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响马之凤过青山 作者:香小陌 文案 注:本文是土匪文,诠释的是“匪”,大大小小一群彪悍热血的纯爷们儿! 一枚俊俏的小剑客穿越沦落进民国时代的边关土匪绺子,被大掌柜俘获。 是战?是从?有情?无情? 孤身携剑,咫尺天涯,胸中尚有一口气在,往何处安身立命? 土匪文,感情为主,淳朴乡土,重口味,强强剧情+强强爱情! 彪悍霸道有情有义攻+坚强智慧忠犬激情受,一段强强联手,铁血柔情,闯荡江湖,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 结局1vs1,HE! 内容标签:古穿今 情有独钟 江湖恩怨 民国旧影搜索关键字:主角:息栈 配角:新欢,旧爱,土匪,军阀,红匪,日寇,坏蛋,饿狼… 其它:强强,铁血传奇,香小陌出品 第一回.漠北现身斩匪首 嘴巴里塞满了砂砾和尘土,尖刻的石屑已将口腔中的粘膜梗得生疼,磨出来一股浓重的甜腥味儿。 想呕,干涸枯竭的喉咙已经呕不出一丝液体。 想喊,僵直麻木的舌头却发不出一声振颤。 想动,低头愕然发现,脖颈子下这一具干枯瘦小的身体,分明就不属于自己! 息栈奋力用手撑起这具不知从何而来的身子,吐出嘴里的土坷垃①,酸涩红肿的眼睛急切地向四周寻觅着方向。 辽阔无垠的一片荒漠。 下身陷于沙丘之内,脑顶滚过隆隆的风声,耳畔掠过酸涩的砂石。顽强地伸出一只手,死死扒住不远处一棵破败枯黄的野草根茎,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将这身子拽出。 倒伏,浑身如同断掉了经脉一般瘫软,咻咻地喘气。满是血痂的手指触到了一丝冰凉,金属的淬硬触感。 那是剑,他的剑!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息栈如饮甘露,如获至宝,一把攥住鞘口。 剑鞘之上凸出的嵌玉凤鸟和似水涡纹,摩挲着掌心,汲取着热度。凤鸟的一抹寒淬之光这时缓缓剥离,褪现出温润如玉的柔色,仿佛是宝器终于谒见了正主,瞬间俯首低眉,展颜开光,尽显忠诚无二的质色。 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荒烟无际,飞鸟无痕。 漫空是半卷的低云,辗转翻腾,向着一线天边滚去。 息栈在沙暴之中踉跄地行进,衣衫撕得狼狈不堪,膝盖跌得鲜血淋漓。 阵阵黄沙飞舞,咆哮着将细小的身子卷起,抛下,再卷起,再重重抛下。 殿下,殿下,息栈在此,你人在何处? 身子下的土壤猛地一震,随之是锣鼓喧嚣一般地摇动,将少年再次抛出几尺,跌落沙丘。四散纷扬的尘土顿时被吸入冷涩的鼻翼。 息栈猛咳两声,捂住口鼻回过头艰难张望。只见十几匹战马转过山坳,扬风起尘,向着这里飞驰而来。 马上的人个个头裹毡巾,脸蒙布条,身形转瞬间近在咫尺。 领头的彪形大汉扬刀一指:“在那里!撵上他!” 息栈直觉就想跑,瘦小的身子伶仃抢步,脚却崴进沙坑,一步跌倒。 那彪形大汉的马蹄已经狂飙而来,踏到了身前。马儿寻获了猎物,雀跃嘶鸣,两只前蹄高高跃起,庞大的身形遮天蔽日。 马上的大汉眼中戾气一凛,抖着缰绳,任凭那碗口大的马蹄向着倒伏于地的少年狠狠剁下! 息栈大惊,挣扎着侧翻滚过。某一只大马蹄子重重砸在他耳侧,扬起的一刨砂砾糊了他满脸,呛得他噤声。 “狗娘养的小王八羔子!你敢出卖老子,老子今天在你身上戳它十个八个透风的窟窿,送你个小崽子去见阎王!” 大汉抽出鞍子上挂的一把钢刀,沉沉的刀刃掠风而下,劈头盖脸。 息栈仰面举起剑鞘,勉力一扛。 虎口顿时撕裂,鲜血迸出,整只手臂酸麻,宝剑脱手而飞! 息栈目瞪口呆。 这怎么可能?! 第二刀劈下,手中已经无剑,这刀若是砍下,头颅就要脱颈而飞。 息栈拼尽全力滚过第二刀,脚踢到了马蹄子,灵机一动,用脚背一勾,借力将自己的纤细身体勾进了马腹之下的方寸空间。伸出左手一把抓住马鞍束带,身体艰难地腾空而起,挂于马下。 为何手臂肌肉如此无力,内功完全散失的感觉? 这样想着,手里不敢停下,右拳重重击在马腹之上。 嗷~~~ 手腕酸麻,眼底氤氲,几乎痛叫出声。 马上的大汉找不见少年的身影,勃然大怒,抽刀伸向赤裸跳动嘶鸣的战马,一刀就向马腹之下扫去。 息栈纵身紧贴住马肚子躲过了第一扫,眼见了第二扫来势更加迅猛,无奈之下险中求变,手指贴刃而过,仓惶之中一把捏住了对方的手腕,于太渊穴上使出劲力。 马上大汉没有料到手腕被捉,正要回撤,息栈的手指瞬间寸移至脉搏跳动之处,于列缺穴猛然发力。细小的身子仍然绵软不堪,这次是存亡之际使出了吃奶搏命的气力。 大汉手上的列缺穴位被擒,气血倒流,闷吭一声,手掌一松,手中的刀落了地! 息栈单手吃力,挂不住身子,也被掷于地上,后背被砾石戳得针扎一般疼痛。忍住剧痛,拾起钢刀,返身,迅雷不及掩耳,毫不犹豫地一刀斩向马腿!随即侧翻脱身而出。 马蹄立时折断,甩飞,鲜血喷射而出,溅了少年满脸浑身皆是马血。 可怜那一匹身经大小数十战,浴血大漠边关的雄骑,此时引颈厉声哀鸣,浑身震颤着倒伏了下去,痛叫声令天地变色,漫云惊翻。 马上的汉子惊怒之下,反应不及,想跳脱却被马镫勾住了脚背,生生被马身子压住了一条左腿,砸在了地上。血红的一双环眼,怒火中烧,目眦尽裂,咬牙切齿瞪视不远处持刀的少年。 息栈怒喝道:“你是何人?为何要杀我?” “王小七……你个小兔崽子,老子就是要宰了你!” “你是绣衣使者派来灭口之人?还是哪个阴毒妇人……还是皇上他不肯放过殿下,定要,定要,斩草除根?” “……你他妈的甭跟老子装糊涂!老子养的一条丧家狗,敢他娘的出卖了俺!” 二人各执一词,鸡同鸭讲,狗屁不通,十三不靠! 四周那十数骑随从听得炯炯愣神,面面相觑,竟然都忘了出手。 大汉挣扎着脱出一条腿来,转身拔出腰间别的盒子炮,口中怒吼:“小七崽子,你找死!” 彪悍身形飞扑而来,满脸的煞气将本已相当丑陋的粗硬五官折磨得变了形状,一张磨盘大脸拍向眼前少年的面门。 息栈剑眉倒竖,俊目斜沉,喉间轻轻吟道:“是你找死!” 话音未落,少年手中刀刃一翻,手指轻弹,没有挥臂抡刀的花哨动作,直接飞身迎上,干脆利索,抬手狠狠隔空一推! 大汉没有料到少年竟然不躲避枪管子,反倒迎面而上,只半秒钟的分神诧异,手中的盒子炮平举在空中,食指未来得及扣动扳机。 锋利的刀刃携着飞沙走石的劲力,横着生生地切进了大汉的咽喉! 喉间一线被切,面色一顿,两眼眦裂,眼球暴突,长满髭须的嘴巴吃力地大张着,声音却被利刃硬生生卡在了喉管之中。 少年双唇紧闭,冷峻的面色映衬着刀锋上的寒光。与大汉四目相对,少年喉间冷哼一声,左手掌按住刀背,再次狠命用掌心发力一磕。 喉结迸裂,喉骨斩碎,鲜血汩汩地冒出,血滴顺着刀刃稀稀疏疏地流下,流了少年满手是血,满脸污糟,褴褛的衣衫已经一片殷红。 大汉的头缓缓垂下,身子还挂在刀口,四肢在神经末梢带动之下,做着濒死的颤动和挣扎。 四周二十步开外,十几尊战骑如被狂风漫卷一般后撤了好几大步,纷纷被这血腥的斩头一幕惊得人马共震,面色惊惧。 “二当家!!!” “当家的!!!” 几声惊呼之下,那十几人这时从腰间匆匆拔出盒子炮和钢刀,整合队伍,毡巾、面罩之下掩盖的十几双眼睛,齐齐惊恐地瞪视着那孤身提刀的少年,如见妖魔当道,鬼魂现身。 一场血战之前的寂静。 息栈神色漠然地看了一眼脚下的死人。那大汉的头颅几乎被齐齐斩下,此时尚与脖颈间连着一些皮肉。当家的一颗彪悍的好头颅,如今就像从案上抛下、被掷于地的一块血烂的猪头肉。毫无气息的身躯歪倒在地,血色洇红了一片白皑皑的荒漠。 少年长长吁了一口浊气,手臂脱力,扔掉了那一柄血污的钢刀。 蹒跚,捡起掉落在沙丘之侧的宝剑。 宝剑此时竟然变得这般沉重负累,完全没了往日的轻灵逸静。心中知道,自己经此一战,已经拼尽了全身仅有的几丝力道。 这身体不是自己的,绝对不是自己的,他控制不住,已是强弩之末,筋疲力竭。 一人一剑,他今日必将葬身此处。 十几匹马,十几口刀,将少年团团围在当中。 息栈立于马队的圆心,左手持鞘,右手缓缓擎出了长剑。瘦小的身躯岿然自立,不怒自威。狂风卷开纷乱纠结的额发,修长双眉下露出一对细长而俊俏的眼睛,羽睫缓缓开阖。 目光寒而清澈,嘴角忍而倔强。皮肤惨白,似月光下胜雪的大漠;眸色沉静,如沙海中点缀的镜湖。 少年喃喃自语:“息栈今日战死于此,是为殿下尽忠。” 挥剑直指身前,剑身寒光一闪,冷雾纷飞。 顷刻,天空云淡风停,砂石四退而散。 马队众人面对少年的镇定自若,反而踌躇不前,各自互相张望,不知如何下手。 一个汉子转头跟同伙低声道:“这人是小七么?怎么不像?” “不是小七是谁?就是这小崽子!还穿着咱们人的衣服呢!” “衣服对,剑不对!人对,眼神不对!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不着四六!” “这小崽子唬咱们呢!” “小七会使刀还是会使剑?你啥时候看过那小崽子拿个剑耍?” “他会使个屁剑!他就会捅个烧火棍,给爷爷端个洗脚水都迈不过那门坷垃!爷爷俺今天毙了他!” 持刀大汉一抖缰绳,正要纵马上前。这时只发觉脚下的大地猛地一抖,不远处的沙丘忽然开始移动崩塌,砂石颗粒飞散着袭来,漫卷的尘土遮天蔽日。 不远处沙海之中影影绰绰,现出一片人影。人影四散开来,融汇于接天一线,缓缓向着这边挥洒移动。 荡漾的雾气之中,黑色人影漂移行动,不知数量和深浅,沙海之中竟然现出某种迷离鬼魅之态。 近处的马队立时惊觉,纷纷回头张望,进退失措。 但见那一线人影愈加逼近,马蹄声隆隆。为首几个人物,满头满脸缠绕着黑色布料或纱巾,身形彪悍辽阔。 “是……是‘镇三关’,‘镇三关’的人!” “咱们枪少,子弹快打光了……” “……跑……快跑!快跑!快跑!!!!!!!!!!!” 马队形势大乱,惊恐凌乱的马蹄声、呵气声、喊话声和收刀声四作。 眼前一个汉子掉转马头正要驰缰奔逃,“倏”地一只小箭飞来,牢牢钉进他的后颈,箭尖穿喉而出,将他临死前痛苦的嚎叫封在了碎裂崩塌的喉管之内。 息栈吃惊,暗觉不妙,收剑侧身,快速闪出马队的包围圈,伏于沙丘之后。 ----------- 注: ①土坷垃:北方方言,意为土块,结在一起的土干了以后就成了坷垃。 第二回.孤身被陷堕匪窝 穹光变色,尘土冲天。 响箭清鸣,子弹乱飞。 一片飞沙走石,兵荒马乱之下,马队众人一个一个坠落,扑倒,血崩,毙命。 影影绰绰的黑色马队如狂飙沙暴一般卷过,片甲不留,空余下一匹又一匹瞬间失去了主人,踌躇哀鸣,挪步转圈儿,辨不清东南西北的战马。 “别放跑了孙二狗!” “活捉孙二狗!” 黑色马队重新集结,在头人的吆喝声中四散开来,寻觅活口。 一匹粉斑桃花马缓缓向着这边踱来,蹄声清脆。马上的人脸蒙黑纱,脖颈缠绕白色布条,一身皮袄毡裤,脚蹬皮靴。 息栈于小丘之后屏气伏身,手中按住剑鞘,蓄势待发。 桃花马上的人仿佛忽然发现了什么,一凛缰绳,降临跟前,惊道:“孙二狗?” 马蹄子围着那具断头的尸体转了一圈儿,尸身已然僵硬,颈血早已流干。马上的人立即抬头警觉地张望。 黑纱裹面,一双妙目波光流转,寒气隐隐惊动四方。 唇边闪过一朵轻笑,皓齿微启:“小样儿的,给老娘滚出来!” 女子右手轻轻一扬,黑风一闪,息栈直觉得耳畔似有活物,忽忽生风一般向他的脑壳袭来。赶忙就地一滚,躲开那活物。抬眼正待拔剑,那物件儿近在眼眸之前,劈头盖脸一卷,直接将他手中的宝剑卷飞,抛于空中。 息栈大惊失色,连忙纵身飞起,想要夺剑。 才一使力,脚筋一阵绵软抽痛,哪里还飞得起来?如一只折翼的小鹰,狼狈不堪地跌落于地。 再要起身之时,忽然间眼前景物错乱,颠三倒四,头脑充血,四肢皆没有了着力点。整个身子大头朝下,悬在了半空,一只脚腕被那犹如猛蛟活蛇一般的皮鞭紧紧缠住。 持鞭之人冷笑一声,手腕猛震,甩开鞭子。 息栈只觉得脚腕顿然一松,身子脱力游荡于半空之中,两手抓狂,却只攥得住几缕夹带着砂砾的粗糙冷风。大头朝下栽进沙丘,顿时口鼻出血,颅内嗡鸣不止,手脚不停抽搐。 昏迷之间听得马队的声音渐近,有人厉声问道:“咋回事?” “当家的,这是孙二狗!” “谁干的?” “不知道。脑袋被齐齐地砍断了,看情形死了有一会子,不是咱们的人动的手!” “唉呦,这切得,这刀工,干净利索,干得漂亮!哈哈哈哈!!!”厉声问话的汉子大笑三声,声音爽朗,粗犷之中透着一股豪迈之气。 那大汉随即又说:“黑狍子,你过来看看,学着点儿人家那刀工!就你上回切得那脑袋,就跟拿钝刀子磨骨头似的,哪儿哪儿都连着,还拿手拎着走,那人脑袋脖腔子里还哩哩啦啦得一坨一坨的烂肉串子,恶心死老子了! 那个叫黑狍子的人答话:“当家的,切人就是切人,切死了不就完了么!你还管俺是横着切,竖着切,平着切,还是打着转转地切!” 桃花马上的清脆声音接茬儿道:“那可不一样!你每次切一个脑袋,咱绺子①里能省三天的口粮,免五天的荤腥儿!” “哈哈哈哈哈~~~~”声音爽朗的中年汉子大笑之后,问道:“地上趴着那怎么回事?” 桃花马答道:“刚抓的,小娃伢子,想跑,让俺拿鞭子撂倒了!” 大汉道:“可以啊,老娘们儿,越来越能干了!老子没白疼你!” 黑狍子:“掌柜的,您这就叫偏心了吧,兄弟们哪个出趟门不是砍瓜切菜的,腰里别好几个脑袋回去,咋着个,您就疼咱们红当家的呦!” “呸!滚你妈的!”桃花马扬鞭骂道。 息栈勉强撑起身子,吐了一口血沫,抹掉一脸的黄土,抬眼看向这一群人。 桃花马之侧,当中一匹纯黑色的高头骏马,俊目神飞,马脖子上鬃毛油亮厚实,皮相华美,分明是一匹宝马。 战骑之上端坐着一名身材雄浑魁梧的大汉,黑巾缠头罩面,白色棉布围脖系了个结子垂在胸侧,黑布腰带捆扎结实的羊皮袄两侧,别着两把黑乎乎的家伙。 发髭之下的一双眉眼,色泽浓烈,目光如火,拨开砂石,射穿浓雾,赤金烈日一般,将那炙热的光芒笼罩在少年身上。 男子爽朗低沉的声音传入息栈的耳中:“你是孙二狗的人?” 息栈垂目不答。 “孙二狗的脑袋是谁切的?” 息栈心下盘算,敌我不明,谁知道这群鸟人是何方妖怪,这问题不能答。 马上的男子身子微微往后一倾,嘴巴一撇,状似无奈,鼻子里哼出一声沉吟一样的笑,悠然叫道:“黑狍子?” “掌柜的吩咐!” “让他开口说话!” 黑狍子驱马上前,一脚松开蹬子,弯腰探身而下,一只大手拎起少年的一枚脚腕,发力一提,起! 息栈被拎到了半空中,头朝下脚朝上,双手无力地低垂,全身的血液自四面八方冲向了头部,整个人仿佛溺水窒息一般,五官纠结在一处,呼吸异常困难,眼底涌出泪水。他挣扎着伸手扒住黑狍子的马头想要翻转,腰部尚未发力,小腹已经挨了狠狠地一捣,口中顿时涌出甜腥。 那沉吟的声音再次响起:“孙二狗的脑袋是谁切的?柴胡子的人,还是陆大膘子?” 息栈倒挂着剧烈地咳嗽,脸色紫涨,两手抽筋,已接近窒息。 那目光如炬的汉子策马贴近这仍然试图倔强顽抗的少年,几根粗糙凌厉的手指,落在他的后颈。 息栈全身汗毛一凛,知道对方就要下手拧他的脖子,浑身的骨头和肌肉都绷直了,因疼痛和惊恐而微微颤抖。 那只大手却轻轻托起了他的后脑,将他上半身子一把捞了起来,抓到自己身前,按在了马鞍子上。 如同溺水濒死之人忽然被人将头颅拔出水面,息栈大口大口贪婪地吸允空气,满口满鼻腔都是血,咳得痛不欲生。 那大汉眸色一暗,掐住少年脖颈的几根手指略微放松了一些,沉声说道:“老子这可是问第三遍了,最后一遍,谁???” 息栈眼睫挂泪,嘴唇颤抖,气息微弱,声调却仍然竭力维持着身份:“是在下,在下将他斩了。” 男子纳罕:“你说啥?” “在下斩了他的头……” “等会儿等会儿,‘在下’是谁?…”那汉子转脸看向桃花马,一脸狐疑。 桃花马接口道:“当家的,‘在下’就是称呼他自己。” 汉子立时回头瞪视息栈:“你小子说是你切的?!” “是……” “报报蔓儿?哪个绺子的?有排号么?②” “……” 息栈暗想,什么蔓儿,什么绺子,什么排号?这人当真不识我息栈的人和剑,谁知晓是不是那绣衣使或者皇帝老儿派来的狗头追兵,我怎能与他讲了实话? 他狠狠闭了一下眼,牙缝里挤出一句:“在下迷了路,不知身处何地,只求大人放过我……” 那汉子被黑纱紧裹的厚实嘴唇缓缓浮起一丝暖笑,伸手轻轻拍了拍怀中少年的脸蛋,眸光深不可测。他一把抓起少年,掷向黑狍子:“带走!”回身吆喝:“这地方不能待了!把地上用得着的家伙都拾了,马都收了,回绺子!” 呀呼嗨~~~~~~~~~~~~ 呀呼嗨喂~~~~~~~~~~~ 剽悍的马队吆喝着号子,伙计们在马上将黑色头巾裹好,蒙住面目,迅速集结整队,策马转过山坳,沿大漠边缘飞驰而去。 息栈的双手双脚都被缚住,头朝下挂在黑狍子身前,动弹不得。随着行进的节奏,脑门子不停地磕在马前腿的肩胛骨上,磕得他只想吐血,脑浆子被晃成了一锅稀粥,肠子肚子都快要倾倒出来。 他挣扎着想要跟那壮汉请求换个姿势,艰难地擎起头来,回身望向对方。那黑袍子垂眼,与他目光一对,嘴角咧开一个邪邪的笑,伸出大手在他屁股上狠狠打了一掌。 唔…… 息栈皱眉,屁股顿时像被剥掉一层嫩皮儿,火辣辣地疼。 他忍着气,沉声说道:“大人,能不能让在下坐到马上,这样颠簸得厉害……实在受不住了……” “受不住了?那这样受得住受不住?” 黑狍子狞笑着伸出了爪子,结满老茧的三只粗糙手指伸到少年胯下,抓住了,一拧。 “唔!啊~~~~~~~~~” 息栈痛楚地惊呼,血红之色涌上双目,上牙死死擒住下唇,身子僵直地绷紧,忍辱含恨瞪视壮汉。 黑面巾掩住的一双豹眼涌泄出恣意的欢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崽子,老实点儿!回了绺子,老子慢慢地拾掇你!” 息栈的脑门子继续磕着马背,全身的血液已经倒灌,意识渐渐模糊而去。 这究竟是在何处? 殿下,殿下,你可安好? 落日金霞之下,青山碧水之间。 一袭飞瀑,弹珠碎玉,泻入清池,水声清脆悦耳。 中年男子一身华贵的白衣,席地坐于池畔,消瘦的脸颊透出愁苦之色,纠结的眉宇深藏焦虑之情。 不远处,一青衫少年弯腰跪于池边,浣洗着几件月白色衣物。少年的一头黑丝长发用两髻挽起,一枚雕花嵌玉的骨簪系于脑后。 几缕发丝垂落胸前,发梢飘荡在碧波池面,四散开来,挑逗起水中阵阵涟漪。 中年男子将目光缓缓垂爱于那青衫少年的完美侧面,眉间轻蹙:“亭儿,亭儿……” 少年抬头,撩起额发顺于耳后,黛眉微耸,羽睫轻扬。绝美的容颜瞬间令山川动容,水声静谧,林间飞鸟坠空,四下小兽蛰伏。 凤目斜倚,柔光四溢,朱唇轻启,齿间沉吟:“殿下……” “亭儿,你说,你说,孤何日能重归长安……孤还有几日之命可活?” “殿下莫急莫慌,亭儿会一直陪伴殿下,护着殿下……” 林中落燕惊飞,田野小兽奔逃。 几个少年惊慌地跑来:“殿下,殿下,追兵,是追兵!” 青衫少年面色骤变,玉容霍然冷峻,细瘦颀长的身子立时跃起:“殿下,逃!” 中年男子惊惶失措,几乎跌进池中,失声喊道:“逃,往哪里逃?完了,那些人还是追到了,还是追到了,完了……” 少年眉关紧锁,粉唇轻颤,沉声说道:“殿下只管逃命,亭儿护你,亭儿断后!” “亭儿,亭儿,不要,不要去……” 青衫少年擎出腰间长剑,手握剑柄,缓缓抽出兵刃。 玉纹凤鸟烨烨生辉,剑身的寒淬之光与少年的一双冰眸溶为一色,凉意浸入骨髓。 纵身飞上树梢,剑气划破水雾,落叶狂卷,天惊神摇。 身着青衫的轻灵幻影,如天外飞仙,飘落于乱军之中,扭身与官兵缠斗在一处。 -------------------------------- 注: ①绺子:东北地区盛行把聚众掠财的土匪称作“胡匪”或者“胡子”。这些一伙一伙的胡子也被称作“绺子”,按各股匪首所报“字号”加以分别。 ②报报蔓:报报姓名,也可以说“报报迎头”。有排号:有名气,很出名。“排号”就是名气。 下文中还有大量类似的注解,皆为近代民国时期关东一带流行的土匪行话,这里借用到关西大漠。 第三回.蒙冤屈开水凌迟 “转回啦!” “大掌柜的回来啦!” 才出了沙漠,息栈的双眼被一块黑布蒙住,耳边只辨认出马队趟过了几道河滩,进入了哪个凉气肆骨,飞鸟惊鸣的山谷,沿垄道一路爬坡,由土路转到木板路,再转至青石板路,最后似乎转到了哪个空场。 琅琅的金属敲击声阵阵传来,热络的欢呼声和喧闹声在耳畔回荡。 “当家的,辛苦啦!这一趟可挣着了?” “全指着军师的妙计,都插了!” “孙二狗也给插了?” “摘瓢了!” “还是咱当家的点儿正,管儿直!” “娘的,不是老子插的!”① 被逛荡得迷迷糊糊的息栈感觉到身上四处被人踢了好几脚,踢来踢去,最后是被扔进了一间屋子。 绑缚手脚的绳子被略微松了。待旁人走远,息栈缓缓地活络手脚筋脉,脱出绳索,摘下蒙眼的黑布条子。 眼前光线极度黑暗,伸手只见五指,不见旁物。 一股刺鼻的酸臭和尿骚气扑面袭来,呛得他掩住口鼻,只觉得无法呼吸。 息栈勉强往四下望了望,这似乎是个小山洞,又是个牢房,木头的栅栏将他拦在狭小的牢子里,洞口亦被大门封闭。 他身子酸痛,手脚并用爬向洞壁,手摸到泥土夯实的光滑墙壁,心里稍觉踏实。 挪了挪,靠住,手往旁边再一摸,模到了一条人腿! 息栈惊觉,就地一窜,后撤了一大步,定睛一看。墙边分明靠着一个人形物件儿,两腿伸直摊在身前,一动不动。 他屏息等待片刻,不见声响,这才敢仔细凑上前去。 那人头发披散,满脸疥疮,衣衫褴褛,垂手而坐。 “嗨……”息栈轻声唤道。 没人应答。 他伸手探那人的鼻息。 身后传来幽幽的声音:“别他娘的摸了,那人快躺了②。” 息栈只觉脖颈背后冷风掠过,汗毛倒竖,猛然回头,发现自己身后分明还坐着另一个人形物件儿! 他强作镇定,问道:“你是何人?此为何地?” “咯咯咯咯咯咯~~~~~” 墙角蜷缩坐着的人嘴里发出一阵夜枭似的诡异笑声。笑毕,张口道:“这儿是死人牢子,活着进来,躺着出去……” 息栈看向那木头牢栅,又看看大门,心下有了合计,转头问道:“有水么?” “水……咯咯咯咯~~~~自己接裆里的尿水儿吧!” 息栈顿觉胃中不适,一阵犯呕。 四下张望,牢门附近摆了个破瓷碗。伸头一看,有半块馍一样形状的东西,已经见不得本色儿。 铁锁交驳的响动,大门“哗啦”一声被拽了开来。 一个大汉“咚咚咚”迈步进来,粗声喝道:“小七崽子!给爷爷滚出来!” **** 聚义厅内宽敞通透,灯火通明。 “潘老五!点齐了?几条枪啊?” “当家的,点过了。盒子炮四把,钢刀十二把,腰刀一堆,还有一把剑……” “啥?就四把盒子炮?这他娘的孙二狗,有脸管自己绺子叫‘滚地雷’,他是有地啊,还是有雷啊?整几把破菜刀跟老子滋毛!” 众人一阵哄笑。 “马号③!” “在这儿呢,当家的!点齐了,十三匹马,牙口不错的大概有那么七八匹吧,能使唤!” 那个被称作军师的汉子插空儿问道:“当家的,听说这回抓了个娃伢子?” “嗯,看着精灵古怪的,不知是个啥蔓儿。” “孙二狗是他给插了的?” “不知道,咱们的人没看见。” “那娃子手上有功夫?” 居中的头领这时眼睛瞥向右手边儿的女子:“红儿?” 女子俏声答道:“没看出啥功夫,俺一鞭子给撂了。” 黑狍子凑趣道:“咱红当家的不用提鞭子,只要是个带把儿的,见了奶奶就自己撂了。” 女子一伸脚,鹿皮靴子当胸踹向黑狍子:“滚!” 军师抬眼看向头领,头领会意,扬声道:“票房的!把人提来!” 息栈四脚八叉被掷于厅上。 破衣烂衫几乎无法蔽体,少年紧紧地拢了拢领口,坐了起来,抬眼四望,目光一下子被正中那个人物吸引了去。 一个肩膀宽阔、身高腿长的中年汉子,此时横卧在居中的豹皮长椅上,一条腿挂住椅子扶手,手臂轻轻一搭,头颅微微后仰,一双如炬的眼睛,正盯住自己。 只需看一眼那一双炙烈喷火的豹眼,息栈就认得出,这是在大漠之上骑乘高头黑马的马队头领。 此时那男子的黑色头巾已经除去,随意地挂在颈后,现出一头只有寸来长的黑色粗硬短发。白色的围脖解了开来,松松地搭在胸前。厚实的羊皮大袄敞开了对襟,里边儿露出青黑色的贴身衣物。 男子开了口,声音轻慢:“耗子,认认人。” 旁边过来个贼眉鼠目的小个子,揪住息栈的衣领子端详了片刻,答话道:“当家的,就是他,小七子!‘滚地雷’绺子里插签柱④的手下!” 男子长吁一口气,看向息栈,缓缓说道:“孙二狗果真是你摘瓢的?” 息栈虽然听不太懂那一口土话,却也约莫知晓对方要问什么,昂然答道:“是。” “呵,呵呵呵呵~~~”男子冷冷地笑了几声,声音平静:“老子一直想插了这只疯狗,这回被你小子抢了先!你也算帮了俺一个大忙呐!” 息栈默然不语。 那男子丰润的嘴唇卷起一丝冷笑:“孙二狗是你家的掌柜,你把他插了,脑袋给摘了,做得干脆利索,手段够狠够毒。你小子也是里码⑤的人,门儿清。咱行里的规矩,反水的伙计,怎么个处置,军师?” 他左手边儿的中年汉子,一头半长不短的齐肩黑发,身材文弱之姿,面庞牙黄之色,眉目清秀,下巴上一缕青烟似的短须。 唯一相同的是,这厮脖颈上竟也缠了那么一道裹脚布、上吊绳一般的白布条子! 这文弱汉子慢悠悠地开了腔儿:“绺子里清理门户,处置反水的伙计,男的,刷洗,女的,望天。” 这句话一出口,四周立时寂静。虽然说的是厅上跪坐的少年,一旁围坐看戏的众人都免不得倒抽了一口寒气。 息栈听这话音儿发觉不对,望向众人的面孔,那一张张脸都绷得迥然,甚至面露惧色。 息栈沉声问道:“这位大人,你说在下替你除掉了心头祸害,却为何要处置在下?” 居中的男子抬眼看过来,剑眉微微挑起,眼底的光芒如烈日熔金一般裹住少年细弱的身躯,声音没有丝毫感情:“插了自家大柜⑥的人,老子留不得你。俺这也算是替他孙二狗的坟头上一柱香,替他清理这个门户!” 息栈不由得暗暗皱眉,回道:“那人要杀在下,小人只是情非得已,全为了自保。” “呵呵,你们怎么动得手,老子全没看见。这号晃门子的伙计,只能让你躺了。票房的,烧开水,架铁床,洗了他。” 中年男子声音爽朗平缓,区区几个字,让全场噤声,没有一个旁人敢呵气滋毛。 少顷,厅外空场上竟然摆上了一架铁床,一缸滚烫的开水,在冷天儿里嘘嘘地冒着白气。 两个大汉扑上来,扭住厅中少年的胳膊。 息栈茫然,抬首怒问:“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这时,一直安然旁观的文弱带须男子再度缓缓开口:“所谓刷洗,就是剥光你的衣服,置于那铁床之上,用那一缸滚开的水在你身上来回浇几遍,然后再用铁刷子,一下一下一下地刷掉你身上的皮肉,直至皮肉刷尽,露出白骨,气绝身亡。” 这一番毛骨悚然的描述,竟然被这书生模样的人说得如数家珍,余音绕梁! 息栈闻听此言,一时间惊得魂飞魄散,汗毛直竖。 这梳洗之刑,残酷歹毒堪比那皇帝老儿的凌迟,车裂,腰斩,烹煮! 这分明就是个开水汆肉丸子版的割肉凌迟啊! 身后两名汉子不由分说,就将息栈往厅外拖去。 息栈浑身颤抖,面孔僵硬,冲着上首的人喊道:“大人,大人不可如此!……” 话音未落,身子已经被扔出大厅门槛,摔倒在那一架行刑的铁床之前。 铁床四四方方,由二指粗的铁条焊成个形状,下置一烧炭火盆,此时熊熊烈火已然点起,烧得那铁床的暗黑栅栏慢慢变成红色。 一瓢开水泼在铁栅栏上,“滋啦啦~~~”,瞬间腾起一团惊悚摄目的白烟,热气嘘面而来。 息栈此时只觉得自己脑顶的头皮都已经麻木,四肢僵直,两眼呆呆地盯着那一具床架,如烟往事历历在目。 息栈啊息栈,你亡命天涯,穷途末路,今日竟然沦落至此! 当日已然受过那一枪穿喉之痛,万矛钻心之苦,现如今,竟然还要挨上这开水铁床之刑! 这世间但凡高高在上,手握权势之人,皆是如此这般欲加之罪,将人踩在脚下,极尽欺凌折磨之能事。仿佛愈是不讲道理,愈是残酷阴毒,愈能体现其人至高无上的权威! 少年心中黯然感叹,事已至此,何不拼死一搏?! 息栈咬一咬嘴唇,撑起羸弱的身子,鼓足气力,转身冲厅内大吼道:“那位当家的大人,在下只是不知何故沦落在这荒芜大漠之中,并无意伤人,却被人一再追杀!你们,你们一定认错了人!在下并非是你们口中那个‘小七’!” 厅中传来那中年男子的悠然声音:“架到床上去,浇开水!” 息栈被按在地上,几只大手一齐申来,“刺剌剌”几把,轻而易举剥光了他身上那已成片缕的残破衣衫。 两名大汉举起这少年的身子,强行分开四肢,架在空中,嘘嘘的热气从下方扑面而来,熏蒸着少年赤裸的身体。 息栈惊恐万状,被钳住的四肢垂死扭动挣扎,声音嘶哑地狂吼:“大人不可动手,不要!在下当真不是‘小七’!你们杀错了人!啊~~~~~~~~~~~~~~~~~~~” 厅内悠然的笑声传来:“呵呵呵呵……来!” 息栈只觉得头晕目眩,那烧得通红,冒着白气的铁床在眼前囫囵颠倒。只一错眼,自己的身子已然飞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重重地跌回到大厅之内。 少年浑身战抖,四肢瘫软,面色惨白,双目无光,此时赤身露体伏于堂上。他强撑着咽了咽已经干涸冒烟儿的喉咙,蜷起身子,虚弱地抬眼望去。 面前五尺开外,懒洋洋地歪躺着那长了一双焰火一般明亮招子的中年男子! 此时一只手掌轻轻揉着短发,表情玩味,一双朗目眨都不眨,金黄色的目光笼罩在少年身上。 ------------------------------- 注: ①挣着了:得手了。插了:杀了;后文常出现的“点了”也是同一个意思,一般是用枪毙了。摘瓢:砍脑袋。管儿直:枪法准,管子指的就是枪管子。 ②躺了:死了。 ③马号:土匪窝里管理马匹车辆的头领。下文的票房,也叫“秧子房”,就是牢房,关押人票和囚犯的地方。这里当家的是要称呼管理票房的那名头领。 ④插签柱:土匪窝里“四梁八柱”中的八柱之一,负责打探情报,稽查敌情,勘察目标、路线。 ⑤里码:同行。门清:懂规矩。反水:叛变。 ⑥大柜:大掌柜,当家的,匪首。下文的晃门子,意为不可靠,有前科。 第四回. 报凶音仇家上门 那为首的男子再度开口,从胸腔中轻吟出一道沉音:“讲。” 息栈惊喘未定,身体因恐惧和寒冷而瑟瑟发抖,口中却仍然极力维持着平静的声音,说道:“小人确实迷路于大漠,只想寻个去路,不想冒犯大人,请大人明鉴。” 四下里一片寂静,他感受得到四周那热辣辣的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视线沉重,压得他抬不起头来,只得将细小的身子又缩了缩,缩到几若无骨,卑微如尘。 “呵呵,老子只再问你一句,什么蔓儿?” “……” 身边的文弱汉子插了一句:“就是报上你的名号,来路!” “……” 少年心中暗忖,“息栈”这二字一旦报了上去,各州各府人尽皆知,早已画影图形,赏银千两,各地通缉,不仅自己逃不掉,还要连累殿下没了活路。 踌躇无奈之下,他虚弱地张口答道:“小人乃扬州人士,姓李名成,与家人失散,流落于此。求大人指点一条明路。” “呵呵呵呵~~~” 又是那几声爽朗的笑,如今却听得息栈简直魂胆俱惊,心如麻黄。 那男子一抬腿,利落地翻身坐起,两只眼睛死死盯住少年。 息栈只觉得那两道目光如响翎羽箭,在空中爆出脆音,射穿了自己的头颅,烧化了神经的最后一道防线。 那男子缓缓地站起了身,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五尺之距,已是近在眼前。 男子蹲下了身,细细打量伏卧的少年,从头到脚,每一分,每一寸。 息栈将脸孔深埋于地,全身颤抖,无法抗拒对方毫不遮掩的逼视,在那如火如荼的目光逼迫之下,几乎想在地上挖个坑儿,将自己彻底埋掉。 男子伸手,两指微微用力,扳起了少年的头颅,捏住下巴。 声音穿云透雾,口气毋庸置疑。 “俺是这座山的大掌柜,行走祁连山脉,河西走廊,江湖报号‘镇三关’!俺知道你在扯谎,再问你最后一遍,这回就是最后一遍——什、么、蔓儿???” 息栈怔怔地瞪视着这个自称“镇三关”的男子,这张脸此时就近在咫尺,四目迥然相对! 肤色金铜,剑眉浓黑而长挑入鬓,双目深凹而炯炯有神,鼻梁笔直高耸,嘴唇厚而丰润,口唇边留着一圈儿刺短的胡须,边缘修成两道完美的弧度,包裹住见棱见角的下巴,缓缓合至两鬓。前额露出一道疤痕,如一道蜿蜒的白线,隐隐地埋没至脑侧发际之内。 粗糙而带有厚茧的指腹,摩挲着少年的下巴和脖颈。 眼神平静而坚实,眼底黑瞳中透出淡淡一缕金色。 这是一张令人看上一眼就挥抹不去的深刻面孔,眉目的力道呼之欲出。 令人窒息的一片寂静。 男子双目灼灼凝视,面无表情。 息栈表情痛苦,阖上了眼。 咳…… 今日恐难逃此劫数,大不了就是受严刑拷打,再去滚那烧得红通通的铁床! 死都不惧,还怕受刑么? 少年脸上的神色忽然变得平静,容颜如玉石一般纯净而冰冷,这时昂起了头颅,眼神避开对方的火热目光,轻声吐出两颗字:“息栈。” 男子挑眉:“大点儿声,叫啥?” 少年面色显露一丝傲然:“姓息,单名栈。” 男子纳罕:“西站?西占?西战?……西北风的西?打战的战?” 这一回轮到少年纳闷儿,与那男子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这如雷贯耳的名字,你竟然没有听说过?!你这么大岁数的人,是个不问世事的竖子么? 他愣了半晌才勉强说道:“歇息的息,栈桥的栈……” 男子面色微窘,竟然冲少年眨巴了眨巴明亮的眼睛,忽然回过头看向身后的军师,低声问道:“这啥名字?” 军师也是面有异色,喃喃道:“息栈?……你什么路数?哪条道儿上的?有报号么?”(1) 息栈此时脑子里一团浆糊,根本搞不清楚东南西北,顺口胡乱答道:“何为‘报号’?小人又不是出家之人,无号,只有这个名字。不知走得是哪一条歪道,就跌进这大漠里了。” 此时一屋子的人,无数只方眼睛、圆眼睛和三角眼睛,都像活见了怪物似的,瞪视着这少年。 那眼神分明也是在说:你这不识相儿的小崽子,竟然不认得俺们大当家的,报号“镇三关”的鼎鼎大名,炯炯有神,英明神武,威震四方的大掌柜?! 少年被众人瞪得莫名其妙,无可奈何,鼻尖发酸,汗毛耸动,终于按捺不住,狠狠地甩出来两个大喷嚏! “啊~~~~~嚏!!!!” “啊~~~~~~~~~~~~~~~~~~~~~~~~嚏!!!!!!” 狼狈地抹了一把鼻水,才抬起头来,却见乌云罩顶一般,一件暖烘烘的衣物落在了自己脑顶。 息栈如获至宝一般,将细小身子迅速缩进了衣服,襟口围拢,遮挡住一切裸露的尴尬,大口大口地吁着寒气。 低头一看,身上裹的其实是刚才垫在男子身下躺椅上的纯牛皮坐垫。一整张硕大的牛皮,白底之上渲染着暗黑色和浓褐色的花斑,此时还带着温热之气。 男子一脸疑惑神情,问道:“那个……西什么战?你来咱这边关大漠,做的什么买卖,还有旁人么?” 息栈却缓过一口气来,瞪视对方说道:“大人可否给一碗水喝,给点儿东西吃……一天没有吃喝了……”此时暗想,嗓子眼儿都快能窜出火星了,做个饿死鬼还不如先填饱了肚子,再会会这个什么“镇三关”! “……” 男子牙龈一挫,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一大碗凉水灌了下去,又从鼻子里呛出来了一半! 息栈剧烈地咳嗽,眼里都被逼出泪花儿。 这水十分地难喝,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黄土味儿,酸菜味儿,碗底分明还沉淀着一小撮沙子! 狠命咬了一口干粮,门牙差一点儿被崩掉! 这是什么馍馍,竟然做得这么难吃?! 他勉强咬了一口,嚼了半晌,才恶狠狠地直着脖子咽了下去,感觉那馍馍的渣渣都是嘎嘣嘎嘣的,从喉管一路砸进自己胃里,好不难受! 少年皱起了眉头,瘪着嘴苦闷地看着手中的大半块馍,心里合计,真是天绝我也,想做个饱死鬼,还撞上了这样一餐难以下咽的断头饭! 身侧一直坐在那儿看热闹的黑狍子,这时忍不住开口了:“咋着我说,小娃伢子,嫌俺们这石头馍馍不好吃?”(2) 息栈心想,石头馍馍?石头做的?怪不得这么硌牙呢! “赶紧吃唉,吃饱了俺们当家的还要问你话哩!” 这时从厅外匆匆跑进来一个人。 上首的男子一挑眉:“雷腿子?来。” 那人匆匆上前,伏到为首男子的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男子面色微微一动,立时抬眼盯住少年,目光锐利,神情高深莫测,沉声说道:“票房,把这娃子先收着,收好喽!回头再问。” **** 聚义厅内,屏退了闲杂人等。 镇三关抬眼看向军师:“四爷,你看呢?” “这娃伢子有古怪。” “呵呵,明张儿的古怪!像个空子,你说真的假的?”(3)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这快刀仙来管咱绺子要人,当家的意思,给是不给?” “四爷你说呢?” “要是给了……难免显得咱绺子跌了份儿。要是不给……这伢子本就是他孙二狗的人,与咱们绺子无关,难道为了他得罪快刀仙?” 镇三关身子仰在豹皮躺椅之上,剑眉轻挑,唇边邪气地一笑:“老子早就已经得罪了快刀仙,早晚斗他一局!” “当家的意思,趁此机会?……” “呵呵,把这娃子交给他,看他如何处置!” “嗯……不过这样一来,这娃子是没有命活了,快刀仙估计得一刀一刀活剐了他的肉,尚不知这伢子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看那身子骨儿,也就十四五岁……”镇三关面无表情,思虑半晌,忽然开口道:“俺再想想。四爷,叫票房的给那娃子再送一碗水,别渴死了,回头咱交不出人来!” **** 残月挂上枝头,夜光惨淡邪魅。 息栈将赤裸的身体裹在那牛皮垫子之内,瑟缩地埋进墙角。 伸出一只手来,把怀里揣热呼了的那半块石头馍馍,泡进凉水里慢慢软化,再塞进嘴里勉强咽掉了一些。胃里又冷又硬,十分难过,却比刚才长了些许力气。 这小土牢子里如今只剩下两个喘气儿的人。 那满脸疥疮快要躺倒的人,在息栈被拖进门时,被另外两个伙计一错肩拖了出去。 门口微弱的光线映得那人半裸的身子,皮肉俱已溃烂无形,令人作呕。只听那俩伙计嘴里哼道:“掌柜的吩咐了,把这小子剁成几块儿,扔到后山喂野狼……” 息栈眉间微蹙,心下黯然,不禁忆起刚才险些要了自己性命的开水铁床。 真真是往来路途皆险恶,自古江湖多暴君! 暴君…… 殿下…… 殿下,如今息栈自己已是身陷囹圄,如何能保得殿下的性命? 绿杨烟外,晓寒深处。 青山绵绵,碧水悠悠。 此时漫山遍野喊杀声阵阵,马蹄声滚滚。 官兵一拨又一拨潮水般涌来,羽箭如蝗,铺天盖地。 青衫少年玉面无波,冰眸无痕,于乱军之中持剑狂舞,云袖漫卷。 剑尖所及之处,头颅滚落。 剑气所触之地,血肉纷飞。 官兵太多了,太多了…… 削掉十颗旧头颅,立即又填补上二十颗新头颅。 少年面无惧色,且战且退,左挡右削,身前拦出一道白练飞舞、剑气噬魂的屏障。 为首的大将手持银练长枪,跃马上前,凛然喝道:“乱臣贼子!还不弃剑受绑!” 青衫少年毫不答话,腾空劈手一剑,淬色寒光四溢。 猛将后仰飞身,横空翻滚避过此剑。赤裸战马立时被剑尖划过,马身向天喷出一柱鲜血,哀鸣着倒伏,缓缓裂为两半! 大批大批的官兵涌来,尖矛利器,披甲持盾,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摆阵!千矛铁甲阵!” “先灭掉这几个负隅顽抗的贼子,再捉拿太子!” 层层铁甲利盾夹攻之下,长矛银枪从四面八方裹住了少年的身躯,如千只蛟龙巨蟒出水,缠绕着袭来。 银枪划破了衣袖,露出一截玉臂,几缕血痕。 尖矛挑断了骨簪,裂成无数个碎片,白玉化作齑粉,烟消云散。 两鬓挽起的发髻瞬间飘扬垂落,张扬的黑丝漫空飞舞。 不远处,一个粉衫少年的身躯已被无数只利矛扯成两半,血溅当场。 再不远处,一个黄衫少年的脊骨被铁甲震断,跌落于地,又被银枪挑向半空。 为首的大将仰天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豹头环眼,髭须獠牙,狞笑的声音在天空炸裂:“息鸾亭,你完了,弃剑投降吧!你这妖人也有今日!你死定了!” 青衫少年披头散发,面色如纸,凤眼喷火,粉唇贝齿咬合在一处。 眉宇间寒光一振,细细的琳琅双目诉出决绝之色。嘴角微擎,唇间吐露出四颗字:“宁为玉碎。” 左手三枚手指,环剑鞘而过,一枚锋利双刃削骨短剑脱鞘而出! 甩掉凤纹剑鞘,少年左手短剑,右手长剑,祭出凤入九天之式,浴血亡命于山水一线之间。 青山尽染血色,碧水一泻红颜! -------------------- 注: (1)报号:匪首一般都有一个绿林报号,表达该匪首的特征、擅长、习俗、时代、区域或意向等等。比如“镇三关”和“快刀仙”,都算是匪首的报号。 (2)石头馍馍:西北小吃,并非石头做的,而是杂粮跟白面和在一起,掺上盐和花椒粉,擀成薄饼,然后把石头蛋烧烫,用滚烫的石头蛋将饼烤熟。由于是用石头蛋烤熟而成,这种饼坑坑洼洼,硬邦邦的,非常耐放。 (3)空子:外行人,也叫“空码”、“外码的”,和前文的“内码的”相对应。 第五回.聚义堂小试剑锋 窗外月色清宁旖旎,斗室之内披光洒银。 一道素练斜斜照在少年的面庞之侧,华光清冷,白璧无瑕。 少年盘腿端坐,双眼轻阖,羽睫紧锁,一动不动。 一袭熟牛皮斜裹着身体,两只细弱手腕轻置于膝前。 经脉气息源源流动,体内热力缓缓拨融。 雪白的手指偶尔轻颤,引来眉间颦颦和嘴角一丝抖动。 羸弱的身体渐渐支撑不住,缓缓倒伏,空余声声喘息…… 耳鼓似乎聆听得到那阵阵清脆微鸣的琅琅声,水涡流动,凤鸟低吟。 它就在附近,就在附近,辗转哀鸣,如泣如诉…… **** 晓风阵阵,猎旗飘飘。 聚义厅内灯火通明,气氛肃杀。 镇三关的绺子身处野马南山西北山麓的山坳之中,这聚义堂也就依山而建,堂子的前半部是青石为基,滚木为柱梁,后半部就直接掏山而入。整个山洞大厅光线幽明,寒气袭人,此时四下里点着五六个炭火盆,予以取暖。 少年息栈第二次被带到大堂之上。 正中豹皮椅子上斜躺的镇三关,一看少年,皱了皱眉头:“咋还披着老子那块熟牛皮呢?咱绺子里穷成这哈儿?给找件衣服来!” 旁人领命,呼噜噜给少年撂下两件破旧衣裤。 息栈一声不吭,低头坐在地上默默地穿上衣服。对襟小褂有些偏大,更显得身子瘦弱,手腕、脚踝细若无骨。 镇三关用眼神略微示意,一旁的军师缓缓开口问话:“伢子,这把剑是你随身带的?” 桌上横放着那一柄宝剑,鞘口的凤鸟栩栩如生,鞘身的玉翠烨烨生辉。 “是在下的剑……” 息栈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已近在五尺之内的剑,胸中强压住某种冲动。那剑在他眼中似一活物,周身分明腾起一团肉眼不明的灵秀之气,祥云暖雾暗暗袭来。 “你这剑是哪里来的?” “家传之物。” “你会耍么?” “会一些。” “那就耍给当家的看看。” “……大人为何要看在下用剑?” “让你用你就用,旁的别问。” “……” 息栈目光低垂,虚弱地答道:“在下昨夜受冻,饥寒交迫,身子无力。大人可否赏一口热饭热汤,暖暖身子再动剑?” 上首的镇三关从鼻子里冷笑出一声,嘴角竟然卷起一丝笑意,头颅悠哉悠哉地往椅背上仰过去,情绪莫测。 下首的黑狍子忍不住了,喝道:“小崽子,咋着,爷爷们想看你耍剑,你哪儿那么多废话!还要吃要喝的!” 镇三关冷笑道:“老五,今儿早上炖那一锅羊杂碎汤,给来一碗,下点儿面片儿,先给娃子暖暖身子再起家伙!” 一红脸汉子应声离座而去,不一会儿从隔壁屋端了一大海碗的羊杂汤面,连同一块石头馍馍,搁在少年面前。 热气腾腾的汤面,白烟袅袅薰面而来,香气四溢。 息栈已是两日不见热水,哪里顾得了许多,扑上去两手捧起碗来,贪婪地吞了一大口。 眼里顿时遏出了泪花,舌头抽搐,喉咙一阵反胃,实在无法下咽,他忍不住“嗷~~~”地一声,将那一口汤面又全部吐到了面前地上! 羊杂碎渣子和汤水从嘴角和鼻腔里喷射出来。 息栈万般难受,剧烈地咳嗽,抹掉一脸一脖子的羊肉汤,面色苦楚,几乎飙泪。 顺手扯起手边儿那块牛皮,狠狠地擤了几把鼻涕!抹干净了脸,冷不丁听到举头五尺之外有人倒呵了一口气。 四围的一圈儿人齐齐地呆看着他,那表情如同寻获了一枚三条腿的小怪物! 半晌,黑狍子爆了:“你他娘的干哈玩意儿呢?这好生生的汤面,你不吃给老子吃,你糟践东西呢?” 堂上的镇三关和军师面面相觑,一脸窘然。 息栈狂咳了一会儿,咳得惊天动地,捂住胸口,总算遏制住了胃中不断袭来的呕吐抽筋之感,忍着气说道:“大人,还有没有别的吃食?” “……”镇三关眯起了一双豹目,沉声道:“咋了,汤不对你胃口,还是怕老子给你下毒?” “……这,这羊杂碎太……小人吃不惯羊肉。”息栈欲哭无泪。 “他娘的!老子这里就只有羊肉,你想吃龙肉,自己上天上捞去!” 息栈无言,咬着下唇默默拿过了那一张石头馍馍,用手掰成小块,沾到那热汤里软化,塞进嘴里。闭上眼睛,狠狠地梗了几次脖子,强逼着自己将那一堆带着羊膻味儿的热馍馍咽了下去。 镇三关盯着少年的举动,挑起黑眉问道:“当真不是本地人?” 息栈摇摇头。 “老家在哪儿?” “扬州。” “扬州……呃,离凉州挺远的吧……”镇三关喃喃自语,一旁的军师和堂下跪着的少年立时全部窘倒。 饭毕,又喝掉一大碗热水。 军师这时开口对少年说道:“快刀仙来跟俺们当家的要人,要提了你去,给孙二狗报仇。” “快刀仙是何人?” “对过儿的马衔山的掌柜。此人擅使一柄鬼头钢刀,每次杀人不出三刀,刀刀快斩,旁人连招式还看不清,他已经将人劈了。被劈的人,身上只挂着一条隐隐的血线,血一滴一滴缓缓流净,人身子却不会裂成两半。事后再把尸身掰开看,是直直地劈成两半,切口平整,一丝不连,江湖人送绰号‘快刀仙’。” 息栈垂目不语,心中已经了然。 眼前这文弱书生,每每一张口,必然是极残酷血腥之事,到了这人的嘴里,却说得面不改色,慢条斯理,朗朗上口,温润如流。 军师又说:“两天以后来提人,你恐怕难逃一死。” “他为何一定要杀我?” “因为你前日斩了他亲弟弟。” 息栈冷冷地看着一圈儿人那无动于衷的表情,仿佛在众人眼中,他已然是一只濒死的小羔羊,等着洗净剥皮滚案板。 这两日他已是了然,自己是栽进了一个绿林土匪窝里。这伙人将自己劫持了来,现下又准备再送还给另一伙人。 一个虎口,一个狼窝,总之是没有他的活路! 安居正中的镇三关这时缓缓开口:“娃子,拿上你的剑,比划比划,看看你能不能跟那快刀仙拼上一把!” 军师这时拿过宝剑,从剑鞘中抽出那一柄尺来长的双刃小剑,手掌一翻,将剑柄递与少年。 息栈的掌心抚摸着剑柄上凹凸不平的云雷纹,金属的清冷质感缓缓汲取着指间流动的热脉。 雏鸾…… 雏鸾…… 耳侧虎虎生风,眼前刀光一闪。 黑狍子举起一把钢刀毫不客气地向少年袭来。 少年就地一滚,腾开一丈之远。 左支右挡,左躲右闪,钢刀几次贴皮肉而过,斩发丝入尘。 黑狍子攻势愈加猛烈,刀刀蓄势沉重。 少年明显气力不支,面颊生汗,手腕颤抖,且战且退,最终被刀背震出一丈之距,摔倒在地。短剑竟然脱手,丢在了镇三关面前。 黑狍子得意地用刀刃抵着少年的后脑,轻轻磕了两下,坚硬的金属撞在脑壳上,“砰砰”直响。 “孙二狗那天一定是喝了马尿了,竟然能被你小子给摘了瓢?!” 息栈喘息渐定,抬眼轻声对那端然稳坐的二人说道:“小人是使双剑的,这一柄小剑,敌不过钢刀……” 军师问:“使双剑你就能打得过快刀仙?” 少年答:“就算打不过,也可以多撑几个回合,拖他一些力气……” 镇三关冥想片刻,仰头说道:“好,让你使双剑吧!两天之后,在党城湾的沉梁峪碰码交人。老子到了那天,会把你喂饱了上路!”(1) 息栈的眉头略微舒展,眼底划过一丝旁人无从察觉的寒光。 那寒意转瞬即逝,他抬头恳求道:“大人晚上多赏小人些热水,还有这牛皮垫子,赏给小人吧……牢子里冷……” 镇三关冲他摆摆手,意思是拿去拿去。一块上好的熟轫牛皮,让你他娘的抹了几把恶心的鼻涕,老子本来也不想要了! **** 两天后。 秋风肃肃,战马喑喑。 沉梁峪口,两个匪首碰码。 息栈眼蒙黑布,双手被缚于后,由黑狍子带在马上,送到阵前。 黑布一除,少年的眼睛仿佛被光线伤到一般,眉头拧成一团,双目阖拢,睫毛漱漱地抖动。 眼底目光暗暗扫过之处,只见数丈之外,对方的一伙强人,人头攒动,旗帜鲜明,马匹高耸,兵刃闪着不善的寒光。 为首一匹黄斑烈马之上,端坐一剽悍短髯大汉,虎背熊腰,身背一口金丝大环钢刀,腰间一把盒子炮。此时纵马缓缓趋前两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镇三关,别来无恙啊!” 黑鬃战马上的黑巾蒙面男子回应道:“呵呵,快刀仙,好说。” “你带了不少人哈!” “呵呵,彼此彼此!” “你守信用,老子也不与你废话。”那短髯大汉转头瞪向少年,双目立时喷出铄金之火:“小兔崽子,自己滚过来!” 黑狍子这时用腰刀割开少年手腕上的绳索,拎着衣褂的领子将人提起来,掷到地上。 快刀仙鄙夷地扫了一眼跌在地上,被溅了一脸黄土的少年,冷哼一声,抬眼又说:“镇三关,老子有一事不明,我兄弟手下那十几个伙计的尸体,是怎么回事?” “哪十几个伙计?” “和二狗死在一处的那十几个伙计!” “俺就看见这一个活口,替你捆了送来。其他的,没见着,都死了。” 快刀仙从鼻翼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表情分明就是不信,转脸对少年怒喝道:“小崽子,你说!那另外十几个人怎么死的?谁干的?” 息栈垂头,眼角余光扫向镇三关。 镇三关面色沉静,目光悠然自在,半笑不笑地也正盯着息栈,那表情分明就是轻蔑地挑衅:你小子有种,敢说一句实话试试? 快刀仙的喉音爆裂,足以令路过的飞鸟折翅坠空:“你说!谁干的?难不成是你一个人把他们都给插了?” 息栈心想,哼,真有意思,这两伙人都逼迫我一人,我能说什么?往前一步,有人正等着弄死我,往后一步,也有人惦记着要弄死我! 他面无表情轻声答道:“小的被打昏了,没看见。” “我兄弟又是怎么被你插了?” “用剑斩首。”少年神色漠然,惜字如金。 快刀仙喉间的震慑几欲压碎自己的喉骨,烈焰然然的怒吼腾空而起:“好小子,你有种……跟老子回绺子,一刀一刀活剐了你!” 少年心想,果然又是活剐,蛇鼠一窝。你们这绺子用的是温水滚水还是凉水?灌的是酸汤辣汤还是羊杂碎汤? 他用袖口抹净了脸,抖抖身上的土,站起身来,对快刀仙说:“小的不跟大人回去。大人若想结果小人的性命,就这里动手吧!” 短髯大汉面露凶光,目眦迸裂:“你小子想死得快些?哪有那么便宜!” 少年懒得废话,直截了当说道:“大人号称快刀仙,就让小的领教一下,究竟这祁连山脉之中,河西走廊之源,何为快,何为刀,何为仙?!” “你!”快刀仙不禁愕然,转瞬大怒:“好!老子今天就在此地清理门户!……镇三关,你怎么说?” 镇三关耸了耸肩,直接一拉缰绳,与自己的伙计一齐退后了几丈,朗声说道:“呵呵呵呵~~~~你清理你的门户,要杀要剐随便你,关老子啥事?你要是不想俺凑这个热闹,俺这就回转,回转!” --------------------------------- 注:(1)碰码:土匪之间见面。 第六回.露真容引鸾吹箫 扑楞楞~~~ 峪口的一侧山崖之巅,一只花羽小鹰展翅掠空而过,直窜云霄。 四下瞬时陷入一片寂静。 息栈冷冷地回脸看了一眼镇三关的人,目光落在那文弱书生身上。军师不语,直接抬手将剑抛给了他。 镇三关的马队纷纷后撤,两伙人之间留出了十丈的空场。 少年拎剑,孤身而立。 那快刀仙策马上前,死死盯着眼前这约莫只有大半个人高的纤细少年,半边脸抽搐着抖出一丝凶光,忽然翻身下马。 剽悍宽阔的腰身,如一扇厚重的金石门板。一双盘根错节的粗糙大手,合掌而握定然可以拧断少年的小腰。 “既然你崽子用剑,老子就用刀,老子不占骑马的便宜,来!”快刀仙的嗓子沙哑,喉间似乎已经愤怒得摩擦出血。 说完将背上一口大刀卸下,连刀鞘夹于腋下。 一步,一步,缓缓朝少年走来。 步步沉重坚定,自脚边溅起阵阵黄土。 少年一头乱发拂面,细长的双目竟闪烁出点点清幽,如谷中溪涧一般透明清澈。双臂轻垂,双足踞立,宽松的衣摆盈盈飘逸。 瘦小的身影仿佛即将随风而起,在浩瀚的天地山水之间昂首独立。那一刻的景象竟是如此虚幻飘渺,如天外一只飞鸿,于凡间偶然留落指爪泥痕,澈丽的鸿影即将展翅入空。 一步,又一步,近了,更近了…… 已然只有七尺之距,近在旦夕之间。 周身空灵静谧,四野鸦雀无声。 快刀仙的右腋紧夹钢刀,右手环握刀柄,嘴角抽动,睚眦狰狞。 一秒钟的互相以眼神示意,就再没有片刻分毫的犹豫和迟疑。 快刀仙右臂忽然发力,没有人看得清楚他做了什么。 刀已出鞘,刀柄在手,刀刃直推,斩向少年的脖颈。 少年身形灵动,周身轮廓倏然变得模糊轻飘,如鬼魅一般,斜飞而过,滚过了刀锋。 有凤来仪! 手中却没有使出凤剑,这是一招空招。 身影飞过之时,眼角于四周一扫,勘到了面前数丈之外,快刀仙马队一侧的一处缺口。 快刀仙一刀之下没有着落,目光顿时如火如荼,抽手又是一刀。 风声鹤唳,漫卷金霞,那金丝大环钢刀速度之快,旁人只能瞥见锋刃上反射的一线寒光,却找不见刃在何处! 寒光斜倚之处,少年的身影腾空而起,如惊鸿自深谷之中展翅跃空,直入紫霄。 沉渊引凤! 手中仍然无剑,又是一招空招。 身形倒挂,如幻影飘落之时,眼帘半卷,察到了身后数丈之外,镇三关马队的一众伙计,个个儿呆怔不动,早已看得入神。 快刀仙双目圆睁,髭须乍起,喉间已然难忍惊诧和暴怒,第三刀无招无式,隔空狠狠胡乱劈来,眼前是一片支离破碎的刀光刃影。 少年的眉心突然一拧,面色雪白,薄唇紧锁,双目中两缕杀机勃然尽露。 哼! 什么快刀仙,什么镇三关,一群苟且蝼蚁,乌合之众! 我若是那日在堂上不伪装虚弱,又怎能轻易出得了山,怎能轻易得宝剑在手。知晓你们想要以我为饵,钓这个狗屁刀仙,我就以你为由,出这个荒凉大漠! 杀你何须三招,杀你又何须用剑! 只是不用剑在你身上戳出个碗大的窟窿,难消我心头之恨,难解我多日来卑微隐忍、默默承受之虐待羞辱! 细指轻弹,纤腰款款,少年的手中不知何时已然现出一柄修身短刃,身形极速迎面向快刀仙飞来。 手臂尚未揽起,刀刃尚未收回,快刀仙两只环眼的瞳仁之中,只映照着那纤细人影直面袭来。 晚了。 只来得及看一眼。 少年直直扑来,身影浮在空中,反握掌中的那一柄短刃,尖利已然戳进了快刀仙的喉头,破后颈而出。 引鸾吹箫! 玉面出水,凤目倚天,半握的手掌轻轻磕在粉唇之上,那一刻身姿如此轻灵曼妙,甚至暗含一丝狎昵媚态,掌心的雏鸾刃却已见血封喉! 少年的眼神露出昭然的恨意,那一刻仿佛要将胸中一口恶气全部掷于眼前这一副已经僵硬抽搐的皮囊之上。 说时迟,那时快,小腰一转,手中剑刃毫不迟疑,顺着对方的脖颈一缠,飘动的身影如仙如幻,绕颈一周。 再次腾空而起之时,那短髯大汉空空荡荡的一具脖颈,朝天喷出了一腔红血! 无边落木萧萧下,一颗头颅滚滚来!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际,四下里甚至没有人看得清楚,这名震边关的响马首领快刀仙,临死之前是个什么表情模样! 少年那一双凤目淬血无痕,唇边腾起一丝轻蔑。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快刀仙,蝼蚁鸡犬也能成仙? 那么今日立于你们面前的,便是剑神息栈! 两边的马队俱已一片哗然。 半数的人此时呆若木鸡,半数的马倒退嘶鸣。快刀仙的马队群龙无首,镇三关的马队措手不及。 此时人丛之中,有两人却没有片刻的迟疑。 息栈抢马! 镇三关抢命! 少年收剑入鞘,飞身上了快刀仙的黄斑烈马,缰绳一转,两腿猛夹马腹,向着先前瞄好的那一路缺口冲去。 有人纵马过来想拦,还未及掏枪,被他抡起剑鞘狠狠削了过去,顿时将脑壳砸烂了半边儿,脑浆子四溅! 镇三关快速对身边人说道:“四爷,放响箭!黑狍子,起!” 话音未落,跃马窜出数丈,掏出腰间两把盒子炮,一枪一个,将对方阵前打头的两名被喷天血柱惊得浑浑噩噩的举枪首领,干脆利索地点了。 响箭鸣空之时,山侧涌出几匹烈马和几十个喽罗,打头的那人面遮黑巾,一身红袄,左手持鞭,右手持枪,从侧后方杀入快刀仙马队之中。 另一侧山中也涌出一队持械步众,与镇三关的马队打作一团。 果然,两边儿都设了埋伏,就等着抄家伙,开打! 这时只听那文弱书生大喊:“当家的,那小子只用了一柄短剑,他是想跑!” 镇三关一搂缰绳,回身吼道:“你们收拾这摊子,老子追他回来!” **** 黄斑烈马一骑绝尘。 息栈将身子弓起,朝着两个时辰之前太阳升起的方向,纵马狂奔。 身后疾驰的马蹄声渐近,听得到后边的人大喊:“你回来!给老子回来!再不下马老子开枪了!” 少年头也不回,夹紧马肚,身子紧贴马背之上。 胸中异样腾起,腹间逆流涌动,身体骤冷骤热,十指指尖酸麻…… 他紧咬牙关,二指狠戳了几下胸口的檀中之穴,忍住心悸和呃逆,又于脐下一寸处,死死按压住气海穴,强行缓解身体的寒冷。 身子撑不住,面色逐渐苍白,在马背上抖动。 耳侧响起一声暴喝:“你给老子站住!不然老子点了你!” 息栈猛然回头,与镇三关四目相接。 少年凤目内含阴冷,壮汉俊眼怒视圆睁。 息栈咬住下唇,强咽下喉间那一股甜腥之气,手握剑鞘,双脚离鞍,飞身发力横扫镇三关。 镇三关一脚脱蹬,身体猛得斜仰撤到鞍侧,奋力躲过了这一扫。待转回来,撩起手冲着息栈就是一枪! 没有瞄着人打,直接一枪点了黄斑马的马尾! 那黄马是尾巴根儿被子弹掠过,就擦着屁股沟,顿时疼得“嗷嗷”嘶叫,四蹄转圈儿撒奔,马屁股狂扭狂抖。 息栈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瘦小的身子被撩起的马屁股扔了出去,宝剑在空中竟然脱手! 一人一剑,重重跌落于地。 镇三关勒住了黑马,踱步到少年身前,怒哼了一口气,骂道:“跑?还跑?再跑啊你!你说你这娃伢子累不累啊?!还得老子他娘的追出来十几里地得追你!跑你娘个熊奶奶啊?!” 扑倒在马蹄边的少年身子虚弱抖动,用瑟缩的肩膀撑起一颗头来,却朝面前吐出了一口浓浓的鲜血。 少年两眼失神,只顾着四下张望。 剑…… 剑不见了…… 剑跌落在不远处的沙土地上。 少年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扒地,强撑着一寸一寸挪动着身体,爬了过去,一把死死握住了剑柄。 再次扑倒在地,此时鲜血汩汩地涌了出来! 镇三关收起了枪,匆匆下马,一把楔住息栈的衣领,将他翻过来一看。 少年双目微睁,瞳孔无光,粉唇颤抖,身子一抽一抽,鼻孔和嘴巴里不断涌出鲜血。 “嗨!你!……咋的啦这是?就这么不禁摔?!” 镇三关愕然之下,忙不迭地解下围在颈项上的白布条子给少年掩住了口鼻,试图止血。 这裹脚布一般的白布条子随身带着果然有用,可以当个救急的绷带! 怀中的息栈此时已经面部痉挛,两手抽搐,显露极度痛苦之状,双手抖着一把扒住了镇三关的衣领。 “水……热水……”息栈满口是血,只虚弱地呻吟,如祈求一般。 十只手指徒劳地抽缩挣扎。 镇三关惊愕之下说道:“热水?热水这儿没有,回去有!” 少年的一双细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镇三关,黑色的瞳仁中布满痛楚和绝望,忽然,竟从那两颗卷睫的眼角流出了两行血! 不是血,是泪。 泪中带血,血中有泪。 那两行血泪静静滑过了惨白失语的面颊。 息栈的手指脱离了一切触感和力道,缓缓从镇三关的脖颈处滑下,一寸,一寸,滑过胸口,跌落于尘埃之中。 第七回.烧刀酒辣手回春 轻霜点染白露,劲草不识花红。 祁连山中夜幕森森,大寨之内晃如闹市。 火把映衬之下,人丛马匹熙熙攘攘,喧哗嬉闹点货分赃。 红袄女子见马号的牵过那匹走起路来两只后蹄子还扭扭搭搭歪歪斜斜的白脚黄斑马,抚掌大笑:“我说当家的,你欺负马儿不会说话么,打哪里不好,打人家的屁股!” 镇三关一碗黄酒“咣咣”下肚,顿时觉得胃里暖了,抹了一把脸,说道:“娘们儿懂个啥?老子不扫它屁眼儿打它哪里?打别地方它就躺了!他快刀仙的马也不是一般的马,这一匹马值好几十块大洋呢!” 一旁的黑狍子腆着脸拍马屁道:“咱当家的,管儿亮!”(1) 镇三关得意地冷哼了一声。 “当家的,那伢子咋回事?弄一身的血,你俩干上了?” “没,老子还没咋着他,他就挺了!” “是快刀仙的刀切着他了?” “你看见啦?快刀仙的刀囫囵都没碰着他!” 黑狍子呵呵笑了:“俺没看见,那俩人的刀都忒快了!俺啥都没看清楚,就眼见着快刀仙那脑袋就滴溜溜滚到地上了,血柱子就窜上天了!咱这一趟可算挣着了,兰头海了!”(2) 镇三关怀中抱着血染斑斑的息栈回转之时,两个绺子的人已经火并完毕。 快刀仙被斩头,手下四梁八柱几个打头的又被镇三关点了两个,被息栈削死一个,剩下的一群伙计群龙无首,一半儿被剿灭,另一半儿一看形势不对,纷纷弃械投降了。 那个年月上山做土匪的,无非就是穷山恶水出来的一群刁民,无亲无故,为了糊自己的一张口,为了挣几个大洋,跟着谁做不是做?因此快刀仙一死,除了手底下最亲近的几个弟兄随从还负隅顽抗一番,其他人就顺风降了镇三关。 一个土匪绺子,一般就是在这样的碰码打仗,砍砍杀杀中,声势越做越大。 照例,镇三关当场就在那一群新伙计面前亮了一把家伙。红袄女子一鞭子甩向路边枯木,惊飞两只小鸟,镇三关掏出家伙一枪一个,点了那两只鸟,从老远老远的空中哀鸣着,急速堕了下来。 一群喽罗跪在地上,头如捣蒜。 照例应该再去直接把快刀仙的老巢抄了,镇三关却让红袄女子和黑狍子二人领着大部分老伙计去马衔山,自己叫了军师回转。 他觉得怀里抱着的这娃子可能快不行了,自始至终没有再睁开眼,身子越来越凉,拿羊皮袄裹着都不管用了。 水……热水…… 少年昏迷之前,神色如同那受伤垂死,扑棱着翅膀挣扎的小鸟,哀鸣之声此时仍不绝于耳。 军师已经在屋里忙了半天儿,去抄快刀仙老巢的一拨人都回转了,枪支银元的扛回来了不少,那屋中火炕上的少年仍然没有转醒。 镇三关在寨子四沿儿上放了步哨,又跟潘老五那里查点了缴获的枪和兵刃。 聚义厅门口支着一口大锅,咕嘟咕嘟地煮着一锅羊杂碎。这羊杂碎可是关西一宝,将那羊头、羊心、羊肝、羊肺、羊肠、羊胃和羊蹄子,一并在大锅里煮熟。然后捞起来切片,舀上一碗原汤汁,再拌上盐、胡椒面和辣子,原汁原味儿,暖暖烘烘,汤浓锃亮,杂碎熬煮得嫩烂脆香,当真是鲜美无比! 镇三关稀哩呼噜吃光一碗杂碎,心里忽然间想起那日在厅上,小伢子将那一口好端端的羊肉汤吐了一地… 搁下碗,一抹嘴,在裤子上蹭了蹭油花花的掌心,镇三关进了军师的屋子。 那少年躺在床上,身上裹了羊皮袄子,又盖了牛皮大氅。炕洞里烧着柴火,整个屋子暖洋洋的。 几个时辰之前还意气风发耀武扬威一般,拿小刀刃剔掉了快刀仙的头颅,如今才一转眼,就像个没了活气的石膏人儿,一动不动地挺在那里。 脸庞白如石灰,毫无血色,估计这细弱身子里的血已经被他一路上差不多吐光了! 油灯的灯光摇曳生彩,一圈儿桔黄色的光晕匀净地摊在斑斑驳驳的土坯墙上。 绰绰灯影将那一副消瘦侧面的轮廓打上了墙壁,黑影修饰着那浓密修长的睫毛,细而坚挺的鼻,倔强紧锁的薄唇,小巧到有些过分尖刻、失之柔和的下巴…… 镇三关问:“咋着?醒了没?” 军师抬眼应声:“没有,看着不回暖了。” “不回暖?咋个?炕烧热了没?” “够热了,再热就成了烤小羊崽子了!身子是凉的,烤不热呼!” 镇三关皱眉:“他跟俺要热水,给他热水了?” “灌了一点儿,灌不进去,吐,还吐血……看这样子快躺了。” 镇三关怔怔地看了几眼,出去了,没一会儿转回,手里提了一坛子烧刀酒。 坐到炕上,掏出少年的一双脚丫,将烧刀酒倒在掌心里狠命搓了十几下,将手掌搓红搓热,又倒上一些,开始搓那两只冰凉凉的小脚丫。 这烧刀酒是当地烧坊里用土法做出来的蒸酒。高梁谷子蒸到绽皮露心儿,再搁到那窑洞顶上摊开晾晒,撒上酒曲,搅拌均匀,装入瓦罐,用草木灰泥封口,埋入地下发酵。过它十天半月取出来焖酒,放入蒸酒用的木甑之中,甑底烤火,酒气上升,遇冷锅凝结成露,酒露被缓缓导入承接的小罐,晶莹剔透,芳香醇厚,此为烧酒。 两只小蹄子给搓得通红。 镇三关觉得两手都火辣辣的,虎口和手指上的几处小伤口,给酒烧得有点儿磨心。 拿大氅包住那两只红蹄子,随即解开少年穿在身上的羊皮袄,剥光上身。 端起坛子灌了一大口酒在嘴里,冲着少年的胸膛,“噗~~~~~~~~”,将口中的酒水均匀地喷在了那一具肋骨毕现的小身板儿上。 两只宽大的手掌把握住劲力,不急不徐,顺着脖颈,沿着锁骨和胸骨,在胸前狠搓了半晌,又转到两肋、胃和下腹,直到将一只小白羊羔儿搓得全身热辣辣,红彤彤的,简直像一头烤熟了的小乳猪! 军师在一旁道:“当家的,我来吧?” 镇三关没抬眼:“不是俺说你,四爷,你那两只爪子,劲儿不够!” 潮红眩目,暖热袭胸。 满脑袋、满眼、满身都热烘烘的,僵硬的手指慢慢酥软,胸腹中凝结的血块和积聚的恙气散化而去…… 胸膛的皮肤触摸着某一种温热厚实的衣物,绵绵贴体。那种感觉如同在那紫裳宫,漱玉阁,檀香木床之上,身披织锦缎被,贴在殿下的怀中…… 很久,很久,已经不再有这样的温存…… 少年眉间轻颦,鼻子微皱,眼睫抖动。 “殿下……” 缓缓张开细长的眼睛,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 眼前是一个短发宽额,剑眉皓目的男子。 “你……” 息栈的脑子恍恍惚惚,迟疑了半晌,忆起了那滚落的头颅,狂飙的黄马,脱飞的宝剑,还有血。他甚至能听得到,那一股一股的血从腔子里面泵出来,冲出口鼻,满眼尽是殷红之色。 哪里有衣物,哪里有檀香木床,哪里有殿下? 只有镇三关的两只带着厚茧的大手。 镇三关看了息栈一眼:“嗯,醒啦?” 息栈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人,没有吭声。 “这是烧刀酒,能活血络,驱寒气,去胸痛,解筋挛。呵呵,觉着暖了?” 息栈阖上双目,脸色红润,眉宇唇齿间却极尽冰冷。 镇三关将羊皮袄给少年重新穿在身上裹紧实了,掀开腿上的大氅,拍了拍,说:“给你搓搓大腿儿。” 少年的双目忽然睁开,寒冷的目光直直地钉在男人脸上,手中虽无剑,剑锋分明裹在那两道足以将人削筋刻骨,剥皮活吃的眼光之中。 镇三关浓眉微挑,诧异地看了少年一眼,催促道:“快点儿,转过身去,整好了俺还有话要问你。” 少年嘴角微动,吐出两颗字:“不用。” 镇三关没有再搭理他,直接将他翻烙饼一样翻了回来,裤子扯到了脚踝。 “噗~~~” “噗~~~~” 满满两大口,将剩下那小半坛子烧刀酒,都喷在了少年的屁股蛋儿和大腿上。 炙热火辣的手掌一点一点从腰搓到屁股,从大腿搓到膝盖关节。 其实还没下手呢,镇三关借着油灯的微弱光亮,就发觉那娃子的小屁股好像有些红了…… 息栈俯卧于炕上,没有吭声,小犬齿却紧紧扣住下唇,至阴至寒的眼神悄然埋没于床铺被褥之内。 第二次了,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凡事不过三。 镇三关,若再有一次,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搓完了一整只小乳猪,镇三关将这少年重新裹上羊皮衣裤,再拿大氅蒙上,往炕洞里添了几根柴火,忍不住笑道:“呵呵,看半夜热不死你的!这酒烧心!” 转身出去了,不一会竟然又转回,整了一碗热汤面和一碟羊肉。 “知道你不喝杂碎汤,这是清汤臊子面,吃了!羊肉也得吃,驱寒,补阳气,这是腊羊肉,不膻,都吃了!” 息栈不语。对方那碗面已经戳到了他鼻尖底下,不吃也得吃,再说他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本来身上就没有二两肉,现时就觉得脖腔子往下只剩一副薄薄的皮囊,毫无油水。 他伸手放在床边的土坯台子上,示意镇三关,我自己会吃,不用你端着! 羊肉对他来讲,当真是难以下咽,但是他心下明白,这玩意儿能驱寒,长劲力,补阳气,镇三关说的没错。 镇三关在屋子一角的椅子上靠着,闭目养神,呼吸平稳,如同熟睡一般。却在少年吃完面汤和羊肉之后,恰到好处地睁开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娃子,跟老子学学,你这个剑使得,谁教给你的?” 少年避开对方的探询目光,轻声说道:“有热水么?” “还没吃饱喝足?” “要多来一些热水,沐浴。” “啥玩意儿?”镇三关瞪着两枚大眼睛莫名地看着他。 军师强忍窘意,在一旁插嘴:“他说要洗澡……” “洗……这大半夜的洗个啥澡?没热水了!” 息栈白了那二人一眼,心想,你们这绺子里的人每天都不沐浴,不更衣,不搽粉,不薰香,不拂灰扫尘? 怪不得个个浑身酸臭,一股子羊杂碎汤的腥膻之气!身上那皮袄皮裤都油花花的,上面还一层黑黢黢的腻子,是不是从太祖高皇帝穿到当朝陛下这会子了,都还没洗过呢?! 这么脏,还拿你那两只脏手摸我摸了那样久! ------------------------------- 注: (1)管亮:和“管直”一个意思,枪法准。 (2)挣着了:得手了。兰头海不海:得钱多不多。 第八回.意难平辗转纠结 小屋内火光昏暗,影影绰绰,偶尔只听得炕洞里干柴被烈火烧灼炙烤,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恼人声响。 息栈缓缓躺倒在被窝里,状甚虚弱,额前起了一层薄薄的汗珠。 镇三关看看这少年的模样,慢条斯理地说:“嗯,明儿个找人给你弄点儿热水。你先歇个,夜里头凉,盖严实了。” 那二人出了屋,关了门,门口似乎上了岗哨。 息栈迅速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那扇大门,心中暗自忖度了一番,终究耐不住体内骤暖骤寒两股浊气相交,肺腑疲累,昏昏然睡了过去。 镇三关的炕上。 面前搁着那一把锃亮清幽,雕饰华美的凤纹宝剑。 带须书生将那剑鞘中的云雷纹剑柄抽出,寒淬之光遍洒床前,顿时令窗外残月凋零失色,星辰羞赧无颜。 一柄三尺长剑,造型瑰丽,身姿修长,刃光清冷,以指尖弹之,声声悦耳清脆。 书生又拿起剑鞘,在鞘口机关上用指尖轻轻一磕,一柄一尺长的短刃“砰”地一声轻轻弹出。这短刃骨骼清丽,双刃锋利异常,中间嵌有极细的一道血槽。 “四爷,可以啊你!”镇三关笑道。 “当家的,这不是一般的剑……” “能认得出?” “认不出……可是剑上写着了。” 书生将那长剑的剑柄示于灯下,鞘口有两枚细小的篆字:“鸣凤承影。” 又拿过短刃,仔细辨认其上的小篆:“雏鸾转魄。” 镇三关皱了皱眉头,听得是一头雾水,却又饶有兴味。 书生总结道:“一长一短,双剑合一。长剑名为‘鸣凤’,短刃唤作‘雏鸾’。而这‘承影’、‘转魄’之名,则是上古春秋时期传说中的两把名剑,估计没有人真的见过。”(1) “等会儿等会儿,四爷啥意思?这娃子把春秋时候的俩名剑给咱整这儿来了?” “呃……以鄙人的拙见,这两柄剑至少是汉朝或者更往后的器物,因为它并非青铜所铸,分明是两把铁刃。” “不是现下的家伙?” “不像。这剑身的颜色气质,和这刮削琢磨的功夫,当真不像现下市面儿上能买得到的那些削泥剁肉的凡俗之物。” 镇三关那两只墨黑的瞳仁在油灯摇曳映照下,显得有些出神,半晌才说道:“老子早两年就想平了这快刀仙的绺子,没想到这一回,竟然做得这样容易。呵呵……老子腰里这两把匣子都还没派上用场呢,那快刀仙已经趟了,他奶奶的,当真是不过瘾!……这小剑客倒是帮了俺一个大忙!”(2) “当家的打算如何处置这小剑客?” “处置?呵呵,把人留下,养养伤,好好问问他。他既然把老孙家那两兄弟都给插了,肯定不是他们的人,按说也不会是柴胡子和陆大膘子的人。他既然没主儿,单人独骑得往外跑……嗯,俺再想想吧!” 白日头里,房中摆上了一只大号木桶,里边儿是咕嘟咕嘟的热水,又对了些井水。 抬桶送水的俩伙计进进出出了几趟,嘴里不住地嘟囔:“他奶奶的,这么大谱!咱大当家的要洗个澡都自己拎水,自己上河沿儿洗去。这位小爷啥人物,让老子给他拎水?” 息栈从炕上起来,伸手沾了下桶里的水,说道:“不够热,还有么?” “还他娘的不够热?老子的尿水热,你要不要?” 那伙计牛眼儿一瞪,作势就要从裤裆里掏家伙往木桶里撒尿! 息栈凤眉倒竖,双目一凛,寒光四射,立时看得那伙计浑身就是一激灵,没来由地汗毛耸动。 俩伙计咕咕哝哝得,很不满地出去了。 息栈心中暗恨,这真真叫做凤落平滩被犬欺!往日里华车美饰,锦衣玉食,仗剑而立,踏雾穿云,哪里到过这种鸟地方,受这种腌臜气? 闩好了门,再轻轻脱下身上的衣物。昨夜被烈酒烧灼过的皮肤仍然微微发红。这民间土方的烧刀酒果然后劲儿十足,烧得他一宿辗转反侧,心、肝、肺、肚子都热得在腔子里来回搅动,上下腾挪,无处泻火。 伸足踏进热水桶,顿时一腿酥麻,暖意浸入肺腑。 蜷身而入,将整个人没入热浪之中,只露出头颈。 额间微汗,通体温热,桶中汩汩荡起水波,脑顶缓缓升出轻烟。 这紫霄逐月功确实阴寒,极耗阳气。这三日来为了应付与快刀仙生死攸关的一战,息栈孤注一掷,勉强注力发功,将逐月功的内力注入这十五岁少年的羸弱身体之内。 阳气不足,又强行念动奉天纯阳诀。体内这一阴一阳两股内力,左冲右突,往复流窜,忍得他好不辛苦。 用鸾刃起式杀快刀仙,已是冒险之举。幸亏没有动凤剑,若是凤式大招出手,十有八九会当场七窍出血,五脏崩塌,快刀仙的脑袋还没掉,他自己就要灰飞烟灭了。 那镇三关好死不死地偏要拍马追赶,追得息栈怒从心头起,真想削了这人的脑袋!胸中一口气没有压住,纯阳外泄,骤遇风寒,外冷内热,热胀冷缩,顿时血管迸裂,口鼻出血,散了功力。 这鬼地方,实在是冷,太冷了! 朔风漫卷,飞沙走石。 冰湖遍野,雪脊横陈。 简直就是紫霄逐月功的禁地! 可是若没了这内功,他息栈岂不是废人一个,如何出得了这荒芜大漠?如何再寻得殿下的去处? 昨夜凤鸟嘶唤声声,哀鸣不止,分明是有异人开启触动了鸾凤之剑。 这剑若失落歹人之手,肉身魂魄皆无所依傍,不如速速归去…… 那被称作军师的文弱书生这两天来送了几次饭。 息栈觉得吃来吃去,那臊子面还算可以下咽之物。那臊子看起来是用肉臊子、红萝卜、绿萝卜、豆腐丁、黄花、木耳等物炒得,再加些汤水。面片擀得薄薄的,切得细细的,烩到汤中,汤面儿上还点缀了些香菜和葱末。 可是那狗头军师偏偏画蛇添足一般,往里边儿加了一大勺油泼辣子!息栈那一口面汤喝下去,喉咙口顿时火烧火燎,辣子一半儿进了食管,一半儿进了肺管,咳了个惊天动地,涕泪横流。 又管军师要一桶洗澡水。 那书生说:“你小子怎的天天沐浴?沐浴完了是要上屉清蒸啊还是下锅油烩啊?!你洗一回澡的水,够俺们绺子里一众人喝上一整天的,好端端的水都让你给洗了!” 息栈不答,又问:“有绢布么?” “何物?做啥用的?” “……竹苇有么?”(3) “……” “你们,你们这些人更衣净手之后用什么?”息栈脑顶直冒青烟,心想这群山贼尚活在远古黄帝时代么? “……”军师愣了一会儿,说道:“你是说大解之后用什么吧?” 息栈翻了个白眼,这鸟人真腌臜庸俗! 军师嘴角不停抽动,须子一翘一翘,忍着笑说道:“绢布?那是官家大户小姐们用的,俺们这地方没有,竹苇是何物,小生更没见过。俺们这绺子里的伙计,就用土坷垃、石头或者树叶子,外边儿地上有的是,自己捡去!” 息栈只觉得印堂发黑,两眼冒金星,憋着一口气又问:“你们的首领呢,缘何两日未见?” “下山办事儿了,明儿个就回来。你歇着,掌柜的回来了自会找你说话。” 一桶洗澡水抬了来,等那俩伙计走后,息栈凑近了水一闻,竟然有一股骚气! 凤目暴现寒光,胸中一股异样腾起,紫霄冷绝之气在四肢百骸内突突地涌动。 能否脱身在此一举,这水不能不用,当下只能忍了…… **** 那一日傍晚,镇三关哼着小曲儿从山下回转,身后跟着两个手脚利索的伙计,其中一人手里还拎了一只竹筐,里边儿两只活鸡。 进了寨子,就发现聚义厅门口的空场地上已是锅翻灶倒,一片狼藉,横七竖八,打作一团! 息栈手握剑鞘立于包围圈当中,左手边儿持鞭的是红袄女子,右边儿举着钢刀僵持的是黑狍子。外边儿一圈儿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都是绺子里最能打的一帮老伙计,人人手里拎着家伙。 镇三关大为诧异,嚷道:“干哈呢,干哈呢这是?反天啦?” 少年转脸一看是镇三关,面色顿时沉了下来:这人怎么竟然提前一天回来了? 这时屋子里冲出一满脸是血的人,一看,可不就是军师,捂着冒血的鼻子叫道:“当家的,这小子抢了剑又想跑!” 镇三关缓缓穿过人群,站定,沉声问道:“小剑客,这咋回事,咋还抢剑伤人呢?” 少年面色冰冷,鼻子里哼了一声:“这剑本就是在下之物,何为抢?” 镇三关面露一丝笑容,不以为然地说道:“对,是你的家伙。可你在俺这绺子里住了几天,老子好吃好喝伺候着你,你现下想走,不跟俺这做掌柜的打声招呼?当真没把俺镇三关放、在、眼、里!” 说话间面带笑意,眼里却尽是威严之色,最后几个字念得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足以震慑旁人。 少年目光一垂,避而不答,只说道:“你既已回转,那在下可以走了?叫你的人让路!” 镇三关依旧笑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以为这是赶大集呢?” “你要怎样?” “人留下,或者剑留下,或者两样都给俺留下!” 少年冷冷哼了一声,直接就要冲去马厩牵马。 红袄女子一扬鞭子,素裹银装溅月鞭“嗖”得一甩,封住了往马厩的去路。 黑狍子提着刀吼道:“小崽子想走?没那么容易!” 少年轻蔑地扫了他一眼,牙缝里吐出几个硬字:“哼,可笑!息栈若是想走,你们留得住么?” 息栈孑然而立,剑不出鞘,只瞪视着镇三关,四目交火。 镇三关岿然不动,伟岸身躯挡住了下山的那条道路,身旁一众喽罗各拿各的家伙,都扎着马步准备开打。 这时人群之外的厨房里溜出来两个伙计,也将脑袋扎在人缝儿中,等着看这场难得的热闹。 息栈用眼睫余光瞥见了那两个人,双眼立时闪出憎恶之光,细致粉唇紧拧,双脚忽然发力! 纤瘦的身子腾空掠起,斜着飞过了那里三层外三层、一大堆扎扎呼呼的脑袋,直冲着那两个伙计杀了过去。 脚未点地,鸾刃已出,身轻如燕,淬色浮影。 凌波轻鸾! 众人大骇之下,尚未看清楚状况,只听得 “嗷~~~~”、“嗷~~~~”两声凄厉惨叫,集市上杀猪宰羊一般的耸动。 再定睛细看,那两个伙计各自捂住自己的裤裆,浑身抽搐,满地打滚,血从下身儿汩汩地流了出来! 此时,少年的身子斜斜地从房檐之下降落,一脚轻盈点地。 收起鸾刃,看都不看地上那两个打滚嚎叫的人,口中只轻蔑地哼了一声:“脏了这雏鸾。” 黑狍子大叫:“你干什么?” 少年答:“这二人该死!” 镇三关此时面色严峻,毫无笑意,瞪视着息栈。 那少年刚才从众人脑顶飞过,若是想要出手杀人,飞过一路就能戳上十几个窟窿!此人轻功之高妙,剑术之凌厉,显然不是绺子里任何一人可以抵挡招架的。 想到这里,镇三关面无表情,十指蓄势待发,口中却仍然沉声问道:“你为何一定要走,不能留下好说?” “要事在身,不能留下!” “什么事儿这么重要?” “与你无关!” “老子要是不让你走呢?” “……”少年凤目含霜,厉声道,“哼,当真以为息栈不敢杀你的人么?!” “呵呵呵呵~~~”镇三关朗声笑了,一脸的笑意丝丝弥漫在眼角和唇畔的皱纹之中:“是你当真以为,俺镇三关杀不得你么?!” ----------------------------- 注: (1)“承影”,古代名剑,相传为春秋时期卫国人孔周所藏。“转魄”,古代名剑,相传为春秋时期越王勾践所督铸的八把长剑之一。 (2)匣子和盒子炮:指的都是民国和抗战时期中国各地军阀、土匪、抗日游击队惯用的毛瑟军用手枪。 (3)唐宋之前,古人如厕后是用“厕筹”擦屁屁的,就是一种木竹苇做的小片片。很高级昂贵白嫩的屁屁大约可以用绢、布之类的。后来才开始慢慢流行用草纸。 第九回.鸾对枪血溅山谷 残阳坠天际而去,晚霞与新月逐空。 少年与大掌柜交恶之语一经脱口,便无法收回。 二人四目相对,怔怔地看着,各自强忍胸中怒气,却又都不拔兵刃,似乎都在等待对方退让一步,以缓解如此僵局。 息栈迟疑犹豫了片刻,心中终归还是放心不下那千里之外太子殿下的安危,决然看了镇三关一眼,提脚飞身扑向马厩。 红衣女子长鞭一挥,如一条柔软无骨的银蛇一般,向着少年的面门扫来,那鞭中注入的力道却足以扫落屋顶的瓦瓴,斩断马厩的柱梁。 少年的身体忽然飞起,卷入银鞭之中,身形在鞭痕银光之中挣扎翻转! 黑狍子正要大声叫好,只听得“啪”的一声,仿佛是弓折弦断、骨节崩脱的动静儿,那根银鞭从红衣女子右手紧握的鞭柄之处砰然断裂,就着鞭身的力道悠了出去,遥遥飞上了马厩的屋顶! 女子措手不及,被眼前剑花一晃,几乎失去重心,往后跨了好几大步才收住身子。定睛一看,手中那根素裹银装溅月鞭,竟被从手柄那里生生削断,如今只剩下个把子握在手里! 众人惶惶然,四下寻觅,那少年的身影此时从马厩之檐飘然落下,单足点地,飞仙一般,手中正握着那一把精悍的雏鸾刃! 少年的一双细长眉目,这时冷冷地看了红衣女子一眼,声音如手中利刃一般尖刻冰冷:“坏了你的鞭子,留了你的手,如此可以让路了么?” 一众伙计皆大惊失色,目瞪口呆。这时,红衣女、黑狍子和一旁观战的四梁八柱几个头领,毫不犹豫地同时从腰间掏出了盒子炮。 少年的双眼喷射出怒色红光,不再搭话,以雏鸾刃在周身裹起一道通体屏障,剑花琳琅细碎,身影躲闪腾挪。 惊鸾鸣鹤! 一片刀光剑影和金属碰撞的琅琅声中,离他最近的黑狍子手中的钢刀和匣子竟然未及出手就不翼而飞,齐齐被甩上了房顶! 四下里“噼噼啪啪”一片手枪上膛之声。 “都别放枪!”镇三关这时一声怒喝,两手已从腰间束带里抽出双枪,迅速上膛,撤后一步,眯起一双皓目,头颅微微后仰。右手在前,左手在后,目光顺着颀长笔直的两根枪管,瞄住了少年的左脚和右手! 息栈右手递握着鸾刃,以凌波轻鸾式斜飞着向镇三关杀来! 鸾刃瞄着喉咙,枪管瞄着手脚! 那喷火的四只眉眼之中,各自都包含着隐隐克制的怒意。 你为什么就不让路?! 你为什么就不收手?! 千钧一发之际,凤目神色悸动,鸾刃突然翻转,身影斜睨,偏离了目标,飘忽而过,向着一旁的人群缺口杀出,恰与一持枪头领相碰。 鸾刃咄咄逼人,逼得迎面那汉子手中的黑色枪管直抖! “你……”那汉子话音未落,盒子炮的枪管子火光一闪,爆裂的一声枪响惊破天空! “噗~~~” 那飘忽邪魅的身影忽然一顿,仿佛被羽箭钉在了空中一般,喉咙中闷哼出声,以失重的速度急急坠落! 少年与那雏鸾刃一同堕空坠地,后腰砸于地上,仓皇狼狈,溅起一片尘土。 众人愣神之后,赶忙奔过去一看,少年仰躺于地,此时两眼直直瞪视天空,大张着嘴,眼中是惊恐万状和难以置信,身体剧烈颤抖。 那一粒子弹破胸而入,在胸前留下了一朵血染的小花儿,片片花瓣都是迸出的心头之血! 镇三关面色大变,大怒吼道:“谁让你们放枪啦?他娘的谁放的枪?!” 身边儿一个红脸汉子,手中的枪管子此时还冒着一缕青烟,抖抖索索地接茬儿道:“当家的,俺,俺的枪跑排了……”(1) 镇三关气得拿着手里的枪管子狠狠戳了那人的脖颈子好几下:“你奶奶个熊!老五,谁让你放枪了?” “他,他朝我扑过来,我,我怕他手里那家伙一锥子戳死我……” “放屁!你没看见他收着手,只卸家伙不插人的么!” 黑狍子皱着眉头接口道:“当家的,你那两把枪也上膛了啊……” “废话,老子是要拿两粒枪子儿卸了他的剑!你们这是往哪儿打呢?有个准星儿没有?” 就这怒骂的当口,地上挣扎的少年已经面色煞白,大口大口地喘息,一手捂住往外冒血的前襟,又惊又痛,近乎绝望。 镇三关吼道:“军师,军师快点儿,把人弄屋里去!” 说话间一把抱起了冒血的息栈冲进屋中。 身后茫茫暮色之中,随风飘来红脸汉子的一声喊冤抱怨:“俺举枪是想吓唬吓唬那娃子,谁知道他就直直地往俺枪管子上撞啊?他傻啊他,咋不知道躲枪管子啊?” 那短须书生的鼻子此时还流着血,可是已经没人再去关照他那可怜的鼻子了。 炕上,将少年的带血衣衫剥开,胸前只有一个小洞,伤口中流出一抹黑红色的脓血。镇三关心里清楚,骇人的创面在背后。 镇三关皱皱眉,赶忙要给息栈脱掉皮袄:“把手松开,你把手松开,衣服脱了!” 息栈两眼微睁,面色如纸,嘴唇自顾自地颤抖,已经说不出话,两手却横在胸前死死攥着他的剑! “你把剑放下,把衣服脱了!”镇三关忍不住低声吼道。 息栈痛苦的双眸一眨不眨,似是垂死顽抗一般,就是不松手,僵硬的手指掰都掰不开! 镇三关一愣,对着那张绷得紧紧的倔强小脸,急吼吼地说道:“把衣服脱了给你看伤!剑先放下,没人抢你的剑,没人抢你的!放下,你听见没有!!!” 息栈惊惧地看着他的眼睛,眼神对上了镇三关双眸中铁水一般通红炎热的光芒,四目交汇片刻,痉挛佝偻的手指终于渐渐松开,剑鞘滑落在炕上。 黑色墨玉瞳仁的光彩淋漓破碎,那一刻的伤痛和绝望,如同寒风江雪中折翼坠落,垂垂等死的雏鸟。 隐忍的屈辱和无助的悲伤倾泻而出,羽睫之下缓缓划过了两滴泪痕,清冷如梦,寂寥如尘,滚过苍白无色的面颊。 镇三关怔怔地看着这少年此刻的表情,一时间竟然恍惚,心口像是被那雏鸾刃戳中了一般,猛得一阵刺痛,收缩,惊悸…… 隐隐作痛,后劲绵长…… 子弹穿右侧胸膛而过,从少年的脊背中取出。 后背有一块很大的创面,跟那细瘦的脊背比起来,创面大到恐怖。红的白的一堆血污、烂肉和骨头渣子被子弹巨大的冲击波震荡,从创口翻了出来。 疼…… 太疼了…… 胸口如同被一根通红、炙热、滚烫、坚硬的烧火棍捅开了一个洞,翻滚搅动、撕裂破碎一般的疼痛! 意识渐渐模糊,剧烈的痛楚却每每将息栈从虚无缥缈的深渊拽回到兵荒马乱的现实。 在痛苦和更加痛苦之中选择,在不如归去和隐忍挣扎间徘徊。 太累了…… 真的撑不住了…… 救我,谁能护我…… 无数条银枪向少年袭来,鲜血迸射纷飞。 铁盾砸断了脚踝,再也飞不起来。 耳畔隐隐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微弱的呼喊:“亭儿,不~~~~~~~~~亭儿,不要,快回来~~~~~~~~~~~~” 凤剑泣血,鸾刃哀鸣。 转头的一瞬,漫天发丝之间,隐隐看到了心中时刻惦念的身影。 殿下…… 快逃…… “噗哧~~~~” 银枪划破天空,洞穿水雾,没入后颈,从喉头穿出! 下巴缓缓扬起,发丝垂垂而落,一口鲜血喷射而出,涛涛碧血染红了如丝如幔、如诗如画的一副青衫,数十只利矛齐齐扑来,“噗哧”、“噗哧”、“噗哧”,纷纷戳进了青衫少年纤细的身体,那一刻将坠落的凤鸟用一圈尖矛利刃牢牢钉在了空中…… 飘荡在空中的狞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烧死他!烧死他!烧死这个妖人!!!!!!” 火焰腾起,血光冲天! 烈焰焚空之际,一只火色淬炼的凤鸟破云而出,无所依存的魂魄缓缓飘向西方天际…… “嗯……唔……嗯……” 少年口中不断呻吟,那一刻痛不欲生,却又死不甘心! 军师用烧红的小刀剔开皮肉,再用镊子深入骨头缝中,夹出了那一枚带着铜锈的子弹。 息栈自始至终都没有陷入昏迷,却还不如干脆昏迷不醒。 镇三关解下脖颈上的白布条子强迫他塞入口中咬住,怕他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少年的全身被汗水湿透,十只纤细的手指死死地扒住床褥,胸中因剧烈疼痛而传出阵阵沉重的喘息和呻吟。 那一双痛苦颤抖的眼睛瞪得镇三关几欲不忍,几次抽身离去,在门口徘徊了几圈儿,再沉着脸低头回转。 涂了土方的金疮药,盖了一片干净的白布,再缠上白色绷带。 伏在床上的受伤小凤奄奄一息,惴惴可怜。 镇三关吁了一口长气,摇头皱眉道:“这傻小子,看见上了膛的枪管子,咋不知道躲呢……” 军师抬眼说道:“他不认识枪管子。” “没见过盒子炮?看他拿个小锥子戳人可是不含糊!” 军师摇摇头:“当家的,你还没看出来,这娃子就不知道枪这玩意儿!” 镇三关诧异地看着军师,再看看炕上的少年,眉宇间仿佛豁然了悟。 少年默默伸手,虚弱的指尖拨弄过自己的剑,抱在怀中紧紧攥着,脸颊枕在剑柄之上,灰白的嘴唇碰触着鞘口的玉纹凤鸟。 阖上双目,身子瑟缩成一团儿,一副等死的决绝表情,那架势分明就是人在剑在,人亡剑亡! 油灯的昏黄光晕打在脸侧,细长的眼角残余星星点点的泪光,布满齿痕的下唇吐出一丝嫣红,如粉唇之上的一粒朱砂般刺目。 镇三关蹲下身来,注视着少年的脸庞,目光忧虑,低声问道:“告诉俺,你到底是什么人?要到哪里去?” 息栈睁开眼看向他,眼眶里“唰”得一下迸出了泪水,难以抑制的哽噎呜咽之间,胸腔疼得气息奄奄。 半晌提了一口气来,声如飞絮,气若游丝:“你……你放了息栈吧……主人有难,我要去救,你放过我……求求你……” 满面泪痕,怆然落下,掷碎于地,划破了一双惊悸震撼的瞳孔,惊碎了一颗热烈搏动的心房。 ------------------------------- 注: (1)跑排:枪走火了。 第十回.敞心怀静日生香 第二日,聚义厅内呱呱唧唧,闹闹轰轰。 人头攒动,争先恐后,如同在大锅里煮到沸腾漂熟的一堆饺子。 “当家的,那小羊崽子他娘的太嚣张了,给他点儿颜色看看!” “当家的,他伤了咱们人,又坏了红当家的手里的鞭子!” “当家的,那小子躺了没有?要是没躺,老子再去补上他几梭子!戳他几个透明窟窿!” 众人叽叽喳喳吵了半晌,吵到口干舌燥,声音终于渐息。 镇三关身子歪在躺椅上,等大伙都消停了,这才缓缓直起后背,转头问道:“红儿,手没伤着吧?” 红袄女子道:“没,好着呢。” “鞭子还能整不?” “废了……” “没事儿,回头老子再给你买一条好的!啥‘素裹银装鞭’,听得就不太吉利,回头给你整个……红星缵头鞭!” 红衣女忍不住“噗哧”一乐,面相唇红齿白,姿态甚是妖娆,笑骂道:“什么狗屁玩意儿!” 黑狍子一旁忍不住叫道:“当家的,这儿,这儿,我呐?” 镇三关俩眼一瞪:“你咋的啦?你爪子被削啦,还是裤裆被捅了?” “俺……俺好着呢,当家的别咒俺呐!厨房烧水那俩伙计怎么算?” 镇三关皱眉:“那俩人怎么着了?” “让那小崽子给骟了!哭爹喊娘地吼了一宿,杀猪一样!妈的老子一宿觉都没睡好!” “知道为啥那小剑客拿那俩伙计下刀?他咋不削别人呐?” “为啥?俺不知道啊!” 镇三关清了清喉咙,扫视了一下众人,朗声说道:“大家回去歇着,把院子好好打扫了,该干嘛干嘛。小剑客的事儿,俺和军师会处置。耗子呐?” “当家的,这儿呢!”某贼眉鼠眼的小头目点头哈腰凑上来。 “去军师房里,四爷有你的吩咐。快要过冬了,鸟儿要储粮了,得出门儿踩踩盘子了!”(1) 镇三关回了自己屋,见那小剑客仍然昏昏睡在自己炕上没有挪窝。 而小剑客手里的那把剑,已经跑到了军师手里,正在翻来覆去地细细琢磨。 “呵呵,四爷,你又玩儿他那剑,待会儿这小崽子又滋毛掐架,拿那个剑当命根子似的!” 军师咧嘴笑道:“他让我看了。” 镇三关凑过脸看了看,少年趴在炕上,脸歪在一侧,面皮仍然苍白如尘。听到他说话,睫毛动了动,眼皮轻抬,似乎转醒。 “醒了?你小子倒也够皮实!” 息栈羽睫轻动,丢了个白眼。 镇三关忽然问道:“昨儿你干嘛把厨房里那俩伙计给骟了?那俩人招你啦?” 军师插话道:“那俩伙计给你抬了两日的洗澡水,你还削了人家!” 息栈嘴角轻撇,不语。 “老子问你话呐,你他娘的下手也忒黑了吧!你说你削哪儿不好啊,就这么把人给废啦!这下半辈子就只能下身儿插个芦苇杆子了!” 息栈火了,细细的眉目间染上了怒意,气息微弱,口气却很强硬:“本来就该削死!” “呵~~~~~~~~~~”镇三关两手撴在膝盖上坐于炕前,挑眉瞪着少年。 息栈被这人瞪得无奈,最怕的就是那两道烈火熔金的摄人目光,忍了半晌,咬着嘴唇说道:“那两个泼皮无赖戏弄在下,在那洗澡水里……小解……” “你说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镇三关拍着大腿,竟然狂笑起来!连带着身旁的军师也一起大笑。 息栈气得眉毛鼻子都皱成了一团倭瓜瓤子,恶狠狠地瞪着那嚣张无耻开怀大笑的男子。 镇三关坐在那儿将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手搭于膝盖之上,脖子后仰,大笑之声豪迈爽朗,几乎要掀翻本就摇摇欲坠的屋顶。一双明亮的招子眯缝着,温热的目光足以让满室生辉,眼角和脸颊现出一道一道深邃缠人的水波笑纹。 “哈哈哈哈哈哈~~~~~~~~~~~老子告诉你,咱这山上缺水的时候,没热水想泡脚咋办,就自己往盆里撒一泡尿水,就有了,保准是热呼的!落到那大漠里,被沙暴困住了,没水喝你能咋办,就喝自己尿水呗,没有人尿就喝马尿!” 息栈听得一阵犯呕,果然有什么样的龌龊主子就有什么样的无赖奴才!嘴角抽动,忍不住怒骂:“腌臜泼皮!恶奴随主!” 又看那两个男子笑得毫不掩饰,前仰后合,无耻小人的样子,真想扑过去掐那二人的喉咙,却又动弹不得。 气得没辙,爪子挠床,腮帮子跳动,喉间百转纠结,被那一唱一和、一高亢一低吟、一嚣张一纤柔的两种男人笑声激得忍不住,最后竟然也 “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意令胸腔子里的皮肉骨缝铰接摩擦,触动了伤处。 眉头轻颦,额上微汗,气息急促,手指颤抖,息栈盯着那俩男子,一边忍不住笑个不停,一边捂住胸口频频吸气,呵气,喘气,小脸憋得通红。 三个男人床上床下地一齐笑了半晌。 息栈用两手捂住了脸,掩住面颊的红晕,心中似乎开怀了很多。 镇三关收住了笑意,一挥手说道:“你好好歇着,老子还有活计要做,走了!”转身拔腿就要走。 息栈望着那背影,心中倏然一怔,笑意盎然的小嘴还来不及合上,神思竟有些恍然。胸中久违的那一丝畅快,意犹未尽,唇齿间尚残留余味。 不料男子忽然一转头,又走回到少年跟前,盯着那一双细长眼睛,说道:“小剑客,老子得跟你交待几件事。” 息栈挑眉不解。 镇三关沉着声音,缓缓说道:“第一件,你在这里好好养着,那个剑没有人要抢,你也别炸炸乎乎了。第二件,别出去到处乱走,这绺子里人多腿杂,路也七拐八拐地不太好认,你要是走丢了或是又跟哪个伙计呛上了,那就是难为俺这个当掌柜的。第三件,老子是这里的大掌柜,这里但凡有个猫啊狗啊的,进进出出,都是老子一人说了算,也、包、括、你!你有个什么,就跟俺说,你只要开口,咱一切好说。你、听、明、白、了么?” 息栈怔怔看着咫尺之内的这个男人。 镇三关的话说得句句金石一般,掷地有声。面无表情,不透心思,眼珠子一眨都不眨,口气无可辩驳。 这样一个男子对别人讲话,他的话就没有人敢不点头答应。 息栈觉得自己像着了魔,竟然没有出声反驳,缓缓地垂下眼帘,默认了。 那二人走后,有伙计来给少年送了一海碗的鸡汤拉面。 那一碗漂着浮油的浓热鸡汤,顿时令整个小屋香气弥漫,令小息栈眉眼放光,口水潺潺。 抄起筷子将那一碗滋味鲜美的汤面稀哩呼噜就吃下了肚,浑身血脉顿时舒畅了许多,毛孔饱胀,指尖顺畅,血液里都透着滋润惬意。 小伙计进来收碗。 息栈伸出小舌舔舔嘴唇,又舔干净嘴角,忍不住连十根手指都想咂吧咂吧舔了,厚着脸皮问道:“这面还有么?再给一碗?” “有。不过军师说,只给你一碗,不能吃太急,晚上还有,慢慢吃。” 息栈挑眉,语气不屑:“你们这里原来有鸡,还以为就只养了几只肥羊。” 眉目精细的小伙计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说道:“这鸡不是昨儿个掌柜的下山的时候,顺道儿从县城里买的么!俺们都吃羊杂碎汤,就你一个人吃这个鸡汤!这啥玩意儿就这么好吃?要俺说,还是那羊吊汤最好喝!你这外哈的就是不懂!”(2) 息栈微微一愣,垂头忆起昨日掌柜的回山之时,自己正与这一伙人厮杀混乱成一团的情形,面色不由得窘了。 在绺子里歇养了数日有余,日日有吃有喝,却不见那大掌柜再来看过。 息栈下了床,蹒跚着从房门口探出头去。空场地里几个伙计来来往往搬着家什,整理着锅灶,远处还有几个岗哨。 天空沉云密布,似是风雨欲来。 偶尔和别人目光交接,绺子里的人见了他都是撇撇嘴,不讲话,远着他,似乎是有些不屑,又有些惧怕,因此干脆不与他凑近搭话。 是夜,天气骤冷,屋外雷电交加,夜幕如深渊一般幽蓝莫测。 镇三关一闪身进了屋,手里拎了一把柴火,捅进了炕洞中,拢了拢火苗。又撴给少年一条棉裤,说道:“现下白天夜里的都冷,把这棉插档子穿喽!” 息栈见掌柜的转身要走,忙从炕上撑起身子说道:“大人留步。” “咋个?有事儿?” “嗯……在下,在下,能不能出山?” “这事儿回头再说吧,你养几天。” “大人……还是放在下走吧,行么?” 镇三关关上了屋门,慢慢踱步过来,坐到了炕上,看着息栈的眼睛:“俺问过你的话,你还没有说。” 息栈神色顿时忧虑,无言以对。 男子剑眉微挑,皓目晴光,俊朗的面目不动声色,却又暗含威严,说道:“怎么,你就这么信不过俺镇三关?” 息栈垂首想了片刻,这山贼响马,与官家并非一路,往日里恐怕没有少受围剿,吃官府的亏。今日就赌这镇三关是个义气的汉子,未必一定贪图那五百两的丰厚赏银。 想罢,咬牙抬眼问道:“大人这里,可是河西四郡的辖地?” 镇三关咽了一口唾沫,愣神:“你说啥玩意儿?” 息栈小心翼翼地问道:“小人依稀记得,当朝圣上在前些年于河西走廊附近设了武威,酒泉,张掖,敦煌四郡,想必就是此地?此地可有郡守、都护?” 镇三关点头:“对,出了山那小县城儿就是敦煌,骑马赶两天道儿就是酒泉,张掖……等会儿等会儿,当朝圣上是个啥鸟?” 啥鸟? 息栈无语,心想,俺知道他是个鸟玩意儿,可你也不能直说啊!他怔然说道:“当朝圣上,就是圣上。” 镇三关“噗哧”一声,咧嘴乐了,两腮的髭须浮起柔和委婉的弧度,笑道:“咱这旮瘩没圣上,北京城里原来有个鞑子皇帝,早在几年前就给赶下台了!现在早就没皇帝了,小伢子你说的这都是猴年马月的鸟事儿?!” 息栈莫名地看着这男人:“什么鞑子皇帝?谁家的皇帝?” 镇三关俩眼一瞪,反问道:“你说的又是哪一家的鸟皇帝?” 息栈半晌无语,细细的唇微微张开,愣愣地盯着镇三关,恍如一尊盘腿而坐的玉小佛。 镇三关被这孩子的一双嫩眼看得直发毛,忍不住说道:“娃子,你是不是这一路大老远的,在外边儿流落了好几年,都不知道北京城里早就变天儿了?那满洲鞑子小皇帝让袁大头给弄下台了,现在已经民国了!你没看见,老子这连辫子都剪了,头发都给剃短了!” 镇三关心想,这绺子扎在边关大漠深山中,天高皇帝远的,本来也是不问世事,不管皇帝老儿是哪家,这祁连山脉的大掌柜永远都是俺镇三关!今天却没想到碰见个比俺还要不谙世事,孤陋寡闻的人? 息栈面色苍白,神情恍惚,双眉紧锁,细目无光,两只手捧着头想了很久,不甘心地抓住镇三关又问:“那,太子殿下有无下落,你可知晓?” “啥太子啊?……那鞑子小皇帝下台的时候才几岁啊,身上毛儿还没长全呢,哪有儿子啊?!”镇三关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少年的眼中泪光欲滴,神色哀伤至极:“殿下,殿下他……是不是失落民间,找不到了,如今谁能在他身边护着他呢……” 镇三关已经面部瘫痪,表情呆滞:“娃子,你是不是脑子糊涂了,中了一枪把魂儿给打飞了啊?” 镇三关实在忍不住了,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脸蛋儿,心想这伢子有时候精得要命,有时候怎么这么蠢?有时候嚣张霸道得拿个小刀刃,指谁插了谁;有时候又哆哆嗦嗦惴惴可怜,急了痛了还撒娇、抹眼泪、哭鼻子,就跟个啥都不懂的小娃子似的…… 俩人正大眼瞪小眼,忽然门口“咣当”一声,屋门被撞开。寒风夹杂着黄豆大的雨珠子,立时“噼噼啪啪”地裹到二人身上。 镇三关皱眉回身道:“谁啊?干哈玩意儿呢?” 二人定睛一看,军师浑身湿漉漉地站在门口,气喘吁吁地瞪视屋中,手里还抱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物件,已经被雨水打得半湿。 ----------------------------------- 注: (1)踩盘子:行动前寻找目标,勘察路线。 (2)外哈:外地盘子上的人。 第十一回.惊天雷痛断肝肠 息栈和镇三关惊讶地看向门口。却见军师抱着一堆罗哩巴索的东西进来,“咵”地往炕前的地上一撴。 一堆被雨点子打湿的古旧书籍。灰尘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在泛黄的书页上呈现斑斑点点。 镇三关诧异:“四爷,咋个了这是,风风火火的?” 军师急吼吼地回身去把大门闩上,把窗户关严,这才神神秘秘地凑近了土炕,将油灯挪近。 火苗的光亮晃得炕上的少年有些不舒服,往后缩了一缩。 文弱书生的一根细瘦鼻梁此刻仍略显青肿,上唇也在重击之下被自己的牙齿磕破,留下一块凝固的疤痕,都过去了数日,竟然还没有痊愈。 息栈被这人的窘相弄得有些汗颜,忍不住低声说道:“这位大人,息栈那日出手莽撞,大人莫要见怪……” 书生摆摆手,看看镇三关,又转脸问这少年:“你这两把剑,可是当年由氐人所造,从西域传到中原的宝物?” 息栈顿时面色一沉,终归还是有人看上了这剑。 “这两柄剑是由陨铁所炼,以冰山莲花雪水淬火,寒淬入骨,削玉如泥。汉武帝派人打通河西走廊之时,从氐人部族中夺了此剑,带回长安,依上古名剑的名号,取名为‘承影’、‘转魄’,可是这样?” “正是。” “这剑后来失落无踪,皇帝诏榜天下,悬赏白银千两,求而未得……” 息栈冷冷接口道:“是,在下的一颗头颅才不过区区五百两,这剑的赏金千两。二位大人可是要将息栈绑了送官?” 说话间忍不住偷眼注视镇三关的脸色,心上猛然一阵揪动和失落。 那军师两眼放光,手里翻着一本古书,状甚兴奋:“俺说这剑咋看着这眼熟,这舒服呢,俺在这本《碧梵明遥古剑誌》上见过它的图影。当家的,果然就是这把西汉年间的宝剑!” 镇三关纳罕地看着军师,哼了一声:“哎呦,四爷,咋个这乐呵,挖棺材瓤子呐?!” 军师两只眼睛幽幽地发光:“啥棺材瓤子?俺丰老四从来不干那刨地吃臭的行当。当家的,现在可是货真价实的宝剑,连带小剑客本人,都落你眼前了!不然你细细地问他!”(1) 镇三关眼中光芒一闪,肃然问道:“娃子,你口中说的皇帝是个啥蔓儿?太子是个啥蔓儿?” 息栈答道:“当朝圣上的名讳,小人不敢讲。太子殿下……姓刘,单名据。” 镇三关立马转头问军师:“姓刘的皇帝老子都有哪几家?刘据是个啥鸟儿?” 军师叹气,窘然道:“我说当家的,姓刘的排号最响,绺子做得最大的,可不就是刘邦那一家,报号汉高祖的那位呗!人家那绺子在关中,哪是在咱这鸟都不拉屎的地方!” 息栈顿时被口水呛住。排号?绺子?我呸!你说的是本朝尊贵的高皇帝?! 军师手中拎出一本唤作《汉书》的缺页少角的旧书,“哗哗哗”翻将起来,很快翻到了《武帝本纪》一章,手指头一捋,戳着书说道:“咳!刘据,不就是汉武帝的那个倒霉催的儿子,被人诬陷谋反,后来在逃亡路上上吊了!” “你说什么?”少年惊呼! “你口口声声要寻的太子是名唤刘据么?年纪轻轻就躺了,也怪可怜的。” “……躺了?” “就是死了。” “死了?没了?他……没了???” 军师白眼一翻,幽幽地说道:“可不是没了咋的,都没了两千年了!!!” 少年的双目如同泯灭的油灯,骤然失色;面颊如同凋零的昙花,瞬间衰败! 羽睫翦碎,粉唇煞白。 惊抖的双唇吐出一句话:“殿下没于何处?” 军师低头疯狂翻书:“何处……湖县,泉鸠里!这是个啥地方,你知道?” “如何,如何没的……” “呃……这书上是说兵败,被人围攻,随从侍卫都被咔嚓了,他自己就上吊自尽了呗!” 湖县…… 泉鸠里…… 终究还是没能逃得掉…… 死了…… 没有了…… 细瘦的身子在油灯摇曳的火苗映照下,轻薄如纸,柔弱无骨,黯然无光,飘渺无痕。 青山碧水之间,血光冲天之处。 被刺喉之前挣扎回望的那一眼,竟然就是今生今世的最后一眼,最后一眼! 如同再一次被万矛穿心而过,将那五脏六腑一齐滚搅捣烂! 如同再一次被银枪破喉而出,眼睁睁地看着那枪尖从自己的喉头钻出,蛟龙摆尾,喉管椎骨崩塌,头颅落地,身体四分五裂! 火…… 烈焰冲天…… 火凤的魂魄缓缓飘出,游荡在天际,遥遥看向自己那一具已经化成了齑粉的尸身…… “噗~~~~” 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喷了镇三关满怀。浓热的血滴带着少年的体温,溅在男人的脖颈上,胡须上,斑斑驳驳,星星点点。 少年的唇上滴下一缕绛红色的浓血,一滴,一滴,落在炕上,细细的双目缓缓阖拢,身体轻轻地滑落,如凤落平滩,倒伏在镇三关眼前。 镇三关和军师面面相觑,齐齐恍然。 军师伸手摸了摸少年的脉搏,对镇三关说:“身体虚弱,急火攻心,应该没事儿。” 那一夜,醒来的息栈冲出了屋子。 没有开门,直接用自己的头撞破了门冲出。 破旧的一扇木门哪里禁得住这求死的一撞,立时崩碎。断裂的木条刺破了脖颈,几乎划烂了一边儿的细嫩脸颊,满脸都是血! 息栈扑倒在雨地里,放声大哭! 一声一声凄厉的哀嚎,如垂死的一只小凤,哀鸣着堕入深渊,挣扎,殒落,永世不能再见到天边那一缕璀璨朝霞。 雨滴滂沱,倾盆渲泄。 泪如雨下,雨如泪流。 自缢…… 死的时候很疼么,难受么…… 殿下这样纤细文弱,温润雅致之人,最终竟要遭受亡命天涯之苦,悲惨自戕之痛…… 亭儿愿意为殿下再受十遍百遍的裂喉穿心,凌迟烹煮,腰斩分尸,若是能换回殿下的性命! 哭到呕血昏倒,被雨水浇醒。 再次昏倒。 再次醒来时躺在炕上,湿透的衣物已除,裹在皮袄和棉被之中。 油灯摇曳,人影恍惚。 一个身躯高大的影子,替他套上了棉裤,裹上了棉被。 下巴被捏住,强行灌进了一大口烧刀酒,浓烈的酒露呛进了鼻子,顿时辣得咳了出来,涕泪横流。 昏昏睡去的时候,隐约听到耳边那个沉沉的声音,慢悠悠地念叨:“俺们这山里的规矩,躺了的伙计,黄杨棺木一领,大洋十块,顶着那个午后的太阳天,埋在后山的岗子上,都埋在一处,做个伴儿。阴雨天的时候,一大片白幡儿在空中飘着,还能听见鬼哭。老掌柜也是埋在那地方……年节的时候上一坛子烧酒,二斤羊头肉,老掌柜的喜欢……” 那几日,息栈伤心过度,不吃不喝,结果就是没少挨骂。 “咋地啦,又不吃饭?俺告诉你,小剑客,你要是再不吃,老子就拿根管子戳到你喉咙口里,给你全都倒进去,你信不信?” 镇三关双目狞视少年的眼睛,咄咄逼人,毫不客气,临了还恶狠狠地补充一句:“你再不吃,老子给你换成羊杂碎汤,把那杂碎汤给你灌嗓子眼儿里,难受死你,看你小子还敢不敢跟老子滋毛!” “你说你,想寻死你怎么不去撞墙,不去撞山?你他娘的撞俺这扇门!这屋子本来就四面透风儿,你还把门给老子撞飞了!你住的是老子的屋子,睡的是老子的炕,你就差上房点火了!奶奶个熊的!” 男子一边儿骂骂咧咧,一边儿自己从外边拾了几大块破木头板子,凑合钉在了一起,架到了门框上,四面儿顿时“呜呜”地透风。 息栈躺在炕上,被骂得难受又委屈,挣扎着起来想下炕。 “等会儿,你干嘛去?”镇三关怒喝。 “在下还是告辞了,不叨扰大人……”少年颤巍巍地回答。 镇三关揪着他的衣领子又给按了回去:“你给俺老老实实地待着!俺救过你两次了,你要是敢把自己这条小命儿给折腾没了,白搭了老子那一坛子烧酒和两只活鸡,老子饶不了你!” 息栈两眼无神,墨黑的眸子里尽是草木皆枯,玉石俱焚的决然。 镇三关的手按在少年的衣领,掐着颈动脉,指腹触到了那突突跳动的血脉。双眼一眨不眨,浓烈的光芒穿透那一双失神的眼眸。 “小剑客,这边关大漠,民风剽悍的地方,世世代代都是打打杀杀,兵家、蛮夷、匪帮必争之地。在咱这地方,要活下来,真的不容易;你要想躺倒不活了,很容易,有多少人抢着挣命呢!你就直接往屋外边儿那口大锅里一跳,把自己煮喽,煮熟了马上就有一帮人扑上来,等着舔血吃肉!” 手指缓缓松开,声音渐露温和,眸子里闪出淡淡的金色:“你这一身的本事,人也机灵,怎么这么想不开?别说是个两千年以前已经躺了的人,就算是二十年前、两年前躺了的,已经没人再惦记他们,不过就是荒野大漠里的一堆白骨!路要朝前走,莫要回头望,这话明白么?” 息栈感觉自己眼前的景物都一点、一点被这男子的目光融化,眸子已然被烧穿,化为尘土齑粉,心中却仍然隐痛纠缠。 纠结彷徨了这些日子,竟然等来了如此这般令人痛断肝肠的结局! 孤身一人沦落到这天外后世,该往哪里去?寻谁而去?何处安身?何为依靠? --------------------------------- 注: (1)吃臭:盗墓的。 第十二回. 敦煌城烈马寻踪 青渊飞溅玉玲珑,野马碎踏陌上霜。 息栈除下眼前的黑布,坐于马上,回目望向这座弥漫着雾色青烟的山峦,聆听那涧边流水潺潺,心中难免怅然若失,却又无所依从。 失?未曾拥有,何谈失去? 心中那一丝惆怅,究竟为了何人? 胯下驰骋黄马,后颈斜背宝剑。 胸前挎着褡裢,腰间别着匣子。 回想起昨日堂上的情景。 大掌柜问:“小剑客,你当真要走,就不能留下?” 少年答:“一人一剑,浪迹天涯。” “现下世道不好,你下了山进了关,打算做什么买卖?” “……有的是力气,做什么营生都好。” “快入冬了,不好过活,开了春儿再走吧!” “……早晚都是走,不如就此别过。” 镇三关眼神里闪过淡淡一丝失望,思虑片刻,拿过一大包东西,搁在少年面前:“走就走吧,这些东西归你。马号的,去把黄马牵来!” 二十块大洋,一把盒子炮,一匹黄斑马,还有一皮囊的水,一大包锅盔。 少年眉心微蹙:“在下不要大人的钱财,那个家伙……小人也不会用。” 镇三关挑眉:“不会用也先拿着,出了这道门儿,你那把剑也没啥用处了,没事儿别瞎亮出来惹事,人家崩一粒枪子儿就能让你躺了!抄了快刀仙的绺子,每个伙计都分十块大洋,你替老子斩了快刀仙,这二十块大洋是你应得的。人既然是你插的,按照俺这绺子里的规矩,那人的枪和马,都归你了!” “……如此,多谢大人。” “俺再问一句,当真不留?” “……在下感激大人连日的恩遇。青山常在,碧水长流,人月却未必长圆。此一别恐后会无期,大人保重!” 四目交汇,无声胜过有声。 落花闲似有意,流水怎道无情?! 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炊烟袅袅,鸡犬相闻。 午时的敦煌小县城,如同妆点在河西荒漠之上的一颗明珠,充满了人间烟火之气。 息栈展开手中的草绘地图,这是临下山时,军师塞给他的,让他沿着路线来敦煌城打尖儿,再一路往东入关。 路边的一间小饭店,柴草为棚,木桩为柱,草灰和着黄泥夯实得围墙,屋里一个帐房柜台,七零八落的几张桌子条凳,已经是一条街上看起来相对最体面的饭铺。 少年独自落坐于屋角的一张小桌旁,垂首避开四下散落的几道目光。 “小爷,来点儿啥?” “一壶茶水。嗯……有烧鸡么?” “烧鸡?小店儿不卖这个!小店儿有上好的羊头肉、羊腰子、手抓羊肉、烤羊排、羊杂碎汤,还有爆闷羊羔肉!香喷喷,嫩生生,酥脆鲜美,本县一绝,绝无第二家!” 少年撇撇嘴,皱皱眉,无奈说道:“来碗清汤面吧!” 面端上来,一股羊肉膻味儿! “店家,在下要的是清汤!” “这就是清汤啊,没给你加酸汤和辣子呀!” “……清汤,就是开水。” “我说小爷,啥开水啊,清汤就是羊肉清汤嘛!” 息栈无法,只能拿茶水就着锅盔吃掉一些干粮,填了填胃。 舌尖和肚肠竟自咕咙咙地开始想念,前日在绺子里吃到的那几碗上好的鸡汤烩面。 原来鸡这玩意儿,在这地方,是要有心才买得到,吃得到…… 不远处的另个墙角,支着三个鬼鬼祟祟的脑袋,向少年这边儿张望,窃窃私语。 “咳,听那绵软口音,是个外乡人……” “还背个剑,练家子的?” “看那瘦骨伶仃的,也就十四五,能练个啥?” “呵呵,剑可真不错,门外栓的那匹马,也不错……” “店家,结帐。”少年从褡裢里掏出一块大洋,搁在桌上。那明晃晃的光亮,简直快要晃瞎了周围的一圈儿眼珠子! 店小二没言语,伸手摸走那块大洋,转身就走。 刚转身没几步,被少年抬眼叫住:“店家,找点儿散碎银子铜板!” 店小二去柜上摸了几个铜板,撴到少年桌上,一脸的谄媚:“嘿嘿,客官,给您给您!” 少年细目一凛,面无表情,却话锋尖锐:“太少了吧?还有呢?” “就……就这些。” 少年倏地一把捏住了店小二的右手,两只手指使力。 那小二的脸色顿时大变,由红变白,由白变青,被捏住的一只爪子却已微微发紫:“哎呦!!哎呦哎呦哎呦哎呦!!~~~~~客官,客官别……有!还有!有的是!” 那店小二从两只油花花的裤兜里“哗啦哗啦”掏出一堆乱七八糟的纸票子和铜板,哆哆嗦嗦地全部上缴,那惊恐表情如同见了土匪来收保护费。 少年冷哼了一声,一把抓过全部票子铜板,揣进自己怀里。 什么军用票,筹饷券,国家银行票……都是战乱年代国民政府、地方军阀之间搜刮民脂民膏发的一堆烂纸票子。这些玩意儿息栈一概都不认识,不识面值,但是他可不傻,知道这是买路的钱。 想哄小爷?哼! 小爷我想当年,在长安城最豪华的醉香楼吃上一顿鸡鸭鱼席,出手一锭白银还能找回来沉甸甸一兜子的五铢钱呢! 在你这四面透风,屋顶倒灌凉气儿的小破店喝一壶茶,吃一碗面,你敢唬小爷的一块现大洋!别拿两千年前的你祖宗当傻子! 正要收拾家伙起身走人,门口一声黄马的嘶鸣。 息栈眉头一皱,正要拔腿出门看看情况,身前却被两名彪形大汉拦住了去路。 那俩汉子各自手持一把长柄藏式腰刀,眼露凶光。 息栈冷面问道:“你二人作甚?” “小娃子,包袱里边儿好东西不少啊!剑留下,包袱留下,人滚蛋!” 少年不答,只上上下下打量了那二人,尤其是腰间,定睛一看,腰间是空的,没有别着那能要人命的铁管子! 心下安定,于是说道:“别挡去路,让开!” 持刀大汉狞笑:“哼哼~~~不留下银钱,就把你这小崽子的脑袋留下!” 柜台上的店小二一看这架势,早就连滚带爬从后门跑了出去。四周几个散客看起来对这种场面已是习以为常,垂下脸一声不吭,起身悄悄踅了出去。 息栈冷哼一声,不再答话,侧身一步向后,转身就上了墙! 左脚脚尖轻点土墙,借力飞起,腰部一拧,掉转过来向着两名大汉扑来。 没有出刃,直接伸出双手,一左一右,狠狠地戳了一把那俩汉子的脑壳。 翎翼拂面,彩凤过隙! 身形飘然飞过,在小店的门口落了地。身后那俩汉子,歪歪倒倒,双双滚到地下,几秒钟后,捂住脑袋开始“嗷嗷”地狂叫。鲜血从太阳穴之上的凹陷处泵了出来,如同脑瓢子里的闸门泄了洪! 门口一阵马蹄声响,息栈双目眯起,眼睫之下荡出一丝怒气,夺门而出。 顺着那一缕扬起的尘土追过去,劲力点地,飞身而起,掠到那抢马贼脑后,伸出手薅起衣领,一把将之扔了出去! “哗啦!” “哐当!” “噗哧!” 那大汉如同一只麻布口袋,被甩到了路边儿老马家肉铺的肉案子上,与那一大坨羊蝎子、羊大腿摔在了一起,最后玩儿了个倒栽葱,一头扎进了一大桶稠腻新鲜的羊血中! 一时间血花飞溅,肉香四溢,漫天华丽丽地飘红! 少年骑在黄马之上,轻蔑地看了一眼那头顶血桶、一身血污的汉子。 不是爱吃羊杂碎汤么,小爷今天让你被一桶羊血呛死,这算不算快活神仙、酣畅淋漓的一种死法! 四周过路的群众,皆面露惊惧,躲避开少年扫视的目光,纷纷或进屋关门,或快步走开。 一中年大婶揪住一小娃子的耳朵,一路小跑,钻进巷子,口里低声嚷道:“土匪来了,还不快走!小伢子,当心土匪削了你的手脚!” 息栈默然,心里合计,这什么敦煌县城,也是个怪里怪气的鬼地方!不如趁早离开,一路往东,找个更体面的镇甸落脚。 于是掉转马头,向着东边这道城门的方向一路驰来。 离城门已经不远,就见一队人朝这边儿奔过来。领头的一个脑袋上扣着羊皮帽子,身上裹得像一头披着羊皮的狗熊,脸蛋上是红通通的两大块冻疮,口里冒着白气儿,跑得气喘吁吁。 一眼见着息栈,立即用手指着跟后边儿人大喊:“就是他!就是这匹马,就是他!” 息栈顿时一惊,暗想不妙,刚才在小店里戳了那两个人,这么快就被人盯上了? 那一队人个个儿手里拎着一根沉重修长的铁家伙,冲着少年吼道:“小狗崽子,还不快下马!把家伙撂下投降,不然崩了你!” 息栈沉声问道:“你们是何人?” 持械步众的某头领吼道:“少他娘的跟爷爷们装蒜!小崽子,你是野马山上的土匪!还不缴枪投降!” 息栈惊诧,这伙人怎知我刚从野马山下来,难道有人盯梢? 他赶忙分辩道:“在下不是土匪!你们寻错人了!” “小狗崽子,你就是土匪!你骑的是快刀仙的马,你肯定是匪首镇三关手下的小喽罗,爷爷们找的就是你们!快把他围起来!” 一伙人不由分说围拢过来。 息栈无心恋战,掉转缰绳想走,跨下那匹黄斑马这时却嘶鸣起来,不听使唤,不转屁股,却步步要往前靠! 息栈怒喝马儿,马儿不听喝止,撒着欢儿,蹿着高,扭着屁股,向那羊皮狗熊扑了过去。 马儿一头扎进那羊皮狗熊怀中,跟狗熊抱成一团儿,伸出刺剌剌的舌头舔那两块儿红斑冻疮! 息栈被这马儿变狗的场面唬得一脑瓜子雀儿惊飞,拽那马缰绳又不管用,正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得四下里那一伙人,个个端起了手中的铁家伙。 “哐!” “哐!哐!” 皆是金属相碰的某种骇人声音! 息栈大惊失色! 他识得这种声音。吃过一次的亏,绝对不会再吃第二次! 这伙人手里端的一定是枪,虽然物件儿比盒子炮大了许多,形状也不一样,但是那拉枪栓的可怖动静儿,他到下辈子也不会忘记喽! 黑洞洞的一排枪管齐齐对准了少年。 息栈凤目圆睁,“嗖”得抽出背上的宝剑,双脚离蹬,往马背上狠狠一踩,脚下祭起沉渊引凤式,手上挥舞剑鞘,用惊鸾鸣鹤的身法护住周身,斜着蹿了出去。 惊骇之下,四脚并用,连飞带滚地蹿出去老远老远,姿势毫无优雅飘逸可言,直接飞去了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对门儿,那老马家肉铺的房顶! 那一伙人端着枪,立即向着肉铺杀来! 息栈的身子栽进了屋顶的一堆柴草垛中,吃了一嘴的废柴末子。心下暗道不妙,对方十几杆枪,自己的马也没了,这般十面被围,房顶捉鳖的场面,如何脱得了身? 正举棋不定,屋檐下的墙角有人轻声召唤:“咳,这边儿!” 息栈侧目一看,映入眸子的是一张熟悉的脸,一双含金吐焰的明亮招子! 锅盔:关中地区传统风味面食小吃。整体呈圆形,直径一尺左右,厚1寸,重5斤。用料取麦面精粉,压秆和面,浅锅慢火烘烤。外表斑黄,切口砂白,酥香适口,适宜久放,便于外出携带。 第十三回.大掌柜计赚鸾亭 被一桶羊血搞得血迹斑斑的柴草堆里,露出男人的一张脸。 息栈十分惊诧,没敢喊出声来,这时却像看见了救星,不知为何,抓狂的一颗心立时就安了。 那一队持枪的步众,转眼已经扑到了肉铺门前,朝房顶上的少年举起了枪。 房檐下的男人低喊了一声:“卧倒躲枪子儿!” 息栈心领神会,一缩头就滚到了屋檐的另一侧,将纤细的身子藏到木坨搭成的屋脊之后。 这时,却见马家肉铺对面儿的刘家豆腐店屋顶上,伸出一只竹筐,“哗啦啦”一抖,倒出一堆活蹦乱跳的物件儿,一落地就开始蹿着高地跳动,爆响。砸在那一群兵勇身上,顿时引来“哎呦喂”、“亲娘咧”、“操他奶奶的”一堆各式各样的惨叫和骂亲戚声! 息栈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堆点燃的炮仗,个个儿都有驴蹄子一般粗壮,有几枚炮仗在人脑顶和肩膀上炸了,瞬间就爆掉了几枚眼珠子和耳朵,人肉臊子横飞! 几杆上了膛的步枪向着那豆腐店的屋檐胡乱开起了枪。 这时,息栈只觉眼角余光一闪,房檐下的柴草垛里,镇三关一跃而起,双手持枪,一枪一个,“砰”、“砰”、“砰”、“砰”,点了五六个人。 弹无虚发,枪枪命中头颅,爆瓢开花儿。 小指宽的盒子炮子弹打入人的脑瓢,脑袋瓜子一下子就被爆掉小半个。脑浆子迸射出来,一滩又一滩白花花、糟乎乎的流到地上,就跟那刘记豆腐店卖的招牌豆腐脑一模一样的颜色质地! 息栈伸头悄悄一看,骇得心中倒提了一口凉气。这盒子炮果然厉害,原来前些日子野马山上那红脸土匪打到自己的一枪,还算是手下留了情,没打出俺的豆腐脑来! 那一群晕头转向的兵勇赶忙又掉转枪口,寻觅偷袭者。 那个年代的“汉阳造”是拉一次枪栓只能打一发子弹,虽然单发威力大、射程远,连发起来却远不如盒子炮顺手好用,不利巷战。就在这纷纷拽枪栓的功夫,镇三关早已纵身一跃,跃到了肉铺一旁的马厩之后,在马槽旁藏身。(1) 几枚铜豌豆一般的子弹狠狠地崩在了马槽上,金属撞击的声音尖锐刺耳,火星四溅! 息栈耐不住旁观,又担心镇三关藏身之处支持不了多久,赶忙伸手在屋檐上摸了几颗重量趁手的石子,冲着那打头的几个兵撒手就是一把石子,手腕暗暗填入了内力。 石头子儿硬硬地打在脑壳上,一粒石头一个坑,领头的那几个大头兵,立刻捂住脑袋杀猪一般地跺脚嚎叫,硕大的脑袋变成了蜂窝煤! 两边儿再次响起盒子炮的“砰”、“砰”、“砰”声响,若干记短点射之后,大街上已经再没有活着喘气儿的兵勇! 这时,豆腐店的房上跳下两个身影,房后驰出两匹骏马,又赶出了一匹空马,从幽深小巷中一起蹿出。 两个身影飞驰到街上,扑下马快速捡拾那些掉落在地的“汉阳造”,又扯掉兵勇身上的子弹夹,装到马屁股上背的长条粪筐里。 镇三关抬眼冲着息栈低吼了一声:“上马!”自己冲出去捡“汉阳造”。 息栈自房檐上翩然飞落,一个小燕翻身上了马背。 刚要夹马肚子,猛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镇三关:“你快走!他们要抓你!” 镇三关腋下夹了好几杆枪,也不答话,冲上来狠狠甩了马屁股一掌!马儿立刻蹬开了四蹄,头也不回,向着视线的尽头狂奔起来。 息栈一惊,回头伸手想要拉住大掌柜,却见男子的身影飞速冲来,借着力道,后脚点地,单手撑鞍,蹿上了马背! 宽厚有力的胸膛借着冲劲儿砸在了息栈的后背上,砸得他一个踉跄,差点儿一头扎进了马脖子上柔乎乎的一团鬃毛里! 浑身的骨头架子一下子就错了位,心脏被砸得几乎从嘴巴里蹦了出来,赶紧伸手接住,再吞回去! 镇三关一手将一堆枪械塞进马后屁股上挂的粪筐,一手揽过缰绳,双脚猛磕马腹。 一匹骏马带着二人飞驰而去,在人影凌乱、血流遍地的街道上空留下一道滚滚尘烟,以及小巷里、门板后、窗缝中那一双又一双流露惊骇的死鱼眼珠子。 硝烟过后,人迹无踪。 息栈两只手紧紧攥着缰绳,镇三关的两手紧紧攥着他的手。 三匹马一路跑出去很远,出了县城,拐进了小树林,放缓了脚步。后边儿早已看不见人影,只有灰飞烟灭的一片尘土。 这深秋的寒凉天气,息栈摸到自己额头竟然冒出汗水,后背的羊皮袄子里,能感得到密密的一层汗珠,湿漉漉的,好不难受。 心跳得很快,不知是驰马太急,还是身后男子胸腔中的呼吸和喘气声,久久不知停歇,振得自己的胸腔子也跟着发抖。 他的皮袄擦着他的皮袄。 温热宽阔的胸膛裹着单薄消瘦的脊背。 那两条肌肉健壮的大腿,膝盖恰好磨蹭着那两条纤细修长的腿,蹭到两个膝盖后窝里,痒痒的,麻麻的,蹭得少年浑身发软,几乎想要趴下。 息栈实在不习惯与不是他主人的男子如此这般靠近,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子,费了半天劲却没有挪出半寸的距离。 皮袄皮裤摩擦着后腰和臀部的肌肤,浑身异样,下身无法忍耐的某种悸动和饱胀令他几乎失措。 没办法忍了,息栈用力将自己的两只手从对方的手里抽了出来,抓住了马鬃。 回过头问镇三关:“你怎的在这里?” 大掌柜的浑身散发热气,额头和鬓角流淌着汗水。 云层间洒落下一层淡淡的金纱,眼前这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孔,如同古朴铜器之上镀了一层波光潋滟的水膜,冷硬的质感共天地柔光混为一色。 一双眼睛闪耀着小火焰,唇边浮起一丝笑意:“送你下了山,顺路进城办些货物。” “怎么这样巧?” “可不!你小子他娘的动静儿也忒大了,连县城治安团的人都让你给惊着了?全城的人都出来了,俺们几个在城西头都听见了!呵呵呵呵呵~~~~” 镇三关的笑声爽朗而张扬,胸腔子阵阵的颤动摩挲着息栈的后肩,一阵酥麻。 两人的脸离得如此之近,掌柜的开口一说话,嘴唇似乎要贴上少年的耳垂,热气在那一张小脸上吹出一片烫伤一般的红晕。 一股子羊肉膻味儿!!! 这人一日三餐都是羊肉,还不洗牙! 息栈忍不住扭过头,皱了皱眉头,似乎是厌恶那恶心味道,却又恼怒自己竟然会对着这种味道还忍不住脸烫。 穿过一片小树林,踏过几道黄土小山峁,进了一座镇甸。一伙人饥肠辘辘,在路边拣了一家小店打尖儿。 镇三关坐定,高呼店小二:“来四碗黄面,要大腕的!两盘驴肉,切细乎点儿!再来一坛子烧刀白!” 息栈刚要开口,镇三关笑道:“放心,不是杂碎汤。”眯细的眼中含着一丝戏谑。 息栈的目光很快就被那站在灶旁抻面的师傅吸引住了。 大师傅的身子笼在袅袅炊烟白气之中,手中挥舞着一大块约莫好几斤重的黄色面团儿,双手来回拉拽,一个回合又一个回合,面条在他手中被越拉越细,忽而双臂张开抖动抻拉,忽而双手交叠,将一把面条在空中扭成个巨大麻花儿的形状。过不一会儿,那一坨面团竟然就抻成了细如粉丝的黄色面条,这才慢慢下到沸腾的汤锅之中。 息栈看得入神,等到那一大碗晶莹剔透的淡黄色面条端上桌来,顿感香气四溢,口水难忍。 没有羊汤,这面卤是用肉臊子、香菇丁和水豆腐丁调制的香浓滑腻的哨子。 镇三关呼噜呼噜一大口就几乎吃掉半碗面,吼道:“嗯!好!这家店做得一向最地道!……小剑客,尝尝这驴肉,这可是好东西,补血补气!” 驴肉口感细韧,有些像牛肉,味道的确鲜美。 息栈不知不觉吃掉大半盘子驴肉,上一顿的饿可算填补了回来。一碗面下肚还觉得不过瘾,舔一舔嘴唇,意犹未尽,有些不好意思地抬眼瞄向身边的男子。 镇三关乐了,回头招呼:“再来四碗!……小剑客,你这人不大,还挺能吃的!以前没发现你这么废干粮!” 息栈细眉轻挑,哼了一声,说道:“那是前些日子吃不到这般美味的食物。你那寨子里整天摆着那一锅羊杂碎,满院子尽是杂碎味道,着实倒人胃口!” 说完忍不住自己的嘴巴先绽开了花儿,“咯咯”的低笑声与某个男人高亢爽快的大笑混作一团。 饭毕,镇三关将那俩伙计支到屋外给马添料,抿了一杯烧酒,看了看少年,慢条斯理儿、一字一顿地说道:“小剑客,还走么?” 少年笑意顿失,面色一窘,低下头踌躇了半晌,不知如何回答。 走?太不近人情了,人家刚搭救了自己。 不走?这才刚出来一天都不到,再厚着脸皮滴溜溜地回转? 镇三关盯着息栈那一张皱皱巴巴的苦瓜小脸,唇边露出一丝笑容:“你别为难,俺不想逼你。老子确实是想让你入伙,但要你真心入伙!强按着头拉去配种的牲口,配不出好驹子来!” 息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皱眉看着这人。你这人为何讲话就这般粗俗?你让我还怎的答应你,你就把我比成个配种的牲口么?!我…… 心中忽然一颤。 配种…… 牲口…… 没来由地想起,殿下…… 自从知道殿下殁了,这才不过半月…… 息栈心中忽然万般难过,眼中蓄满了泪水,心尖子上的肉抽抽地疼痛。 相思未必能相见,夜雨春愁万点红。 一别离成遗世恨,再回首是千年身! 却听得镇三关又说:“俺知道,你是想出去找个营生,混口饭吃。可是你人生地不熟的,进了关也尽是兵荒马乱的地方,一个人难活。跟着老子的马帮,会有你一口饭吃,冻不着、饿不着你的。” 息栈心中感激,眼底又忍不住氤氲,缓缓诉道:“大人的好意,在下知晓。只是,只是……” 踌躇了半晌,不知如何开口诉说那细致无奈的心境,最终还是拣了一句最容易的话:“只是,那一日,在你的山寨里,伤了你手下的人,恐怕……” “咳!你是为这事儿难为?你是伤了老子的人,自己也没捞着个好儿不是?再说,那时候你又不是我绺子里的人,咱爷们儿都是刀口上舔血过日子的人,脑袋都提在裤裆里,还怕伤么!” 息栈悲愤地捂脸,谁跟你是“咱”,就你这厮的脑袋才提在裤裆里!!! 男人自顾自地吃光了盘子里剩下的几片驴肉,喝干了烧刀酒,抹了抹嘴,看着少年。 一双温热的眸子里隐含着镇定自若的笑意,如沐朝阳,如饮甘泉,如金风玉露一相逢,点解人间无数愁。 息栈看着这双眼睛,没办法说出那个“不”字儿。 镇三关的声音沉沉地传入了息栈的耳朵:“这样,俺就当你是点头答应了,就别反悔了?” 息栈低头默然不语,似乎就是在等着对方替他敲定这样一件事。有些人就是天生做头领的那块料儿! 镇三关笑着伸手一拍桌子:“店家,来一斤酱驴肉,打包!” 一大包用油纸包裹好的驴肉,香喷喷的,塞进了息栈怀里。 男人眼角笑纹遍布:“小子,自己拿着,够你在山上吃个三天的!怎样,这驴肉比那烧鸡好吃吧? 息栈垂首不语,眸间讪讪一笑。 男人开怀喝道:“走,跟老子回去!” -------------------------------------- 注: (1)“汉阳造”:民国初期各地惯用的步枪,因清政府根据德国毛瑟1898步枪在汉阳兵工厂仿制而得名。旋转枪栓的手动步枪,五发弹匣。 第十四回.插香头小凤拜山 秋霜细润寒凉,涧水清澈刺骨。 那一日,息栈沐浴了手脚,擦净了小脸,将半长不短的一头乱发编起来束到后颈。一身脏兮兮沾染了血迹和尘土的羊皮衣裤,被他用筛过的细小砂砾,轻轻磨蹭,将那一层油腻脏痕搓掉,显出白花花的羊羔皮本色。 扎好腰带,脚蹬皮靴,身背鸾凤之剑,迈步进了聚义大厅。 大厅里人员齐整,皆为绺子里的大小头领和得力的伙计,七七八八地挤了快一百来号人。 堂子的正中上首,摆了一张香桌,点了香炉,供了达摩多罗的画像和老掌柜的灵牌。 众人见息栈进了门,都慢慢地转过脸看向他。或陌生或熟悉的一张张脸上神色各异,缓缓错肩给他让开了一条路。 少年走到大掌柜身前,颔首微微行了个揖礼。 镇三关摆摆手,揽过少年的肩,拍了拍,对大伙说:“今儿是黄道吉日,咱们野马山的绺子,添个新伙计!这人呢,大伙都认识了,打也打过了,伤也伤了一溜够儿,呵呵呵呵~~~~~~别的废话都甭说了,以后大家都是自家兄弟!” 转过脸对少年说道:“小剑客,插香头拜山吧!拜了山,你就算是俺镇三关绺子的人了!你可要想好喽,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你还可以扭头走,俺也不难为!” 少年神色庄重,抬眼问道:“大人只说如何拜山,怎的拜法?” 镇三关摆头看向军师:“这罗哩八索的事儿,四爷你跟他说!” 军师悠然开口道:“所谓拜山,就是点燃十九根香,一根一根插到那香炉中,前三后四左五右六。每摆一根香,念一句拜词,词念完了,香也插完了,就算是拜过了达摩老祖和这野马山头。拜词呢,头两句是‘红日当头照青山,十八罗汉听我言,’最后一句是‘吉星永照野马山。’中间的十六句你随便讲,七字一句排上了即可。”(1) 少年微皱眉头:“定要七字一句?可要押韵?” “是。韵对不上也无妨,随便说说即可。” 息栈心想,自己熟悉的古诗和散赋,皆以四六言为主,夹杂三五言,这绺子真奇怪,还一定要七言的,这算什么文体? 七言就七言呗,依军师给的葫芦,咱乱画一张瓢! 他走到那香案之前,揽过背后的剑,双手奉上,将那一柄如珪玉一般锃亮生辉的长剑,恭恭敬敬地摆到香炉前。 接过军师递上的一把十九根燃起的线香,站定在香案前,垂首略微想了想,开口缓缓念起了拜词,将线香一根一根摆了上去。 少年一经开口,全场鸦雀无声。 “红日当头照青山, 十八罗汉听我言, 今日息栈拜上山, 诸方神灵多包涵。 孤身流落大漠间, 九死一生方转圜, 穷极碧落黄泉眼, 四野茫茫苦无边。 上山一为无路走, 上山二为保平安, 上山三为展身手, 上山四为报恩缘。 富贵贫贱如流水, 今朝有酒且尽欢。 除暴安良镇四海, 跃马边城定三关。 雏鸾碎玉誓不悔, 凤剑凌云入九天。 吉星永照野马山!”(2) 一套拜词念得行云流水,委婉道来,面容平静,口齿清晰。最后一句“吉星永照野马山”念毕,四下里传来一阵七嘴八舌的呵气声和“啧啧”声。 手中全部线香已经上了香炉,少年这时后撤一步,举手加至前额,左手压右手,深深地弯腰拜下,起身,手再次齐眉,缓了一缓,才将双手放下。 取回案上宝剑,重新背上了身,转头看向镇三关:“大人,如此可以了?” 镇三关双目朗朗放光,如两道金纱穿雾,愣了一愣,方才缓过神儿来,一脸的动容和赞赏,笑道:“好,可以了,念得好!” 息栈笑而不语,心想,小爷倒是很想知道,你这人当年拜山的时候,念得是一套什么词?你能拽得出七言,还押韵? 镇三关又说:“还有,以后别叫啥大人小人的,听着别扭,要叫‘当家的’!” “当家的……” 息栈这一开口,又觉得心里发虚。这“当家的”三个字,怎么听都像小媳妇称呼丈夫,对方要是再回一句“屋里的”,那就齐活了! 镇三关又与息栈一一指认了绺子里的四梁八柱众位头领。(3) 军师丰老四,被众人尊为四爷的黄脸短须中年汉子,细皮嫩肉,上唇的那道口子如今总算是愈合了,没给留下个兔唇! 炮头黑狍子,每次下山砸窑,都是这厮打先锋。生得黝黑黝黑,脸上一片皴红,脑袋圆不隆冬,身材不高,却是肌肉发达,壮硕如牛! 粮台潘老五,枣红脸的大汉,绺子里的大总管,平日里下山的场合很少,开枪的机会不多。这半年来头一次放枪子儿,就抖抖索索地跑排了,把小息栈给点了! 还有一位水香,红袄女子。 说到这位,镇三关顿了顿,冲那女子挤了挤眼,那女子唇角一挑,妩媚一笑。镇三关指着女子笑道:“喏,这是咱的总哨,本家姓慕,名红雪,你就管她叫红当家的!” 黑狍子插话道:“啥?你就管她叫红奶奶,红姑奶奶!” 慕红雪冷哼了一声,说:“别!俺年纪比小娃子大,小剑客就叫俺红姐姐就好!” 息栈抬眼偷偷端详这位女子。 慕红雪生得明眸皓齿,肤色细白,杏眼含水,虽然经年累月在这西北荒漠上风吹日晒,黄沙裹面,却难掩丽质天成。常年穿着一件红色的对襟棉袄,白色羊皮裤子,鹿皮小靴,搭着手、翘着腿往那里一坐,笑语爽利,声情并茂,在一堆粗野男人里头格外的扎眼。 息栈心想,这女子断然不是一般身份,不然如何在这土匪窝里做得了红当家的,大掌柜对她显然也颇为器重。 又听到镇三关说:“小剑客,你以后先跟着红儿,出山办事儿听她的指挥。” 息栈点头不语,忽然想起前日被他用鸾刃斩断的那根鞭子。他扫视到旁边桌上摆了一只黑吊子茶壶,一摞厚瓷茶碗,于是伸手拿了茶壶倒了一碗茶水,双手奉上:“红当家的,息栈前日里出手鲁莽,多有得罪,红当家的莫要见怪!” 弯腰又是一个揖礼。 这小息栈本是官家的侍从和奴仆,平日里惯于察言观色,上下礼数很是明晰。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心中隐隐的也是不想给镇三关为难,得卖他这个面子。 倒是慕红雪被唬了一跳,顿时乐了,忙把那茶碗接了,摆摆手:“算啦!好说好说!那个鞭子,当家的,你说了赔俺一条新的!” 镇三关也是一唬:“啥?俺赔你?又不是俺给你弄折了的!” “那老娘都没鞭子用了!” “他奶奶的,老子这不是把小剑客拨给你使唤啦!把个活人赔你,随你切成八瓣儿去用,拿去拿去!” 众人一阵哄笑,自此认作了一家的兄弟。 息栈于是在这绺子里住了下来,每日跟着慕红雪放哨巡山。 自他在小店里答应入伙那时起,再上得这山来,镇三关就没再命人给他眼蒙黑布。他这一路走就一路明了道儿,心中暗暗惊叹。 这野马山其实整座山都几乎被镇三关占据,布置成了一座堡垒。山中峭壁成岭,沟壑蜿蜒;山路崎岖难寻,七拐八拐,叉路很多,只有一条是实路,能最终进得那寨子。外人进了山不识路,根本走不通,只能等着被四处的岗哨点了。 那条实路有宽有窄,宽的地方能并排走两三个人,窄的地方简直就没有路,只能容一人侧身而过,中间还要穿过一道黑黢黢的山洞。 每隔一段距离,就布置有散兵步哨,互通暗号。将要进得寨门处,盖了两座高耸的碉堡,青石条垒墙,外墙留有机枪眼儿,守卫的伙计荷枪实弹,日夜轮班儿。 自从息栈上了山,这一路放哨的伙计们,每隔三天就会看到这少年傍晚沿着小路,挑着一担子水从山脚走上来。 山上吃水紧张,没那么多水供他折腾,于是他决定自己去挑水。 守卫的步哨吆喝:“哎呦喂,小剑客,咋个了,今儿晚上又要洗干净呦!” 山涧对面儿的一个伙计也跟着高声吆喝:“大姑娘明儿个要上轿子呦!”声音在山谷中游荡,还带着颤音儿的回声,生怕全绺子的人听不到。 “小尕子,老子的炕烧得热乎,晚上来跟老子暖被窝呦!”那步哨很嚣张无耻地嚎叫道。 息栈懒得理这些人。走了几趟以后,他每次下山不再走正路,背着扁担和水桶,施展凤式轻功,挽着悬崖上的藤蔓,直接向山下荡悠,荡下去几条山梁梁,就下到了山脚。往回走的那一路,可不能够挽着藤蔓上去了,只能一路快步走上去,耳边听着一群人的聒噪。 绺子里就只有大掌柜和“四梁”是自己有单间住的,其余的几百来个伙计都睡通铺大火炕。息栈也不例外,跟红当家的手下一群八九个步哨住一间小屋。 深更半夜的,烧了水在厨房小隔间儿里闩上门洗了澡,再穿上衣服抖抖索索地溜回到炕上。 那一屋子的人,鼾声四起,汗臭和骚气扑鼻,睡了几日,息栈已经认命了。 身边儿一个人喝得醉醺醺的,宿梦之中,“哗”地伸过一条穿着棉裤的腿,压到息栈身上:“小尕子,来啊,给爷暖和暖和,嘿嘿嘿嘿~~~” 息栈也不答话,伸手在那条腿的膝盖上一弹,正好弹到麻筋儿!那人“嗷”的一声,捂着腿几乎从被窝里蹦出来。 四肢伸了回去,躲开了少年,嘴里却还咕咕哝哝地很是不满:“他奶奶的小羊崽子,老子想跟你暖和暖和,又不要跟你生蛋!” 息栈气得脑顶生烟,暗中生恨:再有一次,小爷捏碎你的两颗蛋! 慕红雪一日得了空,手把手地教小息栈打枪。 拿了一把盒子炮,比划着给他看,将十发子弹压进弹夹,拨开枪栓,瞄着厨房屋檐下挂的一串干瘪玉米棒子,“砰”,将耷拉在最尾巴上的一只棒子击飞。 息栈懵懵懂懂地接过了枪,依样儿瞄向那玉米棒子,眯眼瞄了一会儿,扣动了扳机。 剧烈的震动招致虎口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还未及看清那枪子儿究竟飞去了何处,就只看到这枪的枪柄在手心里跳动,枪杆颤抖,枪口腾出一缕蹿着火星的青烟。 息栈嘴里“嘶”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猛得将那盒子炮抛到了地上,攥着被震疼了的小手,呆呆地看着。 半晌转头问道:“这物件难道是一只活物?怎的能在手心里跳脱挣扎,吐纳升烟呢?” 厨房那头儿惶惶然传来某一只做饭伙计的狂骂:“你奶奶个巴子的!这谁的枪跑排啦?老子做的好好的一盆油泼辣子,让哪个巴子给点啦?!” 围观息栈练枪的众人一通疯狂哄笑,黑狍子乐得一屁股从板凳上坐到了地下,慕红雪笑得用两只手捂住艳若桃花的面容。 镇三关正好从屋里出来,两臂抱在胸前,爽朗张狂的笑声在小小的山谷中回荡。 慕红雪笑道:“小息栈,听说你小子扔石头子儿扔挺准的,以后就给你兜里装一把枪子儿,上阵了就给老娘扔枪子儿,砸烂他们!” 众人继续哄笑。 镇三关一边儿乐一边儿晃晃悠悠走过来:“得,得,你这娘们儿自己都不会打枪,起开起开,俺教给他!” 镇三关从地上捡起了枪,上了膛,叫过息栈来:“俺告诉你,这枪真要打得好,不用瞎瞄那缺口和准星儿,甭听娘们儿瞎扯,咱老爷们儿打枪全凭手感!一枪一枪地打,点射,手掌要握住了,悠着点儿后座力。” 镇三关说完一抬手,将枪身横着放平,两道泛金的目光只沿着那修长的枪管子走了一眼,照着百米开外山崖上一棵枯树苗就是一枪。 “啪”得一声,风中摇曳的一根枯枝子断裂下来。 紧接着又是一枪,“啪”,那迅速跌落的枯枝子在半空中断成了两截! 目光收回,挑眉看向息栈,唇边挂满得意洋洋的笑纹。四周是众喽罗的疯狂叫好。 息栈白天有空儿就跟着大掌柜和慕红雪练练枪,着实浪费掉不少子弹,晚上隔三岔五还被派去碉堡上守夜。 夜晚的野马山冷得可以直接将活人冻成一只冰葫芦! 息栈仗着连日来勤洗热水澡,裹好全部衣物,缩手缩脚坐在那小碉堡里头,暗暗念动奉天纯阳诀,调息内力,才勉强保得住手脚不会冻裂冻僵。 身边儿那俩一同值夜的伙计把棉被都捂在身上,冻得满嘴白气儿,一说话那一口牙齿都嘎嘣嘎嘣乱响。 一个嘎嘎地说:“他娘的!老子……这……裤裆里的鸟儿……都冻成冰坨坨啦~~~” 另一个蹦蹦地说:“他奶奶的!老子刚才……下去拉了一泡屎……屎巴巴拉出来就冻上了……差点把老子的屁股给一起冻到地上,拔都拔不起来~~~~” 息栈窝在墙角也不讲话,只无聊地听着那俩伙计嘎嘣嘎嘣聊了大半宿,也算替他排遣了寂寞。 眼神不时顺着碉堡上的机枪眼儿,向寨子里看下去。 那间自己曾经住过好些天的屋子,门板已经换了新的,窗户上映着一朵昏黄灯光。许久,灯灭了,屋子黑了。 忍不住还是一次又一次瞥向那间黑漆漆的屋子,心中不知为何,淡然的寂寥,似水的惆怅…… ------------------------------------------- 注: (1)达摩老祖:土匪推崇佛教中的第十八罗汉达摩多罗为其祖师爷。历史上的达摩是北魏时期的一名天竺僧人,来中国弘扬佛法。传说他在少林寺某山峰的石洞中面壁九年,留下了两部奇书《易筋经》和《洗髓经》,后演变为少林拳法。 (2)这段拜词借鉴了《闯关东》(高满堂、孙建业著)剧本中一套土匪拜山词的套路。这里作者根据本文剧情做了改动,添加了若干句。 (3)四梁八柱:土匪内部的一种组织名称,皆为绺子里的骨干精英。 第十五回.砸明火上天入地 时值立冬,户户院院阖家闭门,蒸包谷,激酸菜,烫烧酒,烤全羊。 镇三关却领着绺子里的一众精兵干将,出山进城砸响窑。 马队趸在野马山口,整装齐备。至傍晚时分,突然进发,黑巾蒙面,白布绕肩,直扑敦煌城北的毕家大院。 插签柱的头目就是那獐头鼠眼的矮瘦小个子,本名叫昊子,被大掌柜顺嘴就唤作了“耗子”。此时在城北小树林儿里接应大队,跟镇三关道:“当家的,都摸清了,就是这路!” 黑狍子问:“当家的,咋个?响不响,还是等天亮?” 镇三关两眼一眯,牙根一搓,说道:“不等了,砸明火!”(1) 随即转头吩咐各人的行动路线。众头领低声应承,四下散开而去。 待到了亥时,正是肉足饭饱,睡眼昏花,岗哨懈怠,灯火交更之际,一枚响箭呼啸而起,射向天边一弯勾栏新月。 “砰”、“砰”、“砰”几声轰鸣的枪响,“汉阳造”的枪子儿将大院四角居高临下的枪手全部端掉。 镇三关派去的是绺子里枪法最好的几个狙击手。这“汉阳造”势大力沉,射程可以够到八百米,一枪子轰过去就能将人彻底摘瓢,尸身上连脑瓜子的囫囵形状都找不见了。 院子正门被撞开,马队直接冲入,交起火来。 镇三关将手里两根枪管子放平了,直接冲着毕家院子里的一群家丁甩了两梭子。 这盒子炮是十发连响,若是放正了打,后座力比较大,连发打不准,只能点射。有经验的枪手是将这盒子炮平着举,横着撩。如此连发出来的枪子儿,借着枪管子沿枪身轴线的跳动,一梭子子弹成一个水平扇面,横着泼出去,直接将冲上来试图抵抗的持械家丁撂倒了无数。 驰马冲进了第一道墙,众人下马持枪往内院冲,留下一拨人在外院警戒和扫障。 这老毕家的深宅大院盖成了一个“回”字型,四四方方,两道院墙,内外都是两层的小楼。 镇三关领着人进了二道门儿,冲着院子中央高声喝道:“老子是那祁连山上的响马,报号‘镇三关’!来毕老爷家取过冬的银子,只取钱财,不想插人,不动老弱妇孺,缴枪的都能活命!” 随即用持枪的两手在耳朵边儿一招呼,黑狍子带一伙人四散开来,踹门,进屋,专点那些抄家伙负隅顽抗的男人。 一梭子子弹破窗而入,直接将正堂里摆的立冬的两桌羊肉火锅酒席给扫了。 一时间桌翻凳倒,盘碗灯盏满屋乱飞,一屋子的女眷和幼崽儿惊慌乱蹿,尖叫奔逃。 镇三关正待要进正堂,听得脑顶上动静不对。一抬头,毕家的七八名家丁提着枪从二层楼的屋中冲出,拉了枪栓,向着院子中央开火。 “他奶奶的!”镇三关骂声出口,迅速侧翻躲开几粒枪子儿,身子踉跄一闪,躲到二道门的影壁后边儿。 居高临下的几把匣子交替开火,火力一时间压得门口的人抬不起头来。院子中央留下了两名未及躲闪的伙计的尸首,已经遍身都是冒血的枪眼儿。 这时只听后院儿里一阵骚动,枪声四作。女子的一嗓子清脆爽利的吆喝从后门口响起:“小剑客,你走天!老娘趟地!” 镇三关从影壁后边探出手来“砰”、“砰”撩了两枪,咧开一嘴白牙,乐了:“这娘们儿,来得还算是时候!” 话音未落,敏锐的耳鼓觉察到小院落里凌厉的寒风骤起,脑顶之上的之上,突现一片阴影。大掌柜缩着头悄悄从那影壁后边儿闪出来半只眼睛,一仰头,唬了一跳。 只见一面缠黑布、颈绕白巾的身影,竟然从那院落二楼的房檐之后升了起来! 那纤瘦身影将自己的整颗头颅裹进黑纱之中,只露出两弯细长清秀的眉眼,在院落中冲天灯火映照之下,隐隐闪出两道阴郁的寒光。手中一柄淬亮的长剑,于空中一挥,剑气所及,屋脊上的一片瓦砾或塌陷,或崩飞,尘烟四起。 那正在拉栓放枪的一排毕家家丁纳罕之间,纷纷仰头,惊讶地看到那身影如同一只展翅的飞鸿,自暗黑夜空中掠入眼帘。月色的华光集于剑锋一点,一群惊恐的眸子里迅速划破一道阴影。 手腕留了力道,剑尖只轻轻一挥! 那一排家丁突然扎着手嚎叫起来,手中的枪械纷纷落了地。 这边儿的镇三关定睛一看,哎呦呦,那一排人的手不是断了手腕就是缺了手指,白骨森森,鲜血迸流。 “俺的娘咧!这小羊羔子,咋个比老子下手还黑!” 镇三关大乐,伸出头来高喊:“缴枪的不杀!伙计们,上!” 又是两三个回合的交火,正堂里毕老爷身旁的两个保镖,也被镇三关手里的枪管子点了。 老头子这时才哆哆嗦嗦地从一片狼藉的饭桌下边爬了出来,口中颤巍巍地喊:“别开枪,别开枪,饶命啊~~~~” 镇三关站在屋子当间儿,看着那一屋子趴在地上的老幼和女眷,笑眯眯地高声说道:“呵呵呵呵~~~大伙都别动哈,先趴一会儿,省得老子的枪跑排了!毕老爷,俺镇三关是头一回跟老爷子打照面,咱一回生二回熟!” 那白胡子老头战抖地回应:“我,我,我……大当家的饶命,您要拿啥尽管去拿……” “您老给俺指个道儿,省得俺手下的伙计把您这院子给翻乱乎了。银子都搁在哪儿了?枪都搁哪儿了?” 老头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正房:“就在俺卧房里……” 黑狍子带人去找银子,找出来一小箱子散碎银两和女眷们的金银首饰。 镇三关挑眉撇嘴道:“咋个了,老爷子,您不会就这点儿家当吧?” 老头子哭丧着脸道:“没了……年景不好,都变卖光了……” “呵呵呵呵~~~哪能呢,您毕老爷子有银子给县治安队配了一个排的‘汉阳造’,难道没银子给俺们绺子里的弟兄发一发年饷?” “真的没了……大当家的饶了俺们一家老小吧……” 镇三关冷笑了两声,让几个伙计看着一屋子人,自己出到院子里。 慕红雪正带着手下的伙计在院落警戒放哨,盯着那些缴了枪的家丁。 黑狍子带着一群人各个屋里四处搜刮,却再找不出什么真金白银。偏房里看见一个年纪轻轻、稍有姿色的姨太太,不禁手痒,伸手过去摸了一把那女人高耸的胸脯。 那姨娘吓得尖叫,嘤嘤哭泣。这一哭哭得黑狍子浑身都开始痒,调笑道:“哎呦呦,没想到那老棺材瓤子屋里还养个这么年轻标志的小媳妇!我说小娘们儿,那老头子快不行了吧,不如你就跟爷爷俺上山去吧!” 说话间将一只大手从那姨娘衣服领子里伸了进去,又摸又抓,爽得口中乱喊:“哎呦呦,这两个大白馒头真暄乎!” 正一片乱糟糟之时,西厢房下首犄角旮旯的碾房里,从那石头碾子后边儿竟然探出个“暗枪”,趁人不备,忽然向院子中央挺枪开火。 众人闻声纷纷四蹿闪避。几枪过后,那人从碾房里冲着领头的大掌柜掷去了一枚手雷! 这一枚手雷照着镇三关面门就砸了过去。大掌柜见状,拔腿就要翻滚闪躲,恍惚间眼角却看到一个身影扑了过去! 息栈飞身而起,抡起剑鞘照着那空中飞来的手雷砸了上去! “你给俺回来!” 镇三关惊得也跟着扑了过去,一把拎过息栈的皮袄领子,拽着就往一边儿滚了开来。 手雷砸到青石板地上,轰然爆炸。院子里黑烟弥漫,房檐上被击碎的瓦当“哗啦哗啦”往下掉落。 息栈被镇三关这一扑,二人激哩骨碌滚作一团。硝烟弥漫之际,尚未及起身,身下的石板地被手雷这么一轰,向下一凹,塌了! 息栈惊得“嗯”了一声,还未及讲出话来,就觉得自己身子下边儿竟然悬空,顷刻间就被一个黑洞吸了进去! 镇三关跌在他身上,反应不及,四只手脚都没抓到支撑,二人一起陷进了地下! “操他祖宗的!……你奶奶个熊!” 一阵呛人的石灰、黄土烟雾之中,息栈被摔得头昏脑胀,后腰生疼,好半天没找见东南西北,就只听见耳朵边儿上某个人狂暴地叫骂,一声高似一声。 镇三关伸出两手挥掉眼前的一片尘土,吐出几口带着土腥味儿的吐沫。 身子下边的人轻声哼了一句:“当家的……” “哎呦妈呀!你咋个回事?”镇三关对少年喝道。 镇三关胡子拉碴的下巴正好磕在少年的脑门上。息栈不禁皱了皱眉头,低声说道:“你……砸着我了!” 镇三关抖掉后背上落的一堆石板碎块儿,咬了咬牙,挪开身子说道:“咋个,伤到了没?” 息栈差点儿被压得窒息,这时感到身上的分量消失,才松出一口气。吐掉嘴里的土坷垃和渣子,活动了活动手脚,还好,没有骨折。 低头一看,自己竟然摔在了一堆窖藏大白菜上,这是个菜窖! 大掌柜忍不住横眉立目地骂道:“你个傻羊崽子,脑子糊涂啦,见着个手雷你也往上扑?!捡金子呐?你倒是往边儿上躲啊!” “……”息栈被骂得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咋个?小红儿没教给你啥是手雷?” 镇三关咧开嘴冲着息栈比划:“就那黑不溜秋的玩意儿,长得比鸡蛋还大一圈儿,下次看见了别往上冲,赶紧躲开!那玩意儿比子弹还厉害,挨上了你就彻底躺了,连囫囵尸首都没了,全变成肉臊子和血块子,明白了不?” 息栈面露困惑:“我以为那是一枚暗器……” “啥子暗器,有这么巨大的一块铁旮瘩做的暗器么?!这是明器!明着就把你大卸八块了!” 镇三关“嘿嘿嘿”乐了出来,笑道:“就你们两千年前的人物儿,分个尸还都得用五匹马栓上拉着走呢吧,多麻烦呐!俺们不用马,直接拿个手雷就把个大活人分尸了!” 少年面色微窘,神情之中透出些许懊恼,低头不语。 脑顶上传来慕红雪的一阵惊呼:“当家的,没事吧?小剑客呐,小胳膊腿儿的摔哪儿去啦?” 息栈撑起身子,后腰上被个硬物件硌得钻心疼,回身一模,硬邦邦的。 白菜垛被这俩人活生生给砸出个人形,菜垛下边儿露出油布包裹的硬物一角。 少年揉了揉腰眼子,轻声说:“当家的,瞧瞧这是何物?” 镇三关拨开那一堆砸出了汁水的烂白菜,揭开油布,露出一只大皮箱子。 赶忙掏出枪管子直接照着那布满铜锈的小锁就是一枪。开箱一看,果然是明晃晃、白花花一大箱银子! 这边厢,镇三关乐呵呵地对还趴在地上的毕家老头子说:“老爷子,多谢您这一箱子白银,俺镇三关在这儿给您拜个早年了!” 那老头子也不答话,“呜呜呜呜”地只是痛哭锤地。 镇三关这时却忽然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眼神中凛出两道深沉的利刃,盯住那老头子说道:“毕老爷子,你可知道俺镇三关干哈要砸你的窑?你给那县城治安队配的那些枪饷,当初是点了名儿的要平了俺镇三关的绺子不是?!” “呜呜呜~~~不是不是,没有没有,不敢不敢,大当家的饶命啊~~~” “老子前几天从治安队把这些枪给收了,今儿个就拿着这几条‘汉阳造’来跟您讨银子,您老、不、冤、枉、吧,啊?”镇三关的话笑里藏刀,字字句句暗中搓牙发狠。 “不冤枉不冤枉,呜呜呜呜~~~~”那老头子磕头如捣蒜。 “行,那俺就回转了。来年您赚了银子,再去给治安队的配一排盒子炮哈!看看能不能把俺镇三关给平了!” “不敢不敢,再也不敢了,来年去给大当家的上供,呜呜呜呜~~~~” “呵呵呵呵~~~~~那咱他日再会了!惊着您屋里人了,对不住哈!” 出到院子里,镇三关走了几步顿住,仿佛忽然想起了啥。 提着枪,也不抬眼,只闷声吼了一嗓子:“黑狍子,给老子滚出来!” 西厢房里“嗷”得一声!三秒钟之后,果然滴溜溜麻利儿滚出来个人:“嘿嘿,当家的,俺在这儿呐!” 镇三关浓眉一皱,鼻腔里重重地甩出一声质问:“干哈呢?” “没……没干哈……” “狼崽子,你他娘的最近缺银子花啦?!老子少分给你片子啦?!” “没有没有,哪能呢,嘿嘿嘿嘿~~~” “不缺银子就自个儿进城找娼马子去,甭在这地方给老子丢人!提上裤子走人!”(2) --------------------------------- 注: (1)砸明火:夜间抢劫,夜入民宅。响不响:打不打。响窑:带武装的大户人家。 (2)片子:钱,“分片子”就是分钱。娼马子:妓院中的娼妓,解放前北方的江湖话。 第十六回.意彷徨离魂愁绪 翩鸿列阵南渡晚,铁马齐喑暮归急。 马队驮着劫到手的财物和枪械,踏着夜色匆匆折返。绕出了城,一头扎进荒漠边缘的老林子中。 一个受伤的伙计被驼在马背上颠着,这时大约是捱得快不行了,一头栽了下来。 镇三关看了一眼,说道:“这里僻静,大伙歇个脚。红儿,给他把枪子儿取出来,好歹一条人命啥的,别给瞎糟蹋了!” 夜半的林子里阴风阵阵,迷烟滚滚。巨大的胡杨树撑开高高耸立的枝桠,倔强地刺向天空。寒风啸叫着将满树奇形怪状的枝条卷扭成狰狞的弧度,枯黄的落叶在半空中起起沉沉,挥洒不去。 一伙人找着个避风的土岗子,在那背风的坳洞处蜷坐在一起。 息栈现如今也逐渐习惯了绺子里这一套木乃伊般的奇怪装束。 把面上的黑巾裹紧,将凌虐的黄沙隔绝在口鼻之外,掖了掖脖颈缠的白布条子,防止寒风倒灌进皮袄。又将自己从潘老五那里领的一顶裘皮小帽儿牢牢扣在脑袋上,护住冻得红彤彤的脑门子和小耳朵。 所以说,要相信淳朴劳动人民从生活经验中积攒的智慧。 慕红雪拿烫红的一把小猎刀,将那名伙计左肩膀上嵌着的枪子儿给楔了出来,刀刃下的人被三名大汉按在地上,“嗷嗷”地惨烈嚎叫。 “哪个带烧刀子啦?”慕红雪轻喊道。 “老子这儿有一口!”黑狍子将自己怀里揣着的小酒壶递了过去。 慕红雪给那伤号嘴里灌了一口烧酒,又说:“这人失血过多,缺水,得多来点儿水,咱还有多少水?” “每人也就小半个皮囊的水了,你看着办吧!” “得整点儿热水来给他喝。” “热水?他娘的,凉水都不够,哪给他弄热水,没锅没灶的!” 镇三关伸头看了一眼,那伙计已经失血昏迷,看着是快要躺了,不禁皱眉说道:“上回雷腿子肚子上给打穿了,你们看见四爷是咋个起死回生,把雷腿子给整活了的?” 黑狍子道:“军师是啥人,那就是半个神仙儿!上回不就是用柳五崽子的一泡尿把雷腿子给整得活蹦乱跳的!” 镇三关挑眉:“柳小五的尿咋成神仙水了?” 慕红雪啐道:“呸!什么神仙水啊!军师说那是童子尿,能起死回生的,我看就是瞎扯!” 镇三关“噗哧”乐了:“柳小五呢,再让他给尿一泡!” 慕红雪递给他一个白眼:“那娃子又不能打不能杀的,您今儿个就没把他带出来,山上打更值夜呢!” 黑狍子“嘿嘿”乐了几声:“好说好说,来,来,来,老子给他尿一泡尝尝!” 慕红雪道:“你滚一边儿去吧!军师说童子尿才管用,你那个是啥,驴尿!!!” 众人顿时哄然大笑。 黑狍子咕咕哝哝地说:“他奶奶的……”回头瞄了一圈儿,一双招子忽然点亮:“唉?那个谁,小剑客过来!来给爷爷们上一泡热乎乎的童子尿!” 息栈正在人堆的角落里蜷腿端坐,闭目养神,听得那黑厮叫喊,连眼皮子都没有抬,根本就不搭理他。 黑狍子吼道:“唉,叫你呐,过来救命啦!照着这人嘴里撒泡尿,快点儿!” 息栈眯起眼睛横了这厮一眼,不动弹。 “咋个啦?是让他喝你的尿,又不是让你喝他的尿,你这小崽子墨迹个屁啊!” 周围一圈儿看热闹的伙计捂着嘴开始“咯咯咯咯”地乐。人群里有人邪气地调笑道:“哎呦呦,小剑客,是不是童子呐?开苞了么?” 四下里众人由窃笑变成嚣张地狂笑。 息栈眉头微蹙,脸色渐渐阴沉,又不好发作,口气不悦地答道:“没有。” 身边儿有人淫笑:“没有啥?没有尿还是没有开苞?” 息栈憋了一肚子火,简直想抬手抡起剑鞘打人,竖起眉眼瞪着镇三关,给大掌柜的露出了一脸昭然的不悦:管管你手下这群恶奴! 镇三关挑了挑眉,看看那快要咽气儿的伙计,又看看少年,冲息栈勾了勾手掌:“来,尿一泡,这是救命的,真不是哄你玩儿的!” 少年冷冷地回答:“没尿。” 有尿也不在这里放!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你想让我解裤子,小爷才不干呢! 镇三关眉头立时拧上了一把锁,眨巴了眨巴暗夜里明晃晃的一双眼睛,嘴巴一撇,慢悠悠地迈过地上坐着的一堆人,径直向着少年走了过来。 息栈不由得一愣,你要做什么?你仗着自己是大掌柜想要使强扒我裤子? 你敢动我一下试试?!小爷削了你! 大掌柜踱到面前,轻哼了一声,咧开一嘴白牙,唇角掀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伸手摘了自己的裘皮帽子丢给他:“去转到那胡杨树后边儿尿去,尿这帽子里,赶紧给端过来,手脚快点儿,要热呼的才管用,去吧!……嗯?” 四周一圈儿几十口子的眼睛齐刷刷仰望着镇三关,那无比尊崇的马屁眼神儿分明就是在说:瞧瞧咱绺子的大掌柜办事儿,要不然人家能当大柜呢,弟兄们服气呀! 息栈瞪视着那挑动的硬朗浓眉和黑漆漆、亮油油的一双招子,死瞪了半晌。四目交火,终究还是扛不住大掌柜的一贯压倒性的华丽眼神儿,败下阵来。 憋气,无奈,接过了帽子,一言不发,去了胡杨树后。片刻出来了,将盛了一泡尿的帽子递给黑狍子。 要不说那丰四爷就是个半仙儿呢,连带这童子尿竟然也成了神仙水! 那昏迷的伙计出于吃水的本能,咂吧咂吧地喝光了一帽子的热尿,竟然哼出了一口气儿来,慢慢转醒了! 伙计们大乐,纷纷打趣道:“哎呦呦,小剑客的尿真他娘的管用,果然是货真价实的小童子呦!老子下次也想尝尝这神仙水呦~~~~” 众伙计还在那里一阵叽喳乐呵、笑闹打趣的时候,镇三关已经板起脸来,招呼众人上马集结,将伤员继续驮在马上,整队进发。这半道上前不着村儿,后不着店儿的,毕竟不宜久留。 大掌柜的没了裘皮帽子,也不计较,只将颈上挂着的黑色面巾解下来,将大半个脑袋包上,抵挡凛冽的风沙。 息栈翻身上马时,脑顶上扣的帽子差点儿滑落,幸好反应快,一手捞了回来。 慕红雪自他身边儿策马而过,随口说道:“娃子,你这帽子大了吧?回去跟五爷换一顶去!” 息栈低低“嗯”了一声,没有言语,帽子挡住了一对儿煮熟的小红耳朵。 他骑在马上,不时用手悄悄按住帽檐,生怕一阵风刮过来,这帽子就给吹跑了,追不回来…… 一双细长凤眼不时瞟过前方唯一一个没有戴帽子的身影。 那黑巾遮掩下的一双招子,在雾茫茫的深渊夜色之中格外亮眼。一路上警惕地审视着前前后后,目光在每个马队伙计的脸庞扫过,如同照亮暗夜的两枚火把,烈焰在夜空中熊熊燃烧…… 那一夜将近天明才回到绺子,军师和一众后勤的喽罗早已等在寨门口相迎。 镇三关在马上乐呵呵地高声吆喝:“四爷,你就是个神算!果然就像你算的,昨个晚上那是碧什么星高照,砸窑点儿正、兰头海!” 慕红雪在他身后发出清脆笑声:“当家的,又露怯了,军师说的是碧虚凝阳,吉星当空!” “呵呵呵呵呵~~~啥‘必须’不‘必须’的?反正就是大箱儿的银子、大筐的枪!” 绺子里灯火辉煌,欢声笑闹。大伙儿都毫无睡意,直接在院子里围着清点起了收获的片子和各种物件儿。 聚义厅门口的那口大锅上照例咕嘟咕嘟地煮着吃食。今儿个是得胜回山的日子,因此不要那羊杂碎汤了,煮的是羊排骨汤,下了面片,热烘烘的,白气缭绕,香浓醉人。 可惜,又是息栈不得吃的东西。 少年自己溜去没人的厨房,从水盆里捞了一块豆腐出来,起个小砂锅,做了一道简简单单的小葱烧豆腐,里边儿还焖上泡发的香菇丁,看起来清清淡淡,白白绿绿。 院子当中的长条桌热热闹闹挤满了人,息栈端着饭碗在人缝里捡了个凳子坐上,埋头吃豆腐。 斜对面儿的黑狍子正在稀哩呼噜干掉他的第三碗羊肉排骨面,准备招呼第四碗。 身边儿的红姑奶奶已经吃饱了,盘腿利索地坐在凳子上,拿两根葱管手指夹着一块羊肋骨,细细地啃,吸了一口羊骨髓,舔舔秀唇,眼神飘向坐在长条桌顶头的大掌柜。 大掌柜的跟丰四爷、潘老五胡吹乱侃了一通砸窑的过程,又被俩伙计揪着划拳,划得不亦乐乎。酒喝掉了满满一坛子,两眼一圈儿通红,愈发显得那一对黑眉俊目摄人心魂,浓郁的五官在灯火之下赫赫发光。 黑狍子偶然瞥见息栈竟然端着一碗豆腐在那里细嚼慢咽,立刻就叫唤开了:“哎呦喂,小剑客,你咋个不吃这上好的羊肉汤面,吃那个豆腐咧!” 息栈是一贯将那黑厮的聒噪当作耳边风,自顾自地吃豆腐,眼睛里流露出难得轻松的神情。 “哎呦喂,俺瞧瞧,这碗豆腐咋个这么像老毕家院子里,那几个被‘汉阳造’摘瓢的倒霉蛋的脑浆子唉!小剑客,你是不是把人家脑浆子给盛了来,做成豆腐脑咧?我告诉你吧,这人脑瓤子得用那热乎乎的白馍馍沾着吃,吃新鲜的,还带着浓浓的血腥味儿,吃了补脑子!唉,当家的,四爷,你们说对吧,对吧?!” 黑狍子一个劲儿地煽风点火,一桌儿的人明知道他是在打趣小息栈,乐得跟着起哄架秧子,一起拍桌子说“对”! 息栈被这黑厮说得,立刻就觉得嘴里的味道不对了,低头一看这碗焖得酥酥软软的水豆腐,白花花的,中间还夹杂着香菇丁,分明就像是一碗兑了人肉臊子的脑浆子! 顿时就没了胃口! 气得他一双凤目恶狠狠地瞪了黑狍子一眼。没处撒火,忍不住伸出两手扒住桌沿,身子忽然潜到桌下,伸脚勾住黑狍子坐的凳子腿,暗暗发力,两腿一绞,来了个釜底抽薪! 燕翎摆尾,小凤潜渊,身手干脆利索! 黑狍子没有防备,那凳子立时绞得脱离了他的屁股,被拽飞了。这厮身子下边儿一空,两腿没有撑住,立刻就坐到了地上,羊肉面汤撒了一身! 震山响的锤桌大笑声中,黑狍子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来嚎叫:“谁?谁暗算老子?!” 一抬眼看见少年的眉眼中饱含得逞后酣畅的笑容,怒道:“你个小崽子,你敢拆爷爷的凳子,看爷爷不收拾你的!” 桌子一头儿传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十分爽朗的笑声。大掌柜端着酒碗拍着大腿,张扬地狂笑,骂黑狍子:“活该自找,打不过人家还老是招人家! 掌柜的一开口,说得黑狍子只敢瞪眼儿,不敢还嘴,嘟嘟囔囔,捂着屁股走了。 息栈心中得意,淡淡的眼神不由得落在大掌柜身上,掠过舒展的眉心,沿着修得整齐的髭须,划过微微抖动的喉结,落到敞开的衣领处那一片汗气潮涌的宽阔胸口…… 一直看到自己心中莫名颤动,浑身燥热,才觉得十分不好。 屏息定神,默念心诀,勉强收回蠢蠢欲动的视线,低头收起碗筷,起身离席。 黎明时分的野马山苍凉而静谧,豪放而安宁。 朝阳漫射,一缕金纱缓缓穿透沉沉暮霭,与西边天际之处一弯收山的残月遥遥相对。 息栈独自坐在聚义厅大门前的门坷垃上,望着那天景儿,惆怅之情浮上心头,自言自语地念出两句诗来:“一树寒枝栖月影,满山翠色倚朝霞。” 身旁坐过来一个火红色的俏丽身影:“呦,小剑客,可以啊你,还会做七言诗?” “红当家的,军师前几天教给我的格律,说这是唐人的时兴。” “小息栈,想不到你还文武全才呐!这诗怎么才两句,后边儿两句呢?” “……” 息栈怔怔地看着远处玄寂难测的灰蓝色天空,近处满眼热络喧嚣的人群,眼底渐渐影影绰绰,素水潋滟,半晌念出了后两句:“忘川饮马听风鼓,浮世离魂莫问家……” 慕红雪蓦然挑眉看向少年,眼帘之下露出恻隐神色,嘴上却笑道:“忘川饮马,浮世离魂,太悲了。不如我给你改改,嗯……党河饮马听风鼓,不误逍遥处处家!你看如何呢,小剑客?” 息栈抬头看向慕红雪,见那女子的眼光温热柔和,心中顿时更加惆怅,一时不知接什么话,只得应声道:“红当家的说的是……不误逍遥……处处家。” “以后改口叫红姐姐!” “嗯……红姐姐。” 息栈却不知道,此时在不远处那长条桌上,大掌柜和军师也正在谈论着他。 镇三关端了一碗酒,凑过头说道:“来,四爷,老子得谢谢你!上回你给小剑客画的那地图,是有心把那老王家羊肉饭铺给标出来的吧?老子一找就找着这娃子了,果然在那店里呢,还跟人家要烧鸡吃,哈哈哈~~~~” 丰老四微微一捋短胡须,眯缝的两眼闪出精细的光芒,低声耳语道:“还是当家的厉害,那敦煌城四下里到处贴的,都是通缉快刀仙绺子财物马匹的官家告示,当家的是故意把那匹惹眼的黄骠马让他骑了去的吧?这一闹,再一救,当家的这招儿都快赶上那水泊梁山的智多星计赚玉麒麟了!” 镇三关俊眉一挑,咧嘴笑了:“哎呦,呵呵呵呵,什么都瞒不过四爷你呐!” “当家的如此有心,一定要留下这娃子,想必是真看上了他?” 镇三关笑容收敛,神色庄重起来:“是,他一个人这么走出去,恐怕难有活路,怕是要被歹人欺侮,不如留下跟着俺。” “哦,只是这样?” 掌柜的略一沉吟,坦率说道:“这小剑客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旧主子都蒙难了,早就过身了,还这么念念不忘。对旧主既然能这样,平日里为人做事不会有差。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吃馍馍都要沾人血,当真是白银易取,忠义难寻!俺就是看上这娃子了!” 第十七回.章台巷偷睨云雨 隆冬小雪时节,野马山间的绺子渐趋平静,这是马帮土匪们“猫冬”度过年关的季节。 镇三关将这下半年来几次出山弄到手的钱财都分了去,每个头领和伙计按照做活儿的功劳大小和年资,都各自领到了归属自己的那一份片子。 挂了彩受了伤、缺了胳膊少了腿的,另外发一笔安抚费。 运气不好丢了命的,让人在年关里去给他家人稍上一包大洋,算是卖命的钱。连家都没有的,就只有乱葬在那后山岗子上,逢年过节,大掌柜的会带人抬一锅羊头肉,几坛子烧刀白,去祭拜那一群孤魂野鬼。 领了钱的伙计,绝大部分还是在山上猫着,冬日里白天喝酒吃肉,晚上各自寻找欢快。有家的就下山回家过年,只跟家里人说是这一年出门做买卖去了,当然只字不能提,做得是刀口舔血的买卖! 兜里有了钱,这山上的伙计们有的出去会会老相好,有的进城里找小娘们儿小娼妇,解决一下长期压抑的性饥渴。 一群大老爷们儿在一起憋闷了大半年,碰不着女人,一绺子的野马如今就是一群饿狼下山! 绺子里只有慕红雪一个货真价实的女子,还是个颇有姿色的漂亮女人,但是这女子是只能看不能摸,只能意淫不能真睡。因此平日里一帮爷们儿进进出出的,也就只敢从后背脸儿上偷瞄一把红姑奶奶的窈窕腰身和丰满屁股,给夜晚的手指娱乐活动添加一些想像的素材。 再者说,大掌柜的一贯最疼这红当家的,早在当年就立了铁规矩,谁敢造次动了这小娘们儿一根指头,他镇三关就上双枪点了谁的两颗蛋! 雪霁天晴,长云揽日。 这天,大掌柜笑咪咪地出了屋门,心情着实不错,抬眼看见了独自坐在小山包上晒太阳的少年,勾勾手掌,招呼了过来:“小剑客,待在山上闷吧?走,跟老子下趟山,带你出去见见世面!去把你这一身皮袄换掉,换几件体面衣服来!” 大掌柜的穿了一身暗青色长衫,外罩一件绸缎布的小立领对襟窄袖棉袄,料子上隐隐看得出暗红色的织锦团花。胡子刮掉了一些,下巴和鬓角只留了一层毫短的髭须,修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大掌柜的没缠黑巾,没戴白布条,站在那太阳地里,两道剑眉之下,一双深刻的眼睛,辉映着天边穿云透雾轻轻播撒下来的十里阳光。 息栈依了掌柜的吩咐,换了一身斜襟长衫,也罩上一件小棉袄,里边是窄脚裤子,将裤腿扎好。 他一直觉得这民国人穿得衣服怪里怪气的,当真是世道不好,做衣服省布料,衣服裤子哪里都是窄窄的。没了宽大的袍袖,每次耍个轻功,在树梢间行走之时,都体会不到那种迎风悠扬、衣袂飘飘的快感,乐趣顿时减了很多。 搞得息栈现在轻易都懒得在天上飞,渐渐习惯猫腰低头,用裹紧在裤管里的两条小腿乖乖走路! 那王小七的一脑袋乱糟糟、脏兮兮的头发,如今被息栈三日一梳洗,打理得清爽干净。头发已经蓄起了一些,微微过肩,编成细细的一根辫子,垂于脑后。 镇三关看了一眼,乐得皱眉:“小剑客,这都什么年月了,大伙都把那猪尾巴剪了,你咋的巴巴地给留出来一根辫子呢!” 息栈答:“头发太短了,无法梳髻,只能编成辫子。以前也不梳辫子的……” “以前啥样子?” “以前,两鬓挽起打个结,骨簪束髻,长发齐腰……” “哎呦,那岂不是跟个娘们儿似的!” “否。未及婚娶的男子,皆是如此。” “小剑客,你多大年纪了?” “十八。” “十八?哪有?俺看你就十四!” “当家的又糊涂了,跟你讲话的是息栈,你眼前见着的是那王小七。” “……咳!老子是糊涂了!” 这二人下了山向西转,渡了党河水,过了红柳湾,到了小城阿克塞。 一路骑马赶来,已是晌午。息栈发现这小城镇里过往的行人,装束似乎不是中原人士。男人身披斜襟皮毛袍子,身量魁梧;女人大多戴着一顶绒线绣花的圆斗小帽,或者包一枚方头巾在脑顶,身穿长裙,脚蹬短靴。 镇三关带息栈去一间食铺吃饭。大掌柜的吃手抓羊肉,小息栈吃肉丝烩面片。 镇三关将手里的油饼掰了一半递给少年。少年咬了一口,香喷喷酥软的油面饼,挺好吃,于是问道:“这东西叫什么,怎么做的?” 镇三关答:“这东西啊,狗浇尿!” “什么?”息栈一听,舌头立刻僵住,一口将嘴里的面饼吐到了地上。 镇三关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这玩意儿就是叫‘狗浇尿’,可是老子也没说是用狗尿做的,你个傻羊羔子!” 息栈气鼓鼓地,不吃油饼了,专心吃烩面片。卤汁里有肉丝、黄花、木耳、豆腐片和榄菜,勾了芡,稠稠的,浇在熟面片上,还算可口。 镇三关看这少年那一脸天怒人怨的苦皱表情,一张小脸皱得就跟个没煎熟、欠火候的螺丝转儿小油饼似的,心中觉得好笑,忽然起身说:“我去买个东西,你先吃着。” 一会儿就转回来,端了一碗食物:“喏,街对面儿买的,你尝尝这个!” 一碗粘粘乎乎,白色浆汁似的东西。 息栈用舌头轻尝了一点,竟然酸酸甜甜,喝了一口,甘甜之中还带着醇香的酒味,于是一口、两口、三口、四口,呼噜呼噜,全部喝光。碗底一坨白色麦芽,全部倒进嘴里嚼了,韧韧的,甜甜的,真真的美味! 难得吃到如此对胃的东西,息栈吃得津津有味,余香满齿,吃完了忍不住用小舌舔舔嘴唇,意犹未尽。 “呵呵呵呵~~~~,这玩意儿是甜胚子,小伢子果然是喜欢这东西!”镇三关笑得眯起了眼睛。伸手轻轻抹过了少年的鼻子,将沾在小鼻尖儿上的一块麦芽蹭掉。 息栈让这一碗温热的甜胚子暖得心思荡漾,粉唇恰如一弯新月,唇角绽开一朵碧桃,羽睫轻盈,凤目流波。 镇三关不由自主地盯着少年看了一会儿,愈发觉得这娃子梳洗打扮之后,眉目生得相当俊俏,一双细长凤眼仿佛能够白日倾诉,暗夜流光,以前竟然就没有发觉。 镇三关笑问:“小剑客,上辈子娶媳妇了没有?” 少年垂目:“没有。” “十八岁也不小了!” “……” “那有个相好儿的没有?” “……有。” 镇三关面露遗憾地摇摇头:“咳,上辈子的人,你是甭指望还能找回来了!也别烦闷了,走,老子带你去个地方,找找乐子!” “要去哪里?” “去马房子玩儿!” “马房子?是玩儿什么的?” “娘们儿!” “……去那里做甚。”息栈面色微窘,帽檐遮住了一双闪烁不定的眼睛。 “做甚?会会相好儿的,出出火,山上憋了半年了,还不趁着这好年节,寻个欢乐!” 息栈愣愣的,不知如何搭话,心里在琢磨,现在寻觅个理由回转,还来得及么? 回转?怎么可能,看大掌柜的满脸红光,一身靓丽新衣的发骚模样,今日下得山来,分明就是憋闷了许久,找女人寻欢作乐来的! 镇三关领着小息栈去到小巷子里的一间僻静院落,里边儿是几间土坯房。这是城里的暗娼搭伙混居的地方,一般只有熟门熟路儿的回头客才找得见她们落脚的地方。 开门的妈妈一见镇三关,立刻就乐开了花儿:“哎呦喂,我说贺大掌柜呀,这是多久没来了,可把您给盼来了!呦,还带个小掌柜的,这位小爷眼生呐!” 镇三关挥手笑道:“这是俺店里新来的伙计,你随便招呼!” 那婆子将二人让到正屋的炕上坐了,摆了酒和两碟小菜,又寒暄了一通儿废话。镇三关从包袱里掏出了几张狐裘递给婆子:“给姑娘们的年礼,马婶儿收了吧。” “哎呦呦,贺大掌柜真是个体贴人儿,老婆子替姑娘们谢谢了!” “好说好说!” “掌柜的皮毛生意做得可红火?店铺开得可好?” “好,好的很!” 息栈虽是第一次跟镇三关出门,听他二人你来我往说了几句,也大致是听明白了这阵势,于是很配合地垂首坐在炕沿上不说话,埋头扮作一枚皮货店铺的小伙计。 听得镇三关轻声问道:“双喜今儿个在不?” “哎呦呦,掌柜的您来的不巧,双喜她刚走了。” “走了?” “咳,来了个主顾,看上双喜了,给她带走了。您别介意,俺们这儿有个新来的姑娘,您自去看看,中不中意……” 趁那妈妈出去招呼的功夫,镇三关凑过头来跟息栈说道:“咋着,小剑客,回头自己去挑个看着顺眼的小娘们儿。老子自去逍遥,不招呼你了!” 息栈绷着脸漠然说道:“不用。当家的请便,我出去逛一圈儿回来。” “唉?别啊,咋个了?”镇三关一挑浓眉,两眼一眯缝,忽然低声笑道:“呵呵,小羊羔儿,做过没有?” “……做过什么?” “跟你那相好儿的好过没有?上炕了没?” “……” “哈哈哈哈哈哈!响当当的老爷们儿,脸红个啥?!没做过是咋着?不然老子教教你……这上了炕……” 镇三关凑到少年耳边,低声快速耳语了一通,滚烫的气息和胸中哼出的邪气笑声拂过少年耳畔,讲得尽是床笫之间男女之事。息栈顿时面红耳赤,神色如同被水煮过,讪讪得不知如何应付这厮,胸中憋闷,没来由得有些发酸。 东厢房下,镇三关乐呵呵地进了某个女子的里间。 正堂炕上,息栈冷着脸一人独自灌了几盅闷酒。 两次进来推销姑娘的妈妈都被他冷眼打发走了。第三次再来,息栈直接抄手扔给妈妈一块大洋,让那婆子哪里暖和就哪里蹲着去,小爷我正烦着呢! 温热的烧酒渐渐变冷,喝到肚里十分不畅,凉凉的液体愈发让息栈觉得心烧火燎,肺都燥得快要炸了。莫名地烦躁不安,无处泄火! 独自呆坐了半晌,实在无法忍耐,少年起身出了屋,趁人不备一闪身,悄没声息的溜进了东厢房。 外间只有一张大炕,几条桌椅板凳,空荡荡的没有人。息栈蹑手蹑脚地靠近内间,耳朵里已经听得到那一阵阵沉重粗喘的气息和女人的吟叫。 内间根本就没有屋门,只挂着个破布帘子。 息栈的轻功了得,他若不想让人发觉,没有人能听得到他的凌波雏鸾步。当然,此时屋中炕上那俩人的颠倒状态,也根本不会对外人有任何防备。 息栈闪身在墙角处,狠命咬着嘴唇,上下两排牙齿几乎要将下唇洞穿。终究还是忍不住伸出了手,两根手指微微掀开那门帘,透出了一道缝隙,低眉偷眼望了进去。 只匆忙瞥了一眼,立时抽回手来,阖上眼睛别过头去,莫名地一阵惊慌和无措。 他…… 咳…… 忍了半晌,拼命压住心中的烦躁,脑海里不断闪过那看一眼就再挥抹不掉的身子,手指节节颤抖,仿佛已经不听使唤,着了魔似的缓缓又伸了出去,掀起帘子的一角。 一副肌肉纠结、强健有力的宽厚身躯横在火炕之上。 小窗中射入淡淡一缕午后的阳光,柔和的暖雾涂抹在那副身板之上。晒成个古铜色的皮肤如今镀上了一层金属淬色,一条一条的肌肉缠绕着强劲的骨骼,盈盈发亮,看起来就像少年手中的云雷纹剑柄,被手掌长久地碰触摩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流露出某种温润古朴的诱人色泽。 两条强悍结实的臂膀裹住身下肤色白皙的女子,蜂腰之下是有力的胯骨,浑圆结实、肌肉华美的臀部… 少年面无表情,一声不吭,一动不动,死死咬住下唇,连呼吸都已经摒住,就只不错眼地盯着那男人,炙热有形的目光不断游移,自后颈至脊背,自臀线再到大腿,笼罩住全身。 男子喉间发出几声闷哼和呻吟,浑身上下是一层密织的汗珠,喉头缓缓滴落汗水,在女子的胸脯上流淌…… 眼前的人影日渐重合凌乱,耳边的气息愈来愈乱,手心虚汗不止。 息栈竭力遏制住身体里不断上涌的异样,才发觉耳边那些凌乱粗重的气息,分明有一半源自自己的喉间心上! 炕上纠结的肢体一阵剧烈抖动,疯狂的几十下碰撞之后,缓缓瘫倒于一处。 屋外偷窥的少年,此时经脉之中真气乱窜,纯阳外泄,也是两脚发软,快要瘫到墙角地上去了! 息栈现在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做饮鸩止渴! 这镇三关分明就是一杯毒酒! 而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将这杯毒酒一口、一口、一口喝了下去,毒素侵入四肢百骇,深入肺腑,痛入肝肠,欲近不得,欲罢不能! 第十八回.露狰狞凤卷朝霞 息栈身子软软地斜靠在墙角,手探入衣襟,极力想要压抑胸腔中已是脱缰狂跳的心房。 颤栗的指尖触到火热的皮肤,这一摸简直如同四下里自己给自己浇油点火。全身的滚烫都追逐着那五根手指,温热的血脉冒出汩汩的纯阳,振得他徐徐止不住地颤抖。强忍无法排解的热浪,不忍再折磨自己去继续偷窥,却又舍不得走。 屋中传来女子娇媚的轻喘:“爷~~~,您,您咋个这么强呢~~~,简直都快要把人家的腰弄断了嘛~~~” 那熟悉的磁性声音带着三分倦意和七分畅快,沉沉地笑道:“呵呵呵呵~~~,辛苦你了,回头赔给你一张雪狐狸皮……” “唔……嗯……爷,您还要来?好坏嘛~~~~~,唔,嗯~~~~~~” 门口忽然传来些许响动,门缝间恍惚看得到是那位妈妈的一张大脸。 息栈一惊,汗毛倒竖,迅速腾挪闪身去了窗边,就在那妈妈推开门进屋的一刻,身影一翻,斜斜地飘出窗外。 两脚刚落进院子,猛然发现对面儿西厢房似乎有人要出来,惊得他一闪身,晃进了东侧的另一间小屋。 腿脚仍然绵软,胸中抑制不住的一阵狂抖,眼底腾起一团水气,鼻子发酸…… 垂首跌坐在一张炕上,缓了很久,怅然失落。一颗心从胸中跌进了腹腔,沉淀在身子的最深处,沮丧到无以复加。 炕桌上摆着几件女人家惯用的香粉盒子,淡淡地飘着香气。 少年呆呆地看着,忽然伸手翻了翻那些溢着香味儿的盒子,略微迟疑,将两个盒子攥进手心儿,揣进了怀中。 再悄悄溜回到正堂屋中,那婆子一会儿晃悠了进来,很是惊讶:“哎呦,这位小掌柜,你咋个忽然又冒出来了,我这老半天找不见你人影儿,以为你走掉了,找别家的姑娘去了……” 那婆子又屁颠屁颠给少年温了一壶热酒。 息栈也不搭话,只一杯一杯往肚子里灌酒。从下午喝到晌晚,眼底的水雾冒出来又憋回去,再涌出来就再生生地憋回去。 东厢房中的人估计已经颠倒快活了无数回合。 不知道这匹野马如此可劲儿地折腾,有没有把那姑娘的腰给掰折了,也不知有没有换上别的姑娘继续,总之是没有出来。 到了戌时,大掌柜的终于穿戴整齐地走出屋门,进了正堂。 息栈一眼看上去,就觉得掌柜的那感觉与往常在野马山上吊单不一样了。平日里古铜色的皮肤,竟然显出一些红晕;浓重凛冽的眉眼之中,分明含着三分春水,笼着七分柔情。走路的腿脚竟然都有些轻飘,往炕上一坐,迅速抄起一盘羊头肉,呼噜呼噜吃掉大半盘,看来是消耗大了。 镇三关吃了羊肉,喝了几碗酒,瞥见息栈面带红晕,双目含水,不禁眯眼笑道:“咋个了,小剑客,快活了没有?” 少年冷冷地说道:“当家的,什么时候走,还是今晚要歇在这里?” 你要是真的在这里过夜,小爷我自己出去找别的地方住,眼不见心不烦! “呵呵,走,这就回转!” 少年“腾”地一下就起了身,卷起包袱零碎,简直一刻也不想多呆。 东厢房那女子这时踅了进来,一屁股坐到镇三关大腿上。杏眼含水,粉面含春,胸脯紧贴到男人身上,脸伏在耳畔,搂着脖子,娇声调笑,舍不得放男人走。 镇三关笑道:“呵呵呵呵呵~~~~!好了好了,水杏儿,老子下次再来看你,嗯?……” 那名叫水杏的女子不依不饶地媚声说道:“爷记得一定要来,可别让别的小娼妇给拐跑了,人家可等着你呢……” 息栈一听,心里哼了一声,女子口中说的是“别的小娼妇”,显见得她也知道自己是一枚小娼妇! 懒得再听那俩人贴在一起吧唧亲嘴儿的声音,少年拔腿走到门口就要出屋。 这时只听得门口院子里忽然一阵喧闹,人头攒动,几个黑漆漆、晃悠悠的人影,身上笼罩着塞外的灰尘和傍晚的暮色,闯进了正堂。正好迎面对上息栈,直接两掌将少年推搡回了屋里。 “干什么的,干什么的你是?啊???”领头的那位穿着灰不啦唧的一身制服,手里顺着一条长枪,双目通红,嘴歪眼斜,满口酒气,面露嚣张。 息栈一见对方手里提的是“汉阳造”,心底骤然一凛,低眉屏气,也不答话,退后几步,眼角余光看向大掌柜。 为首的大头兵两只獐目将镇三关和息栈滴溜溜地打量了一圈儿,哼了几声,厉声问道:“哎!你们两个,干什么的来路?” 大掌柜的从炕上起身儿下地,一脸毫不在乎地轻松笑意,呵呵笑道:“小生意人,路过。” “路过??路过的来这儿干嘛?!” “这位军爷,俺们个爷们儿,你说来这马房子干嘛?呵呵呵呵~~~” 那大头兵鼻子冒烟,重重哼了一声,视线随即被躲在镇三关身后的水杏吸引了去:“哎呦~~~!小娘们儿,挺标致的哈~~~~!来给大爷瞅瞅!”伸手就去摸水杏的下巴。 那水杏吓得直躲,一脚拌住,跌到了炕上。 大头兵淫笑道:“嘿嘿嘿嘿~~~!这么急着上炕啦小娘们儿,等爷爷们待会儿好好调教你!”另外那三个大头兵也嘿嘿笑着,摇摇晃晃地踱进屋来。 息栈偷眼瞄向掌柜的,细眉微挑:要不要做了? 镇三关非常轻微地摇了摇头,眼神飘向门口:撤! 二人正待拔腿要撤,门口那个兵忽然喝到:“等会儿等会儿!老子看看,你咋个还带着个小娘们儿?!” 说话间就踱向了息栈,一双三角眼瞪得大大的,凑近了打量,伸出手就要摸息栈的小嫩下巴。 少年一仰脖躲开了那只爪子。 “他奶奶的小娘们儿,还敢躲?” 息栈戴着个裘皮小帽,压低了帽檐,却还是露出一双清秀细致的丹凤眼,精致的鼻梁,浅粉色的唇,再加上那一只白嫩嫩的瓜子小下巴和脑后油亮亮的一根细辫子,扎一看当真像是个扮了男装的小女子! “小娘们儿,让大爷看看……”那大头兵伸出手,照着少年胸前毫不客气地摸了一把。 咦?没有馍馍? 不甘心,竟然直接伸手向胯下摸去! 息栈脚步一闪躲开了那一摸,藏于身后的手已经攥上了雏鸾剑柄。本就醉到了半酣的一张脸骤然涨红,一双布满血丝的细目眯了起来,隐隐射出每次活斩人之前惯有的两道锋利寒光。 镇三关这时忽然侧身拦了进来,挡在那大头兵和少年中间,面露笑容说道:“唉呦我说军爷,别且,别跟孩子计较!这就是俺店里新来的小伙计,没见过啥世面,吓着了!不是小娘们儿,就是个小狼崽子!” “小狼崽子?他奶奶的,老子一把捏死他!” “军爷行个方便,打个酒吃!”镇三关笑眯眯得,说话间从袖筒里递出几个大洋,给那四个兵每人一个。 那一伙人面露不屑,嘴里哼哼着,抄走了大洋,骂道:“滚滚滚!赶紧滚!别妨碍爷爷们晚上欢快!” 镇三关一把揪住息栈的胳膊,快步出屋,上了马匆匆离去。 息栈皱眉问道:“当家的刚才为何不做了那几个人?” 镇三关冷笑一声说道:“插了他们倒是容易。做了那几个兵,咱俩就算是在阿克塞露了相,那院子里的老鸨和几个姑娘呢,做不做掉?” “那些是什么人?” “看那身行头,是马家军的手下。‘甘肃王’马云芳,这地界的土霸王,国民政府西北军的军长……” 这二人策马出了阿克塞,到了城郊的荒芜之地。天色已晚,正待要过红柳湾,急匆匆赶路之时,听得背后传来一阵奔突急促的马蹄声。 “站住!!!前边两个贼人,给老子站住!!!” 听那粗豪的口音儿,回望四个骑马赶来的身影,分明就是刚才在马房子碰到的那四个马家军大头兵! 镇三关夹紧马肚,低声说道:“他奶奶的,还是让这帮鸟人给赶上了!小剑客你先走,老子拾掇他们。” 息栈皱眉看了一眼身后,道:“当家的先走,我收拾。” “那几个人手里有枪,麻烦。你只管往前走,过了红柳湾是党河,你认得回山的路,自去回山!” 息栈一脸冰冷,嘴角很顽固地扯出一句:“你是当家的,当然应该你先走,我断后!” 镇三关浓眉一跳,低吼道:“俺镇三关绺子里的规矩,遇上个事儿从来都是掌柜的擦沟子,论排号也轮不到你个小羊羔!”(1) 二人在马上争执了几句,后边的四匹烈马已经越追越近。为首的大头兵一拉枪栓,刺耳的金属碰撞声铿锵有力,嘴里吼道:“马贼镇三关!给爷爷们站住!不然老子开枪啦!” 息栈凤眉倒竖,一脸酒意涌动下的红潮,忽然愤愤地张口,冲大掌柜吼了一句:“让你走你就走么,还说什么,恁的啰嗦烦人!!!” 黑眸倏然抛出两枚寒光,狠狠盯了男人一眼,扯过长衫的一角掖进裤腰,飞速从背上卸下了剑。 镇三关被这少年吼得莫名一愣,你说啥?他娘的,到底你是掌柜的还是我是掌柜的?简直是颠倒了,你还敢吼我??? 未及回骂,息栈已经双脚离蹬,蹿上了马背,扭身一脚飞踹马鞍,借力使了个小燕腾空,掠上了树梢! 少年的身影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夜魅之中穿越枯干的树梢,以极快的身法向那四名追兵袭去。 黑森森的夜空之下,倏地迸出白灼灼的一道冷冽清光,如同彗星摆尾,破暮而出,划长空而坠! 镇三关这还是平生第一次见到,息栈祭出承影凤剑插人! 承影照空,树舞风鸣。 剑气破云,掠上苍穹! 看过一次才知晓,以前那个什么雏鸾刃,一尺来长而已,短小精悍,其实就是防身的小物件儿。纯属小孩子过家家,闹着玩儿的,随便戳一戳人,戳着谁算谁倒霉! 镇三关掉过马头急急回转,黑暗之中只看到一颗血肉模糊的头颅斜飞而来! 惊得他一低头,一闪身,那头颅飞过他的头顶,“砰”得一声砸到一旁的树干之上,滚落在地。 已经没有人再顾得上镇三关,那三条枪纷纷上膛瞄向天空,胡乱“砰”、“砰”地放枪。 树梢之上某个决然的身影,淬刃一划,腰身一拧,使出凤卷朝霞之式,剑花狂舞,灵动翻飞。那一枚通体柔软却不失坚韧的三尺长剑左挑右抿,前削后剐,上缠下敛,斜劈侧砍! “哗哗哗”一阵凌厉的剑气掠过之后,镇三关目瞪口呆地看着不远处那三个大活人,转眼就变成了三只血葫芦! 脑瓢子已经不知道被剑尖抛到了何方,只剩下三具冒着血的腔子还坐在马上,血肉臊子四溅,染得这黄土岗上劣迹斑斑。 眼前那少年面色鸷酷,凤目含冰,单薄的嘴角紧扣着炙烈的愤怒。 这时手中长剑竟然狠命戳进一个已经脱了头颅、却仍在抽搐抖动的胸腔,狠狠一拧手腕,瞬间就将那副腔子搅得四分五裂,大卸成了十八块! 镇三关目睹此景,大为惊骇,后颈冰凉,脊背浮起一片冷汗。 漂浮在空中的那一张雪白脸孔,如纸如尘,如魅如妖!面色中爆出完全陌生的阴狠和狰狞。眼前这几句断头身在少年的眼中,无异于一排没有活气儿的稻草人,削起来如同砍瓜切菜一般。 大掌柜正待开口,转眼间,第二具断头的腔子也已被凤剑轻松凌厉地分了尸,剔了骨! 唬得他忍不住大喊:“息栈!够了,够了!别打了!停手了!……咱该走了!” -------------------------------------- 注: (1)擦沟子:擦pp,因为pp的那个形状,有一道沟。这里取比喻意,在匪帮行动中是负责断后的意思。 第十九回.夜夜心碧海青天 整个黄土岗万籁俱寂,夜枭皆已惊飞逃窜,空留几株孤零零的老树,树皮斑斑驳驳,鬼棘眼似的树疥哗然瞪视着天空。 听了掌柜的这一吼,少年的飘忽身形一扯,倏然回力,挂到了树梢之上。柔韧的凤身翩然斜倚在枝头,一根长辫从肩头垂落,双目顿了一顿,凝视镇三关。 大掌柜低声吼道:“够了!别打了!赶快回转,再来了追兵就不好了!” 少年愣了一愣,眼神中的寒光缓缓退去,抽离掉的心思似乎慢慢转回了胸口。也没有答话,身形轻轻飘落于地,飞快拾起了四散跌落的几杆长枪递给掌柜的,又再次腾空,飘飘然掠上了百步开外自己的那一匹马上。 二人一路疾驰,过了党河水,不远处就是野马山口,后无追兵,心下稍定。 镇三关侧目看了看少年,终究忍不住说道:“小剑客,刚才下手太狠了。把人拾掇了也就罢了,用不着剥皮削肉,斩头分尸的!” 少年仍然没有吭声。 月光之下,一双细目清冷无波,一张玉面苍白无暇。 只有帽檐和衣服前襟上的一片血迹,赫然昭示着刚刚进行的那一场屠戮。 半晌,少年缓缓弓起了背,头慢慢低下,额头抵住马颈,身子有些颤抖,呼吸渐显急促。 镇三关问道:“唉?咋样了,小剑客?” 息栈暗自按住气海穴,轻轻揉动,额头冒出虚汗,脸颊尽露苍白,轻声吁道:“没怎样……有些疲累……” 两手紧紧攥住缰绳,身子在马上抖动颠簸,面色愈加难看。 这一日偷窥云雨,情欲涌动,阳气外泄,冷酒伤身,早就是心思恍惚,腿脚疲软。刚才又一时迁怒,犯了倔劲儿,勉强念动心诀,摆开凤式大招,一顿砍头切菜,身体确是支持不住剑气的强劲内噬。 镇三关偏过身子凑近了,沉声问道:“伤着了咋的?行不行了?” 息栈皱眉不语。 镇三关一把拽住他的手臂:“过我马上来,我带着你!” 息栈气息沉弱,喉间哽咽:“不必。” 话音未落,软绵绵没了力道的身子已经腾空,歪歪斜斜地落到了大掌柜的怀里。 “坐稳当了,抓住喽,别掉下去!”男人的声音带动胸腔的阵阵共鸣,回荡在少年耳畔。 息栈此时侧身蜷着,两腿顺在一边儿,分明是个女子被男人带在马上的姿势,弄得他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十分地不甘心,不情愿,忍不住争辩道:“我没事,就是累了……我自己能骑马。” 镇三关鼻子里哼出一声:“你这小羊羔啊,就是他娘的脾气挺倔!老子早看出来了,你太要强!” “我……” “那几个鸟人不就是张口调戏你几句么!你也至于的,竟就把那几人给剐了,咳,可是不敢得罪了你!上回让你给骟了的那俩伙计,现在还残废着呢。俺又不能把人随便给打发下山,只能养在绺子里。老子这绺子又不是皇宫,又不需要养一群公公!” “我……” 息栈被堵得没话说,不知如何分辩,心头一抽,像是被鸾刃戳进了心室。蓦然垂下了头,难过了起来。 头顶上的男子沉声笑了起来,声线有意地缓拢柔和,下巴轻轻磕着息栈的头顶:“咋个了,小羊羔,这几天心情不爽?有啥事儿就跟老子说说。” “没有。” 息栈踌躇了半晌,忽然开口问道:“当家的刚才讲,出了事都是你去断后,护着别人的……以前都是这样?” 掌柜的爽利说道:“唔,当然!俺镇三关不能白当这个大掌柜,让伙计们听俺发号施令。真要是有个事儿,老子当然得冲在前头,揽在后头,不能把绺子的伙计们撇下,俺自己逃命去吧?” 息栈仰脸凝视男子泛着青黑色胡茬的硬朗下巴,离得如此之近,几乎忍不住想要伸手用指尖触摸,却骤然听到这话,心中顿时惆怅,竟然生出了一丝失望! 还以为…… 以为你是想护着我…… 原来终究是落花空自黯然神伤,流水恁的悠悠无情! 却又听到掌柜的缓缓说道:“小羊羔,下次碰上个危险,别愣愣地就往上冲,你的剑再厉害,也有挡不住枪子儿的时候,明白么?俺知道你很仁义,想护着老子,可是你也别瞎整,别伤着自己,见着手雷和枪什么的,别再闷头往前揽,记住了?” “嗯……” 息栈心思百转纠结,不由自主拉住了大掌柜的缎袄衣襟,在手心里萦绕揪扯,透过眼前的雾气,望着那泛青的见棱见角的下巴,轻声说道:“他们喊你的名号,是要抓你的,又不是来抓我。以后再碰上这样的事,你只需先走,不要管我!” “那哪行,把你抓去了老子也不能应啊!”男子的喉结轻轻颤动,空气中的沉缓声波,脉脉地流入少年的耳廓。 “即使抓了我,也不碍你绺子的事……” “这话说的,你不是俺绺子的人?” “我……多我一个,你的绺子又不能顶天;少我一个,也不妨事。” 其实什么绺子不绺子的,这是你的绺子,又不是我的。当初上山,还不是因了你…… 咬牙闭眼,心里无数遍痛骂,还是忍不住将身子靠了上去。 头顶轻磕着下巴,脸颊贴着胸口,枕着一片宽厚的胸膛,揣着那一份温暖的垂怜。既然无法抗拒,何必固执地坚守,不如放纵心情…… 那一夜回到绺子,也没有惊动旁人,大掌柜的扶着少年进了屋子。 息栈却急着去厨房烧热水泡澡。 镇三关撇嘴道:“你说你累不累啊,你那个澡还天天洗啊?你也忒喜欢刷洗了!” 息栈被呛得苦笑:“当家的,这不叫刷洗!……” 小爷听见这词儿就浑身不舒服! 镇三关笑了:“呵呵呵呵~~~,老子仨月也未必洗一次,你还三天就洗一次,就你干净!还不是要跟大伙吃住都在一起,老子看你能干净几天!” 息栈白了这男人一眼,心想,我到是不想跟你们这些腌臜玩意儿吃住都在一起,小爷有什么办法?还不是捏着鼻子忍着! 撑着虚弱的身子烧了一大锅热水,倒进木桶,躲进厨房的内间。 镇三关还是不放心,滴溜溜地回转,进来瞄了一眼,又问:“你咋个在厨房洗,不进屋里洗?这厨房里冷,连个火盆、火炕都没有!” “……这里清净,屋里人多。” “哎呦!你这娃子,真他娘的穷讲究!你这就叫那个啥……少爷的身子,土匪的命!呵呵呵呵~~~~” 大掌柜的不以为然地关上门走了。 息栈迫不及待的钻进水桶,热浪包裹周身,顿时舒服了很多。 寒气慢慢逼退,热汗溢出身体,额头的汗水淌过鼻尖,缓缓滴下。刚才还瘫软无力的四肢,此时顺着荡漾的水波缓缓吐纳,紫霄真气在经脉中流淌。 心中忽然一动,伸手去衣物里摸出一个金线掐丝铜盒子,打开盖子,闻起来香气四溢,赶忙倒一些在洗澡水中。 口中默默念动暖玉生香引,垂目呆望水中泛起的涟漪,心思也随之止不住地晃动,惆怅…… 没过几天,大掌柜的在绺子里跟几个头领宣布,要升小息栈做八梁之一的“扶保柱”。 这差事说白了,就是大柜的贴身保镖! 黑狍子第一个爆了:“啥?当家的,你让这娃子当扶保柱儿?他才进咱绺子里几天呐!” 慕红雪也很诧异:“当家的,你身边儿每天跟着的人,还是得找个可靠的伙计。” 镇三关仰脸横在椅子上,悠哉挑眉道:“咋个,小剑客不可靠?” 慕红雪皱眉道:“我不是说他不可靠……各绺子里做扶保柱儿的,都是大柜的子侄亲属,绝对信得过的铁卫,很少有用外人的……” “嗯,是,老子孤家寡人一个,没子侄亲戚。再说,吴三儿也不是俺什么人,还不是为了俺把命丢了。” “吴三都跟了你多少年了,那是老掌柜一手栽培的几个娃子,留给当家的你用的……” 镇三关垂眼思虑片刻,转脸看向丰老四:“四爷你说呢?” 军师察言观色一番,慢条斯理说道:“依鄙人看来,这小剑客,人物是不错的,资质很美,手上脚上的功夫没的说,让他在当家的身边保驾,倒是个上好人选。只是……这娃子上山时日太短,只怕绺子里众人不服……” “呵呵,小剑客头一次出门儿做活儿,跟着小红就干得不错,也算立了功,还歪打正着帮老子把毕老头子那一箱子白银给找出来了,痛快!前几天跟俺下山,又替老子插了几个人……” “哦?他插了什么人?” “老子在阿克塞,撞见几个马家军的手下,不知怎的认出来了,追了来,被小剑客料理了。他奶奶的,这小子出手也是真够狠,看得俺都走魂儿了!把那几个跳子都给大卸八块儿了!”(1) 军师听得微微皱眉,沉声问道:“这人物手上的确是厉害,当家的若是将来治不住他又将如何?搁在身边儿能放心?” 黑狍子插嘴:“就是!就那小崽子手里拿一把小锥子,整天阴沉个脸,这人要是搁在俺身边儿,俺都睡不着觉!指不定啥时候急了,戳俺一锥子,脖子就穿个透明窟窿!” 镇三关笑了:“哈哈哈哈~~~!四爷呀,你也啰嗦起来了!那话是你说的不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老子觉得这孩子不错,脑子也机灵,说话办事靠谱。就是他娘的枪法忒差劲了,只能打死物,连个鸟都打不中,回头俺得好好调教调教!” 黑狍子腮帮上的肉一横,撇嘴道:“啧啧,俺算是看出来了,红姑奶奶,你过景儿了!当家的现在最疼的是那小剑客!” 慕红雪踹了那黑厮一脚,“呸”了一句。 息栈后来听到军师传话说让他做扶保柱,自然是十分诧异,却没有张嘴多问,默默地应承了。绺子里的事务,他懂得不多,也懒得上下打听,掌柜的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给镇三关护驾? 其实自己一直都在给他护驾,哪里还用得着这人张口吩咐…… 只怕他还嫌弃自己碍手碍脚,没见过世面,脑袋也不灵光,连个手雷都不认识…… 他只问了一句:“当家的缘何身边没有保镖?” 军师答:“以前那个躺了。” “怎的躺了?” “出门做活儿,起跳子了,替大当家的挡了枪子。” 息栈没有答话。 军师盯着少年的眼睛,缓缓说道:“尸首都没捡回来,让人吊在玉门的城门口,吊了一个月,肉都被鹰鹫吃了个干净,就剩下干枯的骨头架子,在冷风里飘着。” 息栈的目光对上军师审视的眼睛,眸色如沉池静水,面无表情地回答:“军师的意思,息栈明白了。” 丰老四心想,这少年确是极端聪明,说什么都明晰,干脆直接了当地问:“娃子,你敢不敢给当家的挡枪子儿?” “枪子还没挡过,挡过手雷。” “不怕死?” “已是死过一次的人,知晓了那个滋味,再死一次又何妨?” “好,小剑客,以后你就住原来吴三儿住的那屋,离掌柜的屋也不远。给你个单间儿!” “单间儿?”息栈双眼骤然一亮,心想,这差事真是美极美奂!其他的“八柱”不都是俩人一屋么,怎的竟然给自己一个单间儿? 却见军师哼了一声,摆手冷笑道:“当家的体恤你,知道你整天窝在那个厨房里洗澡……得了,以后进屋里洗吧!” 冬夜的野马山,月朗星稀,寒气刺骨。 少年往炕洞里多添了一把柴火,将火苗烧得旺盛,闭门紧窗,缩进了棉被窝。 油灯曳曳的光影里,心下思虑万千。忍不住将包袱里藏的那块熟牛皮拿了出来,又细细地用袖口蹭了一遍灰尘。 熟牛皮铺在了身下,躺了上去,脸贴着,闻一闻味道。羊肉的腥膻,也许还有三个月都不洗一次澡的腌臜味道,夹带着西北大漠上剽悍男子特有的阳刚气息,的确是他…… 蒙了大被,阖上眼睫,将身子蜷缩。 晕黄的灯火摇摇曳曳,火苗之中映着那古铜色泛着诱人光泽的赤裸身体,流淌汗水的胸膛,浑圆结实的臀,床笫之间令人心旌神摇、一泻春水的彪悍驰骋…… 手缓缓伸进衣襟,抚摸已是烫手的热度。心剧烈地跳,咬着嘴唇,脸埋进被子,脑海里只想像着那一具身体酣然压在自己身上,身子慢慢地在牛皮上磨蹭,口中忍不住轻轻喘息…… “唔……嗯……嗯~~~~~~~~~~~~” 高潮涌出的一刹那,眼前一片模糊,面色通红,手指颤抖,浑身都是汗水。 明知是饮鸩止渴,就一觥毒酒喝到死吧! --------------------------------- 注: (1)跳子:当兵的或者警察。下文的“起跳子”,就是遇上兵警围追抓人了。 第二十回.得升迁小树招风 冬日里的放晴天儿,空场院子里热热闹闹,一群伙计围在一处打飞钱取乐。 山路口旁的一棵大树,枝桠上还挂着残留的积雪,如今将大钱拿个红线穿了,挂在一根歪脖枝子上。人都退到百步开外,掏出家伙,比拼枪法。 绺子里的大总管,红脸大汉潘五爷在旁边儿支了个板凳,悠闲吆喝着:“瞧一瞧了哦~~~,百步之外,哪个熊崽子能连中三枪的,老子赏三十发枪子儿!” 一群伙计甲乙丙丁,和那圈里宰羊的、厨房烧水的、马厩里填草料的、烧房里蒸酒的,一听说还有赏儿,纷纷放下手里活计,呼噜呼噜全围过来了。 那年月手枪也是珍贵物件,不是人人腰里都有配。除了大掌柜、四梁八柱和几个枪法好的老伙计有盒子炮,其余的大部分伙计就只能用独撅子。 这独撅子又叫单打一,每次只能打一发子弹,打完了还得把握把那里掰开,退出弹壳重新填弹,着实的麻烦。 伙计甲拿个撅子瞄了半天,出手时候遇上一阵风,手一抖,子弹飘向了刚转过山坳,从路口上走过来的羊倌倌。 羊倌倌吓得抱头一躲,身后一只小母羊“噗哧”、“咩~~~~~~”、“嗷嗷~~~~~~~”,血溅当场,满地打滚! 羊倌气坏了:“你个刘二敢子,往哪儿打呐!俺告诉大掌柜去,你赔俺的小母羊!!!” 潘五爷大笑,骂道:“刘二敢子,你干的好事,扣你五天的荤腥儿,不许吃羊肉!” 那伙计哭丧着个脸,下去了:“呜呜呜~~~,不给老子吃羊肉,老子吃啥?难道跟那小剑客一起,每天吃热蒸馍沾豆腐脑?!” 伙计乙提提裤子,紧了紧腰带,掏出了家伙。这厮拿的连撅把子都不是,就是个腰别子,原始的火药手枪。 枪法就更别提了,又是个晃门子的。一枪打出去,红线飘了,大钱飞了,大家定睛一看,熊奶奶呦,这厮一枪击中了树梢,把整个枝子给劈下来了! 众人哄笑。潘五爷吆喝:“你个熊崽子,你怎么没把整棵树给劈喽?去给老子把那大钱重新拴回来!” 终于来了个靠谱的伙计丙,打中了前两枪,兴高采烈的,从兜里又掏出一枚子弹想要装上。结果手里那撅把子关键时刻犯犟,屁股竟然掰不开了,屁股掰不开,就没法往屁眼儿里填子弹,气得这厮抓耳挠腮! 旁人起哄:“赶紧下去呗!换下一个啦!” 伙计甲委屈道:“五爷啊,可怜可怜小的吧,赏回两颗子弹吧!俺这啥奖赏也没捞到,还白搭进了两颗枪子儿!” 潘老五狠狠踹了他的屁股一脚:“下去下去,把你那撅把子修好了再来!越到关口上你越是射不出来,丢人!” 这时候,大掌柜的从屋里慢悠悠地遛跶了出来,也来看大伙儿打飞钱。 潘老五又吆喝开了:“瞧一瞧了哦!哪个伙计跟咱大当家的比比枪法,赢了的,让当家的赔五块大洋!” 伙计们起哄:“好哦好哦,比啊比啊!”可是没一个敢上,都知道比也比不过! 一旁看热闹的慕红雪笑道:“怎么着,枪都哑巴啦!怕他做甚,看我的!” 说话间掏出腰里别的鞭子。这红姑奶奶最近从山下弄来一条新家伙,细细韧韧的,鞭子把上还裹着红绸,密织着金线,叫做红线攒金鞭。 慕红雪用腕力将鞭子挥出,甩向了那棵树。鞭子脱手,像一枚红黑色的活蛇,空中扭转着身子,呼啸而去。鞭梢“啪”得一声,不偏不倚地甩中了吊挂着的那一枚大钱! 众人敲锣打鼓、锤地鼓掌的叫好声中,慕红雪冲着镇三关得意地叫道:“当家的,掏钱吧!” 镇三关两眼一瞪,吼道:“啥啊就让老子掏钱?你们就讹俺么!老子还没输呐!” 慕红雪笑道:“好啊,你来打,你要是打中了老娘输你一块钱!” “哼!俺镇三关还怕比枪法么!”说着就从腰里掏了盒子炮出来。 慕红雪又叫道:“等会儿等会儿,当家的,你就打那个挂着不动的钱,你也好意思啊!五爷,上弹弓!” 潘老五应声从怀里摸出个弹弓来,“嘿嘿嘿”地冲大掌柜的挑衅。 镇三关轻蔑地一笑,舌头舔舔嘴唇,眼神里仿佛豹子见到了活的猎物一般兴奋:“老五,给老子来俩!” 潘五爷应声掏出两枚大钱摞在一起,举起弹弓将钱射向天空。 镇三关唇边露出轻笑,举起双枪,一前一后,连瞄准都不用,视线稳稳地一顺,“啪”、“啪”就是两枪。 半空里发出清脆的“铛”、“铛”响声,两枚铜钱中弹,飞坠而下! 嗷嗷叫好声和口哨声四作,嘈杂中隐隐听得身后有人低低地笑了两声,轻轻道:“打得好!” 掌柜的寻着声音一回头,息栈杵在人群后边儿,难得面露笑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打枪呢! 这边儿慕红雪又叫开了:“当家的,掏钱!” 镇三关愣了:“咋个还是老子掏钱?老子打中两个!” 红姑奶奶毫不示弱,一脸桃花姿容,声音爽朗干脆:“你打中一个我输你一块,我打中一个你输我五块,你还欠我三块钱呢!当家的掏钱吧,连老娘的脂粉钱你也好意思赖?!” 众人轰然大笑,纷纷吼着让掌柜的给钱,就连息栈也忍不住笑得露出一口小白牙。 镇三关无奈呵呵笑道:“这娘们儿,是让老子给惯坏了!得得得,给你钱,给你钱!” 息栈捡了个凳子安然盘腿坐下,手搭在身前,不错眼地盯着裹了一身儿皮衣皮裤,脚蹬齐膝皮靴,宽肩长腿的帅气大掌柜。挺拔有力的腰胯之下,那两块绷得紧致又很是挺翘的臀,随着男子晃晃悠悠走路的姿态,安然随意地起伏和错动,厚厚的羊皮衣裤也掩盖不住这一身骄阳似火、呼之欲出的力道。 这时有几个人瞄到了坐在人群后边儿的少年,纷纷吆喝上了:“哎呦呦,小剑客来啦!小剑客来给咱露一手,打一枪啊!” “别叫人家小剑客啦,现在要叫小头领了,人家现在是掌柜的身边儿亲近人儿喽!”有个酸溜溜的声音说道。 “是呦是呦!人家现在是咱绺子里的柱子啦!” “小头领,露一手给弟兄们看看呐!” 这绺子里的众伙计都见识过息栈手中鸾刃的厉害,因此平日里也不敢轻易招惹他。即使有若干人心下不服气他升迁如此之快,也就只敢在人多的时候起起哄架秧子,说几句酸话。 镇三关回头冲息栈笑笑,没说话,侧过头一摆,意思大约是:要不要玩玩? 息栈看着大掌柜的那意思,不好驳了他的面子;看看一群喽罗那架势,分明是有些人不服气他做了当家的贴身侍卫,想当众为难他。 再低头看看自己腰里别的从快刀仙那里缴获的盒子炮。咳,这枪他一直都用不惯,可能是因为当初当胸中了那一枚枪子儿,有了心理阴影,影响状态发挥。每次放枪的时候,总是莫名担心枪管子憋了,子弹从枪屁股里喷出来,打中他自己! 少年缓缓从凳子上站起来,悄没声息地走了过来,说道:“我枪打得不好,让大家见笑了。” 人群炸乎开了:“咋个能打得不好呢,小剑客多厉害啊!” “就是呦,打得不好,当家的咋个让你当了贴身保镖呢!” “连枪都打不好,咋个保护咱大掌柜呀!出山做活儿,这到底是谁保护谁啊?!” 息栈默然不语,抬眼看镇三关。镇三关一双笑眼眯缝着,没有说话,眼神里的两道暖意却分明透着暗示:给老子露一手,堵上这帮狼崽子的嘴巴! 息栈垂下眼帘,扯了扯嘴角,对众人轻声说道:“我打枪不成,腿脚还算利索,给当家的挡枪想必是没有问题。出手料理个人,应该也还可以。” 说时迟那时快,那几个吐槽泛酸的还未及再次张口,少年突然自腰间弹出了雏鸾刃,手心翻转,反手握柄,腕力一甩! “嗖”得一声,雏鸾刃在空中划过一道鸣脆的声响。 “砰”! “咣啷咣啷”! 大伙眼睛顺着刃光寻了去,百步开外,只见树上吊的那枚红线跳脱着蹿动,铜钱叮咣乱响。而那一柄细长的雏鸾刃,刃尖儿直直地插进了大钱的方孔之中。 少年竟然轻松利索地将雏鸾挂到了那只有小指的指甲盖般大小的铜钱眼儿里! “好!漂亮!”慕红雪第一个叫起好来。 余下的一堆伙计个个倒吸凉气,面面相觑,愣了几秒种,也跟着拍掌叫起好来,顿时都服了气。 大掌柜的满脸笑容,扫视了一眼众伙计,两道英武的浓眉中揉进了三分欣赏和五分得意,漆黑的眸子在阳光下反射出金灿灿的光芒,如同伯乐寻到了千里马一般骄傲自得。 慕红雪叫道:“当家的,你输给小剑客点儿啥啊?” 镇三关凑趣地吼道:“老子兜里没钱了!俺今儿晚上给小剑客打洗澡水,搓背搓脚,行不行啊?!” 息栈三天一洗澡本来就是绺子里众人茶余饭后的一个大笑话,掌柜的这样一说,众人哄笑声简直震翻了天,潘老五直接从凳子上仰脸翻了过去,锤地大笑。 息栈窘得耳朵红了,噘嘴低头默默踅去。 大掌柜的当然只是说笑,晚上并没有真的去给少年打洗澡水。 镇三关吃了饭就被潘老五和几个伙计揪着划拳斗酒,闹到很晚,早把旁的事儿给忘了。 息栈虽然升了扶保柱,待在山上没事儿干的时候,仍然习惯性的每晚陪慕红雪巡山,布哨卡。 入夜,大伙各回各屋睡觉去了。 息栈抱了一捆柴火回屋,塞进炕洞,狠狠煽了几把,火苗立刻腾起,一股浓烟窜了出来,夹带着呛人的味道! “噗~~~~”息栈一下子咳了出来,被那浓烟熏得掉头就跑。 炕洞里火苗熊熊,“噼噼啪啪”地燃烧,一眨眼的工夫,整个小屋都是浓烟滚滚,辣味刺鼻! 息栈狂咳了一会儿,呆怔地看着,觉得那味道怎么都像是厨子做油泼辣子用的小红辣椒。他是扬州人,平日里辣椒是一口不占,对辣子的厌恶程度那是仅次于羊肉! “这咋个了,走水了么?!”旁边儿屋里,大掌柜的被辣烟熏得探出头来问道,“唉?小剑客,咋站在外边儿?” 镇三关走过来看了看,皱起了眉头:“你往炕洞里填辣子了?” 息栈摇头。 “……他奶奶的!”镇三关两道黑眉拧在一起,拿袖筒捂住了口鼻,冲进屋去,将那一堆柴火抽出来踩灭,将炕洞里的火熄掉了。赶紧又跑出来,张大口狠狠吸着凉气儿,拍了拍身上的烟土。 息栈木然看着这一屋子呛得要命的辣椒烟雾,无奈地捏着鼻子进去抱了自己的棉被出来,就要往厨房那里去。 “唉,你上那儿去?” “去厨房睡觉。” “厨房冷,没有火炕,那不得把你冻成个冰葫芦!” “……将就一晚,无妨。” “啥有房没房?没房也不能去厨房睡。得了,你来老子屋里睡吧!明儿个烟散了再回去!” 息栈还要推辞,镇三关已经扭头进屋:“进来吧!” 第二十一回.陷迷情同衾共枕 息栈抱着被子默不作声跟了进去。 再次踏进这道门槛,那心境,与当初已是大不一样! 现如今,看见油灯打在墙上的柔媚黄晕,心中就止不住的荡漾发软;抚着热烘烘的炕褥,身上就掩不住的灼灼发烫。 眼角静静瞥着那男人脱掉了皮袄,露出深青色的中衣,那薄薄的棉布衣服下边儿,分明是一道道纠结厚实的肌肉,随着肩胛处筋骨之间轻微的辗转,流露着喷薄欲出的劲力。 息栈登时就想回转,哪怕住在辣椒洞里,也不能跟这男人住一屋。 这已经不是饮鸩止渴,分明就是要将自己架到那烧红了的铁床上,活活地炙烤,刷洗! “当家的,我还是……” “炕上挤一挤吧!”镇三关挥挥手,毫不在意,坐到炕上抬起腿来,用力拔掉了脚上的两枚厚重皮靴。 “我还是去厨房了。” “咋个了?”镇三关的眉头顿时皱起,眯缝的双目卓然一凛:“你嫌老子没洗澡不干净吧?!真他娘的事多!你愿意去厨房就去,俺也懒得管你!” “……不是。” “哼!整天穷讲究!俺睡了,累。小羊羔,你要是出去,就把屋门给俺关严实喽!” 镇三关伸手解开中衣的两枚扣子,松了松衣领,盖了棉被就躺下了,胸腔子里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喉结微微抖动,胸脯缓缓起伏。 息栈死死盯着男人的脖颈和胸口,喉咙干渴,脚步踌躇,进退两难。 面色一沉,牙齿收紧,上前两步,一把将棉被撴到了炕上:“当家的,往里一点儿……” 镇三关轻轻“嗯”了一声,眼皮都没抬,身子往里挪了两掌宽。 “再往里点儿……” 男人睁开眼一瞄:“你个小身板儿,要占那么大地方?挤一挤。” 息栈默默脱掉了皮袄和靴子,不敢脱裤子,一纵身缩进了棉被。 回过头将那晃晃悠悠的煤油灯,一口吹息了! 屋中一片黑暗,只剩下窗外淡然如水的月色,和屋内隐隐轻喘的两道呼吸。 息栈两手纠缠着被子,仰躺在炕上,眼睛失神地望着黑黢黢的屋顶,不敢侧过头去。 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气味,与每晚贴体抚摸的那块熟牛皮不一样,这是实实在在的那身体上的味道,扎扎实实地融进五感之中,醇厚,刻骨。 耳边是那男人静静的呼吸,胸腔中摩擦出来的隐隐轰鸣。仅只是黑暗里细微的点点起伏,传进少年的耳鼓,却如同惊涛排岸一般,激荡起身体里的阵阵洪流,于四肢血脉之中,蠢蠢欲动,贲张欲出…… “嗯……” 男子喉间发出一声叹息似的呻吟,久久绵长。 听得息栈浑身一紧,随即四肢发软,已经能感得到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此时是勃勃生机,昂然而立。 也许是嫌床上太过拥挤,掌柜的身躯动了一动,腰杆一拧,翻过了身,脸朝着身边儿的少年。 热呼呼的气焰缓缓喷到息栈的耳侧,烹煮着他的一只小耳朵。火焰在头脑里一点一点地燃烧,很快烈焰燎原,几乎要将头颅烧化,将脑浆子煮沸。 掌柜的迷迷糊糊中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撩起了少年的头发! 手指拨开枕上的一堆头发,往一边儿捋了捋,口中喃喃,如同梦呓:“这头发忒长了……碍事,快被俺吃进去了……” 粗糙带茧的手指摩挲过了少年的脸庞和下巴,黑暗之中仿佛“噼啪”溅起了一串肉眼不易识破的火星儿,撩拨着滚烫的热度和一颗正摆在烧红的铁床之上、皮开肉绽的焦躁之心。 你…… 你…… 你就连头发带身子,吃了我吧!!! 息栈忍无可忍,无法再忍,悲壮地转过了头去,两只喷火的凤眼望向这个不停折磨他的男人。 距离如此之近,近到只有一掌之隔。已经无需灯火,无需视线,只用脑海,用心房,都可以描绘出眼前这一张脸深刻动人的轮廓。 漆黑的剑眉,润泽的双目,浓密的睫毛,挺直的鼻,丰满的嘴唇,面孔上每一道刚劲有力的线条,都刻画着边关大漠的豪迈与剽悍,野马青山的葱郁和苍凉。 很有阳刚味道的胡须修得简短,密密匝匝地布满了下巴,一直延伸到脖颈处。颈间突出的一道道青色血管,无一不雕刻着蓬勃的生命力道。敞开的领口显露出两根硬朗的锁骨,锁骨之间仅有的那一点细致肌肤,却又隐约露出一抹淡淡的柔情。 息栈突然开始强烈地嫉妒那个女人,那个在马房子里跟大掌柜鱼水之欢的卖春女人! 那女人多么走运,她至少还可以选择卖给他。 而自己呢,倒贴钱,倒贴人,倒贴一条命,人家恐怕都不屑于碰…… 狠狠地闭上眼睛,却又忍不住再度睁开,悲愤地怒视。 每一次闭上眼,脑中都会浮现那一具线条近乎完美的赤裸身体,做着某种十分具有节奏感的律动;而每一次睁开眼,这具身体的主人如今就切切实实地躺在眼前,没有任何的躲避和遮掩,没有丝毫的芥蒂与防备,坦坦荡荡,悠然自得。 胸腹中满溢着愈加高涨蓬勃的欲望,情欲在血脉中恣意地四散奔突,完全压制不住。 息栈无法抗拒地伸出了手,拨开眼前的热浪,却万般不愿去惊扰面前安详睡着的人。手伸进了自己的裤子,黯然悲哀地发现,已经无法再伪装无动于衷。 动作很轻很柔,生怕惊动了面前这一尊毫不知情的酣然睡神。 就只安静地注视着他的轮廓,聆听着他的呼吸,将分分毫毫都暗自刻于心底。手指暗暗打圈儿,轻轻地撸动,于半梦半醒之间痴然。 将那另一只手也伸进衣襟,按住自己已经剧烈跳动到几乎脱力崩溃的心脏,轻轻揉搓热辣渴望的肌肤。 紧紧咬住嘴唇,强迫自己不要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虽说是面对面地意淫对方,却不想让他赫然发现自己如此这般无耻和窘迫…… 既然终归是得不到,需得给自己留一些尊严…… 脑顶之上忽然传出一声幽幽的沉吟:“嗯……你干嘛呢?” 简直如同无声之处滚落一颗惊天炸雷,息栈大惊失色,全身骤然僵硬,心跳停止,十根手指瞬间全部绷直静止。 黑暗恰到好处地掩盖了他羞愧到通红的一张脸,魂飞魄散地望向对方,不知如何解释此时的窘异。 面前的男人眼皮子都没有抬起来,嘴角微微蠕动,嗓音有如梦呓自语:“嗯……怎么总是抖啊……冷么?” “……” “是不是嫌被子不够厚,冷啊?你也忒怕冷了……” “嗯,是,是有点儿冷……”息栈如同抓到救命稻草,悲催之下,赶紧就坡下驴,忙不迭地应了,浑身惊出一身冷汗。 男人双目仍然阖拢,挪了挪身子,凑近了一些,将自己身上的棉被抖开搭了一半在少年身上,又伸出了双脚挨上少年的两只脚丫:“嗯,给你捂捂……” 一双大脚蹭上了息栈的脚,毫不客气的将他两只脚丫裹到了两腿中间。 凌厉的犹如刃锋锐气的快感,“噼噼啪啪”从十只脚趾肆虐而上,顺着小腿蹿上了大腿,直直地冲入了大腿根儿上最脆弱敏感的地方,冲得息栈忍不住口中呜咽出了声音。 “唔……” 悲愤无助地将脸埋进了枕头,浑身气息都在乱颤,滚烫的热流在体内四散奔逃。 男人的声音再次幽幽响起:“嗯……你脚不凉啊,小蹄子还挺热乎的,呵呵呵呵~~~~” 仿佛下意识地追逐凉夜笼罩下的温暖触感,掌柜的把息栈的脚丫夹得更紧,轻轻地摩挲,想要偷一些暖流渡到自己的脚上。 息栈惊恐地抗拒,想要将脚拔出包围圈儿,只稍微一动,皮肤相贴如过电一般的销魂触感,顷刻间将他的最后一层抵抗阵线击垮。 将身子缩到更小,手指压在身下,咬紧牙关,一不做二不休,都做到这份上了,还不如死个痛快! 大不了被你当场捉奸,你是会掐死我,还是把我一脚踢到野马山的山沟沟里去? 眼前的人影已渐渐模糊,恍惚之间,只看得到男人敞开的衣领之中,胸膛之上,两块厚实肌肉之间,一道深邃的沟壑…… 少年的身子突然剧烈抽动,如同失控一般,抖得整个土炕都在震颤! 一只手扑上去薅住了大掌柜的衣领,指尖触到唾手可得的一片光裸肌肤,表层光滑温润、内里结实坚硬,竟然比无数次幻想中的手感还要美妙,异常的快乐立刻从指腹传遍了全身。 口中闷闷地发出一声沉吟,随即下身狠狠抖动着砸向土炕。 翻涌而出的快感几乎令人窒息,如溺水一般,拼命挣扎上浮,大口大口地喘息,四肢突然脱力,瘫软成了一只待宰的小羔羊。 镇三关如同被一根闷棍敲醒,骤然睁开了双目,眼眸在黑暗中卓卓发光,声音很急:“怎么了,怎么了你?” 息栈根本无法回答,浑身是汗,手脚痉挛,身体软得就像一坨敦煌黄面条,口中几乎呜咽呻吟出声。 “……你又难受了吧,身子还是不行?要热水么?”男人浑然不解地追问。 “不……没事……”少年微弱颤抖地回答,一只手臂挡住了脸孔,想要掩盖那一层羞愧和屈辱,另只手却还死死揪着镇三关的衣领,这一刻竟然舍不得放手! “不舒服了?俺去给你烧点儿热水?”镇三关撑起了身子,握住那一只死拽他衣领的手,捏了捏遍是冷汗的手指。 “不用……不用……一会儿就好……” 最初的一阵抽搐痉挛捱过,息栈趴在床上,慢慢地舒缓身体的异样,平息喉间的喘息。 突然之间想哭…… 强忍住鼻腔里的辛酸,努力地睁一睁眼睛,顽强地将眼泪吸回到眼眶中去,不至于在对方面前喷涌而出。 心中难过,委屈,无助。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涌上心头。 为什么竟然会沦落到这个地方,为什么竟然会碰到这样一个男子?飘零无依,往复踌躇,寂寥彷徨,身子沦落也就罢了,心也如此轻易地沦陷! 太寂寞了么,或是因为心中原本依恋之人已经不在? 原来坚守是这般不易,沉沦却是如此容易! 死只是得偿所愿,痛苦一时,而苟活于世间竟是痛苦的漫漫延伸,苦不堪言,痛不欲生。 镇三关皱了皱眉头,注视息栈几乎抽抽泣泣的困窘模样,忽然沉声说道:“息栈,跟老子说说,你这练得到底是啥功,算是哪门子的歪门邪功,把自己练成这副凄惨丢魂儿的模样?” “……我,没有,不是……” “以后别瞎整瞎练那些功了!小羊羔呀,你就是逞强,何必呢!好好练练你的枪法,以后出门做活儿俺带着你,跟在俺后边儿,也不用你事事出头拔尖儿的,嗯?” “嗯……” 大掌柜的眼底透出一抹担忧神色,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把自己身上那一床被子分了一半,撴到了息栈身上,将他裹成一枚大粽子! 伸手捋了捋少年一头汗湿的长发。最后竟然像抚弄小孩子一样,手指蹭蹭少年的脸,拎起小下巴,摇了一摇。 偶尔流露的淡淡柔情,几乎让息栈泪湿枕褥…… 即便明知是自欺欺人,心里就只当这是同床共枕,云雨浅尝,恩爱成双,相思成梦…… 第二十二回.忆往昔剑影刀光 隆冬时节,山上大雪纷飞,眼见着就要过年了。 漫山遍野一片晶莹,高大的雪松上顶着一层白皑皑的雪,像是一尊尊圣洁的白玉佛塔。光秃秃的杨树枝子上结满冰霜,扎手扎脚,在寒风中瑟瑟挥舞着一树的冰镏子。 这天,大掌柜的带着几个头领和熟事儿的老伙计,拉着一雪橇的烧酒,几锅的羊头羊蹄子,奔后山去了。 息栈如今既然做了大柜的贴身保镖又是“八柱”之一,自然也跟着一起。 雪橇由两匹驴子拉着,驴倌倌挥舞着红樱小鞭,走一路还唱一路的骚曲子,声音尖细悠扬,在山谷中回荡。 “山梁梁的那个弯沟沟呦~~~~!盖房房的那个结亲妹子呦~~~~!亲妹妹的那个红红脸呦~~~~!上炕炕那个吃白馍馍呦~~~~~!” 换了一身白皮袄,头上扎着黑巾遮挡风雪的慕红雪啐道:“柳小五,唱什么呢?大冬天的,你发什么春?” 小驴倌还是个半大娃子,一张小脸布满红彤彤的冻疮,活像雪地里的一枚大红冻柿子,咧开嘴笑道:“红奶奶,俺随便唱两句身子才暖和,你还管俺唱得啥?!真是的!” “你才多大个小狼崽仔,净不学好!” “切~~~~!咋个就叫不学好?俺跟当家的学的……” “啥?!”走在前头的大掌柜回过脸来,一瞪眼:“老子啥时候教你这个?” 柳小五笑嘻嘻的,毫不惧怕大掌柜,声音脆亮地说道:“当家的上回在野马滩上喝醉了,跟兄弟们滚在一起,嚎了一夜的骚曲曲,咋个不是你教得呢!小五就是跟你学的哩!您都忘记嘞?不然俺再给您唱几个?” 前后众人立即闷头捂嘴,“咯咯咯咯”笑了起来,还不敢笑得太放肆张狂。 镇三关脸色立时窘了,气哼哼地说:“去去去!换一个,换一个唱!” 驴倌倌于是挥舞着小鞭子,再次扬声唱了起来:“白茫茫的那个雪天嘞~~~~!清泠泠的那个山嘞~~~~!一坛坛的那个酒嘞~~~~!坟头头上的泪呦~~~~!苍冷冷的大地嘞~~~~!睡着那心尖尖的人呦~~~~!” 柳小五那略显稚嫩的男童声音唱着这悲曲曲,空谷幽响,余音绕顶,愈发显得哀婉凄艳。 这一唱,唱得大伙全部鸦雀无声,彻底地闷头走路了。 后山的山梁梁上遍是坟头,如今被大雪覆盖,就如同一大笼屉的蒸白馍馍,一个挨着一个,平静地躺在雪后淡淡的一层金色暖雾之中。 阵风拂过,雪雾扬起,白馍馍上腾起袅袅轻烟。 大掌柜的先去了老掌柜的坟头,洒了酒水,摆了羊头肉,领着众人拜了拜,又让众人分散开去,给每个坟头都摆上一碗羊肉,一坛烧酒。 祭拜完了,大掌柜的挥挥手让众人都回去,他自己再坐一会儿。 息栈背着剑,站在一旁不走。 镇三关仰头瞥了一眼说道:“小剑客,回去吧!这外边儿冷,回头又给你冻得蜇蜇蝎蝎地抽风,老子可整不好你,怕了你了!” 少年垂眼答道:“怎的整不好?当家的那一坛子烧酒,管用着呢,烧脚烧脸,还烧心……” 一双细目暗自柔光轻转,这话中分明有话。 “呵呵呵呵~~~,你还记得那一坛子烧酒!你当时那个挣吧的小样儿,眼神儿跟个小刀子要剐人似的,好像老子怎么你了!” 息栈看了看那老掌柜的坟头上立了个石头的碑,上面刻着几枚潇洒劲道的红字:钻天燕子常玉柱。 忍不住开口问道:“这过身的常掌柜,可是当家的什么人?” 镇三关面色平静,缓缓答道:“是俺最亲的人,拿俺当亲儿子待,俺这个枪法都是跟老掌柜学的。” “那,当家的可还有家人?” “没了,老子孤家寡人一个!用四爷的话说这叫个啥……光着身子,在这世上走一遭,无牵无挂!” 息栈忍不住白眼望天,这个粗人! 心头却又涌起淡淡忧伤:“这样说来,当家的也是无亲无故,孤身飘零的一个人……” 关河萧索,大漠孤烟。 朔云飞渡,落日长圆。 脑海中还依稀记得,当日里那灰蒙蒙的一片天空,一地滚落着的萧索黄叶,和一双又一双呆滞得如同死鱼泛白的眼睛。 半个嘉峪关城的人涌上街头,围观官府将边关大土匪头子“通天脚” 当街斩首示众。 那宽额金面、灼目虬髯的大汉被五花大绑推到了城楼之上。 监斩官头戴花翎官帽,身穿紫袍,慢悠悠地问道:“通天脚,你这匪首临死还有何话讲?” 那大汉眼神瞄着监斩官,双眼慢慢眯了起来,闪烁出毫不掩饰的无惧神情,厚厚的嘴唇咧出一丝诡谲的笑容:“呵呵呵呵呵呵~~~~,老子这半辈子横刀立马,斩杀你们这群鸟官兵无数,为民除害,替天行道,今日做了断头刀下鬼,来年再投个绿林好汉的三头六臂胎!老子倒要看看,是你们这些鸟人的江山坐得稳当,还是俺们大漠三关的响马世代昌荣!” 监斩官帽檐下压的一双小眼睛弹出两粒火星,腮边的胡须抽动,投出的斩签在地上跳动。 鬼头钢刀桀然落下,一颗硕大的头颅自城墙上蹦出,从天而降! 城楼下巴巴地望天的那一群死鱼眼睛,一时间兴奋地睁到最大。追逐的视线随着那颗头颅于空中划出的带着弹性的抛物线,“砰”,齐齐地落到城门前的石板地上。 官兵们持着长枪阻挡着挤来挤去的人群,又有人上前拿一柄木栅匣子装走血肉斑斑的人头,挂到那城门的挑杆之上示众。 人群里冲出一个披发跣足的女人,从肺腔里嘶叫出一声呼号,冲破了两个兵勇的阻拦,径直冲向了城门。 官兵正要投出长矛去刺,那女人已经以头撞墙,响当当的“砰”的一声,脑壳撞碎,墙上立时开花儿,如杜鹃泣血,落红纷飞。染血的清丽容颜未改,气绝的身子却缓缓贴着墙边瘫软下去。 “他奶奶的,这女飞贼自己跑出来了!正好,把头砍了,一并挂到城门上去!” 细小的身子被兴奋地涌动的人群几乎挤倒,只呆愣愣地看着前方那两粒人头,血污狰狞的面孔,半开半阖的眉目,隐隐还是那两张万般熟悉的面容。 一动不动,一吭不吭,只呆呆地望着。 “你个娃子,怎么还在这里?!快走了!还不快走……”耳边有人细细低语,一把抱了起,夹在腋下,扔到大车之上拉着跑出去了城,向着大漠的边缘奔去…… 日照当空,青山屹立。 霞漫三关,穹光千里。 息栈静静地品读眼前这男子眼底的瞳色,暖金的雾气笼罩下,似有淡淡的暮色燃光,愁绪别情。 大掌柜的拿起一坛子酒,灌了两口,热力暖脾,辣味窜鼻。 拍拍身边儿的一块空地:“来,小剑客,坐!” 息栈坐了过去,大腿蹭着大腿。 “冷不冷?”大掌柜的眼神里仿佛藏了个小暖炉,热烘烘的,融冰化雪,带着令人想要亲近的某种热度。这时伸出结实的臂膀,一把搂过了少年的肩膀,竟然将那呆怔怔已经失神的一张脸呼撸进了自己怀中。 “冷吧?让你回去你不回去!真他娘的烦人……” 息栈心想,你嫌我烦我也不走了,就烦你,烦死你! 不然也是自己把自己折磨死…… 大掌柜的口里缓缓冒着白气,声音却柔软和暖。 “小羊羔,跟老子学学,你以前家里干啥的,你爹娘呢?这一晃忽然找不见你了,你给丢到这两千年以后的大漠里了,爹娘不得着急唉?” “我没有爹娘。世上唯一会惦念我的人,也已经殁了。” “咋个叫没有爹娘?” “将我卖掉了,不要我了……卖了十两银子。” “把你卖给啥人了?” “大富大贵的人家。” “那可是美着你了!重新投了个好胎。” “……好什么,卖进皇宫了。” “你个小崽子卖进宫里做什么?俺们这山里人,养不出儿子来,才去人市上花钱买别人的儿子。老掌柜的就是,咋个也生不出儿子,他自己报号‘钻天燕子’,外边儿的人就送了他个憋屈的绰号,‘滚地骡子’!所以他才收了俺做他儿子。你们那位皇帝老儿难道也生不出个太子,要过继别人的小子?哈哈~~~~” “……” 镇三关纳闷地转了转黑眼珠子,忍不住皱眉笑道:“哎呦,不是把你卖进宫当小太监吧?你小子上辈子难道是个太监?” “当太监却是命好的了。” “啥?被咔嚓了还好?生下来明明是个爷们儿,却做不成纯爷们儿,好什么好?你这糊涂娃子!” 息栈不以为然地说道:“当个小太监六根清净,没人招惹烦扰。” 总之都是伺候人的功夫,下身儿被咔嚓了,也好过心、肝、肺、肠、脑子都被凌虐得残缺不全,人不人妖不妖! “那你咋个不去跟皇帝老子争一个做小太监的名头?” “这如何有的选?面目身子长得不合意的,就拨去净了身做宦官;长得合意的,就留着……” “呦~~~!那你还算中看的吧!老子好好瞧瞧……” 镇三关说笑着,抬了一根手指拎起息栈的下巴,眼神玩味,仔细端详了一番:“嗯,是不错!这细皮嫩肉,眉眼也讨喜,咋看都像个俊俏的小羊羔!不知道将来配谁家的小娘们儿去!” 息栈苦笑:“当家的又糊涂了,你看见的就不是我么……” 现在这张脸、这身子简直难看死了,既不中看又不中用,稍微运个功就上气不接下气!小爷现在最恨的一样东西就是镜子,你们绺子的极品特供羊杂碎汤都只能排第二位了! “那你以前啥样儿?标致不标致?比现在如何?”大掌柜的一副色迷迷的眼神,盯住少年,心中不禁好笑。 少年神色恍惚:“以前……以前……” 以前…… 长安城内,府邸官衙,歌楼台榭,酒肆教坊。 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有艳女歌姬唱作: 栈桥晴雪,露亭观山。莲舟唱晚,对月贪欢。 清鸣凤语,柳岸拂鸾。剑气沉喑,诗酒茶烟。 横波匀黛,粉颈玉肩。水静风止,鸟寐花眠。 青衫燕袖,天外贤禅。艺绝六郡,色冠长安! 那个时候,并没有太多的市井之人真的曾经见过,那隐于紫裳宫中的青衫少年其人真实面目。有幸睹其真容的,多半是临死前的一瞥,惊艳之下,恐惧之巅,丧命于那鸣凤刃尖之下。 一剑破肩,血溅白壁,如三月春红纷飞。 一张俊脸慢慢扭曲,五官尚在抽搐,四肢仍然挣扎。 “你,你……原来你就是……息鸾亭……乱臣贼子,还不伏法……” 黛眉轻耸,凤眼流痕,齿间吐兰,声音冰刻冷决:“江充,你缘何定要诬陷太子殿下?谁教你使得如此歹毒阴谋?” “你,你暗中唆使协助太子谋反……还不认罪伏法!……” “分明是你这无耻佞臣栽赃诬告。大内深宫之中谁人幕后指使,你讲实话,可以死得痛快一些!” “你个妖人!……” “噗哧!”又一剑刺进了肩部,手腕一拧,肩胛碎裂,那人惨叫失声,滚到地下扭动身体。 再“唰”、“唰”几剑后,两根臂膀被削掉。 绣衣使者死前绝望之中,恶狠狠地瞪视青衫少年:“妖人……他日定然不得好死,千刀万剐,万箭穿心……忘川溺落,厉鬼捉魂,永世不得超生!~~~~~~~啊!!!!!~~~~~~~~~~~” 大掌柜的觉察到怀中少年的身子骤然有些发抖,面色渐渐失血苍白。 “俺说你是要冷了吧?快些回转吧!” 息栈尚自恍惚之中,身心俱疲之下,不断品尝留恋这副胸膛的温度,哪里舍得就这么回去?暗暗使了蛮力,拽住大掌柜的衣服角,赖在地上不走。 镇三关刚要起身,衣服被拽住,竟然没站起来,脚底在雪地上一滑,“哧溜”,又坐到了地上! “你……你这小狼崽子敢暗算老子!反了你了!”镇三关吼着,一把掐住息栈的脖子,将他一掌按倒在雪堆里。 息栈并不反抗,后仰栽倒之时,就势再使腕力,一把薅住大掌柜的皮袄,另只手扣住男人的腰眼,毫不客气地将这人硬生生直接拖倒,叠至自己胸前。 镇三关没料到小狼崽子敢跟他来真的!脚底下绊蒜打滑,差一点儿摔了一个脸贴泥,嘴啃嘴! “你!……” 镇三关伏在息栈身上,皱眉瞪眼,灼灼黑目怒视少年,唇边却分明存着一丝酒香醉人的笑容。 那一刻的山川,含情脉脉,寂静无声。 大掌柜详详注视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一副妙颜。 两道细眉轻轻舒缓,两弯凤目淡淡流光,吐纳白气的浅粉色小唇,划起一道诱人的虹。 唇角潋滟,贝齿留芳,轻抹暗挑,笑意天成。 白皑皑的漫山冰雪之中,息鸾亭的偶展欢颜,如姣花照水,春暖莺飞,似轻吟慢舞,别有洞天! 那一笑,天山绽放千年冰莹雪莲…… 那一笑,大漠铺撒万世月色华光…… 那一笑,静待天边祥云袅袅,晕染山外雾色氤氲,聆听谷中溪水潺潺,徜徉林间鸟语花香! 第二十三回.品珍筵诗酒风流 口中呼出的两道袅袅白气,互相痴缠于一处,温柔似水的凤眼对上了炙热如火的俊目。水火相遇,你来我往,似乎已经耐不住性子,想要一口生生吞噬,同化对方的融质。 镇三关面色泛金,眼底如墨黑的深渊,唇边的笑容顷刻间消失,脸一点一点逼近,身子一寸一寸相抵。 息栈的胸腔里一波一波地异动,一脉一脉地瘫软,手指没有了力道,眸色愈加荡漾,脸色泛红,羽睫轻展,嘴唇微张,几乎想要颤抖。 “大掌柜的!!当家的!!有客人拜山喽~~~~~~~~~” 山梁梁另一头传来一声稚嫩悠长的吆喝声。不是别人,可不就是那驴倌倌柳小五,常在山上跑腿传话。 镇三关猛得回头,瞥见皑皑白山一侧柳小五的身影,身子忽然一震,再埋头看向怀中的息栈,一时间仿佛从另一世中将自己生生地拔了出来。头脑里仍然一片晃神儿,身子却急吼吼地从少年身上挪了开来。 息栈面色一变,呆呆地望着对方,十指死死抠住大掌柜的衣领,不愿意放手。 “呃……该回转了,小剑客,起身儿了!”大掌柜的低声说道,用眼神示意:把你的手指松开! “……”息栈大睁着眼盯着他,执拗地就是不放手。 “你……松手!别闹!” “……” 大掌柜掰开了少年的手,双眉紧锁,神情严肃,似乎有意掩饰神色间的某种尴尬。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雪。 息栈呆坐在地上,无法相信刚才发生的事情。 极致的惊喜之后是极致的失望,喜怒相逢,爱恨交加,脑子里阵阵电闪雷鸣,狂风暴雨,此时两腿发软,站都站不起来。 大掌柜并没有拉他起来,直接转身,在耳边招了招手,示意他跟上,回转。 柳小五清脆的声音打趣道:“当家的,刚才干嘛呢,咋把小剑客给撂倒了呢?你俩摔跤呢?” “嗯,小狼崽子跟俺较劲儿呢。” “哎呦,当家的,你要是和小剑客摔跤,谁厉害呐?哪天比试一个给俺们看看!” 大掌柜没有搭话。 身后远远跟着的息栈,默不吭声,眼神怨毒,死死盯着前边这个柳小五的背影,气得简直想飞身而上,将那娃子一脚踹到山沟沟里去!!! 来拜山的是野马山脚下沉梁峪镇的两位生意人,山货庄的庄主马掌柜和成衣店的店主刘掌柜。 俩人各自带着两个小伙计,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拜礼,被黑布蒙了眼睛,一路由几个野马山的伙计领着上得山寨来。 那二人见了镇三关,满脸堆笑,点头哈腰,作揖见礼:“大掌柜的,俺们小庄户人家,年前来给大掌柜拜个年!略备薄礼,大掌柜的勿要嫌弃!” 镇三关的身形晃晃悠悠,从后边儿走了出来,双目凛然,厚唇划过丰满的弧度,笑眯眯得,两手微微抱拳:“二位掌柜的客气,既然来了,坐下吃几杯酒!” 镇三关依哩歪斜地横坐在他的雪豹皮躺椅上,军师作陪,与两位掌柜胡乱寒暄了一通。讲完了一筐废话,干脆地点入正题:“二位掌柜难得上咱这山上来一趟,是有啥事儿要跟俺镇三关唠一唠的,直说了吧!” 那姓马的庄主两道眉毛耷拉着,皱巴着一张丧门脸:“咳!大掌柜的,俺们没活路啊!您可得替俺们几个做主啊!” “咋个没活路?日子过得不舒坦?” “别说舒坦了,一年的收成都白干了!陆大掌柜的那一路人马,前儿个去了俺那庄子,直接将小的那几个店给扒皮了!别说熊掌、驼峰、豹皮、猞猁皮全都扫光了,就连雉鸡翎子、黄羊尾巴这类不值钱的玩意儿,都划拉走了几车!俺那马帮套好了车子本来要进关的,这下可好,直接套上车子给拉到他马鬃山去了!俺一家老小命苦啊~~~” 这黑熊掌、野驼峰、云豹皮和猞猁皮,合称为河西四宝,是这边关之外、祁连山脉、河西走廊的特产,贩进关内,流入中原,利润丰厚。家底殷实的马大庄主,这一趟估计损失了上万块大洋。 那刘掌柜也忙叨叨地张口诉苦:“大掌柜的,小人在玉门和酒泉的几个店,都撑不下去喽!这隔三岔五的,今儿收个过路费,明儿收个拜山费,后天收个保平安费,大后天再来个姑奶奶坐月子费、尕掌柜满月费、姨奶奶填房费,俺们都甭活啦!” 镇三关冷眼听着,笑笑说:“二位来跟俺镇三关说这个?咳~~~!这事儿您二位得去找各个县城的治安团呐!哪有揪着俺这个响马头子,埋怨土匪吃票的?!呵呵呵呵~~~~”(1) 马庄主连忙说道:“哎呦呦,那帮治安团的管个屁用啊,能动得了各路爷爷们么,哪一路他们也惹不起啊!那快刀仙活着的时候,毛都不敢动弹,人家刚一躺了,好么,满城贴得都是收缴赃物的告示,可牛气起来了!要说还是大掌柜您厉害啊!……” 那刘掌柜的脑顶上戴了一顶高高翘翘的羊皮帽子,形状分明就像一尊倒扣的尿桶,这时插嘴说道:“就是啊大掌柜的,俺们小生意人家,不介意逢年过节拜拜各位山神爷爷奶奶,可是禁不住这么吃票,吃得俺们一家老小只能吃沙子喝凉水了。俺们这沉梁峪口本来就应该是野马山的地盘,咋个归它马鬃山了呢!” “大掌柜的,您就给俺们附近镇甸的庄户人家出出头,让俺们也有个靠山!……” 镇三关的两道漆黑浓眉微微皱起,眼神深不可测,嘴角揶揄:“二位怎知俺镇三关就不吃票?” 马庄主的丧门脸这时候竟然咧开嘴笑了,那笑容却比丧气的模样还要不顺眼,说道:“呵呵呵呵~~~,大掌柜的坐镇这祁连山主脉,保得一方水土,吃俺们的、穿俺们的,小人们心甘情愿。再说了,您大掌柜吃也就吃个三成,从来不会狮子大张口,不至于把俺们吃得连皮带肉都啃了,就剩下骨头架子。那陆大膘子简直比天山顶上的秃鹫豺狼还要狠呐!!!” 那几个人又叽叽咕咕地唠叨了很久。 息栈起初侍立在聚义厅门口,瞥见大掌柜的用眼神示意他,别杵着了,歇着去吧,于是径自走开。 直到傍晚,大掌柜的打发掉了那俩絮絮叨叨的话痨,沉着脸正要回屋,被慕红雪叫住:“当家的,走哪儿去?开饭啦!” 镇三关兴致不高,挥挥手道:“你们吃,俺自个儿歇会儿。” “唉?别,今儿个可有好吃的,你这辈子都没吃过的好吃的!赶紧的吧,来晚了都被那帮饿狼投胎的给抢没了!” 大掌柜的重新又进了聚义厅,赫然发现一桌子的菜肴已经陆续摆了上来,一堆炯炯有神的后脑勺子扎在桌子旁,叽叽喳喳,闹闹轰轰。 不由得诧异:“哎呦,今儿个啥日子?这哪个做得稀罕玩意儿?” “当家的尝了就知道!” 循着那诱人的香气,大掌柜的顿时就顾不上与旁人废话,抄起筷子开始尝菜。 馥郁华丽的肉香辗转唇齿之间,山珍与河鲜的味道巧妙地润于一处,其味融融。镇三关忍不住拿筷子戳着眼前的一大盘菜,急急地问道:“这啥?这做得是啥?咋能这好吃?!” 长条桌子另一头儿一直盯着大掌柜的一张俏生生的脸,这时轻声婉转答道:“这是,嗯……赏玉池之鱼戏兮,渡飞熊之鲲鲛。” “啥玩意儿?”大掌柜的基本就没听懂几个字,漠然抬头,瞄见了浅笑吟吟的一双凤目。 “好!”丰老四点了点头,催道:“当家的不必细问了,赶紧尝下一道,你都尝完了,我们可就动筷子了!” 镇三关懵懵懂懂得,将筷子伸向第二盘菜,肉质丰厚酥烂,汁水鲜美至极,入口即化,唇角留香,喉间徜徉快意。 镇三关被唬得直瞪眼:“他奶奶的!老子当真没吃过这么稀罕的玩意儿!这到底是个啥?这比老王家的爆焖羊羔肉还好吃!” 对桌遥遥的一双凤眼中,此时隐含一丝得意神色,轻声又道:“这是……品天山之迤逦兮,染翠峰之青绡!” “好句!”丰老四低低吼了一声,也顾不得大掌柜听得懂听不懂了。 下一道,镇三关终于尝出了味道:“这做的是一只鸡哈?” 凤目微微一蹙:“当家的吃出来了?那是我失手了……” “哎呦,俺没吃出来,俺看这形状就像一只大鸟嘛!” 慕红雪捂嘴笑得花枝乱颤:“当家的,你真聪明!” 镇三关唬道:“这难道真是一只鸡?鸡咋能没有个鸡味儿呢,这简直就是凤凰肉啊!” 少年细眼圆睁,哼道:“凤凰?笑话!当家的是要吃息栈么?” “哎呦!你赶紧告诉老子,这道菜是个啥蔓儿?” 少年露齿轻笑:“这道菜么……报号是听艳雉之啼鸣兮,怨杨柳之梦遥!” 在座的并没有几人真能听懂这些“报号”,却皆被息栈眉宇间的清俊神色和灵秀气度深深折服。众人的“啧啧”赞叹和“嗷嗷”叫好声中,镇三关尝了最后一道菜。 掌柜的重拳捶桌,厉声怒赞:“这他娘的是龙肉,还是天上下凡的神仙肉?!” 少年用舌尖轻轻舔舐细致的唇角,柔缓而低沉地吟道:“跃绛渊而深吟兮,妒潜龙之凌霄!” “好辞,绝妙好辞!得贾太傅之遗风,秉曹子建之高才啊!”丰老四抚掌狂赞,直接撇下了傻愣愣的大掌柜,一双筷子毫不客气地伸了过去!(2) 一众头领和伙计无需号令,呼啦啦全部涌上了桌,离得远的恨不得直接手脚并用爬到了桌子上,挤破头地去抢那四盘菜! 众口难填,哪禁得住这一群恶狼扑食! 大掌柜的一看这群殴的架势,喝止都喝不住啦,自己也忍不住老鹰展翅一般扑了上去,脑袋扎进人缝儿,抢到一口算一口,吃得嘴角流油,意犹未尽,直拍大腿,兴奋异常! 这四道菜吃完,空场上支得那一锅咕嘟冒泡的羊杂碎汤,顿时就失宠了! 一堆伙计围着少年腆着脸巴结:“小剑客哇,你啥时候再给俺们做几锅菜啊!啥时候再露一手震一震俺们啊!……当家的,别让小剑客做啥保镖啦,委屈啦,给咱绺子做总厨呗~~~~” 镇三关砸吧着嘴,舔了舔手指上的肉星儿,一脸惊讶地盯着息栈:“哎呦~~~!我说小羊羔,老子又小瞧你了!你这都是跟谁学的,你这做得都是啥子新鲜玩意儿?” 慕红雪轻蔑地白了大掌柜一眼:“当家的,你吃了半天,都没吃出是什么食材?” “你吃出来了?” “哼,当然!这第一道,是天山熊掌和青海湖裸鲤相配;第二道是河西走廊双峰野驼的驼峰;第三道嘛,是雉鸡,我吃不出究竟是什么雉,不过既然是马掌柜拜山进贡的物件,必然是稀罕物,应当是咱西域特产的白冠长尾雉或是斑尾榛鸡;最后一道,不用说,定是小龙,至于是咱这大漠中的蝮蛇还是蝰蛇,我就不得而知了。” “哎呦,俺的亲娘老子!”大掌柜的一拍脑门,手指戳着远处的息栈说道:“你,你以后不用再耍你那个破剑,练那个什么阴损伤身的破功,瞎折腾!扶保柱换人换人!以后你就每天去厨房给老子做顿饭就行!哈哈哈哈~~~!” ------------------------------------------- 注: (1)吃票:土匪向商家收取保护费的行为。 (2)贾太傅,贾谊;曹子建,曹植。二人皆为汉赋名家。 第二十四回.逞酒意霸王上弓 息栈用了马庄主上供的山珍野味,做得那四道美味佳肴,借花献佛,哄得大掌柜甚为开怀。 没几日,刘掌柜进贡的那几匣子丝绸锦缎,也被绺子里一个懂裁衣的伙计给整了几件成衣。山里的土匪粗人们本就不穿这些绸缎衣服,大掌柜的挥挥手一句话,将那些鲜亮玩意儿都给了红姑奶奶做“嫁妆”。 只单拎出两匹丝绸小缎,一匹月白色,一匹淡青色,命人裁了两套中衣中裤,给了息栈。 原来这群土匪平日里惯常穿着一身羊皮鞣成的皮袄和皮裤,上身可还一般衬上一件粗布做的衣衫,下身就是空心儿套一条外裤,里边儿啥都不穿,直接光腚。常年风里来沙里去,一套衣服穿到头,一年也许才拾掇清理一次! 息栈哪里受得了这样。那皮裤套在身上,骑上马来,大腿内侧的细皮嫩肉往复摩擦,都快要磨出斑斑血痕,十分难过。 泡热水澡的时候,蹭破的伤口被热水浸泡,时常红肿发炎,苦不堪言。 这时才念起以前身着汉服的好处。那汉服不仅衣袂宽松,行止飘逸,按照常服的礼节规矩,里边儿还要衬着中单和中衣,丝绸的柔软裹护着身体,断不用受那砂纸一般的兽皮兽毛的凌虐苦楚。 揣着一口袋大洋、被打发到关内采买年货的黑狍子,赶着马队回了山来,一听说错过了龙肉凤凰肉筵席,大为光火,后悔不迭,叫唤着让小息栈再给他单做一桌子菜肴。 那黑厮在院子里吆喝:“小剑客,小剑客哇呀呀~~~!你不给老子做饭吃,老子采办的货物,你那一份就不给你了!” 息栈轻蔑地撇撇嘴:“哼,不给就不给,谁稀罕你的东西!” “呵~~~!不要?这可是你说的!大当家的让俺给你采买的东西,你不要,俺就拿给别的伙计分了!” 息栈登时两眼放光,心下欢喜,脸上还故作深沉:“……给我买了什么?你拿来给我看看。” “嘿嘿嘿嘿,你小崽子先去给老子做饭去,老子跑了大半个月的路,都快累躺了!” 黑狍子手里抱着两大包物件儿,飞也似的绕过羊杂碎锅,穿过磨房,从马厩的十几匹马中间往复穿梭,又越过草料槽,滚过长条饭桌,试图摆脱身后之人的穷追不舍。 息栈急吼吼地追在黑狍子身后,施展轻功飞扑而上,一手薅住了黑狍子的脖领,脚尖直接蹬到对方肩膀,手腕用力将之掀翻在地,毫不客气地抢走了他怀里的东西。 黑狍子从地上爬起来,呼撸了一把身上的黄土,骂道:“你这小狼崽子,下手倒是轻点儿唉!” 息栈急不可耐地拆开一个包裹,里边是几大罐酒水,瓶子上贴着红签,黄桂稠酒。 少年不解地问道:“这黄桂稠酒是什么?” “哼,这你都不知道,关中八大名产之一呐,陕西的稠酒!当家的说你喜欢喝,难道你小子不喜欢?那让老子这大老远的,买这个干嘛?!” 又拆开另外一个包裹一看,竟然是一大捆颜色黄不啦唧的粗纸! “这是……做什么用的?” 黑狍子盛了一碗羊汤端着喝,挠挠头说道:“你问俺?老子也不知道干哈用!这不是你管当家的要的东西啊?” 不远处传来一句飘飘然的话:“俺们这年月,早就没有人用竹苇、木苇了。官户人家,都流行用草纸……” 息栈抬眼一看,只瞥见了丰四爷的后脑勺,身形人鬼不觉,恍恍然又慢悠悠地闪回了屋。 息栈抱了满怀的东西,奔回自己的屋子,闩上房门,独自坐在炕上。 垂头默默,心意潺潺。 被贼惦记上的那位爷,想必心里也是惦记着贼的…… 心下存了这么个念想,息栈滚到炕上,脸埋进枕中,四肢抱团,胸中忍不住沉沉地笑。笑声振得自己内里酥酥麻麻,指尖酸酸痒痒。 夜晚掌灯时分,一众头领和几个老伙计围在聚义厅里喝酒吃饭。 小息栈草草做了一碗鸡茸豆腐羹,一碗松仁酥狍肉,胡乱堵住了黑狍子闹闹嚷嚷不停歇的嘴。 慕红雪啐道:“瞧瞧这饿鬼投胎的,你报号黑狍子,竟然还吃狍子肉?!” 一伙人几坛子烧刀白下了肚,都有些上脸,敞开皮袄,撸开袖子,开始捉对儿划拳。 捉对厮杀不过瘾,于是搞起了双方对抗。 慕红雪盘起两腿,大喇喇地往凳子上一坐,拍着桌子吆喝道:“黑狍子,过来!给老娘撑门面,我划拳,你喝酒!”转脸看向大掌柜,“当家的,敢不敢来!喝干那五坛子酒算数!” 镇三关双目一瞪:“呵~~~,老子还怕你啊!”回过头寻么,“谁,谁跟老子一头?军师呐,四爷呐?” 慕红雪叫道:“当家的不许唤四爷!那老奸巨猾的家伙,端的会算计人,老娘才不跟他划拳哩!” “那你要跟谁划?” “雷腿子,还是马号的刘二敢子,当家的选一个!” 镇三关骂道:“这咩了个咪的!你看你挑那俩怂人,不行不行!” 一旁坐着的息栈,这时一仰脖喝干了最后一口黄桂稠酒,将个空罐子重重撴在桌上。 面色已是微微泛红,双目水气凌汀,抹干净了沾在嘴唇上的乳白色酒沫,“腾”得一声站了起来,走过来说道:“当家的,我替你划!” 镇三关皱眉:“你会划拳呐?你可别给俺划输喽,那五坛子酒,撑死老子啊!” 少年不以为然地说:“划拳么,看这数月也看会了。” 镇三关豪爽地大手一挥:“好!你划,老子喝酒!”随手拖过一张凳子,摆在身前,让息栈坐在自己身边。 这所谓的两路对抗,就是分好了两个阵营,无须人人上阵,划拳好的只管划拳,酒量好的人就只管等着罚酒拼酒,分工明确,力量优化。这一个阵营里,若是有个划拳好的,再有个酒量大的,就打遍一桌无敌手了! 出拳时要行令,不会念酒令的也要罚酒。因此像黑狍子这般脑袋瓜子就不灵光,总是行错酒令的,理所当然的只能在阵营里负责拼酒。 令要记得对,数也要算得准,出拳同时要猜二人伸手指数之和。因此像大掌柜这样,每次酒精一上脑,就搞不清楚一二三、四五六的人,也只能蹲在后边儿负责喝酒! 红姑奶奶和息栈二人各自面带春色,对视了一眼,卷上袖子伸手开始划拳。 这土匪绺子里流行的酒令就是这几句: 当朝一品卿, 两眼大花翎, 三星高照,四季到五更。 六合六同春, 七巧八马,九眼盗花翎, 十全福禄增。 打开窗户扇, 明月照当空。 就这样简单的几句俗话,息栈当然听过两遍就记在心间。大掌柜的在酒桌上每次稀里糊涂算错数的时候,他早就在一旁看得着急,想一脚踢开这男人自己上! 息栈和慕红雪二人你来我往,不亦乐乎。这个喊“三星照”,那个叫“六同春”,出拳速度之快,看得那一桌子的伙计一愣一愣,全部凑上来围观起哄。 有人爬到了桌子上,“啪”、“啪”摆出身上的铜板开始投庄。围观的众伙计随即分成了两路阵营,纷纷下注,赌那二人的输赢。 慕红雪很快发现,跟息栈划拳还不如跟丰四爷划! 跟那个丰老四斗拳,反正是斗不过,早早就输掉收摊了。可是跟息栈划拳,二人恁的拼了个旗鼓相当,互有胜负,分明就是个持久战的架势。就如同两头盘羊抵上了角,你进三步,我扯四步,犄角缠在了一处,僵持不下,谁也不甘心先喊停啊! 抬眼撇向大掌柜,这男人也看得一脸专注和紧张,浑身冒着蒸腾的热气,面门上都是一团的火。烧酒一碗一碗地下肚,烧脸又烧心。黑色的中衣扣子都热得解了开来,胸前的两块结实肌肉,笼着潮气,泛着金光,滴滴热汗顺着那一道沟壑,蜿蜒流淌而下,状如甘露,醇香诱人…… 就这一个走神,慕红雪竟然喊错了令。 她伸得是个攥紧的拳头(代表零),本是应该喊“四季”或是“五更”,嘴上脱口而出的竟然是“八匹马”!息栈就算是五指全出,也凑不出一个“八”来! 这就属于“臭拳”,喊错令的一拨人罚酒。 镇三关捶着酒碗大叫:“哈哈哈哈~~~!黑狍子,你的你的!” 黑狍子怒道:“红姑奶奶,你咋个叫的令?咋个又是老子喝!” 那一宿聚义厅里折腾得人仰马翻,酒气冲天。 慕红雪和息栈几乎都杀红了眼,四只眼睛布满血丝,划拳划得还觉得不过瘾,不解气,最后径自都夺过身后之人的酒碗,端着碗划,自己划来自己喝! 那五坛子酒基本上被黑狍子和大掌柜二人瓜分,双方势均力敌,难分胜负。 黑狍子醉得几乎已经出溜到了桌子下边。 大掌柜的满脸通红,脑袋里已经是一锅沸腾的稀粥,身子发软,耐不住就靠在了身前坐得人的背上,一手搭上息栈的肩膀,胸腔子里的笑声嘈嘈切切,如同沉渊中的虎啸龙吟。 息栈正专心致志地斗拳斗酒,直接一抬手,掌心不耐烦地推开男人满是热汗的脑门:起开点儿起开点儿,别粘粘乎乎得,妨碍小爷的战斗力!!! 一直闹到丑时,才各自散了回屋。 慕红雪踢了一脚地上趟的已是不省人事的黑狍子,吆喝几个伙计将这厮抬回房去。 大掌柜踉踉跄跄地扶着长条桌子,依哩歪斜蹭到了门口。息栈一把搀住了他。 大掌柜撩开膀子,摆摆手:“老子没事儿,能走,能走……” 醉态朦胧,眼含笑意,晃晃悠悠地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歪倒在火炕上,眯眯瞪瞪,炕洞里的火还没有弄热,皮袄都没有脱掉,被子来不及盖上,酒劲儿一上头,就只想昏昏睡去。 朦胧之中感觉眼前有一道白光,轻飘飘的人影晃动,一只手向着面门伸了过来。 大掌柜的脑子里的警觉和防范,即使在酒醉之时,也并没有懈怠三分,立时睁开了通红的一双眼睛:“谁?!” 右手从枕边抄起盒子炮,上了膛的枪管子如同自己长了眼睛,重重地抵上了来人的眉心。 顺着冰冷修长的枪管子一看,眼前映入的是面无表情的一张瓜子小脸:“当家的,是我。” 镇三关缓缓挪开了枪管子,眨巴了两下眼睛,懒洋洋地问道:“嗯?……有事儿?” “……没什么事。” “呵呵~~~,今天喝得痛快,痛快……累不?歇着去吧!” 少年回身拢了拢炕洞里的火,将屋子烧得热些。在炕上坐了下来,伸手帮大掌柜脱掉皮袄。 深色的中衣一敞到底,露出坚硬结实的八块腹肌,和腹股沟旁凸起的一副胯骨轮廓。强悍的骨架之外包裹着纠结紧实的肌肉,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浑然一体,霸气天成。 息栈的视线在昏暗中缓缓游移在男子的身上,开口说道:“多谢当家的体恤,买的那些年货……” “呵呵,好说……你需要啥,只管跟老子开口。” “当家的怎知,我会喜欢那黄桂稠酒的口味?” “你不是爱吃甜胚子么!都是一个东西,糯米加酒曲发酵来的,娃子们吃的玩意儿,呵呵,你就爱吃这些……” “……你喜欢吃什么,也告诉我,我给你做……” “呵呵呵呵呵呵~~~,你那天做的那啥,啥玩意儿都是?老子记不住你说的那些诗啊词的,拗口的玩意儿,但是做的东西都好吃,好吃的很……龙肉啊,凤凰肉啊,神仙肉啊……” 息栈伸手用火镰点起了油灯,贪婪地注视着炕上躺着的人。 烨烨的火光下,大掌柜的一张金铜色的脸庞泛着醉后的潮红,映着灯辉的黄晕。宽宽的额头上,那一道可怖的白色伤疤蜿蜒而过,在灯下却变得柔和而旖旎。两眼微微睁着,黑瞳深不见底,眸中凝水,唇边蕴笑,声音沉沉,呼吸振振。 少年的双目在黑暗中幽幽地发光,身子有些发抖,低声说道:“你想吃凤凰肉么?” “啊?呵呵,老子没见过凤凰,想吃也吃不着啊!要是哪回真见着了,一枪点了,煮了吃掉……” 息栈痴痴地望着这人,默不作声,伸出了一只手,探进大掌柜的衣襟,抚了上去。指腹没有施加任何力道,如绵绵细雨、盈盈鸿毛一般,摩挲着男子胸前平滑硬朗的触感。 大掌柜的状似毫无反应,轻轻合拢上睫毛,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似乎被摸得很是舒服,很是惬意。 手指摸到了那柔软殷红的一点,息栈咽下了一口唾沫,脸上最后一丝表情随之收拢殆尽。面颊僵硬,脑中一片空白,开始轻轻地揉搓那一点凸出的柔软,用指腹将那极为敏感的柔软之处,揉至勃然凸起。 另一只手亦伸进中衣,手心洇湿着汗水,指尖蹿迸着热度,抚上了那八块腹肌,指尖勾画着沟沟壑壑的轮廓,直摸到了裤腰上的一片阴影,隐隐透出浓密,喷薄欲放的性感。 指尖轻轻划过腰际,探向深埋的隐秘。 眼前的两道黑眉突然拧起,一对招子射出光芒,男子胸腔中爆出诧异:“你干哈呢?” 大掌柜的一只大手捏住了少年的纤细手腕,正要拽开,这时却见那细腕一拧,反手一把扣住了大掌柜腕上的列缺穴! 息栈的三根手指只轻微地一使力,镇三关被捏得手掌都麻了,酒劲登时就醒了七分,强睁开泛着红丝的双目,呆愣地看着息栈。 息栈的面容苍白到毫无血色,浅浅的粉唇微微颤抖,一掌用力按住了男子想要撑起的上半身,翻身抬腿,跨坐上男人的腰身! 少年压在大掌柜身上,一手死死捏住对方的脉门,另一只手肘抵住了胸膛。 二人四目相对,彼此都不讲话,距离却一寸一寸迫近,已是近在眉目寸光之间,各自的瞳仁中倒映着对方浓重深刻的脸孔。 屋中只剩下两只胸腔子里迸发出的沉重呼吸,和那眼波交汇之处“噼噼啪啪”的凛烈爆响。 半晌,镇三关将声音压到了最低,仿佛极端惧怕惊起了旁人,强压住惊诧和怒意问道:“你想干嘛?” 息栈没有答话,垂下头,吻了上去。 如久旱疾逢甘雨,饥渴骤遇香露,绵软细致的唇瓣按住了对方殷红湿润的嘴唇,紧紧贴着,吸取足以令周身沸腾的酒香和热度。 身下宽阔的胸膛,发出地动山摇一般的声响,兵荒马乱之间,男子喉间狠狠地“嗯”了一声,两道浓眉紧锁在一处。 少年细密辗转地吻着,湿润着,挑逗着,随即伸出小舌,探入对方的齿间。 那两排牙齿似乎还在负隅顽抗,牙关紧咬,牙根搓得嘎嘎直响,顽固地拒不接纳进一步掠夺。却终究还是抵不住一根灵巧小舌的执着纠缠,见缝插针,一番婉转腾挪之后,耍赖一般撬开了牙缝,顶进上腭,卷上了对方厚实的舌头。 舌尖相抵的刹那,下腹里涌动一股异样的脉流,全身血脉奔涌,通体酣畅。 “唔……嗯……嗯……” 息栈口中绵绵地呻吟出声,欢欣满满,手指松开了大掌柜的手腕,双手急切地捧起对方的头颅,深深地吻着,舌尖舔舐男人口中每一处柔软,品尝每一寸粘腻,将烧刀白和黄桂稠酒各自的香气融在一处。 那味道……酒香醉人,醇厚蚀骨! 大掌柜的这时才腾出了手来,抄起一掌掐住了息栈的脖颈,想要将他扔下炕去! 少年毫无收敛之意,两肘扒住男人的肩膀,两腿夹紧腰跨,舌尖几乎抵入男人的喉咙口,四下里温柔地舔弄,双唇探进男人的口,骤然拢住那一根舌头,狂热地吸允。 镇三关怒火冲天,一条舌头在嘴里被堵得没处躲藏,喉咙里发出几声模模糊糊的怒喝:“你放开!……滚下去!……” 五根关节粗壮的手指狠狠一发力,少年的脖颈间顿时关节错乱,“咯咯”作响! 硬指抵住娇嫩的喉头,息栈疼得痛苦皱眉,呻吟声却被堵在喉管中,哼不出来。 小舌缓缓失去了力道,滑出了男人的口,细软的唇瓣松开。一双凤眼失神地盯着男人,有气无力地伏在对方身上,张着嘴却吸不到气。额上青筋暴露,面皮涨得血红,被这一把蛮力掐得,眼球都快要凸了出来。 镇三关圆睁双目,咻咻喘着粗气,瞪视着眼前被掐得动弹不得的人。 知道自己手指的劲力可以轻而易举拧断息栈的脖子,可是对着这一张脸,终究还是心软,手指松开了些许力道,却仍是抠住喉头要害处不放,低声吼道:“你发什么酒疯?……从老子这里滚出去!” 息栈梗着脖子顺了一口气上来,面色仍旧惨白,声音却没有丝毫迟疑和畏惧:“不出去……你若当真不乐意,就掐死我!” 镇三关勃然大怒:“你!……” 息栈目光炙热,脊背缓缓弓起,眉目之中分明透出异样的凌厉,火凤的羽翼熊熊燃烧,毫不示弱地盯牢男人,低声吼道:“碰都碰过了,还能当作没有么?你掐死我!!!” 第二十五回.神魂醉弄玉抚笙 镇三关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少年,脑子里飞快转动了寸把来长的时间。 酒意早已烟消云散,眸色一变,迅速拨开少年的身子就要下炕。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先逃过这小霸王再说! 可是这人哪里能轻易摆得脱! 息栈一手强行捉过男人的后颈,一手按住胸膛,抬起一腿勾上强壮结实的腰杆,另一只脚蹬在男人的大腿上,借力将大掌柜仰脸按回到了炕上。男人的后背砸在炕上,口中仍然忍住没有吭声,胸中已是雷霆虎啸一般暴怒! 镇三关气急之下,手一伸就要去枕头边儿掏枪,可是哪里还来得及!息栈眼明手快,直接挥掌一扫,将那两只盒子炮远远甩到了门口的墙角! 二人在炕上几乎扭打起来! 手肘互相狠狠地抵着,手腕反掌扭在一起,一个伸出小臂扛住对方的脖颈,另一个直接上膝盖顶住对方小腹。 下手愈加沉重,昏暗的灯光中只听到骨骼肌肉相撞的骇人动静,以及二人胸中爆发出的阵阵闷哼和狂喘。 息栈并不想伤了大掌柜,出手只点麻筋儿,捡手腕和肘关节要紧处下手,借力拆力,卸掉对方的招数。身上挨了对方几下重手,手脚却仍旧死粘不放,就是让他起不来床,拿不到枪! 镇三关马上意识到,他奶奶的,没了那两只盒子炮,他恐怕真的打不过这小狼崽子! 大掌柜的半辈子没见过如此阵仗,这狼崽子今日借酒撒疯,竟然蹿到自己炕上想要霸王硬上弓! 乌龟王八羔子的,简直要造反了!!! 镇三关低吼:“你放手,你再不放手老子喊人了!” 息栈使出一个反关节,扭住对方的手肘,手上力道一顿,轻声威胁道:“打不过我就喊人?是不是男人?” “你!!!……折腾够了没有?滚下去!老子没功夫陪你发酒疯!” “我不是发酒疯……你,你,你只说行不行?” 大掌柜的盯着少年的眼睛,沉静的眼波你来我往几个回合,厉声说道:“不行,老子不干!” 少年没有松手,寸寸紧逼,眼神醺然,嘴唇几乎贴上男人的脸,吸允对方的味道。 大掌柜的手肘穴位被扣,挣不过身,大怒道:“说不行就是不行!你小崽子敢硬来?你、试、试、看,老子绝饶、不、了、你!” 眼神铿锵摄人,牙缝里滋出来的都是一股子想要剁人的狠劲儿! “……” 息栈的脸立时凝固,呆望对方,双眸间的华光顷刻黯淡,刚才仿佛沉醉于某种无法抗拒的眩晕和悸动,此时眼神却一片空洞。手指渐渐松开力道,声音里透着深刻的失望和无力:“你……你……当真不愿意?” “嗯。” 息栈万般委屈地攥住男人的手问道:“……可是,可是,我哪里不好了?哪里就不如她们?” 大掌柜的望天翻了一个白眼,张嘴结舌地说:“啥啊……你,你,你这是要干哈玩意儿这是?” 少年缓缓垂下了手臂,呆坐在男人腰上。 神色似伤心欲绝一般,凄凄地抱住了大掌柜的腰,头埋在男人胸前,将脸紧紧贴着夜夜梦中遥遥思念的胸膛,轻轻蹭着,细细吻着,眼底含了两池的氤氲。 你当真从来没有?…… 你当真就不愿意?…… 那一日雪后在那山梁梁上,你……你明明已经…… 一直都是我误会了么,全都是误会么…… 镇三关呆呆地看着息栈的样子。 那一张绵软的唇和一头柔软的发丝,痴痴地划过每一块腹肌。 所及之地,如触电一般,酥麻的感觉一路向下,冲入了下腹,缓缓流入大腿、小腿和脚趾尖,在体内久久徜徉,徘徊…… 少年的身子像一条脱力的小鱼,滑下了炕,直接跪到了地上。 息栈卑微地跪在地上,轻轻拉过男人的两条腿,抱住胯骨。 隔着羊皮裤子,脸颊蹭上了大掌柜的阳具。凑过嘴唇,用口唇和脸颊不断地摩擦着敏感的方寸,感受着那柔软的一处慢慢变得硬朗,阳刚之气郁郁勃发! 大掌柜的立时觉得,那喝下去的几大坛子烧刀白,一时之间已经全部冲到了胯上,烧得那物如炭火一般,被这少年热呼呼的小脸蛋反复不停地炙烤,哪里受得住! 镇三关沉着声音低头说道:“够了,息栈,快起来,别闹腾了!……” 少年仰起脸来,平日里时高傲、时冷淡、时鸷酷、时漠然的一双细长凤目,如今就含着两粒圆溜溜的小黑豌豆,雏鸟一般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软软地恳求道:“就一次……就一次行么,行么,行么……” “息栈,你,你……” 炙热烧穿了眼眸,酒雾迷乱了神智…… 十只细长手指伸了上去,利索地解开了裤子,轻轻褪到膝盖…… 大掌柜的皮裤里边儿果然是空心儿,连中裤也不穿的。光裸的两条大腿,肌肉纹理深邃纠结,在灯火晃动指引之下,仿佛沉淀出千年金樽铜鼎的青润莹光。 息栈用温暖的掌心握住了那已然按捺不住冲动、瞄着房顶挺立的阳刚之物,用手指轻柔地撸动。张开唇瓣,轻轻地吸吮着大腿根上难得的一点细致肌肤,舌尖细细舔舐每一寸中意的古铜色。 抬起眼睫偷看男人的脸色。大掌柜的面色僵硬,额头微汗,千年一遇的手足无措,是了方寸,就只呆呆地盯住少年的脸。 垂下眼帘,息栈张开口来,含住了对方最脆弱敏感、一触即发的脉动之处。 被含在口中的男人,身体剧烈地一颤,胸腔中心脏和肋骨、肌肉和血脉,径自搅动摩擦出了钟罄喑喑轰鸣的声音。这男人心里的万般纠结和身体的急速快感分明已经在胸腔子里搏斗于一处。 滑腻的小舌将口中的家伙缓缓舔舐,爱抚,温暖,湿润,察觉到那物早已背离主任的抵抗意志,径自慢慢膨胀,愈加兴奋地翘首高昂。 于是用舌尖轻盈地打圈儿,一圈一圈缠绕,从上向下,再自下而上,勾勒着那一道浅浅的娇嫩的沟壑。再用嘴唇轻轻套住马口,暗暗碰触。 点点滴滴,虚虚实实,珠珠玉玉,丝丝入扣! 脑顶上方的男人口中耐不住地哼初了声音,一只手抓住了少年的肩膀,手指的力道扎进了肉里,透着极度的悸动和兴奋! 趁其不备,浅浅地含住,用力吸吮几口!手指在大腿根和臀上打圈儿按摩。 男人喉咙间长吟出了一声,低沉而性感,磁性点燃了周身的火焰。身子几乎在炕上跳动挣扎,另一只大手也攀了上来,捧住了少年的头颅,手指插入那一头青丝,用力地揉搓。 少年仰脸痴迷地看着男人的眼睛,四目相对,深埋胸中的欲火瞬间迸射喷发! 感受着一只火热而粗糙的大手不断爱怜着自己的耳垂、下巴和脖颈,息栈的身子微微抖动,两手奋力扯开皮袄,露出了月白色的中衣,拉过男人的另一只手,填进了自己的领口。领口立时被急不可耐地扯开,现出一袭雪白的胸膛和珍珠般小巧精致的两颗乳尖。 热辣辣的手掌带着酒劲,重重覆盖了上去,揉搓着少年的身体,指腹上的老茧摩擦着无比敏感的粉红。只三下两下,将膝下跪倒的息栈撩拨得浑身瘫软,口中呜呜咽咽。 少年双目之中隐隐泛着水光,口中急喘,彻底扒掉男人脚上的裤子,两手揽过双腿,分开,直接架到了自己肩上。 大掌柜的身子本能地往后仰倒,后颈被顶在了土墙上,视线却舍不得脱离息栈的脸,眼神不断勾画着那一双细长灵动、如有神韵的妙目。 几只手指万般轻巧地托起柔软饱胀的一只鹅卵,摩挲了几下,俯下头去,含在了口中。 舌尖的一阵轻拢慢捻抹复挑之下,男人的两腿发软,十只脚趾都被焚烧的快嘎嘣呢带动得抽搐,腰杆把持不住地向前挺起,热烈追逐着少年的手指和口唇。 这时再伸了一根手指,在会阴穴那一寸敏锐至极之处,用指腹揉了进去,以内力注入,送上极乐之巅。 这一揉,大掌柜的直接哼出了声,无法再故作矜持或是顽抗忍耐,半边脸贴上了土墙,沉沉地呼着热气,两腿攀紧少年的肩膀,交叠着将人拢在身前。 口中忍不住不停低声教着少年的名字,摩挲上他的连,喘着粗气说道:“快点儿……息栈,息栈,快些……” 少年的唇角吐出一抹温柔浅笑,乖乖地重新含住男人,舌尖用力舔舐软沟,口唇不断套弄吸吮,两手缓缓揉搓撸动。 快感一层一层地盘旋,萦绕,积聚,几欲冲破云霄之际,却又被两只手指巧妙按住了精脉,强行延缓着爆发。 男人被隐忍不发的快感折磨得全身血管几欲涨破,这时拼了命地弓起身子,大口大口地喘气,一头黑发皆已被汗水浸透。两手牢牢擒住少年的头,腰肢撑起臀部,将身体深深地送入对方口中。 马口顶着喉咙最深处,狠狠地一阵撞击,撞得息栈差一点儿呛到,两眼蓦然迸出了泉水,泪流满面,抽泣出声。 一张小口完全盛不下这男人天生的伟岸之躯,对方几乎刺穿了自己的喉咙。 如同当日取了息鸾亭性命的那一柄银链长矛一般,深深地贯穿,破后颈而出…… 记忆深处,永生永世都挥抹不掉的惨烈和疼痛! 这男人…… 当真…… 要了他的命了…… 从未如此这般卑微,跪在地上祈求一个人的垂爱…… 男人盘在少年肩上的双腿忽然纠紧,牢牢夹住了那细致的脖颈,身体剧烈抽送抖动了几十下,猛然一震,口中似乎痛楚地呻吟出声,确实在极度愉悦之下放任身心的彻底失控。 潜龙出渊,一泻千里! 那一瞬间,两条粗犷有力的长腿膝盖一拧!息栈被绞住了脖颈,几乎窒息,如沉渊没顶一般,两只手无助地攀着男人的身子,被动地承受这最后的冲刺。 颈项被卡住,口中的空气被抽干,喉咙如同碳炙火烧一般,意识逐渐暗淡模糊,眼前一片娉婷水雾,全身的力气都被掠走,缓缓瘫软了下去…… 大掌柜的脑海里是一片白花花的水幕,川流不息。极乐巅峰的快感从最敏锐的一点传遍全身,撒欢儿肆虐。 重重地栽倒在炕上,四肢放松开来,全身的海水恣意奔流,血脉汩汩地涌动着欢畅,每个毛孔都胀满了酣畅淋漓的快意。 大掌柜缓过了最初的一阵狂热快感和瘫软无力,这才觉得有些异样。 人呢? 小羊羔呢??? 连忙爬起身来,弯腰低头满地找人! 息栈衣衫不整,皮袄被扯掉,衣领敞开着,白玉般的胸膛和肩头遍布红肿凸起的指印,此时瘫倒在地上,如同跃上了沙滩、奄奄一息的一条小银鱼,只有身体尚在轻微地抖动。面如白绢,睫毛紧阖,脸上竟然布满珍珠泪痕,嘴角流出了一串白浊的液体,完全是一副刚刚被歹人践踏蹂躏过的委屈模样。 镇三关一惊,一把将息栈从地上捞起来,扯到了炕上。 “咋了?咋了这是?……” 伸手自炕边儿摸过一张草纸,扶起少年的头:“吐出来,快吐出来……” 息栈幽幽地转醒,低眉垂目,羽睫轻展,脸颊缓缓涂染上了一层水粉色的红晕。 眼神只淡淡瞥了一眼大掌柜,眉宇间立时填入满足的充盈神色,一头扎进男人的怀抱,紧紧地楔住不放手。 镇三关掀过棉被,毁尸灭迹一般,迅速盖住了二人各自凌乱不堪的身体,将少年搂在怀中,手掌摩挲着那一道细瘦的脊背,心脏一阵莫名的抖动。 捋顺了少年额上湿漉漉的几缕发丝,低声问:“刚才难受了?” 息栈摇摇头,声音软软地问道:“你……可觉得我服侍得好?” “嗯……” “比那些人如何?” “……” 这还用问? 大掌柜的这一遭简直爽得欲仙欲死。之前跟哪个娼马子或是唱戏的,都没有如此这边的爽利。 这小羊羔的口活儿,真他娘的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 不比不知道,马房子里那些娘们儿,都是瞎整,端的一个个是风骚无比,只会扯着嗓子呻吟浪叫,活儿却糙的很,没什么真功夫。 这少年凤目流波之下,清俊的一个媚眼,唇齿吐纳之间,婉转的一次缭绕,眉目如仙入幻,身躯如影出尘,岂是市井娼妓能比拼得过? 这也就是他镇三关还算身经百战,阅人无数,能挺得住半柱香的功夫,换了别人,进去转三圈儿就得迅速缴械了! 这一套都是跟谁学得?? 不是身经百战之人,也断然练不出柳动莺鸣一般婉转精妙的吹箫口技。 这个念头蓦然浮上脑海,喉头顿时如同堵上了一大颗棉花,说不出话来。 怀中的少年却暗自一人浅浅地笑着,一头乌发磨蹭着大掌柜的肩窝,神色间如博青眼,如获至宝,波光潋滟,荡漾涟漪。 大掌柜的心里忐忑,忍不住问:“你为啥要这样?” “……想跟你。” “为啥想跟俺?……因为俺救过你几次?” 少年的双眼有些茫然地看向大掌柜,缓缓摇了摇头,说道:“你哪里是救我,分明是伤我……疼呢~~~” “那是因为,俺收留了你在这山上?” “……当初想跟你一起,我才上这山上来的。” “那到底是为个啥?” “唔……就是,心里惦念,想跟着你……” 少年的眉头颦颦,神色纠结,忽然问道:“难道,当家的,就丝毫都没有中意息栈么?” “……” “你,你为何一直对我这般照顾……当日里,你为何定要留我,留我不住,还故意使计赚我上山?” “呃……你……你咋知道?” 少年叹口气说道:“当家的当真以为息栈是个白痴,看不出来?你和手下的人怎的能恰巧埋伏在那地方,算准了时辰,还备齐了家伙,分明就是要赚我入瓮。前几日那姓马的掌柜还说过呢,县城里到处贴的都是缉捕的榜文……当家的简直就是把我送到个火坑里,诱官府来捉拿我,闹出个声响动静出来,再把我救下。” 大掌柜的一时语塞。 他哪里知道,这息鸾亭上一世就已是被九州通缉,亡命天涯,风声鹤唳,心比九窍,对有些事情是只需点点蛛丝马迹就了然于心。 男人讪讪地问道:“……咳~~~,那你不怨恨了俺?” 少年却答:“若是怨恨你,早就远着你了……” 漆黑的眸子上,蒙了一层涟漪的水雾,如梦如幻,如痴如醉。 大掌柜的望着这双孩童一般纯净清澈的黑眸,心头一热,一时之间天地颠倒,忘形地沉迷,低头吻了上去! 紧紧搂住息栈的身子,一手扶起白皙的下巴,厚润的唇贴了上去,轻轻吸允着小齿之间流露出的迷人味道。 从来没有对一个人,有这般地喜爱…… 萦绕在鼻息间的淡淡香氛令他忍不住探入小唇,手掌托住少年的后颈,深深地攫取,重重地掠夺。如大漠里朔风袭掠残云,长空中朝霞漫卷金纱,滑腻的舌头将少年的唇瓣和小舌一并吞没…… 第二十六回.玉门关羌笛拂柳 这一吻终于一发不可收拾! 息栈的身体激动地发抖,双目恍惚失神,眼神羞涩含水,两臂瘫在头颅的两侧,任由这男人对他欲取欲夺。 镇三关伸出两只大手扯开少年身上穿的月白色绸缎中衣,凝脂白玉一般的身体剥现出来,寸寸肌肤至嫩光滑,抚摸上去就再也不忍脱手。 一把扒掉了息栈的中裤,细瘦的小腰之下是细致挺拔的胯骨,一枚雀儿几欲展翅翱翔,从裤子里急不可耐地蹦脱了出来! 身子上这一份稚嫩的小巧,粉白的肉感,和着眉眼中那一抹清俊的风姿,动人的韵味,让男人浑身的血液嘟嘟冒泡,滚滚沸腾。 眼前的少年,集外表的青涩与灵魂中的谙熟于一体,表里分明不一,时常令人捉摸不透,却又时时令大掌柜惊喜万分。耐不住性子想要一层一层剥掉这嫩生生的鸡蛋壳,瞧一瞧其人骨子里,血肉中,究竟是一份何等的飘逸和精致。 粗重的吻雨点一般落在白皙的脖颈之间,忘情地啃咬着每一寸香滑,落在圆润的粉色珍珠上,狠狠吸吮,三口两口,将那一抹粉色凌虐成了充血的殷红。 息栈的身体在男人的唇齿研磨之下抖了起来,两道细眉纠结,小唇顽强地咬紧,口中呜呜咽咽地呻吟。 似乎是要报复刚才这少年毫无预警的逾矩侵犯,又似乎是抑制不住体内久久压抑的企图,肆虐的狂暴,大掌柜将息栈紧紧裹在身下,遍体抚摸,手掌的力道毫不留情地再细嫩的蛋壳上留下自己的暗红色指痕。 大掌柜的手轻轻扶住少年的细腰.手指缓缓扣入门关,一寸一寸,一节一节。柔软而富有弹胜的壁腔如同一枚活物儿.一下子紧巴巴地嘬住了男人的手指。 细致的眉目轻轻闪动.息栈的两手忍不住攀上男人肩膀,身体瑟缩一样发抖。虽然已是无数次领略.云雨谙熟.早已不该存有那一份青涩.可是这次却是如此不同。 醇香的酒气和着浓烈的情欲在半空中蒸腾,酒意催情,情深似酒,遍身熏蒸出的热浪几乎让四周的空气凝结成雨露。 男人将下身与少年合拢于一处,不断辗转磨蹭,用手掌一把握住细嫩柔软的要害,在手心中拨弄把玩。 双眼缺贪婪地盯住息栈的脸,将细润眉目中透露出的每一分丝丝密密的羞涩和悸动尽收眼底。手中忍不住加力撸动,心满意足地欣赏怀中少年从轻蹙微颦慢慢变成了脸红气喘,最后头颅不停地摆动挣扎,仰起小脸,呻吟出声。 脑子里猛然闪回刚才息栈为他做的事。 呃…… 难不成老子也要照样来一遍? 他娘的,老子从来没给别人做过这个,咋做啊?不会!!! 呃,要不然,为了这乖乖小羊羔……咱勉为其难,试试先? 怀中的少年颤抖抽搐地拽住了他的手:“等一下……嗯,等等……” 息栈被揉得七荤八素,活像一只被剥了皮露了肉、红彤彤的小羊。这时眨了眨黑豆似的眼睛,忽然翻身坐起,探身到床下去捡自己的皮袄。 大掌柜的怀中一凉,急急拉他回来:“捞啥呢?” 少年从皮袄内兜里摸出一个铜色掐丝小圆盒子,看了男人一眼,双颊忽然染了海棠花一般红润的春色,笑靥动人。重新躺进了被子,从小圆盒里挖出一块透明晶莹的膏状物,拉过男人的手,抹在一根粗壮有力的中指上。 大掌柜的不解:“这啥玩意儿?” “嗯,不知道……” “俺瞅瞅……这不是娘们儿抹得头油么!!你整这玩意儿干哈?红儿给你的?” 息栈脸色骤然通红,低头不答,只将脸埋进男人胸膛的两块厚实肌肉之间,细细地勾勒舔舐着笔直硬朗的一道胸椎,拉过男人的手指放在自己隐秘之处。 大掌柜愣了一会儿,手指扎扎着没敢动弹。 息栈抬起闪烁的羽睫看着他,温顺地抬起一条腿,勾住男人的大腿:“嗯……行么,行么……” 大掌柜的脑子里颠三倒四地闪过无数窘迫的画面,心底一阵奋力地纠结,手脚不断互搏,理智和欲望立时就地翻脸,开始搏命般地死掐!!! 竟然做到了这个地步?!忽然觉得有些后悔,有些混乱,有些难堪,有些想撤! 仅只是暗黑瞳仁中一丝短暂的犹疑神色,却没有逃过少年敏锐至微毫的眼睛。 息栈面色一变,手臂紧紧钳住大掌柜,凑上去不停亲吻男人的下巴和脖颈,急切的神情,恳求的容色,口中喃喃:“行么……好么……就一次,就一次行么……” 大掌柜的轻轻扶住少年的细腰,手指缓缓叩入门关,一寸一寸,一节一节。柔软而富有弹性的壁腔如同一枚活物儿,一下子紧巴巴地嘬住了男人的手指。 细致的眉目轻轻闪动,息栈的两手忍不住攀上男人肩膀,身体瑟缩一样发抖。虽然已是无数次领略,云雨谙熟,早已不该存有那一份青涩,可是这次却是如此不同! 男人手指上有好几块常年拉枪栓、扣扳机留下的老茧,指腹厚实,关节粗壮。砂纸一般粗糙的厚茧在娇嫩的肉壁上往复摩擦,指节撑开了纤细的甬道。动作已是极其温柔和试探,却让息栈疼出了一身细密的汗珠。 从一指加到两指,从两指加到三指,息栈下唇上的齿痕不断加深,脸深深埋进男人的肩头。 身体被侵入时的羞耻伴随着深刻刺骨的疼痛,如此真切,如此绵长。如同眼前他所钟情的男人脸庞上的丝丝棱角,身体上的道道沟壑,眉目间只言片语扯不尽的深情,一次又一次带给他的创伤和痛感,一次又一次让他默默地沉沦,径自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息栈静静地俯身伏在炕上,身子微微侧过,两腿分开,眼睫之下的目光瞄向身后热浪蒸腾的人影,只轻轻吐出一个字:“来……” 雪白纤细的身体早已爱痕累累,遍布红肿,发丝浸透汗水,晶莹的露珠在额间和眉梢滚落。 大掌柜的用手掌轻轻抚摸过缀满斑斑点点的身子,心下诸多纠结和不忍,却终究抵挡不住这少年如此主动地邀请和温顺地逢迎,和心底那一份从未有过的激荡涌动。 坚硬如铁,炙热如火! 只徐徐没入了两寸,身上和身下的两个人,齐齐痛的呻吟除了声响! “他娘的……唉呦……啊~~~~”大掌柜的先就骂出了口,狂皱着眉头看向息栈,说道:“不行,你……你……松快点儿行不?” 息栈将一只手放在了嘴边,狠狠地一口咬了上去,齿痕立时烙在了皮肉上,甜腥味儿沾染在舌尖。 强忍着疼,奋力分开双腿,微微抬高臀部,努力地迎合男人身形的轮廓。 大掌柜的一条结实的铁臂揽住少年的细腰,慢慢地弓起身体,再次用力,又挤进了两寸。臂弯里抱住的那副身板不断振动,两条膝盖发抖,白玉般的腿在炕上扭动,汗水将肢体粘合在一处。 做到了此处,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进?进不去! 退?退步出来了! 男人这才发觉,自己的身体对于眼前这少年来说,真真是雄伟得有些过分。息栈的身子太窄了,腰肢不盈一握,细白的屁股窄窄小小,哪里盛得进去大掌柜的这一副让绺子里众爷们儿天妒人怨的伟岸身躯。 手指撩过湿漉漉的头发,露出苍白的脸庞,大掌柜的附耳说道:“别来了吧……” 少年皱了皱眉,虚弱地说:“再进来一些,就好,一会儿就好……” “别整了!上个炕弄得这鸡飞狗跳、火上房似的!你不嫌疼啊?别来了,嗯?” 少年一听这话,倏地回过头盯着男人,眼里现出万分委屈的神情,嘴角扯动着说:“你……你不许走,我,我,能弄好的,很快就好了的……” 眼眶红红,鼻子抽抽泣泣,急迫又难过,几乎哭出来。 大掌柜的无奈地捧着息栈的脸哄着:“你别哭,别哭……哎呦喂,俺说你这是,你这是要干嘛啊?” 息栈咬着嘴唇,细长的眼睛闪出决绝之意,突然伸出了左手,反掌扣住大掌柜后颈上的两枚穴道。一发力,捏得男人脖子生疼。 镇三关一惊:“你干哈?” 咋个意思,正干着一半,你小崽子又手痒了,想跟老子掐架?! 息栈将两条腿反转过来扒在了男人的两腿上,脚尖死死勾住膝窝,将二人的身体牢牢固定在了一处,合二为一。 大掌柜正要挣脱质问,一只右手杵到了他后腰之上。 少年慢慢阖上了双目,死死咬住下唇。 发力之前几秒钟的寂静。 “你别……” 大掌柜怒喝,可是一句话给生生地呛进了肺里。 隐没于少年身体之中的柔软的寸关突然急痛,通体艰涩摩擦产生的剧烈痛感,让他忍不住吭出了声:“唔,啊!你别!!!啊~~~~~~~~~~” 息栈近乎疯狂地按住大掌柜的后颈和后腰!双手双脚一齐发力,臀部猛然一跃顶起,将这男人直接强行楔进了自己的身子! “呃~~~,啊!!!!!啊~~~~~啊~~~~~啊~~~~~~” 痛不欲生的几声长吟。 如同被长矛刺穿,牢牢钉在了地上的一枚小兽,垂死挣扎扭动,想要摆脱几乎刺穿腹腔的尖利。息栈这时昂起了头,重重地撞向了炕沿! “砰”、“砰”、“砰”…… 仿佛这颗头已经不再是他自己的,或者说,这颗头本就不属于他。 大掌柜惊得一把抱住息栈的脑袋,捂着脑门:“他奶奶的,你小崽子疯了?!别磕了!别磕!磕坏了头……别磕了……” 心尖子上的肉像是被人拧烂了。那每一下撞击磕在息栈的头上,就像是撞进自己心窝窝里。 一把紧紧抱了少年在怀里,用唇舌不断舔舐那一脸的汗水,抚慰额上的磕伤和唇角的血丝,只想着让这傻羊羔子别再这般折腾自己。 息栈在某一个瞬间几乎昏死过去,灵魂仿佛再次抽离身体,娉宁飘渺而去。 四肢瘫软,头脑幻觉,眼前一片鲜红…… 是那红色的帐子,血色渲染着纱窗外的阴霾天色…… 纱幔飘飘,金钩遥遥,红绡帐内,檀香床上,惊惧的身体瑟瑟发抖,被那个人压在身下。鹰鹜一般冷酷的眼眸,嵌满沟壑的威严面容,宽阔雄伟的身体,深沉苍劲的声音。 两腿被劈开,压到了胸前,坚硬粗大的一根异物涂抹了密油,顶进了身体,抽动进出,刚猛凌厉。 声声凄绝的惨叫,痛苦地扭动挣扎,两只手腕却早已被捆在床头栏杆纸上,雪白的腕子上挣出了道道血痕,却还是动弹不消。 “不要……疼……呜呜呜呜……疼……饶了我吧,饶命……饶了我吧……” 那人重重地压在身上,一手握着那粗大的东西,研磨旋转,提送通捣,直至耳边极其微弱的求饶声都已不再听到…… 绳索被解开,却已经完全失去了挣扎的力道;异物被抽出,下身剧痛到已然麻木,两腿都无法合拢。 昏迷之中,两只大手拨弄翻看着他的身子。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来人!……将这个抬走,养几天再看看能不能用。下一个叫来。” 疼……真的好疼…… 如此熟悉的疼痛…… 睁开双眼,映入的是大掌柜的一张集忧虑和郁闷于一处的纠结面孔,正盯着他发愣。 “你没厥过去吧?哎呦,你这娃子……还疼不?” “……你疼么?弄疼你了么?” “……哼!疼,老子从来没这么疼过!他娘的,你倒是悠着点儿啊,干啥啊!” 息栈苍白的面颊这时露出了一丝涟漪,唇边竟然浮现似梨花带雨般的春容,看似浅淡虚弱,眉宇却分明隐含某种艳丽凄绝之色,把大掌柜看得有点儿呆了。 这小羊羔,确是一只美羊羔啊…… 浅粉色的湿润小唇轻轻开启,笑着说:“你也疼了,呵呵,真好,你也疼了……” 大掌柜气得直翻白眼:“你个小崽子得意个啥啊?!” 息栈细眉轻展,“咯咯”轻笑,附耳悄声说道:“忍一些,第一次……就是这样……” 第一次?镇三关眨巴了眨巴金棕色的瞳仁,挑了挑眉毛。 这他娘的算是咱俩谁的第一次啊?!老子的第一次早都是猴年马月的事儿了,你……哼,你显然肯定也不是生手儿么! 只能算作,咱俩人之间的,货真价实的第一次…… 息栈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深深看向镇三关,眼底渐渐涌出了清澈的泉水,眸色雾气氤氲,目光却分明望穿了那一层秋水,直直地探入男人灵魂深处。 你也疼了…… 如此这般的“第一次”,身体上真真实实的切肤之痛,这是两个人真正结合的痛感…… 就这样深深地看着,半晌,轻声对男人说道:“你记着这一晚,记着我了……记着我每一次因了你受的伤,为了你捱的痛、吃的苦……” 大掌柜怔怔地看着这张细瘦苍白却蕴含着坚韧执着的脸庞,低沉的声音径自断续发抖:“你,咋个,就非要,跟我……” “遇见你了,怎么逃终究还是逃不开你,逃得累了,活得累了,不知道这一遭往何处安身,何人依靠……这一世,就跟着你吧……” 粗糙的大手捧着少年的脖颈,一掌的厚茧摩挲着小巧的喉结,精致的锁骨,柔软的红晕…… 二人同时捉住对方的唇,深深地吻在一处,舌尖轻挑,随即一重一重翻卷缠绕。 男人将自己硕长滚烫的物事缓缓齐根没入少年的身体。 息栈口中呜呜咽咽的神隐声被堵在了唇舌之间,喉咙里略带羞赧的轻微喘息咕哝,如丝如蜜,传到男人耳中,竟比马房子里高昂欢畅的浪叫更令他热血上脑,下身急不可耐地暗自发力。 尚留着七分力道,就只用了平时里的三分,温存地轻挪暗挺,研展舒缓,慢慢地湿润这脆弱的身体,感受极度温暖柔软的紧致。 息栈被大掌柜擒住嘴角,揽住腰肢,身体的痛感逐渐被酥麻和快意替代,不由自主地迎合着对方的律动,忍不住拽过男人的一只手,覆在自己胯下,爱抚那早已按捺不住的勃动。 少年的身体开始缓缓抖动,两腿下意识地分得更开,膝盖些微撑起,半跪在炕上,柔韧的腰肢婉转扭动。黑色的发丝披散在肩后,只含了一缕青丝在口中,一双细目斜斜地睨着钟爱之人,目光中饱含情欲涨涌的春水,水位高至眼眶,几欲倾泻而出。轻喘被一声又一声的呻吟替代,低低切切,嘤嘤语语。 这是一副极致美妙的场面,真真是: 海棠一夜春情旖,玉壶美人湘江水! 枕上片时春梦中,不悔边关同作匪!(1) 大掌柜倏然惊艳之下,抱住胯下的白皙小臀一番穿插驰骋,柔软而颤栗的肉壁紧裹之下,通体畅快异常。 力道一分加似一分,胯下的小羊羔已经禁不起这男人如此强悍的驾驭驰骋,在痛楚和快乐的双重折磨下,扭动着臀部,颤声求饶。 “嗯……慢些,唔,嗯……受不住了,别……当家的,慢些……受不住……” 男人握住小羊羔的下体,猛然快速撸动,腰上时快时慢,时而辗转轻研,时而狂猛肆虐,挑逗着少年身体深处的那一点兴奋。 息栈的身子骤然痉挛,隐秘之处一下子紧紧绷住,箍得男人登时抽痛。 大掌柜正待要叫唤喊疼,却见少年突然大声呜咽起来,如孩童哭泣一般,十根手指都扎进了炕褥中,濒死一般挣扎搅动。表情似是万般屈辱之下试图挣脱掉对方的入侵,臀部却猛地砸向男人的胯,扭动着两片白嫩臀瓣,用力摩擦着紧密结合的私处,先着男人就泄了出来! 玉纹一样的身体立时瘫软,化作一滩素白的池水,波光缓缓四散,徜徉而去。肩头那点点红斑爱痕,如同池棉漂移荡漾的朵朵春红…… 男人将这一团瘫倒的白嫩小羔羊抱在怀中,奋力一阵疾驰挞伐,八块腹肌用力撞击已经软到无力的小臀,跃上了极乐之巅…… 长河落日,立马横枪。一骑绝尘,行尽千里。 那一夜,羌笛长吟弄杨柳,春风一度玉门关! ------------ 注: (1)借鉴【唐】岑参《春梦》:洞房昨夜春风起,遥忆美人湘江水。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 第二十七回. 对盘道翻脸抄枪(1) 午后。 一轮灿金色的艳阳径自喷吐着暖洋洋的气息,播撒着明晃晃的炙焰,给冬日里苍凉劲迈的野马山镶上了一层温润的金边儿。 放眼远眺,一道道山峦,一层层叠嶂,高低错落,起伏蜿蜒。如今被某个昨夜暗渡了春风的人看在眼中,那山峦都仿佛存着节奏感,笼罩在金色的阳光下,分明暗含某种销魂的韵致。 马号的刘二敢子正在料理几匹看起来眼生的马儿。 一匹毛色棕红、骨骼俊朗、身材健硕的骏马十分惹眼。一头蓬松的红色鬃毛,脚底下还踩着四只白色毛绒袜套一样的物件儿,仔细一看,原来是小腿那里天生裹着白色皮毛,棕红与乳白相配,为马儿平添了几分俊秀神采。 这匹白脚小红马着实不乖,被刘二敢子生拉硬拽了半晌,就是不肯就范,前蹄乱转,后蹄乱蹬,仰着头嘶叫了好几脖子,叫得半个绺子的人都探出来看热闹。 刘二敢子冲着寨门口的小山包一声吆喝:“小剑客呐~~~~!过来啊,看看你的马儿~~~~~~~” 少年的单薄身影,遥遥端坐在小山包上,闻言回过了头来。 绺子里的众伙计已经习惯了这幅情形。山路旁的这座高耸的小山昴基本上成了小剑客的练功,栖息,并冥想发呆的专属地盘。别人要想爬上去,需要叠罗汉或者架云梯,就只有息栈能够单脚点地,“嗖”的一声直接蹿上去,所以也没有人跟他抢这一块风水宝地! 息栈本就好静,这正合了他的心意,无人打扰。 少年从小山峁上轻飘飘地落到平地,落地的一瞬,还是有些抖,身子里边儿的某一处,能感得到欢娱过后的隐隐不适和刺痛。 那匹脱缰的野马果然折磨人,端的是后劲儿十足! 因了昨夜大伙折腾得晚,又都喝了酒,今天大部分人到了晌午才爬得下炕。 大掌柜屋里炕上那二位爷,春风一度,倦极疲惫,也睡到了太阳晒腚。 息栈急急地下炕穿衣服找鞋,又恋恋不舍地爬回男人怀中,软磨硬泡地伏上大掌柜的身,再次细细致致口活儿了一番,搂着腻歪了片刻,这才悄悄闪出门去,趁人不备,溜回自己的屋。 也多亏大家都睡得死,除了山门口碉堡里的几个岗哨因为受冻得厉害,还算意识清醒,寨子里其余人睡得如同一群酒酣惺忪的猪。要不然就昨夜大掌柜屋里那非比寻常的“嗯~~~啊~~~”动静儿,哪里遮掩得住! 息栈微微侧着身子,晃晃悠悠地遛跶到马棚子。 刘二敢子指着那匹不停甩动着鬃毛的棕红骏马说道:“当家的说了,这匹马不错,给小剑客试试!” “哪里弄来的马?毛色这般锃亮……” “这不就是前儿个黑炮头从关内弄回来的几匹好马,花大把银子买的!这年头大家日子都过得紧巴,没油水,火并、砸窑缴来的那些马,没几个牙口好的,当家的看不上!” 息栈伸手捋了捋马背马腹上这一身华美的皮毛。马儿脊背上那圆润的一道弧线,被阳光笼上了一层金色,隐隐反射出秘制的铜色辉光。 那肌肉结实的脊背,饱满挺翘的后臀,浓墨重彩的色调……息栈脑海里倏然闪过了某个人的挺括身影,眉眼之间顿时泛出霞光。 酷酷的马儿此时正在用一只前蹄杠杠地刨地,一对亮亮的马眼瞪视少年,一脸不忿和不服的拽样儿! “小剑客,咋个?上去试一把呗!这马儿还他娘的挺矫情,你小心别被它甩下去!” 息栈眨巴了眨巴眼睛,稍稍动弹了下小胯骨,哎呦呦,有点儿那个,疼唉……不禁犹疑不前。 “俺来看看这马咋个调教!” 一声粗犷有力的吆喝,自身后不远处响起。 息栈让这带着共鸣的声音给振得身子一颤,不用回头看大活人,就已经开始脚软腿抖。不声不响地退到了一边儿,偷眼瞄向大掌柜。 镇三关大摇大摆地从屋门口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系那羊皮袄上的扣子。袄子里边分明是个空心儿,连中衣都没的穿,两道刚直的锁骨之下是隐隐刻痕一般的胸沟,古铜色的肌肤上覆着一层浅浅淡淡的汗毛,在日光下拨融着暖金色的光彩。 大掌柜直接蹿上了马。拽拽的红鬃烈马正待要挺脖子、撂撅子,已经被大掌柜一手抓住了鬃毛,另一只铁臂直接擒住马脖颈,上身贴伏在马背上,两腿紧紧扣住了马腹。 马儿顿时万般不爽:靠,你谁啊你?玛丽戈壁的野汉子!老子不要你,不要你,滚下去!!! 狂甩后蹄,狂扭屁股,脊骨上的一条曲线疯狂抖动,想要将人扔下去。 大掌柜在马背上差一点儿被悠出去,身子几乎腾起,却手脚并用,始终牢牢地擒住马颈和马腹,一人一马翻滚纠缠,辗转腾挪。这十几回合的一番较量,马儿折腾出了一身血红色的汗,却又不甘心束蹄就范,屁股仍然乱扭,原地开始甩尾打转儿。 息栈一眨不眨地盯着马背上的矫健身影,越看越神情恍惚,面红耳赤。 男人那个驯马的架势,分明就如同昨夜在火炕之上,一手揽颈,一手搂跨,将他驾驭在身下,牢牢楔住,抽打驰骋…… 难怪这厮在炕上一贯如此刚猛彪悍,不整到别人跟他求饶他誓不罢休。原道是平日里在这大漠边关横鞭立马,恣意逍遥惯了,上得炕来也不会把人当作个人,而是当作胯下的一匹小马驹儿…… 果然,这一匹红棕马也被大掌柜搁在胯下给整了个半死,最终乖乖讨饶了。 鼻子里仍然怒哼哼地吐着粗气,满头满脖子冒着热汗,朝男人狂翻白眼儿,尾巴却已经耷拉了下来,蹄子也刨不动了! 镇三关将马套上了嚼子,整上了马鞍和马镫,这才转头将缰绳丢给了一旁愣神儿盯着他的息栈:“喏!这马驹子不错,就用它吧!” 息栈凑上去跟马儿蹭了蹭脸,呼撸了一把鬃毛。这一人一马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立时生出某种惺惺相惜、同病相怜之感,唏嘘抱做了一团儿! 马儿眨眨大眼珠子,一脑门子的委屈:呜呜呜呜~~~!那男人好彪悍,还那么使劲地撞老子的后背和屁股!怕怕~~~!老子还是跟你吧,小剑客你看起来比较温油~~~~ 息栈乐了,用鼻尖蹭了蹭马儿的吻端。 镇三关一旁说道:“给这马整个啥蔓儿?” 息栈垂眼想了片刻:“嗯,就唤作‘赤月骕骦’吧!” “……啥玩意儿?”男人脑顶腾起一缕白烟儿…… “《春秋左氏》有云:‘唐成公有两骕骦马’……此马毛色金红,就唤 ‘赤月骕骦’极好。” 镇三关皱皱眉,舌尖舔过上唇,张了张口,吸了一嘴的冷气,最终还是没好意思当着一群伙计问出来:春秋左氏是啥玩意儿?骕骦这俩字,他娘的怎么写?! 给小红马起个名字也整那么多花哨玩意儿!要让老子说,就叫红骡子,或者飞骠子,不就省事儿了么! 是夜。 息栈悄悄溜进大掌柜的房间,一闪身闩上了屋门。 镇三关刚从丰四爷那里回来,此时斜靠在炕上,一脸沉思。见息栈进来,没有搭话,只是用眸子淡淡扫了一眼。 息栈将一摞衣物搁在他炕脚上:“中衣和褥单给你洗过,烤干了……明儿可以用了。” “辛苦了。” “你肚饿么?想吃小食么?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不用,别麻烦了。” 息栈怔怔地看着略显沉默的男人,一时间不知道还能讲什么话。 镇三关半闭着眼睛,忽然问道:“你做饭这两手是跟谁学的,咋个这般能耐?” “唔,以前看宫里头的御厨备膳,我只是偷学了几样。” “哦?合着你进宫是做小厨子去了?” “……” “小羊羔,你本事挺大,能耐挺多,老子当初没看错你。……见天还整几句文绉绉的诗啊词的,跟那丰老四简直一个腔调,烦人!” 少年的面容却阴暗下去,眼底含着淡淡忧伤,冷冷地说道:“凡以色侍人者,色衰则爱弛,爱弛则恩绝。若再不细细研磨功夫,十八般精通,如何能够留得住恩客的青眼……” “……”男人似懂非懂。 少年转头看向大掌柜,面带凄楚。咳~~~,想当年,琴棋书剑诗酒花,柴米油盐酱醋茶,还真没有息鸾亭做不到做不好的,“艺绝六郡,色冠长安”之名,你以为是拿银子走后门儿买来的“报号”? 屋里俩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半晌。 镇三关面上露出几分不尴不尬的神色,问道:“身子还疼么?” 今儿个晌午一出屋门,这男人就看见少年很吃力地从山下边儿拎了两桶水上来,躲进屋去刷洗。小羊羔走路那姿势,简直是一瘸一拐,两条腿都合拢不上似的,看得大掌柜这叫一个头疼,脑热,心虚! 息栈神情乖巧地摇摇头:“没有那么疼,好些了……” 男人于是挥挥手说道:“过几天要出山做活儿,回去好好歇着吧!” “嗯……” 息栈默默垂下头,明晰男人不想留他过夜,也不好赖着不走,只得又灰溜溜地闪了出去。 已经强攻了一遭,也不能次次都强攻硬上,心里其实很怕,怕这男人会嫌他烦人…… 大掌柜的脑子里本来还眯眯蹬蹬的,这一整天下来,宿醉算是彻底醒了。 看着少年那个略显失望的神情和纤细的背影,忽然之间莫名地烦躁不安,心思昏乱。 从未对一人有过如此这般的感触,自见了这少年第一面,就已是另眼相看,这一遭遭一回回的纠扯,在对方身上用的心思当真是不少。不知道是咋个了,就是心里总惦记着这娃子,怕他吃不好穿不暖,日子过得不舒心。 怜惜他的命苦,疼爱他的聪慧,又赏识他的才能。 现如今这人杵在自己面前,真是碰也不是,不碰也不是。本来是好好的绺子里的伙计,咋个就给整到炕上去了呢?! 晌午起身时看见那炕褥上的斑斑血迹,真是胆战心惊。他镇三关这半辈子没上过一个黄花闺女,没见过炕上有血!他自己给自己的绺子立的铁牌,不准沾良家妇女,奸淫者死罪,直接活埋! 因此就连黑狍子那兽性玩意儿都不敢玩儿野的,顶多就是手欠,忍不住了沾哪家小媳妇一些手脚上的便宜,不敢真的触犯绺规。 如今自己竟然就把这少年给上了!那混沌感觉就好象是把谁家的大闺女开了苞,搞得心里这叫一个沉重和虚弱。这小羊羔现在就跟一块大秤砣一般,坠在自己的心头肉上,剪不断扯不开的,彻底乱了方寸…… 十多年了,从来没有的某一种感觉,此时从心底片片剥离,探出头来,抓挠着心房,纠结不散。 **** 正月十四。 肃北县城城西最繁华热络,客流如云的岳家酒楼。 二楼的梨花窗雅座单间之内,坐着一尊肥肥白白、胖胖乎乎的中年男子。男子头戴狼皮毡帽,身穿名贵貂皮大袄,身后两侧各站着一名身材剽壮的伙计,一个是蜡黄脸,一个是黑绿脸。仨人凑成了三种挺难看的颜色! 只等了一盏茶的功夫,酒楼伙计点头哈腰地让进来另一路客人,也进了这雅间。 这一路为首的男子,高大宽阔的身板,上穿一件青黑色缎面袄子,露出下身的浅灰色长衫。貂皮圆帽遮住墨黑的剑眉,只露出一双明朗润泽的眼睛,在浓重深凹的眼眶中隐隐蕴含沉稳和张力。 身后也跟着俩伙计。一个黑黢黢、硬邦邦、光头圆脑的家伙,裹着一身儿的黑皮。另一个身量窄小瘦长,貂皮小帽直接遮住大半个脸,只露出浅色的两片小唇和瘦尖尖的一粒下巴。 肥白胖子咧开一口镶得参差不齐、有金有银、还透着个把漏风黑洞的牙齿,嘿嘿笑道:“镇三关,咱兄弟可是好久不见呐!别来无恙?” 剑眉男子在圆桌上坐定,摘掉了帽子,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俊脸:“陆大掌柜,好说好说!” 白胖子伸伸手道:“老弟,喝茶啊~~~” 镇三关道:“您慢用。” 白胖子故皱眉头,皮笑肉不笑:“哎呦呦~~~,还怕俺给你下毒?俺哪能啊~~~” 镇三关也笑了:“您当然不能。俺就不喝茶,只喝烧刀子。” 白胖子从怀里拿出个烟袋锅子,在小铜锅里填满了烟丝,拿洋火点着了,放在一嘴五颜六色的牙口之间嚼着,砸吧了几口,抬眼说道:“老弟啊,哥哥俺今儿个下帖子请你来,是跟你商量商量。这肃北、敦煌、阿克塞三个县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还离咱两家绺子都不远,是哈?你看看,咱这票份子,咋个分成儿,互相划出个道道来,也省得将来扯出来啥纠纷!” 镇三关砸吧了一下嘴,乐了:“陆大掌柜是想说这事儿。俺也想问问您,俺们野马南山口上那几个镇甸,最近不是都靠了您了?您这道道都自己给自家划好了,还来问俺?” “哎呦,别这么说,俺那是看见没主儿、没靠人的店子,才给他们立立规矩,整饬整饬!老弟你要是说那是你的地盘,哥哥俺还就不去了!” “呵呵呵呵~~~,算不算俺的地盘,陆大掌柜您拿张地图,伸手量量!就那巴掌大点儿的地方,您再立规矩,就快要立到俺野马山头上了,把俺绺子也划您地盘上得嘞!” 白胖子满满地吸了一口烟锅子,身子微微晃动,一身儿的貂皮在日光下透出华贵雍容的光泽,裹在那洗澡桶一般的身材上,愈发显得这人就是撴在凳子上的一只硕大的镶着金边儿的桶! 三层的下巴上,那一嘟噜一嘟噜的白切肉,说话的时候就跟着全身乱颤:“俺说老弟呀,要不然咱这么着,这肃北城啊以后你守着,什么沉梁峪的老子以后也懒得去……不过有一条,你以后,别进玉门!” 镇三关鼻子里哼出一声,脸一偏,回过头来倏然盯住白胖子说道:“真有你的!你把祁连山的脖子给卡住了,想掐着噎着俺?俺这日子要是过不舒坦,大家、以后、都、甭、舒、坦!” 两人互相不错眼儿地死盯着对方,四目交火,互不相让。白胖肿胀的小红眼睛对上了浓烈深刻的金棕色眸子,咻咻地喷着烈焰。 半晌,白胖子忽然笑了,摆摆手:“咳,咳~~~,咱兄弟讲话,别伤了和气。镇三关,老子有钱,你有枪,咱俩兄弟若是联手,就算他‘甘肃王’马云芳来了,也拿咱没辙,是不是?” 镇三关不置可否,没有接茬。 白胖子道:“得了得了!俺管老弟借的家伙,老弟拿来了没?” 镇三关随意搁在桌上的一只手,朝身后的黑狍子伸出二指,打了个手势。黑狍子从身背的匣子中拿出折叠起来的一杆“汉阳造”,“咔咔”几下给装配起来,递给了白胖子身边的一个伙计。 那伙计接了枪仔细检验了一番,冲白胖子点了点头,又将枪递回黑狍子。 胖子笑呵呵地问:“那,其他的货呢?” 镇三关下巴一点,努了努嘴:“后院儿的柴草车上,陆大掌柜自去拿。俺的银子呢?” 胖子眯缝着眼儿,探出了烟锅子,拿那烟杆一指:“窗台上摆着呢!老弟自去拿。” 镇三关的唇微微浮起,化作一弯俊朗的笑容,脸颊上的笑纹道道深刻。 眼角余光瞥见梨花门外闪过一道身影,立刻高声叫道:“店小二!进来!” 门外应声,店小二点头哈腰地进来了,一看屋里这六位爷个个是横眉冷对,一看就不是一群好鸟! 镇三关面无表情地说道:“店小二,去把窗台上那匣子拿过来!……搁桌上,打开,看看里边儿有啥!” 那店小二不明所以,又不敢不从,抖抖索索将匣子打开,里边儿露出用油纸包裹好的,码成一摞一摞的银元。 白胖子笑道:“咋样?老子没蒙你吧!枪到底搁哪儿了?” 镇三关却冷眼冲那店小二说道:“从下边儿拿一摞,剥开给老子看看!” 一张油纸被撕开,两头儿扣着两枚大洋,中间是一截叠得形状整齐、紧紧捆扎的草纸! 桌上转瞬间风云骤变。 白胖子右手边儿的黄脸伙计,神经像是绷到了极限,脸色暗自发白,额头虚汗,此时紧张得手指头只微微动了那一下,顿时风声鹤唳,一石溅起千层浪! 满桌的六个人如同得到了某种号令,十二只手一齐“唰”、“唰”、“唰”掏出了家伙! 那店小二听到脑顶耳边动静儿不对,待抬起头来再看,惊得“哎呦”一声,拔腿就要跑。 哪里还来得及跑?黑狍子一脚将之撂倒在地,踩在他后背上低声吼道:“别动!老实待在这儿!” 此时,镇三关的脑门子上抵了盒子炮的三根枪管子,白胖子的一把,身边儿两个伙计各一把。 白胖子的脑门上顶了俩枪管子,镇三关的一把,黑狍子的一把,左肩上还架着一把鸣凤剑。 黑狍子的另一只枪和黄脸大汉互相抵着脑瓢。 息栈的雏鸾刃顶在黑脸大汉咽喉处,却被对方一根枪管子扣住了太阳穴。 似乎是心有灵犀一般,白胖子的另只枪抵在了息栈的眉心,而镇三关的另只枪顶在了黑脸大汉的下巴上。 “咔咔咔咔”,十只食指拉动枪栓的声音。 桌下趴着的店小二顿时湿了裤子,不断抖动的身子下边儿,洇出了一小摊水。 十二把家伙,如同手拉手、转陀螺一样,杆杆不落空,将这六个人钉在了一处,哪一个也动弹不得! --------- 注: (1)对盘道:也叫“对对脉子”,与“碰码”一样,见见面的意思。 第二十八回.红拂女乱世悲声 十二把家伙,黑洞洞的枪口杠杠地对着;十二只眼睛,阴晃晃的眸子互相死盯着,咬上了就不松口。 白胖子斜眯着眼,注意到镇三关那两只枪口指的方向,分明是想护住右手边儿拿帽檐遮面的少年。 再看看那身材细瘦的一张陌生面孔,心中一动,幽幽地问道:“呦~~~,这位小伙计哪来的?镇三关啊,你咋带个小娃子在身边儿,难不成……这小人儿是你下的小崽儿?” 持剑的人没有接茬,一只手抵着一个人,纹丝不动。 “哎呦!啧啧~~,咋还整个小刀小剑的跟咱面前比划,过家家呢!你家掌柜的买不起盒子炮给你?” 胖嘟嘟的腮帮子颤抖着,那一脸白花花的肉膘子,仿佛即刻就能滴下一摊油水来! 息栈没有吭声,帽子下边的细长眼眶,没有丝毫的水纹波动。 突然,白胖子只觉得脸侧白光一闪,搁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凤剑晃动了一下,眼前一道承风掠影的刃光晃过,还未及看清形势,那凤剑已经重新轻轻地架回他左肩之上。 这时,白胖子身前桌上搁着的那一杯残茶,茶杯忽然“嘎嘣”一声,“啪”!径自裂成了两半! 白胖子与身边儿那俩伙计,或许还有镇三关和黑狍子,五个人十只眼睛一齐呆看。只见那只茶杯竖着齐齐地绽开,裂成了两只同样大小的瓢,切口刀削一般平整,茶水和茶叶末子四溢而出,在桌子上流淌。而茶杯之下的小圆茶盘,却分毫未动,完好无损。 整间屋寂静无声,就只听得到“吧嗒”、“吧嗒”,茶水一滴一滴缓缓滴到地上。 白胖子挑了挑三角形的两撮眉毛,涨成了血红的小眼睛盯住少年:“哦~~~!老子竟然没看出来,想必你就是那位,在沉梁峪口插了快刀仙的无名剑客?嗯?” 息栈仍旧没有吭声,细致的嘴角紧紧抿住,目光一动不动。 这个时候,不应声就等于默认,而不讲话比讲话更有威慑力,唬得那白胖子一脸惊疑,不敢乱动。肩膀上的凤剑明明离他的咽喉还有一搾的距离,却弄得这厮如鲠在喉,脖颈上爬虱子一般地瘙痒,浑身都不自在! 白胖子不由得恨恨说道:“镇三关,你什么个意思,跟老子来真的?” 镇三关沉着脸问:“陆大膘子,你算啥意思?钱呢?” “哼!老子不给钱又怎样?!” 镇三关唇边拢起两弯笑纹:“哎呦,咱爷们儿是干什么的?!只听说过咱出山砸窑子、分片子、吃票子,没听说过被别人吃票的!” “你退出玉门关,让出陇西!咱两家井水不犯河水!” “呵呵~~~,你都犯到我这党河源头、野马山口来了!老子既然报号‘镇三关’,还退出去?你让老子改名儿叫镇二关还是镇个啥啊?”说到这里,笑意突然消失殆尽,沉声说道:“这玉门关俺绝对不会退!” 白胖子勃然大怒,恶狠狠地说:“哼!别忘了你老子当年是怎么躺的!你小子也活腻歪了,想跟你老子一样,在玉门关城楼顶上被大卸八块么?!” 镇三关的面色凛冽,冰刻的双目射出寒光,冷笑一声:“哼,你试试?今儿个这里就地解决,看看是谁被大卸八块!” 双方针锋相对,毫不相让。 俩掌柜的捉对儿掐架斗嘴,身边绷着劲儿观战的四名伙计,这时候八只胳膊举着铁家伙都举得累哄哄的,已经有人胳膊肘在抖了! 桌子底下那位,一泡尿水已经放了个干净,这时候干脆挺尸不动,开始装死。 正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候,忽然窗外院落里一阵嘈杂声响,脚步繁乱,只听见有人拉着枪栓吆喝道:“快点儿!将酒楼围起来!别放跑了土匪!” 白胖子登时一惊,三角眼楞给瞪成个圆形,怒喝:“镇三关,你小子忒他妈的不仁义了,你叫了治安队?!” 镇三关挑眉怒道:“放屁!老子是土匪,又不是他娘的马家军的人,老子叫得动治安队么?!” 黑狍子脚底下一使力,差点儿没把那店小二的屎给踩出来,喝道:“你个王八羔子叫的治安队?” 那店小二吓得已经不是人声儿:“没有啊……小人不敢……不是俺呐……爷爷们饶命啊~~~~~”说完脖子一歪,这次不用装死了,直接吓昏! 双方的伙计八只眼睛,齐刷刷看向各自的大柜:治安队来了,咋办啊? 陆大膘子和镇三关二人狠狠盯了几秒钟,只是片刻的死水沉寂,眼中分明透着不甘心,各自的双手食指却缓缓离开了扳机,同时慢慢放下了枪。 四个伙计见状,也都缓缓收回了家伙。 靠!土匪私下碰码竟然遇上了跳子,两个绺子之间的私人恩怨先搁一边儿,一致对外啊! 两路人马一齐飞快地冲出雅间,抄楼梯的后路蹿出了酒楼,落在了岳家酒楼后身的小巷子里。 这时小巷中哐啷啷径自又蹿出来两路人马,果然双方都有接应和埋伏。 这边儿的慕红雪带了一个几十人的蒙面马队,皆是炮头和水香手下的精兵。那边儿陆大膘子也有一个马队,个个脑袋顶上都扣着一顶狼皮遮耳帽子,作为标志物。 镇三关蹿上了他那匹高头黑马,息栈飞上了赤月骕骦。 这时陆大膘子手下的黄脸大汉瞥见酒楼后门摆的那辆柴草车,赶忙掀起油布一看,哪里有“汉阳造”?好几大捆柴火棍,整整齐齐包裹在油纸中! 陆大膘子骂道:“好你个镇三关,你他娘的使诈!” 镇三关在马上眯了眯一双俊眼,乐了:“彼此彼此!” 两伙人无心掐架,各自撒腿子飞驰,马队排成了两道笔直的线,齐齐冲出了肃北城南门。驰到城外河滩之上,警报解除,这才放缓了脚步,马队各自聚拢在头领的一侧。 陆大膘子骑在一匹壮硕的骏马之上。这才跑了几里地而已,只见那马儿已经开始气喘,四只腿如同筛糠一般,抽搐抖索。 据说这陆大掌柜每次出山做一次活儿,得跟身边儿的伙计上上下下换好几次马,每一匹马在他那肥壮如山的胯下,勉强撑个十里地,就快要口吐白沫了! 息栈扫了一眼那匹哀怨的棕马,咳~~~,不比不知道,还有比他当家的还彪悍的人,活人真能整死马啊! 镇三关侧过头去说道:“陆大掌柜,要不然,咱改日再喝茶?” 陆大膘子从鼻子里吐出两道白气儿,跟胯下那嗷嗷气喘的马鼻子遥相呼应:“镇三关,今天这事儿老子就不计较了,哼,咱改天再说道说道!” 马队的伙计们正掉转马头扯住缰绳要走,忽然听得“噗通”、“哐铛”的一阵动静儿,从那陆大膘子马队中一个小头领的马上,直筒筒地摔下来一枚大麻袋!那坨麻袋扭股扭股扭股得,翻滚跳动出十几步开外,横在两支马队之间。 只见麻袋中哼哼唧唧挣扎着探出一个脑袋,失声大喊:“救命~~~~!救命啊啊啊啊~~~~~~!” 双方人马皆是一愣,定睛一看,那麻袋里竟然装得是个女人,手脚都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屁股一扭一扭地蠕动,拼命从那麻袋中爬了出来。 那女子蓬头散发,衣衫不整,胸口的衣服都被扯开,露出一片桃红色的抹胸。此时两眼慌张失措,满面的泪痕,一抬头正好对上不远处镇三关那一张诧异的脸。 四目一对,各自愣住。 女子双眼一亮,如遇菩萨路过,天神下凡,身子挣扎着撑起,高喊:“大掌柜!贺大掌柜!救命啊~~~~~~!救救俺呐~~~~~!” 那女子刚一从麻袋里露出头来,息栈就认出来了。 阿克塞马房子里的那个小娼妇,名字叫水杏的。 陆大膘子的那名手下厉声喝道:“臭婊子,喊什么喊,给老子爬回来!” 陆大膘子挑了挑眉毛,低声问道:“这哪来的?” 那小头领神色略显窘迫,在马上点头哈腰:“当家的,这个……刚才在小胡同里撞上,捡的……是要给当家的您看的,是给您的!” 陆大膘子撇着嘴哼了一声,冲那女子努努嘴,摆了摆头,意思是说:赶紧弄走弄走,走人走人! 那小头领赶紧就要下马来捡人。 那名唤水杏的女子一看这个架势,吓得挣扎着往镇三关的马队这边儿翻滚,口中喊着:“救命啊!大掌柜救命啊!他们……他们……他们是土匪啊!!!!!!!” 镇三关手下的一帮人个个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马上的一群伙计,恐怕只有息栈和大掌柜本人听得明白。偏这二人此时都各自冷着个脸,一言不发,心里却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滋味! 旁边儿的黑狍子实在忍不住了,“噗哧”一声乐出来了,邪笑道:“这谁家的小娘们儿,咋个意思?‘他们’是土匪?哈哈哈哈~~~~!‘俺们’也是土匪!你找俺们家大掌柜要干哈?要拜山呐,还是要上供呐,还是想做压寨夫人呐?” 那水杏听到黑狍子这嚣张的一声淫笑,脸立时就垮了下来,怔怔地望着镇三关。 这时那陆家的伙计扑了上来,薅着脖领子,扭着膀子,就将那女子往回拽。 水杏这时发了疯一样地哭叫,却挣脱不出那汉子的铁掌,情急之下拼死喊道:“大掌柜~~~~!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大掌柜~~~~!!!看在俺与您相好一场,你救救俺吧!!!别让俺掉到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土匪窝里去啊,那是生不如死啊!!!大掌柜~~~~!!!” 镇三关眨巴了眨巴黑金色的招子,搓了搓牙,实在是没辙,冲那伙计吆喝道:“俺说,咋个,还真把个小娘们儿逼上梁山呐!陆大掌柜,你绺子里就这么缺女人?不至于吧!” 水杏一见镇三关开了腔,立时像是看到了希望,赶忙喊道:“大掌柜救我吧,看在俺服侍您一场,水杏给您磕头,下辈子给您做牛做马伺候您!!!” 这时候,两拨马队的人,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镇三关:哎呦喂! 镇三关此时郁闷地直翻白眼儿:他奶奶的,小娘们儿你能不能就别喊啦!!!老子的脸都让你给丢光了!!! 野马山的伙计们,已经有人开始窃笑和私语:“瞧瞧,这谁家小媳妇啊?这是咱当家的哪一路的相好啊?哪儿惹来的一笔风流帐啊!” 黑狍子坐在马上不停地乐,乐得浑身抖索,圆脑袋一颠一颠的。 慕红雪一脸的轻蔑,唇边露出戏谑笑容,瞄着镇三关,似乎对此场面并不陌生。 一旁的息栈默默别过头去,眺望远处河滩上的胡杨树。被迫观赏这么一出活色生香的闹剧,当然更是一言不发,没话可说。 水杏满地打滚死扛着不走。 这时,陆大膘子看了看镇三关的冷峻脸色,忍不住问道:“我说老弟,咋回事?这小婊子是你的人?” 镇三关勉强答道:“认得。” “哼!认得?认得……我说镇三关,你就直截了当跟老子说,这要是你的相好,俺就卖你个面子!” 镇三关没有接茬,皱了皱眉头,难得一遇的失去了往日的干脆和爽快。 “咋个?这人是不是你的,给句痛快话!” “是啥先不说,把人放了吧。娘们儿不乐意,何必要来硬的!” “呦喝~~~!老子是土匪!老子抢个小娘们儿上山,咋个还不符合土匪的行规啊?!这人要不是你的,就别废话了,老子带走了!” 水杏看着镇三关的表情,大惊失色,哭喊道:“大掌柜,大掌柜哇~~~,你别让他们把俺带走啊,你救救俺~~~~” 这时,兴致勃勃看热闹的黑狍子又忍不住了,嚎叫道:“小娘们儿,你说说你,你不跟陆大掌柜回去,偏要跟俺们掌柜的走,俺们也是土匪呐,你竟然不怕?你不怕俺们,简直他娘的就是瞧不起俺们野马山的绺子嘛!难道俺们不像土匪,俺们家大掌柜长得不像土匪?!” 四下里的伙计们窃笑。 那黑厮又叫道:“要不然这样呗,小娘们儿你挑个人呗!这陆大掌柜和俺们家大掌柜,你反正今天是得跟一个走,你挑一个,你想跟谁呐!” 此话一出,众伙计们从窃笑变成了哄笑!连带着陆大膘子身后的一群伙计,也都捂着嘴忍不住偷偷乐。 镇三关恶狠狠地横了黑狍子一眼:你这狼崽子给老子闭嘴!起什么哄啊! 众伙计们窃窃私语。 “这还用挑啊!别说她是个小娘们儿了,咱做爷们儿的,要是被人逼着非要挑一个‘伺候’,十个里边儿有十个都得挑咱家大掌柜呐!” “就是!长了眼睛的都会挑嘛!咱家大柜那是河西走廊上出了名的,高大威猛、英俊潇洒、英明神武的爷们儿耶!” “看看对面那位,额滴神呦,一坨淌着猪油的肥肉膘子,谁乐意伺候他啊,连一匹马都能被他一屁股给坐死,哪个小娘们儿能禁得住他的吨位啊?!” 而马鬃山的那群伙计,一副十分想乐却又不敢乐、狠命捂着嘴巴、肩膀狂抽狂抖的表情,分明和对面儿野马山的伙计们是心有灵犀,眉眼传情,心里琢磨的是一样的道理! 第二十九回.上元节团月梦遥 团月入梦重影碎,冻湖迷情雪枝摇。 水杏姑娘被黑布蒙了双眼,带在镇三关的马上,上了野马山。 这水杏在肃北城外的河滩上,“当”、“当”、“当”给镇三关狂磕响头,说贺大掌柜你要是今天不救我一命,咱就磕死在这里,一了百了,也不用去土匪的地界受那非人的折磨。 陆大膘子受此羞辱,一双血红小眼睛缩到了最小,眼中分明埋进了仇恶的凶光,简直想把那小娼妇给剐了,冲着镇三关搓牙吼道:“哼,老子记着这一回!镇三关你等着的!老子来日找你算回这笔帐!” 镇三关的表情深不可测,浓眉微蹙,回身从黑狍子手里要来原先的那只枪匣,甩给了陆大膘子手下的小头领,冷冷地说道:“这杆枪算是给陆掌柜做年礼,换这女人如何?” 陆大膘子脸上的两坨小圆眉毛一耸一耸,下巴上的三层白膘子,一个摞一个地颤悠,怒道:“哼!一个小婊子,别人玩儿剩下的,老子也不稀罕!走!回山!” 陆胖子掉转马头,两只肥腿猛夹马腹。胯下那匹早已气喘吁吁、不胜其重量的马儿,被这么销魂地一夹,四只蹄子立时就开始在原地抽搐打转儿。 他身边儿的小头领七手八脚地从马上出溜下来,点头哈腰地将自己那匹马儿让给了他家大柜。陆大膘子憋着怒火,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这匹马换到那匹马,头也不回地转走了。 只见那两匹马儿的脸色,一只如同逃脱升天一般地欢欣鼓舞,另一只如同瞬间被砸进了人间地狱,重量一上身,四条腿都被压短了一截,顿时萎靡成了一坨矮脚马!一副马脸拉得更长,无比沮丧。 这幅情形看得镇三关这边儿的一群伙计乐不可支,浑身乱颤。 镇三关丢给黑狍子一个眼色,示意他将水杏身上绑的绳索解了,自己也掉转马头,阴沉着脸想走。 水杏飞身扑到了镇三关的马前:“大掌柜就带俺走吧……” “你该回哪儿就回哪儿去。你要是嫌道路远,老子给你一匹马,你自己回阿克塞。” “俺回不去了……俺跟那马婶合不来,闹了一场,她留不得俺了。这才来肃北城讨生活,就经了这么一遭……您收留了水杏吧,求求您了!” 镇三关皱眉说道:“老子是土匪,你现在也知道了。老子身边儿从来不留女人!” 水杏急切地哭了出来:“俺知道大掌柜是……可是,俺怕再被那伙人撞见,这兵荒马乱的,俺一个女人没依没靠,难保不遭人凌辱。与其这样,还不如,还不如……” 这边城大漠,总之遍地都是土匪! 除了土匪就是军阀和各路地方治安团,强抢个把民女算是老本行,跟土匪其实也差不多的操性! 你镇三关虽然也是一枚大土匪,好歹还知道花钱去嫖,出手大方,嫖得很有人品,人物模样也周正…… 何止是周正,简直是相当中看又中用呐! 水杏抱着黑马的马腿赖在地上不起。 慕红雪妙目轻盈一转,高声说道:“咳~~~,那你就跟着我呗!上我的马上来,我带着你!” 水杏却眼巴巴仰脖看着大掌柜,泪水抹花了一张沾满泥土的脸。 镇三关盯着水杏看了半晌,忽然转头看向慕红雪。慕红雪被看得一愣,挑了挑眉毛:看我干嘛,您啥意思? 慕红雪脸庞之侧,垂下两缕长长的鬓发,悠悠细细,在风里飘着,清秀的耳垂上嵌了两枚珊瑚色的圆耳钉。 大掌柜的目光顺着一缕风中飘扬的发丝看过去,隐隐约约瞥得到,落在马队尾巴梢的息栈。 赤骕骦凛凛地抖了抖一头蓬松的红色鬃毛,马上端坐的少年身背长剑,脸庞的侧影面若止水,眉目如黛,悄没声息地揽着缰绳。身后斜倚着天边的一道红霞,将一人一马笼罩在金红色的雾气之中…… 四条颀长的赤色马腿,在河滩上清俊地跃步,一蹄踏碎涧水中的片片人影…… **** 聚义厅内的长条饭桌上,水杏搬了张凳子蹭到大掌柜身边儿,一双媚眼儿在男人耳朵根儿上呼扇个不停,大半个身子蹭到男人后背上紧挨着,给他倒酒夹菜。 黑狍子“嘿嘿”笑道:“小娘们儿,咋个,真的赖在俺们山上不走啊?” 水杏咬唇一笑,头枕到大掌柜的肩头。 “哎呦呦~~~,想给土匪当老婆啊?” 水杏不答,黑溜溜的一双杏眼只瞥向眼侧的男人。 “小娘们儿,你要是在这山上住了,是想给哪个伙计当老婆呢,还是给俺们这儿所有的伙计当老婆呢?还是……嘿嘿嘿嘿~~~” 一桌子的人窃笑不已。女人娇憨地一撇嘴,伸手揽上了大掌柜的腰。 黑狍子嚣张地笑:“小娘们儿胃口可真不小!还看不上俺们这些人,就看上俺们掌柜的啊?你行不行唉?中不中用?禁不禁使唤?” 镇三关侧过头,轻声对伏在背上的人说道:“回屋里去,待会儿俺还有话问你。” 女人不动弹,娇声说道:“爷慢慢吃嘛,吃完了俺扶您回屋么~~~” 镇三关皱了皱眉,哼道:“把手拿开!” “不么~~~” 镇三关一把拽开水杏的手腕,猛然起身,薅住了女人的裤腰,用力一提,将人拎了起来,往肩膀上一顺。 女子身子被折叠成两节,屁股翘在半空,惊得尖叫。两腿刚要乱蹬,被男人一把将腿扣在胸膛之上,几步就迈出了大堂。 炕上,用力扯开斜襟的棉袄,露出衬里的水红色肚兜。一方小肚兜几乎盛不下丰满的胸脯,两抹高耸的浑圆几乎要撑破细细的肩带,蹦出酥嫩的红晕。 男人一口咬上了丝绸肚兜之下凸起的小点,用舌尖舔舐,牙齿细细研磨,撩拨得这水杏嘤声娇嗔。一只大手伸进了亵裤之中,在两腿之间辗转游移。 …… 沉沉的声音这时响起:“你跟俺说说,为啥要上这山上来?” 女子莺莺呻吟,将脸埋进男人肩头。 男人声音炙热,却没有丝毫波澜:“说话,为啥要跟俺上山?” 女子微微睁开眼,擒上男人的嘴角:“唔,不跟掌柜的您上山,哪里还有别的活路可走……” 镇三关的手指在那一点凸起上不断研展,磨蹭,轻触,挑逗,逗得女人春水潺潺,忍不住将自己的身子也随着男人手指的节奏,一波一波地挺起,如同交合的动作。 低沉的声音没有丝毫颤动:“为啥就非要跟着俺?对你又有个什么好?” …… 镇三关用指腹用力顶上那凸起的要命之处,顶得女人尖叫。 “跟老子说实话!” “爷,爷,俺说实话……”水杏的声音颤抖,死死攀着镇三关的肩膀,“今日若是被那个姓陆的坏人捉了去,俺就得被人糟蹋死……您救了俺一命,俺是真心想跟着大掌柜……” “这也能算实话?” 水杏的脸憋得通红,眼角迸出泪花,挣扎道:“真的……真是实话……爷不信俺么,真的是实话……” 女子四只手脚紧紧缠住男人的两肋,呜呜咽咽地抽泣,似是有千种纠结,万般委屈,娇躯缠在那一根手指上,匀展,搅动,突然箍紧,剧烈抖动了数次,缓缓瘫软下去……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一挂银盘悬上远山,千里辉光脉脉映雪。 慕红雪在屋门口挂上了一盏小巧的花灯,灯芯旋转,檀色的光晕透过蛋壳白的纱窗纸,盈淡地映着人脸,委婉地暖着人心。 息栈在厨房里和了一坨江米白面,又用擀面杖细细地磨碎了一捧芝麻,加入煮沸的糖稀,调成香喷喷的芝麻糖馅儿。白面包馅,用掌心搓出半笸箩的汤圆。白嫩嫩的小团子煮了一大锅,再兑上甜胚子里的糟麦芽,点染几颗枸杞,在稠白香浓的汁水中漂荡。 酒糟的香味儿一下子引出了几头饿狼,蹿进厨房抄起碗舀走了半锅。 息栈一脚踹上黑狍子的脚踝,将这厮踹飞,四仰八叉跌进屋角的菜筐。又拿手肘磕开刘二敢子,将那厮含在口里的一枚热团子,直接磕进了食管,烫得那人伸着脖子直跳脚! 少年轻蔑地瞪了那二人一眼,抢了勺子舀了一大海碗热呼呼的汤圆抱走。 “喂,喂,小剑客咋个不多做一些,这几个软乎乎的小白馍馍,哪够俺们吃的?!” 息栈丢给那黑厮一个白眼:“你能吃到几个还不够?!……别抢我这碗,这不是给你的!” “小剑客哇,你做的小馍馍咋就这么好吃呢~~~!唉,你要是个小娘们儿就中了,手艺好,模样又中看,带着你出门还能防着路上吃票的,劫道儿的,要是个小娘们儿,老子保准娶了当媳妇!” 息栈端着一碗汤圆,慢悠悠地“路过”大掌柜的屋门口。 抬眼却见水杏姑娘从红姑奶奶房里出来,扭搭扭搭地去了掌柜的屋,将一颗脑袋探进屋去,屁股和腿还摆在门框外边儿摇晃着。女子跟屋里边儿的人娇声呱唧了半晌,最终是一闪身进去,将屋门“砰”一声关牢了。 息栈瞥了一眼水杏的身影,默不作声地端了汤圆回了自己屋。 那女人确是有便利,想什么时候进掌柜的屋,就什么时候进;想赖着不走,就可以赖着不走;想在那儿过夜,只要男人不赶她走人,她就可以大大方方在那里过夜。 但是自己就不行。 终究还是顾着这份脸面,又怕男人嫌恶。软磨硬泡、摇尾乞怜的事情,他就做过那么一遭,却还是弄不清楚对方的心思。 一碗汤圆捧在掌心,揣在怀中晤着,却还是耐不住天气的寒凉,手掌不停地抚着碗,汤汁仍旧慢慢地在眼前冷掉。 静静地坐着,阖了双眼,两耳仔仔细细地聆听二十步之外那间屋子中的动静,一针一毫的声响都没有放过。 皮靴“啷啷”掷于地上…… 棉袄大约是被扯掉了扣子…… 女人的身体被侵入时的痛叫…… 娇媚的呻吟声渐响,一浪高过一浪…… 息栈轻轻解了皮袄,脱掉皮裤,躺进被窝,从床头翻出藏着的那一顶裘皮帽子,搂进怀中。 他今夜,断然不会来了…… 将帽子凑上鼻尖,只是闻闻味道,也能续一宿的好梦。 轻轻的几声脚步传来,门板突然一声“咳啦啦”的响动。 皎洁的月光下,身躯高大的一枚黑色剪影,现身门口。 息栈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腾”得从床上弹起,回手将帽子匆忙掖进褥底藏好。 起身从炕上一跃而起,双脚发力,雀跃飞扑向门口! 夜魅之中,男子的身影用最快的速度闪进了屋,回手闩上了屋门。 待一转脸,息栈的身子已腾空扑了上来,狠狠撞进男人怀中,撞得大掌柜撤后两步,脊背磕在了土墙之上。 两只脚踩在两肋上,紧紧搂住脖子,急迫地寻觅男人的嘴唇。没寻到唇,一口咬上了颈畔细致的皮肤。牙齿研磨着纵伸的肌肉,划过淡青色血管,那凶猛的架势似乎欲将血管啃破,却并没有用力洞穿,而是小口小口地舔弄,吸允,品尝,回味。 简直如同一枚小兽见着了主人,胸中的狂喜,化为一连串细碎的呜咽和哼颤,振得腔子里甜蜜地酥痒。 男人两掌托着他的大腿,似乎是怕他挂不住,后脑着地磕下去。 息栈将自己贴得更紧,下身在男人腰上用力摩擦,感受着那两团火热互相炙烤着对方,脖颈满足地扬起,徜徉于心头两日,隐忍未发的一声气息,此时才脱喉而出。 “嗯~~~~~~” 窗外一道白练泼洒于室,盈盈如水,细细如砂,娟娟入目,脉脉含情。 第三十回. 断心弦梦碎神伤 炕上,大掌柜的将水杏压在身下。 女子一双圆圆的水润眼睛轻开轻阖,含着情意,两条丰满的大腿裹缠在男人腰际。 大掌柜的声音略显沙哑:“不是说好了明天拜个堂,给你个名分?你急什么?” 水杏抱住他的脖子不放手:“爷,就今晚么,今晚……俺好好伺候您一回……” “为啥非要今晚?” “今儿个……今儿个是上元节么,团圆的日子……水杏心里惦记您……” “当真惦记俺?” “当真,真惦记……” 大掌柜骑在女子身上,眼帘垂下,居高临下注视着胯下的人,缓缓拔出腰间两把盒子炮,“咔”、“咔”迅速上膛,提在脑侧,食指在扳机上微微拨动。 女子的身子骤然僵硬,杏眼圆睁,秀口怔然微张,惊得说不出话来,一动也不敢动弹,生怕稍一动换,就惊到了男人的两根食指,跑了排! 镇三关将那两把上膛的枪,一左一右摆到了枕边。水杏稍一偏头,正对上一杆黑洞洞的修长枪管;回过头来看向另一边儿,又是一只黑洞洞的枪口! 女子瑟瑟发抖地说道:“爷,你这是,干嘛,上了炕还拿着枪,怪吓人的……” 男人唇边浮起一丝深不可测的笑容:“老子这半辈子枪不离身,出这道门是土匪,进了屋,上了炕,还是土匪!” “你既然想跟着俺,还怕枪么……” … 镇三关注视着女子。那一张娇艳容颜微微发白,额头布满密实的汗珠,胸脯如皓月般雪白明亮,双眸中分明透出两缕黯然的忧伤,水波荡漾,眼睫之下竟然拭出泪痕,缓缓流入发际之内…… 眼波交汇之处,女子渴望的红唇寸移凑近…… 镇三关心中一动,眉梢在额际轻颤,躲开了女子送上的唇,突然退出身体,将人翻了过来,搂起腰肢,一条膝盖挺进…… 眼前一片紫雾,腰身之下的身影渐渐模糊,重合…… 细细的腰肢,窄窄的小臀,荡漾的身姿,白皙染着红晕,如同水波中霭霭冉冉的一叶莲舟…… 几缕青丝在肩头垂落,盈盈拂面,韵致悠然。 面庞匀净,唇角轻扬,凤目旋波…… 大掌柜的胸腔里那一颗找不准平衡的心脏,这时猛得收缩抖动,被锥子刺中一般。 女人的屁股白晃晃的,温热柔软,就似笼屉上冒着热气的两枚蒸馍。 透过一片蒸腾的水汽,眼里闪现的,却分明是那两朵细小白皙,嵌着红痕,翩然扭动吟颤的小臀瓣…… 突然万般疲惫,胸口呼出了一口浊气,缓缓伏在女人背上,两条汗津津的身子粘在一起。 水杏顺过了一口气儿来,娇声道:“爷,今儿这是咋的了呢……是俺伺候的不如意么?……” “没,累了……” 女人不甘心,凑上来说道:“爷,俺帮您舒服舒服么……” 说罢低头向胯下摸去,却被男人拦下:“不用。你回去歇着吧,俺累了。” 淡淡的幽香流入鼻息,沁入肺腑…… 借着一缕皎白色的光线,息栈顺着大掌柜脸颊上的棱角,用唇重重地碾过了眉毛和鼻子,落在了对方两片唇上。 那两片唇微微张开,没有动弹。少年用舌尖探入,卷起对方的舌头,身子止不住地一抖,一只手欢欣地捧住脸颊,辗转细致地亲吻。 少年只穿着单薄的一件中衣中裤,白色的绸缎如月光般皎洁,此时看起来却有某种摄人的纯净,触目惊心。 薄薄的衣料之下,肌肤如火如荼,热力滚过手掌,烫人的温度。 镇三关从喉咙里轻声哼道:“冷吧……快回炕上躺着去……” 回应他的是一阵柔软的呻吟,从那细小的喉咙,沿着滑腻的一条小舌,滚进男人的口中,灌入胸腔,缓缓流淌,引来丛丛的颤栗。 镇三关摆了摆头,将那一枚纠缠不休的小舌勉强从自己口中顶出,就着少年的耳朵轻声说:“下来。” 息栈跟他脸蹭着脸,亲亲热热地附在他耳边说:“你肚饿么?嗯,汤圆,吃么……” 不等对方回答,少年倏然拔出了脸,看向男人,细细的一双眼睛饱含天真欢喜的神情:“唔,放冷了,我拿去热一下,你等等我,等一下好么……很快就好的。” “不用了。” “糯米粉做的,冷的吃了胃不舒服,热一下就好,很快的……”息栈说着蹿下了地,回身去拿那碗汤圆。 男人拉住了他的膀子:“别麻烦,你自己吃吧,嗯?俺有话跟你说……” 少年眨了眨眼,转身又扑回男子的怀抱,三下两下爬上了身,两只脚踩着胯骨,笑嘻嘻地说道:“那,待会儿再吃……” 再次攫住大掌柜的嘴唇,一腿紧紧夹牢肋骨,另一只脚直接别过去,踩上男人的后腰,胯上用力地磨蹭那一团衣料已经遮掩不住的炙热勃动。两手急切地解开男人的皮袄,里边儿竟然是空心儿,连中衣也不见,手感一片令人流连忘返的顺畅线条。 一口啃上了胸膛,犬齿嵌进一块厚实的肌肉,紧致而富有弹性,快意弥漫于牙缝之间。 只有跟这个男人,才能如此这般…… 若是换了另外一人,或是那人,恐怕,这狠命的一腿就会夹碎了肋骨,另一脚的力道可以直接踩折对方的腰杆。 只有跟这个人,无需顾忌,不必忍耐,压抑的热烈和憋闷的情欲,一触而发! 这小崽子哪里是小羊羔,分明是属狼的! 大掌柜被咬得脖子和胸脯生疼,伸手捉住息栈正欲探囊取物的一只手腕,低声说道:“下来,俺有话说。” 少年也不答话,身子软绵绵地出溜下来,跪到了地上,搂住双腿,一口咬上了大掌柜的要害之处! 镇三关惊得迅速撤后一步,却根本躲闪不及。这小狼崽子发起疯来,总能抢先他一招! 息栈却没有用力咬下去,只轻轻用小牙隔着裤子叼了内里的物件,用鼻头蹭着大腿根儿,眼神婉转地瞥向男人,嘴角扯出一丝妩媚动人的笑意。 大掌柜的两道眉头缓缓皱起,用力拉住息栈的手臂,沉声说道:“别弄了!快起来!” 俯视的双目之中,透出两道难以掩饰的烦躁之色,直直地射向少年的脸庞。 息栈被瞪得愣住,面容一紧,小声问道:“怎么了……” “就不能起来好好说话,嗯?” 大掌柜的目光冷峻卓然,寒意融入息栈的脸,将那一张小脸上的欢欣笑容与张扬的情怀,一寸一寸冻结,凝固。 息栈静静地站起了身,一丝惊诧和尴尬自双眼中迅速闪过,怯怯地退了几步,不禁为自己刚才过分激动之下的失态而懊恼,神色暗自窘迫。 大掌柜重新一把横抱起少年,放在火炕上,拿大被裹严实了:“盖好被子,看冻着了……” “你有何事要讲?” “嗯……咱俩的事儿……” 大掌柜拽了个凳子在炕边坐下,望着少年的眼睛,却拿捏不好如何开口。避开那两只细长炫目的眼,目光顺着领口下移,在包裹着中衣的瘦削身子上游移,恍然发觉,这样看着息栈,更加无法开口…… 犹豫之下,进退之间,镇三关说道:“俺跟水杏明儿个要成亲。” 站在他面前的少年,这时微微垂下头去,面色平静:“我知晓了。” 掌柜的说完话就想伸出拳头捶自己脑瓢子两下。讲这句废话干嘛?全绺子的人都知道了,今儿早上在大堂上当众宣布的啊! 其实关那女人屁事儿啊? 男人一愣神儿的功夫,少年却神色不好意思起来,嘴角扯出微微笑意,把个大掌柜看得愈发摸不着头脑,找不准分寸。 息栈心中暗暗温暖,这男人是专门来跟自己交待这话的么?显然心下还是念及自己的感受,顾及这一份情谊…… 想罢说道:“我知晓的,你成亲本就是早晚的事么……” 镇三关挑眉问道:“那,你这人到底咋想的啊?” 少年很认真地答道:“男子娶上三妻四妾,本就是世间平常之事。当家的难道是头一回成亲,以前都没有么?怎的如此纠结呢?” 本来么,太子殿下还有一位太子妃,三位良第,并一众伺候的宫女呢!儿子都生三个了!皇上,那就更不用说了…… 镇三关瞠目,忍不住说道:“息栈,你既然这么想的,咋个还……?以后,别那样了吧,嗯?” “不要怎样了?……” 男人重重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小羊羔,你这么机灵的娃子,咋有些事儿脑子犯糊涂?听俺一句,别整那事儿了,嗯?你以后,也要娶媳妇,养孩子的,总不能一辈子……是不?” 息栈面色骤然绛红,调开了目光,悍然窘迫地不知如果答话。娶媳妇?养孩子?你为何这样说……你明知道我,我,我这样的人怎么会娶媳妇养孩子呢? 你那圈里的公羊能产奶么?骡子能生崽么? 你会不会也这样揪着它们问,你怎的就不产奶,为何就不生崽呢? 息栈咬着单薄的下唇,小声道:“当家的,你我不是讲好的……我心里定了要跟着你的,你都应了的……” “俺不想就这么着……这不是害了你么?!以后不能这么瞎整!” “怎的是瞎整呢?你当我是个随随便便就……你那晚答应了的,我就跟你了的……”少年的神色焦虑,眼眶泛红,两手紧紧攥着衣角,一领轻薄润泽的白缎衣衫已经被指甲揪扯得变了形状。 镇三关咂舌:“俺答应你啥啦?” “你答应了的……你,你……”息栈两眼通红,神情急迫,双唇颤抖,不知如何分辩,心中顿时又惊又痛! 前日里一盘凤凰肉你都吃下肚了,还是清炖、红烧两种烹法全都吃了个够!你将我烹完了吃舒服了,现在把骨头一吐,抹抹嘴巴,然后来跟我说,你再也不想吃了?! 这凤凰肉是有价无市,你当真以为谁人想尝就尝的到? 大掌柜此时面露某种艰难神色,声音踌躇,完全没有了往日的豪迈与爽快,生涩沙哑的嗓音连他自己也觉得陌生和无奈。 “息栈,那晚的事儿,俺越想越觉着,是很对不住你,伤了你。你要是因了这个怨恨上俺,俺也没话说,本来不想……没想到给整成这样。” “你,这话,可是真话?” “俺说的是真心话,别这么整了。你小娃子才多大年纪,老子活得岁数有你一倍多,你以后日子还长呢!你在俺这里讨生活,俺既然是掌柜,自然会好好照应你,让你吃穿不愁,你需要个啥,尽管来找俺。老子是真心不想让你吃苦受罪,也不想误了你……” “你当日说留我在你身边,我才跟你上山,你赚我来了,现在又这般说?!” “老子是让你上山一路做活儿,没想着要那样!俺镇三关要是打那种龌龊主意,那算啥人了?!” 眼前的少年,如同一尊纯白色的雕塑,呆坐在炕上。 面容清冷,脸庞的色泽如绸缎衣衫一般,单薄如纸,苍白如尘。那一刹那,连同两扇羽睫上的根根睫毛,都已凝固在这苍茫乱世。 嘴唇没有开阖,牙缝中飘出一句冰冷的质问:“为何要这样?我哪里不如她?” “……跟她就不相干!” 大掌柜心想,当真不关娘们儿的事。她们,怎么能跟你比…… “若没有她,你也不要我?” “以后别提这事儿了。你是俺绺子里的伙计,大伙都是同吃同住的弟兄,老子不想整那种事儿。” 少年忽然两眼放光:“那我若有一日不再是你绺子里的伙计,你就会依了?” “……” 少年穷追不舍,目光执着:“当家的,你既然是大柜,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还可以这样言而无信,这样反悔的么?!” 镇三关眸光凛冽,忽然盯住了息栈,铿锵说道:“老子没有言而无信!那晚儿不是你说的,就一次,就这一次?!息栈,你这人说话算话不?” 大掌柜的被逼到死角,这句话脱喉咙口而出,说出来就立时悔了。拿这话去堵对方,真他娘的有点儿混蛋! 把人“开苞”了,满褥单的血迹都是罪证,然后跟他说,对不住了,这辈子就这一遭,下回爷不来了! 心头的一块肉忽然之间像是给人剥了皮,拿一条皮鞭子狠命抽打着,没处躲没处藏,鲜血淋漓地疼!而且那感觉分明就是自己活该! 电光火石之间,面前的息栈,瘦削的身子如同被雷电击中,眼看着从胸膛处凹陷了下去,心脏于腔子里被轰得四分五裂。 两只细致眼眶中的黑眸,在那个瞬间缩到了最小,如针尖一般摄人;双颊却如同被朔风凌虐,登时晦暗如大漠之上的漫天白沙。 寒气之中剧烈抖动的身子,四肢都没有了力道,周身的血脉凝结无泪,脆硬无痕。 息栈万万没有想到,情到深处讲过的那一句话,本以为可以搏一份真情真意,如今竟被对方拿来逼迫自己妥协。 就一次…… 就这一次…… 那是他跪在男人的脚边,期期艾艾摇尾乞怜而说出口的话! 而那一晚,分明就是他卑微下跪,纠缠不休,求来的一夜! 本以为可以水到渠成,两情相悦,从此朝夕相处,日夜相随,如今才明白,一场白日梦…… 这一世,原来仍然逃不开,被弃若蔽履的下场…… 少年呆坐在炕上,雪白的脸庞冷得仿佛结出了一层冰霜,眉目如刻,眼睫上挂着冰珠,瞳仁如同两池冻住的湖水,不再荡漾丝毫的涟漪。 伸手自炕边的桌上,端起了那碗已经几乎冷成一坨冰的汤圆,重新揣进怀中,用掌心牢牢地捧着,不断地摩挲,想要将它晤热。 手掌比碗中凝结的汤汁还要冰冷,又怎么晤得热汤圆? 息栈缓缓抬起头看着镇三关,声音飘渺无力:“给你做的,都冷了,你还没吃呢……” “……” “我这个人,是不是,就是,招人嫌恶……” “不是,不是那回事儿。”大掌柜的心里一阵难受,你招人嫌恶?怎么会,当真不是那回事…… “你嫌我长得不中意吧……我,我以前不是这样子的,以前好看一些,真的,真的挺好看的呢……” 少年仰起脸来,呆呆地望着男人,身子畏寒一般剧烈的抖动。那两汪冻湖之中分明闪烁着冰晶玉露,悬在眼眶之内,久久没有滴落。 “可是又能如何呢,我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端起那碗汤圆,递给男人看:“每年的上元节,息栈都要煮一碗汤圆,每年都这般,等我要等的那个人……从来没有等到过,从来都没有……每一次都是这样,热的出锅,然后看着它,一点一点冷掉……” 大掌柜是在那一刻,突然万般后悔!为什么今日此地,他脑瓤子抽搐进水了一般,跟息栈说了这些屁话? 这分明就不是他想说的话!他心里真心想说的,明明是另外一番话! 有些话当真从来没有张口对别人说过,所以就不知如何开口;有些情绪是这半辈子从来不曾有过,如丝如絮,如棉如网,织缠包裹在胸腔里,久久绵萦不散,不知如何自处,就是因了眼前这少年! 本想说服对方知难退却,不料两败俱伤,违心的话连自己都不服不甘,如何说服别人?伤敌一千,自损了八百! 可是宁愿自损八千,也看不得小羊羔如此伤痛欲绝的表情模样。自己竟然就这么伤了他?说出口的一堆废话蠢话,现下还能收回么? 仿佛不由自主,伸出了手掌,想要接过那碗汤圆,又似是想要晤热那一张残月一般惨淡冰冷的俊俏小脸。 手掌才伸到一半。 息栈的十根指头在半空中齐齐地松开,在大掌柜的面前咫尺之距,一碗汤圆,尽碎于地。 一只瓷碗被十指暗暗注入了内力,摔了个粉粉碎。一片挥扬的齑粉之上,流淌着冷掉的几颗汤圆。泼洒一地的汤水中和着几枚枸杞,点点嫣红如泣如血。 镇三关目瞪口呆地看着息栈。 冷冷的一双细目,刻着阴郁的寒光。 那一具躯壳之下暗藏的炫目的灵魂,再不是酒酣耳热之际于炕上卿卿我我,蜷缩在他怀抱中,软软绵绵的一坨小美羊羔。 分明是那一夜在阿克塞城外的小树林,穿梭于夜魅之中,树梢之上,擎剑插人的冷面少年! 第三十一回. 妒火烧血泼喜堂 这一日,绺子里聚义厅内张灯结彩,剪纸成双。 大掌柜的一袭枣红色对襟缎面棉袄和长衫,头发剃到更短,寸寸冷峻刚硬。两鬓的髭须全部刮掉,只在口唇边留下一圈儿整齐有序的短胡茬,显露出下巴之侧两道充满棱角的刀刻线条,看起来顿时年轻了数岁。 男子眼中深邃而沉静,毫无波澜,两道金雾乍暖还寒,若蹙若离,捉摸不透。 这时侧过头去,与身边那穿着一身金棕色缎面衣服的人,一阵耳语。 “四爷,这可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老子可都是听了你的!” “当家的,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他奶奶的,老子让你给当个娃子扔过去套狼了!” “哈哈~~~!当家的您纠结个什么?!我丰老四倒是想去套狼,人家没看上我不是?人家是点了当家的您,您是咱野马山上的头牌啊!” “什么话?!奶奶个熊,你们他娘的就等着有这趟热闹看!” 大掌柜的淡金色眼波缓缓流过人丛中默默而立的少年。 息栈的头发留得更长,已经可以将两只鬓角的垂发挽起,直接在脑后打了一个结,没有点缀任何装饰。盈盈云发披散在肩后,几缕青丝在白玉般的脸庞之畔拂过,着实显得灵秀可人儿。 只看了一眼,脑海中就止不住地幻象恍然,那几缕发丝垂落的玉色肩头,晕染斑斑红晕和爱痕,于眼前韵致起伏,婉转轻吟,一只小凤在炕上是如此风情万种…… 昨夜,也许只消多说一句软话,他镇三关就会彻底缴械,抛开那些莫名其妙、罗哩八索的纠缠道理,由着心里死命遮掩却已是遮挡不住的一份悸动。 只是,息栈已经给他跪过两次,祈求欢爱,若是肯再多跪一次,这人就不是浑身长刺、傲气凌人的息鸾亭! 无需动手,只消两道冰冷阴狠的目光,就已将二人多日来的隐隐衷肠,暗暗情愫,顷刻间摧毁,灰飞烟灭,无迹无痕。 再次见面,身形只咫尺之距,心却已远在天边…… 这小羊羔,哪里真会是一枚软弱可欺、任人揉捏的小羊羔?分明是一头披着羊皮的小狼! 因着额畔发丝高高束起,一双细长的眼睛,如今显得更加娟秀纤长,眼角斜飞入鬓,眸中幻影辰辰。 息栈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大掌柜一眼,即使能感受的到,某个人眼中那一拢淡薄的金雾,若有若无地笼罩在自己脸庞和全身上下,久久未曾消散。 心头的伤痕隐隐发作。 创伤这玩意儿,并不会因着来得太过频繁,就不会在脑海中,身体上,层层交叠,深深烙印,灼灼作痛。 那一道一道的刻痕,新创烙着旧疤,已是习以为常。 偶尔曾经领略的恩爱甜蜜,对影成双,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本就不该属于自己…… 新娘子让人拿一顶轿子抬了下山,在山脚下囫囵转上一圈儿,一路前后吹吹打打,再转回山上来。 鼓乐声愈来愈近,领头的一柄唢呐,飙着嘹亮蹿天的颤音,从山坳之后转了出来。唢呐的身后是两只竹笙,那竹雕的笙斗与笙管凑在一起,形如鸟颈之后展翅的两片凤翼。凤笙音调清脆明亮,爽决悠扬,栩栩如生,几欲腾空。 四名身材壮硕的伙计,头戴羊皮高帽,身着羊皮坎肩,腰里扎着红绸带,抬着那一领大红色的婚轿,一路狂颠而来。 已经颠到了山寨门口,却还不急着进门。四员彪形大汉拿一顶婚轿简直当成了肩膀上顶着玩儿的木桩,耍起了“顶高杆”的把戏,将那四柄抬杠在左右两块宽厚的肩膀上,胸口上和脊背上轮流顶起。 一顶盛着新娘子的大花婚轿,在这四个汉子的掌握下,简直如同空轿。挺起胸脯,反弓腰杆,抬杠在胸膛上和肩头辗转腾挪。彪悍的胸肌和硬朗的两条锁骨,竟然能够禁得住每一根抬杠所承受的轿子份量! 绺子里的伙计,齐齐拥在聚义厅门口的空场前,乐呵呵地看着热闹。 只有息栈一人落在最后,默默在人群的尾稍独自徘徊,神态似乎无所事事,眸色却是黯然落寞。 正想着偷偷溜掉算了,在这里看戏也看不出一朵花儿来,只能愈加显得自己形单影只,一朵怨男,遭人耻笑。这时却被一旁的丰老四叫住:“唉?小剑客,等会儿,这礼成还用得到你呢!” 少年诧异地转头:“何事用得到我?” “小剑客,你是属羊的吧?” “……上一世是属羊。” “那可正好,俗话说了,红马黄羊寿命长,你跟新娘子属相相合,待会儿要你去‘抱轿’。” 息栈眉头轻蹙,不解地问:“何为抱轿?” 慕红雪在他肩后轻声说道:“咱这地方的婚娶风俗,新娘子下轿的时候,不能自己下地,得有个人将她抱进去拜堂。抱轿的人属相须得与新娘子属相相合,水杏属马,大你一岁呗!” 息栈心想,红姐姐你晕了吧,我跟她谁大啊?我大她两千岁呢,算这个纯属一笔糊涂账!再者说,谁要跟你们凑这场热闹,这绺子里难不成就小爷一个属羊的?! 息栈这般琢磨,狠狠地瞥了大掌柜一眼,虽是一言不发,冰冷的眼神已经递了话:镇三关,换人!小爷不干! 二人的视线,只短暂相接就迅速挪了开,简直是,谁也不想多看谁一眼! 大掌柜挑了挑黑眉,状似心不在焉,淡淡地对丰老四说:“四爷,你不是也属羊么,你去抱呗……” 书生哼了一声:“当家的,鄙人是主婚人,如何能跑到大堂外边儿抱新娘子?当然要找个闲来无事的!” 下首的黑狍子已经耐不住性子了,嚷嚷道:“你们这群人咋个都拖拖拉拉,墨墨迹迹,不就是抱一把新娘子么,嘿嘿~~~,俺去抱成不?!” 军师毫不客气:“你不成。‘自古白马犯青牛,十人见着九人愁。’管你是不是青牛,总之是不合!相冲的属相,不能观礼,你回避。” “啥子?你,你,你个丰老四,欺负老子哇?!这新娘子俺不沾了行不,你别不让俺看热闹啊!” 慕红雪一双俊目神飞,笑道:“就让小剑客去抱呗,我看就他最合适了!可别找个粗人,毛手毛脚的!” 息栈一听,扭脸瞪了红姑奶奶一眼,冷冰冰地说道:“找一位属羊的伙计就是了,何必一定用我?” “你是咱‘四梁八柱’的人呐,不是一般的伙计,一般人哪能上得了台面。” “红姐怎么不去抱?我觉得你更合适,绝对不会毛手毛脚!” “啥呀!一定要男人抱轿的,我是女子,咋能干这个?” 息栈的一腔子恼怒自心头爆起,固执地站着不动弹:“那你们怎知,我这一世的肉身就不是属牛的?” 话是回答慕红雪,两道凌厉的目光却直直盯了大掌柜一眼。 小爷是什么人,还能由着你使唤?镇三关,你耍我玩儿么?! 丰老四眯缝起一双精明的眼,慕红雪挑起一根细致的眉,黑狍子撇了撇一张厚嘴。 三人齐齐地瞄向息栈:哎呦喂,今天这小娃子脾气不太顺溜啊?大喜的日子,咋这么大火气呢?! 黑狍子伸手在息栈瘦削的肩膀上狠狠拍了两掌:“小娃娃,你这小细胳膊小细腿儿,是抱不动人吧?” 慕红雪拿手轻轻顶了息栈的后腰一把,轻声说道:“让你去你就去呗,有什么的?这扭扭捏捏!” 那顶大红色的轿子被摇得简直就快要散架成一堆木条,这时才重重地给搁在空场地前。 鞭炮齐鸣声中,轿帘被掀开,里边儿端端正正地坐着水杏姑娘。被这么晃荡了一遭,女子呼吸略微急促,这时脸色泛起一片桃花红,更显得娇艳欲滴。一只玉手正紧紧抓住胸脯上的红缎棉袄衣襟,捂住跳脱的心房。 息栈缓缓从两道人墙中穿过,走到轿前。 新娘子的脚丫不能沾地,就等着人来抱她呢。 息栈心中不快,碍着周围几百上千双眼睛盯着,只得将身子一低,探头进了花轿,一把将新娘子抱了出来。 那水杏蛾眉淡扫,眼瞳婉转,红唇娇笑,神情甚是动人。个子比息栈稍微矮了两寸,却身形丰满,前凸后翘,看得绺子里围观的一票男人,个个是眼珠子凸起,口角流涎,暗暗妒忌大掌柜这送上门来的一瓢艳福。 面色清冷甚至有些阴郁的少年,怀抱着一团火红、容色艳丽的美娇娘,这幅情景看起来着实有些滑稽,更引得围观众人笑闹着叫好。 息栈目光阴沉,脸色发青,快步穿过人群,就只想赶紧把这人弄进屋,交差,然后扭脸走人,再不想多待。 水杏的头就靠在他左肩上,两条胳膊紧紧攀住少年的脖颈,似乎是怕自己掉下去,胯骨贴在少年的腰上,还使劲往上蹭了一把。 蹭得息栈一阵反胃,从来没有跟哪个女子挨得如此近,偏偏还是这个人……立时就想自半空中撒开两只手! 女子遥遥地望着屋内的男人,似是浅浅一笑,胸膛里阵阵发颤。 息栈下意识地低头瞥了对方一眼,只这一低头,一股熟悉的香气,顺着鼻息而入,飘进了年代悠远的意识之中…… 那香气,盈盈浅浅,冉冉婷婷,似春红扑鼻而过,落银泻地流淌,在鼻吻间萦绕不散。 少年的眉峰耸起,凤眼倒竖,脚下的步子倏然停住。 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子,目光卓然凛冽:“你身上带了何物?” 水杏诧异地挑眉看向息栈:“啊?” “问你身上带了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俺啥也没带啊!” 息栈盯住这女子的眼睛,低低地吐出一个字:“香。” 只这一个字,女子的一双棕色杏眼骤然睁圆,瞳仁抽缩,双唇扣紧,凝视着息栈。攀在少年脖颈上两只面条一般的手臂,立时僵硬如杵。 水杏的嘴唇凑在息栈耳边,声音轻抖:“香咋着了?俺成亲不能抹个香么……” 息栈冷冷地哼了一声,一双眼睛细若柳丝,黑色瞳仁填满了缝隙,只一偏头,薄薄的粉唇几乎沾到女子的鼻尖,却恰到好处地留下半寸的距离,不碰触对方。 冰冷的声音不带一丝水纹:“洛紫火莲毒……” 声音飘渺,却足以震到怀中的美人儿登时四肢发软,手脚发抖。 二人的两双眼睛,直瞪瞪地相对,一个目光锋利,一个神色慌乱,只那一瞬间,四目了然! 就这二人私底下几个回合纠扯的功夫,围观的伙计们开始纳闷儿了:“唉?唉?小剑客干嘛呢!赶紧把人抱进去啊!” “咋着?抱上了舍不得撒手了啊!哈哈哈哈~~~” 站在聚义厅门口的红脸老潘高声吆喝道:“吉时已到,抱新娘进门喽!” 息栈目光尖利,两手十指突然发力,分别扣紧怀中女子的后肩和膝盖,低声说道:“你想做什么?” 女子蛾眉颤抖,呼吸急促:“你把俺放下来!……你要干嘛?!” “不行!你不能进去!” “你,你这人到底想干嘛?!” “这话应是我来问你!你分明是想用毒害他!” “……” 息栈的两手摽住女子不放,而水杏这时开始在他怀中挣扎,拼命想要下地。这二人并着两颗头,低声私语,恍然已是半柱香的功夫,这短短的十几步路竟然还没走完! 围观人群纷纷窃窃私语,大堂中的人开始往外探头。四周鞭炮雷动,人声鼎沸,没有人听得到那二人究竟在耳语些什么,就只看得到少年面色迥异,而新娘子脸红气喘。 一副图画在此时此地看来,竟然透出几分呷昵。小剑客不像是个“抱轿”的小童,却像是新郎抱着娇羞躲闪的新娘子迈入洞房,这叫一个拉拉扯扯,纠缠不清! 屋门口传来主婚人一声拿腔拿调的吆喝:“吉时到了!小剑客,赶紧把新娘子抱进来吧!” 灯火幽深的大堂中,映出大掌柜一张面无表情的冷脸,此时眼中少许诧异,更多的是深不可测。 息栈双唇紧咬,“蹬蹬蹬”三步飞跑进了大厅,将人撂下。 腾出手来,一把扯下了后背上的剑,手擎剑鞘,拦在了水杏身前! 一个怒喝:“你不许靠近他!” 一个娇喊:“你干什么?大掌柜,你手下的伙计咋个这样凶恶?!” “你是做什么的?为何要害我当家的?” “谁要害他?你不要血口喷人!” 堂上的一票人见状皆面露惊讶:咋着了这是?抽疯啊?! 息栈急急地看向大掌柜:“当家的,这女子不是好人,她身上带了毒!” 水杏扑向镇三关:“大掌柜,俺没有啊~~~!” 息栈见状眼疾手快,挺剑而上,剑鞘楔在女子胸前,手腕一拨,金属“砰”的一声重重击在胸口,立时将人弹飞了出去! 水杏痛得哀叫了一声,手脚凌乱,跌向门口,自半空中扑落。 这时却见大掌柜飞身而上,身形蹿出一丈,单手擒住了水杏的脖领,将人拎了回来。 女子的一颗头几乎要撞到门槛,就只距着两寸,这时仿佛地心的引力转瞬变化成了弹力,身子倏然自半空弹回,收进男人的怀中! 水杏惊吓之余,泪水夺眶迸出,身子瑟缩发抖地贴在镇三关怀中。这时突然胸口一振,喷出一口鲜血,四肢立时如同被抽断筋脉一般瘫软,几乎站立不住。 大掌柜一只手掌撑着这女子的后心。水杏挣扎着攀住他的肩膀,口角却不断流出鲜血。息栈刚才当胸磕了对方那一下,身形只是略微一动,手上飞快利索,注入的份量可着实不轻! 只见水杏惊恐地大睁着一双泉水四溢的眼睛,期期切切地贴上镇三关的下巴,气息凌乱:“大掌柜,俺,俺,没有……” 息栈见此情景,气急怒吼:“当家的,她身上真是有毒,洛紫火莲毒!你别碰她!别摸她的脸和身子!” 镇三关一听这话,微微侧身与女子隔开距离,眼神示意息栈,沉声说道:“下手轻点儿,她没功夫。” 水杏这时胸中疼痛,一把搂上大掌柜的肩头,冲着息栈哀声吼道:“俺说了没有要害掌柜的,就是没有!俺要跟他成亲,怎会害了他?!” 说着话,额头紧紧挨上大掌柜的下巴,死不放手。 男人刚刚剃掉髭须的脸颊,金铜光泽之下,隐隐透现令人迷恋的微弧和棱角。 自己在那一夜曾经细细抚摸和柔柔亲吻的一张脸,此时正贴着女子润洁的额头。 息栈看向那一张令他又爱又恨的俊脸,那紧贴成一双的人儿,一腔妒恨和屈辱自脑顶化作一缕白烟,顷刻间怒火攻心,突然暴起! 这男人,是我的!!! 我这么喜欢,这么喜欢的一个人, 你凭什么亲近他??? 在小爷面前,你竟然想害他?!你休想!!! 身子飞扑过来,一把扯住女子,将人从大掌柜怀中拽出。 水杏两手奋力扭打,企图挣脱息栈钳住她的几根手指。挣脱不得,急迫地伸手向大掌柜求救,两只手挣扎着伸向男人的脸和脖颈。 雷电火石之间,一双吊稍的细目爆现冷光,周身血脉中的紫霄寒气溢出,怒吼:“你不许碰他~~~~~~!!!” 息栈抄手抡起了剑鞘,无招无式,全凭了一腔子的烈焰,手腕劲力全出,砸向了女子的面门! 咫尺之距,何人能抵挡得住息栈的剑? 剑其实根本没有出鞘。 镌刻着繁复云纹,手感温润如玉的一柄剑鞘,硬生生削在了水杏的脑门上! “砰!” “噗哧!” 女子这一次连哼都没能哼出一声,仰面跌倒于地,面门如同被泼上了一桶血,红光如洗,花飞满天! 众人惊骇出声,一时间全部愣住。 待上前去看时,新娘子已经气若游丝。 镇三关一脸惊愕,上前一把托住水杏的头。这女子两眼已然失神,面庞上血色尽去,全身的血水此时全部涌上了头颅,顺着额上一道惊悚的伤口,汩汩喷涌而出! 灰白色的嘴唇节节颤抖,逐渐枯干的凹陷眼眶之中,缓缓淌下最后两滴泪珠,气绝之前只留了一句话:“大掌柜,俺,俺没害您……俺那晚跟您讲的,跟您讲的……是真心话,真心话……” 红绡帐底,两行清泪。 香断玉殒,神伤为谁? 第三十二回. 风云起外贼攻山 喜堂之上,新娘子被息栈削破了脑瓢,血溅当场,断气在大掌柜怀中。 丰老四凑过去抚了一把脉搏,低声跟镇三关说道:“没了。” 镇三关眉头紧锁,深深地瞥了息栈一眼,金色瞳仁之中暗含复杂神情,却又忍而不发。 黑狍子却爆发了:“小剑客你搞个啥?!这好歹是咱当家的娶的新媳妇,有没有差错,也是当家的问清楚了再发落,你倒是干脆,直接把人给弄躺了!” 大堂上的众头领一齐呆呆望向刚才发疯一般抡剑插人的息栈,个个口中倒吸冷气。喜堂大门口涌进了一丛脑袋,一双双惊骇万分的眼睛互相张望,议论纷纷:“咋个了,咋个了?哎呀妈呀,小剑客咋个出手把新娘子给削了?!这是要干啥啊?!” 息栈的身体微微颤抖,寒气仍然笼罩周身,此时一张冰封的小脸直勾勾地盯着大掌柜怀中的女子。一只手拎着剑,剑鞘之上沾染斑斑血迹,血水沿着玉色凤鸟的纹路,涡旋而下,滴落于地。 胸膛起伏不断,气息凌乱,半晌才抖出一句话:“当家的,她身上当真抹了毒的,我认得这毒……” 丰老四抬头问道:“究竟是何毒,小剑客说说看?” “这毒叫做洛紫火莲毒,是用洛紫菀、戟叶火绒草和黄花铁线莲这三味奇花异草,取花心和嫩叶熬制后晾干,加入药引,即于半日之内,致人死命!” “鄙人到是从来没听说过。你怎的知晓这种毒?” “……嗯,当时人常用的。” “她把毒放在哪里了?” “应是涂抹于自己身体之上,若是,有人吃进了口,就会……” 丰老四哼了一声:“若果真如此,这给人下毒的法子确是够阴险!” 这时,只见大掌柜站起了身,叫过绺子里的几名小头领,连同耗子和雷腿子等人,低声嘱咐了几句,那些人皆匆匆出了大厅。又厉声屏退了那一坨挤在门口看热闹的伙计,这才丢给丰老四一个眼色。 书生对慕红雪说道:“麻烦你了,取个毒我来看一看,究竟是何等稀罕玩意儿。”说罢递给她一小块沾了些微清水的湿润白布。 慕红雪会意,上前凑近了水杏的尸身,解开女子胸前的衣襟,将白布探入亵衣,轻轻擦拭,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手指不碰触死者的皮肤。 红彤彤的两盏灯笼飘飘然挂在聚义厅门柱的两侧。此时人气清冷,空有两汪红烛灯火,于寒风中摇曳,却看不出半点儿的喜气洋洋。 丰老四拿出他的药箱,内有针镊,盘碗,酒露,火绒,慢条斯理地验了一番,面有异色:“这……似乎并没有毒。” 大掌柜眼中露出转瞬而过的诧异:“四爷拿的准么?没弄错喽?” “呃,我并没有见过何人施这种毒药,只是以鄙人测毒的法子,实在看不出这女子身上染了任何能致命的毒药……” 息栈这时急急地说道:“怎么会不是毒?这香气分明就是那三种花草的味道相合而成,我认得清楚,绝对不会错!” 丰老四皱皱眉头,手掌习惯性地捋了一下那本来都凑不够一把、越捋越细的短胡须:“你说的这三种花草,到是这高原荒山上常见之物,只是,我们是用这些草入药,不是下毒。” “入药?分明是毒药!” “怎的是毒药?”精通医道的白面书生这时摆摆头说道:“我不是唬你,小剑客,这三味草确是中医祛病强身之物。洛紫菀润肺下气,戟叶火绒草清热疏风,黄花铁线莲本身即是解毒止痛之草药,可祛风除湿。要说这三味是毒药,小生着实疑惑……” “你拿它们入药,是因为没有将三味合一,也没有加入施毒的药引!” “药引为何物?” “药引,药引……当家的……”息栈这时眉头轻蹙,脸色微白,求助一般看向了镇三关,有些话却说不出口。忽然之间无比沮丧,提着剑的手指不住地颤抖,眼中的寒气缓缓褪去,只剩下一片白花花的茫然。 慕红雪这时嘟了嘟嫣红的嘴唇,挑眉说道:“其实这三味花草我也略知一二。我不懂什么中医之理,只知道这洛紫菀花色清丽,黄花铁线莲香气淡雅,都可以添加到脂粉和皂角之中,用于女子梳妆和沐浴……” 一个说能入药祛病,一个说做脂粉利颜,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息栈面色窘迫,神情十分急切,拨开众人踏步上前,凑近那已经放凉的尸身,鼻尖上去又仔仔细细闻了一遍。 双眸中露出焦虑,抬头向镇三关说道:“当家的,我,我没骗你,当真是那三味花草混的香气,一定是毒的,不然怎会这样巧的……” 镇三关双目卓然地看了看息栈,胸中沉沉地叹了口气,张嘴想说话,话到嘴边溜了一圈儿,没说出来。心中郁闷兼恼火,却又不忍当着众人的面跟息栈发作。 慕红雪在一旁疑惑地小声对军师说道:“四爷,她莫不是真的拿那几个花花草草做梳洗打扮用了,所以身上带了香气?别是弄岔了……” 黑狍子也嘟囔起来:“是唉,这小娘们儿要是没下毒,那岂不是枉死了?这叫啥事儿啊!我说小狼崽子,你瞧瞧你干的好事儿,好端端一个漂亮小娘子,谁让你把她给插了的!咱当家的还没发话呢,你就敢上家伙插人了!你咋这么大能耐?” 息栈呆呆地杵在堂上,这时心中一阵惊悸,万般懊悔。 自己一个时辰之前究竟是怎的突然发狂,失控一般,当时就一定要将这水杏置于死地?! 是因为她身上带了洛紫火莲毒么? 这群人大约是没见过这毒发作的模样,恁的不解其中利害,不以为然。自己是知晓的,才这般提防和害怕,怕镇三关会一时不察,误中小人的奸计。 可是,这女子毕竟身无武功,毫无反抗能力,要想阻止她加害大掌柜,又何须当堂将之击杀? 心中那一团爆起的无名怒火,烈焰熊熊,无法自制,就如同那一夜在城外剑挑四名大头兵一样,身心一齐抓狂,情绪顷刻失控,究竟是为何…… 终究还是因了他么…… 本来以为自己早就不在意某些事情,可越是装作不经心,不在意,心里已是这般深刻地介怀。心头的伤痛和怨怒一触即发,一发而闹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 已经出手的剑招,纵是功力再深,也很难将力道于半空中折回;已经被他插了的女子,这时候还能还魂儿么? 自己今天若真是杀错了人,若真是杀错了…… 这事该如何收场?这是他的新娘啊…… 镇三关会怎么想?断然是认定他息栈因了昨夜的龃龉,心存怨恨,因此故意坏了他的好事,迫不及待地铲除“异己”,找借口弄死了他的新娘子! 息栈心中一阵兵荒马乱,头脑纷扰的神情溢于言表,手足无措,这时怔怔地看着镇三关,只希望掌柜的能帮他讲句话,不至于让他如此困窘。面对众人的责难,简直是四面楚歌! 大掌柜的眼神渐渐和缓下来,示意几个伙计将已经过身的人抬走收敛,挥挥手让大家散了。 息栈失魂落魄地一步上前,薄唇颤抖,十分艰难地对镇三关说道:“当家的,我,我不是……你可信我这次?” 镇三关冲他摆摆手说道:“息栈,先回去歇着吧!” “我讲的是真的,不是骗你……” “这事儿回头再计较,你先回去歇着,明天也许还要做活儿,睡一觉去,养精蓄锐!” 大掌柜的淡漠态度,令息栈几欲心碎,冲口说道:“她若当真没有下毒,那就是我杀错了人,大不了我给她抵命就是!” 镇三关眉头紧锁,眼神浓烈,当着一众的人又不好跟他细致地掰扯俩人的那点儿房中事,只能闷声说道:“息栈……折腾啥呢这是?今儿这事俺又没有怪你!回去好好睡一觉,别瞎琢磨那些有的没的……” 少年一脸的伤心欲绝,全身气力都被榨干抽尽一般,一柄剑自始至终都没有像往常那样收回到背上,而是拖在手里,只急步追在大掌柜的身后诉道:“我,我,我又不会害你。无论你怎样对我,我都不会害了你……你竟然信她,信她不信我……” 息栈说这话时,眼眶中突然溢满了泉水,小齿在下唇凿了深深的一道月牙,痛在唇间,伤在心上。 镇三关神色一变,顾不上周围一圈儿人诧异的视线,伸手想要拽住息栈,搂在怀中哄上两句。息栈却已经转身奔出了大厅,单薄的背影在朔风之中抖得让人揪心地疼…… 夜幕之下,抬眼望去,墨色的沉渊,幽冥不见底,如人心一般,深不可测。 正月里的冬天,寒气自头顶脚心四面窜入,催人心冷。 本应是个红火热闹的大喜之日,卿卿我我的洞房之夜,如今却是,一个冷面独自而卧,一个心碎黯然神伤,还有一个,已经躺进殓尸的棺中。 息栈抱着那顶帽子,呆坐在自己的炕上,一宿未歇。 心中自知,他和他之间,想必是完了,无法挽回…… 第二日清晨,天边刚刚泛起一层鱼肚的青白之色,山脚突然蹿起两声清鸣爆脆的响箭,射穿半空中的一片浮云,呼啸着掠过山巅。 这响箭不是响马出山砸窑时向庄户示威用的短箭,而是挂了响铃的两枚长箭,是山上示警所用。 紧接着,山下传递上来阵阵长短结合的唿哨声,一里接着一里,步步递到大寨。如同北部边城利用烽火台传信一般,这野马山上的步步岗哨,用的是特有的唿哨传递各种消息。 这唿哨声也不是平日这山沟里的羊倌倌和驴倌倌,每天领着各自的羊群和驴子,在两道山梁上遥遥地打情骂俏,唱骚曲曲。这是三短并一长的唿哨,是一级战备! 仿佛是海水涨潮一般,刚刚还是静谧空旷的场子上,从各排房间和窑洞,呼啦啦涌出了黑压压一片的伙计。大家都是从炕上跳起来,屋里钻出来,有的赤膊拎着皮袄,有的一手提着裤子,一手还拎着裤腰带! 但是野马山的伙计,训练十分有素,不到一泡尿的功夫,个个都穿戴收拾整齐,手里抄起了家伙。 息栈也动作迅速,但他毕竟是那种一定要先系好衣扣,扎紧裤带,把自己包裹严实了才肯迈出房门的人,因此竟然落了后。 等他进了空场,大掌柜的已经端然站在人群当中,“四梁”围在身旁。 黑狍子急吼吼:“当家的,果然真的来了唉!” 丰四爷慢悠悠:“小剑客说那毒性当半日发作?还真是捱了半日就来。” 慕红雪俏生生:“当家的,给句话,打不打,怎么打,打到啥程度?” 镇三关怒哼哼:“都喂到老子家门口了,还不结结实实地打一顿?!不能驳了人家的面子,也别丢了咱野马山的脸!” 话音刚落,几声清脆的枪响自山下撩起,一触而发,愈加密集的枪声一阵比一阵猛烈。 镇三关从腰带中慢慢抽出了两把盒子炮,拎在手上掂了掂,拇指关节轻动,“咔”、“咔”将枪管子上了膛,修长的两根铁管竖起,贴着两个耳朵往前一顺,嘴角丢出一记冷笑:“打!” 息栈卸剑在手,只愣了一下,就急忙追随镇三关而去。 前日的不快早就抛诸脑后,如今竟然遭遇外贼攻山,当然要去护着大掌柜! 掌柜的却突然扭脸,目光迅速扫过涌向四面八方的人群,盯住息栈:“你别去,到后山找个洞躲着!别让枪子儿追上了你!” 息栈诧异道:“有人攻打你的山寨,怎的把我放在一旁?你要我守哪里,我去守了便是!” 镇三关浓眉拧起,厉声说道:“这回是来真的,你当是过家家呢?!山上山下的对枪子儿,你拿把剑瞎比划,管什么用?!快去躲起来,等枪声停了再出来!” 绺子大门口的两座碉堡巍然耸立,砖石砌出的枪眼里,爆出一连串势大力沉的火力,是炮楼枪手已然发现了转上山的目标,远程步枪开始发力。 大掌柜带人迅速攀上一侧的山梁,从斜刺里居高临下,压制从山下攻上来的敌人。 息栈哪里肯自己临阵退却躲枪子儿,急忙尾随队伍,跟着上了山梁,定睛一看,不禁心下一沉。 放眼望去,攻山的敌军如遍地蝗虫一般,从野马山口源源涌来,目测足足不下一千人!被山上的人几梭子撂倒一片,后续的部队很快又蜂拥上来! 山梁上的人和山梁下的人,各提长枪对轰。 汉阳造的子弹打在冷硬的岩石上,撩拨起一丛一丛摄目的火星儿;弹头吃进山包的黄土里,溅起一朵一朵浪花般的碎末和土屑,迷乱了人眼。斜挂在山梁上的一株株虬劲老松,被子弹“噼噼啪啪”剥现了树皮,枯瘦干涸的松枝哪里禁得住震荡,四下回旋,散漫地飞落。 敌人的先头部队这时竟然已经转过了二道门。 难道山涧中和半山腰的几道防线就这么容易被攻破了?山下那些守卫的伙计都已经遭了厄运?七拐八拐隐没在山林中的进寨唯一一条捷径,是否也已经被敌人识破? 息栈脑子里纷乱地想着,心中焦急万分,提着鸣凤剑伏在山梁上,却又帮不上任何的忙,只能看热闹,偏偏这等热闹看得让他如坐针毡,心急火燎! 伸头遥遥看向伏在不远处土坡上的大掌柜。 镇三关这时拿着两把盒子炮,专门点那些已经沿着山梁爬到最前沿的敌人。一枪摘掉一颗脑袋,绝不浪费子弹。 这时却听到山下敌军中一个貌似小队长的领头人物,伸手疯狂地招呼手下,往山上狂攻,嘴里嚷着什么。很快,四下里的敌军纷纷开始嚎叫:“活捉镇三关,赏一千块大洋!打死镇三关,赏八百块大洋!” 震天的嚣张喊声传到这山梁上,息栈一听那话,怒从心头起,简直想直接把手中的雏鸾刃扔出去,戳穿那喊话的龌龊喉咙!可是一想这雏鸾刃又不是链子刀,刃柄又没有拴一根小绳,丢出去可就收不回来了! 这时才深深懊悔,以前仗着手中的鸣凤剑,一丈距离之内无人能挡,无坚不摧,平日里就没有用心跟着大掌柜练枪法。到了这两军对垒的关键时刻,自己竟然成了一枚废物,连一般的伙计都不如! 扭头看向大掌柜,却见掌柜的面无表情,似乎丝毫没有听到山下的喊话,这时只从身边一个伙计手里,抄手夺过了一杆长枪,架在身前。额头微微下沉,下巴贴上润泽的木质枪托,两眼眯起,目光沉静,眸色如同天边流淌而过的两道琥珀霞光。 “砰!” 枪口火星一爆,山下八百米开外的那名小队长,嘴巴仍然咧开嚎叫的弧度,脑瓢子却猛地向后抽动,像是突然被人拽住了头发,扯住了头颅。 枪子儿射穿人体,都是入口细致,骇人的伤处在背后。 那人的后脑勺瞬间爆成了一团血雾,人肉臊子飞舞,比海碗还大一圈儿的头颅,顷刻间就只剩下一张僵硬如面具的脸。脑门穿了一枚血孔,两只眼球在毙命的一刹那,还在拼命地往自己脑顶聚焦,仿佛是要看清楚将自己送上黄泉路的那一颗枪子儿,是怎么打穿了自己的头颅! 在周围惊恐的目光中,一挂无头的身子软绵绵地倒在了人堆里! 第三十三回. 辟险径乱军搏命 镇三关一枪利索地爆掉了喊话小队长的头颅。 敌军的喽罗们个个大眼瞪小眼,惊得犹豫不前,似乎被眼前悍匪的枪法吓住,端枪的手颤抖着,更想扔掉枪杆,先护住各自的脑瓢。 这时像是又听到身后传来的某种喊话和口令,被迫哆哆嗦嗦地重新提起手中的枪,一坨一坨,一队一队,继续向山梁的方向进发。 这些人穿着黄不啦叽的一身皮,远远望去,漫山遍野,如同一滩一摊鸡屎遍布在山腰上,将一座原本开阔苍郁的野马青山,染得像是泼洒了鸡屎的一件破布衣裳! 息栈看得揪心和难受,在这野马山上住了数月,已经将这地方当成是自己的家园,无法忍受被外人如此糟践。正合计如何是好,这时只听得山脚一声暴烈的轰鸣,一团黑烟腾起。 身边的伙计大吼:“卧倒!快卧倒!” 息栈条件反射一般迅速将头埋进土坷,身下的山坡突然一阵地动山摇,大地震颤跳跃,撞击着他的面门。漫天扬起土雾,土星儿填进了嘴巴和鼻孔,简直喘不过气来! 这时才听得那伙计狂咳嗽了一阵,骂道:“他奶奶的,这帮狗娘养的,把个小炮给搬来了,欺负俺们手里没炮啊!” 息栈在被轰得乱七八糟的一群人中,焦急搜索大掌柜的身影。一坨一坨被土雾掩埋的人丛中,探出一张遍是黄土和斑斑血迹的脸,深刻的眼眶中,两道炙热的目光瞬间罩住了息栈探寻的眼眸。 未等到少年开口,镇三关大怒:“你怎么还在这儿蹲着?回去,到后山待着去!” 息栈用袖口使劲抹了抹土沫,急切地喊:“你怎样了?你伤着了么?” 说着起身猫腰向男人蹿过去,还没跑出两步,脚下的山坡突然疯狂抖动起来,脚腕一个趔趄,没站稳,跌趴在土坑里。 隆隆的一阵山崩巨响,寨门口左手边儿的那座碉堡,被小钢炮轰掉了盖子! 顷刻间碉楼坍塌掉小半边,砖瓦和石块崩裂飞袭,半空中遥遥传来几声惨叫,被炸飞的几截身子,与破碎的石块一起跌落…… 息栈被眼前的景象惊得面庞失色:这是什么神兵天将,比他手中的鸣凤剑厉害十倍百倍,可以将砖石砌成的碉楼瞬间削短了一截? 正恍惚间,人丛中传来男人一声雷霆暴怒的吼叫:“息栈,老子让你滚回去!!!” 息栈这时双眉紧锁,细目凛然,深深看了大掌柜一眼,似有千言万语想说。 这绺子,这山寨,你辛辛苦苦经营了十年,难道要被山脚下那一头“火龙”夷为平地,被蝗虫军毁于一旦么? 少年抓住身边儿一个被炮声震得有些发昏的伙计,急切地问道:“山脚下那个能喷火的铁家伙,怎的能将它制服?” 伙计哼道:“那是一门小炮,要是有个地雷啥的,给它炸掉……” “手雷能不能弄躺了它?” “手雷当然能炸,这帮狗娘养的把炮摆在半山腰往这边儿轰,手雷也扔不到那么远啊!” 息栈看了一眼寨门前摇摇欲垮的碉楼,又看向身下已经被密集的枪子儿打成个蜂窝煤的山坡,咬了咬牙,打了几个滚爬到不远处潘老五的身边儿。 “五爷,有手雷么?” “娃子要手雷干嘛?距离太远扔不过去,炸到的是咱自己人!” “你给我一个就是!” 息栈不由分说,从潘老五衣兜里抢走两颗手雷,揣进自己怀里,将剑重新背到身后,扎紧了腰带和裤管,羽箭一般飞速往山梁一侧的缺口奔去。 身后传来女子的一声尖叫:“小剑客,你干什么去?!快回来!” 少年扭头喊道:“红姐姐,我去山下炸掉那个铁家伙!” 说话间,脚尖奋力点地,一纵身,跳下了百丈悬崖! 息栈没有机会看到,在他身后几丈之处,大掌柜顾不上半空中穿梭呼啸的枪子儿,一跃而起,飞身扑向少年的背影,吼道:“回来!息栈,你要干什么?!” 可是哪里追得上小凤跃涧的速度? 一只大手只抓住了凤翼凌空之时抖落的几缕尘烟。 镇三关又惊又怒,胸膛中爆出一声大吼,却眼睁睁看着少年的飘忽身影,坠落下了山崖! 慕红雪这时冲上来揪住掌柜的:“当家的别担心,小剑客会轻功的,他既然敢往下跳,就摔不坏他!” 息栈跳涧,在别人眼里是走了一条歪门邪道,其实在他自己,却是轻车熟路,独辟蹊径。 这条道儿,恰恰就是他三天一打水,背着两只小水桶,从山梁直接蹦向山脚的那一条捷径! 攀着山梁上垂下的一根藤条,身轻如一只小燕,向半山腰荡过去,一脚轻点山峦上的岩石,再抓住另一根藤条,这样走“之”字形来回荡了数下,转瞬间就直接落到山脚下,敌军阵地的背后,神不知鬼不觉! 野马山的伙计们这时远远地望见,山脚下溪涧边的雪松林尖梢上,掠过一只展翅的白色大鸟,划破长空,向着那一坨坨鸡屎黄色的蝗虫军团飞去鸟儿身姿轻灵,双翼奋力浮动,双足在空中滑行,腰肢在半空中一拧,突然下坠,向着山腰上那一枚正对着山寨大门怒吼的小钢炮滑翔过去! 山梁上的几个眼神好的伙计开始惊呼:“妈呀,看那里,看那个,那只鸟是小剑客么?!” 人丛中眼神最好,目力最远的那位爷,这时手指紧紧攥住手中的盒子炮,骨节铮铮,呆呆地盯着遥远半空中坠落的身影,吼都吼不出来,生怕自己的声响会惊掉那只小凤。 息栈直扑那一门小钢炮而去,半空中用小牙咬开保险拴,将手里的黑铁球狠狠砸向目标! 山梁上心焦万分的人,这时才大吼出了声:“快走~~~~!!!!”虽然心里知道,远处的少年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 手雷弹到小钢炮的头顶,瞬间爆炸,小炮被肢解,炮管拧弯,炮身四分五裂。飞洒的钢珠和铁屑如天女散花,将四周十米范围内的人,全部炸成了一扇一扇的筛子! 一时之间,阵地上哭爹喊娘,胳膊腿横飞。 息栈见识过手雷的威力,知道若躲闪不及会被“五马分尸”,早就抢先一线生机,半空之中奋力回身,抽离身体,脚下胡乱踩住一个大头兵勇的后脑勺,借力狠命一蹬,快速逃命。 脚下被踹了一脚的人,“噗哧”一声跪倒在地,来不及挣扎起身,随即被炸开的榴弹碎片,将一张脸孔打成了一只莲蓬! 等到硝烟散去,山腰上剩下个三米见圆、黑洞洞的坑,坑里是被分尸的炮身,坑沿儿倒伏了一片“蝗虫”的遗体。 山梁上的人们急切地在那一片废墟之中寻觅少年的身影,却遍寻不到。 这时只见远处树梢上,再次飞起那一只白色小凤纤细而矫韧的身影,一柄修长的鸣凤剑提在手中,掠空而袭,向着那一群惊魂未定的“蝗虫”,以凤卷朝霞之式,狠狠削去! 注入了内力的剑气,在半空中清厉嘶鸣,如沉喑的凤鸟。剑身突破浓雾,辉映晨霞,皎洁的刃光如杨花拂面,雪片纷飞。 一大片仰面望天,惶惶然寻找攻击目标的大头兵,还没有看清偷袭者的真面目,就见四面八方弹起了一枚又一枚脱离了脖腔的头颅,每一颗头颅皆大睁着恐惧的双目,在空中碰撞,飞舞。最终,连同自己的头颅,也一起飞上了天…… 山梁上爆发出一阵欢呼喝彩:“快看呐!是小剑客呐!小剑客好厉害~~~!” 攻山的敌兵后背受袭,顿时乱了阵脚,这时纷纷掉转枪口,瞄准偷袭的天外来客。 息栈当然也不傻,见到一排黑洞洞的枪口朝天向他瞄过来,立刻掉头,脚下踏出沉渊引凤式,驾云就跑。 抡几剑,削掉一堆脑袋,赶紧换一个地方! 再抡几剑,又削掉一堆脑袋,再换一个地方! 远处山上的伙计们,被这一幕激奋得军心大振,纷纷端起枪来开火。一时之间,搅得蝗虫大军阵脚大乱,首尾不接,顾头就顾不上腚,满山乱窜,真成了一窝没头没脑的虫子一般! 只有大掌柜这时面色发白,急急地对手下伙计喊道:“把那小崽子叫回来,让他回来!简直他娘的胡闹!不能这么瞎整!!!” 这只头脑发热的蠢羊羔子,就是改不了一贯逞强好胜的臭毛病! 你手上脚上的功夫就算再厉害,毕竟是血肉之躯,一人一剑在乱军之中左冲右突,面对几百条枪,你躲得过一时,可总有躲不过去的时候! 这么打简直就是他妈的去壮烈,去送死! 山梁上的伙计齐齐地打起唿哨,召唤息栈回来。 这次是悠然的一声长哨,带着颤悠的尾音,意思是要求所有人员迅速回撤大寨。 可是息栈听不懂唿哨。 就算听得懂,这一头暴躁小凤杀红了眼的时候,哪里肯听指挥,八匹马也甭想拉他回来! 连当家的新娘子都敢给一剑削死,还有啥他不敢干的?他也就是不敢,或者说舍不得,削大掌柜本人! 敌阵中一名头领模样的人,手中举着两枚各二十响的盒子炮,声嘶力竭地嚎叫:“先打上边儿的!把上边儿那只鸟给老子‘采’下来!!!” 几十条枪管子交叉喷射火焰,将浮在半空的小凤裹在穿梭的枪子儿阵中,脱身不得! 息栈奋力用凤剑挡飞了无数颗子弹,护住头颅和周身要害,这时突然从脚上传来一阵烧灼般的剧痛,如同被一根滚烫的烧火棍捅穿了脚踝! 脚上失了功力,身子骤然下坠,把持不住全身的份量,手脚挣扎着跌落! 急痛之中回眸一瞥,看到那持枪的军官,手中的盒子炮冒着一缕青烟,血红的双眼正兴奋地盯住被命中的目标,再次举起枪瞄向自己。 息栈勃然大怒,双眼喷出火凤的烈焰,忍痛用没有受伤的那只脚点地弹起,直扑那人而去。 那当官的狞笑着瞄准息栈放枪,枪声响起之时,即是剑尖挥舞之处。枪子儿和那只握枪的手,竟然一齐飞了! 那军官惨叫一声,抱着胳膊滚倒在地! 息栈这时脚上吃不住力,一同跌落在地,竟与那人就地打做了一团! 山梁之上,黑狍子气喘吁吁地跑来喊道:“当家的,咱这一出关门打狗,真他娘的带劲!这帮巴子差不多都进了咱包围圈儿了!一锅端,全灭!” 镇三关两眼只直勾勾地盯着远处那一片乱军,胸膛就如同一坨即将引爆的炸药包一般,剧烈起伏,一触即发。 黑狍子浑然不觉掌柜的神色中的异样,兴奋地叫道:“地雷,炸药管儿,都提前埋好了,就等您一声号令就点捻子!炸不炸?啥时候炸?” 换来的是大掌柜撕破喉咙的一声暴燥怒吼:“炸你娘!!!别炸,别让他们点火,不能炸!!!” 怎么能炸? 这一出关门捉贼,现在竟然把小羊羔子也陷在山谷的包围圈之中! 镇三关这时两眼通红,目眦尽裂,抄起两条枪,起身就要往寨门的方向奔去。 慕红雪和黑狍子皆是一惊,一左一右将人薅住:“当家的,你干嘛去?” “老子把那小王八蛋给揪回来!” “当家的,您别!现在下去?你怎么下去,哪有路能下得去?!” 可不是么!上下山的那条路已经被攻山的敌军给占据了,这要是直接往下冲,就得短兵相接。而小息栈刚才是走捷径跳崖下去的,他是长了小翅膀会飞,别人哪能飞得下去? 若是去走其他几条小路,荒山野岭,七拐八拐,等到人走下去的功夫,估计息栈的命是保不住了! 小羊羔这么玩命乱来,被周围的乱枪打成一只筛子是早晚的事儿,只是能否多挺半炷香的区别! 息栈,再多挺半柱香…… 大掌柜回身吼道:“黑狍子,你那把枪呢?” “俺的枪?您要俺的枪干嘛?” 镇三关劈手一把夺过黑狍子的汉阳造。 四梁八柱的“炮头”,拿的是绺子里最好用的一把长枪。大掌柜平日里只用盒子炮很潇洒很张狂地在百米之内近距离点人,懒得端那一根死沉死沉的长家伙,正好丢给力气大的黑狍子去端。 大掌柜这时端了一根长枪,重新卧伏于山梁之上,拉拴上膛,枪口瞄准了六百米开外,陷入一盘死局的息栈! 息栈与那军官扭做一团,一个缺手,一个断脚,二人浑身都是斑驳血迹。 四周歪倒的大头兵们也尽是缺胳膊少腿的,被这一通混乱搅和得晕头转向,分不清地上翻滚的人,哪个是哪个的胳膊,哪个是哪个的腿,也不敢贸然开枪射击。 息栈瞅准空档,一把掐住那人的脖子,纤细的五指猛然发力,那军官立时双眼暴突,嘴巴大张,一根舌头挂了出来。 垂死的人这时双手拼命挣扎,残存的左手够到了掉落在不远处的一枚盒子炮,抄起来对上了少年的脑袋! “砰!” “砰!” 千钧一发,生死攸关之时,一远一近,两声爆裂的枪响!一声远在山头,一声近在眼前! 息栈只觉得脑门上被火烧灼一般,钻心地疼痛,整个脑瓢子几乎要炸开一道缝隙,裂成两半! 而左边那只耳朵,像是被人一把扯掉,火烧火燎,呜呜地嗡鸣,顿时就听不见声响,慢慢地没有了知觉! 熟悉的痛感,是滚烫的枪子儿烧穿皮肤,侵入肌肉的剧痛。 所谓的开水凌迟,也许就是这般滋味…… “噗哧!” 眼前一花,带着浓重血腥味儿的红雾喷面,泼洒而下,几乎掩住两只眼睛。 意识模糊,视线混乱,奋力挣扎的双目,此时只看得到黄的,白的,红的,黑的,肉臊子,豆腐脑,满脸满身…… 第三十四回. 扶危鸾销魂一枪 银膛百战穿云甲,远目无极断魂枪! 大掌柜卧伏于山梁之上,身形一动不动,两潭沉水静静地沿着那一杆擦得银盔锃亮、三尺来长的枪管,投射向远方六百米开外的阵地。 一片密密麻麻,或站或躺或匍匐,蠢蠢欲动的蝗虫大军,在男人眼中如若无物。目光凝固之处,就只看到那一只衣衫已经浴血的白色小凤。 两枚金铜色的眸子,这时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冷雾,凌厉寒气之下,是微小到旁人无法察觉的颤栗…… 那个年代的汉阳造,是没有瞄准镜的,空有步枪的强悍气势和射速,本质上却不是什么狙击步枪。 当然,咱野马山的大掌柜,打枪全凭手感,抬手就打,本来也是不屑于瞄准的! 只是今时今日不同以往。冰冷的枪口之下,肉眼难辨的分毫之间,是息栈的头颅…… 食指僵硬,下不去手,完全无法下手…… 这一枪若打中了,或许能救得息栈的性命;若是打不中,受伤的息栈陷于乱军之中,逃脱的希望已经渺茫。 事实上,这一枪,打中敌人的几率,和打中息栈的几率是相同的! 真正的高手拿一把破烂枪,也可于五百米开外一枪爆头。可问题是,这一枪将会爆掉谁的头?! 杀红了眼的那两个人,肢体纠缠在一起。这一枪,不是爆掉这颗脑袋,就是爆掉另一颗脑袋。 火炕之上,缠绵怀中,那一颗温热的小头颅,柔软的青丝,俊俏的脸蛋,惹人怜爱的小下巴,眼中盈盈闪闪的情谊,口中深深浅浅的呢喃。轻而易举就迈过了那一道相隔千年的铁门槛,攻占了心底从未有人碰触过的最脆弱之隅…… 若是再也见不到他,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 他这一世,为啥竟然会来到这里,仿佛从天而降,让自己拣了个正着。一只精灵般的玉纹小凤鸟,为啥就偏偏穿越边关大漠,落到这野马青山…… 大掌柜眸间的缕缕寒气,似已凝结成一片水雾,两颗金色瞳仁失去了那一份炙热和凛冽,此时竟是细雨濛濛,模糊不清。耳边枪炮轰鸣阵阵,眼前人影憧憧,已是恍如隔世。 以往轻松抬手,一蹴而就,这一次,却如同耗费了三生三世,瞄表尺照门和准星瞄到自己眼花缭乱,心神几欲崩溃! 如今才后悔当日私心作祟,软硬兼施赚息栈上山,真应该放他走掉。对一个人如此牵肠挂肚的滋味,竟还不如眼不见心不烦! 五湖四海,水阔天长,啥地方就不能让息栈安身,哪里会比野马山差?!谁离了他镇三关就还活不了了?! 凤过青山,竟然一头跌进这土匪窝中,运也?命也! 大掌柜缓缓闭上了双眼。 待双目再次徐徐睁开,漫卷泛金的睫毛笼着瞳仁,眸光闪烁于山峦之间,共天边朝霞一色…… 滚烫的一根枪管顶住息栈的额头,枪口喷出的硝烟炙烤着面门,激烈的热度让他猛然醒悟,自己这一次是在劫难逃! 生死一线之间,几件事几乎同时发生! 息栈将小头用力一扯,试图躲开堵上面门的那一枚枪管,一手奋力搏开对方的左臂,一手狠命发力,“嘎嘣”一声,拇指抠断了那人的喉头! 身下的人濒死之时扣动了扳机,却因为远处袭来的一阵巨大的冲力,枪口跑偏,枪子儿擦着息栈的额角而过,炙烈的焰火几乎燎着了头发! 冲力来自六百米开外的一记大力轰击,破雾穿云,尖锐地呼啸而来。枪子儿竟然是紧紧刮着息栈的左耳耳廓,火辣辣地燎过,瞬间轰开了眼前的这一枚头颅! 顷刻间,那一枚头颅炸开,血肉横飞,脑浆和飞沫喷了息栈一脸一身! 息栈若不躲那一下,眼前这枚枪管子就会洞穿他的额头;若是那一下躲大发了,就等于给身下的人做了“人肉盾牌”,从斜刺里山梁上杀过来的那一颗枪子儿,就会爆掉他的后脑勺! 眼前血污模糊,左耳幻听,刚才还攥着对方脖颈的五根手指,此时一片粘腻。手心里攥的不再是一副脖腔,而是一团黏黏乎乎的血肉,头颅已然不见完整的形状! 四周一片人声嘈杂,蝗虫们恐惧地惊呼:“陶团长!陶团长!……陶团长被点了!” 息栈头痛脚也痛,趁着敌军头领被毙,散兵慌乱,用尽一丝气力,踩上一个呆愣的大头兵的肩膀,连滚带爬地从人群脑顶上掠过。没飞出多远,头晕眼花,一个倒栽葱,跌进了山腰一旁积着皑皑白雪的枯树林。 只是脱逃之前还不忘掏出怀里剩下的那一枚手雷,恶狠狠向身后的人掷去,顿时又雷倒一片蝗虫。 半山腰上突然几声巨响,敌军阵营中遍地开花,炸药包和雷管儿纷飞,哭爹喊娘声此起彼伏,一窝蝗虫抱头鼠窜。 山梁上的那一杆长枪,此时犹如一条火龙暴怒,一匹野马脱缰,朝着阵地上一枪接着一枪,轰击那些在滚滚浓烟中企图逃命的活口,发泄着满腔囤积的怒意。 也是在山梁上,丰老四急火火地跑来,手里拎了两枚从屋里找出来的铜锣,交给两名伙计,站在山顶狂敲。 “四爷,你这是干啥?” “咱召唤小剑客赶紧回转!傻娃子听不懂唿哨,这‘鸣金收兵’的意思他总该懂得吧?!” 可是,“鸣金”也没有唤回小凤的身影。 浓雾罩面,硝烟纷扬。 山川凌乱,尸横遍野。 半山腰的阵地之上,潘五爷和黑狍子带着伙计们打扫战场,缴获枪械无数,将蝗虫军丢弃的尸体堆在一处。 末了还不忘将每具尸身的军裤上系的牛皮带都给解了,当官的穿的锃亮大皮靴也给扒下来,统统据为己有。几个伙计迫不及待地将自己腰间的破旧棉布腰带解下扔了,将牛皮带扎在腰上臭美! 硝烟弥漫的山谷中,大掌柜手里仍然紧紧攥着那一杆汉阳造,冰冷的汗水已经将手掌与钢铁铸造的枪管粘连在一起,骨节攥得肿起,手心被汗水泡得发白。 “息栈!!!” “息栈!!!!!!” “息栈,给老子滚出来!!!!!!” 男人两眼血红,身形穿梭于漫山遍野被各种炸药和枪弹拆卸到残缺不全的尸身肉块之中,弯下腰一个一个翻看那些没有头颅的尸体。 遍寻小羊羔寻不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急得团团转。 经历一场激战,身子还是热的,心已经拔凉拔凉…… 身旁跟随的几个伙计,一齐帮忙翻看尸体,一路上惶惶然不敢跟掌柜的搭话,从来没见过这人如此地情绪失控,暴躁如一只火药桶! 也从来没见过,掌柜的仗都打完了,没在聚义厅的豹皮躺椅中悠哉地翘着脚喝酒,竟然还要亲自出来打扫战场,在尸体堆里寻人…… 那要命的一枪打完,大掌柜将脸埋进黄土,半晌没敢抬头再看第二眼。 慕红雪伏在掌柜的身侧,一把按住了男人肩膀,手心的热度缓缓摩挲这男人的后肩,似是某种安慰,又似是某种恍悟,凑到耳边说:“当家的,没事,没事,小剑客逃了……” 镇三关蓦然回头看向慕红雪:“逃了?你看清了?” “大约是逃了,看见个白色的身子一晃而过……然后那块地方就炸了,看不清楚……” “俺那一枪,打哪儿了?打着谁了?” “……” 那一枪,究竟打哪里了?打到谁了…… 息栈是在太阳快要落山,身子几乎冻僵,才等到了人。 大掌柜最终转山转到了积雪的小树林,发现了意识模糊,浑浑噩噩的少年。息栈满头满脸皆是血污,看不清楚伤口究竟在哪里,血沫将原本漂亮卷曲的两扇睫毛,都糊成了坨。 大掌柜的心脏像是被枪子儿烧穿,血肉剥离,痛得无以复加。抱起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小羊羔,拼命将人暖在自己怀中,奔回了寨子。 从朔风凛冽的林子转眼进了暖烘烘的屋子,身上寒气与暖雾相侵,一时间喉头和肺间呼吸都有些困难,遍体皮肤呈现异样的痛痒。 息栈缓缓睁眼,发现自己的额头蹭着男人的下巴。大掌柜的面容如岩石一般僵硬,眼神如雪水一样刺骨,脸上盖了厚厚的一层黄土和血迹。 少年吐出一口气息,不知为何,心头划过一丝悲伤,轻轻问道:“那一枪是你打的,对么……你,那一枪,是想打谁的……是不是想点了我,却打偏了……” “你!……” 镇三关的目光倏然盯住息栈的眼睛,难以置信这少年此时竟会问出这样的话,冰封的瞳仁立时破碎。 胸腔中压抑的恼火迸发,突然撒手,息栈身下一空,从男人怀中猛然跌落在火炕之上。 受伤的一只脚踝,毫无防备地杵在炕上,碎骨和烂肉搅在一起,疼得少年忍不住吭出了声,眼中立时涨水。为自己的没出息而懊恼,这时死死咬住嘴唇,倔强地与男人瞪视。 二人四只眼睛都上了膛,互相喷射枪子儿。老狼瞪小狼,那一刻是谁也不肯跟谁示弱! 镇三关简直想伸手掐死这个骄傲到极点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狼崽子,可是对着这张脸,无论如何下不去手。 那一枪若真是打偏了,若真是偏了……那还不如直接一枪崩了自己来得干脆痛快,崩自己绝对不用瞄准! 慕红雪在身后轻轻说道:“当家的,别发火,小剑客好歹是受了伤呢……” 镇三关头都没有回,声音沙哑,声带喷射着削磨碰撞出的火星:“你出去!把门关上!” 男人坐上火炕,两枚燃烧成赤金色的眸子与少年近在咫尺,烈焰似能烧穿少年的身体,将眼前的一切夷为平地。 息栈被这居高临下的两道火龙烈焰喷个正着,浑身灼热难忍,顿时就败了,身子下意识地向后缩去,心怀惊惧地偷眼看向男人,一头狼崽子转瞬又化成了一坨小羊羔…… 男人的声音铿锵挫火:“息栈,你跟老子说,这绺子里,谁是掌柜的?!” 少年垂首不答。 “老子问你话呢!!!” 勉强开口:“你是掌柜么……” “你眼里有没有俺这个做掌柜的?!凭啥你就能不听指挥,想咋样就咋样?!今儿个谁让你蹿下山的?!” “……” “你这是第几回了?你入伙之前干的事儿老子不跟你计较,你弄躺了俺的人俺都不会计较!可你当初插了香头拜了山,就是这绺子里的伙计,你亲口认了俺是你当家的,你也是俺亲口认的‘扶保柱’!老子这绺子里是可以让你随便想干嘛就干嘛的?昨儿个你插了人,老子还没找你算帐,今儿个又擅自下山瞎胡闹!让全绺子的伙计看着呢,你把俺这个掌柜的搁哪儿?你这干得都是啥玩意儿!” “我……” “息栈,俺镇三关今天明白地告诉你,这是老子能忍的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你要是再敢有一次,俺就把你……” 镇三关说到这里顿住了,恨恨地盯着息栈。 就怎样? 能把这小狼崽子怎么样? 要是换了别人敢这么折腾,早就拖出去先打个半死,大头朝下丢山沟里去。 可眼前这娃,是他最揪心最疼爱的,娇娇软软的小美羊羔…… 可恶的时候是真可恶,但是,可人疼的时候,也真甜腻死个人…… 骂?骂不服,下次还闹腾。 动手打?舍不得。 点了他?那简直是要自己的命了! 镇三关瞪视着息栈的眼睛,怒吼:“要是再有一次,你就拔了香头,收拾东西从这儿滚蛋!老子这绺子里盛不下你这位爷!” 息栈被骂得不敢抬头,委屈地像个小孩子,一听这话,惊得惶惶看着大掌柜,不知如何接口。 拔香头?…… 你赶我走…… 你不要我了…… 你若是真的不要我了,我,我,我怎么办…… 撅着嘴巴,一张皱兮兮的小包子脸,难堪地想抹泪,早就顾不上脑袋,屁股,脚,其实浑身都很疼。 被男人的两道暴躁目光射杀,无处躲藏。身子愈加缩小,缩进墙角,抖抖索索,可怜兮兮。几个时辰之前的那股子嚣张气焰,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掌柜气哼哼地摔门而出,门板在他身后惊恐地战栗,几乎碎裂成四瓣。 一会儿,红姑奶奶踅进了门,给息栈看伤,包扎。 慕红雪用温热的软布给息栈抹掉脸上的血污,细心地查看伤口。 “哎呦,这一枪是汉阳造,当家的打的,真险,差点儿就在你这小耳朵上,穿个耳洞出来!若是再偏两寸,你小脑袋就开花了!” 息栈忍着疼,不吭气,心里难过地想,这人也真下得去手!两颗脑袋离得那样近,掌柜的怎的就知道,不会将我一枪给崩了!就为了毙掉那个敌将,连我的死活也不顾…… 慕红雪望着少年那一副郁郁的表情,忍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说道:“小剑客,以后可别这么兵行险着,记着了?咱绺子里伙计们做活儿,一向都是能打得就打,打不过就跑;能求财求财,挣不着也好歹保住自己小命!留得青山在,还怕砸不响窑子?” “……” “你今儿个多险,万一当家的这一枪没救着你,你就回不来了。若是这一枪打歪了把你给……你让他心里得多难受呢……” 息栈低头寻思了一会儿,怯怯地问道:“红姐姐,他是不是嫌我坏事了……” “哼,你这娃子呀,就是这臭脾气!连我都知道你拧巴,当家的能不知道?真拿你没辙!” “我……我是想把那个小炮炸了么。我怕那个铁家伙,把他好好的一座山寨都给轰没了,毁掉了……” 女子乐了:“山寨轰没就轰没了呗!” “唔……” 慕红雪撇嘴道:“一个破寨子而已,值什么?你是不知道,以前,这野马山被人攻破过两次,都烧光了!” “当真?” “可不,这有什么!被破了,以后再给抢回来呗!咱当家的是什么人,还怕这个么!当年野马山被打得七零八落,家当都没了,老掌柜也战死了,咱当家的那年才十几岁而已,就跟你这般大小,侥幸逃脱了一条命,手下就只剩下百来个人,几十条枪,后来还不是打回来了!之后几年又遇上官兵围剿,出走了一回,又打回来了!就算打不回来,也可以去抢占别人的山头,重头再来过!” “真的?他是这样……” “呵呵,不然你以为,咱当家的这神枪,咋个练出来的?整天憋在家里打飞钱,能练得出好枪法?这是身经百战,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才能有的枪法。用咱当家的话讲,‘虎去山还在,山在虎还来!’所以,人活着是最重要的。要是把命给丢了,这野马青山世世代代都还在这儿杵着,谁能伤了它,可是人没了又有什么用?!” “……” 慕红雪的眼底泛起微澜,湖水涓涓细细,凑到息栈的鼻子尖,悄声说道:“小剑客,在咱当家的心里,你这条小命,可比这座山寨还金贵呢,别伤了他心……” 息栈恍然一怔,苍白的小脸立时就不自在,不敢直视对方探究的双眸:“红姐姐怎的这样讲,我算什么……” 我伤他心?我能伤得到他的心么? 女子的双眸,清澈若水,晶莹如雪,声音却似乎有些哽,轻声说道:“息栈,你以前见过,当家的打枪,还要瞄准的么?我在他身边儿二十年,我就没见过……你可知,他这一枪,瞄了有多久?他瞄了多久,你就有多重……” 息栈的鼻尖忽然一酸,唇都抖了起来,一颗心在胸腔子里漂浮挣扎,不知是怨是艾,是喜是悲。 他眼前的慕红雪,平静而俏丽的脸上,鼻尖分明水润发红,眉心若蹙若诉,眼中繁光点点…… 第三十五回. 凤归巢夜诉衷情 星染玉涧,月照青山。 凤落云收,水静天寒。 场院里,头领们各自清点着检拾缴获的军火,料理着身子残缺不全的伤员。 这一遭恶战,把野马山打了个乱七八糟,遍地硝烟。寨门口的某一座砖石碉楼,塌方了半边儿。不少炮弹堕进屋舍,从房顶洞穿,将那些本就不太结实的木梁土坯房,砸到塌陷倒伏。 聚义厅成了临时医疗站,伤兵遍地。因为提前布置好让一道二道门的弟兄全部回撤,诱敌深入,不幸中流弹阵亡的实属极个别的倒霉蛋。大部分伤员是在各个山包上被散弹袭中。破碎的弹片和铁砂,密密麻麻地嵌进脸孔上和身体里,其状甚为惨烈。 这一趟挣得也真不少。蝗虫军的几乎每一具尸首,都配着一把汉阳造。仅这几百条军火,镇三关的绺子挣了上万块! 那个年代从汉阳兵工厂出来的长枪,是国民政府军和各地军阀的主力武器,正规军的士兵人手一支。而边城大漠中的土匪响马,只能从大大小小的遭遇战中抢得枪械,或者从黑市上花银子买。 一杆汉阳七九式步枪要四十多块银元,一枚汉阳盒子炮价格高达一百二十块,黑市上要价经常翻倍。这还都是土产国货,若是想换一枚德国产的毛瑟盒子炮,要二十五美元。那个年代,扛着一麻袋的钞票,都买不起一根进口枪管子。 负责收尸的伙计,从某一具无头尸体旁捡到了两把值钱的二十响德产盒子炮,不敢私藏,赶忙屁颠屁颠地上交了大掌柜。这一回,掌柜的又可以换个新鲜家伙耍了! 丰老四的屋中。 镇三关躺在椅子里,将穿着皮靴的两只脚毫不客气地翘在炕上。 “当家的,那几个活口已经盘问过,是敦煌、肃北、阿克塞三城的治安团。票房的尚未来得及给这几人吊水缸,就先尿(sui)了。” “来的倒是真齐!” “这一回他们吃了大亏,丢了这么多枪,恐怕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一定还会再来。” “四爷,你说陆大膘子有没有份?” “不好说。当家的是琢磨那女子是怎么一回事吧?” “嗯。” “问了,几个俘虏都说不知道这个水杏,说他们的团长在半山与人厮打之时,被天上蹿下来的一颗枪子儿给点了,想必是当家的开的那一枪。可惜这女子已经被小剑客给插了,没活口也问不到话。咳,这娃子也忒暴……” 镇三关沉默不语。 丰四爷暗自察言观色,心中难免不摇头叹气,意兴萧索。 掌柜的这号见过大世面的人,这些年来大漠横枪,马踏青山的铁血人物儿,如今也恁的为了一个人优柔寡断,牵肠挂肚起来…… 当初就知晓这小剑客不是个一般人儿!现在看来,果真不是一般人儿,软硬兼施的缠男人的手段…… 夜色渐笼,深漆如墨,寒凉似水。 大掌柜坐在正厅口的门坷垃上,干嚼了一个时辰的烟叶子,嚼得这嘴里,心里,都是一股子酸涩味道。终究还是忍不住,踮脚溜进了息栈的屋子。 油灯将少年静静低垂的一颗小头映在土墙上。下巴和脖颈画过柔和的弧度,挺翘的一只小鼻尖十分生动。 息栈抬头看见男人进屋,顿时一愣,旋即将手中的东西掖进被子。 大掌柜慢悠悠地踱过步来,一屁股坐到了炕上,哼道:“藏啥玩意儿呢?啥好东西?” 息栈抱着被子不吭声。 掌柜的伸手扯开被子去掏,俩人顿时又揪扯起来。 那顶帽子戴了有几年,着实旧了,有一块脱色的皮毛,大掌柜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俺的帽子,你……” 少年的脸色涨起了一层绯红,似是被人识破心思之后的羞愧和窘迫。此时表情如同被抢了肉骨头的小狗,喉咙里呜咽了一声,两只爪子飞扑而上,一把夺过帽子。 大掌柜拽着不松手,息栈急得一指戳在了男人一只手的虎口之上,顿时把人疼得直搓牙!“他娘的,你!……” 小狗将珍藏的肉骨头抢到手,紧紧揣进自己怀中抱着,细细的眉眼中尽是委屈,粉白的小唇倔强地耸起:“你已经给我了的,不能再拿回去的……” 话一出口,泪已夺眶。强忍了几日的屈和泪,这会儿“咕咚咕咚”一股脑全都涌上了心头,聚在了眼角。 你的人我得不到,你的心我摸不透,我不过就是私藏你个帽子,每晚看着暖眼,晤着暖心,还不行么…… 拿被子蒙住了头,将自己包成一个被子垛,不想让对方误认为,这泪又是在摇尾乞怜,另有所图。 大掌柜怔忡地望着息栈的那副模样,心中暗悔,悔得是那一夜伤了这娃子的心,更悔得是当初偏要留下这人,结果是里里外外伤了个体无完肤! 这娃当真是认主,一口咬上就不撒嘴的架势,被他认作了主人,算不算是一桩幸事?俩人之间来来去去纠扯得已经太多,让人挣都挣不脱…… 他对他,是患难方知情深意重! 而他对他,是生死才显赤胆忠心! 放弃,将来会不会追悔莫及? 其实不用等到将来,现在就已经悔不当初! 两位爷又开始在炕上咬牙切齿地抢被子,足足抢了一炷香的功夫。 终究是男人有蛮力,小狼又脚伤行动不便,抢被子失利,一颗乱糟糟的小头被剥现了出来,没处躲没处藏,顿时又伤了小自尊,气鼓鼓地别过脸去。 男人伸出手,指腹蹭了蹭少年的脸蛋:“疼着了吧?我看看。” 看什么?息栈心想,本来就长得不合你的意,这下子简直更难看了!额角肯定要落一块疤,耳朵差点儿被你削掉一半,做成一盘下酒的卤菜了! 息栈的伤并没有当初看见的那般严重。那一身的血污痕迹,其实大部分是敌军的残肢冷肺泼出来的肉糜和豆腐脑,糊了他一脸。 这会儿擦洗干净了,几缕发丝湿漉漉地贴着脸颊,额头和耳朵裹着纱布,整个脑袋包得像一颗白生生、粘腻腻的粽子。那只喂了枪子儿的小狼蹄子也给清理了,裹成了一枚圆滚滚的山药蛋。 掌柜的看着他这副木乃伊的狼狈模样,心疼得气不打一处来,怒哼:“这回老实了?不折腾了?还上房揭瓦去不?” 息栈满不在乎地撇嘴道:“有什么?两军对垒,哪有不伤亡的!” 哼,小爷也是见过大阵仗的人! 当年泉鸠里一战,不也是这般,一人一剑,战到血尽力竭阵亡……小爷还怕跟人掐架么! 男人冷笑:“喝~~~,你能个儿!你咋个不练练金钟罩铁布衫,最好能练到枪子儿都穿不进去,老子就彻底省心!下次有人来攻山,老子直接给你身上捆俩炸药包,倒提着扔下山去,你爱干哈就干哈去!” 小粽子鼓着腮帮子,蠕动着嘴唇说:“当家的当初让我做‘扶保柱’,不是给你挡枪子儿的?现在又这般说!” 显得你好像多体恤我似的,哼!我伤了你就来怨我,我要是没伤,怕你还嫌我出工不出力呢! 大掌柜脸颊上的笑纹缓缓收尽,瞳仁在深刻的眼眶中化作深不见底的夜空。 那一刻竟然令息栈恍惚,忍不住想要探出手指,轻轻辨认那两只清明如镜的眸子之下,究竟藏了怎样的深意。 “老子这么大个人,用得着你挡枪子,俺自己不会躲?俺让你做保镖,是想平日进进出出的,都能把你带在身边儿跟着。这样,老子总能看见你,盯着你,提防着枪子儿伤着了你……谁叫你离了俺一个人乱跑的?!以后别这么瞎整,行不?……” 息栈的心猛然抽动,适才慕红雪讲的几句话言犹在耳,如今亲耳听到掌柜的这样说,恍惚得如同在云里雾里。一时间心神飘忽,不敢直视男人的眼睛,生怕这一刻炕上暖雾之中浮动的点点温柔,只是自己的幻象,错觉。 一张苍白的小脸,从瘦削的小下巴开始晕染血色,一点点,一层层,直窜上额头,匀润成一片粉红。 惊鸿乍现的俊俏容色,引得大掌柜伸出一张温热厚实的手掌,捧住一颗细致的小头颅。 捏也不是,掐也不是,不能下手也不能下嘴,怕弄疼额上的伤口,只得将头揽在了自己怀中,热热乎乎、软软绵绵的感觉,填进了胸口,竟然就舍不得撒手…… 胸口,从来没有别人占据过的那一片脆弱的柔软,仿佛就是给这可人儿的小脑袋留的位置…… 沉沉的声音,不像是从口中讲出,却像是在胸腔之中,骨头和血肉的纠结撕磨,痛彻心肺:“息栈,后悔不?” 少年一动不动,鼻息间纠缠的都是男人的味道,已然缓缓瘫软,痴痴地问:“你说什么……” “后悔留下来么……” “……” “要是还有下一遭,送命了咋办?后悔了吧……” 少年仰起脸,一双亮闪闪的眸子中,带着某种近乎偏执的认真:“我为何要后悔……上一世息栈战死的时候,没有人救我,因为,没有人能救得了我……你和别人就不一样……这一世,有你能救我,护着我……从来都是我护别人,从来没有人,会这样护着我的……” 心中对这男人的钟情,分明包含着三分敬畏,三分欣赏,三分依赖,另有一分的情难自制! “当真不后悔?不想着离开?你要是想走,俺绝对不为难你……” 男人的沙哑声音,力道镌刻着耳鼓。 心中已然打定了主意,这一刻,却不想逼迫用强。已经伤了息栈太多,不能再伤他了…… 少年这时却倏然睁大眼睛:“悔?拜山的时候,我对你立了誓的……你以为,我是说笑的?” 雏鸾碎玉誓不悔,凤剑凌云入九天。 息鸾亭当初对你立的誓,人是你的人,剑是你的剑,岂是还有反悔的余地? 男人面颊之上,漆黑若沉渊夜色的两枚俊目,点染了朵朵星辰,添送了盈盈水光。 湿润的嘴唇,缓缓落在少年没有受伤的那一侧的额发,只轻轻地贴着,吸允着淡淡的潮气。 怀中的小羊羔,身子分明一抖,随即酥软地像一朵棉花,分分毫毫贴合着胸口,手感温顺而柔腻。 息栈一动也不敢动,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屏住,生怕些微的动弹会惊动了男人,惊碎眼前的一场好梦。 额头蹭着男人下巴上密密的胡茬,令人悸动地酥和麻。迷离的眼眸,就只看到轻轻抖动的喉结和黑色衣领中隐隐暴露的锁骨一隅,距离如此之近,双眼已然失去了焦点,一片水雾中的眩晕。 身子一寸一寸软掉,完全失了力气,就只有一个地方,在兴奋狂喜和不知所措两股心绪的纠结折磨之下,一分一分地昂头。 这男人,真是要整死他了! 大掌柜胸口的振颤缓缓导入少年的身体,声声铿锵刻骨:“当真,想,跟俺相好?” 男人没有等来答话。 息栈已经说不出话,从嘴唇到喉咙到肺,从心脏到小腹到下身,从十个指尖再到脑瓜瓤子,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和响应。 胸中呜呜咽咽,四只手脚紧紧地扣住,全身每一寸能贴住对方的地方,牢牢地贴伏,用全副身体的温顺迎合回应了对方! “息栈,俺年纪比你大不少,你,你,咳……” 少年乖巧地小声问道:“当家的年纪几许?” “老子是光绪二十八年生人。” “……” 少年眨巴了眨巴眼睛,暗地里伸出来十根手指头和十只脚趾头,一阵抓狂,还是没算明白这男人多大年纪。 呜呜呜呜~~~,这光绪二十八年是猴年还是马月啊?!!! 镇三关忍不住裂开嘴乐了:今儿个终于把小羊羔给蒙了!这小崽子原来也有不知道的事儿,简直他妈的太爽了,哈哈哈哈~~~! 男人的笑容自唇边弥漫上眼角,丝丝如网,整张俊脸都笼罩着浅金色的光泽,看得息栈已经痴了。 低哑而迷人的声音:“俺今年三十有二。” 少年笑得露出一排小牙,身子腻腻地蜷在男人怀中:“息栈是汉朝元封三年生人,当家的倒是算算,你我,谁年长啊……” “他奶奶的!”男人低声骂了一句,胸膛往上一扣,立时将软绵绵的一坨小羊羔压在了身下。 息栈也不躲闪,伸了两只手,缓缓移上男人的衣领,抱住了脖颈。小头颅向后仰起,几缕湿润的青丝缠绕在微微张开的小嘴边…… 终于无需再忍,本就无法忍耐! 男人重重地覆盖上那一张甜丝丝、软烘烘的小唇,舌尖在糯糯的小口中往复索取,在每一颗小牙上细细地卷裹纠缠,诉说着宠溺。 抽出舌头,一口含上了那一枚精巧的喉骨,不断地玩味,吸允,像是要将细嫩的皮肤吮出汁水来方才罢休! 息栈呜咽了一声,腰肢不由自主地反弓起来,满足地仰起脸来,将整个一条白皙的脖颈暴露给男人,身体已是无法控制地滚烫,急切地拉过男人的手塞进自己的衣裤。 大掌柜两只火辣辣的手掌覆盖着息栈的两排肋骨,轻轻揉搓,抬起眼盯着他,低声说道:“别来了,伤着呢……” “不妨事,一点小伤……” “咋个是小伤?你脑瓢不疼啦?蹄子不疼啦?” “疼呢……” “疼就别整那事儿了!” “那我别的地方又不疼么……” 男人笑着又吻住了糯米团子一样腻乎乎的小脸。这可人疼的小羊羔,怎么啃都啃不够,真想一口吃掉,又怕吃了这顿就没下顿! 拍了拍小脸蛋,哼道:“改天吧……俺明儿个再过来瞧你,嗯?” 息栈一愣,连忙拽住男人的衣服。明天?明天,你会不会又改主意不认帐了…… “你,你刚才说的,你答应了的,是么?” “嗯?” “你,你跟我,跟我,你说话作数的不?” 大掌柜嘴角轻轻耸动,抛给少年一个俊到能迷死猪马牛羊的爽快笑容:“老子说话算数!说了跟你相好,就是跟你相好!” --------------------- 注: 山药蛋:【北方方言】学名叫做马铃薯的玩意儿。 第三十六回.隔世愁冰火两重 旗正飘飘,马正萧萧。 关山古道,千里愁殇。 玉门关。 城西军营,甘肃边区警备司令部,马家军的驻地。 一豹头狮眼,虎背熊腰的壮汉,上身赤膊,下穿深灰色军裤和厚重黑亮的一双皮靴。 “砰!” “砰!”“砰!”“砰!” 两枚海碗大的拳头狠命地砸向挂在场院横杆下的一只大号沙袋,沉重的麻袋被打得滴溜溜转悠。 壮汉的半张脸覆盖着卷曲的虬髯,髭须向两鬓乍起,两粒缩小的瞳孔中贲张着暴躁和阴狠。赤裸的胸膛滚落颗颗黄豆大的汗珠,沿着肌肉边缘的纹理,自小腹顺流而下,最终汇拢于腰际。 拳口虎虎生风,却还嫌打得不够解气,直接抡圆了一条精壮结实的右腿,皮靴的靴帮狠狠抽在麻袋之上,一脚狠似一脚。 麻袋下端隐隐显出一抹殷红,逐渐扩大,洇透了厚厚的双层麻布,一滴一滴糨稠的红色液体,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坠落于院落中的石板地上。 一个小兵垂着头溜到跟前,却不敢开口,也不敢喘气儿,只一路地浑身颤栗。 壮汉的两枚鼻孔中哼出粗重的浊气,喉间沉沉地吼道:“啥事儿?” 小兵怯怯懦懦:“师长的烟瘾,烟瘾……” “烟瘾他娘的又犯了?” “是……” “你们不会给按住喽?养你们一帮驴蛋!滚!” 小兵的两只脚像装上了风火轮,如遇大赦,头也不回,飞速地滚走。 壮汉阴郁的脸回转过来,猛地从胯侧抽出腰刀,“嗖”一声削断了绳索。麻袋重重地摔于地上,硬物与石板对磕的闷声,听得四周一圈儿垂首而立的兵勇,个个儿一头汗雨,手脚战栗。 麻袋中被拖出一个血人,像是从红色油漆桶中裹了三道,再捞出来一般,遍身皮开肉绽之处,淋漓彪洒的血迹。 壮汉的靴头一脚踹在血人身上,骂道:“日八chua的!还没死!你个狗娘养的还敢回来!陶三儿让人给点了,咋没连你个崽子一起点了?!” 地上躺的人奄奄一息,连吭的声音都没有。 “出去一千来人的一个团,八百条枪,你他娘的就给老子带回来二百人?!枪呢,老子的枪呢?全他妈的喂给那帮土匪了!!!你咋不去给土匪当龟儿子?!贼你妈!!!” 祖宗八代都骂过一遍,喝令将那人拖走:“扔狼狗圈里去!喂狗!” 又来了一个小兵,低头抖索着说:“军长,吴四的老婆带来了……” “哼,带来了好!她男人既然已经喂狗了,把那娘们儿捆了,扔房里去,哼,等晚上老子拾掇了她!” 后堂,炕上。 两个女人狠命按着嚎叫挣扎的男子。那男人一身蛋清色的中衣中裤已经洇透,在女子的纠缠中拧得出水来,炕上一片湿漉漉的痕迹。 壮汉三步两步走到床前:“怎么回事?咋越来越厉害?!抽几颗大烟膏子能抽成这熊样?前些日子不还好好的,你们这群不中用的娘们儿,怎么伺候的?!” 女人们低头唯唯诺诺,不敢抬眼正视。 男子的双手双脚被捆在床栏杆上,整条身体像一只在沙滩上垂死挣扎的白腹大鱼,不断地弓身跳跃,搏命一般与坚硬的床板较劲死磕。失神的眼球凸出着,大张的嘴巴如同濒死的鱼对水的极度渴望。 跳跃到筋疲力竭,汗水将衣服和身体粘连在一起,气喘吁吁地瘫倒在炕上。 “少醇,行不行了?不行就抽两口!” “不……不要,不要……” “以后抽大烟膏子悠着点儿,吸几口解解乏,甭拿这玩意儿当饭吃!” “我没,没有……” 壮汉坐在炕上,拍着大腿骂道:“他奶奶的,你屋里那个小娘们儿,怎么就这么不顶事儿?!” “你是说怡痕?她,她怎样了?” “能咋样,死了!” 炕上的男子吃了一惊,勉强地撑起身子,喃喃问道:“怎的会死了?怎么死的?” “还能怎么死的?让那群土匪给弄死了呗!陶三儿他们带人攻上去的时候,打到一半儿才发现,他娘的镇三关活得好好的,就没躺倒!” “她没有使用花毒?” “谁知道你那个啥花毒的方子究竟管不管用,蒙事儿的家伙!简直是误了老子的大事!” 白衣男子皱了皱眉,现出哀伤之色:“怡痕她……咳,当初我就说,不要让她去做这个,兄长怎的就一定要让一个女子去……那些山贼土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野蛮人,岂不是枉害了她一条性命。怡痕她确是个苦命女子……” 壮汉见他那一副期期艾艾的表情,不由得哼了一声:“一个小娘们儿,值什么?又不下崽儿,留在身边儿也没用!……少醇,我说你最近咋个越来越这幅德性,说话酸不啦唧,办事优柔寡断,简直像个娘们儿!” 白衣男子眼中神色悸动,垂首不答。 “哼!那个狗娘养的马贼镇三关,老子迟早收拾了他!” “兄长,何必跟一帮山贼草寇计较?那些人远在深山老林,跟咱们井水不犯河水的,不成么?” “这什么话!老子决不能容许在俺们马家军的地界里,有这么一群土匪响马流窜横行。在老子的地盘上,只有老子能抄枪,能兴兵,能划地盘,能抽税,能发军饷券儿,能买卖大烟膏子!” “如此……兄长其实何不将这些贼寇的兵马抚恤招安,收为己用?既可以充实你部下的兵力和火力,也免了那些征讨挞伐和无谓的伤亡……” “抚恤招安?混帐话!老子现在授的是国民军第二路军的军长,西北靖边剿匪总司令。不剿平了这帮悍匪,狼崽子们就不知道俺马云芳的厉害!” 一双金环狮目缓缓眯起,眼眶中流出两道血光:“十六年前,老子还是个副团长的时候,跟着大队伍,差一点儿就剿灭了野马山的匪窝,可惜跑了那个尕掌柜,斩草没有除根,这是咱叔父生前的一大恨事!如今这狼崽子越发得了势,手下竟然有一两千人马,一千多条枪!匪患不除,日夜不宁,狼烟在侧,睡不安枕!”(1) 夜深人静,白衣男子瑟缩在锦被之中,前心剧烈颤抖,后背冷汗淋漓。 身侧卧着的女子,慌手慌脚给他揉着心窝:“爷,还难受呐……要喝水么……” 男子虚弱地伏在炕上,喘息声声入耳,口不能言。 这大烟膏子究竟是何物,怎的如此折磨人?竟然比平生所闻的各种毒药都要厉害,浑身如蝼蚁噬骨,似万箭剐心,令人生不如死,死不欲生,摆脱不掉,越陷越深! 谁承想这马俊芳,竟是个要命的烟鬼!把自己折腾残了死掉也就罢了,现在连带着还要折腾他…… 早知今日会在此受这非人的折磨,真是悔不当初。本以为寻死是万种愁恨的解脱,如今失足跌落乱世,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彻底忘却,摆脱,重入轮回世道…… **** 月满杯中物,云浣溪底沙。 镇三关提了一坛子烧酒,二斤羊头肉,摇摇晃晃地踅进了少年的屋子,坐到炕上吃酒聊天。 息栈披散着头发,抱着被子盘腿而坐,看着男人吃吃喝喝,大快朵颐,很是不爽。 “唔,我要吃驴肉么……” “等你伤好了,老子给你买去!” “我想吃甜胚子!你帮我买行么?” “等你好了……” “我都吃两天白粥了,青菜叶子,不好吃……” “呵呵~~~,驴肉是发物,酒糟酒酿那些玩意儿都是发物!你那小脚丫还想不想要了?回头肿成个猪蹄子,你还想再飞上天得色呐!” 小羊羔表露哀怨神色:“就吃一点儿不行么……” “就吃一点儿?”大掌柜唇边耸起一丝温存的笑意,伸了个指头探进酒碗,振碎了杯中的圆月,沾过碗里的酒水,送到少年嘴边。 息栈张口叼住了男人的手指,毫不客气地在关节上咬了一口! 哼,连手指头都长这么粗壮,指关节这么硬朗,上一回把我弄那么疼!我咬你咬你! 大掌柜被咬得黑眉一振,没有吭声,双眼微微眯起,射出两道蓄势待发的震慑。 息栈毫无惧色,一口小牙在男人的手指上咬来啃去,每留下一枚齿痕,再用小舌温润柔软的触蕾,一点一点舔舐,将齿痕慢慢抚平…… 大掌柜从牙缝里骂出一声:“属狼崽子的?再咬老子拾掇了你!” 说着这话,唇边的笑意却在脸颊缓缓生出无数波纹,手指就着少年的嘴巴,完全没有要扯回来的意思。 息栈一口将男人的那一根中指吞没,指尖直嵌在自己的喉咙口。 温热的口腔瞬间将手指湿润,滑腻的小舌在毫厘之间灵巧地挑动撩拨。头颅轻扬,喉间软骨微颤,眸中牵动着一抹风流婉转的神态。 忽然将嘴巴一嘟,箍住整只手指,用力吮吸起来。粉色的一张小唇嘬住男人的指根,猛然从指根撸到指尖,舌尖在指甲缝隙中柔柔地一抹,这一口就抽干了男人整只手的力道! 镇三关只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这小狼崽子,真他娘的会勾搭人! 平日里在外边儿对谁都是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只要一进了屋上了炕,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媚得流油儿,骚得滴水儿! 从指尖到指根,被息栈的一根小舌电得酥痒难耐,男人怒哼哼地喝道:“别整了!活腻歪了你!……” 愤愤地拔回手指,怒视,目光似两梭子枪子儿,不停地向少年抽射。 勉力支撑了三秒钟,大掌柜扑了上来,一把跨坐在息栈身上,想把手指换成胯下的枪。 坐上来了才发现很不得劲儿。小狼崽子这会儿脑袋上还缠着绷带,一只脚丫子裹成个大白萝卜一样,还扎扎着,身子就只有中段儿可以随意蹂躏,一头一尾都不能碰,十分别扭! 大掌柜皱了皱眉头:“算了,俺走了!” 息栈撑起身子揽住男人的腰杆不放手,眼巴巴地翘首期盼。 勾人的一双小细眼,让男人舍不得走,却又舍不得敞开了折腾他,真是碰也不是,不碰也不是。喜欢一个人到了极致,不是极力试图占有,却是忍不住总想要怜惜…… 少年眨巴了眨巴眼睛,忽然问道:“我听红姐姐说,你那间屋子的屋顶让一颗炮弹给砸穿了?那你现下住哪里?” “到别的屋随便挤一下。” “你昨晚,哪里睡的?” “黑炮头屋里。” “……是,在,一个炕上睡的?” “那可不……”大掌柜倏地瞪圆了眼睛,立时就爆了,“他娘的,你这脑袋瓜子成天想啥玩意儿呢?!” 小包子脸鼓鼓的,像是一只充了气的小皮囊,平白无故地自头顶泛出了一股子酸气! “你,竟然,宁愿跟别人去挤一张炕,也不在我这里过夜……” “这个不一样!” “怎的不一样呢?那我要是跟别人睡一个炕,你,你乐意不……” “……” 大掌柜脑子里飞速掠过一连串令他立时陷入抓狂状态的景象。 小羊羔跟别人睡一个炕,蜷在别人的怀中…… 他妈的,老子不乐意,老子想拔枪点了你们! ------------- 注: (1)尕:【北方方言】音“嘎(3声)”,意思是小。尕掌柜就是小掌柜,指得是十六年前的镇三关。 第三十七回. 风雨尽情深意笃 大掌柜七手八脚将小羊羔剥了皮,露出白嫩嫩的身子,只在挨到那一只伤脚的时候,轻轻地抬起,褪掉裤子…… 脱去了一身皮毛,遍身赤裸,身子上仅剩的寸缕遮掩,竟是那几道白布的包扎,伤患之处反而愈加触目惊心! 用手掌轻托起小头颅,蕴含着力道的舌头不断舔舐少年的脸颊和脖颈,牙齿在两枚锁骨上研磨,一只饥饿贪婪的豹子。 男人冷哼:“俺怕把你这嘎嘣脆的小身子骨给拆了!” 息栈小唇微耸,眼含轻蔑地挑衅:“你能拆得了我?……你来拆一个试试……” 话音未落,大掌柜搬起了息栈的那只伤脚,架在了自己肩头,低哑的声音哄道:“把脚放好了,别碰着了伤……” 竹节寸进,扣入门关。息栈痛得吭了一声,却又奋力咬住小唇。那一根手指钻进他的身子,似一截活物儿,不断蠕动着深入,四下里探头探脑,刮磨着异常灵敏的秘处.一层一层挑起源源不断的快乐。 男人细细端详少年那一脸倔强不忿的小表情,暗暗好笑,这时伸出热烘烘的一只大手掌,覆盖上已径自骄傲耸王的小雀儿。掌心散发的热度如星星之火,足以燎原,只三两个回合,就将小羊羔嫩生生的一副身体,炙烤成可以端上桌享用的一盘爆焖羊羔肉,遍体泛着诱人的酡红。 一番辗转轻揉,忽然猛地一撸,嵌在身后的手指暗自用力。息栈被这一前一后的两种不同快感折磨得招架不住,微阖的眼睫蓦然睁开,哼唧地企图搬开男人肆虐的手。 头朝下脚朝天地挂在男人身前,雪白的身体拧成个麻花.却无法脱离被控制的力道。两只大手牢牢将他钳制.男人指尖触到的某一处已是异常深入.顶到了他所能忍耐的极致。 周身流窜的酥麻快感在腹腔和四肢左冲右突,于十根脚趾顶端萦绕回旋,找不到渲泄的出路,急得息栈脸色通红,两手抓狂,却摸不到男人的脖颈,无力反抗.想掐人、想点穴都够不到! 镇三关这时才一把剥开中衣,利索地褪掉皮裤抛向床脚。湿热的胸膛缓缝移近,一副令息栈痴迷多日的健硕身板,透过层层潮气,泰山压顶一般将他笼罩,合于身下。 “呵呵……,小羊羔,来不来?” “唔……你……” 息栈尚未来得及跟大掌柜反驳较劲儿,一股刚猛的冲力将他往后一顶,下体一阵疼痛,手脚登时凌乱。坚硬的物事没入身体,顺带灼热的触感和凌厉的劲道,顷刻问与湿润滑嫩的内壁交合于一处,紧紧吸附,分享着钟情和快乐。 息栈低低呜咽了一声,眉头轻蹙,两手抓住男人胸前的肌肉,身体合着狂风暴雨般的节奏,被一寸一寸挤向床头的方向.后脑吃力地抵上了土墙.一时问进退不得.只能被动地承受男人的掠夺。 沙哑的沉吟再次于耳边响起:“小崽子,服不服?”小狼崽牙关紧咬,撅着小嘴,两道细眉在眉心拧威个小扣.黑漆漆的小瞳仁瞪视男人。 男人的身体悍然压上,息栈柔韧的身子从腰胯处被折叠威两截,翘起的那一条腿,膝盖被顶上了土坯墙壁,自己的身子顿时就被自己的腿给卡在了墙上,动弹不得,正待挣扎,另一条大腿被男人的手掌狠狠一压,横向劈威了最大的角度。 手脚纵有千般俊秀的功夫,这时候哪里使得出来?如同被一条银枪穿进胸腹,钉在了墙角,全身的筋脉都被这一条枪给搅和得稀松绵软。 息栈被压得几乎透不过气,男人结实的胸膛近在眼前,每一回冲撞和挤压,都像是将自己肺中残余的空气凌掠殆尽。粉白的小嘴在半空中吃力地开阖,大口大口地吸气,这时却被男人一把持住了后颈,连同嘴巴也一齐封住.一丝一毫的余地都不留! “唔……嗯……唔……你……” 息栈拼命抗拒,小嘴呜咽挣扎,身子里的某一处却因了这纠缠扭动.无击抑制地愈加水嫩滑腻.从深深的源头呼吸吐纳着强烈的快感。润滑的甬道不断张合,白臀扭转厮磨.被男人的下腹狠命撞击.“啪”、“啪”的激水声不断。 身体愈发激烈地抖动,手脚抽挛,呻吟声被男人的舌头堵回了喉咙.只剩下一口微弱的气息。 镇三关这时突然抽出了舌头,息栈的嘴巴被释放,一头乱发狼狈不堪.双眸迷乱失神.急迫地大口吸气.差一点儿被憋死! 一双夜幕般浓重的眼眸盯住少年,声音冷酷却又透着魅惑诱感:“小羊羔,服了没?还来不来……你看老子今儿个拆不拆得了你!” 息栈委屈地闭了眼,千不甘万不愿屈膝求饶,才一个迟疑,下身又被男人狠狠顶撞了几把,深入至休内的坚硬热物,几乎要刺穿了胃。腰肢都快被摇断,头颅和肩胛简直快要把身后的土墙压出来一个人形模子!两条膝盖早巳绵软无力,浑身骨头都似错乱了位置,实在无法招架,只得用蚊子都听不见的细微声音哼哼:“唔,不要了,别来了… 你慢点儿弄我,我,受不住… ” 终于等到这小狼岜子跟他低头服软,镇三关心里算是吐了一口气。 他奶奶的.你再不服 老子都快要缴枪了!!!总算整到你先一步投降,真他娘的不容易啊!这一只傲娇的小凤鸟.平日里怎幺敲打也治不服.就只有上得炕来,搁在胯下,才能整得老老实实,服服帖帖… 先前头一次结鱼水之欢,竟是被这小狼崽子一步抢先,霸王上弓。大掌柜对这事儿一直心怀芥蒂,心里总觉得不舒坦,不是滋味儿。一贯喜欢在炕上对别人使强的人,没想到一个不慎,头一遭被别人给“强”了!早就憋着劲,得把吃的亏给找回来! 柔嫩紧致的深穴紧紧箍着男人的炙热长物,一杆销魂的银枪此时已是强弩之末,无力穿缟,却仍然勉力高昂着头,不肯轻易堕掉。 大掌柜揽起息栈的肩膀,将小羊羔抱成一团,狠命征伐。面对眼前这娇软的小人儿,身心无法抑制地强烈宠爱,急迫地将一腔爱欲注入深源…… 酥嫩出水儿的身子被搅成了一池萍碎,荡漾波涟。 少年嘤嘤而泣,两只小手依恋地抓着男人的脖颈。极度痛楚和欢愉的共同驱使下,眼角迸出朵朵泪花,压抑两世的一腔伤情渲涌而出,几乎哭出了声! 抽泣的小唇被男人攫取,咸咸的泪水沿唇形而下,滴滴苦涩流入口中,点点化为欢欣的轻吟…… 月淡风止,雪重枝摇。 息栈温顺地缩在男人怀中,软得如同杨柳的春枝,身子上的每一处鲜润触角,似嫩黄的柳芽,欢畅地在枝条上脱颖,抽头。 近乎强暴的肆虐,竟就此点燃了骨髓与血脉之中,对这般刚猛力道的暗自渴望。这渴望以往从未向外人倾诉,也从未有一个人,能让他如此畏惧和满足…… 一次又一次向这男人屈膝低头,身心被彻底侵占后的无穷快意,销魂彻骨,酣畅淋漓! 镇三关将息栈的小头放在自己臂膀上枕好,撩开湿透滴水的额发,咬着小耳垂问道:“嗯?消停了?” 少年闭眼不答。 “弄疼了没……” 小狼口中呜咽了一声,小嘴撅起弯月般的弧度。羽睫末梢还挂着泪珠,身子却忍不住软兮兮凑上前,将自己填入男人的宽阔胸膛之中,小鼻尖顶在胸沟,轻轻磨蹭。对这副身板的重重依恋,已是无法掩饰…… 镇三关这时才缓缓说道:“小羊羔,以后,俺不许你再不听号令,自作主张,擅自行动,瞎整闹事儿,你听见了?老子是这山里的掌柜,你要是再乱来,让俺咋个处置你才好?为了你把规矩都破了,你这就是让老子难办,明白不?” “嗯……” 息栈将头埋得低低的,不甘心就此就范,却又想不出什么反驳男人的理由。 既然跟了这个男人,无论是出了门还是进了屋,都要听他的话,似乎是理所当然。可是这男人适才一通施暴,分明就是想在炕上将他制服,骑到他头上来,唔…… 息栈低声问道:“你是不是怪我,弄死了你的新娘……” “哼……老子还没问你,到底是咋回事,到底有毒没毒啊?这会儿也没外人,你跟俺交待一句实话!” 息栈撑起身子,蓦然将一双丹凤眼瞪成了小铃铛:“你当真不信我,你以为我……当真是有毒的啊,若不然,那些贼人怎的恰巧第二日清晨即来攻打你的寨子?!” “俺也是这样合计,那咋个四爷说验不出毒来?” “……她在拜堂的前一晚儿,不是往你屋里来取药引的么?” “取啥药引?俺这儿哪有药引子?” “嗯,药引是男人身上之物,且定要十二个时辰之内取用才能见效……” “啥?……” 镇三关与息栈大眼瞪小眼,愣了半晌,似乎明白了少年所指。清了清喉咙,忍不住冷哼道:“这都啥玩意儿啊,真的假的?老子从来没听说过,那玩意儿可以做药引!……你从哪儿听来的?” “这是北域流人传下来的古方,本就是剑走偏锋,出人意料的路数。也许时下不兴这样使毒了……我到是诧异,那女人怎的知道这个……” 息栈的额头蹭着大掌柜的粗糙磨人的下巴,蹭得男人心魂荡漾。 大掌柜怔怔地看着少年,忽然说道:“那晚她其实,没拿着你说的那个药引……” “……” 息栈脸色微窘,心下有些吃味:那女子怎的没有拿到?小爷耳朵偏生灵敏得很,那晚隔了几道墙都听见,你俩做了房中之事……我到是宁愿又聋又瞎! 那水杏想必是因自己没有武功,知晓硬拼不能得手,所以想出这么个法子。男人肯定不会想到,洞房之夜,新娘子胸口上抹了一层毒,下嘴吃了,即刻毒发毙命。 纠结之余,还是忍不住问道:“我和她两个,你究竟是中意哪个?” 问完这话又觉得自己如此愚蠢,那女人都殁了!对宫斗和争宠向来鄙夷不屑的息鸾亭,怎的沦落到如此庸俗不堪,竟然与个死人争风吃醋? 再者说,大掌柜这样的男子,平日里若有个把看中的女人,简直再正常不过,难道还只能宠自己一人?未免贪心无度…… 镇三关收敛起脸颊上的些微暖意,沉着脸注视息栈。 凝重的表情顿时令少年忐忑不安:“你还是中意女人的,是么?” “老子不中意女人。” 要不然俺镇三关怎会三十好几的年纪,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平日里花些银子嫖一把,泻泻火,这半辈子就从来没想过,要把哪个女人娶回家做自己媳妇,要跟哪个女子共度一生! “……” 息栈愣愣地看着大掌柜,难道你这厮中意男人?你有过别的男人么,你也不像啊…… 镇三关似乎知晓少年心中的疑问,嘴角不屑地抽动,哼道:“老子也不中意男人!从来就没想过,竟然跟个爷们儿整这种烂事儿!” 大掌柜说这话时,简直是咬牙切齿,眉目中透出恶狠狠的神情,像是要一口吞掉眼前的小羔羊。 声音突然沙哑无力,瞳孔中的光芒径自醇厚醉人:“老子就是很稀罕你……看见你就喜欢,就想要你,想把你剥光吃了,你还偏要来招惹俺,你自找的……” 息栈在这之前,从来不曾奢望,可以从眼前这男人口里,听到如此直截了当的表露。更不会想到,他竟然说,他就只稀罕自己,再没有第二个人…… 一时之间百端交集,千般悱恻,不知是哭还是笑,一颗心顷刻淹没于胸中波涛汹涌的情绪之中,溺水窒息一般,喘不过气来。 原本只是想求个依靠和念想,哪曾奢望过独宠和专爱?自己这人性子一向乖张孤僻,行事又刻薄凌厉,不给别人留余地,偏偏这一遭还托生成这样一副凄惨落魄的模样,当真配得上对方如此专注的深情? 心中竟自觉得对不住这男人。若是能上一世就遇上他,若是能让大掌柜见到那青衫燕袖、衣袂飘仙的小亭儿的俊俏模样,那他还不知要有多欢喜…… 上一世……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令息栈心魂惊惧,恍然发觉,自己对这男人已经痴迷到如此地步! 上一世,是无从选择,心比天高,奈何命比纸薄,人比米贱! 这一世,这男人,终究是自己选的,是真心托付,想要长相厮守…… 上一世,是为奴为宠;这一世,终于可以为人,与心中所爱之人交颈欢好! 富贵生死,皆是浮云。帝王将相,归于尘土。 今世有缘,凭栏偎首。青山白水,勿念东吴! 鼻子发酸,眸中盈满,息栈将脸贴上男人的胸膛,声音哽咽:“我以后,再不惹你烦恼……以后听你的话,一切都听你的……” 大掌柜面颊上冰雕一般的刻痕,缓缓融化,喉间心上,柔软异常。 用掌腹抚过息栈的面颊,贴合着耳畔脸侧一弯小巧动人的弧度,注视了许久。两道深眷的目光,已将面前一张乖巧动人的脸刻于眼底,凤目之中每一缕旖旎的柔色,每一处清俊的风情,全部烙印在金棕色的瞳仁深处。 唇凑上去,柔和的唇纹暗暗摩挲着息栈额头伤处缠绕的纱布。 这是他身体最柔软的部分,想抚慰他曾经遭受的伤痛,额上,心间…… 这是他一次又一次因了他经历的苦难,也就是这般,一步一步,将他拖入这份铭心的钟爱。 唇缓缓划向眉心,在那一点灵秀之处,郑重地印下难得温柔的一枚痕迹。 从未对女人做过这样的事情,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 炙热,浓烈,深刻。 吻痕穿透了息栈的额头,顷刻间将少年的小头颅融化…… 第三十八回.沐香汤摇鸾转凤 从某一个清晨开始,绺子里的伙计们简直像是看西洋镜一般,发现他们的威风凛凛、炯炯有神的大掌柜,竟然拎了两只水桶,颠颠地跑到半山腰的小瀑布打水去了! 大掌柜拿一根扁担挑着两桶水,一路往寨子里走,路遇步哨、驴倌、羊倌、马号的无数诧异目光,闷着头也不吭声。掌柜的不言语,闲杂人等也不敢随便多嘴。 哎呦喂,竟然还是两三天打一次水! 啥时候边关大漠的西北风转了向,变成了水乡扬州的东南风了?! 当然,众人也很快发现,掌柜的这水不是提到自己屋里,而是直接拎到小剑客房内…… 屋中。 大掌柜嗤之:“你咋个这澡越洗越勤,昨儿刚洗完,今天又洗?你把山底下那一条党河都快给洗断流了!” “唔,那个,昨夜……要洗的么……” 男人的眉头顿时拧起:“你是嫌老子脏么?碰过你了你就洗一遭?!得,老子以后不碰了,你也甭糟践这些水!” 大掌柜撂下一桶烧热的水,一桶凉水,扭身正要走人,少年急急地蹿下床追来,一只伤脚行动不便,一蹦一蹦地满地乱跳。 “不是的,不是!没嫌你……” 息栈抱住男人的腰杆,两手牢牢地攥了衣襟,呼着热气的小嘴讨好一般拱上大掌柜的脖颈:“我,我要清理一下的么……” 镇三关重重哼了一声,一条胳膊将息栈搂在怀中,温热的手掌抚摸少年的后心。息栈在房中只穿了单薄的中衣,隔了一层衣料,激情之后的身体如一枚甜润可口的库尔勒香梨,品之汁水四溢,抚之爱不释手。 男人低头用嘴唇含住小鼻尖,吮了一把:“嗯……俺给你洗……” 息栈皱了皱鼻子,鼻尖在男人的齿间耸动,小声说道:“唔,不要了,你先出去逛逛,我一会儿就洗好,待会儿给你做好吃的……” “怎么着,还避着俺?哼!”漆黑色的双眸闪出猛鸷的危险目光:“你全身上下老子哪里还没瞧过,你还躲个啥?!” “不是么……我,从来都不在人前洗澡的……” “废话!你当然不能跟别人面前洗,只能老子看着你洗!” 大掌柜不由分说,将人横着抱起,坐到炕上,将小羊羔放在腿上蜷着,剥开他身上的衣服。 天已近晌午,和煦的阳光铺洒一地的温暖,温柔地挑逗空气中徜徉舞动的浮尘。 息栈赤身坐在男人膝头,神态温顺,脸色却已绯红,一点绯色先是聚拢在翘翘的小鼻尖,之后缓缓晕染双颊。 白日头里,相较于夜里上了炕,那感觉,毕竟是不同…… 男人像是逗弄一只小狗,伸出几根指头,在息栈身上爱抚,从脖颈游移到胸肋,小腹,再到大腿根,弄得息栈又麻又痒,嘴巴和四只爪子一起上咬下挠,在膝上笑闹,打滚儿,似一只因受宠而身心欢畅的小兽。 身子轻放进浴桶,只将那一只仍旧缠着白布的脚丫翘在桶沿儿上。 阖上双目,周身浸泡于滚滚热浪,恍然感受到两只粗糙劲道、布满枪茧的大手,悄悄掠过后脑,抚上脖颈,两掌合握,卡在两道锁骨之上,悍然扣住了喉头。 少年唇角翘起甜腻的弧度,头颅搁在桶沿,湿润白皙的脖子扬起一道违和的线条,将自己柔软的要害毫无戒备地曝露给男人。滴滴热水和着汗珠,沿着下巴滑落喉头,在男人手指间清脆跳跃。 大掌柜将皂角在水中泡过,捻碎,涂在少年打湿的头发上,帮他洗头,口中不满地嘟囔:“真能整,整到伤口都泡烂乎了,就消停了!” 皂角的液体和着温水,揉搓出细细淡淡的一抹泡沫,十个指头慢慢插进湿漉漉的发丝,轻轻揉着,就如同昨夜在炕上,将这颗小头颅填在胸中,揉搓那一拢润滑的青丝。 息栈的额角和左耳仍然贴着纱布,伤口虽已愈合,却不能沾水。 大掌柜的十个指头都沾了皂角液,只得用掌腹蹭掉沾在纱布上的泡沫,又用两根指头将额角的发丝挑起,聚拢到一处。 “小羊羔,这都民国二十二年了,你这条猪尾巴啥时候给咔嚓了去?” “为何要剪掉,我要留到齐腰呢!” “齐腰?!……头发那么长你以后咋个洗啊?” 息栈侧过头去,冲男人斜睨了一枚如丝的媚眼儿,笑得天真而得意。 大掌柜立时就郁闷了,朝天翻了个白眼:齐腰……然后你就成天让老子给你洗头?! 前日里答应的那句“老子说话算数”,这时简直他妈的就想反悔了! 男人冷哼一声:“你以前留那齐腰的长头发,也是每回都用别人给你洗头?” 息栈心头一动,眉心轻抿。 以前…… 以前哪里会有人给我洗头发?我是个伺候人的,服侍别人沐浴洗头洗脚,上炕揉肩捶腿,哪里能让别人伺候了我? 你曾说我这一世,少爷的身子,土匪的命。殊不知,上一世,息栈是少爷的心,为奴为嬖的命。已经认命了,心淡了,却在这里不期遇见了你。 抬眼看向大掌柜,男人正蹲在浴桶边,两手扎扎着侍弄自己的头发,两枚专注的瞳仁几乎对在一起,脑门上已经洇出了汗。 心下的一股暖流,窜得两颗肺都鼓鼓涨痛,忍不住凑上前去,照着心爱的男人的脸颊和下巴,用力亲吻了几下! 这一吻可好,满脑袋的泡沫,蹭了男人半张脸。大掌柜下意识地用手去呼撸,这一呼撸,整张脸就全是泡沫。 坐在桶中的息栈“咯咯咯咯”笑了起来,细细的眼眯成两道闪烁异彩的虹,像个耍无赖得了逞的孩子。 男人火大,劈手就是一掌,少年忙躲,俩人一个桶内一个桶外,四掌交锋,四腕纠缠,一时间浪花飞溅,好好的一桶水被搞出来一半! 息栈站起身来,弯下腰,将长发浸没水中,俩人的四只手一起,漂洗掉发丝间的泡沫。 皂角液浸泡过的小身子,滑不溜溜,腻手,腻心。遍身罩了一层晶莹的水膜,借着午后浅橘色的阳光,周身腾起一股琥珀色的暖雾,清爽的潮气充斥鼻息。 白皙的一条腿仍扎扎在桶外,细细的腰肢撑起窄窄的两瓣小臀,朝天撅起,随着手上的动作轻盈晃动,晃得大掌柜心头燃起一道邪火! 他奶奶的,你能不能别晃了,别这么勾人?! 如此放荡淫靡的姿势,出落在这少年身体上,却显得无比纯净可爱,如同一头皮毛雪白,在主人怀中腻腻蠕动的雏兽。 可是,纯净可爱并不意味着,男人看见他这副模样,还能忍得住不兽性大发! 捞起漂洗清亮的一头乌发,两掌一绞,快速拧干,随手就给打了个结! 垂头而立的息栈正纳闷儿呢,你给我头发打结干嘛?!突然股间一痛。 “唔……你别,我才洗干净的呢……” “老子待会儿再去给你打水……” 面前被欲火爆头的这住爷,一把揽住了小羊羔的腰,身子压了上来,滑腻湿润的手指进八了小兽同样滑腻湿润的身体。就着细腻的皂角泡沫,指头一捅到底,关节只稍稍一弯,立时触到了让少年欲罢不能的那一处敏感。 息栈单腿立于木桶中.被这幺一捅.王刻就站不稳了,几欲滑倒。被男人的宽阔上身压得抬不起头来,只得用两手机住眼前两条健硕的腿,小脑袋被卡在男人胯下.动弹不得。 股问那一根手指贪婪地求索,在异常灵敏的源头逗弄快感,小臀随着难以忍耐的麻痒而颤栗扭动。 急迫地想要摆脱.刚甩脱男人的一寸指关节.彼此的肌肤磨蹭结合的销魂感觉,让体内那一处秘讳的经脉如被群蚁轻咬啃噬.忍不住又重重按下.让粗壮的手指重新填满自己。这样往复不断,进进出出,在男人身下,已是无击抑制地自己做起了交合的动作。 大掌柜抱着这白嫩娇韧的小身子,兴奋地看着那两块小臀瓣之问.秘处的一抹粉嫩小肉.随着这风骚小羊羔径自的抽动,似鱼嘴一开一合,吞吐着自己的手指。胯下的少年这时似己神情恍惚口中呻吟喃喃:“嗯 …快些么…要…”手上急不可耐地机开男人的裤子.握住裤中探出的竖挺硬物.张口上去深深舔舐吸允。 男人被他这一前一后两张湿润紧致的小口箍得闷哼了一声.低头一口咬上了桃瓣似的小白屁股。他哪里知道息栈的小屁股最是跳脱敏感,他这里一下嘴,胯下的一羊羔爽得没撑住,差点儿一口咬掉男人的家伙!大掌柜低声吼了一嗓子:“哎呦!狼崽子你敢下嘴咬俺 ” 息栈呜呜咽咽地抽出嘴里的物事,双目眩晕迷离,抬起头来急迫寻觅男人的眼睛。正要陪个不是.男人已经等不到他讲废话,一把蛮力扯过少年的身子,掉转半圈儿,似是报复一般,发力插入他的身体。 疾风暴雨一般地索取,息栈的一只脚踩不住滑溜的桶底,完全脱力,只用两只绵软的手臂勉强撑住桶沿儿,全靠着揽在腰问的那一只铁臂和楔进体内的滚烫炙热的烧火棍儿支撑身体,踉踉跄跄,维持立姿。 二人都已遍身是水,掌柜的单手扯开胸前的衣襟,燥热的胸膛裹紧息栈湿滑的脊背。早巳互相钟情的血肉之躯,骤然相合,急不可耐地紧紧吸附,辗转捣唐。暖潮汹涌.琼涛拍岸,在一片激水声中跃上云霄。 火龙爆发的刹那,大掌柜仍然不忘一只手掌托住息栈的伤腿,怕这小羊羔身子失控,将小脚丫再给杵折喽! 这几日新结欢好,消耗过度,又刚被热水浸泡熏煮,全身的力道随着汗水四散蒸发。息栈彻底失去了意识,湿发散乱,四肢瘫软,口中呓语,半个身子漂浮在木桶中颤栗抽搐,荡起水中的咕咕波纹…… 还觉得不过瘾,大掌柜将湿漉漉的小羊羔抱到炕上,压在身下,吸允啃咬脊骨上一道细嫩的肌肤,手指挑逗着少年胯下释放过后已绵软无力的幼嫩小雀儿,将昏迷中的人儿慢慢弄醒。 胸腔中某种金属摩擦的低沉轰鸣:“嗯……息栈……息栈……” 息栈呓语:“鸾亭……” “啥?” “嗯……唤我鸾亭……” 男人挑眉:“这啥玩意儿?” 息栈将脸埋在男人肩窝,神情竟有些羞涩,喉间轻轻喘息:“嗯,息栈小字鸾亭……当家的,以后,出了门呼我的名,在屋里,若没有外人,就唤我鸾亭好么……” 大掌柜气哼哼地暗自瞪了息栈一眼。 哎呦喂,老子认识你以后才搞明白“息栈”这俩字是几横几竖,这“鸾亭”这俩字……你饶了老子吧! 你们汉朝人拽个什么拽,拜皇帝老子用一个名字,回到家一个名字,吃饭一个名字,放羊一个名字,洗澡一个名字,拉屎一个名字?搞那么多名字干嘛?! 合计着,哼道:“俺就叫你小羊羔,咋样?” “唔……” “老子就喜欢这羊羔肉……以前没认识你,老子最好那老王家的爆闷羊羔肉,那个香啊,嫩啊……见着你这小崽子以后,就最好你这一口,比那爆闷羊羔肉还好吃,真他娘的好吃……” 息栈“咯咯”笑起来,孩童一般温顺地抱着大掌柜的脖颈。 鸾亭这名字,以前被无数人呼来唤去…… 小羊羔这名字,却只有这男人这样亲热地唤他…… 做那个色冠长安的息鸾亭,滋味当真不如做这个其貌不扬,却被男人捧在掌心呵护,日夜怜爱的小羊羔…… 小羊全身滋润舒坦,心满意足地躺在男人怀中,轻声问道:“那,当家的,可有名讳?” “呵呵~~~,老子行走边关就报号镇三关,没几个人知道俺的真名。” “……” “赫连宇。” “唔?当家的果真姓贺?”我道你那天在阿克塞报的是个假姓! “老子不姓贺,老子复姓赫连,单名一个宇。” 赫连…… 赫连??? 这姓氏听起来怎的如此耳熟? 息栈拉过棉被盖在二人身上,寻思了半晌,迟疑地问道:“当家的祖上,不是中原汉人?” “不是。关外人。” “圣上那一年,为开拓西域疆土,采得凉州大漠中的乌金矿,占得鸣沙山下的淬火泉,曾派大将军郭昌出征西域,据闻,灭掉了氐人一个名唤‘仇奴’的王国,在仇奴的属地设置了敦煌郡和酒泉郡。那王国的国君,可是复姓赫连?” “嗯,听四爷跟俺提过这段。” “那国君名唤赫连馘(音“国”),是个硬朗的汉子。氐人的军队败于郭大将军的铁甲骑兵,赫连馘遣散了部落民众,让氐族男子护送老幼妇孺逃入大漠深山,自己留在城头拒敌,城破之时烈焰冲天,赫连馘坠城楼殉国……” “嗯?呵呵~~~,你跟丰老四讲的差不多,老子记得是这个意思!” 息栈伸手拿过自己的宝剑,身子跪在床上,痴痴地看着剑,对大掌柜说道:“郭将军取了那死去的国君身边的剑,献给了圣上。圣上甚是喜爱,视为绝品,后来就赏给了太子殿下,再之后……” “呵呵~~~,这剑是挺好用哈,俺看你削人削得挺带劲的!” “你,你早就知道了?” “怎样?” “……那赫连国君,可是你的先人?” “这事儿老子就不知道了,这都隔多少年了,老子上哪儿寻先人去?” “唔,当家的若真是那位赫连国君的后人,那息栈的剑,岂不是应当物归原主?” 大掌柜这时一把搂过息栈,塞进棉被,按在自己怀中揉搓了一把,笑道:“哈哈哈~~~,啥物归原主不原主的!别说你这剑了,你都已经是老子的人了!你还有啥玩意儿不是俺的,啊?你说啥不是俺的?!” 笑声在男人光裸的胸腔子里转过几道,化为一阵沉沉的轰鸣,振得息栈小脑门发麻,耳边嗡响,心情不由得恍惚。 这时听得男人在头顶低声说道:“息栈,老子的大名,没几个人知道。俺把你当俺的人了,不想瞒你。你心里记着就好,别出去说,明白不?” “嗯,我知道的,你放心……” 息栈因了手中鸣凤剑的缘故,径自觉得自己跟这男人又近了一层似的。或许真是前世有缘,今生有份,如此说来,自己当初拜山时立的两句誓言,竟成了谶语! 剑若真是他的剑,人定然是他的人,绝无二心…… 这一世追随大掌柜左右,仗剑横枪,行走江湖,同生共死,快意恩仇,也不枉息栈溺毙于忘川之水,孤身飘零这荒芜乱世之中。 真真是, 一树寒枝栖月影,满山翠色倚朝霞。 党河饮马听风鼓,不误逍遥处处家! 第三十九回.玉门宴兵匪密谋 早春三月,山梁卧雪。 嫩芽抽头,老树推枝。 野马山的大掌柜悄悄下山遛跶了一圈儿,人不知鬼不觉,等到县城里的治安团醒过味儿来,从敦煌城里追到城外的黄面铺子,又从黄面铺子追到肃北城的甜品摊子,一路鸡飞狗跳,却不见土匪头子的踪影,气得跳脚! 没过半日,玉门发来了海叶子,请河西走廊三大绺子的掌柜去城里赴宴吃酒。(1) 野马深山的山谷场院里,黑炮头支了张桌子放局子,一帮小崽子们闹哄哄地跟着押宝,闲来无事,耍钱取乐。 有家有老娘的人,分来的片子,拿回去给家人;而对于那些没家没娘没亲人的崽子,进山做土匪挣来的大洋,怎么划拉来的,再怎么给踢趟出去,喝酒,赌钱,或者进城去会会小娼妇。 屋内。 息栈这时盘腿坐在炕桌边儿,吃完了驴肉拌黄面,又捧起大海碗,呼噜呼噜刨地一般,刨完了一碗甜胚子,又要吃第二碗。 吃相如小饕,唇角和鼻尖挂上了几粒甜麦芽。 大掌柜斜斜地靠在炕上,哼道:“悠着点儿吃!一顿都给吃没了,老子不给你买去了!” “咯咯~~~,好吃!”少年咧开嘴笑着,一颗小头几乎都埋进了碗里,将碗底舔了个干净。 大掌柜撇撇嘴,还是没忍住,拎过小脑袋,把息栈的鼻尖、嘴角、小舌头全部舔了一遍。一枚小舌进了口就变成小蛇一般,钻来钻去,在男人的齿缝中欢欣蠕动,还带着香醇的甜星儿。 “当家的,你怎的自己下山去买这些吃食,惊动了那些兵,有个不测可怎生是好?” “怕什么!” “以后找个眼生的伙计去买么,城里认识你的人太多……” “要是给绺子里采买什么家什,自然不用老子亲自去。给你一个人买东西,俺不想劳烦别人。” “唔……” 息栈心中暖洋洋的,两枚膝盖一路蹭蹭蹭,蹭到男人身边儿,一头羊毛热烘烘地滚到大掌柜怀中。 “今日一早在大厅上收的那封信,你当真要去赴宴?” “嗯。” “就不能不去?” “呵呵~~~,马云芳不是请俺镇三关一个,是请三大绺子的掌柜。那俩人要是都去了,就俺没去,以后恐怕这日子就难过了。” “宴无好宴,分明就是鸿门宴!当年高皇帝赴楚霸王的鸿门之宴,若无项伯、樊哙襄助,得以全身而退,哪有日后的汉家天下?那姓马的既然是领命剿匪的朝廷命官,与你为敌,怎么可能真心诚意邀你赴宴?” “嗯,老子也知道。” 其实谁不知道?可是用丰老四的话来讲,这姓马的若是单独宴请某一家绺子的掌柜,那他抬着金子去请人家也未必乐意去。他偏偏是三家的掌柜一起请,这样一来,谁若是不去,就只怕那马云芳会使出什么花招,联络另两家绺子来找自己的麻烦,到时候以一敌三,那简直是没有活路。因此三家绺子的掌柜,都只能硬着头皮去赴宴,好歹听听这姓马的到底要放个什么屁话! 息栈仍然不甘心:“就不能找个人代替你去?” “笑话!谁替老子去啊?” “……你只要点个头,我替你去,看那姓马的大官要做什么!” “胡闹!你算老几啊,你个小娃子有排号么?你给俺老老实实在家待着!” 息栈哪里肯在家里待着,蹿到怀中软磨硬泡,一定要跟随大掌柜同去。 “我的脚已经痊愈,真的,比以前还好用的!” “不成,歇半年才能出山做活儿!” “你不让我跟着,我不放心你……” “你跟着去了,老子还不放心你呢!” “唔,你小瞧我……” 小爷的脚丫不过是被子弹弄了个贯穿伤而已,取出弹头,再涂了咱小凤儿独家秘制的金疮药,早就好利索了! 小凤儿气鼓鼓地瞪着大掌柜,眉峰一挑,忽然腰肢拧动,脚腕一使力。 大掌柜只觉得土炕微微一震,怀中只剩下几撮鸟毛儿,人已经不见了! 迥然抬眼寻觅,门板边儿那一枚窄窄的小窗,窗棱子“吧嗒”一翻,白光一闪,似有活物蹿出窗外! 男人骂道:“他奶奶的这小崽子!” “崽子”二字话音刚落,窗板再响,那小崽子的人影就应声蹿了回来。 那一只曾经受伤的脚轻盈地落在炕上,空中抻成细长的凤身,倏然回落,又缩成了一副软绵绵的雏鸟模样。大掌柜定睛一看,息栈怀中竟然还抱了一坨蠕蠕抖动的白乎乎的小团子。 小白团子似乎刚刚从睡梦中惊醒,骤然不知身在何处,面露惶惶无辜之色,“咩咩”叫唤着,四蹄乱捣。 门外老远处传来羊倌倌的一声惊叫:“唉?俺的小白白呢?刚还在这儿打瞌睡呢,咋一转眼不见了?谁偷俺的小白白啦?!……黑狍子,一定是你偷了,你快把小白还给我!!!呜呜呜~~~” 大掌柜的一双眼睛眯成了两道卓然的缝隙,霸道而凌厉,唇边却分明泛起一丝欣赏的笑容。冷哼了一声,抽出腰间两把枪扔给息栈:“你一定要去,就把这枪换上,把你那枪给俺用!” “唔?这不是那两把缴获的好枪么,说是西洋来的新鲜物件?给我用浪费了,我又打不准。” “哼,俺就知道你打不准,所以让你用这个!二十响的,两只手四十响,足够你糟践的,打完四十发你总能给俺命中个仨瓜俩枣的吧?!要是再中不了,就只能让你抬着机关枪上阵了!记得回头在身上背一筐子弹!” 大掌柜说完仰头哈哈大笑,气得息栈小脸红红,骑到男人身上又啃又咬,打滚撒疯…… 夜色落下沉幕,星叆爬上山峦。 大掌柜将怀中小羊羔的一颗脑袋拔了出来,低声说道:“俺回去了,你早点儿歇着,别闹腾。” “唔?别走行么……不能一起歇么……” “哼!俺也不能天天跟你这儿腻歪着,俺那屋子早都整饬好了!” “嗯,那明天我去找你说话……” 大掌柜下了炕,临出门还不忘拎走了可怜兮兮趴在炕脚,缩成一坨白棉花的那一只真羊羔! 受伤是因祸得福,息栈这段日子跟大掌柜朝夕相处,竟已经习惯了每晚蜷缩在这男人怀中睡去;习惯了从厨房中端出一碗热烘烘的汤圆,就有人等在屋里,急火火地下筷子要吃,不给他吃,他还追着你跑…… 以往夜夜独守空床,与牛皮、裘帽作伴的冷清时节,连同那隔世伤情,都已是过眼云烟。 现如今不枕着大掌柜的胸膛或是臂膀,没有这男人的体温暖着身子,卧不安枕,夜不能寐! 这就叫作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 春风渡晚,杨柳无依。 玉门摆宴,鸿信有期。 知晓这帮土匪头子们,是坚决不会乐意跨进边区警备司令部的大门,这一场宴席摆在了玉门县城最络绎繁荣的天关醉华楼。 三路匪首各自都带了绺子里的一队精壮人马,这次既然怀中揣了马大军长下的帖子,难得不用摸着黑蒙着面走夜路,因此毫不客气,大摇大摆开进了玉门关。 驻防玉门关的那位刀疤脸彭团长,跟三路土匪都是老熟人。 上一回奉命围剿马鬃山,被陆大膘子花钱收买了内线,半道儿就给劫杀了个干净;围剿芨芨台,被柴九抄后路点火烧了尾巴;围剿野马山,连山都没爬上来,寨门都没见着,帅气大掌柜的尊容都无缘一睹,直接在七拐八拐的山涧中就迷了路,在陷马坑中栽了个惨不忍睹! 这彭团长今儿个竟然骑着马在城门口迎候,一身灰皮熨烫得硬扎笔挺,一顶军帽的帽檐都翘到了天上。 “几位掌柜的,呵呵~~~,来了哈,天寒地冻,道儿远风大吧?!进了城门往左拐,天关醉华楼的伺候!” 一副嘴角往下抽动着,咧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皮笑肉却不笑。一条淡青色的蜿蜒刀疤,斜斜地犁在脸上,分明诉说着愤懑:奶奶的,老子跟你们是往日有冤,近日他妈的也有仇啊! 息栈将长剑用绸布包裹好背在背上,跟随镇三关身后,眼睛不时瞄着咫尺之距的大掌柜。 掌柜的这回穿了一身灰色山羊皮的皮袄和皮裤,外罩鹿皮坎肩,脚蹬及膝长靴,脑顶上不同以往地只扣了一顶窄沿儿的圆毡帽。这一身匪气十足的行头,搁在这男人身上,真是量身定做,衬得一副宽肩长腿的硬朗身板,人群之中很是瞩目。 镌刻着密织网纹的一双眼角隐含笑意,透出只有息栈一人能读懂的某种滋润和畅快。 一进天关醉华楼,迎面又碰上了马鬃山的一伙人。 陆大膘子这次仍然裹着他那一身金黄色的貂皮大袄,圆骨隆冬的脑袋上却扣着一顶狼皮遮耳帽子。将华贵温润的金貂与凶残暴虐的恶狼集于一身,那副窘然的效果,就如同陆大掌柜这尊肥猪一样臃肿的身躯,却偏偏配了一双鹰鹫一般炙猛又精明的小红眼睛。 这厮浑身上下永远都缺乏和谐感! 息栈与黑狍子一左一右将自家大柜护在当中,连同三四个精明能干的伙计,一齐进了大厅。 天关醉华楼整座楼都被马云芳包了一天,由他的亲兵卫队包围把守。 几路土匪也不傻不呆,将精壮骑兵留在楼外,荷枪实弹,又将那些马家军的卫队包围了个结实。 息栈是第一次见着那芨芨台的大掌柜,江湖报号“云中雁”的柴九。 以往常听自家男人和丰老四嘴里唠叨“柴胡子”,息栈一直以为这人定是胡子拉碴、不修边幅、五大三粗,类似于长了一嘴大胡子的陆胖子。今日一见,却出乎意料地亮眼。 这柴九面如冠玉,印堂发光,五官俊朗,肤色细致,口唇红润,唯独下巴上留出了一撮多余的小胡子,黑色的胡须修剪成一小块虎皮膏药的形状,贴附在下巴颏上,与白皙的肤色对比鲜明。穿着一领浓紫色的团花缎面对襟袄,领口还镶了一圈儿水貂皮毛,斜靠在椅子上,气定神闲。 这一副模样和打扮哪里像个土匪,分明像是大户人家的公子! 息栈恍惚开始觉得,跟陆大胖子和柴九爷相比,其实还是自家掌柜的,从皮相到举止再到骨子里,绝对是一枚货真价实的大土匪…… 那玉面柴九见镇三关进了门,一手搭在桌子上敲着,下巴上的小胡子微微抖动,笑道:“镇三关,咱兄弟可有日子没见啊!” “呵呵呵呵~~~,柴掌柜这些日子过得还舒坦吧?!” 这二位爷上一次直接照面还是三年前,俩绺子全都盯上了出关往西域行进的一个骆驼商队,两队人马各自埋伏,一前一后夹击那个倒霉的驼队,打到一半了才发现,他奶奶的,来的是两拨人! 这回可热闹了,到嘴的肥肉,谁也不肯吐出来啊!偏巧两家的大柜皆亲自出马,打起来等于直接翻脸,掉头退走却又太丢脸面,两拨人阴阴阳阳地较了半天的劲儿,最后搞成了个对枪比武! 那驼队的掌柜在乱枪呼啸声中已经吓个半死瘫倒在地,却又被土匪们给揪起来,非要逼他做个仲裁,评评看俩绺子的大掌柜谁的枪法更牛掰。那倒霉蛋都吓糊涂了,哪还说得出话。两个土匪头子枪法本就不相上下,比也比不出一朵雪莲花儿来,最后终于将那驼队的财物和军火对半分了,各自扬长而去! 几个人互相一招呼,息栈也终于知道,那陆大膘子的报号叫做“鬼见愁”。 息栈一听就暗自轻蔑地撇了撇嘴。这胖子可真是名副其实:人见人愁,鬼见鬼愁,马见了马最愁啊! 息栈在人多的场合一贯维持冷面,一言不发,帽檐遮到眉毛,只露出两枚修长淡漠的眼睛。等到镇三关就坐,自己默默跟随自家大柜身后站定,警戒四方。 直觉暗暗地拨挠心房,提醒他有人一直在盯视自己。 息栈一抬眼,正对上了柴九爷的目光。柴九的两道视线若明若暗,似笑非笑,毫不客气地将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那剥离式的目光简直要将息栈扣住半张脸的帽子一把掀起来,看个究竟! 雄踞关西,称霸甘肃、青海、宁夏三省的马氏兄弟,如今在外人眼里,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这马云芳马军长,紫膛金面,一脸浓墨重缕的络腮胡须,脊背如门板,头颅如重锤。俗话讲,关东出“相”,关西出“将”。关西大漠这民风剽勇的地界,出的就是马云芳这样的天生神将。 而他的同族兄弟马俊芳马师长,眉目相当清淡。削短的寸头、陈年麦芽黄的肤色、瘦削的脸庞和颇有棱角的下巴,保持着一个西北军人的凌厉风姿。只有那一双淡淡的眼睛,一对隐藏抑郁之泓的双眸,着实令人捉摸不透。 这二人一落座,四下皆鸦雀无声,众人各怀心思,等着看有什么新鲜热闹。 马氏兄弟皆是祖辈世居甘凉的回民。事实上,整个马家军皆是以回民为骨干,信封伊斯兰教。俗话说,“十个回回九个马”,这支军队的一半儿兵勇都姓马,是一支名副其实的马家军。 也是因了这一点,今日的宴席上全部是清真食物。手抓羊肉,烤羊腰,烤羊腿,羊排骨汤,正中还摆着一道热气腾腾的烤全羊。 膻气差点儿把息栈薰了一个跟头! 而他身边儿的某位大掌柜,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桌子正中央那一只烤得酥香脆嫩的小羊羔子,暗自口水直流,无奈在这种能看不能吃的宴席之上,还得他妈的故作矜持,只喝酒,不动筷子! 某人正盯着烤羊羔子磨牙,对桌的柴九若无其事扯出了一句:“镇三关,年前把快刀仙给灭了,挣了不少吧?” “啊?呵呵,没挣着啥,咋个挣也不如柴九你劫商队挣得多,更不如陆掌柜四处吃票吃得勤,这隔三岔五挨家挨户收一圈儿,兰头海了!” 陆大膘子的小红眼睛一瞪:“哼!你小子不仅灭了孙家兄弟,还得了个很能个儿的帮手呢吧?!”说完眼睛恨恨地瞟向负剑的少年。 “啊?呵呵~~~,一场意外,意外!” 柴九两眼一眯:“呵,意外?……咱河西走廊的四大绺子,现在可就剩下咱三家了!” 顺着陆大膘子的视线,柴九的锐利目光再次钉在了息栈脸上,盯得息栈十分不爽,别过了头去,看向窗外。 几个土匪径自一顿闲扯。酒过三巡,气氛玄妙,众人都等着马军长亮出底牌。 马云芳身边儿的哈参谋,这时笑呵呵地端起了小酒盅,说道:“呵呵~~~,我家司令今日在这里请三位当家的吃酒,吃了这碗酒,还望大家能从此化干戈为玉帛,联起手来,在这边城三省,一同干出一番事业!” 三家土匪头子这时不由得面面相觑,见惯了打打杀杀的场面,今天竟然从“甘肃王”马云芳这里,听到这样令人喷饭的话! 马家军和土匪绺子,能联手干啥事业?难道马军长也手痒痒了,或者囊中羞涩,日子过得不够肥美,想要跟土匪们一起劫道砸窑,绑票吃票? 那位参谋笑得十分周道,一副点头哈腰的德性,偏巧他这人就姓哈。 “唉~~~,各位听我细说,我们军长已经跟省政府主席商讨过,省政府有意想要招安三路兵马,收为国民军编制,作为我们靖边剿匪司令部麾下的部队!这可是一桩两全其美的好事!不仅我们甘宁青三省的剿匪武装部队势力涨了,几位当家的投靠了国民政府,以后也再不用去过那朝不保夕,刀头舔血的日子喽!” 一桌的人听得都瞪大了眼睛。 息栈低头瞄向自家掌柜,镇三关忍不住都乐了:“呵呵呵呵~~~,参谋长说笑呢吧?让俺们做剿匪部队?咱本来就是匪,你让俺们剿谁去啊?!是缴械投降么?” 对桌的柴九接茬儿道:“哼,要是真把咱三个绺子都给缴了枪,以后这河西走廊也就没啥匪供马军长剿了,哈参谋也别忙乎了!” 马云芳这时抖了抖络腮胡子,沉着脸孔看向三名匪首,开口说道:“几位也知道,前些年南方正闹赤匪,已经被国民政府的军队收拾得丢盔卸甲,在长江边儿上待不下去,开始往黄河沿儿上跑,日前红匪的残兵余部已经渗透到我陕甘宁大西北地区。请几位来,也是商讨一下共同剿灭赤匪的事宜!”(2) 几家土匪头子这会儿才算是听明白了!这是要以毒攻毒,以匪治匪,让俺们土匪绺子去帮国民军打红匪! 要说国民政府这些年来,最头疼的一是红党赤匪日益渗透,二是各地军阀势力纵横,三是遍地土匪横行无忌。这马家军想必是被蒋委员长下了命令,要跟红匪在陕甘边区死磕。磕又磕不过,不想耗损地方军阀多年积攒下来的家当,就想借用边关匪帮的势力,收为己用。 这就叫做,阎王把脏活儿推给大鬼做,大鬼再推给小鬼做,等着看两拨小鬼互相掐! ------------------------ 注: (1)海叶子:信件。 (2)赤匪、红匪指的就是当时的红军。 第四十回.谋不合唇枪舌剑 马云芳的招安论调一出口,陆大膘子的血红眼睛急剧缩小,柴九爷的两道俊眉一蹦一跳,镇三关唇边抽动,极力忍住心中泛起的阵阵冷笑。 哼!俺们绺子势力小,扛不住的时候,你三天两头惦记着铲平了俺们!现在看见俺们势力大了,治不住了,又想出招安这么下三滥的招数,想借刀杀人? 谁还没读过《水浒传》啊! 在这间屋里头,也就息栈一个是老古董,没读过这么新潮的话本小说,其他人心里明镜儿似的! 就连野马山大掌柜这类没念过几本书的粗人,都知道宋徽宗招安梁山好汉,利用宋江去征讨方腊,完事儿以后再卸磨杀驴! 柴九首先笑道:“马军长,您让我们这些人去帮您剿红匪,那您的国民军第二军,养起来是摆着充门面的?” 马云芳一脸傲然,并不答话,而是哈参谋在一旁帮腔:“唉~~~,柴掌柜,我们司令的部队,当然是冲锋陷阵,疆场杀敌,抢在前头的!您几位的队伍,主要是用来维护地区治安,协助我们司令,对红匪进行围堵和剿灭,到时候论功行赏,还能少了你们的?” 陆大膘子眯缝着小红眼睛,很精明地问道:“那俺们要是归顺了国民政府,政府是不是要管吃管穿?这军饷粮饷什么的……你们省政府给不给我们兄弟发银子呐?” “呃,这个嘛,等到剿灭赤匪之时,自然会论功升职行赏……陆大掌柜,你也知道,现在这个举国勘乱的非常时期,国民政府筹措军费也是很困难地!所以这个,这个,军饷方面嘛,还是需要陆大掌柜您,您,自行筹措,自行筹措……” “俺们自行筹措?怎么筹措?” 镇三关在一旁跟陆大膘子递个眼色,乐道:“呵呵呵呵~~~,司令这意思就是说,陆老兄,你以后再去敦煌啊,肃北啊,沉梁峪啊,挨家挨户敲门收保护费,可就名正言顺了!你那一套以后不叫土匪吃票,叫做剿匪部队向百姓征税纳粮!” 陆胖子这一尊吨位沉重的身子,猛然颤动了几下,肥膘在周身荡漾,似乎是对镇三关的话表示强烈地赞同,震得桌下地板都有些发抖。 柴九爷这时说道:“柴某这些年做芨芨台的大掌柜,对官府是不上供,不纳税,不低头,不下拜。可若是做了你们剿匪司令部的人……以后平白无故就成了别人的下属,你们倒是能让我得个什么好处?或者,以后能把哪块山头划成我柴某的地盘?” 哈参谋答道:“唉~~~,九爷,你这话不能这么讲!现下你虽然是那芨芨台的当家的,这一地之主毕竟做的名不正言不顺,与国民军为敌,你这绺子做得再大,能盖得过委员长的白日青天么?可你要是归顺了我们第二路军,将来战场上剿灭赤匪立了功劳,没准儿能挣个旅长什么的……” “旅长?!”三个匪首一齐瞪视哈参谋,这官衔儿听起来可真不算小哦,蒙人呢吧! 拿一根不靠谱的胡萝卜就想忽悠俺们,拿俺们当成三头没脑子的驴么? 柴九追问道:“哈参谋这话,是信口说说,还是有凭有据?省政府能认账?” “呃,这个……各位手下怎么着也都有千来号的伙计,就算挣不到旅长,好歹也是个团长吧!到时候带领人马驻扎一方,这威风难道还会比在山里做响马差?……” 这哈参谋从兜里掏出一方小白手帕抹了抹一脑门子的汗,心里估计是在合计,这帮没啥文化的土匪,也不是很好对付呐! 看起来这姓陆的是个财迷,姓柴的是个官迷! 抬眼正对上了野马山某大掌柜那一双状似漫不经心,实则深不可测的淡金色眸子,忍不住问道:“三爷,你这意下如何?” 镇三关大约是头一次被军政府要员如此尊称,顿时咧嘴笑道:“呵呵呵呵~~~,不敢当!俺就是个粗人,过惯了山里边儿逍遥自在的日子,对当官发财没啥兴趣,跟自家兄弟每日有酒有肉就够了!” “三爷这样响当当的人物,竟然窝在山沟里,不出来为咱国民政府做点儿实事,不为百姓谋福,不助国民军一臂之力剿灭赤匪,岂不是枉为人雄?” “唉唉,参谋长别给俺戴帽子!老子就是觉得,这事儿说不过去吧?参谋长你看哈,这啥共匪红匪他们是匪,俺镇三关也是匪,大家都是道儿上混的队伍,井水不犯河水,他们又没砸俺的‘保人’,吃俺的局票,老子凭啥去为难人家?只听说过匪与官斗,匪与兵斗,俺要是真去把人家红匪军给剿了,情理上就说不过去,俺这心里还不安呢,以后还咋个在江湖上走动,是不是?” 野马山的大掌柜虽然说话粗豪,不拘小节,但是话糙理不糙,说得四周各家的伙计频频点头。 镇三关身后的息栈,对这伙人商议的这些事情,其实是一窍不通,左耳进右耳出,全副心思就只放在自己男人身上,视线在大掌柜脸侧和下巴来回地游移。 少年心想,这红匪究竟是何方神圣,引得这几路人如此纠结纷扰?听这意思,估摸是一支战斗力相当彪悍的农民义军,专与官府做对,反击苛政暴政,抗捐抗税,抗征抗敛,“党国将相,宁有种乎”?有如当年的陈胜吴广,一呼百应,令朝廷寝食难安! 镇三关刚才的几句话状似轻松,实则针尖对麦芒。 马军长的一脸虬髯在腮上抖动摩擦,隐隐有几枚不安分的火星儿从胡须中窜出,声音含着怒意:“哼!我国民政府军是好意想要招安各位,给诸匪帮将来有一个出路和归宿,难道列位一日为匪,还想要终身为匪?!” 镇三关唇边闪过一丝冷笑:“终身为匪也好过见着变天儿了就换旗子,吃着奶了便认娘!” 这话息栈自然是听不懂的,在座的其他几位可全听明白了,这分明是在当面嘲讽马氏一门! 话说当年马云芳的叔父马玉麟,出身并不高贵,打着反清旗号,走的农民起义道路,在青海湖畔大败湘军,一战成名。挟胜果而望风求抚,竟然就归顺了清廷,求得高官厚禄,从此称霸一方。 鞑子王朝一夕灭亡,马玉麟和子侄们迅速易了旗帜,归顺北洋政府。等到袁大头咯儿屁,又即刻归了国民政府。每一次易帜,皆步步高升,才有了今日马云芳坐上国民军第二军军长的位置。天朝老子年年换,只有他马氏一门的西北王地位,是坚不可破! 马云芳听得一双豹目倏然凸出,鼓涨饱和的眼球盯住镇三关,硕大鼻孔中喷吐着恼羞成怒的燎烟。一只粗壮的手掌骤然拍在了饭桌之上,震得那一只酥烤小羊羔在桌子中央跳了三跳,快给吓活了! 手掌被另一只手轻轻压住,他身边儿的马俊芳这时低声说道:“兄长莫恼!” 马俊芳的一双细韧眉眼与镇三关相对,略一示意,慢条斯理儿说道:“这位头领,且听本人一言。如今国家有难,匪患横行,饿殍遍野,民不聊生,正是你我有识有能之人入世为将,替国效命之时。何不抛开往日恩怨,以大局为重,共讨贼寇,共议国事?!以天下兴亡为一己之责任,才称得上威震三关,当世英豪的名号!” 镇三关一听马师长这一嘴文绉绉的话,登时就浑身痒痒。这人咋个说话这腔调,端得那酸不拉唧的架子,白呼这一堆假大空的废话,简直不像个当兵的!倒是很像当初见着小息栈,那娃子满口唧唧歪歪的臭德性! 镇三关眯起两眼,眼角布满迷人的纹路,笑道:“这位军爷,不是俺说,这事儿吧,你们那国也不是俺们的国,你们那天下也不是俺们的天下,老子的天下就在这河西走廊,祁连山脉!这谁兴谁亡,谁上台谁下台,能碍着俺们啥事?朝廷再怎么换天,俺镇三关也不换旗子!” “这位头领,可现如今红党势力横行,渗透乡里,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你既是国民政府治辖之内,马上马下纵横之人,怎的就不能为朝廷效力,为铲平红党建功,他日加官封爵,光耀门楣,才不枉英名!” “哎呦~~~!你们那朝廷和红党之间的恩怨,跟俺们压根儿就没啥关系!俺知道你们谁是谁非?是谁抢了谁家的羊,还是谁把谁家媳妇给睡了?再说,你们两拨人到底将来谁能打赢这江山,现下有没有个谱啊?!” 别说镇三关受不了马大师长七拽八拽的那一副腔调,现如今就连息栈听那些絮絮叨叨的话也有些听不顺耳。在土匪窝里混得时间久了,已然习惯了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走马跃关,快意人生,谁还理会皇帝老子跟哪一路农民起义军正在抓狂掐架?! 大掌柜那几句有意揶揄马师长的话,说得息栈心有戚戚,嘴角抽动,十分地想笑,忍不住动情地用力看了男人一眼。 而镇三关的视线,此时也若有若无地飘向了身侧的少年,甚至朝他挤了挤眼,瞳中含着戏谑逗弄的笑容。 马俊芳被镇三关给噎得眼神黯淡下去,心下发觉,跟这帮无赖匪类实在是有理也说不通,白费口舌。 顺着镇三关的视线,马师长瞟了一眼一直垂首沉默,眉眼出神的少年。 这一瞟不要紧,眼睛都拔不出来了! 冰雕一般皎洁而冷淡的一张小脸,性情全部刻划在那一道纤细小巧的鼻梁和单薄如纸的小唇上。裘皮小帽不偏不倚地遮到了上眼睫,只在帽檐之下露出绢细的两枚单凤眼,目光不时漠然扫过众人,却只独独凝落在身前某大掌柜的肩头和耳后。 这少年身后,似乎是背了一把剑。 这年头竟然还有人用剑,且竟然也是用淡青色的绸布包裹…… 宴席将散,这一场兵匪之间的小酌密议,并没有能达成什么协定。 一片闹哄哄之中,陆大膘子就只揪着哈参谋问,究竟能拿到多少军饷粮饷和封赏,咱土匪可不是冤大头,不挣钱的买卖咱不干! 柴九爷就只盯着马氏兄弟问,想要用他芨芨台的人马和家当,先封官封地!口说无凭,拿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的旅长委任状,签了字盖了戳,才能做数! 而镇三关此时心不在焉,目光游离于桌上的那一盘烤羊。他娘的,剿个屁红匪!老子就想先把桌上这只香喷喷的烤羊羔给填进肚里,等晚上回了绺子,再把炕上被窝里那一枚白嫩嫩的活羊羔剥皮吃肉! 马云芳面色阴冷鸷酷,一言不发,即刻转身离席而去。 哈参谋继续点头哈腰,答应回去和省军政府协商,优待加饷和正式委任,请几位掌柜耐心等候消息。 马师长心有所念,若有所思,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将目光投向人丛中的少年剑客,越看却越觉得失落和萧索。 这少年身形单薄纤瘦,面貌平淡无奇,完全没有那般精致妩媚的绝色容颜和令人过目不忘的绝代风华。 人和人,终究是不同的,即使同样是用剑。 更何况,那样一个风流婉转的妙人儿,怎是市井之间随处可见,山野之中随手可拾?这荒芜苍茫的西北边关大漠,怎可能再见到那云雾拢鬓,晨星为眸,桃瓣化唇,春水作肤的江南美少年? 就只痛悔上一世,朝夕相对之际,揽颈合欢之余,还是不够疼爱,未及厚待…… 生死一线之间,隔世断魂之处,逆境方知忠义难寻,失去才道情分珍贵! 人面桃花,一去不返! 烟波水冷,愁满天关! 第四十一回.蹈鸿门天关遇伏 羹残盏冷,曲终席散。 大掌柜最终拱手告辞了各位,懒洋洋地起身离席,息栈跟随而出。 转身的一瞬,束发用的两根雪青色发带自帽檐下缓缓飘出,潺潺流动,如翠如烟。长发随意垂于脑后,几缕青丝空中盈摆,逗弄着少年身后背负的一柄长剑。 剑虽未露相,但内里剑骨清奇,剑气寒淬,即使静伏不发,已是摄人心智,夺人魂魄! 马俊芳是在那一刻突然心头绞动惊恍,眼前影影绰绰,仿佛是被什么东西一把扯住了心口的灼烈隐伤,顷刻间落红遍地,血色斑斓! 那完全陌生的一袭单薄身影,分明与记忆中某个精灵般美妙的雪青色幻影重叠一处…… 起身飞快追出了门,却只见到少年的背影随野马山大掌柜下了楼,跃上一匹红鬃马,扬长而去。藕色的纯净丝带在风中徜徉,身形轻盈,飘然出世。 镇三关汇合马队,片刻不留,随即出城。 马鬃山的一帮人与野马山绺子行路方向一致,皆要出关西行。两支马队再次排成了两溜直线,一路蹄声不紧不慢,向着西门方向行进。 息栈坐于马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隐约听得队伍后边似有一骑紧随跟踪,那马蹄声分明骁紧迫人,渐渐撵了上来。 警觉地回脸望去,一名身着铁灰色军装,头戴大沿帽的军官飞马赶来,伸手招呼,口中还遥遥喊着:“前方的小剑客,留步!小剑客!……” 息栈诧异,匆匆跟大掌柜知会了一声,撤出队伍,放缓马儿的脚步,回身等待那军官纵马上前。 距城门不远处,马俊芳气喘吁吁地撵上了掉在队尾的息栈。四目相对,一个面色冷淡提防,一个眼神探询期切。 息栈看到来人竟然是刚才酒席之上的马大师长,些微惊异地挑了挑眉毛,问道:“这位军爷,找我何事?” 马俊芳驱马近前,摒住呼吸,愣愣地注视少年,从头到脚细致打量一番,适才的满腔激动,顿时遭遇兜头的一桶冷水! 完全不对,实在不像! 眼前这少年容貌着实稀松平常,或许放在常人之中,勉强称得上眉目清秀,面庞俊俏。可是配上一身沾染砂砾尘土的羊羔皮衣裤和小靴,脖颈再缠上个黑巾还是白围脖之类的莫名其妙的装饰,如此粗陋的装扮,十足就是个土匪山贼的面目。 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他…… 息栈被对方两道灼热目光盯得浑身都不自在。这人刚才在酒宴之上,就十分无礼地盯自己盯了很久,跟那个柴九爷一左一右,四道眼光交汇,将他牢牢束于网中。 忍不住说道:“军爷要是没有要事,我告辞了!”说罢就要掉转马头。 小爷我忙着呢,没这闲工夫陪你相面,还得追赶我当家的去呢! 马俊芳神色一顿,突然低声喊道:“这位小剑客可否告知姓名?” 息栈心中顿时警觉,这玉门关乃兵家重地,不宜久留,这当官的究竟想干什么,将来要画影图形捉拿我么?于是冷冷地回道:“我不过是野马山大掌柜的手下,军爷何必盘问!有话怎不去问我家掌柜?” “……你,你身上背的一柄长剑,这剑可有名号?” 息栈双眉轻蹙,不屑地答道:“无可奉告!”心下合计,这人是看上咱这把剑了?或许也是个耍剑的,又或许是个古玩收藏癖? 正待要策马回转,行至城门前,突然天光变色,朔风卷尘,飞沙走石,怒云骤起! 就这几句废话的功夫,野马山和马鬃山的两支马队都已经出了城门。城门这时突然发出“喀喇喇”一声巨响,在息栈面前轰然落下。 胯下的红鬃烈马骤然惊觉,在尘土飞扬之中疾步后撤。坠落的巨门将息栈隔于城内,那两支人马隔于城外! 息栈惊诧之间,迅然醒悟! 不好! 中计了!!! 这玉门关城门分内外两重,而内外两道城垣间隔约有六七十米,中间形成那四方形的一片开阔地,称为“瓮城”。古时的兵家惯于制造这样的城墙,诱敌至瓮城内,再从城上或发射羽箭,或坠下滚石檑木,瓮中捉鳖,歼灭敌人。 息栈虽然看不到,但是可以想见,大掌柜的人马此时一定是刚刚出了内城门,却还未及出外城门,被关在了瓮城之中! “当家的!当家的!!!” 少年唤不到大掌柜,又急又怒,策马上前向城楼之上大吼:“开门!你们要做什么?!快开城门!!!” 几声怒吼当然唤不出人来开门,事实上根本没人搭理他。这时只听城楼上脚步声凌乱,大批兵勇集结就位,“咔咔咔咔”,架枪拉栓之声此起彼伏。 一个得意洋洋的声音高声喝道:“马贼镇三关,陆大膘子,你二人中了我们司令的捉贼妙计,还不赶快放下手里的枪,束手就擒!” 这声音分明就是几个时辰之前,在城门口打了个照面的彭团长! 城内的人不知应了什么,刀疤脸彭团长嚣张嚎叫道:“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今天跑不出去了,除非你们这些贼人会飞!不要试图负隅顽抗,再不下马受绑,今日就将你们这群鸟人,一并乱枪打成人肉筛子!!!” **** 话说这一天稍早一些的时辰,大掌柜带人进玉门关之时,这外城和内城之间不足百米之距,道路两旁熙熙攘攘,摊贩遍布,一派颇为繁荣的景象。因此当时就连颇为精细的息栈也没有注意到,这其实就是个瓮城,可以布为机关。 等到镇三关带队出城之时,集市和那一群摊贩一齐不翼而飞,两道城垣之间空旷如野。人马快速从中通过,等到大掌柜意识到不对味儿已经来不及,前方的外城门突然关闭,身后的内城门轰然落下,将所有人关进了瓮城! 除了意外掉队的息栈! 镇三关的视线只微微往城楼上一扫,即低声骂道:“他奶奶的,有埋伏!” 他想到了酒席之中菜里下毒,想到了姓马的可能当堂跟他掀桌子拔枪,想到了散席之后出了门即遭人围攻,却偏偏没想到将要出城的片刻,竟然会误入这样的陷阱。 还是自己过于大意,看见城门已在不远处,便放松了警惕,也是多少被酒宴上马氏兄弟一番四六不靠的招安论麻痹了神经。 马云芳分明比那宋徽宗行事还要狠辣得多! 只见四周巍峨耸立的城墙之上,瞬间架起了一排长枪,黑洞洞的枪管子居高临下,将城内被困的人覆罩在密织如网的射程视野之内。 两支马队迅捷地围拢到自家大柜四周。野马山的众伙计都暗自面露惊惶之色,但是惊而不乱,各自握紧手中的枪,看向大掌柜。 镇三关的锐利视线迅速扫到了内城城楼的射孔之上,竟然架了好几挺机关枪,马云芳果然是要来真的! 大头兵们将长枪架于射孔,大半个头颅和身体皆隐藏在雉堞之后,城内的人要想往上射击,很难杀伤敌人;而敌人居高临下,瓮城之内一片旷野,毫无遮蔽和掩体,那是一扫就扫倒一大片!(1) 黑狍子凑近大掌柜,低声问道:“当家的,咋办?打还是不打?” 镇三关漆眉紧锁,没有应声。 打?怎么打?这形势,只要放枪,就是要被全歼的下场啊! 四下里扫了一眼自己带的这三百来人和三百来匹马,正要寻思可能的出路,视线之内忽然惊觉:息栈呢? 大掌柜猛然回头四面张望,面色阴霾,低声吼道:“息栈?!……你们谁看见息栈了?” 众伙计面面相觑:“小剑客……他刚才还在呢……” 大掌柜表面不动声色,心里一阵兵荒马乱:这小羊羔怎么关键时刻又找不见人了?跑哪儿去了? 早知一定会遇伏蹈险,今日真不应该带他出来!这娃子要是陷在了城内哪个犄角旮旯,单人独骑中了埋伏,岂不是凶多吉少! 马鬃山那一伙人中,陆胖子气急败坏坐在马上,朝城楼上怒嚎:“他奶奶的你个王八羔子!赶紧开城门放老子出去!” “刀疤彭”和城楼上站的几个军官模样的人,此时一齐仰天大笑:“哈哈哈哈~~~!陆大膘子,放下枪下马受缚,不然明年的今日,就是你姓陆的忌日!” 陆胖子大怒:“贼你妈!马云芳那个狗娘养的东西,竟敢设计害老子!我操他祖宗十八代!!!姓彭的你个乌龟王八变的,赶紧放老子出去!!!” 陆大膘子把自打娘胎里学会的所有骂人骂街骂娘词汇全部招呼了一遍。四下众人听得一愣一愣,都只怕这胖子把楼上那些大头兵给骂急了,这一交起火来,这帮人的命就全交待在这儿了! 镇三关策马上前几步,朝城楼上的彭团长高声喊道:“马军长既是请俺们几个绺子的人来此赴宴,今儿个又来这么一出,到底啥意思?!” “哼!你们这一群匪类,也配跟我们军长同桌共席!今儿个就将你们关门打狗,一并歼灭,以后这河西走廊就全是我们马军长的天下,还轮得到你们这些宵小在这儿横行祸乱!” “马军长他人呢?咋个不见出来说话?” “哼!我们军长是什么人,怎会出来跟你讲话!马军长等着提你二人的人头送去下酒!镇三关,赶快弃械就死吧!老子会让你死得痛快一些!” “马云芳他要是真想要老子一条命也好说,你开城门把俺这手下的弟兄们放了!” “呸!放了他们日后再来找我们麻烦?!哼!今日就将你们这群贼寇斩草除根!” 黑狍子一拍大腿,怒道:“他奶奶的马云芳这个王八养的!老子大不了今天搭一条命在这儿,跟他们拼了!当家的,打吧!!!” 话音刚落,城楼上突然冒出机关枪的一阵“突突突”嘶鸣,火光迸裂之处,扫出一排硬生生的枪子儿。野马山一拨人中,离内城最近的三个伙计,应声中枪,从马上栽倒在地,遍身穿孔,血染黄土! 生死关头,众人个个面色凝重,这时缓缓抽枪上膛,默不作声地策马聚拢在大掌柜四周,用肉身和马匹护住自家的大柜。 镇三关是万万没有料到,马云芳根本就没打算跟自己面对面交手,而是设下圈套,派来一帮小喽罗就想轻而易举结果自己的性命。 死到没啥了不得,他镇三关并不怕死,只是今日如此窝囊地丧命于此地,连个反抗的招数都使不出来,当真是死有不甘! 更何况,手下这三百个弟兄,也要这样交待了…… 而小羊羔这时竟然连人影儿都找不见! 息栈他人呢???!!! ----------------- 注: (1)雉堞:筑于城墙顶部的连续凹凸的齿状矮墙,又称垛墙,在敌人来犯时,掩护守城士兵所用。上有垛口,可射箭和瞭望。 第四十二回.生死界雏鸾惊魂 息栈此时单人独骑被挡在城内,叫天天不应。 万般担忧大掌柜的安危,心急如焚,面容僵冷得毫无血色,一双细目却骤然爆红,扭头怒视马俊芳,嘶声质问:“我就知道这玉门摆宴有诈,果然是鸿门宴!什么招安纳降,联手剿匪,统统是障眼法!你们设的如此毒计,原是想要加害我家掌柜!” 马俊芳这时亦面露诧异,应声说道:“我并不知晓会这样,这并非我……” 帽檐之下压抑的凤目流现恶寒之色,嘴角扯动,一腔恨意露骨:“一群卑鄙无耻龌龊小人!” “……” 息栈懒得听眼前这人啰嗦。他既然是堂堂马家军的一师之长,可不都是一丘之貉,难道能揪着这人跟他掰扯道理,让他不要害人? 心中急迫想要见到大掌柜,这时一手撑鞍,双脚离镫,纵身试图飞上城楼,与城墙上埋伏的兵勇拼命! 马俊芳下意识地冲他喊道:“这位小剑客,你等等,别……” 息栈两眼瞥见马师长,心中一动。这样蹿上城去,跟城楼上成百上千持枪的大头兵硬拼,胜算渺茫。直接跳进瓮城跟大掌柜汇合更是下下策,无异于一起送死! 死并无可惧,但若要救得自家男人,逃脱升天,绝不能空手入城! 这念头在脑子里转瞬掠过,息栈飞身而起,没有上城墙,而是直向马俊芳扑去! 一手于半空中直接擒住对方脖颈,五指发力。马俊芳毫无防备,登时被捏住了要害,右手下意识去腰间掏枪。 息栈哪容得他用枪,指关节在对方肋下狠狠一磕!马师长顿时疼得“嗷嗷”叫了出来,胃中一股甜腥上涌,窜至喉头。息栈趁机下手拽掉他腰侧挂的两把盒子炮,狠狠掷飞! 小凤的身子于空中灵动,轻轻落在马俊芳身后的鞍上,两腿夹紧马腹。迅速一把抽掉对方裤腰上的皮带,将人双手反绞,干脆利索地捆了个猪蹄扣! 马俊芳目瞪口呆,手脚挣扎:“你要干什么?!” 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就用你一用! 息栈用三枚手指死死扣住对方的喉咙,另一只手凌厉的指锋顶进左胸第三根和第四跟肋骨之间的柔软之处,怒喝道:“别动!动一下就结果你性命!” 一手锁喉,一手掏心,随便哪一只手爆发,都可以须臾之间致对方于死地。 两手发力,拎起对方的身体,一声“起~~~”,带着马俊芳一起蹿上了城墙! 城楼上,马家军的兵勇个个眼中暴露出兴奋的红光,荷枪实弹,隐蔽瞄准,大屠杀之前片刻的宁静。 瓮城内,两拨土匪的马队聚拢成两团儿,气氛肃杀,被屠戮之前压抑的悲壮。 这时,半空突然风向骤变,传出异动,两拨人纷纷转头,惊诧地看到两枚重叠的人影自城墙背后升天,翩然落在了瓮城西南角的瞭望台上! 城楼上不少大头兵下意识地掉转枪口,瞄上那诡谲的身影,枪口之下定睛一看,却发现瞭望台上站的这人,竟然是他们马家军的马大师长! 彭团长惊呼:“马师长?!您这是怎么回事?” 马俊芳喉咙被扣,刚想张嘴喊救命,被一根中指狠狠戳进了颈间的肌肤,指力的狠辣几乎刺穿颈动脉,顿时疼得喘不过气来,嘶嗥声被堵进了喉管之内。 站在他身后的息栈这时高声喝道:“你们快开城门放人,不然我拧断他的喉咙!” 军官和兵勇们一听这话大惊,纷纷举枪上膛瞄准息栈。 息栈精明地将自己的头颅和身体隐蔽在马师长身后,丝毫也不给对方射击的空隙和角度。 野马山众人一看这样的情景,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镇三关目瞪口呆地看着息栈像是凭空从地里钻出来了一样,紧要关头突然现身,手心儿里竟然捏着这位更是不知道从哪条缝里冒出来的马大师长! “刀疤彭”嚎叫道:“你这狗娘养的!你赶紧放了马师长!!!” “把外城门打开放人!” “你个小兔崽子先放了我们马师长!!!” “哼,你不放我家掌柜,这位马师长今日就没有活路,看谁死得更难受!!!”少年双目决然凛冽,毫不相让,小牙的牙缝中搓出冰冷摄人的一缕寒气。 城楼上的几名军官顿时不知所措,埋头商议起来。 “怎么会这样?!马师长怎么这样愚蠢,落到土匪手心儿里了?!” “能放人么?这镇三关可是军长点个名儿一定要弄死的人,绝对不能留!” “可是马师长是咱军长的堂兄弟,不能把他也给弄死啊!” “咱好不容易把这帮土匪给治住了,还等着去邀功请赏呢,妈的难道就这么再把人给放了?!这不是白忙活一场!” “他娘的,这姓马的平日里就知道抽大烟膏子和玩儿娘们儿,屁本事也没有!净给老子这儿扯后腿!” “今儿个要是能灭了野马山和马鬃山这俩土匪头子,这功劳可是大大的!可是……要是这马师长有个啥闪失,军长估计也饶不了咱们,到时候还是要拿咱们开刀问罪……” “可若是放跑了镇三关,咱几个也捞不着好儿啊!他娘的!你们说怎么办?!!!” 远处的息栈见那一群军官扎堆儿窃窃私语,唯恐有变,自己孤身悬于城上,毕竟双拳难敌几百上千条枪,这时暴怒吼道:“到底放不放人?!把城门打开,不然小爷活剐了他!” “刀疤彭”这时低头对手下飞速耳语了几句,身后几个兵勇立时掉头退走,各自换到隐蔽的狙击位,架好了长枪,四五条火力交叉,瞄准那重叠的人影。 五十米开外,眼神精准的大掌柜立时瞄见了敌人的动向,急得大吼了一声:“当心枪手!” 息栈一听这话,危机关头,急怒攻心,额头青筋暴起,额角那一道白色的枪痕伤疤,此时隐隐现出了血红之色。 左手捏住身前之人喉间的要害,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嗖”一声抽出了隐藏于腰间的那一把凌厉短刃,一刀杵在了马俊芳脖颈之上,两根锁骨之间,那一点柔软的要害之处! 雏鸾刃并没有狠命往脖子里捅,而是故意将刃柄压低,戳进了一侧的锁骨。锋利的刃尖立时刺破皮肉,剐上了骨头,血水洇洇流出! 这一刀不会戳死人,却可以疼死人! 马俊芳疼得尖利嚎叫起来,身子扭动挣扎,却因两手被缚,脖颈被擒,喘不过气来,整张俊脸憋得通红,痛苦不堪。 少年剑客的声音自耳边响起,比利刃更加冷硬无情:“你们再不放我家掌柜,小爷今日就在这里一刀一刀削死他!大伙到是试试看,是你们的枪子儿快,还是小爷的刀快!” 息栈其实刚一把雏鸾刃亮在手上,就立刻有些懊恼,眼冒金星:怎么又掏剑了,男人不是教给他要用枪的么! 在绺子里养伤的这段日子,反正也出不去门儿,整日就窝在家里苦练枪法,精准度已经长进了不少。虽然远及不上大掌柜的神枪,却已经比得上红姐姐那个打玉米棒子的水准。 男人特意将两把二十响的高级洋玩意儿给自己用,还揣了一兜子死沉死沉的子弹夹。可自己在这生死关头,竟然又忘了大掌柜前日里的教诲:傻羊羔子,劫肉票应该掏枪抵住对方的太阳穴才对,你咋个总是这么土呢! 人一旦用惯了一样东西,就很难舍弃。无论何时何地,危难关头,仍习惯性地从腰间抽出雏鸾刃,与敌人短兵相接。 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大掌柜用那两把好枪呢! 被息栈用剑尖抵在身前的马俊芳,挨过了第一阵剜肉剐骨的疼痛之后,勉力睁开双眼。透过眸子迸射出的一层凌乱泪水,眼前惊现这一柄皎白色的短刃! 一只骨骼纤瘦如幼嫩竹节的手掌,正紧紧攥着刃柄,力道攥得关节和指甲已然发白。 三棱锥形的剑刃短峭而修利,中间隐隐可见一道极细的血槽。剑身盈盈如月,谧色如湖,似苍茫暮霭之中赫然迸发出一道明亮耀目的晨光。 马师长奋力搏命一般狂眨了几下眼,将四溅的泪水逼回眼眶,咽进鼻腔,忡愣地盯着杵在自己项间的短剑,那一刻已经无法信任自己的眼睛! 就着夕阳的余辉,艰难地辨出鞘口上雕刻的四枚小篆:雏鸾转魄。 眼球晦涩,喉头紧缩,心房于腹腔中骤然坠落进十八层的阴间地府,兜兜转转,无从攀附,孤魂野鬼喑喑哀鸣…… 雏鸾…… 雏鸾…… 鸾亭…… 小亭儿…… 第四十三回.相逢对面不相识 斜阳映山,箭楼飞檐,橘黄色的茫茫天景中,勾勒出几道壮丽的黑色剪影。晚霞将古拙的红漆窗棱和四周遍眼的青灰色巨型砖石,皆点染了淡淡一层余辉。 几百条黑森森的枪管子,枪口在夕阳之下泛着粼粼波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两只紧紧重叠的身影,此时遥遥立在山河之间,城郭之巅,远远看去,泥塑一般一动不动。 马俊芳在极度震惊和激动之下,头脑之中燃烧起汩汩的热浪,浑身颤抖,颈间的血水和眼眶中的泪水一齐迸落。 这可能么? 这怎么可能??? 强忍喉咙中的剧痛,拼命回转过头去,声带撕磨战抖地说:“你,你……” 身后一声低吼:“别动!” “你究竟是不是……” “你闭嘴!”息栈厉声怒喝。 马俊芳一偏头,息栈的半边脸就暴露了出来,不远处端枪瞄准的大头兵们立刻重新上膛,瞄准了少年的头颅。息栈情急之下,用指力狠狠捏住身前之人的脖颈,将这人的脑袋给硬掰了回去,一肚子的话全给生生掐进了肺里! 那一群军官此时都不敢擅自作主,踌躇之下叫来一个兵勇:“快去司令部请马军长过来!快去,现在就去!” 息栈一看不好,马云芳那家伙若是来了,恐怕今日谁也跑不掉。那姓马的大头目长得一副山魈的尊容,一看就是性情剽勇凶残之人,断不是个善主儿! “你们给我站住,谁也不许动!你们敢跑一个人,我就在他身上戳一刀!跑两个人,我戳两刀!” 大头兵被息栈这一吓唬,立刻收住了脚,惶惶不敢向前迈步。 暴怒的小凤此时横眉冷目:“快将外城门打开!我家掌柜若是有半点差池,这马师长今日定要受凌迟之苦,大家同归于尽,谁也别想好过!你们也不用动心思,那几杆烂枪打不到小爷,也捉不到我,不想横死就利索地打开城门!!!” 息栈虽然口里冷酷决绝,毫不留情,心中却是一片慌乱无助,几近绝望。同归于尽?他不想见到这个结局,他要救得大掌柜逃脱,哪怕赔上自己一条性命! 那“刀疤彭”和另几个军官,都是之前在几路土匪那里吃过大亏的,哪里肯就此罢手!再说了,闹到这个地步,今日放了人,赶明儿个野马山大掌柜还不得杀回来,将他们报复个片甲不留! 可是如若不放人,眼前这小土匪口气如此嚣张凌厉,一看也是个难对付的狠角色!今日这马大废物蛋要真是光天化日之下被活剐了,他们几个必然要承担保护不力的罪责,估计要被马军长切块儿分尸! 少年冰冷而万般强硬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们多拖一刻的功夫,我就多戳一刀,看看这人身上有多少血可以流!” 说话间手中的雏鸾刃剑锋一转,向着另一侧的锁骨戳去! 马俊芳急痛仓惶之余,喉间的声音猛然爆发,哀嚎之声响彻玉门城巅:“不要不要!别杀我!!!啊啊啊啊~~~!!!开城门,快开城门,快开城门放人!你们快把门打开啊,快开城门呐~~~~~~~!!!!!” “他奶奶的,马师长竟然让咱们开门?!” “……要不然,就开城门?” “真的要放人?” “这是马大师长亲口下的命令让咱们开的门,不是咱自己把土匪头子放跑的!回头军长问起来,就说是师长让咱们这么做的!他们哥儿俩之间掐去,不关咱的事儿!” “他奶奶的,这个废物点心!” 玉门关外城那一道包裹铜皮、缀满鎏金铜钉的厚重城门,缓缓地被拖曳开来。 被困瓮城中多时的两拨人马,这时突见曙光,马队嘶鸣,人心浮动,迫不及待地纷纷要往城门处冲去。 陆大膘子一马当先,狠抽了马屁股一鞭子,转眼蹿出数丈。胯下那一匹勉力支撑多时,早已不堪重负的马儿,鼻孔飙着粗气,四蹄蹬开,做着累趴之前的最后一搏,张牙舞爪地夺门而出。 黑狍子催促道:“当家的快走啊!” 镇三关回头望向城墙之上的息栈,大吼了一声:“走!” 遥遥的喊声传来:“你先走,跑远一些!!!” “一起走!” “你先走!!!” 黑狍子急得吼道:“哎呦,当家的你咋啦,干啥呢?!你不走小剑客他也走不了!别啰嗦了,赶紧得走啊!” 镇三关深深地瞥了息栈一眼,咬牙闭眼,一抖缰绳,猛夹马腹。野马山的马队跟着马鬃山的一拨人,一齐飞速冲出了玉门关! 西域古道之上,一时间飞沙走石,黄土漫天。彪悍的马蹄声直捣地府,催人心焦,一路向西方飙进。 马家军的人眼巴巴地看着到嘴的肥肉已然跑远,这时一齐掉转枪口,瞄准了息栈! “你个小兔崽子,快放开我们马师长!” 马俊芳朝着眼前的人群紧张地摇头:“莫要开枪!不能开枪啊!千万不可伤了他,不要伤他~~~!” 这时正要艰难地扭回头去,仔细端详身后的少年,突然喉咙一紧,整个人被提了起来! 息栈遥遥看见野马山的马队已经跑出了城,这时奋力拎起马俊芳,用他的身子给自己做掩体,跃过巍峨的城墙,翻云驾雾,像西门外飞去。 马师长以前从来没在天上飞过,这是第一遭,才知道这种明明自己不会飞,却被迫在天上飞翔的感觉,原来是这般难受! 整个人失重一般,完全无法控制,全身的骨架和血肉骤然往下坠落。脖子和肋间却又被息栈用两手拎着,脖颈处简直快要被自身的重量撕扯开来。喉咙被堵,肺管揉成一团儿,胸中憋的一口气,此时上不去也下不来,几乎让他窒息! 扭曲涨红的一张脸,与眼前少年的脸面对着面,近在咫尺之间,却又恍如隔世,遥遥如有千年之距! 这世上最倒霉的事情就是,思念之人近在眼前,你认识他,他却不认识你! 马大师长就连张嘴说出一句完整话的机会都没有,喉咙眼儿里拼命挤出来几个支离破碎的字,却悲催地淹没在了耳畔呼啸涌动的凛冽寒风之中! 息栈怕被敌人撵上,不敢贸然撇下手中的人票,而这人身躯的份量着实不轻,累得自己也开始气喘,两条胳膊灌了铅水一样沉重无力。 面容因着紧张和疲惫,已苍白到毫无血色,眉目之间寒气曝露,上牙紧咬下唇,一双极细的眼睛眯视前方,焦急地寻觅,眼里和心中就只念着大掌柜能否安然脱险,完全没有注意到身下的马俊芳,一双毛细血管凸出的眼球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嘴巴艰难地开阖,口型分明是在翻来覆去念叨两个字! 身后隐隐传来一路追兵的咆哮,三三两两的枪子儿自身边飞过,马蹄声逐渐迫近,枪声愈加密集。 这时终于遥遥看见了野马山马队的尾巴,马队后边竟然还跟着三匹空马,是那三匹刚刚失去了主人的马儿,此时依着本能和多年养成的习性,仍然紧紧追随着熟悉的马队向前奔袭。 息栈掠过树梢,脚丫在一根粗壮的枝桠上借力一蹬,向着一匹马儿扑去。 这时再带着比一麻袋山药蛋还沉的马师长,就纯粹是带一个大累赘了。息栈回头瞥了一眼追兵,薅住马俊芳的军装后脖领子,一把将这人掷到了官道之上! 马俊芳反应不及,大头朝下栽到黄土道上,啃了一嘴的土坷垃。浑身骨头摔得散了架,胳膊腿都像是戳进了胸腔肋骨一般凌乱和剧痛! 终于顺出了一口浊气,挣扎着呻吟:“鸾亭……亭儿,亭儿,是你么……” 黄土和泪水和成了泥巴,泪汪汪地抬眼看去,就只见马上的少年头也不回,绝尘而去,空留下一骑滚滚浓烟,通向漫漫无际的远方…… “马师长!马师长!您没事吧?!” “刀疤彭”还不甘心,率领大部分的兵勇,继续向前追杀。虽然走了镇三关和陆大膘子,若是抓到这个看起来很有能耐的小剑客,也可以邀功请赏! 少年纵马狂奔,这时掏出腰间的盒子炮,想要试一试多日练得的枪法。忽然听得前方一声山吼,万般熟悉和惦念的声音:“息栈低头!!!” 息栈下意识地迅速埋下了头,压低马首,将身子伏于马儿脊背之上,贴合成一条直线。 脑顶低空掠过“砰”、“砰”、“砰”几声爆裂的枪响。 身后随即传来“嗷嗷”、“啊啊”、“哎呦”几声惨叫,马匹仰天嘶鸣厥倒,好几口袋山药蛋应声堕马,血泼官道! 息栈用手指扒开眼前糊的一团马儿鬃毛,眼睫间的微光依稀看到,前方不远的道路旁,高头黑马从隐蔽处一跃而出,马上的人双枪开火,直接横着撩了整整两梭子子弹! 少年胯下的马儿和马上的人儿一样地认主,迅速撒欢狂飙,与大掌柜的黑马靠拢。 息栈终于靠近了男人身边儿,急急地问道:“你还好么?受伤了么?” 男人没功夫搭理他。 镇三关将右手一梭子枪子儿打光之时,中指轻扣,迅速抛飞了空弹夹,从怀中掏出一板新弹夹。这时左手抡上了另外一梭子,右手的枪顺到自己右腿腿弯那里“喀嚓”一夹,利索地将新弹夹顶进了枪身。这时左手一梭子也撩光了,再上右手,同时左手单指抛掉空弹夹,单手单腿上新弹夹。 息栈这是临阵第一次见着,土匪绺子里行话形容的“两腿装弹术”。 但凡是做大柜的,必然是使双枪的。 但凡使双枪的,要是练不会、练不熟两腿腿弯压子弹这一手,双枪等于个瞎!真正上阵交火,谁给你闲工夫腾出两只手互相塞弹夹?不用腿弯压子弹是绝对跟不上趟的,只能等着被点! 息栈这会儿心下才明白,自己怀里那德国产的毛瑟双枪纯粹就是个瞎,他要练的何止是枪法。 大掌柜是护着他,哄着他,把最好的玩意儿给他揣着,糟践了! 镇三关双枪扫清了一排追兵,掉转马头,这时又回身反手将远处剩余几枚依稀可见的身影点掉,百余米之内终于眼界清净,追兵渐远,这时才低头看向息栈:“快走!” 二人的马儿贴体并在一处,一路长途狂奔。已不需要再说什么废话,亲眼见着挂念的人完好无损,汗毛都没少一根,各自心下立时就安稳了。 很快赶上了前方的马队,一直飙到了石包城的地界,才算彻底安全地摆脱了玉门的追兵。 话说野马山和马鬃山两个绺子的马队,一路逃跑回撤之时,伙计们急得已然顾不得分清楚彼此,两支队伍汇合在了一起。如今停下来稍作喘息,才发觉,他娘的,队伍竟然都混成一家了! 忙不迭地整饬人马,聚拢到各自大柜身后,恢复了之前泾渭分明的态势。 这时,只听“噗哧”,“垮嚓”,两声巨响! 陆大膘子胯下的那匹马儿,终于强弩之末,已无法支撑站立,前蹄扑跌,跪倒在地,四腿抽搐,口吐白沫,奄奄一息! 陆胖子被直接从马背上折了下来。这厮身形虽然肥胖,到底是个练家子的,身手相当敏捷,圆骨隆冬的身子一个前滚翻,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抬眼正对上镇三关的两道视线,大约是觉得在同行面前跌了面子,脸颊抖索,腮帮上的两嘟噜肉立刻坠了下来。 身后的那匹倒霉的马儿,这时缓缓低下了头,两粒杏仁核似的大眼睛里,眼仁已然凝固,咽了气儿。 手下的小头领赶紧下得马来,将自己的一头壮实的马匹让给了掌柜的。 镇三关看向陆大膘子,眼神淡淡地示意一旁:“你们道儿远,那里富余两匹马,陆掌柜自去领一匹走。” 陆大膘子听见这话微微一愣,旋即丢给手下一个眼色。那小头领弯腰低头一路小跑,牵了野马山的一匹没主儿的空马,骑了上去。 两家人经此生死一劫,平日里那些你来我往、鸡毛蒜皮的仇怨,此刻忽然就变得并没有那般让人无法忍耐,如漫天飞舞的滚滚黄沙,疏勒河的东流之水,皆是过眼可抛的浮云。 陆胖子的小红眼睛缩了又缩,腮上的肉抖了三抖,终于在马上冲镇三关抱了抱拳:“谢了!” 镇三关亦是一抱拳:“陆掌柜慢走!” 唯独身后的息栈朝着陆大膘子的背影丢了个白眼:哼!小爷逆处险境折腾了一遭,是为了自家男人出生入死,没想到把你这胖子也给顺带着搭救了,算你捡了个大便宜! 第四十四回.夜归人融冰化雪 大掌柜那一晚亥时才赶回野马山。 沉梁峪口火把通明,亮如白昼。慕红雪已经带了一队人马在山口焦急等待。镇三关若再不回转,这拨人就要杀去玉门关了。 绺子里众人听说遭遇马云芳的黑手,陷入埋伏,自然是怒火冲天,纷纷想要抄家伙跟马家军玩儿命! 丰四爷捻了捻小短胡子,跟掌柜的分析说:“这马云芳今日跟当家的提招安的事儿,约莫也是要探一探咱的口风。鄙人早就听说,南方这些年闹红闹得厉害,现下国民政府的主要武装力量都在围剿红匪,倒是当家的您的一个机会。马云芳估计是看治安团的治不住咱们绺子,屡次来犯均一败涂地,马家军的前线正规部队又顾不上咱,因此起了招安之心……” 慕红雪怒道:“军师糊涂了?!那姓马的哪里真是要招安,否则怎会有瓮城之围?设下此等埋伏,分明就是想要害当家的性命!” “当家的并没有答应归顺,马云芳既有机会设伏,当然不会放过。” 大掌柜侧身靠在躺椅中,冷冷哼了一声,说道:“马云芳以为老子是什么人?俺镇三关的绺子就算要‘从良’,也不会跟着马家军混!” 丰老四沉吟道:“怕就只怕,另两家若是他日接受了招安,野马山恐要腹背受敌……当家的若真是铁了心永不接受军政府的招募安抚,那咱们上次那一仗,下手有些太狠了,树大必然招风……” “四爷的意思俺也明白……现在忧心这事儿也没用,看看动静吧!” 慕红雪这晌又问:“听他们说,小剑客劫了那位马大师长的肉票,差点儿把他给戳死,救了大伙的命?” “嗯。” 军师接口道:“那位马师长听说是一名纨绔子弟,除了打仗的本事他没有,吃喝嫖赌抽却是样样在行。凭着他的父辈当年跟马玉麟手下立的军功,这些年也混上了师长的名头。这鸿门宴竟然还有他的份儿,也幸亏有这么个怂包软蛋给马军长撑门面,不然当家的还当真不好脱身!” 慕红雪笑道:“小剑客又立功了,当家的要怎么奖赏他?” 镇三关挑了挑眉毛,哼道:“小狼崽子上一回先斩后奏,违抗军令,闹得个人仰马翻,老子还没拾掇他呢!” “上一回虽然行事有些过分,可是,终究还是为了当家的好。” 镇三关与慕红雪对视了一眼,没来由地有些心虚,总觉得对方像是有意在戳他的短。 若是对绺子里别的伙计,大掌柜一向是赏罚分明的。就息栈干出来的这一桩桩新鲜事儿,救了大柜的性命,够一件大大的功劳,该提位次,赏片子;两次违令擅行,也够把这娃吊到牢子里,拿沾了盐水的皮鞭子狠抽两顿! 该罚的那两件,被大掌柜以娃儿脑袋上和脚上有重伤——很重很重的伤——为理由,给含糊过去了。轮到这该赏的事儿,也就不好再提,心里只当是功过相抵了…… 镇三关略微一挥手,缓缓说道:“那三个弟兄的尸首拿不回来了,老五清点一下,看看还有没有家人。有家的去给家里送三百块大洋,就说是前日里跟马队入关跑买卖,失足跌下山崖,人没了;没有家的,后山立个衣冠冢。” 绺子里的骨干们都明白,掌柜的把死人的事儿抬出来这一吩咐,暗里意思就是结束话题,今日收摊儿! 大掌柜又草草安抚了众人几句,借口息栈的脚伤未愈,要去瞧瞧,匆匆进了小羊羔的屋。进了屋发现空无一人,床铺都没有动过,这小崽子又不见了??? 抻长脖子看向寨子一侧的小山峁——息栈一贯喜欢独处的练功崖和冥想台,此时夜色寂静,寒风抖擞,山崖上空无一人。 揪着山口的步哨问:下山打洗澡水去了? 答曰:没看见啊!当家的,这都啥时辰了,小剑客人家不是这个点去打水! 跑进厨房寻觅:做夜宵,做汤圆呢? 哪里有汤圆,晚饭的点儿早就过了,灶都冷了! 大掌柜眉头拧起了死扣,闷着头晃悠回了自己的屋。一开门就发觉屋内空气异样,耳边风声骤起,屋角一个白色人影张开羽翼,凌空向他飞扑而来! 猝不及防,后背几乎撞穿了门板,“哗啦哗啦”,木屑和粉灰纷纷崩落。 黑暗之中扑进怀中的人,这会儿已是焦急等盼了很久,两手揽住男人的脖颈,两腿顺杆儿爬上腰胯,四爪紧紧抱着不撒手,眼底涨涨停停,胸中呜呜咽咽,似有千言万语诉说。 镇三关下意识地先背手把屋门从里边儿给栓牢了,一把揽紧息栈,低声在耳边安慰:“咋了?……今儿个累着了,还是吓着了?” 小凤将凉凉的小脸蛋贴上男人温热的脖颈:“唔,怕呢……” “怕就以后别这么干,多险……真让枪子儿崩了你咋办?” “我……我那时都找不见你,好怕,怕你出事……” 息栈在黑暗中摸索男人脖颈上突突跳动的血脉,端详着眼前分寸之隅,这一双亮若太白星的金色眸子。 我哪里是怕那些黑洞洞的枪管子?是怕你真的落入了奸人的陷阱,遭遇不测!孤零零一个人被关在城内,那一扇厚重的城门将你我隔在两界,那时真的忧心如焚,我若是去得晚了,没能救得你脱身,一扇门就此隔绝两世人,再也见不到你,我怎么办? 那一瞬才知道,死亡才不是什么可怕的遭遇。最怕的莫过于被你丢下,兜兜转转,独自一人飘零于世…… 挂在男人身上的少年瑟瑟发抖,似是乍冷畏寒,两手的指尖甚至比小脸更加冰冷,抚过男人的脖颈,锁骨间留下一层微微的颤栗。 大掌柜托起息栈的小屁股,哄孩子一般拍了拍,厚实的手掌抚摸着少年的脊背,抚平衣料之下令手心感到振颤的某种悸动和惊霾。将人放到床上,脱掉皮衣皮裤,裹进了棉被。 息栈的身子僵直而冰冷,如朔风中瑟瑟的竹节,寒池上飘零的枯苇,蜷在被窝里晤都晤不暖。 大掌柜解开皮袄和中衣,平滑紧致的肌肤于昏暗的光线下隐隐发亮,秘铜色的光辉,质朴而诱人。剥掉少年身上的白色绸缎,将赤裸的小羊羔彻底收进怀里。热烘烘的胸膛覆盖,卷裹,笼罩。掌心用力揉搓干冷脆裂的皮肤,无声地抚慰。 月色清明似水,暗夜寂静无痕。 肌肤相贴,坚实的心跳和沉稳的呼吸一齐扑面而来,令人头晕目眩的热度缓缓淌入息栈的身子。僵冷的肌肉一点一点酥软,淬硬的骨头一寸一寸松缓,脑瓤子里那一团惊恐无措的神经,被眼前的热度一脉一脉地梳理熨帖,身躯温软地卧在男人身下,终于回复了往日的静谧与安然…… 绷得过紧的那根弦突然放松下来,身子里的块块肌肉立时瘫软成了一坨一坨棉花,气力丝丝抽尽,呼息窒弱,疲惫不堪。口中低喃呓语,小脸在硬实的胸膛上磨蹭。 在大掌柜面前,不必再勉力伪装外表一贯的强硬和冷决。诈呼人的那一层尖锐的躯壳,此时片片剥离殆尽。压抑多时的惊慌与恐惧,斑斑驳驳全部显露在男人面前。也只有在这男人面前,才可以抛下一切的顾忌,依附在他怀中尽情地示弱,等着他来抚慰和怜爱。 知道他一定会。 忽然想起了什么,息栈从男人怀中探出头来,神色伤心而惶恐:“我要跟你讲一件事……” “嗯?” 细小的身子爬出棉被,跪在男人身侧,刚烘上身的热度,一下子被半空中的潮洇冷气掠走。“我把小红马弄丢了,想是找不回来了……” “……”大掌柜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息栈擒着马师长飞上城墙,马儿又没长翅膀,自然是被关在了城内。 “丢了就丢了,再给你换一匹好的!” 软软跪倒的小身体,一副伤感涕泣的模样:“可是,我喜欢我的赤骕骦……你买给我的小马,我养得好好的呢……” 每日都饲喂紫花苜蓿草,时常清理刷洗,精心打扮、梳头,用小刷子把四只白毛蹄子打得锃亮…… 即使整日被男人呵斥:“有毛病!你自己留一根猪尾巴在脑瓢后边儿,给好好的一匹马脑袋上也整一堆尾巴?!人家的马尾巴都长马屁股上,就你养的马是个新鲜物件儿,尾巴长到马脖子上!” 大掌柜这时一把将人拉回被窝抱紧了,狠狠搓了几把已泛起凉意的小身板,按进胸口的那一块温存的“保留地”,哼道:“行了!一匹马你也至于这样儿……老子有的是银子,再去给你买一匹更好的小马驹儿!你想要啥好用的、好吃的、好穿的,张口跟俺说,嗯?” “唔,那,不一样的……” 小凤委屈地眨巴着眼睛,凑上头去,一张浅粉色的小嘴微翘,嘟上男人的唇。两种不同触感的柔软,静静贴合,暗暗感受。 男人湿热的唇缓缓拨弄,轻轻含住眼前一片薄薄软软的小唇,晤热唇齿间隐隐的一丝冷瑟。没有肆意探索,没有强取豪夺,只当是安慰一把这总爱唧唧歪歪、婆婆妈妈的傻羊羔子…… 息栈起身给男人掖好脚边儿的被子,重新躺下,头枕在大掌柜的肩窝。 男人揉了一把软烘烘的羊毛,低声说道:“今儿个你就歇这儿了?不回去睡?” “嗯,不走。”黑暗中睫毛轻抖,手臂拢紧男人的腰杆。 “小羊羔,俺一直在想,咱俩这事儿,不能这么办。” “……什么?” “咱俩的事儿得有个说法,不能老是跟现在这么……不象样子!” “怎的不象样子了?……这样不好么?” 男人那一双眸子深不见底,暗不透光,神色莫测。息栈心中顿时忐忑不安,蓦然坐起身,怔怔望着对方。又怎么了?你不是又要变卦吧?! 大掌柜皱了皱眉,琢磨着说:“俺是想说,俺也不能就这么着,把你给弄屋里了……” 这就好比,屋里搁了个小娘们儿,养着人家,占着便宜,又不给人家名份! 何况现在还不算正式给“搁”屋里了,整天偷鸡摸狗似的。出了屋门俩人隔着八丈远,互相连句话都不好意思说;进了屋门其实更不用讲话了,二话不说直接就摸到炕上去了! 今儿趁人不备偷摸溜达到你屋里睡;明儿趁人再不备,溜到俺屋里睡;后天要是大家都警醒戒备,他娘的,咱俩就得分房睡! 干哈啊这是?本来就是正经相好的,又不是爬灰出墙,破寡妇门!堂堂一个大掌柜,找个相好儿搞得跟做贼一样,太不爷们儿了吧! 镇三关将息栈的身子扳过来,摆在自己胸口:“嗯,老子是想,回头让四爷翻翻黄历,捡个啥好日子,把你给,把你给……正式过门儿!” 从你那屋门儿,正式过到俺这屋门儿,以后再不用偷摸溜达、爬树翻墙的,多爽啊! 息栈一听“过门儿”二字,差点儿没给惊得跌到炕下,身上疙疙瘩瘩起了一层寒疹!从来就没听说过,这词儿还能用在自己这样的人身上…… 没来由地竟然想到了之前大掌柜和水杏成亲,女人给装进轿子里,从山上抬到山下,装模作样地颠了一圈儿,吹吹打打,闹闹轰轰,全绺子的人都堵在空场里看新娘子的洋相! 这要是自己也被这么折腾一遭,这张脸以后还能搁出去见人么…… 想到这儿,忙不迭地跟男人说:“过什么门呢,现下这般不好么?你我之间的事,我们讲定了就好,不必对外人道……” “好啥啊?你喜欢每天深更半夜溜过来,天不亮再得溜回去?” 老子不爽,老子想睡懒觉,睡懒觉的时候还能把你搂在俺怀里一起赖床! “唔,可是我……你毕竟是掌柜的,这样难免招人议论,怕对你不利……” “呵呵,你想多了!再说,老子既然应了你,还怕人闲话聒噪?哪只鸟爱聒噪随他们去!” 息栈面色一沉,暗自合计:你当然不怕别人聒噪,可我怕…… 你是掌柜的,别人议论你又能将你怎样?可我毕竟是个“外码”,一个上山还不到半年的伙计,一朝做了“扶保柱”就已经有人往我炕洞里塞干辣椒了,若是被众人知道我勾引了你……本想找个安稳的落脚之处,埋头低调做人也就罢了,可如今情难自制之下,跟你有了欢好之事。你手下的众兄弟若是能依自然最好,若是不依,容不下我,我如何在这山上自处,那时岂不是更加让你为难? “当家的,先别讲出去行么?嗯……以后,等我待的日子长一些你再跟大家说。至少让我在你身边,帮你做几件像样的大事,挣几个功劳,那时候你再……” “呵呵~~~,你今儿个的功劳还小啊,要不是你劫了姓马的,俺们这三百来人还能回得来?” “唔,还是不够……” “嗯,等俺想想,挑个合适的时候,咋个也得跟大伙打个招呼,不该瞒着!” “唔,你对我好就行,现在这样多好呢,真的……还有,那两把好枪还你,还是你用的顺手。以后我认真跟你练枪,你那个两腿换弹夹的把戏是怎么玩儿的,也一并教给我好么……” “呵呵~~~,成……今儿个怎么这么乖啊,嗯?”男人衔住羊羔的小耳垂,轻轻逗弄,心中诧异,这一贯傲气、自以为无所不能的娃子,咋个竟然开始虚心求教了! 黑暗之中,息栈依恋地磨蹭着大掌柜下巴上,青黑浓密的一层胡茬。 从不曾这般恣意地快乐,从不曾这样专擅一个人的宠溺。仿佛前世和来生皆可抛却,心中只念当下。朝夕相对,日夜怜爱,得到的太多,才更怕失去…… 息栈却没有料到,原本只是丢失了一匹马,几日之后,却招来了三匹“马”的麻烦! 第四十五回.车马市旧燕新枝 翠色含情山亦老,云收凤落枕青葱! 古城安西。 晌午的市井之间,人潮喧嚷,马沸鸡鸣。 西汉年间即设置于此地的安西都护府,到了民国年间,仍然是玉门关外最繁华的集市。 安西飞龙厩内,几百匹良马或于场院中抖颈嘶鸣,或于食槽间细嚼慢捻,或于厩栏中站立小憩,或于牧场内跳脱撒奔。 黑鬣黑尾遍身火红的骝,黑鬃白脊白腹的骆,皮毛赤烈的骅,黄底白斑的骠,纹理青黑的骐,青白色相杂的骢和骓……一尊尊一匹匹,皆是当世良马。 少年一头挽拢的青丝,藕色绢带飘袂,身影在马群之中穿梭,飞扬的发梢拨弄马儿的鬃毛。 男人伸手捏了一把少年的后腰:“咋着,看中了哪个?” 息栈抚过一匹纯黑的骊,几根手指在漆黑发亮的一丛鬃鬣中缠绕卷裹:“唔,每个都好,我再看看……这一匹骊很像你的马呢……” “挑花眼了不?看上眼的就买,老子多买几匹给你,呵呵,回去换着骑!” “唔,不换,挑好了就只要那一匹马……” 息栈白了大掌柜一眼:你也别想换“马”换口味儿,就只能骑一匹!!! 大掌柜看息栈那一副小娃子看见了卖糖人儿的表情,在马群里穿来穿去,摸摸这一匹,又亲亲那一匹,忍不住哼道:“小羊羔,你到是会不会挑马?俺教给你哈,咱这关外人相马的几句俗话:远看一张皮,近看四只蹄,看看前裆宽不宽,再看牙口齐不齐,上马溜一溜,就知此马行不行!” 息栈眼角斜睇,挑眉说道:“你怎知我不会?嗯……伯乐所传《相马经》中有云:‘马头为王,欲得方。目为丞相,欲得明。脊为将军,欲得强。腹为城廓,欲得张。四下为令,欲得长。’当家的可知晓其中之意?” 少年随口拈来,就知道男人一定听不明白。 身边跟随的数十名心腹伙计此时四散在马场各处游荡。 大掌柜趁人不备,借着那一匹高头黑骊的掩饰,一把掠过息栈的小身子,捏在怀中,大手探进胸腹间狠狠揉了一把,揉得息栈“咯咯”笑,缩成一团儿求饶,直说“我知错了!不敢了不敢了!” 一声嘹亮的嘶鸣,马厩的管事从牧场扯回一匹长蹄骏马。 这马儿身姿挺拔,啼声悦耳。远远望去,一身雪青色的滚亮皮毛,其间浮缀了一层乳白色斑痕,似香径落梅,又似长天飞雪,与众不同地俊逸。 息栈不由自主地追上那一匹青色骏马,揽住头颅细细端详。这马龙头高昂,脸颊如削,耳小而锐,状似竹叶,双目炯炯,大如垂铃,瞳仁中闪烁两抹宝蓝色光芒。颈厚而长,脊平而广,腹部充裕,四腿颀长。巧的是,四条小腿竟也裹着充盈的白色皮毛,飘逸灵秀。 马厩的伙计将这马引到一副铜质食槽旁。别的马大多吃秸杆,此马却饲喂苜蓿。没有其他马儿跟它抢食,这厮吃得慢条斯理,悠然自得。吃完了饭,伙计又拿洁具和浴品给它洗澡,竟是用混了香料的猪胰子。 息栈鼻尖轻耸,闻到那一块藏青色的胰子里掺了洛紫菀。 猪胰子是那时手工作坊里出产的洗浴用品,寻常百姓家都用,即是用猪的胰脏加入土碱和大油,搅拌捣制,做成个肥皂的形状,拿来洗手洗脸,还能防冻防裂。 这匹良驹所用的胰子,当真与寻常百姓家的不同,只用鼻息探闻,就知内里含了蜂蜜、麝香、樟脑和冰片。藕荷色的洛紫菀花瓣捣碎榨汁,掺在胰子里,将这马儿的一身雪青色皮毛刷洗得愈发透亮醇郁,遍体柔香。 息栈见这马骨肉亭匀,皮相华美,啼鸣清透,又得马厩管事的厚待,知晓定然是一匹难得的好马。 “伙计,这马可是卖的?” “唔?当然是卖的,这可是俺们飞龙厩的宝马!” 少年十分动心:“你要价多少?” 伙计的两只小眉眼飞速在少年身上打量一圈儿,一看那一身破破烂烂的羊羔皮,不由得冷笑一声:“客官真心打听?只怕你出不起这多银子!” “你说说看?” “五百块大洋,不还价!” “五百大洋?要这多银子?” “客官您自己看好了,这是啥样的马!这样的神驹宝马,本地千里挑一,俺们飞龙厩的镇宅之马!” “此马可有名号?” “当然!俺们家掌柜的给的名字,‘雪影追云騠(tí)’!” 息栈摸了摸怀里鼓囊囊的小荷包,心下郁闷了。 五百块他是当真买不起,自己跟大掌柜出山做一趟活儿,也就分到二三十块片子,这些日子很用心地攒了一百多个片子,今日全揣在怀里带来了。 这一百块也就能买下追云騠那两瓣肥肥壮壮的马屁股! 镇三关晃晃悠悠走过来看了一眼,问道:“喜欢这个?喜欢就买呗!” “唔,我再去看看别的……” 男人不耐烦了:“还看?你都绕了八圈儿了,马都给你看累了,你不累啊?!老子走得乏了,你赶紧的,别墨迹得跟个娘们儿似的!就这个吧,看得出来是一匹好马!” 一旁的马厩伙计撇撇嘴,轻蔑地搭茬:“哼,当然是好马!这位客官,五百块~~~!” 镇三关黑眉一挑,走上前拎起马下巴,掰开看了看牙口,又前后左右打量一番,最后骑上去跑了两圈儿。 男人骑马的姿势诱人地潇洒,肩膀斜侧,小腹收紧,腰杆韧道,胯间松弛,两腿牢牢钳制马儿的双肋。追云騠在他的胯下欢畅清俊地迈步撒奔,甩头抖颈,惬意快哉! 大掌柜翻身下马,缰绳扔给息栈:“马不错,就要这个!伙计,找你们管事的来收银子!” 伙计一听这话,才知道来了出手阔绰的大主顾,瞳仁倏地瞪成两颗铃铛,比那两只马眼睛还亮还圆,忙不迭地应声而去。 息栈连忙对大掌柜说道:“不要了吧,这马价钱太贵!” “不贵,老子给你买!” “……我不用你给我买,我要自己买。” “咋了?为啥不要俺给你买?” “我自己挣了片子的,怎好总是用你的?再说了,你时常私下用钱给我买东西,让其他伙计知道了,总是不好的……” “老子用的自己那一份儿片子,又没用绺子里的钱!” “……当真?” 话说每个土匪绺子里分赃都有严格规矩,抢到的财物据实分配,任何人不得私自占有,也包括大当家的。土匪分赃叫做“分篇挑片”,一般是将收成拆分成九份:二成归公,作为公款,修建山寨,购买枪炮弹药;一成眼线,打点外边儿那些“照局”的、“插千”的,也就是绺子收买安插在村屯庄户之间的内线;(1) 一成奖赏,奖励有功人员; 一成抚恤,给躺了的伙计家里送去的卖命钱;最后剩下的四成,全部公摊。 当然,公摊的时候是要按资排辈儿的,大当家分的最多,一般可以拿到五六个人份,四梁能拿到三四个人份,八柱也至少拿双份,其余崽子们各人领一份,新挂柱的伙计按道理只能拿半份,尚处“试用期”。(2) 这也就是为啥当时新来不久的小息栈竟然做了八柱,立时就有人眼红嫉妒得给他喂辣椒烟——一个来历不明、上山不久的小崽子,竟然就敢拿双份片子! 而绺子里的“六律”之首,大当家的若私吞金银财物,按律枪决! 这一条在土匪窝里何其重要,匪首的位子不是那么好做的,底下养着一两千个手里拿枪管子的狼崽子,别人凭啥服你,认你做老大? 手里活儿硬自不必说,所谓的“管直、胆壮”——枪法绝准,出手敢打敢玩命;另外还得规矩摆得正,赏罚分明,绝不贪赃私揽。这一点镇三关一向心里有数,给息栈买吃的、穿的、用的,自然是从自己的褡裢里掏私钱,供给小羊羔的花销。 息栈仍然觉得有些不妥,跟男人说道:“即便如此,前日里在玉门城内中枪躺了的那三个伙计,你才不过给每人抚恤了三百大洋。这一匹马的价钱几乎抵了两条人命,说出去总是不好……” “这两码事!用绺子里的钱有七道八道规矩管着,抚恤的那一份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一视同仁。老子这会儿用自己的钱,没人给俺定什么狗屁规矩,老子想咋花钱就咋花钱,想花多少就花多少,想给谁花就给谁花!你明白不?” 息栈心下暖流涌动,暖意薰得他些微脸红,低声说道:“唔,我知晓的……只是,我又不是没有手没有脚,我自己挣了银子的……” 俩人正掰扯着,马厩的管事和伙计一齐匆匆走来,二人一路点头哈腰,那表情形状与刚才已是大不相同。 那管事的冲着镇三关一揖到底,陪着谄媚的笑脸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没看出来是掌柜的三爷,来俺们这山野小店闲逛,多有得罪,三爷多多包涵!” 镇三关面色一沉。一旁的息栈双目凛然,下意识地一步上前挡在了掌柜的身前:“你是何人?” “哎呦,这位小爷别误会,千万别误会啊!是俺家掌柜的让小人来跟三爷打一声招呼!” 镇三关面无表情地问道:“你家掌柜的哪位?” “呵呵~~~,三爷您往楼上瞧!” 二人顺着管事的指点,抬头往对街的酒楼上望去,安西城最富贵的鼎丰楼,二楼凭栏处斜倚着一位身着貂裘皮坎肩,头戴貂皮帽的俊秀男子。 这人下巴上那一撮狗皮膏药似的小胡子实在太好认了,可不就是芨芨台的大掌柜,“云中雁”柴九! 柴九爷此时神态悠闲,居高临下,端起手旁的小酒盅,对镇三关颔首示意,唇畔擎起浅淡的一层笑容,面皮颤悠了一颤,内里的一块肉却还绷得紧紧的。 镇三关面朝楼上,双手抱拳过左肩。 这是土匪们惯常的施礼方式,且一定要两手上左肩。这些人最忌讳双手抱拳在胸前作揖的动作,因为那动作像是被捕了,戴手铐。 镇三关转身问管事的:“这飞龙厩是柴掌柜的铺子?” “嘿嘿~~~,俺们掌柜的前些日子刚刚买进的……” “哦~~~,呵呵,回去跟你家掌柜说,俺镇三关恭祝他发财了!” 没想到这柴九生意越做越大,竟已插手到安西,将关外最大一间马铺子都收了!大掌柜心下合计着,转身要走,却被拦住:“三爷您先缓一步,俺家掌柜的想跟您借个人!” “啥人?” “嘿嘿~~~,俺家掌柜的跟您身边儿这位伙计,有过数面之缘,想跟他借一步说话,掌柜的您看……” 那管事的说话间拿眼神瞟向息栈,瞟得息栈顿时一愣:谁跟你们家柴皮膏药有数面之缘?!他找小爷我能有何话说? 那管事的一脸巴结的笑容:“三爷,俺家掌柜只是借用这位伙计到楼上去叙叙旧,没别的意思,您别误会,两柱香的功夫,保准给您把人送回来就是!这青天白日的,您看……” 镇三关未动声色,只迟疑了片刻,即对息栈一挑眉毛,用口型悄声说道:去吧,当心点儿。 息栈冲大掌柜皱了皱鼻头,很是不悦。你明知道我不喜欢搭理陌生人,怎的就不能帮我推掉呢!你们做老大的见面不谈事情,竟然拉着我一个“外码”的,我啥都不懂,谈什么啊?! 息栈被引到鼎丰楼二楼的雅间。 柴九爷仍旧安安稳稳地坐在栏边的梨花木小方桌旁,自斟自饮。窗畔斜阳掠影,男子一身鸦青色的缎袄和长袍,墨色团绣花纹透出晦绿鸦羽一般的明暗光泽,貂裘衣领携着一层淡淡的琥珀微光。 息栈垂目上前,微微一揖:“柴掌柜找我有事?” 柴九抬起薄薄的眼皮子,双眸迅速上下打量了一把,盯住少年的眼睛,冷笑一声:“小崽子,怎么着,我不叫你来,你还躲着不来见我了!” 息栈一愣:“柴掌柜这是怎么讲?” “呵~~~,你上野马山不过才几个月,已经不认识主子了!” “……” 息栈脑子里一岔,心中忽然明了,这柴九八成儿是把他当成另一个人了。自己这张脸,仍然是另一个人的脸。 可是那王小七明明是马衔山孙二当家的人,当日据人说是插签柱手下的一个探子,怎的又成了柴九的人了? “小崽子,镇三关许了你多少好处,分了你多少片子?他许的好处,难道我柴九给不起?!” “柴掌柜这说的哪里话……我本来也不是您绺子里的伙计。” “废话!你收了我柴九的银钱好处,却不给老子办事!原来你崽子是收两家的银子,卖两家的眼线?!马衔山的人马家当,现如今都归了他镇三关,好啊,你个崽子手脚可真利索!” 收两家的银子…… 卖两家的眼线…… 马衔山…… 脑子伶俐的息栈立时琢磨过味儿来,当初孙二狗追杀自己时不依不饶,定要置他于死地,原来竟是这么回事! 也难怪镇三关捉他上了野马山,也要将他刷洗了弄死。这号卖主求荣、晃门子的伙计,的确不能留! 心下微微一动,于是说道:“柴掌柜,小人并没收镇三关的银子,那一回……只是意外跌入乱军之中,被捉去了野马山,逃脱不掉,受刑不过,只得归顺了他们……” “你不是真心归顺镇三关?” “……小的没依没靠,胳膊拧不过大腿,跟着野马山的大掌柜混碗饭吃罢了!” 柴九眼中闪出两缕细致尖刻而又咄咄逼人的光芒,毫不迟疑地说道:“哼哼,那你倒是跟我学一学,他镇三关的野马南山,上山一共有几条路,哪一条是近路捷径?哪一条又是死路和陷坑?暗门在哪里?地道入口在哪里?大柜的居所是哪一间?后山又是通向何处?” 柴九的问话,一条条、一句句都是要害,有些是息栈知晓的,有些就连息栈都不知道。 息栈不动声色,垂头说道:“小的刚上山没多久,就是个没排号的小伙计,负责站岗值夜打更的。上山就认识一条大路,什么地道,暗门,这等要紧的关卡也没人知会我。” 柴九心中暗自冷笑,值夜打更?你他娘的糊弄大傻子么! 你若只是个不打眼的小伙计,镇三关怎会将你屡次带在身边,携你去玉门赴宴,还亲自带你来我这飞龙厩买马?哪个没位份的小伙计能这样跟大柜同进同出! 想到这里,柴九笑道:“小崽子,今儿个让你跟我回芨芨台绺子,你干不干?” “柴掌柜若这样说,只恐镇三关不会答应吧!我一个小伙计,跟着哪个掌柜做活儿都一样,就是蹭口饭吃,您又何必因了我跟野马山的掌柜冲突?” “我直接跟镇三关要人,你说他会不会答应?” “嗯……柴掌柜到底想要我替您做什么,不妨直说?” “呵呵,我想要你做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只怕你吃着野马山的这碗饭吃上了瘾,不想撒手!” “掌柜的您吩咐着,小人尽力就是。” 玉面柴九的两条细致朗目突然紧缩,眯细,射出两缕诡谲的光芒,盯紧了少年,如同沉渊中的两粒鬼火,暗夜中的一双狼眼! 息栈垂头屏气,低眉顺目,表面上虚与委蛇,心中只在琢磨,这姓柴的土匪究竟想要做什么?当初打马衔山的主意,现下又打听野马山,若是想要对大掌柜不利,自己绝不会放过他! ---------------- 注: (1)照局的:在绺子外部,隐居于村屯和住户中间,专门从事打探官兵剿匪行踪等信息,设法安置受伤的土匪,也为土匪们购买军需物品。 插千的:插千的有两种,一种是绺子收买的内线,这种人或是窑内的成员,或是村屯的人,为绺子提供详细的砸窑、绑票情报,包括抢谁家、绑那个人、行走的线路等等。另一种插千的是绺子中派出的崽子,装扮成货郎、小商贩、剃头的等等。走村串屯,侦查情况,暗留标记,向大当家的汇报情况,砸窑时前头带路,逃走时也带路。 (2)挂柱:入伙,入帮,投靠某个土匪绺子。 第四十六回.揽故交柴九赠马 鼎丰楼的二楼俯视着小半个安西县城。 闹市之中车马络绎,飞龙厩的骝马骏骊,嘶鸣声声入耳。 这安西都护府的地界本来防备森严,却因着前些日子附近几座城池的治安团在野马山损失惨重,不得不将安西的治安团调拨了不少人马驻扎敦煌、肃北等地。新的兵力军械还没有调配,这安西城反而防卫空虚,两个匪首大摇大摆地当街碰码,竟没有人发觉。 若是往常在敦煌、肃北逛街,镇三关都不敢在外边儿施左肩抱拳之礼,这动作让稍微内行的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土匪! 酒楼雅间。 画檐之下斜斜地抖入一道阳光,打在粉墙之上,将柴九爷的身子抻成了颀长的一道灰色影子。 柴九翘着二郎腿,悬在半空的一只脚在息栈眼前晃来晃去,这时眼角微眯,轻佻地用脚尖勾了勾,示意息栈上前几步。 “小七崽子,我想让你在镇三关绺子里,帮我打听个事……” 说话间喉音愈加放低,一颗头缓缓凑近了少年。 渡入鼻息的是洛紫菀的香气。 这姓柴的大老爷们儿竟然还用花花草草,沐浴香薰? 息栈镇定地垂首附耳,不动声色,准备将这柴九爷的吩咐一一记在心间,回头就去报告给自家男人听听! 柴九眉峰暗挑,双目中隐含不易察觉的狼烟,唇角滑出微沫般的一丝冷笑,这时突然伸出脚尖,探向少年的胯间,鞋底在息栈的大腿根儿上轻轻一抹! 这柴九爷一身世家公子的富贵打扮,脚上穿了一双厚底缎面阔口鞋子,鞋面绣满金线,鞋底衲着浆水棉布。 这一脚的动作十分迅速,脚尖飘忽,脚弓蕴藏力道。息栈防备不及,被抹了个正着,大腿内侧柔软的隐秘,如起电一般异样,立时惊跳躲开! 息栈面色蓦然僵硬,又碍着屋内四角各杵着柴胡子的一名手下,只低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柴九的神色不以为然:“怎么着了?小崽子,你还碰不得了?” “……” 俊面男子的眸中暴出两缕鄙夷的神情,轻蔑地说道:“哼!小七崽子,你还不跟老子说实话?!从我柴九裤裆里爬出来的小兔崽子,你有几斤几两,身上有几挂物件儿,我还能不知道?你今儿个还敢耍老子!!!” 息栈骤一听此话,倏然瞪大眼睛,怔怔看着柴九,立刻就明白了对方的暗指,脸色顿时爆红。 四周传来窸窸窣窣的诡谲之声。柴九身后站的扶保柱,凸出的一双眼球似螳螂的招子,嘴角漏出几声淫笑,露出一嘴烟熏火燎的黄牙。 而原本身姿悠然沉静、勾栏斜倚的柴九爷,脸色缓缓堕入阴冷。一双斜吊的俊眼,抽丝剥茧,赤裸裸地盯紧少年面容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息栈突然一顿犯恶心,晌午时分跟大掌柜一桌吃得一碗臊子面和一碗甜胚子,此时自胃肠里往上翻涌,直想吐到柴九的脸上! “柴掌柜要是没别的吩咐,小人还是早些回转了。” 抽身想要走人,门侧的两名伙计一左一右迅速挡住了去路。 这时只听耳后风声骤起,寒气掠过后脑瓢子,息栈连忙一躲,转身接招,右臂下意识地格挡凌厉的掌风。 柴九迎面而来,原本数步之外的身形,已然砸向面门。 息栈没有料到对方手脚竟然如此利索,只后退了两步就被逼进了墙角。 男子指力强劲,擒住少年的两只纤细手腕,固定到了头顶,一条腿楔进息栈两腿之间,将人挤在了墙犄角。 两张脸近在毫厘之间,四目逼视,气息拂面。 柴九爷身子上可既没有羊肉的腥膻,也没有三个月不洗澡的腌臜气味儿,却是一股淡淡的混合香氛,轻松地掠过鼻翼。 这厮竟然把自己搞得香喷喷的! 少年忍不住喉咙发痒,几欲作呕,勉强别过脸去,头一次发觉香气原来也可以令人不快。淡雅幽香的洛紫菀用在某些人身上,就是鲜花喂给了牛粪。 只因从不习惯与并非自己主人的男子如此靠近,前胸相贴,四肢纠缠,气息相闻…… 息栈被对方浑身上下散发的气息逼迫得无处躲闪,强忍怒火低声问道:“柴掌柜你,你这是干什么……” “哼哼,小兔崽子,你把老子耍得团团转,你以为我今日能饶得了你!” 谁稀罕耍你啊?! 你算哪一号啊?! 息栈心中无奈,自己算是触了阎王小鬼的霉头,借尸还魂也就罢了,借谁的身子不好,偏偏是这个走到哪里都不招人待见的王小七! 在孙二狗的枪口下侥幸逃得性命,又到镇三关绺子里的刷洗铁床上囫囵转了个圈儿,“快刀仙”的钢刀刀锋之下勉力斗得胜算,如今竟然又冒出来一个追着他要找他麻烦的柴皮膏药! 面前这一名缎面黑衣男子,一张俊脸缓缓浮现出一层狰狞的怒容,眼眶透光,酱紫色的玉质瞳仁中电闪雷鸣,火星弹射。 息栈感觉得到那两道穿透性的目光,一点一点剥扯着自己的衣物。身上的累赘物在炙热的逼视之下即刻间四散奔逃,仿佛不着寸缕,裸裎于对方眼底,寸步逃脱不得。 柴九适才说出的那句话言犹在耳,脑海中瞬间浮荡出某些不堪的画面,是自己被眼前这男人压在身下摆弄…… 虽然明知道这副身子原本就不属于自己,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它死、它活、它发霉、它烂掉都与自己无关。可如今,却因了一些缘故,已经渐渐习惯了用这个身子,依偎在某一个男人怀中暖颈求爱,云雨交欢。 因为大掌柜说过,喜欢自己现下这副稀松平庸的模样。 息栈知晓自己一定已经满脸血红,因为他从柴九的眼底瞥见两抹赤色的红光。那两团赤焰逼近自己的面颊,火舌几乎要吞噬掉少年眼帘上两簇卷曲漂亮的睫毛。 柴九阴沉着脸,手指间缓缓加力,低声逼问:“小兔崽子,是不是已经钻了镇三关的裤裆了?!” “……” “哼!他镇三关是比老子有钱还是比老子有物儿?!你说!” “……” 这几句话问得息栈无法回应,可是在某些场合,不回应基本就相当于默认了某些事实。 此时柴九爷的一副尊容,那怒火中烧,或许可以算作妒火中烧的表情,简直就好像是将自己媳妇或是宠妾与别人捉奸在床! 话说适才柴九坐在这鼎丰楼二楼窗边,将飞龙厩中穿梭的二人盯了个正着,亲眼见着那俩人躲在马棚子后边儿亲昵,简直气炸了肺! 镇三关一只胳臂将少年箍在怀中,伸手探进娃儿的腰际,在裤裆里逗弄揉搓,揉得小娃子两腿在空中乱蹬,几乎要满地打滚儿。 少年摇头嬉笑,滚在男人怀里,一脸一身的欢畅和得意,二人的亲密狎昵纷纷明明地流淌在男子的指间和少年的唇角。 再次见面,这少年的面孔仍是旧人,却与往日里稀松平常的面貌有着天壤之别,神采和风情判若两人。细细致致的韵味,流淌于眼角;隐隐约约的媚态,浮动在眉梢。 之前只是想利用这崽子做个眼线,如今再见,心中竟然生了异样…… 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这小崽子眉眼间如此勾人心魂儿,端的是个俊俏媚人的小厮。 息栈发觉自己实在很不擅长与别人做口舌上的纠缠,更何况他如今已经非常厌恶这个柴皮膏药,多一句废话都懒得说! 傲气的小凤儿一向更擅长与别人动武,而不是斗嘴。 柴九的一条膝盖此时径自顶向少年胯间,故意在柔软的要害之处辗转碾压,横行肆虐。双管齐下,施刑一般,折磨得息栈后庭痛楚难耐,冷汗淋漓。 试图扭动挣扎,两手两腿却都被对方死死压合在墙壁上。男子的口唇就抵在自己鼻尖额角亵玩,膝盖大腿不停地在胯下蹭来蹭去。 看来这王小七是不能再装下去了。 再装下去,脑瓤子里那一根绷脆的神经线都要忍得爆弦了! 柴九这时腾出一只手,伸向少年皮袄的领口。 须臾之间,少年的两只手腕柔若脱骨,倏然游离了柴九的掌握,三根手指惊现男子手腕之上,触感如同鸿毛落雪,羽翼轻拂。柴九尚无反应,只觉腕上穴道处被注入内力,整只手掌顿时麻了,脉力全失,从少年的颈上脱落。 眼前的纤细人影儿像一只小白鱼儿,“哧溜”一滑,轻而易举脱离了他的控制范围。 胸间剧痛,瞬间被击飞几大步,受袭时竟然都没有看到对方是如何出手,左胸两根肋骨之间的柔软之处,狠狠凹陷了下去,力道撞进心房,骨肉撕磨! 息栈适才只用了五成的力道,毕竟顾忌到这人是芨芨台的大掌柜,平日里与镇三关见面时,彼此还算客气。 男人之前千叮万嘱,不可违令擅行,不可自作主张,不可事事强出头,骑到他这位大当家的头上!因此即使要结果柴皮膏药的性命,也要等自家男人点了头才行。 柴九大惊失色,踉跄退后,胸口如被捣蒜,腥气上涌。 四周几名保镖和伙计一拥而上,电光火石之间,还未近得息栈的身子,没看清招式,就被某种力道四散弹开,纷纷跌落回屋子角落,四仰八叉,狼狈不堪。 柴九俊面失色,印堂发黑,惊问:“你……你不是小七崽子?!你是什么人?!” 少年眉心轻颦,细细的一对凤眼中闪烁着孩童的天真无辜,嘴角轻蔑地耸动:“柴掌柜与我有过数面之缘,怎么会不认识了?” “你,你手上怎么有功夫?” 少年冷笑道:“怎么?柴掌柜以前竟不知道我有功夫?” “小崽子你……你唬我!!!” 几名保镖拔枪出来,少年身形一晃,凌波轻鸾步,翩然出屋下楼,身后连几枚鸟毛也没留下。 柴九以手掌极力按住胸中涌动的血气,怔怔地盯视息栈闪身而去的背影,一时之间难以置信,那个卑微怯懦、任人揉捏摆布的小娃伢子,如今竟然摇身一变,出手嚣张凌厉,眉宇不怒自威! 心中暗恨,这王小七竟然从一开始就耍了自己一道,必定已经将芨芨台绺子的内情漏给了镇三关。 这小兔崽子不除,难消心头之恨! 一日不除,一日为心头大患! 息栈在鼎丰楼对面儿的一间小饭铺里寻见了镇三关。 那芨芨台大掌柜在鼎丰楼雅间小酌梨花春,而咱野马山大掌柜,在沙家羊肉小铺里灌烧刀白。 男人在桌边坐着,一只脚架于长凳之上,津津有味地嘬着一块羊蝎子。 面前摆了小半盆已经被啃得干干净净的羊腔骨。 息栈以前从来就不曾想到,自己会对这样一个男人如此死心塌地,情难自抑。一看见这男人,就想干脆将自己变成他几根手指夹着舔舐的那一块羊蝎子! 大掌柜一见息栈回转,两眼顿时一亮,唇边笑意盎然,拿过一张油纸擦了擦沾满羊汤的两只手。 男人低声问:“怎样?” 少年悄声答:“回去说。” “那匹马要不?” “不要了!我们到别处去买。” 一伙人正要离开,身后一声慢悠悠的吆喝:“几位留步!” 只见芨芨台的柴大掌柜信步走来,脚底轻飘,衣襟袖口上几团鸦羽色的绣花盈盈墨绿,暗自流光。 柴九爷笑道:“镇三关,怎的,来我这飞龙厩转了一遭,没有看上眼的?” “呵呵,给手下的娃儿买马,他没看上。” “哎呦,那可是柴某对不住二位,让你们白跑一趟我可过意不去。我这里确实有一匹好马,你要是觉得不错,就把马牵走!” 说话间,那飞龙厩的管事牵来了雪影追云騠。马儿猛然抖动了一把脖颈上顺滑的鬃毛,青云涌动,紫雾罩面,龙台傲骨,双精卓亮,确是一等一的好马。 息栈用眼神跟镇三关示意,你口袋里片子再多,也别跟柴皮膏药这里浪费银子,爷有钱也不送给他! 这时却听柴九开口说道:“呵呵,柴某适才与你手下这位小伙计相谈甚欢,依别不舍,我看他挺中意这雪影追云騠,这匹马柴某人今日就送给这娃了!” 镇三关诧异地微微挑眉:“哦?柴掌柜这话咋说的?” “呵呵,这娃儿柴某看着欢喜,你要是不介意这娃儿骑我的马,就让他拿走!” 息栈一听这话,窘然无语。 这姓柴的脸皮不是一般的厚,你跟小爷相谈甚欢?你竟然还给小爷送马?你满嘴放屁! 少年忍无可忍地说道:“这位柴掌柜,我一个小伙计,怎配的上这样的神骏。追云騠您自己留着,小人不敢要这马!” 柴九压根儿就没有正眼瞧息栈,反而笑眯眯地盯着镇三关:“怎的,镇三关,既然娃儿喜欢我的马,你就让他骑走呗!” 镇三关嘴角轻轻耸动,却没有丝毫笑意:“娃是挺喜欢这马,不过不劳你送,老子掏银子买了就是。” “别,别,柴某说好了是送,而且是送给这娃子的!柴某又不缺那几个片子,不过是五百大洋而已。” “俺镇三关也不缺那几个片子。” “那是当然,当然!你腰里别的那俩家伙,上等的好货,每把都不止五百!” 柴九眼神尖锐,盯到了镇三关腰间的两把德产二十响毛瑟,知晓定是从哪一路正规军那里缴获来的稀罕物件儿。 这玩意儿黑市上都买不到,野马山大掌柜别的不衬,就他妈的衬好枪! 不由得有些眼红,是那种做土匪的对军火枪械的天生敏感和热衷追逐。 这时,两个大老爷们儿的视线齐刷刷盯住了息栈,似乎都在等他开口。 镇三关眼中是略微的诧异和探询;而柴九爷眼里浮动着某种轻狎之态,若有若无,挑逗着少年的面庞。 息栈窘得咬了咬小唇,冲镇三关微微摇了摇头。 那柴九却高声笑道:“呵呵呵呵,小娃儿怎的如此扭扭捏捏,咱二人既然是故交,老子送你一匹马算什么!镇三关,你不会这么不给柴某人面子吧!” 镇三关面不改容:“这马确是好马,你可要点儿啥做交换?” “你这话说的!咱俩绺子的交情,不止一匹马吧!” “呵呵,你既然这样说,这心意俺就领了。” “哈哈哈哈!改日若再碰到这娃儿,柴某再来与他叙旧!某人告辞了!” 柴九爷两脚飘飘然,转身而去。留下了雪影追云騠,一脸忿忿的息栈,和满脑门莫名的大掌柜。 第四十七回.骕骦归主露玄机 斜阳映远山,白练飞云涧。 赤峰栖翠谷,紫雾凝碧潭。 镇三关的小撮马队带着“雪影追云騠”出了安西城,一路回转,沿途美景无边,美色在侧。 一贯脾气倔犟的小凤儿,说什么也不肯骑那匹宝马。 大掌柜侧身摆头问道:“咋了?喜欢这马就骑上呗!” 小包子脸气呼呼的,嘟着嘴道:“不要!你给别人骑就是了。” “五百大洋的好马,给别人骑,老子还嫌舍不得。” “那你不如将它拿去卖了,换五百大洋回来!” “咋个,那今儿出去转了一遭又白搭了,老子还得再去给你寻么一匹马!” “那你就再寻觅一匹么……我不要那姓柴的送的!” 话说当日柴九和息栈“叙旧”,叙了何止两柱香的功夫,足足有半个时辰! 镇三关在那沙家羊肉饭铺里等得心烦意乱,嘴里吸溜着羊蝎子,脑子里琢磨的全都是小凤凰,眼光止不住地飘向鼎丰楼的二楼。 遥遥见那柴九一直端然斜倚在勾栏边,想来是正在与屋内人讲话,从楼下的位置却看不到息栈的身影,难免心焦。又不好着人去催,对方青天白日 “借”个伙计叙话,不能显得自己小气了。 终于将小羊羔等了回来,却是连人带马,一齐来了! 作为玉门关外三大绺子之二的野马山和芨芨台,皆是多年经营,人多势众,家底丰厚。这二位大掌柜自然都是腰里多金,出手阔绰,五百个片子当真不算什么,兜里一抓一大把的散碎零花。 问题不在于钱多钱少。 问题在于柴九爷点了名儿的非要赠马给小息栈,你不要还不行,硬塞给你,着实让镇三关心里纳闷儿。 这柴九爷其实也是自作聪明。 他以为镇三关早已从王小七这处知晓了当日之事,殊不知此王小七已非彼王小七。他跟息栈这一通威逼利诱,反而露了相。 欲求而不得,欲罢而不能,愤恨之下,不想让这少年的日子太好过,因此才想出这么个赠马的路数。明着是送马,其实是向野马山的大掌柜叫板——这小崽子本就是柴某养了撒出去的眼线,跟柴某也有一腿,这样的破烂物件儿你还带在身边,你镇三关不嫌丢人? 大掌柜终究是心里忍不住犯嘀咕,从马上凑过头,低声问少年:“柴胡子为啥将马送你?” “我怎知道?那姓柴的也不是个好人!” “呵呵呵呵,老子当然知道他不是啥好鸟!土匪能是啥好人!” “唔,你也是土匪……你就不一样么……” 镇三关面露得意之色,深深地看了息栈一眼,从细细的眼角看到软软的小耳垂,顺着脖颈直往衣领子里瞄。 息栈将马带至大掌柜身侧,二马脖颈撕磨,缓步并肩而行,马上的人边走边聊。 “小羊羔,你说当初孙二狗在大漠被人劫杀逃窜,是柴胡子下的手?” “想来是这样,这王小七约莫是拿了姓柴的银钱好处,出卖自家主子,因此姓孙的追杀我,不是,是追杀王小七,差一点儿伤到我。还好,你的马队突然出现,扫平了姓孙的残部,救我一命……” 息栈现如今忆起当初的故事,竟觉得有些好笑,大约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数,让他在大漠之中遇到了大掌柜,几经波折,竟然结为挚交知己。 “嗯,这柴胡子下手也够黑,哼哼!想必是早有预谋要铲平老孙家俩兄弟,安插了眼线。” “当家的,姓柴的估计要记恨你了!他定的计策,许是想要占据马衔山,却不想那孙氏兄弟都被我插了,马衔山的人马家当,自然也就归附了你!” “呵呵呵呵,是啊!你个小崽子,办事儿真他娘的干脆利索,插人插得痛快,真中用!”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那姓柴的不是好人,当家的可要提防着他!” “嗯,俺明白。” “那你当初为何也要追杀那姓孙的一伙人?” “马衔山是个邪绺子,不守规矩,在老子地盘上吃票,俺早晚是要收拾了他们!没成想竟然撞上了你……” 大掌柜随口给息栈白呼了几句,息栈脑子灵光,也就明了了这些绺子之间打打杀杀的内情。 声势浩大的土匪绺子都是划分了势力地盘的。而土匪打家劫舍也不能随便乱来,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出山做活儿之前要探路,打听哪一户人家,哪一个村落镇甸,是吃的谁的“靠”。有“靠人”的村落,是不敢随便碰的;有“靠人”的窑,是不能随便砸的。 只有那些散户和过往商队,才可以随便出手打劫,也就有了上一回柴胡子和镇三关两路绺子同时盯上了一个驼队,结果临阵卯上了。 这就属于两个绺子的“插签柱”负责稽查情报的那伙人都失误了。若是俩绺子因为这个开仗,插签柱的人全都得挨处罚,摘脑袋。 再说这个“靠”,祁连山东南西北的一众村落小镇,其实都是以野马山大掌柜为靠。 在那个不太平的年月,军阀如虎豹,土匪如豺狼,所谓的县城治安团则如同一群疯狗,谁也不比谁手软,嘴软。你这镇甸要是没靠,你这大户要是没保,那你就惨了,等着各路来的豺狼虎豹疯狗洗劫蹂躏吧! 逢年过节,祁连山四下里的乡绅庄户,连同那些开店铺的,挖矿山的,赶马队的,走镖车的,都要上野马山去给大掌柜“上供”,随随便便出手就是几百大洋,上好的金银,各式土产山货,钱物少了都怕拿不出手,拜山求神就只为出入保个平安,守得安宁。 当然,大掌柜“吃票”是不能白吃的,拿人钱财就得替人消灾,保得一方平安无事。 外哈的人马若是踢趟了祁连山附近的村落商户,就等于跟野马山大掌柜直接叫板,宣战。 孙家兄弟当初胃口太大,蹿到野马山的地盘上砸窑绑票,砸了石包城的张家大院,又在龚岔口绑了好几家人,将人票割耳朵、剁手指,抽要赎金。 殊不知这张家大院的大当家张大稗子,是野马山老掌柜的故友,交情甚厚,逢年过节、红事白事皆有来往。动了这等有“靠人”的大户,镇三关若是再不出手打打这一路邪岔子,在父老乡亲面前都没法交待。 息栈暗自瞥了一眼男人硬朗的侧面。额头宽阔,眼眶深陷,鼻梁挺直,下巴和脖颈的蜿蜒弧度蕴藏着深刻的力道。 目光游移,心神恍惚,往事历历在目,心中柔情满满。忍不住说道:“当家的,当初若不是我喊冤喊得欢,就被你架到铁床上烤熟了呢……” 哼,真被你弄死了,你这厮现下哪里还有喷香嫩软的活羊羔吃! 男人在马上拍腿大笑:“哈哈哈哈!小崽子还挺记仇!” “你那时是真的要刷洗我,还是吓唬我的?” “你真给唬着了吧?我看你那会儿吓得小脸儿都白了,浑身直抽抽,快吓哭了吧!” “唔,你……”息栈窘得别过脸去,望着天空数麻雀。 “呵呵呵呵,老子懒得整拷秧子那一套,麻烦!老子想听人讲实话的时候,就直接架铁床,十个有九个立时就招,剩下那个直接就吓没气儿了!你还不算那个最尿(suī)的,竟然没哭爹喊娘,没吓厥过去,哈哈哈哈!”(1) “你!……” 息栈心中暗自发狠,果然土匪都不是什么善茬儿! 回想起当日在大堂之上,赤身露体被迫向这男人伏地求饶的窘相,真是羞愤难当! 你敢刷洗我,你敢刷洗我…… 今儿个晚上你就别想上小爷的炕,别想碰我的身子!小爷晾你几天,哼!!! 暮色降临,月朗星淡。 从山脚下望向野马山深处,火光星星点点,人烟飘飘袅袅。 山口处,“啾啾”两声,似鹧鸪啼鸣。 岩石背后传来步哨的问话:“你是谁?” 大掌柜答:“我是我!” “闭着腕!” “压着火!” 岩石后、灌木丛中探出几个脑袋:“当家的!回来啦您!俺们可都等着您呢!” “等老子干哈?” “您上去看看呗!有新鲜事儿!” 那两问两答是上山的口令,匪帮“里码”的人都门清。息栈现在也已经熟门熟路了,口令要是不会说,直接在山脚下就得被步哨抄枪给点了。 在土匪绺子里要想混得开,一要管直,枪法好,二要内行,懂黑话。息栈其实这两条儿都混不开,但是他就有一条混得让别的崽子们干瞪眼,羡慕不来。 他跟大当家的最亲近,走到哪里都带着他,同吃同住,同进同出。 混到这个份儿上,他还需要会打枪么,需要会说暗语么?!野马山大掌柜就是他的保镖他的“枪”! 才一进寨门,就觉得气氛异样。 绺子里的“四梁”听见了山下传信的唿哨,这时齐齐地杵在聚义厅门口,就等着大掌柜回转。 空场的旗杆上捆着个人,火把隐约映照下,看上去是个生面孔。身上的袄子湿漉漉的,冽风一裹,湿衣快要冻成了坨,眼看一个大活人就要冻成一根冰葫芦。 息栈跟在掌柜的身后,正要过去瞧个明细,一旁的马厩里“嗷嗷”一声通透的嘶鸣,一道红色闪电蹿了出来,扑向少年。 息栈来不及躲,差点儿被那四只穿着小白“袜套”的马蹄子给扑倒剁了! 赤骕骦兴高采烈地撒欢围着他转,一张硕大的马口都快咧开了花儿,露出一嘴白牙,亲昵地伸过一头红彤彤的鬃毛,在主人的脸蛋和脖子上蹭来蹭去。 息栈一惊又是一喜,一喜复又一惊,不解地问四下众人:“我的小红马怎的跑回来了?” 黑狍子接口说道:“俺们也纳闷儿咧!呐,问问这家伙!”说着一脚踹上那个冰葫芦,鞋底板立时溅起四散的冰渣渣。 大掌柜挑眉问道:“咋回事,人哪儿捡的?马咋个回来的?” “哼哼,这小子赶着个板车自打山下边儿经过,让咱的哨子给拦了,口令对不上,还他娘的竟然带的是小剑客的马!这马忒显眼了,咱步哨的兄弟都认识啊!这小子还他娘的不老实,想跑,让崽子们给收拾了,掉山涧里边儿了!” 镇三关上前端详了几眼被捆着的人,皱皱眉头,一撇嘴:“报个蔓儿?干啥的?” 那人抖抖索索,磕磕巴巴,从一张冻得七扭八歪的脸上硬挤出一丝寒酸的苦笑:“这位当家的,俺……俺……俺就是个赶大车的嘛……” “赶大车的?咋个有俺们的马,还恰巧就从老子山脚下经过?” “俺就是……在玉门、石包城、敦煌几路来回赶车的,那天,在城外边儿看见这马,俺看着像是这野马山的马……” “你咋看得出来是老子这山里的马?” “马脖子这不是拴了一吊子红樱么!听老人家都这么说的,‘红樱吊,里码清,大路小路通四方’……” “你来俺这地界想干嘛?” “这马,这马,要真是大当家您的马,小人给您送回来,小人不敢留着……” “呵呵呵呵,老子想听实话!” “小人说的是实话啊大当家的~~~~!” 镇三关的两只招子一眯缝,唇边耸起一丝玩味的冷笑,不再问话,晃晃荡荡地绕到这人背后,捉住了被捆着的那只右手。 男人的两只瞳仁朝天转了一圈儿,视线扫荡掉夜空中一眨一眨的点点星眸,手指间径自将那赶车人的右手细细摸了一遍。 摸完了右手,冷笑一声,继续拿过左手来摸。 绕回到对方的身前,浓烈的眸光如同暗夜中的两丛火把,炙烤着人心。这时缓缓开口:“呵呵……你个崽子右手食指关节上有老茧,是常年扣扳机留的印记。左手手腕下边儿有一层皴皮,是常年在外边儿那土坷垃地上,托汉阳造的枪托练靶子留的记号。老子说的对不?” 旗杆上捆的人这时惊得浑身一抽,上下牙“嘎嘣嘎嘣”打颤,半晌憋出一句:“俺……俺……右手指头上那是赶大车挥鞭子留的印子啊~~~!左手腕子上那,那,那是搁在车辕子上硌出来的啊~~~!” 镇三关也不答话,突然一把拽开那人的裤腰,伸手掏裆! 那人吓得“嗷”地嚎叫起来,杀猪宰羊一般。 息栈在一旁看得瞠目,心想男人要干嘛,堂堂一个做掌柜的,不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玩儿这种上不得台面的“酷刑”吧! 好歹也不用亲自动手啊…… 就喜欢到处乱摸别人,以前也就罢了,你现在还……还摸别人,哼! 那扭动嘶叫的人干嚎了两嗓子,动静儿却渐渐缓了。大掌柜原来只是伸手在那人裤子里,摸了大腿两把,没要跟他来野的。 男人的面庞映着一层跳跃的火光,轻描淡写地笑道:“两条大腿内里有一层厚皮,常年在马鞍子上坐着,磨出来的……老子身上也有这个。” “……”被捆之人惊骇地看着镇三关,惶惶不敢应声。 大掌柜收敛笑容,目光凛冽:“你是个当兵的。啥蔓儿?哪一路的跳子?说吧!” ------------------------ 注: (1) “秧子”就是人票,人质。“拷秧子”就是拷打人质,严刑逼供。“秧子房”就是前文出现的“票房”,关押人票的地方。 第四十八回.藕色春寒伤旧人 玉门关,马公馆。 青灰砖石砌造的深宅院落,内外有双层院墙,夹层中藏有地道暗门,内墙上铸有岗楼和机枪位。 宽阔深幽的马氏大宅被分成六个部分,居中的前院前厅专门见客,左侧一院落全部是客房,右侧一院住的是马大军长的警卫、保镖、家丁和护院。后院居中是马云芳与妻妾子女的起居室和卧房,左侧则由马师长与其家眷暂住,右侧另有一大院是烧坊、酒窖、磨房、牲口圈,以及保姆下人小倌们的混居住处。 门楣,柱脚,飞檐,影壁,处处精心雕琢,缀满浮刻和石雕。抬眼是飞禽走兽,俯视是狻猊貔貅,一双双一对对虎视狷狂的睛瞳中,分明暗露着诡谲和杀机。 静谧的侧院却是另一番春容。 廊下蜿蜒的枯藤,暖春微风拂动下,鲜润的柔枝懒洋洋地爬上藤架,密匝匝的嫩芽纷纷抽头,深藕荷的花蕾含苞待放。 马师长自从某一次起死回生,大病愈好之后,似是忽然变了性子,最喜欢坐在这一副紫藤架下,对着天井之上窄窄的一道暮光,痴然发呆。 此时躺在床榻之上的白衣男子,脖颈上缠裹厚厚的纱布,几乎将脖子包裹得像脑袋一般肿大。 前几日患处不时冒出汩汩鲜血,浓艳的血色一次又一次洇红白纱和绸缎中衣。如今伤口好不容易愈合,难忍的疼痛在两道锁骨之间纠缠,自脖颈处蔓延至全身,四肢徐徐抖动。 男子口中反复地唠叨:“回来了么?……马二奎回来了么?什么时候能回来……” 身边服侍的女子满面愁容泣色:“爷,没呢,这才走了一天,从玉门到那沉梁峪口,野马南山,哪有这么快,赶着车来回得要三天呢……” 女子这时转身去床头小屉中取了一只铜盒,拿烟钎挑出一小块大烟膏子,置于烟灯上慢慢烘烤,边烤边将那烟膏子在烟板上滚成烟泡,再将烟泡填进烟锅子,一边儿薰烤,一边儿用钎子在烟泡上扎眼儿通气,伸嘴嘬了两口,这才递给榻上的男人。 “爷,抽两口呗……” 炕上的人艰难地摇了摇头,别过脸去。 “这烟膏子能止疼的,别疼坏了您的身子……”女子一手横端着烟枪,伸过手来给男人轻轻揉着胸口。 男子气息微弱,脑子却还清明。伤口虽然疼痛,却疼不坏人,这什么大烟膏子若是抽多了,真能把人给抽死,抽残,抽成废物了,纯属一个慢性毒药。 自己那个年月的人,每日服用零星些微的鹤红雀胆,是为着在体内养成对毒药的抗性,以防日后被人下毒。却万分不解这民国时人,怎的个个儿都喜欢赖在炕上吞云吐雾,抽到面黄肌瘦,眼球暴凸,四肢无力,状如残废。 马俊芳手下的这群旅长、团长们,十个里边儿有八个是老烟枪,上了炕软得行不了房,下了炕衰得拉不动枪栓,入关打不过红匪,出关剿不灭土匪。也难怪在马家军里边儿,要被其他的师团背地里瞧不起! 话说玉门关事变竟然功亏一篑,临阵放跑了两路土匪头子,马军长雷霆震怒。当日在城楼之上的几名军官,除了“刀疤彭”,其余几人全部被马云芳下令活埋,而且是头朝上,正着埋! 活埋这里头可是有道道的,正着埋和倒着埋大不一样。头朝下倒着埋,几铲子土下去,人就窒息了,死得麻利儿痛快,吃不到什么苦头。若是头朝上正着埋,将土填到胸口,脑袋脖子都露在外边儿,这人立时死不掉,还能挺好几个时辰,一直挺到眼珠子挂出眼眶,舌头掉在嘴边,肺中空气慢慢抽尽,一点一点憋闷而死。 “刀疤彭”最是走运,驱马追赶息栈的时候,直接就被镇三关迎面给点了。大掌柜插人从不补枪,不费子弹,一枪爆头,彭团长死得很爽,一头栽下马来,都没来得及吭声喊疼,一点儿罪都没有受。 马师长被人从城外抬回来,浑身是红,脖颈上两枚切口整齐的小洞,汩汩地往外冒血。并未伤及喉头和气管,却是用刃锋刺破肉皮和骨膜,在两根锁骨的骨端各戳出一孔深刻的痕迹。 马云芳冲入侧院咆哮:“他奶奶的马少醇,你个蠢货!别他妈的躺在炕上装死,给老子滚出来!……谁他娘的让你下令开城门的?!老子好不容易把个镇三关和陆大膘子都给关里边儿,你一句话就给放了,这样的机会还能有下一回吗?!” “兄长……我……我……只是意外,我并不知晓会这样……” “你个熊玩意儿!你吃饱了撑的,把自己挂到城门楼子上当活靶子?!” “我不知你在玉门关设伏……本来说好是抚恤招安,兄长为何没有与我讲实话?” “老子跟你讲有个屁用?!你能上阵给老子剿匪杀敌?!不怕被大烟膏子给噎死!” “是我对不住兄长……” 马云芳豹眼狰狞:“哼,要不是看在自家兄弟的份儿上,老子一准儿将你拉出去,一并坑杀活埋!” 这话说得炕上的马俊芳浑身一抖索,面色暗自惊惶,手心冷汗恣意横流。 若是有一日被这马军长知道了自己是个冒牌货,恐怕多一刻也活不成,立时就得被拎出去大卸八块!也不知道整日装疯卖傻装这个马俊芳,还能装得几日可活? 也幸亏这马大师长本就是个怂包烟鬼,流连烟榻花丛,身体羸弱,不能打不会杀…… 鸾亭…… 小亭儿,你快回来…… 保姆女佣们在屋内屋外来往穿梭,端出一盆一盆的血水,一堆一堆浸透的纱布。 马军长耐不住性子,闯进房中,一屁股坐到榻上,细细打量马俊芳脖颈上的伤口,眼眦迸裂,怒火中烧,搓牙发狠道:“哼!到底是谁劫了你,谁伤的你?你告诉哥哥,他敢伤我马云芳的人,老子他日若活捉到这厮,定然将他剥皮抽筋,挖肝剖心,碎尸万段!” 马师长惊恐之中喘息急语:“兄长别恼,别恼……小弟其实也不认得是什么人,大约就是个,就是个小土匪……” “小土匪……野马山的绺子,老子是一定要彻底铲平,绝不能留!先平匪帮,永除后患,再进关剿红!” “不可,不要,兄长先别动那野马山!可否先缓一缓,从长计议?等我……等小弟痊愈了,再行计策剿匪……” “老子等你干嘛,你他娘的又不能上去冲锋陷阵!你就养着吧,以后甭出去给老子扯后腿,给咱老马家丢人!” “兄长……” 窗纸轻动,蝉鸣窸窣。 藕紫浅影,粉墙涂枝。 金色日光匀染之下,窗外盈盈浅浅的一片藕粉色,在男子的眼帘前渐渐融汇成一片淡青色的暖雾。清明雾霭之中,一枚灵秀的人影独自端坐于水榭露台之上,发间丝带飘飘,襟摆衣袂潺潺,履下紫气冉冉…… 不远处,黄衫、粉衫、红衫一群少年,簇拥着衣着华贵、头戴紫冠的男人,在湖心亭中开怀嬉闹,葱指捏香梨,粉颈映桃花,凭栏赏鱼戏,临湖观山景。 水榭之中身着青衫的绝色少年,云鬓朝上挽拢,长发如一瀑藕色紫雾,面容清冷,独坐水畔,指尖拨弄涟漪,心下寂静无声。 东宫之内无人不知,青衫少年性情最是冷淡孤僻,高傲自赏,不喜人多,不合人群;自恃琴棋书剑,才貌双全,不屑虚颜媚上,从不争斗求宠。 紫裳宫内,檀香榻上,横波流转,玉纹抽丝。 淋漓沉水的瞳仁中情谊悱恻,墨玉绢滑的发丝铺撒滟光。 两条骨肉亭匀、纤细颀长的腿,缓缓打开,顺意承欢。浅嫩的粉,皎洁的白,冰心玉质,绝色天成。 “亭儿,亭儿……你是不是,又练功了……” “嗯……殿下,亭儿练功不好么?” “不好,你又长高了,又长壮了……还是欢喜你小时候的样子,小时候,哪里都是小小的,小雀儿也是小小的,那个乖巧可人儿的样子……” “可是,亭儿终究是要长大的……难道长大了,殿下就不喜欢了?” “小亭儿就不要长大好不好?喜欢你一直在我怀里,温顺的,乖的……” “可是,可是,不练功不练剑如何保护殿下呢?亭儿是想能在你身边护着你……” “小亭宝,多大年纪了?” “殿下不记得了么?十七了……” “咳,你又长了一岁,又长大了,越来越像个男人了……” “殿下……” 身下的少年,心口猛然寒颤,双眼如两潭幽深的泓,水波顷刻涨满,内有微微溢出,眼眶绯红,似是哀心伤情。 贝齿轻咬粉唇,青丝拢在肩后,眉眼隐没枕中,膝头跪伏榻上。浅吟轻喘,扭转颤栗,羽睫缀玉,眼角垂珠,素泉潋滟,一江春水…… “亭儿,亭儿……怎么,怎么,为何哭泣……” “亭儿,别哭,别哭……” 少年的泪水如春江融雪,奔涌而出,湿透了缎枕,也湿透了男子的肩头和胸膛…… 那一年鸾亭十七岁,他长大了,失宠了,直到死。 湖光残影,折雁翩跹。 青山碧水,血色滔天。 利矛之下花容泯灭,火光之中凤影升天,往事历历在目,悔之已是晚矣…… 马军长若是强行围剿野马山,那岂不是连同小鸾亭也要身遭横祸?无论如何,也要先让他离了那土匪窝,与自己一处,另行计较…… 马俊芳强忍伤患之痛,就墨提笔,碎花笺上细细致致地誊写了一阕诗。 一阕自己常忆心间,他也一定铭刻在心的诗。 亭儿…… 小亭宝…… 知晓一定是你,淡青色的绸布,莲藕色的丝带,就连那一匹赤红色的骕骦马,都打扮得像你的人儿一样风流精致。 小骏马那一头艳红鬃毛,用玉色丝带编织打结,梳理成一条一条的小辫子! 果然是你,一定是你,只有你这小亭儿,才会这般婉转可人,风情万种…… 你我同年同月同日横死于一处,荒郊野外,哀鸿掠雁,山峦叠嶂,水色澶寰。下了黄泉路,不想竟然同时走错了桥径,迈错了门槛,沦落关外,飘零乱世。 你若当真还在这一世,还会回来么,回来么,回来么…… **** 青山深处,密寨之中。 那不明身份的被抓之人此时双手仍被反绑于身后,拎进了大厅。 大掌柜仰靠在蒙了花斑云豹皮的椅子中,“咕嘟咕嘟”喝光了两碗羊肉汤,驱了驱寒气,又嘬了几口烧酒,这才抬眼看向堂下蜷缩的俘虏,开口问道:“咋个,叫啥蔓儿,哪一路的,到底想好了没?” 那人哭丧着脸说道:“俺,俺……俺就以前当过几年治安团的,每月才给两块大洋,没油水,养不起老娘,后来就不跟他们干了……” 大掌柜面无表情,唇边冷笑:“呵呵,老子知道你说的不是实话,既然这样,俺也懒得跟你掰扯。四爷,说说看,按照咱绺规,抓来的细作,不招供不投降的,怎个处置?” 绺子里的“四梁八柱”按照资历排号,顺溜儿地都端坐在堂上。大掌柜左手边儿是丰四爷,右手边儿是慕红雪。小息栈年纪资历最浅,自然是坐到离掌柜的最远的地方,脚边儿不远处就趴着那个被俘的细作。 那丰老四这会儿又得到了露脸的机会,小胡子微翘,慢条斯理说道:“抓来的细作,不招供不投降,按照绺规,要受这‘劈叉’之刑。” 大约是生怕那俘虏听不明白,达不到威吓的效果,书生又紧接着解释道:“所谓‘劈叉’么,就是将你方才在场院里见到的那一株青杆细桐树,揻成个弓型,将你的两条腿分别绑于那树身的两头,然后猛一松开,你的身子,便会立时被劈成两半。从裆那里,到肚子肠子,胸膛,脖颈,脑瓢,裂成两个瓣子,树身上挂一半,树梢上挂着另一半!” 息栈一听,好么,果然不愧是四爷,顺嘴就来,出口成章啊! 大掌柜和丰老四纯粹就是一唱一和,俩演双簧的,连严刑逼供的气力都省了,直接玩儿最狠的一招心理攻势。这回不来“刷洗”了,又改“劈叉”了! 票房的两名彪形大汉这时扑了上来,拎起堂下跪着的那倒霉蛋,就要往场院里拖拽。 那人脸色顿时僵硬煞白,如同刷上了一层石灰腻子,眼角瞥见了院子里不远处那一株纤细的青杆桐树,吓得浑身抽搐,嘶厉嚎叫:“大当家的饶命啊~~~!小人冤枉啊~~~!大当家的不要啊啊啊啊啊~~~!” 居中而坐的镇三关这时两只金眸迸射锐利寒光,一字一顿:“老子最后再问你一遍,啥、蔓儿,哪儿、来、的?你现下不说,进了鬼门关说给阎王听去!” 男人一贯的套路,天生的气场摄人。 息栈知晓,堂下那位一定会招供,自己当时都扛不住大掌柜的凌厉气势,更别说眼前这个怂蛋了! 果然,堂下之人的身子被拖出门坷垃之时,声嘶力竭地喊道:“大当家的俺说实话,俺说实话啊啊啊!!!!!小人名叫马二奎,是马师长派我来的,马师长啊啊啊!!!” “呵呵,原来是马大师长,派你来俺绺子做啥?” “让俺来把这小红马给送回来啊!!!” 众人一听都忍不住乐出了声。两军对垒,马丢给你们了,上好的一匹良驹你们自己不留着,竟然还给俺们送回来,有这么和睦友好的剿匪正规军没有? 一旁的黑狍子早就忍不住了,插嘴吼道:“狗娘养的快说实话!那姓马的派你来干嘛?是要刺查探路还是要摸黑插人?老子这枪管子好几天歇火没点人呢,说的不对老子就点了你!” “真真是让小人来还马的啊!” “放屁!没听说过马家军的缴获了俺们的马,还他娘的巴巴地给送回来的!” “师长大人是这么说的,是,是,真的是这样说的!” 丰老四问道:“马师长他让你来还马,有何目的,有何用意?就仅仅是还一匹马?” “是……是……” 黄脸书生眉心微耸,面不改色,悠然笑道:“那‘劈叉’之刑,受刑之人死状无不惨绝人寰,满树桠子挂的都是肉块血块,啧啧,那是遍地落红啊,树梢上落着一群一群的秃鹫,啄食那些血块子……” “别,别,小人招了,小人招了啊啊啊啊!马师长是让俺来将这马还给那位小剑客的啊!!!” “还有呢?” “还有,还有,给小剑客递一封信,一封书信……” 众人一听,都有些惊诧,纷纷看向坐在一旁的息栈,看得息栈亦是一脸莫名。 镇三关皱眉问道:“书信在哪儿?” “在……在……小人裤裆里缝着呢……” 黑狍子气哼哼地骂道:“狗娘养的还挺精,怪不得老子刚才搜身搜了半天,啥也没摸到!”说罢过去在那人的棉插裆子里翻找了半天,扯开一块补丁,翻出一张信笺。 这马二奎自山脚下赶着车子路过,鬼鬼祟祟探头探脑之时,就被步哨盯上。对不上黑话口令,随即被一群土匪拿着大刀追砍,吓得跌跌撞撞掉头逃窜,一脚踩空跌入山涧,在冰水里泡了个透心凉! 碎花诗笺被水浸透,裤裆里一揉巴,变成了湿乎乎的一团烂纸。满满一页的秀丽小篆,本就笔画繁琐,这会儿墨迹斑斓,黑黢黢一坨,已经丝毫看不出字迹和本色。 一团烂纸被丰四爷拿在手里,横看竖看,左看右看也没端详出个所以,纳闷地问马二奎:“这信上到底写的什么话?” “俺也不知道啊,俺真不知道啊,那上边儿的字俺一个都不认识啊啊啊……” “马师长究竟怎样跟你吩咐的,到底要做什么?” “马师长就是说,说,让俺将马还了,若是能见着那位小剑客,就将书信悄没声息地转交给他,说小剑客看了书信自然就明白了,再让我递话出来……俺知道的全招了啊啊啊,大当家饶命啊!!!” 整间屋子里的十几双眼睛,这时候齐刷刷盯住了息栈。 哎呦喂,这算咋个一回事啊? 藕色染窗,藤影拨尘。 话说那一日,马俊芳前思后想,如何能与息栈表明身份,又能避人耳目,不被他人窥知。于是提起毛笔在笺上题诗一首,工工整整的一笔小篆,西汉初年文人的时兴:栈桥晴雪,露亭观山。莲舟唱晚,对月贪欢。 清鸣凤语,柳岸拂鸾。剑气沉喑,诗酒茶烟。 横波匀黛,粉颈玉肩。水静风止,鸟寐花眠。 青衫燕袖,天外贤禅。艺绝六郡,色冠长安! 略一思索,在诗末又补了四句,这些日子里镌刻心底的一腔悔意伤情,不知能与何人诉说:桑梓故人,悔误前缘。执手画眉,旧昵新颜。 乱世偷生,望穿危栏。唯盼君睇,湘竹染斑! 东宫之主宠极之时,作予青衫少年一阕乐诗,后流出宫外,为世人惊艳,在市井被越女歌姬纷纷传唱。 这诗,嵌进了他的名,他的字,他的剑,他的人,他的灵秀妩媚,绝代风华…… 往昔的嬖幸恩宠,此间的旧情别意,天知,地知,他二人知! 那小剑客若不是鸾亭也就罢了,若当真是鸾亭,如晤此诗,定能领会其中深意。 第四十九回.挥剑斩情表忠心 镇三关绺子里的聚义厅内。 一团烂纸在堂上传递了一圈儿,最后递到了息栈手中。绵软酥烂的纸张,斑驳破碎的字迹,书信没有抬头,没有落款,除了零星一两个字依稀能辨,其余皆化为一团团墨点,无从可寻。 息栈听那马二奎叽咕了半晌,终究忍不住,当着众人厉声问道:“马师长与我素不相识,为何要与我传递书信?他究竟要做什么?” 那马二奎亦是一脸无辜地看着少年:“呃……小人也不知道啊……” 这厮心中估摸是在想,他娘的,俺马二也跟你素不相识,谁知道你是哪一号啊,俺就是个倒霉催的,被师长派了这么个要命的差事! “你家师长那日在玉门关城头被我劫持,还戳了他两刀,他是想要报仇,还是想要作甚?” “呃,就是让俺送个信呐,没说要害你啊……” “胡说!我戳他两刀,他还将我的骕骦马还来,哪有这样的道理?此间分明有诈!” 息栈这话不仅是对马二奎说的,也是说给大掌柜和其他“四梁八柱”听的。 两军对垒,胜负难分,那马大帅又在玉门关设下埋伏,差一点儿害了大当家的性命,两家这时是前仇新恨,势不两立,怎可能私下互通书信?如今在堂上这姓马的家奴竟然说马师长要给他息栈递信,这简直就是要让大伙误会自己,身为一名贼寇,竟然私通朝廷正规军?! 当年高皇帝部下谋士陈平,即是以重金收买,使出反间之计,离间项羽君臣,使楚霸王疏远了亚父范增,致其忧愤病死,项羽最终败亡。 今儿个这马家军难道是想故计重施,拿这一出下三滥的反间计暗算小爷不成! 息栈抬眼看向镇三关,正对上男人一扫而过的淡然目光,想从男人眼中读出些微情绪,却落空了。 大掌柜并没有开腔,倒是丰四爷开了口:“小剑客,你此前可认识这位马俊芳马师长?” “不识此人,只在那日宴席上见过。” “鄙人听说那一日当家的在玉门关遇伏,你劫持了马师长,救了当家的。那马师长身边应该有不少警卫扈从,你是怎的恰巧就劫了这人?” 军师的话戳中蹊跷之处,息栈连忙答道:“当日那马师长散席后追了出来,与我问话,城门落下,将我关在了内城门之里,我见当家的陷于瓮城内,危急关头想不了太多,才劫持了那个姓马的大官……” “马师长找你问什么话?” “……嗯,问我姓甚名谁。” “他为何要打听你?” “我不知晓,当真不知晓!……或许,他识得那个王小七,因此……” 顿时回想起在安西城鼎丰楼上的遭遇,莫非又是这个阴魂不散的小七崽子惹得一身是非? 丰老四的两枚精明细目深深看了少年一眼:“马俊芳若是识得王小七,怎么还会打听你姓甚名谁。” “……” 息栈急于辩白,心中郁闷。这马师长好生奇怪,说话吞吞吐吐,墨墨迹迹,含含混混,当日纠缠盘问也就罢了,如今还搞出个还马的闹剧,端的是给自己找麻烦! 想跟男人喊冤,无奈碍着这一圈儿人的视线,要紧的话也说不出口,只能遥遥望着大掌柜噘嘴皱眉,咬牙切齿。 大掌柜默不作声地从息栈脸上收回视线,回转过头看着丰老四,微耸的眉峰分明是在探问:这他娘的到底是咋回事?! 丰老四伸手拽了拽自己的一撮小胡子,没有答话。这书生每次故弄玄虚的时候,就喜欢鼓捣自己的胡子。经年累月,拽啊拽啊,就将下巴上那几根毛儿给拽成了这一副惨淡萧条的模样! 镇三关面色渐沉,低声说道:“四爷这儿还有话没讲完?” 丰老四撇撇嘴,看了大掌柜一眼,眼神分明是在说,我不讲自然有我不想讲的原因! “说说看?” “呃,这马俊芳也许只是一时性起,动了什么歪念头,打听小剑客……” “……啥意思?” 丰老四郁闷地翻了个白眼,不敢白大掌柜,就只能朝着房梁喷射冷箭:你这人还非要让丰某把话说这么明白!实话说出来了您不爽了,谁兜着啊? “嗯,当家的,鄙人听说……鄙人只是听说,这马大师长本是个庸碌之人,吃父辈的军功老本儿,才混上个师长的头衔,平日里就是抽抽鸦片,蓄养了不少女人,且据说还有……龙阳之癖……” “啥玩意儿?有啥癖?” 这文绉绉的词儿大掌柜还没听明白,座下一旁那二位聪明透顶的慕红雪和息栈可都听懂了! 慕红雪颇为同情地垂下了目光,眼角暗暗窥视大掌柜的表情。 息栈脸色怔然发红,又气又窘,简直想扑上去堵住丰老四的嘴巴!急急地看向男人,俩人目光一对,大掌柜这时似乎才恍然了悟,挑眉惊诧地盯着他。 丰老四那话本来是形容马俊芳,可是如今传到镇三关耳朵里,这分明也是在说他自己么!这一戳果然是戳到了软肋。 大堂之上气氛迥异,四下里鸦雀无声,众人各自在心里琢磨,其实是因为大部分人都是文盲,没上过学堂,压根儿就没读过《战国策》中魏王与龙阳君的典故。 坐在丰老四下首的黑狍子这时端然憋不住了,抻过头去低声问道:“四爷,你刚才说啥,啥是龙阳之癖?” “与你这厮无关!” “说说呗,有啥啊!是嫖还是赌啊,放局子还是压裂子,你也至于这神秘兮兮的!”(1) “……鄙人就是听坊间传言,马家军的马师长不仅蓄养女子,以前也养过不少男娃子。” 黑狍子正端着一碗羊肉汤,“噗哧”一声乐喷,羊汤差点儿喷了对面儿息栈的一脸:“哈哈哈哈!俺以为是啥子呢,那姓马的是个淫棍,八成是看上咱家小剑客了呗!” 息栈恶狠狠地盯着那黑厮,浑身炸毛,就想抽出雏鸾刃戳进他的嘴巴。 “哈哈!要俺说啊,咱绺子的小剑客,要人物有人物,要模样有模样,要功夫有功夫,要手艺有手艺!放到外边儿能做活儿能插人,搁在屋里还能洗个衣服做个饭的!这摆出去谁不稀罕啊!老子就挺稀罕他的!哈哈哈哈!” 息栈嗔道:“你胡说个什么!” “老子说你好呗,说你模样长的俊,你恼个啥啊?平日里不拿剑削人的时候,梳上个小辫子就像一枚女娃娃,这个耐看,这个招人呦!哈哈哈哈!” 周围不明真相的头领和伙计,迸发出一阵稀稀疏疏的哄笑,似是对黑狍子的话所见略同。 坐在大掌柜左右手的丰老四和慕红雪,各自丢给黑狍子一个幸灾乐祸的白眼:哼!哼哼!今儿个当着大当家的面儿,你敢调戏小凤凰,你这黑厮等死吧你!俺们等着看你被劈叉,被刷洗! 大掌柜蓦然将翘在板凳上的那条腿收了回来,身子微微前探,盯着跪伏不动的俘虏沉声问道:“马二奎,你们马师长,当真是这意思?” “呃……这……俺不知道唉,师长没这么说……” “老子问你,那些事儿可是真的?他姓马的好这一口?” “这个,这个……” “老子问你话呢!有屁就痛快放,别他娘的搁在屁眼儿里夹着!老子没那闲工夫!”大掌柜这时突然发怒,额头上筋条爆凸,双眼开始连射枪子儿,二十响的盒子炮,“突突突突”地喷火。 马二奎被这一声吼吓得一哆嗦,浑身骨头架子迅速错了位置:“呃,是,是,马师长以前的确是,除了马公馆里边儿的家眷妻妾,在外边儿还有两处宅子……” “啥宅子,干啥的?” “那两处宅子,一处是叫做‘红香院’,养的是师长大人各处搜罗的中意的小娘们儿,呃,就是那些个啥走坊的,唱戏的,穷人家划拉来的……” “说重点的!还有呢?” “还有,还有一处宅子,叫做‘绿玉坊’,其实就是……养了几个清俊的小厮,唱男旦的……这,这事儿,当家的您也知道,军队里当大官的嘛,有不少好这一口儿的呢!平日里捡几个看得顺眼的小兵崽子壮壮阳,出出火,在外边儿再买几个养眼的……” 这马二奎话还没说完,耳边寒风一措,一只剑鞘隔空横着向他抡了过来! 这厮闻听脑后风声不对劲儿,赶忙一偏头,眉梢和鬓角处顿时火辣辣烧燎一般地疼,哎呦呦,左半边脸平空多出了一道“山梁梁”——从眉眼到发迹内,肿起一道凸出的红印子,洇出一层细细密密的血珠。 这一鞘子留了力,没有往人脑瓢上划拉,只是用内中暗擎的剑气伤人。息栈知晓,若是直接往脑袋上抡,这又是第二个水杏了,怕男人恼他遇上事儿就胡乱杀人灭口。 可是不动手又难消心头之气! 马二奎哀嚎着连滚带爬,躲开持剑少年的势力范围。 众人皆似笑非笑地望向息栈,知道这少年一贯脾气火爆,出手凌厉,这时一个个脸上都是等着看热闹的神情和心态! 息栈就只后悔当日出了玉门关,没有即刻在马俊芳的脖子上戳出几个透明漏风的窟窿。 对方没有拼命反抗,没有出手伤到他,自己也还是手下留了情面,没有致其于死命。不曾想这姓马的竟然如此腌臜龌龊,两次三番前来勾搭调戏,简直欺人太甚。自己一时心软,留着这么个祸害,以至于今日堂上当众遭受羞辱! 白日头里在安西郡撞见那个柴九,被戏弄一番,碍着那厮是芨芨台的大掌柜,不能随手就把他削死,又不好对自家男人讲实话,心里早就憋了一肚子委屈。 如今又来个马师长。 这年月真是青天白日遇见鬼,阳关大道踩狗屎!小爷平日里闷头低调做人,躺着也能中枪?! 大掌柜这时瞄了瞄少年,说道:“息栈,这人既然是来给你传话,你咋个说法?” 息栈一听男人这样问,赶忙说道:“当家的尽管回复那姓马的大官,让他打消了念头!他若再敢来,我绝不饶他!” 大掌柜转向马二奎:“你听见了?” “听见了,听见了,俺回去就禀告俺们师长大人……”马二奎如同拨开云雾见了天日,忙不迭地回应,就盼着赶紧脱身下山,远离这匪窝。 黑狍子不满地嘟囔:“当家的,这人不能就这么给放了吧?他马云芳那个狗娘养的设了埋伏,差点儿害了咱的性命,咱捉到马家军的跳子,就囫囵麻溜地给放回去?” 这么办事儿的还是土匪吗?!把俺们做土匪的都给逼成良民了! 镇三关这时斜靠在椅子里,懒得答话。不过是马家军一个跑腿的崽子,他还真懒得跟小崽子计较。若是马俊芳本人敢亲自来,敢张口管他索要小羊羔,你奶奶个熊!断然让那厮竖着进来,变成一堆血块子出去。 掌柜的抬手一挥:“四爷,你看着处置。” 丰老四这时说道:“按照这山上的绺规,这上得山来的跳子,没有能活着回去的。就算让你活着回去,也不能全须全尾,总得留下一样东西。” 那马二奎惊呼:“啊?!大当家饶命,饶命啊!小的就是个送信递话的,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襁褓奶娃娃,每个月就挣几块大洋养着一大家子人!大当家的看在小的混口饭吃不容易,放了俺吧!呜呜呜呜呜……” 大掌柜冷着脸不说话,胸腔子里头“咕嘟咕嘟”地烹着一团沸火。丰老四察言观色,这时忽然转头对息栈说道:“小剑客,这人既然是找你来的,你说应当怎个处置?” 息栈一愣:“军师说怎的处置,就怎的处置,我没有二话。按照绺规应当如何?” 丰老四鼻子里哼了一声。 按照绺规?按照绺规,应当连你这小娃子一并吊到那桐树上,拿盐水皮鞭先抽一顿,细细致致地问过一遍,你跟那马俊芳到底是怎的来路,如何私相授受!说得不通,当家的不满意,就连你和那细作一并劈叉了! 可是你现如今身份不一样啊,当家的不说抽你,本书生当然不敢说。这绺规不绺规的,还不是靠我丰老四的三寸不烂之舌,随口给它攒巴攒巴,按照大当家的意思,囫囵糊弄过去。 老子当个军师,这哄上瞒下的活计,我容易么我?! 息栈一看这般形势,心下明了,大掌柜、军师和一众伙计其实都是在等着看自己表态。今日之事,若说大家心中没有猜忌和疑虑,那简直是不可能的。 想到这里,息栈倏然起身,“唰”一声从背后抽出了鸣凤剑! 长剑一挥,屋外中庭的皎白色月光凝于剑锋,满室暇光碎影,剑尖儿直直地点向了马二奎。 马二奎吓得大喊:“这位小剑客别,别,别削俺!马师长当真只是让俺送个信,没有要加害于你,你别伤了小的性命啊!!!” 少年面容冰冷:“我且问你,你在那马俊芳手下,是个什么排号?” 现如今息栈也学会了几句黑话,那马二奎倒是被问得一愣:“排号?啥排号?” 丰四爷插嘴:“问你在马家军里是什么军衔?” “小的,小的就是马师长的警卫连一个代理连长……” 连长是个什么官?少年虽然不懂,却并不呆傻,随即问道:“你手下管有多少兵马?” “不多,就一百来人……” 息栈心想,什么“连长”,原来不过是个小小的百夫长,也敢在小爷面前信口开河,欺侮于我!柴九那厮我不敢随便削了,我还不敢削了你这百夫长么?! 随即转头看向大掌柜:“当家的,你说要留他一条性命,让他下山传话?” “嗯。” “但是要从他身上留一件东西?” “嗯。” 少年擎剑在手,手中长刃三尺寒光,染笼一层玉色薄雾。 马二奎唬得浑身抽搐:“小剑客饶命,小剑客别削我!……小的刚才胡乱说了几句,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啊!!!……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啊!!!……俺们都是这祁连山脚下的乡里乡亲啊,人不亲土亲,土不亲水亲啊!!!军民鱼水情啊……” 马连长生死关口叩头不已,嘴里胡乱叫嚷,东一句西一句,乱七八糟。大伙算是看出来了,马大师长派来的这位发海叶子的,一张嘴倒是白呼的挺溜索,就是他妈的忒怂,一枚软蛋!(2) 软蛋的话音未消,凤剑于空中闪过,剑刃掠空带出的清盈响动,如莺啼燕语,春风拂柳。 马二奎痛苦的哀嚎声中,一只耳朵被齐刷刷削了下来! 身体扭动得如同一头被放血的肥猪,红汤咕咕地从脑侧冒出。票房的伙计见惯了这种场面,绑秧子拷秧子,削鼻子削耳朵那是司空见惯的手段,于是很及时地捧了一把草石灰上来,照着那伤口处一糊! 凤剑淬色如雾如珏,剑身不着丝毫血痕。 息栈冷冷地对马二奎说道:“滚回去告诉你家马师长,我这一回削他的百夫长,下回若再碰到了他,就削他本人的耳朵!小爷姓息名栈,他不怕死自来找我寻仇!” ----------------------- 注: (1)压裂子:土匪黑话,暗指奸淫妇女。 (2)发海叶子:送信,邮信。 第五十回.玲珑剔透羊汤包 襄王意迟,檀郎情戚。 香醪玉杵,凤语春泥。 午后的阳光和和暖暖,雾染纤尘,息栈在小厨房里专心地鼓捣他的灌汤包子。 水乡扬州有句俗话,“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这话是说扬州人每日早起,要坐到那湖畔茶楼之上,耳畔吴哝软曲,唇边龙井香茗,再吃一笼汤汁浓郁的灌汤包;到了晚上,整一桶热热的洗澡水,将自己泡进浴桶之中,洗去一天的浮尘和喧嚣。 息栈自然是很爱洗澡,也爱灌汤包子。虽已是记不清晰亲生爹娘的模样,睡梦中却时常忆起,娘亲的十只灵巧葱指,水盆中轻轻点出涟漪,口中哼着水乡小调,手里拿一张包子皮,捏出精致婉转的十八道香褶。 浅藕色的绸带在小窗之侧的暖雾中飘摇。少年头上的一拢青丝,给绸带松松挽起,云雾长发披散肩后,阳光之下笼着一层琥珀的润黄光泽。 烫面做皮,羊肋条肉做馅心,隔夜的羊骨髓汤做成肉汤冻,填在馅心里,等到上笼蒸熟,羊汤冻就化成了那灌汤包子的精髓汤汁,嘬之鲜美异常。 男人这般爱吃羊肉,也一定喜欢这羊肉灌汤包子…… 细细的嫩竹小指,捏出一道一道婉约和睦的褶子。笼屉中一枚枚晶莹剔透的小包子,皮薄如纸,内里馅料隐隐可见,褶心儿微微提起如同一盏灯笼,轻轻放下又似一朵菊花…… 大掌柜昨夜没有去息栈的屋。一早上起来着人提那个掉了耳朵,满头满脑都是血污、狼狈不堪的马二奎下了山,寨门口的新碉楼里巡视了半晌,又下到半山腰的岗哨,四处转悠巡山。 往常就算是不在一张炕上过夜,也要一起腻歪腻歪,说上几句贴心的话。今儿个一早上一直到这会儿,息栈几次跟大掌柜遥遥地打了照面,远处望着,视线匆匆交汇,又不好扑上去过分亲昵,竟然都没能说上一句话! 息栈心中暗暗开始发急,这羊羔肉喂到男人嘴边,难不成他还不稀罕吃了? 失落之余,蒸了一小屉的水晶小包包,白净净糯乎乎的,甚是可爱,男人该是喜欢的吧?拿出一方手帕,将两枚小包子裹进帕子,揣进怀里。 溜上山梁梁,一手牵过藤蔓,顺着那几根盘错交织的千年老藤,从山顶轻盈迅速出溜到了半山腰,避人耳目。 瀑布弹珠碎玉,声声清脆悦耳。瀑布之下一方小潭,常年清澈见底,如今潭上片片积雪已然消融,碧波潺潺。 大掌柜正独自蹲在静谧的小池畔洗涮。额上的黑发湿漉漉地滴着水儿,铜色的面庞蒙罩一层淡金色的水雾。密叶枝头播撒下点点玉色华光,下巴和脖颈间的水珠淋漓闪烁。 藏青色的中衣被剥开,就着冰冷刺骨的涧水,手掌搓洗着脖颈、胸膛和小腹。 从腰间皮带上卸了盒子炮,正要解裤子,男人耳廓暗自一动,猛然偏过头去,猛鸷一般的眼角掠过脑后一片纵横捭阖的灌木枝条,喝道:“哪只小崽子,滚出来!” 脚尖勾起一把枪,甩到手里,迅速拨栓上膛。 “唔……是我……” 息栈垂着头,轻手轻脚从岩石后边儿转了出来。 这男人耳朵怎的愈发敏锐,自己这凌波轻鸾步竟然也有人能够识破?或许还是心里燥得慌,胸腔子里呼吸不稳,脚底下这动静就大了。 大掌柜瞪了息栈一眼,哼道:“老子洗个澡你也偷摸看?……你想看就出来站到这池子边儿上,可着劲儿地看!” “唔,没有想偷看你么……”息栈低眉顺眼地蹭到大掌柜身边儿,伸出食指在男人后腰某一条纠结韧道的肌肉上摩挲。 “找俺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你都不想我了?可我想你呢…… 息栈乖巧地从怀里掏出小手帕:“嗯,我做了几只灌汤包,我家乡的风味,你尝尝么……” 小心地揭开帕子,包子是用烫面做的,皮色薄而透亮,却筋道不破碎。 大掌柜皱皱眉,这是包子?从来没吃过这么小巧精致,老子一口能填进去五个的小包子! 息栈用二指轻巧地捏了一只水晶小包,塞进男人嘴里。 羊肉鲜而不膻,髓汁香而不腻。大掌柜一口吃了个舒服爽利,醇香满嘴,汁水四溢,略微惊异地挑起眉毛:“嗯?羊肉馅的?” 息栈拿手帕给男人擦掉嘴角迸出的灌汤汁,眉眼间露出小小的得意:“嗯,喜欢么?我包了不少,要随蒸随吃的,你还吃么……” 镇三关扯过中衣重新穿上了身,慢条斯理系着扣子,抬眼瞄了瞄息栈,心下清楚这娃儿今儿个是来讨好献媚的。 他奶奶的,你送来几只不够俺填牙缝的小包子讨好一下,老子就能饶了你了?!你送一筐肉包子来,这事儿也没完! 这透明的羊肉馅小汤包还真他娘的好吃,跟这小羊羔子一般的可人儿,皮薄筋软,玲珑剔透。每一次揽在怀中揉搓,透过那一层嫩生生的表皮,似乎都能瞧见内里红扑扑的血肉…… 男人的两道灼热目光毫不掩饰地将少年凌掠卷裹。息栈以前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视线,也是可以有力道,有棱角,有刃锋,有烈度,心底的渴望顷刻星火燎原,抵御的防线瞬间夷为平地。 以至于男人扑向他的时候,躲闪逃窜的招式都忘了,什么凌波轻鸾步,什么彩凤追云式,手脚统统都不听使唤,乖乖地瘫软就范。 镇三关一把薅起息栈的衣领子,扯到身前,铁臂一揽,把小羊羔子夹在腋下,转身向山寨回转。 息栈的身子顿时悬了空,大头朝下,四只爪子都没处依附,两条腿在空中乱蹬。 “老实点儿!”男人低声怒喝。 “唔……我跟你回去,你别让人看见……” 男人搂在他腰间的手掌重重地使力,掐在了他的小腹。息栈吃痛,呜呜咽咽,知道求饶也是没用,只得被男人拖回寨子。 一路上埋着头不敢看人,只觉得山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怎的突然多了起来,简直是三步一哨,五步一岗,等着看热闹的伙计“呼啦啦”全都从地缝儿里冒了出来! “哎呦!当家的,您这是咋了……” “回山!” “哎呦呦,咱小剑客犯啥事儿了?” “哼!小崽子不老实,老子找鞭子抽他!” “哎呦当家的,小剑客细皮嫩肉的,您悠着点儿,别把娃子给打坏了!” “哼!不狠抽一顿,小狼崽子都不知道老子姓什么!就要上房揭瓦了!” 息栈的腰紧紧贴着大掌柜的胯骨,隔着两层皮裤,内里的肌肤就快要摩擦出火。一只温热的手掌,早已在外人看不真切的地方,探进他腰间的衣襟,毫不客气地往小腹上辗转蹂躏,将各自身上三三两两的火星,迅速搞成了“噼噼啪啪”的熊熊火苗。 少年明了,看来心底里狠命惦记对方的,何止是自己。 难道今儿个这男人真的因了那两件事迁怒于自己,要上鞭子抽打他? 你真舍得打我…… 镇三关根本没有将息栈拎进寨子。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这么把息栈提进自己屋子,关门拉闩,实在是太过明目张胆,有伤风化。念头一转,绕过寨门,去了秧子房。 息栈抬眼一瞄这去路,忍不住低声问道:“你真的要找鞭子打我?” “哼,你说呢?” “唔,我……你别生我气……” 镇三关也没进秧子房,那是绺子里关肉票、拷秧子的地方,昨夜里马二奎就在那屋里“借宿”了一宿。大掌柜绕过了一块小山峁,钻进后山一片荒无人烟的树林子。掀开灌木丛和草坷垃,山包上赫然现出一处相当宽敞的山洞。洞口平日里被藤蔓和灌木覆盖,完全看不出端倪。 “唔,当家的……” 少年话音未落,眼前一黑,男人进了洞,将他一把掷于地上。腰间“嗖”的一声,细牛皮带被抽走。大掌柜将息栈的两手反剪,拿皮带捆了个结结实实,就跟息栈那一天捆马师长的架势分明是一样! 息栈被翻了过来,两眼还没有适应山洞里幽暗的光线,一个黑黢黢的宽阔身影就压了上来! 男人强压着怒火的声音:“小羊羔,你瞒了老子的事儿,打算什么时候说,想好了没有?!” “我瞒你什么?” “你肚肠里瞒了事情,还想哄俺?你讲实话,省得老子费那力气去找鞭子收拾你!” “……你,你要听什么实话?” “柴胡子是咋回事?那姓马的又是咋回事?” “……” 息栈心想,果然又是这两档子事,男人心中耿耿于怀,憋着要拿自己开刀呢! 大掌柜跟息栈鼻子对着鼻子,眼睛对着眼睛,炙烈通红的一双鹰眼盯牢了凉润细致的一对凤目,怒喝道:“哼!昨个在安西县城你就没说实话,老子还没来得及问你,你又给俺整出来个马师长!柴九为啥把那一匹值钱的宝马送你,马俊芳又为啥把你的小红马还了回来?!” “我真的不知道!” “哼哼,老子拾掇过的肉票、秧子比你见过的人都多!你当真以为老子看不出来?你跟柴九那天在酒楼见面到底都说了啥话?你和姓马的以前也是旧相识,你还想瞒俺?” 息栈两手被反绑,身子给压得严严实实,喘息挣扎着说:“我,我……那个马师长我当真不认识,平生素未谋面,我真的没骗你!他分明就是使用离间之计,让你和众人猜疑于我!” “他离间个屁!老子又不是驴脑子!要是有人跟老子说,你对俺有反心,跟剿匪司令部勾结想坏俺的绺子,俺绝对不会信!可你要敢说你不认识姓马的,没跟他私下来往,老子也不会信!” 大掌柜的身躯死死压住息栈,这热烘烘的一枚小羊羔在他身子下边扭来扭去,扭得他心烧火燎。忍不住伸手摸进息栈的绸布中衣,从腰间一层薄薄的肌肉一路揉上颈间修长的锁骨,粗糙的指纹最终落在了少年胸前,那两枚比周围的皮肤还要细嫩十倍的红点。 精瘦平滑的胸膛上,两枚小红点完全禁不住撩拨,立时就肿成了两粒粉嫩的小葡萄珠! 对付这少年,有的是比盐水皮鞭更为管用的招数。男人的两只大手毫不迟疑地从前胸绕到了后腰,伸进皮裤,手掌盖住两枚小臀,用力地揉捏。 息栈在黑暗之中颤栗,男人的几根手指伸进了自己的两块小白馍馍之间,似乎很是流连那暄暄乎乎的手感,指节在缝隙中游移,不进也不退,偏偏就在那关口上来回挑拨,逗弄。 息栈羞愧得满脸通红,即使如此窘迫的局面,还是抑制不住,前边儿肿胀难耐,后边儿又麻又痒。情急之下不断挣扎,急迫地辩白道:“那天在玉门关,我与那个马师长,真真是第一次见面…… “你都跟他说了啥?” “他问我姓名,问我的剑,我什么都没与他讲……” “你又瞒俺!你没跟他说,他咋个能知道你底细?” “他知道我什么底细?” 大掌柜抬眼盯住息栈说道:“老子问过军师了,姓马的给你递的书信,就是写给你一个人的,字条上用的根本不是当下人的字,是他娘的叫个啥‘小篆’?当下就没几个人还认识这种字!他写了就是给你的,还生怕被俺们知会,所以拿这么个字来写,万一落到老子手里,老子反正也看不懂!那字写得七手八脚跟一堆虫子似的,这山上就四爷一个人能认识几个!” “……” 息栈这才醒悟过来,昨个在大堂上看见的那团烂纸,虽然早已辨认不清内容,仅存的一两个残字,确是用小篆所写。只是息栈不知道,这秦皇统一六国时的文字,到了西汉末年就已衰微,逐渐为隶、楷、魏碑、行、草所替。民国当下的普通老百姓早就不识得,也不会写,如此古朴娟秀的篆字了。 “可是,可是,他怎会知道我的底细,我当真没有告诉他!” “难不成是老子说的?!还是你个小崽子脑门上贴了字条,告诉了他你是从两千年前溜达过来的人?” “那也许,也许是这山里哪个伙计透露了出去?你这山里也有一两千人,难保……” 息栈说到这里倏然住了口,顿时觉得这么无凭无据地指摘更加不妥,撇不清楚自己,反而会让大掌柜误认为他试图诬赖别人。野马山上知道他来历的就是那一伙头领,外围的崽子们平日里闲言碎语,并不清楚知晓小剑客的真实来路。 男人的两道目光此时像钉子一样楔在息栈脸上,眼神里爆满贲张的炙焰,已然分不清楚究竟是怒火还是欲火,一把扯下了息栈的裤子,将皮裤连同脚上的小靴一起扒了个干净,抛得远远的。将小羊羔脸朝下翻了过去,分开两条腿,压了上去! 息栈下半身一凉又是一热,扭过头惊慌道:“你!你!你别,让人看见了,别,不行呢……” 山洞的洞口只是用藤蔓柴草胡乱一掩,透露着缝隙。午后的几道阳光斜斜倾射进来,暖暖的一团光线聚拢在少年微汗的额角,映出一张无辜窘迫的小脸。 大掌柜一只胳臂勒着息栈的脖子,另一手搂住小腰,二人身子紧紧相合,每一寸皮肤和毛孔骤然吸附在一处,就不愿再放开彼此。男人将自己抵在两瓣小臀上,裹在息栈的两股之间,两条结实的大腿猛然夹住了少年的腿,用力磨蹭起来。 小羊羔股间臀下绵软滑嫩,那是穿着绸缎中衣保养出的细致,跟这帮土匪整日里穿着粗糙皮衣,鞍上马下,你是风儿我是沙,那感觉如何能一样? 如今这只酥嫩奶羊羔的皮肉,包裹得男人十分舒服,胸膛中吟出野兽的低啸,一口啃上小羊的脖颈,粗糙厚舌沿着耳后的发线袭掠而过,阵阵热浪薰煮着那一枚尚带枪伤旧痕的小耳朵。全身的劲力蓄势待发,泄洪之前片刻的整饬和热身。 “当家的,不行……回屋里行么,别在这儿……” 息栈的两条白嫩小腿在男人胯下挣扎,小风儿一吹,冷飕飕的;屁股蛋上却火烧火燎,被这一番辗转炙烤,都快要给烤熟了! 第五十一回.醋火烧身拷小凤 野马山后山山坳之中,隐匿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岩洞,洞外被枯藤老蔓遮蔽,洞中常年不见阳光,寒气润肺刺骨。 似乎是怕息栈会冷到,大掌柜倏然抽出身子,在一旁不远处抱了一捆枯枝干草,填在一畦岩石凹陷处,衣兜里掏出火镰,点起一拢火来。艳丽跳脱的火苗映照在少年一张惊慌失措的小脸蛋上,眸中水波凌乱,白皙的面颊蒙了一层浅橘色的红晕。 息栈一看男人这架势,分明是要打持久战,是要来真的啊!忍不住央求:“我都跟你讲实话了,你放了我么……” 男人气哼哼道:“老子跟你还没算完帐呢!” “你要算账就回屋算么,别在这里……” “为啥不能在这儿?老子想在哪儿上你,就在哪儿上了你!” 对于咱货真价值的土匪大掌柜来说,吃个野食打个野战算什么?山峁上,小河沟,高梁田,玉米地,以天为帐,以地为席,哪里不能让老子使唤起来爽上一遭。 可是对于息栈来讲,他哪里做过这个?平日里一套汉服穿在身上,罩衣,裙裾,中单,中衣,亵衣,袜子,鞋子,束腹,腰带,头簪,丝带……这一整套行头,每日起身梳妆穿衣恨不得要穿上半个时辰,晚间沐浴更衣上床也同样要大半个时辰。在人前一向是正襟凛然,沉静端庄,除了面庞、脖颈和双手,从不愿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体,侍寝承欢那都要关起房门,才肯低眉顺目,宽衣解带。 让他光天化日之下在荒郊野外的草坷垃里,与男人搞野合,简直天雷炸顶! 这时双手被缚,身体早就被剥了精光,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若是被山里的伙计碰巧撞见自己被大掌柜……这以后还怎么出去见人? 大掌柜拎起息栈,搭在了石洞中一块凸出的青灰色岩石上。少年如同一只待宰羔羊,上了砧板,脸朝下给按在这石头案子上,膝头被顶开,眼看着男人就要抄家伙将他大卸八块了! 领口给扯开,一直剥到胳膊肘,雪白的膀子露了出来,男人毫不客气地在少年的后颈不停啃噬,于肩胛骨上反复磨牙,利齿和肩骨相碰,搓得铿铿直响。两掌掰开他的腿,在大腿根儿的细皮嫩肉上蹂躏,留下一串红通通的指印虐痕。 大腿内侧的两块小肉最是要害,息栈给疼得没处躲没处藏,呜咽着求饶:“你轻一些,轻一些,当家的,疼呢……” “你老实招供你跟姓马的搞个什么,老子就饶了你!” 息栈急得辩白:“当家的,我当真冤枉的啊!你细想想,我怎会私下与马师长来往?我知你是土匪,姓马的是官军,我若与他往来,那我岂不是成了你这山上的细作?我怎会做那样的事呢!” “俺根本就没怀疑你能是细作!” 息栈扭过头愣愣地看着男人:“那你怀疑我什么?” 大掌柜一脸妒火中烧:“老子只问你与那姓马的有没有私底下瞒着俺勾勾搭搭?!” 息栈到这会儿才明白,大掌柜竟然怀疑他与外人私通。 对于息栈来说,他并不知晓男人今日大发雷霆其实就是吃醋了。“吃醋”这典故出自贞观年间宰相房玄龄的那一枚妒妻,息栈生得太早,哪知道这一出。而大掌柜这种没念过几本野史杂书的人,自然也不知道这个。可是“吃醋”不需要博览群书,引经据典,这酸溜溜的滋味儿分明就是自内而外,油然而生。 大掌柜昨夜忍了一宿,越琢磨越他妈的不爽,忍无可忍,终于爆发! 这事儿换了哪个爷们儿也不能爽啊!老子难得带你个小羊羔子出了一趟远门,赴了一个上档次的宴席。这宴席上统共就坐了五个爷们儿,除了老子一贯很帅很牛掰以外,也就是那柴九和马师长还算人模狗样,你他娘的全给勾搭了一遍,扭捏风骚,娇俏可人儿,眉来眼去的,还全都勾上手了! 你到是没勾搭另外那两位,马云芳和陆大膘子,一个长得像野猪,一个长得像家猪,你是没看上吧? 让你再出去招人,让你再出去招人……老子今儿个不好好拾掇你一把,你还真不知道自家男人姓什么了! 大掌柜一肘按住息栈的脊背,一手掰过小下巴,嘴唇凑了上去,却没有怜惜少年的小唇,而是啃上了他的耳朵,滑腻的舌头在耳廓脆骨上滴溜转了一圈儿,径直向小耳孔里钻去。 息栈只觉得耳内敏感的神经末梢瞬时起电了一般,酥痒难耐,整个大脑皮层都要炸开。这一头兽性大发的豹子伏在他身上,一边啃一边舔,时缓时急,时深时浅,时重时轻,勾抹敛挑,愈加深入。 息栈无法抗拒地咕哝,呻吟,随着男人舌尖掠夺的力道,浑身都开始触电颤栗,皮肤之下流淌的爽绝快感在血管中肆意奔流,脉搏处积聚搏动,却又无处发泄。正在痛楚并快乐着,突然感到男人的手指顺着白馍馍瓣子一路向下探去,落在了会阴穴上,用力一揉,狠狠地往穴道里按了下去! “啊~~~~~!啊啊啊~~~~!别,啊,呜呜呜呜~~~~” 这是当初自己勾引男人的一招狠辣手段,如今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同被群蚁在身子最隐秘的暗处抓挠啃噬,从里到外的一阵荡漾,浑身各处的骨头缝儿都被点了痒穴,又酥又麻。 男人却还在耳边恶狠狠地威胁:“你再叫得大声一些,全绺子的人都听见你叫唤了!” 息栈立刻收了口,咬着小嘴唇不敢哼哼,被浑身的麻痒折磨得几乎哭了出来,身子狠命打滚挣扎,想要摆脱那一根要命的手指,实在无法忍受如此这般地挑逗,如同活生生被放在炉火上干煸,炙烤。男人在外围不停地折磨逗弄,四处点火放烟,就是不给实质性的干货,不让他舒服痛快喽! “呜呜呜呜,你,你,你到底要做什么……别这么弄了,不要……” 男人低沉的声音在他耳孔里施压:“咋个,这不是你小崽子最喜欢的么,不喜欢了?” 息栈拼命摇头,哀声求饶:“我,呜呜呜呜……受不住了……我知道错了,我跟你认错,以后再不见那个姓马的还不行么,你饶了我……” “饶了你?哼!那柴胡子又是怎么回事?那天在酒楼上,你背着俺都跟他说啥了?” “我,我都跟你讲过的,他以为我是王小七,他想刺探你山寨的军情,我没有告诉他实话……” “别说废话,捡最要紧的说,别以为你不说,老子就不知道!” “……” 息栈急迫恍惚之中心想,要紧的?要紧的就是柴九他调戏我,他原来与那小七崽子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可是这事儿能告诉你么。你这人如此蛮横霸道,不讲道理,若是被你知道我和柴九有一腿,那还不真得把我给弄死! 息栈只是略一迟疑,就被男人瞥见了眉眼间的惶恐和犹豫。 镇三关心想,老子不过是胡乱诈你一把,难不成真让咱诈出什么钻洞爬墙的奸情?一想到小美羊羔有一日会偎在别的男人怀里,顿时炸毛暴怒:“你果真跟他有事儿?! 俺平日里待你不够好么,老子瞎了眼白疼你了,你看老子今天拆了你!” 说话间一手擒住少年的脖颈,两根手指抵上了后庭,指节夹带着火星儿,赤热而干燥,硬朗而粗糙,没有丝毫温存和怜爱,直接就扣了进去。火烧一般,清晰而炙烈的疼痛,细密娇嫩的小肉一寸一寸被硬撑开来,像是被砂纸、锉刀研展打磨,那二指每挺进一分,身体里已然迸裂无数道细碎的创口。 息栈疼得重重呻吟,泪水顷刻间自眼角四散奔流。不是没有这般疼过,也并非不曾被人强奸虐待,只是没料到今日是被大掌柜下了狠手,疼在身上,绞在心间,顿时委屈地大哭了起来! 胸腔中不停哽咽喘息,那分寸之间剧烈的痛楚让他浑身战栗抖动,抽泣着说道:“呜呜呜呜,你,你弄疼我了,疼,疼,你怎么能这样……我跟柴九没有私情,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你冤枉我,你还……” “当真没有?” 息栈拼命摇头,满脸水痕,泪花飞得满天满地:“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我若是骗你,让我不得好死,他日再受十遍百遍利刃破喉,万箭穿心之苦,永世不得超生……” 大掌柜一听这话,低头瞥见少年脖颈间那一枚细小柔软、瑟缩颤动的喉头,脑海里一闪而过这娃儿曾经受过的伤,捱过的苦。一想到这样精致娇嫩的小凤凰,曾经被歹人围攻欺侮,乱军之中死于非命,自己那时还没认识他,也就护不了他,一下子心软了,手指缓缓退了出来,不由自主地将人揽到怀中。 息栈哭得一发不可收拾,满面浮泪与尘土滚在一起,原本白皙的小脸揉成一枚花瓜,浓密的睫毛被泪水和泥土糊成一团,这时哽咽道:“我对你一心一意,你竟然不相信我……你,你,你……” 男人顺手给息栈松了绑,捏着他的下巴,凝视双眸,咬牙切齿,寸步不让:“俺对你也是真心实意,你若是有事瞒了俺,趁早赶紧讲出来,要是将来让老子知道你背着俺做了啥……老子一定揭你的皮!” 怀中的少年哭着说道:“我怎会做对不起你的事……不会的,我不会的……” “成,俺记着你这句话!” “你,你,你欺负我,你就是欺我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你就这样虐待我……爹娘不要我了,没人要我,你也对我不好……” 息栈越说越觉得伤心难过,悲从中来,泪似泉涌,细瘦的两枚手臂遮住自己的脸,径自伏在地上大哭。 大掌柜看着息栈这副悲戚模样,暗自皱了皱眼眶。不是吧,老子就是借机敲打你几句,你服了就完了,也至于哭成这副德行,这娃咋这么爱哭呢? 伸手扯一扯少年的胳膊肘。息栈不理,用胳膊蒙着头,哭。 撩开凌乱披散一地的长发,偷看一眼梨花带雨的小脸。息栈倔强地别过脸去,继续哭。 干脆一把将人捉进怀中,低声说道:“咋了?你至于么,老子又没怎么着你,好了好了,别哭了!” 息栈用小牙狠命咬噬着自己的下唇,勉强想要止住喉咙间剧烈的抽泣,胸口像堵了一大块棉花,肺管纠结扭成一团,一口气憋得上不去下不来,万般伤心,闭起眼睛拒绝开口。 其实,那一条细韧的牛皮带哪里捆得住息栈,男人只要不抄枪抵头,就治不住这一只身手强悍的小凤儿。只是息栈心知大掌柜是憋着火要拿他出气,不敢反抗,只能屈从,由着男人恣意蹂躏,没想到男人竟然下狠手给他“上刑”,疼得受不了了,心里委屈,这才哭了起来。 旺盛的火苗吞噬着柴堆,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响,淹没了洞中淅淅沥沥的滴水声,也驱散了原本的湿润潮寒之气。 赤红色的火堆愈发映衬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颊,眼睫和鼻尖挂着几滴似已凝固的泪珠,本来梳洗得洁净整齐的一头青丝被折腾成了一坨枯苇稻草,狼狈纠缠的发丝间缀满草屑,两根与发辫编织在一起的藕色丝带,凌乱地垂落披散。 被扯得乱七八糟的小袄里,露出那一枚月白色的丝绸小帕,刚才给男人带小汤包用的。 大掌柜心里一抽抽,惊觉自己下手忒重了,忍不住捋了捋小羊羔的乱发,低声问道:“伤着了?……弄疼了?……让俺看看,咋着了……” 少年单薄的身子裹在凌乱的衣衫中,衣不蔽体,在男人怀中蜷缩着身体,一动不动,维持着僵硬的姿势。 大掌柜这时才开始画魂儿,今日不过是心里有火,想找人发泄一把,这事儿也不能跟别人宣泄,只能拿小羊羔下手,泄一泄火就完了,可没想要把人弄伤了。知道这娃子一贯自尊心很强,既要面子,又要里子,时不时还来点儿酸不唧唧的文气儿,要是真的把小羊羔给伤到了,最后心疼的可不还是自己。 大掌柜转头拾了衣服,将中衣和皮裤给息栈一件一件地穿回来。暗暗掰开两条藕节白腿一看,大腿根儿的嫩肉上青一块红一块.娃儿的皮肉太嫩,内里仿佛溢满汁水,稍微手重一些,就像打翻了红红绿绿的颜料罐,留下一片被凌虐的痕迹,触目惊心。 这一看不要紧,如同被雏鸾刃一锥子戳进了心口,疼了…… 膝头因为刚才跪在坑洼的岩石上,不停挣扎,给石缝和砂砾摩擦展碾,竟然蹭破了皮,露出粉嫩斑驳的小肉,洇出几缕淡漠血痕。 如同被雏鸾刃掉转刃锋,照着心口,又戳了一刀,这下子更疼了…… 镇三关翻过身仰躺在岩洞石板之上,碎石砂土统统都隔绝在自己身下,将息栈拎过来摆在了自己胸口。手指撩进长发,宽厚的手掌不停揉搓着那一枚小脸蛋。 白的揉成红扑扑的,冷的揉成热呼呼的,硬的揉成软绵绵的,揉得小脸上两粒黑眼珠四处滴溜乱转,晕晕乎乎,都找不到焦点。 一直折腾到少年终于怒了:“你……我的头又不是汤圆,你揉什么!讨厌!” 大掌柜乐了,看来还没气伤着,还会骂人! “小羊羔,羊羔儿……” 男人将少年紧紧箍在怀中,含住小唇,小唇躲闪挣扎,就含住鼻尖,舌头在鼻翼、唇角和下巴上往复舔吻,将半张小脸润湿。 息栈鼓着腮帮拒不就范,男人十分嚣张地转而去吸吮啃噬他的小鼻子,让他呼吸不得。息栈气得呜咽一声,抵抗不过,小嘴被迫张了开来,方寸之间抢夺新鲜空气,却随即被长舌突入霸占了整个口腔,直往上腭和舌根的最深处纠缠侵略。强劲有力的一条舌头在他的喉咙口翻腾卷裹,舌尖上略微粗糙的触蕾,在四下的软腭上挠痒痒。 酥麻之感自脖颈蔓延至肺腑,在胸腔子里萦绕不散,抵制抗拒的手指逐渐绵软,一寸一寸瘫倒在男人温热撩人的胸膛之上…… 第五十二回.秀水青山订白头 息栈独守空房的一夜,大掌柜进的是丰四爷的屋,且待了很久。 桌角油灯光芒扯动,丰书生正在炕上盘腿打坐,两眼微眯,口中念念有词。炕前地上焚着三鼎黄铜小香炉,一鼎天山红云母,一鼎昆仑紫金砂,还有一鼎纳木错檀香。屋内云雾缭绕,秘香沁人。 镇三关给熏得差点儿就要掉头回转,不耐地使劲挥了挥手掌,煽掉笼在眼前的一片青烟燎雾,眼球立时有些干涩胀痛。 炕上的书生胡须微颤,笑道:“当家的坐!” “哎呦俺说四爷,你这搞得……你可当心走水啊,别把俺这山寨给烧了!” “呵呵,当家的有话跟鄙人讲。” “哦?你咋知道俺有话要讲?” “呵呵呵呵,夜深人寐,云淡风止,当家的若无话可讲,来书生这里作甚?” 镇三关咂咂嘴,挨着炕边坐了,两眼直不溜丢地瞪着书生。 丰老四哼道:“当家的,有话就直说,不要相面。要讲这相面的行当,那还要看我丰某人的功力。” “呵,呵呵,那四爷给俺相相面?” 丰老四连眼皮子都没有抬,随口哼道:“嗯……紫月当空,晓露融霜,天喜星动,碧凝天光。” “这啥意思?” “呵呵呵呵,当家的,天喜星动,您心里有人了。”书生连上两只眯细的眼睛,眸光狡黠,香雾之中飘渺烁动。 镇三关面色一沉,敛住气息,低声问道:“你都知道了?” “呵呵,丰某上知天文,下通地理,出能排兵演阵,阅历水文山川,入能占卜吉凶,卦问红白丧喜。鄙人若是连当家的您心里惦记什么人什么事都算不出,如何能做您绺子里的搬舵先生,托天之梁①?” 哼,丰某人要是连隔壁的隔壁的隔壁,大掌柜您炕上被窝里多躺了一个人都不知道,我丰老四还敢自称‘丰半仙’么,那我不成了‘丰半瞎’了! 这事儿您到现在才来跟丰某招供,太信不过本书生了吧! “当家的不妨直说,何事需要鄙人帮您化解?” 镇三关埋头将两只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掩住口鼻,锉牙锉了半晌,抬头说道:“俺想跟他成亲。” “……”书生挑眉看向掌柜的,头微微凑近问道:“当家的可是认真的?” “不然老子跟你掰扯这事儿干嘛?” “其实您这又何必?总之是在一处,成亲大可不必……” “俺心里觉得不踏实,偷鸡摸狗的事儿老子不干,总得给娃儿一个交代!” “难道说,当家的将来,不打算再另觅他人?鄙人是说,这个婚娶,子嗣,延续香火……” 镇三关冷然接口道:“哼,延续什么香火……四爷知道老子的底细,赫连家族世代边关为匪,老子的亲爹,亲爹的亲爹,亲爷爷的爷爷,都是土匪。如今家破族灭,到老子这儿,给剿得没剩什么人了。老子要是下个小崽子出来,哼,那十成十的还得是个小土匪,刀头上舔血,枪眼儿下吃肉……俺镇三关这辈子别的不图,就图个酒肉兄弟,走马边关,自由自在,逍遥快活!” 丰老四捋着胡须笑道:“当家的却又为何中意这小剑客?” “这娃子手脚利索,脾气很倔,又要强,又不服输……老子看见了他,就总觉得是看见俺自己,当年,也就是他那副德性!” “啧啧,丰某可还记得,当家的您当年那可是,拿双枪抵着鄙人的脑袋,逼我就范,那一股子玩命的凶狠!丰某人是进也是死,退也是死,逃走也是要被你给点了,留下陪你死战,那还不得是死路一条!” “嘿嘿,老子得罪人的事儿,还是被四爷记恨了……” “丰某最后竟能保住一条命,唉唉,只能说,您是虎落平滩不惧东山再起,吉人能士自有地缘天相!鄙人着实佩服……那个年月,您也就是小剑客这般大小的娃子呢!” “嗯,娃儿吃了不少苦,活得不容易,俺想罩着他……俺看见他第一眼,心里就喜欢得紧……要说老子当年最落魄的年月,被人打得四处逃窜,追得屁股冒烟儿,可好歹手底下还有几十个人,几十匹马,几十条枪呢!娃儿掉到这边关大漠里边儿,就一个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老子看着不忍心……” 书生眼眸一闪,诡笑道:“当家的可没讲实话啊,就只是这些?那您就认这娃儿做干儿子罢了,就像老掌柜当年收了您做尕掌柜那样,有何不可?” “你……唉唉……”镇三关讪笑一声,难得的面露一丝窘迫,变了颜色的脸膛这会儿就如同那黄铜色的镌铭宝器,经年累月,隐隐泛出暗红色的锈迹。 这时恨恨地咬牙说道:“俺就是待见他!自从那一晚他,他……唉,别提了,那种事儿有了第一回,就再忍不了了,他奶奶的,这娃儿也忒可人疼,忒招人怜爱,搞得老子这白日黑夜的,总是惦记他!” 惦记小凤儿的人,也惦记小凤儿的身子,凤凰肉一口就吃上了瘾,哪里还能放的下? 这就叫做老房着火,铁树开花,终究是碰到了命中注定钟意之人。悠悠两千年的一道铁门槛,竟如同一层薄薄的窗纸,一捅就破,点火就着,哪里还在乎区区十五六岁的差距?这娃儿究竟算是自己媳妇还是儿子,都已经不重要,总之就是疼他,宠他,溺着他,护着他,这辈子就要他了! 青峦叠嶂有洞天,温香暖怀颜如玉。 镇三关暗自回想昨夜与丰四爷的交谈,抚着掌心里渐渐软化的小羊,心下安定了,唇边闪出一丝满意的戏谑笑容,这时从息栈口中抽出舌头,转而用灵活的舌尖去戏弄娃儿的两扇睫毛。 少年哭泣过后的双眼仍然红肿,像两枚熟透的山杏,饱涨汁水,这时含恨对男人说:“你……你……你这人最是蛮横,不讲道理,不问青红皂白,就冤枉人……” “老子冤枉你了?” “你就是!别人可以欺侮我虐待我,你不可以……” “这叫啥话!俺不是你最亲近的人?咋个别人可以欺负你,俺就不能欺负一把?” “你就是不能!”息栈眼圈红红,嘴唇扯动:“别人若是敢欺负我,对我做那样的事,我拿剑削死他们!……可是你,你也那样,我……”怔怔地望着男人那一双浓墨重彩的俊目,跳脱着炙热焰光的瞳仁,忍不住心想,我难道会拿剑削你么?我断然不会削你,你明知道我不会伤你,你却来伤我。 “老子就是喜欢你……”男人眼中火光摄人,声音热辣,在息栈耳边回荡。 “唔,那你还……” 大掌柜这时怒不可遏地扯开喉咙大骂:“你个小狼崽子真他妈的让老子寒心!哼,老子都想好了改天到天山牧场再给你买一匹好马,现在可好,再给你买你就有三匹马了!你现在马儿富余了吧,挑花眼睛了吧,骑不过来了吧,用不着老子再给你买了吧?!正好俺也省钱省心!老子的马都是骑躺了一匹才换另一匹,只要没躺倒俺就绝不会换新的,你到可好!老子还没躺呢,还喘着气儿呢,这后边儿都一群狗娘养的王八羔子排上队了!你个小崽子可算翅膀硬了,得了意了!” 大掌柜这一番话如同机关枪扫射,一扫扫倒一大片。 说话之时,这眼睛里,鼻子里,脑顶上,火星四溅,一缕一缕的暴躁青烟,带着关中老陈醋的酸味儿,直往外蹿,说着说着就把自己给绕了进去,将自己也给说成了一匹马。 息栈忍不住“噗哧”乐出了声,这,这,这,你这意思是让我“骑”你么?唇角浮现笑意,撅嘴哼唧道:“唔,那又不是我招惹是非的,是他们……我不要别人的马,我就骑你给我买的小马好不好……” “哼,你自己看着办!他奶奶的你个小崽子……你既然跟俺相好,这辈子你就是俺镇三关的人!老子是要讨你做媳妇的,你要是敢反悔了敢出去勾搭别人,有种儿你试试看!老子绝对不放过你!!!” 息栈一听这话,心下忽然感觉就不一样,大腿上和白馍馍缝儿里的灼伤刚才还火辣辣地疼,这会儿全部烟消云散。心里明白大掌柜还是百般疼爱他,把他当作搁在身边儿相依相伴的人,一分一毫也不允许别人偷窥,遑论染指侵占。 这男人霸道是霸道了一些,蛮横是十二分地蛮横,更不要妄想跟他讲什么道理,可是,这样总也好过那些朝三暮四,五妻六妾,佳丽三千,有了新的就忘了旧的…… 大掌柜刚才在山涧里洗涮过,这时一领中衣仍然湿漉漉的,身上带着溪水的春寒和潮气,点染了萍叶苇草的淡淡清香。 难得少了那些羊杂碎的腥膻之气! 息栈忍不住凑上了小鼻子,鼻尖越凑越近,在男人颈窝里寻觅吸吮,深深地眷恋。 大掌柜哼道:“干哈呢?找啥呢?” 少年也不答话,只用一头青丝蹭着男人的下巴,两缕丝带飘飘,差点儿被男人吸进了鼻子。 二人腻歪在一起,身子磨蹭着身子,隔着两层厚实羊皮,都能约莫感觉到对方胸膛的温度愈加火热。息栈的手指摸到大掌柜的衣领,轻巧地挑开了几枚纽子,绵软的小手探进去摸摸索索,在坚实硬朗的胸肌上打圈儿。 男人冷笑:“哼,老子今天火大,你可别招俺……” 息栈有意想要讨好:“唔,你……想要么?回屋去好么,回屋去,给你……” 男人不屑:“干哈非要回屋?回屋老子不要了!” 少年惊异地瞪眼:“你……为何回屋就不要我了呢?” “老子今儿个就想在这儿要你!” 息栈沉下脸来,固执地说:“这里不好,荒郊野外,于礼不合,鸾亭不是那般轻浮之人……” “唧唧歪歪得这般烦人!老子不稀得勉强你,不行就算了,不来了,老子没兴致!” “唔,你,你,怎么这样呢……” 息栈委屈地望着大掌柜,眉眼都皱成了一坨包子褶,心里挣扎踌躇了半晌,无奈地从男人身上爬了下来,默默解开自己的裤腰带,趴在一旁,小声说道:“你来……” “呵呵,咋个忽然学乖了?你不是不让俺来么?” 息栈面露难堪之色,低声恳求道:“唔,你快一些,快点儿弄好,别太久了,别让旁人看到……” 男人得意地凑近,眸间闪烁邪魅的笑,二指拎起息栈的小下巴,戏弄似的在小腮帮上揉捏调戏了两下,笑意缓缓敛起,严厉地说道:“自己把裤子脱了,跪好了,快些!” 息栈口里呜咽了一声,咬着小唇可怜兮兮地望着男人,哀求的目光纠缠了半晌,还是拼不过男人生猛霸道的逼视,只得自己将裤子褪到了膝盖,白花花的屁股暴露出来,心中万般羞辱却又无奈,抖索着将涨红的脸埋进草堆,小臀微微撅起。 颤动的火光之中,白嫩嫩的两瓣小屁股,慢慢爆出两片酡红的羞赧之色,饶是闷骚诱人。 小凤儿正咬牙闭眼等着男人上来施暴,这时却听得耳畔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笑声,这笑声初始还隐忍不发,憋闷在喉间回旋,进而愈演愈烈,毫不掩饰,无耻而嚣张。 傻呆呆地抬头一看,大掌柜那两只炯炯发亮的狼眼,正喜不自禁地盯着自己,亵玩的目光品味戏弄着眼前的猎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男人这时再也忍不住,仰面一头躺倒,手指戳着少年,捶地狂笑,笑得露出一嘴白牙,唇畔眼角密织的片片皱纹中,堆满了洋洋得意和酣畅淋漓。笑声在胸腔子里长啸轰鸣,山洞中悠悠回荡,余音绕上了山梁梁。 “你!……” 息栈这才明白自己被男人耍了。大掌柜刚才是有意诈唬他玩儿呢,就是要看看这一枚千年老古董,被逼着脱了裤子,尴尬出糗的模样。 顿时又羞又恼,提上裤子七手八脚爬到男人身上,拧住男人的耳朵,一时间不知道是抽是打还是掐,不能抽不能打也不能掐,干脆按住头颅,一口咬了上去,噙住男人锁骨间难得的细皮软肉,小牙狠狠地撕磨啃噬,吸允着一丝甜腥,发泄满腔怨夫的怒气。 大掌柜丝毫不以为意,笑着揽过少年的小头颅,嘬起两片柔嫩小唇,在口中含混拨弄,喉间的暧昧笑声在空气中荡漾不绝:“小美羊羔儿,告诉老子,你是不是就喜欢老子压在你身上的滋味儿,嗯?喜不喜欢?跟俺说实话……” 这男人偶尔的正点和温存,几乎让人忘记了,这厮终归是个土匪!息栈被如此无耻的一句话问得脸色通红,窘得无法回应。男人戳中了他的心房,他没办法回答“不喜欢”,事实上,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每一粒毛孔,都径自无声地撒欢叫嚷:喜欢,喜欢,喜欢…… 腹腔的最深处因了男人这句赤裸裸的挑逗,悸动起一片涟漪,仿佛已在不自觉地回味这男人每一次进入自己的身体,惊痛伴随着愉悦,某种难以言喻的清晰和深刻。 艳丽的火光映红男人的脸庞,一双浓烈的眼眶涂抹了栗金色的光芒,漆黑瞳仁中的爱火,瞬间将少年吞没,焚烧,将二人纠缠卷裹在一处的身体燃成灰烬…… 四只手互相急迫地卸掉皮衣皮裤皮靴,亲吻,啃咬,在颈间和胸口往来抚弄。男人的一条结实大腿压了上来,勾住少年的身体,脚尖用力挑开少年的两腿,用脚后跟儿来回磨蹭那两朵臀瓣之间柔软的小肉。 敏感的私密贴合揉蹭在一处,最坚挺亦是最柔软的方寸之地,往复摩擦,喘息,呻吟。热辣辣的手掌捉住一只细腻的小手,将彼此饱满涨痛的欲望紧密合握。 男人舒服地扬起头颅,胸间似有淡淡的笑声腾跃跳脱,心满意足。少年伏于身上,反反复复亲吻这一具恋慕的身体,含住殷红色的柔软凸起,画圈儿吸吮。两手握紧男人,十指和小舌细细致致地旋回揉搓,又蜷过身子,拉下男人的手掌握住自己,一股暖流激荡开来,整个身子随着男人的手劲儿徐徐律动…… 岩洞石壁上映出的两枚暗色剪影,缓慢地扭转缠绵,快感一层一层剧烈攀升,吞吐,融合。 黑色剪影纠缠结合在一处,两道绵延的身躯这时一齐弓起,静止一般,爆发之前片刻的压抑。须臾,积蓄的势道猛然释放,脱缰野马一般,火光之中身影凌乱交错,明亮诱人的肌肤猛烈颤抖,四肢紧紧缠绕,激流涌动,春水乍泄,喘息呻吟之声在幽深的洞穴中回荡…… 几欲燃尽的柴堆,缓缓烤干二人身上恣流的热汗,却是激情难消,意犹未尽。 息栈脸色绯红,附耳低吟:“这样行么?是不是不舒服呢?要不然,你来么,我让你上……” 镇三关挑眉看了看怀中的娃儿,哼道:“你不是疼了么,别来了……” “唔,你轻一些,慢一些,我没事的。” “……算了算了!” 大掌柜想起刚才一时怒起,把人给欺负了,心里有点儿过意不去,又拉不下脸来赔礼道歉,这会儿要是再压上去把小羊羔给做了,只怕弄伤了娃儿小身子里那一处细皮嫩肉。 自己点起了一把火,胸腹间熊熊燃烧,却又无处发泄,真叫一个自作自受! 息栈悄悄追寻着男人眉峰眼角间的神情,某人那一副欲求不满的状态早就遮掩不住,却还在硬撑,死要面子,在小羊羔面前还总是端着大当家的臭架子,真够讨厌! 大掌柜仰躺于地,略带倦意,阖了双目,状似养精蓄锐,这时忽然开口说道:“羊羔儿,俺跟军师说了。” 伏在身上正留恋地亲吻男人胸膛的少年,愣了几秒种,抬起头来惊道:“你说了?” “嗯。” “你怎么说的?” “俺就说,俺想跟你成亲。” “你竟然这样跟四爷讲?你,唉……那四爷怎么说?” “四爷能说啥?呵呵,是老子要娶你过门儿,关旁人屁事!” 息栈低头想了想,认真地说道:“我不想让你为难。其实我不在意名分,你对我好,我知晓的。以后,你总还是要……总还是要娶妻生子,你今日若与我拜堂成亲,你娶一个男子做你的,你的……‘长房’、‘原配’,这将来如何与新妇及岳家长辈解释?莫要到那时再纠结难受,再……鸾亭这一世自然是追随于你左右,富贵贫贱,甘苦荣辱,绝无二心,此事你不必烦扰。” 息栈自小入宫,熟读诗书礼乐,深谙传统道德礼法,心内自知自己这样的身份,大掌柜若已有妻室,悄没声息地收他做个“外宠”,倒也无妨,甚至是前朝达官贵族之间常见之事。可是,你现在尚未婚配,就要娶我,将来怎么办?莫要到往后再纠结难受,再把我休了…… 虽是长久以来笃定的一席真心话,讲到那一句“你总还是要娶妻生子”,一颗心竟似被剥皮捣肉一般地痛楚。 万般地心有不甘。 沙场硝烟,记忆之中那万箭穿心之痛也不过如此,血色山光都已是过眼的淡漠浮云,此时的爱欲纠结,却是清晰深刻到让人肝肠寸断。 大掌柜闭着眼叹了口气,挥挥手:“傻羊羔子,甭瞎琢磨了,老子说啥你就听着就是,整天搞那么多唧唧歪歪的废话。” “那样办终究不妥……” “这妥不妥的难不成还是你说了算?!这地方是老子当家还是你当家?!”男人蓦然瞪圆双目,恼火地盯着少年,摆出一副“当家的”教训“屋里的”威风来。 “我的意思是……” “哼,老子就当你今天是答应了,你不答应就给俺收拾铺盖走人!” “……” “答应了?羊羔儿?” “唔……嗯……” 男人口里哼着骚曲子,得意地将少年扯进怀中,拎过一条大腿,手掌在腿弯和小臀上往复揉捏,直揉到小凤鸟的身子化成了一摊春水,滟滟潺潺,再说不出一句辩驳的废话来。 息栈紧紧抱住大掌柜的身子,只想将自己化成一掊鲜活的血肉,填入到这男人的胸膛之内。 柔肠百转,相拥如蜜,今世得此厚情郎,不悔来生化蜉蚁! 注: ① “托天梁”,又被尊为“搬舵先生”:绺子里位列四梁之首的军师,相当于参谋长。 第五十三回.石城贺寿拜叔公 沉霞满峪,落日熔金。 月上飞檐,柳醉花阴。 石包城。 张家大院。 大门口张灯结彩,主人家在白日里大宴亲朋和四方乡里。原来今儿这日子是张家大当家张大稗子五十大寿,乡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皆到场贺寿,既有乡长、富绅,亦有县城的治安团长、联防里长,一时间门庭络绎,人声喧嚷,貂裘紫马,火树欢枝。 夕阳渐行渐远,霞光或明或昧。张大当家亲自送客至宅院大门口,逐一拱手回礼,见归家的宾客慢慢消失于视野之内,这才转头吩咐手下的家丁:关大门,关二道门,家眷各自入后宅卧房回避,不可胡乱走动,四角炮台机枪手各就各位,警戒四方。 坚厚的青砖条石院墙之上,四面耸立巍峨坚固的炮楼。张家大院在黑道行话里边儿,就叫做“响窑”,“硬窑”,也就是这类持有军火器械,蓄养众多家丁,四围院落深重,防备守卫森严的武装大户。 院落西北角的烟囱上,斜插了一杆耀眼的红旗,晚风之中凛凛飘动。 这红旗就是插给土匪响马看的,作为一种威慑和叫板,警告四下临近的匪帮,此地有人,有炮,有枪,来犯必然还击。 而对于土匪绺子来说,这种大户“红窑”可是嘴边的一块肥肉,一旦砸响了,钱财军火,家什女眷,油水很多;可是话说回来,厉害的“红窑”里不乏威震江湖的武林高手和神枪手,都是难啃的硬骨头,一旦砸窑失败,绺子的损失很大,因此小撮的土匪也不敢轻举妄动,怕一旦贪大失手,要被江湖同行们耻笑。 夜色渐浓,月昧星稀。 叶影婆娑,枭声唳唳。 东南角小树林中传出一声浅浅淡淡的唿哨,只是悠长的一响,声音于树桠子之间盘旋撩掠而过。林中叽叽咕咕鸟鸣丛生,这时再次传出一声唿哨,分明比刚才那一声嘹亮了许多,引得四下里突然一片死寂。 稀稀疏疏的一溜脚步声,林中隐匿之人悄悄摸上张家大院的角门。 蒙面红袄女子附耳贴门,轻轻叩动门环。 门内应声:“石城大路朝天走?” 女子脆声答道:“红日当头照青山!” “月下客来有几位?” “川字放倒顺水流①!” 话音刚落,角门“吱呀”开了,探出一张年轻英俊的后生脸孔。男子脸颊瘦削,俊眉朗目,眉眼间流露欣喜之色,凑近悄声喊道:“红姑娘,你可来啦!” 红袄女子眼睫流转,微微一笑,低声问道:“大当家的可在?” “在,在,就等着你们呢!” “城里的跳子都走了?” “走了走了,放心进来吧!” 女子与身后二人快速闪入门内。内院之中,正厅廊下,飘起两挂红烛灯笼,夜色之中幽幽暗暗,飘渺清明。厅中走出一位头发寸短花白,身材魁梧,却是慈眉善面的男子,这时立于阶上,一双布满疏朗皱纹的眼睛微微眯起,眼眸之中闪烁出和暖的两团烛火,笑道:“小尕子,红妞子,两个娃儿来啦!” 红袄女子一步蹿上前来,拉住男人的臂膀,俏丽的容颜涂染着欢快的颜色:“叔,叔,人家可想您呢!” “哼,也不知真想假想!多少日子没来瞧我这老骨头?” “叔~~~”女子娇声叫道,唇边闪出一朵顽皮耍赖的笑容,这时扭身戳着身后的男人说:“都是被俺们当家的绊住了,整日吆喝我们这些小的出山给他做活儿,不知道都在忙什么!叔,您老也不管管他!” “哈哈!小尕子翅膀硬朗了,老子哪还管得住他了!”花白头发、天命之年的老者这时一步下阶,笑道:“尕子啊……不对不对,我又忘了,得叫大掌柜啦!” 自慕红雪身后晃晃悠悠走上前的野马山大掌柜,这时“嘿嘿”笑了两声,习惯性地伸手挠了挠头,两道漆黑的剑眉在笑意中舒展,金石一般的眼眸灼然发亮,几步迈上前来,直接单膝跪在老者脚下,朗声说道:“叔,镇三关给您磕头,给您老拜寿来了!” “呵呵呵呵,快起来,唉,咱们的大掌柜快起来!” 张大当家一把揽过镇三关的脖颈,毫不客气地将大掌柜的脑袋抱在身前揉了一把。 镇三关身后跟着的,是背上背了满满一筐红纸包裹的寿礼,手上还拎着一只死沉死沉长匣子的息栈。这会儿累得皮袄里的小衣小裤都湿透透了,却还被张家的年轻后生当作是野马山的一枚小伙计、小跟班,用手指一点,轻巧地指引少年将寿礼堆到正厅屋角。 息栈偷瞄到自家男人,竟然也有被人将脑瓢夹在腋下连拖带拽拎走的窘相,那场面分明就像是男人每次蛮横地拎着自己进屋的样子。一头豹子什么时候也变成了一只猫,真真是个新鲜事儿! 一伙人埋头凑在一起热络攀谈,息栈悄悄立在不远处,消消汗,风凉风凉,顺便偷听谈话。 这位在乡里人称张大稗子的大户当家的,就是当年野马山老掌柜钻天燕子的拜把兄弟,有过命之交,情谊甚笃。张大稗子比钻天燕子小一岁,因此也就被野马山的尕掌柜尊称为“叔”。老掌柜若是活到今日,也五十有一了。 张大稗子是这石包城里有头有脸的大户,早年间走方行医为生,后来在关内关外贩卖名贵药材发了家,如今在这石包城固守一隅,名下有耕户数十,良田百顷。能做得一方的富绅,自然跟官府、治安团之类也有交情,平日里上下打点,不得罪各方神灵。只是很少有人知晓,这张大稗子当年能发家,马队、驼队在边关大漠往来穿行,过玉门关畅通无阻,这里边儿也有野马山老掌柜从中保驾护航的缘故。 息栈发现这后世之人,没事闲得时候,嘴里总喜欢叼一根秤杆似的玩意儿,还搁在嘴里津津有味地砸吧,状似剔牙,绺子里的狗头军师丰老四平日就在屋里拿这老粗的秤杆剔牙。后来才知道,自己又土鳖了,那玩意儿根本不是什么秤杆,人家那叫做烟袋杆。 张大稗子叼的这一根烟袋杆有一尺来长,乌木铜皮做杆,白铜做烟锅,烟嘴竟然是一块盈绿盈绿的翡翠,往小铜锅里填满了烟丝,在油灯上烤了,一口一口慢悠悠地抽着。 镇三关与张大当家寒暄道:“叔,这日子年景可好,收成如何?” 张大稗子拿着烟袋杆杵了一把镇三关的肩窝:“尕子啊,一看你就没下过地!呵呵,麦子才刚出苗,你就急吼吼地给我捧着饭碗蹲田埂上,等收成呐!抬头看看这几日的天景儿,眼看着这雨水就来了。‘春得一犁雨,秋收万旦梁’。‘春雨满街流,秋收累死牛’。这话都懂不?” 镇三关咧嘴笑道:“嘿嘿,俺哪整过这个,俺就等着您收麦子的时候,来这儿直接拉两车粮食走!” “哼!这混球!” “叔,俺给您老的寿礼,您过过目,您需要个啥,尽管跟俺说,俺去给您整。”说着翻开跟班拎来的那只长条木匣子,里边露出齐刷刷亮堂堂的五杆汉阳造。 张大稗子伸头一瞧:“哎呦,你小子最近又能个儿了,又把哪个倒霉蛋的家当给端了?” “嘿嘿,治安团的枪,不拿白不拿!叔您那马队要是需要配枪,俺那儿还有,随要随有,能给您的马队配得比你们这石包城治安团的火力还要壮!子弹带来两千发,都搁那筐里了,本来想多带些,忒沉不好带!” 一旁的息栈心里哼道,你要在人前摆大掌柜的臭架子,就让我一个人背货,可不是忒沉,人家小胳膊背不动那么多嘛! 偷眼瞟视大掌柜,看见自家男人在这张大当家面前,真就跟个半大孩子似的,说话间凑趣逗乐,眉眼里分明又是满含尊敬,与往常可是完全不同。 张大当家伸手招呼门口的一双儿女:“龙儿,凤儿,过来见人!” 开门引路的年轻后生原来就是张大稗子的儿子,大名叫做张淳龙,年纪约莫二十三、四岁,七尺身材,一领长衫,皓目星眸,确是一名英俊青年。 张淳龙上前拱手跟镇三关叫“三哥”,一双含情俊眼却暗暗瞟向一旁的慕红雪。也朝慕红雪拱了拱手,当着他亲爹的面儿,却连称呼都省了,张了半天嘴也没叫出个子丑寅卯来,只讪讪地垂头傻乐了半晌。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呆呆望着眼前梨木茶几上的一对官窑红榴盖碗,竟然都能乐出了神。 被唤作凤儿的则是张家的小女张湫凤,尚未至及笈之年,是个娇憨俏丽的女娃娃,蹦跳着上前脆生生地喊“三哥哥”,又喊“红姐姐”。喊完拨弄着大脑袋上的两根小辫儿,满屋寻觅,目光转到了默不作声杵在一旁,试图伪装盆景花几的负剑少年:“咦,你是哪一个?” 息栈被这小女娃从一片背景中揪了出来,只得垂首答道:“小人是大掌柜手下的伙计。” “哦,你是刚才那个背粪筐进来的小伙计呦!” 息栈一听,粪筐?好吧,那筐长得的确像是个粪筐,可那不是长途跋涉,进城通关,为了掩人耳目,避开盘查么…… 张大稗子是郎中出身,医术高妙,虽不懂武功,却懂得相人的骨骼经脉,只拿眼神微微扫了一眼少年,烟袋杆子戳了一把镇三关:“新收的伙计?腿脚不错,身子轻索,是一块上好的材料!” 息栈撇撇嘴,上好的材料?小爷早就雕磨成器,一块琅琊美玉了好不好?这老爷爷怎的总是拿硬杆子戳大掌柜呢,我自己都舍不得戳他,你轻点儿戳我男人好不好? 镇三关却飞速递给他一个眼神,低声吩咐道:“息栈,快见过大当家的。俺管他叫叔,你以后也得叫叔!” 息栈见识了刚才大掌柜对这老头的恭敬架势,一听这话,赶忙敛颜屏气,上前规规矩矩地施了一个汉朝人的揖礼,两手高举过头,身子下弯九十度,毕恭毕敬说道:“晚辈息栈,给叔父大人见礼!” 张大稗子见这古怪的行礼架势,不由得一愣,诧异地笑问镇三关:“这小娃儿,这是怎么说?” 一旁的小凤姑娘更是好奇地凑上前,水灵灵的一双黑眼珠上下拨弄着息栈的面容,笑盈盈地问:“咦,小哥哥,你叫什么,你叫什么?你的头发好长,跟我的头发一样长呢!你还背了一把剑呢,好帅好帅呢!” 大掌柜面膛含春,笑容满面,得意地望着长发飘飞的英俊少年,只是碍着这满屋子人太多,有老有小,不好细说。 慕红雪扫了一眼大掌柜,转脸就将张淳龙拎走,让他带着去军械房看年后购买的进口美制“汤姆森”冲锋枪。而息栈也被蹦蹦跳跳毫不认生的小凤姑娘给拽走陪她玩耍去了。 张大稗子见没了旁人,这才凑过头来:“小尕子,今儿个来是有话跟叔说吧?” “就是来看看叔,上回您的堡子遭了劫,这事儿是俺没护好您的庄子,俺心里一直觉得对不住……” “唉,不是个大事儿!那孙家兄弟不是楞让你给灭了?老子年纪大啦,不想招惹江湖是非,也不想劳动大掌柜!” “叔您这话说的就是埋汰俺了!俺要是照顾不周到,没法子跟干爹交代,以后再没脸来见您!” 老人满意地笑道:“呵呵呵呵,小尕子是个实在人,你打小的时候叔就待见你! 屋外传来女娃娃脆生生的娇笑,张家小女在廊下玩得正在兴头。 张大稗子环顾四下,这时与大掌柜凑近头来,压低声音:“尕子,今儿个城里治安团来人给老子拜寿,最近他们损失可不小,一个个垂头丧气,阴霾个脸。听他们那话音儿,玉门的马家军还是要往敦煌那边儿增兵驻扎,你唉,给我当心着点儿,别整日出去撒欢乱跑!也不用再来我这庄子看我,有什么事儿派个人知会一声就是。等到秋收的时候,粮食蔬菜我着人给你送上山去。” “嗯,俺知道,叔您放心。” “唉,能放心么……唉?不是叔说你,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这过了一年又一年,成个家不?有三十了不?” “叔您老这是人逢喜事,都乐糊涂了!俺都三十二了!” “哎哟,多大个人了!你再不把人家闺女娶过门儿,人家不嫌你老啊?叔糊涂了,你也跟着糊涂!” 张大稗子的一根烟杆戳上了镇三关的脑门子,戳得大掌柜没有话说,只闷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面色渐渐庄重,欲言又止。 老头眯着一双精明的眼睛:“怎么着?你若是心里有话,就捡最重要的说,别跟叔在这儿打马虎眼!” 大掌柜捋了捋一头刺短黑发,垂头笑道:“嗯,是,是要带个人来给您瞧瞧,看您中意不中意。” “什么人?” “刚才跟您见过的那娃子。” “哦?这娃儿看着挺伶俐,什么人物,什么来历,怎个说法?” “娃儿很能干,在俺手下做活儿,手脚很利索,又很忠心。” “嗯,好,好!那你这意思,要收他做你什么人呐?” 干儿子? 就像当年你干爹收你那样? 镇三关狠命地眨巴了几下眼睛,抬头盯住了笑吟吟的老人,手指暗自发力,攥了攥梨花木椅子上两根平滑润泽的扶手,指腹摩挲,心下合计,终究还是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那娃子是俺的相好,没过门儿的小媳妇。” 张大稗子一口下去差点没把乌木烟杆子给咬碎了,脸膛上的笑意蓦然消失,一圈儿白眼珠子都快要从眼眶里摔了出来:“尕子,你没跟叔开玩笑吧?” “俺哪敢跟您开玩笑,那不是找打么!” 老人花白的眉毛缓缓耸起,惊诧地打量镇三关,愣了半晌,憋不住一把揪过大掌柜的皮袄领子,低声喝道:“你小子这是来真的?” “订了的事儿才敢跟叔您交代。” 张大稗子从鼻孔里冒出一团燎雾,带着一股子烟袋锅子里头那烤烟丝的味道,杠杠地说:“你跟我交代?我说小尕子,老子既不是你亲爹又不是你干爹,管不了你,这么大的事儿你跟我还真交代不着!” 大掌柜皱眉正色说道:“叔您这话说的,是不认俺了?俺早就没亲人了,干爹也不在了,就是把您当亲爹供养着呢,这事儿不跟您交代跟谁交代去?” “你,你,唉……你小子可真他妈的是个人物,真能出妖蛾子!你以前没这毛病吧,怎么给整出这档子事儿了!”老人摇了半天的头,抻出烟袋杆子狠狠敲了几把大掌柜的脑袋,无奈地砸吧嘴。 镇三关咬了咬牙,坦率地说道:“这娃子已经是俺的人了,俺是当真想好了要跟他在一处,不然就是对不住他。叔您想骂俺俺就接着,您骂完了骂痛快了,俺就回去跟他成亲!” 张老头儿朝着房梁怒翻了一个白眼,狠狠瞪着大掌柜:“老子真不是想骂你,你在外边儿找个情投意合相好的,本来也轮不到我这老头子操心。叔的意思是,这,这……这你预备把咱们小红儿咋办啊?!这好好的闺女,你就给人家糟践了!” “叔……” “你小子这不是害人么!人家跟了你这么多年,你到底想怎么办呐?” “叔您也知道,干爹他当年立的铁规矩,绺子里的人谁也不准动红儿一根汗毛,俺这些年可是一直把她当亲妹子待,没碰过她一根指头。俺要是有个歪心就天打雷劈!” “你当真是个混小子!钻天燕子立那破规矩,意思是说不准别人动,没说不准你动啊!这么好的闺女就是给你留着享福的,你是跟咱揣着明白装糊涂!” “……” 老爷子忍不住摇头叹气,数落大掌柜:“哼,你是不仅耽误了红儿,你把我家那傻儿子也给耽误了,你一毁就给我毁一串儿人!别跟老子说你啥都不知道,啥都看不出来,早知道是这样儿,老子早就……早该让红儿离了你那个破绺子,跟着叔开药铺子去,就不能跟着你在山上混,哼!” 张大稗子气不打一处来,手里比划着烟袋杆子一路掰扯旧事,却还不忘压低了声音,生怕这爷俩的肺腑交谈被外人听了去。 大掌柜点头哈腰地听着老爷子发飙,就只是闷头讪讪地乐呵,也找不出话来反驳。 大掌柜也不呆不傻,男女之间个中暗涌的情谊,心内又怎会不知。只是二十年的风风雨雨,脑海里偶尔零星闪过的一丝念头,终究经不住湍湍流水的侵蚀,滚滚黄沙的风化,在岁月中一点一点消磨殆尽。 那不寻常的夜晚,如果来的人不是息栈,而是慕红雪,又会怎样?也许今日大掌柜要娶的人便是这女子。 可是,女子终究碍于身份名节,做不出那样的事。偏偏息栈就做得出,借酒撒疯,霸王上弓,明知难为却偏要为之。从不屑于争斗邀宠的鸾亭,那一次确是情难自制,破釜沉舟,剑走偏锋,却终于逼出了男人的真心。 注: ① 土匪黑话,“倒川”就是数字“三”。 第五十四回.良人素妆入厅堂 二十年前。 一个狂风大作的夜晚,漫天的砂石土砾,泄洪一般自天际翻腾而来,刀刀撕割人脸。 沉梁峪镇,一长衫男子刚刚给一户铁匠的难产婆娘接生,提着药箱出来,深更半夜,顶着狂沙,疲惫不堪地踉跄到村口,即被一撮蒙面马队包围。 “你们,你们什么人?” “你可是郎中?” 男子面露一丝惊慌,勉强持住镇定,开口说道:“你们……你们是土匪?我是这几个县城走街串巷的郎中,你们可是这附近的野马山绺子?小的听说,你们的大当家是个行侠仗义的好汉,绺子里有规矩,‘七不夺’,‘八不抢’①,不抢郎中的,小人兜儿里也没几个铜板,当家的放了咱吧!” 马队自觉地分开一条道路,当中一匹高头大马缓缓踱步上前,马上的人面蒙黑巾,身量精瘦结实,浓郁的夜色之中一双眼仍然目光炯炯,细看却分明是个少年,带着几分冷兵器味道的声音决然穿透瓢泼沙石,令郎中至今记忆犹新:“小爷俺不要你那几个零散铜板,俺劫的就是你的人!” 邻村姜寡妇家炕上,女人蜷在被窝里,浑身瑟缩,口中呓语,高烧不退,恶寒不止。 郎中俯身为其诊病,抬眼对炕边坐的皮袄皮裤长靴男子说道:“这是伤寒坏症,病人久病体弱,脉象沉伏,身上伴有玫瑰疹,不省人事。” “先生只说有的治没有?” “我有一家传秘方名为‘夺命散’,需人参半两,与白芷、牛胆南星末、胡黄连、山栀子一并煎了,以无根之水调服,大当家的可以一试。只是有两味药我这里没带着,稍有些贵……” “药材老子自去着人购买,银子不愁,你直说有几成把握?” “服用三个晚上若能起死回生,就是好了;若是不能,恐怕难了……” 身边的少年,左右手两根枪管子一齐抵上了郎中的前额和太阳穴:“治不好人,你也甭想出这屋的门儿!” 微弱灯火映出一张略显稚嫩的脸,眉毛浓黑,双瞳炙热,两只小手掌即使五指伸开,都还没有手中那两杆“腰别子”大,却骨骼铿锵劲道,出手迅捷麻利儿,拇指的位置似乎将将能够到枪栓,“咔”、“咔”两声,干脆利索地将枪上了膛。 炕上昏迷不醒的女人身边儿,跪着一个穿红色小袄的女娃娃,嘴里含着几枚乳牙,瞪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撅着珊瑚色的小嘴儿,轻轻摇着女人的手:“娘,娘,要抱抱,要抱抱……”女娃的神情天真无辜,似乎完全不知晓,自己的娘亲已经一只脚迈进了鬼门关。 炕沿上坐着的男子一声低喝:“尕子把枪收起来!”旋即对郎中沉声说道:“先生尽力就成。这娘们儿是俺多年的相好,俺还要养着她母女,不想离了她!” 江湖上大部分土匪绺子的大柜,都是不成家的,怕一旦自己成了家有了媳妇,会影响绺子里的士气。无论是大当家还是手下的崽子们,多是在猫冬的季节,下山去会会相好的,找找娼马子,或者“拉帮套”,发泄一下年终时节积攒下来的饥渴。 所谓“拉帮套”,直白的意思就是两匹马拉一辆车拉得很困难,需要旁边再栓上一匹马,帮忙一起拉车。那年月战乱动荡,人口凋敝,大漠荒庄、穷乡僻壤之间常有这种一妻二夫的家庭,原配的男人身体不中用,或是不能养家糊口,或是给不了女人“性福”,女人再找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登堂入室,支撑负担全家人的生活,抚养子女。等到丈夫死掉,就跟着第二个男人成为夫妻。 三天后,女人醒了。 野马山的大当家舍不得放这郎中走,硬留下这人,将绺子里那些病的、伤的、残疾的、快躺了的、已经填了棺材瓤子却还没来得及埋下地的,一并统统拉出来,让郎中挨个儿给治了一圈儿。 一年后,郎中的诊所兼药铺,名唤乐寿堂,在沉梁峪镇开业。野马山大当家趁夜间无人之时,亲自登门贺喜。这乐寿堂白日里接诊四方乡里,晚间关门打烊之后,再偷偷救治山上送过来的受了刀伤、枪伤的崽子们…… 两年后,郎中的贩药马队向关内进发,野马山大当家派了绺子里的“四梁”炮头去给郎中“押镖”,这在江湖上简直是天大的面子。 之后数年间,行走三关的黑道响马都知道,张家大户的马队驼队可不敢劫,马队里边儿若没有野马山的炮头,便是那位十几岁就惯耍双枪的帅气尕掌柜,亲自出马,持枪压阵。 体弱多病的姜寡妇后来还是死了,临终依依不舍,涕泣难抑,将独女托付给了野马山的大当家。 也是那一年,钻天燕子和张大稗子在玉门关外的黄土岗上,叩头撒血,结拜了兄弟。 关城巍峨,沙丘涌动。 不远处的绿洲小湖之畔,两匹骏马嘹亮嘶鸣,碗蹄踏破湿沙。马上的一双小儿女笑声清脆入云,皮袄长靴的少年英姿勃发,碎辫红衣的女娃娃粉面飞霞…… 春秋荏苒,岁月流霜。 堂前旧燕,衔露染窗。 张老爷子心中是一腔前情往事,这会儿发完了牢骚,重重哼了一声,对镇三关说道:“行啦尕子,你赶紧去把你那位年轻轻的‘小媳妇’叫进来,我好好端详端详,刚才一晃就出去了,我这老眼昏花得都没看仔细!我到要看看,这是何等人物有这么大能耐,能栓牢了你这一匹野马!” 镇三关出了正厅屋门一看,顿时捧腹。 院子里,息栈神色窘迫慌张,发丝凌乱披散,急匆匆地在前边儿跑,张家小女湫凤,脸蛋彤彤,呼哧带喘,喜洋洋地在后边儿追! “小栈哥哥,你头上的丝带好漂亮呢,摘下来给我玩好不好呢?” “唔,不行,摘掉头发就乱了……” “小栈哥哥,人家喜欢你后背上背的那把剑的,你教给我耍剑好不好呢?” “你还小……” “小栈哥哥,人家就是喜欢跟你玩耍呢,你不要跑那么快嘛,人家要跟你玩嘛!” “唔,男女授受不亲,怎么可以……” “小栈哥哥,人家小名叫小凤儿,你以后叫我小凤儿好不好呢?” “……这是小爷我的小名好不好?!!!” 这一只小凤满头冒烟,捂脸逃窜;那一只小凤嗲声嗲气,穷追不舍。 张家大院里伙计家丁众多,其中不乏武林高手,却都是些外表刚猛粗鄙的江湖汉子。张家小姐养在闺中,平日里见着的一众男子,除了自己的亲哥还算相貌堂堂,其他人实在是不太耐看。这一遭忽然见着一位年纪相仿,身材灵秀,模样标志的小剑客,简直如同被灌了鸡血,下了降头一般! 镇三关将两臂抱在胸前,幸灾乐祸地大笑。 息栈一见男人的模样,更加尴尬,顿时忆起前日里在山洞中被醋意大发的某人严刑拷打的缘由,急得连忙闪身蹿至大掌柜身后求救:“你,你快帮我把她弄走……” “哈哈哈哈!人家女娃娃稀罕你!” “你莫要取笑,我又不稀罕她……” 张小凤跑上前摇着大掌柜的胳臂,噘嘴撒娇道:“唔,三哥哥,我喜欢这个小栈哥哥呢,你可不可以将他借给我玩耍几天呢?过些天再还给你,可不可以呢?” “成!老子现下找他有事,等回头办完事了,就把这羊羔儿留给你尽情地戏耍!” 身后的息栈大惊失色:“你!你……唔……” 大掌柜朝息栈眨了眨眼,帮他捋整齐一头长发,甚至替少年紧了紧发间的青色水缎丝带,正了正小皮袄的衣领,低声提点:“叔要见你,要问你话,你可给老子好好表现,别给俺丢脸!” 息栈再次进入正厅,感觉气氛已是完全不同,除了张大稗子和大掌柜,四下里别无旁人,静谧无痕,就只听见案几之上烛火噼啪,灯花剥落的浅淡声响。 张老爷子一双健朗矍铄的眼睛正细细地盯着自己,神色之间满是探询和好奇。脑瓜灵敏、心思缜密的少年一下子就明白了,一贯兜不住话的大掌柜,他这厮又把俩人那点儿破事给招了! 正在进退踌躇间,坐在一旁的镇三关低声吩咐:“息栈,还不给叔见个礼。” 这时再次见礼,那可就跟刚才不一样。这张老爷子虽然不是大掌柜的亲生爹娘,可是看大掌柜对他的尊敬推崇,巴结讨好,那简直是比亲爹还要亲! 早先也忘了询问男人,这民国时候的男子,头一次登门拜谒泰山大人,究竟应该如何行礼,如何称呼,如何作派举止? 唉?不对,自己这身份,好像也不能算作拜见泰山大人,难道应该算是,未来媳妇拜见公公和慈姑…… 息栈脑子里七绕八绕,乱作一团,手心儿紧张得洇出了汗水,惶恐之间想到,总之是礼多人不怪,男人都给他跪了,媳妇能不跪么?于是连忙上前一步,举手加至前额,鞠躬九十度,再直立起身子,轻声说道:“晚辈息栈见过叔父大人。” 张大稗子乐呵呵地正待开口,却原来少年的这一套礼还没有行完,才刚开始!这时只见这少年双手再次齐眉,双膝着地,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左手压右手,手掌及地,前额叩上手背,整个上半身都贴伏在地上;缓缓起身,两手高举齐眉,再拜;再起身,再拜。连叩了三个头,这才作罢,慢慢直起腰来,却没有站立,而是端稳地跪坐在自己脚后跟上,两手交叠膝前,默然垂首,等着老人开口训话。 跪坐的少年,两缕紫雾青云般的发丝垂落胸前,卷曲的羽睫半开半阖,静若瀛台处子,眉目青葱如画。 这架势给老爷子看得简直目瞪口呆。 大掌柜在一旁忍不住拿手掌掩住了大半张脸,乐得肩膀直抽筋!可是望着少年那一脸绷得紧紧的庄重表情,又不好意思取笑这只惯会挖墓掘坟的古董小凤儿。 这是汉朝臣子叩拜皇帝老子的一套礼仪,可是小凤儿穿的不是宽袍燕袖的汉服,而是一身匪气的皮衣小靴,行如此跪拜叩首大礼,着实是鸡同鸭配,四六不靠。 其实息栈就连去见皇帝的时候,都没有拜得这么真心实意。这时是生怕“准公公”对自己这莫名跑上门来的“新媳妇”不满意,又恐失了礼数,跌了自家男人的面子,让他失望,因此才这般毕恭毕敬,谨小慎微。只要能让夫家乐意纳他入门,磕几个头又算什么? “这,这,哎呦呦,娃儿快起来,快起来,坐下说话!” 果然是礼多好办事,张大稗子那一张老脸立时乐开了花儿,对堂下跪着的少年又是惊奇又是怜爱。 “呵呵,娃儿啊,跟叔说说,多大年纪?” “十八,嗯,快要十九了。” “快十九了?看这样子不像啊!” 大掌柜在一旁咳了一声,给少年睇个眼色,这时插嘴道:“娃子以前吃了不少苦,身子生得瘦弱,样子显小,以后跟着俺好吃好穿,就长得壮实了!” 息栈明白大掌柜的意思:先敲定了亲事再说!你那些什么猴年马月、血雨腥风的悲催历史,就别在这里掰扯了,别把老人家吓着! 老爷子开始盘查家底儿:“娃儿,哪里人啊?” “扬州人氏。” “哎呦,离得老远哩,这跑到咱关外讨生活,可不容易啊!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幼年时就与家人离散,多年杳无音讯,没有家了…” “唉,也是个孤苦伶仃的娃儿……” 这张大稗子一听说小息栈也是个孤儿,没依没靠,想到镇三关和慕红雪的身世,顿时对眼前这少年也起了三分同情,七分恻隐,好感就增长了许多,于是叮嘱道:“娃儿啊,你以后跟了咱大掌柜,可要留心照顾他平日起居……我说娃儿,你会做饭、洗衣、针线、女红不会?” 那边儿的大掌柜刚灌进去一口热茶,这会儿忍不住全喷了出来,狂咳了几声。 这边儿的息栈乖乖坐在椅子上,双手仍然搭在膝前,一听这话顿时脸红,极力压住一腔的窘迫,垂首答道:“嗯,会一些的,只是做得不好,还请叔父大人提点……” 大掌柜望着坐在对面儿的息栈那一副恭顺谦卑的模样,真真就像个见了婆家的小媳妇一般,往日里嚣张刻薄的唬人嘴脸完全都不见了,老实得就像一坨白羊羔儿,心里顿时痒痒得想把人抓过来揉一揉。于是忍不住点头哈腰给老爷子陪笑说:“叔,您老盘问差不多了,别把俺媳妇吓着了!” 张大稗子瞪他一眼:“怎个盘问差不多了?这不是你要娶了过日子的人么,我替你仔细问一问!” “娃儿做饭手艺好着呢,啥神仙肉龙肉凤凰肉的,他都会做,叔您放心吧!下次来俺绺子里,让娃儿给您露一手!” “呵,让你说得这样神!那敢情好!” 镇三关挑眉寻思了片刻,凑上前跟老爷子低声说道:“叔您还不知道,孙家那俩兄弟,其实是让这娃儿帮俺给做掉了。” “你说啥?此话当真?” “当然是真话,快刀仙和孙老二都是让他的剑给弄躺了。娃儿功夫了得,帮俺扫平了马衔山,平日里做了不少活计,对俺忠心又能干,所以俺这,嘿嘿……” 张大稗子一听这话,那看息栈的眼神立时就不一样了,适才的恻隐和怜爱一下子就变成了惊异和欣赏。马衔山孙氏兄弟当初不顾江湖规矩,偷袭了张家大院,庄丁拼死力据,虽然最终没有被破了门户,却也损失惨重。这少年算起来也是替张家报了仇恨。 什么做饭、洗衣、针线、女红还算个屁啊,这娃儿出了门儿能做活儿,能打能拼,能护着大掌柜,这在土匪窝里可比啥都重要! 更何况,眼前的少年端的是相貌标志,风姿绰约。云雾长发,藕色轻尘,面庞白皙俊俏,五官细致动人。尤其是那一双凤眼和一张粉唇,将其人的精致婉约点染得淋漓尽致。眼眸暗自流光,如同天山之隅的晨星朗月;小唇粉嫩含情,恰似白雪之上的落梅红妆。 这少年最为奇妙之处,是明明长了一副男孩的脸庞风骨,眉目之间却兼有丝丝缕缕的风情媚态,且柔而不腻,媚而不俗! 张大稗子暗暗摇了摇头,心里合计,也难怪那一匹野马能看上这不满二十岁的少年,这娃儿生得就是一副勾搭人的皮相!论相貌才能,的确不比小红儿差,只是,咳,可惜了那固执的闺女…… 这边厢大掌柜端起茶碗,拍着大腿,跟老爷子一通云山雾罩地胡侃。 什么陷马坑引凤式,拂鸾吹笛子式,凌波小碎步式,小凤凰追云式;什么钢刀隔空削飞孙二狗的头颅,一锥子剔掉快刀仙的脑壳;八百里战阵如入无人之境,百万军中一剑取上将首级;手中一柄凤剑只用一泡尿的功夫,就将四个大活人剥皮抽筋削肉剔骨,化作四具森森白骨……将小羊羔的武功吹嘘得简直是天上有地下无,上下两千年就出这么一个小剑神! 息栈咬着小唇默默听着,也不好意思搭腔,脸上红一阵绿一阵,心中又窘又乐。 他随口告诉过男人这许多四字一句的剑术招式,大掌柜哪里听过那些文绉绉的词儿,记了个稀里糊涂,竟然没有一个招式给念对了的,临场抓瞎胡诌!这会儿现学现卖,胡吹乱侃,把不懂武功的老爷子竟也侃得一愣一愣,两眼放光,频繁点头,饶有兴味。 那爷俩你一句我一句,相谈甚欢,谈得都是这少年。 息栈暗自端详大掌柜,男人一双镌金刻石的眉眼,神情之间是这般春风得意,如此俊朗迷人,直看到自己眸间波光潋滟,水雾迷离。努力地吸一吸鼻子,竟都止不住眼中潭水泛滥,鼻间哽咽酸楚,心内翻涌澎湃。 他明了这男人今日是有意带他来张家大院拜见长辈,先前说得那些要娶他过门儿的话,果真不是炕上云雨之时随口戏耍于他,而是真心实意要明媒正娶。这男人对某些事看似不拘小节,满不在乎,暗地里为了回报少年的真情实意,却已是多方打点,煞费苦心,求得就是给二人一份名正言顺。如此的深情厚谊,心思细腻善感的息栈又怎会体贴不到? 柔情似水,佳期可待,两情若是久长,今生唯盼与他,朝朝暮暮! 注: ①“七不抢”是土匪抢劫中的江湖规矩。七不抢的对象,各地各绺的规定不尽相同。例如,有的绺子规定:不抢喜事、丧事、棺材铺,以图吉利;不抢邮差,因为没有多少钱可得;不抢摆渡的,为了要靠船老大渡河;不抢郎中,为了请他们医伤诊病;不抢要清钱的,因为清钱混钱是一家;不抢挑八股绳的,因为那些锯锅、货郎、挑担、卖小吃的小贩,没油水可抢,却可当作“眼线”使用;不抢小客店,因为那里可以歇脚。也有的绺子规定:不抢娶媳妇送姑娘的;不抢起坟送葬的;不抢和尚道士;不抢妓女;不抢吹鼓手;不抢学士;不抢医生。 所谓的“八不夺”,也是对抢劫对象而言,和七不抢也是有交叉的。比如,有的绺子规定:不夺同为匪的;不夺娶新和送新的;不夺办丧事的;不夺挖人参人的住所;不夺摆渡的;不夺无人赡养的人;不夺医生和药铺;不夺邮差。有的绺子规定:不夺僧、尼、道、卜、鳏、寡、孤、独八种人。 第五十五回.野马良驹并成双 堂外月挂桐枝,重露繁霜,堂内白气缭绕,绿盏莹觥。 张老爷子摆上了一小桌羊肉火锅家宴,一家人啖肉小酌,乐享天伦。 慕红雪坐在张大稗子左首,巧笑神飞,葱指如玉。张家少爷淳龙坐在她旁边,端盘递酒,甚为殷勤。 大掌柜坐在老爷子右首,一手端着青花酒碗,一手拎着烧釉酒坛,心情爽利,开怀海饮。息栈坐在他的下首,察言观色,眉目传情,忍不住于桌下轻轻捏住男人的手指,男人立即回以一只热烘烘的大手,直接伸到少年的大腿根儿上,享乐逍遥。 息小凤的另一侧坐着情窦初开、喜不自禁的张小凤,眨巴着滴溜圆的杏核大眼,抿着珊瑚色的娇俏小嘴,不停地骚扰她心仪的俊俏小剑客。 息栈桌上的一只胳膊被张小凤抓着,撒娇地摇着:“小栈哥哥,你留下来不要走好不好,我们俩扮家家酒好不好呢?” 桌下的一只大腿却被大掌柜擒住,掰开了腿缝儿往最柔软的地方逗弄狎玩。 左右受敌,双管齐下,如狼似虎,纠缠不休。少年困窘得面红耳赤,眼冒金星,左支右挡,左躲右闪,一顿饭吃得狼狈不堪! 那一晚在张家大院,是息栈上山挂柱之后度过的最欢快的一夜。那时内心的惬意和满足,就连他与大掌柜初试欢好和夜叙衷情的两晚都无法与之比拟。 内心清冷孤寂许多年,从未品尝有家有亲人的滋味儿,恩爱眷旎浑只当是黄粱春梦,人情冷暖皆已看作淡沫浮尘,却不曾想在这荒芜边关大漠之隅,竟能寻得人间至暖至真的亲情。 也是那一晚,回到野马山,喝高了走路直打晃的大掌柜提着息栈的皮袄领子,将人拎进了自己屋子,压在炕上。 男人眼带红丝,目眦泛金,口里喷出的气息饱含烧酒的热辣呛人:“你个小崽子,真他娘的招人!就连人家小女娃娃也看上你了!” 息栈的一张脸陷进了炕褥,小嘴挣扎出来应道:“唔……你知道我不喜欢女娃娃的,连这个你也生气?” “哼,老子以后再不带你出门!等老子娶你过了门儿,就直接把你搁在屋里,关起来,哪儿也不准去!省得你出去勾搭!” “你要把我关起来?”少年心想,这不成了圣上当年对陈皇后的“金屋藏娇”了! 男人怒喝:“哼,你以后做了老子的媳妇,还能整天跑到外边儿去花花草草?给俺老实在家待着!” 息栈拿手肘挡开在他身上拱来拱去、不断进取的男人,侧身一滚脱出狼爪,轻盈的身子一蹿就上了墙壁。后背贴于土墙之上,手指灵巧地抠住墙缝,俯身朝男人耸了耸鼻尖,不屑地哼道:“谁要做你媳妇,我又不是女子……” 男人猿臂一伸,轻松地擒住小凤儿的脚丫,将墙上挂着的人扽回怀中,两臂只轻轻一送,把娃儿的两条腿搭上自己的肩膀,将一只小凤儿亲亲热热地抱在自己的胸口。呼着热气、带着酣然烧酒味道的嘴唇,隔着中裤磨蹭着少年胯下嫩嫩软软的一挂小物儿。 息栈给蹭得浑身酥软,忍不住将下身凑上前去,两腿夹紧男人的后肩,舒服地上下往复辗转撕磨。小唇轻吻男人的额头,手指埋入一头浓黑短发之中,指腹之间倾诉钟情。 大掌柜啃咬着少年裤内的柔软,这时抬眼邪邪地在他脖颈间撩拨吹气:“你不做俺媳妇,难道俺是你媳妇?!老子干那事儿一向都是骑在你上边儿,咱得讲究个上下前后左右……” 息栈登时发窘:“你这人,唔……让我再想想,还是过一阵子再说……” 大掌柜笑着拿粗糙的下巴磨蹭着少年的身子,得意洋洋:“嘿嘿,你今儿个在叔面前咋个说的?洗衣做饭针线女红,哈哈哈哈!端的一副小媳妇的架势,那个乖顺讨巧,就差抱着叔的大腿直接喊亲爹了,这会儿又不认账了!” 息栈脸色酱红,胸中暖流润裹心房,鼓着小嘴说道:“哼,你要关我,我就不跟你成亲了!” 男人将他一把扔到炕上,剥光扒净:“你敢!!!你敢……老子现在就跟你成亲,老子现在就……” 黑暗之中纠缠的两枚人影,肢体合抱,肌肤密实紧贴。 一副雪白的身体,似暗夜中魅惑诱人的一道极光,天山之巅,大漠之遥,闪烁着灿烂绚目的华彩。男人将他当作一匹小马驹子,直接骑了上去,霸道地将少年的双腕擒到头顶,抖动腰胯,在那一张软糯润湿的小口之中穿插驰骋。 炕板震颤,玉壶摇曳。 息栈的身子被顶上土墙,磕到后脑.呜咽一声,旋即又被一把拖拽回炕沿儿.一阵撩人心弦的摇撼之下.再次被顶上土墙。勃挺的长物盈满胸腹.热感直磨蹭到心房的肉壁.窜着酒劲儿的热辣温度炙暖周身。那一瞬.血肉熔化.水润交融.二人的身子仿佛已生长凝结在一处男人张开竖实的臂膀搂紧了少年,少年用自己柔软的身子包裹住男人的敏感.层层相扣.寸寸相依。汗湿滴水的额头交抵.蛮色艰眸中目光痴缠.掌心牢牢攥紧对万的气息。窗外影动枝摇.房内酒露醉人,烧灼的欲望在喘息颤栗之间吞吐抽送 。 窗外影动枝摇,房内酒露醉人,烧灼的欲望在喘息颤栗之间吞吐抽送…… 醉眼酩酊,云鬓染香。水纹潺湲,凤目流光。 野马良驹,并驾成双。莫问缘起,地老天荒! 第五十六回.春宵苦短襄王梦 晨雾退散,紫气东来。 羊倌倌挥舞红缨小鞭,驱动着羊群。咩咩哼唧的一群羊羔羔,挤挤拱拱,簇簇拥拥,远远望去,如同半山腰浮动了一层绵延厚实的云彩。 绺子里一片热闹红火,磨坊里麦香清诱,谷壳纷飞;烧坊内酒气醇洚,凝露芬芳;马厩中嘶鸣清悦,蹄声脆耳。春日头里,不用出山做活儿的自在日子,崽子们三三两两蹲在山梁晒晒太阳,坐在门坷垃嚼烟叶子,场院里练枪打飞钱,或是支一张板凳,耍骰子取乐。 大掌柜的屋里,宿醉未全醒,酒气鼾声长。 蜷在被中的人儿动了动:“嗯……你睡着,我先回去了……” 男人闭着眼,口中哼唧:“不许走……陪老子睡觉……” 息栈爬上男人的胸膛,轻声笑道:“日头眼看都快过午了,你溜马了么,查哨了么,你还睡?做掌柜的不干活儿,整天就是这般吃了睡!除了吃睡,就是在房里欺负我……” 腋下小肉立刻就挨了男人一拧,吃痛,“啊呜”一声,两条光溜溜的身子扭在一起。 “我也不好总是待在这儿,还是先回去,晚上再来找你说话,好么?” “你看这都啥时辰了?外边儿都是人,你这会儿走得出去?” 息栈噘嘴:“唔,还不是你,天刚发白的时候拖着我不让我走,没完没了得,泼皮无赖……” “呵呵呵呵……羊羔儿,甭走了,走了待会子你还得溜回来,麻烦!再捱几个时辰就晌晚了,老子正好被窝里接着疼你……” 大掌柜说着抬起一条大腿将小凤儿连人带被子压到身下,手掌将白皙的皮肤揉搓出红彤彤的色泽,诱人可口。 息栈双手揽上大掌柜的脖颈,小唇送上,身子绵软地贴合到男人胸前。只不过是唇舌相交的缠绵一吻,却又吻到呼吸急促,耳廓潮红。 还要等到晚上?这会儿俩人又憋不住了…… 门板“哐当”一声剧烈响动,门闩崩开,暖金色的浓烈光线蓦然闯入,填满了整间黑漆漆的小屋。 息栈的小嘴被噙,男人的舌头在他喉咙口不停翻滚拨弄。正在晕晕乎乎之时,刺眼的一道光芒于瞳膜上一闪而过,晃得他睁不开眼。身体因惊惧而剧烈一震,挣扎脱出男人的怀抱。 黑炮头一边儿嚷着一边儿大大咧咧地闯了进来,两步就迈到了屋子正中:“当家的,当家的,听说您昨儿个去张老爷子那儿,搞了几只‘汤姆森’,好东西别猫着,给俺们瞧……” 镇三关吃惊之余猛然回头,三个人的六只眼睛齐刷刷地互相盯到了一处,烟熏火燎般的目光“噼噼啪啪”地在燥热的空气中驳火。 这事儿其实全赖大掌柜,昨晚儿醉得厉害,又太兴奋,拖着息栈急匆匆冲进屋想办事儿,连屋门都没有闩牢靠,被那一贯蛮力的黑厮稍微用力一磕,就崩开了! 黑狍子目瞪口呆,差点儿跌了个跟头。眼前的炕上,大掌柜的腿下裹着个人,一头黑缎长发披散如瀑,白皙水嫩的膀子露在棉被之外,颈间胸口缀满斑斑点点的红痕劣迹…… “红……” 常人脑海里惯性的第一反应,这八成是红姑奶奶跟大掌柜私下苟且。 话音还未脱出口,却正对上云雾长发之中曝露出的一双修长凤眼,唇似两片桃瓣,肤如天山凝雪,目若两泓秋水。清丽脱俗的一张俏脸,恍惚之中雌雄难辨,让人不敢细加端详,可是那五官的轮廓相貌,分明就是小剑客。 息栈面色一变,脖颈、手臂和小腿触电一般统统缩进了棉被,身子蜷在一处,脸孔埋进了枕头,一动不动。 大掌柜黑眉拧紧,眯起双眸,视线穿透刺眼的阳光,看清了来人,低声怒吼:“你小子他妈的进屋就不知道先敲个门?!” “……呃,呃,当家的,俺,俺,以前进你屋,也没敲过门嘛……” “废话!这会儿跟以前一样么?你奶奶个熊!!!” 大掌柜说话间扯上来棉被,将怀中的小凤凰连脑袋带头发都裹得严严实实,挡住了黑狍子这会儿在息栈后脑勺上溜来溜去的两道视线。自己心爱的羊羔羔,真是一分一毫也舍不得被别人看了去。 黑狍子还没从惊诧中回过神儿来,结巴着说:“这,这,俺也不知道你俩,你俩……呃……” 他娘的,原来藏着这么一对儿奸夫!俺又被摆了一道,老子这么多年都以为你跟红姑奶奶才是一对儿呢好不好! 黑狍子边迈步退走边讪笑道:“你俩,你俩继续,嘿嘿,慢来,俺啥也没看见,嘿嘿,俺真没看见……” 大掌柜牙龈一搓,怒哼哼地伸手就去枕下掏枪。黑厮“嗷”得一声,掉头一溜烟撒腿子,蹿得比狍子还要快,临走不忘把门重重地狠命地关严实了。 息栈从枕头中缓缓拔出小脑袋,默不吭声,从床角捡起衣服,一件件地穿上。 大掌柜瞄了一眼小凤儿那一张略显苍白的小脸,微微发抖的身子,心内有些画魂儿,知道这娃儿一向很要强,脾气又别扭,赶忙将人扯过来揉了两把,低声哄道:“咋个,生气了?羊羔儿……” 少年摇摇头,垂下眼睛系衣服上的扣子。 “他奶奶的,上回那厮当着众人胡说八道,老子还没找他算帐!回头收拾了那崽子去!” “以后你,记得闩好了门,不要像今日这样……” “嗯,是俺对不住了,羊羔儿别挂心……”大掌柜将人搂进怀中,嘴唇落到小鼻尖上,轻轻吻了几下。 男人这般宠溺,反倒让息栈心中一阵发酸,暗自苦笑。黑狍子冒冒失失闯进来,这一搅和让人扫了兴致。他并没有生什么气,这种事儿,早就不是第一回,自己以前难道是个干干净净的人……何必学未出深闺的小姐那般矫情,不慎被男子看见了自己的身子,就要羞愤上吊投湖什么的,甚至贸然见到了男子的身体,就羞得要寻死觅活! 大掌柜眯眼想了一会儿,开口道:“息栈,待会儿跟俺一起出门儿。” **** 晌午,旗杆的颀长黑影缓缓逼近杆脚,最终消失,缩成了一点。 绺子里的“四梁八柱”各位大头领、小头领和资历深的老伙计,此时都列在聚义厅内,其余的小崽子挤在场院里,将厅门口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因为大当家刚吩咐了,让大伙聚一聚,有重要事儿讲。 全体都聚齐的集会,一年也没个两三回,一般都是当家的有及其重要的事情要宣布,比如有新的“四梁”来挂柱,有重大的决定生死的行动,年底猫冬之前集体“分篇挑片”,或者是,哪天这绺子的大当家挂了,一帮人聚一起得推选出个新的。 大掌柜从屋里走了出来,面色如常,唇边耸动笑意,甚至不忘伸手捋了捋头发,与往日不同的是,一只手拽着身后息栈的胳膊。 少年被男人拽出了屋,垂首默不吭声。一头青丝这时梳理得整整齐齐,脑顶上打了个髻,丝带相缠。身子上的激情已然褪去,脸颊的桃花容色全然不见,小脸苍白,嘴唇咬得很紧。 场院里聚拢的伙计自觉地让出了一条路,给大当家的进了大厅,这时看见当家的身后领着小剑客,不由得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屋子里的人表情各不相同。 丰老四双目微阖,胡须轻耸,岿然不动,神色莫测。 慕红雪眼帘低垂,面色淡然,翘脚而坐,一声不吭。 黑狍子瞪着一双略微恐惧的招子,注视镇三关一路拽着息栈进屋,下巴都快要砸穿了脚面。 息栈却在这时轻轻掰开男人的手指,坐回到属于自己的位子,没有顺着男人的旨意,坐到他那匪老大的威风凛凛的豹皮躺椅旁边。 按照排号,息栈是“四梁八柱”中资历最浅的一个,按规矩要坐到大当家右手边的第六位。 在这少年略微固执敏感的一颗心里,出了卧房的门,我是你的“扶保柱”,咱得按绺规来,别在大伙面前摆那个一朝得了势就鸡犬升天的谱;等到进了卧房的门,你说我是你的什么我都依你,你的媳妇,你的宠,你的小凤儿,你的羊羔羔…… 大掌柜坐到正中,目光凛凛地扫视了一圈儿,身子倾前,两肘支膝,完全没有往日的随意懒散之态,沉声说道:“俺今儿个请大伙出来坐,是自个儿有事跟大伙交待,要是不交待一把,瞒着众位兄弟,心里有些过不去,不如早些讲出来让大伙知道。” 四下里鸦雀无声,屋门外人山人海,除了极少数几个门清的人物,其余众人都眨巴着眼睛,等着看大当家究竟要说什么。 “嗯……”大掌柜心里琢磨着,缓缓道来:“老子三十好几的人了,这么多年一个人晃荡,有众兄弟陪着,刀头上舔血,枪眼下吃肉,风里来沙里去,也没觉得孤单冷清。若不是碰到个中意的人,老子一辈子就这么晃荡了也没啥遗憾。可现如今,偏巧碰到了这么个人,跟俺知心知意,又对俺忠心耿耿,啥也不图,就乐意跟在俺身边儿……老子若是还把他掖着藏着不摆出来,不给他个说法,那岂不是跟戏文唱本里唱的那些负心薄幸人一样,简直猪狗不如!” 人群立刻如同沸腾开锅的饺子。众伙计一听这话,个个的表情像脑瓤子里被打了羊血,顿时激动起来。大当家的确实是光棍了这么多年,每到年尾猫冬时节跑下山去灭火,什么唱曲的,卖艺的,走街串巷的小娼妇,倒是勾搭了不少,可从来没听当家的当着大伙的面承认,有了中意的心上人了! 门外的人群里吼了几嗓子:“当家的,这是好事儿唉,说说是谁家的俊俏小娘们儿啊!” “就是就是,能让咱当家的看上眼留了心的,那得是啥人物啊?是个女菩萨吧!哈哈哈哈!” 大掌柜原本紧绷绷的一张长脸,一听这话,还是忍不住乐了,白牙啃了啃嘴唇,眼中泛起一丝柔光,光芒自眼角的丝丝纹路中缓缓流淌开来,整张脸的神彩都不一样。 这时身子往椅子里靠了靠,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呵呵,不是女菩萨,可是确实标志,俺看着欢喜,痛快。不怕大伙笑话,老子稀罕的这人,就不是个小娘们儿,他是个啥都无所谓了,总之老子稀罕得紧!这人就在咱这屋里,大伙也都看见了,俺打定了主意跟他在一处,以后也不想偷着瞒着,今儿个就算带他出来给大伙一个交代!” 镇三关说完这番话,视线遥遥地飘向右手边一排人的末尾,火热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了端坐的少年身上。 众人一听这意思,不由得面面相觑。人群之中窃窃私语,叽叽咕咕,个个的眼睛瞪得铜铃铛一般,下巴颏都合不到嘴上,将七七八八的视线全部投向小剑客。 “不是娘们儿?那是啥?……这,这,当家的说的是小剑客?!” “怎么会,这个,这个……” “也不奇怪嘛,当家的平日里一向跟小剑客最是亲近的呦,总是在一处嘛……” “就是呦,再说人家小剑客模样长得俊的呦!不是娘们儿胜过娘们儿!啧啧……” “啊啊啊!难道当家的当真要跟小剑客在一块儿?!” 息栈面无波澜,端然稳坐,两手仍如往常,轻轻搭在膝头,一动不动。就只有眼神中闪过的丝丝悸动和喉间颤栗的小结出卖了他的心情,这时已是心若浮萍,气息飘絮,无法自持。眼神缓缓失去了焦点,也不知是因了心绪激动,还是因为不愿与众人齐刷刷聚拢而来的炙热目光直接对视。 原本并不惧怕在众人面前坦承与大掌柜的交情,事到临头还是发觉,这种被人拎到大庭广众之下亮相示众、品头论足的滋味儿,就如同将自己架到炭火之上,活生生做成一只烤羊。 屋子里最坐不住的其实不是息栈,而是黑狍子,简直是抓耳挠腮,若坐针毡,那表情就仿佛是犯了大错,准备拎上铁床惨遭刷洗。 这厮呆愣的眼神分明是在说:当家的,你不是吧你,俺虽然撞破了你俩那档子烂事儿,可是老子嘴巴也没有那么不严实!顶多就是回头跟你敲诈两把洋货好枪耍耍,可没打算给你俩抖落出来啊,你不用就这么直接招了吧! 这,这,这,搞得好像是被俺给逼出来的一出奸情,俺这还能有活路吗?不被你给刷洗喽,也得被那一柄小锥子给戳死啊! 抬眼偷瞄坐对面儿的慕红雪,红姑奶奶翘着个二郎腿,低头摆弄几根葱管手指,若无其事,淡若清风。 再斜眼偷伺丰老四,这厮更加镇定,眼皮子都没有抬,闭目养神,身子微微晃动,仿佛充耳不闻屋中事,闭关入定了一般。 黑厮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儿,成,既然几位都装傻充愣,俺也甭张嘴说话了,就坐这儿充个人头数儿吧! 堂下的一群小崽子可没打算都杵在那儿充数,这会儿七嘴八舌已经议论开来。 “哎呀,当家的,您真要跟这小剑客相好呐?小剑客不是不好,可他是个爷们儿呀!……唉?是吧,是的吧?小剑客是货真价实个小爷们儿吧?!” “呃,其实咱都没见过他那啥玩意儿,撒泡尿都要躲到大树后边儿怕人看见!也没见他去河边洗澡,好像每次都关起屋门偷偷地洗呦……到底是不是个爷们儿啊?! 大掌柜的脑顶冒烟,鼻子里怒哼一声,茶碗“啪”一声撴到桌上:“废话!当然是个爷们儿,真金白银的带把儿的小爷们儿!咋个你们还不信呐,啊?啊?老子一个人验过他的身子就够了,轮得到你们聒噪!” 众人一阵低声哄笑,表情及其猥琐。 又有人吼道:“可是,可是,这小剑客到底啥子来历呦,这说话和打扮都跟咱不一样,还留个长头发跟小娘子似的,看起来怪里怪气的呦,这人靠得住么?” 大掌柜眯缝起一双金眸,缓缓说道:“四爷那句话咋说的来着?英雄好汉不管他是从哪个石头缝里冒出来的!娃子这些日子做活儿做得怎么样,大伙也都明章地看见了。漠北荒地上削了孙二狗,沉梁峪口插了快刀仙,阿克塞城外剐了大头兵,治安团围攻野马山的时候冲下山炸了小炮,玉门城楼上劫了姓马的师长,救了老子和那三百人的性命……大伙说说看,他难道不配做俺镇三关的人么!老子觉得他配得上俺,俺也没亏着了他!” 在土匪窝里混饭,不讲出身来路,要想服人,首要的还是挣功劳,捞片子,拽别的都是扯犊子①。大掌柜这一番话说得四下里崽子们频频点头,尤其是那几百个当初跟随镇三关玉门赴宴的老伙计,都是被小息栈冒死一拼救得了性命的,这会儿纷纷咂舌,表情叹服。 镇三关察言观色,这时才说道:“大伙如果没啥觉得不中的地方,老子赶明儿就挑个黄道吉日,跟他成亲。” 人丛中爆发出稀里哗啦的一片惊叹。 “啥子?真要成亲?” “可是俺们听说以前这山里的掌柜,都不在绺子里找相好呦,也不成家的呦!” “这,这,当家的难道要娶个小爷们儿过门做媳妇呦……” 这节骨眼儿上,女子的声音忽然响起:“当家的,我有话要讲。” 息栈一听话音,猛然看向慕红雪,心内一颤,紧咬小唇,僵硬的手指都快要插到自己膝盖骨缝儿里,不知道红姐姐这时开腔儿会说些什么。 少年和女子,皆是绝顶聪慧善感之人,各自肚肠内的小心思,互相看得真真的,即使每每在对方面前装得那般若无其事,云淡风清。 慕红雪转头看向一群伙计,慢条斯理说道:“以前这绺子里的大当家,的确都没有成家,怕的是影响士气,浮动军心。既然手下的伙计都没有家,没娶妻,当家的也就不好意思成家,独自快活,这样讲来也有道理……” 息栈面色暗自发白,五脏在腔子里乱作一团。今日两人的关系既然已经和盘托出,他就等于没有了退路,如果“四梁八柱”有人挑头反对,其他的伙计再一诈呼,他跟大掌柜的亲事恐怕就要黄了。 在土匪绺子里做匪首,众头目和崽子们的真心支持何其重要。自己是断然不能因了一己私欲,死赖着与大掌柜在一起,坏了他这么多年在绺子里建立起的威信和拥戴。到那时,别说亲事,恐怕自己在这山上都没办法容身…… 息栈正在心情惶乱之时,却听得慕红雪话音一转:“以前的绺规虽说是规矩,可是不成家的掌柜也并非没有相好,有了相好就三天两头惦记着往山下跑,却还是一年到头聚不到几回。咱们那已经殁了的老掌柜,以前也有个情投意合的女人,你们是知道的……先是因着女人尚有夫家在世,不能另嫁;等到可以另嫁了,却又碍着绺子里兄弟们的想法,不好直接将人接上山来;盼到终于下定决心要在一处了,这人却,却已经躺了,没了,再也不能在一处了……纠缠半生,蹉跎半世,却换来个有缘无份,天人永隔。女人苦苦等了半辈子,男人空空悔了半辈子……” 镇三关怔怔地盯住慕红雪,没有料到她这时会摆出这样一番话来。四下那些知道红姑奶奶身世内情的头领和老伙计,这会儿也都默不作声,暗自抽气。 女子说到此处,声音哽咽,语调艰难,眸光秋水,眉心尘雾,眼中分明闪烁着波光涟漪:“如今咱当家的终究寻觅到了中意的人,这人也就在咱们山上,二人成亲本就是两全其美的好事。所谓人生无常,世事变迁,与其他日懊悔,不如早早遂了心愿,才不枉活这一世……再者说,当家的光棍儿一个人,饮食起居也无人在身边照料,早几年就应该成家了,竟拖到了今日,既然觅到了命定的良缘,还等什么……” 息栈呆呆地望着慕红雪,嘴唇止不住颤抖,眼中水雾弥漫,此刻真是心如丝缠刀绞,径自觉得自己太对不住红姐姐,心下万分之难过。 尤其是对方那一句“早几年就应该成家”,分明是话中有话。 这就叫做,只见新人妆裹艳,哪堪旧人顾影怜! 注: ① 扯犊子:【北方方言】瞎扯,说话不着边际,没事找事。 第五十七回.廉贞入命七杀星 山寨之中,大堂之上,慕红雪的一番话说得众崽子动容,大掌柜感慨不已,小息栈内疚万分。 四下鸦雀噤言,镇三关沉默了半晌,转脸看向丰书生:“四爷,俺跟息栈成亲的事儿,你有无话讲?” 丰老四这时才微微抬了抬眼,面皮一颤也不颤:“当家的当真要听书生一言?” “当然,四爷有话就讲。” 书生端置膝头的两手掐指一算,口中念念有词,目光闪烁之间,开口道:“这小剑客身世凄凌,从天而坠,个中本有因由。” “啥因由?四爷赶紧的!” “且听鄙人慢慢道来。小剑客现身于民国二十一年十月初七,碧洞霞阳,紫霄映日。当家的有所不知,他本是那南斗七杀将星落入凡尘,今为慕名辅佐英主而来。” 大掌柜一脑门子雾水:“啥玩意儿?” “七杀星乃大将之星,智勇双全,可出将入相,亦可冲锋陷阵。远,助当家的扫除孙氏兄弟,铲平马衔山;近,敌军阵前如入无人之境,力保山寨不失,玉门关前智斗马家刍狗,护得众人平安,此乃将星天数。七杀坐命,碧神照智,辅主蹈功,九野玄天!” 丰老四这一番云山雾罩的话说得众人一愣一愣,就连息栈也听糊涂了。 什么七杀将星?小爷前世里就是一枚凡夫俗子,出身贫寒,身份低贱,这什么时候被扣上个天神贵胄的帽子,让你给搞成个某小神闲极无聊,思凡下界? 镇三关皱了皱眉毛,显然就没太听懂,干脆问道:“四爷你甭跟老子拽文!你就直说,这亲事你觉得成不成,给俺个痛快话!” 丰老四微微一笑,慢捋胡须:“此大将星下凡至我野马青山,乃大吉之兆,当得我主厚待,如若不然……” 镇三关愣神:“要不然能咋的?” 书生诡笑道:“若不厚待……他日必有煞气来犯!鄙人认为,当家的应对这小剑客以礼相持,以情相交,切记不可草率鲁莽,不可轻慢狎怠。他日应择良辰,明媒正娶,将此将星置于主侧,必然出入平安,马到功成!” 镇三关这才回过味儿来,捂嘴咳嗽几声:“咳,咳咳……” 一旁的黑狍子一拍大腿:“哎呀妈呀,还煞气来犯?!当家的您赶紧的,赶紧把这煞星弄您自己屋里去吧!俺们都没意见!” 息栈这会儿算是听明白了,丰半仙还是站在大掌柜这一拨的。这书生在堂上信口开河,根本就是一个大忽悠,忽悠的就是底下这一帮听不懂的小崽子,什么七杀将星,什么大吉之兆,端的都是一派胡诌! 书生装腔作势白呼了半晌,归根结底一句话,大掌柜应该赶紧上八抬大轿娶小剑客过门儿,你敢不娶你就吃不了兜着走! 屋里屋外众伙计,听说书听得入神,小剑客竟然是小神仙呐小神仙?!大伙越是听不明白,觉得神乎其神,反而越是不敢再滋毛异议。 其余诸位头领一看慕红雪和丰四爷都支持这一门亲事,论远近亲疏也轮不到自己再插嘴找茬,因此顺水推舟,纷纷点头同意。 息栈没有想到,自己忧虑多日的事情,竟然只用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如此轻松地解决了。靠得大掌柜的一番坦然相告,加上慕红雪和丰老四这一左一右地帮衬,一个肺腑真情,一个装神弄鬼,绺子里众伙计最终竟是兴高采烈地举手举脚,赞同了这一桩看似离奇的亲事。 大掌柜得意地瞄向少年,轻声知会:“息栈,说两句啥?” 息栈连忙站起身来,抬眼对视众人,这时忽然觉得自己以前整得罗哩八索那一套汉人揖礼,着实酸腐又老土,如今有了夫家,早就该入境随俗,于是学着男人的样子,抬手过肩,稳稳地一抱拳:“息栈今日多谢各位成全!今世定然为大当家鞍前马后,出生入死,在所不辞。盼我野马山青山长在,碧水长流,点正局红①,吉星永照!” 息栈现下讲话是古不古今不今,还时不时掺和两句土匪黑话,众人听得极为乐呵。 一片嗷嗷喝彩和哄笑声中,男人俊面流光,眉眼生辉,起身迈到厅门口,向绺子里众伙计们抱拳相揖:“今日俺镇三关多谢众兄弟成全了!” 四下里人头攒动,众人兴致高昂,纷纷抱拳,交口答道:“大当家的威武!” 人群中有人起哄嚷道:“当家的,那俺们这些伙计,可不可以也娶个媳妇回来啊?” “只要别触犯绺规,不强抢民女,你情我愿的,有啥不可以?” “嗷嗷!大当家点头喽,赶明儿俺也找个漂亮小媳妇去!要比小剑客还标志的呦,嗷嗷!” “哼,你崽子别给老子误了做活儿就成,从炕上爬下来别脚软,提枪上阵可别拉稀!” “哈哈哈哈!!!!” 大掌柜心头畅快,一把搂过息栈,毫不遮掩地将人揽在怀中,众人簇拥的哄笑声中拖着人就往屋里走。热烘烘的鼻息笼罩着少年的脑顶额头,薰得小凤儿满脸通红。 男人进了屋一把托起息栈的屁股,将人抱在胸前:“羊羔儿,回头去把你屋里那些零碎儿收拾收拾,搬来跟俺一屋!” “这会儿就搬?你这人也太……咱俩人还没有……” “全绺子的人都知道你是俺的人了,你还在那里扭扭捏捏羞羞臊臊的,有个屁用?跟个小娘们儿似的,你又不是黄花闺女,赶紧搬来与老子一处!” 息栈心头一动,眼前闪过适才慕红雪那一双含情泪眼,忍不住对男人说:“当家的,其实,红姐姐真的是个好人,你娶她吧!” 镇三关差点儿手一松把小凤儿给掷到地上:“你这说得又是啥话?!” “是真心话。” “胡闹!刚才咱俩人怎么说的,你都答应了!你小崽子拉屎往回坐!!!” 大掌柜的情急之下粗话脱口而出,息栈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窘得朝着房梁翻个白眼,无奈地说:“我没有要反悔,你知道我是跟定你了。我的意思是,将来你总之要娶妻生子的话,与其娶个无干的旁人,还不如,不如……你娶了她,我不介意的……” 息栈的心思是,你与其跑到山下再弄回来个不三不四的小娼妇,小爷看着不爽,还不如兔子就着窝边草,把红姐姐娶了呢!这样一来,女子钟情有托,终身有靠,且红姐姐对自己一向照顾有加,想来这“外宠”的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大掌柜一听这话,怒哼了一声:“你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甭跟俺扯犊子!再说了,你咋就知道红儿她乐意嫁给俺,你寻思她就找不到个更好的人家?!” “哪里有更好的?” “咋个就没有?昨儿个……” “昨天那个,红姐姐又看不上。” 大掌柜不由得挑眉:“……你知道老子说的哪个?” 少年不屑:“不就是张家的少爷。” “你咋知道的?” “这般明显,看还看不出来?” 小爷是吃哪碗饭的,若是连这都看不出来,还怎么混? 大掌柜乐了:“你既然看出来了,红儿将来要是跟了姓张的,家大业大,衣食不愁,不是挺好?” “她又不喜欢那个人,淡而无味,平庸无奇。跟了自己真心喜欢的人,那才是好。” “你咋个啥都知道!张家小崽子比老子年纪轻了六七岁,长得人模人样的,你又知道红儿就不会喜欢姓张的了!” “这与年纪相貌有何关系?若是让我来选,我也会选你……” 大掌柜乐得两眼眯成两道缝儿,喷射着畅快得意的光彩,一口啃上息栈的小脸,吮了两把,哼道:“嘿嘿,说说当初为啥看上老子?” 息栈痴痴对上男人的眼睛,一对沧桑深刻的瞳仁之中,柔情暖意背后隐隐浮现的分明是朔云翻卷,大漠黄沙,边城跃马,横扫三关的万丈豪情。这时喃喃说道:“你跟他们不一样么……你是那‘满山翠色倚朝霞’,我就是‘一腔热血酬知己’……” “哎呦,你小崽子还会说一句人话不会?把那些七个字一嘟噜的词儿都给老子去掉!” 少年痴笑,鼻尖微耸,吻了吻男人的眉毛和眼睛:“嗯,就是,你身上有的东西,他们没有……” “嘿嘿……啥玩意儿是老子身上有,别人没有的……”男人眼中闪过一丝邪气笑容,端着怀里的少年就往炕沿儿走。 小凤儿笑着一脚踩上男人的腰侧,一个凌空后翻,从男人怀中挣脱,飞身蹿至门口:“我收拾东西去!晚上搬来,你等我……” 大掌柜晃晃悠悠进了丰老四的屋。 “呵呵呵呵,四爷啊,还真有你的,今儿个在堂上扯那一大通都是啥玩意儿,唬住一群人啊!……那啥,给俺查查黄历,选个最近的好日子,娶俺媳妇过门儿!” “当家的,你可是当真要留这小剑客在身边儿?” 镇三关眉头一皱,察觉到书生那一脸莫名严肃的神情,不满地说道:“俺说四爷,你刚才跟大伙是咋说的?你说老子要是不娶这娃子过门儿,就冲撞了下凡的小神仙。咋个今天你也拉出屎来再往回坐?!” 书生摇头摆手道:“唉,丰某在堂上,那不都是顺着当家的您的意思讲的,话可只讲了一半……” “啥意思?另一半是啥,讲!” “鄙人说那小剑客是七杀星下界,并非妄自虚言。前日我细细问过这娃子的生辰八字,实属七杀、廉贞同入命宫,此乃血灾大凶之命!这小剑客,唉,恐是天生福薄命贱之人。” 镇三关往炕上一坐,神色之中分明是不信,皱眉问道:“咋个就大凶了?” “当家的您不知晓,斗数古语有云,‘七杀廉贞,流荡天涯’,‘七杀廉贞,路上埋尸’!” “这都是胡扯,四爷你就整天鼓捣这些没谱的玩意儿!” “当家的觉得这是胡扯?可是小剑客上一世的命,已经应验了古语。廉杀飞星入命,灾劫难逃。廉杀落陷者,或堕于兵荒马乱,或阵亡军前,横死路途,曝尸荒野。这可说的是小剑客?” “……” “廉杀之命主下贱孤寒,出身微贱,少年孤苦;有此命格之人,必貌美,多桃花,然性忠贞,惹人怜,却极易短寿早夭。当家的看看,这说的可就是小剑客本人?” “哼,这又如何?” 丰老四这时面露无奈之色,摇头叹道:“唉,丰某就是给当家的您提个醒,免得以后万一有个什么……当家的,小剑客这一世堕入大漠之中是何年何月,您可还记得?您这脑子是肯定记不住喽,书生我适才问过小红,细细推算,当时应是民国二十一年十月初七的未时时分,这若是算作生辰八字……” “咋样?” “此命仍旧是七杀廉贞坐命,亦就是说,小剑客确是二世同命。” 镇三关这时豹眼圆睁,瞳孔瞬时紧缩,心口猛然一震,狠狠盯住书生,目光像是两把楔子锁住了对方的眼睛。 丰老四定定地回应大掌柜的逼视,毫不躲闪,缓缓说出那一句致命的话:“他这一世,仍然是要流徙天涯,少年早夭,横死沙场,马革裹尸。” 少年早夭…… 横死沙场…… 两句话如同平地炸出一响惊雷,暗夜破空一道闪电,轰得那一副铁打的硬朗身板儿都忍不住一阵颤栗,恶寒发抖。 镇三关咬牙切齿说道:“娃儿上辈子命不好,哪个说他这辈子就一定也是个凶命?老子偏不信那个邪!” “若不是当然最好。” “他上辈子遭了难,是因为当时老子没在他身边儿!老子若在他身边儿,定然将他救下,能让他被人欺负着么?!俺以后走到哪儿都会护着他,绝不会让他再吃苦受罪!” 丰老四摇了摇头,那时望着大掌柜,眼中神色复杂,透着某种同情和嗟叹。 大掌柜恶狠狠盯着书生,简直想掏枪点人,这感觉就如同面前好好的一盘羊羔肉,正要下嘴享用,让人抢先一步给搅和进去一坨鸡屎!此时腔子里尽是怒火和不平,夹杂着隐隐的心疼,却又不知该跟谁发泄…… **** 清晨。 聚义厅前张灯结彩,瓦檐柱梁上披挂红绸,圆滚滚的两枚大红灯笼,让喜洋洋的小风儿一吹,径自在檐下滴溜溜打着转转。 再过两日就是丰半仙端着黄历寻觅出来的良辰吉日,大当家要与小剑客正式拜堂,绺子里这几日杀鸡宰羊,烧酒添灯,一派喜星高照的气氛。 屋中炕上,少年骑在男人胸膛之上,强行掰开男人的嘴巴,拿着一方丝绸小帕细细地擦拭。 “别动……别动么……你别乱动,很快就好了!” “你干哈玩意儿?老子不要!” “给你擦牙齿么,你以前难道不擦的么?每晚就寝之前,每日清晨梳洗,都要清洗的呢!” “你……你这帕子上抹了啥玩意儿,太难吃了!行了行了,折腾你自己去,别在这儿折腾老子玩儿!” 少年捧着男人的脑袋摇了摇,耍赖道:“唔,你既然跟我一室同寝,一榻同眠,以后我沐浴你也要沐浴,我更衣你也要更衣,我洗牙齿你也要洗……” 男人挥起胳膊,将小凤儿一巴掌扇到炕角,骂道:“你烦不烦人!他奶奶的,老子不跟你一屋了行不行!!!” 少年“咯咯”笑着,四肢抱团儿滚回到大掌柜怀里,得意之中透着戏谑,看见这男人也有被自己耍弄到手脚抓狂的时候,着实痛快。 息栈起身梳好头发,将自己包裹严实,这才出屋,背了一只竹篓往后山走去。 野马山后山南向,一道道山梁和沟壑里,铺满了珍奇的高山植物。息栈早就习惯了在山梁上走走瞧瞧,采几株黄花铁线莲,莹黄色的花瓣和玉白花蕊捣碎,与珍珠、大豆合并研粉,做成洗澡的方子。再采些蒲公英,与干燥绿茶一起研成粉泥,就做成了大掌柜说的那很难吃的苦涩涩的洗牙粉。 用自家男人的话讲,你个小崽子要是把整天琢磨这些娘们儿唧唧的破事儿的心思都用在练枪练剑上,你早就枪法横扫三关,剑术武林盟主了! 绕过几丛茂密灌木,忽听得矮树藤蔓里埋着一些古怪的响动,叽叽咕咕,呼哧带喘,像是有活物撕咬打架。 息栈警觉地抽出鸾刃在手,挑开藤蔓,拨开树丛,朝里一看。 两张红通通的冒着热汗的脸,凑在一起,这时一齐猛然抬起头来,视线与息栈对了个正着。 马号的刘二敢子和这绺子的小羊倌倌。 俩人上身穿得整整齐齐,下身光溜溜地摞在一起,人叠着人。刘二敢子的白馍馍瓣子正抖到了激动酣畅之处,这时忽然被人打断,惊得僵在那里,进退不得。 息栈一窘,别过头去,闷哼了一声,扭脸要走。 这绺子里果然都是大掌柜调教出来的崽子,没事儿不往屋里炕上去逍遥,偏喜欢在这荒郊野外的树坷垃、山洞洞里做。 自己那日与大掌柜在山洞里,幸亏没有让这些鸟人给撞见! 那小羊倌倌红着脸哼唧了几声,脱出身子,提起裤子,拨开树坷垃,呜呜抱头就跑。 刘二敢子在身后喊:“哎呀呀,跑个啥子呦你!……嘿嘿,小剑客,你可别到处与旁人说去,这小倌倌是俺小相好的,怕羞,不敢让人知道!” 息栈拔脚走得飞快,头也不回,遥遥丢下一句:“我不会说,你不必担心。” 刘二敢子提上裤子,冲着少年的背影乐道:“嘿嘿嘿嘿,俺知道小剑客你不会给俺们说出去!喂,等你跟大当家拜了堂,俺也找俺的小倌倌拜堂去喽!” 息栈的身子汇入金黄色的草丛,野草足足没到了大腿根儿。随手掠过一片铁线莲,手中就多出了一丛毛绒绒嫩黄色的花朵,轻巧地丢进身后的竹篓中。 前方不远处,小羊倌倌一蹦一跳朝他的羊群奔过去,拾起地上的红缨鞭子,脆生生的嗓子吆喝着羊羔羔们,沿着山梁往前山回转。 息栈瞥了一眼羊倌倌瘦瘦小小的背影,娃儿脑瓢后头还留着一根细细的小辫子。这才是货真价实的一根猪尾巴,自己整日被男人唠叨“猪尾巴”,真是冤枉! 正百无聊赖,四处寻觅做洗牙粉的蒲公英草,这时只听半空中“砰”一声脆响,爆裂的声音震得耳膜轰鸣。 多日来的经验让息栈知晓,这分明是一声枪响。 面前几丈之外的小羊倌倌,身子猛然一抖,僵直地钉在那里,半边儿脑壳炸飞,脑瓢裂了开来。白的,红的,四下飞溅,星星点点,泼洒在草丛之中。 四围金黄色的草杆尖稍,挂满了白花花的脑浆子,斑斑驳驳,稀稀落落,在微风中摇曳。 注: ① 局红:形容绺子兴旺。 第五十八回.腹背受敌春梦断 息栈无从知晓,那一日凌晨时分,曾有一匹快马从东方往祁连山脉奔驰而来。 马上的人眼看就要绕过山峁,进入沉梁峪口,野马山的地界,这时却见道旁密林中风声一动,枪响之处,马上之人如同被鞭子抽中,身子骤然搐动,倒栽下马来,气绝而亡。 密林之中,荷枪实弹的马队现身,为首的貂裘紫衣男子,唇边闪出一丝冷笑:“哼,就知道那张大稗子想派人给野马山捎信!” 中枪的人,身上搜出一张碎金信笺。 紫衣男子拿着信笺横看竖看,皱了皱眉头:“师爷,你瞧一眼,这写的是一堆什么烂字,八脚蜈蚣一般!” 他身边那军师模样的枯瘦苦瓜脸接过纸笺,仔细辨认一番:“当家的,这是旧时的篆字。” “篆字?张大稗子啥时候也鼓捣这些东西!上面写的什么?” “嗯……‘鸾亭,马军长骑兵师团已定下今明两日攻山剿匪,荡平野马山。此间冗情与误会,待来日相见细细说明,你且速速离山,莫要枉送性命。切切。主。’” “这‘鸾亭’是谁?” 师爷摇了摇苦瓜脸:“啧啧,这信抬头是‘鸾亭’,落款是‘主’,写信之人却没有留下姓名,不知是何身份。” “呵,奇怪了,信不是写给镇三关的,难道不是张大稗子?竟然另有他人给野马山传递消息,走漏军情,当真是可恶……” 紫衣男子策马上前,远远眺望连绵青山,眼中流露出志在必得的寒光凛意,仿佛面前那一座卧伏的山脊,已然即将归附于自己麾下。 **** 野马山后坡。 一声毫无预料的枪响,息栈眼睁睁看着羊倌倌那一挂细小的身子,缓缓从视野之隅消失,跌落进半人高的野草丛中。 羊羔羔们“咩咩”地扯着喉咙大声嘶叫,连滚带爬,挤挤拱拱,向着一侧的山坳逃散,如同山雨欲来之前,天空中翻卷涌动的一片乌云。 息栈心内惊骇得连喊都喊不出,丢下小竹篓,压低身形没入草丛,手脚并用,向羊倌倌奔去。 身后传来一声哀嚎,刘二敢子喊着小倌倌扑了过来。几粒枪子儿随即呼啸而来,几乎贴着两人各自的眉梢耳侧,爆脆的声响刺激着惊恐的耳鼓。 息栈急得一跃而起,扑倒了刘二敢子:“卧倒!快卧倒!” “小倌倌,小倌倌……你怎么了,怎么了……”刘二敢子带着哭腔儿,在息栈胳膊下边儿挣扎撕扯,俩人在草丛里扭作一团。 二人将头颅埋到最低,贴着坑坑洼洼的草坷地皮,匍匐前进,在乱草丛中寻到了羊倌倌。 娃子的稚嫩脸蛋已是血肉模糊,辨不清面目,一侧的脑瓢裂开碗口大的洞,盛着一碗白花花的豆腐脑。只有那一条细细的小猪尾巴,仍旧在后脑勺上斜斜地耷拉。 “小倌倌!!!小倌倌!!!你可别躺啊,你别躺了啊!!!呜呜呜呜呜……”刘二敢子双眼通红,嚎啕哀哭,怀里攥着羊倌倌那一副没有气息的绵软身子,豆腐脑沾满了他两只手。 息栈呆愣地看着小羊倌的惨状,惊魂难定。适才如果不是小羊倌跑在头里,而是自己,这一枪崩掉的就是他自己项上这颗脑袋。 即便往昔杀人无数,见惯了横尸当场,可眼瞧着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一枚小娃子,转眼间脑浆迸裂,伏尸于野,手无缚鸡之力竟至惨遭横祸,难过和惊惧伴随着心头的阵阵绞痛。 今日若不是贸然误视那二人的云雨,这小羊倌现下还好好地在洞里逍遥快活。这娃子分明是被自己给害死了! 息栈这时飞速从草丛中探出头来,瞥了一眼山坳,脑壳刚露出一半,立时就有几枚枪子儿齐齐飞来,在草杆末梢嘶鸣掠过。只这一眼,瞥见了远处几百米开外的阵势,少年心中暗叫不好,连忙埋头扯住哭哭咧咧的刘二敢子,急匆匆叮嘱:“你别哭了!快回去绺子里报信,快去!告诉当家的,有人从后山南麓绕小道攻山!” 最近的敌人已经攀上山脊,匍匐着向山寨的方向前进。 息栈掏出腰间两把盒子炮,拨栓上膛,隐蔽于草丛岩石之后,伸出黑洞洞的枪管子,“啪”、“啪”两枪掀掉两只脑壳。 敌军即刻发现了目标,火力立时掉转过来,朝着息栈蜷伏的地方猛轰。 一杆杆汉阳造的暴戾声响,枪子儿劈头盖脸向着这一块坐卧山梁上的岩石袭来。炙热的枪子儿像是长了钩镰,打在岩石上,光洁的石壁烧灼出一颗颗尖刻的小洞,石屑四溅,火星儿纷飞。 息栈小心翼翼地自石缝草堆中扒开视线和角度,一枪一枪点掉离得最近的脑瓢子。 现如今枪法已经练得不错,除了马上颠簸之时掌握不好火候,此时趴在地上慢悠悠地打靶,拿大头兵的脑壳当作靶位,一枪一个脑袋,颇有大掌柜的风范,一点儿也没给师父丢脸。 打光了右手的十发子弹,换上左手,这时正要临阵耍一把前几日刚刚跟自家男人学的“两腿装弹术”,一摸胸口的衣襟才想起来,装什么弹啊,自己根本就没有带备用弹夹出来! 不过是来后山转悠转悠,抓几把草药回去,哪想到会碰上两军交火。 山梁下不知道有多少杆枪,密密麻麻的枪子儿从四面八方向少年飞来,赖以遮蔽的那一方岩石,照这个架势,眼看就要被打成一块遍身穿孔的蜂窝煤。 左手十发子弹也很快打光,敌人一看这边儿哑了火,顿时兴奋地打草丛中纷纷冒出头来,端起长枪短枪,如狼似虎地向山梁上进发。 息栈定睛一看,惊得面色阴沉下来。眼前漫山遍野都是敌军,乍一看数不清楚有多少人马。这帮人竟然选择清晨时分从野马山防御相对薄弱的后山南麓攻了上来,先前毫无预兆。 敌人穿的并不是熟悉的鸡屎黄色治安团标配制服,却是一堆破破烂烂、乱七八糟、各种款式颜色的衣服,放眼望去,就如同郁郁葱葱的青山沟壑之中,长满一堆一堆的癞痢疥疮,别提有多么难看! 此时不撤,更待何时?息栈无心与这群不明身份的兵勇耗费时间,还是先与大掌柜汇合为妙。 头顶耳畔,到处是穿叉呼啸的枪子儿,无论沾上哪一枚,脑瓢立刻裂成两碗点缀着肉臊子的嫩豆腐。息栈不敢懈怠,将盒子炮收回腰间,头朝前脚朝后,倒退着匍匐撤退。这时也顾不得往日的潇洒剑客形象,爬得像一只蠢蠢的小蛤蟆,在半人高的草海掩护之下,一步一步脱离火力焦点。 退到山梁之上,不敢直起身来跑回去,干脆翻到山的另一侧,仗着自己的轻功好用,一路拽着藤蔓往前山荡悠。耳侧虎虎生风,身形紧贴岩石峭壁,拨开眼前纷纷桠桠的枝杈,脚尖轻点峦壁上突出的树根石卵,风驰电掣,向着寨子的方向蹿去。 就在息栈去后山瞎转悠的当口,前山接到了从石包城张家大院飞马而来的报信。 这些日子张大稗子在玉门城内布下的线人,几番旁敲侧击,都没能从当地治安团那一群酒囊饭袋之间问到什么消息。野马山撒出去埋在城里“照局”的、“插千”的,也没探到任何动静。 马军长上一次在玉门吃了亏,怎么可能没有动作? 果然,昨夜三更时分马家军的精锐骑兵师开出玉门关西城门,向着敦煌的方向进发。这边儿的探子立即察觉到动向,连夜飙骑,赶在马家军的前一步到了野马山。 马儿的四条腿抖得如同筛糠,报信人从马背上出溜下地,气喘吁吁地跟镇三关说道:“俺家当家的,让俺跟大掌柜说,玉门关大军,大军前来围剿,人数众多,多是骑兵,数都数不过来,大掌柜还是早做打算!!!” 镇三关眉头皱紧,瞄了一眼来人的马:“路上辛苦了!替俺谢谢大当家,马棚里有马,换一匹好使的,赶快回去!” “谢,谢大掌柜!那个,还有,俺当家的还要给您带句话:这次姓马的可能要来狠的,大掌柜不如避其锋芒,以图来日!” 须臾,只见刘二敢子手脚并用,连滚带爬,从后山奔了回来。泪水和着尘土,喉咙里阵阵哀嚎,满脸流淌的都是黄泥汤子:“当家的!当家的!后山,后山,有人攻上来!” “什么人?!” “不知道,看不清楚,好多人……小剑客,小剑客让俺回来知会您……” 镇三关一眼就看见刘二敢子皮袄前襟上,一片白的黄的肉末子和脑浆子,糊满了一身。这一眼看得,脑瓜子登时像炸开一样,豆腐脑在脑壳里开锅沸腾,一阵头晕目眩,声音嘶哑地吼道:“息栈他人呢?息栈他咋了?!!!” “小剑客?小剑客没咋样……” “你身上的脑浆子是谁的?!” “是,是,呜呜呜……是小羊倌倌,小羊倌倌没了……” 刘二敢子一屁股坐到地上,咧开嘴嚎啕大哭,一个大老爷们儿,哭得肠子肚子都快要吐了出来。镇三关惊诧地盯着他,只愣了个神儿,心中恍然了悟。耳朵边儿听得刘二敢子嚎的是小羊倌倌,自己脑子里,心里,想的分明是那一只小羊羔羔。 息栈这小崽子,怎么每次到了关键时候,又不见了! 绺子里众伙计听到漫山遍传的警报唿哨声,早都从窑洞和土坯房中一跃而出,手里拎着各自的家伙,就等着大当家下令开打。 丰老四跻拉着鞋,从屋里蹿了出来,手里可还没忘他那一杆走到哪里都拎着的旱烟枪。人家能掐会算的半仙儿手里都举个招魂幡子啥的,就只有咱丰四爷,每每在后脖梗子那里杵一杆烟枪。 红姑奶奶系好衣襟,扎好腰带,一脚迈出门坷垃还一边儿拢着头发,牙上叼着一根红头绳,将头发在脑后利落地挽起一个髻子,用头绳扎牢靠。 顷刻之间,山脚下,隆隆的炮声响起,脚下的大地震颤起来,地动山摇,整座山仿佛随时会从芯儿里崩塌沦陷。 半山腰腾起一团一团蘑菇云样的炙焰,火苗瞬间吞噬四周的草木,烈风之中愈烧愈旺,柱状的黑烟卷裹弥漫,迸碎的岩石和枯木草屑漫天咆哮。 一颗炮弹自山脚下呼啸而来,轰塌了寨门口刚刚修竣的那座碉楼。 又一颗炮弹向另一方向呼啸而过,夷平了一排土坯房,息栈和大掌柜的新房眼看着就歇菜了。 山下敌军的阵地寸寸前推,步步紧逼。马家军是看准了土匪们枪法好,却没有炮,因此根本不上骑兵近战硬拼,而是直接用重武器轰山,将山寨夷为平地。再这么轰下去,整座野马山都要被削掉一层盖子。 下一个沦陷的是寨门一侧的小山峁,息栈每日练功的清净地方,被两颗炮弹炸碎,土石崩塌下来,直接埋住了半个场院,躲闪不及的几个伙计被直接活埋,黄土遮天蔽日。 恰在这时,滚滚浓烟之中,四散迸飞的碎石之后,甩出一根结实的藤条,如蛟龙出涧,长蛇飞舞,轻盈而熟悉的身影荡着藤蔓,硝烟火石之中一跃而出! 玉容之上凤目凛然,半空之中长发纷卷。青烟迷雾内隐隐可见,一只火凤张开双翼,掠空而来。四下里的火舌仿佛就要舔上小凤儿的发梢和羽翼,将少年吞噬,却追逐不上这一枚迅捷灵动的幻影,只能眼睁睁在他身后张牙舞爪,咬牙切齿。 大掌柜大吼一声:“息栈!” 少年细目之内睛光一闪,瞥见男人,脚尖飞踏空中翻滚的一块岩石,彩凤追云式,扑进大掌柜怀中。 胸膛撞上了胸膛,各自的手指紧紧薅住对方的衣领。大掌柜的两只大手抱住息栈的小脑袋撕扯,指力都快要将小脑壳揉碎,低声骂道:“你他娘的跑哪儿去了?!老子叫你不要乱跑!!!” 息栈赶忙说道:“后山南麓有人攻上来了!” “看清楚是啥人么?” “看不清,不像治安团,也不是马家军的大头兵!长枪短枪,没有马,来的很多!” 男人面色阴沉,还没有张口,息栈已经卸剑在手,目光坚定,紧随大掌柜左右。那架势就是要与男人并肩作战,与山寨共存共亡。 这时,山下幸存的几个岗哨,个个头上身上都带着伤淌着血,逃进寨子来。 没有好消息。 重炮之后是马家军最剽悍的第二师精骑兵团。这王牌师团可不是马大师长领衔的那个大烟鬼师,而是当年马云芳在甘南、川北,与四川军阀刘志勋掐架时所用之精锐部队,可谓战功赫赫。 派这样一只在关内打军阀、拼红匪的队伍,跑到关外来剿土匪,纯粹是杀鸡祭出牛刀。当然,野马山大掌柜绝对不是一只蔫得没有反抗能力的鸡。可马大帅这一次的歇斯底里,着实出人意料,看来是不仅要一血玉门关之耻,还要为自家兄弟所受之辱报仇泄愤! 镇三关的两枚招子缓缓眯成了一条线,眼眶通红,瞳仁之中映着漫山遍野的熊熊火光,这时转头问道:“四爷?说说看!” 丰老四凑近大掌柜,低声说道:“马家军此役的路数,想必是先把绺子给轰平,之后上骑兵。山峦险峻,道路狭窄,他们的骑兵一时半会儿还上不来,步兵贸然上来怕没有优势,因此现下拖着。” “嗯。” “反倒是后山那一伙人麻烦,如此这般两下夹攻,咱们腹背受敌,到时万一陷入重围,恐怕不好脱身。” “你的意思呢?” 书生附耳,用只有大掌柜能听到的声音耳语:“看这般情形,马军长至少派了一个旅。对方竟会用一个旅打咱们一个团,人多势众,咱们人数吃亏,又缺少重武器,恐怕硬拼不过。当家的如果要撤,就尽早撤,走得越快越好。” “哼!四爷说的正合俺的心思……” 人群之中,大掌柜拎起手中的枪掂了掂,神色冷峻而镇定,缓缓向四周的头领和伙计下了命令:“就给大伙一泡尿的功夫,收拾利索,回来一齐走!各人带着各人的家伙,把能拿的枪和子弹全部背上,其他零碎玩意儿全都撇下,撒腿子①!!!” 息栈没有料到,大掌柜这么轻易就决定放弃经营多年的这座绺子,弃寨逃跑。 在小凤儿心里,大丈夫宁折不弯,宁死不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所以他是宁愿死战也要帮助男人保卫城池不失,怎么能动不动就撒腿子呢? 可是在土匪响马的心里,一座山寨有什么重要? 做土匪,最重要的不是家,而是枪,比枪更重要的,是脖颈上的这一颗脑袋。 只有你们古代那些顽固不化的将军才会为了替皇帝老子卖命,为着一世武勋,死守城池,死战不降,与城郭共存亡。当初就为了那一块河套地区,大汉朝就派出去多少代的将军,打来打去,寸土必争。 咱野马山大掌柜的战争观就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咱就跑呗! --------------------------- 注: ①撒腿子:跑路。 第五十九回.密林辗转荆棘路 大掌柜一声令下,头领和崽子们四下散去,分头整饬装备行囊。 那个年月上山做土匪的,除了别在裤裆上的一颗脑袋和手里提的两把枪,基本就是身无长物的一群穷光蛋。没有不动产,撒腿子也就很是便利顺当。往日里做活儿挣到的片子,也很少有人会精心攒着,喝酒赌钱嫖娼,有多少钱都能给踢趟了。 这会儿就是裹上最厚的一身皮衣棉衣,揣上仅有的几块银元票子,带上旱烟杆子,私藏的散碎大烟膏,耍钱用的骰子,还有一皮囊清水,几张充饥的石头馍馍,最后再提上自己的枪。 息栈这时仍然心有不甘,一脑门子焦急,问大掌柜:“你当真要带大家撤退?这寨子你就不要了?” “不要了!人比绺子重要,老子不想为了保一个破寨子,让手底下的弟兄跟着遭殃!” “你打算去哪里?” “去哪儿都行,大漠荒山哪里都能容身,先躲过这一阵再说!” 息栈咬了咬嘴唇,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要往屋里跑。男人一把拽住:“你干什么去?咱的屋子都给轰塌了!” “我去拿我的东西!” “还拿什么东西?剑和枪都在身上,子弹俺这里有,都给你!你那些零七八碎的破玩意儿别带着!” 息栈不听,扭头“蹬蹬蹬”奔回了屋子。大掌柜的那一间土坯房已经没有了顶子,原先的四面墙壁塌方掉一扇,如今只剩下三面,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塌成一堆土石灰。 镇三关气不打一处来,这小狼崽子真他妈的罗嗦,难不成撒腿子跑路还要背着铺盖卷儿,还要拎着你的洗澡桶、香草胰子和搓牙粉么?!简直就是个带把的娘们儿! 少年蜷缩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爬进倾侧的房梁与床铺间的空隙,四下的炕角摸索了半天,终于寻到自己要找的东西,打成个包袱,背在身上。 聚义厅门口的两枚贴着金喜字的大红灯笼,如今跌碎在土石瓦砾堆中。息栈和大掌柜的新房,眼看快要坍塌倒伏,一片狼藉。 息栈明晰男人计较的道理,却仍是抑制不住心里边儿这万般的沮丧和伤心。上辈子就没有家,没有亲人,本以为在这野马青山,终于可以寻一个安稳的居所,可以跟自己喜欢的男人成个家,过日子,却不曾想遇上马云芳的几枚重炮,黄粱美梦瞬间被轰个粉碎,灰飞烟灭…… 大掌柜说的是一泡尿的功夫,不多不少,这会儿伙计们呼噜呼噜得,全都从东倒西歪的房子里涌出来,重新集结。 前山已经被炮火轰得满目疮痍,钢炮之后又有马家军的骑兵压阵,那一条路是断然不能走了。 只能走后山。 而走后山必然要与攻山的那一伙贼人驳上火。 人马弃寨,鱼贯而出,上了后山的山梁,才一冒头,即枪声大作。后山敌军的一撮先头部队,已然手脚并用攀上了几道山脊,架起长枪轰击野马山的队伍。 大掌柜与黑炮头的精兵在前方开道,立即还以颜色。一个拎双枪点脑壳,另一个干脆端起了刚从张家大院顺来的“汤姆森”微型冲锋枪,一通狂扫,血肉横飞。枪子儿席卷山坳中的枯树矮林,碎裂的枝桠在半空中呼号哀鸣。 后山山梁坡度陡峭,易守难攻。敌军的先头部队遭遇重创,后续黑压压的一大片,正在张牙舞爪地奋力攀山,一时半会儿上不到平地来,战斗力顿时削弱。也幸亏野马山绺子的人马撤退得早,若是再晚一步,恐怕就要被全体堵在寨子中。 这样的遭遇战在土匪窝里实属稀松平常,三天一小仗,五天一大仗。大掌柜毫不迟疑,迅速吩咐:“军师、老五带队,沿着北坡找路下山!红儿压阵!炮头跟俺擦沟子①!” 队伍中的息栈一听这话,刚要抄枪奔过去跟男人一起,大掌柜的凌厉目光就扫射到少年红扑扑的一张小脸,迅速叮嘱:“红儿,给俺看着那娃子,不许他乱跑掉队!” 女子接口:“知道了,当家的放心!” 息栈还要张口讲话,被男人的爆裂眼球瞪了一瞪,想到大掌柜一向最烦自己屡次违抗军令不听指挥,心下迟疑片刻,收起了枪,一步三回头,跟着慕红雪的队伍下了北坡。 大掌柜这时收起盒子炮,扛了三杆汉阳造,与炮头带着七八个老伙计,匆匆埋身遁入灌木草丛中,四散开来隐蔽,围成一个松散的扇面,将企图攻山的敌军围拢在交叉火力包围圈之内。 大掌柜在山梁上找好了几处矮树茂密、岩石坑洼的隐蔽点,将三杆长枪摆在三处,每一把枪相距有三四丈远。伙计们各就各位,这时轻轻打了一个唿哨,若干只管子一齐开火,点射山坳中的敌人。 汉阳造打一发子弹就需要拉一次枪栓,两军对垒,就这拉栓的区区短暂功夫,却是最容易被对方点掉的破绽。镇三关在草坷垃里埋上三把枪,就是要避免被点,打完一发子弹,撇下枪,迅速滚走,借着灌木和草海的掩护,手脚并用,转移到下一个攻击点。 敌军这时还在朝着适才枪火闪烁之处愤怒地回击,却已是徒劳无用,白白浪费子弹。大掌柜已经蹿出三丈开外,就地抄起第二把枪,拉栓上膛,从另一个方向飙火。等到敌人缓过神儿来,上了枪膛重新寻找目标,大掌柜早已扔下枪,迅速蹿向第三个攻击点。 神出鬼没,狡兔三窟。 不一会儿功夫,包围圈儿火力范围内的敌军,被消灭得七七八八。对方知道碰上了硬点子,一时之间僵持不下,一坨又一坨的“疥疮”挂在山脊上,进退不得,也不敢贸然出头。 **** 息栈跟随大队人马,沿山峦北麓开辟小路行进。北面的山坡没有南面那般陡峭,却是一片树丛密织的荒山,遍布喜阴的植被,因着常年荒废,极少人烟从中穿过,一眼望去,灌木丛似蛛网一样纠缠板结,哪里穿得过去? 军师这时吩咐众人,将马匹全部驱散赶走。 息栈不由地小声问慕红雪:“红姐姐,马没有了,我们下到平地,如何撤退?” “这山坡太过陡峭,马下不去。咱们走大路一定会遭遇马家军的骑兵,只能让马儿绕远走大道,咱们走隐蔽的小道。你放心,马儿还会回来的!” “还会回来?” 女子朝他微微一笑:“老马识途么,娃子不懂这个?” 息栈心中隐隐伤感,马儿这一去,还能回得来? 忍不住恋恋不舍地抚一把赤骕骦的鬃毛。小红马的一头艳丽毛发仍然扎满小辫子,满脑袋丝带飘飘,保持着绺子里独一无二的爆炸雷式的发型。 一片红云裹在马群中,与那一匹身躯高大、引人注目的黑骊马并肩奔驰,渐渐消失在半山腰的云层雾霭之中。 丰老四仔仔细细在峭壁山崖上勘察一番,着人拿刀枪掀开几片树丛灌木,最终笃定地寻到了某一条小径。 这隐秘于山体之中的小路,只有绺子里几个“内码”人知晓,常年废弃不用,如今早已铺满枯草灌木。岩壁土坡上某些地方略显平滑圆润,似有被人踩踏留下的痕迹,除此之外,实在看不出竟是一条路。 北麓山坳常年难见阳光,潮湿阴冷。息栈的身子一旦没入到树丛中,如同进了冰窖,寒凉之感立时从四面八方袭来,湿气在骨头缝儿里钻来钻去,酸痛难忍。 仰脸看不到日头,就只见着一片笼罩了阴霾的藏青色山脉;俯身也找不见路在哪里,山体上的植被足有一人高,交错纠缠,分明是要披荆斩棘,从看似没有路的山坡上开出一条路来! 息栈将背上的小包裹用力系紧,一手攀着藤蔓,一手持鸾刃劈砍开前方的路障,在林丛中艰难前行。阴森潮郁的灌木不时伸出锋利触手,阻挠他的脚步,干涸的枯枝在脖颈和小脸蛋上划来划去,躲闪不及,满头满脑留下道道血痕。 踉踉跄跄,晕晕乎乎,也不知走了多久。两条腿像被抽掉了筋,意识已渐迷糊,眼前就只剩下一团又一团张牙舞爪的树妖木怪,魑魅魍魉…… 山区的夜幕降临得特别早,日头刚刚被山峦遮住了半个脑瓢,渐淡渐弱的光芒就被遮天蔽日的树筋叶脉挡在了密林之外,脚下已然寻觅不见路径,两眼一抹黑。 跑路的这一伙绺子,这时人困脚乏,趁着天黑,猫到半山腰的岩洞土沟之中,遮风避寒。攻山的那一伙人,咋咋呼呼一天了,伤亡不少,这会儿估计也累得够呛,找地方驻营扎寨歇着去了。两边儿的枪声渐息,整座野马山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安然。 只有脚腕的酸痛提醒着少年,自己刚刚经历了大半天的激战和逃亡。脚底板磨破了皮,血浸透掉棉布袜子,这时已经结痂,将脚板、袜子和鞋底粘在了一处。 大掌柜后脚赶了上来,身形悄无声息地穿过密林,寻到绺子里一伙人藏匿的几处洞穴。悬崖下,沟壑里,山洞中,遍地趟得横七竖八的伙计,人枕着人,人叠着人,就地打盹,修养整饬。 男人在一条被风的壕沟里寻到满脸尘土和血痕的小凤儿,连忙将娃儿从沟里一把拎了出来,心疼地要命,低声问道:“咋在这里呆着,不找个山洞躲着?” 息栈抱过大掌柜的头,借着微弱的一丝光线,仔细看了看:“你没伤到吧?……唔,山洞里人太多了,这里松快一些,不想跟那么多人挤着睡……” 本来么,小爷我也不能跟其他崽子说,咱是大当家没过门儿的小少爷,起开起开,把山洞让给我! 大掌柜知道这娃一贯面皮薄,忍不住怒骂:“这都啥时候了,还这么酸不拉叽的臭毛病!逃命跑路你还想睡单间儿?夜里头冷,看把你的小鸡仔儿都能冻掉喽!” 息栈无语。这男人怎的不惦记别的,一张嘴就是炕上那活儿…… 山洞里点着几丛篝火,怕被敌军看见光亮,只能拿柴火和树叶拢着火苗,人挨着人挤靠在黯然的火堆旁,借几缕干燥暖热的气息。 别看慕红雪是绺子里唯一一个女子,到了这野外,负责烧火做饭的可不是红姑奶奶。她一向只管吃,做饭的从来都是后勤大总管潘老五。 潘五爷弄来一口破锅,拿小米熬稀糊糊,糊糊熬得稀里咣当,透亮见底儿,小米都填不满牙缝,却还是一次又一次被饿狼们哄抢一空。大掌柜老鹰一般飞身扑了上去,就只抢到个锅底,狠命刮了半天,刮出半碗糊糊汤。 掏出怀里带的石头馍馍,粘着热稀糊糊,和小凤儿一起凑着头,胡乱填塞了充饥。这才发现傻凤儿出门竟然连干粮和水都没有带,撒腿子跑路竟然是个裸跑! “你傻啊你,咋个不带馍馍和水?这一整天没渴着你?!” “唔……我忘记了……” 大掌柜气得愣愣地盯着息栈,一把扯过娃儿身后背得鼓鼓囊囊的小包裹。 果然不出所料。 小凤儿把细心攒的一百多个片子,全丢在了坍掉的屋子里没拿,当然也没带猪胰子和洗澡桶。 男人捏着息栈的下巴,狠狠摇了两把,嘴里一通数落:“你说你这傻羊羔子,老子这顶帽子能做成热白馍馍填你的肚子么?! 老子这块牛皮能当肉吃么?!……以后甭给俺整这些没用的东西!无论到了啥时候你都给老子记着,你乖乖保住自己的小命儿,比啥都重要!” 息栈皱紧眉头,白了一眼大掌柜,执拗地说道:“馍馍哪里都能找到……你送给我的东西,我要留着的……” 大掌柜抓狂地朝小凤儿挥舞拳头,心里还是不落忍,又去拿那口破锅自岩洞里接了冰冷的涧水,烧热呼了,喂给息栈。 知道这娃儿一向离不开热水,才一天没喝水,脸色就已显出苍白虚弱。 热水端到嘴边,就着小唇一点一点灌了进去,怀中的少年,身子渐渐绵软,冰凉的指尖淌出热流。 大掌柜在人堆儿里毫不客气地拱来拱去,挤出一块将将能盛得下两枚馍馍瓣子的方寸之地,一屁股坐了下去占住位置,背靠着石壁,把息栈抱在自己怀中搓着,晤着。那顶旧帽子扣在小脑袋上,给他拢着热呼气儿,再拿熟牛皮垫子将他裹了个严实,驱挡湿寒。 怀里的小羊羔蜷缩成一团,眉心紧蹙,嘴角紧闭,没见一句牢骚和抱怨,就只拿自己的脸蛋贴着男人的胸口,默默地忍受潮湿和阴冷,饥饿和干渴。 黑暗之中,男人低下头,嘴唇轻轻蹭了蹭少年的头发:“忍着点儿,嗯?……等出了这座山,俺找个妥善地方安顿了你,不会让你跟着俺在这荒山野岭上吃苦……” 军政府一旦在若干个县城发出通缉令,全城严厉搜捕野马山的土匪,大掌柜这一张出了名儿的浓眉大眼的俊脸,是断然不敢在有人出没的地方露面儿了,只能躲进深山。可是息栈这张面孔并没几个人认识,他随便就可以隐姓埋名藏在城里哪个犄角旮旯。 息栈动弹了一下,抬眼看着男人,目光中是一丝略带虚弱的柔软,轻声反驳:“小爷哪有这么不禁使唤?你小瞧我……我就只跟着你,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镇三关在少年耳边笑道:“呵呵,这回还敢嫁给老子做媳妇么?怕了吧!” 息栈冷哼:“唔,你敢反悔?你把我人都挪进屋了,还能再挪出去么……你不要想着撇开我。” 漫漫长夜,月遁星移,山风冰冷刺骨,寒气凉彻心肺。只有洞中一畦又一畦隐匿压抑着光芒的火堆,仍旧暗自燃烧,生生不息…… 黯淡的火光映照出一张苍白的脸,此时定定地注视男人,面颊上点缀了洇血的伤痕,眉宇间镌刻着动人的坚强。 四目暗然相对,刻骨的深情,眸光中纠缠不灭。 注: ① 擦沟子:擦屁股,比喻做活儿时负责断后行动。 第六十回.身陷重围堕险峪 长夜缓缓耗尽,天际泛出淡淡的紫雾。 息栈在梦境恍惚中被嘈杂声惊醒,才一睁眼,只见黑黝黝的山洞洞口掠过数粒枪子儿,刺鼻的硝烟瞬时腾起。双眼还没来得及适应光线,就被几道摄目的火光划破瞳膜,留下一片尖刻而灼热的印痕。 大掌柜一激灵从地上爬了起来,息栈叽哩咕噜滚下男人的身子,浑身骨节仍然酸麻疼痛。 山腰上放哨的伙计打起了急促而嘹亮的唿哨。 天还没亮堂呢,他们又被攻击了! 这一回可是连放尿的功夫也没了,无需大当家的吩咐,众人抄起家伙,从沟壑、洞穴之中一涌而出,拔腿跑路。 镇三关抽出双枪,一把搂过息栈,将小凤儿护在自己腋下,埋头弯腰冲出了山洞。 黑暗之中,漫山铺天盖地的枪林弹雨,来来往往、交错密织的枪子儿将人群裹在当间儿。耳畔不时传来哀嚎,有人中弹倒地的惨叫。身边儿逃窜的人时不时朝天喷出一洼子血水,溅得息栈满身满脸都是。有人被一枪崩碎了脑门儿,哼都没有哼一声,就地扑倒,毙命;有吊着胳膊、断了手的伙计,痛叫着咬牙继续抱头撒腿子;若是不走运被打到了腿脚,跑不动路,就只能歪在地上等死,这时候是谁也顾不来谁。 知晓山下定有骑兵围堵,伙里的众人没有马,无论如何不能碰到马家军。大掌柜这时一声令下:“都往山里跑,别走大路!”众崽子们跟随几名头领,埋头向大山深处逃窜。 越是没有人烟的地方越是难走。息栈从男人怀中挣脱,抽出长剑,劈砍眼前的荆棘树丛,帮大伙儿辟出路来。脑后不时刮过一阵阵的枪子儿,如同朔风卷舞黄砂,尖利地呼啸。 撵上来的那一队狗日的敌军,也不知是哪一路的疯狗,竟然咬上了就不撒嘴,玩儿命地追赶,一股子偏要将人赶尽杀绝的架势。 少年忍不住心中暗骂,鸟!这帮人也不嫌累,觉都不让小爷睡踏实了,累死个人,追什么追啊?! 满眼黑洞洞的,除了四下里的枪子儿划溅出的火星,眼前完全没有光亮。 乱军仓皇之中,偏偏逃进了一条绝路。 一旁的丰老四被脚下碎石拌了一跤,伸手一摸,顿时惊呼:“不好!这是‘口袋沟’!” 口袋沟,顾名思义,就是长得像个米袋子似的一条沟,只有一头儿敞着口,一旦跑进去,就出不来了。 沟里遍地都是嶙峋的乱石,稀稀拉拉有那么几条小溪流,就像是这道沟渠的筋脉。溪水潺潺,让死气沉沉的沟子缓缓淌动出一丝活气儿。 大掌柜冲丰老四吼道:“四爷去前边儿找路,这儿有老子顶着!” 说完推了一把身边儿的息栈:“快跟着跑,找路逃出去!快跑!” 队伍这时已经被冲散,七零八落。逃进了口袋沟的,大约就是绺子里一半儿的伙计,有那么四五百人。 息栈放眼一望,约莫看见了丰老四和潘五爷,却不见慕红雪和黑狍子。红姐姐和那黑炭头也不知道有没有找见活路,也许逃进了另一条道儿,亦或许,已经被后边的敌人撵上,激战在一处…… 息栈随着队伍越逃越深,跑到了口袋沟的沟底,才发现这沟子名不虚传,果然就是个米袋子! 沟底根本就是一条死路,无处逃生,眼前是足足五六丈高的一块悬崖,缓缓就着一些坡度,但是一般人徒手绝对爬不上去。阴凉的石壁缀满厚厚一层青苔,滑不溜手,估摸着几百年都没有人动手扒拉过。 沟子口的枪声愈加刺耳,振得耳鼓嗡嗡作响,敌军已经愈加迫近,将他们围堵在口袋沟中,这时若是将米袋子的口一扎紧,就等着瓮中捉鳖了。 大掌柜派人在前边儿顶着,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面色严峻,胸口剧烈起伏,急切地问道:“四爷,有路没?” 丰老四朝悬崖上一指:“上去了就能脱身。” 镇三关抬头一看崖顶的距离,倒抽一口寒气,牙根搓得“咯吱咯吱”响。 二人这时心有灵犀一般,目光一齐投向了息栈。 这悬崖,只有小凤儿一个人能上得去,而且不费吹灰之力。 别人都没戏。 镇三关吩咐:“息栈,你上去!” 息栈接口道:“我上去了你们怎么办?” 真是废话,小爷若是想独自跑路,早就跑没影儿了,我还能不知道,自己用不到一泡尿的工夫就能爬上去!问题是,这几百口子人呢,还有你也困在这里呢…… 丰老四指着悬崖上边儿挂得东一条西一条的藤蔓:“小剑客,你看见那些藤条了?你先上去,把那些藤条拢起来,搓一搓,能搓出几根算几根,我们这些人就能爬上去!” 大掌柜立即吩咐:“就这么办!息栈你动作快些,赶紧上去,其他人都跟上!老子留下断后!” 息栈紧了紧背上的包袱和剑,揽住一根藤条,一脚蹬住岩石,这时听得谷口一片密集爆裂的枪响,大队的敌军似已集结,堵住了沟子口,这时开始洋洋得意地高声呐喊,发动心理攻势:“野马山的土匪,你们跑不掉了!赶快放下枪投降!一条枪换十块大洋!哪个打死了镇三关,赏五百大洋!哪个把镇三关活捉了绑来送去司令部,赏一千块!!!” 息栈眼前立时掠过某个令他几乎崩溃的场面,惊怒之际,忧心地看向大掌柜:“你跟我一起上去!” “你们先上去,对面儿攻得紧,俺能拖一时是一时!” 镇三关说着话,从身边儿伙计手里抄了三杆长枪,掠走满满一马鞍袋的子弹夹,又转向潘老五:“五爷,还有多少手雷?……就四个了?都给俺!” “当家的,您把这冲锋枪带上,这个好用!” 绺子里一共两把冲锋枪,一把在黑狍子那里,这厮已不知去向,另一把在潘老五这里端着。 镇三关看了一眼“汤姆森”,咬牙说道:“那枪值钱着呢,买都买不来!你们拿走,以后还用得着……你们赶紧快走!!!” 几个能征善战的老伙计自告奋勇与大掌柜一同去狙击敌人,为绺子里其他人逃命争取时间。镇三关也不推脱,带着那几个人就要冲回去。 息栈这时急得冲男人吼道:“你千万当心!等我将人都弄上去,我下来与你汇合!” 镇三关蓦然回过头来,目眦爆裂,眼眶通红,怒吼道:“你小崽子听话,让你上去你就上去,不许再回来!!!” “你!你!……不行,你……” 息栈呆怔地望着男人,喉头哽咽,急得说不出话。那一刻只觉得气血涨脑,头晕目眩,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抽搐地疼。 二人四目相对,眼眶都生生地快要渍出血水来。 息栈明了,他男人这个架势,就是去拼命了,有去无回。因此连冲锋枪都拒绝带,怕带去了就拿不回来…… 这绺子里的规矩,冲锋陷阵,大柜要揽在前头;到了生死关头,也从来都是大柜负责擦沟子。 野马山的前一任大掌柜,当年就是这样战死的。 尸首被大卸八块,挂在玉门关城楼上示众。 息栈这会儿简直是难以置信,绺子里的头领和伙计们对这样的情形显得习以为常,并无异议或是阻拦,竟然就由着大掌柜去玩儿命。自己以前从来就没听说过,出了事儿做头领的要抢在前头去送死的! 匈奴骑兵来犯,皇帝老子难道要亲自去河套打阻击?被杀败了逃跑,皇帝老子会不会说,老子是皇帝,百夫长、千夫长、骠骑将军们你们先跑路,朕来断后! 难道不应该是,请皇帝老子先行一步,留下咱们这些做将军,做侍卫,做崽子的拒敌护驾?! 这民国时候的人,都不懂得上下尊卑,都不区分前后左右么? 少年眼看着急得要掉泪,不愿意走。 镇三关气得大骂:“你个小崽子别在这儿耽误功夫!老子这儿几百条人命呢,全副家当都在这里,今儿个你要是不能把这几百人给俺弄出去,老子饶不了你!这要紧的时候,你这娘们儿唧唧的哭什么哭?!还不快滚上去!!!” 身后的枪声愈加猛烈,汉阳造的枪子儿轰射而来,“突突突突”砸在悬崖石壁之上,穿凿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弹孔痕迹。刚才留下来顶着的那一小队伙计,估计已经被打光了。 大掌柜这时没有闲工夫教训息栈,头也不回冲向了谷口。 山谷之中漆黑阴森,枪管子里喷吐的灼然炙焰,烧红了谷口的乱石滩,烤热了口袋沟里的每一丝空气。扑鼻而来尽是呛人的硝烟,夹杂着浓烈的血腥味儿,那种难闻的死人味道,简直让人想要干脆窒息掉,不再活着喘气儿。 息栈趴在悬崖顶上,拼尽最快的速度收拢起四散悬挂的藤条。藤条之中浸满阴湿的水气,十分地坚韧,每四五根藤蔓拧在一起,搭到石壁上,足够那一群大活人攀上五六丈高的崖顶。 沟底的伙计们背着家伙,拽着顺下来的藤蔓,手脚并用,纷纷往悬崖顶端攀爬。山谷中窜来窜去的枪子儿不长眼睛,时不时有伙计被流弹射中,哀嚎着从石壁上仰面栽下…… 息栈只嫌自己两只手不够用,搓藤条搓得不够快,手指肚、手掌心儿的小嫩皮,不一会儿就已磨得鲜血淋漓,露出一块块斑驳的红肉,却根本顾不上疼,仿佛两只手已经不是自己的。 恰在这时,身后突然枪声大作。 息栈登时眼前发黑,这个节骨眼儿上若是腹背受敌,那可真是,纵有通天的本事也救不活这一盘死棋! 屏住呼吸,战战兢兢地回头一看,浓夜之中闪出一袭亮眼的红衫,竟然是慕红雪!身后呼啦呼啦跟着一大帮人,分明是黑狍子以及野马山那另一半儿伙计! 原来这帮人在黑漆漆的夜色之下也辨认不清道路,歪打乱撞,穿过一片荆棘丛,拐进了另一条路。偏巧这条路是个上坡,七拐八拐,似乎甩脱了追兵,拐到这里,就撞见了息栈。 息栈见着红姐姐这一伙人,激动得简直喊不出声音。 众人见面像见到了亲人一般,二话不说,摆开一圈儿阵势,趴在崖口上帮忙找藤条搓绳子。黑炮头带着一队人,在山谷左右两侧,以长枪火力还击谷口的敌军。 困在沟底的崽子们被一个一个捞了上来,粗略一眼看过去,这一路上到这里,已经损失了一百来人。 息栈急急地拽住最后一个爬上悬崖的潘老五:“看见当家的了么?” “没看见啊!当家的还没上来么?” 息栈气得简直想将五爷一脚再踹下去!当家的没有回来,你这做“扈从”的,凭什么自己跑回来,就把大掌柜扔在下边儿不管么! 丰老四连忙伏在崖口上,嘴里唧唧咕咕,打起了唿哨。这唿哨声是每个土匪绺子特有的联络暗号,只有自己人通晓,外人听不懂。 书生吆喝了半晌,却没有得到丝毫回应。 众人顿时脸色大变,面面相觑。 山谷中的枪声仍然响彻半空,只是能听得出来,对方的势头愈来愈猛,野马山这边儿剩下的活口已经不多,阻击的火力愈加衰弱。 息栈颤抖着吼道:“四爷,你刚才究竟打得什么暗号?!” “我说的是让当家的立刻回转!” “那他为什么不应?” “……” “他怎么了?他怎么了呢?” “……” “他为什么不应呢?……为什么不回应,为什么不回应,为什么呢,他为什么不应啊???” 息栈抓住丰老四的前胸衣襟,口里不停地唠叨,瞳仁的神色已近乎疯狂,声音哽咽,浑身抽搐,几乎无法呼吸。 而他问的话,没有人能够回答,或者说,没有人敢去设想那个可能的答案。 眼前的慕红雪面色煞白,眼眶慢慢洇湿,张着嘴说不出话,表情像是魔症了。身后的所有人都面孔呆滞,僵硬在那里不动弹。 这时忽然听得沟子里传出一声悠长的唿哨,划破夜暮,是大掌柜的声音。 众人眼睛一亮,顿时全都趴到崖顶。慕红雪急切地与那唿哨声对起话来,来来往往几个回合,女子的面色愈加难看,嘴唇发抖。 就连息栈这半瓶子醋,都约莫能听懂那一声唿哨的意思。 大掌柜说的是:全体人马赶紧撤,快走! 正在这时,谷口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浓烟滚滚,分明是一颗手雷爆炸的可怖动静儿。 一口气儿还没喘过来,又是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又一颗手雷。 巨响之后,再也没有唿哨声传来,除了炮火雷动,眼前俨然是一条死谷。 火光闪耀之下,遥遥看得见,口袋沟里一片狼藉,尸身遍地,哪里还有活口…… 息栈的耳畔隆隆轰鸣,心内冰冷刺骨,一潭死水。 大掌柜这时竟然让大家撤走,而自己不回来,他显然是被敌人的火力缠上,撤不下来了。 或者是,已经,已经,出事了…… 心房在胸腔子里溺水,绞痛,挣扎,滑落,无法喘气,窒息一般,周身的血液渐渐冰冷…… 短短两天前的恩爱欢好,柔情蜜意,此时余温犹在,整颗心却仿佛已堕入黄泉,不识人间滋味。 众人这时想到大掌柜有一线渺茫也许还活着,急切地抄起家伙就要下悬崖去捞人,黑狍子和慕红雪俩人将长枪扛在背上,就去拽藤条。 息栈这时突然大声说道:“你们这些人都别下去了!这些藤条怕是禁不住这样往复地折腾,你们下去就难上来,我一个人下去就好!” “你一个人怎么行?对方火力太壮,你应付不了!” 息栈坚定地说:“你们在上头掩护我,我下去,一定把当家的带回来!” 慕红雪一把拽住少年的胳膊:“我跟你下去!” “不用!你等着我把当家的带回来。”息栈说话间挽起一头长发,用丝带扎成高高的马尾,又解下背上的包裹,“红姐姐,我的东西你帮我收着……你千万收好了,我可还要的。” 丰老四这时叮嘱道:“小剑客,你记清楚口令,短促三声唿哨,是让我们火力掩护,拽藤条拉你上来;两声鹧鸪鸟叫,是让我们再下去人支援你,你记住喽?” “记住了。” 息栈这时面色缓缓冷静下来,扫视众人,咬牙说道:“还有,一声悠长的唿哨,是让你们全部撤退,不用等我……” 慕红雪惊道:“小剑客!” 息栈抿了抿嘴唇,眼眶中饱涨的泉水暗自涌动,声音飘渺在天际:“红姐姐,你知道我的……我跟他,无论如何都要在一处。你记着,一声悠长的唿哨,意思就是,就是,就是……就是你们赶快走,不用再等我了……” 少年哽咽了半晌,终究说不出口那一句让人肝肠寸断的“就是大掌柜已经殁了”,所有人却都听得明白他所指的意思。 又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巨响,沟子口的方向火光冲天,烈焰升腾。 熊熊火焰映照之下,小凤的身影自崖顶纵身一跃,张开双翼,跳进了深谷。 第六十一回.勇小凤单骑救主 息栈的身子刚一落到沟底,立时两脚一软,差一点儿扑倒。一只脚丫子杵到一口袋松松垮垮、没有生气儿的山药蛋,崴得生疼,还溅了一脚的黑血。 整个沟底躺得都是死于非命的伙计,多半是在攀爬悬崖的时候,不幸被流弹击中,从两三丈高的地方摔下,后脑着地,立时毙命。 前方一片黢黑,只有枪口闪烁轰鸣之处,才隐隐约约看到些光景儿。息栈把心一横,埋着头猫着腰,沿着山沟沟一侧的石壁,向谷口蹿去。 一路上被绊倒了无数次,每一次挣扎起身,摸到的都是尸体。心里哇凉哇凉,强忍眼中的泪水,将每一具尸身掰过头颅,手指在黑暗中细细地摸索鼻子、眼睛,寻找自己的男人。 大掌柜就算不在了,也绝不把他留给敌人。 脑袋上方,崖顶和沟口的两拨人马,各自使足了力气,远距离狂轰乱扫。围堵在沟子口的敌军几次想要往里冲锋,都被崖顶遥遥袭来的一排火力给逼退了回去。 就在这时,前方一块大石之后,突然火光一闪,汉阳造的爆脆枪声。敌军阵中一名正在指挥喽罗们压上的小头领,头颅像是从脖颈之处被一掌掰弯,脑瓢往后一甩,脑瓤子迸裂。 枪火闪耀之处,息栈恍惚看见,那人是被硬朗的一枪命中眉心,掀掉了半只脑壳,只剩了一只下巴颏子,挂在脖颈上招摇。 这枪法…… 是他…… 一定是他…… 息栈激动地浑身发抖,手脚并用,跌跌撞撞,向着那个方向爬去。 架在大石上的一杆长枪,仍然在顽强地射击,利用对方开火之时闪出的亮光瞄准,一枪命中一个脑袋,弹无虚发。只是黑暗之中,每一次拉栓上膛的动作,似乎愈加沉重费力;而每一枪和下一枪之间间隔的工夫,似乎越来越长…… 眼球被烟火炙烤得干涩生疼,鼻间哽咽,却已经挤不出泪水。息栈迎着漫天飞舞的枪子儿,穿过乱石滩,爬向黑色深渊中那一拢淡漠的身影。 “当家的……当家的,当家的……” 息栈扑上去一把拽住男人的腿。手心儿里摸到一片湿滑粘腻,抖索着张开手来一看,分明是一团模糊的血污。 黑暗之中,布满血色浓烟的眼眶中闪动着两枚灼灼发亮的眸子,男人惊怒之际狂吼:“息栈!你!……谁让你来的?!!!” 息栈声音抽泣:“当家的,我,我带你走……” “滚回去!” “我不走!我带你一起走!” “你不要命了?!老子让你滚回去!!!” 俩人正争执间,对方阵中火光一闪,怒吼的机关枪扫射过一排子弹。大掌柜一把扑倒了息栈,枪子儿打进四周遍布的岩滩怪石,溅起一掊一掊的砂砾石屑。 大掌柜缓过初始的一阵暴怒,急切地说道:“息栈,听老子话,赶紧回去!” 少年不答话,火光之中的一张脸,冷酷而倔强。 这时一把薅过男人的脖领和腰带,就要提着走。刚要试图踮起脚来飞上天,脚腕一软,“咣当”就拍在了地上,踉跄挣扎,却死活也腾不起身子。 一天一夜的激战和逃亡,缺食少水,此时已是筋疲力竭,强弩之末,哪里还飞得动?更何况手里还提着一个不能走的大活人。 情急之下,息栈转眼四下寻觅。大掌柜孤军奋战,身边已经没有一个会喘气儿的活口。息栈扑向了周围遍布的尸体,从尸身上“唰”、“唰”、“唰”抽出许多根细韧的牛皮带。迅速将这些皮带一根连一根地扣上,结成一道长绳,又怕受力不持,特意打成两绕,扽过男人的腰,将二人背靠背捆在了一起。 大掌柜挣扎不过,破口大骂:“他奶奶的你个小狼崽子,你从来就不听老子的话!老子回去再拾掇了你!!!” 手里也没闲着,一边儿扯着嗓子狂骂,还一边儿不忘给两把盒子炮重新上弹夹,抬手又卸了几颗离得最近的脑袋。 息栈一声不吭,伏下身子,尽力压低身形,以免身后的男人中枪,向着幽深的谷底,一步一步爬去。 小凤凰到今天才知道,他男人可真他妈的沉! 这若是让大掌柜来背小凤儿,那敢情好,用一只手轻而易举就可以拎起来走,跋山涉水都不怕。可这一回竟然是小凤儿背大掌柜,一个腿软脚软,疲惫不堪,一个身中枪伤,血流不止,俩人摞在一起,简直就是寸步难行。 往日里一步凌波轻鸾,潇洒地跃出数丈都不带脸红喘气儿,这时却只能两手攀地,一寸一寸往前挪。乱石滩上怪石嶙峋,硌得手肘和膝盖都磨破了皮,伤处渗出的血渍,将中衣、皮袄与皮肤粘成了一坨。爬出不远,一不小心就陷进一洼子水里,泥浆呛个满脸。沟子底明明就在不远处,爬起来却是那般遥不可及,恍在天绝之处。 身后似有追兵涌来,枪声贴耳而过,新伤摞上了旧痕,燎得火辣辣地疼。 息栈这时才想起军师适才的叮嘱,赶忙打起了唿哨,三声急促的短哨,连着叫了几番。 山崖之上立刻有了回应,焦急等待的人这时像打了鸡血一般,声音里都透着激动地颤抖,一排排的枪子儿随即朝着敌军阵营凶猛地泼洒而下。 终于跋涉至沟底,摸到了斑驳粗糙的岩壁,息栈赶忙揽过几根藤条,将大掌柜和自己结结实实地缠绕上几圈儿,一脚蹬上悬崖,奋力跃上。 息栈发觉,如果说马师长是一口袋山药蛋的话,这会儿背上背得这位,简直就是三口袋山药蛋的份量。平时怎么吃得,竟然可以这样沉?! 才一上悬崖,立时觉得胸口和腹部捆扎的皮带、藤条,迅速地勒紧,狠狠坠了下去,整个身子都被抻长了一截似的,血管儿被拽脱,胸口和五脏六腑都颠倒了位置。 手里紧紧揽住一把藤条,脚尖扒住岩石的缝隙,每攀上一步,都觉得身上的绳索又坠下一截,完全喘不上气儿,头昏脑胀,脸孔憋得发紫,心口快要被勒吐了血! 坚韧的藤条攥在手心儿里,如同带着倒刺儿的铁索,反复切割破皮露肉的手掌,十指连心,疼得息栈忍不住吭出了声,“咝咝”得抽气。 几颗枪子儿突然袭掠,悍然砸在身旁的石壁上,火星溅射,弹片的碎屑戳进手臂,吃痛,无声的战栗。 只是脊背的微微几下颤抖,身后的人已经察觉,这时低声哼道:“羊羔儿……” 少年急促地喘息:“唔,你,你再忍一下,很快就,很快就到了!” “小羊羔儿,把老子搁下吧……” “……” “听话,快点儿,把老子搁下。” “不行!” “呵呵,老子知道你仁义,老子到了地底下也记着你的好……你自个儿上去,听俺的话,嗯?” 男人的声音微弱,却透着某种万般熟悉的温情。那时,每一次完事儿之后,从身后抱着小美羊羔揉搓的时候,在耳边轻哼慢道,就是这样的声音。 息栈这时突然爆发,抽泣着怒吼:“你闭嘴!!!” “羊羔儿……” “你还说!你还说!你,你!……我把你搁下,搁到哪里?把你扔下去么?你,你……我会那样的么,我是那样无情无义之人么?我若是,若是那样,你还娶我做什么呢?你娶我做什么呢你,你……” 那一瞬泪如泉泄,江水迸发。 生命中无法承受之痛,上一世已然经历过一遭,为什么竟然还要再来一次? 今日就算是死,也要将男人挪到一个清清静静、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不愿意让大掌柜落到敌人手里,不愿意让他被挂到玉门关的城楼上去。 息栈伏在石墙之上哭出了声,浑身抽搐,蜷缩的手指楔进了岩石缝中,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支撑着两个人的份量。全身筋疲力竭,一寸一寸地坠落,溺毙一刻的垂死挣扎,不甘之中的隐然绝望,像一把刀子剜割着心房,皮开肉绽,血骨模糊。 大掌柜正欲开口说话,又是一阵枪林弹雨扫过。男人只听到身后的娃儿“啊”得一声,二人捆在一处的身体失重一般猛然下坠,在悬崖上滑脱了两三米,眼看就要砸向谷底。少年奋力挣扎之中似乎是扒住了墙壁,身子两侧的碎石不断崩塌,滚落,天旋地暗。 大掌柜心里一凉,与少年背靠着背却又看不见人,急慌慌地问:“息栈?息栈?咋了?伤着了么?” 黑暗之中没有回应,令人揪心的死寂。 “息栈!息栈!你咋了?!” “息栈?羊羔儿???!!!” 小凤儿并没有中弹。 还算幸运,那一阵枪子儿,不偏不倚扫过他脑顶上方,打断了赖以持重的几根藤条。 一阵剧烈地晃动,手中紧握的支撑突然无力下坠,挂在崖壁之侧的息栈,惊恐无措之时四脚挣扎扒墙,迎面就撞上了一块凸出的岩石,两眼发黑,金星儿在眼前打晃,一瞬间的眩晕,陷入酱黑色的无底沉渊…… 男人焦急的喊声自脑后传来,将少年从一团混沌中唤醒,恍惚之中抖了抖脑袋,鼻腔里涌出一股带着腥味儿的稠酱。 “唔,嗯……” “羊羔儿?!伤哪儿了?” “唔,没,没伤着……” 息栈艰难地张口,吸吮四周浓腥酸涩的空气,身子稍稍一动,眼看着就要坠入深渊。后背上的负重将捆扎的绳索绷到了极限,肋骨都要被男人的份量勒断成几节儿,几乎窒息。 惊恐绝望之时,忽听得脑顶一声清脆的鹤唳,眼睫瞭转之处,闪着红光的一条长蛇袭来! 小凤儿只一瞥就认出了慕红雪的鞭子,如见救命稻草,迅捷一把擒住空中的鞭梢,稳住了脚步。 悬崖顶端隐隐传来细碎响动,一条一条的藤索纷纷坠下,一张张焦急的脸,一双双疲惫而忙碌的眼,遥遥地寻觅崖壁上挂着的两枚身影。无数只手伸了下来,远远地召唤,即使距离尚自遥不可及。 少年紧咬牙关,伸手抓住脑顶的藤条,奋力攀爬。隔着一层迷蒙的绛红色水雾,眼前那一团一团的人影,忽明忽暗,在指尖不远处殷殷召唤…… 瑰紫色的晨雾自天际缓缓升腾,拨拢开炼狱一般的暗色天幕。山峦之巅泛起鱼白,金红色的朝霞吐纳和暖的气息,笼罩了整座野马青山,抚慰着逃亡路上的颠沛离人。 **** 疏勒南山。 甘肃与青海交界处。 山体绵延,丛林密织,林中偶有虫鸣兽动,诡谲窸窣。 这里离玉门、酒泉甚至更近。依着丰四爷琢磨的“灯下黑”的道理,马家军的人或许预料不到,这批逃亡的土匪并没有向着关外的大漠奔窜,而是蹿到了家门口的疏勒南山。 生火的岩洞之中,耀眼的橘色火焰映得男人的脸烨烨发亮,额头和鬓角淌落一串一串滚热的汗水,水滴中缭绕摄目的火光。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给大掌柜褪掉皮裤,右边儿大腿上有两枚骇人的枪眼儿,皮肉被滚烫的枪子儿烧穿,一片焦灼烈土,血水洇湿了半边儿身子。几根救命的“上吊绳”白布条子胡乱缠在腿上,聊以止血,要不然这一路崎岖颠簸,血早就流光了。 丰四爷找了一把柳叶腰刀,仔细地烤干净,几个人按住大掌柜的腿,给他取子弹。 息栈跪在身前,将男人的整个上半身揽进怀中,掌心轻轻地拍抚。大掌柜的脸色略显苍白,紧闭的眼眶上睫毛微微颤栗。息栈的下巴就顶在他的额头,面庞却比他还要苍白。 十根粗糙的手指,沿着少年的肋骨,往复摩挲,指力愈加沉重,几乎抠进了肉里。眉头蹙紧,一声不吭,只有胸腔子偶尔爆出的急促喘息,似骨肉绞磨,撕扯人的神经。 息栈附在男人耳边哄着:“忍一些……一会儿就好了,就不疼了……” 丰四爷手里一刀子剜了进去,楔出一颗血漉漉的子弹头。 男人喉间重重吭出了一口气,汗水顺着脖颈暴凸的青筋蜿蜒而下,内里的中衣都湿了个透,没有说话,而是一口咬上息栈颈上的一块小肉,牙齿略微颤抖,辗转研磨唇齿间的肌肤。 口中含着的少年,鼻间抽泣,眸子上往复滚着泪花,不知是因为颈间吃痛,还是太过心疼,忍不住说道:“四爷你轻一些,再轻一些……他疼呢……” 难过地凑上大掌柜的额头,凉凉的嘴唇落在男人汗湿的发际,不再避讳四周无数人的眼,就只看着面前这一张脸,轻轻吻着,默默流泪。 四下里无数道视线交错,略显尴尬,伴着几声轻咳,却没有人张口打搅息栈和大掌柜。 生死关头,哪里还要再计较世俗伪善的眼光,哪里还需要再端起那些充给外人看的矜持面孔。 过了今天,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 今儿个晚上拖下来的鞋子,不知道明早还能不能穿上。 摔碎在瓦砾堆里的那两枚鲜艳的大红灯笼,不知道有朝一日还能否重新挂上。 一生一世共白头的承诺,不知今生何时能够兑现…… 有伙计递过来一小颗大烟膏子,用丰四爷的旱烟枪胡乱烤热了,拿给大掌柜抽了几口,压一压痛劲儿。 息栈不解:“四爷,这给当家的抽得是什么烟?” “这是大烟膏子,能止疼的。这年月若是想用麻醉药,除非去省城里正经的西医院。荒山老林里,全靠鸦片膏了。” “是这样……” “这东西不能多抽,抽多了上瘾。” “哦。” “小剑客没见过这东西?呵呵,这物只能抽,可不能吃。有话叫做‘烟膏子就酒,小命马上没有。’就只用杏子那般大小的一颗大烟膏,吞下去就可以要人的一条命。” 息栈听得心中有些硌硬,这般不洁净的东西,怎的给大掌柜抽呢,抽坏了身子可怎生是好。 手指轻轻抚摸男人的头颅,指腹顺着发线在湿漉漉的发髭间游走,无声地安抚。 黑狍子端了一碗热水来给大掌柜灌下,这时笑呵呵地说:“嘿嘿,当家的,这热水怕是不够劲儿,要不然您尝尝小剑客,啊,不是,尝尝您小媳妇的童子尿,据说包治百病、起死回生哩!” 一旁有人接口:“不是‘据说’,俺们都亲眼见着了,就是包治百病的神仙水儿!” 息栈正待翻白眼瞪那伙计,又有人起哄:“说啥子呀你们?小剑客这会儿还是小童子么?早就被咱当家的骑上去给开苞啦!尿水已经不管用了吧!” “噗……嘿嘿嘿嘿!!!哈哈哈哈!!!” 一伙山贼在这关头竟然还能插科打诨,还能笑得出来! 息栈无语,被这一大群无耻下流的鸟人取笑得面红耳赤。伙计们默然聚众围观小剑客与大当家当众抱成一团儿腻腻歪歪、又摸又啃,已经围观老半天了,早就憋不住要说点儿啥了。 这时冷不防听见怀中男人喉间轻咳一声,半闭着眼,淌着汗水的唇竟也迸出一丝笑意,哼道:“呵呵,老子早就想尝尝这神仙水……羊羔儿,给俺来点儿?” 众人抽搐狂笑声中,小凤儿怒哼哼地偷掐了男人一把:“小爷没有!你歇着去……” 夜深人寐,月晦风扬。 火烬影斜,鼾声正长。 岩洞深处干燥僻静的一角,息栈和大掌柜以牛皮垫裹身,躺在一起。 黑暗之中四目想对,静静地望着。凑上唇,贴合在一处,轻含对方的唇瓣,令人心安的温热与柔软,情到深处的抵死缠绵。 “当家的,知不知道紧咬咱们不放的那一路敌人,究竟是谁?” “看着不像官军。” “不是马家军的人?” “不是。扛得家伙事儿和摆得那阵势,是土匪。” 土匪? 土匪…… 息栈和镇三关对望一眼,同时轻声念叨出名字:“柴九。” 息栈这时心中只恨当日在安西城,怎么没有把那姓柴的家伙给一剑戳死。妇人之仁,留了个祸害,如今竟然如此凶残,差一点儿就害了大掌柜的性命。这厮果然是块狗皮膏药,死咬上了就不松口,穷追猛打,纠缠不放。 下次若是再见着了这柴皮膏药,定然要血今日之仇!这鸟人敢打伤了自家男人,小爷在他身上也戳十个八个窟窿! 大掌柜拉过小凤儿的手,两只小手掌如今缠满白布条子,偶尔裸露出一块骇人的红肉。 “傻羊羔子,疼着了吧!逞能……” 少年冷哼一声不答话,翻过手掌,用没有受伤的手指甲,轻轻抚着男人的面颊。 男人眸子里流动着两抹浅浅的柔金颜色:“羊羔儿,老子是不想欠了你。老子要是这回真的躺了,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 “你知道就好。” “呵,老子打从娘胎生下来就是个土匪,这辈子就是打打杀杀,亡命边关,将来也不会有啥好下场。羊羔儿,你可真的想好了?” 少年的两枚凤眼刻着决绝,恨恨地说:“你别跟我讲这些,你还没娶我呢!你说了要跟我成亲的,你这人说话究竟算不算数呢?” 镇三关咧嘴笑道:“老子说话算数。”唇齿畔依旧是几缕迷人的深刻皱纹。 息栈倔强地啃咬下唇,瞪着男人:“好,我信你的话,那我等着你娶我。” 说话间眉心扭在一处,眼眸径自涌动淋漓雾水,喉间哽咽:“从来就没有人说过要娶我的话,上辈子没有,下辈子不知道在哪里,就只有你一个……你不能说话不算数,我就等着你娶我的……” 大掌柜定定地望着小凤儿,这时扯过少年的一只手,探进自己的裤腰。 息栈皱眉:“你干嘛……” “老子‘想’你。” 息栈窘得哭笑不得:“你这会儿还能‘想’我?” 男人挑眉笑道:“咋个这会儿就不能想你?俺天天都想着俺媳妇。” “你又不疼了?刚才也不知是谁疼得到处咬人!你也不怕待会儿血全都涌出来……” “呵呵,过来,羊羔儿,让俺再摸一把小嫩肉儿……” 缠着布条的粗糙手指,没了往日的灵巧温软,这时略显笨拙地在男人身上抚弄,偶尔碰疼了各自指缝和腿上的伤口,皱眉,喘气,轻声地咒骂。 息栈把大掌柜的头楼到怀里,摸摸脑后的硬发,轻声哄了哄:“不要胡闹,乖……等你好了,等你伤好了……” 喉间压抑不住抽泣,泪水偷摸流淌。男人凑上来吻,吮干净挂在息栈眼角和脸庞上的道道泪痕,粗裂的指痕在少年的胸腹与腿间游走。 借着夜色和衣物的遮挡,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紧密地贴合,轻轻地磨蹭,温存地抚慰。 流荡天涯之际,生死一线之间。 第六十二回.人离散流荡天涯 午后。 春日的阳光穿透密林尖梢,星星点点,缀满山峦。 林间隐蔽处的一口小潭,高山积雪融化而就,潭底湿滑,涧水清冷。 四下无人,少年泡在潭水中,逃亡路上,难得地享用一次热水澡,水声玲珑,白气袅袅。 荒郊野外,没有锅灶,也没带洗澡桶,这些难不倒咱心灵手巧的小凤儿。这会儿好不容易找见这么一处水潭,于是在边沿儿坑洼处,用大大小小一堆岩石,将水潭分隔出一洼“泻湖”,大小刚好能盛进自己的身子。 又生起一堆火,将两块圆不溜丢沉甸甸的大圆石头投进火堆,烤到最热,冒着“咝咝”的白气儿。拿剑把石头拨弄到人造泻湖中,冰凉的潭水立时温热润手。还嫌不够热,再烤两枚石头蛋,这会儿泻湖里开了锅似的,“咕嘟咕嘟”直冒泡。 长发挽到头顶,后颈靠上石沿儿,热浪浸暖周身血脉。随手于潭边拾两把香草,投入水中,掬一捧山野间的通透幽香,看素水碎红在指尖流淌。 岩洞的角落,大掌柜闲极无聊,手里来回摆弄他的两把高档盒子炮。大腿上的伤口才刚愈合,尚自隐隐疼痛,无法走路,只能看着别人在眼前蹿来蹿去,着实把这人憋得够呛。 息栈跪在男人身边儿,帮他褪下裤子, 大掌柜伸手过去,拎起小凤儿的下巴摇了摇:“上哪儿玩去了?” “沐浴。” “哼,真是个少爷……老子又亏待你了。” 息栈不搭理他,拿了几枚洗干净的宽厚树叶,专心擦拭男人大腿小腿上的血污。 大掌柜手中的一把枪,“哗啦”、“哗啦”被卸成七零八碎的一堆零件儿,息栈惊奇地看着他将那一堆铁零件儿一把又抓回到两只大手里,“咔”、“咔”几下,装成了一把枪。 洞口处,黑炮头那一泡尿才撒了一半儿,嘴里哼着哨子,抽动着两条肩膀,在那里慢悠悠地哆嗦最后几滴驴尿水。大掌柜这边儿枪已经装完,扭头冲黑厮暴躁地吼道:“他奶奶的,下回撒尿滚远一点儿!你在那门口尿,老子这儿还睡不睡了!” 息栈眼里露出一丝羡慕:“唔,你装枪怎的装这么快?下次也教教我么!” “呵呵,你想学啊?” 少年很认真地点头:“嗯!” 大掌柜冷笑一声,伸手调戏一把息栈的脸蛋:“哼,你小崽子要是把俺这几招都学会了,你就可以在这绺子里做大柜了!” 战乱纷飞的年代,能在土匪绺子里做大柜的必然都是神枪手,必须精通“十步装枪法”。啥叫十步装枪?就是在裤兜里,褡裢中,或是粪筐里,藏一把零件儿,一声令下,两手抓起那一堆零七八碎开始装,脚底下迈着步子,十步以内,这枪必须得装好,拨栓上膛就得能开火。十步以内装不上的,就别腆着脸跟别的头领争大柜的位置了,不然真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敌人都冲到眼眉前,您那枪还没举起来呢就被点了。 某个很拽很牛掰的大掌柜其实不用十步,曹家老三能七步作诗,咱大掌柜七步就能装好一把枪。这厮二十年前,自己的巴掌还没有盒子炮大的时候,就开始耍枪了。 息栈从男人脸上收回痴痴然的视线,拿过自己的一领中衣中裤,打开撕成布条条。 大掌柜诧异:“好好的衣服你干哈给扯巴了?” 息栈皱眉看了看男人腿伤上暗红色的溃烂皮肉,十分忧心:“伤口上缠得那些破烂布条不洁净,你看都要感染了……这衣服我刚洗过的,烤干净了,给你用这个。” “你自个儿不是没衣服穿了?” “怎的没衣服穿?我又没有光着身子……” “呵呵,羊羔儿,老子这皮糙肉厚的,禁折腾,这点儿小伤算个啥!可别把小少爷您身上那细皮嫩肉的给硌坏喽。” 大掌柜嘴里唠哩唠叨地揶揄息栈,眼中却缓缓流出温存暖意,轻声吐气道:“过来……” 息栈冷哼:“做什么?” “过来,抱一会儿……” 息栈不理,躲开他的胳膊,低头弯腰给男人包扎伤患。细软的丝绸包裹在腿上,定然是比那些粗布条子舒服多了。 男人还是没停嘴:“过来,过来让俺抱一会儿……老子让你过来!!!妈的,老子这会儿动弹不方便,你自己老实滚过来!!!” 息栈嘴角翘起一枚淡淡笑容,眸底浸润着被人疼爱的得意,甜丝丝的。四下瞄了瞄,伙计们大多出洞晒太阳去了,于是四脚着地,小猫一般,想要滚到男人怀中,腻歪一把。 山下“砰”、“砰”两声脆响,毫无预料,洞中的人如惊弓之鸟迅速弹开,遍山的鸦雀呼号飞掠。 洞外一片嘈杂,山腰上各处掩体内的土匪立刻就有了回应,一时间枪声大作。 息栈面庞上的笑容和血色被枪声轰得一干二净,急急地给男人穿好衣服,一把揽过臂膀,架上自己的肩头,撑住腰杆,将大掌柜扶起:“走,我带你走!” 黑炮头将用来做水碗的一块破瓦片狠狠摔成四个瓣子,破口大骂:“他奶奶的这群鸟人,狗日的乌龟王八蛋,还让不让人活了?!” 狗再怎么日也日不出乌龟蛋,这厮的确是连着好多天跑路,跑糊涂了。 步哨急吼吼地冲进来报,神色惊慌:“当家的,是马家军,马家军!” 在场众人暗自变了脸色。这一趟走得这么辛苦,就是为了躲开马家军的王牌骑兵师团,今次若是被这帮人给撵上,伙计们没有马跑不快,恐怕真是要被围歼的下场。 更何况,现在还有个腿脚不灵的大掌柜,只能找人用担架抬着走,根本就跑不掉。 黑狍子急得吼道:“狗日的,这姓马的跟咱们玩儿命了!打就打,老子难道怕他哩!……俺说军师,你是个丰半仙儿还是丰半瞎?前儿个咋卜的卦,卜了个臭卦!你不是说跑到这疏勒山就安全了么?早知道这样儿,还不如听俺的,一直往西进新疆,好歹能出了他姓马的地界!” 慕红雪怒道:“你现下埋怨这些有什么用?不如拾掇拾掇你手里那几杆子枪,待会儿上阵别哑火了!” 丰老四的一张瘦长脸这时像是涂了一层石蜡,泛出很难看的牛屎黄色,往日里的气定神闲都找不见了,咬着牙说道:“哪个能料到马家军这一次剿山如此穷追不舍,往日里拉出来打几枪,应付应付上边儿的差事,就回去了的……剿匪得的饷银少,伤亡又大,这么拼命追赶,追到深山老林里来,究竟为的什么,书生真是想不通……” 众人这时没闲工夫听四爷掰扯,纷纷看向镇三关,等掌柜的发话。 大掌柜后背靠在岩洞石壁上,阖上双眼定了定神,两只招子再次睁开,面色如山岩般严峻,就吐出两个字:“突围。” 黑狍子端起冲锋枪,吼道:“你们护着当家的赶紧走,老子擦沟子!” 大掌柜瘸了,按照位次,就该轮到炮头去断后了,总不好让书生,女子,和做饭的大总管干这脏活儿累活儿。 两名身材强壮的伙计,用一柄树枝麻绳捆扎的粗制担架抬了大掌柜,在其余人等掩护下,冲出洞外,冒着枪林弹雨在山间小径上奔逃。男人的份量的确是忒沉,一个顶仨,跑得那俩伙计呼哧带喘,挥汗如雨。 息栈寸步不离大掌柜身边,手里提着两根枪管子,四方警戒。 大掌柜也没闲着,等拐到山林转角处,眯眼瞅准了空档,随手拿盒子炮“啪”、“啪”撩了两枪,又命中了不知道哪两个倒霉蛋。 山下机枪声四起,重武器的骇人动静。 山路上不时有伙计中枪倒地,挣扎着滚下山坡。 前沿阵地上的官军,开始拿大喇叭筒跟山上的人喊话:“野马山的土匪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枪赶快投降,不要妄图负隅顽抗!” 回应喊话的是黑狍子扫出来的一梭子子弹。 山下的军官继续锲而不舍地喊话:“土匪们听好,你们今日交出那个名叫息栈的小剑客来,缴枪的不杀!!!” 山上的人一听,啥意思,点名要小剑客?! “只要交出小剑客,不要顽抗!我们师长大人不会为难你们!!!” 众头领和伙计顿时愣神,咋着,这啥时候俺们野马山英俊威武、炯炯有神的大掌柜,脑瓢子都不值钱了?竟然不要俺们交出镇三关,而是要交出小剑客,这什么乱七八糟?! 丰老四趴到草坷垃里,掏出个单筒袖珍望远镜,眯着小眼睛仔仔细细观察了一番,扭身说道:“这不是第二师的骑兵阵。” “那是哪儿来的一帮鸟人?到底是不是马家军?” “是马家军,看着像是第一师的人。” 众人不解:“第一师?第一师不就是那大烟鬼师团么!奶奶的,这帮人不在炕上耍烟枪,也跑来剿山,起什么哄啊!” 息栈已经闷头想了多时,这时抬眼说道:“他们既然是冲我来的,我留下,掩护你们走!” 大掌柜迅速接口:“不行。” “当家的,这伙人是那个马师长派来的对不对?那马师长想必是对两次之事怀恨在心,想要捉了我去。如此甚好,你们想办法突围,我来对付这人!” 大掌柜阴沉着脸,目光冰冷:“不成。” 这时山下又是一通机枪的狂轰滥炸,扫过丰老四蹲过的草坷垃,幸亏这书生眼贼脚快,一缩头,连滚带爬地跑走。 “土匪们,赶快交出小剑客,不然今日就将尔等全歼于此地!给你们一刻钟的考虑,赶紧交活人出来!!!” 息栈一把揪住书生,急冲冲问道:“四爷,当家的应当从哪个方向突围,胜算大一些?” “呃……现下应是沿疏勒山南麓,进青海。” “好,你们走南麓去青海,我走北麓,引开这帮人!” 大掌柜这时硬撑起身子从担架上跳了下来,受伤的那条腿脚掌刚一沾地,牵动了大腿伤处的几条肌肉,立时疼得龇牙咧嘴,倒抽冷气儿。 “当家的……” 男人吼道:“老子说了你不准去!!!” “你不用替我担心,我会见机行事,他们也没那么容易抓到我。” “说了不成就是不成!老子说话还不顶用了?!” 大掌柜这时突然怒火爆发,眼眶都要滋出血来,抽出腰里的枪拨栓上膛,咬牙切齿骂道:“狗娘养的马俊芳!……老子这还没躺呢,就敢打上门来跟俺要人,乌龟王八羔子,有种他上得山来见见老子,老子一枪一枪地剐了他!!!” 手掌一把撑在一旁的伙计肩膀上,那伙计忍不住捂着肩膀“嗷嗷”叫唤起来,身子就瘫了下去。大掌柜用力过猛,把那伙计当成了马师长,几根手指的力道差一点儿掰断这倒霉蛋的锁骨。 大掌柜拎着枪,拿枪管子指点黑狍子:“去跟山下边儿的人说,让那姓马的出来!告诉马俊芳,息栈是俺镇三关的人,他想打俺媳妇的主意他休想!!!除非老子今儿个在这儿躺了,不然老子今天就让他躺了!” 男人暴怒之下,本已愈合的伤口再次迸裂,在旁人看不到的皮裤内里,新鲜的血水浸透了白色的绸缎。一条腿勉力支撑着份量,身板有些微抖,额头洇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息栈情急之中,架过男人的臂膀,将大掌柜拽开几步到僻静处,低声道:“你听我说,那马师长无非就是脖子上被我戳了两个洞,想要把吃得亏找回来,你且不必担心,我自会与他周旋。听军师说这大烟鬼师团就是一群软蛋,战斗力比骑兵师差得远,你带人从反方向突围应该可以走得脱!” 镇三关双眼之中含着戾气,恨恨地说:“老子绝不会扔下你一个人挡着。” “这都什么时候了,不可意气用事!” 息栈心想,我知你一定不放心我,可现下这个状况,若没有人拖住敌军,一旦骑兵撵了上来,男人这腿脚不便,怎么能跟对方面对面硬拼?大掌柜若是在往日里,全须全尾的,别说对付一个马俊芳,以一当十都不成问题,可现在伤得这么厉害,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再次陷入重围! 四周炮火纷飞,山上山下两拨人再次以火力相持,各自都伤亡不断。熊熊火光映在男人一双金棕色眼眶中,瞳仁里尽是烈火和硝烟薰燎出的一片血色。 息栈凑上前来,伸手摸了摸男人血红的眉眼,揽住腰杆,轻声道:“你别怕,我一定回来与你汇合。” 镇三关怔怔地望着息栈,脑中耳畔莫名回荡的,却是丰老四那一日与自己的交谈。 少年早夭…… 流荡天涯…… 横死沙场…… 马革裹尸…… 一字字,一句句,挖心捣肉,撕扯神经。 心口如被炮火击中,骨肉崩塌,几欲呕血,眼前一片电闪雷鸣。 镇三关一把抓住息栈的胳膊,死死钳住,牙缝里吐出带血的一句话:“老子说了要好好护着你,今儿个老子就是躺在这儿了,也绝不会丢下你!” 息栈目光决绝,盯着男人的眼睛:“你敢躺!!!你若是躺在这里,就是逼死我!” “羊羔儿,你……” 男人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你知道我的,我横竖都是跟你在一处,无论上天还是入地……你若真心怜惜鸾亭命苦,这一世除了你,没有别的亲人,没个依靠,就好好给我活着!” 凤目之畔波光潋滟,眉宇之中自带深情,少年紧咬小唇,两手指尖没入男人鬓间的黑发,指腹扫过头颅的铿锵轮廓:“记着你自己答应的事……我等着你来娶我,你好好活着。” 半山腰的壕沟里竖起一杆歪歪扭扭的“白旗”,是白布条子缠在树枝上做的。 “别打啦!别打啦!我们交人,我们交人!!!” 无数条枪管子瞄准之下,一枚白色身影顺着半山腰的藤条,缓缓坠下,身形在灌木藤蔓的遮挡下,若隐若现。 与此同时,绺子的大部队护着大掌柜,迅速隐没于山林小道,向南麓攀去。 少年隐蔽于树丛中,高声喝道:“是哪个方才说要见见小爷?你们马师长现在何处?让他出来说话!” 息栈心想,只要再见到那马大山药蛋,就不惧再劫持他一回! 山下军官举着大喇叭吼道:“小剑客速速弃剑投降!只要你不反抗,我们不会伤你!” 少年心内冷笑,这马俊芳若不是心怀恼恨想要报复,便是仍然打着歪主意觊觎自己,两军交锋阵前,仍旧意图不轨惦记着那种事,这厮果真是个淫棍! 回头隐隐瞥见大掌柜他们已然跑出老远,心下已定,纵身一跃,飞上林梢。 刚才美美地泡了个热水澡,这会儿手里又没有提山药蛋,身子顿时利索了很多。 小凤儿脚尖点踏着盘根错节的灌木枝桠,飞速攀越穿行,从半山一路杀奔山脚而去。 山下的大头兵列开阵势,遥遥看见小剑客的身影,风声鹤唳,凤卷寒砂,悄然杀到眼前,纷纷惊惶地举起了枪。才放了几颗冷枪,就有军官狂吼:“别开枪!不能开枪!师长大人不让开枪!要抓活的,抓活的!!!” 抓活的?奶奶个巴子,这小鸟在天上来回来去飞,怎么抓活的? 大头兵们一阵抓瞎,恰在这时,少年瞅准了空当,一剑划出一道缺口。 人头滚落之际,轻盈的凤身落上那一匹无人的空马,掉转马头,朝着大掌柜他们逃亡的相反方向,纵马绝尘而去。 第六十三回.行路难妖鬼缠身 话说咱丰半仙儿就是个半仙儿,算得那一卦并没有臭掉。 马家军的骑兵师用野战炮将野马山轰了个七零八落,上骑兵冲了一阵,上得山来一看,土匪们早都跑光啦,匪首镇三关在哪里也没见着人影儿,于是干脆放了一把火,烧掉山寨,掉头回转。 连追都懒得追一步。 堂堂的马家军第二师王牌骑兵团,那是留着用来打阎老西儿,刘老敢,打陕北红军的,马大帅竟然派这帮精英远道去野马山剿匪,师团上下心中不满,本就不乐意使出全力去玩儿命,怕这帮土匪狗急了跳墙。这会儿一看土匪弃寨跑了,兵不血刃,正好回去交差。 跟在精英师后边儿出来晃荡搜山的,是马俊芳麾下的大烟鬼师。 马师长的目标当然不是镇三关,而是息栈。因此大掌柜一伙人往山后跑路,大头兵们更加懒得追,这时全部掉转马头,向单人独骑的息栈扑去。 马大师长许诺了,谁能活捉小剑客,一根汗毛都不损地把人给带回来,赏十倍的月俸,外带师长大人家库存的五十两大烟膏,全部拿走。 烟鬼们这时一个个像是打了鸡血,眼珠子都瞪出蛛网红丝,遥遥瞄着小剑客马背上驱驰的背影,看进眼里的分明是五十两黑黢黢的鸦片膏子。 这些大头兵跟土匪之间又能有多少深仇大恨?那个年月分明就是兵匪一家,穿上这身灰皮,老子是兵;卸掉这身灰皮,老子上山就能做匪。因此什么镇三关什么小剑客,追哪个赏的银子多,老子就去追哪个! 不赏银子?那老子才懒得追呢,回家炕上搂着娘们儿抽大烟去! 少年在前方纵马狂奔,大队人马于其后疯狂追赶。领头的几个军官遥遥呐喊:“小剑客!小剑客你慢些跑!我家师长大人要见你!!!” “他奶奶的这小兔崽子,老子让你慢些跑!!!老子挣几块大洋容易么,你给俺们站住!!!” 息栈见那些追兵竟然都不放枪,就只跟他赛马,这下子正合心意,有多远跑多远,自己跑得越远,大掌柜就越安全。 一路向东北方向奔驰,踏过疏勒河,向着浸透嫣红血色的遥远天边而去…… 落霞染域,孤雁哀鸣。 沙海连波,月夜寒暝。 事实上,息栈在某一点实在是高估了自己跋山涉水引开追兵的能力。 因为他不认识路。 当时一心只为了帮大掌柜撒腿子躲开马家军的追杀,哪里想得了这许多,不敢走大道进城,就专拣荒郊野岭的偏僻小路。 跑出去了才发觉,自己本不是土生土长的关外人,对这地界的地理水文极为不熟,平日里出门都是跟随大掌柜左右,抬头只认白太阳,低头只看马脖子,从来就不需要自己认路。这会子单人独骑,无人指引,也不像丰书生走到哪里都怀揣着望远镜和罗盘那两样新鲜物件儿,息栈赫然发觉,自己恐怕是迷路了! 边关大漠极荒极寒之处,地貌千篇一律,一望无际的荒漠与沙海,边缘斑驳点缀几株沙枣和胡杨。少年走走停停,兜兜转转,不时被后方的追兵惊得策马狂奔,停下来却更不知身在何处。 夜色昏暝,如水的月光铺撒在荒漠之上。 起伏的沙海如同滚滚的白色波涛,风乍起时,溅出朵朵浪花,在空中扬碎。沙丘的尽头或明或暗,隐隐浮动紫红色的雾气。 人困马乏,再也走不动,息栈从马上出溜下来,蜷缩在一颗干瘪的胡杨树下背风之处。黑巾裹面,白布围脖扎紧领口,四肢恨不得都缩进了躯干,还是冻得手脚僵硬,浑身战抖。 别说胯下的小鸟要给冻掉,呼啸的朔风从前胸后背倒灌进来,冻得人心口刀割一般疼痛,胸腔子里浸满一股一股的冷气儿,往复乱窜。 好不容易捱到天明,挣扎着爬起来,想要上马继续找路前行。脱缰亡命了一整天的马儿,得不到食物和水源,这时一头栽倒,跪在少年面前。 息栈心下立时一慌,赶忙扑上去抱住马儿的头安抚。 骏马的一头乌黑鬃毛裹满了砂石土粒,一双杏核大眼流露悲伤,修卷的睫毛洇湿泪液,倒伏侧卧,将脸枕在少年的掌中,缓缓阖眼,气绝而亡。 烈风漫卷黄沙,昏天黑地。 沙海在眼前缓慢移动,连绵如波。 水…… 哪里有水…… 蓦然发现沙丘中一株歪歪倒倒的沙枣,激动地扑过去,用鸾刃割开皴裂的树皮,寻找最后的水源,急迫地凑上口去,嘬到嘴里的却尽是干涸枯萎的茎干,没有一丝残存的汁液。 周身的血液仿佛已然凝固,经脉阖闭。少年踉跄前行,酸痛的脚踝在沙坑中挣扎,绵软的膝盖支撑不住重如铅管儿的双腿,折跪在地,缓缓跌进沙丘。 最后一脉气力已被抽尽,身子里所有的水分似乎都被头顶的灼灼烈日烤干蒸发,小凤儿成了烤小鸡,活人做了木乃伊,今日难道就要倒毙于荒漠路途之上? 也不知大掌柜他有没有脱离险境,现下可寻得安稳的躲藏处? 临死都不能再见他一面,死都不能瞑目…… 风动云涌,沙丘幻形。 昏迷恍惚之中,倒伏于地的半边儿脸蛋隐约觉察出大地的震颤摇动,耳畔马蹄隆隆,人声嘈乱。 息栈勉强睁开羽睫,透过一片沙雾,映入眼帘的是林林立立的马蹄,碗口般大,于眼前近在咫尺之处往来奔踏,杂乱穿梭,仿佛随时一脚就要踏破自己的脑壳。 “当家的,看,这是……这不是小七崽子么!” “呵呵,果然,就是这小兔崽子!” “他竟然在这地方!怪不得咱们把整个野马山搜遍了也搜不到他们,那镇三关会不会也在附近?” “哼哼……四处散开搜一搜,有没有镇三关?!” 息栈以手掌勉力撑起上身,抬眼望去,面前一头身形高大的双峰骆驼,遍体毛色金黄,双眼如凸出的铜铃,嘴巴张开比自己的头颅还要大,海碗般圆阔的驼蹄,一脚下去即可碾碎人的脊骨。 骆驼背上的男子玉面俊容,下巴颏上一撮膏药胡须微微颤动,冷笑道:“小崽子,没想到吧,你终究还是逃不脱我的手掌心!” 只瞥了一眼,息栈顿时心如死灰,这一次该着自己倒霉,落到这厮手里,真是插翅难逃。反抗对方人多,逃跑没有力气,求饶肯定没用,只能坐以待毙。 且就算是死,这厮估计也不会让自己死得太痛快…… 柴九伸手悠闲地掸了掸貂裘一角的尘土,挑眉笑道:“小七崽子,老实跟爷交待,镇三关人现在何处,躲到哪个洞里去了,嗯?” 息栈伏在地上一动不动,闭眼不答。 “呵呵呵呵,你别以为装死老子就没办法对付你!你最好赶紧讲实话,爷可以饶你一命。” 息栈轻哼一声,眼角淡漠的目光扫过骆驼蹄子。 玉面柴九眼神稍一示意,手下几名壮汉从马上扑了下来,三把两把扯光了少年身上的皮衣皮裤。息栈自己的中衣用去给大掌柜包扎伤口,这会儿长途跋涉之下,身子给兽皮和风沙凌剐得现出道道干裂粗痕。 一阵疾风暴雨般的鞭打,劈头盖脸落下。几条马鞭将少年的身体卷裹在当中,鞭身蕴置刚猛的力道,重重地回旋抽打,在每一块雪白的肌肤上滞留鲜艳的血痕。 息栈紧紧咬住小唇,一声不吭,手臂护住头脸,蜷缩成一团。鞭痕在肩头和腰侧交错叠置,新伤压着旧痕,血水自微颤的伤口处慢慢洇出,斑斑点点,红玉沾染白沙。 “小七崽子,镇三关到底是活了还是躺了,嗯?” “他逃了是不是?走得哪一条路逃得?逃到哪里去了?!” “野马山的人到底都藏在哪儿?怎的就你一个人?!” 打手们再一次扑上来,将少年的身子仰面按在地上,掰开手脚,扯成个“大”字形。暴虐的皮鞭上下飞舞,专拣手臂和大腿内侧最细嫩的小肉上蹂躏,自小腹凌掠而过,又落到身下最为娇嫩脆弱之处,猛烈地抽打。 息栈疼得全身发抖,不愿让对方听到自己的呻吟,不想给大掌柜丢脸,上牙嵌进小唇,磨出了血。伤痕累累的身体在砂地上跃动,却无力挣脱无数只粗壮大手的钳制,每一下挥鞭都撕扯开下身的皮肉,伤痕深刻入骨,千刀万剐也不过如此。 持鞭之人满脸横肉,脑门上坑洼爬行着一大块癞痢疮,丑怪无比,这时迸发张狂的狞笑,挥洒着某种暴戾的快感。满意地欣赏眼前的少年,血肉模糊的身体垂死扭动,胸腔中隐隐发出痛苦不堪的喘息哀鸣。 很快昏死过去,又被几道鞭子抽醒。 眼前缓缓失去焦点,全身的液体似乎已经流失殆尽,喉头如一块烧灼之后的焦炭,已然发不出声音。 脑门上爬癞疮的打手在头顶冷笑:“哼哼,血流光了吧?小崽子口渴吧,想要水吧,啊?哈哈哈哈!” 少年奄奄一息,说不出话,两片嘴唇枯萎干涸,毫无血色,眼睁睁看着那壮汉淫笑着拎起皮囊,将半袋子水一点一点泼洒于面前沙地之上。 柴九自怀中掏出一枚晶莹透亮的内画鼻烟壶,挑眉抽动着鼻翼,悠闲地吸了几口,一张俊面透出得意的冷笑,缓缓问道:“小七崽子,如今野马山已经破了,山都被烧光了。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替镇三关卖命?哼,他倒是许了你什么好处,难道我柴某人给不起么!” 息栈这时明了当日趁乱夹攻山寨的确是柴九,导致大掌柜身受重伤。 心中翻滚着满腔仇怒,嘴角扯动,喉间呕血,用尽气力说道:“你?……我当家的是名震三关,英俊威武,有情有义的好汉,你算个什么物件……心如豺狼,阴险狡诈,无耻小人,面目亦如此丑陋,状如猿猴,小爷都不忍心瞧你一眼,不男不女一个软货……你连他一根汗毛都比不上!” 少年唇角淌出一丝血痕,声如飞絮,气若游丝,这一番强硬刻薄的话,口型可是被四周之人看得真切。 柴九的一张脸顿时紫涨变色,精致的五官都扭曲了形状和位置,万没想到这少年成了阶下之囚,受尽虐打,仍然口舌嚣张凌厉。这芨芨台的大掌柜平生最重外表容貌,别人可以说他枪法不好,拳头不硬,但绝对不能容忍你说他长得不帅,或者上了炕活儿不够硬。 当着手下众崽子的面儿,被息栈这一番嘲讽挖苦,尤其是那句“不男不女一个软货”,说得柴九恼羞成怒,伸手从身旁小头领的肩上夺过一把汉阳造,拉栓上膛。 男人之间最忌讳的就是拿炕上那事儿和别人比较,哪受得了听说自己比野马山大掌柜软? 小凤儿面容淡漠,不屑地阖上双目,不想再多看这人一眼。放几句狠话就是为了激怒这厮,最好能一枪爆头,让自己死得痛快一些,不必再受非人的折磨。 息栈还是低估了对方。他忘了眼前这位柴九爷虽然相貌俊逸潇洒,衣饰雍容华贵,皮肤细致,浑身喷香,却根本不是什么世家公子,就是一枚货真价实的土匪。 柴九面孔狰狞,恶狠狠搓牙叫道:“小兔崽子,想死没那么容易!” 说罢将汉阳造一把掷在地上:“哼!给这小子上棍刑!!!” 息栈一直不知道,他头一次进野马山绺子的时候,丰老四跟他信口说得“望天”,到底是怎样的酷刑。后来才明晰,所谓“望天”,其实跟棍刑如出一辙,只不过那一招是对女人用的,这一招是对男人用的。 这时候被那几名壮汉擒住手脚,按趴在地,动弹不得。冰冷的枪管子连着修长的木制枪身,在眼前晃动。耳畔是“癞痢头”发出的邪恶狞笑:“呵呵呵呵……小崽子,睁大眼睛看着,这一杆枪是怎么捅进去,再怎么冒出来……哈哈哈哈!!!” 息栈一看对方这个架势,顿时明了,惊恐之余浑身颤栗,面色煞白如纸,咬牙含恨怒视柴九,凤目几乎喷血。 这土匪绺子里时兴的棍刑,当然不是用木棍不痛不痒地打人,而是拿一根棍子从下边儿插进去,齐根缓缓没入,穿肠破肚,最后从口中穿出,受刑之人将会死得苦不堪言,其状惨绝人寰。 息栈紧紧闭上双目,将千般痛苦和万般恐惧统统藏匿于眼帘之下,不想在临死之际被对方耻笑轻视。 这时若有力气能够脱身,定然要用鸣凤剑将这厮一寸一寸活剐! 上一世是焚尸荒野的命运,这一世,仍然要埋尸流亡路途之上。只可惜还没有替大掌柜报仇,今日竟要命丧仇敌之手,当真是死有不甘…… 冰冷的枪管子已然抵上了身体,少年暗自用牙齿咬上了舌根,只求速死。 上下牙正待发力之时,头颅之下枕着的大地,再一次剧烈震颤晃动,撞得息栈脑门子嗡嗡生疼。 远处,沙海与长天交衡之处,一队人马缓缓移动而来。烈日当下,热浪之中,铁灰色的马队影影绰绰,辨识不清,只一眨眼功夫,已经近在眼前。 芨芨台绺子的伙计们纷纷惊道:“怎么回事?那些是什么人?” 浑浑噩噩之际,息栈强撑眼睫,看向远方天际。 恍惚中仿佛回到当日,生死一线之间,大掌柜的马队从天而降,如神兵天将,横扫孙二狗的乌合之众,将自己解救。 是他么…… 他会来救么…… 第六十四回.马师长虎口夺食 远处的马队转瞬间飙至眼前,铁灰色的军装,大沿儿帽,分明就是马家军的队伍。 领头的军官驰马跑得呼哧带喘,上气不接下气,急吼吼举起枪管子,冲着那给少年施刑的土匪嚷道:“把枪放下,把你那枪给老子放下!” 持枪准备捅人的“癞痢头”瞪起铜铃眼:“啥就放下?你谁啊你?” “狗娘养的,老子让你放下枪!你把这人给捅死喽,老子的五十两大烟膏子就飞啦!!!” 柴九见此情形,捋缰上前问道:“这位长官,你们是哪支队伍?” “哪支队伍?”军官拿枪管子点了点自己脑瓢上,硬邦邦的一顶大壳帽:“没瞅见么,玉门关马军长的队伍!” “哦?您是马军长麾下哪一支队伍?” “哼哼,就是俺们马大师长的队伍!” 这军官追捕息栈追了两日,早就累得人困马乏,这会儿烟瘾都快要犯了,也找不着地方过瘾解乏,只能从怀里掏出一块烟膏子,拿舌头狠命舔了舔,又不敢吞食,只能尝一尝滋味。 柴九不动声色,心底一阵冷笑:马大师长?不就是那马大废物蛋么!马军长分明派的是精英骑兵师团围剿野马山,怎的这大烟鬼师今日也跑出来凑热闹,也想分一杯羹? “我说军爷,这小崽子是柴某亲手擒获的俘虏,这要杀要剐,难道不应由柴某说了算?” “不成!这小土匪是俺们师长大人点了名儿要的人!” “有意思……师长大人要这小崽子做什么? 大壳帽俩眼一瞪:“呦呵~~~!师长大人的吩咐,轮得到你问为什么?!……把这人带走!” 柴九两眼微眯,哼道:“你想把人带走就带走?哼,天底下没这么便宜的事儿!” 话音未落,手下的一群伙计荷枪实弹,七七八八的枪杆子全部端平,悍然对准了大沿儿帽身边的兵勇。 “咋着,想咋着?他奶奶的,一群土匪山贼,皮还没来得及换呢,就敢跟爷爷们耍横!” 大沿儿帽毫不示弱,口中骂骂咧咧,一群人也举起了枪管子。这帮人别看平日里懒散得要命,这一回是重赏之下必有莽夫,看在那十倍的月俸和够抽上三年的鸦片膏的份儿上,个顶个儿地精神抖擞,如狼似虎。 正在这关口,远处一声脆亮枪响,晴朗无云的天空中腾起一股白烟儿。 又一支铁灰色马队自远处风风火火地飙来,领头的马儿蹄声急切。大沿儿帽的队伍缓缓让至两侧,一匹高头骏马急踏轻沙,一跃冲到众人眼前。 伏在地上倒气儿的息栈,隐约听见枪响,从沙堆里抬起一只沉重的眼皮。 眼前骏马之上端坐之人,竟是马俊芳马大师长,面色凝重,一脸被黄土罩面的凌乱沧桑,身上裹了厚实的军大衣,脖子上还缠绕几圈儿白色纱布,似乎旧伤仍未完全痊愈。 马俊芳一眼瞧见了地上趴的遍身鞭痕、血肉模糊的少年,目光恰好对上那一双失神的凤眼。细细的眼眶中,两粒小黑瞳仁已然僵硬静止,毫无生气。 马师长顿时又惊又痛:“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伤成这样?!……赶紧把人扶起来瞧瞧,还有没有气息?” 息栈被人翻了过来,拎起头颅,掰开嘴巴,灌进几口凉水,带血的水花从鼻子里呛出,痛不欲生。 马师长连忙问道:“你怎样,还好么?” 息栈勉强睁开眼睫,扫过马俊芳那一张万分关切的脸,冷冷地别过脸去,虚弱的小唇用口型说道:不劳费心。 马俊芳心口抽疼,抬眼沉声说道:“柴掌柜,这小土匪是我今次带队抓捕之人,人我带走了。” “马师长先别忙着走啊!”柴九唇边浮起一丝冷笑,慢悠悠开腔:“这小崽子与我柴某有仇,是绺子里的叛徒,按照我芨芨台的绺规,应当棍刑处死!马师长,今日与柴某行个方便如何?” “不可。此人我要捉活的,尚有话要问。” “有话要问?呵呵呵呵,那就请师长大人就地问话,问完了您先行一步。” “柴掌柜,此人乃匪首镇三关手下的重要头目,我马家军列了名单要活捉讯问的土匪,怎能随便就地处死?这人我必然要带走。” 柴九万没想到今儿这日子,宰杀一只没有反抗能力的小羔羊,也能遇到一群拦路虎,心内恼恨,磨牙怒道:“哼,马师长,这人好歹是我先捉到的,咱得讲个先来后到吧?柴某也是国民军政府委任的第二军第四师第三旅的旅长!委任状子可是省参谋长亲自签的字盖的戳,怎的,不作数么?!” 马俊芳脑中暗自盘旋片刻,迅即接口道:“柴掌柜,你虽已接了那委任状,可并未正式列入我马家军的编制,你的部下一未换军服,二未领军饷,第三,今日野马山剿匪一役,你亦只是协同策应,并非攻山主力。捕获的俘虏当然应交由我军处置,怎能由着你在野外处以私刑?” “你……马师长这什么话?!我柴某不领军饷给国民政府白干活儿协助剿匪,你们竟然如此轻视怠慢!” “本师长何处轻慢了柴掌柜?” “那野马山绺子的家当,你们为何全数烧掉?什么意思?” “此话柴掌柜自去问攻山的部队,又不是本师长下令烧山毁寨。再者说,野马山绺子既然被灭,他们的山寨,为何不应烧掉?” “……” 马俊芳说话滴水不漏。柴九心中搓火,无处发泄。他不仅是白干了活儿,到现在都被对方一口一个“柴掌柜”地称呼,没听见叫一句“柴旅长”。 此一役芨芨台绺子的人马紧咬镇三关,追了几天几夜,途中遭遇数个回合,虽然伤了镇三关,柴九自己也着实损失不少兵马。若真能把野马山灭了也值,怕就怕野马山大掌柜现下还是没死,藏匿于某处,留下个祸患,来日必然与他寻仇。 马家军的精英师临阵托大,完全没有使出全力剿匪,不但不乘胜追击镇三关,反而一把火烧掉了山寨,连个肉渣子也没给柴九留下,把芨芨台大掌柜气得跳脚。这时好不容易捉到该死的小叛徒王小七,想拿这崽子出一口恶气,没成想竟然又冒出来个马大师长,死拦着不让宰杀。 要是连王小七都弄不死,这一趟老子岂不是白折腾了?!损兵折将还没捞到油水! 柴九心有不甘,眯细一双俊眼,心中一动,面容透出诡谲笑意:“呵呵,马师长,你今日与柴某纠缠不休,定要索要这小崽子,恐是另有意图吧,啊?怎么,您那间‘绿玉仿’里边儿养的小厮,看不够眼了,都让您给玩儿腻歪了,想尝个新鲜?” 马俊芳面色一沉,冷冷地抽动嘴角。 “呵呵,马师长,要我说,这小崽子如今都伤成这样子,小鸡仔儿都给鞭子抽烂了,没法看了吧?这般货色您还看得上眼?马师长也不至于这么饥不择食吧……啊?” 一句话说得四周两拨人,不约而同垂下视线,看向地上躺得奄奄喘气的息栈。 少年一副细皮白瓤的身子被打得皮开肉绽,绛红的鞭痕撕扯开粉嫩的小肉,流淌着脓血,惨不忍睹。 柴九垂眼冲着少年冷笑:“哼,这小崽子人已经废了,马师长要这么一个废物做什么?不如大卸八块扔到山顶上喂鹰鹫!” 息栈迷迷糊糊地听着柴九和马俊芳打嘴仗,一听这句,缓缓睁开两枚凤眼,寒凉如冰的眸子喷射出蚀骨的恨意,一道一道刻在柴九的俊脸上,淌血的牙缝迸出一句:“哼,你不过一只腌臜丑陋的柴狗,柴狗披了人皮,涂脂抹粉,穿红挂绿你也是柴狗的嘴脸……你的一挂狗肉,鹰鹫都不稀得啃,臭不可闻,令人作呕!” 少年冷不丁儿放出来一句狠话,把芨芨台的伙计们窘得一愣,柴九被骂得脸皮发绿,马家军的大头兵们乐得直抽抽。没想到这娃子死到临头,剩下最后一口气,还不吝惜逞嘴上的威风,骂个犀利痛快。 息栈此时满腔仇恨,恨不得将在场所有观瞻了他一副惨相的人,一个一个用凤剑削死灭口。遍布伤痕的脊背和小臀,滚蹭在尖利的砂石上,钻心地疼痛;赤身露体被一群人围观讥讽,真是万般羞辱。 什么柴胡子,什么马师长,都是一丘之貉,哪个都没安好心!如今二虎相争,竟然为了抢夺自己掐了起来,今儿个若是落到马大师长手里,不过就是换一种死法,恐怕还要受那般凌辱……还不如直接被柴九弄死来得痛快。 马俊芳怔怔望着这少年,脖颈上的伤痕仍旧隐隐作痛,心口如同刀绞,只恨不能在此时此地扑上去相认。 这少年的脸庞和身体,已然不是前世曾经欢爱的旧人,面目全非。只是眉宇间的某种冷傲倔强,眼眸中那一丝凌厉尖刻,分明就是小鸾亭每每摔案泼怒,拔剑发飙时的神情。 这招人牵挂的小亭儿,臭哄哄死拧死拧的小脾气,果然到了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知悔改,唉…… 马俊芳强压住心中隐痛,吩咐手下兵勇:“给他穿上衣服,弄上马,带走。” 柴九怒喝:“住手!马师长,你也忒不把我柴某放在眼里!” 马俊芳本就憋了一肚子火,又十分心疼小鸾亭,这时寸步不让,斩钉截铁:“本师长要带走一名俘虏,怎么还要将你这土匪放在眼里过上一遍不可?” “姓马的!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放肆!!!” 马俊芳声音低沉,却不怒自威,严厉的一句低吼,吼得土匪们纷纷窘然:啥?我们放肆? 柴九气得嘴唇抽搐,却又不敢掏枪点马军长的兄弟,恨恨地说:“柴某好歹也算个旅长!” 马俊芳板着面孔,昂起下巴,一张瘦削脸庞上,细润的双眼自大沿儿帽下傲然看向柴九:“柴掌柜尽管去向我家兄长告状,说本师长欺压你了!” 你也算是旅长?哼哼,本宫现在是师长好不好!官大一级压死人,本宫今天压得就是你!!! 马家军几个大头兵七手八脚给息栈穿了衣服,又拿一领军大衣裹了少年瑟瑟发抖的小身板,搁到马背上。 马俊芳临走瞥一眼柴九,面容流露不屑。这土匪头子混上一张盖了印的破纸,就牛哄哄起来,以为自己真的脱了匪皮成了官军?你再怎么归顺受抚,在官军眼中,你的出身已然决定,你永远都是个土匪! 大烟鬼师扬长而去,留下骑在骆驼背上抓狂的柴九爷,眼珠子朝着马俊芳的后背飙射冷箭,咬牙切齿。 苦瓜脸师爷劝慰道:“当家的,这马师长虽然没什么军功和本事,却是马军长的同胞兄弟,据说他兄弟二人感情甚笃,旁人奈何不得,您就是到马大帅那里去告状,恐怕也捞不着好……” “狗日的,老子难道就吃个哑巴亏?今天没弄死小七崽子,来日他若真的成了姓马的身旁的亲信,那简直忒便宜这小兔崽子了!” “唉,那野马山的绺子是没什么油水可以捞了,当家的不如去劫石包城的张大户,张家的靠山倒了,不劫白不劫!” 柴九俊眉一挑,磨了磨槽牙:“呵呵,这到也是个好去处。张大稗子据说有良田千顷,家财万贯,不知有多少真金白银都拿去接济野马山的绺子了,怪不得镇三关有钱有人有枪……哼!” 紫衣玉面柴九爷一抖缰绳,胯下一头身躯雄健的公骆驼,仰天长啸一声,鬃毛炸起,嘶鸣直入云霄。 远方极目之处的云层似龙腾虎跃,激烈地翻滚,汹涌撞击着青山之巅,天之尽头。 第六十五回.累尽东宫芙蓉瘦 长路漫漫,马背颠簸。几口烧酒灌进口里,立马自鼻腔喷出,肺管儿憋闷窒息,下身撕裂一般疼痛。 息栈眼前一次又一次晃过马师长那一张刀削一般清瘦的脸庞,焦虑关切的眸子,欲言又止的颤抖嘴唇,终究受不住路途的漫长艰涩,头颅愈加沉重,眼前逐渐模糊,意识一去不返…… “鸾亭!” “鸾亭!亭儿!” 昏迷之中仿佛有人不停呼唤自己的名字,低哑的声音如此陌生,温存的语气却又这般熟稔…… 一双大手轻轻抚过后脑,指腹深入发根,在小头颅上不断摩挲,爱抚,沿鬓角至下巴,最终合握住脖颈,捧起他的头。 “亭儿,亭儿,你还好么,很疼么?” 少年缓缓抖开睫毛,眉心因痛楚而紧蹙,额角坠满热汗。 周身被汩汩热浪包围,水汽涌没肺腑,在胸腔子里荡漾不止,血液沸腾,脉力搏动。眼前湿漉漉一片,尽是飘袅蒸腾的白气。 面前的男子一袭白缎宽袖长袍,面庞细致,黑漆漆的眉并入双鬓,眼尾斜倚翩鸿,眼神温润潺湲,薄唇轻启:“亭儿……” 少年气力微弱,神思恍惚,无法相信眼前的景致:“你……殿下,殿下……” 狠命睁大眼睫,视线却拨不开眼前的白水浓雾。白衣男子音容缥缈,若隐若现,盈满柔波的细致双眼,填了说不尽道不完的思念。 这是在哪里,这怎么可能,这可能么? “殿下……你,你……” 喉头焦灼,热辣辣的液体顺流而下,一路烫进了胃,浑身火烧一般撕痛,少年重重地呻吟,身躯剧烈抖动,手指无力地攀附住身边人的脖颈。 “唔,不要……疼,疼呢……呜呜,呜呜……” “鸾亭,别怕,忍一下就好。我知道你会疼,热水浸泡伤口,会很疼,等你恢复了功力就好……忍一忍,亭儿,本宫在这里守护你……” 清浊两道聚气在腔子里乱冲,伴随令人昏厥的剧痛,少年逐渐瘫软,倒在白衣男子怀中。 眼前影影绰绰,水雾氤氲,鼻尖唇角碰触到的一抹柔软,分明是男人的一段脖颈。温柔的胸膛,贴耳的绵热,淡淡的薰衣草香,曾经留恋过的温存旖旎,此时清晰得让人呕出郁藏千年的一口心头之血! 少年不停地抽泣,瞳底的泪水江流奔涌:“殿下……鸾亭已经死掉了是么?终于还是在这里与你相会……” “亭儿别怕,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再离开……是本宫对不住你,亏欠了你,辜负了你,你肯回到我身边么?” “殿下……” “亭儿,我只想让你不要再受苦,以后,切莫再与官军作对,莫要再疲于奔命,漂泊流亡……” 眼前景物晃动颠倒,身子被移到床榻之上。柔软的绢布,擦拭着一道道被热水灼伤的鞭痕。如同再一次被鞭笞凌虐,每一分每一寸的肌肤,火烧火燎,碰触之下片片剥落溃烂,似乎只剩下一具皮肉被啃噬殆尽的骨头架子。 “亭儿,听话,以后莫要再练那个功了,你总是这般苛待自己,太伤身子了,听我的话……” “殿下,不练功怎么能,怎么能保护他……” “他?……告诉我,他是何人?” 他…… 他现下又在何处呢? 已经安然脱险了么…… 男子的手掌温存抚慰,羽睫上轻轻划过,掠上鼻尖,小唇,沿着下巴的弧度,揉搓嫩软的喉头,细致的锁骨。 带着暖意的嘴唇终于落下,罩住少年面庞上梨蕊一般苍白无血的小唇。 香桂拂面,落红轻盈,秋霜的凉意,春草的清芬。 两片温柔的唇瓣,辗转吸吮,探入小口,舌尖舞弄。男子喉间吟出一缕轻叹,继而深深地汲取。 指尖在胸膛上描绘相思,在小腹处撩拨记忆中须臾片刻之间,徜徉悸动的欢爱。 柔情似水,隽永如风,淋漓似墨,飘渺如纱…… 少年的身体在神智失常之际,一寸一寸沉沦。 他,和他,终究是不一样的两个男人…… 如果那一位是一匹脱缰撒欢儿的野马,这一位,就好比是一头皮相华丽、温存诱人的鹿。 脑中绷紧的神经缓缓酥软瘫痪,小腹暗自涌动热流,无法自持地想要抱住对方。 男子的身躯压了上来,手掌在最敏感的隐秘处游移,眼前的凌乱错位,身体的触感重量,让少年的意识更加浑噩。 固守与放纵,仅在一念之差。 血色渲染天际,迷雾笼罩青山。 炮火纷飞,尸横遍地。 火堆的辉光映照男人面庞的铜色,泛红的双目灼热炙烈,瞳底掩埋道道血丝,眼眶镌刻鬣鬣伤痕,心底缠绕丝丝牵挂。 “唔,当家的……唔,不行,不能这样……”少年的躯体在男子身下扭动。 “亭儿,怎么了,怎么……” “我们别这样了,我,我,我不能再与你……我不能背弃他……” 少年眸中闪过一丝昏乱和慌张,眼角迸出泪花,抽脱出身子,拢上双腿,蜷缩成一团儿,强压住身体的燥热和胀痛,拼命抗拒令他万分羞耻的冲动。 男子再次将他纳入怀抱,舌间香醇的吻,抽丝化茧,呼吸燎热。指尖温软撩人,涂蜜一样在身子上游走,涂抹着记忆中的甜润滋味儿。 绷紧的肢体被撩拨绵软,失重一般坠落深渊,完全无法自持,任由眼前的人一寸一寸深入。周身热烘烘的暖雾,烧化了神智…… 薰香缭绕,藕榭凉台。 紫雾飘袅,迷惘倦怀。 息栈踉跄挣扎,两手拼命拨开四周弥漫的白雾,伤口蹭到衾褥之上,无比清晰的疼痛,忍不住叫出了声。虚汗急喘之下强撑眼睫,纳入眼帘的是陌生寂静的房间。 一张洁净床铺,两枚雕花小几,撩开帐子,透过拱门隔断,尚有宽敞透亮的外间。 脑中一片糟浊狼藉,心头阵阵羞赧迷茫,忍不住轻声呼唤:“殿下?殿下是你么?……” 哪里有殿下。 房内空无一人。 这屋子,想必是那马师长的地盘。 适才,难道是做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梦? 竟然还是春梦! 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盖着一领轻薄柔软的锦缎棉被。悄悄掀起被角,其下竟是遍身赤裸,裸露。 一道一道暗紫的伤痕,吐着稠黄和绛红的脓血,边缘被热水泡得发白,疼痛难忍。息栈强忍口中的呻吟,撑起腰杆,低头察看,两腿之间青紫肿胀,马鞭掠虐过的刺目惨状,简直没法看了! 每一处伤痕,都抹了一层淡黄色的透明药膏,清清凉凉,稍许缓解了热痛,聊胜于无。 那马师长,难道还给自己泡了个热水澡? 这人可真是愚蠢至极,难道不知道,小凤儿只要用了热水,歇两个时辰,恢复了体力,他就再奈何不得,还想治得住小爷?! 还当真是泡了热水澡?刚才那个梦…… 梦境中人如此清晰,亦真亦幻,柔软的唇,温存耳语,那怀抱真真切切就是殿下…… 心头突然惊痛,想到身受重伤的大掌柜这时还在荒山野地夺路奔逃,自己这才几天没见着活人,就萌生了异心,竟然暗自做起春梦,梦中与殿下云雨贪欢……当真是太对不住亡命天涯的大掌柜了。 那一口醋缸若是知道了,还不得隔空杀来,把自己这颗脑袋拧下来! 愧疚之余,做贼心虚地将自己前前后后翻检一遍,寻觅见不得人的脏痕劣迹,却一无所获,什么也没找到。 悄悄伸手到后边摸了一把,疼得龇牙咧嘴,也分不清是被鞭子抽过的疼,还是在梦里糊里糊涂地遭人染指。 正迷惑间,屋外人语喧哗,脚步嘈杂,房门轻磕门槛。 息栈连忙卧倒,阖眼假寐。透过眼睫,恍惚看到人影在床边闪动。 那人撩起帐子瞧了一眼,才一转身,喉间剧痛,一声哀嚎尚未出口,被卡进了脖梗子。 息栈从衾被之下跃起,单手擒住来人的脖颈,二指扣住喉头要害。 “别动!动一下就拧断你的喉咙!” “呃……唔……别……” “你不许乱喊,我且问你,这里什么地方?”息栈稍微松了松手指。 “唔,这,这是马公馆啊……” “马公馆……姓马的他现在人呢?” “师长大人他,他刚出门儿了,被军长大人给拎走啦……” “何时回来?” “不知道……军长大人有紧急军情商议,急着把师长叫走了……” 息栈大惊:“紧急军情?什么军情?难道是你们搜到了野马山的人,要去抓捕?” “呃,这,这,小人不知,真的不知啊……” 息栈心中顿时失望。本想今日会一会这马俊芳,跟他当面锣对面鼓地问清楚。这厮若当真打了歪主意,意图不轨,就一掌劈了他!若是没有,对方毕竟也算是从柴皮膏药手中救了自己一命…… “你们马师长为何将我置于此地,他究竟想做什么?” “这,小人哪知道……” “方才在这房里……是谁给我解了衣服,谁给我沐浴净身?” “呃……小人真没看到,刚才就是师长一个人在这屋里,鼓捣鼓捣,半天都不出来……” “小爷上一回在玉门关戳了他两刀,他难道不记恨于我?为何这般待我?” “这,呃,这……” “别吞吞吐吐得,有话快说!不说小爷削掉你一层皮!” “别,别!师长大人就是吩咐说,让我们一定不要把你在这里的事儿张扬出去,尤其不能让军长大人知道……” 息栈满脑门子狐疑,实在想不通马师长行事为何如此古怪。想到适才自己昏迷不醒,那姓马的屏退下人,鼓捣什么?八成儿是在房中行了非礼之事…… 心中不禁一阵犯呕。姓马的将自己以热水刷洗一番,想必就是嫌他遍身血污,又脏又臭,不好下手吧! 窗外院落中一阵凌乱脚步,夹杂着木头枪托磕上硬皮军靴的闷响,有人在集合,有人在整队,还有人在换岗。 息栈警觉,低声质问小兵:“屋外有多少人把守?有多少条枪?” “呃……” “你说不说?!”息栈一手捂住那人的嘴巴,另只手二指发力,指尖抠进喉头两侧的软骨。 小兵疼得眼球暴凸,面皮紫涨,上气不接下气儿,眼看着就要翻白眼,吐白沫。 息栈心神一晃,脑中蓦然闪过马俊芳一双抑郁含愁、秋水连波的眼睛。 一个令他厌恶的人,偏偏又长了一双令他过目不忘的眼。这人眼神之中,偏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结,睹之令人心绪不宁,挥舞不散。 息栈使劲摇晃了摇晃小头颅,想要甩脱某种惊惧和悸动。 莫名的惆怅,如绵延不绝的春雨,淅淅沥沥,敲打心头。 心下忽觉有些不忍,手指缓缓松开了小兵的喉关…… **** 玉门关至敦煌的官道上,一匹烈马撒蹄狂奔。 马上的少年一身铁灰色军皮,一头长发盘在脑顶,用大壳帽扣住,帽檐压到最低,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瘦尖如削的小下巴,嘴唇没有一丝肉色。 身子在马上一颠一颠,马儿的每一次跃步,硬实的牛皮马鞍撞击着下身的伤口,粗糙的马背与两条大腿内侧的伤口撕扯磨蹭,疼得快要昏死过去。 军装内里已经被汗水浸透,汗滴“噼噼啪啪”自额头砸进马儿的鬃毛。 死死咬住小唇,缓缓伏下身子,两手颤栗地抱紧马儿的脖颈,痛感狠狠抽打全身的触角,一次又一次将息栈从渐已昏聩的意识中抽醒。 林间窸窣响动,一声弦动弓鸣。 “砰!” 一颗拇指指甲盖儿大小的圆石,密叶间飞出,猛然击中息栈脖颈一侧的柔软。 脖子剧烈一抽,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天旋地转,一头栽下马来,摔了个两眼昏黑,满头小雀环绕。 小股马队自林间穿出,策马上前的年轻男子得意地吩咐家丁:“瞧一眼,是不是去敦煌送信的崽子!” 手下之人掀开大壳帽,一头青丝从帽中泼洒散落:“呦!是个小娘们儿?” “不是马家军的兵?” 年轻男人下得马来,搬过少年的小脸仔细一瞧:“唉?这不是……息栈?息栈!” “少爷,这人谁啊?” “坏了,咱们打错人了!幸亏没朝着脑壳上打!” “少爷您放心,俺留着劲儿哩,死不了人!这是啥人啊?” “三哥的小媳妇!” “啥?这小娘们儿是三爷的媳妇?!……哎呀妈呀,俺惹祸哩,三爷还不得拿枪点了我!” 年轻男子气得一巴掌煽上家丁的脑瓢:“看清楚喽,这人是个小娘们儿么!你赶明儿在大掌柜跟前胡说八道,看他不点你的!” “啥子?三爷的媳妇不是娘们儿?!奶奶的,俺眼花哩,公的母的都分不出了……” “别罗嗦了,还不快快将人抬回去看伤!” 廊前燕过,衔泥点墙。 窗底风吟,桂影诵香。 石包城张家大院。 “小栈哥哥,小栈哥哥!你怎么了呢,你受伤了么?呜呜呜呜!” 息栈正在晨昏不知,满头星斗,闭目数羊之时,被床头一阵嘤嘤哭腔撼醒。睁眼一瞧,张家的小凤儿姑娘蹲在床榻跟前,两只白嫩小手揉着肿胀成蜜桃的水汪大眼。 张小凤一见心心念念的俊俏小剑客终于转醒,破涕为笑,小肉手眼看着就伸到了息栈的鼻子尖儿上:“唔,小栈哥哥,你还痛不痛,给你揉揉,揉揉……” 息栈给吓得一激灵,又惊又窘,身子往后一缩,仓惶避开女娃娃摸上来的一只手,脊背就蹭上了褥垫,“咝咝”地抽疼。身上盖着轻暖的丝棉缎被,暗自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竟然又是光滑溜溜,不着寸缕! 万般窘迫之下,迅速扽紧缎被,拉高至鼻尖,挡住涨红的面皮,只露出一双惊恐的眼,隔着一层锦被发抖,瞪视贴到自己眼眉前的小女娃:“唔,你别,别过来……” 张小凤抽着小红鼻子:“小栈哥哥,你身上好多伤呢,人家心疼死了呢~~~” 息栈登时快要朝天喷出一口血,惊恐道:“你?!你这姑娘怎能这样呢!男女有别,非礼勿视,非礼勿动,你没有读过圣贤书么,你竟然……” “小栈哥……” “你,你,你快些转过头去!!!” 少年正在颤栗抓狂之时,老者的一声喝止自屋门口传来:“凤儿,不可胡闹!不要打搅他休息养伤,还不快出去!” 张大稗子慢悠悠踱步上前,坐上了炕:“娃儿,伤得不轻啊,我给你上了些药膏,你养一养就好。” “多谢叔父大人救命之恩。” “唉,碰到是你,哪能不救?不救怎么跟我那急吼吼的侄子交待啊,呵呵……娃儿啊,听叔说,你体质尚有些虚弱,脉象迟慢,体气寒凉沉郁。回头叔给你开个方子,附子、肉桂、炮姜、丁香、沉香几味,每日煎水服下,可缓解你的寒症,但是去不了根儿,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 息栈连忙挣扎了撑起肩膀,埋首在炕上给张老爷子叩了个头:“小侄多谢叔父大人照顾……” “哎呦我说娃儿,你怎么整这么多礼儿?想磕头,留着等跟我那大侄子拜天地的时候,你再使劲儿磕吧!” 息栈心头一紧,忙问:“叔父大人可有我当家的消息?” 张大稗子微笑安慰道:“嗯,我早已着人去野马山递信儿了,你不必担心。” “野马山?……野马山已经被攻破了,听说,寨子都烧光了……” “呵呵,哪那么容易就烧光了?咱们这大掌柜啊,哼,禁折腾的很,你就看吧!” “我当家的他没事了?他现下在哪里?叔父大人快告诉我……” 少年声声透着焦急,全然没有注意到窗外人影攒动,只听得门口一声低沉沙哑,磨着火星儿的答话,倏然入耳:“在这儿呢。” 第六十六回.患难人圆征夫泪 男人的声音不经意间撞进了耳鼓,撞得小脑袋“嗡嗡”轰响。 息栈遽然一惊,迅速回头,用力过猛,竟然抻到了脖颈上的一条筋肉,疼得咧歪了嘴,“啊呜”哼了一声。 高大的身影堵上了房门口的光线,大掌柜一路几乎是连蹿带蹦,跃过门槛冲向息栈床前。 息栈目瞪口呆,嘴巴都合不拢:“你,当家的,你怎的在这里?你的伤,你没事了?” “羊羔儿……” 少年日夜忧心思念的这一张脸,近在咫尺,尚自沾染着浓重的山色,未尽的硝烟。 大掌柜的一双大手抓住了息栈的小头,瘦得像个锥子似的下巴,给拢在厚实的掌心里捧着揉着。男人的一双眼睛,每一缕红丝,每一道皱纹,都喷吐着“老子他妈的想死你了”的炙热! 身后还罗哩罗嗦地跟来一大群人。 张家少爷搀扶了一把腿脚不灵的镇三关,面带愧疚地赔礼:“三哥,我手下几个伙计不认识您的人,出手给误伤了,您别见怪!” “伤哪儿了?” 张淳龙一看大掌柜面色不悦,偷偷朝他爹龇牙做个鬼脸,小心翼翼地说:“呃,好像是,石头子儿打到了脖子那里……不过应该没有大碍,没有大碍!我爹给瞧过了……” 大掌柜鼻孔冒烟儿:“哪个王八羔子扔的石头子儿,自己麻利滚出来,老子把他脖子拧下来!” 灰溜溜跟在后边儿的某伙计“扑通”一声就跪倒了,抖索着说:“三爷俺知道错了,俺是有眼不识金镶玉,真的不认识您的,您的,您身边儿这位……” 息栈一听就窘得直接拉高被子,埋住了整张脸,小爷是金镶玉? 镇三关皱眉怒哼:“这是老子屋里的人,老子的媳妇,你这回认识了? “认识了认识了!俺们都认识哩,都认识哩!” 张淳龙在一旁轻轻踹了一脚家丁,喝道:“下次再惹祸,小心大掌柜点你的蛋!” “啊啊啊,别,千万别点!俺的蛋还留着孵小鸡儿呢,点了就没了……” 息栈从棉被里探出半张脸,低声说道:“当家的你不要怪他,是我穿了马家军的衣服,他想必是误将我当作姓马的手下了……叔父大人给我看伤了,不打紧的……” 眼波追逐男人的面颊,劫难之后重逢的喜悦盈满肺腑,涨得浑身伤口生疼。 很想伸出胳膊拉一拉男人的手,却碍着四周一圈儿人的眼光。自己身上全是伤痕,哪一块儿也没法拿出来见人。即使在场都是爷们儿,某一只酸不唧唧的小凤儿还是不习惯在外人面前暴露身体,害羞得紧。 护院的更夫敲响了三声梆子。 桂枝摆头婆娑,树影萧索融情。 闲杂人等终于都一步三回头、窃窃私语着离开,只剩下大掌柜和息栈两个人。 息栈急切地攥住男人的手:“你怎的跑到这里来,也不怕被城里的治安团看见,多冒险呢!” 手背和腕子上的几道鞭痕,像奇形怪状的爬虫,啃噬翻起来的一片片粉嫩小肉。 大掌柜坐下身,伸手掀起棉被,少年一把拦住,掖紧被角:“别看了,只是皮肉小伤,看着有些碍眼,吓人,其实不妨事,真的。” “俺就看一眼。” 息栈苦笑:“真的别看了,看了你就不喜欢我了……” 男人厉声吼道:“咋个能不喜欢你了?让老子看看!” 没看见的时候已经想得出大约会是啥个惨相,真看进了眼,果然是惨不忍睹。 瘦削的小身板儿竟然可以承受这样多的鞭痕,横横竖竖,纵横遍布,一鞭摞着一鞭,交织成一张血淋淋的网,把嫩生生的小羊羔给网在了里边儿,白皮细肉竟没有一块儿还是完好无损。一道道伤痕如同在网中窒息挣扎的一张张鱼嘴,伤口被热水泡发,肿起一圈儿浮白,紫涨的“鱼嘴”吐着粉肉,淌着脓水。 大掌柜的眼眶顷刻间潮红泛滥,浑身发抖,牙龈咬得“嘎嘣嘎嘣”响,牙根儿都快给磨碎了,一把拉起息栈狂捂下身的手。 小凤儿委屈地格挡开男人不依不饶地检视,死死地捂住:“别看,你就别看了行不行呢?我不想给你看那里行不行……” “到底伤成啥样了?!” “唔,很难看就是了,你让我养几天再碰我好么?” “废了?” “唔,没有,没有!谁说我废了!”息栈急得脸色通红。 “疼吧……” “嗯……” “疼就拿你那小锥子,戳俺几刀。” “我一个人疼就够了,戳你做什么……” 镇三关缓缓地俯下脸来,抱住了息栈,隔着一层棉被,将小凤儿连人带被子紧紧箍进自己怀中。 贴近的两张脸,四目滞然相望。男人眼中凝汇了某种从未见过的凌乱失措,绞痛之下含着恐惧,愤怒之中透着沮丧。眉关拧在一起,愠色郁结不散,嘴唇被牙齿啃得发白。 息栈顿时心疼了,赶忙挤出一丝笑容,轻声哄道:“我没事,当真只是皮肉小伤,没伤着骨头和五脏,你且宽限几日,我歇一下就可以跟你……” 大掌柜没有说话,眼眶浸渍了两片酡红,烟炙火燎成赫赤色的眼球蒙了一层热辣辣的水雾。将裹成一枚苞谷米似的小凤儿抱在胸口,想亲亲小脸蛋,都下不了嘴,觉得这时候亲小凤儿,都是欠抽! 适才与龙少爷手下的伙计发泄了一通无名火,直想抄家伙抽人。可是细一琢磨,该抽的不是别人,就是自己,真是很想狠狠甩自己几个大耳刮子。 那一日在疏勒山间,眼睁睁看着小羊羔一个人跳下山崖,冲入敌军阵中,单枪匹马引开了所有的马家军师众。只一转眼的分离,立刻就悔了,怎么能为了自己活命脱身,就把息栈推出去挡枪?!简直就是混蛋,乌龟王八蛋! 当初是自己拍着胸脯承诺过走到哪里都护着他,罩着他,这会儿真的起跳子①了,却撇下他自己撒腿子逃命。这人还没有娶过门儿,就已经伤痕累累,去了半条命。要是以后娶过了门儿,还指不定会怎样,好好的一坨小美羊羔,真是生生地被自己给糟蹋残了。 几天几夜的煎熬,焦心地等待,撒出去了大把的眼线,却打听不到孤身蹈险的小羊羔的消息。 怀里最脆弱、柔软的一方位置,没了那一颗温热的小头颅,还能拿什么来填满? 能攥在手心儿里的,就只剩下娃儿带的那个小包裹,一顶旧帽子和一块破牛皮,看得让人心中酸楚抽痛。 到了这时候才明白,小凤凰为啥拿自己的一顶破帽子都当成心肝宝贝,跑路都要随身带着。 如果小凤凰没了,这人就真的彻底没了,就好像这俊俏的娃儿从来就没有来过这一世,自己竟然连他身上的一件东西都没有留下! 刀口马背上混了半生才弄明白,比裤裆上栓的这颗脑袋更重要的,是这辈子得到了可以同生共死、换命相报的真情。 大掌柜抱着息栈不说话,红着眼睛发愣,倒是把息栈弄懵了。这时挣扎了几下,从七裹八裹的“苞谷叶子”里探出个芯儿来,小唇碰了碰男人的脸,贴心地抚慰:“当家的,咱们的人现下可都安好?躲藏在何处?” “野马山。” “咦?山寨不是都被烧光了,怎么还能回去?难道不怕官军再来?” “呵,野马山那么大,哪里不能容身。马家军这会儿自顾不暇,来不了了!” “怎的?” “哼,老巢起火了。豫系的军阀孙殿臣带兵西进,一路已经打到天水,眼看要占兰州了。姓马的哪还顾得上咱关外的绺子,大队人马这会儿都集结准备拉去关内,跟姓孙的掐架去!” 息栈心下一合计才想明白:“昨儿个那马师长突然被提走了,想必就是为了这紧急军情。” “马师长?你碰见那鸟人了?” “哦,是……” “你身上这伤是姓马的打得?!!!”男人眼中喷出两丈火苗,那眼神就是想要拿斧头劈人的架势。 “不是的……是柴九。” 男人沉下脸来,咬牙说道:“这仇老子记下了。下次见着,老子将他大卸八块,剥皮炖肉吃了!” 息栈心想,吃了他?这柴狗的肉,小爷可不稀罕哩! 心里有点儿小委屈,噘嘴说道:“是他逼我交待你藏身之处,我不说,他就让手下拿马鞭抽打我……唔,你上一次竟然还虐待我拷问我,冤枉我与那柴皮膏药有私……我被他打成这样子,我与他有私情么?” “……是老子混蛋,对不住你。你要是觉得不解恨,就拿鞭子抽俺一顿出出气!” 少年不屑地白眼,哼道:“我才不抽你呢,小爷留着力气抽那柴皮膏药。他抽了我多少鞭子我都记了数,下回再碰上,一剑一剑还给那无耻鸟人!……唔,那你现在信我是对你一心一意了?” 男人深深地看着他,声音很哑:“老子一直都信你。” 大掌柜端抱着小苞谷,低头看向只露出一枚脑袋的白羊羔,忍不住伸手“哗啦哗啦”剥开“苞谷皮”,细细端详。细瘦的两枚小肩膀在衾被中半遮半掩,烫烙了触目惊心的伤疤。面庞脖颈间,原本温滑柔腻的肌肤,这时干燥冰冷得像胎薄的脆瓷,仿佛轻轻一碰眼看着就要碎玉剥茧,化为灰粉。 俯下头去,嘴唇落在少年颈子上仅存的一点白皙,小心翼翼,生怕碰到四周遍布的伤口。 热烘烘的吻痕像是烫到了小凤儿,燎得娃儿缩了缩肩膀,随即急不可耐地从苞谷皮里挣扎着抽出两只手臂,熊抱住男人的头。 嘴唇捉住嘴唇,舌尖急切地追逐湿润和敏感,互相吸允。鼻尖牢牢顶在一起,男人下巴上粗糙的胡须,在小凤儿脸蛋上研碾而过,割痛了伤痕。 息栈的牙齿重重咬上男人的上唇,狠狠发泄连日来的想念。吮到嘴里的,尽是一口一口浓浓的甜腥,却品之如啖甘饴。 只有尝到带着体热的血液,才能心安,眼前自己钟爱的这男人,真真切切还活着。 俩人滚到床上,被子下边儿紧紧地抱着。 大掌柜亲小凤儿亲得浑身火烧火燎,又不能搞这娃儿的身子,只能解开自己的衣襟,将息栈的两只手塞进怀中,把自己上上下下摸了个遍,也算互相聊以慰藉。 将小头颅填进胸口,阖了眼睛也能感到,那一枚小舌在自己胸膛上流连舔吮,无休无止。 可人疼的小东西。 黑暗之中,半睡半醒之间,男人忽然问道:“羊羔儿,你被柴九捉住,后来咋脱得身?” “马师长忽然就露面了,硬将我夺了去,柴皮膏药气伤了呢。” “然后呢,姓马的跟你说啥了?” “唔,然后……姓马的将我掳去了马公馆,我趁他不在,劫持了他手下一个小兵,换了小兵的衣服,就蒙混过关出了城……” “姓马的鸟人‘碰’你了?” 息栈知晓男人想问什么,不想撒谎骗他,照实说道:“我伤得重,昏死过去,醒来就躺在他房中,没见着马师长本人。嗯,他,他好像是给我洗了个热水澡,把伤口泡了个稀烂,疼坏我了……我不知道他在我昏迷时还做了什么……” 抬起眼睫小心地瞄男人的脸色。大掌柜双眼眯起,目光沉静,瞳仁里幽幽的两朵火苗,这厮每一次抬枪点人的神情。 少年用手指在男人胸膛上画圈圈:“唔,若是我被他‘碰’了,你会怎样?你是不是就不娶我了,换别人了……” “娶。老子没别人可换,不像你这么能勾人。” 息栈赶忙将身子往男人怀里贴得更紧,低声说道:“你放心,下次再见到那个马师长,我会问清楚,他若是真的做了龌龊之事,我杀了他!” 杀了他,给你这醋缸“报仇”。 没由来地忽然想起,自己身在马俊芳床榻上,做得那一场古怪的春梦。 身子都揭掉一层皮了,疼得直抽抽,晕晕乎乎之际,竟然还能梦到跟殿下行颠倒龙凤之事,脑壳里的瓤子不知是在想什么呢! 若是在往日,独处小寐时,思念旧主本是人之常情。可是男人亡命天涯,生死不明之际,自己闲着没事做春梦风流快活,简直比那淫棍马师长还要龌龊。 小凤儿这见不得人的小龌龊,在喉咙口徘徊了几个来回,终究还是没敢吐出口,咽吧咽吧,又给吞回了肚里。心里羞愧得不行,凑上小唇讨好地蹭了蹭男人的粗糙下巴,很扎,很硬,很……深刻。 曾经不止一次暗自比较,他与他是这样不同的两个人。 脑中忆起上一世的缠绵,眉间心上仍时不时泛起抽丝隐痛,痛已痛入愁肠,再忘不掉。 眼前望着这一世的钟爱,满眼满身都是焚烧跃动的激情,爱已爱至骨髓,再离不开。 小楼惊鼓,画角飞檐粉墙柳。 征人归路,落红满衣不胜酒。 片刻的清宁静好,良人枕侧,蕙语汀言,揽月华流水,看云卷云舒。 ------------------------- 注:①起跳子:当兵的来抓人。跳子就是兵、警。 第六十七回.狭路对决神枪手 大掌柜这才到张家大院小住了三日,就“招”来了麻烦。 那一日收到报信,说息栈受伤落难到了张家,镇三关撇下绺子里的人,上了马就急匆匆飞扑而来。一路上也顾不得自己腿伤未愈,子弹孔还时不时地往外迸血,马儿抽打地飞快,张家报信儿的伙计都给甩到了身后。 息栈缓过神儿来,劝大掌柜先出城回山躲避,免得这张俊脸被外人瞧见,招来官兵。这厮还死活赖着不走,吃饭喝水涂药睡觉,都要盯着小凤儿,像是生怕这小羊羔又跑走找不见了。 张老爷子对未过门的“侄媳妇”那是非常地照顾,每日着人煎了附子肉桂香姜茶给息栈服用,驱寒暖身。 小凤儿又从张家厨子那里寻到了中意的吃食,关外河西口味儿的浆水面。 上一辈子常见别人吃的汉中浆水面,还是高皇帝与丞相萧何给起的名字,芥菜拌面,汤汁浓郁酸辣,香气薰人,就是辣得下不去口。这甘肃浆水面着实清淡,鲜嫩的小芹菜发酵沤出来的浆水,拌上均匀细腻的手擀面,亮油浮汤,葱花点萍,嫩黄柳绿,清爽可口。 息栈吃了一碗又一碗,差一点儿要奔去厨房拜张家大厨做师傅。 男人取笑:“这浆水面酸不唧唧的,可是俺们这里有身子的娘们儿才吃的东西!咋着,你也有了?” 小凤儿气鼓鼓:“什么……胡说!” 心下免不了气恼郁闷,嫉妒那些妇人,又觉得对不起大掌柜。怨自己不能生养,不然也可以给喜欢的男人生几个小娃儿,捧在手里把玩,让他开心。 这天傍晚,日坠西山,鸟雀归巢,角楼钟声聚晚霞。 恰在此时,几声响箭夹杂在钟鸣鼓啸声中,惊破黯淡微暝的天宇。 斜靠在炕上哼着骚曲子,把玩小羊羔的大掌柜,这时一跃而起。 这动静简直忒熟悉了,乍一听还以为响箭是自己人放上天的。转念一想不对啊,老子还在炕上歇着脚自在逍遥呢,哪一路的土匪他妈的这么不开眼,在老子眼皮底下做活儿! 炮楼上唿哨四起,庭院里脚步嘈杂。家丁气喘吁吁奔进正堂:“当家的,是响箭!有人来砸窑!” 张大稗子面露惊诧:“看清是哪一路人马么?” “人多势众得,都骑着马呢,看起来是个大绺子!” 张淳龙焦急说道:“爹,有马有枪的大绺子可不好对付,要不要赶快去报县城治安团,让他们来剿匪?” “不成!大掌柜在这里,哪能惊动治安团?让他们发现咱家藏了野马山的人就麻烦了。让前院后院的伙计给我顶住喽!” 马蹄声倥偬,自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前门后院,火把通明,喊杀声阵阵。 镇三关这时杵了一根张大稗子平时用的手杖,连蹦带蹿地跳进正堂。身后跟的是同样一瘸一拐、走路走得像一只蠢鸭子的息小凤,后庭仍然肿痛,两条腿都并不上。 “叔,哪一路的崽子?” “估摸是个大绺子。” “大绺子?哼,这河西走廊的地界,还剩下几个绺子能算是大绺子?是狗日的姓柴的吧!” 对于张家大院这种有人有枪有护院还插着红旗的响窑,一般的小股马贼是不敢乱砸的,砸不开还损兵折将,纯属丢人现眼。边关的大绺子又都知道张大稗子背后的“靠”是镇三关,青天白日里见着张家老爷子,都得拱手让路,不敢招惹。 还敢来砸窑的,要么是脑子里灌驴尿水了,要么就是跟野马山大掌柜有仇,明着来叫板的。 张大稗子吩咐家丁守护各路入口,转脸拿烟杆戳了一把大掌柜:“尕子,你赶紧带你屋里人到地窖躲一下,免得待会儿治安团的人来护院,全都给惊动了。” 镇三关笑道:“叔,有俺在您这院子里镇着,您还用得着去叫县城治安团那帮尿(suī)人给您护院?治安团的人哪个有俺好使!……龙儿,哥这一趟出门走得急,没带长枪,去给哥哥寻几把好用的枪来耍耍!” 龙少爷忙不迭地着两个伙计从库房抱来一大捆各式各样的枪,都是新弄到手的稀罕货。 “三哥,这一把绝对好用,您瞧瞧……”龙少爷凑上头低声说道:“里边儿人弄出来的,军政府刚买的德国货,24式毛瑟狙击步枪,带瞄准镜的,说是能打一千二百米。” 镇三关端起枪来瞄了瞄,前后左右摆弄一番,一声冷笑:“哼,带瞄准镜啊?哥打枪从来不看瞄准镜。俺告诉你哈,打枪就是你越瞄他妈的越打不准!” 说话间两下子就把枪管儿上竖的瞄准镜给卸了,丢给张淳龙。 息栈在一旁围观男人那个牛掰得瑟的样子,忍不住撇嘴:你这厮上一回抄枪点小爷脑袋的时候,不是据说很抽风地瞄了很久很久很久的么!哼! 镇三关扛上枪,又顺了五十发子弹。 “三哥,您就带这点儿子弹够用么?多带些!” “不用那么多。你们这院子里哪个炮楼是守正门的?” “东南角和西南角那两个楼!” “好,老子就守东南角,让你的人都去守后门和侧门。俺腿脚不方便,你找俩人扶俺上去!” “三哥怎知对方是攻前门还是后门?” “呵,姓柴的是土匪老子也是土匪,他要走哪条道儿老子还能不知?凡是大绺子出山砸红窑,按照江湖规矩,大柜和炮头一定是要带人从正门砸进去,不然就是丢脸面,在偏门后门瞎咋呼的都是一群喽罗。柴胡子这人最是死要面子摆排场,断不会走后门钻狗洞进来。老子就到正门去堵他!” 大掌柜扭头正要蹦出屋去,息栈追上来拽住。 大掌柜喝道:“你小崽子留在这儿不许乱跑!……叔,你替俺看着俺媳妇,别让他出去惹事!” 息栈心想,小爷知道你一定又是这话,小爷也懒得跟你说理。拽住男人胳膊说道:“你待会儿若是寻见了那柴皮膏药,一定拿枪子剐了那厮!” “这还用你说!” “还有,他手下有个脑门上长癞疮的丑八怪,你若见着那丑八怪,也要替我狠狠地剐了他!” **** 大院的四角枪声交响轰鸣,机枪手端着“汤姆森”,闭着眼睛胡乱狂扫。 来砸窑的土匪也下了血本,足足来了好几百人,摆开了阵势。隐蔽在外围的枪手,照例先点掉炮楼上的机枪手。 前院的两扇朱漆木门给撞得摇摇欲碎,院墙上瓦檐崩塌,院内门廊庭柱上的墙画木雕,被掉落进来的枪子儿扫得面目全非。 东南角的炮楼哑火了,想必是被狙击手端了。 西南角尚有一挺机枪在喷吐烈焰,负隅顽抗。 不远处,柴九爷畅快地端坐在马背上,得意洋洋地捋了捋涂过发油的两鬓。这时才将锦袍的下襟提起,掖进裤腰,抽出双枪,招呼脑后的步众:“下马,进!” 顶着癞痢的彪形大汉指挥一群崽子,用木桩撞门,连撞带撬,将大红门顶开了一道缝隙,持枪“啪”、“啪”几记硬射,将栓紧大门的铁锁击碎。 两扇大门在众喽罗使力之下轰然撞开,“癞痢头”两眼射出兴奋的凶光,回头招呼:“当家的,进!” 柴九正待翻身下马,就这一错眼的功夫,脑顶上“砰”的一声枪响。 这枪声有些发闷,并不似汉阳造那般爆裂。 柴九惊得一抬头,只见杵在大门口的“癞痢头”,兴冲冲大张着嘴,一口的包金牙齿凸在外边儿,嘴巴还没来得及合拢,脑袋只一歪,从后脑瓢子穿进去的一颗枪子儿,自脑门穿出,那一块癞痢疮顿时开了花儿。 “癞痢头”两只翻白的眼珠子,缓缓地向着自己脑门子上聚焦过去,瞄着喷涌而出的肉渣子,软绵绵地歪倒在地。红血和白浆溅射到朱漆大门上,给张老爷子家开了豆腐宴。 四下的崽子们惊得抱头鼠窜,从张家院门口四散跑远,口中惊呼:“炮头,炮头被点了!炮头被点了!” 柴九见此情景,大为惊骇,身子迅速躲避到马匹之侧,下意识地大喊:“东南角有枪手!!!狙击手打东南角!!!” 身旁的传信官打起了芨芨台绺子特有的唿哨,指挥埋伏在东南角不远处树丛后的枪手点人。 正在后撤等待枪手发威之时,树丛之后和炮楼之上,各自隐蔽的两杆长枪竟然同时开火,“砰”、“砰”两响之后,一片绝然寂静。 两个狙击手竟然对枪换命! 土匪们骇然愣神不知所以,这时再用唿哨探问,树丛里已经没了回应。 芨芨台的枪手挂了。 两只枪管子对枪,哪个瞄准瞄得时间短,哪个就占便宜。有你对眼儿瞎瞄的那功夫,也许只是眼睫一闪的瞬臾,就已经定了胜负。 东南角炮楼之上,眨眼功夫的消音静谧之后,再一声闷响。西南方向远远的树坷中,又一只脑瓢开花。这一位枪手还没来得及掉转枪口瞄准,也被点了。 柴九爷身边的苦瓜脸师爷明白过味儿来,急匆匆喊道:“当家的,不好,有硬点子!” “炮楼上开枪的是什么人?” “不是一般的枪手,这架势,估摸是道上有一号的人物,今日这窑恐怕不好砸了……” 不好砸? 都砸了一半儿了,自家的炮头先锋官临阵被点,连张家的大门门槛都没踩进去,难不成这时候撤走?那简直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柴九咬牙切齿,心有不甘:“老张家从哪里花钱网罗到这么厉害的枪手来护院?!‘插签柱’的崽子怎的不报告?!” 从高耸的炮楼遥遥之处,就能发现四围树丛中隐蔽的地点,不仅要目力极佳,还得对土匪砸窑摆得阵势非常熟悉,知道往哪个方向寻觅埋伏的狙击手。 土匪绺子里的军师皆熟知易经推门术,排阵依照文王八卦位,先自巽坤艮乾四位埋伏枪手端炮楼,再从震离兑坎四门砸入。同时,埋伏的位置又要依着窑的地理位置,院墙炮楼的高度以及手里家伙的射程,临阵各有不同,外码的人轻易模不透。 才一眨眼工夫,巽位和坤位的枪手竟然接连被点。 神枪手又是里码的老江湖,这关外排得上号的还有几个?用十个指头都可以数得出来。 苦瓜脸师爷转了转眼珠子,倒吸一口凉气儿,惊恐的两枚眼球对上了柴九那一双变了颜色的俊眼,二人同时脱口而出。 “镇三关!” “镇三关?” “当家的,那炮楼上八成就是野马山大掌柜在上边儿守着呢!” “他奶奶的不可能!镇三关怎么会在这儿?!他就是侥幸没死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跑到石包城来?简直疯了!” “除了镇三关,张大稗子还上哪里去雇这么厉害的一杆枪?现下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花银子都没处雇人卖命。” “他镇三关怎么会知道我今日要来砸窑?他怎么可能坐在此处等着我来!” 柴九恼火暴躁之余,心虚脑热地瞥了一眼远处高墙大院中,耸立在晚霞一隅的炮楼,突然间胆战心惊起来,仿佛那黑洞洞的一只枪口,已经顶上了面门。 第六十八回.落霞满衣踏归路 夕阳箫鼓,艳云收山。 新月崭露头角,浮出画檐。 炮楼之上不见任何人影和异动,就只听得一声接一声的销魂闷响,都不带瞄准的工夫。每一响过后,张家豆腐宴上就又多添一碗佐料。 镇三关用不着在小楼上打一道横幅,“野马山大掌柜坐镇在此”,四围一圈儿的人看枪法就都看出来了。 柴九这才发觉,这趟出门做活儿,伙计还是带得太少,也没有重武器,反而为了装走张家的金银财宝,特意赶了好几辆骡子大车来。本以为镇三关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窝在哪个山洞洞或是草坷垃里苟延残喘呢,砸下这张家大院应当是探囊取物,手到擒来,不成想迎面就触了仇家的霉头。 仓惶之间吩咐:“用手雷,快上手雷!那炮楼上边儿一定就是镇三关,上手雷炸了他!” “当家的,手雷哪能扔那么远!咱扔不过去!” “奶奶的,扔不过去你不会离近点儿,贴上去扔!” 手下的两个崽子各拿了一柄手榴弹,一左一右,跃出掩体冲向大院门口,充当敢死队。带把儿的玩意儿扔得远,用尽臂力一挥,估摸着能扔到炮楼附近。 跑在前头的崽子右臂抡起,弓尽弦满,手榴弹眼看着就要借上腕力甩向半空。 “砰!” 炮楼上一声闷响。 手腕崩断。 崽子紧握着手榴弹的那一只右手,哩哩啦啦漫射着血珠,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斜飞了出去。 手榴弹飞上了正在拿木桩“嘿呦嘿呦”攻打侧门的一小撮喽罗脑顶,瞬间如同炸了西瓜地,裂了一堆西瓜瓢,鲜红的瓜瓤子四散飞舞,将青灰色的院落高墙涂抹得淋漓斑驳。 就这一瞬,另一枚手榴弹已经上天,呼啸着向炮楼的机枪眼儿飞去。这一下要是能扔进墙眼,整个碉楼就炸上天了。 手榴弹在空中还没划出半道弧,“砰!” 这一枪并没有去打装满火药的弹腔,而是不偏不倚,击中了飞滚的榴弹的把子。 弹腔若沾染火星就会立时在空中爆炸,而榴弹把子被狙击步枪的子弹轰中,改变了方向,飘去了另一个侧门。稀里哗啦,一阵鸡飞狗跳,哭爹喊娘,又毁了一片西瓜地! 芨芨台的土匪们惊惶失措,人马后仰。一口气儿还没有喘上来,炮楼上那杆枪再来一声闷响,断了手的那个倒霉蛋,脑壳上穿了孔。另一个敢死队崽子,吓得直接瘫倒在地上,爬都爬不动。 上菜,又一碗豆腐脑! 柴九面色嗷白,下嘴唇发抖,不再喊话,拨转缰绳就走。 众崽子们一看自家大柜竟然要撒腿子,纷纷掉头鼠窜。 镇三关其实真就带了五十发子弹爬上炮楼,多了没有。 也不用多,五十发子弹,五十颗脑袋,枪管子震得响当当嘎嘣脆,威吓力足够吓退这帮土匪,顺便再取了柴皮膏药的命。 柴九如惊弓之鸟,骑在马上仍然觉得脑后阴风阵阵,凉气袭人,冰冷的枪管子仿佛已经杵进了头发,抵住柔软的头皮。 惊恐之中一激灵,脑袋下意识地往右一扯,左耳朵突然一阵钻心剧痛,被坚硬滚烫的烧火棍一棍子击中似的,浓腥黏稠的红粥在半边脸上开了锅! 柴九“哎呀”一声痛叫,再伸手去摸,没了! 原本长了一只耳朵的地方,空空如也,就只“咕嘟咕嘟”地往外喷涌热辣辣的烧眼的红浆。 芨芨台柴大掌柜顾不上火烧火燎的疼痛,将身子伏到最低,扬鞭猛抽马屁股,抱头撒鸭子逃窜,一蹿就蹿出几百一千米。 脑边耳畔“呼呼呼”数颗枪子儿掠过,随从们一个一个扑倒马下。 张家高楼院墙上的家丁们趁乱一齐开火,打得众匪顾头顾不上腚,被马蹄践踏致死无数。 这一战芨芨台绺子人马损失惨重,元气大伤。柴九丢了一只耳朵,“四梁”之首的炮头临阵被点了,什么油水都没捞到,还白送给张老爷子几头骡子、几辆大车,可说是丢脸至极。 硝烟散落,雾尽天寒。 龙少爷指挥几个家丁连拖带拽,把大掌柜从狭窄陡峭的炮楼攀梯上弄了下来。 息栈焦急地等在下边儿,赶忙上去搀扶住男人。 大掌柜脸色有些发白,额头汗湿,虽然卧倒打枪不用跑路不用挪地方,可毕竟还是费心费力费神,血气不支。 小凤儿伸手抚了抚男人的胸膛:“怎样?” “他奶奶的……没打中。” “什么没打中?” “狗日的姓柴的!!!没打中……” 大掌柜一脸郁闷和懊恼,打了这么多枪,就是最关键的那一枪,他娘的竟然歪了! 息栈贴心地揉一把男人的胸口,给这厮捋捋毛顺顺气:“没打中下次再打呗……我是问你怎样,还好么?没疼到伤?” 炮楼上,大掌柜垂眼抬枪,瞄准柴九的后脑瓢,牙根搓得嘎嘎响。眼前闪过的是美羊羔缀满伤痕的小身板,又糙又硬的马鞭子还专门往羊羔羔身上平日里被衣服裹着不见人的地方抽打。 那几块白嫩嫩的小肉,就只有老子能看,别人他妈的谁也别想偷窥染指! 那一挂粉扑扑、软呼呼、会动会翘的小鸟雀,就只有老子一个人能上手把玩,竟然被柴九给打得快残废了!乌龟王八羔子!!!!! 就这搓牙发狠的功夫,眼睫一抖,手腕就飘了。 打枪就是这样,闭着眼吊儿郎当随手瞎打的时候,大掌柜是百发百中的;可这回越是想玩儿命打中,反而越打不中。这一枪剜掉了对方的耳朵,等到再想打第二枪的时候,柴九的马快,眨眼功夫跃出了射程。 某大掌柜虽然是个神枪手,可毕竟是人不是神。人的两只肉眼,再怎么瞄也打不到六百米开外。 镇三关这时才想起来瞄准镜的好处,可是那一枚瞄准镜被自己给拆了扔了,就没带上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柴九的人马迅速消失在一片苍茫土雾之中。 自己腿伤不便,无法出门追杀,气得只想捶地,腿一发力就牵到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野马山大掌柜那时并不知道,这一次临阵托大,关键一枪失准,留下个祸患,日后会给自己带来多大一个麻烦。 张家大院虽然没有被攻破,院墙还是被四面八方的枪火给砸得稀烂,瓦当残损,廊檐掉角。众家丁累吼吼地修门,堵墙,进行善后。 小凤儿追着问大掌柜:“柴九手下那个脑门长疮的丑八怪你见到没有?” “嗯,点了。” 小凤儿满意地乐了:“点得好!” “那癞痢头招惹你了?” “唔,哼……他拿枪管子要给我上棍刑。”息栈声音糯糯,凑在男人耳边,生怕旁人听到。 要不是马大山药蛋及时赶到,那一枪桶下去,小爷就真要翘辫子了。 息栈心中愤愤,忍不住跟男人抱怨:“土匪绺子里怎的有这许多酷刑?太过残忍了!咱野马山绺子里,也有棍刑的么?” “有。” 息栈顿时沉下脸来:“真的有?……你,呃,你给哪个倒霉的伙计用过这种刑罚?” 大掌柜还在为失准的那一枪耿耿于怀,郁闷不乐,冲小凤儿冷哼一声,搓牙道:“还能有哪个?你!老子就给你一个人上过棍刑,插得爽不爽?!” 一旁正指挥家丁打扫院子的龙少爷耳后生风,不偏不倚就听见这么一句,实在忍不住“噗哧”喷了出来,又不好意思看这俩人,把脸别了过去,乐得后脊梁直抽缩。 小凤儿的脸蛋“腾”得红了,两只小耳朵都煮熟了,大庭广众之下又气又羞又恼又恨,飞起一脚狠狠踹向男人没受伤的那一只腿,差点儿把大掌柜踹一跟头,涨红着脸扭头跑路。 男人捂着腿“嗷嗷”叫,大骂这媳妇要造反了,敢打老子! 张家的伙计们不明所以,手里拎着笤帚铁锹铲子的,围了一圈儿看热闹。头一次看见不可一世的很牛掰的三爷被人打了,着实过瘾,乐不可支。 **** 青山绵延,风回边城几万里。 水阔天长,云渡墙堞征蹄急。 话说豫系军阀孙殿臣西进,这一仗开打,就把河西搅了个惊天动地。 马氏一门从鞑子王朝末年就占据大西北,如今怎能容忍外人染指自家地盘。马家军上上下下,兄弟子侄,兵力悉数投入了战斗。以王牌骑兵师打头阵,与孙殿臣会战于兰州,其余师团把守各路关隘,从玉门关老巢守到嘉峪关、酒泉、张掖、武威。 石包城里,张家和土匪这一通交火,必定要惊动乡里乡亲,以及治安团的污糟之众。大掌柜和息栈不宜久留此地,歇了一晚,乔装匆匆驰马出了城,回转野马山。 野马山已然回复了往日的平静安谧,只是原本绿油油郁葱葱的一层山盖子,如今是一片焦黑烈土,满目疮痍。半山腰到处是被烧掉了冠子的老树,只剩下光秃秃、黑黢黢的半截树干,愤懑地插向天空。 寨子里,砖石瓦砾、木屑草灰铺盖了整个场院,面目全非。 唯一让人欣慰的是,放走的那些马儿果真都回来了。马群在几匹头马带领下,扎堆在山坳里悠闲地吃草。满头小辫儿的小红马腾挪碎步,乖顺地追着大黑骊,寸步不离。 野马山的大部分伙计,这会儿都躲在后山向阳一面山坡的山洞洞里。那些被野藤杂蔓覆盖、不见天日的千年洞穴,如今被辟开洞口,盛满了无家可归的“难民”。 衣食就靠张大稗子接济,什么小米高梁棒子面,荠菜芹菜沤酸菜,一车一车地往山里运。祁连山四围若干村庄的大户乡绅,一听说大掌柜回来了,赶忙抬了猪马牛羊,烧酒苞米,上山“进贡”。 每个土匪绺子都有这么几户自己信得过、平日里有来有往的大户人家,这样的人家就叫做“活窑”,是自己人。土匪出山打打杀杀,时不时地遭官兵围剿,被治安团追杀。衰微的年景,无粮无饷;受伤挂红,也不敢去医院扎痼。这时候就需要用上这些“活窑”的路子。说白了就是,战乱的年代,大家日子过得都不容易,彼此互相照应和接济。 咱野马山大掌柜一向奉行这一条绺规,走朋友的路,花冤家的钱! 往日里出山做活儿,都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只往远处别人家地盘上撬墙角,不碰近处自己窝边的几颗小草。 息栈在山梁上七拐八拐,终于找到了他想寻的那一处岩洞,于是抄家伙,住进了那个洞洞。 大掌柜搂着小凤儿,啃咬脖颈间的小嫩肉,哼道:“咋个非要住这个洞?洞里滴水,回头又凉着了你……” “嗯,我就喜欢这个洞。” “呵呵,呵呵呵呵……你其实是就喜欢老子吧!喜欢老子都喜欢成这样儿了,还不认……” 男人眼中闪过色迷迷的火光,手指毫不客气地伸进小凤儿的衣领,二指一夹,揉捏调戏胸前的粉色小豆。息栈脸色红红,横起胳膊肘,一肘顶开男人死皮赖脸的纠缠。 棉被棉褥铺在石头台子上,做成个简陋的“炕”,炕边一头一尾生了两拢火,俩人蜷缩在一起,互相暖着身子。 很久没有这样真切地亲热,血肉相合地亲密。 美妙地升腾,畅快地纠缠。 俩人几乎是同时说出口。 “我动就好,你不要动,当心撕裂了伤口……” “俺动弹就行了,你别乱动,蹭着身上的伤……” 身如彩凤,心点灵犀。 息栈回眸,送上小唇,眼中柔光蜜意,齿间嗔吐深情。 两人紧紧抱在一处,贴体的曲线严丝合缝,如同静止一般。就只有男人织汗的黄铜肌肤上闪烁的点点艳火之光,出卖了静谧之下秘行暗渡的欢愉。 全身的每一粒毛孔,都想念着被男人缠绕抚慰时的安稳。 颠沛流离的路途之上,不敢奢望还能偷来片刻的亲昵温存。 不是怕被辜负,这男人就是可依可靠的一座青山;怕是怕自己挺不过来,辜负了对方。 男人抽出长物.抵在玉门关口.咬着小凤儿的耳朵恶狠狠地威胁 :“你叫一声.老子就干你一下 …你叫大声些.老子就快些……” “唔……你、你……你欺负人,你混帐!” 小凤儿羞臊得脸色涨红,扭动着身子,却逃不开男人的寸寸压迫.步步紧逼 :“你叫不叫?想不想俺?叫大声些,让俺听听你有多么想俺……” “唔……我……嗯……唔……啊……啊……啊……!!” 凤抚瑶瑟.龙撼玉壶。 男人的每一次发力,都从身下少年的喉间撞出愈加颠倒心魂的浪叫,风骚美羊羔的媚吟声在洞顶回旋。小凤儿胯下的伤口因了勃动而胀痛发紫.涌出的一刻,息栈疼得满脸飙泪,嘤咛抽泣。大掌柜将人揽在怀里,唇舌安抚.吮尽每一丝留痕的泪。 两个月后,大掌柜腿患弥合,息栈鞭伤愈好。男人生拉硬拽抢亲一般,打算将小凤凰捆了手脚,强按着头,打包塞进大红花轿! 第六十九回.鸾凤齐鸣喜成双 素莲并头生双蕊,紫雁交颈荡青云。 野马山南坡的山坳坳里,娶亲的队伍闹哄哄乱作一团。 身穿红色郎倌喜服的少年,头上扎着艳红丝带,脚上蹬了绣花金线小靴,这会儿被一群伙计追得满山逃窜,气喘吁吁。 红姑奶奶叫道:“喂,喂,我说小剑客,你跑什么跑!快些上轿啦!” “唔,不要,我不要坐那个轿子!” 丰老四叫道:“娃儿休要在这里磨磨蹭蹭,吉时已到,当家的等着新娘子上山都等急了!” “唔,小爷不是新娘子!小爷是新郎倌!小爷要骑马!” 黑狍子笑喷:“噗!你拉倒吧你,你算新郎倌,那咱当家的算是个啥?难不成让他坐轿子?!哈哈哈哈!!!” 大掌柜站在山顶上,怒哼哼大骂:“你这小狼崽子,你还想不想跟老子成亲?!老子这里过时不候!还不赶紧给俺滚到轿子里去!!!” 小凤儿郁闷地就差扑上去跟男人撒娇耍赖了:“唔,我,我,我要骑我的小红马么!” 哼,你娶那个小娼妇就是拿一顶破轿子这样绕山瞎蹦跶,小爷才不给你们颠三倒四地当猴子耍着玩儿呢! 大掌柜虎着脸,大手一挥。 没辙,媳妇是娶进门来宠的,你想咋样就咋样吧,老子懒得跟小媳妇计较! 那一匹傲娇的小红马,满头淡青色丝带如今已经换成喜红色,艳丽的鬃毛扎成一串串发辫,迈着欢快清跃的步伐,驮着小新郎倌,一路转山一路得意洋洋地昂头嘶鸣。 马上的少年,绾拢的青丝漫漫垂落腰际,容颜甜蜜,神采飞扬。 息栈骑着马儿迈上山梁,新房之前一块清理出的场院,早就被看热闹的伙计们围得水泄不通,挤都挤不进去。 小剑客只一露面,引得四下里一阵倒抽气儿的“啧啧”声,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简直像看见了仙童下凡。 息栈今日身上穿得一领宽袍大袖的汉式斜襟喜服,缎面绣线,彩凤簇锦;山脚下成衣店刘掌柜送上来的贺礼,依照少年的腰身,量体裁做。 云发仔细地绾起两缕,系于脑顶,编了两只细细的长辫儿,棠色丝带在一头紫檀云雾中若隐若现,细雨轻红。 杵在人群正中央等得心焦的大掌柜,只瞄了一眼自己的小郎倌,哈喇子都快要淌了出来! 一身红通通的汉服衣袂翩然,映得小凤儿的脸蛋粉扑扑地诱人。素面无妆无痕,葱眉不画而黛,嫩唇不点自红。小鼻玲珑耸动,黑瞳秋水澶波,眉梢眼角暗睇风流之态,不是新娘,胜过新娘。 大掌柜暗自砸吧砸吧嘴,吞掉口水。这小美羊羔咋能越长越俊,越看越顺老子的眼呢! 万年不变的主婚人丰书生站在一旁高喊:“抱轿!” 这时就看黑狍子“嘿嘿”乐着,两眼放光,摩拳擦掌,淌着哈喇子,向马上端坐的小美羊羔冲了过去。 大掌柜一看,怒喝:“站住!回来!你干哈去?” “当家的,俺去抱轿啊!军师让俺抱轿的呦!” “抱个屁轿,俺媳妇又没坐轿子!你滚一边儿去!” 丰老四一旁笑道:“哎呀呀,当家的,小剑客虽没有坐轿,可也得找个人抱他进喜堂门槛,他的脚不能沾地,这是咱关外河西的风俗规矩,您又不是不知道……” 大掌柜转了转眼珠子,扭头招呼:“红儿,你去抱!” 慕红雪瞠目:“什么?让老娘抱轿?” “对,就你能抱!”镇三关心里合计,哼,别的男人想碰小羊羔的身子,老子坚决受不了! “当家的,我是女子,就没听说过让个女子抱新娘子进门的。” “老子娶的也不是新娘子,老子娶的是宝贝小羊羔子。咋个就不能让女子抱轿呢?!”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马上的息栈进退不得,脸憋得通红,祈求的眼光瞄向自己男人,说什么也不好意思让红姐姐去抱他,简直还不如让那色迷迷流口水的黑厮来抱呢。 大掌柜不屑地挥挥手,鼻子里哼出一丝不耐烦的气焰:“甭整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老子要是个守规矩的人,哪还有今日跟俺小媳妇成双成对的快活日子!老子自己抱自己媳妇进屋!” 几步移前,一手揽过息栈的腰,一手搂腿,将人揣进自己怀中。 热腾腾的气息扑面,男人特有的热辣味道,就像一瓮窖藏过百年的烧刀烈酒,醉得息栈浑身都酥了,软软地蜷在大掌柜胸前。耳畔是众喽罗此起彼伏的嚎叫起哄声响,几大串红彤彤的挂鞭径自“噼噼啪啪”,将烟花碎屑喜气洋洋地播撒在半空。 小凤儿烧红的脸蛋,腻腻地蹭着男人的襟口,小嘴唇愈发水嫩嫣红。 转睫偷瞄一眼自家男人,正牌新郎倌今日穿着枣红色的对襟缎褂,胸前的大花球像一团跳脱的焰火。黑眉耸动,两只赭色瞳仁如润玉琥珀,泛着湿润的蜜色,满眼满身的洋洋得意。 大掌柜抱息栈,抱得轻松自在毫不费力,就像是抱了一坨小羊。 男人腿上本来伤得挺重,不过这厮的确皮实,又有神医张大稗子的独家秘制金疮药,专门给这帮土匪医治刀伤枪伤的,养了这两个多月,算是好利索了。 息栈平日里观察,觉得男人的腿还是有些瘸,走路不太自在,右腿发不上力。不过大掌柜往常走路一向是吊儿郎当、七晃八拽的德性,一条正道他都能拐着弯儿地走,从来就不是踢正步的走法儿,因此他瘸与不瘸得,其实外人也看不出来。 喜堂设在一处宽阔的岩洞,洞口用木头架子搭起凉棚。正值盛夏,绿藤攀蜒而上,蓿紫嫩黄的小花朵迎着暖风,招手调笑。 喜堂摆设了一张桌案,陈设几样结婚用的镀金祭器,还摆了一具煮熟的完整的羊脊椎骨,一壶烧酒,两只用红线系在一起的小酒盅,两碗熟切肉丝,两碗糙米饭。 简简单单,淳朴乡土,西北农家的婚俗。 亲爹干爹都殁了,张家老爷子作为大掌柜身边儿唯一的长辈,自然而然地被请来“充门面”,乐呵呵端坐正中,接受跪拜。 张家小闺女凤儿,闹着跟上山来找小剑客玩耍,一来才知道,自己心仪的帅帅小栈哥,竟然“嫁”了!适才满地打滚哭鼻子,恨死她的三哥哥横刀夺爱。 新人拜了黄天厚土,又拜叔父大人,这时两口子面对面站着,夫夫对拜。 额头碰着额头,彼此眼光流连,久盼终得甘露,执着知遇真情,眉间心上,装点了满畦的柔情蜜意,来之不易的幸福。 艳阳西照,落晖染红山谷。 蓝渊为幕,千里翠峰如簇。 山坳里,草场中,篝火燃情,萤光飞舞,白水沸汤,羊髓飘香。 绺子里的头领和崽子们欢天喜地地躺坐在场院中,吃吃喝喝。大掌柜端着黑陶酒碗,烧酒一碗接一碗灌进了肚,酒气穿肠润腑,瞳底红丝贲张,眼眶镶了一层金红,点染落日余晖。 小郎倌乖巧地跪坐在身侧,为男人盛汤倒酒,温顺侍奉。 喝到了动心动情之处,大掌柜一拍大腿,招呼众人聚拢:“嘿嘿嘿嘿,这一回老子办了终身大事,有了媳妇!嗯,俺既然是大当家,以后呢,俺的媳妇,就是咱这绺子里的内当家!你们以后都得开眼,哈,见着人要记得喊‘内当家’,哪个怠慢了俺媳妇,老子可不依从!” 众人起哄叫好:“好呦好呦,内当家!内当家!内当家!!!” 息栈一旁听得酒坛子都没端稳,酒水差点儿折了男人一身,窘得冲大掌柜皱了皱鼻子,小声抱怨:“当家的,你喝多了吧……” “咋了,你是俺媳妇,难道不是内当家?!” “唔……” 息栈无奈地合计,内当家就内当家吧,也不算很憋屈,总比被人叫“屋里的”强一些。 这时又见大掌柜把酒碗往地上一撴,脸孔蓦然沉了下来,正色说道:“这一回遭官府剿山,又被姓柴的王八羔子暗算,老子差一点儿就丢了性命,多亏息栈冒险相救,老子才能今天坐在这儿跟大伙喝这碗酒。于公于私,老子都欠了息栈一条命,俺镇三关只要在这绺子里做一天大当家,息栈就是这绺子的二当家!” 息栈一听惊得小白下巴都折到了脚面,怔然低声问道:“你说什么?二当家……我?” 这论资历论年纪,怎的也轮不到小爷做什么二当家呀,这排在前边的还有好几位呢! 这男人今天真是喝高了吧,怎的开始撒欢儿说胡话了! 大掌柜毫不客气地一把搂过息栈,揽在肘弯:“老子已经跟头领们商量过了,你以后就是这绺子的二当家!平日里大事小事,除了老子说话顶用,大伙都会听你的号令!在绺子里称呼内当家,出山做活儿的时候,是二当家!” 息栈正在心下惶恐,就只见绺子里“四梁八柱”其他头领,郑重其事地端起了酒碗,齐声说道:“敬二当家!” 息栈怔怔地抬眼看着大掌柜:“这,你这是……来真的?” “哼,老子啥时候糊弄过你!老子一向说话算话,板上钉钉!” 男人眼神醺醺然又透着温存,这时凑近息栈的耳朵,声音在少年的耳鼓中振荡:“有俺的就有你的。” 息栈手足无措,惶然挣脱出男人的怀抱,战战兢兢地端起了酒碗,与众头领相敬。 一杯酒下肚,绺子里的众伙计也纷纷端了酒碗,一齐高喊:“敬二当家!” 大掌柜扔掉酒碗,直接抄起酒坛,心中畅快,一把将小凤儿扽回到怀里,一只大手探进汉服的斜襟红缎,揉搓着垫在里边儿的水红色丝绸中衣。 息栈窘迫挣扎:“你别,你,这么多人看着呢!……” “呵呵呵呵,老子既然敢娶你过门儿,还怕别人看么,啊?!老子就是要做给所有人看,让那些狗娘养的、不开眼的、整天贼惦记你的王八羔子们知道,你息栈就是俺镇三关的人!这辈子都是!别人他妈的就甭惦记了!!!” 浓重的眼眶中墨色深绛,喷火的瞳仁里吞吐灼灼热浪。 男人的脸压了上来。 息栈未及反应,小嘴已经被大掌柜擒住。男人丰润的嘴唇罩住了小口,含住两片香喷喷、软嫩嫩的粉白桃瓣,深深吸吮。舌头撬开牙关,一路长驱直入,贪婪地掠夺已经属于自己的这一处秀水良田。 小凤儿红彤彤的面皮已经快要涨破,在男人的两只如钳大手之中挣扎:“唔……唔,不要,你……唔……” 天地颠倒,山水无痕。 身子一脉一脉被按倒,一只大手撑在后心,三口袋山药蛋的重量,泰山压顶。 息栈被吻得几乎窒息,头晕目眩。大掌柜终于抽出了舌头,硬朗的眉骨抵住白皙的额头。 息栈低声反抗:“你不要这样!” 男人眸色一闪,淫笑一声,哼道:“呵呵,不要?你已经嫁了俺做小媳妇,现在说不要还来得及?” “你,你,你要做什么?” “老子要‘上’了你!” “你,你!怎么能在这里?!” “咋个就不能在这儿?你男人是土匪,天为帐,地为席,老子想在哪儿上你,就在哪儿上了你!今儿个老子就在这儿跟你洞房!” 四周喽罗崽子们一齐摔了酒碗,起哄叫好,声声震天:“上了!上了!上!!!!!” 大掌柜没打诳语。 土匪头子娶亲,当着众伙计的面儿把新娘子就地开苞,那简直是太过稀松平常的事。新娘子要是伺候得不爽利,惹怒了人,没准儿吃完了就被丢给崽子们轮番分享,一晚上就把人糟蹋死。 还有的抓了娘们儿上山以后,把女子扒光衣服捆在火炕上,众头领围成一圈儿赌骰子,在女子白花花的胸脯上掷骰,谁赢了,那小娘们儿就归谁享用,输了的只能灰溜溜滚蛋。 当然,对于野马山绺子来说,从上一任老掌柜那里传下来的一条条一道道绺规,十分严苛。出门劫道都得先打听对方家世营生和祖宗八代,什么碰上邮差小贩不许劫,遇上郎中妓女不许抢的,劫个道别提多么啰嗦麻烦! 奸淫妇女那更是绝对不许,按律要被摘瓢的。 因此某大掌柜从来没干过那种要被人戳脊梁骨的事儿。这厮也许心里痒痒想干一回,一直还没寻到机会,这次终于名正言顺! 息栈这时吓得魂飞魄散,眼神惊惧,浑身颤抖:“不行,当真不行,不可以,你,你……” 男人的两只大手带着酒酣和蛮力,一把就扯开汉服长袍的腰带,伸进罩衣。 艳红滑软的中衣下,包裹得是白嫩嫩一只玉雕小凤儿。粉颈玉肩,细腰窄臀,只抚了一把,就像是燎着了火星,烧热了神智。 息栈被男人沉甸甸的胸膛压在地上,两腿被顶开,挣扎不过。四周满眼满耳朵都是闹哄哄的人浪嚎叫,急得都快哭了出来,抽泣着哀求:“别,不行,求你别这样……回屋去,你要怎样我都依着你,求求你了,别在这里……” 难不成这男人急不可耐地一定要娶自己进门,竟是等着这一出,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施暴,强迫他行云雨之事?! 早知道土匪绺子里的“洞房花烛”就是这样,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与这不要脸的男人成亲呀! 大掌柜用舌头蹂躏着息栈的小脸蛋,在脖颈上啃咬,笑吟吟地问:“这话是你说的?咋样都依着俺?” 少年嘤嘤哭求:“呜呜呜呜,回屋里,回屋里都依你……呜呜呜呜~~~” “呵呵呵呵……” 男人得意地笑,凑近小凤儿耳边轻哼慢道:“傻羊羔子,瞧给你吓得,老子可舍不得让别人看见了你……哼哼,你的身子,就只有俺一个人能看!!!” 说话间扯过罩衣将小凤凰包了个严严实实,抱紧在胸口。 息栈惊吓过后身子瑟瑟发抖,眼角带泪,整颗脑袋埋进男人怀中,没脸见人。 心里明白这回又被大掌柜给耍弄了。这厮一贯无良无耻,就喜欢折腾他,就喜欢看他被捉弄得狼狈不堪、哭泣服软的蠢样子。 大掌柜一把拎起息栈,往肩膀上一顺,众人杀猪般的嚎叫声中,扛着宝贝小羊羔晃悠悠迈进了新房。 第七十回.窑洞玉人横陈夜 大掌柜踢门进屋,狠狠摔上门板,这一回学聪明了,将门栓牢牢拴死。 拎着小凤儿的脖领子,一把将人掷到了炕上。 经过两个月的修葺,息栈与大掌柜的新房如今已是像模像样,可不再是当初那个洞口透风,洞内阴湿,杂蔓丛生,“屋里”还淅淅沥沥四处飘雨的破岩洞。 绺子的伙计们自力更生,因地制宜,就着后山南坡这块向阳的地势,将大大小小无数个岩洞土洞,拾掇成了能够住人的窑洞。 用铡碎的麦秆野草,就着黄土和成泥,将岩洞洞壁细细致致糊上了两层泥巴,糊成光滑平顺的土窑洞。大掌柜腿不方便,就扎个板凳坐在墙边糊泥,剔平,刮光;小凤儿拿两根木桩做成高跷,提着泥桶,踩着高跷,抹平了三米高的洞顶,滴水的地方都用烧砖堵上。 窑洞剔好了,再扎山墙,安门窗。两扇木棱小窗安在门板边儿,洞里透进亮堂堂的阳光,光线足够小媳妇坐到炕上做针线女红了。 半醺半醉的息栈跌在炕上,被身上啰哩八嗦的衣襟、袖展缠住手脚,爬不起来,晕乎乎看着男人。 大掌柜扯开衣钮,肩膀一抖,手腕轻震,将皮袄甩到屋角,一步一晃走来。 炕上的小动物面带桃花红晕,眼眸布了一层水雾烟朦,一副迷迷糊糊、瑟瑟缩缩的表情,饶是可爱。 息栈喝酒一贯稀松,也许搁在水乡江南,还算能够上席冲杀一阵,可是到了这边关大漠,碰上这群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西北汉子,酒量简直无颜见人,喝一罐黄桂稠酒都能喝到神智失控,狼性暴露,主动跟男人求欢。 此时身上的层层衣衫被搅得凌乱,纤巧的一枚锁骨耐不住寂寞,从扯开的红衣领口中袒露,看得男人眼热心潮。这才知道原来最诱人的,不是脱到光腚赤裸,而是就像小美羊羔现下这副娇酣懵懂地等待被男人蹂躏施暴的模样! 这可爱的小团子,就差直接张口“咩咩”叫唤了! “唔,你,你……唔……” “呵呵呵呵,美羊羔儿,刚才是咋跟老子说的?” “唔,你要怎样的……” “嘿嘿,嘿嘿,看你今儿个晚上想咋样伺候老子……” 粉嫩得仿佛可以滴出水儿来的小嘴微微撅起。 息栈垂下眼帘,卷曲的两扇睫毛簌簌抖动,红扑扑的脸蛋映着油灯的微光,开始脱自己身上的衣物。 男人这才发觉,这汉服真他妈的麻烦! 你们大汉朝的男人累不累啊,跟媳妇上炕欢快,解衣服脱裤子他妈的就得脱半个时辰!有你脱裤子这功夫,老子都做完一趟,准备来第二趟了! 不过,欣赏着那一枚白皙柔软的身子,从层层衣物中一寸一寸剥现,当真是一种享受。一盘冒着奶香的酥嫩羊羔肉,已经摆上了桌,香气四溢,就等着上手大快朵颐。 小凤儿身上的嫩皮,被摇曳的灯火衬成滋润的蜜桃色,就像火上焖烤的羊羔肉,“滋滋”流淌着蜜汁,诱人可口。 一身的鞭痕已经愈合,又用了张大稗子的神药,伤疤都已“毁尸灭迹”。只是于灯火下仔细察看,还是能隐约瞧见,肩头,腰际,大腿内侧,一道道白色的条痕。不惹眼,却剐着男人的心。 这是他为他吃的苦。 这是他对他怀的愧疚。 裸身跪坐的少年,一尊微瑕却仍如晶莹白璧的小玉佛。 玉做的小佛.乖顺地给男人脱掉中衣和皮裤.这会儿正跪伏在男人两腿之间.很认真地舔舐。 息栈今日是真的有些醉了,脑子晕乎口活儿也就不像往日那般利索精致,还讲求个前三后四、左五右六什么的,这会儿是碰到哪儿就舔到哪儿。一张小口甜甜糯糯.一条小舌湿湿漉漉,沿着股沟兜上鹅卵,又用小鼻尖蹭着胀得红通通热烘烘的火棍,凑上小唇绕圈吸吮。 长发蓬乱,眼神迷离,口水湿乎乎蹭了一脸.小模样不像是伺候男人.就像是一只蒙昧小羔羊四处乱拱。 大掌柜这时再忍不住了,一把托过醉醺醺的小凤儿,压在身下,将两只藕腿掰开了挂上自己的肘弯,满意地欣赏眼前的美妙韵致。 醉风儿的身子在火光中微微颤栗,似是羞臊,又似是期待。 男人伸手逗弄那一只“嗷嗷待哺”的小鸟,调笑道:“羊羔,娃儿的小鸡仔儿长胡子了唉……” “唔……” “嘿嘿,过不了两年,俺的小羊羔,就要长成一只壮羊羔,肥羊羔喽……嘿嘿!” 酣迷的息栈这时蓦然睁眼,呆怔地看着男人,仿佛这才听明白,男人刚才说的“胡子”是什么东西。 惊恐地低头看向自己下身,一把捂住,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失措。 “咋了?干嘛捂着不给老子看?!” 息栈翻身将自己埋进被褥,两腿并得紧紧的,双眼骤然蓄满泪水,瞳底划破一道刻入颅髓的伤痕。 “咋了?羊羔儿?” 息栈摇摇头,脊背筛抖,嘴唇颤栗:“你是不是不喜欢了……” “咋就不喜欢了?你说啥呢?” 息栈眼眶中的泪水瞬间滔滔喷涌,两手捂住面颊,抽泣出声:“我长大了,你就不再喜欢了,是么,是么……可是亭儿总是要长大的,你不喜欢了,我怎么办呢,我怎样才能不长大……” 男人一头莫名雾水,皱眉看着少年:“你说啥呢,老子咋就不喜欢啦?老子喜欢你喜欢得紧!” 息栈伏在炕上,遽然放声痛哭,哭得震天动地。 边哭边剧烈地咳,前额抵住枕头,胸膛撞向炕板,咳到喉头嘶哑,肺管儿都呕出了血丝。 喉头哽咽,一股甜腥涌出,一口血喷在了枕头上。 “你,你,你以后如果不再喜欢我了,不要告诉我,行么……你就一直叫我小羊羔,一直像现在这样叫我小羊羔,行么,行么……别让我知道,别让我知道……” 小凤儿嚎得撕心裂肺,长久不息。酒醉之下情绪失闸,抑或是埋藏太久的一腔哀伤怨情,终究再压抑不住,倾泄而出。 有一些伤痕,铮铮镌刻在心底,纵是神仙药也抚抹不平…… 烈柴送暖,慻怀香风。 大掌柜把嘴唇埋在少年脑顶的发丝中,手掌轻拍后背哄了好一会儿,怀里的小凤儿才止住了剧烈的抽搐。 “羊羔儿,怎么了?跟俺说说。” 息栈摇摇头,面色苍白。 “不愿意跟俺说?” 息栈抹了抹鼻水,低声说道:“没有,不是的……嗯,我们来……” 这一哭哭得浑身热汗,水泄淋漓,酒气随着泪和汗都给蒸发得差不多了,酒也就醒了。 息栈这才恍悟自己方才太过失态,脑子里竟然又走神了,竟然又…… 今日是自己与大掌柜的洞房花烛,哭鼻子实在不吉利,也太对不住新郎倌了。 正待翻身跪起,细细致致伺候男人一番,却又被大掌柜一腿压到身下。 “唔,你做什么?” “呵呵,老子还没尝过你呢,这回让俺也尝尝,你这小东西到底是个啥滋味儿……” 男人说话间掰开息栈的两条大腿,捉住小雀,低头就含进了嘴里。 息栈惊得差点儿跃上了窑洞洞顶,无奈要害处被擒,挣不脱逃不掉,呜呜咽咽喊道: “唔,别,不行.不要呢… ”大掌柜口中咕哝 :“嗯?干嘛不要?” 息栈面色徽红.推开男人的脸.不好意思地笑: “这个不是你做的.唔.还是我来么… ” 大掌柜腾出嘴吧,怒喝: “啥个是你做俺做的?老子想咋样就咋样,哪那么多废话!… 你还敢挣八?你再挣八你看老子咬你!” 息栈惊慌失措,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眼睁睁看着大掌柜含住了他.开始用舌头舔舐。 下身骤然浸入到一股湿润的暖流中.滚滚热浪还带着一股酒劲儿.男人口中火辣辣的烧刀白.灼烫到少年胯下柔嫩的小肉。剧烈的快感在经脉蕾中冲突激荡.“噼噼啪啪”燎热了十根脚趾.直蹿进胸腹.脖颈,脑瓤子,面皮沸腾至血红。“别,不行.受不住了,别这样弄… 啊.啊.啊!!!” 男人一看息栈竟然是这般天雷地火的动静儿.反而更来了兴致.狼胜大发.一口将傲娇的小凤儿含到了底.软嫩嫩的小头顶进喉咙眼几.用力吸吮起来。 息栈哪里忍耐得了这般侍弄,四肢挣扎.小臀扭转,脊背翻滚跃动.后脑勺重重地磕在了炕板上.“砰砰”地骇人。真是还没有男人一泡尿的功夫.小凤儿没挺住,让大掌柜一口吃了个全羊席。连肉带汤水! 息栈惊恐得从炕上蹦了起来,战战兢兢地抓过中衣递给大掌柜 :“唔.你.快吐出来.别吞进去… ” 男人没提防.这一口羊汤猛灌进去.从鼻子喷出来一半,呛得上不来气儿.“哇哇”吐到炕脚.“嗷嗷”破口大骂“奶奶的你个小狼崽子.你他妈的就不会悠着点儿!老子还没吃两口.你急个啥? !” 息栈羞愧地都快要哭了出来,眉眼皱成一团: “你别生我气.都是我不好.呜呜… 以后再别这样了… ”“你咋这么快?… 小鸡仔儿不会是真让那王八羔子给打坏了吧.这么不中用.哼!” “唔,没,没有坏么.呜呜呜呜… ” 皂栈又是窘迫又是懊恼,捂着脸钻进被窝窝.不敢看男人的表情。这一次当真是够丢脸.功力全失,竟然眨眼工夫就缴枪挺尸了.还不如个“雏”。 男人抹干净嘴吧.笑呵呵地将小凤儿的脸蛋从“苞谷皮”里掰出来“羊羔儿.爽不?” 息栈皱着苦瓜脸: “唔以后不要这样了… ” 大掌柜登时暴怒: “你是不是嫌老子弄得不舒服.不爽?老子从来就没给别人做过这活儿,老子喜欢你才亲近你,你他妈的敢嫌弃俺.信不信俺以后再不碰你了! ! !” “不是.不是.不是的 ” “舒坦不舒坦?喜欢不?” “恩… 就是太.太舒服了.我受不住这样么…”小风儿的一双眼睛惊惧又委屈.一脸姹紫嫣红的赧热容色.眸眼海棠春泥.眉角嫩柳扶风。 息栈瘫软在被子垛上.难以遮掩遍身的舒畅滋润.每一片毛孔,每一根触手,丝丝脉脉.伸展到极致.贪婪舔吮着弥漫半空中的香津玉露。 手指缓缓没入男人的黑发.抚弄对万额间滴淌的热汗.两条腿架上男人肩头,两只小白脚蹭着那一扇宽阔的后脊梁。就着男人唇舌的吞吐.小臀一波一波跃入狼嘴。 大掌柜的口活儿其实做得及其不熟练不精细.没有个一二三四五.而且拒不听从息栈的临阵“点拨”和指挥.由着自己的暴躁性子.乱舔一气。野马的一条长舌上下翻卷.把白皮小凤儿弄了个湿漉漉水哒哒.下半身到处涂抹了这厮的热辣口水。 这事儿其实也不需要多么地熟练,含住小雀儿,再到大腿根上摸一摸.小屁股上掐一把.就足以让口中的小凤鸟按捺不住.打了鸡血一般媚声讨饶.矜持全无.“吱哇”叫唤得像窑洞项上那一窝杂毛小山雀。 迤逦青山遮不住,一江春水东流去, 一颗小头颅无法自持地呻吟摇摆,紧闭的双眼磨出泪浆,两只小脚丫翘在男人脊背上打鼓,白玉身体绷成一张弓,骤然释放,在火炕上跳跃翻腾…… 筋疲力竭,倒在男人怀中呜咽。 大掌柜得意地哼唧:“嘿嘿,爽快了?……以前,没做过这样儿?” 息栈一脸的甜蜜滋润,把脸蛋埋进男人胸沟之中,使劲摇了摇头。 “那你以前……做过啥样的,跟过啥人?” 息栈垂下眼帘,抿着小嘴认真地说:“你别问这个好么……以前,以前我对不起你,可那时我还不认识你,不知道两个人在一起,原来可以这样快乐……总之以后,就跟你一个人,这辈子都是你的人……” 一脉江水绿,十里青山绵。 满畦春韭熟,遍地黄花鲜。 新婚的第一日,依照习俗,新媳妇要拜见公婆,行礼敬茶。 大掌柜带着他的小郎倌,在后山的土馒头堆上,祭拜爹娘。 土馒头上芳草萋萋,紫蝶追寻着风中摇曳的野花。 息栈换上白色小皮衣,一头长发这时已经高高地绾起,用几根细辫拢着,在脑顶梳成一只髻,已婚小男人的爽净模样。 拜了大掌柜的亲爹亲娘,又去拜干爹干娘。 息栈在每一堆坟前恭恭敬敬磕够三个响头,洒了酒水,端了羊头肉。 大掌柜拉过小凤儿的手捏着,洒了一碗酒,对着坟头说:“爹,娘,俺成家了,有媳妇了。俺媳妇是个百里挑一的俊人儿,模样耐看,脾气也好,又能干,俺这辈子就跟他在一处过日子了。今儿带媳妇来给您二老认一认人,让媳妇给您磕个头!” 息栈望着衣冠冢上的木头碑,眸色温润带水,似是自言自语:“鸾亭自幼与爹娘分离,未识亲人滋味,不见天边月圆。今日得遇良人,本想能够与当家的一起,侍奉二老,膝下承欢,只是可惜,你们竟也不在世了……鸾亭日后一定尽心陪伴侍奉当家的,不离不弃,二老且宽心……” 晌晚,夜静灯熄,息栈刚一回窑洞,又被男人一把薅住衣领,直接按在地上。 “唔,你,你又做什么?” “你说老子要干啥?昨晚上好好的洞房夜,被你个小崽子哭哭咧咧得给哭过去了,老子还没上你呢!!!老子要跟你洞房!!!!!” 一枚怨夫暴躁地挥舞着拳头,这架势显然是洞房花烛夜没有爽够……事实是完全没有爽到! 小凤儿醉醺醺地哭了一场,又被大掌柜“伺候”了两趟,洒羊汤洒得七荤八素,精力耗尽,一头栽到男人怀里就睡去了。 大掌柜洞房花烛在炕上白折腾了半宿,竟然没骑到人,一根枪管子热腾腾得,憋闷了一整天不得释放,早就憋出一肚子邪火,琢磨着要把这一宿吃得亏给找回来。 干脆利索地将小凤儿的艰服通通剥光.按跪在地上.擒住小头颅.一阵猛烈进攻.地动山摇。 息栈给堵得上不来气儿,脑袋都被晃晕了,蠕米小口给枪管子插得嫣红滴水。这回才真是吃了全羊席.满口部带着浓浓的羊肉膻味儿。 大掌柜在小凤儿嘴里爽过了一遭.又将人擞到了炕上.来了第二趟.第三趟息栈初始尚能勉力招架.附和着男人的好心情.趴在炕沿儿上一路媚吟浪叫。 释放了两趟以后.累得四肢瘫软,身子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的鸭子.热汗蒸腾。 捱到最后,脑子已经不清不楚.嫩馍馍都快要被撕成两半.哭泣讨饶也没用.干脆趴在炕上闭眼挺尸.一动不动.由着男人骑在身上为所欲为。 也记不清是第四趟,第五趟,还是第六趟。 几欲昏死之际,下半身被提了起来。大掌柜站到炕边儿,将两条藕腿吊在胯上.奋力穿插。小凤儿的胳膊完全失了气力.一颗头崴在被褥之中.被拽过来拽过去.几根小骨头都要散了架! 新婚第二日,息栈没起来床。 大掌柜提了水进屋给他擦洗。 男人腆着脸摇晃小凤儿的脸蛋:“媳妇,咋啦?……让俺看看,啥样儿了?” “呜呜呜……你……你……你混帐……” “嘿嘿,呵呵呵呵……唉呦,小屁股肿了唉……唉呦,小鸡仔儿涨成红烧鸡了……” “你,你……你以后若每夜都这样折腾我,我不要跟你好了……” 男人得意地咆哮:“哼哼,这会儿才说不要,晚了!……这是老子的洞房夜,老子一辈子就娶一次媳妇,就过这一次洞房!老子就是要爽这一遭,你小崽子也只有这一次洞房,甭想再有第二回了!你就老老实实做俺镇三关的媳妇!” 第七十一回. 夫唱夫随农家乐 彩鸾落蓬山,祥云满翅胭脂雪。 引颈停幽谷,青波翠羽生双玦。 野马前山的半腰,织天密叶覆盖之下,半截飞瀑,一口闲潭。 潭边立着一枚身材瘦削、肩宽腿长的男子,这时蹲下身来,拿手指撩一撩清悦的潭水。束在脑后的一根马尾长辫,随着身子的微微前倾,发丝拂唇,发梢落水,挑逗着水面的红香嫩绿。 波光涟漪的清潭中,隐约映出一张俊秀的面庞。 肌肤胜天山落雪,眉眼如暮霭星洲,粉唇含暖玉,鼻尖引悠情。 美男子眼前的一汪静水突然荡起碎浪,不远处传来某男人的粗暴嚎叫:“快点儿把衣服脱了,陪老子洗澡!!!” 美人儿挑眉冷哼:“唔,水是凉的,小爷不喜欢洗冷水澡。” 男人声调软化:“羊羔,小羊羔,过来……没让你洗澡,让你下来陪老子!!!” 在男人怒吼了三遍“赶紧给老子滚下来”之后,很傲娇的美羊羔这才开始慢条斯理地脱衣服。 大掌柜的小羊羔,如今已经长成了壮羊羔。 男人很惊诧地发现,小狼崽子窜个子窜得也忒快了,媳妇娶进门儿这才不过两年,已经从他的胸口窜到了鼻子尖,再这么长下去,眼看这海拔就可以与自己比肩。 都是他妈的练那个破功练的!那破功果然能够强身健体! 没变的是,大掌柜的壮羊羔,仍然是一只喷香欲滴的美羊羔。眉梢眼角,肩头臀关,每一道清健的肌肉,每一处紧致的起伏,还是那般惹眼诱人。 脑顶上的那一枚髻子,成亲后不久就在男人强迫之下改梳成马尾。 用大掌柜的话讲,那么难看的髻,顶在脑瓢上,小脑瓜像个石榴! 小凤儿却坚决不肯再弄成两鬓挽拢、长发齐腰的模样,认为披头散发不能体现出自己已为人夫的庄重身份。 小爷已经有家室了!是大掌柜的小丈夫了! 银泉飞瀑之畔。 息栈的两条小腿缓缓没入清凉潭水,藕白裹入翠绿,玉色倒映波纹,把大掌柜看得口水滴答。 男人三步两步蹿了过来,一把抱起息栈,将两条腿搭上自己的肩膀。息栈的身子刚刚上肩,大掌柜的脚底板在滑不溜丢的潭底一个趔趄,脑袋“扑通”就栽了进去,呛了一大口凉水。 大掌柜挣扎着撑起身子,肩上驮的羊羔正用两手摆弄着他的头,幸灾乐祸,“咯咯”笑个不停。 “小崽子,咋的这么沉!” “呵呵,怎么,抱不动了?”息栈笑嘻嘻地凑近男人的额头,唇瓣蹭着眉关:“抱不动也无妨,以后可以我来抱你……” 话音刚落,“嗷~~~~”一声痛叫,息栈的屁股蛋被狠狠掐了一把,四脚朝天跌进潭水。 一道白鱼和一条金龙,绿潭中扭打在一处,四肢纠缠,潭水咕咕冒泡,浪花欢跃飞溅。 大掌柜靠坐在潭边,将息栈生拉硬拽摆上自己膝头。 美羊羔挣脱:“你又要来这个,不行,这样坐着要弄疼我呢,不要!” 男人软磨硬泡,死皮赖脸:“羊羔,小羊羔……俺慢一些,美羊羔儿,俺好好地疼你……” “唔,不行,待会儿让人看见……回屋去,不然小爷不给!” “老子就想在这儿要你……没人看见,谁敢偷看了你,老子点他的蛋!” 青山碧水之间,玲珑欢珠之侧。 美羊羔的一袭玉色胸膛.微徽轻喘.起伏不定.脖颈向后仰起,眉间唇角因为忍痛而纠紧。胸前两粒晶莹的玉珠,被身子里荡漾的情欲拨缠挑逗.肿成了两颗饱满滴水的伊犁马奶子葡萄。大掌柜抱着息栈细韧的腰肢,缓缓下移,将二人牢牢地结合。滚烫火辣的枪管子一寸一寸没入身体,嚣张地喷吐欲火。剧烈的胀痛让息栈上下不得,难耐地呻吟,两条膝盖夹紧了男人的肋骨.蹬住岩石.“咻咻”地喘气。 男人的一张俊脸笑得得意而嚣张,渍满胡须的脸膛研摩着息栈的颈子.沿着胸椎一路舔吻.将两粒透亮的“马奶子”吸吮成了嫣红色的“玫瑰香”.又低头欣赏杵在腰腹间的一杆枪。 别的大老爷们的那玩意儿.都皱巴巴得像个干瘪去皮的苞谷芯儿.着一眼就让人倒胃口.没了兴致。息栈就是跟别人不一样,身子的每一块肉,都是这般诱人的粉嫩,皮肤饱张得几乎透明.看得到内里粉扑扑的筋肉。 “嘿嘿,嘿嘿,小鸡仔儿长大了长壮了呦!” “哼!”美羊羔很骄傲地白了男人一眼,昂起头颅。 “切,再怎么长也没有老子的大!老子这是一杆汉阳造,你那个,撑死了也就算是盒子炮。” “什么!”息栈凤眉倒竖,怒目而视,低头看看自己,拿手乍一量:“小爷这哪里是盒子炮,明明是一样大的,汉阳造!” 大掌柜磨牙:“咋着?还不服老子!老子今儿个干到你服!!!” 男人的臀部跃动.一抛一抛地将息栈的身子顶向半空。肿胀的一根长枪在腹腔中搅动,穿插.简直要顶穿了两颗肺!息栈被顶得呻吟不止.不由自主地扬起头颅.粉润的一张唇在空中大口大口地吸气.陷落之前最后的挣扎.仿佛就在下一个瞬间,那一根长枪就要刺穿心肺,破口穿出。 息栈可算知道了,这土匪绺子里的“棍刑”是个什么滋味儿! 这哪里是汉阳造,分明是一柄“汤姆森”冲锋枪,每次上了膛就跟抽风一样,“突突”个不停歇,都不带拉栓喘气儿的。 自己就是一坨被穿上了钎子的羊羔肉,早晚要被这匹野马给折腾废掉。 **** 南坡的半山腰,绺子里屋舍相交,鸡犬相闻,一片红红火火的耕忙情形。 这两年休养生息,伙计们自力更生,在半山搞起了梯田,从山下村庄的农户手中弄来高梁苗和菜种子,自耕自收,自给自足,与人无争,衣食无忧。 息栈拎着一只木盆,一根木杵和一叠湿漉漉的衣物,从小瀑布回转。馍馍缝儿火辣辣地发胀,走路都一瘸一拐,又怕被外人看出来蹊跷,低着头不敢看人。 “内当家,洗衣服回来啦?可真贤惠呐!咱大当家的有福气呦!” “内当家,俺家那婆娘昨晚儿跟俺吵架,嫌俺赌钱赌输了,竟然不让俺上炕!不就是输了一把军饷券么,老子做一趟活儿就挣好几块大洋呢!您说这婆娘讲理不讲理,您得帮俺评评理啊!” “内当家,厨房的辣子快用光了,您得给小的支银子下山去买呐!今儿晚上您说俺们烧什么菜好呢?您想吃羊蝎子还是羊排骨,羊杂碎还是蒸羊脑???” “内当家,哎呀呀,俺的小母羊难产啦,生了一个时辰了也生不下来,咋办咋办,您快来帮俺给小母羊接生呐!” 哼哼,那厮可不是有福气! 嗷嗷,小爷是管这种鸡毛蒜皮家务事的么?! 咩咩,小爷就不吃羊肉么! 呜呜,小爷不是羊产婆!!! 息栈被一群人搅和得满脑门子冒青烟,脸庞发绿。 什么“内当家”,鸟!怎么看怎么像是皇帝老子后宫内侍监大总管的感觉,小爷怎的沦落到这个地步,真不是人干的活儿。 晌晚,就着夕阳斜射的余辉,自己在屋里开小灶,做小炒。 息栈和大掌柜的小窑洞纵深七八米,最靠里的一面墙边是“掌炕”,也就是大炕,夫夫两口子歇息睡觉和颠倒欢乐的地方。炕的一头连着个四眼灶台,平日里可以在这儿烧火做饭,因了灶火的烟道直通向炕洞,这带灶的火炕睡起来十分暖和,也去了岩洞的湿气。 息栈体寒,大掌柜身带旧伤,俩人都不喜潮气。 灶台旁和炕脚上各摆着一排黄泥色和黑陶色粗瓷缸,高矮胖瘦不一,装的有酿甜醅酒糟用的泉水,有烹茶用的雪水,有沤的酸白菜,还有储藏的苞谷粒和高梁米。 靠窗这里还盘了一台小炕,息栈时常坐在窗角学做针线活儿,给大掌柜缝补刮破的衣裤。前几日还拿绺子里那两匹骆驼褪下来的毛,给男人织了一双骆驼毛袜子。 大掌柜半辈子没穿过袜子,这回终于穿上了,毛茸茸软绵绵的,踩在脚底甚是舒服,乐得直夸小媳妇贤惠又贴心,炕上炕下都这么中用! 吃得是糠粮腌菜,穿得是兽皮粗布,息栈上辈子自从被爹娘卖进那大富大贵的皇家,就从来没有过得这般淳陋简朴的日子。 当然,也从来没有过得这样自在和快乐。 从来没有这样觉得有人疼爱。 当初修这个小窑洞的时候,大掌柜爬到洞的顶头岩洼里,拿铁锹刨了半天,刨出个破旧发霉的牛皮箱,箱子里装的全是白晃晃的片子。 原来这厮也贼得很,把自己二十年间攒的私房家当全都窝藏在此处,并没有放在平日住的屋子。 息栈那会儿才知道,他男人真的挺有钱的,做土匪分明很有油水! 大掌柜把这些年攒的片子拿出来瓜分了,犒赏那一趟生死天涯亡命路上能活着回来的伙计,每人分不多,只能拿一两个,也算是安抚军心,稳定后方。 还剩下小半箱几百个片子,都交给息栈。 息栈有些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唔,这是你的钱,你自己拿着,给我做什么?” “不给你给谁?你不是老子的媳妇么?老子的钱你给俺收着,你想添啥穿的用的,就自己下山去买!” 息栈嘴上说不要,心里高兴得很,屁颠屁颠地把小箱子用油布包裹好,细心地藏到炕角的墙洞洞里。这呆小凤儿别的不行,攒钱很行,小气得要命,舍不得花,小小的牛皮箱没过两年又快要塞满了。 窗檐挂红椒,门槛滚金桔。 灶头蒸高梁,泥炉烹羊血。 大掌柜巡山查哨回来,歪倒在炕上,悠闲地哼着这厮近日新编的骚曲曲,顺便欣赏美羊羔被沸水白气薰得红扑扑的脸蛋。 息栈正站在炕头的灶边烧饭,给自己炒了个酸菜肉末,又用小砂锅给男人炖了一盅羊血豆腐,还有蒸熟的高梁饭,和一壶温得热乎乎的烧酒。 别看是寻常的农家饭菜,小凤儿少爷做得可是精心。肉末都要用鸡汤煨过,玉米粉打浆,水豆腐还要点上香菇黄花熬的卤汁。一双巧手,花样翻飞。 大掌柜乐滋滋地接过俊俏小媳妇递上的高梁饭,正要下筷子,门板被人敲得哐当哐当响。 “干哈干哈?狗日的,一顿饭都不让老子吃舒坦喽!” 敲门的潘五爷气喘吁吁:“大当家,内当家,您二位先别吃了,出去瞧瞧呗,沉梁峪村儿的村长带一帮人来告状哩!” “告状?奶奶的,村长告状去找乡长,乡长告状去县衙,跑到老子这绺子告个屁状?!” 潘老五无奈地抹汗:“可人家告得是咱们的黑炮头唉,不跟您告状跟谁告啊,县太爷管得了当家的您么?” 沉梁峪村就坐落在野马山口,吃得也是野马山的“靠”。花白胡子的村长老头平日里与镇三关多有来往,经常给大掌柜递送官府的消息。村里有个婚丧嫁娶,红白喜事,或是耄耋老人做寿,大掌柜也会着人捎送礼品,聊表寸心。 乡里乡亲的,树身再大,要落叶归根。 村长老头爬山爬得脸色嗷白,这会儿正坐在大石头上顺气儿。 大掌柜过去一瞧:“哎呦,俺说老爷子,您找俺镇三关有啥要紧的事儿?” 村长抖着手,哼哼了半天说道:“我说,我说大掌柜,您得好好管教您手底下的伙计啊!不能让他们祸害我们村里人啊!” “啥?!老子手底下哪个王八羔子祸害您村儿里人了?您说给俺听听,俺点了他!” “还不就是您绺子里那个黑炮头啊!” “这黑厮人呢,人呢?!”大掌柜四下张望,正对上丰老四和潘老五龇牙咧嘴、拼命使眼色的两张窘脸。大掌柜不明所以,赶忙问村长:“那厮究竟干啥坏事儿了?杀人放火劫道了?” 村长气得白胡子一翘一翘,捶胸顿足道:“比杀人放火还害人哩!他,他,他,他把咱村儿的秦寡妇给睡啦!” “噗……” 大掌柜翻了翻白眼,挠头撇嘴道:“这,这,这……就睡了个寡妇哈?” 老头子顿着拐杖怒道:“大掌柜,这可不是一般的寡妇,这是咱村儿里立了贞节牌坊的寡妇!前两年县衙里专门给发了烫字的金匾挂在家里,立了碑、挂了牌的贞节烈女,咋个就让那厮给睡啦!!!大掌柜,还有您这位内当家,您二位给评评理,这事儿您得给咱村儿乡亲们一个说法!” 第七十二回.节妇破门随情郎 大掌柜带着息栈,饿着肚子,灰溜溜地跟着村长下山进村儿。 一行人点着灯笼、火把,跑到村里秦寡妇家门前。村长老头杵着拐杖,站在窗户口声嘶力竭喊道:“黑炮头,你,你,你干得这杀千刀的事,你快出来!” “哐当!” 屋里一只瓷碗砸上了窗棱,某黑厮嚎叫道:“吼什么吼,妨碍老子睡觉!烦不烦人!” “奶奶的……” 大掌柜低声骂了一句,从腰间抽出两把盒子炮,上了膛,一脚踹开门就冲了进去。 须臾,屋里“嗷~~~~~”得一声狼嗥。 息栈怕男人发怒之下错手伤到人,赶忙也跟了进去。 掀开帘子进里屋一看,大掌柜的两只枪管子,直挺挺地抵住黑狍子的圆脑袋。黑狍子裤裆还没提上,四仰八叉从炕上滚到了地下,瞪着铜铃眼睛,张嘴结舌:“当,当家的,您,您咋跑这儿来了……俺,嘿嘿,嘿嘿嘿嘿……” “嘿嘿你个巴子的!熊玩意儿!”大掌柜当胸一脚,狠狠踹上那黑厮。 炕上的被子垛里,露出一颗女人脑袋,头发蓬乱,瑟瑟发抖,细看还颇有几分姿色,显然是秦寡妇。 息栈赶忙过去,悄悄拽一把大掌柜的衣角:“有话将人叫出去说,这样像什么样子……” 大掌柜暴躁地怒喝:“狗日的,提上裤子,滚出来!” 炕上的秦寡妇吓得脸色煞白,幽幽地说:“狍子,这是你们那掌柜的?……俺以前当你这货就够货真价实的一个土匪,今儿个才见识喽,啥子人物才叫土匪……” 屋外聚集了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乡亲。黑狍子被大掌柜提了出来,跪到地上。 村长老头抽动着肩膀,气愤地说:“黑炮头,看看你做的好事!‘挖绝户坟,破寡妇门’,这是要被天打雷劈,遭报应的!” 黑狍子耸耸肩膀,不以为然道:“俺说老头,小秦她又没男人,又不是黄花大闺女,难不成俺俩相好,还得找您老给俺们保个媒才算数?” 村长道:“你,你,你,她是一般的寡妇么?她是咱村儿里挂了金匾、立了贞节牌坊的寡妇!你就这么把我们村祖祖辈辈积的德、攒的荣誉都给破了!” 四围的村民举着锄头铁锹起哄:“就是就是!太不象话了!” 大掌柜郁闷地又一脚踹向黑炮头,一阵狂飙:“你说你这不开眼的熊玩意儿!你睡之前不会先看看人家屋里挂没挂匾?!老子不识字你他妈的也不识字?睡哪个不好,偏偏要睡这立了牌坊的寡妇,人家花钱造的石头牌坊不是都白造了!你他妈的就是嫌日子过得忒舒坦了,见天儿给老子惹事!” 一番话把息栈窘得捂脸。这黑厮的确不长眼睛,怎的专门找这种刻了碑出了名的贞节寡妇呢。结果贞节寡妇一点儿也不贞节,这么容易就给破了金身,这下可麻烦喽! 大掌柜怒哼哼:“你自己说这事儿咋办?老子这绺子的规矩你是不知道么?奸淫妇女的咋个处置,四爷?” 丰老四在背后低声接口:“枪决摘瓢。” 黑狍子嚎叫:“啥子就枪决啊,俺就没奸淫妇女啊!俺们俩人你情我愿的,小秦还请俺上她炕上吃饭喝酒哩……” 丰老四连忙附耳道:“当家的,这厮没奸淫妇女。” 大掌柜转了转眼珠:“那‘破寡妇门’的咋个说法?” 丰老四白眼儿望天,开始数星星:“呃,咱绺规就没这说法,老掌柜他自己就……他就没给咱立这条规矩!” 村民们正闹哄哄地揪着大掌柜和内当家要说法,秦寡妇从屋里跑了出来,已经穿全呼了衣服。 秦寡妇一脸的泼辣,一看也是个厉害的婆娘,毫不客气地冲镇三关说道:“大掌柜,您不能这么不讲道理,狍子他没使强,俺俩自愿相好的,您凭啥要摘他的瓢哩?!” 镇三关可就等着女人说这话呢,掉头就问村长老头:“老爷子,她说他俩自愿相好的,俺凭啥摘俺们炮头的瓢哩?!” 老头子“当当当”拿拐杖刨地:“自愿的也不行呐!县太爷赐的金匾上写的是‘冰清玉洁,竹香兰馨’,村口上立的牌坊刻的是‘门提沛相,遥波冰雪’,可是你看你这,这,这……你这是给咱村儿丢人呐! 秦寡妇辩答得口齿伶俐:“那都是七八年前了!以前立牌坊的时候,俺是没想要改嫁他人。可是现在遇上俺想要相好的男人了,俺就不兴改个主意么!那牌坊是死的,可俺还是个大活人呢,俺为啥要守着那块石头做个活死人呢!” 这话说得一旁看戏的息栈心头一动。 自己当年不也是这般,旧人不过才走没多久,遇上了心仪的大掌柜,哪里扛得住这男人致命的吸引,也熬不住自己骨子里的不安本份,一头就栽了进去…… 什么矜持,什么节操,通通都是心里没有念想的时候,聊以慰藉余生的借口。 真的遇到了命定钟情之人,只恨自己上辈子没有认识了他,哪里肯空熬此生,难道要等到下辈子再续恩缘?! 息栈忍不住凑到男人身边儿说道:“这寡妇说的有理。当家的,既然他二人是相好,你怎的忍心拆散人家一对有情人……” 黑狍子一听赶紧接口:“就是的!当家的,您自己每天热炕头上搂着小媳妇,过上舒坦日子了,就不体恤兄弟们啦!” 镇三关两眼一瞪:“滚!老子咋个不体恤你了?你找个像俺媳妇这样没主儿又没立牌坊的,老子管你啊?” 秦寡妇不乐意了,接口道:“这世道还让不让俺们女子活了,寡妇咋个了?凭什么你们男人可以休妻换偶,丧妻还可以再娶,不想娶媳妇的竟然还可以嫁人?!” 这村子的人都熟悉野马山绺子的情况,知道大掌柜的内当家是个俊俏男人。息栈这两年也不介意跟着男人出来招摇过市,可是秦寡妇的一句揶揄还是窘得他挂下脸来,四下里一阵讪笑。 镇三关一看自家小少爷脸红不自在了,连忙一把将人护到身后,跟寡妇说:“俺说这娘们儿,又不是老子拦着你不让你逍遥快活,你去跟村长老爷子掰扯,你那金匾牌坊的咋办!” 村长戳着拐杖哀叹,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呜呜呜呜。 秦寡妇说金匾你们可以给砸了,牌坊你们可以给拆了,随便,老娘就要跟狍子在一块儿。 村长说你这是给咱村儿丢人,咱村儿不留你了! 寡妇说俺本来也不想留下,狍子住山上,俺都想好了,俺跟他上山去! 于是这一趟出门,大掌柜点头哈腰地跟村长老爷子和诸位乡亲陪了半天的不是,气哼哼地拿绳子捆着黑狍子提回了山,后边儿跟着秦寡妇。绺子里几个伙计拉了一辆车,驼着从秦寡妇家里打包出来的全部家当。 黑狍子躲过了摘瓢,可是按照绺规,这种出门惹是生非的祸害,还是要挨一顿棍子。 这一顿棍子打得秦寡妇简直就要满地打滚,直跟大掌柜哭诉:“你们轻点儿打,轻点儿打唉!把狍子打死喽,俺肚子里的娃找谁认爹去!” 息栈晚饭就吃了两口,坐在炕头发呆。 男人“哗啦哗啦”扒光一砂锅的羊血豆腐,抹抹嘴巴:“咋了,羊羔?饿过劲儿了?” 息栈看着锅台发愣,喃喃地说:“羊圈里那头母羊,哼唧了俩时辰,总算生出来了呢,挺可爱的一个小羊羔子……” “呵呵呵呵,有你可爱不?” “秦寡妇有了。他俩在一起没多久呢吧,她说有了已经三个月了……” “哼,便宜那黑厮了!” 息栈苦笑了一下,掀了被子钻被窝睡了,脸冲着土墙继续发呆。 大掌柜饿过头了,没吃饱,跟着就钻进了被窝,想继续吃喷喷香的羊羔肉。手指头摸摸索索,在美羊羔的白馍馍缝里调戏了半晌,勾上一条腿正要使力送进去,听得息栈轻声说:“你别折腾了……你再怎么折腾,我也生不出来……” “……啥?” “你还不如娶一头母羊呢……母羊都比我强。” 男人顿时就没了兴致,皱眉瞪了半晌,怒道:“小崽子你没事儿吧?老子要是娶一头母羊,那下出来的崽子就是小怪物!” 息栈正在自怨自艾,还是忍不住“噗哧”乐了:“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 “你啥意思啊?甭隔三岔五得跟老子这儿泛酸!真腻歪……难不成你就想做个小娘们儿?” “不想。” “那不就完了么,老子也没想娶个娘们儿!甭瞎琢磨了,扫俺的兴头,睡觉睡觉睡觉!” 息栈翻身一把抱住大掌柜的腰,搂得紧紧的,头发蹭着男人的胸口,小声咕哝:“我怕你以后后悔了……” 绺子里娶了媳妇的伙计这两年多了起来,也下了好几个小崽子了。男人看在眼里,难免心中不想。息栈是怕大掌柜后悔了,想要再娶;或者更糟糕的是,心里后悔了,嘴上却又不敢与自己讲实话…… 大掌柜伸手拧了一把小凤儿的腰:“哼,后悔了又怎样?呵呵呵呵,老子可不敢休了你,你不得举着小锥子找俺玩儿命啊!俺要是再找了哪个小娘们儿,不也得被你给插喽!” “你!……我哪有那样蛮不讲理的。” “你小崽子就是这么蛮不讲理的!当初你个熊玩意儿干的好事都不认帐了!” 息栈“嘻嘻”笑了,心里三分哀伤中裹了七分的甜蜜,凑上脸蛋,含住男人的唇,吸吮着一重一重的依恋与钟情。 火炕的一头,黄泥砌成的灶台,这多日子以来,已经快被息栈的前胸磨圆乎了棱角。 两手扒住灶沿儿,胸口淌着热汗,被身后的力道拖拽得往复磨蹭。 男人压了上来,抱住雪白的膀子,狠命地撞击。还觉得不过瘾,“哗啦哗啦”两掌推开灶上的一堆锅碗瓢盆,将美羊羔翻转过来,架上了锅台。 息栈的身子确是壮实了许多,前胸后背袒露出一条条细韧纠结的白肉,不多不少,将身体的线条勾勒得恰到好处。小腹随着男人在臀上的搅动撞击,隐隐现出八块硬肉的轮廓阴影。两条颀长的腿,筋肉结实紧凑,自大腿沿膝后到小腿,画出一道优雅的弧,这腿如今再搭上男人的肩膀,份量已经沉甸甸了。 息栈赫然发觉,自家男人对于炕上这点儿事,怎的如此热衷。已经是老夫老夫,左手摸右手的熟人,兴致仍然不减当年,甚至变本加厉。 也不嫌弃他长大了,长壮了,长胡子了。 上边儿,下边儿,都长“胡子”了…… 越长越像个男人,很俊很帅的那种男人。 其实在大掌柜心里,现在炕上这一坨壮羊羔,干起来反而更加爽利舒畅。以前那一枚纤瘦细弱的小身板儿,压在三个麻袋的份量之下,总有些于心不忍,怕伤着了人。甚至有些心虚,自己一个三十多岁大老爷们儿,跟小羊羔整那种事,分明就是在欺负小娃子。 现下再也没有那些顾忌。壮羊羔这韧劲儿十足的身子,上下前后左右地怎么捣鼓都掰不坏。每每看着这在外人面前很拽很傲娇的大美人儿,乖顺服帖地躺在自己腹下哼哼唧唧,媚叫求饶,当真是天底下最让纯爷们儿捶胸咆哮的一大爽事! 那一年秋,野马山的大当家和二当家,带着绺子里最精壮的兵马和最好使的枪,军师、炮头、粮台、水香精英尽出,下山做活儿。 秦寡妇挺着七个月的肚子,站在山梁上,提着一篮红鸡蛋,遥遥地挥手,为出征的男人们送行。 第七十三回.千里追击宿仇怨 白沙浩瀚,远目连绵不绝。 半空中翻卷奔腾的厚云,向着一线天边咆哮而去。 出关入疆的商路之上,柴大掌柜刚刚劫持了一支驼队,掠到手几大车的珍稀兽皮和珠宝银元,这会儿正得意洋洋地拉着辎重回山。谁料到行至半路,一处荒郊野岭,风云突变。 “嗖!” “嗖!嗖!” 响箭凌空,枪火轰鸣交响。四周的秃岭、土岗和嶙峋怪石,一时间纷纷做了攻击的掩体,从掩体之后交叉喷射出无数道火龙。 “有埋伏!有埋伏!” “他奶奶的,什么人敢截胡?!” 芨芨台的人马措手不及,队首的崽子们中弹扑倒无数。 后军稳住阵脚,迅速寻找掩蔽躲藏,互射交火。土岗上遍布枪眼弹痕,长年受沙暴侵蚀风化的岩石上,顷刻间被火器凌虐出无数疮疤,一枚枚弹孔像一只只促狭的眼,诡谲地瞪视无情的枪管。 正在相持不下时,远处沙波与天幕交际处,突然涌出一支青灰色剽悍马队,如同跃岸而上的波涛,潮水一泻千里,向着芨芨台后军撤退的路线滚滚而来。 为首之人跨乘威风凛凛的高头黑马,一头缁须短发,黑巾蒙面,皮袄长靴,目光凌厉,杀气卓绝。 柴九只看了一眼就认出来了,瞬间心魂惊出九窍。 蒙了脸的老熟人他也是老熟人呐! “镇三关?!!!……撒腿子,快,快,前方突围!!!” 这一日,野马山与芨芨台两路土匪绺子,在河西大漠的将军台火并。 息栈一直以为他男人这两年过惯逍遥自在的农家日子,打打杀杀的心境已经渐渐淡了。绺子里的伙计们都开始开荒种田了,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勒紧裤腰带,肩上扛大刀,四处打家劫舍的剽勇面目。 这一回才知道,大掌柜一直就没有放弃报仇雪恨的念头。小美羊羔吃得亏受得疼,以及那一枪没有命中要害的郁闷,这厮是憋着劲儿一定要找回来的。 这两年野马山大掌柜窝在山沟里,很少在黑道露面儿。出山做活儿都是黑炮头带队,后来变成息栈带队指挥。关外的土匪绺子和远近十里八乡,都知道野马山有一位梳马尾长辫,长得比二八小娘们儿还标志的二掌柜,背上一柄利剑,手上两只快枪,兜儿里还揣一把暗器;临阵从容镇定,出手干脆利索,颇有大家风范。 于是江湖上纷纷传言,野马山大掌柜一定是在那一次官军围剿中,受了重伤,腿残废了,打不动了。 休养生息,屯处粮草,购买火器马匹,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芨芨台大掌柜自从上一次在石包城张家大院吃了亏,受了伤,也消停了好一阵子没出来折腾。害怕被镇三关寻仇,做活儿都不敢南渡疏勒河,不敢进安西、敦煌、肃北,只沿着进入新疆的那一条丝绸古道,劫掠个把过往商旅。 柴九可没有想到,镇三关并未直接攻打芨芨台老巢,而是趁着他出山做活儿之际,背后出手,半路劫杀。 既然是老仇人,没什么江湖道义可讲,今日不是你躺,就是我躺! 芨芨台的崽子们,遥遥辨出远处袭来的是镇三关的马队,如见阎罗,惊恐之下抛弃了财宝辎重,举枪往前方突围。 四周怪石掩体之后埋伏的,是野马山绺子里阵地战枪法最好的一群伙计,这时各自躲藏在石坷土岗之后,架起长枪,一枪一个,不慌不忙地消灭对方的有生力量。这一路埋伏,督战的是水香红姑奶奶。 远处掩杀而来的,是镇三关亲自率领的骑兵马队。茫茫沙海之中,彪悍的战马鬃毛鬣鬣生风,身侧如有双翼。 大掌柜于马上平端长枪,凛冽的视线与枪管连成一线,六百米开外悍然开火,“砰砰砰砰”,怒龙爆发,轰击四散抱头逃窜的敌军。 柴九自知情形不妙,拍马狂彪,撒丫子逃跑。就在这时,土岗上几棵胡杨树后,隐蔽静待多时的一枚白色身影突然蹿出,白驹过隙,掠空而来。还没看清楚是啥人,一颗黑黝黝的手榴弹在空中折着跟头打着滚,迎面砸来。 手榴弹在一群崽子堆中爆炸,血肉横飞,鬼哭狼嚎。 柴九将身子埋到最低,头颅躲在马颈之后。马儿前胸被弹片碎屑击中,眼球炸飞,哀鸣着一头扑倒在地。 柴大掌柜身手相当利索,一个骨碌侧翻,飞身抓住身边儿一个崽子做了肉身盾牌,躲开四溅的榴弹碎片,跃上一匹失去主人的空马,继续撒腿子。 镇三关本来是要让内当家留守山寨,却死活也骂不服小凤儿,只能将他带了出来。临阵下了死命令,扔一家伙就跑,不可孤军深入,不可恋战不撤,尤其不可举着小锥子近距离肉搏。 息栈见一只榴弹没炸到人,气得牙根儿痒痒,追着柴九的背影,咬牙切齿地又甩了一弹,简直是不把对方炸成筛子不甘休。 山岗上土石崩塌,硝烟弥漫,一团兵荒马乱,遍地断肢弃尸…… 柴九带着小撮突围的亲信崽子,落荒而逃,情急之下急奔老巢的方向。还没到芨芨台,刚跑到梧桐沟,就听见前方三声枪响,一队人马荷枪实弹,列开阵势。 柴九胯下的马儿被枪声惊得前蹄撩起,仰面嘶鸣,差点儿把这厮给直接折下马去。 只见对面阵中,马上端坐一短须书生,悠闲地捋着三寸小胡子,一脸诡笑。身旁一圆脑袋黑厮,手上两把短筒火枪,“嘿嘿嘿嘿”张狂地狞啸。 兵不在多,全在于如何调度。 此一役镇三关是预谋已久,准备充分,也依仗了丰军师的精心谋划,兵分三路,围追堵截,势要将柴九收网打进。 浩瀚沙海中尘雾迷茫,几棵孤寒的枯树上,老鸦栖枝,“哇哇”地哀鸣,声音惨不忍听,如同敲响丧钟。 前方有黑炮头堵住了回山的去路,后方又有镇三关和息栈拍马狂追,身边儿的崽子一个一个在枪声中栽倒马下,柴大掌柜这时简直如同丧家之犬,慌不择路,抱头鼠窜都不知应当往哪个方向窜,才能够逃出升天。 只能掉转马头,一路往南,闭着眼睛乱窜,寄希望于被镇三关撵上之前,能逃进玉门关马家军的驻地,捡一条活命。 正仓惶之间,前方山峁之后突然再次转出一支队伍,一眼望去,这队伍衣装凌乱,没有旗帜和军服,一看就是土匪。 柴九见状大为惊恐,几乎要仰天长啸,举枪自戕,自己了断也比落到野马山大掌柜手心儿里强一些。 这时却听到那支队伍里为首的一名年轻头领,勒住马儿高声喊话:“喂!你是什么人?” 柴九惊慌不语,不知如何作答。 那头领又喊:“你是这地方的老乡么?怎么就一个人?” 柴九恐慌之下还没有完全傻掉,战战兢兢地回答:“我,我,我,我就是个过路客商,遇上土匪被抢劫了!” “土匪?” 柴九这时突然转过味儿来,连忙说:“是,是,是土匪!土匪十分凶残,人多势众,抢了我的货物,还把我的伙计都打死了,追得我没地方跑,你们赶紧放我过去吧!” 头领上下打量柴九爷,见他穿得一身酱紫色缎袍,貂裘皮帽,牛皮长靴,的确像是有钱大户人家的模样,忍不住问道:“你不是玉门关马家军的人?” “马家军?呃……我,我,我不是,我就是个进关的客商!” 年轻头领只一个犹疑,柴九已经见缝插针,策马蹿进对方的队伍,一路绕过了山峁。 “砰砰砰砰!”数声枪响。 “站住!狗日的休走!” 野马山的马队飙来,喊杀声惊得这年轻头目和手下的兵勇纷纷掏枪,一时间双方枪声大作,混乱一团。 沙漠之中卷起沙尘暴,黄土铺天盖地,砂砾抽打在面颊上,像是用小刀子切割皮肉。 镇三关追击柴九正追得兴起,突然被这一路不明身份的兵马拦截在此处。被对方的枪火压制住了步伐,只得暂时退到沙丘之后,等待沙暴消停。 对面那支队伍似乎也不急于拼命,各自找了掩蔽的山岗,躲开沙暴的袭击。 息栈被沙尘吹得头昏脑胀,蒙面的黑头巾都抵不住漫天黄沙的威力,满嘴都是砂土,呛了半晌,说不出话。 大掌柜将人提过来搂在怀里,给灌了几口凉水,顺了顺气儿,忍不住骂道:“让你在绺子里待着,你偏要跟着出来,真他娘的碍事!” “不要,小爷得亲手削了那姓柴的!……当家的,对面儿那一路是谁的人马,难道是芨芨台绺子来了接应?” “芨芨台哪里还有人马?如果真有接应,黑炮头和军师那一路应该能堵住对方的人。” “那这是一帮什么人?” “鬼知道!看着也不是马家军的衣服……这鸟不拉屎的荒凉地方,也能冒出来一支队伍!” 黄土把两群人彻底刮晕填埋之前,沙尘暴终于逐渐消退。 大掌柜抖了抖一脑袋的土,一睇眼神,“插签柱”的头目,绰号叫耗子的,从沙坑里费力地拽出身子,一路手脚并用,匍匐到阵前,高喊:“喂!你们是哪一路的绺子?” 对面儿立刻就有了回应:“喂!你们是此地的土匪?” 两路土匪碰码一般都不会称呼对方为“匪”。大家都是土匪,还匪你个头啊!因此会直接问,你哪个山头的,哪个绺子,是个啥蔓儿,江湖上有排号么? 对方这样一问,问得大掌柜纳闷,忍不住高声喝道:“你爷爷俺就是土匪!你们是个啥蔓儿?是马家军的崽子么?” 对方阵中安静了一会子,似乎在叽叽喳喳商量着啥,然后才探出两颗脑袋,答道:“这位头领,我们不是马家军,你们如果也不是马家军,咱两家没有仇怨,纯属误会,不要开火,不要开火误伤!” 大掌柜骂道:“不是马家军你们他娘的救走柴胡子干啥?把柴九那厮交出来!” 对方发愣:“什么柴九?” “就是刚才逃到你们队伍里那个王八羔子!老子追了一整天了,他妈的就差这一步眼看就追到了,你们捣什么乱!” “呃……那人说是过路的客商,被你们追杀……” “狗屁客商!那厮是老子的仇家,他才是你们要寻的马家军的走狗!!!” 丰老四和黑炮头带的那部分伙计这时也赶上来,与大掌柜的兵马汇合一处。水香和粮台负责收拾残局,整理芨芨台的崽子们抛下的财务辎重,赶着一溜大车,在后边儿慢悠悠地跟随。 两支队伍在荒丘沙地的背风处“碰码”。 对方骑马过来俩人,一个是中年书生模样,脸上架了一副圆骨碌的眼镜,一只镜片却已经碎掉,近视眼估摸是看不清楚,很费力地眯缝着眼睛瞄人。 另一个年纪轻轻,削尖脸庞,两颊瘦得都凹陷了进去,愈发显得眉骨之下一双色泽浓重、线条分明的眼睛,颇为英俊。 息栈想那脸上架了透明琉璃瓦片的中年男子应该是个头目,身边儿的年轻后生看起来跟自己年纪相仿,估计是头目随身带的保镖。 中年眼镜男伸手抬了抬脸上摇摇欲坠的镜框,语气庄重地说:“这位头领,请问你们是此地哪座山的乡亲?我们想问个道。” 大掌柜挑眉答道:“老子是由此往南,野马山绺子的大掌柜,江湖报号镇三关。你们啥蔓儿?有报号的没有?” 丰老四赶忙插嘴解释道:“我家掌柜问你们是什么队伍?” 眼镜男正色道:“我们是中国工农红军!” “噗……” 野马山匪众里一片哗然,众人惊讶。大掌柜眨了眨眼,笑了出来:“你们是啥?……哦~~~!老子知道了,你们就是在关内跟国民军打仗的红匪军吧!” 一旁的丰老四及时伸出了烟袋杆,毫不客气地捅上大掌柜的腰眼。 大掌柜被这一捅,把下边儿的话给捅了回去,回头恶狠狠地怒视丰书生:老子话还没说完,你他妈的捅俺干嘛?! 丰老四赶忙打圆场:“哦,哦,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红党的队伍,久仰久仰!今日在此巧遇,难得难得!” 眼镜男面色略有尴尬,很快就缓过神儿来,客客气气说道:“咱两家不打不相识,也算是认识了!我是这只队伍的师参谋长!”说着伸出右手,递到大掌柜身前。 大掌柜正很豪爽地抬手抱拳,拳头还未及过肩,看见对方杵到面前的一只手,愣了一愣,没见过这种奇怪的碰码“礼节”。 丰老四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伸手过去攥住眼镜男空落落的那只右手:“鄙人是野马山绺子的总参谋长,幸会幸会!” 两位参谋长的手,假模假式握在了一起,狠狠晃悠了一晃。 眼镜男说话温和客气,指着他身边儿的年轻人说道:“这就是我们师长,柳宝胜同志。” 匪众们一听,个个张大嘴巴,口型都能塞进去个熟鸡蛋。 息栈一听,心想这小子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也许还没有自己年长,竟然是个师长,挺大一个官呢! 这年轻的尕师长,一头刚硬的黑发,目光灼灼,眉宇间浸染英武之气,颇有江湖风范地抬手跟大掌柜抱了抱拳,又与丰参谋长握了握手。只是这人身上穿得那一身儿皮,着实破烂不堪,浅灰色粗布军装要离近了看才能看出本色,手肘和膝盖处都打了补丁,胸前的衣襟还渍着一块块浅黄色,分明是没有洗干净的残余血迹。小腿上用绳头绑得像个裹腿,连皮靴子都没穿,穿得是一双紧口布鞋。 再瞧那眼镜男,上身都没有军装,穿得不知是从哪里扒来的一件羊皮坎肩,脑袋上戴了一顶颇为滑稽的八角小帽,上边似乎是用红布缝了个八卦形状。 息栈好奇地眯眼仔细看了看,咦,不是八卦……五卦? 这“五卦”想来是他们那个山头的独特标志。 尕师长连帽子都没的戴,黑色髭发中裹满了黄土砂砾,看得息栈忍不住很想把自己的裘皮帽和黑面巾借给帅小伙用一用,挡挡风沙。 小凤儿暗自摇头咂舌。原来这就是盛名之下的红匪,在关内跟官府的军队掐架掐得热火朝天,不亦乐乎,很牛掰的一支队伍。农民起义军果然是农民起义军,看这一身简朴到可以用简陋来形容的行头,这些红匪,日子过得恐怕比他们土匪还要清贫呢! 第七十四回. 二匪碰码相见欢 原来这一路红匪军是在这片甘肃与内蒙交界的大漠迷失了方向,路途不熟,又找不到水源,正在饥渴交加之时,碰上了野马山的土匪。 息栈一听就知道,农民义军的伙计大多不是当地人,口音天南海北,竟还听到不少荆州、衮州、徐州那边儿的口音。不过他们不管伙计叫伙计,人家互相称呼“同志”。同志是个什么意思,息栈反正是听不懂。 见走了柴九,追也不知去哪里追了,大掌柜无奈之下,闲着也是闲着,于是与红匪军汇成一路,一起去找打尖歇脚的地方。 土匪们对这一带很熟,又有善测水文的丰参谋长坐镇,很快就在大漠里找到了一处绿洲。一口小湖泊就像沙海中点缀了一块和田美玉,晶莹透彻,镜面倒映着胡杨。 土匪军窝在一处山岗下背风处扎堆歇息;红匪军则是窝在不远处一个大土坑里安营。土匪们拿烧热的湖水就着锅盔和石头馍馍,潘大总管仍然是灶饭的总指挥;而红匪们拿小铁锅熬小米粥,就着粗粮饼子。 长相很帅气的尕师长说话也很逗,自称是山西人。一句“前面有个土娃娃,圈都鬼饿各就哈!”①把众人乐得颠三倒四。 “山西是哪里?”息栈不清楚,悄悄问丰书生。 “山西就是并州,狄仁杰狄公的老家。” 息栈俩眼望天:“……狄仁杰是谁?” 丰老四皮笑肉不笑地哼道:“呃……狄仁杰就是县城里的仵作,你不认识!” 一句话把不远处的尕师长和四眼儿参谋长乐得一口小米粥喷了出来。这边儿的慕红雪笑说丰参谋长你整人不偿命啊,敢欺负咱二当家生太早了! 两拨人的头目叽叽喳喳叙谈时,黑炮头早就闲不住了,在沙丘附近溜达了一圈儿,满载而回,马背上驼了好几只土狼和野兔子。 大掌柜立刻来了兴致,摩拳擦掌,要臭显摆一下他烤狼肉兔子肉的家传手艺。这厮就只有烤物烤得酥嫩可口,其他菜式的手艺都比不上小凤儿勾一勾手指头。 钎子上穿的兔子烤得表皮焦脆金黄,抹了盐巴,又泼洒了几口烧酒,香气与酒气合为一处,闻起来都让人淌下两斤口水。 大掌柜很豪爽地拎了一只烤兔子跑过去递给尕师长。尕师长一看,脸色很是不好意思地说:“不要不要!” “不要?那尕子你想吃个啥?” “饿不饥。” “啥玩意儿?……啥鸡?”大掌柜皱着眉头,琢磨了半天,好像从来就没听说过有一种鸡叫作“饿不鸡”。 一旁的眼镜参谋长赶忙解释:“我们师长说的是他不饿。掌柜的心意我们领了,我们不吃哈,你们慢用慢用!” “你真不饿?小尕子蒙俺呢吧!”大掌柜眯缝着一双贼眼,乐呵呵地看着尕师长。小柳师长刚才看见这只烤兔子,那眼神儿分明就跟一头土狼见着猎物差不多。 “饿,饿,饿真的不饥。” 大掌柜咆哮道:“你就甭跟老子饿,饿,饿的了,老子早看出来你就是饿抽抽了!俺可告诉你哈,俺镇三关的‘烧刀白烤香兔’的手艺,那可是祁连山一景儿,玉门关一绝,过这村儿就没这店了,别人想吃老子还不给他烤!老子看你个小尕子顺眼的很,给你你就拿着!” 息栈看见那尕师长推托了若干回合,最终还是屈服于某大掌柜的淫威之下,接过了烤兔子,狠命地咽了咽口水,却没有吃那只兔子,而是递给眼镜参谋,参谋又递给某团长,在团长们手里转了一圈儿,又递回给尕师长。 一圈儿人都是狼的眼神,分明是三月不识肉味儿,口水流得就差伸手在下巴颏上接着了,却都舍不得吃。最后是一人咬了一口,将瘦小的一只兔子瓜分掉了。 息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兔肉,男人专门给他掰得一块好肉,兔腿连着半个身子,香气腾腾。于是趁着那尕师长一个人在树坑里栓马的时候跑过去,将兔腿递上:“喂,你吃这个吧!” 小柳师长一愣,脸色微红:“饿不吃,你吃吧!” “唔,饿了还不吃,那你什么时候吃呢?”息栈将兔腿塞到了对方手里。 小柳师长早就注意到了土匪队伍里有这么一位梳着长辫子,相貌俊美,气质举止与其他匪众格格不入的人物,上下打量息栈好几眼,问道:“请问你咋个称呼?” “我叫息栈。我是野马山绺子的二掌柜。” 息栈见这尕师长虽然年轻,眉骨和眼角分明蕴藏着北方男人的某种刚劲力道,身材也与自己相仿,破旧洗白的军装遮掩不住的宽肩长腿,瘦削之中透着坚韧不拔。两只手掌关节粗壮,息栈不经意地碰触就碰到了对方右手上的厚茧,想来这人一定也是个玩儿枪的好手。 小柳师长见这块绿洲水源充足,四方安定,于是吩咐手下一个小同志去叫大部队的人马来此处取水补给。 那跑腿的小同志看起来就跟前些年在绺子里遇难躺了的小羊倌差不多大,眉眼稚嫩,声音清脆。唯一不同就是脑后没有小猪尾巴,脑袋上多了一顶缝着“红五卦”的八角小帽子。 息栈问:“这娃子是你们的小羊倌还是小驴倌?” “呵呵,他是饿的通讯员!俺们管他们叫红小鬼!” 约莫有一个多时辰,沙漠中的夜色逐渐浓郁,红匪军的大部队人马,随着几个引路的通讯员,赶到了绿洲与尕师长汇合。 眼镜参谋长连忙将野马山大掌柜引见给了红匪军的大头目。 来人是个三十几岁的中年汉子,也是浓眉大眼,只是身量比大掌柜瘦了不少,军装包裹的肩膀和胸骨都仿佛要凸了出来,也不知是天生身量小,还是后天给饿的。 中年汉子很爽朗地与镇三关握了手,又抱了拳:“我是这个军的军团长②,我叫许茂璋!很感谢你们帮助我们的同志找到了水源!” 一旁围观的息栈很眼尖地发现,这位许军团长身上的装备,应该算是这帮红匪里边儿最全呼的一位,难得地既穿了军装上衣,也穿了军装裤子,还有绑腿,布鞋和五卦小帽;腰里配了盒子炮,背上还背了一把大刀,果然是个大官! 许茂璋虽然长得瘦,态度却是不卑不亢,不温不火,颇有威仪。大掌柜与他似乎是一见如故,一伙人围坐到火堆边儿,喝起大掌柜带的烧酒,闲扯了起来。 大掌柜忍不住问:“你们红匪……呃不是,红党的队伍,不是前些年在南方折腾得很是热闹,跟国民政府军斗得嗷嗷的,这会子来俺们这大西北做个啥买卖?” 劫道?还是吃票?划了地盘没? 许茂璋答道:“我们工农红军的队伍这两年为了反围剿,经历了二万五千里长征,跋山涉水,跨雪山过草地,终于是到达了陕北,胜利会师,在这里建立了陕甘宁根据地,打算以此作为大后方,继续与蒋匪作战……” “哦,哦,老子听俺们军师说过,你们那个陕甘宁绺子占地可真不少,还横跨三省,把个马云芳的老巢都快包进去了,痛快!比俺们野马山威风多了……” 大掌柜话才说了一半儿,腰眼上又挨了一烟杆,气得回头瞪住丰老四:你他妈的烦不烦,你今天干哈老是杵我?!!! 丰书生脑门子直冒青烟,低声哼唧:“当家的,人家那个不叫‘绺子’,人家叫作‘革命根据地’……” 镇三关咬牙切齿地低吼:“革命……革你个头!四爷你再杵俺,俺先革了你!” 丰书生摇头叹气,那表情分明是觉得,当家的唉,没文化您就不能少说两句!您这简直是在红匪军面前丢本参谋长的脸啊! 可是大掌柜啥时候能闲得住那一张嘴,一堆人里就数他嗓门最冲,吆三喝四,一口一口地跟许茂璋干酒。息栈盘腿坐在大掌柜身后不远,听他们聊天,很多话听不太懂,但是小凤儿懂得藏拙,不懂的事情绝对不冒出来露怯。 两拨人都是与马家军干仗的,因此扯起来甚是投机。 大掌柜拍着大腿怒道:“马家军那群狗娘养的,是老子的仇人!前两年来剿山,要不是俺媳妇很英勇地救了俺的命,老子差点儿就交待了!” 许茂璋说:“我们这次西进与马家军作战,也是为了打通河西走廊通往新疆的道路,进入新疆,与苏联红军接上线,获得他们的军火支持!” “那你们可得过嘉峪关和玉门关两道封锁线,这是姓马的老巢。” “知道。” 大掌柜挑眉,四下张望了一眼:“你们来了多少人马?就这些?” 许茂璋微微笑了笑,没有作答。 大掌柜说道:“老子不是打听你们,老子是说,就你们这些人打马家军,不够用吧!马家军的第二骑兵师可是了不得,有他们的骑兵师在玉门关称老大,俺镇三关的骑兵马队在道儿上都只能排第二了!” 身后的丰老四、慕红雪和息栈都是一个表情:噗!当家的,这儿反正也没外人,你就可劲儿吹吧你! 大掌柜伸手指了指:“俺看你手下的伙计,枪可不多啊!别说盒子炮了,汉阳造都没有人手一把,咋还净是扛大刀、木棍儿的? 许茂璋无奈地笑笑:“唉,我们工农红军的队伍是老百姓的队伍,同志们大都是贫苦穷人出身,你也知道,这个年月,筹集装备钱粮很是困难……” “马家军可是有重武器的,毛瑟手枪和步枪装备很是全呼,还有野战炮……” 大掌柜转了转眼珠子,扭头问:“红儿,缴了柴胡子多少军火?” “当家的,兰头海!盒子炮六只,独撅子四只,汉阳造七十二只。还有他们留下的一些片子,兽皮。” 大掌柜大手一挥,对许茂璋说道:“俺说兄弟,咱两个绺子今儿个在这地方碰见是个缘分,老子看你顺眼的很,敢与姓马的干仗的,是条硬朗的汉子!好东西见面分一半,这些缴获的家伙,你们尽管拿走一半!” 许茂璋一听这话相当惊讶,连忙说:“不要不要!我们不要你的货物!” “啥子货物!都是姓柴的那王八羔子绺子里的军火,不拿白不拿!” 许茂璋笑道:“掌柜的你出来做这一趟活儿,也是要挣油水的吧?” 大掌柜也笑了:“嘿嘿,油水是要挣。不过老子来打柴胡子,可不是为了他这几杆枪和财物,而是要了结往日的仇怨。今儿个可惜了没捉到人,老子还真不稀罕他这点儿家当,兄弟你要是想拿就拿去!” 许茂璋正色道:“掌柜的心意我们领了。我们真的不能拿,我们队伍有严格的纪律,不能拿老百姓一针一线。针线都不能拿,更何况是贵重军火。” “啥?咳!你又没劫俺们的,又不是吃票!老子是乐意送给你!” “这样也不行,这样也是‘拿’老百姓的东西……” “等会儿等会儿,不许拿‘百姓’的东西?呵呵呵呵,俺们就不是普通老百姓,俺们是土匪!你们红匪军有没有规矩说,不许拿土匪军的一针一线呐?” 大掌柜的话说得众匪一阵哄笑和口哨声,红匪军的大小头目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许茂璋掉头看向眼镜参谋,一堆人又叽叽喳喳商量起来,似是面有难色,却又好像的确很眼馋那些军火。 许茂璋最终转过头对大掌柜很严肃地说:“掌柜的,我们想这样,既然掌柜真心实意想要支援工农红军,我们的队伍也的确需要这些武器,我们今日拿了这些东西,算作是跟你借的,以后会还的!” 镇三关不耐地挥挥手:“啥,你还还啥?拿走拿走!” 许茂璋却从眼镜参谋的笔记本里撕下来一张纸,又掏出自己军装上衣口袋里的钢笔,工工整整地写了一张字据:“民国二十五年某月某日,工农红军西路军第X军团军团长许茂璋,向野马山大掌柜镇三关暂借盒子炮三只,独撅子二只,汉阳造三十一杆,弹药若干,兹立此据为凭,改日奉还。” 许茂璋把拿到的枪支给手下的三个师平分了。小柳师长拿着一杆新式的汉阳造翻来覆去地摩挲了半天,如获至宝。 镇三关忍不住笑道:“这小尕子看起来年纪不大,咋的就能当师长了?” 尕师长抬眼正色道:“饿不小哩!饿二十三哩!” “呵~~~,老子当你多大,才二十三!比老子的二当家大一两岁罢了,跟俺们的红儿一般大!” 许茂璋道:“你甭看我们柳师长年纪不大,打仗厉害得很,冲锋陷阵很是勇猛,他可是我们军团重点培养的人才!” 小柳师长的目光寻到了盘腿坐在火堆旁的红姑奶奶。慕红雪从自己脑袋上拆下红头绳,正俩手拿着红头绳玩儿翻花,自娱自乐。明快耀眼的火光,将女子的整张脸映衬成柔和俏丽的橘黄色。 千里白沙,似澄澄江水,波涛暗涌,绵延不绝。 熊熊篝火,如寂夜明灯,盈盈暖暖,灿烂不灭。 许茂璋跟大掌柜喝了不少酒,喝得几乎要勾肩搭背,心里爽快,从马背的褡裢里掏出个带把儿的家伙递给大掌柜:“兄弟,我也没有别的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这只电筒送给你拿着用!” “呦,这是啥新鲜玩意儿?” “这是手电筒,不过需要塞电池的。等这里边儿的电池耗光了,掌柜的可得自己去城里铺子买去喽。” 大掌柜拿着手电筒翻过来倒过去地摆弄,手指头拨到了开关,“啪”,电筒里射出一道暖黄色的光柱,照得两米外的沙地上现出一只淡淡的光圈。 息栈从来就没见过这新奇的物件,好奇地扯扯大掌柜的衣襟,把手电筒要到手里把玩儿,美不滋滋。这玩意儿可比煤油灯啥的结实多了。 小柳师长这时凑到息栈身边儿,从军装衣兜里掏出个银光闪闪的小玩意儿递给他:“喏,这家伙给你耍!” “这是什么?” 尕师长指点息栈把那个方方正正的小物件攥在手心里,手指拨动机关。息栈很惊异地看到一团莹蓝色小火苗,幽幽地从手心里冒了出来。 这玩意儿简直太新奇了,这可比那火镰③好用多了! 息栈不好意思白拿尕师长的宝贝,赶忙摘下自己的裘皮帽子戴到对方脑袋上:“路远风寒,这个给你遮挡风沙!” 若不是没有带备用鞋子出来,小凤儿简直想把自己脚上的鹿皮小靴也送给尕师长,把那一双破破烂烂的布鞋换掉,换掉。总觉得这帅气的尕师长,穿着行头也实在太悲催了。 大掌柜见息栈与尕师长相谈甚欢,一把揪过息栈来搂进臂弯,得意洋洋地说:“还忘了告诉你们哈,这是俺们野马山绺子的二当家,也是俺镇三关的媳妇!” 这话又说得红匪军头目们面面相觑,看到这位面庞俊俏的长发男人脸一下子红了,从大掌柜怀中挣脱出来,低头不语,这才明白大掌柜不是说笑着玩儿的。 许茂璋到底年纪大一些,见过世面,淡淡笑了一声:“呵,不错不错。” 倒是坐在息栈旁边的小柳师长,愣愣地看着小凤儿,脸色忽然变得比息栈还要红,窘得不再说话。 息栈怒哼哼地瞪了大掌柜一眼。虽然自己并不介意旁人知晓二人的夫夫亲密关系,可这毕竟是房闱私事,你也用不着出门见着谁都要张扬小爷是你的内人吧!这男人就是喜欢得瑟,臭美,烦人! 天亮。 迎着天边的几缕朝霞,大掌柜与许军团长站在土岗上挥手告别,野马山的土匪军与西征的红匪军分道扬镳。 大掌柜转脸跟息栈说:“那张借据,你给烧了吧!” “唔,为何烧掉,那不是借枪的凭证?” “老子见着这姓许的当家的和那尕师长面善,顺眼,才乐意跟他们交往。既然给了他们军火,就没打算将来还让他们还!再说了,他们这一趟去与马家军交战,是吉是凶还难说……咳!” 息栈想起这些农民义军的伙计,军装不整,面黄肌瘦,枪支弹药也配备很不齐全,心里也不禁有些担忧,不知道他们要怎样对付剽勇凶悍的马家军骑兵师团。 这些个红匪,看起来像是流落大漠,穷途末路,却个个精神抖索,言谈眉眼间偏偏有那么一股子自信和倔强。 这样一只起义军,真的能拼得过国民政府军,能打得来天下? 注:①【山西方言】“前面有个小土坑,全都给我蹲下!” ② 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秋,时年参与西征的是红四方面军。下辖三个军团,首长称作“军团长”;每个军团又下辖若干个师。 ③ 火镰:一种年代比较久远的取火器物,打造时把形状做成酷似弯弯的镰刀,与火石撞击能产生火星,因此得名火镰。陕北农村在五、六十年代还比较盛行,现在已很难见到它的踪影。 第七十五回. 二掌柜智勇劫俘 嫩阳攀山,绒雀出巢 春江化雪,绿柏菘蒿。 又是一年的冬去春来,野马山的伙计们开始了新一轮的耕种,每日扛着铁锹锄头,到南山山坳的高梁地和胡麻田作业。高梁米可以做主食和酿造烧酒;胡麻也就是芝麻,拿来榨油和做成喷香的芝麻酱。 息栈则喜欢待在山腰上那一片油菜地里,蹲到田垄上,望着一片绿油油的菜地,黄澄澄的油菜花,即兴发呆,诌几句酸不唧唧的诗。 或是拿个铁锹跟着黑狍子一起,溜到地里去偷刨潘五爷他们种的山药蛋,乐得像恶作剧的娃儿。 秦寡妇出了月子,支个小马扎,坐在田埂上风凉。怀里抱着襁褓中的嫩娃娃,皮肤吹弹欲破,小脑袋长得圆不溜丢,就跟个山药蛋似的形状。 马家军这几年连年征战,再也顾不上野马山这一股土匪。 马云芳先是纠集甘肃、青海、宁夏三地的人马,合力打退了关内军阀孙殿臣的进逼。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儿,又对上了西征的红匪军,厮杀作一团。 野马山的土匪们衣食自给自足,每年三五回下山吃个票,收一收“保护费”,日子过得也算逍遥自在。 只是派出去的“插千”崽子时常回来报说,西征的红匪军与马家军的战役打得十分惨烈,高台县,金塔县,古城县,一场场战斗,双方伤亡无数。 大掌柜夜晚时分在炕上歇息时,常念叨那个许军团长和他的红匪军伙计,也不知道现下如何,是生还是死。 这天风和日丽,野马山二当家带着一小撮马队,去龚岔口和石包城的几家大庄户收“票”,顺道给叔父大人带一些兽皮山货。 张家的凤儿小姐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许了人家,很快就要过门儿。张小凤如今出落得娇艳欲滴,远近乡里闻名的一朵鲜花儿。看见帅气的小剑客登门来访,心里仍然惦念旧情,扒在梨花窗后边儿使劲地看了息栈很多眼,恋恋不舍。 张大稗子留“侄媳妇”用了午饭,上好的酱驴肉、浆水面和甜胚子伺候,都是息栈爱吃的食物。 老爷子嘎巴嘎巴嚼着烟袋杆,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说到西征的红匪军,摇了摇头:“听线人说,红匪没能顶住马家军骑兵阵的猛攻,在高台和古城的据点接连失守,败得很惨,伤亡惨重……” “当真?” “嗯。马家军的队伍一向剽悍勇猛,而且出手凶狠,不留俘虏。听说高台那一战被俘的红匪几百人,全部被砍头或是活埋了……” 息栈听得心惊,不由得隐隐担忧,连忙问:“叔父大人的探子可听说红匪军里有个姓许的大官,还有一个姓柳的年轻师长?可有他们的消息?” 张大稗子想了想,摇摇头:“不知道这些名字。只听说前几天在玉门关,斩首了红匪军被俘的几个头目,约莫就是军长、师长一类的大官。” 息栈暗想,那许军团长和尕师长,若真是在高台县或者古城县与马家军作战,恐怕凶多吉少。 手指下意识摸了摸衣兜中的凸物,那一枚银灿灿的小打火机。 大漠中的一面之缘,也许再也没有机会相见…… 息栈用头巾裹面,避过盘查,低调出了石包城,与在城外树林子里歇脚的伙计们汇合,沿着祁连山侧的小路绕道回转野马山。 还没走多远,突然听得林间窸窣,响动异常。 息栈耳聪目明,察觉到了动静,立刻让伙计们策马避到小土包之后,这才高声问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什么蔓儿?” 对方没有应答,一阵琐碎的脚步声,似乎是要逃跑。 哼,哪里来的小贼? 哪个绺子的探子? 小凤儿抽出盒子炮,一脚轻点马鞍,腾空而起,掠过树梢,向着那几枚暗淡人影飞去。从空中一手薅住一个人的衣领子,将人踹翻在地,枪管子抵住了脑瓢。 “什么蔓儿?哪个山头的?” 被按倒的人瞪着一双凹陷的眼,满脸的煤灰,胡子拉碴。眼镜从脸上掉了下来,摔到地上。 眼镜本来就掉了一只镜腿,是拿个破绳子歪歪斜斜地绑在脑袋上的。 那副眼镜只有一扇透明琉璃片片,另一扇就剩下个圆框框。 息栈没认出人来,却一眼就认出了这副残破不堪的眼镜。 “你,你是……你是那个参谋长?” 对方一听这话,顿时惊恐,张着嘴不答话。 密林之中传来响动,枪支拉栓上膛的动静,有人低低地喊道:“放开人!不然我们开枪了!” “别开枪,不要开枪!” 息栈挪开枪管子,一把扯下包裹住整个脑袋的黑色纱巾,青丝马尾长辫从脑后甩落。“参谋长,我是息栈呐,野马山的二当家,你忘记了么?” 眼镜参谋也没认出人来,却一眼认出了这一根辫子,惊魂未定,舌头都结巴了:“你,你是那个,那个,野马山大掌柜身边的年轻人?” 躲在树坷垃里的人纷纷冒出头来,息栈放眼一看,这些先前见过的红匪军伙计,如今落魄得已经完全辨认不出。 大约是为了躲避马家军的追捕,没有人再穿那身浅灰色军装,也不见了八角小灰帽,而是不知从哪里捡拾来的破布、麻片和兽皮,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缠裹在身上,勉强蔽体。 眼镜参谋的头发长得足足快有五寸,眼眶和脸颊瘦得深深凹陷下去,眼中布满绛红色的血丝,显然已是饥寒交迫,疲惫不堪。 息栈抓住眼镜参谋的臂膀追问,寥寥数语,就知道了战事的大概情形。 许军团长手下的队伍,正是负责驻守古城县的那一拨红匪,被马家军骑兵师围攻,寡不敌众,弹尽粮绝,城破失守。红匪军缺枪少弹,很多人只能用大刀和木棍抵御马家军的攻势,大部分伙计力战阵亡,只有一小撮人奋力突围。 这一拨人不敢走大道,就只能绕路钻进祁连山脉的密林中,正要寻思着沿甘青边界一路走回陕北根据地,这就不巧碰到了息栈。 息栈心中焦急,连忙问道:“许军团长和柳师长他们两人呢?” 眼镜参谋脸色沉重地摇了摇头。 “怎么?他们,他们……躺了?” “许军团长不知道下落,我们在路上被骑兵打散了……我身边儿就这五百多个同志,找不见许茂璋同志,也不敢待在原地,只能先往山里跑。柳宝胜同志他,他……” “柳师长怎样?” “我们师长受了重伤,走不了……我们又都没有战马,他怕拖累大家,就留在了路上,没有走……” 息栈一听,那岂不是等死么?“他留在了哪里?还能不能找到呢?” “嗯,在古城县郊外不远,只怕已经被马家军俘虏了……” “那可就坏了!”息栈狠命地咬了咬嘴唇。 “什么坏了?” “马家军是杀俘的。我们的探子说,在高台县被俘的你们红匪军的伙计,都杀掉了。前几日还在玉门处决了你们的几个头领……” 一众红匪军伙计,听到息栈这样说,个个目光沉痛哀伤。眼镜参谋两只眼里噙满泪水,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息栈略一思索,回头看了看自己带的这一百多人的小队,虽说是绺子里的精壮骑兵,人数实在不太够用。可是现下已经没有工夫迟疑,于是抽调出二十个伙计,吩咐他们不可走官道大路,只捡土匪们常走的偏僻狗道,务必要将眼镜参谋这一拨红匪军安全护送上野马山。另外派一名口齿伶俐脑瓜精明的崽子,飞骑赶回野马山报信,让大掌柜速速出山接应。 自己则带上其余的伙计,轻骑快马,迅速出击古城县,营救小柳师长。 眼镜参谋迟疑了一下:“小同志,你们就这样一小队人马,万一碰上马家军的大部队,恐遭不测,我看你还是不要冒险!” 小凤儿的倔脾气这时又犯了,竖眉答道:“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不能就这样丢下柳师长。你不必担心,我们绺子的人马熟悉山间小道,有我们做活儿的法子!” **** 玉门城东面不远处的山谷密林中,一队马家军的骑兵,拖着几辆大板车,正待运进城去。 林梢树桠间,黑鸦“哇哇”嘶叫,一双双诡秘窥视的眼,如同翻白的鱼目。 须臾之间,林中枪火交射,马家军的兵勇纷纷中弹倒地。 林间有人高声呐喊:“给爷爷们留下买路钱!交出片子大洋的不杀!不给钱的通通摘瓢!” 马家军头目们拔枪大叫:“有土匪,有土匪,回击,回击!!!” 这是从古城县到玉门关的路上,最后一个可以设伏的地点。 息栈知晓现下赶去古城,路途遥远,无论如何也来不及赶在对方前边儿。既然马家军抓到的高级俘虏,红匪军的大官,都要送到玉门关警备司令部受审后再行处决,那么最捷径的办法就是在进玉门关的路上堵住这拨人。 能在城外堵住最好,若是运气不好没碰上人,就只能乔装混进玉门城再想办法。 埋伏在林间山梁上的数十杆长枪,瞄准马家军的大头兵,点射脑瓢。 兵勇们正在仓惶卧倒,架起长枪反击之时,突然从近处灌木丛中,飞出一只身姿轻盈的大鸿。 鸿鸟展翅掠过,双翼生风,翼间突然寒光一闪,弯成雕弓形状的凤剑骤然崩射,剑尖万点刃光闪烁,似漫天飘雪,迷乱人眼。月华琳琅翻飞,剑气呵然狂飙。 大头兵们远近两处受敌,一时间手忙脚乱。抱头的抱头,捂脚的捂脚。 等到这帮人回过味儿来,转头一看,几辆大车上已经空了。 埋伏在灌木丛中的数名崽子,刚从附近老百姓家里硬抢来几床厚实棉被,这时正好派上用场。趁人不备,突然从路边壕沟、土坷中跃出,拿棉被裹住大车上的人,扛起来掉头撒丫子就跑,隐没林中。 野马山二掌柜自知己方人数吃亏,因此想出这一招声东击西,明着是劫道,暗里是劫俘,方式着实有些冒险,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也该着息栈运气好,他碰上的这拨押送俘虏的兵勇,并不是彪悍的骑兵师。骑兵师打完攻坚战,早就回城请功去了,剩下的是大烟鬼师团麾下的几个连部,负责在战区附近搜寻漏网的红匪军残部。天近傍晚,夕阳斜照,眼看着就要进玉门城,兵勇们麻痹大意,正琢磨着晚上上炕耍烟枪呢,没想到在这里竟然能碰上土匪劫俘! 祁连山小道上马蹄倥偬,土雾尘屑扑面呛人,野马山的土匪小分队快马加鞭向沉梁峪的方向奔驰。 息栈的小红马如今已是高大肥壮的一匹大红骏马,唯一没变的就是那一头系着丝带的欢快小辫子,风骚又招摇。 红马的马鞍前挡,此时还驮着身受重伤、意识昏迷的小柳师长,跑也跑不了很快。后边儿的大头兵偏偏还要紧追不舍,着实让息栈恼火。 恰在这时,前方响箭升空,爆脆的三发枪响。 黑色高颅骊马从道旁跃出,“啪啪啪”几记点射,灭掉了追得最近的几个大头兵,马儿厥倒嘶鸣,山药蛋纷纷坠地。 息栈见到了救星,红马嗷嗷扑了上去,顺到了大黑骊的身侧。 野马山大掌柜端坐马上喝道:“狼崽子们,别追了!麻利儿滚回玉门关去,老子给你们留条活命!” 野马山绺子的大部队摆开阵势,荷枪实弹,双方兵力火力的天平一下子就翻转过来,惊得烟鬼兵团的人马立时刹住了脚步,踌躇不敢往上冲。 可是偏就有人不怕死,一溜儿碎步蹄声,急匆匆穿过马队,驱缰上前。 息栈仔细一瞧,还能有谁,竟然又是那位马俊芳马大师长! 哪里都能碰见这人! 第七十六回. 拜金兰义海豪情 息栈已经有三年没见着这位马大师长,对方竟然也还活着,熬过了马氏拒孙之战,又挺过了与红匪军的甘宁战役。这年头能一次又一次从死人堆儿里爬出来,还这么欢势的,也挺难得! 战乱年代,老熟人见面,虽说是宿怨仇家,还是忍不住想打声招呼:大兄弟,原来你也还没躺呐?别来无恙啊! 马俊芳看面相比两年前清瘦了些,两扇刀削的面颊缓缓收紧到略显尖刻的下巴。无论是脸孔还是身材,在这些年硝烟战火的磨砺中,都添加了些许冷硬的棱角。 镇三关在马上提枪哼道:“马师长,回去吧!人我们带走了!” 马俊芳却连看也没看一眼大掌柜,一双眼就只盯着息栈,开口说道:“息栈,我只问你一句话。” 这是息栈第一次从马师长口中听对方直呼自己的大名,毫无委婉和客气,不由得略微惊讶,不动声色:“马师长有何话讲?” 马俊芳的嘴唇蠕动了半晌,眼底流出两道埋藏已久的伤情,声调略微颤抖:“去年这时候,我听说,你与这土匪头子,成亲了?” 息栈皱眉答道:“不是去年,我与我当家的,三年前就成亲了,如何?” 马师长眼中的两泓秋水,如被投石入镜,瞬间淋漓破碎,一片波痕狼藉。胸中阵阵哽咽难以抑制,骨肉顷刻间分离,血沫仿佛晚春的落红,扬在空中飘散。 咬牙对息栈说道:“很好,很好……” 说罢拨马就要回转,息栈脑子里一岔,高声叫道:“马师长留步,我也有话问你!” “讲。” “我且问你,三年前那一次,那一次在马公馆,我重伤昏迷,你对我做了什么?” 息栈这样问,一小半缘故是当着大掌柜的面儿,跟马俊芳划清界限,以免男人总是硌硬这事儿。而更多的缘故,是心里总觉得这马大师长行事十二分地古怪,说不清道不明地,就是让他心里不安,想要搞清楚这人究竟脑瓤子里琢磨什么玩意儿呢! 马俊芳冷笑一声,哼道:“你说我做了什么?!” 息栈抽出鸾刃直指对方,厉声说道:“你讲实话,你若做了龌龊无理之事,今日你我在此处了断!” 雏鸾刃尖聚拢淬色,点映夕阳,锋利摄人。 马俊芳的一双瞳仁急剧缩小,似乎已被那一柄尖利的雏鸾刺破,压抑的悲愤瞬时爆发:“什么叫做龌龊无理之事?为何我不可以他就可以?!我不可以他就可以……你全身上下哪里是我没有瞧过,有什么稀罕!” 息栈尚未及反应,身旁的大掌柜蓦然举起了枪,凌厉修长的一根枪管儿直直地瞄向马俊芳的眉心。 “姓马的,你他妈的早就知道息栈是俺镇三关的人。你今儿个既然这样说,老子要是还放你竖着回去,老子就不算是个男人!” 马俊芳一动不动,瞪视黑洞洞的枪管儿,目光逐渐寒冷。凌乱破碎的血色山河,在眼中凝结冰封,浑身的血液和骨髓都冻住了。 镇三关目光凛烈,眼角迸发怒气:“姓马的,举起你的枪,老子不打手无寸铁的人!” 马俊芳唇边展露一丝冰冷蚀髓的笑,缓缓抬起了下巴,眼含轻蔑地看了一眼大掌柜,淡淡说道:“他既然跟了你……人你留着,我不会与你抢。” 说罢拨转缰绳,掉头就走,留给大掌柜一枚淡定的后脑勺和一尊肥硕的马屁股,很拽地扭动迈步。 大掌柜的眉头拧得更紧,食指微抖,几欲扣下板机。息栈一把压低了枪管子,轻声说道:“当家的,算了……” “算了?!” “这马师长,毕竟从柴皮膏药那里救了我一命。我既已与你成亲,有了名分,他还能如何?估摸着也就死心了……且马师长是马云芳的兄弟,你今日真要是点了他,恐怕要惹大麻烦,还是算了……” 大掌柜很不甘心地盯视马俊芳的背影,拿眼神射了两梭子枪子儿,怒气哼哼:“狗日的,再不死心老子把这厮剁成八个瓣子!!!哼,幸亏老子及时娶了你过门儿,就是为了堵上这些王八羔子的龌龊心思!” “哦,原来你娶我是为了这个缘故?” 大掌柜余怒未消,心头飙醋:“哼,不然你以为呢?!” “你,你……唔……” “咋个?你要是觉得亏了,就跟着他去!” “我没有,没有觉得亏么……” 息栈一看他男人真的发火了,立刻就不吱声了,灰溜溜地策马跟着,掉头回山。想这醋缸一定是因了适才马师长的某些话而恼火,少不了得找个别的茬儿在自己身上找回来,今儿个晚上又有的折腾…… 其实息栈也说不清楚,自己对这马师长是个什么心思。 大掌柜拿枪管子对着马俊芳的时候,息栈一下子就心软了,突然就有一种下不去手的感觉。这人眉间似水的温存,眸中抑郁的伤情,读起来是那般熟悉,仿佛是在哪里见过…… 分明就是在哪里见过。 息栈使劲儿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快要傻掉了,这人自己以前当然见过。本来就是老熟人,见过面,讲过话,动过手,救过命,甚至都上过炕了! 也难怪大掌柜要吃醋发飙! **** 小柳师长的手臂和大腿都受了枪伤和刀伤,一看就是城破之时与马家军的兵勇顽强肉搏,遭了戕害。还好没有伤及要害之处,留了一条小命,只是这时失血过多,神智不太清醒。 张家少爷被野马山的土匪抢人一样地给抬上了山,还顺便从张家药铺划拉了一箱子药材,给红匪军的伤号们看伤。 本来是想端张老爷子上山,可是好歹想到叔父大人年纪大了,腿脚不灵,别累坏了他老人家,于是大掌柜大手一挥:“把龙儿那小子给老子提上山来!立刻!马上!” 红匪军的伤员可真不少,眼镜参谋长手下那几百个成功突围的伙计,几乎人人都带了外伤。龙少爷带来的几个药铺伙计忙得四脚朝天,金疮药用光了几大罐,纱布都费掉好几捆。 龙少爷掌中的一柄外科手术柳叶刀上下翻飞,干脆利落,给小柳师长取了子弹,缝合伤口,涂药包扎。幸好解救及时,不然伤口感染掉,就要截肢了。 息栈在一旁看着,觉得龙少爷取子弹和缝伤口的手艺和熟练度,可比咱那位丰总参谋长强多了。果然是术业有专攻,顿时对这张家少爷刮目相看,人家也不是白吃四两干饭的。 丰老四拿小刀挖个子弹壳,竟然都能从大掌柜腿上剜一块肉下来,这厮缺肉吃么?!男人的腿现在还留了两块凹陷进去的可怖伤疤,夜晚每每看着摸着,让小凤儿心疼得要命。 尕师长面色苍白,满头满脸的汗水,手指动弹了几下,想跟息栈讲话,却讲不出来,只是用两只眼睛看了半晌,眼里满是感激。 小凤儿发觉自己脑子又龌龊了,虽说并没有什么花花心思,可是瞧见了尕师长那一张帅气的脸颊,英俊端正的眉眼,修长笔直的身材,还是忍不住多瞄了好几眼。 不看白不看呗…… 就好比某大掌柜如今在外边儿看见了哪个模样标志的小媳妇,也还是会忍不住在人家胸脯和屁股上瞟上两眼,还特心虚地跟小凤儿解释:“老子反正又摸不着,老子还不能看几眼么!” 息栈也懒得介意大掌柜瞟女人。只要这厮没有别的中意的男子就成,就不会威胁了小凤凰“内当家”的江湖地位。 眼镜参谋长握着大掌柜的两只手,狠命地摇晃了很久,鼻子一抽一抽得,那个感动劲儿就别提了,把大掌柜窘得也快跟着抽抽了。 完后又抓住息栈的两只手,玩儿命地摇晃,眼中含着热泪,嘴唇哆哆嗦嗦:“小同志,这次多亏了你,救了柳师长和我们这么多同志的性命。工农红军感谢你为革命事业做出的伟大的、卓越的贡献!” 息栈被这人搞得很不好意思,尤其很不习惯红匪军待人接物的礼节,不明白这些人为何如此喜欢握手,动不动就抓别人的手。小凤儿很不习惯与除了自家男人之外的任何人存有肢体接触,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 美凤凰的小翅膀儿和小爪爪也是很金贵的,能随便让你们摸来摸去的么! 大掌柜吩咐腾出几间大号的窑洞和岩洞来,让落难的几百个红匪军头目和伙计在野马山暂住。 绺子里杀鸡宰羊,招待红匪军。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不许拿老百姓一针一线”的破规矩了,用某大掌柜的话讲,贵重军火你都管俺借了,几口饭老子还管不起你的! 后来发现,他娘的,真管不起! 因为这帮红匪伙计他妈的忒能吃了,都是饿死鬼投胎一般! 坐在饭桌上还都一副贼痛苦、贼不情愿的表情模样,估摸是觉得自己白吃了老百姓家的饭菜,触犯了三大纪律,违反了这个“思想”那个“主义”。可是拿起筷子来就停不住嘴,狼吞虎咽,连咀嚼都顾不上,就直上直下地往嘴里填。 潘五爷指挥厨子造饭都造不过来,内当家也下厨帮忙。 红烧狍肉山药蛋,生炒香菇土鸡块,黄焖烧酒野香兔,清炖油菜豆腐盅,生生地让红匪军伙计们觉得,在野马山上当土匪,这过得简直就是神仙般的日子,分明就是党奋斗了这么多年,所要实现的共产主义和谐世界呐! 红匪军的这一支残部,就只有许军团长尚自下落不明。大掌柜撒出去了“照局”的,“插千”的,都没有探到红匪军有哪个姓许的大官流落到民间,或是被官军抓了。 眼镜参谋长用手下伙计扛上山的一部电台,给他们的陕甘宁绺子总部发了电报。 这帮红匪军逃亡路上竟然还背着电台不撒手。这玩意儿是个铁箱子,看起来死沉死沉的,背在背上能累死一头驴。息栈围着研究了半天,也没看明白这铁箱子怎么用,可是眼镜参谋和他手下的通讯员鼓捣了鼓捣,就说收到了总部的“鸡毛信”指示。 绺子总部让他们想办法继续西进,进入新疆,打通跟老毛子的交通线,争取获得老毛子红匪军的支援。 大掌柜暗自跟“四梁八柱”咂舌说:“你们瞧瞧人家红匪军,都已经走出中华民国的地界儿,跟洋人勾搭上了,什么英吉利、法兰西、鄂罗斯的……你再看看咱这绺子,多少代了还一直窝在个祁连山里,就没出去过!” 慕红雪笑道:“就是的!我说丰参谋长,您也给咱们绺子规划规划,寻一条出路呐!” 黑狍子兴奋地叫唤:“咱哪天也拉大旗扯虎皮,拉上山底下几个镇子,揭竿起义啊!” 丰老四吹了吹小胡子:“就你们这个觉悟……人家就不叫起义,叫做‘革命’!” 红匪军的头领们商量,打算出山继续西进。大掌柜劝他们多待一些时日,好歹等尕师长养好了伤再走。 恰在这一日,前山山脚下的步哨,抓到个奸细,装扮举止十分可疑,还打听野马山大掌柜和二掌柜在哪里。 大掌柜正在后山山坳里遛马。 二掌柜正在南坡菜地里挖山药蛋。 那奸细被带进后山的寨子,除掉蒙住脸的黑布套子,一张瘦到骨骼嶙峋的脸,额头和面颊涂满了黄泥和煤灰。身上穿得是两张狍子皮,拿草绳给穿吧穿吧,一张皮捂住前心,另一张皮捂住后心。脚上布鞋的鞋底都烂掉了,拿荨麻绳编的草鞋。 步哨说:“当家的,这人说自己是个羊倌,可你看他这样儿哪像个羊倌啊!手里拎了一根儿红缨鞭子,可是他的羊呢?连一只羊都没有就敢冒充羊倌倌!这人在咱山底下转悠,口令对不上,竟然还鬼鬼祟祟地问俺:‘野马山大掌柜是住这旮瘩么?’‘大掌柜不在?那他的内当家在么?’俺瞧他就不是个好人哩!” 大掌柜和息栈愣愣地一瞧,还没来得及辩清楚人,眼镜参谋长从窑洞里奔出,冲上去一把抱住了那个脏兮兮的人,“呜呜呜呜”放声哭了出来。 小柳师长听见动静,架着一只拐也蹦了出来,门槛没迈过去,差点儿一头栽倒。三个人抱到了一起,都哭了。 羊倌脸上的泥土和着泪水给抹成个花瓜,息栈与大掌柜仔细瞧了半天才瞧出来,这人分明就是许茂璋许军团长! 原来许茂璋在古城突围之后,被骑兵冲散,身边儿就只剩下警卫排的十几个人。伤的伤,亡的亡,掉队的掉队,有些实在走不动的,就躲进山沟里的老乡家中养伤。 许军团长本来想靠两条腿走回陕北,可是路途遥远,加之一路要经过张掖、武威、兰州等多道关卡,恐怕难以逃脱马家军的搜捕,因此流落祁连山中,化装成个羊倌,讨饭过活。 有一天下山讨饭,在一家铺子门口听见老板说了一句:“给野马山大掌柜进贡的山货,备好了没有?赶紧备好,回头他二掌柜要来取货的!” 许茂璋立时知道自己进了镇三关“吃票”的地界,想来野马山也应当离此不远,赶忙向店老板打听了方向,直奔野马山来了。 许军团长瘦得只剩下皮包着的一副铮铮骨架,深凹的眼眶中涂满浓重的硝烟和苍凉。见到了大掌柜,两手拽住臂膀,双眼泛红,说不出话。 数日以后,红匪军伙计在许茂璋和眼镜参谋长的率领下,西进新疆。 临行前,在窑洞门口的空场上,支起一张木头桌子,摆上天地牌位,丰老四又从屋里拿出一只小香炉,点燃檀木香。绺子里的伙计杀了一匹白马,宰了一只羔羊,马首和羊头供在桌案前。 野马山的大当家、二当家,与红匪军的几个头目,在这一天结拜了异性兄弟,生死过命,刎颈之交。 几张大红纸上,依次写下了各人的姓名、生辰八字和籍贯,是为金兰谱。 大伙凑头一看,大掌柜生在光绪二十八年,年纪最长,虚岁三十有六。眼镜参谋长本家姓刘,小大掌柜一岁。许军团长又小了两岁。柳师长生在民国后,二十四岁。息栈不幸又排了个老末,年方二十二。 小凤儿悄悄跟大掌柜嘀咕:“小爷明明应该排第一,排在你们上首!这二十二岁纯属是我胡乱写的,怕吓到他们……” 大掌柜也很不爽:“瞧瞧哈,这许大兄弟比老子小三岁,竟然已经做到军团长了!老子他妈的做活儿做了这么多年就只是个掌柜的,真是白折腾了!” 小凤儿睁大眼睛,很崇拜地看着自己男人:“你怎的白折腾了?我听尕师长说,他们陕甘宁绺子最大的头目叫做‘主席’,你跟人家主席的位分一般高呢!他们的一个军团长,大约也就相当于咱们一个‘插签柱’小头目……” 青山碧水,旭日长云。 漫山遍野油菜花,风吹草低现牛羊。 五个爷们儿跪成一溜,焚香蹈案,磕头跪拜,饮下鸡血酒,立了誓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红匪军的几个头领,郑重其事地拜大掌柜做了大哥,认息栈做了小兄弟。每个人都感激大哥和小兄弟的救命之恩,立誓来日相报! 这一年是民国二十六年。 一九三七年的春天。 第七十七回.通天峡大漠欢歌 那一年的春天,英勇的、不屈不挠的红匪军残部,继续西进,打算穿越戈壁滩,打进新疆。 野马山的大掌柜、二掌柜对这帮红匪兄弟实在不太放心,于是留下炮头、军师和红姑奶奶看家,自己一路跟随护送。 能放心么? 这帮红匪,统共就只有十几匹战马,这其中还有大掌柜接济拜把子兄弟的马儿,其他的伙计就只能腿儿着行军。好在这帮人重新整饬了装备,每人都用麻绳、布片给自己缝了新鞋子。 枪支弹药严重不足。大掌柜给他们配了几十把汉阳造,几百发子弹,即使这样,红匪伙计们也只能几个人合用一把枪,每把枪就只能分到十发子弹。真到了遭遇战,好几个人抢一把枪用,好几根手指头抢着搂一个扳机,怎么打? 要进新疆就必然要走河西走廊,经由星星峡进入东疆。这一路要过敦煌和安西两座城关,要渡过疏勒河,穿越红柳大戈壁。 荒芜人烟的浩瀚戈壁滩倒是没什么可怕,无非就是行军的路上风景单调一些,水源稀缺一些,打尖儿住店就更免了,只能睡在荒漠之上。真正难的是将这支红匪军平安送过各道关卡隘口。 大掌柜自有办法。 办法就是将红匪军通通乔装打扮成土匪军,越像土匪越容易蒙混过关! 几个红匪军头目的马脖颈都系了红缨,脑瓢子扣上狼皮遮耳帽子,身上换成皮袄皮裤和大皮靴,腰间扎一条一乍宽的缁色棉布腰带,面缠黑头巾,只露出双眼,活脱脱就是一帮土匪山大王。 红匪军伙计们也都被仔细叮嘱,被人问到千万不要雄赳赳气昂昂地说自己是“工农红军”,就说是附近三危山、花牛山绺子的崽子,碰上年景不好,结伴一起出山进新疆,到戈壁商路上劫道做活儿去的。 还有,那些荆州、衮州、徐州的乱七八糟口音都给俺们藏起来! 大掌柜举着大喇叭亲自喊话,教了一堆河西方言,黑道土话。 什么蔓儿? 哪个山头的? 有排号的没有? 狗日的王八羔子,要片子还是要脑瓢?! 还要熟记关外土匪绺子盛行的歌谣,遇上盘查,张口就要能背诵出来,不然就露了破绽:做响马,不发愁, 进了城里住高楼; 吃大菜,逛妓院, 花钱好似江水流; 东家抢,西家劫, 枪就别在腰后头, 真是神仙太自由。① 大掌柜教完这些还不过瘾,扭头问许茂璋:“嘿嘿,要不要再教几句骚曲子?俺们都唱那个,不唱你教的那个什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 许军团长“哼哼”干笑了两声,底下的红匪军伙计们很羞涩地脸红了一大片。 这些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年纪轻轻得就进了红匪绺子干革命,连大姑娘的手都还没摸过,姑娘的白馍馍就更没见过,哪里敢嚎骚曲子! 准备停当之后,花牛山大当家,报号“许大马棒”的许掌柜,三危山大当家,报号“倔牛头”的刘掌柜,与野马山两位掌柜一起,昼伏夜出,低调谨慎,捡拾荒野小路,一路穿城越关。 路上碰到几次马家军的围追堵截。只要一见马家军,野马山绺子的伙计就吆喝土匪的唿哨,“呀呼嘿喂~~~”,“啾啾嘞吼~~~”,指挥红匪军掉头往山里撒腿子。大头兵们一看是一伙土匪,也就懒得追了。 过敦煌和安西那两道关卡费了一些周章。 不过匪有匪道,大掌柜派“插签柱”的几个崽子混到城门口去寻老熟人。每个城的治安团里必然有几个跟土匪们称兄道弟的“兵痞”。给这些人打点了一包白晃晃的片子和成色好的大烟膏,让他们趁着晌晚的昏昧夜色,偷偷打开城门,把这一众几百人的“土匪军”给放了过去。 出了安西城,涉过疏勒河,就进入一望无垠的大戈壁。 息栈发现他男人对这一带当真是非常熟悉,毕竟是自打生下来就落草为匪的人物,常年出没荒山大漠。大掌柜带着红匪军且走且停,沿着戈壁边缘,寻觅那些隐没在沙洲之隅的小村落。 拿出几把精致的小猎刀,或者鞣好的牛皮,“贿赂”一下村落头领,就可以去村里的水井打水,补充给养。沙漠中干旱缺水,这些水井深到几十米,打出来的都是掺着砂砾的黄汤,马都不爱喝。 可是不喝这水就只能去喝马尿了,真还不如这个呢。 近一个月的跋涉,终于到了星星峡。眼前墨绿色的崇山峻岭之间,袒露出一道壮丽的峡谷,仿佛是天斧在山峦中奋力劈开一道缺口,峡谷两侧的峭壁巍峨高耸,峰峦叠嶂。 在这处设卡盘查、把守关隘的兵勇,已经不是马家军的大头兵。这里出了“甘肃王”马云芳的辖地,到了“新疆王”盛世魁的地盘。 红匪军从乌鲁木齐过来接应的头目,一看“许大马棒”和“倔牛头”二人的打扮,着实惊了一跳。再一看护送的这队野马山土匪军,金面皓目、威风凛凛的大掌柜,粉唇云发、俊美飘逸的二掌柜,如此搭配奇异又惹人侧目的一对儿,更是瞠目。 许茂璋和刘参谋长紧紧握住大掌柜和息栈的手,又是一阵猛摇。刘参谋每次一感动,鼻子就红得跟个小萝卜似的,满眼的泪花从镜片破碎的眼镜框里“哗啦哗啦”迸出。 大掌柜颇有风度地挥挥手:“都拜了自家兄弟,还客套个啥!不过,你们这趟进了新疆,打算咋办?那新疆的土霸王盛世魁,也不是个好对付的玩意儿呐!” 眼镜参谋答:“盛世魁这几年亲苏亲共,接受了苏联方面的许多援助,他已经有意要加入苏联共产党,应当不会为难我们!” 大掌柜听得咂舌,啥玩意儿?就“新疆王”盛世魁那老东西,竟然也要参加这个红什么党?!这红党势力果然了得,国民政府麾下割据一方的土霸王都要倒戈加入红匪军了! 大漠孤烟,寒天掠雁。 众人临别依依不舍,抱拳致意,相约来日若能活着看到太平盛世,兄弟再聚齐一处,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 大掌柜与息栈终于了却一桩心事,帮红匪军的兄弟渡过难关,心中畅快,落脚在星星峡附近的小镇甸打尖儿。 坐在小饭铺里,屁股还没晤热,就踅上来两个娘们儿,穿红戴绿,打扮得挺妖艳,笑吟吟地说:“哎呦!两位爷真个打眼呐!到咱家坐坐歇个脚去不?” 大掌柜挑眉哼了一声,唇边带笑。一个桃花眼的娘们儿立刻挨了上来,身子贴上男人的后肩膀,使劲儿蹭了两把,腻歪道:“爷,中不?” 大掌柜不怀好意地干笑两声,拿手里的羊腔骨一摆,点了点对桌的息栈:“中不中的,你得问他!” 大掌柜这说的是一句大实话。 媳妇坐在跟前盯着呢,老子哪敢呐!小娘们儿你倒给老子钱,老子也不敢! 另一个水蛇腰的小娘们儿立马凑上前,两手直接揽上息栈的脖颈,棉布衣衫包裹的丰满胸脯挤上息栈的半边儿脸蛋,蹭得小凤儿几乎要把刚吃进去的半碗拉条子给吐出来! “水蛇腰”的嗓子像含了一块蜜团子,嗲声嗲气说:“这位小爷长得真俊,百里挑一的人物,要是疼惜俺们,就到家去坐坐……” 息栈呕得三下两下扒开水蛇腰的胳臂,凤眼倒竖,怒哼哼地将人给瞪出三尺远。 大掌柜看得幸灾乐祸,乐得两肩抽缩。 大掌柜一向对其他男人觊觎自己的小羊羔子十分地介意,动不动拈酸飙醋,却不忌讳女人亲近息栈,反而最喜欢看这种荤热闹。大约是心里清楚,小凤凰这人对女子是丁点兴致都没有,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倒是对男人,息小凤偶尔见了个比他镇三关还要扎眼帅气的爷们儿,难免偷摸瞟上两眼,还瞟得很脸红羞涩,更透着小凤儿自己心虚脑热。每次不慎被男人抓个当场,少不了又是一顿暴捶蹂躏。 这小饭铺里坐了不少盛家军的兵勇,还有来往的过客商旅,都在此处歇脚。男人的聚集也就招来了一群做皮肉生意的娘们儿,背井离乡,来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用自己的肉体讨生活。 想想这些常年戍边的将士,长途跋涉的商队,面对茫茫的戈壁大漠,唯一能够聊以慰藉的,也就是这些倚桌卖笑的娼马子,算是给荒芜长草的人心添一抹活气儿。 “桃花眼”还不死心,拿胸脯蹭着大掌柜的脸,蹭得男人心热手痒,就着将她推开的那一下,在娘们儿暄暄呼呼的屁股上狠狠摸了一把。有小凤儿在场反正也不能来真的,只能过过干瘾。 “桃花眼”调笑道:“唉呦,爷,俺说这位爷,俺咋瞧您这眼熟呢?您是咱这儿的熟客吧,啊?” 息栈一听这话,小心肝一颤悠,抬眼盯住大掌柜。大掌柜立时就虎了脸:“啥熟客?老子不认得你!” “哎呦呦,爷,您当然不会认得俺们了!你们男人啊,就是没良心,上了炕心肝宝贝地叫俺们,下了炕提上裤子就不认人了!” “桃花眼”的嗓音甜腻得赛过了甜胚子。 息栈的一张脸拉下来,胸腔子里像是开了醋坊,酸不溜丢不是滋味儿,又不好发作。 大掌柜刚才摸女人屁股那一把摸得结结实实,小凤儿这凌厉眼神,早就窥见了,简直想掏小锥子戳这厮的手,让你摸,让你摸,让你摸…… 小爷眼不见为净,让你们这些不要脸的去摸个够! 没看见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当真面对面地瞧见,发觉自己还是忍不了这个…… 息栈一把掏出饭钱墩在桌上,抄起褡裢,冷着脸跟大掌柜说:“我去喂马,你在这铺子里开间房,快点儿完事,还要赶路!” 说罢,一张粉粉的嘴巴撅得老高,气呼呼扭头跑了。 扭头那一下,还故意狠狠甩一把脑后的长辫,抽到男人的脸上! 饭铺一侧的马棚子,木桩为柱,柴草覆顶。小红马和大黑骊肩膀靠着肩膀,亲亲热热,正在一起细嚼慢咽,悠闲地用午饭。一旁蹲着几个野马山的伙计,嚼着烟叶子晒太阳。 息栈拉过缰绳把小红马拽开几步,赤骕骦扭捏了几步,晃了晃屁股:唔,干嘛?人家在跟黑哥哥一起吃午饭!别打搅爷! 息栈怒目:你个吃货! 不许跟那厮的黑马挨得那样近,那样热呼,没自尊! 息栈正在自个儿赌气,与小红马拉扯较劲,冷不防身后伸过一只坚实有力的胳膊,一把搂住了腰。腰杆被扯得往后一靠,屁股就顶在了男人的胯上,热烘烘的熟悉温度,暧昧的姿势,顶得人心里痒痒。 息栈掰开男人的手:“你干嘛,这多人看着呢……” “媳妇,生气嘞?” “我生什么气?” “嘿嘿,瞧瞧你个羊羔子,满脸都冒着醋味儿呦!酸溜溜呦!” “谁醋了?不就是两个,有什么?你快去,速速完事,别整七八个回合,让伙计们等急了。” “哈哈哈哈,老子就是想整个七八回合……” 大掌柜说话间一跃上了黑马,腾出一只大手,弯腰一把薅住息栈的腰带,用力一提,将人直接就给提到了马上,搁在自己身前。 男人的嘴拱上小凤儿的耳朵根子,在后脖颈上吹气儿:“羊羔儿,小样儿的不服?老子可还能提得动你!” 息栈暗自撇撇嘴:算了吧你,真不要脸!你其实早就提不动爷了,爷不想在伙计跟前跌你的面子,适才脚腕上轻轻使了力,小爷是用轻功自己飞到你马上的好不好! 大黑骊填饱了肚子,正待要消消食,驼着两个人,撒蹄迈步,跃进一望无垠的沙海,向着远处连绵的青山奔去。 息栈驭着缰绳,男人的一双粗糙大手,早已伸进他的皮袄,绸布中衣里里外外抚摸揉搓。小凤凰身上如今添了不少肌肉,表皮儿仍是那般光滑柔软,胸膛内里却挺拔硬实,很有嚼头。 大掌柜的手掌沿着息栈的胸沟按到小腹,扯开腰带伸进裤裆,抓住了硬挺挺的枪,不禁得意地笑骂:“嘿嘿嘿嘿,小狼崽子,想老子呢吧…… “可笑,小爷想你作甚?!” “哎呦,真不想?” “那我问你,去年你带人来这里办货,是不是去过那间小饭铺?” “嗯。” “哼……自你我成亲之后,你背着小爷上过几个?不妨说来听听,让我也见识见识你有多能耐!” 息栈心中不爽,却又想不出个发飙的理由。自古到今,男人出门在外逛个窑子,嫖个妓女,稀松平常之事。为这个跟这厮发火,说出去都要被人笑话。 大掌柜在耳边哼道:“羊羔儿,你要是个小娘们儿,一准儿是个十足的妒妇!” “胡说!谁嫉妒她们了!” “嘿嘿,嘿嘿,老子就喜欢看你吃醋的模样,哎呦呦,瞧这小脸儿都气红了,小嘴巴撅得上天了……” “你!你,你……嗯~~~,唔,嗯~~~~~” 说话间,息栈已经忍受不住,男人的一只手早已暗地里握住了他,不停地抚弄,眼瞧着小凤凰气哼哼的斗嘴逐渐化作喉咙里咕咕哝哝的一串呻吟。 “老子跟女人干那事儿,你受不了吧……当初不知是谁说的,啥不在乎名分啊,啥啥让俺娶个媳妇下崽儿啊,这话都是哪只小崽子说的,啊?哈哈哈哈!!!” “谁稀罕你……唔,嗯……” “老子稀罕你!那些个小娘们儿哪个有你这么好看?这么骚?叫得这么勾人?小羊羔儿,老子就稀罕你这小模样……” “唔……嗯,嗯~~~,嗯~~~~” 大掌柜的手随着马儿迈步的节奏,不急不徐地撸动,在粉嫩的马口上打圈儿轻抚,仿佛有意要挑逗息栈,看骄傲的一只美凤凰,在五根手指的摆弄下屈服求饶。 俩人都足足憋一个月了。这一路上跟红匪军在一起,两口子不方便搞那事儿,只能在夜晚旁人不注意的时候,睡在一个毯子下边儿摸一摸,蹭一蹭,五个指头安抚对方一把,偷情一样。 大掌柜要是再不来做了这只风骚滴水儿的小凤儿,小凤儿都快要憋闷死,急得想上大掌柜了! 息栈的身子摊软在他男人胸膛上,脸颊揉蹭着大掌柜下吧上的髭须.忍耐不住热浪的炙烤.两手不安分地伸进自己的衣襟.四下抚弄起来,手心儿把胸膛撩拨得喷火,两粒葡萄珠肿胀发烫。 厚厚的羽睫颤抖.妩媚的呻吟勾魂儿,声声催人急。 天地颠倒,不知身在何处。 眼前一片浩瀚蓝天,朵朵白云缓缓飘逸。暄软的云彩从这一只眼角,慢悠悠地游走到另一只眼角,一步一回头,像是在偷窥马上这一对儿恣意欢乐的情人。 胯下的骏马突然一阵颠簸.加快了脚步.息栈股间一痛,“啊呜”一声,扭身还想要挣扎.哪里还来得及。男人的胸膛直接压了上来.嘴唇叼住小风儿的一只耳朵。 息栈持受不住这一前一后的挑逗,身子软绵绵地伏上马脖颈.以至于大掌柜最终提起他的腰.扒掉裤子,掰开小臀.一杆子捅进白馍馍辩的时候.皂栈浑身颤栗,四肢无力.整个身子的重量都自在黑马脖子上,差一点儿将这一尊雄健威武的黑骊给压垮了! 大黑骊扯脖嘶吗嗷嗷.嗷嗷!你们这两只熊玩意儿.在老子后脊梁上干啥呢.干啥见不得人的烂事儿呢? !大掌柜一掌狠狠磕在马屁股上.黑骊“嗷呜”一声,撒欢地在荒漠高原上乘凤奔驰。 马脊巢一颠.息栈的屁股就给颠了起来.顺着男人一根铁臂的力道向上一抬.一杆子就捅到了底.差点儿把小凤凰给捅漏了! 息栈胯下骑着黑马,大掌柜胯下骑着息栈。 二人一马叠摞在一起.小凤儿被夹在中间.上下两道脊背不断激荡起伏,同时有节奏地穿梭驰骋。 小风儿哼唧求饶 “慢些.好人,好人.慢一些…啊,啊~~~ 换来的是男人变本加厉地一阵狠命抽插。 “呜呜.呜呜,你,你想上那几个女人就去上,我又没有不许你去.你为何要欺负我 ” “老子就想上你’你再讲一句废话.看俺今儿个怎么整你! ! !” “唔.呜呜… ” 息栈被一人一马给整得死去活来,身形随着跨下黑骊的腾跃被甩起.腰杆都快要被身后的冲击折断。耳畔风沙凌虐.眼前景物模糊一片.只剩下颈后喷涌而来的灼灼热浪,臀间愈加猛烈的掠夺.肠子肚子肺都搅了个翻天覆地。 痛苦夹杂着一波又一波快感.在马脊上跃动.天地间汹涌.四肢中流荡。 以马背当作床榻,叱咤腾挪之间云雨交欢,其间的恣意挥洒,疏旷彪悍,可是房闱之内的温存旖旎所不能及。此间滋味儿当真是酣畅淋漓,尝过一次即欲罢不能。 就像身上这男人的强悍,尝过一次滋味儿,就不能撒手。 青山间苍鹰振翅翱翔,绿洲中羽鹤纤脚觅食。 山谷中的小凤儿,一声一声媚叫在半空盘旋荡漾。 “咳呦吼,呀呼嘿~~~~~~” “乌云飞过半天边儿, 白羊羔子软暄暄儿, 嫩马奶子滴溜水儿, 馍馍瓣子好酥软儿。 骑小羊羔骑得爽呦, 羊羔叫得骚欢欢呦~~~~” 荒芜人烟的大漠上,男人怀里揉着酥软成一团、伏在自己胸膛上喘气儿的息栈,很不要脸地扯开喉咙,狂嚎骚曲曲,一句句,一字字,嚎得都是最心爱的美羊羔。 情爱长存心间,天地共春山一色。 第七十八回.马失蹄落陷玉门 话说息栈与大掌柜一起送红匪军出河西走廊,负伤的小柳师长并没有随队西征,而是暂且留在绺子里,养好伤再走。 初始每日帮小柳师长涂药的还是咱们丰总参谋长,后来不知道啥时候,就给换成了慕红雪慕总警卫长。 柳师长这年轻人非常内秀,动不动就脸红,只要红姑奶奶坐到他跟前,他那俩眼珠子就只敢望天看地,不敢正眼瞧人:“饿,饿,饿自己来……” 红姑奶奶笑得灿烂,脸庞一朵春花儿:“你饿个什么啊?饿了让五爷给你做饭去!” “饿,饿,饿不饥……” “饿,饿,饿,你都饿得结巴了!……我告诉你,我们这绺子里做饭做得好的可不是五爷,五爷就会拿个大锅熬稀糊糊,别提多难吃了!做饭手艺最好的是我们二当家呦,回头你就缠着他,让他给你做神仙肉呦!” 息栈发现小柳师长也很会玩儿枪,即使一只胳膊受了伤抬不起,只用另一只手,就可以拿一把盒子炮在手掌上,“啪啪啪啪”,五根手指灵活摆弄,翻花儿似的,将一把手枪颠来倒去耍着玩儿。 后来两只手都能动了,息栈急不可耐地要看柳师长装枪,看完了回来就跟自己男人说:“当家的,你碰上对手了,柳师长装枪装得可不比你慢呢! “啥?哼,还能有比老子装得快的?!” “我觉得差不多!” “得了吧!你这小崽子,俺还不知道你!熊玩意儿,看见个长得扎眼的后生,你他妈的心眼子就开始活泛了!” 息栈立时就窘了:“你说什么呢……我没有……” 镇三关斜靠在炕上,睨着息栈,嘴角顺出一丝带着醋味儿的冷笑:“哼,那墙角还有两罐稠酒,要不要壮壮胆儿?喝够了去到尕师长炕上热乎热乎,看看那小尕子对你有没有那心思!……对你没心思你还可以强上!” “你!你……我哪有起了那个心眼儿了,你胡说什么……” 大掌柜拿息栈以往的糗事揶揄,小凤儿脸上立刻臊得红通通,之后几天都没好意思再去找小柳师长讲话。多少还是有些心虚,自己的确喜欢瞧漂亮男人,尤其是长得帅气又有本事的男人,忍不住就想亲近亲近。 就像当初惦记上大掌柜一样,男人的一张脸,一杆枪,把他迷得神魂颠倒。 夏末的田埂,花菜上萤虫纷飞,田陇间瓜果累累。 午后艳阳高照,野马山的内当家坐在窑洞小窗下,缝补用旧的床单和褥子。 泥土糊的小窑洞冬暖夏凉,看似简陋,住起来十分舒服。窑洞洞顶垂下的绿蒿紫藤,摇摇曳曳,躲在盈盈窗纸外,冲着屋里的人嬉笑摆手。 大掌柜那天进石包城去探望张大稗子,直到晌晚还没有回来。 息栈也没在意,这厮想必是在叔父大人家吃了酒,歇在那里了。 第二日捱到午饭时分,大掌柜还是没有回来。 息栈这才觉察到不对劲,男人平日里撒欢儿也没有这般不靠谱,不着家的。 正要将几路“插签柱”小崽子撒出去寻人,山脚下的步哨带着几个伙计连滚带爬进了寨。 是大掌柜昨日带在身边一起下山进城的老伙计。有一个断了胳膊,还有一个脑瓢上挨了一枪,没打中颅脑要害,如今拿块破布包裹着脑袋,“呼啦啦”地还在往外淌血珠。 几个伙计见了息栈,满面惊慌,手足无措:“二当家,二当家,出事了!不好了!” “出什么事了?” “大当家,大当家他被抓了!” “什么?被谁抓了?” “是,是,是马家军!” 息栈那时候小脑瓜“嗡”得一声,眼前白花花的,像是被人照着后脑勺一棍子打闷。 热辣辣的日头挂在天上,周围热浪翻滚,晒得人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住。 息栈脑瓤子里一片混乱,嘴唇颤抖,说不出话。小柳师长从屋里奔出来,见此情景忙问:“咋会这样子?大掌柜咋个给抓了?!” “俺们,俺们正要出城,谁想到城门突然紧闭,四周突然全是马家军的大头兵……” “这是啥子时辰的事儿?” “昨儿个晚上……” 息栈急得怒吼:“昨日晚上出的事,你们到现在才回来说?!” “俺们被打散了,大头兵追得俺们满处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其实事情很简单。大掌柜就是被人盯上了。 马家军大头兵们早有埋伏,就等他挨近城关,立刻收网抓捕。 这几年日子过得太安逸了,马家军被红匪缠得头痛,也就不来土匪窝骚扰捣蛋。息栈和大掌柜平日里出山进城,就都有些怠慢轻敌,远没有几年前那般谨小慎微,摸爬狗洞。 镇三关这次去石包城,不过才带了几十骑人马,几十条枪,大部队都在绺子里夏耕种田呢。几十骑本来是够用,但若真遇上了马家军骑兵师围攻,火力是完全扛不住,寡不敌众。 小柳师长还算镇定,揪住几个伙计细细盘问:“你们确定大掌柜只是被他们抓住了?这会子没有伤了性命?” “应该是,应该是被抓了。听城东头的老百姓说的,说抓了个土匪头子,没听说毙了人,也没见着尸首……” 柳师长跟息栈说:“小兄弟,咱们得想办法营救!” 息栈转脸看向丰老四:“四爷你看呢,要不要出兵,怎么打?” 丰老四转了转眼珠子,摸着小胡须:“马家军在石包城抓了重要人犯,通常不会就地处置,一定要押解到玉门关的剿匪警备司令部,马云芳的老巢。如果能半道上劫住人最好,就怕他们此时已经进了玉门城,重兵在握,再想劫人恐怕就难了……” “那我们还等什么!” 息栈连罩衣都来不及穿上,只穿了平日屋中纳凉的绸布中衣,扛了剑,提上枪,迅速集合绺子里精壮骑兵七百人,连同军师、炮头、水香一齐出动。小柳师长的臂伤腿伤已经好差不多了,也揣上了枪,定要跟随一同前往。 一路快马加鞭扑向石包城,沿着石包城往玉门的官道上搜寻追击,一直杀到玉门关城下。 玉门关城楼之上杵着一员威风抖擞的军官,头戴大壳帽,身上的铁灰色军装笔挺硬朗,两道锃亮肩章在日头下泛着金光。不是别人,正是马家军骑兵师的师长纳穆萨。 这厮是马家军中出了名儿剽悍勇猛的将领,也是个地道的回人,姓纳,穆萨是回回的名字。 纳师长在城楼上扬声大笑,喝道:“野马山的崽子们,别追啦!你们来晚了一步!” 息栈一看是纳穆萨,急忙高喊:“纳师长,我当家的现在何处?” “哈哈哈哈!镇三关当然是在我们马军长那里,边区警备司令部的座上客啊!” “你们……你们将他怎样了?” “怎样了?你说呢,二掌柜?我们马军长想抓镇三关想了二十年了!今儿个他妈的终于抓到了大活人,当然要好好招呼他一番!我们警备司令部里有美式装备八十八套刑具,一定给他吃个全套,哈哈哈哈!!!” 息栈一听这话,登时两眼发黑。 纳师长说得没错。马云芳与大掌柜的仇怨当真可以追溯到二十年前的剿山一战,大掌柜就是那一条漏网的大鱼,斩草未能除根,马大帅为此懊恨已久。这一朝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这厮抓到了机会,一击得手。 只要除掉镇三关,野马山绺子不攻自垮。 野马山的骑兵队荷枪实弹,瞄准城楼上的兵勇。 纳师长却并不躲闪,似乎算准了土匪们不敢乱来。 黑狍子怒嚎:“二当家,您到是给个话,打还是不打啊?!开火打吧!” 息栈两眼发直,还未及开口,丰老四一旁低声说:“你这暴躁黑厮,打你个头!当家的在他们手心儿里捏着呢,你怎么打?!” 城关之上的纳师长嚣张狞笑,每一声笑灌进息栈的耳朵,都像是拿一把刀剜自己身上的皮肉。 黑狍子小声嘟囔道:“谁知道当家的是不是真的在他们手里,难保不是唬咱呢?!” 这话顺着西北风儿飘上了城楼子,脑顶上的纳穆萨“哈哈哈哈”大笑起来,只听“嗖”、“嗖”两声,楼上抛下来黑乎乎的两个东西。 息栈心里顿时一寒,两眼都不忍去看。 那两个黑东西“砰”、“砰”砸在面前不远处的黄土地上,铿锵有声,像是铁家伙。 息栈睁眼一看,赶忙策马上前,抽出凤剑,用剑尖儿挑起铁家伙,拿在手中。 全绺子的人都认得,是大掌柜的两把枪,二十响的德产盒子炮,金贵的好枪。 纳师长可不傻,把这么好的枪丢还给土匪,事先早就把枪的撞针给拆掉了,没法用了。 大掌柜是枪不离身的,土匪的习性,上炕都带着枪,双枪一左一右摆在枕头边儿,人在枪在。 城墙雉堞之后人影憧憧,“咔咔”枪栓声四起。息栈心知不妙,低声吼道:“快撤后,撤后!” 土匪军顷刻间撒丫子后撤了五百米,躲开汉阳造的射程,一排枪子儿硬生生地打进黄土岗,留下一片坑洼。 黑狍子举枪怒嚎:“他奶奶的你个纳穆萨,有种儿出来跟爷爷们打!你个缩头大王八!” 息栈吼道:“黑炮头,你不许胡乱开枪!” “二当家,那咱咋办?!” 果然,城楼上遥遥传来轻蔑的冷笑:“哼哼,狼崽子们有种儿敢开枪,下一回扔下去的,可就不是镇三关的枪了,也许是他的胳膊、腿儿啥的,胳膊腿切完了就扔他的脑袋,你们看着办!” 纳师长这话就似无数根锥子戳进小凤儿的心肝,痛入百骸。 息栈手里攥着大掌柜的枪,咬唇想了片刻,吩咐手下:“撤回去!” “回去?!二当家,这,这,就这么回去,那咱当家的咋办呐?您可不能把他扔下就不管呐?!” 息栈这半日长途奔袭,连一口水都顾不上喝,衣服也没有穿齐全,瘦削的身板儿在风中颤栗,又累又饿又冻又着急。一听这话,真是急火攻心,内里气血倒流,胸中一股腥气奔涌上来,直着喉咙勉强吞咽了几次,才给压回去,没有当场喷出心头的鲜血。这时只觉得眼前一片昏花,天旋地转,在马上支持不住自己的身体。 “咳,你没事儿吧?”一旁的小柳师长眼明手快,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息栈。 息栈深深盯了一眼城楼,咬紧牙关,低声吩咐:“我们不能聚集这里,这样恐让当家的遭遇毒手。咱们先回去,再想其他办法……” 撒出去一群“插仟”的,打听回来消息才知道,张家大院也被封了。 官府不知为何这次下了狠手,也知晓了张大稗子与野马山土匪有瓜葛,大掌柜前脚一走,马家军大头兵后脚就包围了张家。 好在张大稗子在乡里颇有威望,马云芳并没有打算对付张家人,只是派持械兵勇包围了院落,外边儿的人不许进,里边儿的人不许出,也就没法子进出通风报信。 从靖边警备司令部里探出来的口风儿是,野马山大掌柜这回是死定了,重罪。 使多少银子都没有人敢掺和这事儿,捞不出来。 罪名根本不是什么占山为匪。这年头关内好几拨人、好几个“朝廷”,互相都打成一锅粥了,谁还顾得上去关外抓土匪啊! 大掌柜的罪名其实是私通和窝藏共匪。 在那个“谈红色变”的年月,只要是跟红党有关的人员,统统会被牵连,抓捕入狱的“政治犯”无数。野马山绺子竟敢顶风作案,勾结红党,不仅救走红匪俘虏,还帮助红匪军从河西走廊暗渡陈仓,逃脱了马家军的追捕。红西路军几个大头目漏网,委员长电话中斥责马家军剿匪不力,擒贼没有擒王,灭了一堆小卒子管个屁用! 马云芳这一趟与红匪军激战,本已损兵折将,竟然没有捞到功劳,气得嗷嗷叫,一腔怒火可不是都要发泄到镇三关头上,搅和了他的一盘好菜! 若是为匪的罪名,虽说与老马家是二世死敌,却总能有使钱转圜的余地。可是摊上这么一个勾结红党的由头,犯了时局的大忌。马云芳一通电话打到南京,把剿匪不力的罪责推到了土匪头子身上。委员长吩咐一句话:问清楚共匪的去向与窝藏地点,问完了将这人满门抄斩! “满门”就算了,大掌柜是孤家寡人一个,唯一可以算作“家人”的,就是媳妇息栈。 第七十九回.息鸾亭涉险诱马 阴云压顶,迷雾罩城。 冷月拨开墨黑的云层,撒下一瀑刺目的白光,森森地吞没人心。 玉门关靖边警备司令部。 因为抓了重要人犯,里三层外三层地重兵把守,几道门儿的守卫胸前都端着微型冲锋枪。 地牢中阴冷潮湿,寒气袭人,遍地发霉的稻草。墙洞犄角窸窸窣窣,似有老鼠刨洞筑窖,小蛇攀爬歇脚。 木栅栏之外,狼犬狰狞吠叫,跃跃欲试;木栅栏内,一条银蛇上下挥舞,火钳“滋滋”喷吐白气儿。 那一道银蛇是用极细极韧的铁索扭成的一根钢鞭,仔细瞧才能发现,整条鞭身都带有毛细倒刺儿。这一鞭抽打在人身,掠过皮肉,立时划破无数道细微的血口。一鞭又一鞭,新痕交叠着摞上旧痕,血口子密织成一张细碎的网。 滴滴鲜血从撕裂的伤口中洇出,缓缓汇聚,沿着胸腹的阴影轮廓流淌而下,“啪嗒”、“啪嗒”,滴在草堆中。 木桩十字架上捆绑的人,是先用绳索捆扎四肢,再用铁索走斜十字绑紧,生怕这人会挣脱跑掉。 钢鞭撕扯卷裹,纠缠凌虐,无休无止。 这玩意儿可比息栈当初挨的那马鞭子厉害多了。马鞭毕竟是用来抽马屁股的,当然不能还没上得战场,“哗啦哗啦”几鞭子,马屁股皮开肉绽,马儿被打废了! 受刑的男人眉头蹙紧,双眼微闭,一声不吭。额头的汗水蜿蜒流淌,从铿然突出的眉骨上滑落,与身躯上的几路血水汇合一处。 挥鞭的壮汉大约是心里记了数儿,好不容易才抡够了数字,呼哧带喘地停了下来,活动活动几乎抽筋的膀子,靠上木栅栏歇息,喘着粗气说道:“俺说镇三关,俺们军长刚才问你的话,你到底招不招?想好了没?啊?啊?赶紧他妈的快招啊!!!” 男人没有答话。 “嘿呦~~~,俺说你……妈的,爷爷今儿个胳膊都抡酸了!” 被缚的人微阖的双目轻轻睁开,眼中细微的光芒一闪,唇边竟然迸出一丝淡漠笑容:“累了?累了就滚下去,给老子换个能喘气儿的来。” “他奶奶的,你甭他妈的张狂!信不信老子把那几条狼犬放进来?!可都是饿了一整天的!” 饥肠辘辘的恶犬循着浓重的血腥,嗷嗷地疯狂吠叫,一双双玻璃眼球反射青光,早就等不及了。 这些狼犬是马云芳专门训过的吃人犬,平日里就是用稻草捆扎成一个个假人,假人“腹腔”中填入生鲜的牛心、猪肺、羊肚子,丢进狗圈,看着那些恶犬群起飞扑而上,将稻草人在空中撕扯成碎片…… 壮汉抄起一枚滚烫烧红的狼牙铁棒,一棒子烙在了男人的胸口。 男人的身躯重重一振,十根手指骤然攥紧了捆扎的铁索,手臂上一道道青筋遽然暴凸,血管仿佛就要崩裂,迸出皮肤。 空中弥漫着皮肉被烧灼的焦烂味道,呛人地恶心,却偏偏会让某些人眼球血红,愈加兴奋,从墙上去取一挂又一挂刑具。 地牢的角门“吱呀”一声拽开,晃晃悠悠的几枚人影闪入。 刑房天花板上刺眼的电灯泡照射下,一张坑坑洼洼的脸显露出来,扭曲的面目,白光之下尤其显得斑驳诡谲,狼犬恐怕都不忍心下嘴啃咬。 来人一身紫色缎袍,裘皮遮耳帽子挡住大半个脑袋,帽子一旦除去,将那几个刑房壮汉也惊得暗自一愣。 这人缺了一只耳朵,代之以一块丑陋的伤疤。 芨芨台当年的大掌柜,柴九。 如今,芨芨台绺子早已人马凋敝,拉灯散伙了。 昔日的玉面柴九爷,赫赫有名的“云中雁”,也已成了一只秃尾巴山鸡,被镇三关那一枪剜掉了耳朵,也毁了容貌。零散的弹片嵌入半边儿脸颊,遗下无数坑疤,密密麻麻,简直就像疏勒河上漂移的一块粗糙浮石,布满大大小小的孔洞,惨不忍睹。 仇人相见,废话都不用讲。 柴九分外眼红,本已丑得挂相儿的五官更加扭曲。 镇三关却忍不住差点儿乐了出来,胸口的震颤立时牵动遍身的伤口,咳了半晌,肺里呛血,嘴角咳出几滴绛红。 镇三关乐的是一向最重外表,往日就喜欢穷打扮、涂脂抹粉、穿红挂紫的柴大兄弟,如今这副落魄凋敝的尊容,真是让大掌柜自己都有点儿后悔打了柴九那一枪。 那一枪怎的竟然就失手打歪了,真不如一枪爆头。大掌柜从来没干过这么不人道、不体恤的事儿,把人家打了个残废并毁容,可以想见的是把这厮给折磨惨了! 柴九的目光尖刻而阴冷:“哼,镇三关,你也有今天!” 镇三关吐了一口血,笑道:“呵呵,柴九,你唉,你也有今天!” 大掌柜眼光揶揄地望着柴九的一张破脸,这话分明就是挖苦,气得柴九手脚哆嗦。 左右两架炭火盆,火光映烤上大掌柜的面颊,古铜色中浮动着点点流金。连日来虽然在这地牢中受尽酷刑折磨,男人的一颗头颅仍然骨头硬朗,颌颈间棱角分明;一张脸孔霸气外透,眉峰铿锵,眼眦削金。 柴九盯着镇三关的一张脸,恨得牙龈搓血。 一旁围观这俩人斗鸡眼的几名壮汉,那左看看、右看看的眼神,哎呦……呃,啧啧……那意思分明就是在说:瞧瞧这芨芨台大掌柜,咋长得这叫一个丑呢?丑得咱养的狗都嫌弃!这么一对比,还是野马山大掌柜长得帅呦,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透着这么爷们儿地帅呦! 人比人,气死驴啊! 柴九径自哆嗦抽搐了一阵,这时突然扭身从刑具架上寻获一把利刃,足有一尺来长,提着过来,恨恨地说:“老子今日将你的鼻子耳朵一并都剐下来!”说罢扑上去就要动刀。 一旁的几名刑讯汉子反而拦住了他:“喂,喂!俺说柴旅长,您别急着动手,这人俺们正拷问着呢,你把啥个鼻子耳朵全给挖了,血了呼呼的,俺们还咋审啊?!” “哼,你们干这个的,还怕见血么?” “俺们不是怕见血,俺们是怕你万一把这人给弄死了,弄得不会说话了,妨碍俺们审问,马军长怪罪,俺们可担待不起!” “好,那我就,我就……”柴九咬牙切齿,上下左右打量,目光最终落到镇三关被绑在十字木桩两头的一双手上:“哼,老子今日切你几根手指,如何?!” 镇三关眼中寒光一闪,嘴角紧闭。 手指头,可比鼻子耳朵还重要呢。 柴九近乎神经质地狂笑,一脸的陨坑凌乱错位:“哈哈哈哈!老子剁掉你两根食指,看你这狗日的以后还怎么使枪!!!镇三关,你不是使枪使得很厉害么,你说你要是没了那两根金贵的手指头,还能不能打六百米,啊?啊?怕是连六十米都打不了吧?!哈哈哈哈!” 柴九爷提着刀,一步一步逼近镇三关,一把抓住对方的右腕,刃口寒光一闪! 这一刀眼瞧着就要剜掉大掌柜的手指,却被柴九身后窜过来的人用手一挡,格开了持刀的手腕。 柴九扭头怒视:“……胡副官?你为什么拦我?!” 马云芳手下这位姓胡的副官笑说:“我说柴大旅长,这镇三关可是重犯,要杀要剐自有军长大人吩咐,你急个什么?” “老子就是要剐了他!千刀万剐难消心头之恨!” “呵呵,你跟镇三关那点儿事,是私人恩怨。这人现下是马军长设计擒的,是要追究他私通共匪的来龙去脉,审还没审完,你想剐人也等军长下令哈!” “老子又不是剐他的脑袋!只不过切他两根手指解恨!” 胡副官冷笑一声:“呵呵,柴大旅长,您今儿个能进得这地牢来,也是我们几个兄弟通融你,啊?军长大人吩咐过不许放任何外人进监牢瞧镇三关!您说回头军长大人若是问起来,镇三关咋个少了几根手指头,这他妈的谁给切的?!您打算让兄弟咋个回话,啊?啊?” 柴九被堵得哑口,一把刀攥在手心儿里,气得恨不得抡上去砍胡副官那一张皮笑肉不笑,写满嘲弄与不屑的脸孔。 这些年拼命想要升官发财往上爬,四处钻营,却最终落得这么个丧家犬的憋屈下场,孤家寡人,寄居篱下,看别人眼色过活。这让芨芨台大掌柜如何能不哀叹生不逢时,偏偏与野马山大掌柜结上梁子,既生瑜,何生亮啊! **** 翌日,马公馆。 院落森然有序,警卫荷枪林立。 紫藤架下,青纱窗畔,马大师长独坐小酌,呆眼望天。 土匪头子竟然被抓了。 过不了多久就要被处决。 镇三关这次重罪在身,在劫难逃,那么鸾亭他……他又当如何自处? 警卫员跑来,凑头与马俊芳低语,递上一张字条。 马师长一听,面色立变:“让他进来。……院子里这些人先撤到门外去!” “师长,这人可麻烦,不好对付,您要当心他玩儿阴的……” “……我知道。” 玩儿阴的? 小鸾亭跟他玩儿什么阴的阳的,明的暗的,这人也不能不见呐…… 正堂屋内,马师长端坐正中。 息栈卸下伪装的皮帽和面纱,露出一张苍白消悴的脸。 大掌柜被抓不过七八天,息栈瘦了整整一圈儿。每日往返于玉门关外大小城镇,联络各处熟人和眼线,却都是徒劳。把野马山的全副家当赔上也没用,大掌柜是委员长下令要枪毙的人,没人能捞得出来。 马师长抿了一口茶,轻声慢道:“我知你为何事而来。” 息栈答:“既如此,请师长大人指一条明路。” 马师长却话锋一转:“城里查得这样严,你还要来……也不怕被抓?” “使银子都见不到他,若是真的被抓了,好歹也可以见最后一面。” 马俊芳心头一刺,没来由得酸楚。抬眼细细端详,才几个月不见,前日里那个俊俏潇洒、意气风发的鸾亭,脸颊消瘦到凹陷进去,一双眼悴黯无波,只像是嵌在脸上的两块红斑,肿胀变形,明显痛哭过多次。 马俊芳无奈地摇摇头:“你竟然来找我,你觉得我会帮你么?” “没有别的路可走。” 马俊芳忍不住冷笑:“哼……怎的就没有别的路?你不妨试试再劫持我一回,看看能不能将那个土匪头子交换回去,嗯?” “马公馆内外守卫森严,玉门城都已封城,混进来一趟就很不容易,怎可能劫持师长大人?” “……你若是能劫,早就出手了吧?” “……” 马俊芳眼中饱含受伤的神色,一腔怨气,死死盯着息栈。 此刻一间屋中,四只眼睛,终于可以与对方说出憋藏了三年多的那一句实话,却已是硝烟荼漫,千帆过尽,事已至此,再说出来,还有什么意思?知道了反而还不如不知道,怕是连记忆里那一丁点缠绵的旧情都保不住! 旧情?小亭儿心心念念的就只有地牢里那个土匪头子,对自己还有一丝一毫的旧情么? 息栈这时平静地注视马俊芳,低声说道:“以往那几回,是我得罪了师长,你若是心中恼恨,自当把气全撒在我身上,要杀要剐任凭处置。只求师长大人能与军长大人疏通,饶我当家的一条性命,放过他这一回。我当家的并未伤过师长大人,拿我的命换他的命,可行?” “呵,我原本就未曾想要你的命,要你的命何用?”马俊芳苦笑,心中滴血。 息栈垂下眼帘,面容苍白无血,声音飞絮飘渺:“师长大人想要命亦可,要人亦可。” “此话何意?” “……遂你的愿,怎样都行,只要师长大人肯帮忙。” 息栈说话间,开始脱自己身上的衣物,没有一丝犹豫。 腰带,靴子,皮袄,皮裤…… 然后是中衣,中裤…… 直脱到赤裸,赤条条站在马俊芳面前。 雪白的身体,偶然捎带几点细致的粉红,每一道骨骼,疏朗清健,每一条肌肉,紧凑纤长。暗青色的柔软发丝缓缓垂落几缕,安安静静地躺在胸膛上,悄然不语,静谧无言。 这样美妙的身子,让人看了第一眼,就想要看第二眼;看了第二眼,就想要摸上去;摸上去,估计就舍不得撒手了。 完美的身体看在眼里,却像是用锥子刺进了瞳仁。马俊芳倏然扭过头去,视线避开,两眼瞪向屋侧的白墙,嘴角执拗地封紧,心头绞痛。 往日里那个骄傲到了顶点的鸾亭,视脸面和尊严比命还重要的鸾亭,为了那个土匪头子,竟然就做得出这样的事! 赤裸而立的人轻声说道:“师长大人,要怎样的……” 马俊芳脱口而出:“怎样的本师长都不想要,你当真以为自己有多么稀罕?你已经多大年纪了,自己不清楚么?过了十七岁的,本师长瞧不上,都已经长成那个样子还出来见人,真真是可笑……看都不想多看你一眼!” 刻薄的话一出口,马师长立时就悔了,心中万般痛苦,几乎就想扑上去抱住眼前的人。 杀敌一千,自损了八百。曾经十七岁的鸾亭,那是马师长心中最悔最痛的记忆。 面前的息栈,身子重重抖了一下,好像已经站立不住,浑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肉,痛苦地颤栗;脸孔埋得低低的,面容因为遭受羞辱而微微扭曲,渐渐充血。 马俊芳两只手抠着梨木椅子扶手,指甲盖都快给抠秃掉一截儿。 眼前这个人,分明还是自己熟悉的那个鸾亭,很内秀、会害羞的小亭儿。这人既要强又脸皮儿薄,实在不适合做什么“色诱”的交易,却偏要强迫自己做万般不情愿的事情。 正在心痛纠结,却见息栈一步,一步,走上前来,双膝一软,深深地跪了下去,两手抱住他的一条小腿。 息栈用颤抖的几根手指缓缓抚摸马师长膝头和腿肚上的敏感经脉,头垂得不能够再低,声音压到不能够再卑微:“求师长大人,成全这一回……” 黯淡无光的眼睛,蒙了一层混沌雾气。粉白的嘴唇,被牙齿噬咬到毫无人色。一身的骄傲和戾气,已经被打击得消丧殆尽,体无完肤。 第八十回. 多情公子同鸳帐 马师长万万没有想到,他与息栈之间会搞成今日的地步。心中历尽三年的痛楚折磨,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放手,息栈却跪在他面前,求着他“要”。 息栈是在走投无路之下,铤而走险。玉门关警备司令部里这些人扒拉扒拉,唯一自己算是能“说得上话”的,就是这位马大师长。二人之间怨气纠扯这么些年,表面看起来,应该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可是细细感触,又总好像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丝丝脉脉,纠缠不清。 总不可能去找马大帅求情,无异于上门去送死。别人的官衔又不够大,小喽罗们说不上话。只有这位马师长,脾气性子在马家军中实属一枚异类,恰又与马军长兄弟情谊甚笃。息栈在心里暗暗琢磨,若撇下二人各为其主的恩怨且不计较,这马俊芳待自己当真可以算作是“不错”。 屋内寂静无声,片刻的沉默,无言的尴尬。 一个全副武装,正襟危坐;另一个不着寸缕,跪伏脚下。 廊下金笼里栓得一只五彩鹦鹉,转着滴溜圆的黑豆眼睛,偶尔“叽哩呱啦”,自说自话,划破屋中诡谲的静谧。 半晌,息栈咬了咬牙,伸手探向马师长腰间,去解他的皮带。 马俊芳一把挥开息栈的手:“你做什么?” 息栈仰脸低声恳求:“求师长大人体恤,饶了我当家的,就饶他这一回,以后再不敢与军长大人惹麻烦……” 说着轻轻分开马师长的两腿,膝行上前,凑上脸颊…… 马师长的身体狠狠抖动了一下,下腹一阵异样,垂头怔怔地望着跪在胯间的人。 息栈用面颊贴紧男人的裤裆,来回地磨蹭,十只手指一寸一寸地揉搓对方的大腿,从膝侧揉到大腿根儿。鼻尖嘴唇贴合上去细致抚弄,一点一点将裤内的柔软,蹭到坚硬无比。 唇瓣张开,隔着厚厚的军裤,含住了硬物。 息栈就只给别人跪过两次,放下尊严,做这样卑微讨好之事。 第一次是为大掌柜。 这一次,仍然是为了大掌柜。 马师长裤中的家伙昂起头来,早就不听主人指挥,急不可耐地追逐息栈的鼻尖和嫩唇。息栈匆匆瞥了一眼脑顶上那一张僵硬的面孔,迅速垂下眼帘,不愿去正视对方的眼睛,伸手过去解裤链。 马俊芳再一次格挡开息栈的手,语气冰冷:“可别,我怕你一口咬下去。” “不会的。” 哪敢咬?大掌柜还在你们手心儿里攥着。 马俊芳绷着脸自己跟自己较劲,半晌,突然转头伸臂,从一旁的小火炉上拿下一只铝壶,端了瓷碗,倒出满满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水。汤汁色泽暗淡,比寻常的茶水略显醇厚,里边儿似乎还掺了什么草灰渣子。 将碗递给息栈:“把这个喝了。” “这是什么?” “让你喝你就喝。” “……” “怎么,怕我给你下毒?你不是说,要杀要剐随便我?” “……师长大人可否答应我,救我当家的一命?” “你先喝了。” “师长大人!” “不喝罢了!走人!” 马俊芳将碗重重地撴在桌上,起身拔腿就要走。息栈一把拽住这人的军裤,将人按回椅子上:“我喝……我喝……” 息栈端起碗来,看了看酱黄色的浑浊茶水。今日若是不能说动这位马师长救大掌柜,自己也不想独活,与其这样,真不如早些解脱,也免了这些日子时时刻刻的煎熬。心下一横,将一碗茶仰脖灌进自己口中。 马俊芳紧接着又倒了满满一大碗,看着息栈将第二碗茶水也灌进肚中。 滚热的茶汁流进胃里,息栈的喉间心头淌过一阵燎热烘烘的奇怪知觉。身子因为赤裸,有些发冷,被热茶一烫,里外冷热乍遇,激得他瑟缩发抖,浑身皮肤奇痒难耐,忍不住用双臂抱住自己的身体。 经脉渐渐无力,四肢缓缓瘫软。息栈再跪不住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两手勉力撑着地板,狼狈地喘气儿。 马师长赶忙低下头来,抚住息栈的肩膀:“怎样?难受么?” “……你,你,你给我喝的什么?” “很难受么?”马师长眼神关切,一只温热的手掌抚上息栈的小腹,轻柔地按住。 息栈下意识地就想要拨开对方摸上来的手,胳膊一抬,却没抬起来,软绵绵耷拉下去,像一坨黄面面条,根本就不听脑子的使唤!身子一寸一寸地瘫开,连胳膊都撑不住,迅速坠落,躺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你,你给我喝的什么……今日息栈就是死了,你好歹让我死个明白……” “我不会让你死,我不会伤害你……你别怕,不用怕……” 息栈有气无力,眼睁睁看着马俊芳俯身将自己横抱起来,放到里间床榻之上。抱得还颇有些吃力,息栈毕竟已经长成,筋肉结实,不再是几年前那个柴火棍儿一样细弱的小娃子了。 息栈仰面躺在马师长床上,眼瞧着对方的一张脸缓缓移近,近在眉眼咫尺之距。 马俊芳轻缓地拨开他的长发,开口说道:“我给你喝的,是麻叶大烟茶。” “什么……” “用麻叶子和大烟膏子搁在一起,熬出来的茶水。这东西能麻痹人的身子,喝下去几碗,就如你现下这般,是不是感觉像被抽掉了骨头,浑身瘫软乏力,坐都坐不起来?” 息栈呆呆看着马俊芳,眼睛里的两粒瞳仁儿都快要被麻痹住,连呼吸的力气都已极其微弱,只能勉强牵动胸中几处肌肉,张口吸食空气。 马师长的一双手摸上息栈的胸膛,轻如鸿毛,温柔绵软,细致地沿胸线轮廓摩挲,按上了嫩粉色的珍珠。 息栈身子微微颤栗,阖上了双眼。他知晓对方要做什么,自己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这个?本就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救大掌柜能有一线希望,自己豁出去了什么都可以抛掉。 马师长用手指肚最柔软的地方,轻柔地点弄那两粒粉红色小珠,直揉到息栈麻痒难耐,抖动起身子想要挣扎,却无法抗拒两颗小珠逐渐红肿变硬。 手指一点一点下移,描绘小腹上美妙的肌肉线条,最终落到大腿根儿,沿着股沟两道阴影,按摩起来。 几枚指尖,忽而像是弹拨古琴的琴弦,轻抹暗挑,拨珠弄玉;忽而又像管豪在宣纸上落笔,洋洋洒洒,错落有致。一路熟练地弹奏撩拨息栈的身体,简直像是在欣赏摆弄一件珍爱的美玉,自小腹至腿间,激起阵阵水波涟漪。 息栈再忍耐不住,气息微弱地质问:“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马师长的指头在息栈的身体上相隔半寸之处停下:“怎么,不舒服?” “你,你……” 息栈忍不住想要揪着马俊芳质问:你这人有病么?你为何要让我舒服? 你我不是仇家么?你不是要报复我么?你不是一直想要我却没有得手么? 今日好不容易被你逮到机会,还不放手发泄一番兽欲,磨磨蹭蹭,唧唧歪歪,等什么呢? 总之是一场心不甘情不愿的交易,舒服不舒服的,对自己有何分别?你们后世民国的男人,用强凌暴之前,还需要先培养感情么? 马师长却不理会息栈的怒视,两手一转.摸到了后面,手指在两片白嫩臀辩上缓缓揉弄.直揉到息栈浑身。汗毛倒竖,额间和颈后泅出汗滴.不用睁眼也能感觉到.自己腿间之物,无法自制地热了… 那两只手突然一紧,捏住息栈的屁股,手指划过馍馍缝,在臀下大腿根儿的两粒穴道之上.用力点了进去。 息栈的身子骤然绷起,手脚挣扎,却使不上力。被咬住的下唇从齿缝间挣脱,喉咙里泄漏出一声令他羞耻万分的呻吟。 “啊~~,嗯,嗯~~~~~~” 那地方是小凤儿的“死穴”,就连大掌柜都不知道,在炕上总是摸不到位。那厮也一贯暴躁脾气,每一回都急不可耐挺身而入,才不管你舒服不舒服哩! 却不曾想这马师长,一摸就寻觅到了紧要的敏感处。 一声抑制不住的呻吟令息栈的心防几欲崩溃,却仿佛是给马师长当头打了一桶鸡血,几根手指愈加放肆起来,在白馍馍瓣上辗转游走,每一寸最敏锐的经脉上加力爱抚。 “你,你,你不要,不要这样……” “那你想要怎样的,告诉我?” “你若想发泄,想报仇,就快些,不要这么弄……” “我不想让你难受,你觉得舒服,就告诉我……” 息栈无力地摇头抗拒,既不能承认自己被马俊芳撩拨得“很舒服”,又不能说“我不舒服,你干脆就成全我,直接强暴我”,只能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再发出一丝耻辱的声音。 这身子是大掌柜的,怎么能被别的男人挑逗到发情吟叫?即便是被迫委身于人,也不应该是这般情形…… 来此地之前,想过马师长在盛怒之下可能会虐打,会施暴,甚至将他蹂躏一番之后再一枪点了,就是没想到马俊芳跟他来了这么一套,床笫之间如此温存诱惑。这人脑子有毛病么?! 息栈正在身心惊恐,突然觉得身下一热,温暖的热流迅速侵入四肢百骸。 男子的一双眼温润修长,目光中填满复杂的神情,缓缓俯下身来,凑在耳边问道:“我与他比,如何?” 息栈的全副心思和气力,这会儿都在拼命抵御一波一波袭掠过腹腔的爽绝快感,脸孔因为羞愤涨得通红,哪里还能张口答话! 马俊芳深深凝望着那一张固执顽抗的脸,俯头吻了下去。 四片同样柔软的唇瓣纠缠在一处,马师长用舌尖轻而易举就挑开息栈的牙缝,卷住滑嫩的舌。 唇舌相交的一刹那,息栈的脑瓤子里沸腾如煮,浑身火烧火燎,化成一滩热浪,瘫倒在这男人怀中。 眼前失去了焦点,漫山遍野黄灿灿的山花,晃得人眩晕。 就只能感到那一条有力的舌头.在自己口中翻卷舔舐。二人舌尖的每一次相抵,金风玉露一相逢,都激起腹内最深处的荡漾。腹腔子里的火焰熊熊燃烧.身躯失控一般随着对万的手劲儿律动.胯下之物肿胀欲破.在对方的手心儿里一脉一脉地昂首勃动。 一双手如此温存撩人.这一吻感觉又万般熟悉久远的梦中.曾有的那一缕香甜记忆,如今竟然真真切切就在眼前.就在自己身上。 “唔.唔……恩… 呜呜… ” 息栈抵死地抗拒.徒劳地挣扎.惊惧的泪水迸出了眼角,身体却已是对方掌中一只求宠的玩物。 马俊芳的舌尖勾挑到上膛.一手伸到息栈身下,在臀辩上狠命揉捏他的敏感。 息栈的整个身子都贴上了马师长,二人四肢缠裹在一起。被紧紧握住的长物.这时按捺不住地抽动起来.像是一只活物.径自在对方湿漉漉热烘烘的手掌心儿里跳动磨蹭。瞬间心神的彻底失控,口中呜咽出声.伴随声声呻吟,倾泻到马师长的掌心。 红绡帐底,玉露香倚华浓。 紫檀榻上,公子深情款款。 息栈紧紧闭着双眼,不愿意睁开。那一刻仿佛时光倒流,十五岁的绝色少年,横波流翠,玉面盈光,令无数骚客引颈折腰,与多情公子同鸳帐。 第八十一回.惊回春梦断人肠 茜纱窗畔,暖玉温香南柯梦。 荷塘雾色,清风明月骤相逢! 马师长轻轻吸吮息栈的脸颊,柔声问道:“喜欢么?还好么?” 尚自混沌中的息栈,被这一句话惊破了涟漪好梦,惊恐地睁开眼,看见的就只有马师长的一张瘦削俊脸,长眉朗目,似笑非笑,此时衣冠楚楚地半卧在自己身旁,军装领口扎得严严实实。 息栈低头看向自己身下的一片狼藉,那一刻简直想要撞墙自寻了断,却没有力气。心头万般的羞耻并非来自对方,而是自己的轻浮失控。 马大师长自始至终连衣服扣子都没有解,也没有用强虐待,如此轻而易举,就让自己的身体臣服,就像在马房子看见的那些不知廉耻的娼马子,随随便便被个男人压在身下,就荡漾得媚叫求欢。 男子轻手轻脚给息栈擦拭身体,吻掉面颊上残留的泪痕,这时才伸手在一只掐丝景泰蓝小盒中沾了些香膏,抹上息栈的臀关,在耳边轻声问道:“我们继续,行么?好么?” 息栈既不乐意说“行”,也不敢说“不行”,心里只祈求这姓马的温柔大变态,把这些折磨人的前戏尽数略去,手脚快些,利索完事儿,让自己速速解脱! 小凤儿才闭上了眼,却再一次溺陷混沌之中。 马师长的那一只手指太过温柔轻巧,仿佛生怕弄疼他的身子,一毫一厘缓慢磨蹭,耐心地寻觅,直至摸到了深源。手指体贴地在柔软的甬道中抽动,温存抚弄最深处的敏感,一点一点挤压,力道恰到好处,每一下都按到息栈忍不住想要叫床,爽到了极致。 不出一柱香功夫,小凤儿被那几根润玉修长的手指按得小臀蠕动,胸膛涌起一片粉红,胸前的桃李莹红水嫩,情欲挑逗之下,臀瓣不耐地磨蹭着褥垫,想要被填满,充盈。 身旁半卧的男人眼含钟情,迷恋地玩味眼前的美妙景致,似乎心满意足,轻吁一口气,吻上息栈的额头,浅浅笑道:“果然还是那里,你唉,身子总是生得这么好,总是和别人不一样……嗯,待会儿若是弄疼了你,你就喊一声,我就停下……”说着分开身下人的双腿,卷上前胸。 面色潮红的息栈这时遽然睁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马师长:“你究竟是什么人?” 男子微微一愣,面孔迅速恢复如常,唇边浅笑:“你说我是什么人?” “你,你如何知道,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我的身子。” 马师长微微笑道:“你这样说,就是你喜欢与我亲热,对么?很舒服是么,告诉我……” 息栈浑身止不住地颤栗,极端恐惧之下,声调都变了:“你究竟是什么人,你说实话,你,你……” 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 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会这样了解他的身子,仿佛已经是多年榻上的相好,彼此之间每一处敏感,每一位穴道,都了若指掌,轻易就可以撩动隐埋最深处的热烈! 连大掌柜都不知晓那些细致末节的蹊跷之处,经常会弄错地方,或是弄疼了小凤儿。 润泽的几根手指,细长的一双俊目,眼底两汪愁波,眉间几缕温存…… 一切都太过熟悉。 息栈满头满身的热浪,被脑子里某个念头一激,惊得热雾全化作冷汗,遍身冰凉僵索,如同浸入冰窟,呆呆地瞪视面前的男子,双唇抖动,语不成声。 马师长强压住胸中翻涌的情绪,手指温柔地抚摸息栈的下巴和脖颈:“你就只说,喜欢么?我与他比,如何?” 息栈声音嘶哑:“你告诉我你是谁?” 马师长突然收紧唇边最后一丝笑意,昂起下巴,居高临下,俯视床上的人:“你先告诉我!” “你……” 男子的一对细眼遽然睁大,瞳仁针缩,喷涌悲伤和恼火,低声吼道:“鸾亭,我要你告诉我!你究竟跟他还是跟我?!!!” 息栈眼神昏乱,泪水奔流,眼前景物颠倒,神智几乎崩溃:“你,你,你,你是……” 二人四目凝视,周身的空气沸腾,眼眶水雾迷离,耳畔嗡鸣作响。 马师长面颊抽搐,心内痛楚万分,那一刻只想掉头逃跑,宁愿不要面对这一刻的狼狈与尴尬。 息栈神色惊惧,浑身僵冷,整颗心如同堕入十八层地狱,那时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从来没有来过这一世上! 恰就在这时,马师长卧房房门,“哐当”一声磕响,穿着硬实皮靴的沉重脚步嘈杂而入。 男子脸色惊变,一把拽过床榻的帷幔,还想要遮掩,却已经来不及。 马云芳马军长,一张浓眉立目的黑枣色脸膛蓦然闪进息栈的眼眶,凶神恶煞一般,粗大的鼻孔喷吐烈焰怒火。 厚重嘶哑的声音,如铁闸开启:“少醇,老子听说你在屋里藏了个人?” 炕上的息栈与炕下的马俊芳,只一刹那,脸色一齐煞白煞白。 息栈的容颜憔弱,面色脆白如纸。 马师长神色惊惶,脸色硬白如墙。 马军长厉声问道:“马少醇,老子问你话呢,这人是怎么回事?” 马师长勉强维持平稳的声调:“我抓的崽子。” “你抓的崽子?哼,抓了人为何不报我?” 马师长俩眼一闭,厚着脸皮说道:“呃,我……我还没上手,想,想动过了再知会兄长。”眼前炕上的一片混乱,显然也只有这个龌龊的理由能够勉强搪塞。 “这人怎么不能动了?” “……我给他下了药。” 马大帅狠狠一搓犬牙,铜铃铛眼珠子瞪了马俊芳一眼,瞪得小马直接就是一抖,转头冲息栈冷笑一声:“野马山二掌柜,嗯?呵呵呵呵……老子正想要抓你,你今日自己送上门来!老子可得好好招呼你一顿!” 夜枭诡眼窥视,夏蝉焦躁长鸣。 侧院天井之下,紫藤架旁。 两名兵勇拖着息栈,一把掷在院中央的青石板地上。息栈的手足无力支撑,一侧的脸颊重重磕向石板,撞得头眼昏花,额角淌血。 冰冷的石板让昏乱中的息栈骤然清醒,耳畔是熟悉的张狂狞笑,眼角扫过一张破碎的怪脸,又是那个阴魂不散的柴九! 柴九得意地叫道:“军长大人,我没有说错吧,我说这小子被人窝藏在此处!” 马师长脸色铁青,怒视柴九,却无法多言。 马军长面容阴重,一步步走近伏在地上的人,伸出一只脚,皮靴的靴头挑起息栈的下巴:“小崽子,老子且问你,那个被你们救走的共匪师长,你给藏在哪里了?是野马山,还是哪里?” 息栈闭眼不答。 “姓许的那个军团的残兵败将,是不是也是镇三关给救走的?” “红军都是我救下的,马军长抓错了人,何必为难我当家的。” “那些共匪走的哪条道儿?你把人送到哪里去了?” “呵,走得是通天大道,去的是平安之地。” “哪里???” “军长大人总之是追不到了,何必再问。” 架在下巴上的那只脚突然撤走,息栈脑袋一沉,耳侧风声骤起,来不及躲闪,也根本没有力气躲闪,马云芳穿着厚重皮靴的脚,抡起来重重踢在息栈右侧太阳穴之上! 息栈吭都未及吭一声,脑瓤子里轰然嗡响,头骨剧痛欲裂,眼前景物凌乱,身子翻滚在地。那一脚踹在整个右半边儿脸上,几乎要把小凤儿的脑袋踢扁。口中涌出一股浓浆,殷红的血水顺着齿缝和嘴角,泄闸一样流淌出来。 一口气没喘上来,马云芳已上前一步,一脚踩上息栈的胸膛,皮靴的橡胶厚底狠狠用力一碾! 胸骨剧烈挤压在心房肉壁上,挤得“咯咯”作响,痛入骨髓。息栈面色紫涨,陷入窒息,两肺呛咳,抽不上气儿,痛苦不堪的身躯在马军长的鞋底颤动。 伤在息栈身上,痛在马师长心上。马俊芳几乎是嘶声尖利地叫喊:“兄长,别打了!别打了!!!” “怎么不能打?” 马俊芳嘴唇颤抖:“人我已经拷问过了,他总之是不说。兄长干脆将这人收押进牢子就是了,何必劳你亲自动手!” “不说?呵呵……哼,老子有办法让你说话!来人,来人!” 马云芳两臂一挥,院子两侧守卫的八名大头兵,应声前跨了一大步。 马军长手指点着地上的人:“这人赏给你们几个了,好好招呼,让这小崽子今儿个在这儿爽一把!” 几个大头兵面面相觑,没敢动弹:“呃,军长大人,啥子,啥子爽一把?” “哼,咋个爽要老子亲自上阵教给你们么?!都他妈的白长把儿了?没用的东西!” “嘿嘿,嘿嘿嘿嘿……”大头兵们讪笑。 “都几个月没摸过娘们儿了?这个崽子可以当娘们儿用一用!” 大头兵们眼中露出色迷迷的淫光,嘴角啖出嘀哒的口水。 俗话说,当兵一年,老母猪赛貂蝉。更何况眼前横躺的赤身裸体的息栈,雪白细致的身子,比大部分的娘们儿都中看,绝对比母猪好看,比貂蝉都不差。尤其方才在房中已经与马师长亲密爱抚了一个回合,身体的某些部位,分明残留了情欲涨涌过的鲜润痕迹。 这帮兵勇适才在一旁围观了半晌,早就心里痒痒,动了兴致。 马师长惊恐万状,怒吼:“不行!兄长,你这是,你这是干什么?!不能这样!” 一旁的柴九爷已经兴奋得两眼射出绿光:“快些,快些上!使劲儿地招呼这小兔崽子,看看你们哪个能把这小崽子给弄死!” 一个大头兵做了第一个吃螃蟹的勇夫,猥琐地探出手去,摸上息栈的腰。 有了第一摸,几个大头兵急不可耐,一拥而上,将瘫软在地的息栈翻转过来,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立时暴露在众人面前。兵勇们纷纷撇下背上扛的长枪,解开勒在腰间的宽皮带,谁也不甘落后,一群恶狼纵身扑了上去! 第一个扑到他身上的人着急地分开他的两股,褪下自己的裤子,亮出家伙抵上息栈的后臀,抽打两下,就急急慌慌往那紧闭的小洞里捅。 息栈的下唇已经咬到溃烂,血肉模糊,耗尽微弱的气力,拼命挣扎,不愿被抵在身上的硬物侵入,那一刻生不如死。 大头兵狠戳了两下,太紧了,没戳进去,急吼吼地伸手掰开两瓣白臀,要再使力,身旁另一头狼一肩将那人拱了个四仰八叉:“去你的!老子先来!” “凭啥你就先来?俺先到的!” “滚一边儿去!老子是排长!老子先干,你们这些小兵后边儿等着!” 一群兵勇,临阵快要掐了起来,谁也不谦让谁,一盘美羊羔肉摆在眼前,哪个都想先上。 息栈被钳在一群人身下,两眼直直瞪向天井上窄窄的一条天空,面若死灰,这时微微转头看向在一旁疯狂嚎叫的马师长。马俊芳扑上来拽飞一个大头兵,又搬倒另一个,可是抵不过这群兽性大发的饿狼,几月不识肉味儿,这时已经红了眼,纷纷扑上。 息栈的眼望向马师长,眸中的光芒微弱即灭,似寒天冰雪中濒死的雏鸟,绝望无助的两粒眼神,看得人心神欲碎。 那一双眼凄凉地望着马俊芳,只一眼,已经说出了千言万语。 息栈以旁人无从察觉的动作,向马师长轻微地摇了摇头,用口型轻轻地说:开枪,打死我。开枪。 第八十二回.小凤骂堂听鬼哭 马师长面色灰白,神情狂乱,两手颤抖着抽出腰间的盒子炮,拨栓上膛。 息栈收回视线,缓缓闭上了眼。 生太艰难,此时只欲求死。 “你们这群混帐!!!都住手!都给我住手!!!混帐王八蛋!!!” 马师长手中的两根枪管子对准了几个大头兵的脑瓢,怒吼惊爆天空。 大头兵们正在兴头上,被吼得一愣,纷纷抬头:“马师长,你干啥?” 仰躺在紫藤架下的长椅上、等着观赏好戏的马军长,双眼一眯,翘高的一条腿倏然收了回来,沉声问道:“少醇,你这是做什么?” 马俊芳死死盯着那一群兵勇,枪管瞄准,吼道:“放开他,不然毙了你们这些混帐东西!” 大头兵们还舍不得撒手,马师长直接朝天放了两枪,爆裂的枪响吓得这帮人立时从息栈身上蹿起,鸟都来不及收起来,脚底板像安了弹簧,蹦出两三丈远,抱头四散躲到墙根儿。 马师长青着一张脸,脑筋还没想好如何跟马大帅解释,身旁传来一阵夜枭的冷笑。 “哎呦,呵呵,马大师长,这小兔崽子究竟是你什么人呐,啊?你这样护着他!” 马俊芳掉头愤恨地盯视柴九,真想提枪打碎这厮的丑脸。 柴九的一张怪脸,笑起来比不笑更加丑怪。也许正因为如此,他瞧着面前眉眼俊俏、身形秀致的小凤儿,巴不得将最美好的东西毁灭殆尽,一偿自己容貌被毁的怨恨。 “马大师长,柴某很想知道,您跟这位野马山二当家,究竟有什么瓜葛,啊?” 马俊芳嘴角抽动:“你说什么瓜葛?我看中的小崽子,怎样?” “呵呵呵呵,恐怕不只吧!三年前咱军长大人的剿山一役,究竟是哪个在背后悄悄与野马山土匪暗中传递消息,难道马师长不知道么,啊?” 柴九笑面狡诈,声声逼人。马俊芳一脸铁青,腮帮子上的肌肉缓缓抽动,冷哼道:“我不知道是哪个,柴九你知道,不妨说说看?” “哎呦,马师长,要是让我柴某讲出来,那可就不中听了!马师长不如自己跟大帅招了!” 这俩人正在斗嘴,马云芳一声怒吼:“什么玩意儿?!”说话间一只手掌狠狠拍在庭院石桌之上,掌力拍得石头桌面振了三振,石屑作雪片纷飞。 柴九两眼放光,趁机说道:“军长大人,不妨将那张字条拿出来,今日就查一查您这马家军中,究竟谁是那个藏了三年的内奸!” 马云芳一声吩咐,身旁的胡副官一溜小跑,从军长大人书房中,取来了封存的物证。 雪浪信笺保存在公文袋中,过了三年,已然显旧发黄,字迹却仍然笔墨清晰。 信笺送至柴九跟前,柴九得意洋洋地睥睨马师长。 再传至马俊芳眼前,马师长面色僵硬,一言不发。 马云芳眉骨之下的一双豹眼飙出寒冽的青光,下巴微微示意,胡副官端着证物,摆到躺伏于地的息栈跟前。 “小崽子,抬起头来看看,这字条是写给谁的?你认不认识?你崽子说实话,不然今儿个老子有办法让你生不如死,让你后悔自己打从娘胎里生出来过!” 息栈半边儿脸贴在砖石地上,口鼻仍在淌血,气息羸弱,被胡副官揪着头发一把拎起,正对上那张信笺。 “鸾亭,马军长骑兵师团已定下今明两日攻山剿匪,荡平野马山。此间冗情与误会,待来日相见细细说明,你且速速离山,莫要枉送性命。切切。主。” 息栈的双眼呆滞无神,粉唇颤抖,无声地念出字条上的话。 一字字,一句句,抽打着心房。胸腔中声声哽咽,绞磨着已是伤痕累累的模糊血肉。 马云芳座上怒喝:“小崽子,这字条上写得‘鸾亭’,究竟是谁?” 息栈张了张嘴,牙缝里填满血丝:“就是我。” “是你?这字条写给你的?!” “嗯。” “是哪个写的?你的‘主’是谁?” “主?我的主,呵,呵呵……”息栈的肩膀抖动了几下,剧烈地咳,喷了一地的血,缓缓抬起怨怒的眼,伸出一只细弱颤抖的手。 柴九眼神兴奋,嘴角狞笑。 马俊芳面色苍白,汗如雨下。 息栈那一根颤巍巍的手指掠过了马师长,一把指向了柴九:“我的主,就是他!” 柴九惊嚎:“你小兔崽子放屁!” 马云芳怒喝:“你讲实话,柴九怎么成了你的‘主’?你若是胡乱指认,讲得不通,老子今日一刀一刀活剐了你!” 息栈勉力撑起头颅,瞪视柴九,拼尽气力说道:“呵,马大军长你不知道,我本来不是野马山的人……我是芨芨台柴大掌柜手下的亲信,他安插我到马衔山孙家兄弟处做眼线,暗中替他递送消息。孙家兄弟被灭之后,又安插我进野马山,想要灭了镇三关……” “哦?之后呢?” “之后,镇三关出手大方,每次出山做活儿都能挣不少片子;这柴九忒抠门,这些年给他卖命都没拿到什么好处!所以,所以我,我投靠了镇三关……” “这字条是怎么回事?” “字条?我没见过这字条,想必是三年前野马山被围剿,柴大掌柜想知会我提前撒腿子,我没收到信儿,也就无从知晓……” 柴九发狂跺脚嚎叫:“你小兔崽子胡说八道,这字条不是老子写的!” 息栈接口道:“的确不是你写的,你当然写不出来……这是,这是你手下那个苦瓜脸师爷写的!这信上用的是小篆,这不就是你柴大掌柜为了给各路安插的眼线崽子通消息,特意让咱家军师练得外人都看不懂的篆字么!” 柴九目瞪口呆:“你,你,你,你胡说八道!!!” 马云芳浓眉一挑,插嘴道:“柴九,你那个师爷现在何处,提来老子问问!” “他,他,他早半年以前就死了!” “死了?真巧,老子刚要审问,这人就死了……” “大帅,人真的死了,真的死了!就是我在将军台被镇三关的马队围攻时候,中枪死了!” 柴九急迫地辩白,两手在空中抓狂。 马云芳浓眉皱紧,陷入一团疑云。眼前的俘囚已是气息奄奄,半死不活,这一番口供说得及其流利,不假思索,实在不像信口现编出来的。 伏在地上的息栈,虚弱地吐出一口血沫,唇边隐隐透出一丝冷笑。 那个苦瓜脸师爷当然已经死了,小凤儿当日亲眼看见那厮中枪咯屁了,所以才敢揪一个死人出来,就让你们死无对证! 柴九这时突然灵光一闪,叫道:“这张字条是当日我带兵埋伏在野马山下,一枪毙掉送信人,才截获到手的密信。这信若是我发出去的,我怎会再将它截了?!” 马云芳挑眉,抬眼看向胡副官:“胡副官,当日你不是与柴旅长的队伍在一处?是什么情形?” 原来这马大帅也不信任投靠来的土匪头子,因此派了副官去督战。明着是“督军”,其实就是监视柴九。 胡副官连忙说:“哦,哦,当日我们本来是要直接去野马山后山,准备攻山,柴旅长却非要带队先到沉梁峪口埋伏,说在那个地方,能截到送信的崽子!” “呵,有趣,他怎知就一定会有人在那时候送信?” 胡副官一拍大腿,活灵活现地比划着:“就是说啊!这事儿我也一直纳闷呢,军长您说柴旅长当时咋就知道,有人要走那条路,上野马山送信哩?” 柴九张嘴结舌,喉头都抽索了:“我,我,我猜到有人要给野马山捎信,我就是猜的!谁知道真的有!” “呵,呵呵……”息栈喘气儿笑道:“你猜的?你是想设一道连环计吧……这连环计究竟是想害哪个呢,你自己清楚……” “你个混蛋小王八羔子,你敢冤枉老子!!!”柴九冲上前去,狠命一脚踹向息栈。 息栈被踹得几乎昏死,血水汩汩涌出口鼻。 马师长双眼血红,直接冲了上去,一个直拳打上柴九的脸。一贯温柔的马师长难得用一次拳头,这一回真是怒火中烧。 柴九正想还手,被胡副官揪住衣领拽回,阴阳怪气地说:“人还没有审完,柴旅长难不成是想杀人灭口么?!” 柴九一见形势急转直下,冲着马军长哀嚎:“军长大人您明察啊,我根本就不知道这小崽子名字叫鸾亭!” 滚倒在地的息栈挣扎着说道:“你知道,你当然知道……我与掌柜的您是什么关系,咱绺子里人尽皆知,呵呵,咱上过炕,什么都做过了,掌柜的您啃完了人,就不认帐么!马军长不信去寻芨芨台的亲信旧部问一问,哪个不知道我与柴掌柜的干系?!” 一番话说得众人窘然愣神,还没反应过来,息栈立即又说:“哼,可是俺见了野马山大掌柜才知道,还是他镇三关厉害,炕上活儿硬,赏的片子也多,比柴大掌柜可强多了!我背离了你,跟野马山大掌柜好上了,你嫉恨在心,所以才这样处心积虑地想要弄死我和镇三关,我说的对吧?呵,呵呵……” “还有你!!!” 息栈说着话锋一转,抖动的手指直戳马俊芳的面门,怒目瞪视,瞪得马师长心跳骤然蹦停。 “哼,小爷上一次在玉门城楼上捅你两刀,捅得舒服吧,痛快吧?!可惜没把你捅死!你个马大师长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几次三番想要捉拿我,还打上了龌龊的歪主意,你个无耻下流东西……” 马云芳双目遽然一凛,喷射炙烈的怒火,牙根搓出一声嘶哑的质问:“原来那两锥子是你崽子捅的?!” “哼,是小爷捅的怎样?马大军长,你可真是有个好兄弟,这不要脸的马师长,分明就是玉门关头一号淫棍!!!” 小凤儿这句话喊得声嘶力竭,拼尽了气力,生怕喊得不够真,不够狠,被马云芳看出破绽。用力过猛,胸口剧痛之下,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马云芳注视地上满脸是血的息栈,眯缝起一双眼,鹰骘的神情,精明地审视俘虏眼中可能掠过的一丝心虚或是闪烁。 息栈眼底没有心虚,没有闪烁,只有两汪子仇恨的血水,浓重的血色浸染眼眶,一个濒死之人最后的疯狂。 半晌,马军长突然厉声说道:“来人!……把柴九这个王八羔子给老子拿下,押入地牢!” 马大帅觉得自己终于想明白了,息栈捅了小马两锥子,这俩人显然不是串通一伙的,怎么会是“主仆”?柴九竟然有意设计构陷本大帅自家的兄弟,他娘的活腻歪了! 柴九声嘶力竭地跺脚嚎叫:“大帅,大帅!我冤枉啊!那小兔崽子冤枉我!那字条不是我写的,不是我!那小兔崽子胡说八道!全都是胡说八道!!!” 柴九被几个大头兵反剪双臂拦腰拖走,只见着两只脚一路在半空中挣扎乱踹,杀猪般的嚎叫声渐行渐远。 柴九爷今日是万万没有想到如此的结局,本来想摆小马一道,却临阵被垂死的小凤儿摆了一道。 马师长那一颗悬在半空的心,“咣当”一声坠回了位。一身冷汗都蒸发了,军装后心湿了个透,这时怔怔地望着眼前伤痕累累的鸾亭,发觉自己竟然如此没用,保护不了小亭儿,到头来却还是鸾亭拼死来护着自己,心痛难过地就只想哭。 息栈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头缓缓垂了下去,下巴磕在地上,身心俱疲,奄奄一息,喘息一声比一声沉重,却已没有多少进出的气儿。 泛黄的信笺之上,一笔秀丽的小篆,笔体脉络细韧,骨节清瘦。 聪慧如鸾亭,只看了一眼,就认出那熟悉到不能再熟的笔迹。 曾经亲密无间的日日夜夜,执手画扇,枕袖诵书,临帖摹字,抄经誊笺。 他会模仿他的笔迹,他也会模仿他的笔迹。眉目传情,信笺递意。 是他。 马师长。 殿下。 殿下竟然身处这般危险的境遇…… 要保护殿下…… 第八十三回.旧人执手月中愁 苍凉的夜色垂下帷幕,庭院上方的天井填满一片漆云,不见一颗星斗。 马军长打发掉了柴九,冷眼瞧着地上昏死的息栈,冷冷地说:“哼,你个狼崽子胆大包天,敢伤我老马家的人……你戳了我兄弟两锥子,哼哼,老子绝不会让你死得舒服痛快!来人,将这崽子扔到狼犬圈里,喂狗!” “兄长不可!不可!!!” 马俊芳两眼潮红,竭力屏息静气说道:“兄长,这人好歹也是小弟抓到的,我还没收拾他,你不要这么快就给弄死了。” “你想咋个收拾他?” “嗯,嗯……好歹也要碰过了再让他死,不然这人我白抓了。” “哼,哼哼……我说马少醇,你那啥臭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你脖子上的伤好全呼了?真是他娘的好了伤疤忘了疼!” “兄长……” “这小崽子与共匪有勾结,按照规矩是要枪毙的!” 马俊芳深深吸了一口气,故作平静地说:“兄长,你既已抓了镇三关,足以向委员长交差。其实……其实咱们费这么多力气去抓镇三关,不就是因为跑脱了那几名红匪军头目,既然有了那个替罪羊顶事,你还要这个小崽子作甚?有他或是没他,总之也不妨碍你与委员长回话……” 马师长关键时刻倒也有几分精明,这两句话算是扣到了马大帅心坎上。 马大帅的牛鼻子里,哼出两缕不屑的怒气,大皮靴缓缓迈步,凑近小马的脸,低声哼道:“马少醇,老子可告诉你,你小子干过什么,别以为老子当真不知道!今儿个这事儿就算了,柴九那王八羔子,老子本来就看他不顺眼!……这小崽子私通勾结共匪,你可是知道厉害的!你做事别太出圈儿,明白么?!” 马俊芳面不改色:“兄长的意思我知道,他私通共匪,我又没有。我就是,就是……看这小崽子长得中看入眼罢了。” “哼,你没有最好!若是让老子抓到,你等着瞧!” “是!”马俊芳垂头听训,两只脚后跟儿一磕,皮靴靴帮磕得铿铿响。 “还有,这小崽子,你玩儿完了赶紧给处理掉,别留着这么个祸害!” 房中,惊魂未定的马师长,用棉被裹住息栈的身体,紧紧抱住,急切地呼唤:“鸾亭,亭儿,亭儿……” 死里逃生的息栈,这时微微睁开眼,嘴唇抖动,却说不出话,两颗黄豆大的泪珠划破眼眶,簌簌滚落。 “亭儿,是我对不住你,亭儿,你别哭……我送你回去……” 息栈那一刻如同僵死的雏鸟,两只眸子像失去了光彩的玻璃珠。泪水从呆滞的眼中“哗哗”奔流,淌到满脸满身,仿佛要释放掉身子里全部的水份。脸颊和嘴唇眼看着一点点干涸枯萎,脆弱苍白到只剩一具薄薄的躯壳,一碰就会碎掉。 “亭儿,亭儿,不要这样,别这样……” “亭儿,亭儿,麻叶子的效力两个时辰以后就会消失,你会没事儿的……” 马师长用绢布蘸了温水,轻轻擦拭息栈脸颊上的伤口。 俊俏清秀的一张脸蛋,这会儿已经肿胀得看不出原型。右半边脸摞上了厚厚一道皮靴印迹,粉色的小肉凸起,洇出一片细小密织的血珠,眉梢和颧骨上白皙娇嫩的一层面皮,全部血肉模糊。 腰际,腿间,臀后,四处布满被人揉捏凌虐的红痕,斑斑驳驳,触目惊心;胸口被沉重的靴底辗转碾踏留下的青紫瘀伤,只看一眼就心痛欲绝,也不知有没有震伤了经脉。 马师长小心翼翼地为息栈梳理好一头凌乱长发,重新用缎被包裹好身子,侧躺床上,将人抱在怀中。不敢抱得太紧,怕碰伤了他;又不愿抱得太松,舍不得放手…… 许久。 许久。 昏聩的夜寂静无声,苍冷的月寂寥如梦。 缎被中的息栈抖动了一下,无声无息,坐起身来。 一头如瀑青丝垂肩而落。即使柔软如发丝,落在前胸几处令人羞耻的虐迹红痕上,仍然激起身体的一阵痛楚颤栗。痛不在皮肉之表,痛在心头骨髓深处。 “亭儿,亭儿,你……你可觉得好些?” 息栈默默拾了床角的衣物,一件件穿上,只是系衣扣的几根手指,剧烈地抖,系了很久也系不上。 一层一层衣物,将自己的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遮掩住遍身屈辱的伤痕。息栈像个木头人一般,肢体僵硬地下了床。 马师长呆愣地看着他,徒劳地伸出手去,却不敢惊动眼前这悄没声息、没有活气儿的人。 这时却见息栈终于掉过头来,残破的面容苍白如雪,轻薄如羽,深深地跪了下去。 “鸾亭叩见殿下。” 左手压右手,跪伏在地,额头贴上手背,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马师长惊痛之下扑了上来,一把抱住息栈,两手捧起一张没了光彩的消悴面孔:“亭儿,亭儿,亭儿……” 息栈望着马俊芳,轻声说道:“殿下,适才鸾亭在马军长面前胡言乱语,实为情势所迫,还请殿下不要见怪。” “我知道,我知道,你,你……” “殿下,三年前在玉门城楼上,鸾亭出手伤了你,当真是罪该万死,如今回想,五内俱焚,纵有一死亦难辞罪过……” “亭儿,过去的事,又不怨你,不提也罢。” 息栈眼底闪过一丝寒凉,又问:“殿下,适才在院中……那八个马家军的兵,现下人在何处?还在门外守卫么?““……应是换岗了,不在门外了。” “现下人在何处?” “亭儿……” “人在何处?哪里能寻到他们?殿下或可告知那八个人姓甚名谁。” 马师长心里知晓鸾亭想要做什么,连忙说道:“亭儿你听我说,这地方守卫森严,你平平安安地出去都不容易,切莫要再节外生枝。若是动了刀枪,惊动了大队人马……” “殿下只需将那八个人找来,其他事情无需你费心。” “亭儿!听话!” 一双淡漠无神的凤眼,突然闪过一丝悸动,波光荡碎,泉水涌出。息栈用两只手捂住整张脸,再也抑制不住,痛哭出声,声声撕心裂肺。 连日的煎熬,身心的衰疲,大掌柜还没有救出,还不知能否再见最后一面,自己今日却身陷魔窟,遭此奇耻大辱!却又在这时才得知,三年多以来,殿下竟然就近在咫尺,却一次又一次阴差阳错,不得相认…… 待到今日终于旧人重逢,一切已物是人非,难以挽回。 息栈的泪像天山山顶融化的冰雪,倾泻奔流,无休无止。胸口抽搐,一颗心撕绞得血肉分离,痛苦无以复加。 马师长将人搂进怀中,抚摸着脊背,慢声轻哄:“亭儿,亭儿,都是我不好,你要怨就怨我吧……” 马师长此时心中懊悔万分。他又何尝不知晓,性情骄傲又要强的鸾亭,美貌如仙子堕入凡尘的鸾亭,从不在外人面前袒露身体的鸾亭,手都不愿意给别人碰一下的鸾亭,今日却因了那一剂麻叶子大烟茶,失了功力,遭受一群恶棍的猥亵羞辱。幸而那些人没有得手,若是得了手,让小亭儿如何自处,情何以堪? 息栈哭到声嘶力竭,两眼红肿,嗓音沙哑:“殿下可否给我一句实话,他,他,他还有救么?” “……我不诳你,这事我说了不顶数。是军政府上面的头目,一定要那个土匪头子的性命,抓的是他私通共党的罪名。” “那就是,没救了,没希望了,是么……” 马俊芳深深地看着息栈的眼睛:“鸾亭,你信我么?我要是能救,就帮你这个忙。人现在关押在警备司令部,重兵把守,弄不出来。” “那,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要,要……” 息栈说这些话时,跪坐的身子摇摇欲坠,风中即灭的残烛之火,随时都会熄灭。 马俊芳心疼地看着人,摇头叹气道:“按照往日的规程,大约也就再捱个十天半月,就要处决……你若是觉得,再劫持我一回能换你那个土匪男人出来,你就再劫我一回罢了……我是说真的!” 息栈轻轻阖上眼,摇了摇头,唇边却露出一丝惨淡笑容。笑如冰莲绽放,瞬间归于凋敝。眉间眼眸,一片凄凉秋色,落黄遍野,远山翠滞。 **** 深夜,玉门城关。 巡逻的卫兵叼着烟卷,提着长枪,扯着嗓门聊着家常儿。 一辆纯黑色小轿车被拦在城门前,守卫的士兵举着一根烟囱一般粗大的手电筒往车窗里晃去。司机张口骂道:“晃他妈什么晃,没瞧见车牌子么?!” “哎呦,马师长的车,嘿嘿,过,过!” 汽车重新启动。“手电筒”还有些起疑心,朝车窗里探去,白花花的光圈儿打在马师长瘦削的侧脸上。 马俊芳倏然掉转头,横眉冷目注视守卫兵勇,吓得那人连忙收起电筒,立正,“啪”得一个军礼,乖乖目送汽车出城。 车子开到郊外,马师长将司机支到一边儿去抽烟,这才弯腰从后座下方狭窄的空隙中,把息栈拽了出来。 马俊芳给息栈抹干净沾在脸颊上的尘土,轻声说道:“这个叫做‘汽车’,第一次坐?” “嗯。” 马俊芳面露一丝浅笑,眉间却填了淡淡忧伤:“亭儿还是比我强,聪慧又能干。本宫第一次见着汽车的时候,直接爬上车顶了……警卫员将我拽下来说,师长您怎么了,这是车又不是马,你骑到车头上干什么!” 息栈忍不住笑了,心中却是一阵酸楚。殿下孤零零一个人来到这世上,当初想必也经历了不少磨难,而自己却丝毫不知他身在此处。 马师长却自顾自说道:“还好,他们只当我这人是得了一场大病,病糊涂了,抽大烟将脑子抽得痴傻了。装聪明难,装傻还不容易……马云芳到是很厚待自家兄弟,这些年也就熬过来了……你呢?” “我,我跟了他……”息栈不知如何开口,忆起在野马山上的日子,难以向对方启齿。 “呵呵,他待你可好?” “嗯,很好。” 马俊芳心里难受,脸上顾作轻松:“亭儿这么乖巧可人儿,走到哪里,总归是有人要惦记上。” 息栈听了这话,顿时心中愧疚,不敢说是自己先惦记上了别人,自己先勾引了大掌柜,男人不从还要耍赖硬上。 那时生长在深宫中,心底的真实情欲被埋没压抑得太久,行走人前的息美人,不过是一具冷淡僵硬的躯壳。这一世堕落凡间尘世,与那个一贯豪放不羁、霸道张狂的男人凑到一处,苞谷米对上了高梁杆,油菜花傍上了山药蛋,终于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随心所欲,毫不吝啬地表露真情实爱。 笼中的一只金丝小凤儿,一朝展翅碧水青山之间,好不得意畅快! 息栈心里惦念大掌柜,脸颊上偶现羞涩红晕,顷刻间让面前的男子恍然惊艳。 马俊芳怔忡地望着人,眼波痴缠交汇,忍不住凑上头去,吻住息栈的唇。 柔软的唇瓣辗转磨蹭,相交吸吮,温存地怜爱。 马俊芳的舌尖轻轻舔舐息栈口中的滑嫩,似乎还能尝到齿间残留的一丝血腥。心中再次抽痛,伸臂将息栈揽在自己怀中抚摸,掌心贴合下巴的弧度,用嘴唇轻轻安慰没有受伤的那半边脸蛋。 马师长吻罢,抬头看着人。 息栈自始至终闭拢双眼,长长的睫毛簌簌轻抖;唇瓣随着男人的探入轻开轻合,被动地顺从,既没有拒绝,也没有迎合,温顺之中透出某种无法言喻的冷淡,让马师长顿时陷入失落。 男子心中明白,这时若要与鸾亭进一步亲昵,想必对方也会依从。只是,这感觉已不一样,这身子,早已经不属于他。 “鸾亭,我,我们……” “殿下,你说那几个人就在附近?” “嗯。你……唉……” 二里地外的荒凉处,一个孤零零的兵站。几个大头兵栓了马,四处张望。 “师长大人深更半夜让俺们到这里查什么哨?” “就是啊!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又没有共匪,查个屁哨!” “谁说没有共匪?” “小爷就是共匪。” 轻飘又冰冷的话音,鬼魅一般,从林间不同的方向翩然入耳。 大头兵们还没来得及抬头,面前一道黑影遽然抹过,月下寒光一闪,剑气惊动八方神明。 惊恐之间,声声惨叫,血块儿纷飞,一条一条胳膊被剑尖挑向天空,甩上树梢,惊呆吓傻一树栖息的鸟雀。 一个大头兵尖叫着逃进哨所,才反身拴紧房门,利剑穿门而入,破喉而出。腕力一拧,双刃将喉骨和气管儿挑碎,抽剑而回的同时,手腕内力一抖,凌波剑气将整颗头颅震飞,破裂的厚木门板“噼噼啪啪”碎屑滚落。 另一个大头兵翻身蹿上了马,扬鞭而去。息栈一脚踏上树干,借力飞扑,彩凤追云式,翻滚的剑花儿捅入那人的后心,一剑一剑将心、肝、肺、肚从胸腔子里抛出。 如丝凤目中的两点冷绝寒气,与月下刃光纵成一线。气虚疲惫而过度运功,胸中真气已是不济,手臂绵软发颤。 息栈强撑身躯,飞向又一个兵勇。大头兵身上的衣物瞬间如鹅毛雪片,四散飞去,嚎叫声穿透林间。须臾,空中飘飞的隆冬“雪片”,已然换作春末的“乱红”,斑斑点点,红红黄黄,泼洒遍地。 臂力终于不支,剑尖杵在了地上。 身后一个惊吓过度的兵勇,两腿好似灌满水银,一步也迈不出去,恐惧之中端起长枪瞄准息栈。 黑暗之中,金属撞击的拉栓声惊动了小凤儿,回眸之时,枪声已然响起,却并非出自长枪的铁管儿。 开枪的是几十米开外的马师长,盒子炮一枪击中大头兵的小腹一侧。 小马练枪练得简直还不如小凤儿,这一枪打得极其不准,离人体各处要害都差着八丈远,撒出去真够给马大帅丢脸,不过好歹没有打错人打到息栈。 马俊芳一直在远处观望,眼见着息栈杀红了眼,剑剑不留人情。 小凤儿的剑原来是藏于腰带之中,薄如翼羽的鸣凤剑可以弯成任意形状,绵韧不折。马师长看在眼中,心下无奈摇头,也幸亏息栈来见自己时,没有立即动了杀念,不然俩人还不及相认,自己脑袋就被削没了。 息栈将那中枪的倒霉蛋大卸八块之后,抹一把额头的汗水,一手扶住伤痛的胸口,一步步走向此时仍然在地上痛苦翻滚的四个活人。 四个全部被削掉了手臂的活人。 血淋淋的身躯在黄土地上跳跃扭动,如同四只黄泥鳅。 马俊芳对眼前的血腥状况着实不忍,轻喊:“亭儿,够了!差不多就行了!” 息栈像是没有听到,一双眼暴露恶寒和愤怒,深深吸了一口气,紧咬已经烂掉的下唇,双手费力地提起剑,一剑一剑向地上的人削去。 “噗”,“噗”,淋漓的鲜血溅满衣衫,血点扑面,与面颊上流淌的泪合在一处。 直削到筋疲力竭,双膝瘫软,跪倒在地,面前只剩下四具血肉模糊的人形。 马俊芳扑上前一把抱住瘫倒的人。息栈面色苍白,眼中流下两行血泪,混入血滴的泪水。 “你唉,还是这般暴烈脾气……” “殿下一向待人谦和温柔,结果又怎样,还不是遭奸臣陷害,堕命于荒野。”息栈擦干净脸,唇边一丝委屈。 “咳,也是我一念之差。” “鸾亭也念了一些书,知道陛下后来万分后悔,明白是他冤枉了你,只可惜已是无法挽回,要不然那皇帝之位……” “罢了,陈年旧事无需再提。” 马俊芳皱眉扫了一眼遍地红汤,不满地咕哝:“跟了个土匪,越来越像个土匪……” 话一出口,二人相对无言,只有酸楚。 马俊芳心中不舍,攥住息栈的手,说出刚才未及说完的话:“亭儿,你还能回来么?我们还能回到从前么?” “……” “适才你我二人在房中做的……你还是喜欢与我在一起的,不是么?” “殿下,方才我并不知道你的身份,我以为你是那马师长,我,我……” “我是马师长又怎样,你不敢抗拒,还是曲意逢迎?鸾亭,你这是自欺欺人!你的身子明明已经,已经动了情,我都看到了……” 息栈低头抿唇,面露羞窘,不愿承认自己一时的纵欲失态:“……殿下,你那样做是欺负人。即使你是殿下,也不应当欺侮亭儿。” “你不愿意,是么?” “他落了难,我不能,不能那样。殿下知道,鸾亭绝不做忘恩负义之人。” 马俊芳眼露担忧,声音真切:“可是,他若这次逃不过此劫,你当如何?难道还要留在那土匪窝里整日被官军围剿么?你这样让我如何放心?” 息栈唇边凄然一笑:“殿下不知,我与大掌柜是生死之交,他就算是殁了,我也不负此生之约。” “亭儿!你,你,你我这才终于见面相认,你忍心……” “殿下,你不必担心我,倒是你,你将我送出城,马军长追究起来,你又如何解释,不怕他疑心?” 马师长冷笑:“他早就疑心我了。” “那如何是好?” “呵,马云芳这人对自家兄弟不薄,即便是疑心我,抓不到什么证据,我又没有私通共党,他能把我怎样?亭儿不必担忧。”马师长还不死心,将息栈的手攥在掌心抚摸:“鸾亭,你心里,可还有一丝旧情?” “……” 马师长双眼一亮:“你不否认就是仍然惦念旧人,对么?” “殿下,迟了,太迟了……我们,太迟了……我已与他成亲三载,这辈子就是他的人了……殿下,鸾亭已经对不住你,不能再对不住他,我不能在这个时候背弃他……” 息栈洒泪摇头,清珠碎玉滴滴溅入黄土,伤心欲绝。 玉门关郊外,息栈跪地给马师长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起身上了坐骑。 马师长恋恋不舍,与马上之人执手相看泪眼,万般不忍分离,那时心中只恨二人相认恰不逢时。 这会子野马山大掌柜若是富贵发达、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自己或许还有个争头;可偏偏土匪头子在这时候受困将死,以鸾亭的性情为人,断然不会在逆境之时抛弃了那个土匪,转投自己的怀抱。 有些人只能同享富贵,大难临头各自飞。 息鸾亭却偏偏总是喜欢与人共患难,同生死。 第八十四回.一山风雨催红泪 玉门城郊外,一家屋顶漏风的小饭铺。 老板娘在厨房烧热一锅滚油,浇在一盆辣椒面儿上,做油泼辣子,呛人的辣椒烟弄得满屋都是。 店老板提了一把大砍刀,坐在屋门口的光亮处宰羊,一刀接一刀,羊羔子咩咩惨叫,大铁桶中集满了喷射出的羊血。 息栈用头纱裹面,坐在屋中一角等人,以往最厌恶辣椒烟和羊血块,此时视若无睹,两眼发直。 盛夏的傍晚,暑气蒸人。小凤儿穿着厚厚的皮袄,仍旧浑身恶寒发冷,从内至外的萧索凄凉。 “插千”的崽子领来了线人。那人帽子压得低低的,一声不吭,直奔息栈坐的屋角,利索落座。 来人将帽檐微微一抬,眼神致意:“呵呵,二掌柜。” 息栈只看了一眼就认出来了:“胡副官?怎么是你?” “呵呵……老子收过张大稗子的银子,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息栈面色发窘,不愿直视对方的眼,总觉得胡副官瞧着自己的眼神,透着某种狎昵。自己前日被恶人当众羞辱,这位胡副官也在场,唱念做打,看戏看了个全本。息栈本来还暗自咬牙想要将当日在场之人全部除掉,却不曾想今天来的这位眼线就是胡副官。 息栈红肿的那半边儿脸,连眼睛都肿了。 胡副官瞧见了,“呵呵”轻笑两声说:“二掌柜的伤没事儿吧?咱军长的靴子一向硬实,踢死过不少倒霉蛋。” “嗯,还好……我当家的可有消息?” 胡副官叹口气:“出不来了。” “……” “约莫十日后处决。” “这样……他,他现下如何,可吃苦了?” “苦头肯定要吃,进了马军长的地牢,很少有能活着出来的,大部分人捱不到处决那一天就挂了。你家大掌柜算是骨头很硬的。” 骨头硬岂不是更要吃苦?息栈眼底水汽氤氲,声音哽咽:“副官大人行个方便,跟牢里的卒子疏通疏通,别太难为他,别打坏了……” “咳,打坏不打坏的,人终究逃不过一死……不过你家大掌柜这会儿也不孤单,有人给他垫背呢!” “什么?” “柴九柴大掌柜啊!俩人关在对门儿,一边儿捆着一个,互相还都能瞧见人影儿。地牢里那帮人这两天可累坏了,折腾完这个再折腾那个!” 息栈这会儿才想明白,当时自己与殿下都在危急关头,胡副官关键时刻阴阳怪气地帮了几句腔,不露痕迹地帮小凤儿一起落井下石,构陷了柴九。 柴九爷被马军长拿下收押,也扔进了牢房。喏大一个地牢,一下子收容进来两位山贼老大,守卫的兵勇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刑讯的卒子都添了十几个,三班轮歇,保持体力。 其他杂七杂八的牢犯崽子,一辈子没见过这种做老大的才能有的排场,也算开眼了。 镇三关这两天乐不可支,简直就盼着每天早上狱卒们来点卯上班。咱野马山大掌柜一贯性子豪爽不羁,尤其擅于苦中作乐,每日瞧着住对门儿的柴九挨揍哀嚎也是人生一大乐趣! 狱卒们“嘿呦嘿呦”,忙得不亦乐乎。这个上完了烙铁,轮到那个上烙铁;这个灌完了辣椒水,就手儿再给那个灌辣椒水。 柴九爷挨打就一句话:“老子冤枉!那封信不是老子写的!那个狗娘养的小王八羔子诬陷老子!!!” 镇三关得意地狂乐:“老子的媳妇他妈的忒能干了,知道俺在牢子里每日憋闷寂寞,把你个姓柴的送进来陪老子!老子这一趟真是值了,哈哈哈哈哈哈!!!” 息栈听得心中难受,脸色微红,低声说道:“胡副官,前日里在马公馆那件事,你不要,不要告诉我当家的……” 胡副官眉毛一挑,眼神暧昧中透着些许轻狎:“呵,呵呵,嗯,这个我懂。大掌柜有话让我带给你。” 息栈眼底终于放出两抹光彩,急切地问:“他有何话?” “他让我跟你说,这次落难,想来很对不住你,让你别费力折腾去想着捞他了,也不要铤而走险,别把野马山那点儿家当都给踢趟了。” “……” “还有,他说,知道你性子一向念旧,若是跟你交待,别再惦记他了,你定然是做不到。因此就只交待你,别太过惦记他了!往后不如找个没人的山沟沟,老老实实做个老百姓,不要再打打杀杀……还有,攒的那些银子记得带在身上,再找个男人,能护着你的男人,好好过日子。” “他,他怎么这样说呢……”息栈眼底的泪水夺眶而出,簌簌流淌,用力睁大眼睛,抿紧嘴唇,还是抑制不住胸中的抽搐,止不住脸上的泪。 胡副官很是同情地瞥了一眼梨花飘雨的息栈:“你有啥想说的,我带给他。” “跟他说,那天的时候,我会去寻他,与他一起。” 息栈从褡裢里掏出用手帕裹着的一大摞片子,递给胡副官,作为报酬。怕人家嫌不够,又从衣兜掏出自己出门随身带的所有银元和票子:“这些散碎钱财拿去打点狱卒,还够么?” 胡副官毫不客气都接了,用手掂了掂,分量不错,揣进怀中。 乱世之中做的断头买卖,挣得就是这冒险跑腿的银子。吃官军的俸禄,挣土匪的油水。 **** 大掌柜虽然吩咐息栈别再折腾了,息栈哪里能甘心! 赶回绺子以后,就与养好了伤要西去新疆的小柳师长一起,快马加鞭,星夜兼程,赶往星星峡。小股队伍只有五六个人,也不引人注目,一路顺利混过各道关卡。 过了星星峡就是盛世魁盛大军长的地盘,息栈直奔距离两省边界最近的大城市哈密,在那里寻到了屯兵驻扎的许军团长和刘参谋。 许茂璋和眼镜参谋听说大掌柜身陷囹圄,又见息栈满面青紫瘀伤,容颜憔悴,十分吃惊。 息栈急切地说:“这些日子多方奔走,也无济于事。我这次来也是想问许军团长和参谋长求助,能否出兵相救?” “出兵?” “马云芳一向对你们红军很是畏惧头痛,若是红军来犯,他定然没有闲情对付我当家的,想必能够拖延一些时日,待我们设法营救他出来。若不然,七八日之后,就要问斩,再也救不回了……” 许茂璋和眼镜参谋眉目紧蹙,面色沉重,互相看了一眼,没有吱声。 息栈心里一凉,膝盖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唉,小兄弟呀,你这是干嘛,快起来说话呀!” 息栈伏地说道:“我是走投无路才来向两位求救。我也知道此去事关重大,救大掌柜是希望渺茫,只是,只是……恳请两位看在当初我当家的借枪与你们的队伍,又收留你们在山上休养,看在我们结拜一场的情谊……” 一旁的小柳师长插嘴道:“许军团长,大掌柜咱不能不救啊!他是因为救了饿,又收留咱们队伍在他那个绺子里落脚,才吃的官司!” “是这样?” “是啊!马匪定的是他帮助咱们红军的罪名!咱们三个人与大掌柜结拜了兄弟,认了他做大哥,如今人家有难,咱咋能坐视不管呢!” 许茂璋挥手怒道:“哪个是要坐视不管?!小兄弟呀,我许茂璋今儿个要不是红军的军团长,早就提了枪跟你跑去玉门关救人了,我老许还怕跟马家军崽子们干仗么!可是我们队伍有纪律的,没有上边儿的命令,不能带队擅自行动啊!” 眼镜参谋皱眉咂嘴道:“是啊,这事儿真是不好办。延安方面是让我们在此处驻扎待命,休养生息,等待国共双方的谈判结果,避免与甘肃青海的马家军起直接冲突。我们不能违令冒然出战呐!” 息栈自知多说无益,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心一点一点冷掉,破碎,化为一掊死灰齑粉。 这时跪在地上深深地拜了一拜,哽咽说道:“既如此,我也不愿强人所难。我与大掌柜是生是死都在一处,不会离了他。此一去恐今生无缘再见,息栈在此与三位兄长诀别,三位哥哥多多保重。” 息栈叩了头,含泪转身而去。 **** 寒风萧瑟,疏勒水滨。 一江风雨无情,坐看秋山红泪。 玉门城,西市,马家军处决囚犯的地点。 一听说今儿个要处决重犯,全城的老百姓撇下豆腐磨,放下羊血桶,娃子丢在炕上,巴巴地都跑出来看行刑。处决的是谁到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见到血,见到脑瓢子满地乱滚,有热闹可看。 看热闹的群众都被木栅栏和障碍物堵到刑场四围,不得靠近。人潮涌来涌去,很多被挤到后排的人不甘心地踮起脚尖,伸长脖梗。 手执汉阳造的兵勇们在刑场四周围成两层,荷枪实弹,虎视眈眈。 西北剽勇之地,打打杀杀司空见惯,人命贱如蝼蚁草芥,不足为惜。 即使是如此,镇三关出现在刑场上时,还是引得围观众人引颈提踵,议论纷纷,暗自发出“啧啧”之声。就连面朝外警戒的马家军大头兵们,这时都忍不住回头张望,巴望着一睹赫赫有名的野马山大掌柜最后的风采。 四个扛枪的大头兵,将镇三关从地牢里拎出来,架进空场。大掌柜被绳索反绑,穿得仍然是他进去时身上那件藏青色粗布中衣,内里空心儿的皮裤,一双皮靴,阶下死囚还透着个山老大的酷范儿。 一头刺短黑发冒长了一些,脸上胡子拉碴,额角伤痕沾染血污,身形也比之前瘦了一大圈儿。牢子里三餐不济,很能吃的某人每天都填不饱肚子,没有烧刀白也没有羊羔肉,着实不爽。 大掌柜在地牢里住了大半个月,不见天日,骤然让火辣的日头一晒,双眼眯缝了好一阵,使劲眨巴了眨巴眼睫,才看清楚这热闹阵势。 满眼的人山人海,熙熙攘攘,简直如同过年的庙会。自己临死,这阵仗摆得还挺大,马家军的崽子和一众家乡父老都很给面子,这会子都来送他。 主持行刑的军官得意地笑道:“镇三关,今儿个是你的死期,你还有什么话想留下的,赶紧开口!不说这辈子可就再没机会了!” 镇三关两眼缓缓眯起,眼角和唇畔展露出这厮下到鬼门关都不会变的招牌笑纹,毫不在意地答道:“老子活大把年纪了,有酒有肉,有兄弟有媳妇,今儿个在这儿躺了也没啥遗憾!俺说大兄弟,要杀还是要剐,赶紧的,给咱来个痛快爽利的!” “哼,哼哼,马军长今天给你准备了痛快爽利的!来人呐,把炮架起来!” 今日的刑场的确与往日不同,没有摆鬼头闸刀,没有持枪毙人的刽子手,也没有凌迟活剐犯人用的十字木头桩,反而架了一门野战炮。 “把人绑到炮口上去!……呵呵呵呵,镇三关,敢跟我们马军长作对,敢私通共匪,有你的好儿!今儿个就让你尝一尝,被炮活活轰死是个啥滋味儿!” 几个大头兵将大掌柜架上大炮,用铁索三缠五绕,结结实实绑到了炮筒子上,脸朝外,后心正堵上填满硝烟的炮口。 这一炮弹打出来,一定会把男人轰个四分五裂,天女散花,炸一个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堆血块儿和肉渣。 “呵呵呵呵,镇三关,你睁开眼瞧着点儿,这一炮能打多远,能不能把你从玉门关轰回野马山去!……装炮弹,装炮弹!” 第八十五回.盘龙虎穴劫死囚 镇三关被麻绳和铁索五花大绑,身子挂在炮口上,仰起脸正对瓦蓝瓦蓝的天,慢悠悠飘荡的云彩。此时闪进脑海的,竟是那一日在星星峡荒山大漠中,与最心爱的小美羊羔,骑在马背上翻云覆雨。 眼前闪动的是小凤儿回眸时眉梢眼角的羞赧潮红,耳畔荡漾的是小凤儿每一次被顶到极致时的媚声浪叫。金黄色的暖日高悬天顶,刺目的阳光撩拨眼睫,眼前一片黄晕,天庭中好似有凤语莺鸣。 因了有他在身边儿陪伴三年,死了也没啥遗憾。 也是因了有他在身边儿陪伴三年,还是有些舍不得死,还想跟小美羊羔再过三年,三十年。 军官吆喝:“装炮弹!……老子让你们装炮弹,狗日的干啥呢你们?!” 几个大头兵撬开炮台之下存放炮弹的木头大匣子,惊呼:“石头?咋个都是石头?” 又撬开一只木匣,哪里有炮弹,全都是椭圆溜溜的大块鹅卵石,分明像是从疏勒河沿儿上捞出来的。 军官惊吼:“怎么回事?他奶奶的……没有炮就直接就地枪毙,枪毙!” 大头兵们像没头的苍蝇,“嗡嗡嗡”乱窜了一阵,“嘿呦嘿呦”地又把大掌柜从炮口上给解了下来。 精心设计的一出“炮打三关”竟然没演成,别说围观的大头兵和老百姓们很不过瘾,就连大掌柜自己,那绷足了的一腔子雄赳赳牛哄哄慷慨赴死的豪气,立时都泄掉了一大半:以为能给老子换个什么新鲜的死法,刷洗?望天?劈叉?穿花?结果他娘的是俗不可耐的枪毙?! 一群兵勇哪个都没有大掌柜个头高,枪都够不着人。几个人狠命将大掌柜按跪在地,架起一杆汉阳造,冰冷的枪管子抵住后脑,拉栓上膛。 这持枪的大头兵纯属就是脑子傻,枪口都对上脑瓢了,竟然还眯起眼睛,习惯性地去瞄准星儿,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瞄完了,枪响了。 “扑通”栽倒的却不是镇三关,而是持枪的大头兵。 督场的军官迅速抽出盒子炮,惊叫:“有人劫……” 这厮想喊,有人劫法场。才喊出一半,一颗子弹穿太阳穴而入,在另一侧脑瓢炸开了花儿,“法场”那俩字给堵回了肺,只能留到下辈子再喊了。 刑场上顿时哗乱,大头兵们纷纷举枪,往远处寻找埋伏的枪手,却没料到近处的木栏路障之外,围观看热闹的人群里,突然“哗啦啦”冒出无数柄猎刀和长锥子,管削寸进,攻其不备。 大头兵勇猝不及防,汉阳造枪杆太长又不利近战,这边厢还没来得及给长枪装上刺刀,那边厢土匪崽子们已经扑了上来,一阵贴身肉搏,兵勇们纷纷被刃花翻飞的猎刀开膛破肚。 两个大头兵手举长枪,冲向刑台上的镇三关。刚举起枪来,大掌柜就地一滚,飞起一脚,皮靴狠狠踢上一只兵崽子的面颊,这一脚就没有留力,直接用脚弓踹碎了那人的鼻梁和面骨。 借着那人栽倒的瞬间,大掌柜一跃而起,反身一个鞭腿,又踹上另一只兵崽子的耳侧,那倒霉蛋被踹掉了下巴颏,下半张脸耷拉下来,与腮帮子脱了臼。 又有几只不要命的兵崽子同时端起了枪,企图向手无寸铁的大掌柜射击,这时从远处民房屋顶“啪”、“啪”射出几粒枪子儿,扫平了这些兵勇。 混乱之中,大路的尽头蹄声暴烈,神龙破云而出,一匹黑色骏马闪电一般飞驰而来,撞破汹涌的人潮海水,一声嘶鸣,跃上刑台! 马上的人黑巾蒙面,一对凤眼,双脚摽住马镫,脱鞍侧飞,探身一把薅住大掌柜的衣领和胳膊,将人拎上了马。马儿四蹄飞蹬,一路风驰电掣而去。 大掌柜给横着挂在马鞍前挡,下身撞上坚硬的牛皮鞍子壳,“嗷”得一声,几乎要鲤鱼打挺儿跃起来。本来份量就沉,这一挣八,把大黑骊差点儿给压趴下。 “怎么了,你怎么了?”息栈惊问,以为男人中枪了。 “奶奶的,你小崽子就不能轻点儿!撞到老子的鸟了!”男人怒骂。 息栈无语,都什么时候了,小爷还顾得上你的鸟,爷能顾上你的命就不错了! 大掌柜被头朝下搭在马上,脑门子被马腿磕得晕头转向,暴躁地吼道:“绳子,绳子!” 息栈这才反应过来男人的手被反绑,动弹不得,连忙抽出鸾刃,割断绳索。 大掌柜可算腾出手来,一掌撑住马鞍,一掌抓住息栈的细腰,双腿用力一荡,飞身骑上了马,前胸重重砸上小凤儿的后心,又是“嗷”得一声! “你,你又怎么了?” “他娘的……”大掌柜疼得一口气儿没喘上来,胸口寒颤,两只大手攥住息栈的手,攥出了冷汗。 这一撞撞到了男人胸膛上的大片烙烫创伤,本已溃烂的皮肉,几乎被蹭掉一层。大掌柜将下巴卡在小凤儿颈窝,紧紧抱住身前的人,用手指的力道去缓解胸口的剧痛,几乎快把小凤儿的肋骨掐断。 前方几声爆鸣枪响,人马摆开阵势,纳大师长的吆喝:“野马山的崽子,就知道你们今日会来劫法场,放你们进来一锅端,甭想再出得去!!!” 息栈一扯缰绳,马脖子一拐迅速躲开大路,大黑骊狂飙窜进了小胡同。 狭窄的民房胡同只有一肩宽,大掌柜的两条膝盖随着马背的颠簸,在两侧土墙上蹭了一路,几乎要削掉两块肉。息栈的耳朵根子随即又灌进一轮暴躁的骂娘声。 玉门城是马家军的老巢,在这种地方闹场劫囚,谈何容易? 息栈今日进得城来,就没想过能活着出去。若冲不出去,就与男人死在一处,扯着男人的手一起上黄泉路,过奈何桥。 这一回,一定不再走散;下辈子,还要托生一处。 木匣中的炮弹是被胡副官换成了鹅卵石,当然,人家不会白给你冒这掉脑袋的风险,息栈把大掌柜交予自己保管的那一箱子片子,差不多都拿来贿赂打点各路牛鬼蛇神,就算是一死也要先见到男人的面儿! 四面八方的大头兵涌来,堵住各个路口要道,与混迹在人群中的土匪交火。 黑骊马犹如飞龙神骏,左冲右突,躲避着兵勇的身影和纷飞的枪子儿。大掌柜从息栈腰间抽出双枪,朝着身后开火,第一枪竟然直接脱“靶”,子弹都飞上屋檐了。 这半个多月被关押地牢,不见青天白日,手脚又长时间被捆绑受刑,手臂完全麻木,提起枪来腕子直抖,手感全无。 大掌柜临阵脱靶,着实丢脸呐! 男人气得骂骂咧咧:“马云芳那个狗日的王八羔子,下次让老子逮着他,老子日了他!!!” 息栈在这样危急的关头,还是被自家男人给窘得哭笑不得:刚骂完“狗日的”,你这厮就说要“日”他,你跟狗抢什么食儿呢,还是留给狗去日吧! 城中人掐成一团儿,马家军人多势众,息栈驰马慌不择路,在城里大街小巷绕了十八圈儿也跑不出去,正不知道往哪个方向逃窜才好,千钧一发之时,西门的方向枪声大作,炮云染红天际。 大批的军官和兵勇神色慌张,向西门奔去。 息栈不由得纳闷,咦,小爷人在这里,你们怎的不围攻追赶了?难不成今日还有另一拨劫法场的土匪? 息栈却不知道,此时,玉门关西大门之外突然重兵来袭,角楼警报声尖利地鸣叫。新疆军阀盛世魁的兵马在这一天趁乱过界,攻入甘肃,前军已经突破了马家军沿路设置的几座哨卡,眼看着杀到玉门关下! 趁着玉门城西门被围的当口,小凤儿机灵地选择飞骑奔向防守最为薄弱的东门。正在心里琢磨怎么才能骗开城门守卫,混出城去,东门的城门它竟然自己就开了! 息栈快马加鞭,冲出了玉门关,一路飞驰,很威风的大黑骊这会子蹿得像一只惊恐的兔子,挥汗如雨。 紧贴在息栈脊背上的男人喘得很厉害,硌在颈窝里的下巴流淌热汗,汗水一滴一滴流进小凤儿的衣衫。息栈一路都能感觉到,男人抱着他的那两只手臂,力道越来越紧,而后又越来越松,身躯径自不停地颤栗。 “怎样了?当家的,你不舒服?” “嗯……没事儿……老子好得很……” 息栈知晓男人这些日子一定吃了不少苦头,身子扛不住这样长途奔袭,眼见着前边儿有一条小河沟,连忙把大掌柜扶下了马,靠在河边一块大石头旁。 大掌柜这几日缺食少水,方才骤然发力与那些兵勇搏斗,过后顿感四肢乏力,虚汗不止。息栈给他喂了几口水,又掏出小块的锅盔用水泡软,喂给他吃了。 隔着一层衣料,息栈用两只手轻轻抚摸男人的胸腹,只一摸就摸出身上肌肉薄了一层。一番消瘦之后,却更显得男人眼瞳墨黑浓重,两道剑眉斜入鬓间,面颊刀削。息栈用指腹不断描绘男人脸庞上的五官,看不够,舍不得放手,凑上粉唇,吻了吻那一张苍白干裂的嘴唇。 大掌柜敞开的中衣衣领中,两道轮廓深邃的锁骨,笔直凌厉,尚带鞭痕血迹。小凤儿悄悄掀开男人的衣领,只朝里望了一眼,胸膛上一片溃烂焦土,皮肉灼成黑色,暗红的伤疤流淌着脓血,惨不忍睹。 息栈顿时心疼得滴下泪来,泪水合着黄土,很快将一张拧巴的小脸抹成了一枚麻酱花卷。一把抱住男人的头,揽在自己怀里揉着,哽咽着说:“很疼是么?忍着点儿,等回去了,我给你做好吃的喂你,一定给你养得好好的……” 大掌柜低声哼唧:“哭个啥?你男人结实得很,还没躺呢,你嚎什么丧?” “唔……呜呜呜呜……” “别哭啦!越哭越难看,老子不待见了!” “我就难看了怎么了?你还能不要我了?!”息栈愈发哭得厉害,这些日子受的委屈,就只想在男人面前发泄。 俩人正抱在一处唧唧歪歪,谁也没有注意,一队大头兵勇驰马提枪,跃上河滩,已经蹿到了眼前。 还是大掌柜警醒,反应迅捷地抓枪上膛,瞄准来人。 息栈抬头一看,赶忙一把拽住男人的枪管子:“别开枪!” 眼前一匹骏马之上,端坐着马俊芳马大师长,硬朗的大壳军帽之下,一双细长俊目淡漠如水,开口说道:“这里离玉门关才有多远,怎的就不跑了?继续跑啊?” 息栈惴惴轻声答道:“当家的累了,歇个脚。” “哼!……”马俊芳策马上到二人跟前,不乐意看见那俩人亲亲密密抱在一起的样子,两眼遥遥眺望远处的河滩,嘴里就像是在自言自语:“玉门关以西有外贼来犯,军长大人现下也顾不上你们。派了本师长麾下三个连队出来搜捕。一队往西去了石包城,一队往南去搜祁连山小路,还有一队就在你眼前……你知道往哪里逃了?” 息栈低声回答:“知道了。” “知道了就赶紧逃,在这里做什么?就这么等不及……” 马师长没见着活人的时候还觉得自己挺大方,根本不屑于与个身份低贱的土匪头子争小亭儿。今儿个真见到息栈与大掌柜抱在一起,那个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的架势,这心里顿时如同煮开了一锅醋,“咕嘟咕嘟”地冒泡泛酸,简直忍无可忍。 心中万般不甘把这么乖巧可人疼的小鸾亭拱手送人,胸中那两瓣子心房狠狠对掐了几个回合,掐得心窝绞血,终究还是酸溜溜说道:“亭,我今日算不算有恩于你?你若不是忘恩负义之人,知道日后应当怎样报答?!” “唔,师长大人……” “记得改日来见我!” “我,我……” “你若不来,就是不认往日的情分! “唔……” “哼!……” 马俊芳怒目瞥视一眼躺靠在息栈怀中的镇三关,狠狠别过头去,昂起下巴。 胯下那匹骏马到是真配合主人的心思,肥硕的屁股一扭,冲着息栈和大掌柜很傲娇地甩了甩尾巴,走了。 马师长手下的副官策马追着问道:“师长大人,这人不抓了?” “抓什么?人已经跑了!” “跑,跑了?”副官眼瞧着地上那俩人,顿时怀疑自家师长是不是患上了日盲症!大烟膏子抽多了,脑子癔症了! 马俊芳本来就一肚子醋火,怒道:“你想抓?你打得过他么?我是打不过。不然你去试试是那小土匪的剑硬,还是你的脖子硬?” 大头副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梗,又瞧了瞧息栈背上的一把凤剑:“呃,算了,老子的脖子长得挺嫩乎的,不拿它试剑了……” “哼,回去知道应当怎样说?不然军长大人要活埋你们,可不关本师长的事!” “是,是,是,知道,知道。土匪头子跑了,跑了,没追上,没追上……” 马师长的队伍一溜烟走远,遥遥地只剩下一群肥嘟嘟的马屁股。 息栈心里合计,刚才玉门城的东门突然开启,时机“配合”得恰到好处,殿下还是嘴硬心软,有意放了他们一条生路。 这时低头小心翼翼地瞧男人的表情,大掌柜眉心拧在一处,两睛一翻,嘴唇紧闭成一线,别过头去没搭理息栈。 “唔,当家的,你别生气……” “唔,我们先回绺子去,我回去与你解释,你别生气么……” 男人自始至终不吭声,也没张嘴问“你与那姓马的私下搞什么鬼”。 小凤儿其实更习惯看大掌柜每每因为马师长的挑衅而吃醋发飙,直接破口大骂,自己挨两句骂让男人泄泄火,这厮也就消停了。 这样不闻不问,冷着脸,反而让息栈更加心虚。 第八十六回.日暮春光云水处 息栈与其余各股参与劫法场的伙计们,几天之后都陆陆续续回到了野马山。 本来已经做好了与男人同日赴死的准备,这一趟不仅成功地救出了大掌柜,自己这边儿也没什么伤亡,着实让息栈都有些意外。 因了要躲避官兵的搜捕,又要避开玉门以西马家军和盛家军开战的战场,息栈不得不带着大掌柜改走偏辟小道,风餐露宿,栖息山野。 大掌柜的伤口有些感染,经不住长途颠簸,半道儿就开始发高烧。缺衣少药,小凤儿只能用泉水给他降温,又把自己的皮袄扒下给男人穿上保暖,自己快要冻成个冰葫芦。 终于回到绺子,众人见二当家将大当家平安带了回来,自然是欢天喜地,举寨庆贺。慕红雪把息栈拉到一旁悄声说:“二当家,你猜我当日在城里瞧见谁了?” “谁?” “饿,饿,饿,吃饱了还总是很饿的那个柳师长呦!” “柳师长怎的在玉门城里?” “他来劫法场啊!” 红姑奶奶掏出个小纸条:“喏,给你的信!” 息栈展开字条一看: “大哥义弟:军务在肩不能亲往,实属身不由己,还请见谅。今已联络盛世魁部偷袭玉门,望能助你们一臂之力。若能救得人来,日后定有机会再见。若不幸失利,某来日定然率军再进玉门,报仇雪恨。” 字条没有落款,但是息栈一看笔迹就认得出,是许茂璋许军团长写的,与他给大掌柜写的借据笔迹一致。 原来那日息栈垂泪离去之后,许茂璋与眼镜参谋很是着急,筹划了半天,才想出这样一个歪主意。既然自己的队伍不能违抗军令擅自行动,咱可以“借”别人的队伍不是。 于是刘参谋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呱唧呱唧”跟盛世魁在电话里游说了一番,什么马家军将与野马山土匪开战,届时一定首尾难顾;什么玉门防守薄弱,有机可趁,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盛大帅本来也没安好心,惦记着河西走廊,安西,敦煌那一块肥美的绿洲,被刘参谋说动,于是派所部带兵出了星星峡,打过了疏勒河。 小柳师长则受命去给盛世魁部做引路的向导,提前一天就摸进玉门,寻好埋伏的地点。 柳宝胜当日就趴在正对刑场的一排民房顶上,从粪筐里掏出散碎的零件,“咔咔咔”装成一把长枪。刑台上那几只企图枪击大掌柜的兵崽子,就是被柳师长眼明手快毙掉了。 打着打着,发觉怎么隔壁屋顶上也有动静,子弹还专门追着自己开火的线路,配合还挺默契。自己明明是单兵作战,咋好像还带了个同伙似的? 小柳师长伸脖子一张望,正对上了趴在隔壁房顶上也在伸脖子寻么的慕红雪。俩人自此汇合一路,打起枪来格外精神抖擞。 息栈这才知道红匪军的兄弟们还是惦记着大掌柜,并没有在危难关头撒手不管。这些日子心里还一直怨念许茂璋忘恩负义,现在看来是自己小人之心,误会了他们。 大掌柜伤得不轻,小凤儿不眠不休,日夜照顾。男人身躯上遍是钢鞭和烙铁留下的虐迹,简直像脱掉了一层皮,遍身血红,各处都能看到翻裸的焦皮烂肉。 息栈每日给大掌柜清洗和涂药,涂一次药就恨不得要掉一次眼泪,把男人烦得要命,嫌他唧唧歪歪,婆婆妈妈,像个长了把子的娘们儿。 大掌柜最不爽的就是牢子里吃不到羊肉,喝不到烧酒,这会子出了牢房才发现,还是吃不到羊肉,喝不到烧酒。 这厮爱吃的食物全部都是发物,哪一样也不能吃。息栈每日就给男人做青菜粥,吃粥吃得某人嗷嗷叫:“老子再吃这玩意儿,就快长成一颗青菜头了!老子要吃肉!!!” 息栈每次都要抱着人哄很久:“等你伤口好了就喂你吃肉好不好呢?乖,听话……” 小凤儿烹的菜粥是用鸡汤熬成汤底,白米煮得很烂,几种小菜涮熟,再点上芝麻香油,拌入姜丝葱丝,粥里还卧着一只软乎乎的溏心鸡蛋。 小凤儿这么精心伺候,多少也是出于某种心虚,一直在心底合计,不知应当如何跟男人交待实情。这实话说与不说,总之醋缸都得发飙。 男人吃饭吃得不香,小凤儿就端到嘴边一勺一勺地喂。 大掌柜皱眉:“这青菜咋吃着这牙碜!” “牙碜?五爷他们种的呢,你以前每次吃可都说好吃的。” “那是因为老子那时没有被人逼着天天吃!” “唔。” “老子要吃爆焖羊羔肉,不然老子就不吃饭了!” “唔,好,给你吃。” 息栈将碗筷搁上灶台,栓好门,关好窗,脱下靴子,爬上了炕,坐在男人身旁,开始脱衣服。 脱得光溜溜的,麻利儿跪到男人身边儿:“唔,羊羔肉,你吃……” 大掌柜忍不住乐了:“哎呦,羊羔儿,今儿个咋了,老子还没怎么着你呢,你自个儿就先扒皮了?” 息栈撅了撅嘴,拉过男人的两只手,放到自己身上。 厚实的掌心抚摸上身体,很暖,热烘烘的,被窑洞中的一缕寒气儿激得有些发冷的皮肤,立时就觉得妥帖舒服了。 息栈躺倒在大掌柜身旁,侧过身来,嘴唇轻轻蹭着男人的肩膀。似乎是生怕男人胳膊疼够不到人,炕上蠕动了几寸,紧紧地贴上来,自己的身体展露给男人。 大掌柜诧异地挑起眉毛:“呦喝……今儿个小狼崽子咋这么乖呢?嗯?” “唔……” “哼哼,你是有啥事儿吧,啊?” “你不是要吃羊羔肉么,你先吃么……” 大掌柜咂吧了咂吧嘴,暗想:老子是很想啃了你,可是今儿个,老子这身子骨儿,他娘的,还是不太舒坦硬朗,咱就不能改天? 但是这话可不能对小凤儿讲出来!某男人还从来没有过在炕上对方都扒了裤子眼巴巴等着,自己这边儿再打退堂鼓的,这也忒丢人了! 老狼正在琢磨要不要下嘴,盘子里那只爆焖羊羔儿自己已经等不及了,焖到快要爆了,这时候爬起身来三下两把给男人脱掉了裤子,小心地搬起两条大腿,一头扎进胯间,啃了起来。 老狼朝天翻了个白眼儿:是俺吃你还是你吃俺?你急个啥啊?! 息栈刚给男人洗过澡,洗刷掉牢房的腌臜晦气,里里外外都涮了个干净,鼻尖唇畔触到的是香草猪胰子的淡淡气息。只是小凤儿的鼻子忒灵,怎么洗总还是觉得,男人身上有股子血腥味儿,愈合的和没有愈合的伤疤,遍布满眼,触目伤心。 舔了没几下,男人就硬得不行了。憋了大半个月,老母猪都能拼貂蝉,息小凤绝对赛天仙呐! 息栈一口将硬物套了个底,牙齿收紧,小心翼翼地不磕到肉,软唇温柔地磨蹭,同时舌尖在口里绕柱打圈儿;马口深深地含入喉咙底,用自己喉间最嫩软的一块小肉来讨好,撩动。这么三管齐下,哪个爷们儿受得了?! 某大掌柜以自己多年征战烟花巷的经验暗自思忖,小凤儿的口技在这西北边关大漠,绝对应当算是天字头一号,真真是个妙人儿。脸蛋妙,身子妙,小嘴也妙,那个地方就更妙! “行,行,行了行了!等会儿等会儿!”男人伸手一把捏住胯间大美人的下巴。 息栈腾出嘴来,咽了咽口水:“怎么呢?不舒服么?” “舒服,忒舒服了!你再弄就弄出来了!” 大掌柜方才眼瞧着小凤凰这么温顺地跪在自己腿间,巧舌卷裹,两瓣白嫩嫩的屁股蛋撅在半空,还有意无意地微微摆动,简直忒诱人了。 除了俩人当初第一次的“酒后乱情”,息栈还很少如此主动地发骚求欢,平日里一贯都是男人追着死缠烂打,从炕上追到炕下,从屋里追到荒郊野外,要了还要,吃了没够。 大掌柜支起胳膊肘,缓缓地从炕上撑起上身,嘴里“咝咝”地抽气儿,胸口的溃烂仍然疼痛难忍,正在琢磨整个啥姿势能最有效率又不会太疼地干掉这只风骚小羊羔,息栈扑过来按住肩膀,把男人又给按回炕上。 “你躺着,我来,我来么!” “你来,你咋来啊?” “你不方便,那我可以骑你么……” “啥?!你骑老子?!” “唔,怎么了呢?我为什么不能骑你呢……每次都是你在上面的,我,我就试一次都不行么……” 大掌柜的脸立刻就僵了,下巴颏掉落在胸口,一张脸拉长了三倍,浑身的毛孔都是一紧,死瞪着息栈,看小凤儿那个认真且期待的神情口气,怎么也不像是开玩笑的。 只犹豫了一眨眼的功夫,坚决地回绝:“不行!……老子不干!” “唔,怎么了呢……我想你了,可想你了,我想要么……”息栈一脸急切地恳求模样。 “你他妈的就这么想老子?!老子坚决不干那事儿!!!” 息栈愣了,原本兴奋到弓起来的脊背缓缓塌了下去,眉宇间逐渐填进了失望,撅着嘴看着男人。 镇三关望着这大美人儿的一张俏脸,心里挣扎了八百个回合,还是觉得接受不了。即使这人是自己最心爱的美羊羔儿,他也无法忍受被压在身下抽插的感觉,脑海中一闪而过那样的画面,就暴躁得想要掏枪点人! 有些男人,天生就是惯要将别人都压在身下的。只能他把别人插得咩咩叫,哪能自己被别人插得叫唤,简直无法想象! 大掌柜清了清喉咙,尽力捏着嗓音,用自己所能抻出来的最温柔的口气哄着:“羊羔儿,小羊羔儿,宝贝儿~~~,还是俺上你,成不成呐?” 一声腻歪歪的“宝贝儿”叫得息栈脸蛋粉彤彤的,轻声细气说道:“我是觉得,唔,你坐起来或是趴着跪着站着那样都会很累,都会蹭到伤口的么……那你躺着就不会碰到了么……怎么不行呢?” 息栈急急地比划,大掌柜这会子才看明白了:“你是说,让老子躺着‘上’你,啊?” “唔,嗯……就是,就是你躺着,我骑上去么……”美羊羔的一张包子脸慢慢地涨红,有些不好意思。 男人乐了:“这么着啊,俺还以为,以为你要……” “以为我要怎样?” “他妈的,以为你要插老子!” “……”息栈的脸蛋更红了,很难为情:“唔,谁稀罕那个……哼,知道你就不会乐意,小爷才懒得难为你!” “嘿嘿,羊羔儿,你那玩意儿,是不是从来就没正经用一次啊?嘿嘿,到底行不行唉?” 息栈立刻怒了,自尊心很受伤,细眉倒竖:“你翻过来,趴下!让小爷用一次!你试试我行不行?!” 大掌柜很识时务地闭嘴了,知道自己这会儿不是小凤凰的对手,打不过息栈。万一这狼崽子跟他来硬的,被自己媳妇给强了,说出去忒丢人,喊冤告状都没处去,这买卖太不划算了。 美羊羔很傲气地白了男人一眼,扭头翻箱倒柜找他的宝贝,从小箱子里秘藏的一堆瓶瓶罐罐中捡出一只铁皮小圆盒子。试过这么多玩意儿,息栈自己觉得,这地方的娘们儿平日爱搽的这种擦手霜最是好用,油脂丰富,香气喷鼻,涂在小穴中,腻腻滑滑。 娘们儿们似乎管这东西叫做“雪花膏”。 小凤儿挖了一坨香膏,糊满中指,跪坐在炕上,手伸到后边儿去弄。 这事儿自己给自己做实在不太顺手,息栈弄得很吃力,手指头才伸到第二个关节,就疼得皱起了眉头。 “疼吧?得嘞,俺给你弄吧,你过来!” “你等一下,很快就,就……我自己可以弄好的……” 其实大掌柜每次拿手指头捅人的时候更疼,手指本来就比小凤儿的手粗壮了一倍,关节隆肿,还叠着厚茧,欲火上头的时候出手更是没轻没重。 但是,那滋味儿就是不一样。被这男人压在身下爱抚摩挲,眼波纠绕,四肢交缠,紧紧贴在一起,让对方进入自己的身体,指腹在体内蠕动求索,身子再疼也是一种被人宠爱的感觉。 一晃神儿,息栈脑海里突然闪过那一日在马公馆,马师长炕上的情形。 要说殿下的那一根润泽手指,才当真是销魂夺魄,差一点儿让小凤儿彻底失控…… 只是一瞬的走神,息栈黯然内疚起来。自己怎的如此龌龊,与大掌柜在炕上欢爱,心里竟然还在暗自把两个男人拽到一起做比较。 这种事儿,是能这么比较的么…… 息栈暗自心里挣扎,大掌柜这时候却悠闲自在,将枕头在后颈上支起来,毫不客气地瞪大眼睛,欣赏眼前的美妙景致。 美羊羔跪在面前,双眼闭紧,睫毛簌簌颤动,脖颈向后仰起,雪白的胸膛诱人地挺拔,大漠之遥的一岸白沙,天山之巅的一轮明月! 美羊羔很傲气地白T了人一眼.扭头翻箱倒柜找他的宝贝.从小箱子里秘藏的一堆瓶瓶罐罐中捡出一只铁皮小圃盒子。试过这么多玩意儿,息栈自己觉得.这地的娘们儿平日爱搽的这种擦手霜最是好用,油脂丰富.香气喷鼻,潦在小穴中.腻腻滑滑。 娘们儿们似乎管这东西叫做“雪花膏”。 小凤儿挖了一坨香膏.糊满中指.跪坐在炕上.手伸到后边儿去弄。 这事儿自己给自己做实在不太顺手.息栈弄得很吃力.手指头才伸到第二个关节,就疼得皱起了眉头。 “疼吧’得嘞,俺给你弄吧,你过来!” “你等一下.很快就,就…… 我自己可以弄好的 ” 其实大掌柜每次拿手指头捅人的时候更疼,手指本来就比小凤儿的手粗壮了一倍.关节隆肿.还叠着厚茧.欲火上头的时候出手更是没轻没重。 但是,那滋味儿就是不一样。被这男人压在身下爱抚摩挲.眼波纠绕+四肢交缠.紧紧贴在一起,让对方进入自己的身体,指腹在体内蠕动求索,身子再疼也是一种被人宠爱的感觉。 一晃神儿.息栈脑海里突然闪过那一日在马公馆.马师长炕上的情形。 要说殿下的那一根润泽手指.才当真是销魂夺魂.差一点儿让小凤儿彻底失神。 只是一瞬的走神.息栈黯然内疚起来。自己怎的如此龌龊.与大掌柜在炕上欢爱.心里竟然还在暗自把两个男人拽到一起做比较。 这种事儿.是能这么比较的么… 息栈暗自心里挣扎,大掌柜这时侯却悠闲自在,将枕头在后颈上支起来,毫不客气地瞪大眼睛,欣赏眼前的美妙景致。美羊羔跪在面前,双艰闭紧,睫毛簌簌颤动.脖颈向后仰起.雪白的胸膛诱人地挺拔,大漠之遥的一岸白沙,天山之巅的一轮明月! 息栈一手不停抚摸自己的前胸小腹.另一只手径自在身后鼓捣,身子一起一伏地抖动,口中泄漏出声声哼吟。胯下的那一杆汉阳造,大约是因了这样不停地撩拨激弄.已经昂起头来。 男人暗骂了一句.忍不住伸手一把抓住嗷嗷翘头的“小凤鸟”.用力撸动。 息栈蓦然睁开眼睛,一掌挥开男人的手 “不要.你.你闭上眼睛!” “干哈闭眼睛?” “你不许这样偷看我么… ”息栈脸_张得通红.即使是在自己男人面前.还是很难为情。 “啥叫偷看?老子看自己媳妇.光明正大地看!”男人很无耻地“嘿嘿”笑着.色迷迷地冲大美人挤了挤眼。 息栈骑上大掌柜的跨.握住滚烫的家伙.慢慢地送进去。 这个姿势着实不方恒给力.息栈自己扭来扭去折腾了半晌还是没送进去多少,急得满脑门子的汗。 “得嘞.还是老子来吧!美羊羔.人着点儿哈!” 大掌柜两只宽厚的手掌五指张开+稳稳地掐住皂栈的小腰 “你可对堆了哈.别把老子一屁股坐折喽!”说着用力往下一按。 还是这厮有蛮力.“噗哧”就按进去了一截。 肿胀的马口撑开了细嫩的小肉穴.热辣的火棍子杵在甬道之中.息栈疼得呜咽.这才发觉先前自己那三枚竹节细指.跟平日里大掌柜用的那三根指头.粗细和份量实在差得很远呐!这会儿被卡在中间.娇嫩的小内箍紧硬物上那一圈儿粗壮的筋脉.上不去也下不来。息栈哆哆嗦嗦地扭动小臀.缓缓将臀辩张到最大,一寸一寸往下蹭。汗湿的手抓紧了男人的腰杆.眉眼鼻子都皱成了一团儿.表情如同受刑。 “噗嗤!”,息栈闭着眼,没有提防男人再一次使力,一把将火棍杵到了底’ ‘啊!!!!… 啊 …啊… ” 小风儿疼得叫出了声.痛苦地摇摆着头颅.眼角进出泪水.身子有气无力地垂了下来.却没办法伏上男人的胸膛。那一根长枪直直地楔在小腹之内.胸口都弯不下来。 大掌柜轻声哄道 “疼着了’你那样摩摩蹭蹭得更疼.还不如来个痛快的!” “唔.唔.你…你别动.我来.我自己来 ” 息栈怕碰到男人身土的伤处,尽力将自己的双腿分到最开.蹲坐着上下用力抽动身体。 痛感是如此清晰,让人无法回避,每一次的痛都化作息栈眉心眼角的蹙动。 男人身体的每一道筋脉,撕扯撩刮过自己最脆弱的深穴,就像那一道道裹着毛刺的钢鞭,曾经抽打在男人身上。 枪管子里喷吐的每一道炙热火焰,烧灼爆烈着自己的细皮嫩肉,就像那一块块烧红的烙铁,曾经滚过男人的胸膛。 那缺了一只耳朵的狰狞怪脸闪过心头,无数只魔爪,伴着声声淫笑,从四面八方伸过来…… 息栈用力地摇摇头,想要摆脱令他万般耻辱的记忆。取而代之爬上心头的,却是马师长那一双温润如玉的眼,轻声慢语的情话,寸寸燎过全身的手指…… 息栈的泪涌了出来,心中的痛楚化为肉体上的剧痛,仿佛只有这样的痛,才能缓解某些难以承受的内心煎熬。 泪水顺着下巴的弧线滴上白皙的胸膛,绕过粉嫩的葡萄珍珠,汇合遍身的热汗,聚拢在小腹,股沟,流淌到男人身上。 “羊羔儿.羊羔儿.悠着点儿.别这么快!伤着你目大掌柜皱紧了眉头,似乎看出息栈今日的反常,赶忙一把掐住小腰,稳缓力道.将息栈的臀紧紧按实在自己胯上。再用有力的胯骨缓缓顶起,每一下都十分地缓慢,平稳.悠长,却顶到最深。 息栈被顶得呻吟起来.让男人扬鞭驰马.驾驭使力,果然比自己方才上下左右地瞎蹦跶要舒服得多。 “上炕有先后,人道有专攻”.这话说得没错! 男人的一根长物.蕴蓄了劲力.鞭打搅动着体内敏感的源头.将痛楚缓缓搅散.快感一点一点从小穴的最深源涌动.旋绕.飞升,蒸腾.最终从口中呼出.化作一浪高过一浪的媚叫。“恩…啊~~~嗯,嗯~~啊~~~啊~~” 息栈整个身体的重量都瘫在男人的胯骨上,被一波一波地抛起,这时爽到极致。两条腿无力地等踹被褥,扭动臀部,在二人的结合处不停地摩蹭。 本来安安静静地躺在男人小腹上的那只“小凤鸟”,不安份地展翅欲飞,扑动着身形,一寸一寸地往前蹿.眼看就要蹿上男人的胸口。 大掌柜被眼前的美景迷得神魂颠倒.这会子才发觉,这“被骑”的滋味儿着实过瘾。美羊羔儿垒身上下的不尽妙处,一分一毫都没有遮挡与掩饰,随着男人的力道和快慢.不停抖动着身躯,被欣赏了一个够。 男人一把攥住胸口上那一只肿胀抽动的“凤鸟”.加力套弄.每撸动一下.跨上再狠狠地一顶。息栈给整得坐都坐不稳了.两手颤栗着抱住男人的头颅.口里颠三倒四地呻吟 “快些.要.要… 唔.不行.不要.不要… ” 男人得意地哼道 “你到底要是不要呐?” “唔,唔,受不住了.快些,求你了,受不住了.啊…啊……" 紧致的小穴突然剧烈地收缩颤栗.夹得男人立刻也受不了了。大掌柜这时猛然撑起腰杆.要住了 息栈的唇.唇舌迫不及待地纠缠.两具身躯猛烈地互相撞向对万.一起飞上了云端… 地上一片狼藉,汗湿床褥,喘息声此起彼伏。 皂栈仰面鹱鹱摊倒在一旁.久别的重逢.过度地亢奋.一时间陷入晕厥。两条白腿之间一片潮红水润.臀辩晶莹肿胀。 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子雪花膏的喷香气味儿。 大掌柜将人搂在身边儿,来回抚摸小凤儿身子上每一处鲜嫩水润的白肉.一只大脚伸上来.撩拨那一只没了气力的软乎乎的小鸟。 皂栈缓缓从高潮的昏厥中转醒,低头瞧见自己的狼狈,踢开男人调戏他的大脚.迅速将自己藏进棉被。 男人方才起身抱住息栈,一阵猛烈求索,还是撞到了伤口,胸膛上几块焦黑,又一次淌出脓血。 “唔,疼吧,我让你不要乱动……”小凤儿拿绢布轻轻擦拭:“待会儿给你上药……” “呵,呵呵,宝贝羊羔儿,今儿个咋这么乖,这么听话……” “唔,你吃了这么多苦,我,我,我心里难受……” “老子皮糙肉厚,不就是那么几套刑具,马家军那群狼崽子奈何不了老子!” 息栈将自己的手放进男人的手掌,十指紧紧合握,心里挣扎了半晌,鼓起勇气轻轻说道:“当家的,我有话与你讲。” “啥话?” “你入狱那几日,我很担心,我,我,想不出怎样才能救你出来,我就去找了马师长……” “嗯。” “唔,后来,后来……” “俺都知道了,别提那事儿了。” “你知道了……你知道了?!” 息栈蓦然睁大眼睛,望着大掌柜,心里七上八下,十五只吊桶。 男人仰面躺着,激情的潮红渐渐褪色。目光沉郁,瞳仁里两朵幽幽的小火苗,隐而不发,晦而不灭。 “你,你,你怎的知道了……胡副官与你说的?” “没。” “那你……” “姓柴的王八羔子跟老子说的。” 息栈一听就郁闷得只想撞墙。 自己怎么忘了这茬!柴九那厮与大掌柜关进一个地牢,俩人住对门儿,互相都看得见影儿,听得见声儿。 那厮被诬陷了,恨息栈恨得要死,恨不得将小凤凰剥皮吃肉,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发泄怨恨的机会,一定在牢子里跟大掌柜说了很多,将那日在马公馆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 息栈用脚趾头想一想都能想得出,柴九会怎样在大掌柜面前描述自己被一群饿狼侮辱的惨相。 怪不得自己自从救了男人出来,大掌柜一句都没有问:你右半边儿脸怎么肿了?两边儿脸蛋都不对称了,那一大块青瘀是咋回事? 男人就只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息栈心中惴惴不安,又是难堪又是焦虑,伏在男人耳边问:“柴九那个混蛋他怎样与你讲的?他是不是说……” “别提那事儿了。羊羔儿,俺知道你是想救俺……以后别再干这种傻事儿。” “那混帐是不是说我,我被……其实我没,没有被他们那个,那个……只是,只是……” 大掌柜皱紧了眉头,脸色遽然冷峻,沉声说道:“羊羔儿,俺都说了别提了!俺也不想再听你讲一遍……总之这笔帐老子一定会找马云芳讨回来!” 息栈心中懊丧不已,早知这样,那时候真应该叮嘱胡副官,把事情原原本本跟大掌柜说清楚。这事还是得由别人来说,自己说实在羞耻得难以启齿。 大掌柜冷冷地不讲话,缁黑色的眼眶半开半阖,眼底是一片肃然冰冷,这厮每一次端起长枪六百米狙杀时的漠然表情。 息栈小声咕哝:“你生气了是么?……那,你,你还要我么?” “要。” 息栈连忙说:“那些坏人没有得手,真的,我不骗你……那八个欺负我的人,那天晚上已经被我杀掉了,一个都没有留。你别生气好么……” “嗯。……除了那八个人,还有呢? “还有,还有什么?” “还有马俊芳那狗日的,你杀不杀?打算啥时候插了他?” “……” “下不去手?舍不得杀?” “我……” 息栈心头一阵茫然无措。 这么来来回回几遭,大掌柜一定已经恨死了马师长,公仇连带着私怨,这两位爷若是捉对儿掐起来,一定是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第八十七回.清鸣凤语伤离别 话说马家军与盛家军开战才不过半月,在疏勒河两岸拉锯,还没打出个子丑寅卯,没分出谁胜谁负,关内传来了消息,举国震惊。 日本鬼子围攻宛平县城,发动了卢沟桥事变,随后,北方重镇北平和天津迅速陷落。 参与西征的那一拨红匪军,流落民间的残部陆陆续续重新集结,大约有三千多人,由许茂璋率领,再次来到玉门关,途中经过敦煌城,与大掌柜见上了一面。 镇三关很是诧异:“俺说兄弟,你们咋个敢在敦煌城这么大摇大摆地露面儿,不怕马云芳那老小子抓你们!” 许茂璋笑道:“他不会抓我们了,我们已经与国民政府达成协议,组建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国共两党合作了!” “啥?合作了?你们两家子这就不打了?” 眼镜参谋挥挥手说:“大敌当前,国家罹难,民族危亡,我们两党还互相掐什么?大家携起手来联合抗日了!留着力气打日本鬼子去!” 镇三关挑挑眉毛:“那你们这一趟是要去哪旮瘩?” 许茂璋豪气地说:“先回陕北根据地集结,之后很可能是要调派到晋察冀边区,与日军作战!” 眼镜参谋补充道:“还有啊,大掌柜,我们的队伍现在可不叫红军了,叫做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 镇三关撇嘴跟身旁的息栈眨眨眼:啥子?八路?咋个红匪军的兄弟们,这就算是被招安了?收编了?成了官府的第八路军了? 息栈悄悄问丰参谋长:“军师,日本鬼子是什么人?” 丰老四翘了翘小胡子,不屑地说道:“就是一群倭寇,小鬼子。两千年前在你们大汉朝那会子,小鬼子的祖宗估摸着还是一群原始蛮人,所以你也不认识他们!到一千多年前那会儿,就穿起衣服人模人样的了,还跑来跟咱们称臣称奴的。再到几百年前,就开始露出凶相歹面目,一群豺狗强盗,隔三岔五地骚扰咱们,这里咬一口肉,那里舔一口血。到了现在,豺狗膨胀成一头饿狼了,想要一口吞掉狮子!” “哦,我知道的,是不是就像匈奴人侵犯我们大汉朝的边关,掠夺我们的村庄,抢走我们的牛羊?” “哎呦呦,匈奴算个什么,最后还不是被咱们给灭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人都被同化掉了。不过是一群马背上的无谋勇夫,就知道抢几头羊;送点儿甜头就满足,给一锤子就吓跑,嫁个公主过去就乐得屁颠屁颠!这小鬼子可比匈奴人厉害多了!” “那官府怎么对付鬼子呢?” “咋个对付……给甜头是不成,喂他一口肉他就想吞一头象;上锤子打吧,咱又打不过他们,战场上那是节节败退啊,东北三省早就丢掉喽;嫁公主什么的这年月已经不时兴了,鬼子都是禽兽,占领了村庄就直接奸淫掳掠……啥子?修长城啊?算了吧我说二当家!就你们大汉朝的那一条破长城修得就不怎么管用,匈奴骑兵的大刀长矛都顶不住,能顶住小鬼子的飞机大炮么?!” 息栈听丰参谋长掰着手指头讲得头头是道,心里也暗自吃惊,马云芳马大帅就已经很厉害,这日本鬼子听起来比马家军还要凶神恶煞,竟然能够让官府与红匪军这两路昔日的顽固死敌联起手来,一致对外。 “远交近攻”,必然是遇到了强敌呀! 秋高气爽,长虹贯日。 绺子里秋收正忙,山坳中一片灿烂金黄。高梁杆儿上都摆起蜡黄炸顶的一头穗子,一颗颗高梁谷粒结得硬邦邦的;苞谷杆儿上的苞叶已经失色,干巴巴,白花花的,露出一根一根朝天撅着的苞谷,黄灿灿的,吐着饱满的颗粒。 息栈站在田垄间,远望着在日头底下闪烁着金光、粗壮肥美的苞谷棒儿,看着看着两只耳朵就发烧了,总觉得眼睛里看见的是昨晚在炕上,某人两腿之间擎起的那一根儿很壮实的“热苞谷”,诱人的古铜色,映着油灯的火光。 晚饭吃的就是蒸苞谷,刚摘的新鲜货,颗粒饱满,热气腾腾,咬之汁水香甜。 小凤儿一边儿啃着苞谷棒子,一边儿心怀不轨地瞟视自家男人的俊脸,啃着啃着就变成了用小舌舔舐,舔着舔着就干脆扔掉被嘬成皱巴巴的苞谷芯儿,八爪鱼一样攀上男人的身。 大掌柜捶床大乐:“哎呦呦,瞧瞧你,吃个饭也能吃成狼样儿!娃儿果然是年纪到了,火力壮啊!” “哼,怎样?你昨晚上累到了?不行了?那就算了!” “谁说老子不行了?!他奶奶的!想当年老子像你这岁数的时候,哼,炕上十个八个一块儿招呼!” 息栈顿时不乐意了,委屈得脑顶冒烟儿:“想当年你怎样的?……你真的十个八个一起来的?你,你,唔……你竟然做那样的事,真不要脸!” 大掌柜转了转眼珠子:十个八个一起……这牛皮吹得,好像是有点儿没边儿! 男人挠了挠头发,讪笑几声:“嘿嘿,嘿嘿,美羊羔儿,酸着啦?俺就喜欢看你吃醋的小模样儿!” 小凤儿的脸蛋粉扑扑,不理会男人的唧歪,一把直接推倒,骑了上去。 如今俩人都最喜欢这个姿势。 小凤儿觉得自己终于在炕上“上了位”,翻身坐主,很是骄傲得意。男人觉得躺着其实更舒服轻松,毫不费力,还可以自在地欣赏美羊羔儿每一次被“热苞谷”搅动得浑身乱颤、娇美水嫩的风骚模样。 老子在下边儿又怎样,反正还是老子插你! **** 送走进关参加抗日的八路军头领和伙计不久,息栈这一日正在前山小水潭畔洗床单衣物,山脚下的步哨跑来送了一张字条。 展开一看,一行清秀的小字: “栈桥雪霁天晴,露亭雾重山远。故人叩篱来访,可否一见倾谈?” 息栈心口一热,顿时伤感酸楚。他这会儿已经知道马师长之前不只一次给自己传递字条,却总是时运不济,没有一次能送到正主儿手中。这一次,终于收到了…… 沉梁峪村的农家客栈中,息栈摸到了房间,闪身进去。马师长端端正正地坐在屋中,正等着他。 马师长的脸庞比上次见面又硬朗消瘦了一些,一对细长的眼却依然温和:“亭。” 息栈躬身要下跪叩首,却被一把拦下。马师长笑道:“以后别跪了。也没有别人再跪我,你还一直跪什么,真是傻亭儿……” 马师长没有穿军装,而是一袭长衫,一件缎面罩衣棉袄,一顶圆帽,过路商人的打扮,想是怕泄露了行踪。 息栈问:“殿下找我有事?” “呵,我不来找你,你总之是不会去见我吧?” “我……他伤得很重,我不便离开。” “呵呵,那土匪头子很是结实硬朗,伤早就好了吧?” “嗯……是,是,最近好得差不多了……” 马俊芳瞧见息栈那个垂头尴尬的模样,笑道:“我不是来拷问你这个的。鸾亭,这次来,只是跟你道个别。旧识一场,不见一面,总觉得,心里舍不得……” “道别?你要去哪里?” “进关。打日本鬼子。” “什么?!” 息栈一听就着急了,怎么殿下也要去打日本鬼子?! 却原来关内中原的形势已经危在旦夕,战线全面告急,华北大面积陷落,国军且战且退,伤亡惨重。委员长一声令下,西北军马云芳所部,速速调集三个师团东进,支援太原会战,与晋察冀边区的八路军协同合作,一定要堵住小鬼子继续西进的步伐。 息栈急切地说:“殿下,听说那一群倭寇甚是穷凶极恶,火力强大,又有飞机铁炮,关内的官府军都打不过他们,你这一去……太危险了,就不能不去?” “军令如山,我一个做师长的,怎么能临阵说不去?” “师长,什么师长啊……殿下就不能离开马家军,不要再与他们一起了! “呵,离开马家军,我能去哪里?”马俊芳苦笑一声,眼中是三分无奈,七分漠然:“就我这一张脸,在这块地方,哪个不认识我是马军长的兄弟,马家军的师长。马云芳这些年来积攒了多少仇家,你可知晓?我离了自己人的队伍,能活过三日?” 息栈连忙说:“那你跟我一起,有我护着你,不会让仇家伤了你!” 马俊芳笑了:“跟你在一起?傻亭儿,你不是要让我跟着你上山做土匪吧?” “……” “就算我想与你在一起,你那个土匪头子见了我,不得掏枪拼命?” “唔,可是……” “呵呵,你不必难过,我若是能活着回来,你我来日总有再见面的缘分。” 息栈一听就滴下泪来,两颗豆大的泪珠在睫毛上滚了几滚,终于迸出。眼眶中的泉水汇做两道涓涓细流,止不住地流淌。 马师长深深地凝视息栈的脸庞,每一分每一寸都尽力记在心底。 息栈长大了,长壮了,长胡子了,虽然下巴总是刮得白皙干净。 马师长在上一世从来没有见过鸾亭长得这么难看的模样,也从来没有觉得他这样地好。 如今,越看越觉得他好。 这样清澈,纯净,美好又真实的人儿,可惜,领悟得太迟太迟了。 土匪头子不知道是哪一世修来的福气,能有这样一个妙人儿,死心塌地地陪伴,生可以同欢,死可以同穴。 “亭。” “嗯。” “亭。” “唔……” “亭,过来,再让我抱一次,最后一次。” 息栈默默起身,坐到马师长身边,手放进对方的手掌,发现马师长的手指烫得像冬天炕洞里的热柴火,亦或许,是自己的两只手冷得像冰镏子。 马俊芳用温热的掌腹蹭了蹭息栈的脸蛋,无声无息地凑上去,用自己的脸颊贴住息栈的脸。 轻轻地贴着,一动不动,任凭身体的热度,将那一寸贴合的肌肤,缓缓地熔化。 半晌,马俊芳撤回面颊,注视着息栈,语调轻柔而诱人:“亭,如果我说,我与你,再做一次……最后一次……你愿意么?” 息栈蓦然垂下眼帘,逃开对方的凝视,咬唇不语。 “为什么不回答我?……你想我么,有想过我么……” 马师长的声音低沉而温婉,淡淡的薰衣草香,划过眼前人的鼻尖。息栈难以抗拒地颤栗,脸埋得更低:“殿下你这样是欺负我……你明知道,你若一定要垂幸,我不能拒绝……” “什么叫作不能拒绝?……亭,我早就不再是你的殿下,我又打不过你,你怕什么呢?”马俊芳与息栈额头相抵,声音温存到极致。 息栈轻声说道:“你就是殿下,在鸾亭面前,你永远都是殿下。你这样对我,就是欺负人……” “你就当我不是,行么?亭,我是认真的,今次一别,恐怕再没有机会,再没有机会跟你说,我真的很后悔,以前没有好好照顾你,辜负了你……” 息栈的心房像是被一根又一根丝线捆绑勒紧,勒出了血痕,隐隐地阵痛。这种痛一时半会儿不会致命,却每每在月缺云淡之时,悄然爬上心头,丝丝扣扣的折磨和牵绊。 这时用力地摇了摇头,挤出一丝笑容,很认真地对马师长说:“殿下不要这样说,过去的事了,我从来没有怨恨过你。……我不能,不能,他若是知道了,要生气的……” “亭,如果我跟你说,这三年多,我从来没有再碰过别人,你相信么?我心里一直在幻想,有一天你愿意回到我身边……” 息栈的泪夺眶而出,哽咽无语,泣不成声:“殿下……我,我已经辜负了你,我不能再辜负他……” 马俊芳咬了咬极薄的下唇,又问:“为什么是他?跟我说说,他哪里好。” “唔……” 息栈垂下头,想说大掌柜哪里好,又想不出究竟该说哪一条,其实只要跟他在一起,就觉得哪里都好。 两口子过日子呗,每天炕下跑马种田吃饭,炕上欢爱歇息睡觉。 躺在那男人怀里就觉得温暖踏实,有个坚实的依靠。 那厮尽管有时霸道有时蛮横有时发火有时骂人,可是人单纯,实心实意,又很“粘人”,整天粘着小凤凰,一时一刻也离不开。 说白了,这男人就是外表黢黑糙皮,内里腻呼呼糖心儿的一大颗拔丝山药蛋! 小凤儿吃糖心儿山药蛋吃上瘾了。再给个金元宝、和田玉,再值钱再上档次,摸着嫌太冷,嚼着嫌太硬,小爷不爱了! 息栈这会子正在与马师长执手相看,依依不舍,不成想房门突然“哐啷”一声被踢开,皮靴脚步声嘈杂入耳。 一抬头,大掌柜喘着粗气的一张焦躁大脸! 息栈飞快地从马师长手掌中抽出自己的手,“腾”得站起身来:“当家的……” 大掌柜一脸的焦虑和暴躁缓缓地收敛进眼眶,面容渐渐缓和下来,似乎是松了一口气,撇撇嘴说:“老子来得不是时候,来太早了?你俩先聊着!” 说罢一搓牙,扭头就要走。息栈赶忙叫住:“当家的,你等一下!” “掰扯完了?该说的都说够了?” 大掌柜说话间面容遽然绷紧,迅速拔枪在手,“咔啦拉”拨栓上膛,枪管子径直对准了马师长的头颅! 第八十八回.樵武檀郎负香衾 息栈面色一变,纵身挡在二人中间:“当家的,别开枪!不能开枪!” 大掌柜眼神严酷,脸膛上的皱纹中,一丝一毫的委婉弧度也不见:“老子为啥不能开枪?姓马的是俺镇三关的仇人!” “你的仇人是马云芳,又不是马师长,他又没害过你,当家的你何必为难他呢……” “老子总之是抓不到马云芳,今儿个就宰了他的兄弟出这口恶气!” “当家的,不成!你这是,这是……这是恩怨不分。当日你我在玉门关能安然脱险,也是他帮忙……” 大掌柜一听这话,脑子里一股火苗旺旺地窜,瞪住息栈,厉声说道:“老子恩怨不分?你不让俺为难他,你这他妈的就是为难俺!这姓马的小王八羔子当日放了老子一马,你以为老子不清楚是因为你,你……” 马师长今日是来错了地方,自投罗网。这沉梁峪村是野马山的地盘,村子里有眼线,早就跑到山上去通风报信,说看见了瞧着长得像马家军马大师长的便衣,又瞧见了二掌柜,恐有蹊跷。 大掌柜一听这个“马”字,怕息栈碰到了危险,立刻就奔过来了,利索制伏了门外几个警卫连的怂包,闯进屋,这一瞧可好,竟然捉到自己的内当家与马大师长喝茶聊天! 息栈这会子才注意到跟在大掌柜后边儿闯进来的黑狍子和红姐姐,各自都在冲自己挤眼睛使眼色。 那黑厮一脸的炸雷:二当家你不是吧!哎呦呦,俺们若再晚来一柱香,就要捉奸在床了!在山脚下家门口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儿,给男人带绿帽子,全村儿的人现在都知道了,你可真不给咱当家的面子! 慕红雪满眼的难为情和无可奈何:小息栈你是脑子抽疯了吧?勾搭谁不好,你勾搭个姓马的?某人是一口醋缸你不知道么,你看着怎么收拾残局吧! 息栈轻声对男人说:“你别误会,我跟你慢慢说,你让旁人先出去行么?” 黑狍子和慕红雪一听这话,不必等着大掌柜赶人,脚底抹油,迅速撒腿子,出屋关门,临走送给息栈一个“你自求多福”的眼神。 大掌柜瞥了一眼坐在那里一声不吭、气定神闲、慢条斯理儿品着大碗茶的马师长,简直气得脑子发晕:“老子误会啥了?误会你背着老子跟这狗日的姓马的勾勾搭搭?!” 息栈飞快地说:“我没有。马师长是我的旧识,今日只是来与我道别,别无他意。” “啥子旧识,从啥时候开始勾搭的?说出来让老子听听!” “不是,不是,他是,他是……”息栈轻声轻脚走上前,挪开男人的枪管子:“他是太子殿下。” “啥玩意儿?” 息栈的声音颤抖:“当家的,他是太子殿下。真的,我说的是真的。” 大掌柜的眼珠子瞪得鼓鼓的,那一瞬间仿佛是被鞭子抽到了眼眶,两只瞳仁剧烈地抖了三抖,波光惊惶闪烁,目瞪口呆地看着息栈和马师长。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前山的绺子里,大掌柜曾经的小木屋中,胸口中枪的息栈呆坐在炕上,满面忧伤地低喃,殿下他如今身在何处,谁人在他身边护着他呢? 滂沱的雨夜,苍白虚弱的息栈用自己的头颅撞碎木头门板,破门而出,满脸是血,扑倒在泥泞雨地里,嚎啕大哭。 阿克塞的小饭铺里,息栈红润着小脸蛋羞涩地说,以前有个“相好的”。 洞房之夜,娇娇软软的小美羊羔说,以前“对不住”大掌柜,以后不会了。 一桩桩、一件件飞快掠过心头,大掌柜震惊地盯着息栈,胃中翻搅,心乱如麻。 小凤儿在炕上的风骚,婉转,美妙,高超的口技,水润的身子,每一次颤栗,每一声媚吟…… 大掌柜其实早就知晓,这小凤凰一点儿也不单纯,绝对是经验丰富,身经百战。 每每想到小羊羔儿曾经伏在另一个男人腿间亲吻,躺在另一个男人胯下呻吟,就忍不住心头搓火。相好的?哼!若是知道了两千年前那不开眼的王八羔子是哪个,立刻去挖他的墓,掘他的坟,鞭他的尸! 以前没见着情敌的真身,心里骂两句娘也就罢了。今天他妈的终于见着了大活人,竟然就是这个阴魂不散的马师长!!! 客栈房中,三个人,一条枪,六只眼睛相对,再也没有面具和遮掩。 大掌柜从震惊中慢慢缓过劲儿来,沉声问道:“息栈,他是你以前那个相好的?” “嗯,是。”息栈心想,这男人脑子倒也转得挺快,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也省得自己再解释一堆陈年往事。 “你俩早就勾搭一起了,还瞒着老子?!” “没有,我没有!上一次在马公馆,我才知道的,我是想与你讲的,还没来得及……” “行,今儿个算是老子知道了。”镇三关说罢抬枪在手,修直的枪口越过息栈:“小崽子把脑袋挪开!” 息栈皱眉喊道:“当家的,你能不能放过他?” 大掌柜怒哼一声,放过这个人?仇人兼情敌,老子要是这次还放过他,那老子就是天字头一号的孬种蠢蛋! 息栈凄哀地低声恳求:“当家的,看在咱俩这些年的情分上,你就别难为他行么?” 男人胸腔子里呼吸不稳,骨肉尖刻摩擦,气息沉重地轰鸣,厉声说:“息栈,你今儿个给老子一句痛快话,你、想、跟、哪、个?给俺说明白喽!” “当家的……” “你要是想跟他过,你就跟他一起走人!你要是想跟老子,就别护着这个人!” 息栈望着男人,很认真地说:“我与你拜过天地,成亲了的,你当我那样随便的么……我想好了跟你的。” 息栈话音未落,大掌柜即刻上前一步。马师长抬眼看人的半秒钟功夫,冰凉黝黑的一根枪管子直挺挺扣上了眉心。 “当家的,不要!别开枪!别开枪!你真的不能杀他!!!”息栈用自己两只手死死堵住枪口,声声哀求,急得眼中漾出泪水:“求求你了当家的,别开枪……” “息栈!!!!!!” 大掌柜瞬间暴怒,眼眶“滋滋啦拉”迸出一道道通红的火星儿,简直想要一把心头火烧了这马大师长,咬牙切齿狠狠地说道:“息栈,老子看在咱这么多年相好的情分,今儿个以前你俩干过什么老子就当瞎了眼蒙了心,没看见不知道!你救过老子三次,老子欠你三条命,这辈子怕是还不上了……你要是,你要是,你要是今儿个就想跟这个人好,那你就跟他走,俺绝对不拦着你难为你!!!” 大掌柜这话一出口,身子重重抖了一把,手中的枪都快拿不稳了。 自己把自己逼到了崖边,没有后退妥协的余地。三年来日日夜夜的恩爱,患难浴血都不曾动摇离弃,今天却因了这个什么莫名其妙的太子殿下现身,小羊羔儿就快要投到另一个男人的怀抱,此时心口绞痛,钢鞭火烙都没觉得有这么痛! 息栈缓缓淌下泪来:“当家的,我没有变心,真的。” “好,你要是没想跟他,正好老子今儿个点了他,省得你以后隔三岔五还老是惦记这个人!” “不行!我不能让你伤他!真的不行!”息栈挡在马俊芳身前,口气坚定。 大掌柜手腕一横,一枪抡上马师长身后立着的一杆衣帽架,两枚铁物剧烈相撞的动静,衣帽架被甩飞,摔向墙壁,叮叮咣咣一片狼藉。 男人两眼血红,暴怒地咆哮:“那你个小崽子到底想怎样?!息栈俺告诉你,俺就算再稀罕你,再喜欢你,也不做乌龟王八!你他妈的还想一辆车栓两匹马,两个都占着?!老子告诉你不可能!老子绝对不干!!!俺要是由着你跟这个人勾搭,跟老子睡在一张炕上还整天惦记着他姓马的,那老子就是个大王八!你要是这样不如从俺绺子里滚蛋!收拾你的东西,滚远远的,别让老子再看见你!” “当家的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你怎么能……” 一直冷面沉默的马师长这会儿搁下茶碗,望着急红了眼的息栈,淡淡开口:“亭,你怎么会跟这样的人?你真打算就这样跟他过一辈子?” “你个狗日的王八羔子给老子闭嘴!” “殿下你能不能就不要讲话!” 大掌柜和息栈扭过头齐齐地冲着马师长一声吼。 马师长自从大掌柜闯进房中,就没有挪地方,面对一只枪管,既不反抗,也不服软,更没打算逃跑。神色傲然的一张脸,眉眼中的情绪分明是在说:这腌臜世道,本宫本来就活腻歪了,土匪头子你有种就朝我开枪,本宫难道还怕死么?! 他这时丝毫没有理会大掌柜的咆哮,反而平静地说:“亭,抛开你我之事且不谈,你一向清风白露、慧质灵秀的一个人儿,怎么就受得了这样粗鲁蛮横、青红不分的人?你又不像我这般无路可走,无处可去,只能被迫委身军中。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我实在是无法理解,你,你如今为何就这样轻贱自己……” “殿下,你!……” 息栈急得想拿块布堵住马师长的嘴巴。 房中突然陷入一片压抑的寂静。 马师长的话就是一把锥子,而且这一锥下去戳得是三个人。 三颗心的绞痛,谁也没比谁更舒服。 大掌柜怔怔地望着眼前看似不急不慌、胸有成竹的马师长,又看向息栈,眼瞳中闪过一丝旁人无法察觉的痛楚和惶然,声音逐渐暗淡沙哑:“羊羔儿,你跟老子讲一句实话,你,你咋想的……你要是当真觉得老子亏待你了,这些年待你不好,还是想跟他……” 息栈急切地说:“当家的,不是的,你听我说,我跟你回去,我跟你在一起,你放过他行不行?算我求你这一次!” “老子要是不依呢?” 息栈眼中再一次淌下泪,一字一字地说:“那你就是逼死我。” 大掌柜的眼骤然红了,眦裂的眼眶中涨涌出血红血红的两泡子水,血色缓缓浸染一整张脸,呆呆地看着息栈,瞳仁里迸出的是万般的震惊和深重的失落,喉头颤栗。 曾经与自己同生共死的小羊羔儿,如今要跟别人同生共死去了。 死里逃生之后内心一直纠结的那件事,息栈在马公馆遭遇的事,心里虽是万般恼怒纠结和不甘,仍不忍心去责怪小凤儿,只因为他是一片忠心,为了搭救自己。 现如今才明白,什么一片忠心,分明是去会老相好。 原本以为的“以身换命”的痴心深情,到头来换给自己的是一顶赤裸裸的绿帽子! 大掌柜缓缓扭头望向窗外,不再看息栈一眼,牙缝里挤出几行支离破碎的字:“你跟他一起滚蛋!老子只当这辈子没认识你!……俺镇三关今天还给你两条命,还欠一条,下辈子再还,以后别让老子再看见你们两个!” 息栈一把没抓住人,大掌柜冲向房门,一拳头狠狠砸在窗棱之上。 “咔嚓”一声,窗棱碎裂,窗纸稀烂,拳头破窗而出。 窗外“嗷”一声哀嚎,脸孔一直紧贴在窗上猥琐偷听的黑狍子,狼狈不堪地捂着脸,血水从手指中“咕嘟咕嘟”喷出。 息栈奔出房门,大掌柜的黑马已然绝尘而去,人影儿都瞧不清楚,急得连忙跟黑狍子和慕红雪说:“你们快去追他,别让他出事儿!跟他说我一定很快就回去!” “你让我们去追,你自己不追?我们算干啥的?你可真是,真是……”慕红雪没好气儿地瞪了息栈一眼,翻身上马。 黑狍子捂着冒血的鼻子,气哼哼地嚎叫嘟囔:“俺今儿个就不该出门,这都啥事儿啊?!俺说二当家,又不是俺爬墙勾搭,当家的咋不揍你,不揍那狗日的姓马的,他打俺干啥啊!” 息栈没工夫与那二人解释,回房架起马师长:“走,我送你离开这里。” 马师长抓住息栈的手:“亭,我方才说的话,你听不明白么?” “什么话?” “你当真想要就这样跟个土匪头子过一辈子?他有哪里好?” 马俊芳的一颗脑子实在想不明白,当年那个风流精致的小鸾亭,怎么就能与一个土匪大老粗过日子?这俩人站到一起,怎么看都不像是恩爱的一对儿! 息栈咬着小唇,眼中愁波,喃喃低语:“患难生死,相依为命,分不开了……好不好的都是他了。” “鸾亭……” 息栈别过脸去,像是回答对方,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就是喜欢他,就是喜欢……我离不开他。” “亭……他若是不要你了,你当如何?” 息栈蓦然抬眼看向马师长,固执地说:“他不会不要我,他就不会不要我的……他若是敢不要我了,我跟他没完没了!” 第八十九回.暮雨红裳苞谷地 息栈目送马师长和几个手下上了通往玉门关的官道,这才回转野马山。 日头已经西斜,艳丽的晚霞聚拢在青山之侧。饱熟的高梁穗子在秋风中拂动,逗弄山间的红云。 息栈一进绺子,诸头领和伙计们无不是一脸郁闷的衰相儿,个个灰头土脸。瞧那表情,哪个都像是刚刚被大掌柜修理过一顿。 秦寡妇一脸怨气地嘟囔:“二当家,俺们狍子的鼻梁骨给打折了,你说,这怎么算?这叫什么事儿啊!” 息栈回屋去找人,人不在屋。 窑洞一片狼藉,门板整个塌掉了,几根窗棱七扭八歪地吊在山墙上,屋里一片墙灰和木头碎屑。某一头暴躁的野马看这架势是想要拆房子! 依着众伙计战战兢兢的指点,息栈跑进南坡的农田。 草场边儿寻见了大黑骊。 小凤儿惹祸跑死马。 马儿耷拉着耳朵,四只蹄子径自抖动筛糠,一身黑亮黑亮的皮毛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看见息栈,一对粗大的鼻孔呼出一口浊气,怒哼哼地翻了个白眼儿:都是你干得好事儿!别搭理爷,爷正烦着呢! 油菜地里没有。 山药蛋地里没有。 高梁地里也没有。 息栈跑到苞谷地里,远远瞧见苞谷杆子倒伏了一大片,稀稀拉拉,像是被一阵旋风拦腰卷折了。 男人孤零零地坐在倒伏的一堆苞谷杆子上,黑黢黢的侧影如同一尊泥塑。 息栈连忙跑过去。男人抬眼瞥见他,“腾”得蹿起身,掉头就走。 “当家的,你等等!” “当家的,你别跑!” “当家的,我有话说!” 男人一头扎进密实的苞谷地里,身形立刻被黄灿灿的一片苞谷杆子吞没。 息栈闷头也跟了进去,却找不到路。眼前只有密密匝匝遍布满眼的杆子,刚收割过苞谷,一只只断了头的杆子直挺挺扎向天空。耳畔只听到飞快的脚步声和脆硬的谷杆被折断踩踏的“噼噼啪啪”。 小凤儿又急又气,这男人多大年纪了,怎么发起脾气来,还跟个小孩子一样,闷头跑不理人呢! 眼瞧着越追离得越远,息栈急得脚上一使力,飞了起来,身子掠过谷杆的尖梢儿,遥遥瞅见男人狂奔的背影,扑上去一把擒住皮袄领子! 大掌柜的衣领被捉,怒从心头起:小崽子竟然用飞的,耍赖,欺负老子不会飞么! 男人反掌一把抓住息栈的手腕,手臂发力,将人给扔了出去! 息栈被扔出老远,空中划过一道咿哩歪斜的弧线,跌进乱七八糟的杆子地里。咬咬牙爬起来,再次凌空飞扑上去,双手搂住男人的脖颈。 大掌柜怒吼:“滚蛋!” 小凤儿倔强地对吼:“我不滚!” “别来烦老子!” “我就烦你就烦你!” “你不是跟姓马的么?!别再让老子看见你!” “我不!我就跟你!” “老子不要了!” “你,你,你……你敢不要我!!!” 息栈手脚并用,死缠不放,整个身子像一坨章鱼一样摽在大掌柜身上:“你不许不要我,不能不要我……” 大掌柜烦躁得扯下息栈的手臂,飞起一脚将人踹出几丈远。 俩人平时打打闹闹瞎折腾时,也经常这样动手动脚,闹着玩儿的。小凤儿的身子很是柔韧,小腹在男人皮靴掠过的位置迅速凹进,顺着那个力道,一个后空翻避开那一脚,轻巧地落地。 大掌柜气哼哼地扭头还想跑掉,息栈第三次扑上,二人滚到地里扭作一团,干瘪的苞谷杆子顺风儿被压塌一大片。小凤儿狼抱住男人的脖颈用力亲吻,嘴唇捉住嘴唇,舌尖奋力地往牙缝里钻。 男人大骂:“你个小崽子不许碰老子!滚开!”两只手臂抵住息栈的脖子,就是不跟他亲热。 “你凭什么不要我了呢……我是真心喜欢你呢……” 息栈急红了眼,两根手指“啪”、“啪”两下,戳进大掌柜锁骨之下、胸肌之上的穴窝,随即又是两下,戳了男人下腹股沟间两枚穴道。 男人的四肢软软瘫倒,压趴了一大片谷杆儿。 息栈骑上大掌柜的胸膛,摇着男人的头:“你别生我气了好不好呢?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殿下没了性命,可是我心里定了要跟着你的,我俩好好过日子……” “你,你,你个小王八蛋!你还敢跟老子动手?!你放开老子!” “你先答应我不要生气,我就放开你么……” “你敢跟老子玩儿这套!今天这事儿老子跟你没完!你等着老子揭了你的皮!!!” 大掌柜四肢不能动弹,气得双眼喷火,牙齿搓得咯吱咯吱响。自己关键时刻竟然又打不过小凤儿,被小狼崽子骑到头上来,一张老脸都快没处搁了,不禁恼羞成怒。 息栈一看男人那个暴怒的表情,顿时慌张得要命,这回可好,算是把大掌柜给彻底得罪了个结实! 息栈急急地凑上去亲吻。男人紧紧闭着嘴巴,坚决不给小凤儿吃舌头。 “唔,你,你,你真的不跟我好了?” “老子一向说话算话!” “你,你……” 息栈急得快要哭出来,手忙脚乱爬下男人的胸膛,呆坐愣了一会儿,伸手去解男人的裤子,埋头含住,亲吻吸吮。 “你个小王八羔子!你不许碰老子!!!”大掌柜反抗不得,只能仰脸对着天空中的一排鸟雀,一声一声叫骂。 息栈用小舌把一根“热苞谷”舔得红肿肿,腿间昂然挺立,忍不住冲男人小声说:“唔,你看,硬了呢……穴道被封住了竟然还可以硬的……” “你个混帐玩意儿!!!” “那你究竟要怎样才肯跟我好呢?”息栈伤心地揉了揉眼:“我,我,我‘给’你行不行呢,行不行呢?” 衣兜里没有带宝贝小铁盒子出来,息栈四面扫视一圈儿,实在没有可以借用的东西,狠下心来,直接用自己的手指伸到后边儿去拨弄。 干燥的几根手指,硬生生戳开细嫩的一圈儿小肉。 骑上男人的胯,握住长物,一寸一寸往自己身体里送。 大掌柜简直快要被气晕过去。 俩人之间的第一次就是息栈撒疯用强,“霸王上攻”,男人一度耿耿于怀;这一回小狼崽子故伎重演,死皮赖脸,又来这一招儿! 男人的家伙太过粗壮,又没有润滑的雪花膏,艰涩难入。息栈咬紧牙关,一点点使力硬往下坐,细皮嫩肉缓缓撑开,疼得挤出泪来。 “你,你,你滚下去!老子不要跟你来这个!” “唔,呜呜呜呜……我都给你了,都给你了,你就别气了行么?” 息栈咬着嘴唇,按住男人的腰,轻轻地提起身子,再按下,提起,再按下,还没弄几下,已经快把自己疼昏过去。那感觉就像是顶进去一根坚硬的火棍,老树皴皮,粗糙的纹路刮磨娇嫩的肉穴,撕裂开细弱的血管,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存和缓和。 大掌柜一动也不能动,口中不停地骂骂咧咧:“你,你,你小崽子疯了么?你干什么?!你傻啊你,你就不会弄点儿口水上去润一润么?!” 息栈哭了出来:“那你别生气了好不好呢,我这么这么喜欢你呢,你跟我和好行不行?” 男人心里憋气,嘴上不甘服软:“你先放开老子!” “你先答应我!” “你先放开俺!” “你,你……你不答应,我就不放!” 一贯倔强的小凤儿,臭脾气拱上来,八匹马也拉不动,这时浑身羽毛炸起,一头搏命的小兽,弓起脊背,红着眼睛对男人吼:“你不跟我好,我,我,我就死给你看!” 说着玩儿命将身子“噗哧”一按到底,痛得大叫出声,泪花迸出眼眶。两只汗津津的手掌攥住男人的腰杆,疯狂地用力上下抽坐,每一下都坐到最底,每一下都顶进最深! 疼。 太疼了。 息栈疼得浑身剧烈抽搐,像是被通了电,头颅痛苦地摇摆,汗如雨下,大哭出声。痉挛的十指几乎抠进男人腰间的皮肉,用尽气力提起自己的身体,再狠狠坐下。 “息栈,你别折腾了!” “息栈,你快停下来!” “息栈,你疯了么?你弄坏身子了!” 大掌柜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希望自己萎掉,赶紧萎掉! 已经不需要口水,男人能察觉自己硬物所抵的深处,渗出黏稠液体,从小凤儿臀下一股一股淌出,沾染上那两条雪白雪白的大腿。 大掌柜目瞪口呆地盯着人,惊慌地狂吼:“息栈,羊羔儿,羊羔儿,别这么弄,弄坏了!” “坏就坏了!你反正都不要我了,我,我就把它弄坏掉,一了百了!” “你……你敢给弄坏了,老子就真的不要你了!!!” 息栈的两只汗手摸上男人的胸膛,有气无力:“呜呜呜呜,那你说,你要不要我?” “……” 男人气鼓鼓地瞪着息栈,心里飞快地合计,两口子今后若是再吵架闹别扭,小凤凰会不会每一次都来这招儿最狠的,逼迫自己就范? 他娘的,小狼崽子严重威胁了老子一山之主的土霸王地位! 一愣神的功夫,息栈又是一坐,血水汩汩涌出。男人急得大叫:“羊羔儿,你快下来,快下来!老子跟你好!你个崽子脑瓤子被驴踢了是咋的,老子啥时候说过不跟你好了?!!!” 息栈软绵绵地扑倒,跌进身旁那一片倒伏的苞谷杆子中。苍白的脸蛋满含委屈,一只手抖索摸上大掌柜的胸膛。指腹沾满了汗水,湿滑无力,胡乱戳了很多下,才解开穴道。 “羊羔儿,羊羔儿……”男人急忙掰开两条白腿一看,嫩馍馍瓣子一片殷红染血:“你以后再这么干,老子真的不饶你!” “唔,疼呢,好疼,呜呜呜……” “疼你还这么糟践自己,你抽什么疯?!” “你不要我了,我难受……我心里真的喜欢你呢,真的喜欢……” 大掌柜妒火未消,哼道:“你喜欢俺?你在那姓马的跟前是不是也说你喜欢他?!你个小崽子,一辆车套两匹马,一张嘴吃两碗饭,一棵高梁埋两个垄……就长了一个屁股,你他妈的还想睡两张炕?!你敢!!!” “呜呜,没有的……” “你跟老子睡在一个被窝里,你敢说你脑子里没惦记那个什么狗屁殿下?!” “呜呜,不是的,我,我惦记你……” 大掌柜拿牙齿啃自己的嘴唇啃了半晌,问:“老子坐牢那会子,你去找那个姓马的……你跟他上炕了?” 息栈脑子里飞快地琢磨,那一次,究竟算不算“上炕”? 男人怒问:“你俩到底他娘的上了没有???你说实话!!!” 柴九在地牢里曾经跟大掌柜说,你那娇滴滴的小媳妇是赤着身子被从马师长炕上揪下来的,俩人早就大战八百回合了。 息栈抱住大掌柜的一条腿,用头发揉蹭,声音压到最低,像一只蚊子哼哼唧唧:“那一次,他的确是碰了我,可是没有,没有做那个……我就只完完整整地给了你,真的……那里,就只有你的,你的那个,那个,就你一个人……真的,你相信我……” 男人醋哼哼:“他不是你旧相好么?哼,你咋的不跟他干那个啊?” “唔,鸾亭虽是念旧之人,可是我已经与你成亲了呢,怎么能,怎么能那样……” 大掌柜咬牙切齿地唠叨:“哼,哼哼,太子殿下……老子还以为,你的相好是个皇宫里的小太监,小厨子,你可真有本事……你那个殿下是个很了不得的大官儿吧,家里良田万亩,牛羊成群的吧?你过得是有吃有穿、呼风唤雨的好日子吧?老子这破绺子里啥也没有,就只有窑洞土炕酸菜坛子,真委屈你个小少爷了,竟然能在老子跟前忍这么多年!你趁早去跟你的殿下过好日子去!” 息栈心里才琢磨过来,大掌柜介意的是这么个俗事,连忙撑起身子爬进男人怀中,腻腻地蹭着:“唔,我就跟你过日子,我就跟你睡一条炕,你去哪里我就跟着去哪里,为你做饭洗衣,给你看门牵马,永远都是你的小羊羔儿,这样行不行呢?” 男人眼眶红通通的,别过脸去不讲话。 息栈伸出手来捂住男人涨红的眼眶,凑上嘴去吻他。 上一次看见大掌柜这样难过的表情,还是在张大稗子家中,俩人患难之后重逢,百感交集。 那晚,绺子里的伙计看见大掌柜肩膀上扛着软绵绵的小凤儿,从田地里出来,回到窑洞。男人一晚上没睡觉,又是一通“叮叮咣咣”,修补被砸塌的门窗。 大伙估摸着这回一定是大当家出手把内当家狠狠揍了一顿,消停了,和好了。两口子吵架么,没有隔夜仇。 第九十回.乱世豪杰壮行酒 绺子里的伙计们旁观大当家和内当家闹了一仗之后迅速地又黏糊到一起去了。 那一片金灿灿的苞谷地里不知道有什么诡异。 息栈那几日非常粘人地跟在大掌柜身后,察言观色,端茶递水,讨好卖乖。两只黑豆眼睛巴巴地盯着男人,一步也不离;如果再把舌头吐出来,那基本就是一只标准的家养忠实小犬的模样。 没过几日,大掌柜召集全绺子的伙计聚齐,开大会,拿个大喇叭跟大家伙宣布,老子要出山进关,打小鬼子! 息栈挠头不解,红匪军去打鬼子,马家军去打鬼子,今儿个怎的大掌柜也要淌这一趟混水,冒这样的危险,赶这个“时兴”,非要去打倭寇呢! 小凤儿并不知道,马师长其实就是那最后一根稻草。 咱大掌柜的心思是,红匪兄弟们上战场跟鬼子玩儿命去了,马家军那帮狼崽子也跟着去了,现在就连什么狗屁殿下,那个软塌塌的小白脸,竟然也去打鬼子了!俺镇三关难道比他们差么?老子这会儿要是还窝在个山沟沟里享太平日子,那简直是白混了一个绿林英雄好汉的名头,怕自家媳妇小凤凰都瞧不起自己了! 绺子的全体人马一年到头难得聚齐,每次聚齐必然有大事商议,上一回聚众议事还是镇三关跟大伙宣布,要与小凤凰拜堂成亲。 大掌柜发话:“老子这一趟想要进关,去老子的结拜义弟他们那个陕甘宁绺子看一看,跟红匪军兄弟一起去晋察冀边区,跟小鬼子干仗!日本鬼子侵占了咱们的土地,打杀咱们父老乡亲,咱们要是还在这山里整天混吃混喝,那就不是爷们儿干的事情!” 众伙计大眼瞪小眼,还没反应过来。那年月小鬼子才刚打进中原不久,离玉门关简直远了去了,大伙其实都没亲眼见过,倭寇究竟长什么样子。 大掌柜说:“俺今天提这个事情,就是问问大伙的意见,愿不愿意豁出性命去,跟俺镇三关一起进关去杀鬼子!” 丰参谋长捋着小胡须:“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啊!” 红姑奶奶答:“当家的说啥,我就跟着。” 黑狍子拍腿叫道:“乐意!老子就等着杀小鬼子哩!这时候还缩头怕死的,裤裆里没长把子啊?!” 盘坐在下边儿的伙计们三三两两开始举手吆喝。“俺同意!”“俺也去!” 有的伙计嘀咕:“那俺们都去打小鬼子,这绺子咋办呢?甜菜还没收完哩,来年的庄稼谁来种啊?” 大掌柜说:“都啥时候了,还顾得上地里的庄稼苗?小鬼子眼看着都快要杀到咱眼皮子底下了,咱再窝着不出去,难不成等人家打到玉门关,掘了祖坟,才去拼命?” 丰老四用两只手比划出一张地图,慢悠悠地解释:“倭寇早已占据东三省许多年,如今又吞并了北平和天津,就等于扼住了大公鸡的脖颈子!小鬼子胃口越来越大,虎狼之势啊,现在已经深入到咱们的腹地,在大公鸡的胸腔子里到处烧杀掳掠。咱们这绺子是骑在公鸡屁股上,一时半会儿高枕无忧,可是总有一天,小鬼子把大公鸡的肠子肚子肺都给吃干净了,你们说咱这公鸡屁股还能翘么,能么?” 伙计们纷纷摇头:“不能啦!” “就是!到时候什么绺子窑洞高梁地,老婆孩子热炕头,就都甭想啦!一篮子红鸡蛋,你把那篮子整个打翻了,没有一只蛋还能保得住!” 丰军师言简意赅,打的比喻鲜活生动,一下子就说服了这一大群没文化不识字的伙计。 崽子们热情高涨,激动地挥舞拳头:“打鬼子!打小鬼子!” 所以说做思想工作,搞战前动员,一定得看人下菜碟儿。你给野马山的伙计们讲什么民族危亡、大厦将倾的熊道理,就如同在大掌柜面前扯马列主义,三大纪律一样,他们懂个屁啊! 这群土匪身上有的,就是行走江湖的义气,西北男儿的血性。 既然要进关打小鬼子,咱就干一票大买卖!大掌柜与丰参谋长商议,撒出几路崽子,联络了关外大大小小的数家绺子、马帮,召集各位大当家一起商议。 敦煌城岳家酒楼,几路土匪碰码。 马鬃山的掌柜“鬼见愁”陆大膘子,与野马山大掌柜是老相识再次碰面,对桌而坐。花牛山的“许大马棒”,三危山的“倔牛头”,还有什么“沙里飞”,“战九洲”等等小股响马,各色人等,围坐两旁。 陆胖子开门见山:“镇三关,哥哥听说你要去打日本鬼子?” 大掌柜答:“对,老子已经想好了,进关战中原,保卫河西,绝不让小鬼子打到玉门关,祸害咱这儿的父老乡亲。老子在马云芳的地牢里转了一遭,竟然能够活着回来,俺也想明白了,人早晚终归是要躺了的,是爷们儿的,要躺就躺在战场上!” 陆大膘子眯细了小红眼睛,琢磨了半晌问道:“跟着哪家队伍干?有粮有饷么?” “没人给咱们这些人发粮发饷,咱们自己干!俺镇三关手下骑兵马队七百人,都是响当当个顶个儿的爷们儿。老子有人,有钱,有粮,有马,也有枪,这时候不出去杀他几个小鬼子,难道窝在山里做缩头王八?!” 陆大膘子与身边儿的师爷很认真地合计了合计,又问:“咱们这些人,是要合并成一个队伍,还是各打各的?” 镇三关身后的丰老四接口:“各自为战临阵容易陷入包围,被各个击破。与鬼子作战,大伙应当统一调度,分工合作。” 陆胖子小圆眉毛一挑:“那这意思,是让我们这些人都认你镇三关当老大了?” 大掌柜笑道:“什么老大不老大,谁当老大?只要不是他娘的小鬼子倭寇来给咱当老大,骑到老子头上来拉屎拉尿就成!” “那我绺子的人马枪,到时候怎么调度?” “大伙凑在一起进关,路上也有个照应。上了战场,大伙一条心一股绳儿,别搞内讧,总之咱的目标就是多杀鬼子!” 陆胖子肥壮的身子重重地顿了三顿,伸手一把将茶碗砸在桌上:“现如今就连马家军都不在关外待着了,老子还整日守着个破山头子放羊,早就闲得寂寞……好!兄弟我就跟你镇三关一起干!进关杀日本鬼子!” 岳家酒楼大堂之中架起火烛香案,摆上羊头烈酒。 一只活蹦乱跳的大公鸡被切开脖颈,翅膀大腿垂死振动挣扎,一点一点瘫软不动。鸡颈子里挤出的浓稠鲜血,依次滴在数只酒碗中。 岳家酒楼堂口正中,高挂的是岳爷爷立马横枪的威武雄姿。 八百年前,岳元帅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大漠北原之上高唱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八百年后,河西大漠的响马首领焚香筑案,案前一字排开,个个目光凝重,端起鸡血酒,齐声呐喊:“保家卫国,光复河山!杀!!!!!!” 饮罢血酒,十数只酒碗齐齐狠掷于地,碎瓷铿锵有声,旌旗战鼓振奋人心。 大掌柜拽过自己的内当家,伸出两只大手揉了揉小凤儿的脸蛋,低声说道:“其实老子的意思,是让你留下来,照看一下那些个家眷,顺便给俺看看家,放放羊啥的。” 息栈眼珠子都没转动一下,望着大掌柜说:“小爷才不去放羊,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大掌柜乐了:“咳,老子知道羊羔儿你肯定就是这句话!” “哼……”息栈冷笑一声:“既然知道,以后不用再拿废话来问我。” 大掌柜伸出铁臂,将人搂进怀中,没有避讳四周旁人,伸手挑起小凤儿的下巴,在白嫩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大口,亲得咂吧响。 那一年的九月,玉门关各路土匪响马三千人,骋马提枪,浩浩荡荡挺进关中。战旗飘飘,铁马吟吟。这一支自带军粮,自备枪弹,没人发饷,装束怪异,旗帜五花八门的打鬼子队伍,渡过黄河,跃马渭中平原。 大掌柜将绺子里的公款财物拿出来,全部在关外黑市上换成枪支弹药和马匹,田里的高梁小米收割起来,充作伙计们的军粮。 土匪军的队伍支起一面红底金字的绣旗,上书七个彪悍大字:“西北抗日义勇军”。 这个响亮的名号,是义勇军总参谋长丰书生拟写的。 野马山大掌柜声名威震边关,灭过治安团,斗过马家军,逃过几次剿山战役,进过马云芳的地牢,能征善战,九死一生,又与红党八路军的头目颇有交情,“黑白两道”都能说得上话。如此显赫的威望与资历,自然而然就做了土匪军老大,义勇军总指挥,没有哪一路绺子不服气的。 **** 晋中高地。 正太线由娘子关到阳泉的一段铁路线上,一截嘟嘟冒着黑色浓烟的火车头,拉着十几截封闭车厢,正在“哐当哐当”向阳泉县城驶去。 车头的窗口杵着个卫兵,举着望远镜四下张望警戒。屎黄色的军装,一顶难看的军帽扣在脑瓢上,帽子的一左一右像是挂了两片屁帘儿。 “屁帘帽”的望远镜扫过铁道沿线的荒土岭,视野里突然晃过一道浅白色身影,似鸟非鸟,在低空悄无声息地掠过。“屁帘帽”赶忙调整视角,从望远镜后边儿瞪大眼睛四处寻么,那一闪而过的鬼影却找不见了。 脚底下的车头地板突然虎躯一震,像是从轨道上蹦了起来,咣当咣当地剧烈震颤,车轮在铁轨上摩擦,尖利声响不绝于耳。 “八格呀路!有人偷袭!!!” “屁帘帽”扯着嗓子刚刚嚎叫出声,远处土岗上伸出一杆乌油油的汉阳造,精准一记点射,“屁帘帽”脑门如遭重击,猛然向后一扯,眉心中弹,后仰挺尸。 几节满载小鬼子的车厢中脚步声噪杂,一根根长枪伸出车厢窗口,瞄准土岗上探出的黑影,“噼噼啪啪”悍然交火。 这时,火车头后连接的第一节车厢突然顿住,像是被下了绊马索的马儿,被绑住了四蹄的驴子,车轮子卡住动弹不得,依着强烈的惯性,车厢轰隆隆地一头向前栽去,半截车厢几乎戳进了火车头,顿时传出几声惨叫哀嚎。 第二节车厢紧跟着撞上第一节,第三节撞上了第二节,整列货车开始在铁道上跳动,一条被捏住了喉咙、剧痛挣扎的大蜈蚣似的,疯狂扭动着笨重的身躯。小鬼子们站立不稳,车厢中摔得人仰马翻。 铁轨上火星四溅,随着几声铁索揪扯崩断的巨响,车头后的第一节车经受不住碰撞挤压,被后续的车厢一头拱上了天!整只车厢在空中翻滚,飞下了铁道路基,残臂断肢从车窗中甩出。 草丛中跃出手持盒子炮、大刀、长矛的土匪军,围住残破的车厢,“砌哩垮嚓”一通砍瓜切菜! 陆大膘子手持双枪守在破车厢子的一头,见着有“屁帘帽”颤巍巍地往外爬,就拿他们的脑瓢当飞钱靶子打着玩儿。 有个满脸是血的鬼子兵没戴帽子,从倒伏的车厢底下蠕动出来。陆胖子提枪跑过去一看,大骂:“奶奶的,你以为你不戴屁帘儿,老子就不认识你是狗日的小鬼子!” 说罢转身一屁股照着人就坐了上去!坐得还觉得不解气不过瘾,又扭动肥壮的屁股,狠狠地碾了三碾! “噗哧”,“吧唧”,小鬼子连吭都没吭出声来,被陆大掌柜彪悍的屁股墩子碾出了肠子肚,变成一只肉饼。 土岗之上,镇三关一声号令:“脑袋上戴屁帘儿、穿鸡屎衣服的都是鬼子!摘小鬼子的瓢!!!” 埋伏在铁道两侧的长枪齐齐开火。那一条卧在铁轨上僵死的“百足虫”,不断地从肚子里吐出一枚一枚被枪子儿撩中、泵血嚎叫的鬼子兵。 自从华北平原上石家庄沦陷,鬼子军一路攻陷大同、忻州,突破娘子关。正太线是连通石家庄和太原的铁路枢干,如今也已大半落入敌军之手,成了小鬼子的运输线,源源不断地往太原方向增兵运粮。 土匪义勇军路过陕甘绺子边界时,已经与八路军的头目通上了消息,得知许军团长他们那一支八路,早已与国民政府的部队合并一处,协同作战,在平型关、忻口各地阻击鬼子军的脚步,守卫太原。 义勇军头目们于是商议,既然咱们正面战场掺和不上,掺和了估计也不是倭寇的重武器飞机大炮的对手,那咱就打打游击战,给小鬼子们玩儿几手阴的,就算打不赢,总之不能让这帮“八格呀路们”日子过得忒舒服喽! 咱土匪军最擅长个啥? 最擅长蹚野外,钻山沟,劫险道,打伏击! 今日土匪爷爷们不劫银元片子,就劫小鬼子的脑瓢和枪! 依照丰总参谋长的妙计,义勇军伙计们埋伏在半道儿,等见了鬼子的运输车,由野马山二当家端一根铁梁子蹿到车头底下,把铁梁硬生生塞进了火车头与第一节车厢之间的铁轨上。 那一根粗铁桩子死沉死沉,比当初那三口袋山药蛋还要沉!息栈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趁人不备“吭哧吭哧”扛着铁家伙连飞带滚,在铁轨上很阴险地插一杠子,然后掉头就跑。 这一杠子插得好,直接把一节车厢捅上了天。 这一场伏击战土匪军大获全胜,让小鬼子的运输车瘫痪掉,摘了二百多个脑瓢,还缴获了二百条长枪,一麻袋的子弹。 大掌柜扛着长枪从土岗上跑下来,草坷垃里一把抓出满头灰土的小凤凰。 “媳妇真能干!老子可没白疼你!” 息栈下完黑手,正乐呵呵地躲进草丛里看热闹,突然瞧见那一节被挤飞的车厢不偏不倚就朝着自己脑顶上飞来,慌得手脚并用,就地撒丫子滚走。 大掌柜弯下腰给息栈拍掉皮袄上一身的灰尘土屑,揉一揉脏成花瓜似的脸蛋,拉着人一起蹿上那一节填满小鬼子尸体的破烂车厢,得意地与众崽子一起举枪欢呼。 四下唿哨声震天。“呀呼嘿~~~~~~ 90、乱世豪杰壮行酒 … !杀小鬼子~~~~~~!” 大掌柜猛然回身,拽过息栈的腰肢,一掌撑住后心,一掌罩在屁股上,埋头吻了下去! 息栈猝不及防,腰杆差点儿被男人的份量压折了。热烘烘的嘴唇覆盖上来,滚烫火辣的一条舌头长驱直入,带着小火苗在口中翻卷凌掠;两片厚实的唇紧紧地吸允息栈的嫩唇,还故意用唇上粗糙扎人的髭须,将小凤儿的整张脸蛋调戏了一遍! 息栈头晕目眩,咫尺眼前是一张天神一样的面孔,眼角只剩下飘渺的蓝天白云。 男人的那一只大手搂住息栈的屁股,按在自己结实的胯上,手掌却还在小凤儿的热馍馍上毫不客气地揉搓,直揉到俩人身子贴紧的地方,各自裤内那一块硬邦邦的家伙,按捺不住十二分的互相钟情,隔着裤子不停地昂头亲昵,碰撞撒欢儿。 息栈在窒息的状态中瘫软,白皙的脸蛋上倒映秋山红叶,落霞云波。至于耳畔的口哨与嚎叫声,只能当作充耳不闻。 自己自从跟这野马男人成亲,这几年脸皮已经练得越来越厚,野战不吝随地就来,亲昵可以大庭广众。 而某大掌柜,分明就是没有脸皮! 现在就连踩在脚底下的小鬼子们都知道了。 全天下的人都知晓,息栈是他镇三关的人,是野马山大掌柜的美羊羔! 第九十一回.不教胡马度雄关① “当~~~~~~!” “当~~~~~~!” 县城正中央的小钟楼上,传来节奏缓慢的敲钟声,像是哪位爷正在懒洋洋地打哈欠。 街道上的人群在钟声中呼号,奔走相告:“鬼子飞机又来了,又来了!娃儿赶紧躲起来,躲地洞里去!” “俺这袋粮食还没有搬走,得搬防空洞去!” “快搬,快搬!” 息栈抢上一步帮着那一家的男人扛起米袋子,丢进地洞,看着那一家老小钻进地窖,掩蔽洞口,藏好了身子。 娃儿睁着一双恐惧的大眼,拉住息栈的袖子:“小栈叔叔,怕,饿好怕耶……” “小三子乖,不怕不怕!”息栈转头对那男人说:“王大哥当心啊!” 远处的钟鸣声愈加急促:“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息栈当街飞跑,大喊了几声:“飞机来了,在脑顶上了,快躲快躲!!!” 这是潼关小县城防空警报钟的暗号。一声一声的缓慢敲击,意思是小鬼子的敌机目标被发现,大家撒腿子!快速急促的敲钟声,就是敌机已经进入城区上空,就要往下抛“黑西瓜”了,大家迅速钻洞,捂住脑瓢! 眼瞧着大街上不再有人影,息栈这才飞身蹿进防空洞,眼前一黑,一头扎进个软塌塌的棉花垛。 乌七麻黑地伸手四处一摸,根本不是棉花垛,而是“人垛”。防空洞里早已挤满了人,连盛放小凤儿的一坨窄屁股的空地儿都没有。息栈适才那一蹿正好扎进一位胖大婶厚墩墩的胸脯上,还挺软乎! 息栈摸到了“软馍馍”,惊得迅速抽回手来,抬头与胖大婶四目相对,顿时窘得满脸通红。胖大婶倒是毫不介意:“饿说息队长,木吃呢吧?饿这里有馍馍,你快吃吧!” 息栈谢过热心的胖婶,接了半块馍馍,心虚地忆起方才那一摸的手感。怪不得某男人那么喜欢摸女人的胸脯,如果说自己的屁股蛋也能算是馍馍的话,只能是一块死面的馍馍,就没发酵——肌肉忒瓷实了;人家胖大婶的馍馍,那绝对是两枚绵软暄呼的发面蒸大白馍啊! 鬼子的“铁麻雀”在半空中轰鸣盘旋,动静可怖;“轰隆隆”,一枚枚炮弹四散而落,遍地开花。防空洞中的人瑟缩拥挤在一起,闭眼默不作声,就连狗都不敢叫唤,张着大嘴伸长舌头,惊恐地喘着粗气。 息栈用耳朵都能辩出远近和方向:老刘家的盐铺倒了,卢掌柜的棉花厂厂房垮了,接着是五里巷的民房塌了,七里河的水坝崩了…… 一枚黑黢黢的铁西瓜在防空洞附近爆炸,炸飞的砂石土块埋住了洞口。防空洞在一片惊呼声中,完全陷入黑暗和封闭。 息栈连忙从腰间抽出雏鸾刃,手指摸到石块儿的缝隙,狠狠一锥子戳出去,搅鼓搅鼓,刺眼的白光从一道缺口中透了进来。若是不赶紧凿出个眼儿来进气出气,洞里这许多人,不出一会儿工夫就都得憋死。 这一只宝贝雏鸾刃现下成了息队长手中的万能刀,今儿个用来挖土洞,明儿个拿去撬炮弹;大掌柜他们修筑沿河工事用的木桩子,还是小凤儿拿万能锥子帮着在木桩上戳钉子孔,戳得自己几根手指头都快僵硬成钉子了。 硝烟缓缓散去,敌机的轰鸣声渐行渐远。息队长带着几个男人徒手挖刨堵在洞口的土石,挖着挖着,挖出几枚手指! 中指关节上那一块粗糙的厚茧,摸着怎的如此熟悉? 息栈惊呼:“当家的?当家的?!你怎么了?!” 隔着一层土石,洞外传来某人闷闷的声音:“崽子瞎叫唤个啥啊?老子不在这儿呢么!” 俩人互相看不见,就只攥住了对方的手,五指相扣,勾了勾手指,心里顿时安稳了。大掌柜在外边儿挖,小凤儿在里边儿挖,不一会儿就把洞口扒了个敞亮。 息栈从防空洞里爬出来,掸了掸满脑袋的土渣渣:“当家的,今天修‘长城’修得怎样?” “怎样?奶奶的,修了快五十米,鬼子的大鸟儿一来,又给俺炸塌掉一半!” 息栈忽然想起什么,跑去隔壁家的地洞,奋力扒开一看。 “王大哥!王大哥!……小三子!!!” 洞里滚进了一枚毒气弹,那一家老小,都已经悄然没了声息。娃儿一张脏兮兮的脸上淌着泪水,一双恐惧的眸子呆望天空,到死都没有合上眼,再也不会叫“小栈叔叔”了。 这些年来,每一次轰炸过后,县城里的保安队和联防队,就要负责收集不幸遇难的乡亲们的尸体,堆积在一处掩埋掉。 土门槛上坐着杜老爹,耳朵在经历了一年又一年的轰炸之后越来越聋,息栈与他讲话他已经听不见,却还是能从每一次热烘烘的空气波动振颤中辩认出,这是鬼子的铁麻雀又窜出窝了! 铁鸟每扔一发炮弹,杜老爹就往自己的铝盆里扔一颗花豆。息栈瞧了瞧,杜老爹的铝盆里,已经攒了小一万粒豆子。 村口的黄土坡上矗立了无数个木牌牌,被风儿吹动,微微振颤,簌簌轻鸣。那土坡里面,也躺了好多野马山的伙计。 渭水之南,巍巍潼关。 大掌柜和他的壮羊羔,已经在潼关驻守了好些年。 太原早已失守,华中全部陷落,官军且战且退,小鬼子在几年前就已经兵临潼关的对岸。两军隔着黄河遥遥相望,摸不到够不着,还总是不撤走,搞得跟牛郎织女似的,隔岸观景,大眼瞪小眼,一对冤家。 息栈知晓,潼关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是进入长安、汉中的必经之路。潼关一旦失守,背后不远就是长安城,皇帝老子和太子殿下的坟陵就都保不住了;若是长安也失掉,小鬼子或可以越过秦岭南下蜀地,直面山城重庆,或可以一直往西打到公鸡屁股上的天水,兰州,玉门关,野马山…… 驻守潼关的官军换了一拨又一拨,来来去去。唯一没有换地方的,就是“西北抗日义勇军”的这帮伙计。 保卫潼关,就是守住老家。 话说小鬼子第一年来轰炸的时候,老百姓都还没见过炮弹长啥样子,觉得新鲜,纷纷跑出街上来看大鸟儿,结果轰隆隆被炸死一大片。 第二年再来轰炸,乡亲们惊慌奔走,抱头四处逃窜。 第三年来轰炸,各村各镇早就挖好了五花八门的煤窑菜窖防空洞,铁麻雀来了大伙儿一声不吭,埋头各钻各洞,井然有序。 炸到最后,大伙儿都快被炸“疲”了。你个狗日的小鬼子要炸就炸你的,俺们该干啥还敢啥,放羊的放羊,玩儿骰子的玩儿骰子,炒辣子的炒辣子。炸不到,算俺们幸运;炸到了,算自己倒霉呗! 县城正中央那个报警的钟楼,后来被鬼子给炸掉了。 于是县联防队的息队长派遣手下的几个崽子,每次就穿着红背心,蹬着自行车,在大街小巷飞驰兼吆喝:“飞机来啦!飞机来啦!” 息栈一直骑不惯这些民国城里人用的自行车。那小车驹子的“后脊梁”也忒小忒窄了,生生地搁小爷的屁股啊! 民国三十一年(一九四二年)的六月十三,那一天是息栈的印象里,日本鬼子轰炸得最疯狂的一天。恼人的铁麻雀从凌晨六点钟开始,就把全城老百姓都从被窝里炸了出来。息队长的觉还没睡醒,迷迷糊糊地端着早饭饭盆,嘴里塞着半个馍馍,一边儿吃一边儿招呼大家快进防空洞。 吃完早饭开始睡回笼觉,打了一个盹醒来继续吃午饭,馍馍已经啃完了三个,洞外脑顶上“吱哇轰隆”的动静竟然还没有停。 杜老爹手里的豆子都快不够用了! 防空洞犄角坐着丰总参谋长,闭目入定,口中念念有词,身体还在很神经质地做颤抖状。 丰书生自从有一回被弹片炸伤了脚,走路就瘸了,平日里经常杵一只拐,坐在防空洞不远处晒太阳。敌机来了就立刻钻洞,敌机走了他继续悠闲地晒他的太阳。 息栈忍不住问:“军师,今天你去县衙门听电台了么?” “没。一早上就给炸得钻洞里了!” “那……昨天的电台听了么?” 丰书生白眼一翻,冷笑说:“我说二当家,丰某知道你要问什么!马家军的队伍上个月说是在打长沙会战,现在应该还在长沙,也没听到有哪个姓马的大官阵亡的。你可放心了?” 息栈被丰半仙猜中了心事,面色微窘,讪讪地埋头不语。怎么可能放心? 不一会儿,通讯员小队长柳小五从洞口出溜了进来,四仰八叉地一头跌在地上。 当年在野马山上嚎骚曲子的小驴倌倌,这会子也是个大小伙子了。 息栈问:“小五,当家的怎么还不回来?” 柳小五吐了一口带着土腥味儿的口水,说道:“哎呦呦,撤不回来,河边沿儿上已经打起来啦!” “怎的打起来了?” “小鬼子竟然要渡河!炮都打过来啦!” 息栈一听这话,连忙揣好双枪,扛上宝剑,冒着漫天纷飞的铁西瓜,奔去了城东的黄河沿儿。 河东岸是被小鬼子占据多年的风陵渡口,几门铁炮一字排开,烧红的大颗西瓜从炮口里抛出,越过黄河,“砰砰砰”砸在西岸的国民革命军阵地上。 河西岸如今已经修筑了钢筋水泥的防御工事,不再是几年前那些个不禁打的破木桩子木门板,当然也不再是息栈他们大汉朝时代修葺的夯土长城了。 野马山大掌柜现在是义勇军总指挥兼城防工程队大队长,这里的工事大部分都是他带着伙计和城里的老百姓,帮助官军一起修筑的。 息栈躲藏在黄土岗后,眯起俩眼在河沿工事后寻觅某男人的身影,阵地上硝烟弥漫,根本就看不清楚人脑瓢。 就在这时,河对岸突然下了无数只冲锋舟,都是铁皮小船,“扑通扑通”往锅里下水饺一样,不一会儿,河里就飘满了鬼子馅儿的“水饺”,张牙舞爪地向着河对岸的国民军阵地扑来。 小鬼子当真是想要渡过黄河! 河西阵地上立即还以颜色,枪炮齐发。官军的大炮也开始发威,“牛郎织女”隔岸互相投掷炙热滚烫的铁西瓜,炮弹在对方阵地上纷纷爆炸,瓜瓤爆开,火石硝烟,烈焰冲天。 息栈瞧见高地的工事后有一排长枪,瞄准河里的水饺军,一枪一枪地摘小鬼子的瓢。小凤儿知道,这是咱们潼关县城里现有最好的一拨枪手,都埋伏在那里边儿了,大掌柜和他的副队长黑狍子也一定在那拨人里猫着呢。 水饺军冲锋受阻,被炮弹和枪子儿打得七零八落,开始在锅里打转转儿,看得小凤儿好不过瘾。 突然间,对岸的山峦中轰鸣声响,两只铁麻雀缓缓升空。一架敌机直扑国民军的炮阵,另一架竟然直直地飞向了大掌柜他们埋伏的狙击阵地。“轰隆隆”几颗炮弹从铁鸟的肚腔子里吐出,阵地上顿时陷入一片燎原火海! 被弹片凌剐得肢体残缺的伙计,在烈焰中痛苦地翻滚。 息栈瞧得两眼血红,撕扯地揪心,遍寻不见大掌柜,扒住土坡的两手,十只指甲缝里都嵌满了碎石黄土。 鸟!小鬼子是欺负咱们没有飞机么! 爷今日让你见识一下俺们野马山绺子土产的“飞机”! 须臾,国民军阵地上的军民,惊讶地看见黄土岗上闪出一只白色的“大鹏”,身姿幻化,借着天空中的朵朵白云隐蔽身形,眨眼工夫就飘向了河中央。 黄土高坡上常年咆哮着彪悍的西北风,小凤儿是轻功借着凛冽的风势,从西岸毫不费力地就飘向东岸。 一枚又一枚榴弹和手雷甩出潇洒的弧线,鬼子的阵地上瞬间开花。鬼子指挥官挥舞着刺刀嚎叫:八格牙路,哪里冒出来的手榴弹??? 如果说鬼子的轰炸机是飞机的话,息栈的尺寸身形连一架直升机都算不上,遥遥地挂在云彩下边儿,不仔细辩认,根本就像是天边一枚断了线的风筝,张驰着乳白色的双翼在云层中缓缓翱翔。 刺刀指挥官瞪着大眼珠子往空中瞄了很久才明白过来:竟然是天上那只“大鹏鸟”在往自己阵地上拉屎! 这厮挥刀往天上一指:八格牙路!鸟,鸟!打下来! 银白色的武士刀锋,烈日下聚拢出一点耀目白光,阵地中遥遥地晃着人眼。 这一晃葬送了小鬼子自己的性命。息栈瞄准刀刃上那一点晃白的光束,奋力又是一掷,鬼子指挥官的脑瓢、胳膊、腿随着那一只武士刀一起蹦上了天,肉臊饺子馅儿天女散花。 鬼子阵地上的大炮这时都瞄准得对岸,一时半会儿调不过炮口来打鸟。 正在河中央打转转儿的水饺军,这时纷纷举起手中的长枪,张开了火力网,密织的枪子儿涌向天空中那一只孤零零没有遮荫的大鹏。 密网猛然收紧,枪火罩住了鹏鸟的身影。国军阵地上的人,眼睁睁地看着息栈像一枚炮弹迅速坠落,就如同是被奔涌湍急的黄河水吸裹了进去,颀长身形倏然没入滚滚波涛,再也寻觅不见! ------------ 注: ①这部分的史实材料参考《保卫大潼关》,作者雷县鸿。 第九十二回.血战潼关英雄泪 国军的狙击阵地上,大掌柜的皮袄被燃烧弹的弹片燎着,奋力就地一滚,扑灭自己身上的火苗。 耳畔是某黑厮的嚎叫:“日你姥姥!老子的屁股,屁股,哎呦哎呦!” 大掌柜扑上去,就地搓起一大捧沙土,盖到黑狍子的裤子上,裸手在黑厮身上疯狂拍打灭火,总算保住了这厮的屁股没有被烧秃。 又一颗炮弹硬生生砸下来,阵地中央直接被炸出一枚大坑,残缺的尸身铺满坑底。飞溅起的一剖一剖砂砾黄土,兜头扑面而来,几乎将大掌柜埋了进去。 男人从沙土堆里摸摸索索爬出来,狠狠“呸”出一口黄土,摸到手边儿的铁家伙,重新在射击孔上架起长枪,瞄准激流中渡河的饺子军。 饺子军的枪口,那时都对准了天空中的“大鹏”。 大掌柜知道他们在瞄准什么。 天上飞的是他最心爱的小羊羔子,最英勇最坚强的小羊羔。 男人嘴角紧闭,双目眯成一条线,瞳仁中闪烁冷静卓绝的光芒。一枪,又一枪,再一枪,摘掉数只瓜瓢。 再次瞄准,食指将要扣向扳机的刹那,半空中那一只乳白色的鹏鸟,急速从天而坠,撞破枪口之后的视线,急速被卷入湍流! 男人胸口勃勃跳动的心,被视线中的这一撞,冲击得粉粉碎。 “息栈……息栈!息栈!!!啊~~~~~~~~~!!!!!!” 撕心裂肺的吼声被隆隆炮火吞没殆尽。大掌柜起身抬脚想要奔向河边,一排机枪枪子儿横扫过来,将他又逼回壕沟掩体之内,小腿一阵剧痛,温热的液体汩汩淌出,洇湿了裤管。 息栈无法听到男人的呼喊。 他的身体瞬间被耳边奔流呼号的滔滔河水裹进了深渊。 身体不断堕坠,控制不住地顺流而下。眼前满是黄澄澄的水,水中弥漫了经年累月从黄土高坡上腐蚀冲刷下的绵密土屑,顷刻间灌入口鼻,瞳孔逐渐失去了焦点,五感尽失…… 他拼命地挣扎。被水压冲击得几欲涨破的脑瓢,仍然吃力地转动轻功诀,竭尽全力地上浮,抵御水底暗流的摔打。身体却愈加沉重,脱力,在激流的反复蹂躏中一步一步滑入河底。 这时忽然觉得身子一轻,缓缓浮动起来,仿佛有一股力道将自己托起,在急流中飘然盈动。 息栈在茫然中看到一副酷似自己的身躯,向着河床的最深处堕去,滑坠,模糊,消失…… 不,不,不,不能! 当家的,当家的…… 不能这样,不能就这样轻易地离开了他…… 息栈拼命地划水,伸长双臂,指尖挣扎着够向滑进深渊的自己的身体。 魂魄与躯体扭卷纠缠在一起,痛楚地呻吟。肺中最后一丝空气仿佛已经被剧烈的洪流抽离殆尽,剧痛,无力,抽搐,不甘心,想要活下来。 尚未来得及与他再多说一句话。 只怕到了来世,都寻觅不到;对面擦肩而过,却不识旧人…… **** 此时,冲到最前方的饺子军先锋已经抵达了河沿儿,“扑通扑通”跳下船,踩着齐膝的河水,举枪疯狂地向阵地扑来,与防守河沿儿的国军兵勇拼杀起来。 陆大膘子率领义勇军伙计们跳下河床,汉阳造顶端装上刺刀,与小鬼子们近身肉搏。陆胖子使的是十八路捉鬼搅肉枪,一条长枪上下挥舞,遍身的彪悍蛮力都汇聚在刺刀刃口上,一刀一刀狠狠戳进小鬼子的心肝肺,将“水饺馅儿”们穿成肉串,挑起来扔进河沟。 冲锋舟上有隐蔽的机枪手偷袭扫射过来,枪子儿“噗哧噗哧”打进陆胖子的身体,像是悄没声息地没入了棉花垛,缓缓从洞眼儿里流出一道道鲜血。陆大膘子勃然怒吼一声,两眼血红,手中的刺刀劈开眼前小鬼子的西瓜瓢,将红瓤子杵个稀烂。 大掌柜在战壕中看得清清楚楚,拖着一条伤腿奋力爬了出来。 那时候脑子里颠三倒四回想的,就是那个狗娘养的混蛋丰参谋长唠叨过的一句谶语。 流徙天涯,少年早夭,横死沙场,马革裹尸。 眼前的景物模糊不见,眼底的泉水源源不断。热辣辣的泪水顷刻间喷出了男人的眼眶,完全陌生的一种刺痛,痛得眼球生疼,脑瓢发胀,心头软肉如同刀割。泪像是开了闸的江水,和着泥土,黄汤涂抹了满脸。 就在这时,黄河水流之中现出异样,水饺军的冲锋舟开始在河中心旋转,船只不听舵手的使唤,纷纷掉头忽悠转圈儿。打转儿的速度越来越快,那河中心分明涌现出一洼巨大的漩涡! 两岸的人都惊诧地纷纷停止了射击,目瞪口呆地盯着河心。 漩涡飞速地搅动,像个大陀螺在江心翻滚,带动起剧烈的波浪,自涡心涌向四周,掀翻了一只又一只冲锋舟。水饺军纷纷落水,在湍流中惊恐地挣扎,嚎叫。 漩涡中突然白光一闪,波光淋漓,每一滴水花中都蕴藏了剑气,滴水穿石,片叶锥心,乱红破腹,杀人于无痕。凌厉的剑气闪烁之处,在巨浪中沉浮的小鬼子们,脑瓢和胳膊被卷上了天,随着奔涌的河水被裹向下游。 滚滚的黄河之水,被水饺军的血染成了一条浓墨重彩的红河! “那是啥?是个啥??是水怪,水怪?!”身旁的兵勇惊惶地喊叫。 大掌柜两手紧攥枪杆,死死盯着河心,眼珠子都静止凝固了。只有他知道河里边儿折腾的那一只“小怪物”是个啥,被眼前的场面连惊带吓,一颗饱经沧桑的老心都快要停跳。 漩涡正中的激流突然分成两道水岭,一只乳白色的身影急速翻滚升天,破浪而出,蛟龙出水,剑气长虹。 湿漉漉的凤鸟于半空中突然张开了双翼,右手擎一柄修长的鸣凤剑,左手持一根削短的雏鸾刃,凤目寒光,身形猛然一震,双剑脱手,周身的水雾四散炸开,汹涌的剑气在空中形成一弧又一弧的冲击波,排山倒海,震荡开来! 大掌柜这辈子就只有机会见识到这一次,息鸾亭的凤入九天式。 这一招不到生死攸关的时候不会使出来见人,用内力将全身的功力逼出,蕴在剑气之上,就好比是武当剑法的“天地同寿”,端的就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搏命架势。 上一世息栈唯一一次亮出凤入九天,耗尽了全部的精力,最终战死在泉鸠里。 剑波所及之处,断肢残臂,血肉横飞,人仰船翻,巨浪滔天。 水饺军的肉臊子和血块子,顺着黄河水奔流而去。 **** 一江红水东流去。 水面上浮动的硝烟和雾气逐渐退散,河心留下一具又一具水饺军的残破尸身,或沉或浮,像一只又一只翻了肚皮的大鱼。 大掌柜的一条裤管已经被血水洇透,一瘸一拐地踩在河床的泥泞中,寻觅小凤凰的身子。 治安队和联防队的伙计们收集起自己人的尸首,在河边儿码成一排,等待辨认。大掌柜在尸体堆里刨了一遍又一遍,翻看那些被河水泡得肿胀成猪头的脑瓢。 没有小羊羔的影子。 男人眼眶浮肿,眼带红斑,一声不吭,沿着河沿儿从南走到北,再从北走到南,从太阳高挂走到太阳落山。 不远处的河中央,缓缓漂来一只白色的身影,仰面静静地躺在水中,脸色苍白,唇波静谧,鼻尖微微耸起,生动的弧度;一头乌黑长发,柔柔地漂荡在水面,一畦碧色浮萍,红消翠漾,波光碎展。 有四下里一群翻肚的死鱼衬着,水面仰卧的身影,在那一瞬简直美若水中仙子。 大掌柜呆愣地望着漂在水中寂静无声的人,拔脚向河中冲去,脚下却像拴了秤坨一样沉重,身子扑进水中,带着浓烈血腥味儿的河水倒灌进了嘴巴。 “息栈……息栈……” 男人一把攫住小凤儿的身子,拽进自己怀中,紧紧地抱着,拖上了岸。 息栈的面容平静无波,扇面羽睫覆盖双眼,俊俏的面颊不带一丝血痕和凌乱;身子毫无生气,一动也不动,适才水中殊死一搏的发力,似乎全身的骨骼与经脉俱已震断,荡碎。 男人抚摸着息栈的脸,手指探进冰凉无血的两片嫩唇,轻轻揉着一颗一颗白白净净的牙齿:“息栈……息栈……醒醒……” 将小凤儿抱在坏里暖着,手掌抚上后心轻拍慢哄:“羊羔儿……羊羔儿……快回来……” 息栈的脸庞黑白分明,面如落雪,眉若远山,唇似桃瓣,一颗头颅安静而美好。 四周的人逐渐围拢,一双双焦急的眼,一张张忧心的脸,尚带血战后的伤痛与硝烟。 “羊羔儿,羊羔儿,老子要你快回来……”大掌柜用两只手掌捧着息栈的脸,用力地搓着。 “息队长,息队长怎么啦?” “羊羔儿,羊羔儿,咋的了?伤着哪里了?……”男人给息栈抚平一缕一缕长发,揉搓回暖着胸口,喃喃低声呼唤,泪水簌簌奔流而下,哽咽失声。抱起小凤儿的身体,将一颗头颅填进自己胸口的脆弱柔软处。 “息队长快醒醒啊!” “二当家快醒醒啊!” “他是俺媳妇……” “他是俺的媳妇……” 大掌柜抱着怀中悄无声息的人,嘴唇吻着小凤儿湿漉漉的额头,自言自语似的对周围的人唠叨:“他是俺的媳妇,他是俺的媳妇……羊羔儿,小羊羔儿,别走,回来……” 当年,息栈插香头拜山之时,对大掌柜立过的誓言:雏鸾碎玉誓不悔,凤剑凌云入九天。 以男人这个脑子,也许永远也无法领会其中的深意。息栈的一句誓言,早已将自己的剑和性命都交付给了他。 息鸾亭在上一世临终之前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宁为玉碎。 他在上一世用过的最后一个剑招,凤入九天。 第九十三回.楚天云雨洗江山(上) 黄河岸边。 男人眼眶中滚落的泉水,“噼噼啪啪”如雨点一般洒落在小凤儿的额头。 怀中那一颗软软的小头颅,猛然一抽,脑门子磕到大掌柜的胸膛,把男人磕得一颗心脏都快要惊慌失位。 息栈“哇”得一声,在大掌柜怀里呕了出来,嗷嗷地吐了男人一身污浊不堪的河水。 “羊羔儿,羊羔儿,你,你咋了……” 息栈狂吐不停,呕得眼角挤出泪花,踉踉跄跄地说:“哇哇,臭死了……这河水,好臭……哇哇哇!” “……” 息栈伸出软绵绵的手抹掉眼泪和口水:“你,唔,你快把我捂死了……也不帮我控控水,好臭,一肚子臭水……” “……” 大掌柜呆望着人,大气儿也不敢出,生怕把这一只娇嫩滴水儿的小凤凰再给吓回去了。 息栈仰脸看到男人,伸手过去摸了摸大掌柜的眼,轻声道:“唔,你看你,眼睛怎么都湿了呢……” 男人愣愣地说:“你,你没事了?……老子以为,老子以为,老子以为你他妈的淹死了!!!” 大掌柜被小凤儿这么一吓,满脸的泪水,上不去又下不来,全部尴尬地挂在腮帮子上,一览无余。 息栈眼中一闪而过某种悸动,细微到无从察觉,这时伸手给男人抹了抹眼泪:“唔,我怎么会淹死呢……小爷识水性的好不好,你以为我是旱鸭子?” 男人已经结巴了:“你,你,你方才在天上没有被枪子儿撩着?老子亲眼看见你从天上掉下来了!” 小凤儿翻个白眼儿,傲娇地说:“谁掉下来了?爷明明是自己跳到水里的!那么多杆枪对着我,我还傻傻待在天上当靶子?!我下到水里,正好运功灭了那帮小鬼子……哇哇哇……” 息栈继续吐个不停。洁癖到小凤儿这个程度,喝了一肚子臭河水,简直想要把肠子都给吐出来洗涮一遍才甘心。这时候有气无力地瘫在男人怀里,一番激战,已经耗费掉全部的功力,身子弱不禁风。 原来大掌柜并不知晓,小凤儿天生怕旱喜水,这凤剑鸾刃在水中威力不减陆上,只不过在干旱缺水的西北大漠,整个野马山也就只有两口子平日里洗鸳鸯浴的一口小水潭,四处河沟山涧的水流将将能没到小腿肚,息栈一直就没碰到施展水性的机会。 凤入九天的冲击波荡开之后,散功的息栈堕入了水中,失去意识,咕嘟咕嘟差点儿被水呛死。这会儿一摊绵软的羊羔羔,四肢柔弱无骨,面庞缓缓回复了血色,愈发显得俊美娇润,春草的青葱油绿,夏花的鲜嫩动人。 大掌柜怔怔地端详眼前一张诱人的面孔,蓦然低头吻住了息栈的唇,吮吸唇瓣,舌尖在小凤儿的下巴上扫过,一寸一寸吻他的一整张脸,舔尽粉润脸庞上的火色尘光;无法抑制地痛楚和惶恐,想要把这张脸蛋吞到自己肚里,小凤凰就再也不会离开自己。 息栈闭着眼将脸埋进男人的怀抱,避开四周一圈儿瞪成铜铃一样惊悚的眼睛,暗自叹气:唉,堂堂的潼关城联防队息队长这一张英俊潇洒的老脸,被这野马男人在全城父老乡亲面前彻底暴露,这回又没处躲没处藏了…… 心中忽然一动,暗自忆起方才生死界之间漂浮挣扎的锥心之痛,忍不住伸出双手,紧紧抱住男人的身躯,将自己安然填入对方的胸膛。 义勇军伙计们在河沟里寻到了陆大膘子。 陆胖子身上中了几十颗枪子儿,至死两只手掌还拧着一个小鬼子的脖颈。 大掌柜将他葬在了城外的土岗上,和其他长眠此地的土匪军伙计们在一起。一碗羊头肉,一坛子烧酒,大掌柜在坟前双手敬上酒碗:“兄弟来给你送行,陆掌柜好走!” 众伙计面容沉重,齐声高喊:“陆掌柜好走!” 大掌柜目光凛冽,一双浓金色眼眶中,装载了连绵的血色江山,这时将一柄钢刀刀尖朝下,狠狠掷于岗上,刀尖深深没入黄土:“杀!!!” 漫山遍野,声声震天:“誓与潼关共存,与小鬼子共亡!杀!!!!!!” **** 这一场大轰炸之后,潼关县城遍地瓦砾,满目疮痍,民房被炸塌一大半。 息栈与大掌柜如今与那些无家可归的老百姓一样,住进山沟土崖壁上凿出的岩洞中。 黄土高原上沟壑纵横,沟中布满天然和人工掏掘的岩洞窑洞。这些洞穴如今都被编了号,第一沟第二沟,第七沟第八沟,第十三沟第十五沟,横七竖八星罗棋布,填满了附近涌来的难民。 七八个人打地铺挤在一个洞里,床铺窄得简直翻不了身,一动弹就要打到旁边儿的某一只胳膊腿。 息栈一贯不喜欢与不是自己男人的人有身体接触,每次睡觉恨不得都要贴到大掌柜身上,生怕会碰到睡在另一边儿的某黑厮。 大掌柜用眼神威胁:你小崽子离远点儿!你他妈的都快骑到老子身上了,老子还睡不睡啦? 息栈噘嘴挤眼睛:不嘛,就挨着你就挨着你! 无论是何年何月,艳闻闲话就好像是自己长了腿脚,永远都传得最快。 自从某大掌柜在黄河河沿儿那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哭和一吻,全潼关县城的人也就都明晰了,大伙奔走相告:你还不知道么,咱们那个长得很俊的还没娶媳妇的联防队息队长,原来自己就是工程队大队长的媳妇! 胖大婶这叫一个不乐意:“饿说息队长啊,饿这还给你说了好几家儿的姑娘呢!人家姑娘可乐意了,等着回话儿呢!你这是坑了饿哇你!饿胖婶儿以后还咋个出去见人哇!” 全潼关城所有的黄花闺女,在那一天,心碎了。一颗又一颗碎掉的春心,随着那滔滔的黄河水,奔流到海不复还。 刚从水里捞出来时,息栈都已经无法走路,手脚蜷缩,身体的各处经脉都经受了剧烈的震荡和损伤。 在炕上躺了七八天,男人急得寸步不离地照看,又是端汤喂药,又是拿热水给小凤儿擦洗身子,城防工地都丢下不管了,生怕这一错眼的工夫,小凤儿就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息栈后来身子骨恢复了一个多月才复原,却仍然不敢过力地用剑出招。大掌柜下了严令,不许他再上战场,若再去拼命胡闹,就让丰参谋长代写一封休书,休了他!这样的威逼恐吓,才算是让小凤凰彻底消停了。 此时的岩洞中鼾声此起彼伏,月光盈盈如水。 只有七八米的山洞,塞进去七八个人,一溜排开。 夫夫两口子挤在一起,睡在一张团花面儿破棉被下,四目咫尺相望。 大掌柜在河沿边儿整饬战壕,忙碌了一天,倦极欲睡。息栈因为被赶出了战场,如今联防队长彻底沦落为后勤队长,在山沟里窝着,陪大妈大婶乡亲们聊天解闷,洗衣做饭,闲得他夜里都睡不着觉! 黑漆漆的洞中,小凤儿将男人的一条腿搂过来,夹在自己两腿之间,那一只肌肉结实的大腿“骑”在自己胯下,缓慢往复地磨蹭,两只眼可怜巴巴地望着人,还狠狠地眨巴了几下,像一坨撒娇乞食的小狗。 大掌柜冷笑一声:这才几天啊,你小崽子又忍不住啦?! 小凤儿的眼睫毛呼扇呼扇,冲男人抛了个媚眼儿,亮亮的眸子在羽睫下闪烁。舌尖快速舔湿自己的唇,身子向前蠕动几寸,在被子下面固呦固呦得像一只大虾米,凑上脑袋,贴上大掌柜的嘴唇,用自己的柔软湿润,将男人干裂的唇一点一点弄得濡湿。 息栈定定地凝视大掌柜的眼,眼波纠缠半晌,用口型说:我想你了。 大掌柜狠狠地冲他翻了个白眼儿,知道这只小凤凰,不对,是很壮实、正当年、欲火旺盛燃烧的一头大凤凰,这个“想”字是什么意思! 大掌柜很无奈,咳咳,想当年老子像你这岁数的时候,可不就是,不搞个七八回合就舍不得下炕……咳咳,老子真的很理解你这崽子现在,他娘的跟一头饿狼一样,每回见着俺就是那一脸风骚勾人的德性,狂扭小屁股,恨不得一天两三趟地纠缠老子! 息栈轻手轻脚地将自己的裤子褪到大腿根儿,拉过男人的手,握住自己腰下火辣辣的一根长枪。枪已经高高地架起来,青筋肿胀,滚热烫手。 男人的手指厚茧遍布,掌心粗糙剌人,握住小凤儿身上最细嫩的那几寸皮肤上,在马口套弄,刮得真有点儿疼。可是息栈喜欢,让男人温热厚实的大手握在掌心,和自己握着的感觉完全不同,那种安稳踏实、被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疼爱的感觉,是他心底对这男人最深刻的迷恋。 息栈紧紧抱住大掌柜的脖颈,将自己的身体尽力后倾,骑在对方的胯上,长枪在男人愈加放肆地辗转撸拽之下,活蹦乱跳得像一只欢畅的兔子。 气息难耐地逐渐粗重,极力地压抑,绷持,不让喉咙中快乐的呻吟流出齿缝,惊扰到整间山洞中这些碍事儿的人。 十只手指深深地探入男人的黑发,发髭在指尖纠缠。汗湿,惊喘,息栈的两条大腿猛得一夹,挺身往前一蹿,两块臀瓣再抑制不住,骑到男人大腿上来回地磨蹭,一股强烈的快感从馍馍瓣子里钻入全身,热腾腾的枪管子在男人掌心蹿了起来,“突突”地开火喷射,喷了男人一身。 大掌柜用口型大骂:娘的,小狼崽子长本事了! 小凤儿呼吸急促,脸色鲜润潮红,身子舒服地摽在男人身上,舍不得撒手,撒娇似的扭了扭屁股。 背后的某黑厮突然张口咕哝:“你奶奶个熊!” 息栈给惊得汗毛倒竖,一把抱住大掌柜的腰,脸埋进男人的胸膛,不敢回头看,一动不动地装死,连呼吸都给憋回去了。 半晌,黑厮含含混混的咕哝声又起:“奶奶的小鬼子……看你黑爷爷切了你们的把子……” 做贼心虚的息栈这才轻轻呼出一口气,冲大掌柜挤挤眼,伸出小舌讨好似的舔了舔男人的下巴,口型说道:我们……我们做那个,好么? 大掌柜:啥? 那个……要嘛,要嘛! 男人眯起双目,哼唧着说:苞、谷、地! 小凤儿嘟着粉嫩的嘴唇,摇晃着脑袋,可怜兮兮地望着男人,一脸的欲求不满,荤腥儿不足! 第九十四回.楚天云雨洗江山(下) 息栈在被窝里疯狂地卖骚。 大掌柜被他窘得狂翻白眼儿,没有想到俩人之间现在已经完全颠倒到了如此地步,美羊羔子竟然满床打滚撒娇地要跟自己做,当着一屋子的人! 男人到这时候才赫然觉得,自己简直白当了半辈子的土匪,竟然都没有大庭广众之下干过那事儿。 他妈的,老子还怕干那事儿么! 老子其实是觉得……当着这一窑洞的睡神,不能狂飙驰骋,也听不到小羊羔儿的媚声叫床,忒不爽了!还是在苞谷地里干得爽利,倚天仗地,翻云覆雨,把美羊羔颠过来倒过去,仰着骑,跪着骑,趴着骑,热乎乎的白馍馍随着金黄色的苞谷杆子一起摇摆晃动,万般风骚,别提多么地带劲! 大掌柜在黑暗中撸了撸袖子,活动了活动手指:东西呐? 息栈转了转眼珠:唔,那个……用完了…… 啥?这么快?你不是上个月刚买的一盒香喷喷的油?! 息栈的脸蛋顿时红了,羞愧地望着男人:唔……早都用光了…… 男人一脸不可思议地瞪着人,眼睛突然瞪成了铜锤:你他妈的,背着老子跟哪个王八羔子搞过?! 小凤儿窘得拿胳膊捂着脸:不是,没有么……我,我,自己,自己用掉了…… 息栈其实是不好意思告诉男人,平日里那每天两三趟的纠缠,其实已经是给男人“打了折”的。不好缠男人缠得太紧,小凤凰私底下无数次,都是找个没人的旮旯自己解决的。 上一回在苞谷地里,大掌柜把小凤凰抱上身,掂了掂:“狼崽子,又长份量了吧?怎么吃的,该减减了!” 息栈赶忙把两条腿往男人胯上收拢,暗自念动轻功诀,让自己的身子变得轻飘一些。 小凤儿自己心里清楚,他哪里有长份量!在这潼关守地,几年来征战戍卫,修筑城防,风餐露宿,吃不饱穿不暖,肌肉都薄了一层。 其实,是男人老了,已经抱不动他的美羊羔、壮羊羔、宝贝羊羔羔了。 大掌柜已经是愈四十岁的人了。 虽然跟城里那些寻常普通的男人比,四十岁的大掌柜仍然能顶人家二十岁的大小伙子,可是自己跟自己比,的确已经不能再提当年勇。 息栈很心疼自己男人,这些年天天沙里来土里去,冒着小鬼子铁麻雀的炮火,与民兵团、义勇军的伙计一起在河沿边儿挑担搬沙,筑城挖堤。一身的钢鞭枪子儿刻下的痕迹,手臂和小腿里都残留铁砂弹片没有取出,一条右腿还是有些瘸,而且年纪越大瘸得愈加明显,让小凤儿每每看着揪心。 息栈伸手到脑顶墙根儿边掏自己的宝贝,摸出一块猪胰子,又到搪瓷茶缸中沾了些茶水,在男人手心儿里打出滑滑的泡沫。 黑暗中的隐秘,一对老夫夫的偷欢,一切都已是轻车熟路,手到擒来,不需要讲话,只需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知道对方想要什么,知道怎样最能够取悦对方的身子。 大掌柜拿手指示意:你转过去,小屁股撅起来! 息栈皱皱眼眶:不嘛,我要看着你! 息栈用两只脚丫轻轻地蹭,棉被之下诡谲的“沙沙”声,蹭了半天,才把自己的裤子褪了下来,堆到脚边。 一条大腿勾上,缠住男人腰杆,脚弓蜷起,灵活的脚趾勾在男人臀缝里摩挲。 大掌柜龇着牙骂:滚!小崽子活腻歪了,敢动老子的屁股!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小凤儿甩出又一道骚欢欢的媚眼儿:你来啊,你快来收拾我嘛…… 男人身体最坚硬瘫热的部分.缓缓地楔进息栈的馍馍缝。息栈将身子蠕动后移.脖颈扬起,侧骑到对万的胯上,调整着姿势.一寸一寸地深坐.直至完全没入。肿胀之物充满身体.从下腹到胸膛.淌过道道畅快热流.深深的满足和颤栗。棉被之下,男人用最缓慢的动作,一波一波探入小凤儿的最深处棉被之上.随着男人的撩动.团花被面儿上花朵摇曳.波纹涟漪,翠绿嫣红一层层荡开,播撒一铺的旖旎春情。 两人四目对望,轻轻蠕动的嘴唇,暗夜里无声地倾吐爱恋与钟情。息栈用手指摸索男人的颅骨,每一条田垄,每一道沟壑,透着男人的霸道,填着小凤儿的迷恋。 这么多年过去,男人的头颅仍然坚硬,肩膀仍然宽厚,胸膛仍然妥帖温暖。 就算到了七十岁,他仍然是息栈心里的那个大掌柜,大当家,驻守潼关的“飞将军”,立马横枪,让倭奴闻风丧胆。 黄土岗上的坟堆添了一座又一座,坟上的萋萋荒草,绿了又黄,黄了再绿。 偷来的片刻欢愉,过了今夜,不知晓还有没有明天。 只因有他的陪伴,每一夜目光痴缠,每一次指尖颤栗,让息栈不悔没有明天。 大掌柜的两只手掌拖着息栈的屁股.沿着腰杆摸上脊背,用掌心熨烫.胯上的火枪缓慢寸移,蕴着劲力.细微到无法察觉的抽送,疼爱着小凤儿最娇软的一块小肉。 皂栈唇边吐出欢欣的笑.两辩白馍馍用力地蹭了蹭.下身夹紧男人的枪.甬道一张一弛.倾吐美妙绝伦的快乐。 男人炙然开始加力,息栈猝不及防.几乎叫出了声,胸膛剧烈颤抖.脸孔埋进枕头.抵御排山倒海袭来的快感。 男人的胯有节奏地顶向小凤儿的臀.一团棉被发出无比暧昧的颠簸动静,团花绿叶在眼前欢跃地跳动.淫靡的声响附和着岩洞中起起落落的鼾声,简直是小凤儿听过的最淫荡的一支骚曲曲。 大掌柜的身子跃动,枪尖儿撞向息栈最敏感的深源。息栈喉中呜咽,被男人一掌捂住了嘴吧.压抑之中痛楚地挣扎.一口咬住男人的中指.含在口中吸吮。 随着那几下刚猛地抽送.息栈的身子骤然一紧.在棉被下狠狠扭动小臀.一阵剧烈颤抖之后.缓缓吐出男人的手指,遍身淋漓汗水.瘫软成一坨…… 身心的无比满足,视线纠缠,唇舌再一次吻在一处。 息栈动情地凝望男人眼中略带暖意和宠溺的光彩,凑上去吻了一次又一次。 他一直不敢告诉大掌柜,自己那一天掉落在黄河水里,曾经经历过什么,怕男人受不了,会难受,会心疼。 那一刻,息栈已然魂魄抽离出躯体,触感尽失,漂浮游荡在半空,一只茫然无助的孤魂水鬼。眼睁睁地看着大掌柜怀中紧抱那一只毫无生气的绵软身躯,男人的泪水与黄河水一齐滔滔不绝地奔涌。 他伸手去够,却够不到。 想给男人擦净脸庞上的泪痕,不忍辜负了他。心如刀割,挣扎,搏斗,指尖拼命挣脱束缚,抚摸男人的脸颊。正是因为心中多了那一份牵挂,不愿随波逐流,不愿意离他而去。 平生第一次看到大掌柜会流泪。 以前一直以为,这男人永远都不会哭,刀口上舔血,枪眼下吃肉,打仗打得心都是硬的;即使没有了他息栈,男人也一样是野马山大掌柜,彪悍铁血,马踏三关。 直到那时才终于明白,两个人在一起好好地活着,相依为命,才是自己能够给予对方的最深沉的爱。 **** 第二天大早,黑狍子嘟嘟囔囔:“咱这洞里闹耗子么?还是一只大耗子!一宿地在那里唧唧咕咕,固呦固呦,吵得爷爷睡不好觉!” 同住一间岩洞的伙计们也发现了,二当家这被子洗得可真勤快,本来就是一张破棉被,团花被面儿都快被他给洗漏了,当真是个洁癖! 小鬼子吃了一场败仗,怎么能甘心,迅速又调集了大批兵马,河对岸黑压压地驻扎了一大片,饶是凶猛迫人。 国军阵线正待吃紧,对岸的中条山忽然又冒出一支队伍,山中红旗飘飘,隔三岔五地下山冲击小鬼子的阵地。鬼子刚架起泡来,那帮人呼啦呼啦掉头又跑回山中;小鬼子的队伍进山去扫荡,每次都会被伏击、中埋伏,没几个人能活着跑出来。 西岸的官府军看热闹看得乐呵,时不时地也凑趣给小鬼子送几颗铁西瓜,呼应一下对岸的兄弟部队。 息栈和大掌柜现在也都跟国军大头兵们学会了打炮。小凤儿发现还是这铁家伙厉害,比自己那肉身凡胎地冲锋陷阵要有效率得多。 息小凤手壮得很,第一回自己手动调试仰角射线,一炮打了过去,竟然直接就将炮弹打进小鬼子阵地上一门大炮的炮筒子里。对方还未及射出来的一枚铁西瓜,硬生生给堵了回去,炮膛爆炸,火烧连营!小鬼子的阵地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烈焰火光映红了滔滔黄河,河水都热得烫手。 趁着敌军阵地哭爹喊娘,火光冲天,两岸的兄弟部队都可以喘口气儿,歇歇脚。对岸中条山下放出一叶小舟,渡河而来,舟中站着一位穿红袄,提长枪,英姿飒爽的女八路! 小凤儿一听说对岸来人了,河沟边儿扔下待洗的床单被褥,一溜烟跑回村子,下厨亲手做了香喷喷的biang biang面和洋芋擦擦①,招待女八路同志。 大掌柜乐不可支:“哎呦呦,俺说红儿啊,你现在可了不得了,啥级别了?上次听军师说你升副团长了?” 慕红雪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当家的,我是正团长了。我们团长前些日子打仗牺牲了,现在我是妇女独立团的团长。” 红姑奶奶在来到潼关不久,就投了八路军。许军团长他们那支队伍麾下的妇女独立团在西征路途上全军覆没,如今重新组建,慕红雪与当地的一群女民兵,一起加入了队伍。 红姑奶奶作战英勇又有领导才能,很快就从排长升连长,从连长升团长。 大掌柜又乐:“咱小柳师长挺好的哈?” “嗯,他挺好。” “老子得谢谢他呢!要不是他带队伍在中条山里边儿打游击,俺们西岸这边儿估计还得被鬼子给整日里轰炸得天昏地暗,见不着日头!” 息栈悄悄将慕红雪拽到一边儿,从兜里掏出个玩意儿:“红姐姐,你帮我把这个交给柳师长。” 慕红雪一愣:“这不是他以前送你的打火机么?你干嘛不要了?” “唔,我……你就跟他说,我在县城里用不到这东西,他在山里打游击用得到。你记得告诉他,我跟当家的都很惦念他!” 慕红雪笑道:“你下次见着人,自己交给他就是!” “唔,谁知道哪一天才能见到,总之你帮我还给他就是么!” 息栈一脸生动的笑意,慕红雪反而脸色不太自在,盯着那一只小打火机盯了半晌,最终伸手给抓到手心,迅速塞进自己衣兜:“好,那我替你还了。” “嗯,嗯,红姐姐你一定记得说‘惦念’他,‘想’他!” 息栈还不死心,狠命地眨眨眼睛,慕红雪窘得扭身跑了。 小凤儿心中盘算,红姐姐啊红姐姐,你就别墨墨迹迹了,已经错过了一个,难不成还要再错过一个?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如今你面前就摆着一碗香喷喷的山西刀削面,你再不上手,怕赶明儿个被别人截胡了! 绿槐成荫,山花漫野。 这一年的夏末,县城广播站的高音大喇叭,对着全城的大街小巷,哇啦哇啦地叫,喇叭里传出的声调都透着一股子狂热的欢欣。 “日军宣布投降啦!日本鬼子战败啦!日军宣布投降啦!!!” 跛了一只脚的丰总参谋长,扔掉拐杖,从县政府的小院儿里蹿出来,一路蹦跳,咋呼得像个疯子,挥舞双手狂喊:“小鬼子投降啦!嗷嗷!小鬼子滚回家去啦!!!” 息栈难以形容他在那一天看到的全城通宵狂欢的景象。家家户户火把通明,人群流动在大街小巷。逃亡进深山的老百姓们跑出岩洞,潮水一般涌回县城,站在曾经是自己的家园的瓦砾堆上,哭着抱成一团儿。 杜老爹的耳朵奇迹般地又能听见声音了,咧着没有牙的嘴巴,坐在门坷垃上冲着息栈招手。息队长跑去帮杜老爹数豆子,老人家的一只铝盆里,总共盛了快有一万五千颗豆子。 胖大婶乐呵呵地一把拽住息队长,端给他一大锅暄乎乎的蒸白馍馍。 息栈把白馍馍塞进自己男人的嘴巴。大掌柜三口两口吃光了馍馍,还不过瘾,一口咬上息栈的脸蛋。 小凤儿的身子一节一节向后倒,大掌柜的胸膛一寸一寸压上来,两只手掌抱住息栈的身子蹂躏,含住俊脸蛋又吮又啃,差点儿把一块白嫩嫩的腮帮子给吃掉。 黄土岗上一排排灼灼枪痕弹孔,是老秦人的铮铮铁骨。 秋风冷雨中喑喑狼嚎鬼哭,是胡虏倭奴的葬身之处。 滔滔黄河边埋葬的具具枯骨残尸,是闺人梦忆的春红柳绿。 男人眸间眼底的血色硝烟,额峰眉宇的铿锵霸气,是乱世草莽英雄沸腾的一腔热血豪情。 渭水桥畔征穷寇,秦人血战大潼关。 翠树傲霜烽火烬,楚天云雨洗江山! ------本文正剧部分完结--------- 注: ① biang biang面:陕西关中传统风味面食,特指用关中麦子磨成的面粉,手工擀成长宽厚的面条,面条煮熟码上葱姜蒜、青蒜、辣子,浇热油。 洋芋擦擦:也叫洋芋坷拉,是陕北一种土的掉渣的农家饭。洋芋就是土豆,将土豆用“擦子”擦成寸长的薄片,拌入花椒、葱丝、姜粉、盐末等,同面粉搅匀,上笼蒸熟。食用时盛入大碗,调入蒜泥、辣面、酱、醋、葱油或香油。 第九十五回.息举人学堂趣事 十年之后,又是一畦春草绿,遍野十里菜花香。 一九五五年。 西北某师范大学校园。 “铃铃铃~~~~~~!” 学生们背着书包,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地走出教室。校园里各个楼门口,呼啦啦涌出放学归家的男男女女,一群兴奋地奔向大草原的羊羔羔。 二层教学小楼的某间教室,身穿长袖衬衫和长裤的短发男子,携书缓步走出。 男子身形瘦削,步履轻波无痕,揽书的十指细腻纤长。面庞白皙点缀春红,柳眉匀黛,一双黑眸清澈发亮,让人只须看一眼便会深深陷溺无底潭水之中。 “息老师,息老师等一下!” “息老师,我,不是我,是我们……我们有问题要问!” 两个梳齐耳短发的女学生冲出教室,拦在男子身前,脸蛋上透着红晕。两个姑娘一左一右将息老师夹在中间,叽叽喳喳把一本书从头问到尾,又从尾翻到头。 女学生红扑扑的脸蛋,灿烂得就像黄土高原上的映山红:“唔,唔,谢谢息老师……嗯,息老师再见!” 息栈面容沉谧,目光如水,淡淡地颔首,抬脚移步。 两个女学生痴痴然一步一回头,没走出几步,一头撞上了楼道的水泥石柱。 息栈悄没声响地移下楼梯,对迎面上楼的女老师侧身让路,微微点头致意。还没下到一楼,身后果然传来“扑通”一声闷响,女老师频繁回头终于一脚绊倒在楼梯上的尴尬动静。 那一年,息栈进了师范大学中文系做助教,主授古汉语和古代文学,平日还去历史系客座讲授《先秦与两汉历史》。 息栈是在解放后不久参加了兰州大学的入学考试。那个年代还没有全国性质的统一高考,各个学府自主招生。战后疮痍,人才凋敝,百废待兴,因此大学的录取也不考虑学生的过往学历,只要成绩合格就准予收录。 息栈没有任何的文凭,从县城图书馆借了一大堆参考书,闷在家里自学了三个月,于是蹬了自行车、背着小书包进城赶考,于是就被兰州大学中文系顺利录取。 某男人乐道:“哎呦呦,俺家的秀才,你这崽子竟然真的中举嘞!真给老子长脸!” 息举人去念大学之前做的一件人生大事,就是剪掉留了十几年的一头长发。 就为了这个,息栈差一点儿要撕掉那张大学录取通知书,爷不念了! 大掌柜连哄带吼,威逼利诱,终于强按着息栈的脑袋,给他剪掉了头发。一头柔软青丝掉落在地,潇洒飘逸的小剑客永远成了记忆中的一道翩然媚影。 息栈抚着一地的头发,伤心欲绝,哭声震天动地肝肠寸断。大掌柜把人搂在怀里哄了半天:“哎呦呦,瞧瞧这,三十多岁大老爷们儿了,你也就在老子跟前哭一哭,这娘们儿唧唧的,可别出去给俺丢人!” 大掌柜那几年在安西县城一家兵工厂做工。这是男人唯一可以摸到枪的机会,干活儿干得可乐呵了。 解放了,缴枪了,西北边关大漠那些土匪响马绺子,被剿灭的剿灭,遣散的遣散。野马山顶着个“西北抗日义勇军”抗日英雄绺子的名号,大掌柜腆着脸问那位前来“剿山”收武器的解放军干部:“俺说首长,俺们以后都不干土匪了,绝对不给政府惹事,可是就一件,你让老子把这双枪留着行不?” 解放军干部瞪瞪眼:“我说镇三关同志,你也是有觉悟的人,土匪都不干了,你还留着你那枪干嘛啊?” 大掌柜眨眨眼:“老子留着打鸟打兔子的不成啊?” “不成,人民政府有规定的,老百姓不能拿枪,除非你去参军。” “老子倒是想去参军,是你们的人不乐意收俺,那帮征兵的小崽子他妈的竟然嫌老子年纪太大,说老子超龄!” 大掌柜五十岁了,别说是新兵入伍,这厮已经超了人家人民解放军的退伍年龄了。 解放军干部很崩溃,但是又觉得不能埋汰了人民群众自发的拥军热情,挠挠头想了想,说:“……要不然这样吧,我们军区在安西设置了一所兵工厂,你既然是熟悉枪械的,带你这帮伙计来厂子里干活儿吧!” 大掌柜屁颠屁颠地答应了,送解放军出门时还不忘了得瑟:“首长,替老子跟你们柳军长打声招呼哈,说老子惦记他跟他媳妇啦!他要是自己没工夫,让他媳妇过来陪老子叙叙旧聊聊天儿!” 解放军干部一听这话,脚底下没走稳当,“哐当”,“噗哧”,被门喀拉拌了一个大跟头。 大学生涯这四年,息栈与男人两地分居,相思之苦赛过红军两万五。这边儿打一个电话过去,男人从生产车间里蹿出二里地,蹿去工会办公室;那边儿一个电话打过来,息栈从宿舍炕上蹦起来,一路飞向传达室。 有一次实在飞得太快了,两只脚全部都离了地,几乎已经掠上树梢,被系主任瞧了个正着,那老头子惊得哆哆嗦嗦一屁股坐到地上,就要掏速效救心丸。 兰州与安西离得说远不远,说近可也不近。两个人在大多数情况下,都要捱上一个月才能见一面,一般是息栈坐着长途车往西,大掌柜坐长途车往东,俩人约好在路途的中点张掖城见面儿,直接奔去车站附近的小旅店。 男人呼撸着息栈脑袋上一头两寸来长的短发,青黑色发丝透出一股子香皂的幽淡清香,凑上鼻子狠狠吸了一口:“嗯……瞧瞧这小头发多干净利索,啊?早就应该把那罗哩罗嗦的羊毛儿都剃了!” 息栈噘嘴,枕在男人肩窝里蠕动一下身子,汗津津的手臂蹭上男人流淌着汗水的光裸胸膛,俩人的身体湿漉漉得,几乎粘成一坨。 “羊羔儿,跟老子说说,念书念得咋样?” “嗯,挺好的……就是楷体简化字太难写了,提起笔总是记不住怎么写。” “噗!你写的那什么字儿那才叫难写,长得跟面条苍蝇似的!” “唔,同学都羡慕我,班里每个同学都拿着自己的名字来找我,让我教给他们怎么用小篆写名字呢……” “呵呵呵呵,大学堂里有崽子地痞的欺负你不?老子现下也不能在你身边儿罩着你了,要是有人敢欺负了你,你就跟他们说,你男人可是当年野马山的大掌柜……老子在黄河以西这旮瘩可有名儿了,罩得住,真的!” 息栈乐得不行,捶着男人的胸膛:“得了吧,爷难道自己罩不住自己?你的枪都给剿了,你还大掌柜呢!我的宝剑可还在呢!” 大掌柜得意地笑,粗糙的手掌抚摸着息栈的下巴和脖颈,掠过胸膛,在胸前某一颗湿润的红点上捏了捏:“嘿嘿嘿嘿,羊羔儿能干的哈!……学堂里有没有年轻的小崽子喜欢你啊?” “嗯……有的吧……” “男的女的?”男人蓦然瞪起眼睛。 “唔,全都是女的……唔,我都不理她们!”息栈说话间的口气,分明透着一股子赤裸裸的沮丧和失望。 “哈哈哈哈哈哈哈!” 男人张狂地大笑,一条大腿掀上来压住息栈的身子,低哑的声音调戏胯下的大美人儿:“来,让老子好好看看,俺的美羊羔儿牛哄哄的,要考状元了呦……” 热辣的手掌抚过息栈腰下的一片水润沼泽.伸入两腿之问.摩挲那两辩嫩生生的屁股。息栈轻吟了一声.乖乖地分开双腿,勾上男人的腰杆。大掌柜的一根手指裹了一坨雪花膏,钻进嫩馍馍缝。 适才已经云雨过一个回合.息栈垒身上下白里连粉,香桃水梨,鲜润可口。这会子那一圈儿粉粉的小肉嫩滑湿润,一开一合.迫不及待嘬上男人的手指,将一根粗壮手指完全吞没,重重吸吮。 大掌柜侧躺下来.两只有力的铁臂猛然将怀中的息栈颠倒了一个方向.扯过两条藕白大腿搭在肩上。息栈晕晕乎乎之间.脑袋就被扣在男人胯上.一根热烘烘的火枪捅进了嘴“唔 …恩……恩…” 两个人头冲脚,脚冲头,抱住对万的腰肢,互相抚弄.细细地舔。小凤凰长成了大风凰.让男人最为满意的一处就是.一张妙口比之前更加利索爽绝.一口就能将那一杆野马山土特产加长版“汉阳造”一吞到底.顶进喉咙深处.一条长舌上下翻卷.舔得男人遍体通畅。 男人的舔功还是一如既往地乱七八糟.毫无战术和章法.拿鼻子嘴在息栈胯下一阵乱拱.最后干脆上了一指禅功,手指用力往深处按去,怀中的息栈呜呜地呻吟.两腿不安分地挣扎.嫩香的热馍馍随着指节的愈加深八.一翘一翘地跃动。 俩人开荤折腾够了,起身穿戴整齐,出小旅店去公共澡堂子洗澡。 那会子哪有家家户户单独的洗澡设施,都是公共的大澡池子。 息栈最怕这个,去念大学那天,行李里边儿竟然还有一只洗澡的木桶,结果被宿舍同学集体嘲笑。硬着头皮用木桶在宿舍里洗过几次澡以后,息栈不得不入乡随俗,开始进大澡堂洗澡。 第一次进去,磨磨蹭蹭地怎么也拉不下脸来脱衣服,最终是穿着背心和内裤进了澡池子,结果又被同学集体嘲笑了。 后来学聪明了,没有穿内衣内裤,而是拿了一条大号的毛巾,把自己雪白的身子裹住,自胸膛以下,全部遮住,毛巾掖起来夹在腋下。结果再一次被集体嘲笑:大家快来看呦,息同学呐,你你你,你怎么穿得像唐朝妇女一样来洗澡?! 息栈现在进澡堂子淋浴仍然习惯在腰间围上毛巾,上半身已经牺牲掉了,下半身粉扑扑的“凤鸟”和白嫩嫩的“蒸馍”是最后一块保留地,无论如何不能缴枪! 可是大掌柜就毫不在意,迅速脱光光,毛巾搭在肩膀,一条硕大健壮的枪耷拉在胯下,若无其事地迈步进浴池。 息栈皱眉不爽,对男人咬耳朵:“唔,你,你就不能,拿毛巾挡一下么……那么多人都看到你了!” “咋了?看就看呗,都是老爷们儿的怕个啥啊!……嘿嘿,要是都换成小娘们儿看着,老子也不怕!嘿嘿!” 换来的是息栈怒冲冲地在男人腰上一掐,很怒很生气。 洗过澡,息栈递给男人一打崭新崭新的棉布内裤:“喏,给你买的。” “啥玩意儿?……老子不穿这个!” “不成!你们八个工人住一间宿舍,那你每次睡觉脱衣服,他们都看见你那个了……” “看见就看见呗!看见了老子又不会掉块肉!” “那也不成!唔……我的,只能给我看么。” “哎呦,老子的鸟是你的,本来也没人跟你抢!” 息栈长眉倒竖,两手抓狂:“唔,那万一有人看到了觉得好,然后要跟我抢,怎么办?” 男人得意地狞笑:“嘿嘿,嘿嘿嘿嘿,羊羔儿,你说你咋就这么稀罕老子呐,啊?” 息栈脸蛋红红,趁人不备,手指轻轻抚摸男人尚带清新潮气的胸膛:“嗯,你平日里做工不要太劳累,别太拼命,差不多就好了,不要去争什么先进、模范的。千万不要加班,别图那一点点加班费和补助……等我从学堂里拿了文凭,找了工,我养着你,就不用你再劳累……” “老子有手有脚,还用你养活?” “唔,乖,听话嘛。” 息栈心里知晓,这男人虽然脸孔身材仍然壮实硬朗,五十岁看着像人家四十岁的壮年人。可是五十岁就是五十岁了,已经快到了人家工厂退休的年纪,哪里还能当个大小伙子来用? 第九十六回.迷蝶梦故人芳踪 息举人大学四年成绩优异,又被系主任老爷子带在门下,念了研究生学位。 三年的课程,他两年就完成了论文,在待拿学位的那一年里,去兰州大学隔壁的师范大学做了中文系助教。那个年代各校历经战后重建,教师资源奇缺,头顶研究生学位的都是个顶个儿的人才,各个单位眼里的肉馅儿大馍馍,打破头地抢! 对于息栈来说,他着急找工作就是为了早些挣到钱,能够养活男人,不能总是让男人养着他,大掌柜在兵工厂里加班干活儿实在太辛苦了。 息栈领到头一个月的工资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强迫大掌柜辞掉兵工厂的工作。 男人怒哼哼地叫唤:“老子这还没到退休的年纪呐?!你当老子老得不中用了么?!” 息栈直接去找了厂书记,以大掌柜身上有老伤、旧伤、工伤和打鬼子的战斗伤为由,磨破了嘴皮子,让书记给大掌柜办了内退。 第二件事就是把男人搬到兰州来。 大掌柜偏偏想要回野马山住。 息栈死拽着不让:“那野马山都成了一座荒山了,你那绺子窑洞的早就没了,你一个人回去做什么呢,还想着做当年那个威风凛凛的土霸王么?你已经是光杆司令了!” 息栈跟学校打报告,申请单间宿舍。 校后勤领导说:“咱们学校宿舍奇缺啊,只有已婚的教师才能分到单间宿舍,方便安置家属孩子什么的。息老师你还是单身呐,所以只能将就一下,住单身宿舍,两人一间的。” 息栈琢磨了半晌,咬咬牙说:“我已经结婚了。” 房管领导很纳闷:“结婚了?什么时候结的?你档案上写的明明是未婚嘛!” “嗯……以前,以前在乡下结过婚的。” 领导理解了,笑着说:“哦,哦,是年轻时候家里给订的那种婚吧?息老师你这样,带着你爱人去到民政局登记一下,办理一份正式的婚姻证明,拿来给我,这样我才好给你分房子!咱们得按程序办事的哈!” 息栈很无奈。他知道自己与大掌柜的婚姻,是没办法拿到民政局去办理什么证明的,不能够被外面的人承认。 没有单间宿舍,也就不能与大掌柜住在一起。 息栈与大掌柜在兰州郊外的某小村子盖了个小平房,砖墙瓦顶,四围有个巴掌大的小院子,养了一条黄狗,几只鸡。 可是这男人哪肯闲在家里待着,才闲了几天,就暴躁得要火上房了。每天在院子里追那几只鸡解闷,没几天就把鸡都弄死了! 恰好听说黑狍子那厮最近也搬来了兰州,在郊区哪个小钢铁厂里做工。大掌柜乐得屁颠屁颠地又去了,走了黑狍子的后门儿,跑到人家运输车间做了个小组长。每日大包小包地装车运货,忙得不亦乐乎,却把息栈气得头顶冒烟儿。本来是心疼男人,怕他劳累,这厮怎么就这么不善体人意呢! 黑狍子与秦寡妇的儿子已经长成个大小伙子,浓眉大眼的憨厚模样,没念过什么书,十六岁开始就到厂子里做工人。 小黑子打小就听他爹娘白呼野马山大掌柜如何地威风八面,彪悍无敌,大约是出于每个男孩子天生对武侠小说中绿林豪杰的向往与崇拜,对咱们大掌柜甚是尊敬,逢年过节就提着腊羊肉和烧酒来家里看望。每一回听某大掌柜在那里胡吹乱侃当年的不寻常经历,那是听得炯炯有神,兴致勃勃。 息栈每次看见小黑子,就愈发觉得自己对不住大掌柜。 男人年纪一天大似一天,眼见着额头眼角的皱纹越来越密,大腿小腿中的旧伤每每在阴雨天就会发作疼痛,却膝下无儿无女,无人照顾。 息栈平日里教书和写文章非常之忙,无法每日上床去陪男人,只能每周两趟蹬着自行车回到郊区的家中,去给男人做饭洗衣。每次要做好够吃三天的羊头肉、羊蝎子、羊肉汤,把男人的外衣内裤都换洗干净,叠放整齐。 某一日,息栈与大掌柜的农家小院儿里来了稀客。 是西北某军区总司令的媳妇。 司令媳妇还带着儿子,长得虎头虎脑的一枚小家伙,两只小手才只有个水晶包子大小,就已经拿个木头小手枪,“啪啪”地比划了。 大掌柜乐得一把拎起小家伙,在空中抛了三抛,又搁在臂弯里颠三倒四地摆弄个够:“哎呦呦,瞧瞧俺们柳小宝,还会打枪了呢!回头老子教给你怎么打枪,可甭跟你那个娘学,她根本就不会打枪,每回拿个枪瞎瞄!” 当年那个英武帅气的尕师长,作为经历过长征、抗日和内战的那一拨老红军的一员,如今已经是军区司令,统帅千军万马,官拜上将军衔。 就是解放前的那一年,柳将军率领西北野战军某部攻入了宁夏和甘肃,马云芳的老巢,一路横扫千军,势如破竹,灭掉了马家军的骑兵主力,逼得马氏兄弟坐飞机逃去了台湾,算是报了当年红军西征军在河西走廊几乎全军覆没的血仇。 息栈再也没能有机会见马师长一面。 马师长据说是跟随马大帅去了台湾,临走都没能给息栈留一句话。 司令媳妇带来了大包小包,交给大掌柜:“当家的,您可得瞧瞧,这是从北京稍来的好东西!许大元帅和刘副总理专门让转交给你的呦!” 许茂璋和眼镜参谋还没有忘记了当年在野马山上磕头洒血、义结金兰的大掌柜。 许茂璋在解放后被他们陕甘宁绺子的主席加封了元帅。 眼镜参谋后来也做了这个国家的副总理。 当然,人家那个牛掰哄哄的陕甘宁绺子的大当家,做个这个国家的主席。 息栈觉得这支农民起义军的大头目简直忒牛掰了!这令人咂舌的发迹腾达,不亚于当年太祖高皇帝由泗水亭长、沛县小吏,起兵一统天下,做了大汉朝开国之君。 息栈打开从北京千里迢迢邮来的包裹,是两只全聚德的真空包装烤鸭,两条大前门香烟,还有一对英雄牌钢笔,说是给咱们堂堂的息老师和未来的息教授,教书写文章用的笔。 那个年代,只有国家领导人才抽得起“大前门”,咱大掌柜又“被”走了后门儿,已经跟国家总理抽一个牌子的烟了。 大掌柜咂着“大前门”,打趣司令媳妇:“哎呦呦,俺说红儿啊,你瞧瞧,当年你幸亏没有跟老子在一块儿,你现在是牛气哄哄的女将军了,你男人都做司令了!你要是那会儿跟了老子,到头来也就是个灰溜溜被剿了枪的压寨夫人!” 司令媳妇冷笑一声,狠狠瞪了大掌柜一眼,说:“当家的,还有件事儿要告诉你呢!你还记得当年芨芨台那个掌柜的柴九么?” “记得,那还能忘了!这王八羔子跟老子关在一间地牢子里,就住对门儿呢!” “呵呵,这家伙终于被我们抓住了!” 原来,西北全境解放时,马家军战败,丢弃了玉门关老巢。当年大掌柜驻守潼关守了八年,陆大膘子壮烈埋骨黄土高原,而柴九那个倒霉蛋就在地牢里守了八年,都快长成牢房里的一棵木桩子了。这人最后终于趁着马家军弃城败走之时,与其他牢犯一起越了狱。 柴大掌柜隐姓埋名,流落于甘肃与内蒙交界的沙漠村落,最终是在西北野战军大规模扫荡搜山、剿灭残余匪寇的行动中,被揪了出来。 柳司令接到部下报告,说抓了个只有一只耳朵,行迹十分可疑的家伙。司令媳妇一听是“一只耳”,急忙跑去辩人,果然就是咱大掌柜的老熟人。 于是柴大掌柜被就近“发配”到了柴达木盆地边缘的德令哈劳改农场,进行劳动改造! 刚解放那会子,青海就是全国劳改犯的最大聚集地。德令哈农场关押了从全国各地运来的五花八门的政治犯和刑事犯,什么国民党军政特务被俘军人,地主富农,反党反革命,资产阶级右派;刑事犯无非就是小偷,强盗,强奸犯,还有就是像柴大掌柜这样老资格的土匪流寇。①司令媳妇提起柴九,描绘得活灵活现,说话间的豪爽之气,分明还是当年野马山上挥舞着红缨鞭、英姿飒爽的红姑奶奶。 据说劳改农场那鬼地方简直比关西大漠条件还要糟糕,海拔几千米,荒无人烟,沙尘暴每天早中晚报道三次,比犯人报道得都准时,昏天黑地,飞砂走石,每每让人觉得就快要将沙漠中这一块农场绿洲彻底地吞没。 慕红雪说:“那个农场就只有一条公路通往西宁,咱解放军把守住了这条公路,犯人怎么跑也跑不出来,往沙漠里边儿跑,不是累死就得渴死饿死!柴大掌柜就慢慢在那里接受社会主义改造吧!” 息栈回到学校不久又碰见另一拨老熟人。 敦煌县文化馆来了一个团,到兰州大学和师范大学的隋唐文化研究所进行学术交流。息老师也去旁听讲座,在敦煌文化馆研究员的队伍里赫然发现了杵着一只拐,跛脚走路,戴了一副眼镜的某书生,咱野马山当年的丰总参谋长! 丰老四的一撮小胡子仍然半长不短地挂在下巴上,胡须已经花白,面颊已然显出老态,只是那一双滴溜乱转的小眼睛,尽显精明之色。一见到息栈,乐呵呵地握手:“息先生呐,久仰久仰,丰某失敬失敬!” 一句“先生”又把息栈整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又是一个周末,下课散学后,息栈匆匆撩下课本讲义,车棚子里取了自行车,飞速奔向学校大门,急着赶回郊区的家,给男人做晚饭。 校门口传达室的老大爷一声吆喝:“息老师,您的信!” 息栈一骗腿,从自行车上下来:“老师傅,哪里来的信?” “不知道呦,看这邮戳盖了一层又一层的,好像是国外来的信呦!” 信件是大信封套着小信封,来件地址写得乱七八糟,邮票也贴得甚为古怪。息栈辩认了半晌,信似乎是从那个叫做沙特阿拉伯的国家寄来的,中途还转道香港,才递进了国内,辗转到达兰州。 收件人地址也给写错了,因此折腾了大半年最后才转到息栈手中。 息栈拆开信纸一看,泪水瞬间夺眶奔涌,指尖颤抖,涕泪晕染宣纸,信笺墨迹斑斓。 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全信只有九十六字。字字细腻多愁,句句血泪缠绵。 栈桥晴雪,露亭观山。莲舟唱晚,对月贪欢。 清鸣凤语,柳岸拂鸾。剑气沉喑,诗酒茶烟。 横波匀黛,粉颈玉肩。水静风止,鸟寐花眠。 青衫燕袖,天外贤禅。艺绝六郡,色冠长安。 桑梓故人,了悟前缘。执手画眉,晓梦朱颜。 乱世偷生,执戟西桓。落霞孤鹜,秋水长天! 马师长落脚台湾,那个年月两党敌对防范,互不通邮,鱼雁受阻,亲人离散。 息栈后来多方打听才弄明白,信中所指的“执戟西桓”,是马氏兄弟受命“出使”沙特阿拉伯,分别做了民国政府派往沙特的“大使”与“参赞”②。信件是从沙特阿拉伯寄出,七拐八绕,转道香港才得以流入大陆。 落霞孤鹜,秋水长天…… 息栈捧着信笺,喃喃地念着最后两句,眼中潭水淋漓。 他知晓二人今生今世,就此天各一方,恐再没有机会相见。梦中偶遇的旧人,如同天边一只孤鹜,碧色江南一岸,长天秋水之湄…… 注: ①青海德令哈农场的资料,参考《我在劳改农场的二十年》,作者绿洲遗老。 ② 沙特在1990年正式与中国大陆建交,之前是与中华民国(台湾)维持外交关系。马步芳作为穆斯林,当时曾出任中华民国驻派沙特的“大使”。 第九十七回.恩爱夫夫隐于市 秋高气爽,雁过南山。 话说息老师也曾带自己男人逛过几次校园。 场面基本就类似于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大掌柜晃晃悠悠地在几座教学小楼之间东看看西望望,很是新鲜:“哎呦,这帮小娃子,咋个人人肩上都斜挎着个马鞍袋呦!” 迎面碰上了某后勤领导:“呦,息老师!这位是……” 息栈笑意温软,指着男人说:“他是我家兄长。” “哦,哦……” 领导瞥了一眼大掌柜,男人这魁梧身材,浓重眉眼,身上分明还带着某种山野间的泥土气息,怎么看都不像是眉清目秀、儒雅飘逸的息老师的兄弟,到像是旁边儿负责修建新操场的那施工队的工头老大! 领导笑眯眯地关照:“息老师,你那房子还要不要了?回头记得把你与你爱人的结婚证明开一份给我!不然我把房子分给别人了,好几对儿新婚的老师排队呢!” 大掌柜悄悄问:“啥子结婚证明?” 息栈说:“没什么。……当家的,咱俩人当初成亲,你也没写个字据,盖个戳,给我做证明。” 大掌柜乐道:“写啥字据盖啥戳啊?老子跟你拜了天地还不作数?” “唔,作数,就是……嗯……” 息栈心里羡慕那几对儿新婚的老师,可以去民政局领一张盖了红图章的结婚证书,里边并排写着两个人的名字,还可以穿上漂漂亮亮的衣服,去照相馆里照一张合影,挂在家中炫耀。 息栈不敢把自己与大掌柜的夫夫关系告诉学校的同事,并不是羞于见人,而是时势不许,无可奈何。 那个年代“生活作风”问题是很严重的污点,尤其是在学校里教书的人,稍有个不慎,就要被人贴大字报,被领导开会研究处理,丢掉饭碗。 俩人之间做的那事儿,本是情爱至深,水到渠成,可是放在旁人眼里,就会被等同于奸情滥交那般污秽之事。如果弄得不好,甚至有可能双双被送到隔壁省那个德令哈农场接受劳动改造,与柴九那厮作伴! 息栈最怕的其实是丢掉饭碗。和平年代不能再舞刀弄剑打打杀杀,自己也没别的什么本事,就指望肚子里这几点墨水,在人民教师队伍里混口饭吃,养家照料男人。 在“大观园”里逛了一圈儿,大掌柜也终于见识到了,他的美羊羔小媳妇在这所师范大学里受欢迎的程度。 这美凤凰活脱脱就是大观园里的一只贾宝玉啊! 息老师在校园里溜达一圈儿,身边那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莺莺燕燕,袅袅婷婷。 梳着齐耳短发、神态端庄的女老师们,见到校草息老师,都是隔了老远就开始整衣襟,抿额发,舔润了嘴唇,等迈步走到人跟前,脸颊上带着两朵山楂红,用最温柔可人的语气开口:“息老师,早啊!” 那一声“早”透着小鹿欢欣的激动,那一声“啊”拖着恋恋不舍的颤音儿。 息老师是这间学校里最烫手的单身汉。三十好几的人了,俊秀面庞,紧致身材,看起来仍然像二十六七岁的模样。 女老师们都很纳闷,息老师为啥这个年纪还没有结婚,真怪!女老师们也都很欣慰,息老师都到了这个年纪还是没有结婚,真好! 教师宿舍楼里乌漆麻黑,楼道左右两侧堆满各家的杂物,就只留了中间一道能盛放两只脚丫的窄路。 走惯了黄土岗上阳关大道的大掌柜,哪里见过这种八卦阵!走路仍然七拽八晃一副老大的架势,果然一进楼道就是“叮叮咣咣”,碰翻了东家的脸盆架,踩扁了西家的大蒜头,脑顶上没注意,“哗啦”挂掉了人家晾在钢丝绳上的衣服,一大坨湿漉漉的内衣裤衩披在了男人脑瓢和肩膀上。 息老师一路走一路跟东家西家点头哈腰地道歉,迅速架着大掌柜闪进了宿舍屋门。 同屋住的男老师出差了,所以息栈才敢把男人领进屋小坐。 单身宿舍陈设简单,两张写字台桌子对着桌子,两张床铺各自靠墙,各扒一边儿。 大掌柜滴溜着两只眼,目测了一下面前那两张床铺的距离,哼唧着问:“你这同屋的崽子多大年纪?” “也有三十多岁了吧,跟我差不多年纪。” “长啥样?有老子长得打眼不?” 息栈白了男人一眼,说道:“戴个眼镜,长相和身形……大约就和年轻时候的丰参谋长差不多吧。” 大掌柜“噗哧”乐出了声儿,一颗惴惴的老心立刻就踏实了。就丰老四那个面黄肌瘦,没吃饱饭似的,典型一枚旧社会穷书生的德性,息栈断然是看不上眼的,上炕都压不住这只大凤凰啊! 男人一屁股坐上息栈的床铺。铺上垫了软塌塌的棉褥,床单白净整洁,床的四角用竹竿子架起一顶蚊帐,窗口小风儿一吹,床头白雾亭匀飘渺。 这床一看就是息小凤的床。大掌柜脑子里迅速想像了一个回合,美美的一只大凤凰睡在铺上,羽扇一样的睫毛轻轻抖动,那个诱人的模样。 大掌柜拍拍大腿,示意:“来,过来,让老子抱个。” 息栈浅笑,却先去栓门,又关窗户,拉好窗帘,这才过来坐上男人的膝头,往里挪了两寸,附上胸膛,揽紧脖颈。俩人嘴唇贴合着嘴唇,轻轻地吸吮,静静地亲吻。 息栈从衬衫口袋里掏出几张粮票和油票,递给男人:“喏,拿好别丢了,回去记得到粮店买米和油。趁着月初赶紧买了,免得过几日又要排长队。” 男人接了票子,笑说:“嘿嘿,你这做教书先生的,补助发的真多哈!” 息栈拿嘴唇轻点男人的额头:“嗯,呵呵,没有你吃得多……”又从书桌带锁的抽屉里掏出几张钞票,塞进男人衣兜:“这个月的烟酒钱,够么?烟不可以多抽,酒以后也得少喝,听话,嗯?” 男人拿手指捻了一把钞票:“呵~~~,十块钱?!老子不用这么多钱,你的钱你自己拿着!” “什么你的我的,你跟我分这个做什么呢……给你平日里零花的,想吃什么自己买,我若是哪一天回家晚了没有给你做饭,你就到副食店买一些羊肉熟食吃,别饿着了……乖么……”息栈在男人脸颊上亲了一口。 “你咋来这么多钱?你崽子抢了储蓄所喽?” “刚发工资了么……” “哼,哼哼,小崽子真能挣呦……” 息栈不愿意跟大掌柜汇报自己每月工资多少,补助多少,评职称又涨了多少,怕男人会别扭。 那个年月大学生都是值钱的金丝猴,研究生基本等同于稀有的大熊猫,社会主义大生产阶段,也还没开始时兴下海做生意赚钱,因此知识分子臭老九可是令人尊敬和羡慕的职业。 息栈在大学里做助教每月能挣五十多块钱,比大掌柜在钢铁厂运输车间挣的要多一倍,几年后评上了讲师,工资跃升到一百块出头,在那个年代,这简直就是一樽金饭碗! 这还不算学校教职工的各种福利,粮补、油补、糖补、肉补、布补、肥皂补,那时候买啥都是凭票供应的,没有这些票子,你有钱都买不到家什。 “当当当!” 宿舍屋门一阵热情洋溢的敲叩响动。 息栈走过去轻轻开了门,门口闪出系党委书记那一张和蔼可亲的大脸:“哎呦,息老师唉……呦,有客人在哈?” “嗯,我家兄长进城来找我坐坐。” “哦,哦,息老师啊,我就是过来问问你啊,上一次给你介绍的那位刘老师,你觉得行不行,要不要见见人家?” “……王书记,我觉得不太合适,还是算了。” “咋不合适了呐!合适呀,我觉得合适得不得了呦!年纪比你小五岁,文文静静大大方方的,也是大学老师,文化人儿,家里书香门第,人家姑娘一般人还看不上眼呐!” 这党委书记是一位热心又唠叨的中年大婶儿,整日在教工宿舍楼上下乱窜,平生两大爱好,一是给已婚夫妇们解决家庭内部矛盾问题,二是给未婚男女们牵线拉媒,介绍对象。 息栈陪着笑脸说:“王书记,我觉得,我觉得人家姑娘见了我估计也看不上,还是算了,别耽误人家宝贵的时间。” “咋能看不上啊,人家看上的就是你!我拿了咱们系所有等着找对象的男老师的合影给人家姑娘看了,人家手指头一指就指的是你!” 党委书记一张大脸笑得开了花,息栈的脸顿时就僵了,还没待张口,屁股蛋上被人狠狠一掐,差点儿叫出了声! 息栈脚底下一错,狠踹了一脚一直躲在屋门后边儿掐他屁股的男人,这时故作镇定地跟书记大婶说:“王书记,我之前没好意思跟您说,我其实已经,已经结过婚了……” “怎么回事儿,你结过婚了?……结过婚又离了?哎呦呦,息老师,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我跟人家姑娘介绍的可都说你是未婚啊,你这结过又离过,你得跟人家讲实话呦,人家姑娘可还是,可还是……还是黄花闺女的呦!”书记大婶凑近了头,最后几个字压低了声音,隐秘兮兮的表情。 息栈被窘得简直哭笑不得,硬着头皮说:“我没离婚,我一直就有,已经有爱人了。” 书记大婶一脸难以置信:“这,这是啥时候的事儿呦,你档案里怎么没写清楚的呦!” “哦,是以前在乡下,乡下家里给娶的媳妇……” 书记大婶瞧着息栈那个支支吾吾的口气,顿时心有灵犀,满含同情地点点头:“哦~~~,是家里给找的小媳妇吧,还是……童养媳的那种?唉,息老师啊,你看你这个,挺遗憾的哈!不过你现在进了城,有出息了,还能不忘糟糠之妻,你是个好同志呦!大姐理解你,组织上支持你的哈!” 息栈满脑门子的热汗,点头哈腰地支走了党委书记,好不容易重新把屋门栓上,刚一掉转过头,整个身子就被拍在门板上。 某人露出一张杀气腾腾的暴躁大脸:“你个小王八羔子,老子还没躺呢,你就忙着找年轻的相好了,等不及了?!!!” “没有,没有么……你别,放开我么……”息栈的脖颈被大掌柜的铁肘给顶在了门上,寸步难移,艰难地扭动身子。 息栈这会子才明白,上一回大伙上山植树春游的时候,党委书记干嘛那么热心地组织系里年轻男老师照合影,原来是介绍对象用的! 书记大婶每一次出去拉媒,就把集体合影往外一亮。这可倒好,系里其他男老师顿时全都成了陪衬息校草的绿叶,美美的一只大凤凰在人堆里那叫一个“凤立鸡群”,天上有地下无的大美人儿,谁家闺女见了不得动心思,流口水呦! 大掌柜眯起眼睛,拳头抵上息栈的下巴颏:“你小崽子啥时候在乡下娶了个小媳妇?!” “我说的‘媳妇’就是你么……”息栈两眼一翻:废话,爷总不能跟人家说我在乡下“嫁”了个老爷们儿吧! 大掌柜怒哼哼骂道:“你奶奶个熊,老子成了你们家‘童养媳’啦?!” “唔,你管他们怎样讲呢,谁是谁的媳妇有什么干系,咱俩要好就行了,你别生气嘛……” “那不行!你从来都是老子的小媳妇,小羊羔子!” 男人布满髭须的粗糙下巴蹂躏着息栈的耳根,掠过面颊,在白皙脖颈上吸吮出一连串悦目的红晕。 息栈着急跺脚说:“你别,别弄到脖子那里,会被人瞧见……” 一只大手随即扯开了息栈衬衫衣领的几粒纽扣,男人的牙齿啃咬上了眼前细腻紧致的一块胸膛,将粉嫩的红点含在口中研磨。 息栈深深呼出一口气,后脑勺贴在门板上,阖上眼,抚弄着男人的头发,轻声说:“我们回家再做好么?在这里不太好……” “在这里咋个不好?” “唔,这是教工宿舍么,万一让人听见了或是看见了,没法解释……” “咋个没法解释,跟他们说你是老子的媳妇!” 息栈无奈地叹口气,觉得有些事情跟这男人掰扯不清楚。 大掌柜埋在息栈胸口的脸蓦然抬了起来,盯着小凤儿的眼睛:“羊羔儿,你咋了,为啥不愿意了?” “嗯?什么不愿意了?” “嫌老子在这儿给你丢人了?” “没有,你怎的这样说……” “老子走这一路,一会儿是你家‘兄长’,一会儿是你‘童养媳’……老子以后也不来这学堂里烦你,省得让你没面子!” “没有,不是的,你别误会么……” 息栈赶忙捧起男人的脸,抱着呼撸了几把:“乖,咱俩的事儿不能随便与外人说,学校里规矩严,不同往日了,不允许男人之间那个的……” “咱俩相好碍着他们的事儿了?!” “唔,你也知道的,现下都讲个‘生活作风’问题,我若是说出去了,这教书的饭碗就保不住了么……” “是,老子知道你这饭碗重要,挺来钱的呢!比老子以前吃票劫道儿得都能挣!” 息栈一听就知道男人心里又别扭了,赶忙解释:“你别这样说么,我也是为了咱俩以后的日子,你以后……” 息栈说了一半又打住了,不能继续往下说。 息栈想说的是,当家的你年纪一年大过一年,工厂里又都是苦活儿累活儿,过几年就彻底做不动了,该退休了。到时候我要一个人养家,现在能多挣一些就多挣一些,以后不仅吃饭要钱,你这一身的旧伤,看病吃药也要花钱,就是为了以后让你渡上安享晚年的好日子,我这饭碗也不能丢了啊! 可是这话绝对不能对大掌柜说出来。男人最忌讳的就是听见息栈嫌他老了。 大掌柜第二件忌讳的事儿,就是小凤儿似乎在人前再不提他二人的夫夫关系,何止是不提,简直是拼了命地遮掩,隐瞒。息栈这眼看着一路青云直上,进了省城,做了大学生,当了教书先生,而自己仍然是个不识字的大老粗,显然不般配了! 党委书记大婶说的那句“糟糠之妻”什么的,真是戳到了某人的心窝软肋。 不是糟糠之妻,分明是糟糠之夫嘛! 息栈时不时地需要在这男人面前撒撒娇,服服软,以满足昔日里威风凛凛的某大掌柜坚决不服老、不示弱的彪悍心态。 男人一把将息栈的两条大腿抬起来搂上胯骨。 息栈一个没坐稳,轻功口诀都生疏了,眼看着就要一头栽下去,慌乱之中赶忙伸了几根手指,扒住门板与门框之间的狭窄缝隙,悄悄支撑自己身体的重量。 他附上男人耳畔,柔声细气地说:“当家的,到床上去,我好好伺候你,嗯?” 轻薄如纱的蚊帐缓缓飘动,拂过一副雪白细致的身体。 息栈将衬衫解开,露出胸膛,拉过男人的两只手掌放在自己身上,深深地跪了下来,俯首在男人两腿之间,一口含到了底,用唇舌细致地套弄。仰起脸来,双眼含情地注视,舌尖一波一波地舔吻,眸中透递眷恋深情。 凤眼如丝如蜜:“唔……这样……喜欢么……” 男人声音沙哑:“嗯,喜欢……” “那,这样呢……这样呢……喜欢么……” “呵呵,是俺的羊羔儿俺就喜欢……” 一双横波妙目,烙印在干涸苍凉的眼底;一枚柔滑小舌,抚上荒草萋萋的心头。 眼前温柔乖巧的人儿,分明还是二十多年前,野马山小草屋的火炕上,那一只软乎乎、嫩生生的小美羊羔儿。 从来都是。 一直都是。 永远都是。 第九十八回. 凤栖翠岭镇三关 风过回塘,万竹悲声。 又一个十年过去。 一九六六年中的某一日,息教授在系办公室里接到个电话。 “息栈么?我是你龙哥唉,你和三哥最近还好?” 来电话的是当年老张家的龙少爷,当然,龙少爷早就不做少爷了,现在已经是张老师傅了。 张淳龙急匆匆地在电话中说:“刚听到了消息,省城里最近要闹运动,你和三哥以前的身份,到时候说不清楚,恐怕会受牵连,你们还是早做打算,或者到乡下避一避风头!” 话说解放后,张家老爷子年事已高,不久就安然寿终正寝。五十年代开始清算地主富农和资产阶级右派,石包城的张家大户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波及。 但是考虑到张家当年支援过工农红军和抗日队伍,龙少爷可是凭了手中一把柳叶刀,亲手救了柳司令的性命,因此柳宝胜特别关照了省政府的人,递了“条子”,不要为难张家人。 张淳龙也是个机灵有心眼儿的,很积极地就把田庄和财产都上缴了人民政府,又贡献出了家中祖传的一本中医药方。那时候兰州正好要新建一所中成药制药厂,龙少爷凭着柳司令的一张“条子”,进了中药厂做科研技师,大小也是个科室主任之类的头目。 果然,从那一年起,国家动乱了,十年浩劫拉开了帷幕。 校园里开始张贴各式各样的大字报,学生也都不再上课,每天准点来学校报到,就是搞各种五花八门的运动和批斗。 受人尊敬的知识分子,摇身一变都成了“臭老九”,教授们一个个定性为资产阶级右派,被拉下了讲台,游街挨斗,甚至关进牛棚。 息教授在那一年提前跟学校打了报告,辞职“告老还乡”了,连带着将已经从工厂里退休、住在省城郊区的大掌柜也一起搬走。俩人丢弃了大件的家什,只带了细软之物,扛了行李坐上西去的长途车,出关进山。 野马山如今仍然是一座绿荫葱郁的山岭,只是不再有喧哗人气,不再见袅袅炊烟。 息栈与大掌柜在山脚下的沉梁峪村儿盖了一座茅草屋,与山民为伍,聊以为家。日子过得很是清苦,但是能保住人平安无事就好。 息栈心里清楚,男人已经六十多岁了,怎么禁得住折腾?赫赫有名的边关大土匪头子镇三关,这个身份若是被人揪出去,断然是要被游街示众,关进牛棚,或是送去青海劳改所,那还不得去掉半条命? 司令媳妇找了来,跟大掌柜说:“接到了北京来的电话,许大帅和刘副总还担心着你们俩呢!许大帅这两年也告病在家里休养,让我问你,当年写给你的那几张借据,你还留着没有?” 大掌柜眨眼愣神:“啥借据?” 红姑奶奶急得叫唤:“哎呦我说当家的,许茂璋当年管咱们绺子借枪借马借粮食的借据啊!!!” “那都啥年月的事儿了,老子又不指望他还钱,借据早给烧了!” “这么重要的救命的东西,你给烧啦?!!!”红姑奶奶气得就快要上脚踹人了。 息栈说:“没烧。当家的让我烧,我一直替他留着呢。” 息栈一向精细,什么破烂都喜欢攒着,念旧,舍不得丢。 尤其是借据这种东西,许茂璋和眼镜参谋欠了大掌柜的枪和粮,精明的“内当家”可还一直在帮自己男人算计着,有一天能连本带利地讨回来哩! 三张已经破旧发黄的字条,上边是暗淡模糊的钢笔字迹,分分明明地记载了一段往事:工农红军西路军第X军团军团长许茂璋,在民国二十五年和二十六年,分别向野马山大掌柜镇三关借枪若干支,借马若干匹,借口粮若干旦,一行几百个红匪军伙计,还在野马山绺子里白吃白住了二十天! 息栈依照许大帅的意思,将那三张借据复制了若干份,装裱在镜框里,挂到家中墙上;原件细细地收好,以备不时之需。还把刚解放那会子大掌柜得的什么“抗日英雄义勇军”的锦旗、奖状,挨个儿都挂上墙壁。 小山村里一共就来过几拨搞运动的人,人数不多,折腾一番也就走人了。这荒山野岭的,红卫兵们都吃不得这个苦,不爱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待着。 一拨一拨的红小将,看到墙壁上署名许军团长和刘参谋名字的几张借据,面色十分惊悚,注视大掌柜的表情竟然有些嫉妒,似乎是想管大掌柜索要那两位爷的签名。 息栈那时候还搞不太清楚,大掌柜当年的那两个结拜义弟许茂璋和眼镜参谋,究竟做到了多大的官。 息栈一年就进几趟城,买些面粉和油料,尽量避免抛头露面。男人吃不到肉十分地抓狂,有一次趁息栈没注意,揣了一把长柄猎刀就进山了。 等到息栈急急慌慌地带着一帮村民,点起火把进山去寻人,却见大掌柜浑身溅透斑斑驳驳的猪血,用一根麻绳编缵的套索连拖带拽,拖了一头肥硕的野猪出来! 息栈真是又气又惊又怕,又无可奈何。 气得是这野马男人进山打猎竟然只带一把猎刀,连火枪什么的都没有! 惊的是大掌柜都六十多岁了,腰杆仍然硬朗,威风不减当年,仅凭一只下绊子的套索和一把猎刀,就可以猎杀一头野猪! 怕的是这厮毕竟单枪匹马,还好只碰上一头野猪,你要是碰见了一窝野猪,你打算怎么办! 大掌柜却不以为然,牛气哄哄地对前来寻人的村民说:“猎个野猪这算啥?小崽子们没见过世面!老子现在是力气不够了,他娘的,只能拖着猪走。想当年,老子只用一只肩膀就能把野猪给扛起来,转山走上一圈儿!” 息栈将人拽回家里,抱着腰杆哄了半天:“当家的,以后你想出去活动筋骨打打牙祭没关系,可是不要自己一个人去,好歹也带上我一起!” 大掌柜很不屑:“老子一个人还中用!” 息栈亲了亲男人脸颊两侧已经花白的髭须:“我知道你很中用!那我就喜欢跟你一起,你不喜欢你的羊羔儿扛着剑与你一起进山打猎么?” “嗯,呵呵,老子喜欢,跟你干啥老子都喜欢……” 大掌柜伸手揉了揉息栈的屁股,嘴巴在他脖颈上蹭蹭,捉住软软的唇,腻腻地吻,深深地宠爱。 息栈有一回进城去买面粉,路过大街上的批斗场子,红卫兵们挥舞着标语,叫嚣着口号,高台子上捆着几个挨斗的倒霉蛋,一个个灰头土脸。 天色昏暗下去,情绪激昂的人群逐渐散去,息栈静静地注视着跪在高台上的一个人。那人花白的头发上粘着烂菜叶和生鸡蛋汤,佝偻着背,哆哆嗦嗦地爬走。 偶然抬起眼,视线一片混沌和茫然,只是隐隐约约看到隐没在乱发之后的那一张脸,一层坑洼不平的丑陋。 息栈一步步悄然走过去,站到那人面前。二人四目相对,无言地呆望。伏在地上的人手指痉挛,嘴唇颤抖。 息栈从包裹里拿出两只蒸白馍馍,塞进那个人手中,看着他勾着背疯疯癫癫地走掉。 这是息栈最后一次看到那个人。 **** 苒苒芳菲处,闲庭问柳时。 又是一个十年。 一九七七年,颠覆浩劫之后第一年恢复高考,息教授这时已经被聘回省城大学的中文系。不久,老系主任去世了,息栈作为老爷子的嫡传亲授弟子,做了中文系的新系主任,主管招收新学生,重建教师队伍。 在那个普通工人每月工资只有四十几元的年代,息教授月入一百五十几元。 息栈也终于在省城里分到一间两室一厅的住房,不用再住茅草屋,也不必再与男人两地分居。 小羊羔儿的大掌柜,这时已过古稀之年,七十多岁了。 息栈特意要了一层的房子,这样男人就不必爬楼梯。大掌柜那一条嵌进弹片的右腿是越来越瘸,走路已经需要拄拐,但是每次仍然很倔地拒绝息栈的搀扶。 男人十分不习惯住楼房,觉得简直就跟当年马大帅的那间地牢差不多,哪里哪里都是封闭的,窗户小得就像牢子的通风口! 尤其是卫生间里那个蹲坑式的马桶,简直让男人抓狂。 大掌柜从来都习惯在野地里撒尿的,尿得非常潇洒和无拘无束。这回对着这么个白瓷小坑,怎么也对不准,一泡尿滋得到处都是。 很洁癖的息栈每天刷厕所刷得想撞墙,气得命令大掌柜蹲下撒尿。男人坚决不肯蹲下:“蹲着撒尿的那都是没长把儿的娘们儿!” 以前一直都是大掌柜给息栈洗头,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就变成了息栈给大掌柜洗头,洗澡。 男人静静坐在洗手间的条凳上,闭目哼曲儿。息栈用掌心把洗发水打出泡沫,指腹轻抚揉搓男人的头发,再用一盆清水漂洗干净。一只毛巾用温水浸透,细细地给男人搓胸搓背,指尖触手可及的坚实与柔软,仍是心底那一片足以燎原的火热。 侧身躺在床上,十指相扣纠缠,男人胸膛的轻吟,晤热息栈的脊背。 回眸,浅尝点吻,密实地贴合,轻挪慢动,如湖中飘然一叶小舟,载着曳动的春华秋实。 息教授通过教工福利,排队领到了电视机票,买了一台黑白小电视机。 周末闲暇时候也不出门,就陪着大掌柜在家中看电视节目解闷,给男人端茶递烟,揉肩捶腿。 俩人在电视里,看见了那位眼镜参谋长去美利坚做国事访问。眼镜参谋已经老得快要认不出来,几缕稀疏花白的头发,一脸的老年斑,千年不变的是鼻梁上那一副圆丢丢的黑框眼镜。 当年的眼镜参谋,现在是这个国家的主席。 当年的“许大马棒”,现在做了国防部长。 大掌柜用手指头戳着电视里的小人儿,拍着大腿乐不可支,跟息栈说:“羊羔儿,老子想去北京,见见老子的两个兄弟!” 息栈笑说:“当家的,人家现在是什么人物了,美国总统想要见咱们的国家主席,都还得排队挂号等位子,主席没有工夫见你,你排不上队!” 一九八五年,抗日战争胜利四十周年,官府搞了个声势浩大的纪念活动,还邀请流散各地的当年的抗日老英雄们,仍然活着还没有躺倒的,汇聚到北京,接受官府的表彰。 野马山大掌柜八十多岁了,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坐飞机,当然,这回是公家掏钱请他坐的。这厮连火车都还没坐过呢,就没出过河西那片地界,这一回直接就从马背跃上飞机了! 当年血战大潼关的“西北抗日义勇军”的伙计们,两千多人壮烈埋骨于巍巍潼关之下,黄土高原之遥。 大掌柜代表抗日义勇军的伙计们,站到了人民大会堂的高台子上,宽厚的肩膀,挺直的腰杆,金棕色脸膛,目光依然深澈矍铄,一头耀眼的雪丝银发。 息栈坐在台下痴痴地望着,觉得那一瞬间的景象,他男人简直宛若天神下界,帅呆了,酷毙了。 眼镜参谋和许大帅也年事已高,从位子上退了下来,这一次颤颤巍巍地走到高台子上,给大掌柜颁发纪念勋章。眼镜参谋握着大掌柜的手,摇啊摇啊摇啊,眼眶中涌出的泉水,沾湿了鼻梁上架的那两枚透明琉璃瓦片儿。 眼镜参谋与许大帅私底下请大掌柜夫夫两口子吃饭,去了前门的全聚德烤鸭店。一顿饭吃掉五十多快钱,息教授小半个月的工资了。 四个老家伙围桌畅饮茅台酒,大掌柜喝高了,脸膛透出灿灿的红铜色,抽风似的搂着自家媳妇,当桌狂嚎骚曲子,一腔热血,马踏三关,豪气不输当年。 一九八七年秋,野马山大掌柜在省城家中寿终,无病而逝,享年八十五岁。 男人临走时已是神智模糊,掌心攥着息栈的手指,口中就只反复念着“小羊羔儿”。 息栈辞去教职,搬离省城,将大掌柜带回了野马山,与自己的剑葬于一处。 一畦芳草绿,十里相思长。 郁郁葱葱的野马山南坡,碧草黄花覆盖的坟包前,每日都能看见一坛烧酒,一碗羊头肉。 一只翩鸿身影,来去飘渺无痕;一地脉脉深情,日月可见痴心。 息栈长居野马山,在大掌柜坟前守节十五年,直至寿终,同穴而葬。 水如碧玉山如黛,云渡边关鹤渡潭。 酒满金樽英雄冢,凤栖翠岭镇三关! 作者有话要说: 萌物们,好舍不得。另,小陌派发免费纸巾and毛巾~~~~ 作为大掌柜粉丝团团长,文文一定要用“镇三关”三字作为终结,以表达对偶像的滔滔江水仰慕之情~~~~ 按照惯例,小陌写完一个长篇是要写后记的。文不短,所以后记也不会短。 这篇文文,小陌实在太喜欢了。如果俺少喜欢它一些,也许就会依照读者的口味做一些妥协吧~~拥抱安抚一下萌物们呐~~~~每一只都嘴嘴,很感激小萌物们的支持,爱你们! -------------- 【6.21留言:关于定制印刷】 话说,跟有意想订书的萌物们说一声抱歉呐,主要还是因为印数恐怕暂时凑不够20本,所以小陌想目前只能搁置。呜呜~泪~ 不过,小陌仍然会继续写耽美文的,希望,纯希望,不久的将来,这文的订购读者能超过20,交付印刷(宏伟滴愿望呐~~~~)。 萌物们可以暂时先将文留在收藏夹中,或者收藏一下小陌的作者专栏,这样如果有定制印刷的消息,网站会发一枚短消息提醒乃,乃就不会错过滴!大家也可以时不时来文下勾搭一下俺,总之俺一直在滴~~~嘴嘴~~~~ ---------------------- 【6.21更新:送给最亲爱的萌物们的后记】《凤过青山》终于写完了,累shi了。花了几个月完成这样一项四十多万字的大工程,小陌很尽心尽力,也很感激亲爱的萌物们的支持(咳咳,真酸呐,捂脸~)。话说现在写别的文字都没什么感觉,可能入戏太深了吧…… 说说自己对文中情节和角色的一些看法吧,跟萌物们交流分享,这里只是我个人的一些想法,强烈欢迎大家提出自己的看法(不是强烈欢迎,是鞭打要求,不出声音的自觉洗干净自己的菊花,呼呼!) 这文是个主受视角文,以受开始,以受结尾,但其实小陌真正想写的是这个攻。 小栈自然是非常萌非常可爱的孩纸,小陌很爱他。不过我想,像小栈这么可爱的小受,在耽美文中应该并不少见,随手一拎一大把。这个文如果说能有一些不同之处,是在于读者能不能接受小陌塑造的这个土匪攻的形象吧(粉丝捧心~)。 小栈并不是一个性情完美的小孩,但是他有他令人欣赏的优点。这孩子性格比较内向,有时孤僻,有时高傲,在人群中从来不见他跳出来说话,总是暗地里窥探别人,默默地吐槽,但是这个孩纸内心激情如火,渴望强烈的情和爱,并且不吝为所爱之人付出一切,典型的外冷内热型,很值得疼爱滴。 大掌柜的性情恰恰相反,外热内冷型,热血豪迈,爽快粗放,不拘小节,嘴巴上也不会什么甜言蜜语,还整日骂人吼人,但是内心其实相当地柔软。说他“内冷”,是因为这种男人极其不容易对一个人动心,这么多年也没有爱上过谁,没有想过要结婚,直到他遇到了小栈,他的柔软就只给了小栈一个人。 两个看起来完全不是一路的人,外形气质性格都截然不同,在一起却能够很和谐地相爱,是缘分,是互补,当然也是乱世之中历经患难之后,无法割舍的真情。 要说小栈的性情有一些矛盾之处,这个也是确实。而这种矛盾之所以可能让部分读者觉得费解,情理不通,小陌后来反省,也是因为我略掉了息栈上一世的很多情节没有写出来。我在写文过程中自己不断地脑补,却没有真正写出来给读者看,结果造成了某些脱节,在这里一并“马后炮”了吧。 文中对小栈的前世写的很少很少,切掉了很多我本来想写的虐点,只留下了一些隐晦的暗示,比如小栈内心的独白:“上一世,是无从选择,心比天高,奈何命比纸薄,人比米贱;这一世,这个男人终究是自己选的,是真心托付,想要长相厮守。上一世是为奴为嬖,这一世终于可以为人。” 有读者问过为神马殿下才挂了不久,小栈立刻就转投大掌柜的怀抱了,他不是本来对殿下很忠心的么,为神马变心变得这么快。其实这里就算回答这个问题了。他的确对殿下很忠心,后来与殿下重逢,忠心依旧。但是如果问他在两个男人之中真正爱的是哪一个,答案也是显而易见,是吧,是的吧?(乐~) 小栈的前世非常的不如意。像息鸾亭这样一个性情高傲,又生得如花似玉地美貌,琴棋书剑诗酒花,柴米油盐酱醋茶无不精通,他生得比别人都好,却命比别人都贱。如果他生在贵族世家,那么出来混一定是个威风凛凛行走江湖被人仰视的人物,最不济也是花无缺的那种。可是他生在个为了十两银子将他卖了换米的无奈家庭,卖到哪里不好,偏偏卖进那么个地方;他若生得差些也就罢了,偏偏又生得这么好…… 小栈与大掌柜初夜的那一章,记忆里曾经出现的那个人,那是小栈上一世的悲惨的初夜,甚至连真正的初夜都算不上,却给他造成了很大的身心伤害。那个人显然不是温油大变态太子殿下,而是那谁谁。也就是说小陌略去没有写的部分,是小栈被卖进皇宫之后所遭受的摧残和折磨,之后因为性情不讨喜,不听话,迅速被丢弃。 他能被太子殿下收留其实已经是他的幸运。以他的身份和境遇,太子其实是一个很不错的归宿,即使不宠爱小栈,其人本质温柔多情,至少不会打骂虐待他,也能够给他锦衣玉食,让他生活无忧。 当然,小栈心里真正渴望的远远不止这些。 他性情中自相矛盾的地方,恰恰就在于压抑之下的各种不甘心,在认命与不认命之间不断挣扎,偶尔爆发。 要说大掌柜嘛,俺不知道萌物们怎么看待这男人的性向问题。 小陌其实从头至尾都认为,大掌柜根本就是个直的,而且也不存在掰弯不掰弯的问题。大掌柜天生以及潜意识里的性向,就是喜欢女人的,会想和女人上床的,只是他并没有真正爱上过哪个女人。想和女人亲近的这种想法一直就没有被磨灭,但是男人还是对婚姻蛮负责任的,也很疼小栈,所以不会做令小栈伤心的事情。 总之,因为某些机缘巧合以及小栈主动出击的“努力”,大掌柜爱上了小栈,不离不弃,想要照顾这娃一生一世,让他不要再吃苦受罪(听起来好酸,但是的确就是这么一种赶脚哇~)。但是这个男人从来没有普遍性地喜欢男人,他对其他男人就不感兴趣。 而小栈嘛,他就是个纯gay,甚至纯受的倾向。他心里就喜欢比他还要强悍、坚韧的男人,他对大掌柜是崇拜+欣赏+依赖+情有独钟的一种复杂综合狂热症(哈哈!)。 此外,小陌觉得小栈应该是可受可攻的,全在于男人愿意让他怎样。小陌最终没有按照读者们的心愿写小栈的“反攻”,之所以这样安排,恰恰是为了描写小栈是多么多么爱这个男人,因为爱他,愿意为他付出,以对方的意志为自己的意愿,既然大掌柜就是喜欢攻,那就让他永攻好了。在自己喜欢的男人面前,小栈不介意永受。 而且以小栈的聪慧和善解人意,他知道大掌柜就是那种很彪悍又要尊严的男人,他知道大掌柜不喜欢被人压,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是要永远做“老大”的那种男人。这个跟年纪没有关系,到了八十岁霸道的大掌柜仍然是一身的霸气(嗷嗷~)。年龄和身体可以衰老,男人的性格不会被岁月摧磨衰老。而小栈就是乐意仰视这个男人,乐意永远做他的小羊羔。这一部分在文里已经充分描述啦,没看到的打回去仔细认真重新看! 男人是要因性才能爱的,普天之下所有男人都是如此,所以两人之间的初夜很重要(也很爽哈哈~)。但是大掌柜和小栈并不是仅仅因为性爱的欢愉就迅速结为秦晋,两个人之间赖以维系的感情纽带,在一次又一次绝境中死里逃生,患难后再生重逢之下,愈来愈加深化。 因此要说本文为神马有那么多虐段,虐得很多萌物给俺这里摔桌敲碗(哈哈~),虐是主旨需要,俺想从头看到结尾的读者也都看懂了啦! 所以俺也很遗憾一些读者把重点章节直接跳过去,只挑肉章看,嘤嘤嘤嘤嘤,泪奔啊~~~~。小陌写肉的功力也就一般,更不会为了写肉而写肉,如果只看肉章的话,这文实在没有什么可看之处嘞。 俺觉得本文最重要的几个部分,第一段是在(6)露真容引鸾吹箫,第二段是(34)扶危鸾销魂一枪和(35)凤归巢夜诉衷情,第三段是(61)勇小凤单骑救主,以及前后几章,最后在(66)患难人圆征夫泪那里圆满,第四段是(82)小凤骂堂听鬼哭,第五段就是最后的结局部分(92)血战潼关英雄泪。 这几个段落算是尽可能地体现文文的主题思想,点题句就在(35):患难方知情深意重,生死才见赤胆忠心。第二个点题句在(66):比裤裆栓的这颗脑袋更重要的,是这辈子得到了同生共死、换命相报的真情。两句话都是大掌柜想对小栈说的心里话,虽然这个男人嘴上不会肉麻。他对小栈从最初的欣赏与喜爱,一步一步地越来越爱,其实就是这样一种感情的积累,有因也有果;或者说,小栈有付出就有回报。 此外,这几个段落也是对息栈这个角色的属性的完整体现。文案里小陌写到了,小栈是个“坚强智慧忠犬激情”受呦!以上几个段落算是对他的坚强,智慧,忠犬,激情的展示吧,这个孩纸平日里其实比较低调,他的牛掰之处,就是每一次在逆境中爆发哇呀呀,绝处逢生,置对手于死地! 这几段都是小陌陌写得最激情澎湃也是最得意的几段,如果这个文在读者看完之后还能值得回味和感动的话,其实感动的就是这么几段,遗憾的是很多读者直接跳过去了,嘤嘤嘤嘤嘤~~~~。 说到这里提一下小栈的名字,为神马给主角起这么奇怪的一个名字。 息栈==息战。其实也是萌物们看到大结局章时候的集体心声吧,就是希望他们不用再打仗了,希望小栈可以获得幸福,可以跟自己喜欢的男人,踏踏实实地过幸福的日子,哪怕平凡,只要平安就好。 古人的字和名要对应嘛,所以亭和栈相对,都是小型建筑物;鸾就是凤,与剑名暗合,且小栈的灵魂奏是一只不死的小凤凰嘛(捧心~)。 鸾亭==娈童,小栈悲惨的前世…所以剧情安排了大掌柜从来就没有管他叫鸾亭,而是管他叫小羊羔,是因为这名字是有暗示的。 文章最后的那一句“守节十五年”,一定会让不少读者哀怨,可是在小陌看来,这个结局是一个非常圆满的结局。小栈和大掌柜两个人,在事业上,都可以说是功德圆满,功成名就;在感情上,相依相守,白头到老。多么圆满呐! 小栈虽然孤身一人度过了最后的十五年,但是一个人一辈子,如果能得到这样深刻的爱情,夫复何求呢?哪怕是守着记忆中曾经的美好,也足以聊度此生,足以比其他人都幸福! 最后谈谈本文的主旋律问题。小陌很开心地看到大部分读者都能够欣然接受文章里关于红军和抗日的那些段落,俺也来讲一下为神马要这样写。 首先是历史大环境下的必然吧,马家军和红军的战斗属于史实,小陌就是把两个虚构的主角给添加进一段真实的历史。而参加抗日更是历史环境之下的时势造英雄。那个年代的有血性的中国男人,是一定要参加抗日的,如果不抗日,要么是汉奸,要么就是窝在山沟里的孬种王八。 所以如果我不写大掌柜抗日,萌物们估计也会觉得纳闷:咦,小陌你明明都写到1937年了,国民党马家军都去抗日了,大掌柜他在做什么,难道这八年他继续待在野马山上做他的土霸王??所以像大掌柜这样的纯爷们,是一定会去抗日的,换句话说,要是连镇三关这样的爷们都不去杀日本鬼子,那当时的中国还有人会去打鬼子咩,有咩,有咩?(哈哈哈~~) 第二也是为了大掌柜和小栈在解放后的幸福生活着想,这个你们懂的,嘿嘿。虽然这文是个传奇故事,但是传奇也不能脱离国家的历史和现状,是哈。我要是这文写到最后,全国都解放了,大掌柜和息栈继续在野马山拉大旗作土匪,乃们肯定不相信哩,哈哈。事实就是解放以后几年中,战斗力很牛掰的解放军全面剿匪,无坚不摧,做土匪的都不会有好下场,抓住的全部就地枪毙,或者扭送司法机关(唉唉),或者送交青海某劳改农场接受社会主义改造(噗~~)。 但是我们的大掌柜在历史的某个关键转折点,很英勇地站对了队伍(哈哈~),所以就有了后来的幸福生活。这样写,既符合历史的逻辑,又能够让镇三关这样一个江湖豪杰的形象功德圆满,也满足小陌自己以及读者们的口味,对吧,对的吧? 此外,本文虽有主旋律内容,但是在小陌心里,这文是没有政治倾向性的。文文是从土匪的视角,写一群土匪眼中的一段中国近现代历史,真实的历史,却是不同于主流宣传机器的视角。 这群土匪其实没有任何政治觉悟,大掌柜和小栈是不信奉任何思想以及主义的。他们帮助红匪军纯属机缘巧合,出于某种江湖道义,把红军当作是与他们一样的匪军来看待。后来参加抗日,也不是出于政治信仰,而是出于某种民族自觉性以及豪侠之气。 在小陌眼里,抗日这件事本身没有政治倾向,既不需要信仰三民主义,也不需要信仰共产主义,这件事完全是人的本能,保存和延续自己的种族子孙后代的一种生物本能。 小陌把国共内战那三年直接略去没有写,也是不想让本文体现任何政治倾向。因为内战是党争,是纯粹一个政治事件。我没有让大掌柜和小栈去入党或者参与任何政治运动(虽然从逻辑上来讲,息栈后来做到大学教授,按说是应该、必须、哪怕是被迫也得入党的…但是我就略去不写了)。 因此本文正剧部分选择以抗日战争胜利结束为结尾(撒花欢呼~)。 话说,为神马选择让大掌柜和小栈驻守潼关?哈,有没有一点郭靖黄蓉夫妇驻守襄阳的赶脚?(哈哈~) 热血澎湃,荡气回肠地说。 一是因为要符合史实,那个啥日本鬼子最西就打到潼关的哈,没有能够渡河,玉门关就木有日本鬼子,我也不能为了写文,就连带着把大西北地区的老百姓都荼毒一遍,所以我必须得把大掌柜的人马拉进关内。 二是潼关的守卫的确对当时的战局非常重要,这个地方地理位置很重要,扼守晋、陕、豫三省交界处,背后就是西安、兰州和重庆了,所以让大掌柜来守这里,很有历史意义的说。 第三就是,咳咳,这里离甘肃还算不太远啦,总不能把他们拉去上海打淞沪会战,那也离得忒远啦,累死咱大掌柜了,哈哈! 下面说那几个男配…… 柴九。 萌物们看到最后一章,也就明白为毛俺没有让小强被一枪点了哈。其实写到最后一章,我自己都有些不忍心了。我觉得对一个人来说,最悲惨的命运无非就是这样,暮年动荡,孤家寡人,不得善终。所以我给柴九童鞋安排的结局,真的是我能想到的最悲惨的结局了。他在马云芳的地牢里关了十年,在青海农场又关了十年,最后在文革里被批斗了十年,最后怎样了,我已经不必再写了,估计读者们看到这里都有些不忍心鸟……这样比当初大掌柜一枪点了他,残忍的多哩。 所以这文也是讲命运。历史大潮之下,不同的人,选择了不同的道路。 柴九在搞阴谋陷害、努力往上爬的时候,大掌柜在与小凤媳妇欢欢爱爱;柴九在地牢里关着的时候,大掌柜在抗日,一腔热血保家卫国;柴九被送去农场的时候,小栈在念大学,大掌柜在工厂里做工,成了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人,一个月工资二十多块;柴九被红小将批斗的时候,大掌柜和小栈为避祸逃到了乡下。最后,大掌柜与小栈白头到老,柴九一定是孤独终老悲惨死去的,已经不用写了。 小马哥。 这也是个很悲剧的人物,而且有种比较虐心的赶脚。 这个人物写得我自己并不完全满意,主要是砍掉的情节太多了,已经不完整了,所以读者们只能凑合看了。总之,这人的命也够倒霉的,如果当初投胎的时候,小栈跟他能够一起穿越到马公馆去,那这个故事就是完全不同的走向和结局。可是命运对小马哥很残酷,小栈被扔到野马山去了,很快就被俘虏了芳心,小马哥是一次又一次地努力终成泡影,两军对垒,身不由己,最后给挤兑去了台湾,唉唉。 当然,这样的结局也不算太坏,小马哥一辈子仍然是个国民党高级将领,可以想见,在台湾的晚年生活应该是衣食无忧的,还被派到沙特做外交使节。但是从内心上来讲,他是孤独凄凉的,他一辈子也没有忘记小亭,算是给上辈子彻底还债了吧! 所以我在写小马哥的时候,还是对这厮奉上了一颗同情的老心滴(哈哈哈)~~~~ 马大帅。 以前说过了,马大帅按照原定的设计,是那谁谁的穿越,后来彻底把这条线砍掉了。一是文章太长,内容太过累赘;二是马大帅这条线太虐;三是劳资实在忒爱大掌柜了,已经快把大掌柜写成男一号咧,因此写作过程中就不断给大掌柜加戏,其他男配一并都砍戏份!(恶狠狠地挥刀~~) 话说,有一种情形其实粉可怕,小陌写着写着,自己陷进去了,萌上了自己笔下的角色,直接影响了剧情走向哇,这种赶脚要不得啊,很悲催!(泪奔,锤地~~) 许茂璋和眼镜参谋。 关于红匪军的内容小陌想尽量写得生动有趣一些,怕大家看着太枯燥。其实这部分是史实。当然也是萌物们不太可能从中学历史课本里学到的历史。 当时的西征军与马家军在甘肃地区开战,战况非常惨烈,基本是以红军的惨败而告终,惨到神马程度呢,两万多人的队伍,打到剩下几百人,后来散兵败将陆续回到陕北,有那么几千人吧,其余全部阵亡或者被俘后被屠杀。 许茂璋的原型是某位老帅,后来是化装成羊倌,徒步走回陕北根据地的。 眼镜参谋的原型是某位领导人,后来是带领残部,穿越了大戈壁大沙漠,取道星星峡,进入了新疆盛世才(文中盛世魁)的地盘。途中遭遇马家军的围追堵截,一千多人打到最后剩下几百人。 文中的柳师长,是红军的某位年轻师长,重伤后不愿意拖累部队,后来被俘,是被绑在炮口上轰死的,也就是文中大掌柜在刑场上的待遇。所以不是小陌想象力丰富,是艺术来源于历史,而且历史比小说更加残酷。现实中的这一支红军西征军,并没有小说中这么好的运气,能够遇到智勇双全的二掌柜,以及义薄云天的大掌柜,在他们的帮助下化险为夷。 而文中的虚构我认为还算是合情合理(默默地擦汗~~~)。既然“许军团长”可以化装成羊倌独自走回陕北,那么他也就可以在途中巧遇一位很讲义气的土匪头子,逆境中帮了他一把,二人结拜,嗯,很好很强大,很富有传奇色彩(哈哈~)! 好吧,基本想说的就这么多啦,伦家很罗嗦的说(天哪,后记可以写7000字!),其实就是想要给我这么喜欢的一篇文章画一个圆满句号(神马?嫌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呼呼!)。 最后要感谢所有支持正版的亲爱的小萌物们,耽美文坛现在发展形势不太好,受官府和大螃蟹围追堵截,不能在正规渠道出版面世,尤其被盗文网站疯狂掠夺和蚕食,很苦逼滴。希望萌物们今后能继续支持小陌,也一并要支持其他仍然奋战在苦逼第一线的耽美作者们,支持正版原创作品!(握拳~) 小陌爱你们呦!挨只嘴嘴~~~ 爱护新坑小幼苗,有空浇浇水,施施肥呦~~ 关于新文,因为之前写《凤过青山》太累,有种“呕心沥血”的感觉(锤地~嘤嘤~),所以想暑期大热天的,别上火了,写个轻松愉快的童话文换一换脑子,很温馨很幼齿就是了,萌物们也可以跟着换换脑子,随便看着玩。此文不虐,小家伙们很傻乎乎,很有爱,咔咔! ---------------《边城响马之凤过青山》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