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为奴(重生)作者:公子书夜 文案: 楚越曾经发誓要一生忠于主上, 却最终不得不把自家主子逼得跳河自尽。 原以为这回报仇雪恨了吧无愧于家人了吧, 结果人死了才发现一切是个误会。 好吧,那我大不了跟你一起跳河呗。 喂喂,这可不是殉情,这叫男人的担当。 结果竟然重生回到过去,成了门中一个少年影卫? 还被年少的主上挑去做贴身仆人? 既然上天给他机会挽回 这一世他绝不负人便是。 但是……尽忠还要尽到床上去?不要吧…… 这其实是一个正经的故事,小虐怡情,结局HE。 (腹黑攻X忠犬受,主攻仆受,攻宠受(真的?)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重生 强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楚越,晏怀风 ┃ 配角: ┃ 其它:江湖,重生 第1章 走投无路 “晏怀风!你去死吧!” 楚越一脸寒意地直视着眼前的人,举起手中长剑,剑锋泛出冰冷的光芒,倒映出他眼底难以压抑的愤怒。 他的身后站着无数手拿兵器严阵以待的男男女女,所有人都紧张地望着对面。 “哦?你这么让想我死?” 说话的人一身蓝衣,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背对着所有人坐在澜沧江边,赤足浸在冰冷湍急的江水中来回轻轻晃荡。 他一直没有回头,楚越看不到他此时脸上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如同往日一样漫不经心、不急不缓,只是略带沙哑,仿佛有点淡淡的倦意。 楚越不动声色地收紧了握剑的手指,斩钉截铁地回答:“是!” 蓝衣人似乎叹息了一声,望着天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幽幽地说:“你曾经发过誓,要一生一世忠于我。” 楚越闻言一怔,脸色有些黯然,手中直直指着对方的剑尖只略略低了一低,身后便有数名男女叫嚣起来,“小子!这魔头杀你全家,你不会还要助纣为虐吧?!” 楚越的眼神立刻一变,是啊,他怎么能忘了,就是眼前这个男人,屠尽他满门。 等到他快马加鞭日以继夜匆匆赶回家的时候,却只来得及看到满地尸体和淋漓鲜血,以及血泊中站着的,那身蓝衣。 那时他回过头来看他,剑尖染血,眸中是冷意森森。 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不可能再效忠于这个魔鬼! 楚越一想到那满地的尸身,就气愤难平,重新举剑对着那个让他恨之入骨的背影,几乎红了眼睛。 “晏怀风!”楚越一声断喝,举剑就要冲上前去,却被他身后一个老头儿模样的人拦住。 只见那老者摇了摇头,提气扬声道:“晏怀风!你这等邪道妖孽,人人得而诛之!如今连你的属下都背叛于你,可见人心向背!我劝你,还是早早交出那把钥匙,或者我等本着上天有好生之德,放你一条生路。” 晏怀风毫不动容,悠然道:“白道真是人才凋敝,如此轻易就让人看穿你的用心?” 说着又伸出手浸在河水之中,有些出神地望着水波从指缝间流过,“还是你们来此,全部都是为了子虚乌有的一把钥匙。反正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因此连掩饰也不做了?” “你!”那老者语塞,跟他一起来的人也开始低声喧哗。 今天来到这里的人,所谓除魔卫道大约真有一点,然而觊觎那把钥匙才是重点。 被晏怀风这样赤裸裸地说出来,未免有些失了面子。 有些性子急的忍不住高声叫骂起来,来来去去无非是些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的言语,毫无新意,却聒噪无比。 楚越皱了皱眉,回头看看身后这群人,见他们一个个义愤填膺,也不知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更觉得心烦意乱。 “哗啦——”一个浪头打来,晏怀风站起身来,双脚浸在浅水中,反射着日光整个人看上去格外不真实。 他理了理衣服,负手而立。 “楚越,我只问你一件事情。” “你说。” “你今日来此,是为了替亲人报仇,还是也为了……钥匙?” “楚越心中,至亲之人没有什么东西可比。晏怀风,你可知,我也曾把你当做至亲之人对待。若不是亲眼所见,我根本不愿意相信——” “好了阿越。”晏怀风淡淡出言打断楚越激动的言语,不知是江水太寒冷还是衣衫太单薄的缘故,竟低低地咳嗽了一声。 楚越几乎本能地想上前给他披件衣服,看到自己手中之剑反射出的淡薄日光,才想起如今这阵仗是为了干什么。 身后的人还在吵个不休,争论的话题已经从怎样逼迫晏怀风拿出钥匙转到了那把钥匙的用途之上。 这些人自恃晏怀风绝对活不过今天,竟如此光明正大地讨论起他身后遗物的归属来,楚越只觉得满心愤慨。 若不是晏怀风武功过高,他知道自己一个人绝对无法报此深仇大恨,也不会背叛他,暗中与这种人往来。 澜沧江畔,江风怒嚎。 原本是日头高照的好天气,沿河一带野草馥郁,繁花芬芳,时有莺啼燕舞,教人见之忘忧。然而如今却被凛冽肃杀的气息笼罩,连天色都阴沉下来,周身一片寂静。 江风烈烈,吹起晏怀风的衣角和长发,凌空飞舞。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下,水中映出自己的倒影,可以看见略显苍白的脸色。 一滴红色的液体无声无息地沿指尖滑落,融入水中,很快不见了踪影。 他微笑了一下,终于转过身,看着那个将他逼迫至此的男人。 众人见他转身,纷纷一窒,也顾不得自己正在讨论的话题,拿稳了武器如惊弓之鸟般看着晏怀风,生怕这个嗜血的大魔头一个气不顺打算拉几个垫背的。 虽说他们人多,可以晏怀风的武功若反抗,总有几个倒霉鬼会死在他的手里。 这种时候,别做出头鸟才是真的。 开头说话的那老者微微退后,不易察觉地推了推楚越,示意他上前解决问题。 楚越却在晏怀风转身的那一瞬间有些恍惚,这个人似乎憔悴了些,不像从前那么不可一世恣意张狂了,脸色也不好,倒像是生病了。 ……等等!他在想些什么东西!他惯会装自己难道不知道么?! 形影不离十几年,晏怀风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能不了解?他的家人一个个都死在他手里,他竟然还在这种时候无端地关心他?混账! 晏怀风看着对面那个人脸色变了又变,一会儿惘然一会儿悲伤一会儿愤怒,最后变成一脸决绝,他就知道,挽不回了。 楚越的个性一直都执拗,认定了的事情,轻易动摇不得。 “阿越,我已说了很多次。现在若再说一次不是我,你仍旧是不会信的吧?” “晏怀风,你的演技总是好的,可惜我太了解你了!” 晏怀风眯了眯眼睛,望向被乌云遮去的太阳,低声自语道:“若真是了解……” 江边风大,纵然楚越武功不弱,却也没有听清楚晏怀风的这句话,只是疑惑地问:“你说什么?” 晏怀风摇头,“阿越,江湖险恶,从今以后,你还是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好。我已经下令,无论发生何事,圣门门下都不许追究于你。既然你执意为家人报仇,都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我替他们偿命便是。我只愿你……永无后悔今日之时。” 楚越心下一惊,无端地觉得不详,忍不住脱口而出,“你要干什么?” 晏怀风却不再说话,深深地看了楚越一眼,张开双臂衣袂凌风,就这么直直地倒入了水流湍急的澜沧江中! 所有人都被晏怀风突如其来的行为给震住了。 楚越第一个反应过来,大骇着扔掉长剑向江边冲去,等冲到水边一看,哪里还有那个蓝色的身影? 澜沧江的水流最是湍急,更何况其中怪石嶙峋,向来都有十死无生之说。若换了其他小河小溪,甚至悬崖峭壁,晏怀风都有可能诈死逃生。 可如果跳的是澜沧江……这是真真切切在求死! 楚越满脸惊慌,一边大喊着晏怀风的名字,一边就要涉水去寻,然而除了江边一点点浅水之处可以站人之外,江心根本就是无底洞。 更何况楚越根本不懂水性,差点儿淹死,好在被人拉了回来。 拉他的正是刚才出言的那个老头,只见他满脸阴沉,用力晃了晃楚越,沉声道:“你故意放他去死是不是!你原本是圣门的走狗,你想独吞钥匙?没那么好商量!晏怀风这个魔头不可能带着钥匙去死,只怕早到了你手里吧?拿出来!” 楚越全身几乎都湿了,初春的澜沧江,还阴冷得很。他满脑子浑浑噩噩,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脱口而出,“你们!” 却见众人围拢上来,一个个都面色阴郁。 楚越有些想笑。 晏怀风死了?晏怀风就这么死了?这个他追随了一生,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男人,最后就这么轻易被他逼死了?他不能相信! 老头见他神色恍惚,更加不快,那些跟着他一起来“除魔卫道”的正义人士更是哗然。 他们大多数都是为了那把钥匙而来,如今晏怀风投江自尽,他们唯一的希望就落到了楚越这个曾经的晏怀风亲信身上。 反正四野无人,他们也无须顾忌自己的身份。纷纷围拢了来逼问楚越,楚越却始终浑浑噩噩,一言不发。 一个女子百般询问未果,气急败坏地骂道:“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杀他全家,留下几个今天还好逼供!”话一出口才觉不好,忙伸手捂嘴。 楚越却已听得清楚明白,他猛地站起来,一把握住那个女人的肩膀,“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明明看见——我明明看见是晏怀风——” 对方见事迹已败露,懒得再隐瞒,索性一五一十的全部都说了个清楚明白。 楚越这才知道这些人觊觎那把钥匙已久,奈何圣门戒备森严,无法得手之下竟设计杀他全家又分别传信晏怀风和他进行嫁祸,轻易策反了他这个晏怀风的亲信,竟把名震天下的圣门门主逼到这个地步。 晏怀风为了救楚越的家人,原本已经受了内伤。又被他们几日几夜地追杀,根本来不及疗伤,这么拖下去,早晚不死也成了废人。 联想到刚才晏怀风苍白的脸色,和眼中的无奈,却始终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对他的责怪怨怼,楚越悔恨交加,感觉心脏处翻腾不已,一抬手竟至吐出一口血来。 鲜血淋淋漓漓地从指尖留下,落入草丛之中。 刚刚那个人,是不是也流血了?他说什么来着,“我已经下令,无论发生何事,圣门门下都不许追究于你。” 何苦替他考虑得这般周全?反观他楚越,竟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晏怀风,还说他了解他…… “喂!你若再不交出钥匙,小心我们屠灭圣门!反正现在晏怀风已死,圣门实力大减,趁机铲除这个武林毒瘤,想必武林人人都会觉得大块人心。” 楚越凝眸逼视说话之人,对方被他这么一看,竟不由自主地倒退两步。 楚越敛目,冷笑一声道:“你们想死,自去圣门试试。” 说毕忽然抬手勾过落地的长剑,电光火石间已逼退了挟制他的老头,一剑向刚才那个女人刺去! 众人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发难,那女人狼狈地使了一个铁板桥,堪堪避过长剑,却感觉胸口一凉,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胸前氤起的红色,以及那一柄深深没入的匕首,倒抽了一口冷气,“你竟然……” 楚越冷笑一声,众人见他竟然在那么多人面前杀人,全部哗然,纷纷拿出了武器。 楚越也不管那些往身上招呼的兵刃,全身浴血奋力一掷长剑,剑身发出清亮的啸声,穿过之前带头逼问他的那个老者咽喉,将人直直钉在树上。然后头也不回地向江心奔去。 耳畔只听水声骤响,又一道人影没入滚滚澜沧江中,一霎不见了踪影。 冰冷的江水莫过头顶,楚越感到胸中的空气一点一点减少,如此窒息的感觉当真难受。他却强忍着不去挣扎。 闭上眼睛,过往种种在眼前迅速划过。 晏怀风……刚才你是否也如此绝望?再等我一晌吧,黄泉路远,让我陪着你。 闭上眼睛随波逐流,眼前终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 第2章 再世为人 好冷……好冷…… 身上的衣服好像湿透了,黏糊糊地紧贴着肌肤,传来阵阵不堪的寒意。 手腕上缠缚着什么沉重的东西,耳边听到细微的金属碰撞之声,带着些微被锈蚀的喑哑。 这里是……阴间? 楚越慢慢睁开眼睛,大概是闭得太久,眼前一片朦胧,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大约地知道这里很暗,一丝光都没有。 全身上下酸痛不已,后背还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觉,似乎受了外伤,一动就发疼。 安静地喘息了片刻,眼前终于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呈一种半跪的姿势跪在地上,四周幽暗无比,只能隐约判断出是一个不大的囚室。 下意识地想伸手,却听到手腕上传来叮铃叮铃的细碎响声。 艰难地抬头,才发现自己双手竟然全都被沉重的铁链缠缚,铁链高高吊起,让他形成了一个想要飞翔却只能折翼的姿势。 嘴唇已经干燥起皮,本能地伸出舌头舔舔嘴唇,更是一片火辣辣的疼痛。 楚越的脑子终于变得清醒了一点。 这里究竟是哪里?自己这是怎么了?他记得之前自己追随着晏怀风跳入了澜沧江,然后…… 然后他应该已经死了,他根本一点水性都不懂。 那么这里是阎王殿?因为自己做错了事情,所以下地狱受罚么?可是晏怀风呢,他人在哪里? 想到晏怀风,楚越一下子激动起来,努力地想要站起来,连带着那锈迹斑斑的铁链也跟着他的行动一起摇晃,发出一阵又一阵低沉阴暗的声音。 他这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根本没有一处好皮肉,几乎处处都是鞭痕,更严重的问题是——他发现这根本就不是他自己的身体! 尽管自己能够想动就动,也能感受到伤口带来的疼痛,然而他稍微打量一下,就清楚地看到,这根本是一具十四五岁少年的身体,手腕脚腕都还纤细,内力也与他从前所练路数大相径庭。 想他楚越,跟随圣门这一届门主晏怀风近十年,至死时明明是个二十五岁的男人,怎么一醒来会变成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他记得自己明明是一心求死才投入澜沧江的,然而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不得而知。 楚越狐疑地动了动腿,虽然酸软无力,然而的确可以控制,也的确是个少年的腿无疑。 这让他感到无比的困惑,莫非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从整个家族被灭门开始,到勾结外人追杀晏怀风,最后双双赴死,不过是他的一个梦? 可是晏怀风最后无奈的笑容是那么清晰,根本不像是梦境,他甚至能够记起他最后说话时的语气,他说:“既然你执意为家人报仇,都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我替他们偿命便是。我只愿你……永无后悔今日之时。” 呵呵,永无后悔今日之时? 永无后悔今日之时……你早知道我会后悔的吧,晏怀风。 如此想来,你这一跳,倒不知是为难了自己,还是为难了我。主上,你可知你走之后,我立刻就后悔了,后悔自己做下这等禽兽行径,让你枉担了小人名声。 楚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忽然不想管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自己为什么会在一个小男孩的身体里,又为什么被囚禁。 满心都只剩下一个名字,晏怀风。 等等!他忽然一个激灵,猛地一抬头,眼中是某种期待的光彩。他忽然想到,如果他跳进了澜沧江却没有死,那么晏怀风呢?他会不会,也还活着?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性,楚越那绝望的心情又立刻死灰复燃起来,急切地想要摆脱目前的处境,去外面找寻晏怀风的踪迹。 他越挣扎地厉害,手腕上的铁链之声就越响。 忽然囚室的大门被推开,灿烂的光芒流泻进来,一时晃花了楚越的眼睛,让他情不自禁地眯起双眼,抬头望着大门的方向。 那里,有一个看不分明的身影,在门口顿了一顿,似乎在打量着他。然后大踏步走进来,一把抓住他的腕子,恶狠狠道:“吵什么吵,犯了那么大的过错,没杀了你已经是上面开恩了,再想搞幺蛾子,小心被打死!” 那人语气明明凶恶,楚越却听出了一点儿善意,想来是个嘴硬心软的人,怕他惊动了别人没有好下场,所以过来看看。 他的眼睛长久处于黑暗之中,一见太过明亮的光线,就有些适应不过来。好一会儿才看清楚眼前这个人,这一眼,却让他惊呼出来。 “玄叔!” 那人冷哼了一声,放开他的手腕,“哼,叫玄爷爷也没用,十四啊,你这是自作孽,知道不?干什么不好,连少主子也敢打伤?你能活到现在都算侥幸了,警醒着点儿,别吵了,啊?” 楚越完全听不懂中年男人在那唠唠叨叨些什么,什么十四什么少主子,他脑子里一片混乱。然而他最震惊的是,这中年男人竟然是个熟人。 玄威,圣门元老之一,专门训练保护门中重要人物的影卫们。 楚越从前跟在晏怀风身边,虽然并非影卫,而是圣门的堂主之一,却也跟玄威打过交道,两人交情还算不错。 谁知再见却是这番境地? 他叫这个身体十四……莫非,这个男孩却是他训练的影卫之一,因为犯了什么过错被囚禁在此。 刚才玄威说是打伤少主,可他明明记得晏怀风尚未成家,更没有孩子,却从哪里冒出个少主来? 玄威看他愣愣的,一副迷茫的样子,心里也是不忍。 十四是他手下训练得最好的影卫,等过了选拔,基本上就会跟着少主了。 谁知这孩子一时意气用事,竟然打伤了少主,结果落到如今这个地步。那鞭子抽在十四身上,他自己心里也是难过啊。 可是门主疼爱少主,一看他受伤了那是火冒三丈,十四能留下一条命已是侥幸,若想让他接着做影卫,只怕很困难。 这么多年吃的苦怕是白费了。 玄威叹了一口气,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十四,以后千万记得谨言慎行,听到没有?否则,玄叔也保不了你了。” 楚越胡乱地点点头,还在震惊自己现在的处境,却听外面一阵喧哗之声。有人正往这边浩浩而来。 只听一个声音气喘吁吁地劝说:“少主,使不得,使不得呀。您这金尊玉贵的身子,怎么能进这种肮脏的地方。况且那暴徒已经伤了你,若再有什么,可叫我怎么办?” “闭嘴。”随即一个清朗如玉的声音响起,眨眼人就到了门口。 楚越正好奇这少主是什么人,也就抬了头往那边看,这一看却让他三魂飞了两魂半,竟比刚才见到玄威还要震惊。 那站在门前光影处的人,虽然看上去年纪还不大,那眉眼那神情那动作,却分明是晏怀风无疑! 楚越一时愣怔,万千滋味涌上心头,不知该用什么心情什么表情面对才合适,千头万绪无从整理。 晏怀风见那小子只是呆愣愣地看着自己,三天水米没沾牙又日日受刑竟还不曾求过半句饶,眼神里分明不是愤怒或畏惧,反而是……惊诧?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心想自己又没有长成个能吓死人的模样,这小子有什么好惊诧的。 玄威不动声色地将十四往身后掩了一掩,向晏怀风行礼道:“少主怎能贵步临贱地,请您放心,属下知道十四这回伤了少主罪不可恕,绝对没有半分偏私。” 说罢就从墙上取下一条三尺来长的长鞭,握住鞭柄一挥,鞭声咻咻破空,直直打在楚越的背上。 楚越还在看着晏怀风发愣,一时没有防备,低声叫了出来。玄威的鞭子却是不停,一下又一下落在他身上,一副打算将人就地正法的样子,眼中亦没有半丝怜悯。 这个身子背上原本就已伤痕交错,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其中滋味难以明言。楚越却只是第一鞭的时候啊了一声,其后便紧咬着嘴唇,无声无息,却仍旧倔强地望着晏怀风不肯移开眼。 他的背上很快鲜血淋漓,嘴唇也被咬的发白,玄威歇了歇气,还待再抽,晏怀风终于出声道:“好了。” 玄威立刻颔首收鞭,表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向来喜欢十四,手上看似不留情,心里却真怕晏怀风要置他于死地,于是故意下手颇重,赌上一赌。 楚越已经痛得眼前发暗,却还是极力睁大眼睛,想看着晏怀风。 晏怀风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少年,挥手让玄威走到一边,走近楚越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楚越。 大约是嫌囚室之中光线太弱,晏怀风伸出手中扇子,抬起了楚越的下巴——眼前少年虽然满脸倦容一身伤痕,却能看出底子不错。 晏怀风一伸手,玄威恭敬递上丝帕,他用丝帕覆手,摸了摸楚越的脉门,凝神片刻,忽然说:“你以后便跟着我吧。” 楚越一愣,还没反应过来,玄威已是大喜。 晏怀风这一句话,十四不仅不用死了,还能做他的贴身影卫!将来少主继位,楚越必是影卫首领,这却是圣门的规矩,门主与少主的贴身影卫,那地位与一般人是决不能比的。 玄威见楚越话也不说一句,还以为他傻了,忙按着他的头叫他表忠诚。楚越却莫名其妙胆大包天地冒出一句:“你还敢信任我?” 玄威吓了一跳,“什么你呀我的,一顿鞭子就把规矩全忘了?叫少主!” 晏怀风倒是无所谓,微微一笑,“那要看你当不当得起我的信任,玄威,带他回去养好伤,然后送去鬼谷。” 玄威刚要应声,闻言顿了顿,有些犹豫地问:“少主让十四去鬼谷?那地方可是……” 虽然鬼谷也是圣门门下,却是专门培养死士杀手的地方,与影卫不同。 影卫的训练以防为主,武功固然高妙,关键时刻却是用来保护重要人物的。 而鬼谷那种地方,能出来的都是九死一生的主,专门做些死士或杀手的活计,训练也就格外残酷,十人进去能有一个回来已是侥幸。 如今晏怀风让十四去鬼谷,岂不是变相地叫他去死? 楚越也是一惊,他前世便是圣门之人,自然知道鬼谷是什么地方,虽然从未进去过,却也知道能从鬼谷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人。晏怀风他…… 晏怀风抬手制止了还想再说话的玄威,低头看着楚越,“我既要将性命交托于你,你自然也要有让我交托的能力。你有勇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伤我,难道不相信自己出得了鬼谷?” 晏怀风这一声“有勇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伤我”,原本指的是十四在比武场上打伤他,落在楚越耳中,却联想到了自己。 想到自己不分青红皂白,连同那些明知不怀好心的人将晏怀风逼至投江而死。 而那人最后的无奈和维护还言犹在耳,心脏处无端地开始剧烈疼痛,如果……如果眼前的晏怀风只是一场梦,如果根本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这只是他弥留之际的臆想,该怎么办? 不,主上,这一世,我绝不背叛,无论你让我做什么。 楚越抬起头,直视着晏怀风的眼睛,诚挚而决绝地说:“请少主放心,楚……十四绝不辱命。” 第3章 鬼谷 楚越坐在屋里收拾东西。 这是原本那个叫十四的少年的房间,晏怀风离去之后,他随着玄威走出囚牢,第一次看到他现在所在世界的天空。 蔚蓝,竟似当日晏怀风落入澜沧江时那一抹蓝影。 就算这个世界只是他因为对晏怀风所怀歉疚而造出的梦境,也不必再醒了。更何况少主刚才那把扇子触到他的下颔,感觉分明如此真实。 楚越至今对自己的遭遇还有些懵懂,刚才问了玄威,现在竟是圣门老门主还在位的时候,此时的晏怀风刚刚年满十七岁。 想不到他这一投澜沧江,竟然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 也不知……那未来的晏怀风投江之后,是否真的未曾生还?虽然这种说法很怪异,然而对比目前的处境,却也是见怪不怪。 无论如何,他不能让过去的悲剧重演。 幸好他不再是昨天的楚越,既然有如此奇遇可以弥补所有过错,他一定要好好珍惜,让晏怀风再也不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想到年少的晏怀风,那模样比之成年时少了一分沉稳,却多了一分灵动。他默默地回想着上一世晏怀风十七岁时,江湖中发生过哪些大事。 对了,既然现在是十年前,那么原来的楚越在哪里? 还有,他现在的身份是训练中的影卫十四,但他根本连影卫的武功路数都弄不清楚,一不小心就会露馅。 十四的脾性习惯究竟如何,他也一点都不知道。想到玄威如此宠爱这个少年影卫,刚开始关心则乱还罢了,相处时间一长,一定会发现不对。 倒时真不知该如何解释,毕竟这种怪力乱神之神,就算是江湖中人,也不可能毫无异议全盘接受。 好在晏怀风只一个照面就打发他去鬼谷,想必那边应该没有人认识他,这就好办多了。 只要留在这里的这几天借着养伤的借口不参与训练,少说话,多睡觉,应该不会被看出什么破绽。 玄威进门的时候,见十四又在发呆,包袱瘫在膝盖上,零零散散地放了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裤,除此之外,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 玄威掩了门,楚越听见声响,这才回过神来,起身要向他行礼,口中道:“玄叔。” 玄威连忙制止,“坐下,养伤要紧。” 楚越点点头,给玄威倒了茶才重新落座。 玄威上下打量着十四,有点僵硬地说:“到了鬼谷,千万别闹事。凡事小心为上,不许意气用事,才能平安出来。记得你无论身处何处,始终是个影卫,影卫第一要务,要懂得隐藏锋芒,才能关键时刻保护主上。” 楚越点点头,玄威看上去凶神恶煞,实际上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凶巴巴地教育人时格外可爱。 “十四明白了。” 玄威嗯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瓶搁在桌子上,“这是上好的去腐生肌膏,每日三次涂抹在伤口,过几天就没事了。” “谢谢玄叔。” 收起玉瓶,见玄威要走,楚越想了想,问道:“对了玄叔,你可知本门门下木堂堂主如今是……” 玄威一怔,“你问这个做什么?你认识沈玉?” “沈玉?”楚越惊疑不定,声音有些偏高,圣门门下以五行分为金木水火土五堂,其中木堂堂主明明是他们楚家,何时冒出一个沈玉?这么说,也就不存在楚越了? 究竟是他命数意外改变了过去,还是这其实是另一个世界? 可晏怀风仍旧是晏怀风,连那种淡漠的、似笑非笑的表情都一模一样。 ……那样也好,否则看见年轻的自己,真不知该是如何滋味。一旦想到将来“那个楚越”会逼死晏怀风,就更为难。 “小子,别告诉我你还去木堂闯祸了哈。不然,仔细你的皮。”玄威见他表情不对,咬牙切齿道。 楚越摸摸脑袋,强笑,“没有的事儿。我只听说木堂堂主武艺高强,仰慕罢了。” “那样最好。” 当天晚上,楚越躺在十四的屋子里,辗转了一夜,脑子里来来回回都是前世的自己和晏怀风,至天亮才浅浅睡了一会儿。 去腐生肌膏很有用,看上去很重的伤,过了七八天就好得差不多了。 楚越不知道玄威看似下手重,实际上很有分寸。 可惜其他人就没那么怜惜他了,又羡慕玄威喜欢他,暗地里不知道使了多少下作手段,结果让原来的十四伤痛交加熬不住断了气。 十天后,楚越拿着包袱,由玄威带着进了鬼谷。 圣门建在滇南,鬼谷与总坛相距不远,却藏于深山老林之中,一路走来奇花异草,深深浅浅的绿色充斥满眼,简直像一个绿色的牢笼。 由于气候的缘故,这里的树木都极高大,几乎能遮天蔽日。 玄威带着楚越这儿一弯那儿一绕,也不知走了多久,开始他还能记住来时的路线,到最后简直是繁花迷眼,分不清东南西北。 就这么走了将近一下午的时间,树木终于渐渐稀疏起来,前方现出一片开阔的空地,一块大石竖在那里,用深红色的颜料刻着“鬼谷”两个大字,用的是极少见的阴文,一眼望去就让人寒意凛然。 两人还未走近,山谷中忽然有人声响起。 “何人擅闯鬼谷?” 低沉的男声伴随着深厚的内力回荡在山谷中,震得楚越有些难受。 玄威面色不变,看一眼楚越,低声道:“这不过是谷外守卫,武功一般。”示意他不要露出慌乱的神色。 楚越心下暗惊,若这样还叫武功一般,真不知鬼谷中人武功都高到何种地步了。 玄威后退一步,吐气扬声,“圣门玄威,送个孩子过来。” 谷中静默片刻,又换了一个人道:“现在不是鬼谷收人的时候。” “这孩子是少主亲自选的,让他来鬼谷训练。” 这回谷内沉吟了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说:“……既如此,让他进来,你回去复命吧。” 玄威拍拍楚越,示意他快进去,想了想又喊到:“少主已经要了他作影卫,还请诸位照顾着些。” 有人冷哼一声,“哼,进了我鬼谷,想出去只能靠本事。否则天王老子的话也没用。” 楚越暗自摇头,心想若是那个涉世未深的十四,大概会被这种阵仗吓到。于他,生死之事都经历过,倒没什么所谓了。 他向玄威一躬身,感谢对方照顾之情,然后包袱一拎,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玄威一直看着他走到没影儿,才自行回去。 这厢独行不久,便有一名轻盈婉丽的少女从林中飘然而出,一声儿不响地在前头引路。楚越原本不是多话之人,见对方并不说话,于是也只是默默跟在后头走。 却见她步法飘忽,看似着地,实则只是虚虚于花草之上掠过,就知此人轻功已臻化境。 没想到这鬼谷随便出来一个人,都是绝顶的高手。 少顷两人终于行至一座吊脚楼前,却不见半个人影。 少女示意楚越在屋前停下,朗声道:“谷主,新来的人带到了。” 楚越连忙敛气屏声,这鬼谷谷主即便在圣门之中地位也是超然,本人就更加神秘,前世他尽管是晏怀风亲信却也无缘得见,想不到今天能用这种方式见到他的真面目。 等了片刻,屋中终于响起一个慵懒的男声,带着一点午睡将醒未醒的困意低声说:“带进来吧。” 少女应是,带着楚越推开竹门,只见屋内一应器具皆是竹制,散发出淡淡的清新的香味。 除此之外别无金玉器皿,与他想象中的富丽堂皇奢华无匹更是大有出入。 屋内挂着一道竹帘,帘内隐约可见卧榻,卧榻之上侧躺着一个人影,再要清晰一点却看不分明了。 少女引着楚越,让他在竹帘之外参见谷主。 屋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自己的呼吸声舒缓绵长萦绕耳畔。那人似乎一直在盯着楚越看,看得他心里有些忐忑不安。 好一会儿,帘内之人才开口吩咐,“揽月,谷规。” 一直站在一旁的少女就对楚越说:“关于我们鬼谷的规矩,细则以后再慢慢告诉你知道。有一条最要紧,你听好了。鬼谷中人,六亲不认。接到驭鬼令,哪怕要你杀的是至亲,也不能有一丝犹豫。” 楚越毫不犹豫地点头,心里却想能被选去做影卫的,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为的就是没有至亲挂碍。因此这一条倒不难办到。 大概是竹帘后的人见他答应得挺快,饶有兴趣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十四。” “十四,你刚才答应得不假思索,想必家中已无亲人吧。” 楚越一惊,没想到这鬼谷谷主揣度人心倒是精细,只一个动作就能得出如此结论,忙应了个是。 “若命令是叫你杀了我呢?”他继续问。 楚越怔了一怔,倒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不过情势容不得他迟疑,稍微一考虑回答:“只要命令属实,十四会竭尽所能。” 话音刚落,竹帘后的人却轻声笑了起来,也不知道对他的回答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等他笑够了,楚越以为应该没事了,却听他语气幽幽地问:“若是叫你去杀了你家少主呢?” 一听事关晏怀风,楚越立刻激动起来,“……这不可能!圣门之中,谁会下令杀少主?” “你只需告诉我,杀还是不杀。” 楚越嚯地抬起头来,直视着竹帘后的那个人影,万分坚定地说:“十四不杀。” 谷主还没说什么,揽月已经脸上一变,上前一步一掌扇在楚越脸上,清清脆脆的一声响,他的左颊立刻肿了起来。 他也不去捂脸,扭回了头继续倔强地望着竹帘,沉声道:“我绝不会杀少主。” 揽月冷哼一声,“鬼谷中人六亲不认,你不是说你听懂了么?这么快就把谷规忘了,进了这个地方,没什么亲疏!” 楚越不再说话,可显然也并不服软。 要他做什么都可以,要他再伤害晏怀风,永远都不可能。 双方僵持了许久,帘内之人见楚越虽然跪着,却始终腰板挺直如松,毫不妥协,终于冷冷地说:“我倒是忘了,影卫的第一要务是忠诚。如此,丢寒潭里去吧,什么时候明白了再上来。” 揽月行礼,“是。” 然后拖着楚越就往外走,楚越一言不发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刚跪得久了,这个身体才刚受伤又没有好全,难免眼前一阵发黑,却始终不肯说什么。 就这样被半拉半拖地走了一盏茶功夫,忽然身上一轻,却被揽月将他整个人都拎了起来,扑通一声扔进了水中。 楚越尚未反应过来,寒水已经漫过头顶。 这感觉简直与不久之前他跳进澜沧江时的情景一模一样,相同的恐惧涌上心头,难道他终究还是要死在水里? 不行!晏怀风还在等他回去! 这里的水虽然没有澜沧江那么湍急,却阴冷无比,像刺骨的牛毛小针,纷纷渗入骨子里去,让人从内到外散发寒意。 揽月站在岸边,看寒潭中的楚越不断地挣扎,却始终没有出声求救。 她自然一眼就已看出这个人是不通水性的,然而气他忤逆了谷主,偏不救人,就这么冷眼看着,想看他能撑到几时。 从来受罚入寒潭的人,都是顶不了多久就会乖乖求饶的。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楚越渐渐地沉底不见了人影,水面上只冒出一串串气泡,却始终没有听到一声求救。 揽月见他竟然真的宁死也不肯说一句愿意杀少主——要知道,不过是说一句罢了,毕竟鬼谷隶属圣门,谁也不会真叫他去杀下任的门主。 骨头硬到这种地步,揽月也不免也有钦佩,凌空一跃甩出长袖,柔软的袖子灌注了内力,笔直地飞入水中,很快把几近昏迷的楚越裹成一个蝉蛹一样拖出水面。 然而谷主说了,要等人明白了才允许上来,于是她将袖练缠于寒潭边上的一棵树上,让那男人始终保持浸在水中却也淹不死的状态,然后回去复命了。 楚越昏昏沉沉浸在水中,全身奇寒无比,冻得瑟瑟发抖。这身体原本就不够健康,如此一来岂止是损伤肌理,只怕会落下后遗症。 浮沉昏聩之间,他迷迷糊糊恍惚又见到前尘旧事,嘴里小声嘀咕着什么,脸颊上被揽月打的那一巴掌还没消肿,现在寒毒攻心,很快就泛起病态的殷红。 第4章 训练 这一浸便是一夜。 第二天有人来送饭的时候,发现楚越已经在寒潭之中蜷缩成一团,发起了高烧。 侍女唤了他几声,楚越始终没有反应,似乎陷入了轻度的昏迷,整个身体触目能见的那些裸露在外的肌肤都泛着诡异的白,因为泡得太久,已经有些起皮了,脸上却又布满了不自然的红晕。 十四五岁的身体刚刚开始长开,红红白白的远远看去倒是十分可爱,近看却又让人心疼。 她放下食盒,将人拉近岸边探手一摸,额头滚烫,只怕是已经烧糊涂了。 只是不像一般病人那般闹腾,安安静静地像只受伤的小兽,紧紧皱着眉,却一声儿也不响。 这个样子,瞎子也看得出来楚越情况不太好。 她拍拍他的脸将人弄醒,在对方迷迷糊糊的目光里轻声问:“鬼谷的规矩,可明白了没有。” 听到耳边有人说话,楚越的目光渐渐清醒起来,眼神先往来人身上看,又随着她落到她手边的食盒上——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这寒潭里竟是连条鱼都没有。 食盒盖得严实,看不出里面有些什么,然而香味却禁不住,一味地往他鼻端飘,表情里不免就露了几分渴望。 那侍女知道他根本没听清楚之前的问话,耐着性子温和地又问了一遍。 这回楚越听清楚了,却不太高兴地扭开头,没再搭理她。 那侍女掬了一把寒潭水,放在指间一捻,叹了口气,将食盒放在岸边,也不回头,提气缓步离开。 就这样昏昏沉沉又过了一夜,楚越反而觉得身上热了起来,仿佛有把火一直在心底烧,一直烧到四肢百骸都快化为灰烬时,那送饭的人又来了。 这回要弄醒楚越颇费了一番功夫,他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体内真气运转十分缓慢,几乎处于凝滞状态。 等到侍女问话时也不像昨日那般清醒,只不过迷迷糊糊嘟嘟囔囔,依然摇头表示不明白。 来人依旧无功而返。 将昨日冷掉的食盒送回厨房,等她回到谷主所住的束竹居,刚一进门,屋内之人已迎了上来,却是揽月。 她刚要开口,揽月将手一摆,示意她不要说话,又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悄声道:“谷主正在小歇。” 侍女会意,两人走得远些,直到离卧榻最远的角落里站定,这样既不打扰谷主,又能在谷主有需要的时候及时答应。 这才开始无声地交谈。 揽月瞄着自己的指甲,刚用凤仙花汁染过,红艳艳的一片,“摘星,寒潭那人想清楚了没有?” 摘星抬眼往帘间一望,摇摇头,也小声回答:“揽月姐姐,我看他快不行了,偏不肯服软,怎么就这么倔强!” 揽月嗤笑一声,“你懂什么。这可是个带艺投师的主儿,他们做影卫的,一向自视甚高,规矩里面,忠诚可比性命重要多了。可说到底,他们也不过是保镖罢了。杀人放火铲除隐患铺平道路这些事,还不是我们鬼谷的人在干?他既然进了鬼谷还要守着影卫的身份,也是活该。” 摘星听了满面愁容,心里总觉得寒潭里那人“自视甚高”是没有看出来,倔强倒是真的。 两人嘈嘈切切地絮叨了一会儿,帘内忽然响起谷主的声音。 “摘星。” “婢子在。” “寒潭那人,仍未松口?” 摘星心里咯噔了一下,生怕谷主一个不高兴,就把人给杀了,却也不敢说谎,只好据实禀报。 谷主沉默了半晌,笑道:“揽月,摘星,若把你们扔到那寒潭里去,你们挨得过几个时辰,才会卖了这鬼谷和我这个谷主?” 虽然听上去像是戏言,两人却是面色大变,齐齐跪倒惶恐地说:“婢子不敢,鬼谷中人若落入他人手中,必定第一时间自尽,绝不敢误事。” “若你们任务未完成还不能死呢?揽月,你说,你能在寒潭中坚持多久?” 见谷主点名要她回答,揽月更是惶恐,她原想说绝不会,又知道自家谷主是最讨厌人说谎的,是真是假一听便知,支支吾吾看半天,无奈地说:“婢子……不知。” 帘内人轻笑了一声,也不置可否,只能听到佩饰清音,想来是起床了。 两人还是跪在地上不敢轻举妄动,果然不一会儿,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叫的却是摘星。 “摘星,你去寒潭把人带上来吧,送去弟子房,别让人死了。” 摘星大松了一口气,其中既有几分是为了自己,还有几分是为了楚越。 看来今天谷主心情不错,她欣喜地答应了,半刻也不敢耽搁,连忙去带人。 楚越再一次醒来的时候,身周已经感觉不到那种刺骨的冰寒。 然而骨子里积存的寒毒却依旧让他唇色发白,瑟瑟发抖,瞪着眼睛直直地望着屋顶。整个身体下意识地蜷缩,双手环抱着自己。 头发不知被谁弄干了,一大把铺在枕头上,千丝万缕墨汁也似。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正睡在床上。 终于挺过来了……还好没死在那个不知道什么水质的寒潭里。 正发着愣,只听“吱嘎”一声门响,他也没力气侧头去看是谁,不大一会儿,就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正正压在自己身上,一个看上去比他大上两三岁的少年,正给他盖上被子。 看见楚越睁着眼睛,他嘴角一弯,露出一个欣慰的笑意,“你醒了?”见楚越挣扎着想半坐起来,忙又把人按倒——“你先别动,全身都快冻坏了,先暖回来再说。一会儿我给你烧点热水。” 见楚越眼中露出疑问的光芒,那人给他掖好被角,解释道:“没事了,你现在算是通过了鬼谷的入门考验。这里是弟子房,咱两同住一屋,我叫长元。” 长元极健谈,人也开朗。 楚越本是个不爱说话的,也乐得听他讲,不大一会儿功夫,就把鬼谷的大事小事都给了解了个遍。 原来鬼谷谷主名叫林独影,外号百鬼夜行。 滇南奇术巫蛊本来就多,他的武功路数却是诡中之诡,明刀明枪地打斗没人见过,只传说天底下没有他暗杀不了的人。 就连他身边的四个侍女:揽月、摘星、捕风、逐云,走出去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轻功尤其卓绝。 至于鬼谷,这一次本来收了三十个十八岁以下的孩子入谷,现在加上楚越,一共三十一个。 这里的日常训练千奇百怪,谁也说不清楚明天究竟要干些什么。 训练他们的人也并不固定,唯一的相同之处就的全部黑纱蒙面,不露行藏。 楚越从寒潭里出来,整整修养了半个月,才缓过神来。 期间不知怎的,林独影的那个贴身侍婢摘星总是有意无意地过来,帮忙照看楚越,或是给他一些奇奇怪怪的药物。 若是哪天揽月路过,则又会对“娇滴滴”的楚越冷嘲热讽一番。 浸了将近三天的寒潭也不是全无好处,喝了不少寒潭水以后,楚越发现自己在普通的水中变得格外轻盈,一下子就学会了游泳。 日子这么平静无波地过,等他终于好全了,就开始跟着其他三十个人一起接受鬼谷的训练。 除了同屋的长元,其他人显然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竞争者没有什么好感,基本上都视他如空气,或者暗地里下些小绊子。 楚越也不吭声,一心一意地练武。 他前世原本武功就相当不错,初来乍到时弄不清十四的武功路数,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他的诡异内力,武功渐渐恢复,不会再让人轻易欺负。 想来无论是从前的十四还是现在楚越,都不是任人揉捏的软包子。 这一点从他们一个敢打伤晏怀风另一个更是连人都敢逼死就可以看出来。 当然这件是对楚越来说可不是什么可以炫耀的功绩,而是心结。 就这么平静地过了几天,楚越发现鬼谷训练弟子用的都是阴狠的杀招,每一套武功都不留半分余地,不置人于死地不休。 甚至有很多是惨烈的同归于尽的招式,适用于那些目标人物太强,无法轻易完成任务的时候使用。 尽管心中大有疑问,但想到晏怀风送他来这里,必然有他自己的深意,于是依旧尽心尽力地练。 毕竟有一入鬼谷十死无生的谚语在前,他可不希望自己最后变成这谷里的无名冤魂。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当日集合训练的队伍里,只剩下了三十人。 而其他人仿佛全都没有发现有一个人失踪一样,全部漠然地开始当日的训练,唯一让人觉得奇怪的是气氛太过压抑,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连前来训练他们的人都没有对失踪的那个人表示任何的关注。 当晚楚越终于忍不住问了长元,长元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心情低落地说:“八成是死了吧,也许被毒死,也许被袖箭穿心,也许被银针刺入死穴,谁知道呢?暗杀的手法总是层出不穷的。” 楚越越听越心惊,反问长元:“这是在谷里,他怎么会好端端地被人杀了?上头的人也不过问么?” “过问?”长元像第一次认识楚越一样上下打量了楚越好久,才嘀咕道:“原来你不知道。那你还活着真是幸运。”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以为为什么人家都说鬼谷‘十死无生’?每一届弟子从选拔的人全部入谷以后,筛选就已经开始了。期间所有弟子都可以用自己学到的、会用的暗杀方式,去杀掉自己的同伴,上面是绝不过问的。最后活下来的,才算是艺成出师。投毒、暗器、迷药,什么都有。总之未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越阴狠毒辣越好。你都不知道还能活到现在,真是幸运。” 第5章 谋杀 圣门之中。 幽深的大殿里一眼望去空无一人,高堂之上那把象征着圣门至高权力的鎏金座椅仿佛刚被擦拭过,一尘不染。 而台阶之下,左右两边各自放着一个半人高的异兽香炉。炉鼎之中燃烧着不知名的香料,烟雾缭绕在炉鼎之上,幽微的香气充盈着整个大殿。 尽管这些天并没有人会来这里,大殿的侍女们还是日日尽心尽力地保持这里的干净整洁。 圣门门主晏清河正在闭关,圣门之中的一切事物现在都交予少主晏怀风处理,而晏怀风为了表示对父亲的尊敬,是从来都不会坐在他父亲的位置上的。 大殿往左有一略小的偏殿,他通常都会把那里当书房。 重重帘幕之后,晏怀风持扇而立,望着身前单膝跪着的黑衣人,接过他呈上来的一个纸卷,展开凝神细看。 纸上不过寥寥数行小字,不过一眼就已看完,晏怀风沉吟了一下,将纸条扔进桌上的小香炉中,慢慢地看着红色的火苗一点点将它吞噬殆尽,然后低声吩咐道:“继续看着,若有意外,酌情处理。” 黑衣人颔首,迅速退下。 晏怀风望着香炉中若隐若现的点点猩红色火星,若有所思。 鬼谷。 与长元促膝长谈完后的第二天,鬼谷参加训练的弟子们剩下了二十七个人。 楚越走入队伍之中,看似目不斜视,却已经将还在的人看了个分明。他与这些人从前没什么交情,原本只想安安静静自己过自己的就好,毕竟早日出谷去保护晏怀风才是最重要的。 但被长元这么一说,却不得不关注他们了。 楚越有些心不在焉,始终不明白晏怀风让自己来鬼谷究竟有何用意,把自己培养成一个心狠手辣的……影卫? 一分神,与长元对招的时候就落了下风。 与其他门派弟子对招时不能用可以伤人的兵刃不同,鬼谷却一向是百无禁忌的,一不留神,楚越的脖子上就被划了一个口子。 好在对方招式回得快,否则,这一下就要了他的命了。 看着红色的血慢慢从伤口洇出来,长元吓了一跳,一边道歉一边拉着楚越去包扎,没有看见身后其他人那些或遗憾或惋惜的神情。 ——当然不是遗憾楚越受了伤,而是遗憾他竟然没死。 当夜四更,整个鬼谷不见一星灯火,所有人都已陷入沉睡之中,唯有山风呼啸,偶尔刮过林间,发出类似鬼哭狼嚎的凄厉声音。 楚越躺在床上,盖着一层厚厚的被子,呼吸悠长平缓,面容平静,看上去像是已经睡熟了。 自从进了一回寒潭之后,他就格外怕冷,被子一旦薄了,晚上必定是一夜无眠。 另一边,长元一样在跟周公下棋,整间屋子静悄悄的,听不到半点声音。 就在这时,屋顶有细微的响动,在风声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黑色的身影伏在屋上,蹑手蹑脚地掀开竹片,一只眼睛从缺口之中显现出来,鬼鬼祟祟地往屋里窥看。 确定了楚越所睡之床的位置以后,眼睛消失片刻,取而代之的是一根细长空心的竹管,慢慢地从屋顶伸入,对准了楚越咽喉的方向。 只听“咄”地一声,一根泛着蓝光的小针顺着竹管的方向破空而去,电光火石间就已经射向楚越的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看上去睡得非常沉的楚越忽然猛地睁开眼,眼神清澈无比,根本不像一个刚刚醒来的人。 他迅速一偏头,那根小针带着凌厉无匹的势头几乎是贴着他的脖子插入他睡着的枕头之中,针身上闪烁着微蓝的光芒,分明是淬了毒。 楚越冷笑一声,心想果然来了。然后立刻拔出藏在被子中的长剑一跃而起,未免被人跑了也不走门,径直冲破屋顶飞身而上,翻身站定在屋脊之上,果然见一个黑影正慌张离去。 想来对方一击不中,飘然千里,当真是杀手风范。 楚越轻踏屋檐欺身而上,他的轻功名叫“天河长风”,虽然还没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却也不是一般人可以比的。 那人知他追上来了,也不回头,甩袖扔出几枚毒镖。楚越挥剑一一打落,更将其中一枚打了回去,那人耳听尖细的风声已知不好,一个转身避过,楚越目光一凝,对方竟是蒙了面来的,看来也够小心谨慎。 只是——他绝对不会放想暗杀他的人回去! 微微提气加快脚步,蒙面人被自己的毒镖一阻,最终没能逃脱,见楚越咄咄逼人并不想放他一马,只好咬牙回头,两人战在一处。 对方明显只是暗杀的高手,明刀明枪就不是楚越的对手,缠斗之中始终落在下风,然而阴损招数层出不穷,好几次险些让楚越吃了暗亏。 那神出鬼没的淬毒小针总是从各种刁钻古怪的角度出现,每当楚越已经可以挑下蒙面人的蒙面黑纱的时候,对方就会撒出一把毒针,让楚越不得不回剑自保。 两人无声无息地缠斗了将近一炷香的功夫,只有武器相交的声音在暗夜里回响,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楚越不说话,是知道他如果问一些诸如“来者何人有何贵干”或者“你为什么要来杀我”这样的话不仅非常傻,而且绝对不会得到回答。真要知道真相,把人擒住才是上策。 而蒙面人不说话,是因为鬼谷弟子一共也就那么几个人,虽然楚越平常与他们并不亲近,却未必就认不出他的声音。 蒙面人现在有些后悔自己打错了注意,原以为楚越今天受了伤,晚上一定睡得格外沉,再说这是个中途送来的外人,肯定比其他往日一同训练的兄弟姊妹好对付。 谁想到对方这般警醒! 他一懊恼,招式间就露了个破绽,楚越觑准时机,一招白虹贯日,剑势由下往上,轻柔且精准地将对方的蒙面黑纱劈成两半,夜风一吹,飘然如蝶随风远去。 蒙面人大惊,想要用手捂脸,已经来不及,楚越已经看到了他的脸。 这一看楚越都有些诧异,这个看上去阴狠毒辣想要置他于死地之人,竟然是平时训练中最为温吞吞的老好人大师兄长宇。 因为他人有些胖看上去非常喜庆,为人又总是和和气气的,楚越对他的印象原本不坏。没想到无人处原来是这等模样。 平常一团和气的圆脸现在看上去非常阴鸷,目露凶光,怨毒地盯着楚越。 楚越点点头,“原来是长宇师兄。” “哼。” 长宇脸色白了又黑,异彩纷呈。心想不行,既然已经暴露了身份,今天晚上一定要杀了楚越,否则难保对方不会报复。成王败寇,自古以来都是这个道理,更何况鬼谷本来就是这个规矩,怪只怪他技不如人! 念头刚一起,长宇手上招式就随之而变,如果刚才是为了逃跑还留有几分余地,现在就是准备拼个鱼死网破不死不休,招招狠辣不留退路,专攻楚越的咽喉、前胸、腹部等能够致人于死命的地方。 毒针更是毫不吝啬地洒,心想你武功再精妙,也挡不住漫天毒针,想那唐门的暴雨梨花针,不就是这个道理? 只要楚越身上中了哪怕只有一根毒针,也会全身麻痹,久而久之休克而死,到时候还不是任由他为所欲为? 长宇想到这里,笑得更是瘆人,眼看着无数纤细如发丝的毒针围困住了楚越,看着对方舞动长剑,努力筑成一个屏障打落那些毒物,得意万分。 少主亲自选的影卫?不过如此。凭什么他们要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每天都要担心来自同门的暗算,就算将来出了师,干的夜是随时回不来的活计。 而这种人,只要整天跟着主子,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有个动手的时候。 长宇心中一动,手中暗暗滑出一个小瓷瓶,里面装的是化骨散,原本是用来毁尸灭迹的——不过么,对于活人也一样有用。 楚越也许躲得过毒针,可这化骨散一洒,他却没处躲去,而自己只要判断好风向站到高处,自然做不了那被殃及的池鱼。 到时候看着楚越打滚求饶直到化得什么都不剩,还能给这谷里的花花草草做养料,自己也少一个对手,真是一本万利的活计。 打定了注意,他用三个指头捏着瓶子,刚要打开,忽然身后升起一阵诡异的凉意,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似乎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正在接近,就在他身后! 长宇脸色大变,他确信自己感觉到了一股不属于楚越的杀气,忍不住想要回头去看。 刹那间身上一凉,再回头时,楚越已经冷冷站在他面前,长宇张了张嘴,心里万般不甘愿。 怎么会?他不可能这么早就死在这里,明明他才是大师兄,刚刚那股杀意,究竟是什么…… 还没来得及等他想完生命中的最后一个问题,长宇就已经气绝而亡,死不瞑目的人瞪大了眼,直直地望着鬼谷的夜空。 将近黎明,天上,谷玄星无言地沉默着,指引死者的归途。 长宇一死,那瓶化骨散咕噜噜地滚了出来,静静地伫立在草丛里。楚越看了它一眼,不知道是什么,但看长宇刚才想把它拿出来的架势,。显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想了想,楚越没去动它,自顾自离开了。 草丛中静默了许久,忽然有一个蛰伏的人影慢慢站起身来,拾起那瓶化骨散,拔出塞子洒了一点在长宇的尸身之上,看着他迅速化为虚无,才安静地离开。 第6章 囚禁 三年后。 “长元,你又在我的午饭里下毒?” 楚越举着明晃晃的银针,面无表情地递给对面的人看,针尖上面已经附上了一层青黑色。 长元笑得让人如沐春风,“哎呀十四,反正你又不会吃,我就练习一下呗。” “……” “别生气啦,走吧,迟到师父又要唠叨了,今天可是我们艺成出谷的大日子。” 楚越抑郁地盯着桌上冒着热气的诱人饭菜,天知道,他从昨天早上开始就没有吃过东西!因为从昨天早上开始,谷里所有能吃的东西基本上都被下了毒。除非他敢去跟谷主抢吃的,否则就只能这么饿着,连口水都不能喝,否则就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寒潭底下添白骨啊。 明明今天就可以出谷了……那些人,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长元拖着楚越,两人来到鬼谷谷口,其他人已经全部等在那里。说是全部,却依旧寥寥。 在这三年里,陆续有人死于手法多样的暗杀,或者干脆离奇失踪。今天能够站在这里的连同楚越和长元在内,一共只有四个人。 其余两人恰好一男一女,男的叫长乾,女的名夕霏。两人见了楚越长元,一脸漠然,各自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 等到日中,日头已经明晃晃地在头顶上晃,师父却仍旧不见人影,倒是谷主的侍婢摘星凌空而来,甩给四人一人一块玉牌,朗声道:“诸位皆是本届鬼谷弟子之中佼佼者,现可自行出谷。” 四人翻看了一下手中玉牌,也不互相道别就走,只有长元拖着楚越非要跟他同行,却被摘星一句尚有要事交代,把长元给打发走了。 此时的楚越已不像初来鬼谷时那样瘦弱,三年的光阴已经让他完全长开,变成一个沉默稳重英气勃发的青年,长久尔虞我诈的时光并没有给他眉间带上一丝狠戾毒辣的气息,只是让他变得更加小心谨慎。 ——同时也更加拒人于千里之外。 等人走完了,只剩下摘星和楚越站在原地两两对望。 见她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楚越觉得很奇怪。这些年来摘星对他照顾有加,却又不像是另有所图,让他始终看不清楚这个女人的虚实。 对方默默地递过来几片金叶子,楚越怔了一下,没有伸手去接。 摘星仿佛看不到他狐疑的目光,伸手拽过他的手掰开,把东西一股脑儿塞进去,不等楚越说出拒绝的话就迅速而小声地对他说了一句:“少主有难,速回圣门。” 楚越一惊,晏怀风出事了? “出谷右转,已经给你备好了马匹。十四,记住你的身份,你不是杀手,是影卫。别忘记你当年宁死不屈的忠诚。” 楚越听到晏怀风的名字已经心急如焚,摘星话音未落眼前完全不见了人影。不久马蹄声响起,渐行渐远。 摘星站在原地,远远地望着青年远去的背影,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鬼谷与圣门本就相距不远,摘星给的马又是千里挑一的良驹,楚越当晚就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圣门。 刚一下马,就听四周刷刷几声兵器出鞘之声,三五个人围上来,面色阴沉地呼喝道:“什么人!” 楚越看到他们如临大敌的表情,心下一沉,联想到摘星对自己说的话,更加觉得事情蹊跷,于是只说自己是训练中的影卫,刚从鬼谷回来,要去见玄威。那几个人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又仔仔细细地验看了身份令牌,才挥手让他进门。 离开包围圈,感到身后一道道目光仍旧如针一样刺在自己身上,楚越不敢轻举妄动,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径直往玄威的住处去。 玄威正在督促弟子们练功法,见楚越完好无损地从鬼谷出来,喜不自胜,拉着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确定没缺胳膊缺腿的,才大力一拍楚越的肩膀,笑道:“臭小子,算你运气好。” 楚越心下一松,在鬼谷整日提心吊胆地生活,大家都是笑里藏刀暗箭伤人的高手,现在见到玄威这么大大咧咧的笑,就像那种亲人因为自己有出息而由衷的高兴,连带着自己也轻松不少。 楚越试探着提起晏怀风,“对了玄叔,少主他——” 玄威闻言笑容一僵,颇不自在地扭头对那些开始偷懒的弟子们怒吼道:“都别给我偷懒!谁今天练不好基本身法,都不许吃晚饭!” 人群里立刻响起一大片哀嚎。 玄威又狠狠瞪了他们一眼,这才一声不吭地带着楚越进屋。 楚越心知这回晏怀风一定是出大事了,不然玄威不可能是这个态度。 玄威小心谨慎地关好了门窗,见只剩下他们两个,才严肃地压低嗓子对楚越说:“以后不要再提少主,我会安排你去做别人的影卫,永远都不要告诉别人,少主曾经亲自选了你,听见没有?” 楚越一皱眉,怎么听玄威的话音,关于少主的话题现在连提都不能提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圣门为什么要这么戒备森严? 玄威见楚越拧着眉不说话,就知道他不肯,还待苦口婆心地劝,就见对方猛地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认真且坚决地说:“玄叔,你教过我,做影卫,第一要务是忠诚。我是少主亲自选的,就应该一生忠于他。请至少告诉我,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玄威早知道他不会乖乖听话,也是奈何不了他,长吁短叹地纠结了半天,拿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重重地把茶杯掼在桌子上,才恨铁不成钢地说:“晏怀风现在在梅里雪山,囚禁于山顶冰狱之中。” “什么?”楚越倒吸了一口凉气——梅里雪山的冰狱,是专门用来囚禁罪大恶极十恶不赦之徒的!晏怀风他犯了什么过错,竟然要被送去那种地方?他可是圣门门主最宠爱的独子! 楚越震惊之下脱口而出,“门主还没出关吗?什么人敢囚禁少主?!” 玄威连忙捂住他的嘴,生怕他声音太大引来了什么似地,“嘘——正是门主下的命令!十四!别犯傻!” 在鬼谷的三年里,楚越平均每天都要击退三拨前来暗杀的人,驱逐无处不在的蛊虫,处理被下了毒的食物,拔掉枕头被褥里的细针,防着长元亦真亦假的“恶作剧”,纵然如此,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焦头烂额。 在玄威关切的目光里,楚越勉强答应了乖乖回屋休息的提议。然而玄威一走,他立刻收拾利落,去到圣门大殿求见晏清河。 他一定要问清楚门主囚禁晏怀风的原因,劝他三思。 从影卫住的凝清堂走到圣门千劫殿,楚越愈发觉得整个圣门都变得气氛诡异。整整一路上所有人的注视都让他毛骨悚然,他们表情僵硬,眼神阴沉,看着别人就像见了鬼一样,充满了怀疑和试探,这让楚越感觉很不舒服,简直就像到了一个陌生的鬼蜮。 千劫殿竟无人守门。 楚越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大殿依旧深幽,外面明明还艳阳高照,殿中深处已经点燃了重重灯火,带来一种宛如梦幻的迷离之感。香炉里不知名的香料依旧在烧,烟雾轻漫,让视线变得有些许模糊。 高处台阶之上,鎏金座椅被昏黄的烛光照着,质地有如黄铜。 楚越一抬眼,就能看到晏清河正闭目坐在殿上,也不知是因为光线还是什么的原因,他的脸看上去阴影重重,颇有几分阴鸷凉薄的感觉。 晏清河此时应该刚刚年过不惑,武功将近大成,看上去似乎不应该如此老态龙钟。 楚越记得在他上一世的印象里,晏清河传位于晏怀风之前一直是一个不怒自威、严明持重的人,圣门在他的领导下江湖威名不坠,任何人都不敢轻慢。 可如今…… 晏清河慢慢睁开了眼睛,俯视着底下单膝跪地的人,面无表情,声音低沉威严,“何事?” 楚越忙收起胡思乱想的心思,低头禀告,“属下是少主的影卫十四,刚从鬼谷受训回来。得知门主已将他囚禁于冰狱之中,属下斗胆,敢问少主究竟所犯何事?”说完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晏清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地盯着楚越,他的目光像是有实质一样,让楚越如芒在背,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良久,只听晏清河冷笑了一声,一字一顿地说:“晏怀风妄图弑父篡位,罪在不赦。想不到这里还有一条漏网之鱼,可惜太蠢,可见终究成不了大气候。来人!” 晏清河忽然提高了声音,原本看上去守备松懈的大殿中瞬间从四处涌出无数手持兵刃的守卫,将楚越围在中间,一步步缩小包围圈。 楚越绝不相信晏怀风会做出这种事,毕竟晏清河只有一子,百年之后这圣门又落不到别人手里,他怎么可能干诸如弑父篡位这样的荒唐事。 然而现在情况不明,晏清河又不容分说,明显将他看做晏怀风的同党要置他于死地。 楚越不怕死,可晏怀风一个人被囚禁在冰狱中,他若束手就擒晏怀风只怕永远都得被关在那里。看玄威的态度就知道,现在圣门上下根本没有人站在晏怀风这一边。 楚越一咬牙,心想,少主只有他了。 寒光一闪,长剑出鞘。 第7章 重逢 楚越所持的不过是寻常铁匠铺中打造的长剑,然而他一出手,只听剑锋发出一声极细的龙吟,在幽暗的大殿之中清亮悦耳,剑意凛然,竟迫得围攻他的守卫们齐齐后退了一步。 晏清河一看他的剑势立刻面色一沉,惊讶道:“这是……‘平生一剑’?!区区影卫怎么可能懂得木堂绝技?你究竟是什么人?” 楚越不答,他此时无心恋战,也顾不得藏拙,一招“风起白浪”,挽出九朵剑花迫开身边几人,包围圈一被打散,立刻觑准时机施展轻功迅速掠出大殿。 守卫们犹待要追,却被晏清河一个手势阻止。他看着楚越离开的身影,表情晦暗不明,如有实质的目光让楚越临走时像察觉到了什么一样回头看了他一眼,两人目光相撞,惊心动魄。 见楚越从容逃逸,几名守卫忐忑不安地齐齐下跪,不敢抬头去看晏清河,纷纷请罪,“门主,属下失职!” 晏清河长袖一拂,冷笑道:“庸才!晏怀风果然心怀不轨,这等人也能揽至麾下。你们应该庆幸他的‘平生一剑’没有练到第九重,否则你们也不用在此请罪了。” 守卫们全都一凛,想到刚才那种摄人的剑意,简直令人肝胆俱丧。其中带头的一个抿了抿唇,大着胆子大声道:“门主,恕属下多嘴一句,刚才那贼子使的轻功似也是木堂的‘天河长风’。” 晏清河瞥了一他一眼,半晌才挥手让众人起来,沉声道:“请木堂堂主沈玉过来。” “是!” 守卫们出了一身冷汗,刚才那个人武功固然精妙,可终究没有对他们下什么杀手,而圣门门主晏清河自从闭关出来以后,却变得阴阳怪气,心思莫测,与从前简直判若两人。 刚才看似一句寻常训斥,对他们来说简直像是去鬼门关走了一圈一样,所有人都立刻如蒙大赦地安静退下。 晏清河负手走下台阶,慢慢转入晏怀风从前当做书房的配殿之中。 梅里雪山在圣门之北,那里气候诡异,十里不同天。山脚或许还有花草野兽,山顶却一片白雪皑皑,银光素裹,经年的积雪一层层覆盖着山头,望去满眼都是绝望的白。 这是一座很少有人踏足的雪山,既因为它气候恶劣难以行人,更重要的是山巅建有一座冰狱,是圣门专门用来关押十恶不赦之徒的地方。 因为冰狱结构特殊,连守卫都不需要,整座雪山杳无人迹,是真正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只每月三趟有人将食物送上去,反正天寒地冻也不怕腐坏,其余时间便将人扔在那里自生自灭。 楚越一出千劫殿就将天河长风催动到极致,足不沾地在屋檐间起伏前行,直到出了圣门亦不敢松懈,圈起手指扣在唇间长呼一声,只听远方马鸣骤起,摘星所赠的千里良驹如通人性一般从马厩里挣脱,向他飞奔而来。 楚越飞身上马,再不回头。圣门在他身后变得越来越远,直至再也看不见。 这个他两世都当成自己的家的地方,只怕是再也回不去了。然而此时任何惆怅或感慨都不合时宜,他知道自己已经打草惊蛇,晏清河肯定会下令让别人抢在他之前带走晏怀风。 所以他一刻都不能休息! 马蹄声响了一路,让人不安的是一直都很平静。想象中的追兵没有出现,两天两夜以来,整条路上只有他一人一马绝尘而过,偶尔路边几丛跳舞草闻声摆动,都让他下意识地以为是有埋伏而想要出手。 整个世界太寂静,越是寂静,楚越心底的不安越是深重。这种不同寻常的寂静仿佛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阴谋,如暴风雨前的海面,总是风平浪静。 第三天日暮时分,不眠不休的人终于到达了梅里雪山,山峰陡峭,马匹是绝对上不去的,楚越只能弃马徒步登山。 他仿佛不知疲倦一样,沉默地拍拍陪伴自己一路的伙伴,然后让它离开。 他不能把马留在山脚下,这几乎是在向所有人宣布他已经到达雪山了,尽管所有人都知道他肯定会来找晏怀风,然而他们绝对想不到他会来得这么迅速。 “去找你原来的主人。”楚越低声对马说,也不管它是不是听得懂。 他不知道摘星在这一系列不合常理的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但目前来看,至少她是站在晏怀风这一边的,否则也不会做这些。 棕红色的马甩甩头,摇着尾巴往楚越脸上亲昵地蹭了蹭,在如愿以偿地被楚越顺了顺毛以后,撒开四蹄风一样地离开了。 楚越只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开始爬山。 越接近山顶,山风就越强烈,夹杂着细微的雪花,兜头盖脸地往面上扑,楚越来得急,自然没有功夫换厚衣,整个人还穿着薄薄的单衫,倒也不见他被冻着,只是雪深难行,一步一步走得极为艰难。 冰狱虽说是在山顶,却不是一眼就能看见的显眼建筑。雪山之上终年积雪,也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积压得久了,底下的雪就被压成了坚固的冰层。 冰狱就是利用了这些天然冰层而改建的,千年寒冰奇寒无比,常人根本难以承受。若不是楚越曾被鬼谷谷主扔到寒潭里浸了三天三夜,其后因为寒毒入骨过于畏寒,训练时干脆选了阴寒一路的内功以毒攻毒,只怕也是寸步难行。 也是因祸得福,现在反倒成了练功的好地方。 楚越到了山顶,反而不再有动作。他站在山顶望着落日的方向,如血的余晖铺满积雪,像是开了一地红梅,艳丽无匹。 直到太阳终于隐去,只剩下最后一丝残光,形成一束细细的光线,指向一块不起眼的小石头。 雪山之上这样的石头无数,除非知道残阳指路的秘密,否则谁也不可能找得到冰狱的入口。 捏了一颗小石子在石头之上轻叩几声,发出一连串像是杂乱无章却又隐隐有规律可循的音律,冰狱的入口终于在阴暗的天幕下轰然开启,寒气迫人而来。 楚越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却又忍不住有点紧张,马上就要见到晏怀风了,他还好吗?被关在这种地方,应该好不起来吧,说不定已经受了不少折磨…… 按捺中脑中胡思乱想的念头,慢慢走入冰狱之中,大门又无声无息地阖上,一瞬间的黑暗,随即又亮起莹莹的光。 寒冰做成的牢狱,自然不可能用烛火油灯之类的照明,因此冰壁上嵌满了大大小小的夜明珠,颗颗圆润饱满,莹莹生辉,随意拿出去一颗都是价值连城。 圣门一度辉煌如斯,如今却不仅退居滇南,而且纷扰不断,不得不让人心生感慨。 楚越小心翼翼地调节着自己的呼吸,他并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防止外人闯进来的机关,只见那无数夜明珠在头顶拼成一幅星图形状,沿着长长的通道一直向前,仿佛一条光辉灿烂的星河。 放轻脚步,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太大的动静,楚越慢慢往前走。两边的牢房里多数空着,冰狱很大,人却很少,并没有多少人值得被关在这里。 偶尔有人坐在里面,也是一副木然的形象,对外界发生的一切都丝毫不在意,甚至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楚越心下暗惊,难道晏怀风也—— 终于在一间巨大的冰室里,他看见了晏怀风。 此后很多年间,每当楚越回忆起这一次相遇,仍然会无端动容,只因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少主。 前一世,他眼中的那个晏怀风是不可一世独断专行的,或许是因为先入为主的念头,他从不觉得那个人会有心慈手软的时候,更谈不上信任,这也直接导致悲剧的发生。 这一世,他对晏怀风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刚刚年满十七的少年身上,拿着扇子骄傲地挑起他的下巴不由分说地让他去鬼谷。 匆匆三年光阴,原来他们都已经有了那么大的变化。 冰室里一切都很简陋,一张冰砌的方桌,两只冰做的圆凳,和一张冰床,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晏怀风一身月白色的长衫,侧着身子躺在冰床之上,轻阖双目,似乎睡着了。 已经二十岁的人比之之前拔高了不少,尽管躺着,依旧可以看出挺拔修长,骨肉匀停。 也许是因为冰床寒冷的缘故,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看上去有点苍白,长眉斜飞入鬓,如墨的长发散在身后,有几丝绕在颈间,更加衬得其人如玉,映在冰上恍若谪仙。 却不是女子的阴柔,岩岩如孤松之独立。 楚越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去形容,就在他发怔的当口,晏怀风睫毛微颤,仿佛感觉到有人来了一样,终于慢慢睁开眼。 第8章 一双鞋 楚越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连忙单膝跪地,低下头行礼,不敢再看那个人,生怕自己的目光玷污了他。 耳边响起衣袂窸窸窣窣的轻响,拂过冰冷的地面,却让人想起初春嫩柳梢头轻若无物的微风。 半晌,一个略带慵懒的声音在自己头顶上方响了起来。 “你是……” 楚越深吸一口气,平静地开口,“属下影卫十四,归来复命。” 晏怀风已经半坐了起来,目光如深潭微澜的湖,打量着眼前这个忽然出现在雪山冰狱里的陌生人,表情舒展而从容,既没有半分惊讶,也看不出雀跃的痕迹。 影卫十四?他身边有过几个影卫,然而并没有叫做十四的。况且,那几个影卫都已经背叛了他。 他无所谓背叛,成王败寇,落魄的人不应该要求忠诚。只是在这种如同绝境的情况下,却跑出一个陌生人,这不得不令他感到意外。 晏怀风一直没有说话,楚越也就一直跪在那里,纹丝不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冰寒岑寂的世界,仿佛连光阴也被冻结,过得格外漫长而令人忐忑。 然而楚越依旧跪得很稳。 半晌,晏怀风微扬唇角,像是终于想起了对方是谁一样,轻声道:“是你。” 楚越心里长舒一口气,看来少主对他还有点印象,从刚才的迹象来看,他只是清减了些,倒没有看出受酷刑折磨的痕迹。也对,门主从前那么疼爱他,应该不至于下狠手。 晏怀风从冰床上下来,赤脚轻盈无声地行走在冰面上,仿佛感觉不到地面的冰冷,一直到栏栅前,隔着一道门低头去看这个近乎陌生的人。 他依稀有点印象,其实当年送那少年去鬼谷,不过是临时起意,从没想过他真的会从那种地方出来。 更没想到他从那种地方出来,还会来找自己。 如今他跪在这里称呼他为少主,显然是准备站在他这一边了。竟也不问任何缘由就敢和晏清河以及整个圣门对抗? 晏怀风若有所思地抬手说:“起来吧,你怎么来了?” 楚越稳稳地站起来,依旧恭谨地低着头,毫不迟疑地回答:“属下来救少主出去。”话音刚落,耳边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嗤笑。 晏怀风转过身,走到冰桌边上坐下,手指下意识地轻扣着桌面,“你什么都不问?” “属下的职责是保护少主。” 晏怀风对这个答案有点意外,当年那个打伤他的少年影卫,他其实已经不太记得对方的模样了,只是依稀记得对方的眼神像是无法驯熟的野兽,总是倔强又不甘。 拥有那种眼神的人,真的会不仅对他忠心耿耿,而且就算时隔多年,还要单枪匹马地来救他? 晏怀风忽然对这个影卫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打眼望去,只见对方穿了一身玄色短打,干净利落。身材高挑,有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英气,沉默无声地站在外面,只要自己没有发出命令,就不会轻举妄动。 由于他低着头,夜明珠朦胧的光线让他看不清他的脸。 于是晏怀风命令道:“抬头。” 楚越下意识地抬头,瞬间晏怀风整个人又落入他的眼中,让他整个人绷得笔直。 晏怀风一怔,这不像是那个瘦小的少年。 眼前的人看上去沉默且沉稳,不说话时不太有存在感,然而却让人很放心。尤其是眼神,看着他的时候是纯粹的信任与维护。 有趣。晏怀风收回敲着桌面的手指,慢吞吞笼到袖中,心想,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你叫十四?” “是。” “本名呢?” 楚越一怔,不知道晏怀风为什么要在这种场合问这种问题,他当然知道影卫所谓的名字只是他的入门先后顺序的一个数字,他们是不允许有姓名的。更何况,他也并不知道十四的本名是什么。 然而晏怀风很有耐心地等着他回答。 他迟疑了一下,小声说:“……楚越。荆楚的楚,吴越的越。” 晏怀风颔首,“此名甚好。荆楚自古多劲悍决烈之士,吴越乃卧薪尝胆之源。从今以后你就用本名吧。” “属下谢少主。”这是意外之喜,楚越自从知道自己得以十四的身份活下去,用十四的身份补偿晏怀风之后,心里总是觉得有些难以言喻的悲哀。 因为晏怀风的生命里,再也不会有“阿越”。 但现在不同了。 “少主请走远些,属下来开门。” 楚越抽出腰间长剑,三尺青锋灌注了内力,用力砍向陨铁铸就的子母连环锁,剑锁相击,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声,剑尖承受不住压力骤然折断,而子母连环锁却毫发无损,依旧阻挡在两人之间。 楚越扔掉断剑,几两银子一把的寻常长剑,果然无法承受过多的内力。 望了望远远站在狱中一角的晏怀风,楚越伸出手握住子母连环锁,想要徒手把它弄断。奈何陨铁不比寻常钢铁,坚硬无比,根本无法动它分毫。 想到晏清河派的人马也许马上就会随后赶到,楚越不由地有些急迫,运起全身的内力,企图跟陨铁来个硬碰硬。 眼看着他的手上泛起阵阵红痕,青筋毕露。晏怀风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门边,他从栏栅的缝隙中伸出一只手,轻轻覆在在楚越扯着子母连环锁的五指之上,说:“没用的,别浪费内力。” 楚越有点沮丧,“是属下无能。” 晏怀风不以为意,“身上可有带针?” 楚越一愣,不明所以地从袖口掏出几枚长针,鬼谷训练重在暗杀,暗器毒药,都是必备的。 晏怀风眼睛一亮,接过楚越手中的长针,修长的十指揽起那把精巧的子母连环锁,将针尖伸进去也不知怎么捣鼓了一下,没一会儿就听见一声清脆的金属声响,锁扣被轻而易举地打开。 “少主?”楚越目瞪口呆,晏怀风既然可以随时脱身,为什么还要一直待在这里? 对方像是看清楚了他的心思,施施然走出狱门,与楚越擦肩而过,径直往出口走去,良久,前方传来他的声音,“我一直在等,等一个时机。” 楚越望了望身后空空荡荡的牢房,跟上晏怀风。 晏怀风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楚越一惊,带着点疑问地望着他。晏怀风不说话,用手势示意他站到他身后。 楚越狐疑地走到晏怀风身后,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 晏怀风眼中有光芒一闪而过,他冷冷地看着这座巨大的冰狱和头顶光辉灿烂的夜明珠们,忽然挥袖运功,打出一掌! 他的瀚海狂澜心法一旦运起,就如大漠之上的沙暴,狂放肆意,浩浩而去。整个冰狱开始发出细微的碎裂之声,然后骤然地动山摇,大块大块的冰棱开始砸落。 冰狱坍塌就在顷刻! “少主?!” 晏怀风并不看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这个地方,存在够久了。” “少主想毁了这里?那狱中其余人等——” 晏怀风回头看他,眼神中似乎带着一点读不懂的悲悯,“冰狱之中早已无活人。唯有尸身不朽。” 闻者一愣,然后恍然大悟,难怪刚才来时,零星见到的几个人都像入定一样没有声息,原来只是僵硬的尸体。 如今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眼看冰狱摇晃得越来越厉害,楚越也顾不得僭越,一把拉住晏怀风的手,挥掌打落一块向他们砸来的巨大冰块,迅速向洞口而去。 两人从冰狱之中出来时已至深夜,一轮明月高挂夜空,也许是身在山顶的缘故,天空显得格外明澈,月亮大得几乎触手可及,好像一不小心就能走进去。 晏怀风负手而立,抬头看着漫天星河,若有所思。夜风吹起他的衣服,给人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 楚越见晏怀风始终赤着脚在雪地上行走,刚才在里面也没有看到鞋袜,想了想,脱了自己的鞋子,对他说:“少主,深夜雪冷,小心着凉。” 然后扶着晏怀风在一块石头上坐下,蹲下身给他穿上鞋子。 晏怀风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动作,既不制止也不配合,直到鞋子都穿在了脚上,才发现尺寸竟然意外地适合。 不是什么名贵的鞋子,材料绝对比不上他从前在圣门里的那些,却舒适异常,一点都不咯脚。 楚越也有些意外,他本想叫少主将就一下的,倒没想到两人鞋子的尺寸竟然完全一样。 晏怀风站起来挥挥手,若无其事地说:“下山吧。” “少主。圣门如今气氛异常,是否要回去调查清楚?门主只是一时不察,只要我们查出真相,必然会有转机。否则,只怕对少主今后不利。” 楚越跟在晏怀风身后,开始仔细盘算下山以后要做什么。绝对不能大张旗鼓地回圣门,然而回去却是必要的。晏清河的古怪,还有圣门中的变化,都要一一查清楚,才能给晏怀风洗脱罪名。 再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样一来反而减少被发现的风险。 ——或者如果晏怀风是真的要夺位……楚越想,那他更要好好筹谋。 谁知晏怀风偏偏出人意料,他扬起唇角对楚越说:“不,我们去中原。” 第9章 调戏 楚越一脸茫然,不解其意,“中原?可是圣门……” 这回晏怀风没再说话,只是专心看着脚下的路,不紧不慢地走着。见晏怀风并不想解释,楚越也就缄默不言地跟在他伸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晏怀风似乎在有意无意地看脚上的那双鞋。 一路无话。 直到下了山以后,两人才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 梅里雪山位置偏僻,沿山一带都杳无人烟,偏僻荒凉至极。否则也不会用来建造冰狱。就算是离这里最近的圣门,快马加鞭也要几天几夜,更别提其它城镇。 而他们俩现在没有车马,几乎是寸步难行。 晏怀风在荒草野木中转了一圈儿,转过头默默地凝视着楚越。楚越被他看得一愣,正想询问,晏怀风忽然开口问道:“你怎么来的?” “骑马。” “马呢?” “……被属下放走了。” “……” 晏怀风长叹一声,心想自己出来得是不是太早了?这个影卫,真的靠得住么…… 看到少主失望的表情,楚越感到很自责。想想自己两辈子加起来都年过不惑的人了,竟然做事考虑得这么不周全,以至于如今让少主一筹莫展,万一耽搁了时辰,那真是万死莫辞。 如果那匹马没有走远就好了。 他这样想着,下意识地将食指扣成一圈儿,放到唇边低声试探性地吹了一声呼哨。 、 草丛里蛩鸣声连成一片,呼哨声传得并不远,晏怀风看了他一眼,两人都凝神细听。 风吹过林梢,枝叶摇摆,带来细细的低喃。 聒噪无比的虫鸣声中,隐隐有马蹄声从远处飞驰而来,不一会儿,一匹骏马冲到两人面前,扬起前蹄长嘶一声,然后停下来用前蹄刨着土,亲昵地往楚越脸上蹭,尾巴一甩一甩,不知怎的竟让人觉得它正得意洋洋。 晏怀风眼前一亮,低声笑道:“好马。” 楚越见晏怀风此番微笑起来,一扫之前遗世独立的飘忽之感,霎时心情也变得极好。 他倒是没有料到摘星给的这匹马这么通人性,还懂得藏起来等人,见它把头伸过来一副讨赏的模样,爱不释手地摸摸马头,牵着缰绳对晏怀风说:“少主请上马。” 晏怀风一跃而上,从楚越手中接过缰绳,眼看着楚越拍拍马的后臀,示意它快些上路,却再无其它动作,不禁望着他。 楚越感受到那道目光,仰头道:“少主放心,您需要的时候,我会出现的。”说着就要隐匿到暗处去。 他的职责本就是暗中保护他,况且圣门那边都知道他来救晏怀风,两个人的目标肯定比一个人的目标要大得多。 然而他却没法转身,身上忽然涌来一股外力,几乎不由分说地,他就被晏怀风伸出手,从容地拎到了马背上,形成了两人共乘一骑的姿势。 楚越被吓了一跳,现在他坐在晏怀风的前面,晏怀风的双手从他两侧伸出,驾驭着缰绳,感觉就好像把他抱在怀里一样。 “少主,属下怎能——” “嘘——”晏怀风一拉缰绳,身下一晃,马匹已经撒开四蹄欢快奔走,梅里雪山和坍塌的冰狱在身后越来越远。晏怀风若无其事地说:“非常时刻,毋需计较。” 两人此刻靠得极近,楚越比晏怀风稍矮,也不知对方说话时有意还是无心,总觉得那呼出的气流在耳边轻轻拂过,带来一阵又一阵温热的感觉。 楚越努力保持镇定——虽然他无法镇定的内容是,自己作为下属,怎么可以和少主共乘一骑,这简直是太无礼了! 楚越的手不知该往哪儿放,好像无论如何都会碰到晏怀风,纠结了半天,只要揪着马脖子上的一撮毛,全身僵硬地绷紧。 晏怀风看着那个孤身闯入冰狱救人时依旧面不改色无比镇定的人却因为跟他一起骑马而紧张得手足无措,嘴角勾起,再一次心想,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月上林梢,暗淡的天幕下,一骑两人绝尘远去。 清晨,奉里小镇上行人寥落,大部分镇民都还沉睡在梦乡之中。嘚嘚的马蹄声沿路响起,一直响到镇中心的伽蓝酒楼之前才停了声息。 酒楼刚刚开门,没睡醒的小二半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桌子,见有客来,连忙振奋了精神将毛巾往肩上一搭,满脸堆笑地迎上去。 只见两个青年从马背上下来,一看那气质就是大户人家的出身,于是表现得更加殷勤,笑得连眼睛都快看不见了。 “两位——”少爷二字还没出口,一眼瞥见对方腰间的配剑,连忙从善如流地改口,“两位少侠,打尖儿还是住店?可算是来对地方了,不瞒您说,咱们伽蓝酒楼,可是这奉里镇上最好的酒楼。嘿,无论酒菜还是上房都包您满意。” 这两人正是一路风尘的晏怀风和楚越。 晏怀风也不上楼,向小二要了方干净帕子,楚越立刻接过来将桌椅又重新仔细抹了遍,才让他坐下,自己默默地站在他身后。 小二常年在这客栈,来来往往见过的人不知凡几,这一下自然马上就看出哪个才是该讨好的主,忙忙地换了套干净茶具来,拿最好的茶叶给晏怀风沏上热茶。又偷看了楚越好几眼,心想这小哥看着竟也不像个下人。 晏怀风抿了一口,不置可否地放下,一指门外的马,轻声道:“牵下去好生伺候,草料都要最好的。” 小二答应着,却又不急着走,眼神儿乱瞟,楚越看他一眼就知他在想什么,分明是生怕遇上几个看上去非富即贵实际上跑来吃霸王餐的。他也也不言语,只从袖中掏出一片金叶子放到小二手里,用眼神示意他。 那小二高兴坏了,兴高采烈地把马带下去精心照料,走在路上还不忘把金子放进嘴里咬一咬确定真假,心想今天真是开门大吉,上赶着要把那位有钱的大爷伺候好喽。 因此待晏怀风格外殷勤,添茶递水就没断过,唱歌一样报出一溜儿楼里有名的菜肴,专门捡贵的推荐。 晏怀风点了一桌子酒菜,满满地摆在眼前,小二倒是没吹嘘,看上去每一道都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晏怀风示意楚越不必如此拘谨,让他坐下来一起吃饭,自己最后却没动几筷子。 楚越心想,少主吃得太少了,难怪会变得这么瘦,正胡思乱想间,却见晏怀风挥手叫来了小二,向他打听这奉里镇有什么好去处。 那小二一拍大腿,“少侠您可算是问对人了,说到这奉里镇啊,那好玩儿的可多了去了。咱伽蓝酒楼的酒菜自然是最好的,镇东头有散市,卖些别处不常见的小玩意儿,少侠大可去逛逛。若到了晚上,嘿嘿,咱酒楼后头那一整条巷子,多得是漂亮姑娘,男人们都爱去那找乐子。” 晏怀风原本可有可无地听着,在听到最后一句时,眉一挑,似乎充满了兴趣,打发走小二就带着楚越出了门,也不说去哪里,悠悠然地闲逛。 楚越跟在后头,没一会儿就闻到前方飘来一阵又一阵浓郁的脂粉香气,只见眼前建筑一变,颇像是刚才小二口中“男人们找乐子的好去处”。 ……少主来这种地方…… 此时天未至午,花街柳巷原本还没开始做生意,晏怀风用金叶子换来鸨母大大的笑脸,径直进了一家叫做“清欢馆”的地方。 鸨母殷勤地跟在两人身后问:“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小哥儿?咱这里的孩子都是一等一的俊俏。” 楚越心里一惊,小哥?青楼里面不应该都是姑娘吗?等等,这家叫做清欢馆……似乎……是个小倌馆? 少主喜欢男的?! 楚越差点没控制好表情,很努力地保持着平静,楚越开始不停地回想,上一辈子的晏怀风什么时候有过断袖的迹象。 那时的晏怀风似乎并没有对男人表现出特殊的兴趣,不过同样的,对女人好像也没有。如此想来,那时他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问题。 就在他努力回想之际,只听晏怀风那清朗的声音对鸨母说:“不用了,我家阿越怕是要吃醋,妈妈只需给准备一间最好的雅间即可。” 鸨母闻言回头,眼神古怪地将楚越全身上下打量了一圈儿,然后抿着嘴暧昧地笑道:“明白明白。”她这一咧嘴,脸上扑了十七八层的白粉就开始扑簌簌地往下掉,都不知是滑稽还是可怖。 楚越浑身一震,看看晏怀风,又看看笑靥如花的鸨母,瞠目结舌。 第10章 乔装 馆子里脂粉香浓,时有形貌昳丽的少年在回廊间穿梭来去,带起一阵又一阵的醉人香风。 穿着素净的晏怀风与楚越穿行在其间,颇有点格格不入。尤其是楚越木着一张脸,目不斜视,一味地跟在晏怀风身后走。更引得旁人频频侧目,好奇打量。 鸨母将两人引至三楼雅间,正要离开让这俩人自去寻欢作乐,却被晏怀风叫住,低声吩咐了些什么。 楚越只见那鸨母脸上笑得皱纹都出来了,扑再多脂粉也遮不住,偏还一边点头一边往自己身上看,眼底那点子绮思任谁见了都要不自在。 离开时还非常识趣地将房间门关上,这才扭着腰袅娜地远去。不一会儿就差人送来了琳琅满目的东西,流水价往房间里面送,将房间挤得满满当当。 等来来往往的闲杂人等全部都走干净以后,楚越不动声色地上前拎起一件衣服,看着这一身鲜艳夺目的大红色,又望望上面充满了风尘气息的各色花纹——这显然是小倌娈宠之流才穿的衣服,却不知道晏怀风要这些衣服干什么。 再看看送来的其它东西:胭脂水粉、香囊扇坠……勉强有一件还算看得过眼的衣服,却也是描金镶银,不得不让人联想到走鸡斗马的纨绔子弟。 晏怀风往那红绡帐中一坐,虽说是青天白日没有烛影摇红,衬着那身后的丝缎薄被却也让人浮想联翩。 当然楚越是不会想的,问题在于晏怀风抬眼瞄他一眼,半句话儿都不说,竟伸手开始解自己的衣扣。 楚越放下手中物什,疑问道:“少主?” 没有回答。 香炉里不知焚的什么香,甜腻醉人,叫人竟生出一霎儿的晃神来,眼前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晏怀风微垂着眼睫,看不清表情,只放下手道:“阿越,脱衣服。”他前襟的扣子已被解了两颗,露出一小段修长的脖颈,偏停了动作,只似笑非笑地看着楚越。 早在晏怀风开始解扣子时楚越已经低下了头,老僧入定一般研究自己脚下的地板,闻言也无半分迟疑,仍旧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直至只剩雪白的里衣。 他知道晏怀风在看他,他却不知道晏怀风在想什么,然而但凡晏怀风有所要求,他必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晏怀风微阖着双眼,却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楚越的一举一动。 他发现这个影卫与从前的那些人都不一样,他们对他或许如同下属对待上级一样恭谨,却同样有着主从关系的疏离。那于他们只是一种惯性,谁是少主都一样,他们要保护的是处于那个位置上的人,而不在乎那个人是谁。 而楚越——晏怀风看着停顿了一下,见自己没有说停就继续去脱里衣的男人,总有一种感觉,眼前的人在乎的是晏怀风,晏怀风这个人本身,而非是圣门少主这个身份。 相遇以来他时刻在观察,对方的真诚却似乎总是毫无破绽。 晏怀风想,若不是这个人真的对自己毫无异心的话,那么这个人的演技就太好了,伪装成功得让人惊心动魄。这样的人才,属于哪一方势力呢? 晏清河?又或者…… “阿越。”晏怀风抬手,适时地阻止了正准备把自己剥光的楚越,这让楚越僵硬的身体终于不自觉地放松,虽然他看上去非常平静,然而心里实在是非常紧张,然而晏怀风接着说:“过来帮我脱衣服。” …… 楚越告了罪,靠近床边,看晏怀风微扬起头,等着他去帮他解扣子,这个姿势非常地不设防,如果他现在想对晏怀风不利的话,几乎轻易就能割断他的喉咙。 楚越异常规矩地帮晏怀风脱衣服,手势娴熟沉稳,然后低声开口道:“少主不应该太过信任别人。” 晏怀风抬眼看他,眼睛眯得狭长,“嗯?” 楚越小心翼翼地帮他把外衣脱下来,然后低眉敛目地说:“轻信很危险。如果属下刚才想要对少主不利,只怕现在少主已经受制于人了。少主理应随时保持警惕,无论是对谁。” 晏怀风不置可否地一笑,“我若要劳心劳力警戒旁人,要你何用?” 这话说得极重,晏怀风虽然说得轻巧,言下之意却几乎等于把性命全部交托于楚越手上,这种信任让楚越惶恐。 按晏怀风的性子原不是这等轻信的人,这话只怕三分真七分假,不过是邀买人心的手段。 只不过晏怀风表情极真,却让人产生一种无法不相信的错觉。 楚越其实无所谓,晏怀风是真信任他也好,是试探他也好,总之他跟在晏怀风身边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替他阻挡所有的腥风血雨,助他完成他想要做的事。 然而晏怀风这么说,却让他想起了从前。信任实在是脆弱的情感,稍不谨慎就会支离破碎。这一生他不会重蹈覆辙,不会让晏怀风有被他背叛、对他失望的机会。 楚越退后一步,单膝跪地,沉着有力地表示,“属下会竭尽全力保护少主,若有人要伤害少主,必然要先踏过属下的尸体。无论少主有何吩咐,属下万死不辞。” 如今两人外裳尽去,都只剩一件里衣,一个如高山之云,一个似鞘中之剑,一个坐在床上低头俯视,一个跪在地下抬头仰望,四目交接的瞬间,谁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想了些什么。 晏怀风靠着床沿,玩味地望着楚越,漫不经心道:“万死不辞?那如果,我要你侍寝呢。” 他的声音不高,如轻羽落在楚越耳畔,却不啻于初夏的炸雷,裹挟着滂沱的暴雨。 虽然晏怀风刚才带他进了小倌馆,虽然晏怀风刚才让他脱衣服,然而直到晏怀风说出这一句话之前的那一刻,他都不认为晏怀风真的喜欢男人。 他对晏怀风的感情,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不曾涉及过情爱的领域,在这方面,他完全是一片空白。然而他说过,他愿意为晏怀风做任何事。 晏怀风不再说话,只是看着跪着的影卫,看他长久地沉默,看他表情之中细微的动容。 良久,楚越终于开口,声音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说:“但凭少主吩咐。” 他的眼神很亮,晏怀风仔细打量着他,然后伸手拉过楚越,在对方不解的目光中忽然把人按上了床。 楚越惊呼一声“少主”,声音有些微的颤抖,晏怀风把手指放到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自己也翻身上床,与楚越几乎拥在一起,然后挥手扫落床帏,将丝绸薄被一掀,笼罩住两个人的身影。 黑暗中很安静,两个人靠得太近,楚越几乎能够听到晏怀风心跳的声音。当然,他自己的心跳声更剧烈,沉稳有力地在胸腔中搏动,提醒着他眼前发生的一切。 晏怀风似乎偏了偏头,一缕发丝落在楚越脸上,带来一丝凉意和一缕幽香。那香味不像是香囊香包或者寻常香料的味道,而是独属于晏怀风的香味,带着一抹澜沧江的清爽水汽,沁人心脾。 刚才发生的事太突然,楚越几乎被晏怀风弄得方寸大乱,影卫引以为豪的观察力和谨慎也全都无从施展。 此刻两人虽然姿势尴尬,然而晏怀风却再无异动,楚越终于察觉到不对,几乎无声地身上的人说:“少主,屋顶有人。” 晏怀风点头,按住楚越不知该怎么摆的双手,让他不要说话。 屋顶的瓦片被人掀开,窥视的人往房中看去,只看到一地散乱的衣衫,和红绡帐中似乎正在颠鸾倒凤的身影,他安静看了片刻,没有看出什么异常,于是又将瓦片放了回去,起身轻盈地离开。 屋中两人都是功力深厚之人,自然在屋顶上窥视者离开的一瞬间就发觉了,晏怀风一手撩开被子,半抬起身,看到身下的楚越睁着乌沉沉的双眼望着他,耳尖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暗红。 晏怀风忽觉心情大好,笑道:“起来吧。侍寝的事儿,下回再说。” 话音刚落,就见那个影卫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规规矩矩地起身要帮他穿衣。 晏怀风摇摇头,指着鸨母差人送来的那件看上去像是富商家纨绔公子的衣服说:“换这件。” 又指了指那件大红绣花的衣服,“等下你换那件。” 等从清欢馆里出来的时候,圣门少主晏怀风和他的影卫楚越不见了,而多出了一个纨绔公子,带着自家的男宠趾高气扬地离开。 晏怀风穿了那身衣服,手拿一把泥金的折扇,腰间琳琳朗朗挂满了金玉饰物,一下子整个人连气质都变了,简直就是个脸上写着“我有钱快来宰我”的富家公子。 反倒是楚越,虽然穿着一身大红色风骚无比的男宠衣服,还被按着扑了不少胭脂香粉,挂了一身零碎小玩意儿,然而那表情那做派,却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迷惑人心的小妖精”,僵硬得倒像是被强抢的良家夫男。 这一双人于是又赢得了更多的关注,更有楼里名声在外的小倌儿,见晏怀风是个有钱的风流公子,偏楚越又总是木木的样子,自认为有机可趁,腻歪上去想要勾引他。 可惜晏怀风虽然也捏他们两把调戏他们两句,偏还只认那个木头人,气得他们回去撕帕子。 鸨母已经按照晏怀风的吩咐,打点了一辆奢华无比的马车,雇好了车夫,又去伽蓝酒楼把寄养的马牵来,只等两人尽兴下楼,就能直接上车。 临走楚越面无表情地把手伸进那件花衣服的前襟中,掏出钱来打赏鸨母,鸨母乐得欢天喜地,对楚越说:“哎呀小哥儿,我说你家少爷这等好模样,又这般宠着你,总僵着一张脸可不成,这不漂亮!来,妈妈给你个好玩意儿,好好学着,啊?” 说毕往楚越手中塞了一本薄薄的册子,楚越瞟了一眼,像是本平常诗集,也就含糊敷衍着扶晏怀风上了车,自己跟着也钻进去。 两人招摇过市,大张旗鼓地向中原出发。 车里宽敞,坐两个男人也不拥挤,晏怀风望着打扮得满身风尘却一脸一本正经的楚越,以袖掩面似乎在笑,还用眼神示意他看看手里的东西。 楚越听话地翻开那本蓝皮小本子,只看了一眼,立刻窘了——哪里是什么诗集,上面就算有诗也全是些淫词艳曲,一页页色彩鲜明的画上,无一例外是赤条条的两人用各种奇异的姿势拥在一起,分明是本春宫图! 第11章 少女 楚越面无表情地移开眼,默默地把春宫图卷成筒状,掀开帘子“咚”地一声扔了出去,又收回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坐好。 晏怀风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阿越,你这样不行。” 楚越惭愧,“少主。” 晏怀风一挑眉,伸出一根手指在楚越眼前晃了晃,“一开口就露陷了。记着,我现在是滇南首富韩家的嫡子韩风,你是我最宠爱的公子。再不许喊我少主,直接喊我名字倒无不可。” “属下不敢。” “其实,你也可以叫我小风,或者小风风。”晏怀风一本正经,“啪”地一声打开扇子遮着半张脸,郑重其事地说。 楚越汗颜,“属下……不敢。” “不敢也得敢。楚越,少主、属下、门主这些江湖称呼,但凡有外人在,都给改了。还有,收起你这一身江湖气,想想清欢馆里的公子们都是些什么做派,好歹学着些儿。” 楚越看着晏怀风收敛了一身轻浮,眸光转为森然,就知道他这些吩咐都是认真的。 可要他学着那些公子们扭扭捏捏地说话走路,真是太难为人了,楚越深吸了一口气,低头道:“少爷,阿越明白了。” 晏怀风伸出手,赞许地摸了摸楚越的头,意外地发现楚越的头发竟然软软的,没有他那个人看上去那么凌厉,于是忍不住多摸了几下,才说:“那还不快去?” “嗯?” “扔了什么,就捡回来。” “……” 眼前红影一闪,马车甚至没有半分摇晃,楚越已经跃出车外,一边沿路找回去,一边狐疑地想,少主说了那么一大篇话,该不会只是想看春宫图吧?应该是自己想多了,晏怀风必然已经做好了什么打算才是。 晏怀风坐在车里,慢吞吞斟了一杯酒,放到唇边抿了抿,心想,刚才那本春宫图当真画得不错。 滇南至中原路途遥远,车夫按照雇主的吩咐,晃晃悠悠不紧不慢地走在大道上,一路走走停停,等到接近中原时已经过了半月有余。 说来也怪,这么奢华的一辆马车,如此大张旗鼓一路行来,竟连半个劫道剪径的贼人都没碰上,更别提圣门那边派出的追兵了。 除却在清欢馆那天屋顶曾来过一个不知身份的窥探者以外,两人再也没遇见旁人。 鸨母给找的车夫是个好把式,一路连小的颠簸都不太有,人又老实,沉默寡言本本分分,大多数时候都没有什么存在感。 楚越每天负责打点吃住、放哨守卫,还要学习怎样表现得像一个“得宠的公子”,而晏怀风则只负责吃和睡,间或以调戏楚越为乐。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马车进入中原地界。 因着楚越的精心照料,晏怀风整个人都变得面色红润、元气十足,与当初在冰狱之中看上去简直能被风吹走的孱弱模样不可同日而语。 这天马车照常上路,楚越正在打坐,盘腿凝息,内息运转一个周天后汇入丹田,忽然感觉到马车一顿,然后剧烈地抖动起来,车外马声长嘶,夹杂着车夫的低喝声、车轮与地面摩擦的声音,还有一个清脆的女声。 “哎呀。” 楚越猛地睁开眼,先伸手去保护晏怀风,以免他被磕着碰着。晏怀风摆摆手,只这一瞬间,马车又已平稳了下来,只是停在原地没有前进。 楚越掀开帘子往外看去,却见车前有一抹粉色的影子,一个女子倒在他们的马车前,正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惊恐后怕。 楚越连忙下车,伸手去扶她,“姑娘,你没事吧?”又问车夫,“老伯,这是怎么回事?” 憨厚的车夫摸摸头,“我也不晓得,小姑娘突然摔出来了,怕是伤着了哪里?” 少女约莫十七八的年纪,一身粉红色的桃花装恰似春日轻盈,头发编成了无数小辫儿,略显清瘦,却娇甜可人。 楚越向她伸出手去,她像是受了惊的小鹿一样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望望楚越,又望望车夫老伯,见两人都不是凶神恶煞之人,这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放在楚越掌心里,从地上爬起来。 这时车帘一掀,晏怀风半弯着腰从车中出来,少女闻声抬头望,立刻眼睛发亮,连楚越同她说话都没听见,怔怔地望着晏怀风。 晏怀风注意到她的目光,微微一笑,施施然走近她身旁,柔声问:“姑娘,可受了伤?想是车夫心急了些,实在是抱歉。” 少女连忙摇手,“啊?啊!没、没有。是我自己不好,走着走着忽然眼前发黑,不知怎么就倒了。” 晏怀风抬手抹去少女额头沾上的一缕灰尘,动作不见一丝狎昵,只静静地说:“天气炎热,姑娘大概中了些暑气,我这车里还算宽敞凉爽,姑娘若不嫌弃,上来歇息一下吧。” 少女依旧怔怔地望着晏怀风的脸,嘴里言不由衷地答应着:“哦,好。” 马车继续上路。 中原正是溽暑天气,外面骄阳似火,路两旁知了此起彼伏地叫着,连花木都被晒得蔫蔫的,车里不知放了些什么,竟格外阴凉。 虽然多了一个人,空间依旧宽敞。只是不知为何,那少女却总是有意无意地往晏怀风身上靠。 晏怀风只做不觉,笑着向楚越招招手道:“阿越来,被太阳一晒,我眼睛都花了,快让我抱抱。” “是,少爷。” 楚越听话地靠过去,被晏怀风伸手一揽,整个人都倒进了对方怀里,他面不改色地任由晏怀风折腾来折腾去,最后终于摆好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这才消停下来。 楚越的内功走的是阴寒一路,又刚运过功,盛暑的天气里全身上下依然凉丝丝的,晏怀风抱着他就像抱着一块大冰块,非常舒服。 自从天气热起来,晏怀风时不时地要对他抱上一抱。习惯成自然,楚越已经对此见怪不怪了。 然而两人极为亲密的姿势却让陌生少女好奇地不住打量,想看又不敢看,时不时地偷偷瞥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晏怀风一派从容地望着少女,“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梅嫣。” “众芳摇落独暄妍,好名字,很适合姑娘这样的佳人。” 梅嫣听到晏怀风的称赞,脸上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晕,看上去愈发天真娇憨,两手不知觉地捋着垂在胸前的头发,声如蚊讷地问道:“不知道两位是……” “在下是滇南人士,姓韩。这是阿越。我们仰慕中原风物,是特地来开开眼界的。倒不知梅嫣姑娘如此佳人,为何独自行路?家中父兄也不忧心么?” 梅嫣正竖着耳朵听晏怀风说话,见他只是透露了名字,对其余的一概不谈,更不说和那个“阿越”之间有什么关系,正失望间,见对方问自己,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笑道:“两位公子看来不是武林人士。” “梅家在武林中以越女剑法闻名,我们家的剑法向来是传女不传男,传媳不传子的。虽说父母在,不远游,江湖儿女却不计较这些。正是母亲让我出来见见世面,这是我第一次游历江湖呢,没想到还会中暑……” 她开始说得无比自豪,到后来声音渐低,大概是觉得练武之人还会中暑实在是丢脸,忍不住低头扭着衣角。 楚越刚才一扶之间,已经探过她的底,内力和武功都还尚可,处于江湖二三流之列,听她这么一说,倒似没有什么疑点。毕竟他们现在处境尴尬,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需要加倍注意。 然而看这小姑娘确实是个初出茅庐的江湖小虾,神色功夫都不似作伪,也就不动声色地任由晏怀风和她攀谈。 梅嫣初时还有点拘谨,说话时总是忍不住低头,不敢直视晏怀风。然而在晏怀风的温柔攻势之下,涉世未深的少女很快不再羞涩,与他言笑晏晏起来。 只是她的目光总是或有心或无意地落在楚越身上,带着好奇与探究,尽管并非轻蔑或者恶意的揣测,还是让楚越感到有点不自在。 如果真是蔑视嘲讽也就罢了,这些东西他从未放在心上。 然而面对单纯的好奇,却忍不住有些在意。 晏怀风低头看了楚越一眼,忽然漫不经心道:“阿越,有些饿了,出去找点儿吃的吧。” 楚越如蒙大赦,立刻温顺地坐起来,“是,少爷。” 然后钻出车外,沉默地与赶车老伯坐在一起,望着远方出神。一道浅浅的帘子,根本隔不住什么声音,身后车内不时传来男人低声温和的言语,和少女情不自禁的浅笑。 看样子,少主到底是喜欢女人的。楚越长出一口气。 第12章 遇袭 变故来得很突然。 车中梅嫣的声音清脆如铃,称呼已经由韩公子变成了韩大哥。晏怀风不知说了些什么有意思的掌故,引得梅嫣咯咯直笑,少女青春飞扬的气息,不掺一点杂质,纯粹得像是梅里雪山上的新雪,干净且晶莹。 这时一切的气氛都刚刚好。 楚越不知不觉地放松了一点儿,自从孤身上冰狱以来心头萦绕的那些焦虑终于慢慢平复,靠着车沿上,没什么目的地望着天空。 中原的天色没有滇南那么蓝,仿佛见天儿地蒙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好在太阳出来的时候倒也看不分明,只要眯起了眼,依旧是水灵灵的颜色。 时有鸟雀从空中飞过,扑棱棱落到道路两旁的树上,一声声轻巧且欢快的鸣叫着,圆头圆脑看上去一团喜气。 偏是夏蝉最恼人,一晌儿都不歇,直聒噪。 车夫老伯专注地赶着车,把坐在一边一身风骚的楚越当空气。 少主来中原究竟有何打算,老门主为什么闭关出来以后变得特别怪异,他们为什么要装作不懂武功的普通商人,这些楚越都不明白。 晏怀风的态度总是如云山雾罩,让人看不分明。 他总是无时无刻不在笑,轻笑、浅笑、若有所思地笑、无端地笑、意味深长地笑、让人如沐春风地笑——也许在别人眼中真假难辨,楚越却直觉那笑意分明很难达到眼底,只不过浮在表面浅浅的一层,像一张面具,随时都能揭去。 他不开心。 楚越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开心,怎样才能让他开心。 然而他能感觉到,晏怀风似乎特别喜欢逗他,只要看到他一本正经地尴尬着,晏怀风就会异常高兴,眼中掀起细微的波澜,不再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 想到这里,就又想到了那本春宫图,那天晏怀风让他捡回来,随手翻了两页就一股脑儿塞进他怀里,还嘱咐他说:“好好学着,总有用上的时候。” 当时他很尴尬,却依然忠诚地执行命令每天都翻看几页,结果每一次都被那些闻所未闻的姿势弄得耳热心跳。 就在他分神想到某张图的一瞬间,眼角余光处忽然闪过细微银亮的光芒,他下意识地一偏头,三枚飞刀几乎擦着鼻尖飞过,“咄咄咄”一连三声死死钉在道旁的树上,每一把都插入树干寸许深,刀衣(1)随风摇摆。 楚越警觉地顺着飞刀飞来的方向望去,“什么人!” 而受了惊吓的驾车老伯一翻白眼儿,话都没说一句就晕了过去。马车失了外力驾驭,立刻开始颠簸乱晃起来。 楚越眼疾手快地一拉缰绳,大喝道:“少爷,有危险!” 话音未落,四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衣人分别从他的头顶、前方和左右两边冲了出来,掌中刀剑闪烁着冷光,二话不说就往马车里捅。 楚越左手拉着缰绳,试图控制受了惊的马匹把车架稳,右手往腰间一摸想要抽出佩剑御敌,却不妨摸了个空,才想起从清欢馆里出来他就没再带那把随身的剑。 千钧一发之际,楚越打了个呼哨,摘星所送的那匹马一扬前蹄,拉稳了马车开始减速。有了头马的带领,其余三匹马也不再慌张乱窜,车子渐趋平稳。 这一番变故都在电光火石间,楚越甚至来不及松口气,刚准备提气纵身,与那三个不知是何来历的人肉搏,身后忽然车帘一掀,伸出一只手,慌慌张张地叫:“阿越!” 是晏怀风的声音。 楚越一分心,回头去看,却见晏怀风半缩着身子一脸惊恐,面孔吓得煞白,四肢都在发抖,看上去就像个被吓蒙了的路人,按着楚越肩头的手指却在不动声色间一捏,畏惧的眼神中飞速闪过一丝异色。 楚越立刻会意,他们现在是不通武功的韩风和阿越,不能出手! 可是—— 刀剑带起的杀意与呼啸近在耳畔,这些人也不知什么来历,一言不发来之即战,一个眼神的功夫,一柄刀已经直插入马车之中,堪堪横在楚越与晏怀风之间,刀刃上甚至连一丝木屑都没有沾上。 楚越恨不得一指将这利刃捏断,他不能忍受有什么人敢在自己面前威胁到晏怀风的生命,却偏偏不能轻举妄动,还要做出普通人遇到这种事的正常反应来。 一沉内息,楚越反捏住晏怀风的手,一副慌不择路的模样一头撞在马车内壁上,暗中使了巧劲儿,把那把刀震回去。 晏怀风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楚越捏着他手腕的三指用力很大,本人却没有察觉。他在楚越的眼神中看到某种极力压抑的怒火,那怒火是为了……他? 他对楚越来说,真的这么重要么? “韩大哥!”梅嫣怔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怎么竟是遇上劫道的贼子了么?从前只听娘说起过,我还是第一次见呢。韩大哥别怕,看我的。” 梅嫣从袖中扯出一把一尺来长的小剑,整个人变得神采奕奕,剑气流转剑端,剑身发出兴奋的清鸣,似乎跟她的主人一样,很渴望这初入江湖的第一战。 车帘儿一掀,梅嫣身姿飘逸地一跃而出,翻上车顶,轻叱一声,短剑迎面架上两个黑衣人的大刀,使一个粘字诀反手一绞,卸去对方的凌厉剑势。 未等身后风声袭至,又弯腰一个后踢,精准地踢在那人手腕上。那人只觉得手腕一酸,手中大刀几乎落地。 双方攻势都是一缓,梅嫣挥剑当空舞了一招“越女棹歌去”,亮明自己越女剑梅家的身份,然后清清脆脆地高声道:“大胆小贼,青天白日也敢做这见不得人的勾当。越女剑梅嫣在此,休得放肆!” 然而那四人没有任何回应,闷着头一味地进攻,既不表明来历,也不说来意为何。梅嫣见他们对越女剑的名头没什么反应,只当对方轻看自己,一赌气下手也凌厉起来。 越女剑这一路剑法之所以适合女子,一是因为短剑轻便,擅于近攻与小巧腾挪;二是因为招式华丽,恍若舞蹈,赏心悦目。一时间刀光剑影,令人眼花缭乱。 马车里,楚越忙忙地把晏怀风全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确定他没有受伤之后才凝神细听头顶动静,“少主,这些人不像是圣门老门主派来的追兵,使的功夫不是圣门一路。” 晏怀风不动,任由他上看下看,听他说完才幽幽地道:“阿越,你又忘了。” “……少爷。” “静观其变,只是打劫的也不一定。梅嫣的功夫足够对付他们,我们且看着,不要轻易泄露身份。” 楚越点点头,全身依然处于警戒状态,就算梅嫣能够对付这些小毛贼,却未必没有别的变故。他听着外面清脆的刀剑相击之声以及偶尔的呼喝声,想了想,欲言又止。 晏怀风丢了个有话尽管说的眼神给他。 “恕属……恕我直言,梅嫣姑娘出现得有些蹊跷,虽然她的武功并不足以伤害少爷,但还是小心为上。” 晏怀风忽然拉过楚越,故意地在他耳边说:“阿越,你这是吃醋吧?” 楚越一侧头,“……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晏怀风收起手中折扇,忽然往楚越头上一敲,“阿越,这就不对了。你现在是我的人,怎么能不吃醋呢,这明眼人一看就不像。” 楚越被逼得无奈,只好硬着头皮答应,“是,我吃醋。” 晏怀风心满意足。 外面刀剑声渐轻,想来梅嫣已经收拾了那几个人,可见来偷袭的人功夫的确属于不入流的范畴,应该不是专门针对他们而来,大概真的是不长眼的强盗劫匪之类。 楚越被迫承认“吃了醋”,不敢再与晏怀风在车中多待,刚要出去看看梅嫣的情况。忽然心中一跳,只觉得有什么危险正在临近,有一种奇怪的压迫感坠在心头,不上不下,格外难受。 环顾四周,分明没有任何异状。 忽然楚越脸色一变,二话不说猛地转身用力拉起晏怀风,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借力一个转身,两人瞬间调换了个位置。 刚叫了一声“少爷!”,只觉得后背一凉,有什么冰冷的东西钻进了身体里。 一丝血腥味弥漫。 而晏怀风刚才靠着的地方,不知何时被出现了几个肉眼几不可查的小孔。 晏怀风面色一沉,迅速伸手连点楚越身上几处大穴,还未检查楚越究竟哪里受伤,就听身处的马车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吱嘎嘎”之声,似乎马上就会四分五裂,而楚越的脸上瞬间泛起了犹如死气一般的青灰颜色! 第13章 迷踪 楚越挣扎着伸手想要把晏怀风往外推,手上却使不出半分力道,软软地搭上了晏怀风的肩头,倒像是投怀送抱一般。 晏怀风立刻明白,这附近还埋伏着第五个人! 这个人隐藏在暗处,藏匿身形伺机而动,只等所有人都被那四个黑衣人的攻势分散了注意力的时候才悄悄发出最致命的一击。 这么看来,那人的武功绝对在江湖一流高手之列,而且非常擅长隐藏行踪和暗器功夫,才能让晏怀风和楚越两人都没有及时发现。 他们甚至没有发现这架马车什么时候被做了手脚。 还是太大意了! 晏怀风看看怀里的楚越,他已经丧失了神智陷入昏迷,脸上的气色非常不好。想到暗器飞来时明显是对准自己的,当时这个男人都已经快要出马车了,然而不过顷刻,竟然就被他毫不犹豫地替换了生死的位置。 他记得楚越当时的眼神,满满的都是担忧,生怕自己没能及时救下他。 诚然,每一个影卫从小到大接受的训练都是保护主人,可是楚越给他的感觉还是不一样。 楚越刚刚对他说过,梅嫣出现得太过突然,很有蹊跷。其实他自己出现的时候也是一样的。 晏怀风记得自己那时在冰狱,这个男人也是突然出现,雪中送炭地送上自己的忠诚,没有任何理由就要跟随他左右。 笑话,他晏怀风是那么容易轻信的人么?从出冰狱到奉里镇,从清欢馆到中原,一路上他从未松懈,一直在试探楚越,却始终看不出丝毫破绽。 直到现在,他忽然想,以命换命应该是最容易取信于人的方式了,如果楚越是决定拼这么一个机会想要达到某种目的的话…… 晏怀风觉得很可怕,因为刚才那一瞬,他确实有过动容。 然而,无论怀疑还是信任,楚越现在都还不能死,毕竟来中原只是第一步,一切才刚刚开始。 尽量忽略心中那一丝“其实我并不想他死”的想法,晏怀风捏住楚越的下巴,让昏迷中的人无意识地张开嘴,然后伸出另一只手,将食指伸进自己嘴里,牙关一合。 血腥味再次弥漫,尽管轻微,却与楚越刚刚受伤时散发的血腥味在空气中沉默地交融。 晏怀风不动声色地把流着血的食指伸入楚越的嘴中,看着对方无意识地做着吞咽的动作。 情况紧急,他无法弄清楚楚越中的是什么毒,只好用自己的血来抑制毒性,看着鲜红的液体从指尖慢慢渗出,落入怀中人的口中。晏怀风慢慢浮起一丝凉薄的笑意——每当自己流血的时候,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回想一些并不愉快的往事。 身下的木板摇晃得越来越剧烈,随着“砰”的一声爆裂巨响,马车终于四分五裂。 晏怀风迅速收回手指,也顾不得止血,立刻抹去脸上那种富家公子不应有的表情,用力抱着楚越狼狈地在地上滚了几圈,沾了一身的尘灰。 “韩大哥!”梅嫣惊呼一声,顾不得缠斗,一剑隔开身前那人,转身急急忙忙向两人倒地的方向掠去。 奇异的是随着她这一声惊呼,那四个黑衣人忽然齐齐撤刀,就如来时一样毫无预兆地犹如潮水般瞬间退去,转眼不见了踪影。 就好像一场梦,醒来只剩满目荒痍。 梅嫣拽着剑,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晏怀风身边,蹲下身来着急地问道:“韩大哥,你们没事吧?如今的贼子竟这样猖狂,可恶!” 晏怀风哆嗦着手指晃了晃怀里的楚越,茫然无措地看着梅嫣,就像一个从小娇生惯养连菜刀都没见过的阔公子突然遇到了明刀明枪的威胁,声音飘忽地说:“梅姑娘……阿越,阿越他、他忽然昏过去了!” 梅嫣一看楚越的脸色已知不好,一搭脉门立刻明白他这是受了暗算,“糟了,越公子这是中毒了。奇怪——”她的眼神往晏怀风和楚越身上转了一圈儿,“娘亲从来没说过,强盗还会下毒的,他们不应该只图财么?” 晏怀风一听这话就知道梅嫣必然是心里起了疑,不等梅嫣说话,先一脸失望地抱着楚越道:“想不到中原竟是这种凶险的地界儿。梅姑娘,这些人莫不是冲你来的吧?” 梅嫣闻言一愣。 她初入江湖,在家时爹娘整日只是督促着她练功,闲时也最多与她讲些关于越女剑法从前的辉煌事迹。 而越女剑梅家其实近几年在武林中已经趋于没落,因此她并不清楚过去他们家族是否曾经跟别的什么江湖人结过梁子,如今被晏怀风这么一说,倒有些不确定起来。 晏怀风满面愁容,“梅姑娘,这可么办?阿越好端端地中了毒,万一这是致命的毒药,他岂不是——” 梅嫣一想可能是因为自己才给这两人带来了灭顶之灾,心中内疚,又拿过楚越的手腕仔细探了一番,忽然“咦”了一声,“越公子的穴道已经被封了,延缓了毒性的蔓延。韩大哥,你会点穴?” 晏怀风一脸无辜,“点穴?” 梅嫣见晏怀风茫然的表情不似作伪,心中的一点疑惑也暂时撇开一边,先顾楚越着这头,他中的毒似乎毒性不是猛烈一路,然而从他青灰的面色来看极有可能致命。 就耽搁了这么一会儿,楚越的手脚都开始冰凉起来。 梅嫣不知道楚越内功走的是阴寒一路,手脚冰凉正是内息自发抵御毒性的症状,按她那半吊子的水准,也根本感觉不出楚越并非“不通武功的普通人”。 晏怀风看上去焦急无比,马车已毁,赶车的老伯还躺在地上昏迷未醒,受了刚才马车爆炸的惊吓,几匹马都跑光了,只剩下摘星送给楚越的那一匹,依旧打着响鼻在附近徘徊。 那马儿见主人躺在别人怀里一动不动,忍不住靠近低头去瞧,圆圆的眼睛似乎很通灵性,担忧地蹭着楚越的肩膀。 晏怀风一看见这匹马,简直要感叹命运无常,牲畜都比人来得忠诚,毕竟它已经数次救他们于危难之中。 这附近连个能舒服躺着的地方都没有,当下晏怀风带着楚越翻身上马,向着市镇方向绝尘而去,只丢下一句让梅嫣照顾一下车夫老伯。 梅嫣眼睁睁看着晏怀风着急忙慌地带楚越走了,又不好撇下车夫老伯自己追上去,一跺脚,站在原地生了一会儿闷气,才去摇醒车夫,两人沿着路慢慢往城里去。 老伯受了惊吓一直沉默,梅嫣犹自赌气,也不说话。 直到所有人都离去,原地还剩一片狼藉。打斗的痕迹依然留存,散落的马车残躯,随处可见的刀痕与剑痕,显示着这里曾经有过一场激烈的打斗。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出现了一个人,他踱着方步走到道旁的一棵树边,将刚才射入树干中的三柄飞刀从容地拔了下来,收入袖中,这才缓缓离去。 榆望城,落凤客栈。 楚越被剥光了衣服,正裸着上半身趴在床上,尚没有醒转。他的背上有几个细微的小孔,泛着乌青的颜色,格外骇人。流出的毒血已经被细心地擦去,晏怀风坐在一边,望着手中的几根细针出神。 这是他运功从楚越体内逼出来的暗器,细如女子的发丝,轻易难以察觉。 上面的毒已经完全浸入了楚越的血脉之中,如果不是他及时用自己的血抑制了那霸道的毒性,楚越此刻只怕只剩一缕亡魂。 出手的人究竟是谁,目标又是谁。 对方是否知道这种毒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可能致命,唯独对他晏怀风来说只能让他折损功力,行动迟缓,因为他全身上下,流动的是那样的血。 如果对方知道这个秘密却用这种毒对他出手,那么就是说并不想杀了他,而是要留活口? 晏怀风慢慢地整理着所知的一切,抽丝剥茧,而隐藏在暗处的真相却扑朔迷离。 他对着日光把银针举高,阳光从雕花窗棂的缝隙中照进来,小小的一线光明映出空中细微浮动的点点尘埃。 晏怀风忽然目光一凝,这不是普通的针。 日光下,只见针尖微微蜷曲,形成一个倒勾的形状,像是蝎尾。而细针的头部,则刻着一朵简笔写意的兰花,虽然很容易忽略过去,却逃不过晏怀风的眼睛。 只要是武林中人,在自己的武器上面做记号是寻常事,无论是知名门派还是独行侠,这只不过是一种彰显身份、表达自己光明磊落的手段。 然而暗器本来就是暗地里的勾当,偷袭的人竟会留下标记如此粗心,是因为觉得他们圣门远在滇南不清楚中原武林的状况,还是有意挑衅? 晏怀风将蝎尾针往桌上一扔,走到床边,默默地看着还在昏睡之中的楚越。 对方即使睡着了依然微微皱着眉,似乎还在担心着什么。晏怀风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不知怎地,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抚上昏迷着的人的背。 手指轻巧地从肩胛骨一路蔓延到近尾椎处,再往下,就被裤子挡住了。 唔,皮肤还挺光滑的。晏怀风忽然莫名其妙地想。 第14章 浮生梦 “咳咳。” 晏怀风的指尖还流连在楚越背上未曾离去,掌下的肌肤却忽然细微地抖动起来,楚越的眼睫动了动,忽然开始猛烈地咳嗽,直咳得原本泛着青灰颜色的两颊都变得嫣红。 晏怀风收回手,静静地看着他在床上痛苦地蜷曲起身体小幅度挣扎着,咳嗽声一声艰难过一声,睫毛的抖动也越来越明显,最后终于忍不住泪眼朦胧地半睁开眼。 几乎就在楚越醒过来的一瞬间,晏怀风收起了探寻的目光。 楚越感觉到自己的眼角有温热的液体溢出,那是因为剧烈的咳嗽而带来的生理性的眼泪,与情绪无关,却依然让他感到难堪——竟然在少主面前这么失态,甚至占着屋里唯一的床。 他撑着床沿努力半坐起来,用手捂着嘴抬眼去看晏怀风,眼底闪烁着急切的光芒,“少……咳咳……少主……” 晏怀风微扬唇角,抬手扶住楚越的肩膀,像是明白他想要问什么一样摇头道:“我没事。” 楚越的神色一松,咳嗽来得更加汹涌而猛烈,同时喉头涌起一股腥甜的气息。 他一蹙眉,猛地隔开晏怀风扶着自己的手,整个人都深深俯下身去,暗红近黑的液体从指缝中漫溢出来,一滴滴落到地上。 随着这一口血的吐出,楚越感到体内那种仿佛绞动五脏六腑的痛感终于舒缓了一点,整个人都觉得松泛好些。 他微垂着眼正要拿袖子随意擦去唇边的血渍,一方带着清新香味的手帕就递到了眼前。 拿着手帕的五指修长如玉、骨节分明,楚越愣了一下,抬头看着晏怀风。在他有限的认知里,晏怀风绝对不是一个会轻易对下属施恩的人,更不会做出这么亲近的举动。 可手帕的香味还缭绕在鼻端,刚从昏迷中清醒的人有些反应迟钝,脑子里一团乱——或者他真的从未了解过他,只是想当然地给他在脑海中固定了形象? 唇边忽然传来轻柔的触感,原来晏怀风见他迟迟不动,竟然亲自拿着手帕拭去了他唇边残留的血渍。 包裹在丝帕中的手指轻轻掠过唇角,微凉微痒的感觉让楚越浑身一颤。隔着薄薄的一层轻纱的亲密接触,让他反应不及,甚至连咳嗽都忘了。 晏怀风看着楚越有点呆有点茫然的模样,若无其事地把手帕往他怀里一塞,自顾自转身走到桌子前倒了一盏茶,端着坐在床沿,一把揽过楚越,抬手举到他唇边。 干渴的双唇接触到清凉的液体,楚越下意识地张开嘴,一口一口地咽下去,脑子里一闪而过某些朦胧的影像,似乎他不久之前喝过更甜美的东西,温热的、甘甜的、带着些微的涩。 可是那画面太模糊,不知是梦是真。 一口气喝干了一盏茶,楚越才缓过劲儿来,发现他现在与晏怀风的姿势实在是尴尬,尤其是他终于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不知道何时已经不翼而飞,自己正光溜溜地被晏怀风揽着,再加上自己脸上因为剧烈咳嗽而尚未消退的红晕——简直就像刚承完幸的男宠。 楚越不自在地动了动。 晏怀风随手一扔,茶盏平稳地飞出,在半空中打着旋儿落回桌子上,甚至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他稍微松开手,问:“哪里不舒服?” 楚越运起内息,尝试着走遍体内的经络,却发现滞碍重重,无法圆转,他挣扎着要下床对晏怀风下跪,“属下无能,内力大概只剩下四成。” 晏怀风按住他,“别乱动——你中的毒还没有解,我只能暂时抑制你身上的毒性,必须找出下毒之人取得解药。” “少主,偷袭之人似乎是有备而来,先用武功一般的四个人吸引我们的注意力,然后埋伏的第五个人趁机偷袭。如此看来,他们的目标似乎是少主,我们的行踪只怕已经泄露了。” 晏怀风毫不动容,“泄漏行踪原本就在意料之中,我意外的是来人之身份。” “少主知道来的人是谁?” 晏怀风拿出那几根从楚越体内逼出来的蝎尾针,举到楚越面前让他仔细看。 由于针身细如女子青丝,稍微离远一点就看不见它的存在,于是晏怀风此时的动作就像是准备伸手去摸楚越的脸一样。 就在楚越目光落到那朵兰花之上时,房间的大门忽然被猛烈的撞开,一团红影带着满身风尘仆仆的气息冲进来,伴随着清脆而急切的声音,“韩大哥!” 两人双双一怔。 进来的人竟然是梅嫣,她看见两人眼前一亮,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在看清楚两人的状态后一愣,面露惊愕之色。 ——她看到楚越脱光了衣服被晏怀风抱在怀里,而晏怀风伸出手,正要去摸他的脸。 如果说之前在马车上两人还只是暧昧的话,那么现在的行为简直就已经是在光明正大地宣布他们之间的关系了,梅嫣不敢置信地后退了一步,摇头道:“韩大哥……越公子……你们……” 楚越怔了一下,嚯地推开晏怀风,中毒未解的虚弱身体失了支撑,差点儿往后倒去,他不得不努力撑住床沿,拼命解释,“梅姑娘,你误会了,少、少爷他不是那种人。” 而晏怀风则对梅嫣的震惊和楚越的反应无动于衷,只等两人都无话可说以后才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中的暗器,以引起梅嫣的注意。 梅嫣果然目光一凝,惊讶地脱口而出,“浮生梦?” “浮生梦?”晏怀风重复了一遍,将蝎尾针的针尖靠近眼前,想不到用来夺人性命的暗器竟然有如此风雅撩人的名字,想必喜欢用这样暗器的人也是个风雅的人了。 果然,梅嫣的注意力被暗器吸引,完全忘了刚才的尴尬,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晏怀风面前,接过他手中的蝎尾针,仔细观察了一下,方才点头道:“有兰花印,确实是‘浮生梦’,这是‘飞鸟无还’萧沉的暗器,韩大哥你怎么会有?” “萧沉?” “萧沉?” 晏怀风与楚越异口同声地念出这个名字,互相对视了一眼,眼中的情绪复杂难辩。 他们圣门虽然远在滇南,却并非对中原武林一无所知。对于这位外号“飞鸟无还”的暗器高手,恐怕是个江湖人就不可能不知道,尽管他本人行走江湖非常低调,奈何名声在外。 放眼武林,若论暗器功夫,从来都是蜀中唐门一家独大。 然而近年来唐门人才凋零日渐式微,反倒是亦正亦邪的寻簪阁一夜崛起。 这是一个号称无论任何人只要能付出足够的代价就能为他做任何事的组织。自从寻簪阁的两位副阁主其中之一萧沉出现以后,唐门就失去了江湖第一暗器的名头。 萧沉的暗器功夫可谓已臻化境,因此江湖众人赠了一个外号,号称“飞鸟无还”,就是指他一旦出手,没有任何东西能逃过他的暗器。 也正因为如此,没有人见过萧沉的暗器功夫,因为见过的人都已化为枯骨。但所有人都知道,萧沉喜欢养花,尤其喜欢兰花,因此所有的暗器上都刻有写意的兰花印。 如此看来,这些针的主人应是萧沉无疑。 可是圣门与寻簪阁素无交集,为何萧沉要突然出手,暗算晏怀风?难道晏清河不愿派遣圣门手下前来抓捕他们,反而千里迢迢下重金聘了寻簪阁的杀手?可论起暗杀功夫,鬼谷众人也是不输人的…… 两人内心已经转了千百道弯弯绕儿,面上却一丝儿看不出,主仆二人齐齐露出迷惘且略带畏惧的神色,仿佛对江湖人士真的是一无所知。 面对梅嫣疑惑的目光,晏怀风啪地一下扔掉蝎尾针,像是看见什么蛇蝎虎狼一样往床里移了移,抑郁地对梅嫣说:“这是大夫从阿越背上取出来的,这可怎生是好?我家向来做的本分生意,不知道这什么飞鸟还不还的萧沉是什么人,梅姑娘,我真是不懂你们江湖人,打打杀杀的多伤和气!如今阿越中的毒大夫都解不了,哎……” 楚越适时地低下头,让人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用虚弱的声音说:“少爷,是阿越福薄,没命伺候少爷。这毒解不了也不是梅姑娘的错,您不要苛责她……” 梅嫣闻言面露惭愧之色,绞着头发往桌子边上一座,偷偷地去瞥晏怀风,怕他生气。都怪自己随意地搭普通人的马车,害得他们卷入江湖纷争。 等哪天回去了,一定要好好问问爹娘,梅家跟那劳什子寻簪阁到底有什么过节。 想来那浮生梦的毒只有萧沉能解,而寻簪阁的几位阁主副阁主全都行踪诡秘,根本就没几个人知道他们长什么样。该怎么办才好?萧沉……萧沉…… 梅嫣忽然目光一亮,抬头望着晏怀风欣喜道:“有办法了!韩大哥,再过几天就是‘血屠女’谢语童的婚礼,她是寻簪阁的前任副阁主,到时候萧沉必定会到场贺喜,我们这就赶过去,必然能找到人!” 第15章 沐浴 榆望城再往南,还有几个小城镇,然后就是繁华富庶的天渚城。 天渚从前便民风尚武,路边随便一个小摊贩都能来两下子,自从武林白道联盟将总部设在这里之后,来往的武林人士就更多了。 时有佩剑带刀的男男女女在街头闲逛,言谈间透出一股豪迈的江湖气息。若是看见屋顶上出现飞檐走壁你追我赶的戏码,初到这里的旅客也许还觉得新鲜,当地人却是见怪不怪,连看热闹的心情都欠奉。 然而这两天的天渚城又有别于过往的金戈戾气,四处都透出喜气洋洋的氛围,原因无他,正是因为再过两天,就是武林白道联盟现任盟主李毅与寻簪阁前任副阁主谢语童的婚礼。 月前这个婚讯一经传出,立刻轰动了整个武林。 白道联盟代表的整个江湖的白道势力,李毅作为白道联盟的现任盟主,一举一动都代表着白道各个门派。 换了别人,就算不谨言慎行以免行差踏错,起码也要做点表面功夫,好让人明面儿挑不出什么错来。 这个李毅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平常总是爱拿着本诗经酸唧唧也就罢了,谁也没规定白道盟主不能读书,可他行事也总是出人意表,让人捉摸不透。因此上任没多久,就已经和白道德高望重的各派耆老们弄得剑拔弩张。 晏怀风和楚越两人由梅嫣带路,一起前往天渚城。一路上梅嫣知道他们不懂江湖上的东西,于是细细给他们讲述了许多武林中事,其中她最津津乐道的,就是这件轰动江湖的婚事。 女孩子雇的马车总是精致且小巧,周身散发出甜甜的香氛,让人如坠温柔乡中。为免出现上回那样的意外,这回梅嫣亲自上阵赶车。 原以为未谙世事的小丫头只是说笑罢了,想不到梅嫣当起车把式倒是很熟练,一路把车架得四平八稳,倒让毒性未清的楚越少受不少罪。 帘子被挂在一边,晏怀风半坐半卧,听梅嫣巧笑倩兮地说着。 “听说李盟主是白道联盟历任盟主之中最年轻的一个呢,他当上盟主的时候不过二十五六岁,却将好些个刺头儿制得服服帖帖。听说他还满腹经纶,吟得一手好诗,长得也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晏怀风望着手中折扇的边缘,上面不知何时起了些毛刺儿,他慢慢地用手指抚过,抚平那些不安分的小东西,望一眼闭目养神的楚越,才转过头望着外边的景色调侃道:“梅姑娘似乎很仰慕这位盟主,如今他要成婚,你不伤心?” 梅嫣闻言脸上一红,也不敢回头,忙忙地辩解道:“韩大哥又取笑我!我只是觉得李盟主很厉害罢了,寻簪阁原本就不属于白道,他这回要与谢语童成婚,听说白道联盟的长老们一片反对之声,竟没一个赞成的。” “他二话不说就定下婚期广发请帖,偏要请全江湖的英雄豪杰前去观礼,要让全天下都知道他非谢语童不娶,如此大丈夫气概,哪个女子能不仰慕呢?真羡慕谢姐姐……” 她原本说得激动,到后来更是满脸艳羡憧憬之色,想来这些初入江湖的小姑娘,恐怕心里都有一个“君骑白马傍垂杨,妾弄青梅凭短墙”的绮丽梦想,无可厚非。 “梅姑娘如此清丽动人,想来将来也定能遇到一位风度翩翩的少侠。” 两人正谈笑间,忽然听到身后杂乱的马蹄声响,凝声分辨之下竟然有七八匹之多。不一会儿,就有七八个打扮得庄严肃穆的人骑马飞奔而过,马鞭声挥得急切,扬起一路尘灰。 看去向分明就是天渚城的方向。 三天后就是六月初六,正是李毅与谢语童大婚的日子,这两日陆陆续续有不少江湖人士赶来,这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景象。 然而看这一队人的打扮和表情,分明不像是贺喜,反而像是报丧。晏怀风留心观察,这些人除了随身兵器,也不见带着任何贺礼。 联想到梅嫣所说的这门婚事遭到了白道联盟长老们的一致反对,不免有了点山雨欲来的预感。 谁知这只是个开始。 其后的两天里,类似打扮的人又分别过去了三四批,个个看上去都不像是善茬。然而如此高调,明显是不怕李毅知道,让人好奇到时候究竟会发生些什么。 楚越这两天时睡时醒,昏迷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候要多得多,每次晏怀风给他喂水喂点心的时候,他总是一副愧疚的表情,为自己成为了少主的拖累而心中抑郁。 接近天渚城的时候,楚越忽然一反常态地清醒起来。 晏怀风狐疑地搭了搭他的脉搏,发现他体内的毒性并没有减轻的症状,内力也没有任何回复的迹象。然而楚越确实没有再陷入昏迷,看上去也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总是沉默地坐在一边不动如山,时时刻刻都把注意力放在晏怀风身上。 梅嫣见楚越变得清醒,心中高兴,脸上的笑容愈发明艳。 否则每次看到楚越在昏迷中苍白着一张脸,毒发时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有时疼痛起来连嘴唇都会咬破,蜷缩成一团抱住自己,却总是隐忍地不发出一声呻吟,她就会觉得很内疚。 “等找到萧沉,越公子的毒就可以解了。听说他是个极温和的人,有什么误会也不一定。”她边说着边从袖中拿出丝巾,要帮楚越擦汗,手伸到一半却被晏怀风接过,晏怀风朝她点点头,自顾自轻轻地帮楚越擦去额上的汗。 楚越沉默不语。 晏怀风看了看他,总觉得这人的脸色似乎比昏迷的时候更不好看了。然而楚越不说,他就也不问。 梅嫣的丝巾在袖子里塞得时间长了,沾染了她身上的香味,晏怀风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这种女儿家的味道,脂粉味过重,腻得人头晕。 随手将丝巾扔出窗外,晏怀风拍拍楚越的手,轻声道:“阿越,别强撑着。” 楚越点点头,又摇摇头,始终抿着唇没有说话,只这么一会儿,刚刚被晏怀风擦过的额头上,又已经渗出涔涔的冷汗。 晏怀风似乎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浮生梦发作起来什么感觉,但一定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也知道楚越为什么非要清醒着承受这种痛苦都不愿意继续昏迷,因为他害怕不能保护自己。 指如疾风,迅速地拂过楚越身上几个要穴,然后把他转过来,背对着自己。楚越猝不及防,疑问的声音生生被卡在了喉咙里。 很快,他感觉到晏怀风的手贴上自己的后背,随之而来的还有霸道又和煦的内力,闯进他的四肢百骸,冲破经络中每一个有滞碍的地方。 那种矛盾的感受在他身体里蔓延,晏怀风的内功瀚海狂澜是十分霸道的,猛烈又汹涌,却在梳理他的经络时有意放慢了速度,不让冲击力来得那么剧烈。 楚越无法言语,只能任由对方损耗内力替他舒缓毒药带来的痛苦。漫长的静默中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不仅有今生的,也有前世的。 他想起重生之前他跟随晏怀风,只看到他霸道无情不可一世的一面,却从来没有发觉细微处那些不经意的维护和善待。 那时他是木堂堂主,有一回任务失手,几乎给圣门带来巨大的灾难。晏怀风当着金木水火土五堂堂主及一众元老的面,亲自执鞭行刑。 一百鞭,他全身鲜血淋漓,所有的人都挑不出刺儿来,他也是后知后觉地到现在才发现,那些伤表面看上去恐怖,其实却未伤筋骨分毫。 当时他不明白,还怨恨晏怀风辣手无情。尽管当晚就在枕边发现了圣门之中最好的疗伤药品,还以为是哪个交好的朋友送来,却忘了那是只有晏怀风才能动用的东西。 如今想来,晏怀风待他,从来都是很好的。 两辈子,一个人。 直到晏怀风撤去内力,解了他的穴道,卡在喉咙中没有说出口的那句话才脱口而出,“少主,您不应该为属下浪费内力!” 望着楚越不赞同的表情,晏怀风手托着下巴,掀开窗帘往外看,马车已进入天渚城中,外面是热闹的街市,他看着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不甚在意地说:“你不是要保护我么,动不了怎么行。” 楚越哑口无言。 当晚三人歇在归鸿客栈,梅嫣是女子,自然单独一间上房。晏怀风原想让楚越单独一间房好生休养,被楚越以保护他为由拒绝了,也只能随他去。 一路风尘舟车劳顿,所有人都疲惫不堪。晏怀风靠着床假寐,楚越放轻脚步走近前来问他:“少主可要沐浴?” “嗯。” 楚越于是吩咐了小二,客栈见他们衣饰不俗,办事效率极快,很快送来一只上好的木桶,桶中水雾蒸腾,还加了不少养生去乏的草药,香气宜人。 楚越服侍着晏怀风脱了衣服泡进浴桶里,轻轻的帮他揉着太阳穴。 晏怀风注意到刚才楚越帮他脱衣服时一直低眉敛目,不敢看他的身体,觉得有趣,有意逗他,偏让他帮忙擦背。 房间里一时间雾气缭绕,竟有点香艳与旖旎的味道。 楚越面无表情地站在晏怀风身后,手指抚过对方赤裸的上身,拿着毛巾一丝不苟地擦着。 晏怀风忽然招了招手,楚越俯下身去听,只听对方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声音在耳边说:“阿越,进来一起洗可好?” 第16章 行云朝还暮 楚越的手指一顿,停留在晏怀风的侧颈之上,带着中草药清新香味的温热水珠沾湿了他的指尖,然后从自己的掌中滑落,顺着晏怀风的侧颈一路滑下去,滑过肩头,消失在水面上,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耳边传来浴桶之中流水细微的轻响,伴随着晏怀风抬手的动作,清晰又模糊。 面不改色地继续擦拭着晏怀风的后背,楚越的声音听上去非常平稳,和往日并无差别。他说:“属下不敢。” 话音刚落,他感到自己的手被握住了。 晏怀风没在说话,他只是相当自然地反手握住楚越还搭在他背上的手,然后用力一扯。楚越的上半身迫不得已被拉近晏怀风脸侧,目光不经意地往下一扫,然后迅速地移开眼。 晏怀风的手指沿着楚越的脸慢慢描摹他的轮廓,指尖一路游移,抚过眉眼,抚过鼻梁,最后落在楚越的唇上。 一点点的颤抖,被指尖敏感的触觉无限放大,他可以感觉到这个男人平静的表面下紧绷的身体。线条利落而美好。 晏怀风流连许久的手指终于从楚越的唇上撤离,然而楚越甚至来不及松一口气,就听到晏怀风带着点凉意的声音。 “脱衣服,进来。” 楚越一怔。水面上雾气蒸腾,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然而他知道,这一句已经不是之前调笑的口吻。 微凉的飘忽的命令,难以捉摸的心思,看不透的表情。 内心有过刹那间的挣扎,男人的尊严和服从的想法反反复复。 最终,楚越将手从晏怀风的控制中抽出来,站直了身子后退一步,默不作声地开始脱衣服。 他垂着头,认真地解着衣扣,尽量不去看对面飘来的目光。 他知道,晏怀风已经转过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也许还带着玩味的笑,又或者脸上只是深思的表情。他感到那种目光凌厉地落在自己身上,至少到现在,他还没有感受到一丝情色。 外面隐隐有歌声传来,不知是哪一家秦楼楚馆开始迎来送往,又或者街边卖唱的姑娘,借着这一点儿柔软的月光铺出流丽的辞藻,一声声婉转往复,曲调缠绵又朦胧,待传到耳边的时候,只剩下反反复复模糊的低吟。 江南月,如镜亦如弓,冷落巫山十二峰,朝云暮雨竟无踪,如临广寒宫。花月地,天意巧为容。不比寻常三五月,清辉香影隔帘栊,春在画堂中…… 最后一件衣服落地,楚越一步一步走到浴桶边,跨进水中。初时还不觉得,现在却恍惚感到这水温偏高,让人不自觉地有些愣怔。 哗啦一声响,水花四溢,晏怀风似乎不满意楚越温吞吞的速度,伸手将整个人都带了进来。 楚越晃了晃,差点儿整个人都扑到晏怀风身上,感觉到晏怀风的些微不满,这才妥协般地将目光投向对方。 两人的视线一接触,都有一瞬间不知今夕何夕。 浴桶虽然不小,却也不是很大,晏怀风一个人泡着也还罢了,如今进去了两个大男人,便显得有些拥挤。无论楚越怎么想要拉远与晏怀风的距离,两人却依旧不可避免地肢体接触。 水底下那轻轻游移的脚趾搅乱了水波,有意无意地往楚越的方向去。细腻的触感与小腿轻轻擦过的一瞬间,楚越受惊般地努力收回自己的双腿,避免再碰到晏怀风。 晏怀风微扬唇角,手指微微摇晃,上面沾着水珠儿,一滴滴往下滴,朦胧的烛光里仿佛华美细腻的绸缎,又好像雨夜的春葱,让人忍不住目眩神迷。 他就这么当着楚越的面,慢慢将五指浸入水下,一点一点挑逗般伸向楚越,然后在猝不及防间猛然按在某处,整个人都逼向楚越,几乎是脸贴着脸在楚越耳边拖长了调子说:“抓到你了——” 桌上的红烛无风自动,跳跃的火苗明灭闪烁间,将整个房间照得如同处于红尘之外,带着点暧昧与绮丽的遐思。 楚越倒吸了一口气,想要伸手去阻挡,却又不敢,从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变得沙哑而低沉,“少主……” 晏怀风在他耳边轻笑,水底下的五指不紧不慢地动作着,划出一道又一道暧昧的痕迹。楚越感到自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尤其是被晏怀风握住的地方,那里传来湿润灵动的触感,连呼吸也不由自主地变得急促不堪。 晏怀风看着楚越因为羞耻而闭上双眼,一脸紧张的模样,那张平时总是面无表情的脸上所有的五官都变得生动起来。 他靠着楚越的耳边,曼声道:“阿越,你每一个地方的皮肤都很好。有没有碰过别人?” 随着这一句话落在耳边,楚越的脸上泛起一抹红色,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撑着浴桶的边缘,不知道该不该把身前的人推开,“……没有。” 晏怀风已经把他逼到了浴桶的角落,两个人之间的缝隙越来越小。他可以感觉到因为与晏怀风肌肤相贴而传来的热度,甚至比水温还要高。 中草药的香味被晏怀风身上清爽的香气取代,缭绕在鼻端,如那个人一样不肯离去,徘徊又徘徊。 不由自主地僵硬,不由自主地紧绷。 晏怀风的另一只手温柔地在他全身上下灵活地轻抚,每到一处都似有似无地撩拨,在他的每一寸肌肤上点燃细微的火苗。 感觉到楚越的僵硬与抗拒,晏怀风水底下的手指暂时离开了让他难堪的部位。外面的歌声还在继续,切近又渺远,调子变得更加缠绵。 晏怀风清冷的声音响在耳畔,他说:“怎么,你不愿意?” 飘忽的声音响在如此香艳旖旎的气氛里,却让楚越听出了一点儿危险,一点儿防备。他在防备他!晏怀风……还是在防备他…… 楚越睁开眼,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原本他该是圣门至高无上的门主,是江湖上名动一方的人物,前世若不是他的背叛,若不是他亲自将他逼到澜沧江边,又何来这一刻? 楚越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心想,晏怀风应该防备他,而他…… “属下……但凭少主吩咐。” 晏怀风看到楚越眼中的隐忍和内疚,隐忍他懂得,内疚他却不懂。他只是在听到楚越的回答是露出满意的笑容,将人拉入自己怀中,开始印下一个又一个轻若微风的细吻。 水声在房间内响彻。 吻过他胸前的时候,晏怀风感觉到楚越的轻颤,他微微闭着双眼,细密的眼睫轻轻抖动,仿佛在竭力忍耐地什么。 晏怀风恶意地含住他的耳尖,手指在他胸前撩拨,感受身下这具身体因为自己而颤栗,完全没了平日里肃杀和强韧。 晏怀风含含糊糊地说:“别忍着,叫出来。” 楚越咬紧了唇,别过头去,晏怀风的舌正在他耳垂上吸吮,敏锐的感官让他全身发软,有一种无法自控的无力感。 而水底下属于晏怀风的那只手已经换了地方,开始向他的身后进发。楚越小口小口地喘气儿,听到晏怀风对他说:“把腿分开一点儿。”脸上的薄红瞬间变成深红,整个人就像发了烧一样,却仍旧听话地分开双腿,任凭晏怀风把他的腿挤进他的腿间。 晏怀风奖励般地在他胸前烙下吻痕,手指绕到楚越的背后,沿着圆翘紧实的双丘一路往下,借着水的润滑,已经寻幽探秘,深入到温暖湿润的地带。 太紧,前进有些困难,晏怀风的手指灵活且固执地开疆拓土。疼痛让楚越的原本红润的脸颊褪去了一点儿颜色,呼吸也变得更加粗重。 空间的狭小造成了行动的困难,却让欲火来得更加汹涌。 晏怀风抬起楚越的腿,让他圈在自己的腰上夹紧,含住他的唇,哑声道:“阿越,放松点儿。”然后抱紧了他,手指终于离开隐秘的地带。 楚越感到身下一空,双手在水中无所依依凭,如飘浮的水草不知何去何从,黑色的瞳孔有那么一刻变得茫然与失措,一瞬间的空虚之后,他感觉到晏怀风重重一个挺身,终于进入了他的身体。 比受伤或者中毒感觉更异样的疼痛猛烈地从身下传来,眉头凝成一个川字,手指瞬间蜷缩,楚越无法自控地弓起身子,修长的脖子完全展露在晏怀风面前。 晏怀风静了下来,伸手拂过他的眉间,尽量控制着自己想要动作的欲望,轻声安慰,“阿越,阿越,放轻松,疼的话叫出来。” 楚越的眼角一片朦胧,不知是浴桶中的水还是泪水,勉强睁着双眼,失神地望着完全进入了自己的男人,极力忍耐着不适的感觉,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少主,我没事,不用……顾及我。” 晏怀风看着身下流露出温顺隐忍表情的楚越,他知道这种事情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而楚越,心中明明很抗拒,却依旧尽力放松着,生怕他不能尽兴。 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柔和,淋漓的水声中,晏怀风深深地埋入自己的欲望,一边感受着楚越体内令人疯狂的紧致所带来的快意,一边安抚地挑逗着他身上每一处能令他情动的地方。 热浪蔓延整个房间,一室旖旎。 感觉到对自己的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楚越只能紧紧抓着晏怀风的肩膀,任由对方带着自己在海中浮沉。在楚越偶然间触及他身体之中某一处时,忍不住沙哑地呻吟出声。 “唔……” 晏怀风听到他的声音后一顿,随即变得更加疯狂。 楚越被动地承受着,情欲渲染了满眼,不知道过了多久,酥麻渐渐将疼痛取代,两个人分享着彼此的体温,汹涌的情潮将理智完全淹没。 待到雨收云歇之时,已是满屋狼藉。 第17章 同眠 一个澡洗了近半个时辰,空气中暧昧的气味经久不散,似乎在昭示着这里刚刚发生过什么。 楚越脸上的红晕已经褪去,他安静地穿好衣服,然后服侍着晏怀风换上干净内衣,坐到床上,然后开始收拾满屋子凌乱的物什。 浴桶中的水在刚刚那一场情事中被洒了满地,一屋子中草药混合着男性气味难以名状的味道让他仍有些尴尬,那是淫靡的,纵欲的味道。 招呼小二带着几个人把浴桶抬了出去,他们看到屋内情形时那隐约轻蔑的目光让楚越不自在,却什么都没有做。 他只是目送着他们离开后把门关上,背对着晏怀风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呼出来,开始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把屋子稍微收拾干净一点儿后,他走到床边跪下询问:“少主可要换个房间?”他已经尽力保持声音如常,却依然避免不了那一丝明显的沙哑。 晏怀风似乎非常喜欢听他无法自控地呻吟,做到最后时几乎发了狠,每次他咬紧嘴唇无声承受的时候,对方的手指都会强势入侵他的唇舌,直到他肯叫出声来为止。 害得现在他一听到自己的声音,就会回联想到当时的画面,不自觉地低头。 晏怀风挥了挥手,“罢了,把窗子开一会儿吧。” “是。” 楚越走到窗边,把窗子支起来,外面的歌声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随着夜风回荡在天幕之下,已经换过了曲调,听上去竟有一点哀怨凄凉之感。 回过头时晏怀风已经躺下了,被沾湿的长发铺了满枕,闭着眼睛的模样温和无害。 楚越替他铺好被褥,放下床帏,然后开门退出房间,等他反手想要关上门的时候,床帏之中的晏怀风忽然睁开了眼,目光清迥,没有半分入睡的迹象,“去哪里?” 门被轻声地关上,楚越的声音变得有些遥远,却依旧很笃定。 “属下守夜,少主安睡。” 楚越离开之后,晏怀风闭着眼睛,手指无意地在被子上摩挲着。身下的床板很硬,虽然这家客栈已尽是天渚城最好的客栈,而这房间也是客栈里最好的房间,他依然觉得不舒服。 他捏紧了被子的一角,感到盖在身上的被子是如此的冰冷,鸳鸯瓦冷、翡翠衾寒,说的无非就是如此罢。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又怎样,晏清河从小就教育他,这世上最可怕的是人心,如果可以,不要信任任何一个人。 就连面对晏清河,他从来都称呼对方为门主,而无法叫一声父亲。因为晏清河不允许。也许在外人眼里,他的父亲对他宠溺至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们之间的隔阂有多深。 如果言语只是潜移默化的话,那么娘亲的死对他来说是最直观的体验。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他娘是死在他面前的,被晏清河一掌拍碎了天灵盖。 就算他娘亲只是个埋伏在圣门的暗探,这么多年相伴换了任何人都应该有点情分,然而晏清河对自己的枕边人下手时没有任何犹豫,他甚至让晏怀风亲眼目睹。 晏怀风不可能忘记那一天,温热的鲜血溅在自己脸上,红红白白煞是好看,来自于那个会温和地抱着他、唱歌儿给他听的娘亲。 晏清河毫不在意地擦干净手,对他说:“晏怀风,你记着,不要相信任何人。” 他的父亲连一张薄席都没有留给那个女人,晏怀风的娘是他亲手一把土一把土地挖坑埋葬,当年年仅八岁的男孩甚至没有流一滴眼泪,只是坐在简陋的坟前,望着天空慢慢微笑起来。 回忆是让人难以忍受的东西,晏怀风一掀被子,在黑暗中猛地坐起来,想要尽力把脑海中那些黑暗的东西驱逐出去,那些不堪的、无论过去多少年都仍旧飘散着血腥味的残酷过往。 窗户还开着,些微的凉风吹进来,夜已深,外面的歌声停了,整个房间寂静若死。 空气中欢爱的气味几乎已经散去,晏怀风重新躺下来,脑海里再次浮现的是楚越情动时满脸红潮的隐忍表情。 楚越此刻在客栈的屋顶。 他展开身体贴在瓦片之上,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与夜色融为一体,不再像个活生生的人。尽管刚刚还在晏怀风的身下承欢,他依然记得自己的身份,是影卫而不是其他。 月亮很明亮,相对的,星星就要暗淡得多。这是一个略微闷热的夜晚,躺下来终于些微放松的人终于感觉到全身上下那种酸疼无比的感觉,还有某个难以启齿的部位传来的疼痛。 感觉就像是全身都被马车碾过了一遍一样,意外的是,原本身体里“浮生梦”的毒性带来的锐痛在这种酸麻里反而减轻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心理的作用。 他调整着呼吸,聆听附近所有的动静。 风声、虫鸣、流浪的野狗野猫……忽然,他听到了某种异乎寻常的响动! 闭上眼睛,将听力提高到极致,他可以肯定,那是几个人在暗夜里潜行。他们的轻功非常不错,只是偶尔会发出一点点声响,从四面八方开始汇聚,似乎有着共同的目标。 正南方向。 他重新睁开眼,纹丝不动。只要不是冲着晏怀风来的,他一概不会去插手,无论这些人有什么企图,都由他们自己去解决。只是……他想了想,悄无声息地跃下屋顶。 晏怀风的呼吸平稳而悠长,像任何一个香梦沉酣的人一样,被子盖得并不严实,有一大半都落在了床外。 喀嗒一声,窗户有一瞬间的摇晃,黑影从窗外滚进房间,再没有发出一丝响动。只有窗棂微微晃动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晏怀风依然安安稳稳地睡着,任由那黑影慢慢走近了床前。没有人看到,他被子里的手,已经开始运起内力,时刻准备着与床前的人动手。 两个人靠得越来越近,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萦绕心头。晏怀风不动声色,心里却是一凉。那种味道再熟悉不过了,那个人刚刚被他抱过,来的人竟是楚越。 他想干什么? 晏怀风的整颗心都提了起来,手在被窝中慢慢紧握成拳。 近了,越来越近。晏怀风在犹豫,要不要在对方发难之前先发制人,还是再等等看对方究竟有什么企图。 楚越伸出手。 就在晏怀风准备反击的时候,那双手拎起了一多半都掉落在地上的被子,轻轻地给他盖好,最后还掖了掖被角,把他露在外面的肩膀给裹严实。 被子里握紧的双手慢慢放松,晏怀风怎么也想不到,楚越大半夜回来,竟然是给他盖被子。印象里除了早逝的娘亲,从未有人在生活起居上这样精心照料过他。 晏怀风忽然睁开眼,一把拉住了楚越正要收回去的手。 “阿越。” “属下惊扰了少主。” 晏怀风不答,一把将楚越整个人都拉上床,烛火早已熄了,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对方并不怎么好的脸色,他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拍拍身侧,“阿越,休息吧。” 楚越眨了眨眼,似乎没有听懂晏怀风的话,却也不敢擅自挣脱晏怀风的手,只是认真地说:“属下必须确保少主的安全,少主不必忧心,守夜也可以休息的。” 晏怀风不再说话,只是伸手一扯,径自把楚越扯上床,按着他躺平,才笑道:“这样守着不是更安全?”然后自己也躺下来,掀开被子把楚越整个人都裹了进来,搂过对方的腰身,轻轻拍着他的背。 “睡吧,明天只怕不好应付。” 楚越无法挣扎,在僵持了一会儿后,终于躺平了身子,慢慢地闭上双眼,尽量忽略晏怀风放在自己身上的那只手带来的奇异触感。 身下的床铺很软,让人忍不住想要沉沉睡去。大概是整个人终于有了片刻放松的缘故,那些酸麻与疼痛反而疯狂地反噬起来,叫嚣着每一块肌肉都需要休息。楚越这才意识到,他是真的累了。 他们都是第一次在休息时与另一个人靠得如此之近,呼吸交融。 晏怀风像独行的狐,莫测又多疑;而楚越是一匹孤狼,悍勇却忠诚。他们习惯了只有自己的世界,这种相拥而眠的经历从未有过,竟奇异地让人安心。 晏怀风搂着楚越,感受到对方与自己相若的体温源源不断的传过来,这样世俗的温暖他从未拥有过,这么多年独自在暗夜里辗转,也许,这一回真的能抓住些什么? 第18章 喜宴 晏怀风醒时身侧已凉,偌大的床榻上只有他自己躺在被褥中,天色已然不早,只听窗外一片喧哗之声,仿佛这天渚城中一夜之间多了无数的人。 他心不在焉地掀开被角,正在想昨天的衣服大概不能再穿了,就在自己枕边发现了一套崭新的华服。 衣裳散发出幽微的宁神香味,像是已经仔细熏过香。 有人推门进来,楚越拿着一个托盘进门,将上面的东西一一放在桌子上:一碟子昙花蜜冻、一碟子碧玉豆糕、一盏藕粥、一碗槐叶冷淘,还有现磨的鲜豆浆,盛在青花瓷的碗里,看上去十分可口。 他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眼下若无若无的一圈乌青,嘴唇也没什么血色,晏怀风不免多看了两眼,但见他精神倒是不错,就也没多问。 楚越的身后跟着浅笑吟吟的梅嫣,一见晏怀风笑得更加灿烂,“韩大哥快起来,婚礼快要开始了,李盟主和谢姐姐要当着所有来宾的面拜堂呢。”说罢随意往桌子旁一坐,望见桌子上精致诱人的小点心,目光就有些不舍得移开。 晏怀风已经穿好了衣服,由楚越服侍着洗漱过,与梅嫣打招呼,“梅姑娘用过早点了?” 梅嫣点点头,却依旧望着那碟子昙花蜜冻出神。琥珀色的半透明糕点,小巧玲珑地叠在盘子里,非常能够挑起食欲,她惊讶地说:“这家客栈的吃食竟做得这般好?刚才明明只有寻常的清粥细点。” “喜欢便一同用些也无妨。” 晏怀风拿起筷子望望桌上,亡命路上还能吃上这样的早点确实是难能可贵,他夹了一筷子昙花蜜冻放进嘴里,昙花的幽香与蜜的清甜完美交融,齿颊留香。 他点点头,朝楚越招手,“看来这家客栈的厨子确实不错。阿越来,你也吃点儿东西。” 楚越摇摇头,“属下已经吃过了。” 晏怀风也不勉强,他吃得并不多,将桌上的每样东西都尝了一点儿就放下了筷子。倒是梅嫣忍不住又吃了好几块蜜冻和豆糕,若不是晏怀风还坐在一旁,只怕还要吃得更多。 琐事打点完,三人出发去如今天渚城最热闹的地方,城南的露天武场。那里本是江湖人士比武决斗的地方,却被李毅别出心裁地布置成了喜堂。 楚越一听大婚的地点在城南,眉心微动,想到昨夜在屋顶时所见朝正南方向汇聚的那些人,隐约觉得此次婚礼只怕也不太平。 城中之人果然比前几天所见要多得多,大部分都是佩剑带刀的江湖人士,无论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见面都是一片喜气洋洋,互相寒暄时免不了谈到这门惊世骇俗的亲事。 李毅为这场婚礼果然花了心思,江湖人虽然没有门阀世家三媒六聘的种种规矩,却也气场十足,流水席占满了整个露天武场,一直蔓延到长街尤嫌不足。 大喜的日子大家随意就坐随意吃喝,即便遇到往日有嫌隙的人同席也不多做计较。 梅嫣年纪不大,又第一次见这么盛大的场合,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带着晏怀风与楚越两人在人群里一直往前,直走到离武场的比武台最近的地方才停下。 附近的桌子早已坐满了人,一个空位也没有。梅嫣又不愿意坐到远的地方去,正为难间,只见几个下属模样的人又抬了几张稍小一点的桌椅来,放在比武台两侧,又往上放上几碟凉菜和酒壶酒杯。 梅嫣见四周的人来来往往,那么明显的空位却偏偏无人去坐,还以为是众人没有发现新加了桌椅,忙拉着晏怀风两人捡了最靠近比武台的一张小桌坐好,好奇地张望着台上。 没过一会儿,又一个人在他们桌边落座。晏怀风抬眼望去,只见来者是一个约莫二十七八的男子,一身缁色长衫,除此之外什么饰物都没有,身上也没有悬挂兵器。 见晏怀风等人看他,他微微颔首得体地微笑,通身温润儒雅的气派,容颜风华像是水墨画中走出来的人物,行止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梅嫣看看他,又望望晏怀风,似乎在暗中把两个人做着比较,难得地没有说话。 晏怀风与那男子对望着,虽然是第一次相见,然而气度风华无从掩盖,明显不是一般人物。 见彼此眼中都有欣赏的神色,晏怀风伸手拿过酒壶斟了一杯酒,举起来向对方微一示意,两人默契地各自干了一杯,没有出声寒暄,却像相识已久,放下酒盏后就双双把注意力放回比武台上。 台上挂满了红绸,贴满了喜字,从前让人血溅三尺的地方,难得有如此祥和的氛围。不久,比武台两侧的小桌子上也陆陆续续有人就坐,晏怀风冷眼看去,都是些一看就位高权重的人物。 此时冲天的炮仗声已经响了起来,耳边一片震耳欲聋之声,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两道红影分别从武场的两边登上比武台,向台下诸人拱手行礼,然后相视一笑。 那男子看上去果然很年轻,按江湖上的传闻是一位“爱穿青衫爱念酸诗的落第书生”样人物,如今穿着大红喜袍,那股酸气看不出来,倒也很有统领白道的少年英雄气概。 那女子一身红嫁衣艳烈如火,没有像大家闺秀一样遮着红喜帕,一张娃娃脸娇甜可人,笑意盈盈眼波流转,笑起来左颊上隐隐有一个酒窝,像是童真未泯,果然也是位俏佳人。 只是这位佳人在道上的名声可不太好,寻簪阁原本就不是什么白道门派,“血屠女”谢语童的名声更是响亮,别看她长得纯良,手底下从前也是位心狠手辣的主,出手不留后路,必然见血,这才得了个“血屠女”这般凶神恶煞的外号。 也不知怎么竟让这两个人结了缘,谢语童为了李毅心甘情愿放弃了寻簪阁副阁主这样位高权重的身份,孤身随他离开寻簪阁。 而李毅也不负佳人深情,顶住了来自白道各方的压力,不仅要光明正大迎娶谢语童,还准备了这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 只是看今日大婚,白道联盟的长老们无一到场祝贺,就知道谢语童这个盟主夫人有多不受那些长辈的待见。 然而血屠女自然是不在乎这些东西的,而李毅似乎也并无所谓。他牵着谢语童的手,等炮仗声告一段落后,伸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清清嗓子开始说话。 “各位——各位来自五湖四海的英雄豪杰,感谢诸位不远万里赏脸来参加李某与童童的婚礼,李某无以为报,在这里聊表谢意,来人,上酒。” 话音一落,就有人送上托盘,上面放着三大海碗的烈酒,李毅二话不说通通干了,将碗随意往地下一扔,赢得一片喝彩之声,底下的人也纷纷举起酒杯酒碗来与之对饮。 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这位年轻的盟主,从前只听闻他一身腐儒气,如今一见纷纷改观,只觉得他也是个豪迈之人。 然而李毅喝完酒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仔细地拭去了嘴角的酒渍,然后咳嗽了两声再次开口说道:“正所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与童童当日初见,童童恰似那广寒仙子、偶落凡间,圣人有言,食色性也,我自然是谨遵圣人之言。如童童这般宜室宜家的女子,小生何其有幸得其青眼……” 李毅刚开始说时底下人还认真听着,听到一半时已经有不少人露出古怪神色,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等再过了一会儿,已经有人昏昏欲睡,大家这才见识到这位盟主的厉害。 眼看着李毅还要滔滔不绝地从“饮食男女人之大欲”讲到“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谢语童连忙一把扯过人,用手捂住他的嘴朝下面嫣然一笑道:“吉时到了,行礼吧。” 众人这才重新打起精神,心中称赞,血屠女不愧是血屠女,也只有这样才治得了李毅。 被请来的司仪望望天色,明明所谓的吉时还没有到,但再看看这一堆看上去就很不好惹的江湖人,忙把嘴里要否认的话咽回去,扯起嗓子卖力地喊:“吉时到,新人拜堂——” 底下立时肃静起来,吹打班子开始吹吹打打,喜庆的调子灌了满耳。谢语童这才放开李毅,后退一步整整衣衫。 李毅朝她一笑,显然很习惯了,并不计较。 “一拜皇天后土——”两人深深弯下腰。 “二拜各路英雄——”李毅与谢语童均无高堂在世,所以便改成了拜谢前来观礼的众人。 “夫妻对拜——” 司仪的话音未落,还拖长了调子在空气中颤悠,李毅与谢语童转向彼此,刚要躬下身去,忽听头顶传来一声清朗的喝声,“且慢!” 两人一怔,电光火石间一个蓝影翩然而下,堪堪落在比武台上,手中扇子指着李毅。 台下立刻一片哗然。 来者是一个年轻男人,只见他环视众人一圈,忽然朗声道:“谢姑娘,在下圣门晏怀风,仰慕姑娘已经多时。这位白道盟主李兄不过是个穷酸腐儒,谢姑娘这样的佳人如何能嫁给这样的草包?姑娘今天只要跟我走,怀风必定保证你比跟这他过得好!” 第19章 嫁祸 “啊!”梅嫣睁大了眼睛,忍不住惊呼出声,她一直觉得李毅与谢语童的故事像一场传奇,却想不到这么传奇的婚礼会忽然被人打断。婚礼现场抢新娘什么的,她从来只在戏文里见过。 圣门?中原武林中有这种门派吗?她紧张地望着台上。 楚越也是惊疑不定,望向好端端坐在身侧的少主,原以为遇袭中毒和来到婚礼现场寻找萧沉这一切都是巧合,现在他却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晏怀风饶有兴致地望着台上那个自称是他的蓝衣男人,似乎并不着急,直到收到来自于自家影卫询问的目光,才不动声色地低声吩咐,“看戏。” 蓝衣男人一席话说完,全场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住了,虽然他们也觉得李毅很像个穷酸腐儒,但又有谁敢当着本人的面这样掷地有声地说出来? 他年纪轻轻能登上白道联盟盟主的位置,可绝不是靠一张嘴皮子说出来的! 更何况这个男人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扬言要抢亲! 台下人全都屏住呼吸静看事态如何发展,台上却是气氛诡异。 自称晏怀风的男人向谢语童伸出一只手作邀请状,似乎对于谢语童会跟自己走这件事非常有把握,表现得胸有成竹。 李毅笑眯眯。 谢语童笑眯眯。 “圣门远在滇南,我原想着山高水远的,为免诸位舟车劳顿,故而没有遣人送去请柬。想不到少主还是千里迢迢地赶来了。李某并非故意看轻圣门诸人才不送请柬,少主既然来了,李某喜不自甚,还请台下就坐,待我与童童礼成,再与少主好好喝几杯。” 李毅向来人拱拱手,不紧不慢地说着,既给足了对方面子,又把刚才的事轻描淡写地揭过去,明显是在给对方台阶下。 同时这几句话又给了台下的侠客们一种圣门是因为没收到请柬觉得被看轻了才来捣乱的假像。 人群中那些心机深沉的已经悚然动容,江湖上不乏扮猪吃老虎的好手,李毅可谓是个中翘楚。 只可惜蓝衣男人并没有要顺阶而下的意思,他甚至看都不看李毅一眼,凝望着谢语童,看上去深情而真挚。 谢语童笑得更加灿烂,她歪一歪头,如不谙世事的少女一样好奇地问:“圣门少主,晏怀风?” 蓝衣男人优雅欠身,“正是在下。” 谢语童抬手扶住头顶花式繁复的凤冠,像是坠入情网的女子在向情人确认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地位,“你说,你仰慕我多时了?” “在下对谢姑娘的心日月可证、天地可鉴。” 谢语童忽然面露烦恼之色,赌气一样摘掉凤冠随手扔进李毅怀里,对蓝衣男人说:“你骗人。” 蓝衣男子表现出适当的诧异,“哦?谢姑娘何出此言?” 谢语童提着拖地长裙,红色的裙摆像铺了一地血色,她小步走向蓝衣男人身边,随着对方的笑意越来越深,她的表情也愈发甜美醉人,“如果你真的仰慕我那么久,怎么会不知道我有一个外号……叫做血屠女!” 刚开始几句话还略带羞涩,说到最后的时候她的表情陡然一变,眼中凌厉的光芒闪过,连上扬的嘴角都变得嗜血,她在最接近蓝衣男子的时候突然发难! 笼罩在嫁衣翩然广袖中的双手骤然出手,血屠女的成名兵器,子母匕首“影”在空中划过一道雪亮的光芒,直逼蓝衣男子的咽喉。 蓝衣男人足尖点地向上一跃,双手展开翩然后退,绝妙的轻功让谢语童的匕首始终悬在他咽喉前毫厘之处,却再也无法前进半分。 等台下的人反应过来时,两人已经在半空中你来我往迅速过了几招,耳边听得“唰”地一声,蓝衣男子终于亮出了他的兵器——一把折扇。 谢语童一腿扫出攻他下盘,飞扬的红裙在空中仿佛燃烧的火焰,看到那把折扇时她的眼波一动,原本她对这个忽然冒出来抢亲的、自称是圣门少主的人还心存疑虑,如今看到对方的武器,心中已经信了七八分。 要知道圣门少主晏怀风虽然尚未在中原武林出现过,然而流萤小扇的名头却是响亮,而且放眼整个江湖,也唯有他是用区区一把折扇当做武器的。 纸制的折扇灌注了内力,锋利如“影”竟也无法划破,两人斗了个旗鼓相当,谁也未落下风。 李毅站在台上,望着半空中的一红一蓝两道人影,见谢语童游刃有余,知道她的脾气,于是并不出手相助,反而还有闲暇对台下道:“诸位英雄,真对不住,这可绝对不是李某安排的余兴节目。所以说,娘子太漂亮,也是无奈啊。” 场中原本气氛紧张,被李毅这么一说,众人反而哄堂大笑起来。 人群中有人七嘴八舌地嚷嚷:“李盟主说的哪里话!谢姑娘既然已经弃暗投明,我们岂能看着她被这种邪魔外道欺负。大家一起上,别误了盟主的良辰,春宵一刻可值千金呢!” 谁料话音未落,忽听一声惊呼,随着两声兵器落地的闷响,武功在江湖中绝对属于一流行列的谢语童竟然被缴了械,整个人都被蓝衣男子所挟制。 蓝衣男人轻佻地捏了捏她的脸,冲下面朗声道:“刚才是谁说我圣门邪魔外道?” 李毅脸色一变,毕竟相识以来,能在谢语童手下逃得性命的人已是少数,更别说反过来挟制谢语童了,晏怀风竟能如此轻易打落她的兵器?圣门究竟想做什么? “童童!” 李毅刚想冲上前去救人,蓝衣男人已经带着谢语童翩然落回台上,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放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道:“盟主稍安勿躁,否则,底下那么多人,我可不保证他们的性命。”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从比武场的四面八方无声无息地冒出来无数黑衣人,手中箭已搭在弦上,面无表情地指着所有人,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一旦万箭齐发,众有三头六臂,只怕也难免误伤。 开始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然而被围得久了,几个性格急躁的江湖人士终于开始骂娘,骂骂咧咧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就要开打,一运功却发现自己根本使不出一丝内力,招式摆在那里空剩下了花架子。 “卑鄙小人竟然下毒?” 七嘴八舌的咒骂声响个不停,也有几个头脑还算清醒的就地坐下来打坐调息企图压制毒性。 李毅投鼠忌器,生怕伤了谢语童,阴沉地望着蓝衣男人,“晏怀风?圣门?好,很好。” 蓝衣男人无所谓地掸掸衣袍,“你们不是说,我圣门是邪魔外道么,那么邪魔外道下个毒什么的,原本就是寻常事吧,怎么能叫做卑鄙小人呢。你们看,我一向很坦荡,敢作敢当。倒是你们,自诩为名门正派,都是些没用的。” 这一句简直就是将烧红的铁块扔入水中,引得群情激奋。一时之间,“铲除圣门”的呼声不绝于耳。 原本静观其变的看戏之人被动地被卷入了戏中。 晏怀风几人刚用过早饭过来,对桌上的凉菜都没有动过,只喝了几杯酒。 或许是那些人只在菜里下了毒,又或许他们这小桌和酒菜是新搬上来的,没来得及下毒,万幸几人都没有出现中毒的症状。 两人眼看着这出荒唐的闹剧愈演愈烈,分明是针对圣门而来,若非真正的晏怀风就坐在这里,恐怕连他们也要觉得这“晏怀风”和他身后的圣门实在是恶毒又嚣张。 楚越脸上浮现不忿之色,刚要站起来,脚尖才动,就被晏怀风一把按住了手。 楚越去看晏怀风的表情,“少爷?” 晏怀风眼风扫过梅嫣和那个缁衣男子,不动声色地吩咐,“稍安勿躁。”然后忽然面色一沉,不仅没有在说完话后放开楚越的手,反而又捏紧了些,声色俱厉地望向楚越,“手心这么烫?你在发烧?” 楚越触电一样收回手,“属……我没有大碍。” “过来!”晏怀风不理会楚越的话,伸手把人拉过来,拂开他额前的碎发,将自己的额头贴了上去。 灼热的温度从对方的额头传来,显示楚越的发烧分明很严重,可他的脸色仅是苍白,而不见发烧之人应有的嫣红。 晏怀风的脸色更加难看,他知道楚越一定是用内力压下了异常的脸色。他二话不说拉过楚越的手,卷起袖子准备搭脉,却在目光落到楚越手腕上时一凝。 楚越受惊般地想缩回手,却被牢牢禁锢在晏怀风的掌中,无从挣脱,心中无奈地长叹。 只见楚越的手腕处有许多个细小的伤口,有些已经结疤,而有些看上去还很新鲜,甚至有流血的迹象。 昨夜云雨之时他竟没有注意到。 联想到楚越中毒后原本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迷状态,却在临近天渚城时一反常态地变得清醒起来,晏怀风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 为了不陷入昏迷,他一直在给自己放血,用疼痛来刺激意识的清醒?原以为他的脸色仅是因为中毒的缘故,现在看来,也许还得加上一条失血过多。 “你——”晏怀风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连如今现场一团乱的场面也顾不得了,简直现在就想把这个男人打包带回客栈去好好养病。 楚越难堪地收回手臂,明明想隐瞒地,却偏偏被发现了。 “少爷,那个晏怀风……” “随他去!”晏怀风冷笑一声,转头望着梅嫣,两人的一番互动早已落在她眼里,晏怀风也正好不用多解释,“梅姑娘,你可认识那位萧沉?不知他到场了没有?阿越的毒只怕不能拖了。” 梅嫣扁扁嘴,她是第一次行走江湖,听听名头也就罢了,真人却是没见过的。 倒是那位与他们同坐一桌的缁衣男子在听到萧沉的名字时眼中不易察觉地一亮,然后温和地开口道:“这位小哥中了毒?在下略通歧黄之术,如果信得过我,可否让我看看?” 第20章 隐患 耳边场中诸人对圣门的辱骂还在继续,晏怀风现在却无暇去顾及这些,他现在身边唯有一个楚越,无论如何都不能自损实力。 面对缁衣男人的建议,他略一沉吟,无论这个缁衣男人是什么身份,都可以看出他绝对不是梅嫣这样不谙世事的姑娘,没那么好糊弄。 一旦他替楚越把脉,就会发现他们身怀武功,而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商人。 不过……晏怀风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个冒充他的蓝衣男人与李毅等人的对峙还在继续,就算他不让这个人替楚越诊断,要脱身带人去找大夫依旧还是会暴露武功。 更何况目前这个情形,由不得他们全身而退。 脑中快速地权衡利弊,瞬间已有千万个念头一闪而过,而在别人看来,晏怀风只是考虑了片刻,就对缁衣男人礼貌地点头道:“那么就麻烦阁下了。” 缁衣男人从容道:“无妨。麻烦小哥把手伸过来。” 楚越没有立刻行动,而是先望向晏怀风,见晏怀风点头之后,才卷起袖子,手腕朝上搁在桌上。 对方伸出两指无声地把脉,楚越不自觉地曲了曲手指,他并不习惯与别人肢体接触,更何况如果对方图谋不轨,这样的姿态简直就是把要害送到别人手上。 他的目光落在那人的手指上,这是一双修长且有力的手,从他的指尖与自己手腕相触的感觉来看,这双手上并没有江湖中人常年习武留下的老茧。 楚越开始习惯性地判断这个人的身份,根据目测,手背上没有练拳留下的茧痕,手心也没有握兵器产生的痕迹,那么他练的是腿功? 又或者……不知道为什么,他直觉地想起江湖上有一种说法,当一个人的暗器功夫练到至高境界的时候,手上的痕迹不仅会完全消失,而且那双手会看上去如白玉无瑕、美若秀女。 这个男人……他望着他,感觉到对方分出一股内力,正在他体内游走探查,因为感觉不到攻击性,楚越没有反抗,只看到对方轻蹙眉头,似乎遇到了什么令他困扰之事,因而百思不得其解。 晏怀风坐在一旁,极为耐心地等待。 缁衣男人忽然“嗯?”了一声,抬头问:“这位小哥过去是否曾遭寒毒侵体?体内经络似乎全部都有受损迹象。” 晏怀风有些惊讶,“寒毒?” 楚越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回想起当年初入鬼谷时,被鬼谷谷主吩咐扔进寒潭里的那几天几夜,原本从那以后他就特别畏寒,衣服总是穿得比别人多。 因为这样的弱点实在是太明显,他当时就意识到对自己非常不利,于是干脆狠心练了阴寒一路的内功以毒攻毒,虽然开始时十分残酷,然后功成之后就再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平时运功调息也很顺畅,倒没有发现自己的经络受损。 感觉到晏怀风、缁衣男人和梅嫣的目光全都望过来,楚越想了一想,半真半假地解释,“曾经不小心掉进寒潭里过,原以为没什么大碍。” 缁衣男人点头,手依然放在楚越的腕上没有离开,“那寒潭的寒性想必十分强烈,你的内力竟又走了阴寒一路,眼前看着或许无碍,等日子长了只怕四肢都会僵化。” 他说话的声音非常温和,然而内容还是让楚越和晏怀风的心头蒙上了一层乌云。 楚越望望晏怀风,这种消息对于他们目前的处境来说实在是雪上加霜,他难得地主动开口问:“那我还有多长时间才会……行动不便?” 对方略一思索,回答:“你还年轻,这种症状大概过了三十才会慢慢显现。” 听完他的回答,楚越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一点儿,对于自己的状况并非不担忧,然而大部分的担忧来源于他害怕自己不仅不能帮助晏怀风重掌圣门,反而成为对方的拖累。 如今这人既然判断他过了三十才会慢慢失去武功,而他今才年二十岁,这十年的时间里他应该能够辅佐晏怀风做完一切,那就没什么所谓了。 晏怀风一直没有说话,嘴角也不像往常一样保持微笑的弧度,目光虚虚地落在楚越的手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倒是梅嫣非常惊讶,“韩大哥,越公子你们会武功?你们都不告诉我!” 晏怀风无心与她纠缠,随口说:“一点微末功夫,练来强身健体的,并不入流。” 好在那人并没有拆穿这个谎言,他把完了脉收回手,语气中带着点儿惊讶:“除了寒毒之外,这位小哥应该还中了一种名为‘浮生梦’的毒,发作时疼痛如万蚁噬心,等毒性蔓延全身,人就会死。” 他顿了一顿,接着说:“看脉象这毒已经拖了几天了,好在之前像是服用过缓解毒性的药物,因此还不算晚。至于发烧倒没什么,静养就是了。” 晏怀风和楚越还没说话,梅嫣已经嚷了起来,“哇,你好厉害,光把脉就什么都知道了?” 那人谦虚地摇摇头,“并非只有把脉,我用内息在这位小哥的经络里运行了一个周天。” 晏怀风闻言几不可察地一挑眉,要知道以楚越的性格,不可能容忍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这样肆无忌惮地侵入全身,或者他们从前其实是相识的? 又或者……晏怀风望着正与梅嫣温言解释的人,他看上去的确是一个很容易让人心生亲近的男人。 晏怀风不动声色地放下楚越还卷着的袖子,遮住裸露在外的肌肤,开口问:“那么阁下能否解这‘浮生梦’的毒?或者阁下能否告知在场哪一位是萧沉萧大侠?” 缁衣男子感觉到晏怀风言语中好像一丝微弱的敌意,却不知道这敌意从何而来,当然这对他并无任何影响。 他略静了静,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桌上,对他们说:“这是‘浮生梦’的解药,服下就好。可惜那寒毒在下却是爱莫能助,但愿两位能够得遇名医,或许尚有转机。” 瓷瓶静静地立在桌上,却没有人伸手去拿。晏怀风的目光意味深长地飘过来,楚越似乎也在瞬间变得戒备,透出凛冽肃杀的气息。 “这毒只有‘飞鸟无还’萧沉才能够解,还没请教,阁下究竟是谁?” “……寻簪阁副阁主,萧沉。” 楚越瞬间跃起挡在晏怀风身前,提防萧沉神鬼莫测的暗器伤害晏怀风,然而萧沉见状却是失笑,指着桌上的小瓷瓶说:“你这幅样子,怎么让我有一种我已经声名狼藉的感觉呢。你就算要打,总该服下解药,才更有胜算吧?” 楚越不语,只是尽忠职守地守着晏怀风,眼神中充满了警惕和敌意。 晏怀风却忽然拍拍楚越的肩膀,示意他不必紧张,然后绕过楚越上前伸手拿过桌上的小瓷瓶,回身送到楚越手中。 “少爷?” “没事,你先服下。” “这……” 晏怀风见楚越尚有迟疑,径直拔了塞子,将其中乌黑的小药丸倒在掌中,拈起一颗递到楚越唇边。 大庭广众之下,楚越被这近乎暧昧的动作惊得懵了,顺从地张嘴咽下去,唇齿似乎还不经意间碰到了对方的指腹,低着头不敢看他。 萧沉点点头,称赞晏怀风,“好气魄。” 楚越吞下药丸后立刻闭目调息,等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时脸色已经比之前好了不少,显然体内的毒性正在被中和。 晏怀风这才回眸报以一笑,“听闻萧副阁主行事从来都是光明磊落,想必不会做些宵小行径。只是我有个问题想问阁下。” “请问。” “众所周知,阿越所中‘浮生梦’乃是阁下独有的毒,且阿越所中毒针上也有阁下专用的兰花印记。前几日阁下还在路上偷袭意欲置我们于死地,现如今怎么又如此大方将解药赠出?” “如果你真的认为偷袭之人是我的话,刚才根本不会用那解药吧。” 晏怀风不语,也不否认。 “事实上,我也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人竟能拿到我的暗器。我更好奇的是,两位究竟是什么人,值得人费尽心思偷袭又祸水东引于我?” 萧沉说得轻巧,儒雅的背后却透着令人心惊的气场,整个人的感觉与之前的让人如沐春风完全不同。 两人正僵持间,忽然有阴沉沉的声音从附近传来,“几位好像没有中毒?” 四人同时回头,只见远处台上,谢语童不知怎么已经昏迷,被两个黑衣人看着,而刚才对他们说话的,正是不知何时注意到这边的蓝衣男子。 他的目光在几人之中逡巡一圈,最后落在萧沉身上,“中原武林果然卧虎藏龙——所有人都听着!今日在此的英雄豪杰,只要归顺我圣门,立刻发下解药。否则不仅杀无赦,诸位的家人只怕也难保全。识时务者为俊杰!” 此言一出,又赢得众人骂声一片。 晏怀风若有所思地观察着这个冒充自己的人,总觉得这个人抢亲是假、胁迫这些人也是假,而激发中原武林对圣门的反感才是真。 他若真想做些什么,在场这些都是中原武林的中坚力量,既然有能力下毒,直接下置人于死地之药便是,如今却仅仅只让他们无法运功…… 他似乎非常想要抹黑圣门的形象。他的背后是否有人主使,最终目的又是什么,一切的一切,都还是谜团。 晏怀风略低下头,不让那个冒充他的人注意到自己的脸,将自己掩在萧沉身后。他非常期待,这个人究竟会做再做些什么,毕竟顺着藤,才能摸到瓜。 而眼前的困局,又要如何解?这里有的是出头鸟,他很想看看哪一只先起飞。他不相信李毅对这样的局面,真的一点意料之中都没有。 倒是楚越的寒毒…… 果然,不多时,只见萧沉镇定自若地拿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之后望着“晏怀风”。 “谢语童虽然不再是我寻簪阁的副阁主,寻簪阁毕竟是她娘家。我寻簪阁的人,由不得外人欺辱。” 说毕将酒杯随手往地上一掷,随着瓷片飞溅的脆响,远处忽然响起万人行军之声,向着此处浩浩而来。 第21章 逆转 “呵呵,寻簪阁?”蓝衣男人抬袖掩住半张脸,古古怪怪地笑了两声,似讥似讽地望着萧沉。 “什么时候,寻簪阁也开始自诩为白道正派了?你可知在座的诸位豪杰们,中有一多半都私心里希望寻簪阁被灭门。你们与我圣门一样,都不过是他们眼中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魔外道罢了。” 说毕,他又回首一指,指着今天的新娘无限唏嘘地说:“谢姑娘行走江湖不过真性情,到了这些人嘴里,就是心狠手辣杀人无算。李毅这个酸腐要娶她,一大片的所谓长老站出来反对,害她只能舍了那劳什子身份出嫁。若娶她的人是我,我必然让她此生都不受半分委屈。哪用看这许多虚伪的嘴脸?” 他说得深情款款,倒像是真的对谢语童一往情深。但在场这许多人谁也不是瞎子,谢语童昏在那里他根本不闻不问,分明是借了抢亲的由头挑场子来了。 说真的,谢语童嫁谁不嫁谁,萧沉原无所谓,反正是她自己的选择。然而他一向把谢语童当妹子看待,却容不得什么人搅了婚礼还如此放肆。 “多说无益,在下寻簪阁副阁主萧沉,愿领教一下晏少主的高招。”说毕长袖一拂,人已跃上桌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晏怀风”冲去,五指如抚摸情人发丝般温柔地在虚空中划过。 蓝衣男人目光一凝,明刀明枪有迹可循,尚有招架的余地。萧沉的暗器无影无形,角度也刁钻古怪,实在防不胜防,不得不小心应对。 手中折扇迅速展开,当胸一挡,几篷乌沉沉的细针已经布满了整个扇面。蓝衣男人嘴角挂起一丝冷笑,挥手一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暗器通通还给萧沉。 萧沉伸手在空中无比从容地虚化几把,不仅化解了凌厉的攻势,且如探囊取物般收回暗器,又是一扬袖,随风吹过的几片落叶忽然一顿,飘飘悠悠地向蓝衣男人飞过去。 这几片叶子飞得实在太慢,看上去就像是风吹过来的一样,任凭哪个三岁小孩儿都能随手碾碎,蓝衣男人反而郑重起来。 “沾衣欲湿杏花雨?萧副阁主的暗器功夫果然不愧为江湖第一,这一招以慢打快,极其难学。连这一招都让你练成,可见寻簪阁并非浪得虚名。可惜啊,我怕你以后再也没有机会施展了。” 看着那些仿佛随时都会摇摇欲坠的落叶,蓝衣男人忽然招式一变,手中折扇如流光飞舞,在半空中划出灿烂的残影。 楚越和晏怀风齐齐一怔。那招式分明就是……流萤小扇。 无论是中原、塞外、还是滇南,整个武林中唯有圣门少主晏怀风才会这门独门武功。因为招式灿烂若夏夜流萤,才有了如此风雅的名号,其实是极其狠辣霸道的功夫。 如果说之前这个男人冒充晏怀风抢亲、下毒、挑衅,晏怀风都可以按兵不动静观其变,那么在对方使出了流萤小扇以后,他无法再隔岸观火。 世界上竟然有第二个人会使流萤小扇……他竟然也来到了中原……他还自称是圣门少主…… 这是一场高明的嫁祸,更可怕的是,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扇风过处看上去岌岌可危的落叶们瞬间化为齑粉,萧沉双手连挥,源源不断的暗器从各种诡异的地方发出,袖刀、飞镖、连环星,还有许多从未见过的古怪暗器。 然而它们统统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流萤小扇的残影中,甚至没有留下一点残骸。 蓝衣男人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打落最后一把暗器,看着只剩下一身空荡荡缁衣的萧沉,他不再防守,扇面一合,直取对方颈上人迎穴。 没了暗器的萧沉并不惊慌,向后一仰避开流萤小扇的锋芒。 两人打得专注。都没有发现就在这时,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手忙脚乱地爬上比武场一侧的屋顶,垂下两只脚来晃荡晃荡,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摸出瓜子慢悠悠地嗑起来,一边嗑瓜子儿,一边看两人比斗。 比武场中,一场单方面的屠戮正在进行。 所有拿着弓箭包围众人的黑衣人,一个一个被身后不知道从何处悄无声息地钻出来的人打昏,没有发出半点呼救声就被拖了出去。 被留下来看守谢语童的两个人感觉不对,刚要起身,刚刚还躺在地上安静睡着的新娘忽然睁开眼,眼神清醒无比,根本就没有昏迷过的迹象。 手中子母匕首毫不迟疑地交错一挥,两人来不及动手,就被抹了脖子。 温热腥红的血液溅在她的嫁衣上,让原本就喜庆的嫁衣更加红艳,像开了漫山摇曳的花。 她与李毅对望一眼,伸出一只手去在倒下的黑衣人怀中摸索。李毅看上去像是十分担心妻子,冲上去抱紧她,趁机把一个瓷瓶放到谢语童的另一只手里。 那是场下所有中毒之人的解药。 谢语童不是正派出身,他们的相爱遭遇了了太多非议,始终也得不到那些德高望重的长老们承认。 李毅原本就策划了这一次的中毒事件,再由谢语童出面解开他们所中之毒。这样白道欠了谢语童一个大大的人情,自然不会再多加为难她。 想不到他派去潜伏着准备下毒之人发现了另一个也准备下毒的家伙,李毅由此算到了今天婚礼必有变故,因而早有准备。 他们不动声色地任由那人下了不知名毒药的食物,转头就全部处理掉,今天这些人中的毒,依旧是他自己准备的那一种。 如此一来一箭双雕,中毒事件根本不用解释已有人跳出来承认,谢语童依旧能够拿着解药卖给在场所有人一个大大的人情。 李毅与谢语童相视一笑,彼此眼中皆是了然。他李毅,从来都不是什么君子,只要不严重到伤天害理天怒人怨,计策谋略,他都无所谓。 就算谢语童并不在乎,他也要让谢语童为天下所承认,而不是过着不尴不尬的生活。 谢语童拿着解药,一步一晃地走下台阶,红色的裙摆衬着苍白的脸色,都显示着她拿到这瓶解药有多艰难。 每一个拿到解药的人都无言以对,望向谢语童的眼神愧疚与感激交错,更有性格直的汉子直接抱拳道歉,声明以后无论谢语童与李毅有什么困难一定出手相助。 而对于突然出现解决了黑衣人的神秘力量,他们从萧沉摔杯的那一刻就已明白,寻簪阁早已派出精锐守护这位前副阁主的婚礼,由此对寻簪阁的强大与神秘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他们抬头去看场中还在缠斗得难舍难分的两人,此时的萧沉看上去应对得有些吃力,落了下风。 “嘿!萧花花,下面都收拾干净了,你怎么这么没用?”屋顶上嗑瓜子儿的清秀少年忽然吐出瓜子壳儿,笑嘻嘻地叫道。 萧沉那从来都温和儒雅的表情听到这个声音以后忽然变得有点儿怪异,像是在极力掩饰某种无语的情绪。 不再一味地防守,他忽然一倾身,伸手抓住了蓝衣男人的手腕,“晏少主,你大势已去,不如就此放手,让我妹子完成她的婚礼。今天的事情,就当没有发生过。” 那双手就这么轻松地穿过他流萤小扇的辉光,径直抓住了他的手腕? 蓝衣男人不可置信地看了萧沉一眼,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他们的毒已经解了,而他的手下却全军覆没。 他没有丝毫胜算可言。 他恨恨地看过每一个人,最后把目光移回萧沉身上,咬牙切齿地说:“今天就放过你们这群窝囊废。当初你们怎么把圣门逼出中原退守滇南,今天圣门就会怎样卷土重来!” 一番话说完,他手中扇骨一挑打中萧沉抓着他的手,脱身后转身急掠而去,没有丝毫留恋,至于那些牺牲的下属,更是看都不看一眼。 萧沉没有去追。 屋顶上的少年咔嚓咔嚓地嗑着瓜子,晃荡地腿又嘲笑他,“萧花花,你怎么能这么善良呢?你应该去当菩萨呀。” “……不要叫我萧花花。” “那叫啥?小兰兰?兰花儿?小兰花?……” “路千寻!” “好啦好啦,属下知错,副阁主千万息怒。”路千寻无所谓地扔掉瓜子,拍拍两手从屋顶上跳下来,半点都不正经地去搭萧沉的肩。 一场风波在寻簪阁的插手下平静收场,李毅与谢语童准备继续行礼。 然而晏怀风望着那个蓝衣男人离去的方向,忽然起身,一言不发地趁乱独自追了出去。楚越从未看到过他这样的表情,像是有什么东西失去了,再也找不回来。 “少爷!”楚越心急如焚,立刻跟在晏怀风身后一起追了出去。 留下梅嫣在原地目瞪口呆,这么好的轻功,韩大哥还说这只是不入流的微末功夫?果然中原之外高手如林吗? 第22章 对决 萧沉拎着路千寻的爪子把它从自己的肩膀上提溜下来扔到一边,回头看去,刚刚与他同桌的那两个男人已经不见了,只留下那位姑娘,还有点茫然。 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他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想,虽然是趁乱,然而这两人离开的速度依然很惊人,竟让他没有注意到。 中原武林,似乎一夜之间变得热闹起来了呢。 “路千寻。” “什么事啊花花儿。” “……阁主可有前来?” 路千寻摸摸脑袋,“没有……吧,就算来了我们也认不出。再说他要是来了,李毅不该跟乌眼鸡一样跳脚了么,谁不知道小谢喜欢了阁主很多年的,要不是……” “行了。”萧沉一见路千寻又准备把那点子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全都扒拉出来连忙阻止,要被李毅听见了那才真郁闷。 这边厢司仪重新拉长了调子,随着李毅与谢语童面对着彼此双双弯下腰去,一声“礼成”一锤定音,让这场一波三折的婚礼顺利落幕。 香气四溢的新鲜酒菜重新被端上桌来,气氛变得嘈杂热烈。 而另一边,天渚城错落有致的屋顶上再次上演一场追逐游戏。蓝色身影于屋脊上轻巧掠过,有意无意地放慢了速度,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的眼中此刻有略带愉悦与兴奋的光芒,完全看不出刚刚在婚礼上挑衅却一败涂地的狼狈与愤怒,就好像他来此的目的,从来都不是抢新娘。 不一会儿,他的耳尖微动,已经听到了身后衣袂飘拂的声音,咧嘴笑起来——终于有人追上来了。 他干脆停了下来,转身眯着眼睛观察来人。 来人金红色的衣服在阳光下本该透出一种浮华轻佻的气息,随着凌空的飞跃却显得异样地飘逸。 晏怀风这几下兔起鹘落,身姿极为漂亮,与蓝衣男人落在同一屋脊之上,彼此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 晏怀风眼底有杀意,甚至没有去隐藏。 蓝衣男人像是看不到,一手捏着折扇,一下一下敲打着自己的手心,在漫长的沉默过后,忽然别过头,对着附近空无一人的角落朗声道:“我知道你在这里,出来吧。” 话音空落落地抛出去,被沉默的虚空吞噬。过了一会儿,角落处慢慢转出一个身影,楚越抬头仰望着屋顶上对峙的两个人,略有点担忧的眼神落在晏怀风身上。 晏怀风并不看他,他知道他跟在自己身后,却没想到这个看上去能被萧沉一招制住的人竟能发现楚越的藏身之地。要知道,影卫最擅长的无非是隐匿身形。 看来他与萧沉的交手中分明保留了实力。 晏怀风摇摇头,示意楚越一边观战。这个蓝衣男人承载了他太多疑问和揣测,他需要一个答案。 楚越这是第一次见到晏怀风对别人出手,也是第一次见到晏怀风拿出那把温玉为骨的扇子。 一蓝一金两道身影站在看上去离天空极近的地方,各自持扇,有那么一个瞬间,楚越竟然觉得他们非常相像。 蓝衣男人初见时并无晏怀风那么动人心魄,然而仅看侧面却又与晏怀风很是肖似。让他不得不怀疑,这张脸是否真实。 两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出手的,两把扇子在半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连日光也给人一种暗淡了的错觉,扇骨相击时发出清脆细微的声响,完全一模一样的招式。 流萤小扇的第一招,登高望四海。 扇子缠在一起,也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晏怀风看上去只是轻轻地拨开了对方的手,声音却有些虚浮,他紧紧地盯着对方的脸,冷声问:“你究竟是谁?” 蓝衣男人闻言展颜一笑,“我以为你是个明白人,怎么,是不敢相信还是自欺欺人呢?” “不可能!” 晏怀风断然否认,扇影交错,两人飞速地分开又飞速地靠拢,扇面合拢,双双用扇骨去切对方的咽喉。 流萤小扇的第二招,天地何漫漫。 在楚越看来,这就像一场华丽的舞蹈,两个人的动作整齐划一,配合得默契无间,若不是衣服颜色不同,根本就分不清彼此。 恰如双生。 然而他无端地觉得那身蓝衣穿在这个陌生男人身上很不合身,其实这种颜色,晏怀风才最适合,深蓝、浅蓝、月白,穿在晏怀风身上都一种令人宁静的气质,沉郁又轻灵。 既矛盾又和谐。 他忽然觉得脸上有点烧,伸出手摸了摸脸,一片滚烫。感叹这场病来得实在不是时候,毒虽解了,病去却如抽丝。早知道,该问萧沉要点退热丸药的。 就在他走神的那么一会儿时间里,晏怀风与蓝衣男人的缠斗已经难解难分。 蓝衣男人仿佛是故意,无论晏怀风用什么招式,他都立刻用同样的招式予以回击,角度、动作毫厘不差,简直就像是镜中倒影。 蓝衣男人看着晏怀风越来越迟疑的动作,逼近了他冷笑,“你知不知道你是谁?” 晏怀风把头一偏,躲过对方蕴锋刃于无形的扇面,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是晏怀风。” 蓝衣男人立刻流露出讥讽与不屑的表情,轻蔑地否定,“不,你不是,我才是圣门少主,我才是晏怀风。” “你以为学几招有形无神的流萤小扇,就当自己是个人物?” “哦?那你问问你自己,天底下除你之外还有谁会流萤小扇,谁能让我学会这几招‘有形无神’的功夫?” 蓝衣男人在“有形无神”几个字上特意加了重音,听上去极其刻意。其实不用他如此提醒,晏怀风与他一交手就已知道,对方的流萤小扇其实炉火纯青,绝对不在自己之下,甚至…… 晏怀风心中的怀疑越来越深,他望着对方颈间的一块形状特异的玉坠,“是晏清河教你的?” 蓝衣男人瞬间后退,收回扇子展开遮住一半容颜,笑得高兴异常,一字一顿极慢极磨人极残忍地对晏怀风说:“他是不是从来都不允许你叫他父亲?” 明明如同挑拨离间的一句话,却让晏怀风无话可说。因为这根本就是事实。晏清河从来都不让他叫他父亲,从来都不。 蓝衣男人并不满足,他狠狠地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他关你入冰狱的时候,你不是已经在怀疑了么。” 晏怀风手指微动,在袖中紧捏成拳,摇头否认,“我是晏怀风。” 蓝衣男人摇头,“不,我才是。” 话音尚未落下,在晏怀风尚有一瞬间怔忡的时候,他忽然出手! 扇面的泥金被阳光折射出刺眼的金光,如大鹏展翅恨天太低一般高高跃起,从上往下俯视着晏怀风,化作无数残影,通通向晏怀风压去。 那是强大至极的威压,如果首当其冲,根本避无可避,更何况那人根本就是有备而来。嘲笑的声音从天空中传来,“你应该从来没见过吧,流萤小扇真正的杀招,风飘大荒寒!你练的无非是残本而已。” 晏怀风怔怔地,仿佛忘了还手。 其实不是没有怀疑过的,流萤小扇如此狠辣的武功,却总给他一种少了什么的感觉。然而晏清河总是呵斥他,说那是因为他悟性不够无法领悟其中深意的缘故。 他的父亲虽然当着他的面杀了他的母亲,可此后亦再也没有另娶,整个圣门上下,唯有他一棵独苗。他一直以为,他父亲对母亲也许还是有情有愧的,无论当时多么冷血。 却原来,都只是棋子而已。 “少主!”楚越眼睁睁地看着晏怀风几乎放弃了反抗般任由那杀气压下来,再也顾不得其它的什么,下意识地冲上屋顶,一把抱过晏怀风,将他护在自己怀里。 他不想死,但晏怀风更不能死。这两人的对话虽然不响,然而以他的耳力依旧听得一清二楚,晏怀风从来都是从容不迫胸有成竹的,他从未见过他这般失态的模样。 十几年来深信不疑的一切忽然天翻地覆,就算是他也无法一笑置之。 紧紧抱着晏怀风,狼狈地滚下屋顶,才堪堪躲过那一招的正中,却还是被余势波及,就像冬日里最凛冽的朔风刮在脸上身上,火辣辣地疼痛。 若不是蓝衣男人最后关头忽然收了手,他们两个,可能都会死。 落地沉闷的响声中,楚越把晏怀风保护得严严实实,自己充当了肉垫,承受起两个人下坠的重量,喉咙涌起一股腥甜,他沉默着咽了回去。 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蓝衣男人站在屋脊之上向下望,轻飘飘扔下一句“废物”,然后从容地离开。 楚越丝毫不怀疑,如果他不是离开而是下来准备杀了他们俩的话,自己一定会跟他拼命。 其实若不是他用言语扰乱了晏怀风的意志,仅凭那一招杀招,晏怀风也不会如此惨败。 他看得很清楚,到最后,晏怀风根本处于恍惚状态。 怀里的身体动了动,晏怀风推开他半坐起来,嘴角流下一丝血迹。那一招终究还是震伤了他的肺腑,却也震醒了他。 “少主。” 晏怀风随意地擦去嘴角血迹,瞥了楚越一眼,又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的表情,仿佛刚才的痛苦从未存在过,“你还叫我少主?” 楚越看着他,坚定不移,“楚越永远只有一位少主。” 第23章 心有千千结 晏怀风没再说话,只是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往前走,楚越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保持着落后三步的距离,既不打扰他,又能及时地发现异动。 晏怀风没有回比武场,也没有回客栈的意思,一个人穿过喧闹的人群,慢慢远离天渚城最繁华的地段,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却看不出方向。 两旁的建筑逐渐破败,行人减少,草木荒疏。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城郊一带。由于气候不同的缘故,中原的草木没有滇南那么茂密高大,颜色也没有那么青翠,不过看上去仍然别有意趣。 看晏怀风还要不知疲倦地往里走,楚越终于上前一步拦住他,“少主,逢林莫入。” 晏怀风抬头冷冷地望着楚越,楚越无视他冷意森森的目光,固执地拦在他身前,脸上是不赞同的表情。 望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他突然伸出手握住楚越的肩膀,在对方略带诧异与不解的目光中一用力,狠狠地推着他迫使他后退,直到楚越不得已后背撞到树干上,才停下了动作。 晏怀风的扇子抵在楚越的颈上,神色肃厉地望着他,低沉地问:“你到底是谁,谁派你来的,为什么要一直跟着我?!” 楚越垂下眼,能够清晰地看到晏怀风握着扇子的手有一丝颤抖,再抬头看向对方的眼睛,晏怀风的瞳色如暗夜无垠,只有一片沉寂的黑色,看进去什么都没有。 像一片泼墨的湖。 气氛变得胶着,楚越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晏怀风的问题。 随着时间的推移,空气中的尴尬没有一丝将被打破的迹象。晏怀风心中那一点微弱的希冀渐渐湮灭。他曾希望楚越是单纯的,但如今看来,人生唯有不如意事最多。 楚越在想什么?楚越在想晏怀风。 不是眼前的这一个,而是漫长隔世的回忆里,那个渐渐模糊的身影。其实时间没有过去很久,然而他意外地发现,他开始渐渐遗忘那些缥缈不可捉摸的过去。 这种遗忘并非是他薄情或者刻意想要忘记,事实上,他不可能会忘记那个晏怀风,那个就算被他逼至绝路,还不忘吩咐别人不要伤害他的晏怀风。 不知道是不是中毒的副作用,还是冥冥之中玄而又玄的东西,他脑海里关于前世的记忆从前几天开始忽然出现大片大片的空白。 那是很突然的感觉,不是由于时间流逝而正常地淡去——而就像谁用刀子生生挖走了一块记忆。他努力地去想,却只有一片虚无。 这两天他一直有这种令自己十分恐慌的感觉,就好像他正在慢慢变成另外一个人,属于楚越的部分正在被用力地侵占。 也许这具身体的主人并不甘心,甚至,属于十四的那一部分记忆,正在苏醒。 然而现在,楚越若有所思地望着再前进一分就能置自己于死地的扇子,和持扇的人,那种想要慰藉对方的情绪是如此地强烈,以至于原本变成空白的记忆忽然从灵魂深处漫溢而上,充斥了整个脑海。 刚才蓝衣男人与晏怀风在屋顶对决的时候,看到那如此肖似的容颜,他的心里其实有很大的震动。 究竟哪一个,才是他前世亏欠的人?从情感上来说,他盲目地倾向自己一路追随的晏怀风;然而总是有另一个声音告诉他,那个人,最爱穿蓝色的衣服。 诚然,他初见晏怀风时他也穿着月白衫子,然而那种浅浅的蓝终究是不一样的,他现在很清楚,前世的晏怀风,喜欢的是天空一样的蓝色,就像……就像那个蓝衣男人。 不对,一定有哪里出了差错,为什么会有两个晏怀风?自己一路跟随一路保护的人,真的只是晏清河摆到明面上用来当靶子的障眼法吗?那个蓝衣男人,才是他一直精心栽培精心保护的圣门少主吗? 这种结论看上去毫无破绽,而且种种迹象表明晏怀风自己也是这么怀疑的。 然而他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对,究竟是哪里他暂时还没有想到,只是有一种违和感,让他明白自己一点儿都不想去亲近那个蓝衣男人。 耳边仿佛传来澜沧江的水声,潺潺清越,还有独立天地之间那一个无比落寞的背影,看上去如此萧索。 眼前的残影渐渐重叠,澜沧江畔的晏怀风,和冰狱里的晏怀风,分不清彼此。 楚越一怔,忽然想,他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怀疑自己的判断,又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怀疑眼前的晏怀风?明明在重生之后睁开眼看到当时少年时期的他第一眼开始,就已经那么笃定。 这份突如其来的怀疑,有蓦然出现的蓝衣男人带给他的震撼,除此之外,他的身体之中,似乎还有别人在悄无声息地引诱着他。 那种感觉,与带来记忆缺失的力量似乎是一样的。 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劲,楚越更加坚信自己第一眼的判断,晏怀风就是晏怀风。 晏怀风看着楚越有些散漫的眼神,仿佛穿过了他落向虚无的远方,看到了另一个人,不知怎么,竟然觉得有点愤怒。 手上一用劲儿,在楚越颈上划出了一道浅浅的伤口,血色洇出来,在扇面上落下一滴血红。 他看着那红色,觉得无比刺眼。 也因为这一丝疼痛,楚越终于清醒过来,他并不诧异晏怀风会这么做,他知道他一直都不信任他,无论……经过了什么事。至少到目前为止。 还好,他有力气怀疑人,那就说明他还没有崩溃。晏怀风问的问题,他其实是听见了的,他知道他该怎么回答。 “少主,我是楚越,是您的影卫。没有谁指派我,我也没有其它目的,我只为保护你而来。”甚至,只为保护你而生,他在心里默默地加了一句。 晏怀风颓然地撤手,他一直在等这么一句话,其实无所谓真假,哪怕是谎言,只要听上去动人就罢。毕竟他刚刚才发现,他的整个人生都只不过是一个巨大的谎言,更何况楚越说得如此真挚。 晏怀风随意地甩了甩手,“你走吧。不用跟着我了。” 对方摇头,“少主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他凉凉地笑,“少主不在这里,我不是晏怀风,要效忠,去找他便是了。” 楚越和晏怀风都明白这个“他”指的是谁,却谁也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他。 看到晏怀风如此消沉,楚越顾不得管自己颈上的伤口,有些急切地抬起双手握住晏怀风的双肩,连这动作有多逾越都忘了。 他大声说:“身份称谓都是虚名,我效忠的只有你!我不会走,如果你不喜欢看到我,那我就在暗里保护你,不让你看见。那个人摆明了是有意的,你就那么容易相信他的话?” 相识以来楚越在晏怀风眼里从来都是少言寡语、沉默稳重的,极少见到他如此激动的样子,他望着他,看到对方眼中那绝不似作伪的关心,心中忽然定了下来。 是啊,自己怎么能如此轻易地乱了方寸?连楚越都不相信的事情,他怎么能因此自弃。 这一路走来每一件事都看似偶然实则充满了因果循环,有些在他意料之中,有些在他意料之外,那个蓝衣男人出现如此巧合,绝对不可能就此罢手。 在冰狱之中就已经打好的算盘,决不能因为一些旁枝末节就被打乱,圣门的乱局、中原武林的波诡云谲、还有他想做的那些事……原本是他自己一个人的棋局,如今只不过变成了两方势力的博弈而已。 他很有兴趣,与那素未谋面的对手较量下去。否则,一个人下棋该多寂寞。 看晏怀风的眼神渐渐清明,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深不可测胸有成竹的自负表情,楚越松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搭在晏怀风的肩膀之上,连忙收回来。 晏怀风微扬嘴角,假装没有看见他的动作,嘲笑道:“我呀你呀的,怎么现在不自称属下不说您了?” “属下失言。” “罢了,还是你呀我呀的吧,一说属下,就木得像跟木头一样。”晏怀风顿了一下,忽然凑近楚越继续说:“连在床上都跟个木头似地。” 满意地看到楚越不自在地低头,晏怀风刚想接着调侃几句,却听他低着头一板一眼地说:“……属下回去一定会好好研究那本书的。” 晏怀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楚越说的书大概是自己扔给他让他学习的那本春宫图,想不到他还真的一本正经地揣摩,实在是…… “算了,我们现在还是先回客栈,请个大夫才是正经事。” “请大夫?啊,是,少主受伤了,都是属下太没用。” “你只记着我受伤,就没想到自己还病着?” “一点小病无碍的。” 晏怀风无语,他听说过有人发热没有及时就医后来傻了的,却没想到楚越本身就跟个傻子一样。 楚越呆,晏怀风可不笨,刚才蓝衣男人那一招“风飘大荒寒”如此凌厉,他被楚越护着都震伤了肺腑,首当其冲还给他当了肉垫的楚越怎么可能毫发无损?这个人,只怕又在忍了吧。 “少主!这是做什么?!”楚越忽然大惊,因为晏怀风忽然把他打横抱了起来,他想挣脱,却又不敢大力挣扎伤了晏怀风,那表情动作实在是扭曲极了。 晏怀风微微一笑,“别动。我们去找大夫。” 第24章 上药 回到客栈,晏怀风一把把楚越塞到床上,伸手就去脱他衣服。 楚越僵了一下,还是乖乖躺着不动。晏怀风把他外衣脱掉,又扯过被子把人裹了个严严实实,才出声道:“想什么呢你。也够厉害的,这种天气都能着凉。” 楚越被裹得像条蠕动的蚕宝宝,本来就发烧,又盖这么厚的被子,想不出汗都不行,实在是难受,想从被窝里面出来,又被晏怀风一把按住,“发发汗才好得快,我去找大夫,你就这么躺着。” 只剩一个脑袋露在外面的人点点头,忽然又着急道:“少主!梅姑娘……” “管她做什么,这么大个人了又不会迷路。” 晏怀风推门出去了,楚越躺在床上,想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又被热得睡不着。 这场病来得突如其来,连他自己也没有预料到,想来训练那几年,吹风淋雨是寻常事,也不见自己着凉发热什么的,怎么如今身子反而变虚了呢? 一个人的时候最容易胡思乱想,楚越闷在被子里,一身的汗黏黏腻腻根本无法睡去,就忍不住开始想关于前世记忆的空白,还有自己突如其来对晏怀风无端的怀疑。 怀抱着歉疚与愧悔重生,让他从前那几年没有时间多加考虑这件事情本身的荒诞,还有这具身体本来的故事。 额头上滚烫的温度让思路不那么清晰,他迷迷糊糊地想,如果自己的灵魂没有来到这个身体,那么这个身体原来的主人,那个叫十四的影卫,应该是死在那个刑房里了。 他对这个身体的认知寥寥,全部来源于玄威和他自己的一些猜测。 十四应该是如其他影卫一样,在幼年时期就丧父丧母举目无亲,然后被圣门带回去训练成影卫。还有就是他颇得玄威宠爱,原本是那批少年影卫中的第一人,极有可能被分给门主或者少主做贴身影卫,晋升为影卫首领。 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一目了然的人生经历,甚至非常的枯燥无趣。 如果十四不是木秀于林遭到了其他人的嫉妒,也不会被动用私刑一朝丧命,反而给了楚越重新来过的机会……等等! 楚越打了一个激灵,明明身上热得难受,心里却像被浇了一盆冰水:十四他真的死了吗?他的灵魂呢?真的也就消失或者转世投胎去了? 有没有可能,他还一直存在于这个身体之中,只是自己意外的到来而陷入沉睡,如今终于慢慢开始苏醒,想要夺回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可是这具身体本来就是他的,自己应该霸占着不还吗? 如果他放弃的话……眼前浮现出晏怀风的脸,如果“楚越”消失了,只剩下十四的话,十四会像他一样效忠晏怀风吗? 他并不了解十四的脾性,可从当日这个少年能鲁莽地伤了晏怀风来看,必然是个心高气傲不甘于寄人篱下的人。这原本无错,可是这样的人却并不适合做影卫,也不见得会留在已经落魄如斯的晏怀风身边。 而晏怀风如此多疑,也不可能发现不了身边人这么大的变化。到那时候十四想尽办法离开,晏怀风就真的只剩下孤家寡人了…… 不,他也不能这么偏颇地想,说不定十四真的会效忠少主呢?说不定十四能够代替他,一直陪伴晏怀风、保护晏怀风呢? 心口忽然闷闷地,楚越不明所以,只知道自己一旦想到有别人陪在晏怀风身边,与他亲密无间,就觉得很沉重。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奇怪的心情,只知道想到那个场面,就让自己很压抑。 就在他呆呆地望着床顶的帷幔,脑中绞成一团乱麻的时候,房间的门被打开,晏怀风终于回来了。 晏怀风这一来一回可谓十分之快,下楼向客栈掌柜的打听到了天渚城医术最好的大夫之后,也不顾人家正在出诊就径直把人架了回来。 弄得年事已高的老大夫吹胡子瞪眼,一路上净是数落他们这些江湖人野蛮暴力,直到进了房间也没消停。 他没好气地瞪了床上的病号一眼,怒道:“把手伸出来!” 晏怀风坐在一旁笑得云淡风轻,姿态看上去既优雅又美好,一点儿也看不出是个“野蛮暴力”的江湖人。 楚越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让气哼哼的老大夫把脉,做大夫的终究是仁心,虽然不忿,面对病号却也负责,只是他诊了一会儿又瞪起眼来,恶狠狠白了楚越一眼又去白晏怀风。 “不过是寻常发热!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没点儿耐心!干什么都急三火四的!这人只要发发汗就好了,我开帖药,吃不吃都一样。” 说罢刚要收回手,忽然一怔,重新拉住了楚越的腕子,万分疑惑,“咦——这脉象怎么……” 楚越心里一咯噔,开口才发现自己鼻音重得很,“大夫,我怎么了?” 谁知那老大夫一反常态地不说话起来,古怪地看看楚越,又看看晏怀风,那眼神儿真让人提心吊胆毛骨悚然地。 好一会儿他才收回手,语重心长地说:“我说这三伏天儿怎么还有着凉的,年轻人啊,床笫之事不宜过多,善后事宜也要做好嘛。” 两人一愣,等回过味儿来,楚越恨不得把整个人都缩进被子里去,奈何只能僵硬地躺着,当什么都没有听见。 老大夫唠唠叨叨说了一大篇话,全是用来指责晏怀风的,这儿要当心那边要注意,最后还留下一瓶凉凉滑滑的药膏,说是用来治那里的伤。 接着指着晏怀风说:“年轻人!别那么毛毛糙糙光顾着自己舒服!人家死心塌地地跟着你容易么!” 晏怀风对着大夫反驳不得,只好不吱声儿,那表情别提多精彩了。 直到他好容易教训完毕背起药箱老神在在地走了,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气氛变得难以形容。 楚越干脆一闭眼,装睡了事。 前世加上今生这么些年,他还没有遇上过喜欢的姑娘,没有尝试过男女之事,更别提男男……虽然认真研究了那本春宫图,那上面也只有各式各样的姿势,哪里晓得这种事还有那么多说道。 那天虽然知道自己受伤了,不过伤在那种地方本来就难以启齿,而且对于他们江湖人来说不算什么大事,他也就没怎么在意。 原来这场病却由此而来。 装睡装着装着就有点真迷糊,半梦半醒间,忽觉身上那厚重的被子被人掀开,一点儿凉意灌了进来。楚越一睁眼,就看见晏怀风拿着大夫留下的那药膏坐在床头。 “少主,属下自己来就是了。”他连忙想半坐起来,伸手去接那瓶子,晏怀风却不理,擦了擦楚越额头的汗,“转过身去趴好。” “少主不能做这种事情,属下——” “转过身去趴好。” 晏怀风不理楚越的尴尬与羞怯,楚越一听他的语气,就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用,只好听话地转过身去趴好。 晏怀风沾了凉凉的药膏,手指一路往下,带给楚越一阵又一阵轻微的麻痒。那手指实在是太刻意了,根本不肯好好儿地上药,直到撩拨够了才把药膏仔仔细细抹在伤处。 直到感觉那手指收了回去,楚越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感到下身传来一阵阵的冰凉。之前的不适立刻被缓解,想不到那老大夫脾气那么大,医术倒当真不错。 只是一想到他一本正经地让他们不要纵欲过度的样子……其实他跟晏怀风只有一次而已,而且他知道,那一次晏怀风明显是试探大过欲望本身。 “抱歉。” 他的耳边忽然落下两个字,楚越眨了眨眼,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毕竟那两个字那么轻。晏怀风怎么能道歉?晏怀风怎么能向他道歉,晏怀风又没有做错什么! 然而晏怀风接着说:“抱歉,那次是我太疏忽了。” 那声音太轻又太飘忽,甚至让他感觉到了奇异的温柔,楚越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本能却先一步地做出了反应,心口有一点酸涩有一点怅然。 他把头埋进枕头里,心想,只要他永远陪在他身边,晏怀风一定会慢慢对这个世界多一点信任,少一点怀疑,不再孤独地活在只有自己的世界里。 而晏怀风看着忽然把脸藏进枕头里的人,不知道他是害羞还是怎样,只好重新帮他把被子盖上。 两个人依然是沉默,却并不让人感觉难捱,反而有一点微妙的情绪缓慢滋生。 当天晚上,看了一天热闹的梅嫣终于兴高采烈地回来,一坐下就开始向晏怀风和楚越两人叽叽喳喳地讲着所见所闻,末了,颇为兴奋地说:“听说那个圣门是滇南的门派,里面都是些大魔头。” 楚越和晏怀风默默地喝茶。 “哼,谢姐姐怎么可能看得上那个歪瓜裂枣的晏怀风呢,虽然他长得也还行,可人也太嚣张了,又卑鄙阴险,韩大哥你说是吧。” 楚越和晏怀风默默地吃糕点。 “对了,听说这回白道武林人士都被这个圣门给激怒了,他们准备要联合各方势力铲除圣门呢!” 第25章 谣言 晏怀风用右手漫无目的地转着茶杯,出现这种情况并不令人意外,早在李毅的婚礼现场,那个蓝衣男人各种无礼且嚣张地挑衅众人的时候就已经触犯了众怒。 很明显,中原一带对圣门的激愤已经形成。 只不过,此事虽然严重,却还未必能让白道所有人都团结一心,真的千里迢迢远赴滇南铲除圣门。所以目前大家还只是说说而已,只怕是幕后的人却未必就此消停。 他想,接下来对方一定还会使出什么手段,促使中原武林之人必然要铲除圣门不可。 “对了,韩大哥,你们不是从滇南那边过来的嘛,有没有见过那个圣门的人?那里面的人是不是真的一个个长得猥琐丑恶,残忍嗜血啊?” “噗——”听梅嫣冒出这么一句,楚越差点喷出一口茶来,好不容易没有失态,连忙拿袖子掩饰。 残忍嗜血也就罢了,这个猥琐丑恶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就算是诋毁圣门,这手段也太拙劣了吧,感情他们中原个个都是美人儿啊。 晏怀风倒是一脸淡然,无比平静地回答:“滇南大得很,我们倒是没见过。是不是猥琐丑恶不晓得,至于残忍嗜血,倒是没听说圣门在当地老百姓之间有什么恶名。” “哦”梅嫣的声音听说去非常失望,似乎对于圣门中人并非一个个都青面獠牙这件事感到无趣。 不过她思维跳跃,很快就把这个忘到脑后,又兴奋道:“对了韩大哥,刚刚你和越公子为什么忽然走了?萧副阁主还过来问你们去哪儿了来着。还有还有,你们的轻功很厉害啊,难道滇南的普通人个个都那么强?” 晏怀风在一长串话中精准地抓到了萧沉的名字,“萧沉来问过我们?” 梅嫣点点头,说:“嗯,他问你们怎么没等礼成就走了,是不是被圣门那家伙坏了兴致,道歉来着。” “只是道歉?没再问些其他的么?” “那倒没有。” 晏怀风想了一下,忽然笑了笑,随意再敷衍几句,接着就拿了个无聊借口把梅嫣给打发走了。 姑娘家走得磨磨蹭蹭一步三回头,可惜不解风情的俩人谁都没开口挽留,害得梅嫣摔门的声音有点儿惊人。 此时楚越服了药又发了汗,到底功夫底子在,身上已经松快多了。 眼看天色渐晚,这一天又过得惊心动魄跌宕起伏,两人除了早上吃了点东西喝了几杯酒以外什么都没下肚,都感到腹内空空。 “少主可是饿了?属下去弄点吃的。”楚越说着要抬脚,被晏怀风顺手扯住了,只好狐疑地回过头来,晏怀风摆摆手说:“让人送上来就是了,别出门吹风。” 小二听了召唤,又见是上房里叫的,立刻颠儿颠儿地跑上楼来,殷勤地哈着腰问:“客官想吃点什么?” 晏怀风想了想,“也不用太油腻,不如照早上的再来两份,只鲜豆浆不要了。” 结果小二一听却为难起来,摸着头左瞄瞄右瞄瞄偏偏不说话,晏怀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 那小二闷闷地说:“可是两位客官早上只要了鲜豆浆啊,如今又不要豆浆,那还有什么呢?如果这位客官还要亲自下厨,那倒是没问题的,只是材料店里有限,这时辰不知道买不买得到了。” 晏怀风闻言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地回头望着楚越,“那些东西都是你做的?你还会下厨?” 难怪他醒过来的时候被窝都凉了,做那么精细的食物还要自己去买食材,这人是起得有多早啊?前一天晚上还“出门在外,这里的东西怕少主吃不惯,我的手艺也不是很好。”楚越闷闷地说,似乎对小二揭穿了自己这件事感到郁闷。 原本习武之人学下厨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不过他在鬼谷训练那些年,过的真是随时会丧命的日子,时时处处都可能有人暗下杀手,自然只有自己做的东西才敢吃,连食材也不敢让别人过手。 开始的时候做出来的东西真是难吃得狗都不理,也根本无从取巧,只能天天做天天练。 因此楚越的厨艺反而颇有水平。 “那两位客官的意思是”小二的眼睛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等人拿主意。 楚越道:“我去做吧,少主稍等片刻。” 晏怀风不同意,自顾自对小二说:“捡你们的拿手菜送几道上来就行了。” “好咧,这就来。”小二立刻乐开了花,又颠儿颠儿地下楼去了。不一会儿送上来四荤四素,外加两碗天渚城自产的香稻米闷出来的大米饭,一颗颗晶莹饱满,看上去竟也很是诱人。 楚越谨慎地拿了根银针在饭菜里面一一试过,才敢让晏怀风下筷子。 晏怀风瞄他一眼,见他站在那里布菜,一副并不打算坐下来吃的样子,忽然说:“我早上让你一起吃,你说吃过了。我看你其实只喝了碗豆浆吧?” 楚越不敢答不是,只好回答说自己不饿,话音刚落手里就被塞了个碗,“坐下,吃饭。饿晕了你,到底是你照顾我啊,还是我照顾你啊?” 这话就严重了,为免晏怀风生气,楚越只好坐下来吃饭。 这客栈里的菜虽然没有早上楚越亲自做的精致可口,可也挺入味,很有当地特色,偶尔用来尝个新鲜算得上是佳肴。 可是两人同桌吃饭时楚越却压根儿不夹菜,一个劲儿地埋头往嘴里扒着白米饭,偶尔伸筷子,也只往素菜盘子下手,时令荤鲜绝对不动。 晏怀风看得好笑,鬼使神差地夹了几片肉放到楚越碗里。 楚越呆了一下,抬头看看晏怀风,见对方若无其事地接着吃饭,自己却感觉浑身别扭。总觉得晏怀风对自己的态度,有哪里开始不同了。 从前晏怀风虽然总是笑得令人如沐春风,眼底的戒备却让人发寒。如今这个人依旧叫人看不透,却好像不再那样不可靠近。 当夜两人依旧同塌而眠,听着对方暗夜里浅浅的呼吸,双双沉入黑甜的梦境。 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这样的感觉非常奇妙,晏怀风固然多疑,楚越从鬼谷活着出来,为人也是审慎又审慎。这么近的距离,应该让人心慌的,然而这一夜,他们什么都没有想。 两人这一觉竟睡到日至中天才醒,长久以来的疲惫、困乏和倦怠一扫而空。 晏怀风非常满意这回醒来边上终于不是空荡荡的,楚越睡相很好,几乎一动不动。可多一个人就是多一个人,没有谁能当他不存在。 晏怀风留恋这种感觉,甚至望着床帏发了一小会儿的呆。 然而两人一出门,就发现天渚城的气氛,变了。 因着李毅和谢语童的喜事,这里原本是一派祥和,四处喜气洋洋,连以前爱来这里的决斗的那些人都下意识地收敛着,倒让天渚城成了最平和的地方。 然而今天却不再如此。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压抑、沉闷,令人感到窒息。走在大街上,似乎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讨论着什么难以见光的事情。 晏怀风信步走到一个卖零碎小玩意儿的小摊边,一副颇有兴趣的模样,这儿翻翻那儿弄弄。 摊主看来了客人,忙摆起笑脸招呼,“客官买点儿什么?天渚城里哪个不知道我这儿的东西最精致,您瞧瞧,您拿的这如意同心结便是极好的,苏地最好的绣娘才能有这么精致的活计!您买一对儿去送给夫人,保证夫妻和顺、白首同心。” 晏怀风就顺着他的话头说:“果真?” “那是肯定的,不信您去打听打听。” “那就拿过来吧。” “客官真是个爽快人,对夫人必定是极好的,夫人看见这个一准儿高兴。来,您拿好。” 摊主麻利儿地挑出那两个式样特殊的同心结交给晏怀风,晏怀风顺手递给了楚越,趁机与摊主攀谈,“一路过来见大家都严阵以待的模样,天渚城莫不是要出事儿了?” “呦,您不知道?这事儿说来真是气人,滇南那些个魔头也忒残忍。看两位的样子不是武林中人?难怪不晓得。” 他望望周围,见人不多,压低了声音说:“滇南有个邪道门派叫圣门的,从前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罢了。谁知他们丧心病狂,竟拿无数不满周岁的孩子活生生炼药,您说,这是人干的事儿么?听说,白道的大侠们都震怒了,打算纠集一批人马,干脆剿灭了这些魔头。” “拿幼童炼药?”楚越拿着同心结,原本还有些尴尬,一听摊主的话,立刻皱起了眉头,“这话是怎么传出来的?” “若只是传言就罢了,毕竟耳听为虚。可这回这事儿,那是板上钉钉的,您不晓得,就今儿一早,有那滇南被夺了孩子的百姓,找到中原来,都告到李盟主面前去了!那做娘的差点儿哭瞎了眼睛,那叫一个撕心裂肺,围观的英雄豪杰们都看得不忍心。据说在滇南还有不少这样的人家,常年受到圣门的压迫,只能苟且偷生。” 晏怀风做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咦?既然日子过得如此水深火热,怎么现在才来求助呢,难道从前圣门没有抓别人家孩子练过药?” 那小摊主一拍大腿,竖起大拇指称赞,“客官是个聪明人!李盟主当时也是这么问的,原来圣门那些人布下了天罗地网,压根儿不让这些人逃出来。” 他叹了一口气,“要不是这回梅里雪山雪崩,圣门的人大部分都去那儿了,他们也逃不出来。盟主当即着人打听了,这雪崩的事儿,确实是真的。” 晏怀风点头不再言语,雪崩的事他自然知道是真的,若不是他出手毁冰狱,也不会有雪崩。可到底是谁,把这些事算计得一清二楚,顺势造出如此逼真的谣言来。 只怕这样的传言一出,圣门才是真正地岌岌可危了。 第26章 阴谋几重 那摊主见晏怀风听地认真,愈发来了兴致,神神秘秘地说道:“正好,趁着中原武林有头有脸的几位都在,李盟主正在白道盟总部与大家商议此事——哎客官,这枚香囊也是极好的,用的都是一等的香料,不如一同买去给夫人吧?” 晏怀风手里正随意翻看一枚香囊,比起传言,小贩显然对卖出东西更有兴趣,立刻把话头转到推销香囊上来。 见目的已经达到,再也问不出什么,晏怀风随手买了香囊,与楚越不急不缓地离开,还要在各处摊贩前逛逛,一副闲庭信步的模样。 直到到了人少的地方,楚越才开口道:“少主,这事儿实在太蹊跷。” 晏怀风抛了抛手中那枚香囊,一把抓在手里,若有所思地说:“是蹊跷,不仅这谣言蹊跷,连流传速度也蹊跷,这才一早上的事情,全天下都知道了。” “那我们——” “走,先去听听他们能商量出个什么来。” 白道联盟总坛,议事厅。 李毅在上首坐着,底下一张长桌,除了左右两侧四把椅子还虚席以待以外,其余空位上已经坐满,一眼望去有男有女,有道有僧,倒是热闹得紧。 只是谁也没有说话,一个个正襟危坐,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不一会儿,一个手下模样的人匆匆走进来,望望在座的人,又望望李毅,一副非常为难的模样,不敢说话。 李毅朝他招招手,毫不在意地说道:“怎么,几位长老不肯过来?” 那人脸上的表情立刻变了,大气儿都不敢出,吞吞吐吐地说不出句囫囵话儿来。李毅挥挥手,“有什么话只管说,这么多人在这里,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那人一听心里更憋屈了,他就是看这么多人在这里,那些话说出来,只怕李毅下不来台啊。他可不想做替罪羊,到时候招灾惹祸。 但很明显李毅也不是个愿意让他附耳私语的主,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大声说:“长老们说了,除非盟主立刻休……休了盟主夫人,否则不会来参加议事的!” 此话一出,厅的气氛更是紧绷到了极限。 “哦?”李毅声调上扬,望着门外若有所思,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在桌子上,直到那手下冷汗都快下来了,才忽然笑道:“不来便不来吧,原是我疏忽了,几位长老年纪那么大,怎么能轻易劳动了他们呢。你下去吧。” 那手下闻言如蒙大赦,赶紧一溜烟儿地去了。 一边跑路一边盘算着,李毅这话里明显透露出了要架空那四位长老的权利的意思,反正以他的手段心性,早晚有这一天,他们这些夹在中间的,还是早点选边儿站的好。 长老们再德高望重,也没几天活头,当然还是跟着年轻有为的李毅有前途。 此人一走,议事厅里再没有了闲杂人等。李毅看也不看那四张空着的椅子,拱手对在座的人说:“各位,客套话我也不说了,相信早上的事情大家都已经知道。对于圣门此次的事件,大家怎么看?” “圣门做出这种伤天害理之事,真是天理不容,更勿论他们还企图搅了盟主的婚礼,毒尽我中原武林,依我看,必须剿灭个干净,也好还滇南百姓一个公道。” 说这话的人是江南太湖帮的帮主,最擅水上功夫,算是江南有头有脸的人物,他这话一出,立刻赢得一片赞同之声。 立刻有人附和到,“的确,拿活生生的幼童炼药闻所未闻,可见圣门中人全是泯灭了良心的恶徒,如不铲除圣门,只怕终究有朝一日会危及中原武林。” 李毅靠着椅背,听下面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全都是悲天悯人扶弱济困的典范模样。能够坐在这里的都是中原武林中说得上话的人物,称得上是一方大豪,只可惜……不过如此。 江湖,终究是萧条了。 原本大家讨论得热闹,听到李毅清了清嗓子,于是纷纷消停下来,想听听这位年轻盟主的意见。 李毅抬头,眼神一一扫过所有人的脸,慢条斯理地说:“诸位难道没人质疑这个传言的虚实?” 大家面面相觑,华山派的掌门一摊手,“盟主这话倒让在下不明白了,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这里,圣门少主晏怀风抢亲下毒更是我们都亲身经历了的,怎么盟主反而觉得这事儿还有假?” 李毅朝他点点头,问:“你刚才最后一句说的是什么?” “怎么盟主反而觉得这事儿有假——” “不,倒数第二句。” “圣门少主晏怀风抢亲下毒更是我们都亲身经历?” 李毅微微眯起眼,巡视了一圈儿沉声道:“所以你们也觉得圣门要来侵犯我们中原武林之前,还要先派自己少主来通知一声,生怕我们大家不知道,这样是正常的?” 他这话说得声音不响,气势却足,华山派掌门比他年长许多,却生生被震住了,只好不甘心地嘟囔道:“谁知道这些魔头是怎么想的,也许他们就是这么嚣张呢?” 旁的人纷纷低声应和,气势却没之前那么足了。 晏怀风和楚越早已乔装打扮,就在这议事厅外听壁角,里面的言语交谈一字不落收入耳中,只能感叹偌大一个中原,竟只有李毅一个明白人。 又或者,其他人并非不明白,只是有什么原因使他们对这么大的破绽视而不见。 厅中,李毅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下面这些人,扬声道:“诸位行走江湖多年,也是名声在外的人物,我知道你们并非看不到如此明显的破绽,却依旧执意把矛头指向圣门,让我想一想,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浣花剑派的第一女剑客赵雯湖忍不住回嘴,“盟主说笑了,纵然这抢亲下毒一事还有疑点可循,这拿未满周岁的幼童入药却是人证物证俱在的。那两位千里迢迢赶来的夫妇还在这白道联盟里,我们也只是义愤填膺,想还这片武林一个清白之地罢了。” 她顿了顿,趾高气扬地一抬下巴,“大家同为白道人士,做事没有考虑周全是有的,盟主说我们把矛头指向圣门,这却是大大的冤枉。我倒还想反问,李盟主怎么就这么笃定圣门是清白的呢?” 虽然只是唇枪舌剑,议事厅中的气氛却是一点儿都不比直接拔剑相向温和些,照样剑拔弩张。 除却那些一开始就没有参与话题的,比如少林寺的宝相大师等人,其余之人竟似要与白道联盟的盟主呛起声来。 见赵雯湖反问,李毅也不急着回答,就像他预料到了后面还有什么话一样。果然人群中就有一个阴郁的男声打蛇随棍上,接着下猛药。 “李盟主偏袒圣门这没什么可疑惑的。盟主夫人原是寻簪阁的副阁主,而那寻簪阁与圣门都算不得正派。”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阴沉,几乎是冷森森地从嗓子里逼出来,“更有传言说,寻簪阁的阁主便是鬼门最后一个传人。想当初圣门与鬼门齐名又交好,几乎同出一脉。如此一想,李盟主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自然有所偏颇了。” 在场所有人都没有说话,眼神里却都是赞同之色。 李毅也不恼,只静静地看着那个开口的男人和赵雯湖,直看到他们受不了他的目光微微躲闪,才一哂。 “这些话都听得腻了。我倒听说了个新鲜事儿,与那圣门中人拿幼童炼药一同传出来的,还有另一个谣言,只是这个就传得隐秘多了——” 李毅向赵雯湖一笑,说得轻松随意,内容却惊心动魄,“这个传言说,存放着《妄言书》的七宝玲珑函重现江湖,而开启宝函的钥匙,如今在圣门手里。” 他说完一眼望去,果然见在座众人神色各异,只是没有一个表现出震惊,显然是全都知道的。 看来这才是他们叫嚣着要去剿灭圣门的真实目的,只悲哀那“行侠仗义扶危济困”的口号,无辜地枉担了虚名。 他们也不想想,第一个获悉此事的人怎么不早早暗地里去找钥匙,还会傻到流传出来,分明是个陷阱。 李毅一振袖,负手往议事厅的门口走去,只留下一句话,“诸位要做什么,我无权置喙。只是铲除圣门之事,我不参与。诸位好自为之。” 等李毅离开以后,少林派、崆峒派以及其他一些人也跟着陆陆续续离开,剩下的人端坐在厅中,保持着危险的沉默。 终于,一个看上去年过花甲的老头捋着胡须开口说话。 “李盟主被儿女情长冲昏了头,我们可不能跟着糊涂。” 赵雯湖立刻笑颜如花地应和,“黄老说得是,到底是您经历的事多,又德高望重。李毅就是太年轻了,目光短浅,又是个死读书的。圣门这种门派,本来就应该人人得而诛之。” 老者得了奉承,满意地点点头,“那么在座的,大家都是同意铲除圣门的了?只是此事不宜张扬,只怕他们收到了风声加强防备,我们人虽然不少,架不住在他们的地盘,强龙也难压地头蛇么。还是暗中行事比较方便。” 赵雯湖深以为然,“对付他们耍些手段也没什么。正面硬拼终究冒险,还是智取为上。我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其余在座众人一看赵雯湖的模样,就知道她已胸有成竹,纷纷表示愿意聆听。赵雯湖得意一笑,压低声音说:“此计说来简单,关键在于三个词——嫁祸、收买、里应外合。” 第27章 入魔 赵雯湖自知这法子阴毒,是以说得极轻。然而以楚越和晏怀风的耳力怎么可能听不到? 这三个词语一落到楚越耳中,不啻于平地惊雷,让他瞬间晃了一晃,差点儿藏不住身形。 晏怀风听到这话也是不屑,却没想到楚越反应这么大,连忙搂住他,才没让他摔出去,只好附在他耳边细声问:“怎么了?” 楚越摇摇头,依旧还处于自己的震惊之中。 嫁祸!收买!里应外合!——就是这三个词断送了他和晏怀风的一生,若不是冥冥之中有此奇遇,他们现在都是枉死城中一缕孤魂! 原来——原来出主意的人在这里。 这些人都参加了那天李毅的婚礼,只是当时比武场人多嘈杂,楚越又一心想着晏怀风,没有注意到来往的客人们中都有些什么人,才没有当场认出来。 如果他认出来的话,会不会当时就义愤出手把人杀个干干净净,他记得很清楚,前世那些人有好几个都死在他手里。 可是不够,不够,这些人,他杀几遍都不会觉得够! 只恨前世的他没有出过滇南没有参加过李毅的婚礼,才让晏怀风被嫁祸,让自己被收买,还愚蠢地去里应外合! 晏怀风……温柔又无奈地望着他的晏怀风……落入滚滚江水之中的晏怀风…… 他狠狠地咬住下唇,向来都不怎么动容的脸上表情几近扭曲,深深地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来,略微平复胸中沸腾的杀意,他回头望着身后的人,说:“少主,不能让他们得逞。” 晏怀风无谓地一笑,“铲除圣门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容易。” 楚越忽然一把拽住晏怀风的手,用劲儿极大,拽得晏怀风生疼,他几乎是目眦欲裂地一字一字咬牙切齿道:“要小心……要小心他们来阴的。少主,你千万要小心!” 晏怀风看楚越神色不对,双目赤红,竟似有走火入魔之象。 “阿越,你先冷静一下。” 楚越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人,呼吸逐渐变得粗重,胸膛起伏很大。 是谁?是在谁叫他的名字?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有杀意盈满胸腔,想要杀尽身边所有的一切,毁灭所有的一切,让这些肮脏的人全部下地狱,给晏怀风陪葬! 内力在四肢百骸里胡乱地游蹿,楚越不自知,晏怀风却看得清楚,对方的四肢都在轻微地发颤,双手紧握成拳,用力太大以至于青筋毕露,眼中尽是狂乱,不见半分清明。 楚越猛地伸手推开晏怀风就挣扎着要出去,根本看不清眼前拦着自己的是什么人,也无法意识到现在身处何时何地,因为遭到了阻拦,极度恼怒的人直接与晏怀风动起手来。 招招狠辣,不留情面。 疯狂中的人力气大得很,根本不懂得收势,晏怀风勉强挡了几招,立刻意识到出手轻了根本挡不住这个走火入魔的人,出手重了则很容易伤到他。 楚越的经脉已经受损,频繁受伤对他毫无益处。 万般无奈之下,晏怀风伸手环上他的后背,按着楚越的后脑狠狠吻了上去。 一片昏聩之中,楚越只感到有两片微凉柔软的东西贴上自己的唇,鼻尖嗅到熟悉的、清新的水汽。 熟悉且安心。 脑海中那些想要疯狂杀戮的念头一滞,变得混沌不明,而唯有唇上的触感如此清晰,一点点厮磨纠缠。 有什么温热的柔软的灵活的东西在唇沿滑过,缓慢却有力地撬开他的双唇,深入到他的口中,邀请他的舌共舞。 暧昧的水响。 这原本是一个迫于无奈的吻,到最后两人竟都有些沉醉其中,不知今夕何夕。尤其是在这么危险的地方,随时都可能被人发现陷入重围,反而让所有的感官都兴奋不已。 不知道过了多久,晏怀风感到怀中人的挣扎幅度渐小,终于慢慢地安静下来。刚才那一番折腾所幸没有惊动旁人。 此地不宜久留,反正该听的也都听完了,他心里叹着气,伸手骤然点了楚越的昏睡穴,无声无息地带着软到的人离开白道盟的地盘。 李毅站在院中,望着那微微晃动的树枝。 =============================================================== 楚越再醒来时只觉得全身筋骨酥软,提不起劲儿,倒像是被什么重物把全身都碾过一遍似的。 他眨了半天的眼睛才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是在客栈。 怎么莫名其妙就睡着了?不对,不像是睡,他之前在干什么来着?他记得他跟晏怀风潜入白道盟,在议事厅外听一干中原武林人士商量对付圣门的事情,然后…… 阴谋!浣花剑派第一女剑客赵雯湖,行走江湖颇有侠名,呵呵,好一个颇有侠名。想不到内里竟是这么腐朽不堪,这些留下来参与计划的人,根本都是为了那把钥匙。 过去的晏怀风原来是怀璧其罪,才有此下场。 ……等等,楚越忽然发现了一点儿不对劲。 他今天的所见所闻,前世确实是发生过的,然而前世这些白道人士实施这个阴谋的时候,晏怀风已经是圣门门主了,而他楚越,就是这个计划里最关键的叛变棋子。 可是现在,他和晏怀风流落在外,而圣门的门主还是晏清河,说明这些事情发生的时间竟然全部都提前。而且这里,本来应该是没有一个叫“楚越”的人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还是说因为他的意外介入,让一切本该循着轨道发展的事情全部都被打乱,李毅本来不该在这个时候结婚,钥匙的谣言也不该在这个时候传出。 这些问题看来一时半会儿都无法立刻弄清,但他知道一点,就是现在他可以阻止阴谋的发生。 楚越皱着眉,努力地思考着,他和晏怀风不在圣门,那么他们要对付的必然是晏清河,所以准备嫁祸准备收买的人也就变成了晏清河身边的人。 但是晏清河最信任的人究竟是谁非常难说,晏清河似乎谁都信任,又好像谁都不信任。看来他们要完成这个阴谋也有点困难。 与其自己去猜晏清河信任的人是谁,不如跟着赵雯湖这一路人回滇南,一定能摸清他们准备朝谁下手,到时候再阻止就水到渠成。 一切都太乱,他必须确保晏怀风逃过死亡的宿命,就算现在他们的目标看上去是晏清河也一样。 这样想着,楚越猛地坐起来,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转头却是一怔,才发现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存在。 晏怀风静静地坐在椅上,看上去已经看了楚越很久了,他的眼神深潭微澜,是不起波纹的湖。 楚越愣了一下,“少主?你怎么……” 晏怀风凝视着他,语气低回婉转,“阿越,你知道些什么?” “啊?” “刚才在白道盟,那个女人说出那三个词的时候,你差点儿走火入魔。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他没有说,他把楚越带回来后,楚越甚至一度停止了呼吸。他几乎耗去了一半的内力,才把人救转回来。 纵然他们是圣门的人,听到有人谋害圣门自然不忿,可会愤怒到走火入魔,这实在非常不正常,楚越那一刻,像是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前尘往事,因此极度痛苦。 可据他所知,楚越的过去十分单纯,孤儿一个,尚未记事就被领回圣门抚养训练,后来被他扔去鬼谷,一出来就闯冰狱、跟他流亡中原,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还能有什么? 楚越低下头,不敢看晏怀风那似乎什么都能看透的眼睛,鬼神之说多么荒诞不羁,他无法告诉晏怀风,他本不属于这里,只是一个阴差阳错落入此地的孤魂。 “少主,我只是气愤,他们枉称自己是白道正派,行事却这般龌蹉。” “真的吗?” “……是的。” 晏怀风有一会儿没说话,只是上下左右地打量着楚越,那目光让他感到羞愧,却依旧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最后晏怀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意有所指地说:“阿越,我希望你是这世界上,唯一不会骗我的人。” 楚越立刻下床跪地,“楚越忠于少主,永世不会背叛,如有违誓,不得好死。” 晏怀风看了他片刻,伸手扶起人来,“你身子还虚,再睡会儿吧。” 楚越不解地抬头,“少主,我们不回圣门?” “我自有打算,放心,他们想要算计到圣门的地盘去,也没有那么容易。我们目前该操心的,是究竟是谁在幕后散布谣言、一步一步孤立圣门,挑起事端。” 晏怀风望望窗外的天色,语意淡然,“你先养好身体,我们再出发。” “去哪里?” “找寻簪阁阁主,墨夜。”晏怀风垂下眼睫,漫不经心地说。 楚越略一思索就已明白,刚才那些人既然说寻簪阁阁主可能是鬼门的最后一个传人。 而当年鼎盛时期,圣门与鬼门不仅齐名,而且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只听这名字就已能判断一二。 只不过寻簪阁阁主行踪诡秘,寻簪阁成立以来这么多年,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如今要找他,大概会非常艰难。 寻簪阁……寻簪阁……楚越苦苦地思索着,寻簪阁好找,每一个大城市都有他们的分部。可墨夜,这世上见过他的恐怕只有死人。 联想到他们初入中原时突如其来的遭袭,又在李毅的婚礼上巧遇萧沉获赠解药,幕后的那只黑手,会是寻簪阁吗? 晏怀风仿佛能够知悉楚越的心思,从袖中亮出一枚形状奇特的暗器,晃了晃,“找不到阁主,可以找到这一位。” 楚越眼睛一亮,“萧沉?” 第28章 神兵 萧沉拿着剪子,弯腰在自己的花圃里穿行,一边慢吞吞地修剪着叶尖枯萎的部分和横生的枝蔓,一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步伐,以免伤到了心爱的花苗。 这一园子品种各异的兰花儿向来都被他当宝贝一样呵护着,轻易不让人瞧。 这么些年来,只有谢语童还是寻簪阁副阁主的时候,有一回吃阁主的醋,跑来园子里把所有的花木都狠狠踩了几脚,让他郁闷了好久。 “心狠手黑”的谢语童终于嫁出去以后,再没人敢来踩花拔草,或者偷了他种的新茶送人情,萧沉守着偌大一个园子,有时竟也觉得冷清清。 寻簪阁总部里人是不少的,一位阁主,两位副阁主,下面还有五楼的楼主。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他好静,又只喜欢花花草草,他这儿就从不像通幽楼楼主路千寻那里一样热闹。 人常说他温润儒雅,是个遗世独立的谦谦君子,可也正因如此,他们也总是对他客气、恭谨、尊重就是没有亲近。 他们看他的眼神并不像在看一个人,而是像在看一幅画。 画中人美则美矣,自然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 萧沉将最后一点枯叶剪下来,随手扔在泥地里。过不了几天,这些都会萎顿成尘,去滋养新生长出来的幼苗。 江湖中人来来去去,新人旧人也无非如此,只可惜于他萧沉,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恋栈的人或物。 谢语童痴恋阁主那么多年,最终还是幡然醒悟随李毅而去。 阁主还想着那个黄土垄中的红衣女子,大概今生也不会再娶。 至少他们都是体会过那种感觉的,想要拥有想要亲近一个人的感觉。可是他从来都没有,这世间一切人事物皆如流水在他心头划过,只留下淡淡水渍,留不下一道刻痕。 这与绝望、厌世、孤僻又不同,他只是淡然,面对一切都觉得温和安静,却生不起什么强烈的欲望。按路千寻的说法,他这是到境界了,不应该来混江湖,而应该去出家当和尚。 他当时怎么回答来着?哦,当时他说,混江湖跟当和尚,本来就没什么不一样,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后面不记得了,不过路千寻一定嘲笑了他,这小子就是嘴贱。 萧沉放下剪子,在花圃旁边的石条儿上面坐下来,手里捏着一朵新培育出来的兰花,这是从前没有的品种,目前这世上还找不出第二株来。放到鼻尖下面闻一闻,兰花原本的香气夹杂着踯躅清冽的味道,果然很特殊。 他正在发怔,就听到不远处有门扉开启又被甩上的响声,接着随着一声沉闷的重物落地声,路千寻的声音“哎呦哎呦”地响了起来。 看看天色,还不到正午,看来路千寻这小子又贼心不死,去叫阁主起床了,天天被阁主扔出来,天天都不嫌烦。 “早睡早起身体好啊阁主!你这样会发福的!发福的!墨三墨三,快出来,有人要睡死了!”路千寻精神头十足的声音回荡在院子里,实在是非常聒噪。 打扫的下人见怪不怪地拖着笤帚走过,顺便嘲笑路千寻,“小蛮腰儿,墨三副阁主半个月前就出门啦,你叫魂啊。” 路千寻瞪他一眼,反而被人家无视了。 这外号有个典故,路千寻从前总是为自己腰细腿长沾沾自喜,后来不知是谁说,如果拿根风筝线拴在他腰上,把他当风筝放说不定也能飞起来。 于是从此以后路千寻最恨手下人管他叫小蛮腰,偏他太爱跟下边人打成一片,半点威信也无,到最后反而人人都管他叫小蛮腰,除了干瞪眼他也没办法。 萧沉捻着手里的花,看着路千寻气鼓鼓的模样,两边脸颊都鼓了出来,看上去有趣极了,想着戳一戳说不定能戳出个酒窝来,于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一笑暴露了目标,某位自称“楚腰纤细掌中轻”的家伙晃晃悠悠地走过来,熟练地将爪子往萧沉肩上一搭,阴沉沉道:“萧花花,再笑我就把你的花全部踩死,让你改名叫萧没花花。” 萧沉哭笑不得地把那只爪子掸掉,无比淡定地说:“我本来就不叫萧花花,更不叫萧没花花。” “嘁,你也太没趣儿了,天天就跟那老和尚入定一样。咦,这是什么花儿,没见过诶。”路千寻目光落到萧沉手上,立刻亮了起来,他是通幽楼楼主,通幽楼虽然职责在于追踪侦查,然而他却喜欢机关巧术,最稀罕这种看上去很稀有的东西。 萧沉将手掌一摊,言简意赅,“兰花。” 路千寻怀疑地看着他,“兰花?不可能啊,从来没见长成这样的兰花,你不会是又去哪个深山野沟里乱挖东西了吧?” “我什么时候去过深山野沟里挖东西,我又不是狗。” 路千寻狐疑地从萧沉的掌心拿走那朵奇异的兰花,指尖划过萧沉掌心纷繁错杂的纹路,留下一闪而逝的温度与触感,萧沉无端地觉得掌心微痒,甚至连心绪都有点异样。 路千寻把花凑到眼前看了好久,又闻了又闻,喃喃自语,“不对呀,分明有踯躅花的味道。” 略带点惊疑的声音把萧沉惊醒了,他点点头,说:“对,这是我新培育的品种,剑兰与踯躅花嫁接而成的,还没有名字。” 他一抬头,正看到路千寻扯下一片花瓣,扔进嘴里嚼了嚼普天之下只有这小子会做出这种奇怪的事情吧,也不怕他种出来的花有毒么路千寻大概觉得味道不错,又把一整朵花都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含含糊糊地说:“挺好吃,下次可以用来做兰花糕,唔唔,不如叫合珠兰好了。” “合珠兰?什么典故?” “你种我吃,珠联璧合啊。诶诶,你,就你——过来,在远处探头探脑半天了,当我看不到呢。” 萧沉快被那一句珠联璧合气笑了,有这么乱用成语的么,不过现在有人来,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想着,虽然来源不靠谱,合珠兰这名字,倒是真的不错。 来人是个美丽女子,袅袅婷婷地走到萧沉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萧沉的表情看上去并没有多大惊讶,只是确认般问了一句,“当真?” 那女子点点头,“千真万确。” “是什么暗器。” “几枚浮生梦。” “那就放消息给他们。” “可是副阁主那暗器上的兰花印记虽然是真的,也不一定要理吧。” 萧沉摇摇头,“如果我没猜错,这两位应该算是——我的故人。” 楚越与晏怀风这两天很闲。 自从去了一趟天渚城的寻簪阁分部,把萧沉的暗器亮给他们看以后,他们就一直在等萧沉的消息。偌大个江湖,寻簪阁的高层又神秘,想找人无疑是大海捞针。 不过等人来找他们,就简单得多了。 两人逗留天渚城的这段时间里,谣言日复一日甚嚣尘上,现在不仅是传圣门中人拿幼童炼药,欺压滇南百姓,更有甚者,还有传言说圣门中人其实都不是人,个个都是深山老林里修炼成精的邪魔,聚在一起企图为祸人间。 还说他们每月初一十五都要杀一对童男童女,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不然就会化出原型,而且白天也不敢出门,否则被阳光照见就会灰飞烟灭。 总之越传越玄乎,到最后反而比传奇话本还精彩,大家听着听着,反而不太信起来,许多人都是置之一笑——哪有这么荒唐的事情!如果圣门中人都是妖魔不能晒太阳,那天抢新娘的圣门少主岂不是早就化成灰了。 也因着这谣言不像话,有脑子的人略微思索,对于之前的传言也产生了疑惑,一时之间,中原武林对圣门的态度从开始的一面倒要打要杀逐渐分化成两派。 白道盟主李毅对谣言的质疑,更让别的人也不愿意轻举妄动,反而形成了僵持的局面。 而这些荒唐谣言的始作俑者,正是曾经的圣门少主,晏怀风本人。那日与楚越在白道盟听到了李毅的一番话后,他就已经有了计较。谣言的破绽太小,才会让大部分人都深信不疑。 隐藏一滴水的最好方法是把它放入溪流中,同样的,要让一个谣言减弱它的威力,只要制造出无数个谣言就好。 此计收效颇大,再加上萧沉尚未有回应,而赵雯湖等人还没有行动依旧滞留在天渚城中。因此晏怀风与楚越这两日无所事事,把整个天渚城逛了个遍。梅嫣跟着他们叽叽喳喳,倒是热闹无比。 赵雯湖等人原本当天就想离开,皆因李毅说近日便是天渚城的尚武节,到时城中不仅流光溢彩、车水马龙,而且会有很多人家把家中收藏的极品武器拿出来让人观赏。 江湖人对兵器的狂热无以复加,是以前来参加了婚礼的人全都没有走,他们也不好太过突兀,只好闷闷地留在这里。 转眼就到了尚武节。 白日里还不觉得什么,到了晚上,各家各户都在门前挂上了形状新巧的八角风灯,盈盈一点烛光隔着一层纱,看上朦胧又美丽,连带着灯下之人都如梦似幻。 漫天的烟花放起来,像是往天幕上铺开了华丽的宝石,照亮一整个不夜之城。夜市上人来人往,提着灯笼的女子、儿童穿梭其中,恰似误入了仙境。 梅嫣挤到买胭脂水粉和珠钗佩饰的地方流连不去,晏怀风与楚越只好自己走。 两个大男人一起走在脂粉摊上本该令人侧目,幸好晏怀风依旧做纨绔公子打扮,楚越落后半步,就像有钱人家的少爷带着小厮出门闲逛,倒也并不违和。 他们两个都是第一次有这么平凡市井的经历,远离江湖纷争血肉搏杀,没有阴谋诡计没有残酷凉薄,就像真的是来自于平常人家的普通少爷,斗鸡走马、流连花间。 平凡却温馨。 慢慢地逛过了半个城,人烟逐渐稀少。 楚越刚才已经至少看到有三个婚礼上见过的江湖人与自己擦肩而过,左顾右盼地找些什么,忍不住问:“少爷,李毅说的是真的么?看上去只是一般节日,并没有兵器之类的。” 晏怀风望着远处一个与众不同的集市,眨了眨眼睛,“他若说是真的,就必然不会让它假了。” 楚越随着他的目光一同望去,立刻感觉到这里与刚刚经过的市井繁华不同,这个集市明显带上了凛冽厚重的气息,一排排兵器陈列在各自的摊位上,一眼望去泛着深浅不一的光芒。 就连这里挂的灯也与别处相异,光线更加朦胧,带着点神秘的色彩。 陈列的兵器很多,大部分看上去都很一般,算不上什么绝世神兵——两人心里清楚得很,真正的绝世神兵,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然而没走了两步,晏怀风的眼神忽然落到一柄看上去灰尘尚未拭净、乌沉沉的剑上。 第29章 赠剑 那把剑夹杂在林林总总的兵器中,看上去就像路边摊上随处可见的破铜烂铁,因为长久无人擦拭,落满了灰尘,被主人随意地扔在那里,毫不起眼。 晏怀风仔细地望着那乌沉沉的剑身,厚重、质朴、无华,一眼望去没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 他却看得出来,这一把剑的价值绝对比这个摊上所有的兵器加起来都要大,剑身材料非铁非钢非铜,应该是一种极罕见的东西。 天渚城虽然民风尚武,却不出神兵。最好的铸剑师大都隐身深山,十数年也不见得铸出一把好剑,就算是有,也只能有缘者得之。 能在这种摊位上看到这把剑,可见剑的主人并未意识到它的价值,只当一般武器拿出来卖。 晏怀风不过是欣赏,跟在他身后的楚越却是一怔,目光立刻牢牢被这把剑吸引,流连不去,眼神复杂难明,五味杂陈。 他认识它——或者说,他拥有过它,在他还不是一个影卫,而是木堂堂主的时候,遥远的重生之前。 他的剑术叫做“平生一剑”,之所以有这么威武雄浑的名字,是因为剑意凛然、剑势霸道,一旦出剑有如排山倒海,练至最高一层后对敌时只出一剑足以。 也因为此剑法太过霸道,出招时一般的青钢剑都无法承受,往往用不了几次就会断成几节,楚越无奈,只能随身带着好几把剑,因此还常被手下人笑。 为此后来晏怀风远赴深山,在夕隐居外站了三天三夜,才让归隐已久的铸剑师夕隐把这把用天外陨铁铸就的宝剑赠送予他,他又转身送给了楚越。 这把剑陪在楚越身边几乎从不离身,它让平生一剑的威力发挥到极致,甚至到了人剑合一的地步。 直到最后楚越误会晏怀风,一怒之下将它束之高阁叛出圣门,这一走到最后都没有再见过它。 想不到现在会出现在这里。 楚越望着那把剑,感慨万千地想,这一世没有了晏怀风在夕隐居外的苦等,夕隐老人又把这把剑送给了谁?为什么会被当做破铜烂铁随意放在路边小摊上,掩去了光彩。 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宝剑蒙尘,都是这世间最令人无奈的事情。 现在的他又有什么面目面对这把剑。 晏怀风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发现一直牢牢跟在自己身后的楚越这一回竟然没有跟上来,反而站在原地望着那把剑出神。 那表情也不知是悲是喜,却让他无端想到与蓝衣男人拼杀的那一天,他愤怒地因剑指着楚越,楚越也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仿佛透过虚无的空气看到了什么人,怀念又愧疚。 晏怀风走回楚越身边,“你喜欢它?” 楚越下意识地回答,“嗯。”然后像是从梦中惊醒一样,歉疚地看了晏怀风一眼,闷闷地小声说:“少主见谅,属下走神了。” 他大概是忘了自己现在还扮着男宠,穿着一身花花绿绿一本正经地说话真是……别有风情。 晏怀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见楚越的眼神依旧有些恋恋不舍地从那把剑身上收回来,于是径直走到那小摊前,伸手去拿。那摊主笑眯眯地看着他,大概对他竟然对那样一把脏兮兮的剑感兴趣而好奇。 在他看来,这摊上任何一把刀剑都比这一把要好得多。 晏怀风的指尖刚刚碰到剑柄,忽然斜刺里又伸出一只手来,几乎与他同时按在那把剑上。晏怀风一回头,就看到了李毅那张放大的脸,笑得都快开花儿了。 李毅大概是一个人来的,身后没见着谢语童。 也是,谢语童那种女人,大概是不爱逛脂粉铺子的。 李毅笑嘻嘻地上下打量了一下晏怀风,忽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说:“咦,这位兄台,我认识你。李某与拙荆大婚那天你就在席上,还未请教高姓大名,师承何派?” 晏怀风望着李毅一边说话一边依旧按在宝剑上的手,知道他大概也是看出了这把宝剑的价值,不想错过。本来他并不用剑,无所谓与白道盟主起冲突,不过看楚越刚才的模样,大概是真的很想要这把剑…… 晏怀风微微一笑,手指依旧按在剑柄上,对李毅说:“小门小户不值一提。” 李毅摇摇头,先是大声说:“兄台过谦了。”然后又凑近晏怀风耳边,语不传六耳,“这么好的眼力,哪个小门小户能有,除非……你不是中原人士。” 晏怀风面色不变,也懒得与李毅打机锋,干脆不再理他,转身对那老板说:“老板,开个价。” 那摊主是个看上去忠厚老实的中年男人,虽然眼力不好看不出这把剑到底好在哪里,小商贩的油滑却是十足十,一见有人争着抢着要,其中一个还是李盟主,知道这把剑肯定是个宝贝,眼珠子咕噜噜转了一圈,开出了个天价。 李毅一龇牙,笑骂道:“有你这样的抬价的么。” 李毅这个盟主一向照顾百姓、平易近人,因此谁也不怕他,那摊主摸着脑袋憨厚一笑,开口:“宝剑都是无价的嘛,这怎么能叫抬价,小本生意,盟主不要欺负咱们。你不要,我可卖给这个客人了。” 晏怀风点点头,伸手拿剑,李毅连忙伸手阻拦,看得出他对这把剑也是志在必得,两人谁也不肯想让。 两个人两只手在宝剑上空不动声色地瞬间交锋了十几个回合,李毅眼睛一亮,要知道,能在他手里抢东西、敢在他手里抢东西的人可是不多的。 他一拱手,诚恳地说:“兄台,这剑我本想买来送给拙荆,还请兄台割爱。” 原来是打算送给谢语童的,李毅对她倒真的不错。 晏怀风轻声道:“盟主夫人想必要什么有什么,这把剑,盟主还是让给在下吧。”说着,一把扼住李毅的手腕。 楚越原本有点茫然地看着晏怀风,不知道他准备干什么,以为他是看上了那把剑,直到他和李毅起了冲突,才觉得不对。晏怀风又不用剑,何必要跟李毅过不去? “少爷!” 晏怀风头也不回,“没事,你别过来。” 李毅此时的兴趣已经从剑转移到了人身上,身形越来越快,晏怀风见招拆招,两人就在小摊前打了起来。 晏怀风未免泄露身份,流萤小扇自然不能拿出来,两人全靠手脚功夫。李毅沉稳,晏怀风轻盈,煞是好看。 很快这小摊边就聚起了一堆看热闹的人,把打斗的两人围在中间指指点点,甚至有人把他俩当成卖艺的,叫好声、往地上扔铜板的声音络绎不绝,弄得楚越哭笑不得。 大部分功夫都不能使出来,晏怀风如一片飘摇之叶,在狂风中险象环生,楚越好几次按捺不住想去救他,又怕晏怀风不高兴,在原地焦急万分。 好在李毅出手虽然狠,晏怀风偏偏总是能在千钧一发地时候躲过去,反抓住李毅的破绽。李毅越打越兴奋,忍不住长啸起来,最后两人额上都沁出薄薄的汗,双双从空中落下来,迅速分开。 李毅一边喘气,一边朗声长笑,过了好一会儿才走到晏怀风身边,一拍他的肩膀,“痛快!兄弟好身手,这剑让给你吧,交个朋友?”说着,他伸出手,悬在半空。 晏怀风看上去比李毅轻松得多,呼吸均匀,面色不变,甚至连衣服都没怎么乱,只有额上细细一层汗珠证明他打得也并不轻松。 望着李毅笑容满面的脸,他没有说话,只是在李毅等了半晌以后,终于伸出手去,与李毅象征性地握了握。 李毅这个男人给他的感觉真的很奇特,明明心计也深沉无比,却偏偏让人觉得光明磊落,从对待圣门的态度和娶谢语童这些事情上可以看出,他并不是那种认为江湖上非黑即白的人,没有门户之见,不仅眼界不狭隘,而且也不是一根筋不知变通的人。 能不与他结梁子,那是极好的。 晏怀风感觉到李毅趁着与他握手的机会,低声迅速地说了两个字,如果他没有听错的话,那两个字是“湖州”。湖州?听上去像是一个地名。 李毅像是什么都没说一样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潇洒得很。 晏怀风望着他走远,才回手拿起那把剑,若无其事地问摊主:“你刚才开的价是多少?” 那摊主闻言一惊,这个男人功夫高深,让他看不透,却直觉地有一种危险的感觉。如果是李毅,他漫天要价一点儿也无所谓,可现在拿到剑的是这个人…… 看着晏怀风的眼睛,他打了一个哆嗦,连忙摆手,“要什么钱!大侠真英雄,我们天渚城的人最敬佩您这样的人!拿走拿走,这把剑归您咧!” 晏怀风点点头,转身把剑抛给楚越,正正地落进他的怀里。 楚越一怔,望着手里拿把沉甸甸乌沉沉的剑,“少爷?” “你不是喜欢它么?走吧。” 望着前面自顾自离开的背影,楚越还有点不敢相信,他以为晏怀风喜欢这把剑,才如此大动干戈,连李毅都不惜得罪,到头来,原来却是送给他的? 然而手中的重量无法让他否认这个事实。 默默地拿衣袖擦去剑身上的尘灰,随着楚越的擦拭,宝剑终于露出它原有的光泽,深沉漆黑,如黑珍珠一般反射出模糊光线。 指尖摸到了剑身正反面细细雕刻的花纹,和两个凹凸不平的字。 幻生。 红尘似幻,浮梦人生。 他的幻生剑,前世由晏怀风为他求来,今生又由他放回他的掌心,百转千回之下,还是画成了一个圆。原来逃过了轮回,有些事有些物有些人,却是逃不开的。命中注定。 楚越紧紧地捏紧了剑柄,男儿流血不流泪,他此刻却感觉自己似乎红了眼眶。无论未来还要面对些什么,这把剑,那个人,他都不会再放开。 晏怀风在远处背对着他招招手,“阿越。” 他迅速拿衣袖擦过眼角,恢复了一贯的表情,沉默着追上去。 第30章 始觉春空,垂下帘栊 一灯如豆,半室昏暗。 桌上笔墨纸砚一一铺陈开来,镇纸压着宣纸一角,整张宣纸占满了半张桌子,上面却只有墨迹未干的两个大字,湖州。笔力遒劲,一笔一划皆如鸢飞戾天,即将破纸而出。 新墨的味道盈满一室,暗香浮动,屋外夜色正好。 床笫间被翻红浪,春意方浓。 楚越趴在床上,衣衫半褪,露出背上一大片光裸的肌肤,把脸埋进枕头里,只有随着呼吸起伏的身体证明他是醒着的。 晏怀风吻过楚越的肩头,将吻一个一个留在他的背上,又拉过他的手臂来亲吻。楚越的手腕上有七八道伤,虽然已经痊愈,伤痕却未退去,看上去有点狰狞的意味。 晏怀风记得,这是他中了浮生梦的毒以后,为了不让自己昏迷,偷偷自己划出来的。 他将唇贴上去,温柔地亲了一下,新生的皮肤尤其敏感,经不得这般逗弄,晏怀风立刻感到身下的楚越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他觉得有趣,不仅没把人家的手放开,反而捉住了腕子,伸出舌头反反复复舔弄起来,引得楚越一阵又一阵地发颤,晏怀风轻笑出声,用手指拨开楚越散落满枕的长发,露出一小段光滑的脖颈。 晏怀风伸出两指捏了捏楚越的后颈肉,大约觉得手感不错,极不安分地上下其手。上一回在水中,看过去一片朦胧不甚清晰,现在可算是一览无余。 楚越的皮肤原本很好,只是总是能看到大大小小的伤痕,刀、剑、暗器,还有各种各种甚至无法看出究竟是什么造成的伤疤,有些看上去已经很陈旧,大概受伤的年头已经久了,有些却还很新。 这些伤痕凹凸不平地遍布他的身体,原本应该并不好看,却有一种凶悍的性感,妖异的美丽,像盛放在黑暗里的、邪恶的花朵。 晏怀风的指尖一一抚摸过那些伤疤,忽然意识到这个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沉默寡言的青年,并不是什么温和无害的人物,他经历过残忍的磨练,是一匹悍勇的狼而并非色厉内荏的宠物。 他的隐忍、退让、包容,只是因为他是晏怀风而已。然而这正是晏怀风最疑惑的地方,楚越何必一定要忠于他呢,他有什么值得他追随,他现在什么都不能给予。 如果楚越留在圣门,毫无疑问会有更高的身份地位。如果楚越自己离开圣门,也能在这个刀头舔血的江湖混的如鱼得水,而且自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无所有地跟在他身后,随时面临灭顶之灾。 对了,他忽然想起萧沉给楚越诊脉时说过,他全身的脉络都已受损,以后会慢慢丧失行动能力。 楚越对萧沉说是不小心跌入了寒水之中,他却清楚得很,只有鬼谷才有那样的千年寒潭。 他一句话把楚越打发去鬼谷,甚至从来都不认为他活着出来,按说楚越恨他才对,却偏偏…… 晏怀风一只手绞着楚越的头发,把它们缠上自己的手臂,看着黑与白奇异地交融,靠近楚越耳边,长长地叹息,“阿越,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呢。我什么都没有。” 热热的气息拂过耳边,让楚越的耳朵泛起红色,然而语意却让他有一点惆怅。是啊,晏怀风本该什么都有的,他是天之骄子。 楚越动了动,在晏怀风的身下艰难地转过身来,正脸对着晏怀风。 这让晏怀风有些意外,床笫间他们很少这样认真地互相对视。 楚越定定地望着晏怀风,然后双手撑着身下的床榻,仰起头,快速地在晏怀风唇上擦过,这是一个安慰性质的吻,楚越实在想不到自己还能做些别的什么,让晏怀风高兴一点。 他想,晏怀风大约是喜欢他在床上主动一点的。 “少主想做什么,属下都愿意为您去做。如果少主想要圣门,或者想要中原,属下都可以——” 晏怀风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唇,似乎上面还留有眼前这个人的余味,他笑起来,竖起食指按在楚越的嘴上,低声道:“嘘——这个时候,别提圣门……” 楚越身上半缠着的衣衫终于被扯了个干净,晏怀风经过了某位老大夫的一顿指责,总算记得要做准备工作。 当他从枕头底下拿出那瓶药膏的时候,楚越又想把自己缩回枕头里面去了,不过这回没有得逞,被晏怀风拦了个正着。 对方的表情一览无余,让楚越不由自主紧张地绷紧了身体,晏怀风沾了脂膏慢吞吞开疆拓土,顺便在楚越胸前亲了又亲,恶质地说:“阿越,你全身都红了。” “这里红。”他咬了咬楚越的耳朵。 “这里也红。”他啃了啃楚越的锁骨。 “这里,嗯……更红。”晏怀风扔开碍事的小药瓶,俯下身,抬起楚越的双腿,一点一点进入身下人的身体。他故意把速度放得很慢,好让楚越完全感受到他的动作。 楚越紧紧闭着眼睛,五指紧紧揪住了身下的床单,像在暴风雨的海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准备承受接下来的狂风暴雨。 然而晏怀风没有马上行动,而是伸手擦去楚越脸上的汗水,低下头与他温柔地接吻。 “阿越,看着我。”他说。 楚越猛地睁大眼睛,看着眼前放大的那张脸。晏怀风的睫毛几乎能够触碰到他的脸,对方的头发散落下来,与自己的头发缠在一处,铺了满枕缭乱的青丝,再也分不清彼此。 像相伴而生的藤蔓,为了生长到更高的地方沐浴阳光,彼此交缠彼此扶持,仰望天空所在的地方。 他不是第一次与晏怀风上床,然而他一直觉得,晏怀风与他做这种事,除了想要试探他的忠诚以外、就只是为了发泄欲望。晏怀风如此骄傲,秦楼楚馆是不适合他的,他在他身边,多么方便。 因此他也不会顾及自己的感受。 这是晏怀风第一次与他接吻,这种行为在楚越心中甚至比床笫之事本身更神圣,更像是有情人之间才会做的事情。可是,有情人?晏怀风会对他有情吗?他们怎么可能…… 楚越不记得,其实这并不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那天在白道盟,为了让楚越不至于走火入魔,晏怀风早就已经吻过他了。 似乎是对楚越的没有回应而有点恼怒,晏怀风惩罚性地咬了楚越一口,看着对方乍惊乍羞的模样,跟平时那个沉默寡言像影子一样的男人完全不一样。 “少主……”楚越眨了眨眼,晏怀风的模样在他眼前渐渐模糊,无论如何都看不分明,却在他心里越来越清晰。 楚越忽然意识到,当他的情绪特别强烈的时候,脑海里那些逐渐缺失的空白,就又会疯狂地涌回来。 晏怀风的舌没有离开楚越,却乍然动作起来,狠狠地一个冲刺,把楚越的一声呻吟堵在了他的嘴里。 楚越下意识地缠住晏怀风的腰身,伸手搂住了身上的人。他慢慢调整着呼吸,试图去完全容纳晏怀风。 不同于完全的痛苦,慢慢地,楚越开始感觉到似乎有什么奇异的快感,从身体蔓延到灵魂,让他为之颤栗不已,无法自控。身体和灵魂,似乎都开始狂欢,完全脱离了他的控制。 热浪缠身。 低低的喘息声夹杂着偶尔的呻吟,和床上传来的响动,让桌上那一盏微弱的灯火都开始左摇右摆,最后只能不甘心地熄灭,徒留满屋月光,隔着纱窗,照出绮丽似梦。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才平静下来。这一回晏怀风总算有点分寸,没让楚越再受伤,简单地清理洗漱过后,两人裹上薄薄的被子,晏怀风依旧搂着楚越,再没让他出门守夜。 虽是夏日,天渚城的夜晚却意外地凉爽。后半晌下过了一阵雷阵雨,雨后青草馥郁的芳香和泥土湿润清晰的气味充斥在空气中,沁人心脾。 晏怀风呼吸清浅悠长,应该已经睡着了。楚越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这张脸,一动都不敢动,生怕惊醒了枕边人。 幻生剑不像一般长剑,长不盈两尺,被他藏在自己的枕头下面,时刻警惕着有人来袭,同时也带来潮水般起伏涨落的往事。 桌子上那个地名,是晏怀风从集市上回来后写下的,据说是李毅莫名其妙告诉晏怀风的。他对着那两个字看了半天,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告诉楚越,他们明天启程去这个地方。 萧沉那边尚无消息,晏怀风却突然决定要去湖州。 那个李毅真的可靠么? 楚越皱着眉,不过谁也不知道萧沉要怎么把消息透露给他们,以李毅与谢语童的关系,萧沉让他来传递消息似乎也说得通,虽然让白道盟主传消息好像太嚣张了一点,不过寻簪阁似乎也嚣张惯了。 尚武节一过,赵雯湖他们肯定也迫不及待准备对圣门动手,他们觊觎那把钥匙已久,万一圣门有什么变故…… “大半夜的,皱着眉想什么呢?”晏怀风忽然睁开眼,伸手在楚越眉间抹了一把,“有什么都等明天再说,先睡觉。” 晏怀风的眼神深邃而安宁,让楚越那急切的心情不由自主地缓和下来,放空脑海里纷繁复杂的一切,至少现在,他想要保护的人,正安然无恙地躺在他的身边。 第31章 变故 亦是当夜,当日在白道盟就已结盟的几人迫不及待地再度聚首,短暂的商议过后,赵雯湖用指尖沾了水,在桌子上潦草地写下几个字,示意大家表态。 同室的几人看看桌上的笔迹,互相望望彼此,全部点了点头。 跃动的烛火中,他们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唯有眼底那一抹贪婪之色显露无疑。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天空中无星无月,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墨色。两路人马悄无声息地离开天渚城,朝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一往江南,一往滇南。 马蹄声踏在无人的街道,似敲响一日的晨钟。 梅嫣兴高采烈地逛了一晚上,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等她洗漱完毕小步跳着去找她的“韩大哥”的时候,只看见一间空荡荡的屋子,和桌子上用茶杯压着的一张信笺。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有缘再见。” 梅嫣嘟着嘴,闷闷得坐了半晌,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忽然又笑起来,自言自语道:“有缘再见么?或许真的有缘呢。” 话说晏怀风与楚越两人出了天渚城,一路往江南而去。湖州不是什么出名的大城镇,两人一路打听着,紧赶慢赶,也走了好些日子才到。 一进湖州地界儿,与天渚城完全不同的氛围扑面而来。这里是明显的江南水乡,名唤苕溪的水脉绕城而过,三五成群的女子结伴在河边洗衣浣纱,时不时地传来银铃般悦耳的笑声。 还有不少小孩在河里游泳摸鱼,苕溪流水清浅,与澜沧江那样湍急的水流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路边老人躺在藤椅上晒太阳,半眯着眼睛懒洋洋。 这是个精致且安宁的地方。 甚至让楚越怀疑,他们是否真的能在这样的地方找到萧沉,更别提找到寻簪阁的阁主。不过晏怀风既然认定了这里,想必是不会错的。 两人一前一后,看似漫无目的地走。 没过多久,晏怀风走到一处寻常的宅院前,忽然停住了脚步,莫名其妙地问道:“阿越,你认识踯躅花吗?” 楚越不明就里,下意识地回答:“少主,属下记得现在不是这种花开放的季节。” “不开花你就不认识?” “……认识。” “那就行了。”晏怀风笑眯眯,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棵树说:“上去看看,哪里的踯躅花最多。” 虽然不明白晏怀风的用意,楚越还是点点,见四顾无人,迅速地跃上树枝,专心致志地东张西望。 踯躅花开时是最好找的,不过此时已是盛夏,只怕连残花都已经化作尘泥。 楚越原以为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才能找到那么一两株踯躅花,谁知只抬头一望,什么都不用找,就已经凑到了眼前。 只因为这一片踯躅花实在是太多了,虽然够不上十里花海,却也足够让人叹为观止,挤挤挨挨地靠在一起,肆意得简直如同无人打理。 即便没有开花,依旧能让人感受那种蓬勃的生命力和张扬的美丽。 楚越跃下树,走到晏怀风面前,“少主,就是这一家,府邸里面大得很,有几间楼前种满了踯躅——还有个花圃里面都是兰花。” 看到兰花,让他立刻想到了萧沉,楚越有点恍然大悟,又有点不太相信,“这里是……寻簪阁总部?” 晏怀风没有回答他,径自往里走,一边喟叹道:“听说寻簪阁阁主从前喜欢一个官家小姐,那位小姐最喜欢踯躅花。只可惜红颜薄命,成了黄土陇中一副白骨。如今看来,江湖传言也不全是假的。” 楚越忍不住抬头望了望这座寻常府邸的大门,上头连个牌匾也无,简朴得很。 “官家小姐?” 江湖中人招惹官府是大忌,想不到这个寻簪阁阁主,喜欢个人都这么出格。楚越从前也想过自己会遇到什么样的姑娘,何门何派,与她要如何相处,是否也会相知相许,共度一生。 但娇娇弱弱连针扎到都会泪水涟涟的官家小姐,实在是不适合他们这些刀头舔血的江湖人的。 甚至连一般的小家碧玉他们都不会娶,江湖人的门户之见,其实也不啻于高官贵族。 楚越一想到如果家里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娘子,竟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上一世他尚未娶妻,家中爹娘都是习武之人,最后还是被那些小人暗地里杀害。如果再多一个无力自保的…… 楚越想,这些,他都不需要。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才能完完全全地效忠晏怀风。 “不知道这位阁主究竟干了些什么,连那种深闺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都能遇到。”晏怀风原本说得轻松,还带着点儿调侃的意味,却忽然感觉到一股微弱的杀气。 并不明显,如果换了别人,也许会当成自己的错觉。但晏怀风太熟悉那种感觉,他原本已经要叩门,忽然一顿,然后平平移开丈许。 日光下,一袭蓝衣当头照下,手中折扇灿若流霞。 晏怀风微蹙眉尖,想不到这个人竟然也会出现在这里。究竟他是一直掌握了他们的行踪,还是有人告知? 看似随意地瞄了楚越一眼,晏怀风迅速出手格挡。扇骨在空中相击,蓝衣男人借着由上而下的冲力,让晏怀风又后退了几步。 晏怀风望着他出现的方向,那应该是……楚越刚刚上去过的那棵树。以楚越的武功,他为什么会没有察觉? “困兽犹斗,何必。”蓝衣男人嘴角微扬,露出一个弧度微妙的冷笑。“你总不会到现在还执迷不悟,认为自己是晏清河的儿子吧。” 晏怀风没有答话,只是出神地看着蓝衣男人颈间。 上回他就见到过这块形状奇特的玉坠,之所以说它形状奇特,是因为它并不似普通玉坠一样是寓意祥瑞的东西,而更近似于——近似于一把钥匙。 蓝衣男人满意地看着晏怀风又露出那种神思不属的神色,如此脆弱而不堪一击,他甚至觉得自己亲自出手实在是有点浪费了。 虽然他也有那么一点儿一闪而逝的疑惑,似乎晏怀风不应该那么弱,这么毫无反抗之力。然而对自己的信心让他有点儿漫不经心地出手,直接就是杀招,“风飘大荒寒”。 他知道,晏怀风抵挡不了这一招。至于那个影卫……他望了望楚越,眼中闪过不明的笑意,他知道他不会阻止他的,一定。 晏怀风果然脸色一白,慢慢后退,蓝衣男人步步紧逼,就在晏怀风避无可避几乎要被立毙于当场的时候吧,他忽然抬起头,冲着蓝衣男人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蓝衣男人面露惊愕之色,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晏怀风骤然抬腿,狠狠扫过对方的下盘,扇面扫在他的脸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啪!” 蓝衣男人的半边脸立刻肿了起来,他不可置信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明明上一次,晏怀风连反击的余地也无,为什么现在却能在这样的攻势下从容还击? 短短十数日光阴…… 甩完这一耳光,晏怀风并不罢手,想到上一次如果不是楚越,自己说不定已经在这个人的暗示之下非死即残,更何况他还顶着这么一张脸在自己面前晃悠,简直是不可饶恕。 他娘亲唯一留下的东西也许就只有这张脸了,晏怀风越长大越明白,相比起晏清河,他长得更像他那位风姿卓然的娘亲。 也许也正是晏清河总是不太愿意见到他的原因。 同样地,晏怀风也无法容忍有谁顶着既肖似他又肖似他娘亲的脸而四处兴风作浪。 蓝衣男人是谁,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是真正的圣门少主,晏怀风现在一点儿也不在乎。因为他杀心已起,绝不会让这个蓝衣男人活着离开这片土地! 扇影飞舞,血战长街。 蓝衣男人感觉到晏怀风明明笑着,笑容里的狠戾却丝毫没有收敛,一连串的招式如行云流水不见破绽,他被迫得节节后退。 忽然,晏怀风的笑意莫名扩大。 蓝衣男人一惊,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感到身上一凉,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去,看到自己身前冒出来的,那一小截乌沉沉的剑尖。 甚至没有沾染一丝血色,只是如此从容而不留余地地穿透他的身体。晏怀风停下了手,望着蓝衣男人惊慌失措的表情。 蓝衣男人艰难地回过头,看见楚越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后,持剑的手举得又平又稳,直直地穿透了他的后背前胸。 一滴血落在地上的声音,几不可闻,落在他自己的耳中,却不啻于一声惊雷。 楚越毫不动容地用力把幻生剑抽回,剑身依旧乌黑暗沉,隐隐有宝光流动,竟然没有沾染一丝血迹。 剧痛让蓝衣男人踉跄了一下,几乎跪了下来,用手捂着伤口,仍旧无法阻止鲜血流出,淋淋漓漓洒了一地。 他不再注意晏怀风,只是定定地望着楚越。 那眼神让原本平静的楚越暗自惊心——不可置信、怨怼、惊讶、失望、悲痛,种种复杂的情绪难以言明,楚越只知道,那不该是出现在两个陌生人之间的眼神! 就好像他们其实已经认识已久,熟悉到对彼此都无比信任。 可是他们明明不认识……楚越忽然意识到,也许这才是上一次自己冲上去救晏怀风时蓝衣男人立刻收手,甚至只骂了一句废物就放过他们的原因。 而这一次,蓝衣男人攻击晏怀风的时候,同样没有防备他。 楚越隐隐有点明白了,他之所以没有防备他,不是因为他托大认为楚越没什么用,而是他相信楚越不会伤害他! 这个认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震撼。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太熟悉了,蓝衣男人失望的眼神,几乎一瞬间就让楚越联想到了前世澜沧江边,被自己逼到绝路的晏怀风。 那种无奈,简直一模一样。 ……为什么会这样。 楚越一时之间,有些惘然,那种动摇忽然又开始在心底摇旗呐喊,错了吗?他真的……错了吗? 蓝衣男人像是绝望的困兽,低低地吼了一声,两眼发赤,忽然没头没脑得吼道:“为什么!” 楚越看看自己的手,“我不能让谁伤害少主。”他望向晏怀风,似乎想让自己确定一点儿,却发现晏怀风的目光又变得冰凉。 蓝衣男人忽然疯了一样冲向楚越,似乎想拖对方一起死,楚越抬了抬手,却不知为何又放下了没有放抗。 然而那人最终还是没能下手,他咬牙切齿地望着楚越,艰难地收回想置对方于死地的武器,胸膛剧烈起伏。 晏怀风静静地看着还在对峙的两个人,蓝衣男人看向楚越的眼神让他不得不怀疑这两个人之间有些什么。 这种认知让他很不愉快。 他走上前,拨开站得像个木桩子一样的楚越,一掌拍向蓝衣男人。有什么关系呢,他想,只要这个人今天死在这里,楚越那边,他可以慢慢解决。 蓝衣男人似乎没有感觉到死亡的邀请,晏怀风的杀意很明显,但他一动都没有动,只是持续地,把目光投向楚越。 并非连避开这一掌的能力都没有了,但是他想要赌一赌,就拿自己的命来赌。 果然,几乎就在晏怀风的手掌触到他的天灵盖的时候,他们两人之间,多出了一只手。 楚越艰难的站在蓝衣男人身前,挡住了晏怀风,不知道为什么,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甚至有点痛苦。 “阿越,你让开。”晏怀风第一次沉下脸,凶狠地吩咐。 楚越一手捂住额头,看上去非常痛苦,却摇了摇头,颤抖而坚定地说:“不要!不要杀他!” 第32章 昏迷 蓝衣男人抬起头,深深地凝望着楚越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然后对着晏怀风艰难地露出一个挑衅而得意的笑容。 晏怀风眼神一冷,“让开。” 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两个字,楚越却能听得出来,平静的表象下面暗藏的波涛汹涌。空气中火药味越来越浓,楚越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古怪。 他想要走开,他知道晏怀风生气了,然而他却始终无法支配自己的身体,双腿牢牢地钉在那里,纹丝不动。 尖锐的头疼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愈发剧烈,他感觉到自己的灵魂被一分为二,一个在痛苦挣扎,一个在冷冷旁观。 现在正在支配着这具身体的意志显然并不属于他,也许是这具身体从前留下的执念,甚至是属于十四的一缕残魂。 楚越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他是谁?谁是他?晏怀风在这一刻变得那么遥远,而保护蓝衣男人的心情却变得那么坚定而急切。 他知道那不是他的心情,可是共处一个身体的感觉如此奇妙,完完全全的感同身受。 “你快走!” 他听到陌生的声音从自己的喉咙里面脱口而出,冲着身后的蓝衣男人狠狠地喊,甚至有一瞬间,他觉得他简直知道了蓝衣男人的名字明白了他是谁,虽然终究没有想起来。 如此明显偏袒的言语,楚越心里很明白那不是他自己说出口的,可问题是,晏怀风并不知道。 晏怀风不知道,楚越现在的敌人是他自己。 于是他垂下手,一字一句极慢得说:“我早说过,你要走,就跟他走。” 楚越没有回答,他只是紧紧抿着嘴角,非常坚定的挡在那里。 蓝衣男人低下头,望着身前的伤口,尽管用手捂着,鲜血依旧汩汩溢满指缝,他有点出神地望着那鲜艳的颜色,然后撑了一下地,忠于略微踉跄地站了起来,没再看晏怀风,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楚越终于感觉全身一松,那种控制身体的力量像是一霎那被抽空,身体的控制权终于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同时,浑身无力的感觉疯狂涌上四肢百骸,占据了他身体的每一处。 他张了张嘴,声音喑哑异常,像是在沙漠行走了几天几夜却没有喝到一口水,“少主……” 晏怀风的眼神漠然地从他身上扫过,如同看着街边陌生的路人,他转过身纵身一跃,竟然连正门也不走,就这么闯进了这座种满花花草草的府邸。 楚越惊了一下,他想过晏怀风的很多种反应,失望的或者激烈的,就是没有想到过晏怀风会直接把他当透明。 原来百口莫辩是这种感觉。但他不能离开。 楚越一言不发地跟在晏怀风身后,只是不像从前那么接近,默默地跟在后头,保证晏怀风的身影不脱离他能保护的范围,却不能更加接近一点。 咫尺天涯的距离。 他们的关系又被打回原点,或者说,比原点还要不如,晏怀风没有理由再相信他了,他没有当场杀了他,已经是很意外的事。 晏怀风知道楚越没有走,也知道楚越一直不近不远地跟在他身后,然而他只当做没有察觉。 令他奇怪的是,他如此堂而皇之的闯入寻簪阁,又走了那么久,竟然连半个人都没有遇到。 又漫无目的的走了一段路,身后那个尾巴依旧忠实地跟着。 远远地,随风传来几声明丽的笑声,伴随着少女娇俏的惊呼,“咦咦,那这个是什么花?也是兰花吗?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呢。” 温和的声音随着细微的水声响起来,“是新培育出来的品种,暖房里长成了,才移到院子里来,叫做合珠兰。” 这两个声音都很熟悉,男人无疑是寻簪阁的副阁主萧沉,然而那女声……晏怀风循声而去,在一间院子前驻足,映入眼帘的景象可堪入画。 萧沉微微倾身,正在细致地浇花,身边的女子手里拿着一朵落花,正对着阳光透过花瓣看天空。 阳光洒下来,她的脸庞白皙无暇,看上去吹弹可破,带着一点儿自然的红晕,最容易让人卸下防备。 然而晏怀风看着她的眼神却充满了深思。 萧沉听到动静,随意的抬起头来,笑道:“有客人来了。”那女子闻言一回头,脸上的表情由惊讶变为惊喜,一边甜笑着一边提起裙裾小跑着出来,“韩大哥!” 赫然竟是在天渚城悄悄别过的梅嫣。 有缘再见,看来这缘分,是真的很足。 梅嫣一路小跑到晏怀风面前,抬起头来看看他,眼神自然地望旁边一扫,“咦,越公子呢?他没有来?出什么事了么?” 晏怀风摇摇头,显然不想多提,向萧沉微微颔首致意,嘴角抹开一丝弧度,对梅嫣说:“梅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如果寻簪阁的总部这么容易被找到的话,世界上早就没有寻簪阁了,梅嫣出现得太蹊跷,他没有理由不怀疑。 缘分这种东西,谁信。 梅嫣没有立刻回答,偷偷回头看了萧沉一眼,脸上悄然飞起两朵红云,扭着衣角低声回答:“谢姐姐说,到这里就能找到萧大哥了。 “谢姐姐?谢语童?”晏怀风立刻反应过来。 梅嫣点点头,“嗯,那天晚上你跟越公子不知道到哪里去啦,我一个逛街逛得可闷了,不过留香斋新出的水粉真的很好用,没想到谢姐姐也在那逛呢。我们一聊发现喜欢的东西差不多,她给我推荐了好几个铺子,成衣店啦布料坊啦……” 梅嫣还在滔滔不绝,只不过话题已经从原来的方向偏到了新出的裙子式样上来,晏怀风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模样,忽然意识到,果然谢语童就算武功再高,对衣服胭脂的热爱一点都不逊于寻常女子。 晏怀风对萧沉一挑眉,兄台,看来你红鸾星动了。 萧沉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走上来打断了梅嫣,请晏怀风过去坐下,斟满茶推到他面前,这才远远地看到跟在后头跟个木头人一样的楚越。 萧沉对晏怀风说:“让那位小哥一起过来坐吧,怎的站在那里?” 晏怀风低头慢慢地拿茶杯盖推开浮于表面的一点子茶沫,并不回头去看人,只是随口道:“随他去。” 萧沉望望晏怀风,又看看楚越,从他们的神情看出大概是闹了什么嫌隙,也没再说什么,回头招招手,“梅姑娘,小苏做了点心,刚派人来说,请你去尝尝。” 梅嫣有点依依不舍,“萧大哥不一起去么?” “小心去晚了,有人该偷吃了。” “呀!”梅嫣立刻着急起来,显然知道萧沉说的偷吃的人是谁,急急忙忙地跑出去了。萧沉这才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阁下此番来访,可有什么事?” 晏怀风点点头,也不再绕圈子,“我想见一见寻簪阁阁主。” “理由呢?” “江湖传言,寻簪阁与圣门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圣门?”萧沉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放到唇边,茶水还没沾唇又轻轻放下,回想了一下才说:“小谢婚礼的那天前来抢亲的那个人所说的圣门?” 这话说得极其奇怪,圣门虽然不属于中原武林,然而也不是什么籍籍无名的门派。按道理说,萧沉作为寻簪阁的副阁主,无论多么低调,都不可能对它没有听闻过。 所以萧沉的这一句话非常值得深思。 晏怀风注意到萧沉的重点在于“抢亲的那个人所说的圣门”,似乎在他的认知里,圣门并不止一个。 “不,并非那个人口中的圣门。”晏怀风考虑了一下,摇头。 萧沉莞尔,注视着晏怀风,“那么阁下可否开诚布公地告诉我,你——”他说着,又遥遥望了远处站得笔直的楚越一眼,“你们究竟是谁?” 没有随着萧沉的目光看去,晏怀风知道他在看谁,但他现在不想看到那个人。他给过他机会离开,他不走,非要跟在他身后,那与他无关。 他要站在那里,就让他站在那里好了。 晏怀风放下茶杯,与萧沉对视一眼,对方的眼神一如既往地温和,像打磨光滑的上好温玉,细腻却不脆弱。看来,无论要从寻簪阁换到什么情报,他都得退一步了。 晏怀风望着萧沉,说:“我是……” 就在这时,一声闷响同时传入晏怀风和萧沉的耳中,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萧沉脸色一变,对晏怀风说:“那位小哥好像晕倒了。” 晏怀风没回答,表情依旧非常平静,就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把目光移到萧沉的花圃上,认真地赏花。 萧沉却注意到他的手指不自然地蜷曲了一下,旁人也许看不出来,萧沉却知道那是紧张的表现。 有趣的主仆。 萧沉问晏怀风,“你不去看看他么?我刚才看他的脸色不太好,记得上次诊脉的时候,他体内的经络已经全部受损了。” 晏怀风看上去不太耐烦,干脆站起来,走进花圃中摘了一朵花放在指尖上旋转着,漫不经心道:“与我何干。” 萧沉目光一凝——有人摘了他的花…… 他也不再劝,自己往楚越晕倒的方向走去,半蹲下身来摸了摸楚越的额头。眼前人面色苍白,一看就是虚浮无力的模样,不是内力透支,就是经历了什么艰苦的战斗。 萧沉撩开楚越的额发,他的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就算是在昏迷中,楚越看上去依旧没有放松。 萧沉想了想,使力把楚越从地上抱起来,把人笼在臂弯里,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口。带着他往院子外面走去。 楚越的呼吸有点微弱,几乎探查不到,乖乖地靠在萧沉胸前,没有一点要醒过来的意思。远远看去,两个人就像是亲密无间。 忽然萧沉眼前多了一片阴影,晏怀风不知什么时候赏完花了,挡在他面前,凌厉地望了萧沉一眼,二话不说就伸手从他怀里接过了楚越,动作有点强势,“啪”地一声,从楚越怀里掉出了什么东西。 晏怀风看了看,也没有要捡起来的意思,自顾自抱着楚越走了。不知道为什么,萧沉总感觉到刚才晏怀风似乎对他有一点敌意。 萧沉很无奈,明明晏怀风自己说不管,他才过来救人的,怎么反而吃力不讨好呢。 他疑惑的捡起地上楚越掉落的东西,那看上去像是一本书,随手翻了翻,萧沉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奇怪。 忽然一只手从他身后伸出来,一把把书抢走,然后听到某人聒噪的声音,“啊!萧花花,你竟然光天化日之下看春宫图!” 第33章 离魂 萧沉一怔,下意识地说:“这不是我的。” 路千寻敷衍地嗯嗯嗯点着头,“我明白我明白,大家都是男人嘛,有需要是很正常的。只是我说你啊,光看有什么用啊。你早说呗,我带你去城里最好的楼里逛逛?” “我不是——” “啊!” 还没等萧沉解释清楚,路千寻忽然咋咋呼呼地叫了一声,然后用惊疑不定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起萧沉来,萧沉被看得不自在,转身就想走,却被对方一把拽住。 路千寻像做贼一样看看前后左右,然后迟疑地小声问:“花花,原来你喜欢男人?”他手里的春宫图被随意地翻开一页,上面的姿势令人不忍直视,不过显而易见纠缠在一起的两位都不是姑娘。 萧沉无语地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忽然想,如果自己哪一天真的达到了心如止水的境界,那意味着路千寻不是被别人杀了,就是被他杀了。 否则,有这么一个活宝在,原本是佛也得成魔。 解释显然是无用的,萧沉决定一走了之,眼不见为净。 身后,路千寻恍然大悟地自言自语,虽然他自言自语的声音实在有点大,萧沉想装作听不见都不行。 “难怪你种的茶只让阁主喝!难怪你拿踯躅花和兰花嫁接培育新品种!我完全明白了花花,原来你跟从前的谢副阁主一样,暗恋阁主” 一夜之间,萧沉暗恋阁主这件事传遍了整个寻簪阁,而事件的当事人非常无辜地坐在回天楼里,跟另一位同样看上去不太愉快的男人大眼瞪小眼。 回天楼是寻簪阁里掌管医术的地方,楼主苏真医毒双修,萧沉那一点岐黄之术,就是向她学来的。 此刻内室里,楚越正静静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然而从胸膛上几乎看不见的起伏来看,他连呼吸都在日渐微弱。 一位黄衫女子坐在床头,手边摊开一卷布帛,里面插满了大大小小的金针。她捻起一根金针,慢慢的插入楚越的印堂、百会、涌泉、神阙四穴之中,先只是浅浅刺入,并观察着楚越的反应。 然而楚越没有任何要醒转的迹象,甚至对于穴位的刺激毫无知觉。 她微微颦眉,思索了一下,又将金针刺入得更深,这是对于昏迷症状极限的针灸深度了,再往下,就不再是医人,而是杀人。 然而楚越依旧一动不动。 她叹了一口气,拔出金针放回布帛,又替楚越盖好被子,掀开帘子离开了内室。 萧沉站起来,“小苏,那位公子如何?”原来这个黄衫女子就是回天楼的楼主苏真,萧沉的问话一出口,坐在他对面的晏怀风虽然没有说话,却也把目光落到了苏真身上。 苏真为难地摇摇头,叹气道:“你诊断的没有错,他的经络确实全都受损,然而不过十年八年它的危害还不会体现出来。这位公子现在明明既无外伤也无内伤,亦无中毒迹象,却不知为何无法苏醒。” 晏怀风望着苏真,“苏姑娘的意思,他不是装昏?” 苏真哑然,“虽然病理奇特,不过确实是深度昏迷,不知为何生命迹象也在逐渐减弱,装昏是不可能的。” 晏怀风默然半晌,才问道:“那,他什么时候会醒。” 苏真脸色一黯,“问题就在这里,我试过了所有法子,然而他对外界刺激毫无反应。就如同活死人一样,我只怕,他醒不过来。” 晏怀风终于坐不住了,“这话怎么说?” 苏真看了萧沉一眼,她不知道这两人的来历,如果只是寻簪阁的寻常客人,也不可能让她亲自出手,而如果她出手都没有用的话,这个人基本上就已经被判了死刑。 萧沉点点头,示意苏真照实说就好。 “他现在连吞咽汤药都做不到,我已经用了最深层的针灸,他的身体已经失去了基本的控制,理论上只会在漫长的昏迷中肌肉萎缩从而死去。”她看晏怀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连忙加了一句,“当然,也有可能自己醒过来。” 晏怀风把手边上的茶杯往前面一推,径自掀开帘子到里面看人去了。萧沉望着桌子上溅开的茶水,茶杯的盖子竟被那一推震裂了,足见晏怀风的内心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平静。 “小苏,真的没办法?” 苏真叹了口气,摇摇头,“若是伤病,自然可救。可怪就怪在那位公子身体无碍,经络受损也不会导致昏迷。那情形我看着,倒是像传说中的离魂症。” “离魂症?你是个大夫,也信鬼神之说?” 苏真抬头望望门外的天空,天际高远碧空如洗,她有点惘然地说:“我能医病,无从医命。冥冥之中,也许真有神鬼之说,谁知道呢?离魂之症药石枉治,只看他的造化了。” 晏怀风坐在床头,静静看着楚越。他在昏睡中还是皱着眉,总是一副忧心的模样,晏怀风忽然发现,自从这个沉默寡言的青年跟在身边以来,他似乎没见他笑过。 不知道到底在担心什么,总是一副郁结难抒的模样。 在那个蓝衣男人出现之前,楚越的眼里从来都只有他,而现在,他却敢为了那个蓝衣男人挡在他面前,当着他晏怀风的面,要放走那个来伤害他的人。 哼,谁知道你究竟是谁。 晏怀风伸出食指,摸上楚越的嘴唇,感受到鼻子底下有细微的气流呼出来,证明这个人还活着,还没有成为一具尸体。 然而那气息也不是温热的,略带一点冰凉。 晏怀风看了楚越半天,忽然站起来,双手笼在袖中,就这么走了。他不想原谅他,不过,如果楚越从今以后再也醒不过来的话,他原不原谅似乎都不重要。 他是他的人,他要他生便生,要他死便死,没经过他的同意,别想这么舒服地睡下去。 也许苏真的医术已经独步天下,但未必就没有比她更好的人。晏怀风回头看了病床上的男人一眼,放下帘子离开。 楚越感觉到很累,手脚都沉重得像被绑上了最粗的镣铐,连伸展一根手指都变得困难而奢侈。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睁开眼,看清楚自己现在身处的环境。 就好像有人拿手指按住了他的眼皮,不让他看见身边的一切。 他只知道,他在一片黑暗里行走。看不见前路,也看不见来处,四周空旷又逼仄,难以形容的矛盾感。 他一个人在行走,他想跑起来,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可是根本迈不动步子,每抬一下腿,都只能前进分毫。慢慢地,混沌的脑子有了一点清明的意识,对了,他要去找晏怀风。 晏怀风晏怀风在哪里?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闪电划破无边的黑暗,楚越眼前一阵晕眩,发现自己终于能看见了,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站在河岸边。熟悉的蓝色近在眼前,楚越一怔,这里好像是澜沧江? 晏怀风笑得太冰冷,让他无端心痛又不安,那个男人,站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眼神却无比遥远,不发一言地张开双臂,像是要飞翔,却在下一秒坠下江心! “不要!”楚越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眼前却只剩下滚滚洪流,耳边传来凉薄的笑声,他循声回头望去,另一个蓝衣男人坐在树上,双脚垂下来,晃呀晃。 他的面貌肖似晏怀风,胸前却在滴血,他若无其事地指指自己的伤口,说:“你怎么忍心刺我一剑呢?” 楚越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扶住额头,摇头嘟囔道:“我不不对,你不是”然后眼前的男人不见了,一条冰冷细长的蛇从草丛里游出来,沿着他的脚腕向上缠绕,直至扼住了他的咽喉。 吐出的信子在他耳边嘶嘶作响,阴冷地说:“把我的身体还给我。” 楚越拼命扯开那条蛇,就看见眼前的虚空中,渐渐出现一个少年的影像,他的眼神明亮而孤傲,用不屑的神气望着他,说:“你已经死了,为什么要流连不去,抢占我的身体?” 楚越愣了一下,虽然没有任何依据,但他知道这个少年一定是十四。如果刚才所经历的一切只是幻境的话,那么这个,就是真实存在的,暂时与他共享身体的那一位。 “我要保护少主。”楚越有点歉疚,的确,这身体不属于他。 “你哪里保护了他?你一路上都在拖累他嘛,如果没有你,他一定会过得更好的。你无论何时何地,都只会给他带来厄运而已。况且,你觉得现在的晏怀风还会相信你吗?或者你告诉他,你前世就认识他,前世还是你逼死了他,所以你来还债?你觉得他相信?” 楚越没有回答,但他知道,晏怀风大概确实不会再相信他了。等等,楚越忽然抬起头,“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十四冷笑了一声,“你在我身体里,你的记忆,我都看得到。而且我还知道,晏怀风已经不要你了,他已经离开去找寻簪阁阁主,任你自生自灭。你为什么还要出现在他面前?如果我是晏怀风,看到逼死自己、拖累自己的人,一点儿都不会高兴。” 楚越低下头,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晏怀风不介意吗?自己想想那都是不可能的。他的眼中满是惘然,他就那么在幻境的澜沧江边抱膝坐下来,望着滔滔不绝的江水发呆。 少年的身形渐渐隐没在空中。 已是深夜,回天楼的客房中,昏迷不醒的楚越忽然睁开眼,眼神清亮而陌生。他的嘴角慢慢弯起一个俏皮的弧度,掀开身上的被子坐起来,缓缓地活动着自己手脚,似乎对自己的身体感到非常的好奇。 第34章 余寒欲透缕金衣 夜凉如水。 “咔哒——” 随着一声细微的轻响,房间的门被打开。晏怀风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望着依然裹在被子里紧闭双眼的楚越出神。他伸手撩起楚越的一缕头发,把它们缠绕在指尖。 微痒的触感像扫在心上,晏怀风注视着安静仰躺的人,眼神幽暗。他总是在失去,年少时,他失去了母亲,后来,在某种意义上,他也失去了父亲。 他不能有朋友,就连被称为独一无二的流萤小扇,到最后也发现有另一个人能够轻易使用。现在,就连这个人,他也要失去了吗? 晏怀风很少叹气,妥协不是他的风格。 “阿越,你还欠我一个解释。”指尖描摹过楚越的五官,晏怀风正要起身离开,忽然又停下来,“嗯?”了一声。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动静,然而晏怀风总觉得他躺着的姿势似乎与白天有点不一样。 难道楚越已经醒过来了?他拍了拍楚越,然而那个人依旧毫无反应。食指往他颈侧动脉一探,脉搏还是微弱而迟滞。 晏怀风自嘲地笑了一下,有那么重要么,竟然会有这种无稽的想法。 直到听到那人关门远去的声音,床上的“楚越”才再次睁开眼来,翻身下床,站在打开的床边望着天空。 这一夜万里无云,明亮的星子洒满天空,月亮正是最圆的时候,银盘一般高悬在那里。 他看了那夜色半晌,直到颈子酸疼才低下头来,又去看自己的手。“我从前从来都不知道月亮也这么耐看。”他笑了一下,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谁说话。 他的手指在窗棂上一寸一寸地摸过去,有点疑惑地低语:“得尽快去找他,不能让寻簪阁的人发现。” 苏真端着一盘水果从屋里出来,放到石桌上。 晏怀风道了谢,诚恳地说:“苏姑娘,我并非质疑你的医术。” 苏真点点头,显然并不生气,晏怀风会来找她打听是否还有别的大夫能够治疗楚越早就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见不过不少求医的人,在大夫摇了头以后苦苦哀求不肯离去,生老病死虽然是不可避免的事,然而谁也无法坦然待之。 “韩公子——我听梅儿是这样叫你的,我看得出来你对你的朋友很上心,也很抱歉我医术浅陋,无能为力。不过恕我直言,离魂之症,无论哪个大夫只怕都无能为力。” 晏怀风轻叩着果盘,显然正在思考,“未必就是离魂症,苏姑娘目前也只是猜测吧。” 苏真一怔,点点头,看眼前这人的样子,大概是不会轻易罢手了,她想了一想,有些为难的说:“湖州城外距此百多里处,有河名流花,是城中护城河苕溪的源头。苕溪水浅,流花河却深不可测,河底生有一种蝉翼一样的植物,叫做缕金衣。若能取来,我可以试试配出回魂汤来。当然,有没有用,还得另说。” “缕金衣非常稀少,它们在水中是半透明的,看上去就像一双双蝉翼,碰触则有柔滑的感觉。” 晏怀风眼中凝起一丝笑意,站起来向苏真一抱拳,说:“如此,请苏姑娘和萧副阁主代为照顾阿越,我去走一趟。” 苏真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缕金衣和回魂汤,都是野史乡志中的记载,从来没有人试过。 更何况流花河表面平静,水底下却深得很,都说那里通向幽冥地府,缕金衣到底存不存在,根本没有人知道。 “韩公子三思,那河凶险得很,况且我看你刚才听到水中时皱了一下眉头,公子是否不熟水性?” 晏怀风摇摇头,“苏姑娘放心,我去去便回。”说罢也不等苏真再多劝,转身就走。 苏真暗自叹息,也不知自己说出这个方法到底对还是不对。只是晏怀风如此坚决,她根本就没有置喙的余地。 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苏真拈起果盘中的一颗蜜桔送进嘴里,进回天楼去看看尚且在昏迷中的楚越。 萧沉正拧了毛巾替楚越净面,这些让苏真一个姑娘家来做到底不好,他只好全部代劳。 看着萧沉细致耐心地做着这些琐事,苏真抿抿嘴轻笑:“副阁主,以后哪家姑娘嫁了你,一看就是享福的命。诶,不过听说你喜欢阁主,这是真的吗?” 萧沉手下一顿,收回毛巾一把扔进水盆里,“别跟着路千寻那小子瞎胡诌。” “啊,萧花花你又在背地里说我的坏话了。真是的,你这个人就是太不诚实,你不说阁主怎么知道你喜欢他呢,我只是帮你说出来。”路千寻的脑袋从窗外探出来,整个人从窗子上倒挂下来,一张脸涨得通红。 “大白天的,小蛮腰你是要做贼么?”苏真扔了颗蜜桔过去,路千寻立刻张开嘴叼住,嚼巴嚼巴努力地咽了下去,然后整个人翻下来,落在地上,含含糊糊道:“谁是小蛮腰,哼。” 被投喂了一番的路千寻没好意思跟苏真大声吵架,只好凑到萧沉跟前,看着萧沉帮楚越掖好被角,嘟囔道:“花花,你看上去就跟移情别恋了一样,照顾这小子比照顾阁主还细致。” 萧沉用手指头戳戳路千寻又塞了一颗蜜桔而鼓鼓的腮帮子,“别胡说,他是病人。” 路千寻眼珠子咕噜噜一转,躺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叫起来,“花花花花花花,我头疼,快来照顾我!” 萧沉瞥了他一眼,扬声道:“来人,把你们路楼主拖回去,扔到池子里治治他的头疼。” 守卫们于是一手捂着嘴忍笑,一手与其他人一起抬着路千寻,哼哧哼哧地走了。路千寻哀怨地望着萧沉,“还说你没有移情别恋,你偏心,哼哼。” 萧沉扶额,“别说得好像我负了你一样,就算我移情别恋,之前我不是喜欢阁主么,那可是你说的。” 路千寻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好哼唧哼唧被抬走。 活宝走掉了,房间里总算清净了一些。萧沉舒了一口气,从袖子里掏出用兰花薰过的手帕,慢慢地擦干净了手。对于使暗器的人来说,没有什么能比那双手更重要了。 “小苏,那个人呢?” 苏真有点无奈,“他……大概是去了流花河。” 流花河离湖州城说近不算近,说远也不太远,晏怀风此刻就站在流花河边,望着那浓郁的碧色。 流花河的水像是积年的翡翠,绿得发黑,让人有一种如临深渊的感觉。 晏清河并非不会游泳,滇南多江河,他其实水性相当好。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对水有一种本能的畏惧,尽管掩饰得很好,却骗不了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水有恐惧感,那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抗拒,看到大江大河,深水深潭,总是让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死亡,胸口深处有一种闷闷的疼痛。 可晏怀风一直都找不出原因,明明他从未溺水过,不可能会对水有这样深刻的恐惧。 晏怀风蹲下来,将手指伸入河水中,预想之中的冰寒刺骨并没有出现,相反的,流花河的河水竟然是暖的,比常温还要高出那么一点点,像是底下有慢火在不急不缓地加热。 这水并没有硫磺的味道,可见并非温泉一类的活水。晏怀风想到苏真的那些话,水下也许有未知的风险。 他看着自己的手指,一半浸在水中,也染上了一层碧绿的颜色,绿莹莹的煞是好看,可明明是温暖的水温,他却察觉到自己的手指有点细微的颤抖。 凭空而来的对河水的恐惧。 不知道为什么,晏怀风这时想起的,是楚越第一次在他身下承欢以后,离开时一脸坚毅地对他说:“少主安睡,我去守夜。”的模样。 他低头解开衣衫,将累赘的衣物扔在岸边,然后深吸一口气,跃入水中,清脆的水响惊动了远处游曳的鱼群,纷纷向水底钻去。 一入水眼前变得朦胧,这水不仅颜色看上去深碧,连阻力似乎都比平常的大,晏怀风游动了几下,适应了周围的环境以后,开始慢慢向下潜行。 越往下游,水温就变得越高,好在四周还有鱼群游来游去,大概把他当成了巨大的鱼,有些还好奇地游过来啄他两下,再远远逃开。这说明这水至少不是死水。 水底一片昏暗,看不清楚,晏怀风嘴里叼着一颗小巧的夜明珠,不断地向深水区潜下。时间过得越久,他就越心惊,这条河看上去并没有多大,想不到真的如此之深,根本探不到底。 他已经把呼吸调节到最弱,肺中的空气依旧在不停地消耗。而心中对水本能地抗拒在如此深的水底被无限放大,晏怀风简直感觉到自己已经被温水的囚笼包围,与世隔绝。 耳边只有划水的声响。 就在他几乎要忍受不了的时候,有什么柔柔滑滑的东西从他指缝间滑过,在夜明珠暗淡的光芒照耀下,他似乎看到了无数双蝉翼,在水中随着波纹摇摆。 第35章 重来回首 桌子上的油灯快要燃尽了,火焰一跳一跳,努力做最后的挣扎。 一屋子清苦的中药味里,偶尔传来几声闷闷的咳嗽声。少女端着药碗走到床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说:“大人,该喝药了。” 床上的男人没有睁眼,只是不耐烦地摇摇头,随意地把手一挥,“拿开,我不喝这个。” 少女恭敬地跪在床前,把药碗端平,毫不在意地接着劝,“大人,您不能这么任性。等主人回来看到您这样,会难过的。把药喝了,我给您换绷带吧?” 床上的男人冷哼了一声,“他会难过么,这一剑不就是他刺的,我没死他才难过吧。” 少女八风不动地把药碗拿到嘴边吹了一吹,“大人不要赌气,主人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用意。请大人把药喝了。” 说着,她当着他的面把药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然后才把药碗递到男人嘴边。 “笃笃笃。” 就在这时,有人在外面敲门。 床上的男人迅速地坐了起来,一脸戒备的神色,少女迅速地握着腰间剑柄把剑抽出,雪亮的剑锋映出她的眉眼,凌厉且悍然。 没有人出声。 见没有人回应,外面的人依旧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十分耐心地继续敲门,三下再三下,规律无比。 少女轻步移到门边,一手猛地拉开大门,一手迅速地把剑刺出去,根本不管来人是谁。因为他们都知道,这里不可能有朋友,只会有敌人! 剑势险峻,她用尽了力气,却再不能前进分毫,剑尖被夹在来人的二指之间,稳如磐石。 “梅儿,放手。” 少女忽然惊讶得几乎握不住剑,她想喊出声,却被来人摇手制止了,于是只好收回手中剑,恭谨地敛衽行礼,退让到一旁。 来人走到窗前,俯下身看着床上的人,半开的门外吹来一阵冷风,那一点飘摇的火光终于灭了。 无垠的黑暗里,他说:“小隐,对不起。” 床上的男人正是与晏怀风长相相似的蓝衣男子,他在听到头顶的声音时蓦地睁大了眼睛,一咕噜翻身坐起来,伸手向床边的那个黑影探去,“大哥?是你吗?” 那人伸出一只手与他相握,看不清表情,却能听见声音里所带的笑意:“小隐,是我。” 被叫做小隐的蓝衣男人一叠声地喊着少女去点灯,又拽紧了对方的手生怕他离开,幽幽亮起的灯火光里,浮现出的是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楚越,或者说,十四。 蓝衣男人松了口气,懊恼地说:“大哥,你这几年究竟是怎么了!忽然跟我们断了联系,上次相见,还演得像个陌生人一样。你到底有什么计划,也该通知我们一声,譬如这次的苦肉计,我差点被你一剑戳穿了。” 十四摇摇头,眉目间满是宠溺的神色,拉过对方摸了摸他的头,叹息道:“对不起,那一剑不是我刺的。” “大哥……我又没怪你,别装傻。” “不。小隐,你听我说。放手吧,那些事,还有所有的计划,都停下吧。我们自小分离,现在想来兄弟俩几乎没有一天相处的时光,就算到最后整个天下都到手了,真的就开心吗?” 蓝衣男人一惊,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自己的哥哥,直到确信眼前这个人确实是自己兄长无疑,才有点疑惑地说:“大哥,你到底怎么了。我们付出了这么多,说放手就放手?等一切都拿到手,我们相处的日子还有的是啊。” 十四这回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仔细地凝视着他,像是永远都看不够一样,过了很久,才幽幽地说:“对不起,小隐,可我已经死了。” 蓝衣男人又好气又好笑,“你在说什么傻话!这不是好端端在我面前么?圣门那个家伙给你委屈受了是不是?我就知道,当时你还那么小,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 十四不再说话,只是端过桌上快凉了的药碗,示意他喝下去。蓝衣男人心满意足地就着哥哥的手把药喝完,十四又小心翼翼地给他换过绷带,俨然一副好兄长的模样。 他嘻嘻一笑,“大哥,你从前没这么细致,小时候就毛毛躁躁的,怎么变化这么大了。” 十四摇摇头,坐在床边陪着他,“小隐。这是大哥最后一次陪你了,我刚刚说的话,你一定要听。从此以后,他只会忠于晏怀风,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看十四一副交代后事的样子,蓝衣男人急了,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你今天到底怎么了!神神叨叨!” 十四终于苦笑了一下,“如果我说,这个身体里的灵魂不会再是我了,你相信么?” “你胡扯!……我明白了,你爱上晏怀风了对不对!所以你拼了命救他,你压根儿不是想要取信于他,你就是爱上他了!” “……没有这回事。你别乱动,小心伤口裂了。先睡吧,我在这里陪你。” 蓝衣男人怒气冲冲地瞪了十四半晌,才闷闷地一转身,背对着他睡了。十四躺在他身边,安抚地拍着他的背,低声哼歌。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人终于睡着了,身体变得舒展,不由自主的依偎过来,钻在十四怀里,就像小时候,他们曾经做过的无数次那样。 十四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所以只是注视着自己唯一的弟弟,片刻都舍不得离开。直到外面天色渐明,才不得不轻轻地将他弟弟的头从怀里移出来,放在枕头上,起身离开。 守在门口的少女沉默着向他行礼,然后低声询问,“主人,您是否还未拿到钥匙?” 十四看了她一眼,“梅儿。那些计划都停下吧,你只需要替我照顾好小隐。” 少女皱起了眉头,“我不明白主人的意思。” 十四摇摇头,低声嘟囔了一句“没时间了”,不得不快步离开,最后回头看一眼,尚在睡梦中的人嘴角带笑,似乎梦见了什么美好的事情。 楚越感觉自己在澜沧江边发了很久的呆,有时他也想站起来,回去找晏怀风,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麻木,根本不听自己的使唤。 有时候,他感觉到有一双手,在隔着薄薄的轻纱抚摸自己的脸,那双手像极了晏怀风,他想回应,却仍旧无法动弹。 他好像听见晏怀风在耳边叹息,悲伤地说:“连你也要离开我了么。” 他很努力地想说不是的,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可是嗓子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感到有另一股悲伤的情绪在这个身体里蔓延,不属于他,却依然让人难过得难以自抑。 等到那股让心底无比酸涩的情绪达到顶点的时候,他再一次看到了那个被叫做十四的少年,从眼前的虚空里慢慢显形。 只是这一次,褪去了咄咄逼人的锋芒。他歪着头看着楚越,面带微笑地说:“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楚越摇摇头,“我不知道,我走不到别的地方去。” “那就回你的身体里去。” “那是你的……” “十四早就死了。”少年忽然打断楚越的话,笃定地说:“我只是他留在这个身体里的记忆而已,抱歉,看到小隐受伤,我不能置之不理。现在,我也该离开了。你……好自为之。” 少年说着转头就走,楚越一惊,忙站起来追过去大声喊道:“喂!我该怎么回去?” 就见对方回头意味深长地一笑,“你不是站起来了么?默念你想要见的人,顺着你该去的方向,走吧。别回头。记着,命里有时终须有。” 楚越站在原地,惊愕地望着自己站在地上的双脚,那些麻木,那些沉重都不见了,他向少年消失的方向,默默地行了一个礼,然后迅速回头向来时的那片黑暗跑去。 少主现在在干什么?他真的离开寻簪阁了么?他一定在生气吧……楚越在黑暗中狂奔,他要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想要见晏怀风的心情是如此地强烈,早已超过了一个属下对自己少主的忠诚之心。 或者,早在前世的时候他的潜意识里早已接受了晏怀风对自己的温柔,却终究没能明白这种温柔源自为何。 经历了一场无形无质的别离,让他越来越接近心中真实的心情。只是……现在的晏怀风也对他有如此的心情吗? 还是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属下而已,而且是一个,刚刚当着他的面放走了他的敌人的属下。 如果他跟晏怀风解释,他会不会相信他? 不,现在这一切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现在要找到晏怀风! 想要看见对方的心情如此强烈,四周浓郁的黑暗忽然变得稀薄,就在前方不远处,晨曦般的微光瞬间亮起,让他的眼前一片空白,然后失足往下坠落。 “如果可以,放他一条生路。”在他坠入光明的瞬间,他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那个少年最后一声低语。 “少主!”楚越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环顾四周,这里是全然陌生的环境,让他不知道身处何地,是否陷入了另一片迷雾里。 厚重的被子盖在身上,出了一身黏腻的汗。 大概是他喊的那一声太凄厉,屋里的帘子被一把掀开,一个穿杏黄衫子的美妇走进来,看见他脸上浮现出了惊讶喜悦的笑容。 “你醒了?太好了,我刚想去配回魂汤呢。” “姑娘你是——”长久没有说话,楚越觉得自己的声音无比陌生。 “这里是寻簪阁的回天楼,我是苏真。” 楚越四处张望了一下,有点迟疑的问:“请问我家少、少爷在哪里?” 苏真闻言脸上的喜色稍褪,有点忧心地说:“他刚从流花河回来……受了点儿伤。” 第36章 情愫 楚越的脸色立刻变了,一把掀开被子就要下地,全身酸软虚浮无比,因而踉跄了一下。苏真连忙上前搀扶。 他一叠声的问:“受伤?为什么会受伤?流花河又是什么地方?” 苏真有点吃力地拉住楚越,明明是刚苏醒的病人,怎么力气就那么大!“你现在都不知道他在哪里,乱跑出去做什么?” 楚越这才意识到这里不是他熟悉的地方,他不可能靠着自己的力量找到晏怀风,于是回头看着苏真急切地问:“他在哪里?” 苏真望着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只好带着楚越来到隔壁,楚越才知道晏怀风就住在离他只有一墙之隔的另一面。 此时房间的门半掩着,里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响,楚越疑惑地望去,一个低眉敛目的婢女端着铜盆和毛巾匆匆快步走出来。 只看了那铜盆一眼,楚越就觉得触目惊心。 温水已经完全被染成了红色,看上去像满盆的鲜血,带血的布料碎片堆在里面,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这叫做受了点伤?楚越看着那大片大片的血迹,心被高高地吊起,在他看来,晏怀风简直是把全身的血液都流尽了。 苏真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心急如焚,却又徘徊在门口不敢进去,以为他害怕看到什么不堪入目的场景,轻声安慰道:“放心,虽然伤的严重,既然到了回天楼,就无性命之虞。” 楚越一手抓紧了门框,往里面看去,却总有人挡住他的视线,看不到那个让他无比担忧的人。 他想进去,却害怕晏怀风看见自己生气,反而对养伤不利。 楚越硬生生地把目光从门中移开,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舔了舔干涩的唇,哑声问:“姑娘,少爷他为什么会……受伤?是谁伤了他?” 苏真拍拍楚越的肩膀,对于这些年轻人来说,她总是扮演着一个长姊的角色,长姊如母,年龄带来了阅历和沉稳,让她有一份风霜沉淀过后平静。 她拉着楚越在外屋里坐下,先倒了杯茶让他冷静一下。 楚越哪有心思喝茶,可看着苏真的眼睛,让他想到自己的母亲,温和、包容、慈爱。虽然坐立不安却难以拒绝。 看着楚越按捺下心中的不安,一口气往肚子里灌了一盏茶。苏真才斟酌着词句说:“伤了韩公子的并不是人。” 楚越定定地望着她,眼中满是疑问。 “你突然昏迷,当时就我的诊断来看可能无法再苏醒。韩公子为了救你,去流花河采缕金衣——那是一种草药,研磨之后可以配制回魂汤。” “那是很稀有的药物,流花河深不可测,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人从那河里回来过。韩公子大概遭到了河底某种动物的袭击,不过他始终都不肯放开拿到手的药……” 楚越低下了头,苏真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听到对方闷闷地说:“他是为了……救我?我昏迷了多久?我以为我只是睡了一会儿……” 苏真叹了一口气,“你昏迷了将近十天,不过若以离魂之症来说,能这么快醒过来已经非常意外了。可惜韩公子千辛万苦拿来的缕金衣却是用不着了。” 楚越没再说话,只是站起来向苏真深深行了一礼,然后毅然决然地向晏怀风所在的房间大步跑过去。 他现在不想考虑晏怀风看见他会不会生气,只想见到他,见到他安然无恙地在那里。 “砰”地一声推开门,楚越的眼里只有那张床和床上的人,连窗子下面坐着的陌生男人都没有看到,更无视那些正帮忙收拾房间照看病人的大夫们惊疑不定的表情,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前。 从鬼谷出来找到晏怀风以来,他们还从未分开这么久过。 经过了漫长的昏迷,和噩梦般的黑暗挣扎,楚越终于再一次见到了晏怀风,活生生的,温热的,尚且还在呼吸的晏怀风。 预想过的场面全部都没有发生,因为晏怀风已经睡着了——他的脸色看上去那么苍白,几乎比他第一次在冰狱里面见到他的时候还要惨白,可见失血严重——这样一来,楚越也无法肯定,他究竟只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 虽然已经被换过了衣服,晏怀风现在身上的里衣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楚越却仿佛看到了他浑身是血的模样。 他注意到晏怀风半露在被子外面的手依旧紧握成拳,仿佛是想要紧紧捏住什么。 酸涩的情绪盈满胸口,楚越在晏怀风床边半跪下来,伸手小心翼翼地去触碰晏怀风。没有想象中的冰凉,晏怀风的体温反而有些发热,楚越自己都察觉不到地松了一口气,还好,他还活着。 他转头去看被他的动作弄得疑惑不已的大夫和婢女们,开口说话地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几乎有点哽咽了,“少爷他没事吧?” 婢女点点头,忍不住去看床上的晏怀风,尽管这样毫无生气地躺着,他依旧是令人心动的。 “这位……公子,虽然被送回来的时候全身骨头都快碎了,而且大量失血,像是被什么东西围攻大力绞杀,确实很凶险。不过有苏楼主在,性命已经无碍了,只是要多休养些时日。” 楚越像是被谁当头打了一棒,“全身骨头都碎了?这怎么能——” 这时,坐在窗下的陌生男人突然说:“是快碎了,不是都碎了。那东西虽然力大,却只是无知之物,只有蛮力。当时他只要放开手里的缕金衣,就不会再被攻击。它们只是看守草药罢了,并不会主动伤人。可惜他死都不肯放开手里的药,我不路过,只怕他也就回不来了。” 楚越茫然地回头,像是才发现房间里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一样,他长得实在太普通,无论看了多少眼,只要扔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来。然而他一旦开口说话,那种气势却没人可以忽略。 “你是——” 他没有回答,只是起身对楚越说:“好好看着你家少爷。”然后带着房里其他一众人出去了,最后一个人离开的时候,还十分贴心地给他们关上了门。 楚越一门心思扑在晏怀风身上,对这些完全没有感觉。 等到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楚越忍不住屏住自己的呼吸,贴近晏怀风去听他的心跳,直到那种沉稳而有规律的声音传来,他才能完完全全地确定,晏怀风还活着。 轻轻撩开他身上盖着的那一条薄薄的丝被,可以清晰地看见晏怀风赤裸在外面的皮肤上,布满了青青紫紫的淤痕。 楚越小心翼翼地抚摸上去,沿着每一道伤痕摹画一遍,脑海里忍不住去想究竟是什么东西,有这么凶狠的力道。 楚越半跪在榻前,紧紧握着晏怀风的手,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看着他,生怕自己闭上眼再睁开眼的一瞬间,眼前的人就忽然消失不见了。 渐渐地,眼前变得有些模糊。 然而手中的触感还是真实的,楚越无端地后怕,想到那个陌生男人说的话,如果不是他路过,晏怀风可能就回不来了。 这怎么可以?他还是大好年华,他没能回到圣门,他还有好多计划没能实行,他……还没娶到一个喜欢的妻子,没有儿女绕膝。 他应该指点江山,睥睨群雄,怎么能为了一个小小的影卫,死在那种阴冷荒芜的地方。幸好——幸好他还活着,楚越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觉得自己是如此地幸运。 如果晏怀风因为他而两次死去,无疑就如十四说过的,他简直就是晏怀风命中的厄运。他无法想象当自己醒过来,却听到噩耗时崩溃的模样。 他怔怔地望着晏怀风,忽然有些着魔地倾身吻上去。晏怀风的唇温热柔软,呼出的气息扑在他的脸上,带来一种劫后余生的感动。 楚越被自己的行为吓了一跳,却又觉得理所应当。 他知道感动不是爱,但如果爱,却一定会有感动。 楚越就这么固执地看着晏怀风,少一秒都不甘愿,一直看到不知不觉地睡去,紧握的手依旧没有松开。连睡梦中都小心翼翼不敢压到晏怀风的伤处。 晏怀风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刚苏醒的时候,他的眼前依旧是那一片浓郁得化不开的绿色,仿佛还身处于令人毛骨悚然的湖底,而那个庞然大物还紧紧缠在他的身上,那双眼睛如此怨毒,一片血红色。 全身都失去知觉。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从那个潮湿阴冷的湖底出来了,他忽然一惊,因为感觉到手中那些柔软滑腻的草药似乎不见了,于是艰难地想要抬起手,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楚越。 半个身子趴在床沿,一手还握着他的手,连睡着都睡得小心翼翼。 晏怀风被疼痛和血色铺满的脑海终于开始慢慢地转动起来,楚越怎么会在这里?缕金衣已经被苏真拿去了么?他已经苏醒了? 这一刻他丝毫没有想到关于那个蓝衣男人的事情,只是艰难地用手指碰了碰楚越的头发,感觉到那种熟悉的、带着只属于楚越的发香,慢慢地笑起来。 第37章 坦白 楚越是被一阵哭声吵醒的,意识清醒的一瞬间,他立刻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自己依然握着晏怀风的一只手,而他现在毫厘不差地对上了晏怀风那一双深潭微澜的眼睛。 他立刻意识到晏怀风已经醒了,而且不知道保持这样的姿势看着自己有多久。 楚越这才觉得自己握着晏怀风的姿势是多么的僭越而尴尬,他像碰到了烧红的烙铁一样迅速地缩回手,想要后退。却冷不防被晏怀风反手握住了手腕,不让他离开。 气氛难以言喻,楚越看不懂晏怀风的眼神,一时之间呆跪在那里,蠕动了几下嘴唇,却不知道自己能说出些什么来。 就在这时,那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变得更加响亮了。楚越受惊般地一回头,才发现房间里不知何时已经多了很多人。 萧沉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正坐在桌子边上好整以暇地喝茶。他身后跟着一个青年,正在咔嚓咔嚓地嗑瓜子儿,贼笑。 而哭声的来源正是坐在窗边的梅嫣大小姐,姑娘一双眼睛哭得通红,肿得跟两核桃似的,连脸上的妆都哭花了,还在不停地抽噎。 楚越脑子里瞬间变成一片空白——这是什么情况? 梅嫣见楚越终于醒了,连忙站起来跑到床边,揉着眼睛去看晏怀风。一听到晏怀风受了伤,她可是担心极了,连忙跑来看人,却偏偏看见楚越趴在那睡着了,晏怀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那眼神——梅嫣总觉得,晏怀风不管看谁都没有那样温柔过。 当时看见梅嫣双眼红红地进来,晏怀风也只是随意地瞥了她一眼,又把注意力放回到楚越身上。只是在怕她吵醒那个人的时候,才摇手示意她安静一点儿。 梅嫣只好坐在窗下努力压抑自己的哭声,直到萧沉和路千寻也结伴来看他们,才没那么尴尬。 而楚越现在非常窘迫,一想到自己刚才和晏怀风那样的姿势被这么多人围观过了,就有点手足无措。 他想用力把自己的手腕从晏怀风的手中抽出来,又怕伤到了少主,只好尴尬地保持着奇怪的姿势呆在那里。 梅嫣抹了一把眼泪,瞪了楚越一眼,抽噎着对晏怀风说:“韩大哥,你、你怎么会受这么严重的伤,他们说、说你的骨头全碎了……” 路千寻耸耸肩,两手一摊,“哎我说你们,全都左耳进右耳出的么?我记得明明大夫每次说的都骨头快碎了,你们干嘛一个个都把那个快字主动忽略了。” 他用食指凌空虚指了一下晏怀风,叹息道:“看来你的人缘不太好啊,全都想你瘫痪呢。” “你胡说!就你不是好人,每次都抢我的点心吃,还、还咒韩大哥瘫痪!我那是关心则乱罢了。”梅嫣回头含羞带臊地啐了路千寻一口。 “咦?我以为你喜欢的是萧花花,所以才追到寻簪阁来的,怎么当着我们花花的面儿又看上别的男人了?”路千寻一搭萧沉的肩,无比沉痛地说:“花花,你又被抛弃了。” 萧沉无动于衷地心想,又?幸亏路千寻不常去江湖上走动,否则他“飞鸟无还”萧沉现在肯定已经变成了一个声名狼藉烂桃花开遍的风流人物了。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面不改色地对晏怀风说:“韩公子,虽说已无性命之忧,还是得卧床休养才好。” 晏怀风向他点点头,诚挚地说:“多谢。” 萧沉微微一笑,站起来,“那么我们也就不打扰两位休息了——其实我们寻簪阁的床很大,躺两个人绰绰有余。” 楚越闻言更加尴尬,萧沉这话说得太正经,似乎只是觉得两人都是伤病缠身适合躺在床上好好休养,可能是心虚的缘故,楚越却听出了一点儿言外之意,意味深长的旖旎味道。 萧沉说完就提溜着路千寻走了。 梅嫣看看晏怀风,又看看楚越,拿袖子擦了下眼角,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不好意思留在这里,也只好犹犹豫豫嘀嘀咕咕地走了。 闲杂人等全都离开了,楚越刚松了了一口气,心情立刻又紧张起来,晏怀风醒了,他会不会——会不会还在生气? 他望向晏怀风,对方的头发睡得有点散乱,漆黑一把衬得失血过多的脸色更加苍白,连双唇都失了血色。 楚越连忙扯下晏怀风的手塞回被子里,低下头问:“少主要不要喝茶?或者吃点点心?少主睡了这么久一定饿了,我去叫人拿。” 说着就要走,就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叹息之声,晏怀风的声音响起来,“阿越——” 楚越怔在当场,他记得,从他不由自主地放走那个蓝衣男人开始,晏怀风就再也没有跟他说过话了,他想要解释,却无从开口,他要怎么说?说他是游荡到这个时空的一缕幽魂? 他知道晏怀风不可能相信,只能远远地跟在他身后,想要保护他,结果却没有预料到自己的昏迷,更没有预料到在这样的情况下,晏怀风还会为了自己去出生入死。 他发誓要保护晏怀风,最后自己却是被保护的那一个。 这个身体原本主人的身份,实在是太蹊跷,他不记得十四在他昏迷的时候用他的身体做过些什么,但他知道十四跟那个蓝衣男人一定有某种关系。 十四原本的身份,很可能对圣门不利,甚至根本是站在晏怀风的对立面的,而属于十四的势力,很显然并不了解他早已经不再是十四,而变成了楚越。 同样的,晏怀风对此亦是一无所知。他原本就不是能轻易相信别人的那种人,如果就这样下去,也许以后还会有无数令人惊愕令人误解的事情会一一发生。 现在晏怀风终于愿意和他说话了…… 他不能再让晏怀风受这么重的伤! 如果晏怀风需要一个理由才能相信他的忠诚,那么他就告诉他理由,无论晏怀风会不会相信如此荒谬的故事,他都必须要说。 他猛地转过身走到晏怀风面前,颤抖着看着晏怀风的眼睛说:“少主,我不是十四。”他看着晏怀风的脸,企图找出对方表情上的变化,然而晏怀风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似乎在鼓励他说下去,又好像根本没有在听。 “少主,我的名字叫楚越。” “嗯。” “但我不是原来的十四,不是那个打伤了你被关起来的那一个,我不属于这里,我其实已经死了。” “……” 楚越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原来根本不会说话,那么多回忆组织起来根本是一件无比困难的事情,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关于重生之前的每一桩每一件事情,才发现几乎全部都有晏怀风的参与。 前世他全部没有感受到的,晏怀风于细微处对他点点滴滴的关心和在意,重新回首时才蓦然懂得。 每一次他出任务回圣门,第一个看见的人总是晏怀风,晏怀风的理由不是赏花就是看鸟,甚至还有什么散步消食之类之类。 那时候他觉得无聊,现在才明白晏怀风只不过是想第一个看到他安然无恙地回来而已。 他也记得晏怀风总说自己不爱吃鱼,两人出去的时候都会把鱼肉丢给他吃,楚越自己是最喜欢吃鱼的。 直到有一回,晏怀风难得和晏清河一起吃饭的时候,他看见晏清河把鱼肉夹到晏怀风碗里,说他小时候最喜欢吃,才知道晏怀风说什么不爱吃鱼都是假话。 还有很多很多,那些细节在楚越述说的同时也一点点占据他的脑海,让他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曾经被那么温柔地对待温柔地呵护过,也正因为如此,他更加地痛恨那个自己。 他忽然想,这么残忍地夺走十四的身体,只为自己重新来一遍,是否真的就是对的,虽然十四原本就没有重来的机会,他的灵魂早已离去,残存一点不甘的记忆,也终究消散。 然而楚越又有那么一点点庆幸,如果最后到了晏怀风身边的是十四的话,晏怀风一定会被算计。 一想到有这样的可能,他就无法容忍。 晏怀风安静地听着,那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个荒谬的故事,就好像在戏台之下远远的看一出戏,他出神地看着楚越,然后笑了一下,“所以说,你逼死了我,很后悔,有了重新来过的机会,又来尽忠?” 楚越点点头,虽然晏怀风看上去并不是很相信,他很想再解释一下,然而晏怀风话题一转,忽然说:“听上去从前的那个我似乎很喜欢你。” 楚越哑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了太长的一个故事,让人口干舌燥,尴尬不已的人随手拿过桌子上的茶杯一口气把里面的茶都喝完,没发现晏怀风的目光闪动了一下——那杯茶,萧沉刚刚喝过。 楚越忽然觉得自己拿着茶杯的手有一种被什么东西灼烧的感觉,不明就里地把杯子放回桌子上,抬头去看晏怀风。 晏怀风收回目光,掩饰般地说:“故事讲得不错。” 楚越有些着急:“少主……” “阿越。” “属下在。” 晏怀风招招手,看着楚越自动自觉地靠过来,他伸出手摸了摸楚越的脸,“萧沉刚才说,寻簪阁的床很大。” 楚越感觉到自己脸上一热,听话地小心翼翼爬上床,为怕晏怀风摔下来,把他细心地往里面挪了挪,自己躺在外边。 “阿越,那种事情,不要有第二次。”晏怀风忽然说。 楚越一怔,他不知道晏怀风指的那种事情是指自己讲的关于前世的事,还是之前放走蓝衣男人的事,然而晏怀风的语气,听上去像是不愿再计较。 他不知道晏怀风相不相信他刚刚所说的真相,然而晏怀风既然愿意给他机会,也许……他不敢想这一世的晏怀风会不会也喜欢他,但至少晏怀风虽然有时高深莫测有时捉摸不透,对他却并没有多么不好。 不,岂止是没有不好,明明就那么…… 他转过头,身侧晏怀风的体温还是偏热,不知是不是有点发烧,楚越有点难过地说:“少主,以后不要做那么危险的事了。那个男人说如果没有他路过,你会……你会死在那个湖底……” 晏怀风忽然目光一凝,“阿越,你觉得救我的那个男人会是谁?” 楚越被这么一问,努力地想要回想那个人的模样,然而他的声音明明回荡在耳边,那张平凡无奇的脸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这很不正常。 不过长得多么普通平凡,对于受过这么多年训练的楚越来说,要记住一张脸是易如反掌的事情,除非…… “他应该就是寻簪阁的阁主。” 第38章 往事 晏怀风说这句话的时候用的是非常确信的语气,没有丝毫揣测在其中,就像是对方已经跟他亲口承认了一样。 显然楚越并不明白他做出这样结论有什么依据,不解地问:“少主何以如此肯定?” 晏怀风高深莫测地看着楚越,那眼光无端地让楚越觉得有审视的意味,想到刚才他坦白了一切,晏怀风却没有任何表态,只说他故事说得不错,而根本看不出晏怀风信还是没信,这让楚越很是忐忑不安。 而晏怀风只是对于楚越所问的问题讥诮地回答道:“寻簪阁的阁主到底爱没爱过一个官家小姐,终究只是传言而已。然而每年夏天他都会在流花河畔隐居一段时日,却是众人皆知的事情。” ——虽然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放着富丽奢华的寻簪阁不住,非要住到那间风吹就倒的草庐里去。 楚越只觉得更加疑惑,“既是众人皆知,又怎么算得上隐居?” 晏怀风还没来得及回答,虽然他可能未必知道,就听窗下传来一个微凉蚀骨的声音,带着点儿随意说到:“这个问题,我也很想知道。” 楚越悚然一惊,这个房间里明明应该只有他和晏怀风两个人,这个声音从何而来?两个人立刻全身紧绷,齐齐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头望去。 只见雕花窗棂下,那两把空落落的红木椅子其中一把上,不知何时坐上了一个男人。 他像鬼魅一样在这青天白日里无声无息地进入这个门扉紧闭的房间,没有发出半点儿响动,甚至没有打扰到床上那两个沉浸在彼此纠缠中的人。 如果他没有发出声响,也许他们两个还要过好久才能发现房间里多出了第三个人的存在。 楚越猛地一翻身把晏怀风完全挡在身后,伸手就去摸他腰间从不离手的幻生剑,一摸才发现摸了个空,他立刻反应过来,昏迷了这许多日,那把剑大概还在自己的房间里。 看着楚越如临大敌的模样,椅子上的陌生男人动也不动,嘴角漾开一丝笑意。楚越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觉得这个人看上去有点熟悉。 明明是一张很陌生的脸,从未在人海之中遇见过。 楚越疑惑地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只觉得那身段与之前他刚见到受伤的晏怀风时坐在房间里的那个男人有些相似,但脸,虽然一样平凡,却不再是同一张。 再想到刚才他接的话,楚越脑中灵光一闪,心里觉得只怕这个人就是他们此行想见的阁主无疑了。 就在这时他感到肩膀上伸过一只手来,晏怀风一手扒上他的肩,接着整个人都附上来,形成一个从背后抱着他的姿势,把下巴搁在楚越的肩膀上,带着点儿笑意说:“别怕,阁主不会对我们不利。” 温热的、带着些微高于常人温度的呼吸在耳边吹拂过,像有谁拿着根逗猫草,一下一下地撩拨。 楚越感到浑身都快起鸡皮疙瘩了,一想到也许这位阁主已经把他们两个刚才的互动全部看在眼里,现在晏怀风还偏用这么暧昧的姿势呈现在人前,真是……羞于启齿。 好在阁主并不在意,也并没有端正严肃地坐在他的椅子上,而是慵懒地斜靠着,眯起眼来打量着床上的两人。 那个动作被他做来,无端有了一种雍容的味道,连带着那张木雕泥塑一般没什么特色的脸也瞬间生动了许多。 楚越心想,那大约不是他的真容,连同上回见过的那张平凡脸孔一样,都只是做工精良的面具罢了。寻簪阁的阁主墨夜,是不会轻易将自己的真容现于人前的。 楚越松了一口气,墨夜身上没有杀气,他感觉到的。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小心翼翼地从晏怀风的怀里挣脱出来,然后下了床,出人意料地扑通一声跪下,默默地对着墨夜磕了三个响头。 墨夜一动不动,显然对于他来说天底下没有受不起的礼,只说:“这是为的什么?” 楚越抬头认真地墨夜,“楚越替我家少爷谢过阁主的救命之恩,若有机会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墨夜无可无不可地挥了挥手,虽然接下来说的话犹如石破天惊,他说:“是你家少爷,还是你家少主?”说完也不等楚越回答,径自望向仍在床上八风不动的人道:“韩公子?——圣门晏怀风。” 这是陈述的语气,与之前晏怀风说他是寻簪阁阁主时一样笃定。 楚越跪在床下,不知道墨夜的自信究竟从何而来。 早就听所寻簪阁几乎无所不能,江湖里有什么风吹草动的事情都能第一时间知道,可圣门远在滇南,前些天又闹过蓝衣男人那一出,墨夜何以如此肯定? 看着这两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人一个坐在窗边,一个躺在床上,目光在半空中相遇,寂静中仿佛有金铁相交的激烈声响,眼神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纠结蔓延,让人心神激荡。 晏怀风与墨夜对峙半晌,忽然若无其事地垂下眼睫,一伸手把还呆跪在那里的楚越拉起来,楚越一时不察,膝盖有些僵硬,直直地坐倒在床沿。 晏怀风望了他一眼,伸手给他揉揉膝盖,眼睛不看墨夜,嘴里却说:“阁主好眼力。”只说了这一句,却再没动静。 墨夜点点头,像是心领神会一样,抬手敲了敲窗子,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墨三。”就听房顶有细小的踏过砖瓦的声响,随即归于无声。 墨夜再回过头来,“现在不会再有人来了,晏少主找在下何事?”他嘴里问着晏怀风,目光却停留在楚越身上。 楚越一惊,连忙站起来说:“少主,属下先出去。” 晏怀风无谓地一笑,“出去做什么?”言下之意,是要楚越留在这儿了。墨夜根本无所谓,既然晏怀风信任这个下属,与他无干。 晏怀风借着楚越的帮助半坐起来,看着墨夜诚恳无比地说:“阁主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圣门发生了什么想必你也一清二楚。我们此来很想知道,寻簪阁与圣门的旧事。” “寻簪阁与圣门没有旧事。”晏怀风话音刚落,墨夜就已经断然否决,然而他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又接着说:“有渊源的是圣门与鬼门。” “鬼门么?”晏怀风若有所思,“鬼门与圣门的确是有渊源的,不过鬼门早已在江湖上销声匿迹……” 墨夜点点头,“我是鬼门最后一个还活着的传人,当然,这与寻簪阁并无关系。”他忽然话锋一转,问晏怀风和楚越,“两位可知道妄言书是什么东西。” 晏怀风和楚越当然知道妄言书是什么东西,普天之下,恐怕没有任何一个江湖人不知道妄言书。这只是一本薄薄的书册,却是一本能引起滔天巨浪的书。 江湖有传言,得妄言书者,得天下武林。 写它的人究竟是谁已经无从考证,有人说是早些年的某位武林盟主,也有人说是一个隐士高人,还有人说根本就是应天地之灵气凭空生出来的宝书。 然而谁都知道,妄言书上虽然没有记载可以让人富可敌国的藏宝图,也没有让人练了可以称霸武林的武功秘籍,但却确确实实,可以让人横行武林,骄行众人。 因为它上面记载的,是江湖中所有门派所有侠客所练武功的缺陷和弱点,掌握了这本妄言书,等于捏住了所有武林中人的命门。 得到妄言书的人甚至不用出手,他只要开口说他拥有妄言书,再指出他对手武功中的破绽,就能让人心生恐惧与绝望,不战而溃。 晏怀风明白墨夜这么问的意思,针对圣门的这一系列阴谋,如今看来很大程度上是为了那把传说中可以打开放着妄言书的宝盒的钥匙,以及据说落在圣门手里的妄言书。 他抬头看着墨夜,漫不经心地说:“妄言书确实曾经在圣门之中。” 墨夜很快注意到了他语意中的意味深长,“曾经?” 楚越注意到的却是晏怀风的情绪似乎有所波动,因为他捏着他的手不知不觉地加大了力道,虽然他自己并没有察觉。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直没有再说话,令人难受的安静一直充斥着整个房间。 墨夜很有耐心,他没有出言催促,也没有就此离开,只是斜靠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喝茶。 楚越满脸担忧地望着晏怀风,他能感觉到晏怀风一定想到了什么不堪的往事。 他没有办法在这样的情况下出言安慰,只好用力地握紧晏怀风的手,不管他是不是拽得自己很疼,只想告诉他他会一直陪伴着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晏怀风终于出声,语气带着一点难以言明的低落和怅然,“晏清河一直把妄言书束之高阁,他当时对那个并无任何狂热的情绪。他只喜欢跟我娘亲在一起,钓钓鱼赏赏花。” 他没有管晏清河叫爹,只是直呼他的名字。 “晏清河和我娘当时对我都很好,直到他发现我娘是不知道哪一个势力派来的探子,嫁给他的目的只是为了偷走钥匙和妄言书。于是,晏清河当着我的面杀了我娘。不过妄言书和钥匙都不见了,我娘终究还是得手了,不知道把它们送到了哪里。” 楚越震惊地看着晏怀风,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只知道晏怀风的娘亲早逝,却从来都不知道她竟然是这么死的。 当时晏怀风只是个孩子,背负着这么沉重的秘密,又不再受到晏清河的关爱,他究竟是怎么长大的啊。 前世的时候,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晏怀风看上去总是那么地落寞。 当时他们两个都只是孩子,楚越的家庭幸福美满,性格也很好。可那个身份无比尊崇的少主却总是一个人躲在后院里看天,身边没有半个朋友。 楚越总是忍不住去看他,蹲在那里跟他说话,把家里给自己的小玩意儿带去给晏怀风一起玩儿。 开始的时候晏怀风从不理他,他也不介意地坐在他边上自言自语。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晏怀风开始跟他一起玩,脸上也流露出一点孩子应有的天真表情。他们就这样一起长大,一直形影不离。 楚越现在才发现,原来前世的时候除了他以外,晏怀风没有亲近过任何人。 而这一世那十几年间,晏怀风连他都没有。 他难道就这样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后院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着那四四方方的天空慢慢长大,还要在外人面前看上去像一个被父亲无限宠爱的高高在上的圣门少主。 感到楚越的手指在颤抖,晏怀风看了他一眼,心里觉得有些可笑,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平静无比,连自己都不在乎了的事情,难道这个人还心疼了不成。 不过其实好像,还是有点儿难过啊。 晏怀风绽开一脸的笑意望着墨夜,“所以妄言书现在确实不在圣门,究竟在谁手里我也不知道,我娘她至死也没肯说出口。” 第39章 交易 “抱歉。”墨夜颔首,接着说:“这至少意味着你娘身后的势力与现在构陷圣门的势力不是同一股,否则他们早就拿到了妄言书,不需如此大费周章。” 晏怀风深吸一口气,望着墨夜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圣门这也算是无妄之灾吧。” 墨夜却看上去并不赞同:“这却未必。妄言书曾在圣门一事,原本无人知晓。可见圣门本身也并非上下一心。” 随着墨夜的冷静分析,楚越立刻想到了晏清河突然性情大变,以意图弑父夺位罪名将晏怀风囚禁于冰狱一事,又想到陡然出现的蓝衣男人,与晏怀风肖似的面容。 既然可以有两个晏怀风,那又何尝不可有两个晏清河? 圣门现在的门主,还是真的门主吗? 这种揣测太过惊悚,他不敢轻易下结论。 墨夜看看脸色微变的楚越,又看看仍旧看不出深浅的晏怀风,晏怀风望着他,眼神幽深莫测。 他知道晏怀风此来究竟想问些什么,也知道晏怀风想要什么,但墨夜并不信任楚越,所以一直在斟酌。 根据寻簪阁调查来的资料,这个曾经名为十四的影卫身份来历都很可疑——不过,这终究是圣门的事情。 墨夜随口说:“晏少主,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也知道你要什么。不过,寻簪阁的规矩,无论要什么,都是需要拿你最珍贵的东西交换的。” 晏怀风咳嗽了两声,在楚越忙着端茶倒水的时候闷笑道:“那可真可惜,我现在落魄如斯,只怕是身无长物了。” “最珍贵的东西,未必是黄金白银,寻簪阁不缺这些俗物。” 晏怀风这下有些好奇,“哦?听阁主的意思,似乎是认为我这里还有什么能入得了您的眼啊。” 对方点点头,忽然伸出手指着楚越,“晏少主若肯割爱把这个手下送予我寻簪阁,你想要知道的,我自然知无不言。” 此言一出,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再说话。楚越惊讶地望着墨夜,他相信自己从前绝对不认识他,为什么这个男人一开口就要讨自己? 他知道墨夜一直在打量着他,但那种眼神,他确信,绝对没有任何亲近的意思,甚至还有些戒备。 那种戒备实在是太过明显,由此可知墨夜无所谓楚越会不会看出来,因为墨夜若是有心想要伪装,是绝对无人能够识破的。 情况总是在出人意料的地方发生不可思议的转折,如今选择权交到了晏怀风手里。他不仅需要情报,也需要寻簪阁的人力。 晏怀风一直都很清楚哪怕自己武功天下第一,也不可能以一人之力对抗无数人,更何况他并非天下第一。 只不过千算万算,算不到寻簪阁开出的条件这么的……奇怪。 在楚越看来,如果自己能够换到晏怀风想要的情报的话,他肯定义无反顾。 但这样晏怀风就只剩下自己了,他怎么可能放心让晏怀风一个人去面对那些黑暗残忍的一切。 于是在晏怀风还没有做出回应的时候,楚越已经单膝跪地对墨夜说:“楚越不放心少主,请阁主准许属下在少主重掌圣门之前陪伴少主,等一切尘埃落定,楚越一定会来寻簪阁完成这笔交易。能否请阁主现在就将所知的一切告诉少主?” 还没等墨夜反应过来,晏怀风已经掷地有声地回绝,“我不同意!” 楚越抬起头惊讶的看着晏怀风,他很明白寻簪阁所掌握的情报对于晏怀风来说意味着什么,“少主?” 晏怀风似乎恼怒楚越的自作主张,看也不看他一眼,望着墨夜说:“既然如此,些许前尘旧事,我们自己打探也罢。劳烦阁主,阁主请回。” 竟是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了。 墨夜倒也不恼,只是摇头叹息了一声,看向楚越的目光又多了几分若有所思,良久,他忽然无端地笑了一下,丢下一句“怎么弄得跟小情儿似的,我倒成了拆鸳鸯的恶人了。” 说罢起身走了,留下屋里两个,一个还呆呆地跪在那里,晏怀风躺在床上,表情也很是纠结。墨夜那句话简直如响鼓敲在耳边,一下子就解开了某些本来就只是蒙着一层薄纱的真相。 原本他们都可以继续这么走下去,一个做着自己虽然落魄依旧风姿高华的少主,一个做着自己虽然愚钝却忠心耿耿的影卫。 他们原本可以用这样安全的身份一路向前,谁也不去触及那个要命的底线,就算潜意识里察觉到了,也能够无声地避开。 他们可以在床上相拥依偎,在身体上做最亲密的事情,也可以在生死关头回护彼此,在寒冷的时候互相依靠,做彼此的支撑。 却不能越界,去奢求不应该的东西,比如超出了少主与影卫这样主仆关系的感情,这样的感情对于流离江湖的人来说,简直就是致命的弱点。 甚至再也不需要妄言书来指出什么武功上的弱点,一旦承认这种感情,对方就已经成了自己的命门。 而现在,原本平衡的关系却被墨夜轻飘飘一句话打碎。 楚越沉默地站起身来,第一次没敢去看晏怀风,只是默默地帮他把被子盖好,刚才的一番对话,晏怀风身上的被子已经落地了一半。 谁也没有抬头去看对方,楚越安静的看着自己的手帮晏怀风掖好被角,然后闷闷地说:“少主不应该拒绝阁主的,这样少主的计划就没办法进行了。” 晏怀风冷哼了一声,“看上去你很想离开我。” 楚越的手指一顿,慢慢地收回去,低声说:“属下不敢。”不知道是否是心境变化的缘故,晏怀风总觉得楚越的声音,多了那么一丝情丝牵绊的味道。 他忽然转过脸来直直地看着楚越的眼睛,问:“在你那个故事里,晏清河……也不喜欢我吗?” 楚越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所谓“他的故事”指的是之前他对晏怀风坦白的关于前世的事情,显然晏怀风并不相信,但是竟也默许了这么荒唐的解释。 如果之前楚越还不明白以晏怀风的个性为何如此轻易放过他的话——那么现在他明白了。 楚越叹了口气,“不是的,门主一向对少主很好。” 晏怀风不再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看上去有些困倦,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儿回来,身上的伤还那么严重,强撑着和墨夜说了那么久的话,无论是谁都不可能不累。 看不出晏怀风对自己拒绝了墨夜是否有后悔的情绪,然而楚越一想到因为自己,晏怀风想要知道的那些事都没法从墨夜那里得知,就感到万分愧疚。 谁知晏怀风虽然没有看他一眼,却仿佛很清楚楚越心里在想些什么一样,忽然说:“别担心,至多今晚子时,他一定会告诉我们。” 楚越很惊奇,不仅是因为晏怀风这么肯定墨夜的动向,更惊奇晏怀风一下子就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 当天晚上,果然萧沉送来一叠书册,从纸张陈旧程度来看,都是很久远的记录。上面记载的往事,正是关于当年武林中圣门与鬼门的过去,而其中还提到了另一个门派,叫做暗月宫。 根据记载,圣门在鼎盛时期与鬼门和暗月宫三足鼎立,称霸整个武林,令所有武林世家臣服,三个门派的主人互相交好,结为了异姓姐弟。 当势力达到顶峰之后,没落就会无可避免地到来,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江湖中所有的世家门派联合起来打破了危险的平衡。 圣门被迫退守滇南,鬼门门主出人意料地解散鬼门避世隐居,而暗月宫却一夜之间在江湖之中销声匿迹。 ——就好像它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直到现在,圣门依旧在滇南偏安一隅,鬼门最后一个不为人知的传人墨夜建立了寻簪阁,而暗月宫依旧没有任何消息。 晏怀风默默地看完了手中的书册,他明白墨夜给他看这段旧事的意思,墨夜认为此番构陷圣门的幕后黑手应该是暗月宫的人卷土重来。 知道了对方是谁,了解了对方的棋路,那么这一盘棋就能下得更精准。晏怀风的指尖搭在书册的边缘,忽然目光落在记载最后一行新添上的字迹上。 之所以说是新添上的,因为它甚至墨迹都还未干。 “小心身边人。” 晏怀风皱了皱眉,没有出声。 他想他大概明白墨夜为什么要他拿楚越做交易了,墨夜必定是调查出了这个影卫的身份来历有蹊跷,所以在提醒他。 寻簪阁似乎对圣门中人有着无端的善意,姑且认为这善意是由于鬼门与圣门曾经交好的缘故,只是墨夜终究不了解楚越,所以只是根据他的判断认定楚越留在晏怀风身边不怀好意。 晏怀风重重地把书册往桌子上一扔,牵动了伤处,半躺在床上皱眉。他还不能下床,在他有生之年直到此刻为止,这一次下流花河大概是他伤得最重的一次。 他甚至经常回想起幽深暗黑的水下那一双赤红的、令人惊惧的眼睛,还有那滑腻腥臭的味道。 说出去多么可笑,他最接近死亡的一次,不是为了别的缘由,只是想要救醒一个影卫。墨夜不相信楚越,那么他呢,他相信楚越么?相信那个荒谬的,死去又重生的故事? 晏怀风哂笑了一下,决定把这个问题先放在一边。他现在必须尽快伤愈,墨夜送来了情报,那么也一定会给予帮助,所以现在他已经不是孤立无援,也该赶回圣门了。 第40章 噩耗 滇南,圣门,千劫殿。 不知道从多少年前开始,千劫殿殿内的窗户通通被重重的帘幕遮上,这一座圣门的主殿,变得常年幽暗无光,如同一处华丽暗沉的囚笼。 只有昏黄的宫灯,一排排挂在头顶,无风自动地摇摆,朦胧的光线下一切都变得诱人沉醉。 宽阔的大殿里一眼望去深不见底,唯有那把象征着圣门至高权力的鎏金座椅依旧显眼,异兽香炉中的香料还在燃烧,让人昏昏欲睡的暖香在空气中弥散。 然而气氛却是剑拔弩张的。 堂下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大多数穿着圣门的服饰,还有几个穿着特异,一看就不是当地人。站在所有人前面的男人手中执剑,直指着坐在台阶上鎏金座椅之中的人。 “晏清河,你一定想不到,自己也有今天。” 坐在鎏金座椅之上的人正是圣门门主晏清河,此时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堂下,神情动作依旧一派威严,就好像自己面对的不是一群正在谋逆准备置自己于死地的人。 “沈玉,从一个小小的影卫会使‘平生一剑’起,我就知道你会反。” 堂下领头的男人正是圣门木堂的堂主沈玉,他不屑地抬起头,直视那个多少年来总是高高在上的人影。 “我不知道你说的影卫是什么东西。不过,你如果早知我会这样,又怎么落到这个地步?” 他得意地往后看了一圈,那些沉默的圣门子弟明显都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从那群中原来的人找到他的那一天起,他一直在谋划着现在的这一刻。 凭什么坐在圣门门主位置上的是晏清河,凭什么下一个坐上那把鎏金座椅的人会是晏怀风,哪怕晏怀风被关进了冰狱,也没有听晏清河提过半点传位予别人的事情。 手中的剑尖一晃,明晃晃地反射出从门缝里漏进来的一丝亮光,故意地晃到晏清河的脸上,让他不得不略微闪躲着闭了闭眼。 沈玉志得意满地说:“是你自己愚蠢,把自己的心腹手下都派出去办事,找那个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的孽子,否则今天我又怎么能如此容易地得手?晏清河!你太自大!不知道自己的势力一个都没留下,留在圣门里的弟子,早已站在我这一边。” “所以呢?”光线太暗,没有能看清楚晏清河脸上的表情,只听到他沉着淡漠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如此凉薄无谓的感觉。 人群中一个女子忽然高声叫道:“把钥匙和盒子都叫出来,我们饶你一命!” 晏清河忽然呵呵呵地笑起来,这笑意有些渗人,不像是一个被逼至绝境的人所能发出的,这让沈玉无端地起了一声鸡皮疙瘩。 忽然眼前一暗,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让所有的灯笼齐齐熄灭。 千劫殿陷入一片黑暗,众人的惊呼声中,有人忙不迭地去拉开帘幕,随着唰的一声响,久违的明亮耀目的光线终于再次光临这座大殿。 而鎏金宝座已空无一人。 沈玉气急败坏,刚要痛骂,只听赵雯湖清脆的声音响起来,“我看见他往哪儿去了,留一半人下来搜遍圣门,其余的跟我走!” 晏清河其实哪儿都没去,就在澜沧江边。 他站在一棵树下,望着手里的一支珠钗发愣。那支珠钗一看就有些年头了,上面镶嵌的珍珠已经泛黄,钗身也褪了颜色。 很普通的花式,坊间的妇女有一多半妆奁里都有,他却看得那么认真,仿佛看的不是一支旧珠钗,而是自己心心念念的情人。 身后喊杀声很快就近了,远远地,他望见圣门的方向上空有浓重的黑烟飘起,圣门终于被毁了啊,他想。 很快沈玉阴沉沉的声音响起来,“晏清河,把门主的信物给我!” 又有另一把尖锐无比的刺耳女声,高声叫道:“晏清河!你这等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还是乖乖把钥匙交出来,尚能获得生还的机会!” 一大片附和的声音随即嘈嘈切切地围绕在耳边,晏清河不用回头,也知道他们的脸上全都是正义凛然和对邪魔外道的义愤填膺,如此的……真诚、善良、正义。 他不在乎,他那么好整以暇,好似本来就准备来澜沧江边看风景。 晏清河握紧了那支珠钗,朗声长笑,“沈玉啊沈玉,你的眼界太窄,永远只盯着那把椅子。你这一生,也不会有什么大作为,但愿圣门之中跟了你的人,日后不会后悔。至于你们这些中原白道的侠士们,你们要的东西,恕在下爱莫能助。” 说完,他忽然转过身,凌厉的目光一一在身后众人身上扫过,那眼神太过犀利,让所有人感觉胆寒,忍不住悄悄后退。 晏清河嘴角泛起冷漠的微笑,忽然抽出腰间长剑,用力掷出,剑光一闪,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已经穿过赵雯湖的腰腹,直直地把她钉在一棵树上! 赵雯湖不敢置信地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几声喑哑的呻吟,看着自己腹部渗出鲜红的血迹,她努力地把目光投向一同前来的人,想要向他们求救,却无一人敢把她从树下弄下来。 她的眼神渐渐变得绝望而怨毒。 而被震惊了的众人齐齐听到一声沉闷的水响,再回头时,晏清河已经义无反顾地投入了澜沧江的滚滚洪流。 沈玉倒吸了一口凉气,想伸手去够,哪里还够得到? “他就这样死了?”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转头望着自己带来的人,想要寻求认同。在看到无数人目瞪口呆地点头以后,沈玉忽然疯狂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晏清河他死了!圣门伟大的说一不二的门主大人,他死了!” 噩耗传到寻簪阁的时候,晏怀风刚刚能在楚越的搀扶下到外面花园里走两圈,他这一次伤得实在太重,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他岂止是伤筋动骨,简直就是去阎王面前打了个转儿。 好在寻簪阁回天楼里的大夫医术放眼整个江湖都绝对顶尖,又有楚越精心看护着,白天黑夜一丝不苟地侍奉在侧,自己武功底子也好,到底好得比别人快。 不过再快,也没快过与他们同时出发前往滇南的赵雯湖一行人。 在晏怀风原本的计划里,不会有楚越昏迷、自己采药受伤这场变故。或者说,在他一开始的计划中,从来都没有过楚越那么一个人物存在。 楚越是个意外,不过这个意外有时候让他觉得可以驱散孤独。 在听到赵雯湖的计谋时,晏怀风的打算是先从寻簪阁得到情报和助力,再快马加鞭赶回滇南,绝对有时间赶在赵雯湖一行人实施阴谋之前阻止他们。 毕竟他们人数相较圣门来说并不算多,且又打算借刀杀人,布置一场阴谋要花费的时间也着实不少。 虽说他尽管人在中原,但通知圣门让他们做好防范的方法也不是没有。 只不过晏怀风原本就是私逃出冰狱,如果一早想尽办法通知晏清河,晏清河会不会信且不说,暴露了自己的行踪,他一定会先把晏怀风抓回去,这一次,就未必只是关进冰狱那么简单了。 况且……晏怀风不得不承认,他在心底也许希望晏清河受一点打击,让这位无论作为夫君还是作为父亲都无情而冷漠的门主感受到一点别的情绪。 比如他年幼时一个人坐在娘亲坟前抱着膝盖仰望天空时心底的那种无所依凭的空虚与恐惧。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不知是否是赵雯湖做惯了这等暗地里勾当手脚太利落,又或者圣门本身出了什么问题,终究还是让这群扛着正义大旗的男男女女捷足先登。 那几天阴雨连绵,明明只是夏末,却有点秋风萧瑟的感觉了。 楚越陪着晏怀风在廊下看雨,晏怀风不能久站,路千寻从掌管机关秘术的覆天楼楼主陈笑愚那里磨来了一把特制的机关木椅,可以用让楚越推着他在院子里逛逛。 自从那天被墨夜说了一句“像小情儿似的”以后,晏怀风与楚越的相处氛围就变得诡异起来,两人竭力想像从前那样保持距离,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越过界限。 楚越从前对晏怀风照顾得细致入微,一饮一食都要亲自动手,原本他并不觉得如何,现在却常常感觉尴尬,尤其是在帮晏怀风换衣擦身的时候,身体接触无可避免,他却始终都不敢去看晏怀风的眼睛。 他不敢奢求晏怀风对他有超过主仆的情分,却害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旦越界太过,会忍不住想要得更多。 就像此刻,他只要安静地站在晏怀风身后就好。 连着下了那么久的雨,整个院子都湿漉漉的,药草的清苦味道蔓延一院子,偶尔引来低飞的蝴蝶,停住在嫩尖儿上缓缓开合着翅膀。 回天楼里种的都是草药,不像萧沉那里一屋子的兰花香。 那时萧沉远远地走进来,总是和煦如三月暖阳的脸上竟然带了点儿忧虑,才走到廊下,甚至没来得及打招呼,就压低了声音对晏怀风说:“晏少主,圣门出事了。” 晏怀风原本正望着细如牛毛的雨丝出神,听见萧沉的声音,下意识地问:“你说什么?” 萧沉直视着晏怀风的眼睛,不得不重复了一遍,“整个圣门,都毁了,圣门的门主、你爹晏清河也死了。” 第41章 倾颓 苏真把包裹在桌子上摊开,一一指给楚越看,嘴里细细地讲解着:“这个丸药每天都要吃,不能让他喝寒性的茶,茯苓露或者蜂蜜水都是好的。那个药膏是外用的,两天换一次。至于你——” 苏真把楚越全身上下打量了个遍,“醒了就好,现在你可比你家主子健康多了。” 楚越一一记下了,道了谢把包裹重新缚好背在肩上就要走,苏真看他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出声叫道:“等等!” 说着又忙忙地转回内屋,不一会儿捧着一个小玉坠出来,郑重地交到楚越的手里。 玉坠被做成镂空的形状,看上去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楚越掂了掂手中的玉坠,,没有液体流动的声音,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只是光看玉坠本身的成色就已经价值不菲。 看到楚越投来疑惑的目光,苏真笑笑,郑重其事地说:“里面是风干的缕金衣。本打算用来熬制回魂汤,不过那天你已经醒了……” 苏真话还没说完,楚越已经觉得手中这小小的轻若无物的玉坠瞬间变得沉重无比,这就是让晏怀风差点命丧黄泉的东西,缕金衣、缕金衣……越美丽的东西越危险,有着如此动人的名字,又怎能轻易摘取。 晏怀风从没有跟他说过那天在流花河底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他只能根据他的伤势和墨夜的只言片语暗中揣测。 流花河中一定生活着某种凶恶的鱼类,它们也许以缕金衣为食,又或者仅仅是看护这种稀有的药草,攻击一切靠近的生物。 他并不知道晏怀风畏水,如果知道的话,也许心中的愧疚又要多加一成。 珍而重之地将玉坠贴身挂在胸前,一点温意透过肌肤一直传达到跳动的心脏,“咦,这是暖玉么?” 苏真摇头,“流花河底下有地热,常年水温偏高,缕金衣属性亦为火,冬日里带着堪比碳笼手炉,可以消寒。你感觉到的温度应该是属于缕金衣的。” 楚越点点头,再次向苏真抱拳,深深弯下腰去道谢,从滇南到中原一路流离坎坷,见识过那么多人心叵测,寻簪阁一行人是他所见过的最善良的一群人,虽然他们的名声在外面未必比圣门好上多少。 他是真的感激苏真,也是真的感激墨夜、萧沉他们,没有他们,他和晏怀风不知道会是什么光景,他也可能永远都无法明白自己对晏怀风的心意。 住在这里养伤的这段时间是他在这里醒来以后有过的最平和安稳的日子,如果可以他不想离开,可是晏清河……楚越转过头,望着门外,晏怀风已经等候多时了。 也许晏清河对晏怀风真的未尽一个父亲应有的责任,也许晏怀风对晏清河真的有过怨怼和疏离,但楚越知道亲情不是轻易就能泯灭的东西。 晏怀风与晏清河再疏远,内心依旧是渴望对方的。骤然听到自己生父的噩耗,饶是谁都无法无动于衷吧。 楚越朝苏真点点头,“苏姑娘,我该走了。”然后不再回头,大步向着晏怀风的方向离去。 “少主。” 晏怀风闻言回头看了楚越一眼,他的面容平静,看上去对圣门的噩耗没有什么哀恸的感觉,然而楚越能够感觉到晏怀风拿平静的眼波之下躁动的情绪。 晏怀风的身后站着萧沉和路千寻,他们将会和他们一起前往滇南。萧沉算是墨夜给予的助力,至于路千寻…… 楚越觉得这一定是自己的错觉,好像有萧沉的地方,路千寻总会黏过来——不过现在黏过来的明显不止一个,梅嫣大小姐扯着萧沉的袖子,正在苦苦哀求,“萧大哥,你就让我去嘛。” 自从开始纠缠萧沉以后,梅嫣对晏怀风的兴趣就大大地被转移,不过听到晏怀风的真实身份还是让她大吃一惊,然后对滇南和圣门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这不,一听说萧沉也要走,马上跟过来了。 萧沉无奈地安抚着梅嫣,“梅姑娘,我们不是去游山玩水的,滇南现在群龙无首乱得很,带着你不安全。” 梅嫣一跺脚,娇嗔道:“我又不是只会绣花的闺阁小姐,我可是越女剑梅家的传人!” 萧沉不忍心说你越女剑虽然威风八面不过到了你手里也只有江湖三流的功夫,于是久劝不下。 正在这时,晏怀风忽然说:“马车大得很,梅姑娘不嫌我们一群大男人,一起去便一起去吧。” 别人只当晏怀风是心急如焚懒得与梅嫣拖时间,只有楚越觉得晏怀风好像又在谋算着什么东西了…… 等众人都离开后,苏真一抬头,就看到寻簪小筑二楼的廊上,墨夜姿态慵懒地斜倚着栏杆正目送他们远去。自从他喜欢的那位姑娘死后,墨夜再也没用这种姿态在寻簪小筑上目送过什么人离开。 苏真忍不住问:“阁主,您在看什么?” 墨夜默然了片刻,如同自言自语一般地说:“冷幽月与林紫陌是什么下场。” 苏真一怔,然后忽然明白了过来一样,“您是在担心,晏怀风和楚越两人会为情所困?可晏怀风身为圣门唯一的传人,终究是要娶妻生子的吧。” 墨夜从寻簪小筑上一跃而下,落在苏真面前,“也许会,也许不会。不到临死,谁知这一生结局如何。劝人莫做情痴也,死生相许由人说。” 望着墨夜离去的背影,苏真低低的感叹:“劝人莫做情痴也死生相许由人说,您是在说自己么,阁主?” 晏怀风与楚越从冰狱里出来时只有两人一马,甚至连鞋子都只有一双,这番中原一行,回去时却带了两大男人一姑娘,简直像是传说中西域那些贩卖人口的商人,抓些细皮嫩肉的美少年美少女去卖给塞外的土财主暖床。 一群人轻装简从地出发,一路上片刻也不停留。 楚越牢记着苏真的叮嘱,殷勤地给晏怀风换药,间或按摩活血,一应饮食更是亲自下手,别人啃干粮,晏怀风躺在车里吃细点,别人喝溪水,晏怀风躺在车里喝蜂皇浆,如此这般行至滇南,晏怀风的伤终于好了七七八八。 而圣门已经不在了。 确切地说,属于晏清河的那一个圣门已经不在了。一眼望去,眼前只剩断壁残垣,荒凉颓败如许。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到最后也只是陋室空堂、衰草枯杨。 从眼前无尽的焦黑颜色就可以看出,当时这一场大火是如何地猛烈,方圆数里被烧得寸草不生。 可以想象那滔天的火舌舔舐过晏怀风曾经走过的每一寸路,把他这数十年存在过的痕迹全都化为灰烬。 晏怀风站在圣门的废墟之前一动不动,楚越不敢打扰他,只好站在他身后默默地陪着他。心中的悲愤无以复加,这不仅是晏怀风的家,这也是他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地方。 圣门的每一寸土地,都有他和晏怀风那么多年的回忆。 “赵!雯!湖!”眼前倾颓的一切都让他想到那一天,在天渚城的白道盟门外听到的残忍计谋,和那些人丑恶的嘴脸。 楚越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把那个女人的名字念出来,他一定要找到她,前世她死在他的剑下,一剑毙命实在是太便宜她了! 就在怒火几乎要淹没理智之前,萧沉温和的声音就如一盆清水浇在他头上,瞬间熄灭了凛冽的杀意,“赵雯湖已经死了。” 晏怀风和楚越一起回头,动作整齐划一地看着萧沉,萧沉点点头,说:“晏少主是否要去看一下你父亲……投河的地方,赵雯湖被他一剑钉在树上,事后没人敢把她的尸体取下来,如今还在那里。” 萧沉尽量说得和缓一点儿,害怕晏怀风无法承受晏清河真的已经去世的消息,然而晏怀风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表情平静一如初时,只是点点头,示意萧沉带路。 路千寻和梅嫣难得地没有聒噪,敛声屏气地跟在后面。来到澜沧江边,江水依旧无知无觉地奔流而去,看不出这清澈的江水中埋葬过什么人的生命。 晏怀风一眼就看到了赵雯湖的尸体,经过这么久的日晒雨淋,在滇南潮湿温热的气候里面几乎已经腐烂。 可以看出当时她非常绝望地曾经想要求救,却最终被自己的同伴遗弃在这里,甚至没有埋葬她的尸身。 整个人就这样被钉在树干上,宝剑明晃晃的反射着日光,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酷刑。 “他们为什么不把她埋了?”梅嫣小小声地问萧沉,尽管行走江湖生死乃是寻常事,只是这般曝尸荒野,终究让人心寒。 萧沉望着赵雯湖,眼中有几分怜悯,“少了一个劲敌抢夺,他们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机会就更多了一分,忙着去抢还来不及,怎么会有时间来安葬她?” 梅嫣移开自己的目光,“那我们……” “扔远点烧了,别脏了我们的地。”晏怀风蓦地打断了梅嫣的话,他的语气就好像是今天的菜不好吃倒了吧,但萧沉觉得晏怀风其实很想将赵雯湖的尸体再砍成十段八段,只不过怕弄脏了兵器才没下手。 只见他独自走到江边,望着眼前的流水失神地望着。 他今天穿着一身蓝衣,楚越心惊胆战地在后面看着,这个地方让他恐惧。前世就是晏怀风在这里被他逼得跳下了澜沧江,而现在死在这江水里的却是他的父亲。 是否这一切早已注定,一定会有人用这种方式死在这里? 第42章 妄言书 看懂了楚越的担忧,虽然不知道楚越担忧的全部原因,萧沉依旧走到他身边,拍拍楚越的肩膀沉声安慰着。 “赵雯湖等人原本不会那么快得手,只不过根据我们的调查,圣门的木堂堂主沈玉早有反心,暗中已经有一大批圣门弟子投诚于他,这回门主的心腹全都被派了出去,圣门内空虚无人,正好让沈玉与赵雯湖里应外合,才会……” 木堂堂主沈玉……真是失策啊,他甚至都没有见过这个男人,虽然不管怎么说,都算有点渊源,至少武功路数是一样的。楚越简直是愤怒得想要笑出声来了,曾经他也是木堂堂主,而如今沈玉也是木堂堂主。 看来圣门的门主和木堂堂主是注定要反目成仇。 可前世他是被挑拨离间才伤害了晏怀风,即便是如此他都恨自己恨得要死,更何况沈玉是彻彻底底无需挑拨就准备要反? 他们和沈玉之间,势必还要有一番争斗。 楚越看着晏怀风在江边坐了下来,脱了鞋,将双脚浸在水中无意识地来回晃着,望着眼前的江水出神,这情景太过熟悉,简直让楚越以为下一刻他的少主就会再次跳下去。 他只能眼错不眨地站在晏怀风身后一步远的地方,不打扰他的思考,却能在他有所动作的时候迅速做出反应。 谁也没想到,晏怀风这一坐,就坐到了深夜。 梅嫣早就困倦地拉着路千寻回去睡了,萧沉随后也只能离开,留下这主仆二人对着日以继夜的流水继续冥想。 夜已深,眼前的一切像沉默的巨兽,蛰伏在那里时刻准备着吞噬什么,除了看见赵雯湖后说的那一句话以外,晏怀风再也没有发出过半点声音,沉静得好像停止了呼吸一样。 楚越就这么陪他站着,站到双腿麻木,依旧没有一声怨言。 “小时候,我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晏怀风突兀的声音响起来,楚越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在说晏清河。 他默默地松了一口气,晏怀风终于肯说话了,他只怕他把什么都放在心里,所有的悲伤痛苦愤怒和后悔,最后会变成沉重的枷锁,让他崩溃。 “后来,他在我面前杀了我娘,我至今记得我娘的血溅在我脸上的感觉,温热的,鲜红的,就像每天晚上我娘哄我睡觉时抚摸的感觉。” “那时候我就想,她怎么可能是奸细呢?她明明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笑起来连冬天都变得没那么难熬了。她怎么可以是奸细呢,晏清河明明那么喜欢她,对她那么好。” 楚越听着晏怀风的喃喃自语,觉得心里酸涩不已,他没有见过晏怀风的娘,就连前世,他第一次见到晏怀风的时候,他娘也已经去世了。 然而毫无疑问,那一定是个就算不十分美丽,却一定温柔和善的人,听上去如此美好,而真相总是残忍。 “她为什么不爱晏清河呢?她为她的组织偷走了妄言书和钥匙,也没见他们派人来救她,任由她死在圣门,连口棺材也没有。我原以为他们是一对璧人,却原来,他不爱她,她也不爱他,却偏偏有了我。” 楚越叹了一口气,蹲下来,迟疑地伸出手,握住晏怀风。晏怀风转过头对他笑了一下,凉薄的、无情而淡漠的笑意,就好像他只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我娘死了以后,晏清河不再亲近我,他把我扔进鬼谷,任由我自生自灭。等我活着从里面出来以后,又拿我试药。” “他每天都给我灌各种各样说不出名字的毒药,可惜到最后我不仅没死,反而变得百毒不侵,连血液都成了克毒的良药。等到我变得越来越强,他也就对我越来越疏离,都最后甚至不再看我一眼。” 晏怀风不停地说着,也许他这一生都没有说过那么多的话,无论身边是谁都好,他只想把这些郁结于心的东西通通倒掉,不再如同沉重的铁石压在心上。 楚越握住他的手让他感觉到些许心安,无论多么孤寂的时刻,至少还有他陪着他。 而楚越却在心疼之外,更添了一层疑惑。 晏怀风也进过鬼谷,这让他很意外,不过却能解释为什么当初他在鬼谷时摘星姑娘对他百般照顾,又偷偷通知他少主有难,也许晏怀风跟摘星一早就认识。 摘星是否也像照顾他那样照顾过晏怀风? 而晏清河……拿亲子试药真的是很泯灭天良的事情,可楚越总觉得有些蹊跷。 如果晏清河恨他的妻子连带着讨厌晏怀风,大可以一掌拍死晏怀风了事,何必又送鬼谷又灌毒药,到最后却反而让晏怀风百毒不侵? 楚越忽然想到,如果没有自己,那时去中原的马车上晏怀风被黑衣人和不知是谁射出的蝎尾针暗算的时候,如果中了浮生梦的是晏怀风本人,那么浮生梦对于百毒不侵的晏怀风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晏清河……真不知道他对晏怀风的所有恶行,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还是别有用意。晏怀风身在其中察觉不到,他却能够感觉到那些蹊跷。 可现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晏怀风,又或者告诉他点什么,毕竟他没有任何证据。踌躇了一下,楚越迟疑地慢慢跨过那一步的距离,一点点抱紧了晏怀风。 他感觉到晏怀风的身体一怔,然而没有拒绝他,只是无声地叹息。 他们就这样保持相拥的姿势直到天明,晏怀风想着他的爹娘,那些令人哭笑不得的过去;而楚越想着前世今生,那所有的阴差阳错,和他对此刻怀中人的在意。 夜很长,却终究会过去,无论黎明前的黑暗有多么让人绝望。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又是崭新的一天来临,圆滚滚的太阳从山的那边一跃而上,染红了天边的云霞,一时间云蒸霞蔚,炫目无比。 耀眼的光芒穿越过天与地的距离来到人间,驱散了所有阴霾,带来新的希望。 “他们真是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我大概是他们之间最大的意外。”说着,晏怀风闭了闭眼睛,从河岸边抓了一把泥土,挣开楚越站了起来。 “阿越,我们去看看我娘吧。”说着,晏怀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穿越过层层废墟,还在不停掉落的烧焦的砖瓦让楚越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护着晏怀风,整个圣门都已尽毁,他想,如果沈玉如果是想要圣门门主这个位置的话,没道理连整个圣门都烧掉。 除非……他和那些中原人也起了冲突。 空无一人的大殿后头,是一间小小的屋子,屋子后面连着四四方方的后院,里面草木零落,看上去荒寂一片。 楚越认识这里,晏怀风总是一个人待在这个院子里,抱着膝盖年复一年地仰望头顶四四方方的天空,默默地长大。 但他没有想到,晏怀风的娘竟然葬在这里。晏怀风一直说他娘连口棺材都没有,楚越一直以为只是夸张,一夜夫妻百日恩,晏清河不至于如此吝啬。 “他确实连口棺材都没有给她。”仿佛知道楚越在想什么,晏怀风淡淡地说:“她是我亲手葬在这里的,没有工具,我挖了很多天,才勉强挖出一个坑来。” 那只是一个小小的土丘,连墓碑都没有,正因如此楚越才没有发现那是一座坟茔。 晏怀风在坟前跪下,将手中从澜沧江畔取来的泥土洒上坟头,低声说:“娘,晏清河也死了,等他到了下面,你可以问问他,他到底爱没爱过你。虽然我也很想问你,到底有没有爱过他。” 他想起很小的时候,那时候他刚刚勉强能走,娘亲喜欢带着他在这后院里玩耍。 当时坊间盛行的无非是那些小把戏,躲猫猫或者藏宝游戏,而她每次藏东西总在那么几个地方,换来换去都没有新鲜的去处,晏怀风还总为自己能找到她藏的小东西而得意。 直到最后,她自己的尸体也藏在了这里。 晏怀风无端地想,当年她藏过那么多东西,会不会有什么,他一直没有找到?或许是一支她最爱戴在秀发间的珠钗,也可能是晏怀风玩过的拨浪鼓,又或者她亲手绣给晏清河的荷包。 虽然知道这样的想法很可笑,可心中却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跟他死去的娘亲玩最后一次游戏。 楚越看到晏怀风忽然站了起来,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却不知道他究竟在找些什么。 他看着晏怀风跃上院子里的那棵树,在陈旧的树洞里掏摸,可惜里面空空如也,只摸到了一手尘灰。 而晏怀风依旧在院子里转,时而掀开石凳,时而搬走花盆,最后挖开一丛不知名的花朵时,忽然停在那里不动了。 “少主?” 楚越疑惑地向他走去,发现晏怀风的双肩似乎在细微地颤抖,等到他走到他面前时,才发现那个永远平静的、就连听到晏清河的噩耗也能够保持理智的男人,竟然已经泪流满面。 顺着他的动作,楚越清晰的看到,花丛下被挖开的泥土里,放着一个看上去平凡无奇的陈旧木盒,木盒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把形状奇异的钥匙。 第43章 诱敌 楚越只看了那木盒一眼,就把注意力又放回到了晏怀风身上。此刻的晏怀风让楚越觉得心疼,仿佛一瞬间剥开了坚硬的外壳,就能触到里面最柔软的地方。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拭去晏怀风脸上的泪水,这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等他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指尖几乎已经碰上了晏怀风的脸颊。 而晏怀风只是一动不动地半跪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楚越。 楚越慌忙收回手。 晏怀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默然转过头去,再回头时脸上的泪痕已经消失了。他迅速地恢复了平静,看上去就好像刚才那个脆弱的人并不是他一样,只是手掌还是紧紧地按在地上,连指甲插进泥土里都不自知。 楚越低下头,不敢去看晏怀风的眼睛,刚才一瞬间的失态让他害怕晏怀风会察觉自己的心意,不过这种情况,也许他根本无暇顾及。 掩饰般地指着那个木盒子随口问:“少主,这是?” 晏怀风小心翼翼地擦干净木盒上面的泥土,珍而重之地连同钥匙一起拿起来,无比冷静地说:“妄言书和钥匙。” 楚越倒抽了一口凉气,“不是说夫人把它……” “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那么多人杀人放火,却怎么也想不到它在这里。” 晏怀风笑了笑,把木盒捧在怀里,“看来我和晏清河都错了,也许最初的时候,我娘来圣门的目的真的是这本书,只不过到最后,她已经爱上了那个男人,所以才没有真的把书交给她的组织。” “那夫人为什么不告诉门主?”楚越不明白,他记得晏怀风说过,她娘至死都不肯把妄言书的下落说出来,如果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话,为什么她不说呢? 楚越不明白,晏怀风却是了然,“我想她是对晏清河失望了。她既然是探子,一定受过最好的训练,伪装、探查、取信于人、足够的耐力——还有事败之后面对刑罚而不吐露真相。最初的时候,她的心里一定什么都没有,除了任务。” “可晏清河对她太好太温柔,让她爱上了她。她偷到了妄言书,却百般犹豫,甚至在最后关头背叛了她的组织。一回头却发现晏清河要杀她,她一定以为晏清河早就发现了她的身份,而那些温柔爱护从始至终都是假的,只是个温柔陷阱而已。” 楚越哑然,他不是女子,不知道她们在为什么有时候看上去那么柔弱,有时候却又奇怪地决绝。 门主夫人宁愿被门主亲手杀死,也不愿意告诉他其实她没有背叛他的真相,是因为她对晏清河感到心灰意冷,所以觉得了无生趣? 可这对晏怀风太不公平,上一代人的爱恨纠葛,却让当时还只是一个孩子的晏怀风去承受。 楚越低着头,轻声说:“少主,也许夫人她真的很爱门主,可是却不够爱你。” 晏怀风笑了一下,爱么?这是种多么累赘的情绪。他习惯了,无所谓,也许他娘也是爱他的,只是更爱晏清河,所以选择这么惨烈的方式作别,毫无疑问,至少晏清河这一辈子都别想忘记她。 “至少她把它留给了我。其实我更想知道,晏清河到底爱没爱过我娘。不过可惜他也死了。” 晏怀风拿起那把钥匙,钥匙在阳光下闪着细微的光,形状与一般的钥匙大相径庭,晏怀风记得,他曾经看到过类似的形状,就在那个冒充他的蓝衣男人的脖子上。 那枚玉佩,和这把钥匙真的很像。就跟那个人跟他很像一样。可惜再像也终究只是假的,永远不会变成真品。 那个男人把形似钥匙的玉佩故意挂在让他看得到的地方,无非是想让他更进一步地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晏清河的亲生儿子罢了。 也不算失败不是么?终究那些日积月累的怀疑让他没能及时救出晏清河。 晏怀风想,很多事情该结束了。 “阿越,过来。”他挥手让对方走上前,把木盒交到楚越手里,楚越觉得那一瞬间晏怀风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像是带着某种破釜沉舟的意味。 然而他的声音没有丝毫异样,只是如常一般地说:“拿稳了,我要打开盒子,看看这本旷世奇书。” 他这话说得音量并不低,仿佛并不怕被谁听见,要知道叛徒沈玉和那些觊觎妄言书的中原人氏还不知道人在何处,晏怀风不应该如此不小心谨慎。 楚越注意到他虽然看上去像是不动声色地专注于手中的钥匙,眼角的余光却慢慢从四周扫过。 庭院空寂无人,仿佛唯有衰草零落,和一位已在黑暗的地底化为了枯骨的往日红颜。 微风吹来,树影处轻巧地晃动。 晏怀风看了楚越一眼,叮嘱到,“阿越,手稳一点。” 虽然不明白晏怀风为什么一再叮嘱自己要把盒子拿稳,毕竟这盒子并没有多么沉重,不过楚越还是点点头,沉稳地应是,双手紧紧地捧着木盒。 晏怀风低下头,认真地将手中的钥匙插入木盒前面的锁孔里,专注地观察着木盒的情况,几缕发丝从他颈后滑落,垂在脸庞,随风轻轻摇摆。 楚越又有那么一霎那的走神,就在这时,他耳边听到极细微的“咔嗒”一声,手中的木盒微微震动起来,仿佛里面有什么活物在挣扎。 没有什么活物能在密封的盒子里活上那么多年,楚越知道那应该是木盒中的机关因为钥匙的介入正在转动。 这个宝函由最精通机关消息的巧匠做成,里面装有非常复杂的机关,一旦被不是正确钥匙以外的外力强行开启,就会连同里面所装的东西一起直接毁掉。 否则,又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对一把钥匙心心念念,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随着最后一声震动,木盒终于在楚越的手中“啪”地一声打开,埋藏了许久的东西重见阳光。 晏怀风和楚越同时看到,盒子中间静静地躺着一本小册子,它看上去太过平凡,甚至连本书都算不上,没有封面也没有任何字迹,第一页是完全的空白。 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不知道妄言书究竟是用什么材质做成的,在地底下埋了那么多年,竟然丝毫没有泛黄,也没有在阳光再一次照耀它的时候瞬间化为齑粉。 楚越抬起木盒想将妄言书递到晏怀风面前,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刚才还空无一人的庭院忽然响起了某种萧杀的气息。 一把短剑带着凌厉的破空风声直直向晏怀风地后背射来,来源正是刚才随风轻晃的树影之中。 楚越面色一变,急促地喊:“少主小心。” 而晏怀风已经一侧身让了开去,并且让开短剑的同时,他与楚越之间的距离也变得遥远。 楚越想跟上晏怀风,却又不敢扔掉手中的书,就这么一滞之间,原本在后退的晏怀风忽然脚步一顿,然后从他身后,蓦然伸出一把扇子,要巧不巧地搁在他咽喉之上。 他的身后,是久违的蓝衣男人那张笑意森然的脸。 “是你?”楚越大骇,想靠近晏怀风,寻个机会把人救出来。蓝衣男人似乎是不解地望了楚越一眼,把扇沿又往晏怀风的肌肤之上靠了靠,示意他的小命掌握在自己手里。 楚越不敢再轻举妄动,小小的院落里形成了诡异的局面。 树叶哗啦啦地响,一抹红影挥开枝叶,轻盈地跳下来,站在楚越面前笑意盈盈,曲膝行了一个大礼,喜滋滋地说:“恭喜主人拿到妄言书。从此江湖武林,尽是我暗月宫天下。” “梅……嫣?”楚越不敢置信的望着眼前的少女,依旧是那娇憨天真的模样,笑起来单纯无邪,眼里的狡黠和得意却如此明显。 他第一反应不是考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而是立刻抬头去看晏怀风,晏怀风一脸意料之中的模样,仿佛现在并不是被人所挟持,而是正在踏青郊游,最多就是一脚踩空被颗石头给绊着了。 楚越的脑子里纠结成了一团乱麻,蓝衣男人和梅嫣是一路的?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在他们身后来到了滇南?他不是被自己一剑重伤了么?梅嫣是暗月宫的人?从一开始遇见她就是一个局?为什么她叫他主人? 无数的问题在脑海里纠结盘旋,他想张嘴却不知道自己该问什么。而更让他害怕的晏怀风,无论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与暗月宫、与蓝衣男人有什么纠葛,他只是楚越而已。 可晏怀风还会相信他么,在这样的情况下?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么微妙的处境里,楚越忽然想到了晏怀风的爹娘,怀疑胜过这世间最毒的毒药,可以让一切都分崩离析、只剩下毁灭。 楚越难堪地低下了头,“少主,我没有……” 蓝衣男人皱眉,“大哥,不用再使苦肉计了,这个男人已经没有价值了!”说着,他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忿忿地一扯脸皮,竟从脸上扯下一层皮来——那是一张精致细腻的人皮面具。 面具一揭下,两个晏怀风的奇景不复存在,蓝衣男人面具下面的原本的脸与晏怀风毫无相像之处,反而更像楚越一点。 “戴着这个破面具鱼目混珠这么久,难受也难受死了。大哥,把书拿上,我们走吧。沈玉和那批叛出圣门的弟子已经收归暗月宫,至于中原那群,要杀要刮随你便。” 蓝衣男人说了半天,楚越却只是死皱着眉头紧紧地盯着晏怀风,大概半句都没有听进去。 蓝衣男人终于恼了,重重地说:“大哥!你有没有在听!别告诉我你真的爱上晏怀风了,像那天一样突然跑来神神叨叨一大堆,我和梅儿都要被你气死!” 楚越充耳不闻,努力地捕捉着晏怀风脸上的表情,想要解释,“少主,我真的没有……” 晏怀风微微一笑,“好了阿越,别演了。妄言书,你不是拿到了么。” 那个男人明明依然是微笑的,危在旦夕还是如此从容,可楚越却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滴血,因为他感觉到晏怀风是如此的悲伤。 尤其是,在他娘的坟墓之前。 蓝衣男人焦躁地勒紧了晏怀风,他觉得不安,因为眼前的大哥看上去太过陌生,而他看向晏怀风的表情又是如此的不对劲。 这种焦躁让他忍不住把握着扇子的手前进一毫,晏怀风轻哼了一声,一缕鲜血滑下来,顺着颈子渗入衣衫之中。 楚越一颤,几乎忍不住要冲上前去把人给抢回来。 梅嫣不笑了,冷冷地看着楚越说:“主人,您不应该感情用事。暗月宫筹谋这许久,假使你当真看上这个晏怀风,带回去做个男宠就是,只是这武功该废还是得废了。” 晏怀风听闻这话,似笑非笑地瞄了梅嫣一样,他对于她的出现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倒像是早就知道了一样。 虽然人被困着,杀意犹在,梅嫣被他这么看了一眼,竟然噤了声。 晏怀风又把目光放回楚越身上,曼声道:“阿越,恭喜。”声音里听不出是喜是怒,是失望还是其它。 楚越忽然深吸了一口气,把手中木盒啪地一声盖上,也不交给别人就自己拿着,不再去看晏怀风,神情一肃,言简意赅地吩咐:“大事既成,久留无益。我们回暗月宫。” 梅嫣和蓝衣男人这才展颜,蓝衣男人手指一动,想要把晏怀风就地格杀,楚越一抬手制止,漠然道:“先带回宫去。” “晏怀风武功太高,这么带回去恐怕危险,大哥,给他喂点儿药吧。”蓝衣男人笑吟吟地说,仔细看着楚越的表情,不乏试探的意味。 楚越毫不动容,“随你罢。” 第44章 深入 蓝衣男人立刻高兴起来,向梅嫣略一示意,梅嫣立刻心领神会地从怀里掏出一小包药粉来,走到晏怀风面前伸出手用力捏住他的下颔,以免他转开头去。 晏怀风抬眼,却没有看她,眼神越过梅嫣的肩膀,落在楚越的身上。楚越忍不住微微移开了脸。 此时的少女看上去全无曾经对“韩大哥”的含羞带怯,动作利落地抖开了纸包,抬手就准备给晏怀风强行灌下去。 蓝衣男人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忽然叫停道:“梅儿等等。”说罢对楚越一扬头,“大哥,你来好不好?” 楚越心下一惊,梅嫣已经停下了动作,举着药粉等他去接过来,而蓝衣男人依旧挟持着晏怀风,两人齐齐望着他。 一时之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楚越的身上。眼神明明是无形的东西,却让此刻的他无比难受,就好像全都化为锐利的针芒,刺得他几乎要遍体鳞伤。 毫无疑问,其中晏怀风的目光绝对属于最致命的一击,尽管看上去并没有责怪的意味在其中。 晏怀风只是安然地望着他,却让楚越几乎想要抗拒梅嫣的冰冷、蓝衣男人的热切。但是他知道,现在他不能。 在蓝衣男人殷切的期待中,楚越走到他们的面前,伸手接过梅嫣手中纸包的药粉,递送到晏怀风的嘴边。 他的手指无意中抚过晏怀风的唇,那种温热的柔软让人心惊。而他手中的药粉每靠近晏怀风一分,蓝衣男人的目光就亮一点。 没有任何的声音,楚越如同梅嫣刚才所做的那样,捏住晏怀风的下颔迫使他仰起头来,将药粉全部倒进他的嘴里。 晏怀风至始至终都在看着楚越,直到微苦微涩的东西落进嘴里,不小心被药粉呛着了,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眉间现出一丝痛苦的神色。 楚越扔掉空空的纸包,漠然从晏怀风的身前擦身而过,径自离开。 晏怀风垂下眼,看着自己的脚尖,连绵不断的咳嗽声让他看上去那么狼狈,而病态的红晕从脖颈爬上脸颊,证明这药让人非常痛苦。 药的效力很快,在一声重过一声的咳嗽声中,晏怀风开始全身发软,到最后甚至站立不稳,差点儿瘫倒地上。 蓝衣男人与梅嫣交换一个眼神,戒备的神色慢慢褪去。 他随手把晏怀风扔给梅嫣,快步向楚越追去。没有人看到,楚越笼罩在宽大衣袖中的双手下意识地紧握成拳,他能够感觉到手指上还残留着晏怀风唇间的余温,现在却不能好好保护他。 甚至要亲自伤害他。多残忍。 而就在这时,有一双手从背后伸过来抱住了自己,楚越浑身一震,然后倏地反应过来这次拥抱自己的人并不是晏怀风。 那种感觉,绝对是不一样的,化成灰他都能记得。 蓝衣男人搂着楚越的脖子,跳到楚越的背上,远远看上去就像是楚越背着一个蓝色的大口袋。 长久以来的谋划终于接近成功,又和分离已久的亲人再次重逢,他看上去心情好极了,一直附在楚越耳边絮絮叨叨,叫着大哥大哥大哥。 楚越背着他,偶尔以回应一个语气词,看上去只是在漫不经心地听着,脑中却飞快分析着听到了一切东西,然后把有用的信息剥离出来。 梅嫣跟在他们身后,用不知从那儿掏出来的绳子将晏怀风是双手缚在身前,拉着他走。 晏怀风此刻实在是无比狼狈,暗月宫的药显然效力十足,化去了他一身的功力不说,还让他虚弱得连个一般人都不如。 他几乎是踉踉跄跄地跟在梅嫣身后被牵制着跟随,梅嫣显然没有要顾及他感受的心思,根本不管晏怀风是否能跟得上自己的脚步,只是保证自己不会离蓝衣男人太远,让那两个人处于自己的视线之外。 楚越完全不敢回头,他怕自己一回头看到现在晏怀风的模样,就会忍不住做出什么他自己都不能预料到的事情来。 忽然,他像想到了什么似地,想问蓝衣男人,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更不知道十四从前究竟是不是管他叫名字还是直接叫弟弟,不敢轻易出口,只好停下脚步来等梅嫣。 “梅儿。“ “主人有何吩咐?”梅嫣扯了扯绳子,赶忙走近楚越。 楚越控制着自己尽量不去看晏怀风,望着梅嫣的脸问:“萧沉和路千寻呢?” “主人不必担心,梅儿已经处理好了。” 楚越一皱眉头,处理好了?什么叫做处理好了?难道……可是以萧沉和路千寻的功夫,怎么看也不像会被梅嫣轻易给“处理”了的。 萧沉路千寻两人此次是来帮他们的,若是出了什么事,叫圣门上下如何向寻簪阁交代?不过,这次能不能活着出去给寻簪阁一个交代都是问题。 梅嫣以为楚越担心寻簪阁的势力,低头说:“主人已有妄言书在手,寻簪阁实在不足为惧,还请不必多虑。” 她的眼神是那么虔诚,那是完完全全的面对信仰时的表情,和楚越对晏怀风的忠诚又有不同,那是纯粹的,对力量的信仰。 楚越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怕多说多错反而露了痕迹,只好一副深沉的模样,用来应对蓝衣男人不知疲倦的热情。 梅嫣的办事效率显然极高,车马都已打点妥当,也可以见他们是多么地自负,早在行动开始之前就已经认定自己一定会成功。 蓝衣男人撩开车帘,让楚越先上。楚越环顾四周,一共只有这一架马车,马车看上去也不大,似乎坐不下太多人。 梅嫣很自觉地往外面一坐,打算充当车夫的角色,虽然这里的任何一个大男人看上去都比这娇滴滴的姑娘看上去更适合驾车,然而很显然,她是不可能让她尊贵的主人或者尊贵的大人驾车的——至于晏怀风,只怕他现在拉起缰绳的力气都没有。 楚越坐上车,蓝衣男人跟着坐上来,随后就要放下帘子。楚越眉心未动,忍不住问:“少……晏怀风人呢?” 蓝衣男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理所当然地说:“让他跟在车后面就是了,这么点儿大的地方,难道还能坐人不成?” “不行!”楚越想都不想就忍不住脱口而出,然而接受到来自蓝衣男人奇怪的打量眼神,才按捺下心头的心疼一本正经地说:“这么拖回去不死也死了,我还有话要问他。” 蓝衣男人看上去不太高兴,但楚越看上去确实有正事的模样,不好反驳,只好让梅嫣把人弄上车来,然而到底不让他进车厢,就与梅嫣一同在外面待着。 晏怀风总是那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明明现在虚弱地连只蚂蚁都捻不死,偏偏还是让人觉得隐隐地心生畏惧。 在梅嫣和蓝衣男人的眼皮子底下,楚越别说悉心照顾晏怀风了,就连正常的食宿都没办法周全。 眼睁睁看着晏怀风好不容易稍微好起来的身子骨又见天儿地瘦下去,这么过了几天,竟连雪山上冰狱中初遇之时都不如了。 “大哥,你又在发呆了,究竟想什么呢?”蓝衣男人的声音传来,打断了楚越的怔忡。他刚刚正透过车帘子的那一丝缝隙看着晏怀风的一点影子。 “没什么。”楚越收回目光朝蓝衣男人一笑,“赶路有些倦了。” “再过几天就到了。话说我刚才说的话你觉得如何?晏清河已死,沈玉以及一众圣门旧部收归暗月宫门下,等我们研究透妄言书,再入中原武林必定所向披靡,暗月宫再次称霸武林的时代指日可待,必能一雪当年耻辱。” “再次称霸武林……”楚越低声重复着蓝衣男人的话,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间一闪而逝,没能抓住,“我记得,暗月宫从前与圣门和鬼门都是交好的。” 蓝衣男人冷哼了一声,“若没有他们,暗月宫岂会一夕落败?鬼门之主薄情凉性,圣门门主不过是奸佞小人。他们倒是好姐弟,只苦了我们。” 看到对方忿忿然的神色,楚越不再说话,只有马蹄声响在耳畔,却恍惚间让他觉得像极了当初离开奉里小镇,与晏怀风同车一路去往中原的时候。 类似轻佻的戏言还在耳边,如今却已经天翻地覆,同车里坐着的也不再是当时之人。 楚越伸手在怀里摸了摸——他想到了那本春宫图。从那次昏迷以后,他再也没有得空按照晏怀风的吩咐好好“研究”其中的姿势了。 一摸却摸了个空。 究竟是什么时候不见的,竟连每天换衣服的时候都没有发觉。连它也没有了,现在在手边的,只有那个不轻不重的木匣,和里面的妄言书。以及腰间挂着的,乌沉沉的幻生剑。 一路竟寂静若死,不见一点风吹草动,就好像所有的人都已经在暗月宫的掌控之下一样。中原武林没有半分动静,寻簪阁也许还不知道萧沉和路千寻出了事。 到达暗月宫的那一天,天色阴沉沉的。 令楚越诧异的事,暗月宫与他想象中的截然不同。在他的想象中,暗月宫即便不如白道联盟那么气势恢宏,也不会比圣门差到哪里去。 然而眼前的地方实在是……有点寒酸了。 看着楚越疑惑的表情,蓝衣男人叹了一口气,“连我自己也常常觉得奇怪,暗月宫怎么会落魄到这种地步。大哥,你记得么,小时候娘常常对我们说,从前的暗月宫是多么的辉煌。而现在,谁相信这种地方竟然是……” 楚越想,他大概明白为什么十四当年如此年幼就要自己去潜伏圣门,而蓝衣男人也要亲自四处奔波,这个曾经辉煌鼎盛的门派早已连退居滇南的圣门都不如。 蓝衣男人挥手叫道:“大哥,走,我们去见娘亲。” 楚越一凛,看来这个蓝衣男人口中的“娘亲”大概就是暗月宫的宫主了,或者也是这一切的幕后策划者?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被梅嫣看着的晏怀风,蓝衣男人却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放心不下这个曾经的圣门少主,于是对梅嫣说:“把我们的晏少主先关起来吧。” 然后一拉楚越的手,“走,娘该等急了。” 楚越只来得及回头,看着晏怀风被梅嫣推搡着往相反的方向跌跌撞撞而去,而拉在自己手上的,却是另一个人的手。 第45章 织网 暗月宫中萧疏无比,由蓝衣男人带着一路行来,竟是见不到半个人。楚越心中大惑,不知是宫中弟子另有住处,还是此刻都不在这里。 自从进了宫门,蓝衣男人便不再说话,神情肃穆地走在楚越身边,还隐隐落后半步,有以楚越为尊的姿态。 楚越心中暗道不妙,他又不是十四,对暗月宫的布局根本一无所知,若是由自己在前面带路,无疑立刻就会露出马脚。 如果是从前的他,自然是晏怀风要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可如今晏怀风不在身边,如果他一个不小心,可能就永远都见不到他,由不得他不审慎思量。 楚越想了想,放慢脚步,发出了一声叹息。果然蓝衣男人立刻趋上前来问:“大哥?” 楚越看他一眼,带着点儿怅然道:“少小离家老大回,如今我连看着自己家,都觉得陌生得很。” 蓝衣男人神情一黯,强笑道:“是我疏忽了。”说完上前领路,一路指点一路说他们小时候还没分开之前在这里那里做过什么什么,问楚越还记不记得。 楚越当然不记得!记得才见鬼了,可要这么说出口,肯定马上就被人家大卸八块,只能附和着敷衍。 好在蓝衣男人只说了一会儿就噤了声,一副小心翼翼的表情,倒像是怕惊扰了谁休息。楚越心下暗忖,大约是快到他们“娘亲”的住处了。 果然不久,两人来到一间房前,楚越只打量了一下外面就觉得古怪,这不像是女子的闺房,哪怕那个女子已经为人妻为人母,也不可能住在这么死气沉沉的地方,女儿家总是喜欢房间干净漂亮的。 而眼前这一间,外观就已经给人沉闷压抑的姿态,仿佛无法透气一般。 虽然窗门紧闭,楚越还是闻到了隐约的香味,那种香味并非平常姑娘家所使用的胭脂水粉抑或香囊香料的味道,也不像是香炉里焚烧的香粉。 反而有点像是……楚越皱了皱眉。 蓝衣男人像是没有注意到楚越的疑惑,上前一步推开房间的大门,随着门扉在一声“吱呀”声中缓慢开启,楚越注意到门框之上有不少灰尘簌簌掉落,在空气中沉浮飘散。 这不像是有人住的房间!如果真的有人住在这里,门框之上又怎么会有常年无人进出而积累下来的灰尘?可蓝衣男人明明说…… 楚越还在思考,对方却已经毫不在意的用手挥开浮尘,一脚跨了进去,楚越尽管满心怀疑,也只得跟他进了房。 如果里面是一个陷阱,而蓝衣男人对他其实早就有所怀疑……不对,他们一直在一起,他应该来不及布置陷阱,况且此屋既然积灰年久,不可能新近有人进去过,更遑论布置陷阱了。 或者此屋有其他蹊跷之处? 而一进房门,楚越就已经明白这所谓的他们“娘亲”居住的房间为什么让他觉得这么奇怪——因为这根本就不是活人住的地方! 迎面就看见一个供桌,桌上摆着一排黑漆漆的灵位,灵位前放着一个香炉,其中原本插着祭灵用的香,如今早已只剩香灰,楚越所闻到的那奇怪的味道,正是这香灰发出来的。 所以,十四和这个蓝衣男人的娘已经死了?可是这供桌上的牌位未免也太多了些。 只见蓝衣男人抽出四支香点燃了,先交给楚越,示意他跪拜。楚越接过香弯下腰去,一眼扫过,只见最高的一个灵位上写着“冷幽月之灵位”,没有身份也没有其余的修饰,唯有一个名字在上面。 再往下,则是“暗月宫第二代宫主冷千秋之灵位”、“暗月宫第三代宫主冷疏之灵位”“暗月宫第三代宫主冷隐之灵位”。 楚越行完礼,将四支香插入香炉之中,看着虚无缥缈的烟气缓缓升起,模糊了牌位上的字。 而蓝衣男人看了他一眼,再次点燃了四支香,自己拜过,插入香炉之中。然后轻声说:“娘,大哥回来了,妄言书我们终于拿到了,很快,暗月宫一定会重回中原。” 楚越注意到他在说这些话时目光落在那个刻着“暗月宫第二代宫主冷千秋之灵位”的牌位上。那么无疑,这位冷千秋应该是十四和蓝衣的娘了。 既然如此,那上面的冷疏和冷隐又是谁?暗月宫第三代的宫主又为什么会有两个?她们全都死了么,怎么死的? “大哥,看着自己的灵位,给自己上香的感觉如何?”蓝衣男人忽然回头笑着对楚越说,楚越完全莫名其妙,给自己上香? 只见蓝衣男人从供桌上把冷疏和冷隐的两块灵位取下来,一块塞进楚越怀里,一块自己拿着,盯着上面的字出神地看,喃喃自语道:“还好我们都没有死。记得么,当年娘说,有一个云游四方的神算给我们断过命,说我们兄弟两个,必亡其一。如今看来,也不过是笑话。” 楚越却是心下大震,原来这两个牌位,竟然是十四和蓝衣的?他看了看被塞在自己手中的灵位,上面刻的名字是冷疏。那么蓝衣的名字应该是冷隐了。 只是奇怪,明明没死,把自己的灵位放上去做什么,还自己给自己烧香? 暗月宫的一切都荒诞得很,不过转念一想,楚越又发现,说冷疏没死似乎也不对,因为真名叫做冷疏的十四确确实实已经死了。 现在站在这里的,只不过是他楚越而已。 “兄弟两个,必亡其一……”楚越重复了一遍,不敢告诉冷隐,其实这个神算说得真是一点儿都没错,幸好他没接着说出魂魄离体鸠占鹊巢之类的话来,否则就真的难以糊弄了。 “娘她,是什么时候——”楚越看着冷隐,如果冷千秋早已逝世,那么这么多年在幕后策划一切的究竟是谁? 而且他注意到,冷隐从来没有提过他们的爹,似乎这是一个完全无足轻重的人物。 “你走后没多久,她就撑不住了。你知道的,她的身体向来不好。不过这些年你的谋划无一落空,她在泉下有知,想必也很欣慰。大哥,你真的很厉害。连晏怀风最么多疑的家伙都信任你。” 原来这一切都是十四的安排。 楚越看了冷隐一眼,他眼中的信任和崇拜根本不需要掩饰,看来冷家兄弟俩的感情真的很好,明明一起生活的时间根本没多久,分开了那么多年,给他的感觉却是完全的亲密无间。 甚至超过了普通兄弟之间的亲密。 他不禁想起昏迷时幻境里看到过的那个少年,比起冷隐的外露和张扬,十四明显要隐忍深沉得多。 因此如果说那些谋划都是出自十四之手,也未必说不过去。只是圣门收孤儿回去训练成影卫,绝对不可能要年龄大的孩子,因为那样不好驯服。 那么十四进入圣门的时候年龄一定很小,那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有如此成熟的心智和如此周全的筹谋?冷千秋……究竟是怎么教育她的儿子的? 由此想到晏怀风从小经历的那些事情,楚越突然觉得很感慨,比起他们,他的人生似乎真的非常完满,没有什么沉重的负担。 晏怀风,晏怀风,他现在在哪里?梅嫣应该不会对晏怀风动刑吧? 冷隐靠过来,喜滋滋地拉起楚越的手,“大哥先回房间休息,如今你回来了,宫主的位置自然还是你的。近几年暗中收编了不少人马,我已经召集暗月宫所有人,只等回来就能进行最后一步计划。” 楚越抬眼望着他,“中原?” 冷隐点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妄言书呢?” 楚越指指胸口,“在这里。” “那大哥先看。” 说完,两人出了房间,冷隐小心翼翼地把门关好,带着楚越来到另外一个院子里,从前十四便住在此处。 楚越原以为以冷隐对十四的依赖,一定会在他房里多磨蹭磨蹭,谁知冷隐也不过说了两句话就走了,叮嘱楚越务必要好好休息。 人走空以后的院子很静,天空依旧漫布阴霾,直到黄昏也不见一丝阳光。至夜就完全暗了下来。 楚越坐在桌子边,点亮了桌上的蜡烛,拿出妄言书翻开第一页,向窗外看了一眼。 他记得晏怀风的那个动作。 那一天在圣门的院子里,当他把装着妄言书的木函放到楚越手上,准备拿钥匙打开它的时候,一再吩咐楚越要“拿稳了”,同时在木函底下捏着他的手做出的暗示。 ——晏怀风早就知道梅嫣的身份,或者说他从未相信过梅嫣的身份。从她一次一次天真而烂漫地出现在他们两出现过的每一个地方开始。 从最初的那一场遇袭开始,对方在织网,晏怀风,也在织网。 刚刚冷隐说过,他已经召集了所有能调动的暗月宫的人,来参拜他这个终于功成的宫主,并准备回到中原。 在昏暗的烛光下翻开妄言书的第一页,密密麻麻的娟秀字体充斥了眼帘,楚越凝神一一看过去,忽然,他像是遇到了什么大难题一般,在一行字前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又把整本书都拿起来,迅速地翻到后面几页。 夜色让他的表情变化不那么清晰,良久,他郑重地把妄言书放下,然后吹熄了烛火,在黑暗里静静坐了很久。 直到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睡去了以后,楚越轻轻地打开窗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桌子上,那本价值连城珍贵无双的妄言书,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 楚越伏在屋顶上,尽量舒展四肢,让自己看上去和夜色融为一体,就像是这景色的一部分。呼吸被调节到最微弱,如果不靠近,根本没有人能发现他就在那里。 这个高度正好,可以俯瞰所有人的动向。 良久,远处有门扉开阖的声音,暗夜里一袭红衣提着小小的灯盏,从一处隐蔽的地方转出来,步履轻盈地离开。 是梅嫣。 晏怀风一定在那里! 楚越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躁动的心情平复下来,直到确定所有人都已经离开那里,才从屋顶上快速地起身,向着那个方向迅速掠去。 第46章 偷情 而等楚越离去之后,有人不请自来,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进入了他的房间。 风从门缝中吹过,吹起了桌上妄言书的书页,一页页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然后,被一双手轻轻拿起,从容离开。 只是这从容终究是表面的,如果月光再明亮一点,就能看到拽着书页的手背上,因为握得太紧,而青筋毕露…… 不敢点起一星烛火,楚越小心翼翼地走在重重院落之间。 此处绝对是刚才梅嫣离开的地方无疑,不过看上去防范并不严密,只有寥寥两个护卫,哈欠连天地站在门口,却也无人说话。 大约暗月宫隐匿此处已久从未有人察觉,是以守卫不多。也有可能这明面上的两个护卫不过是故布疑阵,让潜入者宽心。而院中还埋伏着无数暗桩。 如果他以暗月宫宫主冷疏的身份前来,大约没有人会阻拦他,不过这样一来,难免惊动了冷隐。况且,妄言书上的那些东西…… 楚越于树丛中拾起两颗细小的石子,于一个刁钻的角度灌注了内力无声无息地扔出去,瞬间一左一右分别打中两名护卫的昏睡穴,又立刻掠出,在两人倒地闷响之前接住他们,不动声色地推放到门边,造成一副瞌睡的假象。 略等片刻,确定这里的动静并没有惊动这座宫中潜伏的其余人,楚越取下守卫腰间挂着的钥匙,将门打开一条缝,闪身进去。 黑暗里眼前的一切都看不分明,隐约能够判断这里大约是暗月宫的囚牢,没有闻到一般牢狱里的怪味,想必这里还算干净。 ——还好。楚越松了一口气。 晏怀风在他心里几乎是不容玷污的存在,就连那雪山上的冰狱都让他觉得万分委屈了晏怀风,这次他若是被关到什么阴暗潮湿腐臭肮脏的地方,楚越一定会无地自容。 楚越打开牢房上的锁,踮着脚走进去,地上隐约可见一团人影,看身量应是晏怀风无疑。楚越呼吸一顿,连忙趋上前去,半跪下低声叫道:“少主?” 地上的人全无反应,一动不动如同一具尸体。 楚越的心立刻被提到了嗓子眼儿,少主怎么了,梅嫣对他用刑了?关心则乱,此时楚越完全想不到晏怀风既然对暗月宫已经毫无价值,显然没有任何用刑的必要。 他低声而又急切地唤了好几声少主,见对方真的一点要醒来的迹象都没有,早已经乱了方寸,生怕地上的人已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悄然停止了呼吸。 这种想法如同汹涌的潮水在他心里越涨越高,脑海里一片空白,他甚至不敢伸手去试晏怀风的呼吸,害怕摸到一手的冰凉。 后悔的情绪开始泛滥,楚越陷入深深的自责和悔恨当中,他又一次没有保护好他,他亲手给他下药,让他一个人…… 他知道晏怀风有自己的谋划,他努力地配合他,却忘了任何所谓的算无遗策都会有意外,比如那无常的命运。 汹汹而来势不可挡。 楚越木然地伸出手,想把他的少主抱起来,他现在就要带他离开这里,什么暗月宫,什么妄言书,什么江湖武林什么天下,这些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 他只要一个晏怀风,只要一个能好端端地站在眼前的无论微笑还是面无表情至少是活着的晏怀风! 黑暗里响起细微的、压抑而绝望的声音,楚越抱起晏怀风站起来,面无表情地准备往外走。 晏怀风双手自然地垂下,头无力地靠在他胸前,细微而温热的气流吹动他胸前的几丝头发。 温热的……温热的? 楚越猛地一惊,晏怀风还在呼吸?他全身一震,僵硬在原地,竟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是该迈左腿还是该迈右腿,只好像个傻子一样停在那里,自然,也不敢放开怀抱中的人。 就在这时,一声轻笑在耳畔响起。 有一双手在黑暗中游移着攀附上前胸,接着攀附上脖颈,那几乎可以让人热泪盈眶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点儿轻佻的戏谑的感觉。 “阿越——” 楚越不敢低头,因为晏怀风的脸现在离他太近了,然而声音已经表达了他的欣喜,“少主,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晏怀风的眼神在没有灯火的晚上依旧让楚越感觉到压力倍增,他就这么仔细地端详着抱着他的男人,忽然说:“阿越,你刚才是在为我哭吗?” 楚越简直哑口无言,他刚才虽然没哭,那是因为以为晏怀风意外逝世哀恸过甚,让他一下子心如死灰,根本连伤心都感觉不到了。 不过,那么哽咽的声音想必装死的晏怀风一定听得一清二楚。换了旁人若被这么戏弄,就算不发怒也会觉得憋屈,感觉自己被当猴子耍了,不过楚越完全没有这种情绪。 他只觉得自己太幸运了,那一切都是假的,晏怀风还活着! 不过他显然是不敢让自己的情绪太过外露的,赶紧否认,“……属下没有。” 晏怀风闻言沉默了半晌,忽然轻声地,自言自语地说:“这样啊,原来是我的幻觉。”然后轻声叹气,带着点儿轻微的惆怅,“不知道如果我真的死了,会不会有人为我哭。” 楚越心里一堵,立刻回答:“不,属下绝对不会让少主死的!无论是谁想要取少主的性命,必先踏着我的尸体过去!”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显然楚越完全是出于本能的回答,一点都没有多加考虑。 晏怀风伸出手摸了摸楚越的脸,自家影卫全身都绷得紧紧地,显然时刻准备着要为保护他而战斗。晏怀风忽然觉得万分愉快,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还不如眼前这一个人来得有趣。 他伸出一根手指沿着楚越的下颔一直描摹到凸出的喉结处,在那里流连不去,低声道:“可是阿越,我现在快要死了。” 果然,手掌下的经脉微微加速了跳动,楚越立刻急促的问:“少主,你怎么了?” 晏怀风的回答将尾音微微拖长,带着一点未竟的旖旎意味,“那本书的姿势,我们好久没练了。” 楚越吓了一跳,他知道晏怀风明面上受制于人,实际上另有安排,不知道是不是晏怀风太信任楚越还是太不信任楚越的缘故,当时在圣门之中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给了楚越一点暗示而已。 而楚越为这一点暗示却是万分忐忑,因为晏怀风所演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逼真,让他有时分不清真假,当那是晏怀风被冷隐挟制着、却还微笑着对他说“别演了,恭喜。”的时候,楚越几乎要信以为真。 两人一场戏演得连自己都如同入戏,到最后谁也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真是虚假。楚越不知道晏怀风到底相信不相信自己,晏怀风自己又何尝说得明白。 不过楚越万万没想到,他们费尽心思才诱敌深入,好不容易找出了暗月宫,晏怀风却准备要跟他在这里…… 楚越惊觉自己现在抱着晏怀风的姿势太暧昧了,连忙想把人放开,又怕他站不稳,细心半跪下来将晏怀风放在地上,讷讷地说:“少主,这里太危险了,我们出去再——” 剩下的话已经说不出口,因为晏怀风一拉他的衣领,在他猝不及防之间将他拉到自己身上,形成了一个楚越跪坐在晏怀风身上的姿势,而晏怀风已经覆上了唇来,含住他的唇细细舔舐,手上灵巧地动作着解开了他的衣扣。 楚越无奈,却又觉得有一丝甜蜜。也许是因为晏怀风太温柔,让他觉得他们现在靠近的不仅仅是身体,似乎连灵魂都在交融。 晏怀风显然不是个有耐心帮人一层层脱衣服的主,楚越显然也明白这一点,认命地开始给自己脱衣服。 而晏怀风的唇舌已经移到了楚越的脖子上,反复舔弄轻咬着他的喉结,听着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含糊不清的声音。 楚越很快已经一丝不挂,而晏怀风则只脱了一小半,显然没有打算在这种地方完全裸裎在地,两人现在的姿势非常微妙,楚越在上、晏怀风在下,在上的完全光裸,在下的远看却还衣衫完整。 晏怀风手指划过楚越胸前凸起,在上面不怀好意地画着圈圈,极尽情色意味地说:“阿越,怎么办,我没力气呢。你自己来好不好?” 说着,手指已经牵着楚越的手,放到他下身依然蓄势待发的灼热事物上,让他感受他的热情。 楚越的脸上依然有了红晕,即便黑暗中看不清楚,晏怀风却完全可以想象他略带尴尬的模样。 ……自己来……研究过那本春宫图,楚越想不明白晏怀风的意思都不行,从前他只要顺从就好,现在晏怀风还要让他自己来,真是…… 楚越低着头,几乎要把脸埋进自己的身体里去了,而晏怀风显然边笑边扯过楚越的手,楚越只感觉到微湿微热的暖意在指尖划开,才返现晏怀风竟然把自己是手指含进了唇舌之中,一点点打湿。 “阿越——” 楚越闭了闭眼,显然对晏怀风的声音没辙,连忙从晏怀风的口中缩回自己的手指,别过头去不敢再看,紧张无比却一丝不苟地用被唾液润湿过的手指给自己扩张,然后深吸一口气,扶着晏怀风的肩膀,慢慢沉下腰去。 直到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晏怀风充满,楚越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已经近乎大汗淋漓,这个姿势格外深入,是从前任何一次都无法相比的。 而也许深入的,不仅仅是身体而已。 身体中某一个地方被晏怀风所触及,难以抑制的颤栗中楚越忍不住发出一声沉重的喘息,在这种危险林立的地方纵欲,怀揣着随时可能被人发现的恐惧,那种欲仙欲死的感觉似乎也成倍增加。 而晏怀风的手,不知何时已悄悄攀上了楚越的欲望,轻巧的动作起来。 一声惊叫险险冲出楚越的喉咙口,晏怀风的声音似乎是从云端飘来,“阿越,声音太大的话,会被发现的哦。” 楚越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只能紧咬着自己的嘴唇,随波逐流,把沉闷的低吟化作浅浅的喘息。 晏怀风感觉到自己在温暖湿热的极乐之中穿行,而隐约中楚越用力抓紧了自己,紧咬下唇努力起伏动作的模样,以及感觉到对方的汗水从额头上缓慢流下,落到自己身上的感觉,更让他觉得满足。 好像把这无数年来每一个寒冷的、孤独的夜晚,全都填满,变成了难以言喻的欣悦。每一种拥抱、每一次熨帖,都是在意与被在意的,再也不需去独自面对风雨。 他双手紧握住楚越的腰,在对方努力下沉的同时用力往上一挺,如愿以偿地听到了楚越带着点儿倔强又带着点儿淫靡的呻吟。 这个人是他的,谁也无法夺走,暗月宫也好,中原也好,无论是谁,他都不允许。晏怀风其实早已清楚,自己的理智与情感早已失衡,在某一个相拥而眠的夜。 两人的高潮共同来临之时,他拉下楚越的上半身与他温和缠绵地交换一个吻,在他耳边轻声说:“阿越,我相信你。” 晏怀风心说,也许很早,就相信你了。 而此刻,还有一个身影,隐匿在离两人极近的地方,面容扭曲地看着眼前那活色生香的一幕,耳边听到高高低低的喘息低吟,五指紧紧扒着门框,几乎要把门框捏碎。 第47章 包围 在晏怀风那一句很轻却也很重的言语落入楚越耳中的时候,楚越发现自己是真的把持不住了。 漂浮云端的感觉从下身尚未分离的地方蜿蜒而上,充斥了他全身的每一寸,带来无与伦比的欢愉。 他软倒在晏怀风身上,小口小口地喘气,也不知有意还是无心,半边脸紧贴晏怀风的右边胸口,耳中可以听到对方胸膛之中沉稳有力的心跳,因为激烈的情事,跳动的频率有些快。 思绪变得高远,想起很久以前在雪山之上,他脱下自己的鞋小心翼翼地给赤着脚的晏怀风的穿上,谁也没有预料到尺码竟然能够完全相合。 就像此刻他们同步的心跳一样。 两个人静静地相拥,光阴像是被拉长,流逝得轻而和缓,谁也不愿打破此刻的静谧,只有满室欢愉过后的暧昧气味昭示着刚刚发生过了什么。 过了很久,楚越埋在晏怀风胸前的头微微一动,半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男人,用沙哑的嗓音低声说:“少主,那本妄言书好像……” 晏怀风阻止了楚越的疑问,摸索到一件被他随手丢开的衣衫,给仍旧不着寸缕的楚越披上,示意他整整仪容,自己也整了整衣摆,然后忽然扬声说:“看了那么久,还没满意么?” 楚越立刻一惊,有人?他立刻想从晏怀风身上爬起来,刚直起腰,却被晏怀风随手一揽,再次倒在他的身上,楚越急了,低呼到:“少主!” 晏怀风淡淡地笑着,却绝对没有放开楚越的意思,反而更加紧了紧自己揽在楚越腰身上的手臂,轻声而不容置疑地说:“阿越,别乱动。” 楚越此刻也不敢再乱动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在晏怀风身上扭动挣扎的话,似乎……有点危险。 “嗤啦——” 门外传来火折子被打开点燃的声音,随后,一抹火苗亮起,慢慢驱散黑暗,照亮一小方夜空,在门外形成一个朦胧的剪影。 然后,只听“砰!”地一声,大门被用力踹开,屋外举着蜡烛阴沉沉望着牢狱之中的人,赫然正是面容扭曲的冷隐。 冷隐双目赤红,一步跨进门来,眼神已经直勾勾落到房中仍旧缠在一起的两人身上。 一眼望去屋里的情形绝对是一览无余,更遑论空气中那还未散去的根本不容人质疑的欢爱气味。 眼看着自己最尊崇敬爱的大哥衣衫不整地被晏怀风拥在怀中,脸上还有春情未退的可疑红晕,这景象简直让他几欲发狂。 冷隐深吸了一口气,克制着自己想要杀人的冲动继续把几乎要让他丧失理智的楚越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个遍,连裸露在外的肌肤之上那些被晏怀风弄出的痕迹都没有放过。 最后他近似于咬牙切齿地说道:“大哥,我真的没想到,你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你还说你没有爱上晏怀风!” 那阴郁晦暗的眼神落在楚越身上,楚越无端地觉得有些冷。 而冷隐只是自说自话地继续说着:“我早该想到了,从你刺我一剑的时候就该明白。我还骗自己说,那一定是你的新计划,只是没来得及通知我。如今看来,你根本只是想维护你的奸夫而已!” 楚越不由自主地张了张嘴,干涩地吞吞吐吐说出一句“弟弟”,心里却懊恼万分。都怪自己沉不住气来看晏怀风,现在被暗月宫的人发现,会影响到少主的计划么? 谁知冷隐表情倏地一变,开始苦笑起来,脸上的凄怨简直让楚越不忍直视,他对楚越说:“弟弟?你叫我弟弟?你从前从来都不叫我弟弟。就因为有了晏怀风,所以我是弟弟了么……” 楚越不明就里,心想,从前十四不叫他弟弟么,那管他叫什么?隐隐?想到那种奇怪的称呼和奇怪的语气,楚越忍不住恶寒起来。 这样的反应,落在冷隐的眼里,却百分之百是自家大哥已经被美色诱惑主动投敌的表现了。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冷隐不再对他眼中的冷疏抱有幻想。 自然,他不可能相信曾经冷疏对他说过的什么灵魂诡事,在他看来,那不过是冷疏爱上了晏怀风,从而想要离开他而想出的托辞罢了。 怒极反笑,他扬起一边唇角,不再看楚越转而问晏怀风,“高贵的圣门少主?哼,你是怎么发现我的?我大哥没能让你欲仙欲死么?” 晏怀风回以亲切的笑容,“我没有发现你,只是我知道一定会有人来罢了。” 冷隐闻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晏怀风刚刚不过是在诈他!只因他看了这一场活春宫,满心愤恨,竟被他轻易给匡了去! ——可是那又怎样呢?晏怀风武功全废,他却有暗月宫一宫人马,他何惧何畏?就算单枪匹马之时,他也不曾重视过这个男人! 楚越闻言却是哭笑不得,他想也觉得晏怀风不是那种随时随地只想着锦绣鸳鸯帐的男人,原来却是预料到冷隐一定会尾随而至,偏要让他亲眼看看。 以冷隐对冷疏的依赖,亲眼看到自己最在乎的大哥与自己的敌人幽期密会被翻红浪,无疑是巨大的打击,而人一旦被逼急了,可就不只是跳墙而已。 只有冷隐有了大动作,晏怀风才好收网吧? 不过,真的只有这样明面上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么? 楚越还趴在晏怀风身上,因为对方根本没有放手的打算,用这样的姿势跟冷隐说话让他面红耳热,却总觉得除了激怒冷隐以外,晏怀风的行为怎么看都带着点儿吃醋的感觉在里面。 就像小孩子给自己心爱的玩具打上记号,然后堂而皇之地对所有觊觎玩具的其他人宣布,“这是我的!” 比起冷隐对冷疏感情,晏怀风对他的占有欲……似乎也不遑多让啊。 这样想着,楚越的脸上就不由自主地带出点儿笑意来。 冷隐气极,后退一步,嫌恶地看着这一对在他眼里完全寡廉鲜耻的狗男男,冷笑,“大哥,你犯了很多个错误。最不应该的,就是急于来见你的姘头,而把妄言书就那么放在桌子上。” 他从怀里掏出那本薄薄的小册子,向前面的两人展示性地晃了晃。 “娘从小的殷殷教诲,想必你是色令智昏,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亏你今天还有脸给她上香!我绝对不允许——不允许你离开暗月宫!” 他无限唏嘘地说:“你说过的,等到暗月宫重回中原,称雄武林,我们就可以把那些分离全都弥补回来,你会陪我煮酒下棋、练武读书,等到我有了心爱的姑娘,你就用天底下最隆重的聘礼帮我把她娶回来……” 像是陷入某种美好的回忆,他的脸上开始出现向往的神情,在那一瞬间没有算计没有阴谋,看上去那么纯粹——可惜也只有那一瞬间而已。 很快他的面色又变得阴郁,冷冷地说:“你可不能食言啊,大哥。” 然后他伸出手,在空中清脆地拍了三下,立刻有衣袂飘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无数的灯笼火把在暗夜里一一亮起,手持火把面色沉肃的人们很快将小小一间囚牢包围,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 梅嫣妆容齐整地走进来,站在冷隐身后,向她的主人表示,“我保证,一只苍蝇都别想飞出暗月宫。” 冷隐一点头,猝然向晏怀风出手! 无论他大哥是不是背叛了他,晏怀风武功已失那是绝对的,他亲眼看到他被喂下了药,而只要他杀了晏怀风,大哥就一定会回到他的身边。 扇面袭来的一瞬间,楚越立刻挣开晏怀风还环绕在自己腰间的手,迎了上去。晏怀风随手一摸,把刚才被他连同衣服一起从楚越身上解下来的幻生剑抛过去。 楚越顺手接住,反转手腕一挡,剑扇交击,摩擦出刺耳的声音,两人快速交手。 冷隐无心恋战,只想把楚越拨到一边,好趁机杀了晏怀风。而楚越也看出了冷隐的意图,始终挡在晏怀风跟前寸步不让。 冷隐更加恼怒,低喝道:“梅儿!” 梅嫣清叱一声立刻加入战斗,她很明白冷隐的心思,专心去缠楚越,好让冷隐腾出手来料理晏怀风。 此时的梅嫣与当日装出来的三流越女剑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她武功虽然不高,胜在招式神鬼莫测,让楚越一时难以脱身。 冷隐一看楚越满脸急切频频回头去看晏怀风的模样就冷笑不已,用手挑起仍旧躺在地上的晏怀风的脸,轻声道:“色令智昏?你这张脸又何德何能,连我大哥都能被你迷惑了去。不如今天我就帮你毁了它吧?” 晏怀风不语,垂下眼看了看落在自己脸上的手,冷隐长得其实与楚越有三四分相似,可给人的感觉却全然不同,比如现在,晏怀风就很想把搁在自己脸上的爪子给削了,因为实在让人不舒服。 晏怀风转开脸。 冷隐用扇子轻佻地拍了拍他的脸颊,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慢慢在晏怀风的脸上划过,轻柔摩挲。 尽管动作像是情人爱抚,晏怀风却一点儿都不怀疑冷隐想要把他的脸毁容的决心。其实作为一个男人,他并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可如果连看都不能看的话,那绝对是他不能容忍的。 看出了晏怀风对于毁容的厌恶,冷隐加重了指甲上的力道,笑语:“现在连你那残缺不全的流萤小扇都使不出来了,是不是很难过。当时看到有个人跟你如此相似连武功都一模一样的时候,你一定怀疑过你的死鬼老爹吧?” 晏怀风的脸上被划出一道红痕,衬着苍白的脸色,竟然别样的诱人。冷隐展颜一笑,再施力,隐约的血色冒出来。 楚越大怒,对梅嫣下手也不知不觉狠了起来。 而见晏怀风似乎没有反应,冷隐无趣地收回了手指,继续说:“其实你那死鬼老爹从来就你一个儿子,至于流萤小扇么,呵呵,当年圣门与暗月宫的武功源出一脉,我会很正常。到地狱里去向你爹道歉吧!至于大哥,他只能是我的!” 说到最后冷隐的脸色已经变得恶狠狠,与其毁了晏怀风的容貌,他更喜欢看到对方死在他手里。 手掌向下一翻,他已经准备击碎晏怀风的天灵盖。 几乎也就在同时,原本看上去虚弱无比苍白无力的晏怀风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冷隐只觉得眼前一花,手中的扇子已经被打落在地,而自己竟然已经被翻身而起的晏怀风挟制在掌中! 而另一边,久战之下楚越已经熟悉了梅嫣的武功路数,也毫无悬念地将这位曾经被他当做朋友的小姑娘就地拿下。 冷隐的脸色变得煞白,不敢置信地说:“你武功尽失是装的?不可能,这不可能!我明明亲眼看到大哥把药给你喂下去的!怎么会……” 晏怀风双眼一弯,看了楚越一眼,“是啊,药是真的。不过可惜,如你所说,我爹还是给我留了点东西的,比如说——百毒不侵的体质。” 冷隐闻言瞪圆了眼睛,这件事情,他大哥早就知道了?所以,从一开始,他们两个就在对他演戏?他早该想到的……这次相见,大哥再也没有叫过他一声小隐…… 他露出一个绝望又危险的表情,“那又怎样?暗月宫的全部人马都在外面,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只要我下令,他们会忠实地执行命令,让你们和我一起死在这里。” 第48章 表白 冷隐的表情看上去无比严肃也无比疯狂,晏怀风毫不怀疑他说这话绝对是认真的,可正因如此,才让他觉得愈发疑惑。 按道理说,如果冷隐以及他身后的暗月宫筹谋多年就是为了重回中原称霸武林,说明他们对至高的权势无比渴望,以至于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重新回到权力的顶峰。 而一个如此贪恋权位的人,毫无疑问应该是最惜命的,怎么可能因为一时落于下风受制于人,就打算放弃暗月宫多年基业要跟他们同归于尽? 晏怀风看着冷隐的眼睛,对方注意到他的眼神,恶狠狠地瞪了回来,只不过此刻他实在没有凶神恶煞的本钱,只是一只被捆缚了爪的困兽罢了。 然而那眼神里的恨意太深,仿佛两人之间绝对是屠尽九族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如此森森的恨意让人根本无法忽略。 晏怀风失笑,其实冷隐完全没有理由这么恨他,就如他所说,他还有暗月宫全部人马,未必就已经输得一败涂地。现在就恨,似乎也太早了。 更令他怀疑的是这么些天冷眼看来,这个冷隐实在不像是处心积虑想要成为万人之上的人,比起他本身对权力的追逐,他可能更心心念念在乎的是他娘的遗命和他大哥的意愿。 所以如果说他是因为晏怀风阻碍了他的称霸之路而恨晏怀风大概也说不过去。 那么他这么恨他的唯一理由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冷隐在乎的根本不是权位,而是……晏怀风若有所思地望着楚越。 楚越刚刚点了梅嫣的穴道,把她拖到一边,就在晏怀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刻如有感应一般地抬头回视晏怀风,而这一眼所看到的晏怀风那若有所思又有点了悟的表情让他不解。 不过他的眼神倒是让楚越意识到自己似乎还衣冠不整,只一件外衫披在身上,还是晏怀风给披的,想必此刻的形象绝对是……有碍观瞻。 看着楚越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一样别开头去,然后手忙脚乱地捡起地上杂乱衣物,却又不好意思在依旧冷冷瞪着他的梅嫣姑娘面前换时窘迫无助的模样,晏怀风忍不住微微地笑了。 两人之间的暗流汹涌显然更让冷隐愤怒,可惜他现在却落在了晏怀风的手里,什么都不能做。 他刚刚还威胁过晏怀风说要毁了他的容,谁知瞬间情势已经逆转,而晏怀风显然是个君子报仇一刻都嫌晚的主。 于是他立刻学着冷隐刚才的模样拍着冷隐的脸,嘲讽地说:“就算今天我们一起死在这里,黄泉路上你大哥依然要跟我卿卿我我,怎么,你准备在一边儿看么?” “你!”冷隐显然气极,一张脸涨得通红。 “况且,你说他把妄言书放在桌子上是个错误,那你拿着这书还跑来听壁角,似乎也并没有十分聪明啊?” 晏怀风说着,探手从冷隐那里拿回妄言书,冷隐眼睁睁地看着,表情却很奇怪,又似得意又似不怀好意。 晏怀风随手一翻,立刻明白这家伙在得意个什么劲儿了,这压根就是册闲书,只不过长得与妄言书相似罢了。 冷隐看到晏怀风的表情感到无比痛快,也不顾自己现在受制于人,张狂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抱歉啊晏少主,妄言书我已经命人妥善收藏。看来我没有少主想象中那般蠢笨!” 语毕忽然挣扎着一动,竟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副准备要跟晏怀风同归于尽的模样。晏怀风也不闪避,迅速变招,如此一来,冷隐看上去简直就是在求死,自己往晏怀风的手上撞。 而晏怀风自然是乐意之至的。 眼看着冷隐马上就要血溅当场,楚越心中一动,蓦地想起十四临走前曾经请求他放过冷隐一命。 若非十四的身体,他也不会有再度陪伴晏怀风的机会,于情于理他都不应该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唯一的弟弟去死。 从这些天的相处来看,他们两兄弟的感情真的是很好的。以己度人方知不忍,想必十四一点儿都不像这么快就在地下跟自己的兄弟重逢。 于是他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少主等等!” 听到楚越的声音,晏怀风略一迟疑,就这一瞬间,冷隐忽然半途变招转开了身子,然后高声叫道:“放箭!” 门外蓄势待发的暗月宫人马立刻一丝不苟地执行命令,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楚越大骇,这样一来晏怀风首当其冲,必死无疑! 他可不认为晏怀风已经厉害到能躲得过泼天箭雨,更何况旁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宁愿赔上自己一条命也要置晏怀风于死地的冷隐! 想不到冷隐又拿自己的命来赌他“大哥”的心。 情急之下楚越完全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用自己生平最快的速度冲向晏怀风,用力扑向他,把他整个人都严严实实地护在自己身后,然后手中紧紧握着幻生剑,严阵以待。 来不及考虑得更多,他只知道不管有多少箭矢射来,他只要手中还有剑,心跳还没停,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任何伤害加诸于晏怀风身上。 正如他曾经承诺过的那样,无论谁要取他家少主的性命,必先踏着他的尸体过去! 冷隐看到这个情形,凄厉地高叫了一声“大哥——”,阵是他的布的,威力有多大,只有他心里最清楚。 那些箭的力量足够穿透楚越的身体再穿过晏怀风,让他们全都变成串在一起的刺猬,这种情况下根本一个都活不下来。 难不成晏怀风对他大哥来说就那么重要,真的宁愿去黄泉地府做一对鬼鸳鸳,也不能好好地待在一边,等晏怀风死后,继续他们曾经向往过的一切?走到这一步,明明已经唾手可得…… 生死之间,不过是弹指一瞬间,却给人感觉那么漫长。 楚越很想回头再看一眼晏怀风,但是他不能,也不敢。怕生死边缘情绪太多,会忽然舍不得,这一次死去,大概就真的再也没有机会陪伴晏怀风了吧。 他所有的欢欣喜悦、悲伤惆怅,都已经与自己无关了。幸好,幸好对晏怀风来说他只是个影卫,这样,晏怀风也许会为他感慨一会儿,但不会太过悲伤。 如果晏怀风伤心,那就是他的罪过了。 楚越牙关紧咬,全身紧绷,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外面,时刻准备着箭阵来袭。同时放任脑海之中的思绪无边蔓延,快速地掠过前世今生所有的情景,除了晏怀风,还是晏怀风。 微笑的、面无表情的、温柔的、怀疑的、失落的、期待的、以及极少见到的喜悦的样子,原来他记得他的每一种表情。 此刻楚越不再逃避,因为再无未来任何可能,反而再没有任何顾虑,他蠕动嘴唇,低声地、如同自言自语一般地小声说:“少主,我喜欢你。” 晏怀风听不听得到,晏怀风会不会回答,都已经无所谓。 屏住呼吸,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感觉上似乎非常漫长的静默与沉寂让人焦躁,不知道外面那些人究竟在干些什么,其实也不过弹指一瞬间而已。 预料中的景象都没有出现,围在牢房之外的所有人明明已经箭在弦上,却偏偏松不开那一根拉弦的手指。 牢房之中三个人表情各异,楚越依旧怔怔地站在晏怀风身前,冷隐露出既失望又庆幸的神色,而晏怀风却无比平静,就好像所有的生死一线都没有发生。 冷隐冲到门口,双目一扫,立刻明白了箭阵没有发出的原因,因为所有人的脖子上,都被架上了一把明亮亮的钢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无比,惊诧异常地望着这群不知从何处忽然冒出来的人,他们像幽灵一下悄无声息地形成了一个更大的包围圈,把暗月宫的所有手下都包围起来,并无一遗漏地加以挟制。 人群之中有一个清亮的声音欢快地响起,“哎呀哎呀,可算赶上了不是。这路可真难走,半条命都没有了,花花儿快给我揉揉腿。” 接着另一道沉稳温雅的声音答道:“我记得你是坐车过来的。” “那——那我屁股痛!这么长的路,又这么颠簸,快给人家揉揉。” “……” 冷隐气得脸色铁青,他记得这两个声音!上一次在白道盟住李毅和寻簪阁前副阁主谢语童的婚礼上,就是这两个人破坏了他的计划,而现在又是他们率众包围了他的暗月宫。 真真是冤家路窄。 屋里,晏怀风看着还像个呆木头一样怔怔地立在那里的楚越,伸手戳了戳他的肩窝,“阿越,回神了!” 楚越像是被谁抽干了力气一样,差点儿忘记了呼吸,直到被晏怀风这一戳,才放松下来。 一旦生命危险解除,他第一反应是立刻转过身,把晏怀风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个遍,直到确信晏怀风连一个头发都没有掉以后,才长出了一口气。 ——然后,他随即想到了刚才自己说的那句话。 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说什么都无所谓,可现在安全了,他却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对晏怀风怀有这样的心思,晏怀风一定会冷笑的。 楚越偷偷瞥一眼晏怀风,心里安慰自己,当时情形那么紧张,他的声音又那么小,少主肯定不会听到的。就算听到了,也未必听得清楚…… 好在晏怀风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在他的身上,楚越暗自捏了自己一把,若无其事地说:“少主,是萧沉和路千寻他们?” 晏怀风点点头,“嗯。” “梅嫣不是说……” 一句话还没说完,路千寻已经笑嘻嘻地拉着萧沉走过来,接口道:“梅姑娘跑来料理我们,我们又不能欺负小姑娘家的,只好让她料理料理了。” 晏怀风从容地向两人点点头,说:“辛苦两位了,今日能将暗月宫所有余党一举擒下,全赖两位暗中相助。” 萧沉回以一笑,“少主设的好计谋,亲自深入敌营,这份勇气也让在下很钦佩。尤其是……” 萧沉看了楚越一眼,“在我们并不看好您的这位影卫的情况下。阁主已经将宗卷送到你面前,你明知他是暗月宫从小派来圣门潜伏的卧底,还敢给予他如此的信任,这份心胸我们自愧不如。” 晏怀风不以为意,状似无意地瞄了楚越一眼,楚越紧张地看着他,晏怀风转向萧沉,毫不怀疑地说:“我相信他不会背叛我。”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忽然靠近楚越,用一种无比亲昵的姿态在他耳边悄声说:“阿越,我听见了。” 这一幕就这么落入了在场所有人眼中,路千寻眼睛亮晶晶的,双手抓着萧沉的肩不停晃荡,开怀地说:“我就说他们是一对吧,你还不信!” 萧沉扶着自己的额头,考虑要不要把这个聒噪的家伙一掌拍飞出去。 而大势已去的冷隐则颓然地倒在地上,双手撑着地板,双目无神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也许是晏怀风靠近楚越的那一幕给了他太大的刺激,他猛地拽过边上人的剑,疯了一样直冲过来。 ——这一回,是真的准备跟晏怀风同归于尽了。 任谁都看得出来,冷隐受到的打击太大,神智已经徘徊在奔溃边缘。他失去了暗月宫,失去了这么多年的信仰,也失去了他唯一的大哥,一无所有是一件让人如此难以接受的事。 尤其是,来自亲人的背叛。 而另一个人偏偏在他面前自信无比地表示“我相信他不会背叛我”! 梅嫣在墙角嘤嘤地啜泣起来,看不得自家大人疯癫的模样,和自己主人却站在别人的身旁。 冷隐此时已经毫无章法可言,只是红着眼睛胡侃乱刺,晏怀风轻而易举地捉住了他的手腕,看了看楚越,又看了看理智尽失的冷隐,没有杀他,反而挥手把冷隐推开,然后冷冷地说:“我想你一定不知道,暗月宫的第一任宫主冷幽月终身未婚,根本没有留下子嗣。” 第49章 弟弟?情敌? 冷隐浑身一震,抬头定定地看着晏怀风,片刻后喉咙里逼出一声痛苦的嘶吼,“不可能!” 为了暗月宫能够重回中原武林他已经落到这个地步,成王败寇原本无话可说,可若是他一生的所为都只是个笑话,他其实只不过是一个无关的路人甲,让他要怎么接受! “我娘是冷千秋,她是冷幽月的女儿,这整个暗月宫都可以作证!你凭什么,凭什么说我不是冷家后人?” 若非冷千秋从小日日教导他与冷疏,作为冷家的嫡系要以暗月宫重返中原称霸武林为己任,他和大哥何必那么小就互相分离,又何苦受尽非人的训练折磨,日日夜夜都在筹谋算计中度过,将自己生命置于危崖之上? 他娘做梦都想堂堂正正回到中原,他大哥也一样! 然而晏怀风显然没有打算给冷隐留一点幻想,他有条不紊地说:“整个暗月宫自然可以作证,因为整个暗月宫都已是冷千秋的爪牙。就如我圣门,也会有逼死晏清河而想要自己上位的木堂堂主沈玉一样。” 晏怀风说“逼死晏清河”时非常淡定,就如同这个名字与他毫无关系一样,只有他自己知道,从得知晏清河死讯的那一天起,就不再有安睡的时刻。 只是现在并不是伤悲的时候。 冷隐冷笑一声,“沈玉那种宵小如何与我娘相比!”说完他立刻别过头去殷殷地看着楚越,企图从自己的大哥身上得到一点肯定和勇气。 可惜楚越现在恨不得离晏怀风远一点儿,哪敢再引起晏怀风的注意,再联想到他刚才“表白”的豪言壮语? 看到冷隐望着楚越的眼神,晏怀风语气更加冷硬,“她不是你娘。冷千秋亦是至死未嫁,否则,你告诉我,谁是你爹?” 冷隐语塞。的确,他不知道谁是自己的爹,也从来没见过那个男人。他小时候也不是没有问过冷千秋,可冷千秋从不回答。 他以为是他爹负心薄性抛弃了他们,所以冷千秋不愿意提。 却从来没想过,所谓的他们的“爹”、冷千秋的“夫君”,也许根本是一个子虚乌有的人物。如果真像是这样的话,他和冷疏究竟是什么人?冷千秋又为什么要说谎? 冷隐手中的兵器坠落于地,发出清脆刺耳的声响。他低着头,头发凌乱地垂在眼前,不停地摇头否认。 “不会的,她何必要骗我……” 他不是不记得,小时候也羡慕别的孩子有温柔和善的娘,而冷千秋永远是严厉而苛责地,督促他们日夜训练,从未有过嘘寒问暖的时候。 可他以为,冷千秋终究是爱他们的,只是表达方式不一样罢了。如今细细回想,却没有任何的回忆能够证明冷千秋疼惜过他们。 晏怀风懒得与他多费口舌,向萧沉一伸手,萧沉立刻会意,从怀中拿出一卷宗卷。晏怀风接过来,扔在冷隐面前,俯视着他略带怜悯地说:“你可以自己看。” 冷隐抓过凌乱的纸张,茫然地一页页翻过,当年的真相一点点呈现在眼前。 暗月宫的宫主冷幽月,是江湖中不世出的人物,虽为女子却一生剑啸易水惊才绝艳,唯一的遗憾,就是爱上了鬼门门主林紫陌。 禁忌之爱在当时根本不容于世,两人不得已天各一方。林紫陌心灰意冷解散鬼门孤身隐居,冷幽月寻遍江湖见不到她,对江湖武林再无向往,携整个暗月宫退出中原。 鬼门与暗月宫离开后,江湖中鬼门、暗月宫、圣门三足鼎立称霸武林的局势被打破,圣门门主当时与冷幽月和林紫陌是结拜姐弟,遭到中原武林大部分门派的群起围攻,不得已退居滇南。 冷幽月深爱林紫陌,独自终老,并在魍魉之海海底建造情冢,希望与林紫陌生未同衾死同穴。 而冷隐所谓的娘当时是冷幽月身边小侍女,原名丹阳。冷幽月对身边人都极好,经常亲自点拨武艺,丹阳得冷幽月五分真传,却看不得冷幽月为情所困胸无大志。 丹阳是个极有野心的人,她唯一狂热的信仰就是称霸,对情爱的态度可谓嗤之以鼻,自然不可能屈身嫁给谁。 她暗中邀买人心培植势力,对冷幽月死前下令解散暗月宫的命令阳奉阴违,自己做了暗月宫的宫主,并且还改名冷千秋,大约有千秋万代一统江湖的意思在其中。 可惜事与愿违,她虽然能力谋略都算看得过去,可惜身体却不是很好,于是不知从何处弄来冷疏冷隐两兄弟,从小培养,企图利用他们早日实现自己的野心。 她唯一算计不到的就是自己如此短命,病死榻上时必然憋屈无比,只可惜那一对无辜的兄弟还被蒙在鼓里,依旧一丝不苟地照她的意愿行事,直到今天。 卷宗不过薄薄几页,三下两下就把这风起云涌的年代一一写过,那些端正秀丽的字体却如同最阴毒的利爪在冷隐的心上狠狠抓过,直至鲜血淋漓。 原来他和冷疏,不过是“不知从何处弄来的两兄弟”!只为成全一个女人的野心,却祸及了那么多年那么多人。 他想到冷千秋给自己讲过的往事,在她的描述里,冷幽月雄才大略重义轻利,却被当时的鬼门门主和圣门门主联手陷害,饮恨中原。甚至临死时还在嘱咐冷千秋,千万不要忘记复仇称霸之路。 冷千秋曾经无数遍告诉他,完成宫主的遗愿,是他们身为冷家后人唯一的责任,就算是血流漂杵尸横遍野,也要做到! 到头来,只是一个天大的谎言。 也许他们只不过是一对孤儿,或者暗月宫中随便哪个下属的孩子,或者乡野农户、市井商人的子嗣,原本可以相依相偎地长大,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就如同寻常人家一样兄友弟恭,父慈子孝。 却再也没有机会。 冷隐抓紧了那几张纸,无意识地在手中揉成一团,又展开,再揉成团。经历了巨大的变故,现在他,什么都不想相信。 “你说我娘骗了我和大哥,我怎么知道你这些就是真的?我凭什么相信你?”他问晏怀风。 这次回答的是萧沉。 “我们阁主是林紫陌的嫡传弟子,林紫陌的生平,林紫陌的房间里挂了多少冷幽月的画像,他清楚得很。不久之前,他刚刚从冷幽月为林紫陌所建造的情冢里活着回来。” 冷隐默然片刻,他其实内心已经确信晏怀风所说的一切才是真相,只是情感压倒了理智,让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整个人生都被利用。 他只能强撑着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就算没有暗月宫那又怎样?我还有妄言书。” 楚越终于忍不住了。算起来,冷隐其实并不是十恶不赦的人,冷家两兄弟的童年可谓与晏怀风一样不幸,或者说更不幸。 晏怀风以为他被丢弃,实则他的爹娘都很爱他,即便未曾好好表达。而冷家两兄弟,却是真真切切没有被爱过,在冷千秋眼里,他们都只是她的棋子罢了。 十四已经死了,不能让冷隐再这样下去,如果他一直想不开的话,迟早不是一死也是疯魔。 楚越小步靠近晏怀风,低声说:“少主,那本妄言书……” 果不其然,听到楚越的声音,晏怀风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蕴含的某种东西让楚越差点儿想逃,不过看看冷隐,还是生生地站住了。 晏怀风明白楚越的意思,冷隐的生死疯癫其实与他无关,本来他现在可以带着楚越一走了之了,剩下的事让萧沉他们来处理。不过既然楚越有心要救冷隐,那举手之劳点醒他也未为不可。 不过晏怀风从来不做无本买卖,他看楚越一眼,意思是这账算在你头上,以后要还的。楚越立刻觉得头皮发麻,不知道所谓的账要怎么还…… 晏怀风一笑,对冷隐说:“那本妄言书,你还没看过吧。” 冷隐“霍”地抬头,“你什么意思?难道是假的?” “真的。只可惜——”晏怀风故意不说下去,冷隐果然焦躁起来,爬起来就往外面跑,在晏怀风的示意下无人阻拦,任由他跌跌撞撞跑去出,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去找那本妄言书了。 没有人动,晏怀风知道冷隐一定还会再回来。虽然他不想承认,不过冷隐此刻唯一能依靠的只剩下楚越了,唯一想依靠的,也估计只有楚越了。 果然,过不了多久,冷隐双目无神游魂一样地回来了,手里拿着那本妄言书,茫然地问晏怀风,“你早就知道了?你看过?” “没有。我只是想,为什么所有人都想不到这一层。大概它的诱惑太大,纵横江湖无人能挡的诱惑太大,因此没有人能静下心来想一想。任它当年如何神奇,过了这么多年,这上面记载的武学弱点,还适应如今的江湖么?” 谁能相信,那些人不择手段想要追逐的神话,到头来,不过是过时的一册笑谈。 冷隐苦笑了一下,他此刻看上去清醒多了,经历了太多了打击,反而不像之前那么疯狂。他说:“是啊,全部都想要高高在上,被权力蒙蔽了理智,连最浅显的道理都不记得了。” 他停了一停,望向楚越,“其实那些我并不在乎,大哥,我有时也想,做冷家的后人真累,要背负那么多东西。可是娘想要,你也想要,你们想要的,我就要去争。想不到如今,却是你先比我放开了。” 楚越无语,他没办法解释,冷隐大概不会相信,十四也就是冷疏早就死了,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冷疏也确实已经放开了。他临走的时候,只希望弟弟好好活着而已。 如今看冷隐的模样,希望可以慢慢释怀,以后好好活着。他也能松一口气,否则,对十四的愧疚,早晚会成为他和晏怀风之间的一根刺。 冷隐像扔垃圾一样扔掉妄言书,再不去看它一眼,只是诚挚地望着晏怀风,“抱歉,若不是我的谣言,你爹也不会被逼跳江。还有你娘……” 晏怀风眉心一动,“你知道我娘?” 冷隐点头,“她是我暗月宫派出去的暗探,与梅儿一样。”他看了梅嫣一眼,梅嫣被点了穴道没法子说话,眼神复杂急切地望着冷隐。 冷隐接着说:“你娘爱上了你爹,最后没有完成任务,很遗憾她没能跟你爹白头偕老,若她不是暗月宫的人……” “都过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得知自己娘亲是暗月宫之人的关系,晏怀风对冷隐的语气也缓和起来。 冷隐点点头,“我只是怕大哥会布你娘的后尘。晏少主,我不知道你对我大哥是不是真心的。” 晏怀风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反问:“你说呢?” 冷隐极其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你是利用他我不会放过你的。你必须好好对我大哥,终此一生都不伤害他。否则,我会带他走。” 他话音刚落,路千寻就“咦”了一声,扯着萧沉的袖子说:“花花,有好戏看!兄弟兼情敌什么的最可怕了!” 萧沉横他一眼,“你脑子都在想什么。” 路千寻讨了个没趣儿,自言自语道:“你暗恋阁主是没下场的呦,阁主是不会喜欢你的呦。” 萧沉忍无可忍,“……我没有暗恋他!” “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萧沉的回答路千寻忽然变得很高兴,两只眼睛亮晶晶地,拉着萧沉的手晃啊晃。 萧沉挣了一下,没挣开,只好随他去,只觉得有路千寻在边上,其实也不错,他天生如此豁达疏朗,似乎从未有忧愁的时候。 而楚越此刻紧张得手心都快冒汗了,为什么冷隐忽然对晏怀风说出这番话来,听上去古里古怪的,简直跟要把他嫁出去一样,他更担心晏怀风,不知道他会说什么。 晏怀风望了身边的楚越一眼,竟然带了点儿笑意,对冷隐说:“放心,你不会有这个机会。” 冷隐不理他,径自走到楚越身边,忽然张开手紧紧抱住楚越,把头埋在楚越胸前闷闷地说:“大哥。” 楚越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摸了摸冷隐的脑袋,嗯,毛绒绒的。 冷隐长叹了一口气,恋恋不舍地从楚越的怀里退出来,转身走到还在墙角被人忽略了的梅嫣身边,解开她的穴道。 梅嫣立刻拽进了冷隐的手,痛哭失声,“大人!” 冷隐任由她拽着,背对着众人,谁都看不清楚他他此刻的表情。只是那个背影,没有了往日的嚣张或者强势,看上去如此萧索。 他似乎无声地叹了口气,没有回头,只说:“你们走吧。” 主人下了逐客令,暗月宫的一切也已经尘埃落定,晏怀风没有半分迟疑地转身就走,萧沉和路千寻指挥着寻簪阁的手下,把暗月宫那些尚且叫骂不悔的余党带走,两人也跟上晏怀风的脚步。 楚越迟疑地看着冷隐,冷隐一直没有转身,两人之间的气氛只剩下沉默。 “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怎么办?”冷隐苦笑了一下,“也许找个地方,过过普通人的生活吧。” 楚越还在犹豫,如果真如冷隐所说,这样也好。怕只怕,他没那么容易放下。 此时远处传来晏怀风叫他的声音,他想了想,只能说:“你好自为之。”然后转身朝晏怀风的方向跑去。 梅嫣泪迹斑驳,“大人!” 冷隐这才回过头去,看着楚越离开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楚越追上晏怀风,晏怀风已经在马车里等了半天,看到楚越终于回来,脸上的表情似乎有点不豫,好在没有说什么,沉默地启程。 马车摇摇晃晃,刚离开暗月宫没多少路程,空气里忽然传来某种灼烧的味道,带着恼人的热意。 楚越看了看正襟危坐的晏怀风,忍不住掀开帘子,往回望。这一望让他不敢置信,眼前只剩下一片热烈决绝的红色,曾经的暗月宫化为一片火海,那火舌席卷而上,烧红了半边夜空,如灿烂的花火。 “冷隐!”楚越脸色苍白地跳下马车,拼命向暗月宫的方向跑去。 晏怀风皱了皱眉,楚越急切的模样让他不悦,要知道,从前楚越如此急切的情绪永远都只会给予他,现在,却偏偏多出了一个冷隐。 但楚越已经回去了…… 晏怀风掀开帘子,对驾车的人说:“停车,等一等。” 这一等将近盏茶功夫,楚越终于回来了,身后跟着泪迹未干的梅嫣,怀里横抱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 楚越找到冷隐的时候他已经窒息昏迷,离死也就差那么一步,好在终究是被楚越挖了出来,如今脸上身上都是烫伤和炭灰。 “少主,我们不能把他留在这里。” 第50章 隐秘 马车一摇一晃地行进在路上,暗月宫藏得极偏僻,道路崎岖难行,再好的车把式都没办法把车驾得如履平地。 只能委屈坐车的人跟着一起摇摇晃晃。 颠簸的车厢里,晏怀风和楚越各坐一边,中间躺着个还昏迷不醒的冷隐。梅嫣原本也想跟他们坐一辆车,不过还是被晏怀风明显不欢迎的眼神给逼退了,只好去与萧沉和路千寻同乘。 现在这一方狭小的空间里气氛极度诡异,楚越根本不敢抬头去看晏怀风的表情,只能硬着头皮伸手在冷隐身上来回摸——检查伤势。 暗月宫的火势太大,可见他当时绝对是一心求死。想来这么多年坚持的事情一夕之间变得毫无意义,的确是一件很难以接受的事情。 楚越虽然没怎么相信他所说的“找个地方过普通人生活”之类的话,却也没想到冷隐竟然决绝若此。 不过现在麻烦的是,人没死,身上的衣服却烧得差不多没了。于是在晏怀风的眼皮子底下,自家影卫两只手十根手指正在一具光溜溜的裸体上摸来摸去,摸来摸去…… 虽然这个家伙名义上是楚越的弟弟,不过以过往的经历来看,冷隐对自家大哥的感情远远超过一般兄弟,不得不防。 晏怀风盯着楚越的手与冷隐身上接触的地方,目光灼灼。而楚越为了看清伤势,不得已把冷隐身上最后一点碎布料也给除去了,然后准备把玉体横陈的冷隐翻过身来继续摸。 ……晏怀风终于开口说:“阿越,把他交给萧沉吧。” 楚越一怔,“可是——” 晏怀风循循善诱,“萧沉懂医术,总比你在这里一筹莫展的好,想必他随身也带着些药。” 楚越一想也对,于是几人一番折腾,把冷隐移到萧沉车上,原本一直断断续续啜泣着的梅嫣看到冷隐被送来,立刻止了哭泣,扑过来守着冷隐——同时恨恨地瞪了楚越一眼。 楚越肯定不会跟小姑娘计较,更何况梅嫣一直尽心照顾冷隐,有她在,楚越很放心。 虽然楚越知道梅嫣觉得自己是冷疏,而且背叛了暗月宫让冷隐变成如今这样才对他怀有敌意,不过以她的能力,想来也掀不起大风浪。 现在只盼冷隐能被救回来,他刚才检查过,冷隐身上的伤势触目惊心,楚越忍不住忧心忡忡。 萧沉的车如今装了四个人,路千寻又是个好动的,增加不少的分量后走得愈发艰难,吱嘎吱嘎发出随时都会散架的声音。 与之相对的,晏怀风和楚越的车则一下子空旷了起来,留下两个人相对无言。 大概是感觉到气氛太过僵硬,楚越绞尽脑汁地想找出点儿话来说,换了往常他肯定不会有这种想法,只要跟在晏怀风身后就好。 不过现在再迟钝,他也知道现在晏怀风大概不太高兴,可甜言蜜语他都不会,说笑逗乐更不如路千寻,只好想了半天说:“少主,不知道冷隐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此言一出,车里的气氛更冷了…… 意识到自己又挑了个不恰当的话题,楚越忍不住想要不自己还是下车算了,省得晏怀风看了他来气,就在他考虑的时候,一直一言不发的晏怀风忽然伸出手来,在楚越的手上摸了一把。 楚越抬头,只见晏怀风淡淡地说:“穿得也不少,身上怎么不暖和?” 楚越嘴角一僵,其实带上苏真给的玉坠以后,他的体温已经高多了,可即便如此,还是与一般人不同。 想到萧沉给自己的诊断,心里有点堵。但看到晏怀风略带关切的眼神,又觉得有点暖。 晏怀风看楚越呆在那里没回答,默默地伸手把人扯到自己身边。从两个人相对而坐变成了并排坐,从远处看去就像楚越靠着晏怀风一样。 楚越不安地动了一下,见晏怀风没有放手的意思,也就不再动弹,小声问道:“少主,现在该怎么办?圣门那边……” 晏怀风双眼一弯,打断楚越的话,“阿越,再说一遍?” “圣门那边……” 晏怀风摇头,“你刚才在暗月宫说过的那一句。” 看到晏怀风脸上促狭的笑容,楚越的脸腾地红了,暗月宫说的那一句……“少主,属下在暗月宫说了很多话的。” “装糊涂是不行的。” “……属下真忘了。” 听到这个回答,晏怀风收起了笑容,“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说谎?” 怕晏怀风生气,楚越连忙跪下来,低头看着地说:“属下该死!属下肖想少主大逆不道,身为影卫不该有这种以下犯上的念头,请少主责罚!” 晏怀风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说:“我又不是那神龛上的佛像,怎么连想一想都成了大逆不道了?” 楚越闻言一震,抬头望着晏怀风,眼里尽是不敢置信的神色,晏怀风这话的意思是……“少主?” 晏怀风伸手把人拉起来,“地上凉,别动不动就跪。说起来,你也算暗月宫的宫主呢。” “属下是少主的影卫楚越,不是冷疏。” “嗯。”晏怀风淡淡一笑,转移了话题,“晏清河派了很大一部分心腹出去找我,现在不知在哪里。我们得去鬼谷看看。” 楚越被晏怀风一提醒才想起来,鬼谷虽然隶属于圣门,却更加隐秘且不为人知,估计那些白道是不知道的。 至于沈玉,鬼谷谷主林独影虽说归圣门管辖,武功却绝对不比晏清河差,以沈玉的能力应该进不了鬼谷。 楚越忽然脸色一白,转头对晏怀风说:“那沈玉围攻圣门的时候门主为什么没有调动鬼谷人马?莫非他们也……” 晏怀风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摇摇头,“鬼谷不会叛。” 看着对方成竹在胸的模样,楚越不禁有些疑惑。 晏怀风像是明白他的疑虑一样,解释到:“从前圣门只是圣门,并没有鬼谷这样一个分部。林独影在江湖上也是一个人物。他是自愿来圣门的。” “为什么?”楚越在鬼谷训练那么多年,知道林独影见天儿地待在那个谷里,实在是既无聊又不自由,据说这么多年来都没有踏出过鬼谷一步。 江湖中人最看重的是自由,就说楚越自己,若非愧悔自己害死了晏怀风,又对他有了不一样的情愫,他也不可能留在晏怀风身边。 林独影又是为了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晏怀风保持沉默,因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知道,林独影绝对不会背叛圣门。因为他想走的话,随时可以走,没有人会阻拦他。 他留在那里,也许有他自己的理由。 滇南,圣门,那一天的澜沧江。 晏清河周身一阵冰凉,感觉到那些温柔的、缠绵的、汹涌的、阴冷的波浪,耳边只剩下水响。只有手中珠钗,握得太紧,硬硬地咯得掌心生疼。 还没有死,却快要死了。 只是到了下面,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她。 胸腔中最后一点空气被消耗殆尽,眼前一阵发黑,感觉到身体随着波浪浮沉,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如今怎么样了?放了那个影卫离开,他们逃出冰狱以后,应该安全了吧? 窒息的感觉太难过,明明头顶还能看到天空的一丝光线,却哪怕伸手也够不到的感觉更加令人无望。 哪怕是一心求死,这么缓慢的过程还是折磨。 眼前渐渐模糊,失去意识之前,晏清河似乎感觉到身下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托着自己缓缓上升。 随即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再睁眼时眼前一片盈盈的绿色,竹叶的香气盈满了四周,晏清河不甚清醒地皱了皱眉,怀疑地想,人死后的世界,是绿色的? 全身疼痛得像被重锤碾过一样,一动也不能动,唯一还算活络的只有眼珠子,艰难地转了转,由于头不能动,看到的东西依旧有限。 不过他开始反应过来,这似乎是哪户人家,自己好像……没有死。 阳光从半掩的窗棂缝隙中透进来,明晃晃地洒在身上,看上去灿烂耀目。耳边听到清脆的风铃声响,大概有人打开虚掩的门,走了进来。 脚步声几乎没有,若非对方刻意没有使用轻功,还加重了脚步,晏清河现在的身体状况可能根本不知道有人进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浓浓的药香,晏清河的口中立刻泛起一阵苦涩,根据他的经验,闻起来越香的中药,喝起来就越苦。 那人端着药碗径自走到晏清河身边,晏清河努力转动着眼珠子去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俏丽的脸。 似乎有点眼熟。 那女子见到晏清河睁着眼睛,似乎十分惊讶,叫道:“啊,他醒了!” 他?晏清河迅速地思考起来,一般来说,应该是问“你醒了”比较符合常理。如果人称换掉的话,除非这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而这女子是在对那个人说话。 会是谁呢? 果然,帘幕之中人影晃动,不一会儿,一个男人掀开帘子,慢慢踱着步子走到晏清河的面前。 大概是知道他不方便动,他俯下身来,方便晏清河看清楚他的脸。 晏清河看到他动了动嘴唇,叫自己,声音切近又遥远,“晏清河。” 晏清河眨了眨眼,这个人,他很熟悉,熟悉到几乎陌生。因为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过他了。虽然他们之间相隔并不遥远,却如同咫尺天涯,谁也没有再越雷池一步。 晏清河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响起来,像生锈的铁,断断续续地说“林……独影。” 第51章 一生之守 晏清河躺在床上,任由摘星将一整碗苦药一勺一勺地喂进嘴里,然后下意识地吞咽下去,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简直是毫无反应。 他的思绪还停留在刚才的震惊之中,因为真的完全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林独影。 太狼狈,也……太意外。 自从他唯一的夫人青萝死了之后,他早就有心离开圣门,奈何晏怀风年幼,沈玉之类的宵小又蠢蠢欲动。只能留在圣门一天一天心灰意冷地挨日子。 晏怀风一天天长大,在他不动声色的打磨下也一天天变强,同时,沈玉的反心也一天天膨胀。 于是他假意把晏怀风关入冰狱,一方面让他远离圣门纷争,顺便也试探门中人心所向。然后等晏怀风离开冰狱离开滇南以后,就将自己的心腹们全都遣出去,独留下沈玉的人脉,送他一个机会,最后可以一网打尽。 原想留一个干干净净的圣门给晏怀风,自己就可以离开,守着青萝的灵位,带她看一看滇南以外的世界,去看那些三月春花六月荷,八月桂子冬夜雪。 到他走不动了,就可以和青萝一起长眠。 只可惜中原的势力横插进来,功败垂成。他是晏清河,能死不能败,被逼到澜沧江畔,只剩下永不离身的那一支珠钗。 一死而已,生又何欢。跳入洪流之中的时候,他没想过能活下来。晏清河常想,他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候,是把青萝娶进门来的那一天。 大红的花轿抬进圣门,掀开喜帕那秀丽的人儿对他盈盈一笑,眉眼间含羞带嗔的全是情意,让他从此长醉。只可惜,幻梦终究是幻,到最后,也只剩血溅当场。 好在晏怀风终究是安全的,另一个人的名字闪过脑海,在窒息之时,他想过鬼谷里那个人。 他也算得上是沉得住气,纵然圣门发生那么大的事,都没有踏出鬼谷一步。或许,他还是有不忿的。 不过,也不会袖手旁观到底。 也正因为知道林独影一定会帮他善后,不会让沈玉掌了圣门的权,不会让他儿子遭遇不测,所以他才能毫无挂碍地到底下去见青萝。 晏清河一生,对自己的妻子青萝有愧悔,对鬼谷里那一个,却是歉疚。因为他深爱的始终是青萝,永远无法回应那个男人。 谁料想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还是被人拉了回来,而把他拉回来的人,却是他最不知该怎么面对的人。 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预料中的尴尬场景并没有出现,林独影只叫了他的名字一声,此外再无他话,竟是就这么走了。 于是他只能茫然地躺在床上,任由摘星把一碗苦药给他喂了个底朝天。然后就把他一个人晾在房间里休养,此外连只虫子都没见着。 就这样养过了两天,除了摘星每天一日三顿按时来给他喂药喂饭以外,林独影再也没有出现过,就好像鬼谷里没这么个人一样。 最后还是晏清河自己躺不住了,当摘星端着越来越苦的药来灌他的时候,他忍不住半坐起来问:“你们谷主呢?” 摘星放下药碗盈盈行礼,“回禀门主,谷主他在寒潭钓鱼。”想了想,又多一句嘴,“已经钓了好几天了,大约,是从门主来的那天起?” 晏清河一怔,寒潭里万年如一地冷,根本连半只活物都没有,哪来的鱼?也不知林独影,是钓鱼呢,还是躲他。 当天晏清河喝完药没再接着躺,一反往常地要下地,摘星劝说无果,只能由着他步履蹒跚地出门去。 晏清河哪儿都没转,径自去了寒潭。这鬼谷虽然他这么多年来没有踏进过一步,却依旧没有觉得陌生。 他还记得当年的情形,当时他和林独影都还年轻,林独影就这么指着鬼谷这块地方对他说:“我就在这里住着,守着你和圣门。祝你和青萝白发齐眉、儿孙满堂。” 在这之前,林独影刚刚告诉他他喜欢他。当然,这对于晏清河来说简直如同天方夜谭一样,他一直以为他们兄弟之谊。 江湖上多得是这样的侠客,一语相合意气相投,就可以肝胆相照。他从前没想过,林独影会对他抱有这样的感情。 他一直以为林独影只是一时的执迷,所以亲手把他和青萝的喜帖送到他手里,希望他终究明白过来,他们还可以做他们肝胆相照的好兄弟。 此后每次回想起来,晏清河都觉得自己很浑,不知道林独影说出“白发齐眉、儿孙满堂”这样的贺词的时候,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可林独影再也没有出现在他面前,正如他承诺的一样,他就在鬼谷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守着他和他的圣门。 直到现在。 晏清河走了半天,终于在精疲力竭之前远远地瞧见了寒潭,和寒潭边上那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手持钓竿静静坐在那里的男人。 只剩下一步之遥,晏清河反而近乡情怯,不知道该怎么上前。 林独影身边放着鱼篓,不用看也知道里面肯定空空如也,整个寒潭恐怕只有他自己一个活物。 听到身后悉悉索索的声响,林独影淡淡地开口说:“来了。”就像对多年老友的寒暄。 “嗯。”既然被发现了,晏清河也不会扭扭捏捏,慢吞吞挪到林独影边儿上坐下,“钓到东西了没?” 林独影并不回头看他,意味深长地说:“人。” 晏清河回过味儿来,笑起来,“谢谢。” 林独影这才瞥他一眼,“我以为你会怪我破坏了你跟青萝的团聚。” “……”他能说什么呢?他发现每次面对林独影,都只能词穷。因为林独影太会看穿人心,他确实不知道自己还活着干什么,没能死成,也有过失望的情绪。 可要他怪林独影,他也说不出口,只希望过了那么多年,林独影对他的那点儿心思已经淡去,不再纠结这些。 只是林独影一提,他立刻想到自己是带着青萝的遗物跳的江,忍不住问:“青萝的珠钗……”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对方冷冷地说:“抱歉,我不是神仙,能把你一个捞上来就不错了,难道还能把支钗子找出来不成。既然如此爱她,当年又为什么杀她?” 这大概是晏清河一生之中最不能提的话题之一,林独影一说出口,晏清河的脸色立刻变了,扬声分辨道:“我没想杀她!我只想听她说句实话,可她一声儿不响,我太生气,一时失手才……” 说到最后,晏清河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了点儿悲伤的哽咽。 林独影沉默半晌,伸手拍了拍晏清河的肩膀,“我知道的,清河,别那么自责。我比谁都明白你有多爱她,那只是个意外。” 晏清河一生执掌圣门杀伐决断独断专行,从未有过失态的时候,如果有外人看到他这个模样,只怕连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恐怕只有在林独影面前,才能把自己属于正常人的这一面毫无顾忌地展示出来,断断续续地说:“我甚至不敢去碰她的尸体,总觉得那肯定是另一个人,我的青萝还好好地在房里绣花儿呢。” “后来我偷偷看着风儿挖坑把她埋葬,才明白她真的回不来了。我连给她买副棺材都不配,睡在我挑的地方我买的棺材,她一定连死都不安稳。就让风儿……多陪陪她。” 林独影把钓竿放到一边,转身伸手遮住晏清河的眼睛,“青萝不会恨你的,她虽然倔强了些,却一向善良。这一点,她儿子倒是很像她。” 晏清河点点头,“风儿大约也是恨我的,他越长越像青萝,到后来,我根本不敢看着他在我眼前,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话,不知道该做什么动作,只好离得远远的。他心里一定觉得我不爱他。” “晏怀风在鬼谷待的这两年,我冷眼看着,是个好孩子。” 晏清河与林独影对望一眼,这是他们重逢以来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对望,看着眼前那张阔别多年的脸,全都感到了一种沧桑翻覆的淡淡怅惘。 “一眨眼就那么多年了。独影,你真的不必再守着——” “江湖不是我们的江湖了。”林独影将钓竿一掷,没让晏清河再说下去,“中原能有几个人记得我?这里山清水秀,好得很。我说过的,我守着圣门,守着你。” 晏清河无言以对,当年他真的以为林独影不过是一时戏言,却不想他这一守,就是那么多年。 当他和青萝烛影摇红的时候,当他和青萝赏花看月的时候,当他和青萝闺房私语的时候,当他和青萝携手同游的时候。 无论他是得意是失意,起起复落落,林独影一直都在这里,守着空旷无人的山谷,守着冷冷清清的竹屋,遥遥地日夜对着圣门的方向,听风听雨地眠去。 到现在仍未后悔。 晏清河几乎狼狈地转开头,不敢去看林独影的眼睛,低声说:“你知道的,我的心里只有青萝。” 林独影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泥尘灰,拎起他空无一物的鱼篓,伸手去搀晏清河,“我等。” 第52章 吃醋 晏清河在鬼谷中待着,山中不知日月,流光如白驹过隙轻巧而过,远离了江湖纷争,更不知道外面天翻地覆,自己的儿子已经把暗月宫一举剿灭。 而此时晏怀风和楚越一行人正向着滇南浩浩而来。 连着赶了几天路,此时大家正在一处河边休整。 寻簪阁的人马已在萧沉的吩咐下带着暗月宫余党先行撤走,如今前往滇南的只有萧沉、路千寻、楚越、晏怀风几人,外带着意外同行的冷隐和梅嫣。 一下车,路千寻就已经叽叽喳喳地拉着萧沉去寻野果野味去了,楚越在溪边用竹筒取了水,又反复滗了几遍,直到看上去没有一点儿杂质了,才拿去给晏怀风。 晏怀风啜了一口,心知楚越必定自己还没有喝过,于是又伸手递到楚越的唇边。 楚越缩了一下,见晏怀风始终举着不放,没奈何只能小心翼翼地想把竹筒转一转,谁知晏怀风偏不让动,如今对着楚越唇边的正是晏怀风刚刚喝过的地方。 这是摆明了非要他就着这唇印喝了,楚越拗不过他,只能就这样迅速得喝两口,清清凉凉的溪水流过喉咙,又有一种特别的甘美。 远处冷隐抱膝坐在溪边,仿佛注意到了这边儿的动静,往这边看了一眼。 在萧沉的治疗和梅嫣的精心照顾下,他已经醒了过来,不过萧沉终究不是大夫,身边也没有带太多东西,因此冷隐身上脸上的火灼的痕迹没法儿消除,就这么狰狞地留着。 冷隐从前也算是个俊逸的男人,如今成了这个样子,楚越都觉得难过。然而他似乎一点儿都不在意这些,或者正是太在意了,才会像现在这样。 除了刚醒来时有过一阵儿的迷惘,呻吟过两声以外,冷隐似乎对自己还活着这件事感到非常的不愉。 刚刚能勉强行走,就变着法儿想从萧沉他们车里离开,自己摇摇晃晃地也不知道准备去哪里,或者甚至还想再死一遍。 梅嫣只能一趟又一趟地把他找回来。 后来小蛮腰儿路千寻不耐烦了,用一根手指头戳着冷隐的脑袋把他狠狠地骂了一顿,再加上冷隐又看到了楚越和晏怀风,才算稍微消停点儿。 不知道是路千寻那一顿骂起了作用,还是看到楚越让他不想死了,冷隐终于安分了下来。可仍旧一直到现在都没说过一句话,总是离众人远远儿的,独自一人随时随地地发呆。 只有梅嫣总是一步不落地跟在他后面,顺便每隔一段时间都瞪一眼楚越。 在她看来那是冷疏,屈尊在圣门卧底是很委屈的事,可要是自愿跟在晏怀风身边当个影卫,真是丢尽了暗月宫的脸。 楚越百口莫辩——他也知道没几个人能相信他那些死后重生的故事,更何况也不能到处宣扬。 好在晏怀风相信他,就已经足够了。 晏怀风乐得冷隐不来打扰他们,现在这个呆呆傻傻的模样,倒是比以前那个嚣张跋扈的恼人样子让人看着顺眼多了,毕竟是楚越名义上的弟弟,白养着就白养着。 看着楚越乖乖地就着自己的手喝水,晏怀风的心情很不错。不过似乎感受到了溪边投来的目光,楚越想了想,拿了另一个竹筒装了点儿水,朝冷隐走去。 晏怀风发现自己高兴得早了。 眼看着楚越蹲在冷隐身边,先是遭了梅嫣一通排揎,然后开始劝冷隐喝水,晏怀风胸口有点闷。 冷隐漠然地转过头来,看一眼这个跟自己长得很像的男人——那只是从前,现在自己的脸跟个罗刹没两样,谁也看不出是人是鬼。 依旧是沉默,冷隐看上去对整个世界所有人都很厌倦,连开口的欲望都没有,就如同行尸走肉一样,人还活着,魂像是没了。 楚越见他没有反应,只能将竹筒放到他手里,心里叹息了一声,站起来准备回去。还没走两步,听到身后一阵响动,一回头只见冷隐拽着竹筒,从地上站了起来,默默地站在他身后。 “怎么了?”楚越忍不住问。 冷隐一动也不动,更不可能答话,就跟个木雕泥塑的偶人一样,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楚越看了他半天,见他没有任何其他动作,于是仍旧回头准备回晏怀风那里去。 谁知道刚一迈脚,身后的又传来了响动。楚越有点不理解,试了几次,发现冷隐果然开始不知为什么一直跟在他身后。 他走他也走,他停他也停,就好像两人之间拴了根无形的绳子,又像冷隐成了楚越操控的木偶,无法离开。 虽然没有贴在自己背后,说是跟着,两人之间也有一定距离,可这种情形实在是太奇怪了。楚越不明白冷隐在想什么,只能尝试着跟他沟通。 “冷隐,你是不是饿了?我给你拿点干粮好不好?”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你想要什么?我给你拿?” 不管问什么,冷隐都不回应,最多偶尔抬起头,认真地盯着楚越的脸看一眼,除此之外别无他话,楚越问,冷隐无动于衷。楚越走,冷隐如影随形。 梅嫣不放心自家大人,也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冷隐身后,远远看去楚越就像个老母鸡一样,身后跟着一串小鸡。 这样的楚越走到晏怀风身边的时候,晏怀风差点儿脸色都变了,这是什么情况! 晏怀风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拨开楚越,望着他身后的冷隐问:“你来干什么?”可惜冷隐完全当他空气,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漠然的眼睛从晏怀风脸上虚虚掠过,依旧盯着自己脚下的地面——手里还紧紧拽着楚越给的那一竹筒水。 梅嫣也着急,她又不傻,怎么可能看不出晏怀风对冷隐颇多微词,现在他们势单力孤,一不小心就可能被灭口。 她扯着冷隐想走开,可冷隐立在那里岿然不动,她又不敢过分用力,一时间几个人僵持在那里。 楚越怕晏怀风生气,小声说:“少主,他可能是神智还没清醒,等萧副阁主他们回来让他看看再说吧。” 晏怀风不置可否,斜乜了冷隐一眼,一拽楚越的袖子,楚越一个趔趄,被晏怀风捉进了怀里。 楚越吓了一跳,当着冷隐和梅嫣的面,还是有些窘迫,忍不住扭了两下,发丝扫在晏怀风的脸上,带来微痒微麻的触感,晏怀风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有点重。 楚越没发现,他还在担心冷隐和梅嫣,不过随即他想到,冷隐似乎连他们……那个啥都看到过了。 那天晏怀风没脱衣服,他可是浑身光溜溜的,那岂不是被完全看光了? 冷隐面无表情地看着楚越被晏怀风抱在怀里,晏怀风的表情一脸生人勿近,明显对楚越充满了占有欲。 梅嫣现在只庆幸冷隐没有跟着一屁股坐到楚越身上,否则晏怀风绝对会大为光火,一脚把冷隐踹得远远的都算是好的。 其实她把晏怀风想得太暴力了,晏怀风再怎么样,也不会对一个疑似被火烧坏了脑子的人动手。 虽然他现在确实充满了难言的怒火。 他从没经历过这样的情绪,就是忍不住对靠近楚越的人充满了敌意。或者看到楚越照顾别人,对别人温言细语,他也会觉得格外不舒服,觉得楚越应该眼里心里都只有自己。 而冷隐的出现,无疑让这种情况急速失控。冷隐对楚越的感情远远超过正常的兄弟,虽然说现在有些神志不清,可依旧本能地亲近楚越。 而他面对头脑不清醒的冷隐,却不能堂堂正正地跟他来一场男人间的战斗,比一个输赢胜负划出条道来。 只有像现在这样,把楚越抱在自己怀里的时刻,感觉到他确确实实在自己身边,那些焦虑和烦躁的情绪才能被平和取代。 于是这诡异的四个人保持这种诡异的场面直到路千寻和萧沉又嘻嘻哈哈地回来,最尴尬的人绝对是楚越无疑,尤其是路千寻大呼小叫地问他:“咦,你们在玩什么?” 他连忙顶着晏怀风慑人的目光指了指冷隐对萧沉说:“冷隐好像不太对劲,你们看看?” 路千寻看到冷隐木头一样立在那里,顿时觉得大为有趣,于是跑过去左绕三圈右绕三圈,又伸手去戳。 冷隐随着他一戳一戳也跟着一晃一晃,倒让路千寻玩上了瘾。跟在他身后的萧沉哭笑不得。 “萧副阁主,你的嘴怎么了?”晏怀风看了看萧沉,忽然问。 萧沉立刻拿手指抹过嘴唇,他的唇色红艳艳的,看上去非常尴尬地说:“这里的野果子有点辣。”说着忙忙地去看冷隐的情况。 楚越与晏怀风对视一眼,辣的水果?不可能吧…… 到最后萧沉也没能看出冷隐到底怎么了,于是当天再次上路的时候,原本属于楚越和晏怀风的马车一下子又无奈地挤进了冷隐,而梅嫣原本也准备跟过来,终究被晏怀风的气场给吓到,转了个圈只能回萧沉车里去。 而她一撩车帘儿,路千寻那幽怨的眼神让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这里好像也不太欢迎她?怎么觉得,这两个人之间气氛也不对呢? 她默默嘀咕着低下头,硬着头皮坐好,尽量无视路千寻那怨念的目光的同时,隐约看见路千寻怀里露出一本图册的一角,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 第53章 意外 一行人到达滇南时已至秋末,整个夏天的溽热散入林间,回头便成了凉爽的秋风,带着沁人心脾的水汽,让人心情愉快。 漫山遍野的翠绿渐成金黄,一眼望去无边无际,随风发出瑟瑟的轻响,仿佛在窃窃私语,让整个郊野如同世外桃源,诱人停驻。 不过这样的好天气仍旧不能让马车里的几位感到心旷神怡,尤其是晏怀风,冷隐直到现在依旧寸步不离地跟在楚越身后,无论他带着楚越走到哪里都忠实的跟随,一副不跟到天荒地老不罢休的模样。 车里的气氛正胶着。 晏怀风斜靠着车壁,阖着双眼正在小憩。楚越悄悄地取出一件衣服盖在晏怀风身上,晏怀风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睡。 楚越知道晏怀风因为冷隐的缘故不高兴,没出声儿,只是静静地看着晏怀风的睡颜出神。曾经他想过,一旦晏怀风知道了自己对他的感情,一定会赶走他,或者杀了他。 可如今晏怀风分明听到了他在暗月宫说的那句话,却没有疏远他,依然让他留在身边。只是相处模式与从前一般无二,并没有半分差别。 这让他感觉很忐忑,不知道晏怀风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诚然,他也可以就这样一直守护着晏怀风,可心底还是有那么一点小小的不同,他很想知道,对于晏怀风来说,他究竟算是什么。 他就这么贪婪地望着晏怀风,谁也不知道他下一次有没有这么好运,能够从泼天箭雨之下安然脱身,平安终老对于江湖人来说实在是件奢侈的事情。 他要看着晏怀风,多看一眼都好,免得有一天身死情灭,就再也没有机会。 看上去正在沉睡的晏怀风忽然耳尖微动,蓦地睁开眼直起身来,身上楚越给盖的衣服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下来,眼看就要掉到地上。 晏怀风眼明手快地接住衣服放到一边,也不看车里其他的人一眼就掀开车帘跳了下去,把驾车的人吓了一跳。 楚越一惊,不知道晏怀风要干什么,掀开帘子一句“少主”刚刚涌到嘴边,他已经明白了晏怀风为什么要下车。 此处离澜沧江不远,已经能够听到滔滔的水声,晏怀风必然是想去祭拜他爹娘。楚越想了一想,虽然暗月宫的余党已经被肃清,可他总觉得有些不安心,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如今晏怀风没有带上他独自去了,想来是不想让一直跟着他的冷隐也跟过去。不管怎么说,冷隐也算是间接害死了晏清河。 楚越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一点为难的神色,回头看了冷隐一眼,因为自己的动作,冷隐已经把注意力移了过来,显然一旦楚越跳出车子,他一定也会跟着跳出来。 楚越心知肚明这回不能再让他跟着了,眼看着晏怀风一霎儿就没了踪影,楚越回过头,低声对冷隐说:“抱歉。” 冷隐抬着头,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依然没有说半句话。不过随即他眼前一黑,楚越一个手刀重重地劈了过来,立刻不由自主地瘫软在车里。 楚越毫不迟疑地跳下马车,向着晏怀风的方向追去。 车夫只看到身边一道黑影唰地一下风一样地不见了,还没缓过神儿来,又一道黑影唰地一下蹿出去了,把他弄得一愣一愣的。 这动静虽然不大,以萧沉和路千寻的耳力却听得很清楚,但他们谁也没打算去打扰他们,况且,萧沉撑着额头,看着对面对自己“虎视眈眈”的路千寻,无奈地叹气。 晏怀风果然站在澜沧江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没有意外也没有回头。楚越在他身后站了站,还是走上前,把手里的衣服仍旧给晏怀风披上。 “少主,入秋了,天凉。” 说着就要收回手,晏怀风忽然一把抓住楚越尚且停留在他肩上的手,一发力把他扯上前,说:“阿越,我现在觉得,晏清河其实对我不错,他其实,应该没有很讨厌我吧。” 楚越点点头,又想到晏怀风应该注意不到,连忙“嗯”了一声。 晏怀风浅浅一笑,把披在自己身上的衣服拿下来,转身给楚越穿上,淡淡地说:“自己穿那么少,本来就怕冷,怎么这么大意。” 楚越一时怔了,看着晏怀风近在咫尺的脸庞,还有身上的衣服,明明只有薄薄的一层,其实抵挡不了多少冷寒,却让他觉得很暖、很暖。 晏怀风见他有一脸魔怔的样子,笑着捏捏他的手掌,“怎么又在发呆了,别学你弟弟那副蠢样。” 楚越回过神来,“少主其实不杀冷隐已是大恩,都是因为属下才许他一路跟着……” “你知道便好。” 楚越低下头,晏怀风其实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也许终其一生都不会用言语表达,可无论还是今生,只要用心体会,都能在生活的点点滴滴中感受到。 楚越去救冷隐,是怕他死了,自己对十四的愧疚会成为他和晏怀风之间的一根刺;晏怀风何尝不是因为在意楚越的感受,才没有将冷隐和暗月宫千刀万剐。 没有人说什么,他们已经相当地默契,晏怀风靠近楚越,与他交换一个缠绵的亲吻。并不激烈,也不带一丝情欲的气息,只是一个单纯的、感受彼此存在的吻。 晏怀风的动作轻而温柔,仿佛害怕碰碎了什么一样,让楚越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被放在心坎儿上的,小心翼翼揣着的珍宝。 直到气息用尽,楚越才推开两步,不敢抬头去看对方的眼神,却在脚下发现了什么反射着光亮的东西。他疑惑地捡起来,发现那是一支坏了的珠钗。 晏怀风看到那珠钗的样式,立刻从楚越手中接过来,放到眼前想要确认一样细细打量。也许这种陈旧的式样过去每个女子都曾经有过,但这一支给晏怀风的感觉太熟悉,他几乎一眼就已经断定,这是属于他娘的。 他娘跟他说过,这是晏清河送给她的第一支珠钗,所以她素来很喜欢。尽管之后有了更多更好的金银首饰,常戴的依旧只有这一支。 可他娘死后,他怎么找都没有找到。 “我娘的珠钗怎么会在这里?”他自言自语般小声地问,随即恍然大悟,“原来是他拿走了,难怪……” 晏清河至死都带着它,是不是证明他是爱她的? 楚越一听晏怀风的话,就已经大概明白了来龙去脉。晏怀风曾经想知道晏清河爱不爱他娘,如今看来,真真是爱之深、责之切。 只可惜人死万事空,如今说什么也于事无补了。 “少主,我们去看看门主夫人吧。”楚越轻声说,然后上前一步,牵住了晏怀风的手。他以为晏怀风会甩开他,但是没有。 晏怀风小心翼翼地把珠钗放入怀中,反手包覆住楚越的手,牵着他向圣门的方向走去。掌心的温度一冷一热,彼此影响,交融在一起,到最后刚刚好。 楚越还是总是下意识地落后晏怀风一步,而晏怀风总是轻轻一扯,让两个人并肩行走。到最后,楚越终于习惯了,不再坚持。 后来晏怀风回想起来,总觉得这一段路,是他走过的最温暖平和幸福愉悦的一段路,可如果能再次选择,他一定不会再次去走。 圣门依旧是那副被大火烧尽的模样,只有断壁残垣,和无法散去的颓败味道。晏怀风在娘亲的墓前将那支珠钗放下,然后下跪磕头。 “阿越,你也来拜拜我娘吧。” 楚越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有动,直到晏怀风回头看他,才知道晏怀风是认真的。 晏怀风对他伸出手,楚越迟疑了一下,才在晏怀风身边跪好,用力地磕了几个头,说:“夫人您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少主的!” 晏怀风还没说话,忽然感到身后一震,身上立刻一僵,半点儿都动弹不得。身边的楚越同样也没能幸免。 这里竟然有埋伏?!究竟是谁?! 小石子落地的声音传入耳中,随即从废墟里转出一个衣衫褴褛的身影,脸上带着阴测测的笑意,一脸疯狂的神色。 尽管落魄如斯,晏怀风和楚越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个男人,竟然是沈玉!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以晏怀风和楚越的武功原本不该那么容易遭遇暗算被点穴,可一来他们刚刚解决了暗月宫,放松了警惕,二来在青萝的坟前,全部心神都放在了祭奠亡人之上,谁知道会有人藏在圣门的废墟里。 沈玉看上去比当初的冷隐还要疯狂,明明只有一张脸,脸上却纠结地闪现出愤怒、不甘、欣喜、怨毒、快意等等种种神色,眼神不见半分清明。 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成为漏网之鱼的,他一直躲在这里,等着……等着现在这一刻! 沈玉一脚踹向晏怀风,看着这个从前高高在上的圣门少主倒在泥地上,得意地嘎嘎嘎怪笑起来,压着嗓子说:“少主大人,你终于回来了,你知不知道,我在这里等看好久?” “你还想做什么?”晏怀风虽然以极其难堪的姿势倒在地上,可言语神情还是那么从容倨傲,仍然像是无法沾染一丝泥垢的高高在上的人,这让沈玉更加愤怒。 “凭什么!凭什么那老匹夫一定要把圣门留给你?就因为你姓晏?我沈玉,武功智谋哪一点不如你,怎么能甘于人下听你调遣。你以为……”他又踢了楚越一脚,“人人都跟你身边这只狗一样听话么?” 晏怀风扫了沈玉一眼,“阿越不是我的狗。” 沈玉狂笑了一阵,“不是狗那是什么?哦,是你姘头?男人的滋味是不是很好?我倒是很好奇,他身上有什么让你爱不释手了,夜夜压也不腻烦么。我做不成圣门门主,尝尝你的姘头可也算是不错。” 他一边说着,一边蹲下来,竟然去解楚越的衣服,眼神中的淫猥让人不忍直视。楚越狠狠地瞪着他,想动却不能动,目眦欲裂。 晏怀风眼神一暗,喝到:“沈玉!住手!” 对方显然没有住手的打算,用一只手捏住楚越的脸,左看右看,啧啧啧道:“也没有多好看么,小倌馆里漂亮的哥儿也不少,晏怀风你的品位可不怎么样啊。还是说——这一位的床上功夫特别好?” 第54章 劫数 沈玉得瑟地尽情用言语羞辱着两人,而楚越现在全身上下只有嘴能说话,面对沈玉的羞辱毫无还手之力,简直就是待宰的羔羊。 知道沈玉是真的想对楚越不利,晏怀风大怒,“沈玉!你敢碰他一下,我保证你会后悔没有早点去死!” 刚才那一瞬间脑子里闪过千万个念头,他想过要大声呼救,可这里离马车停靠的地方实在是太远了,萧沉他们未必听得到,而就算听见了,沈玉肯定也会恼羞成怒,在救援赶到之前就把他们杀死或者带走。 如今只能想尽方法与沈玉虚与委蛇。 沈玉闻言咧开嘴,手指在楚越的唇上重重抹过,看到楚越眼中一闪而逝的厌恶,这让他感到非常愉快。 这些人家世好武功高前途无量那又能怎样?到最后还不是要落到他的手里。 他张狂的笑起来,“少主啊,看不出来,你还挺紧张这只狗的嘛?只可惜……你的威胁听上去一点威慑力都没有,要知道,我早就在地狱里了。我想做的,就是把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家伙,一起,拖、进、地、狱!” 他把楚越在地上放平,上上下下瞄了几眼,似乎在思考要从什么地方下手。楚越直直地瞪着他,“放了少主,我随你处置。” “闭嘴!”晏怀风对楚越的自作主张感到恼怒。 而沈玉显然对这样猫捉老鼠的游戏乐此不疲,“你这是在跟我谈条件?可惜啊,我没有看到你们哪里有资格跟我谈判啊。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 沈玉拉长的声调,令人嫌恶地说:“我得把你家少主换个好位置,他才能舒舒服服地看你表现一下床技对吧。” 说着他放开楚越,移步走到晏怀风身边蹲下来,看着晏怀风狼狈的模样,嘴里含混不清地发出咯咯的笑声。 打量了半天以后他显然有了计较,把晏怀风扶起来,让他靠在一棵树下形成半坐半躺的姿势,这个角度正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躺在那里的楚越。 沈玉摆好了晏怀风,对这个自己一手搭建的戏台感到无比满意,站起身来拍拍手,双手摊开对晏怀风说:“少主大人千万别眨眼,否则怎么能看到我怎样让你家小姘头尽兴呢?” 说着桀桀怪笑,又踱到楚越身边蹲下,开始上下其手。 楚越的脸色僵硬无比,尽量忽略身上那异样的感觉,努力从丹田运气想要冲破穴道,然而沈玉的动作总是能很及时地打断他想要集中的精力,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 耳边听到“撕拉”一声裂帛的声响,上身的衣服被撕开一半,露出一片白皙的胸膛,和胸前两抹薄红。 “哎呀,少主,想不到他的皮肤倒是挺好的。”沈玉一边转过头看着晏怀风调笑,一边将手覆上楚越的肌肤,肆无忌惮地揉捏。 晏怀风低着头,不知道是不想看到这一幕还是不敢看到这一幕,又或者根本不在乎这一幕,总之根本无视了沈玉的动作。 沈玉顿时大怒起来,没有了观众这场戏如何精彩!一定是他太过慈悲的缘故! 收回盯着晏怀风的目光,低头看楚越,楚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闭上眼睛,竟然也当他不存在。 被完全无视了的沈玉当然不甘心,他嘴角泛起森冷的笑意,用指甲用力掐入楚越胸前的薄红之上,掐出一个深深的指痕。 果然,楚越忍不住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裸露的肌肤不由自主地泛起殷红的颜色。 他已经被晏怀风调教得十分敏感,纵然不愿出声,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本能的反应。 然而他还是没有睁眼,只是紧闭着眼睛告诉自己,不要听不要看不要去想,集中精力,越早一刻冲破穴道,就越多一分机会。 身上传来的触感如此陌生,纵然是同样意图的抚摸,晏怀风流连在他每一寸肌肤上时带给他的是滔天的欲念和情动,是心甘情愿的沉沦,如春风化雨。 而沈玉的手只让他感觉那么的肮脏和……恶心。 而此时这只肮脏的令人厌恶的手,却全然不顾他的意愿,在蹂躏完两抹薄红,让它们红艳欲滴以后,已经开始慢慢地向下游移。 沈玉很乐意,让楚越多一些痛苦的呻吟,如果这些呻吟能让晏怀风也痛苦,他就更加高兴。 他暂时腾出一只手来,开始解自己的裤子,就在这时,一道冷清清的声音传来,打破了淫靡的气氛。 晏怀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抬起头,直视着场中活色生香的的场面,嘲笑道:“蠢货。” 沈玉拧眉,哑着嗓子说:“你说什么?” “他长得连馆子里的小倌都不如,你也下得去手?我以为你想报复的人是我,你都说他只是一条狗,怎么指望我因为你折磨了我的狗而绝望么?” 沈玉一怔,像是没有明白晏怀风突然说这种话的意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立刻开始大笑起来,笑得面容都一团扭曲,拿开放在楚越身上的手,指着晏怀风说:“对对对,我怎么能忘了,我们晏少主可是名满滇南的大美人呢。” 说着站起来,把楚越往旁边一踢,一步一步向晏怀风走去,晏怀风毫不示弱地看着他,“放了他。” “那可不行。”沈玉伸出手,在晏怀风脸上一阵揉搓。 楚越原本已经准备好了承受侮辱,这下怔怔地睁开眼,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沈玉为什么走了?少主,少主刚刚说了什么? 风吹过山谷,带来惊心动魄的回响,楚越在沈玉戏谑的声音中终于明白了晏怀风刚刚说了什么,他竟然想用自己代替他? 绝对不可以!他高高在上的、不染尘埃的、让他倾尽一生也想追随保护的少主,怎么能为了他被那个畜生糟蹋! “沈玉你住手!你敢碰少主一根毫毛,我一定要把你千刀万剐!沈!玉!” 沈玉显然充耳不闻,或者说非常享受这样的叫骂,仍旧揉捏着晏怀风的脸,直到他原本干干净净的脸颊上都沾上了他手上的炭灰。 这才异常兴奋地俯下身对晏怀风说:“你其实喜欢这条狗喜欢得紧吧?竟然愿意自己代替?嗯,你长得确实比他出色多了。你让我放了他?他肯定得找我拼命,我怎么能享用你,嗯?” 沈玉说着扶着晏怀风抓着他的头发让他去看一眼衣衫不整的楚越。 楚越怒得眼睛都红了,都是他太没用,总是保护不了晏怀风,还让晏怀风一次又一次地救他。而现在他一动都不能动,甚至连想看一眼晏怀风都做不到。 “沈玉,是男人就不要那么多废话。”晏怀风抬了抬眼皮,不屑地说。 “好,很好,你还迫不及待了是吧,堂堂圣门少主,可真淫荡。”沈玉对楚越戏弄成分居多,所以半天也没怎么样,可晏怀风不一样。 他恨他,很他们晏氏整个家族,恨到了骨子了;可晏怀风又长得真的太美好,尤其是那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感觉,在某种情况下反而更加能够激起人的蹂躏欲望——比如说一动都不能动躺在眼前的现在。 沈玉已经完全没有空戏弄他们,晏怀风真的让他满怀欲念,尤其是那张脸明明已经被他手上的灰尘抹得那么脏,看上去却依旧那么耀眼。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撕掉了晏怀风全身的衣服,刹那间让他赤裸裸地呈现在他眼前。他对他没有那么好的耐心,只想把他压在身下狠狠地做,做到他哭泣呻吟求饶为止。 晏怀风很想转过脸,不去看那张扭曲的面孔和贪婪的欲望,可是他不能,而他更加不能接受楚越在他面前被侵犯。 沈玉俯下身来,野兽一样狠狠在晏怀风肩侧咬下去,直咬到鲜血淋漓,留下一个狰狞的伤口。 香甜的血流入沈玉口中,不知是否是情欲萌动的缘故,他觉得晏怀风的血似乎与别人的都不太一样。 他杀过很多人,那些人的鲜血腥而黏腻,让人觉得恶心。而晏怀风的鲜血却如同甘美的泉水一样,带着莫名的诱惑。 他几乎迫不及待想要把自己挺立的灼热埋入晏怀风的体内。 晏怀风闭上眼…… “啊——啊——”剧烈的、痛苦的嘶吼声音响起,像是濒死的野兽绝望的嚎叫,太惨烈,让沈玉都愣了一下。 就这一下,发出这样绝望狂吼声的楚越已经不顾一切地冲破自己经络之中所有的阻碍一跃而起,乌沉沉的幻生剑当面劈下来,沈玉竟然不知该如何招架。 温热的、腥膻的、恶心的鲜血溅了满脸,沈玉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一舔,真苦涩。哪里来的血呢?难道是自己的?也这么恶心么? 楚越似乎没有察觉到沈玉已经停止了动作,在他眼里这是那个侵犯了他心爱的少主的狂徒,他不知疲倦地用剑砍着,剑剑入肉,深刻至骨,甚至连骨髓都想要挖出来,千刀万剐焚为灰烬。 沈玉的血一阵一阵地溅在他的脸上身上,如同妖魔,血腥妖异、却又有着奇诡的美感。 “阿越!够了,他已经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他手下已经看不出是一个完整的人了,只剩下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直到晏怀风出言阻止,他才慢慢地停下来,转头去看晏怀风。 直到看到晏怀风的脸,他才觉得脚下一软,脑中开始渐渐清明起来,“少……主,你没事吧?” 他伸手解开晏怀风的穴道,还不忘记用衣服把晏怀风全身上下包裹的严严实实,就像打包裹一样,直到确信晏怀风已经完全安全了,才松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少主,你不能有事,我那么喜欢你。” 晏怀风半坐起来,听着楚越的又一次告白,虽然气氛很诡异,中间还有一团血淋淋的东西,然而劫后余生终究是最能让人放下心防的。 楚越完全没了平日里的规矩,一把抱住晏怀风,把人紧紧抱在怀里,急促地喘息,生怕又出现什么意外一样。 晏怀风伸手拍拍楚越的背,微微扬起嘴角,“没事了阿越,没事了,阿越……阿越……我也爱你。” 最后一句很轻,却足够传入楚越的耳朵,他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只是抱着晏怀风,小心翼翼地去擦他脸上的灰尘。 然后蓦然呼吸一滞,喉咙中有什么腥甜的东西涌上来,忍不住喷出一口血来,然后软软地倒在晏怀风怀里,脸上还带着笑意。 晏怀风大骇,“阿越,你怎么了阿越?”他伸手一搭楚越的手腕,沉住气凝神片刻,立刻发现由于刚才楚越强行运功冲破穴道导致气血逆行,而他的经络原本就已被寒毒侵损,经不住外力的强行突破,此刻根本已经无法支撑下去! 第55章 命悬一线 晏怀风打横抱起楚越,感到对方毫无意识地靠在自己怀里,顿时觉得楚越刚才对沈玉下手实在是太轻了。 若非现在情况不容许他多做逗留,他绝对会让沈玉连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都留不下。 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回到车队,冷隐已经被梅嫣抱了出来,正拿着手帕给他洗脸。萧沉和路千寻不知道在干什么,两个人互相离得远远地,萧沉的表情倒像是路千寻欠了了他几万两银子一样。 晏怀风把楚越抱到萧沉面前,来不及多做解释,急切地说:“救他!”萧沉一惊,他刚还想说你们俩衣冠不整地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此刻人已经近在眼前,马上收起了调侃的心思。 因为血腥味太重了。 混合着惨烈、肃杀气息的血腥味,把远远望去因为衣衫凌乱而造成的旖旎错觉完全打消得一干二净。 看晏怀风难得地急切模样,萧沉想要接过昏迷的楚越仔细看一看,却发现晏怀风根本不愿意放手。 扯了两下没能扯动,萧沉叹了一口气,只好就着楚越靠在晏怀风怀里的姿势探过身子去看了看楚越的面色,又撑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瞳仁。 路千寻在远处探头探脑,他刚才把萧沉惹生气了,萧沉怒气冲冲地把他赶开,他只好远远地观望,生怕一靠近,萧沉又恼他。 如今晏怀风和楚越这样行色匆匆地回来,全身那形象一看都知道绝对是出了事,他有心想要看看,于是对着萧沉瞄了又瞄,见萧沉忙于查看楚越的伤势,没有空顾及他,才小心翼翼一小步一小步地挪了过来。 萧沉听声音就知道路千寻过来了,可他现在没空管他,只装作不知。 路千寻见萧沉没有阻止他,顿时大喜,靠近了人蹭蹭,在遭到嫌弃以后转头问晏怀风,“少主,发生什么事了?” 晏怀风言简意赅地描述了一下来龙去脉,所谓言简意赅,是真的非常爽利,简洁到根本只有两个字——“沈玉。” 说完就继续专注地看着萧沉和楚越。 而萧沉只看了晏怀风怀里的人几眼,就知道事情糟糕了,连忙捉起楚越的手腕细细诊脉,生怕自己诊断有误。 不过越是仔细,越能明白不妙,很快他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别的不用多说,楚越现在全身经络中的内息都乱得很,他的经脉不堪重负,根本就是危若垂卵。 看来他们两个刚才一定经历了什么极度危险的事情,否则楚越不至于要做出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不知道那沈玉究竟设了什么样的埋伏。 “如何?”晏怀风看着萧沉的表情,压下心中的忐忑不安。 萧沉看看他,对方的眼神里分明还闪烁着某种希冀,可他不得不亲手打碎,“抱歉,晏少主。萧沉医术不精,我们还是加速赶路,到了鬼谷再从长计议。” 路千寻倒吸一口凉气,“花花,真的有这么严重?” 晏怀风一皱眉,“你不能让他醒过来么?” 萧沉收回手,想了想,“恕我直言,楚公子暂时还是不要醒过来的好。他现在处于昏迷状态,说明他身体里残损的经脉还在努力自愈,一旦过早清醒——只怕就是回天乏术了。” “……我知道了,尽快赶路吧。”晏怀风沉默半晌,抱着楚越站起来,自顾自站起来,走出几步,又回头道:“冷隐那边……” 如今楚越已然如此,如果冷隐出事,以楚越的为人,想必会自责的,他不想让他怪罪自己。 萧沉知他言下之意,温言安慰,“冷隐无妨,他只是郁结难抒罢了,一旦想开了就无事。就是火灼的伤痕,来日上寻簪阁,苏真应能治愈。” 晏怀风闻言眼睛一亮,“阿越的伤,苏姑娘是否能……” 可惜话还没有说完,萧沉已然摇头,沉声道:“此前在寻簪阁,苏真已经给楚公子诊断过,她也无力阻止楚公子因为经脉受寒毒侵损而人过中年后有瘫痪之虞,更何况这一次只怕更加严重。” “……赶路吧,鬼谷已经不远了。” 车夫听了吩咐,把马车驾得飞快,晏怀风把楚越安安稳稳地护在怀里,不让他受到一丝颠簸。 车厢里光线昏暗,尚在沉睡的冷隐已经被梅嫣抱到了萧沉的车上,如今这车里只有清醒着的晏怀风和昏睡的楚越。 昏迷的人有点沉重,毕竟是一个大男人,怎么也不可能如女子般轻盈。也正是这样沉重的触感,让晏怀风知道自己怀抱着的是谁。 楚越的身上太凉,凉到让人胆颤心惊,那种命悬一线气若游丝的感觉,仿佛随时都会停止呼吸,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从前晏怀风从来不怕失去,因为他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也什么都懒得伸手去要。只要不曾拥有过,那就永远不会失去,那是他一贯处事的态度。 也正因为如此,就算早就对怀里这个人开始萌生不一样的情意,他却没有想过要改变他们的关系。 他的人生里,能够要的东西太少,他不相信楚越能跟随他一辈子。 他害怕承认自己想要拥有他,也害怕把自己的心放在别人手里。他以为只有永远都不得到,才能永远都不失去。 现在才知道这样的想法何其愚蠢,在生时若不尽欢,至死日如何无憾。 也许没有谁像如今的晏怀风这样矛盾了,他很想楚越醒过来,跟他好好说说话;更怕楚越醒过来,按萧沉的说法,那样他就没救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楚越的脸,没有女人的绵软娇柔,棱角分明的感觉却让人留恋,脸上还沾着沈玉的血。 他嫌恶地用袖子去擦,这种肮脏的东西,平白玷污了他家阿越。 指上不知不觉放柔了力道,如同按摩,直到楚越脸上都被他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了,晏怀风才停下手,想了想,又拿出一套新的衣服,把楚越身上沾了沈玉污血的衣服褪下来扔掉。 这是他第一次伺候别人换衣服,若是在从前,有人说圣门少主晏怀风,会心甘情愿地去伺候自己手下的影卫,他一定会呲之以鼻,觉得那个人疯了。 可现在,他只觉得甘之如饴,他只怕连照顾楚越的机会都没有。 终究人算不如天算,他以为自己算无遗策,一举毁了暗月宫,却漏算了沈玉其人,才有了今天这一场祸事。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让楚越好起来。 认真小心地给楚越换过衣服,确保他全身上下都已经裹得严严实实了,晏怀风又把人继续抱在怀里。 楚越怕冷,他不能让他冻着。 幸好此前已经到了滇南,圣门离鬼谷也不算遥远,在晏怀风的指点下,几人没再受多少颠簸之苦就到达了鬼谷所在的密林之外。 这一片密林层叠茂盛,地上长满了纠结缠绕的灌木丛,再往里就没办法乘马车了,只有步行。 如今车上有两个失了行动能力的,晏怀风抱着楚越跃下马车,二话不说就往里走,尽管手臂酸痛难耐,却明显无视了萧沉和路千寻想要帮忙的眼神。 两人无奈,只好转儿去背冷隐,而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梅嫣已经把冷隐背在了自己背上,正吃力地往树林里走。 在她看来萧沉一行人都不是好人,若不是他们,暗月宫不会被毁,冷隐更不会变成这样。她是绝对不可能让他们碰冷隐一下的。 看着娇娇弱弱的小女子把高大的冷隐背在背上,整个人都快被冷隐给遮住了,萧沉和路千寻原本是好心想要帮忙,却不料被人家飞了一个白眼。 萧沉也不坚持,跟着晏怀风走入丛林,此地多迷障,若是无人引路,一个人不可能找到出口。 路千寻见萧沉二话不说就走了,知他还在生气,只好灰溜溜地跟在后面,几次三番想要找点话来说,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真是的,一定是猪油蒙了心了,他怎么就强吻了萧沉呢?萧沉也是的,总是那么古板做什么。 路千寻嘴里嘀咕,却不敢让萧沉听见。 几个人在看上去到处都一模一样的绿色囚笼中左转右转,晏怀风挂心楚越心急如焚,一路行来几乎脚下不停,却怎么也想不到进入鬼谷第一个见到的人不是别人,却是他以为已经成为澜沧江底一具死尸的晏清河。 “门主大人?你还活着?”他诧异地停下脚步,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从小晏清河只许他叫他门主不许他叫爹,因此他一直都习惯了。 反而是晏清河看上去有点意外,“风儿?你怎么来了?” 两个人呆呆地互望了半晌,晏怀风如梦初醒一样,迟疑地向前走了一步,想看清楚这是不是只是一个长得很像晏清河的人,可无论怎么看,都是那个他应该已经死去的爹无疑。 “他们说你跳了澜沧江……” 晏清河苦笑了一下,他现在看上去脸色红润,一点儿也没有历经大劫的模样,看样子在鬼谷被照顾得很好。 “我原本以为必死无疑,谁知道你师父会来救我。” 晏清河此时已经从惊诧中回过神来,略略地解释了一下林独影救自己的经过,心下也明白圣门发生那么大的事,晏怀风会回来、会找到鬼谷也是常理,只是……“风儿,谁受伤了?” 他看着晏怀风怀里包得严严实实的人形物体皱眉,难道儿子去中原一趟,连意中人都直接带回来了?他了解晏怀风,若非意中人,他不会如此上心。 可看那身形,这姑娘未免也太魁梧了些。 第56章 沉疴 晏清河尚未发出疑问,疏朗的男声已在身后响起,回荡在山谷之中,“贵客远来,招待不周,诸位莫要怪我怠慢。” 声音响起时还在远处,最后一个字说出口时人已到了晏清河身边,却是一身布衣的林独影,他这一身轻功果然是独步武林,纵然足不出鬼谷恁许多年也没落下。 晏清河见他与自己站得很近,不免有些尴尬,不动声色地移远了些。 这些天来林独影将他照顾得细致入微,他心里也颇为感念,虽然不可能与林独影有什么,可两人之间也没有这么生分。 不过如今儿子在眼前,晏清河生怕他看出什么来,不知不觉就疏远了林独影。 倒是晏怀风见了他,因为抱着楚越不好行礼,只好弯了弯腰,口中叫道:“师父。” 林独影点点头,目光往晏怀风身后一扫,笑道:“几位贵客想必是劣徒的朋友,远道而来辛苦,这小山谷里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见笑。” 萧沉已然肃容,连路千寻也收了嬉笑模样,两人拱手给林独影行了个晚辈礼,恭敬地说:“寻簪阁副阁主萧沉、寻簪阁通幽楼楼主路千寻,拜见‘百鬼夜行’林独影前辈,贸然来访,实是晚辈唐突。” 林独影笑着虚扶两人一把,“想不到如今江湖上还有人记得我,不错。” 而站得远远的梅嫣只哼了一声,没理他。 林独影也不生气,看晏怀风一脸急迫的模样,怀里的人又一动不动,知道八成是受了伤,也不迟疑地带众人进谷。 七拐八绕转出一个逼仄狭隘的岩洞,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没几步就到了林独影居住的束竹居。 见主人回来,揽月、摘星、捕风、逐云四个侍女迎上来,将客人们一一带到到客房里去安顿,摘星一见晏怀风,脸上就带了点儿喜色,主动过来说:“少主没事真是太好了。” 晏怀风点点头,轻声道:“没事,让你担心了。” 林独影的四个婢女之中,揽月刻薄、捕风冷漠、逐云高傲,唯有摘星最为温厚,当年他在鬼谷受训之时,辛得摘星对他百般照顾,对他来说她就像是姐姐一样,因此比旁人亲近些。 晏清河看着觉得不是个滋味,他和青萝唯有这一个儿子,其实他对晏怀风倾注的心血一点儿都不少,只是晏怀风长得像青萝,让他不忍心靠近了多看两眼,在晏怀风眼里倒像是他嫌弃他一般。 长此以往,两人越来越疏远,父子两的关系真的是非常糟糕。 晏怀风就从不曾像对摘星一样对他温言细语,而是恪守着礼节,规矩却疏离。 林独影一看晏清河的眼神就知他其实心里难过,走到晏清河身边低声说:“清河,你也该给他解释清楚了,小风是个明理的孩子,你好好说,会好的。” 晏清河点点头,与林独影一起跟在晏怀风身后,看着他行色匆匆地把怀里的人抱进束竹居,直接放到了林独影的榻上,这才小心翼翼地把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解开,露出脸来。 晏怀风温柔地伸手试了试楚越的体温,回头看着林独影,“师父,阿越经脉受损,烦请帮徒儿看一看他的伤势。” “咦,是他?”林独影惊讶了一下,他记得楚越,正是因为记得,所以才奇怪,让晏怀风如此紧张的竟然是这个人。 当年他被晏怀风送来鬼谷,林独影就知道这个人对当时的晏怀风来说根本可有可无,并没有多上心。 而他阅人无数,之所以对楚越印象深刻,是因为这个当时还是孩子的影卫实在是太倔强,被丢在寒潭里浸了几天几夜都没松口,死都不肯说晏怀风一句坏话。 晏怀风是他徒弟,又是他喜欢的男人的儿子,有人不要命地对晏怀风好,对林独影来说自然是好事,因此他最后还是饶过了楚越,训练中甚至对他出手相助,没让他悄无声息地死了。 因为同样的原因,摘星也一向很照顾楚越,楚越要是知道他当年对晏怀风的忠诚其实让他在鬼谷里捡回了无数条命,不知道该作何感想。不过对他来说,这些都不重要。 为了晏怀风他从来都不惜代价。 林独影看到了楚越,晏清河自然也看到了,不过他的惊讶明显要比林独影大得多。他一直以为能让晏怀风用那种珍惜的姿态抱着的,一定是他的意中人。 可楚越分明是个男人……他就说姑娘家怎么可能那么魁梧! “风儿你——”晏清河话说了一半,说不下去了,他该怎么说?风儿你是不是喜欢男人?风儿你怎么能喜欢男人? 林独影还在一旁,他要这么问,岂不是连带着林独影的心一块儿伤了。况且这些还只是他的揣测,也许只是另有隐情,才让自己的儿子对一个影卫如此上心? 晏清河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百般滋味涌上心头,真是难以形容。而晏怀风却根本没有注意到他欲语还休的状态,只是认真地盯着正帮楚越查看伤势的林独影。 林独影检查了半晌,严肃地对晏怀风说:“寒毒侵体,经脉损伤。这倒是我的不是,当年把他扔寒潭里,没想到他后来自己练了阴寒一路的内力。” 晏怀风愣了一会儿,摇头道:“不是师父的错,是我送他来鬼谷,终究是因为我才有今天,是我的过错。” 晏怀风刚想问问林独影有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就听榻上一阵细微的响动,楚越慢慢睁开眼睛,哑着嗓子说:“少主不必……给自己揽错。”然后又是一阵惊心动魄的咳嗽。 “阿越!”晏怀风连忙侧身坐到榻上,将楚越半扶起来靠在自己胸前,摘星连忙端了茶盏过来,晏怀风一手接了,一边拍着楚越的背给他顺气,一边喂他喝水。 楚越喝了两口,想要抬起头来看看晏怀风,明明心里想着已经抬头了,却发现自己的脖子僵硬在那里根本动不了了,他心里一惊,又怕晏怀风看出破绽,只好按捺着不动。 刚才他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听到晏怀风自责,心里难过不已,忍不住开口宽慰他,一说话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像被谁拿烙铁烫过了一样,声音都变得孱弱不堪。 如今完全清醒过来,脑子还停留在之前圣门之中沈玉猥亵晏怀风的一幕,立刻惊叫了一声:“沈玉住手!” 晏清河和林独影不明所以地对望一眼,晏清河询问般地望向晏怀风,“风儿,沈玉怎么了?” 晏怀风此刻显然没有时间解释,楚越这一声喊得声嘶力竭,让他又回想到当时的时刻,心疼得很,连忙小声安慰,“阿越,没事了阿越,沈玉已经死了。” 说着,在楚越的额头上轻柔地吻了一下,安抚着他的情绪。 晏清河如遭雷击怔在当场,如果说之前的一切都还只是没有证实的猜测的话,那么晏怀风如今在他面前毫不顾忌的一个吻,已经干脆利落地表明了他的选择。 怎么会这样? 晏清河觉得这个屋里他已经待不下去了,脑子里一片混乱,他需要好好想一想。不知所措地走出束竹居,眼前绿茫茫一片,从前这里并没有那么多竹子。 林独影在这里一住经年,这些竹子几乎都是他一棵一棵地种出来的,每一棵竹子背后,都代表他一日无望的等待。 直到再也数不清,只剩下一片竹海滔滔。 晏清河深吸了一口气,身后传来脚步声,他知道,是林独影一直跟在他身后。可他现在,只想一个人想一想。 屋子里,在晏怀风的软语安慰下,楚越明显松了一口气,显然也想到沈玉已经被他砍成肉块了,那之后……那之后……他忽然想到,晏怀风跟他表明心迹了! 虽然他当时已是强弩之末,只是强撑着随时都可能会倒下,可晏怀风抱着他说的那句话他依然听得清清楚楚。 他说“我也爱你”。 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还是只是他因为力竭而产生的幻觉?可他是绝对不敢跟晏怀风求证的,万一那只是他的幻听,岂非打碎了一个美梦。 他只能问:“少主,这里是鬼谷?” “嗯,没事了,别怕。” 楚越想点点头,然而脖子依然是僵硬的,可见刚才的不能动弹并非是睡得太久的后遗症,联想到过去萧沉的诊断,他大概已经明白了,这是瘫痪的症状。 怎么办,不能动了,会变成晏怀风的累赘…… 从楚越醒来开始,晏怀风已经看了他好半天,楚越昏睡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可现在人真的醒了,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觉得满心绝望。 他记得萧沉说过的话,一旦楚越过早清醒,就说明他已经回天乏术了。 楚越会死……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么无力,就算是上一次,楚越在寻簪阁得离魂症的时候,他至少可以去找缕金衣,还有一线希望。可现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握着楚越的手不易察觉地在颤抖,晏怀风低着头,问:“阿越,你饿不饿?我去叫人做点东西吃吧。” 他的声音一切如常,可楚越觉感到手上一凉,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在他的手背上慢慢洇开。 “少主,你哭了……” 楚越心里着急,想安慰晏怀风,想擦掉他的眼泪,可他一动也不能动,只能发出干涩的声响,这让他痛苦万分。 晏怀风注意到了楚越的不对劲,换了平常,他不可能一动不动,他立刻抹掉脸上的水迹,“阿越,你是不是动不了了?” 第57章 承诺 “……” 楚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他从来没想过这一天会来得那么快,单单只是想象一下以后的十年二十年都要卧床不起,一饮一食只能由人照料,绝望的情绪就难以抑制地涌上心头,看不到任何未来的可能性。 晏怀风何必要留一个废人在身边,而他如今成了这个样子,以后晏怀风身边要留谁服侍? 曾经他觉得,只要这一世的晏怀风平安、长寿,不再遇人不淑,他就能够安心,就算陪他走到最后的不是自己也无所谓。 可是现在他却发现自己心底其实有一丝害怕,害怕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能跟在晏怀风身边,甚至,连远远望着他的能力都没有。 这要求不算高,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却实在是太奢侈太奢侈。 如果只能这样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少主。” “我在。” “我想——看看你。” 他现在连自己抬头都做不到,也因此想要看到晏怀风的心情是那么地迫切,他甚至有一瞬间的庆幸,还好至少没有瞎,他还看得见,那张让他心心念念的脸。 晏怀风答应了一声,伸手抹掉眼角的水迹,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美好一点,才捧起楚越的脸,让他看着自己。 瞳孔中映出双方的容颜,让他回想起刚从冰狱里出来时在清欢馆里的那一夜,当时他们也曾无言对望,一个如高山之云,一个似鞘中之剑,那时谁想过会有今天,再回首竟已恍若隔世。 楚越眨了眨眼睛,贪婪地看着晏怀风的脸,想连他的每一丝头发,都深深刻入记忆里去,直到铭刻入骨,永世不忘。 他原本不想让晏怀风过早地发现自己的异常,可晏怀风太过敏锐,还是让他发现了异样。 晏怀风会怎么想? 也许晏怀风对他也有那么一点儿情意,可久病床前孝子尚且稀少,更何况他只是区区一个影卫,晏怀风的那些情意,一定会在漫长的时日里慢慢消磨,最后变成彻底的厌倦。 他不想走到这样的地步。如果是这样,他宁可晏怀风现在就转身离开,至少在他心里,他还是从前的那个楚越,而不是躺在病床上的、连动一动都做不到的废物。 楚越还在胡思乱想,一双手伸过来,轻轻地遮住他的眼,眼前立刻剩下一片黑暗,晏怀风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不要胡思乱想,阿越。” 然后就有什么柔软温热的东西靠近他,在他的唇上轻柔地触碰,然后又靠近他的耳畔,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地说:“我爱你,阿越,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爱你。就像我知道如果今天躺在这里的是我,你也不会离开我一样。” “少主……”碧落黄泉原来只有一线之差,晏怀风短短一句话,就把已经坠入地狱的楚越又轻易送上了云端,明明眼前还是一片黑暗,他却仿佛看见了风起春水、夜舞萤光。 无论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至少这一刻,他相信晏怀风是认真的。而有这么一刻,对他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晏怀风捂着楚越的眼睛,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脸上难以自抑的悲伤表情,他不敢告诉楚越,他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他努力保持着声音的平稳,甚至带着一点儿与生俱来的漫不经心,就像一切如常。 他看着楚越,对方在听完他的承诺之后,那张原本僵硬绝望的脸上慢慢浮现出笑意,于是刹那间整个人都生动起来,比过往的任何时刻都要风情,就像蒙尘的明珠终于被发现,被拭去了尘灰之后绽放出耀眼的光辉。 晏怀风忍不住又吻了楚越一下,才万般小心地把人放回榻上躺平,掖好被角,哄他入睡,“阿越,再睡一会儿吧,再睡一会儿。等你好起来,我们出门逛逛。” “嗯。”楚越安静地点点头,闻着晏怀风身上散发出来的,清新的香味,慢慢陷入深沉的梦境。 晏怀风深吸了一口气,去吩咐摘星好好看着楚越,然后步履如飞地去找萧沉。 萧沉不在房间,侍女说是山谷里找花儿去了,晏怀风无奈,顺着侍女指的方向沿路寻找。 好不容易在一丛杂草之前找到了人,晏怀风上前一把抓住了萧沉的手腕,也不管人家正在干什么,劈头盖脸就是一句,“阿越他醒了。” 萧沉一愣,显然也有些意外,“怎么会这么快?” “告诉我,他……还有多少时日?” 听了晏怀风的问题,萧沉皱了皱眉,有些疑惑地反问:“什么多少时日?” “你不是说,如果他醒得太早,就回天乏术了?你不必瞒我,直说便是,他还有多少日子可活?” 看着晏怀风明显不豫的脸色,萧沉终于明白了过来,安抚般地笑道:“晏少主不必心急,你这是想岔了。楚公子现在绝无性命之忧。” “我说的回天乏术,指的是楚公子一旦过早醒转,说明他的经脉无力自愈,只怕是会从此瘫痪在床,至于性命,眼前是无碍的。” 晏怀风原本焦灼得很,生怕自己才走开两步楚越就断了气,如今听萧沉一解释,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这实在不能怪他,萧沉当时这么说,换了谁都会以为楚越是命不久长了吧。 只是他刚松了一口气,心想只要人还活着,总归是有办法的,却又敏锐地捉到了萧沉言语中的“眼前”一词,眼前性命无碍,那么就是说终究还是有碍的了? 他这么一问,萧沉也有些为难,想了想解释道:“这个不好说,还是要分情况而论。晏少主,你应该明白,瘫痪之人,尤其是全身瘫患者,终身只能卧床,一应生活都要有人照料。” 萧沉斟酌了一下,“若是照料得耐心细致便罢了,还能好受点;若是不好,当然不可能长寿的。再者,因为无法行动,长此以往,瘫患者全身都会慢慢萎缩,到最后也只是一死罢了。” 晏怀风脸色沉得吓人,“……副阁主言下之意,阿越还是会死。” 萧沉也很无奈,却不得不说:“若是悉心照料,日日为他活动筋骨,或许还能有三五年?否则,也就没多久了。况且……” 他话还没说完,只见晏怀风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只好自己喃喃地把话说完,“况且常年卧床心情必然抑郁,若是心情愉快的话,也能长寿点……” 说着摇了摇头,蹲下来看着眼前那一丛看上去杂草一样的东西感叹了一句:“有情皆孽,无人不痴。” 而晏怀风与萧沉一番交谈,心情简直是大起大落,现在是哭笑不得,满心的郁结难抒,一言不发地回了束竹居,楚越还在睡,晏怀风搬了张椅子坐在一边,凝神望着他的睡颜。 摘星轻巧将窗子支开一半,让屋子里通通风,天气本已入秋,山谷里甚为凉爽,可这房间里却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她本想安慰一下晏怀风,抬头却见晏清河一个人走进屋来,知道他们父子两必然有话要讲,于是不动声色地行礼退下。 晏清河看着晏怀风这失魂落魄的模样,这些年来这孩子从来都心性多疑,纵然心里有多少情绪,面上都是一丝儿不露的,何曾有过这样的时候。 如今看来,倒是这个影卫让他那冷漠的儿子有了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心门也不再那么严防死守,真不知是好事坏。他独自想了许久,觉得有些事,还是应该跟晏怀风谈一谈。 他因着自己对亡妻的愧疚,从小到大都不敢面对晏怀风,反而让这个孩子受了不少的冷落。 晏清河也搬了张椅子,在晏怀风身旁坐下,踌躇地开口说:“风儿,你对这个影卫,是不是真的——” “是。”晏怀风头也不回,仍旧温柔地凝视着楚越,嘴里不容置疑地说,顿了顿,他回头看了晏清河一眼,“我不是你。” 晏清河一滞,长叹了一声,知道晏怀风一直怨怼他当着他的面杀了他娘的事,也是时候解释了,这个心结不解,他要以何种身份来对晏怀风的人生负责? “我爱青萝。”他说,这句话说出来,就好像什么多年的诅咒被解除了一样,那些不忍回顾的往事都变得没那么沉重,心里的话打破了一个缺口,如洪水决堤一般奔流而出。 晏清河几乎是没有停顿地把当初的一切娓娓道来,包括后来晏怀风葬了青萝之后,他其实有偷偷再把那个简陋的土包挖开,把青萝的尸身重新装殓,埋下无数的陪葬,差点儿连自己都葬进去。 也包括他对晏怀风虽然矛盾其实深沉的爱。 晏怀风不置可否地听着,眼中一直望着沉睡中的楚越,偶尔做手势让晏清河声音不要太大,吵醒了楚越。 “就算她只是为了妄言书而来,我仍然是爱她的,当时少年意气,做了这一生中最大的错事。其实就算她不爱我又如何呢,她肯嫁我,已是我天大的福气了。”晏清河最后说。 这时,一直没有出言打断的晏怀风忽然说:“我娘很爱你。” “风儿?” “因为爱你,才会对你的怀疑感到失望。她其实没有拿走妄言书,那玩意儿就被埋在我屋子后头的院子里。” 晏清河不出声了,他颤抖着嘴唇,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能长长地叹息一声,这一场缘这一场孽,是命运作弄么?更多的,其实是他们的性格使然,太过自我,从来没想过,好好去沟通。 是他的错,负了青萝,耽误了林独影,还让自己的儿子也在抑郁之中成长。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感激楚越,是他让晏怀风走下那个孤独的神坛。 他站起来,再次问晏怀风,“风儿,你是不是已经决定无论如何都非他不可?不管未来发生什么都要和他在一起?是不是他如果死了,你也了无生趣?” 晏清河这话问得太郑重,晏怀风不得不也站起来,郑重地回答:“是的……爹。” “好……好儿子。你是好孩子,千万别学我。”晏清河被这一声爹叫得心都在抖,他快步走出束竹居,他要救楚越,为了晏怀风,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第58章 交换 刚刚从束竹居出来以后,晏清河就直接来到了寒潭边,他知道林独影喜欢在这里钓鱼,尽管寒潭里面其实什么都没有。 他想过,林独影在这里住了那么久,对于寒毒,不可能毫不知情,更不可能束手无策。 林独影没有回头,仅凭脚步声,他就知道来的人是谁。 可以说,天底下没有任何人比能比他更熟悉晏清河,因为他无论是清醒还是入眠,心心念念的都只有这么一个人。 “你来,为了谁?”林独影摘下斗笠,随手扔掉一边,他今天没有把头发梳起来,一把青丝随意地垂在身后,直落到地上,风吹过纷纷扬扬。 晏清河靠近林独影,一反常态地走到离他极近的地方,这种距离,林独影甚至能够感受到晏清河身上的热度,带着他独有的气息。 “你来,为了谁?”林独影不曾回头,望着湖面又问了一遍。 对方却不说话,林独影诧异了一下,回过头却发现晏清河的表情非常奇怪,仿佛在极力挣扎着什么,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他。 林独影不解地问:“清河,你怎么了?” 晏清河却忽然伸出手,若有若无地搭在林独影的手上,温热的温度覆盖上来,林独影有刹那间的心旌摇曳,却见晏清河拽住他的手,慢慢地拉着它覆到自己的腰间衣带上。 “林独影。你能救那个影卫的,对不对?只要你救他,你想要的,我都给。”晏清河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林独影愣了一下,目光落到晏清河的腰带上,似乎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晏清河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回望晏清河,嘴角扬起一丝笑意,可那笑意一点温度都没有,反而透出一股浓浓的失望。 他一动胳膊抽离自己的手,冷冷地看着晏清河,那样逼视的眼神让人只觉得惊心动魄。 晏清河后退了一步,此时林独影的眼神让他不敢回视。 林独影忽然笑出声来。 “原来在你眼里,我竟然是这种人。我林独影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可自认对你已经是倾尽所有。晏清河啊晏清河,你拿自己来交换那个影卫,就以为自己是个慈父了?你把你的心你的感情都给了青萝给了晏怀风把我在鬼谷一撂十几年,我不在意,我守着你是我甘愿。” 晏清河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做错了,他刚才来不及多做考虑,话一出口才知道后悔。 他发现自己总是这样,也许他的武功是万人之上的,也许他的地位也是无人能及的,可他与人相处的能力总是那么地不堪,总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 对青萝是、对晏怀风是、对林独影也是。他让他们绝望而不自知,现在他发觉了,却晚了。 他慌张地伸出手想抓住林独影,“独影——” 而对方只是后退了一步,望着他继续说:“可你以为拿自己的身体就能偿还我的所有,未免也太侮辱了我林独影的感情!” “对不起……” 林独影弯腰捡起空空如也的鱼篓,漠然从晏清河身边走过,丢下一句,“那个影卫,我本就没有打算见死不救。不过晏清河,等他伤愈,你就带他们走吧——我累了。” 晏清河如遭雷击,怔在当场,只能无言地看着林独影萧索的背影渐行渐远,他伸手想去挽留,却发现鼻子一阵酸涩,喉咙发紧,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怎么可能不累呢,光阴是如此沉重无尽的流水,再锋利的刀剑都会被锈蚀成难以挥动的钝器,一个人的感情又能经过多少消磨,经得起几多浪费。 那一分未死的心,最终也被这样尖锐的言语刺得千疮百孔,就算感情还再,却已经无力继续前行。 通天之途上,又何来的同路人,终不免踽踽独行,于途中偶尔回顾曾经奢求的风景,炫目到晃花了双眼,却无力拥抱与体会,握在手中的,或许只剩冰冷的剑柄而已。 望着地上被抛弃了的斗笠,晏清河有些茫然,“青萝……我是不是,又做错了?” “他已经醒过了?” 晏怀风拿过毛巾,往里面兑入竹露,用力拧干,正在殷勤地帮楚越擦脸,只见林独影表情诡异地进屋来,开口就是那么一句。 晏怀风点点头,把毛巾丢回水盆里。 林独影踱到榻边,看着楚越说:“想要救他,办法不是没有,但要做到也很难,除了人力之外,还需七分运气,而运气之事只能看天。” 晏怀风显然没有预料到还能够绝地逢生,此时别说是这个办法需要七分运气,就算是九分十分他也义无反顾,忍不住问:“师父可是当真?” 林独影点点头,晏怀风急他可不急,明知道对方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方法,还是慢悠悠地说:“这法子见效需要很长时间,而且几率只得五成,还会损及你自身,就算是这样,你也不悔?” 晏怀风心里确实是心急如焚,可并没有因此而失态,林独影的每一句话都认真倾听。 听到林独影在说“损及自身”几个字的时候特别提高了声音,知道对方在提醒自己要考虑清楚。 他回头看看楚越,还好他没有醒,否则以他的性子听到这样的话,一定会极力反对的。 晏怀风甚至能够想象楚越会说些什么。 无非“少主怎么能为救属下而伤害自己,属下保护少主本来就是应该的事,少主千万不可以这么做……”之类的。 脑海里浮现出楚越一本正经的模样,晏怀风轻笑了一声,回头对林独影说:“师父只要告诉徒儿如何做即可,无论什么后果,自当一力承担。” 林独影深深看了他一眼,感叹道:“你比你爹他有出息。”想了想,又意味深长地说:“这个法子是你爹求来的,他千不好万不好,对你终是好的。不要过于怨恨他。” 晏怀风显然很意外,林独影会突然提到晏清河,更意外晏清河会这么做,不过林独影为什么要告诉他,他却很清楚,他是希望他们父子两能解开心结。 他忽然说:“师父,你对我爹很好。” 林独影一愣,摇摇头,没有回答,而是铺开笔墨写药方。 一边写一边说:“他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不能再受损,半点小病都可能要了他的命,必须精心照料,而且最好让他保持心情愉快,戒骄戒躁,戒郁戒嗔。” 说着密密麻麻一张纸写完,林独影拎起宣纸一角,略略晾干后递给晏怀风,一样样交代他。 “这张药方上的草药鬼谷中就有生长,需要有人每日清晨露水未干朝阳未升时连带着露水采来,趁新鲜时捣碎煎药,且要以你自己体内之血为药引,每日日出时分让他服下。” 晏怀风珍而重之地接过,疑惑地皱眉,“只是如此?” 林独影摇摇头,开始在第二张宣纸上挥毫, 他写得飞快,口中不停:“你所修习的内功韩海狂澜之中有一式引导之法,从今以后每夜亥时三刻,你需以此法将他体内寒毒逐渐引一些入自己体内,直到他的寒毒被拔净为止。” “至于你——你的血虽然寻常毒物百毒不侵,然而能抵消多少寒毒无人知晓,所以我说此法可能损及自身。你自己斟酌。” “多谢师父指点,徒儿心意已决,毋须斟酌。” 林独影点点头,又遥遥头,把手里写好的东西托起来,肃容嘱咐,“最后,也就是那七分的运气。前面所说都只是辅助,你只有拿到这两样东西,才可能让他彻底康复。只是此两物世上稀有,只怕……” 晏怀风赶紧接过宣纸,只见上面孤零零地写了两行字。 缕金衣;鸣风鱼。 据说缕金衣虽为水草,然而生长于地热聚集之河,其性属火,且为火之精,最能克寒。 看到缕金衣的时候晏怀风心里一动,瞬间又是一喜,他是知道哪里有缕金衣的!虽然那条流花河里的活物至今让他心有余悸,可既然上次能够全身而退,这一次未必不能拿到。 可惜了上一次拿到的缕金衣没能用上,说起来,不知道后来到哪里去了。不过这另外一样…… “师父,鸣风鱼是何物?” 林独影刚才进屋时手里还拿着鱼篓,他回头看看它。 “万物相生相克,天理循环。所有人都以为寒潭之水冰冷至毒,没有活物可以生存,实则并非如此。鸣风鱼生于寒潭,与寒毒正好相克,如果你能抓到,自然无往而不利。” 晏怀风心下一松,如果这样东西在不知何处的洞天福地,他绝对不放心离开楚越去寻,生怕一回来人已经没了。寒潭就在鬼谷,自然比跋涉千里来得方便。 然而如果只是这样,林独影必定不会说得那么严重,他询问般地望向林独影,果然,林独影说:“只可惜我在寒潭钓了十几年的鱼,只在很多年前钓上过区区一条。” 林独影以为会看到晏怀风希望湮灭的神色,他原本不忍心把这个方法告诉晏怀风,就是知道这根本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给予遥不可及的希望,似乎比完全的黑暗还要残忍,让人无法接受。 然而晏怀风只是平静地折叠好药方,放入怀中,向林独影行了一个大礼,就又坐回楚越身边去了。 只这么一个动作,林独影明白,晏怀风是不会放弃的。 楚越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到有一双手在自己身上游移,带来一阵阵酥麻的感觉。如果不是僵硬着无法动弹,他丝毫不怀疑自己可能会打个哆嗦。 朦朦胧胧地睁开眼,一个熟悉的轮廓在眼前若隐若现,这一觉睡得太沉太舒服,让他忍不住怀疑,这不该是一个伤重之人应有的睡眠。 眼前的人似乎发现他醒了,耳边传来小声的呼唤,然而那只手却没有停,依然在剥开他身上的一件件衣服。 “少主?”眼前因为初初睡醒而产生的模糊慢慢变得清晰,晏怀风的脸近在咫尺,几乎贴上了他的脸。 那种春情满满的感觉,为什么…… 对方眨眨眼,唇角漫起笑意,然后楚越感觉到自己动了起来,被晏怀风扶着,变成了坐在榻上的姿势。 身体因为无法自控而只能不由自主地往后倒去,在悬崖边落空的感觉只是一闪而过,立刻落进了一个温暖的胸膛,晏怀风怀抱住楚越,他自己的身上竟然也什么都没穿。 这么软弱无力的感觉,简直像个娇滴滴的姑娘投怀送抱。 脸色本来是苍白的,因着一点羞怯的情绪而浮现一层红色,远远望去嫣红可爱。这副软如春水的模样,竟然也有一种异常的令人心动之处。 就像百炼钢忽然化作绕指柔,挠得人心痒痒。 晏怀风深吸一口气。 此刻他们裸裎相对,屋外是一片无垠的黑暗,夜正深。 楚越正开始胡思乱想,又觉得自己荒谬,自己成了这个样子,少主怎么可能还对他有兴趣? 晏怀风发觉楚越走神,捏了捏他的耳垂,低声道:“阿越,集中精神,试试看能不能调动丹田气海残余的真气。我们要运功。” 第59章 倾心 运功? 楚越在晏怀风的摆弄下背对着对方盘腿坐好,看不见晏怀风在干什么,忍不住说:“少主,别白白浪费功力,这样没用的。” 晏怀风知他心中所虑,一边将楚越垂在身后的长发用手轻轻梳理顺,一边低声说:“相信我,阿越。谷主留下了药方,我有九成的把握让你重新站起来。还是说,你想躲懒,不想保护我了?” “当然不是——”楚越先是一喜,再是一惊,他原以为自己今后终身都要躺在床上,乍然间听说还有恢复的可能,自然喜不自胜。 不过晏怀风后面那句却让他急了,尽管晏怀风言语中明显是调笑的意思,可这正是他的心结所在,因此慌忙想要否认。 然而他做不出什么表情,更是急出了一身冷汗仍旧半分都不能动,楚越只觉得万分沮丧。晏怀风看得有趣,擦去他额上汗珠,连声安慰,“我知道我知道,别急,阿越,开心一点。” 晏怀风梳顺了楚越的头发,拿出一支木簪给他盘到头上,然后伸出手抵着楚越背上的穴道,运功的同时给他支撑,不让他倒下来。 “阿越,闭眼。从现在开始,要心无旁骛,完全听我的话来做,好吗?” 楚越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刚才晏怀风说他有九成把握让他重新站起来,这让他此刻心情非常宽慰,眨了眨眼睛道:“少主,属下准备好了。” 晏怀风收了调笑的心思,催动内息,慢慢经由两手分出两股柔和的内力进入楚越的经络之中,先是小心翼翼地探查了一圈儿,将寒毒淤积过多的几处一一查明,然后开始实行引导之法。 “阿越,你试试看自己体内的内息还能运转么?” 楚越闻言凝神试图调动丹田残余的内息,尝试了好几次之后发现还是无法控制,只能告诉晏怀风。 晏怀风想了想,说:“一会儿照我说的口诀做。” 说着他撤回了用来探查楚越体内状况的柔和内力,改而运起韩海狂澜中的引导之法,开始试图将第一处寒毒淤积之处的毒素引导入自己体内。 同时念诵口诀,让楚越随之运气。 “归气丹田,气行任督,静心绝虑……” 楚越沉下心来,心无旁骛地参悟心法,不一会儿,感觉到丹田之中隐隐有异动,开始试图在残损的经脉中运行。 同时他也感受到晏怀风贴在背上的手掌处有一股黏筋传来,身体里的某种东西开始向那里倒流。 怎么回事?他以为晏怀风所要做的,无非就是传输内力给他,试图修补他的经脉,怎么反而会有什么东西被吸出去的感觉,那是什么? “阿越,别走神!” 晏怀风一声断喝,声音急促果决,楚越立刻收束心神,压下心头的疑虑。 没过多久,晏怀风感觉到有丝丝寒气从掌心传来,初始若有似无,慢慢地堆积起来,就变得寒冰彻骨,就连他也感觉到一阵颤栗。 不大一会儿工夫,晏怀风已经觉得脸自己呼出的气息都是冷的,并非一般的寒冷,那是一种可以深入到骨髓里的阴冷,缠绵蚀骨,令人难以忍受。 他开始觉得难以想象,当年这个仅仅十几岁的少年,究竟是如何在那冰寒彻骨的寒潭里待上几天几夜。 他已经问过林独影,得知当初的来龙去脉,实在无法相信,当时这个编号十四的少年明明刚刚还在比剑的时候伤了他,怎么一回头,却已经变得对他如此死心塌地。 在寻簪阁的时候,楚越曾经给他讲过一个故事,不,也许那对他来说只是一个荒谬的故事,对楚越来说却是事情的真相。 这具身体里,是否真的是另一个人的魂?他死而复生,是为了来追随他、保护他,弥补错误的一切? 晏怀风曾经并不相信,可现在,他忽然觉得也许这是真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楚越对他毫无缘由的忠诚、没有原因的死心塌地。 他忽然很羡慕楚越口中前世的那个晏怀风,可以和楚越从小一起长大,而不是自己孤独地望着天空。 脑海里万般念头闪过,现实中也不过只是一刹那。晏怀风的手掌已经因为寒毒而发白,他慢慢停下引导之法。 一夜吸收的寒毒对于楚越体内严重的淤积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然而证明这个方法确实是可行的。 晏怀风收回手掌,楚越还处于冥想运功状态,竟然没有随着支撑的离开而倒下,晏怀风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因为寒冷而发白,虽然看不见自己的脸,他也想象得到自己的脸色现在一定很难看。 他迅速地控制体内内息运转一个周天,却疑惑地发现并没有什么不适之感,也许是吸收的寒毒不多,所以暂时还没有影响,他想。 等楚越也清醒过来已经将至子时,他反而出了一身的汗,脸色红润倒似精神十足的模样。晏怀风扶他靠着床头,笑道:“先别睡,洗个澡,有助活血。” 说着起身随意地一披外衣,打开门,外面早有侍女候着,得了许可就抬着一个大大的浴桶进来,桶里的水冒着腾腾的热气,雾气缭绕,让房间变得朦朦胧胧。 放完浴桶,姑娘们立刻非常识趣地退了出去,顺便把门带上。晏怀风伸手试了试水温,然后转回床边,帮楚越把下身的裤子也解开。 这一下,楚越可算是光溜溜地坦诚人前。他不敢看晏怀风,努力垂着眼。虽然不是第一次在晏怀风面前赤身露体,他们之间也有过无数次的鱼水欢爱,可从未像这一次这样让楚越觉得尴尬。 他什么都不能做,甚至不能扭开头。 太别扭。 晏怀风看到他别扭的样子,嗤地一笑,把楚越整个人打横抱起,行动间不小心打散了自己给楚越盘起来的发簪,三千青丝瀑布般落了满身。 晏怀风一时有些怔忡,这样子的楚越看起来……非常令人心动。 直到整个人都被浸入了热腾腾的热水里,楚越终于忍不住因为通身的舒畅而叹了一口气,那种身上的毛孔全部打开,每一分热气都开始驱散体内的阴寒的感觉,真是痛快淋漓。 忽然间,水声又是一响。楚越睁开眼睛,发现晏怀风不知何时也脱了衣服,正一脚跨进浴盆中来。 “少主?我自己泡泡就好,你不用——” 晏怀风充耳不闻,把人一拉,捉进自己怀里,才吻着他的额头轻声说:“现在可轮到我服侍你了,可别拒绝我——独此一家,别无分号,错过了要后悔的。” 说着竟真的拿出毛经,开始仔细地帮楚越擦起身体来,他专注地洗去楚越身上的污垢,像是在擦拭什么稀世珍宝一样。 楚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或许是蒸腾的水汽让他看不清对方,却仍旧能够感受到那种温柔和专注,直到前一刻他其实还并不相信晏怀风真的会喜欢他,尽管晏怀风已经那么确定地承诺过。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一个区区的影卫,没有漂亮的脸蛋,身上也都是疤痕狰狞。他找不出晏怀风喜欢他的理由。 可现在,这个男人对待他的态度分明是骗不过人的,那么认真的模样,让他几欲落泪。“少主,如果我一直好不起来——” 他想说如果我好不起来,就算了吧,你该找个好姑娘,可晏怀风没让他说出口。 他说:“嘘——有我在,你怎么会好不起来。”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晏怀风一本正经地帮楚越洗澡,只是偶尔,那手指也会不太规矩地在某些楚越极为敏感的地方有意无意地挑逗,让楚越猝不及防地发出叫声。 直到晏怀风的手来到楚越下身的时候,他忽然说:“阿越,你……硬了。” 楚越满面通红,不知是被热水熏的,还是羞的,被这样挑逗,没反应才奇怪吧。他只是经络受损,又不是伤了脊髓。 “少主,对不起。” 晏怀风暧昧地一笑,凑上去含住楚越的耳垂,舔了舔,“这有什么好说对不起的,食色性也,我长得还是看得过眼的,是吧。” 楚越僵硬的样子可爱极了,晏怀风在他身上烙下一连串吻痕,然后伸手握住楚越精神满满的地方,“难受?我服侍你好不好?” 楚越倒抽了一口气,而晏怀风的手已经不由分说动了起来,手法精妙让人丧失理智,楚越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波又一波令人几欲发狂的快感。 他想起他们的第一次,也是在浴桶之中,当时在晏怀风的眼里他还只是一个不知什么来路的可疑之人,两个人之间的情事没有丝毫的温柔缱绻可眼,不过是一场冰冷的肉体试探。 而现在,他却在替他…… 这样的想法已经让人心旌摇曳,心里的快乐与满足远远高于身体上的刺激,楚越几乎是猝不及防地到达了顶点。 同时,他也感觉到了晏怀风的欲望。 “少主,你来吧,我可以的。”他喘着气,发出邀请,他知道欲望得不到纾解会很痛苦,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是极难忍受的事情。 然而晏怀风静静地看了他半晌,摇摇头,摸着楚越的脸,压下声音里的欲望,“没关系,等你好了再说。” 第60章 情关难过 晏怀风笑眯眯地把湿淋淋的男人从浴桶里面捞出来,拿张大毛巾整个儿一裹,团成一团包好给送到床上去。 楚越从严严实实的毛巾里面露出半张脸,上面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湿头发有几缕落在脸上,水迹顺着下颔滑下来,浸湿了颈间颜色温柔细腻的玉坠,又蜿蜒过锁骨,留下一路湿漉漉的痕迹。 而楚越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晏怀风。 晏怀风一低头,就能看到昏黄的烛光下怀中人的肌肤也带出动人的温和颜色,仿佛比那玉坠也不遑多让,他手势轻柔地帮楚越擦着头发,不让水珠滴落到床上,偶尔目光落在楚越身上,就有点流连不去的意味。 其实楚越开口邀请自己的时候,他又何尝不曾心动,美味当前而不能下箸,对于一个完全正常的男人来说,那是何等难耐滋味。 可他真的已经不敢再让楚越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了。 每当看着楚越像个提线傀儡一样躺在床上,别人动一动他才能动一动,无人照看时就像被主人丢弃的布偶,等在阴暗的角落里无神地望着天空,他心底就会泛起沉重的涩意。 从前楚越话也少、闷闷地跟在他身后,可一双眼睛灵动而充满神采,何曾如此落魄。 晏怀风还在想着,楚越忍不住又说:“少主,真的没关系的。” “先欠着,以后要连本带利一起还的,到时候你就是求饶也没用,不如战个三天三夜,嗯?” 晏怀风不怀好意地说,随手把毛巾扔掉,把楚越按进被子里,手指瞬间碰到他颈间的玉坠,晏怀风顺手抓起来,触手温润,并不似想象中冰凉。 从前不记得楚越有戴玉坠,还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让他一直没有注意?晏怀风发觉玉坠的分量并不符合它的大小,似乎并不是实心的,大概里面装有什么东西。 “阿越,这玉坠哪儿来的?” 楚越听见晏怀风的问话,眼神迷惘,好一会儿才明白玉坠是什么,因为一直戴在颈间太久,反而不记得有这样的东西存在。 他想了想说:“在寻簪阁的时候苏姑娘给的,说是戴着对我的身体有好处,对了,里面装的是少主带回来的缕金衣。” “缕金衣?”晏怀风愣了一下,拽紧了玉坠,声音高了起来,“真的是缕金衣?” 楚越显然并不明白晏怀风为什么忽然眼睛发亮,嗯了一声,“苏真说缕金衣是你采来救我的,虽然没用上,还是交给我了。戴上以后还挺暖和,就一直没摘。” 晏怀风忽然扑上床,一把把楚越抱了个满怀,戏谑地笑道:“阿越,说好了三天三夜,到时候可别逃。” 话题转得太快,楚越显然没能跟上晏怀风的思路,明明刚刚还在说玉坠,怎么又转到三天三夜上来了? 而晏怀风则抵着楚越的额头,看似促狭地笑着,心里却满是庆幸。 林独影的药方里,其余虽然琐碎,却至少不难办,最难找的就是缕金衣和鸣风鱼,如今这世间最难得的七分幸运,已有了三分半握在手里,如何能不庆幸这冥冥之中,或许真有定数。 如果当时没有下流花河,如果当时苏真没有把缕金衣交给楚越而是自己拿去用,如果楚越没有一直戴着玉坠而是不小心遗落在哪里,那么今天又要多走多少弯路,才能拿到这珍贵的草药。 晏怀风答应林独影时毫不犹豫,心里其实一点儿都没有把握能否再一次从流花河底全身而退,况且那远在中原,这一来一去,真不知道见不到楚越会有什么变故。 虽说剩下的鸣风鱼比缕金衣更难找,按林独影的说法,几十年都只钓到了一条,可既然缕金衣已经到了手里,说明上天也并不想带走楚越。 握着那枚玉坠,晏怀风微微扬起嘴角,显出一个美好的弧度,让人见之忘神。 楚越却以为他还在转着什么奇怪的念头,讷讷的说:“少主,真的要三天三夜?你会吃不消的吧……” “阿越,我发现你最近好像胆子变大了,这是在怀疑我的能力?” “……” 吹熄了蜡烛,晏怀风躺进被窝里,从身后抱着楚越,两个人紧紧地贴在一起。 晏怀风的身上似乎总是比常人暖和,楚越每次贴着他睡觉,都会觉得暖洋洋地很舒服。更何况现在感觉到晏怀风正抱着自己,好像所有的风雨都难以侵袭,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安静了半晌,晏怀风突然小声说:“阿越,等你好了,我带你出谷去。中原、西域、漠北、塞外,每个地方都逛一逛,看遍天下美景,吃遍天下美食……” 楚越心里一震,晏怀风这话的意思是——“少主,那圣门你怎么办?” “要它做什么呢?没见得哪一个开心。这劳什子少主不做也罢,别叫我少主了阿越,叫我怀风。” 楚越脑袋还晕乎乎的一片,晏怀风的话太突然了,他需要好好消化一下,张了张嘴,怎么都没法儿把那一声名字叫出口。 晏怀风知道他八成是要失眠,不动声色地在楚越是睡穴之上轻轻拂过。 没关系,今天不叫,还有明天,他们,来日方长。 楚越在坠入沉沉的睡眠之前,仿佛听到耳边有梦呓一般的低喃絮语,“还有,睡遍天下的床……”只是睡意来得太快,无法判断是梦是真。 夜,温馨而漫长。 山中岁月悠长静好,一晃又是一个月过去,天气渐渐有入冬的迹象,草木渐渐呈现颓败萧瑟的模样,四处都是衰草枯叶,天幕高远,一眼望去碧空如洗。 寒潭边三人排排而坐,一样的斗笠一样的披风,一样的钓竿一样的鱼篓,看上去倒也像是一道奇景。 最前头那个自然是林独影,钓鱼对他来说大约是山中的唯一消遣,从前就是一坐一天的主,现在为了徒儿的恋人,自然更加风雨不误。 坐在他身边的是晏怀风。 晏怀风肤色看上去又苍白了些许,人也略见消瘦,看上去心情倒是不错。 这一个月里,晏怀风日日清晨日出之前就起身,为了不吵到楚越还得轻声轻脚,赶在日出之前上山采药,连带着露水一起小心翼翼地捧回来上炉子煎,还不忘拿自己的血做药引,盯着楚越喝下方罢。 晚上又夜夜运功,用引导之法把楚越体内的寒毒一点点引到自己体内,再用内力帮楚越舒经活血,给人暖被窝。 除此之外,事无巨细只要事关楚越他都亲自动手,且俨然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 鬼谷上下都觉得晏怀风是一时兴起,连楚越自己都以为晏怀风日子久了定然厌倦,谁知他却一直甘之如饴,不仅没有厌倦不耐烦,反而越来越温柔。 当然,楚越并不知道晏怀风日日放血入药,更不知道他把他身体里的寒毒导到自己的身上,还以为晏怀风日渐消瘦是担忧的缘故,有时也劝晏怀风,说让自己躺着就算了。 晏怀风只告诉他,他正在找一味药,只要找到了,楚越就能够站起来,让他不要胡思乱想。 于是除了日常照料楚越起居之外,晏怀风的所有时间都花在了钓鱼之上,与林独影师徒两个倒像是一对渔翁。 不过坐着的第三个人就有点出人意料,竟然是冷隐。 冷隐在到了鬼谷的第二天就已经清醒,并且终于开口说话,第一件事情就是问起他大哥的下落。 梅嫣先还不愿意说,终究纸包不住火,冷隐看到楚越破布娃娃般的模样大闹了一场要带人走,晏怀风理都不理他,当着他的面该干嘛干嘛。 楚越看不过眼,劝冷隐跟萧沉和路千寻回寻簪阁让苏真治一治伤,冷隐沉默了半晌,还是不打算走,萧沉和路千寻只得自己回中原。 而冷隐在远处远远地看了楚越好几天以后,开始跟着晏怀风一起钓鱼。 这一天暮色将临,三个人依旧一无所获。 寒潭终年寒气逼人,湖面平静一如结冰,就算有风吹过,吹去的褶皱也远远小于寻常湖水。看上去就如一泓多年的死水,有时候甚至让人怀疑,这里面是不是真的会有鱼。 晏怀风收起钓钩,上面的蚯蚓早已死去多时,一动不动地随着鱼线晃荡,他换上一条活蹦乱跳的新鲜蚯蚓,再次垂下钓竿,望着湖面涟漪消散,然后问身侧的林独影,“师父,你跟我爹,最近怎么了?” 林独影稳稳地抓着鱼竿,“什么怎么了。” “师父,违心的话说来也安心么?我有好几次看见他站在束竹居外面望,唉声叹气地就是不敢进去,往往等到晚上束竹居的烛火熄了,他才回房。” 林独影不做声,晏清河在做什么,他当然知道,只是装作不知罢了。 有时他会想起当年初遇晏清河的情景。 那时他们都还年轻,血气方刚的年纪,他已经在江湖上闯下好大的名头,“百鬼夜行”林独影,任谁见了都要敬三分。 谁知一次到滇南游历,就遇上了晏清河。年少的晏清河意气风发,令人一见心折、豪气顿生。 至今他还记得他们倚鞍纵辔、言笑晏晏的日子,那是他一生中最怀念的时光,什么负累都没有,只有彼此。 可惜,晏清河当他是朋友、是知己,是兄弟,他却爱上了那个纵马扬鞭的少年。 那一天,晏清河兴冲冲地跑来对他说,他爱上了一个姑娘,那个姑娘是如此的美好,让他沉浸在幸福与甜蜜之中。而林独影却发现,自己的心空了一块。 他着魔一样告诉晏清河,他喜欢他。他至今记得晏清河由笑意满满变成惊愕的脸,然后慌乱地离开,不久之后,送来了他和青萝的喜帖。 他挽不回,可也放不下。 鬼谷一住十几年,一代少侠折了翼,慢慢变成人们口中的前辈,直道圣门巨变,他费劲心力从澜沧江里捞回了晏清河,才重新见到爱了这么多年的人。 可直到晏清河为了晏怀风和楚越来找他的那一刻,林独影忽然明白,等待是无用的,如果这样一成不变地放任下去,晏清河永远都不会明白自己心底究竟是什么想法。 林独影看着晏怀风,他其实很羡慕这个徒弟,他和那个影卫经历了很多曲折,可至少是相爱的。 “师父,你喜欢我爹吧。”晏怀风忽然说。 林独影笑了笑,没有否认。 “我娘是个好女人。”晏怀风低低地说了一句,“他喜欢她,可他没珍惜。” “嗯。我知道,我没想取代你娘。” “不。”晏怀风拍掉林独影肩上的草叶,“师父,你是个好男人。可他也没珍惜,我有时简直怀疑,他有什么好,让那么多优秀的人喜欢,还让你等了那么多年,让你那么累。” “……” “我娘不在了,也许早已投胎转世,一定会遇上个更值得的男人。可活着的人不该一辈子陷在回忆里。如果可以的话,师父,你,再给我爹一次机会吧。” 林独影没有说话,低头看着鱼竿半晌,像是岔开话题一样说:“你每天将楚越的寒毒引入自己体内,感觉如何?虽说你的血能解百毒,可寒毒太烈,只怕还是伤身。” 晏怀风叹了口气,知道林独影不愿谈论这个话题,只好摇摇头,“只是失血有时晕眩,寒毒倒没有感觉,不知为何,我的体温反而总是偏高。” 林独影闻言有点意外,伸手给晏怀风把脉,然后脸上露出一点笑意。 “你一定去过地热聚集之地,原本不是好事,不过如今吸收了寒毒,体内之热与寒毒相克,对你和楚越反而都有好处。如此一来,他好起来的机会更大了。” 晏怀风显然很欣喜,虽然鸣风鱼依旧不见踪影,然而这也是个好消息。当下收拾了鱼篓,赶回去照看楚越。 林独影望着他的背影,想到他刚才说的话,无声地叹了口气。 晏清河…… 第61章 绝境 晏清河站在束竹居外,微微仰头望着窗间的身影。 那天他去找林独影救楚越,与对方闹得不欢而散以后,一个人在山谷里坐了很久。当天晚上,他梦见了青萝。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恬淡安静的女子,并不多么美艳,却能让人觉得很有家的感觉。漂泊江湖的浪子,大概最渴望这样的妻子,让人平和安宁。 如果青萝只是青萝,不是暗月宫的青萝,或者他不是圣门门主,也没有妄言书,也许一切就真的完美了。 只可惜如果这个词语,往往代表着无法实现或者无可挽回。 青萝死后的那么多年里晏清河一直没有梦见过她,无论他多么思念她多么想要见见对方,她却始终吝啬不肯入梦。 因此,晏清河一直觉得,青萝一定是恨他的。 现在他终于看见她了,站在他面前对他浅笑,表情一如初见温柔,眼角眉梢不见狠戾也不见恨意,还是那么宁和。 晏清河叫着她的名字,伸手想要去触碰她,她却只是浅笑着摇摇头,面对晏清河做了一个道别的姿势,然后在瓢泼大雨中撑着伞慢慢远去。 晏清河想喊,喊不出声,想追,却抬不起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爱恨纠缠了一辈子的女人渐行渐远,直至终不可见。 眼前只剩下一片茫茫的雨。 到最后,不知怎么,他又看见了林独影。就站在一片竹海里,负着手抬头寂寥地望着天空,然后对他摇摇头,虚无缥缈的声音传来。 “清河,我也该走了。” 说着转身没入一片绿色的海洋之中,逐渐不见了人影。 晏清河心下一恸,忍不住失态地大声叫出那个名字,“林独影!”然后在满身大汗淋漓中醒来,茫然地望着自己的床顶。 明明是天气凉爽的夜,他却被吓出了一声冷汗。 从那一个梦之后,晏清河开始若有所思地徘徊在束竹居外,或者寒潭边上,远远地看着林独影。 看着那个人行走、言笑、饮茶、小憩,从前似乎总是在身后默默注视着他的人,却忽然有一种若即若离的陌生感。 他们认识了很多年,晏清河第一次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林独影,也没有试图去了解过他。 一只夜枭立在枝头,发出凄厉喑哑的叫声。 更深露重,束竹居中的烛火仍没有灭去,晏清河看着那个靠在窗边由灯影勾勒出来的轮廓,抬头看了看月亮。 怎么会……这些天来,晏清河对林独影的作息规律已经很清楚,这个时辰,束竹居的烛光早该熄了才是。 晏清河忍不住靠近了一点儿,窗上的剪影更加清晰,他似乎只是随意地靠在那里,没有动作,也没有声音,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夜越来越深,束竹居中的烛火始终没有灭去,靠在窗边的身影也没有动静。 外面的晏清河也不肯离开,两个身影隔窗对峙,仿佛都成了泥雕木偶,像是要站到地久天长。 天快亮的时候,束竹居的门终于开了,林独影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望着呆立在草丛里的晏清河,看了半天,无奈地叹了口气。 “晏清河,你回去吧。” “今天风儿回来对我说,他觉得你眼光有问题。”晏清河像是没有听见林独影的逐客令,见人终于出来了,忽然没头没脑地说。 林独影愣了一下。 “他说要是换了他,除非脑袋敲坏了,否则才不会喜欢我这样的男人。其实我也觉得我……不怎么好。林独影,你后悔吗?” 后悔吗?觉得不值得吗?这问题多可笑,是他自己爱上了晏清河,是他自己要等,晏清河本没有义务回应他。 林独影摇摇头,“不,我只是累了。” 晏清河忽然走上台阶,伸手抱住了林独影,林独影显然没有反应过来,那近在咫尺的温热的躯体太不真实。 好一会儿,他才伸出手,试探性地回抱住晏清河的背,在感觉到自己触摸的是真实的身体而并非幻觉以后,忽然一下子用力勒紧。 这一刻他等得太久,久到连激动都淡去,反而是惆怅更多。 晏清河震了一下,没有挣开。 “林独影,我不会说谎,我可能没办法一下子爱上你。不过我愿意尝试,慢慢去体会你说的那种感情。” “……好。” 冬去春来,夏至又秋末,一晃又是一年大雪纷飞的冬天,不知不觉,晏怀风和楚越已经在鬼谷里住了一年多时间。 这一年里晏怀风与冷隐等人三百六十五天风雨无阻地日日前往寒潭,却始终只能带着空空的鱼篓披星戴月而归。 开始的时候,每个人都期待着会有奇迹的发生,也许下个时辰,也许明天,也许下个月,就能捉到鸣风鱼。 当光阴无情地奔流而去,慢慢地,所有人的希望渐渐变成失望,到最后,已经没有人相信真的能捉到鸣风鱼。 这也意味着,每过一天,楚越就越来越临近死亡。纵然寒毒已经减轻不少,纵然晏怀风日日帮楚越舒经活血,活动筋骨。 却始终不能阻止他因为无法运动而日渐萎靡。开始的时候,楚越偶尔也会流露出难过是神色,到最后反而不再纠结。 面对晏怀风,他最大程度地保持愉快的表情,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愁云惨雾,甚至反过来安慰对方。 两个人之间开始呈现一种诡异的平和,明明心里都知道,生离死别就在并不遥远的前方,死亡的阴影一直都笼罩着他们,却偏偏只能微笑着抱紧彼此,轻声软语,就好像还有地久天长一样。 晏怀风找来各地的地方风物志,开始不厌其烦地念给楚越听,江南的烟柳画桥、大漠的风舞狂沙、蜀中的险峻奇巧,沿海的波澜壮阔,一遍一遍地念。 他总说阿越,等你好了,我们每个地方都去转一转。楚越就微笑着答应。 而大部分时候,他们不再说话,只是久久地凝视着对方,好像这样看着,就能不失去彼此。 隆冬时节,带着露水的新鲜草药必然是没有了,林独影让手底下人做了个暖房,将楚越要用的药草移植一些种在里面。 整日里碳笼子熏着,温度虽够,不见光不见露,这药草也不免蔫蔫的。 好在寒潭之水从不结冰,虽然哪怕结了冰,以晏怀风的性子,必然也要把它凿裂了为止,不过少些麻烦终究是好的。 昨夜里一场大雪,早上起来到处都是纷纷扬扬的一片,一眼望去四处都是白茫茫的,看久令人头昏眼花。 桌上的药碗里散发出清苦的药香。 揭开左臂上的绷带,晏怀风拿出一把小匕首,在左臂上头刚刚有点愈合迹象的伤口上毫不犹豫地用力一划,鲜红的血液立刻冒了出了,顺着手臂落到药碗里,一霎儿不见了踪影。 晏怀风皱了皱眉,忽然又狠狠划了一道,任由大量的血从伤口上溢出来,一直不停地落到碗里去。 摘星推门进来正好看见这一幕,立刻捂住了嘴,“少主,你干什么!哪儿用那么多血!” 晏怀风并不抬头看他,若无其事地将匕首一扔,也不去包扎,平静地说:“说不定以前血用得太少了阿越才好不起来,我多加点试试。” 说着端起碗就要走,走了两步看到滴落到地板上的血迹和臂上的伤口,想到楚越必然会发现,这才回头草草包扎了几下,把袖子撸下来遮好。 摘星拦在晏怀风面前,“少主!你清醒一点!楚公子的伤不好不是你的缘故,你就算流干了身上的血,他也站不起来!” 晏怀风冷冷地看着摘星,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别过头去,颓然道:“我知道,我没疯。” “少主……” “我只是想试一试,说不定有用,那不是很好么。”晏怀风低声说着,绕过摘星,小心翼翼地端着药碗去看楚越。 房间里安静异常,这一年来楚越已经习惯了早上的药和晚上的运功,这个时辰一般来说应该醒了。 今天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晏怀风疑惑地往床里张望,影影绰绰的一个身影,看不清楚醒着还是睡着。“阿越?”他叫了一声,把药碗搁到桌子上。 那药里的血腥味非常浓了,连颜色都变得有点泛红,然而现在他顾不上楚越会不会发现这个。 因为楚越没有回应他。 晏怀风又叫了一声,“阿越?” 依然没有声音。 晏怀风急了,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床边,一把掀开床幔,楚越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闭着眼睛,看上去像是还睡着。 晏怀风心里一紧,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楚越的胸口,这才松了一口气。还好,体温虽低,至少没凉,心也还在跳动。 他刚才有一瞬间真怕楚越不是睡着了,而是已经…… “起床了,小懒猫,不想喝药也不能装睡,嗯?”晏怀风忍不住笑自己又疑神疑鬼,捏了捏楚越的鼻子,叫他起来。 楚越一动不动。 “阿越,别装了。”晏怀风嘴里说着,已经隐隐察觉不对,楚越不像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可明明看上去像是睡着了,怎么叫不醒? 第62章 执念 晏怀风皱着眉,用勺子把药递到楚越嘴边,耐心地说:“乖,张嘴。” 可惜楚越的唇紧紧地抿着,没有丝毫动静,汤药缓缓顺着他的唇角流下去,沾湿了衣领,在脸颊上留下一道痕迹。 晏怀风眉心拧起来,摇摇头,收回空无一物的勺子,又舀了一勺药汁,送到自己面前吹了吹,这才又递到楚越耳边,“阿越,你看,已经不烫了,听话。” 勺子悬在楚越的唇上许久,却没有等到任何的反应。 捏着勺子的指尖在细微地颤抖,等了许久没有换来期望的结果,晏怀风终于把勺子狠狠一砸,勺子摔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立时四分五裂。 他抬起药碗含了一口汤药在嘴里,捏着楚越的肩膀俯下身去,嘴对嘴地想要喂给他喝。 药含在嘴里清苦极了,他能够尝到自己鲜血的味道,楚越的双唇依旧柔软,带着些微凉意,他非常努力想要撬开紧闭的唇瓣,然而使劲了浑身解数,却得不到半点回应。 若是往常,这样一个深吻下来,楚越连眼神都会泛起迷雾,耳尖微红地小声抗议。 可是当下,无论晏怀风怎么叫,楚越都没有再醒过来,唯有那浅浅的呼吸和微弱的心跳证明这个人还活着,除此之外,就像一具尚未僵硬的尸体。 药碗被打翻了,溅开一地暗褐近红的颜色,像蛇一样慢慢地蜿蜒开去。 晏怀风握住楚越的一只手,慢慢地举起来附在自己的脸上,小声说:“阿越,你不能这样。” “吱嘎——”一声,门被推开了,站在门口的摘星听到什么东西被摔碎的声响,关切地问:“少主,发生什么事了?” 门里没有应答,良久,在摘星以为晏怀风无心理会她,正准备离开的时候,门内慢慢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摘星,去请我师父和我爹过来。” “是……少主,你没事吧?是不是楚公子他——” “我没事,去吧。” 摘星心下一沉,不再多言,立刻去找林独影和晏清河。 林独影正拿出他收藏的今春头一茬收下来的风干嫩竹叶,用雪水化了煮竹叶清茶给晏清河喝,两人闻讯立刻放下了手头的事去找晏怀风。 一进屋子,林独影立刻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一地药汁和瓷器碎片,看上去满屋狼藉。 晏怀风低着头半坐在床上,抱着楚越不发一言,一手抵着楚越的后背,似乎是在运功,脸色煞白,连他们进门都没有抬头看他们一眼。 “风儿,怎么回事?”晏清河上前两步。 他一见晏怀风的表情已知不好,这么多年来,他只有一次见到过晏怀风露出这样平静到诡异的表情,那一次是他娘死的时候,晏怀风也这样抱着他娘,表情令人毛骨悚然。 莫非楚越已经…… 晏清河伸手一探,立刻感觉到楚越尚有微弱的鼻息,心下略略一松,可看这幅情景,只怕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医道他不如林独影,于是回头去看那个男人。 林独影向他微微颔首示意他不要担心,然后走近那两个人,先去看晏怀风,晏怀风这才抬头看他,手上仍旧没有停止运功,眼神里带出一点希望,说:“师父,阿越睡得太沉了,我叫不醒他。” 林独影忽然抬手,出人意料地给了晏怀风一个巴掌,晏怀风被打得头一偏,脸上浮起红色的掌印。 只听对方厉声呵斥道:“放手,你这样救不了他,一念入执,连自己都搭进去了,他怎么办?” 晏怀风一怔,大梦初醒一样慢慢地收回原本正在源源不断运功的手,把楚越放回床上,让到一边好让林独影上前。 林独影看了好一会儿,半句话都没说,屋里的人都提心吊胆。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独影似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站起来,他很为难,却不得不说:“撑不下去了,准备后事吧。” 其实他们都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奇迹之所以称为奇迹,就是在于它的难得,岂是轻易就能取得,看来这最后三分半的运气,他们终究是没能拿到。 到底没有时间了。 只是所有人都实在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迅速,如此突如其来,让人措手不及,连让两人道别的时间都没有。 更何况晏怀风从来都不想要道别。 林独影此言一出,晏怀风立刻冷冷地反驳,“师父,阿越只是睡着了。”后事?准备什么后事!这也太搞笑了。 他把楚越往被子里裹好,自己也往里面一躺,背对着众人,显然不想再看见他们。 晏清河有心想劝,却也知道晏怀风现在大概什么都听不进去,只能小声地问林独影,“真的没办法了?那孩子如果没了,我怕风儿也……” 林独影摇摇头,“能救当然不会见死不救,现如今除非抓到鸣风鱼,否则他也就是挨日子了。” 两人说话虽然小声,以晏怀风的耳力怎么可能听不见,他知道林独影这是在婉转地让他慢慢接受楚越必然会死这个事实,让他不要沉迷魔障。 他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这个世界上,似乎对他好的人,总会离他而去。 “师父,爹,我没事,你们走吧,我在这里陪陪阿越。” “风儿,生死有命,你也……看开一点。”晏清河走近晏怀风,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二十多年来,他从未和自己的儿子有过这么亲昵的动作,以至于他的手指都有些僵硬。 这些话,说起来那么干涩无味,就连他自己都不能接受,青萝之死那么多年他都没有看开,同样的,林独影这么多年也看不开对他的感情,释怀是一种太难的情绪。 尤其是明明已经情深若此。 可他不得不说,就算是,父亲对于儿女的希望也罢安慰也罢,哪怕不起作用,也要表达出来。这是青萝和林独影花了那么多年终于让他明白了的事情。 “嗯。”晏怀风没有拒绝晏清河如同摸小孩一样的动作,淡淡地回应了一声。 林独影与晏清河互相看了看,默契地离开房间,把空间留给晏怀风和楚越单独相处。 空气中药的清香和血的腥味尚未淡去,无人打扫的地板上药汁慢慢结成冰渣,晏怀风努力抱紧了楚越,想要多给他一点温暖。 当天晚上,住处离寒潭最近的摘星隐约听到了一声落水的声响,警惕让她披衣起身去看个究竟,却在寒潭中看到了一个让她惊骇不已的身影。 那分明是晏怀风! 摘星尖锐地叫起来,“少主!你在干什么!快上来,寒潭不能下!” 晏怀风似乎远远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随即一个猛子扎到水中去了,转瞬不见的踪影。 摘星的动静很快引来了谷中其他人,林独影和晏清河匆匆赶来,“谁下了寒潭?” 摘星惊惶地说:“是少主,怎么办?” “风儿下了水?”晏清河脸色一沉,数九寒天,下寒潭岂不是找死?难道是楚越已经……所以他要跳寒潭殉情? 林独影拉着晏清河,小心不让他跟着跳下去,心里已然明白晏怀风所为何来,“楚越一定还没死。他果然是入魔了,他想去找鸣风鱼。” 晏清河恍然大悟,自家儿子这是打算孤注一掷了,要么带回鸣风鱼两人一起活,要么干脆一起死。 他倒是情深,让他这个做爹的忧心如焚,林独影偏拉着他不让他靠近寒潭看情况,只好对他说:“独影,澜沧江你都能把我救上来,救救风儿。” 林独影看着晏清河,眼神一黯,他何尝不想救晏怀风,可澜沧江再水流湍急,终究只是一般水系,这寒潭之下,却是谁也不知的所在。说实话,他也是无能为力。 此刻岸上一片人仰马翻,寒潭之中却是一片寂静。 就算全世界都以为他晏怀风因为执念太深已经入了魔障,晏怀风自己却清醒得很,他知道他不可能看着楚越在他怀里慢慢地停止呼吸,他说过的,只要他在,一定会让他重新站起来。 面对寒潭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感觉到与生俱来的对水的恐惧,只觉得这辈子果然是跟水有了不解之缘,流花河、澜沧江、寒潭,每一次都把他和楚越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一次次地面临绝境,一次次地跳入水中,重复到可笑,简直快成了习惯。 楚越说过,他和他曾同时死于澜沧江。就算这是注定的宿命,这一次,他也不会再让楚越因水而死。 他要亲手把他从阴曹地府里抢回来,他晏怀风的人,谁也别想夺走! 纵然晏怀风的体温高于常人,下了寒潭却也感到全身冰冷刺骨。本来就是大雪封山的隆冬季节,穿着冬衣尤嫌呵气成冰,更遑论下水。 晏怀风感觉到全身都被冻麻木了,那种蚀骨的阴冷,就像谁拿了无数的细针往身上扎,扎得人千疮百孔。 他甚至睁不开眼睛,不过反正水下也是一片黑暗,无需视物。 偌大一个寒潭,要去哪里找鸣风鱼?既然林独影钓了几十年都只钓到过一条,必然是极其稀少的,不知道它们的老巢在哪里。 手臂每挥动一次都感觉被系上了千斤巨锤,他感觉到自己正在往下游,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却始终都没有遇到什么别的东西,除了水还是水,只有茫茫的水。 不知道寒潭究竟有多深,似乎永远都触不到底。 不可能……不可能一点办法都没有,既然曾经钓到过一条,说明它一定是存在的。寒潭只有寒水的话,鸣风鱼以什么果腹? 而林独影钓到鱼的那一次,与从前的空手而归之间究竟又有什么不同。 晏怀风仔细地回想着,想要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第63章 今生今世 水底的时光总是让人感觉到格外漫长,人始终是依赖陆地的,当无所依凭的时候,各种感知都会失去平衡。 晏怀风感觉到那一口气息即将用尽,却依然浮沉在无边无际的水中,不见潭底也不见活物,只能隐约听到水面上喧哗的响动,不知道现在寒潭边上聚集了多少人。 水波荡漾,他似乎又听见了另一声水响,又有谁跳下来了? 趁着气息用尽的时候,晏怀风慢慢上浮,露出水面深深呼吸,转头看到潭边有人正向着他的方向游来,离得近了,才看清竟然是冷隐。 “你下来干什么?”晏怀风对岸上晏清河等人的叫声充耳不闻,打量着冷隐问。 冷隐瞥他一眼道:“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希望大。”说着抬抬下巴示意两人各分区域进行搜索。 晏怀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低声吐出一句“多谢。” 冷隐显然没有想到能从晏怀风嘴里听到这两个字,一时之间反而有些不习惯,默默地转身游开去,过了一会儿才有些犹豫地说:“你对他真的……不错。” 两人不再多言,默契地背对着对方游开,然后没入水中。 寒潭水淹没头顶的时候,晏怀风忽然想,不错吗?其实他最初对楚越并没有十分好,楚越会有今天濒临死亡的时刻,也是因为他把他送来鬼谷的缘故。 如果……能度过这一关…… 再次潜入水底,这一回晏怀风加快了速度,经过上一次的试探,他发现这个看上去也没有多大的水潭其实很深,深不见底。 也许鸣风鱼就跟那缕金衣一样,一直到最底下才能找到。只是不知道这里,会不会有流花河底那样恐怖的活物。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两个人几次游回水面又几次潜下去,始终没有任何发现。 尽管有武功在身,冷隐还是觉得身上奇冷无比,每一寸肌肉都开始僵硬颤抖,开始的时候他还能用内功抵御严寒,到后来体力流失得越来越快,能潜入水底的深度反而一次比一次更浅,浮上水面时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梅嫣在岸上捂着嘴,紧张无比地望着寒潭,每一次看到冷隐都想把他叫回来,却也知道不可能,只能小声地祈祷着漫天神佛保佑,不要让他出事。 将近半个时辰过去之后,冷隐再一次浮上水面,依旧是一无所获,这一次他终于扛不住了,踌躇了一下后还是极其缓慢地游到岸边,一上岸就全身发抖。 梅嫣赶紧找来披风给他围上,把他搀扶到燃得正旺的火堆边取暖。 林独影见他浑身打颤,让人拿了烈酒来,给冷隐灌下去。他的体力透支得严重,几乎快要虚脱,喝完酒后好半天才缓过一点劲儿来。 晏清河见他能开口说话了,忙问:“晏怀风呢?” 冷隐摇摇头,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他不肯上来。” 众人的心都是一沉,晏怀风比冷隐下去得更早,如今连冷隐都受不了上岸了,他怎么还不肯回来!这样下去,鸣风鱼没找到,只怕他已经比楚越先一步被冻死淹死了。 “看!那边——”摘星忽然高声叫了一句,引来大家的目光,顺着她指的的方向看去,隐约看到寒潭中央,晏怀风正慢慢地浮上来,太远太暗,看不清脸色,然而想必好不到哪里去。 晏清河灌注了内力,高声叫道:“风儿回来!我们再想想别的主意,玩命不是办法!” 林独影亦是呵斥,“回来!你不要命了?!” 晏怀风似乎是抬头看了他们一眼,晏清河其实看不清,但他直觉地感到晏怀风似乎张了张嘴,对他说“对不起”,然后再一次沉入水底。 晏清河哭笑不得,又急又气,手里捏着林独影分给众人取暖的酒瓶,二话不说就砸入了水中,发出好大的声响,像什么凄厉的回音。 这一回过了很久,都再也没有见到人浮上来。只有沿岸燃烧着的火堆,在暗夜里跳动着动人的火焰,倒映在冰冷的寒潭里,像是指路的明灯。 晏怀风是眼看着冷隐上岸去的,冷隐也劝过他先上去休息一下,不能急于一时。但他知道,自己有时间休息,楚越却等不得。 他只能坚持下去,说不定再坚持一下,那三分运气就来了呢? 这一回晏怀风潜得前所未有地深,尽管四周环境与之前一般无二,一样是黑漆漆的无所不在的水波,然而他就是有一种预感,这里已经于适才经过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样了。 手脚几乎已经不能再挥动,全凭意志力支撑着,现在只能祈祷不要出现类似于抽筋之类的意外。 他悬在水中停了一停,似乎在判断方向,脑中有一瞬间的晕眩,不小心尝到一口寒潭水,晏怀风舌尖一颤,忍住咳嗽的的同时有点疑惑起来——这水,似乎有种奇异的味道,像是某种窖藏多年的酒香。 虽然很淡,但还是能够分辨出来。 怎么会有酒味呢?这太奇怪了,晏怀风疑惑之下再次浅浅地尝了一口——没错,是酒味,而且就这么一会儿的时间,酒味又变浓了,那种香味竟然还很勾人。 水越来越冷,胸中的空气几乎已经耗尽,如果再不浮出水面,几乎就要溺亡在这个池子里。 然而晏怀风不甘心,实在不甘心就这么放弃,好不容易才到了这里…… 死亡一步一步临近,仿佛伸手就能触碰,晏怀风反而有点想笑,世事难料,难道到最后反而他比楚越先死么,这样似乎也不错,亡命鸳鸯……也很圆满。 可惜…… 就在意志不受控制地开始模糊的时候,晏怀风似乎感觉到原本一片漆黑的水底闪现出无数幽幽的绿光,他以为是自己因为不清醒而产生的幻觉,然而光线却越聚越多越来越明亮。 忽然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指缝间划过,带着奇异的触感。 那绝对不是水流!晏怀风精神一振,神智立刻清明起来。 于是他看到了一副神奇的景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庞大鱼群,由一条一条手掌大小的小鱼组成,它们通身几乎都是透明的,泛着幽绿幽绿的光芒,在他身边愉快地游来游去,大口大口地做出饮水的模样。 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像它们很多年没有喝过水一样,贪婪地不停吮吸,然后在水中晃晃悠悠,顺着水流自由自在地浮浮沉沉,摇摇摆摆的模样憨态可掬。 远远看去,就像一片光的海洋。 这是……鸣风鱼? 晏怀风大喜,连忙伸手去抓,这些小鱼看上去滑不溜丢,却一点儿都不机灵,任由晏怀风握在手里,甚至都不扑腾两下,张着嘴竟然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喝醉了。 没一会儿他就抓到不少,装入缚在腰上的小鱼篓里,然后头也不回地往上浮去——再多待一会儿,他就真的要窒息而亡了。 离开时回头看一眼,那鱼群还在游荡,有如天上的漫天星河倒映入水中,星星点点,璀璨无比。美丽而壮观,难以用任何辞藻形容。 不知用了多大力气,终于再次浮出水面,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深吸一口,这些平常根本不会在意的东西现在先得那么美好,晏怀风摸摸腰间的鱼篓,沉甸甸的,证明刚才所经历的一切不是幻觉。 楚越有救了! 他嘴角扬起一丝弧度,刚刚触到地面,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一大片人影在耳边聒噪,鼻端闻到酒气冲天,似乎还有一大堆人在往寒潭里倒酒。 隐约看到林独影,晏怀风笑了一笑,对他说:“师父,你钓到鸣风鱼的那一次,一定在潭边喝竹叶蜜酿了。” 林独影的声音传来,现在他耳边一片嗡嗡嗡的,听上去非常遥远,他说:“还是你爹把酒瓶扔水里,我才想起说不定是这个缘故。那天你爹洞房花烛,我跑到潭边喝了一整天的酒。” 晏怀风递过鱼篓,无力地躺在地上,正好看到洒满星子的天空,璀璨若此。 尾声 每个人都记得那一天天气很好,天空湛蓝如洗。 正是冰雪初融的时节,满山的茫茫积雪都化成水,一点点融入泥土中去,成为一春的养料,枝桠间抽出嫩芽,绿油油地在树上招摇,生机盎然。 春天来了。 冷厉的风不再肆意呼啸,取而代之的是柔和甜美的微风,温柔地拂过大地,吹红了春花、吹皱了春水、吹生了春草、也吹出了春日的鸟鸣,在暖洋洋的日光下,带着一股子既慵懒又欣欣向荣的味道。 楚越闻到了一阵沁人心脾的香味。 他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很久,有时也很想醒过来,却无法主宰自己的身体。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不知究竟何为梦何为真,他梦见了从前的小时候,跟晏怀风一起长大的日子。 有一天晏怀风带他去自己的藏宝地,从后院里挖出一支女子用的发钗,拉着他郑重无比地插到他的头发上,端详了半天,认真地对他说:“阿越,你长大了嫁给我好不好?” 他听见自己惊讶地嘲笑,“我娘说,只有女孩子才能嫁给男孩子。” 晏怀风摇头,“那我不管,反正你要一辈子陪着我,阿越阿越,快点答应,说‘好’。” “……” “快说‘好’。” “好,一辈子。” 他看见晏怀风笑了,然后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都在晃,隐约听到有人说话:“快看,刚刚他的手动了!” 然后有人在耳边叫他,熟悉的、温柔的声音,“阿越——” 楚越一怔,忽然之间,原本僵硬的身体似乎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他努力地睁开眼睛,睡得太久,眼前只有模模糊糊的一团人影,尽管看不清楚,他却清晰地知道那是谁。 他听见自己长久没有发声而略带涩意的声音,“少主……” 然后就被堵住了唇,柔软的温热的熟悉的感觉,带着欣喜在唇上流连,舌尖撬开他的唇瓣,在他的口中温柔地抚慰。 眼前终于清晰起来,看见那一张微笑着的、恍若隔世的脸,以及目光中倒映的彼此,再没有任何的阻碍。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到此结束~~~~~~~~~~~ 第64章 番外:醉酒迷情 额头上渗出薄薄一层细汗,楚越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这个动作让俯在他上方的晏怀风眸色一黯,长久以来压抑的欲望慢慢染深他的瞳孔。 “少主……好热。”楚越显然尚未清醒,眨了眨眼,伸手去解自己的扣子。 从寒毒侵体以来,他再也没有感觉到过除寒冷以外的温度,衣服也是裹了一层又一层,才能勉强抵御那种严寒。 这次醒来,他依旧穿得很多,却在现下发现这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因为久违了的热度开始在他的每一寸肌肤之上肆虐。 寒毒真的从他的体内完完全全地消失了,虽然他的动作还不太利索,因为受损的经络并没有那么容易复原,但至少已经能够动弹。 他只是直觉地想要脱掉过多的衣服,在此刻的晏怀风眼里却无疑是最好的邀请,心爱的人在面前主动脱衣,没有比这更令人血脉贲张的画面了。 楚越刚解开一颗衣扣,就发现自己的手被捏住,无法再继续动作,他疑惑地微微仰头看着晏怀风,似乎不太理解对方为什么不让自己脱衣服。 真的好热。 ——晏怀风快要疯了。 楚越睡了很久他知道,可他不知道睡迷糊了的人会是这幅截然不同的模样,与平常冷静自持的性格完全不同,而且看上去没有一点儿即将清醒的样子。 有点迷糊,有点慵懒,有点……茫然到可爱。那一瞬间,不知怎的,晏怀风觉得现在楚越竟有点像是寒潭底下喝醉了的鸣风鱼,憨态可掬。 他低下头,在楚越唇齿间轻轻一嗅,果然,若有似无的酒香还留有余味。林独影拿喝醉了的鸣风鱼和金缕衣给楚越入药,反而让他都带上了酒香。 晏怀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忽然轻轻一笑,凑到楚越面前,咬了咬他的下唇说:“装醉也是不行的,阿越,说你想要我。” 楚越眨眨眼,发出两声无意识的嘟哝,依然挣扎着要去解衣服。晏怀风现在终于明白,楚越不仅是睡迷糊了,而且还被那几条鸣风鱼给醉倒了。 第一次知道楚越的酒量原来这么差,不过——喝醉了的人果然别有风情。 晏怀风按住楚越的手,低笑道:“别动,你的人可是我的,我不允许,不能自己碰。”说着撩起楚越额前几绺乱发,静静地看着眼前醉眼朦胧的男人。 心底泛起难以言喻的柔情,他们走到今天,已经经历了太多,几天前,他还躺在床上,随时都可能失去生命,那奄奄一息的模样,让晏怀风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舍不得。 幸好他们都活着。 伸出手,抚过楚越的脸庞,看着某位醉到不知今夕何夕的人因为晏怀风阻止了他脱衣服的手而微微不满的表情,晏怀风安抚般地用修长的十指缓缓解开他的衣扣,帮他把多余的衣物脱下。 肌肤裸裎在微凉空气中,下意识地颤栗起来,晏怀风按了按楚越,“别乱动,在这儿等我。” 说着,忽然起身出去了。 空气里另一个令人安心的气息忽然离去,楚越躺在床上,慌乱地转着头,叫道:“少主?”他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半坐起来在床上左顾右盼,似乎没有察觉到身上已经不着寸缕。 晏怀风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他将手里拿着的东西放到一边,拽住楚越的手,“找我?” 楚越歪着头看了他半天,郑重地点点头,忽然说:“我陪你,一辈子。”说着蓦地探过身子,在晏怀风脸上迅速地亲了一下。 猝不及防的晏怀风摸了摸脸,眼底的原本跃跃欲试的火苗立刻剧烈燃烧起来,捧住楚越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说:“你记着,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说着牵着楚越的手引到自己的衣带上,诱哄一般地说:“阿越,来,帮我把衣服脱了。” 楚越眨眨眼,低下头,开始一丝不苟地解衣带,手指时不时地拂过晏怀风的肌肤,留下令人心痒的余韵。 晏怀风猛地把楚越扑倒在床上,楚越的后脑勺陷入枕头里,怔怔地看着眼前那张忽然放大的脸。 晏怀风脸上的笑容极为暧昧,伸手探过刚刚拿来的东西,竟然是一个小小的酒瓶。他咬开塞子,清甜醇厚的酒香立刻在屋子里弥漫开来,满屋子都是醉人的味道。 林独影的竹叶蜜酿,可不是一般的酒可比的。 晏怀风仰头喝了一口,舌尖尝到难以言喻的美妙感觉,醇美诱人,低头封住楚越的嘴唇,娴熟地撬开他的唇瓣,将口中蜜酿灌入楚越唇中,津液与美酒交融,在两人舌尖的纠缠中搅乱一池春水。 “嗯……”楚越下意识地缩了缩,发出细微的感叹词。 缠绵中没来得及吞咽下去的液体顺着嘴角滑下,带着情色无边的气息。 晏怀风满意地看着楚越微微张着嘴,一副渴求的模样,伸手倾斜掌中的酒瓶,冰凉的酒夜缓缓倒出,带着暧昧的水响在楚越赤裸的胸前迅速洇开,琥珀色的酒液衬着楚越的肌肤,显示出惊人的魅惑。 “啊——”楚越显然没有预料到晏怀风的动作,只觉得胸前一片冰凉,而晏怀风显然没有打算停下手中的动作,酒瓶随之缓缓移动,将楚越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迅速浸染。 “砰——”酒瓶被砸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晏怀风埋下头,吮吸着楚越身上的竹叶蜜酿,竹叶的清香盈了满口,还有楚越身上专属的味道。 含住胸前的一抹淡红细细舔弄,舌尖敏锐地扫过,感觉到楚越浑身一紧,下意识地伸手扯住他的头发,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响。 “唔嗯……少主……别……” “嘘——阿越,来尝一尝,这是你的味道。”晏怀风恶劣地在楚越身上啜了一口酒,发出啧啧的声响,探头用舌尖送入楚越口中,与他分享。 楚越被动地接受,浑身燥热难耐,烈酒让他脑中一片昏聩,唯一能够感知的就是在他身上的人,是他的少主,是他心心念念爱着的晏怀风。 他抬起腿,难受地在晏怀风身上胡乱蹭着,这让正专心吻他的晏怀风心神激荡。 手指接替嘴的工作,继续蹂躏楚越胸前那红色的果实,让它们不由自主地从淡红色变得鲜艳,颤巍巍地开放在空气中。 分开的双唇牵连出细细的银丝,像无法斩断的羁绊。 一室浓烈至极的酒香。 晏怀风眼中闪出狡黠的笑意,半抬起身,优雅地向下退去,挤入楚越的双腿之间,低下头去轻吻他大腿内侧敏感的肌肤,留下如同宣誓主权一般遍布的殷红吻痕。 楚越忽然惊讶地叫了一声,因为晏怀风忽然低下头,把他已经剑拔弩张的利器含入了口中,这一下着实让他有些酒醒。 温暖湿润的口腔和灵活的舌尖让他难以自持,而正在做这一切的那个人却让他疯狂,晏怀风会这么做,实在让他意外至极。 他怔怔地望着他,晏怀风的头发落在他的腿上,带来难耐的瘙痒。走神不过一瞬间,那种如上云端的快感让他很快沉沦,忍不住扬起脖颈,双手无意识地抓着晏怀风的头发。 到达顶峰的一瞬间,他下意识地想要推开晏怀风,对方却毫不在意。无法忍受的快感让他颤抖,而晏怀风已经捉着他的手指引到自己的下身,让他感受那早已蓄势待发的热情。 “阿越,这个,你得负责解决。”晏怀风眯起眼,笑。 楚越还处于高潮的余韵之中,闻言伸手搂住晏怀风的脖子,向他打开腿,似叹息又似不胜欢愉地说:“少主,你来……” 晏怀风再也忍不住,拦住楚越的腰肢狠狠一挺,楚越一身的酒水成了最好的润滑,尽管如此,长久没有被进入过的地带仍然过于紧致。 “唔!”楚越略带痛楚地闷哼了一声,指甲在晏怀风的背上留下痕迹,像是彼此的铭刻。晏怀风忍住了没有动弹,在他身上烙下一个又一个的亲吻,等他慢慢放松。 那种感觉令人发狂。 楚越迷离地望着晏怀风,慢慢地调整呼吸,主动贴上晏怀风的身体,缓慢又磨人地蹭着,小口小口地咬着晏怀风的肩。 “阿越!你这是自己在找死!”晏怀风低低地咒骂了一句。 楚越却笑起来,晏怀风极少见他笑,大部分时候都沉默寡言的青年,笑起来竟然让人眼前一亮。 他带着醉酒的人独有的笑意,三分清醒七分醉地挑衅,“我想死,少主成全我么?” 晏怀风再也忍不住,猛烈地动作起来,前进到前所未有的深度,激烈地开拓,狂热地研磨,试图让楚越的灵魂跟着他一起颤抖。 不知道哪一下挺动让楚越忽然脸色一变,红潮满脸,难以抑制地情动,“啊……少主别……那里……” “是这里?”晏怀风得意起来,亲昵地捻着楚越的耳垂,一下一下向那个地方进攻,楚越发出一连串无法自控的呻吟,“慢、慢一点。” 晏怀风一下子把楚越抱起来,两人呈现互相环抱的姿势,改变的体位让楚越感觉到身体里的利器再次变大,那种滚烫灼热的感觉令人疯狂。 他随着晏怀风的顶弄而起起伏伏,调整着自己的姿势,力图让两个人都享受到极致的快乐。 晏怀风笑着轻吻他的眼睫,“真乖。” 不知是否因为经历了漫长的坎坷的缘故,这一次晏怀风与楚越都格外疯狂,两个人完全把一切都置之度外,抵死缠绵。 当晏怀风灼热的液体溅湿他内壁的甬道、让巅峰来临的时候,楚越也再一次登上极乐,白浊的液体沾在晏怀风身上,淫靡动人。 屋外春色正好,鸟儿在枝头细声鸣叫,歪着头望着大白天紧闭的窗门,圆圆的眼睛里露出不解的神色。 屋里,缠绵过后的两个人紧紧相拥,互相看着对方,像是永远也看不够一样。 “阿越,以后这江湖上,没有什么圣门少主,也没有什么影卫杀手,只有晏怀风和楚越,他们要游遍天下,不离不弃。” “嗯,少主。” “嗯?叫我什么?” “……怀风。” 第65章 番外:落花如有意,流水岂无情 束竹居的帘子被撩开,晏清河慢慢踱进来,看到林独影正坐在窗前低着头摆棋子。 林独影的眼前摆着大理石磨成的棋盘,他正一枚一枚地把手中的白玉棋子放到格子上,修长莹润的食指和中指夹着通透的白玉,指甲修剪得很齐整,肤色与玉色交相辉映。 听见晏清河的脚步声,他啪地一声落下一枚棋子,扬声道:“看过了?” 晏清河点点头,有点迟疑地说:“他们……看上去过得不错,从前我觉得,风儿带个男人在身边不是个事儿。” “现在呢?”林独影探手从另一个棋罐中拿出一枚黑玉棋子,在棋盘上再次落下。 晏清河摇摇头,没有说话。林独影把棋罐推到一边,拎起小炉上正沸腾的泉水冲了一杯茶,推到他的面前。 晏清河觉得有点尴尬,摸了摸鼻子没话找话地看着棋盘,“从前不知道你会下棋。” 林独影屈指敲着棋盘,左手执黑右手执白,自顾自地落子,忽而一笑,问:“那你知道我些什么?” 晏清河一怔。 风露立中宵那一夜,林独影最终还是让他进了束竹居,从那一个拥抱那一句言语开始,他们的关系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暧昧阶段。 而林独影这一句话,却正正地敲在了他心坎儿上。他了解他些什么呢…… 林独影似乎也并没有等他回答,只是颇有兴致地与自己下棋,不一会儿,棋盘上的白子已经被黑子包围吃尽,厮杀完全成了一面倒的景象,满盘皆输。 晏清河叹了一口气,伸手拨乱了棋盘上的黑白子,坐到林独影对面,把白子一颗一颗收回来,丁零当啷落回棋罐里。 “我陪你下一盘吧,独影。” 林独影抬头望他一眼,不置可否,抬手拈起一枚黑子,啪地一下落在棋盘正中心的天元上。 俗话说金边银角草包肚,稍微会下一点围棋的人,第一子都绝对不可能落在天元上,这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开局。 “我遇见你的时候,你只有十九岁。那时候你比现在讨喜多了。”林独影抬手,示意晏清河落子,不急不缓地说。 “我第一步就走得很错,我受了委托,原该杀你,偏和你纵马饮酒,在澜沧江边痛饮狂歌了几天几夜。最后你说‘兄台,再不杀我,可就没机会了。’我才知道你早知我是什么人。” 林独影讲起当初,颇有点怀念的味道。 晏清河也听得入神,随手按了一子,接话道:“然后我说‘百鬼夜行林独影,谁不知道。不如我们再喝一坛。你就笑了。” 两个人,一个是猎人,一个是猎物,偏偏惺惺相惜,到最后,也不知究竟是谁俘虏了谁。 一步错,步步错,只怪开局太失败,明知不该,却被迷惑。 两人相视,目光中幽暗复杂的情绪浮动,林独影忽然转了话题,对晏清河说:“这块大理石棋盘,在我初初建成鬼谷的时候,还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 “所以?” “从你离开那一天起,我日日打磨着它,磨平它所有凹凸不平的棱角,慢慢打发这方寸之地的光阴,想象你在做什么。” “……” “到今天,它已经变成了平坦光滑的棋盘。而我在这山谷里,已经待了二十多年。” 晏清河被林独影眼中的寂寥迷惑,随意地落下棋子,思考着自己该回以怎样的言语,才能让安慰不显得那么单薄。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晏清河始终心不在焉。 林独影讲完最后一句话,脸上浮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微笑,重重落下一子,目光灼灼地看着晏清河,“虽然我的开局很失败,但——我赢了。” 晏清河瞠目结舌地看着棋盘上被吃干抹净的白子,剩下的几枚也已经被满盘黑子包围。惊讶过后他忍不住击节感叹,“你总是能赢到最后。” 林独影伸出手,把剩余的几枚白子一一收入囊中,语意暧昧,“你说的,我足够耐心、足够隐忍、足够受得住寂寞,可以放长线、钓大鱼。” 林独影忽然站起来,倾身越过棋盘,靠近晏清河,宽大的袖子轻轻一扫,围棋子儿噼里啪啦落了满地。 晏清河猝不及防,还没反应过来,已被林独影压倒在椅背上,竹椅坚硬的竹节,让背部感到细微的痛意,并不舒服。 他想推开对方,手却有些犹豫,林独影的目光太灼热,明亮到让他不敢直视。 “清河,愿赌服输。你输了,拿什么赔我?” 他问。 晏清河不说,仰起脸来看他。光阴对林独影格外纵容,这么多年来,竟也没留下多少刀刻斧凿的痕迹。 他不敢伸手摸自己的脸,但他知道,自己早就不是澜沧江边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为什么,他依然那么执着。 叹了一口气,晏清河试探着把手伸上林独影的肩膀。 林独影拉过他的手一扯,晏清河猝不及防地被拉起来,差点儿倒进林独影怀里。林独影把他拦腰一抱,晏清河恼了,挥手就要挣脱——“我又不是女人!” 林独影笑,在他耳边湿漉漉地吹气,“你要是女人,我还不喜欢你。” 说着便将晏清河放到已经光可鉴人的大理石棋盘上,捏着他的下颔迫使他抬起头接受自己的吻。 屋外落英缤纷,满地落花成泥。 晏清河低低地喘息了几声,听到林独影在他耳边说:“你知道吗?我其实有想过,把你囚禁起来,永远都只能留在我身边。” 他眉头一皱,顺手一掌劈过去,被林独影拽住了手,继续说:“可惜我太了解你,囚得了命,禁不了心。” 冰凉的大理石透过薄薄的衣衫,寒意顺着脊背蜿蜒而上,而林独影的手和身子都是温热的,这种反差让晏清河几欲发狂。 却又奇异地安心。 他想,好吧,只此一次。下一回,他绝对要在上面! 林独影弯起嘴角,他当然知道晏清河不可能甘心,不过,只可惜他遇上的是他,能不能翻盘,似乎……有点困难。 “清河,你前几天采的嫩叶,我做成竹叶蜜酿,埋在竹林里。明年春天,我们再去澜沧江,喝个痛快。” 他俯下身,把人抱了个满怀。 第66章 番外:千山游记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若道是江南风景,无非桃红柳绿、花好月圆,似这般盈盈一水间,必然是苏杭一带最得其风情。 杭州,西湖,楼外楼前。 两个男人相携而来,一着浅蓝长衫,一着缁色长衫,言笑间步履轻快,其中一个抬头望着楼外楼的匾额,挥着手中扇子对另一个说道:“都说楼外楼的西湖醋鱼最好,依我看,这鱼倒未必非尝不可,倒是那风荷酒酿,不可不尝。” 门口的小二立刻知情识趣地迎上前,赞道:“这位公子真是行家!这季节,西湖里荷花正好,风荷酒酿最当季,楼上雅座最干净风雅,两位里边儿请--” 两人点点头,也就随着小二往里走,小二大喜,高声吆喝道:“楼上雅座,两位贵客--” 缁衣男人往雅间里转了一圈儿,拭了拭座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才让蓝衫男人坐下。 小二察言观色,已知二人之中以谁为贵,忙不迭地赶上前,点头哈腰,“公子可要用些什么?” 对方还没回答,那缁衣男人皱了皱眉,低声说:“少主,还是我来做吧,我去厨房。”说着就要走。 蓝衫男人一把把人扯了回来,也不管还有没有人在,径自把人抱到了腿上,环抱着笑道:“忙什么,今儿可不是压榨你来的。尝尝别人家的手艺,嗯?” 小二看得眼睛都直了,这……是两个男人没错吧?莫非黑衣服的这位其实是女扮男装?不对吧……女扮男装再像都不可能有喉结的吧…… 他心里泛着嘀咕,忍不住拼命打量那黑衣男人,偏人家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别提心里多痒痒了。 正发愣间,见蓝衫男子招手让他过去,忙打点起笑容,很好地掩饰起自己的那一抹惊讶,笑道:“客官点些什么?” “风荷酒酿、西湖醋鱼、龙井虾仁、宋嫂鱼羹、蟹酿橙、蜜汁藕片、西湖莼菜汤,再来一壶梨花白。” “好咧,客官您稍等,酒菜马上送到。” 小二利索地一搓手,蹬蹬蹬下楼去了,至于路上有没有回头偷看,倒是谁也不知。 到雅间里只剩下两个人,黑衣男子挣扎着要下来,只听耳边人笑道:“阿越脸皮越发薄了,刚才有人在你都不怕,这会子别扭什么。” 这两个人正是天南海北四处游历的晏怀风和楚越两人,一路行至江南,西湖边荷花开得正好,两人一合计,优哉游哉赏花来了。 见晏怀风调笑,楚越摇摇头,认真道:“太重了,怕少主腿麻。” 晏怀风忍俊不禁,楚越的理由每次都这么……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只怕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厌倦。 他把扇子放到桌上,伸手去捏楚越的脸,“你也知道你胖了?一路过来吃得可真不少。” 两人不再留在江湖里过朝不保夕的亡命日子,游山玩水惬意得很,晏怀风也发现了许多从前楚越不会表露出来的小习惯。 比如楚越酒量不好,几杯就醉,醉了还特别诱人;又比如楚越其实爱吃,还挺挑剔,喜欢精细的吃食。 从滇南出来至中原游玩大半年,晏怀风纵着他一路吃过来,滋补得脸色红润,抱着也舒服多了,两手正好环过来,填的满满的。 想当时寒毒侵体经脉损毁的时候,楚越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整个儿成了骨架子。晏怀风明着不说,心里怜惜得紧。 楚越如今心里没什么挂碍,看见吃的就忍不住,晏怀风又可着劲儿让他吃,如今自己也察觉出不似从前消瘦,总不好意思让晏怀风抱着。 晏怀风可不管,抱着人上下其手吃够了豆腐,酒菜又一一送上来才消停,还是不让楚越下去,用筷子夹了一块醋鱼,递到楚越唇边。 “尝尝,楼外楼的醋鱼,别家做不出这个味儿来。” 楚越脸色微红,张嘴含了,一点酱汁沾在唇边犹自不觉,晏怀风看得有趣,伸指一抹,当着楚越的面转回来送进自己嘴里,意味深长地舔弄了两下。 “唔,确实不错,挺甜。” 说着向楚越眨眨眼,楚越不敢回视,嘟囔,“明明是酸的。” “酸?我尝尝。” 晏怀风扳过楚越的脸,趁他没反应过来张嘴含住他的唇,舌尖在唇瓣间轻轻一划,已经顶开本就没有咬紧的牙关伸了进去,在楚越的舌尖上若即若离的触碰。 “唔唔,唔唔唔!” 楚越张大了眼睛,想说“少主,不可以”,出口的却是含糊不清的呜咽,晏怀风在他口中大肆扫荡一番,这才心满意足地放开人,认真道:“原来是酸甜酸甜的。” 楚越的脸色精彩之极,最后只好端起桌上那碗风荷酒酿,递给晏怀风,“少主还是先吃点儿东西吧,早上见你没吃些什么。” 说着从晏怀风身上下来,想了想,还是坐到对面。 晏怀风舀了一勺酒酿,把另一碗推到楚越面前,“你也尝尝。” 风荷酒酿做得晶莹剔透,上面还缀着粉色的荷花瓣,一看就是精致可口,令人食指大动。 楚越尝了一口,只觉得荷花的清香和酒的纯美以及稻米的软糯全部融化在口中,形成一种美妙而难以形容的滋味,仿佛令人筋骨酥软,魂飞天外。 晏怀风满脸笑意地看着他,抬手执起酒壶,将梨花白斟满两人的酒杯,“阿越,来,干杯。” 楚越看看晏怀风,又看看那杯酒,为难地说:“少主,我不能喝……”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上次半醉半醒之间跟晏怀风的那一场情事,一想到自己会做出那种动作现出那种神情说出那种奇怪的话,他就觉得无地自容,并且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喝酒了。 偏偏晏怀风很喜欢他那模样,总是想把人灌醉。 不过现在大概不是个好时机,他只是真的想跟楚越喝杯酒而已。 “阿越,就一杯,梨花白不是烈酒,不会醉的。” 楚越看着晏怀风期待的眼神,自然不会再拒绝,举起酒杯在半空中与晏怀风的杯子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撩人轻响,在彼此对望中一饮而尽。 梨花白比起竹叶蜜酿自有一番滋味,酒入唇、爱入眼,此刻若永恒。 窗边忽然飘来悠扬的乐曲,丝竹管弦交织出轻盈灵动的音律,丝丝醉人心脾。晏怀风伸手牵过楚越,两人从窗前往下望,只见西湖湖面之上画舫齐聚,罗袖动香香不已。 “像是什么盛会,我们去游湖?”晏怀风转头问楚越,两人长于滇南,平湖泛舟的经历不曾有过,楚越也心生向往,点点头。 扔了银钱在桌上,晏怀风拦腰抱起楚越,两人当窗一越而下,轻飘飘落到沿岸,引得众人侧目。 楚越觉得尴尬,可他虽然捡回了一条命,武功却终究尽失,已与普通人无异,轻功更不可能再用。 他知晏怀风是好意,虽然不惯在别人面前如此高调,却绝对不可能因此而心生责怪,只怕坏了晏怀风的名声。 晏怀风笑,他何曾在意这些,招来湖上的游船,这是一艘极其小巧的画船,精致玲珑,带着水乡特有的意蕴。两人俯在船沿戏水,船家唱着水乡小调,摇橹向湖中心划去。 “船家,西湖日日都这般热闹么?适才见湖中画舫齐聚,张灯结彩的。”晏怀风掬了一捧水,又倒回湖中,笑着问船娘。 船娘一身青花蓝布,掩唇笑道:“客官来得正是时候,今天是‘菡萏花事’,各大画舫上的姑娘们会聚在一起比试才貌,慕名而来的王孙公子层出不穷。两位可想上去瞧瞧?说不定能遇上位心仪的姑娘。” 晏怀风听上去颇感兴趣,转头看楚越,“听说江南出佳丽,最是小巧玲珑秀美可人,如此盛事,自然不能错过。阿越你说呢?” 楚越一怔,他自跟在晏怀风身边以来,江湖上波诡云谲之事层出不穷,他们大部分时候都在干亡命的勾当,倒从没见过几个姑娘家跟在晏怀风身边。 唯有一个梅嫣,晏怀风也不曾表现出什么兴趣。 如今却这样对他说起南国佳丽…… 他默默地看了晏怀风一眼,对方却只是兴致满满地望着他征求意见,并没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 “少主想去就好。”楚越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水波。 小船很快划到湖中心一艘流光溢彩的画舫边,见有客来,上面有人放下舢板,晏怀风带着楚越步上画舫,迎面就是暧昧浓丽的脂粉香。 花枝招展的鸨母上赶着迎过来,一甩帕子献殷勤,“两位客官可是来看‘菡萏花事’的?这边请这边请,明月画舫的秦忆姑娘正要上场,晚了可就错过啦。” 边说边带着两人来到舱中,只见席间已经坐满了男人,从看上去身份高贵的王孙公子到秀才书生都有。 晏怀风拉着楚越坐下,正好一个穿着白衣蒙着面纱的姑娘抱着七弦琴缓缓上台,台底下一阵激动地欢呼。 “秦忆姑娘!” “秦忆姑娘看这里!” 那女子身姿曼妙,容颜虽然隐在面纱后面,却仍能感觉到是倾国殊色,最难得的是通身一点儿脂粉味都没有,倒像是大户人家知书识礼的高贵小姐,更何况眼波中看带着点儿清冷带着点儿愁绪,更是引人怜惜。 她盈盈的眼波往席下一扫,看到晏怀风时顿了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移开,向台下倾身行礼,坐下开始抚琴。 琴音一出,原本浮华堕落的欢场忽然成了出尘仙境,那种不沾染一点俗世尘埃的高洁之姿让人们都敛声屏息,生怕亵渎了她。 一曲罢,全场鸦雀无声。 侍女端着盘子上来,秦忆拿起上面的酒杯,向众人道:“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秦忆学艺不精,诸位原谅则个。” 说着,目光落在晏怀风身上,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晏怀风微笑,亦是举杯示意,侧身轻声对楚越说:“阿越,这位秦忆姑娘琴诗皆通,真是个令人难忘的美人儿。” 楚越垂着眼,“少主说的是。” 那女子早已退场,诸人却还沉浸在曲中,秦忆秦忆地唤,恋恋不舍。 忽然一个小丫鬟默默走到晏怀风的席边,低声道:“我家姑娘邀请公子入雅间一叙。” “哦?你家姑娘是哪位?” “是适才弹琴的秦姑娘。” 晏怀风闻言点点头,“既然佳人有请,自然是不好怠慢的。”他回头边说边回头望,却见楚越依旧面无表情,眼睛盯着席上的一盘菜看得出神,似乎十分想吃,听晏怀风说话,才起身跟在后面。 晏怀风伸手在他脸上一捏,感觉到他全身一紧,心满意足地装作什么都没做。 秦忆的香闺自然不是什么人都能入的,里面一改画舫的脂粉香浓,带着清雅宜人的味道。 桌上几盏小食,一壶美酒,秦忆已经摘下了面纱,面纱下的脸果真清丽动人,且自有一种深谷无人花自芳的气度。 “公子竟肯赏光,秦忆不甚荣幸,请坐。”她声音婉转,呖呖如黄莺。 席间两人谈笑自若,从诗词歌赋到逸闻趣事,似乎十分投缘,想不到秦忆一个风尘女子,博闻强识不输文人。 楚越听着他们谈笑,心里那种难受的情绪愈发强烈,理智告诉他,晏怀风能娶个姑娘是好事,可情感却一直在喧嚣,不想让他对着别人言笑晏晏。 心里虽然纠结,脸上却是沉默,时而动手给晏怀风夹菜,或者自己吃。 晏怀风有时看他一眼,见他低头端坐,没什么言语,于是回头接着与秦忆谈笑。 船顶忽然传来奇怪的响动,楚越肃然抬头,喝道:“什么人!” 秦忆一惊,只听窗户被支起一半,一个男人露出半张笑脸来,热情万分,“哎呀十四!真是好久不见,都还活着真不容易,哎呦。” 晏怀风一筷子从他脸颊边上擦过,他惊叫了一声,楚越却已经认出了他来,实在想不到是这个人。 “长元?” “啊哈,你还记得我名字,怎么到中原来了?有任务?”长元一边说,一边兴高采烈地从窗户里爬进来,完全无视了晏怀风和秦忆两人,径直朝楚越扑过去。 当年在鬼谷,所有一同训练的弟子都居心叵测,唯有长元与他感情最好,长元是个热情开朗的性子,连鬼谷那种残酷的训练方式都改变不了他。 楚越嘴上不说,心里对他那几年的帮助还是很感激,两人的感情也不错。 鬼谷一别后原以为不会再见,谁知会在这种情况下重逢。 “认识?”晏怀风挑眉。 楚越点点头,“从前在鬼谷里的朋友。” 长元看见楚越显得高兴异常,拉着楚越的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原来圣门解散,鬼谷的杀手们也没有用武之地,他就跑来中原干些镖师之类的活计。 “话说十四,你都在干什么呢?” “他不叫十四,叫楚越。”晏怀风忽然打断道。 “哦哦,改名了,挺好挺好。那我叫你阿越吧。”长元笑得如春风拂面,从善如流地改口叫楚越“阿越”。 楚越与他谈笑甚欢,说的话比从前多多了,晏怀风没见过楚越这幅模样,又听长元一口一个阿越,脸色就沉了下来。 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秦忆说话,秦忆再清高自持,也是欢场中人,察言观色之下心中已经了然。 “公子?公子?” 晏怀风愣了一下,“秦姑娘说什么?” “公子,您的酒……酸了。”秦忆掩着唇,不知道该笑不该笑。她原本看晏怀风一表人才玉树临风,心生亲近。 没想到晏怀风一请就来,她可不觉得自己魅力那么足,更何况晏怀风容貌远在她之上,绝不是个会被美色迷惑的人,如今想来,八成想让身边人吃醋。 只不过没想到半路又多出个人,楚越还没什么反应,晏怀风自己倒满怀起醋意来。听到秦忆的调侃,晏怀风也是无奈。 楚越与长元相处甚是愉快,晏怀风不忍心打断,四个人在小小的房间里形成了诡异的气场。 “阿越,你若没什么事,不如我带你走走,这附近城镇我都熟得很。” 晏怀风正与秦忆谈诗,听见这话,忍不住把悄悄看楚越的反应。楚越淡淡一笑,大概注意到了晏怀风的目光,停了一会儿才说:“不了,我还有事,下次吧。” 长元一脸失望,但也没强求,又絮叨了好一会儿,才说要回去了,走时还依依不舍,嘱咐楚越有空千万要去找他。 晏怀风趁机向秦忆告辞,在对方暧昧的眼神中拉起楚越就走,此时天色渐晚,湖面上灯火闪烁,煞是好看。 晏怀风租了条小船,两个人泛舟湖上,到了人静处,就放了桨任它自己随波逐流。 “阿越,你都没说还认识这种人。”晏怀风把楚越扑倒在船里,看似漫不经心地说。 楚越眨了眨眼,“秦忆姑娘很漂亮。” 晏怀风一顿,楚越虽然语气没什么起伏,但对于万分熟悉身下人的他来说,还是感觉到了楚越那并不平静的内心。 原来你也不是无动于衷……晏怀风露出狡黠的笑意,伸手摸着楚越的脸,凑近他曼声道:“她眉毛没你浓--”说着亲了亲楚越的眉。 “眼睛没你亮--”亲过眼睛。 “鼻子没你挺。” “……” “不会做饭……” “不会守夜……” “不会对我那么好……” 楚越心里那点阴霾一扫而空,满心满意都是眼前人。 晏怀风绞着他的头发,最后落下一句,“她酒量那么好,哪有你醉了那么热情……” 听到那充满挑逗笑意是语句,楚越却没像从前那样尴尬,反而伸手抱着晏怀风,莫名其妙地说:“少主,下次不要用这种法子了。我的心里自然只有少主一人。” 被看穿了…… “怎么办,你都学会使坏了。”晏怀风按着楚越,笑意满满。 天上的月亮躲进了云层,小船随着清波荡漾,载着一对有情人慢慢远去。 繁花正好,来日方长。 第67章 七夕番外:缠绵 『本番外与正文毫无关系的呦~』 银烛秋光冷画屏,七夕一到,一整个夏季也便接近尾声,夜色凉如水,声嘶力竭了一整个夏天的鸣蝉有气无力地挂在枝头,唱着最后的歌谣。 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也不知哪两颗星星才是牛郎与织女,楚越只好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无声地望着夜幕。 衣裳有些单薄了,想不到不过是七夕,天气已经这般凉,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受不得寒,只是偏偏不想进屋去换。 因为他无端地想起了从前的晏怀风。 那已经是隔世的旧事,回想时却恍若昨日。重来一次,经历了不同的人生,在这里待得久了,楚越常常会恍惚,那所谓的前世,是否只是自己的一个梦境。 是否从来都没有那么温柔也那么惨烈的过去和未来,而只是他杜撰出来的臆想,只是南柯一梦。 这样的想法让他没来由地感伤。 如果前尘往事都不过大梦一场,又有谁来证明那个至死仍旧对他如此温柔的男人曾经存在过。 楚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一世的晏怀风毕竟是不一样的。 他今晚不在,清晨的时候,晏怀风连行踪都没有交代就一个人出门了,阻止了楚越的跟随。 楚越原本不放心他,可转念一想,这种日子,也许他去找心仪的姑娘也不一定,自己若跟在后面,难免会坏了他的兴致。 ……也难免会让自己觉得低落。 他想他是喜欢晏怀风的,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只不过从前不曾明白,而现在懂得了,却平添烦恼无数。 就在楚越站起身,准备回屋休息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破空的风声,他敏捷地偏过头,看见一支袖箭,颤巍巍地插在门前台阶下的泥地上,上面隐约附着一张纸条。 楚越皱着眉拔出袖箭,拿下纸条借着月色展开来看,上面的字迹如鸢飞戾天力透纸背,写着“亥时,澜沧江畔。” 他一眼就能看出那是晏怀风的笔迹。 少主怎么了,难道出事了?晏怀风从来不是那种喜欢故弄玄虚的人,因此这张纸条让楚越立刻紧张起来,看看天色,马上就到亥时了。 可是澜沧江畔?澜沧江那么大,究竟是哪里?晏怀风没有道理不写详细一点,除非他觉得楚越一定知道那个地方。 楚越用手捏紧纸条,澜沧江畔,他只熟悉一个地方,那是……前世晏怀风跳江的那一处。 ……会是那里吗? 忧心忡忡的影卫一把将纸条拽在手心,展开轻功迅速地向那里掠去。一片云飘过来遮住了月光,澜沧江畔的丛林黑黝黝的,像埋伏了无数妖魔鬼怪。 澜沧江畔空无一人。 楚越往着眼前滔滔逝水,实在搞不懂晏怀风究竟在弄什么把戏,他把自己引来这里,难道只是为了让自己对着这江水怀念前世的他吗?这未免太无稽。 耳边风声呼啸而过,带了森冷的意味。楚越感到很冷,他出来得匆忙,又忘记了加衣服,这种天气对他的体质来说实在是折磨。 就在这时,树林里蓦地幽幽亮起了一盏灯笼。温暖的橘色火焰跳动在灯罩中,像绽开了一朵暗夜里的花,神秘又诱惑。 楚越忍不住向灯笼的方向走去,随着他的脚步声响,一盏又一盏的灯笼次第亮起,形成一道蜿蜒曲折的路途,如同烛火组成的长河,一直蔓延到丛林深处,像是在给谁指路。 楚越着魔一般沿着流光溢彩的曲折道路往前走,直到灯笼尽头,楚越看到树枝上挂着两枚同心结,随着夜风微微摇晃。 他伸手拿下这两枚同心结,放在手中仔细端详,他记得在天渚城的时候,晏怀风向小商贩打听消息时随手买过两枚,但似乎并不是这个式样。 他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同心结,少了点女儿家的旖旎柔情,却更有潇洒的意味。 就在他望着同心结发呆是时候,一双手忽然从两边伸过来,将他环抱在怀里,带着热度的身体靠上来,与他紧紧相熨帖。 晏怀风温柔的声音响在耳畔,伴随着细细碎碎的亲吻落在耳廓上,“阿越。” 楚越惊讶地回过头,“少主?” 晏怀风微笑,不知是否是灯光朦胧的缘故,这笑容看上去那么温和,没有一点凉薄或莫测的意味,他望着楚越和他手中的同心结,问:“喜欢吗?我亲手做的。” 楚越一怔,晏怀风一大清早出门,不是去找漂亮姑娘,而是跑来澜沧江,弄这些玩意儿?这实在不像是晏怀风的作风,他也不是需要哄的女孩子,这样似乎有点怪怪的,不过…… “喜欢。”楚越点点头,心想,喜欢你亲手做的心意,也喜欢你。 晏怀风接过楚越手中的同心结,将它们全部都缚在楚越的头发上,楚越疑惑地摸了摸,说:“少主,这个好像不是挂在头发上的吧?” 晏怀风亲了亲他的头发,意味深长地说:“你身上没地方挂。” 楚越心想袖口腰间哪里不能挂?“怎么会没——唔。”话说到一半,晏怀风已经轻按着他的后脑勺,以吻封缄。 感受到晏怀风的另一只手在自己身上摸索,楚越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叫做“你身上没地方挂”,晏怀风该不会是要在这里…… 不过是转一个念头的时间,回过神来的楚越发现自己已经被剥得干干净净,脱下来的衣衫铺满地面,像是现成的被褥。 夜太凉,晏怀风的怀抱却是暖的,他身上的体温总是比常人要高一些,与楚越的阴凉体质正好相辅相成。 “唔……少主,有虫子……”楚越抵着晏怀风的胸膛,努力把自己从窒息的境地里救出来,晏怀风的吻温柔又霸道,封锁他每一个逃离的可能性,舌头在口中纠缠吮吸,划过齿列和敏感的上颚,带来一阵阵的酥麻。 “不会,灯笼里洒了驱虫的药粉。”晏怀风不肯放过楚越的唇舌,含含糊糊地回答,一边离开楚越的唇舌。 楚越拼命地挣扎着,在野外做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虽然说大半夜的应该没什么人会来澜沧江边,可架不住有个万一啊,万一被人看到了,那岂不是…… 注意到楚越的反抗,晏怀风忽然停下了动作,在楚越疑惑的眼神里,展露出某种令人既陌生又熟悉的表情。 这是晏怀风的表情,但不应该是这一个晏怀风的表情,这一个晏怀风,应该是冷冷地问“你不愿意?”然后拂袖而去,又或者不顾他的意愿强行抱他,也可能挑逗到他不得不求饶为止,就是不会有如此温柔宠溺的神色。 目光像是有实质落在裸露的肌肤上,晏怀风伸出一只手,抚过楚越的脸,低声而郑重地说:“你你曾经发过誓,要一生一世忠于我。” 楚越点点头,“是,少主。” 晏怀风继续说:“楚越,我只问你一件事情。你今日来此,是为了替亲人报仇,还是也为了……钥匙?” 楚越猛地睁大了眼睛,连声音都带了一丝不易察觉地颤抖,“少主?你说什么?你刚刚说什么?” 晏怀风不理他,依然温柔地说着,“阿越,江湖险恶,从今以后,你还是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好。我已经下令,无论发生何事,圣门门下都不许追究于你。既然你执意为家人报仇,都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我替他们偿命便是。我只愿你……永无后悔今日之时。” 楚越激动地捏住晏怀风的肩膀,眼睛里的光芒灿若星辰,简直语无伦次起来,“你是谁?!你究竟……是哪一个?我是不是又在做梦……不、不可能的。” 晏怀风的指尖按住楚越的唇,阻止他激动之下的自言自语。 “我是晏怀风。” “是那个把你扔进鬼谷,又被关进冰狱,带你前往中原,为你采过金缕衣的晏怀风;也是那个与你一同长大,每次你出任务都在圣门之外等你回来,为你远赴深山求取幻生剑,把鱼肉夹到你碗里的晏怀风。” 等晏怀风一字一句地说话,从来都是流血不流泪的铁血影卫,感觉到自己脸上有两道温热的液体划过,慢慢变得冰冷。而晏怀风只是耐心地看着他,替他擦去眼角的泪水。 楚越颤抖着怀抱住眼前的男人,抱得那么紧,似乎生怕下一刻眼前的人已经消失无踪,温暖的体温让他安心,手忙脚乱地除去晏怀风身上的衣物,他再次贴上去,感受对方胸膛之中那颗有力跳动着的心脏。 什么都不需要再说出口,这一刻,让我们彼此相拥。 晏怀风吻去楚越满脸的泪水,吻过他发间他亲手系上去的同心结,吻过他胸前的红晕,从他的指尖一直亲吻到他的脚踝,将怀中人全身吻遍。 楚越瘫软在晏怀风的怀中,着魔一般伸手抚慰着晏怀风早已硬挺的欲望,主动邀请他进入自己的身体。 当晏怀风在他身体里面时而迅疾冲刺时而缓慢研磨地时候,被充满的感觉是如此的幸福,此刻他们亲密无间,就像变成了同一个人,能够了解彼此每一分的需求,每一次的脉动,每一处的渴望。 “嗯……少、少主……” “嗯?” “能不能……再用力一点?”再用力一点,让我感受到你的存在,让我知道,你不会再凭空消失,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道幻影。 晏怀风闻言眸色一深,“阿越,你会起不来的。” 楚越没有回答,只是主动攀附上晏怀风的身体,用行动来证明自己此刻是多么地渴望对方。晏怀风被撩拨得难以自持,从来没有想过,楚越也会有如此撩人的时候! 他把人翻过去,从背后深深地插入,疯狂的用力,抵死地缠绵。 楚越用断断续续的呻吟声诚实地反应着自己的快感,尽量舒展自己的身体,企图让自己和晏怀风的每一寸肌肤都能相触。 同心结从他发间垂落,在眼前随着身体的起伏而摇晃着,逐渐变得模糊。欲望喧嚣着想要释放,如同灵魂深处满满的情意。 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哪怕今宵梦断,已知情长。 “少主,我喜欢你。” “阿越,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