聚精神支撑着,伤口早已麻木,体温渐凉,与死亡搏斗的过程如此漫长痛苦。 细碎的光线越来越亮,不知何时外面响起了纷乱的人声,听不真切,好像他的错觉。 “等一下,这边又发现一个,好像还活着,穿青麓道袍的。” “过来四个搬石头,小心一些,快,后面随队军医跟上……” ******** 殷璧越的意识陷在一片混沌中,仿佛是在冰冷的大海里挣扎着浮游,力竭而绝望。 破碎的画面就像泡沫,浮光掠影一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出现,消失。 沧涯地牢的鲛油灯台,与学府藏书楼里昏黄的灯光重合。叶城炎炎夏日的蝉鸣,与兴善寺回响的诵经声混在一处。 山林间的晨雾被光线穿过,洛明川站在明光里对他笑, “我心悦你,远比你想象的多。” 忽而破风之声响起,一把长剑刺穿白雾,直入心脉,鲜血淋漓。 殷璧越嘶声喊道,“师兄!” 光线顷刻暗下来,山林换了空旷的大殿。烛光煌煌,与洛明川面容七分相似的人扣着他脉门,阴冷的呼吸喷洒在颈边,“你师兄早就死了。你杀了他,一剑穿心,又准又稳。本座佩服。” 不是这样的。怎么会这样。 以往多难他们都挺过来了,为什么还是走到了今天。 呼吸困难,头疼欲裂。 当殷璧越觉得自己到达极限,每寸骨骼经脉都被打碎,就要沉沉睡去,再不醒来时,身体里却有一脉暖流涌入。从右手脉门,淌过每条灵脉,如春风化雨般轻柔,源源不断,令他如浸温水,渐渐放松下来。 没有时间概念,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了眼。 入目是金漆斑驳的浮雕,依稀繁花似锦的模样,边角垂着重叠叠的鲛纱。身下高床软枕,很是宽大舒服。 殷璧越目光转动,就看到了床边坐着的人。整齐的沧涯道袍,端正的玉冠,眉眼温和,一如初见。 正握着他的手,从脉门渡真元给他。琥珀色瞳孔像一片温柔的湖水,能包容一切。 这个瞬间他倏忽生出落泪的冲动。 “师兄……”殷璧越喃喃道,“这是真的么,是梦么,你真的没事么…… 我不敢信,你过来,让我抱一下。” 身上干净清爽,里外都换了新衣,伤也不疼了。只是神思倦怠,没什么力气。 洛明川笑了笑,慢慢将人扶起,揽进怀里,低声道,“不是梦,我没事。我们都没事。” 殷璧越抬眼仔细看他,不愿错过一分一毫,从眉峰到眼尾,从鼻梁到嘴唇,看来看去都是真的。 越看越好看,他头脑一热就猛然凑上去。 “唔……” 洛明川猝不及防被啃了下嘴角。 来不及做什么回应,殷璧越已经离开了他的怀抱,像做了天大坏事一般解释道,“师兄,我现在真的很没安全感,不是故意占你便宜啊!” 洛明川忍着笑意,严肃的点头,“嗯,我知道。” 占了便宜的殷璧越自觉满血复活,还能再战五百年,脑子也清醒了许多,“我们这是在哪儿?我睡了多久?后来怎么样了?临渊剑……” 他有无数个问题。 “别着急,先听我说。”洛明川安抚着打断他,“你睡了三日。身体负荷运转,伤了灵脉和识海。所幸我们之前双修过,身体契合,我才能为你运功修复。目前没有大碍,需要静养,最好半月内不要用剑。” 已经三天了,这么久了,殷璧越心惊,师兄的重伤怎么样了,天下大势必定天翻地覆,沧涯山和各地又是什么情况? 可是洛明川看来,再大的事也没有师弟身体重要,等他仔细交代完‘剑气也不要用’‘真元运转要慢’,又得了殷璧越保证,才说起其他事来。 “我们在陨星渊底杀了容濯,十万魔修的血契失效,多少都会受些反噬。加上北陆的军队抵达南陆中陆许多城镇,魔修大军重归一盘散沙,修为高者各自为政,陆续渡海回到东陆。你五师弟的青翼鸾记得你我气息,昨日飞来传信,大局初定,你大师兄君煜最后关头反败为胜,斩余世于兮华峰断崖。因为‘春山笑’中,有一道剑圣留下的剑意……” 殷璧越舒了一口气,“那我们如今……” “你身上有伤,不便移动。 此处是雪原上一处废弃宫殿,内有阵法护持,不染尘埃,我便将你安置在这里。如今雪峰灵脉不稳,陨星渊戾气外溢,整个雪原上没什么人了。” 殷璧越心中一动,“哪个宫殿?” “长渊殿。”洛明川似是未曾察觉他神色变化,补充道,“我已掌握了此地的所有禁制阵法,师弟安心休养就好。” 殷璧越压下心中的怪异感,听洛明川还没提及自身,急道,“师兄,当日临渊剑不受我控制,你一定伤的很重。” 洛明川笑道,“没伤到心脉,皮肉伤而已。神兵有灵,总有些脾气。”说罢取出临渊剑,“剑归原主,不过师弟可要说到做到,好好养伤,最近都不要再用了。” 殷璧越接过剑,心情复杂难言。剑对剑修的意义非比寻常,犹如身体的一部分。 自从他来到这里,陪他最多的,除了师兄,就是这把原先叫倚湖,后来叫临渊的剑。从不接受他的真元,到与他心意相通,几次险境杀出血路;再到陨星渊背主,刺向他最重要的人。 成也临渊剑,败也临渊剑。 殷璧越把剑放在一边,定定看着洛明川,“师兄可记得我们在兴善寺佛堂看到的幻境。” 那个所谓的关于未来命运的投影。 “什么神兵有灵,如果它要伤害师兄,我宁愿亲手毁了它。如果我要伤害师兄,我宁愿再不用剑。” 洛明川眸光沉下来,注视着他,半响轻轻笑了,“胡说什么。你是剑修,是临渊的主人。” 殷璧越避而不答,“师兄伤口还疼么,让我看看……”他抬手碰到身边人胸膛,立刻被反握住,不由再次解释道,“我是真的很担心,不是想占师兄便宜。” 洛明川不松手,依然看着他,认真道,“师弟,我现在有事要做,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我已传信回了沧涯,不出两日必有你同门来接你。如果那时我没回来,你就跟他们走。日后砥砺心境,勤勉修行……” 殷璧越听到这里已经懵了。 他猛然厉声打断,“一切根本没有结束是不是?师兄要去做什么?封印深渊?就像师父当初那样……”说着就要起身下床,“好啊!我与师兄同去!” 洛明川也不急,声音温和,动作却强硬,不由分说的将人困在怀里,“师弟方才答应过我什么,都忘了么。” 他轻声道,“缚。” 一片鲛纱帐应声断裂。 殷璧越只觉手腕一紧,鲛纱柔软贴肤,他却莫名失了力气,怎么也挣脱不开。师兄掌握了长渊殿的所有禁制,要困住他轻而易举。 心中恐慌袭来,一片冰冷,口不择言的破口大骂, “洛明川!你敢!一起来的一起走,不一起走的是小狗!”殷璧越竭力挣动,“我们是合籍道侣,合法夫夫!就算要死也该死在一起!你敢抛下我试试看!” 洛明川将他安置在床上,轻易就化解了他的挣扎,“法诀两日后失效。” “你敢走!我不会放过你!唔……” 殷璧越骤然失声,没说完的话都被堵在唇边。 因为洛明川吻住了他。 不同于他的浅尝辄止,只敢触碰嘴角。这是一个真正的吻。 唇舌交缠,吻的他心潮翻涌,难以呼吸,怔怔的注视着近在咫尺的人。 洛明川也没有闭眼,琥珀色的瞳孔里全是他的影子。 殷璧越如坠云端。 然后温柔开始变得凶狠,充满侵略性,唇齿相触,肆意掠夺。殷璧越被动的承受着,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发出含混的呜咽。 过了很久,直到他眼尾泛红,洛明川才放开他。 殷璧越躺在床上,手腕被缚。衣襟在挣扎中散乱,剧烈的喘息,仰头看着自家师兄,一开口却极是硬气,“你以为使个美人计我就妥协了么!不可能!换了我要去孤身犯险,你会怎么想?” 洛明川看着他这幅样子,深刻觉得自己定力出众,多年的君子道没有白修。 感受到体内被禁锢的残魂蠢蠢欲动,他最后看了一眼师弟,再不留恋,转身离开。 殷璧越的视野蓦然模糊一片。 直到白色道袍,长身玉立的背影穿过重重纱帐,走出幽暗宫殿,再也看不到。 他闭上眼。四周空寂。 临渊剑无声的陪伴着他。 第104章 现在的年轻人,花样真多啊 晨光从东边天空亮起,覆盖连绵沧涯山的金光渐渐暗下去。护山大阵开始关闭。 那些从云端落下,纵横四野的剑气飞速消散。可怕的威压不复存在,天地间吹来的风都自在几分。 林远归拿着剑,剑上淌着血,衣袂当风。 他望着天,神色微茫。 距他三尺远,燕行躺在地上,身下积着浅浅血泊。同样看着天,笑的咳嗽不止,满嘴血沫子,“我真替你高兴!现在师门长辈死了,托付自然失效。你去过你想过的日子吧。” 林远归不答。 谁也没想到,余世与君煜之间的战斗,会这么早结束。早到天还没大亮,玉展眉尸骨未凉,段崇轩还没来,燕行还活着。 有些人即使不在了,也对世界命运的走向起着决定性作用。比如卫惊风这样的人。 就连君煜自己也不知道,春山笑里有剑圣一道剑意。强大到不可思议的一剑,在他有性命危机时,便会自行激发。 天上的战局生死已分,谁还能上沧涯山一战?同样的,也没人能在山门前杀人。 林远归明白这个道理。但按照他的原则,答应下来的事就要做到,欠了师门养育之恩就要报偿,这跟余世活着与否没有关系。他今夜既然来了,那么胜负都是个死。 燕行却很想让他活。因为对方不止一次有机会杀死他,却没有那么做。这说明林远归在犹豫,关于‘朔月剑的传承怎么办?’‘你师父一脉的弟子们怎么办?’这两个问题的犹豫。 单凡一丝迟疑困惑,出剑就会慢。 燕行以刀撑地,慢慢坐起身,疼的呲牙咧嘴, “你现在下山不是忘恩负义,是尊重生命。你师父辛苦把你养这么大,是为了让你了悟大道。要知道你因为这种事去死,他一定很不高兴。” 林远归问,“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能确定我师父的想法?如果师父真的愿意我为师门而死呢? “天下师父都一样,我师父去陨星渊前跟我在春袖楼喝酒,特意交代我,不管发生什么事,就算天塌下来,也千万别死了。我说我尽量。” 其实剑圣还交代了千万别做另一件事,燕行此时没提而已。 他见林远归不说话,便继续说道,“活着真的很美好,这世上很多美好的事,你都不留恋么?” “比如?” “比如修行突破瓶颈,茅塞顿开的感觉很美好;跟人打架只要痛快,无论输赢都很好;天下之大,山川河流哪个不美好,还有花巷里的姑娘们笑起来美的醉人,最重要的是……”燕行顿了顿,从腰间解下小酒坛扔过去。 林远归抬手接住。 心想对方伤成那样,这个粗釉小坛都没破,难道是什么法器不成? 燕行撑着刀,晃悠的站了起来,“最重要的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不信你试试啊!” 他身形在晨风中摇摇欲坠,却莫名生出顶天立地,十分高大的感觉。 林远归皱眉看着酒坛。 与君煜齐名的剑道天才,抱朴七子之首,从生下来到现在,哪里喝过酒呢? 燕行怒道,“我都被你打的像狗一样了,你尝一口会死啊?!” 林远归仰头喝了一口,酒太烈,呛的他连连咳嗽。 燕行朗声大笑起来。 ****** 殷璧越挣的累了,仰躺着平复呼吸,目光直对殿顶横梁与浮雕。 诸圣时代的建筑风格恢弘大气,细节之处却讲究精工细造。他越看越觉得那些繁花锦簇的纹路暗合大道,像是某种阵法。 若是自己全盛时期,神兵在手,当可尽力一试,但如今伤势未愈,又被师兄的缚字诀困住,还想破阵无异于天方夜谭。换言之,就算能勉强凝聚真元,水滴石穿的磨断鲛整个长渊殿也还有阵法等着他。 师兄真是铁了心不让自己出去了。 等等。阵法……符纹…… 符。 “你可以不要,我却不能不给。这张符可以联系我,只能用一次……” 是了,他还有一张符。灵光一闪间,光环售后程前辈的身影浮现在脑海。 近乎绝望的殷璧越激动起来。原以为用不上这符纸,因为不愿麻烦他人,哪曾料想有今日。幸好他用‘袖里乾坤’随身带着。 能用的真元不够,最多将符纸逼近袖口,取物困难。只好右手腕尽力向上弯曲,去碰左手的衣袖,配合在床上挪动接力,最终以极其扭曲的姿势夹出了一张薄纸。 殷璧越舒了一口气,狠命用力揉碎了它。随即集中精神,感受着殿中气息变化。 两息之后,忽有微风吹动最远处的鲛纱帐。风不知从何处来,吹的整个大殿垂纱飞舞,如千堆雪浪拍岸。 风声呼啸,柔软的鲛纱变的狂乱,像是在与无形的力量抗争。 这次没有山间晨雾,殷璧越看的真切。 他面前的光线微妙曲折,好似空间被切割,那块空间里出现了半透明的轮廓,渐渐由虚变实,最终就是曾见过的,白衣木剑,无喜无悲的模样。 曲折的光线,被割裂的空间恢复如常。 殷璧越想,三千世界来去自如,修行者到了这般程度,大抵也该无憾了。 他歉然道,“事出紧急,不得已劳烦前辈了。” 谁知道仙人一样的程前辈刚见他就转过身去,很没有仙风道骨的无奈道,“我们是良心售后,你快死了叫我来救一次命,你打不过boss叫我来挡一次刀,这都可以。但这种时候你唤我来做什么?” 殷璧越茫然道,“什么时候?” 他不知道自己因为洛明川的吻而眼尾潮红,嘴唇微肿,又因为取符困难,衣襟大开呼吸不稳,加上双手被绑,明显一副狠狠被欺负过的模样。 程小白想,现在的年轻人,花样真多啊。 啧,他就不是很懂捆绑的乐趣。 殷璧越不知道他误会了什么,却直觉有些不对,急道,“前辈,我被师兄困在这里出不去。我师兄独自一人去封印陨星渊了,我怕他出事,请前辈助我离开这里!” 原来是两人都不愿对方去冒险啊,程小白打死不承认刚才是自己想多了。 若无其事的转回来,摆摆手,“第二次见面了,我名程小白,别叫前辈了。” 他上前给殷璧越解绳子,“这个有些麻烦,不是普通的‘缚字诀’。我方才来这里也颇费功夫,原本以为是空间壁垒阻隔,到了才知道是你师兄的力量……上次见他还没大事,这回是怎么了?” 殷璧越怔怔道,“师兄修为精进迅速……” 程小白打断他,“不可能,再精进也开不了这么大的挂。你的剑呢?我看看。” 殷璧越示意他自己拿。 程小白掂了掂临渊剑,蹙眉道,“剑里的残魂没了。距离上次我看到它的时间不久,排除自行消散的可能性,只剩下一个结果……” “残魂已在师兄体内。” 殷璧越缓缓接道,出乎意料的,他格外冷静清醒, “师兄不是没事,只是暂时压制住了,没有与残魂融合。” 怪不得不让他看伤口,怕是真的一剑穿心,还有痕迹留下。 程小白抽出临渊,利落斩下,鲛纱应声而断。 “轰——” 同一时刻,殿中灯台烛火熄灭,重重纱帐爆裂成粉末,整个大殿轰然震动。 程小白背后木剑飞驰,铮然一声钉入殿顶浮雕花纹。 长渊殿的暴动被镇压,重归寂静。 殷璧越动了动手腕,端正见礼,“多谢程先生。” 虽说对方不让叫前辈,出于尊重,他也不愿直呼其名。 程小白觉得这人虽然呆了点,心性还不错,不由多提点了一句,“我想你师兄之前能压制残魂,是因为你重伤在身,他有强烈意志,要坚持到你平安无事。如今去了陨星渊,魔息影响之下,恐怕控制不住。你还是要去么?” 殷璧越已经拿剑准备走了, “自然要去。师兄的情况他自己最清楚,我现在能猜到几分他怎么打算的。要是能压制,他就回来,一旦有什么差错,他就把自己也封印在深渊里。” “他与残魂融合,会有莫长渊的修为与记忆,你去了制不住他,反倒很可能死。” 殷璧越道,“我没有其他办法了,是生是死总要试过。既然是唯一的选择,那就是最好的选择。” 程小白心想,算了我难得管一次闲事,送佛送到西吧, “未必没有其他方法。你命格非凡,对应此方世界星宿,若你觉醒了前世记忆,修为与对大道的感悟都将有天壤之别,便有五成可能制住你师兄,再徐徐图之。”他看着殷璧越的眼,肃容问道,“此法凶险,你可愿一试?” 前世记忆?殷璧越恍惚一瞬,雪原上的熟悉感闪过,此时没有什么震惊疑惑。 随即撩起衣摆行礼,“程先生,我相信你。请助我一试。” 程小白扶住他,轻轻摇头,“信我没用,我是个外人。你要相信你自己,还有你师兄。就像从前无数次你做到的那样。” 第105章 我从三千世界求他 殷璧越走出长渊殿时,天色已大亮。铅灰色的天空雪云重聚,举目远望,朔风扑面,白雪皑皑上杳无人烟。 三日前他从这里杀上通天雪峰,一路鲜血浸染,残尸遍地。如今又因为灵脉震荡,山动雪崩而尽数埋葬,好似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只有寒风中残留着丝丝缕缕的血腥气味,浮游在鼻间,唤醒他的回忆。不止是画面,甚至连那时的感觉也记得。 一腔孤勇,无所畏惧。 程小白立在他身后,声音穿过风声,平静而有力, “你在此入定,不用刻意吐纳灵气,坐照自观就好。由我来沟通天地之力,现在虽是白天,星辰却依然在,你的星宿也在。” “我只能为你架起一座桥,至于是否能抵达彼岸,还要靠你自己。一旦事成,这个世界的法则会察觉到我的存在,我会立刻打破空间壁垒离开,无需道别。若是不成,你有反噬之险。轻则神魂受创,记忆错乱,重则爆体而亡,魂飞魄散。你若准备好了,就开始吧。” 殷璧越认真听完,心里清楚程先生虽然没说,可若是不成,协助者也一定会受到波及伤害。 他就地打坐,却没有立刻开始入定。而是将临渊剑横置于膝上,又想了想,从怀中取出四卷泛黄的薄册——真仙笔记,也就是凌霄剑诀,轻轻握在手中。 做完了这些事,殷璧越才开始闭目凝神。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真元在身体里走了一周天,从各路经络灵脉回到幽府,如百川归海。事实上他现在的身体状态并非鼎盛。洛明川说的对,重伤之后需要静养。 而他没有时间慢慢恢复,只能更加谨慎,使精神状态达到巅峰。殷璧越沉下心去,看见了幽府里那片海。没有雾气,一眼望去了无边际,海水翻腾如聚风雷。真元不断流转,渐渐的海潮起伏暗合他呼吸规律,随他心意,变得平静起来。 程小白观他周身气息愈加沉稳,举目看天,目光落处雪云轰然炸裂,丝丝缕缕的四散开来。不可计数的光年之外,冰蓝色星辰的光辉落在他眼中,明亮若燃火。他左手轻轻抬起,虚按在殷璧越肩上,广袖无风自动,脚下冰雪无声消融。 木剑破风而至,回到他右手中,斩破空间壁垒,在规则察觉之前身形凭空消失。 坐照自观的殷璧越,忽觉某种玄妙的力量从遥不可及天空上落下,渗透他的骨骼经络,没入幽府之中。心头的熟悉感倏忽归来,难以言说,方知心潮澎湃不是虚言。 细细观遍自身之后,神识飘忽,又见长空与雪原,已不似以往双眼所见。 他身体仍在打坐,却好像拿着临渊剑站了起来。于内见自己,于外见天地。 这种分离的状态很微妙,也很危险。 站着的殷璧越神色空茫,落在他肩头的雪花,不可思议的慢悠悠飞起来,回到了天空之上。 一片雪花飞回天空,千万片雪花飞回天空。 消散的阴云重新聚拢,四野风云飞速变幻,晨昏交替,斗转星移。 就像被按了倒带键,周遭的一切开始流逝。只有他站在原地。 渐渐的,他也不在原地了。在海滨小镇使出‘星河沉’,在学府听先生嘱托,在兴善寺里悲悯而冷漠的佛像脚下。 画面的变化越来越快,几乎捕捉不到。 叶城的屋顶上,大风凛冽,酒碗里映出银白的月亮。 幽暗阴冷的地牢里他睁开眼睛,听见脚步声回响在沉寂的甬道,有人唤他,“殷师弟。” 业务员热切的神色一闪而逝,“反派凶神恶煞光环,八岁以下一个眼神就吓哭,先生要不要来一个?” 然后是他近乎没有止境的反派生涯。起初痛苦居多,后来他习惯了,也不再与那些世界的人深交,便越来越喜欢自己吐槽,如局外人一般,冷眼旁观。 记忆久远,理应模糊,如今历历在目,殷璧越才知道自己从不曾遗忘。 回忆走到尽头时,海潮般的黑暗覆盖下来。 如同天地初开之前的混沌,他的意识已有些昏沉了。 就到这里了么?这就是我的一生? 他自问。 又自答,不应该是,也不会是。 来到此方世界修行,见天地,见众生,终不见自己。 不甘心啊。 看不破的事情,自然要斩破。心念一动,手中长剑怆然出鞘。 一道雪亮的电光撕裂天际,剑落下时,剧烈的刺痛像是要将他劈开。殷璧越直觉自己正面临着神魂湮灭的大凶险,也直觉此刻离真相最近,绝不愿这样放弃。 疼痛使眼前景象扭曲,他看见了一个人,从剑光划破的明亮中走来,手里拿着剑。 他看不清那人的面目,但那把剑他很熟。 临渊剑。 不同的人,相同的剑。 ************ 同一片雪原上,陨星渊下的洛明川也看见了一个人。 算起来第三次见面了,一点也不陌生。 第一次是在了观的佛堂,第二次是被临渊剑一剑穿心,生机飞速流逝,极度虚弱时。 由剑中来到识海的残魂,掌握了他身体的控制权,吞噬了陨星渊所有魔物。而他意识昏沉,重回百万前,看到了许多支离破碎的画面。 无论是过往经历的蛛丝马迹,还是冥冥之中的直觉,都让他生不出震惊。 第三次就是现在。 那人穿着繁复的黑色长袍,衣摆和袖口绣着金色阵法符文,像是华丽的藻饰。随着他的走动,衣摆翻涌如海潮。 陨星渊戾气魔息浓郁,足以支撑他显出神魂的影像。原本就并非完整的莫长渊魂魄,又经历百万年漫长时间,与其说他是魔尊,不如说他是一丝残留的意识。 不止面容,声音也与洛明川有七分相似,只是语调散漫,像蕴藏着满满恶意,“我就是你,还能带给你更强的力量,更胜从前百倍,你不想要么?”见洛明川不答,他轻轻笑起来,“长渊殿的阵法被触动了。你还不与我上去,看看你的好师弟?难道你以为单凭现在的你,留的住他?” 洛明川沉声道,“十年做不到的事情,我用百年来做。百年做不到的,我用一生来做。我与师弟之间,不用劳你费心。” 他被残魂控制身体,直到对方将昏迷的殷璧越抱回长渊殿时,才被刺激的清醒过来。然后是无尽的后怕。 修行以来越境而战,重伤濒死,几次九死一生他从未怕过半分。 但他怕自己会伤害师弟。 这个魂魄强弱捉摸不透,他试图杀死对方失败了。稍有松懈,一念之差就难以控制,洛明川打算将自己也封印在深渊,与之不死不休。 他为殷璧越疗伤,由飞来的青翼鸾传信,算好时间请人接师弟回去。交代沧涯山的大小事宜,只说自己寻了一处闭关,归期不定。所有事情安排的有条不紊,心静如止水。 “我们是合籍道侣,合法夫夫!就算要死也该死在一起!你敢抛下我试试看!” 直到听见这句时再忍不住,用力亲吻了殷璧越。 之后想来还有些愧疚,似乎弄疼师弟了。 与他们一路走来的经历相比,这场告别太短暂,太仓促了。 只来得及落下一个吻。 那人见他沉思,嗤笑道,“一生算什么,他走了几生几世重回这里,你以为是来找你么?不过是一种修行历练,为了得证大道而已。长长来路,恰好路过你。” 长长来路,历尽艰险成大道。路过人间芸芸众生,你也不过其中之一。 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在脑海中闪过,洛明川怎会不明白其中含义。 是又如何?难道因为这样就要将人藏起来,折断羽翼,缚上枷锁,毁去师弟毕生修行心血,只为了一己私欲? 洛明川不否认自己对师弟的占有欲,却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 他开始运功,黑暗无边的深渊里凭空起风,吹得他墨发与道袍翻飞,声音依然平静,“这次他要去哪里我随他去。他从三千世界求道,我从三千世界求他。” 第106章 要是能从头来过 殷璧越看清这个人的面目时,四周黑暗退潮般飞速失色。就像拂开了遮在眼前的云雾,心里豁然清明一片。 原来是他,果然是他。 即使从未见过,也能清楚的认出。除了真仙意凌霄,还能有谁? 殷璧越握着临渊剑,怔怔看着眼前人。如揽镜自观,临水照影,无端觉得极亲近又极生疏。 那人一步步向他走来,目光渺远漠然,直到毫无障碍的穿过了他的身体,继续向前去。古朴的乌木冠,无纹无饰的白色道袍,清冷至极的神色。 谁为真,谁为幻?哪里分的清楚。 此刻身与魂分离,入不知何等境地,一切无法以常理度之,只剩本能的直觉。 殷璧越转身随意凌霄看去,发觉他们竟在通天雪峰之上。 大风凛冽,吹得雪花纷纷扬扬,二人袍角翻飞。视线被遮挡,看不清意凌霄对面站着的人,只望见一角墨色的衣袍。 真仙提着剑,剑上淅沥沥淌着血。身后是残破的宫阁殿宇,还有一条铺满血光残尸的路,触目惊心。 无垠雪原在他脚下,漫天星斗在他头顶。 这一幕如在昨日,与自己杀上通天雪峰时惊人的相似。 真仙开口说话,声音微哑, “你叫我一声师兄,就是与我有因果。佛不渡你,我来渡你。” 他语调极是平静,没有一丝动容。 殷璧越却蓦然觉得难过至极。像胸口落了一块大石,压的他无法呼吸。 这情绪不属于他,是来自意凌霄的沉重痛苦。 怎么会这样?世间一切苦痛都不过无能为力,而真仙已是通天修为,得证大道,也会有痛苦么? 既然难过至此,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殷璧越茫然的想到。 他拔足向前跑去,只想看一眼那个身穿墨色衣袍的人,即使没有理由。耳畔是呼啸风声,本应是神魂状态无所束缚的殷璧越,依然感到了极为恐怖的威压。 不知他们又说了什么,意凌霄将临渊剑抛给了对面的人。 剑身带起飒然微风,那人反手接住剑柄,利落的抬手起势,一剑横来。 顷刻之间,雷鸣从九天之上接连炸落,飞扬的雪幕迸裂成粉磨,地脉剧烈震动裂开缝隙。 长剑挟血腥戾气,无上威能,直刺真仙意凌霄。 殷璧越的神魂灼痛,咬牙奔上前去,直到终于看清那个人的脸。不由停下脚步,任凭地动山摇,轰鸣震耳,也做不出任何反应。 那张脸与师兄足有七分相似。 近在咫尺,他伸出手去,毫无意外的穿过了那人的袖袍。须臾之间被无限拉长,分明毁天灭地的临渊剑还没有落下,铺天盖地的悲哀痛楚就淹没了他。这情绪属于谁,是他还是意凌霄,已经分不清了。 视野随之暗下来,万物摇摇欲坠。此处空间像是要碎裂一般,一股力量撕扯着他离开。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伸出的手颜色变淡,身形消散的最后关头,那声‘师兄’终于喊了出来。 用尽力气,却连自己也听不到一丝声音。 但无比巧合的,同一时刻,那人薄唇微启,低低唤了声“师兄……” 与他无声的呼喊重叠一处。 然后抬眼,越过意凌霄,竟往他的方向看来。 蓦然对上熟悉的眼眸,殷璧越心神大震,几乎以为对方看到了自己! 目光澄澈,无忧无怖。 像是隔着百万年的漫长时光,遥遥向他看来。 大道三千,尽在他这一眼。 不过转瞬。眼前世界就彻底黑暗下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訇然碎裂,回声清脆刺耳。天地间是一片茫茫夜色,他一个人孤零零立着,再无活物,也没有人声。 浩如烟海的碎片记忆洪水般涌来,殷璧越被难以想象的痛苦冲击。 遥远的天外宇宙,一颗明亮的星星燃烧着冰蓝色火焰。静静的散发着光芒,仿佛在注视着他,显得冷漠又慈悲。 席卷全身的剧痛缓缓平复,记忆碎片飞速拼凑成画面,连成片段。 到这一刻,那种至亲至疏的感觉彻底明朗。 为什么师父说临渊剑选了我?掌院先生的信任又是从哪里来的?还有了观,无妄等人莫名的态度。 过往所有疑虑串联成线,困惑迎刃而解,大梦方醒。 殷璧越想,因为我就是意凌霄。 百万年前诸圣时代的真仙,如今群星时代的他。本来就是一个人。 就算再过百万千万年,沧海桑田,只要他记得来路,记得他是谁,那么这一切就从未变过。 最了不起的传奇是他,最世俗的平凡也是他。 还没有‘意凌霄’这个好名字之前,他是个小时候考试求不挂,爱看点升级打怪的热血小说,心里有点中二的幻想的少年。长大之后朝九晚五,茶米油盐酱醋茶。 那个世界里,大多数人都是这样,不算屌丝,也不是男神,只是努力生活的普通人。 就连穿越都是最没新意的方式——车祸胎穿。然后生活就成了故事,他成为了意凌霄。 作为一个智商上线的普通人,没觉得自己能穿越就一定是开了挂的主角,小心翼翼适应新世界,学习新规则,按部就班的长大。开始修行,根骨勉强算得上不错,却常有莫名其妙的好运气。 因为好运,也曾自我膨胀以为光环加身。然而生死之间屡次大凶险,如果不是他师弟相救,命都没了,哪敢想什么主角,便安下心来求道。 百年漫长时光悠悠流逝,生活与此方世界汲汲问道的修士们没有不同。他真怕自己会忘了过去。 所以唯一的恶趣味,就是用障眼法把剑谱写进手札,参考前世大热的玛丽苏修仙小说,起名叫《邪魅仙长冷俏妃》,在里面语气调侃的记点琐碎事。 写的最多的,还是他名叫莫长渊的同门师弟。 最初是因为师弟长得比他帅,堪称修行界最帅;修为比他高,堪称年轻一辈最高。不管站在哪里存在感都突破天际。 后来是因为师弟对他好的没有原则。 闯了祸有师弟收拾烂摊子,身陷险境有师弟设法相救,师弟得了什么天才地宝也第一个想着他。 意凌霄再想想拜师初遇时,自己壮着胆子去搭讪,“以后我就是你师兄了,有福一起享,有事我罩你!”,真是不要脸啊。 分明是一路都靠抱师弟大腿。师弟就是万能的。 突破大乘之后,意凌霄收到了一封请柬,来自公认的修行界第一美人,请他参加师门圣人的寿宴。言辞冗长,大意是两派交好已久,望日后切莫疏远了。信末尾含蓄的表达了合籍意愿。 意凌霄散漫惯了,注孤生的没看懂,拿着去请教师弟。莫长渊看了一眼末尾几行,平静道,“没什么不对劲的,请你代表师门参加寿宴,我随你同去。” 意凌霄放下心来,被师弟领着,哼着小曲上路了。 半路经过匪贼盘踞山岭,他们遭遇截杀,不过是普通的杀人夺宝者,以往也见过百十次。莫长渊却杀意炽盛,性情大变,一路杀了个残尸遍野,过路人都被殃及池鱼。竟似有了入魔的征兆。 意凌霄挡了一剑才让他清醒过来。 寿宴是耽误了,折回师门路远。意凌霄直接带着师弟改道兴善寺,听说那里有最好的医修,也希望师弟能学佛法,去魔性。 那时他想,如果兴善寺治不好,再想别的办法,总之不能放弃治疗。 没想到兴善寺的讲经首座见到他们,说了‘当局者迷’四个字。 又指着天上两颗星星对他说,“你是万事顺遂,登临绝顶的气运之子。而他是灾星降世,不仅与你气运相克,且身陷恶业,罪孽深重。” 说完就吐了血,不再说话。 意凌霄心想,难道我真是穿越来的主角,我师弟是反派? 胡扯什么,老子不信。 莫长渊在幽暗的禅房里静坐,意凌霄推门进来, “你真要留在这儿?我……我陪陪你吧。” “你回去。” “我怕你自己呆这儿难受。” “看见你我更难受。” 对他最好的师弟不想见他。意凌霄心灰意冷的出去了。 出门时撞见讲经首座的亲传弟子了观,一脸慈悲相,据说是天生慧根,可怎么看都不舒服。 他在兴善寺住了一月,莫长渊只与了观论佛法,见他时极为冷淡。 意凌霄终于确定师弟交了新的朋友,却还是不甘心。 “你不打算跟我回去了么?” 莫长渊周身气息节节攀升,压的他喘不过气,“我已入圣人境,按照门规足以出师自立门户。你也不该与我师兄弟相称。” 意凌霄大惊失色,不可置信喃喃的,“师弟,你我百年情义,你……” “我受够你了。” 意凌霄如遭雷击,心生恍惚的走了。 了观从遮掩气息的屏风后显出身形,“你心软了?你与他气运相克,你一日不离开他,他一日大道难成。” 莫长渊冷声道,“废话。” 当世最天资卓绝的两个修行天才,经过一月交流,开始探索一种使佛道魔相通的法门,打破灵修、武修屏障,追求颠倒乾坤的无上威能。 了观想要不死不灭,不入轮回,而莫长渊想改动气运天机。两个都是疯子。 意凌霄回山闭关,未曾遇到任何桎梏,突破极为顺利。 出关时听闻莫长渊的消息,下意识就否认,“一派胡言,我师弟在兴善寺修佛法,怎么可能入魔。” 他如今修为高深,地位辈分也高,说话没谁敢反驳。 但很快就被现实打脸了。 因为莫长渊不仅入魔了,还在东陆雪原建立了魔宫,传法立派,麾下十二护法,各掌一殿。 意凌霄只身一人上雪原,闯进长渊殿。却发现师弟看他的神色就像陌生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往日不曾亏欠你,你日后也莫来寻我。” “上山拜师,开悟入道,一百四十年,一起修行一起游历,你现在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就带过去了?!” 意凌霄难过的想,更何况,你以前对我那么好,你都忘了么……我已经很努力修行了,现在也是圣人了,再也不会拖你后腿了,你回来好不好? 可惜这些他说不出口。 又被对方一句,“那你想如何?我见到你就觉得厌恶”,堵的转身就走。 莫长渊看着他的背影,瞳孔骤然变色,鲜血顺着嘴角溢出来。 天罗九转的修行很不顺利,时常情绪失控,尤其是心底恶念欲念丛生。他也不知道自己创造出了怎样可怕的法门。 意凌霄这次回去,一言不发闭了生死关。历时十年,出关之后天降十二重雷火劫,他取天外流火重铸手中剑,金光祥云漫漫,三天三夜方散尽。世人谓之已成‘真仙’。 再后来,他连札记也很少再写。似乎以往有趣的生活琐事,都变得了无生趣。 接触的世界真相越多,与三千大道和浩瀚的天外宇宙相比,人心深处的细微感情,是何等渺小。 他终于变成了不为外物所动,心如止水的修道者。 又是百年过去,魔道壮大,几片大陆的边境不时有动乱。 至于意凌霄和莫长渊,世人只知道他们是真仙和魔尊,再没人记得他们曾是师兄弟。 时隔百余年,意凌霄又去了东陆。珉江边上江风呜咽,骇浪浮天。 吹得他袖袍猎猎飞扬,仿佛要乘风归去一般, “我如今了无牵挂,不沾尘缘因果,正是道证虚空的好时机。” 这些年生死师友,也未收徒,熟悉的人和事都被时间带走,他略作回想,才发现自己与这世界的联系,只剩下面前这一人而已。 莫长渊眉眼间早已不复清朗,尽是癫狂之色,“你往哪里去?” 意凌霄淡淡道,“往去处去。身在何处于我没有区别。” “你如今尚在此方世界,我便毁了这个世界,看你如何了无牵挂,道证虚空?” 意凌霄有些生气,“我知道你厌恶我,但私人恩怨怎能牵连苍生无辜?你怎么变成这幅模样!枉你曾去研习佛法。” 莫长渊仰头大笑,眼眸赤红,三千墨发狂舞,“我生来是魔,哪个佛祖能渡我?” 这一笑就是百年的乱世烽火。 魔宫与正道全面开战。诸圣时代倾覆,末法时代来临。 不断有人加入战局,不断有人死去。血把土地渗透成黑红色,滚滚江水也被染红。 每逢真仙与魔尊相遇对战,风云变色,沧海横流。 意凌霄自知杀不了莫长渊,无论是修为还是出于私心。眼看四海焦土,满目疮痍,又感到天地间生死平衡被打破,必有大祸。 莫长渊似是明了他这次的来意,故意避而不见。 长渊殿没找到人,他就一人一剑杀上通天雪峰,终于见到了莫长渊。 意凌霄站在漫天风雪中,看着眼前人,语气平淡,“你受那功法控制,已经失了本心。” 魔尊今天难得有几分清醒,“师兄,我回不了头了。” 他现在很少有时间能记起,离开是为了让师兄得道,修炼天罗九转是为了寻找改变相克气运的方法。 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你叫我一声师兄,就是与我有因果。”意凌霄叹了口气,“佛不渡你,我来渡你。” 他把临渊剑抛过去,散去护体真元,“你的执念是什么?杀了我?如果我死了,你会觉得解脱么?我可以死,只要你不再造杀孽。” 莫长渊接过剑,刺向他胸膛。这一剑搅动天地气机,乌云蔽日,风雪大作。 忽而他目光落在了某个空茫处,不知看到了什么,竟微微显出笑意。 光华敛没时,他站在了意凌霄身前。 临渊剑直入心脉。鲜血奔涌。 “我看见你就心里难受,并不是想杀你。” 意凌霄自成为真仙之后,第一次感到慌乱,想要输送真元为师弟修复心脉,所修功法却与魔功相克,只能不知所措的将人抱在怀里,“你说什么?” “要是能从头来过……” 生死之间有大领悟,莫长渊心存死志,于方才一瞬间,窥探到时间奥秘的边界。在那一眼看到了转机。 生机飞速流逝,可是天罗九转自行运功,一缕神魂被分割出来,留在了剑里。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人气息断绝后身体风化成飞灰散尽,鲜血重新被茫茫白雪覆盖,只剩意凌霄一人。 “我求太上无情道,如今求仁得仁,真正孑然一身,不沾尘缘,却不觉是得道。” “若是有下辈子,我跟你换命吧。” 把苦厄挣扎,罪孽恶业换给我,圆满得道换给你。 要是真有什么故事,愿你是主角,我来做反派。 圣者言灵,说出来的话也有天地感应。 他道证虚空,却不知往何处去,踏入时空乱流中,忘记了前尘过往。只有当个反派的潜意识,替他择选命格。 神魂投入三千世界,从头求道,明悟本心。 当初莫长渊散尽一身通天修为,换来一个重新相遇的契机。 所以意凌霄经历诸世生死,又再次回到这里,回到了最初一切开始的地方。 星轨轮转,气运之子与灭世灾星的命格纠缠,既定的命数彻底被打乱。 沧涯山,叶城,兴善寺,东陆,重逢的洛明川与殷璧越,早在不知情时就做了无数选择,每一个选择都决定了今天的结局。 南柯一梦,殷璧越从漫长的入定中醒来,真实的时间不过由晨到昏。夜风呼啸,冰冷的星光落在雪原上,仿佛一地银屑闪烁。 他握着临渊剑站起来,对着虚空行一礼,算是谢过程先生相助。 然后举步向陨星渊走去。 既然我们两个的传统是师弟罩师兄,这辈子我是师弟了,换我罩你。 星轨命运在上,三千世界为证,我这就把你带回来,合籍娶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璧越攻爆了有没有!!谜之攻气场!来让我们问问他! 卷纸:你哪里来的自信? 璧越:啊?难道我不是么,我一直以为我是上面那个啊 你看我上次还睡到了师兄…… 卷纸:那是拉灯的版本 个人志你就等着懵逼吧 第107章 苦海慈航 刘小呆给客户带错了光环,王伟开错了机器。 这两个实习生,在《穿越业务事故警示条款》都没搞清楚的时候,就合作完成了一起特级事故。因此惊动了公司大神出面,亲自处理售后。他二人被评价为‘天赋异禀,蠢的惊人’,这件事情也被称为‘开年大戏,不容错过’。 作为第一责任人,刘小呆本以为自己要卷铺盖走人了。 没想到饭碗保住了,他只是被人力资源部扣工资,被罚熟背业务条例。 都是因为程前辈回来之后,拍着他肩膀淡淡说了句,“下次做事要用心。” 然后他怀着忐忑的心情,在一众震惊羡慕的目光注视中,走进了程前辈的办公室。 程小白抬手晃过,他们身前的空间波动,如水纹般层层漾开,浮现出一面半透明的光屏。只见天高地阔,寒星冷夜,茫茫雪原上一人踽踽独行,长长白发在风雪中飞扬。 刘小呆一眼认出了那个背影,羞愧道,“……反派先生他现在怎么样了?” 程小白淡淡道,“他没事。” 第一次直面这种等级的大神,刘小呆心理压力极大,大气也不敢喘。谁知道又听见清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刚入行时,也做过错事。不会可以学,错了就要改,只要肯用心……你的一点疏忽,可能误了他们的一生。” 刘小呆忍不住眼眶一热,“谢谢前辈。” 谁能想到平日气质凌冽,高岭之花一般的前辈,竟然这么平易近人,诚恳的与他说这些。难以表达感动在心中起伏,“谢谢您这么帮我……” 程小白摆了摆手道,“不是帮你”。 他看着光屏里的白发青年,神情恍惚一瞬, “很多年前,我与我道侣也曾遭遇大凶险。他想瞒着我去死一死。等我赶到时,他已气数式微,魂魄将灭。 刘小呆忍不住好奇,“那前辈是怎么做的?” 问完就后悔自己多嘴。 程小白想起遥远的过去,“我为他点了一盏灯。” 狂风从横贯雪原的深渊升起,白发青年逆风跃下,于黑暗中飞掠奔行,找到了自己要寻的人。 他捧着怀中人的脸,急切的说着什么。 空旷的黑暗开始震动,深渊崖壁崩裂,山石滚滚落下,烟尘冲天。无比强大的力量暴动传来,光屏支离破碎。 程小白似是自语,也像隔着三千世界,与殷璧越对话, “苦海慈航,他需要一个点灯人。” 刘小呆怔怔的看着,只觉难以承受的沉重,陡然压在心头。 很多年后,他才懂得,原来那是宿命轮转的悲凉、与天相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无奈。 ******* 百万年的人世离分,尘封在历史里的过往,拂开尽是血迹斑斑的旧日时光。 他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无涯苦海? 天地气机剧变,地表震荡,深渊两侧的断崖渐渐聚拢。 陨星渊本就是上窄下宽,上方崖壁被震碎,便有烟尘滚滚,石屑如骤雨落下。 殷璧越的声音,穿过天翻地覆的黑暗动荡。 “跟我走——” 洛明川摇了摇头,识海中与残魂激烈的争斗僵持,令他双眸赤红如血,“我身体里还有一人的残留意识,实非善类,最易酿成大祸……” 殷璧越道,“今日得世外大能相助,有了做意凌霄时的修行感悟,你不用担心伤我。” 乍听闻这个名字,洛明川微微一怔。 如果可以,他希望师弟永远不知道。苦痛也好,罪孽也好,全都由他一人背负。 然后他做了与百万年前相同的选择, “我不能一己之私,毁你道途。” 你同我在一起,气运纠缠,只会平添坎坷。 之前莫长渊的残魂控制身体时,吞噬了陨星渊里所有魔物。如今洛明川想封印深渊,也快上许多。 地脉的震动越来越强烈,殷璧越感受到强大的压迫感自四周蔓延来,仿佛空气停止流动,无形的力量要将此方空间封锁。 然后身边人挥袖成风,击出一掌,要送他离开。 殷璧越顺势拉他衣袖,将人揽进怀里,怒道,“我们两个在一起才是要紧事,道途算个毛啊!走——” 片刻不停的提起真元,扶摇直上。 “轰——” 呼啸的风声之后是一声巨响。 尘埃落定,深渊在他们身后合拢。 殷璧越怀中抱着一人,冲出陨星渊后来不及收势,只顾得上略微调整姿势。 气流冲击使他们砸在厚厚的积雪上,银白的雪屑被震起少许。 呼吸着自由的空气,身下是松软的积雪,怀里是温热的爱人。 这感觉太真实太美好。仿佛刺骨的朔风里尽是温柔,天上的星河都绚亮几分。 殷璧越长舒一口气。头脑冷静了不少,缓缓道来, “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可如果你我易地而处,你会如何选择?没了你陪在身边,我成不成大道,都没什么意思……”他顿了顿,“要我说啊,咱们两个已经这样了,就别管他气运相克不相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回去合籍,要纠缠就纠缠个彻底!大不了天道看不顺眼,劈个雷劫下来,真有那一天,我也挡在你前面。从此这世上有我就有你,再也不分离!你就跟了我吧!” 这样直白到流氓的表述,意凌霄不曾说过,殷璧越也是第一次,真是花光了前世今生所有勇气。 刚说完他就紧张起来,屏息等待回应。 仿佛四野的风声都静下来,静到能听见胸腔里的心跳。 短暂的空白被无限拉长,良久,殷璧越听到了一声轻笑。笑声里混着很多他不明白的复杂情绪。 “师兄一片赤诚心意,本座不敢不从。” 一丝寒意自背后升起,从四肢百骸冷到心底,殷璧越怔怔重复,“师兄?” “怎么?莫非因为我困在临渊剑里时日久了,你就拿我当了剑灵,不想我称你师兄,要我换个别的称呼……称你主人?”怀中人突然凑近他耳边,低声唤他,“主人?” 阴冷的气息自耳廓蔓延全身,殷璧越木然转动目光,正对上一双邪佞戏谑的眼。 心中一道晴天霹雳。 为什么会这样?!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雪上跃起,手中临渊剑怆然出鞘,剑尖直指半躺在地上的人。面色冷漠,动作利落,可是内心近乎崩溃。 我只想想好好谈个恋爱而已,这也太特喵的难了吧! “方才还说要与我合籍,现在就拿剑指着我。你杀了我算了,反正也不是没杀过。” 临渊剑下的人很是淡定,慢慢坐起身,斜睨着他。 殷璧越闻言,心中泛起阵阵刺痛,握剑的手指用力到微微泛白,“你不是我师弟莫长渊,也不是我师兄洛明川。” 莫长渊外冷内热。洛明川君子端方。无论哪个,都绝不是眼前人。 但是这种熟悉的感觉没有错。他也确实下不了手。 遥远的记忆一闪而过,殷璧越隐隐明白了始末。修炼天罗九转进境极快,莫长渊性情大变,时而清冷如往日,时而残忍嗜杀如妖魔。好似变作两人,又佛魔一体。 最后挡在他身前时,临渊剑下生机流逝,天罗九转自行运功,留下了一缕神魂在剑中。 既然为他挡剑的是他师弟莫长渊,那么剑里的残魂,就是魔尊莫长渊了。 换言之,剥离了这缕恶念,才有了转世而来时,极善的洛明川。 临渊剑归鞘,殷璧越茫然不知所措。 花开生两面,万物有阴有阳,人心有善有恶才是完整。 可是这两个魂魄,隔着百万年的分离,怎样才能融合? 就算不得已要舍弃其一,怎么才能在不伤害师兄身体的情况下做到? 魔尊施施然站起来,拂了拂衣袖上的残雪。举步踏入茫茫夜色。 殷璧越心中一紧,“你往哪里去?” 那人回头给他了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笑道,“回沧涯合籍啊。” 这句话顶着洛明川的面容说出来,对殷璧越杀伤力极大。 他稳了稳心神跟上去,“我师兄怎么样了?” “不算昔日数百年相识,单论本座当剑灵陪你那么久,现在你三句不离那个伪君子,真让人伤心……” 殷璧越拍掉揽在腰间的手,横剑去挡骤然贴近的身体,“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动脚。” 你用我师兄的身体这么做,我很容易把持不住啊! 还有,这人真的是大杀四方,为祸苍生的魔尊么?驴我呢? 作者有话要说:  璧越:还让不让人好好谈恋爱了 QAQ卷纸:你忍一下啊 咱这戏是1V1 一切都会好的 璧越:不!我觉得你驴我! 第108章 我道侣他精分了怎么破 我叫殷璧越。 我有一个准道侣。 我们前世血泪虐心,玩命的相爱相杀。今生吸取教训,修行,练剑,旅游,秀恩爱,越级推BOSS,顺手拯救世界。 虽然中途几经波折,但眼看我就要迎娶心上人,走向人生巅峰。 问题是……我道侣他善恶两魂,精分了。 怎么破? 在线等。急。 殷璧越关脑洞之前,把‘在线等’那句默默划掉。在心里补上‘没空等,走了’。 程前辈已经回去了,这个世界谁最学识渊博,擅长答疑解惑?自然是掌院先生。 他们现在去哪里?自然是中陆云阳城。 问题是,怎么跟身边这人解释,说精分患者要积极治疗,坚持吃药,不要危害下一代? 殷璧越郑重道,“等一下。” 魔尊挑眉看他。 “我们……不回沧涯山。先去中陆一趟。” 没想到魔尊头也不回继续走,“好啊。你来带路。” 确实是走,没有用任何法门。他们像普通的旅人一样,在辽阔雪原上迎着夜风赶路。 天地开阔,人影便显得极为渺小。 事情太容易了,准备的说辞都没用上。他取出一片玉简,覆盖神识传回沧涯,只说一切都好,过些时日与师兄一同回去。 “你没什么要问的?” 隔着三尺开外的距离,殷璧越侧身看去,只见那人面色平静,目光渺远。 “这个世界于我全然陌生,你在哪里,归宿就在哪里。” 忽又勾唇笑了笑, “不用问我,你只当我还在临渊剑中。” 殷璧越差点开始念‘清心诀’。 往日洛明川眼中含笑时,如清风徐来,暖玉生光。此时分明是丝毫不变的面容,笑里却有邪炁横生,莫名让人觉得被蛊惑一般,心神动摇。 殷璧越沉默不语,只是加快了脚步。将人甩在身后。 于是一道肆无忌惮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如锋芒在背,修行者敏锐的五感清晰传递出那种感觉。 从背到腰,从臀到腿,一寸寸看过去,反反复复,不厌其烦。 比并排走更难受了。 已经能望见雪原的边界,贫瘠的土地上,稀疏生长着枯黄的野草。接近昼夜交替,星光黯淡失色,东边天空微微泛白。 终于再难忍耐,回头正对上三尺开外的魔尊, “不能走快些么?” 微风飒然,冰冷的气息顷刻临近,“怎么?你很急?” 殷璧越下意识想退开,又不愿总是处于被动地位,输了气势,“这里是清净了,但其他地方战乱余波未平,去过中陆学府后,尽快要回沧涯看看……” 他说的正气凛然,挑不出一丝毛病,却被那双沉沉如墨的眼眸注视着,无端觉得心虚气短,还有些烦躁,“好吧!你在后面那样看我,我难受。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不妨直接说出来。我不擅长揣摩人心,百万年前猜不透你的想法,百万年后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就算我历经三千世界,也只是学会了有话直说这个道理。” 索性破罐破摔,等着对方嘲讽。 魔尊收敛了笑意,缓缓道, “你长进很大,没有长进的是我。” 可是我现在不想说。 说恨不得在这里就拥你入怀,回到长渊殿里弄哭你? 如果不能将你从里到外都染上你最厌恶的魔息,怎么补偿这百万年的分离煎熬? 要是真说了,只怕你从此更抗拒我。 所以魔尊只是淡淡道,“师兄,以前那里有一条江。” 话题被轻巧的带过。殷璧越一怔,顺着对方的目光望去,远处不见江水,只有熹微的晨光中草木微动。 脑海中有什么一闪即逝。 是了,百万年前他们曾于此地一战。引得日星隐耀,十丈浊浪滔天。 然而漫长的时光过去,江水干涸,江底淤积的泥沙被土石覆盖,春去秋来,荒草丛生。 沧海桑田,不外如是。没有哪种力量敌得过时间。 只听身边人又开口,“变化莫测,很久没仔细看看这个世界了。” 看似平静,实则落寞。 在这一刻,殷璧越突然就心软了。 “其实,我也不急……” 困在剑里那么久,一朝重返世间,想多看看就看吧。又不是要去杀人放火,毁天灭地。 这种心软来的莫名其妙,就像他下不了手杀这个人。 就像意凌霄总是对莫长渊心软。 魔尊笑了笑,“我们走吧。” 倾覆天下的手段用来温情脉脉的对付一个人,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哪有做不到的事。 何况这人分毫未变,依然吃软不吃硬。 他们走出雪原后,穿过许多城镇村庄,一路往海滨港口去。 以二人的境界,只要不愿现身,天下极少有人能察觉行迹。 东陆不是主战场,未有道魔冲突,气氛却比往日更紧张。许多人涌入城镇,除了以前十二宫的弟子,还有参加远征魔修大军的散修。与深渊下魔物的契约被废除后,前方战事失利,不少魔修重回故土。然而雪原的灵气剧变,灵脉震荡余波犹存,无人敢轻易踏足。 十二宫中超过一半的宫主陨落,留在通天雪峰上的顶尖魔道强者又尽数死在临渊剑下,因此如今的东陆多方割据,不同势力互不相容,比战前更混乱。 临近雪原边最大的城池,风里吹来浓重的血腥气。 城外的大道上,土地被染成黑紫色,望去遍野残尸。未干涸的鲜血汩汩流淌,蔓延到两人脚边。魔尊望了一眼城头残破的旌旗,“我们换条路。” 这已是一座死城了。 殷璧越站在腥风中,神思发散,由此地回溯,许多画面不卜自明。 “若有一方强者实力远胜其它,规则可立,东陆可定。统一之后,必要修养生息,天下难起战火,至少百余年安稳。” 身边的人闻言似笑非笑,“难道你希望我此时入局,一统东陆,重振魔宫?” 殷璧越一怔,“怎么可能?要是能重来,我希望你从不曾修魔。” “不用费心了,时也运也,没有我也会有别人。倒是你,这么多年,骨子里还是悲天悯人。” 殷璧越失笑,总觉得哪里不对,却说不出原因。 于是他们继续走。 走过厮杀之后的硝烟狼藉,白雪覆盖下的山川河流。殷璧越有了往昔记忆,对大道的感悟愈发接近做真仙时。行走的步法也暗合天地至理,只要心思沉静,便无时无刻不在修行。 到荒原时正是落日熔金,他想起就是在这里,师父教他杀人的剑法。 后来自己坐在那颗大树上,读多年前自己写下的笔记。世间事真是难以预料。 走了半月,他渐渐卸下最初的防备,两人之间说话反而少了,更多时候是各自沉默。 魔尊也不再提起旧事。他们就像最普通的同门师兄弟,结伴下山游历。路过山水万重,也看风景也修行。 这一日,将要走出荒原时,殷璧越开口道,“我觉得自己心境有问题。” “哪里有问题?” “随着修为提升,似乎越来越平静了。” 魔尊看着他的眼,“你当年得道,于万念俱灰之时,返天地之初,穷一己之力探求超脱。万事万物都舍的下,如何不平静。现在不过是重走旧路。” 殷璧越怔然,终于明白哪里不对了。 他看到混战的东陆,惨烈的厮杀,心中感叹,却没有想过自己去改变。想起师父还在时的日子,也只是伤感于物是人非,没有要探求如何开剑冢的念头。他的心境,越来越像这个世界的旁观者。 或许不是时间久远,记不清前世得道之后的情绪。 而是因为那时,他已近乎没有情绪。 真是可怕。 从前的记忆再次浮现,他曾在离此地不足百里远的珉江,对莫长渊说“我已了无牵挂,将要道证虚空,身在何处没有区别。”莫长渊因此与他彻底决裂,他才有所触动。 殷璧越道,“我怕这不是重走求道旧路,而是重蹈覆辙。” 魔尊负手笑道,“怕什么,就算你是得太上无情道的命,怎么重来都会成真仙,我也不会看着你成为冷心冷情的模样。” 殷璧越不再说话。举步向前走去。视野尽头,已能看到海滨港口的城墙轮廓。 他很想洛明川,想师兄能回来,要是能抱一下,或许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 洛明川是可以感知外界的。甚至可以与魔尊对话。 离开陨星渊时,残魂吸收了深渊里剩余的魔气,将他困在识海深处,却不能使他完全沉睡。 他猜到了师弟要去找掌院先生求助,也听见了那句“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我不擅长揣摩人心。” 师弟之灵慧,果然远胜于他。 对于许多事情的领悟,与修为高低无关,只与年岁阅历有关。 如果兴善寺里经历幻境之后,没有师弟坚持要说清楚,只怕他们现在已横生许多猜疑误会。最差的结果就是类同前世,到死也不曾明了心意。 洛明川说,“他的感情在慢慢剥离。他现在需要我。” 魔尊在识海中嗤笑一声。 他们两人本就为一体,彼此清楚除了融合为一,目前没有方法根除对方。即使能灭去一魂,另一人也会受影响。 这样的情况下,即使万分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以殷璧越眼下的情况,他们最好的方法,就是将身体控制权还给洛明川。 魔尊却没有这样做。 斗转星移,又走了三日。 风里有了腥咸和潮气,举目能望见白色的灯塔与海鸟。赶上一队远征魔修渡海回归,城里人流如织,他们逆着人潮前行,来到航船停泊的港口。 有风尘仆仆,神色疲惫的修行者,有依然逐利,出海贸易的商人,还有乱世中小心谨慎的普通人,嘈杂而混乱,人间的众生百态。 殷璧越想问问对方,是租船还是直接渡海。 刚一回头,猝不及防就被拉进怀抱中。 强硬的亲吻落下,湿热中莫名带着冷意。 须臾的怔愣之后,他面无表情的推开对方,拂袖乘风而去。 只是觉得无法接受,没有生气也没有窘迫。 洛明川眩晕一瞬,意识重新控制了身体。来不及质问魔尊,就乘奔御风追上去。 “师弟——” 殷璧越身形一顿,回头看他,眼里笑意似有似无,“师兄回来了。” 洛明川不知如何言语。 并肩来时,师弟拉着他衣袖感叹,“以前是师父带我飞,现在是师兄带我飞,我什么时候才能自己飞呢?” 现在的海风与云都没有不同,那人却立在云端。三千白发,一身清净。 神色像极了他们地牢初见时,也像得道后的意凌霄——好一个真仙模样。 在这一刻,他突然觉得,那些曾毫无保留、彼此拥有的记忆,是他大梦一场。 梦醒之后,师弟还是那个无欲无求,万事不挂心的世外仙人。 识海里有声音响起,“看他现在的样子,好像过往浓烈的爱啊恨啊贪嗔痴怨,全是我一个人的事。” 洛明川明白了残魂的想法。 “不可能,我不会束缚他强迫他。” 魔尊轻轻笑了,“希望几日之后,你还会这么想。” 作者有话要说:  精分患者不定期转换,随机激活。一大波小伙伴正在随机上线的路上闭月懵逼脸:真仙心境太可怕,师兄说服不了我怎么办 洛明川:可以试试睡服? 第109章 手中有剑,心中有他 殷璧越能肯定自己是欣喜的。对上师兄温和包容的目光,发自内心的欢喜假不了。 他笑起来,几乎要松一口气。 闪念之间却想起自己送别师父后,在浮空海边与师兄重逢的情景,自己克制不住的扑上去,伸手抱住了对方。记忆里的画面还历历在目,那时的心情却模糊了。 所以现在的状态依然不对。 真是麻烦。 洛明川什么也没说,只是上前握住了师弟的手。 殷璧越用力回握了一下,忽而扑面的凛冽寒风褪去,像是被无形的屏障阻隔在外。 下意识做了这些,才想起以他与师兄的修为,区区朔风何足为惧。 又稍感欣慰,因为师父曾交代过,以后带人驾云,要记得挡风。 自己还记得师父说过的话,还算有救。 探求大道的同时感情被逐渐剥离。但停止问道怎么开剑冢寻师父?怎么与莫测的命运抗争? 希望无所不知的掌院先生会有办法。 波涛汹涌的大海在他们脚下飞逝,不时有巨大的海兽跃出海面,云端上只能看到一闪而过的黑影。 更高天空上有日光透过厚重的云层落下,风起云涌间光影变幻,气象恢弘壮阔,时时不同。 *********** 云阳城经过艰难的守城之战,可比伤筋动骨。此时战后狼藉仍在,城外荒野却有北陆的驻军安营扎寨,总算让人安心不少。一位教习先生正带着十余学子,以轻身术悬于高耸的城墙,修补黑砖上破损的符文。城墙下还站着不少人,等着接替他们。 云阳城在翻新扩建时,由掌院先生亲自绘图,中陆几大世家出资。当初选择在每块砖上雕刻符纹,而不是整面城墙设立可被激发的禁制,确实工序更繁复。刻符者至少需要凝神境以上的修为,神识不弱,且对符道有研究。 因此城墙新建进程极为缓慢,可是亚圣做的决定,纵然人们有疑惑不耐,也没人敢多说什么。 战时砖墙上的符纹连成阵法,防御敌人攻击的程度不可思议。如今平静下来,教习先生们想起多年前的旧事,不禁生出许多猜测感叹。难道先生那时便算到云阳城要遭此一劫?天下必有此一战? 城墙下的学子们等着接替,有熟识的便开始说话。然而战场狼藉当前,也说不出什么轻松的趣事。 “话说我那晚就在城墙上,魔修似乎是突然溃不成军的……在北陆军队到来前,就现出颓态了。” “现在想想,确实蹊跷。” 众说纷纭,人群中忽而有人开口道,“…据说他们的战力与陨星渊有关,而沧涯山有大人物去东陆,封印了深渊。”他说这话时下意识压低了声音,还是有许多人听到。 一时间都是吸气声。 “谁能封印深渊……”抬手指了指天,“难道是……” 难道是圣人回来了么? “真的么?怎么回事儿?” 若是剑圣真的回来了,一人可攻城灭国,什么魔修都不足为惧了。 那位学子低下头去,“我也只听说了一句,大人物事情,谁知道那么清楚?” 话题被刻意避开。 “魔军这次遭重创,顶尖强者所剩无几,我看是不会再渡海远征了……眼下还是我们强些。” 家园的破财,战争的残酷,同伴的重伤或离世,都让他们生出厌战情绪来。 有人摇头,依然不乐观,“六亚圣只余无妄大师一人能战,大师佛法精深,却……” 虽说经此战乱动荡,打破了亚圣在人们心中近乎无所不能的神明印象,但依然是一般人不敢妄议的。也不用再说下去,每个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佛修不善战。 要是有哪个大人物能成圣就好了。 不止在云阳城学府,在濂涧宗,在南陆的叶城,在各地各处,都有人这样想。 殷璧越二人路过聊天的学子,路过城门的禁制,举步入城,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正是灯火近黄昏。 城里依然高楼林立,光线明亮。却不是从前太平年岁的花楼歌台,金宫灯与红灯笼。而是各户门前点燃的火把,还有一些建筑物上阵法的光圈。 一路走来各户封门落锁,街上只有形色匆匆的修行者。 只有学府没变。远远就能望见藏书楼里的灯光。 殷璧越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来这里了。记得初次见掌院先生时,还是如履薄冰的紧张。 走到熟悉的巷口,有人出来相迎。不是红衣垂髫的小童或青色长衫的学子,是一位穿皆空寺僧袍的年轻僧人。双掌合十宣了一声佛号,低眉垂眼道,“家师与先生在院中对弈,贫僧引二位施主前去。” 洛明川道了一声有劳,对身边人安抚的笑了笑。 殷璧越知道师兄是想让自己放心。 能与掌院先生下棋的,皆空寺只有无妄法师,佛修精通医理,有他在学府,先生应无大碍。若是有事,哪里有心思对弈? 他对掌院先生的心情复杂。虽然先生曾参与设局,他们差点死在兴善寺里。但几次救他助他,付出甚大,他早已拿对方当作敬重的长辈。 还是那个不起眼的小门,推开后直通种满槐树的院子。 寒风萧瑟,以往繁盛的高木花架都只余枯枝残叶。 院中两人在石案前对坐,一方棋盘被鲛油灯台照亮。分明是略显凄凉的景象,却莫名有种洒脱自在。 掌院先生身穿玄色鹤氅,怀里抱着手炉。刚绞杀了对方的长龙,正兴致勃勃的往棋篓里收子,看见他们笑起来,“你看,我就说一定行的。” 无妄道了声阿弥陀佛。算是默认了。 引路的僧人退下去,殷璧越和洛明川上前见礼,依然是弟子礼。 殷璧越道,“谢大师浮空海边点化之恩。” 对方以佛门狮子吼绝学为他喝破迷障,想来自身消耗极大。 无妄摇头,“以你之通达定会开悟,无非时间早晚,当不得谢。” 掌院先生道,“来,坐下聊聊。” 石案不大,今晚正好备了四把藤椅。 殷璧越入座后微微一怔,蓦然抬眼,不可置信的看向先生。 境界达到一定程度,气息收放自如,滴水不露,返璞归真。是故剑圣行于市井时,真如少年公子。掌院先生喝茶看书时,真如富贵闲人。 但现在不一样,距离近了殷璧越才发觉,隐隐笼罩学府的亚圣威压,仅仅来自无妄法师。 殷璧越在这一刻,竟不知如何开口。 先生的修为没有了。 观星可窥天机,领悟无上空间妙法,摔杯掷盏,改换千里外云雨阴晴的先生,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当事人却浑然不在意,“一点修为而已。从前与你说过的那株碧流光,我也吃了一部分,命还长着呢,大不了从头修行。” 碧流光食花叶者,灵脉根骨净化且容貌不变,食根茎者神识凝练且寿元漫长。 掌院先生与剑圣,少年时曾把它当作普通灵草,同分食一株。 殷璧越心中空荡荡的,那些复杂的情绪飞速流逝,只留下波澜不起的心湖。 果然是更严重了,以至于连这样的事,都只能触动他一瞬。 洛明川道,“请先生保重,若有需要,我与师弟愿服弟子劳。” 先生摆摆手,“哪里用的上……别说我了,你们怎么样?” 这个问题殷璧越依然无法回答。 幸好洛明川开口娓娓道来, “师弟沟通天地星辰,觉醒了前世记忆,修为一日千里,对大道的感悟日渐趋于前世,个人感情也在逐渐剥离。而我识海中,还有一缕残魂,是转世前留在长渊剑中的魔尊。若是坐照自观与他对战,则不分伯仲,且伤人伤己。” 殷璧越听完事实,突然觉得他和师兄真惨。 从来只有贫贱夫妻百事哀,怎么到了真仙和魔尊,也是诸事不顺? 眼下他们坐在这里,就像坐在诊疗室。只等着掌院先生说一句,“这个病啊,治疗起来成本大,周期长,病人和家属都比较痛苦,你们看……”就立刻扑上去握手,“治!砸锅卖铁也得治!医生,救救我媳妇!” 先生听完,转而问身边人,“我眼力不如从前了,你怎么看?” 无妄法师面色不变,平静道,“洛施主,那魂魄与你本为一体,你缺了他亦不完整。为今之计,唯有你从心中认可他,接纳他,契机一到,便可两相融合。” 这个可能性洛明川想到过,只是他心中抵触,想来魔尊也极不愿意。但他还是应道,“敢问大师契机何在?” 无妄没有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很是直白,“贫僧境界有限,看不到。全靠施主自寻。”转而对殷璧越道,“太上忘情境界,便是无所束缚,得大自由。需知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施主既已得道,还有何困惑?” 殷璧越道,“大师修佛多年,尘世浮华如过眼云烟,清心寡欲。我却不同。” 他想了想,“从前我手中有剑,心中有他,忧惧皆去。如何不是自由?若失去感情,了无生趣,这般自由于我而言,也是一种桎梏。” 洛明川闻言笑起来。即使走到这般境况,师弟也依然很在意他的。 无妄念着那句‘忧惧皆去’,沉吟道,“施主要另辟新道,不亚于逆水行舟,且前无古人可鉴……” 掌院先生笑道,“前无古人是真,未必后无来者。可惜我帮不了你,不如你去问问你二师姐,或者青麓剑派那位风雨剑?” 殷璧越默默点头。二师姐堪破‘生死关’,或许与他的情况有类似之处。钟山的事情他暂时不知,但先生让他去,一定是有道理的。 然后他说,“还有一事,我想知道剑冢的方位。” 先生神色微变,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从广袖里抽出一张折好的纸,“你师父留的,他说等你哪天说起这种问题,我又回答不了,就拿这个给你看。” 殷璧越双手接过,正疑惑有何回答不了,只听见先生说,“回去再看吧。省的又要问我。” 于是他仔细收好,也不用神识去探。 两人辞行时月上中天,树影婆娑。远处的学舍灯火次第熄灭,不知哪里传来隐隐读书声,宁和到不像经历过乱世的模样。 掌院先生拢了拢鹤氅,看着案上棋盘,“我困了,明日再下。” 无妄道,“离山日久,明早我要回去。” “那就下次再说。” 话是这么说,却不知下次又是几百年后。 无妄忽然叹道,“一个感情淡漠,一个执念深重,他们路远且艰。” 掌院先生却说,“正好互补,两相辉映,他们真是天生一对。” 无妄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 第110章 未曾许诺,何谈辜负 殷璧越与洛明川走在云阳城里。 天上明月的光亮,街边火把与阵法的光辉,交错落在他们身上。寒风吹的那些枯枝摇摇晃晃,影子映在房舍白墙上,颇有些光怪陆离的意味。 殷璧越开口道,“我忽然觉得,以师父的天资与剑道,并非不能达到真仙境界。只是他知道这后果,所以才不愿。” 师父那样的人,来到世上快意恩仇,嬉笑怒骂,怎么愿意活成万事看淡的漠然模样? 身边人的声音里似是有笑意,“有人不愿意,弃如敝履,有人求之不得,汲汲修佛,真有意思。” 殷璧越淡淡道,“你来了。” 不知是感情问题,还是经历过前两次魔尊与师兄的突然转换,他丝毫惊讶也没有。 “你应该听到了,两魂难去其一,最好的方法是融合。我知道你很难接受……” 魔尊笑道,“他更难接受才对。伪君子不肯承认自己的阴暗面,无法与自己和解,自然不会接受恶念的我……” 殷璧越刚想说我师兄才不是伪君子,就听对方继续道, “何况他又将你看的比自己重要,你都难以接纳,他更不愿意了。” 殷璧越摇头,“善恶无绝对,没有人生来就是圣人或魔头,我有恶念,你也有善意,都是一样的。”他顿了顿,“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试着接纳你。” 云阳城的广厦被他们抛在身后,晚风没了遮蔽,在城外的荒野肆虐。 魔尊不以为然,“我不可能变得像他一样,你不要对此有所期待。也别拿‘人性本善’这种话愚弄我,什么克己、赤诚、正直,君子道,我不信那些蠢事……” 殷璧越不由蹙眉,“那你信什么?” 魔尊负手而行,姿态散漫却生睥睨之意,语气平静道, “绝对强大的力量,操纵人心的权术……”他打量着身边人的神色,“怎么样,现在还要接纳我么?” 殷璧越道,“我会的。” 听起来很有诚意,很动人,却不足以打动魔。 “什么时候真仙也喜欢说空话?嘴里说着接纳,还走那么远。” 殷璧越主动拉进两人的距离,“我只是不习惯……” 魔尊好脾气的教他,“这容易,要你的身体先习惯了与我亲近,内心才会卸下防备。” 殷璧越直觉这话哪里不对,却挑不出错处。只得沉默。 月华如练,照的人影落在荒草上。两人影子挨的极近,几乎要融合一处。 ****** 无论是在何处,今年的冬天都格外漫长。北陆初雪落时,反常的早了一个月。贯来温和湿润的南陆也飘起雪花。雪季过去后,天气仍迟迟不见转暖,原野上冰河不融,草木不青。 直到年关悄悄结束,城镇里也不闻爆竹声,更没有开集市,扎花灯。 殷璧越两人回到沧涯时,山门里一株迎春正颤巍巍的吐蕊。四周围着好几个面容稚嫩的小弟子,清脆的童声飘散在山风里,“终于有花开了,我还以为春天不来了呢……” “这话被师父听见定是要训你,冬去春来天道规律,我辈修行者感悟灵气生机而知四季变换,怎么能像普通人一样看见花才说春天……” “你说的也不对,花中亦有大世界,小师妹看花,若是见微知著,心境有所明悟,也是极好。” 忽有一声青年音从高处传来,“你们说什么呢……” 几个小弟子赶忙散开,又修补山门去了。 燕行与林远归一战就是在山门前,纵有护山大阵阻隔,山前石阶也被纵横的剑气刀意割裂。门外土地更是一片狼藉。 殷璧越抬眼看去,神识穿过浩渺云雾,沧涯几座山峰,到处都是修补阵法,重栽花木的弟子。不时有十余人一队的巡防卫队走过。除此之外,执事堂依旧人潮涌动,论法堂还在上课,一切与大战之前没有不同。 衬在早春的景致里,倒显得朝气蓬勃,万象更新。 “我的院子在兮华峰上寒潭旁,你要不要先去那里等我?” 魔尊挑眉看他。 “这件事情若是师兄师姐们知道了,定要操心,他们已经很累了……还有,掌门真人年纪大了,也受不了刺激。” 正阳子老爷爷若是看到自家徒弟出去一趟就成了魔尊,只怕要气的吐血。幸好他们如今的境界,沧涯山任何禁制畅通无阻,加上护山大阵有损,魔尊只要刻意收敛气息,也没人能察觉。 殷璧越原以为这人性情骄傲,肯定不愿意做类似遮掩之举,没想到对方一口答应,“好啊,我等你回来。” 说完身影微动,已消失在原地。 殷璧越上山时不曾避人,于是在一人认出他后,许多弟子接连行礼,更多人闻讯而来,不远处的山道旁被围得水泄不通。只是他气质太过淡漠,令人远远看着就生敬畏,不敢上前叨扰。只能与同伴私下传音。 “那是殷师兄么?” “殷师兄从东陆除魔回来了!” “你感觉到了么,殷师兄修为大进,诶,怎么不见洛师兄?” “听说东陆的陨星渊彻底封印了……” 这境况他是没想到,幸好主峰响起钟声,三声之后惊鸟归林,众人心中警醒,潮水般退去,各归其位。 只见何嫣芸远远跑来,激动的喘不上气,阮小莲在后面追她。 粉衣少女站定后却端正的行了个礼,倒也有几分稳重模样了,“殷师兄。收到信之后,原以为你们还要很久才回来。山上一切都好,师父昨日开始闭关疗养……” 正阳子闭关,洛明川也不在,作为掌门的亲传弟子,沧涯许多事情的协调调度,都落在了何嫣芸肩上。 殷璧越点头,“近来辛苦你了。” 何嫣芸有些不好意思,“辛苦什么,这些洛师兄走之前都写的清楚,我只是照着做。洛师兄……没有回来么?” 殷璧越道,“一点轻伤,我让他先去我那里养着。由我来见过掌门与师兄师姐们。” 说不定等他回去,院子里的人,已经从魔尊变成洛明川了。 何嫣芸放下心来,阮小莲笑道,“殷师兄刚回来,哪有你这样问东问西的,先让师兄去办正事,再好好修养。” 既然掌门闭关了,殷璧越告别两人后,便直接来到了兮华峰。 崖边云海翻涌,君煜收剑转身,“师弟。” 他气息凛冽如常,丝丝缕缕的剑意未散,在山崖间浮游。 殷璧越走上前去,“大师兄。” 君煜颔首致意。 同门之间总是有这样的默契,分别时各自经历生死之战与大领悟,相见后言语表达不出关切,一个眼神就足够。 他拿出袖里的薄纸,交代了缘由,呈给大师兄。 “掌院先生说,这是师父去剑冢前写的,可解我们疑惑。” 君煜双手接过,打开以后,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就直直映入他们眼中。 殷璧越顿时无语,心想这事只有师父干的出。还有大师兄不愧是大师兄,真冷静。掌院先生也厉害,提前说好不许再去问。 剑圣的笔迹力透纸背,潇洒至极,却只写了“别来”两个字。 君煜本就面色冷肃,此刻也看不出喜怒变化。只是重新折好了纸,放入广袖。平静道,“师弟境界大进,很好。可有不妥处?” 话说的简单,殷璧越却能感到大师兄的担忧,“修为稳固,只是心境有异……二师姐出了生死关,大抵与我有相似经历,正想去请教她。” “去吧,师妹自从回峰,尚且一步未出院门。” 大师兄难得说长句,看来师姐的情况并不好。 殷璧越走在兮华峰的山道上,偶有寒梅沾衣,暗香浮动。 想起第一次下山赶赴折花会,也是走这条路去向师姐辞行。师姐搬出来一堆法器,非要让他带上。而今山道不变,只是时节不同,他们的心境也不似昨日。 山间春意来迟,仍是料峭寒风吹散云雾。 柳欺霜正在窗前的桌案上写字,闻得叩门声,道了一声‘请进’。 屋里点着檀香,青烟袅袅。 长衫女子持笔临案,身形挺拔,面如沉湖。 她抄的是一卷道经,下笔极稳,不疾不徐。 殷璧越上前去看,却见横竖撇捺像刀枪剑戟一般,肃杀之意扑面而来。 满纸都是凌厉的锋芒。 “二师姐……” “四师弟。”柳欺霜笔下不停,不动如山。 ‘世间除了生死,哪件不是小事?出了生死关的人,连性命都不挂心,自然心如止水,难为外物所动。’ 他忘了最早在哪里听过这句话,只觉十分贴切。 柳欺霜抄完一章放下笔,请他入座。 “我知你为何而来,可惜我帮不了你。这是规则,若有人能以一己之力打破天地平衡,太过危险,只好让这样的人没有打乱天道的意愿。所以太上忘情,才是大道的尽头。” 殷璧越心中微凉。 他起先站在自己的角度想,只以为与浩瀚无边的大道相比,心底情绪太过微小。正如见过大海的人不会在意一粒尘埃,所以领悟的越多,力量越大,便离人间越远。 师姐却是换了一个角度。想要改天换地的人修为不到,修为到了的感情淡漠,没有愿望。只有这样,天道的运行才能永无阻碍。 大道的尽头也只剩孤独。 “敢问师姐,若是终有一日,了无牵挂,尘事皆忘,修行还有何意义?” 柳欺霜摇头,“哪里忘却尘事的一天?” 她的目光穿过窗棂,不知落在何处,“我答应了一个人,要好好活着,长长久久的记住她。不能失信于人。” 殷璧越看着她,心念微动,眼前闪过诸多画面,不卜自明。 于是他问道,“师姐可是觉得,有负玉宫主?” 柳欺霜走到案前提笔,翻过一页道经,平静道, “未曾许诺,何谈辜负。” 殷璧越怅然失语。 辞别了师姐走回自己小院。 金乌西坠,却没有绚丽晚霞,兮华峰上的草木山石,都笼罩在将暗未暗的天光中。 忽而有人喊他,“老四!” 殷璧越回头,见燕行抱着酒坛从树上跳下来。 “三师兄,你……你没事吧?” 不是说你与林远归一战,打得很惨么?骨头都不知断了几根。 燕行知道他想问什么,摆摆手,“别听老五信里胡说,我骨头硬着呢。” 随即感叹道,“要命啊,你修为又涨了……这样我一点做师兄的尊严都没有。” 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信,“之前你传书去青麓剑派的,这是钟山的回信,他伤没好,只能口述,宋棠代笔……我顺手给你带回来。” 殷璧越愧疚道,“竟然伤的这样重……劳烦他们了。” 燕行惊道,“真是奇了,宋棠说你肯定会说麻烦辛苦这种话。” “宋门主还说什么?” “还说你要是再说,就是没拿他们当朋友。” 殷璧越笑起来,“三师兄近来一直在青麓剑派?” 燕行想起段崇轩走之前调侃他“成天往南陆跑,简直像个上门女婿。”也不觉得别扭,坦荡荡的承认,“是啊。宋棠接位不久,我放心不下。” 话才出口,又想起段崇轩那句‘人家跟你很熟么,轮的到你放心不下?’这才觉得郁结,飞身跃上树顶,酒坛一抛,抽刀向断崖而去。 “老四你先走吧,我去找大师兄打一架。” 说的简单点,就是去找虐。 殷璧越只觉得三师兄贯来随性,兴致来了,要与大师兄切磋。 他拆信去看,行文简练,除了一句见信如晤,再没有繁琐寒暄。寥寥数语,倾塌的山石,冲天的烟尘便跃然纸上。 “……百万年前,风雨剑的主人,确实陨落于两难关。机缘巧合下风雨剑旧地重游,我也进入了某种玄妙境界……” 山间晚风吹开雾气,好像叶城外的晨雾被剑气劈开。对方一剑‘斜风细雨’,如星光抖落于秋江之上。按修行者的漫长生命计算,那些擂台对战的经历不算遥远,但似乎一夜之间,他们的剑道与人生,尽数天翻地覆。 “顿悟风雨剑的本意,以我当时心境,正是朝闻道,夕可死……但我大概是有活下去的牵挂。” 殷璧越边走边看,直到读完最后一句。 “……只记得魔修未驱,万方多难,我不敢先去一步。 师父大仇未报,门派未兴,我也不敢不惜性命。” 与二师姐相谈之后的怅然更甚,一抬眼,正对上熟悉的白墙灰瓦。 墙是矮墙,瓦是旧瓦。他的院子布置简单,如果不是兮华峰终年云雾飘渺,就好似哪户寻常百姓家。 木门微微摇晃,‘吱呀’一声开了。 卧房里点着灯,光线透过纸窗,在石阶前晕开一片暖黄。 殷璧越才想起来,这里有人等他。 他推开卧房的门,不知为什么,便开口说了句, “我回来了。” 灯火摇曳,外间没有人。 屏风后的里间响起一声轻笑。 笑声低哑,回响在安静的夜色中。就像石子入湖,溅起层层叠叠的涟漪。一片鸦羽落在盛满月色的酒盏。 说不出的缠绵。 殷璧越一步步走过去,只见床幔半卷,那人披散着墨发斜倚在床头,雪白的中衣前襟大敞,露出一片肌理如玉的胸膛。 烛火的微光流泄进来,照的他面容半明半暗,浓密的睫羽投下一片阴影。神色看不真切,却无端生出邪气妖异,像是勾人魂魄的妖魔。 声音也如春风醉酒,带着笑意尾音上挑, “你去见了什么人,读了谁的信?竟然这么晚才回来。” 第111章 东风夜放花千树 神思恍惚一瞬,殷璧越轻轻阖上眼。再睁开时眸光清亮,不染尘埃。 他广袖微摆,负手而立。 木窗无风自动,悄无声息的打开。寒凉的夜风伴着星光灌进来,吹散让人头脑昏沉的温暖燥热。 吹的床幔轻扬,那人墨发肆意飘摇。 殷璧越走到床边,低头俯身。这个姿势让他们距离极近,几乎是呼吸交缠。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笑意,胸膛的震动。 然后他抬手,拉起眼前人的衣领,使它们严丝合缝的贴合,又系好襟带。 他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动作生疏而认真。 最终退开两步,平静道, “见了师兄师姐们,读完了钟山寄来的信。有话好好说,不要用术法迷惑我。” 倚在床上的人不置可否,扬袖整了整领口,显然是被束缚太紧有些不舒服。即使这样,还是顺着他的话说道,“你问过那些人,问出了什么结果?” 殷璧越想了想,“大概是要有牵挂。” 魔尊挑眉,“你的牵挂还不够多么?” 殷璧越沉默了。 他牵挂魂魄分离的师兄,不知何时归来的师父,兮华峰的同门,还有沧涯之外的朋友。算起来一点不少。 那人眸光沉沉,如深渊浩海,“所以说,只有牵挂是不够的,还要有欲望。” 殷璧越低声重复,“……欲望?” “饥要果腹,寒要添衣,是生命最基础的欲望,谋生谋位,求名求利,是饱暖之后的欲望,众生汲汲于生,汲汲于死,都是欲望驱使。” “作为修行者,你本该对力量有欲望,对悟道有追求。现在却什么都没有了。” 眼前人姿态散漫,说出的话却步步紧逼, “没有苦厄挣扎,没有求而不得,你哪里来的欲望?!” 殷璧越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有道理,“你想到办法了?” “想到了让你动欲的方法,你愿意试么?” “与我论道?问出我不解之处?” 喑哑的笑声再度响起,“何必那么麻烦,话说‘饱暖思淫欲’,欲望不是最容易?” 殷璧越怔然。 绕了那么一大圈,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 都是套路啊! 然而不可抑制的,那些凌乱不堪的画面忽而浮现出来。黑暗的山洞,炽热的火光,亲密无间的触碰……再对上师兄的面容,心底就像被羽毛挠了一下,暖暖茸茸的。 他定了定心神,无奈叹气,“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师兄是正人君子自不必说,而做意凌霄时,他师弟莫长渊性情淡泊,外冷内热,待他极好。即使后来入了魔,也只剩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无论是谁,都不会这般荒唐行事。 魔尊知道他在想什么,嗤笑道,“你已经快要变成真仙模样了,我若与前世相同,我们就等着重蹈覆辙吧。” 重蹈覆辙四个字一出,殷璧越便蹙眉,“强词夺理。” “你不愿意?” 入室的夜风骤然凛冽起来。烛光被吹的忽明忽暗。 他不回答,拒绝的意味却很清楚。 恐怖而浩大的威压,降临在狭小的房间里。烛火骤熄。桌案书架,屏风床榻,一切都在黑暗中颤动。他知道对方的耐心告罄了。 总是笑着,去哪里、做什么都交给他决定,万事好商量的模样果然是假象。 星光照进来,穿过他们之间时,微微曲折。面画神妙而诡谲。 巨大的力量对冲,已经使空间变形。 “够了。”殷璧越打破僵持,却想不出什么理由才能让对方停下。 若说从前,莫长渊要毁天灭地他都拦不住。又怎么会在意触动护山大阵这点动静? 最后只得说道,“床要塌了,我没法睡了。” 这理由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但出乎意料的,上一秒还萦绕着危险气息、处在盛怒边缘的魔,就这样安静下来。 抬手拂了拂衣袖,起身下床,“你睡吧,我去外间打坐。” 然后他真的向外走去,与殷璧越擦肩而过。 漫天星光抖落在他身上。 “对不起。” 殷璧越转身说道,他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只觉得对方大概是很难过。 这种难过就像站在通天雪峰之巅,看见莫长渊拿剑对着他。 魔尊脚步一顿,却没回头, “不用道歉,你没有错。确实是我强词夺理。”他重新回答那个问题,“百万年前的我,活的太压抑,心里想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你一定很厌烦。我就想,反正你也不喜欢莫长渊的样子,这次重新来过,索性活得恣意些。想要什么,就让你知道。” 他侧身笑了笑,“现在看来,我是什么样子,你大抵并不在乎。毕竟心中有大道,情爱恩怨算得了什么?” 殷璧越心念微动,真元澎湃,一道无形的屏障凝聚而生。正拦在那人身前。 要说他这辈子最大的进步,一定是‘话没说清不准走。’ 他开口唤道,“师弟。” 这一声好像回到了很久之前,百万年的人世离分都不复存在,“上山拜师,开悟修行,后来红尘浸染,生死历练,那时是否心生情爱我真的不懂,毕竟往事已矣,恩怨难追。我只知道我入三千世界重新求道,不过是为了与你改命。” “但我不能骗你,说无论你是什么样子都没有差别。因为你现在两魂分离,让我今生真正懂得情爱,深陷其中的,是另一半魂魄。” 所以不要说什么我不在乎。莫长渊也好,洛明川也好,师兄也好师弟也罢,前世今生,我只得一个你。 大道算什么,全都不如你。 星河渐沉。月影西移,偏离了轩窗。 不知过去多久,那人说,“我明白了。” 只有这一句,然后打破屏障,走了出去。 殷璧越听见空气中微弱的破裂声,退了几步,颓然坐在床前。 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这番剖白是否伤害了对方。 一息之后,外间的烛火再次亮起来。 沉稳的脚步声响起,殷璧越抬眼,只见离开的人竟又回来了。 向他张开双臂,烛光照亮眼中温和的笑意。 熟悉的气息错不了,殷璧越试着回抱对方, “师兄……” 真是好久不见。 洛明川将人拥在怀里,声音有点哑, “我回来了。” 同榻而眠也不是第一次。 没有赧然尴尬,两人自然就躺在了一处。熄灯关窗,放下床幔,殷璧越还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自以为很霸道的环着师兄的腰。 不由想到,看来登册合籍迫在眉睫啊,不然这没名没分的,太委屈师兄了。 脸颊紧贴着的胸膛微震,洛明川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时机已至,我明日闭关。” ‘等一个契机,两者融合。’无妄法师曾如是说道。 所以不用多余的解释,殷璧越也明白这意思。 竟然这么快。 “此事凶险难测,我们明日先去合籍。” “这可潦草不得。等我出关了再安排,还要做礼服,发请柬,沧涯开山门,大宴宾朋三日……” “都是借口。合籍之后气运相连,你是怕闭关时有什么不测,会连累我,是不是?” 洛明川无言以对。师弟在有些方面迟钝,但更多情况下灵慧通透,瞒不过去。 殷璧越抬眼看他,怒道,“要是这些都怕,那我们还做什么道侣?” 洛明川立刻给人拍背顺气,“是我错了。”又忽然笑起来,“你的情绪好像回来了,看来能让你生气也是好事……” 殷璧越想了想,“大概是因为有跟你合籍的欲望。” 或者说今天晚上发生的事太多,还都是能影响我情绪的事。 洛明川声音沉下来,“你相信他的话?” “……有几分道理。” “那我们试试?” 殷璧越刚想问‘试什么?’,‘饱暖思淫欲’这句话就跳出脑海,让他呼吸一乱。 等等,不会真的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忽而几缕发丝拂过他的脸颊,微有些痒。星光被遮蔽,洛明川俯身下来,按着他的手将他压在身下。眼里暗潮涌动,像是有光。 他们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 不同于以往的浅尝辄止,或是由一方主导的决绝凶狠,这个吻很深入,又缠绵。 殷璧越没有闭眼,直直看进洛明川眼底。像是要把人刻进心里。 一边生涩的回应着,只觉得从唇舌到四肢百骸,都像浸泡在温水里,酥软失力。 视线渐渐模糊了,神思也昏沉恍惚,想说些什么,喉间却只能发出含混的呜咽。就像无助的小动物。 旷野上炸开星火,于是千里皆燃。东风一夜过境,花树次第开放。 …… 濒临崩溃时,殷璧越听见耳边低哑的声音,好似带着笑意,“师弟,你看,你动欲了,真仙可是没有欲望的。” “你莫要怪我,我只怕等不到出关,你就彻底变成了无欲无求,一身清净的模样。” “若说这世上有什么真正令我畏惧,大概就是失去你。” 而他已经无法思考话中的意思,只是无意识的挣扎起来,“师兄,我难受……” 平日里温润如玉的君子,却陡然强硬起来,“叫我名字。” “洛明川,洛明川……” ****** 殷璧越彻底清醒,是在第二日晌午。 初春清淡的日光照进屋里,细碎的尘埃颗粒在光线中浮游。 水镜里映出两人的面容,他坐在旧案前,洛明川立在身后,为他束发。 银白的发丝从修长的手指间滑落,被分成两半,半挽半放。 洛明川看着镜里人,苦笑道,“生气了?” 生气也是应该的,本就是自己不对。 殷璧越从沉思中回神,“我只是奇怪,师兄你是如何做到的……” 分明我境界一日千里,心志坚如磐石,迦兰瞳术怎能轻易迷惑我?先前魔尊要用惑术,不是须臾就被我察觉了? 洛明川闻言心中刺痛, “因为你信任我。对我没有防备。” 而我利用了你的信任。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很失望吧。 水镜訇然碎裂,化作水雾飘散如烟。手中玉梳断裂成两截,硌在掌心里。 直到白发青年转过身来,露出久违的笑容, “真好。” 洛明川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殷璧越感叹道,“早知道这样就能解决一切问题,还瞎折腾什么啊……” 要不是方法太难为情,真想写信告诉掌院先生。料他阅遍典籍,也想不到这个办法。 殷璧越站起来,自觉风流又温柔的为师兄抚平衣领,“辛苦师兄了。我现在这样,至少能撑到你出关。” 他终于感受到了此方世界的善意。大有枯木逢春,柳暗花明的喜乐。 太上忘情,不如春风一度。 真是美好。 洛明川怔住。 到底要怎么跟师弟解释,这种事情,其实是他吃亏呢? 于是他叹了口气。 殷璧越立刻紧张起来,“师兄?” 洛明川携他推门而出。 早春的草木抽芽疯长,嫩绿的颜色浸在沧涯终年不散的雾气里。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我只是在想,此生幸得天命眷顾,才换来一个你。” 庭中不知何时长了几株野樱,尚是稚嫩低矮的模样,细弱的花苞在风中颤动。 殷璧越就站在花树旁笑,“哪来的什么眷顾,你于临渊剑下散尽一身修为,再入轮回求一个转机;而我毁道重修经历诸世……” “今日能得风月同游的欢乐,皆是你我从山穷水尽处觅生机,逆天改命换来的。” 直到很多年后,洛明川还记得这一幕。 ******* 天气转暖时,沧涯山杂花生树,草长莺飞。 有青鸟乘东风从各地而至,带来不同的消息。 柳欺霜收到了段崇轩从北陆寄来的信。 信很长,前三张都在拜托师姐转达对每个人的问候,从修行问候到吃喝。后四张写了自己的近况,主要是抱怨皇城空气干燥,还有鸾二最近越吃越多,以至于幻形缩小之后,胖成了一只团子。 正事一句不提。 燕行猜他大概是做了皇帝,不能喜怒形于色,也不能说很多话,憋得久了,人都有些不正常了。 “可怜的老五啊。” 殷璧越看完笑起来,“还要劳烦师姐写回信。” 柳欺霜颔首,“不劳烦。” 君煜道,“就回一切妥当。” 殷璧越道,“大师兄不妨多回两句,五师弟看了一定欣喜。” 心中却想何止欣喜啊,话唠要看见‘大师兄竟然说长句了’,能高兴到过年。 君煜冷肃的神色显出几分紧张,握剑的手指节微微泛白,像是苦读悟道一般蹙眉,“那便添一句……”,他严肃认真的思忖着,“确实很好。勿挂念。” 燕行差点笑出声。 殷璧越一反常态回的很长,“师姐就回他,我合籍了,在沧涯祠堂登了名册,大师兄代师受礼,我与洛师兄滴血为契。从此便是有家有室的人。等到洛师兄出关,我们将游历天下,大抵会去北陆探望他……” 燕行像是明白了什么,同样回的很长。 柳欺霜一一记下。 殷璧越心中叹息,五师弟亲眼目睹了师姐与玉宫主的生死之战,以他之通达,怕是已感受到师姐心境有异。所以才定期写长信回来。 为了让师姐想些别的,做些别的,而不是整日在房里抄道经。百忙之中写这么多,真算是用心良苦。 何嫣芸与阮小莲收到了曲堆烟的信。 少女的字迹依旧隽美,笔锋之间多了大气磅礴。洋洋洒洒三大张,大意是濂涧与周边城镇村落的重修已接近尾声,门派建设重新步入正轨,下半年就准备开山门,广招新弟子了。还有她的揽月剑,已经能得七分真义,要是爹娘还在,一定与亲朋奔走相告。 最重要的是,她要准备人生中第三次表白了。 吓得何嫣芸吃了两只烧鸡,阮小莲打了一套倒山拳才冷静下来。 “我说你写啊!你告诉她,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毕竟现在她是宗主了,一举一动关乎门派声威,冲动不得。让她冷静冷静,最好抽时间见个面,我们共商大事,谋定而后动……” 何嫣芸一边说,阮小莲笔走龙蛇。 “最后顺便问下,那个倒霉……咳,倒霉划掉,她说的英俊无双,潇洒至极的人是谁。” 何嫣芸实在想不通,到底是哪门哪派,哪个世家大族的弟子,能厉害到悄无声息的,就拿下了第一美人曲堆烟。 尤其是这个美人背后站着整个濂涧,手下还握着中陆的半壁江山。 “她怎么一下子就陷进去了?满纸势在必得,非君不嫁的着急,没一点儿征兆啊……难道现在都兴闷声干大事?就像我师兄和殷师兄那样,不声不响就合籍了?” 阮小莲放下笔,将信卷起放进小竹筒,为青鸟绑好,“洛师兄与殷师兄是情况特殊,如今他们的境界,思虑甚多,远非我等能揣度……至于堆烟啊,她总是这样着急,我应该寄一只荷叶糯米鸡给她,说不定她吃完就把嫁人这事儿忘了。” 何嫣芸想了想,“算了还是别寄了,我希望她能早点嫁出去,这样我们凑四个人,还能支桌麻将……” “你是因为怕我寄给她,你没得吃了吧?” 何嫣芸很诚实,“对啊,我是。” 作者有话要说:  殷璧越:难道我不是攻么? 渣卷纸:你会有这种错觉 一是因为你师兄很温柔很克制 二是因为晋江严打殷璧越:无憾了! 渣卷纸:但你师兄不可能一直都克制 作者也不可能一直不飙车殷璧越:QAQ 第112章 何处生遗恨? 临近清明时节,几场微凉的春雨打下来,冲刷过原野土地,洗干净那些凝固的血渍,淡化法术肆虐过后的痕迹。 东陆雪原的灵脉趋于稳定,边缘的冰雪随春风过境而消融,雪水聚成浅流,汇入珉江中,滔滔奔流东去。 陆续有人回到雪原,从长渊殿通往雪峰的那条血路早已被掩埋,只有金宫里坍塌倾覆的宫阁殿宇无声的昭示着一切,许多人还记得当日颤抖的大地,夜空的异象。 临渊出鞘,天地共同见证的两剑,‘星河沉’破百万年的天魔杀阵,‘山河归’撼动雪原灵脉。 于是不少关于殷璧越境界的猜测流传出来,心惊之余,令人不敢置信。以修行天赋与剑道领悟,超乎时间年岁的限制并非没有,只是从未有人做到如此程度。前无古人,往后也不一定有来者。 这个世界大有不同,又似乎没有不同。 东陆群龙逐鹿,几大魔修势力迅速崛起,建立城邦,划地而治。北陆的兵马从各地归来,新皇借着这次亲征,重整兵权,加固海岸防线,并连根拔除了反王余势。 学府弟子连日奔忙,修好了云阳城的城墙。之后书照常读,课也照样上。 曲堆烟正式的继位大典,在一个春风拂柳的日子。没有父母为她主持典礼,更没有哪个长老有资格代替。她便自己戴高冠,拿起了宗主权杖,于万众瞩目下立誓。‘天佑濂涧’的山呼声响遏行云。 钟山的伤好些了,程天羽扶他下床走路。去竹海深处,拜祭周远道的衣冠冢。 南陆不比西陆,战后重建问题更多,宋棠被门派事务压的不能脱身。只是有时走在回院子的路上,总还以为会有人从树上扔下一个酒坛。 抱朴宗曾是余世的一言堂,如今余世不在了,便开始内乱,几位长老互不相服,只说着推举宗主的要尽快,无人提起报仇。林远归走入祠堂,带走了他师父的牌位,彼时山道上站满了拿剑的弟子,甚至有长老厉声喝问,却未有一人敢出剑。眼睁睁看着他走出山门,从此不知踪迹,人间不见朔月剑。 在暖雨晴风初破冻的春日,大事小事或轰动一时,或悄无声息的发生,留在史书上浓墨重彩,或是寥寥几笔。无论烟火人间还是浩渺云山,总归是生活,还是要继续。 殷璧越的生活平静下来,那些暗地里的传言却很是波澜起伏。 有人说他要闭关寻求道证虚空,有人说他要趁抱朴宗内乱,绝了他们的传承,更有甚者说他要推平十万大山,一统西陆。 似乎笃定他会像剑圣年轻时那般,做些轰轰烈烈的大事。 而兮华峰上,殷璧越自顾自的看山看云,有时去陪二师姐抄抄道经。两人也不说话,伴着窗外微凉的春雨,就能抄一下午。 春袖楼的‘浮生欢’出窖了,燕行又要下山游历,说是游历,照他以往那样,不如说是游荡。 适逢一年东风过境,苍山点翠,‘春山笑’在鞘中轻颤,君煜剑意正炽。 于是燕行临走的那天夜里,他们三人在断崖边战了一场。 时而各自为阵,时而两人联手攻击一人,瞬息万变 ,全凭心意,很是痛快。 即使在兮华峰布了屏障,也未用真元,纵横的剑气刀意还是将云海割的七零八落。 星河渐沉时,燕行躺在地上翘着腿,殷璧越坐在断崖上,君煜倚着树,抱剑站着。 “真是痛快啊。”燕行感叹道,“不知道老五的枪法练的怎么样了,下次叫上他,换他来垫底挨打…” 殷璧越笑起来,“怕是不行,他有帮手的。” 君煜‘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殷璧越说的是那支亲卫队,但燕行显然想错了,一拍大腿,“对啊,他还有一只鸟,肯定豁了命帮他。” “不,他有四只鸟。” “……” 燕行心想,这样算起来,你们都是有帮手的,等洛明川出关了肯定帮老四,师父要是回来了肯定帮大师兄。二师姐现在不动武了,也帮不了我,怎么算都是我孤家寡人的挨打。 这叫什么事儿啊。 东方既白,一线金光从云海间喷薄而出。 燕行一跃而起,带着浑身外伤,仰天大笑,踏着晨光下山去了。 又过了半月有余,正阳子与几位长老商议,说是战后重建基本完成,一切都改步入正轨,沧涯的论法堂也该开课了。 便请人来问殷璧越是否愿意开堂授课。 殷璧越不知该讲些什么,随着他境界提升,越来越觉得,各人有各人的道,正道还是歧途,外人说不准的。 只是忽而想起洛明川之前常去讲,自己还曾在学堂外等他下课。 于是第二日他来到论法堂。 堂中座无虚席,廊下也站满了人。见他走来,远远让开一条道,躬身行礼。 对着台下那些热切注视,殷璧越有些紧张,“我今日教引气入体与疏通经脉,伐髓之上都不用再学,可以走了。” 没人动,灼灼渴求的目光也没有变。 殷璧越无奈的想,难道大家只是好奇他这个人,并不关心他讲的什么? 他这时怀念起感情淡漠的状态,起码不紧张啊,他一紧张就张嘴胡说,“我原本也不知该讲些什么,只是我道侣作为沧涯首徒,有教授修行入门的责任,如今他闭关了,自然是我代服其劳……” 偏他面上淡然,声音平静,很是一本正经。 台下所有人瞪大了眼睛。 无数传音汇成一张大网,在堂中飞速往来。 “我没听错吧?殷师兄与洛师兄已经合籍了!” “道祖在上!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听见!” “我的心跳好快,天啊,他们感情真好!” 殷璧越更紧张了,“不要问我你们的洛师兄何时出关,我不知道,我也很想他……”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恨不得立刻划开空间逃走。但说都说了,走了更没面子,只能硬着头皮道,“好了,我们上课。” “万物有灵,天地有阴阳,便生灵气与浊气,我辈修行者,无论灵修武修……” 这堂课很是成功,殷璧越不善言,但境界在,讲起这种入门课,高屋建瓴,一通百通。 很多年后,小弟子们长大,到了下山游历的年纪,不少人想起当日依然唏嘘,“你敢相信么,我的修行入门啊,是真仙亲自教的……” 然而眼下,众人印象最深的,还是他那句,“我也很想他。” 在修行界,选择结为道侣的不多,大部分人笃信求道孤独,也不愿与他人气运相连,福祸相倚。 更有主张清寒苦修的门派,比如青麓,整个门派上下,极少看到眷侣。 濂涧的术法不讲清心寡欲,前任宗主与亚圣曲江更是百年佳话,曾有一度门派中喜事连连,然而少年慕艾随着漫长岁月消磨殆尽,两看生厌,成了怨侣,甚至闹出过一方陨落的事。于是便有了相识五年之下者不得合籍这条门规。 殷璧越在论法堂的话,很是引人惊叹。因为这表明他们不仅合籍双修,更打破了“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的道侣传统。 殷璧越回去以后想了想,也没那么窘迫了,反倒觉得秀就秀吧,以后大家都知道师兄是我的,省的遭人惦记。 毕竟我师兄长得好看修为高,性格温柔会疼人,天下哪里找得出第二个? ******* 辞别掌院先生与无妄大师,从学府出来的那天夜里,云阳城灯火通明,树影婆娑。 “我不愿再等了,这样拖延只会徒增烦扰,不如你我赌一场。” 魔尊如是问道。 问的是洛明川。 “如何赌?” “赌我与他曾有百年纠葛,远胜你们今生短短几年。” 洛明川摇头,“何必,你我一体,互为因果,哪里说的清楚?” “不听他亲口说一句,我不甘心。”魔尊笑了笑,“若是赌输了,我便与你融合一体。既然他心悦你,总归会分我一点吧。” 在这一刻,他不像一生逆天而行的魔尊,只像某个所求不多的碌碌凡人。无论谋生还是谋爱,只要得到一点点就知足了。 洛明川沉默不言。 仿佛越过了时间洪流,看见百万年前的自己。 以为能陪在意凌霄身边便是足够,心里想什么,全都不说。要的也不多,一点就好。 谁知气运相克,陪伴都变成奢求,终致疯魔。 “好,我答应你。” “谢谢。” 现在的洛明川入定已久,坐照自观到了关键处。 茫茫识海翻起惊涛骇浪,其上云雾缭绕。不远处孤岛有一人负手而立,广袖翻飞。 这样的隐秘而安静的境地中,他看着对方,如揽镜自视。 “你可有遗恨?” 那人笑意淡淡,“何处生遗恨?一缕残念留在剑中,百万年如白驹过隙,只剩执念而已。” 骇浪浮天,转瞬淹没孤岛,他的身形被巨浪打的涣散,“我一身杀孽业果,你渡劫时可要当心。” 洛明川道,“从此我便是你,你便是我。” 我的余生与你共享,你的杀业我来背负。 ****** “真元运行缓慢,大量输出时滞涩,大抵有三种可能,一种是自身灵脉狭窄……” 殷璧越第二次去论法堂讲课。应众弟子央求,这节答疑解惑。 正讲到一半,无端觉得心慌,便停了下来。 他踱步到窗前,只见枝头桃花初绽,鸟雀争鸣。恰逢暖风拂来,落花飞入堂间,染衣留香。 好一派春光烂漫的景致。 众弟子随他望去,面露不解。 不待猜测出什么,天色倏忽间暗下来。有飞鸟凄鸣,野兽呜咽。 窗外飞沙走石,狂风大作。浓密的阴云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风起云涌间改天换地,整座沧涯主峰如坠黑夜。 殷璧越身形微虚,消失不见。 众人狂奔出论法堂,惊呼声接连响起,各式法器也亮了起来,“怎么回事?” “可是有敌来袭?” 举目不见青天,唯见临渊剑怆然出鞘,在阴云中斩开一条通路,扶摇直上! 沧涯的钟声急促敲响。 浓云之后,更有电光雷火,好似蕴藏着极为恐怖的力量。 一道淡漠的声音遥遥传来,清晰的传入众人而中, “我道侣有事,今日的课改日再讲。” 第113章 劫尽成缘 自从在沧涯祠堂逼出一滴心头血,登了合籍名册,殷璧越便能感受到有一条无形的线,掺进他连绵起伏的命数中,将他与洛明川连在一处。 这种感觉很微妙,好像无论相隔多远,也能知晓对方的喜怒与生机。 世间再没有更亲密的联系。 正如现在,洛明川的气息节节攀升,难以抑制,他一样感同身受。甚至关心则乱,想要提剑冲进静室,亲眼看到对方安好。 幸好君煜拦住了他。 春山笑一剑横来,出现在阴云之上,临渊之前。如重峦叠嶂,长堤铁锁,阻断去路。 “渡劫不可相替,易生变数。” 殷璧越陡然清醒,转而落在正殿的飞檐上,深吸了一口气。此时别说替洛明川挡劫,他甚至不能进入雷火降临的范围,否则扰乱了天道气机,劫难将会更强。 毕竟修行者,自负因果,各与命搏。 随着响彻沧涯的钟声,众多弟子如潮水般从各处涌来,聚集在主峰正殿前,遥望着瞬息万变的天空。 掌门正阳子的声音穿透风声,“伐髓以下弟子守住心神,封闭灵识,伐髓以上者凝聚真元于耳目,观天劫。或有所悟,量力而行,不可勉强。” 那些长年闭关隐居,不见踪影的峰主长老们也来了,十余人站在掌门身后。 原本遮天蔽日的阴云已聚拢成漩涡,越压越近,狂风裹挟着磅礴的力量,令人心神震颤。 无数人举目远望,心潮澎湃,难以言说。 正阳子不由感叹,“想不到,有生之年竟能再观天劫。” 上一次,还是卫惊风渡劫成圣。情景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 狂风呼啸,雷云漩涡飞速旋转,光与热不断积聚,生出烈烈火光。 苍穹如燃火,烈焰翻卷,吞天噬地。 在这样雄伟的自然之力,天道之力面前,人类渺小如蝼蚁。却要以一己之力抗争雷霆之击。 何嫣芸喃喃道,“师父,我突然觉得,我们能修行,就是不可思议的奇迹了。” 沧涯山的异象很多人都能看见,灵气巨变的激烈程度,无论哪片大陆上的大修行者,都能感知到。剑圣离开之后,天下又要出一位圣人了么?更或者,还在圣人之上? 震惊之余,各方各有思量。 旁人的艳羡、激动、震惊,殷璧越统统没有。他只是觉得烦躁。 时而想到既然师兄选择了荒僻的后山静室闭关,而不是在自己院中,应该是早有预料。天劫不足为惧。 时而又觉得两魂融合之初或有凶险,以师兄稳妥的性格,定会将突破压制下来。就像汲取了观修为时那样。现在这情况,明显是压制不住。 “轰轰轰——” 惊雷炸响,大地在脚下颤动。 殷璧越的身影从飞檐上消失不见。临渊剑归鞘,一身气息收敛无形。 他来到了沧涯后山,估算出雷火降临的范围,走到最能接近的地方。 狂风吹得他衣袖猎猎飞扬。 后山静室由一处山洞改建,此时其上覆盖的阵法符文被摧毁,石屑簌簌坠落。 地崩山摧,洛明川破关而出。 境界稍弱者只能看见一个人影凌空虚渡,瞬间出现在阴云之上。 风满袖袍,墨发恣意飞扬,火光中如神魔降世。 至于其中玄妙手段,即使真元凝于双目,也无法窥得一二。 境界高妙者亲眼观劫,则颠覆了以往的想象, “原来渡劫不是承受雷火,而是要浴火上天一战?” 天上的人影随手拂袖,一道沛然莫御的力量凭空而生。黑色的阴云被罡风撕裂,像是丝丝缕缕的棉絮散去。 力量冲击的余波从天上到达地面时,正阳子毫不犹豫开启了护山大阵。金光屏障在风雷中颤抖,天上与人间被隔绝。 殷璧越怔怔看着。他甚至能看到被撕裂的劫云中,恐怖的空间裂缝,还有无数道交错的细线切割一切,那是天地法理与规则。 清楚的感知到师兄对于道法的理解,远在他之上。 临渊剑嗡鸣不止。 炽热的流火四散飞溅,如星辰坠落亘古长夜。 轰鸣一声接一声,却已不是雷鸣,而是巨大的力量对冲产生的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火光尽散,阴云重清。 明朗清淡的日光从云层缝隙间透射出来,普照大地。 四野如被一场瓢泼大雨洗过,一草一木都焕彩生辉。 青天之上却不见人影。 许多人依然沉浸在天地异象中,尚未回神。 殷璧越的临渊剑重归平静。 感觉到两人之间隐秘的联系,在某一瞬间突兀断裂。 “看到更大的世界,触碰到规则的边缘,便要道证虚空去了?” 就像前世我做意凌霄时那样? 他有些慌了。 忽又心有所感,仓皇回头。 那人就好端端的站在三步远处,气息尚不能收敛自如,以致威压外露。 “师弟。” 分明有凌厉到不可逼视的锋芒,笑起来却如暖玉生光。 一如初见。 殷璧越扑上去抱住他,很没骨气的蹭了蹭。 风霜刀剑、血光寒凉,历经百万年的贪嗔痴怨,天堑鸿沟,尽数随风湮灭。 劫尽成缘。 **** 那天之后,沧涯山冷清许多。不少人直面天道之力心生感悟,隐隐有了突破的迹象,索性闭关去了。 沧涯之外倒是热闹,天空的清光异象不散,夜晚时星辰也格外绚亮,灵气比往常浓郁,一些修行者日夜兼程赶来西陆,聚在沧涯山下。 殷璧越亦有感悟,常与洛明川论道至深夜,顺理成章的住在一起。 暮春月夜,东风送暖。灯烛一点,光影散乱,免不了让人神思浮动。 “九重雷火,阵仗着实吓人,幸好没什么事。” “天罗九转本就是逆天而行的功法,分魂转世亦然,渡劫自然要辛苦些。”洛明川为他解冠散发,两人影子重叠,就像耳鬓厮磨一般。 “师弟气运浑厚,道法纯正,渡劫时一定平和安稳。” “我不求什么平和安稳。”殷璧越摇头,“我担心的是突破之后。难道师兄不担心么?” 洛明川一脸茫然,“师弟的意思是……” 殷璧越觉得自己太不要脸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自家道侣这样老实,床笫之事当然是自己要主动些,“我们双修吧。” 洛明川怔愣一瞬。 殷璧越心道是不是说的太含蓄了,毕竟一起练剑,拆招喂招也算双修? “咳,就算是凡人婚嫁,也有洞房花烛,春宵一刻。你我合籍之后,不是你闭关修炼,就是我们一起修行,实在是……师兄且依我一次吧。” 说着就忍不住动手动脚,去勾洛明川襟带。 虽说老夫老妻的相处方式如细水长流令人舒畅,但殷璧越自命血气方刚,天天对着心上人,哪里把持得住。又想起前两次的旖旎缠绵,心里痒痒的。 见人不答,他抬眼询问,尾音上挑,“恩?” 洛明川一把抓住他的手,眼里满是笑意,“有何不可。” 师兄知道主动了,殷璧越很满足也很舒服。 意乱情迷时却有些不知所措,“现在我要做什么?然后呢?” 洛明川答道,“什么都不用做,叫就好了。” 后来殷璧越终于明白了许多,他很后悔。 后悔到恨不得参悟时间奥秘,一秒重回过去,摇醒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 现在流的泪,都是当时脑子里进的水。 跪求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跪求至亲至疏夫妻。 天将破晓时,殷璧越泪眼朦胧,嗓子干哑,呜呜咽咽的哭求,“师兄,你饶了我这次吧,我受不住了……” “以师弟如今境界,肉身强劲远超凡人,何来受不住一说……” 殷璧越仍勉力摇头,“不……” 洛明川便去吻他眼尾,语气极尽温柔细致, “我真怕你境界突破之后,又成了无欲无求的真仙模样。现在且忍一忍,好教我放心。” ***** 春末夏初,天气渐渐燥热起来。 学府里的书生们换上夏季学院服,青麓山上新生的春笋开始疯长。 北陆皇都的冰窖开启,一车车运往宫门和那些贵人府宅。 大修行不知寒暑,专注于钻研雷火劫的天道余威,市井中人更喜欢倒一碗凉茶,说些有趣的闲话。 说的最多的喜事,就是濂涧的宗主要合籍了。 只是再没人称曲堆烟是第一美人,因为与权力地位相比,美貌反倒成了次要。 曲堆烟与陈逸合籍,定下良辰吉日后,广发请帖。请了各个有名望的门派世家,算起来有大半个修行界。 随着婚期将近,濂涧十里软红,仙乐飘飘,山下城镇的物价都水涨船高。 曲堆烟写给何嫣芸的信里,却愈发笔锋凌厉, “驱魔之战后人心浮动,甚至有传言称濂涧经历诸多劫难,实力大损,已不配为中陆门派之首,更不足为惧……他们想来一探虚实,又不敢轻举妄动,我便给他们一个机会上濂涧山。所以不仅要办,更要风光大办。” 读的何嫣芸冷汗涔涔, “堆烟真不容易,合籍大典都像要去跟人打架一样。” 阮小莲叹了口气,“毕竟她是宗主了,思虑总要更多。” 再后来,信的内容又变成日常琐事,字里行间尽是待嫁小姑娘的情态。 这次收信的是阮小莲,看到一半大为不解。何嫣芸直接翻到最后一行,只见上面写着,“反正陈逸说了,万事有他,要我宽心。” 两人相对无语,收拾准备启程。 阮小莲的师父,喜好热闹的兮平峰峰主选了十余位弟子,要代表沧涯山前去观礼。 去执事堂领贺礼时,何嫣芸自语道,“送什么法器,还不如送她两只糯米鸡。” 阮小莲说,“我带了啊!” 洛明川写了一卷言辞诚恳的道贺玉简,情真意切祝愿一番,最后落了沧涯的印。 殷璧越这日来后殿寻他,正好看见,笑道, “原来是曲宗主有喜事。” 算起来折花会只是过去短短几年,但几年间发生的大事太多。以至于秋湖边遇到紫衣少女,都像陈年旧事了。 洛明川道,“你还记得她。” 这是个陈述句。 殷璧越毫无所觉的点头,“是啊,有一面之缘。曲宗主性情坦荡,容貌极盛,名不虚传。师兄不记得了?” 他打量着洛明川的神色,忽然意识到什么,毫不犹豫的改口,“当然在我心中,师兄最好看。旁人不及万分之一。” 何嫣芸立在一旁接过道贺信,立刻向两人辞行,多一刻都不想待下去。 走时还听见师兄温柔的声音响起, “胡说什么。红颜枯骨,皮相有什么要紧。” 殷璧越闻言,也以为自己想多了,自家道侣性情豁达通明,哪里会吃醋? “我是怕师兄恼我……” 洛明川温和的笑起来,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翩翩君子, “我怎会恼你。毕竟是旧相识,曲宗主的合籍礼,师弟若想去,我愿同往道贺。” 可是当天夜里,殷璧越再次后悔的不要不要的。 ***** 山中无岁月。 段崇轩依旧寄来长篇的信,抱怨北陆今年多雨水,早早便开始防洪防涝。 “三师兄要是很闲,来帮我治水啊,反正能‘抽刀断水’,不在话下。还有四师兄之前说要来北陆看我,怕是早都忘了,真是有了道侣忘了师弟……” 柳欺霜念不下去了,让他们自己看。 燕行看完很是无语,“我每次日月兼程赶回来,就是为了看他说这个?他就不能好好当个贤主明君么?” 殷璧越道,“五师弟身边没个说话的人,怕是过得辛苦。” “有什么辛苦的,他有鸟啊,四只呢。” 殷璧越心想,你总不能让他一个皇帝,天天光明正大的玩鸟吧? 修行不知年。 殷璧越那日与柳欺霜抄道经,心如平湖。踏着星光回院时,气息攀升不止,感知到将要突破。 他便踏上天心崖的云海,等待劫云聚集。 劫云轻盈如雾,火光灿然若锦霞,他取雷火再次淬炼临渊剑。 一切水到渠成,漫漫金光笼罩沧涯山。 斗转星移,寒暑春秋。 往后十余年,五片大陆的灵气时时巨变。不断传出有人突破的消息。 以至于后来人们听闻哪里出了位亚圣,都不会再觉得难以置信。 掌院先生的预言彻底被证实,这是个群星璀璨的时代。 那些惊才绝艳的少年们,终究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大人物。他们活在这个世界,修行、悟道并且战斗。 与宿命中的对手战,与过去的自己战,与莫测的星轨命运战。 永不停歇。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捋捋毛~ ……我丝毫没有完结的感觉 因为番外的戏份依然很重 估计能写好多章~~ 突然觉得‘劫尽成缘’很眼熟 才想起来是上一本写过这句深夜感慨万千 悲哀自己没文化写来写去就那几句 又庆幸从上一本到这本 至少写文的感觉没变 心里有爱 就不算太糟喜欢庸俗的大团圆结局 也喜欢千帆过尽万方多难之后的相守……今晚废话好多 不要打我 等下还有一更 君煜番外 可以看做之前的55章剑圣番外的后续谢谢陪伴~么哒! 第114章 君煜番外 我寄人间雪满头 “大师兄,你初时学剑,为了不负剑圣期望;后来练剑,为了不堕沧涯威名。这都是别人的剑,那你自己的剑呢?” 殷璧越如是问道。 君煜说,“我不知道。” 卫惊风离开的第十一年,君煜的修行进入瓶颈期。 想要跨过圣人境的门槛,漫长的求道岁月里,百年无寸进都没什么奇怪。但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君煜身上,就很是奇怪。 他心里清楚终究会有这一天。 那日黄昏时分,师父也是在这里看他练剑。 “这套剑诀没什么可教你的了。但这是老夫的剑,你也该有自己的剑了。” 否则问道一生,也只是匠人,成不了宗师。君煜明白。 他想过很久,求自己的剑,是要问本心。他的本心是什么,又为何修道? ****** 君煜来沧涯那年,还没有兮华峰。 天下都知道剑圣卫惊风从学府门前带了人回去,不是洒扫童子,而是继承衣钵的首徒。 从此在沧涯山上独开一峰,名为‘兮华’。 登门者拜访者如过江之鲤,全被挡在峰下的禁制外面。甚至是抱朴宗太上长老亲至,都碰了一鼻子灰。 外面传的沸沸扬扬,都说剑圣是推算到了与自己有师徒因果的天才子弟。在学府收徒之前,把人收入了自家门下。几百年后,沧涯山又要出个圣人。 事实上,卫惊风那夜在‘楼外楼’喝了点小酒,一边喝一边跟掌院先生拍桌子吵架。 酒楼打烊后路过学府门口,正看见墙下拐角蹲了个小东西。还以为是什么小猫小狗。 走近了,对上一双警觉的眸子,不知怎么,话就脱口而出。 起初他只是想……搭个讪的。 但他做事向来顺应心意,说的不好听点,就是妄为。 首徒又怎么样,看的顺眼就收了。 当时君煜年岁尚小,只知道世上没有白吃的饭。 吃了卫惊风的饭,就得当卫惊风的徒弟。 他问过卫惊风,“当徒弟要做什么?” 那人显然没懂他的意思,傲气的一仰头,“老夫的徒弟,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谁能阻你?!” 君煜便开始练剑,徒弟要继承师父衣钵,发扬光大,这总是没错的。 于是他每日挥剑六万三千次,寒暑春秋,一日不曾懈怠。 世人总以为,剑圣的徒弟,自然是灵丹妙药,金石无尽;圣人在侧,倾心指点。 实际上,卫惊风只给过他两把剑,一把是山下老李家铁铺三两银子的铁剑,一把是名动天下的‘春山笑’。 卫惊风不是不教他,而是……不会。剑圣是千年以来第一剑道天才,但他的修行,近乎直觉与本能,说起言传身教,怕还不如西凉镇私塾的教书先生。 更多时候,他们在一起都是在学习说话。 沟通如何让彼此明白对方的意思,不至于产生误会。 君煜年少时便入凝神境,除却卫惊风,前无古人。 但谁也想不到,两个不世出的天才,用了二十年时间,从说起话风马牛不相及,共同进步到词能达义了。 实在是修真界一大幸事,可喜可贺。 卫惊风十分开怀,下山云游去了。 后来兮华峰又有了柳欺霜,燕行,殷璧越,段崇轩。这些人来自不同的地方,有迥异的性情与过往。 君煜成了大师兄。 他很想指点师妹师弟们修行,毕竟这是一个师兄该做的。但他确实也不会教。 所以,他用的方法是—— 打一场。 “明知道打不过,硬着头皮也要上。” 兮华峰弟子自习与挨打的传统,就这样延续下去。 燕行适应的最快,“有什么郁气,就去跟大师兄打一架。” 后来连段崇轩都想开了,“在山上多挨师兄打,总比下了山挨别人打好。” 为人弟子尽义,为人师兄尽责。 君煜作为剑圣首徒,除了有些护短,公认的毫无瑕疵。 可他依然有困惑。 为师为友为宗门,那么为自己呢?究竟为什么持剑? 道法通天,世人崇敬,这都是极好极好的。 却都不是他想要的。 **** 与余世的生死之战,是君煜经历过最为艰难惨烈的一战。 彼时沧涯危亡系于一身,重伤难支却决不能退。 当再强大的战力、临阵突破的领悟都无法弥补境界差距,山穷水尽时,有一道无比强大的气息,从剑中溢散出来。 直上云霄,斩尽天地间一切道法。 ‘春山笑’光华大作,煌煌如日。 是卫惊风留下的一道剑意,铸剑时便融进了符文中。符文上又设了障眼法。 谁也没想到‘春山笑’会有什么玄机,似乎默认像剑圣那样洒脱随性的人,不会有这样细致入微的心思。 连君煜都没想到。 恐怕卫惊风自己也说不清楚,当时怎么能思虑周全到那种地步,毕竟他最怕麻烦。 去陨星渊之前,君煜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自以为潇洒的挥挥手,“不知道。”转过身又加了一句,“别等了。” 想了想仍不放心,去学府时留下张字条,写了‘别来’两个字。 他以为这是他这辈子做过最麻烦的事了。 幸好君煜绝不会忤逆他的意思。 现在他看了眼贯穿腰腹的巨剑,自嘲的想,这下真是回不去了。 此时若有人能从半空俯视,这等场面实在骇人,以卫惊风为中心二百里,密密麻麻插着各式各样的剑,长短不一,有残有缺。他身上也插着许多剑,滚烫的血还不断从暗沉凝固的血衣下涌出来。 人总是会死的,圣人也不例外。 再凝练磅礴的真元也会耗尽,再炽热的鲜血也会流干,再强大的神魂,也会被时光或命运摧弱。 剑圣死在剑冢,倒也死的其所。 他感觉不到痛了,只觉脑袋有些昏沉,好像昨夜醉了一场酒,清早出门又吹了凉风。身体也越来越轻。他想,一生中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这次是最近的。 因为自己真的要死了。 多少年风霜刀剑与纵酒放歌,都在眼前一闪而过。 他不想见大道见天地了,他想回家。 心意一动,神念万里。 他随风回到沧涯山,云海尽头是孤高的兮华峰。 君煜坐在屋里擦剑,神色专注,像极了年轻时的他。 他开口想说点什么,说什么呢? “当初带你回来时还不到腰间,一转眼,长的比师父都高了……” 太婆妈了。一点也不潇洒。 “你道法精湛,剑心坚韧,入圣所需不过时间而已,切莫激进求快了……” 这不是废话么? “不要给自己太多负担,多下山找找乐子,喝喝酒,看看貌美姑娘,有益身心健康……” 什么乱七八糟的。 “几个弟子各有缘法,我却最不放心你。” 说不出口。 他走进两步,近到能看清那人眼里眉间一贯的寒意。抬起手,想摸摸眼前人的发顶……算了,都这么高了,还是拍肩膀吧。 倏忽一阵风起,手终究是没落下。 君煜站起来,看着被大风吹开的窗棂,微微皱眉。 屋里陈设一如既往,他却觉得有些空落。 就好像,方才的瞬息间,有什么不复存在了一般。 ******* 那夜君煜做了一个梦。 他往常夜里吐息打坐,极少睡眠,更少有梦。今夜却不知怎么,有些神思飘忽。 梦里是他剑势初成时,卫惊风从山下回来,风尘仆仆,发髻微乱。 “老夫这次下山,去打了两把剑,年轻时的手艺,还没忘……”卫惊风说起铸剑,眉宇之间神采飞扬,“这把给你。” 长剑出鞘,寒光照亮眉锋。 一时间,青山云海焕彩生辉。 “喜欢么,它叫‘春山笑’。” “喜欢。” 那个人站在遥远的旧日时光里,春日的落花扑簌簌落了满身,也不伸手去拂。 忽而笑意骤敛,神色一肃, “收下我的剑,从此剑不离身。” 梦醒时分,天将破晓。 有冰冷的白雪飘进半开的木窗。 君煜推开房门走出去。 似乎有些明白修行的意义了。 铅灰色的长空广袤无际,雪幕铺天盖地的落下来。沧涯的山川树木,沆砀一白。 朔雪纷飞又是一年。 他在天心崖练剑,剑气绞碎飞雪,睫羽凝着冰霜。 每日挥剑六万三千次。 漫长的时间里,许多的人和事都变了。 可他还在等。 君埋黄泉风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句化用自白居易的《梦微之》 很喜欢这句‘收下我的剑 从此剑不离身’来自基友水骑~ 这章很早之前就开始码 可接在55章剑圣番外之后 无缝衔接~莫方 刀片收一收 师父不会轻易的狗带~~~ 今晚更了七千字 心满意足的去睡 ~ 第115章 曲堆烟番外 曲堆烟从出生时,其父曲江位列天下六亚圣之一。其母杨柳是濂涧的宗主,大乘巅峰的强者。濂涧宗声威如日中天,半个东陆,百余宗族世家竞相依附。 濂涧多灵修,曲堆烟自满岁起便常被她娘抱着走动,看人掐诀施法。有时看到类似飞瀑凝结,悬泉成冰的神奇场面,能拍手笑好久。 待她成长为聘婷少女,又展露出惊人的天赋与极美的容貌。 市井间常有捕风捉影的传言,谈论她的生活是何等惬意美好,都说是‘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慢梳头。’ 还说她那位修行枯木回春诀的师兄,在她十三岁生辰时,令深冬时分山间百花一夜盛放,只为逗她开心。 比起从小养在深宫,姓名都鲜有人知的北陆太子,她更像一位万众瞩目的无冕公主。 命运像是把世间最好的一切堆砌在她眼前,任她挑选末世之希音。 以至于后来的曲堆烟生出怀疑,是否前十八年的幸福圆满,只是一场虚妄的美梦。 梦醒之后,天昏地暗。 爹娘死于叛徒之手,叛徒是她的师兄和同门。 同时杀死一位亚圣与一位大乘巅峰是很难的事,却并非无法做到。若是由至亲至信之人,苦心孤诣的谋算多年,圣人也难防人心。 魔道琼宫的剧毒,抱朴宗的法器,更要舍下血本做出走火入魔,急需有人疏导灵气的模样。 这些褚浣都做到了。 曲堆烟后来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人视权柄与声名高于一切,只要背叛的筹码重逾恩义,没有什么是做不出的。 然而那时她近乎绝望。终于知道自己从前多么幼稚,门派事物一概不问,自顾自的修行着。以至于陈逸不在时,濂涧几乎要落入贼人手中。 可是陈逸回来了。 从沧涯山下到濂涧,万里的追杀伏击,都没能杀的了他。到底还是让他浑身是血,提着刀走进殿来。说了一句,“我信。” 一句话,重逾千斤。 那年深秋,鲜血将濂涧的泉水染红,令飘飞的红叶都看不出颜色。他们的法诀与刀剑,都落在了昔日的同门身上。 后来褚浣逃出濂涧山,一路往抱朴宗去。紧接着东陆魔军渡海,大战的序幕拉开。 硕果仅存的几位长老,都来劝曲堆烟弃山。宗门上下人心惶惶。 在召集所有弟子,宣布去留的前一夜。曲堆烟站在祠堂看牌位,许久之后说道,“我是不会走的,哪怕无人埋骨,也要战死在这里。” 直到将她送到院门前,陈逸都没有说话。清亮的月色落在他眼里,平和一如往昔。 遭逢大变,她撑着一口气平乱,一夜之间无师自通了许多雷霆手段,显出血脉里刀枪不入的刚强来。 可在这一刻还是慌了。 甚至自暴自弃一般险恶的揣测他,“师弟,你想要濂涧宗么?” 只要你不投魔道,我将濂涧给你。 陈逸只是摇了摇头,“你好好休息,万事有我。” 说到做到。 那场大战中,褚浣带着魔军突破了濂涧在东陆北面布置的第一道防线,而陈逸提着刀,于万军之中杀出一条血路,亲手诛杀叛徒。 后来他们一起经历了许多事,直到战乱结束。 大势安稳下来后,才操心起自己的事。曲堆烟有时觉得陈逸也是喜欢自己的,又有时以为他待自己这般好,是出于道义而已。 何嫣芸和阮小莲都在信里劝她不要冲动。可她不愿意这般不清不楚的下去,索性要问个明白。就算是自作多情,痛痛快快一刀也比辗转反侧好。 大晚上吃了一只糯米鸡壮胆,热血上头,就跑去敲陈逸的院门。 打好的腹稿统统没用,开口就是一句, “你可有心悦之人?你看我怎么样?” 陈逸怔在原地,直直看进她眼底 撩心萌媳。 曲堆烟急了,“你说话啊!” 只见眼前人缓缓道,“我入门时便想,虽是你师弟,却比你年长,定要护你一生平安无忧……可是后来,我不舍你受伤受苦,时时记挂,早已超出一个师弟的身份。你若觉得这是冒犯,我日后不再打扰你。若说你亦心悦于我,我是不敢想的。” 曲堆烟有些懵,没反应过来, “说这些有什么用!有种合籍啊!我就问你一句,你敢不敢娶我?!” “我娶。”陈逸一字一句道,“我愿娶曲堆烟为娶,同求大道,一生仅你一人,爱你重你,永不背离。如违一言,则功体尽废,魂飞魄散。” 曲堆烟仓皇低头,便看见殷红的血落在地上,转瞬消失不见。 这是一个心血誓。 眼泪终于簌簌而下,“你傻啊,哪有人要合籍发些么惨的誓……” 陈逸笑着给她擦眼泪。 他从前在学府读书时,春风词笔也读过不少,可对着曲堆烟时,一句也说不出口。无论多动人的风月词句,都显得轻浮。 说不清楚,只能发誓了。 合籍的日子终于定下来。平静的表象下各方暗潮涌动。漫天传言说濂涧内乱分裂又经道魔之战,免不了元气大伤。如何能位列中陆门派之首? 婚期将近,曲堆烟如临大敌。 陈逸只说,“万事有我。” 还是只有这一句。依然说到做到。 帘外春雨潺潺,酒楼上熏风醉人。这家的梅子酒最好,尤其适合姑娘们的口味。 曲堆烟喝到兴起拍桌子,“我八岁那年第一眼喜欢上的人,后来成了我的夫君!这传奇大了去了,现在连话本都不敢这么写了。” 何嫣芸正在吃烧鹅,含混道,“当年陈逸明摆着就是喜欢你啊,那点心思路人皆知,就你紧张的不行……” 曲堆烟一百个不服, “什么叫就我紧张,他道法精纯,修为高超,英俊潇洒,气度不凡!更何况!他性格温柔有耐心!根本不会拒绝别人!”曲堆烟拍着桌子,“这还得了?!多少年轻小姑娘扑着上啊!” “等等,道法精纯,修为高超我都认,可后面那两个词,你确定在说他?” 曲堆烟回的毫不犹豫,“你觉得他不英俊?你什么眼光啊?” 何嫣芸默然无语。 阮小莲知道她有点醉了,加上春倦多思,“是是是,他英俊,你貌美,天生一对好不好。” 天知道为什么堂堂濂涧宗主,一个大修行者,要拿外貌说事,这叫什么事儿啊。 曲堆烟听见这话,却没有什么喜色, “再美的容颜,日日相对,十年百年,总有生厌的一天。” 这下连阮小莲都无语了 星际澜海。你当年不是号称八岁时就沉鱼落雁么?天下第一自恋的劲头哪去了? 何嫣芸对她努努嘴,“别喝了,跟你家道侣回家去。” 曲堆烟一转头,就看见陈逸站在楼梯口。 见她看过来,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我看你还没回来。那个,天色也不早了。” 何嫣芸觉得真是服了这两个人,打麻将坐上下家出夫妻张,一个喂一个吃就算了。这么多年下来,陈逸都成了亚圣,竟然还鞍前马后的恨不得天天跟着。 她看着两人相携而去。低头正对上阮小莲给夹的肉,顿时觉得一丝不满也没有,生活滋润远胜曲堆烟。 曲堆烟经常想,第一次见到陈逸是什么时候呢? 随父亲去拜访掌院先生,看大人下棋喝茶没意思,便要自己去撒欢。 那时陈逸还是稚嫩少年的模样,蹲在树林里给小猫包扎。没有多年后杀伐果决的凌厉,只有一身的书卷气。 “你是谁家的孩子?喏,吃不吃?” 不远处藏书楼的灯火映着他眼中,温暖又明亮,令人心生向往。 “大哥哥,你的糖真好吃,你也真好看。等我长大,你娶我好不好?” 陈逸笑了,“我给你一包糖豆你就说要嫁给我,弄的我像拐骗小孩的人贩子。” 曲堆烟有些难过,“你不喜欢我么?” “将来你长大就会发现,我一点也不好看。会有很多人喜欢你。你也会喜欢上很好的人。再想起来今天,必是觉得荒唐,后悔莫及。”陈逸摸摸她发顶,“没关系,我不会与你计较。” 这句话曲堆烟一直记得。 后来她确实笑自己幼时荒唐。以为能喜欢上别人,也曾对折花会上那个白发少年生出过一点怦然心动。 可是心中来来去去,最清晰深刻的,到底还是陈逸的模样。 她在寄给两位密友的信中曾写“他应该早就忘了,就算记得,也不会认出是我。” 一见钟情的年少冲动是他,日久生情的细水长流也是他。 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了。 又是一年春风拂柳,晨起倦梳头。 貌胜春花的女子拂袖化来水镜,揽镜自照,问道,“我好看么?” 陈逸紧张起来,认真作答,“好看。” “有多好看?可是完美无瑕,怎么看都不腻?” “自然是。” “你敷衍我,世上哪有完美无瑕。” 陈逸只觉得哭笑不得,垂眸为她绾发,配上碧玉流珠簪。 曲堆烟照着镜子,叹服于自家道侣的心灵手巧,转眼忘了自己的蛮不讲理,却忽听那人道,“世上哪有什么完美无瑕的容颜,不过是所爱之人的面容罢了。” 第116章 李土根番外 秋风萧瑟时节,云阳城里落叶纷飞。 学府里几位先生要带着学生们要去登高秋游,正浩浩荡荡穿过勤学殿,往府门外走去。红衣垂髫的小童抱着几卷书册,走过回廊与垂花门,来到栽满槐树的院中。 童子将书捧给藤椅上靠着的先生,见翻开后是几卷剑谱,不知想起了什么,生出些好奇。忽然开口问道,“听说剑圣与先生是至交好友?” 脱口而出后不禁懊恼,即使先生温和大度,自己也不该探听这种事情。 但李土根没有觉得被冒犯。 “哪谈的上什么至交,”他在槐树下喝茶,眼底一片淡漠,“不过是认识的时间久了。” 童子不敢再问,行礼退了下去。 于是空荡荡的庭院只剩他一个人,寒凉的西风扬起落叶。 李土根从不认为自己需要什么至交好友。便觉得卫惊风大概也是一样。 他从茶汤的波动里看见眼尾皱纹与星白鬓角,心想还真是老了。 但卫惊风呢? 卫惊风是不会老的。 永远是少年,永远热血沸腾,意气风发。无拘无束的性情,举世无双的剑道,眼中总有不平事。天下间再找不出第二个。 可见老去这种事情,与面容年龄统统无关。 老了就会怀念过去,这样说起来,还真有些想念卫惊风。 那时他们都还算年轻,学府还没有藏书楼,只是个不大的私塾强行染指。剑圣没有飞檐可踩,只好立在院墙的灰瓦上,居高临下的说道,“李土根,有一伙人要杀我。” 他风尘仆仆,发髻零散,袖口沾着凝固的黑色血污。形容狼狈,眉眼间却一如既往的神采飞扬。 有性命之危不去师门求救,反而改道中陆,来了澜渊私塾,也是怪事。 李土根就立在窗前写字,闻言蹙了蹙眉,“没有你这样的。三年不见,一见面就约我去杀人?”虽是这么说,手上却没停,收书归架,倒水洗笔,拿着阵盘就往门外走。 卫惊风挑眉,“那我应该挑个良辰递拜帖,坐下喝杯茶,然后再约你去杀人?” 两人说着已出了院子。 “那些人在哪儿?” “今夜到云阳城郊百里外。” “你来的迟了,若是赶在昨日,我能在云岭中布阵。” “……” 这世上有很多种朋友,有一种平日里与你如胶似漆,危难时将你弃之不顾。 也有一种没事就不会联系,等你摊上大事了去找他,无论他在章台折柳,还是挑灯夜读,都抛下酒杯、撇开书册,刀山火海也跟你闯。 渡尽劫波故友在,陌路按剑共恩仇。 可惜剑圣与掌院先生没这么豪情侠义。他们年轻时一起对敌一起进退,不过是出于习惯,从童年就形成的习惯。两人都认为这只是少时不够强大的缘故。 在天下间还没有剑圣,云阳城也没有一位先生时,东陆最东边的地方,有个村子叫西河村。因为村子西边有条河。 妇女在上游汲水,泼猴似的孩子们在下游打水仗。全村没有什么教育观,孩子和家禽一样全靠放养。 只有两个孩子不去打水仗,也从不跟其他人玩。年龄大些的那个叫李土根,天天呆在屋里看书,他娘嫌他费灯油,赶他出屋去,他就跑到隔壁卫家看书。 小些那个叫卫惊风,生在全村唯一识字的人家,有了个文雅的好名字。 笔落惊风雨的‘惊风’,读来全是书卷文墨气。可惜他从不读书,六岁那年路过铁匠铺,就立志要去做学徒。 这两人年龄相差不过三个月,都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其他孩子嫌弃他们,家中亲人也懒得搭理,按道理两人该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却一直话不投机。 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尤其是李土根常去卫家借书。 卫惊风就坐在院里削木剑,斜眼看他,“百无一用是书生。” 李土根心想,“君子不与吠犬争辩……但还是好想打他啊怎么办!” 唯一的共同点是对外界的好奇心。 村子后面是连绵的大山,多奇珍亦多猛兽,平日里没人敢上去。卫惊风悄悄摸上去过,遇见了看花看草对着图谱发愣的李土根。 心想花草有什么看的,这人大概有病。 最初相看两厌,后来有次又在山里碰见,一起被野猪追着逃命,才有了一点浅薄交情我的尤物老婆。 浅薄到逃命时拉对方一把,拉不起来转身就跑。 满村的槐树比村子更年长,夏天遮天蔽日,秋来落叶纷飞。 日子过得不知年岁,五年与十年毫无区别。 等他们长到十六岁,除了下地帮活,李土根的人生理想是当个私塾先生,而卫惊风已经整日呆在铁匠铺里。 都以为未来就是田地间的汗水,夜里添上的灯油,打铁炉边的热浪。 改变人生的大事发生时,没人知道这一天与以往千万个寻常的日子有什么不同。 李土根很后悔今天上山,按照昨夜的星月,现在不该下暴雨的。外面地动山摇,像是下一刻这山洞就该塌了。 然后有黑影从洞口跑来,电光闪过,照亮那人的脸,是卫惊风。 卫惊风也看见了他。电闪雷鸣,两个人都没说话。 大地剧烈的震颤,山洞中石屑簌簌,一声巨响之后,光线骤暗。卫惊风闷哼一声跌坐在地上。 李土根看了一眼,原来是落石堵塞了洞口。又嗅到淡淡的血腥气,心想这小子现在能这么老实的坐着,多半是身上有伤。或因碎石杂枝,或因飞禽走兽。 雷鸣声,暴雨声透过巨石隐隐传来。最清晰的还是两人的呼吸声。 这种时刻,除了等待,毫无办法。 不知过了多久,风雨地动渐渐平息。李土根头脑昏沉,已无法坚持默数计时,卫惊风撑着石壁站了起来。 他们不约而同去推巨石,无奈洞口被得卡死死的,两人的力量如泥牛入海,蚍蜉撼树。 直到精疲力竭,饥寒交迫。 “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 “你再折腾,死的更快。” 卫惊风突然问道,“我要是先死了,你会怎么办?” 从打娘胎里认识起,这算是他们第一次正式对话。 李土根翻了个白眼,“把你埋了。” 卫惊风想了想,“你还是吃了我吧,别浪费了。” 李土根怔了一下,“有道理,如果我先死,你也吃了我。多活几天,说不定能等来你爹娘带人救命。” 不知是年岁尚小不知事,还是生来就异于常人,他们有着难以理解的生死观。 说完这些,再没有更多话可讲了。 直到地震暴雨过去的第三日,一缕晨光从洞口缝隙透射进来,情况一点转机也没有。 李土根猜测村里可能出了事。他们虽不讨人喜欢,总不至于没人来寻。 第四日时,连洞里花草都吃光了。水是不缺,只是饿的头晕眼花。 到了第六日,李土根从石壁上摸到最后一颗草,碧中带紫,下身根须长的惊人。他拿来与卫惊风分。 “为什么叶子留给我?” “根一般没毒 重生之锦绣前程。” 卫惊风怒道,“你是不是想毒死我吃肉?” 李土根用‘你傻啊’的表情看他,“你要是被毒死了,肉也是有毒的。” 然后他们就牛嚼牡丹一般分吃了‘碧流光’。 真的是‘碧流光’。 没有无数修行者想象中惊天动地,葳蕤生光的模样。它就安静生长在一个普通山洞里,即使内蕴星河宇宙的能量,外表也没有一丝灵气流泻出来。 刚才入腹,李土根就感到一阵寒流涌上,从口腹遍及四肢,剧痛直欲将他炸开。 余光看见卫惊风亦是疼的眦目欲裂,却连喊出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呜咽声。 他绝望想道,“失策了,原来叶子和根都有毒。” 很多年后李土根阅遍典籍,庆幸他是与人分着吃了。 不然引气入体都未曾有过的经脉,会因强行灌入百万年积攒的灵气精华而爆裂。 但此时此刻,他们不明所以,漫长的剧痛结束后,事情就变得简单无比。卫惊风身上的伤愈合如初,单手推开了巨石,走了出去。 久违的日光落了他满身。山野间一片狼藉,树木摧折,乱石堵塞。 暴雨打坏了大半的槐树,村子里的房舍田地没有大碍,鸡鸣犬吠依然如故。 却没有一个人。 忽而卫惊风抬起头,喝问道,“你是谁?” 树上站在一位深青色道袍的老者,目光如炬打量着他们,看得人极不舒服。 “有一队魔修来此地寻异宝,贫道闻讯赶来提前告知,如今魔修无功而返,怕是日后还会再来。” 李土根问道,“所以大家都走了?” 老道人没有回答,但表情说明了一切。 卫惊风问道,“敢问他们找什么东西?” “碧流光,俗名‘成仙草’。琼宫里有人精于卜算,算到就在此地。” 老道微蹙眉,似乎觉得自己说了太多。 两人听完,有些怔愣,却没有什么误食异宝的狂喜,被亲友抛弃的悲痛。 这让那位云游的散修高看他们一眼,想不到山野村夫也有此等心性,便动了些心思,“你二人已服食仙草,从此入了修行界,无依无靠的恐怕活不长,可愿拜我为师?” 换了旁人,一连串惊天的变故砸下来,第一次接触到另一个世界的痕迹,怕是要欣喜若狂了。 但卫惊风说,“不愿意。” 然后李土根行了一礼,“多谢前辈,我亦不愿。” 幸好这位道人修的是自然道法,寿元将尽诸事看淡。只想为转世修些福报,此时也不强求,说了句‘也罢,各有缘法’留了两本书便挥袖而去。 一本《剑诀初探》,一本《卦爻》。都是最基础的修行入门书。就这样拿到了两人手里。 李土根见人消失后,转头问道,“你为什么不愿拜师?” 他觉得卫惊风这种喜欢舞枪弄剑的莽夫,应该是欣然接受的林夏的重生日子。 “你又为什么?” 李土根道,“事出蹊跷突然,我信不过旁人,恐有诈。你也是?” 没想到你还有点脑子。 卫惊风道,“不,只是他说要收徒,说的好像施舍一样,我不爽。” “……” 李土根由衷觉得,还入什么修行界啊,这小子早晚要出事。 两人摸出各自家中所有积蓄,卫惊风背着一把铁剑,李土根挑了一扁担书。 就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走出村子时,李土根放下扁担,对着村口拜了三拜。 卫惊风嗤笑了一声。转身就走。 外面的世界确实很大,山川河流,人烟市肆。美景各有千秋,城镇各有风物。 同样面对凭空生出的力量,卫惊风积极探寻如何运用提高,李土根却一直在努力控制它。殊途同归,倒是阴差阳错下都过了洗经伐髓。 本来这样下去一切都好,只是见得世面大了,其实依旧打铁抄书讨生活,练剑读书过日子,再多加一个摸索修行。 但他们吃过‘碧流光’的事情,终究还是传了出去。 最早是一个医修看出端倪,不知怎么传到了十二宫弟子耳中,于是不等他们走出东陆,麻烦就接踵而至。 甚至凭空生出许多传言,说‘碧流光’的灵气融入了他二人血肉中,若能炼化两人服食,可得十之五六的药效。十二宫许多魔修们即使不相信这样的离奇说法,也想看看吃了传说中成仙草的人,到底有什么不同。 于是卫惊风与李土根开始一路奔逃,从第一次联手杀人,到不断被伏击,又反杀别人。多次死里逃生,临阵突破。更不敢去寻医修疗伤,全撑着靠‘碧流光’的药性自愈。最后混进渡海的商船,逃去往中陆。 这段血腥至极的经历,许多年后剑圣同殷璧越说起时,不过是轻飘飘一句,“能算到的就避开,算不到的就一起杀了他。” 大多魔修是不敢,或不愿离开东陆,两人有意隐藏踪迹之下,渡海后没人发现他们。 李土根字写的好,飘逸隽美有风骨。在云阳城租了个草庐替人抄书写信,几个街坊的孩子上不起书院的,就送来他这里识几个字。 卫惊风每日听他们念那些‘之乎者也’就头疼,背着铁剑走了。 李土根人看着老实有礼,束脩收的极少。名声传了出去,念书的孩子渐渐多了,一年之后,买了间小院开起了私塾。 私塾落成那天,中陆年关将近,下了一场雪,天气冷到骨子里。 卫惊风的信伴着飘飞的初雪到来,信里说已拜了师门,要修行去了。以后要是在云阳城教书没饭吃,来沧涯山找他。 沧涯山,似乎在西陆,挺远的,李土根想了想,给私塾起名叫澜渊。 教书是最稳定的职业,做剑修打打杀杀,才容易没饭吃贱到份了。 李土根喜欢读书和计算。 读书不需要门槛,只需要用功和用心,年岁流逝,整个东陆能找到的书都被他读过了。长时间计算却需要强大的神识做支撑。 于是他开始刻意修行。 但他从并不沉迷于自身力量的提高,在他看来,修行只是计算的辅助工具。 有修为高深的书生,澜渊私塾的名声越来越响,不少学生漂洋过海来到这里读书,大家都开始称他‘先生’。 只有卫惊风的信里,还是叫他‘李土根’。 私塾扩建成了学府,恢弘大气,好似一座城中城。他在自己的后院种满了槐树。 以术法催生,几月功夫就长得枝繁叶茂。 再后来学生更多,渐成一方势力,中陆有大世家威逼利诱他,想要让他归顺依附。 明确拒绝后,大世家的供奉强者尽出,踏着夜色来到学府。那天晚上卫惊风就提剑站在藏书楼的飞檐上,一夜未动。破晓时分,暗中的强敌悄然退去。 相比这个,卫惊风的麻烦更多,遇见实在应付不了的,就来找李土根一起去。 随着他们境界、地位越来越高,应付不了的人和事越来越少,便开始长年不联系。 卫惊风依旧一人一剑,独来独往,掌院先生却好似有了许多朋友。修行者重命数玄机,常有大人物慕名而来,请他出手占上一卦。 再后来,他们也变成了大人物。 世人不敢妄议的大人物。 直到某天李土根兴之所至,去明湖夜饮,举目望星,陷入某种顿悟的玄妙境界。 他在那一夜看到了天外天。 他约卫惊风来云阳城喝酒。风雪大作的寒夜,炉火烈烈,烈酒穿肠,他把那两颗星星指给他看。 “生死同门活其一,你看到了吧。” 卫惊风看了眼,没说话。 酒楼该打烊时,酒也喝完了,剑圣拍桌子骂起来,“这事儿你别管!百无一用是书生!” 骂完就下楼了,酒钱都没结。 李土根知道对方是不想让他插手,因为窥探天道到这种程度,代价很大。何况卫惊风本来就不相信命数。 他站在楼上,凭栏醒酒,大雪天冷冽的空气让人头脑清醒,鹅毛大雪落在他肩上,经久不化。 居高临下,望见卫惊风在学府门外捡了个孩子回去。约莫六七岁,瘦的只剩一把骨头。 他仔细看了看,是个不错的孩子。 因为最后的选择,他们一生中的最大劫难如期而至。卫惊风只身去剑冢,他困守在云阳城里抵御魔军。 剑冢的情形他大抵能猜到,卫惊风要引出那里的剑气,必要承受万剑齐发的后果。 而他重伤未愈,又逼出精血催动大阵,也是没准备活了。 没关系,这辈子见了很多,学了很多最佳炉鼎。虽不曾快意恩仇,生平亦无憾事。 可他最终活了下来。碧流光的药性远比他想象中更强,这次在救他一命后彻底消失。 至于无妄说他再不能修行,只剩下漫长的寿元。他也不在意,依然看书写字,就像百年前那样。 秋风萧瑟又是一年。 茶已经凉透了,手中的书一页未读,年老的先生回忆完这些,又觉得卫惊风与他是不同的。 虽然都没朋友,但至少卫惊风有徒弟。 当很多人都以为他回不来时,听说君煜那孩子还在等。 他看着白墙灰瓦,竟一时生出些恍惚。 好像那人会突然出现在墙头,居高临下喊他名字。 “李土根。” 真的有人喊他名字,声音陌生。 墙上没有人,藏书楼的飞檐上也没有人。 只有人从学府的后门走进来,脚步虚浮,气息外露。 他惊讶的站起身,一眼就认出了来者,久久不能回神。 想明白后心中好笑,却微微挑眉,故作不解道,“你怎么变成这幅样子?” 不待对方答话,又学着那人一贯的语气, “是了,红颜枯骨,皮相而已,你绝不会在意这种事情……” 剑圣这一路上早已接受现实,此时只冷声道,“老夫起码还剩一半修为,你又剩下什么?” 掌院先生也不生气,“我还剩一条命啊……”随即蹙眉猜测道,“碧流光重塑了你的根骨肉身,不足以支撑你回复原本的模样?” “……” “只能重塑的稚弱一些,还能再生长么?还是定形了?” 卫惊风真的很想拔剑,但他从不对没有修为的普通人出手。 此时便只能忍着,以至于两人像市井庸人一般斗嘴,“废话什么!十八年后,老夫又是一条好汉!” 若他还是少年剑圣,动怒时足以令掌院先生不敢多言。偏他现在是个玉雪可爱的孩童模样,说话有些还奶声奶气。 所以掌院先生直接笑起来,“哎,别生气嘛,来,叔叔抱。” 卫惊风转身就走,“我去睡一觉,你写信让人来接我。” 又不能真拔剑砍了李土根,说的再多有什么用。 他没提信写给谁,到底让谁来接。就转身走进厢房,碰的一声关上了门。 掌院先生却明白他的意思,笑的更愉悦了,寥寥几笔写完信。召来副掌院,传去兮华峰,指名道姓是寄给君煜的。 接下来的事情,留给沧涯山那些人去操心。 第117章 卫惊风番外 君煜来到云阳城时正值深夜。 掌院先生算着时间,本以为他明日才能赶来,此时便早已歇下,也未派人去迎。 君煜立在学府的朱门高墙外,轻蹙着眉,一贯漠寒的神色显出几分微不可察的迫切。 不待他扣府门,忽有一道人影从院墙里跃出来。 袖袍被夜风扬起,像一只白色的飞鸟,这姿势本该是极为潇洒。 那人转过身来。 月华透过云层的边缘流泻下来,积水般淌了满地。 槐树在夜风中摇晃,深深浅浅的树影交织落在墙上瓦上。 也落在他身上。 君煜神色微变。 卫惊风心想何至如此惊讶,春山笑与秋风离气息同源,老夫当然知道你来了。 随即他意识到,自己现在这副模样,恐怕才是徒弟讶异的原因。 卫惊风声音微冷,“怎么?多年不见,徒弟长大,不认得师父了?” 说完他便后悔了,听听这是什么混账话。一时间恼自己昏了头,又气君煜与李土根一样,也在意他容貌。 就在他拂袖要走之前,君煜跪了下来。 一方单膝跪地,两人距离便骤然拉近,卫惊风总算不用仰头说话了。 君煜定定看着他,看得他说不出话。 然后认真纠正道,“不是多年,是一百二十四年六个月。” 这一瞬间,卫惊风满腔的郁气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抬手摸了摸徒弟的发顶。 “走了,回家。” 君煜站起来,跟在他身后。 像从前一样,始终落后一步,显出不可逾越的敬重。 对于君煜而言,师父就是师父,与样貌年龄无关,与修为境界无关。 长街寂寥,青石板街道上树影婆娑,高楼上的灯笼与酒旗在夜风中招摇。 深秋的风已是寒凉,卫惊风紧了紧衣裳。 事实上他从剑冢一路奔波到中陆,疲惫远不是睡一觉能消除的。 但他浑然不在意,风霜刀剑见的多了,一点疲惫算什么?常态而已极品大小老婆。 君煜却走上前,拉住了他的手。 卫惊风怔了一下。君煜的掌心微凉,却有澎湃的真元倾泄而出,如暖流一般顺着十指交叠处涌上周身。 不禁心中感叹,徒弟养大了真好,都知道心疼孝顺师父了。 整座城还在安睡,他们踏着静谧的夜色走在街上。 剑圣被徒弟拉着手,似是感受到什么,开口说道,“我此番虽遭大劫难,亦是幸事。剑魄弥坚,修为可以再练,这副模样也算是重历孩提,未尝不是一种修行,我看的开,你不必难过。” 他惯来不会安慰人,说出的话很是僵硬。 君煜却听的很认真,末了什么也没说,只是“嗯”了一声。 卫惊风放下心来。 秋风卷起街角成堆落叶,银白的月光下如雪浪拍岸。 他们的影子被拉的斜长。 世事难料,许多年前剑圣从学府门前捡了个徒弟回去,如今换作徒弟来这里接他回家。 卫惊风不着急赶路,在剑冢呆的时日长了,现在看看烟火人间,市井车马便觉得格外舒畅。君煜自是随他由他。 “你平日也要多来转转,成天呆在山上练剑有什么意思,出世入世……” 君煜点头。卫惊风仰脸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没听进去。 忽而神色一正,“兮华峰是家园,不该是困住你的牢笼。莫给自己横加桎梏。” 君煜抿唇不语。 车水马龙的略阳城,一路上常有人打量他们。 一位气质凛冽的青年,牵着玉雪可爱的孩童,这种组合着实少见。 于是当他们走进花街时,各方目光更多了。卫惊风依然坦坦荡荡,君煜只是微蹙眉,神色冷肃的穿过招摇的衣香鬓影。所到之处,逼仄小巷里的如织人潮皆分开一条通路。 酒暖花深的春袖楼,上午客人不多,大堂里稀稀疏疏坐了几桌。酒香与淡淡脂粉味在空气里浮动,火盆燃得正旺,不时发出噼啪脆响。 风韵犹存的老板娘坐在柜台后,心不在焉的翻着账本。 这里的一切,都是卫惊风熟悉的模样。只是他现在站在柜台前,还不如柜台高。 他回头看了君煜一眼,想让徒弟去买酒。 君煜却误会了什么,怔了一瞬,俯身抱起了他。 出乎意料,视线骤然拔高,卫惊风重新找回居高临下的自信。操着一口略阳土话,笑道,“老板娘,浮生欢有的么?” 露华姑娘终于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破天荒的也笑了,“你喝还是你爹喝啊?” 卫惊风没反应过来,“我喝啊。” 露华姑娘平时取酒,都是‘啪’的一声甩在柜台上,震的烟尘四起火红年代。这次却温柔异常,抱着小瓷坛,轻轻放进卫惊风怀里。 “送给你了。” 剑圣心想,难道认出了我是熟客? 就是酒少了点,算了,人家一片心意,白送的怎么好要太多。 直到君煜抱着他走出春袖楼,走出花街柳巷,他都是开怀的。 然后他拔开了酒塞,敏锐的五感使他不用尝也能察觉不对,“这不是浮生欢,是桃花酿。” 他从君煜怀里挣脱出来,转身就要往回走。 君煜不懂酒,“有什么区别?” “这是给小孩子喝的!” 桃花酿酒,入口寡淡后味甜腻,就像果汁一样。 君煜拉住了他,什么也没说。单膝跪地看着他的眼睛。 卫惊风被他看得说不出话,抱着酒坛泄了气,“算了,别安慰我。”他笑了笑,“重做小孩子也没什么不好,我小的时候,可没人给我送东西。” 像起来就像上辈子的事了,童年时在村子里遭排挤讨人嫌,少年时在东陆荒原上拼命厮杀。都不是什么美满回忆。 君煜没再说话,抱过酒坛,牵着他的手继续走。 卫惊风似乎找到了有趣的新体验,街上那么多稀奇小玩意,纸风车糖葫芦面人泥人小兔子灯,他以前从没注意过的,现在全出现在他视线中。 挺有意思的。 君煜问,“要买么?” 剑圣哪里有脸买小兔子灯,“不买。” 卖纸风车小贩见惯了口是心非的孩子,又看他着实可爱,便拿了个红色风车塞给他,“送给你了。” 卫惊风猝不及防接过来。 君煜掏出银子递给那人。他长年不下山,极少花销,不知物价便给的多了。乐的小贩合不拢嘴。其他摊贩学着样子,都来给卫惊风送东西。 君煜就跟在后面付银子。 快走出略阳城时,剑圣脸皮也练厚了。自己吃着糖葫芦,其他东西都让君煜拿着。 他突然觉得,还真挺好的。 燕行这日游荡到青洲城,在天香楼上遇见了几个旧日酒友。有混江湖的散修,也有大世家的公子。 酒过三巡后那几个狐朋狗友说话也没了顾忌,“你大师兄身边那孩子是什么来路啊?到底是儿子还是徒弟啊?” 燕行顿时懵了,“你说什么?” 大师兄?孩子?耍我呢? “你还不知道?你真不知道?” “啧,你大师兄带着个孩子往沧涯山去了,不少人都亲眼看见了。” “你还不信?他对那孩子可好了。” “要不是没人敢问他,至于来问你么?” 燕行的酒一下子就醒了大半,直接从二楼的窗户跳了下去,众人反应过来伸头去看,已是残影不留未来兽世之古医药师。他一天一夜不歇,风尘仆仆赶回兮华峰。 终于在山门前看到了君煜。 君煜俯身正对那孩子说着什么。 燕行从没见过这样的大师兄,分明眉眼间还是一贯的漠寒,整个人却莫名温和起来。 这人绝对不是徒弟。 他走上前去,想也不想,“大师兄,你儿子啊?” 那孩子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 燕行才终于看清了他腰间的剑。 精巧的短剑,濯珠为饰,华美的好似装饰品。 然后他直接跪了下来。 半响,终于回过神,“……师父?” 剑圣嗯了一声,把桃花酿抛给他,“来的正好,送你一坛酒。” 燕行下意识接过来,从地上站起来,神色还有些恍惚。 走到兮华峰时,他忽然朗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师父回来了!” 笑声惊起林中寒鸦飞掠。 剑圣回头瞪他一眼,“难道你以为老夫死了?” 燕行不笑了,忽然又有点想哭。 他看着匆忙跑出来的几个人,觉得大家似乎都想哭。 剑圣回来了。这是天下间的大事。 但卫惊风最怕麻烦,也不愿人知道,于是这消息就停在了兮华峰。 山上的生活与以往没什么不同。 他还是不习惯这副模样,在君煜面前就算了,对着其他徒弟总有些别扭。 殷璧越被他打发出去,同洛明川另辟一峰。 “你二人修为境界到了这般地步,又是合籍道侣,合该自立门户了,总赖在老夫这里算什么。” 殷璧越谨遵师命,在沧涯山脉中寻了一处灵脉纯净的,起名叫‘兮明’。沧涯山便这样有了第七峰。 燕行更好打发,剑圣只说了一句,“人在心不在,趁早下山去!” “老五?让他别来,那么有空,不如在浮空海上修个桥啊。” 刘欺霜提笔失语,不知道师父是不是认真的,回信到底该怎么写。 剑圣转头就对她说,“欺霜啊,有时间出去走走,年纪轻轻的,不要总是闷在房里抄道经。” 柳欺霜应了,春风化雨时节便下了山,不知去向哪里。 在剑圣心中,才不管她是否堪破生死关,又经历过多少人世离分,她依然是雪原上那个小女孩。还年轻着,有大好的时光与未来。就该去入世去体会,去浪费去后悔。 人都走了,剑圣总算可以光明正大的玩小兔子灯了综影视之勾搭渣夫。 兮华峰又有些寂寥。像是很多年前,卫惊风刚捡了君煜回来,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有遍天的云霞,满山的野树野花。 春去秋来,云卷云舒。修行不知年岁。 算起来这是他在兮华峰停留时间最长的一次。 他自信不欠天地,不欠沧涯,可是要说生平无愧事,却觉得终究是亏欠君煜的。 大徒弟跟他回来时,不过六七岁的年纪,他带人驾云不知道挡风,喂招时下手没个轻重,下山一趟也不说多久。 这些君煜不会同他讲。全靠他这次重历少时,才慢慢懂得。 正如他对殷璧越所说,他真不是个好师父。 君煜陪他练剑时把握好分寸,每次随他下山都拉着他的手,好似怕他累,又怕他走丢。不知从哪里学了手艺,时常做些小玩意给他。卫惊风还真是少年心性,玩两天就腻了,却都攒着没扔。 君煜远比他做的好。 “记得你小时候初上山,我与你学习说话,你一天能说上许多,如今怎么又退步了?” “平日里无可说之事,也无可说之人,自然会退步。” 剑圣心想这不行啊,看来说话与修行一样,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可得重新练起来。 于是万事从头来过。 对大修行者而言,十余年的光阴,不过是白驹过隙,花下醉一场酒的功夫。 卫惊风转眼又长成了神采扬飞的翩翩少年。时光不曾在他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境界逐渐恢复,他又要抱着剑下山游历,再也不用徒弟陪他了。 阳春三月,春山如笑。 君煜送他到兮华峰的山道前,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直到成为青天长空下一点模糊的轮廓。 独自转身回去,坐在案前擦剑时,突然觉得这十余年,不过大梦一场。 梦醒之后人世如故,一切没有不同。 作为弟子,师父的每一句话,他都仔细倾听认真践行。 只是有一点,他从不认同。 “兮华峰是家园,不该是困住你的牢笼。莫给自己横加桎梏。” 那人永远不知道。 沧涯山不是牢笼,兮华峰也不是桎梏。 真正能困住他的,只有剑圣卫惊风。 君煜慢慢擦着剑,春山笑平滑如水,映出他眉间的寒意。 忽然身后飒然微风,明亮的光线被挡住,室内倏忽暗下来。 他回过头,神色微讶, “不是要去见天地么?” 剑圣摸摸鼻子,有些尴尬, “不见了,没什么意思,不如见你。” 第118章 燕行番外(一) 燕行遇见卫惊风那天,略阳城已下了半月的雨。秋风秋雨愁煞人。 整条花街浸在氤氲的水雾中,还未入夜,没有彩灯红绸,只有巷里不时走过几个撑伞的姑娘,一手提着裙摆,仔细绕过青石板上的水泊,身姿轻盈,裙角在风雨中翻飞。 春袖楼里尚未点灯,全凭大敞的木窗与堂中火盆照亮。喝酒的人什么三教九流都有,往往是七八个呼朋引伴,凑成一桌,各地土话混在一处,大笑与叫骂声响彻大堂。 窗边的少年公子白衣佩剑,独坐一桌只会让人觉得风姿卓然。 至于角落里旧衣乱发,背上负刀的小子,虽是游侠打扮,却因为面容稚气,更像个市井小混混,这般情境下独坐便显得孤独落魄了。 他恍若未觉,要了一坛最便宜的西风烈,配一碟醋泡花生,自顾自喝的津津有味。 忽然一道清亮的女声响起,打破喧嚣热闹,“客官,你们酒钱还没结。”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柜台后那个水灵标致的小姑娘站了起来,杏眼瞪的圆圆的。 而那六七个已经走到门口的大汉也停下脚步,爆发出一阵哄笑,骂骂咧咧的转过身。 堂中喝酒谈天的,还有常在盘龙岭一带跑生意的商人,此时便有抽气声接连响起。紧张神色感染了其余不明所以的酒客。 满脸横肉的大汉们,显然很满意自身的威慑力与眼下的死寂,他们向柜台走去,有人半路抬脚踹翻了一张桌子。劲气激射,木桌碎的七零八落。 就像是某种约定俗成的信号,酒客们抛杯弃盏,慌不择路的向门外冲。 大堂转眼就空了。 为首的大汉已经走到了柜台前,笑出了一脸横肉,“你不懂事,爷不计较,只是兄弟们恐怕不答应,你说这怎么办?” 又是一阵哄笑,伴着各种污言秽语。 身形单薄的小姑娘没有说话,像是吓傻了。 眼看柜台要被一砍刀劈开,惨剧将生,但今日注定不同。 “喝酒付钱,哪来的怎么办?” 原来是那个独坐的小混混,站在了柜台之前。 他的存在感实在太低,以至于没人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盘龙岭的山匪见过世面,又练过浅薄的锻体功法,打量一眼就知道对方是不是硬茬。若是修行者,气息与威压都与常人不同。 此时有恃无恐的啐了一口,“哪来的王八羔子,滚。” 燕行没滚,侧身闪开迎面打开的拳头,便要伸手抽刀。 还没碰到刀柄,忽觉身后微风飒然,一个鹞子翻身跃上酒桌,刀在鞘中作棍使,反手一击正中对方心口。 那人又与匪首拳头撞在一处,结结实实挨了一拳。燕行上窜下跳,游鱼一般在他们中间缠斗,酒坛杯盏全如明枪暗箭一般为他所用。 他借力打力,身法灵活,看似潇洒至极,可惜寡不敌众,不多时便见了红,被人摁翻在地。一脚踹在心口。 “这狗崽子!你叫一声爷爷,今天饶你一命……” 话没说完,燕行一口血沫啐了上去。 众山匪被激起了火性,发了狠,也不用刀,脚下踹的越来越重,大有将人活活打死的架势。 露华姑娘从柜台的暗格摸出一把剑,卷起袖子就要上。 “铮——” 伴着破风之声,匪首直直向后倒去。一支木筷,死死钉进他大椎穴。 定睛再看,那个被人遗忘的白衣公子已放下酒碗,手上拿着剩下的一支筷子。 燕行勉强睁大眼睛,血色中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只听见一句,“凄凉宝剑篇。” 他心想,什么玩意儿啊。 众山匪一拥而上,大砍刀虎虎生风。 那公子眼皮未抬,又从筷筒取了一只筷子,“羁泊欲穷年。” 燕行使尽浑身力气依然站不起来,撑着刀半跪在地上吐血,腹诽道,打架就不能专心点?现在是念诗的时候么?! “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窗外的风雨吹了进来,少年公子施施然站起,袖袍风满。 念完这两句,山匪正好冲到眼前,他便卷袖子打人。 一点没有念诗时的斯文,拳拳到肉那种凶狠打法。 痛呼与求饶响彻春袖楼。 卫惊风不用真元与剑气,单凭体魄力量,撂翻了这群乌合之众,让他们躺在地上进气多出气少。 麻烦却痛快。 然后他看了一眼跪着的小混混,伸手将人拉了起来。 燕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那人竟然拉的动他,一道沛然莫御的气息顺着脉门涌入,浑身都不疼了。 露华姑娘给他们上了一坛酒,便拿着铁锁收拾残局去。 燕行依然没回过神来,方才他甚至觉得自己快死了。 卫惊风见他这副样子,作为一个长者,忍不住向他讲点人生道理,“那个小姑娘早入了修行门槛,对付几个三教九流绰绰有余。只是楼里有客人她不好出手,就等着吓跑了看客,她才好关起门来教训他们。你上赶着多管闲事,也不动脑子想想,没点本事或靠山,如何敢在这条街开店?” 说完以后,他第一次生出自己真是个好人的错觉。 不料燕行并不懊悔,只反问道,“我动不动手,是我的事。她有没有本事或靠山,关我什么事?” 剑圣乐了,心想这小子有点意思。傻缺一样不顾后果的遵从本心,真是少见。 他本就随意妄为,一个闪念话就脱口而出,“我收你做徒弟吧。” “为什么?” 剑圣给自己倒了碗酒,“有句话叫‘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你跟着我,学点本事,以后路见不平,才好上去找死啊。” 燕行看看对方腰间精巧的短剑,咧嘴笑起来,“剑是百兵君子,可惜这世上伪君子总比真君子多。我不想练剑,也不想做君子,我想学刀,做豪侠。” “谁说用剑就得是君子?刀也好剑也好,器物而已。老夫的徒弟,想学什么就学什么。” 燕行心想,我看出来你本事大,不是凡人,可我还没答应,怎么就成你徒弟了? 还有,你最多跟我差不多大,怎么就成‘老夫’了? 他也给自己倒了一碗,“说了这么久,还不知道阁下怎么称呼啊?” 若不是对方与他有性情相投之处,聊天愉快,他才懒得问。 “卫惊风。” 燕行差点跪下来,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少年公子‘啪’的一声将短剑拍在桌上,“也有人叫我剑圣。” ***** 燕行一直觉得自己命很好。 少年时崇拜剑圣便当真拜了师父,虽然师父与传说中截然不同。入道后又做了许多旁人眼中是找死的事情,都没死成。甚至在林远归的朔月剑下,也能拼回一条命来。 但直到许多年后,他依然有困惑:师父分明不是个读书人,为什么遇见他那天,又是引经据典又是吟诗作对? 他哪里知道,那天正值掌院先生算出双星现世的具体方位,剑圣从学府回来,同掌院先生吵了一架,又听了一肚子诗文,满腔郁气无处排解。 借酒消愁时,正好看见了他。 也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热血,愚蠢,一腔孤勇。 燕行说我动不动手是我的事,她有没有本事或靠山关我什么事? 卫惊风想我做什么选择是我的事,天道如何安排关我什么事? 就该是这样。 世上的因缘果报说不清楚,燕行以为是剑圣救他性命,殊不知自己也曾帮过剑圣。 多年过去又是秋雨连绵,他们仍在春袖楼喝酒看姑娘。市井小混混成了落拓不羁的豪侠,白衣公子依旧是少年模样。 殷璧越沉沉醉倒之后,卫惊风同燕行说了许多话。 说起陨星渊,说起剑冢,说起命数星轨。 起先拍着桌子骂他,“真不省心,就你这样的,九条命也不够死。” 最后却说,“不过你可千万别改啊……” 殷璧越酒醒时,卫惊风起身离开,毫不留恋。 燕行那场酒大醉了半月。 所幸卫惊风九死一生回来了,一席话全成了日常教导,不是什么遗言。 燕行才能毫无阴影的旧事重提, “哎,我师父说像我这样的,九条命也不够死。” 宋棠怔了一下,“剑圣说的对。” 燕行转头看他,眼里满是笑意,“说的对?其实后面还有一句,‘老夫走了之后,找个人来治你。’这句对不对?” “这……也对。”说到这里,宋棠匆匆告别,“今日的公文还未看完,失陪了燕道友。” 他从树上跳下来,向青麓正殿走去。身后传来那人低低的笑声。 夜色朦胧,树影婆娑。 即使哪个弟子撞见严肃的掌门与一个醉鬼坐在树上谈天,也会觉得是自己眼花看错。 夜上青麓山这种事情,真是一回生二回熟。 没人捋的清前因后果,燕行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 剑圣门下的三弟子,是个公认的浪子。 少年成名时,抽刀断水桀骜潇洒,横刀立马纵情饮酒,一双春水桃花眼,勾了多少天真烂漫的少女芳心。 但见过他的都知道,他既不多情,也不滥情。甚至某些时候,还有些不解风情的迟钝。 真是令人遗憾。 于是当人们听说燕行轻薄了宋少门主,被人打断了腿。第一反应不是真的吗我不信,而是……终于等来这一天! 看热闹不嫌事大,奔走相告,比自己闭关突破都高兴。 后来燕行醉酒,大胆放话说‘人更甜’。更让这件事情火上浇油,路人皆知。 青麓剑派崇尚苦修,严于律己更重清誉。 宋棠就这样与他一追一逃,跑遍了大半个南陆。 那时燕行觉得自己特别冤,全都是喝酒误事,谣言误人。他根本不是登徒子啊。 等到误会解开,两边坐下好好说话,魔军进犯时并肩作战,大战之后促膝长谈,他终于清醒的认识到,他确实是个流氓。 只要看见宋棠,就想犯浑。 无可辩驳的事实摆在眼前,再烈的酒也不背这个锅。 为此他有段时间不去见宋棠。烦躁时就找大师兄打一场,找四师弟打一场。下山周游,找新鲜有趣的事做。 一段时间后醒悟过来,发现根本不行,早晚得成道途心障,于是实在想见了就去见,顺应心意为上。 又没动手动脚,想想而已,不算特别浑。燕行这般想道。 段崇轩看出一点端倪,没少笑他怂。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年岁匆匆。 直到燕行游荡中陆,在濂涧山下遇见了陈逸。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相见,却与以往的萍水相逢,点头示意不同。 陈逸说修行已至瓶颈,既然同修刀道,愿与君相约一战。 燕行欣然应允。 第119章 燕行番外(二) 消息传的很快。 当世最巅峰的两位用刀者,断水与霜岚一朝相逢,实在是修行界的盛会。 燕行境界更高,成名更早,而陈逸进步神速,潜力不可估量。两人最近一次出手,都可以追溯到几十年前,如今谁也不敢断言他们的战力高下。 不管练不练刀,灵修还是武修,都在期待这注定载入史册的一战。 如此一来,再加上二者身份特殊,定地点就是麻烦。无论定在濂涧所在的中陆,还是沧涯所在的西陆,都显得有失公允。东陆势力割据,北陆皇帝又与沧涯山有旧谊。 最后只得定在南陆。 秩序井然,能接纳闻讯赶来的大批修行者,阵法完善准备充足,想来想去还是叶城最好。重明山下最好。 曲宗主选好地方,去信给沧涯山,转身时忍不住叹息,“能有突破转机,我应该为你高兴才对。” 陈逸从背后抱住她,“担心什么,切磋而已,又不是要去分高下决生死。” “叶城,重明山,想不到有一天还能再见。” 殷璧越感叹道。 洛明川笑了笑,“不知道秋湖边的院子还在不在。” 燕行被这两人酸的说不出话,“要去打架的是我,不是让你们旧地重游,再历定情路。” 段崇轩在御花园里逗鸟,“叶城啊,想去么?……对,就是你去过的那个。想去就求求我啊。” 鸾二缩小了身形,窝在他手心里打滚。 一众宫人站的远远的,低眉垂眼,大气不敢出。 “师兄,你会去看么?门中许多人都想去。” 私下里,程天羽从来不称宋棠掌门真人。 宋棠端坐案前,笔下不停,“近来事多,大抵是不去的。” 程天羽难掩失望,“……那我与钟师兄带人去看,回来讲给你听!” 宋棠应了一声。待人走了,他凝神再看,笔迹凌乱,词不达意。只得怅然。 约战前一日,钟山亲自上正殿问他,可要前去观战。 宋棠仍说不去。 但当天晚上,他终究是下了山。还去了青麓山方圆百里最有名的酒楼。 燕行从没有大修行者的架子。 他喝酒痛痛快快,聊天荤素不忌。萍水相逢的酒肉朋友遍布天下。若他不想喝闷酒,哪里都有人陪他。 就像此时,整个二楼上,都是围着他谈笑的人。世家公子,江湖散人,各有来路,热闹非凡。 正说到‘浮生欢’的十二种喝法,忽有人仓皇起身,行了一礼,“宋掌门。” 众生齐齐看去,一时失声。 宋棠执掌青麓多年,从前做大弟子时的温和早已淡去,只剩凛然正气,威势天成。 他一身泼墨山水袍,玉冠束发,整个人显出一丝不苟的严谨端正,与浮华的酒楼格格不入。 在座的看了看燕行的脸色,多少知道他曾被宋门主追杀过,虽然后来不了了之,总归两人是有旧怨的。 于是见礼后默默散开。 转眼间喧嚣尽去,整个二楼只剩下两个人,燕行与宋棠相对无言。 宋棠没想到他一来,人就走完了,不禁有些尴尬。 对方与朋友喝酒,自己来的这般突兀,确实扫兴。 若是燕行此时开口问一句‘你来做什么?’,他会立刻转身就走。 可是燕行什么也没问。只笑道,“来坐啊。” 宋棠舒了口气。 “明日与人约战,现在不去打坐入定,好好调息,反倒来这里……” 他坐下第一句话,说到一半就后悔了。 又不是对方的师门长辈,凭什么说这种管束人的话? 他还记得燕行最烦被不相干的人管教,抽刀断水的起因,也是有人端着长辈架子教训他。 “逾越了,燕道友勿怪。” 燕行本来很高兴,听见这句却忍不住皱眉,“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你一直喊我燕道友呢?” 觉得燕师兄叫不出口,大可直呼姓名。非要称道友,听着多难受。 但对方好不容易主动找他,纠结这种细枝末节没意思,他释然一笑,“算了,不说这个,你最近在忙什么?” 这句话听起来像随便问问,可燕行确实想知道。 宋棠一贯严谨,答什么都认真, “近来南陆十余世家要与青麓协谈,商定未来五十年的供奉资源,请青麓在他们府宅产业留下传讯阵法以做庇护。我在审核协议文书,有问题的回信商榷,没问题的便盖印,交给门中长老去布置阵法。还有一事,传闻南陆最西边有异宝出世,许多散修聚在青麓山下请愿,想让青麓牵头探宝,一是为保自身安全,二是解决分配不均……” 他说了很多,说到最后自己都觉得这些琐碎无趣,难为燕行还一副听得认真的模样。 宋棠终于忍不住问道,“我说这些你都明白?” “不明白啊。” “那你笑什么?” 到底有什么可笑的? 燕行定定看着他,一双春水桃花眼里尽是风流,“你跟我说话,我高兴啊。” 宋棠心神一晃,避开他的目光,起身便走,“你喝多了。” 燕行慢悠悠站起来,长臂一伸,一把将人拉回来。 宋棠猝不及防撞在他怀中,下意识就要拔剑。对方的境界威压却陡然爆发,将他推后两步,死死禁锢在墙角。 威压如狂风过境,木窗无风自动,哐嘡一声关上。桌上酒盏跌落,碎了一地白瓷。 浅尝辄止的一个吻,还带着凌冽的酒香,令从不饮酒的宋门主面红耳赤。对方仍不肯放手,灼热的呼吸全喷洒在他耳鬓,酥酥麻麻的。 “我就是喝多了,你打我吧。这次你想打断哪条腿?” 宋棠气的发抖。一身真元尽出,手中剑已出鞘半分,又骤然停下,因为那人说,“天亮之后我有决斗,一言九鼎不能逾期,今晚你把我打残了,明天我只能去找死了。” 说完当真散去威压,毫无戒备的空门大开,只顾俯身去吻他。 宋门主不过迟疑一瞬,就被人压在墙上欺负狠了。 末了还对方舔舔嘴唇,餍足的喟叹道,“……确实甜。” “放肆!” “你别这么看我,我怕自己忍不住。” 宋门主平日不怒自威,常人不敢近身,可惜现在眼角湿润,面色潮红,原本一丝不苟的道袍与发髻都乱了,落在登徒子眼中真是别有风情。 宋棠忍无可忍,一剑鞘打过去,却还记得把握分寸。燕行挨完闷哼一声,顺势退开,笑着听他教训。 “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武者决战在即,最忌心浮气躁,更忌动欲!多年前我曾见过陈逸出刀,天赋潜力万中无一,由不得你轻敌狂妄。纵然境界差距不可逾越,也从没有哪场比斗绝无变故……” “说完了?” “嗯……” “消气了?” 宋棠又瞪他一眼。 月色透过窗棂落在他们身上,有打更声从街上传来。 燕行看了眼天色,“我再不赶去叶城,就真要迟了。” “你早就该去。” 燕行想说你等我回来,最终只是替对方整好衣冠。 他推开二楼的窗户,一跃而下,看似潇洒至极,不过是不敢回头。 片刻后竟听见酒楼上遥遥传来一句,“打不赢就别回来了。” 燕行朗声笑起来。 这样一说,哪有打不赢的道理? ***** 宋棠坐了下来。 空荡荡的酒楼杯盘狼藉,对方留下的半碗酒映着月色,也照出他的面容。 他端起来一饮而尽,辛辣入喉,立刻被呛的连连咳嗽。 宋棠自嘲的笑了笑。 他时常想,燕行到底看中他哪一点? 若是一时兴起,怎么漫长年岁匆匆流逝,对方的新鲜感怎么还没消下去? 要说天资品貌,他算不得天下无双。要说身份地位,青麓剑派掌门人确实位高权重。 可是燕行不会在乎这些。 他根本不知道对方到底在乎什么。 “听说沧涯山天心崖的日出极为壮观?” “确实壮观……不过看的多了,都是一成不变的老样子。说起日出,东陆最东的边境,无名孤峰上朝阳升起时,好像伸手就能碰到太阳。” “这样说来,日出是东陆最好?” 燕行靠在树上歪头看他,“最壮观,却不是最好……有次我孤舟渡海遇上兽潮,一路从浮空海拼杀上岸,正好赶在日月交替,才算最好。” 每逢谈起诸如此类的话题,宋棠总会觉得,与波澜壮阔的奇景,生死契阔的奇遇相比,他实在是寡淡又无趣的人。 燕行不一样。 就像苍鹰,能飞过崇山峻岭万仞绝壁,沧涯留不住他,青麓也留不住他。 天光微亮时,宋门主走出了酒楼。晨风拂面,令人神清气爽。 他长舒了一口气,将感怀怅然统统抛下,举步向前。 若他知道对方会因为他一句话,比斗结束便一刻不停的赶来,这时绝不会走。 如此也不至于朗朗乾坤下被堵在青麓殿门口,白给人看了热闹。 “不是说好了等我回来么?” 宋棠蹙眉,“我何时说过这种话?”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晚上说的话,白天就不认了?”燕行有些委屈,“哪有这样的道理?” 今天的南陆有又新传言,传言里宋门主成了负心人。 个人志番外 第120章 番外一 曲堆烟篇   曲堆烟出生时,其父曲江已是天下六亚圣之一,其母杨柳是濂涧的宗主,大乘巅峰的强者。濂涧宗声威如日中天,半个中陆百余宗族世家竞相依附。濂涧多灵修,曲堆烟自满周岁起便常被她娘抱着走动,看人掐诀施法,有时看到类似飞瀑凝结、悬泉成冰的神奇场面,能拍手笑好久。   待她成长为娉婷少女,又展露出惊人的天赋与极美的容貌,市井间便常有捕风捉影的传言,谈论她的生活是何等惬意美好,都说是“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慢梳头”。还说她那位修行枯木回春诀的师兄,在她十三岁生辰时,令深冬时分的山间百花一夜盛放,只为逗她开心。   比起从小养在深宫,姓名都鲜有人知的北陆太子,她更像一位万众瞩目的无冕公主。   命运像是把世间最好的一切堆砌在她眼前,任她挑选。以至于后来的曲堆烟生出怀疑,是否前十八年的幸福圆满,只是一场虚妄的美梦。   梦醒之后,天昏地暗。爹娘死于叛徒之手,叛徒是她的师兄和同门。尽管杀死一位亚圣与一位大乘巅峰的修者是很难的事,却并非无法做到,若是由至亲至信之人,苦心孤诣地谋算多年,圣人也难防人心。魔道琼宫的剧毒,抱朴宗的法器,再加上舍下血本做出走火入魔、急需有人疏导灵气的模样。   这些褚浣都做到了。   曲堆烟后来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人视权力与声名高于一切,只要背叛的筹码重逾恩义,没有什么是做不出的。然而那时她近乎绝望,终于知道自己从前多么幼稚,门派事物一概不问,自顾自地修行着,以至于陈逸不在时,濂涧几乎要落入贼人手中。   自可是陈逸回来了。从沧涯山下到濂涧,万里的追杀伏击,都没能杀得了他,到底还是让他浑身是血地提着刀走进殿来,说了一句:“我信。”   一句话,重逾千斤。   那年深秋,鲜血将濂涧的泉水染红,令飘飞的红叶都看不出颜色。他们的法决与刀剑,都落在了昔日的同门身上。后来褚浣逃出濂润山,路往抱朴宗去,紧接着东陆魔军渡海,大战的序幕拉开。   硕果仅存的几位长老,都来劝曲堆烟弃山。宗门上下人心惶惶,在召集所有弟子宣布去留的前一夜,曲堆烟站在祠堂看着牌位,许久之后说道:“我是不会走的,哪怕无人埋骨,也要战死在这里。   直到将她送到院门前,陈逸都没有说话,清亮的月色落在他眼里,平和得一如往昔。遭逢大变,她撑着一口气平乱,一夜之间无师自通了许多雷霆手段,显出血脉里与生俱来的刚强来,可在这一刻她还是慌了。   她甚至自暴自弃一般险恶地揣测他:“师弟,你想要濂涧宗么?   只要你不投魔道,我将濂涧给你。   陈逸只是摇了摇头:“你好好休息,万事有我。说到做到。那场大战中,禇浣带着魔军突破了濂涧在北面布置的第一道防线。而陈逸提着刀,于万军之中杀出一条血路,亲手诛杀了叛徒。   后来他们一起经历了许多事,直到战乱结束,大势安稳下来后,才操心起自己的事。曲堆烟有时觉得陈逸也是喜欢自己的,又有时以为他待自己这般好,只是出于道义而已。   何嫣芸和阮小莲都在信里劝她不要冲动,可她不愿意这般不清不楚下去,索性要问个明白。就算是自作多情,痛痛快快一刀也比辗转反侧好。大晚上她吃了一只糯米鸡壮胆,热血上头,就跑去敲陈逸的院门。   打好的腹稿统统没用,开口就是一句:“你可有心悦之人?你看我怎么样?”   陈逸怔在原地,直直看进她眼底。   曲堆烟急了:“你说话啊!”   只见眼前人缓缓道:“我入门时便想,虽是你师弟,却比你年长,定要护你一生平安无忧……可是后来,我不舍你受伤受苦,时时记挂,早已超出一个师弟的身份。你若觉得这是冒犯,我日后不再打扰你,若说你亦心悦于我,我是不敢想的。”   曲堆烟有些蒙,没反应过来:“说这些有什么用!有种合籍啊!我就问你一句,你敢不敢娶我?!”   “我娶。”陈逸一字一句道,“我愿娶曲堆烟为妻,同求大道生仅你一人,爱你重你,永不背离。如违一言,则功体尽废,魂飞魄散。”   曲堆烟仓皇低头,便看见殷红的血落在地上,转瞬消失不见。这是一个心血誓。   眼泪终于簌簌而下:“你傻啊,哪有人合籍要发这么重的誓……”   陈逸笑着给她擦眼泪。他从前在学府读书时,春风词笔也读过不少,可对着曲堆烟时,一句也说不出口。无论多动人的风月词句,都显得轻浮,说不清楚,就只能发誓了。   合籍的日子终于定了下来。平静的表象下各方暗潮涌动,漫天传言说濂涧内乱分裂又经道魔之战,免不了元气大伤,如何能位列中陆门派之首?   婚期将近,曲堆烟如临大敌。   陈逸只说:“万事有我。”   还是只有这一句,依然说到做到。   帘外春雨绵绵,酒楼上熏风醉人。这家的梅子酒最好,尤其适合姑娘们的口味。   曲堆烟喝到兴起拍桌子:“我八岁那年第一眼喜欢上的人,后来成了我的夫君!这传奇大了去了,现在连话本都不敢这么写了。”   何嫣芸正在吃烧鹅,含混道:“当年陈逸明摆着就是喜欢你啊,那点心思路人皆知,就你紧张得不行……”   曲堆烟一百个不服。   “什么叫就我紧张,他道法精纯,修为高超,英俊潇酒,气度不凡!更何祝!他性格温柔有耐心!根本不会拒绝别人!”曲堆烟拍着桌子,“这还得了?!多少年轻小姑娘扑着上啊!”   “等等,道法精纯,修为高超我都认,可后面那两个词,你确定在说他?”   曲堆烟回得毫不犹豫:“你觉得他不英俊?你什么眼光啊?”   何嫣芸默然无语,阮小莲知道她有点醉了,加上春倦多思:“是是是,他英俊,你貌美,天生一对好不好。”天知道为什么堂堂濂涧宗宗主,一个大修行者,要拿外貌说事,这叫什么事儿啊。   曲堆烟听见这话,却没有什么喜色。   “再美的容颜,日日相对,十年百年,总有生厌的一天。”   这下连阮小莲都无语了,你当年不是号称八岁时就沉鱼落雁么?天下第一自恋的劲头哪去了?   何嫣芸对她努努嘴:“别喝了,跟你家道侣回家去。”   曲堆烟一转头,就看见陈逸站在楼梯口,见她看过来,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看你还没回来。那个,天色也不早了。”   何婿芸觉得真是服了这两个人了,打麻将坐上下家出夫妻张,个喂一个吃就算了,这么多年下来,陈逸都成了亚圣,竟然还鞍前马后的恨不得天天跟着。她看着两人相携而去,低头正对上阮小莲给夹的肉,顿时觉得一丝不满也没有了,生活滋润远胜曲堆烟。   曲堆烟经常想,第一次见到陈逸是什么时候呢?   随父亲去拜访掌院先生,看大人下棋喝茶没意思,便要自己去撒欢。那时陈逸还是稚嫩少年的模样,蹲在树林里给小猫包扎,还没有多年后杀伐果决的凌厉,只有一身的书卷气。   “你是谁家的孩子?喏,吃不吃?”   不远处藏书楼的灯火映在他眼中,温暖又明亮,令人心生向往。   “大哥哥,你的糖真好吃,你也真好看。等我长大,你娶我好不好?”   陈逸笑了:“我给你一包糖豆你就说要嫁给我,弄得我像拐骗小孩的人贩子。”   曲堆烟有些难过:“你不喜欢我么?”   “将来你长大就会发现,我一点也不好看。会有很多人喜欢你,你也会喜欢上很好的人,等你再想起来今天,必是觉得荒唐,甚至后悔莫及。”陈逸摸摸她发顶,“没关系,我不会与你计较。”   这句话曲堆烟一直记得,后来她确实笑自己幼时荒唐,也曾对折花会上那个白发少年生出过一时的怦然心动。   可是心中来来去去,最清晰深刻的,到底还是陈逸的模样。她在寄给两位密友的信中曾写道:“他应该早就忘了,就算记得,也不会认出是我。”   一见钟情的年少冲动是他,日久生情的细水长流也是他,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了。   又是一年春风拂柳,晨起倦梳头。   貌胜春花的女子拂袖化出水镜,揽镜自照,问道:“我好看么?”   陈逸紧张起来,认真作答:“好看。”   “有多好看?可是完美无瑕,怎么看都不腻?”   “自然是。”   “你敷衍我,世上哪有完美无瑕。”   陈逸只觉得哭笑不得,垂眸为她绾发,配上碧玉流珠簪。   曲堆烟照着镜子,叹服于自家道侣的心灵手巧,转眼忘了自己的蛮不讲理,却忽听那人道:“世上哪有什么完美无瑕的容颜,不过是所爱之人的面容罢了。”   陈逸步入亚圣境界后的第三年,曲堆烟生了两个儿子。越是修为高深的大修行者,越是孕子不易,除了耗心血,还要看天赐机缘。待碗定母子平安,何嫣芸与阮小莲便一刻不停,连夜回了沧涯山,连桌上的夜宵都没顾上吃。   “虽说于儿子小小软软的一团,抱在怀里心都软了,可我要再多留一天,眼睛就要瞎了。”何嫣芸如是说道。   阮小莲深有同感:“未来一年内,我都不想看到他们两个同时出现,简直丧心病狂。”   曲堆烟安胎时,懒得出门,只处理宗门大事,其余时间就约两人打牌,加上陈逸,正好凑成一桌。陈逸修为高,不卜自明,按理说在座三人谁都不是他的对手,可是他一把都没赢过。用何嫣芸的话说就是“堆烟就算闭着眼睛打,陈逸也能帮她凑出一副十三幺。”除了喂牌,濂润亚圣还尤其擅长端茶倒水,捏肩捶背,安抚孕妇的狂躁情绪。   虽然这对神仙眷侣从不在人前举止亲昵,但是他们言语默契,眼波流动之间自有温情难掩,很容易就对仅有的两个围观群众造成心理伤害。   濂涧多悬泉瀑布,亦尚水德,曲堆烟便给长子起名陈濯,幼子起名陈涟。他们的满月宴上,各大世家宗族争相赶去道贺,半个中陆都能看到濂涧山上的霞光。   曲宗主久居高位,手段雷霆,积威深重,虽说光彩更盛当年,但已无人称她第一美人,或者说是不敢评判她的容貌。毕竟在世人心中权势地位与修为境界,远不是貌美能相提并论的。   没人知道曲宗主自己对这很是在意,尤其是产后多思多想,她甚至写信问两位闺中密友:“依你们之见,我容色较从前是否有之衰减?”   何嫣芸无语凝噎,提笔就回:“我觉得你是全天下最不需要担心这件事的人。”   阮小莲安慰道:“我早就说过,就算等她一百八十岁,遇到跟陈逸有关的事,还像十八岁那般。”   何婿芸崩溃:“十八?!太高估她了吧!最多八岁!还是在学府见第一面就说要嫁给人家的时候!八岁真不能再多了!”   曲堆烟收信后喃喃自语:“为什么不担心,你们不知道,现在上山拜师的小姑娘,一年比一年水灵。”   陈逸进来时见她立在窗前低语,便收敛气息缓步上前,从背后将人揽入怀中,低低笑道:“哪里的姑娘能比我家小姑娘更水灵?”   曲堆烟被吓了一跳,虽是老夫老妻也忍不住脸红,不由横他眼:“你家没有小姑娘,只有俩儿子像皮猴一样,天天泥里打滚撒欢,可水灵了。”   “咦,没有吗?我怀里这个,难道不是小姑娘?”   曲堆烟扑哧一声笑出来,这下真像十八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修行界揣测最多的年轻人,便是陈濯与陈涟且不说天赋根骨如何,单论他二人的身份地位,堪称年轻一辈中最高的,因为他们日后必然要继承濂涧宗的偌大基业。   这种情况直到柳欺霜收了徒弟,兮华峰有了第二代弟子才得以好转。   世人都说濂涧的两位少主幼年早慧,天赋极高,容貌气度皆是天人之姿。而曲堆烟有次约了两位朋友下山吃涮锅,偶然听到传言,却愁得只吃了五盘肉。   何嫣芸趁机把剩下的夹到自己碗里,含混道:“叹什么气,人家说的也没错啊。”   话是没错,可惜得分开看。   幼年早慧,天赋极高的是大儿子陈濯。他五官似父,往陈逸身边站,一大一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后来他去学府读了几年书,性情也愈发像父亲,通透温实,和光同尘。   小儿子陈涟容貌肖母,眼里眉间亦有曲堆烟少时神韵。因为懂事稍晚,从小被父兄宠惯了,张扬恣意,对着何嫣芸和阮小莲,一口个好姐姐地乱叫,长大后更是随性而为,不知世间规矩为何物,等到曲宗主想要严厉教导时,为时晚矣。   于是常见濂涧后山有一艳丽少年提气狂奔,跳屋顶穿殿门,攀高树掠飞瀑,他的轻身术极为高妙,身形如风只余残影,可惜如何跑得过曲宗主?   跑不过没关系,只要能喊就行了——“哎呀!疼死了,救命啊!我要被打死了,爹爹救我!大哥救我啊!”   随后伴着少年的痛呼传来女子冷冽的声音:“还敢跑,今天不打断你的腿,你以为我的揽月剑是装饰品?”   这就到了陈逸如今为数不多需要展露修为的时候了,他凭空出现一把将妻子抱住:“有话好好说,自家人哪有动刀剑的。你别气坏了身体。”   另一个少年恰好赶到,赶忙抱住曲堆烟的腰:“娘!别打弟弟!你看他都快被打死了!”   须臾之间尘埃落定,曲堆烟只得奋力挣开身上两个人形挂件,收剑回鞘,恨铁不成钢道:“你啊,慈父多败儿!还有你,就会护着你弟现在惯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你还能护他一辈子不成?”   温和少年立刻为她拍背顺气:“三月前我将小涟带回来,就一直扣他在山上,现在他想再下山游历,也不算过分……”   “游历?那他有没有说要去哪里?”曲堆烟甩出一沓图纸,“看你好弟弟做的事!”   陈灌赶忙接过来,却没打开,面上微红。   曲堆烟翻了个白眼:“看吧,这次不是春宫图。”   那是几张结构精密的造船图纸以及航行路线图,空白处密密麻麻注着从古籍里摘出的风物记录,足可见作图之人用心之细。   陈逸扫过一眼,微微蹙眉,却未说话。   陈濯面色骤变:“小涟,你要去东陆?”   “别紧张,就是坐船渡海看个兽潮,感受一下另一个大陆的风土人情。你们就当我去秋游踏青,我还约了朋友,没事的……”   曲堆烟一听再次怒火中烧:“你敢!”   俊美少年从父兄身后走出来:“娘,我与朋友定好今日出发,他们已在山下十里外的松鹤亭等我,总不能爽约。”   曲堆烟见他不躲了,气极反笑:“挺硬气啊,讲义气一诺千金是不是?好啊,今天你在我手下走过三招,便由你下山去。”   陈逸道:“堆烟,冷静一下,有话好好说。”   “我很冷静,他今年已经十六岁了,早该为自己的言行负责。这是我跟他的事,你们俩别管。”   曲堆烟转而厉声喝道:“拔你的刀若若你连对对我我出手的的胆胆子都都没有还去什么东陆!”   场间一时静默,只听见飞瀑水声轰鸣,山林间松涛如怒,声声震耳。   陈涟确实用刀。尽管每个见过他的人,都以为他更适合腰佩长剑才好衬出翩翩公子的风流气度。   此时面对盛怒的母亲与担忧的父兄,他微微一叹,向后退开几步,似有些无奈:“儿子自然不敢对娘亲出手。”   陈逸与陈濯齐齐松了口气,等着陈涟像往日一样讨巧卖乖,两三句哄得曲宗主怒气全消。却见他陡然容色一肃,端正地行了个晚辈礼。   他平静道:“还请娘亲先出手。”   陈濯叱了一声“胡闹”,他身形未动却已被止住,只听陈逸低声道:“你娘有分寸。”   他们此时才知,原来陈涟退那几步,是为了拉开方便两人过招的距离。   陈涟最后还是下山了,一步一个台阶地走下山道,没有让陈濯搀扶。   三月春风醉人,扬起他的墨发与衣袂。少年身形挺拔,正是最好的年纪。   事实证明陈逸还是高估了自己妻子,暴怒的曲宗主下手并没有什么分寸,揽月剑裹携风雷之势自行出鞘,山林落叶,百鸟惊飞,狂暴的真元外溢撼动后山禁制,令宗内濂润众弟子无端心中一凛   陈涟横刀于前,一退再退,撞断了后山大片巨树,一路退到了半山腰的飞瀑边。   再換一剑,他便要跌入瀑下寒潭,可惜三招已过,陈涟以刀撑地,摇播不坠。   曲堆烟收剑回鞘,冷声问道:“这不是你爹的刀法,你从哪里学的?”   陈抹去唇边血水:“一个朋友教的。”   曲宗主沉默良久,摆摆手:“罢了,各有各的缘法,你且去吧。”   说完也不看他,径自转身上山。   涟对着她背影深深一拜,身形不稳险些跌倒,被赶来把抱进怀里,喂了一颗丹药。   看儿子下山了,陈逸打量着自家夫人的脸色,笑道:“打也打了不心疼啊,还生气呢?”   方才一脸淡然的曲宗主扑上来,狠狠摇他的肩膀:“你说他认识的是什么三教九流的混账朋友!比他还不知天高地厚!儿大不中留啊气死我啦!!!啊啊啊啊!!!”   同一时刻,松鹤享里煮酒的燕行似有所感,愣怔一瞬。   他身边人问道:“怎么了?”   燕行摸摸鼻子:“我怎么觉得刚才有人骂我。”   宋棠道:“骂你的人还少?我每天都想骂你。”   燕行恬不知耻地凑上去耍流氓:“你骂我千百遍,我也喜欢听。”   宋门主清咳一声,退开两步:“今天有晚辈来,你正经点。”   燕行就眉:“你说陈涟那小子?你觉得他比我正经?”   宋業想了想,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陈涟与陈濯截然不同,他丝毫没有身为潇涧少主的自觉,反倒因为父母名声太盛,出门在外时便不愿提起自己身份,甚至还编过几个字。   他路过盘龙岭时与燕行萍水相逢,恰巧遇上贼寇杀人劫道,两人索性上山一锅端了,打完跑去喝酒,意气相投,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燕行心情好,夸他:“你刀法不错啊。”   毕竟如今修行界,练刀的人依然不多。资质优异的少年天才,总喜欢模仿沧涯山与青麓剑派的那几位,一身白衣一张冷脸,腰佩长剑,以为很酷。   陈涟那天也破天荒地说了许多从未曾提起的事:“我爹教的嘛我爹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他给两人倒满大碗酒,“可惜我不想学他的刀……”   燕行嚼着醋泡花生:“那你想干嘛?”   “我想学燕老祖的断水刀,人生在世走一遭,当然怎么痛快怎么来。要学,就学最痛快的刀。”陈涟见对方表情奇怪,不由问道,“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我觉得好巧啊。”   陈濯惊道:“你也想拜他为师?”   燕行将长刀“啪”的一声拍在桌上:“不,我就是。”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师父当年收自己时为什么这么做,因为实在太爽了。   但他不是卫惊风,并不喜欢往山上捡人:“我不差徒弟,酒友倒是少一个。”   见对面人依旧怔愣无言,燕行又道:“你刚才说你爹也用刀?下次约个地方,大家一起喝酒切磋。”   话音刚落,那少年反倒从目瞪口呆的状态中缓过来,徐徐说道:“他从不饮酒,只喝茶,说起来你也认识的,家父陈逸。”   再后来,燕行就成了濂润夫妇心中“小儿子那个身份不明的混账朋友”,而陈涟的人生观也几经重塑。   白发冷眸的真仙听他道侣说什么就信什么;一代雄主北陆皇帝喜欢赌钱和听说书;兮华峰大师兄每月初一十五会下山给他师父买酒买甜糕点。哦对了,他师父就是那个狂傲不羁的剑圣。   比起这些,燕行喜欢酒后耍流氓又算得了什么?   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神像幻灭,陈涟只能叹气:“传说里都是骗人的。”   此时他风尘仆仆地赶到松鹤亭,亭中煮酒的燕行一下子跳起来:“你怎么搞成这样?”   陈涟与端坐的宋门主略微见礼,苦笑道:“我娘不让我出来。”   燕行给他倒了杯酒:“年轻人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经常挨打。没办法,大师兄不会教,多打几次我就进步了。但是我糙啊,皮糙肉厚打不坏,你这样细皮嫩肉的,你娘也下得去手?你爹不拦着?你是亲生的?”   这话陈涟根本没法接。   燕行继续道:“不然考虑改姓吧,要觉得姓燕不好听,姓宋也很好啊。你看宋门主,严谨沉稳,最喜欢讲道理,从来不打人。”   宋棠一口茶呛在嗓子里,连连咳嗽,他顺手抄起剑鞘狠狠拍了燕行一记。   哪有拐带别人家孩子跟自己姓的?要被他爹娘知道了,以后濂涧宗和青麓剑派还怎么正常外交?   所幸陈涟意志坚定:“谢谢,不考虑,我喜欢姓陈。”他随即换了话题,“拾花呢?”   拾花是柳欺霜徒弟的名字。   燕行道:“她被老五的鸟拐去北陆吃御膳了,估计晚来一会儿。”   陈涟想起那只神奇的红眸青翼鸾,心道说好的异兽心智宛如孩童呢?   唉,书里也都是骗人的。   夜深露重,春风微凉。陈逸与陈濯站在角楼上,正进行一场父子间的谈话。这里视野开阔,月下濂涧沐浴在淡淡银辉中,林海苍翠绵延,悬泉飞瀑闪烁着微光。   他们父子说话都很直接,且往往是父亲先开口。   “上个月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陈濯沉默了一会儿,微微躬身:“是我处理不当,令爹爹烦忧。”   一陈逸拍拍儿子的肩膀:“不,那时境况,你已尽力。至于市井流言你也不必挂心。”   上月此时,陈涟惹了点小麻烦。虽说作为一个经常惹出各种麻烦并总能解决的人这实在是家常便饭,但这次不同,因为正好被他哥遇到了。   陈涟在中陆边城曾阴差阳错地救下一位女子并送她回家,谁知对方是城主嫡女,心仪他容貌风姿便要招他入赘,被拒绝之后恼羞成怒,下令要他血溅五步。姻缘话本直接转成恩怨仇杀的大戏。   陈涟被一众护院仆从堵在街上时,那小姐面露嘲讽地说了许多话。他十分无语,甚至懒得和对方互相嘲讽。   边陲小城里消息传得快,围观众人面露不忿却无人敢出声,都以为这个外乡人此刻沉默,应该是心中悲愤或是被吓到了。   实际上陈涟在想,原来中陆最南边的风气竟然这么差,一个依附濂涧的世家都如此飞扬跋扈作威作福,是不是该管管了?   然而不等他拔刀,围观人群突然四下散开,向他冲杀过来的打手也顿住脚步,那位小姐怔怔地看着他身后,面色发白。   陈涟转身望去,长街尽头烟尘四起,一群紫衫修行者步履匆匆,威压如山,顷刻来到眼前。   为首者虽是寻常少年容貌,但通身气派,面色沉静冷漠,身后跟着二十余人,浩浩荡荡,瞧上去好生威风。   众人心中惊骇,一边向道旁避退,一边揣测这人定是位不可思议的大人物。因为平时高高在上的城主大人,此时竟像变了个人,点头哈腰地追在少年身侧,似是在请求些什么。   忽然那少年停住了脚步,向这边望来,神色微变。   陈濯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弟弟,兄弟两人面面相觑,还是陈涟先反应过来,一个箭步跳到他哥身后,摆足了狐假虎威的架势:“阿灌,你来救我了?太好了!”   他只有两种情沉下喊陈灌“哥哥”,一种是被亲娘追得满山跑时一种是被亲娘痛揍后。有镰涧弟子认出他,差点惊呼出声,被他一个“噤声”的手势止住了。   陈濯略一打量,以他修为,人群中的窃窃私语自然听得真切,此时大体明白了几分。   濂涧少主环质四周:“你们要教训他?”   城主何等精明,心里恨死了闯祸的傻女儿,面上赔笑:“都是误会不知是您的朋友。”   说罢先躬身拜,一众仆从见状跟着跪,长街上哗啦啦地跪倒一片。   陈濯却抬手扶他:“不用怕,把事情说清楚。如果是他的错,我替他赔礼。”   城主被他一扶,真元受制,拜不下去也直不起身,顷刻汗如雨下忙道:“不敢不敢。”   陈灌话锋一转:“如果不是,那我少不了要替他讨个公道。”   他语气平静,神色看不出喜怒。因为他不需要什么情绪,濂涧的公道也不在于当街打杀,平静本身就代表着一种力量和态度。   陈涟感动得想叫哥,可惜他哥没给他这个机会。   “你一个人在外面,过的就是这种日子?!陈濯看着眼前人,瘦了许多,离家时的锦衣华服已换成了粗布麻衣,间便想到弟弟种种孤苦无依的可怜情景。他冷声道:“跟我回去。”   “哦。”   他哥第一次对他这么凶,陈涟立刻乖得不得了,主动去拉哥哥的袖摆,低头走了。一众濂涧弟子跟在他们身后,绝尘而去。   留下围观群众目瞪口呆。   两人容貌差异极大,又气质迥异,若不细看,绝不会发现眉眼间的相似之处,根本没有人想到他们会是亲兄弟。   街上人多嘴杂,难免有流言蜚语兴起,传遍中陆也不过几日工夫。说那少年容貌如何惊艳四座,竟让贯来沉稳的濂涧少主失了分寸:又有人说陈濯毕竟年少,平日里再老成,遇见美人落难也忍不住热血上头。人不风流枉少年,这才有个年轻人的样子。至于美人是男是女,有什么所谓。   “你们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想什么我也摸不清了……”像每个为儿子头疼的父亲一样,陈逸揉揉眉心,“你觉得小涟为什么从来不用濂涧少主的身份行走世间?”   “他说喜欢自由,也想交点真朋友。”   “那你怎么看?”   陈濯笑了:“站远处看啊,他开心就好。”   “或许这会给你添一些麻烦。”   “我是他哥哥,不麻烦我还麻烦谁?”少年望着苍茫夜色中连绵的山岚,目光沉静,“娘亲今天问我,能护他一辈子不成?我当时赌气地想,如果连身边人都护不住,我还守什么濂涧,守什么中陆?”   说罢他笑了笑:“现在冷静下来,才明白一辈子太长了,我说不准的。但我是他长兄,我在一日,便要护他一日。让他去做他喜欢的事去成为他想成为的人,只要不作恶,无论世人怎么看他,我永远站在他这一边。”   陈逸不置可否,拍拍儿子的肩膀:“你们有自己的道,我管不了。放手去做吧,万事有我。”   “爹这句话好生威风,我什么时候能像爹一样有底气?”   “你才多大?再说,这句话,最早也不是我说的。”   “那是谁?”   “揽月剑的主人,濂涧亚圣。也就是你娘的父亲,我的师父。”   陈逸的思绪回到遥远的过去,想起了那个睿智而温和的中年人:那时候我才入道不久,以为像师父那样强大的人,便该如日月星辰,永不坠落。然而世事难料,命运旦夕惊变,他遭人暗害那年,你娘才十八岁。“   “如果有一天,我与你娘不在了,你与弟弟便要相依相扶,走完漫人生。”   陈濯从未听父亲提起这段往事,一时怔愣,回过神来觉得这话题过于沉重,还想说点什么,却见父亲摆摆手:“回去休息吧,不要太累了。”   陈逸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他拜入师门那年,也是春日光景,行了什么繁琐仪式,见了哪些前辈长老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他跟在师父曲江身后,穿花拂柳,要往后山去。   忽然师父停了下来,对道旁一株柳树招招手,上面就跳下个小姑娘。   师父笑着揉乱小姑娘发顶,回身对他说:“这是我独女,名唤堆烟,算是你师姐,年纪却不如你大,更不如你沉稳勤勉,日后还需你多帮扶。”   陈逸上前见礼:“师姐好。”   藏在树上的曲堆烟被抓包,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学府的初遇,别过头去不肯看他。   那时她绮丽的容貌还未长开,眉眼间全是不谙世事的天真。   他心想,这是我的小师姐,我要护她一世无忧。 第121章 番外二 卫惊风篇   云阳城,落雪的第四夜。   辚辚的车马,走卒的吆喝,旖旎的丝竹,孩童的啼哭,都在浓稠的夜色中淡去。黑暗中只听见残雪压断枯枝的断裂声,狂风穿进弄堂的呼啸声,混在飞甍下银铃铛的清脆撞击里。冗长而刺耳。纷飞的雪幕铺天盖地的落下来,未及地面便被朔风高高卷起,浪花一样拍打在青石板长街上。街上的积雪白日里才有府门仆役仔细扫过,此时又积了厚厚一层,怕是不待天亮又是一场辛苦劳作。   这样惯来风调雨顺、烈火烹油的城,在百年难逢的大雪之下,朱门里发臭酒肉定是有的,路边上冻死骨却难得一见。   毕竟富足的城里,乞人与野猫也富足有余,谁没有一方避寒雪的桥洞,挡北风的草堆?   寂寥的十里长街,忽而响起松软积雪被踩下的‘咯吱’声,由远及近,有着奇妙的韵律,不疾不徐。只见一人风雪夜行,却不像急切焦灼的归人,倒似漫不经心的过客。   朱红府门檐下挂着的明黄灯笼,风中翻飞着打在白墙上。摇曳而昏黄的光,便给积雪洒上了暖色,倒让人生出一种有温度的错觉,而灯光也映照出过客的影子。白袍轻裘,云纹锦靴,撑着天青色描金的油纸伞。窄腰间系着一把长剑,随着他步伐微微轻晃,好似精巧的装饰品一般。   他踏雪而来,本是应没入脚踝的厚重积雪,只在他云靴底留下浅浅的痕迹。   他沿着朱红府门的墙檐,走到最里端的墙角,呜咽的狂风与摇曳的树影都奇异的静下来。   灯笼照不到的死角,是一个缩成一团的黑影。   此时那黑影霍然抬头,却只是扫了来者一眼,又很快垂下头去。   这人却不走了,像是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又或许风雪夜独行实在有些寂寞。他打量着眼前瘦的剩把骨头的孩童。   孩童在破旧棉袍外裹着半张草席,靠在墙角,用的是最保持温度与体力的姿势。这样的天气,狐裘暖衾尚不足御寒,孩童不知呆了多久,眼底已泛起了青黑,呼吸微弱,纵然现在能保持清醒的意识,或者再过半夜便会静悄悄地死去。   来者没有丝毫怜悯之心,却似是想到了什么,问道,“你想拜入澜渊学府?”   声音里带着一丝变声期少年特有的晦涩。   孩童皱了皱眉,开口说话对他来说,是种极大的浪费。但他记得别人问话不回答是很不礼貌的。   他很明白如何节省力气,吐出的字似是微不可闻的气音,低弱而简短:“是。”   来者笑了:“老夫卫惊风,你要不要做老夫的徒弟?”   没有人不知道“卫惊风”那三个字,更没有人敢贸认这个的名头,即使眼前这人看上去像个走马章台的少年公子。   但谁说剑圣不能是个少年公子?这个名字足以让天地风云变色。   可惜此夜此地,听者只有这一个孩童与漫天风雪,就注定看不到什么痛哭流涕的感人场面了。   孩童没理会他的自称与违和,眼皮也没撩,反是问道,“有什么好处?”   卫惊风觉得有些可笑,很多年没有人问他这种问题了。但他没有笑,因为孩童问的很认真。是真的不知道会有什么好处。他想了想,也认真答道,“做我的徒弟,你若求权,则位极国师,权势滔天,富可敌国,成为万人的信仰,无数的人会跪倒在你脚下,蝼蚁般求你看上一眼……”   孩童没有说话,仍是以最省力气的姿势靠在墙角。   卫惊风接着说,“你若修道,则登临沧涯,修行最好的剑诀,你会变得很强,人们敬你怕你,因为你心意一动便能伏尸百万,流血漂橹。任意主宰生死而无人敢置喙。”   “嘎吱”一声,积雪压断绿萼梅枝。风雪愈寒。   纵然是再大的风雪,卫惊风依然听得清楚,孩童说:“不。”   这种没经过多少思考却足够认真的答案,显然让他有些意外和……不解。   少年公子眉头微挑,“为什么?沧澜学府能给你的,我能给你百倍。”   孩童实在不欲再开口,然而出于礼貌,还是解释了原因。   “那里管饭。”   “哈哈哈哈哈——”   卫惊风纵声长笑,笑声响彻长空,震得檐上积雪扑簌簌的落下来,枯败的梅枝微微颤抖。   他笑完了,似是心情好极,说道,“我也管饭。”   孩童终于抬眼,乌溜溜的眸子凝视他,像是在确定眼前这人管饭的可信性。   卫惊风差点跳脚,“老夫堂堂剑圣,还会骗你不成?!你知不知道!多少人上赶着……”   “好。”   卫惊风骤然愣住了,因为孩童拉起了他广袖的衣角。几乎是本能,在那只骨瘦如柴的小手靠近时,便要暴击而出,但他生生忍住了,这种感觉太陌生,因为很多年没人触碰过他。见到他的人都敬畏他,离他很远。想近他身的人都是来杀他的,也都死了。   瘦弱的孩童借着拉衣角的力量,颤巍巍的站了起来。然后松开了手,白裘上留下了一个脏污的手印。   孩童想了想,说道,“对不起。”   卫惊风有些后悔了。不是因为如此草率的收徒,而是不知道如何回答,没人向他说过这三个字。他在以往几百年的时间里,几乎没有与人平和地交谈过。   他试过,但总被当成是挑衅或是不屑,总是会激怒别人拔剑相向,最后他只能打败或杀了那人。就像刚才,他以为自己说的没什么不妥,句句实话,但若是换一个人来听,则会觉得他是居高临下的怜悯与施舍。   所以,他实在不知道如何与人……或者说,与徒弟相处,这种时候该说什么?   “没关系。”   对,自己是师父,怎么能被徒弟看出不懂世故。   孩童也沉默了,他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师父好”还是“见过师父”?别人收徒是什么样的呢?他不知道。事实上,他一路从极远北荒走到中陆云阳城,没怎么说过话。看顾他的哑仆死了,临死前嘱咐他去中都云阳城,见见世面,最好能找个学府学本事。他葬了老妇,包裹里装了仅有的两身衣服上了路。碎银子未到云阳就花完了,他因为年龄太小,又吃的很多,虽然力气大了些,也没几个地方愿意收他做工。   其他的学府学费不菲,当然是上不起的。倒是近半月,往日就车水马龙的云阳城,愈加人潮如海,寸步难行。他才听说是澜渊学府要开门收徒了。这学府真好,不收学费,既能管饭,也能见世面,学本事。他自然不是一直等在这里,他以前都在一艘废弃的小船上,这些天听说学府收徒考试在即,才来门口等着。   直到现在,他还不懂为什么自己问如何考入学府时,那些人脸上奇怪的表情,是不可置信而混杂着诡异的笑,他们问,“你这样的,也想进学府?”他不明白,难道吃的多,就不能进了?那自己尽量少吃一些好了。   最后,信了别人告诉他的——‘学府以进门先后次序为收徒标准’,等在墙角坐了三天。他想,后面人也要来等,总归得排队吧。没等到学府开门,倒等来了卫惊风。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很显然,这是史上最不会说话的一对师徒。   卫惊风将伞打在孩童头顶。想了想,又解下轻裘,披在孩童身上。师父,应该是这样吧?   大大的狐裘披在身上,在孩子身后拖得老长。像北都皇城贵族的曳地长袍。孩子动了动,觉得这样走路太不方便,但确实很暖和。   卫惊风一手撑着伞,一手拉着孩子,脚步走的慢了些:“你叫什么?”   “君十二。”   “我剑圣的徒弟怎么能叫这种名字。”少年公子皱着眉头想了想,“煜者,燿也,光华大盛之意,从此你就叫君煜……实在是个好名字!”他目光从“煜和记糕点”的招牌上收回来。君煜没有异议,对他来说名字只是个称呼,何况很少有人叫他名字。因而他没什么概念。   少年公子撑着伞,拉着孩童的手。一大一小的身影,向远方渐行渐远。夜幕渐沉,漫天风雪湮灭了他们的身影。   夜雨孤舟,摇摇晃晃的在珉川江上漂着,像一片打着旋儿的落叶。舱里灯火如豆,两人对坐,桌上温好的酒早就凉透了。   少年公子擦着剑,神色专注:“纵可道法通天,也难事事如意,世上哪有真的恣意潇洒?这道理你现在不懂,就像不学剑的人,永远不懂学剑的道理。恐怕等你遇到一个不愿放手的时候就明白了……”   殷璧越依然不明白,在他看来,自己这便宜师父当是世上第一恣意潇洒的人,“什么是不愿放手?”   卫惊风想了想,决定举个例子:“老夫年轻时,无论是拿伞、拿酒、拿银子、都要空出一个手,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殷璧越想了想:“空一只手,方便随时拿剑。”   卫惊风满意的笑了:“对了!要是没有一只能随时拿剑的手,我心里就空落落的,浑身难受!”   他目光落在夜雨淅沥的江上,像是落在遥远的过去,语调也慢下来,“我第一次见你大师兄的时候,那夜雪真大啊,斗大的雪花铺天盖地……你大师兄又走不稳,我一只手拿伞,一只手拉着他。我又没有第三只手,这还怎么拿剑呢?”   “可我半点不自在也没有,只觉得拉着他,打好伞就够了。”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这就是不愿放手了。”   “大师兄,你初时学剑,为了不负剑圣期望;后来练剑,为了不堕沧涯威名。这都是别人的剑,那你自己的剑呢?”   殷璧越如是问道。   君煜说,“我不知道。”   卫惊风离开的第十一年,君煜的修行进入瓶颈期。想要跨过圣人境的门槛,漫长的求道岁月里,百年无寸进都没什么奇怪。但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君煜身上,就很是奇怪。   他心里清楚终究会有这一天。   那日黄昏时分,师父也是在这里看他练剑。   “这套剑诀没什么可教你的了。但这是老夫的剑,你也该有自己的剑了。”   否则问道一生,也只是匠人,成不了宗师。君煜明白。   他想过很久,求自己的剑,是要问本心。他的本心是什么,又为何修道?   君煜来沧涯那年,还没有兮华峰。   天下都知道剑圣卫惊风从学府门前带了人回去,不是洒扫童子,而是继承衣钵的首徒。从此在沧涯山上独开一峰,名为‘兮华’。登门者拜访者如过江之鲤,全被挡在峰下的禁制外面。甚至是抱朴宗太上长老亲至,都碰了一鼻子灰。   外面传的沸沸扬扬,都说剑圣是推算到了与自己有师徒因果的天才子弟。在学府收徒之前,把人收入了自家门下。几百年后,沧涯山又要出个圣人。实上,卫惊风那夜在‘楼外楼’喝了点小酒,一边喝一边跟掌院先生拍桌子吵架。酒楼打烊后路过学府门口,正看见墙下拐角蹲了个小东西。还以为是什么小猫小狗。   走近了,对上一双警觉的眸子,不知怎么,话就脱口而出,起初他只是想……搭个讪的。但他做事向来顺应心意,说的不好听点,就是妄为,首徒又怎么样,看的顺眼就收了。当时君煜年岁尚小,只知道世上没有白吃的饭。吃了卫惊风的饭,就得当卫惊风的徒弟。   他问过卫惊风,“当徒弟要做什么?”   那人显然没懂他的意思,傲气的一仰头,“老夫的徒弟,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谁能阻你?!”   君煜便开始练剑,徒弟要继承师父衣钵,发扬光大,这总是没错的。于是他每日挥剑六万三千次,寒暑春秋,一日不曾懈怠。   世人总以为,剑圣的徒弟,自然是灵丹妙药,金石无尽;圣人在侧,倾心指点。但实际上,卫惊风只给过他两把剑,一把是山下老李家铁铺三两银子的铁剑,一把是名动天下的‘春山笑’。   卫惊风不是不教他,而是……不会。剑圣是千年以来第一剑道天才,但他的修行,近乎直觉与本能,说起言传身教,怕还不如西凉镇私塾的教书先生。   更多时候,他们在一起都是在学习说话。   沟通如何让彼此明白对方的意思,不至于产生误会。   君煜年少时便入凝神境,除却卫惊风,前无古人。但谁也想不到,两个不世出的天才,用了二十年时间,从说起话风马牛不相及,共同进步到词能达义了。   实在是修真界一大幸事,可喜可贺。   卫惊风十分开怀,下山云游去了。   后来兮华峰又有了柳欺霜,燕行,殷璧越,段崇轩。这些人来自不同的地方,有迥异的性情与过往。   君煜成了大师兄。他很想指点师妹师弟们修行,毕竟这是一个师兄该做的。但他确实也不会教。所以,他用的方法是——打一场。   “明知道打不过,硬着头皮也要上。”   兮华峰弟子自习与挨打的传统,就这样延续下去。   燕行适应的最快,“有什么郁气,就去跟大师兄打一架。”   后来连段崇轩都想开了,“在山上多挨师兄打,总比下了山挨别人打好。”   为人弟子尽义,为人师兄尽责。君煜作为剑圣首徒,除了有些护短,公认的毫无瑕疵。   可他依然有困惑。   为师为友为宗门,那么为自己呢?究竟为什么持剑?   道法通天,世人崇敬,这都是极好极好的,却都不是他想要的。与余世的生死之战,是君煜经历过最为艰难惨烈的一战。   彼时沧涯危亡系于一身,重伤难支却决不能退。当再强大的战力、临阵突破的领悟都无法弥补境界差距,山穷水尽时,有一道无比强大的气息,从剑中溢散出来,直上云霄,斩尽天地间一切道法。   “春山笑”光华大作,煌煌如日。   那是卫惊风留下的一道剑意,铸剑时便融进了符文中。符文上又设了障眼法。谁也没想到‘春山笑’会有什么玄机,似乎默认像剑圣那样洒脱随性的人,不会有这样细致入微的心思。   连君煜都没想到。恐怕卫惊风自己也说不清楚,当时怎么能思虑周全到那种地步,毕竟他最怕麻烦。   去陨星渊之前,君煜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自以为潇洒的挥挥手,“不知道。”转过身又加了一句,“别等了。”想了想仍不放心,去学府时留下张字条,写了‘别来’两个字,他以为这是他这辈子做过最麻烦的事了,幸好君煜绝不会忤逆他的意思。   现在他看了眼贯穿腰腹的巨剑,自嘲的想,这下真是回不去了。时若有人能从半空俯视,这等场面实在骇人,以卫惊风为中心二百里,密密麻麻插着各式各样的剑,长短不一,有残有缺。他身上也插着许多剑,滚烫的血还不断从暗沉凝固的血衣下涌出来。   人总是会死的,圣人也不例外。   再凝练磅礴的真元也会耗尽,再炽热的鲜血也会流干,再强大的神魂,也会被时光或命运摧弱。剑圣死在剑冢,倒也死的其所。   他感觉不到痛了,只觉脑袋有些昏沉,好像昨夜醉了一场酒,清早出门又吹了凉风。身体也越来越轻。他想,一生中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这次是最近的。   因为自己真的要死了。   多少年风霜刀剑与纵酒放歌,都在眼前一闪而过。   他不想见大道见天地了,他想回家。   心意一动,神念万里。他随风回到沧涯山,云海尽头是孤高的兮华峰。   君煜坐在屋里擦剑,神色专注,像极了年轻时的他。他开口想说点什么,说什么呢?   “当初带你回来时还不到腰间,一转眼,长的比师父都高了……”   太婆妈了。一点也不潇洒。   “你道法精湛,剑心坚韧,入圣所需不过时间而已,切莫激进求快了……”   这不是废话么?   “不要给自己太多负担,多下山找找乐子,喝喝酒,看看貌美姑娘,有益身心健康……”   什么乱七八糟的。   “几个弟子各有缘法,我却最不放心你。”   说不出口。   他走进两步,近到能看清那人眼里眉间一贯的寒意。抬起手,想摸摸眼前人的发顶……算了,都这么高了,还是拍肩膀吧。   倏忽一阵风起,手终究是没落下。   君煜站起来,看着被大风吹开的窗棂,微微皱眉。屋里陈设一如既往,他却觉得有些空落。   就好像,方才的瞬息间,有什么不复存在了一般。   那夜君煜做了一个梦。   他往常夜里吐息打坐,极少睡眠,更少有梦。今夜却不知怎么,有些神思飘忽,梦里是他剑势初成时,卫惊风从山下回来,风尘仆仆,发髻微乱。   “老夫这次下山,去打了两把剑,年轻时的手艺,还没忘……”卫惊风说起铸剑,眉宇之间神采飞扬,“这把给你。”   长剑出鞘,寒光照亮眉锋,一时间,青山云海焕彩生辉。   “喜欢么,它叫‘春山笑’。”   “喜欢。”   那个人站在遥远的旧日时光里,春日的落花扑簌簌落了满身,也不伸手去拂。忽而笑意骤敛,神色一肃:“收下我的剑,从此剑不离身。”   梦醒时分,天将破晓,有冰冷的白雪飘进半开的木窗。君煜推开房门走出去,似乎有些明白修行的意义了。   铅灰色的长空广袤无际,雪幕铺天盖地的落下来。沧涯的山川树木,沆砀一白。   朔雪纷飞又是一年,他在天心崖练剑,剑气绞碎飞雪,睫羽凝着冰霜。   每日挥剑六万三千次,漫长的时间里,许多的人和事都变了。   可他还在等。   君埋黄泉风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第122章 番外三 掌院先生篇   秋风萧瑟时节,云阳城里落叶纷飞。   学府里几位先生要带着学生们要去登高秋游,正浩浩荡荡穿过勤学殿,往府门外走去。红衣垂髫的小童抱着几卷书册,走过回廊与垂花门,来到栽满槐树的院中。童子将书捧给藤椅上靠着的先生,见翻开后是几卷剑谱,不知想起了什么,生出些好奇。忽然开口问道,“听说剑圣与先生是至交好友?”   脱口而出后不禁懊恼,即使先生温和大度,自己也不该探听这种事情。   但李土根没有觉得被冒犯。   “哪谈的上什么至交,”他在槐树下喝茶,眼底一片淡漠,“不过是认识的时间久了。”   童子不敢再问,行礼退了下去,于是空荡荡的庭院只剩他一个人,寒凉的西风扬起落叶。李土根从不认为自己需要什么至交好友。便觉得卫惊风大概也是一样。他从茶汤的波动里看见眼尾皱纹与星白鬓角,心想还真是老了。   但卫惊风呢?卫惊风是不会老的。永远是少年,永远热血沸腾,意气风发。无拘无束的性情,举世无双的剑道,眼中总有不平事。天下间再找不出第二个。   可见老去这种事情,与面容年龄统统无关。老了就会怀念过去,这样说起来,还真有些想念卫惊风。   那时他们都还算年轻,学府还没有藏书楼,只是个不大的私塾强行染指。剑圣没有飞檐可踩,只好立在院墙的灰瓦上,居高临下的说道,“李土根,有一伙人要杀我。”   他风尘仆仆,发髻零散,袖口沾着凝固的黑色血污。形容狼狈,眉眼间却一如既往的神采飞扬。有性命之危不去师门求救,反而改道中陆,来了澜渊私塾,也是怪事。   李土根就立在窗前写字,闻言蹙了蹙眉,“没有你这样的。三年不见,一见面就约我去杀人?”虽是这么说,手上却没停,收书归架,倒水洗笔,拿着阵盘就往门外走。   卫惊风挑眉,“那我应该挑个良辰递拜帖,坐下喝杯茶,然后再约你去杀人?”   两人说着已出了院子。   “那些人在哪儿?”   “今夜到云阳城郊百里外。”   “你来的迟了,若是赶在昨日,我能在云岭中布阵。”   “……”   这世上有很多种朋友,有一种平日里与你如胶似漆,危难时将你弃之不顾;也有一种没事就不会联系,等你摊上大事了去找他,无论他在章台折柳,还是挑灯夜读,都抛下酒杯、撇开书册,刀山火海也跟你闯。   渡尽劫波故友在,陌路按剑共恩仇。   可惜剑圣与掌院先生没这么豪情侠义。他们年轻时一起对敌一起进退,不过是出于习惯,从童年就形成的习惯。两人都认为这只是少时不够强大的缘故。   在天下间还没有剑圣,云阳城也没有一位先生时,东陆最东边的地方,有个村子叫西河村——因为村子西边有条河。妇女在上游汲水,泼猴似的孩子们在下游打水仗。全村没有什么教育观,孩子和家禽一样全靠放养。   只有两个孩子不去打水仗,也从不跟其他人玩。年龄大些的那个叫李土根,天天呆在屋里看书,他娘嫌他费灯油,赶他出屋去,他就跑到隔壁卫家看书。小些那个叫卫惊风,生在全村唯一识字的人家,有了个文雅的好名字。“笔落惊风雨”的“惊风”,读来全是书卷文墨气。可惜他从不读书,六岁那年路过铁匠铺,就立志要去做学徒。   这两人年龄相差不过三个月,都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其他孩子嫌弃他们,家中亲人也懒得搭理,按道理两人该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却一直话不投机。   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尤其是李土根常去卫家借书。   卫惊风就坐在院里削木剑,斜眼看他,“百无一用是书生。”   李土根心想,“君子不与吠犬争辩……但还是好想打他啊怎么办!”   二人唯一的共同点是对外界的好奇心。村子后面是连绵的大山,多奇珍亦多猛兽,平日里没人敢上去。卫惊风悄悄摸上去过,遇见了看花看草对着图谱发愣的李土根。   心想花草有什么看的,这人大概有病。   最初相看两厌,后来有次又在山里碰见,一起被野猪追着逃命,才有了一点浅薄交情。浅薄到逃命时拉对方一把,拉不起来转身就跑。   满村的槐树比村子更年长,夏天遮天蔽日,秋来落叶纷飞。日子过得不知年岁,五年与十年毫无区别。等他们长到十六岁,除了下地帮活,李土根的人生理想是当个私塾先生,而卫惊风已经整日呆在铁匠铺里。   他们都以为未来就是田地间的汗水,夜里添上的灯油,打铁炉边的热浪。   改变人生的大事发生时,没人知道这一天与以往千万个寻常的日子有什么不同。李土根很后悔今天上山,按照昨夜的星月,现在不该下暴雨的。外面地动山摇,像是下一刻这山洞就该塌了。   然后有黑影从洞口跑来,电光闪过,照亮那人的脸,是卫惊风。   卫惊风也看见了他。电闪雷鸣,两个人都没说话。   大地剧烈的震颤,山洞中石屑簌簌,一声巨响之后,光线骤暗。卫惊风闷哼一声跌坐在地上。李土根看了一眼,原来是落石堵塞了洞口。又嗅到淡淡的血腥气,心想这小子现在能这么老实的坐着,多半是身上有伤。或因碎石杂枝,或因飞禽走兽。   雷鸣声,暴雨声透过巨石隐隐传来。最清晰的还是两人的呼吸声。   这种时刻,除了等待,毫无办法,不知过了多久,风雨地动渐渐平息。李土根头脑昏沉,已无法坚持默数计时,卫惊风撑着石壁站了起来。他们不约而同去推巨石,无奈洞口被得卡死死的,两人的力量如泥牛入海,蚍蜉撼树,直到精疲力竭,饥寒交迫。   “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   “你再折腾,死的更快。”   卫惊风突然问道,“我要是先死了,你会怎么办?”   从打娘胎里认识起,这算是他们第一次正式对话。   李土根翻了个白眼,“把你埋了。”   卫惊风想了想,“你还是吃了我吧,别浪费了。”   李土根怔了一下,“有道理,如果我先死,你也吃了我。多活几天,说不定能等来你爹娘带人救命。”   不知是年岁尚小不知事,还是生来就异于常人,他们有着难以理解的生死观。说完这些,再没有更多话可讲了。   直到地震暴雨过去的第三日,一缕晨光从洞口缝隙透射进来,情况一点转机也没有,李土根猜测村里可能出了事。他们虽不讨人喜欢,总不至于没人来寻。第四日时,连洞里花草都吃光了。水是不缺,只是饿的头晕眼花。到了第六日,李土根从石壁上摸到最后一颗草,碧中带紫,下身根须长的惊人。他拿来与卫惊风分。   “为什么叶子留给我?”   “根一般没毒。”   卫惊风怒道,“你是不是想毒死我吃肉?”   李土根用‘你傻啊’的表情看他,“你要是被毒死了,肉也是有毒的。”   然后他们就牛嚼牡丹一般分吃了‘碧流光’。   真的是‘碧流光’,没有无数修行者想象中惊天动地,葳蕤生光的模样。它就安静生长在一个普通山洞里,即使内蕴星河宇宙的能量,外表也没有一丝灵气流泻出来。   刚才入腹,李土根就感到一阵寒流涌上,从口腹遍及四肢,剧痛直欲将他炸开。余光看见卫惊风亦是疼的眦目欲裂,却连喊出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呜咽声。   他绝望想道,“失策了,原来叶子和根都有毒。”   很多年后李土根阅遍典籍,庆幸他是与人分着吃了,不然引气入体都未曾有过的经脉,会因强行灌入百万年积攒的灵气精华而爆裂。但此时此刻,他们不明所以,漫长的剧痛结束后,事情就变得简单无比。卫惊风身上的伤愈合如初,单手推开了巨石,走了出去。   久违的日光落了他满身。山野间一片狼藉,树木摧折,乱石堵塞。暴雨打坏了大半的槐树,村子里的房舍田地没有大碍,鸡鸣犬吠依然如故。   却没有一个人。   忽而卫惊风抬起头,喝问道,“你是谁?”   树上站在一位深青色道袍的老者,目光如炬打量着他们,看得人极不舒服。   “有一队魔修来此地寻异宝,贫道闻讯赶来提前告知,如今魔修无功而返,怕是日后还会再来。”   李土根问道,“所以大家都走了?”   老道人没有回答,但表情说明了一切。   卫惊风问道,“敢问他们找什么东西?”   “碧流光,俗名‘成仙草’。琼宫里有人精于卜算,算到就在此地。”   老道微蹙眉,似乎觉得自己说了太多。两人听完,有些怔愣,却没有什么误食异宝的狂喜,被亲友抛弃的悲痛。这让那位云游的散修高看他们一眼,想不到山野村夫也有此等心性,便动了些心思,“你二人已服食仙草,从此入了修行界,无依无靠的恐怕活不长,可愿拜我为师?”   换了旁人,一连串惊天的变故砸下来,第一次接触到另一个世界的痕迹,怕是要欣喜若狂了。   但卫惊风说,“不愿意。”   然后李土根行了一礼,“多谢前辈,我亦不愿。”   幸好这位道人修的是自然道法,寿元将尽诸事看淡。只想为转世修些福报,此时也不强求,说了句‘也罢,各有缘法’留了两本书便挥袖而去。一本《剑诀初探》,一本《卦爻》。都是最基础的修行入门书。就这样拿到了两人手里。   李土根见人消失后,转头问道,“你为什么不愿拜师?”   他觉得卫惊风这种喜欢舞枪弄剑的莽夫,应该是欣然接受的林夏的重生日子。   “你又为什么?”   李土根道,“事出蹊跷突然,我信不过旁人,恐有诈。你也是?”   没想到你还有点脑子。   卫惊风道,“不,只是他说要收徒,说的好像施舍一样,我不爽。”   “……”   李土根由衷觉得,还入什么修行界啊,这小子早晚要出事。   两人摸出各自家中所有积蓄,卫惊风背着一把铁剑,李土根挑了一扁担书,就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走出村子时,李土根放下扁担,对着村口拜了三拜。卫惊风嗤笑了一声。转身就走。   外面的世界确实很大,山川河流,人烟市肆。美景各有千秋,城镇各有风物。同样面对凭空生出的力量,卫惊风积极探寻如何运用提高,李土根却一直在努力控制它。殊途同归,倒是阴差阳错下都过了洗经伐髓。   本来这样下去一切都好,只是见得世面大了,其实依旧打铁抄书讨生活,练剑读书过日子,再多加一个摸索修行。但他们吃过‘碧流光’的事情,终究还是传了出去。   最早是一个医修看出端倪,不知怎么传到了十二宫弟子耳中,于是不等他们走出东陆,麻烦就接踵而至。甚至凭空生出许多传言,说‘碧流光’的灵气融入了他二人血肉中,若能炼化两人服食,可得十之五六的药效。十二宫许多魔修们即使不相信这样的离奇说法,也想看看吃了传说中成仙草的人,到底有什么不同。   于是卫惊风与李土根开始一路奔逃,从第一次联手杀人,到不断被伏击,又反杀别人。多次死里逃生,临阵突破。更不敢去寻医修疗伤,全撑着靠‘碧流光’的药性自愈。最后混进渡海的商船,逃去往中陆。   这段血腥至极的经历,许多年后剑圣同殷璧越说起时,不过是轻飘飘一句,“能算到的就避开,算不到的就一起杀了他。”   大多魔修是不敢,或不愿离开东陆,两人有意隐藏踪迹之下,渡海后没人发现他们。李土根字写的好,飘逸隽美有风骨。在云阳城租了个草庐替人抄书写信,几个街坊的孩子上不起书院的,就送来他这里识几个字。   卫惊风每日听他们念那些‘之乎者也’就头疼,背着铁剑走了。   李土根人看着老实有礼,束脩收的极少。名声传了出去,念书的孩子渐渐多了,一年之后,买了间小院开起了私塾。   私塾落成那天,中陆年关将近,下了一场雪,天气冷到骨子里。   卫惊风的信伴着飘飞的初雪到来,信里说已拜了师门,要修行去了。以后要是在云阳城教书没饭吃,来沧涯山找他。沧涯山,似乎在西陆,挺远的,李土根想了想,给私塾起名叫澜渊。   教书是最稳定的职业,做剑修打打杀杀,才容易没饭吃。   李土根喜欢读书和计算。读书不需要门槛,只需要用功和用心,年岁流逝,整个东陆能找到的书都被他读过了。   长时间计算却需要强大的神识做支撑,于是他开始刻意修行。但他从并不沉迷于自身力量的提高,在他看来,修行只是计算的辅助工具。有修为高深的书生,澜渊私塾的名声越来越响,不少学生漂洋过海来到这里读书,大家都开始称他‘先生’。   只有卫惊风的信里,还是叫他‘李土根’。   私塾扩建成了学府,恢弘大气,好似一座城中城。他在自己的后院种满了槐树。   以术法催生,几月功夫就长得枝繁叶茂。   再后来学生更多,渐成一方势力,中陆有大世家威逼利诱他,想要让他归顺依附。明确拒绝后,大世家的供奉强者尽出,踏着夜色来到学府。那天晚上卫惊风就提剑站在藏书楼的飞檐上,一夜未动。破晓时分,暗中的强敌悄然退去。   相比这个,卫惊风的麻烦更多,遇见实在应付不了的,就来找李土根一起去。随着他们境界、地位越来越高,应付不了的人和事越来越少,便开始长年不联系。卫惊风依旧一人一剑,独来独往,掌院先生却好似有了许多朋友。修行者重命数玄机,常有大人物慕名而来,请他出手占上一卦。   再后来,他们也变成了大人物,世人不敢妄议的大人物。   直到某天李土根兴之所至,去明湖夜饮,举目望星,陷入某种顿悟的玄妙境界,他在那一夜看到了天外天。   他约卫惊风来云阳城喝酒。风雪大作的寒夜,炉火烈烈,烈酒穿肠,他把那两颗星星指给他看。   “生死同门活其一,你看到了吧。”   卫惊风看了眼,没说话。   酒楼该打烊时,酒也喝完了,剑圣拍桌子骂起来,“这事儿你别管!百无一用是书生!”   骂完就下楼了,酒钱都没结。李土根知道对方是不想让他插手,因为窥探天道到这种程度,代价很大。何况卫惊风本来就不相信命数。   他站在楼上,凭栏醒酒,大雪天冷冽的空气让人头脑清醒,鹅毛大雪落在他肩上,经久不化。居高临下,望见卫惊风在学府门外捡了个孩子回去。约莫六七岁,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他仔细看了看,是个不错的孩子。   因为最后的选择,他们一生中的最大劫难如期而至。卫惊风只身去剑冢,他困守在云阳城里抵御魔军。剑冢的情形他大抵能猜到,卫惊风要引出那里的剑气,必要承受万剑齐发的后果。而他重伤未愈,又逼出精血催动大阵,也是没准备活了。   没关系,这辈子见了很多,学了很多最佳炉鼎。虽不曾快意恩仇,生平亦无憾事。可他最终活了下来。碧流光的药性远比他想象中更强,这次在救他一命后彻底消失了。至于无妄说他再不能修行,只剩下漫长的寿元。他也不在意,依然看书写字,就像百年前那样。   秋风萧瑟又是一年。   茶已经凉透了,手中的书一页未读,年老的先生回忆完这些,又觉得卫惊风与他是不同的。虽然都没朋友,但至少卫惊风有徒弟,当很多人都以为他回不来时,听说君煜那孩子还在等。   他看着白墙灰瓦,竟一时生出些恍惚,好像那人会突然出现在墙头,居高临下喊他名字。   “李土根。”   真的有人喊他名字,声音陌生。墙上没有人,藏书楼的飞檐上也没有人。   只有人从学府的后门走进来,脚步虚浮,气息外露,他惊讶的站起身,一眼就认出了来者,久久不能回神。   想明白后心中好笑,却微微挑眉,故作不解道,“你怎么变成这幅样子?”不待对方答话,又学着那人一贯的语气,“是了,红颜枯骨,皮相而已,你绝不会在意这种事情……”   剑圣这一路上早已接受现实,此时只冷声道,“老夫起码还剩一半修为,你又剩下什么?”   掌院先生也不生气,“我还剩一条命啊……”随即蹙眉猜测道,“碧流光重塑了你的根骨肉身,不足以支撑你回复原本的模样?”   “……”   “只能重塑的稚弱一些,还能再生长么?还是定型了?”   卫惊风真的很想拔剑,但他从不对没有修为的普通人出手。   此时便只能忍着,以至于两人像市井庸人一般斗嘴,“废话什么!十八年后,老夫又是一条好汉!”   若他还是少年剑圣,动怒时足以令掌院先生不敢多言。偏他现在是个玉雪可爱的孩童模样,说话有些还奶声奶气。   所以掌院先生直接笑起来,“哎,别生气嘛,来,叔叔抱。”   卫惊风转身就走,“我去睡一觉,你写信让人来接我。”   又不能真拔剑砍了李土根,说的再多有什么用。他没提信写给谁,到底让谁来接。就转身走进厢房,碰的一声关上了门。   掌院先生却明白他的意思,笑得更愉悦了,寥寥几笔写完信。召来副掌院,传去兮华峰,指名道姓是寄给君煜的。   接下来的事情,留给沧涯山那些人去操心。 第123章 番外四 卫惊风与君煜   君煜来到云阳城时正值深夜。掌院先生算着时间,本以为他明日才能赶来,此时便早已歇下,也未派人去迎。   君煜立在学府的朱门高墙外,轻蹙着眉,一贯漠寒的神色显出几分微不可察的迫切。不待他扣府门,忽有一道人影从院墙里跃出来。袖袍被夜风扬起,像一只白色的飞鸟,这姿势本该是极为潇洒。   那人转过身来。   月华透过云层的边缘流泻下来,积水般淌了满地。   槐树在夜风中摇晃,深深浅浅的树影交织落在墙上瓦上,也落在他身上。   君煜神色微变。   卫惊风心想何至如此惊讶,“春山笑”与“秋风离”气息同源,老夫当然知道你来了。随即他意识到,自己现在这副模样,恐怕才是徒弟讶异的原因。   卫惊风声音微冷,“怎么?多年不见,徒弟长大,不认得师父了?”   说完他便后悔了,听听这是什么混账话。一时间恼自己昏了头,又气君煜与李土根一样,也在意他容貌。就在他拂袖要走之前,君煜跪了下来。   一方单膝跪地,两人距离便骤然拉近,卫惊风总算不用仰头说话了。君煜定定看着他,看得他说不出话,认真纠正道,“不是多年,是一百二十四年六个月。”   这一瞬间,卫惊风满腔的郁气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抬手摸了摸徒弟的发顶。   “走了,回家。”   君煜站起来,跟在他身后,像从前一样,始终落后一步,显出不可逾越的敬重。对于君煜而言,师父就是师父,与样貌年龄无关,与修为境界无关。   长街寂寥,青石板街道上树影婆娑,高楼上的灯笼与酒旗在夜风中招摇。   深秋的风已是寒凉,卫惊风紧了紧衣裳。事实上他从剑冢一路奔波到中陆,疲惫远不是睡一觉能消除的,但他浑然不在意,风霜刀剑见的多了,一点疲惫算什么?常态而已。   君煜却走上前,拉住了他的手,卫惊风怔了一下。君煜的掌心微凉,却有澎湃的真元倾泄而出,如暖流一般顺着十指交叠处涌上周身,他不禁心中感叹,徒弟养大了真好,都知道心疼孝顺师父了。   整座城还在安睡,他们踏着静谧的夜色走在街上。   剑圣被徒弟拉着手,似是感受到什么,开口说道,“我此番虽遭大劫难,亦是幸事。剑魄弥坚,修为可以再练,这副模样也算是重历孩提,未尝不是一种修行,我看的开,你不必难过。”   他惯来不会安慰人,说出的话很是僵硬,君煜却听的很认真,末了什么也没说,只是“嗯”了一声。卫惊风放下心来。   秋风卷起街角成堆落叶,银白的月光下如雪浪拍岸,他们的影子被拉的斜长。   世事难料,许多年前剑圣从学府门前捡了个徒弟回去,如今换作徒弟来这里接他回家。   卫惊风不着急赶路,在剑冢呆的时日长了,现在看看烟火人间,市井车马便觉得格外舒畅。君煜自是随他由他。   “你平日也要多来转转,成天呆在山上练剑有什么意思,出世入世……”   君煜点头。   卫惊风仰脸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没听进去,便神色一正,“兮华峰是家园,不该是困住你的牢笼。莫给自己横加桎梏。”   君煜抿唇不语。   车水马龙的略阳城,一路上常有人打量他们。一位气质凛冽的青年,牵着玉雪可爱的孩童,这种组合着实少见。于是当他们走进花街时,各方目光更多了。卫惊风依然坦坦荡荡,君煜只是微蹙眉,神色冷肃的穿过招摇的衣香鬓影。所到之处,逼仄小巷里的如织人潮皆分开一条通路。   酒暖花深的春袖楼,上午客人不多,大堂里稀稀疏疏坐了几桌。酒香与淡淡脂粉味在空气里浮动,火盆燃得正旺,不时发出“噼啪”脆响。   风韵犹存的老板娘坐在柜台后,心不在焉的翻着账本。这里的一切,都是卫惊风熟悉的模样。只是他现在站在柜台前,还不如柜台高。   他回头看了君煜一眼,想让徒弟去买酒。君煜却误会了什么,怔了一瞬,俯身抱起了他。   出乎意料,视线骤然拔高,卫惊风重新找回居高临下的自信。操着一口略阳土话,笑道,“老板娘,浮生欢有的么?”   露华姑娘终于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破天荒的也笑了,“你喝还是你爹喝啊?”   卫惊风没反应过来,“我喝啊。”   露华姑娘平时取酒,都是‘啪’的一声甩在柜台上,震的烟尘四起火红年代。这次却温柔异常,抱着小瓷坛,轻轻放进卫惊风怀里。   “送给你了。”   剑圣心想,难道认出了我是熟客?   就是酒少了点,算了,人家一片心意,白送的怎么好要太多。直到君煜抱着他走出春袖楼,走出花街柳巷,他都是开怀的。   然后他拔开了酒塞,敏锐的五感使他不用尝也能察觉不对,“这不是浮生欢,是桃花酿。”他从君煜怀里挣脱出来,转身就要往回走。   君煜不懂酒,“有什么区别?”   “这是给小孩子喝的!”   桃花酿酒,入口寡淡后味甜腻,就像果汁一样。君煜拉住了他,什么也没说。单膝跪地看着他的眼睛。   卫惊风被他看得说不出话,抱着酒坛泄了气,“算了,别安慰我。”他笑了笑,“重做小孩子也没什么不好,我小的时候,可没人给我送东西。”   像起来就像上辈子的事了,童年时在村子里遭排挤讨人嫌,少年时在东陆荒原上拼命厮杀,都不是什么美满回忆。   君煜没再说话,抱过酒坛,牵着他的手继续走。卫惊风似乎找到了有趣的新体验,街上那么多稀奇小玩意,纸风车糖葫芦面人泥人小兔子灯,他以前从没注意过的,现在全出现在他视线中。   挺有意思的。   君煜问,“要买么?”   剑圣哪里有脸买小兔子灯,“不买。”   卖纸风车小贩见惯了口是心非的孩子,又看他着实可爱,便拿了个红色风车塞给他,“送给你了。”   卫惊风猝不及防接过来。   君煜掏出银子递给那人。他长年不下山,极少花销,不知物价便给的多了。乐的小贩合不拢嘴。其他摊贩学着样子,都来给卫惊风送东西,君煜就跟在后面付银子。   快走出略阳城时,剑圣脸皮也练厚了。自己吃着糖葫芦,其他东西都让君煜拿着,他突然觉得,还真挺好的。   燕行这日游荡到青洲城,在天香楼上遇见了几个旧日酒友。有混江湖的散修,也有大世家的公子,酒过三巡后那几个狐朋狗友说话也没了顾忌,“你大师兄身边那孩子是什么来路啊?到底是儿子还是徒弟啊?”   燕行顿时懵了,“你说什么?”   大师兄?孩子?耍我呢?   “你还不知道?你真不知道?”   “啧,你大师兄带着个孩子往沧涯山去了,不少人都亲眼看见了。”   “你还不信?他对那孩子可好了。”   “要不是没人敢问他,至于来问你么?”   燕行的酒一下子就醒了大半,直接从二楼的窗户跳了下去,众人反应过来伸头去看,已是残影不留未来兽世之古医药师。他一天一夜不歇,风尘仆仆赶回兮华峰。   燕行终于在山门前看到了君煜,君煜俯身正对那孩子说着什么。   燕行从没见过这样的大师兄,分明眉眼间还是一贯的漠寒,整个人却莫名温和起来,这人绝对不是徒弟。他走上前去,想也不想,“大师兄,你儿子啊?”   那孩子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燕行才终于看清了他腰间的剑——精巧的短剑,濯珠为饰,华美的好似装饰品。   燕行直接跪了下来。   半响,终于回过神,“……师父?”   剑圣嗯了一声,把桃花酿抛给他,“来的正好,送你一坛酒。”   燕行下意识接过来,从地上站起来,神色还有些恍惚。   走到兮华峰时,他忽然朗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师父回来了!”   笑声惊起林中寒鸦飞掠。   剑圣回头瞪他一眼,“难道你以为老夫死了?”   燕行不笑了,忽然又有点想哭。他看着匆忙跑出来的几个人,觉得大家似乎都想哭。   剑圣回来了。这是天下间的大事。但卫惊风最怕麻烦,也不愿人知道,于是这消息就停在了兮华峰。山上的生活与以往没什么不同。   他还是不习惯这副模样,在君煜面前就算了,对着其他徒弟总有些别扭。殷璧越被他打发出去,同洛明川另辟一峰。   “你二人修为境界到了这般地步,又是合籍道侣,合该自立门户了,总赖在老夫这里算什么。”   殷璧越谨遵师命,在沧涯山脉中寻了一处灵脉纯净的,起名叫‘兮明’。沧涯山便这样有了第七峰。   燕行更好打发,剑圣只说了一句,“人在心不在,趁早下山去!”   “老五?让他别来,那么有空,不如在浮空海上修个桥啊。”   柳欺霜提笔失语,不知道师父是不是认真的,回信到底该怎么写。剑圣转头就对她说,“欺霜啊,有时间出去走走,年纪轻轻的,不要总是闷在房里抄道经。”   柳欺霜应了,春风化雨时节便下了山,不知去向哪里。   在剑圣心中,才不管她是否堪破生死关,又经历过多少人世离分,她依然是雪原上那个小女孩。还年轻着,有大好的时光与未来。就该去入世去体会,去浪费去后悔。   人都走了,剑圣总算可以光明正大的玩小兔子灯了。   兮华峰又有些寂寥。像是很多年前,卫惊风刚捡了君煜回来,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有遍天的云霞,满山的野树野花。   春去秋来,云卷云舒。修行不知年岁,算起来这是他在兮华峰停留时间最长的一次。   他自信不欠天地,不欠沧涯,可是要说生平无愧事,却觉得终究是亏欠君煜的。   大徒弟跟他回来时,不过六七岁的年纪,他带人驾云不知道挡风,喂招时下手没个轻重,下山一趟也不说多久。   这些君煜不会同他讲。全靠他这次重历少时,才慢慢懂得。   正如他对殷璧越所说,他真不是个好师父。   君煜陪他练剑时把握好分寸;每次随他下山都拉着他的手,好似怕他累,又怕他走丢。不知从哪里学了手艺,时常做些小玩意给他。卫惊风还真是少年心性,玩两天就腻了,却都攒着没扔。   君煜远比他做的好。   “记得你小时候初上山,我与你学习说话,你一天能说上许多,如今怎么又退步了?”   “平日里无可说之事,也无可说之人,自然会退步。”   剑圣心想这不行啊,看来说话与修行一样,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可得重新练起来,于是万事从头来过。对大修行者而言,十余年的光阴,不过是白驹过隙,花下醉一场酒的工夫。   卫惊风转眼又长成了神采扬飞的翩翩少年。时光不曾在他身上留下半点痕迹。境界逐渐恢复,他又要抱着剑下山游历,再也不用徒弟陪他了。   阳春三月,春山如笑。   君煜送他到兮华峰的山道前,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直到成为青天长空下模糊的一点。君煜独自转身回去,坐在案前擦剑时,突然觉得这十余年,不过大梦一场。   梦醒之后人世如故,一切没有不同。   作为弟子,师父的每一句话,他都仔细倾听认真践行。只是有一点,他从不认同——兮华峰是家园,不该是困住你的牢笼。莫给自己横加桎梏。   那人永远不知道,沧涯山不是牢笼,兮华峰也不是桎梏。真正能困住他的,只有剑圣卫惊风。   君煜慢慢擦着剑,春山笑平滑如水,映出他眉间的寒意。忽然身后飒然微风,明亮的光线被挡住,室内倏忽暗下来。   他回过头,神色微讶:“不是要去见天地么?”   剑圣摸摸鼻子,有些尴尬:“不见了,没什么意思,不如见你。”   “劳烦炒一锅松子糖,松子多放,糖衣脆一点,分量别诓我,我懂这个的。”   小贩看着摊前气势冷肃的修行者,目瞪口呆,活像白日见鬼。   君煜蹙眉想了想,没有什么不对。下山前师父交代他要这么说,自己一字一句记下的。   回到兮华峰首院,只见卫惊风稳坐太师椅,燕行却在堂下跪着见他进来,一边愁眉苦脸地向他使了个眼色,一边高声道:“还请师父成全。”   可惜君煜并没有看懂他:“大师兄求你帮我说两句”的殷切期盼,将手中油纸包棒给卫惊风,又取来一双筷子。   剑圣吃着大徒弟买的松子糖,神清气爽,示意君煜随便坐,转头却劈头盖脸骂燕行:“好你个没出息的,难道非得你过去,你怎么不把他带上沧涯呢?”   燕行为难道:“宋棠毕竟是掌门……”   怎么来沧涯,师父你讲点道理啊。   卫惊风拍桌子:“掌门怎么了?洛明川也是掌门!你看老四,老四出去,他说一洛明川不敢说二,他往东洛明川不敢向西,这才是一家之主的威仪!你像个什么样子,老夫没你这种丢人徒弟。”   燕行心想,我以前也认为老四是一家之主,时日长了却能看出来,老四那明摆着是被洛明川宠着呢。我现在宠着宋棠,有什么不对。   但他心里想的嘴上可不敢说,因为剑圣越说越气,竟要找家伙砸他了。   卫惊风觉得跟自家徒弟,拔剑倒不至于。想把松子糖拍他脸上,又不舍得,大徒弟辛苦买的,还没吃完呢。   最后只好把手里的筷子扔了过去。   燕行不躲不避,被砸个正着,刚想揉肩膀卖个惨,谁知一点不疼。   君煜又捧来一双筷子,也不说活,只是看着自家师父,目光沉静。   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卫惊风一下子什么脾气都没了。他摆摆手:“老夫准了,你走吧……等一下,崖边老松树下有几坛酒,是老夫当年渡劫成圣时埋下的。你拿一坛,别多拿啊!”   起身出门的燕行心中大喜,又回来跪下磕头:“师父!”   卫惊风不耐烦:“别废话,拿了快走,没多余筷子了。”   等燕行一走,剑圣筷子也不用了,一边心满意足地上手吃糖,边嘱咐君煜:“等下你也去取一坛,晚上咱俩去云海上喝,看月亮。”   作为首徒,卫惊风有什么家当,君煜都清清楚楚。   “还吃吗?”   “不吃了,腻。”   君煜将剩下半包松子糖包好收起来,沏了一壶云雾茶给卫惊风解腻,然后自怀中取出一方软帕为师父擦去手上糖屑。   他如今除了练剑,还时常要做些琐碎事,随身准备着这些琐碎的东西,却觉得这样很好。   至于究竟哪里好,他也说不清楚。   “崖边的酒,师父以前说,是珍藏,要等个‘大好的日子’开封。”   剑圣看着大徒弟为他擦指尖,神色是一如既往的专注,似乎与擦剑时没有不同,动作却轻柔仔细。   他便笑起来:“我高兴的日子,就是大好日子。”   长长来路,每个壮阔或平淡的日子都为你悉数珍藏, 第124章 番外五 燕行篇   燕行遇见卫惊风那天,略阳城已下了半月的雨。秋风秋雨愁煞人。   整条花街浸在氤氲的水雾中,还未入夜,没有彩灯红绸,只有巷里不时走过几个撑伞的姑娘,一手提着裙摆,仔细绕过青石板上的水泊,身姿轻盈,裙角在风雨中翻飞。   春袖楼里尚未点灯,全凭大敞的木窗与堂中火盆照亮。喝酒的人什么三教九流都有,往往是七八个呼朋引伴,凑成一桌,各地土话混在一处,大笑与叫骂声响彻大堂。   窗边的少年公子白衣佩剑,独坐一桌只会让人觉得风姿卓然。   至于角落里旧衣乱发,背上负刀的小子,虽是游侠打扮,却因为面容稚气,更像个市井小混混,这般情境下独坐便显得孤独落魄了。他恍若未觉,要了一坛最便宜的西风烈,配一碟醋泡花生,自顾自喝的津津有味。   忽然一道清亮的女声响起,打破喧嚣热闹,“客官,你们酒钱还没结。”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柜台后那个水灵标致的小姑娘站了起来,杏眼瞪的圆圆的。而那六七个已经走到门口的大汉也停下脚步,爆发出一阵哄笑,骂骂咧咧的转过身。   堂中喝酒谈天的,还有常在盘龙岭一带跑生意的商人,此时便有抽气声接连响起。紧张神色感染了其余不明所以的酒客。满脸横肉的大汉们,显然很满意自身的威慑力与眼下的死寂,他们向柜台走去,有人半路抬脚踹翻了一张桌子。劲气激射,木桌碎的七零八落。   就像是某种约定俗成的信号,酒客们抛杯弃盏,慌不择路的向门外冲。堂转眼就空了。   为首的大汉已经走到了柜台前,笑出了一脸横肉,“你不懂事,爷不计较,只是兄弟们恐怕不答应,你说这怎么办?”   又是一阵哄笑,伴着各种污言秽语。身形单薄的小姑娘没有说话,像是吓傻了。眼看柜台要被一砍刀劈开,惨剧将生,但今日注定不同。   “喝酒付钱,哪来的怎么办?”   原来是那个独坐的小混混,站在了柜台之前。他的存在感实在太低,以至于没人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盘龙岭的山匪见过世面,又练过浅薄的锻体功法,打量一眼就知道对方是不是硬茬。若是修行者,气息与威压都与常人不同。   此时有恃无恐的啐了一口,“哪来的王八羔子,滚。”   燕行没滚,侧身闪开迎面打开的拳头,便要伸手抽刀。   还没碰到刀柄,忽觉身后微风飒然,一个鹞子翻身跃上酒桌,刀在鞘中作棍使,反手一击正中对方心口。那人又与匪首拳头撞在一处,结结实实挨了一拳。燕行上窜下跳,游鱼一般在他们中间缠斗,酒坛杯盏全如明枪暗箭一般为他所用。   他借力打力,身法灵活,看似潇洒至极,可惜寡不敌众,不多时便见了红,被人摁翻在地。一脚踹在心口。   “这狗崽子!你叫一声爷爷,今天饶你一命……”   话没说完,燕行一口血沫啐了上去。   众山匪被激起了火性,发了狠,也不用刀,脚下踹的越来越重,大有将人活活打死的架势。露华姑娘从柜台的暗格摸出一把剑,卷起袖子就要上。   “铮——”   伴着破风之声,匪首直直向后倒去。一支木筷,死死钉进他大椎穴。定睛再看,那个被人遗忘的白衣公子已放下酒碗,手上拿着剩下的一支筷子。   燕行勉强睁大眼睛,血色中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只听见一句,“凄凉宝剑篇。”   他心想,什么玩意儿啊。   众山匪一拥而上,大砍刀虎虎生风。那公子眼皮未抬,又从筷筒取了一只筷子,“羁泊欲穷年。”   燕行使尽浑身力气依然站不起来,撑着刀半跪在地上吐血,腹诽道,打架就不能专心点?现在是念诗的时候么?!   “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窗外的风雨吹了进来,少年公子施施然站起,袖袍风满。   念完这两句,山匪正好冲到眼前,他便卷袖子打人。   一点没有念诗时的斯文,拳拳到肉那种凶狠打法,痛呼与求饶响彻春袖楼。   卫惊风不用真元与剑气,单凭体魄力量,撂翻了这群乌合之众,让他们躺在地上进气多出气少,麻烦却痛快。   然后他看了一眼跪着的小混混,伸手将人拉了起来。燕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那人竟然拉的动他,一道沛然莫御的气息顺着脉门涌入,浑身都不疼了。   露华姑娘给他们上了一坛酒,便拿着铁锁收拾残局去。   燕行依然没回过神来,方才他甚至觉得自己快死了。卫惊风见他这副样子,作为一个长者,忍不住向他讲点人生道理,“那个小姑娘早入了修行门槛,对付几个三教九流绰绰有余。只是楼里有客人她不好出手,就等着吓跑了看客,她才好关起门来教训他们。你上赶着多管闲事,也不动脑子想想,没点本事或靠山,如何敢在这条街开店?”   说完以后,他第一次生出自己真是个好人的错觉。   不料燕行并不懊悔,只反问道,“我动不动手,是我的事。她有没有本事或靠山,关我什么事?”   剑圣乐了,心想这小子有点意思。傻缺一样不顾后果的遵从本心,真是少见。   他本就随意妄为,一个闪念话就脱口而出,“我收你做徒弟吧。”   “为什么?”   剑圣给自己倒了碗酒,“有句话叫‘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你跟着我,学点本事,以后路见不平,才好上去找死啊。”   燕行看看对方腰间精巧的短剑,咧嘴笑起来,“剑是百兵君子,可惜这世上伪君子总比真君子多。我不想练剑,也不想做君子,我想学刀,做豪侠。”   “谁说用剑就得是君子?刀也好剑也好,器物而已。老夫的徒弟,想学什么就学什么。”   燕行心想,我看出来你本事大,不是凡人,可我还没答应,怎么就成你徒弟了?   还有,你最多跟我差不多大,怎么就成‘老夫’了?   他也给自己倒了一碗,“说了这么久,还不知道阁下怎么称呼啊?”   若不是对方与他有性情相投之处,聊天愉快,他才懒得问。   “卫惊风。”   燕行差点跪下来,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少年公子‘啪’的一声将短剑拍在桌上,“也有人叫我剑圣。”   燕行一直觉得自己命很好。   少年时崇拜剑圣便当真拜了师父,虽然师父与传说中截然不同。入道后又做了许多旁人眼中是找死的事情,都没死成。甚至在林远归的朔月剑下,也能拼回一条命来。   但直到许多年后,他依然有困惑:师父分明不是个读书人,为什么遇见他那天,又是引经据典又是吟诗作对?   他哪里知道,那天正值掌院先生算出双星现世的具体方位,剑圣从学府回来,同掌院先生吵了一架,又听了一肚子诗文,满腔郁气无处排解,借酒消愁时,正好看见了他,也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热血,愚蠢,一腔孤勇。   燕行说我动不动手是我的事,她有没有本事或靠山关我什么事?卫惊风想我做什么选择是我的事,天道如何安排关我什么事?   就该是这样。   世上的因缘果报说不清楚,燕行以为是剑圣救他性命,殊不知自己也曾帮过剑圣。   多年过去又是秋雨连绵,他们仍在春袖楼喝酒看姑娘。市井小混混成了落拓不羁的豪侠,白衣公子依旧是少年模样。   殷璧越沉沉醉倒之后,卫惊风同燕行说了许多话。说起陨星渊,说起剑冢,说起命数星轨,起先拍着桌子骂他,“真不省心,就你这样的,九条命也不够死。”   最后却说,“不过你可千万别改啊……”   殷璧越酒醒时,卫惊风起身离开,毫不留恋。   燕行那场酒大醉了半月,所幸卫惊风九死一生回来了,一席话全成了日常教导,不是什么临行遗言。   燕行才能毫无阴影的旧事重提:“哎,我师父说像我这样的,九条命也不够死。”   宋棠怔了一下,“剑圣说的对。”   燕行转头看他,眼里满是笑意,“说的对?其实后面还有一句,‘老夫走了之后,找个人来治你。’这句对不对?”   “这……也对。”说到这里,宋棠匆匆告别,“今日的公文还未看完,失陪了燕道友。”   他从树上跳下来,向青麓正殿走去。身后传来那人低低的笑声。   夜色朦胧,树影婆娑。即使哪个弟子撞见严肃的掌门与一个醉鬼坐在树上谈天,也会觉得是自己眼花看错。   夜上青麓山这种事情,真是一回生二回熟。   没人捋的清前因后果,燕行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剑圣门下的三弟子,是个公认的浪子。   少年成名时,抽刀断水桀骜潇洒,横刀立马纵情饮酒,一双春水桃花眼,勾了多少天真烂漫的少女芳心。但见过他的都知道,他既不多情,也不滥情。甚至某些时候,还有些不解风情的迟钝。   真是令人遗憾。   于是当人们听说燕行轻薄了宋少门主,被人打断了腿。第一反应不是真的吗我不信,而是——“终于等来这一天!”看热闹不嫌事大,奔走相告,比自己闭关突破都高兴。后来燕行醉酒,大胆放话说‘人更甜’。更让这件事情火上浇油,路人皆知。   青麓剑派崇尚苦修,严于律己更重清誉。宋棠就这样与他一追一逃,跑遍了大半个南陆。   那时燕行觉得自己特别冤,全都是喝酒误事,谣言误人。他根本不是登徒子啊。到误会解开,两边坐下好好说话,魔军进犯时并肩作战,大战之后促膝长谈,他终于清醒的认识到,他确实是个流氓。   只要看见宋棠,就想犯浑,无可辩驳的事实摆在眼前,再烈的酒也不背这个锅。   为此他有段时间不去见宋棠。烦躁时就找大师兄打一场,找四师弟打一场。下山周游,找新鲜有趣的事做。一段时间后醒悟过来,发现根本不行,早晚得成道途心障,于是实在想见了就去见,顺应心意为上。   又没动手动脚,想想而已,不算特别浑。燕行这般想道。段崇轩看出一点端倪,没少笑他怂。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年岁匆匆。   直到燕行游荡中陆,在濂涧山下遇见了陈逸。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相见,却与以往的萍水相逢,点头示意不同。陈逸说修行已至瓶颈,既然同修刀道,愿与君相约一战。   燕行欣然应允。   消息传的很快。当世最巅峰的两位用刀者,断水与霜岚一朝相逢,实在是修行界的盛会。   燕行境界更高,成名更早,而陈逸进步神速,潜力不可估量。两人最近一次出手,都可以追溯到几十年前,如今谁也不敢断言他们的战力高下。   不管练不练刀,灵修还是武修,都在期待这注定载入史册的一战。如此一来,再加上二者身份特殊,定地点就是麻烦。无论定在濂涧所在的中陆,还是沧涯所在的西陆,都显得有失公允。东陆势力割据,北陆皇帝又与沧涯山有旧谊。   最后只得定在南陆。秩序井然,能接纳闻讯赶来的大批修行者,阵法完善准备充足,想来想去还是叶城最好。重明山下最好。   曲宗主选好地方,去信给沧涯山,转身时忍不住叹息,“能有突破转机,我应该为你高兴才对。”   陈逸从背后抱住她,“担心什么,切磋而已,又不是要去分高下决生死。”   “叶城,重明山,想不到有一天还能再见。”   殷璧越感叹道。   洛明川笑了笑,“不知道秋湖边的院子还在不在。”   燕行被这两人酸的说不出话,“要去打架的是我,不是让你们旧地重游,再历定情路。”   段崇轩在御花园里逗鸟,“叶城啊,想去么?对,就是你去过的那个。想去就求求我啊。”   鸾二缩小了身形,窝在他手心里打滚。   一众宫人站的远远的,低眉垂眼,大气不敢出。   “师兄,你会去看么?门中许多人都想去。”   私下里,程天羽从来不称宋棠掌门真人。   宋棠端坐案前,笔下不停,“近来事多,大抵是不去的。”   程天羽难掩失望,“……那我与钟师兄带人去看,回来讲给你听!”   宋棠应了一声。待人走了,他凝神再看,笔迹凌乱,词不达意。只得怅然。约战前一日,钟山亲自上正殿问他,可要前去观战,宋棠仍说不去。   但当天晚上,他终究是下了山。还去了青麓山方圆百里最有名的酒楼。   燕行从没有大修行者的架子。   他喝酒痛痛快快,聊天荤素不忌。萍水相逢的酒肉朋友遍布天下。若他不想喝闷酒,哪里都有人陪他。就像此时,整个二楼上,都是围着他谈笑的人。世家公子,江湖散人,各有来路,热闹非凡。   正说到‘浮生欢’的十二种喝法,忽有人仓皇起身,行了一礼,“宋掌门。”   众生齐齐看去,一时失声。宋棠执掌青麓多年,从前做大弟子时的温和早已淡去,只剩凛然正气,威势天成。他一身泼墨山水袍,玉冠束发,整个人显出一丝不苟的严谨端正,与浮华的酒楼格格不入。   在座的看了看燕行的脸色,多少知道他曾被宋门主追杀过,虽然后来不了了之,总归两人是有旧怨的,于是见礼后默默散开。   转眼间喧嚣尽去,整个二楼只剩下两个人,燕行与宋棠相对无言。   宋棠没想到他一来,人就走完了,不禁有些尴尬。   对方与朋友喝酒,自己来的这般突兀,确实扫兴,若是燕行此时开口问一句‘你来做什么?’,他会立刻转身就走。   可是燕行什么也没问。只笑道,“来坐啊。”   宋棠舒了口气。   “明日与人约战,现在不去打坐入定,好好调息,反倒来这里……”   他坐下第一句话,说到一半就后悔了。又不是对方的师门长辈,凭什么说这种管束人的话?他还记得燕行最烦被不相干的人管教,抽刀断水的起因,也是有人端着长辈架子教训他。   “逾越了,燕道友勿怪。”   燕行本来很高兴,听见这句却忍不住皱眉,“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你一直喊我燕道友呢?”   觉得燕师兄叫不出口,大可直呼姓名。非要称道友,听着多难受。但对方好不容易主动找他,纠结这种细枝末节没意思,他释然一笑,“算了,不说这个,你最近在忙什么?”   这句话听起来像随便问问,可燕行确实想知道。   宋棠一贯严谨,答什么都认真: “近来南陆十余世家要与青麓协谈,商定未来五十年的供奉资源,请青麓在他们府宅产业留下传讯阵法以做庇护。我在审核协议文书,有问题的回信商榷,没问题的便盖印,交给门中长老去布置阵法。还有一事,传闻南陆最西边有异宝出世,许多散修聚在青麓山下请愿,想让青麓牵头探宝,一是为保自身安全,二是解决分配不均……”   他说了很多,说到最后自己都觉得这些琐碎无趣,难为燕行还一副听得认真的模样。   宋棠终于忍不住问道,“我说这些你都明白?”   “不明白啊。”   “那你笑什么?”   到底有什么可笑的?   燕行定定看着他,一双春水桃花眼里尽是风流,“你跟我说话,我高兴啊。”   宋棠心神一晃,避开他的目光,起身便走,“你喝多了。”   燕行慢悠悠站起来,长臂一伸,一把将人拉回来。   宋棠猝不及防撞在他怀中,下意识就要拔剑。对方的境界威压却陡然爆发,将他推后两步,死死禁锢在墙角。威压如狂风过境,木窗无风自动,哐嘡一声关上。桌上酒盏跌落,碎了一地白瓷。   浅尝辄止的一个吻,还带着凌冽的酒香,令从不饮酒的宋门主面红耳赤。对方仍不肯放手,灼热的呼吸全喷洒在他耳鬓,酥酥麻麻的。   “我就是喝多了,你打我吧。这次你想打断哪条腿?”   宋棠气的发抖。一身真元尽出,手中剑已出鞘半分,又骤然停下,因为那人说,“天亮之后我有决斗,一言九鼎不能逾期,今晚你把我打残了,明天我只能去找死了。”   说完当真散去威压,毫无戒备的空门大开,只顾俯身去吻他。宋门主不过迟疑一瞬,就被人压在墙上欺负狠了。   末了还对方舔舔嘴唇,餍足的喟叹道,“……确实甜。”   “放肆!”   “你别这么看我,我怕自己忍不住。”   宋门主平日不怒自威,常人不敢近身,可惜现在眼角湿润,面色潮红,原本一丝不苟的道袍与发髻都乱了,落在登徒子眼中真是别有风情。宋棠忍无可忍,一剑鞘打过去,却还记得把握分寸。燕行挨完闷哼一声,顺势退开,笑着听他教训。   “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武者决战在即,最忌心浮气躁,更忌动欲!多年前我曾见过陈逸出刀,天赋潜力万中无一,由不得你轻敌狂妄。纵然境界差距不可逾越,也从没有哪场比斗绝无变故……”   “说完了?”   “嗯……”   “消气了?”   宋棠又瞪他一眼。   月色透过窗棂落在他们身上,有打更声从街上传来。燕行看了眼天色,“我再不赶去叶城,就真要迟了。”   “你早就该去。”   燕行想说你等我回来,最终只是替对方整好衣冠。他推开二楼的窗户,一跃而下,看似潇洒至极,不过是不敢回头。   片刻后竟听见酒楼上遥遥传来一句,“打不赢就别回来了。”   燕行朗声笑起来,这样一说,哪有打不赢的道理?   宋棠坐了下来。   空荡荡的酒楼杯盘狼藉,对方留下的半碗酒映着月色,也照出他的面容。他端起来一饮而尽,辛辣入喉,立刻被呛的连连咳嗽。   宋棠自嘲的笑了笑。他时常想,燕行到底看中他哪一点?   若是一时兴起,怎么漫长年岁匆匆流逝,对方的新鲜感怎么还没消下去?要说天资品貌,他算不得天下无双;要说身份地位,青麓剑派掌门人确实位高权重。   可是燕行不会在乎这些,他根本不知道对方到底在乎什么。   “听说沧涯山天心崖的日出极为壮观?”   “确实壮观……不过看的多了,都是一成不变的老样子。说起日出,东陆最东的边境,无名孤峰上朝阳升起时,好像伸手就能碰到太阳。”   “这样说来,日出是东陆最好?”   燕行靠在树上歪头看他,“最壮观,却不是最好……有次我孤舟渡海遇上兽潮,一路从浮空海拼杀上岸,正好赶在日月交替,才算最好。”   每逢谈起诸如此类的话题,宋棠总会觉得,与波澜壮阔的奇景,生死契阔的奇遇相比,他实在是寡淡又无趣的人。   燕行不一样。就像苍鹰,能飞过崇山峻岭万仞绝壁,沧涯留不住他,青麓也留不住他。   天光微亮时,宋门主走出了酒楼。晨风拂面,令人神清气爽,他长舒了一口气,将感怀怅然统统抛下,举步向前。   若他知道对方会因为他一句话,比斗结束便一刻不停的赶来,这时绝不会走,如此也不至于朗朗乾坤下被堵在青麓殿门口,白给人看了热闹。   “不是说好了等我回来么?”   宋棠蹙眉,“我何时说过这种话?”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晚上说的话,白天就不认了?”燕行有些委屈,“哪有这样的道理?”   殿门前所有人目瞪口呆。   今天的南陆有又新传言,传言里宋门主成了负心人。   宋棠在教导程天羽批复公文,燕行却要带人去沧江上看日出。   趁着夜色不由分说,拉着人说走就走。   程天羽捧着满怀的玉简,一路追出了青麓山门:“师兄,我还没学会,我真的不行啊。”   宋棠回头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燕行拦住,大手拍在程天羽肩头。   “你也老大不小了,男人,怎么能说不行。”   程天羽转头瞪他:“你这登徒子。”   晚来风疾,江舟摇晃。   “青麓那么大,你真要事必躬亲,哪有忙完的时候?你且看这次,离你几日,青麓可会翻了天?”   宋棠一怔,低声道:“你不明白。”   寒凉的夜风吹散凛冽的酒香,燕行翘着腿躺在船里喝酒,宋棠立在船头,江风满袖。   乌篷船随波摇晃,向东漂流;两岸山峦迭起,向后飞逝。   好一派壮阔山河。   燕行不再说话,因为他确实不明白。   于是什么都不用说,静下来看看满江星河与月色,吹吹江风,也足以令人心神沉醉了。   清风明月,大江奔流。宋棠神思浮动间,想起许多旧事,最后又惦记起青麓山。   师弟毕竟没有经验,这几日他不在,可会遇上难事?   直到被人从身后揽进怀里,轻佻的笑声在耳畔响起:“你在想什么?”   “……”   “想我?”   有硬物抵在后腰,轻轻磨蹭,热度透过道袍无比清晰地传来宋棠心中一惊,下意识要挣开,细微的酥麻却顺着尾椎骨蹿上脊背,往日记忆一闪而过,羞耻得令他浑身燥热。   这感觉太熟悉了。   偏偏那人还来咬他耳垂,唇舌吮吸,一边弄出淫靡的声响,一边含混地问:“好不好?”   宋门主忍下喘息,强撑着保持意识清明,面上漠然:“幕天席地,荒唐,放手。”   燕行没放。他恣意放纵惯了,可不是第一次做荒唐事。   只有他们的酒馆二楼,宋棠平日念书的青玉案,青麓山的槐树上燕行都曾以境界威压将人困在怀里,亲完了挨打也认了。   “你很久没陪我了。”   嘴里说着委屈的话,身体却还在犯浑。   宋棠想了想,确实很久。   到底还是心软了,只得默叹一声,认命般闭上眼睛。   燕行得寸进尺,一手揽着人劲瘦的腰肢,一手从衣袍下摆滑进去肆意探捏。感受到怀中人压抑的轻颤,不禁低声笑起来。   他笑得宋棠心神大乱,黑暗中一切触感被无限放大,睁开眼就看见盛满星光的江水中,映着自己潮红的脸。宋棠终于忍耐不住,剧烈挣起来,却被燕行骤然打横抱起,抱进了船舱够了。   “够了。”以往在外面时,做到这一步,对方便停手了。   谁料燕行今天不知喝了什么酒,出奇地混账:“这就够了?那我岂不白担了登徒子的名声?”   小船停在江心,江水的波澜,寒凉的夜风,都尽数被无形屏障挡在外面。   宋棠感受到此间气息变化,料想对方布了隔绝窥探的禁制,心道这人掩人耳目的法子越来越高明了。   ……该不会是专门学来做这等荒唐事吧?   忽然身下一凉,原来是亵裤也被人褪下,之后再由不得他多思多想。性器被人握在了手中,不轻不重地安抚玩弄着,极尽挑逗撩拨,充满侵占意味的吻,也铺天盖地地压下来。   濡湿的唇舌从脖颈吻到锁骨,又去折磨他乳首。宋门主只是闭目蹙着眉,咬紧牙关默默承受,冷淡地一言不发。   可惜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喘息愈来愈重,性器也颤巍巍地立起来。   燕行最爱他现在的样子,往日穿戴整齐的道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不能蔽体,露出修长白皙的两条长腿。簪子掉了,一头乌发披散开来,面上禁欲端庄,下身却狼狈不堪。   登徒子此时耐心极好,手法下流地揉弄起对方的臀肉,将一指探入紧闭的穴口。   “你我合籍道侣,欢好乃是伦常……呵,咬得真紧。”   他少时混迹市井,认识的什么三教九流都有,在床笫之间,总免不了调笑几句。   宋棠不一样,自幼被带回青麓练剑苦修,继任掌门后更是严于律己,讲究的清规戒律堪比皆空寺的出家人。   情爱欢好已让他羞耻,如何还受得了调笑?   “太紧了,放松点。”   对方生着薄茧的手指在他甬道内进出,甚至恶意地弯曲作乱,宋门主忍着私处被侵犯的难堪:“别说了……啊——”   体内不知被准进了什么东西,像是一颗珠子,被手指挑动着向深处推去。   宋裳的境界威势刚一爆发,就不由分说地被死死压制,燕行一手化去他的攻击,一边舔咬着他的乳首:“别怕,是药。”   他气息一乱,整条孤舟都随波剧烈摇晃起来。   宋棠不敢再挣扎,那颗药丸融化在他体内,湿淋淋的药液顺着腿流下采,很是淫靡。   三根手指在甬道内仔细研磨,不知磨到哪个点,酥麻的快感令他猛然战要起来。   燕行便抽出手指,抬起他一条长腿架在肩上,正面进入了他。   “别闭眼睛,看着我。”   没有循序渐进,灼热的硕大狠狠顶进来,每一下都撞在最要命的上,凶狠得近乎残忍,力道几乎要将他贯穿。   宋棠被压在船舱壁,被折膽得浑身酥软失力,终于再难忍耐,声带了几分哽咽:“你放肆……”   却只换来对方低沉的笑:“更放肆的事情,都舍不得对你做……”   宋门主不再说话,紧咬着牙关,唯恐自己发出难堪的呻玲,喉中却止不住发出呜咽。   燕行的性器被湿热的甬道吮吸着,愈发舒爽快活。   他强硬道:“叫出来。”   宋棠只顾摇头。   于是大开大合的操弄停下来,对方一手扶着他的腰,炙热坚挺的体内那一点画着圈厮磨。他前端不住地吐出淫液,又被一只手握住,自根部玩弄到铃口。   宋门主终于被逼出了泪:“燕行……”   登徒子如愿以偿:“总是这种时候,你才肯喊我名字。”   什么“燕道友”,他真是再也不想听见了。   一记狂烈的贯穿,宋棠颤抖着射出白浊,高潮之后的敏感身体却没有被放过,又被提着腰换了姿势,从身后粗暴地进入。   再后来,他的意识有些模糊了,好像自己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沉浮,欲海没有尽头。他被人禁锢在身下,无论是想逃开,还是想念清心咒,都会被强硬地拉回去。也不知被做了多久,又哭求着说了什么,换了哪些羞耻不堪的姿势。   他只记得告诫自己,下次定是不能让这人得手了。   燕行始终是清醒的,直到尽兴满足,才松开精关一泄如注,又分出道真元,引导怀中人运起双修之法。   舟行江中,两岸不知何时变了景色。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他抱着昏沉的人坐在船头。   想起第一次遇见宋棠的时候,寂寥的深夜长街,树影婆娑,狭路相逢,月光落满他的泼墨山水袍。真好看。   分明是意气风发的青年人,却故作老成沉稳的模样。   让人忍不住想去逗弄。   想起来真像上辈子的事,原来这些年,就这样过去了。   他抱着他,好似抱着一江春水,又像抱者微凉的月光。 第125章 番外六 一切怨憎会   暖雨晴风初破冻。   淅浙沥沥的春雨染绿草木,沧涯山笼在迷蒙烟水间,如披薄纱,透追渺远。忽有一道青色流光飞掠而来,倏忽间便穿过雨幕与重重禁制,向着千山万壑的深处去了。   那流光直上云海,飞进一扇半开的雕花窗棂,落在檀木案上,化作一只不足巴掌大的青色鸾鸟,羽翼光洁柔顺,不沾半点潮气。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覆来,它眯着眼蹭了蹭来者手心。   柳欺霜解下它爪上的细竹筒。   纸是夔州云母笺,轻薄绵软,墨是兰台沉水墨,均匀稠密。字迹遒劲,清朗如亭亭修竹,又似宝剑藏锋。   “昨夜又落了雪,或许是今年最后一场。园中白梅未落,暗香浮动,官人取梅上雪泡茶,甘冽清润。万里之遥,不知沧涯山晴雨几何,可是又逢春风过南山……”   柳欺霜心想,北陆的冬天真是漫长。   不知道师弟修为可有进境,总之性情是越来越沉稳,字也愈发有模样了。对于寄来的长信,她起先只答寥寥数语,时日久了,也能提笔回上几页。   修行者传讯的方式有很多,段崇轩似乎偏爱写信,殷璧越和燕行倒是喜欢传讯符。看见师弟们都过得不错,她便放心了。   白驹过隙,岁月无声。   她从未去过北皇城,却知道那里有三十六条主街,八十二条辅道知道每座高楼的名字,知道每一个佳节风俗。   她从未再见师弟一面,却也知道他每天几时早朝,几时就寝,知道他的御花园里新植了银线秋海棠,知道他吃什么饭,喝什么茶。   信里说来说去,都是些琐碎的小事。真好像那人不是一位帝王,而是哪个富家公子,轻袍缓带,摇扇登楼。生活平静安乐又满足,什么风霜刀剑,暗涌激流都不是真的。   北陆皇城秋月华灯,沧涯山上孤鹜长风。   勘破生死关之后,柳欺霜的修为曾突飞猛进。然而多年过去,依然停滞在大乘巅峰,最后一道门槛迈不过,用卫惊风的话说,是有心结。   “心结不开,则瓶颈不破。”   修行心境,勉强不得,她也不急。被师父赶下山后便去了中陆,掩去修为,做了澜渊学府的教习先生。木冠束发,青衫落拓,讲起《九华经》语调平和,娓娓道来,昔日锋锐之气尽褪。   这般又是许多年,再回兮华峰,不过是入尘世的一场大梦,如青天云卷云舒,留不下痕迹。   今日的信不仅由青翼鸾送来,也比以往短上许多,显得尤为特殊。   “三师兄与陈逸约战重明山,我欲前去观战,师姐可愿下山?待对决结束,我陪你去东陆雪原看看。”   东陆雪原,多少年讳莫如深的禁忌。就这样,在一个寻常的春雨天被段崇轩看似毫不在意地提起。   柳欺霜一怔。   接着就看见墨发白裙的女子,赤足站在雪地上,分明是柔艳地笑着,神色却决绝狠厉。她像是要对她说些什么,才张口便向后倒去,半边身子化作森森白骨,血水蜿蜒遍地。   东陆雪原,金宫,玉展眉。   她立在窗前远望,神色看不出悲喜。   春雨潇潇中,古朴沧涯别有种生机勃勃的绿意盎然。雨幕顺着屋落下,溅起水雾迷蒙,染得她笔墨更添潮气。落笔稍迟,纸上便晕开大朵的墨花。   她写道:“我不愿去。”   段崇轩收到回信时,暗自懊恼了许久,还是急躁了。对于大修行者时间流逝无忧无怖,再等百年又何妨?   他亲眼看着师姐抱着玉宫主的尸体回东陆。旁观者清,许多柳欺霜没有意识到的事,他却是明白的。如今他们兮华一脉,皆求仁得仁道途顺遂,唯有二师姐心结仍在。只是藏得深了,她自己与旁人都看不出来,并不是真正解开了。师姐曾护着他突破千里伏击回到北陆,现在他坐稳了江山,也没能为师姐做些什么。   念及此,段崇轩叹了口气,喃喃自语:“罢了,修行心障,总要自己勘破才好。”   鸾二可听不懂什么心障,从寝殿的金漆梁上一个飞扑,撞了他满怀“啾啾”叫着讨果子吃。   “就你贪吃,下去!抱不动了!”   帘幕外立着许多低头垂目的宫人,却不敢真把青翼鸾带下去。   晨时,山雾未散。   燕行从不觉得与陈逸一战是大事。他在兮华峰时常跟君煜过招,兴致来了就打,算什么大事?是故当他从酒楼里赶到重明山下,看着人山人海的阵仗,很是不解。怎么来了这么多人,难道大家最近都很闲?远远望去,只见陈逸在高台上坐着,身边是几位濂涧长老和叶城供奉。   有人认出他了,人海中爆发一阵轰动,人们接连行礼,人潮向两侧分开,为他留出一条通路。   “来了来了!燕老祖来了!”   一时间“燕师伯”“燕师叔”“燕老祖”叫什么的都有,吓得他酒都醒了。   立刻有道童前来引路奉茶,引他去高台上的座位,搞得他略不自在,挥挥手:“不坐了,上来说句话就走。”   陈逸与众人起身迎燕行:“别来无恙,燕道友。”   燕行看了看:“曲宗主没来啊?”   我们两个都有当门主的家属,还都不来,也算同病相怜。   谁知陈逸一脸幸福:“堆烟有孕了,我让她在家安胎。”   “……”   陈逸话不多,只是每当提起妻子,总想多说两句:“堆烟还说输嬴随缘,早点回家陪她安胎才是正事。”   “……”   燕行望天,宋门主可是让我打不赢就别回去的。   他只得再摆手:“给他们看耍猴一样盯着,这没法打。走,上山。”   高台下的众人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却全都陷入了莫名亢奋中只知道错过这一次,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看到此等盛会。万众瞩目中那二人身影虚晃,踪迹难寻,接着出现在百余丈外的重明山上,也不走山道,万仞孤峰如履平地,转眼就消失在云雾间了。   今日黎明时分,叶城里最大的赌坊开了盘口,外来修行者上赶着下注,队伍排到了长街上。更多人却不敢掺和,毕竟折花会时赌一赌,是约定俗成的民娱活动,但这种级别的约战也敢开赌局,未免有点不敬强者的意思。若是惹怒了沧涯山或濂涧宗,可就摊上事儿了。   殷璧越拉着洛明川坐在秋湖边的屋顶上,买了一坛好酒,遥望着云雾缭绕的重明山。他的目光越过近处的秋湖,远方的人潮,穿过山雾看见了山巅相对见礼的两人。百年前自己与陈逸之战仿佛被拂去尘埃,顷刻鲜活起来。   他感叹道:“霜刀揽月,好久不见。”   程天羽站在山下,气息沉稳,收放自如。虽离人群极近,可谁也不曾注意到他,大有和光同尘之态。   他负手而立,闭目凝神,周身喧嚣淡去,感受到云雾中有刀意冲天而起,如万丈狂澜,一条大江倒挂于重明山上。铮然一声,另一道刀光雪亮,便是明月高悬,月映千江。两相争鸣,真元对冲撕裂云海,残留的刀意从云层缝隙间流泻下来。   却忽而听得一声感叹:“修为倒是涨得快,怎么不见长个子呢?”惊得他心神一颤,回头看清来人,才松开下意识握住剑柄的手。   那人穿着金线莨绸长袍,腰间系蟠龙玉佩,折扇上绘了一枝灼灼桃花。打扮浮夸多彩,神色似笑非笑,看着就不像什么正经人,身后跟着的仆从倒是一身杀伐气。   程天羽瞪了他片刻,扭过头不说话。   段崇轩心想,这人怎么长不大似的,分明是生气了,还要做出副不屑争辩的模样。他凑过去,压低声音,还拿扇面挡着:“我让人在城里开了个局,下注不?”   程天羽一怔,他从没玩过这些花样,只是听上去很有意思,不禁手痒。连盘口赔率都不知道问,就摸出一个钱袋:“我没带银票你帮我押二十颗灵石好了。”   “二十颗哪儿够啊,我送你二百颗,你想押谁?”   程天羽原本想押燕行胜,偏又见不得他这副财大气粗的样子下挺直了腰板:“我押陈师兄。”   “可以。反正我是庄家,亏不了的。”   程天羽不说话,跑到钟山身后去了。   钟山不明所以地看过来,只见段崇轩摇着扇子笑道:“今日未见宋门主,着实遗憾。”   钟山点点头,算是见过礼:“掌门真人很忙。”   段崇轩替自家三师兄叹了声可惜,别过青麓二人,施施然离开了重明山。   他摇着扇子,走在熙熙攘攘的叶城长街。白龙鱼服,步履从容。   时光匆匆流去,叶城向外扩张了一倍有余,但城里依稀还是旧时模样。高楼上酒旗招摇,街道上车马辚辚,往来络绎,黑甲城卫队梭其间,井然有序。   他从城北聒噪的闹市走到城南高门大户的府邸深巷,忽然摸了下巴:“我是不是老了?不好看了?”   这一路走来,怎么现在看我的姑娘,都不如从前多了。   仆从打扮的武将立刻躬身拱手:“爷永远不老,寿与天齐。”   段崇轩无语凝噎,答非所问就算了,“寿与天齐”都是恭维老头子的有拍马屁的机会不知道珍惜,我要是个昏君,现在就斩了你。   南陆第一雄城里最高的,不是巍峨城墙,而是城主府的露台。   此时叶之秋就站在上面看着这一幕,好笑地想:“皇帝做久了威势天成,就算面上做出一派温和模样,也是皮似骨不似,谁又敢看你?”   老管家看了眼日头:“老爷,站得久了,您仔细身子。”   近侍恭谨地上前撑伞,叶之秋拍了拍栏杆,转过身去,管家搀扶着他走下高台,一众护卫跟在他身后。少城主叶安十年前翻修露台遣人装了结构精密的升降机,但叶之秋还是自己一步步上去,一步步下来。   叶城里的民众世代生活在这里,风调雨顺,谈天说地。在他们心中城主大人近乎神明,神是不会老的。   可是叶之秋真的老了。   无妄大师圆寂多年,掌院先生三年前就离开了学府,有人猜测先生是突破机缘,更多人认为是他大限将至,要回故乡。   岁月至公,英雄迟暮,美人白头。   这再也不是他们只手呼风唤雨,拔剑意气风发的时代了。   叶之秋今天起得很早,差人取来城主祭天时的礼服,仆从忙前忙后替他穿戴整齐,层层叠叠,配饰繁复,他对镜正衣冠,最终腰间佩剑推门而出。   他说:“今日有贵客登门。”   叶安多年未见父亲佩剑,不由紧张:“来客是敌是友?”   “是故人。”   叶之秋在露台上看了三个时辰才下来,摆手示意不用再扶,挺身掸了掸衣袍,接过仆从递来的拐杖,大步沉稳。   “开府门。”   这一声真元浑厚,全不似垂暮老人。远远传开,偌大城主府如落,众人心中俱是一凛。   这里等级森严,规矩苛刻,少城主平日出入走对着长街的偏门,其余家眷只能走对着巷口开的侧门,下人走后院小门。十年来城主不出行,更没有哪个贵客能让城主府开正门。   “哐当——”   老旧的朱红门被四个护卫合力打开,发出沉闷的重响,四下里尘埃飞扬,正门外是宽阔的街道,可容四辆马车并行。这条街是城主府的,平日不过人,有黑甲城卫队昼夜换班值守。门里正对着府中主道,两列卫队分列道旁,全甲带刀。   叶安听得父亲声音,从前厅出来走上主道,所经之处,道路两侧的卫兵行礼跟在他身后,走动间盔甲的声响都整齐划一,浩浩荡荡迎向大敞的府门。   叶安立在门外三步远,注视着空荡的街口。父亲辈分极高,与他同辈的大修行者,世上已寥寥无几,今日来的“故人”到底是哪一位?入府门时,若是坐着大辇来,要不要请他下辇?若是乘轿子,该如何请对方落轿?   他面色沉静,身体紧绷,威压内蕴,一语不发。   春末夏初,明亮的日光透过府外刺槐,树影摇曳。城北渡口遥遥传来钟声,隐隐约约,响了三下,然后他听见了脚步声,散漫杂乱,如闲庭信步。   只见街口转过来一位摇扇的公子,随着他的走动,衣袂迎风,锦白袍光华流转,日光下很是刺眼。   那公子走近了,笑意温和,还向他拱手为礼。   叶安迎上去:“今日府中有要事,敢问阁下……”   他对上公子的眼神,忽然说不下去了。他自幼跟随叶之秋,世面见得多,识人断事不差。眼前人是一张青年面容,却看不出年岁,时间在他身上似乎无能为力,风霜刀剑的刻痕一点留不住。他虽是笑着,周身却显出淡漠的威仪,震撼人心。   那人道:“我找你爹。”   城主府很大,叶之秋穿过曲折回廊,经过演武场和亭台楼阁,路大步流星,夹到正厅前。   只见一个欣长的人影跨进门槛,半明半暗的光影下,“唰啦”声收起折扇,负手而立,肃容道:“久违了,叶城主。”   叶之秋在那一瞬间,以为自己看见了段圣安。未经伤病,才继任皇位不久,器宇轩昂的段圣安。下一刻眼前人笑了,记忆里的影子被打得烟消云散,只剩下一副闲散作派,全然陌生的模样。   他才蓦然回神——段圣安已经死去很多年,就连段崇轩也不算年轻了。   他看了眼黑压压的城卫队,疲惫地摆摆手,让叶安带下去。对方既然只身入府,自己也不必摆这么大阵仗。   “请——”   两人并排入客堂,东西两侧都是客座,匾额下正对着两把太师椅是主座,段崇轩毫不见外地占了一个。   叶之秋心想,跟你爹一样,普天之下皆你家。   管家亲自上完茶,却被客人叫住了:“请留步。”   叶之秋取茶盏的手顿了顿。   段崇轩从袖里摸出两样东西,银票递过去,册子放桌上。   “一共三千六百两,全在这里了。”   城主府自然不缺三千六百两,管家不明所以,心里打鼓,看了老爷色,双手接过银票,道声“多谢”,躬身退出去。   厅中只剩下两个人,叶之秋拿起册子翻开,纸张薄脆,已经泛黄操籽少年时,曾在叶城召来青翼鸾,路面损毁,房屋坍塌,这坑段圣安的账本寄出去,没想到今天竟能收回来。   他不禁感怀万千:“这原本是寄给你爹的。”   段崇轩呷了口茶:“父债子偿。”   整整一天一夜,此时叶之秋的心情才终于好起来。   城里最近来了很多人。不稀奇,燕行与陈逸一战定在重明山,叶城人流繁庶,更胜平日十倍。但从昨挽开始,街上的贩夫走卒里混进了陌生面孔,赌坊的荷官,酒楼的跑堂,树下抱孩子的妇人全都不对劲了。那些人境界远胜叶城供奉,却心甘情愿地扮作市井闲人,暗中保护他们的主子。   单是他能看到的大修行者就有百位,看不到的更难以计数。这里是他叶之秋的城,不是北陆的山河,这让他很不舒服。   直到段崇纤只身入府,来了就还钱,他才觉得这孩子比他爹强。   段圣安活着的时候,他们几十年才见一次。北陆皇帝每次来,都象服出巡游行宫,自带厨子安排他俩的吃喝,随便使唤他府里的下人,在后花国看见哪株花木不顺眼,立刻遣人移栽别处,一点做客的自觉也没有。   叶之秋忍无可忍:“我是城主,这是我府!”   他心想,你要敢回“那又怎样,朕是皇上”,我就拔剑,赌上座城的尊严,打不过也要打。   可是段圣安说:“但咱俩是朋友。”   真不要脸。叶之秋一口气憋着无处发作,心里骂了他八辈祖宗。   都是年轻时候的事儿了,想起来像上辈子。叶之秋沉默良久,喝了茶、眯起眼睛,看着光影里浮游的尘埃微粒。   “那时侯,你爹是想把你送来我这儿的……我说我不行,我没那个本事。我这辈子,能护住这座城就了不得了。”   “他走那天,下了好大的雨,他说要去学府见先生,没想到啊没想到最后,竟把你送上了沧涯山。”   人老了总是喜欢回忆过去,可惜记忆零散,珠不成串。段崇轩安静地听他讲,听完笑道:“当年我被你们几个推来推去没人要?真挺可怜。”   叶之秋也笑,眼尾的细纹愈发深刻,他看着眼前人,就像看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晚辈:“可怜什么,你看看叶安,我儿子,从出生那天起,注定是要继任城主的,还由得了他选?”   本是命不由人,但段圣安苦心筹谋,硬生生为儿了辟出另一条路。   段崇轩不可能不清楚。   当年柳欺霜夜渡浮空海去救他,他若是愿意回沧涯,便只是兮华峰的弟子,北皇都翻了天也伤不了他。他若要争皇位,这就成了自家事,沧涯山不会帮他,剑圣更不会出手。   但他怎么选的?他站在巍峨的皇都城门前,对柳欺霜行了一礼师姐,就送到这里吧。   一路的伏击刺杀,既没能要了他命,也不曾吓破他胆。他终究还是登上了皇宫的高台,远望万里江山,手握烽火长枪。   那时候他说:“朕从来没怕过。”   现在的段崇轩叹道:“我是有得选,可惜我没选。”   叶之秋蹙眉:“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回北陆?”   “该我回去,我就回去。总不能看着我爹守下的江山,拱手让给别人。”   “皇族血脉霸道无匹,得传承者易短寿,你不怕?”   对方在叶城时,少年风流,全城的二八少女都喜欢他,每个赌坊茶楼的老板都认得他。这样的性情,给他无限江山,万人膜拜,哪比得上长命百岁,游戏人间。   叶之秋问得随意,他从前与段圣安聊天百无禁忌,但对于段崇轩面言,此问已是尖锐。   他放下茶盏,看着褐色茶汤波纹摇晃,神色倏忽冷漠起来。   “盛命在我,天命在我,联何惧之有?”   “年轻人火气不要那么大,你想想,今天来只为还钱,没什么要问的?”   段崇轩沉默了一会儿,一身气势收敛无踪:“叶城主,你是我父亲的朋友,你觉得我想问什么?”   “很多年前的事,诸多因缘纠葛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你娘其实是魔修,她是来杀你爹的。”   “……我知道了。”   儿时他以为自己父皇无所不能,但为何杀死妻子,送儿子远走万里之外?现在他坐了这些年的帝位,也懂得世间百般不得已,皇帝的不得已最多。   浪荡公子推门而出,展开折扇摇了摇,眼见亭台错落,绿肥红瘦,好一派暮春光景。   他回头道了声谢:“多有叨扰,告辞了。”   叶之秋看着他的背影走远。这样看来,一点也不像,不像他爹,真好。   柳欺霜依旧在山上修行,自己不觉得闷,剑圣却看不过去。   “你也是时侯收个徒弟了,有徒弟孝顺你,日子过得才舒心。”   柳欺霜心想,可是我不需要徒弟给我买酒买糕点买小兔子灯啊。   但她还是下山了,因为相信师父说的总有道理。重回学府教书,当真遇到了合眼缘的后辈,小姑娘笑起来有可爱的梨涡:“你看我怎么样?我想跟你学道法。”   柳欺霜的收徒过程比剑圣还草率,看得顺眼就一切随缘:“那就走吧。”   小姑娘立刻改口:“师父,我在藏书楼还借了几本书,去还了我们就走。”   算起来柳欺霜在学府待了不少时日,却还未上过藏书楼。只是听说那里典籍浩如烟海,包罗万象。   “我陪你去。”楼高三层,高大的书架鳞次栉比,一眼望不到尽头。小姑娘去找执事还书,柳欺霜在书架间随意走动,四处打量。   上三楼时她脚步一顿,闭了闭眼,周身气息悄然变化。她踏上台阶,步履沉稳,三楼依然是密密麻麻的书架,只有书架尽头站着一个人。那人也看见了她,放下手中的书。   两人隔着十余丈,遥遥见礼,不知什么时候,窗外微风都静了下来。   “师——”小姑娘上来寻柳欺霜,见到这一幕却莫名失声,好似被扼住咽喉。那人行完礼,重新拾起书,拿绢布认真地擦拭起来,柳欺霜也转身下楼。   一路无话,直到她们走出学府,小姑娘才回过神,后怕道:“师父,刚才那是谁啊?”   “很多年前,他来沧涯山下,与我三师弟战过一场。”   小姑娘惊呼一声:“这么厉害……那他最后打输了?”   所以才来藏书楼做个洒扫?   柳欺霜回头遥望学府飞檐:“不,他打赢了。”   “师父,我们现在去哪里?”   “带你四处游历,随便转转。”   小姑娘拉了拉她衣袖:“那我们能不能到东陆去一趟?”   “为什么要去东陆?”   “我有一个朋友住在那里,我答应她一定会回去看她的。”柳欺霜沉默片刻:“好。”   “师父真好!”   “……我也有朋友在那里,走吧。”   “是很好的朋友吗?”   “是。”   “也很久没见了吗?”   “是。”   乘船到东陆,她送徒弟到朋友家,暖酒昏灯,欢声笑语从窗户里出来。而她孑然一身,继续向东。   雪原依然在落雪,纷纷扬扬,好似泰安城郊零落的寒柳。   花了百年时间,柳欺霜终于又站在了这片雪原——儿时生活的地方,曾经拼杀的地方,再也不愿回来的地方。   玉展眉埋骨的地方。   碑上落了皑皑白雪,伸手拂去,铁画银钩的刻字便显现出来故友玉展眉之墓。   她素来话少,这时却像是被徒弟影响,无端想说点什么。   “我觉得这里比金宫好,安静,没人打扰,你觉得怎么样?”   “我一直不明白,你出门分不清东西南北,炒菜分不清盐和糖,全凭记衣服和声音。你笨成这样,怎么能当宫主呢?”   没有人回答她,天地间风声呼啸。   “啊——”   雪原上忽而响起一声长啸,初闻清越,末时却撕心裂肺。回声震枯枝积雪,冰挂碎裂成粉末,落了那女子满襟。   曾勘破生死关,贪嗔痴怨皆去,得成大道。   一生都在得到与失去,所失却总比所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