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家 作者:金刚圈 文案 他是野战侦察连出身的特种兵,一颗子弹一条人命的狙击手, 一次任务中的低级失误害他丢掉性命,穿越时空却被困在孱弱的段家少爷身体中。 本来只想要找回力量能够离开段家牢笼,却不料为了段家那个当家的男人,模糊了人生的轨迹…… 本文主CP是段X方 内容标签: 宅斗 豪门世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方耀,段诚 晋江编辑评价   方耀是野战侦察连出身的特种兵,是个一枪毙一命的狙击手。在一次执行任务中,因低级失误丢掉了性命。再次醒来,方耀发现自己的灵魂竟然穿越时空回到了古时候,并且被困在孱弱的段家少爷身体中。本来他只想要变得强大,摆脱段家的牢笼,却不料为了段家那个当家的男人,模糊了人生的轨迹…… 一个是段家的当家人,势必以家族的利益为先,顾虑繁多;一个是初入这个世界的年轻士兵,没有体会过生活的无可奈何,依然执着而尖锐着。全文对两位主角的性格和感情脉络描绘的相当到位,细腻而深情。作者文笔连贯,叙述清晰简洁,文风稳重,对整篇文的节奏发展拿捏得当。   第 1 章   方耀在阵位里已经趴了两天了。   他的心情很平静,身上的伪装也很完美,丝毫没有长时间等待的焦躁。虽然目光一直集中在瞄准镜里,但是他还是有空闲吃压缩饼干和喝水,甚至还在小范围内,难以察觉地活动了一下身体。   目标营地已经被整个包围起来了,那些毒贩有严密的防守模式,日夜轮班换岗,塔哨的守卫也一直站得端正。   但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方耀整个小组还是潜伏到了已经排查好的阵地,各自隐蔽起来随时待命。那些毒贩还不知道,已经有三把狙击枪和四挺机关枪瞄准了他们,早先突击组的成员甚至已经潜入,将炸药埋在规划好的方位,就等着毒头现身,狙击手发出信号,便可以将里面的人一网打尽,将整个制毒营地炸掉。   方耀当了七年的兵,进特种侦察连已经四年,在紧要关头他的身体几乎比大脑还要先作出反应。当看到目标毒头出现在场地的一瞬间,他便身体绷直,低沉的声音从喉式通话器传出:“目标1号出现。”   目标毒头在场地中央停了下来,似乎在向周围的人训话。方耀转换一个轻微的角度,狙击枪瞄准他的心脏,一扣扳机,同时这也拉开了行动的序幕。   到处都是枪声,受过严密训练的战友们一边射击一边有序地往前推进,目标营地里一片兵荒马乱,有人抱着头到处躲避,更多人则是拿起枪来盲目还击。   从毒头倒下之后,方耀依然是平静地一边观察整个局势一边开枪,塔哨的哨兵和躲在楼上从窗户试图反击的埋伏者,都一枪一个死在了方耀的枪下。   直到对方完全失去了还击能力,所有人撤出,操纵着埋好的炸药将整个营地彻底摧毁。   方耀依然窝在阵地中没有动,在瞄准镜下掩护着战友撤出,按照计划好的路线纷纷散入山林中。   方耀这才弹了弹喉脉,示意三个狙击手可以撤离。   身上依然披盖着伪装,方耀往集合的方向摸索着行进。他的脚步很轻,仿佛丛林中觅食的野兽,总是悄无声息埋伏在猎物背后等着给他致命一击。   他有两天的时候撤离到集合地点,到时候会有直升机来接他们回去。他也习惯了孤独,一个人穿梭在山野丛林中,知道如何最好的保护自己并完成任务。   方耀默默进行了快四个小时,突然听到两点钟方向传来人声和脚步声,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一个侧滚,将身体掩藏在一棵大树背后,举起枪瞄准。   狙击枪对准的目标是一个妇女,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女人黝黑消瘦的脸上深刻着道道皱纹,小孩把头埋在她肩膀上,苦着脸正在啃指甲。   方耀手臂微微动了一下,他想要缓缓放下他的枪。而几乎就在同时,他敏锐的直觉告诉他他犯了错误,当他的视线再次落在瞄准镜里,就在这短短两秒的时间差距之下,只看到一个漆黑的枪孔从女人身后瞄准着他。   炙热的子弹从额头穿过。   方耀只来得及喉咙艰难地动了动,便失去了意识。   意识是个很虚无的东西,方耀经历了长久的黑暗,久到他自己也不确定他是不是还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在死亡的瞬间,人会回想起自己这一生。可是方耀的人生太短暂,从他十八岁当兵到现在,记忆中最多还是枯燥与重复的训练,不能放弃不能认输,即使肩膀被压垮了也要双手撑着爬过去。   方耀所经历的是穷尽许多人一生也无法明白的,在一片虚无的黑暗中沉睡不醒,对于方耀这种人来说,有时候也是奢侈。   所以当方耀苏醒时,那种头痛欲裂的感觉让他微微皱了皱眉,他没有立刻睁开眼睛,可是隔着眼皮他也能感觉到刺目的光线。   这是哪里?医院吗?   “咯吱——”方耀听到奇怪的古旧的木门边被推开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不像是医院的护士,小心翼翼的声音靠近他的床边,然后是压低了的惊诧叫声:“凡少爷醒了!”   另一个脚步声也跟了进来,依然是少女的声音,“我去告诉玲夫人。”然后急促地往外跑去。   一只微凉细瘦的手放在他的额头上,少女说:“还烫着。凡少爷,能听到我说话吗?”   方耀不知道谁是凡少爷,他张嘴想问,却发现嘴唇干得厉害,喉咙也是火灼一般,竟一个音也发不出来。于是他艰难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总算是看见了面前的少女。   不是很漂亮,却小巧而清秀,不过这些并不重要,方耀注意到的是那女孩子穿着打扮看来很奇怪,绝对不是护士,而是像个丫鬟,古装剧里常见那种,头上梳着简单发髻,穿着朴素淡雅棉布衣服的小丫鬟。   不仅是那个少女,方耀的目光转向床顶,看到繁复暗雅的蚊帐从床顶垂落下来,床栏有雕花,朱红木板上刻着一圈繁花竞放。   方耀抬起手,摸到床栏雕花粗糙的触感,他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梦里不会这么清晰而真实。   他于是又张嘴,努力想要说话,可惜只有艰难的气音,于是他说:“水……”   少女闻言连忙起身,从桌上取了一杯茶水,仔细扶着方耀抬头,将放凉的茶水一点点喝尽了。   然后她听到她的凡少爷问:“这是哪里?你是谁?”   少女一愣,又埋下头问道:“凡少爷,你怎么了?这是你房间,我是紫纱啊。你不记得了吗?你忘记我了?”   方耀额头又是一阵剧烈疼痛。   他尝试平静下来,睁着眼睛打量房间,打量面前的少女,然后一言不发。   很快又有人推门进来,这次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妇人,三十多岁年纪的美貌妇人,衣着打扮比起旁边的两个少女要华丽得多,仪态也自然高雅。   那妇人坐到床边,柔软的手掌抚上方耀额头,眼泪霎时沿着脸颊滚滚滑落,她泣不成声,只一遍遍喊着:“凡儿,凡儿,你终于醒了。”   方耀默默看了她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了闭上眼睛。   闭上双眼,不去看不去思考,不管身处什么地方,他现在最需要的都是休息。   中途有人来给他把过脉,那妇人和少女也轮流来喂过他汤药。方耀一概不拒,苦涩的中药和香浓的参汤都喝了个干净,他逐渐积聚着体力,等到有一天,房间里的少女收了药碗关门出去,方耀翻身下床。   木床、木桌还有雕花方凳,角落里一个三角木架,上面放着一个干的铜盆,铜盆边上有个铜镜。   方耀走到镜子前,看到自己的脸。不,准确的说他看到一张陌生的脸,十五、六岁的少年,眉如翠羽目含星辰,正是雌雄莫辨的年纪,偏还生得唇红齿白,凝肤如玉。一头乌黑长发在头上松垮垮挽了髻,只落了一些在肩头。   方耀低头,看着身上宽大的白色棉布衣裳,有些焦躁地把衣服一把扯下,只见到一具白生生的少年身体,单薄脆弱地仿佛一捏便能整个碎掉。   方耀一拳狠狠落在墙上。   方耀不信鬼神。刚进侦察连那年,他出任务时还会去记自己杀过的人数,到了后来,他再也不去思考,杀人对他来说就是轻轻扣动一下扳机。在战场上,求神拜佛是没有用的,他们所崇尚的是绝对的力量,每一刻都是生死边缘徘徊,一秒的疏忽都可以送掉一条性命。   他们都是依靠自己惯了的人,在每个处境之下,需要的都是冷静的思考,计划着下一步该怎么行动。   可是如今,方耀有些迷惘。他倚在床头,靠着背后松软的枕头,抬起一只手,看着细瘦的手臂。前几天他的沉默只是为了积蓄力量,默默反抗着这个奇怪而未知的环境。如果说那时候他还在怀疑,这是一场骗局或是什么,到了现在,他却不得不开始考虑,他是不是如同那些小说电视里面演过的,灵魂离开了身体,穿越到另一个时空。   方耀抬手摸到额头,那里有一个伤口。   对了,他这里中枪了,子弹穿过他的颅骨,破坏了神经中枢,他不可能还活着。那么他已经死了,如今坐在这里的并不是他,是一个叫做凡少爷的陌生少年人,只是他仍然拥有者方耀的记忆,而且只有方耀的记忆。那么,他就是方耀。   方耀闭上了眼睛,然后又用力睁开。无论如何,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找回自己失去的东西。   第 2 章   方耀身体恢复的越来越好了,而且他会开始和身边的人说话了,虽然话并不多。   方耀问紫纱:“我叫什么名字?”   那时方耀坐在桌前喝粥,紫纱站在旁边伺候着。大夫说凡少爷伤了头,混沌不清,连自己也不认识了。   紫纱于是答道:“段锦凡。”   方耀问:“上午那个女人是我什么人?”   紫纱道:“那是玲夫人啊,是你亲娘。”   玲夫人……亲娘……   是的,段锦凡的亲娘只是玲夫人而已。那个美貌的妇人不是他爹的正室夫人,也不是最受宠爱的侧室夫人。   而他爹,虽说是段家的大老爷,可是段家有四位老爷、两位小姐,大老爷并不当家。   段家远比方耀想象的要大而复杂。   段家的当家是三老爷,却没人叫他三老爷,所有人见了他,都要恭敬地叫一声当家,包括他两个哥哥在内。   没权势的亲爹,不受宠的亲娘,孱弱稚嫩的凡少爷。   方耀坐得笔直,眉头皱了起来。他是个职业军人,比普通军人拥有更坚韧的毅力和硬朗的体魄,他可以在最艰难的环境中完成任务,所以目标一击即中,却从来没想过如今会在这深宅大院高床暖枕中举步维艰。   碗里的粥已经冷了,紫纱想要过来给他换掉。   方耀抬手阻止她,端起碗来一口饮尽。   紫纱有些战战兢兢,轻声道:“凡少爷,你……好像变了很多。”   方耀摇摇头,刚要起身便觉得胃部一阵抽搐,然后是细密的疼痛。他依然拥有顽强的意志和永不言败的精神,但是他却抵不过这具一无是处的孱弱身体。   方耀坐在床边闭上眼睛,缓缓平复着心底的暴躁。   在身体恢复的这段时间,方耀一直住在这个偏僻的小院,进出只有两个丫鬟,紫纱和紫萝。紫纱温婉紫萝活泼,却都乖巧,不多言不多语。   令方耀觉得难缠的,只有一个玲夫人。玲夫人十六岁便生了段锦凡,如今也不过三十出头,生得又柔弱美貌,总是与方耀多说两句话便要抹眼泪,仿佛整个人都是水做的,方耀从未应付过这种人,烦躁得厉害了也不敢多说一句重话,害怕一捏这人就化成了水。   至于段家其他人,方耀却一个没见过。   小院无门,也没人看守,紫纱说过,凡少爷是少爷,去哪里都是可以的。只是过去凡少爷不爱出门,怕碰见大老爷挨骂,碰见几位少爷又受欺负。   方耀如今也没出过门。在身体不足以应付突发情况的状态下,他更宁愿原地等待。   段锦凡额头正中有伤,如今好了却是留下条红痕。方耀摸着眉间那处伤口,总是想起那颗射进去的子弹。   他问紫纱,他为什么会受伤?   紫纱支支吾吾语焉不详,最后为难道:“凡少爷,有些话紫纱不敢乱说。”   方耀便也不再为难她。   在床上躺着最是难受不过,身体一旦可以活动自如,方耀便开始恢复训练。每天天未亮就起床,在小院里稍微活动之后便绕着圈跑步。   后来,方耀嫌小院太小,出了小院去绕着外面的大花园跑。这里来来往往的仆人多了,都奇怪地看他,方耀只昂着头跑步,其余人事一概不理。   段锦凡的衣服对方耀来说,都太松垮,他只能用布条将手臂和小腿紧紧绑起来,袍摆则都扎在了腰带里面。一头长发本来险些被方耀一剪刀剪了,幸亏紫纱拦住了,每天清早细心帮他把头发输得齐齐整整在脑后绑个髻,方耀这才作罢。   可惜跑步没有负重,方耀让紫纱帮他找些石头来,却没料到紫纱竟能寻了几块细长铜板来,分别绑在手臂和小腿上。本来是习惯了每天30公斤负重30公里越野跑,却没想到段锦凡这副小身板,绑上了铜板竟连迈出腿都颤巍巍的摇摇欲坠。   紫纱在旁边看得心惊,连声道:“凡少爷,不行的,不行的。”   方耀也知道一口吃不成胖子,想要有自己原来1米80,结实匀称的身材是不可能的,只能慢慢锻炼,逐渐增加饭量,先摆脱这副营养不良的虚弱模样。   大花园也不是适合锻炼的环境。   紫纱说从花园一路去后院,有个后门,出了后门便有小路可以通往庄园后山。   方耀背了两块铜板,一路跑出段家庄园,沿着紫纱说的小路往山上跑。尽管清晨湿凉,方耀跑了一路却已经汗水浸透衣衫,全身上下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   跑到山顶,低下头便能见到整个段氏庄园全貌,方耀知道自己见识少,只知道这庄园是极大的,几乎有他部队营地大小,而且雕栏画栋亭台楼阁一派富贵景象,方耀心中,古代皇宫怕也就不过如此了。   不过想也知道,段锦凡这没人管的少爷受了伤也能顿顿参汤伺候着,而且两个丫鬟也从不怠慢,这段家,家大业大人丁兴旺,定是一方大族。   方耀停下来,一边慢慢走路一边活动手脚。在这山上,他可以给自己制定各项训练,至少能将身体锻炼到原来状态的七、八成,唯一办不到的,却是方耀最拿手的——射击。   他是狙击手,他的射击技术不是天生的,是经过长期锻炼用子弹喂出来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他一个人趴在靶场,不知疲倦地对着靶子开枪,没有一天敢懈怠。   可是现在,他没有枪没有子弹,他即使是最厉害的狙击手,熟悉每把枪的构造,也不可能自己去制造一把狙击步枪出来。   方耀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有心无力,再怎么痴心妄想也是多余。   从山上跑回去,方耀已是气喘吁吁。   小院门口,紫纱正提着一桶热水艰难挪步。   方耀走过去想要接手,无奈自己也一手提不起来。   紫纱道:“凡少爷,你先回房间吧,热水就差这最后一桶了,你去试下水温合适不。”   紫纱知道方耀每天跑完步都要洗澡,便每天算好时间帮他备水。可是对方耀来说,在这大木桶里坐着看小姑娘一桶桶帮他提水无疑是种折磨。他习惯了连队里的淋浴,两三分钟便能洗一个澡,如今在木桶里这么一折腾,半个小时就过去了。   可是还是得洗,浸在清水里的身体纤细白皙,连两腿间的东西也过分乖巧。偏偏胸前两点是粉嫩嫣红的颜色,不小心手掌擦过,身体就微不可察轻颤一下,带来绵密的快感。   方耀只能装作不觉。   只是洗完了还得披着一头女人般的湿滑长发,穿着宽大的白色纱衣长袍,忍受铜镜里那个脸颊绯红,眸若星辰的水润少年,方耀总是闭目,默默呼出一口气来。   第 3 章   兴许是方耀动静弄得太大,这天沐浴更衣出来,院子里来个小厮,说是大老爷请凡少爷去一趟。   方耀当时正坐在小院石凳上,用一把小刀将一截树枝削成弹弓。他停下手,看了看那小厮,点头道:“我知道了。”   等那小厮出了院子,紫萝抱怨道:“大老爷可想起凡少爷了。少爷在床上躺了那么些日子,也没见大老爷和几位少爷谁来看过一眼的。”   紫纱手肘碰碰她,“别瞎说。”然后走到院子中间,埋下身问方耀:“凡少爷,现在去吗?”   方耀抬头看她,“现在就现在吧,可以带我过去吗?”   紫纱连忙道:“当然。可是凡少爷你连大老爷也不记得了,是吧?”   方耀摇摇头,把做了一半的弹弓放在石桌上面,小刀则插在后腰,长袍搭下来给遮住了。   方耀不认得路。并不是不认得这园子里的弯弯道道,相反的,他在山顶看过庄园全貌时,脑袋里便留下一幅地图,几进看起来宽敞气派的大院子也作下了标记。他只是不知道段大老爷住哪一间房而已。   随着紫纱一路穿过许多大小花园,最后到了正中偏左的一处两进的院子,比段锦凡那间小院气派许多,院门口还一左一右站了两只石狮。   紫纱站定,轻声道:“凡少爷你去吧,我在外面候着你。”   方耀道:“你可以先回去,我记得路。”   紫纱摇摇头,“我等着你。”   方耀也不再坚持,一脚跨进了院门。   外院有个丫鬟本在侍弄花草,见了方耀进来,放下手中花盆,凑近了道:“凡少爷?”   方耀看她,略一点头。   那丫鬟本是想说,听说凡少爷撞坏了脑子,失了记忆?却不料方耀神色冷淡,看她一眼便转开了目光,那小丫鬟到了嘴边的话竟说不出口,只得说道:“凡少爷是来见大老爷的吧?”   方耀“嗯”一声,“方便带个路吗?”   小丫鬟愣愣点头。   方耀随那丫鬟进了内院,见她轻敲一扇房门,唤道:“大老爷,凡少爷来了。”   随即,房内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进来吧。”   丫鬟帮方耀开了门,等他进去又轻轻把门关上。   论辈分,段锦凡的父亲才是段家的老大,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看起来精神奕奕,丝毫不显老态,说起话来也是中气十足。   那似乎是间书房,方耀进门之后,段忠一直埋着头看手中的书,却没有看他一眼。   而方耀却是习惯性地一眼扫过房间格局,然后目光才落在段忠身上,先是扫过他的额头,第二眼则是扫过他的心脏。   段忠并不知道自己最懦弱的儿子正在观察自己的致命点,依然漫不经心翻了两页书,才抬头看了方耀一眼,“听说你伤好了?”   方耀记起眉心红痕,应了一声“嗯”。   段忠略一皱眉,放下书直视方耀。他知道这个儿子怯懦怕事,但是平时对人说话却也是恭敬守礼,对他尤其小心翼翼,害怕惹他不悦。怎么如今受个伤在院子里窝了两个月,竟是连礼节也不知道了。   方耀身体挺得笔直,与段忠默默对视。他知道段忠在观察他,满心都是疑惑,但是他却无心伪装,因为他不擅长,需要他做的事往往都是干脆地给敌人致命一击,而不是耗费在唇舌上的纠缠。   所以方耀干脆不说话,任由段忠打量他。   等了些许时候,段忠道:“听说你摔坏了头,连你娘都认不得了?”   这话段忠一字一顿说得很慢,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   随即又冷笑讽道,“花园里散个步也能摔傻脑子。”   方耀总算是出声应道:“确实不记得了。”   段忠喟叹一声,道:“不记得了倒是硬气了些,不那么娘们兮兮的,看着也顺眼不少。”随即又道,“少去见你娘,整天哭哭啼啼,儿子也养成了闺女。”   方耀不置可否。   段忠对这个儿子向来是不抱希望的,明知道他受了伤,在房间里躺了许久,却连看也没去看过一眼。若不是日前听大夫人说起锦凡身体好了,竟一大清早的在院子里跑步,段忠几乎就快把他给忘了。   难得上午清闲,想起了这个儿子伤愈后父子还没见过面,才叫人把他唤来。   段忠本来想要教训他两句,却见他不像以前扭扭捏捏竟是顺眼不少,于是也没了其他话可说,挥挥手想要叫他走。   “哦,且慢!”段忠忆起一事,“下月中秋,老三再过十日就要回家。到时候规矩些,不要整日院子里乱窜。”   方耀没有应声。   段忠有些不悦,提高了声音道:“听见了吗?”   方耀这才道:“知道了。”   段忠挥挥手,低下头去继续看书。   方耀于是推门出来。   那小丫鬟又回了外院摆弄花草,没有听到方耀出来。方耀于是也不作声,径直往院外走去。   还没跨出院门,一个年轻男子正风风火火从院外往里走,见到方耀竟然二话不说,便要去拉扯他手臂。   方耀左手往下一低,一个侧身右手手掌在那男子手腕轻推了一下,竟轻巧避开了来人,一步跨出院门。   那男子也没看清方耀是如何避开的,一怔后有些恼怒,道 :“你在这儿等着我,不许走!”   方耀不作声。   男子似乎没想过方耀敢违抗他的意思,转身又往院里走去。   方耀等他走远,方才召唤躲在一旁的紫纱,道:“回去吧。”   紫纱一脸担忧,“禾少爷让你在这里等他,可以不等吗?”   “禾少爷?”   紫纱以为方耀忘记了,提醒道:“是你大哥锦禾,大老爷与大夫人的长子。”   方耀摇摇头,“没事,先回去吧。”   段锦禾和段忠都只能在方耀脑袋里一闪而过,他对段家没有牵绊,如果不是这个身体不能负担的话,他现在就想离开段家。所以段家的人对他来说,都不重要,甚至不值得花时间去思考。   紫纱先是有些忐忑不安,担心段锦禾会来找方耀麻烦。却等了两日也没见动静。   方耀则是没放在心上的,每日的锻炼依然没有停过,甚至时间比最初还要长了些,紫纱在院里等待的时候都觉得有些不安。   这天方耀沐浴完了唤紫纱帮他梳头发,然后说道:“我想出去。”   紫纱吃了一惊,手上失了轻重,梳子在方耀发间用力拉扯而过。方耀只觉头皮一紧,又觉得这长发在生死关头怕是会碍事。   紫纱急道:“凡少爷你要去哪儿?”   方耀不明白她为什么而焦急,从镜中看她一眼,“出去街上逛逛。”   紫纱长松一口气,“我以为……”她以为方耀想要一去不返。   方耀问道:“离这里最近的城镇在哪里?”   紫纱道:“庄园本就在许城城郊,凡少爷想去可以去找马夫备车,进城快得很。”   方耀道:“走路呢?”   紫纱一愣,“走去?走去至少也得一个多时辰吧,倒也不算太远,只是庄里有车,何必要走去呢?”   方耀见发髻已经梳好,起身穿上外袍,“我自己走去就行。”   紫纱连忙道:“那我陪你去。”   方耀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去。”   紫纱不知为何,凡少爷这次醒来,性格似乎还是温和的,说起话来语气却是坚决不少。他说不让紫纱跟去,便没有辩驳的余地,一定不会带她去。   紫纱无奈,只得备好了水囊钱袋,让方耀带好,然后一路送他到了庄园门口。   方耀入城倒也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单纯有些想要出来走走。   进城的道路也是宽敞平坦,可惜人烟稀少。好在方耀天生最是耐得住寂寞,一个人走久了,除了身体有些疲劳,倒也没什么不习惯的。   走了半个多时辰,方耀在路边见到个小茶寮,于是坐下喝了杯茶,才又继续出发。   段锦凡的身体承受不住,方耀便尝试着让它突破极限,到了下一次,便又会进步不少。这些都是当年进特种侦察连新兵训练时就经历过的。   再走了半个多时辰,远远便见到了城门,这里来往行人多了不少,特别是城门处,大多是推车或是驾车的生意人,赶着一车的货物进城交易。   方耀放慢了步子,从城门慢慢踱进去。   许城是个大城,逢了当集尤其热闹。方耀看着街道两边一路摆满的小摊,心情竟舒畅了不少,想起小时候生活的内陆小镇,也有这种模样的集市,却早已经多年没有见到过了。   方耀甚至还花两个铜板买了个糖果子,用木棒串着捏在手上,边走边吃。   走了不远,方耀转到一条宽敞的大街,见到街道右边连接几间铺面打通了,货柜上明晃晃的闪着锋利光芒,竟是一间武器铺。   铺面装饰却是气派典雅,正中一块楠木招牌,上面龙飞凤舞三个大字:淬雪堂。   方耀一撩衣摆走进去。   店铺掌柜抬头看方耀穿着打扮像是富家子弟,便含笑道:“小公子随便看,选中了招呼一声就行。”   方耀目光扫过货柜上一排排长刀利剑,他不会使剑,用刀却是练过一点,只是称不上熟练。对他来说,最实用的还是枪和短刀。   方耀自刀架上取下一柄匕首,那匕首锋芒锐利,黑色刀身竟微微泛蓝,仿佛天生嗜血一般。刀身上有血槽,虽比不得部队用的三棱刺,却知道这一刀下去也几乎能要了人半条命了,若是中了要害,自然更是神仙难救。   方耀手指在刀身上抚了又抚,倒有点爱不释手的味道,最后抬头问掌柜:“老板,这个多少钱?”   掌柜虚起眼睛笑道:“小公子有眼光啊,这把刀可是精钢锻造,可算是我店里镇店之宝了。”   方耀点点头。   掌柜见他年纪虽轻,性子却是沉稳,于是道:“那我也就跟小公子说实在了,这匕首价格不菲,公子想要的话,二百两银子。”   方耀一愣,他把钱袋取下来往柜台上一抛,“你看看这里有多少钱?”   掌柜拿起钱袋抛了抛落在手上,苦笑道:“小公子莫开玩笑,你这最多不到十两银子。”   他有些愣怔,他不会讲价,也不知道自己回去找紫纱要能不能凑够二百两银子。他常年在部队,工资不低却也没地方花,都存起来了。   他不知道这老板是不是敲他竹杠,更不知道二百两银子到底是个什么概念,他只是很喜欢这把刀。   方耀发愣时,店铺里突然走进来一个二十七、八的儒雅男子。   掌柜见了那男子,连忙躬身道:“四爷。”   被唤作四爷的男子目光却落在方耀身上,也是一愣,随即拍了拍方耀肩膀,道:“锦凡?”   方耀回过头来。   那男子道:“哟,真是锦凡!这实在难得!”   方耀迟疑道:“你是——?”   男子皱眉,随即问道:“听大嫂说你摔坏了头,原来倒是真的?”   似乎想通了这一层,男子释然笑道:“怎么,看中了这把刀?”   方耀默默点头。   男子对掌柜道:“这是大哥四子,段锦凡凡少爷。”   掌柜连忙躬身道:“哎哟,原来是凡少爷,失敬失敬。”   男子又对方耀道:“怎么摔坏了脑子,性子也变了?不在家舞文弄墨,倒来摆弄这刀剑武器了?”   方耀略一沉吟,答道:“失忆了。”   男子笑道:“这也是奇了。”然后拿起他手中匕首,又问道:“喜欢么?”   方耀应道:“是。”   男子抬手抛还给他,“喜欢就拿走。”   方耀一愣,看向面前的男子,那人形容儒雅,容貌清俊,说话总是带了三分笑意,细看模样倒是和段忠有几分相似。   男子见方耀看他,道:“你不是连我也不记得了吧?”   方耀摇摇头,“不记得了。”   男子轻笑出声,抬手摸了摸方耀的头,“傻孩子,我是你四叔,段义。下次可记得了。”   方耀站定了没躲,等段义放下手来,也清淡一笑,“多谢四叔。”   第 4 章   方耀将匕首举高到头顶,望着阳光在刀缘晕染的柔和光圈。过去在部队,武器都是分配到每个人手上,他很爱枪,也很爱惜枪,但是也没有体会过这种亲手挑选心爱武器的幸福感觉。   方耀用衣摆擦了擦刀身,将它送回刀鞘,插在了后腰。   此时是午后,阳光正烈,方耀栖身在花园里一株大树的枝桠上,闭上眼睛打算睡个午觉。   阳光穿过茂密的枝叶,落在他的身上,留下斑驳阴影。   方耀过去受过抗曝晒的训练,如今却不料这副身体一受炽烈阳光照射,便先是泛红,再厉害了就会脱皮。前两日他曾脱了上衣在院子里躺着晒太阳,羞得紫纱和紫萝都不敢进来,却没料到晒了两天竟就快脱了一层皮,新生的皮肤更是白皙细滑。   方耀无奈,又寻不到防晒霜,只得作罢。   等到紫纱找到他时,方耀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紫纱在树下喊:“凡少爷,快下来,待会儿摔了怎么办?”   方耀睁开眼看了看她,换了个姿势,道:“没事。”   紫纱仍然不放心,喊道:“别睡了凡少爷,我帮你铺了床,回房间去睡吧。”   方耀被她吵得没法再安心睡下去,只得坐直了身子往下看,道:“我不睡了,你回去吧。”   紫纱站在原地,“那你下来。”   方耀无可奈何,一手抓住身边树枝正要往下跳,却听到一声呼喝:“不要跳!”   紫纱一惊,回过身去,随后立即躬身道:“鸣少爷。”   方才隔着树荫看不清楚,等到紫纱口中的鸣少爷走到树下,方耀才看清楚来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锦衣玉冠,风度翩翩。   既然是段家的少爷,少不得便是段锦凡的某位兄长,却不知是哪一房的儿子,方耀从树上低头看他,便没有作声。   紫纱已经退到来人身后,指着面前的鸣少爷对方耀无声说道:“二老爷的独子,锦鸣少爷!”她怕自家少爷记不清了,胡乱说话得罪了这位少爷。   方耀是擅长看人口型的,这在过去出任务时非常实用,但他仍然看着树下的人没有说话,他只是不知道如何称呼才好。   段锦鸣站在树下,抬头只见自己那个向来懦弱的堂弟坐在树间,低头看着自己,阳光从他身后洒落,勾勒出一个极美的轮廓。   倒也不是一无是处,段锦鸣想,至少有张脸蛋。   方耀不动,段锦鸣以为他害怕了,于是伸出一只手去,轻声道:“锦凡别怕,你踩着下面的树枝,然后慢慢跳下来,哥哥在树下接着你。”   方耀沉声道:“不必了。”   段锦鸣闻言一怔,不自觉收回手来,仍然看着方耀。   方耀道:“可以退后一点吗?”   段锦鸣眉头微皱,仍是退开了两步。   方耀一手扶着树枝,另一手在身上使力一撑,跳下树来。落地时为了缓冲力量,曲腿在地上一个侧滚站了起来,整个动作流畅轻松,丝毫没有费劲。   方耀拍拍沾了泥土的手,对段锦鸣道:“谢谢。”然后向紫纱招了招手,示意她可以回去了。   紫纱小跑着跟在方耀身后,埋怨道:“凡少爷,你衣服又弄脏了……”   段锦鸣站在原地,目光一直落在方耀身上直到消失,方才转身离开。   段忠告诉方耀,段家老三再过十日要回家。   可还不到十日,段家当家这位三爷便踏着夜色归来了。那时方耀已经躺床上睡着了,前院吵吵闹闹,丫鬟仆人很是热闹了一番,可是方耀这个僻静小院却是什么也没听到的。   第二天清早,方耀从山上拎了只兔子回来,方踏进院门便听到紫纱欢喜道:“当家回来了,大老爷说今夜摆家宴,给当家接风洗尘。”   方耀抬头看了紫纱一眼,问道:“你很喜欢他么?”   紫纱顿时红了脸,道:“当家人好,这庄子里哪个不喜欢他,凡少爷你可别瞎说。”   方耀不知自己怎么瞎说了,他只是见这小丫头一脸雀跃,想必是很喜欢那位当家的,于是随口问了一句。如今只得摇摇头,把手上野兔放在石桌上,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解身上衣服。   紫纱和紫萝凑到桌边,都是一声惊叫。   方耀道:“帮我找点柴来吧。”随后又补充道,“盐巴也弄点来。”   匆匆洗了个澡,水湿的长发也只草草用毛巾包着缴了缴,便湿漉漉披在肩上走出房间来。方耀掀起宽松长袍,蹲在地上用花圃捡来的石头围了个坑,然后搭上木柴。   方耀招手换紫纱来生火,自己取了小刀将野兔剥皮去脏,然后拿粗树枝从头到尾窜起来,架到火上去烤。   紫纱和紫萝蹲在两边,看着他烤兔子。   紫萝道:“凡少爷,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个?真厉害!”   方耀“嗯”一声,仍是专心看着火。   那兔肉很快变得金黄,溢出油来,阵阵香味也在空中飘散。   隔着院墙,有个小厮高声喊:“紫纱紫萝,怎么还不来厨房帮忙?”   紫纱站起来答道:“就来!”随后对方耀道,“今晚家宴,各个院子都抽了人手去前面帮忙,凡少爷,我们也得去了。”   方耀道:“那去吧。”   紫萝仍是舍不得走。   方耀嘴角微翘,道:“给你们留着。”   两个小丫鬟这才欢欢喜喜走了。   这院子里只剩下火舌无声跳跃,不时哔啵一下炸开来,待得兔肉整个烤得金黄,香味四溢,方耀灭了明火,用匕首撕下一片嚼到嘴里。   熟悉的味道一时竟令人有些恍惚。   记得去年与前年连续两年的军区演习,狙击手单兵拉练,直升机开进苍莽大山里,方耀被一个人丢下去。身上的食物只有不到一星期分量的压缩饼干,任务却要花上近一个月才能完成。   那时候每天除了寻路,最重要的就是生存。运气好抓只田鼠烤了吃,运气不好草根树叶也吃过。当时总想着能吃上一口香甜饭菜就是最幸福的,却没想过有一天,香甜饭菜吃多了,竟也会觉得腻味,反而开始怀念那些艰难的日子。   方耀自嘲笑了笑。   答应了给两个丫头留着,方耀拍拍手上烟灰刚想起身,便听到一个沉稳脚步声从院门口走来。   方耀抬头,看到一个男人正朝他缓缓走来,那人三十出头的年纪,深色长袍系着宽边腰带,腰间挂着一对玉佩,随着步伐轻轻碰撞。等走近了,方耀看清他容貌,一时有些怔住,那人削鼻薄唇,正是一副坚毅的容貌,却又眉弯目朗,凭空添了几分含情脉脉。   这容貌令方耀想起了一个熟人,一眼看去有几分神似,细看之下这人却比记忆中人俊朗许多。   男人站在方耀面前,眉目微微一弯,“锦凡,身体可好些了?”   第 5 章   那人问他,锦凡,身体可好些了?   印象中这还是段锦凡受伤之后,除了玲夫人之外,第一次有人来这院子里探望他。   方耀竟也不自觉轻笑一声,就着蹲在地上的姿势,抬头仰望面前的男人,道:“挺好的。”   男人略微一怔,似乎有些不熟悉方耀这般的语气,不过很快便又露出笑容来,抬手摸了摸方耀头顶,然后翻转手掌落在他眼前,“起来说话吧。”   方耀并不知道此刻自己满面烟灰,黑黝黝糊花了一张脸,像个小孩子般稚气。他倒是看到自己双手也是黑得看不出颜色,却并不在意搭了面前男人的手站起来。   方耀道:“谢了。”   男人轻轻拍了拍被方耀握了一手炭灰的手掌,“你怕是真不认得我了吧?”   方耀其实心底对这人身份有了些猜测,却仍是摇头道:“家里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了。”   男人神色如常,道:“我是三叔,你小时候最喜欢三叔了,常闹着让三叔背你去山上玩,也不记得了吗?”   方耀道:“不记得。”   那个段家当家的男人总算是露出一丝不知遗憾还是惋惜的表情,顿了顿道:“也不记得了啊。”随后又看着方耀额心残留的一丝暗红痕迹,道,“终归人没事就是好的。”   方耀只能简短“嗯”一声。   段诚见方耀不说话了,忆起他以前也是这个性子,每每总是在人前低着头,与他说话便只会小声应“嗯”、“是”。只是段诚不知道,段锦凡以前不说话,是因为胆怯扭捏,而如今的方耀不说话,单单只是因为无话可说。   段诚低头,见到方耀手上的短刀,刀刃处还蒙着一层油,腻腻地模糊了本来的精光。于是问道:“这便是在铺子里拿来的那柄匕首?”   方耀也低头看了自己手中的刀,应了一声。   段诚道:“你四叔还道你转了性子,却没想……”话到此处便突地收住,话锋一转道,“本来也就是个孩子的年纪,挺好的,喜欢便留着玩吧。若是还有什么属意的,都可以告诉三叔。”   方耀“嗯”一声,片刻后又补充道:“多谢三叔。”   段诚抬眼看他,忽而一笑,“倒是挺久没听你叫我三叔了。”   方耀先是不明所以,旋即又想起紫纱曾叮嘱过的那些琐碎的规矩,改口道:“多谢当家。”   段诚脸上表情不明,方耀也没有在意。只等他再寒暄两句,出了院门,方耀才取了一张软布将匕首细细擦拭干净,入鞘插回腰间。   晚间开宴前,紫纱匆匆赶回院子里,见方耀还是一身灰黑,连脸也不曾洗过,顿时头皮发紧,催促着方耀快些清洗更衣。   沐浴是来不及了,只能打水来洗了手脸,然后将衣服换了件崭新干净的。   因为紫纱一天不在,方耀的头发也没有梳理过,凑近了还能闻到油烟味道。紫纱无奈,只得用梳子沾了桂花头油细细梳理一遍,再挽了整齐发髻。   方耀任由她折腾,待全身收拾干净了,才随着紫纱去了前院。   因为是家宴,院里摆放的都是大圆桌,事先已经放上了碗筷以及凉菜小点。   丫鬟仆人们还在其间穿梭忙碌着,见了方耀也没人得空闲过来打招呼。   倒是有个容貌俊俏的小丫鬟被方耀挡住了路,有些不悦道:“凡少爷,请让开点行么?”   紫纱正要发怒,被方耀扯了手臂让到一边。   方耀对紫纱道:“你去忙吧,我在附近转转,等开饭了再来。”   紫纱嘱咐道:“你可别走远了,老爷们很快就来了,等会儿大老爷又不高兴。”   方耀点了点头。   等紫纱离开,他也不曾走远了,很快便见到段忠、段义陪同着段诚一起入了前院。   段义远远见了方耀便微笑向他招手,“锦凡,过来!”   等到方耀过去,段义却也没再跟他说话,兄弟三人只是小声闲话着,仿佛当他不存在。   方耀漫不经心跟在三人后面,直到入了席。   段诚被让到首席,段忠陪在一旁,段义则坐在段忠身边,将段诚旁边另一个位子让了出来。   片刻后,段家老二便在夫人陪同下进了前院,坐在段诚身侧。   这是方耀第一次见到全部段家人。   段忠除了一位正室夫人,还有三名侧室,共育有四子三女,最小的儿子今年不到六岁,段锦凡排名第三。   段孝则只娶了一名妻子,夫妻和睦感情深厚,膝下也只有一个儿子。   段诚和段义却都还未娶亲,这倒是出乎方耀意料。   段家所有男丁围坐一桌,女眷另开一席。   方耀曾听紫纱说过,段家还有些旁系的枝枝蔓蔓,还有两个出嫁的姐妹,都与主家来往密切。只是今日家宴,都没有列席。   方耀是陪在末席的,身边是不到六岁的幼弟,不甚规矩地扭动着身体,一时间满手油腻便要抓住方耀雪白衣袖往凳子上攀爬。   方耀最不擅长应付孩子和娇蛮女人,躲开了段锦堂的油手,扶他站在凳子上,问:“要吃什么?”   段锦堂一手撑在桌子上,想去拿远处的炸丸子。   段忠见了顿时一声怒喝:“孩子抱走!没规没矩的!”   等了片刻后,一个美艳妇人从隔壁桌起身,走过来抱走段锦堂,一脸不情不愿。   方耀顿觉松了口气,拿起筷子安心吃了几口东西,却突然听到段忠唤他名字。   段忠似乎有些不悦,“锦凡,怎么如今连你也不懂规矩了。哥哥们都给当家敬过酒了,你还坐在那里干嘛?!”   方耀这才明白是要他给段诚敬酒。   方耀酒量一般,也不好兴。过去喝酒都是别人敬他他就喝,别人干了他也就干,喝多了人就会阴沉起来不说话,闷闷坐在一旁倒也没人敢再来惹他。   到了这种场合,不端起酒杯去敬段诚一杯,别说段忠会暴怒,就是段诚也有些拉不下脸面。   于是方耀起身,端着酒杯走到段诚身边,略微弯了身子,道:“当家。”   酒杯举在段诚面前,方耀不再多说一个字。   段诚笑了笑,拿起酒杯和他相碰,一饮而尽。   方耀手里握着空酒杯,转身要走时却被段诚拉住了手臂。段诚站起来,取桌上酒壶将彼此酒杯斟满,道:“这么久没见三叔,岂是一杯就了了?”   段诚举杯和他相碰,两人又是一口饮尽。   从方耀沾酒的瞬间,脸色便开始泛红,这时却已经是两颊嫣红满面艳色了,他注视着段诚的双眼也开始变得水润,在夜色烛光中更显明亮。   段诚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绿明润的物什来,放到方耀手中才看清了竟是一杆碧玉雕成的笔,那玉质温润透亮,雕工精湛细致,细细摸来竟是每根毫毛清晰分明。   玉笔上端系了红结,下端挂了丝绦。段诚坐下,亲手将那玉笔挂在方耀腰带之上,道:“三叔送你的礼物。”   方耀低头,手指搭在那细滑笔身之上,一时默然。   段诚拍拍他纤细腰杆,“回去坐吧。”   方耀这才想起道谢,“多谢当家。”   段诚笑而不语,只略仰了头看着面前的少年慢慢回到座位坐下。   第 6 章   天色渐晚,女眷们都各自回院歇息了,只这一桌上还没有人离开。   方耀无声看着众人推杯换盏,目光不时落在段诚身上,只无论何时段诚总是旁人应酬的焦点,没有再与方耀说过话。   方耀有些疲倦,心理上的而不是生理上的。他一只手撑在桌面,另一只手垂在身边,摸索着段诚给他挂在腰际的那杆玉笔。   方耀即使不懂,也知道玉定是好玉,才会如此通透,虽只手指长短,却更显精细入微。圆润笔杆上细细摸索会发现略有不平,方耀凑在烛光下看了,见到上面刻了个凡字。   再抬头看段诚,显然已是喝得不少,目光在灯火映照下却依然清明。   方耀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已经变凉的茶水,身边的空凳子突然坐了一个人。   来人是段锦鸣,他伸手抽掉方耀手中的茶杯,换了一个斟满的酒杯递给他,然后又自己满上一杯酒,举起来对方耀道:“锦凡,和哥哥干一杯?”   方耀缓缓与他碰杯,然后干脆地一饮而尽。   段锦鸣赞道:“爽快!以前陪哥哥喝酒总是扭扭捏捏的,难得今天爽快,不如再干一杯?”   段锦鸣斟满了第二杯,方耀再次饮尽了杯中酒。   此时方耀已经两颊绯红,连唇色也鲜艳起来,虽是面无表情,却只眨眨眼张张口,都是风情无限。   等到段锦鸣要与方耀喝第三杯,斜地里伸出一只手来拦在方耀面前,拿了杯子过去,温润声音响起:“我替锦凡陪你喝这杯吧。”   出面阻拦的是段锦云,段忠的二儿子,年龄比段锦鸣还大了一岁。段锦云论容貌是段家兄弟里最不起眼的一个,性格也安静,却与段锦凡遭遇不同,段忠还算满意他,段家上下也都不太招惹他。   段锦云一身朴素青色长袍,头发松垮挽了个髻,面色白净,取了方耀酒杯,平举起示意段锦鸣。   段锦鸣笑道:“云哥肯陪我喝这杯酒更是难得了,弟弟先干为敬。”   等杯中酒尽,段锦云放下酒杯,对段锦鸣道:“锦凡喝多了,不要再灌他。”   段锦鸣也不再纠缠,拍拍方耀肩膀起身了。   等段锦鸣离开,段锦云才对方耀道:“我醉了,可以送我回去么?我这就去告诉当家一声。”   方耀点点头。   段锦云起身,走到段诚身边埋下头说了几句话,段诚笑着拍他手臂,然后应了句什么。   段锦云站直了身体,朝着方耀略一点头,兄弟两个沿着小径缓缓离开。   这时候虽已近深夜,花园里一路过来该点燃的灯盏却也一个没有落下。   段锦云走得很慢,方耀也就不急,只落后他半步跟着。   渐渐前院的喧嚣淡去,明亮灯火也只留下模糊的轮廓,方耀本以为段锦云不会说话,却听他说道:“你许久没来我那里找书看了。”   方耀一怔,想了想才说道:“头上的伤,总是一看书就疼。”   段锦云停了下来,回头看向方耀。   灯火暗淡,两人的表情都有些模糊。   段锦云最终只说了一句:“是吗?可惜了。”   兴许是那一晚喝了酒的缘故,方耀觉得睡得特别沉。清晨仍是按时醒了,精神却还不错。   方耀将自己收拾清爽了,绑上红铜条板,照着每天的路线往后山跑去。   到了山顶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方耀拿水囊喝了一口水,然后把水囊挂回腰间,缓缓走向山后一处崖壁。这处山崖并不太高,可是地势陡峭,直直下落延伸出一处平坦谷地。   方耀取下缠在腰间的绳索,绑在崖边一颗老树之上,另一头扔下山崖。   方耀一手攀紧了绳索,双脚踩着近乎垂直的山壁迅速滑落下去。   山谷有处水塘,方耀踩着及膝野草走过去,身上衣服已经被汗浸透了,黏腻地贴在身上。水塘里水还算清澈,方耀扯下衣裤搭在塘边一块石头上面,赤裸着身体往水里走去。   塘里的水是冰凉的,方耀从踩进去,身上便竖起了寒毛。不过心里却是极舒爽的,比起在狭窄的木桶里等着紫纱一桶桶提热水来,这样爽快放肆地洗一个澡才是方耀最想要的。   少年的身体依然单薄,只是细看来身上已经覆盖着薄薄一层肌肉,线条流畅舒展,不再像过去的雌雄莫辨。   方耀埋头往水里一扎,过了片刻猛然冒出水面,发髻松散开来,头发随着身体动作在水面上起起伏伏。   洗净了全身汗水,只觉得清爽了许多。方耀走到塘边取他半干的衣服,突见草丛中一条翠绿身影盘旋着冒出头来,方耀手腕一转,径直取了衣服旁边的短刀,一刀扎进那青蛇七寸。   等蛇死透了,方耀放开匕首,才发现那是条无毒小蛇,只一身颜色翠绿鲜艳。   方耀穿好衣服,提着蛇尸延来路往山顶攀去。   第 7 章   方耀回到段家庄子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各院子里穿梭来往的丫鬟仆人对他也是见怪不怪,都埋着头干自己的事情。   方耀拎着蛇尸想回自己的小院,刚穿过后院走进一条廊子便听到一个丫鬟扯着尖利的嗓子喊道:“啊!这不是小青吗?”   方耀回头,见那丫鬟一脸惊恐指了自己手上的青蛇,于是举起来问道:“你养的?”   丫鬟捂了嘴后退两步,随即又大声道:“那是禾少爷的小青,寻了两日了没找着,凡少爷你竟然——我这就去告诉禾少爷!”   说完,丫鬟转身快步跑开了。   方耀看了看手上的蛇,干脆将它扔在廊椅上,径直走了。   可惜还没回到小院,被人在一个偏僻小径拦了下来。   段锦禾似乎昨晚喝了不少,说起话来还隐隐能闻到酒气,他凑近了方耀,推着他的肩膀,问道:“听说你杀了我的小青?”   方耀偏开脸,平静应道:“我不知道那是你养的蛇。”   “不知道?”段锦禾冷笑一声,“锦凡啊锦凡?胆子越来越大了啊?”   方耀没有应声。   段锦禾突然伸手擒住方耀下颌,“是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   方耀本可以避开段锦禾那一下,却没有动。等听到段锦禾那句话,不由抬眼看他。   段锦禾一只手抚上方耀额头红痕,“啧啧”两声道:“再在你脸上留个疤我是舍不得,可是让你和你娘在这家里没有好日子过我还是办得到的。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方耀手指捏紧,触到后腰的匕首,然后顿住。   段锦禾看他双瞳闪亮,脸颊微微泛红,瞬间心里一动,竟就这样凑上前去想要亲在他嘴上。   方耀终究没有拿刀,左手勾拳击中段锦禾的小腹,在他吃痛弯腰的同时,右手捏住他的咽喉。   方耀的近身格斗一直水平中等,但是他明白,当一个狙击手需要近身格斗的时候,说明已经是在生死的瞬间,很可能你的战友已经都不在了。所以他的搏斗路线一直是简单明快,务求两招致人于死地的。   被方耀捏住咽喉,本是件要命的事情,可是段锦凡这副身体,招式再精妙也力气不足。   于是在方耀听到一声怒喝“住手”的同时松开了手,段锦禾也只是跪伏在了地上,捂住喉咙用力呛咳。   方耀看向来人。   气急败坏向他走来的是段忠,跟在后面神色凝重的是段诚,段诚旁边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男人,则是段府的管家,姓白,名少峰。   段忠几步走到跟前,先是蹲下去查看段锦禾伤势,随即一脸愤怒起身,一巴掌扇向方耀。   方耀本来想挡,手臂都抬了起来,听到段诚沉声喝道:“锦凡!”   于是动作一缓,被段忠扇了个结实,脸颊顿时高高肿起来。   段忠还想再扇第二巴掌,被段诚拦了下来。   段诚扶起段锦禾,让白少峰唤人来扶他回房间,同时也嘱咐人去找大夫来。   等段锦禾被人送走,段忠仍是一腔怒气,斥道:“小混蛋!究竟对你大哥做了什么?”   方耀默然不语。   段诚语气严肃,“为何要伤哥哥?”   方耀总算是缓缓开口:“他先动手,我自保。”   段忠哪里听得进去,骂道:“他是哥哥,教训你是应该的!你有什么资格对他动手?没教养的东西!”等骂完,又念及段诚在身边,强压了怒火,对段诚道:“当家,你看看怎么处理吧?”   段诚看着方耀,微皱了眉头,吩咐白少峰道:“白管家,送凡少爷去禁闭室,关上三天。”   方耀被两个护院带走,他没有再反抗,一路都很沉默。   所谓禁闭室在段家庄园的深处,人际罕至的一个小侧院。整个院子只有那么一间房子,似乎是铁筑的,只一道小天窗和一扇密不透光的门。   方耀被关进去的同时,铁门就从外面锁住了。这房间只一个马桶、盖着盖子放在角落;还一张木床,床上放了被褥枕头,虽然破旧,却也还干净,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方耀一点不嫌弃环境,往床上一躺舒适地闭上眼睛,心里感慨这毕竟还是关押少爷的牢房。   方耀就这样躺着什么都不做,也能平心静气等待一天过去。而且这房间虽小,还能做做伏地挺身什么的,倒也不是完全无所事事。   到了吃饭时候,那铁门下面就会推开一扇小窗,有人送饭菜进来。饭菜也和平时没有多大区别,等方耀吃完,就会有人把碗筷收走。   这日子对方耀来说,其实是一点不难过的。   等过了一整天,房门突然被人打开了,段诚走了进来。   那时方耀正躺在床上,玩弄着手上的小刀。   段诚在床边坐下,拍拍方耀的腿,“起来。”   方耀于是坐了起来,唤道:“当家。”   段诚轻轻点头,然后从怀里取了个小瓷瓶出来,翻转瓶身往掌中倾倒出些淡黄膏体,用手指沾了,打着圈抹在方耀脸上。   方耀一直没有照过镜子,只觉得脸颊热辣辣泛疼,并不知道脸上还红肿得可怕。   药膏有些凉,可是手指按在脸上却是很疼。方耀没有作声,只微微眯了眼。   段诚给他上好药,把瓷瓶放在了床头,突然说道:“你不是锦凡。”   方耀一怔。   很快便听到段诚笑了出声,“不过不是锦凡又会是什么人呢?”   方耀不明所以看向段诚。   他依然微微笑着,道:“从我回来,老四跟我提到你,我就有些奇怪。一个人撞伤了头转了性子不是不可能,可是再怎么转性子,终究还是能找到以前那人的影子,习惯这种东西比起记忆恐怕还要牢靠。可我跟你说话,却总觉得是面对另外一个人,你知道吗?你说你没了记忆,可是你连锦凡的习惯也丢了,他的神态他的爱好他的小动作,你完全没有。你不多话不圆滑,可是又滴水不漏将自己保护起来,你的脑袋里不是你所说的空白一片,反而装了很多东西,我们所不熟悉的东西。”   段诚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道:“可是我说你不是锦凡,又会是什么人呢?你可不可以自己告诉我,让我知道你到底是谁?”   方耀缓缓开口:“如果我说我就是段锦凡呢?”   段诚道:“那你就是,我相信你。”   方耀摇摇头,低低笑了一声,“你有时候很像我一个朋友,我从来不会骗朋友。你说得对,我不是段锦凡。”   段诚蓦然睁大了眼睛,看向面前的人,“你不是?”   方耀说:“我叫做方耀。”仿佛是长久压抑后的释放,方耀觉得话一出口,心里突然轻松了不少。   段诚却喃喃道:“你不是锦凡,那么我们的锦凡呢?”   方耀想了想,认真回答他道:“大概是丢了吧。”   方耀依然是被关足了三天才放出来。   那日段诚还有话问他,他却不肯说了,最后躺在床上轻声道:“话说多了,累。”   出来那天是段诚在门口接他,他本想回去洗澡换件衣服,段诚却不允许,让他随着他去探望段锦禾。   方耀道:“他咎由自取,与我无关。”   段诚道:“你既然以锦凡的身份活着,就应该尽锦凡的义务。他是锦凡的哥哥。”   方耀站定了,最终无声叹息道:“我想先洗澡。”   段诚开口召唤跟在后面的小厮,“去备水,凡少爷去我那里沐浴。”   小厮勤快地跑厨房将热水打到段诚的内院,还去了一趟段锦凡的小院子,让紫纱取了一套干净衣服来。   方耀倒是无所谓,只要能洗澡哪里都好。隔着一堵屏风,段诚斜斜倚着椅背,坐在窗边翻看账本,书页翻动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方耀坐进桶里,舒服地往后仰去。   段诚头也不抬,只听着屏风后面哗哗水声。直等到方耀沐浴完毕穿上衣服,披散着头发绕出来。   段诚招手唤了丫鬟帮他梳头发。   等全部梳理好了,段诚放下手中账本,“这下可以跟我去了吧?”   第 8 章   方耀跟在段诚身后走出了段诚的院子。   帮他打理的丫鬟不比紫纱了解他,给他梳了个松散发髻,一头长发大多还是披散在肩上,多了几分懒散的感觉。   也不知道紫纱那小丫鬟想些什么,听到送衣服去当家那边院子,便把当家送方耀的玉笔挂在了腰带上一起送来,此时系在腰间,随着走路轻轻晃动。   段诚道:“这本是给锦凡备的礼物,你不喜欢吧?”   方耀低头看了看腰间,道:“不会,挺好看的。”   段诚笑着摇摇头,“确实不适合你了。你知道现在的你像什么吗?”   “什么?”   “一柄剑,平时将所有锋芒藏在剑鞘里,一旦出鞘,便是血光闪耀,锋利无比。”   方耀嘴角竟然微微翘了翘,“你说得对,我本来就应该是一把武器。”不问缘由不惜生死,他们队伍里每一个人的存在,就是作为一把武器,完成任务。   丫鬟和小厮都隔了一段距离跟在后面,方耀与段诚并肩走着,不急不慢。   等到了段锦禾住的院子,段诚停下来落后一步,对方耀道:“你去吧。弟弟该说的话都说到,就行了。”   方耀上前,唤了丫鬟敲门。   段锦禾在床上躺着,喉咙那处抹了一层黏糊糊的药膏,作消炎去肿用的。他说话声音还嘶哑得厉害,多说两句便一头汗水。   段诚站在房门口没进去,方耀走到床前,离了两步远便不动了,打量着段锦禾的神色。   段锦禾苍白着脸,先是嘶哑着唤了一声:“当家。”   段诚道:“休息吧,别说话。”   段锦禾才勉强笑了笑,看向方耀目光闪烁不明。   方耀道:“大哥,对不起伤了你。”   段锦禾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来,然后招手示意床边丫鬟扶自己起身,半躺在床上。   段锦禾这才嘶声道:“兄弟间一场误会,说什么对不起。倒是听说你被关了三天,吃苦了吧?”   方耀摇头,“你还是休息吧,不打扰了。”   段锦禾牢牢盯住方耀的脸,沉默片刻,才道:“也好,这便不送了。”   方耀与段诚出了院子,沿原路慢慢回去。   方耀道:“何必?你看我们都在做戏而已。”   段诚笑道:“活着谁又不是在做戏?段家只是个小戏园子,以后你走出去,这家国天下才是大戏园子。”   方耀停下脚步,这还是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有人告诉他走出去。可是走出去是去哪里?方耀有些迷惘,他一直在想要离开段家,可是离开了段家去哪里,却始终想不清楚。   在花园与段诚分开,方耀一个人回去自己的小院子。   紫纱与紫萝已经盼了三天,总算是把凡少爷盼回来了,顿时满院笑声与埋怨声。   方耀在院中坐下来,紫纱给他倒了杯热水放在石桌上,两个丫鬟围着他都不肯走。   方耀见她们开心,心情也很是不错。   突然,紫纱说道:“昨天云少爷那边给你送了两本书来。”   方耀“哦”一声,“什么书?”   紫纱从方耀房内取了两本书来放在桌上,方耀先拿起一本,翻了两页,发现字也认不全,于是换了一本翻开看看,才都放下了问道:“讲什么的?”   紫萝凑近了看内页的字,道:“像是佛经吧。”   “佛经?”方耀哪里有心看那些东西,他书读得不多,后来进部队因为任务的关系,英文学了几个,古文可是从来没看过。   段锦云为什么会送佛经来,方耀并不是太明白,只能遣紫纱去回复道他自会修身养性,不会招惹麻烦了。   一转眼便是中秋。   段家仍是在前院设宴,只是这中秋宴也是赏月宴,不似上回家宴那么几个大圆桌摆起来,而是换了小案几,各人一个小软凳对着案台,一边赏月一边吃月饼。   段家两位嫁出去的小姐也偕同丈夫儿女一起回来了,院子里顿时添了好几个孩子,唧唧喳喳疯跑打闹着。   方耀见段锦堂追逐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在桌椅之间穿梭,女孩“咯咯”笑着,跑到段诚身边往他身上一扑。   段诚忙伸手将她接住,搂在怀里,笑着喂她吃个糕点。   段锦堂跺脚道:“三叔,我也要。”   小女孩笑着伸手抱住段诚的脖子,道:“三爷爷,不给他。”   方耀伸手拿了一块糕点送进嘴里,只觉得糯糯的甜。他看向旁边的段锦云,后者正抬头望向天空一轮明月。方耀于是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问道:“那个女孩子是谁?”   段锦云低头,看向方耀所指的方向,道:“大哥的女儿,羽婷。”想了想又道,“想必你伤愈之后还未见过,上回家宴她和大嫂似乎都不在。”   方耀只点了点头,他倒是没想到段锦禾这人已有妻女。   因为段锦凡的身份,在这段家从未有人想过要给他介绍每一个人,他只能自己观察,猜测个大概。   段诚将段羽婷放下来,又喂段锦堂吃了块糕点,让他们自己去玩。   面前案几上依然是有酒有菜,喝与不喝但凭个人乐意。段锦云斟了一杯酒送到方耀面前,道:“可以试试,是桂花酒。”   方耀凑近闻了味道,确实酒香中蕴含着桂花的香甜,于是尝了一口,然后一杯饮尽。   段诚也一直在喝酒,或者自己或者旁边的人帮他斟满酒,他就拿起酒杯一次喝得干净。   等到夜深人散的时候,方耀刚起身,被段诚叫住了。   段诚站得很近,脸色如常但是呼吸间带着桂花甜的酒香,他问方耀:“这酒如何?”   方耀只喝了一杯,却还是脸颊飞红,想了想说道:“还好。”   段诚笑说:“这是我院里的珍藏,就得了你还好两个字,可真是有点委屈。”   就说了两句话,再回头时前院里人已经散尽。   段诚遣了丫鬟仆役,道:“我跟凡少爷散散步。”   两人一前一后踏着明媚月色,往内院缓缓走去。中秋的月圆润而明亮,银白的光芒将花园四处都照得清晰可见,甚至还能看到荷塘中缓慢游荡的几尾锦鲤。   段诚停了下来,笑道:“月光太亮,就连鱼也不肯睡觉了。”   方耀在他身边站定,也低头看荷塘的游鱼。   方耀道:“这鱼很漂亮。”   段诚闻言转头看向方耀,目光明亮,“喜欢么?要是喜欢的话三叔给你抓一条?”   方耀还未来得及拒绝,段诚竟然翻过围栏,踩进了水里去,真用手去给方耀兜那荷塘里的锦鲤。   毕竟是有灵性的生物,段诚抓了几下,那鱼都从他手里滑开了。   段诚像方耀招手,“来帮我。”   方耀摇头,然后说道:“你似乎对我有兴趣是吗?”   段诚在月光下,露出一个深深的笑容。   方耀却依然平静说道:“那是因为你在提防我,你对我很亲热,让我失去戒心,而你就可以一步步渗透我的防线,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这种侦查技巧我不擅长,但是我学习过。”   段诚拍拍手,后退一步靠在围栏上,轻笑道:“何必这么滴水不漏?年纪轻轻的为人处世却一板一眼,一点不讨人喜欢。”   方耀站得笔直,“我已经二十六了。”   段诚长长叹了口气,“你说的一点不错。我对面前这个叫方耀的人一无所知,如果不是因为锦凡,我根本就不会容许一个陌生人住在段家的大院子里。过完中秋我就该走了,如果你不能让我放心,我怎么敢轻易离开?”   方耀沉默着。   段诚微微弓起身体,双手在面前水里一抄,真捞起一条鱼来。他笑着捧给方耀,“说了给你抓一条,就一定不会食言。”   第 9 章   方耀枕着双手趴在桌前,看着那一尾金黄锦鲤在青花底的瓷缸里游曳。缸里还漂荡着两株水草,都是紫纱去荷塘里采来的。   紫萝站在方耀身后,看他看得出神,小声道:“这鱼普通得很,哪里值得抓回来用缸子养着。”   紫纱用手肘撞她,“你知道什么!这是当家叫人送来的,自然不一样。”   方耀动也不动,懒洋洋说道:“你们不懂。”   两个小丫头心里不服气,却都不说话了。   方耀突然想起什么,双手撑着直起身子,问道:“当家什么时候走?”   紫纱被问得一愣,听见紫萝道:“听当家院里的紫燕说,不出十日了。”   “十天……”方耀缓缓道。   紫萝道:“是啊,还听紫燕说,当家赶着去看顾豫北的生意,那里新掘的铁矿窑,大得不得了!”   方耀只听了,不再说话。段诚说过,不弄清楚他这个人怎么敢轻易离开,那么他不去找段诚,段诚自然也会来找他。   天气渐凉,厨房道路太远,送来的东西都入口都没了热气。紫纱和紫萝在院里支起小炉灶,送来的食物都蒸热了再给方耀送进房去。   日前紫纱去前院问伙房管事要木柴,那管事是个年轻不牢靠的,嬉皮笑脸对紫纱道:“柴火前院都不够用,连当家院里都没多要,你们凡少爷可是精贵,凭什么啊?”   因为各院都还未升暖炉,木柴确实储备不多,只是说不够用自然是假话,采买的奴役每天都进城,只需要多采备一些就好。   那管事欺紫纱是偏院的小丫鬟,尽拿话逗着她耍弄,紫纱气得满脸通红,回院里低声对着紫萝哭,被方耀给听到了。   方耀摸摸紫纱的头,“哭什么,不去要就是了。”   从那天起,方耀让紫纱寻了砍柴刀来,自己上山砍了树枝木头,回院里劈成木柴。   紫纱总觉得委屈了方耀,连着几日闷闷不乐。   段义找来那天,方耀从山上下来,还未沐浴,就穿了一件单薄衫子,在院子里一刀一刀劈柴。   “唉哟!”段义一脚踏进院子,飞起的木屑正落在他脚边,吓得他又退后一步,笑道:“凡少爷这日子未免过得有些凄苦了?”   方耀一身是汗,薄衫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而又结实的身体,汗水顺着颈边滑落,随后消失在衣襟处。   这样的方耀逆着阳光抬头看向段义,连段义也是微微一怔,只觉面前这人正介于少年与男人的分界点,青涩与成熟并存在这副身躯里面,美好得耀眼。   过去的段锦凡不是这样的。   段义走上前去,只嘴角噙着一点笑意,道:“明明才几日不见,却每次见来都有些不同。锦凡,四叔都有些看不明白了。”   方耀对段义的印象向来很好,于是也笑了笑,道:“四叔,人会长大。”   段义又看了方耀片刻,无奈笑笑,招手唤来紫纱:“伺候你家少爷换件干净衣裳,身上汗也擦擦,收拾好了随我出门。”   方耀问道:“去哪里?”   段义背着手摇摇头,“这不该问我,我是来传话的,你三叔在前院等着你,已经备好车了。”   “哦?”方耀了然地略一点头,不再问了。   段义站在院中,看着方耀回了房间。他一时有些恍惚,思索着这侄儿过去的样子,竟是想不真切了。   以前这几个侄子中,数段锦禾和段锦鸣与他相处得最多,锦禾是段家长孙,锦鸣则精明能干,到了年纪便开始在家族生意里帮手;而段锦云,虽然相处不多,段义却一直欣赏他安静不争的性格,连段诚也是对这侄儿赞许颇多;锦堂太小不说;最后剩下这段锦凡,段义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评价,这少年太过羞怯,平时在庄里碰见了,他只会远远躲了,连一句四叔也不上前来招呼一声,久而久之,段锦凡在段义的心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仿佛一朵娇嫩花朵,美则美矣,却一折就断,弱不禁风。   段义想,这花朵怎么就在自己没注意到角落,扛住了风吹雨打长成了如今这修竹一般的少年呢?   此时洗澡是来不及了,紫萝用木盆打了水,沾湿了布巾递给方耀,方耀自己解了衣服擦汗。   紫纱则张罗着干净衣服,给方耀放在床上,放在最上面的,还是段诚送的那杆玉笔。   方耀没有驳了紫纱心意,穿上段锦凡喜爱的素白长袍,最后将玉笔挂在腰间。拉开房门走到院里,对着段义一抬手,道:“四叔请吧。”   两人往前院走去,一路没有再交谈。段义走得也挺快,似乎怕让段诚等久了。   一直走到最外一进院子,庄园两扇红铜大门已经打开,一辆马车停在门前,段诚撩开帘子从车厢里探出半截身子,招呼两人道:“都上车吧。”   段义有心想扶方耀一把,方耀却落后半步,道:“四叔先请。”   段义轻声一笑,手扶着车厢侧壁,抬腿跨上去。方耀在他身后扶住他的背,帮他使了一把力。随后自己也轻松跨了进去。   车厢里相对两排坐凳,段诚和段义各坐了一边。方耀略一犹豫,坐在了段义身边。   段诚在他对面,竟笑着对他眨眨眼睛。   方耀视而不见,转开头去。   同时,听到车夫大声问道:“当家,出发了吗?”   段诚也大声应道:“出发!”   马鞭用力抽打在马背上,车夫一声“驾!”,身下马车轻轻摇晃一下,往前驶去。   车轮咕噜咕噜碾在石板路上,单调着一路向前。方耀见段诚不说到底去哪里,便也不问,闭上眼睛养神。   行了一段,听到段义开口与段诚攀谈,“三哥,急着去豫北,可是新矿出了问题?”   段诚道:“既是新矿,官府肯定会出面刁难一番,都成了惯例,没什么大事。”   方耀睁开眼,看了看他们,见段诚一脸坦然,并没有要避开他的意思,于是又闭上眼睛往后靠着。   段义叹了口气,“依我的意思,还是送锦云入仕,这孩子饱读诗书,又识大体懂分寸,将来闯出一番天地,也给我段家多个靠山,免得受官僚压榨。”   段诚缓缓摇头,“如今朝廷形势,你我多少也是知道几分的。这水太深,锦云如何蹚得,稍有不慎,整个段家都得赔进去。相比之下,我还是宁愿给那些贪官几个钱,安稳做生意的好。”   段义显然不是头回提起此事,听段诚口头没有松动,于是便不再纠缠,转而道:“既然如此,三哥你这回不如带个人一同过去。”   “带个人?”   “嗯,”段义道,“锦禾也好,锦鸣也好,带去了就当多个帮手的。”   段诚摇了摇头,“锦禾与锦鸣就不必了。”说到此处突然轻声一笑,“若是锦凡愿意陪三叔走一趟,三叔还是很乐意的。”   被点到名的方耀睁开眼睛,沉声道:“我不乐意。”   段义闻言大笑道:“你这孩子,之前才说自己长大了,现在这么不给你三叔面子?”   段诚按住段义手臂,笑道:“凡少爷怕是谁的面子都不会给,我就痴心妄想一番,作不得真。”   第 10 章   便在两人拿方耀说笑间,马车逐渐缓了下来,外面有些嘈杂,能听见有人大声叫卖。   方耀从车窗望出去,见马车已经进了许城城门,正缓慢在拥挤的街道上前进着。   等到行至淬雪堂的大门前,车夫勒停了马,大声唤道:“当家,到了!”   段诚撩开帘子,率先下了马车,段义和方耀都跟在他身上。   上次见过一面的掌柜已经迎了出来,连连作揖道:“三爷、三爷快请进!”   段诚扶着掌柜肩膀,随他一同走进店铺,道:“卢掌柜无需多礼,我此趟只是带侄儿来见识一番,你自去看顾生意,不用管我们。”   卢掌柜回头,先是对段义行了个礼,又对方耀道:“原来是凡少爷,好久不见了。”   方耀点了点头,算是回礼。   段诚领着方耀往后堂走去,段义留在前面铺面里,没有再跟进来。   方耀随着段诚穿过后堂房间,出去便见到一个大院子,四面都是房间,院子里几个杂工,见了段诚都行个礼避开了。段诚继续前行,穿过正对的房间又进到一间大院子,这回院子左右都是高墙,只正面一个房间,没有窗户,只一扇大门挂着沉甸甸的铜锁。   段诚打开大门,然后取了门口一个火把引燃,带着方耀进去。房间里先是黑漆漆只从门口透了一丝光线,随着段诚举火把转一圈,引燃了四个墙角的高脚油灯,便透亮起来。   先前借着火把的光亮只能窥得一斑,如今整间屋子明亮起来,才看得清绕着房间一圈,安放的全是各式兵器。虽说数量不多,只有二十多把,可是刀枪棍棒各式齐全,房间正中还安放了一件铠甲,竟是漆黑的颜色,反射不出半点光线来。   段诚把火把支在墙上,露出微笑看着方耀道:“这是段家历代收藏,不卖的无价之宝。”   方耀上前一步,拿起身旁刀架上一柄长刀。这长刀并不似想象中笨重,反而轻利无比,一个反手拔出刀鞘,刀刃闪着白光,隐隐寒气竟扑面而来。   方耀试了一下刀,只轻轻一挥,刀刃尚未触及刀架,那乌木横梁便裂开一道细小缝隙。   段诚在一旁看着,道:“你随意看,看中了什么,都可以拿走。”   方耀回头,挑了挑眉道:“那我全部搬走?”   段诚笑道:“只要你拿得动,有什么不可以?”   方耀收刀回鞘,放回了刀架上,然后沿着这一面墙缓缓走到下一把武器面前。他对冷兵器的熟悉其实有限,却也知道这些东西如同段诚所说,都是不世的神兵利器。手指从一排排乌木架上划过,一直落到最角落一件精致的乌色兵器之上。   那是一架机关弩。机关弩的弩弓和弩臂都是乌黑颜色的金属,跟正中那件铠甲一般,黑漆漆的透不出一丝光线来。方耀将机关弩取下,触手一片冰凉,仿佛捏在冰块上一般,手指轻拉一下弓弦,发现坚韧无比亦是弹性极佳,放开手来,那弓弦微微颤动,许久不停。   弩的旁边是一个箭筒,里面放了四支弩矢,箭尖具是那乌黑金属的颜色,寒气迫人。   段诚走到他身边,看着他仔细摩挲那机关弩,于是道:“这弩名为噬日,铸造的乌寒铁来源于千年冰川之下,当年为了熔铁都耗费了七七四十九日,几乎是世界上最坚硬之物。段家先祖用这乌寒铁铸了一件铠甲,可惜太过冰寒世上无人能穿,余铁便铸了这机关弩,取名为噬日。”   方耀取下一只弩矢,装填在弩臂的箭槽之内,举上肩头从瞄准孔内往前看去。   段诚道:“你可以试试。”说完,抬手推着方耀的手臂,箭尖指向半掩的房门。   方耀手指用力,按下机括。   弓弦一声清啸,弩矢飞射而出,竟直直穿透了房门,消失在两人眼前。   段诚笑道:“去看看。”率先走了出去。   方耀跟着段诚身后,来到外面院子里,见那短箭竟牢牢插入了对面房间的墙壁之内,而在两间屋子中间,还有一颗一人环抱的大树,树干中间被穿透了一个洞出来。   段诚使了些力才将那短箭拔下来,回过来头见到方耀双目透亮,坚定道:“我要这个。”   段诚微笑着将箭递与他,“那就收好吧。”随即又说道:“可惜这弩矢当年只够铸了四支,你小心收好,若是没了就再难找到了。”   方耀低着头,怔怔抚摸手中的弓弩,沉默不语。他想起了自己那把狙击枪,当年也是这样一遍又一遍擦拭着,直到最后死在了敌人的子弹之下。枪在人在,人亡,枪也就失去了生命,成了死物。   段诚随他默默站了许久,突然抬手取下他腰间玉笔。   方耀有些不解,抬头看他,段诚将那玉笔收回自己怀里,道:“这是送你的礼物,至于送锦凡的,你不需要,就让我收回去吧。”   方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腰间,那里没了东西,倒是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离开时,段诚让车夫先送方耀回去。   方耀已经一手撩开车帘,闻言回头看向段诚,“你不回去?”   段诚微笑,道:“还有些生意的事情要处理。”   方耀点点头,“那好。”   噬日一直握在手中,却始终没有温度,方耀坐在车厢内,将它贴在胸口,然后闭上眼睛。   自那日起,方耀每日出了坚持例行的基础练习,便是在院子里试弓。   高度、射程、风向、光线、风力,任何可能影响精准度的因素,都被方耀一一记录下来,然后在不同的环境条件下,一再尝试。   他写写画画,记录了厚厚一摞白纸。不会用毛笔就用树枝沾着墨水写,每一次弩矢射出,他都会在纸上记录下来偏离的程度,然后下一次尝试着更加精准。   紫纱和紫萝刚开始见方耀一动不动往地上一趴就是一个下午,还会开口劝他,过了两天见劝不动就只能依着他,甚至那笔帮他做记录。   乌寒铁铸的弩矢只有四支,方耀明白在实战中,绝对不是每次出手都能有机会将箭取回来。于是又托了段义帮他拿了普通的短箭,再一次估量环境对这些箭发射精准度的影响,一一做了记录。   方耀日子过得充实,几乎是快活不知时日过,等到前院有丫鬟来找他,才知道再过一天就是段诚离开的日子了。   紫纱惋惜道:“当家又要走了。”   方耀当时正趴在地上,手里还握着噬日,仰起头问那丫鬟道:“当家要见我么?”   小丫鬟摇摇头,“当家就是让我来跟凡少爷说一声,问凡少爷想不想去见他?”   方耀低下头认真想了想,然后起身,将噬日递给紫纱,道:“我现在去。”   紫纱阻住他,“少爷你看你一身脏的,换件衣服再去吧。”   方耀低头见自己白衫子已经变成了灰色,却只伸手拍拍,“没关系,很快就回来了。”   说完,随着那小丫鬟离开了院子。   第 11 章   段诚人在书房的躺椅上,手边温了壶小酒,自斟自饮。见到方耀进来,很是高兴的样子,让丫鬟出去,自己亲自起身请方耀坐了。   方耀也不客气,在段诚右手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道:“当家明天就要走了?”   段诚笑道:“是啊,这一趟出去怕是要等过年才能回来了。”然后取了个空杯子放在方耀面前,“喝酒么?”   方耀问道:“桂花酒?”   段诚笑着点头。   方耀道:“那来一点吧。”   段诚给方耀斟了一杯。   “噬日喜欢吗?”段诚问他。   方耀手里握着酒杯,认真应道:“喜欢。”   段诚头往后仰,躺椅轻轻摇晃起来,眉眼弯弯,一脸柔和的表情说道:“下了那么大的本钱讨好你,你若还是不喜欢,那我可真就伤心了。”   方耀奇道:“讨好我干什么?”   段诚道:“我不在的时候,段家上上下下出了什么事,你好看在我的面子上出手帮一把,不要冷眼旁观就行。”   方耀道:“我哪有那么大能耐。”   段诚故作一脸诚恳,“你有的。”   方耀垂下眼帘,轻轻抿了一口酒,将酒杯放回小圆桌上,“你不怀疑我了?”   段诚朗声笑了起来,“我舍不得。心里总觉得应该把你留在段家而不是把你赶出去,所以自己跟自己赌上一把。如果你真拿着噬日把段家上上下下杀个干净,我也只能认命了。”   方耀看他一眼,“我又不是疯子。”   段诚微笑着,话止于此。   两人在房间里相对而坐,静静饮完了一小壶桂花酒。   段诚邀请方耀:“今晚留下来吃晚饭吧。”   方耀脸颊泛红,双目水润,问道:“还有酒吗?”   段诚手指轻轻叩了叩酒杯,“还有四坛子,你要能敞开了喝,全部喝完我也不心疼。”   方耀点头,“可以喝喝看。”   晚饭摆在了院子里,大桂花树下。一张小桌,两个矮凳相对,一桌菜,四坛酒。   方耀敞开了喝,也就是二两的酒量。这桂花酒清淡,方耀与段诚喝完一坛却也是两眼发直,红着脸面无表情端坐着。而这一坛子酒大多还是进了段诚的肚子。   方耀话少,醉了更是无话可说,且连段诚说些什么也听不进耳朵里去。   段诚无奈,只得放下酒杯,走到方耀身边,埋头在他耳边问道:“送你回去休息可好?”   说话声音近了,热气也扑打在耳边,方耀抬起头,怔怔看着段诚,道:“这酒味道好,比啤酒好喝。”   段诚疑惑道:“啤酒是什么酒?”   方耀却不再说话,只看着段诚,眉头纠结起来。   段诚见他醉得厉害,去捉他的手想要扶他起来,却不料刚刚碰到,方耀竟手腕一翻,径直扣住了他的手臂,紧接着反手一拧,起身将段诚过肩摔在地上。   段诚被摔了个结实,脸色发白双手扶腰,低声呻吟一声,“做什么?我想拉你起来。”   方耀本来已经把短刀从后腰拔了出来,蹲下来细细看段诚的脸,“是你啊。”   段诚撑在地上起身,背后仍是一阵阵抽痛。   方耀摇摇头,站了起来,“熄灯了。”   “方耀?”段诚喊他。   方耀没有回头,身体挺得笔直离开了段诚的院子。   方耀这一夜真是醉得稀里糊涂,什么都不知道了,第二天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他怔怔在床上坐了许久,才出声呼唤紫纱。   紫纱端了热水进来,难得笑道:“凡少爷,你这一觉可是把一年的觉都补足了。”   方耀穿衣服下床,问道:“什么时候了?”   紫纱道:“快午时了,紫萝都去前院拿饭了。”   紫纱把毛巾拧干了递给方耀,方耀接过来,擦干净脸递回给紫纱,突然想起来,问道:“当家走了吗?”   紫纱道:“一大早就走了。大老爷他们都去送了,听说没见到你,大老爷还生气了。”   方耀对这并不在意,说道:“起晚了,吃了饭再去跑步。”   在房间里吃完午饭,紫纱正在帮方耀把红铜板绑到腿上,衣摆也挽起来用腰带绑在腰间,突然听到紫萝在外面敲门,说:“大老爷请凡少爷过去一趟。”   方耀微微皱眉,“这个时候。”   紫纱停下手上的事情,问道:“少爷要换衣服么?”   方耀摇头,“这就过去。”   他一身精干打扮,噬日被他用墨绿色棉布缠了一层背在背上。一路穿过段家大大小小的花园,来到段忠的院子里。   段忠在书房,方耀到了之后,才发现原来段忠不只召见了他,段锦禾和段锦云也在。   方耀安安静静做了个揖,立在门后。   段忠看到方耀这般模样就觉得有气。以前觉得他扭捏不像个男子,伤了头之后还以为会顺眼不少,不料又变成了个油盐不进的性子,连自己哥哥也敢伤。   方耀将噬日用布条缠起来,本来一则抵御寒气,一则遮了那乌寒铁以免引人注意。这般模样在段忠看来,却是背了破破烂烂一把弓弩,衣衫也绑紧在身上,不伦不类的样子,丝毫没有大家公子的气概。   段忠瞥了方耀一眼,骂道:“不知长进的混帐东西!”   方耀低眉敛目,一言不发。   段忠又道:“整日里不干正事,疯疯癫癫不知所谓!”   方耀突然想起来以前刚进部队时新兵连的连长,也是这般脾气暴躁,看不顺眼就开骂。这种时候,就只能听着他骂,若是反驳了,就要受罚的。那些骂人的话方耀都听进去了,却也只在脑袋里打个转就又出来了,留不下什么印象,自然也不会影响情绪。   段忠骂了几句见他不吭声,便没了继续骂下去的兴致,转而向段锦禾说道:“老三一大早就走了,似乎赶得很急啊?”   段锦禾道:“豫北那边似乎跟官府闹得很僵,矿窑都停工了,当家自然赶得急。”   段忠长长“嗯——”了一声,沉默了片刻,转向段锦云道:“我听说老四有意思让你去京城谋个官来当当?”   段锦云闻言道:“未曾听说。”   段忠眉头一皱,“无论如何,老三老四看重你总是好事,整日里在房里读死书有什么用?你要不愿当那捐银子捐来的官,就自己去考科举,到时候托人照拂一下就好。”   段锦云躬身道:“儿子怕不是那块料。”   “混帐!”段忠一拍桌子,“叫你们为家里做点事就推三阻四,一个二个都不成气候!你看人家锦鸣,生意上的事情哪件不过问?就连老四都想把许城这边的生意交一半到他手上了,你们几个还不慌不忙,每日在家里无所事事!等过两年,老三有了心思娶妻生子了,这段家怕就变成了他们一家的,到时候你们算什么你们知道吗?到时候你们也就是段家的外家人,平日里交点小生意到你们手上,当个要饭的养着,饿不死就行了!”   “爹,”段锦禾劝道,“儿子知错了,爹你别生气。”   段忠胸口用力起伏着,看向段锦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吗?前些日子,你和周大老板的儿子在外面争风吃醋,搞得人几百车的煤差点哪里送来的送回哪里去!全靠锦鸣去周旋,最终把人哄开心了,这生意才做下来的。你以为老三不闻不问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你们几个什么料他比我还通透!说句不好听的,老三就算没了,这家怕也是老二家锦鸣来当,你们几个就等着被赶出去做要饭的吧!”   段忠说完,气急败坏地呛咳了两声,段锦禾连忙端起茶杯送到他嘴边,“爹,你喝口茶,别气了。”   段忠接了过来,浅浅喝了一口,依然不停喘着气。   段锦禾似乎是心虚了,一心想要讨了段忠的好去,低声道:“我刚才过来的路上,听见四叔在与白管家商量,似乎是收到了什么急信,赶着给当家送去。”   “什么信?”   段锦禾道:“不知道,四叔似乎很紧张,怕不是小事也不是什么好事。”   段忠一脸若有所思,手指拎着茶杯盖子轻轻拂着水面上的茶叶。   段锦禾道:“不如我去跟四叔说,我亲自跑这一趟给当家送去?”   “别去!”段忠突然提高了声音,急促吼道。   段锦禾被惊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又惹了父亲不悦。   段忠吼完这一声,才意识到房里还有段锦云和方耀两个在,挥挥手,“你们回去好好反省一下,我还有事和你们大哥说。”   方耀这才和段锦云告辞出来。   走出门口,段锦云与方耀告别,先回去自己院里了。   方耀缓缓向前走着,眉心微微皱起来。刚才段忠那一声吼声让方耀产生了一些不好的直觉,直觉这种东西很不好说,可能根本是一场虚妄,但也可能一不小心就要人命。   以前有人告诉方耀,相信你的直觉,因为那是生命在向你预警。   方耀又缓缓走出几步,最终下了决定,一转身往前院走去,他要先找到段义。   第 12 章   段义在前院,身边是白少峰,面前站了个瘦高的青年,微微垂着头,在听段义吩咐。   方耀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喊了一声“四叔”。院子里三个人一起回过头来,段义露出笑容,白少峰和那青年则都行了个礼,道:“凡少爷。”   方耀也没有时间客气,上前几步在三人身边站定,对段义道:“四叔,我听说你有封急信要给当家送去,不如让我去吧。”   段义微微露出诧异神色,看了一眼身边白少峰。稳重的中年管家于是上前一步道:“凡少爷,你可是连马也没骑过的。”   方耀对白少峰道:“我会,而且保证能在最短的时间追到当家。”   这回不仅是段义,就连白少峰也怔了怔,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等段义定夺。   段义沉声道:“锦凡,此时事关重大,出不得差错,我知道你有心帮忙,就怕无心坏事,我看还是算了。让重天去吧。”   一旁的瘦高青年道:“四老爷和凡少爷请放心,我一定会把信交到当家手上。”   方耀看了看那青年,又转向段义,道:“不知当家离开前,有没有对四叔交代过什么关于我的事情?”   段义沉默片刻,“三哥确实曾说过,如有意外难了之事,可以找你商量。”   方耀道:“如果当家在,一定不会犹豫。”   段义缓缓呼出一口气,“此事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三哥乘坐马车,清许山山路狭窄定然走不快,依三哥习惯,必是打算傍晚出山,夜宿山边清和镇;若是再快一些,下午便能出山,三哥应该也不会趁夜赶路,过了清和镇便不好宿了。若是骑马追去,快,则能在山路上追上,慢,则也能在清和镇客栈碰到,所以不用太过急迫,自身也要小心。”   方耀应道:“知道了。”   这时忽听那瘦高青年道:“让重天陪凡少爷一起去吧。”   白少峰闻言也点头,对段义道:“让重天一起,照应着凡少爷。”   方耀摇头道:“不用。”   段义蹙眉想了想,道“既然你觉得不用便算了,凡事小心。”   段义将火漆封口的信交给方耀,又让白少峰去备了一匹良驹,送方耀到了庄园大门前,“现在该启程了,不然怕天黑前赶不到清和镇。”   方耀将信贴身收在怀里,姿态轻巧跨上马背,对段义道:“四叔请回吧。”便纵马离去。   骑马对于方耀来说,其实并不能算熟悉。他依仗的不过是经过无数艰难训练的运动能力和平衡能力。他接触过,尝试过,便也就轻松学会了。   地形他不熟悉,不过有白管家交给他的地图,认路并不是难事。纵马狂奔的时候,他脑袋里只在想一件事情,段忠那时候紧张地吼着段锦禾“别去”,但是他偏去了,那他又会看到些什么呢?   清许山山路并不崎岖,但是确实狭窄,马车定然是不好走的,方耀有些不解,段诚并不贪图安逸,既然赶得急,为什么要坐马车?   方耀渐行深入,山两边的树木越发高大荫蔽起来,中午出发时还觉得天色清亮,现在也不知是天气阴暗了还是树木遮蔽,竟觉得黯淡了下来。   整个山道上都没有人,只余下方耀单调的马蹄声,滴滴咄咄,飞快的一闪而过。   段诚坐在马车里,觉得有些气闷,忍不住撩开了车帘。本打算下午出发,直接骑马翻山,却没料到出了意外。昨夜被方耀摔那一下,到了此时后腰还隐隐作痛,别说骑马,坐久了都嫌难受。   车厢里光线很暗,车帘遮下来几乎如同黑夜。除了段诚,就还只有一个贴身使唤的小厮小七,也是坐久了车,昏昏沉沉埋着头就睡了过去。   段诚摇摇头,也不喊他,只掀开车帘看向外面阴翳山道,这段路程是走熟的了,再过个把时辰应该就能出山。马车走得不快,段诚仰起头来,想要透过重重树林看向头顶的阳光,目光所及之处,却都是茂密树干枝叶,缝隙之间,天色似乎也只是灰亮,没有阳光。   段诚想要放下车帘坐回来,就在那一瞬间,一缕金属反光在眼前一闪而过,并不强烈,然而却如此的突兀!段诚下意识躲回车厢,侧身避到对面,而同时听到一声羽箭破空的声音,一支箭直直穿透了车帘,“嘣”一声钉在车厢内壁上。   段诚心里一紧,刚想出声呼喊,却听到一声尖锐马嘶,紧接着车厢尽然往一侧偏倒落下地去。   小七早被惊醒了,翻滚着扑倒在段诚身上,惊惶叫着“当家!”   段诚腰背一阵锐痛,还无暇说话,就听到“噗”一声,竟然有人用一柄长刀隔着一层车厢侧壁直接捅了下来。   那一刀正好刺在压着段诚的小七身上,小七惨叫一声,温热的血液便顺着胸口往下滴落,全部落在了段诚的衣服上。   段诚变了脸色,去摸小七,只感觉他失了生气,然后再无动静。   车夫也不知生死,外面有人小声说话,有人撩开了厚重的车帘,光线透了进来。侧倒的车厢并不足一人高,于是有人蹲着抓住小七的腿将他拉出去,然后埋下头借外面的光线看向段诚。   段诚面无表情与他对视,心里却在计较着是否还有办法脱身。   那人轻笑了一声,想要大声呼唤同伙,却只说了一个“还——”,就听到外面有人闷哼一声,竟然重重倒在了地上。   那人一脸骇然转回身去,一柄短箭竟然直接穿透了他的额头,他连声音都没能发出来,就栽倒在了地上。   段诚听到外面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至少还有三、四个人,从马车边上散开到了四处。段诚似乎听到了有人惨叫,但又觉得不太真实,只能静静等候在原地。   四周静了下来。   段诚一动不动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仍然没有听到动静,终于按捺不住,挪动身体缓慢出了车厢。   车厢边上有三具尸体,一个是小七,还有两个是陌生的黑衣人,一人胸口中箭,一人则是额头。段诚看着那人额头漆黑的短箭,突然心里一阵悸动,蹲下身使足力气,将箭拔了下来。   那是方耀的噬日,段诚认识,他将箭在那人衣服上擦干净,然后插在自己腰间。   段诚转到车前,见到车夫与马都倒在地上,没了动静。他又抬头往四处望去,见到一旁山坡的杂草丛中似乎露出一截黑色的衣摆。   周围依然安静着,没有任何人的声息,段诚抬头看向树丛间,却什么都没能看到。突然,山坡上传来轻微的声响,枯黄的灌木丛似乎轻轻摇晃了一下。   紧接着,段诚听到极其微弱的羽箭破空的声音,一个黑衣人按着胸口,滚落下来。   一个人从茂密的树丛后面走出来,一身白色的衫子已经变得灰黑,俊秀的脸上也是脏污一片,他步伐稳定地向段诚走来,表情平淡,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方耀看着段诚,一直走到他的身边,然后握住他一只手。他没有停下脚步,拉着段诚一直往前,“跟我走,他们还有人。”   段诚目光落在方耀雪白的后颈上,迈开脚步随他往前走去。   第 13 章   方耀没有走山道,而是牵着段诚的手往山坡齐腰的杂草从中攀爬而上。方耀在前面,一只手开道,每上一个陡坡便会用力拉段诚上来。   段诚在他身后,看到他一只手被杂草树枝割出了好几道血口子,于是道:“你放手,我自己可以。”   方耀只道:“跟上来。”却没有放手。   绕过这片山坡,另一侧却陡然险峻起来,十来丈高的斜坡满布灌木杂草,延伸往下就是一片狭长山谷,中间是一条山溪,溪水两边则是乱石破。   段诚正在山脊巅上,往两边看了看,不知道方耀到底如何打算,想了想说道:“我们就这样并着山路走,夜晚能到清和镇,不过客栈怕是不敢住了,找个农家歇息一晚。”   方耀回头,刚想说话,突然神色一凝,拉着段诚往下踩在树枝上,伏下身在草丛中藏了起来。   静静待了片刻,果然有马蹄声寻来,到了马车翻到那处,马蹄声缓下来,然后是杂草摇晃摩擦的声音,有人沿着山坡找来了。   段诚脸色有些苍白,额头上冷汗密布,后腰的伤随着这个趴伏的姿势,竟然越发痛楚起来。他不敢发出声音也不敢轻易动作,只能生生忍住了疼痛,握住方耀的手不由紧了紧。   方耀已经抽出短刀横在胸前,忽然感觉到段诚手上使力,不由转头看他一眼。   段诚竟然还虚弱地对着他无声笑了笑。   方耀握刀的手紧了紧,然后又放松身体静下心来等待。   那些搜索的人没有找到他们,脚步声渐渐远去。   方耀耐下性子等待,一直到天色将黑,确认再没听到一丝动静,于是才拉了段诚起身。   段诚一动,就觉得腰背剧痛,脚下一时无力竟踩到颗流石,身体往后一栽就要往山坡下滑去。他下意识握紧了方耀的手,竟带着方耀一起往下滚落。   方耀抓了一把身边树枝,却没能阻住去势,树枝在手中折成了两段。如果没有段诚,方耀还能稳住身体平衡,找个支撑点停下来。但是段诚已然是强弩之末,失了力气往下滚落,方耀一只手难以稳住他身形,干脆自己也放弃了挣扎,手在山坡上一撑,借力道落在段诚身边,伸手将他头揽在怀里护了起来,然后将自己的身体蜷起来,头也埋低,两人拥缠着一路碾过杂草灌木滚到了山谷底部。   段诚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连疼痛都没能察觉过来,再抬头时就见到自己正伏在方耀身上,而头则埋在他胸口,甚至能听到他的心跳声,稍有些急促,但是很有力。   段诚撑起上半身,去看方耀的脸,“你没事吧?”   方耀摇摇头,山坡多是草地,一路下落没有碰到石头也无树干遮拦,安然无恙也算是幸运。   段诚翻个身坐在地上,精疲力竭地喘着气。   方耀起身,发髻在滚落中松散开来,他干脆把发带扯落,又将撕裂开的衣袖扯下一截,用碎布条将剩下一截扎紧在手臂上。   段诚还未起身,方耀居高临下看着他,只见到段诚脸色苍白冲他笑笑,“我的右腿好像没了知觉。”   方耀微微皱了眉头,蹲下身来。   段诚的右腿上有一条长口子,划破了裤子,渗出血来。方耀抬手捏了捏他的腿,然后看他,他无奈摇摇头。   方耀跪坐在他腿边,抬起他那条腿,将裤子掀开,见那伤口还在流血,只是看来虽然深长,却并不像伤着经脉的样子。方耀抬头,望下两人滑落的山坡,道:“像是被那灌木割的。”随后又继续道:“放心吧,这野地草木带了些药性,你的腿应该只是暂时失去知觉,没有废掉。”   段诚依然带着笑,“那就好。”   方耀突然埋下头去,用嘴含住那处伤口吸吮。   段诚吃了一惊,想要把脚缩回来,方耀的手却将他钳制得紧,没能挪动丝毫。   伤口很长,方耀口唇沿着一路向下,段诚腿上毫无知觉,却能看到他淡色的唇被血染得鲜红,竟添了几分艳色。   方耀吸出毒血吐掉,然后起身解开外衫,将雪白中衣撕下一片来,复又蹲下身给段诚把伤口包扎好。   方耀觉得唇舌有些发麻,走到山谷中间浅溪边上,捧一把水漱了口,接着回到段诚身边,道:“先离开这里,找个地方过夜。”   段诚撑在地上想要站起来,无奈右腿丝毫不能动作,尝试了几次才勉强靠左腿站直了。   方耀不再多话,微弯了膝盖将段诚背到背上。   段诚本来就比方耀高出一截,双腿仍是拖在地上,苦笑道:“你还是扶着我走吧。”   方耀不答,双手托住他膝弯,将他背得高了一些,然后沉默着往前走去。   山谷随着两边山坡汇聚,逐渐狭窄起来,到最后只余下一条溪道,两岸被山壁所夹皆是杂草树木。   方耀便淌着溪水前行。   段诚在他耳边轻声道:“累了吗?歇一会儿吧。”   方耀不答,仍然步伐坚定往前走着。   段诚叹了口气,湿热气息扑打在他耳后。方耀身体微不可察轻晃了一下,耳朵开始泛出绯红的颜色。只是此时天色已黑,段诚没能看到。   走了足有一个时辰,方耀在溪道旁边山壁发现一处洞穴,虽然狭小却还算干燥,足够两个人容身。   方耀背着段诚过去,将段诚放在地上。   段诚坐下来捏了捏已经恢复些许知觉的右腿,却见到方耀没有坐下来,而是又往山洞外走去。   段诚不由问道:“去哪儿?”   方耀道:“找柴生火。”然后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段诚这才觉出疲惫来,身体整个仿佛散了架一般,后腰那处瘀伤更是连碰也不敢碰。他强撑着没有倒下去,而是坐直了身体等方耀回来。   方耀回来时,带了一捆枯枝断木,甚至还有几个新鲜果子。他把果子扔给段诚,然后道:“将就吃吧,这时候逮不到猎物了。”   段诚本来想问你吃了吗?却见到方耀蹲下来,从怀里掏出个小袋子,从里面取出火石和火绒来。   段诚微微有些惊讶,“你随身带着这些东西?”   方耀取出短刀把枯枝砍断,“嗯”一声,却是头也不抬,“叫紫纱帮我准备的。”   不只生火的东西,甚至还有针和缝线,都是贴身带着的。   方耀在山洞中间升起一堆火,在段诚旁边坐了下来。   段诚把剩下的两个果子递给他,方耀摇头,“我吃过了,你吃吧。”说完,他把湿透了的鞋袜解下来,用木头架着,支在火边烘烤。   段诚见到他一双脚白得晶莹剔透,就这么放在地上沾染灰尘突然觉得可惜,于是握住他一只脚,掀起衣摆想给他擦干净。   不料方耀猛然缩回脚去,然后冷声说道:“别碰我。”   段诚见他面色冷淡,手却不由自主握紧,于是低头轻笑一声,“好,不碰你。”   方耀暗自皱眉,这段锦凡竟是身上无一处不敏感,打斗杀人便也罢了,却根本受不得段诚这种轻柔暧昧的碰触。   段诚见他发愣,于是问道:“为何你会在这里?”   方耀抬眼看他,缓缓从怀里抽出段义交给他的信封,伸出手指递到段诚面前,“送信。”   第 14 章   段诚微怔,接过了方耀手上递来的信,一边拆开一边问道:“老四让你来送?”   方耀道:“是我自己要来的。”   段诚“哦?”一声,看着信上的内容,沉默了下来。   方耀安静坐在一旁,借着火光看到段诚的脸上有几分凝重,他也不问,只拿了一根木棍,将火挑得旺了一些。   段诚看完信,便将信纸凑到火焰边上,烧成了灰烬。然后抬头看向方耀,问道:“你想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方耀道:“老实说,不太感兴趣。”   段诚笑笑,摇了摇头,有些无可奈何的表情。   方耀却转了话题问道:“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要来送信?为什么刚好遇到这些人想要你的命?”   段诚道:“你不感兴趣,我也不感兴趣,如何?扯平了么?”   方耀略一顿,道:“那算了。”   两个人沉默下来,方耀专心拨弄火堆,段诚则是一脸若有所思。   天色渐晚,方耀道:“睡一会儿吧。”   段诚拍了拍身下尘土,仰身倒了下去,看向头顶依然靠坐着的方耀,“你不睡?”   方耀道:“我就这样可以睡。”无论什么环境,只要他愿意,都能在最短时间睡着,以恢复消耗的体力。   段诚于是往上挪了挪身体,头枕在方耀腿上,“那我枕一下你不介意吧?”   方耀低头看他,没有回答,却也没有要他起来的意思。   段诚笑着翻个身,将脸埋在他腿根处,闭上了眼睛。   方耀一腿平放被段诚枕着,另一条腿曲起来,怀里抱着噬日,又静静看着火苗一些时候,才闭上眼睛睡觉了。   毕竟是山涧,因为潮湿的缘故所以格外阴寒。段诚再说随意,却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到了半夜,冻醒来了就怎么也睡不着。   几乎是他刚醒的瞬间,方耀也醒了,一动不动也没说话。   段诚翻身坐起来,离火堆近了些,只觉得因为冷的缘故,腰上和腿上的伤反而都感觉不明显了。   方耀这才动了动被压了许久的腿,然后扒了扒火苗。   段诚问道:“你过去是什么人?”   方耀静静答道:“军人。”   段诚转头看他,“军人?你是说你曾经从过军?”忽然间目光中竟是神采闪烁,他道:“难怪!”语气有些激动,“我还以为……”说到这里,段诚停下来,大笑了两声。   方耀莫名其妙看着他,“你以为什么?”   段诚道:“我一直在想,什么环境才能淬炼出你这样子的人,我想不出来。”他往火堆里扔了一小根木柴,“所以我就猜你大概是个杀手,在残酷的环境中进行最严格的训练,将自己随时绷得像一张弓,等待着给目标致命一击。”   方耀看着火苗,目光有些迷茫,“其实这么说也对,没什么不同。”   段诚突然道:“不!当然不一样。你说的你是个军人,所以你会在这种时候追来给我送信,会在我摔下来的时候用自己的身体保护我。你的身份是对你行为最好的解释。”   方耀怔怔道:“是吗?”他自己过去也在怀疑,他们和杀人的武器究竟有什么区别呢?原来终究是不一样的,他当局者迷,但是身边这个人却旁观者清,他们杀人的目的是因为有要保护的人,因为这种坚持,所以他们不会是杀手,他们是军人。   方耀看向段诚,段诚正对他微微笑着。   这个人……方耀心底一颤,转开眼去。   段诚却用轻松的语气说道:“我睡不着,你给我讲讲你的事吧。”   方耀道:“没什么好讲的。”然后靠回洞壁,闭上了眼睛。   段诚一夜未睡,方耀早晨睁开眼睛时,看到他扶着洞壁站了起来。   段诚对他说道:“虽然有些勉强,但是可以走路了。我们现在出发,在清和镇休整一下就直接动身去豫北。”   方耀抬头看着他,“我无所谓,你确定你没问题?”   段诚道:“我没问题。”   方耀灭掉火堆起身,“那走吧。”   段诚没有再让方耀背他,可是爬山的时候依然是靠方耀把他拉扯上去的。两人没有走大道,借着方耀记得地图,走山路小道,花了半天时间,出了清许山。   到了清和镇,也只坐下来吃了顿饭,连沐浴更衣的时间也没有,段诚买了两匹马,与方耀一人一匹往豫北赶去。   本来坐马车需要五天的路程,骑马赶路则缩短到了三天。赶进于豫北城的时候,两人都是一身风尘破烂,脸都看不出样貌了。也好在灰尘遮盖,掩住了段诚一脸苍白。他一路全是咬牙过来,腰上的痛楚随时折磨着他,好几次都险些从马上栽了下去。   段诚带路,两人来到城西一条宽敞街道,方耀看向街道一侧,并排几间富丽堂皇的铺面,上面挂着漆黑招牌:淬雪堂。   段诚下马,大声呼喝道:“许彦!”   片刻便从铺内迎出来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人,先是有些疑惑,凑近了细细看段诚容貌,才认出人来,顿时颤了声大喊:“三爷来了!快去叫顾少爷!”   掌柜把二人迎了进去,先着人备上热茶,在一旁战战兢兢问道:“三爷,怎么搞成了这个模样?”   段诚摇摇头,“路上出了点意外,许彦呢?”   掌柜道:“顾少爷应该是去了州府,和州府大人商议矿山之事了。”   段诚应道:“我知道这事,让许彦不用急,先回来我有事要与他交待。”   掌柜连连点头,“已经派人去请了,三爷请稍待。”然后又看向方耀,“这位是?”   段诚笑了笑,也看向方耀,道:“这是凡少爷,随我出来见识的。”   掌柜躬身道:“哦,知道知道。是大爷的公子吧,听顾少爷提起过。”   段诚见方耀不应,笑着挥挥手对掌柜道:“你去忙,我自己等许彦回来就行。”   顾许彦只过了刻把钟时间便充充赶回,在淬雪堂外下马,急急忙忙进来,“当家!”   段诚起身,看着顾许彦过来,道:“许彦,辛苦你了。”   顾许彦看着段诚灰头土脸的模样,稍怔一下,随即大声呼喝下人,“先回府上备水!当家即刻便回去,衣食物品通通备齐!”   身边一个机灵小厮闻言,立刻应了是便跑了出去。   顾许彦道:“我叫人抬轿子来,即刻接当家回府休息。”说完,看向段诚身边方耀,略略吃了一惊,迟疑道:“这可是锦凡?”   段诚拍了拍方耀肩膀,“这是锦凡;锦凡,这是你表兄,顾许彦,你怕是也不认得了吧?”   方耀答道:“不认得了。”   顾许彦轻声问道:“当家,锦凡这是怎么了?”   段诚笑答道:“撞坏了头。你不用理他,我倒是累得很了,一路记挂着我们府里的浴池子。”   刚好门外两顶轿子抬到,顾许彦邀二人上轿,“一切都回府再说吧。”   第 15 章   段家在豫北城的府邸是新置的,段诚回家之前一直在此处与顾许彦一起整顿新矿窑,淬雪堂那几间铺子也是崭新的。   段诚把一切处置妥当了,剩下事务交与顾许彦,这才急急忙忙赶回家去过中秋。结果前脚刚走,州府大人后脚便踏上门来,百般刁难不让继续在矿山开采。那豫北州府徐大人更是和当地守备勾结起来,派官兵去赶走了工人封了矿山,大喇喇在府邸一坐,什么条件不谈,就是一句不许,说是这矿窑所在的豫天山上有神灵,段家这一挖,就断了这豫北州府百年的风水。   顾许彦如何不懂,那徐大人就是嫌钱没打点够。可是这肉包子打狗,叼走了一个,免不得认准了这一家,下次还来。顾许彦觉得为难,只能递了信给段诚,中秋一过,便紧赶慢赶地返了回来。   段诚一到,顾许彦就放下心来,回了府邸里叫下人准备酒菜,等段诚和方耀休整好了,便开席给他们接风。   段家这新府邸有一处浴池子,当时段诚买屋时便是看上了那浴池宽敞温暖,很是满意。房屋置办下来,段诚又花了些银子将那浴池翻新休整过,临走时还依依不舍拍了顾许彦肩膀说便宜他了,没想到过了没两个月,自己又能享受上了。   段诚回过房间,来到浴池的时候,发现方耀已经在了。   那池子里已经备满了热水,周围水汽弥漫,伴随着屋帷轻纱荡漾,倒有些人间仙境的味道。方耀坐在水池边上,一头漆黑长发披散下来,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硬是添了几分仙气,也不知是天上哪一位星宿误下了凡尘。   段诚撩开纱帐进来,隔着蒸腾雾气,只知道方耀赤裸着一身雪白肌肤,却看不真切。他缓缓宽衣解带,将自己也脱得一丝不挂,踩着水走进了池子里面。   热水浸过肌肤时,段诚忍不住仰头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对方耀开起玩笑道:“方小少爷真是会享受啊!”   方耀面无表情点头道:“段大老爷过奖了,方耀不过是跟着你沾点光而已。”   段诚大笑两声,掬起水来扑在脸上,然后一把把水抹尽,往后靠在池壁上,问道:“这里如何?”   方耀突然埋头入了水下,然后又猛然起身,甩甩水湿长发,道:“很好,适合耽于逸乐。”   段诚笑道:“偶尔放松并不为过。”   方耀不以为然。太舒服的日子过惯了,人是会有惰性的,所以他的锻炼一天也不敢停,一旦停下,人就会走不动了。   但是段诚与他不同,段诚是生意人,赚了钱就是为了享受的,所以他并不打算跟段诚说这些。   段诚仰着头闭上了眼睛,他确实有些疲倦了。   方耀则再次将自己浸入水中,过了些时候才起身,然后趴在池子边上,歪头枕着手臂。   段诚险些睡着了,身体往下一滑,后腰开始痛起来。他在池子里站起来,揉着自己的腰,说道:“明天得去找个大夫。”   方耀侧着头看他,突然道:“我会按摩。”   段诚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你会?”   方耀还记得部队里面那个体育运动专业毕业的女队医,娇小漂亮,那时候一天训练下来,所有人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去找那小姑娘按摩,有时候排队久了要到晚上九、十点钟,把小姑娘累得哭。   方耀同寝是个腼腆的大男孩,从来不去挤那热闹,偏偏那个小姑娘很喜欢他,教了他们几手按摩的简单手法,专门争对肌肉劳损的。方耀跟着沾了光,有时候两个人训练下来,自己会在寝室里互相按,经常是方耀给他按着按着,看他就目光飘远,也不知道落到哪个人身上去了。   这时候段诚问他,他就站了起来,道:“你去池边趴着。”   池水只到大腿根部,两个人坦诚相见了,谁也没移开目光。   段诚先动了起来,真从水里出来,到浴池边上趴着,双手垫在头下枕着。   紧接着听到哗哗水声,方耀从浴池里也跨了上来,身上的水跟着落下来,滴了不少在段诚身上。   段诚这个角度看不到方耀,只能感觉到他分开双腿站在自己身后,接着坐在了自己的腿根处。段诚闭上了眼睛。赤裸的肌肤想贴的触感非常明显,而且还带着浴池里热水的滑腻,段诚甚至能够感觉到少年那稍显稚嫩的器官软绵绵落在自己腿内侧的形状。   很快,方耀的手掌便落了下来,有些纤细的手指,却有十足的力道,先是停在后腰之上,然后用力按压下去。   段诚痛得出了些冷汗,头埋在手臂间缓缓呼出一口气,道:“方少爷,温柔点。”   方耀手上丝毫没有松动,平淡道:“用力才能把淤血散开。”   段诚忍痛苦笑了两声,“你三叔我年龄大了,受不住折腾。”   方耀竟然很快回应道:“也不算大,正值盛年。”   不知为何,段诚听到方耀这么说,心情竟然出奇的好,强压下嘴边的呻吟声,坚持与他交谈道:“这马屁拍得正好。”   方耀不应,手掌从后腰滑向两侧,仔细按揉。少年的长发落下来,发尾扫在段诚背后,带来些微的骚痒难耐,段诚嘴边勾起个笑容来。   多日来积聚的伤痛疲劳,被方耀那么一按,真的舒坦了不少。等到方耀从他身上起来,段诚还是懒洋洋不想动弹,听到方耀又下了水,段诚在池边翻个身,一条腿伸到水里,堪堪够得到方耀的肩膀,他笑道:“看着瘦,劲儿却大得吓人。”   方耀抬手本想挥开他的腿,目光却落到了他小腿上那条伤口,虽然已经不再流血了,但是被热水一泡就显出殷红的颜色来。方耀握住他的脚踝,轻轻放到一旁,再在身上扑了些水,便要起身擦干。   此时听到段诚喃喃道:“一坛子酒没了不说,还痛了那么多天。”   方耀擦身子的动作一顿,问道:“你不是落山时候伤到腰的?”   段诚闻言,闭着的眼睛睁开来看向方耀,片刻后笑道:“是啊。”   方耀仍然皱了眉头,突然嫌他那笑容刺眼,手上的干净巾子往他脸上一抛,掀开纱帘出去穿衣服了。   段诚一动不动,任凭那布巾搭在脸上,闻到些少年人的清爽味道。   第 16 章   顾许彦备好一桌酒菜,给两人接风洗尘。   段诚竟还先到片刻,才看到方耀披散着头发入席。小丫鬟不熟悉方耀,见他面色冷淡,便有些胆怯了不敢接近。方耀自己不会梳理,干脆作罢。   顾许彦看着方耀,心里有些异样,嘴上却没说什么,只请他快些坐下。   “谢谢。”方耀端正坐了下来。   顾许彦亲自动手,给两人斟酒,然后抬手举起酒杯来,敬了他们一杯。   段诚放下酒杯,给方耀夹了一筷子菜,“先吃点垫肚子,之前一直赶路,也没时间吃一顿像样的饭。”   顾许彦道:“辛苦你们了,当家。”   段诚缓缓摇头,“只不巧,事情都赶到了一起。”   顾许彦见他没有要提这一路遭遇的意思,也就没有再问,转而说道:“当家你这一趟能赶来真是太好了。”   段诚先让屋里伺候的丫鬟仆人通通下去,然后抬手放在顾许彦手臂上,道:“许彦,我这一趟留不久,即刻就要准备出发。”   顾许彦微微露出讶异神色,略一思索,压低声音道:“可是悦西那边——?”   段诚点头,抬手示意他不要继续说下去。   顾许彦本来想问这边事情如何,可是知道事有轻重缓急,悦西那边情况怕是一刻耽误不得,只得显出些为难神色将话吞了回去。   段诚拍他手臂,道:“你听我说,这边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顾许彦眉头一展,用力点头。   段诚道:“你即刻叫人准备,从地二仓起算,凑够二十车兵刀武器,通通——”说到这里,段诚让顾许彦附耳过来,低声说了几个字,然后问道,“需要多长时间?”   顾许彦凝神思索,“大概要三天。”   段诚朗声道:“给你两天!两天后立即起程押送往俞阳,你待会儿派个靠得住的人来帮我先往俞阳给青楠送封信。”   顾许彦道:“送信没问题,可是武器谁来押送?”   段诚露出个笑容来,看向方耀,“锦凡送。”   顾许彦不可谓不吃惊,为难地轻笑一声,“还是我找个人送吧。锦凡,这——”   段诚一摆手,“锦凡能送。没人比他更能让我放心。”   方耀默默端起酒杯来送到唇边,没有作声。   顾许彦向来信服段诚,见他坚持,虽然心里依然不放心,却也不好反驳,最后只能点头道:“那我派个人陪锦凡同行。”   “至于这边,”段诚道,“送武器出城的时候最好是大张旗鼓弄得满城皆知。如有人问起,对内,就什么也不多说,只让伙计放心,段家绝不会亏欠了他们;对外,则放话说段家要搬,豫北这处生意,我们不要了!”   顾许彦明白了段诚的意思,“当家,你是想引徐天那老贪官上钩?”   段诚手指勾起,轻轻敲着桌面,仍在思索,“嗯。徐天这人贪得无厌,不能惯坏了他。我们有朝廷的准采令,我们撤了这矿山别人也是挖不动的,倒要看他能守座空山守多久。”   顾许彦仍然有些担心,“要是徐天不上钩,咱们手里一天握着准采令不放,就得向朝廷缴一天的税银,而且这么多工人闲置着开不了工也是支出不菲,咱们跟他拖不起啊。”   段诚点头道:“是拖延不得。等要押送的兵器置备好了,你找个时间把那陈守备单独请出来,陪他多喝两杯,跟他诉诉苦,说我们前些日子备了两份礼金一同交到徐大人手上,他收了便也当没有收,连屁也不给我们放一个。兵权在那姓陈的手上,如何挑拨他们关系,拉拢姓陈的也不用我多教你。另外,徐天是个蠢人,他身边总还有一两个聪明懂事的,找人去说说,该打点的打点,让他身边人知道,别一拍两散了谁也捞不着。我段家最多断条财路,他徐天别丢了头上乌纱!”   顾许彦连声应是,“我懂得了。”   段诚端起酒来与顾许彦轻碰一下,“许彦,这世上没有什么算无遗策,你与那两人打交道比我多,懂得随机应变就是。这里事务一概交由你负责,实在不行了,去把四爷请来。”   顾许彦干了杯中酒,“许彦知道。”   “锦凡,”段诚突然转向方耀,也举起酒杯来。   方耀看了段诚片刻,才缓缓动了动手,握着酒杯。   段诚微微一笑,“跟三叔喝了这杯,运送兵器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方耀侧头想了想,“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   顾许彦脸色一变,有些紧张地用手肘轻轻撞了撞方耀。   方耀转头看他,“怎么了?”   顾许彦低声道:“锦凡!怎么跟当家说话的?”   段诚抬手示意顾许彦无妨,对方耀道:“不急,总有办法让凡少爷答应的。”随后抬箸给两人各夹了一块鸡肉,“先吃饭,吃完了咱们去书房,继续商议细节。”   酒足饭饱,段诚和顾许彦要动身去书房继续议事,方耀没有动,显出些疲倦来,打了个哈欠。   段诚看他,“你先回房休息,我晚些去找你。”   方耀也不客气,没有告辞便起身离去了。   顾许彦看着方耀背影,微微皱眉,道:“当家,锦凡这趟过来似乎有些不一样。”   段诚也正看着方耀,笑道:“是不一样,小少爷长大了,你慢慢便会了解。走吧。”   第 17 章   方耀一个人回到客房,有丫鬟在门外等着伺候,他见她战战兢兢的模样,便让她先下去了。   方耀推门进去,点燃了油灯,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水入口已经冰凉,方耀仍是连喝了两杯。   喝完酒总是会有些燥热,他起身推开窗户,站在窗边望向天空,今晚没有月亮,却是满空繁星,影影绰绰,银白耀眼。   段诚席间说的话,方耀听懂了三成,没听明白的那些,一是没有兴趣,二是段诚也没有对他交代清楚。唯一记得深刻的,就是段诚想让他押送兵器去俞阳。这种事情,方耀没有干过,心里倒也不担心,可是他得等着,等着段诚再交待清楚一些。   段诚……方耀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顾许彦初见段诚时的表情,那种整个人豁然明朗放松下来的表情,那是段家真正的主心骨。   段诚来到方耀的偏院时,外面已敲过三更。   段诚刚跨进院门就看到了倚在窗边的方耀,不由一怔,随即笑着往里走来,“我还以为你睡了。”   方耀双手撑着窗栏,道:“那你还来?”   段诚身后也是没有跟着下人,他缓缓靠近窗边,“我来看看,方少爷如果睡了,我就明日再来。”   方耀道:“不用明日了,当家请进吧。”   段诚在桌边坐下,方耀给他倒了一杯茶。   茶水入口,段诚“啧”一声道:“你就用冷茶招待客人?”   方耀在他旁边坐下,“我才是客人,这话还给你。”   段诚无奈笑笑,摇了摇头。   方耀道:“有话快说吧,我还等着睡觉。”   段诚一手平放桌上,看着他道:“你可知老四让你送来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   方耀摇头,“我不知道,你也不用卖关子。”   段诚道:“不卖关子。你稍等,我讲细了与你听。”   段诚起身,走出院外着人拿了纸笔来,铺展在桌面上,借着油灯暗黄光线,画了一幅草图。虽是草图,却也清晰可见是幅地图,南北东西,国界边线描画地清晰可辨。   “此处,”段诚指着地图西北角,上面写了悦西二字,“本是当今皇上亲叔叔,西北王封地。”   西北王常年据守西北一方,本是替天子守国门,据外敌。当今皇上身子日渐孱弱,两位皇子为争皇位,朝堂内纷争不休。西北王又拥兵自重,声势逐渐浩大,皇上便起了意,想要拔除西北王这一股势力。   西北王或是收到风声,两次召他进京都抗旨不尊,干脆打了勤王口号公然反了。   皇帝自然大怒,派镇北大将军司徒御天领十万兵马,三皇子作为监军,前往悦西平叛。   这些事情说来与他段家本来也是不痛不痒,西北打仗,世道纷乱,无非少做些生意,关几家铺子就罢了。可段诚却收到了一封信,是西北王手下军师名唤胡阳写来的,说是将悦西城内淬雪堂老板连同掌柜伙计共九十七人请去了西北王府暂住,西北王他满怀诚意,想要向段家购买军备兵器。   说是买,可这威胁意思哪个不懂?段诚不在乎那点钱,他们想要多少也送得起,可是一旦送去了,这叛国的罪名就坐实了,如此大罪,谁敢担当?   悦西城被囚禁那位淬雪堂老板,也是姓段的,是段诚堂兄的独子;其他那九十六人虽不姓段,可都是段家雇来的伙计,是因为段家的生意才被卷入这莫名的灾妄,哪里能轻易害人丢了性命?   段诚自看到那封信,便陷入了苦恼之中。就连顾许彦,也仅知道悦西那边西北王造反,以为是影响了生意,却不知道中间还有这层厉害关系。   这事段诚本来应该和段义、白管家仔细商量了,可是情况紧急,一刻也多耽误不得了,只能先和方耀赶到豫北。在路上,段诚便仔细思考了对策。   如今,方耀将这情形听了七七八八,问道:“我要做什么?”   段诚沉声道:“你只需要押送兵器先往俞阳与青楠会合,青楠那边我已经去了信,他知道该如何行事。等见到青楠,他会备好剩余那二十车兵器都交给你,然后送你出城经大熙,前往悦西。中途自然会有人给你带路。”   大熙在地图西北角,与悦西和俞阳成夹角之势,那是已经出了国界。   “你到了之后,将东西交与他们。但是你记住,”段诚突然神色严肃看着方耀,“无论他们放不放人,你定要保护自己周全。”   方耀也看着段诚,问道:“你呢?”   “我?”段诚笑笑,指着地图上面悦西紧邻的户延城,那里是平叛大军驻扎的地方,说道,“我去这里,等着接你们回来。”   第 18 章   段诚与方耀说定,这两日便不再提这事情,顾许彦安排了人给俞阳的段青楠送信,然后马不停蹄准备段诚要的东西。   淬雪堂上下都一片忙碌,段诚也亲自去帮顾许彦守着,害怕出了差错。   剩下的唯有方耀无所事事,偏他又是个耐得住寂寞的,除了早上起来照常的负重跑步训练,自己在院子里用噬日射树叶也能安静待一下午。   段诚与顾许彦回府已是深夜,方耀自己用了饭早已睡下。   段诚吃饭沐浴后,仍是缓缓踱步来到方耀的小院子里。方耀在他踏进院门时便醒了过来,翻了个身没有起来,只静静躺在床上。他听到段诚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然后在石凳上坐下。方耀伸手摸了摸床边噬日,一时间有些怔然,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直等段诚走了,方耀才又睡着,手里无意识地握紧了噬日,一夜也没有松开。   待到两日过去,段诚和顾许彦亲自送方耀出发。   与顾许彦同来的一个年轻人,二十五、六岁的模样,精瘦高挑,形容沉默。   顾许彦对方耀道:“这是马坤,此行让他陪你同行,一是识路,二则他身手不错,可以护你周全。”   段诚道:“有什么事都可以和马坤商量,他绝对可靠。”   方耀目光在马坤身上扫过,淡淡点头。   顾许彦牵了一匹高大健壮的白马交与方耀,道:“此行所备都是脚程上佳的好马,随行护送的也是身手了得的武师,而且挂了段家的旗号,这条往来路上向来都有打点,应该不会有事。唯一的就是需要赶路,可能有些辛苦了。”   方耀手里牵着缰绳,道:“没事。”   顾许彦又看了看段诚,终究有些不放心,却没再说什么。   “好了!”段诚一拍手,大声喊道,“起程吧!”   方耀翻身上马,拉了拉缰绳,回头看向马坤,示意起程。   段诚突然一手按在方耀身下马鞍上,仰头看他,笑了笑道:“路上小心。”   方耀道:“我会的。”   段诚微笑着让开了些,方耀打马纵出几步,突然一勒缰绳回头看向段诚,道:“我会帮你把东西安然送到,人也会一个不少救出来。”   段诚嘴角依然挂着笑,目光温柔看向方耀,“我在户延等你。”   方耀转身出发,再不回头。   这一路昼夜兼程,确实辛苦。可是对方耀来说,并不是什么艰难的事情。这比起在深山里一个多月的单兵拉练,轻松了太多,至少有食物有水,还有代步工具,甚至路上能有说话的人。   只是马坤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与方耀一起,两人往往相对无言。   这路马坤比方耀走得熟悉,所以何时休息何时起程,连同走哪条路最快捷,方耀一概听从马坤的意见。   马坤起初担心方耀这个娇弱少爷会吃不下苦,相处之下却觉得这个白皙纤细的段家小少爷竟比常人还有坚强不少,从没显示出一分疲倦来。而且方耀虽然冷淡,可是对下人说话却是客客气气有商有量的,丝毫不见世家子弟的骄纵。   马坤对方耀好感渐增,言谈之间也更是尊重。   一路往西北赶路,踏入俞阳境内,竟是天高野旷,黄沙飞舞的景象。只是尚未进入沙漠,两边依然可见苍翠绿树与涓细流水,沿途亭台楼阁,商铺林立,都多了几分异域风情。   方耀喜欢这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景象,只觉得胸怀都宽广起来,心情莫名开朗。   马坤着人先行赶往俞阳城告知段青楠,所以当车队抵达俞阳城门时,方耀远远便见到一个着青衣的男子骑在一匹白马之上,遥遥望着他们。   那男子容貌清秀,目光沉静,一身宽长青衫随风飘动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略显纤细的身材。仿佛一个白皙孱弱的书生,和这黄沙漫天的漠北景象竟有些格格不入。   青衣男子见到方耀一行,纵马过来,对方耀点了点头,“锦凡,好久不见。”   走得近了,方耀才注意到他头发凌乱,鬓发被风吹得贴在了脸颊上,而双颊泛着微微的红,嘴唇也现出丰润水色。   马坤下了马来,略一躬身,道:“楠少爷。”   段青楠目光落在马坤身上,“是你陪着锦凡来的,那便好。”随即段青楠勒转马头看向方耀身后车队,道:“你们先随我进城吧。”   方耀一抬手,道:“请带路。”   段青楠目光落在方耀身上,停留片刻,方才一夹马腹领着车队进了城去。   待车队入城,四周行人商旅多了起来,不得不放慢速度。方耀与段青楠并排打马走在最前,时不时小声交谈两句。   段青楠道:“剩余的二十车兵械已经备齐,而且按照当家信里的交待处理过了,只等你们休整后,随时可以出发。”   方耀勒马,回头问马坤,“是否需要休整?”   马坤也看了看身后押送车队,见众人虽然面露疲态,动作却还不显迟钝,于是道:“现在尚且不到正午,不妨就此出关,入夜再歇吧。”   方耀突然有些担心,“出城之后还安全么?”   段青楠道:“放心吧,大熙与我朝向来交好,从未起过战事,边境也是贸易互通。况且你们从大熙借道,所经之处全是人迹罕至的沙漠,只有商旅经过,距离最近的大熙城池尚有百里之遥。”   方耀点点头。   段青楠又道:“当家也吩咐过,找两个机灵可靠的人陪你们同行,现在也都在淬雪堂候着,到时候随车队一起出发。”   方耀道:“好。”   马坤赶马上前两步,“就不歇了吧,免得多生枝节。”   俞阳城虽说并无战事,但毕竟是边城要塞,段家押送着大批兵械浩浩荡荡入城,又要大摇大摆出关,想来总是有些不妥。   方耀也明白马坤担心之事,于是对段青楠道:“现在就出城吧。”   段青楠闻言,沉声道:“好,我通知他们出发,即刻便送你们出城。”   剩余二十车兵器从俞阳城北淬雪堂陆续被送往正西北城门方向,在中途与方耀一对人马会合。   那车队领头带队的是一对双生子,容貌身量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要分辨只能靠衣着。段青楠对方耀道:“黑衣的是哥哥,名唤凌战天;灰衣的是弟弟,名唤凌战海。凌家兄弟惯常来往两国边地,对这关外地势熟悉得很,出了关便由他们带路,陪同你们前往悦西。”   方耀对那兄弟俩拱手道:“有劳二位。”   凌战天露出个爽朗笑容来,“凡少爷不用跟我们兄弟客气,路上尽管吩咐。”   方耀点头致谢。   段青楠骑马在前,送他们出城门。又行了一条街道,突然一个小厮打马追来,大喊:“楠少爷!”   段青楠停下马来,回头等那小厮追紧,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段青楠微微皱了眉头,对那小厮道:“我知道了,你先去吧。”   随后,段青楠从怀里掏出一折纸来交给凌战天,“这是出城手谕,我有些事要耽搁,你们先行出去吧。”   凌战天接了过来,应道:“是,楠少爷。”   段青楠又对方耀道:“你们先行一步,我若来得及就来追你们,若是来不及,你们便不用等我了。”   方耀应了。   随即,段青楠与他们分道而行,纵马返了回去。   方耀一行来到边城,见城门大敞,人马兴旺。两国百姓通商贸易,正是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   凌战天向守城兵士出示了出城手谕,那兵士探头看来,见这冗长车队载满货物,上面皆掩盖着深色盖布,便走到最前面一辆马车旁,伸手捞开盖布来。不料盖布之下竟是明晃晃兵枪器械,顿时惊得变了脸色道:“你们要送这东西去哪里?”   凌战海不悦道:“我们有将军手谕,去哪里何须跟你交待!”   那兵士握紧手中长枪,丝毫不敢让步,道:“这等东西,便是将军也不敢随意放你们出城!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意欲何为?”   另几个守城兵士也见到了马车上的兵器,又见这边剑拔弩张,一时心急,竟然合力去推沉重城门,要把门给关起来。   方耀蹙眉,一只手下意识摸了摸身后噬日,随后沉声道:“各位不妨看过这手谕再做定夺?”   那兵士大声吼道:“快去请陈副将!”   另外一个士兵闻声便提枪上马离开。   “且慢!”突然一声清越喝斥从街尾而来,城门口众人都转头看去,见到一身青衣的段青楠正打马奔来。   段青楠到了城门,便勒停身下骏马,急促地喘了两口气。   方耀注意到他脸颊更红了些,连嘴唇也微微红肿着,鬓发被汗水打湿,粘在脸颊上,他对着那兵士喝道:“开门!”   方才理直气壮的兵士见到段青楠瞬间软了气势,行了个礼道:“段老板?这是段家的车队?”   段青楠怒道:“瞎了狗眼么?这车上写的不是个段字?”   兵士为难道:“段老板,这——我实在不敢放出城,正请了陈副将来定夺。”   段青楠胸口用力起伏几下,道:“便是余新皓亲自来,也是那句话,开门放人!”   余新皓就是这驻关将军,三万驻边军皆由他直接号令。   段青楠说着,将一块玉牌扔在那兵士身上。   兵士手忙脚乱接了,顿时便了脸色,那是余新皓的令牌,平时都贴身收着,见令牌如将军亲临。   那兵士终于挥了挥手,示意开门,随后将玉牌还给段青楠,恭敬道:“段老板请,方才多多得罪,还请包涵。”   段青楠不再看他,抬手请方耀先行。   冗长的车队安静地使出了边城俞阳,方耀和凌战天领头,马坤和凌战海则跟在最后。   段青楠把他们送出城便没有继续前行,只下了马对方耀道:“锦凡,一路保重。”   方耀也下了马,轻声道:“多谢。”   段青楠淡淡笑了笑,“请吧。”   方耀上马,抬头望了一眼边关烈日,一鞭抽在马臀之上,大声道:“走!”随即向着无边大漠、漫天黄沙,奔跑而去。   第 19 章   沙漠有绿洲。   湖水浅碧清甜,绿树挺直荫蔽。万里黄沙中间,恍若海市蜃楼,美不胜收。   凌战天和凌战海识路,傍晚便抵达这处流沙湖,停下来休整歇息,不再赶路。尽管带有足够的干粮和水,能在这青碧湖边捧一把水洗去脸上风沙,也是一件幸福之事。   方耀双手浸入水中,湖水还带着白日的残温,轻轻柔柔裹住手上被马绳磨破的肌肤。方耀问身边凌战天,“为什么叫流沙湖?”   凌战天脸上还沾着清亮水珠,滴滴答答往下落,笑道:“这湖底全是细软白沙。”   四周陆续有人燃起篝火,取下马车上携带的肉干,凑到火边烤了吃。   四十辆马车,随行百余人,竟没有一人喊过一声“累”。凌家兄弟也好马坤也罢,也是个个办事妥帖,真如顾许彦和段青楠所说,都是靠得住的。   相比起段家大宅子中段锦禾之流,段诚似乎更为器重这些外家子侄。而段诚之下,偌大的段家基业,怕也是大多由这几个外家小辈撑起来的。   马坤在方耀身边也燃起火堆,方耀自己取了肉来烤,烤好后分给凌家兄弟和马坤三人。凌战海吃了一口,赞道:“这肉烤的不老不嫩,正是恰到好处。”   方耀道:“常做的。”   凌家兄弟对视一眼,倒也不是说不信,只觉得这少年口中有些夸大。   只马坤听闻后颇为感慨说了一句:“我倒是从未到过许城段氏本家,不知那边是如何光景。”   方耀轻声道:“没有你们这边好。”   三人都只当他是客气。   方耀却又说了一句:“几位少爷也不如你们的少爷。”   这话自然是不好评判的,于是大家都笑笑不作声了。   天色晚了,车队燃着火堆睡下。   方耀需要抓紧时间恢复精力,几乎是一闭眼就陷入熟睡,然而天才刚蒙蒙亮时,却又清醒过来。   他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走到湖边伸手掬水,发现一夜之后,湖水便冰凉刺骨了。他仍是用水洗了脸,然后站起来看向苍茫天地,遥远地平线上已出现红霞,仿佛下一刻便会旭日东升,金黄光线喷薄而出。   马坤也醒了,站在方耀身边,低声道:“凡少爷,凌大哥说明日便能到悦西城下,到时候你还是不要进城了吧。”   方耀转头看他,有些不明所以,“为什么?”   “凡少爷,”马坤坦然道,“许彦少爷和楠少爷都叮嘱过,无论如何要护你平安回去,这是三爷的意思。我们进了悦西城,就等于给西北王多添了几个人质,你进去了得不偿失。还不如跟着大队伍返回,就让我和凌家兄弟进去,想办法救人。”   方耀静静听他说完,摇了摇头,“九十七个人质和九十八个人质本就没有区别。我去是跟你们救人,而不是拖累你们的,可以尽管放心。”   “凡少爷——”马坤还想再劝。   方耀打断他,道:“马坤。如果信不过我,段诚一开始就不该让我多余走这一趟。”   马坤终是无奈道:“我明白了。”   天亮起程,方耀跃上马背,想到马坤所说还有一日路程,振奋了精神用力一夹马背,率先奔出,随后一手握着噬日高高举起,带领着休整好的车队,再次出发。   果然如凌家兄弟所说,又行了不到两日,远远便能见到连绵黄土高山之间一座藏青色的巍峨城墙,那城墙高大宽厚,已矗立在此几百年牢而不破,本是国家最强而有力的边防线,如今却成了支撑叛党的后盾。   城门紧闭着,城墙上守城士兵远远见了,举弓拉弦指向车队,等方耀一行走到可以听闻声音的距离,便听到城墙上有人大喊:“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方耀勒住身下骏马,抬头仰望城墙之上。   身边马坤上前一步,高声道:“淬雪堂段氏,求见西北王!”   一个统帅模样的人在城墙上往下看了,招手换来一个小兵,耳语两句。那小兵急忙跑下了城楼,只听那统帅呼喝一声:“稍等!”便没了声息。   弓箭依然指向城墙下方耀一行。   等了足有刻许,方耀见到一个面白长须的中年文士出现在城楼之上,那人举目眺望,高声问道:“城外是段家哪位?”   凌战天上前道:“这是我们段家本家的少爷,段锦凡。”   文士目光落在方耀身上,打量片刻,见他虽然年轻瘦弱,却是神色淡然目光锐利,也不敢起轻视之心,只问道:“我们王爷那笔生意,不知道你们段家是个什么意思?”   凌战天一指身后马车,“东西全数在此。”   文士露出欣喜神色,显然盼了许久,凑到身边统兵耳边低语两句。片刻后,城门开了一条缝,所有士兵仍是全神戒备,只两骑轻骑出了城门,来到方耀身后马车边上,一手揭开了盖布。   盖布之下,兵器反射出银白光线,几乎有些耀眼。其中一名士兵伸手拿起一把长枪,挥舞一番,霎时银光闪烁,风声赫赫。那士兵将枪往地上重重一杵,向着城楼之上点了点头。   文士大悦,拱手道:“段老板果然是讲信誉的生意人,胡阳在此谢过,请各位快些进城歇息,晚上王府备宴,还请——”   凌战海打断他道:“胡大人不用讲礼。这里是二十车兵械,大人请先点收,还有二十车尚在五里之外,等大人放了我们家人团聚,就立即押送入城。”   胡阳立即沉了脸色,“你什么意思?我们王爷给段老板的信上已经写得清清楚楚,我们这是做的生意,你们段家人也是王爷请去府上做客,什么叫放了?”   马坤忙道:“大人息怒,我们的意思是,少爷身份娇贵,进了城家里店里都得有人伺候着。我们按约把东西都送来了,大人还请不要为难我们少爷。”   胡阳沉吟半晌,最终道:“各位还是先进城吧,我这就派人去王府请人出来。”   马坤与凌战天对视一眼,知道这胡阳定要让他们先进城才肯放人,怎么也要把段家人放在西北王势力之内,怕是想做个长久的要挟生意。   方耀轻声道:“进去吧。当家让我们来的。”   这言外之意就是,段诚让他们来的,就不会让他们出事。   车队的大队伍并未跟着进城,凌战天以生意周转,还需这些车队赶回去为由,卸了兵械便让他们先离开了。最后只方耀带着凌家兄弟和马坤,以及两个身手不错的高大汉子一起进了城。   胡阳陪着方耀一行纵马缓步进入城中,虽然城外正战火烧灼,城内却还尚算平静,沿街店铺都还开着,也能见到挑担子叫卖的小贩。这仗要打,老百姓的饭还是要吃的。   西北王府外,果然见老老少少近百段家家仆伙计聚在一起,皆是一脸灰败,刚才地牢里放出来的模样。   这人群中唯一少了一人,就是段诚曾说过的堂兄的独子段沈裕。胡阳道:“王爷与段老板投契,定要让他多住些时候。”   方耀也料到西北王不会那么轻易放人,只让这些段家伙计先回去安顿了,然后对胡阳道:“那先告辞回府了。”   胡阳见方耀冷淡,先前设宴一话也不再提,只轻轻一拱手道:“请吧。”随即转身离去。   第 20 章   随同方耀一起返回段家府邸的,还有被囚禁的管家及丫鬟、仆役。   府邸空置了许久,到处都是杂草灰尘,花园的树上还结了蛛网。管家姓张,是个老实的中年人,一进门便吩咐仆役丫鬟们去清扫,给凡少爷把房间给整理出来。   方耀见众人都是一脸憔悴,对那张管家道:“不用忙了,都去歇着吧。”   张管家躬着身子,“这怎么行?凡少爷你们那么远赶来……”   方耀打断他的话,“没关系,我看大家都累了,去歇吧。”   张管家还要再说,凌战天在一旁道:“凡少爷说了就去歇吧,大家都是一家人,犯不着讲这些虚礼。再说了,凡少爷这千里迢迢赶来,不是为了给大家添麻烦,是为了来救人的。”   听完凌战天这席话,张管家红了眼眶,抬手用袖子沫沫眼泪,连声应道:“唉、唉,是的。”   马坤在一旁道:“晚饭就煮些清粥,买点小菜将就一顿。”   张管家点头,吩咐身后厨子去安排,其他人各自回了住处先休息。   方耀几人则随着张管家去了后院,张管家在前面领路,一边走一边说道:“西院客房都还没整理出来,几位先在东院暂住吧。”   他推开一扇雕花木门,对方耀道:“这间是三爷的房间。”   段诚的房间……方耀不由打量四周,见房间布置简单精致,确实是段诚的风格。   张管家守在门口道:“这房间之前是每天打扫的,直到……凡少爷你先住着,等明天西院收拾出来了,就给你换个房间。”   方耀伸手,摸到桌面果然一层薄灰,除此之外,整个房间却是整齐干净的。床上也是干净平整。   于是拍了拍手,道:“不用换了,就住这间吧。”   张管家唯唯诺诺应了,又领着马坤一行去了其他客房。   用过晚饭,还是有勤快的丫鬟烧好了洗澡水给方耀送来。   “谢谢,”方耀向那丫鬟道谢,小丫鬟红着脸,摆手道:“凡少爷别这么客气。”   等小丫鬟提了空桶出去,方耀抬手关上房门,缓缓解开衣带。自从离开豫北,这一路上昼夜兼程赶来这里,还是第一次能够洗澡。方耀觉得一旦习惯了用木桶泡澡,其实也是一种享受,被水包围的感觉缓慢而轻柔。   段诚的房间里有扇屏风,只有画没有字,大漠黄沙之间,几棵绿树围绕着一片明珠般的莹亮湖泊,天色是黯淡的,只见天际一轮圆月水中一盏银盘,相互辉映,美不胜收。   虽不知画是何人所画,方耀却知道这湖是流沙湖。方耀突然想起那一夜流沙湖畔熟睡,若是能半夜睁开眼睛,看到的大概就是画中这一番光景了。   沐浴更衣完毕,方耀披上一件外袍,往院外走去,只需要出去一进小院,便是马坤和凌家兄弟所住的房间。方耀见到一扇窗户里透出淡黄烛光,于是在花坛里捡了颗小石子,随手一抛打在窗户纸上。   凌战海一声叱问:“什么人?!”推开门出来。   门外是站得笔直的方耀,凌战海一时怔忡,他兄长已经出来,道:“凡少爷?”   方耀不喜欢拐弯抹角,挑明道:“你们在商量营救段沈裕,我也要参与。”   凌战天方才面露难色,便听得身后马坤说道:“还是先进门来,再行商议吧。”   凌战天也知道在院子里不方便说话,于是侧身将门让了出来,道:“凡少爷,请进来说话吧。”   方耀随凌家兄弟进了房间,看凌战海将房门仔细关好。马坤将座位让给方耀坐下,方耀坐下后,见三人都在一旁站着,于是道:“都坐吧。”   凌战天道:“凡少爷你坐就好。”   方耀沉默片刻,忽然又站了起来,道:“那我也站着吧。”   三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马坤对凌家兄弟道:“既然是凡少爷的意思,都坐吧。”   于是四人这才在桌边围坐下来。   方耀目光在对面那三个人脸上缓缓转了一圈,最后道:“先把你们的计划讲给我听。”   凌战天闻言,露出为难神色看向马坤,马坤轻叹一口气,道:“凡少爷,实不相瞒,这件事受了我们少爷吩咐,并不打算把你牵涉进来。此行对你来说,已经算是完成了三爷的托付了。”   方耀道:“我不信。”   凌战海诧异道:“什么不信?”   方耀道:“我不信当家让我来,就只为了这么简单跑一趟。你们一路计划周详,我倒像是跟在后面毫无用处的。”   凌战天连忙道:“凡少爷别这么说,你才是姓段的,如果没有你同行,这一队人虽不至于一盘散沙,不会这么齐心倒是真的。”   方耀摇摇头,“不说这些。我只问你们,计划是什么?”   凌战天道:“凡少爷,别为难我们了。”   方耀道:“我不为难你们。只是到时候我们各自行动,不要互相扰乱阵脚的好。”   凌战海一下子站了起来,“凡少爷你!”   凌战天一拍桌子,“坐下!怎么跟凡少爷说话的!”   凌战海也意识到不妥,躬身握拳道:“凡少爷,我只是——”   “我弟弟他也是担心你的安全,请凡少爷不要见怪。”凌战天道。   方耀摇摇头,平静道:“都坐下吧。”   马坤沉吟许久,道:“凡少爷,是否一定要去?”   方耀垂下目光,道:“我答应过他,会把人一个不少带回去。”   马坤三人神色都颇有些无奈,最后还是由马坤道:“既然如此,凡少爷还是听过三爷的计划再做定夺吧。”   方耀闻言道:“你说。”   马坤以眼神示意凌家兄弟二人,见凌战海起身推开窗户,一个翻身攀着屋檐翻上了屋顶,四周探查一番后,也不再回来,只在敲了敲屋顶瓦片。   凌战海起身,关上窗户,对马坤点了点头。   马坤压低声音道:“三爷让我们送来那四十车兵械,都是动过手脚的。”   方耀早已料到,只略略点头。   马坤继续道:“只等守城叛军换了手中兵器,平叛军就会全面发动攻城。三爷说料想到时候西北王定是守城去了,无暇兼顾城内事务。可是就怕这人心思歹毒早有部署,所以让我们等到攻城之日,伺机去救出裕少爷。”   方耀问:“什么时候攻城?”   马坤道:“我们进城三天后的第一个晴日,正午。”   方耀喃喃道:“晴日,正午。”   马坤道:“嗯。”   方耀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思索半晌,看向马坤与凌战天,道:“好,今天先休息。明天开始,我会想办法找出段沈裕被关押的地方,至于你们,则在攻城战一开始打响,便在西北王府放火。到时候火怎么放,你们自己看着办;而人怎么找,就是我的事情了。”   “凡少爷——”凌战天还想再劝。   方耀抬手阻止他,“我当你们是战友,你们就不要当我是少爷。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不用再议。”   凌战天无奈,转头看向身边马坤,马坤则有些怔愣,嘴里低低重复着方耀方才那两个字:“战友……”   第 21 章   当夜这一觉,方耀倒是睡得舒爽。   第二日一早,方耀让个小丫鬟帮他梳洗打扮,装做个普通的读书人模样。挽好发髻,小丫鬟见到面前清隽的小书生,不由愣了一下。   方耀起身,道了一声谢,跨步走出门去。   西北王府对面街道,有一间茶楼。这些日子茶楼生意冷淡,却还是开着门,掌柜趴在柜台上打着瞌睡。   方耀进门,手指敲了敲柜台,才将那掌柜惊醒,连忙唤小二带客人入座。连唤了好几声,小二才扶正了帽子从后堂出来,给方耀领路。   方耀上了二楼,靠窗边坐下,点了一壶清茶。   对面视野所及之处,西北王府前院各种布置尽收眼底,可是再外后便看不清楚了。   府内各处都有士兵把守,却并没有见到巡逻士兵。想必如今西北王最重视的是城防,觉得这城内还尚且安全。方耀只有一个人,要不惊动守卫摸进王府,找到段沈裕关押之处,说来并不简单,却也算不上太难,需要的无非是个细致。   记得那时候练习摸哨,就得耐下性子来长久观察,因为敌方不仅有明哨,还有暗哨。冒冒失失冲上去,刚摸到明哨就会被对方暗哨给端了。得不偿失。   方耀看了很久,记清前院的布置,以及各处守卫换岗时间和路线,才叫小二结了帐,起身离开。   方耀回去段府,一直等到天黑了才又换上一身黑色短打的紧身衣服,背上背着噬日,头发挽成个干净的发髻,悄无声息潜去西北王府。   既然记得前院布置,方耀便干脆从前院潜入,一路摸索往后院走去。因为没有巡逻士兵,所以行动要便利许多,唯一算得上麻烦的,就是他不知道段沈裕被关在什么地方。   前院正厅自然是不可能的,富丽堂皇的侧院可能性也很小,方耀的目标落在各个偏僻小院上。当然了,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段沈裕也是被关在地牢里的,张管家他们没见到,只是因为段沈裕被更严地看管了起来。这一点是方耀最不希望的,也是留在最后排查的。   既然是要一间一间的找,方耀采取了最简单的方式,翻到每一间屋顶上,揭开瓦片往下面窥视。他抱住廊柱,几个起落攀爬到顶端,然后双手抓住屋檐,一个空翻双腿便勾上了屋顶。在屋顶间动作时,也都是踩着屋脊行走,害怕瓦片发出声音来。   西北王身为一方霸主,王府自然是极尽奢华,占地广阔。方耀要躲避士兵又要避免声响惊动别人,花了大半夜时间,还未能找到段沈裕。   眼看着天快亮了,方耀不急不躁,目标定在最后一个有士兵看守的独进院子里。他打算若是还未找到人,就在院后那片凌乱假山中等待一天,入夜再行动。   方耀摸上屋顶,轻轻揭开一片灰瓦,借着窗外灯火光线,隐隐能看清简陋木床上躺着一个人,是个年轻男人。   方耀心里一动。虽然没有见过段沈裕,可他直觉,面前这人很有可能就是段家的人。   方耀看了看院外看守的两名士兵。因为此时正是深夜里人最疲倦的时刻,如果是熟睡的人,在他耳边轻轻喊他也未必能喊醒。那两人一个已经靠墙似乎睡着了,另一个还站着,却也耷拉着身形,疲倦至极的模样。   方耀从屋顶翻身下来,轻轻推开窗户,翻身跃入后,立即将两扇窗户又闭紧起来。   走到床边,将床上人容貌看得更清楚了一些,方耀越发肯定床上之人就是段沈裕。方耀一手压在他胸口,一手捂他的嘴,同时在他耳边沉声唤道:“段沈裕!”   床上人猛地睁开眼睛,挣了一下没能挣动,嘴里也发不出声音来,只能惊恐地看着面前的人。过了片刻似乎清醒了些,也将压在身上的人看清楚了,段沈裕不再挣扎,双眼却瞪得更大了,他发出小声“唔唔”声,示意自己想要说话。   方耀不敢放手,只问道:“你是段沈裕?”   段沈裕用力点头。   方耀这才将捂他嘴的那只手略略松开,听到段沈裕轻轻喘着气,问他道:“锦凡?你是锦凡吗?”   方耀松开了压制他的另一只手,扶他坐起来,“我是段锦凡。”   段沈裕捂着胸口,目光里掩饰不住的惊喜,“怎么会是你?你怎么来了?”话刚出口,又有些担心道,“你怎么进来的?这里太危险了?当家呢?当家也来了吗?”   方耀道:“当家没来,你放心吧。我是来救你出去的。”   段沈裕道:“你?救我?”   方耀点头。   段沈裕一手拉住他衣袖,“锦凡,别开玩笑了。快点,你怎么进来的就怎么回去,这里太危险了,随时会没命的。”   方耀本想拉开他的手,见他一脸担心,于是手掌落在他手背上便没动作,只轻声道:“你尽管放心,既然是当家让我来的,就一定会救你出去。”   “当家让你来?”段沈裕仿佛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当家怎么会叫你来?”   方耀知道段沈裕信不过自己,可是无心在这个问题上与他多做纠缠。他对段沈裕道:“其他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只需要听我的,静静等待,到时候我就带你出去。”   段沈裕沉默着咬了咬嘴唇,想说锦凡你还是先走吧,可是还没出口又听到方耀问他:“你信不过当家?”   段沈裕被问得一怔,下意识便道:“当然信得过。”   方耀道:“那就好。这两日一切如常,只需等待就好。”   方耀躲在了段沈裕床下。   然而段沈裕却因为方耀的到来,略微焦躁了起来。最初被西北王派人抓来的时候,他就一直担心被无辜拖累的段家那些家仆跟伙计;前日听胡阳说他们被放出去了,段沈裕才来得及松一口气,想着自己孤家寡人,即使送命在了这里也是没什么。没想到,如今段锦凡会来。段锦凡怎么说,也是本家出来的少爷,若是为了救他,白白在此送了性命,那要他如何过意的去。况且他虽与段锦凡相处不深,印象中那位少爷却是个懦弱性子的,让他如何敢轻易相信。   段沈裕的焦躁,方耀也看在眼里,只是他沉默着不做声,任由段沈裕坐立不安。他在等待,他希望这一天过去之后,就能见到一个灿烂的晴天,那时候平叛军就会攻城,马坤他们会在王府放火,自己就能护着段沈裕出去。段诚也许会随着平叛军进城,然后自己就可以亲手把段沈裕交给他,告诉他,自己说到的果然还是做到了。   中午和傍晚,都有人来给段沈裕送饭。   大概就像胡阳所说的那样,西北王是想和段家做生意的,而且还是个长期生意。所以将段沈裕软禁起来,却并不折磨。   房间除了简陋一点,还算干净;饭菜虽然清淡,却也还算可口。段沈裕吃了一半饭菜,剩下的留给方耀。方耀没有推迟,草草吃了剩下的饭菜,然后依然静静摩挲着噬日,沉默地等待。   第 22 章   又是一天过去,到了进城后的第四天,果然是个晴天。而且艳阳高照,分外明媚,方耀躺在床下,也能看到刺目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到地上,艳丽得仿佛要燃烧起来一般。   莫名的,方耀心里有些雀跃,细瘦的手指捏紧了噬日冰冷的弓弦。   因为不知道时间,方耀只能看着书桌的影子随着光线的移动而渐渐转移。等到了正午,王府前院,突然开始喧哗起来。   段沈裕从床上用力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想要捕捉外面的声响,却又听不真切,只能急躁地来回走着。   突然,方耀听到一个惊慌的声音:“起火了!”   混乱的脚步声往后院蔓延,守在院门口的士兵过来一把踢开房门,举起刀对着段沈裕,“跟我走!”   方耀在床下,取了一只普通羽箭,瞄准那士兵脚踝,射了过去。   士兵一声惨叫,滚倒在地。方耀一个翻身落在他身旁,一掌劈在他后脑勺,将他击晕了过去。   另一个士兵闻声,连忙冲了进屋。   方耀往门口一个侧身,又是一箭射进那士兵拿刀的右手腕。看着他兵刃落地,抬掌将他劈晕过去。   方耀拉着段沈裕往外走。院子外面到处都是嘲杂人声,不时能看到惊慌跑过的丫鬟夫人们,除了“走水”“灭火”的喊声,还有更为惊恐的人声大呼“城守不住了!”“要破城了!”。   一个衣衫华丽的年轻妇人在方耀面前跌倒在地,手上包裹撒落,里面金银珠宝落了一地。那妇人手脚并用爬起来,跪在地上赶紧将首饰捡回包裹里。   方耀摇摇头,见人群都是从前院涌入,此时逆着人潮走显然并不安全,于是干脆拉段沈裕回到方才那小院后面,闪身进了杂乱的假山石堆之内。   与这些西北王府家眷不同,他们在期待着城破,那时候他们就真正安全了。所以与其漫无目的奔跑躲避,不如静静等待。   段沈裕此时反而冷静下来了,与方耀一起在假山石堆里等着。外面从最初的嘲杂已经逐渐到了现在的悄无声息,王府的人似乎已经奔走而光,此时仿佛一座死宅,隐隐能够听到的,反而是方才听不到的城外攻城战的喧哗声响。   段沈裕默默观察方耀,发现他很沉得住气,几乎连动作也没变过,一直从缝隙间看向外面。算起来,从两人躲进来到现在,已经快两个时辰了。   段沈裕突然想问,为什么他们还不走?却在此时突然听到马蹄声和凌乱的脚步声。   领先的大概有四、五匹马,奔跑得很急,远远有人呼唤:“王爷!王爷!”   段沈裕能听出来,那是胡阳的声音。有些紧张地看了方耀一眼,发现他依然面无表情,目光透过缝隙看着外面。   从方耀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勒马停住的高大男人,正是落荒而逃的西北王。   胡阳扑倒马前,“王爷!带我一起走!我们出城去大熙,集齐残部,还能再打回来的!”   西北王道:“现在怎能让守城士兵知道我们弃城而逃?你立即回南门去,让士兵们拼死守城,哪怕只剩一兵一卒也不能降!”   胡阳拉紧西北王马缰不放,“王爷!我知道你定有路出城去,不要扔属下在这里啊,悦西城已经守不住了,很快便会攻进内城了,王爷带属下一起走啊!”   西北王终是不耐烦,马鞭用力抽下来打在胡阳手背上,随后像左右亲兵丢个眼色。一个亲兵抽刀而出,一刀将胡阳劈成了两半。   西北王勒转马头,呼喝道:“走!”   那几名亲兵追随着西北王,纵马往后院而去。   方耀手指在山壁上轻叩一下,对段沈裕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看看。”   段沈裕拉住他,“太危险了,你别去。”   方耀轻轻推开他的手,“没事,你别动,安静等着。”   方耀从假山石堆中出来,朝着西北王一行人离开的地方追逐而去。   西北王一行并未走远,到了后院一个不起眼的假山池沼的小院子里,便下了马步行而入。方耀翻身越过围墙,跃上一棵大树枝桠,悄无声息攀得高了些,躲在茂密树枝后面。   从这里可以看到西北王走到池塘边上,手掌放在一个布满青苔的石狮头顶,用力一转。同时便听到机括转动的声音,池塘里水竟然飞快地流向两侧,中间一下子干涸起来,露出布满淤泥青荇的池塘底部。那底部有一处暗门,西北王握住手中石狮再转之时,暗门缓缓打开,露出一条漆黑通道,也不知通往何处。   西北王对身边亲卫点头示意,然后率领两人走到池中,那两名亲兵一前一后,将西北王夹在中间,三人下了密道。   剩下两名亲兵却是原地等待,等三人在密道口消失,才走到机关旁边将石狮头转回来,先是看到密道入口缓缓封闭;再转动时,分开两边的池水又涌了回来,在池中翻滚几下,很快恢复那一潭深绿死水的模样,再也看不出一点痕迹。   两名亲兵转身出了院子,拉起那几匹马往外走。   方耀明白这两人乃是弃卒,为西北王逃离负责善后。   等两人走远,方耀翻身从树上下来,走到池边开启机关,看着密道入口从池底现了出来,跃入池中追了进去。   除了入口那处的光线,密道往里走便是一片漆黑。方耀听着声音,双手摸索着洞壁追去。忽然,离入口不远便有一处洞穴变得宽敞起来,方耀还能在空气中闻到硝石味道。摸索片刻发现这里果然是一处开阔的洞室,还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有蜡烛。方耀用火石点燃,发现桌旁一个木柜,上面扔了几件衣服,正是西北王方才身上穿着的。方耀打开木柜,发现里面还有封存良好的干燥食物,看来这处洞室,是修建密道时便留下来以备逃亡时休整补充食物用的。   方耀没有动别的东西,连火烛也没取,沿着密道追了下去。他动作轻巧,悄无声息,经过长期高强度锻炼的身体也不觉得疲倦,几乎是追了不远,便听到了前面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   方耀又将脚步放轻了一些,一只手抽出后腰的短刀,摸索过去,很快便见到了烛火光亮,和前后而行的三个人。   最前面那人手上举着烛火引路,最后面那人很是警觉负责断后,正中间依然是西北王,一边喘着气一边埋头赶路。   方耀摸上去割断最后那人喉咙的声音,还是惊动了前面两人,西北王双眸缩紧侧身靠在洞壁上,而第一那人手中烛火跌落地上,竟一时还未熄灭。他拔刀砍来的同时,方耀已经错身落到他身侧,也是干脆利落一刀割破了他的喉咙。   西北王大骇,抬手要抽刀,被方耀用手肘撞了一下,没能抽出来,下一刻,沾着鲜血的短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不要动,”方耀说,“跟我走。”   第 23 章   方耀用短刀抵着西北王后腰,让他沿着来路返回,两个人都没有去拿烛火,只一路沉默着在漫长甬道中又摸索着回来。   走到入口的那一瞬间,阳光涌到眼底,与此同时,还有人的呼喝声:“什么人?不许动!”   十余名兵士已经将这密道入口团团围住,明晃晃的枪尖抵在西北王胸口。方耀在众目睽睽之下,押着西北王从密道内缓缓走出来。   有眼尖的士兵认出来了西北王,连忙惊声道:“这是西北王!”   领头的那个士兵顿时变了脸色,叫人去请将军,其余人则仍是一刻不敢放松用长枪对准两人。至于方耀,这些人一时拿不准他身份,见他跟西北王一起,不敢轻易放了他;可同时见他拿刀对着西北王,又不明确到底是敌是友,也不敢伤了他。   方耀看这些人装束,就知道平叛军已经攻入城来,倒也放松下来,挪开了抵住西北王的短刀,倚在池塘围栏边上,撕了一片衣摆擦拭染血的刀锋。   很快,便听到一连串急促而有序的脚步声,一个身着盔甲,高大矫健的男人率先走了进来。   一众士兵连忙行礼道:“司徒将军!”   司徒御天一扬手,目光先是落在西北王身上,不轻不重哼笑一声,“先押下去。”   众人也明白,逆贼西北王是要送到京城,当今皇上亲自定夺的,于是丝毫不敢怠慢,几个人将他押解了下去。   司徒御天又叫了两个士兵,“你们派人进去密道里看一下。”   “是!”两人领命去了。   最后,司徒御天目光落在了方耀身上,沉声问道:“什么人?”   方耀站直了身体,方才说了一个:“我……”   便听得院外一个熟悉的声音,高声道:“司徒将军。”   司徒御天侧身看去,对门口士兵道:“请段老板进来。”   从院外进来的人果然是段诚,跟在他身后的还有段沈裕,见到方耀安然无恙,总算是放下心来。   段诚的目光却只在方耀脸色一扫而过,随即便对司徒御天恭敬道:“司徒将军,这就是在下曾提过的,家侄锦凡。”   司徒御天闻言,惊奇道:“这也是你段家的人?”   段诚道:“是的,是我大哥的三子。”   司徒御天朗声赞道:“好!好!”随即拍了方耀肩膀道,“此次平叛,你段家当记首功!”说着又大声笑了起来。   段诚连声道:“不敢不敢。”   司徒御天依然笑着,道:“晚上王府摆宴,犒赏三军,段老板你们可千万记得,来迟了罚酒!”   段诚微笑道:“将军请放心,在下记住了。”   待司徒御天离开,段诚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目光转向方耀。   方耀站在池塘里面,仰着头看他,明明才分别不到月余,却仿佛已经过了漫长的时光,他注意到段诚的脸消瘦了一些,下巴似乎也长了些胡茬出来。   方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下巴,少年的身体毛发很轻,那里仍是柔软细嫩的一片肌肤。   段诚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来递到方耀面前,“上来。”   方耀伸手放在他的手掌上,被他牢牢握住,然后用力一拉,顺势翻过围栏出了池塘。   两人面对面站得极近,方耀看到段诚抬起一只手,几乎要落在他脸颊上了,却又忽然轻握成拳,放了下去。   最后,段诚只是拍了拍他手臂,道:“回去再说。”   这王府里四处都有平叛军看守着,确实不是个方便说话的地方。   方耀和段沈裕跟着段诚刚出了西北王府,便见到守在门口的马坤三人。马坤和凌家兄弟见到方耀安然无恙出来,才大大松了一口气。段诚沉下脸色,“你们就是这么保护两位少爷的?”   凌战海看了一眼自家兄长,想要说话被凌战天拦了下来,最后还是马坤道:“属下知错,请三爷降罪。”   段诚目光缓缓扫过三人,放松了口气道:“两位少爷如今都平安归来,我如何有立场降你们的罪?只是记住了,下次凡少爷还想以身犯险,打晕了关起来都行,别顾忌他少爷身份。没什么比性命更重要的。”   方耀沉默着看了段诚一眼。   马坤连忙道:“属下明白了。”   段诚摆摆手,“都回去,回去说话。”   一行人回来段府,才真正觉得放松下来。   张管家忙不迭迎了出来,吩咐各院子丫鬟仆役准备食物和热水,给主子们送到房里去。   段诚本来还有话想说,见段沈裕一脸憔悴,马坤三人也是灰头土脸,最精神的方耀则是双腿裹满了淤泥,于是道:“都去休息吧,记得晚上还要赴宴,收拾干净了出来见人。”   各人自回房间去了,只方耀走到房前,发现段诚也抬手与他推同一扇房门。   两人都是微微一怔。便听得张管家气喘吁吁跑来,对方耀道:“凡少爷,你的房间给你收拾出来了,我带你过去吧。”   方耀正要说好,却听段诚道:“不必了!”   段诚只觉一时口快,说了出来又有些后悔,只得对张管家道:“将就一晚吧,我和凡少爷还有些话要说。”   张管家点头道:“是、是。”随即问道:“凡少爷沐浴也在这边吗?我叫丫鬟送水过来?”   段诚张了张嘴,没来得及说不好,便听到方耀道:“送来吧。”   洗澡的热水被送到了段诚房里,方耀站在浴桶边上,开始解腰带。段诚无奈叹口气,将屏风拉开把他围起来,自己在外面道:“你先沐浴,我去看看沈裕。”   方耀一边脱衣服一边道:“段沈裕也在沐浴。”   段诚本来跨出的脚步又收了回来,只得在窗边椅子上坐下。屋里水汽蒸腾,方耀已经除尽了衣衫,抬腿跨入桶中。   段诚在屏风外只能听到水声哗哗,各种绮丽风光,但凭个人想象。   方耀看着屏风,问道:“画是你画的么?”   段诚回过神来,“什么?”   方耀道:“屏风上的画。”   段诚目光也落到屏风之上,轻轻笑道:“流沙湖。想必你这一趟也是见识过沙漠绿洲的美景了。”   方耀捧起水来拍到脸上,“可惜我没有见到半夜的圆月。”   段诚道:“会有机会的。等到此间事了,我亲自领着你去,在流沙湖边露宿,等到半夜醒来,睁开眼便能见到水天之间,两轮圆月,月光互相辉映,天地银光遍洒。”   段诚说得有些出神,方耀也听得有些出神,他问:“你带我去吗?”   段诚应道:“嗯。”随即又陡然清醒过来一般,“不过此事了解,我们得先去豫北一趟,然后再回家去。”   “回家?”方耀问道,“许城吗?”   段诚笑了笑,“是啊,许城。到时候回去就得等过完年再离开了。”   方耀想到许城那个热闹却又冷清的段家,心里并没有依恋之情。   却又听得段诚道:“你忘了紫纱紫萝两个小丫头还在等着你回去,你娘这么久没见你了,定也是伤心得很的。”   方耀于是想起总是叽叽喳喳的紫纱紫萝,又觉得是应该回去一趟了。   待沐浴完,方耀擦了身上的水,只穿了件单薄中衣出来。段诚伸手拿过旁边干净外衫,帮他披在身上。   段诚道:“我还是得去看看沈裕。”   方耀正用干净的巾子裹了长发,应道:“你去吧,我不去了。”   段诚道:“好,你自己收拾。晚上记得随我去西北王府赴宴。”   第 24 章   当天,司徒御天率领的平叛军占据了整个悦西城包括左右两进附属小城。古老城墙之上,尸横遍地,最为显眼的是段家押送来的那批兵械,都在士兵手上烧作了焦铁。   段诚来时,段沈裕正与账房先生核对账目亏损。库房已经被叛军一扫而空,短时间内淬雪堂怕是无法开门营业了。不仅如此,俞阳和豫北的库房也被搬空了一半,如今想要等支援,就只能眼巴巴盼着许城那边了。   段沈裕天生是个爱操心的性子,段诚见他头发还湿着,就只披了单衣拨弄着算盘,劝道:“先歇着吧。段家亏那点钱财还是亏得起的。”   段沈裕道:“当家,那四十车兵械,如今一只也收不回来了吧?”   段诚被这话逗得乐了,“怎么?你还想着收回来?那兵械送来时,都涂了但木火油的,如何收得回来?”   段沈裕一怔,喃喃道:“但木油,难怪了。”   那但木火油最初是淬雪堂一个老漆匠发现,西南密林中一种高大的树木名唤但木,剥皮便会流油,涂抹在金属和木器上,晶亮耀眼,仿佛一层亮漆,古旧的东西也变得簇新起来。可是后来那漆匠发现,这木油却是一遇火便燃,若是兵器上涂抹了,不但木柄会被引燃,连金属也会瞬间燃烧起来。根本无法把握。   老漆匠当时连叹鸡肋,运到各地的但木火油都只能弃而不用,封存起来。   没想到,如今被段诚派上了用场。   只是,段沈裕摇摇头,段家此番损失依然太大,短时间内怕是难以恢复元气。   段诚实在是见不得他愁眉苦脸的模样,道:“你们能安全回来就比什么都重要。”   段诚本来不提,段沈裕也就不记得了,此时被他一提醒,立即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当家,你怎么能让锦凡做那么危险的事情?”   段诚觉得有点冤枉,“这是我拦也没拦住的。”   段沈裕道:“锦凡还是个孩子,你也知道他从小在本家那个环境里长大,怎么能——”   “沈裕,”段诚打断他,“锦凡跟过去不一样了,你不是也见到了么?”   段沈裕依然皱着眉头,“我也知道锦凡这趟出来有些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可是我不明白……”   段诚道:“不明白便不要明白了。”说着起身,颇有些无奈地说道:“你自顾算好了亏损,拿回去找老四报账,我精力不够,管不了那么多了。”   段沈裕手放在算盘上,看着段诚道:“当家,你又说气话。”   段诚笑笑,推开房门离开了。   晚上赴宴,只段诚与方耀、段沈裕一同前去。府里的马车被仔细清洗过了,张管家做主,干脆将车内一应物品都换了崭新的,说是祛祛晦气。   段诚不敢到晚了。虽说是司徒御天摆宴犒军,可是军帐中坐镇的还有个三皇子。段家再怎么财大气粗,说不好听了也只是商人,这些皇家贵胄,一边想要依托其财势,一边又道是商贾奸劣身份卑微,笼络之下少不得言谈轻鄙。   到了西北王府,被请进大厅酒宴,果然见到居首席的三皇子,而司徒御天则是陪在次席的。   段诚之前在户延便由司徒御天引荐,见过三皇子一面;此番则仍是司徒御天将方耀与段沈裕二人引荐给三皇子。   三皇子只抬眼看了一眼,道:“诸位请坐吧。”   段诚知道三皇子娘舅家势力大,为人素来高傲,道了谢便与方耀、段沈裕入座。   开宴后,三皇子只起身敬了众将士一杯酒便匆匆离开,如今皇上仍缠绵病榻之上,他心里有事只急着速速赶回京师。   剩下的便是司徒御天率下一众将士。都是历尽沙场磨练的老兵,喝起酒来自然豪放,三皇子一离席,众人更是没了顾忌。美酒佳肴杯盘碟盏方一摆上来,便被哄抢了个干净,接下来你来我往,便是不要命地拼酒。   段诚熬不住了,司徒御天笑道:“段老板是生意人,你们跟他折腾个什么劲儿?自己人玩儿去吧!”   方耀却是看得来了兴趣。这些人喝起酒来,倒和以前部队上那些兵们一个架势,个顶个的豪迈。他虽然不搀和,可是敬到跟前的酒却是来者不拒。   这西北的烈酒不同于啤酒,也不同于段诚酿的那甘甜绵软的桂花酒,一口下去,从喉咙到胃都是火辣辣的。方耀几杯下去,就双颊飞红,面无表情坐着,只一双眼睛亮晶晶,颇有兴味。   段诚知道他酒量也不行,有意想像司徒御天告退了,却又怕坏了人兴致。踌躇间,司徒御天竟也提着一壶酒,走到方耀跟前一坐,朗声道:“来来来!段小少爷来陪我喝了这一壶!”   方耀道:“我不姓段,我叫方耀。”   段诚知道他这是真醉得不清了。   好在司徒御天不以为意,道:“叫什么都好!叫什么都得喝酒!”   方耀端起酒杯来,一干而尽。   司徒御天笑道:“年轻人豪爽!倒跟我们军中人出去的一般。”   方耀闻言,道:“我本来就当过兵。”   “当过兵?”司徒御天似乎突然有所感慨,“长烟落日、黄沙百战,那景象如何?”   方耀缓缓道:“虽不曾至,心向往之。”   司徒御天闻言笑道:“心向往之?倒是第一次听到你这种富贵人家的少爷说向往沙场决战的生活。”   方耀放下酒杯,沉声道:“确实向往。”   司徒御天终于正色看了方耀,问道:“你一个人拿住了西北王?”   方耀应道:“是。”   司徒御天问:“你可知那条密道通往何处?”   方耀摇头,“不过我猜应该是城外。”   司徒御天道:“确是城外。出了悦西城,北面便是苍茫大漠,是大熙的国境,要想抓住西北王更是难上加难。你此次确实立了大功,但可惜你不是我军中人,段家所做的我已经上疏朝廷,自有奖赏。而你——老实说,我很是赞赏。如果你有意从军,我现在虽然无法带你边关抗敌,但是我可以写封信,将你荐与我一位老友。”   “我——”方耀目光明亮起来,他确实心动,相比段家兄弟间的尔虞我诈,他更加向往大漠边关提刀抗敌,他日马革裹尸,也算是偿了前世未偿的夙愿。   “锦凡,”突然,耳边传来段诚柔和的声音,“你醉了。”   方耀转头看向段诚,明亮的目光又黯淡了些许,是了,段家还有个段诚。他若是一走了之,下次还有人暗算段诚之时,这个人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一条性命。   方耀最终只是不甚明了地对司徒御天道了一声谢,“谢司徒将军美意。”   那一夜,真醉了个不省人事的却是段沈裕。   看着丫鬟们安顿段沈裕睡下,段诚才回到自己房间。方耀已经脱了外袍,只剩一件雪白中衣,安静坐在床上。   段诚走过去,将被子拉开铺好,对他道:“不早了,睡吧。”   方耀躺下,任由段诚将被子给他盖好。   段诚也脱了外袍,吹灭烛火,躺上床去。两人盖在一床被子里面,可谁也没有碰到谁。   段诚喊他:“方耀?”   方耀“嗯”了一声。   段诚道:“最多再过三日,我们就出发离开,先去豫北,再回许城,如何?”   方耀安静了许久,才回了一声:“好。”   段诚又一只手撑着起身,借月光看他被子有没有掀开,另一只手将被子一直拉上来到他下颌。   段诚躺回来,听到方耀在翻身。   似乎是酒喝多了,身体燥热,方耀总是睡不安稳,不停翻来覆去。段诚喊他,他却没有回应,也不知道是迷糊了还是已经睡着了。   段诚怕他受凉,一手搂过他的肩膀,让他的头靠在自己颈侧,另一只手轻轻圈过他的腰。方耀在段诚颈边呼着热气,然后逐渐安稳下来,不再乱动。   段诚也疲倦了,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第 25 章   这一夜过去,悦西城内逐渐恢复了秩序。老百姓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街上相比以前也更加热闹了起来。   淬雪堂短时间内没有办法重新开张,段诚把烂摊子丢给了焦头烂额的段沈裕,让他给许城连着去了几封信。自己则是收拾一番,准备带着方耀回去了。   临别时,段诚前往司徒御天处道别。   司徒御天仍是给了方耀一封信,让方耀自己斟酌。   方耀道了谢,将那封信仔细收藏了起来。段诚在旁边看了,默然不语。离开将军府,方耀也没有再提过想要投军一事,段诚便只作不知。   回去不比来时,段诚要先去一趟豫北,再赶着过年之前回许城本家就行,于是便弃了马改做乘马车返回。   段诚问方耀时,方耀摇头说什么都行,他无所谓。段诚笑笑,亲自去操办,将马车车厢布置得柔软舒适,让车夫也不必着急,这一路可以舒舒适适行往豫北。   离去那天,段沈裕亲自将他们送到城门外。   守城士兵撩起车帘看了,对段诚道一声“得罪”便放他们出了城。   段沈裕骑着马,停在路边道:“当家,一路保重。锦凡也是,小心一些。”   段诚一手撩着车帘,道:“凡事慢慢来,不用心急。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你给伙计们发些银钱,让大家好好过了年,来年再重整淬雪堂的生意。”   段沈裕不应,只是道:“我心里有数。”   段诚知道他的性子定然放不下,于是也不再劝,挥挥手道:“不用送了,回去吧。”   段沈裕点点头。   方耀也微微探了身子出来,对段沈裕点了点头。   段沈裕于是道:“锦凡,帮我照顾当家。”   方耀看了一眼段诚,“如果他需要的话。”   段诚连忙道:“不敢劳烦凡少爷。裕少爷也请回吧,少操些心。”   段沈裕无奈点头,勒转了马头。   马坤和凌家兄弟已经先行出发,两队人分头赶往豫北和俞阳。马坤起初有些不放心段诚和方耀单独上路,段诚道:“有凡少爷在,你们怕什么?”   马坤他们自然知道方耀本事,于是也不再坚持,分头先行离开了。   段诚吩咐车夫起程,收回手放下了车帘。   车厢两边开有窗户,里面铺了一层毛毡,还放了一个暖炉。方耀伸直了腿坐在毛毡之上,倚着车厢壁,随手拣起段诚放在车内的一本书翻看。   他能识得大多字,可是看起来依然费劲,大概知道是一本讲兵器的书,文字描述于是只能跳过,方耀认真看着书页上的图画。没看明白构造,于是将书倒过来又看。   段诚一直看着他,总算是忍不住笑道:“方少爷,你这书都看倒了。”   方耀不理他,头也不抬。   段诚于是靠过来,伸手将书翻转回来,道:“这是钩镰枪,枪头尖锐,下有倒钩,突向一侧,钩尖内曲。”   方耀顺着他指点的位置看去。   段诚又道:“你若是感兴趣,回去仓库我一一拿给你看,你可以拿在手上亲自过目。”   方耀道:“好。”   段诚笑笑。   方耀依然在翻着手上的书。   段诚陪他静静坐了一会儿,起身探向前面问车夫今日路程,随后回到方耀身边道:“我睡一会儿。”   方耀“嗯”一声。   段诚于是躺下来,枕在了方耀腿上。   方耀翻书的动作略一停顿,然后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继续看书。   段诚确实有些疲倦了,闭上眼睛很快便睡了过去。   方耀维持着伸直双腿的动作没有变过,等翻看完一本书,低下头来,见到段诚一缕鬓发落在唇边,于是抬起手,轻轻地将他那缕头发撩开,然后将暖炉放得近了些。   这一路再无意外,就如段诚所预计的,平稳而舒适地赶到了豫北。   因为马坤先行回来,所以顾许彦这次准备充足,直接将段诚与方耀从城外迎接到了府邸。   顾许彦知道段诚习惯,道:“当家,浴池热水已经烧好。你们先去沐浴,之后给你们接风。”   段诚赞道:“好极。”   段府的大浴池内仍是只有段诚和方耀两个人。丫鬟将干净的换洗衣服送进来便退下去了。   段诚埋头解衣服,脱下外衫时,看到方耀已经脱得一丝不挂,正抬腿跨进浴池里面。虽然在关外大漠转了一圈,方耀一身肌肤仍旧白皙平滑,薄而结实的肌肉显得身形更加匀称,臀部也是浑圆挺翘的形状。他踩下了水,舒展双手往前面游出去一截,再回过头来时,水珠便沿着头发和身体哗哗往下滴落。   段诚手上一顿,随即低下头去不再看他,专心脱了衣服往水里走去。   段诚靠在浴池边上,捞起水扑打在脸上,舒服地叹息一声。   方耀也坐下来,趴在池壁上,闭上了眼睛静静享受。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下来,身体也就放松了,被温热绵软的水流缠缠绵绵地包裹着,每一个毛孔都被蒸腾开一般,湿热的水汽便钻了进去,就仿佛一只手在轻轻地抚摸。   这具身体很敏感,方耀一直都知道。可是这对他并不能造成什么影响,在稳定强大的意志力之下,欲望是可以轻易压抑的。方耀当了那么多年的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可是难得如此放松,享受着温热水气的爱抚,方耀的情绪忍不住有些松动。他只要轻轻动一下手,胸前的水就会缓缓流动起来,细密的水流裹着胸前突起的乳尖,带来麻痒的快感。   下身缓缓抬头,方耀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段诚。   段诚目光落在水面上,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方耀的动静。   于是他微微侧了身体,换了个方向背对着段诚。他没有伸手去碰触,那样动作就太明显了。他只是依然依靠着池壁,将头枕在手臂之上,低下头,看着自己挺翘的下身和突起的乳尖,感受着水流包裹的触感。   方耀的呼吸越发急促起来,他甚至怀疑这具敏感的身体能够在不需要任何抚慰的情况下就能射出来。只是心里还算平静,相比起这具身体的瘦弱不堪一击,方耀并不觉得敏感算是什么太大的障碍。   段诚没有看着方耀,可是方耀逐渐泛红的身体和越发急促的呼吸他都注意到了。段诚心里有些不平静,他知道方耀是怎么了,少年人的欲望总是说来就来,他不奇怪,他只是奇怪自己,为什么会为了眼前的情景而心底颤动。他感觉到自己的鼻息泛着热气,甚至比身处的浴池温度还要灼热。   段诚陡然站了起来,往外走去。   方耀转过头来看他,问:“出去了?”   段诚头也不回,道:“我好了。等会儿吃了饭带你去个地方。”   第 26 章   晚饭是顾许彦悉心准备的,专程给段诚和方耀接风洗尘。马坤也陪在桌上。   顾许彦大概讲了段诚离开这些日子豫北的情况,徐天果然还是沉不住气,收了段家的银子,撤了守住铁矿窑的人手。   矿窑的工人开始开工,淬雪堂仓库里调走的二十车兵械也能补充得过来,一切都逐渐上了正轨。顾许彦收到段沈裕的信,还往悦西又调送了二十车兵械。   段诚点头,手指敲了敲桌面道:“有空再把那两位大人请出来吃顿饭吧。到时候我亲自去一趟。”   顾许彦道:“好的。”   段诚道:“那此事明天再详细商议,今晚好好吃饭,吃完了锦凡随我出去一趟。”   顾许彦问道:“去哪里?需要我叫人准备么?”   段诚笑道:“不必,你自去休息,那些地方你不爱去的。”   方耀正夹了一筷子酥肉要送到嘴里,闻言手上顿一下,抬眼看了看段诚,却也不问。   用完晚饭,段诚叫了方耀与他一起出去。没有备车,两人仿佛散步一般,出了府邸门前那条安静的长巷。   方耀跟在段诚身边,一直没问段诚打算去哪里。   段诚也就只问:“你觉得豫北怎么样?”   方耀答道:“还好。”   段诚问道:“许城呢?喜欢么?”   方耀想了想,道:“也还好。俞阳是个不错的地方。”   “俞阳,”段诚笑道,“青楠也喜欢那里。去年叫他回来本家过年,他都不肯回来了。”   方耀点头,心里生出些向往。   转过几条安静的长街,方耀听到前面逐渐热闹了起来,再经过一个转角,面前一条长街竟是一片绯红的颜色,街道和两边的楼台处处都能见到花枝招展的女子,脂粉香味四溢,娇脆笑声连连。   这是到了花街了。   段诚依然往前走,不停有女子招呼他们,可是段诚只是笑笑没有停下来。他带着方耀一直走到一间名叫云烟阁的花楼前面,才抬脚跨了进去。   方耀稍顿,随即也跟了进去。   那老鸨是认识段诚的,只迎上来道:“段老板好久没来了。”也不需吩咐,将二人带上了二楼一间雅阁。   片刻后桌上摆了清淡酒菜,老鸨在一旁伺候着道:“涵清马上就来。”   段诚在老鸨转身快要出门的时候又叫住她,让她附耳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老鸨目光落在方耀身上,连声道好。   老鸨出去之后,房间里就剩下段诚与方耀两人。   方耀端起一杯酒,放在鼻端嗅了嗅。这烟花地的酒水里也能闻到一股脂粉香味。   段诚在旁边道:“这里的酒多少下了些药。”   方耀抬头,将手中的酒放了下来。   段诚道:“喝了也无妨。我只是先讲给你听,让你有个准备。”   方耀沉默了片刻,看着酒杯里淡色的酒水晃动,说道:“你常来?”   段诚笑了笑,“来过几次,来听涵清姑娘抚琴。”   方耀抬头,环视周围环境,这是一个套房,左右两边都有房间,只是房门闭着,也不知道里面是个什么景象。圆桌后面一扇屏风,屏风之后,是一面椭圆的窗户,窗户上挂着两个灯笼,随着风晃晃悠悠轻摆。   有人推了门进来。是个年轻女子,容貌清丽,举止优雅,抱着一尾长琴,向二人躬身行了个礼。   段诚道:“涵清姑娘不必多礼了。”   涵清笑笑,将长琴放下,跪坐在蒲团之上,开始抚琴。   琴音优美,叮叮咚咚煞是悦耳,但对方耀来说,仅此而已了。他听不懂这些音乐,只觉得比起现代的流行音乐来说,听着过于单调了,他不喜欢。   可是身边的段诚却是含着笑,听得甚是仔细。   涵清抚着琴,不时抬头看向段诚,目光中含羞带怯,显有几分情意。   方耀抬手拿起酒杯,送到唇边才想起段诚说这酒里有药,又放了回去。段诚虽然没说是什么药,可是方耀懂得,这种地方下药,那定是助兴的春药,他现在还没有那种兴致。   涵清的琴弹了一半,又有个女子推门进来。这回是个少女,看来只有十四、五岁年纪,举止有些羞怯,进来后对着段诚和方耀作了个揖,然后看着两人斟酌一番,坐到了方耀身边。   涵清一曲弹完,走到桌边来陪段诚坐下,伸手给他斟酒。方耀身边那少女见状,连忙也举起酒杯来,对方耀道:“公子,静儿敬你一杯。”   方耀摇摇头,“谢谢,不用了。”   静儿睁大眼睛,顿时不知所措。   段诚在旁边看了,忍不住笑出声来,道:“人家小姑娘敬你酒,怎么可以不喝?”   方耀不语。   静儿只得把酒放下,问道:“那不如静儿为公子跳一支舞?”   段诚问道:“你会跳舞?”   静儿点头。   段诚道:“那去吧,给凡少爷跳一曲。”   涵清闻言,也起身抚琴伴奏。   段诚见方耀仍是面无表情,凑近了低声问道:“怎么?不喜欢这个静儿?”   方耀想了想,道:“无所谓喜不喜欢。”   段诚闻言,若有所思地说道:“也是,青楼女子。你若说真心喜欢了,你爹怕是会怨我这个做叔叔的。不喜欢便不喜欢吧,只是这姑娘是个清倌儿,我已经跟鸨母说了买了她初夜,今夜你便……”   方耀看着段诚,神色淡然却是目光明亮。   段诚话说了一半,思绪竟是转到了下午在浴池里,方耀趴在池边轻轻喘息的模样,一时间后面的话都没能说下去。   伴随着涵清优雅的琴声,静儿起舞的身影翩然多姿,正是少女最美好的光景。   方耀的目光从段诚脸上转开,看向面前跳舞的少女。而段诚的目光却怎么也无法从方耀身上转开,端起一杯酒来一饮而尽,情绪却是越发燥热起来。   静儿舞完,微喘着气站在原地看着两人。   段诚轻轻鼓掌,道:“很好。”   静儿得了鼓励,微微笑着坐回方耀身边。   涵清也回了桌边,陪段诚坐着低声说话,也无非是问段诚近况,为何许久没来看她。   方耀不言不语,也不肯喝酒,静儿坐得尴尬,不知所措便要落下眼泪来。   段诚见小姑娘委屈得快哭了,于是出声道:“不如就陪凡少爷去歇了吧。”   话说完,段诚的目光落在方耀脸上,他以为方耀定然是不愿意的,一时间也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想法,既松了口气又有些微紧张。   却没料到,方耀突然站了起来,道:“好。”   段诚一怔,下意识便去抓方耀手臂,还未触到时又缩了回来,他想:本来该是这样。于是点点头,对静儿道:“快去吧。”   静儿陪着方耀进了隔壁的卧室。   方耀进去时,回过身来掩门,直直看着段诚却没有表情。   段诚心里一紧,最终还是笑了笑。   房门在两人之间闭紧。   涵清挽起段诚手臂,“段老板,涵清也陪你去歇了吧。”   段诚拍拍涵清手背,轻声道:“不必了,你先下去吧。”   涵清一愣,还想说什么,却见段诚神色黯然,于是只得道:“那——涵清先下去了。”   涵清掩上房门出去了,段诚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明媚月色,却忍不住仔细听着隔壁房间动静。然而什么声音也没有,也不知是听不见还是两个人一直沉默着。   方才喝了酒,身体里那点燥热始终还在,段诚闭上眼睛,感受着夜晚冰冷的空气,心里那一点点悔意逐渐放大,最后竟是难受起来。   他直站到了半夜,方耀推开房门出来,见到他似乎一怔,“你在等我?”   段诚回过身来,轻笑道:“是啊,要在这里过夜吗?”   方耀道:“不用了,这就回去吧。”   “嗯,”段诚转身,不曾向那屋内情形看过一眼,只走在前面推门离去。   方耀在他身后,见他步履急促,神色黯然,终是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才跟着他往楼下走去。   第 27 章   回了段家的府邸,段诚一直将方耀送到房间,“你去休息吧,”段诚道。   方耀道:“好。”转身推开房门。   段诚站在门外看着他。   方耀回过身来,两手放在门上,看着段诚问道:“还有事吗?”   段诚被他问得一愣,道:“没事。”   方耀没有关门,而是站在门内继续道:“我以为你有问题想要问我。”   “哦?什么问题?”   方耀道:“不问我在那个房间里到底和那位静儿姑娘做了什么?”   段诚闻言轻轻笑了,“这是我这个当叔叔的该问的吗?”   方耀道:“那带侄儿嫖妓就是你这个当叔叔的该做的?”   段诚苦笑着摇摇头,“你究竟想说什么?”   方耀突然嘴角轻轻扬起,他说:“我本来是想告诉你,我进去之后便叫那位静儿姑娘不许说话,安静下来在床边坐着。”   “坐着?”段诚不解。   方耀继续道:“坐着,听你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   段诚听到自己胸口激烈跳动了几下,自己仿佛触碰到了什么东西,他问方耀:“那你听到些什么?”   方耀道:“段诚。”   段诚问:“怎么了?”   方耀沉默了一下,垂下目光,轻声道:“其实我不太懂。我前一世只有战友,没有恋人,我不明白什么是爱上了一个人。可是我还是知道有些人在我心里是不一样的,前一世有,这一生也有。”   段诚只觉得胸口那个地方用力搏动着,他明白方耀在说什么。他这一生面对过不少女子的情爱,却从没有哪个人的话能如此牵动自己的心绪。   方耀说:“我只是想告诉你,那个对我来说不一样的人,就是你。”   段诚用力将手握成拳,才能抑制抬手抱住面前人的欲望。月色下的少年人已经有他肩膀那么高,总是习惯性地穿着一身素白的衣服,离开了丫鬟便不会挽头发,任由一头漆黑长发搭落肩头。明明性格刚硬,偏有一张俊美无双的柔和面容,嘴唇总是绷得很紧,偏偏泛着莹润的淡淡粉色,让人几乎想要一口咬上去。   方耀注视着段诚,目光很认真,他的表白已经出口了,他所能说到的只此而已,他在等待着段诚能够给他一个答复。   段诚的目光从他明亮的双眼滑落到粉嫩的唇,然后是白皙的脖子和突起的锁骨,最后落到自己紧握住的双手之上,他考虑了许久,一直考虑到激烈的心跳平复下来,才笑了一下说道:“你对我来说也是不一样的,你是我最疼爱的侄儿,我们对彼此来说都不一样,因为我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   方耀眼中的光亮陡然熄灭,他说:“我懂了。”   那熄灭的光线刺激着段诚,手心几乎捏出血来,才能维持着脸上淡淡的微笑。   方耀抬手关门,在门闭上之前,他对段诚道:“我是方耀,不是段锦凡。”   身体有血缘,但是灵魂没有。   段诚看着紧闭的房门,又静静站了许久,才转身离去。   方耀坐在床边,觉得也说不上有多难过,只是有什么东西哽在心头一般,感觉起来闷闷的。   他突然想起了以前在部队里,队长跟他们这群光棍说,看到了喜欢的女孩子一定要动作快,不要犹豫不要扭捏,因为他们时间太少,一旦两个人分开了,也许就是一辈子,那些犹豫就会变成心头永恒的遗憾。那时候他还没有喜欢的人,可是他告诉自己一旦有了喜欢的人,一定会毫不保留地告诉对方。   可是现在,他知道自己对段诚只是微微有些心动,就像他说的,觉得他跟别人是不一样的。甚至那种感情也是在听到涵清邀请段诚去歇下时,自己才能确定的。   他告诉了段诚,可惜段诚没有接受。他想,队长自己也是个光棍,哪里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恋爱呢?也许在两情相悦之前,盲目的告白得到的结果必然会是失败。那么还应不应该为了珍惜短暂的时光而轻易把感情说出口呢?   方耀不明白,他知道自己即使坐着想上一整晚也想不明白。他抬手取下挂在床边的噬日,缓缓解开包裹的布条,摸着冰冷的弓弦,心里才慢慢静下来。   有些遗憾有些闷闷不乐,可是这些情绪并不足以影响自己的思维和意志。既然段诚不肯接受,那么就算了吧,方耀静静地想道。   那一夜过去,段诚和方耀谁也没有躲避着谁,一切如常。   段诚和顾许彦为了豫北的生意忙碌着。段诚每天都往矿场跑,天没亮就出门,天黑了才能赶回来。   段诚出门宴请豫北州府和守备两位大人,方耀也没有露面,他日子过得很平静,就像以前在许城段家那样,按照自己的规划每天按部就班地生活着。偶尔放松一下,也会自己出去逛逛,让人领他去豫北周围的名山大川看看风景。   一直等到腊月初十,段诚要起程回许城本家了,叫方耀收拾准备,和他一起回去。   方耀没什么可收拾的,只两件简单的衣物,除此之外便是他的弓箭武器。他对回段家并没有怎么期待,甚至想到了段忠,隐隐有些心烦。   坐在马车上,方耀一直安静地擦拭着噬日的箭矢,目光专注。   段诚在一旁看了,问道:“如何?回家去见仇人的么?”   方耀放下箭来,摇摇头,“我只是没事可干。”   段诚想了想,伸手拉开摆在车厢里的三层食盒里,取出一小块桂花糕,递到方耀嘴边,“试试这个。”   方耀想也不想便张嘴咬住了小巧的糕点,柔软的嘴唇擦过段诚的手指。   方耀嘴里含着糕点,含糊道:“不错。”   段诚闻言笑了,“豫北有名的糕点。前些日子没空陪你去吃,临走前特意叫人去备的。”   方耀点点头,将嘴里的食物慢慢吞下去,依然拿起箭矢擦拭。   段诚微微有些失神,自己也拿起一块桂花糕送到嘴边,嘴唇擦过被方耀碰触过的手指。明明是清甜的糕点,吃到最后竟然在心头泛起些苦涩来,段诚摇摇头,暗道这真是自讨苦吃了。   第 28 章   许城的天空飘着小雪。   方耀不知是否错觉,马车驶进了许城境内,速度似乎慢了下来。他听到车轮不疾不徐碾过石板路的声音,也仿佛能听到雪花落在车顶簌簌的声响。   方耀伸手撩开车窗边的布帘,往外望去。冷风灌了进来,段诚抬手将帘子拉上,笑道:“不用心急,就快到了。”   方耀平静地摇摇头,“不急。”   段诚捡起扔在角落的暖炉,塞进方耀怀里。   方耀道:“我不冷。”   段诚伸手握住他的手掌,微微有些凉,于是缩回了手道:“抱着吧。”   马车并未直接驶向段府,而是朝着许城城内去了,进了城,才觉得热闹非常,街道两边摆满了贩卖年货的摊子,到处都贴着红色的福字和喜庆的对联。街道很是拥挤,都是出来采买年货的人们,小孩子不时嬉闹着跑过去,点燃炮仗,然后堵住耳朵躲在一边。   方耀看得有趣。   段诚见他神情专注,问道:“没见过?”   方耀想了想,道:“这么热闹的新年,确实许多年没有见过了。”   马车艰难在拥挤地街道里穿行,拐过一个弯,停在了淬雪堂门前。   段诚撩开帘子先下来,方耀才跟在后面,从车厢里跨下来。   方耀抬起头,第一眼见到的便是段义,他上前来对段诚道:“三哥,你们总算回来了。”   跟在段义身后的,竟然还有段锦禾和段锦鸣两兄弟。   段诚一一拍过他们肩膀,道:“进去说话吧。”   段义笑着上前来,用力拍了拍方耀手臂,“我收了三哥的信,知道这回多亏了你。锦凡,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段义情绪有些激动,于是方耀也笑笑,轻声道:“四叔过奖了。”   段义见方耀穿得单薄,于是让开了身道:“先进去,喝杯热茶。”   方耀朝着淬雪堂里面走去,经过段锦禾和段锦鸣身边时,略一点头。段锦禾神色阴晴不定,也只点了点头;段锦鸣倒是一脸笑容,“锦凡,这趟辛苦你了。”   段诚已经在柜台边上坐下,伙计端来两杯热茶放在柜上。段诚端起一杯递给方耀,方耀接了,浅浅抿一口,又放了回去。   段诚端起另一杯茶,接过掌柜递来的账簿,草草翻了一遍,道:“不急,明天我再来细看。”   段义在他身边道:“三哥,先回府休息吧,许城这边的生意暂时没什么可担心的。”   段诚点点头,“我知道。”   段义道:“大哥已经吩咐下去,今晚在前院摆宴,给你和锦凡接风洗尘。”   段锦禾连忙道:“是啊,当家,爹他们都在家里等着你们,等你们回去了就可以吩咐开宴了。”   段诚饮一口茶,对段锦禾笑笑道:“好的,我们尽快赶回去。”说完转向段义道:“青楠和沈裕的信收到了?”   段义道:“青楠说俞阳那边一切稳定,至于悦西,如今倒是百废待兴,也急不了。我已经让人清点仓库,给沈裕那边支援。”   段诚点头道:“过年了,一切都不急。大家好好过完这个年,回头再忙生意的事情。”   段义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段诚起身,“行吧,我们这就回去。”回过头却发现只有方耀一个人没在听他说话,而是拿着货架上一对峨眉刺翻看。   段诚不由好笑,走过去在他耳边道:“喜欢就拿去。”   方耀回过头来,将东西放回货架,“不,看看而已。”   段诚道:“那就回去了,换件厚点的衣服,一家人一起吃个饭。”   说完,他拉着方耀的手往外走去。   段锦禾目光落在段诚拉住方耀的那只手上,神情有些愤而不甘;段锦鸣却是不动声色,对段义道:“四叔,那我们也回去吧。”   段义笑着对那兄弟俩道:“好,这就走。”   马车又碾过石板路出了许城城门,一直朝着城外的段府驶去。方耀看着一路热闹繁华远去,竟有些依依不舍。   段诚见他一路看向车窗外面,道:“家里也很热闹,应该备齐了年货准备过年了。”   待马车驶到段家庄园门口停下来,方耀撩开车帘下车,一眼便见到守在门前一脸雀跃的紫纱和紫萝。   “凡少爷!”两个小姑娘见到方耀立即围了上来,段诚还在车内,竟然被堵得下不来车。   紫萝连双眼都微微有些湿润,“凡少爷,你竟然说也不说一声就走了那么久,害我和紫纱一直担心。”   方耀抬手摸摸小女孩的头,“对不起。”   紫纱也擦擦眼睛,道:“凡少爷,你穿得太单薄了,快跟我们回去加两件衣服。”   段诚于是道:“是啊,都快回去了,别堵在门口。”   紫纱和紫萝这才注意到段诚,红了脸让到一边,“当家。”   段诚笑笑,“先回去吧,你们主仆好好叙叙。”   方耀回头对段诚道:“那我先回院子了,当家。”   段诚应道:“去吧。”   方耀带着两个小丫鬟前脚刚踏进大门,便听到身后传来噼里啪啦的炮竹声响,紫纱和紫萝连忙堵住耳朵躲往一边,方耀回头,见到段诚站在门前的大红灯笼之下,手里还握着冒着火星的火折子,面带微笑看着漫天飞舞的红色纸屑。   方耀突然想起段诚说过,家里也准备过年了。段家的当家人回来了,段家的新年也就到来了。   沐浴更衣,紫纱紫萝给他备下了加厚的白色长袍,穿戴整齐了,紫纱还捧了件白色的皮毛披风进来,披风领上裹了一圈雪白的狐毛,衬得方耀一张脸乖巧不少。   紫萝蹲下来将他衣摆皱褶理好,紫纱则帮他把长发束好。   突然,方耀听紫纱道:“凡少爷,玲夫人一直很担心你,你也去看看她吧。”   紫纱说得小心翼翼,害怕惹了方耀不悦。   方耀几乎忘了段锦凡还有这么一个沉默怯懦的娘亲,想了想正要说好,听到门外有小厮敲门,说是大老爷请凡少爷过去一趟。   紫萝闻言有些担心,往常段忠叫段锦凡过去,定然是要挨骂的,于是轻声道:“怎么刚回来就叫过去?连歇一口气都来不及。”   紫纱道:“我听前院人说,少爷这回帮了当家和四老爷的大忙,大老爷叫去定然也是要夸奖少爷的。”   方耀倒是无所谓,说道:“我去看看,你们不用跟过去了。”   从段锦凡的小偏院一路过去段忠的内院,果然处处都挂上了红色的灯笼,贴满了大红的窗花和福字,院子里的腊梅也正飘香,比起桂花的甜香味来更多了几分清馨。高处的树巅甚至能看到细碎的积雪,白茫茫点缀开来,仿佛有万千白梅绽放一般。   此时,段忠会和他说什么,方耀完全没有准备,头脑里面几乎空白一片,只顾着一路看过去园林里的美丽景致。   到了段忠的院子,竟然见到段忠人就在小花园里摆弄花草,身后跟了个年轻仆从,帮他拿着水壶。段忠手里拿个小铲子,将花圃有些枯萎的植物移栽到一个小花盆里,然后拿过水壶来浇上清水。   听到方耀来了,段忠头也不回,只问了一声:“回来了?”   段忠与他说话惯常不拿正眼看他,方耀也已经习惯,站在原地“嗯”了一声。   段忠把水壶递还仆从,又接过一条干净布巾子擦了擦手,道:“跟我进来吧。”   段忠的书房里,一个暖炉正烧得滚热,房门一关便隔断了冬日严寒,整个房间都是暖融融的。   段忠拿起暖炉上坐着的茶壶,往自己茶盅了倒了一杯水,捧着杯子坐下来,这才将目光落在自己的三儿子身上,神色严肃。   方耀觉得有些热,想解开狐裘披风,低头却见领口那处结繁复细致,一时不知如何下手,与此同时,听到段忠一声冷哼:“出息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所有回复和上回扔地雷的姑娘   祝福大家新年快乐,万事顺心^^   第 29 章   方耀突然听段忠不冷不热说了那么一句,手上动作一顿,抬起头来看着段忠。   段忠没有叫他坐下的意思,却也不说话,双手捧着温暖的茶盅,浅浅喝了一口。   方耀耐得住性子,默默等待段忠的下文。   终于在两个人漫长的沉默之后,段忠问了一句:“谁让你去给老三送信的?”   方耀答道:“是我自己要去的。”   “你自己?”段忠问道,“你向来对家里生意的事情不上心,为何这一次这么急不可耐地亲自跑一趟去给老三送信?”   段忠心里自然是有百般疑问的,莫说他这个儿子心里怎么想的,就是段家上下都拿段锦凡当做扶不起的阿斗,段义怎么放心让他去送如此重要的一封信?   段忠就此事也曾问过段义,段义却给他打了一手太极,只说是当家临走前的吩咐,有事可以放心交给锦凡去办,将自己推了个干净。   段忠自然不好亲自去问段诚,如今只想拿方耀敲打一番。   却不料方耀听了段忠问话,竟认真思索了一番,方才答道:“突然就想了。”   段忠闻言,一股气顿时憋在胸口上下不得,手上茶盅几乎冲着方耀头上摔打过去。他自然知道方耀没有说实话,可见方耀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竟不知该如何让他老实把话说出口。   段忠只以为这儿子定是被段诚蛊惑去了,如今眼里只有段诚这个当家,竟不把自己这个亲爹放在眼里了,背着自己千里迢迢为段诚奔波,回头来却连一句实话也欠奉。   段忠把茶盅重重放在桌上,青花碗盖跳动一下,溅落几滴茶水出来。   段忠怒吼道:“跪下!”   方耀微微皱眉,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段忠又拍桌子,“混帐!给我跪下!”   方耀看着段忠,手掌握紧了又松开,心里交战一番,最终还是缓缓跪了下来。   段忠猛然起身,背着手道:“你给我在这里跪着,没有我命令,不许起来!”说完,怒冲冲离开房间,用力甩上了房门。   方耀腰背挺直,依然跪在地上。他怔怔看着房间一角的暖炉,心里思索着自己是要起身离开,还是一直跪着等段忠回来。他不怕段忠,可是他知道一旦自己起来了,定会在段家上下掀起轩然大波,闹得这个年也过不安宁;可若是不起来的话,他虽然不觉得辛苦,这里也还温暖,他却是不知道自己在为谁而跪?为段忠?或是为段诚?   方耀将披风下摆拉起来一些,害怕弄脏了回去惹紫纱和紫萝抱怨。想到两个小丫头,方耀倒是释然了些,就当作为段锦凡而跪好了,他借了段锦凡一条命,为他听从一次他亲爹的命令也不为过。   方耀迟迟不归,紫纱等得心急了,从小偏院跑过来,想要探听消息。   在院门口正碰到段忠随伺的小厮,见了紫纱,轻浮笑道:“凡少爷在大老爷书房罚跪呢!你进不去的。”   紫纱一惊,站在门口犹豫一番确实不敢进去,焦急之下往段诚的院子里去了。   段诚沐浴之后有些疲倦,彼时正躺在床上打算小憩片刻。   紫纱走到段诚院门口便被丫鬟挡了下来,那是个从段诚幼时便伺候着他长大的大丫鬟了,见了紫纱急急忙忙的模样,只问说什么事?当家已经睡下了,如果不是家里的大事,都不让见。   方耀被大老爷罚跪,在紫纱看来自然是大事,可那大丫鬟眼里,不过是大老爷罚儿子,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管紫纱怎么说,都不让进。   紫纱被逼得急了,在院门口大喊:“当家!当家!”   大丫鬟顿时着急,一边呼喝道:“住嘴!”一边便要动手扇紫纱巴掌。   “住手!”段诚披着外衣从屋内出来,皱着眉头问道:“怎么了?”   紫纱也知道自己闹得大了,连忙跪了下来,道:“当家,快去救救我们少爷啊!”   段诚心里顿时一紧,“锦凡?发生什么事了?”   紫纱委屈道:“大老爷把少爷叫了过去,现在在那边罚跪不让起来。”   段诚一听之下,顿时哭笑不得,同时又觉得有些头疼,“大哥罚锦凡跪?”   紫纱道:“是啊,都跪了好久了,膝盖定然都淤青了。”   段诚将衣服穿好,“我这就过去,你也起来吧,跟我一起过去,等会儿扶你们少爷回去。”   紫纱连忙应好,这才站了起来跟在段诚身后。   段诚整理一番,往段忠的院子走去。其实他心里也有些为难,大哥惩罚儿子,自己出面干预,无论如何都是不妥当的。可是他明白紫纱的心急,因为听到方耀被罚跪的时候,他自己也是觉得心疼不已。而且方耀毕竟不是锦凡,他怕自己不出面,他们父子会真的闹僵了难以转圜。   段诚刚到段忠院门前,便见到段锦禾竟然也正从外院赶来。   段锦禾见到段诚便是一愣,行个礼道:“当家,你怎么过来了?”   段诚将他托起,道:“找你爹有些事,进去再说。”   段忠不在书房,而是回了自己房间,听到院外动静时,便已经开了门往外看去。   “当家?”段忠见到段诚略吃一惊,不明白段诚这急匆匆的是冲着什么来的。   “大哥,”段诚苦笑一下,“有个小丫头哭着跑来让我救救她们少爷。”   段忠见到段诚身后紫纱,冷哼一声。   段诚道:“大哥别和这些小孩子计较,外面天冷,咱们进去再说。”说着,抬手把段忠往书房里请。   段忠无可奈何,冷着一张脸推开书房房门,让段诚和段锦禾一起进了去。   段诚方一进去,方耀便抬起头来看向他。   段诚瞪他一眼。   方耀微微有些好笑,眨了眨眼睛。   这一番眉来眼去,段忠没有注意到,段锦禾却是一点不落,全看在了眼里。   第 30 章   段忠请了段诚坐下,段诚也不客气,一撩下摆坐在了方耀面前。   段锦禾连忙拿起暖炉上的茶壶,给段诚倒了一杯茶。   “谢谢,”段诚接过茶杯来。   段忠坐在他旁边,问道:“当家有话就请讲吧。”   段诚细细拂开水面的茶叶,沉声道:“不知锦凡这孩子犯了什么大错?才刚回来就惹了大哥如此生气?”   段忠阴沉着一张脸看向方耀,语气冰冷,“大错说不上,这孩子目无长辈,不知尊卑,我这个做爹的管教一下,当家觉得不合适?”   段诚轻笑道:“大哥这什么话!当然是再合适不过了。锦凡是你的儿子,如何管教自然是你说了算。”   段忠看向段诚,“那当家何必来求这个情?”   段诚轻轻将茶杯放下,缓缓道:“我此番来,一则是见紫纱那丫头护主心切,受了她的托付;二则希望大哥父子和睦,咱们一家人热热闹闹过这个年;三则,锦凡跟我在外奔波许久,我也是心疼这孩子。”   段忠冷笑一声,“当家这意思是说你心疼这孩子,我不心疼了?”   段诚连忙道:“大哥千万别这么说!锦凡是你亲子,你自然是比谁都心疼的。只是当严则严,大哥疼在心里,表面上放纵不得,我们都是明白的。我今日来也是讨个嫌,害大哥做回坏人,其实是替大哥下这个台阶,找个借口饶这个孩子一回。”   段忠阴沉的脸色稍微缓和,对段诚道:“当家一番心意,我怎好拂逆?”   段诚摆摆手道:“你我兄弟莫说这样的话。”说完,看向方耀沉声道,“锦凡!你爹一番苦心你可都明白了?”   方耀默不作声。   段诚一皱眉头,斥道:“锦凡!”   方耀这才轻声道一句:“明白了。”   段诚几乎想要擦擦额头的汗,端起茶壶倒了一杯茶递给方耀,“去,给你爹敬杯茶。”   方耀不接。   段诚站在他面前,遮住了段忠视线,将茶杯递到他脸面前。   方耀微微避开,就是不接。   段诚一捏茶碗,无奈转个身道:“既然如此,我来敬大哥一杯茶。家里父母已逝,道一声长兄为父也不为过,做叔叔的今日给侄儿做个表率,叫他晓得如何叫做长幼有序!”   说完,段诚竟然一撩衣摆就要跪下。   段忠不敢受,连忙起身要扶住段诚;却不料段诚身边方耀动作更快一步,在他跪下之前一手拦住他膝盖,一手抢过茶杯,递到段忠面前,道:“爹,喝茶消消气。”   段忠一愣。   段诚也顺势站了起来,立在一旁,微微笑道:“大哥还不快请。”   段忠回了神,缓慢将茶杯接过来,啜了一口。   段诚见状,对一旁段锦禾道:“你也给你爹敬杯茶,这一年到头,家里最辛苦的人便是你爹了。”   段锦禾闻言,连忙也端了一杯茶,跪下来敬给段忠。   段诚笑道:“你一家子和睦,我就功成身退了。”   段忠道:“这便走了?让锦禾送你吧。”   段诚摇摇头,“不用了,你们父子好好聊聊。”说完,对着方耀微一摆头,示意该走了。   方耀见了,对段忠道:“那我也先回去了。”   段忠轻哼一声,“走吧!”   方耀站起来,跟在段诚身后离开了段忠书房。两人刚踏出房门,紫纱便跑了过来想要扶住方耀,“凡少爷!”   方耀摆摆手,示意无妨。   段诚轻笑一声道:“这小丫头都快急哭了。”   紫纱道:“少爷,让我扶你回去吧。”   方耀摸摸她的头,“我没事,你先回去院子吧。”   “那你呢?”紫纱急道。   段诚出声道:“我还有些事与你少爷说,没事的,你就先回去吧。”   紫纱不情不愿离开了。   方耀刚走出院子门口,就站定了看着段诚。   段诚往前走了几步,发现方耀没跟上来,才站住了回头看向方耀,“又怎么了?方小少爷。”   雪白的狐毛贴在方耀脸颊边上,随着呼吸轻轻飘摆,他说道:“你刚才真要跪?”   段诚闻言,无所谓笑笑,“那是我兄长,有何不可跪?倒是你,难得那么乖巧,吓得我急急忙忙赶来,就怕你与他一言不合,对他出手。”   方耀轻声道:“若不是为你,我才不跪他。”   段诚大笑一声,问道:“赖我做什么?可不是我让你跪的。”   方耀道:“若不是为你,我回来做什么?”   段诚听到这话,心尖上仿佛被针轻轻扎了一下,酥酥麻麻又有些刺痛,勉强维持了笑容,道:“那你跟我回去,我请你喝杯茶,给你揉揉腿,如何?”   方耀点点头,“可以。”   段诚的房间里,丫鬟送上了一壶热茶来。   段诚亲自动手给方耀倒了一杯,在他喝茶的时候,坐到床边拍拍身边的位置,“过来坐下。”   方耀将茶杯放下,坐在了段诚身边,“如何?”   段诚竟然蹲了下来,一手托起方耀的脚,将他的靴子脱了下来。然后坐回床边,将他那条腿放在自己大腿之上,然后缓缓将裤子推了上去,露出膝盖来。   方耀的膝盖并不如紫纱想象中那般已经淤青了,只是微微有些泛红。   段诚的手放上去,问道:“疼么?”   方耀一直默默看着段诚的动作,此时才摇头道:“不疼。”   段诚伸手,从床头的小柜子里面取了一瓶药酒,倒在手上,然后轻轻给方耀揉在膝盖上红肿之处。   段诚的动作轻而和缓,有些微的疼痛,那种软绵绵地疼痛伴随着药酒的味道,却令人有些昏昏欲睡。   方耀顺势躺了下去,说:“我睡一会儿。”   段诚道:“你睡吧,等会儿我叫你。”   方耀枕在充斥着段诚味道的枕头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段诚伸手将他披风的领结解开,然后帮他把被子拉好,一直盖到下颌,最后把他的裤腿拉下来,将双腿也盖进被子里。   段诚坐在床边,手里捧了一本段义着人送来的账本翻看。方耀一直睡得很熟,段诚能听得到他均匀而沉稳的呼吸声。   许久后,方耀翻了个身,面对着段诚。   段诚放下书,就着烛火看他白皙俊秀的脸,觉得像是记忆中的锦凡,却又不像是。方耀就是方耀,即使是同一个身体,方耀也不会是锦凡。   片刻后,方耀的呼吸又沉重起来。   段诚终是忍不住,伸出手来,用拇指轻轻碰触方耀的嘴唇,有些干燥,却很柔软。   方耀没有动静,一直维持着均匀的呼吸。   段诚心底暖暖的柔软着,埋下身子,极轻地将唇印在方耀的唇上,只一下,便立即离开了。   段诚看着方耀,他连眼睫毛都没有抖动一下,似乎依然睡得很熟,于是起身将蜡烛吹熄,拿着账本走到窗户下面去看。   方耀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睛,看着窗户旁边段诚的侧影,用手指碰触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作者有话要说:大年初二,继续祝大家新年快乐,趁着有时间写就多更新一些……   第 31 章   晚宴依然摆在前院,却因为天气寒冷的原因,从院子里挪到了宽敞的堂屋里。   饭菜也还未摆上桌,担心会放得凉了,倒是角落里几个暖炉上都温着酒,烧得开了咕噜咕噜翻滚着,香味几乎都溢了出来。   方耀在段诚那里舒舒服服睡了一觉,起来时段诚帮他把披风系上,说是时间差不多了,可以去前院等候开宴了。两人一起从院子里出来的,走到中途遇到段义,将段诚拦了下来。   两人站在荷塘边,段义交待了几句家里的生意。段诚本想让方耀也听着,却见他心不在焉看着一塘枯萎荷叶发愣,于是挥挥手道:“你先去前院等着吧,我们稍后就到。”   于是方耀一个人往堂屋去了,却不料到得早了些,整间大屋子除了偶尔来往的丫鬟仆役,就只候着一个人,那是几乎被方耀所遗忘的,段锦凡的亲娘玲夫人。   方耀下意识就想躲。   这段家上下,他唯一害怕的便是这位夫人。三十出头的妇人看来尚且年轻美貌,说话软声细语,见了儿子便是哭哭啼啼的模样,方耀着实有些吃不消。   方耀没来得及躲,玲夫人却已经看到了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颤声喊道:“凡儿!”   玲夫人也知道自从这个儿子受伤再醒来之后,他母子二人便很少相见。她只道母子两人都是不得宠的,老爷不喜欢他们常见面,自己便不敢维逆。可是这一趟听说凡少爷随着当家出去了,便四处打听,听说悦西那边打仗,当家便是冲着那边去的,将她吓得几乎魂飞魄散,日夜都不安宁。   好不容易等到方耀回来,却一直没有去探望这个母亲。玲夫人不安心,下午便亲自去了一趟儿子的偏院,却听丫鬟说凡少爷留在了当家那边。玲夫人不敢去打扰,只能独自先到了这前院等候。   如今见到了儿子,而且这堂屋里只有母子两人,玲夫人再顾不得矜持,哭得梨花带雨,扑在儿子面前牢牢将他肩膀搂住。   方耀挣扎不得,只好扶着玲夫人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玲夫人却依然当他是个孩子一般,搂着儿子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一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只顾自己抽泣。   就这般楼抱着哭了许久,母子俩也没说上两句话,陆陆续续来了旁的人,玲夫人总算是松开了手。   方耀见她忍住了哭声,脸上还挂着泪水,终是不忍心,抬起手来用袖子帮她将挂在脸上的泪珠擦去。   这一幕恰好落在前后进来的段诚段义兄弟眼里,段诚笑笑不语,段义则走过来一拍方耀肩膀,“扶你娘入席了。”   依然是两张宽阔的圆桌子,女眷自坐了一桌,另一桌全是段家的男子。段诚被请着入了主席,其余人各自围坐。   方耀右边挨着许久未见到的二哥锦云,左边则是幼弟锦堂。   段诚端起酒杯起身,说了一番场面话,与众人共饮了这第一杯酒,接下来便让大家动筷子,莫要等酒菜凉掉了。   段锦堂拉扯着方耀衣袖,指了圆桌对面的蒸鱼,“凡哥哥,我要吃。”   方耀只得站起身来,帮段锦堂夹了一筷子,送到他碗里。   段锦堂拿起筷子,戳得汁水四溅,方耀又不得不让丫鬟拿了干净布巾来,帮小少爷擦嘴。   一家人许久没有团聚,这一席饭吃得还算热闹。酒过三巡,方耀突然听得一直安静寡言的段孝对段诚道:“当家,有人给锦鸣说了门亲事。”   一桌人的注意都被吸引了去。   段忠笑问:“哦?是哪家的姑娘?”   段孝道:“是城西的徐家小姐。”   “徐家?”段忠道,“也是大户人家,算得上门当户对。”   段孝点点头,“那姑娘论家世,绝对配得上锦鸣。”   段诚笑着摇摇头,“家世并不重要,关键是那姑娘人品如何?”   段义道:“我倒是听说那徐家小姐温柔委婉,是个大家闺秀,模样却是没见过,总该让锦鸣见上一面,再做定夺。”   段诚抬头看向段锦鸣,“如何?”   段锦鸣连忙道:“一切由当家和父亲来做主,孩儿愿听吩咐。”   段义抬起手上筷子指指段锦鸣道:“那么规规矩矩做什么?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不喜欢,不用勉强。你爹的意思不敢维逆,还有当家出面给你做主。”   段诚挡下段义的手,笑道:“你可别陷害我,我也是听从二哥吩咐的,锦鸣的婚姻大事,还容不得我来做主!”   桌上众人闻言,都大笑出声来。   笑声过去,听得段忠对段诚道:“那我锦云和锦凡的终生大事,也要托当家上心了。”   段诚含着笑,目光从段锦云身上扫过,又落在方耀身上,正要说话,听到段义道:“大哥,锦云还好说,锦凡未免急了些。你这操心太远,不妨连锦堂的事也一起办了,将来也好省心。”   段锦堂听见自己被点到名,睁着一双晶亮的大眼睛,大声道:“我不要!”   段义闻言大笑,逗弄他道:“你还不要?你知道要让你做什么?”   段锦堂脆生生应道:“我不要娶媳妇儿!”   这话一出口,一桌人顿时笑开,都顾着逗弄段锦堂,倒将方才的话题就这般揭了过去。   当晚段诚似乎喝得有些过了,散席时显出些醉态来,是被丫鬟们给扶回去的。   方耀却是头脑清楚,一直看着段诚离开了,才一个人回去自己的小偏院。   回来时,紫纱已经帮他铺好了床,房间里的暖炉也正烧得温暖。紫纱帮他脱下披风和外衫,方耀已经坐到床上用被子盖住自己了,突然道:“紫纱,我有话问你。”   紫纱闻言道:“少爷你说。”   方耀想了想,说道:“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他拒绝了你,你以为他不喜欢你。可是后来你发现,他可能还是喜欢你的,只是不愿接受你,应该怎么办?”   紫纱瞪大眼睛,“凡少爷,你有喜欢的姑娘了?”   方耀奇怪道:“我没说是我。”   紫纱轻笑道:“那是谁?”   “是……”方耀顿了一下,“你不认识的人。”   紫纱只以为他害臊,也不再笑他,将方耀的外衫挂在床边上,问道:“为何不肯接受呢?”   方耀想了想,道:“也许是他有所顾虑。”   “顾虑?”紫纱挂好了衣服回到床边,帮方耀把脚边的被子裹紧,“顾虑什么?莫不成是门户之见?”   方耀道:“是吧,可以这么说,门户之见。”   紫纱问道:“那少爷你有多喜欢她呢?”   “我?”方耀怔怔道,“我也不知道。”   有多喜欢呢?不是什么生死相许非君不可,只是点点滴滴的心动慢慢渗透进了这颗心里。他从没说过也不埋怨,可是孤零零一个人落在这个异世,父母是别人的父母,兄弟也是别人的兄弟,唯有段诚那个人,明知道他叫做方耀,还是要对他好,让他第一次在这个世界产生了那么一些依恋。   方耀不知道自己有多喜欢段诚,紫纱自然更不知道。紫纱本就是个还未出嫁的小姑娘,哪里懂得那么多的情情爱爱,她所有知道的都是从坊间传说听来的。天真的少女自然认为爱情是人间最不可割舍的感情,怎么可以轻易就说放弃,于是她对方耀道:“既然喜欢,那就一定不该放弃。”   “不该放弃吗?”   紫纱点头,“没有努力过,怎么可以放弃。既然是喜欢对方的,她退缩了你就更不能退缩!”   方耀看着被子上的绣花发愣,心里却在反复思索着紫纱的话。   紫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凡少爷你人那么好,你只要对那个姑娘好,她一定没有办法拒绝你的。”   方耀问道:“那我该怎么对他好?”   紫纱被问愣了,她哪里知道一个年轻男子该如何对女子好,想起来有些脸红,却还是乖乖应道:“多陪陪她,送些礼物总是没错的吧,少爷,你别问我了,我也不知道。”   方耀睡了下来,紫纱帮他把被角掖好,才端着烛台出去了。   第 32 章   紫纱那一席话确实是上了方耀的心头了。   他的前世生活环境太单纯,从校园直接走进了兵营,然后再没能出来过。他没有追女孩子的经验,自然更没有追一个大男人的经验。方耀知道自己从小算不上什么聪明人,这些心思想起来实在是太费脑筋,他盘算来盘算去,只能想着我若是对他好,他总是能感觉到的。   段诚是如何也不会想到,就这么一夜之间,方耀本已沉寂下去的心思又被紫纱那小丫头说得活泛起来。   第二天天未亮,方耀就已经起身恢复了他的日常训练。紫纱一边帮他绑头发,一边打着哈欠道:“才刚回来,凡少爷也不歇几天么?”   方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应道:“已经歇了很久了。”   那些赶路的日子,在方耀看到都是在休息。   段诚也没歇着,一大早醒来就在段锦鸣的陪同下进了城里,听掌柜给他细细梳理一整年的收支账目。   方耀跑完步回来,沐浴更衣,收拾干净了也跟着去了许城。他本意是要去寻段诚,进了城却被热闹的年货街市吸引了注意,于是便一路走走停停,到了铺子时已近正午。   那时段诚正与段锦鸣商量着去对面街的小馆子吃午饭,从内屋出来,一抬头便是一怔。   街道中间,白衣少年长身玉立,轻风间衣炔翻飞,脸上覆着一张雪白的面具,被散落的长发遮盖近半,只余双目一点墨黑,嘴唇一抹鲜红,仿佛入世仙人,一时竟不知天上人间。   也许是段诚愣怔的时间太长,段锦鸣轻声唤了他一声:“当家。”   恍然回神,段诚只觉心跳不已,难以克制抬脚往店外走去。   方耀取下面具,拿在手上晃晃。   段诚一直走到方耀面前站定,问:“什么东西?”   方耀道:“面具。”说着,将手中面具覆盖到段诚脸上,面具里面还带着湿意,是方耀呼吸间气息凝结而成的,触碰到皮肤便令段诚觉得有些麻痒,忙抬手握住方耀的手腕,让他将面具拿开了些,道:“既然来了,一起去吃饭吧。”   方耀看向段诚身后,发现除了段锦鸣,还有个瘦高青年。方耀曾见过他一次,还有些印象,是白管家的儿子,似乎是叫白重天的。   白重天向方耀略躬了身子,问候道:“凡少爷。”   方耀回了一个礼,“你好。”   段锦鸣跟上前来,对方耀笑道:“锦凡,怎么来了?”   方耀道:“来看当家。”   这答案听得段锦鸣一愣,段家内外年轻子侄哪个不想讨好接近段诚,如此直白的说法却还是第一次听见,好一会儿段锦鸣才能勉强笑道:“锦凡可是有心了。”   段诚站在一旁,闻言笑道:“那我真是受宠若惊。”   段锦鸣只能陪着笑笑,不好再说什么。   段诚道:“既然这样,今天中午三叔请去锦玉楼吃顿好的,都不用跟我客气。”   便是整个许城,也再难找出第二家锦玉楼一般气派的饭庄,雕栏画栋,飞檐斗拱,中间一个宽敞天井,直有四层楼高,漆木长梯层层而上,其间只见店家小二跑得热闹,手里端着饭菜,色泽鲜亮,香味四溢。   段诚方一踏进锦玉楼大门,掌柜便亲自迎了上来,“段三爷,真是稀客!”   段诚笑道:“安排个清静点的房间。”   掌柜连声应道:“好、好,三爷这边请。”   掌柜叫来机灵小二,领众人上了三楼,寻了靠近角落的清静房间,请他们进去坐了。   段诚接连点了十来样菜,问其他三人还有什么想要的。   白重天道:“当家,这些菜我们怕是都吃不完,还是少些吧。”   段诚摇摇头道:“不怕,都上来吧。再烫一壶你们这里有名的花雕,一起送上来。”   等小二下去,段诚对方耀道:“你试试这里的菜,若是喜欢,以后可以常来。”   方耀端起茶杯,浅浅抿一口,“你陪我来吗?”   段诚笑道:“不怕,即使我不来,也都记段三爷账上。”   段锦鸣闻言,也笑道:“也就锦凡才能如此待遇。”   段诚看向段锦鸣,玩笑道:“你是兄长,得让着弟弟。”   段锦鸣笑着应道:“自然。”   小二敲门上菜,精致菜点摆了满桌,温热的花雕酒香扑鼻,味道醇厚。   这一顿饭吃得还算热闹。   只是在酒菜过半的时候,听到门外传来小声的敲门声。   “什么人?”段诚问道。   一个柔弱的女子声音传来,“各位客官想听小曲吗?”   段诚道:“你进来。”   房门被人推开,进来一个清秀女子,手里抱着琵琶,福了福身,目光在桌上众人轻扫一圈,最后看向段诚,问道:“客官想听什么?”   段诚看了看那女子,道:“你随意唱就好。”   女子点头应是,扶着琵琶缓缓弹奏,吟唱出轻快小曲。那女子声音清脆,小曲唱得委婉动听,莺声呖呖别有腔调。   方耀抬头看向段诚,见他目光含笑听得仔细,神情间显然是很喜欢的。不由忆起豫北云烟阁那位涵清姑娘,也是弹得一手好琴。段诚似乎很喜欢擅长乐艺的女子,对这琴声曲调情有所钟。   弹琴方耀是不会的,唱歌——方耀突然忆起几首军歌,都是慷慨激昂气势如虹,与这轻声细语的小调却是大相径庭。   女子唱完,段诚慷慨打赏,递了块碎银子过去。   那女子千恩万谢,抱着琵琶退了出去。   段诚回过头来,才见到方耀一直看着他,若有所思。   “如何?”段诚问方耀道。   方耀疑惑道:“什么?”   段诚笑道:“问你这里酒菜如何?那位姑娘曲声如何?”   方耀淡淡应道:“还好。”   段诚见他似乎没怎么上心,便也不再问,只是道:“吃了饭我叫人送你回去。”   方耀停下筷子,“我为什么要回去?”   段诚道:“不回去就陪我对账,一本一本的对,不许反悔。今天对不完,明天接着对。”说完,微笑着朝着方耀碗里夹了一块烧肉。   方耀听得一愣,犹豫道:“我自己认得路,我下午自己回去。”   段诚轻笑道:“都随你。”   第 33 章   段诚既然不愿意让方耀陪着,方耀也不坚持。吃完饭,他与段诚一行人道了别,自己又在许城闲逛一番,便先行回了庄子。   段诚则是与白重天、段锦鸣回去铺子里,继续翻看账目。等到回家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白少峰在前院等候段诚回来,扶着他下了马车,道:“当家先回去院里歇着,我让厨房做了些点心,趁热给你送过去。”   段诚点点头,对白少峰道:“给鸣少爷那边也送些过去,重天今天也辛苦了,都回去歇着吧。”   段诚往里走了一截,对众人道:“都散了吧,不用跟着了,我自己回去。”   等人群散尽,段诚才放慢了脚步,有些疲惫地揉揉额头,沿着黑暗寂静的小路往内院走去。   冬日的夜晚更比白天湿寒,天际挂着一轮弯月,阴测测却没什么光亮,更添冷清。   快过年了,全国各地的账目都陆续送到了许城,这些都需要段诚亲自过目。尽管有段锦鸣和白重天帮忙,一整天下来却还是看了不到三分之一,身体已是极尽疲倦了。   段诚有心想让方耀也接触一些生意的事情,却知道方耀不感兴趣,总是不忍心勉强他。恰是被段锦鸣那句玩笑话说中,只有对着方耀,段诚才会毫无原则的心软。   暗夜的庭院中,突然飘过若有若无的歌声。   段诚停下脚步,在黑暗中细细分辨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循着小径慢慢走过去。   方耀穿着白衣,坐在院中一株茂盛大树之上,脸上依然带着白天那个面具,嘴里不甚清楚地哼着小曲。   段诚站在树下,仰起头看向他,那一身白在黑夜中甚是夺目,雪白与鲜红交错的面具到了这夜晚,倒不似神仙更似鬼魅了。段诚细细听了许久,却没能听清他在唱什么,曲不似曲,调不成调,嘴里吐出的词也是含混不清的。   段诚终是忍不住,笑问道:“你在唱什么?”   歌声稍微停顿,接着又开始那不成曲调的吟唱。   段诚道:“我听不明白,你把词念给我听。”   方耀停了下来,低头与段诚对视着,说道:“记不清了,下午跟紫纱学的。”   段诚闻言大笑,笑了许久才停下来,依然勾着嘴角,说道:“你唱一首你会的给我听。”   方耀犹豫着沉默了。   段诚问:“怎么?你一首曲子也不会唱?”   方耀缓缓开了口:“团结就是力量……”   段诚听得一头雾水,“什么?”   方耀闭上嘴摇摇头,“没什么。”   段诚向他伸出手,“下来吧。”   方耀埋低了身子,探手握住段诚那只手,然后往下一跃,稳稳落在地上。   段诚伸手摘下他的面具,拿在手中翻看,“很喜欢?”   方耀道:“说不上,挺好看的。”   段诚笑笑,“小孩子的玩意儿。”   方耀伸手夺了回来,把面具盖回脸上,又变成了那雪白一张脸,只剩下眼睛闪烁着光芒,还有嘴唇上那一抹诱人的鲜红。   段诚看着面具上那鲜红的唇色,一时有些情不自禁。黑暗仿佛总是能轻易动摇人的意志,那些在青天白日之下所谓道德伦理的坚持,掩盖在漆黑的夜色下时,便开始摇摇晃晃,不安稳起来。   突如其来的,方耀凑上去吻住段诚的嘴唇。隔着一张薄薄的面具,两个人都能感觉到对方嘴唇上的湿热温度。   段诚在最初的怔愣之后,立即往后退开,方耀却坚持着追过去,甚至抬手一把扯了脸上的面具,毫无隔阂的,唇贴着唇地亲了下去。   段诚再想躲,方耀便不依了,一个简单的近身格斗动作将他绊倒在地,自己也顺势压倒在他身上。   “方耀、方耀……”段诚侧开头,艰难地喊着他的名字,最后双手握住他肩膀,与他拉开些距离,“方小少爷!不行的!”   方耀坐在段诚腿上,任由他握着自己的肩,问道:“为什么不行?”   段诚有些轻喘,“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方耀目光有些黯然,“那你为什么偷偷亲我?”   段诚一愣,那时一时情动本以为并未惊醒方耀,看来还是自己行为太过草率,如今方耀这么一问,倒是无话可说了。   稍一沉默,段诚还是道:“那是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会。”   方耀垂下目光,问:“为什么不行?”   段诚道:“你忘记了?锦凡是我的亲侄子,同为男子又是一脉相承的血亲,悖伦丧德,我怎么敢?”   方耀轻声道:“我不是段锦凡。”   段诚抬手轻轻拨开他垂落的鬓发,“可是别人不知道。”   方耀仍不死心,“我都不怕,你怕吗?”   “方耀,”段诚一手抚上他的脸颊,让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我是段家当家,我身后是整个段家,我赌不起。”   “是吗?”方耀只轻轻问了这么一句,便沉默着不再说话。   段诚看着方耀秀气的轮廓,手掌贴着他的脸一时不忍心放开,他只能回答他道:“是的。”   片刻的安静之后,段诚听到方耀说:“这是我的初恋。”   段诚问道:“什么叫初恋?”   方耀想了想,才回答道:“那是一生只有一次的,第一次为了一个人心动。”   段诚的手不自禁抖了一下。   方耀继续道:“那也是我活了二十六年的初吻,可惜你不肯张嘴。”   段诚轻声笑了,按照方耀的说法去理解,“初吻是你第一次的亲吻吗?那你如何会懂得那么多?”   方耀道:“我看过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方耀回忆起室友电脑上下载的数量巨大的日本爱情动作片,只能摇摇头,“没什么。”   段诚问道:“初吻也是一生只有一次的是不是?”   方耀点了点头。   段诚说:“那你给我吧。”   方耀还未反应过来,段诚一只手猛然扣上他的头,用力吻了上去。与方耀刚才那般毫无章法的亲吻不同,段诚的吻炽热而激烈,用舌头撬开他的唇,探入他的口内,纠缠他的舌。   段诚从来未曾听过初恋初吻这般说法,他想,既然一生只有一次,那么就都给了自己吧。他已经放弃他了,那么只获取这一点,并不算过分吧。   方耀胸口用力起伏着,几乎喘不过气来,他试图回应段诚这个激烈的亲吻,可是这副身体不争气,微微颤抖着竟然使不上力来,只能任由段诚的舌在他口腔内翻搅舔弄。   双腿有些发软,如果不是段诚一手扣着他的腰,他几乎连坐也坐不稳了,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中间没有一丝缝隙。   方耀能清晰感觉到彼此的身体变化,他在想,段诚如果还不停下来,怕是真的要擦枪走火了。   就在这时,一片寂静的院子里传来一个丫鬟的声音,“谁?有人在那里吗?”   段诚身体猛然一僵。   方耀反应极快的拉着他的手臂将他从草地上扯起来,一个闪身避到了大树后面。做完这些动作,方耀有些脱力地靠在段诚胸前,无声地轻轻喘着。   一个细碎的脚步声逐渐接近,那丫鬟自言自语道:“刚才明明听到有声音啊?没人吗?”   方耀仰起头,看着段诚的脸,段诚冲他笑了笑,摇摇头示意无妨。   脚步声逗留片刻,又沿着来时的路离开了。   方耀探头去看,道:“她走了。”   段诚轻声道:“你也该回去了,不早了。”   方耀站直了身子,从怀里掏出个竹哨,递给段诚,“今天买的,本来就是打算送给你的。”   段诚接了过来,“谢谢。”   方耀回头时,只觉得胸口的难受比上一次多了一些深了一些,原来坚持了还是没有结果,又何必自讨苦吃闯这一趟呢?方耀想,紫纱那丫头害人不浅,以后再也不能信了。   作者有话要说:离家出走是方少爷的终结技……   第 34 章   窗台下的红木书桌抽屉里收着一封信,方耀拉开雕花的抽格,取出那封信来,那是临离开悦西时,司徒御天着人交给他的,信封上只干干净净一个名字,收信人却不是方耀。   那些情与爱一旦成了虚妄,方耀反而忆起初时的向往,大漠狂沙,兵刀战马,再世从军。   手里拿着信,站在窗内往外看去,院子里一株腊梅开得正盛,却是孤零零在寒冷中独立。方耀不爱伺弄那些花花草草,庄子里自然也没旁的人会来这偏院帮他伺候。这小偏院内的花草树木看来倒是最为凋敝的,连外院也更是繁盛。   方耀一边想着走,一边想着段诚。   那时候,司徒御天三言两语就说得他心动,几乎想要立即抛下一切远赴塞北;最终却还是记挂着段诚,随他回了段家。他不放心段诚,那次清许山里的暗杀不是偶然,方耀不知那是不是第一次,却知道那肯定不是最后一次。有人惦记着段诚的命,惦记着段诚背后偌大的段家家业,在方耀看来,那就像一把枪指着他的头,随时在等待着扣动扳机。偏偏段诚不肯过问,记得那一夜在山里,段诚轻描淡写两句便将这件事揭了过去,恐怕不是不明白,而是太通透了,不愿意去面对。   方耀如今又动了想走的心思,既然要走,何不一劳永逸,帮段诚除了那杆对准着头的枪呢?   方耀因为这个想法而微微颤动,一只手不由自主握紧了身边的椅背,脑子里猛然闪过段忠的脸,他几乎敢确信,那次暗杀与段忠脱不了干系。   方耀杀过不少人,可那都是执行任务和生死关头相拼的敌人。自己想要杀一个人的情绪,还是第一次产生,方耀也不由有些焦虑不安,一时之间下不得决断。   然而想法一旦产生,就反复盘旋在脑海里消散不去。   许多时候,紫纱见到方耀手里拿着噬日,瞄准了远方却许久不动,也不知道他的目光到底落在了什么地方。   方耀只是在犹豫,杀掉段忠简单,可是段忠一旦死掉,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到底是更坏还是更好,方耀设想不出来。他从来不是排兵布阵的将军,只能充当身先士卒的死士,想到这里,方耀突然有些难过,开始怀念一别之后再也不能见面的队长。   日子便这样过去得飞快,眼看着就是年关,段诚总算是将所有账目翻看完了,有了喘息的机会。   他说和方耀是个错误,以后再也不犯,果然这些日子便不再来见方耀,方耀也没去城里,两人几乎见不上面。   只是偶尔前院会送些精致糕点来,也有仆人给方耀搬了两坛子桂花酒来,却都不说是谁的吩咐。   紫纱说如今凡少爷受了当家器重,自然是不一样了。   方耀却并不放在心上,糕点大多让紫纱和紫萝拿去吃了,酒坛子也收在角落,从来没有启封过。   年前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两日两夜,整个许城周围都是一片银装素裹,白雪苍茫。段家庄子里也堆满了雪,枝头假山都裹了一层白。年轻的小姐丫鬟在院子里堆起雪人,段锦堂则领着些少年人打起雪仗来。   到过年那天,在堂屋里摆起大圆桌,烧上暖炉,敞开着房门一边吃喝一边看外面天地间雪花飘落,洋洋洒洒,纯净素白。   方耀喝多了两杯,热气一烘便头晕脑胀,见到席间段忠起身,竟然一扣腰侧短刀,想要跟出去。   走到房门,寒风一吹顿时清醒不少,见到段诚蹲在地上,抱着怀里的段羽婷,帮她点燃面前的爆竹。   段羽婷捂住耳朵,将脸埋在段诚怀里,惊叫道:“三爷爷!”   爆竹点燃,猛然炸裂开来,发出巨响。   段诚笑着将段羽婷抱起,道:“不怕不怕。”   段羽婷见到段忠出来,规规矩矩叫了一声爷爷,段忠背着手点点头,“你们玩。”   待段忠离去,段诚将段羽婷放下,让她去找段锦堂,拍拍手起身问方耀道:“怎么出来了?”   方耀看着段忠离去的背影,摇摇头,转身回了屋里。   段诚站在门边看着方耀,默默垂下目光。   大年三十晚上守岁,初一一早,段家上下便全家去许城外青云山福陵寺烧香,保佑一年平安,家人身体健康,家族生意兴隆。   段家人多,浩浩荡荡几辆马车驶上山去,几乎挡了半边山路。   福陵寺住持与段诚相识,夫人小姐们自去烧香,段诚随着住持去了厢房闲谈。方耀被玲夫人拉着给菩萨上了一炷香,保佑他身强体健,来年无病无灾。   方耀上完香,便一个人出来,看着漫山雪景沿小径散步。   福陵寺后面有一大片梅林,此时开得正旺,淡黄和粉红两种颜色相间,仿佛一片花海,微风间轻摇荡漾,虚幻不实。   方耀走了进去,行了不远便见到梅林中还有两个人远远站着,看身形衣着,正是段忠段锦禾父子。   方耀放轻动作,悄无声息朝他们靠近,一直到听得到两人对话才停了下来。   他听到段忠质问段锦禾:“老三查账你不晓得跟去?”   段锦禾应道:“我跟当家提过几次,他都说不用了,有锦鸣帮忙就够了,我实在是没办法……”   “没办法?”段忠冷哼一声,“他不让你看账簿,你也该每日到铺子里去看着,心里有个数。”   段锦禾有些底气不足,“我也是怕惹了当家不高兴。”   段忠问道:“我问你?你经手的账目是不是动过手脚?”   段锦禾沉默片刻,道:“我都做得很干净,当家应该看不出来。”   段忠陡然提高了声音,“看不出来?!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小觑了老三那个人!他不动声色,不等于他心里没有数!你再这样毛毛躁躁,老三很快就会行动,等到段家的生意你都插不了手的时候,你就安心等着有一天被锦鸣赶出家门吧!”   说完,段忠仍然满腔怒火,斥道:“给我滚!”   段锦禾轻声道:“爹,你别气。”   段忠骂道:“没中用的东西!陪你娘烧香去,别在我眼前讨嫌!”   段锦禾只得连声应了,转身离开这梅林。   如此一来,除了方耀,这偌大的林子就只剩下段忠一人。方耀猛然意识到,这怕是个绝佳的机会,他只需要用噬日一箭射穿段忠的脑袋,然后把箭拔出来,然后离开,就可以帮段诚永绝后患了。   方耀反手抽下背后噬日,沉稳地托起来,死死瞄准了段忠。只是需要扣下机关,便能要了他的命。   段忠在梅林里独自站了些许时候,然后才缓缓朝着离开的方向走去,他并没有察觉到方耀的存在,自然也不知道有一支箭对准着自己的头,随时随刻能要了自己性命。   方耀的手很稳,如同他端枪的时候,随着段忠的动作而改变着方向,瞄准的那一点却始终没有脱离过。   然而,一直到段忠离开了梅林,背影消失在方耀的视线里,他却始终没能扣下机关。记忆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的最后一幕,他始终是不够狠绝,最终轻易送掉了自己的性命。   第 35 章   就在段忠消失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方耀放下了噬日,却并没有掩藏自己的身形,而是站在原地看着段诚朝他走过来。   段诚每走近一步,神情便凝重一分,目光牢牢锁在方耀手上噬日之上,一直到站在了方耀面前,道:“我刚刚看见大哥从这里离开。”   方耀应道:“嗯。”   段诚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抬起来,将噬日举到他们中间,沉声道:“方耀,你告诉我,你刚才要做什么?”   方耀的视线落在段诚握住他的那只手上,淡然答道:“我本来想杀了段忠。”   段诚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几乎有些颤抖,气急道:“那是你亲爹!你疯了吗?”   方耀摇摇头,“你忘了,我不是段锦凡,他不是我什么人。”   段诚怒极反笑,道:“对啊,我忘了,你不姓段的。当初我送你噬日,你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会帮我保护段家的人,那你现在做的又算什么?”   方耀用力抽回了手,“你记错了,我从来没有答应过。”   “方耀!你到底在想什么?”   方耀后退两步,想将段诚的表情看得清楚一些,身后一株梅花,枝桠被他撞得轻轻晃动起来,粉色的花瓣落了一身,他却还是觉得看不清段诚的表情。   方耀突然有些烦躁,他不想和段诚讲他为什么要杀段忠,他觉得段诚明明是知道的,只是段诚认为那并不重要,重要的就只是他拿着噬日对准了段忠的头。原来一直都是方耀自己搞错了,是他本末倒置地以为段诚对他好,所以他自以为是地要帮段诚除掉威胁他的身边人,可是原来段诚对他好并不是为了他,只是为了让他尽心尽力为段家做事。   手上这柄噬日,只是段诚用来笼络他的工具,并不是真心的礼物;段诚真心送给段锦凡的那杆玉笔,他已经收了回去,因为他方耀不配得到。   这不是方耀想要的生活,这也不是方耀应该爱的人。   方耀低下头,突然把手中噬日往段诚身上扔去,“还给你。”   段诚伸手接住了,一怔,问道:“你做什么?”   方耀道:“我不要了。从此以后,我与你段家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段诚怒道:“方耀!你想要杀我兄长,却容不得我说你两句话”伸出手去想要拉他。   方耀侧身避开,没让段诚再碰到他的手,又后退了两步道:“我本来就不是段家人,便是离开也是天经地义。”   段诚胸口用力起伏几下,强压下怒火,平缓了语气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回去,你到底在打算些什么,都与我说清楚。”   方耀摇摇头,“我没什么可说的,也不会再跟你回去。”   说完,方耀转身往梅林之外走去。   段诚追上前去,一把抓住他手腕,不肯由他离开,“先跟我回去!”   方耀用力挣了一下没挣开,一个反手撞在段诚肋下,等他吃痛脱了力,把手收了回来。   方耀再往前走了几步,眼看着要出了这梅林,被段诚一把从身后抱住。段诚抱得很紧,手臂勒在他胸口,几乎将他勒痛了,深吸一口气在他耳边道:“你先冷静下来,有什么事情都等回去再说。”   方耀只觉得连心口都被段诚勒得痛了,一时间竟再使不出力气来挣开他。段诚牵起他一只手,牢牢握住,另一只手将噬日递还给他,“你的东西,收好了。”   方耀最终还是接了回来。   段诚拉着他往外走,两个人一直走到寺庙前山道边等候的马车旁,段锦云本来倚在一辆车外与车夫小声交谈,见到段诚和方耀过来,站直了身子,叫了一声:“当家。”   段诚的手依然紧握着方耀不放。   段锦云目光落在他们的手上,问道:“锦凡怎么了?”   段诚对段锦云道:“锦凡有些不舒服,你可不可以帮我送他先回庄子里。”   段锦云应道:“当然可以。”   段诚点点头道:“那好,你们先坐一辆马车走,我等着其他人一起回去。”   车夫闻言,牵着马将车子掉了个头,然后等候在路边。   段诚对方耀道:“你先上车,回家里等我。”说完,一手托着方耀的腰将他扶上了马车。   方耀一路沉默着没有反抗,却也不曾看过段诚一眼。   段诚又拉过段锦云轻声道:“锦凡病了,你帮我照顾好他,一定要送回家里,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半路下车。”   段锦云有些疑惑,却还是应道:“知道了,当家。”   段诚直等到段锦云也上了马车,见着车夫缓缓打马离开,这才回身往寺庙内走去。   车厢之内,段锦云和方耀相对而坐,段锦云问道:“锦凡,你哪里不舒服?”   方耀摇了摇头,并不答话。   段锦云见他情绪低沉,神色疲惫,有些担心地问道:“我待会儿让人去城里给你请个大夫吧。”   方耀道:“不必,我没事。”   段锦云一时也默然,他觉得方耀如今这模样不像是生病,就是不知在和当家置气还是有些别的什么。方耀不肯说,段锦云也不是多话的人,两个人就沉默了下来。   马车驶离福陵寺有一段距离了,路边行人逐渐稀少,山路也狭窄了一些。   方耀撩起帘子,往窗外望去。   段锦云也只当他是在看风景,自己从手边捡了本书起来翻看。   马车转过一个抖弯,山道一侧是个缓坡,方耀突然唤了一声段锦云:“二哥。”   “怎么?”段锦云微微有些诧异,抬起头来看向方耀。   方耀只道了一句:“小心。”竟然一手撑在车窗木框之上,身体一个起落从车窗翻出了车厢。   段锦云大惊之下,扑到窗边大声呼喊:“锦凡!”   却见方耀在缓坡边往下滚落几圈,身体便消失在了茂盛山林后面。   段锦云大声叫道:“快停车!”   待车夫勒停马车,段锦云撩着衣摆急匆匆从马车上追下来,早已不见了方耀身影,他站在山道边上,狂风吹得衣衫猎猎作响,那缓坡之下杂草丛生,草木都在山风中摆动,哪里能寻得到人的身影。   段锦云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锦凡!”   只听到阵阵回声从山那边传来,许久不歇,却始终没有得到方耀的回应。   “快!”段锦云扯了那车夫衣袖,急道,“你快驾车回去,告诉当家,凡少爷在山道上跳车失了踪,让他定夺。快去!”   车夫连忙应了,跳上车返转回去。   段锦云一个人独自站在山道边上,见那山坡虽不陡峭,却土石松动,难以落脚,终究不敢追下去,只能留在原地,焦急地等待。   段诚来时,段锦云只简单说了几句那时情形,段诚便点头让他去车里休息,只让跟随来的家仆通通去山坡下寻找。   其余人也紧跟在段诚之后赶来,玲夫人听闻自己儿子滚落山坡,顿时吓得晕了过去。   段忠怒道:“把她扶上车去,都是些不中用的混帐东西!”   段诚面无表情站在山道边上。段义走了过来,一手搭在他手臂上才发现他身体绷得很紧,顿时有些担心道:“三哥,锦凡不会有事吧?”   段诚摇了摇头,他知道他不会有事,他只是怕他这一去便再也不回来了。   段义问道:“锦云说锦凡是自己跳下马车的,到底是怎么了?明明今天在庙里烧香时还好好的。”   段诚轻声道:“是我说了他两句。”   “说他两句?”段义闻言奇道,“锦凡什么时候性子这么倔了?说两句也说不得?”   段诚摇摇头,微不可闻叹了口气。   段义站在他身边,看他神色复杂,知道绝不像他所说只是说了他两句这么简单,忍不住问道:“三哥,你与锦凡之间,是不是有些什么事瞒着我们?”   段诚道:“没什么。”   “三哥!”段义一把抓住他手臂,“你我兄弟之间还有什么话不可以说么?”   段诚摇摇头道:“你不会明白的。”   段义还想再说,段诚摆摆手回身走到段忠的马车旁边,撩起车帘对段忠道:“大哥,你先陪着各位嫂子和孩子们回去吧,我一个人留下来就好。”   段忠沉吟片刻,道:“不必找了,那孩子向来忤逆,又是自己跳下去的,怕是躲了起来不会让人找到的,你也随我们一起回去吧。”   段诚道:“我心里有数,把这边山坡下寻一遍找不着便算了,大哥你不用担心,先陪大嫂回去吧。这里风大,当心大家受了凉。”   其余人先行离去,段诚望向山坡下面,明知毫无希望,还是独自守了许久,直到天色暗了下来,才让人都回来,不必再找了。   第 36 章   方耀一直蹲守在山坡下面一个巨大石坳之下,扯了草丛树枝盖在自己身上,沉默地等待着。直到所有寻找他的人撤尽,他才去掉了身上的伪装,站起来舒展着身体。   他沿着山坡下这一段乱石路朝着下山的方向走,一路上捡了些可以吃的草根野果揣在怀里,找到溪流便蹲下来喝些溪水,将捡来的食物清洗干净吃了下去。然后站起来继续走,最后寻到棵根茎盘旋的粗大树木,才攀着树枝爬上去,倚靠着树杈睡了一夜。   这一觉方耀睡得意外的踏实,比起段家的高床软枕来,这荒郊野外仿佛更适合他生存,与段诚之间那些纷扰不清的事情也如同过眼云烟,在眼前消散开去。   清晨醒来,从树上跳下地来伸个懒腰,也不顾一身白衣沾满了泥土灰尘,继续朝着下山的方向走去。   在半路上见到一只野兔子,方耀抽出噬日,一箭射去将那兔子牢牢钉在地上,然后走过去捡起来,生火剥皮将兔子烤熟了,切开来吃了一半留了一半。   火石火绒依然是放在紫纱给他缝的那个小布包里,方耀不管去哪里都会贴身带着。唯一缺少的重要东西,那就是银子。方耀随着段诚出门,向来不记得带银子,身无分文自然没有办法进城里吃饭住店。他想要赶路,只能一路循着这山野树林,猎动物吃野果,倒也不怕饿着。   只是他心里没有个方向,司徒御天给他的信还收在段家,如果想要取信,还得回去一次段家。方耀也不知道值不值得这么跑一趟,他只是向往大漠想要回到军营,司徒御天给他指的方向并不一定适合他,他知道只要朝着北走,总能走到边关,找到自己向往的地方。   方耀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走到山下时还不到正午,方耀决定沿着青云山这一路山脉直接绕过许城,全部走山路,一路朝着北方走去。   就这么走了两天,方耀也有些辨不清方向,山里又是人烟稀少,未曾见过有人居住。这段距离算起来应该已经绕过了许城,他便刻意寻找山间小路,希望能找到下山的出路。   沿着小径一路走下去,不到半日便上了大路。看这山路平坦宽阔,车辙清晰,显然是时常有人走动的,兴许是官道也有可能。   又沿着大道行了足有大半个时辰,方耀听到前方隐隐有呼喝声和兵器相撞的争斗声。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方耀放轻了动作,压低身形窜入道旁高大的灌木丛之中,躬着身体逐渐靠近,方耀才见到远处山道上相拼斗的两方人马。   那似乎是一个运送货物的车队,遇上了拦路抢劫的山匪。被一群人护在身后的几辆马车上堆满了货物,车上还插着旗帜,不过方耀认不得那标记。   那些山匪手里拿着大刀,都是异常凶悍的模样,然而这边车队领头一人,手里挥舞一柄长枪,招式淋漓流畅,一枪挑落一人,一时间那些山匪只敢围成一个圈将车队阻了下来,却没人敢轻易上前。   方耀看着一众持刀逼近的山匪背后,两个人骑着马静静立在一旁观看战局,却不上前。此时见那车队领头人凶悍,一时逼退不得,其中一人便从背上取下一张弓,另一只手从腰间箭囊抽出一支羽箭,弯弓搭箭瞄准了那领头人。   车队中有人看见了,挥舞着手中兵器便想扑过去,却被持刀的山匪半路拦下来,拼杀相抗,过去不得。   方耀见那人就要放箭,竟也来不及犹豫,抽出噬日便对着那飞出的羽箭射去。   那杆羽箭从中间被断成了两半,止住了去势,而噬日的寒铁箭矢挟着余威冲撞过去,刺入射箭人的手臂之中。   噬日速度太急,场中竟无一人看清它从什么方向射来,直到那射箭人捂住手臂,大声喊道:“什么人?”其余人才惊惶四顾,想要寻找躲在暗处偷袭之人。   方耀是个狙击手,自然沉得住气,一动不动匍匐在草丛之后,冷静看着山道中一众山匪乱了阵脚。   而车队的人眼看来了帮手,更是勇猛,那领头人长枪挥舞得赫赫生风,将一圈人都扫了开去,最后一下抡起长枪,朝着那射箭人直直投射而去。   与此同时,方耀换了一柄普通的羽箭,瞄准了那射箭人另一只手射去。   与射箭人并排而立骑着马的另一人,出手用剑挡下了车队领头人掷来的长枪,然而却没法挡住方耀射来的那一箭,眼看它生生钉入了射箭人剩下那只手。   只是这一下也暴露了方耀的位置。   射箭人身边那人立即指了方耀所在的方向,大声道:“在那里!快杀了他!”   方耀在草丛中疾速穿行,朝着受伤的射箭人身边移动,他还要取回他噬日的箭矢,不然便白白浪费了。   车队的领头人此时已经换了一把长刀,朝着转身阻截方耀的山匪用力砍去。其余人也越战越勇,逼得一众山匪连连后退,眼看就要不敌。   方耀此时猛然窜出,手里握着短刀一个滚地去削射箭人跨下坐骑的前腿。那马受了惊,四条腿在地上乱踏,方耀连忙滚地闪开。便听得那马一声嘶鸣,高高抬起前腿将背上人甩了下来。射箭人本已两手受伤,此时直直坠落在地上,连支撑的力气都没有,身边的骑马人想要拉住他,却慢了一步,被方耀近身将他往后扯开一段,一手拉着他手臂,另一手一把拔出还钉在他皮肉之内寒铁箭矢,调转了方向指向他的颈前。   那骑马人勒转马头看向方耀,愤声吼道:“放开他!”   方耀道:“你让他们停手。”   骑马人闻言,立即高声叫道:“都停手!”   一时间,一众山匪都有些迟疑,试图往后撤;那车队领头人见状,也示意众人停手,各自偃旗息鼓,退回了自己一边。   射箭人手臂的箭被生生拔出,此时鲜血长流,脸色苍白。因为被方耀架着,脖子上抵着箭尖,只能艰难地将头偏向一边。   方耀道:“让他们走,我就放他回去。”   骑马人目光凶狠,直直盯着方耀,嘶哑着声音道:“让他们走。”   山匪让开一条道路,车队领头人看了一眼方耀,一扬手道:“走!”于是让车队众人先押着车队往前行进,只自己走在最后,经过方耀身边时,停下来对方耀道:“把他交给我,你先走!”   方耀摇摇头,“你们都走。”   那人迟疑道:“小兄弟你……”   方耀道:“快走。”   那人闻言,沉声应道:“那好!”朝着前方车队提步奔去。   方耀却是不急不缓,拖着怀中人慢慢后退一段,然后举起噬日对准了那人背心。   “别动,”方耀在他耳边说道,然后放开了扣住他脖子的手,改换成用箭瞄准他背心缓缓后退。   一众山匪始终不敢靠得太近,方耀退了足够长的距离,一个闪身扑入身边杂草丛中,匍匐下身形往山林深处迅速行进,最后找了一片茂密的杂草从,埋伏了下来。   他不知道有没有人在追他或是在山坡上寻找他,他只是静静等待着,一直到天色暗去,整个山林都陷入一片寂静的浓黑,方耀才从草丛中起身,一边用手摘下头上和身上沾满的枯草,一边沿着记忆中山路盘旋的下山方向走去。他需要找到有人烟的地方,确认自己前进的方向。   方耀知道在黑暗中行进并不是好的选择,他会消耗大量的体力并且难以寻找到食物补充体力。然而等到天亮也许会更危险,这里应该是那些山匪的地盘,他们熟悉山里的地形,也许会在前面堵截他。天一旦亮了,目标太明显,风险也变得大了。   方耀寻到了山道,却一直没有走上大路去,只是循着同样的方向在草丛中穿行,尽管身体已经饥渴疲惫至极,他也没有再停下过。便这样走了一整夜,在日出前总算是走出了这座大山,远远见到了农田和房屋;再继续走了不到一个时辰,方耀抬头看见了破晓时,城镇的轮廓。   方耀朝着一户农家走去,翻过篱笆,在院子里找到一个水缸,大口大口地使劲喝水,最后起身,抬手臂用袖子抹一把下颌滑落下来的清水,然后又翻过篱笆出去,继续朝着镇子的方向走去。   镇子的边缘有一座高大的牌坊,仿佛一道大门般把守着安宁的小镇,此时时辰尚早,整个镇子还是关门闭户一片安宁。方耀走到那牌坊之下,坐了下来,身体往后一靠便立刻睡了过去。   这一觉方耀睡得既香且沉,一直到感觉到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条件反射般扣住那只手腕,猛然一个翻身将人按倒在地,这才睁大了眼睛看向面前的人。   那被他扣住的是个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两人并非初次见面,而正是那时在山道中被方耀救下的车队领头人。   中年人维持着被方耀压住的姿势,大声道:“小兄弟!是我!你看清楚,是我!”   方耀顿时放松了力气,松开手站起来,说道:“原来是你。”   中年人揉揉被捏痛的手腕,起身拍拍腿上的灰尘,笑道:“我总算是等到你了!”   方耀打个哈欠,道:“你稍等,我再睡一会儿。”说完,竟又坐下来,倒在路边睡了过去。    第 37 章   再醒来时,方耀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间干净的客栈之中,外面天色仍然是明亮的,也不知道这一觉到底睡了多久。   他坐起身,看到自己穿着白色中衣,那身染成了灰色的外衫已经不见了,噬日被挂在床边,短刀和贴身的布包也放在枕头边上。   方耀掀开被子,翻身下床,与此同时,房门从外面被人推开,高大的中年人手里拿着干净外衣走了进来。   中年人见到方耀醒来,大喜道:“小兄弟你总算醒了!你睡了整整一个日夜,再不醒来我就要去找大夫了。”   方耀走到桌边,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随后又连续喝了三杯,才抹一抹嘴,问道:“有吃的吗?”   中年人把衣服放下,朗声道:“有,有!我这就去叫小二热好饭菜端上来。你那些旧衣服太脏,我扔掉了,这新买来的衣服,将就穿!”   方耀点点头,“多谢。”伸手拿起中年人拿来的衣服,轻声道:“又是白色。”   中年人诧异道:“不喜欢么?”   方耀摇头道:“不喜欢。”那只是段锦凡喜欢而已,若是非说喜欢,方耀希望能有一套迷彩服,可惜自己既不会做衣服也找不到布料。   中年人出去安排饭菜,方耀把那一身新的衣服穿上,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往外看去,此时似乎已是正午,阳光正烈,从窗外直直照射进来。   方耀眯了眯眼睛,中年人已经再次推门进来,身后跟着客栈小二,将热腾腾的饭菜摆上了桌子。   方耀坐下来端起碗,不紧不慢开始吃东西。   中年人跟着在他身边坐下来,说道:“我叫做殷尚,不知道小兄弟怎么称呼?”   方耀一边吃饭一边答道:“方耀。”   殷尚爽朗笑道:“原来是方兄弟!”随即拍着胸脯道,“一句话!大恩不言谢,以后用得着我殷尚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方耀咽下嘴里的饭粒,说道:“我是兵,他们是贼,出手相助你们是天经地义,算不上什么大恩。”   “你是官兵?”殷尚诧异道。   方耀沉默片刻,摇头道:“不是官兵,只是一个士兵。”   殷尚仍是疑惑道:“士兵?方兄弟是哪里的士兵?”   方耀答道:“曾经是,现在已经不是了。”   殷尚皱眉思索一番,却也没能完全想明白方耀的意思,只能按下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方兄弟这是要去哪里?”   方耀想了想,道:“没有打算。”   此时方耀吃完了一碗饭,殷尚亲自动手帮他添饭,问道:“没有打算?”   方耀看着空碗重新盛满白色的米饭,点头道:“嗯。”   殷尚问:“那是随意去哪里都好吗?方兄弟究竟是哪里人?从何处来?”   方耀夹起一筷子青菜放在碗里,认真想了一番才答道:“我与家人发生争执,所以一个人出来,想去边城从军。”   “边城?”殷尚道,“如今边防稳固,四海之内皆无战事,方兄弟到底想去什么地方?”   方耀道:“随意,哪里都好。”   殷尚曲起手指一敲桌面,道:“我此番是要运货物返回俞阳,如果方兄弟不嫌弃,便随我们车队同行,一道去俞阳如何?”   方耀闻言一愣,“俞阳?”   殷尚笑道:“是啊,俞阳也是边城,方兄弟既然没有打算,那不妨到了那边再说,若是喜欢,留下来也无不可。”   方耀突然忆起了流沙湖,想起段诚那扇屏风上,流沙湖水映月的大漠美景。段诚曾说要陪他一起去看,可惜再没了机会,如今能一个人去看看,也算是了了一场心愿。   殷尚见他出神,又帮他把手里的碗里添了半碗饭,问道:“如何?”   方耀转头看他,应了一声“好”。   殷尚顿时朗声大笑起来,站起来用力拍了一把方耀肩膀,他身形魁梧,手劲也重,方耀一时没有防备,筷子险些给他拍掉。这倒令方耀想起了过去军营里那些战友,不由也心情爽朗起来。   殷尚大声笑道:“我这就去告诉那些兄弟们,恩公与我们一同上路,大家定然欢喜,今晚就再歇一晚,明日天亮启程!”   与殷尚一样,那些车队里同行的都是一群爽朗的西北汉子。方耀以一人之力,将整个车队的人连同货物从那群凶悍的山匪中救出来,众人自然既感激又佩服。当晚便包下了那客栈大堂,好酒好菜摆满一桌,尽情吃喝了一场。   方耀喝酒是来者不拒,众人更是觉得他为人爽朗实在,一杯接一杯敬他,喝到后来,方耀直接往桌子上一趴,便睡了个不省人事。   第二天在床上醒来尚且晕晕沉沉,想着大概又是被殷尚给扛回来的。   因为大家都喝得不少,车队没来得及赶在天亮出发,而是日上三竿了,才匆匆集齐人马,离开了客栈继续赶路。   殷尚给方耀备了一匹高大骏马,两人骑着马并肩走在车队前面。虽然方耀话不多,殷尚却是个十足热忱的性子,一路与方耀攀谈而行。   原来那殷尚是个商人,却是自幼热爱习武,从一位武师那里学了一身精湛枪法,便四处打抱不平,惹了不少是非。殷父是个老实商人,眼见殷尚四处闯祸,却管教不得,两年前父子之间一场争执,气得殷父旧病复发,从此卧床不起一命呜呼。殷尚这总算是浪子回头,一力担下了家族生意。   这一次,殷尚雇佣了一群身手不错的伙计,想借着新年休市,从南方购些丝绸茶叶回去俞阳商行,却不料遇了劫道的山匪。若不是方耀出手相助,这些货物怕是都被抢了去,待殷尚再筹集货款去一趟南方,这一整年的生意也就做不成了。   殷尚对方耀自然是千恩万谢的,只是性格豪爽,说不来那些腻腻歪歪感谢的话,只一路上对方耀照顾得极为妥帖,大力邀请他到了俞阳能够住下来,让自己以尽地主之谊。   殷尚不知道方耀是否到过俞阳,只大谈那酒肆里的塞外美酒,妖艳胡姬,说的尽是俞阳的好,方耀听多了,也真觉得那处是人间仙境,塞上明珠一般的存在。   接下来这一路倒是顺遂,再未遇过拦道贼人,殷尚领着车队,护着那十余车货物,平平安安回到了俞阳城。   与他们一同回到俞阳的,自然还有方耀。   车队抵达俞阳,直接去了商行卸货,要将那些货物通通送进货仓里去。殷尚是老板,得守着伙计卸货,寸步不敢离开,他见方耀站在一旁等着,有些倦乏的模样,于是道:“方兄弟,你不妨先去城里转转,晚些时候记得回来就行,我领你跟我回家去。”   方耀应道:“好。”便转身出了商行,沿着街道慢慢走去。   他上次来俞阳时,匆匆而入匆匆而别,印象中只记得一个青衣的段青楠和他身后飞舞的黄沙,如今慢慢沿着街道散步却是感觉大不一样,那街道两边摊贩商铺,多有高鼻绿眼的外族人,贩卖的货物中也多见香料宝石这般的塞外之物。   外族女子也与中原女子不同,容貌妖艳身材高挑不说,且具是热情奔放,方耀容貌俊美,一路便招惹了不少女子媚眼。   一条小巷边,酒肆外挂着旗帜,寒风中飘飘荡荡。方耀看了一眼,掀起门口布帘,走了进去。酒肆内温暖干燥,酒香四溢。客人三三两两盘坐围成一桌,小声而愉悦地攀谈着。   方耀寻了个桌子,坐了下来,那小二立即上前来,问道:“客官要些什么?”   方耀道:“要一壶酒,一盘小菜。”   他身上银子不多,都是殷尚在知道他身无分文之后,强塞给他的。   酒菜上得很快,方耀端起酒杯来,闻了一下,又轻轻抿一口,只觉得味道确实不错,然后又放下杯子来。   隔壁桌不时传来谈笑声,方耀转头去看,见那三人似乎都是俞阳城的驻军。俞阳城这三万驻军大都是些老兵油子了,因为边关平静,长期没有战事,即使上头管得再严,也难以避免心生倦怠。   方耀也没听明白那三人说些什么,只觉得若是俞阳的士兵便是这副模样,那还是不当的好。   这般平静坐了些时候,突然有人从外面猛地掀开帘子进来,手里提着一柄刀,气势汹汹冲到那三人桌前,提起刀便猛地砍了下去。   那三人四散着躲开,其中一个人站起来拍着胸脯道:“唉哟!这不是段老板?这是要做什么?”   原来那提刀进来的人竟是段青楠。   第 38 章   段青楠并未注意到一桌之隔的方耀,眼见酒肆掌柜想要过来,怒叱一声:“不许过来!”接着便抬刀指向那三人其中一个,满面怒容问道:“霍老六!你说!是不是你轻薄了蓉儿?”   那叫做霍老六的兵痞嬉皮笑脸,问道:“蓉儿是哪个?”   “混帐!”段青楠手里长刀微微颤动,“如今蓉儿哭着要寻死,若不是我拦了下来,那小姑娘一条命就没了。你这个无耻之徒,连我段家的人也敢随意污辱,我今天一定不会放过你!”   段青楠一刀砍了下去,霍老六侧身轻松避开了,仍是不在乎的模样,道:“和她玩玩而已,就要寻死寻活的,何必呢!”   段青楠气得满面通红,提着刀连连追砍那霍老六,周围酒客纷纷避让开来,便只见这大堂之内,两个人你追我躲,段青楠累得气喘吁吁,却没碰到霍老六一根皮毛。   霍老六戏耍着段青楠眼看差不多了,高声道:“段老板,你一个丫鬟给我玩玩算是抬举她了,就是你自己也不过是我们将军宠着玩儿的,算个什么东西!”   段青楠听到这话,冷冷笑出声来,“好!今天我倒是要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今天就是死在这里,我也要先杀了你这个龌龊小人!”   段青楠提刀又砍,霍老六连着退了几步,突然被人脚下一绊,往后倒去。也亏得他身手灵活,双手在地上一撑,侧身向左边躲开段青楠追来那一刀,狼狈不堪站了起来,望向方才伸脚绊他的人,怒吼道:“什么人?”   段青楠也转头看去,总算是认出了方耀来,吃惊道:“锦凡?!”   方耀伸手拿起一根筷子,对着霍老六脸上直直掷了过去,他动作既快又狠,霍老六艰难避开还是被戳到了耳朵,顿时流出血来。   段青楠见到有人帮忙,对着霍老六冷笑一声。   那霍老六看方耀身手了得,便不敢再和段青楠纠缠,转身便往门口跑去,刚撩开布帘子,却猛然停住脚步,连连后退了几步。   段青楠和方耀都微微有些诧异,接着就见到霍老六唰一下跪了下来,颤声道:“余将军……”   紧跟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男人五官深刻眉目硬朗,身后还跟了两个小兵,一挥手道:“绑起来!”   两个小兵立即动手将霍老六结实绑了起来,霍老六也老实跪在地上不敢动弹。   段青楠紧了紧手上的刀柄,猛然挥刀朝着霍老六的方向砍去。站在霍老六前面的高大男人举起腰间佩刀,用刀鞘挡住了段青楠砍下来那一刀,另一只手一伸一扣,缴了段青楠手上武器,扔给手下的小兵,然后扶着刀鞘微挺了胸脯对段青楠道:“这人要带回去,按军法处置。”   段青楠怒视他,“我要杀了他!”   男人一手拉过段青楠手腕,道:“别闹了。”   段青楠挣了一下没有挣脱,干脆去夺男人手上的佩刀,却是扯动不了分毫。   方耀见了,伸手捡起另一只筷子,握在手中朝着段青楠与那高大男子走去。   那男子眼见着方耀走来,却没有防备,他方才便见到这个容貌俊秀的年轻人与段青楠站在一起,既不知道他什么身份,也没将他放在眼里。   直到方耀走近,手指一弹筷子朝着男子眼前刺去,男子尚且不以为然,竟直接伸出手掌挡在面前。却在手掌刚触到筷子的一瞬间变了脸色,慌忙后撤卸力,翻转手掌去握那根筷子,而方耀同时另一只手抽出腰后短刀,朝着男子胸口横划过去。   男子猝不及防,只能放开握住段青楠的手,往后退开一步,握着刀鞘以佩刀相挡。   方耀突然唤道:“青楠!”   段青楠那一瞬间仿佛与他心灵相通一般,就着男子握住刀鞘的姿势,一把握住刀柄将他的佩刀拔了出来,反手一挥,将跪在地上无从躲避的霍老六头颅砍了下来。   眼看着霍老六的人头在地上滴溜溜滚了几圈,停在角落里不动了,男子怒不可遏,大声吼道:“段青楠!”   段青楠上前一步,将方耀拉到身后,冷冷问道:“余将军待要如何?”   那高大男子正是这俞阳三万驻军统领大将军,余新皓。他带着满腔怒意,目光从段青楠脸上滑落到他紧握住方耀的手上,狠声问道:“他是谁?”   段青楠将方耀手掌握得更紧了,道:“他是我段家的人。”   余新皓冷声道:“段家的人我就不敢动了?我俞阳驻军自有军法管制,可是你说杀就杀的?”   段青楠想起受了污辱的蓉儿,眼里闪过一丝伤痛,随即挺直了身体道:“我就是要杀他!我说过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你若不服气,就杀了我吧!”   余新皓冷笑一声,“我舍得杀你?”抬手指着方耀,“将他拿下!”   段青楠又急又怒,“不许碰我弟弟!”   “你弟弟?”余新皓先是一愣,随即恍然道,“原来真是姓段的。”   那两个小兵尚且不知所措,犹豫着该不该上前捉拿方耀,便听得余新皓道:“那便算了,这笔账我与段老板记下了,你们给霍老六收尸罢。”说完,目光又落在角落里躲藏着的另外两个人,正是之前与霍老六一起喝酒的两个老兵。   那两人见余新皓注意到他们,连忙跪下上前几步,“将军,与我们无关,我们并不知晓此事!”   余新皓只道:“自己回去领军法!”便一转身撩开帘子离开了。   段青楠依然牵着方耀的手,站在一边神色冰冷看着他们收了霍老六尸体,这才回头看向方耀,疑惑道:“你怎么来俞阳了?”   方耀想起段诚,一时心里有些黯然,却没有回答段青楠的问题。   段青楠问道:“当家让你来的?”   方耀摇摇头。   段青楠又问:“那他知不知道你来了俞阳?”   方耀沉默片刻,道:“你别告诉他。”   段青楠微微皱了眉,只道方耀是背着家里人偷偷溜出来的,却也不知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他有心细问两句,于是对方耀道:“那你随我回去再说。”   方耀挣开他的手,“我有个朋友还在等我。”   “朋友?”段青楠问道,“什么朋友?”   方耀道:“路上认识的朋友,我应了他下午便会回去。”   段青楠想了想,道:“你带我去见他,我与他说。”   方耀摇头拒绝,说道:“青楠,我不姓段,与你段家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锦凡?”段青楠似乎为他的话吃了一惊,“你到底因何离家来了俞阳?什么叫做你不姓段?这话岂可乱说?”   方耀微微有些不耐,只是道:“你不必再问了。”   “锦凡!”段青楠还要问他,却见方耀转身便走,掀开门帘离开了这小酒肆。   段青楠本想跟过去,却被掌柜拦了下来,颤声对他道:“段老板,这赔偿你看——”   段青楠拿了一锭银子扔过去,紧跟着出了酒肆,却见着小巷中哪里还有方耀人影,追了两步只得作罢。   作者有话要说:都希望小方跑远点吗……我倒是想快点把他抓回去以便这样那样……   第 39 章   方耀也无心散步了,回去了殷尚的商行,见到马车的货物已经全部卸了下来,殷尚在仓库里一一进行盘点。见方耀回来,丢下手上活计,道:“不做了不做了,我们兄弟俩先回去喝酒!”一边说一边揽住方耀肩膀往外走去。   殷尚家境丰厚,可是在俞阳城内却只住在一个简单的小院子里,家里一位老母亲,一个老实本份的妻子,和一对儿女,还雇佣了一个老仆,平日里做饭清扫一下。   今日一回俞阳就先去了商行,殷尚也来不及回家,只叫了一个伙计回来带话。到了下午回到家里,妻子已经帮着那老仆备好一桌饭菜,在家门口候着殷尚回来。   一踏进院门,自然是与久别的家人一叙离别之情,一双儿女都缠着父亲要抱,妻子也站在一旁微微笑着看向归家的丈夫。   方耀站在门口,看殷尚抱起儿女来,在他们脸上各自亲了一口,不由羡慕起这小家庭平淡的生活来。   殷尚放下孩子,对妻子和老母亲道:“若不是这位方兄弟,恐怕我就没有办法回来见你们了。”   只见他的妻子与母亲同时变了脸色,后怕起来,对方耀却是感激涕零,一口一个恩公把他请到了堂屋。   一家人在饭桌边坐下来,殷尚让妻子拿酒来,要与方耀痛饮一番,方耀自然不会拒绝,放开来与殷尚对饮。   殷母吃完饭便先回房休息了,妻子也起身去照顾一双儿女睡觉,桌边上只剩下方耀和殷尚,就着一桌丰盛菜肴,慢慢喝着酒。   殷尚问方耀:“俞阳如何?”   方耀应道:“挺好。”   殷尚听了满意大笑道:“自然是好,要我说,方兄弟就别走了!留下来,以后有一口哥哥吃的,就少不了你的!”   方耀知道殷尚为人豪爽,听他这一番坦诚,也不由微微动了情绪,手指握紧了筷子,沉声道:“多谢殷大哥。”   殷尚一拍胸脯道:“以后就叫我大哥!我就是你亲大哥!”   方耀“嗯”一声,喊道:“大哥。”   殷尚听得高兴,举起酒杯来,“好兄弟,陪大哥喝了这杯!”   两人将杯中酒干尽,放下酒杯来,殷尚却听方耀道:“不过我恐怕不会留在俞阳。”   “怎么?”殷尚已经喝得半醉,强撑着清醒问道。   方耀想起了段青楠和余新皓,以及被段青楠一刀砍下头颅的霍老六。他知道并不是每一个士兵都是霍老六那种人,但是在这平静安宁的边城,就这样舒适地混吃等死,并不是方耀想要的生活。他不敢让自己放松下来,一旦整个人松懈下来,就会失去前进的动力,他也就丧失了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坚持的生存的意义。   方耀于是对殷尚说:“我想去一趟流沙湖,然后我还得走。”   殷尚问道:“走?走哪里去?”   方耀一时也是茫然,“不知道,但是一定要走。”   殷尚迷迷糊糊,道:“既然不知道那就别走啦。”   方耀摇摇头,见殷尚已经醉了,于是不再多说。心里却在盘算着,何时起程去流沙湖,去过一趟了了心愿也就要离开俞阳,再定下一个目标。   方耀在殷尚家住了两天,觉得时机已经差不多,便打算和殷尚告辞,动身出关。   殷尚这几日都在商行里盘点货物,本打算等事情忙完,便陪方耀在俞阳好好游玩一番,却不料才过了两日,方耀便向他辞行。   殷尚连忙挽留他,“方兄弟想去流沙湖?你等我些日子,我陪你去!”   方耀道:“不必了,你店里还有事要做,没必要浪费时间陪我游山玩水。”   “那怎么叫浪费时间呢!”殷尚道,“方兄弟想要去哪里,大哥都奉陪到底。”   方耀有些迟疑,他本不愿意让殷尚陪他跑这一趟,可是对方如此一番盛情,倒令人不好拒绝了。   殷尚又道:“那沙漠地形复杂,方兄弟你若不熟悉路,恐怕很难找得到流沙湖所在。不如再等大哥几日,做好万全准备了,亲自陪你去这一趟,你看如何?”   方耀斟酌再三,终是应道:“那多谢大哥了。”   既然已经敲定,方耀只得安下心来再等一些时候,他在殷尚的商行里转了一圈,想着再出去逛逛,便和殷尚告辞出来。不料刚走出店铺,便见到段青楠身后跟着凌战天凌战海兄弟俩,正等在门口守着他。   “凡少爷!”凌家兄弟对方耀向来敬佩有礼。   方耀看向他们,略一点头道:“好久不见。”   凌战海上前一步,“凡少爷既然来了俞阳,怎么不回段府?”   方耀道:“我已经和段家人断绝了关系。”   段青楠突然出声质问道:“你身上流着段家人的血,岂是说断就能断的?”   段青楠说的没错,方耀这具身体并不是属于方耀的,而是段锦凡的,他身体里流的血确实是段家人的血。方耀无可辩驳,但是他仍是微微摇头,道:“我不愿作段锦凡活着。”   段青楠有些不解,“锦凡,你到底想说什么?”   方耀道:“你们不用再来找我,我此趟来俞阳是为了再去一次流沙湖,去过了我就会走。从此以后,与你们段家人便不会再见了。”   方耀绕过他们想要离开,凌战天还想再阻拦,却见段青楠抬手道:“让他走吧。”   凌战天不明白,等方耀走远了,问段青楠道:“楠少爷,凡少爷这到底是怎么了?”   段青楠看着方耀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已经给当家写了封信过去,问他锦凡到底是怎么了。如今他坚持不肯回家便算了,你们注意着他的行踪,如果离开了俞阳一定要叫人跟着,护他安全。”   凌战海道:“凡少爷那么厉害的身手,一般人也伤不得他。”   段青楠垂下眼帘,若有所思,轻声念道:“他确实与我过去见过那个锦凡不一样。”随后又道,“无论如何,收到当家回信再说吧。”   段青楠语音刚落,听到街尾一阵滴滴答答马蹄声传来,还未来得及回过头去,那马蹄声已经到了身边,段青楠被人拦腰抱起,落入来人怀中。   段青楠惊讶而短促地呼喊出声,抬起头见到骑马而来的人正是余新皓。   段青楠顿时怒道:“放我下去!”   余新皓一只手牢牢箍着段青楠不放,沉声问道:“前日为何不见我?”   段青楠用力挣扎,“我为什么要见你?放开我!”   余新皓伸出手握着段青楠下颌,让他抬头看着他,“为了个丫鬟跟我怄气?”   “闭嘴!”段青楠怒吼出声,“你有什么资格提蓉儿?若不是你带出来的好兵,怎么会把蓉儿害成这样?!”   余新皓道:“我已经让你杀死他了。”   段青楠冷笑道:“如果不是锦凡出手帮我,我能轻易杀得了他?余新皓,我看你良心早被狗吃了吧?!”   余新皓闻言,绷紧了脸一言不发,抬起手便一巴掌拍在段青楠臀上。   此时街道两边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远远看着也不敢议论。   余新皓此举顿时令段青楠脸涨得通红,睁大湿润的双眼恨恨看着面前的高大男人,大声喊道:“战天战海!还站着干什么?”   凌战天与凌战海兄弟一直尴尬站着一旁不知所措,余新皓和段青楠的关系他们都一清二楚,这两人也不是第一次闹起来。可是这到底是闹真的还是打情骂俏过了便算了,他们也弄不清楚。此时听到段青楠呼救,也都上前去想要解围。   余新皓身后跟着几个亲兵,见凌家兄弟想要出手,顿时抽出刀来将两人围住。   凌战海尚且有些急,凌战天却一拉弟弟的手,压低了声音道:“这是楠少爷家事,先别急。”   即使两个人闹得再厉害,总不至于伤了对方,对此凌战天还算心里有数。   此时,突然听到街尾出来一个沉着的声音,平静道:“放开他。”   余新皓眉头微蹙,与段青楠同时抬头看去,只见方耀手里握着噬日,正对准了余新皓。     第 40 章   此时,商行内的殷尚听见外面争吵声,出来想要查看一番,正好见到方耀手里握着他那柄机关弩,对着这俞阳城里人人敬畏的将军大人,顿时吓得一身冷汗,上前两步喊道:“方兄弟,你这是做什么?还不放下弓!”   方耀目光扫过殷尚一眼,淡淡应道:“没事,大哥你回去,不关你事。”   段青楠在余新皓怀里,此时也忘了挣扎,他即使嘴上说得再恨余新皓,也是绝不愿见到方耀这一箭射下去的,顿时心惊道:“锦凡,别动手!”   方耀并未立即罢手,噬日依然稳稳对准着马上的余新皓,只是略一犹豫道:“先让他放开你。”   段青楠挣了一下,想从马上跳下来,却没能挣开余新皓的手臂,顿时抬头对余新皓道:“你想死吗?先放开我!”   余新皓微微眯了眼看着方耀,终是缓缓将段青楠放到地上。   方耀见状,放下了噬日,却不料余新皓紧跟着也跳下了马,抽出腰间挎着的佩刀,上前几步。   段青楠连忙追上去拉住余新皓手臂,“你做什么?我说过了,他是我弟弟,你别伤他。”   余新皓头也不回,只一手捏一把段青楠下颌,道:“乖,没事。”随即挣开他的手,又上前两步,举起刀对准方耀道:“去选把刀,好好跟我打一场!”   街道两侧看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殷尚满是担心,一咬牙走出来,站在余新皓身边行个礼,道:“余将军,我这小弟不懂事,他哪里是你对手,你放过他吧。”   余新皓冷笑一声,“谁说我要怎么他了?叫他放胆和我打一场而已!”随即不耐道,“都给我站到一边去!”   两个亲兵上前来,将殷尚和段青楠都挡到了街道两边。   余新皓又对亲兵道:“给他送把刀过去,要好的。”   “是!”一名亲兵出列,手里拿着佩刀给方耀送了过去。   方耀接过来,拿在手里看了看,却又退还到那亲兵手上。   余新皓顿时变了脸色,喝道:“你什么意思?”   方耀道:“我不用兵器。”他用不惯刀,他最熟悉的武器是枪,除了枪以外,他长期训练的便是近身的格斗术和擒拿术,让他用刀,对于对战并没有太大的帮助。   余新皓冷冷道:“好!”他只以为方耀是瞧不起他,连武器也不屑于拿一把,自己哪里甘受此等污辱,于是也解了佩刀交与亲兵,一勾手道:“那就这样上吧。”   方耀把噬日绑回背上,深吸一口气,猛然冲出一拳击向余新皓小腹,一条腿却是一勾一送攻他下盘。他知道论身体条件,段锦凡这副身板远不是余新皓的对手,他只能使用灵巧的近身搏斗,让余新皓拳脚施展不开,再寻机制胜。   方耀想以轻巧取胜,然而余新皓虽然高大却并不笨拙,以快打快丝毫没有乱了节奏。   方耀双拳击出攻他胸口,被他一个反手双双扣住,便趁机借力跃起,双腿勾住他膝弯,欲图用全身力气将他绊倒。   余新皓察觉他意图,身体只是微微一晃,方耀竟没能绊住他,却被余新皓提起身子一甩,在地上翻个身才能站稳。   余新皓嘴角轻轻一勾,“身手不错。”   方耀知道自己恐怕不是余新皓对手,也不急躁,他的近身格斗以前在连队里就是排名中下的,平时对抗练习,输多赢少。但他总是能不依不饶跟对手缠斗下去,直到对方喊停为止。   然而有一点,方耀的格斗术相比余新皓、殷尚之类大开大阖的武术动作少了几分花巧,多了几分实用。   如此紧身贴合的缠斗,每一招都是对着要害而去,一不小心便会落入对方手上,饶是余新皓那般体力过人,也感到有些疲惫吃力,于是便下了狠手,想要快些结束这场比斗。   两人接连拆了十多招,余新皓猛然一个反手袭向方耀喉颈,方耀连忙抬手将他手臂推开,然而余新皓另一只手动作极快,再一次扣向方耀喉头,方耀几乎是条件反射之下,抽出腰间短刀,抵在余新皓手腕,而同时余新皓也虚虚扣住了方耀喉头,两人都没有再用力。   方耀收回刀,开口认输:“我输了。”   余新皓也收回了手,道:“不一定谁比较快。”   方耀摇摇头,“说好了不用武器。”他只是经历过太多生死关头,那是以命相搏,半点不得犹疑。   “不,”余新皓揉了揉手腕,“很好。”   似乎也是因为赢了比斗而心情畅快,余新皓大笑两声,回头揽住段青楠肩膀,道:“你这个弟弟真不错,走,我请喝酒!”   段青楠一把推开他手臂,“你我之间的账还未清算,离我远些!”   余新皓不以为意,牵过马来,问方耀道:“听说你许城段家气派华丽远胜我那将军府,请你去寒舍喝杯小酒,可会不赏脸?”   方耀想了想,道:“改天吧。”   余新皓闻言,应道:“那好,就恭候段少爷大驾光临了。”说完,勒马转身,对段青楠道:“段老板,你我之间的账是要好好清算,今日便算了,明日我亲自上门,你与我好好来算一番!”说完,领着一众亲兵,打马而去。   段青楠满腔怒火无处可发,只能望向余新皓背影,慢慢平歇。   “方兄弟!”殷尚走到方耀身边,一脸担忧,“你没事吧?”   方耀摇摇头,“没事。”   “锦凡,”段青楠喊他,等方耀看向他,才说道,“那你自己照顾好自己,若有什么需要,随时来府里找我。”   方耀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道:“谢谢。”   待段青楠与凌家兄弟也走远,殷尚问道:“那位不是淬雪堂的段老板?方兄弟你与他相识?”   方耀沉默片刻,轻描淡写说道:“不算很熟,只是认识。”   他并未去找过段青楠,也没有去拜访过余新皓,既然与段家断绝了关系,那便彻底些更好。   等殷尚商行里的货物盘点结束,他便备了两匹马,以及足够的食物与淡水,与方耀出发前往流沙湖。   那是大熙商人途径悦西和俞阳两地的必经之路,并不难寻,途中也遇到了不少商旅,听殷尚一路与人攀谈,倒是还算热闹。   到达流沙湖边时才是正午,虽然刚刚开春,太阳光依然炽烈,被灼烤了一整天的湖水摸上去微微泛着温热。   同行的商队还要继续赶路,在湖边休整小憩之后,便启程上路,只留下了方耀和殷尚两个人。   因为方耀是要过夜的,所以殷尚把东西都从马背上取下来,准备好生火的干柴,然后一边喝水一边吃了点干粮。   方耀沿着流沙湖边慢慢走了一圈,然后半跪着一只手伸进湖水里去,从湖底捞起一手的金黄细沙来。   第 41 章 ...   一直到晚上,这湖边还是只有方耀和殷尚两个人,依然是就着水简单吃些干粮和肉干,殷尚燃气火堆,在明亮的篝火边上躺了下来,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晃悠悠哼着小曲。   方耀一直在耐心地等待,等到月亮从东边升起,缓慢地爬到这片苍茫大漠漆黑的夜空之中,银亮的光芒洒遍了大地,落在方耀身上,勾勒出修长动人的身形。   此时,整片大漠上一丝风也没有,水平铺着银晃晃一层白,仿佛一面圆润的镜子,映照出天空一轮圆月。方耀总算是见到了段诚那扇屏风上的画里面的光景,水天之间两轮明月交错辉映,彼此照耀。   水面腾着雾气,弥漫起来滋润着这片绿洲的生命,而所有生命在这片广阔自然中又都显得渺小。此时湖边那簇篝火,在水气笼罩下已经是明灭不清了。   篝火边躺着的殷尚已然睡着过去,发出雷鸣般的呼噜声。于是只剩下方耀一个人,静静欣赏着这静谧神奇的流沙湖夜色。   方耀沿着湖岸逐渐走远,等来到几乎看不见火光照耀的地方,他缓缓脱下所有衣衫,赤裸着身体朝湖水里走去。   夜晚的流沙湖,湖水是冰凉刺骨的,可是湖底那层细软黄沙仿佛又还带着日间残留的温度,细细密密将脚掌包裹起来,温柔而绵软。方耀一直朝着湖心那轮明月的倒影走去,等到湖水淹过了胸口,便舒展双臂往前面游去。手臂划破了湖面的宁静,明月也破碎成点点银色光芒,随着湖水晃动而轻轻摇动,将方耀包裹其中。   方耀一个翻身,猛然扎入湖水之中,任由自己在一片漆黑中缓缓下沉。他也不知沉了多久,直到胸口觉得难受,才摆动手臂往水面上划。身体浮出水面的一瞬间,方耀只觉得一阵难言的舒畅,不由轻轻叹息出声。   就在此时,方耀发现靠近湖岸的水面上多了一个人的倒影。那人背对着月亮,银色光辉从他背后洒落下来,面容却陷入一片暗色的阴影之中。   方耀愕然,回头想看是否殷尚醒来了,却是距离火光太远,只能看到一个不清晰的影子。他划着水往前游去,一直到了岸边,抬起头来借着月光看清了面前站着的人。   那人还有些喘息不定,胸口微微起伏着,离他不远处有匹马,似乎有些疲倦地缓慢踱着步。   兴许因为方耀一直在水中,没能听到马蹄声,可那人确是在夜色中一个人骑着马赶来的。   “段诚?”方耀有些不确定地喊他的名字,最初的惊愕过去之后,竟是激动得身体也微微颤抖了起来。   段诚向他伸出一只手,“上来。”   方耀有些犹豫,身体在水里轻轻划动片刻,终于还是缓缓朝着前方游去,直到脚底踩到细沙,才赤裸着从湖水里朝着岸边走去。   段诚低下目光。   方耀没有握住他伸出来那只手,而是一直走到了段诚面前,问道:“你怎么来了?”   方耀全身还泛着冰凉的水汽,那刺骨的凉意即使未经碰触,段诚也能清晰感受得到。他于是脱下外袍,披在方耀肩头将他身体裹住。   段诚的外袍很温暖,带着方耀熟悉的气息,他用手抓住衣襟,没有拒绝。   方耀问段诚为什么来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收到段青楠的信之后,他便这么日夜兼程地赶过来了。还记得离家之时,他交代段义好好照顾家里看管生意,段义不明白,一直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离开得如此急促?   他被段义连连逼问,终是忍不住说出口道:“我有了锦凡的下落。”   那时段义顿时变了脸色,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沉声问道:“三哥,你老实说,你和锦凡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你过去无论面对什么事情,都没显出这般急促来,如今竟丢下一切不管不顾要去找锦凡?”   段诚推开他的手,道:“我现在无法与你说清楚。”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明知道此番行为是草率的,还是一咬牙赶往俞阳来找人了。他有些害怕,他看到青楠在信里说,方耀不肯承认自己是段家人,他害怕方耀一旦离开俞阳,以后真失去了他的踪迹,就再也寻不回来了。那种忐忑煎熬,自从方耀刚离开便一直在他心头盘旋,竟是时刻也没有休止过。   段诚自幼性格稳重懂事知晓分寸,所以年纪轻轻受了父亲器重接手段家当家这个位置,如此任性行事还是第一回。   他一路赶往俞阳,离得越近,那种思念便越是深入骨髓,难以自拔。到了后来,竟是什么也顾不上,在俞阳城只见了段青楠一面,便拨转马头,匆匆赶往流沙湖。   直到此时见到方耀,段诚才能稍微安下心来,将外袍裹在他身上,几乎抑制不住想要抱住他的冲动。   方耀直视着段诚的脸,等待他的回答。   段诚轻声道:“跟我回家。”   最初的激动过去,方耀有些失望,从段诚身边走开,“那不是我的家,我的家我永远也回不去了。”   方耀身上的外袍披散开来,雪白的身体袒露在明媚的月色之下,一览无余。他并没有遮掩,展现在段诚眼前的是已经逐渐褪去少年青涩,变得修长柔韧的青年人的身形,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是均匀而紧致,每一寸皮肤也都细腻莹润,美好的连头顶明月都逊色三分。   段诚的目光落在方耀身上,细细扫过每一寸,然后缓缓闭了起来。“方耀……”他想要说些什么来说服方耀,可是一时竟说不出口,他在想方耀还有什么理由跟他回段家呢?唯一还能令方耀动摇的那个理由,却是他自己无法接受的理由。   方耀走回最初下水的岸边,捡起脱下的衣服一件一件穿上,最后将外袍还给了段诚。   那件衣服已经被湖水沾湿了,段诚拿在手上没有再穿回去。   方耀道:“我很快会离开俞阳。”   段诚问道:“去哪里?”   方耀想了想,“我也不知道,希望能找到一个让我留下来的地方。如果那时候我不再喜欢你了,我就像殷大哥一样,有个自己的小院子,找一个善良的姑娘,生一双儿女,就这样一辈子。”   段诚道:“是吗?”   方耀轻声问道:“你呢?”   段诚说道:“我也不知道,如果有一天真能忘情……”   “段诚,”方耀突然打断他,“你那么远追来找我,真的就为了和我说这些?”   段诚叹了口气,“那还能怎么样呢?”   方耀转身离开,“那你不该来的。”   是不该来,为什么要来呢?那些反反复复驱使着自己追逐而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并不是为了再一次眼睁睁看着方耀从自己面前离开,等到他娶妻生子,万里相隔,再也不见。   段诚终是上前两步,用力拉过方耀的手,吻住他的嘴唇。细密缠绵的亲吻,方耀并没有推拒,而是抬起手来抱住他的头。等到这个亲吻结束,两个人都有些气息不稳。   方耀问:“你是不是想用这个方法把我留下来?”   段诚注视着他的眼睛,回答道:“如果我说是呢?”   方耀摇摇头,放开了手,“你知道我要的不只这些。”   段诚抬起手摸着他的脸,“如果我一直给你呢?不是一次也不是一时而是一辈子呢?”这些话在段诚心里反反复复,许多次都忍不住脱口而出。可是他一直坚持着,尤其是在段家的时候,他时刻不敢忘记自己的身份,生生压抑下脱口而出的冲动。可是如今,也许是环境太不真实,现实又太遥远,那些压抑在心底的思念终于喷薄而出,就像他不计后果千里寻来一般,那些话也按耐不住,想要说出来让方耀知道,让方耀不要再离开。   方耀睁大眼睛看着段诚,问道:“你只是为了要留下我才说这种话?”   段诚反问:“你说呢?你真的看不明白吗?”   方耀嘴唇微启,话却没能说出口便又被段诚用唇舌堵住了。   段诚牢牢抱紧了方耀的身体,隔着衣衫紧密贴合,不留一丝缝隙。那些埋藏在心底的情绪,一再压抑的情感在这样的月色之下通通爆发,难以收拾。   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情动,那恰是最好的催情剂,在银白色水汽的蒸腾下发酵,气息越发灼热,甚至发出难耐的喘息声。   段诚一手拉住方耀领口衣襟,轻咬着他的耳朵问道:“可以吗?”   方耀抬起手盖在他的手背上,抓着他的手将自己衣襟拉开,露出一片雪白肌肤。没什么不可以,若是心灵相通,自然渴望身体的亲近,他对段诚的渴望不比段诚对他的少,所以无论段诚想要如何,他都不会拒绝。   双腿有些难以支撑身体,两个人滚倒在地,沾染了一身沙尘。段诚的吻往下滑落,一只手沿着他胸口往下抚摸,落在他腿根处,缓缓解开他的长裤。   当段诚的手指从他裤腰处伸进去的时候,两人同时听到一声暴喝:“什么人?!”     第 42 章 ...   段诚动作一顿,立即将方耀衣襟和长裤拉上去,然后抬手扶了他坐起来。方耀脸颊绯红,一时之间还气息不匀,手指也有些微微颤抖。   段诚站了起来,将他挡在身后,看向那自岸边急匆匆奔来的高大男子。   原来来人正是殷尚,他半夜醒来,见方耀不在身边,便起身寻找,只见湖水对岸,两个不甚清晰地身影在地上滚倒一处,他第一反应便是方耀在与人打斗,便提起身边长枪急匆匆赶了过来。   此时见段诚站了起来,而方耀还坐在地上喘着气,自然以为自家兄弟吃了亏,于是抬起长枪便刺。   段诚连退两步,只来得及道:“且慢!”   此时方耀从他身后侧身探出手来,一把握住枪头,喊道:“大哥,住手!”   殷尚见到方耀衣衫凌乱,面色绯红,眼角湿润,一时倒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稍一怔愣,问道:“方兄弟,这是怎么了?”   方耀摇摇头,“我没事。”   殷尚一指段诚,“这是什么人?”   方耀目光落在段诚脸上,应道:“是我朋友。”   “朋友?”段诚扬声问道。   方耀道:“嗯,方耀的朋友。”   段诚没有反驳。   殷尚却是一脸惊疑不定,“你朋友怎么会寻到这么远的地方?专程来找你的?”   段诚闻言笑了笑,道:“是方兄弟家里人托我来寻他回家的。”   “家里人?”殷尚担心道,“家里可是出事了?”   段诚道:“并非家里出事,只是方兄弟离家时与他三叔争执了几句,他三叔专程托我来跟他道歉的。”   “道歉?”方耀问道,“他知道他自己错了?”   段诚转向方耀,笑道:“他说他一把年纪了,不该事事与孩子们计较,不管怎么样,总归都是他错。”   方耀闻言,不悦道:“这算什么道歉?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不需要这般模棱两可不明不白的道歉。”   段诚轻声叹了口气,“那你要他如何说呢?说他大哥该死?说以后随你怎么喜欢都好?方耀,即使他求着你回去,还是无法眼睁睁看你伤了家里的人,你懂吗?”   方耀转开脸,绷紧嘴唇不发一言。   殷尚没有听明白,一头雾水问了句:“到底怎么回事?”随后又道,“我看还是先歇着吧,这又黑又冷的,咱们回去火堆边上说话。”   等到三人回到那篝火边上,殷尚打个哈欠躺了下来。   方耀道:“殷大哥,你休息吧。”   殷尚“嗯”了一声,说:“那好。”很快便又打起了呼。   方耀也想躺下来,段诚突然牵了他的手,拉他换了个方向枕在自己腿上。   方耀自下而上看向段诚,段诚柔声对他道:“睡吧。”   方耀轻声道:“如果段忠再对你下杀手,我还是会杀了他。”   段诚手指轻触他脸颊,“不会的,你睡吧。”   方耀侧了身子闭上眼睛。   段诚一直在火光照耀下看着方耀的脸,直到感觉到他似乎真的睡着了,才缓缓往后躺下去,抬起头看着头顶银白圆月,长长叹息一声。   第二天早上起来,三人返回俞阳。   殷尚骑着马在前面,方耀和段诚在他身后落后不远,并肩骑着马,却一句话不说。   殷尚觉得这气氛沉默地有些尴尬,轻咳一声,落后两步,问道:“方兄弟,这回回去俞阳,你打算再去何处?”   方耀看了看身边段诚,道:“我不知道。”   殷尚仍是想劝他,“那还是先留在俞阳吧,就住大哥那儿,大哥有空就陪你出来附近游玩,等到你厌了再走不迟。”   方耀摇摇头,“大哥不必为我操心,小弟自有打算。”   殷尚劝了些时候,见真劝不动他,叹口气道:“既然如此,那兄弟可别忘了大哥,以后有空了回来看看大哥。”   方耀道:“自然。”   段诚突然出声问道:“你原本打算去哪里?”   方耀应道:“并无打算。”   段诚道:“你直到现在也未回答过我,随我回去吗?”   方耀沉默不应。   三人三骑刚一返回俞阳,还未进城便有人远远候着了,有人回去报信,踏进城门时便见到段青楠匆匆赶来,在段诚面前下了马来,抓住段诚身前马缰,仰起头道:“当家,你总算回来了。”   段诚也下了马来,拍拍段青楠手臂,道:“没事,我去接锦凡回来。”随后回头对方耀道:“随我回段府吧。”   方耀道:“不去。”   段青楠闻言,微愠道:“锦凡!怎可这样对当家说话?”   段诚对段青楠道:“无妨,他不想去便算了,由着他吧。”   方耀回头对殷尚道:“殷大哥,我们回去吧。”   殷尚又看了看段诚和段青楠,压下满腹疑问,应道:“那好,这便回去。”   等两人走远,段青楠才问段诚道:“就由着他吗?”   段诚摇了摇头,看着方耀背影无奈笑了一声,“你叫人跟着他们,随时看紧锦凡行踪,如果他要离开俞阳,就无论如何要拦下来。只是要找机灵些的,不要跟得近了,不然定会被他发现。”   段青楠应了,对身边人吩咐下去,随后又问段诚道:“当家,锦凡他到底是怎么了?”   段诚轻笑一声道:“与我闹别扭,便一声不吭从家里跑了。”   段青楠略一怔愣,终是忍不住问道:“那值得当家你不远千里亲自追来么?”   “青楠,”段诚回过身来,一只手掌握住他肩膀,“我是段家当家,你们是我段家的孩子,对我来说,都很值得。”   那一夜,方耀躺在殷尚小院的客房床上,睁大眼睛看着床顶蚊帐,难以入睡。他知道只要见到段诚,自己就会动摇。可是他真没料到段诚会一路追来俞阳,和他说了这样一番话。   段诚说不是一次也不是一时而是一辈子,即便那时候随着段诚回去段家,他也没用想过一辈子那么长远。段诚那么说,他是不得不心动的,然而随着段诚回去,便意味着要放弃自己的坚持,再次回到那个勾心斗角貌合神离的段家。   方耀翻了个身,又想起那一夜被殷尚打断的情热。段诚的亲吻和手掌都是炙热的,滑过肌肤,引起阵阵战栗。呼吸微微急促起来,方耀又翻了个身,将被子掀开一些,仍是难以缓解体内的那份焦躁与灼热。   突然有些埋怨殷尚,若不是那一晚他的打断,也许自己如今便不用受这样的折磨了。   方耀终是忍不住坐了起来,取过床边外袍披上,打开窗子悄无声息翻了出去。   在夜色之下沿着俞阳城一片寂静的大街小巷一直来到宽阔气派的段家府邸,轻而易举从外墙翻了进去,然后循着房顶一路来到内院。这远比当时在悦西寻找段沈裕要轻松得多,内院就那两、三个气派些的大院子,方耀寻找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找到了段诚的房间。   等到真找到段诚,出来时的一腔焦躁难耐反而已经平息了,方耀坐在房顶,望着头顶月亮发愣。   突然一声推门的轻响,划破了深夜的寂静,段诚穿着单薄的亵衣,从屋子里走出来,站在院子中间抬起头看向屋顶上的方耀。   方耀低下头与他对视,问道:“你知道我来了?”   段诚应道:“不知道,有些闷热睡不着,出来站站。”   方耀道:“现在还不到三月。”   段诚笑了,说道:“是啊,心里热,所以才睡不着。”   方耀站起身来,“我走了。”   “别,”段诚伸出一只手,道,“下来。”   方耀站着没有动。   段诚又说道:“你说了天凉了,我穿得少,你快下来随我进屋去。”   方耀终于还是朝着段诚的方向走了几步,半蹲下来用手一撑,跃下了屋顶。他刚好落在段诚面前,被段诚伸手搂住,贴紧了身子便吻了上来。   那些沉寂下去的欲望再次复苏,方耀伸手回抱住他,与他加深这个亲吻。   段诚微微用力托起他的腰,将他往屋里带去,然后轻柔地放在床上。方耀的长发散落铺开,衣襟也拉开一截,露出脖颈的肌肤,莹白细腻,引得段诚忍不住轻轻落下一个吻去。   解开方耀的上衣,段诚埋下头去,用嘴含住他胸口淡红的乳尖,轻轻一吸。方耀顿时忍不住呻吟出声,双手用力抓住段诚肩头。   段诚抬起头来,用手指轻弹他挺立的乳头,笑问道:“很有感觉?”   “嗯,”方耀睁大眼睛喘着气,“段锦凡这具身体,实在有些淫乱。”   段诚闻言,顿时声音一沉,“是么?”猛然低头用力吻住他的唇,一手扯下他的裤子,手指握住他的下体摩挲起来。   方耀被激得一颤,这快感突如其来,太过刺激,令他险些忍不住扣住段诚的手,让他放开自己。   段诚吻他的唇,轻咬他的耳垂,又再次将细密的亲吻落在他胸前,含住他另一边乳尖,吸吮起来。手指则一直握住他已经挺立的阳物,一边上面抚弄,一边用中指沿着股缝探下去,来到那处入口轻轻按压。   感觉到方耀身体微微僵硬,段诚停下动作,说道:“方耀,你若是介意,我便不进去。”   方耀奇怪道:“我为何要介意?你想要怎么做都行,若是你不愿意做,可以让我试试。”   段诚闻言笑了,连忙道:“我愿意,不用代劳了。”说着,伸手去取那床头油脂,那本是因为俞阳天气干燥风沙太重,段青楠怕段诚适应不了专程让人送来滋润肌肤之用,却不料此时派上了用场。   段诚用手指沾了些,一边试探着伸进他那处后穴入口一边道:“我从未与男子行过此事,想必是有些难受的,你且忍耐一下。”   方耀蹙着眉,感受着段诚的手指伸进去,将冰凉的油脂涂抹在内壁周围,然后手指反复进出了按压,尝试将那紧闭的入口松动一些。   有些难受,但是算不得痛楚,方耀抬手搂住段诚的后颈,凑上去与他亲吻,试图忽略那一丝难受。   段诚缓慢增加着手指,一直到三根手指都能出入之时,才跪在床上,将亵裤褪下些许,挺立充血的阳物早已坚硬如铁。他托起方耀双腿,置身他腿间,将那硬物缓缓推了进去。   尽管段诚动作细致,可是如此粗大的东西送了进来,方耀仍是感到阵阵撕裂般的痛楚,他仰起头尽力平缓着呼吸以抵抗那痛楚,听得段诚在头顶问道:“难受么?”   方耀看向他,应道:“可以忍受,你进来吧。”   段诚终于缓慢地进入了方耀体内,一直到最深的地方。他停下来,握住方耀略显萎靡的阳物,打着圈套弄着,一边又缓缓抽出下身,再完全插了进来。   方耀胸口上下起伏,说道:“你可以快些。”   “那好,”段诚加快了抽插的速度,最初那尖锐的疼痛反而在这反复的摩擦中稍微麻木了些,段诚感觉到手中一直抚弄的东西又逐渐硬挺起来,于是用指尖在那阳物顶端打着旋,拨开外皮用手指轻点中间小孔。   方耀忍不住呻吟出声,段诚埋下头来一边吻他一边轻声道:“你小声些,把青楠吵来可就不好收拾了。”   方耀于是闭紧嘴唇,却还是压抑不住呻吟,于是催促道:“你快点。”   段诚问道:“真要快?”然后不等方耀回答,便真加快了抽插速度,且变换了角度试图插得更深。   此时猛然听到方耀一声“啊——”叫出口来,段诚只感到身下这具身体一阵轻颤,后穴也紧紧收缩了将他裹得更紧。于是放开抚慰他前面那只手,改而握住他两条腿抬高,一下一下全朝着方才那个方向用力撞击下去。   方耀全身颤抖着竟要去扳开段诚的手,却又使不上力气,他摇了摇一头汗湿的长发,说道:“不行……”   “有何不行?”段诚说起话来也气息不稳,身下动作却是一刻不曾停过。   “我……”方耀本想说,这种感觉太过怪异,他为掌控不住自己身体的快感而感到心慌。   段诚埋下头啃咬他一边乳头,说道:“不要担心,都交给我。”   “段诚……”方耀喊他名字,思维模模糊糊,却又在想,如果不是段诚,自己一定不会再把身体交给旁人掌控,手却不由自主环住段诚肩膀,真如他所说沉浸下来,只浮浮沉沉随着段诚的给予而呻吟不断。   前面的阳物没有人碰触也颤巍巍立着,顶端不断溢出汁水来,沿着股缝滑下,落在股间被段诚进出的穴口处,顿时肉体相击之时,滋滋水声不断,惹来一屋子旖旎声响。   方耀只感觉着快感层层累积,最终抑制不住,射出精来。那点点白浊都落在了段诚与他的腹间,方耀瘫软着身体,伸手摸去,只摸到一手滑腻。   段诚又是重重撞击几下,也射出精来,那灼热精液全都落在方耀体内,令他又是忍不住身体一紧。   方耀缓缓平复着呼吸,说道:“我没和别人做过,女人也没有。”   段诚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方才自己说没与男人做过,方耀这是专程说给他听的。一时间只觉得心窝一阵酸软,压在他身上与他亲吻,说道:“我以后也不会,再没有别人了。”   方耀双手抱住他脖颈,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也埋头轻吻他胸前,说道:“好。”   此时,段诚那本已软下去的阳物又微微硬了起来,抵在方耀臀间。   方耀问道:“还来么?”   段诚伸手拨开他粘在脸颊上的长发,笑问道:“你年纪轻轻便不行了么?”   方耀也不应他,伸手探向后方握住段诚勃发的下体,也上下摩挲两下,便自己翘起臀部,用那依然翕张着后穴将段诚的阳具完全吞了进去。   方耀脸颊泛红,抬起身体又重重坐下去,反复几次。段诚终是忍不住坐了起来,扶住方耀的腰,自下而上用力顶撞。   方耀将头埋在段诚肩头,呻吟不断,很快前面又高高挺翘起来,水湿滑腻。   就这般反反复复,这一夜两人竟做了三、四次,直到外面天色微微亮了起来,方耀尚且趴在段诚身上,段诚用手指梳理着他的长发,问道:“随我回去么?”   第 43 章 ...   就这般反反复复,这一夜两人竟做了三、四次,直到外面天色微微亮了起来,方耀尚且趴在段诚身上,段诚用手指梳理着他的长发,问道:“随我回去么?”   方耀沉默不答。   段诚忍不住苦笑,“即使这样了你也不肯随我回去?”   方耀说道:“段家与俞阳不同,何必到时候后悔?”   段诚捏住他下颌,让他看着自己,“你为何认为我会后悔?我可曾说过任何话骗过你?”   方耀直直与他对视,道:“回了段家,你就是当家。你即使不骗我,怕是心里也会后悔。”   段诚微微有些无奈,放开了手叹口气道:“无论如何你都信不过我吗?”   方耀埋头在他耳边道:“你还记得你自己的话吗?”   段诚问:“哪一句?”   方耀道:“那时你说你是段家当家,你赌不起,那现在呢?”   段诚缓缓说道:“你是不是认为我说的我做的都只是为了让你跟我回去?还是你认为我根本没想好后路便一心哄着你,等回了段家便会动摇?方耀,我想过的,虽然追过来是一时冲动,可是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想过后果的,甚至冲动之后,也想好了退路的。我对你说的都是认真的,直到现在我仍然赌不起,所以我不赌,你给我三年的时间,我将段家交托出去,以后只有你与我,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一起去好不好?”   方耀怔愣道:“交出去?”   段诚露出一个微笑,抚摸着方耀的侧脸,说道:“是啊,你们这些孩子都长大了,眼看着成家立室也快是做父亲的年纪了,是时候站出来担当起整个家族了。我这一趟回去,便选出下一任当家,将所有的生意与家族事务都交付与他,然后我就可以放手了。”   方耀问:“你说真的?”   段诚点头道:“我说真的。”   方耀看向段诚,又是怔愣片刻,方才问道:“那你心中可有人选?”   段诚闻言低下目光,手指挑起方耀一缕黑发,送到唇边轻轻一吻,“本来是你。”   “我?”方耀睁大双眼,他从不知段诚有过这种心思。   段诚笑了笑,才又说道:“只是现在却不合适了。你与我,都不合适。”   方耀听明白了段诚的意思,只是一时间仍是心思纷乱,难以理出头绪。段诚不再问他是否回去,他也就不答,两人静静躺在床上,身体相贴,倒觉得心情宁静。   又不知躺了多少时间,忽然听到有脚步声从院外进来,一直走到院子中间,停了下来。两人听到段青楠在门外提高声音喊道:“当家?醒了么?”   方耀看向段诚,段诚将食指竖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出声,这才高声向段青楠应道:“醒了,这边起。”   段青楠闻言忙道:“不,我只是听说当家还没起身,怕你觉得不适,所以来问一下。这便不打扰你休息了,待会儿小厮自会送水来。”   说完,两人又听到段青楠的脚步声离去。   方耀一手撑着身子坐起来,自上而下看向段诚,问道:“我是否要偷偷离开?”   方耀面无表情,段诚也不知道他是否不悦,只能轻声劝道:“现在还不是让青楠他们知道的时候。”   方耀只淡淡说一句:“他也不是什么正经之人。”便一跃下了床。他身上布满了斑驳痕迹,也不在意,捡起床边衣服一一穿好。   段诚也起身穿好衣服坐在床边,还想与方耀说些话,却不料他把噬日往背上一绑,道别都不曾有一句,掀开窗户便翻了出去。   即使被折腾了一夜,方耀依然身手敏捷,双手扣住屋檐,两腿一勾便翻上屋顶,又沿着来时的道路悄无声息离开。   段诚看向他轻巧的背影,只能无奈叹口气,轻笑出声。   方耀回到殷尚的小院,自己打了水回到房间清洗。   身上都是干涸凝结的精液和汗水,黏腻异常,尤其是后穴里被段诚反反复复灌满,如今都干涸在了体内,方耀只得自己将手指伸进去抠出来。   洗完澡,又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方耀总算是觉得清爽了些,去院子里活动一番手脚。   殷尚将生意丢下了几天,此时去了商行,只余下一家妇孺老少。方耀听到有人敲响院门之时,看了看还在厨房忙碌的殷大嫂,便自己去开了门。   门外是两个兵士模样的人,见方耀开门,上下打量他一番,问道:“此处可有一位段公子?”   方耀应道:“没有。”   那两人不信,又问道:“段锦凡?不是住在这里?”   方耀问:“你们有何事?”   其中一人问他:“你是段锦凡?”   方耀不作声。   那人只当他默然了,递上一张帖子道:“我们将军今晚在将军府摆宴,有请段公子届时赴宴。”   方耀伸手接了下来,道:“我知道了。”   等那两人离开,方耀翻看那帖子,看来倒没什么特别的,只写了什么时辰前往将军府赴宴。只是在方耀看来,还是有些太过正式了。   对余新皓此人,方耀并无好或不好的印象,只觉得他性子粗率豪放,对手下士兵也是管教不严。那时余新皓邀酒,方耀也是应了的,此时倒没有理由说不去,于是把帖子收进怀里,与殷大嫂交代一声便出门寻殷尚去了。   方耀在商行见到殷尚,与他说晚上要去将军府赴宴,殷尚不由有些担心,问道:“兄弟你上回得罪了那余将军,听闻他性情暴躁,怕不是要借机拿你吧?”   方耀想了想,道:“应该不会。”   殷尚轻叹一声道:“兄弟你说不会,大哥就不劝了。只是不知你与那淬雪堂段老板是什么关系,听闻他与那余将军也是关系不简单,反正大哥是个粗人,之间那些个利害关系大哥也不懂,你就只能自己小心了。”   方耀道:“多谢大哥,我心里有数。”稍一顿又道,“我与那段老板的关系,以后若有机会,一定告诉大哥。”等到他真正与段家断了所有关系的那一天。   方耀等时辰差不多了,便一个人前往将军府,走到大门前时,看到辆马车正从对面驶来,也停在了将军府门口。从车上下来两人,竟是段诚和段青楠。   “锦凡?”段诚唤他,微微有些诧异。   方耀只看了他和段青楠一眼,也不回答,径自朝着那朱红大门内走去。   段青楠恼他对段诚不敬,轻哼一声。   段诚却是笑笑,对段青楠道:“他是那性子,你别在意。”   “当家,”段青楠道,“我知道你器重锦凡,对他另眼相看,可是他这般态度,我实在是有些看不过眼的。”   段诚抬手拍拍他的肩,“进去吧,别让余将军久等了。”   方耀被府内下人领着一路前行,一直走到内院一个幽静的花园,见到置了几张矮塌,上面碗筷酒杯也已经摆好。余新皓依旧是身着深色长袍,双手抱在胸前,立在一株初泛新绿的大树之下,看着方耀走来。   方耀见到余新皓,微微点了点头。   余新皓也不责怪他无礼,笑道:“没想到会是段少爷先到,此次我还宴请了你段家当家,为何没见你与他们同来?”   方耀还未回话,听得段诚在身后朗声道:“他是年轻人,自然比我脚程快些。”   “哈哈哈”,余新皓闻言大笑道,“段大老板讲笑了。”   段诚亦笑道:“不讲笑,我这两个侄子都是年轻有为,我算是老了,该让位了。”   余新皓目光落在段青楠身上,轻笑一声道:“小段老板却是年轻有为,这点我还是清楚的。”   段青楠冷哼一声,转开脸去。   余新皓邀三人坐下,“既然都到了,便请入席吧。”   段诚被余新皓请上了客席,方耀坐他对面,段青楠则陪在段诚身侧。   府内丫鬟上前来帮几人斟酒,余新皓端起酒杯,道:“先敬各位一杯。”   方耀拿起桌上酒杯,见到对面段诚也正举起杯来,垂落目光,默默饮尽这一杯酒。   段青楠则一脸冷淡,只将酒杯在唇边沾了一下,便放了回去。   余新皓若有所思看了看方耀,又看向段诚与段青楠那一边,一手托腮道:“我看这位段家少爷与段大老板似乎不太亲热?”   段诚闻言,轻笑道:“年轻人性子执拗,他与我……”   “我不姓段。”方耀出声打断段诚的话。   “哦?”余新皓听得颇有兴趣,“不姓段?”   方耀目光一直看向段诚,“所以你也不要叫我段少爷,我叫方耀。”   “方耀?”余新皓重复道。   段诚无奈摇头笑笑,“他愿叫方耀便叫方耀吧。”   余新皓听段诚这么说,倒以为真是方耀任性,在与段诚闹脾气不肯承认是段家人,于是也不放在心上,只是道:“方耀,不知你一身武艺师承何处?”   方耀自然不能说是从部队里学来的,许久沉默不语。   余新皓笑一声,“不便说也没关系。”稍微坐直了身子,道,“段大老板难得来一趟俞阳,我今日定要好好招待一番,以尽地主之谊。”   段诚微一躬身,“余将军太客气了。”   余新皓笑着拍拍手,顿时听到这花园里响起丝竹乐声,伴随着乐曲声,几个异族女子踏着舞步缓缓行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肉肉是删节版的,因为前两天看了个视频,突然很惊恐会被跨省- -都不敢轻易放到网上了,希望不会影响阅读,如果有跳跃感的话,我再修改一下   PS:有评论被系统删掉了,因为后台没有办法审核,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 44 章 ...   那些异族女子皆是容貌艳丽身形妖娆,身着裹胸短裙,露出纤细的腰线和修长的双腿。伴随着绵软的丝竹之声,身形舞动宛如灵蛇。她们比起中原女子,自然更有一番不同的韵味,低眉抬眼间风情无限。   只可惜场上众人,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有段诚目光还在那些舞姬身上,便是连余新皓也是托着腮看向神色冰冷的段青楠,嘴角微微勾起。   等这一曲舞跳完,段诚拍手道了声好,余新皓则是一抬头,示意那些舞姬陪坐到众人身边,而其中领舞那名美艳女子更是直接上前来坐到了余新皓的身边。   段诚身边的女子倒了一杯酒,送到段诚唇边,段诚微微一笑,就着那女子送到嘴边的酒杯,将酒喝了下去。那女子见状便凑上去作势要吻在段诚脸上,段诚往后避开,用手挡住那女子的唇,笑着摇摇头。   方耀身边那女子也将酒往方耀唇边送,方耀看也不看,只道了一句:“谢谢,不用了。”   段青楠侧身避开靠上来的美貌女子,不耐道:“别过来。”   余新皓靠在身后椅背之上,问段青楠道:“小段老板可是不满意,那不如自己挑个合心意的女子。”   余新皓不说尚好,一说话却引得段青楠心头火起,拿起桌上酒杯就朝着余新皓掷去,怒骂道:“下流无耻!”   骂完,段青楠便起身推开身边女子,怒气冲冲朝外走去。   段诚喊了一句:“青楠?”   余新皓掸掸溅在胸口的酒,起身道:“我去劝劝他,失陪一下。”   段诚又看了看段青楠远去的背影,应道:“那有劳余将军了。”   等余新皓也离开,那两名伺候的舞姬自然也退了下去,如今这花园里竟就剩下段诚和方耀,以及各自身边的女子。   段诚身边那女子紧紧贴了上来,柔软的胸部靠在段诚手臂边上磨蹭,拿酒壶倒了杯酒,又想喂给段诚。   段诚轻轻挣脱开来,对那女子道:“姑娘,请先下去吧。”   那女子有些迟疑,看着段诚不知道是离开的好,还是再凑过去的好。   段诚于是道:“二位姑娘都请吧,我自会与余将军说,不会责怪你们的。”   方耀身边那女子见方耀冷淡,一直不敢靠近,此时听段诚让她们离开,倒是松了口气,先站了起来。于是另一名女子也跟着起身,两人一起退了下去。   段诚起身走到方耀身边,方耀仰起脸来,学段青楠说了一句:“下流无耻。”   段诚闻言笑了,“总是有些应酬的。不是人人都能率性而为,想什么便做什么。”   方耀不作声,端起酒杯来浅浅喝了一口,显然是不以为然的。   借着灯火,段诚看到昨晚在方耀颈边留下的痕迹,手指忍不住轻抚上去,问道:“身体可有不舒服?”   方耀摇摇头。   段诚柔声道:“回去休息了吧,不早了。”   方耀问道:“你不走?”   段诚道:“我总该等主人回来了告辞一声。”   方耀轻哼一声,“谁知道他们还回不回来!”   然而余新皓和段青楠却真不似方耀以为那般逍遥去了,段青楠怒气匆匆想要离开,被余新皓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扣住他肩头,扳过他身体面对自己,“站住!”   段青楠转过身来便顺势一掌想要甩在余新皓脸上,却被他握住了手腕反扣到背后,然后另一只手把他肩膀往后一推,身体压上去把段青楠压在一棵树上。   余新皓捏着段青楠下颌,凑上去吻他。   段青楠左右挣扎没能挣开,于是抬起一条腿想用膝盖撞余新皓下身。   余新皓曲腿撞开他袭来的腿,然后愤然怒道:“你做什么?想废了我?”   段青楠恨恨看着他,“放开我!”   “放开你?”余新皓用手掌在他脸上轻拍两下,“你跟我闹一次两次便算了,不要没完没了不知好歹!你以为我会一直忍你!”   段青楠伸手想要拉开他的手,却没能拉得动,只能冷声道:“我不需要你忍我。从此你我就当不认识,再无瓜葛!”   余新皓吼道:“段青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怕不是为了个丫鬟跟我置气,而是你段家当家来了,你便要装模作样,做给他看!”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余新皓冷笑道:“他一来你便急不可耐要与我撇清关系,你倒说说你与他是个什么关系?”   段青楠闻言,气得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脸颊涨得通红,“余新皓,我没你那么龌龊!”   余新皓还欲说他,却突然惊觉段青楠脸颊上一片湿润,才发现他竟然哭了。余新皓还是第一次见到段青楠流泪,不由有些怔住,手指在他脸上抹过,声音也不由自主变得柔和,“青楠?”   段青楠用力推开他,余新皓一时没有防备,退后两步。   “就这样吧,”段青楠低声道,“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段青楠转身离开时,余新皓竟然一时没法挪动脚步追上去,暴躁地一脚踢翻身边花盆,这才逐渐平息了心头怒火,转回身往摆宴的花园走去。   余新皓到时,段诚向他告辞,余新皓也无心挽留,说了一句:“招待不周。”便让下人送他二人出府。   段诚与方耀出来,见到那送段诚与段青楠前来的马车还在等候,段诚看了一眼身边方耀,让那车夫自己先回去,两人沿着寂静空旷的街道慢慢散步。   段诚道:“我再过两天就要回去了。”   方耀没有应声。   段诚道:“你要是还不想走,便留下来继续玩,等想回去的时候再回去吧。”   方耀突然停下脚步,问段诚道:“你不是想我随你回去的吗?”   段诚笑道:“我是想,只是你若不愿意我怎么舍得勉强你?我说过,不是人人都能想什么便做什么。”   方耀问:“你在教训我么?”   段诚听了这话,顿时高声笑道:“当然不是,我不能,却是希望你能的。”   方耀挺直站着,静静听着段诚的笑声。   段诚笑过之后,走到方耀身边,背对他半蹲下来,“上来,我背你回去。”   方耀奇怪道:“为什么要你背我?”   段诚侧仰起头,看着他道:“我以为昨晚你累了。”   方耀难得地轻笑一声,“我以为你比较累。”   段诚并不生气,而是依然微微笑着,道:“上来吧,偶尔能让你依靠我一次,我才觉得自己对你来说是有价值的。”   方耀低着头,缓缓将身体靠在他的背上,感觉到段诚双手托住他的腿,然后一用力将他背了起来。方耀将脸贴在段诚颈侧,段诚背着他朝前走去。   段诚一边走一边问:“你还想去什么地方?不然我让人送你去?”   方耀盯着段诚的侧脸,答道:“我想从军。”   “从军?”段诚道,“如今四海升平,你想去哪里从军?”   方耀怔怔道:“我也不知道。”   段诚问道:“留在俞阳,跟在余新皓手下?”   方耀道:“不好。”   段诚笑问道:“那要如何?”   方耀摇摇头,“我不知道。”说完,又问道,“你一个人回去?”   段诚道:“自然是我一个人回去了。”   方耀终是轻声说道:“那我陪你回去吧。”   段诚停了下来,微侧了头,却看不见方耀的表情。   方耀依然将脸贴在他颈侧,重复道:“我陪你回去。”   “方耀……”段诚喊他的名字。   方耀说道:“可是你也别忘了,你承诺过的三年。”   段诚郑重应道:“好的,三年。”   段诚那一晚真的一路将方耀背回了殷尚家的小院子,将方耀放下来时,段诚有些气喘,语音也有些不平稳,“好了,早些休息吧。”   方耀道:“果然还是体力不行。”   段诚苦笑,“我一个生意人,每天算账应酬谈生意,你倒是要我多好的体力?”   方耀突然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下次换我背你好了。”   段诚将他的手包在自己掌心,“你背我还是我背你都不重要,只要我们明白彼此有足够的力量支撑对方,就好了。”   “段诚,”方耀看着他紧握自己那只手,“我知道的。”   那一夜既是说定,方耀便向殷尚告辞,说自己要随段诚回去。   殷尚尚有疑虑,“方兄弟,你这是要回家吗?”   “回家?”方耀道,“说不上,只是先陪着他回去。”   殷尚见他没有多说的意思,便也不再追问,只是道:“那你可千万别忘了大哥,一定要记得回来看望大哥。”   方耀点点头,“一定。”   方耀来时便没有行囊,走时也两手空空,没有什么可收拾的。段诚的行囊却是段青楠在打点。   在段诚住的院子里,段青楠对段诚道:“当家,我想把俞阳的声音从手上交出去,你找个合适的人来接手可好?”   段诚不可谓不吃惊,“你在俞阳近三年,一直打点妥帖,怎么突然有这般想法?”   段青楠道:“我只是不想继续留在俞阳。”   段诚微一沉吟,问道:“可是因为余将军?”   段青楠抿紧嘴唇,沉默不言。   段诚轻叹一声,“青楠,我不勉强你,只是俞阳这边的生意都是你一点一滴亲自经营起来的,可是说放就能放得开的?”   “当家,”段青楠道,“你知道我是个受不得激的性子,脾气也算不得好。余新皓毕竟是这俞阳几万驻军的统领将军,与我段家少不得生意上的往来。我如今便是见也不想见他的,我怕以后说错话行错事,耽搁了俞阳的生意。”   段诚沉默听着,他也知道段青楠脾气不好,比起顾许彦和段沈裕来说,多了一分冲劲却是少了一份稳重。感情之事最是难说,这俞阳城权力最大的莫过于手上握着兵权的余新皓,若是两人真正闹翻,以后生意怕是的确不好做。他明白段青楠想法,一方面觉得断了段青楠在俞阳多年经营的人脉有些可惜,一方面又怜惜这个孩子想遂了他的心意,最终说道:“那你如何打算?随我回许城?还是把其他地方的生意交给你?”   段青楠道:“全凭当家吩咐,若是能随身服侍当家,青楠也是开心的。”   段诚闻言笑道:“我怎舍得埋没你?”   段青楠在段诚身边蹲下来,握着他的手抬起头来,“若是没有当家当年提拔青楠,今天又谈何埋没?”他本就是段家外家一个不受重视的侧房生的次子,自幼常受人欺负,养成了刁钻暴躁的性子。后来段诚见他聪明伶俐,把他要了来跟在自己身边,学着管账做生意,直至后来把俞阳的生意完全交给他。   虽说段诚只长了他十岁,可十几岁的段青楠跟着二十多岁的段诚东奔西跑时,便觉得所谓父亲兄长,不过如此了。这世界,段诚是除了生母之外第一个对他好的人,那母亲去世后,段诚便成了他最尊重最重要的人。他说想要跟在段诚身边服侍,确是句句真心。   段诚摸摸他的头,“你且再忍耐一段时间,我回了许城便安排人过来接手生意,那时你就先回许城,其他安排我们慢慢再议。”   第 45 章 ...   离去那日,段青楠亲自将二人送出城外。   方耀与段诚一人一匹马,皆是一身轻便。   段青楠仍是有些不放心,“我让凌家兄弟送你们一程吧。”   “不必了,”段诚宽慰他,“有锦凡在,不会有事的。”   段青楠见识过方耀和余新皓交手,自然不会怀疑他身手,也只是稍微宽心,对段诚道:“当家,你一路小心,记得回去了便给这边来信。”   段诚拍他肩道:“当家不会忘记你的,放心吧。”   段诚与方耀纵马出发,一直到两人走远,段青楠才掉转马头,慢慢返回俞阳城内。   刚刚进城,段青楠便见着两个小兵朝他走来,两人都是余新皓身边亲兵,段青楠时常见着的。段青楠勒住缰绳想换个方向,那两人却围了上来将段青楠拦下。   段青楠怒道:“滚开!”   那两人不让,却也不敢发怒,只低声下气对段青楠道:“段老板,你去劝劝将军吧,这两日他都在府里发脾气,谁也不敢接近。”   段青楠冷哼一声,“关我什么事?”   其中一人作个揖,“将军这是与段老板置气,就拿我们这些手下发脾气,除了段老板你,现在谁敢去劝啊!段老板只要去说两句好听的,将军定会心软。”   段青楠对那两人冷冷说道:“我说过,他的事与我无关,你们不必再来找我了。”说完,抬手一打马,竟是不顾那两人阻拦就要强闯过去。   那两人也怕被踏在马蹄之下,连忙往后闪避开来,眼睁睁看着段青楠头也不回地离去。   方耀随着段诚赶路,吃住都是尽量寻那干净舒适的酒馆客栈。这一日傍晚在客栈投宿,段诚叫小二把两匹马牵去喂了,然后要了两间上房,点了一桌饭菜。   方耀从来不打理这些琐事,坐下来便等着饭菜上桌。段诚去看过房间,下来时刚好见饭菜端上桌来,便拿起碗给方耀盛饭。   方耀对食物从不挑剔,野菜生肉和宫廷御宴吃进嘴里怕是没有区别,都为了填肚子而已。只是吃饭时看起来倒还斯斯文文,吃得着实不少。   段诚见他吃得香,自己放下碗了还是坐在原处,双手撑在桌前静静看他。   “看我做什么?”方耀问。   段诚拿起筷子给他夹了一块烧肉,“看你吃饭。”   方耀垂下目光看了看碗里的烧肉,然后看向段诚,“喂我么?”   这是小镇的客栈,除了段诚他们这一桌,就还只有三两桌客人,各自埋头吃饭。   段诚用筷子将那烧得红亮的肉块又夹起来,递在方耀嘴边。方耀微微张开嘴唇,连着段诚的筷尖一起咬进嘴里。   段诚笑道:“好好吃饭。”   方耀又扒了一口饭,合着那块烧肉一起吞了下去。   吃晚饭,两人一起上楼,段诚引了方耀去他房间,“我就在隔壁。”   方耀却不进门,跟着段诚到了隔壁房间门前,默默站在段诚身后。   “怎么?”段诚一手推在门上,没有用力,“你若说要和我睡一间,我便不叫两间房了。”   方耀只看着段诚不说话。   段诚无奈笑道:“那便进来吧。”说着,将房门推开,先行跨了进去。   方耀跟在他身后,一进门便反手扣上房门,倚靠在段诚背后,双手环抱住他的腰。   段诚笑着抬手盖在他手背上,然后回过身将方耀拥在身前,亲吻他的唇。   段诚的动作是极为柔和的,连进入和撞击的动作也是缓慢而深入,仿佛只是为了享受两个人的身体相接。   床幔轻摇,方耀浅浅呻吟着,伸手牢牢抱住段诚。待到云雨歇时,两人已是喘息不止,汗水淋漓,余留一室火热。   段诚一遍遍轻抚方耀后背,只觉仍是心跳不已。那是与女子截然不同的触感,光滑细致却又坚实有力,将他牢牢吸引住,舍不得放手。   段诚以为方耀睡了,低下头才看到他睁着明亮双眼,丝毫没有疲倦的模样,于是问道:“还不睡?有话要跟我说?”   方耀道:“没有。”   “没有?”段诚笑道,“那今晚这般热情到底是为了什么?”   方耀翻个身,背对着他,“过了今晚不到两日路程就到许城了。”   段诚揽住他的腰,让他后背贴在自己胸前,在他耳边轻声问道:“所以呢?”   方耀道:“所以我怕你会不让我靠近。”   段诚听他说完,便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稍微停顿,然后说道:“我是不愿让别人知道,可我又岂是心甘情愿不靠近你?总会有机会的,只要——”   “反正便是偷偷摸摸,”方耀打断他的话,“我明白的,睡觉吧。”   段诚无奈,抱紧了方耀,道:“睡吧。”   天亮继续启程,不知怎么走着走着天便暗了下来,空中开始飘起丝丝细雨。   段诚停住马望向前路,见天边乌云层层叠叠,看着竟似狂风暴雨的征兆。一阵凉风吹来,方耀衣摆扬起,被细雨沾湿的头发也被风吹得散乱。   段诚有些犹豫,前面便是山林,若是下暴雨耽搁了赶路,晚上便只能露宿,而看这态势,大雨也不知一时三刻能不能停歇,有心想要叫住方耀等雨过了再赶路。   方耀却道:“没关系,继续赶路吧,免得又白白浪费时间。”   段诚去镇上买了两件斗篷,帮方耀穿上一件,帽子也翻起来盖住头发,另一件自己穿上,继续上马赶路。即便如此,越往前走,雨势越大,那斗篷也根本挡不住暴雨,全身都湿透了。   晚上果然没能下山,只能露宿山林。暴雨这般凛冽,方耀下了马,让段诚牵着两匹马先在一块突出的巨石下躲避片刻,自己冒了雨去寻找山洞。找到了才回去与段诚一起牵了马躲进来。   因为没有干燥的树枝,所以无法生火。   方耀与段诚只能脱下湿透的衣服拎干,然后又穿了回去。湿衣服贴在身上,这一夜也没怎么睡,天亮时雨势微微弱了些,却丝毫没有要停止的征象。方耀有些心急,他自己还好,他怕段诚受不住这凉意,熬出病来。两人匆匆启程,再冒着雨赶了半日的路,总算是远远见着了许城的城门。   段诚落后方耀半个马身,还未到达城门口,便远远见着一个淬雪堂的年轻伙计在向他们招手。   段诚纵马过去,停在他身前,听得那小伙计道:“三爷,可算是等到你了!”   “怎么了?”段诚心里微微有些不安。   那伙计道:“许城连着下了四、五日暴雨,前天夜里山上矿窑塌方,埋了两个巡视的小工。四爷已经领着人去看了,说是收到信知道你这两天就回来,让我在城门口等着你,我从昨天就等到现在了!”   段诚眉头紧蹙着听完那伙计的话,立即道:“我这就去矿场,你先领凡少爷回去休息。”   方耀一把拉住段诚手臂,“我跟你去。”   段诚轻拍他手背,说道:“你身上还湿着,而且这雨看来还停不了。你回去沐浴更衣喝点热汤水,等我回来。”   方耀摇头,“我不用。”   方耀握得段诚手臂很紧,语气也很坚决。   段诚知道劝不动他,只得道:“那好,你跟我去。”随即对那伙计道:“你回去准备两套干净的衣服,尽快给我们送去。”   雨依旧在下,从许城到矿场的路程不算太远,可是也算不得近。山路两边,浑浊的雨水裹着淤泥与石块,沿着山路汇成奔流的沟渠,一路向下。马蹄也裹满了泥泞,愈走愈艰难,人坐在马背之上,被雨水迎面扑打,几乎连睁眼睛都变得艰难。   淬雪堂的伙计很快就追了上来,来了三、四个人,跟在段诚和方耀身边,帮他们撑起伞,用干净的布巾擦去头发和脸上的雨水,又将湿透的外袍脱下,换上新送来的干爽衣服。   到得矿场之时,才见到段义和段锦鸣都撑着伞站在雨中,而远处一排屋檐之下,段锦禾躲避着暴雨正在瑟瑟发抖。   段诚的到来,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矿场的工头和主管都急急忙忙跑了过来,段义和段锦鸣也连忙撑着伞迎了上来。   “三哥!”段义语气急促,“你总算是来了。”   段义和段锦鸣都注意到了跟在段诚身后的方耀,只是此时事态危机,都没能顾得上他,段义更是急于向段诚说清那矿窑下的形势。   段诚不在,所有事都是段义说了算,一听闻矿窑出事,就急急忙忙领着段锦鸣和段锦禾赶了过来,那矿窑垮塌好在是在夜里,只埋了两个巡夜的小工。段义心说不管人死活,总是应当先救出来的,于是便让矿窑的矿工开挖,先将堵在入口的土石挖开,然后再进去救人。   矿工们清除了入口的土石,进去后倒是找到了那两个小工,只是内里窑洞垮塌,竟生生垮出一个大洞来,那洞穴不浅,用火光照也几乎照不到洞底,两个小工更是受了伤,奄奄一息趴在地上难以行动。   矿洞不稳,碎石土块还在不停掉落,那些矿工没人敢下去救人,纷纷退了出去,不肯再进去了。   段义见状,连忙劝说那些矿工,说是多给些赏金,让他们想办法把人弄出来。   一个工人闻言道:“就是给再多钱也买不来这条命啊!”   段义还想再劝时,便见到段诚和方耀匆匆赶来,连忙迎过来将情况讲给了段诚听。   段诚点点头,朝着那矿洞的入口快步走去,还未走近便见到几个矿工一身泥泞站在入口之前,身旁两个妇人拖着儿女正在苦苦哀求。   段义对段诚道:“那是被困两名小工的家人。”   那两名妇人见到段诚,连忙跌跌撞撞过来,一人还拉着孩子跪了下来,哀求道:“段老板,求你救救我丈夫吧。”   段诚连忙扶住她们,“快起来,我一定会把人救出来的。”又大声呼喊那矿场工头,“找人把孩子带去屋子里面,别在这里淋雨!”   安抚好那两个妇人,段诚走到一众矿工面前,朗声道:“愿意进去救人的,一人一百两银子!”   几名矿工惊诧之下面面相觑,一百两银子确实是个不得了的数目,可那是拿命去拼啊,到底值不值得,怎能衡量得出?   段诚回过头对段义道:“你立即找人去取银子来!”   段义明白段诚的意思,连忙应道:“是的,三哥。”   此时,有一个高大壮实的工人站了出来,“我去!”众人安静片刻,又一个人站了出来,“我也去!”   段诚点头道了一声好。   那高大工人上前两步,“段老板,不瞒你说,即使我们俩进去,怕也是没本事把人救出来的。这一百两你帮我收着,若是我出不来了,帮我交与我娘亲养老。”   段诚听完他这番话,蹙眉不语,许久后叹息一声,刚想说话,却听得身后一个人,不轻不重说了一句:“我跟他们去吧。”   这声音不大,却是在场众人都听清楚了的,段义更是一声斥道:“锦凡!不许胡闹!”   方耀站出来,“不是胡闹。准备一根绳子,我们立即进去,不必再浪费时间。”   段诚突然一把抓住方耀手臂,“你别去。”   方耀轻轻挣了开去,“我不会死在里面的,放心吧。”   工头忙不迭跑去寻了根粗长的绳子来,方耀绕成圈挂在身上,对那两个矿工道:“你们带路。”   那两人对视一眼,尚有些迟疑。   方耀道:“放心吧,银子给你们准备好了,出来便能拿了银子回家休息,没必要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听了方耀这席话,那两人倒是坚定了决心,一点头大步朝前走去。   段诚一手牢牢握成拳,看着方耀的背影,忽然听到段锦鸣在自己耳边低声道:“当家,让锦凡去冒险不太好吧。两个小工,若真是救不出来,陪些银子便罢了。可锦凡就这一条命,为他们去冒险不值当啊。”   段诚心里挣扎不定,几乎便要开口阻止方耀,却猛然听到狂风暴雨之中,传来一阵幼儿的啼哭之声,紧跟着有妇人也在高声哭泣,悲凉凄伧。   段诚终是道:“让他去吧。”      第 46 章 ...   方耀跟在两个工人身后进了矿洞。   其中一个工人手里提了油灯,灯火摇摇晃晃,照得两边洞壁模糊而狰狞。洞顶不时有碎石落下,洞底也积满了水,正在浅浅流淌,脚底踩过的地方都陷入泥泞之中,拖得脚步也沉重起来。   方耀抬起头,正见到一块拳头大小的碎石掉落下来,连忙伸手将走在前面的人拨开一边,眼看那碎石险险从他肩侧滑落。   “都小心些。”方耀说道。   那工人惊吓之余,连声向方耀道谢。   矿洞里面是用木头架子撑起来的,如今浸了水,看来也有些残破不堪,更有几块大石头落在那木架子之上,打得一声脆响,听起来岌岌可危。   方耀见前面人肌肉绷得很紧,也知道他们心里紧张,本就塌过一次方,如今这般摇摇欲坠的景象,说不定下一刻又会被掩埋起来,果真是拿着命来拼的。   这矿洞道路弯曲不平,沿着往里走了好些时候,那两人停了下来,提高油灯对方耀道:“就是这里。”   方耀看过去,见到矿道内果然垮塌了一个大洞,生生切断了前进的去路。他接过油灯,蹲下来往洞里看去,只见黑沉沉一片,见不到底。   方耀问:“人在下面?”   一人应道:“是的,”随即又对着洞底大声喊道,“你们还好么?我们来救你们了!”   此时,从洞底传来一阵微弱的呻吟声,接着有人低低呼救。   那高壮矿工对方耀道:“我下去吧?你们帮我拉着绳子。”   方耀摇摇头,“不,我下去。”   说完,他起身用油灯照向四周,见到两块木头横梁连接之处看来还算结实,便将绳子一头牢牢绑了上去,然后另一头扔进了洞里。方耀对两个矿工道:“待会儿我让你们拉人,你们就拉。”   那两人尚有些惊讶,对视一眼,都应声了好。   方耀将油灯放下,一手抓着绳子,双腿将绳索绞紧,便动作爽利地滑了下去。洞顶的油灯光线照不下来,待到落地之后,方耀将绳尾绑在腰间,在一片漆黑之中,只能顺着微弱的呻吟声摸索过去。   幸好洞底还算平坦也并不太宽,方耀找到那两个小工之时,他们缩在一处躺在地上。看不到受了什么伤,可是显然伤得不轻,神智也有些不清醒了。   方耀解开腰上的绳子,先将一名小工绑好,然后让上面等候的两个人将他拉上去。   那两个矿工合力将人拉了下去,接着把绳子扔了回来,方耀又如法炮制,将第二个人也送了上去。   当绳子再次被扔下来的时候,突然听到矿洞之内“轰隆隆”一阵落石之声,却不知是那处又发生了垮塌。   方耀一拉绳子,对上面人说道:“你们先出去。”   那高壮矿工有些迟疑,“段少爷你——”   方耀道:“快走!我自己能上来。”   那两人还各自负着奄奄一息的两个伤重小工,也不敢过多耽搁,对方耀道:“那你小心。”便背起人往外走去。   方耀双手握紧绳子,往上面一点点攀去,双腿则绞紧绳子下端,以防滑落下去。只往上攀了还不到一半距离,却听得上面咔嚓一声响动,竟是绑缚绳子的木头架子断裂开来。随即绳索一软,身体往下跌落而去,方耀落地时就地一滚,缓冲了掉落的力道,然后起身,将手上的绳子扔开。   上面还不断有土块石头掉落的声音,连着洞底也能感觉到沙石时不时便扑落下来。   方耀摸索着到达洞穴的边缘,那洞壁凹凸不平,还有落脚的地方可以攀爬,只是土质松软,方耀用力一抠,便能抠下一块泥土来。   可是仍然要尝试,方耀知道等下去必然是死路一条。他将五指紧紧抠进洞壁之内,然后一步一步往上攀爬,方才爬了不到两步,便听到头顶落下石块的声音,方耀连忙闪身躲避,手指抠住的洞壁力度猛然重了些许,便碎成小块掉了下来。手上失去了支撑,方耀又落了回地上。   方耀抬头望向洞顶,油灯已经被他们带走,这时头顶也是漆黑一片,只能听着落石的声音躲避。方耀攀住洞壁,尝试着再一次往上爬,就在这时,头顶的洞穴外突然有暗黄光线照了过来,紧接着方耀听到段诚的声音在唤他的名字:“方耀!”   方耀放下手来,仰起头看向洞顶,胸口蓦然揪了一下,他应道:“我在这里。”   方耀看到段诚将头从洞口探出,但是段诚看下面却是一片漆黑,他问道:“你怎么了?上不来吗?受伤了?”   方耀回到方才丢下绳子的地方,将绳子捡起来,对段诚道:“我没事,我把绳子抛上来,你接住了找个结实的地方绑起来,我自己能爬上来。”   段诚立即应道:“好。”   方耀将绳头绑上一块碎石,用力朝着段诚的方向抛过去。段诚也是反应灵敏,看到绳子出现在洞口,立即伸手捞了过来。他将石头取下来,拖着绳子走到木头架子边上,找了段稍微牢固的木头,将绳子绑上去,然后又紧紧拉着绳子,对方耀道:“快上来。”   方耀握紧绳子,然后又照着方才攀爬的姿势,拉着绳索攀了上去。   段诚半跪在洞口,一手牵着绳子,一手伸向方耀。方耀等能够得住他的手时,便弃了绳子拉紧段诚的手,撑在洞口往上爬。   此时,方耀猛然间听到头顶有碎石掉落的声音,他只来得及说一句“让开!”,那石头已经打在段诚头顶,段诚眼前猛然一黑,脚步不稳便往前倒去,几乎就要一头栽进那漆黑洞穴里面。   方耀一手撑着洞壁,一个翻身落到洞穴外面,另一只手依然牢牢拉住段诚,将他往后扯去。最后只感觉到段诚重重压在了自己身上,似乎已经全然失去了知觉。   方耀坐在地上,借火光看到段诚双眼紧闭,头顶似乎有鲜血滑落,顿时心里一紧,双臂用力将段诚打横抱起,奋力往外奔去。   地面依然湿滑泥泞不堪,头顶也是不是沙土伴随着石块掉落,只是方耀此刻都已经无心旁顾,一心念着怀里人的安危。他抱着段诚一路疯狂地奔跑,直到离开那阴暗危险的矿洞,跑入了暴雨之中,被正在矿洞外来回不安走动的段义给拦了下来。   “三哥!”段义惊惶地喊道。   方耀托着段诚半跪在地上,将他的头轻轻放在自己膝盖上,查看他头上的伤口。   段义也蹲了下来,连声问道:“三哥他到底怎么了?”   立即有伙计围上来帮他们撑起伞。   方耀轻轻翻开段诚的头发,看到那处伤口虽不长却很深,头皮裂开了一道口子,抬起头对段义道:“找大夫!”   段义连忙招呼人道:“快去请大夫。”   两个伙计转身就往山下跑。   方耀低下头看着段诚苍白的脸色,沉声道:“你们怎能让他进去?”   段锦鸣在他身边,也是一脸忧色,“当家执意要去找你,谁也拦不住。”   方耀用袖子细细擦了段诚脸上沾到的雨水。   段锦禾看了段诚模样,突然颤声道:“当家这莫不是没气了吧……”说完,竟伸手想要探段诚鼻息。   方耀猛然伸手扣住他手腕,反手一拧,便听得段锦禾一声惨叫。方耀丢开他的手,冷声道:“滚!”   段义也斥责道:“别胡说!”   方耀只觉段诚气息确实微弱,心底不安,抱着段诚起身道:“我即刻带他下山。”   段义拦住他,“山路危险,若是颠颠簸簸,反而加重伤势怎好?”   方耀道:“我不会让他受伤。”说完,大声道:“把马牵过来!”   段义依然担心,“还是坐车下去吧,骑马实在是太危险了。”   方耀有些不耐,将段诚抱紧了些,道:“不要挡我!”   段锦鸣上前两步,劝方耀道:“锦凡,还是稳妥些的好,你坐马车送当家下山,另外找人骑马去直接把大夫请回府上,免得让当家再来回奔波。”   方耀只稍一犹豫,便道了一声,“那好,你们即刻叫人去。”说完,自己抱着段诚朝马车的方向走去。   段锦鸣本想跟上去,却见到段义站在旁边,皱着眉头看向方耀背影,疑惑道:“四叔?怎么了?”   段义收回目光,对段锦鸣道:“不,没什么。”他只是心里惴惴不安,一则是担心段诚伤势,二则,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他觉得自己像是猜到些什么,可是他更希望自己是猜错了。   马车载着方耀与段诚往山下赶去,方耀紧紧将段诚搂在怀里,嘴唇轻轻碰触着他的额头,安静听着暴雨冲打在车厢顶棚的声音,默默忍受着此时只能等待的无能为力。     第 47 章 ...   马车抵达段府。   门房听到声音便立即迎了出来,一眼认出了那是段家的马车,却没料到从车上下来的人竟是两个多月不曾见过的凡少爷,更没想到的是,他怀里抱着的人会是段家当家的三老爷。   方耀下了车便抱着段诚跨进段府大门往里走去,门房急忙追在他身边也冲进了大雨之中,结结巴巴喊道:“凡、凡少爷?”   方耀头也不回,道:“把白管家请来。”   方耀刚送段诚到了他的院子,白少峰便急急忙忙赶了过来,见段诚模样还未来得及多问,便听方耀吩咐道:“有人去叫大夫了,你快把人接过来。”   白少峰立即应了,转身又急忙跑出去。   段诚院子里那个名唤紫绢的大丫鬟见到段诚被这么奄奄一息地送回来,吓得都哭了起来。   方耀自然无心安抚她,让她帮忙把段诚身上的湿衣服换了下来,将人扶到床上躺着,被子拉起来盖好。   这时,老大夫总算是被请来了。他一路也是紧赶慢赶,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此时伏在段诚床边喘着粗气,一边查看他头顶伤口一边给他把脉。   方耀站在床边静静看着,白少峰从外面进来,在方耀身后问道:“当家这是去了矿场了?”   “嗯,”方耀越过大夫肩头,看着段诚苍白的脸。   此时,房门被人猛力推开,跨进来那人竟是段忠,段忠见了白少峰本想询问段诚伤势,却不料见到了方耀,顿时沉下脸来,“怎么是你这个混账东西?!”   方耀只看了他一眼,又一言不发转回头看着段诚。   段忠来时只听说段诚伤重被人送了回来,便急忙赶了过来,却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方耀。在他心中,这儿子叛逆乖张,前些日子竟然还闹了这么一出离家出走,令他在段家丢尽颜面,此时见到,恨不得上去一巴掌扇他脸上。只是此时段诚还躺在床上人事不省,这不是个管教儿子的合适地方,段忠便只能先忍了下来,不再看方耀,转而问白少峰道:“当家这是怎么了?”   白少峰应道:“似乎是在山上矿场受的伤。”   “山上矿场?”段忠略一沉吟,问道,“禾少爷他们还从山上没回来?”   白少峰摇摇头,“还未见到。”   段忠闻言微微皱眉,对白少峰道:“让那大夫好好治,一定得治好当家!”说完,自己又匆匆离去。   段忠离开不久,段孝和段锦云也到了段诚院子里,进门探了段诚的伤势,便在外屋里等着。   老大夫处理了段诚头上的伤口,然后去了外屋开药方。方耀跟到门口,正听到段孝问那大夫:“我弟弟他伤势究竟如何?”   老大夫写好了方子,交给小厮去抓药,这才缓缓站直了,叹口气道:“段三爷头上的伤口已经止了血了,就是那一下不轻,冲撞到了头颅里面,所以才昏迷不醒。”   段锦云轻声问道:“那不知我三叔何时能醒呢?”   老大夫道:“这个老朽也说不清楚啊,只能看三爷造化。”   造化?方耀心想,什么叫造化?他走回段诚床边,伸手握住段诚被子下面冰凉的右手,他不信什么造化,他只信段诚,定然不会就这么一直睡下去,他们还有约定,只剩下三年的时间了。   段义和段锦禾也从山上赶了回来,只剩段锦鸣留下来处理余下的事情。   段家一家子人都聚到了段诚的院子,沉默地在外屋等候着。白少峰凑到段义耳边,低语两句。段义点了点头,看向众人道:“大家不如都先去歇着吧,三哥一时半会儿怕也醒不过来。”   段忠听了,点点头道:“老四说的是,守着也不能把当家给守醒了,你们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当家醒了,自然会叫大家过来。”   段忠说完,叫上段锦禾、段锦云先离开了,于是段孝也起身离开。段义站起来,想走时突然记起方耀还守在段诚房内,推门进去,见方耀坐在桌前,静静翻看一本书。   段义走近了,看到方耀翻看的是一本讲解兵器的书,于是道:“锦凡,你今天也累了,回去歇着吧,这边先让丫鬟伺候着。”   方耀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段义,道:“不用,我等他醒来。”   段义道:“可你怎知得等多久?”   方耀关上书,认真答道:“一天或者两天,等他休息够了,便该醒了。”   段义只觉他在痴人说梦,心里那不安的焦躁越发浓重,说了一声“你!”便气急般说不下去,转身离开了。   等段义也走了,屋子里只剩下方耀一个人还在守着段诚。片刻后,紫绢端着一碗药进来,她走到床边,一时不知该如何喂昏迷的段诚将药喝下去。   方耀起身,走上前将碗接了过来,“我来吧。”   紫绢道:“多谢凡少爷。”   方耀点点头,“你先出去吧。”   等紫绢出去,方耀一手端着碗,一手扶起段诚上身,让他靠在自己怀中。他自己喝了一口药,然后捏着段诚下颌让他张开嘴来,便凑上去将嘴里的药送过去,然后用手在他喉头轻轻一推,让他把药咽了下去。   就这样喂完了一整碗药,方耀扶着段诚躺回去,帮他把被子盖好,轻声道:“段诚,你别让我失望。”   一整夜过去,段义仍是心绪不宁,此时对方耀的担心竟不比对段诚的担心要少。他来到段诚的院子,看见紫绢手里拿个空托盘从段诚房间出来,便问道:“已经喂过药了?”   紫绢应道:“是凡少爷在喂当家喝药。”   “哦?”段义眉头紧皱,走到段诚房前,也不敲门便直接推门进去。   方耀正用嘴把药渡到段诚嘴里,见段义突然推门进来,不慌不忙将最后一口药喂了段诚喝下。   “锦凡!”段义不自觉提高了声音,“你这是在做什么?”   方耀看段义一眼,道:“喂药。”   段义听方耀说得坦然,好像真就是单纯喂段诚喝药而已,一时到不那么确定了,纷杂思绪转了几圈,终究忍不住道:“锦凡,我有话问你,你老实告诉我。”   方耀扶着段诚躺好,说道:“你问。”   段义深吸一口气,问道:“你与我三哥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方耀动作一顿,低头看了一眼段诚,道:“什么怎么回事?”   段义上前一步,“你们是不是……是不是……唉!”他重重叹一口气,“我只听过别人豢养小倌男宠,你与三哥,我实在是不明白怎么一回事!”   方耀握了握段诚的手,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段义道:“你不必再瞒我了,若说你与三哥没什么暧昧,我是如何也不会信的。”   方耀转过身来面对段义,“四叔,无论你信不信,没什么便是没什么。”   段义道:“你可敢对天发誓?”   方耀摇摇头,“我不会对天发誓,因为我不信天。”说完,他拿着空碗,走出了房间。关上门时,方耀才觉松一口气,他不愿撒谎也不屑撒谎,他不告诉段义,只是因为他想段诚应该是不愿别人知道的。段诚不愿,那他就不会说,他宁愿这三年过得平静一些,免得多生枝节。   因为方耀的一口咬定,段义越发不确定起来。从心里来说,他更宁愿方耀说的是真话,然而事实摆在眼前,他又怎能一直自欺欺人。   段义走到床边,帮段诚裹好身侧的被子,“三哥,你一定要快些醒来。”   下午,大夫来替段诚扎针。   方耀和段义都在床边守着,不多时,段锦鸣也来了。他把段义请了出去,说山上矿洞又塌了几次方,彻底掩埋起来了,这些日子矿工自然是不敢开工的,而且纷纷吵嚷着让矿场工头结算工钱,说是山上太危险,他们不肯做了。   段义听完,怒道:“怕是有人在煽动闹事吧!”   段锦鸣道:“我已经让工头答应给他们计算,先拖住他们。四叔,可能你得亲自去一趟说服那些工人,如今当家躺在床上,你说的话他们才信得过。”   段义道:“好,即刻就去。”他回房里交待方耀照顾段诚,便领着段锦鸣又一次冒雨赶往矿场。   等到大夫给段诚扎完针,方耀送人出去时,见到缠绵几日的暴雨竟然小了不少,方耀回到房里,坐下来翻了几页书,抬起头来对段诚道:“你看四叔忙得焦头烂额的,还不快些起来了。”   段诚自然是没应的,方耀低下头去,又继续翻着书。   再等到傍晚时,已经变成淅淅沥沥的绵绵小雨,方耀吃过晚饭,紫绢又把药送了进来。   方耀坐在床边喂段诚喝药,喂到第二口时,竟然看到段诚喉结滚动,自己将药咽了下去。   方耀睁大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段诚,见到他缓缓睁开了眼,然后苍白的嘴角还扯起了一个笑容。   方耀怔愣许久,才想起将碗送到段诚嘴边,“喝药。”   段诚虚弱地连话也说不出来,缓缓摇了摇头,看着方耀,仍是艰难微笑着。   方耀于是把药碗送回自己嘴边,又喝了一口,埋下头给他喂过去,便这样喝完了一整碗药。   方耀扶他躺好了,起身道:“我去叫人。”   段诚依然摇头,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拉住方耀衣袖,张开嘴唇说了两个字。方耀没听清,将耳朵凑到他唇边,感觉到灼热的气息喷打在耳际,只听到微弱的声音道:“上来。”   “好,”方耀道,脱了靴子翻身上床。   段诚往里面挪动了些,让方耀躺在他身边,方耀一只手环着他的腰,将头靠在他肩上,段诚将手贴着他手背放上去,然后低下头,干燥的嘴唇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   作者有话要说:不狗血不失忆……   第 48 章 ...   第二天早上,方耀醒来时发现天气居然放晴了,推开窗户便见到乌云散尽,久违的阳光洒落大地,照到脸颊上,泛着微微温热。   紫绢正端了早上的药过来,隔了见到方耀,唤了声:“凡少爷。”   方耀听闻,竟对她露出个浅浅的笑容来。   紫绢吃惊不小,扶着碗推开房门才见到段诚竟被已经坐了起来,背上垫了软枕,倚靠在床头。紫绢惊道:“当家!你醒了?!”   段诚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方耀接过药碗,坐在床边喂到段诚嘴边,段诚轻声道:“我来吧。”他已经能说出话来,只是依然虚弱,手脚也不太使得上力。   方耀并不勉强,让段诚端了碗,自己帮忙扶着,看他把一碗药喝尽。   段诚喝完药,皱了皱眉,“真苦啊。”   紫绢连忙道:“我去给你拿些蜜枣来!”说完,拿了空碗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段诚牵了方耀的手,“陪我坐坐。”   “好,”方耀安静陪坐在床边。   那时,段义才在矿场忙碌奔波了一整夜,刚从山上下来。马车驶回庄子里,他本打算直接去探段诚,段锦鸣在一旁劝他道:“四叔,你还是先去休息吧。”   段义抹一把疲惫的脸,“不急,我去看看三哥怎么样了。”   段锦鸣闻言,也只好陪着。两人还没走进内院,一个小厮匆忙追来,拦下了段义,道:“四老爷,大老爷请你去前厅,说有要事商议。”   “现在?”段义疑道,“什么要事?”   那小厮道:“这小的也不知道了。”   段义有些迟疑,想了想道:“好,这就过去。”他又调转了方向往回去前院的路上走,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段锦鸣也跟着他,问道:“四叔,你说大伯到底是什么事?”   段义摇摇头,“去了再说。”   段义领着段锦鸣进去前院堂屋时,见段忠正坐在上首,旁边段锦禾挨着他站着,另一边则坐着段孝,而段锦云坐在离他们稍远些的侧座。   段义看向段锦云。   段锦云见段忠并未注意自己,皱着眉对段义微微摇了摇头。   段义心头敲两下鼓,上前两步道:“大哥,这么急叫我们来到底是什么事?”   段忠慢吞吞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不急不缓问道:“我听闻矿场又出了些事。”   段义闻言,道:“确有工人闹事,说是要两倍工钱,不然便全部辞工。”   段忠“哦?”一声,“怎么没听你主动提起过?”   段义揣摩着他的口气,斟酌道:“三哥才刚出了事,这边又起事端,我不想家里人多担心,所以才连夜奔走想要办妥此事。”   段忠闻言,问道:“那你可有办妥?”   段义沉声道:“是小弟无能,那些工人依然不肯开工,一口咬定了不涨工钱就全部人都要走。”   段忠沉吟片刻,缓缓道:“那矿场可是有三百多名矿工,若是走了,一时之间哪里请得到这么多人回来?”   段义道:“人自然是不能让他们走,但两倍工钱我们也是涨不起的。”   段忠看向段义,“那你可有想法?”   段义自然是有想法,他本打算先安抚,若是说不通,就解雇那煽动闹事之人,杀一儆百。却不料去了那矿场见到群情激奋,一众矿工推举了两人出来与段义谈工钱,那为首两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句句不离矿工生命安危工作艰苦,段义倒不敢轻易拿他们下手了,怕激起工人义愤,一时间全部辞工走人。重新请工人也不算太难,可如今矿洞塌方,所有工程都耽搁下来,正是需要用人时候,一时间哪里请得到那么多熟悉环境的工人。到时候必然又是一大笔亏损。   段家生意刚交到段义手上不久,他不愿段诚醒来时,便留下这么一个烂摊子给他。   段义还是愿稳妥些行事,只能暂时安抚了工人,推说要与人商量才能定夺,这才返回段家。没想到连休息都来不及,便被段忠叫了过来。   段义此时不语,段忠便追问道:“若是四弟实在没有好的办法,为何不将此事交给别人去办?”   “别人?”段义心里一沉,问道,“大哥是什么意思?”   段忠缓缓站了起来,上前两步,“老三躺在床上,大夫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若是一、两个月,由你代着掌管家里的生意也就罢了;若是三、五年,甚或是一辈子,这生意一直由你代管着却是不妥。段家总得有个说得上话的人,在老三醒来之前,当这个家。”   段义顿时怒道:“三哥才昏迷不到两天,段家就要重新选当家了?大哥未免太急迫了些吧!”   段忠道:“急迫?我急迫还不是为了整个段家,若是不急,那矿工的事你可有办法尽快处置妥当?既然没有个合适的办法,又为何不肯交出来让锦禾、锦鸣他们去做?还是说,你觉得你最适合当这个家,刚好老三出事,你就及时接手过来了?”   “我没有!”段义高声道,即使明知段忠说话激他,却还是沉不住气,他一心想要帮段诚做好段家生意,哪里受得住段忠这样冤枉他。段义本就不比段锦禾、段锦云大得了多少,此时被段忠激得冒了火,意气道:“我从来没有要做当家的意思,段家的生意我现在就全部交出来,大哥你自去接管,以后再与我无关!”   段忠见目的达到,立即缓和了口气,“我接管来做什么?大哥的性格你还不了解么?当年我没有争过,如今一把年纪了,还要这些做什么?四弟你也别这么说,段家当家从来不问嫡长,这位置谁都坐得,锦禾、锦鸣、锦云还有你,谁有本事谁便去!”   段义冷笑一声,正要反驳,却突然听到一个虚弱的声音道:“大哥这话说得极是。段家当家,谁有本事谁便做得。”   段忠听到这声音,顿时愣怔当场。而段义则欣喜若狂,奔到门口看着方耀将段诚慢慢扶了进来。   段义喜道:“三哥,你醒了!”   紧跟在段义身后的段锦鸣和段锦云也是一脸既惊又喜,“当家!”就连一直沉默坐着的段孝也立即起身迎上前来。   唯有段锦禾,站到了段忠身后,焦急道:“爹,怎么办?”   段忠低声道:“稍安勿躁。”自己也上前几步,扶了段诚双臂道,“当家,你可算醒了!”   段诚被扶到椅子上坐下,方耀站在他身后,冷冷看着段忠。   段诚却是微微笑着,对段忠道:“劳大哥费心了。”   段忠道:“你醒了便好,家里总算是有了个说话做主的人,如今矿场这副景象,还是得你去看着办了。”   段诚却是摇了摇头,“不。我觉得大哥说得对,应该问问大家的意见再决定,这当家的位置也不是非要我做不可。”   段义闻言,惊讶道:“三哥,这是什么话?”   段诚阻止他,“矿场的事情我听白管家提过了,恰逢灾变,这些人便坐地起价,我们确实被动。到底该怎么做,我一时也想不好,想要听听几个孩子的意见,不妨都说说,不定便有更好的办法。锦禾,你既是大哥,就先说说你觉得要如何处理此事?”   段锦禾听到段诚点了他的名字,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叫了一声“爹——”   段忠怒视他一眼,“叫你说你就说!”   段锦禾被段忠瞪那么一眼,倒是回过神来,镇定了不少,只是脑子里搅成一团浆糊,被段诚这么注视着,一时间什么办法也想不到,只能说道:“我觉得应该去找带头煽动闹事之人,劝服他们,再由他们去劝工人别闹了。”   段诚问:“如何劝服他们?你可有把握?”   段锦禾这回答得快了许多,“多给他们些银子,不让别的工人知道。”   段诚沉默着,似乎是在认真考虑,段锦禾只能忐忑不安地等待。最终,他听到段诚说道:“那你可有想过,那些人煽动闹事是为了什么?人的贪婪是无止境的,你这次给了他们银子,那就难免会有下一次,到时候我们又该怎么办?”   段锦禾自然不敢说继续给他们银子,想了半晌时间,最终只能摇摇头。   段诚也不再逼问他,转而问段锦鸣道:“锦鸣你说说呢?”   段锦鸣沉吟片刻,道:“当家,既然有人能煽动工人罢工,我们也能去找人煽动那些工人留下来,两倍工钱不可能,涨一些还是可以的,至于那两个领头闹事的人,便当着所以工人的面指出他们心怀不轨,赶出去了事。”   段诚一边听,一边点着头,道了一声好,随后转向段锦云道:“依你看呢?”   段锦云缓缓道:“锦云不知道该如何,只请当家能善待这些矿工,不要真把他们逼上绝路。”   段诚闻言,露出个笑容来,“我明白。”   段诚最后对方耀道:“锦凡,你说。”   “我?”方耀微怔,然后说道,“若是我就全部赶走,重新雇人。”   段诚轻笑出声,“你倒是想得简单,若是一时招不到人,误了工亏损的银子又该算到谁的头上?”   方耀道:“段家不是有的是钱?就是十年半月开不了工,怕也饿不死。”   段诚笑道:“说的也算有理。”   段诚听完几个侄子的话,沉思片刻,道:“此事交给锦鸣去做吧。”   段锦禾陡然转头看向段锦鸣,随即又看着段忠,见段忠冷着张脸一言不发,只得又黯然转开头去。   “当家,”段锦鸣道,“若是仍然无法劝服那些工人,又该如何?”   段诚想了想,道:“那就依锦凡的意思,一个也不用留下,另一边马上开始招工,你原本打算给他们涨多少工钱,招人时也照着那个价钱招。顺便告诉他们,愿意回来的我们都欢迎,只除了煽动罢工那两人,如何都不能要。即便一时半刻招不到人你也不用慌张,就像锦凡说的,饿不死人,出了事还有三叔给你担着。”   段锦鸣躬身道:“多谢当家,我明白了。”   段诚出来那么长时间,也说了那么多话,此时觉得疲惫不堪,拍了拍方耀手背,道:“我们回去吧。”   方耀于是将他扶了起来。   段诚向段忠、段孝告辞,“大哥、二哥,我先回去休息一会儿。”   段忠点了点头,段孝则说道:“你刚醒来,还是不要太劳累的好,快去歇着吧。”   方耀扶着段诚走了两步,段义追了上来,唤道:“三哥!”   段诚回头看他一眼,“你跟我来。”      第 49 章 ...   方耀扶着段诚回去,段义跟在身后。一直到了院子里,段诚说天气不错,在外面坐着晒会儿太阳吧。   于是紫绢让小厮搬了躺椅和小桌出来,让段诚躺下了休息。方耀又从房间里拿了张毯子出来,盖在段诚身上。   段义坐在段诚身边,看方耀给段诚盖上毯子,段诚轻轻拍了拍方耀手背,方耀于是回握了一下才放开手来。这些不经意间的动作暧昧而流畅,仿佛一对恩爱夫妻般自然亲切。   紫绢送了一壶热茶上来,段义亲自动手帮段诚倒了杯茶。   段诚仰起头看向方耀,“你还没回过你的院子吧?”   方耀应道:“嗯。”   段诚道:“那想必紫纱紫萝两个丫头想你得紧了,你还是回去看看吧。”   方耀站着没动。   段诚又说道:“我与你四叔谈的事你也不爱听,回去看看,晚点过来用饭。”   方耀这才道了一声:“那好。”然后向段义点了点头,离开了院子。   等方耀走了,院子里只剩下段诚和段义两个人,段义才沉声道:“是我没用。”   段诚端起热茶喝了一口,轻笑道:“如何没用了?”   段义摇摇头,“明知大哥激我,还要中他的计,若不是三哥你能醒来,段家生意恐怕都落入他父子手上了。”   段诚道:“原来你自己也知道。那矿场之事本来也算不得什么天大的事,拿给旁人借题发挥要夺你手上的权,你倒好,说你两句就乖乖交给他们。”   段义道:“总归是我的错。”   段诚拿起段义身前的茶杯,递到他手上,“喝杯水吧,你也累了一夜了,等会儿去好好睡一觉。”   段义双手捧着杯子,叹声气道:“三哥我问你,你是不是真有心要把当家位置交出来?”   段诚不答,转而问道:“你觉得锦鸣如何?”   段义看一眼段诚,想了想才应道:“懂事稳妥,在本家这几个孩子里面算是不错的。”   段诚只点点头,也不说自己心里看法。   段义问道:“你当着大哥那么说,算是认可了锦鸣,想把当家的位子传给他?”   段诚道:“不,我还需要时间观察。”   “三哥?”段义猛然站了起来,提高声音道,“你这么说便是真打算从当家的位子上退下来了?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段诚抬手,示意他坐下,“你小声些,这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让人知道了反而不妥。”   段义坐了下来,仍是有些激动,“你为段家辛勤操劳这么些年,图个什么?不就是想要段家好么?你年纪不算大,身体也还好,怎么便不愿当这个家了?”   段诚缓缓道:“总是会有倦怠的时候。我年纪不算大,可也不算年轻了,为段家操劳这么多年,想找个人接手,自己歇下来,也不好么?”   段义听段诚这么说,缓和了语气,道:“我不是说不好,只是,段家交到谁的手上,我也不放心。”   段诚笑道:“总有那么一天的,你若不放心,可以自己亲自当这个家。比起别人,我倒是放心许多。”   段义道:“你明明知道我不愿意的。”   段诚无奈道:“是啊,所以我也不勉强你。”   “三哥,”段义道,“我问你,你做这些可是为了锦凡?”   段诚乍然听得此问,沉默半晌没有言语,却听得段义又道:“你便不说我也看得出来。你我兄弟一起长大,再熟悉彼此不过,何曾见过你对一个人如此上心的?”   段诚唤了声:“四弟。”   段义道:“我就是不明白了。虽说从未见你对哪个女子动心,可出入欢场时也没见你对小倌男妓动过念头,怎么便被锦凡勾引得——”   “四弟!”段诚打断他,“锦凡没有勾引过我。”   段义不信,“我知他容貌比普通男子俊美,却也未曾见他有过女儿情态,如今怎么偏来招惹你?况且你与他是亲叔侄,这等悖德乱伦之事……”   段诚面色有些苍白,沉沉叹了口气,问道:“四弟,你是如此看待我们的吗?”   段义这才意识到这话怕是戳了段诚痛楚了,沉默下来许久后才道:“我只是不明白。”   段诚撑着坐起来一些,伸手放在段义手背上,“四弟,我问你,你为何到现在还不成家?”   段义低头看着段诚那只手,道:“应为没遇到真心所爱之人。”   段诚微微笑了笑,“三哥遇到了。”   段义有些愕然,抬头看向段诚,一时思绪纷繁,到最后长长叹口气道:“三哥你认定之事,哪里轮得到我来劝。只是你与锦凡之事,还是收敛些,莫再叫人看出来了。这天大的把柄若是落在大哥手上,怕是非得将你逼至身败名裂的地步。”   段诚道:“我明白。”   段义又哂笑一声,“只是这等关系,寻常人哪里想得到那里去,只不是捉奸在成,你们咬死不认,他也是没有办法的。”说完,段义撩着衣摆站起身来,“是我多虑了。”   “不,”段诚道,“多谢四弟为我考虑。”   段义走过来要扶段诚起身,“外面坐久了风大,我还是送三哥进去歇着吧。”   段诚随着他站了起来,一边往里走一边道:“我还有件事要让你帮我去办。”   “何事?”   段诚道:“青楠想回来,你帮我寻个合适的人去接手俞阳的生意。”   段义应道:“好,这事情我会去办,三哥你只管放心养好身体。”   方耀再次回到他那个小偏院,却没有熟悉的感觉,就好像自己只是借住一般,这里始终不是他的家。   方耀站在院子中间,突然想起了他的军营,平整宽阔的训练场、整齐排列的宿舍楼,他已经很久没想起那些了,他有时候甚至觉得过去就是一场梦,而现在才是真实的生活。也许,方耀这个人只是段锦凡在梦里编造出来的人物,而段锦凡从梦里醒来,却继续以方耀这个虚构的身份活了下去。   想到这里,方耀背上布满一层冷汗,被风一吹,衣服贴在背上残余一阵湿凉。方耀往里走去,他也有些奇怪为何自己会产生这种想法,他向来都不是爱幻想的人,他只追求脚踏实地的活着。   紫纱一见到方耀就流下泪来,却也不肯靠近,只默默哭着。   紫萝也哭,一边哭一边道:“凡少爷,你不要我们了么?”   方耀忆起那时离去,也没有时间回来交待一声。自己一言不发离家出走,两个丫头不知道操了多少心,顿时歉意涌上心头,说了一声:“对不起。”   紫纱终是忍不住,扑进方耀怀里哭着道:“凡少爷,我们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方耀轻轻拍着小姑娘的后背,听紫萝问道:“少爷,你还会走吗?”   他一时竟答不出来。他肯定会走的,而且他去的地方也没法带了这两个姑娘一起去。在这偌大的段家,真正会让他放不下的,除了段诚,就只有这两个丫头了。方耀见她们哭得伤心,自己也是心软,不忍心告诉她们自己还要离开,只能道:“现在不走了。”   紫纱与紫萝顿时破涕为笑,欢喜起来。   方耀心里却在盘算着,在自己离开之前,一定要先给这两个丫头找个好的去处。   中午,方耀回去段诚的院子与他一起吃饭,因为段诚刚才醒来,身体还虚弱,桌子上摆的多是清粥小菜,只他特别嘱咐给方耀专门添了两个菜。   吃饭时,方耀对段诚道:“你帮我找两户好人家,把紫纱和紫萝给嫁出去吧。”   “怎么?”段诚抬头看他,“她们伺候得你不满意?”   方耀回去一趟,一身长衫熨帖白净,头发也梳理得整齐了许多,自然都是紫纱和紫萝的功劳,他怎会不满意?   方耀夹了一筷子小菜送进嘴里,“我只想在离开前安顿好她们。”   段诚笑了笑,“三年时间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你将她们都嫁了,我不是还得往你那里添人伺候?”   方耀道:“我不需要人伺候,我自己一个人就很好。”   段诚给他夹了一块红焖兔肉放到碗里,“这事你急不来,我让白管家去安排,真有合适人家,我便做主,把她们嫁了就是。”   方耀露出点欣喜神色来,道了声好。   下午,老大夫依然来帮段诚把脉扎针,方耀在旁边安静看了一会儿,起身一个人出去了。他片刻后回来时手里拿了块树根,也不知在哪里寻来的,坐在段诚旁边,用短刀开始雕刻。   老大夫正在收针,见了问道:“段少爷这是在刻什么啊?”   方耀头也不抬,道:“人。”   那树根还是模糊不清的形状,方耀手指灵活,刀尖也是晃动得飞快,可是要看出人形来却是为时尚早。   老大夫笑着捋捋胡须,收好了银针放回盒子里,对段诚道:“药方已经改过了,让个人重新随我抓药去。只是三爷你需静养,勿要劳心劳力,更忌大喜大悲,老夫过两日再来。”   段诚道了谢,让紫绢送大夫出去,自己倚在软榻上看着方耀神情专注雕刻手上树根。   用过晚饭,方耀依然坐在窗下的椅子上,雕他手上的树根,段诚坐在床边闭目养神,过了些时候,听到方耀说:“我回去了。”   段诚睁开眼,看他站了起来,将已经去干净外皮的树根放进怀里,短刀轻轻一晃插回了腰间。   “回去了?”段诚问。   方耀道:“嗯,你已经醒了,免得惹人口舌。”   段诚轻笑道:“我全身无力,若是夜里想要喝水该怎么办?”   方耀居高临下看向段诚,“你留我么?”   段诚道:“是又如何?”   方耀走到床边坐了下来,“你若是不怕,我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晚上,方耀睡在段诚身边,将头抵在段诚肩上,身体紧贴着只隔了绯薄两层布料。   段诚有些疲倦了,闭上眼睛几乎就要睡过去,却忽然间惊觉腿根处被坚硬的东西抵住。他笑了笑,也不睁开眼睛,一手摸着方耀的脸,另一只手伸下去轻轻握住那处。   段诚温柔地抚慰着方耀年轻的身体,听到耳边喘息渐浓,忍不住睁开眼来,才发现方耀一直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红着脸,微微张着唇在他耳边吐出呻吟。   段诚霎时只觉情动不已,凑上去吻了他的唇,然后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上回不是说过想做?我让你做可好?”   方耀一时有些错愕,大睁着双眼看了段诚许久,才道:“不用……你身体受不住。”   段诚的手指抚过他的嘴唇和下颌,突然感觉到方耀一手扶在他腿上,只在他紧闭的双腿间磨蹭着抚慰自己。段诚将手绕过他纤瘦而有力的腰身,上下抚摸着他的后背,与他亲吻。   待方耀在他腿间发泄出来,段诚用力抱紧了他,任由他全身无力地靠在他肩头喘息。   待情潮过去,方耀起身将他和段诚腿间擦干净,才又躺回段诚身边,轻轻吻了段诚的嘴唇,“睡觉吧。”      第 50 章 ...   段青楠收到了从许城寄来的书信。他细细看了一遍,将信纸叠好收了起来。   身边凌家兄弟问道:“楠少爷真要走?”   段青楠道:“是。”随即又道,“你们放心,当家派来的人定然是可靠的,你们尽可放心留下来。”   凌战天道:“我们并不是担心自己,只是不放心楠少爷你。”   段青楠摇摇头,“我没什么可担心的,回了许城,我也不打算插手段家生意,专心服侍当家便是。”   既然定下来要走,段青楠便终日里专注于结算账目,整理仓库,将手头的东西都理得清晰明了,再条条款款记录下来。   这日里,段青楠依然在柜台上与掌柜比对账目,一个伙计从外面进来,交给段青楠一封请柬。   段青楠拆开来看,原来是俞阳城大户徐家少爷请段青楠去赴宴。俞阳城这些大户与段家素有生意往来,这些应酬段青楠也很少推拒,此时更是要离开俞阳,无论如何段青楠觉得也应当去一趟。   宴请之地在俞阳最大的酒楼,那些富贵公子都是来惯的,段青楠方一进门,便被小二请去了楼上包间。   那雕花木门一被推开,里面便是一派华丽富贵的热闹氛围,俞阳城一众富家公子围坐一桌,正你来我往,推杯换盏。   而正对大门那人,竟是段青楠好些时候不曾见过的余新皓,他见段青楠推门进来,微微笑了笑,身边一个美貌少年凑近了将酒杯递到他唇边,余新皓便就着他的手喝下了这杯酒。   段青楠与余新皓之间的事情,整个俞阳城多有传闻,只是余新皓在俞阳只手遮天,平日街头巷尾少有人敢议论,而这些公子哥向来风流,也不拿此真心做一回事,只当他二人你情我愿,逢场作戏一番。今日里余新皓携了个美貌少年前来,众人还觉得这才是正常。   所以那徐卿徐少爷站起来将段青楠迎进来时,也并未刻意安排,只是恰好将他请到了余新皓带来那少年身边坐下。   段青楠方才坐下,徐卿给他斟满一杯酒,“青楠你迟到了,当罚三杯!”   段青楠微微一笑,道:“好。”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   接下来徐卿又给他接连倒满两杯酒,都被段青楠端起来饮尽,徐卿连声道爽快。   段青楠刚放下酒杯,听到对面有人对余新皓,“听说这些日子余将军独宠一个青楼小倌儿,可就是身边这位?”   余新皓道:“他是云桑。”   云桑有些腼腆笑笑,挨近了余新皓坐着。   余新皓看一眼段青楠,然后伸出一只手来揽住云桑肩头,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云桑是个乖孩子。”   段青楠只视若不见。   余新皓低下头对云桑道:“去,帮我敬段老板一杯酒。”   云桑坐直了身子,从桌上端起酒杯,举到段青楠面前,小声道:“段老板。”   段青楠点了点头,端起自己酒杯来,与他轻碰一下,然后举杯饮尽。   余新皓见段青楠这般无所谓的模样,心里又不舒坦起来,对云桑道:“段老板这么爽快,你怎能不再敬他一杯?”   云桑有些为难,却不得不又倒满酒杯,举起来道:“段老板……”   段青楠笑笑,道:“好。”与云桑干掉了第二杯酒。   余新皓还要说话,段青楠突然端起酒杯来对余新皓道:“余将军,不如我敬你一杯吧。”   余新皓看了看段青楠,哼笑一声,端起酒杯,道:“你敬我,自然是该喝的。”   等两人喝完这杯酒,段青楠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站起身来,对一桌人道:“青楠敬大家一杯,在俞阳这些日子以来,多谢大家对青楠的关照。”   徐卿闻言,奇道:“青楠你这话什么意思?”   段青楠道:“我这个月底就要离开俞阳,以后也不知有没有机会再回来了?”   “离开?”桌上众人都是一脸惊讶。   段青楠点点头,“我即将起程回许城,以后段家在俞阳的生意还要靠各位多帮衬了。”说完,喝光了杯中的酒,然后翻转酒杯给众人示意。   段青楠还未来得及坐下,听到余新皓冷声问道:“你要走?”   段青楠看向他,笑了笑道:“是啊,余将军。”   余新皓冷着张脸,连说了几声“好”,猛然站了起来,往外走去。   云桑连忙跟了出去,唤道:“余将军!”   徐卿作为主人,自然追也不是,留也不是,站在原地呼唤两声“余将军!”便一脸为难叹气道:“这是怎么回事?”   自然有人看向段青楠,却慑于余新皓威力不敢出声询问。   段青楠神色自若,吃了一口菜,抬头对众人道:“这怕是我最后一次和大家相聚,今晚一定尽兴。”   这一顿饭,除了余新皓中途离席,倒还算是宾客尽欢。酒过三巡,段青楠起身道辞,出来酒楼门口,见着寂静长街上只余新皓一人等候在对面。   段青楠问道:“云桑公子呢?”   余新皓神色冷峻,道:“不用和我说别人。”   段青楠闻言,便不再说话,转身准备离开。   余新皓上前来一把抓住他手臂,道:“我问你,可是认真要走?”   段青楠道:“是。”   余新皓深吸一口气,捏紧了他手臂,“仍是为了那个丫鬟?你若心里还有气,我帮她找个好人家嫁了就是。”   段青楠挣了一下没能挣开,气愤道:“你我之间的事情与旁人无关!事到如今你若是还以为我只是与你置气,那你未免想得我太过幼稚!”   余新皓道:“那你为何要走?”   段青楠轻声道:“走便是走了,总是不留恋了,才会想要离开。”   余新皓道:“我将终我一生驻守这俞阳边城,你真心要走了,以后可能你我再不能见面,我问你,你可真是心甘情愿?”   段青楠看向他,认真应道:“我甘愿。”   余新皓道:“那好。”   他放开了握着段青楠的手,朝着相反的方向缓缓离开。   转眼间便是月余,段青楠离开俞阳,回到了久违的许城段家。按说他只是段家外家子弟,没有资格住回段家本家,可他自幼便跟着段诚,那时候也曾在段家住过些时日,这次回来既然是要再回到段诚身边,自然也被接近了许城本家。   段诚身体已经恢复了不少,亲自在门口将段青楠接下马车。   “当家!”段青楠上前来,见段诚似乎清减不少,担心道,“当家,你可是身体不好?”   段诚微笑着摇摇头,把他接进府里,“我早已吩咐下去,给你安排了一个院子,伺候的丫鬟和小厮也已经让白管家安排好了,你只管住下,这些日子好好休息。”   段青楠道:“不必了,当家。我是回来服侍你的,留在你院子里就好。”   段诚拍拍他的肩膀,“说傻话。”   段青楠站定了,道:“我是认真的。”   段诚笑着摇摇头,“你若是觉得一个人住不舒服,就去与锦凡做个伴吧,他那小院也冷清得很。”   “锦凡?”段青楠道。   段诚道:“是啊,他一大早就去了后山。”   段青楠道:“那也好,就是不知锦凡愿不愿意。”   段诚笑道:“他终日里也是无所事事,找个人作伴有何不愿?”   段诚一边领着段青楠去方耀的偏院,一边吩咐人去方耀院子安排下去,让紫纱紫萝收拾一个房间出来给段青楠住下。   两人刚走到后院,正遇到方耀提着两只鱼从后门进来,一身白衣都被水沾湿了。   方耀见到段青楠,点了点头问道:“什么时候到的?”   段青楠道:“刚到。你这是?”   方耀举起手上的鱼,“在山上抓的,晚上烤鱼请你们吃,给你接风。”   段诚笑道:“凡少爷如此有诚意,我们自然不敢拒绝的。我与青楠说,让他住在你的院子里,可愿意?”   方耀还未来得及回答,便听段青楠道:“若是不方便的话,我还是住当家那边吧。”   方耀看一眼段诚,“还是住我这边吧。”说完,转身走在前面。   段诚追上去两步,小声道:“怎么?青楠是我侄子,你不要多想。”   方耀头也不回,说道:“我记得你说过我也是你侄子。”   段诚无奈笑出声来,又对方耀轻声道:“青楠这孩子从小受了不少苦,你帮我多照顾他一些。”   方耀“嗯”一声,“你侄子就是我侄子。”   段诚听得一愣,随即有些哭笑不得,“你这孩子!”   段青楠回来一事,在段家上下并未掀起什么波澜,都只当是个无关紧要的外家亲戚,讨了段诚喜欢,才有资格住进了段家。   段诚本来说晚上去许城锦玉楼吃饭,给段青楠接风洗尘,结果方耀说要烤鱼请他们吃,于是段诚临时改了主意,叫厨房再去买了两条大鱼连同几个下酒小菜,一并送来方耀的小院。接着又让丫鬟去自己院子里拿了两坛桂花酒来。   晚上,方耀在院子里升起了火堆,将几条鱼剖好洗净,抹上调味香料,坐下来开始烤鱼。   石桌上摆着酒菜,段诚和段青楠坐在一旁,看着方耀烤鱼。紫纱和紫萝也围过来帮忙,几人有说有笑,一边吃菜一边喝酒,难得的惬意。   过了些时候,连段义也找了过来,说是闻到了烤鱼的香味被引了过来。   段诚请他坐下,添了个酒杯。   段青楠喝一口酒,感慨道:“许久没试过如此轻松,与亲近之人一起围着火堆饮酒赏月。”   方耀正好烤熟了一条鱼,递给他,“欢迎你回家。”   段青楠接过来,微笑道:“谢谢你,锦凡。”   其他烤好的鱼被摆上了盘子里放到桌上,段义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惊讶道:“这火候掌握的真是老道!”   方耀在段诚身边坐下来,端起一杯桂花酒送进嘴里,然后招呼紫纱和紫萝也过来坐。   两个丫头不敢。   段诚道:“都来吧,试试你们凡少爷的手艺。”   于是添了两个凳子,紫纱和紫萝也坐了过来。   段诚正要端酒杯,被方耀给抢了过来,“大夫说你还是不要喝酒的好。”   段诚只得无奈应道:“是……”   方耀继续道:“我替你敬青楠一杯。”说完,站起身对段青楠道:“段家虽然算不得什么好地方,但是重聚总是有缘,这一杯我替当家敬你,唯愿一世顺心就好。”   段青楠也站起来,与他碰杯道了一声:“多谢。”   两人举杯饮尽,随后相视一笑。   第 51 章   段青楠的来到,使得方耀这个偏僻的小院热闹了不少。段锦鸣和段锦云都来探望过段青楠,还送了些小礼物过来,段青楠道了谢全都收下了。   只方耀依然坚持着每天的作息,丝毫没有收到影响。   段青楠见方耀每天一早便跑步上山,起了兴致也跟去过一、两次,可是总是到了半山就累得喘气,跟不上方耀的节奏。   这样的生活似乎意外合段青楠心意,然而段义总觉得有些屈才,曾找到段诚对他说道:“你与其让青楠每天陪着锦凡玩耍,不如叫他跟着锦鸣跑生意。”   段诚不以为意,“他自己喜欢怎样就由他去,我不勉强。”   段义叹一口气,“三哥,你自从与锦凡一起,心倒是越来越软了。”   段诚却笑道:“我向来都是心软的。”   大夫每次来给段诚看诊,都不忘强调他还需要多休息,少劳累。段诚便迟迟没有走出家门,生意上的事情交给段义和段锦鸣一手操办,只要不是大事,他便让段锦鸣自己拿主意,不比征求他的意见。   这样一来,每天多了许多闲暇。若是天气晴好,到了中午丫鬟便会把躺椅给他搬到院子里,让他盖好了毯子在太阳下面午休。段诚总是闭上眼睛还没睡着,就听到方耀过来在他身边坐下,拿出他那还未完工的树根继续雕刻。   段诚只觉得温暖而宁和,微笑着便能睡着过去。   那树根在方耀手上总算是缓缓现出了形状,然而凹凸不平的,看上去并不那么好看。   段诚问他:“你想刻出个什么人?”   方耀看他一眼,“你。”   段诚凑近了看他手上那头比身子还大的小人,笑道:“真看不出来。”   方耀道:“有了脸就看出来了。”   段诚并不跟他计较是不是真有了脸就能看出来,手指摸了摸尚且粗糙的树根表面,“那你慢慢刻。”又说道,“青楠许久没回过许城,你既然也是闲着,就陪他出去走走看看。”   方耀侧头看向段诚,“你不是也闲着。”   段诚无奈道:“方少爷,我没那个体力。”   方耀道:“好,我去。”   趁着连日来的天清气朗,方耀陪段青楠去福陵寺烧香。看着那大雄宝殿之内,神佛威严,段青楠执起一柱清香,郑重跪了下去。   方耀站在一旁,默默看了片刻,朝着殿外走去,只见那殿前香院,一名僧人正从两名妇人手上接过两盏点燃的油灯。   方耀走近,听得一名妇人合手拜了拜那僧人后说道:“为我家相公点燃这盏长明灯,佑他身体健康,家里生意兴隆。”   僧人道了声:“阿弥陀佛。”拿着两盏油灯离开。   方耀拿起身边木架之上一盏尚未点燃的油灯,问身边妇人道:“这么一盏小灯,如何长明?”   那妇人道:“你给寺庙里捐香油钱,那些师傅会帮你把灯放在长明殿,一直帮你添加灯油,保持这灯长明不灭。”   “哦,”方耀道了声,“多谢。”复又低头看着手上灯盏,若有所思。   等段青楠出来,两人坐车下山,回了许城。   车夫在前面大声问道:“凡少爷,是要回府么?”   方耀想了想,道:“去锦玉楼吧。”   段青楠曾经在许城时是到过锦玉楼的,只觉得那里环境太过富丽嘈杂,倒不如两人在路边吃些清淡小菜来得舒服,于是道:“没必要去那里,随意在路边找个小饭馆吧。”   方耀应道:“无妨,可以记账。”   段青楠闻言微一怔愣,明白方耀这是误会他的意思了,摇头笑笑,一边却又觉得面前这人直爽得可爱。   两人进了锦玉楼,有机灵小二见过方耀与段诚一起,自然满脸堆笑迎了上去,将两人请上二楼。   小二走在前面,刚走到楼梯脚下,突然听到二楼一阵喧哗,便眼见着一个女子从二楼楼梯上滚了下来。   小二被惊了一跳,方耀伸出手拉住他后颈将人往后一扯,便接连两步跨上几格楼梯,在那女子后颈撞上楼梯之前,伸脚轻轻一勾,然后扯着手臂将人拉了起来。   等扶着人站起来,才见到面前这女子容貌清秀,看模样没受什么伤,却已吓得瑟瑟发抖,苍白了一张脸紧抓着方耀衣袖不放。   二楼传来一人大声呼喝:“什么人?”   方耀与段青楠同时抬头看去,见到二楼一人扶着楼梯有些摇摇晃晃地站着,一张脸涨得通红,酒气冲天的模样,正是段锦凡的大哥段锦禾。   女子被这声呼喝吓得清醒了,抓了方耀手臂往他身后躲,“公子救救我。”   方耀听她声音,有几分耳熟,再看她脸,便忆起这女子是在锦玉楼唱小曲的歌女。他又看向段锦禾,轻声问道:“怎么了?”   那女子紧紧抓着方耀,颤抖着说道:“小女子卖艺不卖身的,请段大少放过我吧!”   段青楠最恨这等欺辱女子的卑劣行径,上前两步问道:“他要侮辱你?”   女子战战兢兢看一眼段锦禾,点了点头。   段锦禾这时也认出方耀与段青楠来,哼一声道:“我道是谁?两个贱婢生的小贱种,敢来管我的闲事!”   锦玉楼的楼梯在那筒楼正中,此时正是吃饭的时候,楼上接连着许多房门被人打开来,都凑在了走廊边上往这处探望。   也有不少认得段家人的,伸出手来指指点点,然后道:“那不是段家兄弟么?”   方耀拉了那女子道:“走吧,不比怕他。”   “我……”女子微一迟疑,随着方耀走出两步,便听得段锦禾在楼上一声大喝:“你若是不想再回这锦玉楼唱歌,尽管走就是!”   女子闻言,连忙扯了方耀道:“我爹卧病在床,这是我家唯一生计,我实在不敢走!求公子救救我,曲烟以后给公子做牛做马,报答公子!”   方耀停下来,仰起头看向楼上段锦禾。   段锦禾见方耀看他,便放肆大笑起来,“如何?你替她求我么?”   段锦禾也是借着酒劲撒泼,这些日子以来,段锦鸣几乎一手揽下了淬雪堂所有事务,将他排挤得插不上手;段忠又屡次怒斥他是个不中用的酒囊饭袋,让他滚回去闭门思过。段锦禾早憋了一肚子怨气,今日里约了几个狐朋狗友出来喝酒,见那唱曲的小娘长得标致,便出言调戏。谁料那女子反抗得厉害,段锦禾酒上心头,勾起连日来的怒气,便动起手扯那女子的衣服。   女子慌乱之中挣脱了跑出来,听到段锦禾在后面追,忙不择路一脚踩空了楼梯,滚落下来。   段锦禾本没料到会遇见方耀,而此时见方耀握着那女子手腕,顿时间对方耀的兴趣远远胜过了那女子,再三刁难,也针对的不过是方耀而已。   段锦禾从未试过在段家如此不如意,而过去那个见了他总是瑟瑟缩缩的段锦凡如今也换了一个人一般,从来不把他看在眼里。段锦禾满腔积愤,只想着再把方耀踩在脚下一次,让他变回过去那个懦弱胆小的段锦凡!   方耀拉开曲烟紧紧捏着他手臂的双手,对段青楠道:“你先看着她。”   段青楠略有些吃惊,他了解方耀的性格,定然不会是要开口求段锦禾的,这般看来倒是去挑衅的可能性要大得多。段青楠自己脾气也不好,可总算是顾虑到段锦禾的身份,心想着如果让段锦禾跟方耀在这里闹得不愉快,到时候还不是要累得段诚费心力,于是道:“还是算了吧,要帮这姑娘,还多得是办法。”   “没事。”方耀说道,然后就朝着楼梯上缓缓走去。   段锦禾有些得意,等方耀慢慢走上来,说道:“你若是给我跪下,我还是可以考虑考虑。”   方耀站在他面前,在他膝盖下方轻轻一踢,顿时踢得段锦禾两腿一弯,重重跪在地上。他还来不及喊痛,下一刻被方耀揪住头发仰起脸来,听得方耀在他头顶道:“向那位姑娘道歉。”   段锦禾想挣扎,头发却被紧紧扯住,根本不敢稍动,他只得大口喘息着,怒吼道:“你做梦!”   方耀提膝在他肋下轻巧撞了一下,顿时将段锦禾眼泪都痛了出来,大声喊道:“放开我!你个混蛋!我杀了你!”   方耀道:“你道歉,然后告诉那姑娘,你再也不会出现在锦玉楼,我就放了你。”   段锦禾道:“我……”他本还想怒骂,却又觉得疼痛难抑,有心服软,但见到此处那么多人看着,哪里舍得下这个脸面。犹豫不决之间,只感觉到脸颊边有冰凉的触感,垂下目光,才见到竟是方耀拿着小刀抵在他颊边。   段锦禾酒囊饭袋,就一张脸还算英俊,这时候以为方耀要划他的脸,毁了他容貌,顿时吓得颤抖起来,压低了声音道:“锦凡、锦凡……别伤了大哥,大哥求你了。”   方耀也没料到段锦禾如此紧张容貌,手下于是更用了几分力,道:“道歉。”   段青楠见状,扶着曲烟走近了些来。   段锦禾颤声道:“是我错了,对不起这位姑娘。”   “还有呢?”方耀道。   段锦禾又说道:“我发誓,以后再也不踏足锦玉楼,不会和这位姑娘为难。”   方耀道:“好,你别忘了这里所有人都听到你这句话了的,以后莫要出尔反尔,丢了你段家的脸面。”   说完,他狠狠一脚踢开段锦禾,收刀回鞘,往楼下走去。   段锦禾慌乱中摸了摸自己脸,没找到伤口,这才松了口气,手脚酸软地想从地上爬起来,却听到这楼上楼下,四处都传来低语和哄笑声,还有人指着他说:“看那段家大少爷,真是草包一个!”   段锦禾不由捏紧了双手,心里恨恨道:“段锦凡,他日我不整死你,我再不姓段!”   第 52 章   离开锦玉楼,段青楠依然放心不下,给了曲烟几个碎银子,道:“姑娘,你这段时间还是别来这锦玉楼了,等这事过去了再说吧。”   曲烟接了过来,对两人千恩万谢了才离去。   段青楠仍是有些担心,对方耀道:“锦禾这人气量本来就小,你今天这样害他丢进颜面,他定然不会就此罢手的。”   方耀道:“做错了事就该承担错误。”   段青楠摇摇头,“总还有委婉的办法,不需闹得这么难看。”   方耀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我做不来。”世间事并不是非黑即白他明白,别人会委婉会妥协不会一条路走到底他也知道,但那不是他。   “没事,”方耀说,“他有什么都冲着我来吧。”   与方耀回了段家,段青楠放不下心,去见了段诚。   段诚那时正喝了药,听段青楠将锦玉楼的事情讲给他听,苦得皱起眉头,道:“我知道了。”   “当家,”段青楠道,“我不是说锦凡不对,可是这样未免有些莽撞了吧?”   紫绢刚好送了盘蜜枣进来,段诚接连吃了两、三个,似乎才缓过那阵苦来,说道:“你拿着刀在俞阳城里追砍余新皓手下的兵时,没见你说莽撞?”   段青楠脸红了红,“那怎么一样。”   段诚道:“嗯,是不一样。你就算把刀架在余将军脖子上,他怕是也舍不得伤你。”   段青楠轻声道:“当家,别说他了。”   段诚笑了笑,说道:“好,我不说。至于锦凡——”段诚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段青楠道:“我怕段锦禾会使些什么卑劣手段整他。”   段诚缓缓点着头,“先找几个人最近注意着锦禾的动静,我会让锦鸣把锦禾叫回铺子里帮忙,让他多做事少惹祸。”   回院子用过晚饭,方耀坐在窗户下面雕刻他的小木人,紫纱端了盘蜜枣走过来,对方耀道:“紫绢姐叫人特地送来的。”   方耀抬眼看看,“放着吧。”   紫纱笑道:“当家真是疼凡少爷,平日里什么好吃的都不忘朝这里送。”   方耀“嗯”一声,目光专心致志落在手上。   紫纱站他身边看了一会儿,也没看出来他想雕个什么东西,于是道了声:“凡少爷早点休息,”就推门出去了。   方耀吹了吹手上的木屑,捡起一颗蜜枣放进嘴里,觉得太甜了,便不肯再吃第二颗。   那一夜,待这段家大院子所有人都睡去的时候,方耀从床上起来,披上外衫,轻轻推门出去。   尽管整个院子里都寂静的听不到一点人声,方耀还是尽量小心,不愿意被人看见了。在一片漆黑中,他行动极其轻巧迅速,翻墙进了段诚的院子。   段诚房间的灯已经熄灭了,可是当方耀轻轻敲响第一下房门时,那两扇木门便立刻从里面打开,段诚将方耀拉了进去,抱住他吻上他的唇。   方耀推开他,不悦道:“偷偷摸摸,成何体统?”   段诚闻言笑出声来,“你这是说我还是说你自己呢?”说完,手指轻抚着方耀的长发,“今天大夫过来,说不忌房事,只需克制。”   方耀道:“那很好。”语音刚落,便又亲住段诚嘴唇。   床帷之下,翻云覆雨之后,段诚从方耀体内抽身而出,方耀还想撩拨,段诚道:“大夫说要克制,你倒是想招惹得我死在床上么?”   方耀缓缓平复着呼吸,突然又听段诚问道:“下午回来了怎么不来见我?”   方耀猜他是知道锦玉楼那事了,道:“青楠找你告状了?”   段诚道:“他忧心忡忡,担心锦禾找你麻烦,这才来讲给我听。”   方耀沉默了片刻,说道:“你不高兴?”   段诚将他揽到怀里,“我只是担心你。你忘了你我三年约定?这三年在段家最好少生枝节,平平静静过去了,到时候走得也安心。”   方耀道:“我明白了,以后不惹他们就是。”   段诚在他额头轻吻一下,“我现在只担心他来惹你。这些日子你乖乖留在家里,尽量少出门,衣食住行都小心一些。”   方耀点点头,“好。”   一时间沉默下来,两人却都不想动。明知道方耀得在天亮之前离开,可还是能希望多温存一刻,哪怕是什么都不做,就这样肌肤相贴地拥抱着。   明明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偏偏有那么多的顾忌,见不得天日。   天亮前,方耀坐起身来,段诚帮他披上衣服。   方耀回过头来,在段诚唇边轻轻一吻,“我走了。”   段诚道:“好,下午若是无事就过来吧。”   “好,”方耀应道。   锦玉楼一事,在整个许城都传得沸沸扬扬,只在段家却是悄无声息谁也不提。谁也知道事关段锦禾脸面,哪里敢放到嘴上来说。就连段忠,竟然也没有过问过方耀此事,也不知是不是段锦禾太过令他失望,让他提不起过问的兴趣。   段义有些不满意,只觉得方耀不知分寸,虽说是段锦禾的事,可丢人却是丢的段家的人。见到段诚不出面,段义说他心都长偏到锦凡一个人身上去了。   段诚也不反驳,只等着时间久了,这件事便就此揭过,段家上下都逐渐淡忘了。   转眼间便是清明,段诚领着段家人回祖坟祭祖扫墓。那天正是晴好天气,扫完墓,在山上踏青游玩一番,下午回到府上,下人们已经备好了晚饭,就在前院开宴。   这还是过完年之后,段家所有人第一次齐聚一堂。往日里那些你来我往的过节隔阂仿佛都不见了一般,方耀看到的是一派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和乐融融的场面。   段诚特意让方耀去给段忠敬了一杯酒。   方耀端起酒杯,在段诚耳边低声道:“算你的。”   段诚点点头,“算我的。”   方耀这才拿着酒杯走向段忠。   这一顿饭吃了近两个时辰才散去。女眷离开之时,段锦禾起身陪着他母亲走了一段,然后转回头来拦下玲夫人,道:“玲姨,我前些日子和锦凡有些误会,想必你也听说了。”   玲夫人被段锦禾拦下,本就有些惊慌,听他这么说更是担心不已,连忙道:“这都是锦凡的错,禾少爷你大人大量,别和你弟弟计较。”   段锦禾笑道:“玲姨你别慌,我和锦凡之间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误会,我来找你便是有心向他示好。方才我娘说给我煮了醒酒汤,我看锦凡喝得也不少,想给他送一碗去,又怕他不肯要,所以就想托玲姨给他送去。”   玲夫人闻言,感激道:“这……多谢禾少爷了,锦凡他怎么受得起?”   段锦禾道:“我们是兄弟,何必说这样的话。到时候玲姨就告诉他是你给他送去的,免得他又心存芥蒂,不肯喝我娘的汤。”   玲夫人连忙道:“我知道了,多谢禾少爷。”   方耀刚回到自己院子里,玲夫人果真就捧着一碗醒酒汤给他送了过来。   紫纱将玲夫人请进了方耀的房间,方耀正脱了腰带挂在屏风之上,见到玲夫人,不为察觉地轻叹了口气。   玲夫人道:“凡儿,娘给你送了碗醒酒汤过来,你快趁热喝了吧。”   方耀看了一眼那深色的汤水,应道:“我知道了,你放那里吧。”   玲夫人担心他不愿喝,又劝道:“饮酒伤身,娘也是为了你好,专程给你熬的这汤,你快点喝了好好休息吧。”   方耀见玲夫人不肯走,于是走上前去端起碗来,将里面的汤水全部喝尽,还了个空碗到玲夫人手上。   玲夫人见方耀喝完了汤,又想到段锦禾一番好意,忍不住对方耀道:“锦禾终究是你大哥,你对他好些,不要与他斗气。”   方耀无奈道:“好,我知道。”   玲夫人这才依依不舍离开了。   方耀关上房门,脱衣就寝。躺在床上本已昏昏欲睡,突然觉得一股欲火不知从哪里窜起,陡然间将全身烧得火热。   方耀睁开双眼,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想要坐起来时才发现手脚都有些无力。他双手撑在床边,艰难挪动双脚踩在地上,突然便被人推开了房门。   房内没有燃灯,借着外面月光还是能看得清来人身形,正是段锦禾。   方耀喘一口气,道:“是你?”   段锦禾跨进来,伸手关上房门,转身问道:“那汤的滋味如何?”   方耀尽量坐直了身体,冷冷看着段锦禾不说话,他知道这是中了段锦禾的药了,如今四肢无力,体内却是邪火乱窜,头脑里想要维持清明也艰难得很。   段锦禾朝他走近,抓住方耀手臂轻轻一推,便将他推到在床上,不由大笑道:“哈哈哈……我今天倒要看看,你还能怎么耍威风?那天你让我受的耻辱,我要你千百倍奉还给我!”   方耀喘着气,头脑越发肿胀混乱,眼前都快模糊了。他不知那到底是什么可怕的药,竟然使得他被段锦禾稍一碰触,就全身一阵战栗。他知道段锦禾在拉扯他的衣服,可他抬起手来,只能无力地抓住段锦禾手背,却无法撼动分毫。   段锦禾扯开方耀白色中衣,手指用力拧了一把他的乳头,又不足泄愤般一巴掌甩在方耀脸上,骂道:“贱货!”   那一巴掌却把方耀打得一时间清醒了些,他伸手到枕头下面,摸到自己放在那里的短刀,轻轻推开刀鞘,手掌环住刀锋,用力一握。   顿时掌心被划破一条长口子,鲜血奔涌而出,剧烈的疼痛也从手心猛然袭上头脑之间。   那时段锦禾见方耀微微张了嘴呻吟,只觉诱人心动,于是将裤子褪下些,掏出那剑拔弩张的东西抵在方耀嘴边,正想要塞进去。一时间,只见白光闪过,下身只微微一凉,还未觉出痛来,竟有滚烫的鲜血溅到了脸上。   段锦禾愕然瞪大双眼,眼看着自己的命根子与身体分了家,这才觉出剧烈的疼痛来,张开嘴惨叫一声,然后伏倒在方耀身上晕了过去。   段锦禾那声惨叫惊动了这院子里的人,段青楠第一个赶到,推开门便见到方耀床上除了他自己,还多出个人来。   段青楠一愣,站在原地稍一迟疑,身后紫纱紫萝便扶着烛台赶到了。   三人借着火光一看,才见到倒在方耀身上那人竟是段锦禾,而此时他裤腰松开,露出下半身血肉模糊的场景来。   紫纱紫萝都是惊叫一声,连忙转开头去,只剩段青楠清楚看到段锦禾下体竟是被人割掉了,如今那软绵绵一团肉尚且掉落在床边的地上。而方耀正痛苦地低声呻吟,一手握着短刀,也正是鲜血长流。   段青楠只觉后背一阵发凉,知道事态严重,连忙对紫纱紫萝道:“快!快去叫人找大夫!把当家请过来!快去!”   紫纱紫萝闻言,忙不迭往外跑去。   这小院子短短时间便变得灯火通明,段诚第一个赶到,见到房内场景也变了脸色,大声呼喝道:“大夫呢?还没到吗?”   段锦禾已经被人从方耀床上扶了起来,坐在床边躺椅上。段青楠让人先给他止住下身长流不止的鲜血,见段诚进来,问道:“当家,怎么办?”   话未问完,听闻消息的段忠已经一脚踏了进来,见到这门内惨状,脸色苍白怔愣当场。   有小厮跑来报讯,说是大夫已经请回府上了。   段诚连忙让人把段锦禾抬回他的院子里去,段忠退后两步,眼看着自己被人阉掉的长子这般血肉模糊地给抬了出去,连退两步险些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段诚连忙扶住他,回头见到匆匆赶到的段锦云,抬手唤他过来,“扶你爹去休息。”   段锦云搀扶住段忠,看了一眼段忠脸色,又小声问道:“当家,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见到段锦禾身上盖着被子被人抬走,却不知这房内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段诚摇摇头,示意不是说话的时候,“先扶你爹走。”   随后赶来的段家人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拉着丫鬟小厮询问。段义到时,见段青楠正从方耀房间里出来,上前来问道:“怎么了?我听人说锦禾出事了?怎么会在锦凡这里出事?到底怎么回事?”   段青楠无奈道:“四叔想让我先回答你哪个问题。”   段义道:“你就跟我说怎么回事就好。”   段青楠看了眼房门,轻声道:“我也不是太清楚,我只是猜,大概是锦禾想要对锦凡不轨,锦凡便狠心将锦禾给——阉了。”   段义瞪大双眼,半天不得言语,许久后才道:“你说什么?他怎么会?怎么下得了手……”   话音未落,段诚从里面推开门来,急道:“大夫呢?怎么锦凡这边没有大夫来看看?”   段青楠道:“大夫怕是没空来这边了。”   段诚叹口气,“青楠,你再去叫人请个大夫来,给锦凡也看看。”   段义往房门内看了一眼,道:“我去看看锦凡?”   段诚让开了些,“你进来吧。”   段义走进去到了方耀床边,见到他紧闭着双眼,脸颊潮红,正焦躁不安地轻轻扭动着身体,嘴里发出似有似无的呻吟声。手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过了,此时从被子里伸出来,放在床边,白色的布条还在渗着鲜血。   段义看了一眼,惊道:“锦凡这是被下了药了吧?”   段诚在床边坐下来,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应该是锦禾下的春药。若是锦禾不那么急躁,等药性到了这般地步再来,只怕如今便是两样光景了。”   段义闻言,一时间恼怒段锦禾对自己弟弟做这般禽兽行径,一时间又觉得段锦禾这辈子便被废了多少有些可怜,最后   只得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他问:“锦禾怎么样了?”   段诚道:“我也不知道,你可以去看看,大哥应该也在,你劝劝他。”   段义问:“你不去看看?”   段诚拨开方耀汗湿的头发,“我等大夫来,先看着锦凡。”   第 53 章   段义出去了,这房间里就只剩下段诚和方耀两个人。   方耀一直躁动不安,几次将身上被子掀开,段诚又给他盖了回去。段诚伸手探他身下,发现他腿\间那处高高硬挺起来,只能握住了轻轻捋动两下。因这房里随时都有人来,段诚不敢过分,收回了手将他黏在嘴边的长发拨开,道:“再忍忍。”   紫纱打了水过来,却不好意思进门去,只能转交给守在门外的段青楠。段青楠接过来,敲了敲门便直接推门而入。   他将水盆放在木架之上,取了毛巾沾湿,然后拧干了过来想给方耀擦汗。   段诚接过来道:“我来吧。”他拿着毛巾将方耀额头的汗水蘸去,接着又给他擦脖子上的汗水,最后让段青楠帮忙揭开一侧背角,将毛巾摊开了擦他胸口的汗水。   有些粗糙的毛巾擦拭着方耀白皙的胸膛,掠过乳尖时,听到他发出一声甜腻的呻吟。   段青楠正觉得有些尴尬,却不料下一刻便听得方耀开口说道:“段诚。”   两人都朝方耀脸上看去,见到双眼紧闭,嘴唇微微张合,显然是无意识中叫出来的。紧接着,便听得方耀又轻声道:“好难受……段诚,摸摸我……”   段青楠手上动作一僵,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却见到段诚埋下身去在方耀耳边道:“忍耐一下,大夫快来了。”   方耀似乎难受得厉害,摇着头说道:“我想你抱我。”   段青楠额头冒出冷汗来,他只觉得自己怕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心里擂鼓般敲打不停,直想放了手快些躲出去的好。可是段诚一直没说话,也不叫他避让,段青楠觉得很是尴尬,僵直了身体维持着之前的动作不敢动弹。   段诚擦干了方耀胸口的汗,给他盖上被子,然后将毛巾递还给段青楠。   段青楠站在床边,一边用水清洗毛巾一边忍不住微微侧了头看向段诚,只见段诚握住方耀的手,另一只手则轻抚他的脸,压低了声音道:“大夫马上到了,我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段青楠只觉头脑里一时纷乱一时又清明,总算是明白了段诚为什么会不远千里追到俞阳来接段锦凡回去,又明白了段诚这偏心到底是由何而其;可他同时也想不明白,段诚身为段家当家,一向为人稳重,从不是那不守礼法之人,怎么就与自己的亲侄子成了那般关系?   段青楠端起水盆,正打算避了出去,便听到一阵急促敲门声,紫纱喊道:“大夫来了!”   段青楠连忙开门把人请了进来,那中年大夫显然也是被催促得急了,匆匆忙忙放下药箱,走到床边便开始替方耀把脉。   段诚在一边耐着性子等待着,段青楠有些按耐不住,催问道:“大夫,如何?”   大夫捋捋须,沉吟道:“气血急行于下身堵滞不出,这是中了极为烈性的春药啊。”   段诚问道:“大夫,你可以办法帮他解了药性?”   大夫道:“我解不了,但是此事也并不难办,寻个女子与这位公子交合,多泄几次阳精便好了。虽有些伤身,却伤不了性命。”   段青楠闻言看向段诚。   段诚道:“这不行。大夫可还有别的办法?”   那大夫听得一愣,也不知如何不行,只想这大户人家也不知有何难言隐情,脑袋里转了几转,道:“如果这样不行,那我只能帮公子开些宁神静气的药物,让他静下心来,再给他施针催行下身气血畅通,让他自己出精。只是如此一来,就怕他多受些痛苦。”   段诚略一沉吟,摸了摸方耀的额头,道:“那就这样吧,有劳大夫了。”   段诚扶了方耀起身靠在他身上,大夫去取银针来给他施针。段青楠见不需自己帮手,端起水盆出了房间。   紫纱一直在门口候着,接过水盆问道:“楠少爷,大夫说凡少爷他怎么样?”   段青楠心道这些事情怎好讲与这少女听,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紫纱安下心来,端了水盆去倒水。   段青楠往前走到石桌边坐下,忍不住又回头去望那紧闭房门,轻轻叹一口气。   段锦禾的命根子保不住了,即使大夫妙手回春能给他缝了回去,那也只是死肉一团,没了半点用处。总算是人还没事,止了血上了药,人昏昏沉沉陷入了昏迷之中。   那时人命危急,大家都顾着救人为先,这时候段锦禾性命无恙了,段忠的大夫人秦氏开始哭天喊地,定要方耀偿还自己儿子这半条命来。   秦氏哭着问段忠:“那是你我的亲生儿子,你眼见着他被人害成这般模样,你怎能忍心?”   段忠怎能忍心?他非但不忍心,简直不甘心!他本是段家嫡长子,自幼父亲便宠爱两个幼子,他自觉满腔抱负却不受重视,苦苦忍耐多年,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了段锦禾这个大儿子身上。同样是嫡长子,段锦禾即使一再叫他失望,他还是没有想过放弃这个儿子,可如今被人这么手起刀落一夜之间就成了废人,叫他二十多年的心血白白耗了个精光!   一个阉人,怎么还能做得了段家的当家?那时候,整个段家怕是都会沦为笑柄!   可是段忠又能如何?段锦禾是他亲子,段锦凡也是。段锦禾若不是对他弟弟心存不轨,又怎会招惹了这般祸事?此事真要往大了闹,他段忠的颜面都会丢得精光!以后在段家哪里还有立足之地?   秦氏要闹,他安抚不住,他只能沉默着强咽下满心悲愤,还想着如何为此事善后。   段忠去寻段诚,段诚还在段锦凡那小偏院里陪着方耀。   方耀身上的药性已经除尽,但正如那大夫所说,这春药烈性,即使解了也要伤身。这两天,段诚让厨房炖了许多补品送来,大多是些滋阴补阳的大补之物,喝得方耀看着就泛恶心。   段忠来时,方耀正喝了一碗汤,躺在床上想要午睡。他听闻段忠来了,动也懒得动一下,闭上眼睛自顾睡觉。   段诚帮他盖好被子,自己出了房间帮他扣好门。   段忠在院子里站着,段诚走上前去,道:“我上午去看了锦禾,气色已经好了很多,大哥无需太过担心。”   段忠点了点头,“谢当家关心。”   段诚抬手请段忠坐下说话,问道:“大哥过来找我可是有事?”   段忠沉默片刻,叹口气道:“锦禾与锦凡这事说来也算可笑。”   段诚知道段忠心里不好受,劝慰道:“大哥别这么说,两个都是年轻人,行事冲动了些……”   段忠苦笑一声打断段诚的话,“如今这后果已经酿成,便是再怎么也无法回旋。”   段诚听他只字不提锦凡,知他心里定然还是怨恨的,只是没有说出口来,便也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段忠道:“当家,我来找你,是想让你把这事压下去,段家上下都不许再提。”   段诚想了想,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段家上下不许再提我也吩咐下去了。只是大哥,段家人那么多,口舌嘈杂,纸包不住火终究会传到外面去的。弟弟只能劝你想开些,也劝锦禾和大嫂想开些。”   段忠神情有些怔愣,许久后问道:“当家,我问你,锦凡该不该罚?”   段诚不着痕迹皱了皱眉,道:“大哥,事情是锦禾挑起,那时锦凡中了药神志不清,你觉得他可该罚?”   段忠颤抖着手抚上胸口,“我咽不下这口气。”   段诚缓缓道:“大哥,锦凡不是你亲子吗?”   段忠“哈哈”苦涩笑出声来,“是啊,他若不是我儿子,就是杀了他也抵不了锦禾受的伤!”   段诚脸色微微有些冰冷,嘴里还是劝道:“大哥,莫伤心了。”   段忠站起身来,伸手拂了拂身上灰尘,对段诚道:“当家,此事有劳你费心了。”   段诚起身道:“这是我分内事。”   段忠这才点点头,步伐疲惫地离开这个院子。   段诚一直等到他走远,才又回了方耀房间,见他还是维持着方才躺下时的动作没有变过,走上前去在床边坐下,问道:“你都听到了?”   方耀没有动,许久后才道:“没听到。”   段诚笑了,扶着他肩膀让他翻个身面对自己,“你爹也是气急了,你不要为他的话生气。”   方耀撑着起来,将头枕在了段诚腿上,“我从不为他的话生气,他也不是我爹。”   段诚伸手撩起他的长发。   方耀道:“你终日里在我这小院子流连,不怕惹人闲话?”   “还有什么闲话?”段诚笑道,“这段家谁不知道大老爷独宠禾少爷,三老爷偏偏就独宠凡少爷,宠得比人亲爹还要厉害。”   方耀浅浅笑了笑。   段诚知道他开心了,扶他在床上躺好,“睡一会儿吧,好好养好身体。”   段锦禾昏昏沉沉几天,总算是清醒过来。躺在床上先是有些茫然,动了动身体就觉得下身一阵阵刺痛,便陡然间忆起了那时的事情,段锦禾“啊——”一声惨叫憋在嗓子眼里出不来,只能哗哗往外流眼泪。   段锦禾的生母秦氏从外屋匆匆进来,抱着儿子也开始哭,一边哭一边念道:“该死的段锦凡,把我儿子害成这个样子啊……”   段锦禾又惊又怕,将头缩在母亲怀里哭了许久。   秦氏又哭丧着拍打他的肩膀,“你也是!招惹那贱种做什么?他是个畜生啊,没有良心的!”   段锦禾抽泣不断,有气无力说道:“我没有招惹他!是他、是他勾引我的!娘,你叫爹帮我做主啊……”   因为失血过多本就体弱,段锦禾这么哭嚎一阵,又晕了过去。   秦氏心里却惦念上他那句话,急忙便要去找段忠,正遇上段忠听闻段锦禾醒了,从门外进来。   秦氏扯了段忠衣袖道:“是锦凡那小畜生勾引锦禾在先,锦禾才会中了他算计被他给害了!”   段忠心里憋着一股怒火,那日房中情景一目了然,方耀都神志不清了,哪里还有心去算计段锦禾;更何况是段锦禾爬上了方耀的床,不是方耀上的段锦禾的床。   秦氏不依不饶,道:“那小贱种骗了锦禾去,伤了锦禾再自己吃了药想装清白。这全家人都中了他的计啊!”   段忠听得心烦意乱,一拂手道:“你给我闭嘴!”说完,转身往屋外走去。   段忠刚刚出了段锦禾的院子,便见着玲夫人瑟瑟缩缩朝着他走过来,顿时指了玲夫人鼻子道:“给我滚回你院子里,不许出来!”   玲夫人吓得一哆嗦,眼泪都快流了出来,连忙作了个揖,避到一侧让段忠离开。   第 54 章   秦氏既是段忠正妻,她娘家在这许城也是有些家底的。她自进门来称得上贤良淑德,一副大家闺秀的做派,不说段忠,便是段诚也向来敬她三分的。   秦氏见段忠不肯出面,心想他段忠尚且有三个儿子,自然不心疼,而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这公道定然要自己去讨回来的。于是也不再缠闹段忠,而直接去寻了段诚。   段诚只能好言好语劝她,“大嫂,此事锦禾有错在先,你让我如何去罚锦凡?”   秦氏道:“明明是锦凡勾引我家锦禾,如何就成了锦禾有错在先?锦禾人已经清醒了,当家不妨亲自去问过。”   段诚叹口气,“大嫂,事情经过不是但凭锦禾一句话就能颠倒黑白的,错误已经酿成,你帮我劝锦禾修身养性,你也静下心来照顾锦禾可好?”   秦氏被段诚一番话请了回去,她有些歇斯底里,说段家人不肯给她一个公道,她要去报官,要让官差来还她母子公道!   段忠让人拦住她,怒道:“你还闹个什么劲儿!”   秦氏泪流满面,“我心疼我的儿子啊。你们段家上上下下串通一气,欺负我母子两个,我怎能甘心?此事我定然不会罢休,你若不肯管,我就带了锦禾回我秦家,叫我兄长帮我报官!”   段忠喝道:“你定要闹得满城风雨才甘心是不是?你要全城人都知晓你儿子被废了才开心是不是?”   秦氏哭道:“公道都讨不回来,还要什么颜面?我母子为了你段家的颜面,就该委委屈屈所有苦都自己吞了是不是?”   段忠满腔怒火,拿了桌上茶盅用力摔在地上。   丫鬟仆人都被吓得退后两步。   秦氏却是不惧,高声道:“那让锦凡出来当面对质啊!是非黑白总得有个定论,我锦禾的伤害也不是白受的!”说完,又道,“不行,你段家从上到下,哪个不包庇锦凡?连当家的那个眼里也只有锦凡?对质也不行……”   段忠打断她,“够了!”   秦氏哭着唤了一声:“老爷——”竟然就着满地碎片要跪下来。   段忠连忙把她扶住,长叹一声道:“此事交由我去办,你不要再提报官的事,定会给你分个是非黑白出来。”   此事隔了不到一月,那日里段义匆匆叫人去许城淬雪堂请段诚,说是出了大事,段忠去请了段氏族令出来。   段诚顿时变了脸色,急匆匆往段家祠堂赶去。   那老祠堂矗立已有百余年,木墙暗沉,光线阴晦,横梁掉得极高,一踏进去便幽幽一股凉意。祠堂正前面,整整齐齐摆放着段家历代先祖排位,中间最前面那个,就是段诚兄弟的父亲。   段诚一脚踏进去,便见到牌位前整整齐齐放了四个玉质的令牌,上面清楚镌刻着一个“段”字。   段诚一掀衣摆就地跪下,伏下身体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当家请起。”   段诚这才缓缓站了起来,看向牌位之前站立的四个人。那是四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了,段诚还记得上次见到他们之时,就是父亲去世,自己继承段家当家之位那时。   段家每一任当家人都是由上一任当家在世之时指任,一旦成为段家当家,就肩负着段家家族兴衰重任。因为当家权利之大,责任之重,轻易没人能动摇得了其地位,便有了这四枚族令,收藏于段家外家德高望重的几位长辈手里,若是四枚族令聚齐,便可以撤掉当前一任当家的位置,重择有能者居之。   段诚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段忠,默默叹一口气,躬下身道:“不知是出了何事?竟然惊动了四位族老?”   正中那位老人拄着拐杖走近段诚,道:“说来也是你们本家的家事,是你大哥请了我们来想要断个公道。”   段诚问道:“族老说的可是锦禾与锦凡那事?”   老人将拐杖在地上杵了杵,“两个都是我段家子孙,锦禾被锦凡伤成这般模样,也算是天大的事情了。”   段诚沉声道:“此事真要说来,锦凡是为了自保,锦禾也算是自食其果。我以为为此追究锦凡不妥当,至于锦禾,已经伤成这样,也没有追究的必要了。”   老人道:“可是是非曲直尚无定论,怎么就能说锦禾有错在先,锦凡只是自保呢?你大哥说,锦禾自醒来之后,便一直说是锦凡蓄意谋害于他,其中内情,你可曾真查清楚了?”   段诚道:“那一晚的事情,段家上下亲眼目睹的并不是少数。”   此时,突然闻得秦氏声音从祠堂门外传进来,“亲眼目睹的并不是全部的经过,当家为何如此武断,轻易定了我锦禾的罪?”   段忠见妻子一脚踏入祠堂门内,顿时斥道:“段家祠堂,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秦氏并不理会段忠,而是走到祠堂正中跪了下来,“求各位族老还我锦禾一个公道。”   老人看向段诚:“当家,还是把锦禾与锦凡都请过来吧。”   段诚缓缓应道:“是的。”   段诚让人将段家所有子孙叫来祠堂,段义只比段诚晚了一步,而段锦禾则是被人抬了过来,躺在躺椅之上,身上盖着棉被。   方耀到时,见着祠堂里已经站满了人,他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听人说是段诚请他去,便不急不忙过来了。   方耀跨过门槛,见到段锦禾正盯着他,双眼通红,似乎恨不得亲手撕裂了他。方耀转开眼去,朝着段诚方向走去,轻声问道:“怎么?”   段诚轻轻摇了摇头,转身朝四位族老行礼道:“锦凡也到了。”   方耀这才看向站在排位前的那些人,最后又看了一眼段忠,明白了这些人怕是来找自己麻烦的。   “锦凡,”为首那老人道,“我问你,那一夜的事情经过到底是怎么样的?”   方耀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他并不愿意再提起那晚的事情,尤其是在这些人的面前,于是他说道:“我忘记了。”   “锦凡!”段诚大声斥道,“别乱说话!”   方耀看向段诚。   段诚道:“族老问你什么,你就告诉他,听到了吗?”   方耀应道:“听到了。”   他抬起头看向那几个老人,声音冰冷将那晚自己如何察觉身体不妥,段锦禾如何摸上了自己的床,自己又是如何一刀阉掉了段锦禾的经过详细讲了出来,“后来,我不太清醒,便不记得了。”   段锦禾咬牙道:“他撒谎!我根本没有给他下过药,那晚前院摆宴,我连一句话都不曾和他说过。后来席散时,他便勾引我,让我去他房里找他,根本是他算计我!”   方耀冷冷哼笑一声。   老人问道:“他何时给你下的药?你可知道?”   方耀想起了玲夫人送来的那碗醒酒汤,稍一犹豫,道:“不知道。”   秦氏尖声道:“他不是不知道,而是根本就没有!”   “不是那样!”忽然,柔弱的女子声音从门外传来。众人回过头去,才见到是玲夫人战战兢兢守在门口,不敢进来。   段诚连忙道:“玲嫂子请进来说话吧。”   玲夫人对着段诚作个揖,“多谢当家。”然后又看了一眼自己丈夫脸色,才小心翼翼跨了进来。她走到方耀身边,轻声道:“那晚,是锦禾少爷让我给锦凡送了一碗醒酒汤过去,我并不知那汤里下了药。”   段锦禾变了脸色道:“你撒谎!我什么时候让你给他送过汤?”   玲夫人连忙跪了下来,“各位族老,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我送汤过去,紫纱紫萝几个丫鬟都看到的。千万不要冤枉锦凡啊,他从小就乖巧,从来不会惹事的。”   段锦禾却是一口咬定,“族老,他母子二人串通起来冤枉我的,那些丫鬟都是被他们买通的!”   段诚突然轻轻叹了口气,道:“锦禾,如此狡辩有何意义?”   秦氏伸手指着段诚,“你身为当家,却根本就是偏宠锦凡,一开始便判了我母子死刑,还有何话好说?”   段诚突然握了方耀的手高高举起,“各位族老,锦凡手上的伤口便是那时亲自用刀划破的,至今未愈。如此深的伤口,只是他为了迷惑众人的做戏?”   老人挪动了拐杖,缓缓点了点头,看向段忠道:“段忠,是你把我们都请来的,你究竟是如何看待此事?”   段忠面色淡漠,躬了身道:“我妻秦氏想要个公道,我便请诸位族老来给她一个公道,是非定论,只要族长一句话,段忠绝无异议。”   老人又问段诚:“当家呢?”   段诚深出一口气,躬身道:“族令在此,段诚无异议。”   四位老人又传问了几个丫鬟与仆役,低声商量一番,仍是那为首老人说道:“事实真相一目了然,段秦氏与段锦禾,你母子二人无需再狡辩了。奸淫亲生兄弟,这等禽兽行径都能做得出来,段锦禾,你这阉刑受得不冤。”   段锦禾面如死灰,无力躺倒在那躺椅之上。   又听得那老人道:“段锦凡,我问你,你对自己亲生兄长如何下得了那么狠的手?”   方耀垂下目光,道:“你不是说了,他应得的。”   老人摇摇头,“手段未免太过残忍,终归说来,你毫发无损,却狠心将你兄长伤为废人,段家家法言明伤害血亲者,棍责六十。念在你情有可原,这六十杖改为三十杖,即刻领了吧!”   段诚道:“锦凡为求自保,如何算得上伤害血亲?”   老人缓缓说道:“他是为求自保,可是手段太过阴狠,那时情势,并不是没有别的阻止之法。打他三十杖,无非是打压一下他的戾气。这孩子年纪尚小,早日规正,还来得及。”   段诚还要再说,段义突然在背后拉了他衣袖,轻声道:“三哥,别说了。”   老人又转向段忠,“两个都是你的孩子,你可赞同?”   段忠道:“段忠说过无异议。”   老人点头道:“那好,即刻杖责吧。”   段诚突然跪了下来,“各位族老,锦凡体虚未愈,怕是受不住那三十杖,我虽是他叔叔,但是向来对他视如己出,这养不教之过,就让我来领了吧。”   老人微微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替他受这三十杖?”   段诚还未来得及说是,却听身边方耀道:“不用。他只是叔叔,没什么养不教之过,三十杖,要打就打吧。”   “锦凡!”段诚高声唤道。   方耀却干脆在他身边趴了下来,低声道:“死不了,没事。”   老人对段诚道:“当家,请家法吧。”   段诚闭了闭眼,又用力睁开,喝道:“段锦凡伤害血肉至亲,杖责三十!即刻便行家法!”   片刻后,四个手持木杖的仆从进来这祠堂,将伤心痛苦的秦氏与受了惊吓牢牢抱住方耀的玲夫人请开。然后两人用木杖架在方耀手臂下将他上身架起,另外两人则持杖站于他身体两侧,开始一杖一杖鞭打在他臀上。   方耀从头至尾,一声不吭,除了面色苍白,布满冷汗以外,竟是连表情都没见过。   段诚依然跪在他身边没有起来,听着执刑人一声一声高声数着杖打数目,用力捏紧自己双手,手心几乎掐出血来。   忽然,方耀伸出一只手,轻轻握住段诚紧握的拳头。   段诚转头看向他,只见方耀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说道:“别掐,会痛。”   段诚安抚地笑笑,“不痛。”   方耀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我心痛。”   第 55 章   方耀生生受下了那三十杖,到了后来,裤子都被鲜血完全浸湿了贴在身上。   玲夫人吓得晕了过去。   方耀脸上一片惨白,有气无力地微微侧着头看着段诚,等到最后一杖结束,前面架着他的两人收回了手上木杖,方耀一下软倒下去,段诚连忙扶住他,一手托他肩下一手托着膝弯将他抱起来,对段义道:“快请大夫!”   段义急急忙忙吩咐下去。   段诚对四位老人恭敬道:“我先送锦凡回去。”   老人点了点头,“去吧。”   段诚急忙抱着方耀往外走去。   方耀神智尚且清醒,将头倚在段诚怀中,用微弱的声音道:“没事,不会死。”   段诚道:“别说话,难受就休息一会儿。”   方耀却是继续说道:“我曾经中过子弹的,就在心脏旁边,卡进肋骨里面去了。当时把队长都吓到了,还以为我活不过来了,结果后来还是没死成……”   段诚听他声音虚弱,心里强忍了难受问道:“什么是子弹?”   方耀道:“要命的东西。段诚,你真是比子弹还要命……”   段诚嗓音沙哑,“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段诚脚步匆忙,将方耀送回他的院子里,紫纱和紫萝都哭着跟在他身后奔跑。   段诚将方耀趴伏着放在床上,动作轻柔地将他裤子褪下了,露出里面一片血肉模糊。   大夫很快被请了过来,段诚退开些,坐在方耀枕头边上,握着他的一只手。   方耀一直很清醒,大夫给他清洗伤口之时,他也只是一头冷汗淋漓,没发出半点声音来。   伤口上了药,却不敢包扎起来,被子也不能盖上,方耀趴在床上,闷声道:“都出去,不许让人进来。”   段诚轻轻笑了笑,“我不让他们进来,你好好休息。只是等会儿紫纱要送药过来,我让青楠给你端进来。”   方耀问道:“你要走?”   段诚听他语气竟似撒娇般不舍,埋下头在他耳边轻声道:“舍不得?”   方耀转开头不说话。   段诚道:“你若是常向我撒撒娇,我定然再舍不得走了。只是现在不行,几位族老还在,我不能不回去善后。”   方耀道:“我明白,你去吧。”   段诚起身,走到门外对段青楠细细嘱咐一番,这才离开了方耀的小院子。   紫纱熬好了药送过来,交给段青楠给他端进去。段青楠推门进去,唤了一声“锦凡”,却没听到回应。走到床边,撩开蚊帐见到方耀双眼紧闭,面色惨淡,竟似晕了过去的样子。   段青楠顿时心惊不已,放下手中药碗,伸手探了探方耀额头,只觉一片火热,竟然烧了起来。   段青楠立时高声唤道:“紫纱,快去请大夫和当家过来,凡少爷在发热!”   段青楠去接了水来,沾湿了毛巾想给方耀盖在额头上,无奈他是趴伏在床上的,只能给他反复擦脸上和额头的汗水。   段诚匆忙赶来时,伸手去探方耀额头,然后轻声唤他:“方耀?”   方耀似乎听到段诚叫他,闭着眼睛无力道:“段诚。”   段诚看他这般姿态,心里难过,又不敢将他翻动过来,怕碰到臀上的伤,问道:“是不是很难受?”   方耀迷糊之中,只伸手紧紧抓住了段诚的衣袖。   段诚坐在床边,干脆扶着他上半身,让他侧躺在自己怀里,小心避过了身后的伤处。   段诚拿起药碗,轻轻送到方耀嘴边,用手掌托着他的头,道:“先喝药。”   方耀微微张开眼睛,凑过去将药一点点喝了下去。   段诚喂他喝完了药,大夫也赶了回来,重新把脉开方子,让丫鬟倒水来给方耀擦身子降温。   紫纱送水进来,段诚道:“你们不方便,我来吧,青楠留下来帮我就好。”   紫纱和紫萝只得出去在门外候着。段诚扶着方耀,让段青楠帮他擦身体。   段青楠看着也是不好受,道:“还是第一次见他伤成这样。”   段诚低头看方耀的脸,说道:“他不会有事的。”他总是比谁都坚韧,什么样的艰难环境里他都能轻易生存下去,如果不是自己束缚了他,又怎会让他毫无反抗趴在地上任人将那几十杖打在身上?   段诚一时有些动情,顾不得段青楠在身边,轻轻吻在方耀额头。   段青楠只能视作不见,却突然听段诚说道:“青楠,等此间事了,我就会卸下当家之任,带锦凡离开。”   段青楠登时愕然看向段诚,惊忙唤了一声:“当家?”他还是第一次听段诚说这种话,印象中在他年幼第一次见到段诚时,这个男人就从未停歇过为段家奔波的脚步。   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能让段诚为了一个人放下整个段家?段青楠想象不出,他突然想起远在边关的余新皓,那个男人怕是从来没有想过为了自己放下他的军队。   段青楠又看向段诚怀里的方耀,隐隐添了些羡慕。   段诚怕方耀趴着不舒服,就一直让他侧躺在自己怀里,没有放开手过。他是不是会探方耀额头温度,一直有些发热,却还烧得不算厉害。   大夫开了退烧的药,段诚喂他喝下,然后看着他又迷迷糊糊昏睡了过去,这才将他轻轻放在床上,让他侧伏着身体,确保不会碰到臀上的伤。   因为段诚不在,段忠与段孝、段义兄弟三个一起送了四位族老离开。段义站在段府大门外看着四辆马车缓缓行远,回过身来看一眼段忠,道:“我去看看锦凡。”   段忠沉默片刻,才道:“我也去看看。”再恼再怨,也毕竟是自己亲生儿子。他已被段锦禾母子俩闹得心烦意乱,最初对段锦凡那无端的怒火,反倒是平息了不少。   段义和段忠到时,段诚正放下了方耀床边蚊帐,回头对两人道:“他睡着了。”   即使心知段诚一直在这里守着方耀,可亲眼看着却又感觉不一样。段忠心想,便是亲生儿子也少见如此关心的,更何况只是个侄子?段诚表面看来把生意上的事情都交给了段锦鸣,可这段家上下哪个看不出来他最放在心里的是段锦凡。既然这么偏爱,为什么不把生意交给锦凡,而要交给锦鸣?   莫非是障眼法,就不知他到底看中的哪一边,而哪一边又是做给人看的?   段忠走近了些,隔着蚊帐看方耀的睡脸。他睡得并不安稳,总是不由微微皱着眉头,那张轮廓细致的脸看起来更像他的母亲,而不太像段忠。不过他的鼻梁很挺,段家男人鼻梁都很挺,看起来显得五官轮廓分明,但不只是像自己,若要说像段诚也不为过。   段忠突然被这个想法惊出一身冷汗,心里想着玲夫人入门时正是十五、六岁的美好年纪,而段诚那时也是十五、六岁英姿勃发的少年人,也许有什么事情,是他也不知道的。所以段诚迟迟不娶妻生子,放着满园子的侄子侄女,却独宠不起眼的段锦凡。   “大哥、大哥?”段义连唤了几声,才惊得段忠回过神来。   “怎么了?”段诚见他面色铁青,也不由问道。   段忠摇摇头,“没事,既然锦凡睡着了,那我还是先走了。”   段诚道:“好。等锦凡醒来,大哥还是再来看看他吧,毕竟你们是亲父子。”   段忠看向段诚,竟觉得此话听来仿佛嘲讽一般,强忍下心里翻江倒海的思绪,应了声“好”,便往外走去。   段忠从方耀的院子里出来,缓缓朝着返回的路走去,心里一时想着段诚与段锦凡之事,一时又想起成为阉人的段锦禾,心绪越发复杂。忽然远远见着玲夫人迎面而来,见了他竟然就想躲开,段忠顿时一腔怒火尽数点燃。   玲夫人其实只是见了段忠便心慌,害怕无缘无故又挨了骂,才想要躲开。   此举看在段忠眼里,却是偷摸鬼祟,做贼心虚的表现,不由大声斥道:“你做什么?”   玲夫人慌忙作个揖道:“老爷,我想去看看锦凡。”   段忠听说她要去看锦凡,想到了那院子里如今段诚还在,玲夫人这一去倒像是一家三口齐聚了,顿时间火冒三丈,怒道:“不许去!”   玲夫人本来担心方耀伤势,就心神不宁,被段忠一吼更是吓得微微打起颤来,不知所措唤了声:“老爷……”   段忠道:“以后没我同意,你不许去见段锦凡!给我滚回你院子里去,修身养性,没我命令不许出来!”   玲夫人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听段忠这一通斥骂,险些吓得跪倒在地,又不敢出言反驳,只得咬着嘴唇掉眼泪。   段忠唤她身后丫鬟:“扶夫人回去!看好了她被让她到处乱跑!”   丫鬟也只能应道:“是的,大老爷。”   段忠拂袖而去。   玲夫人默默掉了许久眼泪,才被丫鬟扶着又沿来时路回去了。   玲夫人回到房里,又坐在床边哭了许久,丫鬟送午饭进来时,见她还在哭,心软道:“夫人,别哭了。”   玲夫人颤声道:“我只是想去见见我儿子。”   丫鬟听得心酸,知道这位夫人善良老实,惯常受人欺负,于是走到床边抚了抚她后背,劝道:“不如这样,等天黑了,我偷偷陪你过去,你进房去看看凡少爷就走,我在外面给你把风。”   玲夫人仍是愁眉不展,“若是被老爷知道了……”   丫鬟道:“怎会让老爷知道呢?咱们偷偷去,谁也不惊动,凡少爷院子里的人咱们也不惊动,老爷又怎么会知道呢?我的好夫人,你还是先吃饭吧,再哭就哭得没力气了!”   玲夫人这才用手绢抹了眼泪,点一点头。   方耀吃晚饭时醒来过片刻,段诚把他抱在怀里,喂他喝了一点热粥。   “好些了么?”段诚问他。   方耀点点头,轻声道:“没事。”   段诚摸他额头已经不太烫手了,问道:“还想睡么?要不要我陪你说说话?”   方耀道:“不用,你有事就去忙吧。”   算时间,段锦鸣应该从铺子里回来了,段诚每天都会过问生意,翻看账本,这个时候,多是在书房里与段义、段锦鸣待在一处。   段诚道:“那我让青楠进来陪你?”   方耀摇摇头,“头晕,不想说话,我睡会儿。”   段诚摸摸他的头,“那你休息,有事就喊人。”   方耀蜷起腿,“嗯”一声应了,又闭上眼睛。   玲夫人来时,房间里只有方耀一个人,段青楠来看他几次,见他睡得平稳,便没有留下来。   玲夫人走到床边,握住方耀一只手,轻声唤道:“凡儿。”   方耀被她唤醒了,睁开眼睛看到玲夫人眼里裹着泪水坐在床边上,一只柔软的手不停摸着他的手背。方耀尚在病中,一时心软叫道:“娘……”   玲夫人连忙道:“娘在、娘在。你好好休养身体,娘不敢常来看你,你自己要保重。”说到这里,玲夫人有些哽咽,“娘每天为你吃斋念佛,让佛祖保佑你。”   方耀听她说不敢常来看他,知道定然是段忠不许,一时间只觉得这个女人可怜,道:“如果能离开段家,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玲夫人道:“段家是你家啊,说什么离开不离开的,当然不能离开。可怜的孩子,娘知道你受委屈了,都是娘没用,不能好好护着你。”   方耀沉默片刻,道:“不关你事。我很快就会好的,你也不用太担心了。”   玲夫人摸摸他的额头,“娘得走了,若是被你爹知道了,又会惹他生气,你休息吧。”   方耀点了点头。   玲夫人起身,往门外走去,到了门口时又不舍回头看了一眼。她出去之后,找到在院门外等候的丫鬟,正要离开时,那丫鬟忽然道:“夫人,你耳环怎么少了一只?”   玲夫人一摸耳朵,果然少了一只耳环,她对丫鬟道:“你去前面等我,我回去找找。”说完,她又返身回到方耀院子里去,却不料刚进去,便见着段青楠从房间里推门出来。   玲夫人一时心慌,趁着黑暗躲在了角落的大树后面,几乎就在同时,段诚也从院子外面进来,见了段青楠,问道:“锦凡好些了吗?”   段青楠道:“睡得挺安稳的。”   段诚点点头,“我去看看他。”   段诚正要推门时,听到段青楠在身后问道:“当家,你是不是想要和锦凡一起离开段家?”   段诚动作一顿,回头道:“你听谁说的?”   段青楠道:“今天下午四叔过来时,我听说的。”   段诚对他招手,“你过来,这些话不方便在外面说,你跟我进来。”   段青楠点点头,跟在段诚身后进了方耀的房间,从里面闭上房门。   玲夫人在树后听得惊愕无比,想起之前方耀问她肯不肯跟他离开段家,顿时又急又怕,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玲夫人原地迟疑许久,才脚步极轻地靠了过去,她从未做过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此时害怕得不得了,只觉得全身冰冷,牙齿也轻轻打着颤。   她将耳朵贴在门上,却听到段诚说了一句话:“青楠,这些话我连四弟也没说过,你一定不能再让别人知道。”   段青楠道:“当家,对我你还信不过吗?”   段诚点点头,道:“嗯,我告诉你,其实床上躺着的这个,并不是真正的锦凡,他的名字叫方耀。”   段青楠显然震惊不已,许久后才道:“他不是锦凡?怎么可能?那么锦凡去了哪里?”   段诚道:“真正的锦凡,也许早就死了。”   玲夫人愕然睁大双眼,抬起手来狠狠捂住自己的嘴。她全身颤抖着往后退去,一直退到   花园中间,无声地说道:“锦凡……锦凡……”然后落下眼泪来,转身朝外面跑去。   段青楠也一时无法理解,他说道:“可是,他明明就是锦凡的样子……”   段诚道:“这是锦凡的身体,但是并不是锦凡的灵魂。”   “灵魂?”段青楠不可置信道,“当家,你也相信所谓灵魂?”   段诚叹一口气,“本来是不信的。”他说着看向床上的方耀,此时方耀已经睡了过去,神情安详。段诚道:“你见过过去的锦凡,你觉得他与现在可有一丝一毫相似之处?”   段青楠也看向方耀,摇摇头说道:“你说得对,确实一点不像,只除了那张脸。”   段诚道:“因为那本来就是锦凡的脸。”   如果人的身体与灵魂真的可以分开,那么更爱的那个究竟是身体还是灵魂?   段青楠也不知自己是不是信了,看着方耀的睡脸没有说话。   段诚说道:“我知道你早就看出来我和方耀之间的事情,却一直没有问过。青楠,你是个善良的孩子,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而没有告诉四弟,是因为我离开段家那一天,希望你也能跟我们一起走。这个地方或许也不适合你继续留下去。”   段青楠怔怔唤了一声:“当家……”   第 56 章   玲夫人跌跌撞撞跑到院子外面,丫鬟见到了上去扶她,“夫人,你怎么了?耳环拿到了吗?”   玲夫人依然一只手捂着嘴,摇了摇头,却止不住眼泪一直往下落。   丫鬟见她模样,还以为凡少爷和她说了什么话,被惹得伤心了,于是劝道:“那我们回去吧,不早了,也该休息了。”   玲夫人摇头,放下手来抓着丫鬟肩膀,道:“我们去找老爷。”   丫鬟闻言惊愕道:“找老爷?你这时候去,老爷一定会狠狠骂你一顿的。”   玲夫人道:“不行,我要去告诉老爷。”   丫鬟一时没明白过来她的意思,见她执意要去找段忠,只得扶了她过去。   段忠那时本已准备睡下,玲夫人突然找来,惹得他冒了火,高声责骂道:“叫你回去院子不许出来!你听不到是不是?”   玲夫人强忍住心头惧意,抽泣不停,说道:“老爷,我有事情要告诉你,关于锦凡的事情。”   段忠顿时变了脸色,他沉默下来看着玲夫人,屏退屋里下人后,冷冷道:“你说。”   玲夫人想起今日听到段诚说锦凡已经死了,又是一场痛哭,哭得几乎有气无力了,才抽噎道:“老爷,我们的锦凡没了。”   段忠沉着脸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玲夫人不停抹着脸上眼泪,语音哽咽,将段诚那里听来的两句话告诉段忠。   段忠仔细看玲夫人神情,见她悲伤哀切不似作伪,不由又想起白日那念头来,端了桌上冷茶喝了一口下去,一时间没有开口说话。   玲夫人只道段忠不信,瑟瑟发抖许久,哭泣道:“他们害了我儿性命,李代桃僵,也不知哪里寻来这么一个人装作锦凡,骗得我好苦。”   段忠手里握着茶杯,却是想着段锦凡自受伤醒来之后,种种异常,确实跟过去完全不像一个人。而且段诚宠他也是自那以后,明明是个不起眼的庶出幼子,偏偏摇身一变在段家上下掀起波澜不断。段忠起初是怀疑段锦凡不是自己亲生,而是段诚与玲夫人通奸生下的孩子,如今看来,若这个段锦凡真是玲夫人亲子,她又怎会跑来告诉自己这不是他们的孩子,岂不是害了他么?   段忠反复思虑,只觉得李代桃僵不无可能。也许那次受伤之后,真正的段锦凡就已经死了,这个人是段诚不知哪里找来代替的?可是目的呢?而且为何容貌又是一模一样?如何能做得到?   段忠站起身来,有些焦虑的来回走了几步,听玲夫人在一边哭哭啼啼,突然便想起了段锦禾。段忠霎时间脸色铁青,以前只当自己一个儿子被废在了另一个儿子手上,左手打断右手,这个哑巴亏只能自己吞了。可是如今,躺在段锦凡床上那个并不是自己儿子,这就是一笔血淋淋的债了,总得有个人来偿还!   段忠手掌握在椅背上,用力捏紧,手心几乎都快磨出血来,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愿还是不愿相信这件事情,可是心里那滔天的恨意已经被掀起来,怎么都难以压抑下去。   玲夫人哭着轻声喊:“老爷……”   段忠道:“闭嘴!此事以后不许再胡说八道!听到了没?”   玲夫人噎了两声,不敢再唤他,听到段忠道:“来人,帮玲夫人送回去!”   玲夫人去拉段忠手臂,被段忠用力拂开,警告她道:“闭好你的嘴!”   玲夫人被人送走,段忠又叫了两个人来,让他们守住玲夫人的院子,不让她随意出入。   等这屋里人散尽,段忠才一把抓起桌上茶杯,狠狠掷在地上。   方耀一觉醒来时,见段青楠坐在床边看着他发愣。   “怎么?”方耀问他,说出话来又觉得嗓子有些干,忍不住低咳两声。   段青楠仍是思绪复杂,试探着喊了一声:“方耀?”   “嗯,”方耀似乎并没觉得不妥,说道,“可以给我些水吗?”   段青楠见他这般神态自然,想问的话反而问不出口了,去桌子边上端了水过来,喂他喝了两口,道:“当家刚才来看过你,已经回去了。他明早还要去矿场,可能得晚上才能过来。”   方耀道:“好。”   段青楠又说道:“当家不能来帮你换药了,他让我帮你换。”   方耀看他一眼,应道:“嗯。”于是也不扭捏,趴在床上让段青楠帮他换药。   段青楠道:“你与当家……”   方耀侧了头,枕在手臂上,“怎么?”   段青楠犹豫一下,还是问道:“你是不是让当家陪你一起离开段家?”   方耀想了想,“我似乎从来没有对他这么要求过。”   段青楠微微一怔,又听方耀继续说道:“是他自己对我许诺,要和我一起离开段家。我们有三年,他放下手上段家的一切,我们就可以一起离开,再不用回来。”   说到这里,方耀似乎浅浅笑了一下。   段青楠也说不上来心里那情绪,放轻了手上动作帮方耀换了臀上的药。   段锦凡的身体早已今时不同往日,恢复起来很快,眼看着方耀就可以下床走动了。臀上的伤也已经结疤,若不是碰到,是不会疼的。每天三碗药喝得方耀嘴里发苦,再不然就是段诚让厨房送来的各种补汤,方耀开始都乖乖喝了,到了后来也觉得发腻。   段诚见方耀恢复了,便放下心来,更多时候顾着让段锦鸣快些把所有生意接手过去,不只是许城的生意,他有意让段锦鸣去段家产业所在的各地都跑一遍。只是那需要许多时间,而且最好是有段诚的陪同,只是这样一来,许城的事情都压在段义一个人肩上,段诚始终不放心。而且更让他不放心的,还是家里的事情。   段诚还在犹豫不决,却不料方耀竟然又病倒了。   那天下午,方耀在院子里坐着雕他的小木人,紫纱觉得外面风大,拿了披风来正要给他披上,没想到方耀便这样毫无预兆地一头栽了下去。若不是紫纱扶着,说不定头就直接磕到了地上,那小木人在地上打个转,沾满尘土落在石桌下面的角落里。   起初,段诚只以为是伤情反复,他匆匆赶到方耀的房间时,才见到他紧闭双目面色惨淡躺在床上,竟然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段诚走到床边坐下,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一片冰凉。并没有再发热,怎么好端端的就病倒了?   段青楠在一旁道:“中午吃饭都还好好的,这两天胃口也不错,不知怎么下午就突然晕倒过去了。”   段诚扶着他翻个身,褪下裤子看他臀上的伤,大片的伤口都已经结痂,并没有再破裂出血。段诚又扶他躺好,问道:“请大夫了吗?”   段青楠道:“已经去请了,可能快到了。”   段诚点点头,埋下身来在方耀耳边轻轻换他名字,唤了几声也没有得到回应。   摸了摸他的脸,坐直身子看到放在他枕头边上的小木人,拿起来用拇指摩挲过那张模糊的脸,段诚轻轻叹了口气。   大夫被火急火燎地催促着到来,药箱都来不及放下,便坐在床边给方耀把脉,反反复复探了许久脉搏,大夫愁眉紧锁,说道:“这脉象虚弱,不治之兆啊。”   段诚顿时变了脸色,“大夫,上午人还好端端,怎能突然就病成这样?”   那大夫道:“你们与我详细细说说他发病的情状。”   紫纱便说了下午方耀突然晕倒时的情形,又道:“凡少爷这几天精神一直不错。”   大夫翻看他的眼皮,又掰开他的嘴看了看舌苔的颜色,皱眉道:“段老板,你家这位少爷不像是生病了,像是中毒了啊。”   段诚猛然站了起来,“中毒?”   大夫点点头,“我不好说是中了什么毒,但是看气色与脉象,确实中毒的可能比较大。”   段诚问:“大夫,可有办法解毒?”   大夫沉声道:“这不好说,症状以前没见过,也不清楚是中了什么毒。只能先用药保住段少爷的病情不恶化,再尝试着给他解毒。”   段诚道:“有劳大夫了。”随即对段青楠道,“去,把白管家给我叫来!”   方耀受伤之后一直没有出过这个小院子,每天的药都是紫萝亲自去抓药回院子来熬,自然不会有问题;至于一日三餐和段诚吩咐的补身体的汤水,厨房里都有专门的人在负责,再由紫纱亲自去拿回来,谁都知道凡少爷的起居饮食容不得一点差错。   对方耀下毒,查起来并不困难,段诚一直以来都以为没人会这么大胆。如今看方耀昏迷不醒的模样,段诚自然又急又气,白管家人一到,段诚便吩咐他把段家所有人都叫到堂屋里去,他要当着全家人的面,揪出下毒的那个人来。   段青楠从未见过段诚如这般模样阴沉着脸,他知道段诚是动了真怒了。   大夫开了方子,拿给紫萝赶快去抓药,又喂了方耀两颗药丸。   段诚守着方耀,见他虽然面色没有恢复,可是呼吸尚且平稳,一再问大夫道:“他会不会有事?”   大夫道:“我开的都是保命的药,一时三刻定然不会让段少爷出事的。可是这毒若是解不了,以后就不好说了。”   段诚沉默着坐在床边,握住方耀的一只手。   过了些时候,白管家过来对段诚道:“当家,已经准备好了。”   段诚点点头,起身对段青楠道:“你帮我守着他,我很快就会回来。”   段青楠有些担心,“当家,你是不是怀疑大夫人她……”   段诚确实怀疑秦氏,这段家上下,恨不得方耀死掉的,只有秦氏母子二人。   段诚到堂屋时,除了还在许城铺子里的段锦鸣,其他人都已经到齐了。段锦堂本来在睡觉,也被唤了起来,揉着眼睛看到段诚进来,便扑过去喊道:“三叔。”   段诚向来性格温和,也疼爱几个孩子,段锦堂本以为段诚会把他抱起来,却不料段诚只摸了摸他的头,道:“回你娘身边去。”   段锦堂有些失望,被他母亲牵着手扯到了一边。   秦氏看向段诚,冷哼一声道:“锦禾身体不舒服,起不来。”   段诚点点头道:“锦禾不舒服就让他休息,大嫂在就好。”说完,走到正中位子上坐下。   段义问道:“三哥,我听说锦凡又病了?他还好吧?”   段诚抬手示意段义不要问了,对站在门口的白管家道:“把人带上来。”   被带进来的是厨房里一个年轻小工,叫小陆,白管家看他勤奋老实,手艺也不错,在方耀受伤之后,一直让他负责给方耀开的小灶。   小陆此时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进门便跪下给段诚磕头,“当家。”   段诚道:“我问你,凡少爷饭菜里面的毒,你什么时候下的?”   小陆一听,顿时吓得整个人一颤,连忙不停磕头,“什么下毒?我怎会给凡少爷下毒?冤枉啊!当家,我没有做过!”   而此时,站在一旁的玲夫人也开始不住全身轻颤起来,她看向段忠,却见段忠面无表情,看也不曾看她一眼。   “你没做过?”段诚冷笑一声,“凡少爷所有吃食都经过你手,不是你做的是谁做的?还是说那些东西你还让别人也有机会碰触过?”   段诚这么一问倒是提醒了小陆,他连忙道:“有啊,之前玲夫人说要给凡少爷熬参汤,人参和乌鸡都不是厨房买的,是玲夫人自己送来的!”   段诚其实从未怀疑过玲夫人,无论如何,在段诚眼里,她还是锦凡的亲娘。却不料玲夫人听小陆这么一说,立即沉不住气,道:“我没有。”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一个人身上。   玲夫人顿时心慌道:“不是我,怎么会是我?”她这般辩驳,反而惹人怀疑,她见众人目光疑惑,心惊转向段忠道:“老爷……”   段忠对她说道:“不是你便不是你,怕什么?当家问你什么,你好好回答就是,何必心慌?”   段诚心里疑虑渐生,问小陆道:“玲夫人送过人参和乌鸡来?你莫要随口胡说,冤枉了玲夫人。”   小陆用力磕头,“送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而且玲夫人是凡少爷亲娘,我怎好端端去冤枉她?”   玲夫人惊惧不已,一心看向段忠,指望着段忠能替她说两句话。   段忠却是面色沉静,一言不发。   玲夫人见段诚皱眉看向她,心里慌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向来嘴上就不聪明,也轻易说不来谎,只想着不如揭穿了事实真相,段忠总会站出来帮自己说话,于是忍不住指了段诚道:“那根本就不是锦凡!”   段诚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微微一惊,他也不知玲夫人是何时知道这件事的。   此时,只听得玲夫人哭道:“我的锦凡早就死了,那是个假的。是他害死了我的孩子。”   段诚沉声道:“那个不是锦凡?那会是何人?”   玲夫人摇着头,“我不知道,”说完,她抬头看向段诚,“当家不是知道么?”   段诚缓缓道:“我如何知道?这家里只有你一个人说他不是锦凡,就因为你以为他不是锦凡,所以下毒害他?”   玲夫人泣不成声:“我只是……”她说着,突然扑过去抓住段忠手臂,“老爷,你说句话啊,明明是你……”   “你疯了!”段忠猛地甩开她,“那不是锦凡是谁?你连自己亲生儿子也不认得了?”   “老爷……”玲夫人一脸怔然。   段忠指了她怒骂道:“你到底发什么失心疯?那个是你儿子啊?你不是一向最疼爱他的,那不是锦凡谁才是锦凡?”   玲夫人颤抖着说道:“老爷,你明明说你相信我,你叫我…   …”   “我叫你什么?”段忠打断她,“我叫你下毒害我们的儿子?我也失心疯了么?”   段忠长叹一口气,转向段诚道:“当家,我实在没想到这个女人会疯到这般地步,竟会对自己亲生儿子下毒!”   玲夫人道:“那明明不是我们儿子,老爷你知道的,为何要……”   段忠一脸痛心,摇了摇头,“一切听凭当家处置。”   段诚沉默片刻,高声喝道:“把玲夫人送回去关起来!”   段义忍不住出声道:“三哥……”   段诚打断他,“一切以后再说,我自有分寸。”   即使明知玲夫人可能是受了段忠唆使,段诚还是不得不先将人关起来,以免她再四处宣称锦凡是假的。段诚看向段忠,见他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来,心知他也是料定了这一点,所以才敢正大光明唆使玲夫人下毒,顿时心里怒气难抑,狠狠一甩手转身离开了。   第 57 章   段诚轻轻抚过方耀的脸,手指从他紧闭的眼睛前面划过,纤长的睫毛扫过指腹带来一阵瘙痒,段诚不由微微笑了笑。   段义匆匆赶到时,见段诚坐在床边认真看着方耀的睡脸,不由放轻了脚步,走到床边低声问道:“锦凡怎么样了?”   段诚摇摇头,“大夫开的药都是保气续命的,可是想要解毒,并不那么容易。”说完,转头问段义道,“我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段义叹口气,无奈道:“玲嫂子根本就不知道锦凡中的什么毒,人哭晕过去两次,话也说得不清不楚。毒——明显是大哥下的,玲嫂子不过是听了大哥唆使,怕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段诚沉默许久,道:“是啊,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大哥一口咬定是玲嫂子失心疯,他又怎会承认下毒,更不可能告诉我们是什么毒。况且,直到现在玲嫂子还有心包庇他。”   段义又看向床上方耀苍白的脸,忽然问道:“三哥,玲嫂子说这个不是锦凡,到底是不是真的?”   段诚反问道:“你看呢?你看着从小长大的。”   段义若有所思道:“若看容貌和外形,确是锦凡无误;但是性格,我也想不通怎么有人失了记忆就能产生翻天覆地那么大的变化?”   段诚道:“你心里当他是,他就确实是,没必要怀疑。”   是与不是,怎么说的清楚?只有灵魂与身体具备,才是一个完整的人。即使方耀自己都不承认,可这副身体是锦凡的事实是改变不了的。   段义向来信服段诚,虽说心中疑虑未消,却也不再纠缠这个问题,转而问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三哥你究竟怎么打算的?”   段诚道:“我已经派人去四处寻访名医,也让人传话出去,说我段家重金聘请高人为锦凡解毒。我相信这个世界总有能人。”   段义闻言,忽然道:“三哥,你这么一说,我忆起一件旧事。你还记得我幼时得过一场重病,当时找了许多大夫都束手无策,后来是一个姓徐的江湖游医路过时给我治好的。前两年,我曾有缘见过他徒弟,他说他师父年纪大了,在陕南隐居,许多年不曾下过山了。我当时特意问了他在什么地方,他说那山名为太苍,山下有个小镇名为苍南,那镇上时常有人上山寻医,只要去问问,就能知道上山的路。”   段诚看着方耀,沉思不语。   段义道:“我明白你也担心,路途遥远,锦凡未必受得起颠簸。”   段诚缓缓道:“我有些拿不定主意。”   “三哥……”   段诚摇摇头,“本不该这样,过往不管出了什么事,全家人都等着我拿个主意,我从未试过如此犹疑不定。不管是去找那位徐大夫,还是留在家里等待,都有可能害锦凡丢掉性命。我常说,世事没有算无遗策,那就放手去赌一把,可是锦凡的命我怎么敢赌?一旦赌输了,那就是万劫不复啊。”   段义看到段诚低下头,一遍遍用手指摩挲过方耀的嘴唇,似乎是在心里下决断。他不敢出声打断段诚,只能静静等待着。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段诚抬起头来,大声唤道:“青楠!”   段青楠从门外进来,“当家,怎么?”   段诚道:“你去准备一下,随着我出门送锦凡求医。”   段青楠吃惊道:“出门?去哪里?锦凡这身体怎么经得起颠簸?”   段诚道:“去陕南。你去把陈大夫也请上,陪我们同行,这一路可能用得着的药和炉子都带上。马车不够就多备一辆,你下去准备,我们尽快起程。”   段青楠又看了一眼床上方耀,应道:“好,我这就去准备。”   段义问道:“三哥你决定了?”   段诚点头,“嗯,不能拖下去,早一天出发也许多一分希望。家里的事情就麻烦你了,铺子那边让锦鸣看好些,你有空也多帮帮他。”   段义应道:“三哥,家里的事情你不必担心。我只怕大哥没死心,会……”   段诚道:“我有分寸,不会随意让锦凡处身危险之中。”   段青楠做事向来利索,不到两天时间便把段诚吩咐下来的事情通通办妥。段诚特地让他去武馆请了武师随身护送,名义是以防山贼盗匪,实际上防的是段忠再下杀手。   段诚自己可以不在乎,可是方耀如今这个模样,他实在不敢马虎。他还花了些时间与段青楠一一讨论路上可能需要的东西,段青楠说既然大夫也要跟去,不如让紫纱也同行,多个人多个照应。   段诚明白方耀昏迷不醒,无论做什么事情都需要人伺候,有了紫纱倒也方便。于是这一路出行,就他们几人,加上随身护送的六名武师。   前后两辆马车,当先一辆是大夫和紫纱,以及段青楠叫人备下的草药、药炉;后一辆马车上坐着段诚、方耀和段青楠;几个武师则是骑马随行。   车厢里铺了很厚的软垫,方耀躺在上面,身上盖着被子。段诚坐他旁边,让他的头枕在自己怀里,以免道路颠簸伤到他。   段诚很多时候都沉默着,时不时低头看着怀里的方耀。   段青楠看他们,心里忍不住有些难过,自己都说不上为什么,就是觉得难过。   每隔不到半日,大夫都会来给方耀把脉,确定他情况尚且平稳,再继续赶路。   就这样一日也不耽搁的赶路,过了近半个月,总算是平安到了苍南小镇。   那时正是中午,段诚让车夫在镇外一家茶肆前面停车,自己亲自下车去问茶馆老板,知不知道上山找那位徐大夫的路该怎么走?   茶馆老板看段诚浩浩荡荡一行,道:“这位客官你也是赶巧了,今日那徐大夫的徒弟正好下山买东西,上午还在我这儿喝过茶呢。”   段诚闻言,露出喜色道:“那我现在进去镇里能寻到他吗?”   老板道:“你与其进去寻他,还不如坐下来喝杯茶。此路是他上山必经之路,照着往日习惯,再过不久也就该回来喝杯茶准备上山了。”   段诚听闻他如此一说,回到马车边上,让随行之人都去坐下喝杯茶休息一会儿。自己则又回到车上,安静陪着方耀。   果然过了小半个时辰,一个年轻人从镇里慢慢走出来,到了茶肆里坐下,让老板上壶茶。   老板探头看一眼,道:“小川,这里几位客官,像是从外地来找你师父的。”   那年轻人名唤孙小川,听到老板这么一喊,抬起头朝段青楠一桌看去,“你们找我师父?”   段青楠连忙起身道:“是的,大夫请稍等,我请我家当家与你细说。”   与此同时,段诚也掀开车帘从马车里下来,朝孙小川走去。到了他面前,鞠个躬道:“这位小兄弟就是徐大夫的徒弟?”   孙小川点头道:“嗯,我叫小川,你们都叫我小川好了。”   段诚道:“小川大夫定然也是医术不凡,可否先替我侄子诊断一下,他中了毒,至今昏迷未醒。”   “哦?”孙小川站了起来,“在哪里?我去看看。”   段诚连忙请他上了马车,孙小川细看了方耀脸色,又蹲下来给他把脉,最后皱着眉头道:“他这是中了毒吧?”   段诚连忙将随行的陈大夫也请了上来,让他将方耀的情形细细将给孙小川听。   孙小川一边听,一边翻开方耀眼皮,然后又用手触摸他胸肋以及腹部,微微变了脸色道:“这毒不简单啊。”   段诚顿时也心急问道:“如何?”   孙小川道:“他表面看来气息平稳,不像到了生死关头,可内腑器官却是逐渐溃损消融。这毒阴损无比,幸好发作缓慢,你们若不是及时赶来,以为他还能拖得下去,怕就真的没救了。”   段诚惊出一身冷汗,不由自主握住了方耀一只手,问道:“小川大夫能救?”   孙小川摇摇头,“我不能。”随即又道,“但是我师父应该能。”   段诚道:“那劳请小川大夫立即带我们上山找尊师!”   孙小川看了看他们一行,道:“这些车马都上不去,上山只有一条小路,你们得随我步行才能上去。而且,”孙小川又说道,“师父这两年年纪大了,脾气古怪不少,他看我带了那么多人回去,定会不高兴。”   段诚点点头,“我们这么多人前去叨扰,确实冒昧,就由我带着我侄儿随你一起上山吧。”   段青楠闻言,连忙道:“当家,我也陪你去。”   段诚摇摇头,“我怕这毒并不是短时间就能解得了,你在山下,替我照顾好其他人,进镇里找家客栈先住下来。等稳定下来,再上山找我们不迟。”   段青楠应道:“那也好。只是锦凡如今这样子,当家你要怎么带他上山?”   段诚道:“没关系,我可以背他上去,而且有小川大夫照应着,不会有事的。”   与段青楠说好,段诚让他们扶着方耀,背在自己背上。因为昏迷不醒,方耀完全不能着力,身体会往下滑去,于是紫纱扯了布条将他绑在段诚背上,使他不会落下来。   方耀的脸靠在段诚肩头,段诚侧过头来小声道:“再忍忍,我找到大夫给你解毒了。”   方耀自然是听不见的,可是段诚的后背紧贴着方耀的前胸,能感觉到他的心脏还在沉稳的跳动,段诚便觉得安心不少,在这小茶肆面前与段青楠一行分别,随着孙小川往上山的路走去。   那山路果然是越走越窄,而且崎岖忐忑,许多时候阶梯不好踩上去,段诚只能手脚并用爬上去。   孙小川走在前面,听到段诚粗重的喘息声,回头见他一头大汗淋漓,脸色也有些难看,担心道:“不然休息一会儿?”   段诚伸手托了托方耀,道:“我没事,继续赶路吧。”   他一心记挂方耀安危,再多苦累也阻止不了他攀爬的脚步,走了一个多时辰,孙小川说快到了的时候,段诚已经被汗水湿透了衣衫,两只脚底也磨出血来。   他对孙小川笑笑,“那继续赶路,不要停下来。”   孙小川走惯了这山路,也不知段诚这养尊处优惯了的大老爷走得艰难,于是加快了步伐朝着半山腰他与师父隐居的住处走去。   段诚深吸一口气,紧紧跟在他身后,一刻不敢落下。   第 58 章   “到了!”孙小川突然停了脚步,指了前面山坳之内一处小院子,院子里面三间木头房子,前面一大片是开垦出来的菜地,还有一块空地晒满了药草。   孙小川往前跑了两步,段诚试着跟上,可是脚底一滑却整个人往前摔去,他连忙用手护住背后方耀,只觉得胸口在陡峭的石阶上硌了一下,顿时一阵巨疼。   段诚强忍住痛楚,回头看方耀神色安稳,应该是并没有摔到,放下心来唤了一声:“小川大夫,帮帮忙。”   孙小川这才回过头来,“啊”一声,连忙上前来帮忙扶起段诚,“没事吧?”   段诚摇了摇头,“劳烦小川大夫先去通报一声。”   孙小川扶着他往前走去,“没关系,你随我进来就是。以后也不必叫我大夫,叫我小川就好;我师父喜欢别人叫他徐老,你也不用叫他徐大夫。”   段诚应道:“多谢小川兄弟。”他用手抚了抚胸口,只觉得剧痛难忍,全身衣服早已湿透,此时又起了一身冷汗。   段诚有些脚步虚浮随着孙小川进了屋内,解开绑在身上的布条,将方耀轻轻放在椅子上。   孙小川绕去院子后面找他师父,段诚扶着方耀,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身上。   过了片刻,段诚听到两个脚步声从屋后绕到了院子前面,孙小川一路说道:“徒儿没用,解不了那年轻人身上的毒。”   段诚站起来,见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从门外进来,孙小川紧跟在他身后,连忙躬身行礼道:“徐老。”   徐老大夫本名徐冲,见段诚恭敬有礼,点了点头,径直走向方耀,道:“我给他看看。”   徐冲走到方耀身边,握住他一只手腕,仔细探他脉搏,许久后皱了皱眉头,然后如之前孙小川那般,伸手按压方耀胸口和腹部。   段诚一直牢牢注视着徐冲神色,心里不由一紧。   徐冲仔细检查方耀全身,站起身来捋了捋长须,对孙小川道:“送他去客房躺下。”   “徐老?”段诚急忙问道,不料一开口便是胸前一震,剧烈疼痛起来。   徐冲看他脸色,回过身来一触他胸肋,道:“断了肋骨,怎不早说?”   段诚自己也不知竟摔得如此严重,摇摇头道:“我没事,徐老可不可以告诉我,我侄儿中的毒到底能不能解?”   徐冲见他关切模样,道:“解毒容易,只是得慢慢调养,不然容易伤了肺腑,若是留下陈疾,以后就再难痊愈了。”   段诚沉声道:“请徐老一定救救他,他年纪还轻,定不能就此落下病根。”   徐冲不由缓缓叹口气,“如此疼爱侄儿的叔叔我倒是第一次见到。”   段诚道:“如不是因为我,他早已远走高飞半生逍遥去了,何必在留在家里受这些无妄之灾。”   徐冲点点头,“你放心就是,他的毒我来解。你先让小川帮你把肋骨接上,自己养好伤再说。”   孙小川帮段诚接好骨,劝他道:“你也不用太担心,师父说了能解就是能解,不会诓你的。”   段诚拉好衣服,“我是关心则乱,若是说话急了些,小川兄弟多担待。”   孙小川笑道:“别这么说,这一路走来,还没有问过你们到底是哪里来的?”   段诚拱了拱手道:“我们是许城来的,敝姓段。”   孙小川有些吃惊,问道:“你们是许城段家的人?那段义是你什么人?”   段诚道:“段义正是我四弟,尊师曾经救过他的命,他说与你也有过一面之缘。”   孙小川一拍手道:“正是!段老板也是个爽快人,那时聊起来颇为投缘。我就说看你有些眼熟,原来你是他兄长。”   段诚微微一笑,“是啊,也算是和尊师有缘,救了我段家两个人。”   孙小川道:“师父常说,我们是大夫,就该治病救人。”   段诚道:“徐老高风亮节,不愧一代名医。”   孙小川嘿嘿笑两声,“师父他老人家嘴里不让人叫他大夫,要是听你这么说,他也会高兴的。”   段诚随着孙小川去看方耀,那窄小木屋内熏着药草,方耀被脱掉上身衣物,几处穴位都扎了银针。   孙小川道:“师父说先给他把毒引出来。”   段诚走到床边,摸了摸他的手,觉得还算温暖,问道:“不知道他要等多久才能醒过来呢?”   孙小川拨了拨熏炉内的药草,道:“等这两日引尽了毒血,应该就能醒来,只是身体还虚弱,下不得床。”   段诚点点头,“那我在这里守着他。”   “守着他?”孙小川惊讶问道,“这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你怎么休息?”   段诚对孙小川道:“劳烦小川兄弟帮我铺个地铺,可以吗?”   孙小川犹豫道:“可是可以,只是你自己还有伤,地上潮湿,我怕……”   段诚道:“没关系,我向来身体强健,很快就能痊愈。”   孙小川道:“既然如此……那好吧。”   孙小川帮着段诚在方耀的房间内铺了地铺,段诚便这样一刻不离守了方耀整整两日。每次见了徐冲进来给方耀把脉,他都想问为何人还不醒来,却又知道不该心急,以免惹了老大夫不悦。   到了第三日傍晚,段诚正沾了水给方耀擦身子,突然听到他一声小声呻吟,然后身体不自主瑟缩一下。   段诚连忙凑过去,见到方耀微微皱了眉头,嘴唇张开发出难受的短促呻吟,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方耀已经昏迷了大半个月,此时醒来一时之间有些恍惚,愣愣看了段诚许久,才轻轻叫道:“段诚。”   “是我,”段诚伸手,碰了碰他的脸。   方耀又闭了闭眼睛,缓慢睁开,“果然是你,我就知道会是你。”   他嗓音干涩,说话一字一顿,段诚凑在他嘴边,才能分辨得出他说了些什么。   段诚道:“我去叫大夫。”   方耀却说道:“不要,你留下来。”   段诚眼角微湿,温柔笑道:“我很快回来。”   方耀见段诚起身要出去,说道:“我做了个梦。”   “什么?”段诚站在门边,回头问道。   方耀摇了摇头,“没什么。”   段诚道:“我很快就回来。”然后推门出去了。   方耀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面他仿佛一觉醒来,回到了离开许久的特种连队。   庄周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方耀一时之间恍惚不已。每天的生活恢复了原来的规律,有战友、有队长、有连长和指导员;每天都有训练、有任务、有欢笑和汗水,独独没有段诚。   他日复一日围绕着操场跑步,希望能分清真实与虚妄,可是时间越久,他越害怕段诚只是一场梦,梦醒了,段诚就没有了。   他看着高大的队长,说自己爱上了一个人,想要去找自己的爱人,可是却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队长问他:“那个人比这里所有的一切都重要吗?”   方耀沉默了许久,说道:“现在,在这里,也许是的。”他手指的地方是他的心脏。   他在那个梦里苦苦徘徊,许多次都想要放弃时,就能听到段诚喊他的声音,方耀睁大了眼睛,看着这另外一片天地,心里想着,自己离去了,段诚怎么会舍得?   那个绵长的梦在一次出任务时戛然而止,他从直升机里往下跳的瞬间,陡然看到虚幻中段诚伸开双手接他,他忘记了拉伞包,伸手朝着段诚的方向落下去。   然后身体一阵绵软的酸痛,眼前一黑,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正在触碰自己的身体。   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了眼前的段诚。   方耀心想,果然还是你,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一定会想办法把我带回来。   段诚不知道方耀复杂的思绪,请了徐冲进来,替刚醒来的方耀诊治。   方耀躺在床上,看着陌生的徐冲和孙小川。   段诚轻声道:“这位徐老就是救了你命的大夫,那位小川兄弟是他徒弟。”   方耀道:“谢谢。”   徐冲摆了摆手,“你少说话,多休养。五脏六腑都受了毒损,需要慢慢恢复。”   孙小川去将熬好的药热了热,送进来让方耀喝下去,然后又捡起熏炉里面的药草,换上了新的。   段诚问道:“徐老,他的毒清干净了么?”   徐冲取下方耀穴位上的银针,道:“还没完全除尽,药炉继续熏着。既然人已经醒了,明天开始准备药浴,把体内残余的毒一起清除干净。”   段诚道了谢,师徒两人离开了房间,临走时,孙小川帮他们掩上了房门。   段诚坐在床边,轻声道:“困吗?要不要睡觉了?”   方耀摇摇头,“嘴里苦。”   段诚埋下身来,贴上他的唇,伸舌尝了尝他嘴里味道,道:“确实有点苦。苦口良药,忍耐一下。”   方耀道:“好的,你陪着我,我就能忍。”   段诚笑了,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傻孩子。”   那一晚,段诚仍是睡他床边地上。方耀身体虚弱,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而段诚则是情绪起伏,坐起身来就着月光看了他睡脸许久,才泛起睡意,躺下去睡着了。   第二天,徐冲准备给方耀行药浴。   段诚帮着孙小川抬了大浴桶进来,孙小川道:“你伤还没好,去休息吧,我来就好。”   方耀躺在床上,问道:“你受伤了?”   段诚笑了笑,道:“不严重,别担心。”   孙小川将熬好的药水倒进大桶里,见段诚正扶着方耀起来,给他脱衣服,走上前去,“你伤没好,还是我来抱他吧。”说着,将方耀抱起来放进了浴桶里面。   方耀侧着头趴在浴桶边上。   孙小川道:“我去烧水,水凉了就喊我。这个得泡一个时辰的,不要提前出来了。”   段诚应道:“知道了,多谢。”   孙小川于是关门出去了。   段诚在浴桶边上坐下,方耀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拉开他胸前衣襟,轻轻抚上胸口肋骨断掉的伤处。   段诚握住他的手,给他放回了浴桶之中,道:“已经没事了,不使力便不会痛。”   方耀点点头,“你心更痛。”   段诚闻言笑道:“你又知道?”   方耀道:“天天看我昏迷着醒不来,你定然心痛死了。”   段诚笑着说道:“是啊,心痛死了。”   方耀低下头道:“段诚,我突然有点怕。”   段诚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怕什么?”   方耀道:“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说不定有一天我就被送走了,再回不来。”   段诚手指顺着他长发滑下,“怎么会?你我生死关头走了几遭了,如今还不是好好坐在这里。”   方耀伸手去握住他的那只手,放到自己胸前。   段诚感受着手掌之下平缓的心跳,轻叹一声道:“正因为有波折,所以平静才显得难能可贵。到了约定那日,你们去边关找个安宁的小镇,你要从军戍关,那我就买个小房子,每日里做了饭等你回来。”   方耀问道:“你会做饭吗?”   段诚道:“我可以学,想必不难。”   方耀又想了想,“若是打仗了呢?”   段诚笑了笑,道:“不会打仗的。”   方耀道:“你又知道?”   段诚依然微微笑着,“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你就安心当个闲散小兵吧。”   方耀脑海里想着段诚为他勾勒出的未来画卷,青砖高墙阻隔着万里黄沙,他手握长枪站立在城墙之上,遥望夕阳西下,绯红遍染。而身后,有一个安宁的小院子,段诚在等着他回家。   方耀想,其实也再好不过,比起腥风血雨生灵涂炭的战场,自己未必不会生活的更快乐。   “段诚,”方耀低下头亲了亲段诚手背,然后突然牵着他手指去摸自己胸前淡色乳尖。   段诚连忙缩回手,道:“胡闹什么?”   方耀抬头看向他,“你不是喜欢么?”   段诚这回真哭笑不得,“我的方少爷,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若是惹起火来,你倒是告诉我该如何收拾?徐老反复强调你要静养,你都当做耳边风了么?”   方耀将头靠在浴桶边上,“实在闷得慌。”   段诚轻抚他长发,“再忍忍,身体养好了你才能从得了军,现在急不得。”   方耀轻轻应道:“嗯……”   第 59 章   方耀连着泡了十天的药浴,每天吃药扎针没有断过。   他安静惯了,也不觉得这日子有多难熬,何况还有段诚陪着他。每天最难受的时间不过是泡药浴那一个时辰,段诚都坐在他身边,与他说话解闷,有时候他睡着了,段诚仍静静坐着陪他。   段青楠找上山来过,见到方耀醒了,总算是放下一口心来。   段诚问:“山下众人安顿得如何?”   段青楠道:“一切都好,当家放心吧。”又问方耀,“身体好些了吗?”   方耀点点头,“徐老是神医。”   段青楠笑了笑,“大家都总算是可以放心了。对了,你们在这里可还方便,要不要紫纱上来帮着伺候?”   方耀道:“紫纱也来了?”   段青楠点头,“嗯。”   段诚说道:“不必了,徐老这里本就不大,人多了显得嘈杂。”   段青楠闻言,又听段诚交待了几句,便下山去了。   孙小川送了熬好的药来,方耀接过来一口喝了干净,然后伸出手让孙小川把脉。   孙小川把着他脉搏,连连点头,“很好很好,体内余毒差不多已经清干净了,接着吃药把你内腑受的损伤调养好,就没什么问题了。”   方耀问道:“还得调养多久?”   孙小川道:“这不一定,看各人体质,快则三、四个月,慢则一年两年。怎么?想下山了?”   方耀应道:“嗯。”   “想也别想,”孙小川立即道,“可千万别给师父听到了,在你痊愈之前,他一定不会同意放你下山的!”   方耀还未来得及说话,段诚走到他身边坐下,对孙小川笑道:“放心吧,他不会下山的。”   孙小川点点头,“这才是嘛,你知不知道师父为了救你一条小命花了多少心血?山上的药材都快被用完了,师父这两天又背着药娄去给你采药,你可别想跑!”   段诚道:”医者父母心,徐老一心想要医治你痊愈,你别伤了他老人家的心。“   孙小川收拾药碗,“你就安安心心养病吧,哪里也别想去!”说完,推开门出去了。   方耀对段诚道:“其实我如今能吃能动,让徐老开了方子我回去继续吃药也没什么不好。”   段诚奇怪道:“你不是在这里过得挺逍遥的么?为什么急着要走?”   方耀道:“我不急,只是觉得你该急了。”   段诚笑笑,“是啊,若是三、四个月也就罢了,要真留在这里一年两年,我们的三年之约就白白被拖掉了大半时间。”   方耀问道:“若真将段家生意丢开那么久,一、两年后你也不必回去接手了,我们直接走就是。”   段诚笑着道:“听起来也不错。”   方耀道:“你想回去就先回去吧。”   段诚抬手轻抚他长发,“我确实想先回去一趟。你在这里有徐老和小川帮你继续治疗,也不用回去面对段家那些是是非非。等你身体再好些了,漫山遍野随你怎么折腾,玩够了我就来接你回家,好不好?”   方耀沉默着。   段诚继续道:“那时也许我也将段家的生意全部交出去了,你的身体也已经好了,我们不必等到三年,就可以安心离开了。”   方耀点头,“你去吧。”   段诚道:“我让青楠留下来陪你?”   方耀应道:“不用了。”   段诚又道:“那紫纱呢?”   方耀仍是拒绝,“谁也不用,我一个人就好,说不定过上三、四个月,徐老就赶我下山了,我便回家找你。”   段诚伸手将他揽在怀里,“嗯,那也很好。”   段诚离去之时,让段青楠送了一小箱黄金上来,还有出发时带在身上给方耀备用的许多名贵药材。段诚一并送给了徐冲师徒。   徐冲板着个脸,让段诚把东西拿走。   段诚轻笑道:“我侄儿以后少不得还要给二位添麻烦,这只是段诚的一番心意,并没有丝毫不尊重二位的意思。”   段诚一行人走时,方耀想要去送,到了山路岔口,段诚让他回去,“你身体还未痊愈,回去歇着吧。”   方耀见前面人都没回头,轻轻在段诚唇上亲了一口,“我等着你。”   段诚将他搂在怀里,亲亲他的耳朵,“你答应我一定好好吃药,直到身体完全好了。”   方耀点点头,“嗯。”   一直站在原地,看着段诚背影消失,方耀才缓缓回过身来,朝着来时的山路走去。   心里多少有些依依不舍,可是想到不用回去面对段家那些人,方耀不由得又松了一口气。也许是在生与死之间徘徊过太多次,方耀并不将自己的性命看得太重,杀人对他来说是任务,并不是非死不可的仇恨。所以不管是谁下毒杀他,只要他没死,他和段诚还能好好在一起,他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方耀舒展双臂,面对着漫山遍野的苍翠青绿,露出一个笑容来。   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听徐老的话静养了一个多月,就开始有些坐不住,拿了绳子去后山做陷阱捕猎物。   刚开始孙小川会骂他,可是吃过他两次烤兔之后,孙小川也帮着他瞒过徐老,一起溜上山抓野鸡野兔。   有一次孙小川下山去,偷偷买了一壶酒上来,怂恿着方耀去抓两只野兔回来烤,两个人一边吃兔子肉一边喝酒,孙小川大声叹道:“这生活真是比神仙还逍遥!”   方耀问:“你过过神仙的生活?”   孙小川摇着手指道:“没有过过,可神仙不是吃素吗?哪有我们这么逍遥,哈哈哈哈……”   方耀也提起酒壶大口喝了一口。   孙小川阻止他道:“你不能喝那么多,喝多了伤肝。”   方耀抹一抹嘴,“没关系,我很快就能恢复,然后下山去。”   孙小川已有了三分醉意,说道:“你叔叔真疼你啊,比我师父疼我还厉害。”   方耀闻言,沉静下来,轻轻晃了晃手上酒壶,“他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嗯,”孙小川胡乱点着头,“多好。”   方耀也说道:“嗯,很好。”   正如方耀所说,他只花了三、四个月就完全恢复了身体,徐冲给他把脉,许久后沉吟道:“若是不想吃药,就可以停了。”   方耀抬头看向老人,问道:“可以下山吗?”   徐冲面色一沉,“可以滚了!”   孙小川道:“师父,还有我陪着你呢,别舍不得他。”   徐冲站起身来:“他走了我还少做一个人的饭,谁会舍不得。”   孙小川道:“师父他老人家嘴硬心软,你若是走了,以后要记得回来看我们。”   方耀应道:“当然。”若是可能,以后希望能与段诚一起回来。   方耀离去时,孙小川送他下山,去苍南镇上买了一匹马,方耀一个人赶路回许城。   孙小川有些担心,“不如还是租辆马车送你回去吧?你一个人上路,总让人有些不放心。”   方耀道:“为什么不放心?哪怕没有马,我走路也是能走回许城的。”   孙小川无奈只好道:“那你一路小心,到了许城记得来封信报平安。”   方耀点点头,“谢谢。”   方耀一拉马缰,打马朝前奔去。   在太苍山时,并不觉得有多急迫,只是偶尔会觉得思念段诚;可是一旦踏上了回去的路,反而变得急不可耐,恨不得不歇不睡,一口气直接奔回许城,明天就与段诚重聚。   方耀之前收到过一次段诚的来信,叮嘱他好好休养,因为中途一来一回,路程也遥远,后来就没有再写过信。   方耀思念他时,就反复拿着那封信出来看,看段诚的字,看段诚写他的名字,看段诚说想他。   紧赶慢赶,花了不到半个月总算是到了许城。   方耀放慢了步伐,让马儿不急不缓慢悠悠朝着段府的方向走去,一边想着又要面对那段家一大家子人忍不住有些心烦,一边又想着他突然回来,段诚见了他定然会兴奋不已,又觉得开心起来。   等到离段府近了,方耀抬头,看到府邸大门之上,挂着一朵白色的大花,他下马走进大门,见到院内处处白纱素缟,一片冷清。   门房从里面迎出来,见到方耀似乎吃了一惊,“凡少爷?”   方耀看他,问道:“家里死人了?”   门房一脸哀切,“凡少爷你还不知道吗?当家他……去世了?”   方耀似乎没听明白,他又问了一句:“你说谁?”   门房偷偷看方耀脸色,不由惊出一头冷汗,小心翼翼应道:“我说……是当家。”   方耀狠狠甩开手上马缰,丢下一句“胡说八道”,朝着院子里面走去。   他一路不停,一直走到设在堂屋的灵堂,看门前挽联高高挂起,家里从主子到下人都穿着一身素缟,见到方耀无不露出惊讶表情。   灵堂里放着一具漆黑的原木大棺材,前面放着蒲团火盆,后面的供桌之上放着香烛供品,而正中间则摆放一个牌位。   段锦云正跪在蒲团上烧冥纸,见方耀进来,也是吃了一惊,“锦凡,你怎么赶回来了?”   方耀缓缓走近,看到那牌位上段诚的名字,回过身来目光扫过屋内众人。   段锦鸣本来跪在地上,也站了起来,“锦凡?”   方耀道:“段诚死了?”   众人顿时都沉默着,露出哀伤神色,段义道:“锦凡,三哥他……”   方耀又道:“我不信!”说完,竟然伸手去掀那棺材盖。   屋内人都吓了一跳,段忠大声道:“给我拦下那个孽障!”   段义和段锦鸣都上前来,一人架住方耀一只手,想把他拖开。   方耀右脚踢在段锦鸣膝上,然后屈膝撞他小腹将他撞开;左手则轻轻一拧,扣住段义手臂反手一绞,把他也推到了一边。方耀双手用力一推棺材盖,那沉重的木头发出一声闷响,被他完全掀了开来,落到地上。   周围人连忙往后退去,段锦堂更是吓得靠在母亲怀里哭了起来。   棺材里面没有段诚,只有空荡荡一套衣物和几件陪葬品。   方耀笑了笑,“我就知道。”   第 60 章   这棺材里面只有衣冠,没有段诚的尸首。可是方耀发疯一般掀开这棺材,还是惊到了一屋子老老少少。   段忠指向方耀的手微微发着颤,“给我把他抓起来!”   一时间没人敢靠近。   段义抚了抚被绞痛的手臂,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小心翼翼扶住方耀肩膀,“锦凡。”   方耀转过头来看他,情绪似乎平静了不少,“嗯。”   段义叹口气,道:“你别这样。”   方耀道:“我没什么,我知道他不可能会死。”   段义有些无奈,与段锦鸣对视一眼。   段锦鸣走上前来,面色悲痛,对方耀说道:“锦凡,我亲眼见到当家落江,被江水卷走了。”   方耀静静听着,并没有回应。   段锦鸣看了方耀的反应,也有些无奈,回过身与段锦云一起,将棺盖抬起来合上。   段义看着棺材,用力闭了闭眼睛,然后拉着方耀往外走,“你跟我过来。”   段忠见状,怒喝道:“就这么让他走?成何体统?”   段义叹道:“大哥,锦凡也是太过伤心,情绪失控,便不要与他计较了吧。”   段锦云也连忙劝道:“是啊,爹,锦凡怕是比谁都难过,并没有不尊重当家的意思。”   段义对段锦云和段锦鸣道:“你们把这里收拾一下,我先和锦凡出去。”   段义牵着方耀,“锦凡,你跟我来。”   一直走到外面花园,远离人群的地方,段义问道:“你还是不信是不是?”   方耀道:“我该信什么?”   段义垂下目光,压抑许久的伤痛又浮上眼前,“我本来也不想相信的。”   方耀看了段义许久,他知道他的伤心不是作伪,段家全家人的伤心都不像假的,可是他还是不肯相信,段诚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死掉呢?   段义道:“前些日子,三哥一直陪着锦鸣在外奔波,他说要带着锦鸣尽快熟悉段家在各地的生意,也顺便让分管各地淬雪堂的段家外家子弟知道他的意思,以后段家的当家位置就是要交给锦鸣的。大概十多天前,他们在途径闵江时,因为连日大雨,江水暴涨山体也有些松动滑坡。三哥心急赶路,不肯停留,路过时被山上落石砸中马车,导致马车翻入江水之中。三哥情急之下将锦鸣朝车外推去,他和青楠则随着马车落入江中,被江水卷走了。”   方耀静静听完,问道:“你信吗?”   段义缓缓出一口气,眼角微微有些湿润,嘴角艰难勾起,“我不信又如何?这些话是锦鸣回来亲口说的,三哥离开闵州却未到许城,中途闽江蜿蜒几十里,沿江而行是唯一的道路,你说我该如何不信?”   方耀问:“他亲眼看到段诚落入江中?”   段义点点头,“你若不信,可以问过锦鸣。”   方耀道:“那我去闵江找他。”   “锦凡?”段义现出惊讶神色来,“锦鸣一回来就已经召集了许多人去附近寻找,根本没有三哥踪迹,你一个人要怎么找?”   方耀道:“你们找不到,但是我能找到,我一定会带着他回来。”说完,方耀转身离开。   段义追上去,“锦凡!”   方耀却是头也不回,朝着段锦凡那小院子走去。院门口也挂了白色挽布,紫纱紫萝都穿着素白衣裳,见到方耀,惊讶地迎了出来,“凡少爷!”   紫纱和紫萝都轻声哭了起来,紫纱道:“当家他……”   方耀摇摇头,“别说了,紫纱,帮我准备些东西,我要出门。”   “出门?”紫纱问道,“去哪里?去多久?”   方耀伸手推开房间门,跨进去走到床边,取下这些日子一来一直挂在床尾的噬日,将它背在背上,道:“水囊、干粮、盐、针线、火石、火折、绳子、一套干净衣服,还有什么需要的,你帮我想想。”   说着,方耀拿起床头的小刀,插在腰间。   紫纱问道:“要出远门吗?要银子吗?”   方耀想了想,“有银票吗,不用太多。”   紫纱帮他把东西收拾好,方耀捆成一个包裹,仍是背在背上,在胸前打个结系牢实了。   段义追着方耀到了这个小院子,见到他已经收拾妥当,问道:“你真要去?”   方耀点头,“可以给我准备一匹马吗?”   段义又问道:“你确定?”   方耀道:“我去带他回来。”   段义沉沉叹一口气,“如果你坚持的话,我也希望你能带着三哥回来。”   方耀垂下目光,放轻了声音道:“放心吧,他不会死的。”   段诚怎么会死呢?段青楠也不会死的。方耀比任何人都要确信,他知道只要自己亲自去找,就一定能找回段诚。   方耀骑马离开许城,他几乎不需要什么休息的时间,晚上累了就随意在山边大树上睡几个时辰,清醒过来就继续上马赶路。   那匹马受不住他昼夜兼程地赶路,口吐白沫倒在了路边,方耀用段义给他的银票去近处小镇又买了一匹马,继续赶路。   方耀连赶了五个日夜的路,终于抵达闵江江畔。   他从马上跳下来,牵着马缓缓走在江畔,看着面前江水奔涌翻腾卷起白浪,一瞬间几乎想要就这样跳进去,找找看段诚是不是沉在那江水地下。   方耀抹一把脸,觉得有些疲倦,仍是甩了甩头看向江水两岸绵延弯曲的青绿山峦。他知道听起来不可能,可是也是如今他能想到的唯一方法,他要沿着两边江岸一路找下去,只要是有人居住的地方,都一一询问过去。只要段诚没有葬身江底,一直往下游找去就一定能找到他。   可是需要多久,多少精力,方耀不愿意去想象,他能为段诚做的事情如此之少,只能倾尽全力。   若是不沿着江边山道走,方耀能行动更快,于是他便弃了马,沿江岸一路走去。两岸多是人烟稀少的山林杂坡,要想找到人烟居住之地,就得往高处山坡爬去。他不敢错过每一个可能寻到人的机会,便在江岸来回奔波,双手手心都被粗糙的灌木划出道道血口。   就这样找了三、四天,仍是没有段诚的丝毫消息。这天中午,方耀翻过一个山坡,见到一片潜石滩上有个渡口,旁边是一间小茶肆。   他此时全身上下已是漆黑的颜色,仿佛深山中出来的野人一般,一走上石滩,就引了许多等船人的注意。   方耀想要搭船去对岸,抬头看向江心,见渡船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回来,便不顾旁人的目光走向茶肆。他在长凳上坐下来,道:“有馒头吗?”   老板娘看他一身脏污,问道:“你有银子吗?”   方耀从身上捞出来一块碎银子,丢在桌上,“再来壶茶。”   旁边一桌有人问道:“你这是从哪里来的啊?”   方耀没有回答,头也不抬,只沉默等着老板娘把茶水和馒头端了上来。他先用茶水洗了洗手,捡起一个馒头慢慢啃着,又抬头望向两岸山峦。   他计算着自己搜寻这一段距离花了多少时间,又想着如果现在去了对岸,继续搜寻这么一段距离仍是找不到人的话,还是得沿着路返回。可是下游越远,找到人的可能性就越小,方耀一时之间有些犹豫,默默考虑着自己的行程。   又等了一会儿,只见到高大渡船缓缓返回,在岸边停靠下来。从渡船之上伸出一个宽阔木板,搭在岸边,有许多人踩着木板从船上下来,而岸边等船人已经排好队,准备上船。   方耀从茶肆里起身,朝着排队的人群走去。他这一身脏污,仍是惹了不少刚下船来的人的注意,突然,有人唤了一声:“方耀!”   在这个世界,知道方耀这个名字的,除了段诚就剩下两个人,一个是远在俞阳的殷尚,还有一个人就是段青楠。   方耀抬头朝人群看去,见到那刚下船之人果然是段青楠,与他站在一处的还有一个人,方耀也是认识的,那就是段家安置在豫北的淬雪堂分堂老板——顾许彦。   段青楠见到方耀,情绪有些激动奔上前来,脚底险些被碎石绊倒。顾许彦在他身边扶了他一把,两人才一起上前来,段青楠问道:“你怎么来了?”   方耀看到段青楠,轻声道:“你果然没死。”   段青楠见他这般模样,道:“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   方耀道:“我来找你们的。”   段青楠与顾许彦对视一眼,问道:“你也知道当家的事了?”   方耀点了点头,“我来接他回去。”   顾许彦突然问道:“你打算过江去找当家?”   方耀道:“嗯。”   顾许彦轻叹道:“你不用去了,我们刚从那边回来,而且还派了人继续沿下游寻找当家的踪迹。”   方耀不自觉抿紧了唇。   顾许彦道:“我们已经沿着江找了近半个月,始终没能找到人,今晚打算先去前面镇上过夜,你先随我们一起来吧。”   方耀有些犹豫。   段青楠道:“走吧,我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讲给你听,你这样一个人找下去也不是办法。”   方耀的目光越过他们,“我害怕浪费了找他的时间。”   段青楠道:“江对岸有几十个人分散了在找当家,你还信不过我们吗?”   方耀没有答话。   段青楠往前走了两步,回头见方耀没有跟上来,催促道:“跟我们走啊,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与你商量。”   方耀目光落在他腿上,他见他刚才走路姿势有些微跛,不由问道:“腿怎么了?”   段青楠道:“落江时被木板拍断了腿骨,如今已经好多了,没什么。”   方耀轻轻“嗯”了一声,“走吧,先去镇上休息。”   第 61 章   方耀随着段青楠和顾许彦到了离江不远的小镇。顾许彦已经事先定下客房,方耀到时便让客栈小二给他打了热水来,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衣物。   从房间出来,方耀看到天空中开始飘着小雨,他静静站了一会儿,去到隔壁房间,敲响房门。   顾许彦和段青楠两个都在房间里,开门把他让了进来,然后走到桌边为他倒了一杯热茶。   方耀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段青楠与顾许彦都围桌坐下,段青楠叹一口气道:“我与当家返回段家之后,当家就想趁着这段时间,带段锦鸣去各地淬雪堂分铺,熟悉家里生意。我自然是随着当家一起去。本来一路都还算顺利,只是从豫北经闵州再返回许城的时候,这闵江边上日日大雨,水涨高急,路旁更是不时有山石滚落。本来都说要不然就暂避两天再起程,可是当家有些心急,说让我和段锦鸣在镇上住两日,他一个人先回去。我怎么肯同意,段锦鸣也说要和当家一起走,于是我们便没有停留,直接冒着雨沿江边山道赶路。”   其中经过方耀已经听段义说过一次,虽然不甚清楚,可也知道大致过往。如今听段青楠再次讲到当日情形,也不催促,默默听他慢慢讲来。   段青楠道:“那日雨急,我们三人以及一些伙计,共乘了两辆马车,当家与段锦鸣一辆当先,我与其他人共乘一辆在后。因为马车盖着雨布,我也不知外面情景,只觉得突然车身一阵震颤,听到车夫一声大叫:‘翻车了!’我起初以为是我们这辆车翻了,连忙抓紧了车棱,然而车停了下来,没有更多动静。我心里一惊,翻身下车,看到一块巨石击中了当家那辆马车,车厢翻了几滚落在江边,而车夫已经被压在了石头下面。我是最先扑上去的,还有碎石在不停掉落,那些伙计一时间有些犹豫不敢上来。我看到当家和段锦鸣都从车厢里爬了上来,只是水流湍急,都有些站不稳。我想要去拉当家,当家却让我先拉段锦鸣上岸,我不敢耽搁,拉了段锦鸣回到岸边,又上去想把当家拉过来。只是这个时候……”   说到这里,段青楠突然停了下来,神色中也带了几分恨意,“突然有人从背后推了我一下!”   方耀本来一直垂着目光,此时猛然间抬眼朝段青楠看去。   段青楠冷笑道:“是啊,还有谁呢?那些伙计还屁滚尿流一个都不敢靠近过来,我的身后只有刚刚亲手拉上来的段锦鸣一个人。他推了我一把,那时我刚刚拉住当家的手,便脚底一滑,和当家两个人扑倒在水里,立即被迎面扑来的江水冲走了。我也不知道被冲了多远,手忙脚乱间抓到水里一块浮木,后来被冲到了岸边。我被附近一户农家救了起来,在江边徘徊许多天,始终不见当家踪影。我知道段锦鸣肯定早已返回段家,我也不敢回去,只能让人带信到豫北给许彦,让他领着人过来,帮我一起寻找当家下落。”   顾许彦道:“可惜寻了许多天,仍是没有一点消息。”   方耀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睛。   段青楠却是恨声道:“当家方才带着段锦鸣四处奔走,几乎段家所有人都知道当家的意思是要让他来做这下一任当家,他却就急不可耐要害了当家性命!”   顾许彦说道:“我已经收到许城本家来的信,急召我们即刻返回许城,也许是要宣布下一任当家。”   方耀问道:“段锦鸣?”   顾许彦点头,“段锦鸣。”   段青楠站了起来,“方耀,你就眼睁睁看着这个人坐上段家当家的位置?”   方耀道:“我要先找到段诚。”   段青楠道:“我们找了当家多久你知道吗?这沿江两岸都被我们翻过来了,若是能找到,早就找到了!”   方耀道:“那又如何?你们找不到不等于我也找不到。”   顾许彦站起来,安抚地拍了拍段青楠肩膀,对方耀道:“我们从来没说过要停止寻找当家。可我们也不愿坐视段锦鸣那个卑鄙小人就这么坐上段家当家的位置。”   方耀摇摇头,“段锦鸣我自会收拾,不过要等找到段诚之后。至于他做不做当家的位置,对我来说并无所谓,该他偿命的时候自然要他偿命。”   “方耀!”段青楠突然大声质问道,“是不是对你来说,段家怎么样都和你没有关系?”   方耀平静应道:“是。”   段青楠听闻,抬手狠狠给了方耀一个耳光,顾许彦见状连忙去拦,可惜已经晚了一步,段青楠那一巴掌打得极狠,方耀半边白皙脸蛋顿时红肿起来。   方耀没有还手,而是冷冷看着段青楠。   段青楠道:“我问你,当家那么爱你,你又知不知道对当家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方耀轻声道:“段家。”   段青楠高声道:“他为了你连段家都肯舍弃,你又愿意为了他做什么?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一是你,一是段家;而你呢,眼里除了有你自己还有什么?”   方耀垂下目光,缓缓说道:“还有他。”   段青楠道:“那你可愿为他做点什么?”   方耀没有应。   顾许彦劝道:“我们从来没有停止过寻找当家,也不会停止。然而当前阻止段锦鸣成为段家当家才是最重要的。锦凡,你也不是不知道段家当家的权力,若真让他坐了当家位置,以后再想要翻身,就难了。可惜我和青楠都是外家子弟,在段家本家根本说不上话,如今只能靠你了。”   “靠我?”方耀轻声道,“我才真正是段家外人吧。”   段青楠摇摇头,“你即使自己不承认,你身体里面流的依然是段家的血。”   “段家的血?”方耀不由低下头看着自己手腕,那里血管清晰可见,里面流动着的,确实是段锦凡的血,而不是他方耀的。   段青楠静静期待着方耀的答案。   方耀道:“我需要想想。”   段青楠道:“希望你能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   那一晚雨一直在下,方耀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他知道自己需要做一个决定,不只是要告诉段青楠和顾许彦一个答案,也是要给段诚和自己一个答案。   一直坐到了半夜,方耀突然起身,将噬日背紧在背上,他推开房门,冒着雨朝外走去。他一路朝着闵江边上走去,越走风雨越大,身上衣服已经完全湿透了,及至走到江边,方耀看着黑暗中江水翻滚怒吼着,朝着远方奔腾而去。   “段诚!”方耀双手拢在嘴边,朝着江水大声喊道。   然而江水奔腾混合着风雨声,将他的喊声掩盖了下去。   方耀第一次感觉有些无力,他开始有些不自信,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能找到段诚。   “段诚!”方耀再次大声喊道,“我回去段家等你!你一定要来找我!”   方耀回到客栈之时,天已经亮了。   段青楠和顾许彦早上没见到他,还以为他不告而别,正着急要去找他,却见到他全身湿透从外面回来了。   “方耀。”段青楠道。   方耀对他们点点头,“我随你们回去段家。”   顾许彦问道:“你想好了?”   方耀道:“嗯。我想好了,我不会让段锦鸣坐上当家位置。可是你们也得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好。”   段青楠松一口气,看向顾许彦。   顾许彦道:“那好,我们立即准备,赶在段锦鸣继任当家位置之前赶回段家。我也跟段沈裕那边去了信,他说到时一定会赶回来。”   “那好,”方耀道,“我会回去段家,一直等到段诚回来为止。”   顾许彦与段青楠对视一眼,无奈摇了摇头。   能不能找回段诚来,谁也不敢确定。起初便是段青楠也一口咬定段诚不会就这样死了,每天流连江边到处寻找段诚,可是十多天过去,他也逐渐开始沉寂下去。像这样沿着下游每家每户找遍,当然不敢说没有遗漏,可是段诚已经不在的几率怕是远远大于生还的几率。段青楠越发沉默,到了后来,听说段锦鸣要继承段家当家之位时,却是突然又有了些精神,他与顾许彦说:无论如何要阻止段锦鸣,不然以后让他怎么面对当家?   这些事情,方耀自然是不知道的。   顾许彦备好了马车,让方耀和段青楠一起先回许城。方耀沉默地坐在车上,撩起帘子看向苍茫闵江,面无表情。   段青楠也是一时怔愣,回过神来时,对方耀道:“回了段家,你一定要沉住气。”   方耀看向段青楠,“你以为我会一箭直接射死段锦鸣吗?”   段青楠听他这么说,竟然有些心慌,仿佛真看见方耀举起噬日,一箭射进了段锦鸣额间。   方耀轻声道:“我确实这么想过。不过若是段诚回来,一定又要与我生气。”   段青楠道:“那你记得了,无论做什么事,都先想着当家,他不会希望你做的事,你就不要轻举妄动。”   方耀沉默许久,才说道:“我知道。”   顾许彦又去交待一番,雇请了十来个人,继续沿着江岸寻找段诚下落,在找到之前,都不能停止。   他回到马车上来,对车夫道:“出发吧,去许城。”   马车载着三人往许城而去。   在车上,顾许彦道:“段锦鸣要继当家之位,定然请了三位族老前来,段家许多外家亲戚定然也是要来的,到时记得谨言慎行,尤其是几位族老面前,不要说话轻浮,以免冒犯了他们。”   方耀点点头。   顾许彦见他模样,有些担心,问道:“锦凡,你可做好了准备,继任段家当家之位?”   方耀道:“我没有。”   段青楠急道:“你——”   方耀摇了摇头,“我愿意暂任,但是不一定能做好,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需要你们帮我,等到段诚回来,我便可以放下这个包袱。”   顾许彦道:“我相信你能做好,你忘了最初的时候,当家让你送兵刃前往悦西城那次,当家就曾说过,这个年轻人只要多加磨练,将来便足以继承我段家。我相信当家的话,你也要相信他才是。”   等了许久,方耀说道:“嗯。”   第 62 章   段诚的衣冠方才下葬,段锦鸣便将继任段家当家的位子。   段诚无妻无子,纵使段家上下都为了他的死讯而真真正正悲切了一场,可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大家最在乎的还是养活了段家那么多人的武器生意。   段义虽然让方耀去找段诚,可他对此也是不抱太大希望。他了解段诚的性格,如果段诚真的没有死在闵江水里,又怎会事到如今还不露面?而对于段锦鸣继任段家当家,在段义看来,也算是了了段诚生前心愿,他自然没有必要从中阻拦。   只是此事是段家大事,除了三位族老必须要到场,段家外家不少人也是要来的。段锦鸣要当的这个家是整个段家家族的家,而不是他们本家一个小家的家,所以需要格外慎重,避免以后为此而生波澜。   诸如顾许彦、段沈裕之流自然也在受邀之列。继位时间已经定下,他们迟迟不到却也没人催促。该邀请的人都已经请到了,至于人到不到场,只要不是三位族老那般地位,也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到了继位当日,段家本家人都已经齐聚,除了早已被遗忘的方耀。   段义曾问过段忠,要不要派人去接锦凡回来?   段忠冷哼一声,“不肖逆子,接回来做什么?”   段义也是无奈,甚至有些担心方耀在的话,不知又会惹出什么祸来,于是也就作罢,想着他不在或者还要好些,等他回来一切已成定局,届时再有异议,也就晚了。   继位仪式由几位族老主持,地点在段家祠堂。   段锦鸣跪在正中间,听着族老低沉缓慢的声音念诵着段家家训。家训念完,便由段锦鸣总结上一任当家段诚一生功绩。段锦鸣说的动情,好几次哽咽起来,泣不成声。   等段锦鸣说完,族老上前一步,高声道:“即日起,由段锦鸣继任段家当家一位,在场众人,可有异议?”   话音方落,突然听到祠堂外有人声问道:“如有异议,又当如何?”   众人皆是一愣,回过头便见到方耀一脚跨进祠堂,冷冷看着众人。   段忠顿时勃然大怒道:“混账东西!”   方耀并不应他,而是继续问族老道:“如有异议,又当如何?”   族老也还记得方耀,捋一把长须,道:“你若有异议,便要道个分明,有何异议?因何异议?”   方耀抬手指向段锦鸣,“因为他谋害段家上一任当家,这算不算道了个分明?”   段锦鸣一怔,猛然起身,“胡说八道!”   此时四周喧闹起来,既有段孝怒极指了方耀道:“岂可随口胡说!”也有外家人低笑着看本家笑话;自然也有如段义般,苍白了脸色,问道:“锦凡,你可知你说了些什么?”   方耀摇了摇头,“并不是我胡说八道,我敢说这话,自然有人出来指证于他。”   说完,回过头看着顾许彦与段沈裕一起,扶着尚有些微跛的段青楠走了进来。   段锦鸣顿时白了脸色。   段义激动上前,“青楠,你还活着!”   段青楠朝着段义略一点头,然后抬手指向段锦鸣,对着几位族老跪了下来,“求族老替当家和青楠做主!”   族老皱着眉头,道:“有话且说。”   段青楠目光中充满恨意,盯着段锦鸣将那日经过缓缓说来,“是他,是他推了我一把,害得我和当家两人落入水中!”   段锦鸣蹙眉,沉声道:“青楠,你我兄弟向来和睦,为何要陷害于我?”   段青楠冷笑道:“这话我也想问你,段锦鸣,你我兄弟和睦,你为何要害我性命?还是说,你只是想要了当家的性命,我段青楠不过是个陪葬的?”   段孝大声道:“莫要胡说八道!我儿又怎会害老三性命,老三一向器重他,谁都看得出老三想把段家当家位置让给锦鸣,他又何必要伤害他三叔?”   段青楠道:“我怎知道他为何如此沉不住气?他若静心等待,不出三年这段家当家位子就是他的了,偏偏他要行此偏路,妄图谋害当家,借机篡位!”   段锦鸣缓缓道:“无证无据,青楠你还是莫要乱说的好。”   方耀忽然道:“你又怎知我们无证无据?”   顾许彦摇摇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日你忘记了,跟在青楠车上还有几个伙计,虽然没人敢靠近,却是有人亲眼见了你动手推青楠下水。”   段锦鸣道:“他们距离那么远,根本就无一人看清当时景象!”   方耀问道:“你真确定无一人看到?”   段锦鸣脸色微变。   段青楠起身,说道:“那些伙计当时是不是没一个人站出来说话?因为他们怕你。可是今天,没有人有必要再怕你,你若是没做亏心事,我们把人叫来一个个对质,问清楚到底有没有人看到你推我下水。”   段青楠说完,转身对族老道:“族老,可否请人进来对质?”   族老目光在段锦鸣身上缓缓扫过,回身走到香案前,“那就把人叫来吧。”   段青楠让人去叫了一个年轻伙计进来,那人看样貌最多有十七、八岁的模样,战战兢兢走进来,对着几位族老磕了个头。   段青楠道:“你别怕,把你那天看到的情形讲出来就好。”   年轻伙计偷偷看了一眼段锦鸣,“那天,我们看到前面当家的马车翻车了,又看到有石头往下落,都不敢过去。楠少爷最先跑过去,其他人都欺负我年纪小,让我快跟着楠少爷过去,我心里害怕,又不敢不听他们的话,只能跟了过去。我上前看到楠少爷把鸣少爷拉上岸边,又去拉当家,这、这个时候,鸣少爷他、他从背后推了楠少爷一把,楠少爷没站稳,和当家一起摔了下去。我当时被吓到了,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刚好一个石头掉在旁边,连忙捂住了头。这个时候,鸣少爷回头喊救人,我假装刚才什么都没看到,手脚并用爬了过去,鸣少爷也没注意,就专心看着水里。我过去时,楠少爷和当家都被水冲走了,影子也找不到了。我们在江边喊了一阵,就说找不到了,肯定是凶多吉少,鸣少爷就说不用找了,都回去吧。”   说完,年轻伙计又连着磕了几个响头,“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有撒谎!我连着做了好多天晚上噩梦,天天见着楠少爷和当家一身是水出现在我面前,我实在是害怕,受不了了才想要把事情说出来!而且,当家一直对我们极好,我、我不忍心……”   族老看向段锦鸣,“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段锦鸣阴沉着脸,“你们又怎知他们不是串通好了陷害于我?”   方耀忽然问道:“为何要陷害你?”   段锦鸣沉默不言。   方耀道:“段诚真心想把段家当家位置传给你,这一点不假。他如果真是有什么不测,我们为何要陷害你,而不是了了他的遗愿?”   一直沉默的段沈裕突然说道:“若不是听青楠说起,我也以为你这当家位子是实至名归。当家带着你来悦西,无非是想我们见见你,以后他退隐了,你可以方便接手段家生意。可是你太心急了。”   方耀突然举起噬日,瞄准了段锦鸣,“你把段诚还给我,当家位子随你去坐,我绝无异议。”   “锦凡!”段青楠斥道,“你答应过我们什么?”   方耀缓缓收回弓弩,道:“我不杀你,可是我不会让你好过。”   段锦鸣忽然道:“我从来不知道什么三年,三叔也从未说过不出三年就会把当家位子让给我。”   方耀道:“因为那是他与我约定的三年,与你无关。”   段青楠大声道:“请族老做主,将段锦鸣送官查办!改任段锦凡为段家当家!”   众人一片哗然,即使段锦鸣应该送官查办,可是段锦凡又怎有资格继任段家当家?   段忠第一个起身,“不可能!”   段孝怔怔看着段锦鸣,“他们说的可是真的?你当真害了你三叔性命?”   段义却是长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族老下令,先将段锦鸣看管起来,待查明真相后再送官查办;至于当家之位,改日再议。   第 63 章   段诚失踪、段锦禾被阉,如今段锦鸣又被关了起来,昔日里热热闹闹的段家,突然间就有些冷清凋敝起来,只剩下许多女子带着孩子,默默躲在屋里抹着眼泪。   唯独方耀这一个小院子里冷清一如往昔。   方耀站在院子中,默默看着前面青绿大树变得有些凋敝,始终一言不发。   紫纱和紫萝只是远远站着,都不敢过去,就连想要劝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段青楠和段沈裕几个都去了客院,晚饭时来过,与方耀说了两句话就走了,也无非是叫他不要鲁莽,一步一步慢慢来。   眼看着天色暗了,太阳落山已经许久,空气中凉意越来越重,紫萝拿了披风出来,递给紫纱,让紫纱去劝方耀回房休息。   紫纱拿着披风正要上前,院子里却来了两个访客,一人是段义,另一人则是段锦云。   方耀朝他们看过去,听段义道:“锦凡,我有些话想要问你。”   方耀点点头,“请进来坐。”   三个人回到屋里坐下,紫纱送了茶进来,出门时帮他们将门关上。   段义拿起茶杯,轻叹口气道:“我去见过青楠了。”   方耀道:“那你想要知道的应该都知道了吧?”   段义苦笑一声。   段锦云摇摇头道:“锦鸣一念之差。”   “根本就不是什么一念之差,”方耀道,“他若不是早起了此心,否则怎会在那危急关头下此狠手?”   段义和段锦云都无言以对,三人陷入了沉默。   过了些时候,方耀听段义道:“我还有件事想问你,你为何突然愿意做段家当家?”   方耀看着手中茶水,没有说话。   段义问:“可是青楠他们几个撺掇你?”   方耀缓缓道:“我想等段诚回来。”   段义突然站了起来,“等三哥回来?你根本不是真心想要当这个家!”   “四叔。”段锦云劝道,“你别着急,听锦凡慢慢说吧。”   段义道:“不,你根本不了解他,他心里本来就没有这个家,他所在意的无非是三哥而已。如果有一天告诉他,三哥再也回不来了,他一定不会再安下心来留在段家。”   方耀抬头看他,道:“你说得对。”   段义抬手重重一拍桌子,“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来做段家这个当家的!”   说完,段义怒气冲冲离开了方耀的小院。   段锦云坐了一会儿,劝道:“何必?”   方耀摇了摇头。   段锦云起身,道:“锦凡,若是你要做当家,我会支持你。”   “哦?”方耀有些惊讶,抬头朝他看去。   段锦云轻声笑了笑,“我只是觉得也许当家会为此而感到满意。”   方耀一怔。   段锦云继续道:“当家从一开始,就很看重你,希望你来继承段家,不是吗?”   直到段锦云离开,方耀也在想着这个问题。他记得段诚告诉过他,一开始他是希望他能继承段家当家位置的,所以让他去俞阳去悦西,可是那不是方耀想要的生活,所以段诚没有勉强他。   在他们两个人之间,一直是段诚在让步,方耀只是沿着自己的方向直直往前走,段诚则跟在他身后,他想要去哪里都陪着他。   那自己又能不能为段诚做什么呢?   段青楠打他一个耳光,告诉他对段诚来说,最重要的一是他,一是段家,可是自己就连帮他守住段家的能力都没有吗?   方耀静静坐了一整夜,天快亮时,趴在桌上恍恍惚惚做了个梦。梦里面他见到了段诚,可是段诚坐在淬雪堂的柜台上,认真翻着账本,一言不发。   醒来时,方耀起身去找段义。   段义对于方耀的到来也有些吃惊。   方耀道:“我想做段家当家。”   “你……”段义问道,“认真的?”   方耀点点头,“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我会好好做这个当家,不会让你失望。”   段义问道:“我可以问为什么吗?”   方耀道:“为了段诚,为了不让他失望。”   段义沉默许久,重重叹口气道:“好,如果这是你的决定,那么四叔会支持你,直到你能像三哥一样,可以独当一面的那一天。”   方耀露出个浅淡笑容来,“多谢四叔。”   即使段忠仍是一力反对,可是有段义和段锦云以及段家外家一众子弟支持,段家当家的位置最终还是落到了方耀头上。   族老亲手把段家当家任令递给他,他拿到手上,看着那块曾经收藏在段诚房中的玉佩,将它捂在了胸口。   段家新一任的当家是方耀,也是段家那个曾经最不起眼的凡少爷。   段忠冷冷笑着,也不知是不是真死了心。   段家上下都知道方耀继承了新一任当家,便张罗着要给他换大一点的院子,方耀通通拒绝了。   段家所有规矩照旧,与段诚在时一条不变。   唯有方耀去见过被关起来的玲夫人。   玲夫人那个偏院里,只有她与丫鬟两个人,过去本就冷清,现在更是派了人把守,不许人随意进出。   方耀进去,见到丫鬟正倒了水给玲夫人喝,玲夫人见到方耀进来,一脸惊恐,竟拿了水杯朝方耀泼去,“你走!”   方耀忆起,刚到这个世界时,最初见到的两个人,一个是紫纱,一个就是面前这个女人。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女人是真心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在关心着的。   玲夫人不停落眼泪,“你不是锦凡,你把我的锦凡还给我。”   方耀走到她面前,轻声道:“我怎么不是锦凡呢?我是段锦凡。”   玲夫人看着他,一脸不置信。   方耀道:“你记得的段锦凡是什么样子?”   玲夫人有些晃神,“可是……我明明亲耳听见。”   方耀道:“为什么要信别人说的,不信你自己看到的呢?你记得的段锦凡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看。”   玲夫人怔怔道:“锦凡的一切……”   方耀伸手开始脱衣服,丫鬟连忙避了出去,方耀解开一只手臂的袖子,指着上臂内侧一颗痣道:“这个你见过吗?”   玲夫人伸出手去,摸上方耀手臂,“锦凡的……”   方耀褪下上衣,给她看后肩,“记得这里是有个红色的胎记的,你看看还在不在?”   玲夫人颤声道:“真的是锦凡……你真的是锦凡……”   方耀垂下目光,“你的锦凡没有死。”   离去时,方耀命门口撤去了守卫,丫鬟追出来道:“凡少爷,啊,不对,应该叫当家了。”   方耀问道:“怎么?”   丫鬟道:“玲夫人身体很差,神智也有些恍惚。”   方耀点点头,“我知道,会请大夫来看她,你好好伺候她就好。”   丫鬟看着方耀,一时有些怔愣,觉得面前的少爷跟以前似乎不一样了,躬身应了声:“好,谢当家。”   方耀缓缓走在段家庄园里,所有人见了他都恭恭敬敬唤一声当家,就像当初的段诚那样。   段家人多少觉得方耀有些不一样,但是又说不出来什么地方不一样。   段青楠有时候看着方耀,只觉得他与过去的段诚更像了,少了很多毛躁,变得沉稳起来。   段家的生意大多还是由段义和段青楠在奔走,方耀逐渐在接手,可是他并不是太擅长这些。   许多时候,段青楠见到方耀天色很晚了,仍然在油灯下面翻阅账本,不由觉得有些心酸。   他相劝方耀休息,可是知道方耀没有那么多时间休息,如果段诚再回不来,那么他这个当家,必须担负起段家所有责任,首当其冲,就是必须负责接手段家的生意。   转眼间就是半年,方耀对段家生意熟悉了不少,大大小小的事务都能亲自上手了,但是段诚始终没有音讯。   段家人心里都知道,如果段诚不死,早就应该回来了。对此,已经没有人抱有希望,也许只剩下方耀,他不说,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记挂在心上。   这半年间,朝堂上风云突变,皇帝驾崩太子即位,一直平静的边关突然起了波澜。大熙国新皇即位,竟然打破了两国许多年的友好往来,发动了战争,昔日平静安宁的俞阳城,顿时沐浴在了战火之中。   俞阳三万驻军在余新皓的带领之下,坚持抗敌于城墙之外,朝廷中,军备和援军也源源不断朝着俞阳运去。   段家是做武器生意的,这时候无疑大赚了一笔。   方耀翻开着账本,叹口气道:“我们只收回成本,朝廷这个钱,不赚也罢。”   国难财他是不愿发的。   自俞阳那边开战之后,段青楠便有些神不守舍。   方耀对他道:“你若是担心,不妨亲自去一趟。”   段青楠摇摇头,“既然已经结束,就该完全放下。”   方耀道:“不要等到以后再不能相见,又来后悔。”   段青楠终是没有回去俞阳。   方耀总算是实现心愿,把紫纱和紫萝找了两户可靠的人家嫁出去了,他身边只跟着段诚当初那个大丫鬟,年纪大了,留在段家一辈子不打算嫁人的。   这天,方耀吃过午饭,躺在躺椅上在院子里小憩。   忽然,那丫鬟慌慌忙忙跑回来,一边跑一边高声喊道:“当家回来了!当家回来了!”   方耀睁开眼看她,“你说什么?”   丫鬟看到方耀,回过神来,“不,当家,是三老爷回来!”   方耀坐起来,“段诚回来了?”   丫鬟眼泪含泪,用力点头。   方耀想要站起,竟然一时腿有些颤抖,险些没能站住,他起身披上外衣,快步朝着前院走去。   第 64 章   方耀的心里在颤抖,无论他神情如何镇定,步伐如何稳健,有些泛白的脸色依然无法掩饰心里的紧张。   方耀到时,前院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段家的丫鬟仆人几乎把院子给围了起来,方耀看到段忠、段孝一行也正匆匆赶来。   丫鬟跟在他身后,高声喊道:“都让开,当家来了!”   聚集的人群这才给方耀让出一条道路来,方耀看到院子中间停了一辆简陋的马车,段诚站在车旁,衣着朴素,人也清瘦了不少。   方耀忽然停住了脚步,段诚没有看他,一只手撩开车帘,扶下个小腹微微隆起的妇人来。   方耀目光落在两人身上,最后只是死死盯着段诚的脸,嗓子里突然干辣辣的痛了起来。   “三哥!”段义分开人群,高声叫道。   段诚朝他看去,露出个方耀熟悉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微笑来,“四弟。”   段义上前,抓住段诚双臂,然后紧紧拥住他,“三哥!我就知道你不会死!”   段诚轻拍他后背,叹道:“我没事,回来了。”   段义与他紧紧拥了许久才放开来,看向段诚身边女子,脸色微变,问道:“这是……?”   段诚垂下目光,道:“这是你三嫂。”   “三嫂?”段义惊道,随即转头望向站在一旁的方耀。   段诚也随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   两人目光相触,脸上神色都平淡无波。   段诚走上前去,拱手行个礼道:“我在外面就已经听说了,当家。”   “当家?”方耀轻声反问一句,然后面无表情点了点头,“三叔。”   段义看着两人神情,一时竟不敢上前。   段诚伸手将那妇人招到身边,对方耀道:“这是我妻子素婷。”又对那妇人道:“这就是段家当家,还不快给当家问好。”   名唤素婷的妇人闻言,连忙福身道:“见过当家。”   方耀目光落在素婷脸上,又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道:“不必多礼,三婶。”   段诚伸手将素婷扶住。   方耀目光垂落,道:“三叔刚回来,定然累了,先与三婶回去休息吧。其他事情,不妨今晚再说。届时前院摆宴,给三叔三婶洗尘。”   段诚道:“好,多谢当家。”   方耀又对身边丫鬟道:“三叔已经回来,你也回去接着服侍他吧。”   说完,方耀转身,一个人朝着自己的小偏院走去。   “当家!当家!”   有人连叫了他两声,方耀才恍惚回过神来,“怎么?”   段义追上前来,“你还好吧?我重新叫个丫鬟去服侍你。”   方耀摇摇头,“不必,什么都是多余。”   方耀再也听不到别的人说了些什么,也看不见段诚和他妻子在做什么,他步伐平缓甚至有些悠闲地回去了自己的小院子,拿出从段诚那里搬来的两坛子桂花酒,坐在院子里一个人自斟自饮。   方耀喝多了酒,有些犯困,躺在躺椅上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外面赶来。   段青楠人还未进院子,已经高声问道:“当家回来了?”   方耀有些头痛,睁开眼睛看他,应道:“嗯,你的当家回来了。”   段青楠脸色有些发红,胸口也用力起伏着,“他带了个女人回来?”   方耀神情有些发怔,说道:“好像是吧。”   段青楠走上前来,看着方耀道:“方耀,你还好吧?”   方耀仰起头,轻声道:“挺好的。晚上前院有家宴,你记得别迟到。”   段青楠问道:“你是不是很难过?你是不是有话要问他?”   方耀想了想,“没什么。本来想问问他既然没死,为何到现在才回来,可是问来也没什么意思,不必问了。”   晚宴时,方耀一个人姗姗来迟。   一桌人坐着等他一个人,气氛一时间有些僵硬。   段义问段诚道:“三哥,你那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段诚道:“我被水冲走,素婷把我救了起来,可是昏迷了足有两、三个月,醒来时我本想先回段家,可是听说锦凡做了当家,而且将段家上下打理得仅仅有条,我便想着也不急回来了。”   段诚三言两语说得简单,可是段义等人明白,其中定然还有些别的缘由,不然段诚不会就这样流落在外面。   段义本来还想问,却听段忠问道:“那如今怎么突然回来了?”   段诚看了身边妻子一眼,道:“素婷的孩子有些问题,乡下大夫看不好,我想带着她回来,寻访名医。”   段忠点点头。   有人问:“当家怎么还不来?”   段义对段青楠道:“你去看看当家在做什么。”   段青楠道:“他下午一个人喝酒,怕是喝多了些。”   段义站起身来,“我去看他。”   刚说完,便见到方耀从后院走来,脸上还带着潮红,神色有些困倦,在主席位上坐了下来,道:“抱歉让大家久等了。”   段诚看他脸色,道:“喝酒伤身,当家要保重身体。”   方耀点了点头,“多谢三叔关心。”   酒菜被陆续送了上来,方耀招呼大家吃东西,自己却举着筷子在发愣。   段诚的筷子伸向面前的桂花鱼,然后又挪了开去,只见到段青楠伸手夹了一筷子鱼肉放方耀碗里,“当家,吃点东西吧,你最喜欢的桂花鱼。”   方耀道了谢,将鱼肉夹进嘴里,缓缓嚼着。   饭间,又有人问段诚这些日子的经历,段诚都回答得很简单。提起段锦鸣时,段诚也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方耀吃得很少,静静听着他们说话,任何问题也没有问过段诚。吃完饭,方耀道:“三叔你们早点去休息吧。”   段诚看着他,道了一声:“好。”   方耀起身,一个人朝着内院走去。   段诚看着方耀的背影离开,一直到听到素婷喊他,才回过头来,道:“走吧,回去休息了。”   段诚的回来,似乎使得沉寂已久的段家热闹了不少。只是他没有再出面干预过段家的任何生意和事务,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仍是方耀这个现任当家说了算。   段诚与方耀,就好像谁也不记得那段过往。在这宽大的段家院子里也并不怎么碰面,见到面时,无非段诚尊一声当家,方耀回一声三叔,然后空白着表情错身而过。   许多次段青楠跟在方耀身后,想要看明白对面段诚的表情,可是他怎么也看不明白,就好像那段记忆只是他自己的记忆,别的人都已经变成了一片空白。   只是段青楠发现,方耀发愣的时候越来越多了。他知道方耀性格,过去就什么都不上心,与他说话也不知他是不是记在了心里。可是最近,段青楠叫他名字时,他也许久反应不过来,沉闷坐着谁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方耀对段家的生意,似乎也逐渐不上心了。段青楠见过他刚接手当家时拼命的模样,便越发清楚看得到他现在的漫不经心,他隐隐觉得,也许段家会有什么波澜再发生。   而现在的段诚,就如同他两个兄长一般,真正留在家里修身养性,过着平静的生活。   只是素婷进门,终究是没有经过明媒正娶的,段忠和段孝都多次催促他,补办这门亲事,让素婷正式嫁入段家。   段诚一开始拒绝了,他说没有这个必要。   后来却不知是谁将此事说到了方耀面前,方耀那时正在翻看淬雪堂的账本,闻言抬头发了一会儿怔,道:“办吧,这门亲事应该办。”   当家既然发话了,段诚自然没有再拒绝的理由,段家上下张灯结彩,仿佛过节一般,要给三老爷娶亲。   成亲当天,段诚换了一身新郎的大红衣裳,扶着妻子缓缓走进堂屋,拜了天地、拜了高堂、再彼此交拜。   方耀虽说是当家,却毕竟是晚辈,只能站在一边,默默观礼。   门外挂着一长串灯笼,都是大红的颜色,映着欢庆的喜字,一路从前院延伸到了后院。   拜完堂,听司礼人高声叫着送入洞房。段诚牵起手上红绸,带着妻子离开礼堂,在丫鬟陪伴下,朝着内院走去。   伴随着两旁高挂的红色灯笼,好像一条走不到底的红色长廊,段诚越走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方耀的身影。   因为素婷有身孕,所谓的洞房,只是喝了交杯酒之后,段诚便扶着妻子上床休息了。   段诚在床边安静坐了一会儿,回到桌前,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抬头饮尽。   桌上一对喜烛,既粗且长,已经燃了很久,烛台边上堆满了红蜡,仍是没有显示出将要燃尽的趋势。   段诚自斟自饮,将一壶酒喝尽,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院中站了一个人,背对着段诚站在月光之下,身影清冷孤独。   段诚心里一痛,关上了窗子,然后走到桌边吹灭蜡烛。走到床边,看到黑暗中床上人单薄的身形,终是忍不住回身到了门边,轻轻推开门。   段诚从房间里出来,动作轻柔又将门推上。他走到院子中间,见方耀正抬头望着月亮,问道:“在看什么?”   方耀没有回头,只回答道:“月亮。”   段诚问:“有什么好看的,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方耀仍是仰着头,道:“想看看这里的月亮和流沙湖的月亮有什么不同。”   段诚叹口气,道:“沙漠的月亮总是要大些圆些,也与人更贴近些。”   方耀点点头,“确实如此。”   段诚又劝道:“当家,回去睡了吧。”   方耀转头看他,“当家?当的什么家?”   段诚轻声道:“当的段家人的家。”   方耀摇摇头,“我不做当家。”   段诚苦笑道:“别说这种任性话,你已经是段家当家了。”   方耀仍然摇着头,“我不是,我只是在段家等你。”   段诚一时神情有些愣怔,道:“我已经娶亲了。”   方耀道:“是啊,我等到你回来,你却不要我了。”   段诚闭了闭眼,“当家,你不该说这种话。”   方耀突然有些躁怒,“说了不要叫我当家!”   段诚安抚他道:“小声些,不要惊动了旁人。”   方耀抬手,一拳打在他脸上。段诚只感觉到这一拳打得极重,身体不受控制往后退去,跌在院中石桌上。他抬手捂住火辣辣发烫的脸,抬头看方耀。   方耀背对着月光,脸上落下一片阴影,可是段诚能看到他眼里的悲伤。   方耀问:“是不是不要惊动了你的妻子?”   段诚没说话。   方耀上前来,突然抓住段诚身上喜服开始撕扯,“我偏要让她知道!什么洞房花烛?什么白头到老?你们都不要想!你是我的,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方耀!”段诚去抓他的手,然而方耀手劲极大,反手拧住他的手腕,将他一绞,压着他趴伏在桌面上,伸手扯了他的裤子,在毫无润滑的情况下,硬生生闯入了他身体。   段诚一声闷哼。   方耀却不管不顾,抽了出来又再一次撞进去。   似乎落了血,双腿间有濡湿的东西沿着段诚的腿滑了下去。方耀便借着血的润滑,进入得更深,他知道段诚很痛,痛得双腿都微微打着颤,可是他不愿意放开,他想要这种痛刻进段诚的骨髓里去。   段诚将要出口的呻吟全部硬吞了下去,他趴在桌上,放松着自己的身体,想要安抚方耀。   方耀只会粗暴而无技巧的冲撞,过了些时候,动作停了下来,方耀将脸埋在段诚赤裸的背上。   段诚忽然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落在皮肤上,一滴两滴……缓缓滴落下来,沿着段诚背脊间的凹陷滑落下去。   他听到方耀说:“你怎么舍得这样对我?”   段诚觉得自己的心都开始颤抖起来,伸出手想要去摸身后的方耀,然而手伸到一半,终究一握拳落在身边,哑着嗓子道:“你是段家当家。”   方耀最终还是泄在了段诚体内。他抽身而出,丢下赤裸着身体全身无力的段诚,朝着外面头也不回地走去。   段诚趴在桌子上,许久才有力气起身,将衣服穿回身上,用毛巾将狼藉的身体擦拭干净。   他回到房间也没有上床休息,而是在床边静静坐了一夜。   天亮时,段诚听到素婷醒来,走到床边想要扶她起身,忽然听到外面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原来是段青楠闯进了院子里,他喘着气用力敲段诚房门,大声叫道:“三叔!当家走了!”   段诚立即松开素婷,走到门边打开房门,看到一脸焦急的段青楠,问道:“怎么回事?”   段青楠摇摇头,有些不知所措,“方耀走了。”   “走了?”段诚问,“去哪里?”   段青楠拿出一张纸来,纸上只有三个字:“我走了。”字写得不好看,毛笔还拖着墨印,但是他们都知道,那确实是方耀的字。   段青楠道:“只收拾了两件衣服,带了噬日和几两银子,其他什么都没拿。当家的任令扔在了桌子上,压着这张纸条。”   段诚急匆匆往外走去,“有没有下人看到他离开?”   段青楠道:“没有,他院子里没有留人伺候,大概是天还没亮就已经一个人离开了。”   段诚赶到方耀院子时,果然只见到一个冷清的房间,方耀什么都没带,除了自己送他的噬日,似乎他和段家再没关联了。   段诚缓缓走进去,突然见到枕头一角露出什么东西来,他伸手去摸,摸出个小木人来,那是方耀以前一直拿在手上雕刻的,雕了许久仍是没有完成,少了一对眼睛。段青楠知道那是方耀以前时刻拿在手上的,许多地方已经被他的双手抚摸得光滑了,如今,他却连这个也不要了。   段诚把木人紧握在手心,道:“派人去找。”   段青楠也没有动作,只问道:“即使派人去找到了,又如何?他的心已经不在段家了。”   他叫方耀,本来就不是段家人,他之所以留下来守着这个家,因为段诚是段家人,他随着他也认了段家这个身份。可是如今,段诚娶了妻,那他就再也不是段家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所谓的快完结并不是马上就完结了,而是这个故事进入尾声了,请允许我最后狗血一把……   第 65 章   冰冷刺骨的江水灌进了嘴里,眼睛无法睁开,想要呛咳,却只是让更多的江水灌了进去。   段诚在闵江里浮沉,昏过去之前,想到的最后一件事是如果他死了,方耀会怎么样呢?   段青楠他们在沿着江寻找段诚的那些日子,段诚却昏迷着被江岸的渔家救了起来。   他什么都不知道,醒来时已经过去了十多天,身体虚弱躺在渔船里,连话也说不出来。   渔家的小女儿素婷每天捧着药碗喂他喝药,用拧干的毛巾帮他擦脸。段诚还没力气下床,清醒时便会与素婷说上些话,也让素婷去市镇上帮他打听过段家人的消息。可是腼腆的渔家姑娘,什么消息都没给段诚带回来过。   即使素婷不说,小女儿的那些心思段诚也能看得出来。他从未想过可以回应素婷,又不忍心伤害善良的渔家姑娘,只想着等伤好之后,就一个人悄悄离开这里,以后再派人送些银子回来给素婷父女。毕竟是年轻姑娘,久了不见,那份心思也许就逐渐淡去了。   段诚最终选择了不告而别。   然而令段诚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素婷会一个人出来找他。素婷爹在码头找到段诚,说素婷失去了踪迹,段诚也是心急如焚,与附近渔家一起到处找素婷的下落。   找到素婷时,她赤裸着身体全身脏污,显然是遭了坏人奸污。段诚用外袍盖在素婷身上,将她抱起时,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段诚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但是此事无论如何都是因他而起。素婷爹为此一病不起,临终前,流着泪恳求段诚照顾素婷。段诚握着老人的手,承诺了一定会娶素婷为妻。   此时,段诚也终于得知了段家的消息,方耀已经继任段家当家。   段诚并未料到,却为此放下心来,方耀总算没有让他失望,接替他扛起了段家。这也是最初他的希望,那时明明那么喜欢,却舍不得靠近,他所希望的不也就是有点能看到方耀替代他,扛起整个段家。   段诚坐在江边苦苦思虑了一整夜,他发现自己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素婷是肯定不能丢下的,那么方耀呢?到底该怎么做才是对方耀最好的?他最初曾以为他和方耀不该在一起,这样对方耀的未来才是好的,可是后来他自己否定了这个想法,到如今,他又开始不坚决了。   段诚犹豫不决时,素婷发现自己怀了身孕。孩子自然不是段诚的,因为段诚从来没有碰过这个少女,素婷哭着说不要这个孩子。最后还是段诚劝她,他会陪着她把孩子生下来,好好养大。   素婷这个孩子怀得不稳,反反复复见了许多次大夫,始终没能调理好。   大夫说得用好药找名医,凭如今的条件,段诚是不可能做到的,他犹豫许久,最终决定带素婷回了段家。   回去之前,段诚也曾想过方耀究竟会如何反应。他想方耀总是毛毛躁躁,一定会生气,说不定会拿着弓箭对准他的头。段诚设想了许多可能,却没想到方耀会如此淡然。   仿佛真正的当家气度,平静地叫了一声“三嫂”。   段诚只能默默苦笑,倒是他看低了方耀,也许他们就该如此,有缘无分,各自循着各自的道路走下去。   如果方耀能安心继任段家当家,以后娶妻生子,好好在段家生活下去。那他哪怕只是默默守着他,又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但是段诚终究是低估了方耀的决绝。   站在方耀床边,手里反复摩挲着那个小木人,段诚身体里还能感觉得到方耀留下的触感,他低着头笑笑,对段青楠道:“不用找了,他不会回来的。”   其实这才是他的方耀,决绝的不留一丝余地的,为了自己的信念而活着。   段青楠问段诚:“该怎么办?”   段诚深吸一口气,道:“去请族老。”   段青楠应道:“好的。”   等段青楠离开,段诚才在方耀床边坐了下来,将木人贴着身放在怀里,手指缓缓抚过方耀的枕头。   方耀的当家任令丢在家里没有带走,显然是不准备继续当这个家来。三位族老被请来,也是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何会出现这种局面。   还是段诚站了出来,由他来暂任当家一位,等有合适人选,再将当家任令交出来。   方耀任当家时,行事风格受了很多段诚的影响,对段家外家人来说,这两个人谁任当家,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而段家本家人,自然是更宁愿段诚来当这个家的。   方耀的悄然离开,对大家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影响,而对段忠来说,更是求之不得的。   素婷的肚子一天天越来越大,看了许多郎中,吃了许多药,身体仍是越来越虚弱。这个女人本来并不爱肚子里的孩子,可是眼看着孩子在自己身体里一天天成长起来,却是越来越舍不得。   趁着秋高气爽,天气也还算温暖,段诚带了素婷去福陵寺烧香。   素婷跪拜在佛祖神像前面,虔诚乞求着佛祖保佑她肚中孩子平安,段诚陪她上了一柱清香,送她去斋堂吃斋饭,然后自己绕到后殿去寻寺庙住持。   经过长明殿时,段诚不知为何,一时兴起迈步跨了进去,看着面前一盏盏长明香灯。其中有一盏,放在里面一排的角落,灯上贴着红色纸条,歪歪扭扭写了两个字:段诚。   段诚看着那盏灯和那上面熟悉的字迹发愣,许久后拉住经过的小和尚,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小师父,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小和尚踮脚去看,算了算日子道:“那一排的,大概快有一年半了吧。”   段诚咽一口唾沫,只觉得喉咙发痛,道了一声谢。   小和尚要走,段诚又拦下他,道:“小师父,可以帮我也拿一盏灯来吗?”   小和尚给段诚送来一盏长明灯,段诚执笔,端端正正写下“方耀”两个字,交给小和尚,道:“小师父,麻烦你帮我把这两盏灯放在一起,香油钱我会添够,永远别让它熄了。”   两盏灯被一起摆在了不起眼的角落,段诚又怔怔站了许久,才缓缓转身离去。   尽管素婷拜尽了满天神佛,老天还是没有眷顾这个可怜的女子,生产那天,素婷因为流血不止丢了性命。   她是躺在段诚怀里去世的,她握着段诚的手,求段诚好好照顾这个孩子,“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个孩子也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可是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求求你帮我养大这个孩子,不姓段也没有关系,做个仆人也没有关系,只要让他好好长大就好。”   段诚握着她的手,温柔应道:“你放心吧,他姓段,是我们的孩子,我会好好将他抚养成人。”   素婷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段诚深深叹口气,接过产婆递来的男婴,抱在了怀里。   素婷以段诚妻子的名义葬进了段家的家坟,段诚给孩子取名为段锦桐,没打算让别人知道他的身份。   他仍是有意将当家的位置交托出去,他与段义谈了许多次,直到段义终于肯松口,“好吧,我来当这个家。”   段诚点头,“谢谢。”   “三哥,”段义道,“我不明白,难道事到如今你还想去找锦凡?你以为他还有可能接受你?”   段诚道:“我觉得我欠他一个解释。”   段义问道:“解释?如何解释?你终究是娶了妻,还有了个孩子,你还要如何解释?”   “我与素婷……”说到这里,段诚叹口气摇了摇头,“并不是求他原谅,只是给他一个解释。他能不能接受都好。”   段义闻言,问道:“如果他不肯接受,你还是会回来段家吗?”   段诚站起身,“锦桐不适合留在段家,我会带着他,买个小院子做点小生意,过些平静的生活。”   段义仰起头,“三哥,你真的要抛弃我们了?”   段诚笑了,“什么叫抛弃,我相信你会过得比三哥更好。”   “当家!”院外突然传来段青楠有些急促的呼喊。   “怎么了?”段诚问道。   段青楠进来院子里,应为焦急,脸颊微微泛着红,他喘着气说道:“我收到了俞阳的来信,是余新皓寄来的,他说方耀去他那里从了军。”   俞阳城正是战火烧灼,被抵御在城墙外的大熙军队休养生息之后,趁着天气渐暖,又一次侵袭而来。   这一次比起之前,大熙军队的进犯更加猛烈,俞阳城的城门在战火侵蚀之下,已经摇摇欲坠。大批的百姓从俞阳城内撤离,只有余新皓率领着俞阳驻军还在坚守。   谁也没想到这个时候,方耀会一个人去了俞阳。   段义也微微变了脸色,看向段诚道:“三哥?”   段诚点了点头,道:“去俞阳。”   “三哥!”段义想要劝阻。   段诚道:“我心里有分寸。如果我没能回来,你好好帮我将锦桐养大。”   段义一拳重重砸在桌上,他知道段诚下了决定的事情很难阻止,到了这个时候,就显出了自己的无力来。   段青楠站在一旁,突然出声道:“三叔,我跟你去。”   段诚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你别去。”   段青楠摇摇头,坚决道:“我随你去。我——想去见余新皓一面,哪怕只是见见就好。”   段诚道:“青楠,我不赞成你现在过去。余将军统领军队,正是生死关头,你去了反而惹他分心。”   段青楠道:“我不会害他分心,我只是想要去见见他,无论如何。”   段诚最终松了口,“如果这是你的决定的话。”     第 66 章   段诚与段青楠两个人骑马北上。   越接近俞阳,战争的氛围越是浓重,不时可以见到俞阳百姓提着包裹拖家带口南迁。   这时候往北的人已经很少见了。   中途下来休息,在道路上遇到从俞阳出来的一个中年人,段诚给了他些食物和水,与他攀谈问起俞阳的情况。   中年人用袖子抹抹一脸风尘,“大熙军队连续发动猛攻,余将军撑得艰难啊。”   段青楠静静站立一旁,默不作声。   段诚问道:“朝廷的援军未到吗?”   中年人摇摇头,“始终没有影子。俞阳是中原的屏障,真要被大熙军队攻破了,以后就长驱直入,整个中原都岌岌可危啊。”   段诚长叹一声,招呼段青楠上路。   等到达俞阳城脚下的时候,真的已经是一片荒凉了,守城士兵质问道:“什么人?”   段诚道:“我们想进城。”   士兵道:“除非有将军手谕,否则都不许进城!”   段青楠上前一步,“你去告诉余将军,段青楠来了,问他想不想见。”   士兵稍一犹豫,道:“你们稍等。”   段诚与段青楠等了些时候,报讯的士兵回来对他们道:“余将军说不见你,让你们快些走!”   段青楠一怔,忽然大声道:“你告诉他,他不见我我就不走,他不让我进城,我就一直在城门口等到他放我进去为止!”   段诚拍拍段青楠肩膀,对那士兵道:“劳烦再帮我通报一声,就说许城段家的段诚,求见余将军。”   士兵也感觉到这两人与将军关系不一般,点点头,又转身回去通报。   过了些时候,士兵回来,将两人请进了城门。   那士兵在前面带路,一边走一边说道:“将军去了城墙视察,让我先请二位去将军府上等候。”   俞阳城内已是关门闭户,一片苍凉。段青楠默默走着,自己在俞阳经营了那么多年,如今眼看着这一片清冷寂寞,连俞阳的淬雪堂也已经关闭了,顿时心里涌上难言的情愫。   士兵一直将两人带去了将军府。昔日余新皓的家仆还在,见到段青楠,不知怎的忽然泪盈满眶,请了二人坐下,又去倒了两杯茶上来。   段青楠问道:“将军呢?”   那仆人道:“将军去城墙巡视啦,前几天大熙军猛攻了一轮,刚收兵不久。将军几个日夜没睡,回来睡了不到三个时辰,就又去了城门。”   段青楠垂下目光,又轻声问道:“有没有一个叫做方耀的人来找过将军?”   那仆人仔细回忆许久,道:“之前似乎是有个年轻人来求见过将军,我不是太记得清他的名字了。”   段诚问道:“是不是一身白衣容貌清隽的年轻男人?”   仆人点点头,“是的。”   段诚拱手道:“多谢。”   仆人要下去时,忽然对段青楠道:“段老板,将军很想你,自你离开之后,他就从来没有开心过。”   段青楠怔愣半晌,道:“我知道了,谢谢。”   两人这一等,直等到了天快黑时。   余新皓风尘仆仆从外面赶回来,身后跟着两个亲兵,他一脚跨进堂屋,看了看段诚和段青楠,然后拱手道:“段老板。”   段诚站了起来,“余将军。”   余新皓坐了下来,端起桌上茶壶灌了一大口,然后抹抹嘴道:“什么风把段老板吹到俞阳来了?如今俞阳城战火连天,段老板还是快走吧,这不是你们这些家大业大的生意人该呆的地方。”   余新皓一口气说话,竟是看也不看段青楠,只注视着段诚。   段诚微微躬了躬身,道:“实不相瞒,我这次来俞阳,是来找我侄子锦凡的。”   “锦凡?”余新皓道,“什么人?我没见过。”   段青楠忽然出声道:“他自称方耀,你没见过?”   “方耀?”余新皓似乎认真想了想,问身边亲兵道,“你可曾听说过这个人?”   那亲兵道:“似乎是前些日子那个来找将军说要投军的人,我记得当时将军说他是段家的人。”   余新皓点了点头,“他现在在哪里?”   亲兵想了片刻,答道:“我记得将军似乎将他分去了工木营,如未料错,现在应该是在修补城墙。”   段诚微微变了脸色。   余新皓似乎也回忆了起来,“嗯。”   段诚拱手道:“我可不可以去见见他?”   余新皓皱了眉头,“段老板,这里是俞阳,他是我俞阳的兵,你倒是当战场是什么?”   段诚道:“余将军,我绝不会打扰士兵的工作,我只是想和他说两句话而已。”   段青楠起身,慢慢说道:“余将军,我三叔这么远过来,就是为了想和方耀说两句话,就当作是前来探亲,想必也无不可。”   余新皓看向段青楠,忽然深深叹了口气,“去吧,去看过了就走。你们若是有本事能带他走我也不反对,都离开俞阳,回你们的许城去。”   说完,吩咐身边亲兵,“带他们去工木营找人。”   亲兵领了命,走到段诚与段青楠面前,抬手道:“两位请。”   段青楠对段诚道:“三叔,你去见方耀,我想要留下来,有些话和余将军说。”   段诚看了看他,点点头,“你自己处理好。”   亲兵在前面带路,段诚随着他一路往北城门去了。不断有列队的士兵手里握着长枪弓箭,从他们身边跑过。越接近城门,气氛越压抑,远远能看到城墙黑色的烧灼痕迹,空气中仿佛也弥漫着焦灼的气息。   城墙的一角已经有了缺口,许多士兵扛着石料木头,来来回回修补加固城墙。   亲兵去寻工木营的营长,段诚安静站在一旁,看着忙碌的士兵,他们大多一脸漆黑,衣衫破烂陈旧,眼神带着些茫然和惊慌。   就在这样的一群人中,段诚仍是一眼就认出了方耀,虽然他也和所有人一样满身尘土,面容漆黑,但是唯独那双眼睛是闪烁着光芒的,坚定而认真的光芒。   方耀将手里的石块递给后面的人,然后又回身从前一个人手上接下石块。他一直没用停过,汗水将衣襟前面一块完全湿透了,神色和动作却依然从容。   这时候,有个人跑到方耀面前,与他说了两句,然后伸手指着段诚的方向。   方耀朝段诚看来,目光清冷,就向他过去看着段家其他人一样,那个身影仿佛只落到了眼底,却没有进他的心里。   方耀摇了摇头。   那人高声说了一句什么。   方耀站直了身体,行了个礼,然后放下手中东西,朝着段诚走来。   段诚微不可闻叹了一口气,“方耀。”   方耀点点头,“请问还有何事?”   段诚道:“我有话想要与你说。”   方耀垂下目光,“我没有什么想听的,我与段家再也没有什么关系。唯一斩不断的,只剩下这个身体里面的血脉。可是我想不到如何才能摆脱这层关系。”   段诚道:“我不是想要说这些。”   方耀耐住性子看着他,等待下文。   段诚深吸一口气,道:“是关于素婷的,我……”   方耀打断他,“不用了。太晚了,段诚。我不想知道了。”   方耀转身想走,段诚拉住他手腕,“等等。”   方耀用力挥开他的手,“我等了很久,可惜没能等到我要的答案,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了,那些东西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段诚对他说道:“那我会等着,等到你愿意听我说的那一天。”   方耀不置可否,走回去他的位置,继续默默搬着巨大的石头。   回到将军府时,段诚看到余新皓正在冲段青楠发脾气,“滚!给我滚出俞阳城!你和我不是没有关系了吗?”   段青楠站直了身子,头也不回,“你我没有关系,所以你也没有资格管我。”   余新皓怒吼道:“我是俞阳驻军统帅,我没有资格赶你出俞阳城?”   段青楠冷笑道:“你有本事就把我绑起来,送我离开。最好是找人看好了我,不然我还有腿,走也会走回俞阳城。”   “你!……”   段诚上前道:“青楠,好了。”   “三叔。”段青楠缓和了神情,走到段诚身边,问道,“你见到方耀了?”   段诚苦笑一下,没有回应。   段青楠猜想方耀是没有给段诚好脸色看的,于是也安静下来,没有再问。   段诚对余新皓道:“多谢将军招待,我们这就回去了。”   余新皓和段青楠同时露出诧异表情,“走了?”   段诚笑道:“并不是要离开俞阳,只是先回段府去暂住。”   余新皓看了看段青楠,劝段诚道:“段老板,我劝你们还是离开俞阳的好。”   段诚道:“余将军请放心,我心里有数,该离开时自然就会走了。”   余新皓道:“俞阳驻军已经撑了许久,还能撑多久谁也不知道。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眼睁睁看着俞阳被攻破,但是你们,还是回去吧。”   段诚看了看段青楠,问道:“青楠,你要回去吗?”   段青楠被问得一怔,“不,我不会走。”   段诚点点头,对余新皓道:“我们不走,因为都有牵挂的人在,即使人走了,魂也会留下来,所以怎么能走得掉呢?”   余新皓手微微抖了一下,看向段青楠,许久叹一口气道:“你段府怕是已经人去房空了,不如还是留在将军府,也好有人照应。”   “不必了,”段诚拒绝道,“多谢将军好意,我们还是愿意先回去,那里毕竟是我们在俞阳的家。”   第 67 章   段诚和段青楠回去了段家在俞阳城的老宅子,家里人都已经离开了。在战争爆发伊始,方耀便做主将俞阳城段家仓库库存的兵器捐给了俞阳驻军,段家人则全部撤离了俞阳。   唯一剩下的是一个老仆人,他无儿无女,年纪也大了,自愿留下来看守着段家的房子。   段诚和段青楠到时,老仆颤颤巍巍扶着烛台看了他们许久,才“呀”一声惊道:“这不是当家么?”   他将两人请了进去,堂屋里的桌椅仍旧是每天都在打扫,还很干净。   段诚和段青楠把包裹放下,简单说了两人前来的原因,老仆问道:“这是要长住吗?”   段青楠看向段诚,段诚道:“说不定会住多久。”   老仆道:“当家你们若是要长住,我就出去想办法再买些米粮。”   段诚道:“你不必担心,我明天上街去买。”   老仆叹着气道:“这城里哪里还轻易买得到粮?我们……”   话音未尽,大门外有人重重敲响了房门。老仆去开门,见到是余新皓的几个亲兵,他们背了两袋粮食过来,又给了段诚一块令牌,“这是将军的令牌,如今俞阳城戒严,有了令牌才能畅行无阻。”   段诚接下了,拱手道:“替我多谢余将军。”   晚饭吃得简单,米饭配上两个小菜,在这俞阳城内已是奢侈。段诚与段青楠都不抱怨,吃完饭,便回去各自房间。   段诚在昏黄油灯下坐了一会儿,起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在院子里见到段青楠,段青楠问道:“三叔,你去哪里?”   段诚道:“睡不着,出去走走。”   段青楠担心道:“外面戒严,这样出去会不会不安全?”   段诚摇摇头,“没关系,就是想要走走。”   段青楠上前两步,“我陪你去吧。”   “不必了,”段诚阻止他,“你早些休息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段青楠于是也不再坚持,道了声“小心些”,便回去了自己房间。   段诚离开段府,在月色之下沿着冷清的俞阳街道缓缓行走,此时此刻心情反而很平静。从他选择为素婷留下来的那一刻起,段诚心里隐约就有个结局。他总说世事没有算无遗策,可是临到那一刻,心里仍是会难过。   比如说素婷的去世,再比如说,方耀最终对段家放了手。   方耀这个人,倒是一辈子都不曾变过。所以说人性,本来就是世上最复杂的东西,段诚知道自己终究是猜不透的。   段诚往北城门的方向走去。中途遇见过巡夜的士兵,段诚出示了余新皓送来的令牌,领兵看了后,道:“不要乱走!”   段诚点了点头,“知道了。”   看着那一列士兵走远,段诚再回过头来,蓦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城墙之下,城墙上点着火把,守夜的士兵都聚精会神看着城墙之外。   而城墙脚下,工木营的士兵仍然在连夜修补城墙。   方耀也仍在城墙之下搬运石头,他身上的汗水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神色有些疲惫,眼神却依然清亮。   段诚只默默看着,并不上前去,他知道方耀曾经受过磨砺,他能承受得住这些,而且这些也是他一直所坚持的。   其实段诚想说,而方耀不想听,他就应该放下了更好,可是又哪里是说放下就能放得下呢?总还是存在那么一分希望,也许方耀听了会……想到这里,段诚又不由苦笑,明明是自己先放弃的,又有什么资格奢求原谅。   段诚静静站了一会儿,看有人来接手方耀的工作,方耀站在原地,擦了擦汗。   段诚猜他是要去休息了,于是也转身想要离开,忽然听到城墙上哨兵大喊:“大熙军攻城了!”   铺天盖地的呐喊声、鼓声、呼喝声陡然间在这一片寂静的夜里响起,脚下的大地仿佛都在震颤。段诚只听到剧烈的响声鼓动着自己的耳膜,就连心脏仿佛也跟着在颤抖一般。   大批的士兵从段诚身边奔跑过去,上了城墙,工木营的士兵也停下手上工作,将大批弓矢和投石送上城墙。   段诚看着方耀一步步踏上城墙,不知为何,只觉得眼前厚重的石筑城墙竟也显得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城外的撞车撞成碎石垮塌下来。   余新皓匆匆赶来,士兵给他让开一条道路,他站在城墙上,往下望去,一挥手,招呼士兵在箭尖点上火,往下射去;巨大的抛石也浸了火油,点燃之后朝着城墙下抛过去。可是敌人仍是顽强地继续攻城,有人顶着火箭巨石沿长梯爬上了城墙,很快又被守卫士兵一刀砍翻,掀了下去。   但是撞车仍在撞击着城门,发出可怕的巨响。城门后的士兵搬来巨石沙袋,将城门牢牢抵住,石头后面就是他们的血肉之躯,单薄的身体即使瑟瑟发抖,也没有一个人退缩。   方耀将抛石搬上了城墙,站在墙垛边上往下望去。一个大熙兵刚好沿着长梯攀上城墙,方耀伸手卡住他的脖子,用力一拧,然后将那残破的身躯扔下城墙。   城外不远处,整齐排列着一对人马队列,高擎着火把,站在正中间那人,仰头看着攻城的士兵,不是变换着手势指挥。   余新皓站到了方耀身边,突然开口道:“那是大熙军左翼大将军,龙磬。”   方耀忽然伸手,感受了一下空中风向,一只手反手摘下背上噬日,将寒铁箭矢架在弓弩上,举起来瞄准龙磬的方向。   余新皓忍不住朝方耀的侧脸看去,见到这个年轻人沉稳镇定,既不紧张也没有显出志在必得的样子来,只是平淡地瞄准着手中的机关弩。   余新皓本来并不抱希望,此刻却有些突兀地觉得,也许是可能的。他不敢说话,抬手示意身边的人也噤声,就连呼吸也压抑了下来。然而周围实在太嘲杂,余新皓什么声音也没听到,方耀手中的弓箭已经出鞘。下一刻,余新皓看到龙磬身体往后一仰,倒了下去。   方耀那一箭竟是射进了龙磬的头颅里,就在正中,穿过眉心,一箭毙命。   正在攻城的大熙军惊逢突变,顿时乱了阵脚。   方耀伸手去摸绑在背后的箭袋,忽然有些惋惜,四支寒铁箭矢如今只剩下三支,射进敌人脑袋里那支,怕是很难取得回来了。   大熙军溃逃撤军了。   余新皓下令打开城门追击了一段距离,然后鸣金收兵。   方耀站在余新皓身边,一直在城门上站着,直等到天明,才从一格格阶梯上缓慢下来。   方耀看到了段诚。   段诚站在距离城墙不远的一处屋檐下,正看着方耀。   方耀转开视线想要离开,听到余新皓在背后喊他:“方耀,等等!”   方耀回过头去,见到余新皓领着亲兵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道:“随我来一趟。”   方耀点了点头。   余新皓也看到了段诚,招手叫来一个亲兵,“帮我送段老板回去吧。”   段诚拱手对余新皓道:“多谢。”然后长长舒了一口气,转身随着那名亲兵离开。   段诚回到段家宅子里,段青楠早已坐不住了,在前院里来回徘徊,见到段诚推门进来,连忙迎了上去,“三叔,你没事吧?”   段诚摇了摇头,“没事。”   段青楠道:“我半夜听到外面吵闹,似乎是大熙军队来攻城了?”   段诚应道:“是啊,进去说吧。”   段青楠跟在段诚身后往内院走,仍是担心不已,“我想要出去,可是手上没有令牌害怕惹了麻烦。一直在院子里等你回来,心里害怕你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   段诚道:“会有什么事呢?大熙军并没有攻进来,也已经撤军了。我没事,余将军也没事,你尽管放心吧。”   段青楠一直紧捏的手掌总算是松开来,他问道:“方耀呢?”   段诚道:“他自然不会有事。”   段青楠静静听着,沉默片刻后道:“三叔,方耀是不是不肯原谅你?”   段诚神色黯淡几分,“是啊,他并不愿意听我说。”   段青楠轻声道:“既然如此,你留下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段诚一时间露出有些茫然的表情,“我也不知为何,似乎想要对自己交待些什么。”   段青楠从未看过段诚显露出这种神情,顿时有些难过,道:“三叔,对于方耀这件事,我并不认为你做得对。可是你已经选择了不是吗?既然要放弃,为何不放弃得彻底一些,你这样子,我真的心疼你,也为方耀感到难过。”   段诚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你是个好孩子,三叔一直知道。”   段青楠转开头去,不忍再看段诚神情,却听段诚说道:“我真的未曾预料到素婷会离去,如果素婷还在,我确实打算对方耀放手。可是素婷终究是走了,我来找方耀,并不是求他原谅要他接受我,而只是想等着他。他还年轻,他也许还会去很多地方,认识很多的人,他如果能忘了我,我会为他开心;如果到最后,他还是想要回来,我会等着他。”   段青楠有些怔愣,问道:“三叔,值得吗?”   段诚垂下头笑了笑,“以前我一直想要告诉他,战场并不是他的归宿,可是昨晚,我看了他的模样却觉得自己错了。战场也许才是最适合他的地方,如果这是他的追求,那我想任他去闯那片天地。”   段青楠问道:“如果他战死沙场了呢?”   段诚声音微微有些发颤,“那我替他收尸。”   完结章   余新皓的脚步很沉重,方耀跟在他身后,发现他鬓角下面竟然添了几丝白发。   余新皓领着方耀一直回到了将军府,家仆送了热茶上来,余新皓一口饮干,看方耀静静站在下首,对他道:“坐吧,喝些茶。”   方耀点一点头,“谢谢。”   温热的茶水入喉,似乎缓解了一整夜的焦灼情绪,方耀坐在椅子上,不由自主放松了挺直的腰杆,闭了闭眼睛。   余新皓道:“辛苦你了,箭法很准。”   “嗯。”   余新皓站了起来,背负双手,“龙磬死了,你说大熙军会大受打击,士气低迷还是满腔仇恨,士气高涨为左翼将军复仇呢?”   方耀想了想,道:“我不知道。”   余新皓笑笑,“我猜是后者。大熙军统军主帅寒翼,极擅带兵,龙磬的死正好用来鼓舞军队士气。我猜五天之内,他们必会发起攻势。”   方耀道:“杀了他。”   余新皓朝他看去,“有了龙磬的前车之鉴,寒翼怎会大意?到了战场前面,怕是不会再给你那么好的机会了。”   “我……”方耀轻声道,“在他们攻城之前,去杀掉寒翼。”   余新皓微微有些经验,“这太荒谬了。大熙军安营扎寨的地方是一片荒漠,军队想要偷袭都不易,你一个人单枪匹马怎能闯得进去,何况还要杀死寒翼,你怎知道他的营帐又是哪一顶?”   方耀道:“我可以找。”   余新皓摇摇头,“这太不现实,相当于让你去送死,我不会同意的。”说到这里,余新皓笑了笑道,“你初来俞阳时,我让你去工木营,其实是刻意刁难,想让你知难而退,却没想到你真难坚持下来。”   “没什么难的。”   余新皓叹口气,“是啊,是我看轻了你。以为你这个段家少爷是个经不得磨砺的绣花枕头,空有一身精湛武艺的花架子。”   方耀道:“我本就不是段家少爷。”   余新皓道:“姓什么不重要,男子汉只要俯仰天地无愧于心就好。”   方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胸口,那里似乎仍在隐隐作痛。   余新皓走到方耀面前,拍拍他肩膀,道:“方耀,有件事我想要交给你去办。”   方耀看着他。   余新皓道:“寒翼要攻城,我们由着他来,你给我带队人去,烧了他的粮草。”   方耀目光专注起来。   余新皓道:“烧粮草此事一定要成功,而且在大熙军败退之前,不能让他们知道消息,否则他们作困兽之斗,宁死而不退,反倒是麻烦了。”   “你确定一定能受得住俞阳城?”   余新皓目光坚定,“一定能守住。我余新皓可以对天起誓,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不会让俞阳沦陷。你也要答应我,我让你去办的事情,一定要给我办到。”   方耀看着余新皓,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自那日夜半的攻城战之后,段诚再未见过方耀,他有时会去城墙边上,见到修补城墙的士兵里面,已经没有了方耀的身影。   段诚有些担心。   段青楠为此去见了余新皓,问道:“方耀呢?”   余新皓坐在堂屋正中,应道:“叫他去帮我做些事。”   “做些事?做些什么事?”   余新皓沉默不答。   段青楠上前两步,“你是不是让他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了?”   余新皓看他一眼,“这是军令,岂可随意告诉你?”   段青楠怒道:“他是我弟弟!”   余新皓道:“他说不姓段。”   “你!”   余新皓站起身,放柔了声音道:“青楠,现在不是和你吵架的时候。方耀做的是他应该做的事情,而我也有我应该做的事情。如果五日之后,你我依然平安站在这里,我愿意用余下的所有时间和你慢慢吵。”   段青楠有些发怔,“我们……”   余新皓道:“我希望你能离开俞阳,陪着你三叔一起。”   段青楠道:“我不会走,三叔也不愿意离开。俞阳不会沦陷,俞阳城有你用生命守护,对我来说,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余新皓忍不住抬起手来,即将碰到段青楠脸颊时,又缩了回来,道:“那你留着俞阳,等着我!”   段青楠点点头。   虽然余新皓最终也什么都没说,段诚和段青楠心里也有数,方耀恐怕是被余新皓派去执行什么危险的任务了。   段诚对段青楠道:“不要再去为难余将军了。”   段青楠默默点头。   余新皓所预料的并没有错,大熙军果然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城,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激烈。   段家老仆将房门紧紧闭上,缩在院子里,瑟瑟发抖。   段诚走上前去,为他批了件衣服,“去房间里休息吧。”   老仆反身抓住段诚手背,“当家,你说俞阳城会不会沦陷?”   段诚道:“余将军说了不会的,不必担心,要相信守城的士兵。”   老仆点着头,缓缓朝内院走去。   段青楠倚在门口,感受着脚下大地几乎都在震颤,他看向北方,那里战火正炽,火光将天边染得绯红,即使相隔甚远,似乎也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浪。   段青楠也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他能听到每一声士兵的呐喊,以及落下城楼时传来的惨叫声。段青楠仔细听着,仿佛想要分辨出其中有没有余新皓沉着的呐喊声。   战火接连烧灼了三天三夜,俞阳北城墙下堆积了尸体无数。古老的灰石城墙被战火熏成了漆黑的颜色,又染上一层层鲜红,等到被太阳烤干,血迹渗进了石头的痕迹之中,变成暗黑的红色,散发出阵阵腥臭气息。   余新皓站在城墙之上,双手拄着一把长剑,站得笔直。   他总算是实现了自己的承诺,没有让俞阳城失陷在他的手上。   段青楠到达城墙之下时,已经没有人再拦阻他,他跌跌撞撞爬上城墙,看着余新皓伟岸的背影,缓缓上前从背后拥住他。   余新皓抬手握住段青楠的手,紧贴在自己心脏处,仰起头对着头顶蔚蓝天空,大吼一声。   城墙上下所有士兵看向余新皓,同时抬起头来举起手臂对着天空,大吼出声。   余新皓牵着段青楠的手,走向城楼时见到段诚。   段诚拱手道:“将军,现在敢冒昧问一句方耀的下落吗?”   余新皓道:“段老板,方耀领了一队士兵,绕去大熙军营后方烧他们的粮草。如若顺利的话,这两天也该返回了。”   如若不顺利的话,也许再也回不来了。   “好。”段诚只应了一声,便不再多问。   过了不到一日,余新皓派出去的那队人马顺利完成了任务,平安返回,唯独少了一个方耀。   将军府前跪了一地人马,领队告诉余新皓,他们顺利烧掉大熙军粮草之后,方耀一个人执意要去杀死寒翼。   无论他们怎么阻止都没有用,方耀不要任何人陪同,背着噬日,牵着一匹马,与众人朝相反的地方奔去。   其他人害怕碰上返转的大熙军,不敢再耽搁,只能先往俞阳方向返回。   “杀寒翼?”余新皓有些不可置信,“他一个人去杀寒翼。”   “他说要一劳永逸,让大熙军彻底退军。”   余新皓大声吼道:“立刻派探子去打探!有任何关于方耀的消息,即刻回报!”   过了几日,探子回报,大熙军撤军途中,统帅寒翼在自己帐内被人射杀。   大熙军彻底撤军了,过后递来了求和的书函。   然而始终没有方耀的消息,这个人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在俞阳城最艰难的时刻站了出来,却在一箭射杀敌军主帅,两国边境回复风平浪静,一切尘埃落定时,又悄无声息消失了。   余新皓将他的军功如实上报,封赏下来,却无人领赏。   从大熙传来的消息中,始终没有关于方耀这个人的下落,那个射杀了寒翼的人,究竟是生是死,到现在也无人知道。   除了方耀他自己。   他在寒翼帐外潜心埋伏,寻到机会一箭射死他之后,立刻便趁乱撤离了。   他起初是想回俞阳的,却不知怎么中途绕道去了一趟流沙湖。   很多事情,并不说简单一句忘记就可以轻松抛诸脑后的,如果回去平静下来的俞阳,方耀知道很多事情自己又要去面对,他不愿意面对那些事情,那不是他想过的生活。   他已经没有段诚了,那他就只剩下自己了,为了自己活着。   方耀没有选择回去俞阳城,而是朝着沙漠的深处走去,那里除了大熙,还有别的国家,方耀只是想要去走走看看,等到某一天他觉得累了,也许还会回俞阳城去。   方耀这一走,足有近五年,再踏足俞阳城时,竟跟他初次到俞阳时一般,边境开放,两国百姓和平互市,俞阳驻军安闲懒散。   方耀牵着一匹马,慢慢走在俞阳城的街道上,没有人认出他来。   转过街道转角,方耀看到一家酒肆,正要掀帘子进去,忽然见到另一头街角,段青楠牵着一个小男孩正在买糖葫芦。   “锦桐,”段青楠道,“不能吃了,你今天吃了两根了。”   段锦桐嘴里依依呀呀,仍是不死心。   段青楠将他抱起来,想要转身离开,这时便见到了方耀。   方耀这些年去了很多地方,认识了许多人,见识了许多事,已不像当年那个军营里长大的单纯的军人,他性格沉稳了很多,再见到段青楠时,微微点了点头,并没有急着回避。   “方耀?”段青楠抱着段锦桐上前几步,“你真是方耀?”   方耀道:“段青楠。”然后又看了看他手上抱着的男孩。   段青楠低头看了看段锦桐,道:“这是段锦桐,是——三叔的妻子素婷的孩子。”   方耀点了点头。   段青楠看他神情,并未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四处游历。”   段青楠道:“你果然没有死。”   方耀笑了笑,“如何会死。”   段青楠听方耀自始至终都没有问过段诚,心里默默叹一口气,将段锦桐抱紧了些,道:“我和锦桐要回去了,可愿意随我们去坐坐?”   方耀摇头道:“不必了。”   段青楠问:“那你在俞阳城打算住哪里?”   方耀道:“没想好,许是住客栈吧。”   段青楠犹豫片刻,道:“那不如随我们回去吧,家里只有我和锦桐,三叔不在。这时候回去,刚好可以吃晚饭。”   方耀想了想,还是应了段青楠,“好的。”   段青楠在前领路,带方耀回去了俞阳城的一间小院子,方耀站在院门前往里看去,这处院子安静闲适,跟他当年憧憬的殷尚家的小院子倒有几分相似。   段青楠请方耀在院子里的小桌子边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   段锦桐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偷偷看着方耀。   段青楠朝他招手,“锦桐过来,喊哥哥。”   段锦桐一脸胆怯,紧紧抱着树干。   段青楠笑笑,“这孩子从小就胆小。”   方耀道:“倒是和段诚一点不像。”   段青楠看一眼方耀,“本来就不是三叔的孩子。”   方耀端着茶杯的动作稍顿,听段青楠继续道:“三婶的孩子本来就不是三叔的,他们从来就不是真正的夫妻。”   “是吗?”方耀轻声道。   段青楠道:“我以为三叔告诉过你。”   方耀道:“这并不重要。”   晚饭吃得简单,段锦桐坐在一旁,拿筷子戳着碗里的饭。   段青楠喂他吃菜,“你不好好吃东西,等你爹回来,定会骂你。”   段锦桐听到段青楠说起他爹,似乎有些害怕,乖了许多,扒一口饭道:“我想爹爹了。”   “你爹,”段青楠想了想,道,“还有两个月就会回来了吧,乖。”   方耀低头,夹了一筷子青菜吃掉。   段青楠对他道:“你不想问三叔去哪里了吗?”   方耀道:“不想。”   段青楠放下碗,道:“你不喜欢可我还是想要说,你与三叔之间的事情,我是局外人没有资格插手,可是很多事说清楚了各自做决定,也未尝不好。从你失去消息,三叔每年入春便会去关外寻你,等到入了夏才回来;夏天过去,天气一旦凉爽,三叔又会出关,继续寻你,等到快过年时才回来。每年有近一半的时间,三叔都会在大漠中寻找你的踪迹,有时候雇了伙计,有时候是自己一个人。可是始终没有你的消息。”   方耀静静听了,道:“何必呢?茫茫大漠,哪里轻易能找得到一个人?”   段青楠道:“是啊,三叔始终没能找到。今年年初他受了风寒,身体始终没有养好,我劝他别去了,他不肯听。他一直说,就算是尸骨,他也要给你带回来。真可惜,如果他留下来,也许就能见到你了。”   方耀应道:“见不到,未必不好。”   段青楠道:“如果这是你的答案,那我宁愿你们不要见面的好。三叔至少还能为了他的坚持活下去。”   方耀沉默着。   这一夜过去,方耀收拾东西要离开。   段青楠问:“你要去哪里?”   方耀认真想了想,才回答他道:“本来是想过要留在俞阳的,现在却不知道留在俞阳的意义何在。可能会回去大漠,也可能往中原走,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段青楠道:“嗯,如果以后愿意,可以回来看看我们。”   段锦桐抱着段青楠的腿躲在后面,被段青楠抱了起来,对他道:“给哥哥道别。”   段锦桐有些羞怯,趴在段青楠肩头,小声道:“哥哥,再见。”   方耀看着段锦桐瘦小的脸,点了点头,“有缘再见。”   方耀站在俞阳城,想了许久,还是朝着关外的方向走去。中原给他留下的记忆,远不如关外那几年的逍遥自在。   方耀想要最后一次去流沙湖,这次去过了,可能有生之年再也不会去了,他想找个地方安定下来。他去过一个叫昌恒的小国,淳朴善良,民风单纯,民众大多靠打猎为生,方耀很喜欢那里自由自在的生活。   他骑着马,在苍茫大漠中,远远见到苍翠的绿洲,绿洲中间,就是犹如宝石一般的流沙湖。   湖边有个人,方耀隔得远了看不清楚,等到靠近时,方耀认出了那人的背影。   方耀勒停了马,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想要驱马离去时,见到湖边那人站了起来,转身看向他的方向。   方耀默默叹一口气,对着段诚点了点头,跳下马来,牵着马朝他缓缓走了过去。   事到如今,方耀已经坦然,没有什么好避让的。人生有太多不如意,并不是自己努力了就能有结果的,在流沙湖边开始的,也在流沙湖边做个终结吧。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还是完结了,感谢看文和评论的大家。因为工作变动的关系,后面更新有些慢,而且写起来也有些卡文,实在是很抱歉。   之前写文都是懒懒散散在写,第一次觉得更文压力挺大的,如果以后手上没有存稿,就不会轻易开坑了,最后还是说一句谢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