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道第一小白脸 作者:一十四洲   文案:   我有一个好师门,从不嫌弃我根骨不好,不逼我习武,甚至还给我订了一门娃娃亲。   我的未婚妻是出名的霸道大小姐,很漂亮,很强,还很爱我。后来我行走江湖,全靠她罩,成为了闻名仙道的第一小白脸。   有一天,我发现这个人好像是个男人,他男扮女装。   更过分的是,他认为我是女扮男装。   我肝肠寸断:“兄弟,你把我的未婚妻弄到哪里去了?”   他心如刀绞:“兄弟,你又把我的未婚妻弄到哪里去了?”   江湖真是太浑浊。我就是饿死,死外边,从这里跳下去,也不会再吃他一口软饭。   ——真香。   [食用指南]   1.第三人称,修仙日常,全架空勿考据。   2.女装是攻,少年相识,鸡飞狗跳修仙,哼哼唧唧谈恋爱。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欢喜冤家 穿越时空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疏,凌凤箫 ┃ 配角:萧灵阳,越若鹤 ┃ 其它:   作品简评:   林疏渡劫失败,从灵气贫瘠的现代穿越到修仙之风盛行的古代世界,来到一座被困鬼城的村落中,走出鬼城的过程中,他结识了高傲冷淡的凤凰山庄大小姐,并且在被学宫录取后,又与大小姐在学宫重逢,随着一系列令人啼笑皆非的突发事件,他发现自己和大小姐的关系好像不是简单的同窗,而大小姐的真实性别,则更加扑朔迷离……   本文讲述了生性咸鱼与世无争的主角满级重来,被安排了一位傲娇霸道的“未婚妻”,阴差阳错下相互误会性别,从此开始鸡飞狗跳的修仙生活的故事,语言诙谐幽默,人物性格鲜明饱满,随着剧情进展,一个别具一格的修仙世界也渐渐展现在读者眼前,是一篇值得一读的佳作。 上卷 ·美人如玉 第1章 记一次失败的渡劫   乌云黑压压堆积,城市上空有一个漩涡状的黑色中心,天破开了一道口子,霹雳闪电,轰隆作响。   几个年轻人正在聚会,天南海北胡侃。   “说起来我那个室友......那个叫林疏的,”其中一个小青年啧了一声,“有病一样,就没见他说过一句话。”   他身边的人拉开一罐啤酒,附和:“说他哑巴都是抬举,连个表情都没有,赶紧自己出去找地儿住,真不想看见他,操。”   一道极响的雷在所有人耳边裂开,震耳欲聋之间,暴雨倾盆而下。   他们不约而同转向窗外:“真他妈大。”   刚才发牢骚那小青年掀了掀眼皮,望向天空,突然愣住了,睁大了眼睛。   “这......”他迟疑又惊讶道,“老三,那边大厦顶上,站着的不就是那个死人脸吗?”   老三使劲眯了眯近视眼:“还真是,这么大的雨,这人真有精神病啊?”   “不是抑郁就得是自闭,反正不正常,”小青年幸灾乐祸哼笑一声,“哎,老三,你看他怀里怎么还抱着东西?”   “精神病人欢乐多嘛——看着像把剑。”   然而,还没等看清,一幕超越他们认知的事情就发生了。   一道巨大的紫雷在黑色天空蜿蜒出难以想象的放射状纹路,竟直直朝着远处大厦顶端那个人影劈去,那一刹的光芒过于刺眼,谁都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   楼下的街道上,不少人顶着雨势兴奋拍照,配字“X城巨大雷暴竟似世界末日,何方道友在此渡劫?”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看见林疏。   林疏清醒过来的时候,感觉自己是在躺着,努力转了转眼珠,试图睁开眼睛。   “小傻子醒啦!”一道口音浓重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的身体立刻僵住,眼皮重如泰山,骨头缝都生了锈,差点不能呼吸。   我对人过敏,真的。   他深吸了几口气,空气潮湿腐败,难闻至极。   他试图运转真气,修为全无。   “咋的又没动静了?”那声音继续响起来,是一个嗓门洪亮的中年大娘,她似乎是伸出了手,朝自己探过来。   想象到正在接近的人体的热气,林疏的感官炸成一团,猛地睁开了眼睛。   大娘也被他的突然睁眼大吓一跳:“挨千刀的!”   林疏浑身僵硬,喘了几口气,终于在晕眩中看见了四周。   床前的大娘长得凶神恶煞,穿一身麻布袄裙,头发盘起,插了根细木头,不是现代的打扮。   自己在一座茅草屋里,这草屋极端破烂,墙壁发了坑坑洼洼的霉,假如拍复古电影,要搭出这样破烂的屋子,却也着实不易。   林疏:“......”   人间惨剧。   他只是想渡个天劫——渡完就离飞升不远了,偏偏晚上有课,没时间离开城市找荒郊野岭去渡,只好就近选了一座最高的大厦,免得惊动常人。   坏就坏在这座大厦上——好死不死,装了一根硕大无朋的避雷针,天雷没砸到自己身上,全被避雷针引了下去。修仙之人,心不诚志不坚,试图借助外物躲避天劫,无一例外都要遭天谴,重则灰飞烟灭,轻则打回去从头再来,比如现在。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避雷针,居然可以把劫雷也引走。   现代物理害我。   林疏吐纳呼吸几下,感受了一番自己的身体。   经脉极端滞涩,根骨离奇差劲,说资质平庸都是闭眼胡吹,想要修仙怕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他就像一个因为作弊被处分的学生,不仅要重修,还被撕了课本。   大娘见他一副呆滞模样,气也消了,叹口气:“傻了快十年,也不见好——成天往犄角旮旯里跑,这回淹着了,可得长点记性。”   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男人吆喝,大娘“哎”了一声,给他压了压被角,转身走了。   她的手险险擦过林疏的脖子,激起林疏一身的鸡皮疙瘩,他呼吸困难,好久才缓过来。   大娘此举,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好心,林疏却不能接受和人接触,那被子又潮得离奇,冰冷如铁,盖紧竟比不盖还要难受,实在让人无福消受。   等大娘走远,他从床上起身,推开黏手的木板门,向外看去。触目所及是同样破败不堪的房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像个村庄。自己所在的院落坐落在村庄外围,村子外面是荒废的耕地,再远一点,却灰蒙蒙的,被雾遮住,什么都看不见了。   天色奇怪,暗得很,要说是凌晨,却家家户户有人走动,炊烟袅袅;说是傍晚也牵强,天空一片灰黑,无星无月,也没有半点落日余晖的影子,鬼影幢幢,很是晦气。他一时之间想不出什么,想再观察一番,看见外面有村民走动,想跨出去的那条腿又缩了回去,转身走回房间。   房间实在乏善可陈,既破又乱,家具只有一张床,并一张床前的桌子,没有镜子,照不见自己的模样,他联想起那位大娘口中的“小傻子”、“小疯狗”,猜测自己这具壳子恐怕确实是一位智力有缺陷的仁兄,也不知道长了怎样一副尊容。   摸了摸自己杂草一样的乱发,林疏有点窒息。   正当此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翻,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转头,见来者依然是那位大娘。   大娘手端一个白碗,跨过门槛,唤狗一样道:“小傻子,吃饭了!”   喊完一看,小傻子转头直勾勾看着自己,神情仍然不怎么像个正常人,却也与以前大不一样。   大娘皱了皱眉:“落了一次水,怎地更傻了。”   说完,她把碗放在了桌子上,转身要走。   这世上,清静的人不多,傻子是其中之一,因为没有人会和一个傻子交谈。这是林疏从来求之不得的,但是现在不行。他必须得和什么人交流,不然,只能在这里做一辈子傻子。他虽然喜欢清静,但也不想做傻子——尤其是一个在发霉的屋子里盖着发霉的被子的傻子。   于是,大娘险险要走出去的时候,听见背后响起了带一点抖的声音:“......多谢。”   大娘:“啊呀!”   她猛地转过身来:“你不傻啦!”   林疏僵硬地点点头。   大娘险些要手舞足蹈,扯起嗓子向外面大声道:“小傻子不傻啦!”   杂沓的脚步声响了起来,片刻之间门口乌拉拉聚集一大群面黄肌瘦的村民,个个激动伸长脖子往房里看。   “小傻子不傻了?”   “小傻子真的不傻啦?”   “小傻子果然不傻了!”   林疏:“......”   一个傻子突然聪明起来,怎么还能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大娘把碗搁下,哆哆嗦嗦上前,拉住林疏的手:“你......你可想起来什么不曾?”   林疏:“!!!”   他被大娘一握,浑身汗毛直竖,眼前发黑,触电一样往后退了几步,险些魂飞天外。   不料,大娘直直跪了下去:“您可千万要救救我们!”   村民见大娘跪了下去,纷纷效仿,在门外大磕其头:“您可千万要救救我们!”   林疏动了动嘴唇,艰难地组织语言,想问问这些人为什么要跪自己。   不料太久没有说过话,完全组织不起来。   他艰难开口:“要我做什么?”   几个人七嘴八舌说了起来,尤以大娘嗓门最为洪亮,所幸林疏虽然几乎不会说话,听人话还是会的,勉强理解了他们的意思。   十年前,不知是什么妖魔鬼怪作祟——总之是有了莫大的灾祸,整个村子危在旦夕之际,一位仙人路过,用了法术,能护住这里十年,条件是托付给了村民一个木呆呆的小傻子,说是他的徒弟。   村民又问,法术能护住十年,十年之后又要怎么办。   仙人打了许多机锋,说一大番“但等机缘到来”之类神棍言语,飘然离去了。   如今,十年之期已然要到,法术屏障亦摇摇欲坠,小傻子却不傻了,可见机缘来了,村民自然大喜过望,只盼这突然开窍的小傻子能有应对的方法。   林疏朝外面望去。   还是那副景象——妖氛鬼雾弥漫四野,据说雾里生机灭绝,全是活尸恶鬼。整个村子好比海上的孤岛,已经十年没有外面的消息,村民纵使想破头也没有出去的办法,而他若也没有对策,同样要被困在这里。   他从小修仙,根骨绝佳,修了十来年,顺风顺水到大乘,如今被天道发配到这地方,不仅被困,竟还要与人说话,实在是从未见过的困难。   林疏站在那里,深呼吸几口,很是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才终于组织好语言,问:“有剑吗?”   村民们一齐看着他,双膝竟然有点发软,又想倒头叩拜。   没想到小傻子一朝开窍,竟如此沉稳有度,不动声色,果然是高人风范,仙人诚不欺我。 第2章 我们大小姐   剑,是有的。   有人递上来一把。   一把粗短的小木剑,削来给三岁的小孩把玩。   那孩子嗷一声哭了出来:“我的剑!我的剑!还我的剑!”   林疏被他嚎的耳鸣,终究没接那把剑,在院里的死枣树上折了个树枝,握在手里,稍稍吐了口气,感觉舒服了一点儿。   他师门有训,宁可持剑而死,不可弃剑而生,十几年来,早刻进了骨子里。现在修为全失,拿剑虽然并没有实际用途,但剑在手里,毕竟可以略微缓解乌泱泱人群带给他的难受。   林疏越过人群,往村子的边缘走去。越近,那些灰雾便越浓。   隔着一层结界,他突然和不远处一个衣衫破烂,面目腐烂流脓的尸体对上了眼。   那东西竟还是个活的,嘶吼一声,半蹿半跳,猴子一样扑了过来,被结界挡在外面,林疏后退几步,看着它疯狂往里撞,爪子堪堪穿破结界,而后再被弹出去,可见这结界已经不甚牢靠。   半腐,四肢伏地,行动迅捷,《九韶异志》有载,曰爬尸,是种低等的邪物,畏光,畏风,畏火。村民显然晓得一些它的习性,已经拿了火把来驱赶。   然而阴影之下,密林之中,渐渐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不一会儿,已聚集了数十。据村民说,这些邪物一直在结界外徘徊,有数千之众。   林疏看着那个被驱赶离开结界的爬尸,他看得很明白,这结界已经薄弱至极,恐怕撑不过半月,半月之中,若没有脱身的方法,恐怕就要被困死村中了。   但他的修为一时半刻并不能回来,或者说,这辈子能不能回来都未可知,小傻子这具身体也颇孱弱,大抵是常年营养不良,走两步都要犯心慌——除非重塑根骨,硬生生打通奇经八脉,才能勉强迈过修仙的门槛。   村民看着他沉吟不语的样子,各个心里打鼓,谁都不敢上前一步。   半刻钟过去,林疏终于开口:“有琴吗?”   又是要剑,又是要琴,可偏僻村庄,哪有这种东西。   林疏见他们面面相觑,想了一会儿,迟缓道:“能发声音的......都行。”   这一下有了。   几个年轻小伙往村东头跑去,不消一会儿,搀来一个老头,并一把二胡。   这位老人患有眼疾,双目失明,原是闽州城里某茶楼的说书人周先生,十年前出城回老家探亲,谁料到出了这场祸事,困在村里,再也出不去了。   听完旁人叙述一番前因后果,周老先生颤颤巍巍拱手:“少侠,只要您能带我们走去闽州城避祸,要让我这把老骨头做什么都使得。”   话是这样说,但这样行将就木的老头子,能做什么?村民都不解其意。   林疏却也不是想要这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人做什么体力活,而是要他拉琴。   习剑须先养心,他的师门有学琴清心的传统,所以他知道几首破魔除祟的曲子,拣了一首《清疏辟邪曲》,试图教给老人。   然而,林疏说话的水准实在是不敢恭维,古琴与二胡的曲谱又有颇多不通之处,交流很是困难,两人回屋弄了半天,才终于拉出一首成了调的曲子。   是夜,大娘的两个年轻儿子李鸡毛与李鸭毛在前方举火把开路,林疏与周老先生再次来到了结界的边缘,几位身强力壮的村民跟着。   浓雾里,地上升起磷火,几十双眼睛再次望向他们。   周老先生拿起琴弓,拉了起来。   村民惊呼:“真的走了!”   只见树从一阵抖动,陆陆续续有几只爬尸爬远,曲子拉过几遍后,它们走了半数之多。   曲声确实有效,但拉琴人只是凡胎肉体,曲声中并没有法力,对邪物的震慑仍是有限。   林疏默默思索该如何让曲声的威力再大一些。   正想着,周老先生的动作却是一停。   “外边有动静。”他说。   瞎子的耳朵,总是要灵光一些。   果然,几息之后,渐渐有声音传来。起初是尖锐的碰撞声,夹杂着女子的清叱,而后,脚步声,说话声也传来了。   依稀听见有女子的声音:“刚才还有声音,怎地停了?”   老先生一愣,继续拉了起来,李鸡毛与李鸭毛也意识到有外人来到了附近,欣喜地挥起火把。   那女子的声音似乎是在招呼同伴:“在这边!”   过一会儿,杂沓脚步声越来越近,李鸡毛也高喊:“这里!这里!”   只听几声兵器带起的风声,肉体碰撞声,剩下那十几只活尸也逃了,一行人拨开灌木丛,从结界外穿了过来——原来那结界只挡妖邪,不拦活人。   林疏抬头看去,来者是七八个穿着利落短打的佩刀少女,身姿挺拔,颇具英姿,是常年习武之人。   为首那个“铮”一声收刀归鞘,问:“你们是什么人?”   李鸡毛老实道:“是村里的人。”   李鸭毛谄媚上前:“仙女姐姐,你是来救咱们的?”   她“呸”了一声,抽刀指向李鸭毛的脖子:“好不要脸的臭男人!你是人是鬼?”   只是喊一句“姐姐”,就变成了不要脸,这少女长得漂亮,没想到如此凶恶,把李鸭毛吓了一跳。   “不是鬼,不是鬼,”他道,“女侠,我们是人。”   “胡说八道,这里怎么可能还有凡人?”   她与身后几人对视一眼,手指按在刀鞘上,俱是十分戒备的模样。   李鸡毛道:“女侠,我们被困了十年了,你若不救我们,我们可就真的要变成鬼。”   为首那姑娘走上前,仔仔细细把他打量了一遍,又观察了一番在一旁瑟瑟发抖的李鸭毛,大约是从没见过这么怂的恶鬼,终于稍稍放下戒备。   “确实没有这样的活鬼,是我们唐突了,难为你们竟能在这里待十年,”她问:“我们进来找人,三天之内,是否有人来过这里?”   “这......”李鸡毛道,“女侠,咱已经十年没见过外人了。”   他长相憨厚老实,语气也诚恳,决不似撒谎,此言一出,那持刀少女身后的几个女孩子顿时急了起来:“这里也没有,那里也没有,大小姐到底去哪里了?”   那姑娘面上也有担忧之色,但勉强维持了冷静,问:“十年前,这里到底怎么了?”   李鸭毛:“十年前,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就全是那些东西......”   旁边村民也纷纷答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与之前告诉林疏的话差不了多少,都是说一夜之间起了祸患,一位仙人救了他们,从此村子便与世隔绝,再没人出去过。   李鸡毛小心道:“女侠身怀绝技,不怕那些东西,能不能带我们去闽州城?”   ——此时,倒没有人注意林疏了,眼前这些少女成了新救星。   “闽州城?”她摇了摇头,道:“已经十年没有人去过闽州城了!但凡跨入闽州城外三十里,有去无回!”   众人都呆住了。   他们原以为只是自己的村子遭了灾,城里必定没事,可听了这话,才知道闽州城的情况恐怕比村外还要糟糕一万倍。   等这些女孩子终于平静下来,又与村民说了些话,众人总算知道了前因后果。   为首那个脾气泼辣的少女名叫凌宝清,来自一个甚么“凤凰山庄”,她们随大小姐游历到闽州附近,听闻闽州城十年以来已经成为生机断绝的鬼城,起了心思想进闽州探一探。   而说到闽州城,又牵出一桩事情来。   提到这桩事情,凌宝清开始胡吹起自家大小姐的美貌,简直要将她吹成天下无双的倾城绝色。   在江湖上,但凡是美人,总会有诸多爱慕者,大小姐当然如此。但大小姐却从小就有婚约,还是三媒六证,父母师长亲手写下婚书的娃娃亲。故而大小姐除了比别的美人要美之外,又有了别的特殊之处,是个可远观不可亵玩,可爱慕不可求娶的美人。   ——而大小姐的未婚夫,正是闽州城人,这十年来无论是他,还是他的师父都音讯断绝,正和闽州城成为鬼城的时间相合。   这下子,大小姐就更有理由进闽州城一探了,守寡或不守寡,毕竟是一件大事。   她们进入踏进鬼城地界,途中遇到无数活尸、恶鬼、僵人,因着武功高强,并没有受伤,一路深入。   “大小姐原本就说,城中发生的事情必定不简单,后来,我们遇见一个修为奇高无比的尸王,打斗一番,我们几个都受了伤,大小姐让我们留在原地不要走动,她去引开尸王,竟一天一夜没有回来,我们只得去各处寻找。”   ——浓雾里,伸手不见五指,即使点上火把也辨不清方位,循着循着便偏了,听到二胡声,被引来了这里。   说到这里,一个女孩子突然哭叫起来。   “可恨!”她跺脚道,“闽州城怕是已经没了一个活口,可怜我们大小姐,年纪轻轻,就要守望门寡!”   另一个女孩子道:“莫说大小姐守不守寡,我只盼她现在平安罢了!”   “都闭嘴!”凌宝清道,“大小姐武功冠世,必定毫发无伤,现在该想想到底怎么与大小姐会合才是。”   这些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在荒山野林里走了一夜,既忧大小姐守寡,又怕大小姐受伤,还恐与大小姐失散,说着说着,相顾痛哭起来,乱成一团。   作者有话要说:  望门寡:未过门而男方先死。 第3章 美人夜带刀   凌宝清转过身去安慰自己的同伴,李鸡毛与李鸭毛想劝,却不得其法,反又被哭骂了几句“你莫要咒我们大小姐!”   两人靠在一旁的树上,想起自己的村子被困十年,眼看就要破灭,也开始伤心流泪,周老先生被他们感染,长叹一声,亦是十分悲伤。   林疏一时之间像是掉进了追悼会现场,默默陪站了一会儿,组织了一下语言,向凌宝清道:“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凌宝清抹了抹眼睛,打量他一眼,大约他现在的形象实在不敢恭维,她对李鸭毛李鸡毛尚算礼貌,但对他却不是,皱了皱鼻子,语气生硬:“当然是走进来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林疏意识到自己的语言表达可能存在很大的问题,顿了顿,又把语言重新组织一下:“你们......你们怎么辨认方向?”   这些女孩子说浓雾之中分不清方向,可是又说失散之前正在逐渐接近闽州城门,似乎说不通。   凌宝清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答道:“我们几个自然不成,可我们大小姐境界高,能感悟天上星辰的气运,可以行走自如。”   林疏面无表情:“......”   凌宝清叫道:“你这小叫花,难不成对我们大小姐有什么意见!”   先是李鸭毛喊了一声“仙女姐姐”,就被斥为“不要脸的臭男人”,现在他什么都没做,就猝不及防也被点名批评。   林疏并没有说话的意愿,但这位凌宝清小姐的目光实在过于咄咄逼人,让他浑身不自在,只好开口:“你们不该走。”   林疏觉得,但凡有一点自知之明的人,在自己分不清方向而别的人能分清的时候,都该老实在原地呆着,等人回来,而不是四处走动。   凌宝清有些理亏,气急败坏:“什么时候轮到你这小叫花子指手画脚!”   林疏没有搭理她。   凌宝清说完这句话后,气焰却弱了下来,道:“我们又何尝不明白,只不过一时慌神罢了。”   不过以她暴躁骄傲的脾气,气焰自然不会一直这样弱下去,下一刻就重新理直气壮:“不论如何,若找不到大小姐,我们迟早被困死在这里,亦救不出你们。”   行吧。   林疏不再看她们。   据说用刀的人大多脾气暴躁,果然如此。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位大小姐也不知是怎样一个登峰造极的大泼皮,才养出这样一群小泼皮来。   凌宝清一行人也懒得再搭理这脏兮兮的小叫花,开始议论起可行的办法来。   “可有人带了凤凰蝶?”   “黑灯瞎火,纵然带了凤凰蝶,也看不见它。”   “罗盘乱转,也没有用。”   她们在地上盘膝而坐,探讨半天,终于有人拍了拍脑袋:“小星斗阵!若是我们画出小星斗阵,标出北斗星,岂不是也可以像大小姐那样感应到方向?”   凌宝清大喜:“宝镜妹妹说的很对!”   说的很对的宝镜妹妹道:“宝尘姐姐,我记得你今年是学了符咒的功课的,可能画出来?”   学了符咒的宝尘姐姐道:“可恨!我每天那个时候去跟着大小姐练刀,十次课有八次逃掉了,画不出来。”   一旁听着的李鸭毛忍不住“哧”一声笑了出来,纵使李鸡毛及时捂住了他的嘴,也没逃过一顿好骂。   骂完李鸭毛,她们彻底陷入僵局,相顾无言,只有叹气的份。   叹完气,令人窒息的沉默里,林疏默默开口。   “......我会画。”   女孩子们齐齐转头看他,目光审视,十二分的不信。   若说拉琴的周老先生会,倒还有几分可信,换成这个蓬头垢面的小叫花子,简直是天方夜谭。   “你?你从哪里学的阵法?梦里吗?”凌宝清没好气问。   林疏不说话。   凌宝尘打量他几眼,从随身的行囊里取出符纸、笔、与符砂,起身来到他面前道:“这位......”   顿了顿,没能喊出贴切的称呼来,只道:“你来试试。”   林疏诚实道:“没灵力。”   “你!”凌宝清又炸了:“你耍我们?”   若是别人,早和她吵起来,但林疏不想说话的时候,就是个锯了嘴的葫芦,拔了翅膀的蛐蛐,并不睬她,对凌宝尘道:“传给我。”   凌宝尘依言将手按在他的右肩上,开始向他身体里注入灵力。   林疏原本就极端不适合修炼的经脉硬生生被灵力灌满,就好比滔滔江河倒灌进干涸的小河道里,整条手臂疼痛欲裂,几乎要吐血。凌宝尘的手按着他的肩膀,又让他想吐。   但要想出去,就必须画符,他只得硬生生忍下去,将笔沾了符砂,画了起来。   凌宝尘轻轻“咦”了一声:“似乎确实是这样。”   没想到这小叫花子确实有几分本事,凌宝清红了脸,欲言又止,撇开眼睛不去看他。   小星斗阵可作观星之用,并不是艰深的阵法。林疏画到一半,突然想,这里的人所用的灵力与自己曾经的灵力相通,小星斗阵他也曾学过——或许是同一个世界,只不过时间点不同罢了。   自己的师门传承据说渊远流长,不知是否也能在这里找到。   一张符画完,凌宝尘终于松开手,林疏半条命都要没了。   凌宝尘拿住符纸,用灵力催动,但见其上的符砂熠熠生光,她滴血上去,闭上眼睛感悟,不消片刻,便道:“有了!”   姑娘们大喜,围了上来,准备立即出发。   “只是我的灵力终究与他不匹配,不能运用自如,这阵法不稳定,仅能维持半个时辰罢了。”凌宝尘面有难色。   姑娘们又齐齐望向林疏,意图十分明显,想让林疏一同出发,符坏了便再画一个。   凌宝清“喂”了一声,神态尴尬,想要说什么,或许道歉。   林疏不知道回什么,所以并没有理她,只默默跟上。   事已至此,要想出去,除了跟着她们,也没有别的选择。   李鸡毛与李鸭毛兄弟自告奋勇加入,有他们两个举着火把照明,便腾出了两个姑娘的手,遇到邪物时,多一个能打的人便多一分胜算。   于是,姑娘们在外围防御,林疏、李鸡毛与李鸭毛被簇在中央,一行人便向着闽州城去了。一路上遇到无数活尸恶鬼,她们刀法精湛,修为虽不甚高,靠着默契的配合,倒也有惊无险。   安全的时候,李鸭毛耐不住寂寞,总与她们搭话,这些姑娘里,以凌宝镜年纪最小,脾气也最好,倒是不凶李鸭毛,谈着谈着,林疏也算是从话中得知了“凤凰山庄”的始末。   这是个只收女子的门派,收容天下走投无路的孤女。她们若有习武修仙的天赋,便可以拜入山庄修习《凤凰刀法》,若无,则放去山庄名下的绸庄、钱庄等等诸多铺子,凤凰山庄刀法凌厉霸道,闻名江湖,生意遍布四海,与其它门派亦是交情深厚,地位极高,无人敢欺。   凌宝镜说到这里,笑了笑,却不说话了。   “宝镜妹妹羞了,”凌宝尘笑一声,接着说下去,声音又脆又快,极为甜美:“我们凤凰山庄上下亲如家人,同气连枝,之所以在江湖上人人敬重......却还有个原因,只因山庄的姐姐们许多都嫁入各大门派,那些臭男人总说,凤凰山庄是整个江湖的丈母娘,若是得罪了凤凰山庄,即使没得罪自己的老婆,也免不了得罪师兄弟的老婆,乃至师娘、徒媳、嫂子、弟妹等等,因此整个江湖上,唯独凤凰山庄是惹不起的。”   说到这里,女孩子们便笑作一团,她们都是十四五的年纪,虽说脾气不太好,总体上仍然天真烂漫,如今有了方向指引,轻松不少,自然显出活泼可爱的情形,直把李鸭毛的眼都看直了,也跟着笑起来。   正边笑边走,李鸭毛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这......”他向旁边跳开,声音发抖,一只手往自己头上抓去,火光照出一片黑色污血。   姑娘们“啊”了一声,抽刀备战,一行人全部散开,腾出中间的一片地方。   啪嗒。   黑色的血从上面不断地滴下来,落在他们面前。   李鸡毛举高火把,林疏抬头往上看。   还未看清树上的情形,先听见一声极轻的笑,随后是一道说话声。   “你们倒是能耐。”   这声音极美,带着若即若离的冷淡飘渺,像山巅松风,一时之间叫人恍惚了,竟辨不出是男是女。   姑娘们却欢呼起来,纷纷喊:“大小姐!”   这时,林疏才终于看见,头顶树木的枯枝梢上,站着一个人。   火光有限,只能看见身影,看不见容貌。   这人身处黑暗之中,群魔环伺下,却如同在自家庭院闲坐一般,正在慢慢擦刀,黑血正从那如水的刀锋上缓缓淌下,触目惊心。   ——便是姑娘们口中的大小姐了。   大小姐收刀归鞘,从树梢飘然而下,来到他们面前。   李鸡毛与李鸭毛倒抽一口气。   林疏同样往前方看了过去。   现在他们终于知道,凌宝清对大小姐外貌的一番描述,并不是信口胡吹。   大小姐戴着面纱,下半张脸只隐隐绰绰从薄纱后透出一个轮廓,更让人注意到那一双眼睛,修眉凤目,顾盼神飞,漂亮到了盛气凌人的地步,让人不敢直视。   凌宝清一行人穿着劲装短打,英姿飒爽,大小姐与她们一般年纪,打扮却大有不同,穿一身繁复飘逸的红色宫装,行走之间衣袂轻拂,极为好看。   女孩子们围上去,一叠声问大小姐如何找到了她们,大小姐可有受伤,大小姐与那尸王如何如何了。不过,她们语气虽急切,却都在大小姐三尺以外,并不靠近,看得出对大小姐既爱又敬。   大小姐却不答她们,冷冷目光从林疏、李鸡毛与李鸭毛身上扫过,问:“他们是什么人?”   凌宝清便简单交代这一夜她们的经历,刚交代到遇到林疏与周老先生,大小姐蹙起眉,眼中满是嫌恶神色,打断她:“太脏了,丢出去。”   说的正是林疏。   你毕竟不能期望一个成天往犄角旮旯钻的傻子有多么干净,林疏纵然很想刷洗一下自己这副新躯体,匆忙之间,也没有条件。   凌宝尘忙为林疏开脱,说这是她们的恩人。   大小姐“哦”了一声,看着林疏,冷冷道:“既如此,打一顿也就罢了。”   林疏:“......”   大小姐的手按在刀柄上,眼角跳了跳,仿佛在极力按捺自己抽刀杀人的冲动,对他道:“想跟着我们,便把自己弄干净。若再脏了我的眼,只好剥了你的皮。”   林疏:“???”   行吧。   凤凰山庄这一群小泼皮的主子,果然是一个更加不通情理的大泼皮。   大晚上,荒山野岭,他去哪里找水洗干净自己?   上天吗? 第4章 姑娘请节哀   所幸林疏并不需要真的去荒山野岭找水,凌宝尘笑眯眯掐了个法诀,下一刻,一团白光对着他当头砸了下来,是个常用的清洗法术。   林疏全身上下的皮肤一阵火辣辣刺痛,半刻钟以后法术停下,已经彻底被灵力刷洗过一遍,觉得呼吸都轻快了许多。   “呀,”凌宝尘笑道,“小叫花子,你长得倒是挺俊。”   凌宝清几个人纷纷探头看他能俊出什么花样来,看完,俱是吃吃地笑开了:“这人也真奇怪,既不是傻子,又不是丑八怪,却把自己搞得像泥地里打过滚的狗子。”   林疏被她们的目光看得呼吸困难,倒宁愿自己还脏着。   大小姐冷冷睨着这边,终于勉强用鼻子“哼”了一声,算是不剥林疏的皮了。   凌宝尘问:“你们三个叫什么名字?”   李鸡毛道:“我叫李鸡毛,我弟弟叫李鸭毛。”   她们笑作一团,连大小姐的眼里都有了些笑意,问他:“怎么没有李鹅毛?”   李鸭毛肃然起敬:“大小姐神机妙算,我妹妹正是叫李鹅毛!”   凌宝尘又看向林疏,林疏道:“林疏。”   “你这名字倒是有点意思,可有什么寓意?”凌宝尘问。   林疏:“没有。”   凌宝尘嗔道:“你这人也太没有意思。”   林疏没有接话。   名字是有寓意的,只不过不想开口,因为他确实是个没有意思的人。   大小姐向前方走去:“走了。”   姑娘们小跑跟上,叽叽喳喳问大小姐怎么找到了她们。   “你们这么闹腾,十里外都能听见。”大小姐道。   姑娘们不依。   大小姐轻轻笑一声,抬起手来,一只蝴蝶从夜色中出现,落在凌宝清肩上。   凌宝清道:“是凤凰蝶!我们也曾想过用凤凰蝶去寻您,可这里实在太黑,纵使蝴蝶能找到您,我们也是找不到蝴蝶的。”   “听。”大小姐道,“若你连蝴蝶振翅声都听不到,遇到如梦堂‘自在飞花’暗器,岂非要束手待毙?”   凌宝清乖巧道:“是了,我们还须多加修炼才是。”   林疏听见身旁的李鸭毛“嘶”一声倒抽了一口气,大约是他无法想象人可以听见蝴蝶振翅的声音。   一个人要想听见蝴蝶振翅的声音,必定经历过非同寻常的漫长练习,单单是这等耐性与定力,就已经远超常人。   而当一个人有了这等耐性与定力后,武学与修为亦必定出类拔萃。   这位一见面就要剥人皮的大小姐,确实是一个不简单的大小姐。   林疏正想着,忽听凌宝尘道:“大小姐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那尸王果真如此厉害么?”   大小姐道:“打死容易,活捉却难。尸王并未失去神智,我捉到他以后,要他说出城中真相,若不说,我便从肩胛骨起,每数一个数,震碎他一根骨头。”   林疏:“......”   是个狠人。   只听姑娘们继续问:“他说了么?”   “说了,”大小姐右手抚过刀鞘,道:“永光十四年,闽州城上下拥将军独孤诚为王,聚众起义,然而起义未成,王朝出兵镇压,独孤诚部与闽州上下官民、士子、侠客......尽被坑杀!”   姑娘们“啊”了一声。   大小姐继续道:“死者怨魂化为厉鬼,踞守城中,闽州城确实是一座鬼城。”   凌宝尘声音微颤:“那......我们可要禀告庄主?”   大小姐道:“王朝摆平不了的事情,山庄自然也摆平不了。”   “也是......”凌宝清在一旁道:“那我们可还要去?”   “我倒想拜会一下那位聚众起义的独孤将军,问些事情。”大小姐道。   凤凰山庄诸人自然是唯大小姐马首是瞻的,林疏随意,李鸡毛与李鸭毛却很是害怕,压低声音问林疏:“咱们怎么办。”   林疏往旁边走了走,与他拉开距离,面无表情道:“跟着。”   李鸭毛道:“那可是鬼城诶。”   林疏:“那你回去。”   李鸭毛:“......”   回自然是不能回的,即使不知道这大小姐打的是什么主意,也只好跟上。   一路边打活尸边前进,约莫两个时辰后,终于到了闽州城正门。   林疏这副虚弱身体已然快要撑不住了,走两步都要喘一口气,全凭意志支撑,倒是让大小姐多看了几眼。   大小姐抬手叩城门,显然用上了灵力,将那丈余高的厚重城门敲出了沉闷的咚咚声。   随后,大小姐朗声道:“凉州凌凤箫,求见独孤将军。”   ——原来这人名叫凌凤箫,倒是个颇为美丽的名字。   不多时,里面响起了一道嘶哑声音:“闽州城避世已久,不见外客,姑娘所为何事?”   凌凤箫道:“寻人。”   “何人?”   “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鬼自然也要随鬼,”凌凤箫淡淡道,“我未婚夫君乃闽州城人,婚期将近,却一直杳无音讯,只好来贵城寻找。”   “姑娘请稍等。”   大约半刻钟后,那声音又响起来:“将军说,若城中确有此鬼,姑娘嫁进闽州城也未尝不可。请问姑娘夫君的名讳与生辰。”   凌凤箫:“不知道。”   隔着城墙,林疏都能感觉到那位看门鬼的无语。   过了好一会儿,看门鬼才继续道:“姑娘知道什么,尽管说来。”   凌凤箫:“......”   同样顿了好一会儿,才道:“年龄在十六往下,不拘男女。”   看门鬼惊讶道:“姑娘连男女都不知道么?”   凌凤箫平静道:“怨鬼有时分不出男女,只是怕你们找错。”   看门鬼道:“不瞒姑娘说,姑娘的郎君若此时在十六以下,十年前便只是幼童,魂魄甚弱,无法成鬼,已不在人世了。”   凌凤箫道:“那便找他师父,是一个自号桃源君的仙君。”   看门鬼答:“修仙人往往性情凉薄,怨气不足,亦无法做鬼,姑娘节哀。”   李鸭毛“唉”了一声,对李鸡毛小声道:“这大小姐就算是天下第一美貌的少女,今天往后也要变成天下第一美貌的寡妇,还是天下第一没错,但终究不大好听。”   凌凤箫转头看他一眼,目光冰冷,把李鸭毛又吓成了个缩头缩脑的鹌鹑。   只听凌凤箫继续对看门鬼道:“既如此,我便告辞了,只是还有一句话想转告独孤将军。”   看门鬼:“请讲。”   “如今我朝与北夏国战事正烈,若将军弃暗投明,或可与王朝冰释前嫌。”   看门鬼“嗐”地笑了一声:“王朝负我闽州城良多,除非改朝换代,否则闽州绝不会助南夏一兵一卒,姑娘还是请回吧。”   凌凤箫并未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又道:“城中果真没有那二人?”   “确实没有。”看门鬼语气恳切。   大小姐很烦,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凤凰山庄诸人里,年纪最小的凌宝镜在后面哭了一声。   大小姐确凿是要守寡了!   眼看她们往回走,李鸡毛战战兢兢道:“我们村子......”   最为善良的凌宝尘对凌凤箫道:“大小姐,我们带他们出城吧。”   凌凤箫正是心情不好的时候,脾气大坏,目光在林疏三人身上走过一圈,没好气道:“我管他们去死。”   片刻后才又道:“送村民去宁安府安顿。”   姑娘们应了一声,开始返程,边走边小声咒骂:“这挨千刀的人,竟死了!” 第5章 就此别过   凌凤箫吩咐完完将村民带去宁安府安置后,纵身运起轻功离去,红色宫装的衣摆在空中一晃,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中。   这位大小姐的心情怕是比他们想象中还要烦躁,以至于连这段路都不愿一起走了。   “大小姐专程来闽州城一趟,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凌宝尘道。   “从今以后,大小姐若要嫁别人,却也无法嫁最好的那几个了。”凌宝镜道。   凌宝清冷冷哼一声:“原本那个死鬼,也见不得有多么的好!那死鬼的师父名叫桃源君,我问你们,可在江湖上听见过此人的名号?不过一介无名小辈,又能教出什么好徒弟来?”   凌宝尘叹气:“咱们庄主为大小姐定下的人,自然是不差的。‘桃源君’这名字甚是隐逸,说不定是位深藏不露的隐士高人,可惜‘叛乱’此事牵连甚广,连隐士高人都无法独善其身。不然,若桃源君还活着,怎会十年没有消息?”   林疏三人安静如鸡地跟着她们,一路上,听着这些姑娘为大小姐的婚事操碎了心,将江湖上适龄的青年才俊穷举一遍后,得出一个结论:谁都配不上大小姐。   她们甚是担忧,李鸡毛李鸭毛两人也唏嘘了几声,但林疏自己,并不是很能体会这种感觉。   其一,他毕竟不太熟悉这个世界的风土习俗,在他原来的认知里,死老公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更别说是这种面都没有见过的娃娃亲。其二,一个惯于用“剥皮”,“震碎骨头”来威胁人的女孩子,实在是心狠手辣,而心狠手辣的人,一般又比较冷血无情。   ——不过无论大小姐是个怎样的人,都与他没有关系了,他与这位大小姐不过是萍水相逢,从今以后,大约就永远告别了。他现在只想找到克服自己体质开始修炼的方法。   想到修炼,他忽然想起了上辈子。   每天子夜观冥入定,凌晨练剑,黎明时分收拾书包去上学。   教室里有很多人,他一直坐在最后的那个角落,将厚厚的课本堆在前面,仿佛就隔绝出了一片不受人打扰的天地。   有一天,这些东西全都被推到了地上。   几个人围住他,嘲笑谩骂了些他已经记不得的话,应当是比“精神病”“哑巴”之类更恶毒一些的词,更多的人在看着。   他蹲下去,将那些东西一个个捡桌面上,然后,它们又被推下去了。   他低头继续捡。   大约,欺负一个傻子实在是一件没有意思的事情,看一个傻子被欺负也不是一项有趣的娱乐,重复几遍后,那些人感到无趣,也就散了。   那天,他回到家里,对他师父道:我想死。   老头子道:不行,你得练剑。等大乘之后,天地间纵横自如,想不和人打交道,就不和人打交道,啧,快活。   林疏:哦。   他就没有去死,继续练剑。   练着练着,几年时光流水一样过去,师父死了。   他的生活没有什么变化,该怎么练,还是怎么练,顺便还考了个大学。   后来,渐渐要大乘了,得渡劫。   再后来,就到这里来了。   除去修仙的人可能会多了一点,并且没有避雷针这个万恶之源外,世界对于林疏来说也没有什么不同。   上辈子怎么过,这辈子也就怎么过,练剑就是了。他这种人,要想过得舒服,要么死,要么大乘。   只不过,凭借这具根骨奇差的身体修仙,也太难了些。   他略有些迷茫,脚步便不由慢了。   凌宝清催他:“还不快点!”   他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对一脸凶恶的凌宝清开口问:“外面有很多人修仙吗?”   “怎么,”凌宝清睨着他:“你也想修仙?”   林疏:“嗯。”   “这倒是简单,”凌宝清倒没刁难他,“儒道喜欢说,有教无类,我们仙道也是如此,只要有天赋,是个人都可以修仙。”   林疏觉得,既然要挑天赋,那就不能说是有教无类,这位凌宝清姑娘的文化水平有点堪忧。   但理智让他不揭开这件事,他问:“怎么说?”   “比方说,再过两个月便是‘上陵试’了,我南夏朝子民,皆可参加,”凌宝清道,“无论是儒生、武人,还是修仙人、修佛人等等,但凡通过每年一次的上陵试,都可以进入蜀州‘上陵学宫’,学宫里,无数名师开坛授业,但凡你想学,自是能修出一番成果来。除上陵学宫以外,还有几个别的学宫,虽稍次一些,但都是好的。”   她说完,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林疏,边说边往前面走远了:“不过嘛,小叫花子,我看你这小身板弱不禁风,练不了武,你自然又没什么儒道学养,怕是——够呛!”   林疏觉得有点扎心,但还是默默记下了这个“上陵试”。   回到村子后,凌宝清一行人向村民转告了大小姐的意思,并表示会将他们平安护送到百里外较为繁华的宁安府落脚。   村民自然感激涕零,百般感谢后,即刻开始收拾家当,将笨重的物件尽数舍弃,只留一些值钱的物什,装在板车上,用瘦弱的骡子或驴拉着。   凤凰山庄的姑娘们倒也不嫌弃他们寒酸,前前后后帮着忙。   林疏待在自己的茅草屋里,这屋子空空荡荡,实在没什么好收拾,因此他只是望着房顶默念以前记住的那些心法口诀,以免将来忘记。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是那个大娘。   大娘捧了一个黑色的木匣子,在门边道:“少侠,当年你师父托我家保管这个东西,说是留给你。”   林疏接过,有些僵硬地道:“谢谢。”   大娘瞧了他几眼,说:“我倒是没想到,你洗干净了,竟是个俊的。”   林疏的语言系统不足以让他回应这句话。   他看着手中的匣子,觉得自己这具身体既然有师承,那还是搞清楚比较好,就问:“我师父......为什么把我留在这里?”   大娘“嗨”了一声,道:“我们哪里知道仙人在想什么,你日后遇到了,自己问就是了。”   怕是遇到了也认不出。   或者那位便宜师父认出了自己,自己却认不出师父   他只得又说:“我不记得他什么样。”   “我倒是大略记得,”大娘脸上出现赞美的神色:“年轻的很,穿白衣服,俊极了。”   这话其实和没有说一样,因为修仙的人往往喜欢穿白衣服,而穿白衣服的年轻人又通常很俊。   林疏选择继续问:“叫什么名?”   “这就不知道了。”大娘说,“仙人的名字哪里是我们这种人能随便知道的。”   林疏:“多谢。”   说完这句多谢后,他的语言储备完全被抽干,陷入沉默,气氛忽然尴尬了起来。   所幸大娘摆了摆手:“我得去收拾家当了,先走了。”   林疏松了一口气,打开了匣子。   匣子里有两样东西。   首先是一枚烟青的玉璜,很小,玉质玲珑剔透,握在手里后,一股清凉之意顿时由手心传到四肢,是极有灵气的玉石。   玉璜上的雕刻很是奇巧,是一条活灵活现的小龙,它的某一段身躯盘旋出一个小孔洞,被一条细黑绳穿了进去。   林疏思索了一下,最后将这条细黑绳拿了起来,把玉璜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不论这玉璜是什么来历,它的材质是好的。而好的灵玉可以温养身体,助益经脉,虽然效用不大,但也聊胜于无了。   第二件东西看不出材质,似玉非玉,似金非金,形状是个圆筒,上面画着一些吉祥喜庆的图案。   林疏把它拿起来晃了晃,果然听到有声音。   他希望这里面装的是那位师父留给徒弟的绝世武功秘籍,学了之后就可以洗经伐髓,将废柴改造成天才。   愿望是美好的,但不知道事实是不是这样,因为打不开。   这个圆筒质地十分坚硬,摔也摔不开,而且浑身上下毫无缝隙,让人无从下手。   林疏虔诚地把它收了起来,相信里面一定装着绝世秘籍,并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能把它打开。   再过半天,一切俱已收拾停当,十几匹骡与驴拉着板车浩浩荡荡出发。   李鸡毛与李鸭毛各驾一驴,林疏则被分配到了这两条驴所拉的板车上,他所有的行李只有一条珍贵的、可能开出绝世秘籍或一张废纸的、薛定谔的圆筒。   林疏无端端从这条薛定谔的圆筒上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大概是因为现代物理总是会给他带来厄运。   离开村落时,所有人、驴与骡都回头望了望这个废墟一样的家乡,然后快活地离开了。   虽然快活,但驴与骡的脚程终究很慢,因此六天后才到了宁安府。   而那位果然已经耗尽耐心,脾气变得更大。   他们在一家客栈会合的时候,大小姐面无表情在二楼喝酒,见到人来,没好气地把一沓东西扔到了楼下的桌子上,把木桌子震出一条巨大的裂缝。。   那是一张地契与一叠官府文书,几张银票,原来大小姐没有和凌宝清一起走,不是因为死了夫君,太烦,而是先行一步去向宁安府的官府禀告消息。这几天之间,大小姐不仅解决了村民的籍贯问题,甚至还在南郊为他们买了一块地。   凌宝尘把地契与银票塞给不敢接的村民,温声道:“我们山庄岂会缺这点银两?权当感谢林少侠与两位李兄为我们引路了。   “大小姐还是这样心善,”凌宝清在村民听不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权当替那死鬼积德了。”   村民感激到几乎要高呼大小姐为观世音菩萨。   观世音菩萨对他们的感激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还冷哼了一声,下楼牵出一匹如雪的白马,道:“走了。”   凌宝尘“哎”了一声,对村民道:“诸位,我等缘尽于此,就此别过啦。”   但见大小姐翻身上马,衣上红纱金线垂落在雪白的马身,极尽骄矜尊贵。待到姑娘们跟上,便策马疾驰,一行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斜阳天际。   村民捧着地契、文书与银票:“真是个好人呐。”   林疏觉得有点复杂,这样看来,大小姐也并非是一个完全冷血无情的人,甚至确实有点善良。毕竟,萍水相逢,能将村民带出鬼城就已经仁至义尽。   女人果然是善变的。   他决定将那个薛定谔的圆筒重新命名为凌凤箫的圆筒,这样一来,既保持了圆筒的性质,又摆脱了现代物理的阴影。 第6章 我想上学   大小姐出手阔绰,地契房契均已齐备,整个村子在宁安府安顿了下来,很快便过起了正常的生活。   “大小姐虽然凶了一点,但确确实实是个好人,”李鸭毛赞叹,“我们将来若有机会,一定要粉身碎骨来报答大小姐的再造之恩。”   李鸡毛附和:“谁说不是呢。”   林疏抱臂站在门前,不知道这两兄弟为何要到自己的房间来说这话。   李鸡毛转头向他:“林兄,你也是修仙之人?”   林疏:“不是。”   “那......那个阵?”   “随便画的。”   李鸭毛:“我信了你的邪。”   李鸡毛道:“我和鸭毛都打算报名上陵试,不知林兄有没有什么指教?”   林疏:“我也要报。”   李鸡毛:“那我们三个正巧可以作伴,万一瞎猫碰上死耗子,我和鸭毛有点天赋,说不得从此就是修仙人了!”   李鸭毛愁眉苦脸:“听说上陵试虽然人人都能参与,却有很难的考试,考一些什么仙家道理,我和鸡毛也只是大略识得几个字罢了,怎么可能会懂,因此只是碰碰运气罢了。”   “道理......”林疏看着桌子上的纹路,道:“我会。”   两兄弟大喜:“林兄弟,教教我们?”   “但是你们要帮我打听消息。”   “什么消息?”   林疏想了想,缓慢道:“关于上陵试的......什么都行。”   两兄弟即刻便动身了。   林疏留在屋里,望着窗外蓝天白云,心中只有四个字。   我想上学。   之前凌宝清对他说了一番“有教无类”之类的话,还有上陵学宫的“上陵试”,他记在了心里,但未曾想到,这个世界的情况确实如凌宝清所说,只要你有天赋,绝不会被落下。   因为,单单是两月后“上陵试”的通告,就贴满了城头的告示墙,甚至人手一份。   他想要走上修仙的道路,必须先改造自己的体质。   而改造自己的体质,虽然不知道具体要怎么操作,但可以确定只有两条路可走。   其一,得到珍奇的天材地宝,其二,得到效用神奇的绝世功法。   这两样东西,凡人的世界里是没有的。   甚至那个凌凤箫的圆筒,材质特殊,刀枪不入,要想得到打开它的方法,也只能往修仙上靠。   而他假如想离开凡人的世界,目前可以选择的唯一方法就是通过上陵试,进入上陵学宫。   天赋?没有。   希望能有其他的路子。   过了大约半天时间,李鸡毛与李鸭毛回来了。   他们穿街走巷,把林疏带到了城里一家书铺里。   “林兄,快看。”   但见那密密麻麻的书柜里,排列着许多书籍。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本《从入门到筑基》。   而后是《上陵试状元教你怎样备试》。   再然后是《学宫轶事:儒道院与仙道院之恩怨情仇》   “老板说,熟读他家的这些书,必定可以考上学宫。”   林疏:“......”   一时之间,他仿佛回到了原来的那个世界,揣着高考准考证,在学校旁的的小书店里挑选参考资料。   他仔细看了一遍,最后抽出一本《百晓生详说上陵学宫》。   竖排的文字阅读起来并不难,他以前也是这样学秘籍的。   ——上陵学宫坐落在蜀州,是为南夏第一学宫,每年六月在南夏全境举办“上陵试”,约有千人可以通过上陵试,进入学宫。   而上陵学宫并不只是一个纯粹修仙的地方,或者说,修仙只是学宫的一部分。   整个学宫共分三个部分,仙、儒、术,被称为仙道院、儒道院与术院。   百晓生写到这里的时候,提起一段轶事,原来学宫分为许多部分——道、武、儒、丹、器、乐......数不胜数。   后来学道之人积攒一身灵力无处发泄,跑去学习武功。学武之人熟习拳脚功夫后发现人力终究有限,跑去研究道法来辅证武功。最终两院人员极端混乱,几乎分不出彼此,干脆合并为仙道院,而那些丹、器、乐、扶乩、观星,每一届的人数实在太少——但凡有一点天赋的都去了仙道院求武功、求长生,但凡有一点抱负的都去了儒道院学习如何济世安民,而其余院弟子凋零,每一院至多两三个人,最后无奈合并,这才勉强维持住了体面——虽然仍旧十分萧条。   林疏忽然觉得自己还可以拯救一下。   既然除了仙道院,还有别的院,那么他就可以选一个像是什么炼丹、阵法的方向,在剩下的两个月里疯狂背诵丹方或是阵图,没准真的能通过上陵试,进入学宫。   百晓生在书中说,进入以后,学宫每隔半年还会举行考核,连续两次考核不通过就会被开除。到时候,他也可以疯狂背诵,找回期末周的感觉,或许不至于被开除。   但是,这个想法在他翻到下一页,开始看上陵试的具体操作步骤的那一刻,就被完完全全地推翻了。 第7章 上陵梦境   据百晓生的解释,因为上陵试的项目多且繁琐——儒道院的考试要问策、制文,仙道院的考试要观察每个考生在灵力控制上的天赋,对武功招式的悟性等等,术院则更加难办,需得开炉炼丹,实地观星......种种考试,不一而足,而报名上陵试的人数又十分多,若是这样仔细考核下来,不知要消耗多少人力、材料与时间。为解决这一问题,上陵学宫集南夏所有阵法大家之力,专门制作了一个大阵“上陵梦境”。   阵法启动后,每个人都会被幻境之力拉扯,进入上陵梦境,学宫所有的考试都在这里举行,不论是上陵试,还是每半年一次的考核。   ——这竟然是机考。   林疏的心脏漏跳了一拍,迅速翻到下一页。   下一页是上陵试中儒道院的具体考试流程,林疏便又翻几页,来到仙道院的部分。   考试共分三项,解释起来也非常易懂。   第一试:合抱之木,生于毫末;百尺之台,起于垒土,修仙须先养气。   诸学子在上陵梦境静坐,首先将气机流转遍周身七百二十大穴,其后梦境会指定任意几个穴位,须自行选择经脉路径,将气机流遍,共试五次。最后,梦境会在经脉、穴位中增添阻塞障碍之处,学子须选择是冲破还是绕过障碍,怎样在这些障碍下尽量使体内气机流转圆融。   第二试:道,非道,亦非非道,修仙须悟道。   这一试纯粹考验悟性高低,梦境会在各家典籍中选择二十个精要之句,学子说出对各个句子的理解,而后,梦境会将两个观点相反之人拉入同一梦境,两人在梦境中进行论道。   第三试:下武精技,中武入哲,上武得道,道武不可分。   进入第三试后,梦境流转,学子选择自己的顺手武器,分别在晨、昏、昼、夜;春、夏、秋、冬;阴、晴、雨、雪这十二境中演练武功。百晓生在此处添加注解说,武功高低倒是其次,关键在以武见道的悟性,悟性高者,纵然抡起斧头,亦与悟性低者不同。   讲完三试,百晓生继续解释,大致意思是,这三试都非常不易,但学宫的本意并不是要学子圆满完成这三试,而是借此观察每位学子的天赋悟性,只要第一试基本顺利,后两试中的任意环节有出彩之处,都有可能通过上陵试,进入学宫。   也就是说......整个上陵试所要检验的“天赋”,是玄学上的天赋,不是物理上的天赋?   ——也对,他们根本不用检验物理上的天赋,因为那些经脉滞涩不通之人,不论看过多少穴位图,背过多少遍《养气经》,都根本不可能气机到底是怎样在身体中流转聚集的,现实中不能,到了梦境中自然也不能凭空想象出什么方法。   上陵梦境是幻境。   也就是说,在那里,他根本不会受到这具身体的限制。   其它人,若是天生经脉不通,第一试根本无计可施。   但他上辈子那句身体的经脉,已然不是“通畅”二字所能形容的了,日日夜夜,气机不知在七百二十大穴间流转了几万遍,任脉迅,督脉缓、冲脉滑、带脉利,哪一处的经络应该怎样用气机来走,早就熟稔在心,第一试的所有内容,对他简直像喝凉水一样容易。   第二试则很让人窒息,连日常说话都困难的自己和人论道怕是天方夜谭。不过,按照百晓生的说法,自己进入上陵学宫应当不难——毕竟有上辈子的底子在。   总而言之,还炼个鬼的丹,直接选择仙道院就好了。不仅上陵试不成问题,连学宫里的每次考核都不必再担心。   唯一的问题是,他该如何解释,为什么自己明明连一丝灵力也凝聚不出,一只鸡都杀不了,却能通过考试?   李鸡毛与李鸭毛注视着林疏,见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书籍的封面很久很久,忍不住出声:“林兄弟?”   林疏轻轻吐出一口气,道:“走吧。”   由于上陵试临近,书铺老板最近生意十分红火,几乎人人来到这里都会买许多指导书回去,老板见这三个人才仅仅买了一本薄册,心中很是不满意,目送他们离开的时候,气得吹胡子瞪眼:“呸!考不上学宫的货色!”   林疏默默走。   考不上已经不是他担心的问题。   他怕自己考上了,然后被学宫里所有人怀疑到底是怎么考上的。   上辈子那被人扫落一地的书和笔突然浮现在眼前,使他有点想吐。   回去以后,他没有做别的,只是努力调动自己贫瘠的语言教李鸡毛与李鸭毛怎样认穴位,怎样引气机,又教了他们剑法中最基本的点、刺、劈、砍、撩五式,知道了这些,若是在修仙一道上真有天赋,自然会被上陵学宫选上。   因为这个,李鸡毛与李鸭毛俱对他十分仰慕信任,林疏却越来越心神不宁起来。   当晚,他就因此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   梦里还是闽州城外那片阴森的荒野,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居然是之前萍水相逢的凌宝尘。   凌宝尘拉住他的衣角,花容失色,声音极其无助。   “林师兄,”凌宝尘哭哭啼啼,“大小姐被尸王抓住了,我逃了出来,不知道要怎么办......林师兄是上陵试的头名,一定修为高深,武功极高,必定能救出大小姐......”   他不知该如何作答,被凌宝尘一路拉到尸王的巢穴。   凌宝尘拔出了剑给他。   而他,毫无灵力,拔剑四顾心茫然。   ——然后就被尸王一掌拍死了。   最后的场景是大小姐被尸王吊在半空中,冷冷看着他血肉模糊的身体:“没用的东西,早该被我剥了皮。”   林疏感到自己被命运扼住了咽喉,一阵窒息后,睁开了眼睛。   “......”   这日子没法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学宫众同学的交流:   ——为什么他明明什么都不会,还能每次考第一???   ——肯定是被大小姐包养了。   ——傍上大小姐,少奋斗二十年。   ——大小姐,抱抱我。 第8章 撒手没   六月,大暑将近,烈日炎炎。   这几日,连日闷热无比,河流干枯不少,地里庄稼尽数蔫了,全城只盼着一场大雨,这雨若下不来,怕是要有一场大旱。   李鸡毛从地里干活回来,满身大汗,一回家就往自己身上泼了水,在堂屋里使劲儿扇蒲扇。   “你这狗——省着点水!”李鸭毛倒了一小杯凉水给他。   “下午就该你去了。”李鸡毛把那些水咕噜噜灌下,抹了一把嘴,对李鸭毛道:“仔细晒成死狗。”   “我呸,”李鸭毛道,“我今儿能走一个大周天了,你可快点赶上,咱们俩要是能去修仙,就再不用受这鸟罪了。”   李鸡毛叹了口气道:“说的容易。”   一月无雨,闽、粤、黔,赤地千里,眼看又是一个荒年。不知还有多少年轻后生像这两兄弟一般,盼着侥幸通过上陵试,从此脱离人间,过上仙人日子。   看着日头走到正中,李鸭毛道:“咱们去找林兄弟吃饭。”   ——林兄弟家自然是没有饭的,得他俩带上,这两个月来,日日如此。   他们去的时候,林疏正在树下练剑。   三尺杨树枝,斜斜挽一个剑花,两兄弟在门外看了许久,也不过是最基本的点、刺、劈、砍、撩五式,不见有新鲜的剑招。   ——实则不是林疏不愿意练别的,这具小傻子的身体实在孱弱,两月下来按时吃饭喝水,也没见什么好转,舞个树枝都要气喘吁吁,更别说复杂剑招了。   他有些头昏,恰李鸡毛李鸭毛来找,也就放下树枝,回了房。   这些天,这两兄弟常来找他,有时候问一些气机、穴位之类的东西,有时候只过来玩——说起来,还是第一次会有人来找自己玩。   他上辈子,六七岁的时候,看别人都有朋友,也曾经羡慕过,想有一两个一起的玩伴。只是,都止于想想罢了。他从有记忆起就跟着师父——据说是师父从孤儿院里领的,至于这个坚持在现代社会束长发穿道袍的老头,到底怎么能顺利领养到孩子,林疏是怎么都想不出,所以他一直认为自己是被老头从孤儿院里偷出来的。   被偷出来以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背剑谱,学功法,同龄人说的那些东西......他完全不懂,他甚至连电视都没有见过。因此,他不知道该怎么和身边的人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小孩子都是结伴玩的,一旦一个人在最开始的时候没有朋友,那他将来也不会有了。   后来小学毕业,到了初中,他终于可以勉强跟上现代生活的节奏,但是已经孤僻到了某种程度,不再想去和人接触了,时间一久,自言自语的功力倒是很高,对上别人就成了哑巴。   到了这里,村子里的生活简单且千篇一律,这两兄弟又非常诚朴,整日在他眼前笑来闹去,渐渐竟也熟悉了起来,只要他们不近距离来碰自己,林疏就能和他们相安无事,也算是一段难得的体验了。   继续相安无事了几天,眼看就是上陵试的日子。   大娘把三人送到村口,对李鸡毛与李鸭毛道:“你们两个完蛋玩意儿,自己考成什么样老娘不管,千万别把小疏丢了!”   李鸭毛笑嘻嘻道:“放心吧娘,我们俩会牵好他的!”   林疏看着这一幕,想了想,自己也没有走失过,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给大娘留下了易丢的印象,有点茫然:“......”   大娘把目光投到林疏身上,大是担忧:“你看看!又是这副万事不入耳的样子!可不是撒手就得没了吗!”   “他听着呢!”李鸭毛为他开脱,“就是不会做表情,显得呆了点儿!”   大娘“呸了一声”,又往前走了几步,对林疏道:“跟好啊!”   距离太近,林疏有点僵硬,默默点头。   大娘这才满意,挥了挥手,放他们离开了。   宁安府是一个小县,从南郊到城中央也只有十几里,他们各骑一头灰驴在土路上并排走着,林疏额外带了一顶斗笠——这是大娘知道他身体不好,怕他被大太阳晒晕,特意添的。   林疏边被驴子驮着走,边看道旁风物景色。   刚入城的时候,两旁街巷稀疏,房屋低矮,都是些老旧木泥房,不甚繁华,过一处牌坊,到了内城,才看见颇为气派的官衙,沿街也渐渐有了商铺,卖些瓜果点心,吆喝声此起彼伏,颇有一番意趣。   及至快到了考场,就很有些车水马龙的意思了,人声也很是鼎沸,考场竟是个几十丈见方,青砖铺地的空地。   越过黑压压的人头,林疏看见前方竖着一根极高的竹柱,其上高挂青色幡,书着大字“上陵试”,参加者就以这竹柱为中心,各自席地而坐。   李鸭毛:“这也真磕碜。”   李鸡毛点头。   林疏认为也是。   不过等几乎所有人都来到,他觉得,这场地的敷衍和简单也不是没有原因——整个宁安府也不知有没有五千人,光是来考试的就有一千,怕是所有年轻人都来了这里碰运气。上陵学宫在整个南夏一年不过招收千人,可参加上陵试的人数就要有数十万,若是真的仔细安排场地,在现实里详加考核,着实是不易。   李鸭毛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根麻绳,系了林疏一根手腕,把另一头系在自己腰间,道:“等会人多,你要是真丢了,我娘怕是要把我吊起来打。”   巳时,鼓敲三下,喧闹的人群静了下来,远远听见一道苍劲有力的声音:“起!”   以竹柱为中心,青石板上忽然蔓延出乳白的复杂阵法纹路,须臾后,光芒大盛。   林疏的意识陡然被拉扯,一阵失重感之后,再睁开眼睛,已经身处一处晨雾弥漫的山路上,路边有一块石头,上刻“上陵梦境”。   他拾级而上,几十个台阶后展露转过一个弯儿,峰回路转,忽地就到了山巅。   山巅朝日初升,晨风送爽,他面前出现一个长相极为和气的蓝衣男子虚影,朝自己拱了拱手:“道友请静坐。”   林疏静坐。   “道友家在何方?”   “闽州,宁安府。”   “道友叫什么?”   “林疏。”   “道友今年多大?”   “十四。”   “真是英雄出少年呐。”   说罢,蓝衣男子继续道:“道友请闭眼。”   林疏闭眼。   “道友请冥思。”   林疏冥思。   蓝衣男子笑:“一戳一蹦跶,道友真听话。”   林疏:“......”   这考试系统智商还挺高。   作者有话要说:  林疏:呱。 第9章 君心似铁   林疏依着蓝衣人的话,闭眼静思。   忽又听他道:“道友可是来应试仙道院?”   林疏:“嗯。”   他应了一声,忽然又想到,这考试系统从一开始就喊他“道友”,莫非还自带了识别功能。   “既如此,”蓝衣人清了清嗓子,“第一试之一,气机流遍大周天,道友请。”   林疏感受着体内经脉穴位,果然通畅无比,与现实中的那具躯体不同。   大小周天乃是养气入道的基础,小周天人人可做,大周天则要复杂一些,是需要熟能生巧的功夫。呼气,气聚丹田,沉至气海,下涌泉穴,再吸气,沿督脉过三关,上达头顶百会穴,最终会于舌尖,循环运行。每一流派的内功,在具体路径上微有差别,但最终结果相同:奇经八脉,七百二十大穴,皆有气机流过,周而复始,绵延不绝,每经过一次大周天,体内气机就会深厚一分,所谓“修为”,便是在周天运行中日积月累而成的。   林疏被他师父带回家以后,就开始学认穴位,走大小周天,因此这一回颇为顺利。   蓝衣人击掌赞叹:“道友这必是从小打下的根基,在下佩服。第一试之二,请道友细听。”   只听他轻声吟诗:   “中冲孤雁破云霄,几度劳宫破寂寥。   转过大陵来间史,曲泽天池莫招摇。”   这诗的意思显然是要将气机由手中冲穴流转到胸腹天池穴,中间须过劳宫、大陵、间史、曲泽四个大穴,路径中规中矩,不须如何曲折,林疏照着做了,途中想,也不知大字不识几个的李鸡毛李鸭毛二兄弟能否听懂诗词。   待他做完,那系统立刻吟下一首,如此五次,算是过了这一试。   系统的声音带着微微的笑意:“第一试之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道友切勿睁眼,先运大周天。”   林疏依言做了,忽觉后背被人以手指连点,封住肩井、章门几个大穴。   修仙之人,若天赋有问题,或是受伤、中毒、修炼出现岔子,穴位经脉很容易便会出现问题,妨碍大周天运行,此时就要以气机冲破穴道,拓宽经脉,或是改道其它经脉,一切全看这人对气机的控制能力如何。   林疏控制体内气机硬生生冲破肩井处障碍,绕过章门,取天宗,勉强走过一轮大周天,然后缓慢靠大周天聚气,渐渐冲开风门。肩井、风门既开,章门处的障碍便已松动,几个大周天后便不攻自破了。   系统又是双手疾点,封住几处关键经络。   ——这第一试原本就是考验基本功,因此不论系统在经脉穴位上如何做手脚,总归有法可循,几个来回下来,障碍都依次被林疏突破。   系统轻道一声“好”,就在林疏以为这一试已经结束时,忽然察觉到身前一阵疾风袭来,直取胸腹间“膻中”死穴!   他的动作比直觉更快,刹那间错身躲过那根手指,右手向前,擒住系统的手腕,使他不能寸进,然后睁开了眼睛。   系统被他制住,眼中含笑:“道友原该静坐,不能出手。”   林疏放开系统的手:“不该任膻中受伤。”   膻中为气机聚集之地,就算是走火入魔,只要不是倒行逆施的大岔子,膻中就不会出事,而若是外力致使膻中受损,半条命就已经没了,修仙更是无望。   系统笑道:“极是,道友已经看破迷局,果真机敏。”   林疏:“......”   这个系统,还会骗人。   ——也不知道能不能通过图灵测试。   正想着,系统语气关切道:“道友乏了么?”   林疏:“不乏。”   系统:“那我便即刻开第二试罢。”   ——怕是真的能通过图灵测试。   也不知道要多深奥神奇的阵法,才能搞出这样一个上陵梦境来,至少,他上辈子所知的那些东西是不够的,这个世界的道法,恐怕比上辈子自己见过的丰富许多。   哦,他上辈子只见过一个门派,一个修仙的人,便是自己的门派和自己的师父。老头子曾提起,原也是有别的门派的,只不过他们都太没有出息,找不到好徒弟,渐渐没落成了凡人,战争年代又失联了一批,现在整个仙道便只有咱们门派一根独苗了。   ——自己这一根独苗又为避雷针所害,被天道发配到了这里,原本那个世界里的仙道,怕是卒了。   系统:“道友?”   林疏回过神来。   系统笑:“道友真可爱。”   林疏:“......”   这系统有点问题吧。   “第二试,”系统与他盘膝对坐,道,“请解‘忘我’。”   他一身蓝衣,笑得和和气气,看着林疏的眼睛,让林疏感到很是不自在,但想着这是一个虚拟的影像,也勉强能接受了,说话时便不像与活人说话时那样困难,可以顺利地答名词解释题。   “静坐之时,内外凝然,化身虚无,与天地......”   到了“天地”这里,他顿住了一下,想自己往日静坐观冥的时候,也并没有像典籍所说那样感悟到天地,只不过是空空荡荡的发呆罢了,便略过,道:“化身虚无,忘物,忘身,是为忘我。”   系统点了点头,下一问却甚是刁钻,像是专门按照他上一个回答而定的:“请解‘天地’。”   这题却不好答,因为这两个字在不同的语境下往往含义不同,他想了想,决定还是从比较玄学的角度来答:“上不可达之地为天,下不可达之地为地。”   系统若有所思道:“照道友所言,人力有穷,终有不可达之地,人生天地间,便如生在一樊笼中,穷尽一生,无法得窥樊笼外之物,可对?”   林疏点头。   系统咧嘴一笑:“既如此,道友请解‘逍遥’。”   林疏:“......”   这系统成了精吧。   他照着自己的理解解释,系统再找出他回答里的盲点,刁钻提问,如此十几个往来,问得越发咄咄逼人,林疏诚实回答,虽然有表达不出来的地方,但好险也算招架住了。   百晓生说第二试共二十问,林疏数着个数,到了第二十个,系统却没有继续刁钻下去,而是另起了一个话题。   “请解‘天行有常,人道有为’。”   林疏惘然了。   他想起了自己十几岁的时候。   前一天的晚上,他师父刚教过“天行有常,人道有为”。说是整个天地的运行自有其规律,自古如此,就算现在的那个什么什么“科学”,也是在研究这些东西。而人生天地间,凡人抓住这些规律,顺应而为,如春种夏长,秋收冬藏,便可以从中获利,修仙人则俯仰于天地间,感悟这个“常”,与之同化,心境、修为皆会有大大进益。   那一天,他和之前的所有日子一样,观冥,练剑,默默上学,听课,放学。   上了什么课,他已经忘了,只记得放学铃响,潮水一般的人群黑压压涌出教学楼,他被人潮推挤,从教室推到楼梯,又从楼梯推到校门,混沌茫然间抬头看天,只觉得自己这一生就是这样被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洪流裹挟向前,所见、所闻、所历的一切,愿意或不愿,做或不做,都是这洪流的一部分,而他身处其中,并不能做什么。   整个天地的运行自然有其规律,但那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   或许是系统此刻的目光过于温柔慈和,它又不是现实的人,林疏本想按照师父所教的那套说辞作答,对上这样的目光,竟缓缓将自己心中所想说出了。   “人生天地间......”他道,“如滴水......在江河中,或顺流而下,或逆流而上,是人道有为。”   系统缓缓点头,目光温和,让他继续说下去。   “然而,江河终入海,是天行有常。”   系统温声问:“道友,还有吗?”   林疏诚实道:“我不会说。”   系统又问:“天行有常,人当如何?”   “不如何。”   系统再问:“天行有常,你又如何?”   “不如何。”   系统大笑。   他上上下下将林疏打量一遍:“天行有常,你不如何,道友,你有好一颗浑然天成的道心,天生便离于人群,合该求索大道。”   林疏不想说话。   他以前觉得自己有精神疾病,该去看医生,他师父也说这是自己有一颗天生的道心,无需烦扰。   师父这话做不得准,就好比他也觉得自己的师父应该有些身体疾病,该去看医生,老头子非说这是大限将至,天道召我,结果突发脑溢血,属于意外死亡,并未寿终正寝。   系统继续道:“天道于你是樊笼,是江流,便脱出天道,何如?”   林疏道:“随便。”   系统却似乎全当他默认了,站起身,向他一作揖:“君心似铁,无转无移。道友,你之道,是大道。大道孤独,无亲无友,且珍重罢。”   他目光温和干净,带着殷殷关切与期许,让林疏心头泛上一丝茫然的委屈来。   他心道,我没有,我是真的随便。   作者有话要说:   ——然后遇到了自闭少年林小疏的佛系三连:不会说,不如何,我随便。 第10章 沧海流   “道友似乎不爱说话。”系统道。   林疏:“......嗯。”   “修道须心静,不说话也是好的。”系统仍旧笑眯眯道。   林疏就静静听系统夸他。   除了他师父,他确实还没被其它人夸过,一时间感觉有点奇妙。   只见系统闭上眼睛作静思状,几息过去,又重新睁开,叹了口气道:“原该开第二试之二,让道友与他人论道,可这场上陵试中适宜与道友论道的那位,却是一条竹杠成精,专爱夹缠不清,恐怕道友无论如何也说不过他。”   说罢,没等林疏说话,他接着道:“他只管抬杠,你又不爱说话,想来很无趣味。我暂且作主,免了道友的这一试罢。”   林疏求之不得,道:“多谢。”   他深知自己在说话一道上的斤两,与正常人谈话尚且不行,遑论是要与杠精论道。   这个系统竟然能直接免去一试,也很有意思。   系统在山巅静立,宽袍大袖,衣袂飘飘,很是仙风道骨,道:“第三试之一,晨。现下恰是清晨气象,道友请开始罢。”   林疏忽地看见,自己腰间佩了一把通体漆黑的三尺长剑。   这剑的形状花纹,他极熟悉——正是原来自己所用的那一把。   他看了一下自己身上,见自己穿了一身极简单的白色袍服,也是旧日师门里的打扮。   原来这座“上陵梦境”可以映照出人的心中所想,素日修仙时,穿怎样的衣服,用怎样的剑,都会一一浮现在幻境中。   他心念一动,那剑又消失了,再在心中默念,片刻之后,果然又出现。   系统笑:“道友真爱玩。”   林疏不玩了,拔剑出鞘。   漆黑的剑鞘,鞘里的长剑也是沉冷无光的,质地颇有些沉重,若是小傻子,要拿起来,必定吃力,但他毕竟身处幻境,便轻松了许多。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林疏已经两个月没有摸过剑了,但剑在手上的感觉依然很熟悉。   系统道:“道友,请出剑罢。”   林疏斜斜抬起剑尖,作为起手式。他早在两月前便想好了,在第三试中,演练一套名为《沧海流》的基础剑法,这套剑法并没有诸多诡奇刁钻的招式,十分中正平和。   接下来的事情,林疏不想去回忆。   他在晨光中演练完一套《沧海流》,系统抚掌赞叹:“朝日初升,沧海奔流,果真好气象。”   他在黄昏时演练完一套《沧海流》,系统赞叹:“夕日欲颓,百川归海,道友好心境。”   他在大雨中练完一套《沧海流》,系统继续赞叹:“风狂雨横,而沧海不涨不落,道友好心胸。”   ......   天知道,他练的全是同一套剑法,招式没有一丝变化。   等到晨、昏、昼、夜;春、夏、秋、冬;阴、晴、雨、雪十二境依次演练完,系统这大叹一声:“道友,你这十二境下的剑法,在下竟看不出区别了。”   ——看得出来才是有鬼。   林疏诚实答道:“没有区别。”   假如非要说实话,他缺了那么点审美,孤僻久了,对外面的东西都很不敏感,阴晴雨雪于他,并没有什么感觉。   既然连感觉都没有,更不用谈把对外物的感悟融进剑法里,那是他想破脑袋也做不到的。   所以,他才选了《沧海流》这么一个中正平和的万金油剑法,硬着头皮演练十二遍,企图蒙混过关。   假如并没有蒙混过关,只好回家去背诵丹方,明年报考术院去炼丹。   他略有些惴惴不安,没想到系统叹气过后,若有所思道:“天行有常,你不如何——是了,以你的道,原本就不在乎这些外物。”   我不是,我没有。   林疏面无表情,作“你说的都对”状。   系统道:“既如此,你便快些走罢!外面正热,仔细中暑。”   林疏想了想,问:“我能进学宫吗?”   系统道:“道友,你基本功很是不错,必是名门正派自小修仙的弟子,道心又难得,是难得一见的天才,何须担忧。”   林疏看着系统一派真诚的目光,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系统说他是难得一见的天才,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连能不能修上仙也未可知,只有去学宫,才有可能抓住那一点能改变资质的渺茫希望。   他问:“学宫每年的人数一定么?”   系统道:“不一定的,但凡有天资,又能跟上学宫的课程,不拘多少,学宫总是要的。”   林疏略松了一口气,这样说来,自己并不会挤占别人的名额,省去了日后可能的麻烦事。   系统道:“梦境的出口不在这里,你随我来。”   林疏乖乖跟着下山,离开了山巅这一登陆界面,山下是一个渡口,隔着一条江,对面山脉绵延起伏,依稀有些建筑。   “待道友入了学宫,便可以去那边了。”系统不知何时撑上了一只竹筏,温声道:“上来罢。”   说来也奇怪,山巅明明是早晨,山下却是夜晚,夜色凄迷,江上雾气弥漫,系统撑篙顺江流而下,不消一刻,便驶进迷茫白雾中,林疏忽觉一阵天旋地转,浑身的轻松舒适尽去,感觉到了外界闷热滚烫的空气。   他睁开眼睛,此时已近正午,这具孱弱身体在这地方待了半天,头晕眼花,浑身说不出的难受,想去一旁的阴凉处——可恨的是,自己的手腕又被李鸭毛给拴住了,打了数个死结,无论如何也解不开。   等李鸭毛从幻境中醒过来,眼看身边的林疏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李鸭毛大叫:“我的小祖宗!”   小祖宗微微喘着气,整个人不甚清醒。   李鸭毛把人拖到阴凉处,一时间也是无计可施,所幸李鸡毛也很快苏醒,他们把人拖到场外,灌了好大一碗绿豆汤,林疏这才慢慢缓了过来。   林疏:“......”   这个体质实在是可恨,险些要出师未捷身先死。   两兄弟见他正常了,松了一口气,把驴牵出来,准备回家。   李鸭毛道:“鸡哥,你考得怎么样?”   李鸡毛摇头:“考我的那个仙人劝我以后老老实实在家做事,不要麻烦这一趟了。”   李鸭毛“嘿”了一声,神情激动,用力拍打驴头:“你猜我怎么着?” 第11章 仙道院   李鸡毛:“怎么着?”   李鸭毛又拍一下驴头:“那个和和气气的仙人说,道友,你很有悟性,只是基本功太差,字也不认得几个,太丢人。要我回家勤练大周天,再多学些字,明年他再来考校——兄弟,我这是有戏了啊!”   那驴子被他拍得嗷嗷直叫,但李鸭毛喜难自禁,又拍了一下:“驴都知道恭贺我了!”   “行啊!”李鸡毛也真心实意为他高兴,“你好好用功一年,以后我留在家照顾爹娘,你尽管出去吧。”   李鸭毛笑得看不见眼睛:“我可真是撞了大运......你道那仙人还说什么?”   李鸡毛:“怎么?”   “他说,道友,你这个名字实在有点不大雅观,来日到学宫上学,须得改了。我说,我不认字,您便给我取一个罢,他说也好,给我写了三个字。我又说,我兄弟叫鸡毛,也不大好听,您也给取一个罢——他竟是绝好的脾气,又给你取了名!”   李鸡毛:“怎么讲?你写出来给我看看。”   李鸭毛挠头:“我不认字,只能硬记住了笔画,可那笔画也太稠,回家让林兄弟认认。”   说到这里,他又偏过头来问林疏:“林兄弟,你怎么样?”   林疏在头晕眼花中努力维持清醒,道了一句:“还行。”   “定是可以考上了!”李鸭毛又是十分欣喜,“兄弟,你先去学宫探路,我明年就去找你。”   一路如何欢欣鼓舞不谈,回家之后,李鸭毛却是挨了一场好骂。   “八字没一撇的事情,你得瑟个什么劲!”大娘叉腰,横眉竖目,“怎地把小疏弄成这样!”   李鸭毛心虚挠头:“他是你亲生的还是我是你亲生的.....”   “我呸!”大娘拿起擀面杖,“你们三个哪个不是我一碗饭一碗饭喂大?那就是亲兄弟!”   李鸭毛道:“你偏心?”   “我偏心?”大娘提溜着他的耳朵:“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那歪瓜裂枣,有人家长得俊?”   林疏在一旁的竹椅上缓慢扇着扇子,饶有兴趣地看着李鸭毛被打。   说起啦,他还真的是被大娘一手养大的,小傻子曾经的一日三餐,全由大娘打理,小傻子四处乱跑,落了水,壳子里换成林疏,又醒来时,也是大娘在照料。   大娘打完李鸭毛,又来看他的状况,倒了点水。   林疏端着,小口小口喝。   “怎地像个小猫儿似的!”大娘笑道,“喝多点。”   林疏觉得这种关系很新鲜奇妙。   但是,不论被照料的如何细心,终究身体的底子差劲,被晒了半天,又一路劳顿,林疏就像地里那些幼庄稼一样,蔫了。   蔫了半月,“上陵榜”放了出来,宁安府的五个人里,俨然有林疏的名字,李鸭毛兴高采烈回来报信,一家人高兴完,林疏接着蔫。   中暑缓过来以后,又因为湿着头发吹风得了风寒。   “大夏天的,风寒!”大娘大为纳罕。   林疏咳得没了半条命,动动手指都费劲,也没法向大娘解释什么叫“免疫力低下”。   在上辈子,六七岁就已筑了基,从此百病不侵,他是真的不知道生病是什么滋味。   就这样病歪歪又过了半个月,八月里,终是要启程往蜀州的上陵学宫了。   大娘不放心林疏一个人上路,因此李鸭毛与林疏一道,先由宁安府租马车向南走,由宝江口坐渡船到洞庭,再取陆路向西入蜀。   离开宁安府的时候,天上下了细细的雨。   李鸭毛伸手接雨,道:“还是太小,地里都干了,这点雨能干什么?”   林疏掀开车帘,看着道旁旱裂的土地,又转头,看向路边打一柄油伞的大娘。   大娘见他看自己,上前几步,道:“路上小心些!”   林疏心里微微发热,点了点头。   李鸭毛在前头抽了马一鞭,喊一声“驾——”。   车轮便辚辚地动起来,向前行去。   大娘又上前几步,对林疏道:“明年再回家,给你做好菜!”   林疏应了一声:“哎。”   马蹄渐渐快起来,雨雾茫茫,很快吞没了大娘的身影,林疏又看两旁的庄稼田,看完,接着把目光投向来时的方向。   但愿这雨再大些,他心想。   李鸭毛问:“路有点颠,兄弟,你行吧?”   林疏道:“没事。”   ——哦,现在李鸭毛严格意义上来讲,不能叫李鸭毛了,系统给他新取了名,叫李雅懋,但读音仍是那个读音,因此素日里仍叫做鸭毛。   两人这一走,又是一月过去了。   一路上,林疏大略能看出一些风土人情来,城市远不如现代那样繁华,确实是生产力比较低下的古代。   进了蜀地,这才渐渐繁华起来。   这一日,李鸭毛赶车走在官道上,忽然道:“林兄弟快看!”   只见群山环抱中,浓雾掩映之间,一座巍峨城池隐隐绰绰露出一角来,城楼高矗,气势雄浑,摄人心魄。   林疏对于这个世界完全是两眼一抹黑,李鸭毛被困在鬼城十年,和他也差不了多少,两人都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停下来看了一会儿,李鸭毛又问了过路人,才知道,这居然就是南夏的国都。   那赶路人道:“咱们国都——那可是真气派!”   李鸭毛心驰神往:“来日有机会,一定要去见见世面。”   只不过学宫开学的日子已经快到了,再绕路恐怕误了时候,两人看了看,也就继续上路了。   他们到上陵山脚下的时候,正是九月中,蜀地风物甚美,又正值秋高气爽,很是怡人。   从底下往上看,整个山群仙雾环绕,山上植物青翠欲滴,灵鸟高飞,偶尔能看见露出的飞檐,端的是仙家气派,与人间城池大有不同。   南夏设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亭,山脚下的长亭里,有两个天青衣的少年人对坐,亭边栖着一只巨大的仙鹤。见马车来,其中一个出亭遥遥一拱手:“前方客人,可是要上学宫?”   李鸭毛道:“正是。”   林疏从马车下来,其中一个少年人道:“是一位要上学宫,还是两位都要?”   李鸭毛道:“一位。”   亭里那一个谦谦有礼道:“请来此处画名罢。”   李鸭毛上前,那人递上一个名簿,他先翻到闽州,又翻到宁安府,找到仙道院,又找到林疏的名字,画一个勾,还给那少年,说:“好了。”   ——这人字不识几个,找这几个字却是很准。   林疏还没来得及答话做事,就全被李鸭毛一手包办,感觉自己已经被默认为残障人士,弱小,可怜又无助。   那少年接过簿子,道:“上陵学宫,凡人止步,林道友,跟我走罢。”   林疏看了看李鸭毛,道:“我走了。”   李鸭毛把包裹从马车中拿下来,笑道:“兄弟,你照顾好自己,哥哥明年就来和你作伴。”   林疏颇不好意思地也笑了一下:“好。”   大仙鹤长鸣一声,那少年道一声“起”,林疏便被一股柔和气机托着,升到半空,又落到仙鹤身上,片刻后,那少年也飘然落到了鹤上。   仙鹤振翅起飞,李鸭毛在地上对林疏挥手。   林疏一直望着他,也挥了挥手。   他上辈子,师父走后,便再也没有了亲朋好友,没想到重活一次,忽然便有了照顾他到了这等地步的两兄弟和大娘,有些不知所措,但心中感动却是实打实的,分别时亦是心中不舍。   ——这样的关照和恩情,不知何日才能报答了。   仙鹤直直飞入仙雾缭绕间,林疏也收起方才的心绪,向上望去。   他虽然上辈子差一点就修到了大乘,但从未和师父之外的修仙人见过面,更不用提这样的大型学宫了,有点好奇他们这种成体系的修仙是什么样子。   仙鹤越飞越高,它是身负灵力的鸟儿,所以速度奇快,不消两刻已经到了山巅,然后盘旋下落——但见方圆数十里之中,仙宫华美,琼林缤纷,流泉飞瀑,极为美丽。   仙鹤飞近山门。   山门上,刻着四个大字“醉倒上陵”。   山门下有几拨人,各自打着一个幌子,就是算命的江湖骗子经常在手里拿着,上面写“XX神算”那种。   台阶上零零散散坐着几个穿灰衣的,有的在发呆,有的在看书,幌子上写着“儒道院”。   台阶旁的草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幌子插在地上,写着“仙道院”。   而在那些横七竖八躺着的人中,一眼就能看到一片红色。   林疏:“......”   竟然还有熟人。   凤凰山庄的几个女孩子围在一个琉璃榻旁扇扇子。   琉璃榻上坐着大小姐凌凤箫。   蜀地的九月也颇为炎热,女孩子们都穿着薄纱衣,半露手臂与肩膀,只大小姐还穿着宽袍大袖的宫装,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正在被凌宝尘投喂冰镇葡萄。   凌宝清察觉到上面的动静,抬起头来,道:“鹤来了。”   立即有人大声问:“哪个院?师弟还是师妹?”   带林疏上仙鹤的那个少年道:“仙道院的师弟!”   儒道院与术院的一干人“唉”了一声,很是失落。   仙道院也有点失落,可能是来人不是师妹的缘故。   待到仙鹤落地,凌宝尘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大小姐,”她道,“你看是谁来了。”   凌凤箫抬了抬眼皮,在林疏身上打量几下,也勾了勾唇角:“好巧。”   这一声落下,原本很失落,继续在草地上或躺或坐不成人形的仙道院一干人等突然站了起来,纷纷作揖见礼。   “原来是凌师姐的熟人!”   “失敬失敬!”   “师弟真是一表人才!”   林疏歪了歪头:“?”   你们的仙风道骨呢? 第12章 相看两厌   仙风道骨?   没有。   看他们的样子,仿佛只要凌宝镜让出手中的扇子,他们立刻就会殷勤接过,鼓动双臂,为凌大小姐送去凉风。   至于这凌凤箫,却也着实奇怪。   大热的天,既有人扇风,又有人喂冰葡萄,显然是怕热的。看凌宝清几个人的打扮,轻纱薄丝,露胳膊的露胳膊,露肩膀的露肩膀,显然这个世界的着装也并不是很保守——偏偏这人一身华服,遮得严严实实,也不嫌闷。   当然,林疏只敢想想,说是不能说的。   只见凌凤箫也在打量他,打量一会儿后,倨傲地抬了抬下巴,问:“你们安顿的怎么样?”   “安顿的很好。”林疏答。   答罢,又想了想,再添一句:“多谢大小姐。”   凌凤箫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站起身来,道:“跟我走。”   ——大小姐这是要纾尊降贵给他带路?   林疏一时间竟感到受宠若惊。   但是,凌凤箫的态度显然不诚恳,纾尊降贵也纾得心不甘情不愿。   “拿着。”   林疏接过凌凤箫递给他的一枚玉符。   ——为了不与自己产生肢体接触,这人只两根手指提溜着玉佩的绳子,将玉佩吊起,最后放在他的手上。   这种递交方式,林疏也很愿意。   毕竟,他不是一个看脸的人,只要是活物,他就拒绝与对方产生肢体接触。   “这是出入上陵梦境的信物,”凌凤箫淡淡道,“若有要紧事,可用玉符叫梦先生,梦先生若有事找你,也会用玉符传讯。”   林疏收下:“多谢。”   三月前与凌凤箫初遇的那一夜过于昏暗,后来又只是远远望了一眼,因此,他到现在才发现,凌凤箫虽只比自己大了一两岁,却要比自己高一个头。   ——她们修仙练武的女孩子,身材总是要高挑一些,而小傻子过了十年营养不良的日子,亦是身量未足,也可以理解。   此时,凌凤箫在山路上走,林疏跟着,凌凤箫没有再和他说话,林疏自然也没有说,山道寂静,只听得脚步声。   凌凤箫修为很高,脚程自然比林疏这具肉体凡胎快一些,不一会儿便把林疏落下了二十多级台阶。   林疏并不是计较这些东西的性格,甚至有兴致向上望凌凤箫背影,仙雾飘渺的山路上,流云红衣缓缓而上,倒也不失为美景。   甚至,山路旁的藤蔓缠绕的巨木中还飞出两只小鸟,在凌凤箫的身边盘旋了好一会儿才走。   等差距再拉大,林疏加快脚步,凌凤箫似乎是听到了他脚步的变化,终于停了步子,在一处高台上等。   林疏上去,这便是山路的尽头了,雾气弥漫间,已经可以看见巍峨仙宫的影子。   凌凤箫伸手,五指轻收,那雾便退潮一般散了。展现在林疏眼前的是错落有致,绵延数里的宫殿群,宫殿颜色以洁白为主,砖石的质地近玉,细腻润泽,日光下闪烁着微微的光泽,玲珑剔透。   “这里是合虚天,平日上课的地方,”凌凤箫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仙道院弟子住东面碧玉天,儒道院与术院弟子住琉璃天,你跟我来。”   两人又继续往东走数里路,大约是上陵山上独具仙氛,林疏走了这么久,竟也不觉得累。   碧玉天是另一座葱翠的山峰,竹林如海,清风阵阵,其中坐落着无数颇有意趣的竹舍,都是独栋,但每四栋隔得很近,由一道中庭相连,隐隐约约联成一体。   “每人一舍,四人一苑,我去问梦先生你在哪一苑。”凌凤箫拿出了自己的玉符,对林疏道。   林疏点了点头,与此同时,他的那枚玉符却发出微微的光来。   凌凤箫微蹙起了眉,似是不解,道:“梦先生叫你,去。”   林疏并不知道梦先生是何方神圣,也不知如何找他,但当他拿起玉符的那一刻,一股柔和的白光便笼罩了他。   再睁开眼睛后,山巅朝日初升,晨风习习,俨然是上陵梦境的登录界面。   系统仍穿着那身仙气飘飘的蓝衣,笑眯眯对他作了一揖:“道友,又见面了。”   林疏:“梦先生?”   “正是在下,”系统温声道,“上陵一场大梦,我乃梦中人。道友若不嫌弃,便也唤在下一声梦先生罢。”   林疏乖乖道:“梦先生。”   系统的笑意又浓了几分,但笑过之后,理了理衣服,正色起来:“道友,此番唤你来,实在是有要事。”   林疏问:“是什么事?”   “这件事,追根究底是因在下而起,”系统叹了一口气,“道友,你可还记得,当初上陵试的第二试,我因不想听那小抬杠精和你夹缠不清,免了你们的论道?”   林疏:“记得。”   这件事,他实在很感谢这位通情达理的梦先生。   “坏就坏在这件事上,上陵简——学宫的大祭酒,他这人也太事多,非说这不合规矩,虽你们两个都该进学宫,但这第二试,也无论如何不能免。”   ——这样看来,自己还是免不了与杠精论一场道的命运,林疏心里有点打鼓,但这毕竟是他原就该做的,并不抵触:“也好。”   “你且听我说完,”系统大叹一口气,“上陵简那坏胚子又说,上陵学宫规矩分明,坏了规矩,就要罚,我已领了我的责罚,而你们两个免了一场论道,也要罚。他要你们两个住在一起,此后日日辩,夜夜辩,把道心辩得明明白白才能罢休。”   林疏:“......”   简直是晴天霹雳。   他日后的宿舍生活,是要有多绝望?   “不过呢......我却也不是没有办法,”系统收起叹气的表情,又狡黠一笑:“这小抬杠精是如梦堂的嫡传弟子,名叫越若鹤,越若鹤道友今年和他妹妹越若云一起来学宫,越若云道友年纪尚小,需得兄长照应,他们两人要住在一苑内,你自然也与他们住一苑。这位越若云道友受她兄长耳濡目染,也很是钟爱抬杠,他们两人相互杠来杠去,道友你便少受些聒噪之苦。”   说了这个,系统又接着道:“然而,这毕竟不能完全奏效。学宫中又有规矩,每一年新来的弟子所居的竹苑,须得住进一位去年的师兄或师姐照应,是以,你们苑中的第四位,我特意安排了一位能管得住这两人的厉害人物。这样,道友便可以完全免去抬杠之苦了。”   死里逃生,林疏简直想含泪感谢梦先生。   刚想道谢,系统又慢悠悠开口:“道友,上陵试中,你选用的剑法虽平平无奇,可在下也能看出,道友在剑之一途上必是不凡之辈——恰好,她使刀,亦是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你们同居一苑,素日便可多多在中庭切磋武艺,谈论道法,对彼此修炼都大有裨益。”   说罢,系统看着林疏,明明年纪轻轻的脸上,却挂着老父亲一样的慈祥笑容。   林疏却忽然僵住了。   使刀,是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   一位去年的师兄或师姐。   一位能管得住这两人的厉害人物。   等、等一下。   这个形容有点耳熟。   他怀抱着一丝期望,开口问系统:“梦先生,那人......是谁?”   系统笑道:“凌家的小凤凰名满江湖,想必你也听过名字的。”   永平四年,林疏于上陵山,碧玉天,上陵梦境,卒。   他艰难道:“多...多谢......梦先生。”   系统笑。   林疏面无表情。   林疏感觉自己不太好。   那位大小姐,显然不待见自己,又脾气甚坏,动不动要剥人皮,他是想敬而远之,离得越远越好的。   比起生活在被凌凤箫支配的恐惧下,他宁愿和杠精日日辩,夜夜辩,辩到大乘,辩到飞升。   但是系统并没有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   “道友,仓促把你叫来,实在不好意思,既已交代完,你且快回去吧。”   说罢,他大袖一挥,林疏立刻被送了出来,回到现实世界,仍是那个手中握着玉简的姿势。   他抬头,看见对面的凌凤箫。   凌凤箫的表情也不大对。   ——他想起来,凌凤箫之前是要去问梦先生他住在哪一苑,那现在想必已经知道他们两人将住在一苑了。   他是一个小村子的小傻子,乍一在凌凤箫眼里出现就是脏兮兮惹人厌的模样,想必金尊玉贵的大小姐也不愿与自己住在一苑。   真是相看两厌啊。   凌凤箫一路没说话,到了一处刻着“惊风细雨”四字的苑门前,生硬道:“这里。”   两人继续向前走,还未到中庭,就听那里传来响动。   隔着竹林,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道清亮亮的声音响起,语调却甚不客气:“是不是叫林疏的那个来了?林疏,你说天行有常,人不如何,那我问你,天有四季寒暑,天冷了,你难道不添衣服?天热了,你难道不脱衣服?好比这大热的天,你若是还穿得严严实实,那不是猪么?”   林疏竟觉得他说的很对。   未等他做出回应,一阵喀喇声却响起来了。   林疏转头,看见凌凤箫眼里染上薄怒,气机震碎了数棵碗口粗的竹子。   论起大热天不脱衣服,凌凤箫确实是个中典范。   竹杠兄,自求多福,校园霸凌,就在你我身边。 第13章 河豚   里面那人犹不知情,拉开门,探出头来:“可见,你的说法自相矛盾,大不通顺,完全就是空中楼——”   一句“空中楼阁”还没说完,只听“铮铮铮”几下连响,十数片翠绿的竹叶被凌凤箫真气催动,竟如同铁片一样钉进了他脑袋旁边的门柱上。   那人立刻拔高了声音:“林兄,你这可不大地道,我与你好好说话,本可以畅怀一辩,你却恼羞成怒,定是被我说的哑口无言!”   凌凤箫冷笑一声,拂袖步出竹林。   那人立时变成了被掐住喉咙的鸡:“凌......大、大小姐。”   这个仙道,难道就没有一个不向大小姐屈服的人吗?   林疏正想着,就听那人用被掐住的声音道:“......您不热吗?”   ——还真的有。   凌凤箫道:“与你何干?”   “大小姐,恕我直言,这话可是大不通顺,常言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看到大小姐热,感同身受,自己身上也就热了起来,此情此景,怎能说甚么与我何干......”   只见这人长得清清秀秀,一身绿绸衫,活像根翠绿水灵的竹杠。   但凌凤箫甫一进门就震碎了无数根竹子,自然也不会爱惜眼前这根。   凌凤箫走近了他,开始慢条斯理拔先前钉进门柱里的,他脑袋周围的竹叶。   一片,一片,又一片。   一根根码整齐,拢在手里:“你叫越若鹤?”   越若鹤点头。   “越师弟,”凌凤箫淡淡道,“我还要去山门等鹤,林师弟就劳烦你帮忙安顿了。”   那十几片拢在手里的竹叶,被无形的凌厉气机切割,变成了比灰尘还细的绿色碎屑,正从大小姐略有苍白的指尖淌下,而后随风飘飞不见。   越若鹤住了口,谄媚道:“......是。”   又一个人屈服了。   凌凤箫凉凉看他一眼,径自转身出了这座“惊风细雨苑”。   也没有再看林疏一眼。   等那大红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竹林间,林疏想问越若鹤哪一个是自己的房间,还未开口,就听越若鹤继续道:“林兄,我们继续谈天行有常,人道有为的道理,恕我直言,这天行有常......”   林疏:“你说得对。”   “我既说得对,林兄再看自己的观点,实在是空中楼阁,子虚乌有......”   “你说得对。”   “以我的拙见.....”   “你说得对。”   越若鹤:“?”   林疏平静地抱着自己的包裹:“越兄,我该住哪里?”   ——多谢这些天来李鸭毛的聒噪,他说话真的流利了一点。   越若鹤先是受到凌凤箫的威胁,又没能在林疏身上体会到辩论胜利的快乐,蔫了。他有气无力道:“我住东,我妹妹住西,昨天又有一群凤凰山庄的师姐师妹在南边砍竹子栽牡丹,林兄,你只有北面了,我带你去。”   由中庭向北,竹径里走过一两百步,便是林疏将来要居住的小竹舍了。   竹舍由一间小厅,一间卧房组成,形制简单古朴,倒是很有意趣。   “这里是学宫为弟子备好的道袍——若林兄有自己的门派,则穿门派的衣服,若没有便穿这个。”越若鹤道:“不过,以我的愚见,这个规矩大是不好,一则助长学宫中的门户之见,二则我们都穿得五彩斑斓,真是有碍观瞻,三则......”   他竟一连说到“六则”,林疏赶紧道:“你说得对。”   一句“你说得对”,使越若鹤双目无神,回到正题:“我们平时自己做功课,修炼、习武都在竹苑里,上课在合虚天,饭堂、藏书楼、比武场都设在后面的烟霞天,我也不知道怎样走,到时候问问梦先生就好。”   “啊,对了,”越若鹤仿佛想起了什么,“我们三天后就要开始上课,一年至少要学二十门课,你记得找梦先生选课。”   他又交代了些别的东西,总结成一句话,就是“找梦先生”。   终于说完后,越若鹤补充了一句:“凌大小姐这几天频繁接人,很忙,脾气大坏,我今天总算见识到了。我们这几天远远躲着,不和她玩。”   林疏点了点头。   事实上,他还真的没见过凌凤箫脾气好的时候。   闽州城,死了未婚夫,脾气大坏。   宁安府,失去等人耐心,脾气大坏。   上陵学宫,频繁接人,脾气大坏。   惊风细雨苑,被抬杠,脾气大坏。   简直是个河豚。   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了一致后,越若鹤不再两眼无神,甚至还约林疏晚上一同去烟霞天吃饭。   林疏又有点不知所措。   这位越若鹤室友好像并不像他前世的那些室友一样对他态度冰冷,虽然,那也不是室友的错。   他们有时会说一些嘲讽的话,林疏那时候修为比较高,不小心听进去过不少。总归都是自己不合群,不和他们打交道,既不会说话,又没什么表情,让大家觉得不舒服。   但越若鹤自己一个人好像就能说很多话,也许......不会因为无话可说而引发尴尬。   因此,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答应了。   待越若鹤走后,林疏收拾了一下房间,最后换上了学宫的那套衣服。   白底,淡蓝纹、淡蓝边的轻质袍服,很有几分正正经经的仙气。   他又对着镜子尝试许久,终于束好了头发,戴上羽冠。   镜子里的这张脸,十四五岁的模样,倒是有那么一点儿好看,轮廓有一丝陌生,但也不是很陌生,其实有点像上辈子的脸。或许没什么表情的时候,人的脸总是相似。   林疏想着这些,神游天外,过了很久,才把思绪拉回来,开始回忆越若鹤交代的那些事情。   想着想着,忽然想到他说“凌大小姐这几天频繁接人”。   他自然不知道凌凤箫为什么要频繁接人,但从这句话,可以看出凌凤箫这些天接过很多人,或许把所有人都接了个遍。   凌凤箫亲自带他上山的时候,他确确实实感到了受宠若惊。   现在看来,并没有丝毫的“受宠”。   即使明知道凌凤箫不太待见自己,也从来没对大小姐抱有过什么期待,林疏还是感到了一丝丝失落。   哦。 第14章 咸鱼   傍晚。   夕晖下,竹林如海。   “我们如梦堂的衣服是绿色,凤凰山庄穿红,那边几个天青色是南海剑派。”越若鹤带着林疏在路上走,他妹妹越若云也跟着——这两个人都穿绿色袍服,简直要和竹林融为一体。   碧玉天里还好,没有太多人走动,走到烟霞天时,色彩就渐渐多了起来。   儒道院看重的是师门谱系,并没有仙道院这样的门派,因此统一穿学宫的袍子,形制和林疏身上的一样,只不过花纹和滚边由淡蓝变成灰色,术院是红色。   饭堂里,一眼看去,大多是同院坐在一桌,也有儒道院弟子与仙道院弟子混坐的,让林疏想起《百晓生详说上陵学宫》里的一段话来。   大致意思是儒道院内部派系林立,拉帮结党,各执一词,隔三差五就要有一场大辩,最是鸡犬不宁。还好终究都是文人,动不了刀子。唯一怕的是到了辩无可辩,干瞪眼的时候,就各自找仙道院里交好的同窗助阵,便演变成两边的斗殴,然后一堆人被大祭酒罚去垂星瀑下的思过洞面壁思过,思着思着,又动起手来,实在是鸡飞狗跳。   正想着,就见一张桌子上,一个儒道院弟子撂下筷子:“须制名以指实,名不正,言何以顺?”   他对面那个道:“闻之见之,取实与名——不然,你以何解‘白马非马’?”   越若鹤道:“且让我去与他们辩上一辩。”   越若云“嘁”一声:“你忘了爷爷怎么说了?莫与儒道院说话!一旦辩不过,小心丢了如梦堂的脸面!”   越若鹤道:“我如梦堂以武立身,即使辩不过,又有什么要紧?”   “辩败也是败!”   “辩败如何算败?嘴皮子上的事,能叫败么?”   “打输了,你垂头丧气,辩输了,你也垂头丧气,辩败如何不能算败?”   “我越某人心胸宽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曾垂头丧气过?”   “我呸,去年陈师弟不过是‘无边丝雨’比你练得好了一点,你就乌眼鸡似得盯着人家半年,心胸宽广?”   “我关爱师弟进境,有什么不对?凌大小姐今天那一手折叶杀人实在比我的手法高妙,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变成乌眼鸡了?”   “你明知凌大小姐那是真气强盛,一力破十会,并无我如梦堂武功的深奥机巧,才‘心胸宽广’!”   “说得好!那年凌大小姐来堂里拜会,是谁红着眼睛在后面跳脚说‘明明是一般的年纪,怎地她比我强出那么多’?我若心胸不宽广,你的心胸怕也只是个针眼儿了!”   “我说你心胸不宽广,又未说我便心胸宽广了——再说,我后来可是对凌姐姐心服口服,如今住在了一起,一定要日日去请教,日后武功有了进境,定要教你好看!”   林疏:“......”   他眼睁睁看着这兄妹两个越说越偏,越说越偏,从儒道院偏到了凌凤箫的身上,一时半会停不下来,只好自己先去取菜。   一边取菜,一边走神。   越若鹤与越若云都是名门正派的嫡传弟子,他们俱这样推崇凌凤箫的武功,连梦先生都说“凌家的小凤凰名满江湖”,看来这人的修为在同辈人中确实极为出挑。   他在想,自己上辈子这个年纪时的修为,比起凌凤箫来怎样。   虽然还未见过凌凤箫拔刀,但这人今日震碎竹林,又摘叶伤人,展现出的武功霸道凌厉无比,若换到他十五岁的时候......   ——换不成,他上辈子是条安静的咸鱼,与河豚并不在同一个界门纲目科属种,遵纪守法,从未破坏过植被,无从比较。   等取完菜回来,这两兄妹竟还在夹缠不清,林疏默默开始进食,吃到一半,越若云才终于把话题拉回了儒道院:“你即使要与他们搅在一起,也要换身衣服,莫要让他们找到如梦堂的头上来。”   越若鹤大为不满,试图和她继续分辨,越若云道:“我饿了!不说了!”   两人这才去取菜。   林疏结束得比他们快些,吃完后,原地纠结了一会儿,道:“我先去藏书阁了。”   越若鹤“嗯”了一声,道:“回见。”   林疏:“回见。”   走出饭堂,往东走了一段路,他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还是不习惯和别人待在一起。   那两兄妹一开始沉迷拌嘴,开始吃饭后又很遵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从头到尾,并没有和自己产生过任何交流。   林疏开始想,是不是越若鹤原本邀自己一起吃饭就仅仅是出于礼貌,其实并不想搭理自己。   不过,无论越若鹤怎样想,最终的问题还是在他自己身上。   他不知道怎样开口加入一段谈话,也不知道和别人相处的时候自己该干什么,即使这辈子,身边突然多了很多对自己不坏的人,他也还是无法加入其中。   林疏有点迷茫,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   或许......还是像上辈子那样?   他继续往前走,先前来饭堂的时候经过藏书阁,故而位置并不难找。   藏书阁是一座共十四层的楼阁,据百晓生说,儒道院的书籍在前六层,术院为七至九层,余下五层是仙道院书籍。   他循着楼梯往上,上到第十层的时候,气喘吁吁,感觉已经丢了半条命。   仙道典籍浩如烟海,更有无数基础功法,所幸每个书柜都有索引,林疏未花费多少功夫便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首先是在炼体功法中筛选,找出一本看起来最基础的《子午锻体法》,不论怎样,只有改善这具身体的体质,才能重新拿起剑来。   然后便是经脉的问题。   入仙道的第一道门槛是筑基,筑基的目的是打通经脉,为日后修炼打下基础。   适宜修仙之人,天生经脉便如白璧微瑕,只需按照《养气经》运行大周天,时间一久,体内真气充盈,原本就少经脉滞涩处自然被冲开,称为“百日筑基”,是最好的天赋。   若是天赋稍差,便要多花些时间功夫,十年二十年之内总能打通经脉。   再差一些,便遥遥无期了,世上凡人,大多如此。   林疏这具身体就很凡人。   他在筑基相关的书柜从里看了很久,终于找到一本《清玄养脉经》。   大致翻了翻,里面收录了许多润养经脉的方法,原是为认为自己的经脉不够宽广,运行真气不顺利的修仙人准备的,但用到自己身上,似乎也可行。   整本书共分五个部分,分别是灵丹篇、灵泉篇、灵玉篇、炉鼎篇与杂篇。   杂篇里记载了一些食物与吐纳法之类,可以尝试。而根据百晓生所说,学宫弟子并不缺少获得灵丹灵药的机会,灵丹篇也不是不可行,另外的灵泉灵玉则暂时得不到。   至于炉鼎——不纳入考虑,虽然这似乎是改善经脉最快的方法。   总而言之,上陵学宫这个地方,他并没有来错,筑基虽然遥遥无期,但毕竟有很渺茫的机会。   他又找了两本与筑基相关的典籍,在第一层的册子上登记之后,将这四本典籍带出了藏书阁。   出来的时候,夜色已至,繁星满天。   他忽然怔住了。   烟霞天建在一处高峰上,与碧玉天、琉璃天一同环抱着中央合虚天。   此时,从烟霞天往下望,正能看见合虚天的全部景象。   琼楼玉宇之中,一座湖泊倒映着漫天星斗,大约是水质特殊,湖面上闪烁着柔和星芒。   百晓生的书上说,这湖名为“星罗湖”,源头是西面的“垂星瀑”,是学宫的一大美景。   万籁俱寂之中,林疏觉得它很美,和天上的星空一样美。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过星星了——这是他小时候最爱做的事。因为面对着无垠星空的时候,他会渐渐出神,错觉自己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而不是一个在人群外游荡的孤魂野鬼。   驻足望着湖面许久后,林疏才回了碧玉天。   逐渐走近自己的小竹舍后,他看见里面居然是亮着烛火的。   再走近,门也是开的。   继续走近,厅中桌上点着一盏如豆的灯,椅上坐了个人,正对着门的方向。   “你还知道回来?”凌凤箫的声音极度不悦。   诶? 第15章 美人挑灯花   走错房间了?   凌凤箫怎么在这里?   大小姐在等我?   这个事情比走错房间严重得多,因为林疏既不知道大小姐为什么要等自己,又清清楚楚地知道大小姐耐心有限,等的时间久了,脾气又要坏掉。   他犹豫了一下,问:“你找我?”   凌凤箫:“不然呢?”   林疏:“...什么事?”   凌凤箫拿银针拨了拨烛芯,火光一下子亮起来。   光芒下,美人盛装华服,轻挑灯花,即使是用林疏那贫瘠的审美来看,也是美不胜收。   但是,这场景的主角是大小姐,一切就另当别论。   他开始思考自己有没有招惹到凌凤箫,让这人深夜来兴师问罪。   他现在很干净,衣衫整齐,应当不会像鬼城那次一样让凌凤箫感到被脏了眼睛。   他也没有像越若鹤一样聒噪,扰了凌凤箫的耳朵。   难道是自己和越若鹤就“不和凌凤箫一起玩”此事达成一致的事情败露了?   但是凌凤箫本来也并不会和他们一起玩。   “我有事要问你。”林疏正胡思乱想着,凌凤箫指节叩了叩桌子,道。   林疏顺从道:“嗯。”   “你们村子......”凌凤箫道,“十年前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原来并不是兴师问罪。   林疏如实回答:“实不相瞒......”   凌凤箫挑了挑眉,是认真听的模样。   “我是个傻子。”林疏脱口而出。   凌凤箫:“......”   林疏看着凌凤箫又按在了腰间刀鞘上的手指:“......”   他想吞掉自己的舌头。   也不知为什么,面对凌凤箫的时候,他总是比和其他人说话时要紧张一些,一个不慎,脑子就进了水。   凌凤箫按着刀鞘,抚着上面的纹路,阴恻恻道:“你把我当傻子?”   “不是,”林疏解释的态度非常诚恳,“我以前是个傻子。”   “你现在也不聪明,”凌凤箫冷冷道,“所以,你想说,你不知道发生过什么?”   林疏点头。   他真的不知道。   “倒是我孤陋寡闻了......”凌凤箫的声音毫无凌宝清那几个女孩子声音里的脆快甜美,而是恰恰相反,质地很清冷,带一点微微的沙哑,故意放慢的时候,让人很是提心吊胆。   只听他继续道:“会画小星斗阵,而且分毫不差的傻子,真是闻所未闻。”   大小姐,你发现了盲点。   林疏站在原地,疯狂思考怎么圆过去。   凌凤箫慢条斯理挑着灯花,道:“继续编。”   林疏道:“我虽然是个傻子,但有一天突然就好了。”   凌凤箫平淡道:“那也确实稀奇。”   林疏继续编:“看了些村里老人留下的书,因此会画小星斗阵。”   凌凤箫皮笑肉不笑:“你真是阵法天才。”   林疏编不下去了:“就是这样。”   凌凤箫放下挑灯的银针看着他,没说话,也不动。   而就当林疏觉得自己可以侥幸过关的时候,电光火石间,右手忽然被凌凤箫抓住!   一道炽热的真气通过皮肤相触之处传进来,冲自己的经脉。   自己那经脉,大周天都运行不出,哪里是真气能流淌的地方?   凌凤箫此举是要试自己修为,但他的的确确没有任何修为,甚至连经脉都不通。   凌凤箫微蹙眉,收回真气。   “你这种资质,怎么混进来的学宫?”凌凤箫厉声道:“有何企图?”   大小姐,你又发现了盲点。   林疏僵硬道:“没有企图,梦先生觉得我悟性高。”   对不住,梦先生,只能拉你出来。   不然,难道还要说自己是被现代物理所害,被天雷劈来重新修仙的?   他也是要脸的。   凌凤箫将信将疑打量他几眼:“谅你这矮病秧子也做不成有害学宫的大事。”   林疏:“......”   病秧子就病秧子 ,还要加个矮字,这人嘴也太毒。   凌凤箫继续道:“宝清说你们村能在鬼城活下来,是因为一道剑气结界,结界是何人所留?”   “一位仙人......”   “我当然知道是仙人,”凌凤箫打断他道,“若再说半句废话,我拔了你的舌头喂狗。”   林疏也很绝望。   他面对别人的时候,说复杂的句子不太流利,虽然脑子里流畅,但只能一点一点往外说。   就好比之前,他想表达自己是一个十五岁之前是个傻子后来又恢复了的人,第一反应是说“我是个傻子”,而现在,要说“是一个偶然路过后来又离开的仙人”,他得先说“是个仙人”,然后再慢慢补充别的信息。   但是,凌凤箫这个样子,显然不听他慢慢补充,不仅不听,还要拔了他的舌头。   他道:“仙人路过村子,留了结界,就走了。”   他没提那位仙人把自己留在村落的事情,若说了,凌凤箫必定追问,而自己又确实不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脆便不提了。   此时,他却注意到,凌凤箫的神情竟然放松了些:“所以说,当年闽州城叛乱被王朝镇压后,虽然官民尽被诛杀,修仙之人却不一定。”   林疏:“也许。”   “后来还有什么事情么?”   林疏:“没了。”   “那位仙人可有名姓?”   林疏:“不知。”   他正等着大小姐下一个问题,却见凌凤箫从座椅上起身,道:“你今日所言,若有一字为假......哼。”   说完这句,这人拂袖便走了。   走到门口,又站住了一下,淡淡道:“三日内记得找梦先生选课。”   林疏:“嗯。”   ——这次是彻底的走了。   林疏非常不解凌凤箫的来意。   直到他收拾一番,在床上打坐,准备开始练习吐纳法,才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这位大小姐,不会还在找自己的未婚夫吧?   ——这么凶的未婚妻,也不知道谁消受得起。   想到凌凤箫继要剥了自己的皮之后,又要拔自己的舌头去喂狗,他就对凌凤箫那位不知道是人是鬼的未婚夫升起了十二万分的同情。   仁兄,你还是死了的好。 第16章 富婆   这样胡思乱想一番后,林疏开始练习《清玄养脉经》中的呼吸吐纳法。   书中讲,呼吸吐纳,可固根源,每天静息打坐,使吐息均匀、细缓、深长,是为吐故纳新,长久之后,经脉状况会逐渐改变。   林疏摒去杂念,照着书中口诀做,吐息逐渐匀长,渐渐沉浸其中,一个时辰后才缓缓转醒。   这种感觉很熟悉,类似上辈子运行大周天后的入定。   他伸出右手来。   很孱弱的一只手,月光下可以看见略微苍白的手心,一些浅而凌乱的掌纹。   吐纳结束的时候,这只手有点发热,少阳经和中冲穴变化尤其大,里面有一点点微小的真气。   林疏重新拿起放在床边的《清玄养脉经》,把吐纳的部分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并没有提到这种状况。   ——见效这么快的么?   他收回手,决定再试一次。   这次入定的时间比之前还要长一些,醒来时已经月至中天。   他的右手已经不怎么热了,只有一些残余的感觉,那一团微小的真气也消散了一大半。   他重新翻书,几乎要把书页看出花来,也没有找到原因。按理说,这种吐纳法的作用类似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既不该迅速出现效果,也不该效果出现反弹。   林疏陷入思考。   这不应当。   思考无果,他慢吞吞躺下来,打算明天再试。   ——总归不是坏事。   第二天清晨,林疏醒得很早。   如果按照现代的时间,应当是凌晨四点。   他以前一贯是这个时候起床练剑,即使现在不练了,也习惯在这个时间醒来。   昨天发热的右手,今天已经彻底恢复正常,但阻塞的经脉竟然通顺了那么一丝。   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丝,但放在自己这一具堪称修仙无望的身体上,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林疏于是又开始一轮吐纳。   一个时辰后醒来,探视经脉,毫无变化。   林疏:“......”   这就有点玄学了。   他没再继续探究,打算开始练习《子午锻体法》。   名字很仙气,其实是强化版广播体操。   原因无他,其它锻体法诀都要有真气流动来配合,林疏并没有真气,只能找最基础的功法——就只剩下广播体操。   看着那上面的动作,林疏感觉自己变成了清晨五点的广场上早起打太极拳的人,离养生只差一杯枸杞。   走出竹舍后,外面晨雾浮动。   他的房间坐北朝南,隔着中庭,正对着的那一边是凌凤箫的房间。   遥遥望去,如烟的竹海后,属于凌凤箫的那一片地方,据越若鹤所说,被凤凰山庄的女孩子铲平,挖了竹子,换上牡丹——可能她们觉得竹子并配不上自家的大小姐。   也不知她们用了什么法子,九月的季节,牡丹丛仍深粉碧绿一片,远远看去,云蒸霞蔚。   云蒸霞蔚中有一点红影,凌凤箫竟也起得很早,在练刀。   三尺刀,刀锋如水,林疏推开门的一霎,刀芒行云流水一转,正划出一道凛冽的飞光。   林疏面无表情又把自己关在里面。   人家练漂亮凌厉的刀法,自己在对面歪歪扭扭做广播体操,实在不大好看。   他又将窗子的竹帘拉上,才安心练起功法来。   《子午锻体法》很薄,只有三套动作,难度依次加大,因了这具十层楼都爬不上去的身体,只能做第一套,整套流程下来有大半个时辰,把浑身上下折腾了一个遍,做完的时候 ,全身的肌肉都颇为酸痛。   林疏上辈子只修剑,并没接触过这样纯粹了增强体质的功法,一时感觉有点神奇,打算接下来的时间好好研究一下。   他出了些汗,走到卧房后的一个小房间。   房间里设了一个玉浴桶,其上有阵法,会凝聚竹林上空氤氲的仙雾,成为灵泉,聚满则止。   灵泉难得,功效亦不凡,甚至可作疗伤之用,自然也对身体有所进益。   ——正如百晓生所说,学宫早已将一应事物备齐,使弟子能够尽量免去俗务,勤勉修炼。   但是,它不太热。   林疏出来的时候,打了一个喷嚏,感觉自己又要凉了。   他回了床上,抱着被子看功法。   大约辰时,外面逐渐热闹起来,越若鹤兄妹俩隔着中庭说了几句话,越若云又用仰慕语气和凌凤箫说了几句话。   又过一会儿,远远传来凌宝尘和凌宝清的说话声,声音越来越近,凤凰山庄的女孩子们分散住隔壁和风细雨苑、金风细雨苑与斜风细雨苑,现在约莫是过来找凌凤箫。   林疏又打一个喷嚏。   确凿是要凉了。   他绝望地起床,绝望地出门去琉璃天吃饭。   好死不死,吃饭的时间又和凌凤箫一行人撞了。   他余光看到后面一片红影的的时候,想溜掉去一边,却被凌宝尘叫住了。   “林疏!”凌宝尘拍手笑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穿这身衣服,倒是很仙气了!”   凌宝镜也笑:“这位新师弟,明明不疯不傻,鬼城里你搞成那个样子做什么?这样多好看。”   林疏想,鬼城那一夜,可以预想,将成为他一辈子洗脱不掉的黑历史了。   偏偏凤凰山庄的女孩子又都是一群天真活泼的促狭精,要揪住不放。   他没什么促狭话可说,只能道:“你们也好看。”   姑娘们又笑成一片:“你嘴也变甜了,这马屁却拍的不对,有大小姐在,谁敢说自己好看?”   林疏摸了摸鼻子。   凌凤箫看着她们笑闹,眼里也有点笑意,淡淡道:“别闹。”   凌宝镜吐了吐舌头,对林疏道:“我们先走啦!”   她们又继续蹦蹦跳跳往前走。   错肩而过的时候,晨风吹荡,刮起了凌凤箫额边一缕墨黑的头发。   林疏发现自己竟然怔了一下。   凌凤箫确实很好看,他不知道怎么形容。   凌宝尘她们几个也各有各的漂亮,但确实没有凌凤箫那样......   林疏想不出贴切的形容词,那是一种混乱颠倒的感觉,仿佛逼近了审美的极限,漂亮到了盛气凌人的地步,甚至让人不敢久视。   他的审美被刷洗一番后,有点飘忽,来到饭堂后,默默开始吃。   吃到一半,越若鹤却来了,越若云随即也在越若鹤身边落座。   越若鹤一脸兴奋:“林兄,我在路上看到你了,你和凤凰山庄很熟?”   林疏道:“认识。”   “妙啊!”越若鹤道,“林兄,带我一个!”   林疏:“?”   大概是看出了他的迷茫,越若鹤道:“你竟不知道么?”   林疏不知道。   越若云问:“什么东西?”   越若鹤道:“妹妹,你不能听。”   越若云:“?”   越若鹤靠近了一点:“林兄,你可想过以后的道侣?”   林疏:“没有。”   “那你可要抓紧机会,”越若鹤神神秘秘道:“凤凰山庄!背靠山庄好乘凉!”   林疏:“......怎么说。”   越若鹤道:“你看咱们学宫有钱吗?”   林疏:“有。”   那些琼楼玉宇,仙家阵法,功法典籍,都是珍贵之物。   而学宫供应诸多物件,却又不收一点束脩。   “咱们学宫的钱,一半是朝廷在给,另一半呢,就是凤凰山庄,”越若鹤道,“凤凰山庄富有四海,不瞒你说,林兄,若是走在街上,一半的店铺产业,背后都有凤凰山庄的经营。”   “你想想,若是有了凤凰山庄的道侣,你修炼从此就再也不愁丹药,不愁天材地宝,不愁绝世秘籍,更别提......”说到这里,他咳了一声,“我妹妹在这儿,林兄,你意会就好了,总之,做了凤凰山庄的姑爷,少修炼四十年。”   林疏意会不出来,但他已经知道了。   这个仙道,不仅没有仙风道骨,还整日幻想富婆。   真是世风日下。   越若鹤纠缠一番,从林疏这里得到了凌宝清凌宝尘几个女孩子的名字和性格,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离开前还叮嘱林疏务必对这件事情上心,仿佛一个操心的老父亲。   林疏继续安静吃饭。   他师父还在的时候,曾经叹息:“徒弟,你以后要是能找到女朋友,猪都能飞上外太空了。”   猪自然是飞不上外太空的,可见他也是不会有女朋友的。   更别提是富婆女友。   还是多修炼四十年吧。   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人就应当这样。 第17章 藏宝阁   吃完饭后,林疏来到了藏书阁旁边的藏宝阁。   藏宝阁正如其名,是学宫的藏宝库,共分十层,前三层对所有人开放,此后,每在学宫多待一年,可以多上一层,但第十层是禁地,不许进入。   人间的金银财宝,仙家的种种丹药、十八般武器,乃至作为宠物的小灵兽,在藏宝阁中都能找到。   ——但这些东西并不是免费供应,而是另有一套购买的流程。   在林疏眼里,这座藏宝阁就像一个积分兑换系统。   藏宝阁的一层,有一面大墙,墙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玉签。   玉签上写着委托——诸如为合虚天的宫殿洒扫庭除,在半山腰灵兽厩照顾动物,在药园打下手,为饭堂切菜......更高级一点的是下山斩妖除魔之类,弟子可以自行接受委托,不同的委托完成后可以换取不同数量的“上陵玉魄”,弟子们也可以在上陵梦境接取委托,但是得玉魄和取宝物都要来藏宝阁。   玉魄不仅内含灵力,而且可以在藏宝阁换取物品,可以说是学宫里的流通货币。   林疏浏览着那些玉签。   最下面的委托都是一些学宫琐事,非常简单,发放的玉魄数量也非常少,比如去饭堂切菜,两天一颗玉魄,帮杜若真人照顾黄字三号草药园,每天一颗玉魄——假如换成“帮杜若真人照顾玄字三号灵药园”,便跃升为每天五颗玉魄。   再往上的委托就需要一些专业的知识。比如帮杜若真人照顾天字二号仙药园,去麒麟谷为小麒麟清洗鳞片,帮巨鼎真人看顾丹炉,助观柳先生整理典籍......可以拿到十颗以上玉魄。   再往上,就已经出了学宫的地界,是学宫方圆千里内发生的灾祸,或地方官府悬而未决的疑案,郎中无法解决的疑难杂症......但凡有人向学宫求助,学宫都会有求必应,向弟子发布委托,弟子完成委托后,可以拿到以百计的玉魄,甚至上千。   林疏继续往上看。   探秘“石阙洞府”、诛杀“金眼五花蛟”、破解“珍珑棋局”......   看过这些,再往上,上面的内容却让他愣住了。   “居林府地动,生民流离,助抚之。”   “帝欲改税制,请献策。”   “蜀西岷江临汛,欲修坝,请献策。”   这些委托由南夏朝廷发出,几乎全与国计民生有关,玉魄数目依完成度而定,最高可以上万。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他身边忽然响起一道说话声。   林疏转头,看见自己身旁不远处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穿着儒道院灰袍的年轻男人。   见到林疏看他,那人一笑,朝林疏一揖:“有感而发,师弟见笑了。”   林疏:“没事。”   “师弟第一年来?”   林疏:“嗯。”   “师弟入学宫时间尚短,不可接外出委托,杜若真人脾气温善,观柳先生为人随和,师弟可以考虑一下。”   林疏:“多谢。”   那人道:“师弟不必客气。”   林疏在下方的玉签中又看了一阵子,最后选了帮杜若真人照顾玄字三号灵药园与每日戌时将藏书阁第十层书籍复位两个委托。   ——照顾灵药园每天有五颗玉魄,藏书阁的委托每天有三颗,少了一些,不过他上辈子虽然险些到了大乘,却并未见过这样成体系的修仙世面,借此机会多去些藏书阁也好。   他将手指按在玉签上,原本闪烁微光的玉符立时暗淡了下来,表明委托已被接走。   两个委托,每天大约要花去将近两个时辰,所以不能再接了——他还要上课和修炼。   学宫的要求是每年至少修习二十门课,每门课结课时,弟子都会得到甲、乙,丙、丁、戊的评分,若得甲等,一千颗玉魄,乙等五百,丙折半,丁继续折半,戊没有玉魄。   而林疏想要的有益经脉的“御虚造化丹”与“天元生脉饮”,前者百颗玉魄一丸,后者两百颗玉魄一瓶。   根据《清玄养脉经》,这两种东西都要长久吃,至少吃上百颗才能起效。   至于更贵的灵药,要想吃到,恐怕要等结课了。   总而言之,长路漫漫,好好打工,好好学习。   接完委托,他打算回碧玉天找梦先生选课,却被方才那位儒道院的师兄叫住了。   “师弟留步。”那人道。   他正在看着上面,林疏顺着他目光上去。   最上面那块最大的白玉签上,只刻了一行字。   “平北夏,定西疆,光复大夏国。”   “许多师弟师妹新来时都会来领它,几成为学宫惯例,”那人道,“师弟不领么?”   林疏站在原地,仿佛在思考,实际上没有。   “不了,”他道,“多谢师兄。”   “师弟似乎是闲云野鹤之人。”那人也没有多做纠缠,道:“人各有志,也罢。”   两人告别。   林疏确实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首先,他不太懂这个世界的体制,对王朝的认知非常模糊,也并没有什么归属感。其次,这么多年来,他都没有什么大志向,只是按部就班修仙,希望修到所谓“逍遥于天地间”的境界,然后脱离人群,自己一个人瞎过。   一条咸鱼而已,目前的梦想除了能日常嗑几粒丹药,就只有藏宝阁三楼一把很想要,但是标价一万玉魄的剑。   贫穷使人眼前发黑。 第18章 剑名折竹   要离开的时候,林疏原地犹豫了三秒,又走了上去。   他还想看看那把剑。   整座藏宝阁金碧辉煌,流光溢彩,黄花梨的柜格里,种种丹药、符箓、灵兽、灵药,不一而足。林疏上辈子活在没有修仙传承断绝的世界里,从未见过这些东西,顶多在古籍中看过记载,对它们全部很陌生,一知半解,走在宝物的熠熠辉光里,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但是,有一样东西他不陌生。   剑。   他短短一生,最熟悉的东西。   他师父说,用剑的人,他的生命就在这把剑上,你手中的剑是不会欺骗你,不会为难你,也不会抛弃你的唯一一件东西。一个用剑的人,他得相信自己是为剑而生,并相信自己最终是为剑而死,若非如此,剑道必不能大乘。   因此,他是要有一把剑的,就像一个好色的人要寻找女伴,一个热情的人要结交朋友一样。   上千把各式各样的剑里,他一眼望过去,只看见了那一把。   三尺的长剑,剑身比寻常的剑要窄一些,剑锋薄,薄而锋利,通体冰晶剔透,仿佛正向外溢着丝丝的寒气。   剑的下面有一个玉牌,刻着名字,材质。   这把剑叫折竹,是极北之地,万年寒潭最深处的冰魄所制。   虽然不能拿在手中,他还是觉得,这把剑很好。   正看着,思绪又被人打断。   ——这座学宫里的人,好像都很热情。   “师弟,你喜欢这把剑?”那人瘦瘦高高,五官端正,穿一身天青色衣袍,正是越若鹤曾指过的“南海剑派”的弟子服装式样。   林疏点了点头。   “师弟好眼光!”那人道,“但这剑却是不能要的,师弟还是去看别的剑吧。”   不能要?   林疏心里咯噔了一下,问他:“为什么?”   “师弟不知这剑的来历吧?”   “不知。”   “这剑曾标价三十万玉魄。”   三十万。   一万对林疏来说已经是天价,三十万已经无法想象。   ——即使他花上十年时间,每年的二十门课都拿到甲等,也只有二十万玉魄。   “这剑材料已是世间难寻,铸剑手法更是精妙绝伦,但是,纵然如此,标十万玉魄也已足够了,已经是众剑中的高价。”   林疏静静听他说下去。   只见那人面露仰慕之色:“多出的那二十万玉魄是因为,它乃是千年前,叶帝少年时所使之剑。”   林疏眨了眨眼睛。   叶帝是谁?   听这人的语气,一定是个极为厉害之人,竟然可以让学宫哄抬物价,把十万玉魄的剑抬到三十万。   “自然有许多人想要它,这些年来,折竹剑也曾被取走多次,但无一例外,都被退回来了,”那人叹了一口气,“价格也一低再低,直到现在,只须一万玉魄便可拿到。”   这人不好好说话,绕了半天,这才说到究竟为什么不能要,为什么退回来。   “只因这剑,太冷,非是一般人可以驾驭。用剑者稍有不慎,道心便会受到影响,被其支配,乃至走火入魔。”那人道:“因此我们但凡看见新来的师弟师妹想选这把剑,都要阻止,若到手后发现不适合,再退,只能得到一半的玉魄,白白亏去许多。”   林疏道:“多谢师兄。”   这位说完,犹不放心:“师弟千万莫要想这把剑了。”   林疏含糊地“嗯”了一声,在师兄老父亲一般的注视下,只好假装去看别的剑,然后默默溜了。   他还是有点想要。   虽然只能看,不能摸,但他觉得,这把剑一定很适合自己门派的剑法。   无论如何,先攒够一万再说。   今天开始去藏书阁和灵药园,每天有八颗玉魄,一年大概有三千。   这三千用来买御虚造化丹与天元生脉饮,前者一百一颗,后者两百一瓶。   所以,一年下来,每个可以买......十份?   林疏“......”   你永远比自己想象中要贫穷。   这样一来,平时就还要注意一楼有没有什么不会花太多时间,自己又能做到的委托。   像是藏书阁和灵药园这样的委托是不能接了,他还要把时间用在课业上,二十门课中有十门拿到甲等,才能换到折竹剑。   而甲等,实话说,很难。假如这门课有四十人,四十人中就只有四五人能拿到甲等。   林疏两眼发黑,飘忽地回到自己的小竹舍,拿出玉符,打算去找梦先生选课。   学宫的选课方式很现代,林疏觉得,能在古代社会搞出这种东西,学宫的大祭酒可以说是一个教育家了。   儒道院、仙道院、术院,乃至学宫后山不通过上陵试选拔,而是诸多佛寺层层推选组成的禅院的课程,弟子们都可以任意选择,没有任何限制。   虽说规定了必须修习二十门课,但这些课程最后的评分和弟子是否能够在学宫中留下来无关。   判断弟子的学业是否合格,这件事,由梦先生全权决定。   梦先生会在每年六月考校众弟子,根据每个弟子的天资、性格、武功,判断他这一年是否有所进步。   若是连续两年被梦先生判断为不合格,便会被学宫除名。   自己在上陵试中,是用剑的,也就是说,一年之后,自己的剑必须比现在更进一层才能通过梦先生的考校。   ——怎么练?   林疏心里有点不安,不安了一会儿,也没有想到什么解决方法,只好先进了梦境。   梦先生在山巅小亭中转过身来:“道友,你来了。可是要择课?”   林疏点头:“是。”   梦先生在亭中石凳上坐下:“道友请坐。”   林疏一依言坐下,发现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本蓝色封皮的册子,名为《上陵仙师名录》。   翻开之后,是学宫中各位真人、先生的名字,每个名字后都有这位仙师所开课程。   像是“飞花剑法”、“凌波微步”之类需要动用真气灵力的武功法门与“百日筑基”“千炼金丹”之类破境指引,他不能去。   ——即使他上辈子顺风顺水到大乘,各个风格的剑法都已经熟识,轻功步法也不错,也不能去,现在的身体毕竟不比往日。莫说一年,就算是十年都未必能炼出一丝灵力来。   林疏想,自己恐怕只能选理论课程。   诸如“飘渺道人详解《南华经》”、“秀照先生细说南夏史”之类的。   再比如术院的“丹术入门”、“机关术入门”、“紫薇术数”、“阵法初通”这些东西。   还有杜若真人的“灵药辨识”、“医术入门”,碧麟真人的“灵兽辨识”、“灵兽饲养”。   想到自己那根材质不明的圆筒,他又选了一门“奇石赏鉴”。   林疏已经能预想到自己的未来了。   为了拿到甲等,每天昏天黑地背丹方、背经书背史书、画阵法图,甚至学怎样给人算命。   他把可行的课程勾上。   梦先生看着他勾满二十个,收回册子,笑道:“道友怎么不选昆山君或风岭君的课程?”   昆山君和风岭君是剑修。   林疏不敢说自己的体质问题,怕说了便立刻被逐出学宫。   他只能道:“师父不让。”   ——多谢那天越若鹤的絮絮叨叨,一则二则三则,让他知道仙道中有门户之见,有的门派会忌讳自家弟子学别派武功。   梦先生点头:“原来师门规矩甚严,道友有心了,果然是尊师重道之人。”   林疏听了这句话,心想,自己的师父连他去上学都要哭天抢地,甚至因为不得不屈服于现代社会规则,不送孩子上学就会被剥夺抚养权而感到苦闷,写了一首文辞不通的抒情长诗。这么针尖大的心眼,假如上辈子也有别的门派,师父必定更不会让自己学习他们的武功,自己这样说,也不算出言欺骗梦先生。   主要是梦先生那么温良和善,自己这么一无是处,竟然都能吹出一身优点,自己欺瞒他,实在有点不好意思。   但上陵试中已经展露剑法,现在又不敢说出实情,已经骑虎难下。   他只能问:“梦先生,我在现实中不方便,能在幻境练剑么?”   “自然可以,”梦先生笑容满面,“上陵简那酸人,为附庸风雅弄了满山竹海,我早已说了,这东西妨碍弟子练武,他却不肯听。如今难为你能想到剑气会削伤竹林,十个弟子中也难有一个会因这个找我。道友,你实在是宅心仁厚,比那已弄坏了数亩竹林的可恨小凤凰好出万倍。”   林疏双眼放空,假装梦先生说的,都对。   作者有话要说:  折竹w   林疏和梦先生的日常:   梦先生:吹。   林疏:我不是。   梦先生:吹。   林疏:我没有。   梦先生:吹。   林疏:你说的都对。 第19章 论玉魄   “不过,你们这样选课,终究要多花些心力。”   梦先生从石凳上起身,来到亭边。   石亭建在山巅,往前便是悬崖,雾气在深渊中绵延成无边云海,朝日初升,光芒洒下来,在云海洇开无限金红。   梦先生一身广袖蓝衣,在晨风中微微拂动,只见他抬头望着辉煌的黎明,轻轻叹了一口气。   “学宫最初原没有二十门课这样的规矩,弟子在学宫中所待的年数亦可自行抉择,那时,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弟子或弹剑而歌,或醉而论道,何等逍遥自得。”   林疏静静听。   “只不过现在这飘摇世道,狼烟欲起,容不得你们再对酒而歌,逍遥无为。”梦先生拢手,缓缓道:“你来上陵梦境,我是梦中人,可整个上陵学宫,也不过是乱世之中一场大梦罢了。我只盼你们各自勤勉用功,来日或匡扶社稷,或独善其身,也就心满意足了。”   约莫是见林疏长久没有答话,梦先生转过身来,依旧温温和和地笑道:“不过,你还小,又是这样的性子,不必考虑这些。”   林疏想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走罢。”梦先生道,“今日原是我多言。”   离开幻境前的一刻,林疏看到梦先生再次转身回到悬崖边,望着茫茫云海。   他觉得梦先生愈来愈不像一个幻境里的系统,而是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梦先生自诩为“梦中人”,果然贴切。   一个系统,岂会像他这样一边爱护学生,一边忧国忧民——这都是即使林疏身为一个人,也做不到的事情。   梦先生所说的乱世、大梦、社稷,于一条经常选择自闭的咸鱼而言,并掀不起什么波澜。   所以林疏仍是过着非常普通的生活。   离开梦境后,他去了合虚天后山杜若真人的灵药园。   杜若真人正沉迷于伺弄仙株,递给他一份记录园中灵药的详细照料方法的册子后,便又继续摆弄她面前的一棵小树了。   灵药园里的委托是上午完成,每天大约花一个时辰,但每日晚上要额外来一次,记录植株的状态,这样一来,林疏的日程便大致确定了——每日早起,练习吐纳法和锻体诀,去琉璃天吃早饭,再去虚天后山灵药园伺候花草,伺候一个时辰后正是合虚天各个宫殿开课的时候,一整天的上课过后,再去一趟灵药园,然后去琉璃天吃晚饭,吃完,去藏书阁整理书籍,回碧玉天,温习功课,吐纳,睡觉。   繁忙得很,不过一旦繁忙起来,毕竟大大减少了和人的打交道的时间,比起上辈子的学校生活,实在是舒服了很多。   两天后才会开课,林疏没有事情做,靠从藏书阁拿来的典籍打发了一个白天的时间。   晚上,他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整个竹苑里的灯,越若云先灭,越若鹤后灭,然后林疏自己吹灭蜡烛准备睡觉。   这个时候,凌凤箫的窗户还亮着,不过不是烛光,大小姐自然不用蜡烛,用夜明珠,待到要睡的时候,将夜明珠收进匣子里,就算是熄灯了。   而等他次日寅时末醒来,按上辈子的说法叫做凌晨四点和五点之间,从窗户往外看,凌凤箫已经在外面练刀了。   林疏被这人搞得内心不安,非常类似于高考前的那段时候,走在教室的走廊里,听到旁边的同学聚在一起,说“昨晚熬夜到XX点”“昨晚多做了一套卷子”。   因此,第二天晚上,他没有按惯常的时间睡觉。   亥时,看到凌凤箫的窗户还亮着,他开始打坐,呼吸吐纳,入定了一个时辰才醒来。   凌凤箫那里还亮着。   他继续再次入定。   再醒,还亮着。   林疏:“......”   这是什么人啊。   林疏困了。   他最后一次看了看凌凤箫的窗户,决定不和这人耗着,回归咸鱼的生活。   灭灯,更衣,躺下,把自己裹进被子里。   林疏已经困到意识模糊,马上就要被不可抗力合上眼睛。   然而,在合上眼睛的前一刻,凌凤箫的窗子黑了下来。   林疏:“?”   这么巧?   这人别不是也在和自己耗吧?   假如真的是这样......林疏想象了一下凌凤箫也困到意识模糊的场景,得到了快乐。   睡醒之后的这一天,就是学宫正式开课的时候了。   时值九月,碧玉天仍是竹林如海,合虚天却已是枫叶满山了。   林疏照料完杜若真人的灵药,便去了今日上午的课程“丹术入门”所在的宫殿。   殿中置着三十座丹炉,前排丹炉已有人了,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看服饰都是术院的弟子。   林疏走进去,找了最角落的一个位置坐下,看起来面无表情,但实际上是在心中疯狂计算自己的玉魄数。   玉魄内含灵力,可以用来引燃丹炉的丹火,或是绘制阵法的图案之类,他在术院的课程几乎都要用到玉魄。   这样,一个问题就到来了,点燃一次丹炉需要花费一个玉魄五分之一的灵力,最低级的阵法符箓需要二分之一的灵力,每两天有一次丹术课,每次课至少点燃一次丹炉,每三天一次符箓课,每次课要画不少符箓。   然后,再为这个小学难度的数学题加上一些前提条件。   林疏每天收入八颗玉魄,造化丹定价一百,生脉饮定价三百,对林疏经脉阻塞程度的影响系数分别为X和Y。   最后,提出问题。   林疏怎样在能够满足丹术与阵法课需求的同时,吃到尽可能多的造化丹与生脉饮,完成筑基?   这样一来,它就从一个小学数学应用题,变成了高数题。   林疏没有纸笔可以演算这道高数题,但他知道,这个题的答案叫无解。   生活的苦难总是这样接踵而至,玉魄永远不够花。   这个认知让林疏看到凌凤箫进来的时候,第一个念头是:这人认真学习,认真练刀,一定是个学神,修为高深,武功高强,杀妖物如拍黄瓜,一定能完成很多任务,那么就不仅是家里富有四海,在学宫里也必然拥有无数玉魄。   富婆,抱抱我。   林疏很是唾弃了一下自己,迅速掐灭这个念头。然后,他想到一个问题。   凌凤箫怎么也来炼丹了?   不是,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最重要的是没有余座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凌凤箫的目光在殿中扫了一圈,最后心不甘情不愿地来到了自己旁边的那座丹炉前,目光不善。   只见这人盘膝而坐,红衣曳地,流金衣饰发出轻轻碰撞之声,清脆欲滴,端的是天上才能有的美丽景象。   可惜,林疏现在什么都看不见。   他终于知道仙道院的歪风邪气到底从何而来了。   仙风道骨是不可能的。   他现在满脑子里只有两个字,玉魄。   或许还有另外两个字,富婆。 第20章 打不还手   想归想,大小姐即使现在就坐在自己的身边,也毕竟遥不可及。   林疏默默看课本《外丹术》。   凌凤箫也没有说话,同样在翻书。   一时之间,殿中只有前面术院弟子小声说笑的声音。   离上课还有两刻钟的时候,门口出现一片红影,凌宝尘扒着门框,朝这里望了一下。   凌凤箫看见,起身走了出去,很久没回来。   林疏觉得自在了一些。   他以前在学校,从来是咸在教室的角落,是没有同桌的,现在整个殿中只有三十座丹炉,摆得格外靠近,被弟子坐的满满当当,不可能和同学离远。这样一来,和凌凤箫的距离委实太近,让人觉得略微不自在。   凌凤箫一走,他看书的速度都快了一些。   在仙道的理论中,丹分为外丹和内丹。   外丹就是天材地宝在丹炉中烧炼成的种种效用神奇的丹药,内丹则是修仙之人以身体为炉,精气神为药,大小周天为火,在体内凝结的一颗气丹,练成之后,丹田之中出现一颗大小不定的金丹,全身气机在金丹中汇聚、发散,七窍相通,正是所谓跨入金丹境界。   林疏的筑基都遥遥无期,金丹自然不必考虑,因此他选的这门课只是炼制外丹的入门课程。   按照这本《外丹术》今日上午的课程应当是讲解成丹的原理和基础原料。   他正看着,身后传来脚步声,并且越来越近,略微虚浮,并不是凌凤箫的脚步。   当声音近到不能再近的时候,林疏转了转头看来人。   是个杏金袍子的少年,衣服的质地显而易见十分华丽,眉目有些阴郁,神情懒懒。   这人目光在宫殿中漫不经心扫过一圈,最后走到林疏旁边那座唯一空着的丹炉前。   凌凤箫人不在,但课本留在了那里,他仿佛没看见一般,是打算坐下的样子。   林疏道:“这里有人。”   那人挑了挑眉,抬了抬脚尖,将那本《外丹术》往外踢出几尺远,并无离开的意思,理了理衣服,打算坐下。   这时,林疏前面一位术院弟子咳了一声。   这一声咳嗽简直是无中生有,十分刻意。   是咳给自己听的吗?让自己不要插手?   他在典籍中零零碎碎获取过不少学宫的信息,知道这里有许多大门派的少主,亦有不少皇亲贵戚,自己一介白身,要尽量避免无端生事。   林疏:“......”   眼前这人如此盛气凌人,似乎今天无论如何都要生事了。   前面那位同学已经假咳提醒,若自己再出言阻止这人坐下,怕是会被这人盯上。   如果不阻止,等凌凤箫回来,看到自己的位子被占,怕是又炸成一只河豚,免不了也要把气撒在旁边的自己身上。   造化弄人。   他本应是二十一世纪,大山深处一个静心修炼的剑仙,如今却要卷入初中生关于座位的争夺之中。   为今之计,只有赌一赌凌凤箫和这人谁更得罪不起一些。   林疏决定相信大小姐。   他继续道:“有人。”   那人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一下子冷戾无比,转头看向林疏,向前两步,居高临下。   他伸出右手,捏住了林疏的脖颈,冷冷道:“你算什么东西?”   他手极重,林疏有些呼吸困难。   这些二代们,都是这么大的脾气吗?   ——不过还是有点区别,凌凤箫的脾气也不好,但毕竟要干净许多,只是单纯的“我不高兴”,并没有这人眼里的暴戾、阴郁、嫌恶与俯视。   这种眼神让林疏回到了上辈子,有点想吐。   那人笑了笑,道:“怎么不说话了?”   林疏被扼着脖子,能思考已经是勉强,当然说不出话。   那人继续道:“你长得倒是很乖,可惜太没有眼色。”   林疏已经要去世了。   修仙之人,被掐一会儿脖子没什么。   他却并不是,此时已经双眼发黑,不由自主地翻了个白眼。   意识马上就要彻底模糊的时候,门边忽然传来一声:“放开他。”   音色极美,略低,有几分飘渺的意思,此时语速却快了很多。   是凌凤箫的声音。   那人的手僵硬了一下,但还没有动。   凌凤箫往这边走,冷冷道:“你没长耳朵么?”   林疏的脖子被迅速地放开了。   气血上涌,他疯狂地咳了起来,并且即将昏倒。   凌凤箫伸手扶住了他,拍了拍他的后背顺气。   一股炽热的真气从皮肤相接的地方流进林疏的身体,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肺被护住,虽然仍是咳得意识模糊,但毕竟安心了一些。   又过一会儿,才终于活了过来。   确认没有什么危险后,他被凌凤箫放开。   此时,殿中的人全都往这边悄悄瞟着。   凌凤箫道:“萧灵阳,你长进了。”   林疏心道,哦,原来是认识的。   他被大小姐护在身后,感到很安全,抬眼看萧灵阳。   萧灵阳的脸抽了几下,明明五官端正的一张脸,搞得僵硬又扭曲。   他的声音也有点涩:“......我不知道你在这。”   “我不在这里,就可以横行霸道,随意伤人......我晓得了。”凌凤箫的语速慢了下来,回到了平日里的样子。   但是,这种语速,实际上才最让人提心吊胆,林疏深有体会。   萧灵阳的脸白了许多,道:“这里没位子了,我就是......”   凌凤箫只看着他,不说话。   萧灵阳闭了嘴,好一会儿,才挤出来几个字:“我错了。”   “哪里错了?”   “横行霸道,随意伤人。”萧灵阳道。   “啪!”   一个耳光,结结实实地落在萧灵阳的脸颊上,那张眉清目秀的脸立刻红了半边。   萧灵阳的目光里全是不服气的恨。   “这是什么课?”凌凤箫问。   萧灵阳:“外丹入门。”   凌凤箫道:“纵横经纬之道,治国之法,课程何其多,另有大国师等着为你亲讲帝策,你跑来上《外丹入门》?”   萧灵阳梗着脖子道:“你不是也上这个课?”   凌凤箫抓住他的衣襟,与他离得极近,声音压低,只有林疏还能听见一些。   他听见凌凤箫一字一句说:“我姓什么?你姓什么?殿下,好自为之罢!”   萧灵阳目光闪烁,挣开凌凤箫,站在原地。   “你走吧,”凌凤箫冷冷道,“中午我找梦先生把你的这些杂课全部换掉。”   萧灵阳气极,道:“凌凤箫!你欺人太甚!”   凌凤箫淡淡道:“那你是想让我把自己的课也换掉,去给你日日陪读?”   萧灵阳闭了嘴,狠狠瞪了凌凤箫一眼,拂袖而去。   林疏终于见识到了什么叫人外有人,原来二代们也分三六九等,趾高气昂到萧灵阳这种境界,对着凌凤箫的时候还是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凌凤箫,一个站在食物链顶端的人。   食物链末端的林疏脖子很不舒服,又咳嗽了一声。   凌凤箫转向他,道:“别动。”   林疏很听话。   只见凌凤箫拿出一个碧玉瓶,从瓶里取出一丸丹药,放在手上,以真气化开。   丹药的馥郁芬芳传来,一闻便知是上好的疗伤圣药,用在自己这种被勒出来淤痕上,实在是大材小用。   凌凤箫走近几步,看那架势,是要亲自给他上药。   林疏僵硬了,他那拒绝一切接触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后退了几步。   然后被凌凤箫按住了肩膀,动弹不了。   林疏很惊恐,眼睁睁看着凌凤箫的手按在了自己脖子上。   “你怕什么?”凌凤箫约莫是感受到了林疏的不自然,好笑道:“我不吃人。”   一边说,一边把药在脖颈上的印子上涂着,甚至还因为脖子那条绳子碍事,使劲往外拨了一下,那块小玉璜也因为这一下过大的动作被扯了出来。   手指在脖子上滑动,林疏当时就要去世了。   好在萧灵阳下手虽重,但手印大小毕竟有限,因此大概不会涂很久。   但凌凤箫这人,边涂还要边说话,动作慢了许多。   “......萧灵阳是我弟弟。”凌凤箫道,“不听人话的东西,今日我打他一巴掌,回头让宝清给你送些东西,算是赔罪,此事就算揭过,以后莫要和他计较了。”   ——原来是借着自己发作,主要目的在管教一下弟弟。   他只“嗯”了一声,没说到底是为什么和萧灵阳起了冲突,也没再出声。   萧灵阳是谁,凌凤箫赔不赔罪,此事揭不揭过,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根据刚才两人的对话,萧灵阳主要的错并不是他随意出手伤人,是选错了课。而他只不过是个很微不足道的,碍眼添麻烦的人而已,事后安抚一下,以后不闹事情便罢了。   说实话,这个认知是有点让人难受的。   凌凤箫终于涂好药,收了手。   这人大约还存着一点微不足道的良心,知道把刚才因为拨绳子而掉出来的小玉璜再塞回去。   林疏望着天花板,心道,求您快点做完,快点离开,我要死了。   正这样想着,凌凤箫偏偏不动了。   林疏看向前面。   然后看见凌凤箫拿着那块玉璜,怔怔地看,整个人的神情十分不对劲。 第21章 观察   凌凤箫不仅有点不对劲,甚至还想把玉璜拿近仔细观察。   林疏赶紧出声:“勒。”   凌凤箫触电一样松了手,玉璜落回了林疏胸前。   有点问题。   正常的剧本不应该是“勒?你脖子太碍事,拿下来给我看”吗?   林疏默默把小玉璜塞回衣服里。   “你......”凌凤箫面色略有迟疑,然后道,“这是哪里来的?”   林疏心道,这玉竟然能吸引到大小姐的注意,莫非是品质极佳。   之前,凌凤箫问起村子里的事情时,他并没有说自己这具壳子有一个师父,现在也不好说是师父留下来的遗产,便道:“祖传。”   “祖传?”凌凤箫蹙了蹙眉:“传了几代?”   林疏编道:“一直在传。”   “传给你的时候,可有说这玉什么?”   林疏继续胡编乱造:“值钱。”   他仔细看了看,发现凌凤箫的表情可以用“......”来完美的概括。   “你祖上是做什么的?”凌凤箫问。   林疏想了想那个小村子,道:“种地。”   凌凤箫:“......”   林疏心道不好,又被大小姐发现了盲点。   这玉能吸引凌凤箫的注意,一定不凡,而不凡的玉,要说出自那个小村子,很不妥,于是亡羊补牢道:“祖上也发迹过。”   凌凤箫一双墨琉璃似的瞳仁盯着林疏的眼睛,让他心里发毛。   凌凤箫:“当真?”   林疏:“......当真。”   凌凤箫语气不善:“你不是傻子么?为何知道这么多?”   林疏:“......”   一日说谎,终生圆谎,盲点无处不在。   他摸了摸鼻子:“村民后来告诉我的。”   凌凤箫不说话,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仿佛要看出花来。   林疏惶恐:“......怎么了?”   凌凤箫淡淡道:“没事,玉不错。”   这人嘴上说着没事,却还在看着自己,必定是有事。   林疏默默打开书,低下头看,以期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内心唰唰唰闪过无数可能。   这玉品质太好,连凤凰山庄的大小姐都要为之惊叹。   这玉来历特殊,凌凤箫对此产生了兴趣。   这玉邪门,凌凤箫原本就怀疑自己混进上陵学宫不怀好意,现在更是坐实了。   直到时辰到了,巨鼎真人进殿开始授课,凌凤箫听起课来,林疏才松了一口气。   巨鼎真人虽名叫“巨鼎”,身材却不巨,是个一看就一丝不苟的矮个老先生,讲起课来亦是十分严肃,所有弟子都凝神静听,不敢有丝毫造次。   真人在讲成丹的原理“烧炼金石,以有招无,把阴捉阳。”   说是万物之中有气,按照丹方在鼎炉中以灵火烧炼,可聚万物灵气于丹中,百炼不消,服食此种丹药,便有诸多神妙之处。   林疏之前粗略翻过一遍书,《外丹术》的前面一部分讲万物之气的聚合,举出了许多例子,诸如“琅轩生铜”“丹砂炼之成水银”之类,大多都在无机化学的范畴,甚至可以写出化学式来。   过了这平凡无奇的一部分,奇峰突起,“灵气”“灵火”“阴阳”之类概念引入之后,另成一家,完全不是科学所能解释的了。   上辈子的时候,林疏一边要接受唯物主义的现代教育,一边被师父灌输修仙思想,世界观十分迷茫,最后模糊认为世界上确实存在两套原理,也就抛之脑后了。   据师父说,仙道之没落,全因灵气之贫瘠,所幸我门世代修剑,并不过分依赖灵气,得以存续。   而这个灵气丰盈的世界,由这本《外丹入门》就可以看出,各家理论扎实无比,整个仙道比上辈子只剩一根独苗的仙道兴盛许多。   天道把自己扔到一个繁荣世界,偏偏又不给一点天赋,实在是精准的惩罚。   巨鼎真人这一讲,便是一个时辰,稍事休息后,开始讲解基础手法。   选鼎、研石、引汞,前面的步骤都没有问题,到了点火,出现了一些事故。   林疏平安无事,凌凤箫的丹炉差一点炸掉。   巨鼎真人看见凌凤箫这里蹿起三尺高的火苗,气道:“灵气要稳!莫要求多!”   然后快步走了过来,盯着凌凤箫。   凌凤箫灭了火,重新开始点。   手指轻扣,缓慢放出一丝灵力来,空气中只有一线轻淡的红色。   巨鼎真人点点头:“正是如此。”   下一刻,半人高的火苗又猛地蹿了起来,差点燎了真人的胡子。   真人:“......”   凌凤箫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巨鼎真人捻须思索良久,道:“凤凰山庄的内功属火,于炼丹一道颇有影响,然无伤大雅,你却不然,离火之气过重,不宜练习丹术,若方便的话,便另择他课罢。”   凌凤箫问:“可否以玉魄灵力点火?”   真人:“引灵力时,玉魄亦会被你影响,不妥。”   林疏很舒服。   所以说,他日后都不必和凌凤箫同处一室了。   谁料凌凤箫道:“可否请他人代为点火?”   巨鼎真人道:“倒是可以。”   凌凤箫:“多谢真人。”   说完,看了林疏一眼。   林疏只好拿自己的玉魄给大小姐点火。   一簇小火苗颤颤巍巍升起来,比酒精灯还不如。   灵火虽小,但自有其特殊之处,比凡火威力强出百倍,只这一小簇,便能应付简单的丹药烧炼了。   真人点头道:“质地纯粹,尚可。”   说罢,踱步走了,去看其它人的火苗。   凌凤箫又看向林疏。   林疏感到了来自剥削阶级的注视,警惕了起来。   凌凤箫果然道:“以后的课,你就坐在这里,帮我点火。”   林疏:“......”   行吧。   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要屈服。   凌凤箫继续道:“每次五十颗玉魄。”   林疏:“好。”   点一次火需要五分之一玉魄,换五十颗玉魄,大小姐真是剥削阶级中的清流。   心甘情愿地屈服。   这一场风波后,余下时间都平静无事。   林疏灭火,收拾东西,正要走,冷不防被凌凤箫问了一句:“你接下来是什么课?”   林疏:“阵法初通。”   “还有呢?”   “医术入门。”   林疏很不安。   他有点怵,怕凌凤箫像对待萧灵阳那样,站在食物链顶端对自己也来一个耳光。   ——你选的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不好好修仙?   虽说素昧平生,凌凤箫并没有立场这样做,但这只河豚的脾气变化多端,实在叵测,不得不作此担忧。   没想到凌凤箫居然道:“也行。”   居然纡尊降贵来关心自己的课程,林疏已经不认识凌凤箫了。   可能是吃错药了吧,他心道。   或许那块玉璜确实邪门,凌凤箫想掌握自己这个潜在犯罪分子的行踪。   他见凌凤箫没再说话,迅速离开含丹殿。临走前余光看见凌凤箫拿出了纸笔,不知在写什么。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并没有减缓林疏溜掉的脚步。   在没有凌凤箫的空气里,他安然地上完了两门课,安然地去琉璃天吃了晚饭,再安然地去藏书阁十层整理书籍。   好巧不巧,一进十层,眼里就擦进了一抹红影。   藏书阁每层设有案几,作弟子学习之用。   凌凤箫正在看书。   林疏迅速溜进书架里。   然而,要整理书籍,就要在书架间穿梭,不可避免地经过凌凤箫所在的区域。   自己的存在自然被凌凤箫察觉。   不,不仅是察觉,他觉得凌凤箫的视线并不在书上,而是一直在观察自己。   林疏努力放平心态。   我没有什么可以被观察的,唯一功能就是点火。过上几天,大小姐自然会认识到这是一条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咸鱼,毫无观察的必要。 第22章 烧钱鬼才   林疏在藏书阁待了一个时辰。   他感觉凌凤箫也观察了自己一个时辰。   他不得不再三确认自己着装是否得体,头发束得是否整齐,身上有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再三确认的结果是,自己身上真的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好在凌凤箫早一步走了。   然而,这使得林疏回到惊风细雨苑的时候,不可避免又与在中庭喝茶的凌凤箫对了一下目光。   这人一边喝茶,一边看信,旁边停了一只雪白的鸽子,旁边摊了几张信纸。   这是修仙人养的信鸽,一种飞得极快的小灵兽,一日之间可飞掠千里。   林疏穿过茶香氤氲的中庭,不去看凌凤箫,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安静回房,关门,落窗,一气呵成。   他开始打坐,然而未过半个时辰,越若鹤敲门进来了。   “兄弟!”他神情极为兴奋,“你快和我说说,今天怎么了?”   林疏:“啊?”   “今日上午我和宝尘姐姐同上一节课,她说去找大小姐时看见你也上了‘外丹入门’。而今日下午大家都在传,凌大小姐在含丹殿里为了一个仙道院的男弟子,与大皇子起了大争执,甚至动起手来!我想,那人必定是你了——我只道你和凤凰山庄关系好,未曾想到居然是和大小姐!”   林疏满眼迷茫。   不是,我没有,凌凤箫要管教弟弟,我只是一个无辜的导火索。   越若鹤并不理会他的迷茫,极端兴奋,一叠声道:“蓝颜祸水!这下你要出名了!”   正说着,外面又有敲门声。   进来的却是凌宝尘和凌宝镜。   “林疏,我给你送东西来啦!”凌宝尘手里拿了个淡蓝色锦囊。   这是仙道中一种储物法器,虽只是一个小锦囊,里面却用了“须弥芥子”之法,自成天地,可容纳许多东西。   “这是九转太清丹,这是紫霄存聚丹,这是天元真水......”凌宝清摆出许多瓶瓶罐罐,“大小姐说,大殿下一时下了重手,这些药暂且用着,不是什么好药,随意吃便是,千万养好伤。”   “这里另有五千玉魄,大小姐说,往后日子还长,炼丹课上要劳烦你帮忙点火,先支五千用着,日后缺了再要便是。”凌宝镜另拿出一个锦囊,放在桌上。   两人也不等林疏回应,笑嘻嘻把东西放下,一个拉着一个,走得飞快。   林疏和越若鹤对视一眼。   越若鹤把那几瓶丹药仔细看了看。   “我说,兄弟,”他道,“你受了多重的伤?这几个药,救个死人都够了。”   林疏都几乎忘了自己受过伤。   被萧灵阳掐了掐脖子,留了几道淤青,又被凌凤箫按着涂了药,眼下已经全无感觉了。   凌宝尘送来的那些瓶瓶罐罐,光听名字,就比他的小命要贵。   唔,还有那五千玉魄。   五千,一共可以给丹炉点两万五千次火。   两天一次丹术课,每次课点一次,五万天才能把它们点完。   真是个烧钱的鬼才。   好好的姑娘,怎么是个傻子。   越若鹤还在认药,道:“这仙道想要得大小姐青眼之人何其多,林兄,林兄,你着实是真人不露相。”   林疏摸了摸鼻子:“我们不熟。”   “不然,”越若鹤道,“林兄,大小姐又不亏欠你甚么,若是不熟之人,怎会送上这许多东西,你二人显然关系匪浅。”   林疏:“确实不熟。”   “林兄,莫要羞涩,”越若鹤,“实不相瞒,我和好友曾议论,大小姐属意什么样的男人——你必定知道,大小姐是有婚约的,相传是一位隐世仙君的高徒,可惜这么多年来音讯全无,影子都没有一个,也不知道是人是狗。故而这个婚约最后恐怕履行不成,大小姐还要另择佳婿。”   林疏:“嗯。”   这个他倒是真的知道,凌凤箫那位未婚夫恐怕真的已经不在人世。   “现在看来,大小姐竟然喜欢林兄这样安静可爱的性格,”越若鹤若有所思,“大小姐喜欢这样,那她身边的姐姐们恐怕也是这样,看来我平日要少说一些话才是。”   越兄,你堕落了。   但大小姐并不属意自己,越若鹤若是把性格向自己靠拢,怕是要走入歧途。   林疏于是道:“你不用改。”   “林兄,你这样可不大地道,”越若鹤叹道,“你我同住一苑,理当有福同享,怎能不让我改——试问谁不想娶到一个凤凰山庄的弟子呢?”   好好好,你去娶。   越若鹤还想说话,外面越若云却喊他:“越若鹤!出来练功了!”   越若鹤向来听妹妹的支使,向林疏告了辞,并约他来日再详谈。   林疏回归清静。   说起来越若鹤和越若云的武功,也很有意思。   当初自己在上陵试中的观点是人生天地间,如在樊笼中,而这兄妹两个所在的“如梦堂”却认为人与天地万物同为一体,物即是我我即是物,此中有无限意味——也无怪系统会分配自己和越若鹤来论道了。   如梦堂的观点如此,武功亦是,他们不用兵器,或者说,万物皆可为兵器。   飞花、落叶、流水、清风,在如梦堂武功中,皆可信手拈来,其中,又以“自在飞花”“无边丝雨”两门绝技闻名江湖。   他们的“练功”也不是练刀练剑,而是在每日固定的时辰静坐观冥,体悟万物之“气”。   越若鹤走后不消半刻,竹海中响起沙沙落叶之声,又有清风拂林之音,便是他们兄妹俩引动气机的结果了。   很玄妙。   不知自己什么时候能有这样的修为。   想到这里,林疏也去看桌上摆的瓶瓶罐罐。   确实都是些疗伤圣药,活死人肉白骨,可惜,一则对经脉并无用处,解不了燃眉之急,二则自己与大小姐素昧平生,并不适合收这样贵重的东西,只是他对人情世故一概不通,不知道怎么退回才好。   他纠结了不短的时间,没有纠结出结果,把东西放回原处,开始入定。   神思寂静,幽沉一片之中,林疏突然感到自己的心脉隐隐约约发着热,与那次右手的情况非常类似。   两厢对比,他忽然发现了共同之处。   这两次经脉变化,凌凤箫都碰过自己。   一次碰了手,要试他的修为,一次护住自己的心肺,怕他被萧灵阳掐死。   那么,现在看来,《清玄养脉诀》对经脉到底有没有用,不知道。   凌凤箫有一点用倒是真的,不知道是什么原理。   但他总不能去找凌凤箫。   大小姐,劳烦您输我一点真气,越多越好。   这和“富婆,抱抱我”又有什么区别?   不妥。 第23章 那个什么   想完这些,林疏把那两枚锦囊收好,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还给凌凤箫。   他卸下发冠,换上宽袍,开始入定。   完全熟悉吐纳法后,入定时便无需时刻记着呼吸吐纳,可以进入更放松的“忘我”境界,不知今夕何夕,林疏上辈子就很喜欢这样做——实在是一个打发时间的利器。   一个多时辰后醒来,神思寂静,他一时间有些恍惚,耳边仿佛传来火车汽笛声。   上辈子,每年七月的时候,要随着师父去北面的山里住一个月,据师父说,那是门派的旧址。   几座残破的大殿,许多小殿错落其中,梦先生说自己是名门正派的弟子,林疏觉得也对,依据那座旧址,自己出身的门派繁盛时,一定也是弟子众多的大派。   山下修了铁路,夜深人静时,汽笛声透过夜雾,透过大殿周围的结界传进耳朵里,很悠远的一种声音,他那时候很喜欢听。   短暂的怔忡过后,林疏才反应过来,那一声汽笛仅仅存在于幻想中,自己现在身处上陵学宫,原来那个世界,已经不见了。   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也不知有没有联系。   但是,有或没有,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不同。   林疏望了望房中古朴的摆设,又下了床,拨开先前放下的竹帘。   一阵风吹过,竹海摇曳,恍如隔世。   中庭里点着一盏琉璃灯,凌凤箫居然还没走。   先前林疏看见这人在边喝茶边看信,现在则在擦刀,动作极缓慢,仿佛在想着什么。   然后,凌凤箫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头往这边看。   林疏刚从入定中清醒,处于一个比较迟钝的状态,看什么都像在梦里,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盯着凌凤箫看了三秒。   然后,他看见凌凤箫勾起唇角笑了一下,似乎说了什么。   看口型,似乎是——“早。睡。”   林疏面无表情地拉回帘子。   ——此情此景,难道他应该说“多谢领导关心点火小弟的生活?”   凌凤箫必定是不会关心的,这人一定是对昨晚暗中比较谁睡得更晚的那件事耿耿于怀。   林疏钻进被子里,靠在床头,翻明天的课本。   《南夏风物考》、《夏书》、《紫薇术数》。   大致是地理、历史与玄学。   他把《紫薇术数》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满眼迷茫,觉得这门课最后大约要挂。   中庭传来说话声,是越家兄妹练完功回房,路过中庭时和凌凤箫打招呼。   再过一会儿,凌凤箫回房,一声掩门声过后,万籁俱寂。   林疏把书放回床头,顺从内心的困意,睡着。   一夜无梦。   可以预见,以后在学宫的每一天,都会这样度过,规律,很让人满意。   第二天的第一门课是南夏风物考,林疏因为要在灵药园照顾药草,所以仍像那天炼丹课一样,到得有些迟了,殿中已经快要坐满,只有后面的位置还空着。   他在角落坐下,边看书边等开课。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前面的人总是会转头过来看一眼自己,然后开始窃窃私语。   幻觉吧。   林疏继续看书。   ——直到耳边传来一声冷笑。   林疏抬头一看,萧灵阳已经来到了近旁,目光不善地盯着自己。   林疏:“......”   他感觉自己的脖子隐隐作痛。   但他也觉得,此时此刻,萧灵阳的脸也在隐隐作痛——右边脸颊上,仍残留着一些不太明显的印子。   这人估计并不修仙,昨日被扼住脖子,林疏并未感觉到有真气灌注,脖子上的痕迹涂了药以后也很快消了下去——但凌凤箫是实实在在的修仙之人,那一个耳光毫不留情,估计让萧灵阳吃足了苦头。   至少,现在他只是冷笑,不敢再动手了。   林疏确认他没有动手的意愿后,低下头继续看自己的书。   萧灵阳在自己旁边坐下了。   林疏决定下次无论如何,都要快点结束灵药园里的事情,早点到教室。   昨天晚来,和凌凤箫做同桌,今天晚来,和萧灵阳,要是明天再晚来,不知道又会遇见什么奇怪的物种。   大概是他的存在感过于薄弱,萧灵阳并没有继续找事情,坐下之后,开始玩九连环,直到授课的一舟先生来,才不甘不愿地放下,一副勉为其难听讲状,听到一半,又接着拿出来把玩了。   林疏余光看到他的动作,心想,这个课大约并不是萧灵阳自己选的,而是凌凤箫昨天给他退掉杂课后新加的,不然何以如此不情不愿。   一舟先生讲,南夏国分蜀、荆、闽、交、粤、黔、徐、益八州,州下设郡、府、里,为凡人城镇。而各州之中,又有诸多修仙门派隐于名山大川,时常出来斩妖诛恶,官府无法解决的事情,往往求助于庇护此地的仙门,仙门弟子在凡间行走,朝廷也会大开方便之门。修仙门派每年需向王朝缴纳“仙税”,朝中亦有诸多职位专为修仙之人所设,每一代大国师更是由仙道魁首担任,仙道与王朝相互依存,不可分离。   林疏听见萧灵阳低声嗤笑一声。   鉴于凌凤箫之前喊的那声“殿下”,林疏觉得这一声笑并不简单。   而殿下居然是凌凤箫的弟弟,那就更加不简单。   林疏一向不愿意卷入不简单的事情中,因此决定离他们再远一些。   简单的概括结束之后,一舟先生由学宫所在的蜀州开始,进行详细讲解。   林疏安静听着,逐渐扩展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一个多时辰下来,收获颇丰。   授课结束,萧灵阳像被火燎了一样离开了大殿。   林疏:“......”   这样的殿下,实在有点不堪大任,也怪不得凌凤箫对他如此严厉了。   他就没有被火燎,慢吞吞收拾完东西,这才离开。   只是乍一出殿门,走到一座连接两个宫殿的白玉桥上,就撞见萧灵阳正在被凌凤箫堵在桥上刁难。   林疏不想说话。   他觉得最近撞见大小姐的频率也太高。   只见凌凤箫拿着那本《南夏风物考》,倚在桥柱上,半垂着眼睫,神情冷淡。   萧灵阳支支吾吾在答些什么。   ——林疏知道,他不仅没有听课,还解了一个时辰的九连环。   不仅解了一个时辰的九连环,还什么都没有解开。   他默默往前走,觉得凌凤箫又要炸。   果不其然,隔着十几步远,就看见凌凤箫合上那本《风物志》,冷淡道:“今后每日戊时去碧玉天找我。”   萧灵阳恼羞成怒,夺回书,恶狠狠道:“你凭什么管我?”   “我愿意管你?”凌凤箫嗤笑一声,“若不是母亲要我看着,我管你去死。”   “好,你管。”萧灵阳阴恻恻道,“我等你把我管成一个好的,来日我如你们愿当上皇帝,第一件事就是把你嫁去北夏和亲!”   林疏心道,这也是个狠人,只是怕又要被打。   没想到,凌凤箫居然没有生气,反而笑道:“你嫁。”   “我在北夏等着,陛下若是当不成中兴之主,我只好在北夏兴风作浪,让你做......亡国之君!”   声音里压着无尽的阴森戾气,让人觉得,这人若是说了,就必定能做到。   林疏装作什么都没听到,默默经过。   边走,边想,凌凤箫有这么一个不服管的弟弟,实在非常费心,萧灵阳有这么一个姐姐,也极其不幸。   凌凤箫自去费心,萧灵阳自去不幸,他只希望大小姐不会因为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而产生杀人灭口或敲打一番的念头。   正这样想着,就看见凌凤箫望向自己这边。   “林疏,”红衣华服的美人倚着白玉栏杆,略转过身来,神情懒懒道:“别走,过来。”   城门失火,果然殃及池鱼。   林疏走过去,不知道凌凤箫又搞什么幺蛾子。   萧灵阳根本没管他,对凌凤箫道:“你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凌凤箫冷笑,“战事欲起,殿下却想与北夏联姻议和,算不算大逆不道?明知我早有婚约,仍要将我送入北夏,罔顾人礼,算不算大逆不道?”   不提婚约还好,这一提,萧灵阳立刻在这场争吵中占据了有利地位,先前阴郁愤恨的神色一扫而空,换上一副幸灾乐祸的神色来:“谁不知道你那未婚夫是个死鬼?就你这个狗脾气,你看看仙道谁还敢娶你?我日后偏不给你赐婚,你就守一辈子望门寡罢,活该!”   凌凤箫似笑非笑:“哦?”   “哦?”了一声之后,也没再理萧灵阳,而是转向林疏,淡淡道:“伤好了吗?”   比起方才和萧灵阳说话的语气,几可以说是温声细语。   萧灵阳的表情像是白日活见了鬼。   林疏有点窒息,道:“好了。”   凌凤箫:“去哪上课?”   林疏:“承元殿。”   “嗯。”凌凤箫道:“走吧。”   林疏:“?”   他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   但似乎有一个人觉得事情更不对劲。   萧灵阳原地目瞪口呆。   凌凤箫没好气对他道:“你还不走?”   萧灵阳道:“你不是要去另一边上课?”   凌凤箫面无表情:“送师弟。”   “你......昨天还因为这人打我!”萧灵阳嘴角抽搐了几下,表情十分纠结,“又不是真的不给你赐婚!你别不是想养......那个什么吧?” 第24章 小骗子   凌凤箫挑了挑眉:“哪个什么?”   “那个什么!”萧灵阳看看林疏,又看看凌凤箫,瞪大眼睛,很急,一副“我姐要吸毒”的跳脚模样。   “唔,也不错。”凌凤箫看了林疏一眼。   那一双流波美目,黑白分明,波光潋滟,勾魂夺魄,仿佛不是现实中存在的人。   萧灵阳道:“成何体统!”   凌凤箫道:“关你何事。”   萧灵阳:“不知轻重!”   凌凤箫:“你知?”   林疏听他们两个吵架,试图趁乱溜走,被凌凤箫发现,瞥了萧灵阳一眼,道:“今日戌时,你好自为之。”   ——然后便缀着林疏去了。   萧灵阳:“你......!”   凌凤箫没再理他。   萧灵阳气急败坏,道:“林疏,你给我等着!”   这人外强中干,外倔内怂,明明是和自己姐姐吵架,却不说“凌凤箫,你给我等着”而说林疏,实在极尽欺软怕硬之能事。   林疏和大小姐并肩走过白玉桥,心中十分惶恐。   他不知道说什么,凌凤箫也没有开口,只缓缓往前走,气氛一时间非常尴尬。   凌凤箫身上有似兰似麝的香气,幽幽沉沉,十分好闻。   下了桥,来到一片琼花林,落花纷扬如雪,不少弟子正在驻足赏玩,然后对他们两人投以好奇的目光。   想想也知道,大小姐竟然只身一人和不知名师弟一起走,实在是一件稀奇事。   林疏在思考。   要不要问凌凤箫到底为什么跟着自己?为什么观察自己?   ——大小姐,你跟着我做什么?   ——大小姐,我身上有什么东西不对么?   他迟疑了半刻,终于打好腹稿,张口道:“凌......”   下一刻,空气中“唰”一声风啸,落花忽簌簌,如雪的刀光猝然亮起!   林疏眼前红影一闪,被锋利的刀刃直指脖颈。   直觉让林疏知道该怎么躲避,肉体让林疏来不及作出反应。   他只能站在原地,看凌凤箫面无表情抽刀向自己,眉梢眼角全是凌厉之意。   按照出刀的动作,这把刀将准确无误地削断自己的脖子。   林疏有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一动不动——他想动也动不了。   ——重活一次,这条命居然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交代在这里了,大小姐的心思也太叵测。   正想着,风声猛地停了,那把刀堪堪停在自己的脖子旁,一丝丝凉意渗进来。   他看见凌凤箫在停刀的那一刻吐了一口血。   开弓没有回头箭,出刀也是如此,那惊天一刀裹挟风雷之势,若是半途收回,必定要受内伤。   凌凤箫随意抹掉了唇边的血迹,道:“你当真没有武功?”   林疏:“当真。”   说到底,这人还是怀疑自己是别有企图的犯罪分子,竟然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来试他的武功。   凌凤箫收刀归鞘,道,“梦先生绝不会将毫无天赋之人收入学宫,装得这么像,一定不是等闲之辈。”   林疏诚实道:“我是等闲之辈。”   凌凤箫笑。   这人一会儿要拔刀杀人,一会儿又这么和风细雨,让林疏十分忐忑。   他问:“......你没事吧?”   那一下停刀,怎么着都要受很重的内伤,况且凌凤箫还吐了血。   凌凤箫好像是嗯哼了一声,拿出一个小玉瓶,嗑了一颗药,原本还有点苍白的脸色立竿见影地好了。   他是等闲之辈,但大小姐随身带着的药,必然不是等闲之药。   有钱真好。   “经脉不通,武功不会,”凌凤箫嗑完药,蹙了蹙眉,似乎有点不满道,“你怎么回事?”   行吧,原来给大小姐点火,也要有点武功。   林疏感觉自己被嫌弃了。   经脉不通,武功没有,他也很绝望啊。   他只能道:“就这么回事。”   凌凤箫仍然一副不信神色,问:“你师父没教你?”   林疏:“没。”   凌凤箫:“那就是有师父了。”   林疏:“!”   小村子里的一个傻子也有师父,一听就有点问题。   自己这是被套话了?   他清楚地认识到一个事实,自己的脑子真的不太好使。   至少在面对大小姐这种心思莫测的人的时候,还是不说话为好。   但是,一旦不说话,又要惹凌凤箫不高兴。   只听这人凉凉道:“要么不说话,要么自相矛盾,不攻自破,你嘴里有实话么?嗯?”   林疏继续安静如鸡,只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凌凤箫定定看着他,似笑非笑道:“......小骗子。”   说罢,转身继续往前走了。   林疏安静跟上,安静到了承元殿门口,安静进去,安静坐下。   凌凤箫:“我走了。”   林疏:“......嗯。”   什么东西?   大小姐究竟要干什么?   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林疏找不到任何凌凤箫的逻辑,而且,不仅凌凤箫奇怪,他的同学现在也很奇怪。   最开始到学宫时,仅仅因为大小姐说了一句“好巧”,仙道院的师兄们就对自己态度大变,更遑论现在大小姐亲自送自己上课——他接到的那些目光已经越发不对劲。   最离奇的事情发生在这一天的傍晚。   他上完课,正在往外走,被萧灵阳堵了个正着。   “你,”萧灵阳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倨傲地抬了抬下巴,道,“我不管你给凌凤箫灌了什么迷魂汤,日后离远点,不然......”   他阴恻恻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继续道:“对凤凰山庄的人来说,此事非同小可,决不能轻易和外面的男人乱来。但凡你不再觊觎凌凤箫,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你要钱财,还是秘籍,还是女人?去幻荡山参悟的资格也行,你们仙道的人一向喜欢这个。”   我不想要。   我只想你们这些奇怪的物种离我远一点。   今天乌眼鸡一样和凌凤箫吵架的是谁?现在怎么又像眼珠子一样护着了?   凌凤箫脑壳进水,莫名其妙和我过不去,我什么都没有做。   况且,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能去觊觎大小姐。   这两天以来发生的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林疏的认知范围。   他就像一个在沙滩上翻晒肚皮的咸鱼,突然卷入了海底世界的纷争。 第25章 小东西   林疏此时刚学完一个半时辰艰深犹如天书的的紫薇术数,接近昏迷,没有搭理无理取闹的萧灵阳,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   “你站住!”萧灵阳大叫,“你没听见么?”   他往前走几步,抓住林疏的肩膀,似乎又想动手,但碍于凌凤箫之前的管教,手劲也不算很大。   林疏蹙了一下眉,道:“我和凌凤箫不熟。”   “不熟?”萧灵阳嗤笑,“你看我信吗?她连我都没送过,竟然送你上课......哼。”   林疏:“......”   他想了想,凌凤箫先是暗中观察自己,又送自己上了一次课,说不熟的确不太可信,思考了一下措辞,就坡下驴道:“你不怕凌凤箫来接我?”   萧灵阳僵了一下,悻悻收了手。   ——这人很怕凌凤箫,林疏算是知道了。   他慢吞吞道:“告辞。”   萧灵阳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等着。”   林疏边离开边想,没有武功真的是一件很烦的事情。   像是刚才,被萧灵阳堵住,如果自己有修为,根本不会受制于他。   但是筑基尚且遥遥无期,武功又能从哪里来呢?   因了这个,他整理完今日份的藏书阁书籍后,在功法区域又转了很久。   学宫的藏书,功法一类都以中正平和为主,没有粗制滥造之辈,也没有什么绝世功法,大多都是基础功法,这也意味着这些功法都非常中规中矩,而中规中矩的功法一般都要配合修为与武学造诣才能使出。   林疏想要那种,纯粹以技巧取胜的武功。   这种武功他师父上辈子曾提过,当一个人的眼力直觉到了一定的水平,辅以某些奇崛功法,即使不用真气灵力,纯凭技巧也能克敌制胜。   师父举出了些例子,然后驳斥道,这些功法没有内功根基,是邪魔外道,万万不可因偷懒误入歧途。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他在没有修为的情况下,要想有自保之力,就只能求诸“邪魔外道”了。   但是,显然,学宫的藏书中没有这种功法秘笈,至少弟子们能进入的这个区域内没有。   林疏一无所获,离开了藏书阁。   偌大仙道,不知道能否找到这类东西。   想完这桩事情,遥遥对着星辉灿烂的星罗湖,他开始思考凌凤箫到底是怎么回事。   结合今天所发生的事情,再想想这些天来和凌凤箫进行的每一次对话,他想到了一个可能。   大小姐认识自己,是因为要去鬼城里找自己未婚夫的踪迹。   自己出鬼城,来到学宫后,凌凤箫也仍然没有放弃过这件事,甚至夤夜来访,只为问自己村子里是否发生过异常之事,闽州城成为冤魂厉鬼聚集之地时,修仙人是不是能够逃过。   然后,还有一件比较特殊的事情。   最开始得知闽州城彻底沦为鬼城,无人生还的时候,大小姐的脾气极端糟糕。   但是今天萧灵阳就“守望门寡”一事进行讥讽,也没见凌凤箫动怒。   林疏据此推测,大小姐可能找到了自己未婚夫的踪迹,所以心情变好,没再与萧灵阳计较。   而怎么找到未婚夫踪迹的呢?   ——定然是自己交代的村子当年发生的事情,帮助了凌凤箫。   不然何以解释目中无人的凌凤箫忽然注意到了自己,并对自己和气起来?   或许,凌凤箫那时候已经放弃了寻找那个人,然而三天前的晚上,对他一番盘问后,得知了修仙之人或许能在那场骇人听闻的血腥镇压中逃出来,重燃希望,重新寻找,之后果然如愿以偿了。   那天凌宝尘凌宝镜送来的灵药、玉魄,或许都是大小姐的谢礼。   林疏觉得自己推测得很对。   只是,凌凤箫平时待人又太冷淡,对自己稍一展示善意与谢意,就引起了学宫中人的非议,还招惹上了萧灵阳这只不务正业的乌眼鸡,实在有些不妥,自己只好忍耐一下。   想通之后,他整个人都舒服了起来。   回到惊风细雨苑的时候正是戌时,萧灵阳正在中庭被凌凤箫责问功课,凌宝尘在一旁侍奉茶水。   看到飞扬跋扈的萧灵阳此时坐立不安,浑身难受的样子,林疏居然有些快乐。   这人被自己姐姐困住,今晚大约是没办法来找他的事情了。   一个清静的晚上就要来了。   但他的愿景总是被打破。   安顿了不到半刻钟,又有人敲门。   居然是本该伺候大小姐喝茶的凌宝尘。   她环视了一下这间简单竹舍,笑吟吟道:“林疏,大小姐打发我来问你,在学宫可有什么不惯的地方?若哪里不舒服便说,我们好给你添东西。”   大小姐这善意也过于大了。   找到未婚夫,竟然这么开心?   林疏道:“没有不惯。”   凌宝尘道:“你这屋子这么素,实在冷清,照我看,挂点字画也是好的,我那里有一幅玉先生的四时山水图,还有桃仙子的幻山云霞图,不如明日给你送来罢!还有南海来的一斛夜光珠——点灯毕竟伤眼睛,不如用珠子。”   她想了想,又道:“香炉也是要的,入定的时候熏上龙涎香,大有益处。”   林疏目瞪口呆,连忙道:“不用了。”   “怎么能不用?”凌宝尘道,“你眼下也不是外人,不必与我们客气。”   林疏:“???”   他怎么就不是外人了?   他觉得事实可能和自己刚刚推测的有些出入,便问凌宝尘:“为何?”   凌宝尘竟掩口吃吃地笑了起来。   林疏迷茫。   “大小姐说得果然不错!”凌宝尘道。   林疏:“什么?”   凌宝尘眨了眨眼睛,道:“大小姐说呀,林疏这个小东西,素日里迷迷瞪瞪,说话几个字一蹦,也是有点别致。”   林疏:“......”   行吧。   但是他为什么不是外人了?   他想问,但是不知道要怎么问,正在思考措辞。   但凌宝尘一直在桌子对面托腮望着他,让他好不自在,几乎没有办法思考。   凌宝尘上上下下看够了,叹了一口气道:“大小姐的未婚夫虽然找不到了,可也并非没有好处。小林疏,你好好陪大小姐玩,以后若有其它人呢,也莫要争风吃醋,我们山庄自然短不了你的。”   林疏听到这话的那一刻,整个人窒息了。   他先前的推测,不对!   何止是不对,简直是全盘错误。   凌凤箫,不会是真的嫁不出去,自暴自弃,想养......那个什么吧?   然后,萧灵阳极力阻止,凤凰山庄的女孩子们则全力支持。   ——那也不能养到自己头上。   他觉得凌凤箫眼睛可能有点不好使。   凌宝尘最后笑吟吟问:“你知道了么?”   林疏:“我不知道。”   “装傻!”凌宝尘笑嗔一句,起身道:“我先走啦,东西明日给你送来。”   林疏感觉自己活在梦里。   课本也看不下去,入定也入不了,总觉得鼻端萦绕着凌凤箫身上兰麝的幽沉香气,脖子上架着那把杀气四溢的长刀。   他决定去梦境找梦先生练剑。   练剑可以静心。   连接上陵梦境的玉符握在手里,微弱的光芒闪了几闪,却又熄了。   又过一会儿,玉符上浮现一行字,是梦先生的语气。   “梦境阵眼灵力不稳,无法纳人,道友,你先静坐练功,稍后再进罢。”   诸事不顺,这个世界的恶意总是接踵而至。   城里套路深,修仙的世界着实太复杂,他想回去,回宁安府,和李鸭毛李鸡毛一起安详种地。   作者有话要说:  凌凤箫:小东西挺可爱。   姑娘们:我们懂了!   林疏:我是谁,我在哪? 第26章 仙女   窗外,竹林里越家兄妹的练功暂时告一段落。   林疏听见越若云道:“奇怪,今日梦境便一直进不去,你也这样么?”   越若鹤道:“是了,说是阵眼出了问题,暂时无法进入。”   “希望快些解决——说好每年九月二十四对新弟子开放周天演武场,今日却一直进不去,让人心急。”   越若鹤道:“你这稀松平常的功夫,去演武场只怕要被打成瓜皮。”   “我呸,”越若云道,“我被打成瓜皮,你便被打成大瓜皮。”   林疏并非有意偷听这两人的拌嘴,实是竹林寂静,稍有动静便能传来。   他们提到的九月二十四开放周天演武场,是件重要的事情,林疏这几日遇到的事情太多,险些忘了,还要多谢越若云提到。   学宫,尤其是仙道院,很不提倡弟子们切磋斗法,一则仙家道法威力巨大,动辄破坏学宫建筑,二则刀剑无眼,只要使出真本领,绝不会有点到为止的道理——比如今天,以凌凤箫的修为,强行收回刀势尚且会受内伤,遑论是其他人了。因此,弟子之间的切磋斗法稍有不慎便会流血受伤,需将养很久,耽搁课业,很不妥。   然而,仙武不能分家,切磋武艺乃是境界进步的一大契机,学宫不可能阻止,于是便有了梦境中的周天演武场这一存在。   每个弟子都可在周天演武场中随意选择兵器,寻找实力相当之人挑战——无需点到为止,可以随心所欲使出看家本领与敌手酣斗,即使是丢掉性命,比武结束后也能恢复原本模样。   因了演武场的存在,一系列梦境机制也应运而生,比如每个人的战绩排名,胜率是几几开,武功风格的简介......乃至以玉魄为赌注的押注赌局,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与此同时,演武场还有一个功能。   这是一个匿名演武场。   此间事,此间毕,为防止擂台恩怨带入到现实,任何人都可以选择在演武场中改换容貌、姓名,若因为武功路数在现实中被认出来,另当别论——不过学宫几千人,各自分散修仙,碰面的机会着实不多,这种事情很少见。   换句话说,进了周天竞技场,就可以约战全学宫的修仙人,印证武学,而且可以隐姓埋名,不会在现实生活中产生任何纠纷。   这正中林疏下怀。   随便披一张皮,就可以进梦境找各种各样的陪练来练剑,回到现实,一拍两散,谁也不知道谁。   他也正巧可以看一下这个世界里的人们实力究竟如何。   自己在现实中弱小可怜又无助,一进梦境可就大大不同,身体状态与前世没有任何差别。   前世的自己,既然被师父称作是什么千年难遇的天才,合该为剑而生为剑而死之类,想来也不会太差劲。   但想到这里,他就不由得对梦境的机制产生了疑惑。   梦境到底是怎么确定一个人在梦境的实力的?   全靠这个人的想象?根据潜意识?还是神魂?   全凭想象不太可能,那样每个人都能在梦境中有毁天灭地之威了。   潜意识也不太靠谱,现代科学都不能捕捉到的东西,实在有点匪夷所思。   而假如一个人进入梦境是以神魂进入,在梦境中的实力全凭神魂确定,很是说得通,也无怪梦先生不经过任何询问,就深信不疑他是修炼有成的名门正派弟子了。   假如这件事情是真的......那就说明,自己的神魂,境界还在。   一旦境界还在,修仙的障碍就只有这具躯体,只要能打通经脉,筑基、金丹......乃至之后的层层境界,突破都不会太困难。   别人的修仙是翻山越岭,一山更比一山高,他的修仙可能是翻一座山后就能一马平川,然而第一座山是喜马拉雅。   能够改换经脉的——绝世秘籍,或是天材地宝,灵丹妙药,都是他目前很难得到的东西。   究其原因,穷。   萧灵阳说可以给,前提是他离凌凤箫远一点。   但是他和凌凤箫并没有近过,没有办法远。   一旦想到凌凤箫,思路就又被带偏。   ——这人究竟想做什么?   林疏趴在桌案上,呆呆看窗外的月亮。   天上并不会掉馅饼,大小姐突然对自己好起来,其中必有蹊跷。   日后需要多加警惕。   就这样胡思乱想了一阵子,面前的玉符忽然闪烁起微光来。   “梦境已稳定,道友可自行进入,然枢玑真人云游未归,阵法无法完全修复,若有意外事故,还望道友海涵。”   ——枢玑真人是仙道闻名的阵法大家,上陵梦境所依存的阵法大多都有他的手笔。   既然已经稳定,林疏就顺利进入了梦境中。   奇怪的是,今天的山巅没有梦先生的踪影。   林疏在走进梦先生常待的亭子里,在石桌上发现了他的留书。   “道友,枢玑先生云游,无法看管阵法,如今阵眼灵力不稳,在下暂且遁去了,三十日内回来,其间一应事务皆有玉符传讯,望道友安好。”   原来是程序出现故障,系统失灵了。   梦先生不在,周天演武场又该怎么去?   林疏在山巅徘徊了一会儿,最终在丛林掩映间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径。   小径虽小,但可以确定,之前绝没有出现过。   他拨开灌木丛走进去,小径上白雾弥漫,一步踏进之后,眼前天地忽变。   白茫茫的雾气中,林疏面前出现了一面铜镜。   ——这个场景他曾在《百晓生详说上陵学宫》中读过,正是周天演武场的易容界面。   林疏只是想了想自己前世的容貌,在镜中的形象就渐渐变化了。   换了脸,仍穿着学宫规定的袍子,这样一来,既不显得突兀,又不会被人认出来。   林疏安详地推开镜子,往前走去。   白雾世界倏忽一变。   眼前尚未看到什么东西,就听人声喧沸。   “虹仙子与晏玄一刻后的比武,二十玉魄一注,买定离手——”   “这位兄台,可否赐教?”   “秦兄,方才你那招‘龙游曲沼’实在高妙!在下佩服!”   “今日梦境不稳,新师弟师妹们进得迟了,我们要好生招待。”   林疏心想,怪不得碧玉天一直那么冷冷清清,原来大家都聚在演武场打架斗殴。   白雾散去,眼前场景渐渐清晰,他向前望去,只见一片浩渺无垠的水面上,星罗棋布着着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擂台,而自己身处一个码头,码头两侧各有一块如镜的巨石,一面上滚动着各式各样的消息,比如“虹仙子与晏玄地字十三擂台比武:亥时正。”“琴清于玄字十六擂台静候道友赐教”之类。   另一面巨石则不动,其上镌刻着许多金色字迹,仔细看去,是排名。   第一人的名字很显眼,叫萧韶,第二人的名字较之要小一些,第三人更小,到下面,完全就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了。   据百晓生说,这面巨石名为“周天真武榜”,排名随着每次比斗的结果浮动,名次靠前者,也像在课程中得到甲等一样,有玉魄的奖励。   ——又发现一个获取玉魄的办法,如果每天勤奋比武,或许他就不会贫穷了。   林疏正出神想着,余光忽然注意到有人在看自己。   他转身。   转身的时候感到一丝丝不对。   转身后感到了巨大的不对。   对面那个人正惊疑地看着自己——用着自己上辈子的脸!   林疏看自己。   林疏悚然了。   他穿着白衣服。   很白。   还有纱。   轻纱。   女孩子会用的那种。   “你......”对面那人道,“你用了我的身体!快还给我!”   他给自己设定的形象,绝无可能穿着女装,对面那人说自己用错了身体,想必是真的。   而那人的长相,着装,皆是他在方才在镜子前为自己设定的。   林疏:“你也用了我的身体。”   那人道:“是了,我不知道怎么还,你最好不是一个丑八怪!”   说着,这人去照水,而后道:“虽说也能看得过去,可我决计不要一个男人的身体!我们怎么换回来?”   林疏也走近水面。   碧波之中,映出一个一身流云白衣,乌发半披半簪,五官清冷美丽,气质高寒的仙女。   林疏感到自己有点不能呼吸。   那用着自己身体的人说“决计不要一个男人的身体”,想必是个姑娘,为自己捏了这么一个出尘的仙子形象,却被他用掉。   那姑娘道:“怕是梦境出错了,我们再进一次。”   林疏:“好。”   他把意识从梦境中拔出来,再次进去,走入小径。   然而,这次根本没有铜镜,直接就到了码头。   那姑娘用着自己的身体也站在码头,和自己面面相觑。   重新进入也没有办法改变形象,气氛一时十分尴尬。   此时此刻,旁边忽然又凭空出现一个人。   那人站定以后,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大叫一声,也去看水面。   “这......怎么回事?”他道:“我精心准备好的易容英俊潇洒,现在怎么变成了一个秃顶的麻子!”   现在换成他们三人面面相觑。   “我记得梦先生说,若出现意外事故,还望道友海涵。”那姑娘道。   第三个人道:“这意外也太过讨厌!”   林疏:“......我先走了。”   看着倒影,他有点接受不了。   姑娘顶着前世林疏的脸,也道:“我也走。”   第三个人道:“我不能接受自己是一个麻子,我也走了。”   林疏回到现实世界,抱着镜子,回想了一下那个白衣仙女的模样,决定在梦先生回来之前,不再踏入演武场半步。   溜了溜了。   什么比武赢玉魄,不了,再穷一个月吧。   作者有话要说:  枢玑真人外出云游竟牵出惊天惨剧。   错爱一生:认错未婚妻性别后,我该何去何从?   追根溯源:最初的误会究竟从何而起?   本期《走近修仙》为您深度揭秘。 第27章 离火之精   卯正,鸡鸣三遍。   林疏照常起床,照常把养脉经和锻体诀都运行一遍,照常在灵露中泡了冷水澡,照常打了几个喷嚏。   他感觉自己一直在风寒的边缘徘徊。   之后,走出房间,去饭堂。   时辰有些早,饭堂中稀稀落落坐着一些人,一眼望过去,有一片红色,是凤凰山庄的女孩子们。   凌凤箫倒是没在里面。   林疏放松了一些,去取餐,然后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   学宫的饭堂,简直比学校食堂的水平高出百倍,所用原料皆是内含灵力的灵植灵谷,再加上竹舍中灵露的效用,这些天下来,林疏能明显感觉到,虽然经脉还没有进展,体质却好了不少,至少,只是在风寒的边缘徘徊,并没有真的进去。   他吃饭一向很慢,大约是经常边吃饭边发呆的缘故。   他决定以后改掉这一恶习。   因为,当自己慢吞吞吃到一半的时候,凌凤箫坐到了对面。   大小姐面前摆一碗莲子粥,一盅核桃酪,一碟杏仁豆腐,倒是很素。   林疏更素。   他的师门在饮食上很严苛。   五音五色,五形五味,皆是尘障,有碍道心,需忌。   唔,师门的小规矩,还有一条,食不言,寝不语。   凌凤箫似乎也将这句话贯彻到底,两个人各自安静吃饭,谁都没有说话。   不消片刻,对面又坐了一个人。   萧灵阳拿眼睛斜睨了一下林疏,又看了看凌凤箫,开始吃饭。   林疏木然地吃完。   凌凤箫姿态优雅地吃完最后一点核桃酪,放下银勺,对他道:“你去哪里?”   林疏道:“灵药园。”   萧灵阳迅速道:“你去不成灵药园,杜若真人不让你去,别想了。”   林疏感觉萧灵阳在防贼。   他没什么可说的,道:“我走了。”   凌凤箫“嗯”了一声,竟也起身,是要和他一起走的架势。   萧灵阳再次满怀敌意地瞪了他一眼,也起身跟上。   林疏活了快二十年,从未和除师父之外的人同桌吃过饭,更遑论是和人结伴吃饭,结伴离开了。   他感到很陌生,有点不自然的紧张,走到门口时,恰逢门口吹来一阵清晨冷风,咳嗽了几下。   凌凤箫静静看着他咳嗽,片刻过后,淡淡道:“头发没干。”   林疏道:“没有灵力。”   话音落下,有淡红的灵力在他身边升起来,盘旋一下后,原本还有些潮湿的头发立刻干了。   这种颜色的灵力他见过,正是来自凌凤箫的,炼丹课上差点把丹炉炸了的那种,烘起头发来,倒比别的灵力快很多。   萧灵阳磨了磨牙。   林疏道:“......多谢。”   “你既是个病秧子,便该知些轻重。”凌凤箫面无表情,“日后仔细些,省得死了。”   林疏道:“嗯。”   上辈子稍微用一下灵力就可以弄干的头发,现在只能用布巾拭到半干,彻彻底底体验了凡人的生活。   虽知道要仔细些自己的身体,可也没有办法去仔细,毕竟这个世界没有吹风机。   凌凤箫听了他应的这一声,冷笑:“敷衍。”   林疏:“......”   所幸大小姐并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而是转了话题,道:“近日梦境阵法灵力不稳,是受幻荡山影响,幻荡山天门一开,浮天仙宫不日将开启,你想去么?”   浮天仙宫?   它在许多典籍中都有记载,百晓生也曾详细解说,所以林疏是知道的。   幻荡山巅,浮天仙宫,没有人知道它存在了多少年,只知道近几百来,总有一些年份,大雪满天,雪拥山门之时,仙宫的守门人会打开幻荡山的天门,使仙道之中的年轻后辈得以进入,最近的这些年,仙宫的开放愈加频繁,几乎每四年便有一次。   幻荡山上,有“万丈迷津”幻境可以磨砺心境,有绝世灵脉可供修炼,进了浮天仙宫,更是有数不清的秘籍、宝物,一代又一代修仙人,趋之若鹜。   然而,这些东西毕竟过于珍贵,不可轻易得到,又事关重大,所以浮天仙宫说是对仙道开放,实际并不能随意进去。   每次开天门,偌大仙道,只有一百人可以持信物进入。   信物由王朝把持,其中三十给各大门派,另三十给上陵学宫,再有三十,零零散散分给南夏的其它学宫。   剩余的十个则由王朝派遣的高手携带,负责保护这九十年轻弟子在仙宫中的周全。   林疏是想去的。   仙宫中宝物无数,秘籍众多,极有可能对他的修行有助益。   但是,凌凤箫为何要问自己这个?   他正想着,就听凌凤箫道:“若想去,我去拿学宫的名额,把山庄的给你。”   林疏:“!”   倒不是惊讶于凌凤箫把珍贵的名额说得那么无足轻重,而是......大小姐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对自己委实太好了一些。   他下意识道:“不用。”   凌凤箫:“嗯?”   林疏:“真的不用。”   大小姐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待在学宫也好。”   林疏真的要窒息了。   莫名其妙的善意,比莫名其妙的恶意更让人想追根究底。   联想到凌宝尘和萧灵阳的表现,大小姐不会是真的想包养自己吧?   强烈的求知欲终于战胜了他的语言障碍,林疏开口道:“为什么要给我?”   凌凤箫用一种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   林疏无辜。   一阵让人尴尬的静默后,凌凤箫道:“你若是平平无奇,我岂不是很丢人?”   林疏:“?”   自己平平无奇,怎么还能让凌凤箫丢人?   大小姐对室友、同桌、点火小弟,竟然是这么严格要求的么?   ——同桌,你成绩太差,我看不顺眼,要不要给你报个幻荡山补习班?   虽然动机可以解释,但这个人情实在太大,以林疏的身份,根本还不起。所以,还是不要接受为好,他自己也未必不能拿到进入幻荡山的名额。   上陵学宫的三十个名额,给的是周天真武榜上的前三十个人。   能不能进入前三十倒在其次,最难以克服的障碍是,他若想在榜上有排名,就要去演武场,而他在演武场的形象,因为系统的错乱,和一个姑娘对换了,在梦先生回来之前,可能都只能维持那个白衣仙女的外表。   哦,根据凌凤箫刚才所说的,系统的错乱,罪魁祸首正是幻荡山开启时的灵力波动。   这个世界对自己恶意也太大。   凌凤箫说完那句“我岂不是很丢人”后,就没再说别的,林疏也组织不起来语言,一路无言,只有萧灵阳烦躁踢石子的声音。   到了灵药园,门口竖着一个牌子“五行相克,灵药惧火,凤凰山庄弟子不得入内”。   足见凌凤箫此人,既炸丹炉,又烧灵草,可以说是一个行走的危险分子了。   凌凤箫道:“我走了。”   萧灵阳道:“赶紧走。”   林疏:“嗯。”   这一天虽然有一个浓墨重彩的,有凌凤箫出没的开端,但之后都平静,规律,林疏很喜欢。   他平静地做完所有事情,平静地回碧玉天。   一回去就不平静了。   凤凰山庄的女孩子敲开他的门,在竹舍里欢声笑语敲敲打打了半个时辰,墙上挂了字画,床头放了夜明珠,卧房摆上香炉,墙壁爬上藤萝。   “这是大小姐特意嘱咐我送来的!”凌宝尘打开一个冰玉匣子,里面一枚红澄澄的滚圆珠子,珠子里仿佛烧着火,匣子打开的那一刻,滚滚热气扑面而来。   凌宝尘道:“五百年的离火之精,是个稀罕物,全天下也没有第二个了。”   林疏见过对这种珠子的记载。   这东西可遇不可求——名山大川,气机汇聚之处,偶然降落机缘,日积月累,可以长出五行之精,离火之精便是其中一种。   这种等级的天材地宝,野兽吞食,若侥幸未死,便可生出灵智,掌握灵力,若是灵力属性相合的修仙之人得到,将其炼化吸收,修为更是可以突飞猛进。   但他一则不是山中走兽,二则没有灵力,无法炼化离火之精。凌凤箫又清楚他经脉不通,肯定不是用来让他修炼,所以,这大概是一台暖气。   他日后不但可以不再泡冷水澡,还可以随时弄干头发。   而凌凤箫之所以想起来给自己这个,只可能是今天早上一同吃饭的时候,听见他咳嗽了几声。   林疏看着这枚珠子。   凌凤箫要给自己名额的时候,他没有想多。   但现在,看着这枚珠子,他觉得,凌凤箫,可能,真的,并不是在帮助学习有困难的同桌。 第28章 百战不败   林疏在沉思。   凌凤箫要怎么样?   凌凤箫是不是想包养自己?   他思考不出来。   即使活了将近二十年,他与别人打交道的经历也几乎为零,更别说是去揣测凌凤箫这种人心中的想法了。   于是,他换了一个方向思考。   凌凤箫想包养我,我要怎样?   凌凤箫并不想包养我,我要怎样?   ——不怎么样。   假如凌凤箫确实是想养“那个什么”,他好像没有行之有效的拒绝办法。   假如凌凤箫不想,他也不会主动接近富婆。   综上所述,他其实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做不了。   生活还是很平静,没有什么可以烦恼的地方。   林疏感到自己轻松了许多。   他握着连通上陵梦境的玉符,想着典籍中对幻荡山那些令人神往的描述,内心有点复杂。   复杂了半刻钟,再想想自己想要的剑,想要的修为,终于心一沉,进入了梦境中。   往好处想,男人或女人,皮囊而已,并不是很重要,更何况,这样一来,更没有人会将演武场中的他和现实中的林疏联系起来了。   他进入那条小径,眼前场景变换,再次来到码头。   还是白色的轻纱衣,整个人都很飘。   上次因为突发事故没有仔细研究,这次他站在真武榜前,将它认认真真看了一遍。   榜上是无数人的名字,当注意力集中到某一个人的时候,整块巨石会攫取观者的意志,产生变幻,浮现出此人的详细信息。   林疏的目光中在榜上扫过,随意选了某个人的名字,将注意力集中。   石壁上的其余字迹果然渐渐消失,出现了另外的几行字。   秋余尘。   二尺剑,擅快攻。   一百七十四胜,一百零一负,十六平,第二千四百五十七位。   字迹是发亮的金色,代表此人现在正在演武场中,若字迹黯淡,则说明此人现在并未在演武场,这种情况下,若是找他约战,相关的信息会出现在这人持有的玉符上。   此时,有关这位秋余尘的字迹正是明亮的金色。   学宫中,弟子最长可以待十年,每年的人数约有一千,其中仙道院人数约占一半,也就是说,整个仙道院共有四五千人,这位秋余尘道友的水准处在中游。   林疏退出这位道友的信息界面,将手指按在他的名字上。   手指与石壁相触的地方微微发热,石壁上情形又变,变成了一片空白。   林疏的手指顿了顿,然后在上面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   折竹。   ——现成的名字,不必再费脑子去想。   石壁荡起一层涟漪,恢复了正常。   对面的石壁上出现一行红字:“折竹请战秋余尘。”   ——其余字迹都是金色,但与自己相关的信息,都会以朱红色标记,对方的神念也会被牵动。   林疏试图知道自己能否拿到幻荡山的准入资格。   这个资格无疑十分珍贵,五千人之中,只有前三十人能够拿到,他上辈子也算是个修为有成的人,但毕竟不知道自己在现在这个世界是什么水准。   因此,他决定选中间的一个人来挑战。   若赢了,排到了两千四百名,就去选一千二百名的人去挑战,再赢,去找第六百。   根据现代科学,这种方法可以在最短时间内确定自己的实力在哪个区间内。   虽然对现代物理深恶痛绝,但现在还是要用科学知识。   林疏看着石壁。   不消片刻,上面又出现几个字:“秋余尘应战折竹。”   片刻后,又刷出一条消息:“秋余尘于地字十一擂台静候折竹道友赐教。”   演武场的规矩,挑战者发起挑战,被挑战者选择场地,一千名以下,若胜则名次排到被挑战者前一位,败则不变。   一千名以内的排名规矩就有些复杂了——比如一个人想要排到第一百名,那么他必须打败原本的第一百名、一百零一名和一百零二名,这样一来,就可以排除绝大部分偶然因素,确认此人的实力可以位居一百。   林疏遥望了一下水面上高高低低的擂台,根据分布规律确认了地字十一大概的位置,运起轻功踏水过去。   地字十一擂台上,一名年轻蓝衣剑客一在一旁站着,腰佩一把二尺剑。   从兵器的选择,大致能看出这人的武功风格。二尺剑比起林疏所用的的三尺来说,略短,并不是常见的兵器,一般只用于近身快斗。   见他来,秋余尘一揖:“道友。”   林疏照着他的样子也还了一揖:“道友。”   秋余尘道:“道友第一次来?”   林疏:“嗯。”   他能看见秋余尘的战绩,秋余尘自然也可以看到他的。   “原来是师妹。”秋余尘道。   林疏:“......师兄好。”   破罐子破摔,师妹就师妹,等梦先生回来,这身皮一脱,除去梦先生,谁都不知道他是折竹。   “师妹,请赐教罢!”秋余尘拔剑,作守势。   林疏道:“师兄先来。”   “师妹要让我?”秋余尘一笑,但随即恢复认真神色,“师妹,小心了。”   他骤然拔剑而起,剑法快,快且繁。   好剑!   快如闪电,正如平地忽起惊风,繁如春花,恰似惊风刮散细雨,明明只是一把二尺剑,空中却好似全是这剑的幻影。   繁密的剑影里,藏着最致命,最不留情的一个。   林疏拔剑出鞘。   “铛”一声震响,他的剑正与秋余尘被幻影所掩饰的实剑撞上,剑身嗡鸣,许久未绝。   秋余尘道一声:“好剑!”错身避过林疏的剑招,再次出剑,短短几息之间,两人已拆过了数十招。   他的剑,快。   林疏的剑,说慢也慢,说不慢也不慢。   秋余尘的剑极繁,林疏的剑却没有这样声势浩大的剑招,只是简单的劈挑点刺。   他要找这些剑招中最有效的那一个,然后挡下,慢的是过程,快的是出剑的动作。   ——没有那具躯壳在拖后腿,确实让人舒服许多。   秋余尘的剑很好,但有一个致命的缺点。   这样快,这样多变的剑招,消耗也是巨大,百招内不显,千招后便渐渐显出颓势。   一个破绽后,林疏终于转守为攻,只平平递出的一剑,却断绝秋余尘所有退路,直指他的心口。   秋余尘收剑,后退:“师妹武功远超在下,秋某拜服。”   林疏收剑还鞘:“多谢。”   他的呼吸快了一些,体力与心力也有所消耗。   但是,总体来说,还是游刃有余。   他自己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境界其实超过秋余尘很多,所欠缺的是对敌的经验,又没动用丝毫修为,纯粹以少许灵力佐以剑招对敌,不然,这场切磋可以很快结束。   上辈子除了师父的剑没有与人交过手,可以说是闭门造车,出门是否合辙还有待商榷。   他决定以后每天在演武场泡上一个时辰。   这一场比斗结束,他正想寻找别的对手,却听见码头处一阵喧闹。   修仙之人目力远非常人可及,因此虽隔着很远,仍能清楚看见石壁上的文字。   最新的一条消息是:“苍旻请战萧韶。”   秋余尘道:“苍旻又在挑战萧韶了。”   这两个人的名字,林疏倒是在真武榜上见过,苍旻乃是第二,萧韶则是榜首。   他原本对别人没什么兴趣,但现在对武功很有兴趣,于是开口问了一句:“怎么说?”   秋余尘道:“你第一次来,自然不知道,苍旻是仙道院出名的武痴。”   他顿了顿,又道:“但萧韶......”   又顿住了,似乎在组织语言,组织了许久,才终于道:“说来话长,萧韶从没有请战过别人,从来只有别人挑战他,然而没有一个人能赢。此人出现的短短一月,就被请战的人们送到了第一,此后都再也没有掉下来过。”   说到这里,秋余尘深吸一口气,道:“直到今天,萧韶的战绩都是零负,其余人早已不敢请战了,只有苍旻隔些日子会向他请教。折竹师妹,我要去看他们的比斗,你去么?”   林疏:“好。”   石壁继续刷着消息:“萧韶应战苍旻。”   两人的切磋地点很好找,因为大家都在往那个方向移动。   天字一号擂台,很大,容纳数百个观众绰绰有余。   “这就是苍旻。”秋余尘道。   台上只有一个灰衣的高大男人,拿一把重剑,面目轩朗英俊,目光灼灼。   半刻之后,半空飘然落下一人,站在苍旻对面。   可以推测,这人必定是萧韶了。   这人穿一身华美黑袍,气质高华冷淡,身形修长,右手握一柄雪玉长箫,箫很美,手也挺好看。   苍旻道:“道友。”   萧韶略微一颔首。   这人,明明演武场中之人大半都改换了容貌,旁人认不出,竟还戴了一张银色面具,把整张脸遮了个严实,其多此一举程度,简直能和大夏天穿得严严实实的凌凤箫相媲美。   唔,凌凤箫。   大约是凌凤箫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后来又在越家兄妹乃至梦先生处听过许多对凌凤箫武功修为的赞誉,他原觉得,演武场这种地方,大小姐该是榜首的。甚至,在第一次看到萧韶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想过会不会是凌凤箫的化名,毕竟有一个字重合。   然而,萧韶是个男人,武器也不是刀,显然和凌凤箫扯不上任何关系。   林疏居然有点失落。   连带着看萧韶也不顺眼起来。   武器华而不实不说,不以真面目示人,藏头露尾,遮遮掩掩,必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萧韶:行吧。 第29章 并不放心   苍旻道:“请赐教罢。”   重剑无锋,他的剑没有鞘,因而不必出鞘。   但见他摆出起手式,擂台周围的灵力疯狂涌动,朝他的身体奔去,如同鲸吸北海。   以林疏的目力,这剑材质特殊,少说也有百斤,所能引动的灵力更加恐怖,适合走以势压人的路子。   但是苍旻既然被称作武痴,必定不是寻常武夫了。   林疏远远望着,只见剑身之上,灵力流动的轨迹玄奥精深,难以描述,引动了周身天地灵力的惊涛骇浪,他虽只是简单起手,然气势雄浑,根基扎实,种种精妙之处,林疏还是第一次看见,一时间有些目眩神迷,他全神贯注,心中推演,若此时站在苍旻对面的是自己,该如何应对?   首先,要破解剑招,或格挡,或强攻引他回守,避免自身被刺。   其次,要断掉灌注剑中轨迹复杂的灵力,使之无法发挥出最强的威力,与后续剑招的衔接出现困难,不再行云流水,绵绵不绝。   做到这两样,才算是挡住了这一式,暂时占据上风。   而要做到这两样,首先要有极高的破招拆招的直觉或经验,其次,对灵力的控制要比对方更加纯熟。   前者是武功,后者看修为,修为依靠境界,所以说,仙与武,不可分割。   林疏将注意力回到场上,苍旻这边,斜刺里向萧韶挥出一剑,直取他左肩要害,因着起手式造势甚是成功,这一式水到渠成,神完气足,加上灵气压迫,几近避无可避。   萧韶站在原地,衣袂不动。   苍旻使重剑,他使一柄白玉箫,原本就占了劣势,如今更是看不出身上有任何灵气流动。   此时此刻,两人相较,苍旻就像风暴来临前的汪洋大海,萧韶则是海中一叶飘摇孤舟。   剑芒将至。   场中情形突变。   巨剑削向肩膀,以这样的力度,几乎可以把人劈成两半,他却不仅不退不避,反而折身向前迎去!   人群发出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   然而,萧韶并不是要送命。   但见他身形快如鬼魅,轻如踏雪,转瞬之间半个身子向左折转,与剑尖擦身而过下一刻,手中白玉箫横挑,猛地撞上苍旻手中剑的剑身。   铮一声,金石相击,灵力的涟漪以相撞的点为中心,猛地迸溅开来,林疏感到周身一阵刺痛,默默掐诀,给自己做了一道灵气屏障,以免受到波及。   这道涟漪既能影响到百米之外的旁人,苍旻更是首当其冲!   他全部的灵力流动,在那一刻都静止了。   剑身被玉箫自下而上挑,力道之大,灵力冲撞之强,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重逾千钧的大剑竟被这样一支纤细玉箫撞得向上抬起。   苍旻紧抿嘴唇,借势回剑,然而萧韶又怎会给他回剑的机会?   那玉箫极为灵活,在他手中轻描淡写一转,转瞬之间竟换了位置,压在苍旻的剑上,萧韶整个人在空中借力跃起,仿佛一片飘飘荡荡的落叶。   苍旻以灵力凝成屏障,剑身稍偏,斜压过玉箫,箫短而剑长,因此轻而易举。   萧韶却并不在意,甚至,做出了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一件事。   他撤回与苍旻的剑纠缠不休的玉箫,将其向着天空高高抛去!   下一刻,还在半空中的萧韶出掌压向苍旻的剑。   苍旻的剑上,原本灵力流动无懈可击。   但即使是林疏,也到现在才察觉,那些灵流,早在最开始,玉箫与剑相撞,灵力停滞的那难以捕捉的一刻,被萧韶的灵力猛震,混乱不堪。   萧韶有一双很好看的手。   这双手,很像弹琴写字下棋的手。   无论如何,不是一双武人的手。   然而,就是这样一只略有苍白的右手,按在了威势无匹的剑身上。   空气中的灵气忽然凝固,剑上的灵流瞬间紊乱。   下一刻,重剑上出现裂纹。   再下一刻,化为齑粉。   苍旻吐出一口血来,被这一震之力向后推了十几步。   此时,那被萧韶抛出的玉箫刚刚落回他的手里。   苍旻道:“多谢道友赐教。”   萧韶仍冷冷淡淡地一颔首,转身步出擂台的区域,人们自发给他让路,片刻之后,他身影逐渐虚幻,最后消失。   这并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切磋,而真的是单方面的“赐教”。   两人根本不是一个境界。   甚至,这一场短暂的比斗过后,林疏都没有看出萧韶的武功风格与路数,只知道,这人对灵力的控制到了某种恐怖的地步。   他没有提前造势,为出招做铺垫,因为灵力的准备是在出招的那一瞬间完成的。   换成见识不广的人,甚至看不出萧韶动用了灵力。   林疏有点目眩神迷。   他今天总算见到了学宫中顶尖的战力。   苍旻已是难得,萧韶更是难以形容。   林疏是修剑的,严格来说,和这些动用灵力打斗的人并不在一个理论系统。   而上辈子那个世界,灵力稀薄得可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控制灵力上能做到什么水平。   ——还是要多与人切磋,印证武学,但今天是不成了,一则快要到平时睡觉的时间,二则为了看清这两人比斗时灵力流动的轨迹,消耗了不少精神。   林疏回到了现实世界。   中庭还亮着烛火,萧灵阳似乎刚走,因为凌凤箫正在收书,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大约是弟弟又没有好好学习。   所以,萧韶绝无可能是凌凤箫了。   林疏正在窗边暗中观察,直到凌凤箫看过来才惊觉,自己并未拉上竹帘。   凌凤箫淡淡道:“你来。”   林疏暗中观察的的事实成立,被捉了个正着,理亏在先,接受了大小姐的召唤。   根据直觉,凌凤箫的心情并不好。   凌凤箫问:“你果真不要幻荡山的名额么。”   林疏:“不要。”   今日和秋余尘比剑,并未动用太多修为,他上辈子也是可以渡天劫的境界,打进前三十名并非没有可能。   凌凤箫道:“这次以后,幻荡山可能便不会再开了。”   林疏:“为何?”   “原本是十二月开,这次十月中便可进入,”凌凤箫倒是难得的心平气和,“昨晚山庄传信,说是幻荡山守山人要飞升。”   修仙的最后一步,飞升。   “仙道之中,暂无人可以胜任守山人,这次过后,山门可能不再开启。”凌凤箫淡淡道,“整个仙道,守山人修为最高,一人可挡百万之师,是以北夏、西疆虽虎视眈眈,却不进犯。守山人飞升之后,南夏恐怕是多事之秋,你毫无修为,我并不放心。”   这恐怕是认识以来,凌凤箫对他说的最长的一段话了。   因为长,林疏过了一会儿才提取出关键词来。   我并不放心。   他还没反应过来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东西,凌凤箫又道:“手。”   林疏内心是拒绝的,但大小姐气场过于强大,积威又甚重,只好乖乖伸出手来。   养好身体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小傻子这具身体仍然身量未足,只看细白的手腕,说是女孩子也有人信。   凌凤箫却没再讥讽他“矮病秧子”,而是又仔细探了他的经脉。   灵力在身上游走,有种微微被灼烧的错觉,林疏本能的想抽回手,但被大小姐按住。   凌凤箫道:“未打通经脉之前,若出学宫,便乖乖跟着我,不可自己乱跑。”   林疏听着,但脑子里仍回荡着那句话。   我并不放心。 第30章 乖巧   神奇。   林疏第一次听到别人对自己说这种话。   他有一丝丝受宠若惊。   谁料,大小姐面无表情,接着道:“你若死了,岂非显得我很无能。”   哦。   原来是这个意思。   林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道:“多谢。”   “不谢。”凌凤箫收好书,拿了一管竹箫在手中把玩,半晌没有说话,最后才道:“去演武场了吗?”   林疏:“去了。”   “少去,”凌凤箫道,“泛泛之辈,不看也罢。”   林疏觉得不行。   苍旻的武功造诣实在可圈可点,百战不败的萧韶更是深不可测,无论如何都与泛泛之辈扯不上关系,凌凤箫要说演武场上的人都是泛泛之辈,那至少要有萧韶的水准才行。   他道:“今天看了苍旻和萧韶的比武。”   凌凤箫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道:“萧韶尚可。”   尚可。   这算是什么等级的评价?   “不过,一味以灵力压人,实则毫无章法,终究无趣。”凌凤箫道,“你要消遣,不如看我舞刀。”   林疏:“看。”   凌凤箫笑:“你此时却精神了。”   林疏摸了摸鼻子。   实话说,他确实想看凌凤箫的刀。   这人虽然日日清晨在牡丹丛练刀,但看不出刀法如何,因为全都是刀法中最基础、最简单的一百余式。   并不是说这样不好,而是没什么观赏性。   这样练刀,其实很可怕,因为纵观天下刀法,也不过是从这一百余式中变幻衍生,林疏上辈子练剑,亦是用此种套路。   很多人想要练成不世秘籍,然而,纵然得到举世无双的功法,以为从此可以独步天下,其实穷尽一生,也不过能将一两剑招使到精湛而已,所谓“望山跑死马”,说的就是这样。   而假如将基本功练得纯熟扎实,同是望着远处高山,别人骑的是瘦弱劣马,自己却是绝世神骏,自然走得远些。   一个将基础招式练到登峰造极的人,和一个拥有绝世秘籍的人比起来,并不能轻易论定胜负。   而若是一个人既将基础招式练得登峰造极,又有极富盛名的武功传承,他的实力就实在不能小觑了。   凌凤箫的根基自不必说,凤凰山庄身为江湖中鼎鼎有名的大派,镇派武功也绝不会平凡。   因此,林疏自打第一次看见凌凤箫晨起练刀,就知道这人的刀法绝不会是花架子——他真的一直很好奇凌凤箫到底是什么水平。   至于“此时却精神了”,就很有问题。   林疏反省自己,虽说听到大小姐要舞刀,确实眼前一亮,但,难道此前一直无精打采么?   他反思了一下,端正态度,看向凌凤箫。   中庭外有一片空地,凌凤箫起身,走到那处,边缓缓抽刀,边道:“山庄以‘凤凰刀’闻名江湖,其中‘凌云九式’尚可一观。”   刀光如水,斜斜抬起,指向竹林。   凌凤箫手腕一转,刹那间刀芒横荡,圆月失辉。   而后提身回转,刀光破空划过,一时之间,使人目眩神迷。   说到凤凰刀法,却有一件轶事。   武林中不乏使刀的门派,但登峰造极者唯独凤凰一脉。   昔日曾有一位山庄弟子与文人结为连理,那位名满天下的读书人观她舞刀,写诗赞道:   “秋水飞双腕,冰花散满身。   声驰惊白帝,光乱失玉轮。   杀气腾幽朔,寒芒泣鬼神。   舞余回紫袖,萧飒满苍旻。”   此诗流传开来后,凤凰刀名声更是大噪,凤凰刀法的萧飒凌厉更加深入人心,而山庄的名声也不再限于江湖中,那位文人声望甚高,因此有不少附庸风雅之徒只知凤凰刀法的漂亮,并不知习武之人的厉害,以娶到山庄弟子为己任,一时之间趋之若鹜,在山庄门外卖弄酸才,被凤凰山庄打了出来,苦不堪言,惹出许多笑话。   林疏收回思绪,继续看刀,但见凌凤箫起手一式已然惊人,后面的招式更加不凡。   但见红衣飞荡,起初,刀法繁复,纷纷刀光如同冰花,散满全身。   而后逐渐凌厉萧飒,杀气渐盛,寒芒腾出幽朔,可泣鬼神。   很好看。   刀法高妙,其中许多幽微变化,妙到毫颠,胜过苍旻,论起从容气势,似乎也可比萧韶。   而那翩然红衣,加上大小姐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实在很是悦目。   大小姐五官浓墨重彩,漂亮得淋漓尽致,只看着,便觉有泼天的艳色,然而神情没有一点女孩子的娇弱柔美之气,极尽冷淡骄矜之能事,若换到现代,定有无数信众跪地高呼女王。   不对,现在是看刀的时候,不应当看脸。   林疏停止想象,继续看刀。   晚了。   将目光从大小姐脸上移开的时候,所谓“凌云九式”已经接近尾声,一道极尽萧杀的刀光过后,刀锋破空之声消失,凌凤箫收刀归鞘。   竹林不知何时,竟纷纷扬扬落了满地的叶子。   大小姐破坏起植被来,果然毫不留情。   针对起林疏来,那就更毫不留情。   凌凤箫回到中庭,不知道哪里又不高兴了,不悦道,“你不喜欢?”   林疏否认:“没有。”   凌凤箫:“那你为何走神?”   竟连走神都被发现。   林疏只好据实以告:“你长得好看。”   “那我若换一副面孔,你岂非要不高兴?”凌凤箫依然不悦。   林疏实在不明白大小姐的思路如何歪到这上面的,大约女孩子总喜欢无理取闹,连大小姐都无法幸免。   “也不尽然,”他道,“你的刀也很好。”   “我的刀自然很好。”   林疏:“......”   这天没法聊。   但是,和凌凤箫说话,居然比其他人省力许多。   凌凤箫的话,其实也不多,而且,这条河豚若哪里不高兴,立刻就会表现出来,林疏并不用像面对别人一样,每说一句话就揣测这话是否合时宜。   而且,他不用主动去做什么事情,大小姐让他过来,便过来,大小姐问什么,便答什么,一戳一蹦跶的人生,总是非常省力。   “天晚了,”凌凤箫道,“你去睡吧。”   林疏:“嗯。”   他起身欲走。   凌凤箫:“你......”   林疏:“嗯?”   “无事,”凌凤箫顿了顿,道:“你素日都这样乖巧么?”   乖?   假如一戳一蹦跶就是乖,那他确实很乖巧,并且将一直乖巧下去。   林疏:“是。”   凌凤箫眼里有一点笑意:“去睡吧。”   林疏去睡了。   走到半路,听到身后凌凤箫又问:“你当真不要幻荡山信物?”   林疏:“不要。”   虽说对自己的水平还不清楚,但渡劫的修为若进不了前三十,也太过丢人,他师父泉下有知,恐怕可以气死。   凌凤箫没再说话。   林疏回房睡觉。   第二天早晨伺候完灵药,来到上课的宫殿,却听见所有人都聚在一起,激动议论着什么。   林疏默默听。   “萧韶名次掉了?居然掉了?”   诶?   怎么可能?   不过,自有旁人比他更不能相信:“掉了?怎么会掉?谁第一?”   “苍旻呗。”   “不可能,”一个弟子激动拍桌,“昨夜萧韶和苍旻比武,赢得不费吹灰之力,我亲眼所见!”   “哪里是苍旻打败了萧韶?你们净听信谣言。”又有一人道,“萧韶昨日深夜连挑榜上前三十人,对方只要应战便主动认输,名次一路掉到三十一,这才停了。”   “这......”最开始那人道,“可幻荡山只要前三十人,他不去么?”   “你懂什么,萧韶一身修为已然登峰造极,我看他并不屑去幻荡山,此举是要为我们这些白身腾个空子,实在是高义。”   “我就说,萧韶何等人物,怎么可能会输。”那位拍桌弟子松了一口气。   听完这一场议论,林疏对萧韶稍微改观。   似乎是个好人。   作者有话要说:   *   文中的诗出自清代郑世元的《刀》。 第31章 昙花一现   折竹请战平一繁。   平一繁应战。   折竹胜。   折竹请战雨无正。   雨无正应战。   折竹胜。   林疏在飞往另一座擂台的时候遇到了秋余尘。   秋余尘拱手道:“折竹师妹,你实在深藏不露。”   林疏:“师兄谬赞。”   林疏现在这具身体的嗓音,清冷,带一点点沙,很配得上白衣仙子的形象,可自己听着实在不太适应。   秋余尘道:“师妹,你今日已打了十数场,该歇息一下。”   林疏道:“打完这场便去。”   剑光。   剑气。   刺、挑、点、劈。   时隔数月,昔日握剑感觉终于渐渐回归,三尺青锋在手,他那一直在半空中漂浮不定的精神,算是有了一点可以立足的依靠。   这个世界仙道修炼的体系和他上辈子大致相同,先筑基,打通经脉,再结丹,贯通气海,而后元婴,炼成法身,继而渡劫飞升。   筑基看天赋,金丹靠悟性,元婴则更加玄妙不可言,天赋悟性机缘缺一不可,因着上陵学宫入学考试的第一试,仙道院的弟子们最低也已筑了基,或是即将顺利筑基,名门大派弟子从小修炼,金丹期亦有不少,元婴则还没有见过,不知真武榜上的前三十有没有达到这个境界。   话虽如此,但剑修与仙修不同,用他师父的话来说“我等修剑之人,修到金丹,可自如控制灵力,暂延寿命即可,此后修炼,全在手中之剑,待到剑意湛然,明悟剑心,修为自高,天劫自至。”   林疏上辈子正是跳过元婴,到了渡劫的境界,因此他的灵力或许不如人,剑上的造诣却不能说差。   对面那人拱手道:“在下拜服。”   林疏微微颔首,转身离开,感觉自己颇有昨日萧韶的风度——虽然只是因为并没有什么想说的。   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别人在这个世界辛苦练武十几年,终于打上真武榜,他却靠着上辈子的修为直接开挂,今天一晚上,已经蹿到了前三百。   想了想,林疏决定默几本以前学过的剑诀递交藏宝阁,低价出售,算是补偿。   他师门虽然人凋零,传承却没有,后殿藏书阁典籍堆积如山,除去本门武功外,其它都可以外传,也不算违背师门规矩。   遗憾之处是,他之前一心学剑,筑基、结丹、元婴等等境界全部水到渠成,从没翻找过这一类的参考资料,因此只记得一些剑法和心法秘籍,别的就拿不出了。   秋余尘的剑法很快,但过于刻意出奇,纷繁复杂,反而没有灵活变化的余地。   林疏打算默一本《飞花剑法》放去藏宝阁。   雨无正的剑法端正平和,但其中气蕴不足,他打算默一本《紫阳心经》放去藏宝阁。   这样,每打败一个人,就交一本秘籍,在真武榜上往前爬,也不算是鸠占鹊巢。   至于他们会不会买到秘籍,就只好随缘了。   林疏说服了自己,走出演武场,回到山巅。   枢玑先生云游尚未归来,梦先生还没有恢复正常,他开始自己在山顶练剑。   和别人打架固然可以印证武学,但演练剑法也必不可少。   而切磋过后,对剑法的领悟更高一层,这时候再练剑,会有诸多益处。   这是他师父说的,但林疏上辈子没有机会尝试,没有人可以和他对剑,整个仙道只有他和师父两个人,剑法一脉相承,即使切磋也是用同样剑法互砍,不过是磨砺反应速度而已,并没有什么意思。   直到现在,林疏才明白,师父说的话,果然是真的。   一样的剑招,自己练上千遍万遍,未必会有新领悟,然而若是与人对剑,很容易便能悟出一些精妙玄奥之处来。   他练了大半个时辰的基础剑招,然后开始演练本门的剑法。   上辈子被师父称赞为不世天才,但凡是剑法秘籍,甫一读懂便可流利用出,唯有一本秘籍参之不透,和它死磕了五年。   从初中死磕到大学,直到那天接了个电话,得知师父的死讯,他站在校门口看络绎不绝川流不息的人群,忽觉自己不过一只孤魂野鬼,和这个世界并无一点联系,心境微变,当夜参透开头一招“空谷忘返”。   参透过后,境界松动,迟迟无所进境的修为,竟渐渐接近渡劫的当口,之后便是和避雷针的恩怨情仇了。   直到被天雷劈来这里,那本剑法也只略懂一招,第二招始终没有进境,现在重新捡起剑来,自然是继续和它死磕。   “空谷忘返”一式,寂静苍茫,凄冷无边,而下一式“不见天河”犹有过之,更添无限寂寥壮阔,其中意味,难以言表。   林疏使出一记“空谷忘返”后,按照秘籍,本该变换剑势,转成下一式“不见天河”,然而每当演练到此处,一切灵力、剑意全部凝滞,无以为继。   他师父将秘籍交付时曾道,有些东西,关天命,非人力,这本书里的东西,能得莫要强求。   又死磕半个时辰,毫无进展,林疏收剑,回演武场,继续挑人。   既然已经找回用剑的感觉,那今晚就先定个小目标,排进前三十名。   然后,自己也不要太多,吊在三十的尾巴上,能去幻荡山就好。   第三十人名叫历长川,用一杆龙枪,刚烈霸道,不像是修仙人的路数。   林疏将修为压在金丹与他相斗,数百招以后,胜负渐分。   历长川道:“多谢赐教。”   石壁上跳出一行字:“折竹与历长川约战天字十五擂台,折竹胜。”   林疏打算离开这里,却发现,围观之人有点多,并且都在看自己。   幻境之中摆脱了凡人躯体,他耳聪目明,可以清晰听见人们议论。   “这位折竹师妹一夜进入前三十,我上陵学宫又多一项传奇了。”   “我今年在山门迎鹤,确实很有几个出挑的新师妹,有如梦堂的嫡传,南海孤山君的关门弟子,望海楼的圣女,却都与折竹师妹不像。”   “不知折竹师妹最后能排到第几,不如我们开一赌局。”   林疏静静听。   他对仙道院的传闻扩散速度已经有了足够的认识,今夜擂台旁有人围观,那明天上课前必定有同窗聚在一起交谈,不出一日,这些闲的发毛,对前三十名如数家珍的仙道院弟子都会知道有折竹这样一个人了。   林疏内心很平淡。   就算有天大的能耐,也没人能把折竹和林疏联系起来——他们连有没有林疏这个人都不知道,更遑论性别还不对。   等梦先生回来,错乱的系统恢复,他再建一个别的壳子,折竹这个人,当如同昙花一现,就此消失了。   按照排名规矩,一战胜之,未免有些偶然,更何况一人插入排名中,其后的许多人的名次都要发生变化,所以,真武榜不能贸然以一战的胜负来排名,战胜第三十名后,要想取代他的位置,让三十名往后这些人每人后退一位,还要打败第三十一名和三十二名方可。   林疏先选了第三十二名,顺利取胜。   第三十一名却有点麻烦。   萧韶。   林疏确认自己的状态回到最好,向萧韶发去约战。   此人,他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折竹请战萧韶。”   不多时,石壁上跳出消息。   “萧韶拒战。”   这人估计懒得和除第二之外的人打架,干脆不接,拒战等于认输,折竹的名字跃到第三十。   林疏原应当到此为止,但一则看萧韶有点不顺眼,二则不和仙道院最出挑的萧韶打一场,他觉得有点对不起自己手中的剑。   于是,他一连串发了很多约战邀请。   用着不是自己的壳子,连脸皮都厚了许多。   “折竹请战萧韶。”   “折竹请战萧韶。”   “折竹请战萧韶。”   萧韶那边迟迟没有动静,许久,似乎终于烦不胜烦。   “萧韶应战。”   作者有话要说:  萧韶:什么鬼东西在刷屏,好烦,打死算了。   ——真香。 第32章 武逢知己   “折竹于天字第三擂台静候萧韶。”   演武场的人们时刻嗅着石壁上的消息,一听有漂亮架要打,还是今日横空出世的折竹师妹与百战不败的萧韶,立刻一窝蜂地拥过来了。   林疏在场地的一旁站着,手中一柄霜花剑,这也是那姑娘建立折竹这一形象时附带的剑,尚可得用。   萧韶起先拒战,接着又烦不胜烦才接下了这场切磋,想必态度非常消极,不过,索性也没有迟到太久。   等这人用轻功飘落场中,一张因带了面具而看不出表情的脸看向自己这边,林疏道:“请赐教。”   萧韶没说话。   林疏也没有多做纠缠,拔剑而起,直直向萧韶刺去。   他没再像之前的打斗那样把自己的实力压在与对方相同的水准上慢慢拆招,而是一出手就用上了本门的精湛武功。   这一式“月出寒涧”,一往无前,锋锐难当,脚下是轻身步法“流波踏雪”,变幻无方。   周围人发出叹声:“好漂亮的身形!”   也有人说:“折竹师妹的剑好快!”   人群的声音之间,林疏听见萧韶的声音。   他的声音很低,很轻,只有林疏能听见。   他道:“好剑!”   林疏神色不动,人声纷纷之间,他唯独在意长剑破空的风声。   刹那之间,他仿佛回到遥远昨日,万籁俱寂,尘事尽忘,独一颗通明剑心,与手中这柄霜花剑。   萧韶飞身上前,身形一转,与剑尖擦身而过,而后玉箫斜劈向剑身。   这一招若打到实处,林疏剑势必定受阻,两人离得极近,这片刻停滞间,萧韶就可以迅速变守为攻,这样一来,林疏收剑不及,无法回护,必定乱了章法。   然而武学一道,千变万化,见招拆招只在瞬息之间。   林疏闻得左侧风声,手腕一翻,原本中宫直进的剑尖斜抬,转为向上,继而向左横刺,变招“有时飘零”荡出一片如雪剑光,直取萧韶脖颈。   萧韶上身后仰,而后迅速回身,玉箫在手中一转,猛地斜刺林疏肩井,一系列变招行云流水,又极其迅疾,宛如惊鸿游龙。   擂台之上,全部被萧韶灵力充斥,连外面围观之人都感受到宛如凝固的压力。   前日苍旻,正是败在灵力控制上,一旦被萧韶的灵力所冲击,自己的灵流就会紊乱——而林疏不是,他对灵力的依赖并不强,至多是灌注剑中,使得兵器相撞时不会落于下风而已,没有复杂的灵力走向,也就没有紊乱的可能。   正是因此,他们现在几乎纯粹以武功招式缠斗,几息之间,已近身拆了数百招,未分上下。   这是个很恐怖的人,凌凤箫说他纯粹以灵力压人,很没趣味,但现在这人所展现出来的精湛武功,亦是远远超出常人。   擂台周围,已没了声音,约莫大家都在屏息观看。   林疏向右疾侧,欲躲过萧韶自上而下一记直劈,那雪玉长箫明明是风雅之物,在萧韶手中却使出了无尽的萧杀冷厉之意,裹挟穿云裂石之威。   正当林疏即将躲过这一招,将欲回攻之时,萧韶变招疾刺,场中形势忽然变化!   玉箫之上,灵力灌注到极致,发出清鸣,空气有如凝固,半空之中出现无数玉箫虚影将他全身退路封住。   霜花剑上,属于林疏的灵力被萧韶压迫,迅速流失。   这是难得一见的景象,意味着这片天地内,所有可引动的灵力都已被萧韶所掌控,并没有给林疏留下一星半点,这一记直刺避无可避,莫说是剑毁,连人都怕是要被削成两半。   林疏闭上眼,握紧剑柄。   并非惧战,而是......凝神!   在这必死之境下,耳畔风声呼啸,霜花剑嗡鸣不止,他睁开双眼,猛抬手,仍是最初那一招“月出寒涧”!   只见霜花剑银白镂花的剑身上,忽然笼罩一层杀意强盛的耀目寒光。   叮一声轻响,天地都寂。   是剑尖恰与箫管相对,两者去势皆是一滞。   而瞬息过后,巨大的冲力反弹,两人各退三步。   林疏吐了一口血,抬手擦去。   萧韶的情况,似乎也不是很好。   “你是剑修。”萧韶道。   林疏:“是。”   修仙之人使用灵力,到了极致,就会出现方才萧韶引动的意象,大道归一,剑修之道,亦有这样的东西,名为剑意——正是方才没了灵力而又面临绝境,在霜花剑上出现的东西。   萧韶道:“继续。”   霜花剑轻颤,由剑尖到剑身,竟出现丝丝裂缝。   “你既是剑修,又叫折竹,为何不用折竹剑?”萧韶问。   霜花剑黯淡了,显然已经不能再用。   武器损毁后,可以再重新选择,演武场中收录天下兵器,从凡铁到绝世神兵,只要敢用,都能在梦境里随意得到,这柄霜花剑原是创建这具身体的那位姑娘所选择,现在坏了,林疏自然可以重选折竹剑。   他放下霜花剑,白色雾气在手中缓缓凝结,变成了寒气流溢,冰晶剔透的折竹。   但他没有出招,而是问:“你为何用箫?”   除非是功法特殊,以乐声克敌的,其它情况下,箫,并不是合适的武器。   长度不够,又无锋刃,远不能攻,近不能守,顶多可以灵活变化,但对萧韶这种水平的人来说可以忽略不计,总的来说,纯粹只是好看,简直是附庸风雅。   以萧韶凌厉肃杀,以劈、砍、刺、格为主的武功招数,他显然惯用单刃兵器,而非一无是处的玉箫。   萧韶收起玉箫,淡淡道:“不过是怕吓到同窗。”   林疏:“......”   这个口气大的可以。   不过,似乎也有道理,这人用玉箫这么毫无攻击力的兵器都可以轻而易举打败苍旻,如果换了更趁手的兵器,怕是要让苍旻怀疑人生,武痴也不武痴了,被打出心理阴影。   “不过,”萧韶继续道,“今日武逢知己,用刀也无妨。”   擂台旁边的人们纷纷倒吸一口冷气,然后伸长脖子,看着萧韶。   玉箫隐去,他手中黑气缠绕,不多时,凝聚出一柄煞气四溢的暗色长刀。   那刀甫一出现在场中,原本紧绷的气氛立时又沉了几分。   有人问:“无愧?”   亦有人惊呼出声:“妖刀无愧!”   林疏对修仙世界了解尚浅,并未听过这个名字,但看旁人的反应就可以知道,这把刀恐怕极富盛名。   大小姐手中的那把刀看起来也非常不凡,不知道比起这个如何。   同是用刀,不知道凌凤箫和萧韶比起来,又怎么样——真武榜上似乎没有和凌凤箫类似的人,恐怕是大小姐不屑与这些人混在一起,不能看见他们两个比武,实在有点遗憾。   萧韶缓缓抽刀出鞘,刀身沉沉无光,威势内蕴。   他道:“来。”   林疏拔剑,依旧是“月出寒涧”。   萧韶的反应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但是,这一场已经与上一场截然不同。   林疏的第一感觉是,快。   见招,拆招,变招,连招,一切都比上一场快了一倍不止!   他已经听不见人声,听不见风声,也看不见萧韶,五识五内五感中,只剩下一柄剑,一把刀!   百招,千招,萧韶已入佳境,擂台上灵气奔涌如天河倒流,惊涛骇浪,刀光肃杀,使人魂悸,林疏剑上亦凝聚了他剑意,一招一式苍茫寂静,暂未落下风。   林疏的喘息微微急促,他终于知道了濒临极限的比斗是什么样子。   这一招如何出,如何守,如何回,如何变,全然没有任何思考余地,一呼一吸之间铮铮铮刀剑连响,就已过了数十招。   起先,尚能依靠素日所练所学判断,到后来,连判断都没了时间,一切全部依靠直觉与刻在骨子里的那些剑招。   观众里传来喧哗,许是有人消耗精神过度昏了过去,顾不得了。   萧韶下一刻似乎是用灵力结了个界,障住了他们的目光,也好。   不知道萧韶那边如何,但自己平生所学若有十成,此刻怕已使出了十一成。   这一个分神,刀芒猝然斜刺向左胸,避无可避。   他脑中一片空白,忽然之间灵台空明,抬剑尖,平递剑身,动作流畅无比,角度不可思议。   直到挡下了萧韶这一剑,他才想到,自己方才使出的,正是当时死磕数年才参悟到的“空谷忘返”!   萧韶的动作一顿,然而片刻之后刀芒暴涨,以一道无法形容的轨迹向林疏的方向横扫。   这一招如疾风骤雨,其中奇崛,难以言表。   林疏立剑横档,而后荡剑向右,与萧韶刀刃相撞。   相撞那一刻,他心头一震,呼吸猛地急促,又吐出一口血来。   原因无他,这一式,这一式——   竟然是那本剑谱中,“空谷忘返”后,他一直死磕,然尚未参透的“不见天河”。   苦觅而不得之招,忽然被自己使出,他神魂剧烈摇动,心跳快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一时之间眼前发黑,竟不知今夕何夕。   似乎是被萧韶扶住,数息之后,神智才渐渐清明。   这具仙女壳子甚是纤细,竟然还差一点才能到萧韶的肩膀。   萧韶的气息似乎也是不稳——想想也是,若打到了这种程度还能稳着,那这人也不必在凡间待着了,可以直接飞升上天。   萧韶见情况好转,放开了他,问:“你还好么?”   林疏:“还好。”   “方才那两招,叫什么名字,出自哪里?”萧韶问。   武逢对手,见猎心喜,想知道武功出处也无可厚非,但林疏想了想,还是道:“师父不准对外人说。”   那本秘籍是自己师门的太祖级别,师门有严令,不可外传,内传也不行。   萧韶那边静了一会儿,然后问:“你师父叫什么?”   林疏便胡乱报了自家老头的道号:“葫芦道人。”   萧韶又静了一会儿,而后,林疏听见一声笑。   这笑是很轻的,但极为不善,让他心里有点发毛。   “继续装。”萧韶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很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在,“桃源君的武功,世人不识,我岂会不识,梦里梦外,你若再被我抓到马脚......”   林疏:?   桃源君这名字,有点耳熟。 第33章 吃醋   萧韶问:“还打么?”   林疏:“不了。”   他感觉身体和精神都被掏空,现在只想回去好好想想那一招“不见天河”。   萧韶:“嗯。”   林疏收剑归鞘,这把折竹剑,不知为何,他用得格外顺手。   曾经有位南海剑派的师兄说这剑不能要,现在看来也是因人而异,他无论如何也是要拿到一万玉魄,换到现实的折竹的。   萧韶问:“明日还来么?”   林疏想来。   和萧韶的一场比斗,比他之前和所有人的切磋都受益匪浅,更何况还用出了“不见天河”,简直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   他开口刚想说要来,忽觉脚下的地面震颤了起来。   外面传来声音:“不好啦!台子要塌!”   萧韶解了障目的结界,林疏往外看,外面竟然已经乱成一团。   擂台发出吱吱嘎嘎声,剧烈震颤,即将分崩离析。   众人都用轻功浮了在半空,之间这座最大的擂台坍塌之后,周围各式大大小小擂台也都摇晃震颤起来。   “地动了?”有人道:“梦境里也会有地动?”   “何止是地动,天也动了!”   林疏抬头望天,天上狂云翻滚,露出许多条漆黑的裂口,甚是怵人。   梦境里自然不会地动,这震动,约莫是因为梦境不稳,产生了事故。   至于为什么不稳。   别不是......他和萧韶吧?   擂台的倒塌,可是从他俩的擂台开始的。   “灵力波动超出梦境限制,”萧韶道,“演武场要塌,走吧。”   林疏:“......”   还真是。   震动越来越剧烈,梦境里原本稳定的灵力也疯狂波动,在某一个瞬间,林疏的脑子忽然一片空白,下一刻,意识回归现实世界,竟然是被强制离开了梦境。   “哥?哥!”西面,越若云扯着嗓子喊,“你梦境还能进么?我怎么进不去?”   其语气,简直像是楼道停电后相互询问你家有没有电的邻居。   不可能有电了,电流过强,击穿了变压器,而维修部正在外出云游,无法抢修。   越若鹤道:“这几天都不能进了,为兄刚才在演武场!演武场被折竹和萧韶打塌了!大约要等枢玑真人回来!”   林疏摸了摸鼻子,感到有点心虚,他在心虚中研究了半个时辰的“不见天河”,然后在心虚中准备睡觉。   演武场塌掉,不能和萧韶再打了,想想还有点遗憾。   另一个问题是,萧韶好像认出了自己最后那两招,而且还认得相关的,也会这两招的人?   他觉得萧韶肯定是认错了。   如果没有认错,那就意味着现在这个世界里也有那本秘籍,那这个世界就有可能是自己原来的世界,只不过时间点不同。   这么说来,这个世界里也可能有自己的师门?   但是听学宫里的同窗互相介绍出身的门派,并没有听到过熟悉的名字。   算了,一切随缘,如果有,那以后一定会碰到的。   第二天,第一节 是炼丹课。   林疏从灵药园出来,去了上课的含丹殿,坐在了凌凤箫要求的位置上。   大小姐竟然已经到了,正在看一本似乎是刀法的东西,见他来,抬起头,就那么静静看着他落座,看着他拿出《外丹术》,看着他开始翻看。   林疏被看得心里有点发毛,假装不知道,继续翻书,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到了凌凤箫。   他检视自己,衣饰是否整齐,仪容是否整洁,神态是否温顺。   是。   顶多就是因为从灵药园出来,沾了一些灵草的草香气,但凌凤箫平日里也熏香,所以大概不会讨厌自己身上的灵草香。   他排除了一切可能的自身原因,只可能是凌凤箫的问题,觉得女人真是叵测。   前面的几个弟子正聚在一起叽叽咕咕。   林疏在学宫里待了这么久,发现他们都很喜欢聊一些学宫里发生的逸闻趣事,惊天八卦,流言传播的速度简直匪夷所思。   比如,今天的话题就从演武场发生的事故开始。   “道友,买留影珠么?折竹师妹和萧韶昨日的比武,怎一个精彩了得!”   “道友,你卖错人了,我是术院弟子,不看比武。”   “道友知道今日梦境彻底崩溃吧?”   “知道。”   “把梦境打到分崩离析的比武!道友,你真的不感兴趣?”   “有点意思,多少玉魄?”   “二百,只要二百。”   “给我一个。”   林疏:“???”   二百玉魄?   就这样?   就卖一个录像?   ——而且还是自己主演的录像。   林疏很嫉妒。   “我也要!”   “我也想看!”   林疏彻底自闭了。   那人兜售完留影珠,几人开始谈论起来。   “折竹师妹竟然可以与萧韶势均力敌,真是难以想象。”   “你们仙道院这么可怕?”   “折竹师妹的身法实在漂亮,可惜看起来似乎不好相处。”   “你们仙道院今年本就有了这么多出挑的师妹,又多了一个折竹仙子,真让人嫉妒。”   “不知折竹师妹在梦外是怎样。”   “依我看,即使容貌会有所出入,气质却不会变,必定是个冷美人。”   冷美人个鬼。   术院的师兄们果然不会欣赏切磋之人的水平,只会评价双方的相貌。   林疏把那些议论折竹样貌的话当做没听见,却不料有人比自己更加按捺不住。   大小姐在他们说得最起劲的时候,冷冷道:“闭嘴。”   他们瞬间噤若寒蝉。   林疏心想,大小姐的心胸也就有米粒大小,自小被旁人捧着长大,今日听到别人夸赞别的姑娘漂亮,怕是吃了折竹的醋,很不高兴。   他身为“折竹”,感觉有点奇妙。 第34章 躲我   大小姐这醋吃的明显,看神情,心情也很糟糕。   不多时,巨鼎真人到了,开始授课,林疏给凌凤箫点上丹火,两人各自炼丹,一时无话。   今日要炼辟谷丹,这东西并不值什么,两个时辰一炉,一炉可成三丸,修仙之人,吃一丸可十天不进食,在学宫中,有饭堂供应餐食,餐食中含有精纯灵力,可助益修为,故而弟子并不吃它,只有出门在外时才会随身携带一瓶,弟子炼制成功后可以挂到藏宝阁售卖,一枚玉魄三丸,连买的人都很少。   林疏坐在凌凤箫的左手边,这人的右手边是个圆头圆脸的术院少年,炼到一半,他挠了挠头发,道:“一丸辟谷丹可以省十天的粮食,昨天我听儒道院秀照先生在课上说,今年收成不好,南夏饥荒四起,赈灾亦是难事,我们缘何不大量炼制辟谷丹,分发给饥民?”   没人理他,过许久,凌凤箫忽然淡淡道:“一郡有多少人?”   圆脸少年道:“五万?”   凌凤箫道:“五万颗辟谷丹,要多少原料?”   圆脸少年“啊”了一声:“那也是很多了。”   凌凤箫道:“灾年方闹饥荒,即使明年风调雨顺,也要过一年。”   那圆脸少年不说话了。   半晌,才愣愣道:“是我想得不周全。”   凌凤箫亦没再说话,拿碧玉杵缓慢搅动着鼎中丹液,雾气蒸腾间,看不清神情。   林疏在心里默默算了算,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一个人要吃三十六颗辟谷丹,一郡一年就要将近二十万,而灾年饥馑,决计不会止于一郡之地,至少波及数十郡,这样算来,即便把所有灵山药园挖空,恐怕也只是杯水车薪,天地无情,非人力所能抵抗,仙道中人即便有毁天灭地的修为,毕竟也只能自己长生,而无法挽救一朝一国的子民。   他忽然想起自己离开闽州已有两月余,闽州今年亦是旱年,不知现在情况如何。   南夏的情况如何,凡间民生是否疾苦,他现在并不如何在意,唯独牵挂宁安府的李鸭毛一家。   因了这件事,他一下课便离开了含丹殿,余光看见凌凤箫从窗内看自己,似乎很烦。   他回到自己房间,提笔写了一封信,问李鸭毛家中情况如何,又去藏宝阁换了两大瓶共一百颗辟谷丹,带去后山灵兽圃,又花十五颗玉魄,租了一只灵鸽送信与丹药去宁安府。   灵鸽往返速度极快,一天一夜后便带来宁安府的回信,李鸭毛的字写得歪歪扭扭,但竟然已经颇为通顺,大致意思是我们这边也有点难过,但总体还好,能够勉强维持生计,丹药我们收下了,以备不时之需,你在学宫好好学习,不要牵挂我们。   林疏读完,安下心来,准备收起信纸,却发现背后还有字。   李鸭毛说,对了,九月多的时候有几位不认识的女侠来村子里打听你的消息,说是凤凰山庄的人,奉的是大小姐的命令,村民把仙人把你托付给我们,在村子过了十年的事情如实说了,我想凤凰山庄的姐姐们都不是坏人,应该也没有什么事情,但还是跟你说一声比较好。   林疏:“......”   他早该想到,大小姐那种人,并不会只是观察自己那么简单。   亏得他还胡编乱造了一通,原来凌凤箫早就派人去宁安府查过他的消息。   九月的时候,恰好是凌凤箫观察自己的开始,那天的炼丹课下课后,林疏还亲眼看见过凌凤箫在含丹殿里,在竹苑的中庭写信收信,原来就是和外面交流信息。   那河豚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自己为了避免麻烦,并没有把小傻子有师父这件事情说出来,在凌凤箫眼里自然就成了蓄意欺瞒,别有用心,是潜在的危险犯罪分子。   然后,这人在琼花林里对自己突然拔刀,试探出他确实毫无武功,态度才渐渐好转,甚至送这送那,很有点那个意思。   今天不知怎么,凌凤箫又开始审视观察自己,那他这次又是做错了什么?   林疏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和自我怀疑。   除了有师父这件事,他还有什么地方能欺瞒凌凤箫呢?   想不出来。   近日还是少和凌凤箫打交道为好。   所幸这两日的课除了已经上完的“外丹入门”外,再没有与凌凤箫一同上的课了,而凌凤箫本身的课业也很繁忙,两人根本碰不见面,林疏又有意错开吃饭和回苑的时间,要不打交道实在很容易。   到第三日,学宫内普天同庆——枢玑真人云游回来了。   原本梦境出事,只是一些小小的错乱,无伤大雅,真人并不急着回来,现在整个梦境都崩溃掉,事出紧急,大祭酒亲自接了还在赏玩名山的枢玑真人与真人的好友回学宫,立刻着手开始对梦境大阵的修复。   便有引出一件事来,与枢玑真人一同云游的那位好友名号为玉石道人,是“奇石鉴赏”课的老师,如今他回来,迟迟没有开课的奇石鉴赏也就开始准备开课,第一堂课约定在十日后开始。   林疏把那叵测的圆筒找了出来,放在显眼的位置,打算十日过后询问玉石道人该怎么打开。   又过几日,玉符亮起,梦境大阵修复完毕,梦先生回来了。   “道友,我不在的时候,你怎么做出了这样的大事?”梦先生从亭中转身,对林疏一拱手,笑眯眯道。   林疏:“......”   别人不知道他是折竹,但毫无疑问,与梦境大阵紧密联系的梦先生是知道的。   他道:“一时不慎。”   梦先生道:“道友,你莫要责怪自己,没能预料到幻荡山提前开启,没有做好对大阵的保护,使梦境脆弱了许多,这原是我们的过错。”   林疏道:“是我不对。”   “唉,道友,你能这样想,也是很好的了,”梦先生叹了口气,“我虽一力坚持这件事没有你们的过错,可上陵简那个刻薄精非说你们毁坏梦境大阵,难辞其咎,讹了萧韶一笔钱,还要罚你。”   林疏有点慌。   他并没有钱可以被讹。   只听梦先生又说:“最初梦境错乱,把你的形象和另一位道友的形象搞混,让你用了女身,实在是造化弄人,上陵简那促狭鬼便说,一年内不允许我为你改换形象,好让你记住教训。”   上陵简,这位大祭酒,真是令人窒息。   林疏还记得自己刚到学宫时,因为上陵试中没有和人论道,被上陵简罚和杠精住在一苑,所幸越若鹤和自己辩不起来,又被凌凤箫恐吓,近日还绝少见面,没有体会到困扰,如今这个处罚,可以说水平又上升了一个档次。   一年之内,自己要和人打架,都要用折竹的形象了。   偏偏还不能不打,和萧韶的那场比武中途停止,未分胜负,自己还没爬到第三十名,还要和萧韶继续打。   他进了演武场,向萧韶发出约战。   萧韶这次倒是回得很快了,石壁上几乎是瞬间刷出“萧韶应战。”   林疏在擂台上等,不多时,一身黑袍的萧韶便落到了对面。   萧韶却没看他,只缓缓擦刀,冷冷道:“你不是在躲我?为何又来约战?”   林疏有点不太明白。   演武场刚开,他就上来勤奋打架,躲什么了?   这个人,莫名其妙的。 第35章 天意如刀   林疏没有说话,拔剑向前。   萧韶亦未再说,横刀相对。   那一天,林疏福灵心至之下,使出“空谷忘返”,这一招的惊天威势,实在超出他的所有预料。   而萧韶为挡住“空谷忘返”的那一招,和应对“不见天河”的一招,回去之后,林疏想了很久,觉得精妙玄奥之处并不下于自己。   可惜现在不能用,梦境毕竟是个人力而成的阵法,承载的灵力规则是有限的,并不能容纳那样高强度的模拟。   两人要再想以那种程度的招式对打,必须得回到现实才行。   然而林疏在现实中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并没有办法打架,这让他觉得有点遗憾。   萧韶的刀愈来愈快,刀光连成一片,裹挟无尽萧瑟之意,如同黄沙大漠。   林疏以剑意对刀,两人你来我往,一时之间,场上只听得刀剑连弹声不止,剑光纵横,刀气凛冽。   然而,要用的招式,是拦不住的。   萧韶的刀当头而下的那一刻,林疏的身体全凭直觉折转,荡出一片剑光,俨然又是“空谷忘返”。   他和萧韶对视一眼,下一刻心有灵犀般以左手对掌,灵力激荡,各吐出一口血来,退了几步,那一式“空谷忘返”好险没有彻底用出。   “寻常比武,我赢不了你。”站定后,萧韶淡淡道。   林疏:“我也是。”   刀剑相对,他和萧韶并不能分出胜负。   “戌时,思过洞,来么?”萧韶收刀归鞘,道。   林疏知道他的意思。   这人是要在现实里和自己约战了。   若换成上辈子那具身体,他必定赴约,但现在,不行。   他道:“不了。”   萧韶收刀的动作顿了顿,然后猛地将刀身插进鞘中,发出“铮”一声碰撞声,道:“告辞。”   几乎是下一刻,这人的身影就消失在林疏面前。   他下线下得这么快,让林疏有点茫然,甚至觉得那一声“告辞”很有一些生气的意思。   下一刻,石壁上弹出信息“折竹与萧韶一战,萧韶认输,折竹位居真武榜第三十。”   萧韶就像之前对前三十所做的那样,认输了。   林疏如愿拿到了前三十,却因为方才萧韶的样子,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先前,萧韶有个词用得很好。   那时候他们刚过了几百招,萧韶说“今日武逢知己,用刀也无妨”。   武逢知己,这四个字的分量很重,重逾千钧。   天下习武之人何其多,然而,武无第二,若交手,非胜即负,取胜容易,不分伯仲却难。   武逢知己正如棋逢对手,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   萧韶在真武榜上傲视群雄,百战不败,虽然他人看来,很是风光,但对他自己来说,未必是这样。   若没有敌手,就少了更上一层楼的契机。   可自己又不能在现实中和萧韶对打,也无怪他会不高兴了。   这人认输下线,自己也拿到了前三十,在演武场待下去已经没有意义,林疏回了梦境,打算在山巅练一会儿剑。   然而,练着练着,又想起自己把萧韶气走,觉得很没趣味,剑也不想练了。   梦先生见他收起剑,问:“道友,为何不练了?”   林疏道:“不想练。”   梦先生道:“道友有心事?”   林疏没说话。   梦先生笑得温和:“道友,若是有什么不顺心之事,或修炼上遇到了问题,不妨和我说。”   倒是没什么心事,只不过和人闹了矛盾,也没什么可说的,徒惹笑话罢了。   而说到修炼上的问题,确实是有的。   昨天他做了一晚上的梦,翻来覆去都是“空谷忘返”和“不见天河”。   夜中惊醒,在脑中把“不见天河”翻来覆去想了许多遍,又点起灯,靠着记忆把上辈子那本剑谱默了一遍,开始看第三式“壁立千仞”。   这一式,孤高至极。   然而空有纸上的图形与描述,却无论如何都演练不出来。   上辈子,他问师父为何会这样,师父说,这些招式,关天命,非人力,并不是有天资有悟性便能参悟的东西。   他是不信的。   剑是很真诚的一种东西,并不该有“天命”这种玄而又玄的说法。   剑招的走向、灵力流动就在那里,理当用得出来。   他对梦先生道:“我学剑谱上的剑法,明明能看清楚招式,却用不出来。”   梦先生问:“是极高深的剑法?”   “确实高深,”他道,“但我已经知道灵力如何运行,觉得自己可以用出来。”   “既然如此......”梦先生沉吟许久,才道,“可是行至此招,剑势分明并无错误,却于不知名处受阻,无以为继?”   林疏:“是。”   梦先生拢了拢袖子,目光看向遥远的天边,声音有些低,道:“这世上原就有一些招式,用不出来。”   林疏不太理解。   梦先生看他目光迷茫,笑了笑,道:“你年纪小,未经世事,自然不懂得这里的道理。”   林疏:“什么道理?”   梦先生悠悠叹了口气,道:“是人的心境。”   顿了顿,他继续道:“你可知‘凤凰刀’?”   林疏:“知道。”   凌凤箫前些日子还在他面前演练了凤凰刀法。   梦先生缓步来到崖边,看着远方朝日,道:“凤凰刀法名扬天下,独步江湖,其中又分数套招式,‘凌云九式’独具锋芒,‘瑶池不二’飘逸绝伦,‘缺月十一刀’萧杀寂寥......数百年来,无人可攫其锋芒。而其中,最为深奥的是一部刀法‘寂寥’。”   “凤凰山庄的先祖,曾以‘寂寥’中的最后一式‘天意如刀’,一人之力横挡数万之师。”   一人之力横挡数万铁骑,这一式“天意如刀”的威力可以想见。   但梦先生话锋一转:“然而,‘寂寥’的刀谱虽完整流传下来,数代之中,却无人可以使出一招半式,直到她们家的小凤凰横空出世,以那样的天纵之才,也不过能使出两招而已。”   梦先生口中的“小凤凰”,便是凌凤箫了。   大小姐刀法的精湛,林疏是知道的,这世上也有大小姐使不出的招式,实在有点稀奇。   “究其原因,世人只知这刀法如何高妙,却不知它如何被创。”梦先生淡淡道,“二百年前,旧都为北夏逆党铁蹄所破,天下之大,竟无一处不生灵涂炭,那位凌家主人不过一弱质女子,乱世之中看惯沧桑剧变,方悟出‘寂寥’这样的刀法。”   凤凰山庄自然是江湖中最如日中天的大派,林疏却没有想过它是怎样来的。   若以一人之力,开辟这样一个门派,实在不是常人可以想象的事情。   梦先生继续道:“后来王朝南迁,与北夏二分天下,这才渐渐安定下来,仙道儒道,亦渐渐复苏。旧日血流成河之景,已再难见到了,而‘寂寥’那样的刀法,‘天意如刀’那样的招式,却再也没人见到。”   “道友,你想,一人究竟要经历多少天不遂人愿之事,生离死别,国仇家恨,才能明白‘天意如刀’这四字的分量?”   林疏没有说话。   他似乎明白了一些。   梦先生叹一口气,道:“这些招式,‘天意如刀’之类,若没有相应的心境,除非机缘巧合,否则绝难使出,故而,即使它们有无与伦比的威能,我也宁愿你们一辈子都不能用出罢了。道友,你明白么?” 第36章 你凶   也就是说, 这些招式, 若非有心境上的领悟, 是用不出的。   凤凰山庄的‘天意如刀’,要饱经罹难,彻底明白造化弄人的道理, 才算是有了那样萧瑟寂寥的心境,那“空谷忘返”“不见天河”中的心境,又是怎样?   他纵然不是很能明白, 但也知道, 这几招中的意蕴,是很苍茫孤冷的。   当年自己听闻师父死讯, 惊觉偌大世上,已无任何亲近之人, 自己不过一孤魂野鬼,勉强悟了第一式, 后来来到这个世界上,独在异乡为异客,过得迷茫飘忽, 可能正是能用出第二式的原因, 另一个可能的原因是巧合,是被萧韶的招式逼出来的。   梦先生看到他已经明白,也不再谈论这个题,两人随意说了些别的闲话——主要是梦先生说,林疏听, 过一会儿,林疏便出梦境,回到现实中了。   他在案几上放好明天要用的课本,又温习了这一天的功课,才开始入定,联系吐纳法,过一个时辰,便睡了。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乱糟糟做了许多光幻陆离的梦,梦见剑招,梦见生气的大小姐,竟还梦见了和生气的萧韶打架。   打着打着,愈发激烈,又用出了“空谷忘返”和“不见天河”,一下子惊醒了。   醒后才知道了睡得不安稳的罪魁祸首,原来不知何时,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雨滴敲着竹屋,动静甚大,窗子未关严实,漏了潮气进来。   入秋以来,这是第一场雨,蜀地多水,此一场雨过后,大约要迎来连绵不断的雨期。   整间房子既凉且湿,很不适合他这种肉体凡胎生存。   林疏下床,拿出那个装着离火之精的玉盒,放在床头,打开。   通红的圆珠发出莹润的光泽,暖意立时席卷整个房间,仿佛有火焰在流淌。   他走到窗边,打算把漏雨的窗户关紧,却发现中庭还亮着飘飘摇摇的一缕灯光,雨幕里,一点红影倚在竹栏上。   凌凤箫这只绝世夜猫子,竟然又是到现在还没有睡觉。   林疏透过竹影与雨幕仔细看,发现这人在吹箫。   极低沉的箫声透过淅淅沥沥的雨声传过来,夜色之中,美人吹竹箫,原本是很风雅的事情,可这天气有点不对,箫声也甚是凄凉,静静听去,竟然似有寒意入骨。   不知是不是因为雨声,箫声显得时断时续,诸多凝涩,低到不能再低的时候,无以为继,断了几息之后,才渐渐起来。   凌凤箫吹完一曲,便又再吹一曲,亦是十分压抑的调子,用阅读理解体来说,应当这样评价“本曲基调凄凉,寄托了作者叹息世事无常,感伤身世之情。”   林疏静静听,忽然想起过往人生中很多个黑压压的晚上来。   这首曲子他知道,学琴时也学过,是个古曲,叫《西北有高楼》。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乐能通情,听这种不高兴的曲子,自然要想起不高兴的事情,而他高兴的时候实在是太少,被乐曲触动,是人之常情。   但凌凤箫却不像是会吹这种调子的人。   凤凰山庄的大小姐,众星捧月长大,天赋绝佳,武功又高,一声令下,便有无数人愿意去赴汤蹈火,这样的人,一辈子是不会有什么烦心事的,更何况,大小姐现在也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若要知道什么是愁苦,却也太难。   一曲结束,凌凤箫似乎是抬起头来望夜空,久久没有动。   果真是有什么伤心事么?   林疏发现自己竟关心起大小姐来——这其实也在情理之中,自己收了大小姐无数圣药和玉魄,现在还抱着大小姐给的珠子取暖,可以说是非常寄人篱下,对金主的心理健康理当有一定程度的关注。   这一关注,便被抓了个现行。   只见凌凤箫发完呆,眼睛便忽然朝着自己的方向看了过来,他这边亮着灯,极容易被发现还没有睡觉。   果然被发现了。   大小姐直勾勾盯着他的窗子,眉眼昳丽,面无表情,活像个要吃人的绝代女鬼。   林疏正要吹灭蜡烛,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就见凌凤箫从中庭竹廊上起身,向自己的房间走来。   这人缓步走过竹径,穿一身大红的衣服,连伞都是红伞,被雨幕一衬,竟艳丽得有些凄凉了。   林疏并无他法,开门候着大小姐大驾光临。   凌凤箫将伞放在檐下,进屋,关了门,又环视一眼房间,竟走到窗边,把林疏方才没来得及关上的窗户关严了,这才落座。   因着关好了门窗,房间中暖意更盛。   林疏没有什么可用来招待大小姐的东西,只挑亮了灯花,让房间明亮些。   凌凤箫倚在竹椅上,姿态略有慵懒,掀了掀眼皮,把他打量一遍,开口道:“既不理我,又半夜偷听,你这人也真是莫名其妙。”   说着,大小姐将身子支在桌上,向林疏这边靠近。   林疏反射性地往后了一点。   “你躲什么,”凌凤箫似笑非笑,“我不吃人。”   不吃人,胜似吃人,林疏腹诽道。   凌凤箫在离他只有一尺远的地方停下,道:“你这几天,见到我,为何躲躲藏藏?”   果然,凌凤箫只要找他,就没有好事情。   趋利避害是生物的本能,林疏觉得自己的行为有充分的理由。   他摸了摸鼻子,道:“你凶。”   大小姐莞尔。   美人笑起来,自然是好看的,这间竹舍原本朴素无奇,有凌凤箫在这里一笑,竟显得边边角角都熠熠生辉起来。   “你总骗我,我自然不高兴,”大小姐道,“若是听话一些,何至于此。”   绕来绕去,还是因为自己瞒了那件事,又被大小姐查到。   林疏:“好。”   大小姐似乎很满意,道,“你我各有苦衷,有些事情不愿直说,也就罢了,姑且放过你这次。”   他不是不愿之说,他是不会说话,继而不想多说话。   不过,既然大小姐要放过他,那再好不过。   林疏道:“多谢。”   大小姐道:“你既有师父,又有武功。”   林疏:“是。”   大小姐已经查了那座村子,知道自己有师父这件事,而没有武功根基的人,没有办法通过上陵试。   大小姐继续道:“却经脉闭塞,根本不通——你曾经走火入魔过?”   林疏倒是没想到凌凤箫会往走火入魔上想,但这样一来,就可以解释很多问题,若是说经脉闭塞是天生,就又与他会武功相矛盾,又要惹凌凤箫生气,于是模棱两可道:“差不多。”   走火入魔是经脉尽毁,修为尽失,自己渡劫失败,也落得这个结果,两者没有什么差别。   “所以你在梦境外用不出武功......那我姑且与你和好。”大小姐若有所思,过一会儿,又道,“你经脉尽毁,毕竟要想办法重新打通。”   林疏:“嗯。”   大小姐居然想到了要去解决他的经脉问题?   这是什么感天动地的室友情。   林疏表面上很冷静,实际上已经不大冷静。   只听大小姐继续道:“重塑经脉的丹药稀少,不过并非不能弄到,再不济,我也可以用真气为你打通经脉。”   林疏眼中,大小姐的周身已经附带了圣光。   他正要组织感谢的语言,忽听凌凤箫继续道:“不过,终究不可行。”   林疏:“我觉得可行。”   “不妥,”凌凤箫摇头,“服食丹药重塑经脉,或以真气打通经脉,全都疼痛无比,要吃上几天几夜的苦头,决计不可。”   不,我愿意疼上几天几夜。   林疏刚想说话,就见大小姐略带警告意味地看了他一眼:“这种路子,以后就不用想了。”   林疏试图用沉默表达自己的反抗。   大小姐不为所动。   半响,大小姐道:“既如此,便只剩下一个法子。”   还有别的法子——林疏略微振奋了一些。   “你日后就不必尝试修炼了,”大小姐语气从从容容,“想玩什么,尽管去玩,自有我护着。过几年,等你再大些,经脉自然可以打通。”   林疏:?   他问:“怎么打通?”   难不成经脉还能随着年龄增长变好么?   大小姐的神色那一刻有一点不自然,生硬道:“不许多问。”   林疏:?   他道:“可是......”   “没有可是,”大小姐道,“你尽管游手好闲即可。”   行吧。   虽然十分怀疑,但还是姑且相信。   “你明日有什么课?”凌凤箫问。   这主题变得也太快,林疏几乎要怀疑凌凤箫是在转移话题。   他道:“南夏风物考、异术全览、阵法初通、医术入门。”   “这几日下雨,我不舒服,不能去动武的课程,”大小姐重新倚回了椅背上,一派慵懒,“早上等你吃饭,然后陪你上课如何?”   不如何。   林疏还是有点怕凌凤箫。   但是,正是由于有点怕,拒绝也不敢拒绝。   尤其是大小姐虽然说着“如何”,语气却是明明白白的“就这样定了”。   他屈服地“嗯”了一声。   他瞧了瞧凌凤箫的神色,发现这人脸色果真有些不易察觉的苍白。   据说姑娘每月总有那么几天身体不舒服?   看来是真的,连大小姐都不能避免。   他试试探探问道:“你没事吧?”   “无事,”凌凤箫淡淡道,“雨停便好了。”   林疏歪了歪脑袋。   原来还和天气有关么?   他觉得自己获得了一些新知识。   说罢这个,两人一时无话,凌凤箫道:“你去睡觉。”   林疏并无异议。   现在是深夜,他原本是在睡觉,夜中惊醒,才把凌凤箫招惹了过来,确实有点困倦。   但凌凤箫好像没有走的意思。   林疏默默回卧房,脱了匆匆披上的外袍,钻进被子里。   竹舍卧房和正厅相连,中间的墙壁上只有一个门框,并没有门。   凌凤箫并没进卧房,隔着门框看他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才似乎是笑了一下,道:“我走了。”   林疏:“慢走。”   真是一个奇妙的晚上。   一夜无梦,到了早上,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凌凤箫果然如昨晚所说,等他一起吃早饭。   他们两人并肩走在路上,林疏甚少与人离得这么近,按照他原本的性子,早就不着痕迹地溜掉。   然而,大小姐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是他的饲主,努力克服一下,还是可以乖顺地共处。   他们起得早,饭堂里人甚少,因此只引起了小范围的围观,但当林疏从灵药园出来,被大小姐接到,然后两人一起去“异术全览”的路上,合虚天已经人流如织,林疏便被大范围围观。   看,大小姐竟又和这人一起走了!——林疏都能想象出他们在说什么。   说什么都好,随缘。   眼下,凌凤箫为大。 第一节 课是南夏风物考,这是儒道院的课,秀照先生博学多才,妙语连珠,是个很好的课。   这课只有一点不好,那就是要和萧灵阳一起上。   这个人每次和林疏一同上课,都要孜孜不倦地找事情,或恶言恶语,或到处挑刺,但碍于凌凤箫,又不敢直接动手,林疏一向懒得理他。   如今看到凌凤箫居然来陪林疏上课,萧灵阳彻彻底底地炸了,看着他们两个,瞪着眼睛,气到说不出话来,等凌凤箫坐到他身边,已经语无伦次:“你们......你们勾搭……勾勾搭搭!”   凌凤箫:“你有意见?”   “我当然有意见!”   凌凤箫:“意见没用。”   萧灵阳道:“这才过了多少天?你就跑来陪他上课......陪他上课!再过一个月,是不是还要一起去幻荡山?我也要去!我要看着你们!”   “你不去。”凌凤箫无情摧残着自己的弟弟。   萧灵阳:“我不同意!”   “不同意?你若今年每门课都拿到甲等,再得到大国师亲口夸奖......”凌凤箫慢悠悠道。   萧灵阳:“我学还不行吗?”   凌凤箫:“——那也没用。”   萧灵阳:“......”   凌凤箫继续恐吓:“你若再欺负他......自己想想。”   萧灵阳安静如鸡地上完了整个课,但林疏觉得他眼角一直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芒。   “异术全览”是个很有意思的课程,专讲江湖上的邪门歪道,据说目的是让弟子以后行走江湖时避免上当受骗。   林疏记得上次课讲了易声,这节课则要讲易容。   授课的空空真人讲了九种易容手法,十八种易容材料,连人皮都在其中。   最上乘的易容手法,佐以绝佳的易容材料,完全可以以假乱真,纵然是丑八怪,也能变成绝世美女,即使是文弱书生,也能变成彪形大汉,真正的易容圣手,一人能有千面,男女老少,无一不可行。   林疏边听边做着笔记,觉得这很厉害。   凌凤箫没有课本,因此和他合看一本,道:“你的字好丑。”   林疏:“......”   拿起毛笔两个月,写成这个样子,他已经很努力了。   在现代,连他师父都已经习惯用圆珠笔写字,他自然没机会摸到毛笔。   行吧,继续练字。   讲完了易容手段,空空道人开始讲辨别方法。   下乘的易容粗制滥造,胡乱贴上面具,粘上眉毛胡子,极不协调,而且遇水便会惨不忍睹,非常容易分辨。   中乘的易容虽然外表上无懈可击,然而材料有限,不能长久维持,需时时养护,时间一久,自然发现端倪。   上乘的易容完美无缺,天衣无缝,只能靠皮相与骨相的不协调来判断,只不过大多数人毕竟没有这样的眼力。   有人问,那该如何分辨。   空空道人道,却还有一种方法,无论易容如何完美,终究不是自己的脸,嬉笑怒骂,皆不自然,因此,老道的易容者往往惯作面无表情状,遇到这样的人,你们须得多加注意。   林疏觉得凌凤箫好像看了自己一眼。   别吧。   我虽然脸上经常一片空白,但脸确是真的,可见空空道人这个方法不大靠谱。   讲完这些,空空道人又补充道,除去这些易容方法,世上还有一种,比天衣无缝更加天衣无缝,任是大罗神仙也认不出来。   众弟子好奇。   空空道人说,这世上,有一种绝世灵丹,名为幻容丹,只要服食此种丹药,变换容貌如同纸上作画,重塑身形如同捏造泥人,除不能改变骨架外,几无任何缺点。   弟子悚然而惊,问道人该如何破解。   道人说,不可解,也不必解,这幻容丹的原料,举世难寻,除非是财力惊人,又根基深厚的世家大族,绝无可能凑齐原料,炼出一丸,而这样的人,自然又不会玩弄这种易容伎俩,退一万步,即使易容,也不屑于做一些江湖上的勾当,你们不必害怕。   凌凤箫听到这里,问林疏:“我有很多,你要么?”   林疏:“......不用。”   一丸就已经世间难寻,你居然有很多来随便给人,有钱人真会玩。   作者有话要说:  大小姐:明示。   林疏:富婆抱。 第37章 不怕   凌凤箫说到做到, 果真陪着他上完了一整天的课, 就连林疏去藏书阁整理书籍, 大小姐也纡尊降贵,在旁边搭了把手。   林疏觉得凌凤箫就是过于无聊,才要和自己凑在一起玩。   不过这人的话也并不多, 顶多是偶尔看看他,并未让林疏感到任何的不舒服。   这样看来,大小姐关注自己大概就像无聊的人饲养一只仓鼠, 打发一下时间, 他只需要安安静静继续自己的生活就好。   当然,有些时候, 凌凤箫还是要干涉他的生活的。   “你每天来此处整理书籍,有多少玉魄?”大小姐冷眼看他在书柜之间跑来跑去, 问。   林疏道:“三颗。”   凌凤箫沉默了。   林疏能理解。   一个富有的人,可能不会想到还有“三颗玉魄”这样微小的单位。   沉默过后, 大小姐蹙起眉来,一脸冷淡的嫌弃:“退掉。”   林疏道:“不能退。”   凌凤箫道:“那你做藏书阁的委托是有别的目的?”   没有,我只是打一些工, 买我的剑。   林疏道:“没有。”   大小姐问:“那你为何要做这个?”   “毕竟, ”林疏想了想,道,“我比较穷。”   凌凤箫问:“灵药园的委托多少颗一次?”   林疏:“五颗。”   凌凤箫:“......”   林疏想,大小姐可能是被自己的贫穷惊讶到了。   谁的玉魄都不是大风刮来的,但人与人的差距毕竟很大, 大小姐可以随意接取高级委托,顺手杀几只千年妖怪,立刻几万玉魄进账,而他手无缚鸡之力,就只能养养药草,摆摆书籍,看着自己的玉魄数缓慢蠕动。   哦,打进了真武榜的前三十,他有了三千玉魄的奖励,再加上凌凤箫之前给的五千玉魄,加上最近攒下来的委托奖励,他已经有八千一百零几十个了,不买那些温养经脉的药的话,离想要的剑已经不是很远,连养草和摆书都多了许多动力。   凌凤箫道:“你需要玉魄?”   林疏道:“嗯。”   “立刻退掉,灵药园也退掉,”大小姐道,“现在就去藏宝阁,你想要什么,尽管拿就是。”   被大小姐饲养的仓鼠,一定是普天之下最幸福的仓鼠。   但是,这两份委托是不能退掉的。   虽然给的玉魄很微薄,但已经是自己在这个系统中所能拿到的最高的报酬了。   大小姐不知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就难保有一天会突然不知道为什么对自己坏起来,那时候,还是要靠自己做任务去得玉魄。   人,还是要有一点忧患意识,不能死于安乐。   而若是中途放弃委托,下次就不能接取这个了。   他摸了摸鼻子,道:“我喜欢养草和摆书。”   凌凤箫“嗯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林疏拿起一本书,要把它归位,奈何个头有点矮,要踮起脚才勉强够到。   凌凤箫从他手里抽出那本书,从从容容地将书放回它该待的位置,这才道:“没出息的小东西。”   林疏:“是。”   他就是一条胸无大志的咸鱼。   凌凤箫:“那便不退了。”   林疏:“嗯。”   做完藏书阁的委托,恰是戌时,从烟霞天出来,雨已很小了,有停的趋势,天边乌云背后透出一团轮廓模糊的月光。   凌凤箫今日整个人都有点恹恹,见雨小,自己索性连伞也不打了,要去林疏的伞下待着。   奈何林疏身量还未长开,其实是很小一只,比凌凤箫矮一些,手臂上又无甚力气,要一直把伞打高有点困难,凌凤箫被伞碰到两次头发之后,又从林疏手里把伞拿过来,由蹭林疏的伞变成给林疏打伞。   这下子便清净了,从位置到角度都很妥帖。   林疏心想,大小姐此人,其实也不难相处。   回了竹苑,凌凤箫便有些忙了,要检验萧灵阳的功课,凌宝清凌宝尘几个姑娘听说大小姐今天闲了下来,也过来要凌凤箫指点刀法。   大小姐便懒洋洋倚在贵妃榻上,边听萧灵阳背书,边看姑娘舞刀。   萧灵阳今日的态度倒很乖,也没找林疏的事情,只多看了他几眼。   这人不太正常,林疏警惕了起来。   他看了看四周。   中庭里,练武的练武,背书的背书,连越家两兄妹都在孜孜不倦地抬杠。   越若云道:“爹来信说,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要我们在学宫里勤学文武艺,千万莫偷懒耍滑。”   越若鹤道:“这话本就不大对,人无再少年还可以说得通,花朵凋零,怎有重开日?”   越若云道:“你实在不可理喻,这意思是树上有花,今年的花谢了,明年自有新的花开,这树便年年都能当一颗有花之树,人却无法年年都当年少之人。”   越若鹤道:“你这样说很有问题,新树开花,类比人生少年,老树开花,也能说是少年么?这可不大通顺。”   越若云道:“你这话也太没有依据,老树开花,不过是时人借喻,但凡树还枝繁叶茂,能开花结果,无论活了多大年龄,都不能说是老树,而是大树。”   越若鹤道:“照你这话的意思,树的年龄也分小树大树和老树,岂不是也和人一样盛年不再重来了么?所以我说,这句‘花有重开日’着实无甚趣味,拿纸笔来,我今日就要与爹畅怀一辩。”   这也能抬起杠来,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越若云落了下风,气呼呼去拿纸笔,杠声暂停。   林疏温习完今天的功课,安静围观姑娘们练刀。   凤凰刀法自成一个体系,姑娘们都学凤凰刀,但具体练的刀法都不同,凌宝清练“凌云九式”,凌宝尘练“瑶池不二”,凌宝镜练“缺月十一刀”。   而大小姐都会。   凌凤箫此时在看凌宝尘的刀法,正给她说着要领,忽然目光一凝,在前方黑魆魆竹林中扫过,冷声道:“谁?”   众人尽数屏息收声。   竹林之中,并无一丝一毫的动静。   凌凤箫却猛抬手。   几枚碧绿竹叶激射而出,嗖嗖破空声中,五丈远处有轻微的“咄”一声闷响,片刻之后,又是“咄”一声。   凌凤箫取出夜明珠,让林疏与萧灵阳跟紧,身怀武功的几个姑娘散开,拨开竹林,朝那两个地方去。   发声之处的地上,各躺了一个两只巴掌大的,漆黑的,像鸟一样的东西。   它的脖子被竹叶割断,头像乌鸦,喙是一个尖钩,没有羽毛,翅膀像蝙蝠,丑陋至极,难以形容。   总之,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意。   凌宝清道:“又来了!”   凌凤箫拿起玉符,神色凝重,道:“我去找梦先生。”   林疏问:“这是什么?”   “蛸,”凌宝清道,“北夏的脏东西,怕是前些日子梦境受损的时候护山大阵也不稳定,让它们飞了进来,多亏大小姐发现!好险!”   萧灵阳的脸有点白。   “未必,”凌宝尘道,“十几日前折竹与萧韶一战,虽然后半段被结界遮挡,但前大半段都被弟子用留影珠记了下来,四处传播,想是北夏在外面得了。他们两个人那样的修为武功,已经是元婴往后的境界,我看比起大小姐也只差一线......若说引起北夏注意,也并非没有可能。”   怎么还牵扯到了折竹和萧韶?   “林疏,”凌宝尘话锋一转,对他道:“你可知为何我们明明各有门派,却聚在学宫之中?为何非要在梦境中改换形象去切磋?”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各个门派的弟子,明明可以在各自的门派里长大,却个个非要来学宫进修。而梦先生对演武场的解释是防止弟子在现实中切磋,导致不必要的受伤,但听凌宝尘的语气,俨然另有隐情。   林疏:“不知。”   宝尘道:“你在鬼城里长大,自然不知二十年前的惨案......一年之间,许多大派中被寄予厚望的年轻天才竟接连被杀,连儒道都未曾幸免!据说那时人人自危,上下排查许久,竟是北夏的手笔!他们为遏制我朝仙道实力,不惜使用这等下作手段。此事被查清后,大国师亲领大祭酒一职,扩建上陵学宫,广纳天下英才,既是培养,也便于一同保护——我们学宫有牢不可破的护山大阵与这么多仙道前辈,从未出过事。”   凌宝清在一旁补充:“可北夏仍不时驱使这些妖物探查,如今又有了,实在是欺人太甚!学宫岂是他们想来就来的地方?”   原来,仙道并不是一个很太平的地方,有强敌虎视眈眈。   修为高深的仙人若为王朝效力,能发挥出很可怕的威力,而身为南夏的敌国,若能将那些未来的仙人扼杀在摇篮中,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南夏便设立学宫,保护羽翼未丰的年轻弟子,然后设立梦境演武场,每个人以虚拟外表与名字与他人切磋,混淆大家实力——折竹与萧韶那一架打得很好,他们境界很好,武功也好,但是又有谁知道在现实中这两个人分别是谁呢?   林疏觉得这保护机制很妙。   正想着,凌凤箫睁开眼睛,道:“梦先生说立时开始排查,目前还不清楚有多少妖物在上陵山,要我们保护好自己。”   凌宝清主动道:“我们护送殿下回合虚天。”   凌凤箫:“好。”   萧灵阳看凌凤箫,欲言又止:“你行吗?”   “我么,“凌凤箫笑,“他们不敢打我的主意,你速回合虚天,只管跟好大国师。”   姑娘们各自拔刀戒备,护送萧灵阳回去。   凌凤箫对林疏道:“我送你回房。”   待林疏回了房,这人又要看着林疏睡觉才罢休。   甚至站在卧房门口,礼貌询问一句:“我能进来么?”   林疏说可以。   大小姐蹙眉又问,可我进你的卧房,是否有些唐突。   ——这架势倒像是个男人要进姑娘的卧房。   林疏说并不唐突。   凌凤箫便进来了,甚至给他关了窗户,压了压被角。   “北夏魔物,不止蛸一种,学宫可能要出事。我要在碧玉天策应,今晚不睡。”凌凤箫把离火之精取出来,放在他枕边,语调居然很温和,道,“你害怕么?若怕,我便一直守在这里。”   林疏道:“还好。”   虽不知魔物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东西,但他如此不起眼,大概不会成为目标。   但躺着的人,说话的声气总是要比站着的时候绵软无力一些,听起来有些闷闷的,很是外强中干,连林疏自己都被这软弱的一声“还好”给吓到了。   大小姐彻彻底底地不凶了,语气虽然平淡,却很温和。   “不怕,”这人道,“我在这。”   林疏把自己往被子里埋,余光看见凌凤箫轻轻吹灭灯烛,感到了意外的安全。 第38章 你喜欢么   林疏醒来的时候, 天蒙蒙亮。   天光从窗外进来, 映出凌凤箫的剪影。大小姐果然一夜未睡, 此时正在看一本书册,略低着头,额边滑落了几缕头发, 姿态很是优美。   这人的刀已出了鞘,平放在一旁,是随时都能出手的样子。   惊风细雨苑大致位于碧玉天的中央, 这样一来, 无论哪里有动静,凌凤箫都能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   不过, 凌凤箫现在仍在这里,过去的这一晚大约无事发生。   林疏从床上起身, 揉了揉眼睛。   然后就听凌凤箫道:“醒了?”   林疏:“嗯。”   凌凤箫道:“你睡的倒是很沉。”   林疏的觉确实不浅,他这两辈子的睡眠质量一直很好, 大约是没什么心事的缘故。   不过,大小姐居然真的陪了自己整夜,林疏感觉非常奇妙。   谁能想到, 一个月前, 他还在被大小姐威胁要剥皮呢。   不仅剥皮,还要拔了舌头喂狗。   真是世事无常。   他起床洗漱,然后披上外袍,束好羽冠。   凌凤箫等他做完,合上手中书册, 将它放在一边——林疏这才看清原来是自己那本《清玄养脉经》。   也对,他房里现在除了课本,就只有养脉经和两本有关筑基的秘籍。凌凤箫自然是不会看有关筑基的书籍的,林疏合理怀疑这人的境界肯定已经到了元婴。   筑基、金丹、元婴,完成了这三步,就是把修仙养气的所有基础打好了,余下的唯有积累灵气,勤练武功,积累足够深厚后,渡劫可期。   “昨夜无事,”凌凤箫道,“今日停课。”   林疏看玉符,果然见上面浮现一行字:“北夏魔物混入,尚未确认肃清,道友今日请留在竹苑,切莫出门。”   竹苑外有些响动,是两位真人在启动法阵。   凌凤箫见他看那边,道:“魔物与生人不同,要用法阵探查。”   林疏点了点头。   北夏,他在典籍上曾读过一些,自己所在的南夏以仙道为主,北夏却以魔道立身,以巫为国教,。   修仙修魔,原本只是不同的修道路子,但表现在武功与法术上,魔道毕竟就残忍一些,因此南夏人常认为北夏邪恶残暴,连修炼之人都走邪魔外道。   而魔物竟出现在学宫中,实在是一件大事,要么是有人在学宫散播魔种,感染了学宫中的飞禽走兽,要么是有北夏巫师潜入,有所图谋,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十足险恶,不知学宫会如何应对。   林疏正胡乱想着,却见大小姐从窗边抬头看他,眼角似有笑意,问:“你又发什么呆?”   被凶惯了,大小姐突然像春风那样和善,一时之间确实有些不能适应。   林疏道:“想魔物。”   “想它作甚,平白脏了脑子,”大小姐从窗下竹椅上起身,来到他身边,道,“这些事情你无须上心,只一样,这几日好好待在我旁边。”   林疏“嗯”了一声。   若换成上辈子,他自然无惧魔物,但现在手无缚鸡之力,虽然魔物没有理由会找自己的事情,但跟着大小姐毕竟比自己待着要稳妥。   还是那句话,趋利避害毕竟是生物的本能。   凌凤箫问:“你早上都是这个时候起么?之后做什么?”   林疏答道:“是这个时候,然后练养脉经上的吐纳法。”   凌凤箫道:“那你也很勤快了。”   林疏眨了眨眼睛。   他觉得大小姐有些化身成梦先生的趋势,换成往日,自己每天这个时辰起床时,大小姐都已经在牡丹丛前练刀,而自己睡觉的时辰,大小姐那边又总是或在房间里亮着灯,或在中庭做些什么,其刻苦程度简直让人叹为观止,林疏都做好了被大小姐批判懒散怠惰的准备,没想到居然还被夸勤快。   然后,就听大小姐道:“其实也不必如此。”   林疏:“?”   大小姐,你怎么回事。   就连梦先生,虽然毫无底线和原则地夸人,也还是要鼓励人好好修炼的。   只听大小姐继续道:“毕竟你修炼也和不修一样。”   林疏:“......”   这确实是真话,但毕竟不大好听,很刺耳。   可大小姐的下一句又好听了起来:“有我在,总归不会让你被人欺负,你随意玩乐即可,不必勉强自己修炼。”   林疏觉得不行。   先不说自己还抱着一些恢复修为的希望,只说整个学宫学习氛围浓郁,几乎所有人都刻苦学道练武,他若是游手好闲,实在有点鸡立鹤群。   他说:“但大家都刻苦修炼。”   “你管他们作甚,”大小姐看着他,淡淡道,“若是刻苦修炼便能被我养着,他们只怕比现在还要勤勉一些。”   林疏被大小姐这话逗到,想起仙道院渴望富婆的风气,不由得笑了一下。   便见大小姐望着他,连声音都轻了些,道:“你素日不妨多笑一些。”   今天的大小姐,实在是过于温柔可人了,简直像是吃错了药,便是林疏上辈子住宿舍的时候,听室友给小女朋友打电话,也见他没用过这种语气。   他想了想,趁着这一会儿河豚变成海豚,终于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那句话:“你为何要养我?”   大小姐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道:“我不养你,难道要养萧灵阳吗?”   是啊,你不该养萧灵阳吗?   林疏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我觉得不应当。”   “亲疏有别,”大小姐道,“几年之后,他长成人样,我便不用管他,你却要与我长久相守,我自然养你。”   这话说得理所当然,语气毫无起伏,仿佛是做陈述,连林疏都要信了。   但是,不应当。   仙道院中那么多人嗷嗷待养,大小姐怎么就挑中了自己,听这话的意思,还是长期的。   难道大小姐过于完美,武功过于高,物极必反,就喜欢自己这种胸无大志混吃等死的小咸鱼么?   这不啻于天上掉下的馅饼,从概率的角度上来说也有那么一点可能。   正在胡思乱想,就见凌凤箫的玉符亮了。   片刻,凌凤箫道:“我们下山。”   林疏:“诶?”   “北夏这次的魔物与往日不同,连法阵也难以探明,”凌凤箫道,“大祭酒托我去西蜀如梦堂一趟,他们有一门内功‘万物在我’,可以观看万物,亦能察觉魔物所在。越若鹤与越若云还未到火候,须请越老堂主来。”   林疏:“嗯。”   凌凤箫却忽然来了精神一般,眼里有淡淡的笑:“去后山,我带你去看照夜。”   后山有灵兽厩,照夜是一匹马。   一匹通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色的马,双目有神,皮毛光亮,身躯矫健,一看便是罕有的神骏。   这马一看到林疏,硕大的脑袋便凑了过来,一双黑琉璃似的眼睛竟然通人性一般,带着好奇。   “你倒是知道该与谁亲。”大小姐翻身上马,姿态说不出的好看。   照夜继续往林疏身边凑,很有要蹭一蹭的意思,林疏退了退。   “别吓着他。”大小姐拍了拍马头,道。   照夜打了一声响鼻,还是有点想往前凑。   林疏抬头看凌凤箫。   凌凤箫在马背上朝他伸手:“来。”   天边曦日初升,辉光照在大小姐身上,一时间晃花了人的眼。   林疏怔了怔,伸手。   凌凤箫抓住他手腕,一股无形力道托住他,片刻之后,便稳稳落在马背上。   凌凤箫解开马绳,照夜向前疾奔而出,它速度极快,又极稳,让人仿佛坐在云端,跑动之际,清晨山风扑面而来,吹动袍袖,甚是怡人。   风声中,是身后凌凤箫的声音。   “越老堂主年事已高,有些糊涂,他脾气怪异,等见了面,千万不要与他多说话,”凌凤箫道,“只要与他说上话,你便知道越家兄妹抬杠的本事是从何学来了。”   原来是个老杠精么?那也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山路两旁,高山次第排开,云雾之间,绿树红枫辉映,泼泼洒洒一片淋漓深浓,向前看去,天高路远,仿佛永没有尽头,比起与李鸭毛一起乘车来时的感受,又有诸多不同。   凌凤箫向前倾身,问他:“你喜欢么?”   因着骑马的缘故,这人本就坐在林疏身后,此时又倾身靠近,声音好听不说,淡淡的兰麝香气亦萦绕鼻端,令人神驰,但林疏从未与人离得这样近,浑身上下已乱了章法,呼吸都忘了该怎样呼吸,很不安。   不妥。   被人包养,原来也要考验心理素质,还有触发过敏症的风险。   凌凤箫似乎以为他害怕,轻笑:“不会摔,不怕。”   林疏“嗯”一声,努力平复呼吸。   但是,凌凤箫的关心并不止于口头安慰,而是付诸了实际行动,手臂轻轻环住了林疏的腰,稳住他在马上的身形。   林疏:“!!!”   他现在就像一条被浪花拍在沙滩上的鱼,一边在内心慌乱且绝望地拍打着尾巴,一边艰难地调整呼吸,放松身体,放平心态。   即将克服的时候,好巧不巧,凌凤箫又问:“好些了么?”   林疏心一跳,呼吸又乱,瞬间前功尽弃,要重新调整。   这日子没法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韶哥:遭了,老婆晕马。   他晕你。 第39章 上梁不正   凌凤箫稍稍勒马, 照夜速度略慢下来。   “你不舒服?”   林疏确实有些紧张, 右手抓紧了照夜漂亮的马鬃。   照夜蹭他。   林疏道:“手。”   大小姐先是“嗯?”了一声, 而后轻轻收回手臂:“一时疏忽,是我失礼。”   林疏心道,其实根本不能算是失礼, 仅仅是普通的碰触而已,原因还是凌凤箫怕他摔下来。古代世界讲究礼法,大小姐又是个姑娘, 这样在背后半搂着自己, 这样说来,还是自己占了人家姑娘的便宜。   但凌凤箫若不把手拿开, 再走一段路,他恐怕要背过气去了。   这毛病到底是什么时候得的, 他也说不清楚。   只记得长到十几岁的时候,略开了些窍, 知道这世上的人大多群居,自己却无论如何不敢开口向旁人搭话。   那时候,他想了想从前, 很小, 还在上小学的时候,一个人上学,放学,而身边的同学全部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嬉闹谈笑的情形,觉得一个人的一生, 其实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定型。   也不是没有与别人打交道的时候,走过过道,前面的地面忽然滚下来一支铅笔。   过道旁边位子上坐着一个趾高气昂的小胖子,笑嘻嘻道:“小哑巴,把笔捡起来。”   捡了,或没捡,记不得了,类似的情形发生过太多。   而这个时候,教室里的其他人,往往引颈围观。   他捡了,便被说:“哎,小哑巴还能听懂话!”   没捡,便有人说:“他不会说话,是不是耳朵也听不见?”   旁边围观的人便哄笑起来。   回忆往往模糊,不记得具体的细节,只记得那些双眼睛里闪烁着恶意的光芒,笑声里全是不善,整座教室浮动着人体的热气,那热气像某个丑陋巨大的怪物的吐息,混杂腥臭的气味。   他想离开,离开这些东西,逃得越远越好。   逃到一个除了自己再无他人的地方,呼吸才能顺畅起来。   似乎是久而久之,就成了现在的样子,严重过敏症,过敏原,活人。   凌凤箫身上那缕似有似无的冷香将他从回忆中拉出来。   这香很好闻。   大小姐脾气很坏,但毕竟坏的光明磊落,坦坦荡荡,每次生气都事出有因,生过气后也不记仇,既不仗势欺人,又不颐指气使,即使是小时候,想必也与那个跋扈的小胖子不同。   若非这反应已经深入骨髓,与大小姐和平共处,其实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林疏就这样默默胡思乱想了许久,忽然察觉——他这是在为凌凤箫开脱吗?   为了维持与富婆的友好关系,居然试图战胜十几年来的心理阴影。   林疏都要唾弃自己了。   大小姐虽然将手臂从林疏腰上移开,但毕竟还要驭马,因此两人的姿势并没有多大的改变,仍是林疏被半搂在大小姐身前。   他努力深呼吸几下,终于有些好转。   照夜速度这才渐渐快起来,半刻钟过后,再次风驰电掣般在山路上疾驰。   凌凤箫道:“现在好了么?”   林疏:“嗯。”   凌凤箫的声音里便有微微的笑意:“照夜有个双生的兄弟,叫照雪,在凤凰山庄养着,与照夜一样是江湖有名的神骏,长得也漂亮,我为你留了许多年,你不许惧马。”   大小姐的东西,从丹药到宝物到马,无一不是珍奇的宝贝,且送起人来毫不手软,林疏都要麻木了。   但这次不同,他发现了一个盲点。   林疏:“许多年?”   “四年,”凌凤箫道,“我那时想,来日从学宫结业,游历河山,若无良驹,毕竟不够快活。你要陪我,自然要用同等的坐骑,恰好照夜照雪双生,便都养了。”   林疏大概明白了大小姐的逻辑。   原来大小姐养仓鼠并不是一时起意,而是早有谋划。   笼子、滚轮、鼠粮先都备好,然后再去物色一只顺眼的,带回去。   ——大小姐,你这么做,你未婚夫知道么?   哦,还有一种可能是,照雪原本便是给大小姐那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夫准备的,但天不遂人愿,死了未婚夫,大小姐开始自暴自弃,包养仓鼠,原来的那些准备,自然也都归仓鼠享用。   他不再说话,凌凤箫也专心驭马,照夜在一路疾奔,它是灵马,这样的速度,比起修仙人的轻身法术也不遑多让,只过一个多时辰,就已经过数座城池,来到一处云雾环绕的仙山。   山下有路石,写着“凡人止步。”   原因无他,仙家门派多有护山大阵,亦饲养许多灵兽灵禽,不少都有凶性,若是毫无修为的凡人无意踏入,难保不会出事。   所以,一旦有这样的路石,就意味着前面是仙家地界了。   如梦堂,越若鹤与越若云出身的门派。   照夜减缓了速度,进入山间,走过一段崎岖山路,眼前豁然开朗。   一段极缓的半山坡上,依山傍水坐落着数亩仙庄,形制极为质朴灵秀,几乎与这座山林融为一体——这也与如梦堂所走的“道”一脉相承。   整个仙道,统共分两个流派,“破道”与“合道”。   像是凌凤箫,以武入道,驭使灵气,是“破道”,修到极致后,可脱离天道规则,此时天降破界劫雷,若成功渡劫,将来便能离开凡间,进入仙界,称为“飞升”。   “合道”则不同,走此道的修仙人以天道为尊,以感悟天道规则为主,武功招式亦依托于此,待步入悟道的至高境界,魂魄便与天道同化,肉身消散于天地间,称为“羽化”。   坐落蜀地西边地这座如梦堂,正是“合道”的大家,其成名内功“万物在我”可感受方圆数百里一草一木的动静变化,魔物混入学宫,要找出其源头,求助如梦堂是最快的办法,凌凤箫此行的目的正是请内功最为精深的越老堂主越不浑出山。   凌凤箫下马,再接林疏下马,两人落地后,立刻前去叩响山门:“上陵学宫凌凤箫求见越堂主。”   便有绿衣的弟子验过学宫的信物,上前领路:“大小姐,随我来。”   唔,仙道诸人,连同这山中的小弟子,都知道凌凤箫是大小姐。   一路穿花绕水,来到正堂中,上首坐着一个墨绿衣袍,面目清癯的中年男人。   凌凤箫道:“越堂主,别来无恙。”   越堂主道:“大小姐光临敝派,不知所为何事?”   凌凤箫便讲事情简单述说一遍,然后道:“事出紧急,不得不前来叨扰,若越堂主或越老堂主能施以援手,学宫感激不尽。”   越堂主听完,肃容道:“各大门派同气连枝,学宫更是各派年轻弟子聚集之所,如梦堂必定竭力相帮。”   凌凤箫道:“晚辈谢过贵派高义。”   “本当如此,不必言谢。”越堂主说罢这一句,却面有难色,道:“此事,事关重大,万物在我内功,家父最为精湛,若他出面,自然稳妥......然而家父年事已高,这两年来更是益发糊涂,如今连我也不认得,只自己寻乐子,不知能否说动。”   凌凤箫道:“权且一试。”   越堂主道:“只能如此,请随我来。”   走过一道桥,前方露出一座凉亭的一角,亭子匾上刻“刀剑如梦”四个大字,轻灵隐逸。   未见其人,先听见说话声,隐有争执之意。   越堂主面上略有尴尬之色:“家父喜欢与人辩论,我便从山下请先生与家父谈天,两位见笑了。”   凌凤箫笑道:“老堂主一颗赤子之心,实在让人羡慕。”   越堂主也笑。   林疏暗中观察大小姐,发现这人与外人交际时,周全妥帖,不过分热络,但又不失礼数,很有些从容气度,很好看。   随着他们逐渐走近,亭子里的声音也逐渐传来,情形也逐渐清晰。   正中间停了一辆木质的、类似轮椅的东西,其上坐一位一头白发,但面部红润,身躯健朗的老人,他身着墨绿衣袍,是如梦堂的颜色,看来正是越老堂主越不浑无疑了。   老堂主身体康健,脸上毫无病色,只眼神有些浑浊,确实是不甚清明的模样。他身边坐着的几位面白无须的凡间先生却各个脸色苍白,似乎生无可恋。   只见其中几个对一个努努嘴,似是示意他做什么。   那先生强打精神,开口:“说到一天之中的景色,在下最钟爱三种,乃是习习之晨、潇潇之午与朗朗之夜,清晨,凉风习习,恰好读书,午睡之时,窗外雨声淅沥,别有一番意趣,而夜晚月色晴朗,寻访友人,吟诗作赋......”   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你这话可是大不通顺,”越不浑拍打轮椅,叫道,“早晨清风拂面固然好,可一旦如此,中午必得艳阳高照,而中午若下了雨,晚上又必定泥泞不堪,无星无月,晚上若清风朗月,明天又是一个大晴天,怎么能教你这挑剔之人满意?”   那先生道:“世事原就不能十全十美,一天之中,三者只得其一,在下已经心满意足了。”   越不浑继续拍打轮椅:“你若喜欢中午下雨,必得讨厌早晨清风,若喜欢晚上的月亮,又必定讨厌中午下雨,怎能说三者皆喜欢?自相矛盾!”   人家谈风弄月,竟叫这老堂主杠了起来,林疏目瞪口呆,正如凌凤箫先前所说,今日他可算明白越家那两兄妹抬杠的本事从何得来了。   有越若鹤与越若云两条小杠精,必是因为有越不浑一条老杠精在,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想必这如梦堂中还要有那许多不老不小的大杠精与不大不小的中杠精,若是齐聚一室,众口齐发,场景实在难以形容。单是想到那杠声一片的情形,林疏就大感头痛,心想以后还是远离越若鹤,不与这一派产生任何关系为好。   而越堂主上有这一老,下有越若鹤越若云两小,竟然到了要雇人陪老父亲抬杠的地步,看来也是深受其害。   老堂主沉迷抬杠,万事不管,看来乐在其中,连越堂主都说无计可施,不知怎样才能请动他下山。   正想着,忽被凌凤箫牵住衣袖,两人一同越众上前,在石桌旁坐下。   凌凤箫淡淡道:“越老前辈,以晚辈之见,您方才这话有失偏颇。”   看这架势,是要与越不浑抬起杠来了。   大小姐也真是多才多艺。 第40章 大祭酒   凌凤箫道:“昔日我去滇地拜会玄水门, 在滇中待过一些时日。滇中风物, 甚是多变, 清晨冷,有风拂面,到上午, 艳阳高照,若是七八月间,则时时突降雨水, 雨水来之甚急, 去之亦快,不多时, 日头便重新出来,待到晚上, 地面雨水已干,夜色亦美, 这位先生言说喜爱这三种风物,若去往滇地,必定能够十全十美。”   那先生也识得眼色, 迅速就坡下驴:“这位姑娘说的极是, 在下曾在滇地待过三年,一日之中,确实可共有此三种风物。”   凌凤箫又道:“滇地多瘴疠,毒虫横行,以老堂主之尊, 自然去不得,故而不知世上有这样的地方,也不知这位先生的话,原无错处。”   那老堂主来来回回瞪着这几个人,胡须抖动,半响,“嘁”了一声:“你说的,也有些道理。”   但转瞬后,又吹胡子瞪眼起来:“你说滇中瘴疠,我不能去滇中,你这女娃细皮嫩肉,又怎么去得?定是和这贼先生串通起来,欺瞒于我!岂有此理!”   凌凤箫不紧不慢道:“在下出身凤凰山庄,身具离火,自然不惧瘴疠,老堂主拳拳爱护之意,晚辈心领了。”   越不浑将信将疑,把凌凤箫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忽地身形一闪,离开轮椅,迎面一掌向凌凤箫拍去!   这一掌,神完气足,势大力沉,又含有无尽玄妙之意,凌凤箫这边端的是凶险万分。   然而也不知凌凤箫脚下如何移动,瞬息之间红衣一荡,身形已经一转,妖魅一样落在了越不浑身后。   越不浑重新坐回轮椅上,道:“看来你说了实话。”   凌凤箫:“不敢欺瞒。”   林疏心道,原来这越不浑越老堂主的轮椅是个摆设,不仅没有半身不遂,而且行动自如,武功奇高。   而凌凤箫也果真找准了杠精的命脉,此种生物无论老少,专从人的语法中寻找漏洞,若是与他们认真摆事实,便杠不起来了。   越不浑拿眼仔仔细细打量一番凌凤箫,道:“你说话很有条理,长得也齐整,可以做我越家的媳妇。”   林疏:“......”   这就是你们越家的择偶标准吗。   但见大小姐道:“老堂主,我已许人了。”   不说这句还好,这句话一落地,越不浑神情立时大变,竟生起气来!   “岂有此理!”他胡须抖动,瞪圆眼睛,道,“许了哪家的狗崽子?难道有我越家人说话清晰么?我的孙子越,越......”   说到这一个越字,忽然熄了火,原来老先生年事已高,早已糊涂到忘记孙子名字的地步。   他自己沉迷抬杠,看来还以同样钟爱抬杠的孙子为荣,连别人家的姑娘嫁人,在他心中,也是“说话清晰”为第一要务。   林疏想,您的孙子越若鹤,第一天见大小姐就因为抬杠被威胁,以后再也不敢在大小姐耳边聒噪,让他去娶大小姐,他是决计不会同意的。   但越不浑显然不这样想,而是顿了顿,略过孙子的名字不谈,大声道:“叫那个狗崽出来!与我辩上一辩!”   凌凤箫道:“前辈,您虽有绝世辩才,却未必能挑出他的错处。”   越不浑“哦?”一声,道:“快让我见他!”   林疏默默围观,心想当然挑不出他的错处,死人是不会有错处的。   就见大小姐道:“他有些怕生,前辈,您若能答应我一件事,我便引他与您相见如何?”   越不浑道:“可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人!”   凌凤箫道:“我们都在上陵学宫上学,昨日北夏魔物忽然在学宫出现,恐怕有所图谋,上陵山广阔,寻常法术难以排查,若前辈能用‘万物在我’武功施以援手,再好不过。”   越不浑眯着眼睛道:“你要我用法术去看山?”   凌凤箫道:“正是。”   越不浑道:“那还不容易。”   凌凤箫道:“前辈,一言为定。”   “自然是这样!”   林疏就这样看着大小姐简简单单三言两语把越老堂主拐到。   凌凤箫已明说了有北夏魔物入侵上陵学宫,但老堂主却好像丝毫都没有注意到,只从中得出了“要用法术去看山”的信息,可见真的已经糊涂了,若是寻常邀请,还真的不一定能说动。   凌凤箫转身与越堂主对了对目光,越堂主点头,不消一会儿,已备好前往上陵学宫的马车。   凌凤箫道:“前辈请。”   越不浑再次确认:“真有我挑不出错处之人?”   凌凤箫道:“待解决学宫事端,前辈自然知晓。”   越不浑便欣欣然被年轻弟子搀上马车,同行的还有如梦堂几位杰出弟子,越堂主也跟随前往,看来确实是将学宫安危放在了心上。   凌凤箫问林疏:“你要去马车里么?”   林疏在老杠精与大小姐之间权衡利弊,最终道:“不去了。”   大小姐道:“那我们仍骑照夜。”   照夜依旧对林疏很亲热。   有了先前那一路的适应,林疏现在好了不少。   “我原以为要费些口舌,”凌凤箫在他背后道,“没想到越前辈如此好哄。”   林疏不由得笑了一下。   这越老堂主,实际上也有几分可爱。   凌凤箫又道:“只是委屈了你。若找出魔物源头后,越前辈仍惦记着我先前所说,只好让你与他谈论一番,你不说话即可。”   林疏:“?”   片刻后,他反应过来,大小姐这是要拿他来充当自己的未婚夫,来糊弄越不浑。   ——这人也果真狡猾,只对老先生说必定挑不出那人的错误,并未说那人有多么擅长辩论。   一个人若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一般不说话,那自然挑不出任何错处。   照夜急奔向东,如梦堂的马车脚程亦快,未时便已经返回上陵山脚下。   一行人换乘灵鹤腾空而起,落在山门前。   凌凤箫拿出玉符传讯,一行人暂时在山门下等候。   林疏上次来山门,还是初入学宫的时候,地方陌生,又匆匆离开,未来得及仔细看。   现在驻足望山门,终于看清了两侧的对联写着什么。   神仙事业百年内,襟带江湖一望中。   横批是山门正中镌刻的四个大字“醉倒上陵”。   十足的仙气。   大约一炷香时间后,凌凤箫淡淡道:“大国师来了。”   大小姐口中的大国师,便是学宫的大祭酒上陵简了。   林疏久闻其名,却并未见过,闻言将目光从山门上收回,看向前方。   只见层层仙雾中走出一个人影。   从外表上看,约莫三十多岁年纪,一身墨蓝色宽袍,头发半束,作儒生打扮,眉目雍和,气度从容。   大祭酒先对越老堂主长身一揖:“前辈高义,在下感激不尽。”   越老堂主掀了掀眼皮:“唔。”   而后,又对凌凤箫含笑道:“有劳殿下。”   林疏看着他。   他觉得很眼熟。   倘若大祭酒再年轻上七八岁,再将眉目间的从容气度换作清隽和善......   ——竟然与梦先生有七八分肖似。 第41章 剑阁   似乎是察觉到林疏的目光, 大祭酒将目光转向他, 道:“这位道友面生。”   林疏道:“林疏。”   凌凤箫道:“他今年才来。”   “林疏......”大祭酒将他的名字重复了一遍, “原来是你。”   林疏想立刻消失。   大祭酒自然知道他的名字。   最开始,自己没有和越若鹤论道,被大祭酒罚和越若鹤住在一起, 继而,梦先生又把凌凤箫安排过来,有了今日的惊风细雨苑。   后来, 自己和萧韶切磋, 把梦境打坏,据梦先生所说, 大祭酒因着这件事,先是讹了萧韶一笔钱, 又罚他一年之内在梦境中都不能改变形象,要一直以折竹的面目示人。   所幸大祭酒并没有再说什么, 而是转向越堂主:“事不宜迟,我已命人设下法阵,这便请越老前辈去罢。”   越堂主道:“正是如此。”   上陵简袍袖一挥, 带着他们御风而去。   合虚天正中央, 星罗湖畔,果然已经设好了法场。   越若云与越若鹤正望着这边,越若云见到他们身影,跑上前来,道:“爷爷!爹爹!”   越堂主颔首, 道:“我来为老堂主护法。”   越若云道:“好。爹爹,我与哥哥的内功终究不到家,只是搜寻几里之内的土地,也要犯难。”   越堂主道:“日后千万勤勉修炼。”   而越不浑犹自正在与凌凤箫搅缠不清,强调:“我答应你来看山,你可千万要记住!”   凌凤箫:“自然。”   说罢,又补充:“方圆百里内,若有浊物,前辈千万要追溯源头。”   越不浑道:“容易得很。”   说罢,他跨上道场,盘膝坐下。   越堂主与一应如梦堂弟子也上前,在越不浑周围坐下护法。   林疏的师门一脉是剑修,走的路子是标准的破道,此时对这门“合道”里的成名内功有些好奇,一眨不眨地看着。   风声。   寂静的湖边,忽然刮起微风。   这风与往日不同,似是从四面八方而来,又将往四面八方而去。   林疏望着越不浑。   风愈来愈盛,竹林沙沙作响,琼林中飞花如雨,这一方天地中的万物,仿佛都在与越不浑的一呼一吸相合。   这样的景象,越家兄妹练功时他也曾见过,只不过那两人年纪尚小,内功根基亦浅,自然不能与越不浑此时的排场相比。   到了某一个临界点,呼呼的风声忽然止住了,树林、花丛也都瞬间恢复静止,寂静到可怕的一刻,忽然爆发出无形的灵力来!   那灵力如同沛然莫之能御的潮汐,以越不浑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上陵简道:“越前辈的内功已登峰造极,离合道羽化恐怕不远,我南夏又失一绝顶高手。”   凌凤箫道:“越前辈已不认得亲人朋友,即将忘我,即使不羽化,恐怕也未必愿意为南夏效力。”   上陵简道:“殿下能请前辈前来襄助,想必也能请动前辈彻底出山。”   凌凤箫淡淡道:“他已远离世俗,你何苦拉他回来沾染人间因果。”   上陵简:“殿下还小,不懂得山雨欲来,大厦将倾,当不择手段的道理。”   “我自然知道,”凌凤箫蹙眉,“只恨自己修为不够高罢了。”   上陵简道:“殿下说笑了。”   林疏专心看越不浑施展功法,但这两人就在他身边,说的话也免不了要飘几句进耳朵里。   学宫中的其他人喊凌凤箫“大小姐”,唯独上陵简喊凌凤箫“殿下”,而别人都称上陵简为“大祭酒”,唯独凌凤箫称“大国师”,显然这两人之间的称呼,和其它人并不是同一个体系。   萧灵阳是南夏大皇子,而凌凤箫是萧灵阳的姐姐,故而凌凤箫恐怕除了是凤凰山庄的大小姐外,还是南夏的公主。   身在江湖,与仙道门派打交道,是大小姐,而与大国师相处时,便是殿下。   也真是史诗级的富婆了。   只听上陵简又道:“越前辈既然出手,必定能找到魔物源头。”   凌凤箫淡淡道:“越前辈既然擅长寻找人话中的破绽,想必搜检魔物的功力亦是不凡。”   林疏觉得大小姐损人的功力更加不凡。   上陵简道:“殿下慎言。”   凌凤箫轻轻笑一声,转了话题,道:“先生,你觉得北夏此次意欲何为?”   “此事非同小可,”上陵简沉声道,“你昨日打死的两只蛸,我遣人送去术院,今日碧麟真人传讯说,北夏巫毒又有新变化,此次侵入学宫的魔物比以往要诡异许多,若非你身具离火血脉,对此物敏感,或许学宫到现在都不能发现魔物。”   凌凤箫:“嗯。”   林疏觉得,大小姐现在很烦。   他不着痕迹地往外移动了一下,然后被大小姐凉凉看了一眼。   大小姐一旦很烦,无论如何他都要被波及。   虽然现在这只河豚对自己很好,但对其他人并不是,一旦大小姐把脾气撒在萧灵阳身上,萧灵阳就有很大的概率来找自己的事情。   但是,世上的富婆毕竟很少,你不能既要求拥有一个富婆,又希望这个富婆脾气很好。   他在大小姐的目光下,只好又默默移了回去。   上陵简继续道:“未发现他们又有对弟子下手的迹象,故而,北夏若不是在试验新巫毒能否通过护山大阵,便是又在打《长相思》的主意......若《长相思》果真在南夏手中,又何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   凌凤箫没有说话,只是眼中噙着一点笑意,清清冷冷的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疏却愣住了。   他们口中的长相思,不会是自己知道的那个长相思吧?   他死磕了半辈子的那本剑谱,“空谷忘返”、“不见天河”等等招式的出处,就叫《长相思》。   这名字太奇怪,甚少有功法秘笈会这样取名,所以重名的概率并不高。   林疏竖起了耳朵,继续听凌凤箫和上陵简的谈话。   过半晌,凌凤箫才道:“若他们还在找《长相思》,剑阁便仍未入世,有朝一日正式开战,或许还有胜算......”   剑阁。   林疏:“......”   剑阁。   天知道,这就是自己的师门啊。   若是单有《长相思》,可能只是重名,若只说“剑阁”,也可能只是重名。   但这两种东西放在一起,便真的,确凿是自己的师门了,他也是学过概率论的。   来到学宫以后,他注意过身边同学的门派,越若鹤也对他介绍过许多,所以,但凡大一点的门派,他都是知道名字的,而其中并没有剑阁,他也就打消了寻找上辈子师门的念头,却没想到,居然在这里听到了。   林疏有点冷静不下来。   虽然,即使找到了,师门也可能不认自己。   经脉都不通,也好意思自称是剑阁的弟子?   ——师祖们好,虽然我经脉不通,身体不好,师父的名号说出来,你们也没有听过,但我确实是剑阁的弟子,我可以背诵并默写门派全部心法以及剑法一百遍来证明吗?   真的不会被打出去吗?   他勉强按捺下心中疯狂滚动着的胡思乱想,继续听这两人说话。   他们却已经转了话题。   上陵简道:“此事一出,弟子群情激奋,定又要奔走呼告,言说北夏欺人太甚,要南夏速与北夏开战。   凌凤箫的手渐渐握紧了刀鞘。   很好看的一只手,与暗银色刀鞘相触的地方因为用力微微泛白。   刀鞘上有字,是这把刀的名字,林疏曾瞧见过,叫“同悲”。   那日与萧韶切磋,他也用刀,路子和凌凤箫略有不同,用的那把刀叫无愧,与同悲一样,都是绝世的宝刀。   而他的折竹,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拿到手里。   若真的要去回归师门,连把剑都没有,实在有失体面。   正想着,就听凌凤箫道:“再给我五年。”   “五年之后,我的修为或许可以一观,南夏亦可多些胜算。”凌凤箫道。   “你毕竟识大局,又有这样的心性,”上陵简叹了口气,遥望向远方,“我今日还未见灵阳,不知他对此事怎样看。殿下,若你是男儿身,我不知会省多少心力。”   这次却换成凌凤箫淡淡道:“先生,慎言。”   上陵简不再说话,凌凤箫亦是。   又过半刻,道场中央的越不浑缓缓睁开眼睛,周围花木轻轻摇动。   凌凤箫先上前:“前辈,怎么样了?”   越不浑道:“脏得很!”   脏得很。   那就确凿是有不少魔物了。   北夏魔物由大巫制造的“魔种”滋生,不仅一切行为由大巫控制,就连眼中所见、耳中所闻,都能全部传到大巫处。   有了越不浑在,他们开始清查上陵山的魔种。   ——都在仙道院弟子居住的碧玉天。   魔种是个心脏模样的石头,三个拳头大,黑色的质地,透着猩红光芒,很不详的外形。   碧玉天中,一共挖出来十六颗,都在弟子居住的竹苑附近。   惊风细雨苑周围没有,但很近的金风细雨苑里有一个。   金风细雨苑的一个姑娘亲眼看到他们起出一颗丑陋的魔种,想到魔物就盘旋在自己周围,脸色苍白,险些没有拿稳手中的剑。   凌凤箫微蹙眉:“这些苑......女弟子很多。”   像惊风细雨苑这种出于越家兄妹想要住在一起照应的特殊情况,既有林疏、越若鹤,又有越若云凌凤箫两个姑娘的苑并不多,绝大多数竹苑都只有女弟子或男弟子,而这些发现魔种的竹苑,居然多数都是女孩子们在住。   不,不仅是这样。   林疏看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几乎握不住剑的女孩子,心想,这些苑,不仅是女孩子多的地方,而且每个苑都至少有一个用剑的女孩子。   用剑的女孩子。   他心中忽然一惊,背后发寒。   虽不知剑阁与北夏有没有关系,但北夏确实在找《长相思》。   《长相思》是剑阁的武功。   折竹和萧韶打架,被留影珠录下来,被售卖流通的那部分,他用了不少剑阁的招式。   他们会不会是在找折竹?   林疏心下不安,抬眼看了看身旁的凌凤箫。   “怎么了?”凌凤箫放缓声音道。   林疏摇摇头。   就算是找折竹,也找不到自己头上。   “苑里有我在,不会出事,”凌凤箫道,“不怕。”   林疏:“......嗯。”   这一点他倒是很相信,有大小姐在的地方必定安全,只要安安稳稳待在大小姐旁边,就不会出幺蛾子。   堕落了。 第42章 守株待竹   魔种都找到了, 这东西会积聚魔气, 滋养魔物, 蛸只是其中之一,但有了越老前辈,将魔物全部除去也不是很难, 上陵简当即下了全面清扫魔物的命令。   魔物可以解决,但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谁在碧玉天放下了魔种?   上陵学宫里混进了北夏之人?   ——但北夏修魔之人,身上带有浊气, 不可能逃过越不浑的眼睛。   唯一可能的解释是有人在学宫中放置了魔种, 然后便离去了。   ——上陵学宫被层层护山大阵保护,不少阵法都是专为对抗北夏魔物所设, 若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人出入上陵学宫, 竟如同出入自家的后院一样,护山大阵失效, 怎能不让人担忧?   “为今之计,只有托术院排查护山大阵是否有漏洞。”上陵简道。   凌凤箫:“或许是北夏法术又有变化。”   “术院已经开始研究此次的魔物,但愿有应对之法。”   凌凤箫:“嗯。”   林疏颇能理解上陵简的逻辑。   病毒升级了, 自然是开始升级防火墙。   所幸魔物被凌凤箫提前发现, 也不算是亡羊补牢。   只是,这些魔物的目的到底是不是折竹,却无法确定,上陵简和凌凤箫也没有提起。   林疏觉得这两个人的观察力和智商,怎么着也不会比自己低。   而大祭酒又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是折竹, 他没有提起这件事,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   林疏彻底安下心来。   天塌了,有个子高的顶着。   而个子高的若顶不住,他能顶得住吗?   ——不能。   既然不能,那就不用惴惴不安了,船到桥头自然翻。   只见这两人商议完,将魔种聚在一起,打算销毁。   凌凤箫问越不浑:“前辈,确凿没有别的浊物了么?”   “确凿,”越不浑道,“快把那个狗崽叫来,让我看看!”   凌凤箫道:“正在您的身边。”   林疏默默往越不浑跟前一站:“......”   “就是你?”越不浑眯着眼睛看他,道:“长得也算人模人样!”   林疏:“谬赞。”   越不浑立即杠兴大发:“谬赞?你长得确凿齐整,我说你人模人样,是说了实话,何来‘谬’字,又何来‘赞’字?你用词如此不讲究,哼,不过尔尔!”   林疏:“......”   越不浑道:“你怎么不说话了?定是被我说得哑口无言!”   说罢,引颈伸头等待林疏反驳。   林疏:“您说得对。”   越不浑满腔抬杠之意,忽然被噎在喉咙中,一时之间,竟陷入寂静。   凌凤箫笑了一声。   林疏听见这一声好听的轻笑,转头往凌凤箫那边看了看。   只见大小姐手指上犹自燃着一簇火,是打算处理魔种的样子,此时却望着这边的场景,唇角勾着淡淡的笑。   笑意里有几分促狭,冲淡了往日略有冷淡的高傲神色,竟显出了十二分的明艳动人。   笑完,大小姐回归正事,将那团火以灵力送进放着十六颗魔种的深坑中。   这火不是凡火,边缘泛白,但凡有一点化学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极高温的标志。而火焰的主体是浓烈的红,是凌凤箫灵力的颜色,火焰甫一接触到魔种的表面,就“嗤”地一下疯狂蔓延起来。   火种冒出了黑色的浓烟,而那魔种之中,竟然发出了吃痛般的嘶声尖叫,声音既尖又锐,还叫得很惨,极其难听。   林疏后退几步,并且想把越不浑的轮椅也往后拉一些,至少不要让这声音伤到老人家的耳朵。   越不浑却大喊:“别动!”   林疏停手。   只见越不浑怔怔望着前方,像是被魇住了,只呼吸急促,胸脯起伏,身体却丝毫不动弹。   越若云失声道:“爷爷,你怎么了!”   越若鹤亦是十分担忧。   越不浑右手紧紧攥着轮椅的扶手,半晌,胸脯的起伏才渐渐缓下来,低低出声道:“贼......贼北夏!”   越若云“啊”了一声。   越不浑望着烈火中烧焚的魔种,又沉默了半刻,忽然大叫一声“亦瑶!”昏死过去。   上陵简立即向这边走几步,伸手探越不浑的脉息。   “情志所激,气血逆行,”他道,“老前辈并无大碍,过一两个时辰自然醒来。”   越家几个小辈皆十分担忧,立时道:“我们送老阁主去休息。”   上陵简点头:“速去。”   说罢,又转头向凌凤箫:“魔种已毁,此事暂且告一段落。”   凌凤箫道:“先生,若无他事,我们也回去了。”   “去罢,”上陵简道,“若有线索,我再找你。”   凌凤箫便往林疏这边走,道:“我们回去。”   林疏感觉上陵简往自己这边看了看。   他假装什么都没有察觉,对上陵简礼貌性地道一个别之后,便随着凌凤箫离开了。   路上,凌凤箫忽然道:“你知道十五年前长阳之战么?”   林疏:“不知道。”   “北夏邪术,除魔种之外,还有血毒,”凌凤箫却也没嫌弃他所知甚少,道,“身染血毒之人,渐渐神智混乱,最终变成只听大巫操纵的活死人,刀枪不入,无生无死,除非以真火烧灼,不然无法消灭。”   林疏静静听。   “越前辈曾有道侣,是南海剑派的女侠,据说他们二人是少年夫妻,恩爱甚笃,”凌凤箫道,“十五年前,北夏与南夏大战,原本南夏占据上风,北夏却制出血毒,战场上加入数万活死人,南夏败退。”   “越前辈的道侣身中血毒,渐渐变为活死人,最后是越前辈亲手以真火将爱妻身躯焚烧成灰,”凌凤箫淡淡道,“方才他恐怕是触景伤情。”   林疏:“......这样啊。”   越不浑原本已彻底糊涂了,连儿孙都不认得,方才却失声喊出一声“亦瑶!”大约就是凌凤箫方才所说的道侣了,个中缘由,也确实让人唏嘘。   凌凤箫道:“战场上刀剑无眼,在学宫里也不算安全。”   林疏:“嗯。”   “我虽会一直看着你,难免有疏漏之处,你还是该有些自保手段。”   林疏:“是这样。”   这也是他原本一直在想的。   没有武功傍身,到底是有些心里没底。   凌凤箫道:“先给你挑些趁手的武器。”   然后,林疏就被大小姐带去了藏宝阁。   然后,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大小姐把兵器橱上,把那些最为昂贵,又便于携带的机括暗器下面的玉符一个个摘了下来。   摘下玉符,就意味着将它买下了。   然后,凌凤箫又走到了刀剑的区域,挑了几把好剑。   刀剑区的人却意外的多,比林疏上次来看剑时,要多得多了。   这些人又不像是认真挑拣刀剑的样子,只在一旁三三两两聚着聊天,大多数都是仙道院的弟子,还有三四个穿着儒道院或术院的服装,这两个院的人很少来看兵器,今日也是奇怪。   凌凤箫问:“你们在干什么?”   “回大小姐,”他们七嘴八舌,说的话却难得有一个统一的中心意思:“我们在等人!”   凌凤箫:“谁?”   “折竹师妹!”他们眉飞色舞道。   凌凤箫蹙眉。   林疏想,糟了,凌凤箫原本就不喜欢折竹,这群人居然还提起,大小姐好不容易心平气和了几天,这下怕是又要暴躁了。   只听凌凤箫道:“你们见过她?”   “正是没见过,才要在这里等,”一人道,“折竹师妹风华无双,又使得绝妙剑法,我等深深心折,仰慕已极!”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在林疏眼中 ,这人已经凉了。   凌凤箫果然冷冷道:“所以?”   “所以我们在折竹剑前守着,仙道院其余人,无一人敢使折竹剑,故而若有人来买折竹,就必定是折竹师妹了!”   这群人便七嘴八舌道:“折竹师妹必定是要买折竹剑的,要想看到师妹真身,此法最是稳妥!”   “只是要守株待兔,等上许久,不过,只要能看到折竹师妹的真身,无论等上多久,我等都心满意足了!”   “折竹师妹近日未在演武场出现,不能再看见她的剑法,实在是遗憾!”   “萧韶师兄的刀法同样绝伦,只是毕竟是个男人,梦境之外,见不见倒是无所谓,折竹师妹,却实在叫人想一睹真容!”   林疏:“......”   折竹师妹并没有真容让你们见。   你们真是上赶着找死。   大小姐不会嫉妒的吗?   会,很会,先前就因为别人夸折竹,炸成了河豚。   果然,凌凤箫唇角勾出一丝冷笑来:“原来如此......”   “正是!”   凌凤箫缓慢道:“折竹剑很好么?”   “自然是绝世宝剑!折竹师妹定然要买!”   “哦。”凌凤箫淡淡道。   但见红衣迤逦,大小姐走到折竹剑前方。   “大小姐,您看这材料,啧——”   啧了一半,忽然收声了。   鸭子一样嘎嘎不止,守株待竹的这一群人,忽然齐齐被扼住了咽喉。   大小姐把折竹前面的玉符摘了下来:“我买了。”   “这......”有人欲哭无泪,道:“大小姐,手下留情,我们可就指望着折竹剑——”   大小姐慢悠悠道:“我却也要拿好刀好剑送人呢。”   众男弟子如丧考妣。   然后,凌凤箫走到林疏旁边,把手中十几个玲珑玉符放进他手中:“这些够么?”   仇视的目光立时落到了林疏身上。   林疏甚至错觉自己听到了霍霍的磨牙声。   林疏:“够的。”   何止是磨牙霍霍,简直要提剑来砍了。   但毕竟没有人敢在大小姐面前造次,纵然再仇视,也只好怂着。   林疏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   大小姐仇视折竹师妹,竟然让自己意外得到了折竹剑!   而且,大小姐出手买下,无论是谁,都会打消靠着折竹剑追溯折竹的念头。   毕竟,折竹剑这个唯一能找到折竹的线索,因为过于优秀,怀璧其罪,被大小姐拿去,和许多别的珍贵兵器一起,用来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仓鼠了。   ——师兄们,对不住。   林疏接下了玉符。   然后听到了师兄们心脏破碎的声音。   大小姐将他们彻底无视,只看着他,温声问:“喜欢么?”   林疏彻彻底底感到了被包养的快乐。 第43章 活死人   林疏:“嗯。”   凌凤箫便淡淡道:“喜欢就好。”   林疏又听见了师兄们眼珠子掉在地上的声音。   想必今日过后, 他们心中盘旋不去的疑惑, 除了“折竹师妹的真容是什么样子”, 还要多一个“大小姐身边那个师弟是何许人也”了。   大小姐为什么包养了这样一个师弟?   林疏也想知道。   但上次他对大小姐问出这件事,大小姐只说,我不养你, 难道还要养萧灵阳吗?   这简直相当于他中了彩票,问工作人员为什么中了,工作人员说这还用问吗。   ——是的, 凌凤箫当时就是这样的表情, 仿佛看智障的表情,搞得他现在也不好意思再问。   买完武器, 两人便下了楼,来到一楼大厅后, 凌凤箫道:“稍等。”   然后去接任务了。   想来也是,传说凤凰山庄富有四海, 但玉魄毕竟不是凡间的金银财宝,还是需要做委托来赚取,避免入不敷出——单单是方才买的那些武器、机括, 就流水一样花出去了将近二十万玉魄, 对林疏来说已经超出了想象。   不过,当他看到大小姐接的任务后,就知道这么多玉魄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了。   凌凤箫买东西的时候随意,甚至专挑价格最高的选,领取委托的时候也是这样。   但凡是仙道院弟子能接的, 需要动武的那些委托,诸如岷江下游出没的恶蛟,探秘某处名山里有进无出的“石阙洞府”,去“万鬼渊”最深处采摘珍稀药材“白骨花”之类,都在凌凤箫的选择范围内,每一个都看起来十分危险,相应的,价码也异常高。   寻常弟子要接这样的任务,需得成群结队才敢前往,然后平分任务所得的玉魄,但大小姐修为既高,武功又好,在闽州城就已经可以轻轻松松单挑尸王,自然可以单枪匹马完成。   接完任务,凌凤箫道:“从幻荡山回来路上,可以去做。”   林疏点点头。   林疏看着墙壁上方黯淡下去,表示任务已被接取的那十几个玉符。任务范围遍迹四个州,光是路上,就要花费不少时间。   “原不必接这么多,“大小姐笑了笑:“但现在毕竟多一个人了。”   林疏摸了摸鼻子,感觉有点不好意思。   他毕竟还没有在富婆的包养中完全迷失,知道为自己的不劳而获感到愧疚。   但大小姐的心情好像很不错,并没有一点因为要多做这些委托而烦恼的样子。   学宫并不是完全封闭,每过三个月,就有一个月的假期,弟子们可以自由外出游历,完成委托,也可以待在学宫里继续学习。   十几日后,就是去幻荡山的日子,根据百晓生的记载,幻荡山游历大概会花十天左右,这样算来,他从幻荡山出来以后,恰赶上进入学宫后的第一个假期。   林疏打算规划一下这一个月的假期。   然后,他发现了一个问题。   大小姐必定是要去幻荡山的,也一定有名额。   大小姐之前还问过他要不要去幻荡山。   那时候他还没有认清自己仓鼠的身份,也想在演武场上印证一下自己的武学,拒绝了凌凤箫的善意。   现在,他在真武榜上位列第三十,能够获得进入幻荡山的资格,进入幻荡山是学宫统一组织,三十几人在带队的真人带领下乘坐术院的飞舟前往。   那么,在飞舟上见面的时候,他该怎么向凌凤箫解释这件事呢?   大小姐,对不起,虽然我拒绝了您的帮助,但我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了资格。   大小姐就会说,哦?你如何获得了资格?   他只能说出实情,大小姐,我在真武榜上打到了前三十。   大小姐必定会问,你在真武榜上姓甚名谁?   他该怎么说?   我就是折竹?   不妥,大小姐很反感折竹。   那该怎么办?   林疏陷入了慌张。   是说出真相,还是编一个?   编又要怎么编?   万一露出马脚来,大小姐岂不是又要生气。   林疏感到不能呼吸。   他一边跟着大小姐往藏宝阁外走,一边疯狂走着神,等到了门边,听见哗哗的雨声才算回过神来。   这一会儿的功夫,外面又下起了雨,而且是倾盆大雨。   凌凤箫发出了一个不悦的语气词,撑开伞,道:“你饿了么?去饭堂。”   林疏想了想,确实到了吃饭的时辰,便点了点头。   凌凤箫此人在雨天甚是多事,先是嫌弃靠窗的地方水汽太重,又是嫌弃靠里的地方太闷,最后才勉强坐到了饭堂的中间。   林疏取菜回来,发现凌凤箫面前只摆了一小盅雪白的杏仁酪,正用银勺漫不经心地搅着,一副想吃又不想吃的样子。   他想了想,最终决定表达一下对饲主的关心:“你不吃么?”   凌凤箫道:“我不舒服。”   林疏思考了一下措辞,问:“怎么了?”   “小时候练玄绝化骨功,不是什么正经功法,每到雨天,坎水之气重,便会反噬。”凌凤箫淡淡道。   林疏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原来大小姐小的时候,也做过乱练功法的事情么?   可这个甚么“玄绝化骨功”,一听名字就邪僻怪异,不像是凤凰山庄的大小姐会练的东西。   凌凤箫好似读懂了他心中所想,放下手中银勺,将左手放在桌面上。   一双很好看的手。   略有些苍白,只指甲上有淡淡的粉,好似玉琢一样。手指长,骨架细,骨节分明,每一寸都毫无瑕疵,更没有茧子。   ——使刀使剑之人,到了一定的境界,就必须极力避免手上生茧。原因无他,一旦有茧子,哪怕只是薄茧,都会影响握剑之时对剑的感知。   因此,下等的剑客因为疏于练习,手上无茧,中等的剑客因为常年握剑,五指生茧,而上乘的剑客,又要返璞归真,手指皮肤细腻如玉,刀客亦是如此。   所以,大小姐这双手,无论是用来观赏,还是用来使刀,都很完美。   但这双手接下来的动作,却让林疏睁大了眼睛。   只见凌凤箫右手覆住左手,轻轻拧动。   几不可闻的咔咔声响起,那手竟像不是活物,而是可塑的艺术品一般,可以任意折捏——拉长,折短,或变化指骨的粗细。   凌凤箫折腾了一番自己的手,而后将它回复原状,道:“既然要做姑娘,不妨十全十美,改换骨貌,可以变得好看一些。”   林疏感到了深深的敬佩。   你们女孩子,为了好看,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为此,每到下雨天,还要不舒服。   他想了想,在上辈子,女孩子若不舒服,该做些什么。   贫瘠的生活经验告诉林疏,应当喝热水。   他手边又没有热水,思忖片刻,把自己面前一碗散发着腾腾热气的竹笋鸭肉汤推到了凌凤箫面前。   凌凤箫笑:“你倒是很懂事了。”   自然。   尽到仓鼠的责任。   对着这碗汤,凌凤箫倒没像对待杏仁酪一样漫不经心,而是态度很端正,一勺一勺慢慢喝完了。   用完饭,去藏书阁。   林疏的工作,要在书架间跑来跑去,上一次凌凤箫陪他来藏书阁,是跟着跑来跑去。   但这次,知道了大小姐真的很不舒服,甚至连饭也不想吃,林疏便慎重了起来。   他道:“你坐着吧。”   大小姐就那样笑意盈盈地望着他,道:“为何不让我跟?”   这人长得过于好看,平时面无表情,冷若冰霜,都能被赞为第一美人,一旦眼中带笑,简直是犯罪级别的视觉冲击。   林疏眼神便往其它地方飘,远离视觉冲击的源头,然后道:“你毕竟不舒服。”   “也罢......”凌凤箫道,“难得有人疼我。”   林疏有点不好意思,道:“那我走了。”   凌凤箫“嗯”了一声,道:“我在此处等你。”   说是等,但都在同一层,离得也不是很远,有时甚至一眼就能望见。   林疏在书架里穿梭,偶尔接近供弟子们读书的区域,便看见凌凤箫并不认真看书,只一手托腮,望着自己这边,神情简直可以称得上温和。   大小姐何曾这样对待过别人?   那些目睹这个场景的同窗,都是一副白日活见了鬼的表情。   一只被主人宠爱的仓鼠,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林疏想。   ——可能是吧。   他收回思绪,继续认真做事。   藏书阁占地面积非常大,书又多,浩如烟海,人一旦少,便显得尤其寂静,特别是深处的一些书柜,照明不够,显得很怵人。   林疏照着书册上的天干地支编号将它们归位。   这一次,他走得尤其深,偌大的地方,只有脚步声。   庚戊区......   他抱着一本《秋山小志》转过一排又一排书架,找着庚戊区。   这区域也藏得太深,大约是仙道院弟子大多喜欢功法秘笈,甚少有人借阅野史杂集的缘故。   他走过庚戌区,终于看到了“庚戊”二字。   正轻轻吐出一口气,略微放松下来的时候,险些被吓出心脏病来。   ——这鬼地方,竟然是有人的!   一个穿着儒道院灰衣服的女子,正在一个书架前站着,微仰着头,乌黑的长发只稍微一挽,近乎披散,在这个背景下,简直像个女鬼了。   林疏平复了一下呼吸,寻找《秋山小志》应当放回的位置,将书放好。   走回去的时候又路过那个书架,那姑娘还站着。   林疏觉得,她好像一动也没有动。   这个念头一出来,他不由得停下脚步,去看姑娘的胸脯。   他的视力毫无问题,这一点可以确信。   而他与姑娘的距离又不是很远。   没动。   一动不动。   没有呼吸。   若不是外表确实是人,简直像个雕塑。   必定有蹊跷——林疏的第一反应是去找凌凤箫。   晚了。   就在他心中警铃大作,想迅速离开,去找大小姐的时候,那姑娘缓慢地、以一种非常机械的动作转身过来。   苍白的脸,涣散的目光。   林疏只在今天,凌凤箫讲越不浑昏迷原因的时候,听过“血毒”“活死人”两个名词。   但现在他毫不怀疑,这个姑娘就是。   他屏息,浑身绷紧,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越老堂主,你着实有点不靠谱。 第44章 凌凤箫的圆筒   明明说是已肃清了魔物, 藏书阁深处却出现了活死人。   然而此情此景, 容不得他多想。   林疏迅速折身到那姑娘所在的书架背后, 隔绝她的视线,而后拿出芥子锦囊。   他不知活死人的战斗力几何,只知道自己实在手无缚鸡之力。   片刻之间心念电转, 他从锦囊中拿出凌凤箫此前给过的“紫霄存续丹”,嗑了两丸。   这是护命的圣药,一旦吃下, 精纯药力立刻运转起来, 护住心脉,不至于被活死人一击毙命。   只这吃药的片刻——书架发出巨响, 竟生生被打破,一时之间只听得书籍哗哗跌落之声, 一只惨白的手挟阴冷劲风硬生生从书架后插了出来。   林疏骨子里的直觉被这生死关头的形势逼了出来,在那手穿出来的同一刻向后一仰, 差之毫厘,险险躲过。   他抬手,腕上的袖箭机括启动, 三枚发着冷光的寒铁小箭向那只手激射出去, 其中一支“咄”一声钉在了手上。   多亏此前被凌凤箫带去藏宝阁挑选了武器,此时身上带了保命的暗器,不然此刻怕是毫无自保余地了。   林疏喘几口气,拔腿绕出书架,往相反方向狂奔。   余光中, 那道灰影已经鬼魅一般从书架后面冲出!   他咬了咬牙,反手又射出几枚袖箭,继续往前跑。   鼓点般的脚步声咚咚咚在他身后响起,催命符一般越来越近,阴冷的气息已经能够闻见,连她喉中喀喇作响的声音都越来越近。   逃不了。   林疏想喊一声凌凤箫,却因为过度的绷紧,被魇住一般,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而纵然能够喊出声来,藏书阁如此幽深,哪怕是凌凤箫,若没有凝神细听,怕也察觉不出。   想清自己孤立无援的处境后,他从锦囊中抽了一把不是折竹的剑。   ——魔物的所见所闻能够直接传到大巫眼睛里,焉知活死人会不会!   三尺长剑握在手中之后,他身形向右一折,顺势转身向后,挺剑向已经逼近的活死人直刺。   当啷一声,长剑刺向活死人的胸膛,剑尖所触之地硬如铁石,竟像金石相击。   他毫无灵力,因此再好的宝剑,也只如凡铁,发挥不了剑招应有的威力。   那姑娘喉中发出一声浊厉低啸,五指成爪,疾速向他当头抓来。   林疏横剑硬生生挡了片刻,趁着片刻的僵持,接着引动袖箭机括,小剑嗖嗖嗖向姑娘的脸激射而去。   她收手回挡,林疏趁势将剑收回,身子向左弹,尝试再次逃跑。   然而并不能及得上活死人的速度。   他左肩一阵剧痛,被生生向后抓去。   林疏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忍着肩膀上加剧的疼痛,硬生生转身。   这姑娘的面容已经完全扭曲变形了。   活死人其实已经不能算得上人,种种习性与动物类似,不会使用武器,攻击全靠撕咬完成。   只见她张开嘴,露出灰白的牙龈,这便是要向林疏的脖颈咬去。   ——就是现在。   林疏艰难地抬起左手,电光火石间,将一颗通红滚圆的珠子按进了活死人嘴里。   离火之精。   据大小姐说,活死人此物,不生不死,刀枪不入,唯一怕真火烧灼。   世上的真火,要想比过离火之精中含有的火焰精粹,却也很难。   做完这件事,林疏陡然脱力,只剩下等着活死人来咬的份。   但他内心很平静。   我要被咬了,但你也吞了离火之精。   被咬之后,我有紫霄存聚丹,未必会死。   而你就要凉凉了。   若是赤手空拳打斗,林疏是无论如何都打不过的,但他现在毕竟有很多道具可以续命。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他有富婆,而这个姑娘没有。   林疏思考了一下自己眼下的处境,发现已经没有了别的反抗手段时候,放弃抵抗,安心等咬。   姑娘喉中喀喇作响,脖子苍白的皮肤下隐隐透出了殷红的火焰色泽,但仍然没有放弃攻击林疏,眼看就要咬住他的脖子。   刀气。   一道肃杀刀气直直平荡了过来。   林疏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但活死人姑娘的动作,确确实实僵住了一瞬。   下一刻,红影自远处掠来,刀光暴起,姑娘以双臂去挡刀。   林疏被人捞住了腰往怀中一带,下一刻已腾到了半空。   但见书架与书架间狭小的距离里,刀气纵横,纵活死人有硬如金石的身躯,竟也扛不住这萧杀酷烈的刀势,被逼得节节后退。   林疏安静地看着大小姐一手要抱着他,剩另一只手单手使刀,还能把这只活死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他觉得该给大小姐鼓鼓掌。   退无可退之时,全身皮肤已经红透的活死人嘶吼一声,全然不要命一般,挺身直直向他们两个扑来。   林疏听见大小姐冷笑一声,反手将“同悲”刀向空中一抛,空出了右手,竟是要硬生生以手掌与活死人相对。   掌上聚起了凝实到不可思议的灵力,对着活死人的胸膛拍去。   手掌与胸膛相接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寂静了一瞬,然后,巨大的灵流从相接处爆发,活死人竟硬生生被击飞了二十余步。   此刻,那刀恰好落下来,被凌凤箫接住,收刀归鞘。   然后,林疏被整个抱着,就地一滚。   下一刻,他周身猛地一热,感到有轰然热浪席卷了整个区域。   又过几息,凌凤箫才放开了他,起身,然后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死了。”凌凤箫道。   林疏往前看,只见前面烧起了熊熊大火,还是灵火。   大约是凌凤箫最后那一掌所蕴含的灵力激发了离火之精中的真火,把活死人从里到外烧了个通透,然后——炸了。   不然,这几十个书柜,何以都被烧的整整齐齐。   林疏转头看凌凤箫。   方才为躲避火势,在地上一滚,头发有些乱了,凌凤箫将垂在脸颊的几缕胡乱往耳后一捋,语速极快地问他:“受伤了么?”   林疏摇摇头。   凌凤箫继续问:“她碰你了么?”   林疏点头。   凌凤箫立时蹙了眉:“哪里?”   林疏:“肩膀。”   还疼着。   凌凤箫道:“脱衣服。”   林疏一时间有些呆滞,但大小姐的语气过于不容置疑,只得解开了外袍。   大小姐来到他背后,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林疏一个激灵。   不过,大小姐接下来的动作,简直过于慎重了——极轻缓地将内袍的领口往下拉,只露出小半后背,然后手指按在了右肩那一块被活死人姑娘抓过的的区域,片刻过后,将领口拉了上去,拢好。   “并非有意轻薄,”凌凤箫的声音放松了一些,道,“血毒极易传人,所幸你未被染。”   原来是检查自己有没有被感染。   林疏将衣服弄好,道:“那就好。”   好不容易捡回来一条命,若又感染了血毒要变成那样的活死人,也是很尴尬了。   他的心跳犹自有些剧烈,又深呼吸了几下,才算平复下来,刚想对大小姐道谢,就见大小姐看着自己,问:“吓到了么?”   林疏摇摇头。   “我好久没有见你出来,怕你又遇到够不着的位置......”凌凤箫轻轻吐了一口气,接着道,“却听见打斗声。”   感天动地的饲主爱。   因为怕他够不着,过来帮忙,结果遇见凶案现场。   林疏道:“......多谢。”   “不必,你若出事,我......”凌凤箫顿了顿,没往下说,又道,“我去梦境叫大国师。”   林疏点点头:“嗯。”   大国师来的非常快,身边更是带了多个仙道院的真人。   来到的第一件事是灭火。   火势极大,烧了少说也有上万册书籍。   林疏感到非常羞愧,对上大国师债主一般的目光,往凌凤箫身边站了站。   凌凤箫:“我烧的。”   大国师:“寻常书册好补,这珍本古籍......”   凌凤箫:“栖凤阁有。”   大国师:“妥。”   林疏觉得,他们似乎达成了什么交易。   终于扑灭了火,大国师大步来到中央那具活死人的躯体旁。   离火之精仍发着暖融的光,只是比之前黯淡了许多。   活死人的尸体已经被烧成焦骨与黑灰,大国师在骨骼中摸索,拿出一枚玉符来。   “儒道院的楚眉梢姑娘。”他道。   碧玉天仙道院的魔种刚刚拔除,儒道院就又出事。   上陵简将过程仔细询问过林疏和凌凤箫,沉默许久,缓缓道:“查。”   而后又环视已被烧空的书架,问:“这里原放着什么书?”   林疏答:“仙道杂史。”   上陵简似乎陷入沉思。   凌凤箫问:“他们要找什么?”   上陵简摇头:“尚不可知。”   越老先生还未自昏迷中苏醒,只能从楚眉梢姑娘这几日的行踪入手,但她的同窗,以及同住一苑的室友全都表示,这姑娘并无任何异常之处,前一日还在规规矩矩上课,背书。   大国师怀疑有修为极高深的北夏魔巫潜入学宫中,或者,学宫中有北夏内奸。   无论如何,学宫上下开始了一场彻查,全部弟子禁止外出,待在竹苑中,由诸位真人严密保护。   凌凤箫带林疏回了惊风细雨苑。   端茶,倒水,嘘寒,问暖。   林疏被支配着躺上了床,又敷了药,被大小姐问伤处还疼不疼的时候,发觉自己和活死人打了一架,从仓鼠变成了一级保护动物。   他拥着被子靠在床背,原本,肩膀的伤口尚算可以承受,但一旦有人在旁边关心——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此时竟然浑身上下写满了令人窒息的贤良淑德,使得林疏整个人都娇气了许多,疼的变本加厉起来,蔫了。   凌凤箫想让他睡。   睡又睡不着。   睡不着也不知道做些什么。   他们两个相对沉默,一时之间很尴尬。   折腾许久,林疏道:“看一会书。”   “我去拿,”凌凤箫问,“要哪本?”   林疏要了“奇石赏鉴”的课本。   按照原本的日子,明日就要上这个课,但现在出了事,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正常开课。   他还想着等开了课,去问那位真人那个“凌凤箫的圆筒”的材质是什么,怎么打开来着。   为此,还特意把圆筒放在了课本旁边。   正想着,就见大小姐拿起了那枚圆筒,正打量着。   他忽然看到了希望,大小姐见多识广,也许知道这是什么,他并不用去问陌生的授课真人。   还未开口,就听大小姐道:“怎么把它放在外面?”   有戏。   听这话的意思,大小姐果然知道。   “我打不开,想带去给玉石道人辨认,预先拿了出来,”林疏问,“你认得么?”   灯下,大小姐的身影忽然静止了。   简直像那个姑娘一开始的样子一样,一动不动。   良久,大小姐才开口,语调很慢,甚至飘忽:“你不认得?”   林疏诚实道:“不认得。”   又是一阵死寂。   死寂中,大小姐看着那枚圆筒,终于开口,却是以一种略不自然的语气,将上一句话轻轻重复了一遍:“你......不认得?” 第45章 并不简单   林疏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不知道。”   村子里的人将这枚圆筒与自己现在带着的玉璜交到他的手里时, 除了说这是小傻子的师父留给他的东西之外, 并没有解释这到底是什么。   林疏只知道, 这是一个容器。   一个材质特殊,找不到打开方法的容器。   他希望里面藏着那位师父留下来的绝世秘籍,可以为他改换经脉, 让他能够重新开始修炼。   假使有那么一丁点儿修为,都不会像今天这样,面对那个活死人姑娘, 只能盲目逃窜。   凌凤箫还在静止中, 没有回应他。   林疏觉得此事很有蹊跷。   他试试探探问:“有什么不对么?”   凌凤箫终于缓缓道:“是你师父留下的?”   林疏:“嗯。”   他在与世隔绝的小村子里长大,身无长物, 这种一看就很珍奇的东西,自然只能是师父留下来的。   “不会打开?”   林疏:“嗯。”   凌凤箫似乎是深呼吸了几下, 继续问:“你师父留下它的时候,可有说过什么?”   林疏回答得非常诚实:“我忘了。”   凌凤箫:“......”   只听大小姐沉声道:“这种事情, 你也敢忘?”   河豚回来了。   林疏悚然而惊,连忙整理表情,使自己变得无比温顺, 然后向大小姐认真解释真相。   “我以前曾说过的......我是个傻子, ”他道,“只十五岁后才清醒过来。”   大小姐拿着那圆筒,缓慢道:“你师父呢?”   “我未见过他。”   凌凤箫又安静了许久,最后开口:“我是谁?”   林疏:“大小姐。”   “还有呢?”   林疏想了想,道:“南夏的......公主?”   “还有呢?”   林疏想了想, 摇了摇头。   逆着烛光,大小姐向他走了过来。   林疏紧张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大小姐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林疏继续往被子里缩。   大小姐的心情并不好,他能感觉出来。   又和生气不太一样。   很复杂。   大小姐道:“我不信。”   林疏:?   认识这么久,怎么大小姐还是不相信自己此前都是小傻子这个事实?   他道:“真的。”   “既如此,”大小姐道,“我于你,便只是凤凰山庄之人?”   林疏摇摇头。   大小姐挑了挑眉:“嗯?”   林疏道:“还是同窗。”   大小姐的手按在了刀柄上。   林疏警惕地绷紧了身体。   “同窗......这样陪你,养你,护你,你便全盘接受?”大小姐在床边竹椅上坐下,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   林疏不知道该说什么。   除了大小姐,从没人对他这样好过。   上辈子的同学、室友,对他面无表情,不予理睬,已经是友善的待遇了。   有人对他好,他除了接受,并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出言感谢,只能说出干巴巴的几句谢谢。   感觉自己并不配被这样善待,想要拒绝,又不知道怎样组织语言。   别人对他是好是坏,似乎从来都是全盘接受。   于是,林疏对着凌凤箫的目光,点了点头。   “你!”大小姐眉尖若蹙,抿了抿嘴唇,全然是生了气的样子。   林疏惴惴不安地瞧着大小姐,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只见大小姐一双黑白分明的墨瞳也看着自己,带着慎重、严厉的审视。   “你......”   大小姐伸手。   林疏往后缩。   大小姐的目光软了下来,语气也略有缓和:“你别怕。”   林疏停下。   大小姐为他压了压被角:“......你好好休息。”   林疏点点头。   想了想,又道:“你也睡吧。”   ——外面的雨势已小了,但终究还在下,大小姐恐怕还是不太舒服,也需要多做休息。   凌凤箫:“嗯。”   随后,大小姐把林疏放在一旁的书抽回来,放回原来的位置,又环视了一下这间屋子,确认一切正常,道:“我回房了。”   林疏点点头,随后又想起那枚圆筒:“那个圆筒......”   “玉笥,”凌凤箫道,“有存放珍贵书信文书之用,若要打开,也容易。”   林疏:“如何打开?”   “戌初,日光乍消,以指定之人指尖鲜血滴下,即可打开。”凌凤箫淡淡道,“既然是你师父留下的东西,用你的血自然可以打开。”   林疏:“多谢。”   大小姐却笑了。   极浅淡的笑,很有那么些皮笑肉不笑的意思,让林疏心中打鼓。   “明日戌时,来中庭,将它打开。”大小姐道,“而后,将里面所写,一字一句,朗读给我。”   林疏不知道这是何意,但大小姐行事自有大小姐的道理,于是乖乖点了点头。   大小姐继续似笑非笑:“到那时,再收拾你。”   林疏很慌,大小姐走后,在床上翻来覆去,思索大小姐到底是什么意思。   以及——自己哪里又惹到了大小姐?   他把自己方才和大小姐的对话在脑中仔仔细细过了一遍,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这个圆筒里,果真是什么事关重大之物么?   不然,大小姐何以见到这东西后,就脾气大坏,然后再三向自己询问师父留下它时有无什么交代。   带着这样的心情,他一个人扑腾到半夜,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整一天的白天,大小姐都没有出现。   出现在他房子里的是凤凰山庄的姑娘们。   换药,照顾饭食,简直无微不至。   “大小姐吩咐我们来这里好好照料你呢,”凌宝尘笑道,“还要保护你的安全,我说,小林疏,大小姐可从来没对别的任何男人这么好!”   凌宝清“哼”了一声,道:“当初在闽州城外,谁能想到你有这一天。”   凌宝镜笑眯眯道:“林疏,你长得也果真好看,又乖得像条小猫,我们瞧着都很喜欢呢,也难怪大小姐喜欢了。”   林疏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们的打趣,只问:“大小姐呢?”   “大小姐说,今日不想见你,要冷静一下,让我们来这里照顾你,”凌宝尘眼中闪着好奇的光:“我说,你们生气了?”   林疏摸了摸鼻子:“......好像是。”   姑娘们便齐齐嗷了一声,追着林疏要知道前因后果。   林疏哪里招架得过,最后只好用出装死大法,任凭姑娘们如何胡搅蛮缠,都坚决不开口,这才逃过一劫。   姑娘们见从林疏这儿问不出什么,这才自己玩了起来,叽叽喳喳说一些八卦。   “我听说,活死人那事,有了定论了!”   “怎么说?”   “越老先生醒来之后,得知这事,大发脾气,说学宫中确实已经干干净净,并无魔物,说那活死人的事情定是有人编造,借此刁难他。”   “老前辈也果真赤子之心,后来呢?”   “后来,楚眉梢姑娘的房间中,竟搜检出北夏的巫师记号石来,大家都说,她恐怕是和北夏勾结!”   “呀,她竟是北夏的人么?”   “那记号石上,确实是北夏巫术的图案,因此,她即便不是北夏的人,学宫中也必定有北夏的走狗。”   “那她为何又变成了活死人?”   “这却不知道了,大祭酒还在查。此次清查,据说还真的在碧玉天与琉璃天里发现了几个疑似与北夏有关的弟子呢,可惜都还没有切实的证据,大小姐说,已向宫里传了信,请图龙卫来协助。”   “但愿此事能水落石出罢。”   “正是。”   林疏也不知道这一天是怎么过去的。   待在竹苑里,胡乱看书,胡思乱想,简直度日如年,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黄昏。   远处日薄西山,戌时将至,他离开自己的竹舍,走到中庭。   大小姐面前摆了个茶壶,两个小杯,此时正端着其中一个,慢悠悠饮茶,见他来,道:“来了就好。”   然后道:“玉笥中的东西,从头至尾对我念一遍,不得有分毫差错。”   林疏自锦囊中取了一把短剑,刺破左手中指,殷红的血珠,轻轻滴在了圆筒上。   那上面原本黯淡的图案上,忽然笼了一层光,几息过后,鲜艳清晰起来。   祥云,水纹,中央是龙凤图案,吉祥喜庆得很。   并不像是装着绝世秘籍的样子。   他正想着,圆筒咔哒一声,顶端露出一个孔洞。   林疏伸手进去,果然触到了纸张,取出,展开,是一张薄宣纸,写着字。   看到这字迹的一瞬间,他竟微微恍惚了。   笔锋,笔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遥远的熟悉,他一定在哪里见过,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看了看大小姐好整以暇的神色,林疏开始念。   “徒弟,见信如面。”   ——嘶,是小傻子的师父的手书。   “为师有事,先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当心别死了。”   林疏:“......”   这语气也太过随意,一点都不书面。   他接着念:“你经脉不好,不要放在心上,随意玩乐即可,不要累着自己,车到山前必有路,为师已安排好了。”   呀。   凌凤箫也这样说,便宜师父也这样说,要自己不管经脉的事情,随意玩乐,这世上果真是有什么比灵丹妙药和绝世功法更好的法子么?   他边想,边继续念:“因缘际会,不可深究,冥冥之中,自有天数,莫要牵挂为师,有缘自会相见。”   念完了,他看了看凌凤箫。   大小姐望着那圆筒,道:“还有。”   林疏伸手进去,这次,摸到的纸质要厚多了,竟是一个鲜红的纸封,里面卷着似乎是文书的东西,以红缎束着。   林疏将它那在手中。   沉甸甸的一件东西,边缘微微泛黄,纸质非常厚实庄重,纸背压着吉祥的纹样。   这纹样与圆筒上的龙凤纹,鲜红的纸封,洒金的红缎联系在一起,让他心中渐渐浮起不祥的预感。   事情,并不简单。   ......并不简单。   看着大小姐似笑非笑的神色,林疏深吸一口气,想逃。 第46章 择日成亲   林疏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   开, 还是不开, 这是一个问题。   它由一个薛定谔的圆筒, 变成了一个薛定谔的卷轴。   薛定谔的圆筒中,可能开出绝世秘籍,或者一张废纸。   而薛定谔的卷轴, 可以开出什么?   似乎,只能开出一种东西。   那它就不能叫做薛定谔的卷轴了。   林疏再次抬头看大小姐的神色。   大小姐一手持盏,一手以白玉茶盖慢悠悠拨着茶末, 见他看过来, 嫣然一笑。   笑得是很好看。   但大小姐从来不这样笑,所以, 这毫无疑问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喝中药前最后一颗糖球。   再美艳动人的脸, 此时此刻,都是——左脸写着“我要吃了你”, 右脸写着“我要打死你”。   根据这个表情,可以推测出唯一的结论:它,真的, 是凌凤箫的卷轴。   林疏如同一个等待最终宣判的犯人, 解开红缎的手,微微颤抖。   他闭上眼,心一横,将缎结彻底打开。   卷轴打开。   里面又卷了几张各式纸张,质地不同, 但无一例外都非常庄重。   他先将那些纸张拢了起来,去读最外面的纸卷。   “鸡豚同社,桑梓交阴。”   大小姐挑挑眉:“嗯哼。”   “早缔......”   大小姐:“继续。”   “早缔嘉姻,更申......”   林疏眼前已经一片模糊,意识渐渐昏迷。   大小姐放下茶盏,理了理衣袖,双手交叠,一派端庄,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早缔嘉姻,更申旧好。”   大小姐笑意深深。   林疏已经魂飞天外。   “伏......凉州凤凰庄主第一令女,以闽州桃源君......嘉徒。为仙为侠,共续家菑。学道学武,同亲师范。”   大小姐袖手斟茶,给林疏面前的空杯倒满,继续听。   “人身难得,光阴易迁。甘露降时天地合,黄芽生处坎离交。”   “一言作合,两喜成和。惟是.....婚姻之哉,允为好之,告于黄天后土。”   林疏大脑一片空白,舌头已经不受自己控制。   “自聘定后,待年岁渐长,择日成亲,所愿仙侣偕老,琴瑟和谐,今立......婚书为用者。”   大小姐点头:“确实一字不差,下一张。”   下一张的题目叫“聘定启”。   “兹者复蒙高谊,许长院淑爱以室仆之长徒,时谨敢纳征问名具启以闻者......”   这句子文言气息甚重,比武功秘籍都要艰深写,对林疏来说,实在是过于晦涩,因此读起来也非常僵硬。   念完“聘定启”,接着念“求亲启”,念完“求亲启”,接下来是“定帖正式”。   终于念完的时候,林疏掐了一下自己,试图醒来。   醒不来。   这梦也着实奇怪。   大小姐见他念完,慢条斯理自腰间拿出一枚深红缀金的芥子锦囊,从中取出一枚一模一样的圆筒来。   滴血,开圆筒。   林疏眼睁睁看着大小姐取出了一个和自己的一模一样,也被红缎束着的卷轴。   大小姐打开缎结,展开纸卷。   那纸卷上,写着与他那张一模一样的文字。   其余的文书则有所不同,是“回聘启”,“允亲启”和“定帖正式”。   林疏:“......”   他现在有点不大清醒,不太能够确信发生了什么。   “三书六礼,三媒六聘......”大小姐似笑非笑,“你却说......不知道?”   三书六礼,三媒六聘。   自聘定后,待年岁渐长,择日成亲。   择日成亲。   林疏忽然想起了些什么。   大小姐要他去幻荡山,说,“你若是平平无奇,我岂不是很丢人?”   去蜀西请越老前辈出山,提到照雪,大小姐说:“你要陪我游历山河,自然要用同等的坐骑,恰好照夜照雪双生,便都养了。”   大小姐是有未婚夫的。   那一日,鬼城里遇见凤凰山庄的姑娘们那一日,她们要去找一个人的徒弟。   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林疏机械地移动目光,来到那张婚书上。   “伏凉州凤凰庄主第一令女,以闽州桃源君嘉徒。”   哦,桃源君。   桃源君把婚书留给了自己的徒弟。   小傻子的血可以打开桃源君留下的圆筒。   桃源君的徒弟是大小姐的未婚夫。   小傻子现在是林疏。   综上可证,林疏是大小姐的未婚夫。   林疏:“?”   他只是一只仓鼠啊。   他只是大小姐想养的......那个什么。   现在,这个万恶的圆筒打开后,他成了正宫?   世事无常,莫过于此。   林疏觉得自己需要一段时间来接受这件事。   当然,他更希望从这个奇怪的梦中醒来。   凌凤箫大约是见他久久没有说话,道:“嗯?”   “我确实不知......”林疏赶紧辩白,然后在看到大小姐要吃人的神色后,迅速改口,放弃挣扎:“......我错了。”   “错了?”大小姐微微笑起来,问:“哪里错了?”   林疏内心慌乱,绝望道:“不知道婚约。”   大小姐的手指一下一下规律地敲着竹桌,敲得林疏心里发毛。   “无知者无罪,却也没错,”大小姐道,“你再好好想想。”   林疏想不出来,只能温顺且无辜地看着大小姐的眼睛。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后,大小姐笑了。   林疏觉得这是气极反笑。   不过,凌凤箫的声音却确凿缓和了一些。   “卖乖没用,”大小姐道,“想不出来便接着想。”   林疏着实是想不出来,只好道:“想不出。”   大小姐饮下一口冷茶,终于开口。   “若有人,与你素昧平生,无缘无故对你好,给你买东西......你就全盘接受?然后被拐回去?”大小姐问。   林疏:“!”   他终于知道了。   原来,大小姐一直以为自己是未婚妻,是正宫,包养起仓鼠来,名声而言顺,理直而气壮。   而今天终于发现,自己只是一个富婆。   若非碍于仪表规矩,林疏简直要掩面痛哭起来。   他终于知道大小姐那个表情是什么意思了。   是“你这个轻浮的、没有底线的男孩子”。   他想上吊。   大小姐继续问:“可是如此?”   “不是如此。”求生欲使林疏说出了难得的长句,“毕竟世上没有人像你一样有钱且好看,不足以让我......”   大小姐的手按在刀柄上,打断了他:“你最好注意一下措辞。”   林疏闭嘴了。   大小姐靠在椅背上,似乎在努力平复呼吸。   林疏不敢吱声。   良久,大小姐才道:“你的肩膀还疼么?”   林疏:“不疼了。”   “不疼便在这里思过,”大小姐道,“亥初之前,将你错在何处,为何错了,今后如何改过,完完整整告知我,我酌情决定对你的处置。”   林疏乖觉道:“好。”   然后,大小姐就果真不再说话,让他安静思过。   夜风原本很凉,但现在却渐渐热了起来。   林疏怀疑大小姐已经气到控制不住自己的灵力,把这一片区域的气温都弄高了。   他开始疯狂思考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小姐......的未婚夫?   那个死鬼?   越想越窒息。   越想越觉得自己要完。   他以后要怎么做?   一个仓鼠该做什么,他知道,只需要安静地被养就好了。   那未婚夫呢?   难以想象。   时间就这样静静过去,月亮升高,大小姐不说话,林疏更是安静如鸡。   接近亥初的时候,中庭的寂静却被外来人打破了。   一个黑衣的男人,另有两个相同衣服的人跟在稍后的地方,脚步近乎悄无声息。   衣服的式样,林疏没见过,只能推测是一种极为适合打架的劲装。   那人到了中庭,走到凌凤箫的面前。   凌凤箫抬头看着他。   然后,这三人,竟齐齐单膝跪下了。   为首的那男人道:“殿下。”   凌凤箫道:“来了多少。”   “二十。”   “彻查,”凌凤箫淡淡道,“十天后,学宫上下,只有清白之人。”   那男人低头,道:“遵命。”   “另派五人护卫大殿下,不可有丝毫疏忽。”   男人道:“是。”   “退下吧。”   那三人又齐道一声“是”,起身退下了,去时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转瞬之间便消失在溶溶夜色中。   林疏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   这三个人的修为都很高。   凌凤箫见他往那里看,道:“是图龙卫,都是元婴修为,平日只在宫中,陛下派他们来解决学宫事故。”   原来是大内高手。   大祭酒和凌凤箫商议事情,这些图龙卫来到学宫,也是先和凌凤箫禀报,想想,也有点意思。   看来大家都知道萧灵阳不靠谱,正事要找他姐才行。   林疏:“嗯。”   凌凤箫看着他,语气比之和那三个图龙卫说话时,明显轻了些,但总体来说,气还没消,还是不怎么温和。   “学宫出现北夏内奸,非同小可。不过,究其原因,不过是为了《长相思》。”凌凤箫右手轻抚过刀鞘,淡淡道。   听到《长相思》,林疏竖起了耳朵。   “两国相峙,除去兵力强弱,还要看彼此的渡劫高手,”凌凤箫道,“然而渡劫过后,不久便会飞升,南夏北夏,皆有此种忧虑。”   渡劫过后,修为一旦圆满即飞升,确实如此。   凌凤箫继续道:“千年前,叶帝以修为圆满之身,羁留人间百余年,无人知晓原因。相传,叶帝留下的《长相思》功法中,可得渡劫而不飞升之法,若能得此法,来日开战,必能独占上风。”   林疏:“?”   可长相思,只是一本剑法啊。   “传言不知真假,但得到《长相思》,还有另一种好处。”   林疏:“什么好处?”   “十五年前,叶帝出身的剑阁遗失镇派禁法《长相思》,若有人寻得,归还剑阁,想必剑阁必会知恩图报。剑阁出世已久,其中不知有多少绝世高手,一旦能得剑阁援手......可想而知。”   林疏眨了眨眼睛。   他的师门,似乎,非常厉害。   “南夏北夏,乃至西疆与其它无数门派,皆在寻找《长相思》,故而......”凌凤箫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你学《长相思》此事,你知,我知,万不可被第三人知晓。”   凌凤箫知道自己学《长相思》?   林疏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次,在演武场,他和萧韶打架的时候,用出了长相思的前两招,结果,萧韶说,这是桃源君的剑法!   而桃源君是自己的便宜师父!   同时,桃源君又给他和凌凤箫定下了婚约。   所以,凌凤箫确实可以通过桃源君知道自己会《长相思》。   那萧韶是怎么知道的?   大小姐说,万不可被第三人知晓。   而自己和萧韶打过之后,学宫就出了事。   萧韶......不会是北夏的内奸吧?   林疏的心脏猛地跳了几下,这次是真的害怕了。   他对凌凤箫道:“有别人看过了。”   凌凤箫的声音立时审慎起来:“谁?”   “在演武场,”林疏不安道,“萧韶。”   他看见,凌凤箫,又寂静了。   良久,凌凤箫道:“萧韶?”   “真武榜第一那个萧韶,”林疏低下头,他做了错事,也顾不得会暴露自己是折竹这件事了,道:“我和他切磋过,用了两招长相思里的剑法......”   死寂。   林疏抬头小心地看凌凤箫。   大小姐看着他,似乎想拔刀。   他敏锐地察觉,大小姐想打他——这种感觉已经不是今天第一次出现了。   林疏小心问:“大小姐?”   只见大小姐将右手按在刀柄上,深深呼吸几下,闭了闭眼,道:“是萧韶的话......无妨。”   作者有话要说:   婚书参考文献:[1]许思源. 我国传统婚书演变研究[D].上海师范大学,2017. 第47章 痛陈凌凤箫十二恶状书   无妨?   那就好。   林疏松了一口气, 又想了想, 萧韶姓萧, 萧灵阳也姓萧,凌凤箫又是公主殿下,说不得其中还有什么关联。   他们这些优秀的人, 总是会彼此认识的。   哦,不对,萧灵阳不优秀。   他继续服从大小姐的命令, 安静思过。   大小姐没有继续死寂, 而是将“同悲”刀抽出鞘来,以细绸慢慢拭着。   林疏觉得大小姐可能真的被气到冷静不下来了, 因为他师父以前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喜欢擦剑。   同悲通体暗银色, 使出招式来的时候,刀光如水, 很好看。   终于,亥时,钟敲三下。   大小姐抬起头来, 看着他, 问:“想好了么?”   林疏:“......想好了。”   大小姐淡淡道:“说。”   “我错在过于轻浮,轻易被玉魄所诱惑。”林疏深刻检讨自己。   “嗯,”大小姐道,“继续。”   “大小姐为人光明磊落,心地善良, 待我又好。”林疏把这用了半个时辰组织出来的,真实性存疑溢美之词说出来,继续道,“故而我才接受了大小姐的好意。”   大小姐道:“也算有一点道理。”   林疏稍稍放松了一些,道:“我日后改过......洁身自好,不接受他人的好处。”   大小姐道:“你早该这样。”   林疏道:“多谢大小姐教诲。”   “不谢,”大小姐道,“我看你也不大聪明,多亏遇到了我,不然恐怕被别人骗得一干二净。”   林疏道:“你说得对。”   大小姐:“......”   无言的沉默过后,大小姐道:“我还有一事不明白。”   林疏:“嗯。”   只见大小姐右手稍伸入衣领中,扯出一段细黑绳来,绳端是个烟青的玉璜。   那玉璜的颜色和质地,林疏十分熟悉,与他现在脖子上挂着的小玉璜相比,只有雕刻的纹样不同,乃是一只凤。   林疏:“......”   想起那日炼丹课上,凌凤箫为了给他上药,不小心扯落了自己的玉璜,从那以后,对他态度忽然改变,他终于明白了什么。   原来这玉璜也是件信物,从大小姐看到自己玉璜的那一天起,事情就已经败露。   然后,大小姐修书传到凤凰山庄,凤凰山庄在闽州的弟子来到宁安府,向村民询问小傻子的来龙去脉,村民如实交代——十五年前,一位仙人将小傻子托付给了他们,让他们代为照料。   只是村子身处鬼城之中,作物甚少得到阳光,也长得极端瘦弱,自己尚且吃不饱,自然也照顾不好一个智力有缺陷的小傻子。   无论如何,经过这一番打听后,凌凤箫就已经确定自己是未婚夫了。   而他自己还毫无察觉,以为大小姐突然对自己这条咸鱼产生了兴趣,要进行一番包养。   大小姐将玉璜解下来,放在手中把玩,道:“我发觉你的身份后,平日相处,皆将你当做至亲之人。你在凡人中长大,凡间礼法甚严,我虽因怕你害羞,未曾直说过婚约,但话中有许多表示,你果真没有一点察觉?是不是不愿履行婚约,故意装疯卖傻?”   大小姐,你怎么总是怀疑我装疯卖傻。   林疏绝望道:“并没有,我毕竟不大聪明。”   真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就是大小姐的未婚夫。   一个住在摇摇欲坠的茅草屋,喝着清汤煮菜叶的小傻子,即使有个挂名的师父,也和凤凰山庄的大小姐扯不上一丁点儿关系。   大小姐的未婚夫,在他的心中,至少也要是一个像萧韶那样优秀的男孩子。   所以,即使大小姐对他突然温柔,还花了天价的玉魄,送了很多珍奇的宝物,他也只认为是富婆对仓鼠的饲养而已。   看来,他不仅以前是个小傻子,现在也是个小傻子。   大小姐轻轻叹了一口气。   林疏小心翼翼看着,觉得大小姐憔悴了许多。   “自我很小的时候,我母亲便道,桃源君是出尘的仙君,他的徒弟自然也是清静可爱的徒弟......要我日后好好对待我的未婚妻,”大小姐道,“故而,我从小便一直想见你......未曾想,你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大小姐的声音逐渐有气无力,林疏觉得,一定是自己的所作所为气坏了大小姐,说话也提不起力气来,甚至意识模糊,把未婚夫都说成未婚妻。   不过他今晚已经犯下巨大的错误,自然没有狗胆去指出大小姐的口误,只乖顺道:“我错了。”   “也罢,错不在你。”   林疏瞧了瞧大小姐的神色,鼓起勇气来,问:“你不生气了?”   “念你初犯,此事就算揭过,”大小姐道,“日后,便都改了。”   林疏:“改的。”   他以后不能做一个轻浮的男孩子了,要做一个有底线的男孩子。   但是除了大小姐,并没有别的富婆包养他。   所以,生活还是可以继续。   “时辰不早了,”大小姐道,“我送你去睡。”   林疏温顺地被送去睡觉。   离火之精被喂了活死人,房子里没了暖气,大小姐蹙了蹙眉,指尖放出丝丝淡红的灵力来,房间立时暖了,可以说是一台人形自走暖气。   “我明日命人去寻类似的物件。”大小姐道。   林疏道:“谢谢你。”   “不谢,”大小姐道,“你若病了,也是我照顾。”   林疏今天先被凶了一晚上,此时又被妥善对待,受宠若惊,简直要患上斯德哥尔摩症,又因为未婚夫这件事,受到了极大的心理冲击,整个人都十分萎靡。   大小姐叹了口气,走到床边,放轻了声音:“乖,好好睡觉。”   这么轻声细语的一句话,顿时让林疏觉得自己今天这一天受了极大的委屈,也不知怎么,眼睛就是一酸。   凌凤箫的神色立时透出微微的不知所措来。   “你别哭,”大小姐坐到了床边,看着他,“我今日也错了,不该对你凶。”   林疏实际上也没有哭,只是有点委屈——现在大小姐是他的未婚妻,虽说心理上还没有很好地接受这件事,但被未婚妻欺负哭了,说出去,着实也太过丢人。   他便道:“那你日后......”   “日后不凶了,”大小姐道,“只要你听话。”   林疏点点头。   论起乖巧听话,他还是很擅长的。   大小姐看着他,眼中又有了点浅淡的笑意,“今日过后,你我之间,便无嫌隙了,也没有相互欺瞒之事。”   林疏点点头。   大小姐便为他吹灭了灯,道:“睡吧。”   林疏的精神本来就有些不太好,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未婚妻云云后,也就睡了。   第二日,他的精神便好了许多,恰逢凌凤箫来找他,说幻荡山开启之日将近,是否准备好了东西。   昨日他把自己和萧韶打架一事说出来,以大小姐的脑子,肯定早已明白了他就是折竹,虽说用女身此事有点尴尬,但好在不必费心去想怎么向大小姐解释自己拿到名额这件事了。   他说还未开始准备。   大小姐便说,今日也无事,我来帮忙吧。   便把出门的一应衣物,武器,符箓,丹药重新整理,放入锦囊中。   大小姐做事极端利落,几乎用不着林疏插手。   简直就像是饲主要清理仓鼠的笼子,仓鼠只需要在角落安静待着就好。   ——还是仓鼠。   生活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做完以后,那边图龙卫来找,大小姐便去做正事了。   林疏则游手好闲地待在房间里看书。   过了半个时辰,一位不速之客来访。   还是华丽的衣服与倨傲的神气,俨然是萧灵阳殿下。   林疏有点头疼。   萧灵阳大剌剌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将一叠纸拍在了他的桌上:“你,看。”   林疏便看。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硕大的题目。   《痛陈凌凤箫十二恶状书》。   林疏:“......”   萧灵阳道:“你被金钱所迷,不知道凌凤箫到底是何等险恶之人——我姑且原谅你!我耗费七天功夫,写成此书,向你揭露真相,你若不好好识相,立即离开此人......哼!不识好歹!咎由自取!”   他这话逻辑不清,用词不当,可见文字水平比较低下,但中心思想还是很明确:离开我姐。   原来殿下迫于大小姐的威压,不敢直接欺负威胁他了,换成劝离。   林疏没有打开那份《痛陈凌凤箫十二恶状书》。   萧灵阳恶声恶气:“快看!”   林疏不为所动。   仓鼠和正室,毕竟有所不同,起码他面对萧灵阳的时候,底气足了许多。   他上辈子没什么父母亲人,师父死后更是无亲无故,现在居然要处理和小舅的关系,实在有点新鲜。   萧灵阳见他消极的态度,眼角抽动,几乎要拍案而起。   林疏慢吞吞摘下脖颈上挂着的玉璜,往桌上一放。   萧灵阳看到那小玉璜的一瞬间,彻彻底底的沉默了。   林疏竟然幸灾乐祸起来。   他想,萧灵阳此刻的心情,恐怕和自己知道婚约时候的心情相差无几。   “你......”萧灵阳从沉默中缓过来,急促地呼吸了几下:“你!”   林疏:“我?”   “你怎么可能!”萧灵阳已经语不成句:“你......无权无势!仙也没有修好!即使有婚约,不过是一个小白脸罢了!”   林疏想了想,似乎是这个道理。   他又想了想,道:“可是和大小姐比起来,任何人都无权无势。”   包括你,小舅。   凌凤箫在和图龙卫议事,你却可以来这里无事生非,不觉得有哪里不对么。   小舅就像听到“你说得对”的越老堂主一样,被狠狠地噎住了。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重复道:“小白脸罢了!”   林疏并不睬他,继续看书,很安详。   毕竟,他现在是一个有名分的仓鼠了。 第48章 经世之略   只见萧灵阳见他没有反应, 讨了个大大的没趣, 十分烦躁, 在房间中左顾右看,试图挑刺。   但是,看这间竹舍只会让殿下更加烦躁。   原因无他, 墙壁上挂着的书法字画是凤凰山庄的藏品,墙壁与房顶上爬着的灵藤仙蔓、房间角落摆着的香炉,就连桌上的烛台都是珍奇的宝物, 绝非林疏这样平平无奇的凡间出身能够拥有的, 一看就是大小姐的手笔。   萧灵阳看了一圈,态度更加恶劣, 问:“你们是不是还要一起去幻荡山?”   林疏:“是。”   萧灵阳叫道:“岂有此理!”   林疏就感到很奇怪。   昔日萧灵阳不知道他就是大小姐的未婚夫,认为凌凤箫即将走上养小白脸的不归路, 对他十分看不顺眼,处处挑刺, 这也可以理解。但如今,他摆出了那件玉璜信物,萧灵阳也果真认了出来, 怎么还是这个态度。   萧灵阳拽着仙藤, 恶狠狠揉了几下,对林疏道:“我警告你,若你自恃是凌凤箫的未婚夫,欺负于她,或做出什么使她不高兴的事, 我决计不能饶了你!”   这自然不会。   欺负凌凤箫?   什么样的狗胆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情?   林疏道:“不会。”   “最好不会!”萧灵阳用鼻孔出了一声气,“哼,男人!”   林疏:“......”   萧灵阳显然是一个爱护姐姐的弟弟,可怎么面对凌凤箫的时候,态度极其糟糕?看来他无论对谁都是脾气糟糕。   想明白这一点,林疏就更加心平气和了。   萧灵阳无论如何跳脚,都在林疏这里得不到任何回应,着实是没趣,撒了一通泼,终于决定要走了:“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林疏瞧着他那一副招人厌的神色,觉得大小姐既要认真学习,用功习武,又要处理各项事务,还要管教这么一个乌眼鸡似的弟弟,也真是辛苦。   古书说“在其位而谋其政”,林疏现在不得不履行一下为饲主分忧的义务。   他打了打腹稿,平静道:“你既然爱护大小姐,为何不好好学习,让她少生些气。”   萧灵阳立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险些要弹跳而起,道:“你管我去死!”   说罢,拂袖怒气冲冲地走了。   几条黑影在竹林中一转,也随着他远去了——正是凌凤箫吩咐来保护殿下的图龙卫。   林疏继续安详地看书,看到有些累了,余光看到萧灵阳留在桌上,历时七天,呕心沥血,焚膏继晷而成的巨著《痛陈凌凤箫十二恶状书》,拿过来开始研读。   摒去一些用词不当之处外,倒也文辞通顺。   第一恶状:生性残暴。   里面详细记述了凌凤箫昔日为了练刀,竟然申请了几具猪的尸体放在冰窖,在其上砍来砍去的事情。   然后,萧灵阳以巨大的红字做注解:凌凤箫视性命为草芥,剥皮拆骨如砍瓜切菜,可见其险恶,今日之猪,焉知不是他日之你?若你执迷不悟,凤凰山庄之冰窖,即是你来日葬身之地。   林疏:“......”   实话说,他当年练剑的时候,也曾砍过几天猪肉,凌凤箫按照正常方法练刀,这与他来日将葬身冰窖并无任何因果关系。   他往下翻,第二恶状:冷血无情。   上一恶状已经不实,这一恶状就更加无稽——萧灵阳控诉,凌凤箫长住凤凰山庄,除去父皇母后生辰外,难见此人回皇宫一次。   然后是同样的红字巨批:离宫千里,毫不思念,冷血无情,可见一斑。我乃此人亲弟,尚且如此,况一小白脸乎?昨日之我,即是来日之你,今日对你嘘寒问暖,来日必定始乱终弃,好自为之罢!   林疏都要被他逗笑了。   萧灵阳这人,也真是有点意思。   他正要再往下翻,想看看萧灵阳批评凌凤箫还能写出什么花来,房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大小姐回来了。   还未走近,大小姐就问:“萧灵阳来找你了?”   林疏:“嗯。”   可见,图龙卫都是大小姐的眼线,萧灵阳的行踪并不能瞒过大小姐。   凌凤箫看他:“他欺负你了?”   林疏:“未果。”   大小姐便笑了笑:“那就好,等我闲下来,立即去教训他。”   而后,凌凤箫走到他身边,一眼便看见了他手中的《痛陈凌凤箫十二恶状书》。   凌凤箫把它从桌上拿起来,开始翻看。   林疏摸了摸鼻子。   小舅,好自为之。   凌凤箫翻得极快,粗略扫过一遍,冷冷道:“无稽之谈。”   又看了看林疏:“萧灵阳胡说八道,你不可相信。”   林疏乖顺:“不相信。”   凌凤箫对他的回答表示很满意——但还是把东西没收了。   其实林疏还挺想看完。   没收完课外读物,大小姐道:“图龙卫抓了一个北夏奸细,正在思过洞审讯,你想去看么?”   林疏歪了歪头。   大小姐并不怎么征求别人的意见,林疏联想到这几天,除去昨天和大小姐因为圆筒的事生了气,一个白天没见面,其它时间都是待在一起,因此,大小姐这话虽然是“你想去看么?”,但实际上是“你陪我去看吧”。   他便道:“好。”   大小姐眼里带上了一点笑意。   思过洞在合虚天,是垂星瀑后的一个岩洞,大概是学宫中并没有地牢之类的地方,只能在思过洞审讯。   凌宝尘和凌宝清在洞外等着,见他们两个来,喊了一声“大小姐”,跟在后面进去了。   进去之后,林疏才知道这个洞和自己想象中不同,并不狭窄阴暗,而是别有天地,被人为拓出了很大的空间,以长明灯照明,洞穴石壁打磨得油光水滑,犯事的弟子便是对着洞壁思过。   因为是在瀑布后面,洞中难免有些潮湿,上台阶时,凌凤箫隔着一层衣料握住了林疏的手腕。   林疏反射性地心中一跳,然后努力平静下来,他明白大小姐此举,完全是出于避免自己滑倒的好意,又只是被松松握着,慢慢竟也调整了过来。   一路无话,等过了这容易滑跌的一段,忽然轻轻道了一句:“你不妨再长胖些。”   声音经过洞穴石壁的渲染,温和的能滴出水来。   林疏自觉比起刚来学宫里的时候已经长了些肉,也高了一些,但大小姐似乎并不满意。   大小姐又道:“听说凡间的吃食更养人,从幻荡山回来,我们在凡间多住些时候。”   林疏前些天还在规划假期该做什么,现下连这个心也不必操了,感觉很轻松。   他应了一声,两人便不再说话,只凌宝尘掩口吃吃地笑了一声,被凌宝清打了一下。   又走了一会儿,凌宝尘忽然道:“谢子涉会不会在?”   凌宝清道:“或许。”   大小姐没有说话。   又转过一个弯,眼前出现一个石室。   两个图龙卫肃立门口,见凌凤箫过来,道:“殿下。”   凌凤箫牵着林疏走进去。   石室中有数名图龙卫,几位各院的真人与先生。   边上一个年轻女子,闻声转过头来。   她穿着儒道院的弟子服,身形高挑,眉目间有种如兰如梅的孤高之气。   凌宝尘在林疏耳边轻轻道:“她叫谢子涉,是儒道院的大师姐。”   因着这一句介绍,林疏便多看了谢子涉一眼,却见谢子涉也在看着他,而后目光下移——林疏总觉得她在看自己那只被大小姐握着的手。   片刻后,她将目光转向凌凤箫,道:“你来了。”   大小姐只微微颔首,牵着林疏上前,越过了她,而后才放开。   大国师道:“殿下请看此人。”   林疏抬头向前看,先前被人影挡住,此时他才看见,洞穴阴影之中,石壁上穿出锁链,缚着一个头发散乱的年轻弟子。   谢子涉道:“图龙卫在琉璃天又查出数位弟子持有北夏之物,皆是儒道院弟子,这些弟子身家与所作所为皆清白,唯独都加入‘棠棣诗社’,诗社中题咏唱和,彼此赠礼,原是常事,查出的北夏巫物,皆是此人赠予同社诗友。他籍贯在南北边疆,父母双亡,无亲无故,亦是可疑。”   凌凤箫看向那人旁边的图龙卫首领,问:“可有问出什么?”   “属下惭愧,”首领道,“纵然灼烧神魂,此人也未吐露半字。”   林疏观察那弟子,只见他半垂着眼,神色委顿已极,脸色苍白憔悴,身上虽没有明伤,却已是半死不活的样子——施在神魂上的拷打,比身体上的刑罚使人痛苦百倍。   凌凤箫道:“继续。”   图龙卫道了一声“是”,而后五指成爪,扣在那弟子的天灵盖上。   那弟子身子绷紧了,不住颤抖,眼睛紧闭,喉中发出痛苦难耐的嗬嗬声。   林疏察觉到凌凤箫在看自己。   他回视。   大小姐移了一下脚步,离他近了点儿。   他余光觉得有一道目光刺着,转头一看,是谢子涉。   ——从前被人用种种目光看得多了,他对他人的视线总是敏感。   目光相对,谢子涉从容移开,转向正在被审问的弟子身上。   图龙卫厉声道:“还不交代!”   那弟子闻言颤抖的更加厉害,嘶声道:“......让我死!让我死!”   图龙卫道:“从实交代,便可少受苦,更不必死。”   那弟子神魂被烧灼,仍是痛苦难当的模样,却断断续续发出笑声,使人毛骨悚然:“你......纵使再折磨我......百日,我也......说不出!”   图龙卫眉头一皱,手中发力,那弟子痛苦之声陡然拔高,着实是惨不忍闻。   凌凤箫却道:“停下。”   图龙卫听命放手。   那弟子出了满身的汗,垂死一般艰难喘着气。   凌凤箫走上前,却是以刀尖划开这人的上衫,划破一道一尺长的口子后,再挑开衣物。   这下,连林疏都看出了凌凤箫的用意,只见衣物之下,那弟子肋下两寸出,有一个拇指大小,形状诡奇的黑色印记。   “真言咒,”凌凤箫道,“烙神魂之上,施咒之人要他不能说出之事,纵使他想要说,话至嘴边,也无法说出,只如哑巴。”   图龙卫道:“未曾见过此种咒法。”   “北夏的邪僻咒法,早已失传,竟然重现。”凌凤箫道。   图龙卫问:“可有法解?”   那弟子喘几口气,嘴角挂了一点笑,抬眼看了一眼凌凤箫。   凌凤箫:“无解,杀了。”   图龙卫肃容道:“是!”   正要手起刀落,大小姐却改了口,道:“待我走了再杀。”   又道:“既有真言咒,便有北巫背后指引,派十人去此人家乡查,余下继续留在学宫。”   图龙卫自然领命。   一片寂静中,谢子涉道:“你见识果然不凡,着实使人钦佩。”   凌凤箫只回她两个字:“谬赞。”   说罢,重新牵起林疏,按来时路走出思过洞。   出垂星瀑,来到星罗湖畔,琼林依旧落花如雨。   凌凤箫开口,声音里有微微的歉意:“我以为他们已审完了,只剩商议,才带你来。如今却污了你的眼睛。”   ——原来大小姐走的如此快,是为了他的眼睛着想。   林疏摇摇头:“没事。”   这场景虽难看了些,但还可以接受。   林疏对南夏北夏之事全无兴趣,并没有什么好奇心,今日只当顺便见一下世面。   却听凌宝清道:“谢姑娘果真对大小姐不寻常。”   凌宝尘道:“此事我早与你说了,你不信——谢子涉姑娘确凿与其它姑娘不同,她那番言论,你难道没听过么?”   “听倒是听过,她拒过无数男子求爱,说天下男人不堪一看,只女子当中,有几个看得过眼。”   凌宝尘笑道:“你却不知后一句呢,她说此生阅人无数,独独倾慕凌家大小姐杀伐果决的品格。”   大小姐冷冷道:“提她做什么。”   “天下出挑的女子中,谢姑娘毕竟算得上一个。”凌宝尘道,“据说她曾作革新书《三略》,不仅诸位大儒,连陛下都曾称她有宰执之才,我也颇仰慕她,只不过不是她对大小姐的‘倾慕’罢了。”   “我想起了,”凌宝清轻轻“啊”了一声,道:“传言,她直言世上唯独自己的经世之略可与大小姐凌云之才匹配,其余人远及不上。”   “经世之略不过空中楼阁,”大小姐淡淡道,“各州各府积弊已久,又与仙道门派缠连不清,她说辞漂亮,却无从推行。更何况......”   林疏觉得大小姐又犯了嫉妒病。   听凌宝尘的话,那位谢子涉姑娘实在是有不世的才华,大小姐却非要说她空中楼阁。   正想着,一片琼羽自枝头飘落,恰落在他头发上。   正要去摘,却见凌凤箫伸手,轻轻把那片花羽摘了下来,目光犹未收回,看着自己,继续之前未说完的话:“更何况......我若喜欢一人,怎会让她费心去经纶世务。”   林疏眨了眨眼睛,总觉得大小姐这话意有所指。   凌宝尘笑道:“大小姐,你这样好,若我喜欢女子,只怕也要喜欢你呢!”   说罢,又看林疏,将他扯了进来:“小林疏,你说是不是?”   林疏自然不能说不,道:“很是。”   这话一出口,大小姐看着他的目光却忽然一凝,继而若有所思起来。   “你对往日之事全无记忆,自然不知......”大小姐蹙起了眉,“你喜欢女子?”   林疏不知道大小姐何来此问,但他自然不能去喜欢男人,于是道:“应当是的。” 第49章 不可方物   他说完这句, 就见大小姐微微蹙了眉。   林疏自觉反省有没有说错话。   他觉得没有。   还好, 短暂的蹙眉后, 又缓缓舒展开来,凌凤箫恢复了正常的表情,道:“你从小与世隔绝, 不通晓世情......也无妨。”   林疏:“嗯?”   就见大小姐又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回去吧。”   由于学宫出事,大部分弟子都不得不待在竹舍中, 从合虚天回到碧玉天的路上, 人迹寥落,满目深秋寒意。   一片清冷寂寥中, 凌宝尘大约是看气氛太过冷清,道:“虽现在无人走动, 演武场却热闹呢。”   大小姐回她:“儒道院又来演武场闹事?”   凌宝尘道:“正是,他们被勒令待在竹舍中, 无法当面论辩,便一股脑要进演武场,梦先生心软, 又把他们放了进去, 眼下谢子涉那一派主战,平如宁一派主和,眼下正吵得不可开交,演武场几乎乱成鹅窝。”   大小姐道:“谢子涉师承钟相,平如宁师承屈公, 是战是和,朝中也吵得厉害。”   凌宝清道:“宁可战败——我也决计不愿看见朝廷苟且求和。”   凌凤箫淡淡道:“守山人一旦飞升,南夏势单力孤,议和亦难。”   凌宝尘叹了口气,也不再说话。   听他们话中的意思,南夏此刻确实是风雨飘摇之际——现在还有“守山人”坐镇,一旦守山人飞升,情况便会更加恶劣。   林疏对此不知道作何评价,他在现代虽说游离在人群边缘,但也算是在和平年代长大,对这种场面并没有过切身的感受。   凌宝清道:“那要如何?”   凌凤箫道:“山庄还在一日,你们便安心习武。”   林疏闻言略有些不安,若果真会有乱世,没有修为傍身,毕竟使人心虚。   虽然大小姐说他不必关心经脉的问题,但是,凌凤箫并不会时时在他身边,像是藏书阁中遇到的活死人——若是凌凤箫没有及时相救,世上还有没有林疏就有待商榷了。   故而,幻荡山必定要去,即便没有改换经脉的秘籍,也要尝试寻找能够自保的功法。   正想着,又到了要上台阶的地方,雨后,石阶上生了一层青苔,很滑,凌凤箫再次牵住了他的手腕,自己先上一步台阶,然后等林疏上来。   有了此举,林疏自然没有了任何滑倒的风险,只是心里感到一丝丝不对。   大小姐照顾自己,实在是无微不至。   想起他刚来到上陵学宫,凌凤箫带他去碧玉天,遥遥在前面领路,并不理睬他能不能跟得上,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真是世事无常。   回了碧玉天,凌凤箫说幻荡山中有一道幻境最难度过,房里存了一本上古时记叙各类幻境的孤本,要去给他一看。   凌宝尘与凌宝清对了个眼神便向大小姐笑嘻嘻告辞了,只留下林疏一人被带去辅导功课。   平日都是凌凤箫来他的房里,大小姐的闺房,林疏是没有进过的。   穿过花团锦簇的牡丹丛,来到门前,凌凤箫推门,让林疏先进。   ——大家的房子,明明是一样的外表,里面却自成天地,并不是林疏凭空能想象出来的。   只见四壁晶莹生辉,正对门口这一面,挂了一幅百鸟朝凤,点缀诸多明珠,西面墙上,仙草如瀑,东边则是流光溢彩的多宝格,房中桌椅等等陈设,雅致华贵自不必说,连接卧房的小门处置了一座红纱屏,隐隐能看到里面高床软幔,整个房间满溢着有钱的气息,和林疏的毛坯房大不一样。   香炉里白烟袅袅,房间香气浮动,若说是兰香,未免过于疏淡,说是檀香,又并没有那样的凝实沉重,正是常会在大小姐身上嗅到的那种缥缈冷香。   他走进以后,凌凤箫接着进来,却是略有些不自然道:“宝尘她们改成的屋子,我并不喜欢这样。”   林疏道:“很漂亮。”   像大小姐这样漂亮的姑娘,无论脾气如何,终归就该住这样漂亮的屋子。   “你喜欢?”大小姐道,“你的房间确实太素淡。”   林疏:“不必了。”   房间里被宝尘那几个女孩子收拾一番,已经很好,再富丽堂皇一些,恐怕就违背了师门的训诫,要把老头子从棺材里气出来。   大小姐轻轻笑了一下,也没有说别的,来到小门,道:“进来吧。”   林疏有点忐忑。   第一次进女孩子的卧房。   大小姐的卧房里,设了一处书柜,书柜前有桌案,对面则是个很大的铜镜,铜镜旁又有一个略小的多宝架,看起来像是梳妆台。   凌凤箫先在镜前坐下,自架上取下一个木盒。   林疏静静看大小姐补妆。   朱红胭脂点上嘴唇,轻轻涂开。   但见镜中之人一身红衣,乌发如墨,明眸皓齿,顾盼生辉。   林疏自忖是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姑娘的。   书上说美艳不可方物,不过如此。   大小姐从镜中看见他看自己,画着眉黛的手略停了停,笑道:“你来。”   其笑容很是恶劣,让林疏产生了警惕。   他警惕地走近,微微俯身,凌凤箫手中细毫的笔尖轻轻在他眼下点了一下。   细毫上蘸了眉墨,这一点,就在眼下点出一颗小痣。   凌凤箫示意林疏看镜子,道:“这一来,你脸上便有些烟火气了。”   林疏仔细看了看镜中的自己,除去眼下多了个黑点,也没瞧出什么不同。   凌凤箫看完他的脸,又检视了一下自己,将胭脂水粉之类收起来,道:“今日还要出去见人,不然便不画了。”   说罢,去书架取书,中途又轻轻道:“我有时也想,皮囊而已,是美是丑,是男是女,实则也没有大碍。”   林疏假装附和一声,实则没有苟同。   这话虽然道理上没有什么问题,但也只有大小姐这样已经有了好看皮囊的人才有底气说。   取了那本上古描述幻境之书,凌凤箫又将要紧处为他讲了一遍,林疏这才回去。   他在自己房中将书通读一遍,感觉尚可以理解后,拿出玉符,进了梦境,打算练剑。   梦先生还像往常一样在山巅小亭里临风而立,见他来,转身笑眯眯道:“道友,好久不见。”   林疏道:“好久不见。”   “学宫正值多事之秋,近日恐怕不会开课,道友不妨多来梦境。”   林疏道:“好。”   梦先生便不说话了,只静静站在亭中。   林疏这些时日见了大国师几面,此时再看梦先生,确认他们二人五官的神似并不是错觉。   他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梦先生便笑道:“道友,你为何看我?”   虽知道他不是真人,但林疏还是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规规矩矩拿出了剑,打算练基础剑法。   忽见梦先生望着他,目光淡而悠远,轻轻道:“道友,我乃水月镜花之身,梦外种种,到了这里,且忘记罢。”   林疏“嗯”了一声。   学宫中肯定有不少人见过大国师,他们必定也察觉了大国师与梦先生外貌的相似之处,梦先生必然被问得多了,所以知道自己方才打量他样貌的原因,出言让他不要对此好奇。   梦先生既这样说,他便不再想,专心练剑。   练完后,梦先生道:“道友,你要去幻荡山,须知幻荡山的情形。”   林疏走上前,梦先生在亭中石桌前坐下,右手在石桌上一拂,桌上便隐隐约约出现一座仙山虚影。   “幻荡山乃是昔日叶帝所居之所,浮天仙宫中更有无数宝物珍藏,但凡能够登上幻荡山通天路,定会有所收获,若能得守山人青眼,收获便更是不凡。”梦先生温声阐述幻荡山情形,手指移到山下:“此处为天门,有气机屏障,持有信物者方可进入。”   而后,梦先生将手指上移,道:“入了天门,先是九十九道通天阶,其上有气机流动,需得以自身修为与之抗衡,其中诸多玄妙之处,你去过便知。”   林疏感到了微微的窒息。   他并没有修为可以与之抗衡——然而转念一想,大小姐既然曾要他去幻荡山,就一定有解决的办法。   世上的不靠谱之人各掉各的链子,而大小姐从来与不靠谱三字毫无关系,因此,他不必担心。   梦先生继续道:“过了通天阶,便是通过修为考验,沿山路向上,路旁皆是世间万千事物幻象,千万守住心神,至半山腰看见路碑,便至‘万丈迷津’,迷津中,幻境重重,极难走出,大多弟子,到此便不能往前。”   幻境。   林疏上辈子只闻其名,并未见过,大约便是和上陵梦境差不多的虚拟全息世界吧。   “虽不能往前,但幻境磨砺心性,对修为极有助益,也不算空手而归。而道友若能走出迷津,再往上,乃是玲珑洞天,考验心智,过这一关,便能登上山巅。守山人常年居住山巅浮天仙宫中,碍于规矩,仙宫之事,我不能交代,一切全看道友机缘。”   林疏道:“多谢先生。”   “不必,”梦先生笑道,“道友,你只需记住‘当断则断’与‘迷途知返’八字,此行便妥了。路途之中也不必思念学宫,无事可做时,亦可以通过玉牌回到梦境。”   林疏点点头。   这一日后,他的生活重归宁静,每天吃饭,练功,练剑。凌凤箫派了图龙卫守在苑中,自己则成日神出鬼没,只每天找他吃饭,或睡前来充当一下暖气,林疏没问大小姐近日在忙什么,凌凤箫也不与他说,就这样过了三日,便到了去幻荡山的时候。   越若鹤与越若云拿了分给如梦堂的名额,也要去,他们两个很是期待术院最新研制出的飞舟,一大早便起来在中庭准备金出发。   林疏则在房里等大小姐。   昨晚,大小姐房间的灯一直没亮,似乎房中无人,让他有些不安。   到了辰时,大小姐没等到,却等到了凌宝尘。   她道:“小林疏,大小姐昨夜被陛下一纸急诏召回了都城,实在是无法脱身,这次是无法前去幻荡山了。”   诶。   大小姐不能去了?   他要一个人上路了?   林疏失去饲主的带领,突然慌张了起来。 第50章 又入仙境   不, 不只是一点慌, 他很慌。   但凌宝尘随即道:“大小姐走得匆忙, 未来得及与你当面告辞,要我转告你,他已安排好了, 只需放心即可。”   林疏稍微不那么慌了。   他发现自己居然已经习惯了被安排的生活,变得越来越不思进取。   正当此时,远方琉璃天有一个巨大的乳白色梭状物升起。   “飞舟!”越若云喊。   “舟乃水上浮走之物, 一旦飞起, 便不能称之为‘舟’,术院这命名大有问题。”越若鹤道。   “舟乃是形状, 并非取决于在水上或陆上。”越若云反驳。   “这可不对——”越若鹤摇头晃脑,正待抬杠, 越若云打了他一下:“还不快走!”   越若鹤屈服于妹妹的殴打,只得暂时放下此杠不抬, 对林疏道:“林兄,咱们走罢!”   “你先走吧,”凌宝尘也道, “我和宝清要跟着本庄的其余几位师妹师姐一起去, 不乘飞舟。”   林疏道:“告辞。”   凌宝尘道:“幻荡山再会。”   越若云对飞舟十分好奇,蹦蹦跳跳走在最前,来到碧玉天所在山峰最高处的空地。   根据林疏对这兄妹两个零零碎碎的了解,知道越若鹤应当是自己打进了前三十名,而越若云武功尚未到家, 用的是王朝分给如梦堂的名额。   空地上已聚集了二十余人,看着装,各个门派都有,所持武器也大不相同。   “萧韶没来,哪个会是苍旻?”越若云小声道。   “看谁修炼最勤,便是苍旻,”越若鹤说完,在人群中左顾右盼,道,“我今日就要好好看看,哪一位师妹是折竹仙子。”   人群中,亦有其余的师兄在小声道:“人来齐了么?我看这几位姑娘都不像是折竹师妹!”   林疏在人群中看过一圈,尤其看了看姑娘们。   有穿着南海剑派服装的少女、仙道院制服的女弟子,还有一身紫衣带面纱的神秘姑娘,各有千秋。   大家心目中的折竹可能将在她们之间产生。   越若云道:“你怎么成日惦记折竹仙子!”   越若鹤道:“你若能和萧韶打个平手,我也日日惦记你,只不过你打不过罢了。”   越若云:“你便能和萧韶打个平手么?”   越若鹤:“自然不能,故而我才惦记折竹仙子,若能,我岂不早已与她约战。”   远处的飞舟朝这边平缓飞来,而后稳稳当当落在空地上。   只见它通身乳白,不知是什么材料所制,形制完全是一艘大海船。   其上穿白底红纹的术院弟子放下阶梯,他们鱼贯而入。   甲板后是船舱,可以自行选择房间,足够三十多人使用。   林疏和越家两兄妹住了挨在一起的三间房,里面仅一张床,一张桌,勉强能够应付生活。   他没想到,来到古代世界,居然还能坐上载人飞机——不过这飞机用的是机关术。御气而行,由于太过沉重,速度并不快,约与照夜等同,历经三天两夜后才能飞到幻荡山的地界。   随着飞舟去幻荡山还有学宫的昆山君与风雷真人,负责在路上保护诸位弟子的安全,皆是元婴修为。   等人都上齐,无形气机在飞舟上鼓荡起来,船身震颤几下,缓缓离开山巅。   只见下面景物缓缓掠过,飞舟离开碧玉天,低低朝着合虚天方向驶去,而后继续向前,飞过山门,欲离开上陵地界。   此时,林疏看到,学宫的山门,在后面还镌着字迹。   弟子上山时,看到的是“神仙事业百年内,襟带江湖一望中”,横批“醉倒上陵”,要下山时,山门的反面又有一对“花开花又落,花落花又开”,字迹飘渺秀逸,十足出尘,横批“又入仙境”。   弟子由凡间进入学宫,确实是入了仙境,而此刻下山,却说是“又入仙境”,不知何解,只觉得很是玄妙。   其后三天,林疏都在船上度过,将那本幻境相关的古籍看了不少遍——虽然到底能不能度过第一关的九十九级通天阶还是一桩悬案。   一入幻荡山地界,连林疏都能感觉到,周围花木繁盛有如春日,灵气浓郁,使人轻快。   不过,飞舟并没有直接去幻荡山山门,而是在遥遥能望见山体的一处平地上落下了。   前面依山建了几处楼阁,一座客栈。   客栈的牌匾上写着“仙乡客栈”,里面隐隐有人影走动。   “此为仙乡客栈,专为来幻荡山下感悟天道真意的仙道人所设,我等暂且在客栈歇息,待两个时辰后天门开启便进山。”风雷真人道。   弟子们道了一声“是”,走进客栈内。   大堂宽敞明亮,里面已坐了不少人,看模样都是年轻弟子,大约也是要往幻荡山去。   林疏与越若云越若鹤坐了一桌,便有穿着烟青衣的小童上前放了瓜果,问:“道友,您要酒么?”   越若鹤瞧了瞧隔着几个座位的昆山君与风雷真人,小声道:“一壶,莫让我们真人看到。”   小童狡黠一笑:“自然。”   越若云道:“好你个越若鹤,竟要偷偷饮酒。”   越若鹤道:“此话差矣,幻荡山仙乡客栈的‘醉入桃源’乃是名满仙道的好酒,为兄只不过是想鉴别一下它是否名副其实。”   越若云:“嘁。”   林疏安静看他们俩玩闹打趣,觉得也很有意思。   正说着,小童提了一个茶壶过来,放在他们桌上:“道友,您的。”   越若鹤:“上道。”   小童嘿嘿一笑,转去给其他桌上茶,不过,茶壶中到底是茶是酒,就不得而知了。   越若鹤给每人都斟上一杯:“这是甜酒,不醉人。”   越若云将信将疑抿了一小口,道:“果真好喝。”   林疏看着酒杯里橙黄的酒,鼻端萦绕着一股清甜之气,陷入思考。   他师门的规矩是不许饮酒无度,那就是说可以饮酒。   于是,他拿起杯来,浅浅啜了一口,确实清冽甘甜,只有一点微微的酒意。   越若鹤开始谈论:“这‘醉入桃源’据说是仙乡客栈的老板亲手酿制,以三月桃花入酒,诸多制酒大家都曾向老板讨要过酿酒的手法与配方,然而都没有如愿。   林疏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打算再饮一口。   手刚刚放到酒杯上,还未拿起,却被一只暗金属色的刀鞘轻轻压住杯沿,拿不起来了。   林疏茫然抬头。   过道里,桌子的侧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人——是个极年轻的男人,雪白衣,外罩绛红纱,见他看过来,勾唇一笑:“私自饮酒,当罚思过。”   林疏:“......”   这是谁?   只见这人收回刀鞘,在林疏对面拂衣落座,意态从容,眼角含一点张扬不驯的笑,说不尽的俊美风流。   越若云:“咦,你......”   林疏知道越若云在“咦”什么,原因无他,眼前这男人,眉眼之间,和凌凤箫居然有些相似。   “在下凌霄。”那人道。   越若云恍然道:“原来是这样。”   林疏看着他:“?”   那人也看过来,仿佛知道他心中疑惑,道:“凌凤箫是我表妹。”   林疏:“......哦。”   是表哥。   凤凰山庄的规矩,留女不留男,若是女儿则归山庄,是儿子就放在外面别的门派——大多是跟着父亲。   越若鹤道:“凌兄,久仰。”   凌霄道:“越兄,久仰。”   他说罢,伸手将林疏面前的酒盏一拿,放到了自己面前,似笑非笑道:“箫妹嘱咐我在幻荡山照料你,还说你身子骨弱,饮食上需要多加注意——甫一照面,却看到你在这里饮酒,该当何罪?”   林疏:“......”   行吧。   他被凌凤箫寄养给别人了。 第51章 通天阶   这个临时的饲主, 看起来也颇不好惹, 仅仅是喝了一口和果汁也差不了多少的酒, 就要被治罪——看来也要温顺做人。   正想着,凌霄提起桌上茶壶,给他倒了一杯茶。   林疏便安静如鸡地喝茶。   凌霄道:“恰好我也要上幻荡山, 顺道照顾你,你喊我表哥便是。”   林疏:“表哥。”   越若鹤被呛了一下,捂着脖子咳嗽。   缓过来以后, 他与凌霄交谈:“凌兄, 听闻你师承‘无尘刀’清江君。”   凌霄微笑道:“正是,眼下在随云刀宗修炼。”   越若鹤道:“久闻随云刀宗大名。”   凌霄道:“谬赞。”   林疏悄悄打量他, 见这人长得俊美,眉梢一点少年意气, 笑起来清风朗月一样,让人生出亲近之意——再联想凌凤箫那好看的五官, 基因的力量由此可见了。   但他的目光没有藏住,又被凌霄看了回来,只见这人挑了挑眉, 有点似笑非笑的意思。   林疏:“......”   怎么和越若鹤说话的时候一派温文有礼, 看自己的时候就是随时准备刁难的样子。   大概是看他过于弱小,对自己表妹的婚约并不满意?   那两人正在交谈,林疏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就有人自背后拍了一下凌霄的肩膀。   “好你个凌霄!”来人颇有彪形大汉的形状,身后也跟了两三人, 爽朗笑道,“半路丢下我们跑路,还以为你不来了,没想到在客栈等着呢!”   凌霄便道:“实在是有急事,师兄见谅。”   “急事?”那师兄道,“我可不信,几日不见,你忽然穿得这样骚气,叫我们险些没有认出来,莫不是去会情人了吧?”   凌霄只是笑。   那师兄也拿他没办法,问:“你怎么打算,跟我们一路么?”   凌霄道:“我表妹有托,不与你们一路了。”   那人把他上下打量了打量,目光停在他腰间佩刀上:“这是不归刀?大小姐好大的手笔!”   凌霄道:“向来如此。”   “这桩委托合算,”师兄道,“你自己小心。”   凌霄道:“自然。”   林疏听完他们的对话,得知大小姐寄养自己,还要向表哥缴纳费用,顿时有点愧疚。   他前几日无聊的时候读过百晓生整理的兵器谱,收录了一些天下有名的兵器,大小姐手中的“同悲”和此时凌霄所持的“不归”都在此列,另有妖刀“无愧”,在萧韶手上见过。这样想来,他也算是个见过世面的仓鼠了。   凌霄的师兄一行人在附近坐下,此时客栈大堂已经几乎坐满,凤凰山庄也在隔得甚远的一边聚了一簇红衣的姑娘们,在场除去林疏这种混进来的,都是仙道上的年轻俊杰,大家都在相互招呼见礼,仙气飘飘说着“久仰”“谬赞”“不敢当”云云。   诸人喝茶聊天,消磨了一个多时辰,远方一道湛然清光亮起,天地灵气陡然为之一静。   风雷真人望向学宫弟子这边,道:“天门已开,我们走吧。”   弟子们陆续出了客栈,运起轻身术法,朝清光亮起处飞去。   凌霄轻轻道一句:“得罪。”而后单手揽住林疏的腰,带他飞起,几个起落之后便到了恢弘天门下。   不过,此时正在进天门的那十余人,并不是先前仙乡客栈之人,进天门的方法也殊为特异。   这一行人皆着白衣,持长剑,为首那个拔剑出鞘,并指横抹,激发出三尺剑意,向天门虚虚一划,天门处流淌的气机便被划开一个口子,恰好能容他们依次进入。   待他们进了,其余人才拿出信物玉牌,结伴走入天门。   “是剑阁弟子,”凌霄对他解释道,“只有开天门时,才会有剑阁弟子下山,去往‘万丈迷津’砺心,幻荡山有叶帝印记,他们只需激发出剑意即可进入,无需信物。”   林疏点了点头,遥望渐渐消失在白雾之间的数位白衣弟子。   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偶有思乡之情,也都仅限于深山里的门派旧址,旧址里的大殿,还有已逝的师父,总之与师门相关,凌凤箫说剑阁出世已久,凌霄现在也说剑阁弟子只有天门开时才会下山,其一心求道,离世独立之意,与从小便听师父絮叨的师门祖训相近,确凿是自己的师门无疑了。   可如今幻荡山下偶见剑阁弟子,他却有些惘然,不敢上前,不知是近乡情更怯,还是因为明白自己现在不过微末之身,无法与‘剑阁弟子’四字相提并论。   且待来日吧。   凌霄看他一眼,道:“走吧。”   林疏:“嗯。”   走过恢弘的天门,一道长长的白色台阶依山势而上,最终消失在半山腰缭绕的云雾间,不知将通往何方,仿佛永没有尽头。   两旁亦看不见任何景色,惟有大团大团,缓慢舒展又卷合的白色云雾。   这便是梦先生曾说过的“通天阶”了,看那仿佛没有尽头的台阶就知道,所谓“九十九”阶怕是只是一个虚名。   “通天阶前九十九阶考验修为,后面阶数无定,考验意志,为考验弟子心性,大多学宫与门派并不会说。”凌霄道。   林疏望着台阶:“我没有修为。”   “我知道,箫妹说你曾走火入魔。”凌霄道,“幻荡山考验,修为并不重要,金丹以上都能上完九十九阶,有我在,你尽管放心去走。”   他的声音很好听,有种很干净的温柔在,语气又笃定,很让人安心。   旁边的人陆陆续续走上了阶梯,乍一上去,大家的脚步较之正常速度并无差别。   林疏踏上第一阶,感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微微阻力,再往上,每上一阶,压力便会增加一分,而且增加的程度越来越大。   上到第十阶的时候,纯粹的体力已经不能支持,呼吸开始不稳。   凌霄道:“还能走么?”   林疏道:“试试。”   凌霄道:“好。”   人们若要说一件事难以办到,大多都会用“难于登天”这四个字,可见登天之难,通天阶起名为通天,自然有它的道理。   林疏艰难迈上下一个台阶,额头渗出些汗来,全身骨节仿佛被挤压一般,刺痛无比。   再上一层,那疼痛已经不是挤压,而是直接碾作齑粉。   他喘了几口气,浑身上下仿佛虚脱。   凌霄扶住他右臂,道:“我来吧,你会疼。”   林疏想了想,道:“再上一层。”   凌霄:“只一层。”   林疏:“嗯。”   通天阶上的压力,并非普通的灵力压制,而是一种更加苍茫强大的东西,据说幻荡山中有天道真意,想来这就是了,若能多体会一会儿,对修炼大有益处。   上面大约六七十阶处,已经有人直接在阶上打坐入定,感悟天地的威势。   林疏闭上眼,再次上前了一个台阶。   浑身的经脉仿佛被一点一点切碎,他眼前一黑,差点原地昏倒。   “好了,”凌霄轻轻拍了拍他,“过去了,你能以凡人之身到十二层,已经非同凡响。”   这语气有点像正在哄孩子的幼儿园老师。   林疏平复了几下呼吸,点了点头:“......嗯。”   若是前世修为在,何至于此,但现在肉体凡胎,还是要学会适可而止,假如硬是往上,怕是有生命危险。   凌霄身边忽然有灵力涌动,灵流覆满林疏全身的那一刻,林疏陡然感到身上压力减轻不少。   原来,凌霄是直接引动灵力来对抗天地威压,能做到这样,俨然又是一个元婴修为——大小姐要自己放心,显然真的可以放心。   此后的五十阶,有了凌霄的灵力护体,简直和第一二道台阶一样轻松,再到后面,林疏感到的压力才又大了一些——然后在又一次濒临临界点的时候,周身压力全部如潮水般退散了。   “到了。”凌霄撤回灵力,道,“还疼么?先休息一会儿。”   这九十九阶,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林疏,让林疏感到这已经不是临时饲主,简直是个家长。   实在是一个认真负责的表哥。   林疏缓慢调整呼吸,慢慢恢复了状态,表示可以走了,表哥才和他一同往前。   往前一步后,周围景色忽变。   白雾散去,四周终于出现山景,鲜红秋枫深深浅浅覆了满山。   与此同时,脚下的台阶却隐隐绰绰起来,后面的台阶还在,前面的却消失了,仿佛成为一片虚空。   林疏试探地往前一步,发现下一级台阶在虚空中浮现,下下阶没有。   “此路无尽,”凌霄道,“道心通明方可。”   林疏往前走,台阶无限延伸。   一阵风起,漫山枫林沙沙作响,抬头看天,无限苍远,与脚下路一样永无尽头,亦不知该通往何方。   林疏看着前面的虚空,忽然明白了它要做什么。   有路,方可通天。   若无路,攀登上万台阶亦是枉然。   凡人的路是路,仙家亦有路,为道。   修仙之人,所求无外乎几种,为长生,为合道,为飞升,为武力......所求不同,道亦不同。   而你呢?   ——你为何而修仙?   作者有话要说:  我:给崽崽升级(/ω\)   韶哥:看崽崽升级(/ω\) 第52章 载沉载浮   你为何而修仙?   这条通天之路, 将指向何方?   飞升固是修仙人所求, 长生亦是世人所愿。   仙人若入世, 人间富贵荣华,亦唾手可得。   林疏在想。   仙界不知是什么样子,飞升未必便是一件好事。   得长生之后, 不过是一天又一天生活的重复,而生活此物,对他来说, 实在也没什么趣味。   入了尘世, 又要与形形色色的人打照面,单是想想, 就觉得做不到。   对于这个世界,他实在没有什么索求, 选择修仙是因为不得不修仙。   原来的世界里,自有记忆起就在背心法, 念剑谱,修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而以他那样糟糕的性格,若不是修仙之人, 恐怕早就被茫茫人海践踏淹没, 然后逃去某个不见光的角落里蜷起来,郁郁而终。   来了这里,他什么都不会,在凡人的世界中活不下去,只能去往学宫。而狼烟乱世, 无修为傍身不可自保,便选择继续修仙。   其实,找个地方死掉也没什么要紧,但既然活得并不痛苦,也就不是很想死。   脚下的路仿佛永没有尽头,一阶一阶,很茫然。   这道通天阶的用意是让弟子明悟道心,坚定心志,日后在修仙路上更加勇猛精进——这让林疏很绝望,他预感自己将要被困住了。   他觉得,自己修仙,并不为什么。   既然不为什么,就无道心可言,也就走不出去。   若是大小姐在这里,必定要不满道:“不争气的东西。”   但表哥竟然要好上千倍,陪自己走了这么久,只温声道:“累了么?休息一会儿。”   纵使是梦先生在这里,也不会有更好的脾气了。   但凡是一个还有良心的人,都会为自己的不争气感到羞愧。   表哥这人,一看就知道也很优秀,自然不会像自己这样不争气——林疏觉得,凌霄只是在等自己走出去,他一旦出去,凌霄只需凝聚精神,向通天阶证明道心,自然可以即刻出来。   然后,他被表哥一眼看穿了走神。   凌霄问:“在想什么?”   林疏垂下眼,道:“我没有道。”   凌霄道:“世间万物皆有道,你自然也有。”   林疏道:“我毕竟比较不思进取。”   凌霄便笑。   略低的气音传到耳朵里,有种类似过电的感觉。   笑完,凌霄道:“你不妨向天道认个错,或许它看你可爱,便放你出来了。”   林疏:“......”   表哥虽然脾气不错,可为什么也是一个促狭的坏胚,一本正经地嘲笑别人。   他自暴自弃地继续往前走。   凌霄问:“道即是本心,你来日离开学宫,想做什么?”   找一个和平的地方,安静地混吃等死?   ——似乎不错,只是不知道是否可行。   但他自然不能这样说,只审慎地问:“你呢?”   “若是太平盛世,想与我的道侣一同浪迹天涯,或隐居山林,闲云野鹤,”凌霄淡淡道,“然而生逢乱世,国仇家恨,身不由己……”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而后洒然一笑,道:“但求无愧而已。”   这笑尽管出于无奈,却别有一种舒阔潇洒的意味,所谓少年意气,大抵如此。   林疏觉得挺羡慕。   那我呢?   我是否也有事情想做?   他想着,思绪渐渐飘远,倏然之间抓住了那么一点“想做”的苗头,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幕来。   或许是初中,总之已经不是很懵懂的年纪。   那一天傍晚放学后,他走到半路,想起把练习册落在了教室,便回去拿。一路上,已经没了人,稀稀落落遇见几个,没有遇到同班同学,皆是陌生人,彼此看到都只当没有看到。   他走上楼梯,到五楼,走出楼梯间后,却忽然怔住了。   往日人声鼎沸的长长走廊上,空无一人,夕日余晖照在栏杆与墙壁瓷砖上,明亮耀目。   四周极静,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他一人,与巨大的夕阳,高远的天空。   这一幕或许并不特殊,在那一刻却确确实实使他心动神摇,他觉得自己甚至在那一刻看到了世界的尽头。   没有人,没有认识的人,与这个世界毫无牵连的那一瞬间,他觉得它很美。   后来,他便喜欢在一个无人的地方,看太阳升起或者落下,星子明亮又复黯淡,然后渐渐忘记自己尚在世间。   假如修仙非要有一个目的,那他想长久这样,想就此遁迹尘中,栖身物外。   恍惚之后,渐渐明白。   他顿住了脚步。   凌霄看他。   人生天地间,如在河流中。   修仙之人脱离凡人之命,如同逆流而上。   但他不思进取,只想顺流而下,继而随波逐流,载沉载浮。   毕竟,你不能希望一条咸鱼上演鲤鱼打挺,去跳龙门。   他转身,向下走。   仅仅在这一步之间,身旁景物倏忽变幻,仿佛三千世界婆娑开谢。   他回头,看见凌霄微讶的神情。   表哥大抵在想,世上竟有如此咸鱼之人,该杀。 第53章 万丈迷津   下一刻, 他周身彻底被白雾环绕, 看不见山路, 也看不见凌霄。   冥冥之中,一股力量横亘在面前,仿佛在阻拦他向下的脚步。   假如幻荡山有意识, 那它应当是在问:“你果真要弃世而去?”   林疏想了想,也不能说弃。   上辈子过得不好,故而想远远逃避, 去没有人的地方。   这辈子所遇到的人, 不知为何,对他居然没有恶意, 他甚至还有了可以称得上相熟的越若鹤,还有了富婆。   若是一直这样生活, 似乎也不错。   他只是随波逐流而已,无论身边的人是恶意还是善意, 都接受。   林疏继续往下走,那股阻力虽一直存在,可只能算得上阻挠, 若你当真想要往下, 完全失去效力。   再一步,天旋地转,柳暗花明。   林疏踩到了真实的山路,身边的白雾尽皆散去,离开了通天阶。   他觉得通天阶实在很神奇。   通过神魂读取人的思维, 然后作出判断,是现代科技还做不到的事情。   据说之后的万丈迷津与玲珑洞天也都很神奇,而且,通天阶和万丈迷津并非人力而成,也无阵法,纯粹是自然而生——其上种种神异,都归因于天道。   这样一座山,被用来当作仙道年轻弟子的补习班,也真是大手笔。   林疏回头望,见自己来时的地方是一层白雾屏障,自己这一晃神的功夫,就有别人也走了出来。   又过几息,凌霄从白雾中步出,看到他,走到他身畔,道:“你也太让我出乎意料。”   林疏继续羞愧。   因为咸鱼得过于理直气壮,他被通天阶放出来了,这事情说出来,实在不大好听。   凌霄又道:“不过,大道三千,但凡能走出通天阶,都是修仙的正途,你也无需纠结。”   表哥,你怎么回事。   是不是梦先生上身了。   想了想,凌霄在外面的门派学武,不是上陵学宫之人,应当没有见过梦先生,这样说话,完全是因为秉性善良。   可见,表哥虽然和大小姐长得很像,性格却天差地别,大小姐的脾气并不是基因决定的。   凌霄道:“走吧。”   林疏:“嗯。”   顺着山路往上,数不清走了多少阶,终于看见山壁出现石刻,写着一字“幻”。   前方是一片白茫茫雾海,正是所谓“万丈迷津”。   林疏之前读大小姐给的书,知道这世上有两种幻境,第一种须以力破之,依托于阵法或迷幻药物,陷入此等幻境,需集中精神,寻找阵眼——一般是幻境的破绽,将其破坏,幻境便就此崩落。第二种以心破之,陷入幻境之人会看到修炼途中心境上的阻碍——或者说心魔,而后被心魔所困,难以脱出。只有克服心魔,心境上有所变化,方可离开环境。   幻荡山身为连通天道的仙山,若是第一种幻境,未免也太没排面,自然是第二种。   踏入万丈迷津,有人会回到一生中最苦处,亦有人陷入梦中温柔乡,也有人两者兼有,还有的,一环套一环,幻境复幻境,总之是对心境的磨练。   来到幻荡山的弟子,一般有两个目的,一种是为了修炼,这种弟子往往在通天阶和万丈迷津停留很久,磨砺修为与心境,另一种是为了通过通天阶、万丈迷津、玲珑洞天,来到浮天仙宫,见到守山人,得到仙宫中的绝世宝物。   林疏毫无疑问是第二种。   凌霄似乎清楚这一点,道:“你我各自速战速决,若有人先出来,便在雾海外等。”   林疏有点迟疑。   他知道自己的心魔是什么。   那实在不太让人愉快,自从知道万丈迷津的存在后,他亦想过如何破解,却总是没有想出万全之法。   大约就是回到上学的时候,来到令人窒息的教室,再次见到散发热气的人群,还有充满恶意的嘲讽笑声。   他道:“我可能要久一些。”   “无妨,”凌霄道,“我方才也想说这个,你心思纯一,幻境想来不成问题,我却未必。”   林疏看了看他。   虽然相处时间非常短暂,但表哥的性格已经显露无疑——林疏觉得他是一个非常潇洒干净的人。   这样的人也会有心魔么?   凌霄挑了挑眉,道:“为何一直看我?”   林疏乖顺地收回目光,走进了雾海中,耳边似乎听到凌霄笑了一声。   往前走,他听到车水马龙声。   恍惚间,仿佛做了一场遥远的梦。   林疏醒了。   昨日背剑谱到太晚,上课的时候忍不住打了瞌睡,模模糊糊能想起,像是古代的事情,一群人在山上学仙,还有个很漂亮,但脾气很坏的人。   林疏揉了揉了脸,让自己清醒了一下,看向前面,尝试跟上数学老师的思路。   自己的位置过于偏僻,这一场瞌睡并没有被老师发现。   今天,班里来了一个转学的小女孩,坐在第一排。   他心中忽然一跳,这个场景仿佛似曾相识。   有一个女孩子转来班上的这一天,他遇到了什么?   他看向自己的桌屉。   空的,只有一本练习册。   确实是这样,这一天,他们在课间把自己的书包藏了起来。   这种事情,发生过很多次了,藏的地方千奇百怪,从扫帚堆里到窗台外。   林疏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总能够乐此不疲地看他各处翻找书包。   下课以后,他离开自己的座位,   扫帚堆里并没有,窗台外面也没有,目光所及的地方全都没有。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那几道兴奋又恶意的视线,感到想吐。   而当他茫然地站在过道中间时,忽然有人扯了扯他的袖子。   而后,一团纸轻轻地塞进了手里。   他转头,是那个新来的小姑娘,她对自己善意地笑了一下。   林疏怔了怔,觉得这样的笑,是人的五官能够组成的最好看的表情。   他拆开手中的纸条,里面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书包在第一排前面的柜子上”。   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他,从来没有。   林疏踩着板凳,看到书柜顶果然放着书包,柜子高,上面正好是视线的死角。   他抱回了自己的书包,走到过道里,看着那个姑娘。   按照人们相处的规则,他该谢谢她的。   可是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有东西卡在咽喉,一旦开口,想吐的感觉就又悄悄蔓上来。   他已经太久没有和外人说过话了,他不敢说话。   那小女孩望着他,先是很善意的目光,见他长久不说话,变成疑惑。   林疏的心脏砰砰跳了几下,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感到很难堪,仿佛在她面前多待一会儿,就会流露出更多的窘迫。   他只有落荒而逃。   他终于知道,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即使外表和所有人都一模一样,他也永远融入不到人群中。   这样使人窒息的,犹如泥沼的生活,是他的过错,并不是别人。   可是,他也想对那个女孩子说一声谢谢。   他......也想过有朋友的。   他回到自己的位置,酸涩的疼痛卡在喉间,低下头看书,却看不下去。   在被欺负的时候,他只是想吐。   可是这个时候,他想哭。   这才是他的心魔。 第54章 身不由己   初入幻境的混乱颠倒错觉渐渐消失, 林疏逐渐清醒, 冷眼看着幻境中年幼的自己。   他想过心魔的很多种可能, 唯独没有想过是这样。   就像是在黑暗里待久了的人,一边害怕漆黑,一边又觉得火焰太过灼眼, 并不是自己有资格拥有的东西——但是,其实是想要的。然而这摇曳不定的一点渴望,又在将来无尽的黑暗中彻底消磨掉。   从那天以后, 他和那个女孩子再也没有打过交道, 校园很小,即将照面的时候, 林疏甚至会躲开,或看向其它方向, 假装并没有看到她。   学校里遇到的那些,回到家里, 也不会和师父说,害怕万一自己说了,便会被师父批评说——被凡人扰乱心神, 心性不坚。   时光流淌。   很多年前, 是想过,如果能够融入他们之间——   但只不过是没有结果的挣扎。   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连这种心思也渐渐淡去了,或许是年纪渐长,心理承受能力也随之增强, 又或者是修习门派心法久了,心性果真像门派典籍中所说的那样——“不为外物所惑”。   身边的同学换了一轮又一轮,年龄也逐渐增长,不再做那些没有意义的捉弄,他依旧并不说话,终于和所有人重回陌生。   林疏在楼顶。   他坐在楼顶的边缘,腿悬空,抬头看着星星。   他有时觉得自己在水里,一边向下坠,一边看着天上的星空,遥远又模糊,隔着一层膜,没有办法触碰到。   师父好像是死了,他不知道。   幻境中,一切都很混乱,没有前因后果,只有那些牵动心绪的事件一边又一遍发生,仿佛在做梦,心里有个声音喊自己离开这里,不要迷失在幻境中。   而他之所以深陷这样的幻境,源头是——   林疏收回思绪,想着之前那本典籍上的记载,深吸一口气,从楼顶纵身跳了下去。   仿佛跳进万花筒里,身边场景不断变换,最后停在了幼时放学回家的小路上。   那小女孩背着一只粉红的书包,一个人走在路上。   ——若时光果真能回溯,他想对她说声谢谢。   或许从此以后,世上就有了一个不认为自己奇怪的人。   一个就好了。   他往前走。   那姑娘转头看他,伸手打了一个招呼,笑道:“是你。”   林疏道:“谢谢你。”   那姑娘笑得眉眼弯弯:“不客气。”   她问:“你家在哪里?”   林疏道:“西街。”   “正好顺路嘛。”她道,“我们一起走吧。”   林疏怔了一下,点了点头。   她便蹦蹦跳跳往前走,林疏在后面跟着。   边走,身边的世界边破碎,纷纷扬扬如同秋日落叶,分崩离析。   等那姑娘的身影也化作碎片飘飞的时候,林疏的面前出现了另一个姑娘。   他环顾四周,发现这里像是上陵学宫后山的山路。   出了方才的幻境,又到下一个幻境。   大小姐一身鲜艳耀眼的红衣在风中飘荡,背对他站在山路的尽头,极美的一个背影。   他走上前,停在大小姐身边,想看看幻境这次想要安排自己做什么。   ——他自忖在这个世界里没有遇到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即使有心魔,威力大约也很小。   大小姐看着前面,淡淡道:“你想去哪儿?”   林疏道:“都可以。”   大小姐:“不行。”   林疏道:“你想去哪里?”   大小姐:“是你想去的地方,不是我想去的地方。”   林疏想了想,道:“我没有想去的地方。”   大小姐:“有。”   大小姐转过头来,望着他的眼睛,再次问了一遍:“天地之大,必有欲归之处,你想去哪儿?”   林疏望着前方,前方的路无限延伸,仿佛要到天尽头。   他轻轻道:“想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   “远到不能再远。”   “远到不能再远——还有呢?”   “没有人。”   “我晓得了。”大小姐眼中有淡淡的笑意,伸手拉住他的手腕:“我带你去。”   红色的轻纱,在风中飘了起来,他们迎风向前跑,一切都像那个去往如梦堂的清晨,前方天空广阔无尽,仿佛要就这样去到天涯海角。   山水,城镇,村落依次远去,身边景物渐渐虚化,直到最后,两人停在了空无一物的虚空中。   大小姐问:“你喜欢么?”   林疏环视着身周的混沌虚空,道:“......还好。”   大小姐道:“那我走了。”   林疏:“走?”   “你要没有人的地方,自然也没有我。”大小姐道:“我便走了。”   说着,当真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林疏站在原地,看着大小姐的身影渐渐远去。   等大小姐彻底离开这里,只剩他一人,便彻彻底底留在这虚空当中了。   正如他一直以来的愿望,一个远得不能再远,并且没有人的地方。   可此时此刻,他却觉出无边的、惊心动魄的茫然与虚无。   终于,当大小姐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视野中的时候,他道:“大小姐。”   凌凤箫停了下来,回身看着他:“你不是要我走么?”   林疏道:“并没有。”   凌凤箫道:“你不喜欢了么?”   林疏:“不是很喜欢。”   凌凤箫:“只有喜欢和不喜欢。”   林疏:“不喜欢。”   大小姐莞尔一笑:“小骗子。”   林疏:“......”   怎么又成了小骗子。   “若有一日,你能改掉口是心非的毛病,我就和你玩。”大小姐道。   说着,转身继续往前走,不仅越走越快,而且跑了起来。   轻纱飞荡,环佩叮当,像是一朵天边的红云,要被风吹去不可知之处。   林疏去追,却总是追不上,每次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那轻云一样的袍袖,又如同去抓雾气,消散在手中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道:“大小姐。”   大小姐不为所动。   他道:“凌凤箫。”   凌凤箫回头看他:“嗯?”   林疏道:“等等我。”   凌凤箫笑:“好啊。”   凌凤箫伸手,再次握住他的手腕:“你若早这样说,我岂非早已抓住你。”   林疏:“你一直跑,并不像愿意抓我的样子。”   凌凤箫道:“你只需开口,世上并无我不愿意给你的东西。”   “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我疼你。”   林疏道:“世上其它人未必疼我。”   “他们不给你,你不会去取么?”   似乎也有些道理。   不知又走了多久,大小姐又问:“你想去哪儿?”   林疏终于由这个幻境的主题,窥知了它运作的机理。   他道:“我想出去。”   大小姐道:“好。”   话音落地,整个世界化作无尽碎片随风飘飞而去。   林疏重新回到幻荡山万丈迷津的雾海中。   他向前走,白雾渐渐变薄。   边走,林疏边思考这个幻境的深意。   第一个幻境,弥补了心中最深的遗憾,最后说出一句“谢谢”,与那姑娘做了一会儿一同放学回家的朋友,算是淡去了经年的心魔,人们说只要上了幻荡山,必定有所收获,果然是真话。   第二个幻境,却有点令人费解。   整个幻境围绕大小姐展开,传递给他这样的消息:   不要等富婆主动提供帮助,要学会主动开口。   喜欢或者不喜欢,要及时反馈给富婆。   想要的东西,只管放心去找富婆要。   林疏:“......”   幻荡山补习班,天道亲自授课,教你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小白脸。   ——真是一件奇事。   他继续往前走,雾气彻底消散后,眼前不再是山路,而是更加宽广的玉阶,远处更是能隐隐绰绰看到巍峨仙宫的虚影。   玉阶之上站着一个人,身形削拔挺直,只衣袂随风轻动。   奇怪的是,即使衣着、神态全不相同,甚至连男女都不一样,林疏却觉得表哥站在玉阶上的这一幕和环境里山路尽头的凌凤箫整体气质十分相似,约莫是构图的问题吧。   凌霄看他来向下走了几步:“你出来了。”   林疏:“嗯。”   凌霄问:“可有收获?”   林疏:“有。”   “那就好,”凌霄与他一同往前走,道:“我们之前,有三人去了玲珑洞天。”   现在就去了玲珑洞天,而不是留在通天阶与万丈迷津磨练修为心境的人,必然也是和他们一样,奔着仙宫的宝藏来的了。   仙宫由守山人执守,能得到什么,很大程度上要看守山人的意愿,故而,越早到达之人,赢面自然也越大。   他们加快脚步,往前方去。   路上,林疏忍不住打量凌霄。   他觉得表哥这一会儿的话有些少了,看神情,也有那么一丝不对劲。   若是在之前,他是不会问什么的,然而幻境里走了一遭,对那个女孩子说了一声谢谢,语言上的障碍仿佛松动了不少,想要继续克服一下,于是问:“你怎么了?”   凌霄道:“在想幻境。”   林疏就又卡住了,不知该怎么继续。   但是,居然没有冷场。   凌霄淡淡道:“幻境中诸多惨烈之事,不便提起。今日回想,我平生所历,不过‘身不由己’四字。”   林疏发现表哥似乎和自己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他原以为,像这样的人,性格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出身天赋都是顶尖,应当毫无烦恼一心修仙的,又何来“身不由己”四字。   他不知道怎么说,只能看着凌霄,用眼神表达“虽然我不知道你打算说什么但我打算听下去”的意思。   凌霄看着他,笑。   他道:“你今日怎么肯听人说话了,嗯?”   天道教的。   况且我以前也没有不听人说话过。   他继续看着凌霄,用眼神表达“我是无辜的”。   凌霄也看他,半响,眼里满是笑意,伸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   林疏:“......”   作者有话要说:  试图和临时饲主说话:“吱。” 第55章 玲珑棋   林疏往旁边走一步, 远离这个刮他鼻子的表哥。   刮鼻子, 情节恶劣。   表哥似乎低低笑了一声, 没管他。   两人继续往前走,走过约莫一百多道玉阶后,眼前出现一片无边无际的桃林。   山中无四季, 这桃树也非凡桃,此时正开得漫山遍野,灿若云霞。   按照记载, 这就是所谓“玲珑洞天”了。   原本, 幻荡山的考验已经很完善,既考验了修为, 又考验了心境,可以确定来者的优秀, 但是在即将抵达仙宫的时候,偏偏又多了这样一个关卡。   据传, 这玲珑洞天并不是幻荡山本有之物,而是千年前某个在山上居住之人穷极无聊,专门建造出来刁难后来者的东西。   玲珑洞天中, 走入桃林, 桃林中有一盘棋。   这盘棋,有人称之为“桃林局”,有人称之为“玲珑局”,而下棋之术中有一术语,将棋局中奇巧构思称为“珍珑”, 故而更多人愿意将它称为“珍珑棋局”。   学院藏宝阁一层的委托列表里,就有“破解珍珑棋局”这一项,委托报酬十分高,这委托时至今日还挂在墙上,说明一直以来,这道“珍珑棋局”都没有人完完全全地破解出来。   典籍中用了很多晦涩的语句来描述珍珑棋局的解法,要重复出来也着实不易,林疏觉得,用人话来说,这是一个数学问题。   一个数学问题有很多种解,其中有一个最优解。   而珍珑棋局的规则是,但凡求出一个解就算通过,不论好坏。   弟子们在看到这个规则的时候,往往第一个想法是,做人总要尽善尽美,自然要尽力做到最好。   但事实很残酷,等真正站到珍珑棋局面前,他们就会绝望地发现,能勉力解开已经是极限了,遑论什么做得好不好。   两人穿过桃花林,往深处去。   桃林正中一块巨大的石壁前,已经站了三个人,正是凌霄之前所说的在林疏之前走出迷津的三个,只见他们全部双目望着石壁,身子一动不动,犹如雕塑。   凌霄道:“一起进。”   林疏点了点头,将目光移到那块光滑的石壁上,凝神去看。   目光乍一接触到石壁,就是一阵天旋地转,而后,林疏已经置身于一片虚空中。   凌霄随即出现在他身边,同在虚空的还有那三个人。   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座巨大的石台,石台上漂浮着无数黑、白、灰、金、红、青的光点,有的光点间隐约有银色细线相连,有的则没有。   而随着林疏和凌霄的进入,他们两人面前也出现了一模一样的石台。   ——这就是所谓“珍珑棋局”了。   仙家的棋局,自然和凡人不同。   这句话并不是说二者的高低,而是原理上大相径庭。   凡间纵横十九道棋局,以黑白为子,三尺之局犹如战斗之场,落子之间,千般变化,铺陈布局,更是可见执子者胸中韬略,文人学士中,弈风最盛,学宫中的儒道院,除去辩论、辩论失败后拉着仙道院打群架这两件事外,最喜欢的就是以棋子“手谈”,大师姐谢子涉,更是名动天下的大国手。   而珍珑棋局,却是个三维的棋局。   棋局中,那些各色的光点,被称为“玲珑珠”,整个棋盘上,共有一千八百颗。   每一种玲珑珠都有一定的、极其复杂的灵力流向,这些灵流在玲珑珠内部流动交替,然后延伸出来,若是能让不同玲珑珠的灵流连接上,它们之间就会出现一根似有似无的银线,代表这两颗玲珑珠已经产生了联系。   ——珍珑棋局的破解方法,就是把这一千八百颗不同种类的玲珑珠全部连在一起,使其灵流相互交通,循环不尽,奔流不息。   这是一个考验对灵力流动的敏感程度的题,也是一个智力题。   用仙道的话来讲,这一道关卡,考验的是悟性。   你对灵力的理解,对灵力的掌控,对全局灵力走向的统筹安排,乃至所修的功法风格,所走的道,都会在最终得组合结果中展现出来——假如能组合得出的话,   假如这真的是由一个人凭借一己之力创造出来,也确实让人敬佩,而他也确实是没事找事。   林疏感到了棘手。   灵力这种东西,他着实并不擅长。   师门修剑,最重要的是剑气、剑意,一剑破万法,并不在灵力上大做文章,而现代灵气匮乏,也并没有太多的灵力可供大做文章。   在有饲主的情况下,有问题应当找饲主,临时的也行。   他看向凌霄。   凌霄道:“可以么?”   林疏刚想说不是很可以,余光突然看到一抹白影。   没有一丝杂色的白衣服,是剑阁的弟子。   那剑阁弟子正凝神组合玲珑珠,面前石台上,已经有半数的玲珑珠被银线连了起来,形成极其复杂奥妙的脉络。   不行。   同是修剑的剑阁弟子,他组得这么好,自己决计不能不思进取到去求助饲主的地步。   林疏道:“可以。”   “珍珑棋局变幻无穷,今日过后,你我境界必定会有提高,”凌霄看着自己面前的各色光点,对他道,“你在上陵学宫,自然知道上陵梦境了。”   林疏:“嗯。”   “上陵梦境的灵力来源依托于阵法,然而其中种种特异之处,并非阵法能够做到。”   林疏:“嗯。”   上陵梦境的存在,几乎难以想象,完全不像是单纯的阵法能够做到的事情。   “数十年前,临豫孟家有子,天资悟性绝顶。”凌霄淡淡道,“他曾上幻荡山,玲珑洞天中推演五年珍珑棋局,作一百零八种解局法,言说天地运行之理,尽在珍珑棋局中。上陵梦境的雏形,便是他出幻荡山后的手笔。”   林疏:哇。   若只说棋局的厉害,他并没有什么感觉,可若是一个人参悟棋局后居然造出了上陵梦境,那棋局的奥妙就非常直观了。   林疏道:“他飞升了么?”   这样传奇的人,恐怕早已飞升了。   凌霄却道:“没有。”   林疏微微讶异。   “十五年前长阳之战,北夏大巫亲至,大军驰援来迟,他......夜守孤城,万箭穿心而死。”   一时无话。   林疏却忽然想起总是笑得温文和气的梦先生来。 第56章 破惊局   梦先生说, 上陵一场大梦, 他乃梦中人。   假如将整个上陵梦境看作一个全息网游, 那么梦先生的设定毫无疑问是核心的智能系统。   梦先生会是现实中存在过的人吗?   林疏不知道,但每当他回忆起万丈云海之上,梦先生在山巅小亭临风而立的背影, 与那背影中仿佛无边无际的空旷寂寥,就无法把他纯粹当做一个系统。   而凌霄口中那人,能创造出上陵梦境, 一定是绝顶的天才——能作出珍珑棋局一百零八种解法, 悟性必定卓绝,神魂也无比强大, 有了这两样,修为必定不会差。   可战乱之中, 千军万马铁蹄之下,即使是渡劫之身, 又有谁能以一己之力拒之?   更遑论在这个世界,修炼之人并不离于尘世,南夏固然有修为精深的仙师, 北夏亦有实力强横的魔巫, 两军对垒,不仅以兵力论高低,还要看双方坐镇的高手修为如何。   而以一己之力,夜守孤城——   林疏不能想象。   这飘摇的世道,比他想象中要残酷许多。   他收回思绪, 看向眼前的棋局。   生逢乱世,竟然连保全性命都是难事,眼前之路,也唯有努力提高修为了。   旁边的凌霄说完之后,已经开始着手破局。   他将一枚红色玲珑珠置于棋局中央,然后开始在其周围排列玲珑珠。   每个人的道都不相同,凌霄的解法,自有他自己的考量,并非旁人可以模仿。林疏收回目光,开始观察自己眼前的棋局。   这些玲珑珠有大有小,色泽不一,林疏将它们的种类找过一遍后,发现大致符合阴、阳两仪与乾天、兑泽、离火、震雷、巽风、坎水、艮山、坤地八卦。   每个种类的玲珑珠内部都自有灵力流动的规律,从中延伸出的灵流也各不相同,但都是一边从外界吸收灵力,一边释放出灵力,除此之外,阴阳两仪一个可以生出灵力,一个则消耗灵力。   林疏先是试着组合了几颗玲珑珠,试图摸清灵流相互衔接的原理。   这些玲珑珠组成一个小型系统,最好的情况下,这个系统是自洽的,灵力可以完全于独立外界,循环流动,生生不息——却也简单,若只有几颗玲珑珠,很容易便能组成一个自洽的系统,但珠子一旦多起来,情况就要复杂得多了,若是一千八百颗珠子全部用上,然后尽量使灵力循环起来,计算量实在是难以想象,十分考验神魂。   首先要给这局玲珑棋确定一个理论上可行的的大框架。   此时,那一边的剑阁弟子,忽然双手一挥——竟然是将此前所有的构造全部打散,重新开始!   显然,他发现了自己棋局的漏洞,无法完成破局,因此决定重新开始。   这一举动,更说明了棋局的难度!   林疏定了定心神,思索可行的框架模型。   关于灵力流通的理论,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师门心法剑法中对此的阐释。   说是剑出鞘,气冲霄,灵力由一气生发,随剑势一往无前。   灵力的走向,若要做个比喻,就像一个被拉长的金字塔。起初,灵力交织,基础扎实,而后越往前,越被极力压缩,灵流愈发简单,只一气向前流动激荡——而后,愈来愈凝实,愈来愈锋锐,直至最后,剑尖一点寒芒,锐不可当,无物不可破。   林疏打算以此作为棋局的框架,将普通玲珑珠按照此种规律连接,此后,再以阴阳两仪解决灵力的来源和去向问题。   确定了框架后,他开始沉下心观察每一颗玲珑珠内的灵力走向,记住,并且疯狂想象一颗这样的珠子可以和什么样的珠子相互连接,连接之后,这个整体的灵力走向会是什么情况,若是再增加别的玲珑珠——   所幸他虽然修为不再,但神魂的强度没有变,仍和前世一样,不然以凡人之身,组合百颗玲珑珠已经是极限——毕竟人脑不是超级计算机,没有那么多计算单元。   他凝神推演,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感觉自己已经大致摸清原理,开始着手组合珠子。   师门地处极北方,许多剑法都有冰雪之气,因此,他选择用坎水之珠作为基础,周围连接其余玲珑珠。   人间的黑白棋,最忌走一步看一步,需得走一步定十步,这盘玲珑棋亦是如此,甚至要看五十步、看百步——毕竟整个棋盘上的棋子,共有一千八百之多,一旦哪处出错,漏洞愈积累愈愈大,最后可能无法弥补。   半个时辰后,他组合了一百五十三颗棋子。   一个半时辰后,四百一十八颗。   三个时辰后,六百七十二颗。   越往后,需要考虑的地方越多,速度越慢!   林疏感到自己的神魂已经因为无穷无尽的推演计算变得灼热发烫,整个人都微微晕眩。   但是,还是要继续。   四个时辰。   五个时辰。   他觉得自己已经在死机的边缘了。   正当意识恍惚,眼前发黑之际,嘴边忽然被按上了一颗丹药。   他看清眼前人是凌霄之后,顺从地把药吞了下去。   丹药迅速化开,他的头脑清醒不少,一直绷紧的心神也略微舒缓,轻轻舒了一口气,心脏狂跳几下后,也渐渐恢复了正常,竟然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他看见凌霄在观察自己的棋局。   作为回应,他暂时将目光从自己的棋局上离开,去观察凌霄的棋局。   凌霄的棋局也已经完成大半,以一颗离火之珠为中心,其余珠子如同众星拱月,环绕在它周围。   他忽然想,若是大小姐在这里,会组合出一个什么样的棋局。   若是凌霄这盘棋局前站的是大小姐,似乎也适合。   凌霄见他看棋局,笑了一下,他长得好看,这一笑孔雀开屏一样,骚气得很,让林疏很不解其中的意思。看完凌霄的棋局,他短暂地缓过一口气,继续琢磨自己的棋局,凌霄也回头去摆他的棋子。   又过两个时辰,一千六百颗棋子俱已相互连接,灵力从四面八方汇入,向前汇聚,压缩,逐渐凝实精纯。   剩下的工作便是用阴阳两仪解决灵力的来路和去向。   理论上来说,这个系统便完成了。   但林疏拿起一枚阳珠的时候,忽然大脑一片空白,发现了问题所在。   这是一个入不敷出的系统。   若玲珑珠不从外界吸收灵力,而是全部由阳珠提供的话——有限的灵力在向前的过程中相互碰撞,逸散掉了很大一部分,到达顶端以后,已经后继无力,完全不是理论上的数值,负责消耗灵力的阴珠就会余出很多——而阴阳相生,阴珠吸收的灵力回到阳珠,继续下一轮传递后,整个系统的灵力就会变少,越来越少,最后凉掉。   这其实是一个物理问题。   永动机是不可行的。   不知道为什么,林疏感觉现代物理的阴影一直在自己头顶上盘旋不去。   他感到了窒息。   但当他把目光移到凌霄的棋局后,心中忽然平衡了许多。   原因无他,这人也遇上了一点问题。   他的棋局,灵力溢出了。   那些棋子将自己的灵力层层向上传递,经过一些复杂的结构,全部汇聚到中央那颗红珠上之后,那些灵力无处可去了。   凌霄没有像林疏那样最后再放阴阳珠,而是一开始就不断地将它们组合了进去,恐怕是结构上有一些问题,没有把阴珠的吸收作用发挥好,最后这个体系居然通过那颗离火珠,源源不断地将灵力往外放。   林疏:“......”   凌霄:“......”   一时间,相对无言。   按照棋局的规则,他们这样的其实已经足够,能够通过了,但林疏想,表哥这样优秀的人,一定想要十全十美,此时必定有点难受,不知道会不会像那边那位剑阁弟子一样,将整个棋局推倒重来。   正想着,就见凌霄面无表情地把中间那颗起到核心作用的离火珠拿了起来。   ——怕是真的要推翻重来了,他们凌家,确凿都是一些狠人。   林疏正在惊叹,忽然见凌霄拿着那颗珠子,牵着几十条隐隐绰绰的银线,朝自己这边走了几步。   林疏:“?”   只见凌霄把那颗离火珠,和他顶端那颗坎水珠搞到了一起!   两颗玲珑珠间,亮起了一道银线。   还有这种操作。   这样一来,自己是不够,凌霄是溢出,看起来似乎也可行。   林疏看了看凌霄的棋局,又看了看自己的,开始默默琢磨这个新的整体的灵力走向。   好像......真的可行?   只听凌霄道:“你我棋局相合,可见道途相辅相成,想来刀剑亦可合璧。”   林疏看凌霄,发现他看着棋局,虽声音很轻,眼神却认真,甚至温和。   他们的棋局确实相合,以至于只需要连接两颗玲珑珠,两座棋局的问题俱被解决,灵力相通,流动无碍。   而他的棋局布置依托于师门剑法、心法,若要上升到“道”上,也不算没有道理,   但是,表哥,我觉得你这话有点不大得当。   这种话,一般不发生在我们这样关系的人之间,需要改变一下措辞。   正在胡思乱想,忽然之间,两座棋盘俱是亮了一下,玲珑珠之间的银线,瞬息之间居然变成了流光溢彩的金线,而后化作雾气,缓缓消失,他们所在的这方天地,也隐隐约约震颤摇动起来,似乎是崩塌的前兆。   林疏心中警铃大作。   他已经搞坏过一次上陵梦境,这次别不是又要闯祸吧? 第57章 志不在此   林疏和凌霄对上了眼神。   在凌霄眼中, 林疏竟然也发现了一丝丝的窒息。   如果真的把这地方也搞坏, 那确实太令人窒息了。   上陵梦境尚且可以请枢玑真人来修好, 可现在这是什么地方?   ——是传说中承接天道,玄妙无比,千年来也没有人弄懂运作原理的幻荡山啊。   赔不起。   林疏窒息地看着周围的景色。   摇晃和震动越来越剧烈, 他们所处的白色虚空就像年久潮湿的旧墙皮一样一片一片剥落,旁边正在破解棋局的其它人的身影也波动几下,消失在空气中。   只剩下他和凌霄。   凌霄道:“不要怕。”   林疏:“......”   我怕。   怕大小姐收到天价账单。   凌霄道:“传闻说破解棋局时尤其出色之人, 能见到玲珑洞天主人留在此处的一段神念。”   但愿如此。   林疏:“但你显然违反了棋局的规则。”   最后那个模型, 诚然很出色,但却是由两人的棋子共同拼成的。   凌霄:“你既然可以在通天阶中向下走, 我为何不能合并两座棋局?”   ——居然很有道理。   又过几个片刻,周围景物忽然变化。   虚空彻底剥落后, 鼻端忽然嗅到花木清香,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灼灼盛开的桃林。   这景象依稀和初踏入玲珑洞天时相似, 但是这万亩桃花,竟比之前还要灿烂许多。   尤其是桃林之间,溪流潺潺, 落花纷纷, 时有鸟鸣,美不胜收。   他们穿过横斜的枝桠往前去,走了约一刻钟,终于接近桃林的中央。   ——中央不再是那座石壁,而是一座玲珑八角玉亭, 亭柱间飘着雾一样的轻纱罗幔,随风拂动,使得整座亭子仿佛立在烟霞云雾间。   亭中坐着一个人。   ——想必就是凌霄口中的“玲珑洞天主人”了。   他们上前,凌霄立在亭外,道:“拜见前辈。”   里面那人道:“贵客请坐。”   嗓音温润,似乎脾气很好。   走入亭中后,终于看见此人全貌,他眉目俊秀温雅,身着锦衣,腰悬环佩,甚至手中执一折扇,有一搭没一搭摇着,作凡间公子打扮,不似仙道中人。   凌霄态度从容,拂衣落座,坐到那人对面。   林疏在那人右手边坐下,而后,看到这亭中石桌上,俨然是一座棋盘。   那人道:“两位客人棋艺高超,与我手谈一局如何?”   说罢,也未等他们作答,袍袖轻挥,石桌之上,立刻浮现出各色光点来。   “幻荡山藏宝殿中分天地玄黄四库,由守山人把持,若你二人能与我对弈,我赠你们......天字库中任选一宝物,如何?”   根据规矩,若能通过通天阶、万丈迷津与玲珑洞天,来到浮天仙宫,便会遇见守山人,守山人将给予入仙宫之人进入天、地、玄、黄四库之一的资格,每人可从中选择两样宝物。   这宝物可以是绝世秘籍、灵丹妙药、天材地宝,乃至稀世神兵,天字库的宝物最为珍稀,黄字库最次,但是,浮天仙宫乃是上古传承,就算是黄字库的宝物,放到学宫的藏宝阁中,也是数万玉魄打底——若能在天字库中多得一件宝物,实在是天大的机缘了。   只是不知这位玲珑洞天的主人为何这样做,整个幻荡山都是年轻弟子历练的场所,约莫这一举动也是为了提携后进?   凌霄看了一眼林疏。   林疏没有异议。   凌霄道:“好。”   一声落下,眼前棋盘上却出现他们之前的玲珑棋局来——林疏的在一边,凌霄的则在另一边,中间一颗离火珠与一颗坎水珠相连,如同桥梁,连通二者灵力。   “你们功法相合,又懂得互补盈亏的道理,却也难得,”那公子手指停在一颗淡青色巽风珠上,将其推开,继续道:“且看。”   那颗珠子一旦被移开,原本封闭的棋局立刻出现一个缺口,灵力向外泻出。   凌霄蹙眉思索,约莫两刻钟后,将一颗兑泽珠移至缺口斜上方,重新与其它珠子建立联系,这样一来,缺口被填补不少,溢出的灵力也明显见缓。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公子再次出手,将棋盘深处一颗离火珠移开,“再看。”   林疏脑海中闪过无数种可能,疯狂计算,也是约莫两刻钟后,终于结束思考,只将远处关键位置的一颗震雷珠稍稍上移,这样一来,整片区域内的灵力走向都受到影响,那颗离火珠的位置不再是要冲。   “大盈若冲,其用无穷。”公子微笑道,“继续。”   随后的对局,大致如此。   起先单纯往棋局上加入棋子,尚可以应付,然而现在,整座棋盘上共有三千六百颗玲珑珠,每一处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公子每移走一个,二人便要纵览整个棋局,寻找可使棋局灵力重新流通的生路,比起之前的难度来,已经不只是翻倍,而是类似指数增加。   这棋局,一下,便是不知日月。   古籍中有传说,说山人砍柴,偶观道人下棋,一局终了,地上斧柄已成烂柯,尘世沧桑,竟过百年。   林疏现在的感觉就与之类似。   他的神魂就像一个因为过速运转而发烫的处理器,但又附带了自我升级功能,最初的不适过后,竟渐渐平静下来,脑中一片空寂澄明。   桃林之中日升日落,日落又日升,不知过了多少时日。   公子移出的珠子越来越多,玲珑珠在他身边环绕,流光溢彩。   终于,他道:“请收官。”   这一次,却比之前快得多了。   林疏伸手去触左上方一颗阳珠。   几乎是与此同时,凌霄也触到了那颗珠子。   指尖相碰,凌霄笑了一笑,收回手。   林疏将那颗阳珠握在了手中。   此时此刻,原来的三千六百颗玲珑珠,剔去一千八百颗,然而灵力奔涌不息,循环往复,浑然天成,比之前两人的棋局精致完美许多。   林疏轻舒一口气,探查自己的神魂,发现神魂竟比之前凝实了几分。   公子问:“可有所得?”   虽未直言,看向的却是林疏。   林疏想着移动玲珑珠时整个棋局灵力的走向变化,再想最后几近完美的棋局,道:“各家功法,皆有不足,若能相互补益,再剔去杂质,可臻圆融。”   公子道:“两家功法,尚且如此,若是千家万家功法聚集,又如何?”   林疏怔住了。   良久,他道:“大道。”   世上每一种功法,都是开创者感悟大道,有所收获,从而创出。若将这世间所有功法聚集在一起,取其精华,岂不是趋于大道了么?   公子道:“而人力有穷,世间功法,并不能学全。”   “故而有‘破道’,”林疏道,“若能脱出......”   他不知该如何措辞,心中却忽然清明。若珍珑棋局上棋子的排列是道,那他与凌霄最后所组成的那东西便是一种能够自洽的“道”,而与这位公子对局,剔出杂质,修改灵流,最后便成了另一种可以脱离原本只道而独立存在的道——天道亦是如此,若走出了自己的道,便可以脱离天道,脱离天道,即是飞升!   他原本对此懵懵懂懂,上辈子的修炼亦是按部就班,跟随典籍指引,如今忽然被点醒,只觉得心下一片澄明,回想往日所练剑招,虽然种类繁多,掌握也算精湛,但始终没有一条一以贯之的道,实在不妥当,若是找到了自己的道,应当是脱胎换骨的变化。   “你已明白了。”公子道。   林疏道:“多谢前辈。”   “称不上前辈,一个闲人而已。”公子起身,折扇唰地打开,极端风雅。   他慢悠悠道:“仙界寂寞,我与几位友人轮流来此为你们点破迷津,只盼仙道多几人飞升,也好热闹起来。”   林疏:“......”   所以说,这幻荡山果真是仙界在人间开办的天字第一号补习班了。   他看了看凌霄,心想,不知道表哥悟出了什么。   凌霄却只是含笑看他。   “我却不问他,”公子看到这一幕,眨了眨眼睛,“这个人,志不在此,来幻荡山恐怕只是陪你玩。”   林疏:“?” 第58章 天字库   “前辈, ”凌霄只一笑, 转了话题, 道:“他经脉受损,无法动用真气,您可否指点仙宫中的合适宝物?”   那公子对林疏道:“你来。”   林疏上前, 公子把手指轻轻按在他额头上,林疏立时感觉一股清流自神魂中向外流淌。   “你的神魂......”公子忽然轻轻“咦”了一声道:“你是剑修?”   林疏:“嗯。”   仙道中人的神魂相差不大,但剑修与其他人毕竟有一些细微差别, 这位前辈已经是仙界中人, 必定修为精深,能看出他是剑修并不稀奇。   只听公子笑眯眯道:“若是剑修, 或许还与我有些渊源。”   林疏道:“前辈也是剑修?”   公子缓缓摇扇,道:“我并不修仙, 但道侣是剑修。”   说罢,他道:“若是改换经脉的奇宝或秘籍……仙宫中确实不少, 只是,后天改造虽然可行,但毕竟不像天生那样顺畅完善。”   对林疏来说, 能改造成不算糟糕的经脉已经很好, 正有些雀跃,却见身旁的凌霄蹙了蹙眉:“不妥。”   公子摇扇轻笑:“若有其它的法子,最好不要强行改造。我素来怕疼,少年时,经脉根骨极糟, 生生七日换骨,再后来,又不慎被淬炼了全身血肉,现在想来还有些后怕。”   林疏道:“我并不怕痛——”   话未说完,旁边凌霄道:“不可。”   林疏:“……”   他用眼神表达自己对换经脉的向往。   凌霄的声音软了一点:“箫妹不准。我若顺着你,回去怎么和她交代?”   好吧,大小姐确实不准。   凌霄道:“待你长大些,自然有办法换上一身天资绝顶的经脉。”   林疏将信将疑,但还是姑且相信:“好。”   公子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转了转,笑道:“那自然最好,若想要不动用真气又可江湖上来去自如的宝物,天字库中倒是有几个,只看你们能否挑得出来。”   凌霄道:“多谢前辈。”   “仙凡有隔,我幻身只能在幻荡山出现,今日你我缘尽于此,来日仙界再会。”公子原本去触林疏神魂的手放了下来,揉了揉他的头发,“去仙宫罢。”   林疏“嗯”了一声。   公子收回手,看向凌霄。   “你......”他似乎是沉吟之状,顿了顿,道:“也罢,强求不来,随缘吧。”   凌霄道:“谢前辈成全。”   “嗯哼,”公子摆摆手,“走吧。”   他二人不知在打什么机锋,林疏也没有管,只见公子轻轻一挥袍袖,他们便回到了现实中那片桃林。   石壁前已有了十数人,都在凝神参悟玲珑棋局,那名白衣的剑阁弟子已经不在,想必是解开了棋局,往山巅的浮天仙宫去了。   往往先到仙宫的人会被守山人赠予等级最高的天字宝库准入权,不过,林疏和凌霄被那公子召入玲珑洞天对弈一番,虽说拉长了时间,失去了先到仙宫的机会,但公子又赠了他们二人天字库任选一宝物的资格,也算得过于失,更何况,林疏的神魂因此凝实不少,这个收获已经不是宝物所能衡量的了。   林疏正欲往前方走,忽听一个少年道一句:“成了!”猛地睁开眼睛,眼里满是喜色。   这少年有些眼熟,是学宫的飞舟上曾见过的,身量不高,使一把重剑。   这少年显然也认出了林疏,打招呼道:“道友,你也破局了?”   林疏点点头。   “甚好,”他道,“我们便一同前往仙宫罢!”   凌霄面无表情,没有说话,想来也是,他并非上陵学宫中人,自然与这人素不相识,也没有理由搭话。   这少年主动要与他们同行,没有理由拒绝,林疏道:“好。”   他看了看凌霄,凌霄此时并没注意这少年,将目光从石壁前站着的这些人中扫过,似乎若有所思,手指按在刀鞘上,又仿佛要伺机而发,又过一会儿,才道:“走吧。”   三人便结伴上路。   穿过桃林,后面的路平坦宽阔,玉阶华美轻缓,遥遥望向上方,只见千层阶梯之后,一座通体玉白,莹然生辉的仙宫悬在云雾之中,比之合虚天的宫殿华美巍峨百倍,真正是仙家气派,令人神往。   凌霄问:“累么?”   林疏道:“还好。”   凌霄道:“累了便说一声。”   林疏:“嗯。”   这番对话进行完之后,林疏感到那少年往自己这边看了看。   对修仙练武之人来说,这千道阶梯,并不是难事,攀登简直像喝凉水一样容易,但他居然还要被表哥询问身体状况,也怪不得被陌生人多看一眼了。   而后,那少年却道:“道友,你是不是认得凌大小姐?”   林疏:“......认得。”   少年道:“你就是林疏?”   林疏:“......是。”   林疏感觉这其中有点问题。   为什么这少年一开始没认出自己是林疏,现在却认了出来?   难道是因为他被表哥关怀的情形,过于像平时被大小姐包养的情景,仙道中独此一家?   再加上表哥和凌凤箫的轮廓有点相似,就被认了出来。   那少年得了他的肯定,问:“那......道友知道大小姐为何没来么?”   林疏道:“大小姐另有要事。”   那少年“哦”了一声,神情似乎很失落。   ——这少年长得眉清目秀,眼睛圆圆,很是可爱,听到大小姐没来之后,失落之情溢于言表,要不是知道大小姐对待别人从来面无表情,不假辞色,林疏几乎要怀疑这会不会也是一只曾经的仓鼠了。   也不知怎地,虽是这样想,他仍然鬼使神差问了一句:“你认得大小姐?”   少年低下头,右手不安地握了握剑柄,略有些羞赧,吞吞吐吐道:“大小姐两年前于我有恩,一直未曾当面道谢......”   只怕是个仰慕大小姐的人。   林疏想了想,道:“可以来惊风细雨苑。”   ——他和外人说话时往往有点不安,但眼下这少年似乎比自己更为不安,两相比较,说话竟顺畅了一些。   少年道:“我知道,但......”   他话还未说完,林疏就听凌霄温声对自己道:“还有九百道台阶,不好爬,要我背你么?”   这一打断,那少年也没好意思说下去,只笑了笑,便不说话了。   林疏:“......不用了。”   这台阶虽然多,但都不高,和走平地差不多,自己并没有丧失自理能力,还能应付得来。   凌霄“嗯”了一声。   而后,林疏听见凌霄传音道:“箫妹并不招惹别人,此人只是感激罢了。”   表哥为大小姐开脱,似乎是在极力避免自己认为大小姐是个轻浮的女孩子。   表哥,你看来还是不太了解你的表妹,凌凤箫这人向来懒得搭理别人,就连那么优秀的儒道院的大师姐谢子涉公然表白,这人都要去攻击一番她的经世之略是空中楼阁。   林疏道:“我知道。”   凌霄轻轻笑了一下。   此人笑时,眼中风华流转,又在开屏。   林疏转头,目视前方,不看他。   一路无话,一刻钟之后,三人来到仙宫前。   殿门大开,走入其中,是一处琉璃大殿。   传说,幻荡山一切,尽收守山人眼中,当弟子通过三道关卡,来到仙宫后,守山人会根据每个弟子的表现和个人的喜好决定弟子该进入哪个宝库挑选宝物,但他却并不出面,他的宠物会带领弟子来到相应的宝库前。   当然,每人只能按照规矩拿一件宝物离开,若是多拿,立刻会被守山人以雷霆手段惩戒。还曾经有一名弟子,投机取巧,以秘法将几件宝物带回家中,当夜便被守山人废掉了全部修为。   走入殿中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对面一座宝座,上面蜷着一只颇为肥胖的黑猫,没有一点仙兽的样子,仿佛就是一只凡猫。   这黑猫就是传说中守山人的宠物了。   只见它懒洋洋抬起头来,露出一双绿盈盈的圆眼睛,跳下宝座,倨傲地往后殿走去。   三人跟上。   穿过重重殿门,来到一处走廊的分岔口。   这猫却停住了脚步,面对着他们坐下了,眼睛直勾勾看着三个人,一动不动。   那少年道:“这是在做什么?”   凌霄:“不知。”   少年道:“果真如百晓生所说,这黑猫脾气古怪。”   凌霄:“且等。”   林疏:“......”   他知道这只猫在做什么。   小的时候,他没有朋友,修炼的功课也不重,常和巷子里的流浪猫一起玩。   玩的久了,就知道猫也会说话,这种身体一动不动,眼睛却直勾勾望着人的姿态,是很明显的,想被摸毛的表示。   他往前走了几步,见那黑猫虽没有别的动作,却把眼神牢牢锁在了自己身上,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推测,继续往前走,到了猫的面前,半蹲下去,摸它的脑袋,然后在它耳后挠了几下。   黑猫喉中果然呼噜呼噜响了起来。   林疏继续顺毛。   从后脑勺顺到尾巴尖,再挠一挠下颌,继续回到耳后,重复以上动作。   重复了几次,那猫居然上前扒住他衣领,挂在了他怀里。   他抱着猫站了起来。   猫不停地蹭着他的胸口。   这是缺乏关爱的表现,曾经流浪猫群里有一只走丢的宠物猫,被人亲近之后,就是这样不停地蹭来蹭去,索要顺毛服务。   林疏:“......”   他抱着猫回头,看见那少年整个人都震惊了,凌霄的表情也有点不自然。   无他,这猫刚才还高傲古怪,此刻居然如此厚颜无耻,换成谁都会惊讶的。   只有林疏自己知道,猫这种东西,除非你主动接近,否则绝不会暴露自己想被抱着的愿望,看来,即使是修为卓绝、神秘莫测的守山人的宠物,也不能免俗。   终于,黑猫蹭够了,眼睛望向岔路口的一个方向。   他们沿着这条路走过去,到尽头的时候,俨然是一道紧闭的大门,门上写着一字——“天”。   天字库。   林疏和黑猫四目相对。   黑猫极其谄媚地叫了一声。   林疏继续撸猫,心道,虽说以凌霄的实力,得到天字库的准入资格理所应当,但自己获得了黑猫的赏识,恐怕对此事也有所贡献。   那少年更是道:“林师弟,你好厉害。”   林疏:“咳。”   吱呀一声,沉重的铜门居然自己开启。   林疏走进天字库,险些被晃花了眼。   物以稀为贵,珍宝必定不多,故而这天字库不大,是正常的房间大小,但却比面积巨大的藏宝阁更加流光溢彩,其中的宝物周围更是环绕着一股威压,有的清气四溢,有的暗含血气,俨然都大有来头。   林疏一面墙一面墙地看过去。   先前那公子道,天字库之中,有适合他的宝物,只看能不能挑中。   宝库西面是秘籍,东面是兵器、法器,南北两面则是丹药、矿石、典籍、灵草之类宝物。   林疏身为剑修,第一眼自然是看兵器。   他自然是识货的,能看出那些剑个个不凡,其中也有品质超过折竹的,但似乎都没有折竹剑适合自己的功法,更没有上辈子用心头血温养的那把本命剑亲切。   凌霄却走上前,取了一口刀下来。那刀,林疏认得。   ——无愧!   萧韶在幻境中所使的兵器,现实中居然封存在浮天仙宫的天字库中。   传说这刀煞气四溢,出刀时万鬼齐哭,使用者皆被影响心神,嗜血滥杀,直至走火入魔,因此又被称为“妖刀”!   表哥这样的人,配他现在这把清明朗逸的“不归”正好,用“无愧”却似乎并不适合。   林疏正想着,就听凌霄道:“送人。”   那还好。   林疏松了一口气。   人总是不希望好的东西变坏的,虽然表哥总是爱开屏,但不影响他是个好人这一事实。   只是萧韶拿不到这把刀,恐怕有点难受。但林疏与他没有什么交情,只想了一下,也就过去了。   他定了定心神,目光在东面扫过,原本不抱希望,只是走马观花一看,心中却突然一跳。   ——是一把琴。   这琴周身环绕着淡淡的灵力波动,走近后,波动愈发明显。   凌霄见他去看琴,也走近,手指轻抚过琴身,道:“不尽木?” 第59章 寂灭   不尽木。   《神异经南荒经》有载 :“南荒外有火山, 其中生不尽之木, 昼夜火燃, 得暴风不猛,猛雨不灭。”   火素来克木,然而此木生于烈火中, 却燃之不烬,故而被称为“不尽木”。   之所以能够燃之不烬,是因为这种木材是罕有的聚灵之物。   学宫中, 仙雾氤氲, 每一颗雾滴中都含有淡淡的灵力,弟子常年在这样的雾气中生活、修炼, 受益无穷,然而, 仙雾虽能承载灵气,却终究数目甚少, 而不尽木远远、远远超过了它。   不尽木,无患木,三桑木, 乃是传说中的三大神木, 遍寻九州也难以寻到一棵,足见其珍稀。   其中不尽木便以卓绝的聚灵能力闻名。   只见这把琴长在三四尺之间,琴身修长,色泽漆黑,上有雪白七弦, 虽不知在宝库中存放了多少年月,但琴身上毫无落尘,甚至散发着微不可察的淡淡辉光。   林疏一手抱着这只十分沉重的猫,另一只手按在琴弦上,只觉得其中灵力汹涌澎湃,几乎要破琴而出。   他左手在琴弦上轻轻一抹。   琴上荡起清音,清冷透彻如冰雪,琴中蕴含的灵力终于找到出口,涟漪一般向外迅速扩散,放置这把琴的石壁甚至被灵力所激,微微颤动,足见灵力之强盛了。   而释放出这样一道灵力后,琴中灵力却仿佛没有一丝减少,可想而知,若要把灵力消耗完,不知要弹多少首曲子了。   林疏是会弹琴的,师门的理论认为学剑必先清心,清心须习乐,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他就曾教周老先生弹《清疏破魔曲》来击退活尸,但在毫无灵力的情况下,即使把曲子弹出花来,起到的效果也有限,可一旦有了这样一把蕴含滔天灵力的古琴,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只要能弹奏不同的曲谱,琴声中蕴含的灵力就可以为自己所用,进可攻,退可守,很是有用。   凌霄道:“要这个?”   林疏点了点头。   他又把琴身仔细看了一遍,终于在右端发现两个篆字“冰弦”。   既然刻在琴身上,那就是此琴的名字了。   此时,凌霄也在宝库的藏宝册上找到了此琴。   上面写:“古琴‘冰弦’,不尽木为身,麒麟角为胎,渌冰蚕丝为弦,音甚美。”   但他抱着猫,那猫一直发出轻轻的呼噜声,时不时蹭一下,毫无离开他怀中的意思,它身份高贵,忤逆不得,林疏腾不出手,所以并未现在就把琴收起,而是转向其他的地方,打算寻找第二件宝物。   可是将整座天字库仔仔细细看下来,眼界倒是开阔不少,却没再找到一件像这把冰弦琴一样适合自己的物件。   林疏来到放着秘籍区域,打算开始找有没有不需要经脉就可以施展的邪门歪道功法时,那少年却道了一句:“林师弟,你看这个。”   林疏走过去,从少年手中接过一个拳头大的玉瓶。   玉瓶上写三个字“聚灵丹”。   那少年指着藏宝册上丹药目下的“聚灵丹”给林疏看。   比起冰弦琴的简单介绍,这瓶丹药的介绍多了不少,说是以南荒山上百种灵叶、灵果、灵露、灵骨炼制而成,沧海桑田变化,如今南荒山已然不存,聚灵丹亦无从炼制,故而以平庸效用,位列天字库中。   可它这平庸的效用,对林疏来说却十分的了不得。   原因无他,这药是一位传奇丹师为了研究灵力生成的道理而专门炼制成的,效用正如其名,服食之后,身体中会生出充盈灵力,一刻钟后自行消散。   藏宝册上还说,这丹药必须谨慎服食,因为服食之后,身体承载灵力,疼痛难忍,且对经脉有损伤。   林疏想要。   他没有办法使用灵力,就是因为经脉不通,无法将灵气引入身体中,也无法引动周身的灵力,而这丹药却能让灵力从身体中生发出来,虽然效果只有半个时辰,也足够了。   至于对经脉有损伤——他的经脉已经坏到不能再坏了,并不怕什么损伤。   他握着玉瓶,正打算收进锦囊里,却被凌霄按住了。   凌霄重复了一遍藏宝册上的记录:“服之疼痛难忍,三日方消,且损伤经脉,慎服。”   林疏立刻有了不祥的预感。   表哥将玉瓶从他手里拿出来,面无表情地放回架子上。   他道:“又打这种主意,嗯?”   林疏认清了被临时饲主支配这一残酷的事实,乖乖把目光从聚灵丹上移开。   一旁的少年却轻道一声:“找到了!”   只见他拿了一个殷红色的小玉瓶,小心翼翼地打量。   那玉瓶上刻着“生生造化丹”。   翻藏宝册的时候,林疏看到过这丹药的名字,是锻体的圣药,服食之后,浑身血肉、筋骨被重新塑造,可拥有所谓“金刚不坏”之身。   修仙之人最注重心境,其次是武功,勤练武功者,身体素质都不会差,并不用特意寻找锻体功法和丹药,但这是别人的事情,林疏也就没有过问。   他回去看秘籍。   秘籍分两种,一种蓝色封皮,是仙道秘籍,另一种则是深红色封皮,是魔修功法。   仙魔两道,只要能寻到自己的大道,达到一定境界,皆可飞升,故而并没有二者之间门户之见,只是南夏仙道积蕴深厚,故而绝大多数弟子都选择修仙。   这只猫很有灵性,见到自己来到了秘籍这里,眼珠滴溜溜转到了凌霄身上,长长“喵”了一声。   凌霄会意,把猫接到了自己手上,抱住,一下一下挠着那顺滑的皮毛。   林疏终于腾出手来翻藏宝册,册上记下了每本秘籍的名字,作者和功法的大致介绍。   有很多功法,光是看介绍,就知道并不适合自己。   凌霄已经从容地单手挑了一本《九绝雷刀》,林疏还在看宝册。   同来的少年拿到了心仪的丹药,正在快乐地研究其他奇珍异宝增长见识,几乎研究了一面墙壁,林疏还在看宝册。   进展就是仙道中的秘籍没有一本可行,魔道中翻过的那四分之三里也不可行。   按照概率,他从剩下那八分之一的秘籍里找到的可能性也不大。   林疏很有些烦恼,但还是继续翻。   翻着翻着,他感觉凌霄在看自己。   他抬头,撞进表哥略含笑意的眼睛里。   林疏:“......”   这是嘲笑吧。   他更烦恼了。   接着往下翻。   翻着翻着,感觉表哥走到了自己的背后,右手按在了书页上。   他停下动作。   凌霄道:“传言青冥魔君是上古大魔,后被仙道之人废去全身经脉......依然纵横魔界十数年方败。”   此时此刻,他站在林疏背后,因为翻书的缘故,离得极近,声音仿佛响在耳边。   林疏呼吸有点困难,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这一页上记录的都是这位“青冥魔君”的著作。   什么《闇炎玄典》《阎罗诀》《七杀剑法》《森罗图录》......可以说是鬼气森森,邪气冲天。   心法,林疏用不了,剑法亦是,阵法图录倒是可以一观,但并不实用。   但据凌霄所说,这位魔君经脉尽废后,仍能纵横魔界,想必别有什么奇崛的功法。   宝册的排列很有规律,是按照时间的远近,也就是说,后期的秘籍会出现在后面。   林疏往后翻了几页,来到青冥魔君著作的末尾。   最后一本叫做《寂灭》,介绍很短,只有两个字。   慎习。   林疏按照上面的索引,在书柜中找到了《寂灭》。   打开第一页,写了短短两行字。   这两行字与“欲练神功,挥刀自宫”居然有异曲同工之妙。   是:“入我门者,自碎经脉。”   林疏心中一动。   有戏。   他继续往下翻。   最前面,是青冥魔君创此门功法的前因后果。   月华狗贼,废我经脉,来日必废此狗贼经脉报之。   经脉已毁,我欲重塑,然思及月华狗贼嘴脸,心中恼恨,只欲以残废之身废其经脉,得见狗贼震诧脸色,必定十二分快活。   法成之日,出东山,欲寻狗贼,作弄之,弟子来报:恭贺师父!月华仙君三年前落入十二天魔陷阱,力战不支而死!快哉!   吾惊,怒而杀徒,又诛十二天魔,欲寻月华尸骨,未果,想必为野兽所噬。   想此人一世清白仙君,败于肮脏计策,葬身野狗腹中,竟恸哭半夜,心痛如绞。   恨!恨!恨! 第60章 九重雷劫   这三个恨字, 有如铁画银钩, 笔锋凌厉, 血淋淋恨意杀气几乎要破书而出!   林疏心神一时为之所摄,半晌,才回过神来。   只听凌霄轻声道:“可叹。”   林疏虽还有些不太理解, 但也能看出,这青冥魔君虽斥月华仙君为“狗贼”,却在月华仙君被阴谋诡计杀害后怒而发狂, 屠戮十数人, 恐怕与月华仙君针锋相对中,又有惺惺相惜之意。   这魔君虽修魔道, 却不齿十二天魔联手杀月华仙君的肮脏手段,也算是一个光明磊落之人。   他继续往后翻。   这秘籍名为“寂灭”, 青冥魔君创下这法门,完全是为了以牙还牙, 废掉月华仙君的经脉,故而并不作杀人、打斗之用,专用来废人经脉。 第一卷 名为“寂灭针”。   寻冰魄银针, 淬以冰玉寒毒, 再寻诸多奇毒,以青冥魔君给出的配方,催入银针中,再配合秘籍中所记的独门寻穴、发力、暗劲手法,只消三针, 立即废去人全身经脉——甚至不必暗中施针,这手法难学至极,但自有玄妙之处,只需光明正大正面对敌,任他有再强的身法,也难以躲开这神鬼莫测的一击。   而此针毒气外露,入体即化,仅仅是拿在手中,就会大大损伤经脉,经脉损伤之痛,痛可钻心,使用针人苦不堪言,所以,学习此法,不能有顺畅的经脉。   凌霄也在看,看完道:“虽然难寻,以凤凰山庄之力,可以制成......有它,你自保无虞。”   用寂灭针作为底牌,再加上自己原来已经有的那些机括、武器,以及冰弦琴,他虽然用不出本身的武功,但也很难被人所伤了。   粗略往后翻,还有“寂灭指”,“寂灭剑”,“寂灭灵虚功”诸多法门。   林疏轻舒一口气,合上书页。   原本在凌霄怀里的猫伺机再次钻进了他怀里,一阵好蹭,看来表哥的顺毛技术还不到家。   凌霄收回手,帮林疏收好秘籍和琴,道:“走吧。”   林疏点点头。   这一趟总算是来对了。   唯一的问题是,这秘籍过于阴邪,恐怕通不过学宫的检验——弟子们从幻荡山带回的宝物,都会被带队的真人仔细审查,确认不会被心性尚不成熟的弟子滥用而酿成大祸,才会允许弟子使用,不通过审核的,就要放入藏宝阁最顶层,或是藏书阁的禁书区,不允许弟子随便翻阅——当然,如果发生这种情况,学宫会补偿相应的玉魄给弟子们。   但是,玲珑洞天的那位公子赠予他们二人各自从天字库中再拿一件宝物的资格,学宫并不知道,这样一来,林疏把《寂灭》收入锦囊,再把冰弦琴交给真人查验,就可以过关。   三人走出天字库,库门合拢,声音沉闷,在长长回廊里回荡不绝。   又过一会儿,声音仍然没有消失。   林疏:“?”   凌霄微蹙眉。   那少年道:“这声音有古怪。”   又过几息,凌霄语速极快道:“声音在外面!”   他们凝神细听,果然,那声音低沉,连绵不绝,正是从殿外传来,经过重重回廊,有点失真,这才听错。   林疏怀里的猫突然惨叫一声,尾巴上的猫根根炸起,伸颈往前看。   林疏领会了它的意思:“我们出去。”   越是靠近大殿,那声音越清晰。   雷声!   压抑的、连绵不绝的、巨大的雷声轰响。   落在林疏耳中,竟然意外的熟悉。   这——不是寻常雷鸣!   是劫雷!   他们快步走回大殿,又出大殿,来到外面。   天幕低垂,几乎压在人的头顶,黑云翻滚,成巨大的漩涡状。   果真是劫雷!   而幻荡山上,有可能渡劫的,只有守山人!   没错,原本幻荡山提前开启,就是因为守山人临近渡劫,即将飞升,不能再守幻荡山!   林疏抬头看,只见漩涡的中央正对着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那么,等天劫正式开始,天雷就会落在这里,这也说明,守山人此时就在这附近。   环顾四周,只有零星几个也破解了珍珑棋局,等待猫接引去宝库的弟子,哪里有守山人的影子?   这时候,林疏突然感觉怀里的猫在发抖。   一边抖,一边细声细气地叫唤,还时不时抬眼看林疏,看完他,又去看凌霄。   林疏:“......”   凌霄:“......”   凌霄道:“是你?”   猫又叫一声。   行吧。   真是世事无常。   林疏把猫举起来,与它大眼瞪小眼。   猫:“喵。”   林疏:“真的是你?”   猫:“喵。”   轰鸣的雷声越来越大,黑云越压越低,林疏毕竟是经历过一次天劫的人,怎能不知道这就是天雷即将劈下来的征兆?   天雷既然要劈这里,那该渡劫的人也就一定在这里。   这里没有人该渡劫。   只有一只可疑的猫。   这可疑的猫此时还在发着抖,然后把脑袋用力往林疏臂弯里埋,试图逃避。   林疏看凌霄。   凌霄在看猫,不知怎地,林疏觉得表哥现在很不悦,约莫是对这只猫的不争气感到不满。   他问:“怎么办?”   凌霄:“你被它缠上了。”   林疏:“......”   人,可以通过渡劫,进入仙界。   兽,理论上也可以。   但是兽毕竟和人不同,不是万物灵长,即使开了灵智,也很难悟道。   而兽要渡的天劫,却是和人一模一样的九重雷劫。古往今来,只有寥寥几例妖兽渡劫成功的先例。   但是天道仁慈,毕竟还给它们留下了一线生机。   人渡天劫时,不可投机取巧,否则便横遭天谴——比如林疏。   但灵兽渡劫,却可以与人结缘,被人相帮——只要它找到了愿意帮自己渡劫之人。   眼下的场景很明显,这猫,赖上林疏了。   那发抖的身躯,明晃晃写着五个字:“请帮我渡劫。”   所谓的守山人即将渡劫,所以幻荡山提前开启,让弟子最后进来挑选一次宝物,全都是幌子,明明是这只猫即将渡劫,害怕自己渡不过去,开放幻荡山让优秀的弟子们帮自己渡劫。   到头来,并没有守山人。   所谓“守山人的宠物”,就是守山人本身。   一只猫。   一只正在拼命试图逃避渡劫的猫。   林疏还能怎么办?   猫看他,他就看表哥。   表哥,请帮我们渡劫。   凌霄笑。   他手指按在刀鞘上,道:“我渡劫,你陪它罢。”   那少年将背在身后的重剑往地上一拄,道:“我也来。”   他握剑的姿势和手势让林疏感到了熟悉。   电光火石间,他想到了一个人。   苍旻。   真武榜被萧韶压在头上的那个第二,传说中的武痴。   苍旻也是用一把类似的重剑,而且,这少年一路过三个关卡,在上陵学宫所有人之前进入了仙宫,一定也不是等闲之辈。   但是,梦境中那个高大魁梧的苍旻,和面前这个清秀可人的少年,太难让人联系到一起去了。   他正想着,几个另外的弟子也看清楚了状况,正欲上前,凌霄道:“你们修为不够,不必来。”   那些弟子便在远处盘膝坐下——毕竟,观看渡劫场景,是难得的参悟天道的机会。   大约过半柱香时间,一个白衣人从下方上来,飘然落在了他们面前。   ——正是那个最先到仙宫的剑阁弟子,林疏三人去仙宫时,已经没了他的影子,想必是取完宝物下山了,此时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又回来。   “在下云岚,”他道:“愿相助。”   凌霄道:“多谢。”   以林疏的眼力,他们三人都是元婴修为,而且是元婴中的佼佼者,但对付天劫,尚不知有几成胜算。   他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于是把冰弦琴摆好,把猫放在肩膀上,回忆以前学的那些曲谱。   猫也知道事关重大,顺从地被放在了肩膀上,两只前爪抱住林疏的脖子,让他有点不能呼吸。   林疏忽视脖子上毛茸茸的触感,轻按琴弦,开始弹一首《清宁诀》。   灵气在琴弦上聚集,然后化作柔和雾气散向四周,可以使人清心凝神,效果显著。   云岚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林疏不知道这曲子到底是仙道中广泛流传的乐曲,还是剑阁独有的曲子,若是剑阁独有,云岚极有可能会认出来,不过云岚没有说话,他也就没有什么表示。   云层中轰隆一声。   黑猫把林疏的脖子抱得更紧,细声细气地叫唤着,俨然是怕得紧了。   若守山人果真一直是它,那也算是一个千年修为的灵猫了,居然还怂成这个样子,也真是天性使然。   猫狗鸡鸭此类被人豢养的动物,本身就没有凶性,故而很少能修炼有成,即使有成——看看这只谄媚的黑猫,就知道,再怎么修炼有成都是一个喜欢往人怀里钻的小东西。   林疏抬头看天。   天道威势渐渐增强,使他又想起自己渡劫时的情景来。   若不是那根避雷针,他此时恐怕已经在仙界了。   蕴含天道真意的九霄劫雷,居然能被现代科学战胜,被一根普普通通的避雷针直接吸收,这也着实是一件奇事,他到现在也想不明白。   大殿前面又零零星星来了几个弟子,但都没有上前。   一曲毕,天空上喀喇一声,殿前狂风大作。   凌霄“铮”一声,拔刀出鞘,目光淡淡。   林疏调完弦,换一首《绝云霄》,琴声转而向上,铮铮然有杀伐之意。   所幸小时候师父管得严,基础打得扎实,弹琴的技艺到现在也没有怎么生疏。   有了冰弦琴,琴声内蕴灵力,既可以帮他们醒神、凝气、疗伤,必要时也可以攻击,自己这次总算是没有拖后腿。   那疑似苍旻的少年道:“林师弟,你好厉害!”   林疏还没有回答,就听凌霄道:“自然。” 第61章 误拂弦   云岚亦拔剑出鞘, 剑尖清清冷冷一点光, 仿佛透着雪山之上的寒气。   疑似苍旻的那位, 他不必拔剑,重剑无锋,本就无鞘。   山巅之上本就偏冷, 此时日光被遮蔽,如同黑夜,狂风大作, 更是寒意大起。   林疏看着天色。   等那浓云再黑些, 如同欲滴浓墨的时候——   一道白光撕开天幕,使人短暂地眼花了一瞬。   林疏在心中默默计秒。   三。   二。   一。   猫猛地打了个寒噤。   雷声刹那间迸发, 震耳欲聋,整座山甚至都微微摇动。   林疏铮铮铮连弹三下, 灵力飞荡,护住猫, 而后继续《绝云霄》,帮助直面天雷的那三人凝聚心神。   只见高天之上,一道浓紫发黑的天雷, 直直朝着这边劈下来!   仿佛一切为之变缓, 天地之间,只剩那一道威力无匹的巨雷。   ——你如何向天道证明,修炼已成,剑心已明,大道已证?   唯有以超凡卓绝的武功修为, 挡下九道蕴含天地真意的劫雷!   林疏一晃神,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几个月前。   他回过神来,看见凌霄扬刀向天,衣袖猎猎。   澎湃刀气直冲云霄,在半空中与劫雷相撞!   只这一下,林疏已经能看出,表哥的修为,恐怕与萧韶不相上下。   天地寂静,短暂的一瞬过后,天雷缓缓下压。   凌霄纵身弹起,身形翩若惊鸿,又是一刀。   巨大的炸雷声过后,那道紫雷在空中静了一时,而后缓缓消散。   聚在殿前的那堆弟子也不管他出身哪门哪派,只管喝彩:“师兄好刀!”   猫也抖得不是那么厉害了,看来颇为识货。   林疏琴声渐低,而后变为连绵清澈。   凌霄毕竟不是渡劫期,硬抗天雷之威,即使表面上不显,也会有暗伤,故而趁着第二道天雷还没有下来的间隙换成疗伤之曲,希望能奏效。   半柱香时间过后,天上又传来压抑的沉闷雷声。   第二道!   九道天雷,一道更胜一道。   云岚竖剑指天,并指抹过剑锋,随着他的动作,剑上清光骤起,赫然是剑意。   只见雷霆之下,剑光如雪,剑气纵横,他运起轻身功法跃在半空,与天雷且对且退,出剑极快,极稳,硬生生将天威磨去大半,等天雷即将压向人群的那一刻,剑意陡盛,直刺向紫雷!   雷光之下,人身显得无比渺小,然而仙道修炼多年,以微渺之身,却有与天地对剑之力。   原本就被消耗大半的紫雷在那一剑之下消散。   围观的弟子继续喝彩:“师兄好剑!”   那少年道:“两位师兄,你们与天雷对攻,远胜于我,但论起守御,还是我最为擅长。”   凌霄道:“拭目以待。”   黑云滚滚,雷霆低鸣里,第三道天雷轰然到来。   他却不出剑,而是将黑色重剑往地上一插!   浑厚灵力以重剑为中心,涟漪一般激荡开来,然后陡然收住,转而向上,形成一个正好把四人一猫保护在内的圆形灵力罩,这道屏障厚重结实,灵力的流动玄奥无比,明明是无形之物,给人的感觉却如同铜浇铁铸,不可摧毁。   林疏确认,这少年就是苍旻!   那一天苍旻在与萧韶的切磋中展现出来的就是这样雄浑的风格,与玄奥精深的灵力控制。   苍旻双手握剑柄,双眼紧闭,周身气势节节攀升,那灵力罩也愈发凝实。   紫雷直直向他们劈来!   黑猫身子猛地一抽,把林疏脖子搂得更紧,险些让他不能呼吸。   面对直直劈过来,已经近在眼前的九霄紫雷,林疏本能地闭上眼睛。   一秒,两秒,三秒。   无事发生。   黑猫快乐地“喵”了一声。   他睁开眼,看见苍旻虽脸色苍白,仍抱着重剑咧嘴一笑。   那道灵力屏障被天雷击灭了绝大部分,只剩薄薄一层,但是,终究是成功抗下了比前两道都要厉害的第三道天雷!   那边的弟子们继续喝彩:“师弟好法力!”   ——都怪苍旻面相实在太小,换成谁都想喊师弟。   天空在短暂的寂静后,继续响起轰隆的雷声。   前三道雷劫确实顺利挡下,但后面的劫雷,威力可是成倍提升。   云岚道:“你我三人联手。”   凌霄与苍旻都没有异议。   凌霄与云岚擅长与天雷正面相抗,消耗其威力,苍旻则长于防守,三人配合,竟然真的又挡下三道天雷。   围观的弟子不知怎么夸才好,喝彩声便换成统一的:“好——!”   若是只听声音,还以为是茶楼里说书先生说到了精彩的片段,引得一众看客大声叫好。   但林疏从四道起,就不再弹奏进攻或辅助的曲子。   他在疯狂地给那三个人疗伤。   再绝顶的天资,再强悍的修为,都掩盖不了他们还是元婴期这个事实,和渡劫之间,差了整整一个大境界。   还是不行。   琴声所能疗的伤,远远及不过他们在天雷下受的伤。   第七道劫雷缓缓消散。   苍旻吐出一大口血来,色如金纸,拄着重剑才能勉强不倒下。   云岚握着剑的手也在微微颤抖,显然灵力已经透支。   至于凌霄,林疏看不出来。   但他们凤凰家的人,一贯对自己狠得要命,所以林疏怀疑他也受了同样重的伤,只是掩饰得比较好。   这样重伤的三个人,绝无可能撑过接下来的两道雷劫。   这种情况下,他们可以抽身而走,然而君子一诺千金,谁都没有放弃的意思。   围观的弟子们这次没有喝彩,而是默默地看着中央的四个人。   沉默中,一个元婴修为的弟子走上前,与他们站在一起。   第二个。   第三个。   然后,金丹期的弟子结伴上前。   登上山顶的人,到现在统共二十三个,都站在了雷劫下。   第八道下来的时候,所有弟子都用尽全力,各色灵力交织,共同挡下了第八道劫雷!   然而,天雷之威,岂容得这些修为尚低的弟子挑衅。   没有人毫发无损,全部受了重伤。   凌霄抹掉唇角的血迹,淡淡道:“你们散开。”   弟子们也知道以自己的实力,下一道天雷劈下之时,就是丧命之日,默默退开。   然后对苍旻道:“你也去。”   苍旻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天空下,只剩下凌霄和云岚。   林疏听着天际滚滚雷声,感受到天地间那股恐怖威压,感到异常不安,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凌霄......”   凌霄转过头,对他笑了一下:“我没事。”   林疏抿了抿唇。   凌霄问:“手没事吧?”   这样高强度的弹琴,仓促之间又没有护指的器具,林疏的手指早已红了起来,微微刺痛。   他知道这比起对抗天雷之人所受的内伤,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林疏道:“没事,你......”   凌霄左手轻轻抚过刀锋,道:“安心。”   林疏“嗯”了一声,还是有点不安。   但他又想,虽然相处时日极短,但表哥的品格无可指摘,是真君子,他若是没有万全的把握渡过雷劫,必定不会把云岚也留下来一起送死,也不会让自己也留在近处。   所以,凌霄既然这样做,就是确定他自己不会死,别人也不会。   这样想着,指下琴声终于重归平静。   凌霄道:“很好听。”   林疏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别人夸奖自己,心神一晃,不慎弹错了一个调子。   凌霄看着他,轻轻笑了一下。   天空一声炸雷响,比之前所有雷劫加载一起都要声势浩大。   云岚咳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剑修小哥:情情爱爱,有伤风化。 第62章 黄雀在后   林疏蹙眉看天。   当初他渡劫, 第一道雷劈下来, 就被判定严重作弊, 来到了这里。   若是能把劫渡完,第九重天雷,以自己那时的修为, 也并不容易。   幻荡山巅一片寂静,唯有清润的琴声连绵不断。   林疏还是有点担心凌霄。   雷声最盛的时候,突然停了半刻。   死寂。   天上乌云滚动, 仿佛在无边的寂静中酝酿最后的一击。   越是寂静, 越使人的心脏如同被冷手攫住一般,连自己的心跳声都能听见。   忽然, 林疏肩膀上的黑猫“喵”地轻轻长叫了一声。   林疏正想腾出手来摸摸它,却不料这猫顺着他的身体下去了, 踩到了实地上。   它犹犹豫豫,先看看林疏, 又看凌霄,再看云岚,然后看天, 又回头看林疏, 一只爪子向前探了探,又收回来,如此重复几次,最终以一种极其怂的姿态小步溜到了山巅平台的中央,坐下来, 仰头看天。   太感人了。   它终于决定亲自渡劫了。   千年的灵猫,要说修为不深厚,林疏是不信的。   但是,怂,也是真的。   天空轰隆一声响,声音太大,以至于让人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只眼前发黑,耳鼓一阵阵发疼。   浓紫雷霆轰然下落,笼罩整座山巅,仿佛彗星袭月。   猫:“喵。”   一股混沌灵力从它身上升起来,和即将劈下来的天雷相抗衡,雷光的来势缓了一缓。   猫:“喵呜。”   灵力继续积聚,雷光又缓了一缓,但仍然坚定地往下落。   猫:“喵嗷。”   拉锯战仍然持续。   猫的灵力诚然没有辜负它上千年的道行,但天雷也不是善类,隐隐占据了上风,不管猫释放出多少灵力都坚定地要来劈它。   猫焦虑地用爪子抓地面,尾巴毛已经隐隐约约炸了起来,又回头看林疏。   林疏弹了轻盈的曲子来安抚它。   天雷继续往下压。   猫几乎要崩溃,爪子疯狂挠地,炸起尾巴毛,叫得不成猫腔。   那层灵力被天雷逐渐吞噬,已经渐渐淡薄,马上要消耗殆尽。   凌霄的右手按在了刀柄上。   猫最后嗷了一声,努力又聚起一股凝实庞大的灵气,主动去打天雷。   它已经支撑不住,但天雷亦是强弩之末,轰隆一声,终于缓缓消散了。   猫昏倒在地。   凌霄把它从地面捞起来,交给林疏。   还在呼吸,没事。   也不知是真的灵力耗尽昏了过去,还是被吓晕的。   林疏想笑。   天上,乌云如同潮水般退去,转眼间又是晴空万里,云层上甚至笼罩着一层恢弘金光。   等猫从昏迷中醒来,把修为彻底修到圆满,再了结世间因果,就可以飞升仙界了。   当然,它借了人力来渡劫,就要对人报恩,恐怕会在人间逗留许久。   到底欠了多少因果,只有这猫自己知道,等它醒来,自然会跟着欠因果最多的人走。   围观弟子都受了伤,但仍然虚弱喝彩:“守山人好法力!”   天劫终于了结,他们虽然方才受伤,却神采奕奕。   这次出手抵挡天劫,知道了天雷是怎么一回事,就好比大家都在裸考高考,他们却得了天赐机缘,体验了一次模拟,怎能不高兴——即使受再重的伤,都算不了什么。   苍旻过来看猫,问林疏:“它没事吧?”   林疏:“活着。”   呼吸均匀,身体很温暖,没有什么大碍,就是有点沉。   苍旻:“居然是一只猫!”   弟子们附和:“难以置信。”   北夏忌惮了那么久,害怕贸然进攻,会引得幻荡山中神秘莫测的千年修为不世高手出手,没想到,忌惮的竟是这样一只胆小怕事的黑猫。   “我等先疗伤,”一个弟子道,“等这只......呃,守山人醒来带我们去宝库。”   他们达成一致,各自坐下疗伤。   云岚与他们告辞,下山去了。   林疏问凌霄:“你还好么?”   凌霄道:“不太好。”   林疏从锦囊里的瓶瓶罐罐中挑出一瓶三清大还丹,递给凌霄。   凌霄接下,却没吃,放在手里把玩几下,道:“我不吃。”   林疏道:“吃。”   “我不吃,”凌霄的声音带了点笑意,压得极低,传进耳朵里,仿佛有猫爪在挠,险些要让人打个激灵,“你给我弹琴就好了。”   林疏:“......”   表哥,我觉得你在找事情。   但他拒不吃药,也不行,毕竟受了重伤。   林疏把猫挂在肩上,腾出手来,打算找个合适的姿势给凌霄弹一首疗伤的曲子,却被凌霄轻轻按住了肩膀。   他吃下一颗大还丹,道:“别动。”   林疏抬头看他,用眼神表达疑问。   却见凌霄的目光越过他,看着人群,林疏形容不出他此时的神情,似笑非笑,又带着些杀气,很是肃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听见凌霄道,“幻荡山开启,上古宝库任人挑选,如此盛事……”   林疏心中忽然一惊,然后听见凌霄继续道:“守山人劫后虚弱昏迷,弟子亦全受重伤,天赐良机。”   林疏猝然回头。   只见白玉地面上,盘膝打坐的弟子当中,有几个缓慢僵硬地抬起头来看他们,目光呆滞,脸色灰败。   血毒感染的活死人!   他们发出嘶声,纵身朝这边扑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在同一刻,凌霄手下刀光暴起,织成密不透风的刀气屏障,与活死人对攻。   林疏紧紧抱住猫,后退几步,趁着到凌霄挡下活死人,站到他背后。   毫无疑问,活死人的目标,是猫!   猫是之前被计入南夏顶尖战力中的守山人,还是整个仙宫宝库的钥匙!   对北夏来说,若趁机杀了,好处很多。   若收服,更是一夜暴富。 第63章 真言咒   林疏正想着黑猫的富有, 耳边突然划过一道劲风, 斜刺里穿过来一只灰白的手。   他直觉下迅速折身, 避过这一击,凌霄迅速回挡,硬生生一掌拍在了那活死人胸口上, 淡红色灵力在空气中稍纵即逝,与凌凤箫的色彩相近,果真是凤凰山庄的血脉。   抱着猫, 林疏既不能弹琴, 躲避攻击又不甚灵活,所幸表哥足够厉害, 让他不至于招架不及,还有余裕揪几下猫耳朵, 想让它快点醒过来。   弟子们对北夏同仇敌忾,即使伤势还没有好转, 也都勉力拿起兵器,护卫在林疏与凌霄周围,加入与活死人的战斗中, 一时间, 幻荡山上只有活死人的嘶叫与兵器乒乒乓乓相撞声。   有了他们相助,凌霄这边压力顿减,招式也游刃有余许多,让林疏有了更多的机会去揪猫耳朵,揪几下之后, 怕把那薄薄的耳朵揪坏,改成拽尾巴。   可惜猫昏得彻彻底底,任林疏怎样摆弄都像一只皮毛温暖的死猫。   他一边试图弄醒猫,一边跟着凌霄走,站在凌霄身后三步之内的地方,这片区域最为安全。   跟着跟着,他发现凌霄的步子有古怪。   这人的刀法虽也有凤凰山庄刀法中的凌厉肃杀之气,更多却是清朗飘逸,刀光似雪,步法亦是——然而,以林疏的眼力,能看出他的移动方向并不是被战局所逼。   一般情况下,人在被围攻时都会有意识选择最适合突围的方向,然后将其突破,凌霄却不是!   他在有意识、但不着痕迹地朝着某个方向去,而那个方向,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方向。   凌霄有别的意图!   林疏抱猫跟着凌霄在混乱战局中游走,眼睛注意着凌霄的刀。   混战持续了约两柱香时间,凌霄的刀陡然刺向一个活死人。   然而,刀尖堪堪碰到那活死人胸膛之时,却疾速改变方向,刺向正帮凌霄抵挡着活死人的一个弟子的咽喉!   那弟子,林疏甚至在学宫中见过!   旁边有弟子惊呼:“师兄!错了!”   凌霄冷笑一声,刀光如雪,去势丝毫不减!   那弟子横剑一挡,角度极其刁钻!   凌霄迅速与他缠斗。   林疏惊讶发现,凌霄此时的实力,比之对抗天雷时毫不削弱,甚至有所增强,远远超过他认知中元婴巅峰的水准,直逼渡劫的水准,极为骇人。   而那弟子的武功竟也不弱,剑法诡谲刁钻,与凌霄缠斗,刹那间过了成百上千招,暂落下风。   其余弟子看见那狠辣剑法,知道恐怕走得不是正路,醒过神来,几人从与活死人的战斗中抽身,去对付那诡异弟子。   他们虽然此时实力不行,但终究骚扰到了那弟子,凌霄剑法锋芒毕露,一刀横劈过他肩头,溅起尺高的血来,趁着那人因为这一下而吃痛,攻势暂缓,又是一刀直取他面门。   那人以灵力护住自己,凌霄的刀锋被灵力所扰,向左一划,擦过他脸颊,划出一道浅浅红痕。   两人继续缠斗,正是胜负难分之时,凌霄突然出左手,又是直取他面门。   他身周灵力在这一刻陡然爆发,压得那人难以动作,趁着这一刻的迟滞,凌霄竟从这人脸上撕下了一张半透明的什么东西。   ——面具!   几个学宫弟子发出惊诧叫声:“昆山君!”   人皮面具下,是一张瘦削冷厉的脸,正是负责沿途保护弟子的两位真人之一,昆山君。   昆山君是一名剑修,修为极高,当初林疏选课时,梦先生甚至问过他既然习剑,为何不选昆山君的课程。   他本应与风雷真人一道守在山下,为何却乔装易容成一位学宫弟子,混入幻荡山中?   而且,那诡谲的剑法和灵力,全都证明了此人已走入邪道,甚至有可能是操控这些活死人之人!   凌霄道:“见过昆山前辈。”   他嘴上说着“见过前辈”,手下动作却一招狠似一招,身旁灵力磅礴,比起混战刚开始时,又强了几乎一倍。   简直......可怕。   方才昆山君尚且不及他,此时更是被完全压制。   只见昆山君嘴唇蠕动,飞速念了一句什么,那些活死人忽然不要命一般全部向凌霄与林疏撞来!   凌霄挥刀,刀光划出一轮弦月般的清光,将它们全部横档开。   但就在这一个刹那,昆山君暴起出剑,速度快到肉眼无法看清,剑上锋芒无匹,破开层层灵力防护直取凌霄,一声兵器没入皮肉的声响,剑刺进了凌霄左腹。   凌霄却仿佛什么都没有感觉到,身形凌波一转,刀锋挟风雷之势向昆山君斜劈下,昆山君原本就已是强弩之末,此时几乎全无招架之力,勉力支撑,几十回合后,已经身中数刀,彻底无计可施,被凌霄制住。   有弟子主动道:“我有缚魔链!”   昆山君被缚魔链捆成了一个粽子,无法施展任何招式法门。   那些活死人的动作立刻变得僵硬机械,不多时,便也被尽数制住。   凌霄步至昆山君面前,道:“昆山君好计谋。”   昆山君目光冷冷,道:“......凤凰山庄!”   “前辈失算了,”凌霄微笑道:“凌凤箫不在,我却也是凤凰山庄嫡系血脉。”   昆山君脸色苍白,道:“侥幸而已。”   “前辈为何不想,凌凤箫是故意不来呢?”   被捆成粽子的昆山君冷冷盯着他。   一位弟子面色惨然,道:“师父,你......”   昆山君并不理会他,一言不发。   “下山,”凌霄道,“此人交由图龙卫拷问。”   这时候,林疏怀里的猫缓缓睁开眼睛,看着一片混乱的局面,茫然地“喵”了一声。   醒得实在是时候,若不是清楚它确实是陷入昏迷,林疏都要以为它是装昏了。   但他此时顾不上猫的状态。   大片的血已经在凌霄白衣上洇开,隐隐透着紫黑色,情况非常不妙。   凌霄从林疏手中接过疗伤药,嗑了几丸,微微喘了几口气,看起来情况还好。   他们下山,却见图龙卫已经守在山下,见他们来,立刻与凌霄交接,将人押走。   这个过程中,只那位图龙卫首领道:“多谢少侠襄助。”之后,他们便没有了别的任何交谈,简直像是心有灵犀,早有谋划。   凌霄在仙乡客栈要了两间房。   林疏觉得他受的那道伤着实不轻,还需要吃药上药,便抱着琴和他一道回了房。   一进房,凌霄的身体忽然晃了晃,脸色苍白,全然是灵力消耗殆尽的模样。   林疏伸手扶了一下他,好险没有倒下,坐到了客栈的床铺上。   林疏问:“要包扎么?”   凌霄按住伤口,道:“有毒,等等。”   林疏问:“要解毒么?”   凌霄看着他,眼里神色仍是很温和,道:“不必,我不怕毒。”   好吧。   凌霄道:“你也坐。”   林疏坐在他旁边。   “昆山君此事,乃是一招引蛇出洞,”他道,“不久前上陵学宫出现北夏魔物,箫妹便怀疑学宫中有位高权重的真人叛变。”   林疏:“?”   “你们请了越老堂主出山,‘万物在我’观照世间万物,既然越老堂主说已肃清魔物,便确实已经肃清,此后却又出现活死人......只能是学宫有北夏内应,且消息灵通,得知越老堂主到来消息后,立刻远离上陵山,待排查结束,又回来。”   林疏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越老堂主信誓旦旦说学宫已经干净了,半天之后他就在藏书阁遭遇了活死人,这说不通。   越老堂主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普通弟子是不知道的,只可能是位高的真人或先生。   “往年,北夏素来爱在幻荡山上搞些动作,但有守山人震慑,仅限于暗中观察,”凌霄淡淡道,“此次黑猫重伤,其余弟子亦重伤,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我料想会有北夏奸细出手。”   林疏想了想,这都说得通,但要辨认出谁是北夏奸细,又需要一番功夫,不知表哥怎样做出了判断。   凌霄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道:“其余弟子必定愿意出手帮猫渡天劫,前几道天雷威力不大,试不出深浅,故而开始我阻止他们出手。”   林疏:“......”   可怕。   表哥,你的脑子实在好使。   天雷对人的震慑,直指神魂,不论伪装得多么滴水不漏,那样的威压下必定出破绽,使出看家本领,这一下,便跳进了表哥的陷阱,只能露馅。   混乱之中,旁人发现不了破绽,但表哥毕竟不是一般人。   “奸细既是学宫中真人,北夏又爱在幻荡山上做手脚,因此,奸细恐怕是风雷真人、昆山君二者之一。”凌霄道,“果然是昆山君。”   林疏叹服。   凌霄看着他,笑了笑,道:“后面几天,我便没有灵力了,我们在客栈多住些时候。”   林疏:“为何?”   凌霄却没直接回答,而是温声问:“你可知昆山君为何敢出手杀猫?”   半死不活趴在林疏肩膀上的黑猫打了个激灵。   林疏:“不知。”   “因为凌凤箫不在,”凌霄道,“凤凰山庄嫡系血脉,佐以山庄心法,有一法门,名为‘涅槃生息’,灵力耗尽之后,绝处逢生,半个时辰内修为上涨一个大境界,但其后七天失去灵力。”   原来这就是凌霄明明受了重伤,却修为暴涨,直接硬生生压制住昆山君的原因。   也能解释他面对第九重雷劫时,为何说“没事”了。   修为直接上涨一个大境界,凌霄的正常水平是元婴,上涨后是渡劫,即使对上天雷,也很有把握。   “若凌凤箫在此,幻荡山上便有渡劫实力之人,昆山君绝不会轻举妄动,然而箫妹却不在,”凌霄道:“可惜......”   可惜,世人往往认为凤凰山庄全是女子,忽视那些名义上不属于凤凰山庄,却确凿有凤凰血脉的男孩子。   昆山君此次确实是失算了,而表哥的谋划也确实厉害。   林疏不知怎地,想起了凌霄先前对昆山君那句“若凌凤箫是故意不来呢?”   这句话,细思恐极,不能往下深想。   他默默道:“你好好养伤。”   过一会儿,才听表哥道:“嗯。”   林疏看他。   凌霄对上他的目光,似乎想要说什么。   下一刻,他整个人却向林疏这边栽了过去。   昏倒了。   像黑猫一样昏倒了。   林疏扶住昏倒的表哥,把人在床上放平。   放平的过程中,摸到了一手的血。   放任他这样昏着,必定不行,要包扎。   林疏在锦囊里找了找,翻出一堆药与软布绷带,以及几瓶灵露。   然后,开始着手解凌霄的衣服,把伤口露出来。   他先用把软布用灵露浸湿,而后去擦拭伤口旁的血污。   手指碰到凌霄温热结实的腰腹,让他有点心中发慌,想逃。   然而,下一刻,林疏完完全全地愣住了。   擦去血迹之后,那道三指宽的伤口旁边,有一个黑色的印记。   这印记形状奇特,像是某种没有见过的文字。   但他见过这个印记!   在学宫,思过洞,那个被擒住的弟子身上。   大小姐说,这是一种失传已久的北夏巫术,名为真言咒,烙在神魂上,被刻下真言咒者,永守秘密,毕生不能说出下咒者要他不说的那件事,无法可解。 第64章 我不走的   林疏清洗好凌霄的伤口, 敷药, 包扎, 包扎完,心脏砰砰跳了几下。   表哥身上,有北夏巫术的印记。   难道他与北夏有关么?   他觉得不可能。   凌霄是光明磊落之人, 而且,方才还出手抓了昆山君。   恐怕是方才的打斗中,被北夏所害!   那个咒文果真是真言咒还好, 若是别的什么花纹类似的阴毒咒文, 后果不堪设想。   林疏有些焦虑,疯狂思考现在该怎么办?   他自己对北夏巫术一无所知, 什么都做不了。   求助其他人?   不行,万一他们凭借这个咒印咬定凌霄与北夏有关联, 岂不是百口莫辩。   那就只有一种选择了。   找大小姐。   大小姐一定能妥善解决。   然而,他随即想到, 自己并没有大小姐的联系方式。若是用灵鸽传信,也要知道大小姐现在的位置——而他并不知道。   只能用梦境传信。在周天演武场中,弟子即使现实中远隔千里, 也可以同时出现在那里, 自然能见面。   但他也不知道大小姐在演武场中的账号。   大小姐甚至可能根本没有账号。   他正有些苦恼,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萧韶。   他们认识,大小姐甚至还说过萧韶是可信之人,他们两个甚至还可能有血缘关系。   自己只要在演武场中找到萧韶,然后问他是否有大小姐的联系方式, 就可以了。   林疏进了演武场。   石壁上疯狂刷出消息。   折竹请战萧韶。   折竹请战萧韶。   折竹请战萧韶。   看到这消息的弟子们喧哗了起来,纷纷往这边看。   仙道院的师兄们非常雀跃:“折竹仙子终于来演武场了!”   林疏被他们热切的目光看得很难受,只盼这一年早点过去,好让自己摆脱这个仙女的壳子。   这时候,他背后响起一道脆生生的女子声音:“好你个折竹,终于来了!”   他转身看,只见一个美丽的粉衣姑娘横眉竖目看着自己,腰间佩一把霜花剑。   林疏:“......”   他不认得人,可却认得这把霜花剑——是折竹这个号上原本佩带的武器,后来他和萧韶切磋,把剑打碎了,才换了折竹。   所以,眼前这个粉衣姑娘,正是最开始,梦境出故障的时候,和自己互换了身体的那个姑娘,也就是折竹这一外表原本的主人。   大祭酒罚自己用女身一年才可以去梦先生处更改,所以他只能维持折竹的形态,但这姑娘没有犯事,不必这样,现在恐怕是又捏了一张脸。   然后,今天,把自己逮住了。   林疏感到不能呼吸。   “什么折竹师妹,哼!明明是个师弟!”那姑娘挥手布下一道隔音的结界,道,“你好不要脸!”   林疏无话可说,感到很羞愧。   那姑娘继续道:“我今天就要告诉大家,他们心中仰慕的折竹仙子并不是个姑娘!”   林疏:“......不要说。”   姑娘道:“怎么?你还上瘾了?”   林疏道:“我把幻境打坏,大祭酒罚我用一年这具身体。”   那姑娘听了,倒没有像方才一样凶,而是噗嗤一笑:“这个罚人的法子妙极!”   林疏:“......”   “我若说出来,别人都会知道折竹是个有穿裙子癖好的师弟,你必定不愿意被这样说,”那姑娘眼珠一转,“这样,你给我封口费,我便不说,怎么样?”   林疏道:“你要什么?”   姑娘道:“你武功绝世,现在又因为去幻荡山,在外面,此事必定容易办到。我父亲两年前受了重伤,如今药材只差一味万鬼渊的白骨花,劳烦你去一趟,摘一朵回来,放在藏宝阁寄卖。到时候我自会买下,不会少了你的玉魄。这样一来,你也算对我有恩,我便不计较你用我精心捏好的身体了!”   万鬼渊的白骨花,林疏觉得耳熟,仔细一想,大小姐先前接下过“前往万鬼渊摘取白骨花”这个任务。   万鬼渊是个极为凶险的邪门地方,对修炼也无助益,弟子们很少有愿意去的,仙道中其他人也是如此,所以白骨花是一味极其罕有的灵药。   他觉得姑娘这个提议可行。   自己占用人家的身体,已经很愧疚,北夏已经注意到折竹可能与剑阁有关系,正在寻找,他不能暴露“折竹师妹”其实是男孩子这件事。   林疏道:“好。”   姑娘道:“那我们就说定了!”   林疏:“嗯。”   姑娘眼中出现雀跃神色:“多谢你!”   林疏道:“不谢。”   姑娘约莫是看到自己父亲的伤势有救,几乎要蹦蹦跳跳起来,道:“你一定能取到的!”   林疏想了想,自己现在靠着冰弦琴这一上古神器,已经有了接近元婴的实力,剑阁传下来的曲谱中,又有许多破魔诛邪的曲子,闯一闯万鬼渊也可行。   假如表哥伤好之后,可以跟着,就更能取到了。   他道:“可以。”   姑娘满脸的高兴根本掩饰不住:“你真好!”   ——方才还凶神恶煞要实施敲诈,如今达到目的,开心成这个样子,也有点可爱,是个鬼灵精怪的姑娘。   林疏看着她,感觉有点奇妙。   他上辈子不和外人打交道,还从没有帮助过别人,更没有被人感谢过。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看着姑娘的样子,他感觉自己的心情变好了不少。   但是,想起表哥还在昏迷,又疑似被北夏所害,他就重又变得焦虑起来,道:“姑娘,我还有事,先走了。”   “你去忙!”姑娘道:“我必定守口如瓶。”   他“嗯”了一声。   姑娘撤去结界,快乐地踏水去了别的地方。   林疏抬头看石壁,上面仍是只有他请战萧韶的消息,萧韶没有回复。   看来这人也在忙,没有时间看玉符。   林疏想着凌霄的伤势,原地下线,回到现实中。   凌霄还在昏着,猫团在他胸脯上,似乎在睡觉。   林疏把猫拎去旁边,不让它压到凌霄——它对自己的体重着实太没有自知之明。   猫继续团在旁边的被子上睡。   表哥此时呼吸平稳,应该没有大碍。   他把连接梦境的玉符放在显眼的地方,以便萧韶回应自己的约战时能立刻过去。   做完了这些,他守在凌霄床边,刚想开始学习《寂灭》,外面就响起了“叩叩”的敲门声。   他走到门口,打开门,见外面是苍旻。   苍旻道:“凌师兄的伤势怎么样了?”   林疏道:“还没有醒,我在看着。”   苍旻道:“大家感激凌师兄看破北夏阴谋,又出手打退北夏奸贼,托我来送药。”   说着,把一个锦囊塞到林疏手中:“师弟一定要收下。”   虽说自己这里有许多药,用不着别的,但林疏不知道怎样拒绝,也就收下了。   苍旻开心一笑:“麻烦师弟照顾凌师兄了。”   林疏:“不麻烦。”   苍旻又问了问凌霄的情况,再次表达一番众弟子的仰慕感激后,这才离开。   送走了苍旻,那边又走来几个佩刀的汉子。   这几个人,林疏也认得,正是随云刀宗的弟子,先前在客栈里和凌霄打过招呼,凌霄也出身随云刀宗,喊他们师兄。   他道:“师兄。”   几个师兄也来看凌霄伤势。   关照完凌霄的伤势后,为首那个师兄道:“师弟在门中的时候,一直说练不成‘涅槃生息’,眼下看来,俨然已练成了——也多亏他练成了,不然今日幻荡山上,恐怕血流成河!”   几人唏嘘一番,同样留下许多药材灵丹,这才离去。   林疏此番向他们交代情况,说了许多“谢谢”“无妨”“我会看着”,感觉今天一天已经说完了一年的话,很是心力交瘁。   缓了一会儿,他拿起《寂灭》,开始翻看。   没看多久,猫忽然叫了一声。   林疏转头去看猫。   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在凌霄身上扒了几下,看向林疏,又“喵”了一声。   他立刻把书扔到一边,去看表哥。   只见他长眉微蹙,仿佛在压抑痛苦。   林疏伸手试他体温。   烫。   烫得吓人。   而且,整个房间的灵力流动都不正常。   凌霄身边,混乱流窜着淡红色的灵力。   可想而知,他身体内的情况只会更加恶劣。   灵力异常,在经脉中乱窜,后果极其严重,而且不是灵丹妙药所能解决的。   怎么办?   林疏蹙眉想了想,转头看猫:“你能听懂我说话么?”   猫:“喵。”   林疏:“我需要天字库里的聚灵丹来帮他,可以给我么?”   猫:“喵。”   喵完这一声,它爬到林疏身上,眼睛看门。   看来确实能听懂。   林疏从锦囊中拿出几张符箓,道:“能激发它们么?”   猫:“喵。”   一簇灵力点燃了符箓,,在床周围形成一道结实的结界。   这样,就不怕他遇到危险了。   林疏抱着猫走出客栈。   这猫此时灵性得很,用它已经渡完劫的境界的强绝灵力施展出了缩地成寸的法术,又兼是“守山人”,可以控制幻荡山上一切,当即撤掉所有关卡。林疏一路通行无阻,不多时便来到了浮天仙宫的天字库前。   猫把库门打开,林疏循着记忆拿到聚灵丹,立即往山下去。   回了客栈,来到凌霄床前,他取出一颗玲珑剔透的聚灵丹吃下。   几乎是丹药刚刚化开,剧烈的疼痛就从四肢百骸散发出来。   他的手有点抖,勉强压制住,感受到有丝丝缕缕的灵气在经脉中生出,立刻忍痛运行起本门心法来,将那些纯粹的灵力转化成自己的。   转化完一部分,他坐在床边,握住了凌霄的右手,与他掌心相抵,将自己的灵力输进去。   根据心法不同,灵力亦有相生相克的分别。   当知道凌霄现在灵力失控的时候,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找灵力相克之人为他传功,将那些乱窜的灵力压制住!   找谁?   他并不认识外面那些人,也不知道他们修炼怎样的功法。   那......唯一的选择就是,他自己。   凌霄与大小姐的内功简直一脉相承,都偏向五行中的离火之力。   而剑阁的心法,内蕴冰雪寒意,或许可行。   隐隐约约的白色灵力在手掌相接处溢出,如同寒冰上逸散的烟气。   而效果,居然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好千万倍!   林疏原本以为,要花费很大功夫才能将那狂暴的灵力压制下去,没想到,自己的灵力乍一和凌霄的灵力相触,就毫无阻碍地交融在了一起,两者相融,重新回到了最纯粹的混沌灵力状态——居然可以相互抵消,实在太巧。   林疏松了一口气,将灵力送往凌霄全身经脉。   灵力运行一刻钟后,凌霄身体中的灵力便完全被抚平,恢复正常,他微蹙的眉头也舒展开,从一个病着的好看的人,变成了一个安静睡着的好看的人。   猫:“喵。”   它继续团在被子上,准备睡觉。   林疏看到黑猫的表现,知道表哥现在暂时没事了。   他欲抽回手。   ——却被凌霄无意识地握住了。   由于先前滚烫的热度刚刚下去,现在凌霄的体温仍然高于正常水准,让林疏觉得被微微灼了一下。   他试图抽手。   凌霄却握得极紧,仿佛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他抽不回去。   林疏继续抽。   还是抽不回去。   表哥,注意一下你的举止。   我不走的。 第65章 师姐   但是, 昏迷的表哥并没有办法注意自己的举止, 仍然不放手。   林疏挣扎几次未果, 再看看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黑猫,感到了深深的无助。   最后,他只能单手把表哥往床里面推了一些, 自己在空出来的地方和衣躺下,盖上被子。   虽说和表哥离得着实过于近了,但也有点好处, 假如表哥的身体再出幺蛾子, 他能即使感受到。   林疏坐在床头,开始单手看《寂灭》。   青冥魔君的这本秘籍, 全部建立在练功之人没经脉阻塞,无法使用灵力的基础上。   这决定了这本书没有任何心法或是法术神通, 全是“术”。   魔君的意思是,灵力浑厚, 固然是修炼正道,但若将“术”练到极致,同样可怕, 纵使没有毁天灭地的威能, 却也能轻轻松松杀人于无形中。   以寂灭针为例,面对有灵力护体,有身法躲避的敌方,如何既保护好自己,又能将毒针刺入该刺的位置, 毁掉他全身经脉?   难得很,但并不是没有办法。   他有灵力护体,便寻找破绽,若没有破绽,便诱使他露出破绽。他有绝妙的身法,你的手法则要比他的手法更妙。   林疏大略将书的前半部分大概翻了一下,认识到这本秘籍并不是一本基础的秘籍。   虽然说是给经脉不通之人练习,但是,它所需要的战斗经验、直觉,还有身法,乃至心理素质,全都要顶尖。   一个一开始就经脉不通的人,即使拿到这本书,也学不了。   非得是之前已经有过绝顶的修为和手段之人,或是天赋恐怖之辈,才能脱离灵力而修炼“术”。   说来也是,青冥魔君在被废经脉之前,已经是叱咤魔道的魔君,即使没了修为,眼界还是极高的。他在这种情况下创立的功法,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可以修习。   林疏想了想,觉得自己上辈子也算修炼有成,和人切磋时水平也不低,应当能够到修炼《寂灭》的门槛。   另一个门槛是财力,像是寂灭针,寂灭剑此类东西,全都需要极其珍贵难寻的毒物来淬炼。   这个门槛,林疏觉得,自己也可以跨过了。   毕竟,他现在不仅有富婆,还有一只富猫——虽然不知道这猫为什么一直跟着自己。   他想了想,觉得黑猫可能是欠了凌霄比较多的因果,需要留下来报恩,正好自己又掌握了比较纯熟的撸猫技术,猫就留在了他们两个身边。   这样一想,自己还是没有富猫,还是靠着表哥才得到了黑猫的青睐。   林疏:“......”   世事总是重复上演,如果黑猫真是因为欠了表哥的因果才留下,那他好像还是那个没用,无助,只会花钱的仓鼠。   他已经要习惯了。   黑猫:“喵。”   林疏看了看它。   渡劫之后,按照仙道的说法,便是进入了大乘期,只待飞升。   这时候的人,实力强绝,介于修仙人和仙人之间,被称为“陆地神仙”。   那么,这只猫现在也是一个有着陆地神仙境界的猫了。   这样的一只猫竟然还不会变成人形,也真是一件奇事。   猫见他看自己,谄媚叫道:“喵。”   然后爬到了他身上。   林疏只得放下书,给猫顺毛。   顺了一会儿,问:“你能变人么?”   猫语气恶劣,没好气叫了一声:“喵。”   林疏继续顺毛。   猫发出惬意的声音:“喵。”   算了。   子非猫,焉知猫之乐。   如果是这只猫的话,真的有可能因为喜欢被撸毛而选择不变人,也真的有可能因为他撸毛技巧高超而跟他走。   此时,外面已经暮色四合,星子升起来,夜晚降临。   林疏渐渐困了,但表哥还没有醒,他的手也还没被松开。   林疏放弃挣扎,钻进被子里,决定就这样凑合睡了。   但是......被握着的那只手存在感实在强烈,猫又挤了进来,要在他们两个之间睡,他努力了很久才睡着。   谁能想到,一个对人过敏的人,居然和别人牵着手睡了觉呢?   第二天早晨,林疏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人了,只有一只猫在呼呼大睡。   他往床外看。   正对上表哥的目光。   表哥的神情还是一贯的温和,但是有点复杂。   “昨晚......”表哥道,“是我失礼。”   林疏身体的感觉渐渐回笼。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觉得自己的右手仍然有点发烫,有点生理性的慌。   他道:“没事。”   表哥道:“你生气了?”   我没有。   我只是还没有彻底醒过来。   林疏把自己往被子里埋了埋,道:“没有。”   他不是姑娘,表哥也不是姑娘,即使同睡了一晚,还是拉着手——实质上也没有什么“失礼”之说。   又缓了一会儿,他从睡意中清醒过来,从床上坐起,揉了揉眼睛。   揉完眼睛,发现表哥在看他。   因着熹微的晨光,凌霄整个的轮廓都很柔和。   他眼里的神色很难形容,林疏想了想,想出一个非常契合的比喻。   那是一种看小猫的眼神。   林疏:“......”   他道:“你还好么?”   “多谢你,”凌霄道,“再修养几日便能全好了。”   既提起了这个话题,林疏立刻想到凌霄身上那枚真言咒。   他道:“昨天我看见你身上有咒文。”   “咒文?”凌霄的表情中却没有意外,右手按上自己侧腹:“这个?”   林疏:“嗯。”   凌霄道:“无妨。”   林疏:“?”   “北夏的巫术,并不是独有,”凌霄在床边坐下,对他道,“南夏北夏,原为一体。”   这个林疏倒是知道。   “秀照先生细说南夏史”这门课上,讲过相关的东西。   说是当初并没有南夏北夏,只有一统天下的大夏朝。   后来大夏国力衰微,北地羝族大举入侵,直直杀入国都,扣押当时的皇帝与几位皇子。   皇室中侥幸带着重臣侥幸逃出生天的那一支,南迁入蜀,虽失去半壁江山,所幸保留了正统,扶新帝登基,仍称大夏朝。   后来被羝族扣押的一位皇子居然在绝地中闯出生路,不仅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郁郁而终,反而取得了羝族长的倚重,最后居然靠着近妖的计谋与种种不可思议的手段,篡了位。   他当上了皇帝,将王朝也称“大夏朝”。   但这皇子本身就修了某种阴邪古怪的法门,羝族又以魔道立身,两相结合,成了现在以巫术为正统的北夏。   或许,当时南夏皇帝低头,主动退位回归北夏,或是他退位,迎南夏皇帝回来,大夏朝就还是那个一统天下的大夏朝。   但是,显然并没有,两者都认为自己才是大夏正统,南夏唾弃北夏走入邪道,北夏鄙夷南夏苟且偷生,矛盾不但没有平息,而且愈演愈烈,到后来,战争不断,已结下血海深仇,成了现在的局面。   凌霄道:“故而,南夏也有古巫术的典籍,至今还有几份残本。”   林疏点点头。   这样说来,表哥的真言咒,并非是被北夏所害?   “一个人但凡未死,都会守不住秘密。”凌霄淡淡道:“除非下真言咒。”   林疏看着他。   所以,凌霄有一个不能说出的秘密,这个秘密若是暴露,可能引起极为严重的后果,所以他用了真言咒的手段。   “那时候我还很小,”凌霄道,“不谈。”   林疏:“嗯。”   因为真言咒的作用,表哥即使愿意和他说,也说不出来。   “但我......从未欺瞒于你,”凌霄笑了笑,变了话题,道,“打算什么时候回学宫?”   “不知道。”林疏道,“我想去万鬼渊。”   凌霄:“嗯?”   “有个师姐托我帮她摘一朵白骨花。”林疏道。   凌霄:“师姐?”   林疏:“......嗯。”   凌霄:“你何时有了交好的师姐?”   林疏:“......”   凌霄:“嗯?”   林疏觉得情况有点不大对。   他想起来,表哥毕竟是凌凤箫的表哥。   而他去给大小姐之外的姑娘做摘白骨花这么危险的事情,表哥有充分的理由不高兴。   看着表哥似笑非笑的危险神情,听着那一声略微压低的“嗯?”,他有点想上吊。 第66章 想她   林疏坚决不想把自己和那位姑娘互换身体, 还成了仙道院师兄们异常喜欢的“折竹师妹”的事情说出来。原因无他, 这个事情实在是有点丢脸, 而他并不想在表哥面前丢脸。   他只能闪烁其词,避重就轻道:“在演武场里认识的一个姑娘,她的父亲受了重伤, 需要白骨花治伤。”   表哥到道:“然后托你去万鬼渊采白骨花?”   林疏:“嗯。”   “万鬼渊如此险恶,她竟然让你孤身前去,一定居心叵测。”   “她应当不是坏人, ”林疏仿佛正在被审问, 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而且我们不会见面, 她只要我把东西挂在藏宝阁寄售,会给我相应的玉魄。”   他发现, 自己和表哥说话居然十分流利,逻辑清晰, 不知道是因为表哥脾气好,让自己不至于紧张,还是因为此时表哥神情和语气不大对, 求生欲增强了自己的语言表达能力。   “你多认识几个朋友, 也好,”表哥的语气终于有所缓和,“但一定记得小心提防。尤其是女孩子,不要被她们骗了。”   林疏点点头:“嗯。”   表哥终于放过了他:“既如此,等我伤好, 我们便一起向西去万鬼渊,恰好淬炼寂灭针的材料也有几个在那处。”   林疏:“多谢。”   凌霄笑一下:“不必谢,你日后若交了什么朋友,千万记得和我说,以免遇到险恶之徒。”   林疏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变得温顺:“好。”   表哥似乎很愉快,道:“去吃早饭罢。”   他们结伴下楼,楼下,苍旻正坐在靠窗的位置,向他们招手:“林师弟,凌兄!”   凤凰山庄的几个女孩子中,凌宝尘和凌宝清已经从山上下来,看见凌霄,上前打招呼:“公子,好久不见!我们来学宫前,大庄主还念叨你呢!”   凌霄道:“我年底回去看望母亲。”   凌宝尘道:“正是这样,咱们好久没有聚过了。”   她们又问凌霄昨日幻荡山上的详细战况,听完之后,感叹:“当真危险,多亏公子练成了‘涅槃生息’。”   凌霄没有说话。   她们又嘻嘻哈哈逗林疏。   凌霄道:“别欺负他。”   姑娘们道:“公子,你也欺负一下看看,就知道很好玩了!”   林疏:“?”   你们不做好事也就算了,不要带坏表哥。   她们说完话,回自己的位子上吃饭。因着苍旻招呼,他们去苍旻对面坐下了。   他们走时,猫还在睡,刚坐下,就见猫出现在楼梯口,张望几下,噔噔噔跑下楼,蹿进了林疏怀里。   苍旻道:“林师弟,过几日,大家便陆陆续续下山了,你打算去哪里?”   林疏道:“万鬼渊。”   苍旻道:“确凿是个磨练武功的好地方。”   凌霄道:“你与我们一同去么?”   苍旻道:“也可,我想我练的功夫,需得去一个凶兽恶鬼极多的地方去磨练。”   凌霄道:“万鬼渊可行。”   苍旻:“那咱们便结伴罢!”   说完这件事情,又在座位上等了一会儿,客栈里的小童过来上饭,仙乡客栈只供应茶水,“醉入桃源”酒,与简单的蒸灵米,虽说简单,味道却玄妙,使人如同置身仙境。   林疏给猫盛了一小碟米饭,它居然还真的慢吞吞吃了几口。   林疏想起一个问题,猫现在在自己这里,那他怎么给其余到达幻荡山巅的弟子开库房门?   他问猫:“你不管其他人了么?”   猫看向窗外:“喵。”   只见山门上一阵雾气涌起,然后瞬息之间又消散。   林疏:“......”   原来这猫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够自如控制幻荡山上的事物。既然如此,它还孜孜不倦地每次都亲自领弟子去库房,果然是想伺机被撸毛吧?   凌霄也看猫,问它:“你有名字么?”   猫:“喵。”   凌霄笑道:“没有名字,便喊你猫了。”   猫短促地“喵”了一声,似乎大为不满,然后嗖一下从林疏怀里跳开,上楼去了。   吃完饭,他们各自回房,凌霄要调息养伤,回了自己的房间。   林疏也先去了凌霄的房间,打算把留在那里的《寂灭》拿走,去隔壁房里看书——表哥现在没有昏迷,不需要他照料,可以分房了。   未曾想,一进房门,就看见《寂灭》被猫叼到了地上,撕下了三页。   一页上,在一个“谢”字上用爪钩划了一道,第二页钩了“清”字,另一页上钩的则是“圆”。   ——能在这书中找到三个字,也难为它。   凌霄道:“你叫谢清圆?”   猫:“喵。”   喵完,它跳回了床上,安详团起来。   看来果真是叫这个名字了。   林疏想,这个名字中,谢是姓,不谈,圆是真的,清却未必,可见有点名不副实。   凌霄却仿佛若有所思,道:“叶帝曾是你的主人?”   猫不答。   凌霄道:“传闻叶帝饲养过一只黑猫。”   叶帝——折竹剑曾经的主人,亦是写下《长相思》之人,还是在浮天仙宫上居住很久的仙帝,千年过去,有关他的记载已只剩下不知真假的传言与只言片语。不过,这猫若是他的猫,也无怪会成为幻荡山的守山人了。   猫却仿佛不高兴,钻进了被子里。   林疏在被子上摸了几下,拿回书,和凌霄告别,回了隔壁自己的房间。   看了大约半个时辰,摆在一旁的玉符忽然亮了亮。   他拿过来看,看见上面浮现四个字:“萧韶应战。”   林疏:“!”   怎么办。   昨天表哥身上出现真言咒,他病急乱投医,试图通过萧韶找到大小姐,发去了约战邀请。但现在凌霄已经脱离了危险,真言咒也并不是被北夏所害,自己该怎么向萧韶解释?   假装想打架了?   他捏住玉符,进入上陵梦境,在外面与梦先生打了个招呼后便进了演武场。   萧韶还是第一次见面的样子,一身黑袍,冷白的手指握着雪玉长箫,脸上覆着花纹繁复的银色面具,看不清神情,但整个人都透露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冷淡的、“我不想和人说话”的气息。   林疏落到他对面。   萧韶淡淡道:“你找我?”   “之前想找你,”林疏最终还是决定诚实说出真相,“现在不需要了。”   萧韶:“嗯。”   林疏:“......”   气氛一时陷入死寂,过一会,萧韶问:“什么事?”   “有事情想找凌凤箫,我没有她的联系方式......”林疏道,“现在不用了。”   “不用了?”萧韶道,“你没有想她么?”   林疏:“......啊?”   他仔细想了想,自己离开学宫也不过七八天,平日又有表哥一起相处,确实很少主动地想过大小姐。   他道:“还好。”   萧韶:“还好?”   林疏想了想,问:“她近日在做什么?” 第67章 归舟   “她近日没做什么。”萧韶道。   “她在学宫么?”   “不在。”萧韶道, “你和凌霄玩够了, 她会接你回去。”   林疏:“嗯。”   一时无话。   林疏觉得萧韶的话, 和自己比起来只少不多。   又沉默了一会儿,他道:“......我走了?”   萧韶没说话,把玩着手里的玉箫, 突然下线了。   林疏:“......”   虽然看起来像是突然掉线,但显然上陵梦境除非意外情况不会断网,所以萧韶应当是根本懒得和他招呼, 就下线了。   他觉得, 这人根本懒得搭理自己,以后还是少找他。   边想, 便转过身去,打算离开这里, 回现实,忽然看那边岸上飘来一点红影。   这红有点熟悉, 学宫中的姑娘们一般很少有人穿这样正的红。   大小姐在水面上几个起落后飘然落到了他的身边。   ——原来萧韶是去叫她了。   林疏摸了摸鼻子。   大小姐还没见过他这具折竹的壳子。   大小姐道:“想我了么?”   林疏这次总算知道该怎样回答,道:“想了。”   大小姐笑:“这还差不多。”   林疏:“?”   他觉得这句话有点不对劲。   但是未来得及深想,就听大小姐继续道:“凌霄说, 你要去给一个女孩子摘花?”   这是一道送命题。   林疏疯狂思考该如何求生, 最后福至心灵,道:“我不喜欢她。”   大小姐笑得眉眼弯弯:“懂事。”   说罢,林疏被大小姐抓住手腕,往擂台的边缘走去。   擂台建在水面上,走近边缘, 便看见两人在水中的倒影。   大小姐的模样打扮和现实中并无二致,美得浓墨重彩,锋芒毕露。   折竹则一身如雪白衣,墨发半束,眉目清冷漂亮,仿佛一个仙女。   两个人站在一起,倒也真是赏心悦目。   大小姐看了一会儿倒影,又转而看折竹:“你好漂亮。”   林疏深谙大小姐擅长嫉妒的脾性,道:“你更漂亮。”   大小姐听罢,果然是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几日不见,你的嘴倒是甜了不少。”   林疏:“真话。”   大小姐哼笑一声,道:“你难得能穿裙子,我们在此处多待一会儿?”   说罢,又道:“只是他们太可恶。”   林疏看了看四周,知道大小姐说的是旁边擂台上的师兄们——折竹已经是师兄们心目中的女神,大小姐江湖第一美人的名声亦是人人皆知,如今这两个人居然同在一起,举止亲密,果然引起了大范围的围观。   ——不是,重点不是这个。   什么叫“你难得能穿裙子?”   难道大小姐自己喜欢把那些漂亮的、他根本看不出花纹和款式有什么区别的红色宫装换来换去,就推己及人,觉得别人也爱穿裙子么?   大小姐,你应当注意一下我的性别,我原本和裙子是没有任何关系的,更不想穿它。   但是大小姐既然想要多待一会儿,那就多待一会儿。   “去水边走走。”大小姐道。   林疏:“好。”   大小姐看着他,忽然不说话了。   林疏不知道大小姐在想什么。   过一会儿,听见大小姐道:“我......可以牵你的手么?”   林疏想了想——此前大小姐碰他的时候,总是说“失礼”,拉手也只是握着手腕。如今这个“牵手”的意思,大概是指用手指牵手指,就像那天被昏迷的凌霄拉住的样子。   但是两个女孩子拉手,似乎就没有了“失礼”一说。   他道:“好。”   大小姐便轻轻地用自己的手指碰了碰他的手指,然后再轻轻地拉住,笑了一下。   手指相触的那一瞬间,林疏的身体反射性地感到有点不对劲,过敏症发作,仿佛有微小的电流从相触的地方升起来,然后在身体各处游走。   但是,约莫是和表哥牵着手一起睡的那一夜让他对身体接触适应了不少,深呼吸几下后,竟然渐渐放松,也不觉得有多么不舒服了。   他抬头看大小姐,却见大小姐一贯平淡的神情中仿佛同样有一丝紧张,也是过了一会儿,才放松下来。   再看两人交握的手指,大小姐的手一向很好看,折竹的身体由那位姑娘精心捏成,手的形状亦是完美,书上说“纤纤素手”“纤纤玉指”之类的赞美之辞,放在这只手上,都很妥帖。如今握在一起,更是好看到了十二分去,再加上因风拂动,偶尔交错在一起的红绸与素纱,让林疏觉得自己的审美又被刷洗了一遍。   他们就这样在水边牵手走着,一开始都没有说话,走了一会儿,大小姐说起一些万鬼渊中的注意事项,一样样交代清楚,连万鬼渊中寒冷,要多穿衣服都叮嘱了一遍,让林疏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自理能力。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大小姐道:“我近日新创了一招,你要不要看?”   林疏:“好。”   大小姐便放了他的手,到最近的一座擂台上,“同悲”刀出鞘,先挽了一个漂亮的花。   只见刀光如同秋水澄流,先是舞了几个林疏知道的招式,出自凤凰山庄“凌云九式”,然后在一招结束之际从容变化,斜向上扬起,行云流水,锋芒内敛,说不出的圆融清明,与凌霄的刀法有那么一点相似,但总体还是不同。   林疏别的不懂,但在武学上究竟也有点造诣,琢磨了一番,看出了很不简单的东西。   “你这一招,”他道,“是由心境所发?”   梦先生讲过,世上有些招数原不是所有人都能用出的,要配合相应的心境,大小姐这一招就很像。   “正是,”凌凤箫收刀,看着他,眼里有一点笑意,道:“自从你在我身边,我心境平和不少。前日偶有所感,觉得江湖阔大,若能有一个归宿,也不算寂寥,便创了这招。”   林疏有点紧张,不知道怎么回应,便问:“叫什么名字?”   凌凤箫道:“归舟。”   说罢,又将招式演练一遍,说是虽然一时心有触动,用了出来,但还有一二没有琢磨清楚的地方。   林疏对这些东西倒是有些兴趣,两人便琢磨起来。到兴起处,林疏还用折竹剑与大小姐拆了几招,终于将这一式“归舟”磨到尽善尽美。   这时候,已经快要两个时辰过去,到了用午饭的时候,大小姐收刀,却是又上前去牵了他的手,道:“你该回去了。”   林疏:“嗯。”   大小姐道:“我竟有些不舍得放你走了。”   林疏:“我再留一会儿?”   大小姐道:“不留了,不能饿着。”   林疏便被催下线了,在现实中睁开眼睛。他此时躺在床上,看外面已经日头当空,觉得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实在不可思议。   又想到幻境中和大小姐一起散步,琢磨刀法,觉得很有意思。   这一刻,他忽然理解了自己上学的时候,那些同学为何喜欢放学之后约在一起玩。   先前萧韶问他有没有想大小姐,他说还好。但是刚才与大小姐见了面,临走之时,大小姐说不舍得放他走。自己没说别的,但那一刻,心中竟然也有些不想走了。 第68章 万鬼渊   此后的日子非常平静, 凌霄从早到晚养伤, 苍旻从早到晚练剑, 林疏从早到晚练琴,五六天时光转瞬即逝。   “我说,林师弟, ”苍旻趴在桌子上看他,一脸生无可恋,“你怎么还能吃下去?”   林疏面前放着仙乡客栈的一小碗灵米饭, 正一勺一勺慢吞吞吃着。   苍旻继续道:“你看, 猫都不吃了。”   猫对它面前的一碟米饭视而不见——明明它前两天还会吃一点。   仙乡客栈只供应米饭,其余的餐食一概不用想, 连续吃了六天,猫和人都已经累了。   凌霄笑眯眯看着林疏:“能吃下去很好, 可以长胖一点。”   林疏:“......”   他对这个倒是没什么感觉,师门的规矩, 饮食清淡为主,无味最好。小的时候,甚至连续吃过比这更久的米饭。   到了第七天, 凌霄“涅槃生息”的后遗症终于恢复, 恢复了修为,可以出发了。   此时,幻荡山上的弟子们也陆陆续续下来,各自寻去处,有的外出历练, 有的回学宫学习。   他们给风雷真人告了假,登记了去处,正要走的时候,猫忽然从林疏怀里跳了下来,朝着幻荡山的方向“喵”了一声。   林疏目瞪口呆地看着幻荡山巅的仙宫浮了起来,在天上渐渐变小,然后划过一道虹光,隐没在了猫的脖子上。   猫回身,爬回林疏怀里。它的脖子上多了一个小项圈,项圈上有一个晶莹剔透的白玉铃铛,玉质和浮天仙宫的材料一模一样。   所以说,仙宫就被收进了这里?然后被猫随身携带?   富猫,富猫。   出了仙家的地界,过了“凡人止步”的界碑,苍旻道:“我要吃饭!”   林疏失笑。   凌霄道:“......好。”   苍旻便御气飞过去找凡人城镇的踪影,好久才回来,眉飞色舞道某某处有一茶摊,某某处是镇子云云。   到了一个名为“平春府”的地方,苍旻一下子扎进了最大的酒楼,要了一个最大的桌子。   凌霄:“你想做什么?”   苍旻道:“吃饭啊。”   林疏:“我觉得这个桌子太大。”   苍旻:“不大。”   林疏静观其变。   四个小二上了一道又一道菜,把这个原本该十几人坐的大桌摆得满满当当。   林疏把肉菜里面每个挑一点最好的,在猫面前满满堆了一碟。   一回头,表哥也给自己夹了不少。   小二又上酒来,凌霄和苍旻每人斟了满满一杯。轮到林疏的时候,表哥沉思了许久,最后拿起酒壶,在林疏的杯子里稍稍倒了一些——勉强没过杯底,林疏觉得可以用滴来计数。   然后,苍旻开始了他的表演。   林疏眼睁睁看着桌上的菜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少了下去,一旁的空盘子飞速地摞了起来。   伺候的小二已经目瞪口呆,仿佛不能相信这么一个清秀可人的少年居然有这么大的食量。所幸这里是三楼雅间,不然恐怕有人会投钱打赏这场精彩的戏法表演。   林疏觉得,苍旻吃下的菜品的体积,已经像一个人的体积那么大了。   苍旻师兄,你的肚子里有一个折叠空间么?   直到酒足饭饱,吃完了整张桌子的菜肴,苍旻才心满意足地倚在椅背上,道:“这乃是我家的内功‘鲸饮吞海’,炼化饮食为精气,强身锻体。”   ——原来是功法,那还勉强可以解释。   凌霄却忽然想起来什么一般,淡淡道:“你们家中,已有数百年未有人练‘鲸饮吞海’。”   “这法子虽然练成后,吃东西的时候很畅快,”苍旻咧嘴一笑,道,“但门槛太高,往往要非人毅力才能入门。”   他说到这里,有点腼腆地笑了一下:“说起来,我能练成‘鲸饮吞海’,还是多亏了凌大小姐......我打小资质愚钝,无论怎么练功,都只能是中下水平,一直被同辈嘲笑。有一天,我因总是领悟不了剑招被真人斥责,在后山竹海自己哭。恰大小姐路过,约莫是听我哭得太难听,问我哭什么。我便说我资质驽钝,不堪大用,没脸再在学宫待着。”   林疏听到有大小姐的事情,支起了耳朵。   苍旻继续道:“大小姐道,天赋资质,全是无稽之谈。你因此伤怀,实在可笑。我不服气,说你有万里挑一的天赋资质,随随便便就能修成正果,才会这样说。大小姐道......”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大小姐道,即便她的资质像我一样,修为境界也不会比现在低一点。说罢,懒得睬我,便走了。我后来认识了凤凰山庄的其它师姐,她们告诉我,大小姐自小时候起,便每日挥刀三万次,整个手掌都被磨破,更别提还要学心法,背秘籍,每日不过睡一两个时辰,也就是这两年,离渡劫期只差心境上的突破,才能稍微多休息一会儿——我便想,大小姐说得没错,再愚钝的资质,若能做到那个地步,也能超出常人了,便下定决心学了‘鲸饮吞海’的内功,前几日在幻荡山历练,有所感悟,终于入门了。”   ——原来,苍旻之所以是全学宫人尽皆知的武痴,还有这样一层缘故在。   苍旻道:“此事对大小姐来说,不过是无心插柳,我却感激不尽,只恨自己前面这些年自伤身世,醒悟得太晚。”   林疏道:“大小姐是好人。”   苍旻道:“不错。”   凌霄挑了挑眉:“怎么说?”   林疏想了想,道:“当初我和许多人被困在鬼村,全靠大小姐搭救。”   凌霄便笑道:“你这时怎么不计较她要剥了你的皮了?”   林疏:“......”   思考了一会儿,他道:“大小姐只是嘴上不饶人。”   凌霄:“嗯哼?”   林疏心道,大小姐确凿只有嘴上不饶人,实际上很好。当初在鬼城里,大小姐心情糟糕,脾气极端暴躁,听说村民被困,撂下一句“我管他们去死”就走。但事实上却去了宁安府,将一应接应村民安置的手续都办妥,实在是很好的人了。   但是表哥居然也知道大小姐当初要剥了自己的皮,看来他们二人很是兄妹情深,想必说过不少话。   此时,苍旻附和:“我也觉得如此。”   凌霄给自己重新满上酒,浅啜一口后,对苍旻道:“她那样练功,也有许多不得已的原因,且有无数丹药吊命。你切记不可过分用功,否则会损根基。”   “无妨,”苍旻扬眉道,“我在天字库中选了生生造化丹,想必能撑住的。”   凌霄道:“嗯。”   又闲聊一会儿,他们继续向北,离开幻荡山附近仙道门派的庇护范围,官道失修,城镇破败,比之前凄凉得多了,一路上,居然经过了五六个废弃的空城,楼阁依然在,只是没了人影,让人心中有点发怵。   又过几百里,已经杳无人迹,过了一个“凡人止步”界碑后,前方出现黑黢黢的山脉。连绵不断,鬼气极沉重,隐隐有万鬼嚎哭声。等山路彻底消失,前方又立了一个“万鬼渊”的路引,为节约灵力,他们没有御气飞行,而是步行进了山。   按照地图,翻过一座山,再跳下一处悬崖,就能看见地底的狭缝,沿狭缝一路向下,便能深入万鬼纵横,光是罗刹鬼王就有数万之众的“万鬼渊”,比之林疏当初被困的鬼城外围要凶险百倍。   路上,他们最后确定了一下此次探险的目的。   苍旻要磨练武艺,对万鬼渊中的宝物没有需求。   表哥作为临时饲主,纯粹提供武力支持,表示若有用得上的宝物,也可以考虑取来要。   林疏要的东西就有点多,答应姑娘的白骨花,还有淬炼寂灭针要用的阴蛇血、冥龙骨、玄毒药水等等,估计要在万鬼渊待上一段时间才能寻齐。   三人深入山中,按照地图与路标的指引一路往前,即将走到悬崖的时候,林疏肩上一暖,林疏感受到浓浓的妖氛鬼雾,把猫放在肩膀上,抱起冰弦琴,按了几下弦,驱散前方邪气。   身上忽然一暖,被表哥披了一条雪白的狐裘。   狐裘既轻又软,他拿着琴腾不出手,凌霄又绕到他身前,系好领口。   林疏抬头,看见表哥又用那种看小仓鼠的眼神看着自己。   苍旻没管他们,一直在观察前面情况,突然道了一声:“前面有人。”   他们走近,见悬崖边缘有两个樵夫打扮、面黄肌瘦的年轻汉子在向崖底张望。   看到他们来,二人扑通跪下:“仙长救命!”   苍旻询问情况,二人说他们家老母重病,听游方先生说万鬼渊有灵药可以救命,三兄弟便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如今老大沿着悬崖藤蔓下去了,说是先探探情况,却两天两夜没有回音,剩下他们两人,下也不是,不下也不是,焦急万分。   凌霄拧眉,道:“你们怎敢来这里?”   两人哭天抢地,说是那游方先生语焉不详,他们并不知道这个鬼地方凶险,只求仙长施以援手。   他们嚎哭得太惨,苍旻不忍听,说我们下去之后,自会注意有没有你们大哥的踪影。   这两人大为感激,头都要磕破。   解决了这件事,三人便准备下悬崖。   单纯飞下去也可以,但那位老大说不得就是被困在崖壁上某处,所以三人选择沿老大攀援的那条藤蔓下去。   苍旻先下,凌霄左手穿过林疏两臂,横在他胸前,抱住,用一种技艺生疏之人抱猫的姿势把他吊在自己身上,然后单手抓住藤蔓往下去。   林疏在窒息的边缘绝望地看天。   这一抬头不要紧,看见那两兄弟正探头往下瞧,这个角度不好,显得他们两个的脸很骇人。   但是,下一刻,林疏就知道这不是错觉!   那两人高高举起砍柴用的斧头,向藤蔓砍去!   苍旻:“啊啊啊啊啊啊啊!”   猫也发出惨叫:“喵!”   而凌霄左手放开藤蔓,一掌拍向岩壁,借激荡的真气腾空而起,冷声道:“果然!”   他早想到了?   林疏开始思考自己的大脑回路较之凌霄是否有所简化。   他们脱离断裂的藤蔓,但是,下一刻,整块岩壁忽然泛上一层粘腻的黑色,悬崖上的藤蔓全部变成仿佛有生命的触手,朝他们卷来!   呼啸风声里,林疏听见上面那两兄弟笑道:“又弄死三个!” 第69章 蹊跷   耳边是苍旻和猫惊恐的叫声, 但是林疏没有什么想法, 因为苍旻和猫都只是爱叫而已。   他们这一行人, 凌霄的实力自不用说,自己勉强有金丹期的战斗力,苍旻是演武场排行榜的第二, 临近元婴巅峰。   而那个叫的最惨的猫,乃是已经渡完劫的陆地神仙境界,除非是仙界的仙人下界, 谁都奈何不了它。   上面那两兄弟若是想害死他们, 却也太难。   听他们的语气,在他们三人之前, 还害死过别人。   不过这次却确凿是踢到了铁板。   苍旻叫过之后,迅速将重剑插到悬崖石壁上, 稳住身形,而后, 来自猫的混沌灵力把他们全部托了起来。   凌霄一手吊着林疏,一手抽刀,身形凌波一转, 斩向向他们袭来的触手。   刀与触手相击, 竟发出金石之声。   苍旻道:“铁魑藤!”   转瞬之间,悬崖上生出成千上万条藤条触手,仿佛蚕茧一样将他们牢牢裹住,疯狂将内部的灵力抽走,并且分泌出气味怪异的粘液, 与空气相触的时候,发出“嗤嗤”的烧灼声。   林疏感觉自己被一个巨大的猪笼草吃掉了。   而凌霄道:“铁魑藤的藤蔓,一尺在你们的藏宝阁可以卖三千玉魄。”   苍旻道:“甚好。”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几乎同时向上跃起。凌霄的刀光在昏暗的环境中一闪,刀气纵横,硬生生砍在藤蔓壁上。苍旻的剑锋随即过来,直直刺入坚硬藤蔓中,强横的灵力暴起,在藤蔓中炸开。两人配合,藤蔓织成的厚茧立刻被轰出了一道口子。   新的藤蔓欲补上缺口,然而这两人岂会让它得逞。一时之间,刀光剑影纷乱,劲气纵横,使被吊在凌霄身上的林疏几乎昏迷。   金石相撞之声接连不断,不多时,两人彻底把这藤蔓破开,重新出现在了崖壁旁,向上跃起,居高临下看着悬崖边那两兄弟。   他们两人约莫原以为这三人必死无疑,脸上的表情很是快活,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登时脸色煞白,抖如筛糠。   以铁魑藤的威力,坑害两三金丹,确实可以,而这两人,看起来正是惯犯!   也就是说,仙道传闻中死在万鬼渊的弟子,有的是因为万鬼渊内确实凶险,而有的却是折在了凡人手里?   凌霄冷笑一声,带着林疏落地,灵力向那两人卷去,把他们两个狠狠地拍在了地上。   这一招极重,两人口中都吐出鲜血来,短时间内是动不了了。   林疏被放开,终于从窒息中逃脱,狠狠地咳嗽了几下。   凌霄也知道方才的姿势有点问题,轻轻拍着他的背顺气。   顺完气,这才看向地上那两个人。   他们神情似乎很慌乱,道:“小人狗眼不识泰山,仙长饶命!”   由于仙道与王朝关系密切,仙道上一直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修仙之人不得依仗武力欺压、伤害凡人。   但是,眼下显然不是正常情况。   凌霄道:“你们害过多少人?”   那两人道:“小人从未害过人,今日一时财迷心窍,才出此下策,仙长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兄弟两个吧。”   林疏:“......”   纵使他的脑回路较之凌霄有所简化,也能看出这两人演技的浮夸。   再说,若是真是一时财迷心窍,怎么可能和铁魑藤达成一致,狼狈为奸?   凌霄却也不急,拿软布缓缓拭着刀上的粘液,缓缓道:“你觉得......我信么?”   不知是不是林疏的错觉,他觉得此时的凌霄,和审问人时的大小姐有点隐隐约约的相似。   他擦完刀,又将刀刃在两人脸上与脖子上划来划去,却不落到实处,只看着那两人害怕发抖的样子,道:“编,也要编的好一些。”   那两人脸色煞白,确实是被吓得不轻的模样,口中胡乱交代,林疏勉强厘清他们的逻辑,说是老大前几日被这铁魑藤吃了,这藤只吃人血肉,骸骨和随身物品吃不掉,都掉在了一条山缝里,可以捡走。他们想,拿不到万鬼渊的灵药,拿些钱财也可以,便坑了两个来这里历练的年轻弟子,尝到了甜头,今日看到三位仙长来此,又故技重施云云。   这番话也有理有据,但着实恶毒,明明他们直言向仙道弟子求药,也不会被拒绝。   凌霄却笑了笑,道:“编得不错。”   其中一人道:“仙长,此事千真万确——”   凌霄将刀刃往下一压,声音忽然冷厉至极,道:“找死。”   说罢,将两人敲晕,对苍旻道:“搜身。”   苍旻应了一声,过去扒那两人的衣服。   林疏却听凌霄对自己道:“乖,不看那边。”   说着,把自己的身子一转,让他背过身去看悬崖。   林疏温顺地被表哥支配,内心却充满疑问。   他觉得这里面肯定有点问题。   都让苍旻去搜身了,怎么就不让自己看了呢?   有蹊跷。   苍旻的动作很快,没过半刻钟,就道:“好了。”   林疏试试探探地往后看了看,发现表哥没有阻止自己的意思之后,转回去。   那两人确凿都是毫无法力的凡人,此时被封了穴道,无法动弹,也说不了话,浑身上下仅剩一条蔽体的麻布裤子,其余所有随身物品都被堆到了一旁。   砍柴刀,打火石,艾绒,水囊,干粮......都是一些看似正常的物品,看不出什么来。   凌霄在那堆杂物中翻了翻,捡出两条皮绳来。   这皮绳一看便知是挂在脖子里用的,两个都吊着一块圆形黑吊坠,不是什么稀罕石头。   苍旻道:“祛邪用的,我家乡就有这样的风俗。”   凌霄将那两枚坠子拿在手里,过一会儿,却道:“有香。”   “香?”苍旻把吊坠接过来,放在鼻端使劲闻了一下,道:“好像真的有......又闻不太出来。”   “供奉的香。”凌霄淡淡道。   两个砍柴的汉子,自然不会去熏香,那么,这坠子上的香就有点稀奇了。   然后,林疏看凌霄拿绳索把两人绑起来,吊在了悬崖上,两人悬空被挂着,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凌霄把那两枚吊坠收起来,对那两人笑了笑:“我们说不得几日回来,二位好好想想。”   说罢,对猫道:“劳烦您下个结界。”   猫:“喵。”   立时有结界罩住这两人,隐去他们的身形和声音。   什么样的修为,就能结出什么样的结界,身为陆地神仙的猫设下的结界自然要同等的陆地神仙才能破解,自然没有人会发现这兄弟俩。   苍旻把铁魑藤的尸体收了起来,问凌霄:“凌兄,你怎么想?”   凌霄在隐蔽处留了一颗留影珠,道:“蹊跷。” 第70章 白骨如山   这件事情, 的确蹊跷, 凡人与仙道素不相关, 而区区两个砍柴汉子,又怎么会有胆量谋害仙人?   林疏仔细想了想,万鬼渊恶名在外, 即使是凡人,也应当听过它的威名,即便最开始不知道, 到了这片山脉周围的城镇歇脚时, 不论多么想采到灵药,都应当被那些骇人听闻的传说给劝退了。   不过, 凌霄既然已经在悬崖上放下了摄像头,等他们回来的时候, 能从录像里看出些什么东西——假如有人来寻他们,这件事就是团伙作案, 可以根据录像里的线索去顺藤摸瓜。   假如没有人寻,那就是个案。凌霄绑他们用的绳子是上品的法器,那结界又绝无可能被破开, 回去的时候, 押给图龙卫审讯,也就水落石出了。   凌霄再次带上林疏,运起轻功跃下悬崖。   猫似乎有点恐高,对他们的轻功并不放心,自己额外聚集了灵力护在周围。   森寒阴风扑面而来, 下面隐隐有此起彼伏的鬼哭声,也不知过了多久,三人终于落到了实地上。   这里能见度极低,林疏站稳后,拨了几下琴弦,用冰弦琴的清正灵力击退鬼雾,这才隐隐约约能看见前方情景。   苍旻在前开路,林疏在中间,猫站在他肩头,凌霄则走在最后。   按照地图,他们应当去寻一处狭缝,狭缝下才是真正的万鬼渊。   但是,显然,在这样的环境下,莫说是一个狭缝了,连山头都难以找到。   林疏在思考,思考自己假如在现代学习过地质的知识,知道裂谷地带的地貌,是不是比较容易能找到那个传说中的狭缝。   正想着,他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差点摔倒。   凌霄眼疾手快,扶住了他,道:“当心。”   林疏往下看:“......”   罪魁祸首是一截白森森的大腿骨。   他道:“等下。”   那两人停住了脚步,林疏望了望四周,找了一块看起来比较干净的石头,盘膝坐了下来,将琴摆正,开始正正经经弹曲子。   弹的是最初在鬼村里就用过的《清疏破魔曲》。   不同音韵交织而成的灵力波动,自然比胡乱按几下弦的音调厉害许多,随着音调越来越高,以冰弦琴为中心,妖氛鬼雾逐渐向外消减。   高到这首曲子的顶点后,逐渐往下落,但灵力波动的强度丝毫不减,甚至因为之前的铺垫越来越强,使那些阻碍视线的如同潮水般消退。   一曲毕,方圆数百米的迷雾全部散去。   林疏起身,继续抱着琴,环视四周:“......”   他在和平的现代地球长大,虽然修仙,可从小到大也只在社会新闻上看见过尸体、骸骨一类东西,还经过了处理,不会太过吓人。   现在的场景,对他来说,实在很有视觉的冲击力。   白骨如山,不过如此。   高低起伏的崖底,到处都是散落的尸骸,而且一眼就能看出是人骨。   传说中万鬼渊吃人不吐骨头,若非有强横的修为,否则有进无出,果然没有夸张。   苍旻道:“蹊跷。”   “蹊跷”二字,今天出现的频率着实很高。   凌霄道:“太多了。”   林疏估计着这些骸骨的数量,他的琴声只清出了这一片区域,就已经如此,若是算上看不见的其它地方,怕是上陵学宫所有的弟子加起来都不够。   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大家心里终究都有计较。明知这是一片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前仆后继地来送死?   而且,那些记载万鬼渊情况的典籍中,并没有提到入口处全是白骨。   苍旻道:“不错,这也太多了。”   凌霄道:“若全是仙道之人,仙道此时已经无人。”   苍旻道:“恐怕大多数都是凡人——但怎么会有这么多凡人来此?”   林疏听着他们两个谈论,心中浮现那两兄弟来。   这些凡人,莫不是被别人坑下来的吧?   再联想凌霄说那两个吊坠上有供奉用香的气味——难道是邪教现场?   但是,官府皆有户籍记载,每五年勘正一次,各地的衙门也不是虚设,若是这么多凡人都被坑来万鬼渊,然后弄死,王朝不可能毫无察觉。   凌霄拿出了一个罗盘,在林疏看来,这使得他像一个好看的神棍。   罗盘乍一被拿出来,上面的指针就疯狂转动,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趋势。   凌霄道:“怨气。”   “蹊跷,蹊跷。”苍旻道,“咱们且走且探罢。”   凌霄“嗯”了一声,三人继续往前走。   林疏慢慢适应了幻境,每往前走一段路,便弹一首《清疏破魔曲》,帮凌霄苍旻两人开阔视线。   他们终于辨认出了地图上的山脉走向,顺着它一路往前走,找到了一条深深的,仿佛延伸向漆黑虚空的裂缝。   进了裂缝,便彻彻底底和人间隔绝了。   但是,地图是正确的,也就是说,当初绘制它之人画下地图时,悬崖底下还不是现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样子。这些阻挡视线的迷雾,很有可能是后来才弥漫上来的。   林疏觉得自己聪明了一次,暂且记下这个疑点,被表哥半扶半抱着沿着陡峭的裂缝下去,深入了狭缝之中。   即使他现在毫无修仙人敏锐的知觉,又裹在温暖的狐裘中,也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黑暗中,四面八方有细碎的动物脚步声、不知什么质地的东西与石头摩擦的簌簌声,以及无处不在的低嚎声,打斗声。   传说,这里是古蜀国与古滇国一场大战的古战场,本就是血煞冲天之地,按照风水之说又恰恰是阴邪戾气汇聚的场所。数百年后沧海桑田变幻,一场死伤无数的地动之后,阴煞之气冲天而起,百鬼成型,邪物滋生,成了众人谈之色变的万鬼渊。   听这声音,果然是有许许多多不干净的东西在走动。   凌霄低声道:“走!”   苍旻嘿嘿笑道:“等的就是此刻!”   林疏抱起琴,亦是做好了准备。   人在万鬼之中,自然会被察觉!   一旦察觉,立刻被它们群起而攻之!   为此,他们每人各准备了三张遁迹符,可以使一炷香时间内,自己的气息不被邪物察觉。   有了这三张遁迹符,便出了此次进入万鬼渊的计划。   首先,一路杀进万鬼渊,去往深处幽冥河,采到白骨花,然后使用遁迹符,摆脱规模巨大的围杀,沿河向下,来到阴蛇老巢,杀掉它,取得阴蛇血与冥龙骨。最后潜入幽冥河下,拿到玄冰毒水——这时候,一路上引到的邪物又累积成了一个恐怖的规模,再次遁走,一炷香时间后,杀出万鬼渊,最后留下一张遁迹符,以备不时之需。   此时,他们的存在显然已经被邪物发现,簌簌声与脚步声在一声与众不同的长嚎后陡然快了起来,向他们汇聚。   苍旻道:“来得好!”   重剑横扫,沉闷的“咚咚”声响成一片,苍旻运起轻身功法,向前弹射而出,重剑所及之处,横扫千军万马。   凌霄在后游走掠阵,而林疏则得到了猫的照顾。   猫的混沌灵力几乎能够凝成实体,将他整个人托起来,以一个最合适的弹琴姿势在半空中漂浮着,并且随着苍旻、凌霄的速度往前飞。   林疏觉得这个交通工具妙极,适应了一下之后,便迅速地弹起了《绝云霄》。清正灵力自冰弦琴向外激荡,既能对黑压压扑上来的魔物造成不小的伤害,又能辅助苍旻与凌霄,帮助他们静心凝神。   至于猫自己,又抱紧他的脖子,不肯往外看了。   林疏心道,这或许是因为猫知道苍旻要借助万鬼渊的杀戮来历练,自己也需要这样极端的环境来与冰弦琴这把武器磨合,所以才不出手,为两人创造提升境界的机会——总算给它找回几分面子。   此时,他的眼睛稍微适应了此处昏暗的光线,只见无数奇形怪状、丑陋至极的邪物如同潮水一般前赴后继地涌向他们三人,而凌霄苍旻的刀剑劲气则像疯狂的推土机一样,在重重包围下硬生生破开一道口子,向前飞速前进。   看起来不费吹灰之力,但是他们都知道——这不过是开头而已。 第71章 采花   越往前, 邪物越多, 虽是法力有限, 终究数量众多。   林疏快速弹琴,将从凌霄与苍旻处逃脱的漏网之鱼一一拦下,但是, 随着这些东西数量的增多,他的目力受到了挑战——以凡人的眼睛,这样快的速度下, 仅仅能够看清无数模糊的黑影, 再想看清他们的踪迹,已是不能了。   再这样昏暗的光线下, 他既要顾着左右冲来的邪物,又要关注那两人情况, 不一会儿,便觉得双目刺痛, 索性闭上了双眼!   寂静之中,邪物动作带起的风声尤其明显。   他听着这些风声,双手挥弦, 向四面八方激射出灵力。   但是, 甫一闭眼,多年来练剑的直觉便浮上心头。   从东南来的这一只邪物,与西南的两只成掎角之势,若以一式“平湖荡月”横扫,可以一并杀死。   北面, 有三个从上方跳了下来,直扑苍旻,又有两只从后面冲去,若是待它们都扑到近前,从西找天罡位,便有一个刁钻至极的角度,只需一式“长虹贯日”便可以将它们全部对穿。   而苍旻的重剑正从天枢位斜向下扫,若是出剑上挑,与他配合,可以漂亮地杀死前面的十几只东西。   还有凌霄......   这些东西,全是师父教导,他往日学的时候,虽是练得不错,终究没有真正实践过,不过纸上谈兵。然而现在真正身临险境,往日所学,竟然一一重现,如此得用。   然而,自己手中无剑,只有琴,用不出剑招。   可是,琴,能够激发灵力,若以灵气为剑......!   他心中一片清明,铮铮铮连弹几下,琴弦上迸射出凝实灵力,按照脑中定好的轨迹向四面八方袭去!   苍旻道:“好琴!”   一时之间,他们三人原本便所向披靡,此时更是实力陡盛,竟然硬生生清出了方圆一丈全无邪物的空地。   邪物群短暂地一静,然后,嘶吼声突然盛了起来,几个抱成一团,千百只邪物不要命一般向他们砸去。   林疏依旧闭目凝神,十指连弹,心头一片空明,仿佛沉浸入某种玄妙境界。   剑招,并不是只有剑才能发出,琴声乃无形之物,亦能有金石之威。   是琴?是剑?他竟然分不清了。   三人如此这般疯狂杀戮,一刻钟之后,已然深入万鬼渊。   这时,凌霄道:“鬼相师来了。”   方才围攻他们的东西,只是万鬼渊外围一些低级邪物,叫甚么“地行鬼”、“爬地尸”之类,不一而足,自会用低微的法力配合身体来攻击。而“鬼相师”则不同,虽然移动缓慢,身体脆弱,却有一定的灵智,能够号令低级邪物。而且,它的威力不仅如此,还具有一定迷惑人心的能力。   据说,鬼相师由无数因怖惧之情横死之人的怨气凝聚成,可以看破人心中最怕之物,一举击中修仙人心境的最脆弱处,进行扰敌!   凌霄语声落下不久,林疏果然感觉地行鬼与爬地尸的攻击规律不少,一波一波扑上来,仿佛要与他们车轮战。   而与此同时,远处一阵幽幽的低沉语声响起,并在山壁间激起连绵不绝,使人毛骨悚然的回声。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风光能几时?”   “过刚易折,智极必伤,彩云易散,琉璃松脆,好自为之。”   凌霄道:“西北。”   苍旻:“我先过去。”   林疏心领神会他们的意思,琴声一转,灵力集中在西北攻击,为苍旻开路。   苍旻抡起重剑,灵力如同漩涡,向一个地方呼啸卷去,形成一处牢不可破的灵力禁锢。   凌霄的刀则后发先至,向那里惊鸿一斩。   林疏耳中响起一道拍黄瓜一样的声音,那道故弄玄虚的神棍声音便霎时消声了,也不知这鬼相师的脑壳碎成了几块。   苍旻道:“该是你好自为之才对!”   与此同时,第二、第三个鬼相师出现,更多幽幽声音在四面八方响起,几乎要把世间不详的谶言说上一个遍,像佛寺里的和尚唱咒一般,令人头大。林疏转琴轴,换琴曲,开始弹《清明灵虚咒》,琴声入耳,霎时化作清凉泉水流遍全身,使人立刻醒神。   离得近的鬼相师,能杀则杀,离得远的,便靠着醒神的琴声任由他去,三人继续一路向前,可以说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苍旻叫了一声“快活!”的同时,林疏也感觉,能将上辈子的平生所学实现出来,助他们一臂之力,确实是一件使人快活的事情。   杀到后面,高等级的“金刚魔”“天罗刹”之类邪物越来越多、换成修仙之人的境界,大部分都是金丹,也有几个到了元婴,凌霄与苍旻开始与它们近身缠斗。与此同时,林疏对冰弦琴的掌控也上了一层楼,开始独自一人挡下潮水一般的低级魔物与鬼相师的靡靡之音,防止那两人打斗途中分心。   大约过一个时辰片刻不停的厮杀后,他们耳边,除去邪物的嘶吼声外,传来了潺潺流水声。   ——想来便是万鬼渊中那条河了,河边便是白骨花的生长之地。   此时,追杀他们的邪物果然如之前所料,已经到了一个恐怖的数量。若不是苍旻防御强悍,凌霄的刀又凌厉无比,恐怕这成千上万密密麻麻的邪物,就算是压也能压死他们。即使是这种强度的疯狂杀戮,也因为敌人数量过多而渐渐寸步难行。   凌霄道:“用符。”   符咒发动,林疏感觉自己的身体虚幻了一瞬,冲向他的邪物们动作忽然一顿,似乎失去了目标。   三人迅速离开此地,趁着没有魔物攻击,用轻身功法几个起落,便抵达了河边。   乍一落地,苍旻便就地打坐:“我感悟一下。”   林疏则拿出准备好的玉匣,去岸边采摘白骨花。   这花倒是容易找,一片昏暗中,独这么一株根茎透明,花朵洁白的小植物散发幽幽光芒,河边每隔百步,便差不多有一个。   世间之物相生相克,祸福相依,否极生泰。剧毒之蛇巢穴百步之内,必有解毒草药,而万鬼渊这种生机断绝、恶鬼无数的地方,则有白骨花这么一味治病救人的灵药。   林疏采了三棵,凌霄采四棵,算着遁迹时间快要到了,便返回苍旻身边。   苍旻也睁开眼睛,道:“果真大有收获。”   凌霄道:“恭喜。”   林疏也附和:“恭喜。”   苍旻道:“林师弟,不是我说,你攻击邪物的时候,琴声过于难听了。”   林疏:“......”   若是弹固定的曲子,他音乐造诣虽然不高,可也算没有跑调,优美动听。但若是琴剑合一,便只想着怎样激发出最凝实锋利的灵力来,谁还顾得弹曲子。   他道:“我尽量改正。”   凌霄道:“并不难听。”   苍旻:“确凿难听。”   凌霄:“嗯?”   苍旻:“......并不难听。”   凌霄轻轻笑了一声。   林疏想笑。   他们短暂放松完,趁着遁迹符的效用还没有消退,立刻沿河向上游飞掠而去,意在潜伏于寒流源头的阴蛇。行至中途,苍旻忽然“咦”了一声。   几乎在同时,凌霄停下了。   林疏同样感觉到了不对。   别的地方,都是鬼头攒动,络绎不绝,可是刚才飞过的一大片地方,竟然一只邪物都没有。   此时,那个一直抱着林疏不撒手的猫居然也抬起头来,“喵”了一声。   凌霄道:“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苍旻:屈服。 第72章 祜犵   他们落地, 走进那片没有邪物走动的区域开始探查。过了一会儿, 三人身上的遁迹符俱已失效, 但是竟没有邪物前来攻击,看来这块地方确实蹊跷。   凌霄拿出一颗夜明珠,稍微照亮了附近区域。   这里的地势和万鬼渊其他地方没有什么不同, 脚下地面崎岖,布满深深裂缝。上方偶尔会有落石,需得小心谨慎。   他们一路向前, 忽然, 眼前出现一点淡淡的金色辉光。   凌霄收了夜明珠,他们朝着那一点金光走去。   越近, 金光就越发明亮柔和。   ——直至走到最前,苍旻发出惊讶的声音:“这是......”   只见漆黑的地面上, 交错的裂缝之中,居然生长了一朵金色的莲花。   林疏心道, 莲花向来生于水中,这一朵却开在石缝中,已是稀奇, 它的颜色又如此显眼, 更加显出不凡。   凌霄道:“还阳。”   苍旻道:“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东西?”   林疏:“?”   凌霄仿佛猜到他不会知道,开始解释。   这莲花名曰“还阳”,是《神异志·大荒经》中记载的奇物,几百年来,还未曾有人真正见过。   先前才说了时间祸福相依, 否极泰来,幽冥之地生长活死人肉白骨的白骨花,现在这朵“还阳”亦是如此。   这花的效用,和它的名字一样,就是还阳,据说有沟通生死的奇效。   怨气、戾气、邪气......凡此种种,凝结而成的厉鬼罗刹,若是生活在“还阳”百丈之内,十年之内,必然能渐渐生出血肉、筋脉,拥有能在世间行走的肉身。   苍旻道:“咱们要不要?”   凌霄道:“要。”   林疏端详着这朵金色莲花,只觉得其上浮动着无数玄秘奥妙的气息,温暖明亮处,使人神往,而通身的气势,又让人望而生畏。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这朵莲花有沟通生死的威能,也无怪会使人生出畏惧了。   这东西,他们拿着,并无益处,只是开阔眼界。但哪怕仅仅是拿去学宫,以供诸位真人先生研究,也好过将它留在这里——万鬼渊中的这些恶鬼若是拥有了人身,行走世间,后果不堪设想。   也多亏他们发现了这朵“还阳”,不然,任由它开在这里,恐怕酿成大祸。   但是——   这朵花明明该是那些东西趋之若鹜的存在,现在,周围却竟然没有邪物。   唯一的解释就是,它被某个强大的存在占据了!这方圆百丈,都是那东西的领地!   仿佛印证了林疏心中所想,远处传来一声沉闷至极的嚎叫,大地颤动,低沉的“咚咚”声响起,是一个万钧重的怪物正在向这边走来!   他们想走,却发现自己被一股沉重的灵气威压牢牢锁在原地,挣扎不得!   林疏若是挣不开,是寻常事。   苍旻若是挣不开,那么这东西可能是元婴巅峰。   可凌霄也挣不开,说明来者——是渡劫!   渡劫期的邪物!   若用邪物们的等级划分,那就是万鬼之王。   脚步声极为缓慢,可那东西来的却快!   凌霄道:“走!”   他们激发遁迹符,身上压力减轻了一瞬,下一刻,又被锁定!   漆黑的庞大身影如同山岳,形状奇特,像是一团随手捏了捏的粘土,其上粘着无数骷髅白骨。   猫终于从林疏肩上抬起头来,细声细气、柔柔弱弱地叫了一声:“喵。”   那身影静了静。   他们身上的压制突然消失。   凌霄俯身采花,将那朵“还阳”放进为采摘白骨花而准备好的寒玉匣中。   鬼王发出一声愤怒至极的咆哮,震耳欲聋,激得大地颤动,他们头顶上落石簌簌。   凌霄将林疏往自己这边一拉,险险躲过一块硕大无比的落石。   咆哮过后,鬼王庞大的身躯朝他们凌空扑来!   猫一边抱着林疏,发着抖,一边叫:“喵。”   混沌灵力升起,聚成一股凝实无比的巨力,和鬼王相撞。   “砰”一声巨响后,鬼王,被击飞了十几丈远,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林疏:“......”   猫,你轻轻一叫,就能将渡劫期鬼王弄飞,何必怂呢。   他顺了顺猫毛,安抚颤抖不停的猫。   猫又带着抖叫了一声:“喵。”   鬼王再次被摔出去几十丈远,而且听声音,久久没有爬起来。   猫不抖了,但是继续往林疏怀里缩。   凌霄道:“走吧。”   此后的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打阴蛇,取骨血,采毒水,杀出重围。   只不过,大家都深深认识到了陆地神仙的威能。   “带我出去,一定给小猫烧几炷香。”苍旻语气虔诚。   林疏心中却有点不舍。   那渡劫期鬼王的攻击,恐怕又要凌霄使出“涅槃生息”才能扛下,然后带他与苍旻逃生,这途中,且不论他的性命,单论苍旻与凌霄,不死也要重伤。猫出手相助,便是还了它欠下凌霄、苍旻的渡劫因果,接下来,恐怕就要去找那位同样出手相助的剑阁弟子云岚了。   出了万鬼渊,重新来到那片白骨堆积的崖底后,苍旻就地坐下,从他的芥子锦囊中拿出一本书来。   书名叫《玄阴异物考》。   他边翻书,边道:“之前关于万鬼渊的记载中,收录了各个鬼王的信息,但并没有我们遇到的那个,应当是这几年才出现的,我得找找它到底是什么。”   凌霄拿出夜明珠,照亮这片区域,看他翻书。   过一会儿,苍旻翻书的动作停住,留在一页上。   这一页上记着:“祜犵,其形不定,其重逾山。古蜀国承元十七年,大涝,生瘟疫,死者逾万。生祜犵,肆虐十三州,杀四万人后,悲鸣九声,触山而亡。”   苍旻:“这......”   与此同时,林疏看到凌霄的眉头深深蹙了起来。   凌霄道:“五年前,江州瘟疫,你记得么?”   “记得,”苍旻道,“我家与江州只隔了二百里,那时全城封门,人人自危,所幸有惊无险。”   凌霄看向崖底如山的白骨:“这些死人从哪里来?”   苍旻忽然脸色煞白,骇然道:“你是说......” 第73章 江州陈事   林疏领会了他们的意思。   古籍上记载的祜犵, 生于瘟疫横行, 死亡万人之后。而在五年前, 离这里不远的江州,也恰恰滋生过一场瘟疫。   古代的医学毕竟有限,一旦生出瘟疫, 若是救治不及,瘟疫扩散,就会产生大面积的死亡。按照苍旻的说法, 五年前的那场瘟疫, 所幸有惊无险度过。   而凌霄却话锋疾转,提到了这里的死人上。   莫非他怀疑这些死人和祜犵, 和瘟疫有关?   若是果真有那么多人死于瘟疫,便符合了祜犵生出的条件。但是, 若是果真如此,这些尸体又怎会来到万鬼渊崖底中呢?而且, 这也与苍旻口中的“有惊无险”不符。   林疏看向凌霄。   只见凌霄目光冷冷,在堆积如山的白骨上扫过,似乎在想着什么。   苍旻则看着那本古籍, 道:“这里记着的几次祜犵出现, 都是在大疫之后,说是横死之人怨念深重,与病气交融,生出邪物。”   凌霄道:“江州之事,必有欺瞒。”   苍旻道:“若是郡守欺上瞒下, 隐瞒疫情,那也太过大胆。而且这些尸体,怎么到了万鬼渊中?”   凌霄道:“我会去查。”   说罢,他道:“还有一事。”   苍旻:“怎么说?”   凌霄拿出了封存“还阳”莲花的寒玉匣,将其打开,道:“闻香。”   先前在万鬼渊中,湿冷阴寒之气过重,又有许多邪物身上的腐臭气味,故而林疏没有闻得分明,如今出了那个鬼地方,凌霄乍一打开匣子,林疏便问到了一股极淡的、似有似无的香气。   这香若再浓一点,便极其类似佛堂的香烛气息。   他立刻联想到了先前那两个要害他们的樵夫兄弟所挂的项链坠。   之前听凌霄说那吊坠上有供奉用的香气,他还想过这是不是什么邪教组织,现在想来——那两兄弟不会是靠着“还阳”而还了阳的邪物喽啰吧?   祜犵实力强大,要想还阳,需得过好多年,但是,一两个没什么法力的小喽啰,若想还阳,还是容易的。   凌霄淡淡道:“一试便知。”   他捞起林疏,向崖上跃去,苍旻亦跟上。   猫把结界解开,那两兄弟还绝望地被吊着,并没有挣脱束缚,见到他们来,立刻激动挣扎道:“仙长,仙长饶了我们罢!”   ——明明之前心存歹意,要与铁魑藤合作杀了他们,在他们之前也不知成功杀过多少前来万鬼渊之人,却还要求“饶了我们罢”,但凡是个有一点自知之明的人,都不会这样痴心妄想。   所以说,这两人从头到尾的表现,着实是有点浮夸,让林疏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而自己这个脑回路并不复杂之人都能想到,表哥就更能想到了。   只见凌霄把他们弄上来,冷眼看着这两兄弟挣扎求饶,再次打开了寒玉匣。   “还阳”自寒玉匣中露出来的那一刻,兄弟两个俱怔住了,身体僵硬,目光呆滞,缓缓望向凌霄:“你......你们......”   凌霄道:“我们如何?”   老大忽然激动挣扎起来:“你们该死!”   苍旻道:“你们既还了阳,安分做人也就罢了。残害他人,却说我们该死,好没有道理!”   老大:“呸!”   凌霄此时的语气却温和了下来:“你们守在此处,杀死来人,滋养鬼渊,可是有什么苦衷?”   老大老二齐声道:“你们该死!”   凌霄垂下眼,淡淡道:“五年前江州瘟疫,可与此事有关?”   老大老二齐声道:“呸!”   凌霄微抬手,指尖燃起一簇淡红的火焰:“若不说,只好烧了你们的魂魄拷问。”   老大老二:“呸!”   凌霄并不管他们“呸”得多么铿锵有力,只继续道:“若说了,自然有人为你们作主。”   老大老二齐声道:“我们不信!”   林疏:“......”   既然说了不信,那就是确凿需要有人为他们作主了。这两人还阳前是法力低微的邪物,还阳后的脑子显然也不大好使。   “你们兄弟二人在此处守株待兔,若有人来,无论仙人凡人,俱骗下悬崖杀死。既有你们,必定有其它邪物化作活人。比如扮成游方先生,寻找家人重疾之人,诱来此处,再由你们杀死。久而久之,也能有许多人了。”凌霄道:“若是仙人,看起来年纪大些,似乎修为不凡,便放过。今日见我们几个俱是少年,料想无甚法力,却不慎翻了船,可是如此?”   两兄弟瞪着眼看他,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   林疏对他们的瞠目结舌感同身受。   ——表哥的智商,岂是我们这种凡人可以想象?举一反三已经太少,反三百还绰绰有余,只要有了一个线索,整件事情都能被推测出来。   那两人瞠目结舌过后,过了快一炷香时间才缓过来。   老二道:“还有睡鬼。”   凌霄:“睡鬼?”   “官老爷收税,交不上来,只想寻死,我们便带他来,说跳了悬崖,来世便能过上好日子!”老大嘿嘿一笑:“他们最多,一来就是一家。”   原来,此税非彼睡。   “这样说来,你们恨王朝久矣。”凌霄的声音很低,近似自语:“这怨气从何来?大抵是江州瘟疫时,他们为防瘟疫蔓延,又怕此事败露,将数万生民投入万鬼渊,怨气病气交缠,生出祜犵,祜犵又养出你们......”   那两兄弟又是齐声道:“你们该死!”   凌霄问:“你们杀了多少人?”   老大道:“数不清了。”   “多少税鬼?”   “数不清了。”   “多少求药人?”   “数不清了!”   “多少修仙人?”   “十几个罢!”   “你们有多少人?”   “数不清了!”   凌霄道:“也算是一桩大事业。”   “可不是!”   一道寒芒闪过,“咚”“咚”两声,两颗人头落地,鲜血迸溅。   凌霄收刀,道:“走罢。”   苍旻脸色苍白,嘴唇翕动,似乎想要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只“嗯”了一声。   路上,又道:“那其它变成人的邪物?”   凌霄道:“我传信给箫妹,她自会调动图龙卫,彻查附近六州各乡各里游方先生、失踪案件。”   苍旻道:“嗯。”   走出万鬼渊地界,渐渐热起来,凌霄伸手解开林疏身上的雪狐披风,收好,问他:“方才我杀人,吓到你了么?”   林疏摇摇头。   凌霄道:“那便好。”   林疏想,那两人受祜犵操纵,杀害凡人,用人命滋养万鬼渊,虽有苦衷,但着实罪不可赦。   而祜犵大抵要靠那些被害的活人来增强实力,一遍增强实力,一边等待还阳化人,若非被他们发现,若得逞,必定是一个大祸害。   只是究其原因,到底有些让人唏嘘。   傍晚的时候,他们在一处小城镇的客栈落脚。   夜中,林疏正打算睡觉,门却被叩了叩。打开门,来者是隔壁的凌霄。   表哥道:“我要走了。”   林疏一时有点不能消化这话的意思:“啊?”   凌霄进来,在桌旁坐下,倒了两杯茶水,道:“箫妹交代我护你上幻荡山,我自觉护得还不错。”   自然不错。   何止是不错,简直是完美。   表哥继续道:“如今此间事毕,我是江湖之身,江州陈事,无法插手。恰箫妹那边闲了下来,不日便可以来接你......我也要回山修炼,你我便就此别过了。”   林疏一时间有些不舍,又不知该怎么说,和凌霄目光相对了半天,只憋出来一句:“保重。”   表哥笑了一下,伸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   林疏:“......”   第二次了!   只听表哥温声道:“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林疏:“会的。“   “下次不知何时才能见面,我也没什么东西赠你,”凌霄道,“方才出去,在外面买了这个。”   他拿出一根样式简单的流云白玉簪,放在桌上,道:“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但我觉得,你戴上一定好看。”   收大小姐的东西,似乎已经适应了,但收表哥的礼物,还是有点紧张。林疏想了想,自己身无长物,更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回赠表哥,只能道:“我没什么东西......”   表哥笑道:“那你大可以日后再准备,下次见面送我便是。”   林疏:“好。”   凌霄又看了看他,道:“你早睡罢,我过一会儿便走了,不必送。”   林疏觉得自己有不少话想说,但限于语言表达能力,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能道:“你注意安全。”   凌霄道:“自然。”   说罢,他又过去摸了摸猫,说一声“我走了”。   猫“喵”了一声,翻个身,继续睡。   林疏看着凌霄。   凌霄道:“保重。”   林疏:“保重。”   一声门响,表哥的脚步渐渐在走廊里远了,林疏扒着窗户往外看,看没了凌霄的身影后,外面仅剩一轮圆月,几家灯火,让他总觉得心里有点空空荡荡。   夜深风冷,他关了窗户,躺在床上。翻了几下身,有点睡不着,心想,原来人与人的相处中,所谓离愁别绪是确实存在的。若是上辈子也有过这样的好友,怕是古诗鉴赏与阅读理解都能多拿几分。   第二天早晨,他起来打算去吃饭,路过表哥的房间,对于昨晚的告别还有点不真实的感觉。又想,深夜毕竟不好走路,表哥有可能还在,就叩了叩门。   没人应声,门闩却是松的。   他轻轻推了推,门便开了。   房里的铜镜前,坐着个红衣的宫装美人,美人黑发披散,面前摆了一堆瓶瓶罐罐,正对镜描着眉。   林疏:“!”   大小姐转过头来,嫣然一笑:“你起得好早。”   大小姐,你来得也好早。 第74章 凤阳殿下   大小姐收起螺黛, 盖上钿盒, 勾唇笑道:“好久不见。”   晨光熹微, 透过窗棂的格子照到房间里,屋子还不甚明亮,愈发显得大小姐光彩照人。   林疏静静接受了一会儿来自审美的冲击, 也道:“好久不见。”   仔细想来,他与大小姐确实有许多天没见了——只在梦境见了一次。   大小姐和表哥不大一样。   表哥脾气温和,可以与梦先生媲美, 他被表哥饲养的时候, 感觉很安定,并不紧张。但换了坏脾气的大小姐, 虽然也很安定,但是总有些慌。   大小姐道:“过来让我看看。”   林疏便过去了。   凌凤箫端详他一会儿, 满意道:“胖了一点儿。”   ——林疏怀疑自己以前就是被大小姐吓瘦的。   观察完他的状况,大小姐又问:“过得怎么样?”   林疏道:“不错。”   大小姐又道:“喜欢表哥么?”   林疏道:“......喜欢。”   大小姐“嗯哼”了一下, 语气有些不明,然后道:“我与他,颇为相似。”   林疏:“......”   真的吗。   大小姐, 我觉得你在骗我。   大小姐转向镜子, 拿起一枚犀角梳开始梳发。   乌墨一样的发丝,要从两鬓捞起几缕,依次以二指宽的金质小插梳松松固定在后面。这样束好以后,既不妨碍动作,又很是好看。   林疏看着大小姐动作, 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真相。   若是宝清、宝尘几人在身边时,大小姐的头发便被她们梳得复杂些,再缠些细细的金流苏,若是大小姐一个人,便用这样简单好看的方法应付。   大小姐道:“我自己弄不成,你来。”   林疏接过一枚雕凤翼纹路,坠了红玉珠子的小金梳,给大小姐穿入头发中。   那发丝很滑,有些凉,小金梳穿进去,便往下滑,并且想要滑去地上。   林疏捉住它,拿下来,很是迷茫,   凌凤箫笑道:“不是这样,要盘一下。”   林疏迷茫问:“怎么盘?”   大小姐便自己取了一缕头发给他演示,边演示,边道:“你连头发也不会束,以后可要怎么办?”   林疏心道,我并不需要这样弄头发。   随即,他想到了一个可能。   大小姐莫不是要他长期为自己束发?   这很符合大小姐剥削阶级的定位。   而且,因了那份婚书的存在,竟然变为合法剥削。   他学会了,这次成功固定好了一缕发丝,开始转向另一缕。   大小姐看着镜子,道:“这样说来,钗环首饰,胭脂水粉,眉黛花钿,你也一概不晓得了?”   林疏:“不晓得。”   大小姐:“那只好由我来教你。”   林疏:“?”   大小姐的意思,是让凌宝清与凌宝尘辞职,安心去练武,然后让自己伺候起居?   不对。   这可是封建社会,男女授受不亲,自己怎么能去给大小姐天天描眉敷粉?   但是,想到他们两人有一个婚约在,似乎也没有违背礼法。   但是,还是有点不对。   林疏百思不得其解。   束好发,大小姐左右端详了一下镜中自己,没有提出什么意见,看来是过关了。   大小姐道:“下去吃饭罢。”   便很自然地牵了林疏的手,带他往门外走。   林疏起初被吓了一吓,想到和大小姐在幻境中也牵了手,才稍微平静了下来。   大小姐不仅牵他,下楼梯时,还要自己先下,再照顾他下来,仿佛生怕他在楼梯上摔倒。   林疏觉得自己似乎陡然变成了保护动物,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下了楼梯,来到这家小客栈的大堂。   客栈生意萧条,大堂里只有苍旻一个人。苍旻桌上摆了十几屉汤包,旁边还摞了许多空屉。   他听见脚步声,抬头看人,正想打招呼,整个人都呆滞了。   “凌大.......大小姐!”他道。   然后飞速地看了看桌上摆满的吃食,脸色十分羞赧。   林疏心道,苍旻师兄,当初我们在幻荡山下,你在我和表哥面前吃了整整一桌,怎么也没见半点不好意思。   凌凤箫微微颔首,道:“是你。”   苍旻深呼吸了几下,说话终于流畅起来,道:“大小姐,您怎么来了?”   凌凤箫道:“接林疏。”   林疏见苍旻看了看凌凤箫,又看了看自己,接着看了看他们两个牵着的手,眼中闪过一丝恍然大悟。   ——他觉得,苍旻此时恐怕在想,学宫中的流言果然不假,林疏果然是大小姐饲养的仓鼠。   苍旻挠了挠脑袋,道:“昨夜我确实听到过马蹄声。”   凌凤箫道:“是我。”   苍旻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方才见到大小姐,一时有些激动。”   凌凤箫带林疏在他隔壁桌上坐下,道:“无妨。”   苍旻道:“大小姐接下来去哪里?”   凌凤箫:“江州。”   苍旻又道:“大小姐是为了瘟疫那事?”   凌凤箫:“嗯。”   苍旻似乎是想了想什么,道:“我没有凡间的身份,又不懂得这些事......”   “你回学宫巩固境界,”大小姐道,“凡间之事有碍心境,不可插手太深。”   苍旻:“是。”   话毕,又过一会儿,小二为他们上早饭,乃是蛋汤与汤包。   林疏看着大小姐将汤包放进他面前的碟子,在顶上戳开,让刚出笼的包子散一下滚烫的热气,然后动作自然无比地从桌上拿起醋瓶,往他的蛋汤里倒了几滴,恍惚间觉得表哥还没走。   他道:“我自己来就好。”   大小姐收了手,单手托腮,面无表情看他吃饭。   林疏在大小姐的目光下吃了两个汤包,喝了一碗蛋汤。   大小姐道:“不吃了?”   林疏道:“吃好了。”   大小姐不悦道:“太少。”   林疏:“......”   他只得又夹起一个汤包,艰难地吃了。   大小姐道:“现在也并不多。”   林疏试图像对付表哥一样,用无辜的眼神来打动大小姐,于是看向凌凤箫,道:“吃不下了。”   大小姐审慎地打量了一下他,淡淡道:“姑且放过你。”   ——原来,不只是表哥,大小姐也吃这一套。   林疏获得了新的技能。   然后,目光扫过苍旻那一桌,看见苍旻望着这边,目光呆滞,眼珠子都要落地。   林疏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吃完,又在客栈里待了一会儿消食,他们这才离开此处。   苍旻道:“大小姐,林师弟,就此别过,来日学宫再会。”   林疏:“再会。”   苍旻便孤身背剑离开此处,凌凤箫则返回马厩,牵出了林疏许久未见的照夜来。   照夜仍然那样神骏漂亮,大小姐翻身上马,把林疏带上,两人向北,上了官道,朝江州疾驰而去。   官道破败不堪,甚至为衰草所侵,旁边的驿馆也似乎久无人用,墙壁上爬着几条深秋枯藤。   秋日露重风冷,骏马疾驰,寒意便直直灌进口鼻。   但林疏还没来得及呼吸,就被大小姐用一条黑貂毛披风裹了个严实,甚至被毛呛了几口。   猫则端坐在马头上,很有一番睥睨气象。   猫留下这件事,林疏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按理说,从万鬼渊出来,猫若还请了凌霄苍旻的因果,就该前往云岚那里还债了。   但猫竟没有走——说明欠凌霄的因果还没有彻底还清,还要跟着还。   但是,昨夜表哥走了,这猫居然在自己房里安睡,一点跟着表哥走的意思都没有,第二天早上,不仅没有找表哥,甚至还钻进大小姐怀里献了一番媚,拨拉了几下大小姐衣服上的坠饰玩耍。   苍旻走的时候,它也没有流露哪怕一点跟上的意思。   令人费解。   正想着,猫睥睨不过三秒,被风吹了一会儿就从马头上下来,死命往披风里钻,并最终得逞,被林疏抱住了。   ——丢人。   一路无话,两个时辰后,到了江州地界。   林疏感到一路上,大小姐都在注意着沿途城镇的状况。   江州府是此州郡府所在,乃是一座大城。   然而,虽是一座大城,也并无多少人走动,城门守关的士兵正百无聊赖、不成形状地聊着天,见他们过来,才收拾了一下精神头,准备查验入城之人的身份凭证。   大小姐却并不勒马,只手中亮出一枚朱红剔透,如有烈焰灼烧的令牌,士兵便陡然色变,肃容站好,并不阻拦。   林疏略有些好奇地看了看那枚令牌。   大小姐淡淡道:“令牌共分朱赭紫黑四色,黑色为图龙卫办事所执,紫色为督察御史巡视郡县所执,赭色为陛下特使所执。朱红色......仅有一枚,专为凤凰山庄所设,名为‘凤凰令’。见凤凰令,如同陛下亲临。”   大小姐首先是凤凰山庄的大小姐,然后又是南夏王朝的长公主,不仅皇帝的图龙卫个个听从大小姐的调遣,连凤凰山庄唯一的凤凰令,也在大小姐的手中。   林疏看了看那枚凤凰令,知道这枚半个巴掌大的令牌或许代表了凡间滔天的权势。   下一刻,他就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   兴许是城门的小兵飞速报了信,原本萧条冷落的街上马蹄声震响,用出数百个兵士,结成仪仗,后面又匆匆过来几位青袍与紫袍的郡官。   黑压压一片人齐齐下跪,声响震耳。   “参见凤阳殿下!”   凤阳,似乎是封号。   林疏想了想,觉得颇为好听,凤阳殿下四字,气势凌人,也很适合大小姐。   他望向前面下跪的人群和面无表情的大小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是谁?   我在哪?   我到底遇见了一个怎样的富婆? 第75章 填鸭   面对着乌泱泱的人群, 但听大小姐淡淡道:“起来吧。”   士兵仍跪着, 几位官员也没有起身, 最中央那个紫袍叩首道:“殿下凤驾来此,我等竟未远迎,罪不可赦。”   凌凤箫道:“免了。”   几位官员这才诚惶诚恐起身, 道:“不知殿下来此......”   “无事。”凌凤箫道。   一个“无事”下来,林疏明显察觉到几个官员又诚惶诚恐了几分——约莫是不怕有事,而怕这位惹不起的殿下没事找事。   凌凤箫并没有提瘟疫, 道:“只是游玩, 不必陪同。有事时,自会找你们。”   官员应了一声“是”, 又道了些“必定全力配合”“即刻安排驿馆”云云。   大小姐道了一声“退下吧”,便勒马回转, 朝另一条长街而去。   那黑压压的甲士群,来得快, 去得也快,不一会儿便离开了这条街,稀稀拉拉的行人继续走动。   林疏心道, 褒姒戏诸侯尚且要一笑, 还要点烽火,大小姐却根本不必,只需站在那里即可。   他将目光从那里移开,转到街上。   照夜的脚步放慢了,在长街上缓缓前行。   此时已近正午, 天不冷,阳光也好,但一条三里长街却寂静得很,两面的商铺关了不少,仅有三四家在卖瓜果点心。   “江州茶好,”林疏听见凌凤箫对自己道,“到中午,我泡给你喝。”   林疏道:“多谢。”   大小姐道:“不谢。”   又走了许久,满目所见尽是萧条寂寥。   他们之前落脚的都是小城镇,因此即使人不多,也显不出冷落来,换了江州这等大城,行人一旦少,就显得格外空荡。   林疏道:“你不查么?”   “查,”大小姐答他,“我只是有些怕。”   怕?   这世间竟有大小姐怕的事物么?   林疏原本想象的查案场景,该是大小姐带着一众图龙卫一路纵马直奔江州府,在大堂一坐,然后将户籍簿子、地方志一应调出来,没翻几下就发现真相,当即唰唰唰砍掉许多官员狗头才是。   正想着,他的手被大小姐缓缓握住了。   他的手一直在披风里,暖得很。大小姐的手却因为要驭马一直在外面,此时那五根纤纤的玉指,倒真像玉一样凉了。   他感到大小姐稍稍往前靠了些许,与自己离得近了一点儿,声音也压低了,有点凉。   “我方才想,江州瘟疫,几万人命,牵连甚广。几个郡府官吏,未必敢做出将染病之人全部投入万鬼渊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何况此事一旦被察觉,立刻会激起民愤,上达天听......”大小姐的声音愈来愈低,最后几乎要消失,“我怕此事,是得了陛下的首肯。”   林疏:“.......”   这就有些可怕。   当初推测出染病之人被投入万鬼渊“处理”,从而才断绝了瘟疫传播后,表哥和苍旻都表现出了比较强烈的情绪,可见这瘟疫并不是极烈的传染病,还有法可治,没到要用这种手段的地步。   他道:“那怎么办?”   “你我今日假意游玩,”大小姐道,“到子时,夜探江州府,寻户籍册子、地方志,再找是否有陛下当年诏令,若无,明日彻查,若有,此事便就此作罢。”   林疏“嗯”了一声。   若此事真是皇帝的授意,那么,无论如何都是翻不起水花的。   他不是封建社会里长大的人,想着这件事,想着“税鬼”,再看看这座明显民生凋敝的大城与一路上见到的那些并不繁华的城镇和破村子,只觉得这皇帝恐怕当得不太好,有点草菅人命的意思在。   但若是换成萧灵阳来当,怕是更糟。   算来算去,统统不如大小姐靠谱。   但他私心里觉得,大小姐要管这些事情,也很烦。   正想着,就听见大小姐道:“若是升平盛世,我只想与你周游天下,或寻一处好山水隐居,谈剑论道。现在却要连累你跟我奔波,我常觉得不大快活。”   林疏道:“我没关系的。”   他看着街上面容枯瘦的行人,想着万鬼渊崖底如山的白骨,终于明白自己来到的是怎样一个生灵涂炭,人命如草的世界。   若没有大小姐,自己又找不到改换经脉的方法,不能修仙,过上几年,说不得便是白骨中的一个了。   大小姐道:“还是有些关系,桃源君本就是不入尘世的隐世仙君,你是他的徒弟,也合该超脱世外才对。我却有家国为念,要长住尘中,总觉得对你不好。”   林疏想了想,道:“也没有什么差别。”   什么尘外尘内,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只不过人多的地方有些烦罢了。   大小姐听了他的话,声音里有了些许笑意,道:“我倒忘了你是什么人——仙君,您今日想吃什么?”   林疏看了看那些店铺,没什么想吃,也没什么不想吃,想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依你。”   大小姐便又逗他道:“依了我,若你不喜欢,又吃得少怎么办?”   林疏道:“我一直吃那么多的。”   大小姐道:“你每日多吃一点,日子一久,便不会吃那么少了。”   林疏:“???”   他现在觉得大小姐不是在养仓鼠了,可换成养猪又太难听,只有填鸭比较妥帖。   正想着,感觉到大小姐放开了他的手。   他想,方才大小姐怀疑万鬼渊的上万死人是皇帝爹亲自下令坑杀,又胡思乱想了一些什么尘外尘内的东西,故而心情不好,拉了自己的手,而现在心情好转,就放开了。   可见,自己除了会弹一点琴,还能起到安抚大小姐情绪的作用,并不算十分没用。   大小姐事务繁多,伤神耗力,过得实在很烦。假如碰一碰他就真的能缓解情绪的话,那他主动克服一下过敏症,贡献出自己的身体,也并不算是大的牺牲。 第76章 昏倒   这一天, 林疏被大小姐带着逛了江州几个有名的古迹, 路上买了糖葫芦, 回驿馆后又吃了蟹与板鸭,还喝了大小姐亲手泡出来的云雾茶。   由于连续不断的投喂,他一天都在饱腹中度过, 并且觉得大小姐在看他吃东西的这个过程中获得了快乐。   不过,还没有到傍晚,他就被大小姐勒令去睡觉了。   没有什么烦心事, 他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就睡了过去。到午夜, 察觉到动静,醒了过来。   大小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房里, 朝他道:“走了。”   白天的时候,他们约好夜探江州府。   武侠故事中, 夜探某地,都要穿上夜行衣, 不然就会显得态度不大端正。大小姐也勉强意思了一下,带上了面纱遮住下半张脸。   他们出门。   此处驿馆乃是江州府招待贵宾所用,到处是护卫, 正门口就站了两个。   大小姐道:“今夜月色甚好。”   林疏道:“是。”   大小姐道:“与你子夜赏月, 也不失为一件风雅之事。”   林疏道:“对。”   大小姐又道:“此处楼阁参差,不妥,我们往后去。”   林疏:“好。”   然后,他们就堂而皇之地溜了。   溜到驿馆后花园一丛灌木丛后,又等着巡逻卫兵远去, 林疏被大小姐捞了起来,被带着往江州府飞去。   大小姐带人的技术,比起表哥来,大有进步。既不会过于往下而勒到肚子,也不会过于往上妨碍呼吸。不过半刻,两人便落到了江州府的外围。   整座江州府由衙门和政事堂组成。衙门在前,面对百姓,负责处理民事,政事堂在后,类似于此州的小朝廷,内有各个分部,负责一应文书事务。   此时,衙门与政事堂俱已关闭,只有几个地方还亮着灯火,是有人在守夜。   他们绕外墙走一圈,观察完大体构造后,凌凤箫便又带上林疏飞起,在墙、飞檐、屋顶上依次轻轻借力,身形仿佛凌波落叶,转瞬之间已经越过大半个政事堂。   大小姐的衣服上有轻纱装饰,这一飞就飘了起来,最终刮在了林疏脸上。   那守夜人的位置甚是刁钻,能看见四面八方的景象,奈何大小姐轻功精湛,硬是借着稀疏的树影飞掠过去,最终落在了守夜人房屋的顶上。   又飞檐走壁几下,最终落在了中央偏西北一间屋顶上。   房子上了一把大铜锁,虽说可以暴力破开,但终究会留下痕迹,不妥。   然后,大小姐下了一道结界,开始揭瓦。林疏打下手,把搬开的瓦片摞在一边。   他实在是没有想到,自己的人生中居然还有和大小姐一起上房揭瓦这种新奇体验。   瓦片密密麻麻,下面是木质的架梁与榫卯,揭了有百十片,架梁之间终于有了一个能容一人通过的口子。   拿夜明珠照亮里面之后,发现口子下面恰是一个厚实的书柜,恰可以站人。   猫先跳了下去,接着是林疏,但那口子实在狭小,他中间被卡了一下,被大小姐推了一推才彻底下去,落在书柜顶上。   而大小姐下来的却很是容易,不知是因为身材苗条,还是因为那个甚么“玄绝化骨功”。   落地后,夜明珠照亮了附近区域。   这房间陈列着许多大书柜,放着很多册子,约莫是各种文件的存放地。   凌凤箫道:“各州的政事堂规制类似,看来我没有记错。”   凌凤箫此行是为了查证万鬼渊近万人被坑杀一事,到底是官员欺上瞒下,还是出于皇帝的诏令。   但是,大小姐并没有翻找诏令,而是先看起了江州府的官员变动、升迁记录。   看的时候,眉尖微微蹙起来。   林疏在一旁,也看出了很多蹊跷。   永康十三年秋,江州长史因谤议之罪被黜,贬至栗阳。   永康十四年夏,江州司徒王敬之被贬至株林。   永康十四年冬,江州刺史司炳光受召回京。   永康十四年冬,江州太守赵瑸告老还乡。   ......   王朝改过年号,现在是光和二年,也就是说,永康十四年,永康十三年正是四、五年前。   瘟疫过后的一两年内,江州的上层官员居然经历了一次大换血,原来的大多数人都因各种缘故去了别的地方,已经不在江州了。   “他已经死了。”凌凤箫忽然道。   林疏看过去,见大小姐的手指点在那位受召回京的刺史名字上:“三年前,因牵扯朋党之事被黜为庶民,后郁郁而终。”   说到这里,大小姐淡淡道:“余下之人我不认得,只是不知道有多少还有命在。”   五年前,江州瘟疫,数万人被投入万鬼渊。   此后两年内,重要官员陆陆续续被换掉,其中,有一人已经确认死去。   凌凤箫又移步到每三年核对一次的户籍簿子所在的书柜。   满满一柜的文书被挑出了几本,翻开,全是触目惊心的红字。   某乡某里某人,染疫病死。   其妻某氏,染疫病死。   长子某某,染疫病死。   次子某某,染疫病死。   这些红字有一个规律,一家人,往往死绝,一村之人,也往往死绝。   ——何至于此。   林疏看向凌凤箫,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   不必再翻找什么诏书、密令,万鬼渊的惊天惨案,背后确实有天家的授意。   凡有染病之人,一户人家,全被清理,整座村落,也难以幸免,然后,又要控制住消息。   单个官员,即使有滔天的权势,又怎能滴水不漏地做到这件事?   所以,此时必定有各个部门天衣无缝的配合。   而疫病平息之后,各个有可能知道真相的官员尽数被调离,或还乡,或远谪,或逝世。   ——怎么可能没有来自国都的旨意?   良久,凌凤箫将册子放下,道:“走吧。”   出房顶,将瓦片落回去,回驿馆。   ——知道真相后,他们并不能做什么。   林疏知道大小姐此时心情不好,故而没敢说什么,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后半夜也睡得不好,胡思乱想了许多东西才迷迷糊糊睡着。   第二日,出江州,回学宫。   出城之时,大小姐勒马回头,道:“你看。”   林疏看向街上稀稀拉拉的行人,不知大小姐要自己看什么。   大小姐道:“多是女子。”   林疏又看了看,发现确实是这样。   他在现代待久了,街上见到的女子很多,因此乍看之下,不觉得有什么。可这里是古代世界,仙道还好,凡间女子是不大抛头露面的。   “长阳之战后五年,北夏再次频繁进犯。边关形势紧急,我朝将雇役法改为差役法,每家每户的成年男子,依次序服徭役。”凌凤箫淡淡道,“边境要兵士,兵士一旦多,养兵又需钱粮,只得多征税款。十年下来,国库已空,民力亦薄。”   “五年前,此地洪水泛滥,波及五州数十万人。赈灾、救济、处理瘟疫,无一不需巨额钱粮。国力有限,只得快刀斩乱麻,将病人坑杀,或许是不得已之举......”凌凤箫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只是我心里,到底有些难平。”   说这话时,大小姐的手一直牵着林疏。   林疏也知道大小姐的不高兴,用另一只没有被牵着的手轻轻拍了拍大小姐的手背,以示安抚。   然后,大小姐另一只胳膊从背后过来,把他整个人环住——没有被牵的那只手也被捉住了。   只听大小姐继续道:“此事追根溯源,到底是因战事而起,待我来日武功精进——”   这话没有说完,但林疏知道凌凤箫的意思。   他道:“你必定可以的。”   凌凤箫笑道:“多谢。”   林疏想,大小姐如此上进,自己回到学宫后也不能怠惰,需得更加用功练琴,学习《寂灭》。   照夜长嘶一声,朝蜀州疾奔而去。   他们白天在路上,晚上歇下,如此三天三夜后,回到了上陵山。   凌凤箫将照夜安置在后山灵兽厩中,和林疏并肩向碧玉天走去。   上陵山灵气充盈,空气中满是草木清香,与凡间不同,来到此处,精神便缓缓放松下来。   猫在林疏怀里好奇地打量四周:“喵。”   大小姐摸了摸它,道:“你要和谁住?”   猫往林疏怀里钻了钻:“喵。”   大小姐道:“那你要护着他。”   猫:“喵。”   林疏看着大小姐和猫一问一答一本正经地对话,觉得很有趣,不由得笑了笑。   大小姐见他笑,也勾了勾唇。   下一刻,却收起笑意,微蹙起眉来。   林疏觉得这神情很不对——在下一刻,却见大小姐右手扶上额头,身形晃了晃,这就要往前栽去!   他心跳都停了一拍,立刻把猫撒开,去接大小姐。   但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他并没完全接住,只拉到了大小姐的胳膊,并且重心不稳,最终两个人重重地滚在山路上。   猫也被摔了一下,恶声恶气道:“喵!”   林疏爬起来,却见凌凤箫已经毫无预兆地昏倒了。   他探了探大小姐额头,险些被烫到。   再感受灵力——灼热灵力疯狂涌动,在经脉里混乱流窜。   这不就是前些日子,凌霄身上出现的状况吗?怎么在大小姐身上也出现了?   不过,不论为什么,也算是知道了病因,林疏轻松了一些。   原因无他,这个毛病,他刚好能治。   只不过运功至少要半个时辰,无论如何,要先把人弄回竹舍。   林疏于是一只胳膊揽住大小姐腰身,让大小姐靠在自己胸前,另一只胳膊穿过这人膝弯,打算将其打横抱起。   打横抱起。   抱起。   ——抱不动。   林疏:“......”   是他太虚了吗?   猫端坐一旁,嘲讽叫道:“喵。”   作者有话要说:  强疏所难:命运非要让林疏去做他做不到的事情,比如抱动自己的未婚妻。   韶不经事:世事无常,韶哥从未预料到意外会这样发生。 第77章 凤凰血   林疏又试了试。   真的抱不动。   而大小姐的身材, 看着很苗条, 摸起来也苗条, 只是有点不太软。   难道练武之人,肌肉密度比较大?   但自己上辈子同样是从小练武之人,体重也在正常范围之内。   林疏百思不得其解, 最终只能归结于自己这具身体还是太孱弱。   那么问题就来了,他该怎么把大小姐带回去?   抱是抱不动的,除非拖走。   但拖走这个动作, 毕竟不大好看。   大小姐这么一个金尊玉贵的女孩子, 公主抱尚且有失尊重,拖死狗一般拖着——是万万不能的。   林疏看了看猫:“清圆, 你能帮忙么?”   猫方才被摔了一下,怀恨在心, 并不应他。   林疏很绝望。   他思考了一下对策,最后把那瓶聚灵丹拿了出来, 决定嗑一丸——那样以后,自己体内就有了灵力,可以轻而易举抱着大小姐飞回去, 只不过经脉很疼罢了。   反正要治疗大小姐的灵力失控, 早晚都得嗑。   他取出一丸,正要吞下去的时候,猫“喵”了一声。   他正眼看猫。   猫斜眼看他。   如此这般大眼瞪小眼片刻,林疏感到猫的灵力在自己身边聚拢了一下,大小姐的身体立时变得轻盈无比。   他道:“多谢。”   ——猫到底是疼自己的。   他抱起大小姐, 往前走去,猫则在地上走,边走,边玩地上的花草。   出了后山,到了碧玉天的竹海,竹海中有风,吹起大小姐的红衣来,很是好看。   林疏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   大小姐靠在自己的肩上,黑发披散,阖着双目,长睫如羽。   因着昏迷,那张常让人觉得盛气凌人的脸此时略有苍白,多了一分易碎的脆弱。   简直不像是现实中会有的人。   他险些被路上的石子绊倒,只好移开目光,继续看路。   竹海中的小径上,偶尔有弟子走过,注意到了他怀里的大小姐,眼神惊讶,窃窃私语。   学宫中的消息传得实在太快,路才走到一半,凤凰山庄的几个姑娘就得了消息,火燎一般跑过来,一叠声喊“大小姐?”“大小姐怎么了?”“大小姐昏倒了?”   到了近前,凌宝清问:“林疏!大小姐怎地昏了?可是受了伤?昏了多久?”   林疏道:“突然昏了,没受伤,一刻钟。”   凌宝清焦急跺脚:“没有受伤,好好的人,怎么就昏了?”   凌宝镜道:“无论如何,先把大小姐送回去,再去术院请医师来。”   林疏道:“不用了。”   “嗯?”   “她灵力失控,我可以传功。”   凌宝清道:“你分明没有灵力。”   凌宝尘道:“莫多说了!先回去!”   凌宝清接过大小姐,凌宝尘带上林疏,不消片刻便飞回了惊风细雨苑。   回到苑里,这动静又把越若鹤越若云兄妹招了过来,几个人围在大小姐床边,俱是十分关切。   林疏被这许多道目光注视着,吃下一颗聚灵丹,勉强压制住四肢百骸骤然炸开的疼痛,握住大小姐的右手,运起本门功法,将灵力缓缓输送入大小姐经脉中。   可能是血脉相同的缘故,大小姐的灵力,和表哥的灵力,竟然相似到了十分去,察觉不出任何区别。   因此,传功的情形也和上次表哥昏倒时一样,雾白的灵力乍一遇到那酷烈的红色灵力,两者立刻交汇、相融,化作混沌,在经脉中缓缓消散。   不过,大小姐这次的情形却比表哥要凶险,半个时辰的药效过去之后,林疏又吃了两丸聚灵丹,继续运功。   功法在心中往复运转,寒霜一样的灵力在全身经脉中缓缓流动、运转,他已经许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了。   恍惚间又回到上辈子,盘膝坐在师门旧址的大殿里,夜深,窗外有簌簌的雪声。   又过半个时辰,大小姐体内最后一丝乱窜的灵力也终于消散,经脉重归平静,苍白的脸色也好了许多。   林疏欲收回手,手指却被大小姐无意识轻轻拉住。   林疏:“?”   这时,凌宝尘轻轻道:“宝清,我方才想起来了。你记得么?庄里的老人说,大小姐五岁的时候也昏过一次的?”   “什么时候的事情?”宝清道。   “你总是多忘事,”凌宝尘道,“十一二岁的时候,过新年,我们在炉子边听重熙姑姑讲故事,提起过,大小姐是凤凰血——”   “啊!”凌宝清叫了一声,“我想起来了!”   她看向林疏,道:“林疏,你且细听,看大小姐这次昏倒是不是也是这个缘故。”   宝尘道:“我们虽都姓凌,可那是庄主的赐姓,不是凤凰山庄的血脉。山庄的嫡系血脉有特殊之处,血脉愈好,天资便愈出众,愈能真正发挥山庄心法的效用,诸如那‘涅槃生息’——就算是嫡脉中,也只有天赋最好的能够使出。”   林疏“嗯”了一声。   “若是最好最好的血脉,便和我们山庄的先祖一模一样,血中带有金色,叫做‘凤凰血’。重熙姑姑说,我们大小姐就是‘凤凰血’。然而,天妒英才,有凤凰血之人,天生便与离火之气相合,离火气息在经脉中自动积聚,过浓之时便反噬主人,有此血之人,大多幼年夭折。”   林疏默默想,原来是遗传病。   “姑姑说,大小姐五岁时便犯过这样的病,昏迷一百日不醒,山庄请来天下神医,皆无计可施。”凌宝尘略不好意思道,“只是我们几人那时候要么太小,要么还没有进山庄,都不知道此事,只是从姑姑处听来了只言片语——最后,一位白衣的仙君飘然来到山庄中,以独家的法门治好了大小姐——我们只知道这些了。”   林疏便明白了。   自己的灵力与大小姐的灵力能够完全抵消,并不是巧合,世上的功法千千万万,灵力也有千千万万种,并不是可以轻易抵消的。   那位仙君约莫就是自己这具身体的师父,桃源君。   桃源君出身剑阁,自己也出身剑阁,灵力一脉相承,故而都能治好大小姐的灵力失控。   大小姐是凤凰山庄上上下下的心头肉,桃源君救了大小姐,于凤凰山庄便有莫大的恩情。   但大小姐这病又会复发,而桃源君恰好有一个徒弟。   桃源君和山庄便结为亲家。   这样一来,大小姐的病可以解决,徒弟日后的生活亦是无忧。   他正想着,忽听凌宝尘唤了一声:“林疏?”   林疏:“嗯?”   “你......”凌宝尘迟疑道:“你脸色不对......没事吧?”   “没事。”林疏道。   他缓缓散去身上灵力。   剑阁地处极北孤寒之地,内功心法冷如霜雪,有时会影响人的性情。   凌宝尘问:“那大小姐的情况,与我们说的,可是相同?”   林疏:“是。”   凌宝清奇道:“小林疏,你居然可以治好么?”   林疏点点头。   几个女孩子俱是松了一口气:“那便太好了。”   凌宝镜更是道:“大小姐原先就曾说林疏并不简单,果然如此!”   凌宝尘道:“真好。”   此时,夜已深了,林疏道:“你们回去睡吧,我看着。”   这一间房里,装下这么多人实在不易。   姑娘们又确认了一下大小姐此时已经无碍,这才与越家兄妹一同离去。   她们走到门口,林疏忽然想到了什么,道:“凌霄也会这样么?”   他现在有点怀疑一件事情。   “你是说大公子?这我们却不知道了,大公子不在山庄住,又不爱回家,几年也见不了他一面。”凌宝镜道。   凌宝尘想了想,又道:“不过,大公子既然能够领悟‘涅槃生息’功法,血脉一定不会弱——还真的有可能也是凤凰血。”   林疏“嗯”了一声。   房间里又留下林疏和凌凤箫两个人。   男女有别,封建社会更是如此,他自然不能坐大小姐的床,因此传功是半跪在床前完成的。   但大小姐的房间里,地面上铺着华贵的厚绒毯,与床上也没有什么区别。   他右手被大小姐牵着,不好动,便把左臂横在床沿上,将脑袋埋在臂弯,闭上眼,深呼吸了几口。   剑阁的功法大抵都是这样,那天看到的云岚,性格也十分清冷淡漠。   过了一会儿,运转功法带来的影响彻底散去,他才终于恢复到正常的状态。   猫在旁边轻轻“喵”了一声。   林疏抬头看它,道:“我没事。”   猫歪了歪头,从桌上跳到床上,蹭了他几下。   林疏觉得它非常可爱,笑了一下。   猫又跑到大小姐身边,团起来,似乎打算睡觉。   林疏看着呼吸均匀,仿佛睡美人的大小姐,想起了正事来:“......”   所以,桃源君,就是这样,把小傻子卖给了凤凰山庄,卖给了大小姐?   于是,他就有了富婆,被包养之余,只需要给表哥和大小姐治一治病。   那桃源君又去了哪里呢?   而想到表哥,林疏又疑惑起来。   他仔仔细细打量大小姐的轮廓,确实能看出大小姐与表哥长得非常相似。   两个人的经脉也相似,灵力更相似,这没什么,毕竟是一家人。   但是,在他要抽手的时候,那个无意识地抓住的动作,实在是过于熟悉了。   林疏感觉这件事情有点不对。   他又想到了幻荡山上发生的那些事情。   假如整件事情都是南北双方的斗智斗勇的话——   为了引蛇出洞,诱奸细露出马脚,大小姐不能出现在幻荡山上,否则奸细畏惧大小姐的实力,就不会出手。   但是,又需要一个能够镇得住场子的人在山上,以防出事——就有了表哥在。   那......有没有可能,大小姐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易容成了表哥?毕竟大小姐有无数幻容丹,还能用“玄绝化骨功”自由变化骨头的形态。   万一真的是这样,那简直太可怕,大小姐演技又过于逼真,竟没有任何人看出不妥。   尤其是最后告别的时候还郑重其事地送了簪子,像真的一样。   他觉得这个猜测不大可能,可又觉得有点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  疏目寸光:形容林疏总是蒙在鼓里,猜不透真相的样子。   韶安勿躁:看到宝宝那么呆,韶哥就放心了。   划重点:记住这个牵手手的动作。 第78章 话里有话   正想着, 就见大小姐的睫毛颤了颤, 缓缓睁开眼睛。   古人有画龙点睛, 虽然有所夸张,但确实不假。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凌凤箫整个人就那样浓墨重彩地鲜活了起来——只不过眼里有几分刚醒之人的恍惚, 并不像平日那样高高在上。   然后,大小姐看向了两人牵着的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林疏试图趁机抽回手。   大小姐虽然有些不好意思, 但是, 不放。   林疏:“......”   好吧。   大小姐想牵多久就牵多久。   然后,就见大小姐看向房中。   以大小姐的聪明, 必定立刻就能猜出是什么事情。   但这人却没有立即提起,而是支起身子, 靠在床背上,温声道:“地上凉, 到床上来。”   林疏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大小姐既然已经下了命令,就只能受宠若惊地坐在床边。   大小姐还没有完全恢复, 黑发披散, 略有几分慵懒,牵着他的手,问:“你还是拿了聚灵丹?”   林疏:“?”   大小姐,你怎么知道聚灵丹?   他警惕了起来,道:“嗯。”   大小姐问:“疼吗?”   他道:“不疼了。”   大小姐望着他, 半晌道:“是我不好。”   林疏道:“没事。”   大小姐笑了一下,没说什么,看神情,似乎有些出神。   过一会儿,道:“我小时候犯病时,疼了一百多天。”   这样的灵力失控,在经脉里乱窜,必定是疼的,林疏知道。   而小孩子的身体,经脉尚柔嫩,容不得太多灵力,更要疼上十分。   大小姐确实是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可因为这个,吃过的苦,亦是寻常人无法想象。   “直到后来桃源君过来,以自身灵力化解我身上的离火之气,才好了起来。我因此认得了桃源君,也见过他的剑法。但母亲并不愿告知我到底怎样找到了桃源君这样的人,桃源君又为何愿意给我传功。你忘了往事,想必也不知道。”   林疏:“嗯。”   ——何止是往事,他连桃源君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只知道这人也会《长相思》,是剑阁中人。   “桃源君是隐逸高洁的前辈,又有不凡的武功修为,我很敬慕。他要走时,我失落得很,问他何日才能再见。桃源君说,待有缘时,自会相见。”   ——待有缘时,自会相见,这也是桃源君留给小傻子的那封信上的话。   只是,有缘此事,毕竟过于玄妙,因此林疏只把它当神棍言语看。   “我母亲问,若我再次发病,又当该如何。桃源君对我说,他将一人托付于我,待我再长大些,必会与她相见,到那时,这病自会迎刃而解。”凌凤箫笑了笑,道,“我却没有想到,消解我的灵力,却要让你吃苦头——我倒宁愿自己昏迷不醒了。”   林疏道:“无妨。”   他并不是怕疼的人,大小姐却不能出事。   而且大小姐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若是一直睡着,实在太过可惜。   他道:“我去斜风细雨苑告诉她们你已经醒了。”   大小姐却轻轻道:“不去。”   说着,推开流水一样的红绸锦被,靠了过来,眉眼弯弯对他道:“过一会儿再去。”   林疏不解其意:“?”   大小姐道:“自桃源君和我说过以后,我便惦记着你,你却全忘了,该罚。”   林疏一边有点心虚,觉得自己毕竟是因为小傻子落水淹死,占据了小傻子的身体,一边又想,假若这具壳子里还是原来的魂,大小姐恐怕就要真的面对一个脏兮兮的、智力有疾的傻子了。   ——到那时候,恐怕还是要剥了他的皮。   可是,那就又牵扯到一个问题。   正如大小姐所说,桃源君是光风霁月,隐逸出尘的仙君,又怎么会收一个经脉根本不通的小傻子做徒弟呢?   林疏是想不明白的,只能作罢。   大小姐却又不悦道:“你竟然走神。”   林疏摸了摸鼻子:“想桃源君。”   他回过神来,想大小姐之前说了什么。   ——说要罚自己。   他道:“你要罚我什么?”   大小姐挑挑眉,打量了他一会儿,又道:“念在你可爱的份上,虽该罚,但不罚了。”   善变。   林疏歪了歪头,道:“多谢大小姐放过。”   大小姐笑了出来,忽然伸手从背后虚虚环住了他,原是一只手与一只手牵在一起,现在另一只手也覆了上来,将他的五根手指捏来捏去,也不说话。   林疏因为这过于亲密的接触,呼吸有些不稳,但是因为前几日赶路,两人一直是这样的姿势,也没有做出过激的反应。   ——大小姐说因为他可爱,便不罚了,他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可爱,但大小姐的漂亮确是真的。那么他看在大小姐漂亮的份上,也愿意提供自己的手指让她玩。   他稍稍侧过头去看大小姐,觉得此时的大小姐半阖着眼睫,凌厉锋锐之气尽去,很安静,很平和,一点儿都看不出河豚的样子。   他于是趁着大小姐心情好,试探问:“我去幻荡山的那些天,你在做什么?”   大小姐道:“去皇城一天,然后......”   说到“然后”这个词后,忽然就奇异地消声了,过一会儿,林疏才又听见声音:“然后便来找你了。”   林疏觉得这个时间有点不对。   光是学宫去幻荡山,路上就花了两天。   通天阶和万丈迷津并没花去多长时间,至多一两天,而玲珑洞天则耗了十几天。   大小姐若是去皇城一天后,就来找了自己,那他们早该见面了,而不是自己下了幻荡山,又去了万鬼渊,这才和大小姐重逢。   大小姐看着他,忽然笑得很开心。   然后放开手,把他往后一拉,两人并肩躺在柔软的床上。   挂在小银钩上的帐子因着被两人的动作扯动,散了下来,但见红绡帐暖,轻纱拂动,一时竟让人恍惚了。   大小姐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氛围,轻轻闭上眼睛,道:“你好好想想。”   林疏便好好想了想。   他觉得大小姐话里有话。   他道:“我和表哥一同去了幻荡山,然后是万鬼渊,然后你便来了?”   大小姐并不说话,却道:“你这样,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在外面?恐怕一个不小心,就让人卖了。”   林疏:“???”   大小姐,我不傻的。   我能听出来你在拐弯抹角说我傻。   虽然被说了傻,但这样一来,更证明了大小姐话里有话。   他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朝着大小姐的腰伸出了手。   两人离得极近,因此这动作也不断很冒昧。   在指尖堪堪触及大小姐衣服侧腰上的金色刺绣时,大小姐道:“疼。”   林疏整个人都窒息了。   大小姐,表哥的这个地方受了伤,你疼什么?   他道:“你就是......”   他觉得这简直是晴天霹雳。   表哥有灵力失控,大小姐也有。   表哥会在他抽手的时候抓住,大小姐也会。   表哥的刀用得出神入化,大小姐也是。   表哥部分穿红,大小姐也穿红。   表哥会涅槃生息,大小姐也会。   那么,用反证法来证明。   假如大小姐和表哥不是同一个人,那么大小姐就没有侧腹上的伤口,也就不会在他快要碰到的时候,说疼。   但大小姐说,疼。   所以大小姐和表哥是同一个人。   这个推理没有任何问题,但是结果实在是难以置信。   林疏整个人都呆滞了。   大小姐笑盈盈问:“你明白了么?”   “我......”林疏艰难道,“我明白了。”   ——所以表哥最后又是送簪子,又是道别,又是保重,完全是入戏太深?   而那天晚上——那天晚上!   表哥来到自己的房间,告完别,假装离开,实际上就是回到房间,卸除变幻骨头的功法和易容丹药的功效,变回本来面目——然后早上化好妆,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个鬼。   苍旻还说半夜听到了照夜的马蹄声——照夜根本就是一只马自己来的吧?背上根本没有载人!   还有那只什么都知道,但什么都不说的猫。   为什么表哥走了,猫没有跟过去?   ——因为表哥根本没走。   林疏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一下。   他觉得自己冷静不下来。   “你明白就好,”大小姐似乎叹了一口气,“若一直不明白,也是一桩麻烦事。”   “你......”林疏艰难地组织着语言,道,“这也真是太不容易。”   演,也就演了。女扮男装,也算个常见的故事情节。人,要学会接受现实。   可还演得那么像!   大小姐,你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生物?   “皮相而已,”大小姐道,“是男是女,于我并没有什么区别。”   林疏想了想,觉得也是。   大小姐的性格确实不像一般的女孩子,虽有漂亮的容颜,却与娇美、纤弱这些词搭不上关系,要扮成男人,难度其实也不是太大。   他道:“你为何不说?”   表面很平静,其实内心很想打人,还想打猫。   大小姐道:“我原想着,这般明显,你总不至于看不出来。”   林疏:“?”   大小姐叹了口气,接着道:“未曾想你真的看不出来。我想,我倒要看看,这个小东西什么时候能察觉出不对来。”   林疏:“......”   心肌梗塞的感觉。   他道:“你扮得实在像。”   大小姐道:“形势所迫,不得不像。”   林疏想,大小姐为了捉住昆山君,也真是煞费苦心。   他按捺住想打人和打猫的欲望,道:“你辛苦了。”   “无妨,”大小姐轻轻道,“你明白便好。”   作者有话要说:  他没明白,猜出来你是表哥还是因为剑阁心法的冷静值加成,韶哥,你清醒一点。   今天的文本是“韶同疏讲”,这个成语太简单了,就不再多花时间讲解,留给大家当课后作业。 第79章 为而不争   说完这个, 凌凤箫就不再说话, 起身侧躺在床上, 一手支着脑袋,看林疏。   大小姐眼里有很好看的笑意,加上软红纱帐, 更衬得美人如玉。   林疏既觉得好看,又觉得有些紧张。   想想大小姐便是表哥,表哥便是大小姐, 而表哥又待自己那般和善——原来, 对自己好的一直都是大小姐。   大小姐伸手,拂去他散在脸颊上的一缕发丝。   林疏觉得自己脸上有点发烫。   恰此时, 一边团着睡觉的猫醒了过来,“喵”了一声, 走到他们两个中间。   大小姐便伸手把猫抱进怀里,挠它耳后的软毛, 道:“我看它过于胖了,日后要少喂些东西。”   猫方才还在舒服地呼噜,闻言惨叫一声, 挣开大小姐, 跳到林疏身上。   林疏:“我觉得也是。”   猫炸了毛,跳到桌子上,背对他们,作生气状。   大小姐道:“清圆乖,不生气。”   猫躺下, 不理他们。   大小姐笑了一声,转过头继续看林疏。   帐暖香浓,空气中好似流淌着蜜糖的气味,林疏发现自己竟然放松了许多。   “我想,若日日与你这样,也不算虚度光阴。”大小姐道。   林疏不知道如何作答,轻轻“嗯”了一声。   若对方是大小姐,那么与人相处,似乎也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他们又说了些话,大小姐这才恋恋不舍地从床上起身,挂好帐子,束了头发,道:“去斜风细雨苑吧,也省得她们一直挂心。”   斜风细雨苑的中庭,灯火通明,姑娘们都还没有睡,聚在中庭看书。   凌宝镜看见她们两个来,惊喜道:“大小姐好了!”   姑娘们围过来又是一番关照。   “大小姐不醒,我便安不下心来,到现在才读了五页书。”凌宝尘道。   林疏看向桌子上摞起的书籍,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此时,凌宝清又抱怨道:“大小姐,这个‘蜀地史考’我是在看不进去,恐怕要得丙!”   大小姐道:“无妨。”   林疏:“......”   学宫一年两次考试,六月一次,十二月一次——眼下是十一月中。   要期末了。   期末。   林疏:“!!!”   他的南夏风物考、南夏史、外丹术、阵法初通——二十门课,几乎都是要背的课程。   大小姐似乎想起了什么,看向林疏:“我们也该温习功课了。”   林疏点了点头,内心疯狂绝望。   ——还有紫薇术数,他一直没有学会!   除此之外,还要接受梦先生的考核。   课程考得不好,至多也就是丢些人,得到的玉魄少一些,延期毕业一下。梦先生的考核通过不了,可是要被赶出学宫的。   大小姐又和姑娘们说了些话才走,路上问他:“可有不会的功课?”   林疏道:“紫薇术数不懂。”   大小姐道:“我与你一起学。”   林疏又感到了快乐。   他可以得到学神的帮助了。   随后的日子,学宫中一片宁静,没有任何意外事故发生。大祭酒甚至来到了惊风细雨苑,给猫带了一道极其鲜美的鱼脍,并许诺饭堂今后专门请一位大厨做鱼,欢迎守山人驾临。这使得猫认识到自己不会被克扣口粮这一事实,在面对林疏和凌凤箫时底气足了许多。   猫的心情自然很好,大祭酒看起来心情也极好。说来也是,有陆地神仙境界的守山人镇守上陵学宫,还怕什么呢?   ——即使守山人只是一只在林疏和凌凤箫两处竹舍里不定时流窜,混吃混喝的胖猫。   猫最近喜欢在中庭睡觉,因为大家都聚在中庭学习。   林疏背书,越家兄妹在竹林里练功,他们两个选的课大多是武学,因此不须背诵太多,比林疏清闲许多。   至于大小姐,则忙到了十分去,一边要复习自己的功课,一边要帮林疏看紫薇术数,一边还要管教萧灵阳,一边还要在萧灵阳对林疏阴阳怪气的时候虐待一下弟弟。   但弟弟顽强不屈,在家庭暴力下仍坚持孜孜不倦地挑拨离间,每天在林疏耳边念十遍“凌凤箫不是好东西”,十遍“你只是小白脸罢了”,十遍“凌凤箫要对你始乱终弃”。   林疏:“哦。”   凌凤箫:“南夏史,抄十遍。”   萧灵阳:“凌凤箫,我劝你不要嚣张,你虽没收了我写的《痛陈凌恶贼十二恶状书》,我却随时可以再默写出来!”   凌凤箫:“你纵然写出《痛陈凌凤箫一千二百三十四恶状书》,林疏也已经是我的人了。”   萧灵阳:“你们既未成亲,一切还尚未可知!”   凌凤箫:“哦。”   ——这一幕日日往复上演,整个十一月都在鸡飞狗跳中过去。   十二月一至,各门课程就开始陆陆续续考试。   凌凤箫身为学神,比正常人多修了几门课,要考的试也多,故而两人这些天虽然同住一苑,但几乎没怎么见面。往往是林疏要睡了,凌凤箫还没回来,或是一起吃了早饭,便各自去考各自的试。   考完的那一天下午,弟子们要去梦境接受梦先生的考核。   林疏进入梦境,原本背对山路,注视云海的梦先生转过身来,理了理袍袖,声音温和:“道友,坐。”   他便与梦先生对坐在亭中石桌前。   “道友的武功造诣已然十分难得,若无特别的机遇感悟,想必也不过是招式更加纯熟而已,”梦先生提壶斟茶,给两人都倒上茶水,道,“故而我想看看道友的心境,比之前是否有所变化。”   说完,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又道:“可道友的心境也已经是万中无一的心境,我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该如何考校了。”   ——每当和梦先生对话,被梦先生表扬的时候,林疏都要怀疑被夸赞的究竟是不是自己这条咸鱼。   “既难以考校,道友不妨和我说说此次前往幻荡山的经历与体悟吧。”梦先生最后道。   林疏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向梦先生交代。   通天阶上,靠灵力往前走的那一部分乏善可陈,便直接说考验道心的那一部分。   “我起初走不出通天阶。”   梦先生颇为意外地“嗯?”了一声。   “我修仙,想不出什么目的。”林疏有些紧张,垂下眼看着石桌上的纹路,道:“也不知道为何修仙,故而一直走不出去。”   梦先生道:“后来呢?”   “后来......我想了很多东西。明白自己确实不思进取,但并不想改。又想,我修仙,只是愿意修仙,不想去做别的,便修仙了。”   梦先生笑出了声。   林疏无辜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我就下了台阶,通天阶便把我放出来了。”   梦先生拍手大赞妙极:“道友,你能潜心修仙,即是‘有为’,无所欲求,是为‘不争’。《云笈七签》有云,天之道,为而不争。说的正是你的道途了。”   林疏道:“我不知道。”   他想了想,觉得按照梦先生的说法,自己的道途与天道相合,该走“合道”的路子,但他心中并不想和天道同化,于是又道:“那我是‘合道’么?”   梦先生道:“非也。”   只听他声音温润,有如溪谷流泉,缓缓道来:“合道,乃是感悟世间万物运行的机理,明白天道运转的规则,继而顺从天理,与之同化,道友,你可曾这样做过?”   林疏:“不曾。”   他只是经常看着日升日落发呆而已,并没有那等要去探究日升日落的道理的勤快心思。   “正是如此,故而,你仍是‘破道’,将来要渡雷劫而飞升。”梦先生微微一笑,续了茶水道:“儒道院做文章,我以为文辞第二,立意方为第一,换成仙道院,亦是如此。”   林疏静静听。   “修仙人的道心,即是文人的立意。修仙人的道,即是文人的文章。文章写成后,要由他人评判——是否独出一格,是否自圆其说。修道之人亦是如此,若你的道足够坚定,又无纰漏,能够脱离天道而独存,这才有望大乘,脱离凡间,去往仙界。”   林疏点点头。   若在之前,他或许还不明白,现在却可以彻底听懂。   梦先生此时所说的,和玲珑洞天的那位公子所教的,大体意思一致。   “你的道心,与天道相合。即你的立意,可与天道相提并论。”梦先生微笑道,“你年纪尚未至弱冠,便有这样的性情,实在难得。正所谓‘栖凤枝条犹软弱,化龙形状已依稀’,等你再长大些,渡劫飞升,岂不是手到擒来?”   按部就班修炼,渡劫飞升,似乎也不是难事。   可林疏还是觉得,自己没有甚么道心,也没有道。   他上辈子不过是按着师门的内功心法、武功法门修炼,自然而然地到了渡劫期,若要描述,也实在是乏善可陈。   梦先生大约是看见了他迷茫的眼神,也不多做深究,而是道:“你日后便会明白了。”   林疏点点头,道:“好。”   说完通天阶,又说在万丈迷津里解决了一桩陈年旧事引起的心魔,接着便说到了玲珑洞天里他和凌霄共同完成的那盘珍珑棋局。   他没说凌霄是谁,只说了是刚好同路之人。   “珍珑棋局的道理,正是修仙人飞升成仙的道理。”梦先生道,“你得了玲珑洞天主人的青睐,想必收获不少。”   林疏点了点头,神魂有所增强,对灵力运转亦是熟练不少。   他又说了在玲珑洞天里明白的那个道理:自己的棋局有漏洞,凌霄的也有,两者互补,问题得以解决,然后剔去杂质,有了一个完美无缺的解法。按照公子所说,两家的功法合在一起,尚且如此,世上所有的功法汇聚在一起,去芜存菁,必定是一条精妙至极的大道。   梦先生眼中露出思索神色,随即释然,点头:“道友,你这番话,倒让我受益匪浅。纵然一个人在玲珑棋局作出千八百种解法......一家之言,纵然自圆其说,却未免有失偏颇——倒是我走入歧路了。”   林疏看着梦先生,又想起表哥讲的那个人来。   那人有将珍珑棋局做出一百零八种解法的天纵之才,却在长阳之战中夜守孤城而死。   那人姓孟。   孟,梦。   而梦先生此时又说,倒是他走入了歧路——   他一时竟有些惘然了。   梦先生饮完杯中最后一口茶,收杯盏,眉眼含笑:“道友,这半年来,你着实很有收获了。”   林疏道:“是。”   “然而,纵使是通天大道,亦不会一马平川。我有一事,要告诫于你。”   林疏道:“好。”   梦先生双手拢于袖中,望向亭外云海,道:“此事难以言传。我且援引一例,好让你能明白。”   林疏静静听。   只听梦先生问:“你可知,凤凰山庄为何只有女子?”   ——这倒是一个好问题了。 第80章 竹鼠   林疏不知。   他道:“不知。”   “看来道友对仙道之事知之甚少。”梦先生道, “不过道友你与小凤凰住在一处, 想必对凤凰刀法已经有所了解。”   林疏:“嗯。”   “凤凰山庄的内功只有一套, 刀法却有许多。其中‘瑶池不二’、‘紫府无双’之类,繁复漂亮,宜作观赏之用, 故而颇受女弟子喜欢。‘凌云九式’、‘缺月十一刀’等,却并非如此。”   林疏点点头。   像“凌云九式”,“缺月十一刀”那样的刀法, 并无男女之分, 若是男弟子练习,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可凤凰山庄却不收任何男弟子, 即使是嫡脉的孩子,若是男孩, 也要送到外面教养,不属于凤凰山庄。   “凌云九式凌厉, 缺月十一刀肃杀,皆是负有盛名的刀法,然而——”只听梦先生一字一句道, “凤凰刀法、内功, 男子不能修习,即使是嫡系的后辈,若为男,至多也就是学习一些成型的法门,你在幻荡山上见到的‘涅槃生息’就在此列。”   林疏不解, 问:“为何?”   梦先生笑了笑,问:“小凤凰脾气好么?”   林疏:“不好。”   ——虽然这些天来对他很好,但其实,总体的脾气仍然很坏,比如面对萧灵阳的时候。   梦先生道:“过刚易折。”   过刚易折。   林疏怔怔想了一会儿。   的确,凤凰山庄的心法、刀法,全部以离火之气为基础,五行八卦之中,火性最烈。而山庄的刀法,如凌云九式、缺月十一刀,则更加干脆酷烈,凌厉无比,毫无中正平和、刚柔并济之感,甚至完完全全与“柔”这个字搭不上关系。   梦先生似乎看出他已明白了一点儿,继续道:“许多年前,凤凰山庄初创时,并不是没有男弟子。山庄又并不严令禁止功法外流,外面也有过一些男子修习凤凰刀法的先例。然无一例外,修到一定程度,便会走火入魔,轻则境界跌落,重则爆体而亡。究其原因,便是‘过刚易折’四字。”   林疏实在是有些讶然,继续听梦先生讲下去。   “天地生人,既在天道之下,便要遵循天道运转的道理。男子女子,我仙道一视同仁,然而阴阳五行之中,男女毕竟有所不同,体质、根骨、心性皆有些许差别。”   林疏点点头。   梦先生继续道:“男子属阳,若再修习凤凰山庄功法,酷烈之气相合相冲,一则进境飞速,根基不稳,极易走火入魔。二则性情被影响,冲动浮躁,暴戾嗜杀,过不多久便迷失心智,走入歧途。凤凰刀法,正如烈火百锻之剑,生脆易折,须一味冷水点化,方可无坚不摧。故而,这天地间至阳至刚的功法,唯独女子方能压驭。”   林疏消化了一会儿,觉得这理论的玄妙之处,丝毫不亚于公子关于“大道”的那一番论证。   梦先生微笑道:“物过盛则当杀。世间万物相生相化的道理,正是如此。道友,你明白了么?”   林疏点了点头:“明白了。”   “当然,世间未必不会有能练成凤凰刀法的男子。只是,其所需的心性定力可以想见,要经受的艰难磨砺亦不难想象,我至今还未见过。而凤凰山庄的富贵荣华有如烈火烹油,与皇家共分半壁河山,需懂得明哲保身,这是凡间事务,便不谈了。”   梦先生所说的道理,林疏懂了,然而梦先生为何要对他说这番话,却还想之不透。   所幸梦先生并没有什么“你回去自行参悟”的神棍习气,讲完之后,便道:“道友,你既明白了这个道理,就该想想自己的道途。过刚易折,慧极易夭,过寒近伤。你的道,空茫寂静,待走到大道尽头,高处不胜寒之时,是否会有心魔、道障,又当如何消解、抉择,该早作准备。我所担忧的,也在此处。”   林疏望着梦先生的眼神,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殷切爱护之意,心中一暖,道:“我会的。”   梦先生道:“那我便放心了。”   说罢这个,梦先生又询问一些生活琐事,可有不惯之处等等,问罢,林疏这才向他道别,离开了梦境。   出去后,他盘膝坐在竹床上,心想,自己算是通过了先生的考校,方才那一番对话,亦是受益良多。   而至于梦先生最后的告诫——   他想到自己上辈子仿佛一只孤魂野鬼的二十年,再想想幻荡山万丈迷津中所看到的自己的心魔,觉得自己的心境的确不算扎实,还须再磨练,确实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他决定再去藏书阁找些有关心境、心魔的书籍,看一看心境该如何磨砺。   想到藏书阁,就想到了饭堂。   今日早上,凌凤箫说下午过了梦先生的考校便无事了,约他一起吃晚饭。   想到这里,林疏从床上下来,披上床头挂着的白狐毛披风,向门外走去。   ——这披风原是表哥用来打包他的那一个,大小姐用的是另一个黑貂的。然而,顷刻之间,表哥和大小姐变成了一个人,凌凤箫自然不再掩饰,把两个都塞给了他。   林疏一想到,凌凤箫出门,连披风都准备了两条来掩人耳目,就感觉这人着实有点可恨。   一开门,就看见大小姐坐在中庭外的竹廊里。   入冬,山中落了小雪,冰晶剔透的许多小粒在空中飘落,竹叶上覆了一层似霜的雪色,倒是很好看。   而凌凤箫披一件大红羽氅,斜打一把红伞,墨发未束,随意披下来,整个人在漫天雪色里煞是显眼。   这人原本抱着猫,抬头看着廊前飞雪,不知在发什么呆,见他推开门,笑了笑:“你来了。”   林疏走上前,凌凤箫起身,将伞分给他一半。   “原要约你去饭堂,却不能去了。方才苍旻传信说,他考试少,这些日子里练完武过后,在碧玉天掏了许多竹鼠洞,捉了十几只正冬睡的肥竹鼠,约我们、越若鹤、越若云与猫过去烤竹鼠吃。”   林疏还没说话,猫先竖起耳朵,从凌凤箫怀里抬起头来,迅速“喵”了一声。   ——看来很是想吃。   林疏道:“十几只恐怕不够苍旻一个人吃。”   凌凤箫道:“我也这样想,不过他说每只都有四五斤重,十几只加起来约有一百多斤,放血烤制之后,也能余下几十斤,或许苍旻吃饱之余,还能留下一两只给我们。”   林疏笑。   笑完,想到越家兄妹也去,问:“他认得越若鹤?”   凌凤箫“嗯”了一声,道:“九大门派时常往来,苍旻出身横练宗,与如梦堂是世交,想必是与越家兄妹好友。”   他们便去了苍旻说好的地点,是在竹海中的一座没有什么摆设的废亭中。   越家兄妹已经在了,正在一同生火,搭好了架子,正在聚精会神地摆弄一堆瓶瓶罐罐,调制烤料。   而那些肥竹鼠,已经被处理好,被依次串了起来,整整齐齐码在一起腌着。   苍旻见他们来,招呼道:“林师弟,清圆前辈,你们来了!大小姐,您竟也来了!”   大小姐道:“你既请了,我为何不来?”   苍旻挠了挠脑袋:“我只是试探一请......”   越若云拍他一下,笑道:“林疏与猫都来了,我就说大小姐会来。”   人俱已到齐,苍旻的调料也已经制好,火势正旺,烧暖了整座亭子,他们也不拘这亭子简陋,在地面蒲垫上坐下,开始烤竹鼠吃。   凌凤箫没有让林疏自己烤,而是把他的那只也串过来,两人一起烤制。   肥瘦相宜的竹鼠肉在火上逐渐烤得滋滋作响,焦黄发香,再加上时不时刷上去的调料,香味便愈来愈诱人。   猫:“喵。”   “喵。”   “喵。”   凌凤箫:“等着。”   猫:“喵。”   林疏与猫对视,看到了猫眼中的敌意。   猫必定是觉得大小姐烤好竹鼠,第一口约莫不会给它吃。   幸而苍旻先烤好,供奉给了陆地神仙前辈。   猫发出满意的叫声,开始埋头吃鼠。   过一会儿,凌凤箫的也好了,焦黄酥嫩的鼠肉上,再刷一层料,并芝麻、椒末,霎时间香气四溢。   大小姐又拿出一个锋利的小银刀,把鼠肉分好,和林疏一起吃。   苍旻大谈竹鼠肉的好吃之处,甚么“竹鼠食竹而生,自有一股清香”、“竹鼠重四五斤,大小合宜,肥瘦适中,正适合烤食”、“竹海中食竹鼠,别有一番风味”云云。   而其余几人彼此熟悉,这些天来忙于考试,难得放松下来,亦有许多话可说,于是边烤边聊,竟比在饭堂吃的那些晚饭热闹许多。   正热闹着,远方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待进了,看见是一个人踏雪而来,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抱着什么东西。   再近,俨然是儒道院的大师姐谢子涉。   只见她披一件半旧灰鹤氅,一手提着风灯,另一手却抱着酒坛,背上背了一个书箱。   “我道是谁在这里玩闹,原来是你们,”谢子涉放下酒坛,笑道:“雪夜烤鼠,好雅兴。”   越若云道:“你是谢子涉师姐?”   谢子涉道:“正是在下。”   越若云顿时高兴道:“久闻师姐大名了!”   谢子涉道:“我喜欢你们碧玉天的竹海,常来这座废亭喝酒读书,今日竟让你们抢先了。”   说话间,看着凌凤箫。   凌凤箫道:“凑巧。”   “既是凑巧,我便也来掺一脚。”谢子涉笑道:“恰好你们有肉,而我带了酒。”   苍旻便奇道:“你怎么弄到了酒?”   谢子涉道:“儒道院对饮酒此事,并不严加防范。”   越若鹤道:“那我们可以去儒道院买酒么?”   “若有门道,自然可以。”   苍旻很是喜悦:“谢师姐,你今日和我们共同吃了肉,便可以做我们的门道。”   谢子涉大笑一声,道:“那我便不客气了。”   林疏叼下一块大小姐喂过来的肉,慢慢吃着,打量了一下这位儒道院的大师姐。   她眉目清隽,长相略有些孤高,性格却平易近人,很快便与那三人谈笑风生起来。   而下一刻,他看到,谢子涉也看了过来,与自己对视,勾唇笑了笑,遥遥举杯:“这位师弟怎么不喝。”   林疏觉得她有点找事情的意思在,并没打算搭理。   然后就听大小姐淡淡道:“我不许他喝。”   谢子涉饮罢一口,道:“你竟然是会疼人的。”   大小姐用银刀挑去一段细骨,将两块烤好的嫩肉串在一起,递给林疏,然后道:“要疼人时,自然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师姐:让我看看这个小东西到底哪里长得别致。   林疏:安详。 第81章 大雪纷飞   越若鹤问谢子涉:“谢师姐, 你常来碧玉天么?”   谢子涉道:“常来这里读书。”   越若鹤大叹一声:“我这半年选了儒道院随流先生的课, 怕是要得丙, 重新答题。”   谢子涉道:“怎么说?”   越若鹤道:“考试只有一道题,要写甚么由‘杀一人’、‘杀万人’论儒道、王道与侠道,我没有听课, 故而不知道‘杀一人’‘杀万人’是什么东西,胡诌了一通。”   谢子涉给自己重新满上一杯酒,道:“窃钩者诛, 窃国者侯, 杀一人为贼,杀万人为雄。”   “原来是这样, ”越若鹤道,“那该如何解?”   “你愿做杀一人之贼, 还是杀万人之雄?”   越若鹤道:“我不愿杀人。”   “杀人此事,的确无甚趣味, ”谢子涉道,“以我之见,杀一人为贼, 杀万人还是贼。”   越若鹤:“此话怎讲?”   其余人也纷纷看向谢子涉。   谢子涉却看凌凤箫:“大小姐, 你怎样想?”   凌凤箫烤着竹鼠,慢慢刷着作料,半张脸被火焰映亮,淡淡道:“杀一人为贼,杀万人为寇, 杀十万人为枭。”   谢子涉道:“那依大小姐所见,如何才为雄?”   凌凤箫道:“杀万人以救十万人,杀十万人以救百万人,为雄。”   亭中一时寂静无比,只有木柴燃烧的“哔剥”声。   良久,谢子涉拍手赞道:“妙极。”   凌凤箫面无表情,仍然认真烤肉、剔骨。   过一会儿,只听苍旻道:“我却想,为那十万人之生而死的万人,为百万人之生而死的十万人,实则也没有做错事。”   谢子涉道:“若有人要为十万人而杀万人,你当如何?”   苍旻思索一会儿,道:“我要为那万人,与十万人相抗而死,方觉问心无愧。”   谢子涉道:“这便是‘侠道’。”   苍旻道:“大师姐,你呢?”   谢子涉道:“我愿以毕生之力,寻得其法,以使那万人不必死,而十万人可以活。”   越若云道:“这想必就是‘儒道’了。”   谢子涉含笑看向越若鹤:“何为王道,何为侠道,何为儒道,你明白了么?”   越若鹤若有所思点头:“我明白了。”   这时,苍旻却仿佛想起了什么,用手肘碰了碰林疏:“林师弟,此种境况下,你打算怎么办。”   林疏正在安静吃鼠,冷不防却被拉入论道中,仔细想了想。   他觉得,若自己是那万人之一,也觉得死的有点无辜,若是那十万人之一,又觉得有点道理,思来想去,并不觉得谁对谁错。   像是万鬼渊中的那数万具尸体,实在难以评判。   而自己若是局外之人,与两方都毫无干系,大概是什么都不做。   他道:“我看着。”   大小姐看着火焰,勾起唇角,笑意深深。   谢子涉却饶有兴致看着他,问:“为何不做?”   林疏想了想道:“自有你们操心。”   ——此种情况,自有王、儒、与侠去争吵,抉择。   越若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谢子涉看着他,良久,轻轻叹一口气:“你这人,的确别致。”   林疏没说话。   谢子涉道:“此为‘仙道’。”   越若鹤问:“怎么说?”   谢子涉仰头喝下一杯酒,道:“仙道没落久矣。”   说罢这句,旁人再问,她只是神秘一笑,并不作答。   林疏也有点不解。   仙道院弟子众多,大家每天勤奋习武修道,个个境界高拔,法力高强,仙道很是繁盛,不能说没落。   但他又想了想,谢子涉说自己是“仙道”,那这个“仙道”大概不是指世俗意义上的仙道,而是指像他这样混吃等死的咸鱼。   那些从学宫毕业之后,就积极为王朝效力,或去发展壮大家族门派的弟子,就都不是谢子涉口中的“仙道”。   而自己这样的咸鱼,实在少之又少,“仙道”的确是没落了。   谈完道,几人复又说笑起来,酒到杯干,笑闹不绝,俱是十分高兴。月至中天时,酒足肉饱,才收拾了酒盏、竹签、鼠骨,又熄了火堆,将残灰埋进雪中,这才告别散去,各自回房。   林疏虽没有主动说话,但因着他们聊天谈及幻荡山之事,答了许多句。他觉得这一天说了过多的话,即使没有喝酒,也有些晕了,走到路上,被风吹了吹才好了一点。   他们来时,雪还只有薄薄一层,去时却已有了三指深,踩上去,嘎吱作响,留下一道脚印。   大小姐问:“冷不冷?”   林疏道:“不冷。”   大小姐“嗯”了一声,去牵他的手,道:“路不平。”   林疏被牵着,慢慢往回走。   这条路好像无比漫长,怎么也走不到头,大小姐亦没有说话。   林疏觉得大小姐的神色有点不对,似乎有心事。   又走了一会儿,大小姐开口,淡淡道:“谢子涉说杀万人以救十万人是王道。我虽认同,但若是有选择余地,宁愿为侠或为仙。”   林疏想了想,道:“我知道。”   大小姐先前是说过这些的,乃至表哥,也在出幻荡山万丈迷津后,说他一生不过“身不由已”四字而已。   正想着,就听凌凤箫轻轻说了一句话。   这话林疏有点耳熟,似乎是古书上的句子。   是“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林疏听着。   他还知道古书中还有话叫“受国之垢谓社稷主,受国不祥为天下王”。   对自己来说,南夏并无太大意义,可凌凤箫不同。   凌凤箫生长在南夏,乃至生在南夏皇家,凤凰山庄,也是握着南夏半壁江山的门派,而凌凤箫此人,又非薄情寡义之徒。   因此,大小姐不可能去做侠,或做仙,而是必须去受国之垢,受国不祥。   大小姐如此,萧灵阳亦是,可萧灵阳看起来便不像是能成大器的样子,别人便又需要多费些心血。   而大小姐一生身不由己,又修了那样酷烈的心法、刀法,脾气坏,也实在是情有可原。   他看着凌凤箫。   路旁悬挂的风灯之下,漫天苍茫雪色之中,独凌凤箫乌发似墨,红衣艳烈,眉目如画,仿佛天地间的颜色都汇到此人一身之上。   林疏很少有愿望。   但是此刻,他突然想,他希望这天下河清海晏,歌舞升平。   那样,大小姐只需要好看就可以了。   然后放马南山,为仙为侠,纵情恣意。   他大学时那个室友整日陪女友逛街,回去之后,便向其他人抱怨女友的眼光如何如何挑剔,而那些衣服首饰,口红香水,他费尽心机都看不出不同来。   但是他觉得,如果是大小姐,那他愿意陪着,并且是不会抱怨的。   大小姐道:“你看我做什么?”   林疏道:“......你好看。”   大小姐笑。   笑完以后,眼睫却垂下来,边牵着他往前走,边道:“有件事情想告诉你。”   林疏:“嗯。”   大小姐道:“我要闭关了。”   林疏怔了一下。   闭关,乃是修仙人之常情。   大小姐必然也是要闭关的,而且闭关出来之后,修为又会有大的提高。   但是......   他茫然地想了想,也没“但是”出什么来,只问:“闭多久?”   大小姐道:“三年之内。”   林疏:“......嗯。”   他们沉默地往前走,过一会儿,凌凤箫道:“我不想闭,想和你玩。”   林疏道:“什么时候开始?”   “前日有信来,边境上情形危急,时间不等人。”大小姐道,“今晚便闭。”   林疏道:“嗯。”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闷。   正说着,便走进了惊风细雨苑。   凌凤箫站定,面对着他:“我原想,今晚早些告诉你,但方才你与他们玩在一起,便想再开心一会儿也无妨。”   说罢,林疏手上被放了一枚锦囊。   凌凤箫道:“里面是银钱、玉魄与一些其它材料,日后想要什么,便去藏宝阁买。我吩咐过宝清几个照料你,猫也在,想必你也不会被人欺负。”   林疏点点头。   大小姐道:“好好照料自己。”   林疏道:“你也是。”   大小姐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林疏看着大小姐衣服上的绣纹,有点儿出神,感觉很不真实。   然后,就听大小姐道:“两年或三年后,雪化之时,我便出来。你需得把自己养好些,不然便要罚你。”   林疏笑了笑。   笑过,又感觉有点空空荡荡。   他想,以后是要自己饲养自己了。   大小姐又道:“不要去外面乱跑。”   林疏:“嗯。”   大小姐最后道:“乖乖等我出来。”   林疏看大小姐,应了一声。   大小姐道:“你好乖。”   林疏:“......”   默默对望良久,大小姐轻轻道:“抱抱。”   林疏:“......嗯。”   大小姐笑了一下,往他这边走近了一点儿,轻轻环住他的肩背,而后一触即分。   熟悉的冷香浓了一瞬,而后远去,剩一丝若有若无的余香。   大小姐道:“走吧。”   林疏再次被大小姐支配,被送回房间,继而脱下外袍,散下头发,被塞进被子里。   大小姐道:“我走了。”   林疏道:“珍重。”   大小姐道:“你也是。”   ——而后吹灭床前蜡烛,走出竹舍,关了门。   过了许久,林疏发现自己睡不着。   雪落在竹林里,轻轻沙沙作响,夜渐深,雪渐重,时有竹叶折落之声。   他披衣起身,掀开竹帘,望向对面。   大小姐竟也还没睡,灯光亮着,在窗上投下一个轮廓优美的剪影,似乎看着这边。   林疏没有点灯,因此不怕被大小姐发现还醒着。   又过许久,窗前的人影离开,灯灭。再然后,一道灵力涟漪泛起,落下了结界。   林疏抬头,目光穿过窗棂去看天。   但见竹海之上,大雪纷飞,天地寂静。 中卷·风雨如晦 第82章 寂灭灵虚功   林疏在上课。   这节课是“外丹精通”, 上课的还是丹鼎真人, 但比起“外丹入门”来, 已经艰深了不知有多少倍。   学完“外丹入门”,算是知道了许多基础的炼丹手法,可以上“外丹普通”, 上完“外丹普通”,才能选“外丹精通”,在“外丹精通”的考核中取得甲等后, 理论上就精通了所有的炼丹手法与技巧乃至玄学, 能够在材料充足的前提下,按部就班炼制所有丹书上有名的丹药了——除非那丹药需要极为特殊的机缘。   丹鼎真人对他很好, 经常点名表扬,说他的火中正平和, 没有什么杂质,手法上又很少出错。   ——但只有林疏知道, 那火之所以中正平和,是因为他不能动用灵力,只能用玉魄的精纯灵力来点燃丹火。   学宫里的其它人, 知道他的, 都以为他是乐修里的琴修,金丹修为。   “林师兄。”下课时,他被同桌的一个姑娘叫住了。   “师兄,真人说'一以化万,万材归宗', 我有些不明白。师兄可以给我讲解一下么?”   林疏便整理了一下语言给她讲解。   春去秋来,转眼之间,他已经可以被喊“师兄”了。   而之前的几次期末考试中,他因为背得比较好,拿了许多的甲,居然渐渐变成了旁人口中的学霸,也是十分新奇了。   姑娘理解那句话的意思后,拍手笑道:“原来是这样!”   林疏没有再说什么,收拾了一下东西,打算回去。   姑娘道:“师兄,你也去饭堂么?”   林疏道:“是。”   姑娘道:“我们一起去罢。”   林疏道:“不了。”   姑娘有些恹恹不乐,道:“好吧。”   林疏便收好东西,一个人去了饭堂。   他倒没有怕那姑娘不开心,因为只要姑娘稍加打听,就会知道他已经有了饲主。   虽然饲主暂时不在,但他也要做好自己的本分,不能和其它的女孩子接触过多。   吃饭,回竹舍,已经到了傍晚。   他没再做整理书籍和照料灵草的委托了,这两年来一除了上下课,都在练琴、照顾猫和学习《寂灭》。   大小姐闭关前已经吩咐了凤凰山庄去寻找材料,加上万鬼渊中拿到的那些,“寂灭针”已经炼制成功了。   这针有一指长,通体漆黑,寒冷无比。佐以青冥魔君留下的使用方法与技巧,无论与什么样的敌人相对,只要能找到机会将此针刺入他体内,顷刻之间,那人必定散去全身功力,成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并且毕生难再修炼。   这针的威力自不必说,但也着实有些过于阴毒,不可轻易使用,因此只做危急关头保命之用,他目前的实力主要还是在琴上。   林疏觉得操纵武器之术,自己已经学得差不多,理论也已经掌握,可以再上一层楼了。他便翻到秘籍最后一部分,打算看看青冥魔君的“寂灭灵虚功”是怎样的一部功法。   须知世间的所有功法,都是在灵力流动上下功夫,没有灵力,自然不会有功法,青冥魔君却创了这么一个“寂灭灵虚功”,林疏已经好奇很久了。   ——若不是被师父常年养成的学秘籍要稳扎稳打,不能跳跃的习惯,他大概早就看了。   他翻到这最后一部分。   第一感觉是,很薄。   但前面的内容已经证明了青冥魔君水准之高,想来这一部分必定言简意赅,虽薄,却十分高深。   林疏怀着敬畏之情开始阅读。   这第一页的句子,还是青冥魔君一贯的、半文不白、个人感情色彩浓重的风格:   本君以为,甚么灵力、功法,全属无稽之谈,经脉更是如此。待我练成“寂灭灵虚功”,定要让仙道魔道的学究好看。   林疏对这个与众不同的发言产生了兴趣,继续往下翻。   第二页,青冥魔君抛出了一个问题。   世人修仙修魔,皆要讲究心境,可为何和要讲究心境?灵力修为,为何又与心境有了关系?   ——林疏觉得这个问题不错。   因着两年前梦先生提到了心境的问题,他后来便去藏书阁读了不少有关心境的典籍。典籍里面,大致的观点是修仙乃是修心,天道有常,不因任何事物改变,因此世间万物有生有灭,循环不息。那么人的心境也是如此,唯有心如止水,清明澄净,灵力流动方能生生不息。   因修心的缘故,仙道中虽不乏豪爽耿直之辈,却无粗鲁浮躁之徒,虽有精明狡猾之辈,却无奸诈阴险之徒。   林疏想看看青冥魔君怎么解释这个问题,于是翻到下一页,   ——这时,他想到了一个问题,按照魔君这么个一句话用一页纸的书写方式,岂不是很快就会翻完剩下的页数么?   然后魔君写道:本君思来想去,未想出心境与修为间到底有甚么既定的关系,又想到本君炼制寂灭针,寂灭剑诸多宝物所用材料,如冥龙骨,千针莲叶等物,分明也没有灵力修为,其毒性却能使人灵力尽散,可见灵力也不是甚么天地间独出一格的好东西。   ——这说法,倒是让人耳目一新了。   林疏继续往下翻。   这一页的字数也颇多,魔君讲,他认为灵力也是这世间寻常的物件之一,与草木,猫狗没有什么不同,人之所以能驾驭灵力,不过是借了天道一点力量而已。   然后,魔君在此处括弧:当然天道也不是甚么神奇的好东西。   再下一页,魔君终于步入正题,道:然而人又是如何借得这力量,与那心境又有何关系,这便是本君“寂灭灵虚功”要讨论的问题了。   林疏往后翻。   林疏:“……”   下一页写了几个大字:   月华狗贼,诈死诓我!   我去寻仇,先不写了!   先不写了,也就是说以后还会写?   林疏接着往后翻。   没有然后了。   再往后翻。   再往后的地方潦潦草草写了几个字:本君杀了亲传徒弟,没有传人可传,听闻浮天仙宫搜罗宝物,便把平生所学交出去,若有人看到,便算是我的传人,为师在青冥山留了点东西给你,记得去拿。   再往后翻。   没了。   林疏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第83章 救   林疏觉得, 虽然月华仙君未死, 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但是这并不能成为秘籍中断的正当理由。   他把之前的部分翻来覆去读了许多遍,揣测青冥魔君到底想写什么东西。   但是,这位魔君的思维跨度之大, 在先前的部分林疏就体会很深,如今更是不可能猜出后文。   而最后一页上的“青冥山”在何州、何郡,魔君也没有提到过, 千年来沧海桑田变幻, 地名也不知是否还存——即便有后人阅读到了这份秘籍,怕是也难找到这所谓的“青冥山”到底在何处。   便宜徒弟林疏猜测魔君意图未果, 默默合上了《寂灭》。   此时夜已经深了,外面的竹海里, 越若鹤兄妹的练功也已经结束。   越若云道:“爹爹今日又来信了,说, 爷爷的脑子,近日愈发的糊涂,分不清物与我, 并且常在睡梦中说些玄妙莫测之语, 恐怕离羽化不远,要我们这次放假,不要去外面,回家看看。”   越若鹤道:“好。”   林疏想了想,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闽州的李鸭毛一家了。   上一次书信往来还是六月时。   李鸭毛的上陵试, 可以说是十分坎坷。   第一年,也就是林疏来到上陵学宫的那一年,梦先生要他回去再多识些字,不然恐怕读不懂心法秘籍,跟不上学宫的课程。   但是,李鸭毛先前大字不识一个,纵然凭借着天生有些聪明,一年之内,也识不得多少字,于是第二年又被梦先生打回去继续识字。   第三年,好不容易识了足够的字,自信可以通过考核,临考前又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整个人糊涂的很,连门都出不得,自然错过了为期只有一个上午的上陵试。   如今是第三年的一半。林疏想了想,不知不觉,自己来到上陵学宫,已经过去两年半了。   他望向角落的铜镜,两年下来,镜中人已经长开了许多,身量也不是很矮,至少,若是当年的大小姐看到现在的自己,是决计不会再用“矮病秧子”这种形容词了。   既想起了李鸭毛一家,他便写了封信,询问家中情况如何,是否平安。   写完信后,将它放在显眼的位置,打算明日出去上课时带上,交给后山的灵鸽送去闽州。   做完这些便无事可做,他抬眼望向窗外,看着凌凤箫的竹舍。   那里黑黢黢一片,两年来,日日如此,仿佛从来没有人居住过。   学宫里新来的师弟与师妹,已经并不熟悉大小姐的名字了。   但对于林疏来说,他这两年来的生活千篇一律,毫无任何新意可言,并没有什么新奇深刻的事情发生,倒觉得唯独两年前和凌凤箫一起度过的日子历历在目,仿佛大小姐昨日还打一把红伞坐在中庭,顾盼生辉,鲜艳夺目。   而他此时看着大小姐的房间,又看看桌面上那封信,恍然间觉得自己和这个尘世,还是有些牵连的。   又胡思乱想了些什么,过一会儿,洗漱完毕,放空脑袋,把猫从床中间抱到一边,睡觉。   每一天的日子,都像这一天一样平静无波。   转眼间,又是许多时日过去。   他与猫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学宫中的气氛却一日一日紧张了起来。   首先是儒道院内部起了争执,院里的大师姐谢子涉与大师兄平如许因为观点不同反目成仇,以他们两人为首的主和主战两派更是势不两立,仙道院与术院也渐渐旗帜分明地分成了两派。   主和的,视主战派为异端,主战派更是将主和派当作杀父仇人般看待。不但上课时耻于与敌对派坐在一起,连饭堂都被分成了两块——东边是主战派,占地面积比较大,主和派人数相对较少,占据西边一块。   ——就连炼丹课下课后常问他问题的那个姑娘,都怯生生问过一句:“林师兄,你是哪一派?”   哪一派?   哪一派都不是。   ——甚至连吃饭的时候,都要看一看今天两个派系把饭堂的战线推到了哪里,好选一个中间的位置坐下。   所以,林疏被问的时候,没说话,收拾完东西便走了。   从那以后,姑娘便不大同他说话了。   林疏虽不知道外面形势如何,却也懂得一点客观规律,主战主和这两派的的争执愈是厉害,就说明战事愈是迫在眉睫。   乱世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到来,他也没有什么可做的,唯有努力修炼而已。   就在这样紧张的氛围中,一个学期临近尾声,弟子们可以自由外出游历,完成委托了。   林疏不打算出去,毕竟大小姐不让他乱跑。   “林师兄,”那姑娘破天荒与他说了话,问,“你打算下山做任务么?做什么任务?”   林疏:“不做。”   “我与舍友接了一个很难的任务,潜入南北边境寻找北夏活死人肢体,交给术院研究,师兄愿意加入么?”   林疏:“不了。”   那姑娘的眼神瞬间变得奇异又疏远:“师兄,你主和么?”   林疏道:“不主。”   姑娘低头道:“是么。”   林疏感觉很没有意思,便离开了。   他觉得还是大小姐在的日子好过,至少没有立场问题,他默认自动跟随大小姐的立场。   回到竹舍,檐角上停了一只雪白的灵鸽。   ——时隔这么多天,李鸭毛终于回信了?   他招下白鸽,取下它脚上的小玉筒。   玉筒里塞了一张包点心用的粗纸,草草卷了卷,十二分的不走心。   林疏拆开纸卷。   潦草的字迹,只写了一个字。   球。   球?   这是什么意思?   李鸭毛在玩什么把戏?   林疏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李鸭毛虽然调皮了一些,却断不至于千里迢迢回信,只回一个不知所云的“球”。   他将那张粗纸翻来覆去看,又拿远看,也看不出什么玄机。   什么球?   皮球?   这个时代连蹴鞠都没有,哪有皮球。   林疏忽然一个激灵。   在这个时代,球这个字,根本不是常用的汉字。   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一瞬间,他看着那潦草的字迹,草草卷成的折痕,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字。   救! 第84章 赤地千里   救?   李鸭毛在求救?   林疏蹙起眉头, 拿出以前的信来和李鸭毛的字迹进行比对, 发现, 这次的笔迹,比起以前来非常的潦草,可以看出是在匆忙之下写成的。   如果是真的在求救, 那么什么样的事情,会让他写出这样一封信,连多余的字都来不及写呢?   林疏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北夏打过来了, 打到了闽州。   但是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首先,闽州地处东南, 是南夏的腹地,北夏若能打到闽州来, 那整个南夏约莫已经沦陷了。   而且,学宫中也没有传来战争开始的消息   。   那么, 会是宁安府中的其它事情么?   林疏先是往闽州又去了一封信,继续询问状况,然后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 带上猫去了灵兽厩, 见了照夜。   照夜见到他,亲昵地凑了上来。   大小姐闭关前曾交给他许多东西,照夜也包括在内,林疏每隔几天会过来看它一次。   林疏道:“我可以骑着你出去吗?”   照夜打了个响鼻,继续蹭林疏。   林疏觉得这是默认了。   他嗑下一粒辟谷丹, 在猫的帮助下骑上照夜,驾马离开了学宫后山。   官道的路标写得清清楚楚,所以他在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困难。照夜身为万里挑一的灵马,脚程自然奇快无比,不过两日便到了闽州地界。   但是——   林疏收紧缰绳,照夜的速度慢了下来,使得他能够看清官道两旁的景物。   三年前的那场雨,终究没有落下来。   所谓赤地千里,不过如此。   官道两旁是农田,然而并没有多少庄稼,土地已经因为连年的大旱裂出了深深的口子,干硬如铁,上面长着些枯草。   但见烈日炎炎之下,方圆五里之内,只有林疏、照夜、猫这三个生灵,无云的天空上,连只鸟都看不见。   林疏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感受。照夜打了个响鼻,脚步渐渐快起来,在前方的分叉口拐向了通往宁安府的官道。   农田乃是一州一府的根本,土地旱至如此,城中自然也是萧条零落,家家户户房门紧闭,房屋与房屋间的阴影里,还有流浪汉蜷着,不知能捱到几时。   林疏穿过城镇来到郊外,循着记忆中的方向找到了大小姐当年为他们村子选定的地址。   村落还在,稀稀拉拉的几十间房子,此时夕日欲斜,房子中有几个的烟囱中冒出炊烟。   既然有炊烟,那就没事,村子并未遭逢大难。   林疏松了口气,纵马驰向村落,来到熟悉的门前,拍了拍柴门。   没有人开,他又喊了一声:“鸭毛。”   里面终于响起脚步声,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了大娘的脸孔。   两年多未见,她憔悴了许多。   看见自己之后,大娘嘴唇嚅动几下,浑浊双眼中迸射出光泽来,握住他的肩膀,身体发着抖,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林疏问:“鸭毛与鸡毛呢?”   大娘木然用口音浓重的闽话道:“被抓走了!”   林疏:“抓走?”   大娘道:“......官差抓人!”   林疏道:“为何?”   大娘道:“要打仗!”   说到这里,她茫然环顾四周双手握紧林疏肩膀,断断续续道:“你走的第一年,你叔......被征走了,第二年,鸡毛也去了边关……今年他们上门,要鸭毛,说什么....改了差役法,我说鸭毛要去学宫当仙长,求他们放过。那个老爷说,他管我什么仙不仙,长不长......那十几个人就把鸭毛拉走,我也不知去了甚么地方......”   林疏望着她枯槁无神的面容,目光往房里看,看到房门处怯生生往外看自己的一个面黄肌瘦的丫头。   丫头林疏认识,是李鸭毛、李鸡毛的妹妹李鹅毛。   李鹅毛与他对视一会儿,忽然扁了扁嘴,哭道:“哥哥快跑!有人抓哥哥......” 第85章 车辚辚   林疏怔住了。   他看着李鹅毛。   丫头扒着门框, 眼睛睁得极大, 恐惧地看向他身后。   他回头, 背后什么都没有,只有空荡荡的村庄。   大娘道:“丫头别怕,他们不抓这个哥哥。”   这一番对话过后, 林疏终于知道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原以为学宫中的形势已经极端险峻,没想到外面,凡人的世界里, 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战争即将到来, 军队需要扩充,种种防御工事也需要大量人力, 官府开始疯狂征兵、征民夫。   按照凌凤箫之前的说法,南夏原本实行的是“雇役法”, 也就是说,每家都有需服徭役的名额数与年数, 但是可以通过缴纳相应的钱粮免去徭役,官府便用这些钱粮的一部分另外招募愿服徭役的民夫,余下的一部分用于填充国库。然而“差役法”恢复之后, 百姓再也不能通过缴纳钱粮免去徭役, 而是必须出人。   ——更何况,即使仍然实行“雇役法”,大旱年间,颗粒无收,百姓又怎么可能交出足够的钱粮免去徭役?   看丫头恐惧至极的样子, 显然是有了深重的心理阴影。由此就能想象出官差抓人时有多么凶神恶煞了。   他们家原是和合美满的五口之家,现在却只剩下大娘与稚龄的丫头,在这战乱荒年,又该怎么活下去?   再多想些,南夏大地,这样的人家,又该有多少?   恐怕不计其数。   这种情形,林疏只在语文课上读到过相关的诗词。   具体的词句不胜枚举,明明战争还没有开始,他却想到了“生灵涂炭”这个词。   当初上学的时候,他只是背书而已,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置身其中。   大娘道:“鸭毛还在盼着来年去学仙......”   她眼里遍布血丝,攥着林疏肩膀的手一直在颤抖,眼神里满是痛苦。   林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从芥子锦囊中取出一瓶辟谷丹,道:“吃一颗可以三十天不吃不喝。”   大娘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拿起瓶子塞进怀里,随即又向外张望一下,确认没有人看到。   林疏被她领进门。   大娘给他倒了一碗浊水,道:“没有好水,你别嫌弃。”   林疏道:“没事。”   李鸭毛家如此,其他家也必定如此,吃饭喝水全都是问题。   大娘看着他一小口一小口把水喝完,抹了一把眼泪,道:“鸭毛前几天还盼着下一年去学仙,我没想到......”   林疏问:“他们走了么?”   大娘:“什么?”   林疏道:“军队。”   “没有,”大娘道,“还要往别处去征兵,说是五日后去骡马口送。”   林疏“嗯”了一声,道:“您等一会。”   说罢,拿起玉魄,去了梦境。   梦先生转身,道:“道友,你来了。要练剑么?”   林疏犹豫了一下,道:“有一件事。”   梦先生道:“什么事?”   林疏道:“您知道李鸭毛么?”   梦先生便温和一笑:“道友,你与他认识么?他今年原该来学宫,我主持此次上陵试时,觉得没有见他,还特意寻了。你若认得他,千万要他明年记得来。”   林疏道:“他今年病了。”   梦先生恍然:“原来如此。”   林疏继续道:“前几日征兵,他被抓去了。”   话音刚落,梦先生便蹙起了眉:“这......”   他继续道:“何至于此?”   林疏道:“他可以来学宫么?”   梦先生道:“他天资不差,早已算是仙道之人了,我只是恐他跟不上课程,这才令他在凡间多习些字。”   林疏想了想那个写成“球”的救字,虽说写错了,但大体上也写对了一部分,从大字不识一个到会写字,也确实是认真学了。   “道友,若是还未开拨,你且去他们驻扎处,寻里正,我自会现身向他讨人。”   林疏道:“多谢。”   “道友,情况到底如何,你且与我细说。”   林疏把村里的情形与梦先生说了一遍。   “何至于此!”梦先生又道一遍。   梦先生素来脾气温和,此刻却拧眉轻斥,语气严厉,眼中忧虑之色甚是浓重。   半晌,又道:“我明知此乃无奈之举......只是情形严酷到这个地步,终究是我等的过错。”   林疏不知道这个“我等”指的是谁。   梦先生叹了口气,道:“道友,鸭毛此事,你且放心,凡间官府,这个面子还是会给仙道。”   林疏道:“多谢。”   “不必谢,”梦先生望向云海,“道友,你去寻里正。我先去与上陵简细说此事,征兵之策,断不可如此,否则三年之内,国力必衰。他虽不管凡间的事务,却到底还能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   说罢,梦先生朝林疏一拱手,身影立时消失了。   林疏离开梦境,看见大娘正望着自己,目光中是十二分的期盼。   “我与学宫说了。”林疏道,“您在家等,我去寻里正。”   大娘嘴唇嚅动,说不出话来,眼中似有泪光。   林疏不知该如何安慰,只道:“您放心。”   说罢,问了里正的所在,便出门去了。   南夏设一百户为一里,每里设里正一职,负责户口与赋役。   大娘只知道里正的住处与衙门,却不知道里正此刻在哪里,林疏硬着头皮又问了几次,这才在与村子相距十里的另一处村落找到了里正与里正的手下。   两个手下正从一户人家院子里拉出一个青年男子。里正是个白胖中年人,往地上啐了一口,道:“藏在地窖里!地窖!这把戏我见得多了!”   那男子的家眷抱着还不会走路的孩子,坐在门槛上哭:“大人,我们孤儿寡母,做不了活,以后便喝西北风么?”   里正道:“又不是独有你一家喝西北风!”   那女子放声大哭,眼看就要用头去撞门,男人亦是神情痛苦。   里正恶狠狠对她道:“你今日藏着自己男人,来日就打不好仗,到时候你便是想喝西北风,怕也没有命喽!”   说罢,对手下道:“走!”   转身,一抬眼看见林疏。   林疏知道自己穿的衣服并不是凡间的款式,因此并不意外里正审视的目光,朝他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大人。”   里正后退几步,也还了一礼:“仙长有何指教?”   林疏道:“有一事。”   话音刚落,他腰间的玉佩便闪了闪,眼前一阵恍惚后,看见梦先生的幻影出现在里正面前。   梦先生对里正作一揖,言辞有礼,说清了来龙去脉,大意是李鸭毛乃是上陵学宫的弟子,须得去上陵学宫,请里正放人。而其余一应手续自有学宫来交接,里正也不必惧怕上级苛责。   里正打量他们许久,说仙长自然有仙长的道理,可我这个凡人也有凡人的难处,此事须得向上禀报。   梦先生道:“好。”   林疏知道凡间自有凡间的规矩,更何况仙道弟子素来不对凡人动手,即使梦先生亲至,也要遵从凡间规矩,不能立即便把人救出。   里正道,这位仙长便和我们一起回营罢。   林疏应了一声,正要跟上,却见里正的手下之一,忽然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将军!”   他喊着“将军”,眼睛看的却是梦先生。   梦先生定定看了他几眼,道:“我见过你。”   “渠阳城!”那人膝行几步,来到梦先生面前,“将军,您还……您还在!”   他伸手欲抓梦先生衣角,手却直直穿过了梦先生的幻影,抓了一个空。   ——只见他满脸茫然,抬头看向梦先生。   梦先生一身蓝衣,宽袍广袖,仙气飘渺,看容颜不过是二十多的光景,而那手下已经长了皱纹,是三四十岁的人了。   梦先生道:“当年不过是挂一个虚职,你喊我先生便好。”   那人看着自己明明要去抓梦先生衣角,却什么都没抓到的手,道:“……先生?”   梦先生道:“我已不在人世。”   那人道:“将军,渠阳城……我是个小兵,见过您几次,后来没死,打完仗,没什么功劳,被放回家当了小吏。”   梦先生温声道:“活下来便好。”   那人狠狠喘了几口气:“将军,又要打仗了。”   梦先生俯身,虚虚扶他一把:“世事无常,且受着罢。”   林疏看着这一幕,心想,这样一来,梦先生便确凿是大小姐说过的那个夜守孤城之人了。   说是仙凡有别,可在这个世界中,仙凡又密不可分。仙道院弟子完成学业后,要么回到家族或门派继续修炼,要么为朝廷效力,来到军中,而仙道门派与家族又都与王朝有着密切的联系,战火一旦燃起,仙道亦无法独善其身。   梦先生又安慰那人几句,这才回到玉魄中。   林疏则跟着里正上了马车,一路回到临时的军营。   军营是一排低矮的茅草房,活动着二十岁到六十岁年纪不等的男人。   人很多,林疏没有看见李鸭毛,他跟着里正去另一边,看着里正来回请示,最后一次请示后,终于在花名册上划掉了“李雅懋”这一名字。   便有士兵去临时的军营大声吆喝名字,远处一阵骚动,林疏便看见李鸭毛朝自己跑过来。   他穿着褐色粗布衣服,瘦了许多,脸色苍白,神色十分憔悴,一看就吃了许多苦头。   “兄弟,你……”李鸭毛胸脯起伏,狠狠喘了几口气,“这里的人看得紧,我就只能趁着他们看不见偷偷涂了一个字,没想到你真——”   林疏:“那一个字也写错了。”   李鸭毛神情十分尴尬。   里正不耐烦道:“要走快走,动摇军心!”   林疏便带他走了,走之前,回头望了望军营,看见军营中无数身着褐色短打的男人,都在望着这边,目光中的东西,林疏说不上来,大概是嫉妒。   然而,他也只能带出李鸭毛一人而已。   林疏看着这一幕,隐隐约约想起两年前,雪中烤鼠那一夜,谢子涉提出的那场论道来。   他先前是没什么感觉的,如今终于隐隐约约体会到了什么。   仙,与侠,固然有超绝的武力,也得到其他人的认可,颇有社会地位,可以做到常人不能做到之事。然而,这武力或地位,救得了一人,救不了万人。   要救万人,或杀万人,需要的是王与儒的力量,一种没有形体,却掌握着千万凡人生杀大权的政治力量。   不过,这都与他没有关系了,他只是来“球”一个李鸭毛罢了。   回去之后,李鸭毛如何欢天喜地,大娘如何感激不尽不提,休整两天后,林疏便带着李鸭毛踏上了回学宫的路途。   经过大国师的批示,李鸭毛可以直接进入学宫了,等新的学期开始,就可以正常选课上课。   李鸭毛本就是大病初愈,又在军营里被折腾了几天,身体虚弱,受不得纵马疾驰风吹日晒,他们便另用了凡间的马车,十来天方回到学宫。   林疏又带着李鸭毛熟悉了一下学宫的结构,这日的深夜方回自己的竹舍。   他开始练琴。   如今,对他来说,练琴即是练剑。   灵力自琴弦上荡出,犹如剑气,削落无数竹叶。   但这一趟下山所发生的事情,可能是因为与李鸭毛熟识,无法将自己完全摘出事外,居然令他心思有所浮动,总是无法完全静下心来弹琴。   一曲毕,居然还出现了幻觉,觉得自己隐隐约约听见了缠绵低徊的箫声。   居然幻听到大小姐的箫声,果然心境不稳。 第86章 想我了么   林疏弹完一曲, 将双手按在琴弦上, 闭上眼, 感受着自己的心境。   书中有个词语叫“物伤其类”,凡间走一趟,所看到的事情, 确实令他有所触动。   也正是因为这一契机,林疏发觉自己的心境确实有待修炼——上辈子的心境平静无波,大约是时时刻刻有剑阁寒凉心法运转, 再加上生活经验匮乏, 还没有见过太多东西的缘故。   他静静思索一会儿,开始弹一首清寒寂静的曲子, 思绪这才逐渐放空。   放空之后,却又出神, 心想,若是大小姐看到那一幕, 会怎么做?   被征走的男子的家人认为王朝这是断了他们的活路,要寻死觅活。里正认为强征兵卒是出于打仗的必要,十分应当。梦先生认为这一举措是在消耗王朝的国力, 不可取。   大小姐呢?又会怎么想?怎么做?   他想不出, 只知道大小姐的心情估计又会不太好,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抚好。   这一出神,又弹错一个调子。   林疏:“……”   今日不宜练琴。   他离开琴桌,背了一会儿课本,又翻了几页琴谱, 洗漱,打算睡觉。   睡觉前,忍不住看向对面竹舍黑黢黢的窗口,觉得心里有点空空荡荡。   平时什么并没有感觉,现在山雨欲来,局势险峻,自己的心境修为又出现了问题——觉得饲主不在,自己的立场待定,便像失去了主心骨一般,整个人都很茫然。   虽然茫然,但也没有很忧虑,撸了几把猫后便睡了。   他虽能吃下辟谷丹,不必去饭堂吃饭,猫却是不愿意的,必须去饭堂吃鱼。   于是,第二天早晨准时起来,抱猫去烟霞天。   猫这些日子在凡间没有吃好,很是期待饭堂,一直在他怀里喵喵叫。   烟霞天的主要建筑是藏宝阁、藏书阁与饭堂,要想去饭堂,须得先经过藏宝阁。林疏路过此处的时候,看见一堆人围在一起,说着什么,隐隐约约听见几个“变化”“新种”之类的词语。   林疏原本没想去注意,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正是那个炼丹课坐在他旁边的姑娘。   他去凡间之前,这姑娘和她的同伴接了一个很难的任务,也离开了,说是潜入北夏边境采集血尸样本以供术院研究。如今过了二十天,便已经回来了,可以说是非常迅速。   因着姑娘的缘故,他便多往人群看了一眼,人群的中心正是姑娘和她的同伴,面前摆了一个半透明的琉璃罐,里面放了一些残碎的尸块。   正是这尸块引起了其余同窗的围观——他们观察着尸块,议论它与之前的活死人相比有所不同,恐怕北夏的巫毒有了新变化云云。   林疏想起两年前魔物入侵学宫那件事,那时候术院也是说北夏的巫术有变化。   他心想,南夏的仙道弟子固然都在勤勉用功,提高修为,而北夏也一直在改进新的巫毒之数,不知哪个的进度更快些。   想完,欲继续往前走,猫却叫了一声。   猫的声音虽然都是“喵”声,其中的语气却有微妙的不同,林疏此时便听出这恐怕不是寻常的“喵”。   他问:“你想看看?”   猫:“喵。”   ——这次是肯定的语气,   林疏抱着它上前走了几步。   猫的守山人身份,并不为大多数人所知晓,只有大国师、几位真人和当时在幻荡山上见过它的弟子知道。   原本,假如是修仙之人,渡完劫后,境界提高,修为度过瓶颈,飞快上涨,涨到圆满的时候,即刻飞升,连自己都不能控制,灵兽却不一样。   猫欠了因果,要还清因果才能飞升,故而可以在凡间多留许多时间,南夏把它的真实身份隐瞒下来,也是存了一些不让北夏知晓,用作底牌的考量在——虽然这猫也不知会不会主动帮忙。   既然猫想看,林疏便抱着它上前。   那姑娘看见林疏,低下了头,道:“师兄,是你。”   林疏“嗯”了一声。   姑娘道:“师兄这些时日去做了委托么?”   林疏:“没有。”   姑娘道:“如今局势紧张,正需要我辈弟子挺身而出,师兄,你这样消极——”   这姑娘自那次问他主战还是主和,态度就有点微妙,如今更是语气中带了不满。   林疏倒是没什么感觉,可其它人看他的目光却都不满了起来。   他便想起来,姑娘虽然柔柔弱弱,却积极主战,而她的朋友自然也是激进的主战派,自己这样的咸鱼,恐怕入不了他们的眼。   局面一时有点紧张,许多人都警惕地望着林疏,此时猫却突然极短促地叫了一声。   “喵!”   林疏抱着它,明显感到猫的身体在某个瞬间忽然变得僵硬,有点害怕的样子。   下一刻,那姑娘和她的几个同伴,被一股浑厚的混沌灵力掀飞出去!   “啊!”姑娘摔在十几米远处的地面上,几个同伴也纷纷落下。   围观的弟子想要上前,却被同样的灵力阻挡住!   再下一刻,那个琉璃罐也被掀飞出去,咕噜噜滚了几下,落在姑娘面前。   “你为何纵灵兽伤人!”姑娘站起身子来,红了眼睛,质问道。   其余人亦是如此,林疏一时间成了众矢之的。   旁人纷纷出言指责,剑拔弩张,险些要拿起兵器来制裁这个伤害同窗的危险分子。   林疏一下下顺着猫炸起来的毛,心想,猫这样做,定然有它的道理。以它陆地神仙的境界与混吃等死的性格,若没有特殊的情况,实在也是懒得搭理这些最高才到元婴的弟子。   大概是见他不为所动,周围的讨伐声愈发激烈。   一位年纪最长的师兄道:“师弟,你纵灵兽伤人,必定要给出一个说法,再向这些师弟师妹们赔礼道歉。”   林疏只是安详地给猫顺毛,道:“他们有蹊跷。”   那位师兄似乎很是生气,道:“师弟,你不但自己不去为国效力,还出手伤害同窗,我却不知道他们有哪里蹊跷,只知道你大是不对。”   另有别人说:“你还不去向他们道歉?”   一时之间,群情激愤。   此时此刻,忽然传来一声冷笑。   听不出声音在哪里,那些人四处望去。   姑娘道:“莫要装神弄鬼!”   那声音清寒飘渺,语气冷淡。   “我的人,即使果真做错了事,又何须向他人道歉?”   下一刻,林疏嗅到一股熟悉的冷香,眼睛被人从背后蒙住了。   那人道:“我是谁?”   林疏道:“大小姐。”   那人又道:“你想我了么?”   林疏想了想,自己昨日才想过大小姐,便道:“想了。”   大小姐便笑,放开蒙住他眼睛的双手,下一刻,声音重又变得极端冷淡。   “你,”这话是对着那姑娘说的,“转身。”   姑娘睁大了眼睛,一时非常不忿,可大小姐的声音配上这样冷淡的命令语气,素来不容置疑,让人下意识便去遵从。   她转过身去。   大小姐道:“脱衣服。”   姑娘气急,转过头去看人群。   可此时那几位师兄师姐,却不帮她说话了,而是也蹙了眉。   一位师姐道:“清妹,你先脱。”   她无法,解开了外袍。   人群发出抽气和喧哗声。   但见那露出的手臂和肩膀上,赫然是大块大块黑色的初生尸斑! 第87章 凌凤箫其人   这尸斑, 熟悉活死人之人都知道。   北夏的魔物, 已经不是生灵, 却也不是死物,半死不活,不死不活, 若是活死人,身上则常常带有大块的青色尸斑。   而如今姑娘的身上既然出现了尸斑,就说明她正在向活死人转化。   她如此, 那几个同行之人同样被猫用灵力震开, 看来亦不能幸免。   只见那些人纷纷撩开衣袍,果不其然, 每个人的身上都出现了一丝痕迹。   人们面面相觑:“这......”   林疏看向那个装着尸块样本的琉璃罐。   当初遭遇活死人后,他曾翻阅过相关的资料。北夏巫师制出“血毒”, 以秘法施在活人身上,那人便会被血毒侵蚀, 逐渐变为被巫师操纵的活死人。   可姑娘和她的同伴,分明只是去边境采集了活死人的尸体碎块以供术院研究,怎么就沾染上了血毒?   林疏看着姑娘惊惧的眼神, 只能想到两种可能。   其一是他们在不知道的情况下遭遇了北夏巫师, 被施放了血毒。   其二是北夏的巫毒之术果然有大的突破,使血毒有了感染性,寻常人仅仅是接触活死人就能感染。   这两种情况,若是第一种,那还算不太凶险。可若是第二种, 就简直过于可怕了。   试想,两军对垒,北夏以大量的活死人打头阵,交战之时,南夏的军队在与活死人搏斗的过程中逐渐转化为活死人,听从北夏巫师调遣,然后血毒扩散范围愈来愈大,直至南夏全军覆没。   即使现在战事还没有开始,不用考虑这种问题——可若是北夏奸细潜入南夏境内,施放血毒,血毒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按照物理规律要以指数增长,岂不是比最暴烈的瘟疫还要可怕?   在场的弟子们一时之间也想明白了其中关窍,纷纷进入梦境找梦先生,不一会儿,便有五位术院德高望重的前辈匆匆赶来,神色凝重。   “全部散开。”一位真人道:“今日在此处逗留过的弟子,全部去术院观察。”   随后,几位真人自芥子锦囊中拿出林疏不知道用途的、类似法器的器皿,将琉璃罐收起来,又使出许多符箓,在弟子们周围围起一道灵力与风构成的屏障,安排弟子们去术院。   弟子们也知道其中的危险,乖乖跟着真人回去——虽然每个人都忧心忡忡。   一人感染血毒事小,若是连累了整个学宫,那就是波及到整个仙道的大事了。   林疏没有接触过琉璃罐,但到底在琉璃罐周边待过,也要被隔离观察,而大小姐也不能幸免。   他没有立即跟上,而是缀在人群的最后。   大小姐看着他。   他也看大小姐。   大小姐一身艳烈的红衣,仍然是闭关前惯穿的颜色,人则高了一些。   而那张原本就惊为天人的容颜,此时更加灼眼。   林疏原以为自己的审美已经被往日的大小姐刷洗到了无坚不摧的程度,可是今日一见,竟然又受到了冲击,不知该怎么形容。   大小姐的轮廓比两年前深了一些,更加鲜明耀目,使人想起泼泼洒洒痛痛快快开满三月的国色牡丹,微微扬起的眼角又为这张脸添上三分张扬桀骜,不再能用国色天香一词形容,而像一把世上最漂亮也最锋利的刀,锋芒直直映进人的眼中,使他大脑一片空白。   大小姐在他眼前挥了挥手:“回神了。”   林疏的思绪回笼。   他想,大小姐的年纪,比自己大一些,闭关前是十七八岁,而如今又长两岁,正是一个女孩子容颜最盛的时候。   正想着,就见大小姐比了比他的身高。   原本,小傻子这具躯壳有些不足,比大小姐矮一个头左右,今日再见,这差距缩小了一些,只差二三指左右。   比完,凌凤箫又后退几步,看了看他,接着才走上前来,道:“你倒是长得很高了。”   林疏暗戳戳想,大小姐已经是女孩子里面非常高挑的那一类,不过今后恐怕是不长了,而自己刚刚成年,还能再长高一下,说不得来日便把差距追上。   正想着,就听大小姐微笑道:“你若再长高些,我现在这个身体便不太好抱你了。”   林疏:“?”   大小姐,你总不能要求我这个男孩子一直小鸟依人地被姑娘抱。   大小姐牵起他的手,两人慢慢缀着人群往前走。   猫从林疏怀里爬出来,踩上他的肩膀,然后灵活地跳到凌凤箫身上。   凌凤箫道:“你也胖了不少,当心林疏抱不动。”   猫不理睬,看来对自己的体重并无自知之明。   他们倒是没有害怕会沾上血毒,毕竟有这么一个陆地神仙在,若是沾上了,它早就要焦虑地浑身发抖了。   大小姐问起他这两年来的日子过得如何,林疏据实以答。   答着答着,便免不了提到李鸭毛的事情,提到李鸭毛的事情,便又不能不提起凡间苦于徭役的现状。   大小姐遥遥望向天边,不知在想什么,过一会儿,道:“自古以来,临战之时,向来如此。”   林疏道:“嗯。”   “然而百姓无辜,蒙受离难,终究是王、儒的过错。”   林疏颇有些意外地看向凌凤箫,心想,原来大小姐也还记得雪夜里那次论道。   大小姐道:“这样说来,你是因为此事,才心神不稳,弹错两次曲子?”   没想到自己弹错曲子,竟被大小姐听到。林疏有些不好意思,承认:“是。”   “你学仙,不是凡间之人,这些事情不必挂心。”大小姐道:“从今往后,朋友、家人的安危,也有我在。”   林疏道:“嗯。”   “至于天下百姓......”凌凤箫的手轻轻按在刀柄上,望向群山之间初生的日头,微微眯了眯眼睛:“成败胜负,尚未可知。若来日恢复旧国,定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林疏问:“能赢么?”   “我不知道。”大小姐牵着他的手,将他五指轻轻展开,放在自己手心上,然后缓缓收拢,道:“但求无愧。”   林疏忽然觉得心中安定了许多。   凌凤箫此人,脾气多变,演技高超。   但此人说出的话,没来由地,林疏觉得,一定会兑现。   胜负尚未可知,然而必定不会留有遗憾。   并无甚么豪言壮语,却比壮阔之言更让人信赖。   然后,只听大小姐道:“不过,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受委屈。”   林疏道:“多谢。”   时隔两年,大小姐还是那个说一不二、养仓鼠养得周到妥帖的饲主,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优点,居然能得到大小姐这样的青睐,说不出什么话来,也只能道一句“多谢”了。   大小姐扬眉笑了笑,道:“不谢。”   而后,顿了顿,继续道:“你日日弹琴,琴声清透,我便安心,若琴声浮动,我便也有些牵挂,昨夜便是如此。”   林疏:“!”   他问:“你并没有一直入定么?”   “偶尔醒来,便多醒一会儿,到晚上,能听见你的琴声。”大小姐道。   林疏很羞愧:“那我......耽误你修炼。”   “无妨,”凌凤箫道,“你的琴清明宁静,反倒使我心境安稳。”   林疏问:“你修为怎么样了?”   凌凤箫道:“晚上给你看。”   林疏便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大小姐。   他确实有点想知道大小姐的修为如何了,刀法是不是入了新境界,乃至有没有进入渡劫期。   不过凡胎肉眼,终究只能看出大小姐又漂亮了。   说话间,已经走入术院的地盘,深秋的山色,红枫如海,偶尔飘落几叶,很是好看。   这些近距离接触过琉璃罐的弟子都被安置在西北一处大院落里,观察是否有感染血毒的症状。几位真人的重点则在姑娘一行人身上。   术院真人的武功大多数不高明,为防止这几个人彻底变成活死人,暴起伤人,凌凤箫确认自己不会感染血毒后便在真人左右护卫,顺带捎上林疏。   姑娘被安置在一个有半间房那么大的玉格里,玉格由深湖寒玉制成,可以减缓毒发的速度,四壁贴着符箓,内含巽风之气,能保证格内的气息不会外泄,自然不必担心血毒蔓延到真人们身上。   姑娘蹙着眉尖,睫毛颤抖,是很慌乱害怕的样子,看到林疏,既不好意思,又难为情,喊了一句“师兄”。   大小姐挑了挑眉。   姑娘又看向大小姐。   大小姐面无表情守在窗边。   两位真人询问姑娘情况,思索解毒之法——按照原先的经验,感染血毒的短时间内,还是有可能救回来的。   询问完之后,便是询问采集尸块时的详细情况。   原本,边境深山中有人发现了活死人,皮肤颜色是暗红,与其它活死人不同,而且力大无穷,比前些年见过的要厉害许多。术院得知消息,唯恐北夏巫术有了新进展,才发布了这样一个任务,试图对这种活死人进行研究。   姑娘的队伍来到边境,根据线索找到游荡的活死人,杀死两个,将尸体碎成块带回来。队伍中有人受伤,有人没受,然而无论受不受伤,都感染了血毒,甚至有一个没有受伤的弟子比伤者的尸斑还要多一些。   此事——果真非同小可!   若不是因为被活死人抓伤而感染血毒,而是单纯接触到了活死人,那么,极有可能,北夏的血毒已经可以凭空扩散!   真人们各个眉头紧蹙,研究一番后,又摇头叹气:“没有血毒样本,议论再多也是枉然,若能拿到样本,兴许还能知道它的的来龙去脉。”   另一位真人道:“血毒样本都是北夏大巫师精心保存,哪能得到?”   第三位真人道:“若不早日弄清这血毒发生了什么变化,等它在民间开始蔓延,我朝亡矣!”   最初那个真人道:“那处边境兴许也有线索。”   几位真人齐齐点头:“很是。”   又有人道:“若是前去探查,万一再出事......”   真人们的话音未落,凌凤箫淡淡道:“我去查。”   “这……”真人面露意外之色,又有几分犹豫。   林疏倒是没有觉得很意外,他知道大小姐就是这样的人。   昨夜抚琴时,他想,山雨欲来,战乱欲起,生灵涂炭,皇帝不顾一切大肆征兵,梦先生则痛惜百姓,认为王朝应该改革制度。   而大小姐呢?大小姐会怎么做?   他那时想,大小姐会带上那把同悲刀,千军万马里,去取敌军之将的首级。王朝的盛衰,百姓的悲乐,或许可以系在那一刀之上。   凌凤箫其人,正是如此,根据林疏的观察,此人从不意气用事,亦不会伤怀感慨,而是一直去做那些可以做的、可能会有意义的事情。   他觉得,“无愧”此刀,且不论那过重的杀戮煞气,单看名字,若是给大小姐拿着,那也很合适。   ——然后忽然想到,是表哥从幻荡山宝库里拿到了无愧刀。   而表哥是大小姐扮的。   大小姐拿到了“无愧”。   那现在呢?   刀呢? 第88章 美色   林疏仔细想了想, 觉得——大小姐说拿无愧刀是要送人, 那约莫是送了萧韶。   萧韶在梦境中用的刀正是“无愧”, 想必现实中也想用。   想到萧韶,他自然而然想起梦境中的演武场。   不知是什么时候,萧韶这个名字, 在排行榜上消失了。   ——好像是从他和大小姐从江州出来,回到学宫,再看演武场排行的时候, 就找不见了他的名字。   最后一次见面, 还是他试图通过萧韶来找大小姐。   这事在学宫中也掀起了一场大风波,但是大家谁都不知道萧韶在现实中的样子, 因而更无从猜测这人去了哪里。   林疏觉得,他大概是毕业了。   虽然和萧韶此人没有太多的交集, 而且以后也可能不会再打照面,但林疏还是觉得有点遗憾。   毕竟,   那场比武,他至今想起来,还有点惊心动魄。   若自己没有失去修为, 能时常与萧韶在现实中切磋, 在武学上一定能有所突破。   但是,大小姐和萧韶一定很熟悉,自己若是一直跟着大小姐,也未尝不能再遇见他。   他收回思绪,望向姑娘。   姑娘身上的几处大穴都被真人施了冰魄寒针, 尸斑仍然在,但没有继续扩大。她比先前平静了一些,道:“多谢真人。”   擅长医术的真人们如同专家会诊,仔细询问她的状况。   而另一边,一位真人对凌凤箫道:“殿下,你千金贵体,贸然前去,恐怕不妥。”   凌凤箫道:“恐怕没有人妥。”   真人道:“此行万分凶险,还是请仙道院的元婴前辈前去探查比较妥当。”   凌凤箫道:“我也是元婴。”   真人一时没了话说。   林疏想,大小姐的实力,即使是放在整个仙道,都出挑极了。   仙道中,筑基弟子最多,金丹要少一些,然后依次是元婴、渡劫,渡完劫便可以飞升。   筑了基,就算是迈入仙道,这个阶段仅仅是身体强健,耳聪目明,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长处。   一万个筑基的弟子里面,有八千能掌握灵力流动的规律,在丹田中结出一颗气丹,从此以后体内灵力以金丹为中心,绵延不断,循环往复,能够使用一些术法,也能将灵力融入到武学招式中,全力一击时,一剑大概能够拍碎一栋房子。   八千里面,有一百能进入元婴。   这是一道巨大的分水岭,因为,金丹修为,无论灵力控制得多么高妙,武功威力多么巨大,也不过是一介武夫。   而元婴,则象征着已经有了自己的“道”。   体内灵力也随着“道”逐渐改变运转方式,最后,体内金丹渐渐改变,脱胎换骨,在丹田处生出一个人形虚影,名为元婴。元婴境界的修仙人的体内自成一个有“道”的世界,一招一式都能牵动天地间玄奥精深的“天道”,威力比起金丹,亦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元婴巅峰的修仙人可以说有翻山填海的威能。   至于渡劫期,更不必说,“道”逐渐完善,直至能与天道相抗,可以脱离世间生老病死的规律。   这时候,天道便降下破界劫雷,若扛过了,便飞升仙界,逍遥快活,若没过,只好重新回去投胎。   根据林疏对这个世界里的仙道有限的了解,渡劫期的人,少之又少。   如梦堂的越老堂主算是一个,其余的两三个渡劫前辈也都是镇守一方门派的老人。   而且,据说走的都是“合道”。   “合道”的渡劫期,传说中并不如“破道”的渡劫期实力强大。   但是“破道”又确凿没有渡劫期。   林疏觉得大小姐一定可以,萧韶也不差。   他在现代都可以一个人默默修到渡劫期,想必对大小姐这种天赋之才来说也不是难事。   只听大小姐对真人道:“就这样定了。”   真人:“尚须斟酌。”   大小姐的右手按在刀鞘上,道:“时不我待。”   真人拧眉,捋着胡须,沉吟半晌,道:“需得请示大祭酒。”   大小姐道:“好。”   随后,又道:“此事不可向他人提起。”   真人道:“我自然知道。”   林疏想了想,觉得也是。   人多口杂,若是不慎走露风声,被北夏知道有人会去边境探查,设下陷阱,就有些麻烦。   然后,就见大小姐往前走了几步,走到姑娘面前。   姑娘道:“......你是?”   大小姐道:“凌凤箫。”   姑娘轻轻“啊”了一声,又望向林疏,目光在他和凌凤箫之间转了好几趟。   林疏对这一行为毫不惊讶,毕竟学宫中但凡是不与世隔绝的人,都知道大小姐乃是林疏的饲主。   姑娘垂下眼,她本就因感染血毒而脸色苍白,此时看去,一脸黯然之色。   “师兄,我会死么。”她道。   林疏道:“要看真人的医术。”   姑娘艰难地笑了笑,又看了看倚在墙壁上慢慢擦刀,一脸冷淡的大小姐,低声道:“师兄,你是被迫的么?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林疏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直到注意到那欲言又止看着大小姐的目光,才反应过来,这个姑娘约莫是觉得自己品行高洁,不会做出被人包养这种事?   不,姑娘,不是,我没有什么品行操守。   更何况你只要看看大小姐,再看看我,就知道大小姐即使包养了我,那也是纾尊降贵了。   我倒是也想包养大小姐,只不过没有那么多钱。   他看到大小姐饶有兴趣地往这边望了几眼,顿时心中生出强烈的求生欲望:“我是自愿的。”   姑娘:“……”   凌凤箫道:“走了。”   林疏便乖乖跟上,临走前看见姑娘神情复杂,约莫是痛心他如此不争气,竟选择被人包养。   他没有什么可说的,反正那张婚书上红纸金字,什么都安排得清清楚楚。   走出门,他看见大小姐嘴角勾起一个兴味的笑容。   不好。   自己这两年和姑娘多说了一些话,如今正主回来了,恐怕要秋后算账。   果然,大小姐道:“你居然有了好朋友,看来这两年果然过得不错。”   林疏摸了摸鼻子:“同桌。”   “无妨,你多交些朋友也是好的,只是不要被美色所迷。”   林疏:“......”   他道:“还没有美色及得上你。”   大小姐满意了,拉着他到琼林中一块青石上坐下。   “大国师还没有回话,我们先去梦境。”凌凤箫拿出玉魄,“我自创了几招刀法,我们去拆一拆招。”   林疏道:“好。”   他也拿出玉魄,意识沉入梦境中。   当年自己用了折竹那具仙女壳子,一年期满后,终于可以更改形象,于是他便重新用回了上辈子自己的样貌,总算不用维持女孩子的外表了。   他来到码头,看见对面,大小姐一袭红衣站在风中,打量着自己,眉尖微蹙,良久才犹疑道:“......林疏?”   林疏:“嗯。”   大小姐道:“你怎么不用原来的躯?”   作者有话要说:  防男之心不可无。   防女之心也不可无。   防......   ——我老婆呢???? 第89章 婚事   林疏愣了愣。   然后他想起来, 演武场里, 大小姐只见过自己折竹的形象, 没有见过这个。   在演武场中,一个形象绑定一个名字,他现在用的是上辈子自己的脸, 名叫“不争”,是师父上辈子给自己那把本命剑取的名字。   大小姐向前几步,目光在他的脸上停了很久, 又问:“这是谁的脸?”   语气中带着迟疑, 目光中带着不高兴。   林疏悚然而惊。   他自然不能说自己其实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是渡劫失败被天道发配到这里来的, 于是想了想,道:“自己捏的。”   大小姐再次问:“怎么不用折竹?”   林疏摸了摸鼻子:“女孩子的装束, 我不大习惯。”   “原来是这样么。”大小姐道。   林疏自觉理由十分充分。   然后就见大小姐轻轻叹了口气,道:“委屈你了。”   大小姐居然如此体贴, 知道自己那一年穿着女装在演武场走动很难过。   林疏感到非常感动,道:“还好。”   刚感动完,就听大小姐道:“可我喜欢折竹的样子。”   林疏:“......”   不感动了。   大小姐继续道:“想看你穿裙子。”   林疏:“......”   ——这是什么恶劣的癖好?   他道:“可我不能穿裙子。”   大小姐道:“反正是在幻境之中。”   林疏感到不能呼吸。   行吧。   他默默下线了。   重新登录, 来到镜子前设定形象, 变回折竹,走回演武场。   一到码头,就看见人们纷纷往这边望,窃窃私语:“折竹仙子出现了!”   与此同时,不争的名字消失, 折竹的名字出现在排行榜上。   所幸他没有用不争这具身体和其他人打过架,这个名字被淹没在茫茫人海,没有人会注意到它消失了,自然也推测不出不争就是折竹,折竹就是不争。   而折竹的名字,出现在了榜首的位置。   林疏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   ——谁让苍旻那人爱武成痴,非要挑战折竹,从那往后,前面几名经过新一轮的切磋,最后停留在折竹第一,苍旻第二上。   而他用折竹身体的这一年,几乎每隔三四天都会跳出苍旻的约战邀请,他不堪其扰,一年的期限一过,立刻换身体跑路,再也没有出现过。   折竹这个名字消失的那一天,苍旻甚至伤心到约越若鹤、越若云和他喝酒,倾诉了一大番心中的失落。   大小姐隔着人群望见了他,朝他遥遥一笑。   林疏过去。   大小姐道:“虽说是男是女都没有什么大的差别,但我毕竟更喜欢女孩子一些。”   林疏心道,原来,大小姐在只有女孩子的凤凰山庄长大,习惯了和漂亮的女孩子待在一起,看不上外面的男人。   大小姐便拉着他找了一个无人的去处,道:“给你看我的刀法。”   同悲刀出鞘,发出清越长鸣。   大小姐先是平平递出轻缓一刀,道:“这一式我曾给你看过,名为‘归舟’。”   而后刀尖上抬,行云流水,划出一道月弧般的痕迹。   这招式并不复杂,甚至没有什么技巧,难能可贵的是里面的圆融意蕴。   林疏边看边琢磨,心想,凤凰刀法大多凌厉霸道,狠绝到了极处的时候,难免会流畅不足。大小姐这两招,若是化用在其它招式之间,可以完美地解决这个问题,与人打斗的时候也会更加灵活,实在是很妙。   “这一招叫‘圆月’,”大小姐道,“我想起两年前与你在江州,打算夜探江州府,假托看月亮避开驿馆眼线。后来回想,觉得那晚的月亮确实很圆。”   林疏道:“是很圆。”   大小姐便笑了笑,身子向后一折,刀光如水,猝然向天激射而出,然后转而向下。   红衣飞荡,刀光极快,却不锋利,而是四处飘落折转,如同纷纷扬扬的雪花。   林疏觉得很妙,前面两招胜在圆融,这一招则胜在多变,需要极高的技巧——而动中有静,又极为漂亮。   凌凤箫舞毕,看着他,道:“我闭关前的那一晚下了雪,竹海中烤鼠给你吃,觉得很快活,有了这一招‘夜雪’。”   林疏道:“很漂亮。”   大小姐横刀身前,闭上双眼,一手握住刀柄,另一手并起两指,在刀刃上缓缓横抹。   同悲刀发出清鸣。   林疏看见,随着大小姐手指的动作,刀身居然微微震颤起来。   这震颤微小到了肉眼难以看清的程度,林疏不解其意,正打算细细观察,就感到面前的空气,极静,没有风,也没有一切声响。   然后,一滴水,缓缓落在了平滑如镜的水面。   层层涟漪在水面上荡漾而出,向外扩散,灵力的波动如同春雨润夜,起先毫不起眼,随后带起了整片区域内灵力的颤动。   这一招,在灵力的控制上很精妙。   但林疏并不能想出在实际的战斗中要怎么用。   正在琢磨,就见大小姐收了刀,道:“这一招叫‘闻琴’。”   林疏:“闻琴?”   大小姐道:“闭关时,夜中偶尔醒来,听到你的琴声,心有所动,如同静水微澜,故有此招。”   没来由地,林疏感觉脸上有点发烫。   他微微低下头,不太敢直视大小姐的目光。   凌凤箫轻轻笑一声,道:“害羞了?”   林疏道:“有一些。”   大小姐的笑容十分快乐。   林疏心想,梦先生曾说凤凰山庄的刀法过于孤绝霸道,恐怕于自身有害,故而男子不能修习。他想着,即使是女孩子,也未必不会受其所害,而大小姐悟出了方才那寂静温柔的几招,对以后的修炼一定大有益处。   只是这几招的契机都在自己身上,让他多少有点儿不好意思。   他正在出神,就被一根手指挑起了下巴。   大小姐道:“不许低头。”   林疏:“......”   大小姐问:“这两年来,我在武学上没什么造诣,只创出了方才那几招讨你欢心。其余时间都在沉淀心境,现在修为扎实,心境亦不复往日浮躁,自忖元婴之内没有敌手,遇到‘合道’的渡劫前辈,亦可以一战。”   林疏道:“那就好。”   以凌凤箫的天赋悟性,理应如此。   他在现代,这么大的时候,也是在元婴巅峰的门槛上,只差一个契机进入渡劫期。   他想了想,又问:“你何时进入渡劫?”   凌凤箫的回答,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我不能渡劫。”凌凤箫道。   林疏:“为何?”   “其一,入渡劫境界后,天劫不知何日便会到来,若我飞升,南夏武力更加薄弱。不如压在元婴巅峰,危急关头时,用‘涅槃生息’内功,也能有渡劫期的战力。”凌凤箫淡淡道,“其二,我身在尘世,无法超脱世俗。心境不够,纵使想要入渡劫,恐怕也难。”   林疏看着凌凤箫,道:“那等战争结束?”   “嗯哼。”凌凤箫道:“那时候,若我还活着,便与你归隐山林,或浪迹天涯,不再理凡间俗事,一心修仙。飞升渡劫,想必不是难事。”   林疏:“嗯。”   “不过,你得等我才行。”凌凤箫笑了一下,原本挑着他下巴的手转向上,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将额前几缕乱发拂到耳后。   动作很轻柔,语气也是:“若我死了,你就好好修仙,快些飞升。若我一直没死,能活下来,你不许进境过快,在我之前飞升走人。”   林疏觉得这不太可能。   他说:“我现在还毫无修为,飞升大概很远。”   凌凤箫道:“然而你一旦恢复经脉,先前的境界很快就会回来。”   说罢,又问:“你走火入魔前是什么境界?我还未曾问过。”   林疏思忖一番,觉得不能如实说,于是把“渡劫巅峰”降了降,说:“刚结元婴。”   “那个已经很高了。”凌凤箫蹙了蹙眉,“若你飞升太早......”   林疏觉得大小姐甚至有点委屈。   他安抚:“我不飞那么早。”   大小姐:“姑且相信。”   提起飞升,林疏就想起自己的经脉,想起经脉,就想起大小姐说有法子让他的经脉完全恢复。   林疏试探:“我的经脉怎样才能好?”   凌凤箫看着他的眼睛。   林疏被大小姐看的有点慌。   凌凤箫开口,说出的却是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今年十八?”   林疏不解其意,但还是点了点头。   “虽说,若是在凡间,也够了年龄,可我觉得还是太小。”凌凤箫的声音温柔得快滴出水来,“这次血毒的事情,恐怕要去北夏境内追查,等回来,我带你回凤凰山庄见母亲,请她定下时候。过一两年,你我成亲,便无需再担忧经脉。”   林疏一头雾水:“成亲可以使经脉变好?”   凌凤箫摸他头发的动作顿了顿:“你不知道?”   林疏:“......啊?”   他抬头,看见凌凤箫一言难尽的表情。   一言难尽过后,凌凤箫约莫是调整了情绪,语气更加温柔了,简直是轻声细语,唯恐声音严厉了,会吓到他一般。   “你房里有一本《养脉经》,没有仔细读过么?”   林疏:“读过了。”   凌凤箫:“那便再好好读一遍。”   林疏:“......好。”   嘴上说着好,其实内心十分怀疑,他不信那本平平无奇的养脉经能写出什么花来,自己按照那上面的方法练了两年,经脉根本没有一点变化。   “总之,成亲过后,你便会有天赋绝顶的经脉。”凌凤箫拉了他的手,道,“若你想早日恢复经脉,倒也并非不行,但毕竟有违礼数,我亦不舍得碰你。”   林疏愈发地迷茫了。   大小姐究竟在说些什么东西?   成亲?   这两个字就更使他惊慌失措了。   他要娶大小姐?   见母亲?   这三个字更不啻为晴天霹雳。   凤凰山庄的大庄主真的不会嫌弃他么?   他的脑子如同一个过载的处理器,轰一下子炸掉了。 第90章 女装   呆滞过后, 林疏开始思考。   成亲。   不错, 他和大小姐有婚约, 按照道理来讲,确实是要成亲的。   但是,这和他之前有限的设想有点不一样。   他那时想, 自己是修仙的人,大小姐也修仙,那这个婚约, 就是要他们当道侣。   道侣么, 平日一起弹一弹琴,吹一吹箫, 拆一拆招,论一论道, 他不喜欢和别人离得太近,但若是和大小姐一起做这些事, 是可以的。   但是这个世界,仙道和凡间好像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也就是说,这个婚约是真的成亲。   约莫就像现代, 是要领结婚证的。   领了结婚证的人要怎么相处, 他就有点不知道了。   林疏有点慌了。   他问凌凤箫:“成亲?”   凌凤箫道:“成亲。”   他道:“成亲以后要做什么?”   凌凤箫道:“与现在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亲密些。”   林疏想了想,如果是这样的话,似乎也是可以的。   凌凤箫看着他,问:“为何这样问?你不想和我成亲么?”   林疏道:“没有。”   凌凤箫很满意:“那就这样定下了。待解决此事, 我们就回山庄。”   林疏重新慌张起来。   他问:“你的母亲......凶么?”   “她虽严厉了些,但其实很好。”凌凤箫道。   严厉。   林疏有一些不祥的预感。   凌凤箫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申请,揉了揉他的头发:“只是对我严厉了些,若是看见你,一定很喜欢。”   林疏姑且相信,点了点头。   凌凤箫像是忽然又想起什么,道:“除去见母亲,还要见父皇和母后。”   林疏:“母后?”   凌凤箫是南夏的嫡长公主,还是凤凰山庄的大小姐,故而林疏一直以为凤凰山庄的大庄主就是南夏的皇后。   “母亲其实不是我的生母,从血缘来讲是我的姨母,母后才是。”凌凤箫道:“南夏历代皇后都出身凤凰山庄嫡脉,若是为皇室诞下男孩,自然是皇子,若是女儿,则送回凤凰山庄教养。”   原来是这样。   凌凤箫的亲生母亲是皇后,然后送到凤凰山庄,由大庄主抚养。   大庄主与皇后是亲姐妹,自然也对凌凤箫视若己出。   凌凤箫的出身自然高贵无比,可也不是全靠家中的权势。   君不见,那枚象征凤凰山庄高高在上地位的凤凰令,没有在大庄主手中,而是在大小姐手中。   大小姐手握凤凰令,相当于有着凤凰山庄一大半的实权,更别提还有公主的身份。   林疏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出身,他自己倒没什么想法,只怕外人看大小姐嫁了一个咸鱼,会嘲笑。   不过,转念一想,大小姐这样的人,天底下也没有男人可以配得上,无论是谁都会被衬托成咸鱼,就平衡了许多。   “母后性情温柔,你见了,一定喜欢。”凌凤箫望向远方:“我已经多年没有见她了,不知有没有清减。”   正说着话,凌凤箫面前忽然有一点白光闪了闪。   “梦先生叫我。”凌凤箫道。   林疏:“你去吧。”   大小姐的身影便原地消失,过一会儿才重新出现在演武场中。   “大国师准了。”凌凤箫道:“我即刻启程。”   林疏道:“好。”   回到现实中,向山下走去,他问:“我送你?”   大小姐却忽然沉吟了一会儿。   半晌,道:“我恐怕要带你前往。”   林疏:“嗯?”   “若是遇到强敌,我灵力消耗过大,或心境不稳,可能再次昏倒。”大小姐蹙了蹙眉。   这确实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大小姐总共昏了两次,一次是在幻荡山上挡了天劫,又和昆山君打斗,灵力消耗甚巨。第二次是夜探江州府,知道了万鬼渊惨案的真凶乃是皇帝,心境有所变化。   ——为防万一,他确实该陪着大小姐。   而且,这两年来日夜练琴,他已经能将琴声与剑意融合,威力不俗,再加上练琴的过程中熟悉了原本并不擅长的另立操控,自忖虽冰弦琴内含的灵力是金丹巅峰的水准,但靠着自己的领悟和技巧,对上元婴期也未必会落败,大概不会拖大小姐的后腿。   他道:“我跟着你。”   “也好,”凌凤箫道,“此去不知要多久,我亦不愿意与你分开。”   时间不等人,商定好这件事,他们便立即准备出发。   凌凤箫打开一张地图,地图上标注了此次探查的地点。   在北夏与南夏的交界处,偏向南夏一点,一个叫“临鄄”的村子附近,出现了游荡的、体型不同于别的同类的活死人,整个村子被屠。学宫将这种皮肤暗红的活死人称为“血尸”,发布高级任务,委托弟子前去查明情况,带回血尸肢体样本,以供术院研究。   那个姑娘的队伍成功取回样本,却感染血毒,并且血毒可能还有此前从未出现过的传染性,极为危险,若用到战场上,后果不堪设想——这就是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凌凤箫此行,就是要彻查此事,找到幕后操纵血尸之人,乃至取到血毒样本,让术院去研究应对之法。   猫则被留在了学宫,跟着苍旻。   苍旻正在与同窗快乐地讨论“折竹仙子重现周天演武榜”的话题,冷不防怀里被塞了一团黑猫。   猫很不高兴,叫了好几声。   林疏道:“你看着学宫。”   凌凤箫道:“带外面的吃食给你。”   猫:“喵。”   这种叫声的含义是“姑且满意”。   林疏与凌凤箫出去,凭借实力,只要不是遇到实力太夸张的对手——诸如渡劫期之类,应当能够全身而退,但猫必须要留在学宫。   学宫中的年轻弟子不能出事,一旦他们出事,仙道青黄不接,可谓危矣。   有陆地神仙坐镇,可保无虞。   安顿好猫之后,他们收拾了一些可能用到的符箓、阵法石头、丹药等等,大小姐又放了许多东西,统统塞进一个芥子锦囊中,由林疏拿着。   准备好东西后,即刻启程。因为要去边境,照夜过于打眼,所以两人没有骑马,而是靠轻身功法御风而行。   到山下,却看见一行儒道院的人,还摆了一桌酒。   中间却是熟人——谢子涉。   谢子涉见到他们,笑道:“大小姐,你也来送我?”   凌凤箫:“你要走?”   “我前日结业,今日动身去国都。”   凌凤箫:“政事堂?”   “正是。”谢子涉道,“我一生抱负,终可以一展。大小姐,就此别过,预祝你武运昌隆。”   凌凤箫:“亦祝你青云直上。”   谢子涉朝凌凤箫饮下一杯酒,长揖一下:“来日国都相逢,河清海晏时,再把酒言欢。”   说罢,起身登车。萧瑟秋风中,车夫吆喝一声,车声辚辚,马车朝国都方向疾驰而去。半刻钟之后,车子转过一道弯,不见了踪影,前方只余斜阳与远山。   林疏与凌凤箫亦启程。三天两夜后,他们在一处边陲小镇的客栈里落脚。   林疏在房间里看地图。   这个方向,有点不大对,临鄄村在西边,他们所在的镇子却在东面。   他问:“我们走错了?”   凌凤箫道:“没错。”   “这里是新闳镇,临鄄村在......”林疏看着地图。   两个地点,差了十万八千里。   但见凌凤箫勾唇一笑:“谁说我们要去临鄄村了?”   林疏:“......啊?”   “临鄄村的事情,我大概能猜出真相,无外乎是一个巫师研制出新的血毒,在边境上试验效果。”   林疏点了点头。   “北夏每五年一次‘天照会’,成名巫师都会去北夏都城斗法,得胜者得到大巫嘉奖,算起日子来,两月之后便是。”   林疏领会了大小姐的意思:“你要去?”   “屠灭临鄄村的巫师研制出此等神奇血毒,又心知自己做下的事情已经引起南夏注意,必然已经动身回北夏腹地,打算在天照会上呈现给大巫。”凌凤箫淡淡道,“北夏巫术诡秘,我们寻不到他的行踪,却可以在天照会守株待兔,况且,混进天照会,也能看一看北夏这五年是否又多了更厉害的术法。”   大小姐说的不错。   林疏问:“我们怎么混进去?”   “我自有分寸。”大小姐道。   林疏点点头。   大小姐自然有大小姐的法子,他只要跟着即可。   “此事,连大国师都不知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其余人纵使探听到消息,也只当我们去了临鄄村,不会有人知道我们去天照会,北夏更无从得知。”   林疏赞叹大小姐行事的稳妥。   下一刻,大小姐又道:“只一件事,昆山君既然能混进学宫,北夏便会知道一些消息。你我需易容改扮,不能用现在的容貌,以防他人认出。”   说着,把另一个淡青色锦囊放在林疏面前:“这里是给你的东西,你看了,自然知道怎么用。”   林疏:“好。”   夜已深了,凌凤箫交代完便回了房。   林疏打开那枚锦囊,想看看是什么东西。   他将意识沉入芥子锦囊中,一时之间,目瞪口呆。   然后,他拿出了一件,裙子。   白色的,和折竹穿的样式差不多,甚至熏了淡淡的兰香。   第二件,也是白色的,是外面的纱袍,绣着银纹。   第三件,还是裙子。   拿到最后,拿出一些钗环首饰来,都是些简单又雅致的款式。   林疏:“......”   他又想到装着丹药符箓的那枚锦囊于是,翻了半天,在犄角旮旯里,杂七杂八的丹药中间,翻出一小瓶幻容丹来。   他将幻容丹、衣服和簪子放在一起,心情复杂。   大小姐,你的意思是让我女装咯?   作者有话要说:  韶哥:为让宝贝能穿回裙子费尽心机。 第91章 画眉   虽然有点不能相信, 但是这些东西说明, 大小姐确实是这个意思。   再联想今天在幻境演武场的时候, 大小姐非要他换成折竹的形象——林疏合理怀疑凌凤箫就是有这样恶劣的癖好,喜欢看人女装。   他看着摆得整整齐齐的衣服、首饰与幻容丹,陷入了思考。   女装, 还是不女装?   为了大小姐的喜好穿一下裙子?   他决定先试一试。   放幻容丹的小玉瓶里一共有十几粒,每个有花生米大小,莹然生辉。   他倒出一粒, 吃掉了。   奇异的芬芳在唇齿间散开, 丹药飞快地化掉了。   大约五六分钟后,他感觉丹田中涌上一股暖流, 随后,这股暖流盘旋向上, 散向四肢百骸。   又过一会儿,浑身发热, 仿佛浸泡在热水中。   他伸出手,观察自己的皮肤。   浑身上下的皮肤,此时都隐约透出那种柔和莹润的淡淡光芒, 质地也有所变化, 变得非常......难以形容。   林疏用右手手指触了一下手臂上的皮肤,结果发现皮肤好比橡皮泥一样,可以被任意提拉揉捏。   这场景说实话有点害怕。   他走到客栈房间的镜子前,开始观察自己的脸。   小傻子虽然傻,但长得确实不错, 经常被姑娘们夸奖。   林疏回忆自己见过的女孩子们的样貌。   脸颊的线条要圆润一些,眼睛也是。   他的技艺实在是很生疏,不敢做太大的调整,因此只能一点一点微调。   嘴唇应当不必做什么改动,眉毛只需要细一些......鼻子似乎需要一点儿,可以照着折竹的样子捏一捏。   捏脸,实在是一个技术活。   林疏开始后悔为什么古代没有拍照技术,这样他就可以有一个模型来照着捏。   大致改变了一些外貌特征,开始轻轻调整,让它变得自然些。   眼睛似乎有点大了,小一些。   一眼看去,整张脸似乎在笑,不妥,眉毛不应当那么弯。   林疏对着镜子这边折腾一下,那边折腾一下,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   他看着镜中人,心情复杂。   此时,幻容丹的效用也在渐渐消退,那股暖流渐渐消失,皮肤恢复原来的状态。   任是大罗神仙在此,可看不出这张脸经过了易容。   暖流终于彻底消退的那个瞬间,林疏突然想到一件事。   怎么恢复?   怎么回到原来的状态?   估计只有大小姐知道。   林疏:“......”   他只是想试一下传说中的幻容丹啊!   然而事已至此,明天是逃不过要用这张脸见大小姐了。   他消化了一会儿,接受这个事实,然后默默换上了那身白色的裙装。   自己这具身体并不胖,修长瘦削,因此并没有太大的违和感。   散下头发后,稍微用发饰束了束之后,任谁看见,都会认为一个高挑的女孩子。   加上那张面无表情、清秀漂亮的脸,以及一尘不染的雪白衣袍,活生生一支晶莹剔透的空谷幽兰。   尤其是,因为只是微调,原来的面部特征并没有非常大的改变,若是越若鹤或者苍旻突然在街上见到这样一个人,肯定会拉住她,问:“你是不是林疏的妹妹?”   他看着镜中人,仿佛看见女版的自己,心情十分复杂,难以用语言来表达——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除了在演武场中穿了一年裙子之外,还能有这样新奇的体验。   他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把镜子搬开,让它对着墙壁,不允许它照见自己现在的样子。   然而,第二天,还是要这样出门。   按照以前的经验,外出住客栈时,早上起床洗漱后,下楼吃早饭,大小姐若没有在走廊等他,便是已经在大堂了。   走廊中并没有人影,所以林疏直接去了大堂。   下楼梯的时候,顾及到自己现在是女装的状态,仪态上需要多加注意——便一手扶着栏杆,一步一步缓缓下来。   然后,他发现大堂中几个客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了自己。   怎么回事?   为什么都在看我?   哪里不像吗?   是不是有没有注意到的问题?   林疏一边在心中疯狂怀疑,一边维持着面无表情,一步步走下了台阶。   走下楼梯,转过去,他环顾大堂,想找大小姐。   ——似乎并没有。   林疏有些迷茫,再次看了一遍。   这时,大堂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一个穿轻绯色衣服的姑娘抬起头来。   面若芙蓉,眉似柳叶,眼角点了一颗红痣,眼角微微上挑,很有些烟视媚行的意思。   好一朵蘸水桃花。   姑娘朝他招了招手,招呼罢,眼波在大堂其它客人身上一转。   林疏早已习惯了大小姐的美貌,此时尚且呼吸一顿,其它客人,约莫已经被这秋水横波的双目看得酥倒了。   林疏:“......”   大小姐,你总是让我很意外。   他坐到桌上,就见大小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你好漂亮。”   林疏:“......”   他念着自己此时穿着女装,放轻了一些声音,又回忆一番“异术全览”课上讲过的易声技巧,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像一个男孩子,对大小姐道:“你也是。”   大小姐一手支着脑袋,看着他笑。   林疏很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   就见大小姐一脸着迷,又道了一声:“你好漂亮。”   ——然后给他剥茶叶蛋。   林疏看着放到自己面前碟子里的茶叶蛋,心中经历了一番挣扎。   虽然女装并非不是自己乐意做的事情,但大小姐居然这样开心,可见很喜欢。   那自己勉为其难地牺牲一下,似乎也未尝不可。   只盼这趟回来,大小姐不要逼他每天都穿女装就好。   他于是便没提怎么恢复原本面容,而是问:“你怎么变成这样?”   就见凌凤箫那双改了形状的桃花眼又是风情万种地一转:“我自有打算。”   林疏摸了摸鼻子。   实话说,大小姐这一身打扮,这慵懒的神情,实在有点像个风尘女子。   吃完饭,去结账,小二使了个眼色道:“两位姑娘,那边的公子已经帮你们结了账啦。”   凌凤箫看了看那边,掩口笑道:“多谢。”   ——林疏也看那位公子,最难消受美人恩,那人被这一声“谢”,俨然已经谢得神志不清了,仿佛下一刻就能去上刀山下火海。   但这并不能打动林疏,自然也不能打动大小姐。   他们上楼。   凌凤箫道:“去我的房间。”   林疏一进房间,就被大小姐按在了镜前。   大小姐的笑容逐渐诡异,在桌前摆开一堆瓶瓶罐罐。   林疏:“!”   林疏艰难地道:“这就......不用了。”   凌凤箫道:“虽说你已经足够漂亮,不施脂粉更是出尘,但依我们这几日的计划,还得涂一些东西才逼真。”   林疏屈服。   行吧。   薄涂了一层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的东西之后,又用兔毛软刷刷了一层极其细腻的粉。   再涂抹一会儿,大小姐开始执笔为他画眉。   细小的狼毫,蘸一些黛粉,在眉尖上细细描。   笔尖柔软,仿佛挠在人心里一般,兰香与冷香交融,林疏呼吸不稳,很紧张,整个人都不好了。   大小姐轻轻道:“若日日为你画眉,也算不枉此生。”   林疏:“?”   大小姐,放过我。   我去学习画眉的技巧,以后日日给你画就好了,你不要折腾我。   画完,又开始摆弄瓶瓶罐罐。   林疏:“还有?”   大小姐:“自然。”   林疏反抗:“我不想画。”   “乖,”大小姐笑容逐渐变态,拿了一盒颜色清淡的口脂,“你总会习惯的。”   也就是说,之后天天都要涂这些东西?   林疏:“我记不住。”   大小姐笑眯眯道:“会记住的。”   反抗无效。   等终于折腾完,林疏看向镜中的自己。   说实话,他并没有看出和没有化妆的时候有什么区别,硬要说的话,可能是脸白了一些,嘴唇红了一些。   凌凤箫的语气很满意:“如何?”   林疏戳了戳自己的脸:“有变化么?”   ——除了害怕粉会掉下来之外。   凌凤箫:“......”   “你先前是很仙气的,”凌凤箫道,“现在虽还有些仙气,却是凡人的仙气了。”   林疏仔细观察自己,还是什么都看不出:“......真的么。”   他看见大小姐的神情很复杂,立刻改口:“似乎是的。”   大小姐的语气似乎很累:“算了。”   林疏感到这触及了自己审美的盲区。   然后,林疏看见,大小姐取出了一个也不知从哪弄来的、半旧的绸缎包袱,放在桌上。   再然后,他眼睁睁看着凌凤箫拿刀把衣服划了几道,又把自己的也划了几下。   然后——把束好的头发抓松,使它显得有些凌乱,拿起包袱,道:“我们走。”   然后,在镇中买了一匹瘦驴,两人骑着它走出了镇子。   出镇子四百里,已经再看不到凡人城镇,道路两旁是茫茫荒野,山脉起伏,寒鸦嘎嘎之声不绝于耳。   忽然,远方地平线上,群山之间,出现一座灰色的关隘。   凌凤箫轻声道:“拒北关。”   据北关,南夏的边界。   过了这道关隘,再往北便是北夏。   “我们没有身份证明,先不进城。”凌凤箫从驴身上下来。   驴似乎是想叫一声,被凌凤箫眼疾手快绑住了嘴。   林疏摸摸驴头,总觉得这匹驴承受了太多。几天下来,两人分明没有短了它的吃食,它却比之前更瘦了。   他又看看凌凤箫。几日赶路下来,刻意没有用任何法术灵力辅助,也没有掩饰行踪,导致他们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简直像是一对流落天涯的姐妹,太真实了。 第92章 不可开交   南夏有天险。   三大天堑雄关, 以拒北关为首, 连成一条线, 隔开南北。   拒北关后,是拒北城。   城内的人家,原来多是此间守关的将士家属, 久而久之慢慢发展起来,成了一座规模不小的边陲城市。   ——城中有兵士,也有修仙人。三大雄关, 每个都有近百元婴境界的修仙者坐镇, 城墙上日夜有人轮守,以防出事。   凌凤箫手中有凤凰令, 可以通行所有关隘无阻,但他们此行不能对外泄露消息, 还要再做打算。   林疏原本以为他们会翻越旁边的大山,直接去北夏地界, 但没想到大小姐要进关——或许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林疏问:“怎么过去?”   凌凤箫道:“等。”   他们便等了。   夕日欲沉,远方景色被雾气模糊,凌凤箫将这一晚的计划和林疏详细说了一遍。   “今日朝局不稳, 主战、主和两党相互攻讦攀咬, 司马右丞与赵尚书被罢下狱,男丁充军,女眷流放涉边。”凌凤箫淡淡道,“按日子,今晚便到拒北关。”   林疏:“我们混进去?”   凌凤箫道:“是。”   稍后, 又道:“其它法子也能够进城,但这样一来,以后出城不方便。”   林疏:“?”   凌凤箫找了一处背风的地方,在地上铺了一层毛皮,和林疏坐下,把他搂住,侧身挡住寒风,接着解释。   林疏听着。   ——计划是这样的,两人先混进那两家被流放的女眷中,被充入“红帐”。   红帐是什么地方?   军妓。   王朝自古以来,便有随军的女子,大部分由罪臣的家眷、侍女、以及别处的战俘组成,又称“洗衣院”。   红帐就在军中,拒北关内,离南北边界不能再近。   “十年前,司马右丞于凤凰家有恩。朝中党争甚烈,凤凰山庄无法插手,只能任右丞被贬下狱。如今他妻女被流放边关,入洗衣院受辱,断不可袖手旁观,我此次混入红帐,是要救她们出来。”   林疏点了点头:“嗯。”   “救人出来之后,你我也伪装成逃出来的军妓,去城外。”   林疏:“然后呢?”   凌凤箫看向远方,缓缓道:“城外三十里,有一座‘黑市’。北夏南夏这些年来关系紧张,不再互市,但黑市仍然有私下的货物往来。”   北夏盛产的皮毛、金属,以及南夏的茶叶,书画,都在这座黑市中流通。   市是黑市,商人自然也是见不得人的商人。   但这种商人又往往有不凡的手段,能够将南夏的东西带回北夏而不会被扣押。   既然能带回东西,那想必也能带回人。   当然,带人,是极其危险的一件事。   然而,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话并不是一句假话。   凌凤箫挑起林疏的下巴,左看右看,笑道:“你说,咱们两个能卖多少?”   林疏想了想:“大概不便宜。”   凌凤箫道:“若是我们两个一起,大抵能够卖出天价,黑市商人必不可能不动心,这样一来,我们便会被卖去北夏,来到北夏权贵之家。”   林疏:“......”   这个计划很好。   他们假装从红帐中逃出来的军妓,仓皇之下,误打误撞来到黑市——那种鱼龙混杂之地,想必犯罪率非常高,犯罪率一旦搞了,抢个人也不算是什么大事。   然后,他与凌凤箫就会落到黑市商人手中,很快流往北夏。   最后,他们就会在北夏有一个能够用得上的身份——虽然这身份可能不大光彩。   另外,因为自己实际上是一个男孩子,林疏还觉得十分别扭。   不过想一想,靠脸被买走,这确实是进入北夏上层社会的最快手段。   然后,两人就有可能有机会能够围观“天照会”。   ——至于怎么拿到血毒样本,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夜色渐深,城中亮起渺远的灯火。   凌凤箫把林疏抱得紧了一点儿:“冷不冷?”   林疏:“不冷。”   虽然穿得不厚,但是大小姐一直有意识地散发出一些离火灵力,让他免受了寒风的侵蚀。   若是自己没有扮作女装,一个男孩子被姑娘这样搂着,未免有些奇怪,但是此时扮作了一个柔弱的姑娘,居然觉得可以接受了。   他靠着大小姐,除了观察大小姐衣服上的刺绣形状之外无事可做。   观察着观察着,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的女装有问题。   不是打扮的问题,是胸的问题。   以他的认知,姑娘们多多少少是有胸的。   他低头看自己,一马平川。   林疏:“......”   他想告诉大小姐这个问题,但是一看大小姐——   似乎也没什么起伏?   好吧。   那自己这个胸大概也没什么问题。   他继续安详地被大小姐搂肩膀,等押送女眷的车队来。   夜幕彻底盖住整片天地,月亮升起来,天空是深浓的墨色,上面横亘一道连绵不断的银河。   大小姐道:“学宫中全是竹子,没有这里的夜空好看。”   林疏:“嗯。”   “嗯”完,又觉得这个回答有点敷衍,估计要被打,又补充一句:“垂星瀑没有竹子,好看。”   大小姐便一边看天,一边道:“那等我们回学宫,就去垂星瀑旁看星星。”   林疏:“好。”   大小姐道:“我们虽能无拘无束看星星,朝中却已经不可开交了。”   林疏问:“怎么说?”   大小姐便给他讲故事。   事情从五年前一件丧事说起。   德高望重的秀水先生去世,两位饱学的大儒苏先生与程先生因为祭奠礼制一事起了口角,其中一个出言讥讽了另一位。   出言讥讽的那一位苏先生固然有他的道理,被讥讽的那一位程先生也未必动了真气。   若是平常人,也就罢了,但这两位却绝非常人,皆在朝中身居要职,被讥讽的程先生更是桃李满天下,门徒学生无数,恩师被嘲,岂能不怀恨在心?   更何况,这两位先生政见不同,在变革新法、主战主和上一向看不对眼,两方的学生亦是关系不大好。   过一段时间,程先生的学生,便找了一个由头,在朝堂上攻讦苏先生,状告苏先生在主持学士院考试时的出题有问题,有讽刺朝政之嫌,对陛下亦有不敬。   苏先生自然要为自己辩护,而苏先生的挚友更是上疏,指出这是明显的公报私仇,程先生那边的弟子沆瀣一气,恐怕有结成朋党之嫌,希望陛下明察。   本来,这次上疏有理有据,但坏就坏在,这位挚友,不仅是苏先生的挚友,还是他的同乡。   他说程先生那边有朋党之嫌,程先生那边自然也能攻击他们拉帮结党。   新仇旧怨一并上来,两派往复攻讦,事态几近不可遏止。   这些有学识的儒生的攻讦,自然不会停留在人身攻击这样低的层次,而要从政见、新法等等严重的政治问题下手。   你坚持主战,我便要痛陈战事的弊处,你主张变法,我便要攻击新法的弊端。   南夏的朝堂,自此乌烟瘴气了起来。   这事情本来非常严肃,但可能是因为大小姐心情很好,只以讲故事的语气娓娓道来,说到精彩的地方,甚至将两方都损了一通。   林疏不由得笑了一下。   ——然后就被大小姐抱住揉捏了一通,有些喘不上气来。   大小姐于是把他放平,自己也躺下来,一起望着天上明月繁星,久久没有说话。   他和大小姐靠在一起,耳边是浅浅的呼吸声,周身都很暖,觉得这个世界很安静,挺美。 第93章 丹朱玉素   看了一会儿星星, 林疏问:“然后呢?”   程先生和苏先生最后怎么样了?   大小姐答, 两方都没有胜出。程先生一派咄咄逼人, 再加上中立派的老臣和了一通稀泥,苏先生在几面夹击之下,最终主动请求出外任, 暂时远离了乱哄哄一片的朝堂。程先生被贬后,亦求归故里,开坛讲筵, 专心学问, 彻底离开朝廷。   然而,苏先生与程先生离开庙堂, 以他们为中心的两党却没有消停。苏先生的同乡、亲友,与程先生的学生, 代替他们成为两党的中坚力量,又开始新一轮的争吵与攻讦, 动辄捕风捉影,上纲上线。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党派的斗争中, 各方极尽诋毁之能事,虽是议政,实则互相打压。不少官员被冠以谤讪之罪,一贬再贬,今日的司马右丞、赵尚书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司马右丞出事, 变法此事,算是失败告终。”凌凤箫望着夜空,淡淡道:“不过,之前卸任的钟相不在这两派之中,却也主张变法。谢子涉是钟相的心爱弟子,又出身高门望族。她入了朝廷,与钟相的昔日旧交、同僚聚在一起,或另成一党,使朝局更加混乱,或能开辟新的局面,肃清妖氛。”   林疏也望着天,道:“她很好。”   虽说谢子涉对他的态度很奇怪,但是她身为儒道院的大师姐,有超出旁人的学养,已经值得钦佩,再加上那夜雪夜烤鼠,废亭中偶遇谢子涉,她说是来喝酒读书。   一个冒着风雪来喜欢的地方读书的人,无论怎样,是让人讨厌不起来的。   大小姐“嗯”了一声。   然后,话锋一转:“但她主和,虽说也有些道理,但我不赞同。”   这个林疏倒是知道。   朝中党派之争纠缠不休,折射到学宫里,也是一样。   大小姐不在的这两年,学宫中主战主和之争,如火如荼。   谢子涉一派坚定主和,认为应当对外暂时低头,对内变革新法,以求休养生息之机,养民、富国,再谋大事。   林疏问:“你怎么想?”   凌凤箫转了身,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沉默了一会儿,道:“事已至此,由不得我们怎样想。我朝面对北夏,并无求和的底气,北夏亦未存过安居北方的心思,随时可能进犯,唯有厉兵秣马以待。”   林疏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嗯”了一声。   他望着夜空,想,自己在现代世界时学过历史,知道一些朝代的更迭变化,也背过许多场战争的起源、结局、意义之类。而如今真正来到风云变幻的乱世,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历史的必然。   有很多事情,身处其中的人,无论有再大的权势,再高的修为,都是身不由己的——比如南夏北夏的这场仗,无论如何都会打,只不过是时间的早晚罢了。   他又想,若是打起来,大小姐会在哪里?   他这样想了,便就这样问了。   “北夏打进来......你要去前线么?”   “去。”凌凤箫道,“拒北、镇远、安宁三城,定有一个是我来日去处。”   林疏有些茫然地望着星空。   他想,大小姐去前线,自己去哪里?   ——应当是跟着吧。   若那时恢复了修为,就不会拖大小姐的后腿。   他对南夏没有什么感情,但是,大小姐、梦先生、越若鹤、苍旻都是南夏之人,相逢一场,他很喜欢他们,若能在战场上帮上忙,也算问心无愧。   正想着,就被凌凤箫牵了手。   凌凤箫的声音压得很低,近乎自言自语,道:“我既不想把你留在凤凰山庄,又不想让你和我一起去战场。”   林疏:“为何?”   凌凤箫道:“你在战场,我怕护不住你,怕你死。”   林疏道:“我的修为其实是可以的。”   “我知道。”凌凤箫道,“若你完全恢复修为,我也未必能够败你。但......”   许久之后,才继续道:“但刀剑无眼,总归不能放心。”   林疏回牵了凌凤箫的手,没有说话,用动作表达“你大可以放心”。   就听凌凤箫继续道:“放你在凤凰山庄,你自然会安然无恙。那时,我怕自己回不去——若是魂归故里,看见你在给我烧纸,实在不大好过。”   林疏笑了一下。   凌凤箫捏了一下他的手,语气恶劣:“不许笑。”   林疏道:“我跟着你。”   凌凤箫那边忽然静了静,然后侧身轻轻抱住了他,手臂搭在他腰间。   凌凤箫道:“真的么?”   林疏道:“真的。”   凌凤箫靠着他,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有些发涩:“可你本该是离俗之人,不该卷入尘世纷争。”   林疏道:“只是跟你。”   ——算不上卷入尘世纷争。   凌凤箫静静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先成亲。”   林疏:“......好。”   根据此人的说辞,成亲之后,便有办法让他的经脉恢复。   莫非是凤凰山庄果然藏有绝世的珍宝,能让人拥有完美无瑕的经脉——但是只给自己人?   凌凤箫说《养脉经》上有线索,可他翻来覆去,也没能发现什么。   那就姑且认为凤凰山庄的宝物只给自己人吧。   思绪回笼,就见凌凤箫左手支着脑袋,看着他笑,眼里好似有皓月的清辉。   笑完,问:“成亲?”   林疏:“成亲。”   下一刻,大小姐低下头,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   被夜风吹得微凉的发丝擦过他的脸颊,只一瞬,又离开。   这一瞬间过于短暂,一触即分,仿佛只是春天的桃花瓣落在额头上,又被风吹到了远处。   林疏过了足足三秒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而此时,凌凤箫已经重新躺下,望着夜空,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林疏:“!!!”   他感到脸上有点发烫,连被凌凤箫握着的手都有点僵了。   凌凤箫轻轻挠了挠他的手心。   林疏觉得自己心跳有点快,仿佛一条离开水的鱼,要蒸发了。   他想,自己现在......是不是算是有了女朋友?   还是将来会扯证的那种。   而且......   他感受了一下自己被大小姐握着的手。   并没有什么抵触的情绪。   再想想方才的身体接触,也没有。   他好像......在和大小姐频繁的身体接触之后,逐渐脱敏了?   但是,若是换成其它人,只是想象了一下,就觉得非常难以接受。   林疏审慎地试探了一下,往大小姐那边靠了靠。   ——然后被挽住了手臂,不放走了。   换成其他人,林疏此时大约已经有多远逃多远,但是现在,居然觉得并不是不能接受。   林疏接受了这个事实。   女朋友么,毕竟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他没有说话。   大小姐也没有。   一轮上弦月渐升渐高,莹然生辉。   夜很静,只有原野上呼呼的风声,枯叶落地的轻轻咔擦声,以及鸟类的振翅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方遥遥传来踏踏的杂乱马蹄声。   再过一会儿,能听见马蹄声中夹杂了车轮的辚辚碾地声,和几个赶车人的“驾”声。   从这声音里,能听出车很大,也很沉,马很多。   大小姐起身,然后拉林疏起来,收好东西。   林疏按照商量好的计划去前面道路扔符箓,凌凤箫则前去观察车内状况,找到司马右丞的主要家眷所在的马车。   这些家眷本都是娇生惯养,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官宦太太与小姐,然而家主在党争中落败,她们就只能按照南夏律例被充入洗衣房,成为军中的普通营妓。   因此,马车中还隐隐约约传来女子的哭声,   一炷香时间后,凌凤箫回来,他们伏在路边杂草中。   车马很快行了过来,林疏引动符箓!   这是一道天雷符。   只听天空喀喇一声,一道紫雷直直劈了下来。   马匹最怕突然的强光与强声,一道雷落下,马匹立刻受惊,长嘶过后,横冲直撞,四下逃窜。赶车人拼命控制局势,然而惊马又岂是那么容易控制,一时之间,人仰马翻,场面极端混乱。简陋的大车之中,更是传来女眷的尖叫声。   火把坠地,灭了几根,趁着无人注意,这地方又黑,林疏被凌凤箫带起,从草丛中飞出、闪身精准地落到了一辆马车的车辕之上——那车夫正在和乱窜的马匹较劲,根本没有注意到。   随后,两人立刻掀开车帘,迅速钻了进去。   他们一进来,里面的女眷看到生人,也不管是谁,就发出了惊恐的叫声:“啊!!!”   林疏:“......”   所幸这些车上的女眷都在尖叫,没人会注意到这边。   看清来者是两个姑娘后,女眷这才不叫了。   中央一个面容依稀富态,但此时憔悴至极的中年女子道:“这......”   凌凤箫语速极快,低声道:“家中曾受司马右丞之恩,特来报答。”   中年女子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眼中含泪,语声颤抖:“多谢!”   凌凤箫抱着林疏混进一堆女子中,道:“夫人,给我们编个名字身份。”   夫人嘴唇抖抖索索几下,似乎是还没从惊喜中回过神来,过了一会儿才平静下来,道:“你是我的外甥女丹朱,她是玉素,你们的娘亲是我家老爷的二妹,二十天前事发时投湖死了。”   ——计划成功。   大小姐算无遗策,自然事事顺利,林疏已经开始同情,到底是哪个北夏的倒霉鬼会买下丹朱玉素两个了。 第94章 白乌鸦   车厢里, 女眷们全部脸带泪痕, 鬓发散乱, 在不断晃动的车上抱成一团。   过了大约一炷香时间,惊马终于被全部安抚,车子重新平稳下来。   外面传来车夫骂骂咧咧的声音。   “挨千刀的女人!”其中一个道, “天打五雷劈!”   他们都是实打实的凡人,平时并未怎么仙人施法,因此并没有怀疑这是有人搞鬼。   卫兵们恢复秩序, 继续押送马车前行。   凌凤箫撩开帘子一角, 林疏通过这一角看见了外面。   大约有三十来名卫兵——这些女眷全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必害怕逃跑, 只需要防着她们不寻死即可,故而配备的兵力也非常少。   车子稳下来, 女眷们齐齐看向他和凌凤箫两个,又怯生生地看向中央的夫人。   夫人作为司马右丞的正妻, 显然是见过大场面的女子,此时在一众女眷中最为冷静,对凌凤箫道:“两位女侠, 接下来要怎么办?”   “你们不要生事。”凌凤箫淡淡道, “到洗衣院后,自然有人接应。”   夫人深呼吸几下,道:“好。”   “姑娘......”夫人身边一个女孩子道:“你们是来救我们的?”   凌凤箫:“嗯。”   女孩子眼中出现狂喜。   凌凤箫:“别动。”   女孩子便乖乖听话,没有大声叫出来,也没有做出什么动作, 只那双充满喜悦的、在凌凤箫和林疏身上来回看的眼睛泄露了她的雀跃。   凌凤箫道:“继续哭。”   女眷们对视一眼,酝酿几下,开始假哭起来。   一时之间,车厢里又是哀声一片。   车夫在外面骂骂咧咧:“嚎丧呢?”   女眷们哭声不停,车夫也没了别的话说——看来这样的情形一路上已经上演了无数次。   林疏看着车厢里的女人们。   虽然憔悴,可也能看出身上的衣服料子不凡,皮肤亦是非常细腻,一看便是娇生惯养。   这样的女子,一辈子活在深宅大院,甚至碍于礼制,连外面的男人都没有见过一个——如今却横遭大难,要去边境苦寒之地去做营妓,确实也值得一哭。   他又想,这个世界的女孩子,实在有很多样子。   有司马家的女眷这样柔柔弱弱的贵女,也有越若云、凌宝尘凌宝清那样鬼灵精怪的修仙人、侠客,还有谢子涉这样饱读诗书,离开学宫后立刻赴京就职,出将入相,与男人无异的文士。   当然,还是大小姐最为出挑。   不仅是在女孩子之间出挑,纵使放到整个天下,也是独一无二的。   他看着借着女眷哭声掩饰,和司马夫人低声交代着什么的大小姐,琢磨此人的为人。   看着凌凤箫那冷静到了极点的眼神,听着那毫无起伏的音调,他觉得,大小姐实在不像个女孩子,一点都没有娇娇软软的气息。   再然后,他就开始想象大小姐像这些女眷一样哭哭啼啼的样子,或是像凌宝清那样娇蛮撒泼的样子。   ——想象不出。   林疏默默移开目光。   他觉得大小姐这样就挺好。   要不然,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相处。   一片哭声之间,车队终于来到拒北城下。   城头的卫兵核验通关凭证,向另一边喊:“放行!”   一阵沉闷的轴响声音后,沉重的铜门向两边打开,露出一条仅能容一辆马车通行的缝隙。   车队一字排开,挨个进入。   林疏借着月光看这座城。   寂静。   极其规整的街道向四面延伸,远处的房屋阴影幢幢,约莫是实行宵禁,没有任何人走动,死寂的夜晚,只传来不知是什么方向的马蹄声,像是卫兵在巡逻。   拒北、镇远、安宁三座关卡,易守难攻,守卫着整个南夏。   因此,这三个地方的防卫也最为严密——只要一个关卡被攻破,失去天险这一依仗,北夏骑兵便可长驱直入,除非有两倍以上的兵力,否则再难阻挡。   马车一路向北,过了这个几里长的小小城坊,便是真正到了拒北城北面的拒北关。   大片开阔的平地,一眼望不见尽头。每隔一段路便点着一处火把,照亮了拒北关大营。   中央最大的那一座紧邻校场,是将帐,旁边几个稍次,应当是精锐近卫与副将、谋士等的地盘。   再往外,便是士兵们的营房。   拒北关常驻三万精兵,另有后方落雁城、勒马坡、飞石关三处蓄养的五万兵士,一旦拒北关点起烽烟,可以立刻驰援。   林疏向远处望,他先前只是在别人口中听说局势紧张,如今看着绵延十几里的将士营帐,终是真真实感受到了战事将至的氛围。   马车往西北角去,与其它地方的肃然寂静不同,西北角的这片营帐里却亮着灯火,还有人影走动。   ——这就是传说中的红帐了。   女眷们望着那片营帐,神情惶恐。   凌凤箫此时已经结束了与司马夫人的交谈,回到了他身边。   只听凌凤箫淡淡道:“军中古来即有设营妓随军的惯例。说是兵士离家甚久,设营妓可慰兵士,安军心。实则兵士狎妓之财出自军饷,由红帐收取,便可再次充为国用。”   正说着,马车已驶入西北角,进入红帐所在的区域,车外隐隐约约传来些不堪入耳的声音。   车内几个年轻的女孩子局促地“啊”了一声,堵上耳朵,或被年长些的夫人搂进怀里。   林疏感到许多双乌溜溜的眼睛都惴惴不安地看向他和凌凤箫这边,仿佛在看救星。   若无他们,这些女眷今晚之后,大约确实就要成为红帐中的人了。   入了红帐,命如浮萍,又有谁会在意她们之前的身份有多高贵。   凌凤箫落了一道结界,下一刻,外面的声音被彻底隔绝。   只听大小姐冷笑一下:“因离家甚久,无妻无妾,便要狎妓行淫,折辱无辜女子,杀了也罢。”   一个女眷垂头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男人都是一样的东西。”   车厢中一时静了,有人啜泣了几声。   过一会儿,凌凤箫道:“......或许也有白鸦。”   林疏默默想,他觉得自己就挺白。   作者有话要说:  你韶哥也觉得自己挺白,并且正在求生。   *查了资料,类似红帐的地方确实是存在的,从春秋就开始了。 第95章 我见犹怜   不过, 现在, 不管他实质上是不是白乌鸦, 都没有关系。   因为穿了女装,他现在和自己的衣服一样白。   女眷们看扩来的目光全都十分友好,不仅友好, 还带着羡慕。   一个小姑娘怯生生问:“女侠,你们是修仙的人么?”   凌凤箫道:“是。”   小姑娘道:“家里不让我们去考试。”   凌凤箫问:“为何?”   “不能考的。”   凌凤箫道:“天下人全部可以参与上陵试。”   姑娘道:“我爹说不能出去抛头露面。”   凌凤箫静了静,又道:“你想去吗?”   姑娘说:“我想。”   女眷们又都看向凌凤箫。   凌凤箫道:“我能救你们出去, 可出去之后, 你们亦做不回太太小姐。”   有人道:“我们知道的。”   也有人掩面道:“可我们又能干什么呢?”   凌凤箫没说话,伸出了一只手来。   手上停了一只蝴蝶, 颜色殷红如血,甚至灼灼生光。   林疏认得这蝴蝶, 当初他在鬼城里,大小姐就是凭着这“凤凰蝶”寻到了他们和凌宝清一行人。   后来, 大小姐也向他解释过。   这蝴蝶只有凤凰山庄拥有。凤凰山庄收容天下孤女,能学武的学武,不能学武的则在山庄的铺子、钱庄帮忙。世道不好, 女子更是弱势, 所以山庄每个人都用熏香。熏香中有一味料,取自山庄后山的仙株,极为特殊,可以被凤凰蝶感知到,纵使远隔百里也能追踪得到。   这样一来, 山庄便不怕女孩子们失踪或遭遇不测——若真有人敢对凤凰山庄的女子下手,不论逃到哪里都能被追查到,以山庄的武力,这人自然不会有好下场。   于是,凤凰蝶就成了山庄的标志之一。   只听凌凤箫淡淡道:“你们出去之后,可以自谋生路,也可以进入山庄。若可以习武修仙,便拜入内门。若不能,擅长女红则被派去绣坊,各房的主母常年主持中馈,可以去钱庄,总归有去处,只是比你们之前劳碌得多。”   凤凰山庄。   这些女人们,显然是听过的。   夫人声音有些颤,道:“我们愿意的。”   凌凤箫:“嗯。”   夫人又问:“那......会有人追查我们的身份么?”   凌凤箫道:“会。”   夫人道:“那怎么办。”   凌凤箫语气淡淡:“这点面子,山庄还是有的。”   车厢中的女眷俱是松了一口气。   “但是,”凌凤箫望向窗外,“陛下虽给我们面子,山庄却不能插手朝政,因此只能救你们,救不得其它人。司马右丞此事,亦无法帮忙。可使右丞免死,却不能使右丞免罪,望夫人见谅。”   夫人叹一口气:“朝堂上的事情,我们不懂,也说不清。山庄能保全我们老爷,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   凌凤箫不再说话,靠在车壁上,离林疏又近了一点,悄悄去牵他的手。   林疏看了看女眷们,又想了想学宫的女孩子们。   说来也是,学宫之中的女孩子,多是修仙门派里的弟子,然后顺理成章来了学宫。   平民出身的,也有一些,像是凡人中高官家的小姐,却实在是找不出来,约莫就是方才那姑娘所说的,家里不允许她们抛头露面的缘故了。   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三年,也算有些了解。修仙之人与凡间牵扯甚多,但终究没有完全融合,仙人自然有仙人的规矩,只要实力足够,没有人管你是男是女,凡间却仍然保存凡间的礼法。   ——至于谢子涉这种选择入朝为官的姑娘,处境如何,他就不知道了,大约还需要进一步观察。   马车停下。   有卫兵在外面喊:“点人了!”   女眷们依次下车。   说是点人,实际上只是点个人数,女眷们有些连名字都没有,没有办法点名。   而人数也不准——这一路下来,有许多起卫兵没有看严,女眷自杀的事故,所以人数比起最开始时,是有折损的,只要折损不是太多,就算合格。   所以,多了林疏和凌凤箫两个,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好吧,也不能说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卫兵点到他们两个的时候,意味深长地“哟”了一声,然后用手肘捣了捣身边的同伴。   同伴也“哈”了一声,走近,捏起凌凤箫的下巴,左看右看。   “怎么说?”卫兵道,“老七,你看这个多少银子一次?”   老七手指摩挲着凌凤箫的脸,嘿嘿阴道:“反正咱们买不起。”   “啧。”卫兵又看向林疏,“这模样,花多少我都愿意。”   林疏面无表情。   “清高啊。”老七也看过来。   卫兵只是粗嘎地笑了几声:“清高的,咱们见得少了?”   “嘿。”老七浑不在意地笑了一声,一只手这就是要往凌凤箫领口探。   林疏只觉得,这个人怕是要死了。   老七一边探,一边问:“你叫什么名字?”   凌凤箫笑。   大小姐这张脸和原本的脸非常不同,原来那张脸漂亮得高高在上,凌厉逼人,这张脸却柔和不少,多了风尘的艳气。   这一笑,那老七就被迷得七荤八素:“你还挺上道。”   “是么。”凌凤箫轻轻道。   老七只当美人在调笑,回答道:“上道的,在红帐里能少吃许多苦头——你叫什么?”   凌凤箫看着他,道:“我只怕你没命知道。”   “哟。”卫兵往这边看了看,目光继续在林疏身上打量:“两个都挺清高。”   说着,走近了一点,看样子,也想学老七,亲一亲芳泽。   可惜林疏没有芳泽去让这人来亲,而这两个人也确凿是要凉了。   下一刻,他看见殷红的凤凰蝶在卫兵身后腾起,花色很陌生,并不是凌凤箫的那一只。   与此同时,旁边一座帐子,忽然迸射出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大火熊熊烧了起来,女人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走水啦——”   混乱中,同悲刀出鞘,一刀一个,洞穿了这两个卫兵的胸膛。   两人的尸体轰然倒地,死不瞑目。   凌凤箫冷冷道:“败类。”   火势继续蔓延,爆炸声持续响起,一片混乱,而西北角的城墙上,更是爆发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声响。   凌凤箫搂住林疏的腰,纵身往那边跃去:“这边。”   林疏看着火场,然后注意到其中有好几道矫健敏捷的身影在穿梭,带走了夫人与其它的姑娘。看身法,是凤凰山庄的人。   再想想那只凤凰蝶——原来这是一次集体的行动。   山庄之人早已潜伏在红帐中,制造混乱,伺机救司马家的女眷们出来。   而大小姐负责给山庄标明女眷们所在的位置,也可以借着这一次混乱合理地混入黑市。   西北的城墙被炸出了一个大豁口,凌凤箫带着林疏跃过城墙,墙下有十几匹马在等着。   大小姐翻身上马,带着林疏向北面疾驰而出。   “山庄其它人会带她们出去,红帐中的其他女子,也能逃出不少。”大小姐道。   林疏问:“不会被追查么?”   “自有人去安排妥当。”大小姐道。   林疏:“嗯。”   骏马疾奔,也不知跑了多久,远方的山前出现错落的房屋和帐篷,不是什么正规的建筑,约莫就是传说中的黑市了。   凌凤箫用刀柄在马头上狠狠敲了一下,马的步子立刻乱了,歪歪斜斜就要倒地,又跑了大约一里路,彻底撑不住,这就是要到下。   林疏被凌凤箫抱着,趁势往最近的一处帐篷滚倒。   帐篷里的人早就注意到了这匹马,只听一阵拔刀声,和口音十分奇怪的话:“什么人!”   凌凤箫半抱着林疏,从砂砾地里艰难地支起身子来,   “壮士救我!”   其声音之娇弱,神色之凄婉,像真的一样,简直我见犹怜。 第96章 一马平川   壮士:“......”   几个人走近他们。   为首那个张口, 又是奇怪的口音:“你们是?”   凌凤箫环顾四周, 声音好似要哭出来:“壮士, 这里是哪里?”   “边境。”   “边境!”凌凤箫激动对林疏道:“妹妹,我们逃出来了!”   林疏:“......”   大小姐的演技,实在是天下罕有。   而他也不能拖了大小姐的后腿。   他以迷茫状环顾四周, 重复:“我们......逃出来了?”   几个持刀壮汉后,有人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话。   最前面那个道:“我们大哥问你们,刚才南边有炸雷声, 是不是出事了?你们是从那里来的?”   凌凤箫却没回答, 而是更激动了:“大哥......你们是圣族人?”   圣族人,这个词林疏在儒道院的课上听过。   当初南北夏还没有分开时, 是羯族人大举入侵,南夏皇室才无奈南迁。   因此北夏有相当一部分都是来自北境的羯族人。南夏人自然称羯族为蛮族, 但羯族内部却认为自己是受大巫眷顾的圣族。   这些壮汉口音奇怪,约莫就是因为羯族话和夏朝官话不同的缘故。   为首那个壮汉道:“你们也是?”   凌凤箫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话。   林疏不禁怀疑, 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大小姐不会的。   说罢,凌凤箫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又用官话道:“我和妹妹十岁就被掳到这里, 家里的话只记得一点。”   汉子的态度明显放缓, 将刀收回鹿皮鞘中,问:“那边怎么了。”   凌凤箫抹了一把也不知存不存在的眼泪,哭哭啼啼道:“我和妹妹是哈赤城人,爹爹做皮毛生意,我们跟着他来了边境大业城, 在长阳城和大业城两边跑......打仗的时候,大业城被破了,爹爹死了。我们姐妹被他们捉住,进了红帐......”   那汉子道:“贼南夏!”   凌凤箫哭喘了一口气:“红帐的日子真是牲畜不如,今日有姐妹实在受不了,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炸了红帐,我便带着妹妹偷了一匹马,终于逃出来了。只求哥哥们看在我们姐妹两个可怜,能带我们回哈赤城......”   这种时候,需要高超卓绝的演技,但林疏并没有。所幸大小姐也知道他没有,一直将他死死地搂在怀里。   林疏也配合地将整张脸埋在大小姐胸口,活脱脱就是一个因为过分的惊惧而不敢抬头见人的可怜妹妹。   那汉子放缓声音:“妹妹们,你们不要怕,我们也是哈赤城人,你们是我们的同乡。”   凌凤箫道:“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汉子的声音放缓后,很是温厚:“我们兄弟几个也是来这里贩毛皮,做完这一次,就回家再带货,你俩跟着我们,到时候送你们回家。”   凌凤箫喜极而泣:“哥哥......”   “让你妹妹也不要害怕。”汉子道,“我们这就去给你们腾一间帐子。”   “妹妹,你听见了么。”凌凤箫轻声道,“咱们能回家了!”   说着,轻轻顺了几下林疏的后背。   林疏抬起头来,学着今天马车里那些女眷怯生生的语气:“真的么?”   “真的。”凌凤箫抱紧了他,道:“我们先起来。”   那汉子伸手:“妹子别慌,我扶你们起来。”   借着这汉子的手臂,凌凤箫拉着林疏从沙地上起身,站了起来,又晃了几下才站稳:“多谢哥哥。”   “一家人,不要客气。”汉子道:“妹子,你们家住哪里?”   “住在哈赤西南角的乌赫。”凌凤箫道,“我记得爷爷家在哪里,一定能找到的。”   “好,好,好。”汉子连道三个“好”字,道:“我们兄弟几个家在哈赤东南,等到了哈赤,就送你们回去。”   凌凤箫又是道谢,然后道:“到时候,我们让爷爷送几大捆皮毛给哥哥们。”   “这就不用啦。”汉子笑得很憨厚,“外边冷,妹子先进帐篷吧。”   凌凤箫道:“好。”   这兄弟几个果真给他们腾出了一间帐篷,帐篷旁边堆着杂物,地上铺了一块不知是什么动物身上剥下来的皮子,堆了一张棉被。   “没啥好东西。”汉子道,“妹子能睡吧?”   凌凤箫道:“能睡,多谢哥哥。”   “快睡吧,你们姐妹俩找对地方了,他们追不到这边来。”   凌凤箫再三确认:“真的么?”   汉子“嘿”一声,“他们不管这里。”   凌凤箫眼中满是感激,道:“麻烦哥哥们了。”   汉子道:“不麻烦,一家人,你们快睡吧。”   凌凤箫道:“好。”   汉子说罢,便掀了帘子,走出去了,又将遮风的帘子盖好。   帐篷低矮简陋,毛皮中也散发一种霉味,很不舒服。但是,这些汉子也确实善良憨厚,足可以抵消床铺的不舒服。   唯一的问题是,他们并不希望遇到善良憨厚的人,而希望遇到见色起意,要将他们卖掉的人。   哈赤城也不知是什么偏远城市,而他们要去“天照会”,得去国都才行。   凌凤箫躺了下来,拉林疏也躺下,盖上被子:“妹妹,睡吧,以后就没事了。”   ——大小姐还在演戏。   林疏配合:“好,姐姐。”   外面窸窸窣窣的人声和说话声响了一段时间,过一会儿,也停了。   万籁俱寂,从帐篷的小窗往外看,月光如雪。   他看到凌凤箫掐碎了一片符咒,在周围落下了隔音的结界。   凌凤箫终于恢复了原本的语气:“混进来了。”   林疏道:“可他们要去哈赤城。”   借着月光,他看见凌凤箫望着帐篷顶,目光放空,也不知在想什么。   过一会儿,道:“他们不去哈赤城。”   林疏:“......嗯?”   大小姐侧过身,手臂横过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半抱住,淡淡道:“没有哈赤城,是我编的。”   林疏:“......啊?”   凌凤箫望着窗外月光,半响,才道:“你......干净。自然不知道,人就是这样脏。”   哈赤城是凌凤箫编的?   可那汉子说他也是哈赤城人——难道都是假的么?   那几个人,并不是哈赤城人,而是顺着凌凤箫的话说的?   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林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心中一寒。   他开口,声音有点发涩:“他们......还是要卖我们?”   “嗯。”凌凤箫道,“黑市的商人,不精明,怎么活得下去?这一片还有其他人,他们硬来,会闹出乱子。不如顺着我们的话,让我们安心住在这里。”   林疏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听凌凤箫继续道:“他们装得很好,换了别的姑娘,自然就被骗走,只不过我们也在行骗罢了。”   “我以为......”林疏道,“他们真的要救。”   凌凤箫摸了摸他的头发,温声道:“我日后,必不会放你一个人在外面。不然,随随便便就被歹人拐走。”   林疏:“......”   大小姐说得对。   以他的这点斤两,现在又没有武功,若是自己一个人,真的可能被拐走。   但是,方才还觉得那些汉子和善憨厚,颇有好感,现在就被打脸,还是有点难过。   下一刻,凌凤箫往他嘴里塞了一丸丹药。   丹药清芬在唇齿间散开,是常用的解毒丹。   凌凤箫道:“看。”   帐篷的门帘处,被掀起了一道缝。   白色的烟雾从缝中弥漫过来,短短几息之后便散在了整个帐篷中。   ——纵使林疏再没有行走江湖的经验,此时也能猜出,大概是迷烟之类的东西。   他收回目光,看看身边,大小姐已经闭上了眼睛,留下一个安静好看的睡颜。   于是他也把眼睛闭上,一动不动装死。   大约过两炷香时间,门帘被掀起,杂沓脚步声响起来。   “昏了吗?”   “早昏了。”   “咱们这次发大财喽。”   ——然后就是一片心照不宣的笑声、口哨声。   “这俩小婊儿真他娘好看。”   “军营里都是这样货色?咱们也去南夏当兵算了。”   又是一片笑声。   林疏感到有人走近了他。   “呸。”一道离得极近的声音道,“长得像个天仙,胸口怎么和平板一样。”   “我这个也是。”旁边另一道声音响起。   “没吃好呗。”林疏这边那人道,“不是说十岁就进了帐子,能长成就不错了。”   几个人就又嘿嘿笑起来。   林疏想,这也不太科学。   自己不是女孩子,胸自然是平的,可大小姐竟然也是真真正正的一马平川——他方才在帐篷外面,被大小姐搂在胸前的时候,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   难道大小姐小时候被凤凰山庄苛待了么?——这也太不可能,大小姐锦衣玉食,怎么可能营养不良?   莫非是胸会影响出刀的速度,用了什么法子弄平?   人在紧张的时候往往会胡思乱想,林疏感到自己的思想已经一路脱缰了。   正想着,就听到衣料声响,似乎有人要来摸他。   林疏:“!!!”   别摸!   会露馅的!   他心脏狂跳,并感到身边的空气中凝聚了极其凌厉的灵气。   他毫不怀疑,大小姐已经被这人搞得脾气大坏,下一刻就会睁开眼睛,出刀杀人。   而且,不是简单的杀人,要一片一片凌迟。   所幸,下一刻,门口一道声音传来:“狗牲口,你们干什么呢?”   “嘿——玩玩么。”   “要玩不早玩?来不及了!夜市这就开,赶紧把人弄过去,这回赚大发了!回去再玩女人!”那声音呵斥道。   试图摸林疏那人恋恋不舍:“那也没有这模样的了。”   “还不快点!”   “行吧。”   林疏浑身僵硬,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直到那人把手收回。   然后,两人就被拖出了帐子,不知放到了什么交通工具上,颠簸向前行进。   听他们说话,好像是要去一个什么“夜市”。   夜市,就是卖东西的地方。   黑市的夜市,能卖东西,自然也能卖人。   ——终于可以被卖了。 第97章 参同契   因着没有睁开眼睛, 林疏看不见周围景物, 只知道一路下来非常颠簸。   到最后, 终于平缓下来。   风停了。   周身感觉到的不再是荒野上的干燥凉风,而是某种很沉闷的空气。   远处有人声和脚步声,杂乱无章, 有回音。   林疏借此判断,自己进入了入室内。   而黑市处在野外,他们来时, 只看见了高低错落的帐篷, 并没见什么正规的建筑。   ——故而,现在应该在山里。   鼻端传来的泥土气息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想——所谓“夜市”的场所, 大抵是在山体中掏出的一个空间。   继续前进后,人声逐渐大起来, 可以说是喧嚣,泥土气息中混合了人体的热气、香料、酒的味道, 还有一些闻不出来龙去脉的异香。   汉子道:“交货。”   一道陌生的声音答道:“卖什么?”   汉子道:“卖小娘。”   “人呢?”   “这边。”   便有几道脚步声越来越近。   陌生声音怪笑道:“哪来这么标致的小娘?”   “睁开眼还要标致十成。”汉子嘿嘿笑道:“怎么样。”   “拿水来。”   下一刻,便有冰凉的水泼了林疏一脸。   他听到了旁边凌凤箫的咳嗽声,手也被凌凤箫握了一下, 知道是时候醒来了。   下一刻, 他睁开眼,被凌凤箫抱着,听着凌凤箫几可以以假乱真的慌乱声音:“你...你们......这里是......”   “啧啧啧。”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上下打量他们:“我在夜市待了二十年,这样的货色还是头一回见,干净么?我得验一验。”   “不用验了, 不干净。帐子里的。”   “不干净?”那男人沉吟一会儿:“恐怕没有干净的卖得多,不过也不错了,够你们下半辈子。”   汉子笑:“价钱怎么说?”   “这样,四百两黄金,两个小娘给我,或是送去拍卖,价钱四六分,你四。”   “四六?”那汉子大为不满:“寻常你们只提两成。”   “买东西一成,卖人六成。”这汉子横眉竖目要讲价,那男人也不是善类,慢悠悠道,“万一卖了了不得的人,夜市要给你们兜着,还不值六成价钱么?”   林疏一边假装惶恐地窝在凌凤箫怀里,一边想,这恐怕是这夜市成立以来贩卖的最了不得的人了。   凤凰山庄的大小姐,南夏的嫡长公主,身上的东西随便拿一个出来,都是世上罕有的宝物。   那汉子沉吟半晌:“四百两!”   男人慢悠悠道:“好,下去拿钱,折成银子给,小娘归我们。”   汉子狐疑地打量他们几下,最终还是道:“好。”   四成与四百两,他们选了比较保险的四百两,看来是笃定他们两个人卖不到千两黄金。   林疏与凌凤箫继续抱团瑟瑟发抖——虽然并没有人在意他们有多么害怕。   只见那男人笑眯眯打量着他们,开口自言自语道:“没眼力的蠢货,四百两就能打发。再美的小娘,也卖不了一千两,可我虽没什么修为,看人二十年,也看得准了,这里面分明有一个上好的炉鼎。”   林疏“?”   然后,他感到凌凤箫那边的动作顿了一下。   说罢,那男人对房间外面道:“请周先生来。”   过一会儿,便有一个白发老者拄着拐杖过来。   男人道:“周先生,我看这个红衣服的小娘像个炉鼎。”   那周先生便拿出几块怪模怪样的石头,一共五个,其上似乎有灵力缠绕。   然后,他把这五块石头摆开,拿出一块罗盘,喃喃念着什么。   罗盘上的指针颤了颤。   周先生“嗯?”了一声,道:“确有可能,来,取血。”   那男人从鹿皮鞘里抽出一把银刀,笑得让人心中发毛,拉起凌凤箫的胳膊,这就是要下刀。   下一刻,雪亮的刀光一闪。   周先生脖子上被抹了一道,应声倒地,他还未来得及看清形势,那刀就又架在了男人脖子上。   刀,自然是大小姐的刀。   林疏不知道大小姐为什么不演了,于是在一旁默默看着。   凌凤箫的刀尖在男人脖子上轻轻划来划去,问:“看我像个炉鼎?”   “这......”男人声音颤抖,双腿抖如筛糠:“女侠,女侠饶命!”   “别看我。”凌凤箫淡淡道:“再看,挖了你的眼。”   男人目光游移飘忽,无处可去,只得停在林疏身上。   凌凤箫道:“看他,你有两条命么?”   男人绝望地闭上了眼。   “把我们卖掉,自然不会杀你。”凌凤箫道:“卖给北夏王都之人,身份越高越好。”   男人被那么一把杀气四溢的刀指着,也不敢点头,唯恐一动弹便被戳了脖子,只一叠声道:“好好好。”   凌凤箫又道:“卖我们那几个人,砍了他们的手,再挖掉眼睛,扔进山里。”   男人脸色苍白,仍道:“好好好,女侠,你先放了我。”   “放了你,你立刻便会传信夜市管事人,我傻么?”   男人汗如雨下。   凌凤箫取出一丸紫黑色丹药,放进这男人手中:“吃了。”   男人道:“有毒。”   凌凤箫道:“你听话,便无毒。”   男人道:“我不信。”   凌凤箫道:“由不得你不信。”   男人道:“我不吃。”   凌凤箫笑:“你拿准我有求于你么?”   男人道:“女侠,不要下毒,我自然会帮忙。”   凌凤箫只是笑。   然后,电光火石间左手成掌,拍上那男人胸膛,将他狠狠掼倒在地!   随后,把这人拖到桌子上,撕开衣料,使他露出半个肩膀。   林疏不解其意,静静看着。   只见大小姐在锦囊中拿出一个黑色的石盒。   打开盒子,阴煞邪气扑面而来。   里面是一些浓红的液体,被黑色盒身衬着,格外诡异。   凌凤箫已经卸了这人的关节,令他动弹不得,然后团了一堆布料塞进他的嘴,随后按了一下石盒,从弹出的暗格里,拿出一件很诡异的器具。   大约是针,但是比针厉害得多,一指粗的银色手柄上,固定着密密麻麻的黑色长针,针尖齐齐朝下,长,且锋利,若是扎到皮肤上,立刻会戳开密密麻麻的血洞。   凌凤箫拿针尖慢悠悠蘸着红色液体,道:“若你吃了,反而少受些苦头。”   那男人动弹不得,只能将一双小眼瞪得铜铃般大:“你...你要做什么?”   凌凤箫道:“自然是扎你。”   然后在这间房里落了一个结界,道:“脏得很,疏妹,别看。”   林疏愣了愣,过了三秒钟才反应过来这个“疏妹”指的是自己。   他“哦”了一声背过身去。   下一刻,身后那男人猝然发出一声闷在喉咙里的惨叫。   这声音,简直是太惨了,简直不像人能发出的。   林疏想不到一个人疼到什么程度才会发出这样的叫声。   但这只是个开始,惨叫声接连不断,足足响了三炷香的功夫。   那人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林疏转回去的时候,看见他如一条死鱼般,瘫在桌子上喘着气,脸色如同死灰,汗如雨下。   凌凤箫慢条斯理收起工具,道:“这么点痛......没出息的东西。”   林疏看见,这人的肩头,赫然多了一个血红色的复杂符号!   这符号的颜色正在逐渐沉淀变深,接近黑色。   形状,林疏是熟悉的。   真言咒!   和表哥身上那个一模一样。   哦,表哥就是大小姐,所以大小姐身上也有这么一个东西。   所以,大小姐方才是在这人身上刻真言咒?   那人像是终于缓过来,反驳那句“没出息的东西”道:“你......你试试。”   “我?”凌凤箫将他的关节一一按回去,殷红的嘴角掀起一丝冷笑:“我一声都不会叫出来。”   那人道:“呸!”   林疏却有些愣怔。   是的,大小姐身上有真言咒,所以也曾经忍受过这种非人的痛苦。   大小姐给这男人刻下真言咒,让这男人保守他们并非普通人的消息。   而大小姐身上那枚真言咒,又是为了保守一个什么样的秘密?   他想不出——什么样的秘密,会以这种方式来保守呢?   须知凌凤箫本来就已经是靠谱到了极点的人,不可能做出泄露秘密这种事。   那么,那枚真言咒,是出于自愿么?还是被迫?   林疏素来是缺乏好奇心的,可此时,事关凌凤箫,却有些想知道了。   可惜,有真言咒在,大小姐永远不能说出那个秘密。   等那男人终于缓了过来,凌凤箫慢条斯理问:“卖不卖?”   “卖。”   “说不说?”   “不说。”   “不能分开卖。”   “不分开。”   “听话。”   “听。”   这贼眉鼠眼的男人,此刻竟是十二分的低眉顺眼,让林疏有点想笑。   若这男人早知今日,恐怕打死都不会说出“我看你像个炉鼎”这句话了。   林疏自诩和大小姐相处了颇长时间,摸清了一些这人的脾气,猜大小姐突然不再演戏,必定有这句“炉鼎”的原因在。   不过,大小姐真的是炉鼎的体质么?   林疏心中忽然一跳,想起《养脉经》中自己没有读过的一篇来。   那篇叫——《炉鼎篇》。   他的大脑一时之间有些僵硬。   那男人低眉顺眼地穿好衣服,道:“我去卖您。”   凌凤箫道:“去吧。”   那男人便走了,甚至还毕恭毕敬地关上了门。   凌凤箫缓缓擦着刀。   林疏走过去,在大小姐身边坐下,观察。   他发现凌凤箫的眉目中比平时多了一分冷漠肃杀的戾气。   擦完刀,这戾气才算消下去一些。   林疏有些小心地瞧着,然后和大小姐对上了目光。   大小姐问:“吓到你了么?”   林疏摇摇头。   ——河豚还是那个河豚。   “那就好。”凌凤箫道:“原以为可以顺利被卖,但我没想到这些人如此下作。他们碰到你了么?”   林疏摇摇头。   只是拖拽了几下,没有碰到什么主要的地方,倒是大小姐被摸了几下,此刻估计要炸。   “若真碰了你,一条命恐怕不够。”大小姐收刀归鞘,道:“没有装下去,还有一个缘故。我虽可以隐藏境界,血脉却无法伪装,若被他们看破体质,恐怕会引来麻烦。”   林疏问:“你是炉鼎的体质么?”   凌凤箫:“是。”   林疏:“很高级的那种?”   凌凤箫笑了一下:“天下第一的那种。”   林疏:“?”   他不太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   凌凤箫却没正面答复,而是问他:“你知道凤凰山庄为何富有天下么?”   林疏:“我不知。”   “富贵荣华,绝不会无缘无故。”大小姐经过了这一晚,似乎有些疲惫,闭上眼睛,淡淡道:“凤凰家的嫡脉,不拘男女,都有特殊之处。其中一处便是炉鼎——实则也不算炉鼎,只是双修之时,能给对方助益罢了,且只有初次有效。故而,每一代皇后,都是凤凰山庄的血脉——皇帝纵然不修仙,娶了凤凰家的女子,也可以延年益寿,百病皆消。”   原来是这样么?   凤凰山庄屹立百年而不倒,泼天的富贵权势,最开始的源头,原来是这样的。   这世上,确实没有无缘无故的富贵荣华。   凤凰山庄将天下失路孤女纳入羽翼下,商铺、钱庄开遍大江南北,享有半壁江山,并不是没有代价。   不过,不会有近亲结婚的隐患么?   林疏仔细想了想,觉得,这种封建社会,皇帝有很多妃子,皇子也有很多母亲,最后当上皇帝的那一个,也未必是皇后的儿子,近亲结婚的隐患想来也不是很大。   就像萧灵阳,长得也算端正好看,但毕竟比不上凌凤箫这么漂亮,林疏早就怀疑他们不是一个母亲了。   正在胡思乱想,不知何时,凌凤箫已经睁开了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在想什么?”   林疏自然不能说,我在思考你们家近亲结婚的问题,只能说:“没什么。”   “嗯哼。”凌凤箫别过头去,似乎有点别扭:“我以为你在想双修。”   林疏:“!!!”   双修。   那,大小姐的意思是......   他还没活动起自己的脑子,就听大小姐轻轻道:“我是凤凰山庄的嫡脉,又是凤凰血。来日你我成亲,双修之后,不论你的身体现在如何糟糕,都会变成世上最好的经脉,且绝无后患。”   林疏有点慌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脑一片空白。   但是看看别过头去不看自己的大小姐,他就觉得大小姐此时大脑也有点空白,有点不好意思。   令人窒息的尴尬被开门声打破了,去而复返的那男人道:“女侠,我把您两个卖出去了。”   凌凤箫:“哦?”   “卖给了一个大人物。”   “不错。”凌凤箫道:“怎样的大人物?”   “——据说是王都的贵人,此次来夜市是看上了夜市今晚要拍卖的一本秘籍,想献给大巫。”   凌凤箫道:“我们也会被献给大巫么?”   “小人也不知道。”那男人挠了挠头,道:“我卖了,他们便买了。”   “嗯哼。”凌凤箫道:“带我们去吧。”   男人道:“您请。”   凌凤箫便牵起林疏的手,被那人引向走廊。   路上,凌凤箫仿佛又想起了什么,问:“卖了多少?”   男人:“......”   林疏同情他。   被胁迫着卖了人,还要帮忙数钱。   不,不是,现在不是同情别人的时候。   双修。   他也是看过书的。   《参同契》上说:“性命双修,取坎填离。一灵炯炯是也,一气氤氲是也。”   他还是上过生物课的。   将《参同契》与《初中生物课本》结合,他得出一个结论:要恢复经脉,是要和大小姐发生身体关系的。   ——而这个身体关系,并不是碰一下,牵一下手,亲一下额头的那种身体关系。   他开始慌了。 第98章 美人恩   走廊昏暗, 两边点着灯烛, 沉闷压抑, 时不时有人经过。   走到一半,带路的男人道:“女侠,您现在穿得有点破, 来这里换一身罢。”   凌凤箫颔首道:“好。”   林疏便也跟着转进这个房间。   ——这个“夜市”恐怕没少做过“卖小娘”这种事情,竟然有一个摆设齐全的化妆间,一边的墙壁上更是被各式衣服摆满。   男人道:“四娘, 打扮一下。”   “哟。”那个被称为“四娘”的女人下巴上长了一颗硕大无朋的黑痣, 眼角上挑,又带了一分凶相, 像个老鸨。   老鸨道:“来新货了?”   凌凤箫冷淡道:“让她出去。”   那男人便使了个颜色,把老鸨带出去, 并关上了门。   凌凤箫开始在衣服里挑选。   ——他们为了力求逼真,营造出“落难姐妹”的形象, 身上的衣服不仅故意划破了几道,还在几日的奔波中沾了不少灰尘,确实改换了。   ——随后, 林疏面前便被放了一套白衣。   凌凤箫拿了一件正红的, 道:“我去另一边换。”   林疏:“嗯。”   凌凤箫便转去一旁的屏风后。   林疏开始换衣服。   这衣服由极好的白绸制成,薄如蝉翼,质地仿佛流水,穿在身上没有任何感觉。   林疏与绣带和腰扣很是做了一番斗争才穿好,站到镜子前, 不得不赞叹这个仙女的气质出尘了。   衣服的样式很简单,流云广袖,轻银束腰,花纹——也只以暗纹绣了云水,穿在人身上,却好似月光泻地,如冰若雪。   他想了想,出于美观的考虑,把头发散下来。   ——现在就更是一个活脱脱的仙女了。   他对自己的形象很满意,但大小姐还没有出来,只能在外面等。   ——现在他理解自己那个大学室友常向其他室友抱怨的,每天等女友化妆的感觉了。   又过了一刻钟,大小姐才从屏风后转出来。   房内灯光昏暗,更衬得此人熠熠生光。   林疏有些恍惚,只觉得这世间的美色,到此已极。   鲜红华衣繁复迤逦,衣摆绘满洒金的牡丹,右眼的眼角下,以金砂点了一颗泪痣。   大小姐难得高挽了墨发,两边各斜插两支金步摇,中间一颗菱形殷红玉扣,与衣服相映生辉。   这世间的颜色,仿佛都汇聚在一起,成了泼天的艳色。   林疏想,方才那男人说再美的小娘都卖不出千两黄金——若是他看到此时的大小姐,估计就不会这样想了。   他看凌凤箫,发现凌凤箫也在看他。   就这样相互看了半响,凌凤箫转向一边,在一件白衣上撕下一块薄如蝉翼的白色轻纱,又扯下衣饰上的银钩,拿着它们走上前。   然后,林疏就被带上了面纱。   ——下半张脸被轻纱覆住,竟然显得又出尘了几分。   大小姐道:“若你果真被卖,百万两黄金又算什么。”   林疏被大小姐这样赞美,也真情实意地赞美了回去:“你现在也几可以去祸国乱朝。”   大小姐笑。   “走吧。”   走出去,就看见那男人和四娘仿佛痴呆了的目光。   凌凤箫冷冷道:“还不走?”   ——这才如梦方醒:“走,走。”   前面的走廊明显宽阔明亮了起来,又走一段路,转过一个弯,竟到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厅。   大厅最前面,摆着一张长桌,桌上一件宝物,桌旁坐一个神态自若的华服老人。   老人的下首站了一个小厮,正在唱价。   “三千两金,第二唱——”   “天字十三客人加价,三千五百两金——”   “三千五百两金,第一唱——”   大抵就是夜市的唱卖了,在现代叫拍卖。   男人领着他们走上一道楼梯,来到二楼“天字一号”雅间。   进去之后,毕恭毕敬躬身:“贵客,您要的美人。”   贵客坐在檀木椅上,全身上下被黑袍包裹,身后站了六个黑衣人。   “哦?”贵客转头望过来,半晌,道:“果然是绝世美人。”   这人声音嘶哑,喉咙里仿佛有破木头在摩擦。   “这样的美人,你们为何不放去唱卖?”   “回贵客。”那男人道:“美人皆祸水,夜市懂得分寸。”   “也对。”贵客道:“此等红颜祸水,自然有不凡的来历,不知有多少人惦记。”   男人躬身道:“正是,夜市从不做烫手的生意。唯有您这样的身份,才能免去祸端。”   贵客道:“那我便收下了。”   男人道:“劳您担待。”   等他出去了,贵客道:“东西呈上来。”   便有一个黑衣人捧了一个血玉盒到林疏与凌凤箫两人面前。   贵客道:“此物我刚刚花费十万两黄金买下,名为‘美人恩’,此时尚未长成。传说需以绝代佳人双手照料方可开花结果。今日以后,便交给两位姑娘照料,若结了果,得大巫青眼,二位美人想要自由之身,也未尝不可。”   凌凤箫道:“多谢贵客。”   贵客道:“若照料坏了,你们自然知道后果。”   凌凤箫道:“不敢疏忽。”   贵客便转过头去,不看他们,而是对身边一个黑衣人道:“还有多少钱财?”   黑衣人道:“足够。”   贵客道:“甚好。”   林疏捧着那盒子,不敢照料。   天知道,他并不是什么绝代佳人,只是一个无辜的男孩子。   这“美人恩”说是要美人的照料,想必十分挑剔,还极有可能对男人过敏。被他一碰,万一生气死了,怎么办?   他把盒子递给大小姐:“你来。”   凌凤箫沉默了一会儿,没接:“你来。”   林疏道:“你是美人。”   凌凤箫道:“你更是美人。”   正在僵持不下,忽然听贵客用那极端难听的嘶哑声音自言自语:“我必将买下《长相思》……”   林疏心中一跳,险些把盒子摔出去。   剑阁的《长相思》?   自己虽然熟记在心,但在这个世界里丢失已久,下落不明的那个《长相思》?会在夜市上被拍卖?   他确认自己没听错。   。 第99章 浇水   他转头看凌凤箫, 就见凌凤箫也蹙了眉。   但是, 这种环境下, 他们毕竟没有办法说话,若使用灵力传音,也可能会被高手听到——贵客身后的几位黑衣人, 看起来都不是等闲之辈。   林疏决定等着。   场中开始拍卖各式奇珍异宝,大多数都有些邪气,唱价也非常激烈。   拍卖进行到一半, 包厢门被叩了叩。   一个黑衣人前去开门。   来者是个灰衣的小厮, 捧着一个白色锦囊,道:“严主管命我送给两位美人。”   贵客道:“拿来。”   黑衣人从小厮手中接过锦囊, 呈到贵客面前。   贵客拿起来,以意识去看锦囊中的东西, 半晌,笑了一声, 把锦囊递给林疏:“你带着罢。”   林疏道:“是。”   他接过锦囊,也将意识沉进去看了看。   林疏:“......”   里面是一些衣物,有红色, 也有白色, 一看就是为他和凌凤箫准备的。   衣物之外,还有一应钗环首饰,胭脂水粉,乃至为数不少的银两。   所谓“严总管”,大概就是那个被凌凤箫胁迫的男人了, 而这锦囊里的东西,综合起来就是一句话:“瘟神,您安生走吧,别再来了!”   林疏继续看,看见了一些小玉瓶,瓶身贴着瓶中之物的名字。   ——都是什么“融灵散”、“情丝缠”之类,不像什么正经丹药。   他将锦囊挂在了腰间,继续看场上拍卖。   拍卖场上的宝物诚然都很珍贵,但他一则已经见过了浮天仙宫中天字库的珍藏,二则又有大小姐,可以说见过了不少世面,并没有发现什么值得惊叹的稀世奇宝。   ——这种等级的拍卖,真的会有《长相思》么?   林疏有点怀疑,因为他知道《长相思》的水准,绝对是旷世奇珍的等级。   拍卖渐渐接近尾声。   为首的黑衣人提出了和林疏一样的疑问:“主人,果真有《长相思》么?”   贵客道:“世上,说自己持有《长相思》之人,不少。”   黑衣人道:“不错。”   贵客继续道:“我已得到消息,此次压轴唱卖的秘籍,即使不是《长相思》,也是几乎同等的绝世秘籍。大巫欲得《长相思》已久,不过,若有同等秘籍,也不错。”   林疏知道大巫为什么想要《长相思》。   他对这个世界,已经了解不少了。   南北夏对峙,彼此都在疯狂积累实力。   获得《长相思》,好处有二。   若《长相思》中有能使人渡劫而不飞升的方法,就可以造就不止一个渡劫巅峰之人,且无飞升之虞,可以大大提高实力。   若无,将《长相思》归还剑阁,获得剑阁的感谢,乃至助力,实力亦会大大增强。   须知,绝世高手,或是剑阁的力量,足以成为扭转战局的存在。   林疏不希望那个即将被拍卖的秘籍是《长相思》,那毕竟是自己师门的东西,他有点不安。   正在不安,就感觉凌凤箫牵住他的手,轻轻捏了一下。   林疏感到大小姐在安抚自己,在说:“你放心。”   他轻轻呼吸了一口气,等着。   又卖了两件奇宝,长桌旁的老者清了清嗓子,道:“诸位。”   场中寂静,都在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老者轻拍一下手。   ——便有一位美人捧一本书款款而入。   ——看那书的形状,是本秘籍。   “此为何物,多说无益。”老者阖目道:“诸位,请看。”   但见他霍然起身,振衣站定,袍袖向前一挥!   一道阵法的光芒,以他的身体为中心,在整个场地的地面上蔓延开来。   大星斗阵!   ——这是一个感应气运的阵法。   老者道:“天枢。”   话音落,阵法的一角亮起白光。   老者又道:“玉衡。”   另一角的某一点上,亦亮起光芒。   只见老者依次念出许多星宿名,每念出一个,阵法上与这星宿对应的位置就会亮起光来,光芒就代表着这颗星斗的气运。   念完几十个,证明这确凿是货真价实的大星斗阵后,老者双手结一个复杂的法印,打向中间的那本秘籍!   秘籍与法印相触的那一刹那,爆发出耀眼的光芒来!   场中寂静,落针可闻,足足几个呼吸后,才猛地爆发出纷纷的议论声。   林疏亦看出来了。   秘籍——无论是内功心法,还是外功招式,说到底,记载的都是对道的感悟。越好的秘籍,感悟越深。秘籍的原本则更了不得——秘籍的创始人在写下秘籍时,都会消耗神魂、心力推演,这样一来,便与秘籍产生了联系,也与大道产生联系。   因此,秘籍的原本,是带着一些天道气运的,而这本秘籍在大星斗阵中焕发出的光芒,与天上星宿相差无几,就代表,它是一本足以使人羽化或飞升的秘籍的原本。   贵客说得没错,这秘籍就算不是《长相思》,也已经足够厉害。   而林疏瞧着那秘籍的封面,瞧不见名字,只觉得和《长相思》颜色不太一样。   但是,江湖传说里,除去《长相思》,好像并没有流落在外的绝世秘籍了。   他静静看那不知名秘籍被拍卖。   万两黄金,已经成了最初定价,到后来,更是成了单位。   “二百万黄金,第一唱——”   一直没有表态的,贵客抬了抬手。   便有一个黑衣人走出包厢,打了一个手势,几乎是立刻,唱价小厮道:“二百五十万黄金,第一唱——”   三百万黄金。   三百一十万。   三百五十万。   这个价格,已经远远不是寻常的富商、家族可以承担得起,便是王公贵族,恐怕也非常吃力,修炼之人不染凡俗,亦没有如此多的钱两。面对这个价格,其它人已经望洋兴叹,收手不拍了,只有一个人还在一直和贵客竞争。   根据林疏听来的信息,夜市中,价格以黄金计,只是为了方便,实际上用来交易的却是银子。三百五十万黄金折成的银子,实在是难以想象。   贵客居然还在加价。   林疏看着贵客,心想,您家里是有印钞机么?   也不知道和凤凰山庄的印钞机比起来哪个比较大。   贵客加到了三百六。   一直和贵客竞争的那位加到了三百六十五。   贵客加到了三百八。   三百八十五。   四百。   “天字一号雅室,四百万黄金一唱——”   “天字一号雅室,四百万两黄金两唱——”   “天字一号雅室,四百万两黄金三唱——”   三唱毕,秘籍终被贵客拿下。   不过两炷香时间,那老者就捧一玉匣亲自来到雅室,将它交予贵客。   贵客接过,道:“多谢。”   老者道:“贵客,宝物烫手,且多担待。”   贵客道:“自然。”   老者道:“如此老朽便放心了。”   钱货两讫,贵客一刻也没有多留,立刻带人离开。   ——毕竟此处鱼龙混杂,夜长梦多。   林疏和凌凤箫和贵客同乘一辆马车。   贵客并没打开那个匣子,故而林疏无从得知那到底是不是《长相思》,很有点慌张。   贵客道:“子时到,浇水。”   ——便有黑衣人递上来一个白玉水壶。   “美人恩长于世间盛景中,吸纳万物灵气。成株之后可以采摘,此后由绝代佳人照料,方能开花结果。”贵客浑身上下裹在厚重衣袍里,看不清神情,只能听见声音:“美人的身上,有天地的灵气。二位姑娘倾国倾城,想必灵气充足。”   林疏听见凌凤箫问:“必须要女子么?”   “古籍未曾言说此事,但我想男人身上有浊气,恐怕不妥。”贵客道。   凌凤箫打开了盖子。   林疏站在一旁,感觉清明灵透的气息扑面而来。   只见玉盒盛着五色土,其中插着一段白玉一样晶莹剔透的枝桠,仿佛鹿角。   他看看大小姐。   大小姐没有浇水的意思。   林疏只能忐忑地提起玉壶,浇了一下水。   贵客又道:“你们摸摸它。”   林疏:“……”   他在心中告诉自己,你虽然是个男孩子,却是个雪白的乌鸦,虽没有美人身上的灵气。却也到不了会因为浊气被嫌弃的程度。   催眠完自己,轻轻伸手碰了碰那枝桠,心想,大小姐,你一定要多摸摸它,抵消我带来的负面影响。   ——可大小姐居然也只是轻轻碰了碰,一触即分。   林疏觉得不行。   这是想让美人恩死。   他觉得这东西已经有点蔫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贵客道:“如此,不够,不知何年何日才开花,不若两位美人亲它一下,再时刻将它带在身边。我命人收拾一辆宽敞马车,两位姑娘便可以与它共寝。”   林疏有点窒息了。   作者有话要说:  美人恩:走开啊!!!!! 第100章 北行   林疏不想亲美人恩。   他怕美人恩死。   所幸大小姐道:“我想, 这草是有灵性的仙株, 便要循序渐进, 不可冒进。”   “也对。”贵客道:“还是姑娘想得周到。”   说罢,贵客道:“戊七,你先带两位姑娘去歇息。”   黑衣人之一道:“是。”   这位贵客虽然穿一身黑, 遮遮掩掩,声音又嘶哑难听,不像善类, 但似乎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戊七便带他们去了后面的一辆宽敞马车。   马车中设着宽大的卧榻, 卧榻中央是一张小玉桌。   林疏立刻将美人恩放在玉桌上,避免和它更多接触。   他刚想问大小姐这可如何是好, 就见戊七也进了车厢,抱剑立在一旁, 俨然是要监视他们。   车壁上点着灯烛,更衬得美人恩鹿角一样的枝条晶莹剔透, 熠熠生辉。   这小植株只有两根手指头大小,却有一种生机勃勃的灵力在。   林疏现在只希望它能好好活着。   “夜深了。”大小姐道:“疏妹,你我宽衣睡下吧。”   说着, 不易察觉地朝林疏使了个眼色。   林疏意会, 知道大小姐这是要支开戊七。   ——他们现在可是戊七主人的美人,宽衣睡觉若是被护卫看着,毕竟不大好看。   果然,戊七默默转身离开了车厢内。   凌凤箫立刻落下一道隔音的结界。   林疏刚想说美人恩的性命堪忧,就听大小姐语速极快道:“贵客不是寻常人。”   林疏:“自然。”   不是谁家里都有印钞机, 随随便便就能拿出四百万两黄金的。   凌凤箫道:“方才的护卫叫戊七,是图龙卫的起名方式。”   “图龙卫?”林疏很是讶异,“是南夏的人?”   “并不,皇室近卫名为图龙卫,是大夏朝的传统,南北夏都在用。”   贵客是北夏皇室之人?   林疏立刻想,大小姐是南夏的长公主,贵客若也是北夏皇室之人,那也着实有趣。   不,现在重要的不是这件事情。   他道:“美人恩——”   话音未落,车门发出响动,林疏立刻闭嘴,凌凤箫撤下结界。   来者是贵客。   “夙夜奔驰,我亦劳累。只有这辆马车设了卧榻,两位姑娘想必不介意我借宿一晚。”贵客道。   这话说得很是有礼。   就见凌凤箫的演技立刻飙升,流波美目眼波一转,道:“贵客,您是要......”   “美人不必多虑。”贵客的声音很轻。   说着,贵客脱下身上披着的黑斗篷,然后取下面具。   是个二十出头的男人,长相俊秀,一双桃花眼,穿着紫色的衣袍,神态从容,眉眼间有那么一丝丝的浪荡邪气。   “我名萧瑄,”贵客的声音也变回了正常的男声,道,“如今已入北夏境内,不必再遮掩身份。”   凌凤箫道:“见过殿下。”   林疏也跟着道:“见过殿下。”   萧,南夏国姓。   而南夏北夏曾经是一家。   所以可以推测出,萧,也是北夏国姓。   萧瑄笑了一下,道:“我听夜市主管说,两位美人来历颇有些曲折。”   凌凤箫道:“流落南夏数年,幸而今日见到殿下,得以返乡。”   萧瑄问:“你们家在何方?”   凌凤箫道:“哈奢。”   “正巧,我要去哈奢王都天照会,待美人恩开花结果,两位姑娘即可回家。”   凌凤箫:“多谢殿下。”   直到这时,林疏才明白了凌凤箫的用心。   在黑市边缘,那几位壮汉兄弟问他们家在何处。   凌凤箫道,在哈赤城。   哈赤与哈奢,发音颇为相似。   于是,凌凤箫杜撰出一个“哈赤”来试探这几人。   若他们说没听过哈赤的名字,便有可能是好人,而凌凤箫也可以改口说,是哈奢,你们听错。   若他们表现出对“哈赤”这地方了如指掌,那就绝对不怀好意了。   而现在,遇到了北夏的皇子殿下,自然要说“哈奢”这个正经名字。   不仅如此,听他们话里的意思,哈奢城还是北夏的王都。   ——大小姐就是大小姐。   林疏回过神来,听见凌凤箫道:“殿下。”   萧瑄:“嗯?”   “这草好漂亮,”凌凤箫看着美人恩,问:“它可以做什么?”   “非是草,而是灵株,”萧瑄挑挑眉,道,“此株最后会结出果实,名为‘月下美人’,内蕴非凡灵气。”   凌凤箫问:“果实可以做什么?”   萧瑄自腰间抽出一把小巧的匕首来,右手抚摩着刀柄:“世人皆知兽类可修成精怪,能够化作人形,却不知兵器亦能如此。神兵有灵,若得‘月下美人’点化,可化出形体,如剑灵、刀灵。‘美人恩’被怎样的美人照料,器灵便会长得与她相似。”   凌凤箫若有所思道:“多谢殿下解惑。”   “我原是为秘籍而来,却见到这样的奇物,便顺手买下,打算与秘籍一同献给大巫,也因此买下两位姑娘。”萧瑄说着,解下外袍,笑道:“仅有这一辆马车可以睡人,我今夜便与这‘美人恩’一起,沾一沾两位美人身上的灵气。”   林疏看他的样子,是想睡在自己和凌凤箫中间,左拥右抱,想必非常快活。   但是,自己却并不是温香软玉。   大小姐搂住他肩膀,对萧瑄道:“殿下,我妹妹脑袋有点问题,夜间常惊惧,我得和她睡在一起。”   萧瑄挑挑眉,看了看林疏。   林疏放空双眼,作神经衰弱状。   “你们在南夏这些年,想必吃了许多苦。”萧瑄理解地点点头:“既如此,我便睡另一边。”   ——这人长得有点轻佻,却也算一个正人君子。   凌凤箫道:“多谢殿下。”   “在下是守礼之人,外面亦有护卫看守,两位美人可以高枕无忧。”萧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不过,若是日后找不到好去处,在下亦可以接纳。”   现在就不怎么正人君子了。   看来,天下的乌鸦,仍是自己最白。   ——他们便睡下了。   为了营造“我妹妹不能离开我”的假象,林疏还是被大小姐抱着睡的。   萧瑄看着林疏被凌凤箫装进被子里,再轻轻抱住,饶有兴趣道:“真好。”   林疏:“?”   他觉得萧瑄的笑容有点变态。   凌凤箫吹灭蜡烛,马车陷入黑暗。   但闻马蹄踏踏,向北一路行去。   林疏嗅着大小姐身上淡淡的香气,居然很快觉得困了。   ——这些天来和大小姐抱来抱去,几乎已经习惯了,换到上辈子,他是打死都不会信,自己会在和人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下,还能睡着的。   他借着月光看了看凌凤箫。   凌凤箫亲亲他的额角,右手搭在他的腰上,轻声道:“睡吧。”   不知怎么,林疏觉得凌凤箫的笑容也有点变态。   作者有话要说:   林疏:这未婚妻的怀抱竟是如此温暖。   韶哥:我的小娇妻真漂亮。   萧瑄:两个美人亲亲抱抱真好看。   美人恩:我要死我要死我要死三个男人你们是魔鬼吗我不能呼吸我当场去世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划重点,记住这棵倒霉植物要结的果子。   虽然它结果过程可能遇到了巨大的困难。 第101章 哈奢城   接下来的几天, 风平浪静。   他们一路向北, 深入北夏。   萧瑄此人, 嘴上不太正经,“美人美人”地叫着,偶尔调戏一下, 但实际上并不动手。   ——唯一不对的地方就是喜欢盯着他们两个看。   凌凤箫道:“殿下,您为何一直看我们?”   萧瑄挑眉,勾唇一笑:“一个美人已足够赏心悦目, 两个美人则更加令人舒畅。”   说罢, 看了一眼桌上的美人恩,目光似有苦恼:“只是, 这美人恩为何却不识好歹?”   林疏:“......”   这株美人恩,原本枝条挺拔, 犹如一支漂亮的鹿角,此时, 角的末端却有些下沉。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这是蔫了。   萧瑄道:“绝代美人在侧,却蔫了, 真是奇事, 莫非是两位姑娘关怀得还不够么?”   够的,很够,都要关怀死了。   林疏现在只希望它撑住,撑到他们来到北夏王都,拿到血毒样本。   ——然后自己和凌凤箫就立刻溜走, 让萧瑄再去找别的美人吧,兴许还能补救。   萧瑄继续道:“两位美人,你们再摸它一下。”   林疏只能伸出右手,指尖朝它最小的那个枝条碰去。   即将碰到的时候,那个小鹿角以肉眼难以发现的幅度往反方向,退了一下。   这情形林疏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了,美人恩嫌弃男人,可以说是嫌弃得彻彻底底。   他的指尖继续向前。   鹿角继续退。   下一刻,仿佛僵硬了一样,不动了。   ——是凌凤箫的指尖从反方向靠近了过来。   林疏心想,果然是有灵性的植株,大小姐一来,才乖了。   他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鹿角的末端。   凌凤箫也碰,正好和他对上指尖。   一触即分后,整个植株,好像又憔悴了几分。   林疏对它致以真挚的愧疚。   萧瑄过来查看,叹了口气:“莫非是生病了么?”   是的,生病了。   它对男人过敏。   萧瑄继续叹气:“莫非只能听天由命了么。”   人在买下了价值四百万黄金的东西之后,对十万黄金的东西便不会过于在意,因此萧瑄叹气过后,也没有别的表示,让林疏松了一口气。   过一会儿,萧瑄出去透气。   凌凤箫倚在榻上,神色有些恹恹,拍了拍旁边的枕头:“来睡觉。”   北地寒冷,此时又近冬天,昨夜下了一阵雹子,现在又变成冷雨,大小姐在下雨天,骨头是会不舒服的。   林疏给大小姐倒了一杯热水。   大小姐捧着杯子啜了几口,放在一旁桌子上,对林疏道:“抱抱。”   林疏便过去给这人抱着。   没过一会儿,精神本来就不好的大小姐便睡着了。   大小姐自昨夜下雹子之后就没有睡好,林疏是知道的。   他拨开抱着自己腰的某条手臂,坐起身来,给大小姐压了压被角,又点上马车里的暖手小炉,塞进被子里,往大小姐的肚子那里推了推。   做完这些,他注视着小玉桌上的美人恩。   ——然后,把桌子往凌凤箫床头这边挪了挪,好使它多沾一些大小姐的灵气,补救自己造成的影响。   补救完,他也躺下,开始午睡。   ——却一直没有彻底睡着,可能是晚上睡得太多。   半梦半醒间,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大小姐似乎是醒了,有一些动静。   先是什么东西被推动的声音,似乎是玉桌。   然后,大小姐的声音响起,声音很低,很轻,似乎是不欲打扰他。   “你不愿开花么?”   林疏:“......”   大小姐似乎在质问美人恩。   “我不美么?”大小姐冷淡道:“既然美,你还想要什么?”   林疏安静如鸡地听着。   “不想死,便开花。若明日还不开,仔细我从早到晚碰你,弄死为止。”   恐吓完,大小姐躺下,从背后抱住他,继续睡觉,很快,呼吸又匀长起来,似乎睡得很安心。   林疏则安详地闭着眼睛,默背心法。   剑阁的心法,上辈子便无时无刻不在身体中运行,来到这个世界后也没有落下背诵,熟稔到了倒背如流的地步,只可惜无法使出来。   可是一想到若要使出来,就先要与大小姐双修,他就又有点紧张。   生活不易,艰难总是这样接踵而至,林疏叹了口气。   风平浪静的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过去,第二天早上,林疏是被萧瑄的声音喊醒的。   “开了!”   林疏睁开眼睛,坐起身来,看向玉桌。   男女有别,为了避嫌,晚上的时候,他们把小玉桌放在宽大卧榻的中间,隔出两边,凌凤箫和他睡这一边,萧瑄一个人睡另一边。   虽然,自己和大小姐,实际上也不是一个性别。   不过,林疏想,他和凌凤箫是正经的有婚约的人,并不用避嫌,如此也不算轻薄了大小姐。   凌凤箫也在看玉桌。   林疏望过去,惊讶地发现,小鹿角的分叉上居然生出了几片细小的、花瓣状的东西。   开花了?   萧瑄拍手赞道:“两位美人,你们的容颜果然有效。”   林疏端详美人恩。   枝杈还是蔫嗒嗒的模样,花瓣看起来也十分无精打采,整个鹿角仿佛都瘦了,倒像是在死亡边缘艰难地挤出了几多小花。   大小姐昨天的威胁果真有效?   只是大小姐为何要那样威胁呢?   把它抱在怀里几天不行么?   林疏想不通。   但是,只要开花,总是好的。   萧瑄道:“终于在入城之际开出了花,想必再过些天,便能在天照会前结果了。”   说罢,他拉开前方车帘,道:“美人请看,前方便是哈奢城了。”   哈奢,北夏王城。   林疏向外望去,但见无边无际的地平线山,一座高大黑色城池巍然屹立,城墙上耸起不知是什么材质的尖刺,在淡薄的日光下闪着冷光,仿佛庞然大兽的獠牙。   城门口有一队黑甲的士兵,戊七出示了一块令牌,士兵们立刻放行。   城内颇为繁华。   街巷、楼台、宅邸,很多都由一种黑色的不规则大石砖砌成,大都是平顶,与南夏风格迥然不同,有某种粗壮的浑朴。   而石砖上往往画着一些仿佛咒文的东西,路旁的酒旗、幡子也都是黑底,绣着一些狂乱的白纹或紫纹——路上行人的衣服也大抵如此,就显得整个城池充满神秘的危险之气。   尤其是行人之中,偶尔有黑袍宽大,脸上有刺青的北夏巫师出现,更添诡秘。   熙攘人声传来,有时候也掺杂了羯族腔调,但总体也不算难懂。   马车一路前行,到了一处幽僻但气派的去处。   “这是在下皇宫外的住所,这几日,两位姑娘便在此处安歇罢——在下也在。”萧瑄笑得很是浪荡,“二位美人姐妹情深,不妨共同在西边侧房住下。若两位想出去走走,寻访亲人,不会有人拦着,只要将美人恩养出果子即可。”   凌凤箫道:“多谢殿下。”   ——然后,便有人引他们进了门,向西面去安歇,萧瑄则不知去了哪里。   进房之后,那带路的下人也告退了。   没有人监视,没有人看管,萧瑄还许了他们可以随意出去。   也就是说,他们可以立刻寻访有没有巫师研制出了可以传染的血毒,乃至天照会也可以顺利去看。   事情实在是很顺利。   林疏都有些怀疑了。   他问:“没有人监视么?”   凌凤箫拿起房间里作为装饰的一柄剑,手指抚过剑刃,淡淡道:“萧瑄盼着我们搞出事情来,又怎会派人监视?”   林疏:“啊?”   大小姐,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凌凤箫看着他笑,笑容无奈又宠爱,连声音都放轻了些:“他可曾盘问过我们的来历和姓名?”   “没有。”   “可曾询问过我们家到底在哈奢城的何处,家中是做什么?”   “没有。”   “这就是了。夜市里卖的人鱼龙混杂,除非他脑袋有问题,才会对我们如此不设防备。”   林疏:“那......?”   这一路下来,萧瑄的确是毫无防备,将他们视作可信之人的样子。   凌凤箫道:“萧瑄身为北夏皇子,说不定还是储君,却要千里迢迢跑去黑市,买下宝物献给大巫,可见大巫权势滔天,盖过皇室。”   林疏:“嗯。”   “因此,萧瑄也未必待见大巫。这一路上,我们对他没有可疑之举,他便明白,你我意不在他。若我们果真不怀好意,又并不是要害他,便是要去给大巫添堵。他乐见其成,甚至会提供便利。”   林疏再次怀疑自己的脑回路相比这些人有所简化。 第102章 杠气   既然萧瑄给了他们自由在王都行走的便利, 凌凤箫混进来又确实带着目的, 不出去, 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于是,他们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出门了。   ——反正凌凤箫的脸经过了完美的易容, 不会有人认出来,而林疏的脸虽然和他未易容前那张男孩子的脸十分相似,却又带了面纱, 也不怕有人认出。   再说, 北夏王都,难道还会有他们的熟人么?   出了门, 果然无人阻拦。   转出这条街,前面是一条大道, 通往两个不同的方向,大道尽头, 道路似乎又分了叉。   该往哪走?   林疏陷入迷茫。   但他并不会迷茫太久。   大小姐道:“这边。”   林疏便跟着,他们一路步行,拐过街头巷口, 周遭的行人越来越多, 最后到了一处两边皆是商铺,一看就十分繁华的长街。   林疏觉得有点眼熟,来的时候见过。   所以说,大小姐脑子里有一个精准的地图,可以完美地还原来时的路线。   凌凤箫道:“找一家酒楼。你想吃什么?”   林疏往周边看了看, 他不认得北夏的食物,道:“都可以。”   凌凤箫:“那便去最大的。”   最大的酒楼里,大堂坐满客人,小二来回穿梭,饭菜香气很是诱人。   “两位美人,坐哪里?”有小二上来招呼。   凌凤箫道:“雅间。”   “好嘞。”小二麻利领他们上楼落座。   雅间由屏风隔开,但并不妨碍里面的客人看见下方的大堂。   落座后,小二拿了菜帖上来。   南夏的菜肴清淡为主,大多做法精致,入口绵长,此处的菜肴却明显重油重盐,菜名也非常直白简单。   凌凤箫点了糖醋鲤鱼、四喜丸子、八仙鸭与奶汤蒲菜,不消一会儿,便依次上菜。菜肴入口,味道鲜香浓厚,比之南夏,别有一番风味。   他们正吃着,就见面的人群有些异动,往下看,原来是进来了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约莫十三四岁,衣着朴素,形容瘦弱,背着一个一看就十分沉重的铜琵琶。   ——更加引人注目的是,她牵着一个步履蹒跚,目光浑浊昏沉,头发花白的老人。   隔着一座屏风,林疏听见隔壁雅间的客人对自己的同伴道:“赵琵琶又来弹琵琶了,她弹得倒是不错。”   同伴道:“长得也行。”   就听“嗐”的一声笑:“拖着个老不死,能中什么用?她爷爷前两年还能说书,现在糊涂了,就能傻站着,全靠赵琵琶养活。”   听他们话中的意思,这小姑娘叫赵琵琶,是来卖艺的。   只听小姑娘道:“各位客官,我今日先弹一首《破阵曲》,请客官们赏脸。”   说罢,她在一条简陋木凳坐下,抱起铜琵琶,左手按弦,右手弹拨。   铮铮然一声落下,石破天惊一般。   凌凤箫道:“弹得不错。”   林疏:“嗯。”   琵琶多奏柔美之音,然而铜琵琶以铜线为弦,声音浑雄,寻常人难以驾驭。这赵琵琶看身形如此伶仃瘦弱,未曾想能把铜琵琶弹得这样好。   只听那声音激烈跌宕,似乎直冲云霄,使人心神激昂,放缓时,又如同黄沙大漠,寂静悲凉,令人唏嘘。   一曲毕,赵琵琶拿一个铁钵,在酒桌间的缝隙穿行,一边走,一边道:“客官,赏个脸吧。”   她弹得确实好,又兼年纪小,引人同情,因此不断有铜钱落进铁钵里,虽然少,但也算能够吃上饭。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林疏在琢磨她的乐声。   这姑娘的曲子里,别有一种悲凉凛冽的气势,还有种狠劲,这是他所没有的——他只会照着曲谱弹琴,没什么情绪能掺杂进去。   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曲子才是上乘的曲子,若是这姑娘会用灵力,能用琵琶声攻击,她的攻击力也一定很强。   凌凤箫道:“没有你的琴好听。”   林疏道:“谬赞。”   大小姐偶尔会梦先生附体,将他夸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他几乎快要习惯了。   想完曲子,往下看,却见赵琵琶遇上了麻烦。   “赵小娘。”一个声音粗嘎的男人道:“这破曲子吱吱歪歪,像拉锯一样,有个什么意思?你给老子弹个好听的,今天就赏你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可是值二百个铜板。   赵琵琶问:“您想听什么样的?”   男人目光有些涣散,像是微醺的样子,道:“前几天在春风楼听几个婊儿弹甚么《花间醉》,老子觉着不赖,你也来一个。”   赵琵琶低下头,抿了抿嘴唇,半响,道:“......我不会。”   男人勃然大怒,拍桌喝道:“婊儿都会,你不会?”   赵琵琶紧紧抱着琵琶,指关节发白,又抿了抿嘴唇,声音微微发颤:“我没学过,没学过......她们的曲子。”   男人又狠狠拍一下桌,醉鬼无法用逻辑来判断,看样子打算他似乎要去掐死赵琵琶:“小婊儿,我看我信吗?”   赵琵琶低着头,一言不发。   男人恶狠狠笑一声:“老子看你长得还行,可怜可怜你,想收你回府——”   赵琵琶浑身发着抖,回头看她爷爷。   她爷爷脑子确凿是不清楚了,见她看过来,只是“嗬嗬”地笑着,很和蔼。   赵琵琶回过头去,低着头,什么都没说。   男人道:“快弹!”   赵琵琶:“......我不会。”   场面十分僵硬,没有人出手或出言帮助赵琵琶。   正当此时,大堂角落传来一道声音:“依在下之见,您的说法不妥当。”   林疏看见大小姐猛地蹙了眉。   他自己亦是心中一跳。   原因无他,这声音,这语气,他很熟悉。   有一种......杠气。   他循声望过去,只看见一个浑身上下裹黑袍子里,看不见脸的人。   这黑袍子是北夏巫师常穿的,漆黑帽檐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苍白的下巴,和右边脸颊上一个狰狞古怪的咒文刺青。   男人也望过去,看见出言的是个巫师,气焰顿时减弱不少,但酒意上头,人往往已经失去理智,没好气道:“你管老子?”   “其一,你并不是赵琵琶的老子,亦不是我的老子,这‘老子’一词,言辞不通,谬误甚大。”   周围的看客发出一阵哄笑。   林疏犹疑地看着那个巫师。   天下的杠精有千百种。千百种杠精,便有千百种杠气,互相之间,并不相同。   这人的杠气,他有点熟悉,这是很蹊跷的。   而这声音,也觉得很是耳熟,那就更加离奇。   他望向凌凤箫,就见凌凤箫眉头深蹙,目光极其凝重。   ——事情大条了。   他们可能在绝无可能碰见熟人的敌国王都,碰见了熟人。 第103章 嫁衣   林疏虽然很少和别人说话, 但却也并不是完全不说。   更何况越若鹤和越若云整日在中庭抬杠, 他即使不参与, 也听过成百上千句,早已对他们的声音、语气熟记在心,甚至能想象到他们抬杠时的神情来。   而现在, 这个巫师打扮的黑衣人的声音,俨然就是——越若鹤!   可是,越若鹤又怎么会在北夏王都出现呢?   就听凌凤箫问:“我们离开学宫时, 他在哪里?”   林疏想了想, 道:“越老堂主要羽化了,他们回家参加大典。”   ——当初, 正是越若鹤和越若云谈论回家的事情,他才想起了给李鸭毛一家写信, 随后李鸭毛出事,回了闽州, 再次回到学宫的时候,这兄妹两个就已经回家去参加越老堂主的羽化大典了。   可这个黑衣人,确实像越若鹤, 像极了。   既然这样, 那就有三种可能。   第一种,这世上有那么多人,难免有两个人有些相似,而这北夏的黑衣人就恰好与越若鹤有相同的声音、语气,同时又酷爱抬杠。   第二种, 越若鹤也像他们一样,有必须要完成的任务,要乔装打扮,潜入北夏。   第三种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那就是越若鹤其实在北夏拥有身份,和北夏有往来。而若是他与北夏有往来,整个如梦堂也脱不了干系。   林疏相信越若鹤的为人,因此倾向于第二种猜测,但是,人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他看着凌凤箫的神情,就知道大小姐也是这样想的。   只是,即使身在敌国王都,也不放弃抬杠,也真是过于敬业,看来杠气已然深入骨髓。   他们静观其变。   只听那男人被噎了一下,片刻后,恶狠狠道:“这个老子,不是那个老子!”   “也是,”黑衣人道,“这个词语含义甚多,此老子非彼老子,可以随意使用。我可以自称您的老子,赵琵琶姑娘也可以自称您的老子,乃至整座酒楼里的客人,再到外面街上的千百人,都是您的老子。”   须知这世上的骂人话语有千百句,但最狠的无非两种,骂娘,与自称为爹。那男人本来就不甚清醒,此时被这样羞辱一通,气得脸庞通红,脖子上青筋根根暴起,狠狠锤了一下桌子:“狗子乱叫!”   黑衣人道:“您这话,我大是不懂。我用两条腿走路,但凡有眼睛的人,都知道我不是狗子,既然不是狗子,那也不会乱叫。”   先是莫名其妙成了整条街上人的儿子,现在又变成了没有眼睛的人,那男人恼羞成怒,又无别的的话可说:“你听得懂人话么!”   “人话,在下自然听得懂,只是您的话,我却有点不大懂。”   大堂中人再次发出哄笑。   与这男人同桌吃饭的同伴见情况不妙,唯恐得罪巫师,连连对他道:“算了算了。”   然后又对黑衣人赔罪:“魔巫大人,我这兄弟喝醉了酒,不懂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与他计较了。”   黑衣人却要与他计较:“照这样说来,琵琶姑娘已说了不会弹《花间醉》,您却还要她弹,岂非也是听不懂人话么?”   那男人终于抓住了一个克敌制胜的机会,立时挺起胸脯,哼笑一声:“我道你要干什么!原来也是看上了小娘!”   那同伴被他吓得不轻,连忙从座位上下来,躬身给黑衣人道歉:“这位大人,实在对不住,我这就去把他拉走。”   那男人被同伴拉着往外拖,仍然不放弃,胡搅蛮缠:“遮遮掩掩,不就是要和老子抢小娘!”   黑衣人似乎对赵琵琶使了个眼色,这姑娘也聪明,对他行了个礼,牵着她爷爷,趁乱从小门走了出去。   林疏从上往下静静看着这一幕。   大小姐道:“若他果真是越若鹤,为姑娘解围,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只是若原本就是乔装打扮混进来,贸然出头,恐怕招来祸事。”   林疏想了想,道:“他们路见不平,有时是忍不住的。”   苍旻、越若鹤、越若云这些人,都是侠客之属,看到弱女子被欺压,难免要站出来。   这样一想,他不由又偏向了越若鹤一些。   凌凤箫只淡淡“嗯”了一声,继续看着场中。   琵琶姑娘已经离开,大概会暂避一阵子风头,那男人也已经被同伴拉走。   而疑似越若鹤的黑衣人继续坐回原来的位置,草草吃了几筷,将杯中酒饮尽,也结账走了。   凌凤箫道:“我们跟上他。”   林疏“嗯”了一声。   他们也下楼结账,在黑衣人身后遥遥缀着。   林疏道:“我觉得很像。”   凌凤箫道:“我亦是。”   如梦堂的《万物在我》内功,十分神奇,使人与万物同化,越若鹤自小修炼这门内功,虽然还不能称得上大乘,但也算精通。   一个人修炼什么内功,就如同一棵树在什么样土壤中长大,是可以看出来的。   像越若鹤平时走路的时候,一举一动都十分舒阔自然,尤其是穿一身翠绿的衣袍,走在竹林里的时候——几乎要与整片竹海融为一体,真真是一条竹杠精。   而现在,他一身黑衣,明明是很惹眼的巫师打扮,却无端地显出某种平平无奇的意味,仿佛只要一眼没看到,就会淹没在茫茫人海中。   林疏与凌凤箫跟着他七拐八拐,最后到了一条形制极为特殊的街道上。   这条长街所有的建筑都由漆黑的大石筑成,街道旁的房屋,个个房门紧闭,分叉出的小巷子,亦是森冷幽深。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不知什么地方响着人的惨叫声,遥遥送到耳中。   凌凤箫在林疏手心上划下几个字“天刑巷”。   这个名字,林疏在课上听到过,乃是北夏巫师聚集、交易之地,王都外面来的巫师,常常在此处暂住。   ——看来,这个疑似越若鹤,并且极有可能就是越若鹤的人,就住在这里了。   表面上,天刑巷人烟稀少,十分寂静——所以,两人的存在十分打眼。   黑衣人在某个虚掩的大门口站定,不易察觉地往他们这边望了一眼。   大小姐挑眉一笑,演戏功力炉火纯青,十足妖魅,像个魔道妖女。   黑衣人道:“二位何故一直跟着在下?”   ——原来早就有所察觉。   这也不怪他们疏忽大意,两个如此美貌的佳人走在街上,难免引起许多人的注目和议论,他不注意到,也难。   凌凤箫走上前道:“大人在酒楼中救下那个姑娘,我们二人仰慕得紧,不知大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那黑衣人稍微侧了一下身,没有回答任何问题,道:“告辞。”   ——然后便收回目光,推门进去。   只有林疏知道,问问题并不是大小姐的目的。   方才那一下接近,大小姐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将吸引凤凰蝶的香粉以真气催动到了黑衣人身上,方便追踪。   他们在门外等了等,看见陆续有别的巫师进来,便也推门进去。   门内是一道漆黑走廊。   在走廊内走一阵子,前面别有洞天,乃是一个类似地下集市的存在。   凡人的集市,卖货。   北夏巫师的集市,不仅卖货,还卖人。   有活人,也有死人。   死人的尸身自然没有什么用,这里的死人,是活死人。   每隔一段路,便能看到有巨大的铁笼装着形容狰狞,皮肤青白的活死人,以头哐哐砸门,配合昏暗的光线,使人后背发寒。   而铁笼旁往往坐着一个贩卖他们的黑袍巫师。   林疏感到有沉沉的目光在他和凌凤箫身上打量。   美人往往惹人注目,而他这一身雪白的衣服,也确实是和此处格格不入。   走过一段路,凌凤箫拉他转进了一个无人的拐角,从锦囊中取出一件红纱的外袍,道:“换这个。”   林疏换上,觉得很是别扭。   扮女人已经足够难,如今还要扮红衣的妖女,实在是难上加难了。   他被凌凤箫支配,先被换了外袍,又将遮脸的白纱换做红纱。   凌凤箫打扮完他之后,端详了良久,没有说话。   林疏有点不安:“很奇怪么?”   “不奇怪,”凌凤箫轻轻道:“像嫁衣。”   林疏:“……”   大小姐,你的癖好怎么又更加变态了。 第104章 影无踪   换罢衣服, 大小姐又拿出一盒红中带紫的口脂涂上, 又勾了勾眼角, 整个人妩媚中带着肃杀,成了完美的邪教妖女。   他们凭借凤凰蝶引路,遥遥缀着疑似越若鹤的黑衣人, 见他在这个宽阔的地下空间中走动,偶尔停下来看看铁笼中的活死人,但并不逗留, 一路穿过这片鬼影幢幢, 仿佛人间地狱的区域。   接着,又经过一道短走廊, 这里的灯火倒比方才那处明亮了些,人也多了。   墙壁被掏空了成一个一个大小不一的格子, 大部分都不是空的——这里倒与学宫的藏宝阁有些类似,放着东西的格子下, 每个都挂着一个铜牌。   “元胎妖乳,一百两黄金,或三两天珠花蕊。”   “惊情蛊虫, 四十两黄金, 或同价炼蛊材料。”   也有的格子中放着银钱,铜牌上写着想要购买的材料。   ——显然,刚才那地方是贩卖活死人的所在,此处则是交易物品的地方。   北夏的魔巫们修炼,也需要修炼的材料, 尤其是那些诡异的炼尸、炼蛊术法,条件非常苛刻,需得有大量的材料支撑。若是缺少哪样材料,便放银钱在此处求买,若得到了什么用不着的东西,也可以放在这里出售,或是以物易物。   那么,这个黑衣人来此,是想买什么东西么?还是卖?   他们继续观察,发现此人几乎在每一个有东西的格子前都会稍作停留,查看格子中的物品,然后走开。   ——既不见他买,也不见他卖,只是看而已。   凌凤箫低声道:“他在找东西。”   眼看这人几乎把所有东西都看完,凌凤箫带着林疏上前。   “这位大人。”凌凤箫眼中波光潋滟,问:“您在找什么?兴许我们能够帮忙。”   那人一言不发。   凌凤箫轻轻笑一声:“您害羞了么。”   那人生硬地转头,继续看格子上的东西,并不理睬。   林疏往周围看,看见有不少巫师的目光都投向了这里,尤其是自己和凌凤箫身上。   他因为上辈子过得不大愉快,对这种赤裸恶意的目光十分敏锐,立刻察觉到那些巫师都在用一种品头论足的淫邪、不怀好意的打量看着他们。   可见,美貌的容颜,无论放在哪里,都是会招来祸患的东西。   他在夜市里,可以说是真真实实地体会到了这世间的黑乌鸦,可以有多么的黑。   若是大小姐没有武功,或凤凰山庄没有权势,恐怕也被这肮脏丑陋的世间吞的渣都不剩了。   不过,话说回来,若没有滔天的权势和绝世的武功,那也不会有大小姐这样盛气凌人的绝色了。   林疏:“......”   他意识到自己又在走神,赶紧把思绪拉了回来,观察那个黑衣人。   黑衣人生硬对凌凤箫道:“在下另有要事,告辞。”   “哦?”凌凤箫道:“大人,不如您把您的居所给我?我来日与妹妹定当登门造访。”   这话说得柔肠百转,语气十分勾人。   那些巫师们已经向黑衣人投去了审视的目光,仿佛在怀疑他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以至于能得到这等美人的青睐。   黑衣人却并不领情,身形一滑,也不知他怎样移动,转瞬之间就从凌凤箫面前转出,向着另一边走去。   另一边是个同样幽深的黑色长廊,布满阴影,他踏入走廊的那一刹那,整个人如同消失在墙壁的阴影中,刹那间不见了踪影。   有一个巫师怪笑一声:“确实有几分本事。”   另一个巫师道:“这身法不错。”   凌凤箫则是与林疏对视一眼。   这个人,八成就是越若鹤了!   万物在我内功,与世间万物同化,用在遮掩形迹上,简直是无往不利。   此时,若再追下去,恐怕引起越若鹤的警惕,他们便没有再跟上。反正有凤凰蝶在,总不至于把人弄丢。   越若鹤在找什么?到底是好是坏?   ——都需要再做探查。   不过,此时此刻,他们却遇到了新的情况。   邪教妖女既然可以搭讪巫师,那么别的巫师也可以来搭讪邪教妖女。   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巫师走过来,声音低沉嘶哑:“二位美人看着面生。”   凌凤箫道:“我们二人才来王都,您看着自然面生。”   “哦?”巫师道:“不知你们从何而来?”   “我们二人,都是有主之人,自然是跟着主子来。”   此话一出,场中便静了静。   能养起这等美人的“主子”,必定也不是寻常巫师,其它人想要染指,就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了。   不过,他们想要放过凌凤箫,凌凤箫却不想放过他们。   只听大小姐温声细语:“这位大人,借一步说话。”   那位大人便真的借一步说话了。   走廊里,凌凤箫问:“不瞒大人说,我们姐妹二人此次前来,乃是为我们家主人打探消息。”   那巫师立刻意会,问:“什么消息?”   凌凤箫并没有说话,而是拿出一块黑色的石头来 。   这石头是罕见的阴煞石,生在鬼厉煞气聚集之地,十分珍贵,对魔巫的修炼大有裨益——说起来,还是他们当初在万鬼渊随手采集的。   普天之下,好色之人,大多也爱财,这巫师并未脱出俗套。   只见他看着凌凤箫手中的石头:“姑娘发问就是。”   凌凤箫道:“我家主人,平时也没有别的喜好,只喜欢钻研血毒。主人最近听闻风声,说是我朝的巫师之中,有人研制出了新血毒,那尸人皮肤血红,漂亮得很,主人甚是相见,只苦于一直找不到线索......”   那巫师脸色却一下子不好了起来:“恕我不知。”   果真不知么?   恐怕不是。   不然,何以脸色如此差劲?   凌凤箫面不改色,左手一转,又从锦囊中取出一朵白骨花,并一袋沉甸甸的黄金:“大人,您不妨再想想。”   那巫师沉吟许久,道:“细细想来,确实有些印象。”   林疏:“......”   原来是在讨价还价。   凌凤箫道:“大人,请讲。”   “你家大人不在王都,确有可能不知道此事。”巫师道,“前些日子,大巫右护法和皇帝因此事起了冲突,彼此交恶了一段时间,皇帝想服软,但大巫已闭关不见他了。”   这人说着,脸上浮现幸灾乐祸的笑容。   ——看来,巫师们和北夏王朝的关系,确实不怎么样。   凌凤箫:“起了冲突?”   “那血毒不简单,如同瘟疫,可以以一传百。右护法言说此物可施用于战场,皇帝老儿却害怕这东西沾到自己人身上。”   果然是那个血毒!   不仅如此,北夏巫师还已经有了将它用在战场上的想法!   凌凤箫问:“我家主人醉心巫术,不管这些事情,只想见识一下。却不知怎样才能见到那血毒呢?”   “难,血毒要么在皇宫大内封存,要么被右护法带在身上,你们不妨去求见右护法。”   这怕是就很难了。   萧瑄虽放他们在外面给大巫添堵,却不会傻到泄露这等重要的血毒的所在。   而见右护法,又唯恐露馅。   北夏的大巫不知修为精深到了何种程度,两个护法则仅次于他,若是对上,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个问题。   可能是看他们不说话了,那巫师转了转眼珠,又道:“不过,也有个别的办法。”   凌凤箫道:“请讲。”   巫师往南边的格子上一指:“喏。”   凌凤箫道:“多谢。”   巫师怪笑一声:“美人,就此别过。”   说罢,拿钱走人。   林疏与凌凤箫来到他所指的那块区域下。   林疏一抬眼,便被一个巨大的数字晃瞎了。   三百万两黄金!   夜市拍卖会上,那个让人能修到渡劫飞升的功法,也是这个数量级的。   林疏问:“你有么?”   凌凤箫道:“我有。”   林疏:“......”   家里有印钞机的人,确凿不一样。   但是,凌凤箫道:“可我没有带。”   林疏理解。   黄金,只是个单位,三百万两黄金已经能堆成一座金山,折成银子,恐怕要有一座真实的山那么高。   除了萧瑄那种要带足钱两去买东西的,若非脑子有毛病,或是究极的守财奴,谁会随身带着呢?   这样大的数字,怕是芥子锦囊都要几十只才能装下。   林疏:“真的能拿到么?”   凌凤箫道:“姑且一试。”   于是,凌凤箫便取下了格子中的物事。   是一张轻飘飘的纸,上面写着:“可使‘神仙手’影无踪出手一次,天下之物,手到擒来。”   也就是说,有这张纸,可以使“影无踪”出手一次。   或者,把这张纸挂在格子中的,就是影无踪本人。   影无踪是什么人?   是个名扬天下的小偷,连南夏都流传着他的传说。   传说,天底下,没有他偷不到的东西。   他游走江湖中,不算南夏人,也不算北夏人,不算修仙人,也不算修魔人。名气之大,大到但凡有人莫名其妙丢了贵重的东西,都要嘟囔一句“莫不是被影无踪偷了吧!”   而且,此人不但技艺高超,职业素养也非常高尚,只要付出三百万黄金,指哪偷哪,绝不做假。   林疏觉得很心痛。   大小姐要出三百万两!   这个认知比他自己负债三百万两都要令他心痛。   他问:“真的能偷到么?”   凌凤箫道:“据说此人从不失手。”   林疏有点窒息:“三百万两。”   凌凤箫轻描淡写:“嗯?”   林疏问:“你到底有多少钱?”   凌凤箫笑:“怎么问起这个?”   林疏道:“好奇。”   “养你是绰绰有余了。”凌凤箫拿着那张纸条,道:“我们此次是为朝廷做事,花国库的黄金,你不必担心以后吃不好。”   哦,花的不是大小姐的钱。   ——不,不是担心自己吃不好的问题。   大小姐,我并不是一个这样轻浮的男孩子。 第105章 一生不入锦官城   出了那个地下市场后, 两人又在天刑巷打探, 最终得到了一个地址。   这个地址所指向的地方, 在王都郊外一处大山中。   山中有一条小溪,临近冬天,小溪已经断流了。   小溪的西边有一处小院落, 很有意趣。   若是到了春天,万物生发,山中青葱一片, 流水潺潺, 可以说是完美无缺的隐居之所。   只不过,此时院子中传来一片喧哗声。   一个小童的声音道:“师父!鸡找不到了!”   然后是一道男声:“你是不是又偷看她下蛋?”   “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出门去找!”   然后, 院落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里面的人正好和他们对上视线。   一个俊俏的小童道:“师父,仙女!”   师父啐了一口:“女人都是祸害, 师父恐怕要大难临头了!”   林疏观察这位师父。   一个外貌平平无奇,让人转眼就忘的男人, 大约三十上下,一身黑衣。   这就是影无踪么?   凌凤箫道:“可是影无踪前辈?”   师父打量他们几眼,语气不太好:“怎么了?”   凌凤箫展开手中纸条, 道:“我有三百万两黄金, 不知前辈接不接?”   小童道:“师父,财神!”   影无踪的态度这才好了一些,道:“进来说。”   不知为何,林疏总觉得,影无踪一直在看凌凤箫的脸。   走过院落, 一只看门鹅扑上来,嘎嘎大叫,作势要咬,被影无踪拨开,塞进了围栏里。   鹅:“嘎!”   小童道:“鹅,不要咬。”   鹅:“嘎!”   小童把鹅嘴绑上了。   影无踪毫无歉意道:“见谅。”   凌凤箫:“无事。”   到了堂屋,一进门,就见对面墙壁上写着九个硕大的字。   “盗不可采花,   采花必败。”   还是用的朱砂墨,血淋淋一片,简直触目惊心。   看到这句话,林疏就想起凌凤箫半路上给他讲的轶事来。   说是影无踪有两个原则。   第一是,一生不采有主花。   第二是,一生不入锦官城。   原因是这位天下间来去自如的“神仙手”,曾在锦官城折在了一个女人手里。   他某日潜入锦官城某地去窃取某物,抬眼看见女主人仪态万方,容颜姝丽,一时间晃了神,露出破绽被擒。   结合这九个大字,看来这轶事是真的了。   他们在堂屋坐定,小徒弟倒了茶水。   影无踪道:“要什么东西?在哪里?”   凌凤箫便说了。   “这倒不是太难。”影无踪道。   不是太难?   从大巫的右护法或北夏的国库里偷东西,不是太难。可见这人的技艺足够高超。   却没想到,影无踪下一句道:“你们是南夏的人。”   凌凤箫:“前辈何出此言?”   再下一句,影无踪道:“你姓凌,有易容。”   林疏:“!!!”   怎么看出来的?   “前辈果然有特异之处。”凌凤箫道。   “美人在骨不在皮,”影无踪道,“你的骨相像你的母亲,但和你的皮相不合,若非易容,不会如此。”   凌凤箫道:“晚辈的母亲姓凌。您莫非与我家有渊源?”   影无踪却不说话了。   他执起茶杯,缓缓地喝了几口,才道:“我认得。当年一时失手,欠你母亲一件事,今日为你去拿血毒,就算偿还。”   林疏仔细想了想。   锦官城,是南夏皇城的旧称。   皇城中有皇宫,宫里有皇后,皇后是凌凤箫的亲生母亲。   凌凤箫是世间少有的美人,皇后自然也不会丑。   所以当年,影无踪偷的是南夏的皇宫,撞见的是南夏的皇后。   皇后出身凤凰山庄,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影无踪这也算是活该了。   “我与母亲甚少见面,她未曾提过此事。”   影无踪道:“十日后天照会,东西给你,两清。”   凌凤箫道:“好。”   “还有一事。”影无踪啜着茶水,懒洋洋掀了掀眼皮:“我影无踪堂堂正正做贼,最不见得藏头露尾的人,你最好揭了面纱。   ——看的是林疏。   林疏看了看大小姐。   大小姐点了点头。   林疏便解下面纱。   “咳咳咳——”影无踪被一口茶水呛到,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几乎要背过气去。   “师父!”小徒弟去给他顺气。   此时,外面的鹅许是挣脱了嘴套,也嘎嘎大叫起来,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林疏:“?”   等影无踪终于顺好了气,一双眼睛瞪着他:“你爹......是不是自号桃源?”   林疏:“我没有爹。”   “胡说。”影无踪笃定道:“你和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林疏:“我师父确实叫桃源君。”   “不可能。”影无踪拍打桌面:“我记人最准,你和你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骨头都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说罢,又嘀咕:“若是只有一具骷髅头,我大约要认为你就是他了。”   林疏歪了歪脑袋。   所以,小傻子,可能不是桃源君的徒弟,而是桃源君的儿子?   可婚书上写得很清楚,小傻子就是桃源君的徒弟。   但桃源君已经这么多年没有消息,约莫是死了,讨论这些也没有意义,林疏不欲与他多做纠缠:“好吧。”   影无踪并未打住,而是颇为幸灾乐祸道:“那玩意一脸清心寡欲,像个神仙,没想到竟然能有个孩子,可见也是栽在了女人手里,妙极,妙极。”   这人自己栽在了女人手上,就揣测别人也栽在了女人手上,实在是不大善良。   凌凤箫:“桃源君杳无音讯已久,我们没有他的消息。”   “唔。”影无踪不置可否。   凌凤箫:“敢问前辈是桃源君的什么人?”   “打过一架。”影无踪看向凌凤箫,道:“他与你们家也有些渊源。”   凌凤箫一笑道:“确实。”   话题就此打住,影无踪又问了问凌凤箫那血毒的详情,聊完,他们便打算告辞了。   影无踪道:“慢着。”   凌凤箫:“前辈有何事吩咐?”   “四人毕竟比两人多,”影无踪道,“我们出门找鸡吧。”   凌凤箫:“......好。”   于是,他们四人便去找鸡了。   “芦花鸡!”小徒弟道,“她喜欢往山里跑! ”   找鸡,自然要散开找。   影无踪对他们大为不满:“你们两人只能当一个人用,像什么样子。”   凌凤箫牵着林疏不放:“我怕她走丢。”   “行吧,”影无踪嘀咕,“女人就是麻烦。”   说着,还要教训自己的小徒弟:“女人!你以后千万不要接近!”   小徒弟懵懵懂懂地点头。   鸡最后是在山深处一个干草窝里找到的。   一只黑白相间的芦花母鸡,正卧着咕咕。   凌凤箫小心接近,然后猛地把它抱起来。   鸡:“——咕!”   边咕,边拍打翅膀,想逃,无奈被凌凤箫制住,只能绝望地继续咕咕。   林疏捡起草窝中的一枚白蛋,他们回了溪边,和影无踪、小徒弟会和。   此时已近薄暮,小徒弟接到了鸡,十分高兴,说要请两位仙女姐姐吃晚饭。   ——便拿了那枚鸡蛋,并其它鸡蛋一起炒掉。   于是,影无踪老神在在地守着锅里的米粥,小徒弟打鸡蛋,林疏和凌凤箫被打发去院子里摘葱。   秋冬,其余的菜没了,葱却还能长,凌凤箫握了一把水灵的小葱,抬头看烟囱里袅袅的炊烟。   天空阔远,炊烟混合着暮色升起,弥散在远方天际,厨房里传来小徒弟清脆的说话声,却使这一幕显得更加宁静。   “隐居世外,不问俗事,”凌凤箫眼里有微微的笑意,“来日......你我当如此。”   林疏觉得可行,说:“好。”   凌凤箫道:“我还想要个女儿。”   林疏:“......嗯。”   “两个吧,”凌凤箫道,“一个长得像你,你个像我。”   林疏:“好。”   大小姐开心就好。   凌凤箫继续道:“再养几只芦花鸡,一只看门鹅——”   话音未落,围栏内一阵喧哗之声,鸡与鹅打起架来了。   鹅:“嘎!”   鸡:“咕!”   一时间鸡飞鹅跳,羽毛乱飞。   凌凤箫:“......算了。”   林疏有点想笑。   晚饭备好,是甜软的米粥与金黄的葱油炒蛋,虽然简单,却别有一番直来直去的风味。   吃罢,回城,接下来几天,他们除去跟着凤凰蝶探了探越若鹤到底在干什么之外,都老实待在居所,没再出去。   而越若鹤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只待在天刑巷的一个暂时居所,甚至门都没有出。   在凌凤箫持续的恐吓下,美人恩终于艰难地结出了一个小水珠一样的东西,萧瑄大喜过望,给他们两人送了无数胭脂水粉、养颜丹药、钗环华服,让他们使用,说是促进果实的成长。   林疏把胭脂打开盖,堆在美人恩旁边,这方法果然有效,它虽然仍是蔫答答的样子,但果然长得快了些,那枚小水滴已经有一粒黄豆那么大了。   但是,世事终究没有如萧瑄所愿,还没等瓜熟蒂落,天照会就开始了。   萧瑄有气无力道:“两位美人,我们走罢,你们将这不识好歹的果子随身带着,兴许结束之前,果实还能成熟。”   林疏虽觉得不大可能,但还是带上了。   ——左右天照会过后,他们拿到血毒样本就会溜了,且让这株可怜的植物再忍耐一天。 第106章 万物在我   天照会的所在, 是北夏王都的正中央。   在北夏, 人间最盛的权势属于大巫, 大巫有着极高的修为,有凡人所想象不到的力量,王朝便相形见绌了。皇室甚至到了要向大巫进贡的地步。   至于牢狱中的囚犯, 乃至于良家百姓被提供给巫师们试验血毒,更是屡见不鲜。   这和南夏相比有很大的区别。   在南夏,修仙人的地位也很高, 但修仙毕竟有心境的要求, 不会去找凡人的事情。而且,仙道的魁首领大国师一职, 甚至听命于皇帝——林疏不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   马车一路向前,街道渐渐宽阔。   此时正值清晨, 西边天上,一轮圆月还未完全落下。   凌凤箫望着窗外, 道:“和而后月生也,是以三五而盈,三五而阙。‘盈’字也不错。”   林疏机械附和:“不错。”   大小姐这几日以来, 热衷于给两个还知道在哪的女儿起名字。   这人起名字的讲究十分多, 什么草木之名虽美,却一则俗,二则不长久,不能用花柳药草的名字,即便要用, 也要用长青之木,诸如松柏竹榕之类。若要用玉石,也要用清明灵秀的,譬如珩璃珏琅之属。   至于那些内蕴深意的字,就更多了,像甚么平宁鸿微舒——   林疏这些天的生活则是呆滞地听大小姐把数量巨大的字进行一番排列组合,然后被问:“哪个好听?”   其难度之大,简直相当于分辨口红颜色间细微的差别。   更难的事情是,闺女不是一个,而是两个,要起两个相互呼应的好名字才行。   当初他师父为自己取名的时候,似乎也没有经过这样大的波折。   老头只是老神在在捻着胡须道:“疏者,远也,分也。远人间,别尘世,绝红尘,无牵念,你名为疏。”   他又想,不知凤箫这两个字,又是怎么取出。   凌家这一辈的女孩子,像凌宝清、宝尘、宝镜,中间那个字都是宝,大小姐却不是。   莫非是有一个“宝”在中间,太没有气势?   凌宝箫?   并不如凌凤箫好听。   他想着想着,眼里就带上了一点儿笑意,被凌凤箫捉住:“你笑什么?”   林疏很诚实:“你名字里为何没有‘宝’字?”   凌凤箫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间。   然后,道:“不谈。”   林疏:“?”   他歪了歪头:“为何?”   “带‘宝’字的名字,是你师父取的。”凌凤箫僵硬道:“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不谈。”   林疏很好奇。   但看见大小姐仿佛要吃小孩的表情,还是没有问下去。   难登大雅之堂?   难道还能叫凌宝贝么?   不可能,桃源君总不至于比自己还没有文化。   凌凤箫道:“故而,我必不可能为女儿随意取名。”   好吧,事情还是回到了取名上。   取了一路,算是到了天照会举办的场合。   ——这地方在一座直插云霄的黑色高塔前,是一个宏伟的高台。   传闻大巫就在高台之上,接受天下万民的供奉。   高台两旁,有人奏乐,骨白色的号角声音有种特殊的质地,苍茫辽远。   沾了萧瑄的光,两人的位置非常好,能够看见高台上的一切。   高台中央有一座骨质高椅,却迟迟无人。   萧瑄问旁边侍立的黑袍魔巫:“大巫尚未下塔么?”   魔巫道:“大巫尚未出关。”   萧瑄的脸色立刻冷了几分,过一会儿,又道:“前些年的天照会,大巫向来亲至。”   那魔巫道:“闭关修炼,不知日月,若大巫无法出关,自有两位大护法代为主持。”   萧瑄:“为何不告知朝廷?”   魔巫怪笑一声:“朝廷不给大巫脸面,大巫又何须事事告知于您。”   萧瑄的脸色不太好。   连林疏都能猜出他为何不太好。   根据先前他们在巫师嘴里问出的消息,为了到底要不要使用新血毒一事,北夏朝廷和大巫起了冲突,陷入僵持。   现在,大巫显然还不想搭理朝廷,即使是接受各方进贡的天照会,也没有出场。   ——萧瑄之前天价拍下秘籍,准备献给大巫,正是朝廷打算向大巫服软的表示。   大巫却连面都不出,实在是使皇室颜面尽失。   而大巫的态度如此,也无怪他手下的魔巫说话如此阴阳怪气了。   林疏清楚地看到,萧瑄的手握紧了座椅的扶手,手背上青筋凸起,微微颤抖,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才缓缓放开,脸色也勉强恢复如常。   天照会照常开始,由左右两位大护法主持。   据说,大巫的左右两护法,都是渡劫的水准。   护法尚且如此,大巫的实力就更加恐怖。   一声角响,各个凡间商会、魔道门派,成名巫师,乃至北夏的王爷公主之属,依序上前进献宝物。   金银财宝、天材地宝、珍奇材料,数不胜数。   大巫未必能用着,但贡品一定要足够,不然,则近于轻慢忤逆。   林疏看着那些五花八门的宝贝,很是开了一番眼界。   但是,宝物还不够,居然有人进献了活物。   活物体积十分庞大,又一丈长,一丈高,通体漆黑,似牛非牛,似鳄非鳄。   进献活物的巫师对左右两护法道,此乃他遍寻海内,在渤海之滨寻到的一头菱夔。   右护法问此兽有何特异之处。   巫师答,此兽可吞日月。   右护法道:“请演。”   巫师便拿出一支骨哨,长长吹一声。   那菱夔听闻哨声,喉中发出滚雷一样震耳欲聋的吼叫。   刹那间,飞沙走石,天地间昏暗下来,不过片刻,四周便变成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只能听闻人们的惊叹之声。   右护法道:“妙极,何时消退?”   巫师道:“一炷香后。”   有人打起火折子,却发现火折子的火是点起来了,烫手,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光。   林疏被大小姐抓住手,大约是防止走丢。   正在黑暗中发呆,他忽然感觉身侧一阵凉风吹过!   直觉告诉他,这不是寻常之风!   接下来,一道声音在脑中响起。   “货已到,就此两清,二位拿好。”   影无踪!   黑暗中,他感到自己的手被大小姐抓着,往一个地方去,然后触碰到了一个冰凉的,似乎是瓶子的东西。   血毒样本,影无踪果真拿到了。   还没来得及想别的,那道声音又在脑海中响起。   “此处还有一贼,只是技艺不甚高明,远不及我,小心提防便罢了,言尽于此,告辞。”   还有一贼?   什么东西?   还未想清楚,那风便又刮起来,瞬息之后便没了。   下一刻,场中恢复光明。   右护法给那巫师赏赐。   凌凤箫捏了捏林疏的手指,林疏意会,知道这是要溜了。   恰逢下一个该萧瑄上去献宝,他一走,两人立刻寻了个由头混进人群中,打算趁右护法还未察觉血毒失窃,离开王都,越远越好。   然后——他们遥遥听见萧瑄的声音。   “听闻大巫喜爱搜集各家功法,萧瑄进献天等秘籍一本。”   天地玄黄,天字最高,天等秘籍即是能够修到飞升的秘籍。   右护法显然来了兴趣:“是何功法?”   萧瑄答:“《万物在我》。”   这四个字入耳,林疏愣了一下,并且感到凌凤箫的动作也顿了顿。   万物在我!   如梦堂的功法,怎么会出现在黑市上,然后被萧瑄买到北夏?   失窃了?   ——对了,越若鹤!   越若鹤扮作巫师潜入北夏,是要拿回《万物在我》?   但他又不知道这功法到底在哪里,因此在巫师们交易的地方寻找,未果。   而影无踪前辈方才又说,此处还有一贼。   会不会就是想要拿回秘籍的越若鹤?   可此处巫师聚集,又有两个大护法,该如何拿到?   他们停下了脚步,凌凤箫回身,望着高台,身体绷紧,是戒备的样子。   右护法道:“不妨拿出来一观。”   萧瑄便将秘籍取出。   那一刻,场中忽然狂风大作。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那秘籍自萧瑄手中夺去——然后秘籍忽然消失无踪!   如梦堂的内功,正是如此!   只听右护法冷哼一声:“区区伎俩。”   只见他袍袖一挥,刹那间,场中弥漫重重血雾,雾中万鬼嘶叫。   几息过后有人道:“那边!”   远方房檐上,出现一个影影绰绰的黑衣虚影。   林疏下意识去看凌凤箫,就见凌凤箫已取出了刀!   大小姐将右手按在刀鞘上,显然是随时准备出手相助的样子。   但那刀却不是这人寻常用的“同悲”。   也是,世人皆知凤凰山庄大小姐是同悲刀的主人,若再用它,相当于暴露身份,   但现在这把刀,漆黑刀身血气隐隐,煞气四溢,甚是眼熟。   乃是——无愧! 第107章 红衣猎猎   无愧, 他原以为已经给了萧韶的, 现在看来, 还在大小姐的手里。   可大小姐的武功用无愧似乎不大适合。   但是,眼下场景,由不得再多做细想!   右护法冷笑道:“区区元婴期, 也来王都作妖?”   话音刚落,漫天的血雾如同有了生命一般,立时凝结起来, 变成一只血红的巨大手掌, 向着越若鹤拍去!   元婴,渡劫, 两个相邻的境界间,却横亘无法跨越的天堑。   故而这一击之威, 难以想象——甚至不亚于九重劫雷当头落下。   却见越若鹤身形舒展,在半空中若隐若现, 双手向外打开,五指带起灵力的涟漪。   灵力涟漪在半空飞快向外扩散,然后化成无数如丝的雨雾。   这正是如梦堂武功中的成名绝技之一“无边丝雨”。   但见那血红手掌虽凝实可怖, 却终究是由无数血雾聚合而成, 而“无边丝雨”中亦有万千雨丝与它相对,两者恰好互相克制,虽血红手掌仍成压制姿势,却终究缓了缓。   趁着这一刻的喘息之机,越若鹤身体再度虚幻, 朝着南边飞速弹射而出!   与此同时,右护法轻“咦”了一声,拔出武器挥舞,在周身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防御。   只听一阵叮当之声,仿佛有无数暗器被武器击落,但却看不见实物。   这一招,林疏也知道——乃是与“无边丝雨”齐名的“自在飞花”。   自在飞花,不是暗器,胜似暗器。   正所谓“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这招乃是用灵力在空中凝成无数花瓣大小的小片,朝对方卷去,如同落花时节漫天花雨,无声无息,难以察觉。   但每一篇花瓣上凝聚的灵力却紧实到了可怖的程度,乃至于以毫无形体的灵力状态与武器相击,竟发出了金石相撞的叮当声响。   这一招凶险无比,但却因境界差别,终究被右护法识破。   右护法显然被他这一招激怒,大喝一声:“雕虫小技!”   下一刻,他身形虚空一晃,也不知用出了什么类似于身外化身的神通,竟在远处凝结出一座虚影,出现在了越若鹤面前!   越若鹤去势猛地一顿,欲往另一个方向去。   然而那虚影又怎会让他得逞,两人开始近身缠斗,与此同时,右护法的真身向那处踏风奔去!   林疏心中一紧,他知道越若鹤擅长远处攻击,趁敌不备,却并不长于防御,尤其害怕近身相搏。   眼看右护法的真身与幻影即将成夹击之势,将越若鹤击毙当场,但听一声刀鸣,煞气冲霄。   “无愧”出鞘!   凌凤箫的身影在半空一闪,竟出现在了高台上,一道凛冽至极的刀气当头斩下,刹那间斩去了祭出法器,正欲出击的左护法的两臂!   右护法是个光头,身形魁梧,面目凶恶,擅长近身强攻,这左护法却清瘦苍白,如同文士,擅长巫术。   但见他双目瞬间睁得滚圆,看着落在地上的两臂,目眦欲裂:“......你!”   左护法念出晦涩的咒语,浓紫黑色的阴煞邪气在他背后汇聚,仿佛无数条蛇一样扭曲可怖的藤蔓,向凌凤箫席卷而去。   而凌凤箫身形凌波一转,电光火石之间,向上横劈出一刀,硬生生将那些邪气全部斩断!   林疏睁大眼睛,看着高台上红衣猎猎犹如鲜血,面目冷若冰霜,手中刀缓缓滴血的凌凤箫。   如果他没有看错,凌凤箫在出刀的那一刻就使出了“涅槃生息”,将自己的实力硬生生拔到了渡劫!   故而,才能如此顺利、出其不意地斩下左护法的双臂!   而那并不属于凤凰山庄,却很眼熟的招式......   一时之间,他竟然有点呆滞。   左护法大喝一声,欲再反抗。   但是失去双臂,行动不便,实力已经大打折扣,在凌凤箫的攻势下左右支绌。   那边的右护法显然察觉到了这边的情形,大喝一声:“大胆!”   林疏看得分明,此时此刻,他若要杀越若鹤,左护法便有可能横死凌凤箫刀下。   若来救左护法,越若鹤便有可能逃脱。   渡劫期的左护法,与一本能修到渡劫的秘籍,孰轻孰重?   林疏认为,还是左护法重,右护法必定会赶来驰援。   右护法一旦赶来驰援,越若鹤便可以立即逃脱。   至于他和凌凤箫要怎么对付两位护法,那就另说了,眼下越若鹤的命比较要紧。   但是,下一刻,林疏意识到自己忽视了一点。   这里是北夏的王都。   而且,这里正在举行天照会,以大巫为中心,每年一度的巨型盛会。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北夏至少一半的精锐巫师都聚集在此处!   只听右护法大喝一声:“你们愣着做什么?”   方才的一系列变故,全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此刻,巫师们纷纷醒过神来,高台周围刹那间腾起无数黑袍巫师,远远望去,仿佛一群蝙蝠。   他们之中,有的去对付凌凤箫,有的则去牵制住越若鹤。   不仅如此,那些方才注意到他和凌凤箫在一起的巫师,将目光望向了自己。   林疏取出冰弦琴,右手按在琴弦上,浑身绷紧,随时准备应付他们暴起发难。   眼看越若鹤被十几个元婴巫师缠住,不可能逃脱,右护法立刻往高台奔来。   而凌凤箫一时半会儿也不能杀死同是渡劫期的左护法,立时丢下他,转瞬之间来到高台下,捞起林疏,朝越若鹤的方向去。   无愧刀的刀气所到之处,可谓所向披靡,无论金丹元婴,不知有多少巫师被拦腰斩断,扑通坠地。   巫师们不敢近身,只用能巫蛊法术,或吹笛,或布迷雾来干扰他们。   林疏手指按在琴弦上,铮铮连弹,使自己与凌凤箫能够维持清醒。   凌凤箫一到,越若鹤立时从巫师们的联手攻击中脱身,道:“你们是——”   “废话少说。”凌凤箫冷冷道。   越若鹤点了点头。   林疏心想,现下凌凤箫有易容,他有面纱,也难怪越若鹤认不出。   下一刻,林疏被凌凤箫带着,和越若鹤一起,运起轻身功法迅速往南边去。   他们都把灵力催发到了极致,林疏耳边风声呼啸,转头往回望。   右护法在为左护法疗伤。   疗伤过程并不长,似乎只是注入了精纯的巫力。   然后——左护法被斩断的两臂,从创口处生出森森的白骨来。   下一刻,他们向这边追来!   凌凤箫停下了。   越若鹤不解其意,也停下了。   凌凤箫放开林疏,将血毒样本塞进他手里,对越若鹤道:“我殿后,带她走。”   林疏道:“你——”   只来得及说了一个“你”字,便被凌凤箫打断:“五日后,黑市会和。”   说罢凌凤箫看着越若鹤:“还愣着做什么!”   越若鹤咬了咬牙,带起林疏,飞快向南边奔逃。   林疏:“!!!”   他猝不及防就被拉走,只来得及回头望凌凤箫。   凌凤箫对他遥遥点了点头,随后转过身去,面对着正在飞速靠近的左护法与右护法。   此处是荒野,天地之间苍苍茫茫,只见一袭红衣持刀而立,如同一点朱砂般的血,刺破了远山与天际。   越若鹤的速度快极了,转瞬之间,景物呼啸远去,雾气渐远渐深浓,半柱香时间后,竟连那一点红影都被吞没不见了。   林疏望着凌凤箫消失的方向,整个人几乎怔住了,微微睁大了眼睛。   两个大护法,都是渡劫期,实力仅次于北夏大巫。   哪里还有无数的金丹与元婴的巫师,还有数之不尽的诡谲巫术,像蝗虫一样。   凌凤箫甚至已经把血毒交给了他。   为防不测么?   不测......   他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甲刺痛了手心。   越若鹤道:“姑娘,照这个速度,我们可以逃出。”   没错,可以逃出。   有凌凤箫牵制住那两个护法,越若鹤的速度又这样快,他们追不上。   明明已经逃出生天,可他此时却呼吸困难,手脚冰凉,甚至微微颤抖。   他听见自己说:“停下。”   越若鹤:“姑娘?”   “越若鹤,停下。”   这次,他用的是自己本来的声音,并且一边说,一边摘下了面纱。   越若鹤停在空中,愕然望着他:“林......”   林疏将那个装着血毒样本的小瓶放进越若鹤手中:“你直接回学宫,把它交给术院。”   越若鹤道:“你要过去?不可能——你疯了?”   林疏拿出了聚灵丹,打开瓶塞。   起先是吃一颗,然后是三颗,最后将那些丹药倒在手心,大口大口地吞了下去。   他被噎了一下,然后拼命咽了下去。   四肢百骸泛起剧烈的痛楚,几乎要让人失去意识,但与此同时,也涌起绵延无尽、生生不息的,熟悉的灵力。   林疏收起冰弦琴,拿出折竹剑,望着越若鹤。   越若鹤望着他,收起血毒,嘴唇动了几下,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代之以一个点头。   这动作的意思是,放心。   林疏也对他点了点头。   下一刻,越若鹤的身影凭空消失,如同一阵风刮去了南边的方向。   林疏深呼吸几下,运起剑阁心法。   清流漱石,大浪淘沙,一切混沌随着心法运转被冲刷而去,五识五感五内,一片冷静清明。   天地之间一切声响,立刻一清二楚,眼前所见所有景物,逐渐分毫毕现。   远处,向北二百里,灵力正在疯狂地爆发、碰撞、席卷。   凌凤箫现在的实力是渡劫期。   北夏有两个渡劫期。   其实,也不算什么。   林疏握紧折竹冰凉的剑鞘,心想,我也是渡劫。 第108章 结发   林疏把灵力注入折竹中。   这把绝世宝剑, 因了他没有灵力, 藏于匣中久矣, 今日得饮灵力,发出清越剑鸣。   而他的灵力也在折竹剑中运转无碍——折竹剑仿佛是专为剑阁的灵力打造一般,拿在手中, 就仿佛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   他运气剑阁的轻身功法“踏雪”,向北飞掠而去。   尸体,落了一地。   紫黑色的血, 也泼了一地。   但他的目光只是匆匆掠过, 看向战局中央那个红影。   无愧刀挡住了右护法的银锏,凌凤箫凌空跃起, 红衣飞荡,顶着右护法沉重的压力向左上横劈, 刀气中煞气满溢,与左护法的法术相撞, 在半空中激荡出强横的灵力涟漪,旁边的巫师被这凝实的灵力冲击,险些没有站住。   光是余波就已经如此激烈, 可想而知, 中央的凌凤箫,承受着多么大的压力!   右护法的右胸上被捅了一道口子,犹自滴着血,但却如同毫无察觉一般,狞笑一声, 另一只手挥动银锏,向凌凤箫的腰间撞去!   他使双锏,势大力沉,又灵活,凌凤箫却只有一把刀,来不及回守。   林疏看见凌凤箫的眼睛。   黑白分明的,冷漠又肃杀,静到了极点,即使是这样的生死关头也不见丝毫惶恐慌张。   凌凤箫折转身形,向右侧身,然而左护法的法术又至,将其牢牢牵制住!   凌凤箫避无可避,似乎只能生受这一击。   而生受这一击后,必定身受重伤,束手就擒。   左护法的嘴角也挂上了一丝狰狞冷笑。   旁边有巫师叫道:“护法威武!”   正当此时——   天地之间,“叮”一声轻轻脆响。   林疏用余光看见周围巫师俱睁大了眼睛。   折竹剑的剑尖,对上了银锏的锏身。   仍是那一招起手式——月出寒涧,中宫直进,直直刺入战局的中心!   右护法手腕巨震!   趁着这一刻的停顿,林疏再出一剑,寒凉凛冽的剑气绞碎左护法的法术咒杀,然后揽住凌凤箫的腰,向后飘然一退。   他看见左右护法的四双眼睛戒备地盯着自己,似乎试图判断这个突然回来之人的实力。   林疏没有管他们,带着凌凤箫落地。   凌凤箫用手背抹掉嘴角的鲜血,望着他,笑了笑。   林疏问:“你还好么。”   凌凤箫道:“还好。”   对了一下目光后,他们便没有再说话,凌凤箫咳了几下,闭了闭眼睛,趁着这短暂的僵持之机调整方才乱掉的吐息。   林疏则向前一步,挡在凌凤箫身前。   他并指在折竹剑晶莹锋利的剑鞘上横抹,一寸一寸激发出剑意来。   剑阁的剑,有三种境界。   剑技,剑气,剑意!   只见折竹的剑身上似有霜气浮动,剑身周围似乎凝聚出一股无形,却锋利无匹的力量!   三尺剑,如冰雪。   林疏忽然想起上辈子,老头问:“你手里的是什么?”   他说:“剑。”   “不是剑。”老头道:“是你的命!是你自己!”   林疏抬眼看向左右护法。   不带有丝毫仇视或者审视,只是单纯地、很平淡地看。   这目光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但却显而易见地激怒了左右两位护法。   他们对视一眼,然后再次转向林疏。   只见右护法猛地闭眼,然后再睁开,双目转瞬之间涌上深浓的血色,整个人如同修罗。   他大喝一声,双锏相击,朝这边弹射而来,周身带起深红色血雾,仿佛一道血色长虹。   而左护法祭出一面幡状法器,刹那间,天地间风云色变,万鬼呼啸。   这片天地顷刻之间化为死地。   这等强横的力量,其它巫师们无用武之处,只在一旁交头接耳。   林疏此时耳聪目明,明明白白地听见他们道:“两位护法的成名绝技,必不可能被破!”   成名绝技?   林疏不闪不避,挥剑向前。   一式“北斗阑干”,剑意轰然冲破剑身,一往而前。   右护法的攻势中,似乎有开天辟地的亘古荒芜之气,左护法的法术召唤万鬼齐出,似乎已经贯通幽冥,确实都非等闲之辈。   然而,剑阁功法,诛魔、破邪,克的就是这种法术!   只听铮然一声巨响,天地都寂。   林疏诚然被巨大的反冲力震得右臂发麻,呼吸一顿,右护法的锏上,却已经出现寸寸裂痕!   与此同时,凌凤箫已经飞身上前,无愧刀直指左护法的咽喉!   战局扭转,从开始的凌凤箫被左右夹击,变成了现在的持平之势。   方才还说着“成名绝技”云云的北夏巫师,一下子全部变成被掐住喉咙的鸡,安静无声。   右护法一击不中,暴喝一声,周身气势暴涨!   林疏收剑回防,挡住右护法雷霆一击,然后一步踏出,引动剑诀。   清冷剑光璀璨却锋利,丝毫不逊于右护法的浑厚修为!   林疏知道,自己的境界并不低,所缺乏的是正面对敌的经验,因此在招式的应对上还有所不足,但幸好剑阁功法专克邪魔,因此又扳回一局,能与右护法持平。   反观凌凤箫那边,就是略占上风。   但他知道,不能这样下去!   聚灵丹是有时效的!   凌凤箫的“涅槃生息”法门,同样也维持不了多长时间!   他们必须速战速决。   对战的间隙里,两人对视一眼。   下一刻,凌凤箫再出刀!   那刀去势看似极慢,实则极快,看似如同秋日一片落叶一样飘忽,实则使人无法避开!   就如同秋风一起,万物飘零,不可悖逆。   这一招,林疏见过。   但局面不等人,他收回目光,反手出剑,抬剑尖,平递剑身,动作流畅无比,角度明明平平无奇,其中意蕴却不可思议。   正是《长相思》第一式,空谷忘返!   右护法的节奏,明显被这一招打乱了。   林疏没有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荡剑向右。   第二式,不见天河!   这一剑所向披靡,硬生生砍中了右护法的肩头!   右护法伤上加伤,提出一口血来,被逼退了好几步。   林疏这下知道,右护法固然有强横卓绝的修为,却没有《长相思》这样绝世无双的功法!   再看凌凤箫那边,亦是如此。   他轻轻舒了一口气,心想,按照现在的势头,两人确实有可能在功力消退之前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下一刻,右护法抬头望天,大笑一声。   他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把灰白骨笛,放在唇边。   “大巫亲手制成,赐我的保命圣器,竟被你们逼出!”右护法狞笑一下,道:“黄泉路上好走!”   说罢,他猛地吹动骨笛!   一声尖锐至极的声音,仿佛响在神魂中!   林疏的脑袋猛地一痛,眼前发黑。   然后,他看见,随着刺耳至极的笛声,天地间出现一个巨大的血色囚笼,其中的力量随笛声缓缓流动,森寒无比,将他牢牢锁住,难以动弹。   笛声愈高愈尖锐,牢笼愈缩愈小。   牢笼之上,弥漫着使人心悸的死气。   ——一件法器,尚能如此,这便是传说中的大巫么?   而右护法吹奏得愈来愈专注,似乎被这笛子摄去全部精魄,牢笼也愈来愈近,仿佛下一刻就会将他们活活吞噬。   然而——就是现在!   林疏猛的全力挣开束缚,往右护法的方向踏出一步!   一步足矣。   他的右手,按住了右护法的胸膛。   两指之间,有一个黑色的尖端,下一刻,消失无踪。   而全神贯注吹奏笛子的右护法猛地睁开双眼,笛声戛然而止。   牢笼消失,林疏收手,后退。   右护法单手按在胸膛上,浑身剧颤,发出一声惨烈至极的叫声。   那是寂灭针,青冥魔君的发明,林疏有三根。   一旦入体,经脉尽废,与常人无异。   也只有方才那刻,右护法专心使用圣器,无法防守,才让林疏有了机会。   下一刻,他与凌凤箫同时暴起,意在呆立原地的左护法!   右护法已废,无人可以分担压力,这一战,毫无悬念。   百十回合过后,折竹剑震碎了左护法的法器,无愧刀洞穿了左护法的胸膛。   左护法的身躯,轰然倒地!   林疏看着面前的其它巫师们。   凌凤箫也看,一边看,一边撕下一片红绸,慢条斯理地擦着刀。   这个肢体动作的含义很明显,愿死者,来领死。   没有人愿意来领死,故而没有人顽抗。   巫师们彼此对视,片刻过后,落荒而逃!   ——左右护法都折在了这里,他们怎么能有可能取胜?   等到最后一个巫师的身影消失在北边,林疏与凌凤箫对视一眼。   没有说什么,他们即刻运起功法,向南飞掠而去!   逃!   趁着还是渡劫期,逃得越远越好!   北夏不止有左右护法,城中还有别的高手,乃至——大巫!   一旦大巫追上,后果不堪设想!   风声在耳畔呼呼刮过,也不知赶了几百或是上千里的路,背后的北方,一股强悍卓绝的力量,激荡而出!   下一刻,林疏忽然被抽干了所有灵力,直直往下坠去!   聚灵丹的时效过了。   凌凤箫接住他:“你怎么样?”   疼。   原来的疼已经让人几乎失去意识,现在的疼更要强烈百倍。   聚灵丹对身体损伤巨大,这话果然不假。   林疏闭上眼,手不自觉地抓紧凌凤箫的衣襟,浑身上下所有的经脉都仿佛在被铁刀刮砍,冷汗涔涔,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意识已经接近模糊,只知道自己被凌凤箫紧紧抱住,又往前了一段路。   然后,凌凤箫停了下来,道:“我的功力也没了。”   林疏知道,涅槃生息法门用出后,至少有七天的时间不能动用丝毫灵力。   所以说,他们现在已经是两个废人了。   而方才感应到的那股强绝的力量,显然是大巫出关,已经在往南来。紧接着,想必是大巫震怒,追查他们的行踪,然后北夏铁骑开始搜索——   他们现在还在北夏境内,此时又相当于凡人之躯,不难被抓到。   怎么办?   他听到凌凤箫道:“我们先换装束。”   林疏点了点头,闭上眼睛。   他被放置在了一个什么地方。一阵衣料的声响过后,又被人重新抱起来,脱下了外袍,披了一件什么。   他睁开眼睛,却发现眼前的一切已经模糊不清,只有大片大片的色块。   凌凤箫那边,是一片黑,自己身上是一片大红。   看不清脸,只觉得凌凤箫比往常高了一些。   实在太疼,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听到凌凤箫的声音。   似乎不是女孩子的声音,他茫然想,莫非大小姐又干脆扮成了男人么?   幻荡山上扮成表哥,梦境里又用萧韶这个壳子,也真是钟爱男装。   ——而他到今天,看到大小姐用与萧韶别无二致的刀法才反应过来。   疼。   捱不过去的疼。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林疏死死回握住。   再然后,他听见刀刃削断头发的声音。   自己的一缕头发也被削下。   他被抱住,脱力地倚在凌凤箫身上。   他剧烈耳鸣,听得不甚清楚,依稀听见:“你我不知能否生还南夏,恰你现下穿了红衣,如同嫁服,我亦不再遮掩,用真实面目。”   “今日...与你结发为契,此生也算了无遗憾,你愿意么?”   林疏脑中一片混沌,只听进去一句“结发”,茫然地点了点头。   他现在痛得马上要一命呜呼,到了黄泉路上,也算是一个结过亲的鬼了。   下一刻,他被打横抱起来。   抱起自己的那双手臂,似乎十分结实而可靠,另有那声音轻轻道:“不疼了,乖。我在。”   林疏应了一声,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   他鼻端嗅到水汽,还有淡淡的梅花香,精神终于放松了一刻,又想到大小姐素日的可靠,终于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109章 桃花源   林疏在做梦。   梦里, 他盘腿坐在剑阁大殿的中央。   殿外下着雪, 北风呼啸。   他闭着眼, 练心法。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 独立不改,周行不殆。   灵力从四肢百骸生出,随大周天在体内运转不息。   很凉的灵力, 连带着整个人都空空茫茫, 不知今夕何夕。   他一时之间有些恍惚,觉得这种感觉,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恍惚间,他听见有人喊自己, 在很遥远的某个地方。   似乎是喊的名字,有个疏字。   林疏艰难地想, 该醒了。   可是他浑身上下沉重无力,总是睁不开眼睛,应当是被魇住了。   林疏尝试动了动手指, 然后一点一点找回身体的知觉, 最后终于睁开了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   林疏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还是黑的,和没有睁开前一模一样。   他伸手,覆在自己的眼睛上。   眼珠还在。   瞎了?   他心下一片犹疑迷茫,又用力眨了一下眼睛。   还是不行。   正在这时候,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手稳而有力,只是有些凉。   林疏没有过敏症状,因此猜测这是凌凤箫。   只不过猜不出这人又披了哪一张皮罢了。   “你经络尽碎,眼上有瘀血,要静养。”一个男声淡淡道。   这声音乍听之下,很飘渺,高华冷淡,像天上的孤月。   他觉得很耳熟,仔细一想,是萧韶。   他放松了些,回握住萧韶的手。   排行榜的第一,果然非大小姐莫属。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萧韶从排行榜消失了——因为大小姐去闭关了。   但是......总觉得很不对。   早在知道表哥是大小姐假扮之后,他就意识到了此人演技的高超,此时牵着手,他想着自己和另一个男人这么亲密接触,觉得有点不对。   但是,他们之间的接触还不止于此。   自己被萧韶扶起来,靠在这人胸前,被半抱住。   萧韶道:“喝药。”   林疏点了点头。   萧韶身上有种很淡、很冷的香。   与大小姐身上的熏香不同,这香若有若无,像是踏雪寻梅,久觅而不得,飘渺的冰雪冷气中,夜风遥遥递来极淡的梅花香。   下一刻,有勺子轻轻抵住了他的嘴唇。   林疏顺从张嘴,咽下去药汤。   苦中带着甜味,似乎是特意加了糖,因而并不难喝。   喝罢,林疏问:“我们在哪?”   话音未落,就听见门响,一道爽朗淳朴的、似乎上了年纪的女声道:“萧相公,你娘子醒啦?”   萧韶道:“醒了。”   “醒了就好!”那女声道,“我去杀只鸡,给小娘子炖汤补身!”   林疏想了想,想起自己现在还在女装,而凌凤箫换成了男装,所以——就成了萧韶的娘子?   好吧,虽然倒换了一下,但也没差。   只听萧韶道:“多谢大娘。”   “没事儿,你们小两口可怜见的,遭了这么大的难!”那大娘叹了一口气,“我先去了,你可得好生照料。”   萧韶道:“自然。”   这大娘的口音很奇怪,不像南夏,也不像北夏。   待她走了,萧韶才向林疏说清了来龙去脉。   他们在一个村子里。   说是村子,其实也不是。   昨日,林疏昏倒,不省人事,萧韶带他继续往北。   那处是无人的旷野,高山连绵,枯木瑟瑟,不见人烟,只一条小溪,不知从哪里发源。   萧韶缘溪而行,看见了溪边的梅花。   那时,梅花开放,极其盛美。   萧韶意识到了蹊跷。   梅花不该在这时候开放——至少要等到一二月中,天气回暖,冰消雪融,才能看见。   他便查探周围情况,觉得此处比别处要暖一些。   再探,发现溪中之水竟然微微发黄,有硫磺的气息。   萧韶立刻意识到此处有蹊跷,便一路往溪水的源头去,愈往上游,梅花愈盛,没寻到溪流的源头,却发现在一处极其隐蔽的山岰内,溪水汇入了一股温泉。   因了温泉,这里环境宜人,他打算在此停一会儿,给林疏治伤。   林疏出了冷汗,附在衣服上,想必非常不适,恰好山壁上有枯藤,他便去折藤枝,打算生火。   ——不料山壁之中,枯藤掩映之下,竟有一条深长的狭缝,其中有风。   两人逃避北夏追捕,自然越隐蔽越好——萧韶便抱着林疏,走入狭缝之中。   然后,愈走愈远,愈走愈深,居然看见了前方隐隐约约的光。   ——然后,豁然开朗。   便来到了一处与世隔绝的村庄。   村庄处于群山环抱之中,四面皆是直插云霄的峭壁,上方又被倾斜的山体挡住,故而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即使是天上,都难以看见它的存在。   村庄中有村民,见外人来,惊讶询问。   原来,此处在二百年前,一次极其剧烈的地动中,山体滑落,彻底堵住了往外面去的通路。   村民也没什么所谓,安居此处,自给自足,甚至免于赋税重压,衣食无忧,怡然自乐。两百年来,渐渐打消了出去的念头。   因着不与外界接触,此处的人们都极为淳朴,萧韶隐藏了身份,说他们是路上遇到劫匪的落难夫妻,走投无路,竟意外发现了此处。   村民纷纷帮忙,收拾出了一间干净房屋,又询问外面情况。   萧韶道外面情况不好,随时会有战乱。   村民纷纷庆幸自己住在这里,可免于战乱饥馑。   林疏听着,想到了初中学过的一篇课文。   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   正是《桃花源记》。   而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庄,正像一个活生生的桃花源。   桃花源隐蔽到了极点,两百年来都无外人发现,安全无比——萧韶说,他昨夜去了外面,抹去脚印等踪迹,再将入口又做了一番掩饰,确保不会被人找到。   林疏放松下来。   萧韶抱着他,问:“还疼么?”   疼。   还是疼。   但是比昏过去之前已经好了许多,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了。   林疏说了一声“还好”。   此时此刻,他靠在萧韶身上,听见外面的鸡叫声,厨房里柴禾燃烧的噼啪声,远方传来的女人和孩子的说话声,觉得很宁静。   这座桃花源想必也果真像那座传说中的桃花源一样安宁。   萧韶搂紧他。   林疏觉得这个胸膛有点硬。   并不是硌人的硬,而是不像女孩子那么软,反而很结实。   虽然知道大小姐的胸口是平板,但是也太过平坦。   因着什么都看不见,萧韶还是男装状态,他反而胆子大了些,试探着把手附在萧韶左边胸口上,按了按。   并不软。   一点都不软。   仅有的弹性,是因为有一层肌肉。   脂肪与肌肉的区别,林疏还是认得出来的。   林疏:“?”   这几乎就是一个毫无破绽的、男人的身体了。   大小姐这么敬业的吗?   然后,他感到手下的胸膛震动一下。   萧韶笑道:“你在做什么?”   声音很低,传进耳朵里,仿佛有东西在挠,林疏几乎要打一个激灵。   他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撤回手。   萧韶顺了顺他的头发,将一个东西放进他的手中,道:“这个给你。”   是一个很轻的锦囊,不是修仙人常用的芥子锦囊,而是一个普通的锦囊,但锦囊表面的刺绣、花纹,光是摸着,就知道比寻常的芥子锦囊精致百倍。   林疏问:“这是什么?”   萧韶道:“头发。”   结发,在这里,是一个很庄重的仪式。   说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林疏觉得自己的手心有点发烫。   就听萧韶道:“我们在此处修养,待到都恢复修为便回南夏。你经脉尽碎,恐怕需要......双修。”   双修,提到这个,林疏就很是紧张。   而且......   他道:“我看不见。”   “无妨。”萧韶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   真的无妨么?   林疏非常地怀疑。   但他向来十分听话,既然说了无妨,那就当做是无妨吧。   他便没有再说话,握着锦囊,感觉自己很热,还有点呼吸困难。   而且......   萧韶这个壳子,实在也太过逼真。   他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是在被一个男人抱着。   大小姐素日里已经足够果决霸道,不容置疑,此时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他感觉自己被萧韶支配,除了被乖乖抱着之外,动弹都不想动弹一下。   萧韶继续道:“凌凤箫是人间皮囊,凌霄是易容顶替。我常想,何日能以真容与你相见,未曾想今日便是了。”   林疏:“?”   林疏:“???”   他道:“你在......说什么?”   萧韶道:“说萧韶。”   林疏:“萧韶,怎么了?”   萧韶这次轻轻亲了一下他的耳廓,道:“是我。”   “我知道......”林疏的声音僵硬且颤抖:“凌凤箫呢?”   “我以凌凤箫之身行走江湖,有真言咒在身,无法再说更多。”萧韶的声音也多了一丝迟疑:“此事,你我不是心照不宣么?”   “不是......”林疏的声音已经开始飘忽:“你...是男人?”   他听到萧韶的声音也有些飘忽:“不然?你怎会和一个女孩子订下娃娃亲?”   林疏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窒息而亡:“我不和女孩子订娃娃亲,难道要和男人订?”   萧韶道:“你和男人定亲,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   林疏的脑袋空白了。   半晌,他艰难吐字道:“你的意思是......我是女孩子?”   他感到萧韶沉默了。   下一刻,他脖子处忽然十分不舒服,剧烈地咳了起来。   萧韶一下下顺着他的背,声音有点紧张:“怎么了?”   林疏边咳,边感觉有熟悉的热流游走在肩颈和脸上,和吃下幻容丹时的感觉类似。   他按着自己的脖子,感觉一个凸起逐渐冒了出来。   当初吃下幻容丹后,因为要女装,他把自己的喉结往里按了按,那东西原本就不是非常明显,按进去便一点都看不出来了。   现在又恢复原状,大约是幻容丹的药效过去了。   林疏放开按着脖颈的手,有气无力道:“幻容丹的药效过了。”   下一刻,他感到萧韶的动作停住了。   房间中,令人窒息的寂静。   一时之间,林疏竟然不知道该心疼自己,还是心疼萧韶。   他绝望地从萧韶怀里出来,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   萧韶没有阻拦他。   一声门响,那位大娘进来了。   “哎,这是怎么啦?吵架了?刚才我往窗户里瞧,不是还在又亲又抱的吗?”大娘的嗓门十分大:“萧相公,这就是你的不对啦!娘子才刚醒,怎么就跟她置气了呢?”   一阵脚步声,大娘走近,强行拨开林疏的被子,把他的左手拉出来,另一只手拉过来了萧韶的右手,把两只手放在一起:“为了小事发脾气,回头想想又何必!少年夫妻,哪有什么气好生的?来,到底怎么啦?说给大娘听听!”   没有,没有什么可生气的。   我只是做了个梦。   我现在该醒了。   让我醒。 第110章 表面夫妻   大娘的语气殷切至极:“说给大娘听听!”   林疏想, 难道要说, 他发现自己的未婚妻是男人么?   这件事情, 简直不可思议到了极点。   但是,仔细想想,那时与凌霄、凌凤箫的相处中, 也有许多的破绽。   大小姐说过很多暗示性的话,他都下意识地为大小姐找好了理由。   林疏想掐死当时的自己。   但是无论萧韶是不是有所暗示和铺垫,林疏都被这个真相炸得两眼发黑。   凌凤箫是个男人!   他的未婚妻是个男人!   他们刚刚结了发, 还在讨论双修!   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真实的吗?   这无论如何都不像是真实的。   林疏在被子里掐了自己一下, 却感觉到了惊人的真实。   林疏:“......”   还有。   萧韶到底为什么会以为他是女孩子?   他在学宫里的时候,既没有穿裙子, 也没有画眉毛,到底哪里像女孩子了?   林疏想不通。   他还在两眼发黑, 只听见萧韶回答大娘道:“一些琐事,我会哄好。”   声音里, 强装冷静。   大娘满意道:“还算明白。娘子嘛,总是要多哄一哄的。”   萧韶道:“多谢大娘。”   “不必客气!”大娘爽朗道:“我给小娘子煮了姜糖水,放在桌上了, 我去看锅, 你可得记得喂糖水。”   萧韶道:“记得。”   大娘又把他们的手按在一起,这才放心离开。   一声门响,大娘走了。   大娘走了,恐怕就到了细细清算的时候。   林疏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怎样一种复杂的心情。   真的是真实的么?   不过, 下一刻,他的心理就得到了平衡。   因为他听见萧韶道:“我不信。”   林疏道:“我也不信。”   萧韶问:“你怎么证明?”   这人不自证,反而要他来证明,林疏回道:“你也要证明。”   萧韶静了静,又道:“你却看不见。”   林疏艰难地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我已经不相信眼见为实。”   大小姐呢?   那么漂亮的一个大小姐呢?   是假的?   他从被子璃出来,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天花板——虽然暂时瞎了,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望不见。   然后,他感到了萧韶的靠近。   可气的是,他已经对这个人脱敏了,虽然内心十分拒绝,身体却没有产生任何反应。   萧韶微凉的手指压了压他的喉结,又捏了一下。   随后,林疏感到萧韶按了按自己的胸膛。   他像一个在沙滩上被晾干的咸鱼,一动不动,接受检查。   ——再摸也没有用,和你一样平。   终于,萧韶停住了手。   他没有再往下,大约是知道,再往下也不能得到自己期望中的结果了。   然后,林疏听见他道:“你可以摸我。”   林疏心情复杂地再次确认了一下。   胸已经碰过了,摸索着往上,摸到了一个喉结,再往上,想摸一下下颌骨的时候,突然碰到了什么冰凉的金属东西——是面具,幻境中萧韶就带着这个。自己那时还想,幻境中,大家都改换了面貌,这人却多此一举,又戴了面具,是遮遮掩掩,不是个好东西,远不如磊落的大小姐。   确认完,林疏收回手。   然后,他听见萧韶道:“美人恩为何还能结果?”   林疏有气无力回道:“被你恐吓。”   他现在算是知道美人恩为什么长得如此艰难了!   ——成日和两个男人待在一起,还能结出果来,也真是难为它。   想到美人恩,就想到灵株不能在芥子锦囊中久放,否则会有死亡的风险。   他便将种着美人恩的玉盆从锦囊中取出。   萧韶接过去,放在了桌上,淡淡道:“要熟了。”   他们原本想着临走前有机会的话,就还给萧瑄,不料事到临头,要走的时候,萧瑄去了台子上,不在他们身边,因而没有还成,只能先养着。   现在轮到林疏发问:“你......为何会以为我是女孩子?”   “你若不是女孩子,桃源君怎会将你许配给我?”萧韶道:“我母亲亦是这样说,故而我从小到大便知道自己有一个未婚妻。”   说完这句,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小时候,因为凤凰血的缘故,整日昏迷,对许多事情记得也不甚清楚,不记得桃源君形貌,却依稀记得,我那时似乎是见过你的。”   林疏:“?”   既然见过,那就该知道我是个男孩子。   没想到,萧韶下一句道:“你小时候穿着白裙子,还叫我等你。”   林疏道:“那大约不是我。”   “我们的婚书装在玉筒里,只有指定之人的血才能打开。”萧韶道,“你能打开玉筒,便不可能是别人。”   行吧。   难道小傻子小时候也女装过么?   “后来,我问母亲,母亲却说,桃源君来凤凰山庄的时候,并没有带着他的徒弟。”萧韶道:“果然是我病中的幻觉么。”   林疏道:“是。”   “你素日毫无表情,难道不是易容所致?”   林疏道:“我一向是这样。”   “你向来乖巧,被我抱来抱去,并不像一个男孩子。”   林疏想了想,道:“我......随遇而安。”   气氛一时非常尴尬。   半晌,林疏怕萧韶被气死,问:“你......还好么?”   下一刻,他听见萧韶的声音:“那我的盈盈呢?”   盈盈?   林疏正在想盈盈是什么,就听萧韶问:“还没有出生,便没了?”   林疏想,原来是女儿,这人终于给女儿起好了名字。   但是,已经不可能有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生女儿这种功能。   萧韶按在他胸口上的手动了动,抓住他胸口的衣料:“你把我的盈盈弄到哪里去了?”   萧韶约莫是精神已经不正常了。   也是,林疏觉得自己的精神现在也有些不正常。   他道:“你也弄没了我的盈盈。”   气氛一时间非常尴尬。   尴尬被大娘,和一阵鸡汤的香气打破。   “好啊!”一声重重的放碗声后,响起了大娘气势汹汹的声音:“我道是什么事让你俩置气,还想,为何小娘子年纪不大,身体就如此虚弱,原来是小产了孩子!萧相公,掉了孩子,你娘子已经足够伤心,你却还在这里质问,这个夫君当得可不大称职!”   林疏:“......”   大娘听走了他们后半段的对话,产生了一些奇怪的误解。   热心的大娘,委实是世上最难对付的人。   此情此景,即使知道大娘搞错了什么,也只能装乖认怂。   果然,萧韶道:“我一时失控。”   “失控?今天失,明天失,日子还要不要过了?”光是听着声音,林疏就能想象出大娘横眉竖目的样子。   这件事情,不是萧韶一个人的过错,林疏尝试去承担大娘的一部分怒火,道:“是我不能生。”   “嗨呀!年纪轻轻,怎么会有不能生的道理?”大娘道。   不,年纪轻轻,就是有不能生的道理。   “闺女啊,你安心住下,大娘天天给你煮糖水,熬老母鸡汤,过不了几天,身体就养好啦!”跟他说话的时候,大娘的语气就非常慈祥和蔼:“说不定不等你们养好伤回外面,就又怀了一个啦!”   安慰完林疏,又立马回过头去批评萧韶:“要是再对娘子不好,大娘绝不会饶了你!”   萧韶道:“是。”   不知为什么,林疏有点想笑。   不料,大娘下一句又指向了他:“闺女啊,你素日里葵水准么?”   林疏为了符合自己生不出来的这个状态,道:“不准。”   “那就有点麻烦,”大娘道:“不过咱们村有几百年的偏方,大娘给你熬药,准能调好!”   林疏:“……”   他听见一声极轻的笑。   自己刚笑了萧韶,现在便被他笑,天道好轮回。   不過,自己現在沒了易容,竟没有被大娘认出性别,虽说有穿着女装和修了眉毛,散着头发,以及年纪尚小,没有完全长开这四个缘故在,但也佐证了这具躯壳确实是清秀好看。   以至于萧韶往日面对着一个男人,也能面不改色地亲亲抱抱。   实在是造化弄人。   好不容易应付过了大娘,该喝汤了。   一个残酷的事实是,即使林疏明白,两个人现在都想冷静一下,远离这个欺骗了自己感情的男人,现在他却还失明着,仍然需要萧韶喂饭。   萧韶开始喂饭,这个态度就比方才喂药时要消极的多了。   喂完饭,还要伺候洗漱,乃至同床睡觉。   床很小,被子只有一床,靠着感觉,林疏知道现在他们每人占据被子的一边,中间隔了一臂长的空,每个人都在掉下去的边缘反复试探。   若是大娘看到,恐怕又要横加指责,批评他们貌合神离,同床异梦。   林疏睡不着,翻了很多个身。   他知道萧韶也没有睡着。   但凡是个正常的人,在先失去未婚妻,再失去女儿的悲伤下,都会夜不成寐。   好不容易骗自己勉强睡着,做了一些乱糟糟光怪陆离的梦,醒来的时候,非常疲惫。   萧韶也起了,听声音,在给美人恩浇水。   浇罢,道:“我梦见盈盈了。”   声音也非常的疲惫。   林疏想,盈盈,在这个世界上,或许是存在过的。   当他在萧韶眼中是女孩子,大小姐在他眼中也是如假包换的女孩子那段日子里,不远的将来,真的有一个盈盈。   但昨天过后,他们的女儿就从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了。   这是一个,薛定谔的盈盈。   林疏终于认识到了这个事实,自从他在大厦顶上,被天雷劈到这个鬼地方的那一刻起,现代物理的阴影,就注定要伴随他的一生。   这个世界上,没有大小姐,没有疏妹,也没有盈盈,有的,只是两个命途多舛的男孩子罢了。   林疏叹了口气。   至少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还要在这座桃花源里,和萧韶做表面夫妻,过一段时间的日子。   该怎么相处,这是个问题。 第111章 韶哥   该怎么相处?   昨晚两人各自躺在床的两边, 什么都没有说, 虽说没有背对着睡, 但也没有面对着,而是各自面朝天花板。若是放在往日,大小姐还是大小姐的时候, 都是抱着睡的。   这个刺激,委实是过于大了。   而偏偏在这个时候,自己还瞎了, 活动不便。   萧韶把什么东西放在他手边:“衣服。”   林疏:“……多谢。”   这种情况下还能继续照顾他, 萧韶真是个好人。   他拿起那件外袍,摸索几下, 找出领口的所在,然后穿进去一只袖子, 去找另一只。   衣服的料子很滑,像水一样, 摸不出什么不同,他搞错了好几次,一直穿不进去第二只袖子。   正觉得很窘迫, 一只手从他背后穿过去, 拿起了衣料的一角:“这里。”   声音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就像那缕若有若无的寒梅香气一样。   林疏便想起在梦境中见到的萧韶的形象来。   高高在上,冷若冰霜。   他更怂了,觉得自己非常无助。   无助地穿完衣服, 该去洗漱了。   洗漱的地方在院子里,要用一个木瓢从水缸中取水。   他和萧韶的起床时间大致相似,都在寅末,也就是清晨五点,这个时候,村子里还没有任何动静,想是都还没有起床。   他接过萧韶递过来的青盐与水,最后又拿过萧韶递过来的布巾擦干,觉得自己完全丧失了自理能力,打算马上翻一翻锦囊,找颗无垢丹吃掉,免去这些杂事。   一个失明的人,实在有太多不能做的事情。   杂事做完,萧韶道:“我带你回房。”   林疏“嗯”了一声,被萧韶握住手腕,走在回房间的路上。   清晨风凉,他的脸刚刚洗过,被风刺得有点发疼。   手腕被松松握着,感觉有些异样,不大习惯。   林疏茫然想,原来他和大小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习惯直接牵手,乃至有时候会十指相扣了。   ——而现在直接返回陌生的、握手腕的阶段,还是出于照料盲人的迫不得已。   于是,回到房间后,他又对萧韶说了一声“谢谢”。   萧韶道:“不必。”   林疏坐回床上,不知该干什么。   萧韶在他身边坐下了。   林疏更不知该干什么了。   半晌,他吞吞吐吐道:“这两天……有劳你照顾。”   “不必谢。”萧韶道:“你是为救我受伤。”   林疏道:“你也是为救我和越若鹤才留下对付他们两个。”   萧韶道:“出于私心,带你同来北夏,使你遇险,是我的过错。”   林疏道:“你……在学宫中对我照顾许多,我也不能看你孤身去北夏犯险。”   一句谢谢,就这样逐渐演变成相互检讨。   林疏想,不论怎么说,大小姐也好,表哥也好,萧韶也好,都是自己被照顾,实在是亏欠良多。   ——而受生理功能的限制,他也不能生一个盈盈去还。   萧韶停止了这个话题,问他道:“还疼么?”   其实是疼的。   静脉尽碎,没有不疼的道理。   林疏抿了抿嘴唇,最后还是低声道:“不疼了。”   萧韶那边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知信没信,道:“继续吃药吧。”   说罢,林疏就听见几声拔开玉瓶瓶塞的声音。   他手上被放了几丸沉甸甸的丹药。   林疏想,自己醒来时,经脉的疼痛已经比最开始时减轻了许多,想必是萧韶已经给自己喂过丹药了。   他缓慢地一颗颗吞下丹药,感到了一丝负罪感。   这些药想必都是价值连城的圣药,放在以前,用大小姐的东西,他已经慢慢习惯。   但是……萧韶的东西。   他总觉得自己是在白吃白用,有所亏欠。   毕竟,两个人都是男人,婚约自然形同虚设。   婚约形同虚设,他们或许连朋友都做不成。   他站在萧韶的角度上想了想,觉得这件事情,实在不大愉快。   这样一来,面对萧韶的时候,就更不知所措了,简直回到了当初刚刚认识大小姐的那个阶段。   他又想谢谢萧韶,还未来得及组织好措辞,就听萧韶道:“婚约……”   林疏不想听,但是又有点想听,最后还是支起了耳朵,仿佛是一个正在等待判决的罪犯。   “婚约此事,我以为我母亲与你师父,或许知晓内情。”   林疏:“嗯。”   这件事情他昨晚就想了很久了。   首先,桃源君知道自己是男孩子,而萧韶的母亲一定也知道萧韶是男孩子。   那桃源君知不知道萧韶是男孩子呢?   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   换成萧韶的母亲,也是一样。   所以这个婚约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双方都不知情,闹了一场巨大的乌龙,定下了一个荒唐的婚约。   第二种可能是,他们知道。并且在明知这是两个男孩子的情况下,还是定下了婚约——为什么要给两个男孩子订下婚约呢?   正想着,就听萧韶道:“故而,我想,我们当年的婚约,可能另有隐情。你师父的事情,你究竟记得多少?”   林疏道:“什么都不记得。”   萧韶道:“那你的渡劫修为怎样练成?”   林疏:“……”   糟了,一个巨大的破绽。   一个人连自己的师父都忘了,十五岁之前的记忆一干二净,怎么会有渡劫的修为呢?   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只记得武功。”   值得庆幸的是,萧韶并没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而是说起了他所知道的。   “我的真实身份,不可使他人知晓。因此,我母亲道,桃源君的徒弟将来可能会女扮男装来掩人耳目。这样,我既能与她完成婚约,又不必担心被父皇指婚或和亲。”   林疏:“……”   他的重点放在一件事上,这人男扮女装,连他爹都不知道。   爹都不知道,那自己他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林疏的内心平衡了许多。   然后,他道:“那这样说来,你母亲的意思是,桃源君知道你是男人。”   萧韶道:“的确如此。”   说罢,又道:“桃源君……是隐世出尘的仙君,不会做下欺瞒之事。”   林疏想了想,觉得确实是有蹊跷。   总不能是双方的长辈怕孩子将来找不到对象,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撮合在了一起吧?   不过,他觉得,如果婚约有深意的话,迟早会水落石出,现在一个更加关键的问题是,自己和萧韶到底该怎么处理他们的关系?   他望向萧韶,即使失明了,也要用眼睛来表达自己的真诚。   萧韶静了静。   过一会儿,仿佛知道了他说的是什么,道:“我昨夜想了许多。”   林疏:“嗯。”   “此事虽非你我所愿,却也无法变更。”萧韶淡淡道,“你我暂且照常相处,待我回山庄,问过婚约来龙去脉,再做打算。”   林疏点了点头。   他还以为萧韶会被气死,要来个什么割袍断义,没想到还能保存一点摇摇欲坠的友情。   又沉默了一会儿,萧韶问:“你还愿意穿女装么?”   林疏不大愿意。   但是他在大娘眼里已经成了萧韶刚流产的小娘子,怕是穿不回男装了。   他道:“我继续穿裙子。”   萧韶却问:“那你愿意么?”   林疏的手指无意识抓了抓床单,道:“不愿意。”   女孩子诚然是很漂亮的,但穿裙子这种事情,他还是有点不愿意的。   萧韶“嗯”了一声,拿起他身上的锦囊,过一会往林疏身旁放了一身衣服:“穿回来吧。”   林疏:“可以穿么?”   萧韶:“可以。”   虽说似乎是换了一个人,但萧韶和大小姐给人的感觉非常相同——让林疏觉得,既然他说了可以,那就可以。   他便换回男装了。   换好男装,萧韶道:“这里。”   他被彻底支配,坐在了一个也不知是什么的地方。   然后,萧韶开始梳他散下来的头发。   梳好,简单束了一下。   ——这次是彻彻底底变回正常性别该有的状态了。   没来由地,林疏忽然想起当初在外面,自己给大小姐束发的场景,心中有些惘然。   萧韶似乎也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后道:“你……这样也好。”   束完发,外面鸡鸣三声,院子里陆陆续续有了响动。   萧韶道,我出去帮大娘,你在房里乖乖待着。   林疏应了,待在房里无事可做,只能静静听听整座村子的声音。   鸡叫声,远处的人声,打水声,厨房里拉动炉灶风箱的声音。   隐隐约约还有萧韶和大娘的说话声,林疏仔细听着,听见萧韶给他的男装找了一个完美的理由。   大致是两人行走江湖,终于体会到人心险恶,须得低调行事,女子则须更加注意。娘子打算以后在外面时,作男子打扮,与他兄弟相称。这几天就尝试一下,看看能否扮得像一些。   大娘说,小娘子那样标致,是你有福,但世道不好的时候,扮作男子也好。   又过一会儿,饭菜做好,萧韶来带他去吃饭。   甫一出门,就听见大娘拍手大赞:“好俊俏的小郎君!可不能让别家的丫头们看见!”   林疏有点不好意思,只笑了笑。   大娘仿佛宝贝自己的眼珠子一样,招呼他坐下,又是盛饭,又是舀汤。   林疏想,多亏萧韶带了面具,大娘看不清他的脸,只当个半黑不白的乌鸦对待,表现的好了便表扬,不好就批评。   不然,若是看见这人的长相,大娘恐怕要又添一个心头宝了。   ——虽然他也没见过萧韶面具下的真容,但大小姐美艳已极,表哥又那样清俊潇洒,萧韶想必绝不会不好看。   大娘道:“照我看,这个扮相没有毛病,你们喊几声哥哥弟弟来我听听。”   萧韶道:“疏弟。”   行吧,疏妹成了疏弟。   林疏想了想自己该怎么称呼萧韶——仙道中人没有取字的传统,只有一个名,他便只能依样画葫芦道:“韶哥。”   大娘笑得极为变态:“妙极!”   闹腾完一阵子,开始吃饭。萧韶道:“我喂你。”   被喂了几勺,林疏自觉这个动作没有眼睛也可以完成,不好再劳烦他韶哥,便道:“我来吧。”   他韶哥就把勺子给他了。   起先,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林疏喝了几口粥,被萧韶和大娘分别投喂了几筷子青菜。   事情从他的勺子落错位置,撞到碗壁开始。   再下一次,他的勺子直接落在了外面,舀了一个空。   萧韶笑了一声。   林疏:“……”   他韶哥从他手里把勺子拿回去了。   拿走的时候还似笑非笑说:“小瞎子。”   受到了嘲笑的林疏只能继续接受喂食,并对“小瞎子”悄悄怀恨在心。   作者有话要说:  真香预备。   今天学习一个八字词语:疏读百遍,其香自现。 第112章 哥哥   吃完饭, 大娘打发萧韶去村口小溪里打水。   萧韶道:“跟我出去走走?”   林疏点了点头。   失明后行动不便, 但每天的活动还是必要的, 否则便会养懒骨头,不利于修炼。   此时是清晨,田间的风很清爽。   但是不知为何, 这里要比外面暖和一些。   ——外面已经是寒冬腊月,这里却像是早春的光景了,不知有没有温泉的缘故在。   他看不见东西, 只能听见声音。   远处的地头上, 有几个汉子边干活,边交谈写自家的鸡多下了一个蛋之类的内容, 气氛很友好。   村子里面,有女人吆喝孩子回家吃饭, 不要再和二狗子玩了。   可见桃花源里没有饥馑灾祸,人们自给自足, 一切都过得很好。   萧韶道:“这里很好看。”   林疏:“嗯。”   光是凭借风中的青草气,树叶的沙沙作响声,以及远处的流水声, 就可以想象了。   那时候, 大小姐说日后想归隐山林,不知这里合不合意。   ——不,不合意。   林疏想,大概是有疏妹和盈盈,再归隐山林才会合意。   他有点沮丧, 默默跟着萧韶。   流水声越来越近,萧韶道:“此处是北面,有冻泉,南面是温泉池。”   林疏:“嗯。”   萧韶道:“你便只会‘嗯’么?”   林疏:“……”   果然被嫌弃了。   他只能凭着感觉,茫然望着萧韶的方向,又低下头,认错道:“......我不知该说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萧韶的声音似乎软了一点,“你……没有什么话想说么?”   林疏道:“没有。”   说什么呢?   他觉得眼眶有点发涩。   下一刻,萧韶的声音也有点无措:“你……别哭。”   林疏别过头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觉得有点委屈。   他觉得自己仿佛一只被养熟了的仓鼠,忽然被丢掉了。找不到原来的主人,新的这一个姑且给他提供一点食物,又凶的很。   实际上,在失明的情况下,能继续被照顾,就已经很好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该感激萧韶才是。   但是……他的情绪好像出了一些问题,变得不太明白了。   静了一会儿,就听萧韶走到了自己身边。   “算起来,你我相识已有三年。”   林疏:“嗯。”   嗯完,又想起萧韶不让他嗯,补充一句:“是。”   萧韶的声音里有一点无奈的笑意:“没有不让你嗯。”   林疏:“……”   萧韶似乎是轻轻叹了口气,然后道:“你害怕我?”   林疏摇头。   害怕,倒是没有,毕竟萧韶也不会吃人。   只是害怕自己又惹他不高兴罢了。   “三年来,我已见惯你男装,你却一直与我凌凤箫模样相处。”萧韶道:“故而,此事我虽惊讶,却也可以接受。想来你比我更难过一些。”   林疏道:“我看不见。”   看不见。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他眼前一片黑暗,就经常产生错乱,有时觉得萧韶是个完全陌生的人,有时又感觉自己身边仍然是大小姐,只是大小姐变凶了许多。   有时候,想想萧韶在演武场上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轻描淡写把苍旻打退的模样,又觉得身边这人简直是个人形自走制冷机,很是高不可攀。   萧韶道:“我听闻以冻泉淬冰玉银针,刺入穴位,可导出瘀血,稍后可以一试。”   过一会儿,又道:“从学宫出来的时候,我带了许多灵药,将灵药浸入温泉,可以去泡。”   林疏:“多谢。”   萧韶问:“你……不高兴么?”   林疏的情绪依然没有从低落中走出来,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能抬头望着萧韶。   虽然不知道萧韶的具体身高,总之比自己高就是了——也比大小姐高。   所谓的“玄绝化骨功”,根本就是用来改变骨架的,亏他当时还为大小姐开脱,觉得这是女孩子的爱美之心。   萧韶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会和男孩子相处。若有什么地方,你觉得不适,我会改。”   林疏想了想,发觉,事情好像真的是这样。   萧韶是大小姐。   大小姐在凤凰山庄长大。   凤凰山庄没有男人,一个都没有。   所以,大小姐可能只会和女孩子相处?只会哄女孩子?顺便把他当女孩子哄?   再想想大小姐平时对待萧灵阳、越若鹤、苍旻那冷冰冰的态度,林疏忽然感觉到,萧韶对自己态度,也不算是很凶了——简直温和得像春风化雨。   林疏居然对萧韶升起了一丝丝同情。   这人从小到大,除了乌眼鸡似的弟弟,没有近距离接触过任何同性。   但他转念一想,自己就接触过么?   林疏于是道:“……我也不会和男孩子相处。”   萧韶的关注点放在了奇怪的地方:“那你会和女孩子相处?”   林疏:“不会。”   他就不会和人相处。   萧韶道:“我做凌凤箫时,你我相处也算愉快。”   林疏放弃思考:“我只会和大小姐相处。”   萧韶道:“似乎是这样。”   他又道:“或者你我仍像以前那样。”   知道萧韶也很不知所措后,林疏忽然轻松了许多。   他便道:“但你之前把我当做女孩子。”   萧韶道:“你此前也把我当做富婆。”   韶哥,原来你一直知道么。   林疏辩解:“后来不是了。”   萧韶狐疑:“真的么?”   林疏继续辩解:“真的。”   萧韶继续狐疑:“我并未察觉有何区别。”   林疏持续辩解:“因为我一贯乖巧。”   萧韶姑且放过了他,转开了话题:“若我把你当弟弟看待,是否可行?”   林疏有点害怕:“萧灵阳那样的弟弟么?”   萧韶声音里带了一点笑意:“听话的那种,不打。”   林疏想了想,觉得似乎可行,于是点了点头。   萧韶道:“萧灵阳刚出生的时候,母亲告诉我,我添了一个弟弟。我想,日后要好好待他,教他练剑,看他读书,看他将来当上皇帝。他原本也是很好的,后来,他六岁的时候,我与他再见,发觉他竟然性情大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林疏道:“他很爱护你。”   “我知道。”萧韶淡淡道,“若在寻常人家,也就罢了,他却是储君。”   林疏发现了一个问题。   萧韶有一个弟弟,却没有做过哥哥。   连爹都不知道女儿并不是女儿,弟弟就更不知道姐姐不是姐姐了。   他忽然很好奇萧灵阳知道真相时的表情。   “不谈这个。”萧韶道:“疏弟不甚顺口,你有小名么?”   林疏:“没有。”   他家老头只这一个徒弟,因此不必取小名,只喊“徒弟”就成了。   萧韶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问:苍旻喊越若鹤什么?”   林疏:“越如杠。”   萧韶又问:“越若鹤喊苍旻呢?”   林疏:“......白云。”   “为何?”   苍旻并不是很白。   林疏道:“白云苍狗。”   感受到了萧韶的沉默,林疏居然有点想笑了。   学宫中的男孩子们,关系疏远的,都是以“X兄”、“师弟”、“道友”相称。关系好的,就互相起诨号,千奇百怪,几乎涵盖一切飞禽走兽。   ——总之,就是没有一个正经称呼。   “疏儿?小疏?”萧韶道:“还是像姑娘。”   林疏道:“韶哥也并不顺口。”   “不顺么?”萧韶道:“喊一声给我听。”   林疏:“韶哥。”   “再喊一声。”   “韶哥。”   “不顺么?”   “不顺。”   萧韶似乎沉吟良久。   终于,开口道:“可以去掉韶字。”   林疏迟疑了。   半晌,吞吞吐吐道:“......哥?”   “可以重复一下。”   “......哥哥?”   萧韶道:“尚可。”   林疏却感觉浑身不对劲。   他提出申请:“可以喊兄长么?”   萧韶:“并不通顺。”   林疏:“?”   韶哥,你告诉我,哪里不通顺了? 第113章 果子   敲定了称呼问题, 萧韶去给大娘汲水, 道:“别动。”   林疏不敢动。   小溪边都是石头, 他也怕自己一动便掉下去。   他仿佛一个等待家长来接的幼儿园在读生,等到萧韶回来,才抓住他的衣袖, 小心翼翼跟着走。   事情就发生在回去的路上。   回去的时候,要经过一片田埂。   林疏看不见,但是据萧韶说, 田埂两边种满麦子, 眼下的时节,麦苗很嫩, 踩不得。   这田埂又只能容一个人通过。   来的时候倒是很容易,萧韶有两只手可以带着林疏, 让他不至于踩空。   现在一手提了水桶,就不太好操作。   萧韶道:“我背你?”   林疏:“桶。”   萧韶道:“我抱你罢。”   于是, 一个复杂的姿势出现了。   林疏被萧韶抱着,同时半拎半抱着水桶。   萧韶走了一步。   林疏:“!!!”   水洒了!   洒身上了!   他把桶改为紧紧抱住,防止它再晃动。   萧韶:“可以么?”   林疏:“大概可以。”   萧韶就继续走了。   这次走了两步。   林疏:“!!!!!”   他感到萧韶的胸膛在颤抖。   这个人, 在笑。   但林疏笑不出来。   水还是洒了。   由于抱着的时候, 桶身略有倾斜,他被萧韶打横抱着,身体也是斜的。   水,泼了他一脸。   林疏:“……”   萧韶把桶拿开,然后把他放下来。   这个过程中, 他又笑了一次。   然后用什么东西在他脸上擦了几下,擦的过程中道:“别动。”   ——就连这短短的“别动”两个字,都带着那么一点笑。   林疏:“……”   继被喊“小瞎子”之后,他再次被嘲笑了。   他能确定,如果这个人还是大小姐,他还是疏妹,绝对不会被嘲笑。   萧韶擦干了他脸上的水。   林疏站在清晨的冷风中,静默。   萧韶道:“你还好么?”   林疏:“不好。”   他先是因为不恰当的姿势和颠簸被泼了一脸水,然后又被嘲笑了三次。   不过,这个嘲笑里面,并没有恶意。   他结合自己往日在学宫里的见闻,想起苍旻和越若鹤的相处模式。   当苍旻做出一些丑陋操作的时候,越若鹤会毫不留情地嘲笑他,当越若鹤这样的时候,苍旻也会十倍嘲讽回去。   以前大学的时候,自己的几个室友似乎也是这样,在“爹”与“儿子”这两个称呼上孜孜不倦地彼此攻击。   这就是两个男孩子之间的友情吗?   萧韶:“继续?”   林疏:“还会洒么?”   萧韶:“恐怕会。”   这个人又笑了。   林疏现在想掐死他。   他仔细回忆苍旻和越若鹤这对好友相处的细节,打算从中学习,然后用来回应萧韶。   结果,回应的措辞还没想好,就发现了一个盲点。   林疏问:“为什么我和桶不能分开?”   萧韶:“分开?”   林疏:“……比如桶先过去。”   萧韶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我没有想到。”   这其实不是一个两人一桶以怎样的姿势才能穿越田埂的问题,而是一个先后问题。   只需要萧韶先把桶放到田埂的尽头,再回来带自己过去,一切就可以解决。   而他们却在这里抱来抱去,不成体统,甚至酿成冷水泼脸的惨案——这不是因为他的姿势不对,而是两个人共同的愚蠢。   林疏甚至怀疑他们两个的智商产生了一定程度的下降。   最后,萧韶先把他带到了田埂的尽头,又返回去把木桶提了过来。   大娘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萧韶说得像真的一样:“玩了一会水。”   大娘:“什么!你竟让娘子碰凉水!”   萧韶就被大娘制裁了。   林疏感到了快乐。   萧韶被制裁过后,乖乖带他回了房间,说要治眼睛。   林疏听着他用玉魄点起灵火,炙烤冰玉银针,然后将其浸入冻泉水。   “嗤——”   随后,萧韶的脚步声传过来,一只手扶上了他的后脑勺。   “我要刺你的攒竹穴与四白穴。”   林疏:“你似乎没有学过《医术入门》。”   萧韶:“但我学过《六壬点穴功》。”   针似乎要刺过来了。   林疏有点害怕,估计着自己和针的距离,然后在想象中的针刺激自己皮肤的时候,打了一个幅度极小的寒噤。   萧韶:“我还没有刺。”   林疏:“……”   下一刻,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精准地刺进了他右眼下的四白穴。   林疏还没反应过来,一秒钟后,另一枚冰凉的银针刺进了右边攒竹穴。   他冷静下来,准备着一秒之后的下一次被刺。   一秒,三秒,十秒。   林疏:“?”   下一刻,当他刚刚放松警惕的时候,左边四白穴被扎了一下。   又过了随机的一段时间,左边攒竹穴也猛地一凉。   林疏努力让自己和萧韶的相处显得自然一些,打了打腹稿,开口道:“你可以有规律一些。”   萧韶淡淡道:“我怕你紧张。”   真的吗,我觉得你在玩弄我。   刺了针,一刻钟之后便要拔出。   林疏感到有什么东西从针刺之处缓缓流了下来。   萧韶道:“有血。”   林疏感到萧韶微凉的指腹划过自己眼下。   “像你哭了。”   随后,指腹换成湿润的布巾,流下来的血被擦拭干净。   林疏忽然感觉眼睛舒服了一些。   依次拔下四枚针后,萧韶用一根发带蒙住了他的眼睛,道:“等一会。”   林疏“嗯”了一声。   萧韶在他身边坐下,继续翻医书。   过一会儿,大娘在院子里喊了一句:“萧相公!”   原来是大娘在拆换被子,家中又暂时无人打下手,需要一个人帮忙。   萧韶告诉他半刻钟之后拆掉发带,然后便去院子里帮忙整理被子。   林疏想,这人也算是个好人。   这几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都过于复杂,他有些静不下心来,一个人待在房里无事可做,便拿出了折竹剑。   剑身冰凉,使人冷静。随即,他从锦囊里取出拭剑的软布,轻轻擦拭着剑身。   先前,大小姐脾气不好的时候,就会一个人在中庭擦刀,他那时不能理解,直到现在才明白,擦刀、擦剑能够有效缓解焦虑,使人平静。   他在平静中度过了半刻钟,将折竹平放在桌面上,解下眼上的发带。   有光。   眼前有一团模糊的光晕,似乎是窗户。   ——果然有效。   他转头望向房间里,大部分还是黑的,只有个别地方分布着或深或浅的光晕。   若是此后每天刺针导出瘀血,会不会很快好起来?   想到这里,林疏又想,假如用自身的灵力来冲开瘀血呢?   能早一日冲开,便不用再给萧韶和大娘添麻烦。   萧韶用过“涅槃生息”后,将有七天不能动用灵力,而自己的话——他的聚灵丹还剩下四丸。   用灵力破开淤积壅塞之处,这是很常规的操作。   林疏想了想,将一枚聚灵丹按碎,吃下四分之一丸。   熟悉的冷寒灵力在体内凝结,他运起心法,心下逐渐冰凉寂静,然后——下一刻!   林疏四肢百骸猛地爆发出一股剧烈到难以忍受的疼痛,整个人眼前一黑,向前栽去,失去意识前,听见一些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   林疏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眼前仍是深浅不一的光晕。   有一道声音道:“你经脉尽碎,不能再服用聚灵丹。”   声音中,带着些许严厉。   林疏想着刚刚发生的惨案,道:“……我错了。”   他已经做好了很疼的准备,却没想到是这样厉害的疼。   萧韶伸手整了整他的头发,道:“以后不可这样。”   林疏:“嗯。”   萧韶的语气放轻了些:“还疼么?”   林疏摇了摇头。   “不必担心你的眼睛,”萧韶道,“纵使一辈子好不了,我也不会把你丢下。”   林疏有点受宠若惊。   但是,萧韶的下一句话,让他心中一跳。   “方才你昏迷在桌上,把美人恩打翻了。”   林疏:“还活着么?”   “活着,”萧韶顿了顿,道,“但果子不见了,我没有找到。”   “萧瑄是不是说过……”林疏声音有点发涩:“果子无法存放,不能离枝太久?”   萧韶:“嗯。”   美人恩差一点点就会成熟,就这样因为他吃错药……不见了?   林疏心痛到不能呼吸。   “也无妨,”萧韶,“可以再养。”   “可是,”林疏有点沮丧,“我们养了那么久的果子。”   ——他还没有看见果子熟了之后的样子。 第114章 药泉   萧瑄还说过, 美人恩开花结果, 是极难的事情, 一般来说,一株美人恩一辈子也就只开一次花,结一个果子。   果子。   林疏非常沮丧, 甚至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美人恩提前还给萧瑄,这样,它就会在北夏安全地结果了。   萧韶安慰了他几句, 说什么以后还能再寻新的美人恩植株, 以及这个果子是在他的威胁下才长出来,恐怕先天不足, 即使结出来也不一定有用云云。   他还把美人恩植株的小鹿角放在林疏手下,让他摸了摸。   这一次, 那些鹿角却不躲避他的触碰了。   难道是植株也伤心过度了么?   他昏了颇长的一段时间,故而现在又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他们暂且搁下美人恩, 去和大娘一起吃饭。   吃完饭,下午无事,陆陆续续有村民上门, 他们对萧韶、林疏和外面的东西非常好奇, 询问了不少事情。   萧韶一一回答,并说如非必要,还是不要出山为好,即使要出,也要等到过些年头, 天下太平时再出。   村民也都知道打仗不是好事,表示不会出去。   从他们的交谈中,林疏能听出来,这些人过了两百年安宁平静,衣食无忧的日子,也没有外部或内部的纷争,个个都非常淳朴和善,说话也直来直去,很让人舒服。   一个小女孩问:“大哥哥,你为什么带面具呀?”   萧韶道:“我脸上有烧伤,怕吓到别人。”   小女孩又问:“大哥哥,你在外面是做什么的呀?”   萧韶道:“是乐师,给人吹笛子。”   小女孩道:“那你的娘子呢?”   “弹琴。”   林疏就静静听他漫天鬼扯。   一张从没有见过人的脸若能烧伤,那也是亘古未有之奇事了。   小女孩蹦跳了几下,最后问:“大哥哥,你们怎么没有宝宝呢?我姐姐和你一般大,已经有两个宝宝了!”   林疏:“......”   快住口。   萧韶好不容易没提盈盈的事情了,现在问话的又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这下恐怕又要触景伤情,想起自己夭折的女儿来。   就听萧韶继续淡然胡扯:“我娘子需要照顾,暂时无暇顾及孩子。”   小女孩道:“大哥哥真好。”   林疏心想,我信了你的邪。   两天前发现彼此是男人的时候,萧韶反应最大的一件事就是盈盈没了。那天晚上,他甚至没有梦见疏妹,而是梦见了盈盈——虽然林疏很好奇,这一对连面都没有见过的父女到底是怎么能梦见的。   他突然发现自己现在不仅很无助,还很暴躁,总是对萧韶有意见。   这样不行。   他深呼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和下来。   又过半天,送走了一应村民与小女孩与小男孩,院中终于清静下来。   村民们诚然十分和善,但林疏还是不擅长于和人打交道,这半天下来,被嘘寒问暖了一大番,神思不禁有些昏昏然。   萧韶道:“你还好么?”   林疏:“不大好。”   萧韶摸了摸他的头:“我们去睡觉。”   说罢,又仿佛想起了什么:“泡温泉亦可以解乏。”   他们便去泡温泉了。   越往南走,越感到暖和,方才还是初春,此时却像到了夏天——这座村子也果真奇异。   林疏被拉着走了不少山路,据说,南面这座山上,有数个大小不一的温泉池,颜色各异,雾气蒸腾,一眼望过去,如同仙境。   到了地方,萧韶开始往泉池中放药草。   接骨续脉的银霜花,放十几朵,专治外伤的麒麟髓,倒一大瓶。   小还丹,没什么副作用,一股脑倒进去,大还丹则要斟酌一下,放上七八颗。   紫霄存续丹,放十来颗。   因为林疏上过外丹精通,萧韶没有,他还要询问一下林疏药性是否相冲。   林疏越听,越觉得这不是药浴,简直是要造药人。   就算是一个重伤濒死的人,被放在了这样一个池子里,也能立马生龙活虎,一个四肢尽断的人,泡了这样的水,也能重新长出肢体。   有钱还是韶哥有钱。   放好药,萧韶道:“可以了。”   林疏按住自己的领口。   泡温泉,那自然要脱一些衣服。   若此时他身边还是大小姐,就麻烦一些。   萧韶是同性,按理说,一起泡温泉也没有什么逾礼之处,但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偏偏这时候萧韶又道:“你自己能脱么?”   林疏:“能。”   他解开束带,然后取下外袍。   取到一半,林疏的动作停住了。   他道:“你是不是在看我?”   萧韶道:“是。”   林疏看向萧韶的方向——纵然那只是一团模糊的黑影,但并不妨碍他直觉有人在看自己。   他道:“你为何看我?”   萧韶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林疏:“?”   “若你今日是个男孩子,那就确实是一个男孩子了。”   林疏:“……”   他残忍地脱下了外袍,又脱下中间一层御寒用的羽织中衣,以此掐碎萧韶脑海中不切实际的幻想。   此时,他全身上下只剩下一层雪白的蚕丝里衣,被风一吹,很有些空空荡荡。   萧韶道:“我带你下去,当心。”   温泉池的池周是天然形成的岩石,形状多变,崎岖不平。   林疏刚一下去就踩空了。   萧韶眼疾手快,捞住了他的腰。   林疏手忙脚乱间抱住那只手臂,然后被往回带,整个人扑腾了一会儿,最后以后背紧紧贴住萧韶的姿势停住了。   肌肤相贴,温热的触感让他有点头皮发麻。   萧韶又笑了。   林疏“……”   他这辈子的脸,恐怕就要在这短短几天中丢光。   “我往日怎么没有发现……”萧韶放开他,道:“你这么好玩?”   一点都不好玩。   林疏深呼吸一下,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但是,你只能保证自己走得足够小心,而不能预料到脚下的池子中,石头的分布有多么险恶,更别提水的浮力还会让人脚下不稳。   连续又发生了几次事故后,萧韶笑道:“算了。”   然后把林疏从水里捞出来,打横抱着往温泉另一边去,寻了一个深度合适,又平坦光滑的石头,把人放下。   水很深,林疏很飘,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坐稳。   萧韶问:“这样可以么?”   林疏:“嗯。”   池水很热,微微发烫,药力已经起效,使他四肢中有热流涌动。   他想起剑阁的后山也有一座泉池。   小时候练基本功,每天挥剑收剑,将基础剑招演练上万次,于身体有损,要每三天泡一次灵泉。   只是,那口泉却是很凉的,泡在里面,浑身的血液都好似换成了雪水。   林疏曲起双膝,用手臂环抱住,发呆。   这是他以前在剑阁泡灵泉时惯有的动作。   他又感到萧韶在看自己。   林疏歪了歪脑袋。   然后被萧韶捏了一下脸。   林疏:“?”   韶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以前都是刮鼻子。   萧韶收回手。   “我有一事不解。”他道。   林疏:“什么事?”   “昔日我把你当做姑娘,只想爱重你,时常告诫自己,不可逾礼,不可轻薄。”萧韶道:“如今你变成了男孩子,不知为何,我心境有所不同。”   林疏一惊,心想你不愿意轻薄疏妹,难道想轻薄疏弟。   这人恐怕有点变态了,他移动了一下身体,远离萧韶。   然后被萧韶捞了回来,按回原来的地方。   萧韶道:“就像此时,我就很想欺负你。”   他声音里带着笑。   林疏看不见他的脸,可听着这声音,眼前却浮现了表哥的样子。   那一双总含着桃花的眼,微微弯起的时候,仿佛开屏的孔雀,很骚气。   但表哥这样笑,林疏觉得很温柔好看,换成萧韶,联想到此人多次嘲笑自己,现在还直言想要欺负自己的恶劣行径,他就有点牙痒。   他道:“我也很想打你。”   萧韶道:“此时你我都没有修为,你可以尽情来打。”   林疏道:“我并不傻。”   他拖着一身几乎碎成粉末的经脉,手无缚鸡之力,萧韶虽然也暂时不能用灵力,却不妨碍他手有缚林疏之力。   萧韶道:“真的么。”   林疏磨了磨牙。   他道:“你若愿意让我打,可以等我恢复修为。”   萧韶道:“你身为渡劫前辈,欺压我区区元婴,好不要脸。”   林疏道:“你区区元婴,却能和两个渡劫巫师不分胜负,我觉得这个元婴有待商榷。”   “嗯?”萧韶伸手抬起他下巴:“你怎么牙尖嘴利了这么多?”   林疏不说话,想了想,发觉自己方才说话确实流利了不少。   ——大约是因为萧韶过于恶劣。   萧韶道:“我家的小哑巴呢?”   林疏道:“我即使哑,也不是你家。”   萧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即使不能做我的娘子,恐怕也暂时不好轻易分开。”   林疏:“那你不娶娘子,不生盈盈了么?”   萧韶:“盈盈若不是疏妹所生,还有什么意思。”   林疏想,韶哥才二十的年纪,就丧妻丧女,实在好不凄惨,自己应该包容他,安慰一下。   再一想,自己何尝不是丧妻丧女,同样凄惨,还是不安慰了。   两人一时陷入寂静。   过了一会儿,萧韶道:“奇怪。”   林疏道:“嗯。”   萧韶:“你也发现了?”   林疏:“发现了。”   有人在看他们。   一道目光从背后传过来。   他转过头去。   那个方向,是他们下水前放衣物的方向。   忽然,朦胧间一道白影嗖一下过来,带着破风之声,直直落进温泉池的中央。   林疏:“……什么东西?”   现在,他感到那道目光又从池中央看过来。   萧韶道:“你的剑。”   林疏:“折竹?”   萧韶道:“我去看。”   大概是药力的作用,林疏感觉自己又看得清楚了一些,能看出是一个人影往池中央去了。   眼看着萧韶即将走到池中央,忽然有一道嫩脆但生气的声音。   “走开啊!!!!!” 第115章 盈缺   声音里带着些奶气, 但是不妨碍其中的崩溃。   萧韶停下了。   林疏想了想, 也起身朝那边去。   近了, 能看见中央的温泉水下,隐隐约约有一片白光。   不,不仅如此。   温泉池的中央似乎卷起了一个漩涡, 水流波动十分剧烈。   此时此刻,池子里又发出了绝望的:“啊!!!!”   林疏:“?”   方才萧韶说,飞进去的是折竹, 那么现在这个正在嚎叫的, 应当也是折竹。   折竹成精了?   怎么成的精?   林疏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果子。   美人恩的果子,原本的作用就是点化器灵。   而他上午昏倒的时候, 昏在了桌上,打翻了美人恩。   与此同时, 折竹也在桌上。   折竹把果子吃了?   萧韶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对那边道:“果子?”   温泉池内, 波涛汹涌。   这时,林疏注意到,鼻端嗅到的药味竟然在逐渐变淡。   萧韶道:“住手, 这是给林疏的。”   那声音道:“那我呢????”   萧韶道:“你是谁?”   那声音气急败坏道:“我难道不是盈盈吗????”   即使看不清, 林疏都能感觉到萧韶身上浮起了巨大的问号。   只听萧韶道:“出来。”   说着,就往那边走过去。   “走开啊!!!!!”那个声音道:“我不要看见男人!!!!”   林疏:“……”   这是果子无疑了。   普天之下,讨厌男人的人有不少,这么讨厌男人的,估计也只此一个。   萧韶道:“我不相信你是盈盈。”   “谁生的我?”光是听着声音, 林疏就感到了果子的愤怒:“谁生的我???是你们两个男人!!!”   萧韶:“你是想说,我是你爹么?”   “我不接受!!”那声音嗷一下哭了出来:“我不要男人当我爹!!!”   林疏:“?”   “你的声音,似乎不像女孩子。”萧韶淡淡道。   那边静默了一刻,下一刻,爆发出绝望的哭声。   “难道你指望两个男人生出一个女孩子吗?”果子道:“你不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么?”   真是一个比喻的鬼才。   但林疏想,这个理论其实不大对。   根据初中生物的理论,两个男人,假如技术允许,是可以生出女儿的。   但是,显然,果子不是。   应该是确定了果子是个男孩子,萧韶失去了耐心。   林疏看着他上前,从温泉池中拎出了一个白色的东西,放在岸上。   那团并不大的白影挣扎:“我不允许男人碰我!!”   萧韶道:“假如你是女孩子,我会顺着你。”   “我难道不是女孩子吗?”果子道:“是你们把我摸成了男孩子!”   说罢,果子大叫:“你不要上岸!我不要看到男人的身体!”   萧韶的声音毫无波动:“我穿了衣服。”   果子继续大叫:“穿衣服也不行!”   萧韶道:“你为什么穿着女装?”   果子疯狂大叫:“难道不是因为你们摸我的时候穿着女装吗?”   场面一时间很尴尬。   林疏默默开口:“折竹呢?”   果子道:“难道不是我么?你难道不认得我了么?”   林疏发现了果子的说话方式。   我难道不是盈盈么?   难道你指望两个男人生出一个女孩子么?   我难道不是女孩子吗?   我难道不是折竹吗?   所以,果子,你到底是盈盈还是折竹,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而且,林疏认为这不是折竹该有的性格。   即使化成了剑灵,折竹也应该安静、冷清,而不是变成一个哇哇大叫的果子。   他问:“你究竟是不是折竹?”   果子道:“我当然是!你这个没有良心的男人!”   林疏摸了摸鼻子。   他大概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美人恩本来固有的属性就是,跟着谁长大,就会像谁。   但是,他却没有想到,这个果子跟着男人长大,就会变成男人,跟着姑娘长大,就会长成姑娘。   这其实没有什么所谓,但是,这个果子这么讨厌男人,却又生成了男人,命运也着实叵测。   萧韶:“总而言之,你不是我的女儿,你是个男孩子。”   “我不是!”果子道,“我是女孩子!”   萧韶:“一个有了男孩子躯体的女孩子。”   果子道:“我难道不希望我有女孩子的身体吗?”   “眼见为实,你事实上是男孩子。”萧韶道,“我为女儿准备了很多名字,却没有给儿子准备。盈盈是盈,你就叫缺吧。我允许你在‘林缺’和‘凌缺’间选择。”   林疏险些要笑出声来。   韶哥,你对男孩子这么不认真的么?   “我不缺!”   “名字而已。”   “我要叫盈盈!”   “你不叫。”   “我要叫!”   萧韶的声音极端平淡:“无愧就在你右手边,自己切。” 第116章 萧无缺   果子为萧韶的冷漠所震惊。带着哭腔抽了几口气:“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女儿的么?”   萧韶:“切了, 就是我的女儿。”   林疏听得瑟瑟发抖。   萧韶, 是个狠人。   对自己狠, 对别人也狠。   多谢他没有在发现自己是个男孩子的时候说:“切了,就是我的未婚妻。”   但果子,不是一般的果子。   可以说, 它是一个被吓大的果子。   果子道:“我是灵体,切不掉。”   萧韶道:“那就不要叫唤。”   果子:“……”   它委委屈屈地哼唧了一声。   林疏看着那一团白影,问:“你真的是折竹么?”   他知道折竹是什么样的剑。   冰凉的, 剔透的, 拿在手里,重量是轻的, 而寒意是沉的。   怎么变成了这么一个吱哇乱叫的果子?   果子道:“我不是折竹。”   林疏居然松了一口气。   果子下一句道:“但我暂时住在折竹上。”   林疏:“?”   和他说话时,果子倒是好声好气了一些。   说是它点化不了折竹。   美人恩的作用是夺造化之功, 给原本不该有生命的器具赋予魂魄和灵体。   但是折竹,它做不到。   果子听声音也就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孩, 说话有点混乱。   大体意思是,折竹少说也存在了千年了,本身的力量过于强大, 一时半会还养不出魂魄来。它只能点化一下, 能不能成,要看以后的机缘。   它进行完点化的操作之后,按照天性,自然而然地用这些天来吸收的灵气塑造一具灵体。   但是折竹还没有产生魂魄,灵体只是个躯壳。   灵体想找魂魄, 就像植物的根想要水一样。   这时候,意外的事情产生了。   由于果子在生长的过程中,因为被两个男人养大,吸他们的气息长成,怨念十分之大,已经不是个简单的果子。   它是个有意识的果子了。   ——然后,它被那个灵体吸进去了,一睁眼,就有了躯壳。   还是个男孩子的躯壳。   果子崩溃。   但是,一切都已经铸成,它再也不是那个单纯的果子了。   他是一个男孩子了。   一个男孩子。   果子说到这里的时候,几乎要背过气去。   “嗯哼。”萧韶道:“所以你要叫林缺还是凌缺?萧缺也可。”   果子道:“我难道想让自己缺吗。”   萧韶道:“你想缺。”   果子抽噎一声:“即使我不能叫盈盈,我难道不能叫无缺吗。”   萧韶道:“可以。”   果子说:“你们皇室的姓,有人皇的气运,我想姓萧。”   萧韶道:“你若喊我爹,自然可以姓萧。”   果子屈辱地喊了一声“爹”。   萧韶道:“听话。”   果子屈辱地转身,往一边去了。   林疏想,虽然萧韶失去了女儿,但是有了一个儿子,也算可以平衡一些。   然后就听果子道:“那我喊林疏什么?”   萧韶道:“你也可以喊爹。”   果子:“难道人不应当只有一个爹么?”   萧韶:“你是人么?”   果子道:“爹。”   林疏猝不及防也成了爹,感觉自己年纪还小,不应当这样。   但是果子的成长是他和萧韶一同促成的,果子也确实能够算是他们两个的儿子。   林疏:“……”   他正在消化这一声“爹”,就听萧韶道:“你也吸了萧瑄的气息么?”   林疏心道不好,当初他、大小姐、美人恩和萧瑄共处一个马车,那果子严格来讲,算是他们三个的孩子?   这就有点混乱了。   果子没好气道:“他又不美。难道我长得像他么?”   林疏又想,这样说来,果子吸了谁的气息,就会长得像谁。   ——他开始好奇综合了自己和凌凤箫长相的果子是什么样了。   说罢,果子去一边自闭。   林疏和萧韶又泡了一会儿,觉得已经泡够,脑袋发昏后,收拾了一下,从温泉池中出来。   换好衣服,萧韶给他擦头发。   擦到一半,萧韶问果子:“无缺,你有灵力么?”   果子说有,我元婴期。   ——于是,果子就被剥削了。   果子一边用灵力把林疏的头发弄干,一边对萧韶道:“我劝你好好对我。”   萧韶:“哦?”   果子道:“你难道不想有更多的器灵吗?你难道不想让你的无愧、你的其它刀化形么?只有我心情好了,我的本体才能再结出更多的果子。”   萧韶:“我不想。”   果子:“……”   萧韶继续剥削:“你可以用灵力,那么也可以让林疏的眼睛恢复。”   果子:“……”   林疏感觉有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额头上,一股清凉的灵力流进来,疏导着他的气血。   用灵力化掉瘀血,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因为现在他和萧韶都没有灵力,他才一直瞎着,要靠药物慢慢调理。   现在有了果子,一切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微微的刺痛从眼眶周围传来,刺痛过后,是发热。   他眼前看到的事物晃了晃。   果子说:“不要见光,过一会儿就好了。”   萧韶用一条发带蒙住了林疏的眼睛。   他们便打算离开了。   林疏的手被一个什么东西牵了一下,似乎是一只柔软的手。   萧韶问:“你为何不牵我?”   果子道:“你坏。”   萧韶又道:“你不是不碰男人么?”   果子道:“但折竹是林疏的剑。”   萧韶:“哦。”   林疏笑了一下。   于是,场景变成萧韶牵着他,他同时牵着果子。   离开温泉的区域后,水汽散去,空气变得干燥爽朗起来。   果子一边走,一边和萧韶拌嘴。   山路不好走,故而速度十分缓慢,林疏走着走着,发现自己差不多能看清蒙住眼睛的那根发带的花纹了。   黑绸的质地,绣着暗金色云水。   他道:“我可以看见了。”   那两个人停止了拌嘴。   萧韶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伸手去解发带。   两人离得极近,林疏再次嗅到了渺远清冷的梅花香气。   发带被揭开,日光突然刺进来,然后被萧韶的手指挡住。   手指的缝隙透过些许光,林疏适应了一会儿,道:“可以了。”   萧韶放下手。   林疏抬头看。   只在梦境里见过寥寥几面的萧韶,此时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了。   还是那样的华美黑袍,修长身形,通身的高华冷淡,像极了那缕冷冷清清的梅花香。   这人以银色的面具覆了上半张脸,因而看不出相貌,只能看见形状优美的下颌。   他与萧韶对上了目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萧韶亦是静了一会儿,然后淡淡道:“走吧。”   ——林疏想,这时候被他看着,倒是很淡然,很有气质了,一点都不像是刚才还和果子拌嘴的那个人。   正想着,他的袖角被扯了扯。   林疏低头看。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花瓣一样漂亮的小脸。   果子披着及肩的柔软的黑头发,穿一件白裙子。   像不像自己,林疏不知道,但似乎是像的。而那双墨黑的眼瞳,和眼角微微挑起的那个小弧度,像极了大小姐。   果子仰头望着他,扁了扁嫣红的嘴唇。   林疏觉得心里有点软。   但是,谁能想到,一个这样漂亮的小姑娘,居然是个男孩子呢?   这样漂亮的小姑娘,难道还不够资格成为盈盈,要被叫缺缺么?   看完了果子,他又忍不住去看萧韶。   ——然后就见萧韶也正在看着他,眼中神情莫测。   萧韶道:“回去吧。”   林疏点了点头。   ——就见萧韶顺理成章地牵起了果子另一只手。   果子哼唧了一声。   林疏笑。   那么现在,问题就来了。   他们该怎么向大娘解释?   出去泡了一趟温泉,就多了一个这么大的女儿? 第117章 地动   林疏问:“你还能变回去么?”   “不能的, 我和折竹剑不契合, 不能随意变化。”果子拽住他们两人的手荡秋千, “要等回去,我回本体,把剑还给你。”   果子的本体是美人恩, 此次化形,机缘巧合,折竹没化成, 倒是让本来不该化形的果子化成了。   而按照果子的说法, 折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化出形来。   所以说,果子, 不能凭空消失。   这就有点麻烦了。   两人会村子,肯定是要被村民们看到的。   凭空多出来一个女儿?   天知道, 林疏在大娘眼里,还是一个刚刚流过产, 身体虚弱的小娘子。   萧韶拿出一个符箓来:“用这个。”   那是个简单的隐身符咒,在有修为的人眼中形同虚设,对付凡人, 却也足够了。   不必担心怎么向大娘交代后, 林疏把目光从果子身上移开,看四周景象。   他们此时在一座山上,从山上往下望,看见一大片形状规整的绿色农田。   南面,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溪绕过村子, 隐没在浓绿色的林中。   最中央是村落,隐约能看见活动的人影。   山上的密林之中,传来啁啾的鸟鸣。   很宁静,也很美。   果子撒开他们的手去前面走,在山间蹦蹦跳跳,像一只小白蝴蝶。   林疏就和萧韶在路上慢慢走。   从他的角度,能看见萧韶的侧脸。   他问了一句:“你的脸上,真的有烧伤么?”   萧韶道:“没有。”   林疏问:“那为何要带面具?”   萧韶的左手轻轻放在了面上的暗银色面具上。   林疏以为他要摘下来,但他没有,而是似乎在触碰着其上的纹路。   “只是告诫自己。”萧韶的眼睛望着远方,唇角勾了勾,淡淡道:“这张脸并不存在。”   这张脸不存在,也就是说,萧韶在这个世上不存在。   世上没有萧韶,只有凌凤箫。   林疏觉得,自己领会到了萧韶想要表达的意思。   他想,或许,也只有在与世隔绝的桃花源,萧韶才会这样长时间地以本来面目出现。   到底是为什么呢?   他要一直这样么?   第一个问题,萧韶身上有真言咒,不能说,他便只问:“那什么时候会有萧韶呢?”   萧韶放下那只手,道:“等他们不需要凌凤箫的时候。”   这句话说得隐晦。   他们是谁?   王朝么?还是凤凰山庄?或者其它的。   虽然不能完全清楚萧韶话里的意思,但林疏能猜出,这件事情背后,或许牵扯着一些很大的事情。   而萧韶一边身为皇室,一边又是凤凰山庄的继承人,身处王朝与仙道的中心,这其中的事情与纠缠,就不是他这种咸鱼可以理解的了。   说罢这个,一时无话可说。   林疏觉得萧韶与表哥不同。   表哥很温和可亲,萧韶身上的存在感缺很强,这种存在感很具有侵略性,让他又有点不知该说什么了。   过一会,萧韶道:“我亦有一事想问你。”   林疏道:“什么事?”   “你打算回剑阁么?”   林疏望着前方,有些出神。   对剑阁师门,他很亲切,若能回去,自然是想的。   只是之前他打算跟着大小姐,也就放下了这个念头。   而现在,大小姐是个男人,婚约也就形同虚设。   他说:“我不知道。”   “你若愿意回去,我不会阻拦。”萧韶道:“战乱中,剑阁遗世独立,也会安全许多。”   林疏道:“我会考虑。”   随后又想到,自己这个样子,即使回了剑阁,也没有办法修炼。   他又道:“但我没有修为。”   萧韶道:“若是我与你双修,似乎不成体统。”   林疏:“嗯。”   他和大小姐做道侣,然后双修,是比较正常的。   但是和萧韶双修,确实有点不能想象。   ......倒也不在于性别的问题,典籍中,双修此事,并没有性别上的限制。   但是,萧韶,他并不熟悉。   大小姐的脾气,他已经差不多摸的清楚了,平日相处时,也有诸多亲密的举止。   而萧韶却仿佛是很遥远的人。   遥远,并且很神秘。   萧韶道:“你想双修么?”   林疏道:“你不介意我不是女孩子么?”   萧韶:“你呢?”   林疏:“我……不知道。”   萧韶道:“可以慢慢试一下。”   林疏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   萧韶不在意的话,他也可以尝试一下。   但若果真双修了,恢复修为之后,他又要去哪里呢?   正想着,就见前面的果子停了下来,回到这边。   果子怀里抱了好几株草,对他们道:“这里有好多灵草。”   ——果子是有灵性的植物,找起别的灵草来,自然也很迅速。   萧韶接过那些草,林疏也看了过去。   他上过辨认灵草的课,一眼就看出了羽花株、鳞草几个珍稀的灵药。   这东西长得平平无奇,若非被挑出来,在丛林中确实不易发现。   果子道:“这难道会是一个平常的山么?”   灵草需要灵气充足的土壤,确实不会密集出现在普通的山林中。   萧韶问:“还有么?”   “难道会只有这几株么?自然还有许多。”果子道:“你要么?”   倒是不必要。   但是这山似乎不普通。   凡人的地界,灵气缺乏,地脉不兴,很少长出灵草、仙药。仙道中的珍奇材料,都是在洞天福地中培养、采摘的。   在凡间山林,仅仅走了这么几十步路,果子就采到了好几株仙草,明显是异常的。   难道说桃花源并非凡人的居所么?   但是,村中显然都是寻常的凡人,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可是仔细感觉,也没有察觉空气中有充裕的灵气。   萧韶道:“待我恢复修为,可以来查探。”   林疏点了点头。   果子便没再找别的灵植,一路蹦蹦跳跳接近了村庄,要进去的时候,被拍了一张隐身符。   ——他们便顺利地回了村。   林疏和果子回了房,萧韶被大娘留了下来。   大娘是个微胖的大娘,穿一身花布衣,面色红润。   她正在纫被子,萧韶帮她引线。   林疏透过窗子,暗中观察萧韶。   没过一会儿,眼前出现一个小脑袋,果子也来到了窗边,踮起脚来看。   萧韶的态度非常端正,不见丝毫不耐烦,甚至在大娘讲话的时候温和地回了几句。   林疏觉得,萧韶应该是很喜欢这种安静的生活。   只是身不由己而已。   他想,若有一天,天下事了,萧韶会不会选择回到桃花源?   那时候,自己又在哪里?   他忽然觉得未来之事,十分莫测。   而天地之大,自己竟然不知道该去往哪处。   一天就这样平静地过去。   果子化成一团白光,没入美人恩中,片刻后美人恩消失,果子又出现了。   果子回到本体,林疏便拿回了折竹剑。   折竹剑与往日相比,有了些许不同,剑锋上,流转着一丝璀璨的光芒,似乎更加具有灵气了。   林疏按照往常的习惯,把它放在枕侧。   果子觉得自己当了人,就应该遵循人的习惯,试图和他们一起睡,导致这张窄床过于挤,被萧韶拎了出去。   果子挣扎:“我难道不是你们的女儿么?”   萧韶:“不是。”   林疏托腮看着萧韶镇压果子,觉得这两个人的相处很有意思。   被镇压后,果子化成美人恩本体,委屈地待在床头桌上。   萧韶道:“过几日,有大床的时候,你再过来睡。”   萧韶对果子态度十分残忍,但是,其实也算不错了。   ——都答应有了大床就可以一起睡了,现在这张床实在过于窄小。   但是果子并不领情,道:“呸!”   林疏笑。   萧韶给他压了压被角:“睡吧。”   林疏:“嗯。”   萧韶理了理林疏鬓边的头发,看不出表情。   林疏觉得,萧韶似乎在观察自己,手指也在自己脸上逗留了一会儿。   然后熄灯,睡觉。   林疏因着心中有事,有些睡不着,转过身去,轻轻抚着折竹发呆。   折竹剑身忽然颤了一下。   下一刻,他感觉到萧韶握住了无愧。   万籁俱寂。   再下一刻,地面忽然震颤起来,伴随着巨大的轰隆声。   村中一片狗吠声,夹杂着人的叫喊声,“地动了”“山塌了”云云。   果子在房中现身,望着北边,道:“那边有人来了。” 第118章 黑乌鸦之心   有人?   外面的人?   林疏的第一反应是, 北夏的追兵到了这里。   他们怎么能够找到这里呢?   刹那之间, 又是一声巨响, 整个房子都在剧烈震颤,屋顶落灰簌簌。   萧韶倾身过来给林疏挡住了屋顶上落下来的小石子,然后给他披上衣服:“出去看看。”   果子突然变回美人恩, 回到了桌子上,下一刻,是大娘推门进来, 对他们快速道:“地动了, 你们别怕,咱们出去!”   林疏应了一声, 拿了剑,又把美人恩抄进怀里。   大娘跺脚:“都什么时候了, 还拿草!”   然后,他们离开房屋, 到了院子中。   村子里的家家户户都跑了出来,灭掉房中火烛,点起火把, 一同看着北边——那巨大的轰鸣声正是从北边传来的。   大娘道:“就北边有动静, 这也不太像地动啊,上一回地动,房子都快塌了。”   稍后,又软下来语气安抚他们:“这里常有地动,有时候大, 有时候小,你们俩刚来,别怕,啊。”   萧韶问:“经常有么?”   “嗨。”大娘道,“隔个三五年,总有一回。”   林疏回想自己学过的《风物考》这门课,也说过有些地方会地动频繁,但三五年一次,确实有些多了。   而且,不论桃花源是否会频繁地动,果子已经说了,那边有人。   大娘也说,声音只有一边有,不像是地洞。   他和萧韶对视了一眼。   萧韶对他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对大娘道:“我与娘子在书院读过书,懂得一些天文地理,打算去看看。”   大娘道:“这怎么行!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萧韶道:“我们只远远望一下,《述异志》中曾讲,有一种特殊地动名为‘地龙翻身’,由一处开始,慢慢波及周围,威力甚大,若确定此次地动是‘地龙翻身’,村子恐怕要遭害,我们去观察一番,若是情况不好,就告诉大家往南撤。”   ——说的像真的一样,大娘倒真被他哄住了。   萧韶道:“我们很快回来。”   大娘点点头,又跑回屋里,拿了一件厚披风,披在林疏身上:“快点回来!当心别冻着!”   林疏拢了拢衣服,对大娘点点头。   大娘又摸了摸他的头,眼中满是关切。   林疏心中一热,大娘待他们实在一片真心,如同对待亲人一般。   萧韶牵起他的手:“走吧。”   出了村子,萧韶道:“无缺,带我们过去。”   果子现身,哼了一声,抓住他们两人的手,往北边飞过去。   北面的山在颤抖,夜色中,如同一个在移动的巨兽。   颤抖时,山的北面,时不时爆发出刺眼的强光。   萧韶道:“法术。”   林疏:“嗯。”   他感受到了强烈的灵力波动。   ——有人在用法力轰击这座山。   会是来搜查他们的人么?似乎不太可能,若是追杀自己和萧韶,飞过来就好了,何苦费力轰击这座高山?   但是,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件好事。   桃花源被高山环绕,与外界隔绝,一旦屏障被打破,这片净土就会出现在世人眼中,回归世俗。   他们愈飞愈高,离山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山顶上。   往下看,火把绵延,人影走动。   他们以山上的灌木掩住身形,观察下面。   借着月色和火光,隐约能看出,那些人中有的穿着黑袍,是北夏巫师,除此之外,还有大约数百的骑兵。   巫师正用法术轰砸着山前的空地,带起了整座山的震颤。   果子双手并在一起,结了一个法印,然后将双手缓缓分开,两掌之间出现一个莹白的光点。   光点如同一只萤火虫,向山下幽幽浮去。   与此同时,果子双手再次结印,他们面前出现一个如同镜面的平面,展示着光点附近的景象。   据说天地灵气生成的妖精,往往有一些特殊的法术,看来这就属于其中之一了,用于追踪监视,倒是用处很大。   林疏正这样想着,就听果子道:“它会自己去找美人,假如里面有女巫师,就会停下。”   林疏:“……”   所以,这个法门只对美人有效么?   林疏不得不怀疑这个法门真正的用途了。   过了半刻,光点停住了。   镜面上出现两个颇为貌美的女巫师。   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是,她们在聊天。   一旦在聊天,就不可避免地会泄露这些人到底在做什么。   其中一个道:“法术果真能够轰开么?”   “却是难说。”另一个道:“眼下并无进展,巫使已邀请擅长阵法之人来此,大概快要到了。”   “若它果真是上古大魔的洞府,以我们的能耐,恐怕无法打开,只有大巫亲至方可。”   “这便是你不懂。”那巫师道,“但凡上古魔神、仙人的洞府,大多都不会彻底封闭。”   “此话怎讲?”   “前辈魔神钻研一生,往往收集无数宝物。写下无数功法秘籍,放在洞府中,等待有缘者继承。大巫在魔神涧中得到的功法与宝物,也属于此类。”   “轰之不开,可见洞府并不愿让你我进去。”   “考验罢了。大魔洞府被发现,哪一个不是死了无数人才能拿到宝藏?若这里真是青冥魔君的洞府,即使死掉上千人,能有一人拿到继承,也算值了。”   林疏怔了怔。   青冥魔君?   这不是他的便宜师父么?   萧韶显然也听到了这个名号,道:“你二师父?”   林疏:“是。”   过一会儿,又补充:“如果不是重音的话。”   青冥魔君听到仇敌月华仙君被杀的消息后,不仅没有拍手称快,反而怒从心头起,一时之间没有控制住自己,杀了前来报信的徒弟。他没了传人,只能默认拿到《寂灭》秘籍的人自动成为他的徒弟。   若这里真是青冥魔君洞府所在,也真是机缘巧合,而山上的异草、桃花源温暖如春的气候,以及时常产生的地动,也都能解释了——上古大魔的洞府,总要有一些特异之处。   “若是他的洞府,”林疏想了想,道:“这些人破不开。”   青冥魔君这个人,很有意思,他写《寂灭》,简直不像是写秘籍,而是写自传,自传中就有一部分内容,写他如何布置自己的洞府“青冥洞天”。青冥洞天的最强之处便是防御,其原因使人啼笑皆非——魔君在《寂灭》中写道:“世人皆道月华品行高洁,不染点尘,独吾知此人道貌岸然,极不是人。吾于青冥洞天闭关前,设下九道守阵,九道迷阵,九道困阵,九道杀阵,再布九层结界,青冥洞天自此以后,便是普天之下最安全之处,勿论千年万年,若月华狗贼寻到此处,欲借吾闭关之机暗下黑手,必定尸骨无存,快哉!”   如此铺垫完之后,青冥魔君才开始介绍这九道守阵、九道迷阵、九道困阵、九道杀阵的布法。   关于阵法那一部分,说是月华此人,修为虽然不及天下第一的本君,但在世上,也算是值得一提了,单纯的护山大阵恐怕拦不住他,要下狠手。   本君便钻研阵法典籍,做出四九三十六道阵法,必定能将狗贼拒之门外。若狗贼一心想对本君下黑手,一路破阵,殒身杀阵中,那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此三十六道阵法,天下独有本君一人会布,精妙之处,无法形容,本君不忍此法失传于世,便教给你罢。此阵法与本君寂灭神功无干,你愿学便学,不爱学就丢给别人,卖掉也可。   魔君在此处括弧,但本君留下许多财产,想必你不至于沦落到要卖秘籍求生之地步。   林疏便如此这般从头到尾对萧韶说了。   萧韶轻轻笑一声:“魔君确实是性情中人。”   镜面中,那两名女巫师继续讨论。   “若能打开这座洞府,总是缉拿不回那两人,大巫也必定重重有赏。”   “眼下已经过去了数日,那二人大抵早已离开边境,我等只能尽力打开洞府,将宝物献给大巫,将功折罪。”   “可惜大巫震怒之后,仍然继续闭关,不然,以大巫之能,早已打开洞府。”   “大巫甚少这样长久闭关,必然有大进境。”   “自然如此。”   所以说,这些人是为了追捕自己和萧韶,一路往南来到此处,然后发现蹊跷,误打误撞发现了青冥洞天?   看他们现在的进展,仍然被九道守阵中的第一道挡住,要破开四九三十六道阵法,实在无异于天方夜谭。   萧韶道:“我们暂且回去,待我恢复修为,再来此处一探。”   林疏点点头。   他们两个现在毫无修为,即使有元婴修为的果子帮忙也无济于事,根本没有办法接近入口。   “涅槃生息”的后遗症还有四天,四天之内,那些人并无可能破开阵法。   青冥魔君,可不是一般的魔君,这一点林疏深有感触——《寂灭》中的很多理论,高深至极,远远高出现在仙道或魔道的水准。   他们原路返回,并拿出符箓,给村子周围布下了重重防护结界,确保那些人即使往这边查探,一时间也发现不了村子的存在,然后又下一层隔音结界,减少村民们的恐惧。   回到村里,安抚罢村民,他们回了房。   小桌上,点了一盏油灯,林疏拿出《寂灭》,萧韶和他并肩坐着,两人一起看其中类似自传的部分。   果子没有挤进去,在对面托腮坐着,两条腿晃晃荡荡,百无聊赖。   萧韶给了他一面小镜子,一堆胭脂水粉。   果子大喜过望,开始学习化妆。   林疏:“……”   怕是十年之后,又是一个凌凤箫,不知道会不会还有像自己这样无辜的男孩子为其所害。   他继续低头看书。   越看越觉得青冥魔君前后矛盾,心口不一。   这人被月华仙君废了全身经脉,恨得咬牙切齿,跑回青冥洞府闭关写书,布下三十六道阵法,要搞月华仙君。   结果没有搞成,出关之日,徒弟送来喜报,月华仙君被杀了,他居然气到把徒弟拍死,然后去给月华报仇。   报完仇,又回青冥洞天继续写书——这下倒是知道自己没徒弟了,又懒得出去收,就这样让林疏成了便宜徒弟。   青冥洞天,若要进入,却也简单。   要么破开三十六道阵法,九道结界,直接闯入——青冥魔君说,若有人能做到,那他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要么以寂灭针叩门三下,再对上魔君设下的暗号。   至于暗号是什么,魔君说,到时你自会知道。   林疏心道,不会是给“月华”两个字,然后下联要对“狗贼”吧。   萧韶翻到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上,青冥听说月华诈死,立刻弃书寻仇,书也不写了,到此戛然而止。   “他……”萧韶道,“这一去,便没再回来?”   林疏道:“会不会是被月华仙君杀死了?”   萧韶笃定道:“不会。”   林疏:“?”   萧韶道:“若月华想杀他,早在废他经脉后便杀了。”   林疏觉得有道理。   “况且……”萧韶往前翻,道:“青冥被废经脉后,与月华置气,选择不恢复经脉,而要以经脉全废之身去废月华的经脉,说明月华废他经脉,并未下死手。”   林疏想了想,觉得也是。   月华是废了青冥的经脉,但是,这经脉是可以恢复的,只是青冥不愿意恢复。   能恢复的废,叫废么?   林疏疑惑:“那魔君为何一去不返?”   萧韶看着书页,没说话。   林疏侧头看他,看见烛火幽微之中,萧韶唇角勾起一抹很轻的笑。   再转头,看见果子不知何时放下了手中的小镜子,看着这边,乌黑漂亮的眼睛一转,脆生生道:“黑乌鸦之心,黑乌鸦才知,呸。”   作者有话要说:  复习提纲↓   魔君仙君相关在第59章 末尾。   诈死相关在82章结尾。 第119章 出山   萧韶笑得不明不白, 让林疏很费解。   不过, 青冥魔君没事, 那自然是好的。   他们又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了解了青冥洞天的具体细节,这才重新回到床上。   窗外, 明河在天,繁星闪烁。   狗吠声和人声渐渐平静下来,寂静又像潮水一般涌上。   萧韶道:“我打算恢复修为后, 与村民告辞。”   林疏:“嗯。”   桃花源的生活很平静, 村民们都把他们当亲人对待,邻居家的孩子很活泼, 连灰狗子都仿佛比外面的看家狗顺眼许多,更别提还有一直照顾他们的大娘。   但是, 他们却不可在此处久待。   一则如今局势千变万化,他们要回学宫, 二则两人被北夏追捕,在此处待久了,恐怕会连累他们。   萧韶道:“来日我无牵无挂时, 便来此处隐居。”   林疏看着窗外的月亮。   他想, 自己前路渺茫,姑且随波逐流,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但与世隔绝,四季如春的桃花源也不失为一个归处。   他便应了一声:“我也想。”   萧韶道:“多年后, 你我或可于此处重逢。”   林疏道:“我不知道要去哪里。”   萧韶道:“到时候便知。”   林疏想,也是。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翻,他已经这样过了很多年,怎么这些日子忽然迷惘起来了。   他把自己往被子里埋了埋,打算睡觉。   临闭上眼睛时,看见萧韶正在看着自己。   往日,大小姐虽然脾气不好,又没有多少表情,但是至少脸上没有遮掩,通过细微的神情,总能让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心情好不好——可萧韶却被一张面具掩住所有情绪的变化,仅剩一双墨黑的眼瞳,显得冷沉沉的,让人猜之不透。   林疏努力想从萧韶脸上发现写情绪的端倪,然而还是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失败了。   萧韶道:“你在看什么?”   林疏看着他,又想起果子的脸来。   说来也奇怪,大小姐易容而成的“丹朱”,外貌与原本面容并不相同,可果子却有一半长得像极了大小姐。   林疏道:“你易容了,为何果子仍长得像凌凤箫?”   萧韶道:“美人在骨不在皮。”   林疏想了想,那果子应该是透过了皮囊,按照自己和凌凤箫的骨相长的。   可是——凌凤箫也不是真的脸啊。   他问:“萧韶长得像凌凤箫么?”   萧韶勾了勾唇角:“不给你看。”   林疏:“?”   萧韶道:“我小时候想,萧韶的脸,第一眼,要给我的娘子看。”   林疏:“……”   他把自己裹进被子里,背对萧韶,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萧韶靠过来,声音里带一点笑意:“生气了?”   林疏假装进入了睡眠。   萧韶先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倾身过来,声音放轻:“乖,不生气,我错了。”   林疏睁开眼睛。   萧韶道:“你要看么?”   林疏想,无非是大小姐与表哥的混合,这时候再说看,就坐实了方才萧韶所谓的“生气”,仿佛有点丢脸,于是道:“不看。”   “我很好看。”萧韶道:“你真的不看么?”   林疏:“不看。”   萧韶就笑,笑声很低,带着气音,直直钻进他耳朵里,和着那缕冷冷淡淡的梅花香气,显得整张床上都是他的存在感。   林疏把自己彻底埋进被子里。   萧韶就来拨开他蒙住脸的被子:“闷。”   林疏被从被子里剥出来,放弃抵抗,假装死亡。   萧韶没有说话,过一会儿,才道:“双修之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林疏道:“你不留给你娘子么?”   萧韶道:“我丧妻了。”   林疏:“还可以再娶。”   萧韶:“不娶了。”   林疏闭着眼睛,听萧韶道:“我想,这辈子是不会再有妻子了,身上的血脉,放着也无用。与你双修,你可以恢复修为,我也算是完成了桃源君的嘱托。何况……”   林疏支起耳朵等他的下文,半晌,才听萧韶继续道:“何况你也算可爱。”   林疏:“……”   他没有提出自己的想法,而是提出了一个现实的问题。   “我们,”他迟疑道,“修得起来么?”   双修……是要,那个什么的。   萧韶那边也沉默了一下,才道:“故而上次我说,可以慢慢尝试一下。”   林疏有点绝望,想,我还没满二十岁,为什么要面对这些。   正想着,他激灵了一下,感到萧韶的手指放在了自己脖子上。   起先是指尖,然后是手指,然后是手掌,手指再向上,若即若离地轻轻抚触了一下自己的耳廓。   这羽毛一样的触感让他有点呼吸困难,他道:“我觉得不行……”   声音有点抖。   “嗯。”萧韶放开手,道:“睡吧。”   林疏觉得,方才被碰到的地方,仿佛被火烧了一下一样,渐渐地烫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消退。   他不是不过敏了么?   明明平时和萧韶接触,也没有产生过这种状况。   他对萧韶道:“你也睡吧。”   萧韶:“被子。”   林疏:“……”   这张床上本来就只准备了一张被子,还不是很宽。方才他裹住自己的时候,把整张被子都用上了。   他往旁边滚了滚,分出一半被子给萧韶。   萧韶进来,他们不可避免地再次离得很近。   萧韶的手横过了他的腰,轻轻拢着。   这是大小姐常做的动作,一时之间,这既陌生有熟悉的感觉让林疏有些恍惚了。   他试探地将自己的手放在萧韶的手背上——这也是大小姐抱他时,他常用来回应的动作。   然后,萧韶没有动,他也没有动,困意渐渐上来,这次是真的要睡了。   虽然闭着眼睛,但林疏总觉得,萧韶在看着他。   第二天,鸡鸣而起。   他们用结界挡住了外面的动静,桃花源又恢复了宁静。   他们出去给大娘汲水,然后浇菜,打理院子里的瓜棚。   隔壁的灰狗子喜欢跟着他们,在一旁地面上蹲坐着,摇尾巴。   偶尔回过头,看见窗户边露出一颗小脑袋,是果子在暗中观察。   天上流云漫卷,日子仿佛过得很慢,但不知不觉,四天的时光又如同流水一般从指缝淌走了。   这间房子里的床十分窄小,比起学宫竹舍的单人床来,也大不了多少。   大娘并没觉得两个人睡这么大的床不对,毕竟,这个宽度,对夫妻两个来说是足够了。他们两个人,前几天貌合神离同床异梦,在既不碰到对方,又不会掉下去的边缘疯狂试探,睡得十分辛苦,如今关系有所缓和,就又睡到了一起去。   萧韶和大小姐的行为习惯十分相似,一旦躺下了,没事就喜欢抱着他。   先前还有所收敛,两天过后就完全变回了以前的状态。   林疏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养成了习惯,也并不反感,就由萧韶去了。   期间,他们往北边去了不少次。   巫师又增多了不少,还来了专研阵法的大师,但青冥魔君的守阵依然稳如泰山,连第一层都没有被破。   这一天,他们被大娘指派去溪边抓鱼,要炖鱼汤。   萧韶取出无愧刀,屈指在刀身连弹几下,无形的灵力波动被激发出来,溪中的水颤了几颤,便有三条鱼翻了白花花的肚皮。   他们把鱼放进篓子里,往回走,路上和遇到的村民打招呼,还试着骑了骑小牧童家的牛。   “这么快!”大娘夸赞了他们的抓鱼速度,然后拎起鱼下了厨房。   鱼汤白且鲜美,香气四溢,大娘洒下些许小葱花,翠绿的葱花被鱼汤一衬,如同碧玉。   林疏啜了几口鱼汤。   大娘问:“好喝么?”   林疏:“好喝。”   大娘便笑得很开心。   厨房里忽然传来什么东西被翻动的声音。   大娘:“刚才是不是有动静?”   萧韶:“没有听见。”   林疏:“没有。”   大娘:“哦。”   ——林疏心知肚明,一定是果子悄悄进去了,这小东西化成人之后,活得人模人样,甚至开始学吃东西。   他继续喝鱼汤,眼前的碟子忽然一动,是萧韶放了一块剔好了刺的鱼肉。   他又觉得陌生又熟悉——往日和大小姐一起吃鱼时,也是时不时便被这样投喂,那时他想也剔鱼回给大小姐,但技术不太到家,把鱼肉剔得七零八落,不大好看,就还是自己吃掉了。   鱼肉晶莹,入口温软鲜美,林疏原本饭量不是很大,这次却吃了不少。   吃罢,帮大娘收拾好碗筷,按照前几天的习惯,是该回房了。   萧韶没有动。   林疏也没有。   大娘看了看他们。   萧韶道:“我和小疏打算走了。”   大娘一愣,道:“……这么快?”   “外面还有事情。”萧韶拿出一瓶丹丸,轻声道,“没有什么能留给您的,只有这个,您以后若是生了病,服下即可痊愈。来日若有机会,我与小疏再来找您常住。”   大娘静了静,最后叹一口气。   “我看你们也不是寻常人,拦也拦不住,”她道,“到了外面,千万照顾好自己,莫再出事了。”   他们应下。   走的时候,村民中来了不少人送别,连灰狗子都依依不舍地汪了几声。   萧韶道:“来日再会。”   ——便向北而去,使了法术,隐于山林雾气中。   他们又确认一遍结界十分结实,不会被外人闯入,这才放心离开。   翻过那座山,巫师们仍然焦头烂额。   绝世宝藏就在眼前,却不得其门而入,这种感觉,想想也知道,必定十分难受。   果子继续用法术追踪,看到的仍是那两名女巫师。   “这阵法玄奥至极,恐怕只有孔歇、万灭大师这样的人物方能解开了!”   “可恨去往几位大师洞府的邀函,也不知怎么了,都没有回音。”   “唯有尽力罢了。”   他们自去进行无效的尽力,但林疏这边也并不是一帆风顺。   青冥魔君说,以寂灭针叩门三下。   门是山侧几块形状奇异的石头,已经被巫师们发现了,而且他们就驻扎在不远处。   两人自然不能堂而皇之去叩门,只能寻找机会。   子夜,大部分巫师都歇息了,骑兵则在外围驻扎。   他们潜入营地,萧韶放倒几个哨兵,又悄无声息打昏守夜的巫师。   林疏则根据《寂灭》中的记录,找到迷阵的几处阵眼,将其激发。   淡淡的白雾从地面升起来,仿佛只是普通的夜雾。但是既然是青冥魔君的手笔,必定有独到之处——这样一来,即使他们被发现,有了迷阵阻挡,也不会落到被围攻的境地。   林疏来到门前,,拿出一枚寂灭针。   寂灭针的材料极其难寻,当初炼制,也仅仅炼出三枚而已。   前些日子用来对付左护法,已用其一,今天拿出来的是第二枚。   林疏以寂灭针叩门。   针尖与石块相触,竟发出奇异的脆响。   三下之后,寂灭针消解,化作丝丝缕缕的黑气,隐没在石块中。   山体微微震颤,其上镶嵌的那些石头竟缓缓游动起来,最终组成一块光滑的石幕。   月光照在石幕上,偏右边隐隐约约露出两个字。   ——并不是林疏想象中的“月华”,可见魔君虽然不靠谱,但也算没有被月华仙君彻底冲昏头脑。   这两个字是“寂灭”。   寂灭。   该对什么呢?   林疏思索一番,并没有记起《寂灭》中,有哪里把“寂灭”二字单独拎出来讲了一通。   魔尊,说好的一看便知呢? 第120章 镜中人   ——林疏宁愿他被月华仙君冲昏了头脑。   最起码, 答案是可以猜出来的。   但是现在只有“寂灭”二字, 就显得很棘手。   魔君留下来的秘籍名叫《寂灭》不假, 但是其中有太多地方提到了这“寂灭”二字,像什么寂灭针,寂灭剑, 寂灭灵虚功……且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说明。   林疏看着这块石壁,开始揣测魔君的意图。   寂灭针叩门三下,证明得到了《寂灭》中的传承。   而对上“寂灭”二字, 又该是为了什么呢?   林疏想, 这应当是考验弟子的悟性,毕竟只要有了相应材料, 寂灭针就能被炼制出来,并不能证明得到这本秘籍的弟子真正领会了魔君的绝学。   林疏仿佛回到了上辈子, 在期末考试的考场上对着一张试卷猜测出题老师的意图。   他道:“我不确定。”   萧韶道:“你既然学完了《寂灭》,必定能够对上。”   林疏:“真的么。”   萧韶道:“在武学一途, 你向来很聪明。”   林疏:“……”   萧韶的意思是他在其它方面仿佛一个智障,他晓得的。   他在想寂灭,想这个词本身的意思。   寂灭的字面意思便是消亡。   而魔君创出的这门功法, 正是瞬息之间散去对手的所有功力。   而使用此功法之人, 同样毫无修为,丹田气海空空如也。   他抿了抿嘴,手指停在石壁上,半柱香时间后,手指在石壁上滑动, 写字“虚无”。   石壁一阵波动,如同涟漪,原本的“寂灭”消失,出现了两个新的字“天道”。   这个林疏知道。   这可是《寂灭》中的核心思想。   他写字“无稽之谈”。   石壁又动,这次换成“仙魔”。   萧韶轻轻笑了一声。   林疏也笑了一下,原因无他,这个,他们昨晚翻书的时候也看到了。   他写字“一丘之貉”。   石壁再动,是“寂灭灵虚功”。   林疏写“无中生有”。   石壁继续动。   这次出现了四个字。   赫然是“青冥魔君”。   林疏:“……”   师父,超纲了。   他道:“是要我们猜么?”   萧韶道:“我猜是‘天下无敌’。”   林疏道:“我也是。”   他伸手在石壁上写下四个大字“天下无敌”。   一阵剧烈的波动后,石壁光滑如初,片刻后,缓缓浮现出青冥魔君的字迹。   他的字铁画银钩,汪洋恣肆,很好认。   “道法领悟,尚且不足。念及承认本君天下无敌,姑且放你进去。”   林疏:“……”   这行字迹消失后,又出现另外一行。   “青冥洞天禁外人进入,除家眷与亲传弟子外,不可带入。”   林疏看看萧韶,又看看果子。   家眷,也算吧。   这行字迹消失后,石壁解体,再次成为原来奇形怪状的几块,隐于山体中,而他们面前出现一个黑色的漩涡。   那漩涡不像现实中会有的物件,极黑,仿佛吞掉了一切光线,使人觉得,踏进去,就会踏入森罗地狱。   萧韶道:“进去吧。”   林疏:“嗯。”   果子伸手牵住了他的手。   萧韶观察他们两个,观察了一会儿,伸手牵住了林疏另一只手。   林疏就这么拖家带口地跨入这个黑洞中。   一步,场景倏忽变化。   他身处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漆黑中,看不见任何东西,但清楚地感受到手边忽然空了。   “萧韶?”他道了一声。   没有人回应。   他又喊了一声果子,也没有人回复。   失散了?   林疏定了定神,向前走。   这黑,黑得深浅不一,走着走着,似乎化成了无形的雾气,渐渐散了。   他面前有一块巨大的石碑。   石碑上是青冥魔君的字迹“青冥洞天,生死勿论”。   林疏抬头看前方雾气弥漫的道路,感觉很险恶。   青冥洞天,生死勿论,意思是在洞天里面还有考验?   果然论起不靠谱此事,还是青冥魔君独占鳌头。   可想而知,萧韶和果子,此刻也被单独送往了一个什么地方。   萧韶虽然恢复了修为,可毕竟没有学过魔君的功法,而果子还小,不知能不能应付得来。   林疏拔出折竹剑,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四周一片寂静,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他穿过雾气前行,忽然看到遥远的前方出现一道白影。   ——似乎是一个人。   他继续往前,那道白影愈发清晰,确实是一个身着白衣的人。   愈近愈眼熟。   等终于到了近前,林疏的脚步顿住了。   前方那人一身如雪的白衣,似乎是剑阁的样式,一手空着,一手握剑。   剑,是折竹剑。   而那张脸,是林疏自己的脸。   但是,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林疏与他对视。   那人也望着他,眼中清清冷冷,似乎空无一物。   背景是一片雪原,与雪原上连绵的高山,细碎的飘雪中,这人站在高山绝巅,雪白的衣袂轻轻拂动,仿佛随时会随风归去。   林疏向前了一步。   那人没有反应。   他再往前,却一下子撞了头。   林疏:“……”   他伸出手来,摸到了横亘在自己和那人之间的,一道光滑的东西。   这触感使他想起了镜子。   此处是青冥的洞府,自然不会出现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可若是一面镜子,为什么又会照出来这样一幅画面呢?   下一刻,他听见自己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第121章 魔君   脚步声越来越近。   林疏回头看。   来者穿一身黑袍, 黑袍上有很妖异的红色花纹, 眉间有一道深红色图腾纹记, 长眉微向上挑,很有几分邪肆。   林疏原本不知道这是谁,但是看到此人周身散发着的“我天下第一”的气息, 觉得这应当是自己的便宜师父。   那人看着他,挑了挑眉:“徒弟?”   林疏:“是。”   青冥魔君打量了他几下,道:“还行。”   林疏受宠若惊。   魔君继续道:“交代你一件事。”   林疏:“……好。”   魔君的语气十分懒散, 同时又非常的不着边际, 林疏答应这件事之后,没有直入正题, 说是什么事,反而扯起别的事情来:“为师和狗贼打架, 把仙界小半边天弄塌了。”   林疏:“……师父厉害。”   看来魔君的生活过得十分充实,在仙界还有架可打。   不对。   都飞升仙界了, 没有国仇家恨,没有正邪不两立,不说一笑泯恩仇, 怎么还能继续打起来呢?   什么仇什么怨?   魔君道:“陈公子就把这个差事丢给我, 要我将功折罪。徒弟,为师不想去补天,只能让你在凡间跑腿。”   林疏:“……好。”   “你知道绝世功法吧?”魔君道。   林疏:“知道。”   像是《长相思》、《万物在我》,都是能修到大乘,且负有非凡气运的功法。   据说整个南夏, 也不过只有四五本罢了。   “随便找到两三个原本,烧给为师。”魔君懒洋洋道。   林疏:“?”   他道:“怎么烧?”   魔君道:“火烧啊。”   林疏:“就……直接烧?”   魔君道:“难道还能不直接地烧么?”   林疏:“烧原本?”   “唔,”魔君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语气词,道:“烧就行了。”   好吧。   林疏道:“但我要先找到。”   魔君大为不满:“我青冥的徒弟,还能拿不到区区几个原本么?”   林疏辩解:“它们都在名门大派中……”   “抢啊。”魔君的语气十分理所当然,“抢完,再昭告天下,这是青冥魔君的亲传弟子所为,若是不服,可以找魔君讨要说法。你我是邪魔外道,行事何须束手束脚。”   我不是。   我没有。   我并不是邪魔外道。   但是,一旦成为魔君的弟子,似乎就真的一脚迈入了邪魔外道的深渊。   林疏道:“我修为不足,抢不到。”   “怎么可能,”魔君打量他几眼:“你经脉碎的很好,很漂亮,比我当年还要碎一些,想必寂灭灵虚功也练得不错了。”   林疏窒息:“您没写完。”   ——他从哪里去学寂灭灵虚功?梦里么?   魔君蹙眉:“我似乎确实没有写完。”   林疏:“没错。”   但魔君下一句就是:“你不会自行领悟么?”   林疏:“?”   他道:“徒儿……愚钝,领悟不出。”   “确实很愚钝,”魔君道,“书房里有我的草稿,你拿去看吧,字丑,不太好认。”   林疏道:“您为何要功法?”   “说了是差事。”魔君懒洋洋道:“不急,你慢慢来,飞升前弄好即可。”   这话说的十分没有转圜余地。   魔君不是说“徒儿,愿意给为师跑腿么?”而是“徒弟,给为师跑个腿。”   也没有说“徒儿,量力而行,不行就算了。”而是“飞升前弄好即可。”   林疏思考这件事情的可能性。   南夏的功法,他动不了,出于道义,也不能去动。   但来日若打起仗来,北夏那边的绝世功法,或许可以有机会。   青冥摆摆手:“行了,走吧,为师的洞府就给你拿去玩了。”   林疏:“怎么走?”   问出这样的问题,他感觉现在的自己仿佛一个活的智障。但是前面是镜子,后面是黑洞,他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走。   “绕就得了。”魔君道。   说完,他看了看镜子。   “徒弟。”魔君看着镜中人,道,“你这个功法有点不行吧。”   林疏:“?”   他也看向镜子。   镜中的自己,还是那样冰凉寂静地站在雪山之巅。   其实,上辈子,他就经常这样在山里发呆。   至于功法……长相思难道会有问题么?   他说:“我觉得很行。”   “也行吧。”魔君道,“只是我看你连孩子都有了,有点麻烦。”   说到这里,他仿佛来了兴趣,又偏离了重点:“小姑娘挺漂亮,你俩谁生的?怎么生的?”   林疏:“捡的。”   魔君:“哦。”   林疏:“儿子。”   魔君:“……”   “行吧。”魔君道,“有人喊我,为师走了。”   林疏:“您慢走。”   魔君的身形刹那间消散,即将消失的时候,林疏仿佛出现了幻听,听见魔君用某种不耐烦的语气说了一句:“滚滚滚。”   林疏想,可能魔君是给喊他的那个人说的吧。   上次在幻荡山,和玲珑洞天的那位公子下棋——那位公子也是仙界的。   仙界的人从没有过下界的先例,看来是不能下来,即使要和凡间交流,也只能通过幻身,没有法力。而且,只能在特定的地点。   公子就说过,他的幻身只能在幻荡山出现。   林疏忽然想起一个可能。   如果,如果他当时,没有去那个大厦顶上渡劫,或者,那个大厦上没有安装避雷针。   那么他可能就会飞升仙界。   然后,他就会在仙界遇到公子、青冥魔君,以及月华仙君。   乃至于……萧韶。   萧韶会是什么样子的?会和现在一样么?会有别的仓鼠么?   他和萧韶,便在仙界成为点头之交,或者根本不相识。   而自己来到了这里,便和他们用另一种方式相识相见了。他和公子下过棋,当了魔君的徒弟,和萧韶一起丧过妻。   这种时空交错,世事无常的感觉让他一时间惘然了。   哦,不仅和萧韶一起丧妻,还尝试过双修,还有了一个不知道是女儿还是儿子的小果子。   他打住自己往什么奇怪的方向狂奔而去的思绪,回到眼前的镜子上。   镜中的自己仍是那副模样。   这镜子的原理是什么?为什么会呈现出这样的场景呢?   魔君又说长相思有点问题,但不是大问题,而且居然似乎还和孩子有关。   令人费解。   但是,怀疑自己的功法是大忌。   林疏决定日后再观察。   魔君说,要绕过去,于是他用手指触着镜面,往一边走。   走了大约一百步,光滑的镜面消失了,变成一些粗糙不平,似乎镌刻花纹的边缘。   林疏绕过去。   镜后,忽然换了一个天地,灯火通明。   ——是一个类似大殿的地方,正中央挂了一幅巨字,写一个字“灭”。   殿里,萧韶牵着果子,在看挂在墙壁上的一面镜子。   林疏倏然回头。   哪里有甚么镜子,后面是一排屏风。   萧韶道:“你来了。”   果子:“真的来了!”   萧韶:“我们与你失散,想是青冥魔君接引你去了什么地方。”   林疏点了点头,走近他们。   镜子里面,还是那副场景。   他问:“你们看到了什么?”   果子道:“我和一堆美人在一起!个个都像你们穿裙子那样美貌!”   果子看见美人,这也真是情理之中。   林疏看向萧韶。   萧韶却没说话,而是问他:“你呢?”   林疏如实说了。   萧韶道:“我没有看见人。”   林疏:“嗯?”   萧韶:“看到很多血。”   说罢,他伸手将镜子自壁上摘下,翻转过来。   背面是一些粗糙的纹路,中间镌着一行字。   分离聚合,莫非前定。   这镜子,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而且,似乎每个人看到的东西都不同。   萧韶道:“我不曾见过这种法术。”   林疏道:“那时候的很多法术,都和现在不同。”   像是青冥魔君的阵法、功法,都是现在的仙道魔道很难做到的东西,那么,出现一些他们理解不了的法宝,也算正常。   萧韶问:“魔君传你功法了么?”   林疏:“魔君要我自己去书房看。”   萧韶问:“他还好么?”   林疏不知萧韶为何有此一问,据实以告:“他好像很忙。”   才说了几句话,就被叫走了。   又道:“魔君已经在仙界了,月华仙君也在,似乎不久前还打过架。”   萧韶道:“这就是月华仙君的不对了。” 第122章 点化   林疏:“未必是月华仙君先动的手。”   不知为什么, 见了青冥魔尊的本尊后, 他觉得, 和月华仙君打架一事,很有可能是魔君单方面无事生非。   果子拿着镜子问:“这里的东西都是你的了么?”   林疏道:“都是了。”   果子十分快乐地把镜子抱到怀里:“我要这个。”   林疏:“好。”   萧韶道:“你连一声‘爹’都没有喊,怎么就要起了东西。”   果子对他做了一个鬼脸:“讨厌鬼!”   萧韶勾了勾唇。   林疏发现, 这两个人,在他在场的情况下,常常以互相攻击为乐——明明方才他刚来的时候, 还看见萧韶牵着果子看镜子, 十分融洽。   果子得到了允许,抱着镜子不住地看, 一会儿说看到了自己和许多漂亮姐姐在一起,一会儿又说美人变成了一个, 在陪他看月亮。   林疏觉得果子的行为应该得到谅解。   毕竟,身为美人恩成精, 每天却只能和两个男人待在一起,很不符合天性,也只能靠着镜子缓和一下了。   萧韶却蹙眉看着这面镜子:“此物不祥。”   果子道:“镜子上有因果之气。”   萧韶:“怎么说?”   果子在很多方面都有特殊的触觉。   “今日之因, 昨日之果, 昨日之因,今日之果。”果子说得煞有介事,“你们遇到萧瑄是因,有了女儿是果,来到村子是因, 发现洞府是果,今日之前所有之因,决定了今日往后所有之果。故而我觉得这面镜子能窥到你身上之因,投射来日之果。更何况这上面还写了‘分离聚合,莫非前定’四字。”   萧韶道:“也算通顺。”   果子就得意洋洋:“我乃是天地灵气结出,自然非同凡响。”   说罢,果子便抱着镜子跑开,去看别的地方了。   两人一路跟着果子。   ——果子直奔藏宝库。   实在有很多奇珍异宝,但大多都是些稀奇的丹药玉石,没有什么攻击力强劲的法宝。   这和魔尊的性格不符——所以林疏想,大概是被月华仙君没收了吧。   先废掉经脉,再没收危险物品,魔君就没有攻击力了。   奈何青冥魔君就算没了经脉也要搞事情,硬是弄出了寂灭灵虚功。   想到寂灭灵虚功,便想起魔君让他去书房。   果子待在藏宝库整理财产,并不想去,只塞给林疏一大块淡青色的玉髓:“这个可以喂给折竹,剑灵就会快一点出来了!”   林疏接下,收好。   书房很大,点起灯火后,柜子一直高到殿顶,密密麻麻放满书籍。   地上与案上散着许多宣纸,有的有字迹,有的没有,有的是一些毫无意义的线条。   要在这成千上万张白纸中找到寂灭灵虚功的踪迹,却也着实不易。   林疏觉得自己以后有事情做了。   萧韶抱起一摞,和他坐在一起,挑出有意义的纸张来,放在一边。   没了果子在一旁叽叽喳喳,房间变得很静,只有呼吸声和纸页翻动的声音。   过一会儿,林疏听到萧韶淡淡道:“镜中之物,我耿耿于怀。”   林疏手中动作一顿。   实话说,果子那番话——   他看到了雪山中的另一个自己,而萧韶看到了血。   这是他们的“果”么?   他道:“我也是。”   萧韶道:“你记得万鬼渊的鬼相师么?”   林疏:“记得。”   那时,萧韶还是表哥。他们在万鬼渊崖底那一战,遇到了不少“鬼相师”。   鬼相师由无数因怖惧之情横死之人的怨气凝聚成,可以看破人心中最怕之物,靠动摇人的心境来取胜。   “我们遇到万鬼渊时,他说过一句话。”   林疏:“嗯?”   他回忆了一下,想起,那时鬼相师确实说了话,是甚么“彩云易散,琉璃松脆”云云。   萧韶道:“鬼相师言道,烈火烹油,鲜花着锦,风光能几时。”   林疏接上:“过刚易折,智极必伤。彩云易散,琉璃松脆……好自为之。”   鬼相师这话,说的是谁,要去摇动谁的心境?   萧韶道:“我常觉得,此话是在说我。”   林疏眼前没来由地出现大小姐的身影。   夜中,自竹舍的窗户往外望,时常能看见大小姐,或在中庭独坐,或吹箫。   箫声呜咽,常常低到无以为继,又从头开始。   他那时常常想,大小姐为什么会吹这样的曲子?   而现在知道了萧韶,他便知道这人身上有许多说不出的秘密,秘密往往是不轻松的,更何况这秘密非同寻常。   他想,其实,自己觉得前路渺茫,不知该往何处去,萧韶呢?   萧韶是否也会有这样惘然的时刻?   他望着萧韶,不知该说什么,最后道:“镜中的东西,我也看不懂。但是……到了那天,自会分晓。”   船到桥头自然沉,今天不沉明天沉。   林疏小时候常常因为一些事情后悔。   比如学了飞花剑法,飞花剑法和天云剑法不能共存,从此就不能练天云剑法了。   但他后悔的时候,就这样告诉自己,假如回到当初,在飞花与天云之间二选一,他还是会选择飞花剑法。   这样一想,就不后悔了。   其它许多事情都是这样,所以他想,自己不论遇到了多么坏的事情,都是之前所做的事情的后果,而之前所做的事情,是不能改变的,即使重回一次,在当初的情景下,也不会改变。所以这件事情是自己应当遇到的,没有什么后悔的余地。   说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假如你时时刻刻都把自己预设成死猪,也就没有什么烦心的事情了。   萧韶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抓了一缕在手中:“你说的也有道理。”   林疏看着萧韶,见他正看着自己的头发。   “虽有不祥之兆,但我觉得,萧韶此生未行有愧之事,无有愧对之人。不论最后如何收场,也都心甘情愿。”   萧韶似乎释然了,但仍没有放开那缕头发。   林疏道:“我想也是。”   他想,自己想错了,像萧韶这样的人,是不会有迷惘的,即使有,也很短暂。   萧韶笑了一下:“你怎么想?”   林疏道:“你……自然有你的想法。”   他想了想,又补充:“以前,我觉得世上没有大小姐做不到的事情。萧韶大概也一样。”   萧韶道:“嘴甜。”   林疏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萧韶道:“我以前觉得林疏是个挺乖的小东西,安安静静待在身边,招人疼。后来觉得他道心清明,很有仙气,仿佛永远都不会变。现在亦是如此,虽说变成了男孩子,但其实无甚变化。”   林疏道:“我没有变成男孩子。”   同理,他们其实也没有丧过妻,没有丧过女。   不存在,都是不存在的。   萧韶笑。   笑完,道:“我脾气不好,但觉得你在身边的时候,总会安稳许多。心中有郁结之事,同你说过之后,也觉得轻快。”   林疏不知道话题怎么变得这么快,但既然萧韶这样说了,他也要恰当回复:“我没有什么用,多谢你一直照顾。”   萧韶俯身轻轻亲了亲他的头发:“萧韶道心不稳,路有迷障,以后还有劳仙君点化。”   点化,也成。   林疏觉得当萧韶的树洞并不辛苦。   但是,萧韶为什么要亲头发?   林疏想,这人恐怕是想发展一下长期的关系。 第123章 灵虚功   萧韶放开那缕头发。   头发轻轻滑落回肩侧, 不知怎的, 林疏感觉自己有些发烫。   萧韶虽放开了那缕头发, 却伸手去拨他另外的头发。   林疏半垂着眼,看着萧韶衣服上的银色的暗纹发呆。   终于,萧韶的手停下来了。   他找到了一小缕明显比其他地方要短的发丝。   林疏看着整齐截断的发尾, 回忆了一下,觉得这恐怕是他们二人从北夏王都逃出来时,萧韶剪掉的那缕头发。   萧韶淡淡道:“你怎样想?”   林疏:“我不知道。”   萧韶让那缕头发一根一根从指间落回原本的地方, 说:“我想也是。”   过一会儿, 又道:“但你若十分反感,恐怕早已逃了。”   林疏:“……”   他觉得萧韶说得在理。   萧韶没有再说什么, 给他理顺方才被拨乱的头发,又回到青冥魔君数不尽的草稿纸中。   草稿纸大概能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正经的修道感悟, 或者从某本书中抄录的奇门术法。   第二类是魔君勾画的阵法草图,大都是半成品, 没有用,还有一部分完全是没有意义的线条,或者乌龟涂鸦——魔君很喜欢画乌龟, 总共有百十来张, 大部分的乌龟壳子上都顶着“月华”两个硕大的字。   第三类是大概是魔君的日记,以单字为主,有时候是满页的“烦烦烦烦烦烦烦”,有时候是整张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草图与哈哈哈哈哈堆放在一旁,林疏开始看正经功法。   翻了许久, 终于在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发现了蛛丝马迹。   青冥魔君用几千字写了自己和月华打架过程的复盘。   说是月华出剑时,有清风明月的气韵,让人仿佛置身朗月繁星中。他觉得这种道貌岸然之人不应当有如此气象,开始研究原理。最后得出结论,月华闭关静坐时,感悟到了阴晴圆缺的大道,出剑时,对此道的感悟便自然而然出现在剑中。   而他自己的剑法,因着杀过许多人,带着血气煞气,每次想教徒弟,徒弟都被吓得双腿发软,说师父,放过我,我不想打。   魔君是一个追根究底的人,别人研究剑法,理解到剑如人、人如剑就已经可以了,他非要研究为什么人如剑、剑如人。   ——魔君说,人在天道中,是天道的一部分,人的心境,是天道的一部分,人的剑法,也是天道的一部分。   所以一个人,和他的剑,在天道里面,是统一的。   所谓仙家魔道的功法,不过是靠着自己的几丝感悟,用那么几句心法口诀,借来了天道的一小部分力量。   而他偏不要借。   此事,他尝试已久,可总是囿于功法中,不得挣脱。直到那一天,被月华废了全身经脉,对灵力再无半点感应,整个世界终于清净了。   魔君为了悟道,吃下使人丧失一切触觉的丹药,将自己关在无光、无声的囚室中,不吃不喝,命徒弟十年后再来喊他。   徒弟十年后敲囚室门:“师父,你还活着么?”   魔君道,本君真正活了。   从此以后,他有了使人闻风丧胆的“寂灭灵虚功”,只消轻轻一指,敌人全部修为,全部湮灭。   魔君也因为对十二天魔说的那一句话,再度闻名于世。   说是,五步之内,你命由我,不由天。   寂灭灵虚功,没有功法口诀,没有技巧招式,唯有两个字——出世,彻彻底底的出世。   一个在天道之内的人,是无论如何不能与天道对抗的,就像一个人不能用抓头发的方式将自己提起来一样。   ——只有当从天道中彻彻底底脱离出来,才能这样。   魔君就做到了,他杀人,杀的不是这个人的肉身,而是直接抹杀此人所依附的那一部分天道。   魔君在此处括弧,当然,为此,我也很惨,挨了不少雷劈就是了。   林疏翻来覆去读了很久,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只是个小垃圾罢了。   他费力琢磨着所谓的“彻底出世”,感到自己已经灵魂出窍,想得头疼。   萧韶把他搂了过去,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他的太阳穴。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中忽然想起一道幽幽的声音:“师弟!师弟!”   林疏睁眼,看见自己面前漂浮了一个灰白色半透明的人,依稀是个年轻男子,长得清清秀秀。   他问:“你是?”   “我是师兄啊!”那人道:“当初师父失手把我拍死了,事后又后悔了,把我的魂捞回来,让我当了看房鬼!”   林疏:“……师兄好。”   师兄激动地搓了搓手:“师弟,你看完了么?看懂了么?看不懂也没关系,我也看不懂。”   林疏:“……”   “方才看你看的认真,你俩又抱得浓情蜜意,师兄没好意思打扰!”鬼师兄道:“不过,师兄还是得把钥匙给你。”   林疏:“钥匙?”   鬼师兄用手掌虚虚托了一枚青铜骰子。   林疏伸手去接,然后反应过来自己还被萧韶抱着。   他很有些不好意思。   拿过了骰子,师兄说,这东西需要炼化到你的丹田内,从此以后,青冥洞天内的所有事物,都可以随你心念变动,还可以随时探知外面的情形。   ——整座青冥洞天居然还不是个不动产,用了一个极大的须弥芥子的法术,可以随身携带,个中好处,无法形容。   这一炼化,就是四天。   林疏拿到洞天的控制权之后,和萧韶达成了一致。   既然青冥洞天可以随心控制,那么他们就可以移动这座洞府,引开外面的巫师,最大限度地保证桃花源的安全。   他感受着丹田内的骰子虚影,操纵整个青冥洞天浮出地面。   华美巍峨的宫殿浮在空中,贴地向西北方移动过去。   而他透过骰子看外面景象,此时此刻,十几个阵法大师刚刚解开了第一道守阵,正在目瞪口呆地看着冉冉浮起的宫殿,半晌才反应过来:“追!”   追了几百里,林疏停下,将宫殿沉入一处地下,把四九三十六道阵法依次设下,然后——收起了青冥洞天。   整个洞天化为一枚青铜骰,轻巧无比。   他和萧韶带着果子从另一侧的山中出来——带着青冥洞天。   至于那些阵法,让巫师们慢慢解去吧——他们可以回南夏了,   只不过,还有一事要做。   藏宝库中有几个十分厉害的防御法宝,他们决定顺路回桃花源一趟,给桃花源扣上。   这样,就可以彻彻底底不必担心桃花源的安全了。   于是他们原路返回。   环绕桃花源的高山外,梅花开得正盛,穿过桃林,走过狭缝,就可以看见这个与世隔绝的人间仙境了。   只是——   空气中,传来了一阵血腥气。 第124章 桃花源记   林疏低头看山隙中流出的泉水。   桃花源中的溪水, 是清澈的, 即使混了温泉水, 也只是微微浑浊。   而此时的水,却有一丝暗沉的红。   萧韶抓住了他的手,握紧。   林疏感到自己手指发凉。   萧韶什么都没有说, 带他拨开山隙外的枯藤,走入狭缝中。   狭缝逼仄,深而黑, 只有水声在耳边回荡。   林疏听到水声, 就想起了血。   他甚至本能地不愿往前走。   萧韶道:“别怕。”   转过一个弯后,一线天光露了出来, 渐近渐明渐耀眼。   萧韶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林疏知道,这是萧韶怕等一会儿出山缝后的强光刺到他的眼睛。   出了狭缝, 风吹过来,血腥味又浓了一些。   林疏被萧韶带着往前, 然后停下。   他伸手去拨开萧韶盖住他眼睛的手。   萧韶不放开。   林疏道:“我没事。”   萧韶道:“你的手很凉。”   林疏:“你也是。”   萧韶道:“你真的要看么。”   林疏:“我能……接受。”   萧韶道:“很像。”   林疏:“像什么?”   “镜子。”   林疏脑海中一片空白。   萧韶轻轻移开了手指。   血。   很多血。   深褐色的,浸在土里,翠绿的野草, 也溅了斑斑的血迹。   他抬头向前望。   村子还是那个村子, 只是安静得可怕,连平日里啁啾的鸟鸣也听不到一丝。   小溪边有很大的几泼血。   他的手有点抖,勉力维持住身体的平衡,往巷子里走去。   巷子寂静得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   邻居家的院墙上也溅了一大泼血,淋淋漓漓涂了满墙, 在日光下微微发亮。   旁边地上还有一滩小的,不知为何,林疏想起了灰狗子。   萧韶推开了大娘的院门。   院子里,平素只有大娘一个人在,因为家里的男人清晨便会下地干活,到半下午才回来。   林疏一眼就看见院子里的菜地上,淋淋漓漓许多团血迹,不知是不是鸡鸭。   水缸的一半被染成了深褐色,里面的水是红的,地面上洇了一大片,旁边还有一个打翻在地的水瓢。   果子不知什么时候现身出来,费力踮起脚,扒着水缸沿,呆呆地望着水面,又望向厨房门,清凌凌的一双眼,蓄了满眼的泪。   萧韶低声道:“为何……”   林疏也想这样问。   为什么?   他们离开时,布下了所能布下的最结实的结界,离开时,也确保把所有巫师都从此处引开了。   谁屠灭了桃花源全村?   而……为何又是这样的手段。   没有骨骸,没有尸体,只有血。   整个村子,外面的田野,全是血。   ——而血迹已经不新鲜,已经凝固了,当没有凝固时,又是怎样一副血流成河的景象?   林疏眼前一晃,忽然想起上辈子,上学路上,马路中央发生了车祸。   现场已经被清理了,血还没有被擦干净,一大摊深色的血迹以不规则的淌在路中央,显眼极了。   他那时想,人的生命,也不过是这么一滩血。   可是现在,看到这一滩滩的血迹,他眼前却浮现起大娘、邻居的音容笑貌,乃至灰狗子“汪汪”的吠叫声。   厨房的门是关着的,仿佛大娘下一刻就会推门出来,一手端一碗雪白鲜美的鱼汤。   他眼眶发涩,一时之间,恍惚得几乎要站不住。   萧韶道:“是很阴邪的巫术。”   林疏点点头。   不仅阴邪,而且非常厉害。   他去看萧韶。   萧韶看着那滩血,许久无言。然后,他往房间走去。   房间还是他们离开时的样子,整整齐齐,桌上陶瓶里甚至还插着一支未萎的白梅。   桌面上,多了个东西。   他们走过去。   萧韶拿起它——那是一枚珠子。   一枚留影珠。   桃花源里,自然没有这样的东西。   只可能是——屠村的那个人留下的。   萧韶将灵力注入。   他们面前的空气虚幻了一瞬,然后——   刺耳的尖叫声,痛呼声在这一瞬响起,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   画面是由上往下的,照着地面。   一个人体忽然化成了一汪一汪的、浓稠的血,“噗”一声泼在了地上。   一个声音道:“尊主,要收拾么。”   “不必。”这声音有种奇异的腔调,与一种神秘莫测的沙哑。   一双脚踩过这滩鲜血,深紫色的靴子,蔓延上了殷殷的血色。   这人的衣摆是同样的、近乎于黑的深紫,其上有一些纠缠不清的、狂乱的巫咒纹路。   他的声音似乎带着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笑意:“世间……本无清净之地。”   第一次出现的那个声音继续道:“尊主,要去青冥洞天么。”   尊主道:“无趣。”   影像戛然而止。   留影珠化为碎屑,从萧韶的指间淌了下去。   林疏道:“是谁?”   萧韶:“大巫。”   北夏有一位陛下,一位尊主。   陛下是北夏的皇帝,尊主……是北夏的大巫。   大巫出关了么?   大巫将这枚留影珠放在了他们房间的桌上,又是用意何在?他知道他们会回来?是为了让他们看到么?   而那些惨呼、尖叫之声,是在拷打折磨么?   林疏不能去想,一想,眼前就看到大娘化成了一滩粘稠的血。   会痛么?   会……非常恐惧么?   他的心脏被什么揪了起来,一抽一抽的痛。   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桃花源没了。   所有人与物,都成了血。   而他们的死,是不是,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若是他们从未踏入过桃花源,从来不知道桃花源的存在,这个与世隔绝的人间仙境,是不是就会这样,永远、永远地存在下去?   他的手指掐紧了掌心。   萧韶握住他的手,用手心覆住了他的手背,然后把他揽进了怀里。   林疏靠在萧韶胸前,闭上了眼睛。   他眼前一片血海,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   震耳欲聋。   萧韶缓缓抱紧了他。   林疏从未像这一刻这样清醒地意识到,他无所忧虑,无所念想的少年时,在这一天,在这片血海里,彻彻底底宣告结束了。   他的,和萧韶的。   他从没有真正出世,从前出世,只因不曾入世。   他在那条清溪里汲了水,捧着瓷碗喝了大娘熬煮的汤,便已是这世中的人了。   在世上,逃不过七情五感,也逃不过造化弄人。   萧韶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他伸手抓住萧韶的胳膊。   萧韶道:“会有一个交代。”   林疏道:“大巫不是为青冥洞天而来。”   萧韶:“亦不是为追捕你我。”   若是为了青冥洞天,大巫不可能不进。   若是为了追捕他们,他们现在却又还有命在。   萧韶道:“拒北城。”   大巫出关,一路南行,不可能没有谋划。   而桃花源上下几百条人命——   他们分开,走到村口,向南行去。   出了山,寒风扑面,外面落了细碎的雪,而桃花源就这样隐于连绵起伏的山脉中,再也寻不到踪迹了。   林疏回头望隐隐青山,又想起《桃花源记》。   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遂迷,不复得路。 第125章 雪原   十二月, 天寒地冻。   出了桃花源的地界, 眼前便一片荒疏。   万叶凋零, 枯木林立,上面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时有寒鸦栖息。   林疏闭上眼, 眼前全是血流成河的桃花源。   他此前二十年的生命中,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即使是当年,接到师父去世的消息, 他也只是觉得天地寥落, 世上只剩自己孤身一人。   因为师父的仙去是不可避免,终会发生的事情, 而桃花源不是。   生离死别,竟在顷刻间。   而这桩血案, 虽是大巫一手造成,却也与自己脱不开干系。   他正出神, 忽听萧韶道:“大巫此人,阴沉叵测,行事诡奇, 不可以常理揣度。”   大巫在屠杀全村时, 说,世上本没有清净之地。   是因为他厌恶清净之地么?   不然,桃花源中的人们,又有何辜呢?   杀人对这位大巫来说,似乎是一件轻描淡写的事情, 他想杀,便杀了。   萧韶道:“南夏与大巫,终有刀兵相见之日,或许已经不远。来日……必将手刃此人,告慰村人。”   听了这句话,林疏忽然感到,自己已经无法脱离南夏了。   闽州鬼村里的大娘、李鸡毛李鸭毛,对他照料诸多,梦先生、秀照先生、碧麟真人,都是他的授业恩师,此乃恩。   萧韶、越若鹤、越若云、苍旻,都是他的朋友,他和萧韶,更可以说是共患难,共生死过的知交,此乃情。   大巫屠灭整个桃花源,此乃仇。   上陵学宫山门的那幅对联说“神仙事业百年内,襟带江湖一望中”,山下的尘世便是纷纷扰扰的江湖。   他终于不可避免地,进入江湖的恩怨情仇中,而恩须报,仇须偿,只有将这些全部了结得干干净净,才能再次与尘世斩断一切联系,栖身物外,追求仙道。   两年前,雪夜烤鼠那一夜,谢子涉说,仙道没落久矣,确实如此。   这些修仙人,生在南夏,长在南夏,在南夏上陵学宫中习得仙法武艺,国仇家恨,日日记在心间,怎能与尘世脱开关系?   他们不是仙,修仙是获得力量的手段。   乱世中,没有仙。   他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发涩,道:“我……和你一起。”   萧韶道:“戎马为战,非你所为。”   林疏道:“我也想问心无愧。”   萧韶沉默许久,道:“好。”   四野寂静,没有人追捕,他们御气直接往南去,行了整整一天,深夜时,在某个不具名小镇的一家客栈暂时落脚。   萧韶道:“你觉得大巫此行目的是什么?”   他说着,展开了一张北夏的地图。   林疏一怔。   这还是萧韶第一次在这些事情上征求他的意见。   此前,无论是萧韶,还是大小姐,抑或是表哥,都没有这样过——往哪里去,事态怎么样,该怎么做,全都是他全权决定。   自己完全是一个被带在身边的仓鼠。   而如今的询问,是因为他方才的表态么?   他看向地图。   桃花源大概在北夏王都与南北边境的中点,而他们现在已经接近南北边境,离拒北城还有一天的脚程。   大巫来到此处,可能的目的有三个。   一是追捕他们,拿回《万物在我》。   二是探查青冥洞天,获得宝藏。   事实证明,这两个都是不成立的。   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大巫只是一路往南,顺便追查一下《万物在我》罢了。   而一路往南……   再往南,便是边境。   林疏道:“我们拿到了血毒样本,但大巫手中一定还有。”   萧韶:“的确。”   血毒,只要有研制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   越若鹤将血毒样本带回了学宫,也只不过是使术院能够尽快研究出对策而已。   “而且……大巫此前在闭关,连天照会都没有参加。左右护法被我们杀死,他也没有反应。”林疏看着地图道,“我觉得这次闭关很重要。”   萧韶道:“我认为,他又有了进境,或是研究出新术法。”   林疏点了点头:“所以他往南去,极有可能是去南夏。”   “大巫亲至边境,途中又留下痕迹,使我们知道他的行踪,必定有完全把握。”萧韶望着地图,语气沉沉:“拒北关……”   他道:“战事或许将至,我传信国都,我们立刻赶往拒北关。”   林疏点了点头。   萧韶道:“你回青冥洞天休息。”   林疏:“嗯。”   修仙之人,非常时刻,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也可以支撑,林疏凡人之躯,还是需要睡觉的。   他便回了洞天所在的青铜骰内,由萧韶带着。   一回洞天,师兄便飘了出来:“师弟,你回来啦!”   林疏道:“师兄好。”   师兄道:“师弟,你闺女真可爱。”   林疏道:“是很可爱。”   果子喜欢青冥洞天,所以没有出来,一直待在里面研究各种宝物,还有师兄作伴。   他问师兄:“师兄,有地方可以住么?”   师兄道:“你要住师父的卧房么?”   林疏:“有别的么?”   师兄道:“有客房。”   林疏便被师兄带去了洞天的客房。   客房陈设十分华丽,但他现在无心去看,又睡不着,只望着折竹剑发呆。   折竹仍是那样冰晶剔透,遍体清寒。   果子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他身边,道:“可以用玉髓了。”   林疏拿出那枚淡青色的玉髓。   果子接过来,用灵力化开,玉髓化作淡青色的汁液,一滴一滴落在折竹的剑身上,然后渐渐消失不见。   根据果子的说法,折竹已经被点化了,只是它要化形需要极大的气运与极多的天地灵气,要慢慢来方可。   果子抱着林疏的胳膊,对他道:“折竹是男孩子。”   林疏:“嗯?”   “所以我才有了唧唧!”果子道,“兵器化形,要看本身的雌雄!是折竹害了我!”   林疏:“不是因为我和萧韶是男人么?”   果子道:“也有你们的缘故!”   林疏:“萧韶没有盈盈了?”   果子道:“萧韶坏。”   林疏:“嗯?”   果子说:“他要美人恩再结一个果子,要给同悲用,同悲是女孩子。”   林疏:“……”   他问:“那你,结了么?”   “我在努力结了。”果子抱他的脖子:“要多吸林疏的灵气,不吸萧韶的,盈盈就只像林疏,不像萧韶了,气死他。”   果子的身上,有种清淡的果香。   果子长得像大小姐多一些,有种很鲜妍骄傲的漂亮。   林疏摸了摸他的头发。   果子吐了吐舌头,钻进被窝里,给自己盖好被子,闭上眼睛。   那么小又漂亮的一只,实在是很招人疼。   林疏转头看折竹。   吸收玉髓之后,折竹的剑光似乎又清亮了一些。   他握住剑柄,忽然有一种玄妙的知觉。   仿佛自己与这把剑忽然灵犀相通。   他心下一阵恍惚,眼前一黑,转瞬之后,发现自己竟然置身一片无边无际的雪原。   雪原的中央有一块剔透的冰。   他走近。   长方形的冰仿佛一方冰棺,冰棺中,躺着一个人。   一个身量未足的少年,穿着白衣,散着黑色的头发。   除此之外,一切都看不清晰,仿佛隔了一层纱一样的雾气,看不清他衣服的细节,也看不清他脸庞的轮廓。   滴答。   冰棺的一角,一滴水珠落了下来。   林疏抬头看雪原的天空,一轮苍白的太阳悬挂在西北。   这少年就是折竹的剑灵么?   是不是当冰块融化的那一天,他就能够化形出来?   他伸手触碰那块坚硬的寒冰。   那种玄妙的感觉再度涌上心头,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他遍体生寒,寒气从骨头缝里蔓延至全身,仿佛此时此刻,躺在冰棺之中的就是他自己一般。 第126章 风雨如晦   林疏将手又靠近了一些, 贴在冰棺上。   这一次, 他清楚地感觉到, 寒凉的灵气在体内流动,游走过每一寸的经络,走过许多个大周天与小周天。   很冷, 但很熟悉。   前世的许多个日日夜夜,这样冷的灵力就这样在他经脉中流转不停。   那时并不觉得冷,而现在习惯凡人之躯后才发现, 它居然是这么的寒凉。   他上辈子没有什么喜欢吃的东西, 因为菜肴入口,仿佛都是一个味道;没有喜欢的音乐, 万籁入耳,不过是一些单调的起伏。   可他现在却知道, 江州的烧鸭很好吃,大娘煮的鱼汤很鲜美, 大小姐的箫声很动听。   林疏放开冰棺,一时间竟有些惘然了。   他转头看四周茫茫的雪原,远山含雾, 细雪飘飞, 上下一色雪白。   他似乎见过这里。   在那面镜子里见到的,也是一片雪原。   但天下雪原大抵相似,并不能确定就是同一片。   他不知道该怎么出去,便往前走,边走, 边回忆方才发生的一切。   剑阁的心法,剑阁的灵力。   此前,他吃下聚灵丹后,也在自己的身体内运行过,无一例外都非常的寒凉,然后对身旁一切事物都失去知觉。   他便想起上辈子来。   在学校里被欺负了,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总是是难受的,便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发呆。   师父进来,说,徒儿呐,你怎么了,今日怎么没有练剑。   他说,不想练剑。   师父说,剑,还是要练的。   他说,我不想活。   师父说,活嘛,也还是要活的。   他想了想,说,为什么我和他们不一样。   师父问他们是谁。   他说是自己的同学。   师父说,不过是一群凡人,凡人愚昧,不必与之计较。   他说,我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师父说,你不一样,你有剑呢。   他说,我还是很难受。   师父叹一口气,徒儿,你心境不大稳,恰好现在也认得很多字了,是时候学我们剑阁的心法。   他说,学了心法,我就不会难受了么。   师父说,自然,剑阁心法澄明通透,你学了,便再也不会在意凡人种种了。   他道,好。   便学了,从此后,每天除了练剑,背剑谱,走大小周天,又多了一样背心法。   背得多了,不由自主便在呼吸吐纳的时候用上,出剑的时候,也大有不同。   师父抚须笑道,徒儿,你天资聪颖,心法已成了。   他说,哦。   练了心法,便不难受了么?   林疏仔细回想,觉得,确实是不难受了。   世人的千百张面孔,或笑、或哭、或关切、或嘲讽,不过是眼耳口鼻形状的变化,于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影响。   到后来,初中,高中,大学,那些人也渐渐长大了,明白了些道理,倒也从未主动欺负过他。   他便与这个世间相安无事了好多年,在门派里便好好修炼,在外面,就恪守一个凡人的本分,日子风平浪静,修炼也毫无阻碍。   林疏忽然想,假若、假若自己恢复了修为,当寒凉的灵力再次在周身无止无休地运转时——   他会回到上辈子的样子么?   他抬头望天空。   灰白天穹上飘散着细碎的白雪,落在发梢或眼上。   他仿佛从寂静的远山与白雪中得到某种冰冷的喻示,突然明白了什么,心中漫上一阵茫然的悲哀。   雪原并不大,它原本就属于幻境的某一种,林疏走了几百步之后便到了尽头。   尽头是灰色的虚空,他试着走进虚空中,然后心神一晃,又回到了现实世界,仍是那个握着折竹的姿势。   果子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你发呆了哦,是不是折竹找你说话了?”   林疏道:“是。”   果子眼睛便亮了起来,问:“折竹好看么?”   林疏:“没有看清脸。”   果子道:“漂亮的剑,就有漂亮的脸。”   说罢,果子把身体往床的一边挪了挪,拍拍被子:“我们睡觉吧。”   林疏应了一声,解下外袍躺过去。   果子便往他这边滚了滚,脑袋靠在他胸前,伸手抓住他的衣袖。   林疏问:“你不是讨厌男人么?”   果子“嘁”了一下,道:“林疏也不算很讨厌。”   林疏笑了笑。   果子说罢,闭上眼睛,打算睡觉了。   林疏伸手抱住果子,看着那张漂亮的小脸,感觉孩子这种东西,还是可爱的。   他和萧韶人生的坎坷,在果子身上得到了体现。   世人大多都是相识,订婚,结婚,有孩子,离婚。   他和萧韶是订婚,相识,离婚,有孩子。   胡思乱想了一番,他也闭上眼睛,尝试入睡,然而心中有事,过了很久才睡过去,睡得也不好,乱糟糟做了许多梦,梦见许多东西,大小姐、萧韶、果子,乃至学宫中的同窗们。   半梦半醒间,他想,自己的上辈子,原是极少发梦的。   又是一个梦做完,林疏隐隐约约觉得有人站在床边,便睁开了眼睛。   此时,他抱着果子,果子还在熟睡着,他以一种很轻的动作抬了抬头,往床边看。   ——便撞上了萧韶的目光。   虽是隔着面具,看不清他的神情,林疏却觉得,萧韶此时的目光,是很温和的。   他轻轻放开果子,果子哼唧了一声,没有醒。   他起身下床,萧韶已拿好了衣服,帮他穿上,又顺理成章地伸手从他双臂下绕过去,系好束带,一系列动作轻车熟路,仿佛做过许多次——实际上也做了许多次。   林疏不禁怀疑,若有一天萧韶不在他身边,他还能不能维持正常的生活。   出了房间,萧韶道:“我们到了。”   林疏:“外面怎么样?”   萧韶道:“并无异动。”   他们走出青冥洞天。   边境上,寒风扑面。   拒北关巍然屹立,城墙坚实,防守严密,固若金汤,仿佛不可撼动的巨兽。   风中遥遥传来关内士兵操练的呼喝声,没有大巫,没有北夏军队。   他们往前走了几步。   就在这一刻,风云忽变!   林疏猝然回头,看见他们方才离开之地,猛地升起了一道浓黑的屏障!   屏障仿佛由漆黑浓雾组成,并不仅限于此处。   四面八方,此时此刻,同时被这黑雾笼罩!   仿佛一口漆黑的铁锅扣住此方天地,周围一切顿时昏暗下来。   拒北关城墙上,响起整齐快速的脚踏声,在这种明显反常的情况下,数千名士兵上了城墙,或持强弩,或架火炮,防备着可能到来的敌人。   气氛如同绷紧的弓弦,天地寂静,然后,不知是什么方向,也许是四面八方,突然响起一阵有规律的脚步声。   与此同时,一道声音响起。   这声音有种幽冷的低沉,微微沙哑,带着某种奇异的腔调。   ——正是大巫的声音。   “我向来无意与南夏为敌。”大巫语调很轻,仿佛叹息,“然而时势所迫,不得不如此。”   城楼上的守将大声道:“贼子,你欲何为!”   此时此刻,大巫终于现身。   谁也无法说清他是怎样出现的,仿佛是城楼的正前方,忽然出现一行人。   四个皮肤血红,形貌狰狞的活死人抬一方雕镂极尽华丽的灰白色座椅,质地似乎是骨头。   四名黑袍巫师侍立在侧,座椅上那人穿一身浓紫发黑的巫袍,从林疏的角度,看不见脸。   “在下不欲何为。”大巫轻缓道:“劳烦将军传信锦官城……三天之内,请南夏陛下献书于我。《寂寥》、《万物在我》、《幻也真》、《鲸饮吞海》四本不可少,其余,若愿献,亦可。”   将军没有说话,只做了一个手势。   悠长的号角声自城内响了起来,其中有肃杀凛冽的音律。   这角声的意思是,迎战!   大巫轻轻叹一口气。   空气中仿佛有某种奇异的波动,林疏睁大了眼睛。   下一刻,刺耳的惨叫声响起!   城墙之上,士兵的身体齐齐爆开!   血泼了下来,半个城墙被鲜血染红。   “话未说全,是我的过错。还请将军添一句,”大巫轻轻道,“逾一天,屠十城。” 第127章 十五年前   林疏的第一反应是, 这位大巫好大的口气。   然而联想到他神秘莫测的实力, 这口气到底大不大, 却也不好评判。   这位大巫……转瞬之间,杀掉上千人,再联想到他正是这样灭掉桃花源全村, 可见确实残暴至极,不是一个能够以常理揣度的人。   还有一点就是,青冥魔君要他找绝世功法, 而大巫也在找绝世功法。不同的是, 魔君要他找到两本烧掉,大巫则显然是想将南夏所拥有的私奔绝世功法一网打尽。   甚至早在许多天前, 萧瑄就提到过,大巫甚喜收集功法。   这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么?   萧韶道:“你看到了么?”   林疏:“看到了。”   这令上千人在同一时间生生爆开, 化为血水的法门,除去有一些巫术的成分, 更多的是强横灵力的绝对压制!   在极短的时间内,那片区域的灵力被压到极致,宛如固体——而凡人的肉身凡体……毫无抵抗之力!   换成现代物理的方式来解释, 那就类似于一个人, 原本在陆上,忽然被投入万丈深海的海底,在恐怖的压强下,整个人被挤成一点,然后, 压力瞬间消散,他整个人也就生生炸开,尸骨无存。   同时,这也意味着一点——一个好消息。   这法门对修仙人是无效的,或者至少会打个折扣,因为修仙人同样能够操纵灵力,能察觉到灵压的变化,也能及时做出反抗。   但是,这个好消息也并不怎么好。   能够在一瞬间将灵力压缩到这种地步,大巫的掌控能力可见一斑。   林疏自忖,自己修为最巅峰的时候也是做不到的。   但他修剑,在灵力一途并无特别的长处,或许不能这样比较。   可无论如何,大巫的实力都在渡劫的巅峰。   至于这个巅峰能高到哪里去,没有参照物,却也无从比较。   林疏道:“我们要怎么办。”   “等。”萧韶道,“拒北城有渡劫。”   林疏稍微松了一口气。   说来也是,拒北关乃是南北间唯一一道天险,若是只有元婴期镇守,强敌来袭时,实在太过危险。   正想着,就见城墙上,缓步上来一个老人。   这老人身量不高,外貌平平无奇,穿一身褐色布衣,仿佛只是街头所能见到的千百个普通老人中的一个。   但听他缓缓道:“阁下突然造访,以屠城为要挟,未免过于视我南夏无人了。”   大巫的语气懒懒散散:“苍无极,别来无恙。”   这一声“苍无极”倒让林疏想起来了。   南夏有四本绝世功法,也就是说,一般情况下只有四个门派能够有渡劫期的人物——某些惊才绝艳的天才除外。   凤凰山庄有《寂寥》,越若鹤所在的如梦堂有《万物在我》,幻海楼有《幻也真》——这个门派人数极少,但幻海楼的圣女也在学宫读书,常穿一身紫衣,戴面纱,林疏见过许多次。除去这三个,剩下一个则是拥有《鲸饮吞海》的横练宗,也就是苍旻所在的宗门。   这位老人,俨然便是横练宗的老宗主,并苍旻的祖父。   苍老前辈持一把古朴重剑于身前:“请赐教罢。”   大巫仍斜倚在座椅上:“十五年前,孟繁尚且不敌我,如今之你,比起十五年前之孟繁,又如何?”   “老夫空长年岁,诚然无法与孟将军相比。阁下率千军万马围攻他一人,却也实在为人所不齿。”   大巫笑一声,道:“孟简驰援来迟,他独守孤城,怪不得我。”   林疏忽然睁大了眼睛。   什么叫“十五年前,孟繁尚且不敌我”?   还有,千军万马围攻他一人,驰援来迟——   凌霄曾对他说起过一桩往事。   说是十五年前长阳之战,北夏大巫亲至,大军驰援来迟,有一个人,夜守孤城,万箭穿心而死。   那个人,似乎是……梦先生。   他看向萧韶。   萧韶点了点头。   陈年旧事,原来如此。   原来桃花源惨案,并不是他们与大巫之间的唯一一桩恩怨。 第128章 王道   只见天地之间, 灵力鼓动翻涌, 风云变色。   大巫道:“你尚不知皇帝如何作答, 何必与我作对,自取其辱。”   苍老前辈道:“此事与王朝无关。”   “哦?”大巫轻轻笑:“你们四个门派,竟能决定自家秘籍的去留, 我竟不知道。”   林疏一时之间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两时之间也不能。   四本绝世秘籍,是四个门派的镇派功法,难道还能被别家的人左右去留么?   他想了想, 觉得此事存疑。   大巫要四本秘籍, 并没有直接向四个门派施压,而是直接喊话南夏皇帝, 这本来就有点问题。   他想问问萧韶,但萧韶在这之前道:“去梦境。”   对, 去梦境。   这是最快的传讯方式。   上陵梦境连接学宫中的所有人,就相当于连接了仙道全部门派, 一旦梦先生知晓了此事,就相当于大国师也知晓了,大国师一旦知晓, 王朝自然也就知道了。   萧韶道:“我告知梦先生你我在北夏所见, 你去告知先生现在的状况。”   林疏点点头,拿出玉符,将意识沉进去。   这是最快的方法。首先,梦先生严格来说并不能算是一个活人,他的神念可以分作无数化身, 同时处理不同的事情,两人分开说事,可以节约极大的时间。其次,萧韶对南北夏政局的掌握显然远超自己,向大巫阐述北夏的现状,会比他去讲效果好得多。   下一刻,他来到了梦境。   梦境依然是那座山巅,那个小亭,以及小亭中背对着自己站立的一袭蓝衣。   梦先生转身:“道友,你来了。”   他面目依然那样年轻温隽,带着温和的笑意。   片刻后,他似乎是察觉了林疏神情有异,问:“道友,可是有事发生?”   “是。”林疏道。   然后,他将大巫布下黑色结界,困住整座城,然后要挟拒北关向皇帝传信,索要四卷秘籍——然后又一念之间屠杀千人,继而与苍无极苍老前辈对峙这一系列事件,完完整整原原本本地告知了梦先生。   他一口气说完,中途梦先生并未出言打断,而是微蹙眉,静静听着。   直到他说完,梦先生看向远方云海,道:“我怕这一天久矣。”   他双目半阖,背影似乎萧索落寞。   林疏看不懂梦先生的神情。   “只是未曾想到,仅仅过了十五年,此事便成真了。”梦先生拢了拢衣袖,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目光清明,沉静如水,“方才小凤凰也已将北夏近况告知于我……大巫二十年前,曾于一处上古大魔墓地得到秘籍传承《浮禅图录》,诛杀前任大巫,掌控北夏,五年后向南进兵,吞我朝两千里河山,止于长阳。”   梦先生顿了顿,道:“那时,他《浮禅图录》仅仅小成,便使两千里河山血流成河。此功法诡怖离奇,大成之景,无法想见。”   林疏问:“那他此时……大乘了么?”   梦先生道:“尚未得知,然而据你形容,他已可弹指间取数千人姓名,即便未曾大成,亦是有了极大进境。”   说完,梦先生转头看着他,郑重道:“道友。”   林疏望着梦先生。   只听梦先生道:“四本秘籍,我朝决不能给出,此时我已在告知上陵简。劳烦道友前往探查那道黑煞结界是否有可能破开。”   林疏道:“好。”   ——南夏这是要来硬的了么?   “若能破开,两天之内,我等必定遣人增援。”梦先生道。   林疏与梦先生对望,忽然发现梦先生素日总是温和清明的眼瞳里,缠绕着极为复杂的情绪。   “若不能……”梦先生轻轻闭上眼睛,道,“你与小凤凰,无论见到何等惨状,谨记保全自身,万勿动手。”   林疏怔住了。   他问:“为何?”   “大巫修为卓绝,然而,他年岁并不长。长阳之战时,也未到三十。”梦先生道:“我朝面对北夏,虽说不上全无胜算,但仍处劣势,究其原因,不在精兵多寡、国力盛衰,而是没有这样惊世人物。”   林疏想了一下有名有姓的渡劫期。   南夏是有渡劫,也并不算非常少。   但是无一例外都是像越老堂主那样垂垂暮矣的老人,甚至,绝大多数都是走的“合道”,而“合道”的杀伤力,比之“破道”,大有不如。   而在有修仙人、巫师参与的战场上,决定成败的,往往又是最顶尖的那几个人,甚至,最顶尖的两个人。   梦先生道:“这样的人,百年未必会有一个,而你与凌凤箫,正属此类。”   林疏想,他知道梦先生的意思了。   只见梦先生缓缓道:“此事,虽非我愿,乃至将使我抱憾终生。然而,拒北关之血可流,你二人不可有闪失。道友,你明白么?”   林疏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没有作答,而是问了一句:“留下《浮禅图录》的大魔,飞升了么?”   青冥魔君要找秘籍,大巫也要找秘籍,难道大巫也是被仙界之人下了命令么?   梦先生却答:“并未。修魔人渡劫,多数走火入魔而死,罕有成功,那位大魔已殒身劫雷中。道友何来此问?”   “有些好奇。”林疏道:“大巫为何要秘籍?”   梦先生只道:“四本秘籍乃仙道立足之基。”   林疏点了点头。   出梦境前,梦先生再次叮嘱了一句:“道友,《浮禅图录》中有身外化身之法,大巫未必是用真身前来,即使他攻破拒北城,仙道高手聚集,亦有一战之力,你二人切记保全自身。”   林疏出梦境,与萧韶对上目光。   他们又看向城墙。   城头,飞沙走石,风云变色,就在他们去梦境这短短的片刻,大巫与苍前辈已经动起手来了。   苍前辈与苍旻一样,用一柄重剑,长于防守。   而大巫——   林疏看不出他的路数,乃至连风格都看不出。   原因无他,大巫对灵力的掌控太过可怕。仿佛只要简简单单催动灵力,就能将这片天地玩弄于掌心。   ——这场景甚至有些熟悉,当初演武场擂台上,萧韶正是这样轻易打败苍旻的。   苍老前辈,支撑不了多久。   林疏死死望着那里。   梦先生说,切记保全自身。   说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说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他与萧韶确实有自保之力,假如实在无路可逃,进入青冥洞天,也能保全自身。   可若是如此……若是如此!   桃花源血案,将在拒北城活活重现。   而梦先生绝不会只叮嘱他一人,萧韶又怎样想?   他会选择保全自身,以待来日么?   大巫诚然是惊世人物,可十年之后,甚至五年之后的萧韶,又岂是池中之物。   若是韬光养晦,未必不能有一日与大巫正面相抗。   林疏忽然想到那“杀一人,救十人,杀万人,救十万人”的王道。   他看向萧韶。   然后看到,萧韶五指缓缓握紧了手中刀炳。   萧韶的刀,名叫“无愧”。   林疏忽然间有些出神了,心想,所以说,萧韶从来都是个复杂的人。   世人期望此人走的那条道,并不是他手中那把刀。 第129章 权宜之计   城墙上, 苍无极将重剑立于身前, 就地一拄。   浑厚凝实的灵力如同惊涛骇浪向外延展, 然后高高涌起,在他头顶上空形成一个涡旋。   半空之中,仿佛一只巨鲸饮吞海水, 将天地间所有灵气纳于腹中。   这是《鲸饮吞海》中的看家术法“鲸吞北海”,昔日苍旻使出来时,那鲸似乎有点年幼了, 还有些肥, 尚没有足够的火候,今日由渡劫期的苍老前辈用出, 神完气足,仿佛天道就横亘半空之中, 使全城之人如同被泰山压顶,无一不体会到浓重的压力。   当然, 这只是灵压外溢的一部分,最主要那一部分,是冲着大巫去的。   大巫拂袖一挥。   袍袖飞荡间, 林疏看见大巫的脸。   他对于这人的外貌并没有什么期待, 因为师父曾经说过,相由心生,心由道定,见了一个人的招数,就能想见他的容貌。   这短暂的一瞥之间, 他看见一张肤色苍白的脸,半张脸颊蔓延着诡异的刺青。   五官很鲜明,倒不是说不好看,只是有点神经质,目光里有点偏执的意思在里面,放在现代,那就是精神病院预定了——林疏上辈子怀疑自己精神有问题,因此看了不少相关的资料。   而有问题的人,往往有特殊之处。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丝紫黑的细线随着大巫的动作向前激射而出!   汪洋大海的惊涛骇浪上,忽然有一叶小舟逆流而上,抵达风口浪尖。   ——然后,那条细线四散开来,化作浓黑紫色的弥天大雾。   雾中,万鬼嘶叫。   雾是无孔不入的,而这雾不轻也不软,每一粒都如同无坚不摧的利器,刺破苍无极仿佛固若金汤的灵力屏障。   那紫黑色的细线,与紫黑色的武器,不是天地间灵力能够聚成的模样,而是大巫自己的术法,里面有大巫自己的道。   他以此奇崛尖锐的“道”所向披靡,即使苍无极的屏障那般浑然天成。   ——这或许就是“破道”与“合道”的区别了。   合道最圆融,最无缺,最有可能修到渡劫。   而以破道渡劫者,百年难有一个,一旦有了——与合道不可同日而语。   只见雾气弥漫四野,猛然一合,化作滔天洪流!   苍无极浑身一震,吐出一口鲜血,握住剑柄的手微微颤抖。   大巫再挥袖。   雾散云开,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意兴阑珊地收回手,道:“若孟繁还在世,倒还有点意思。”   拒北关的将军搀住了苍无极摇摇欲坠的身体。   大巫则再次安坐椅上,闭目假寐,意态从容。   苍无极望着大巫,目眦欲裂。   那目光说不清是愤怒多些,还是仇恨多些。   林疏看着苍无极,心想,大巫弹手之间可以灭杀千人,此刻却不对苍无极下死手,俨然是极大的羞辱。   而大巫居然……还能够提起孟繁。   那人正是死于他手中,此时此刻,却能说出“若孟繁还在世,倒还有点意思”这样的话来。   而一想起梦先生……   梦先生,是很好、很好的人。   他正自出神,忽见萧韶转身往回走。   林疏跟上,两人走向那道黑色结界。   这道结界仔细看去,也是由无数浑浊雾气组成,看似松散,实则无懈可击。   林疏虚虚触上,感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这感觉就如同一只蚂蚁站在一堵墙前。   他虽无修为,却尚存一点眼力,知道这结界,非是有大巫同等的修为,不能破开。   萧韶道:“破不开。”   林疏点了点头。   拒北城仿佛一座孤岛。   大巫封闭它,以整座城为要挟,要南夏交出四本秘籍。   拒北城乃是南夏至关重要的天险,若是此城被破,南夏大半江山将暴露在北夏精兵铁蹄之下。   而四本秘籍则是仙道的根基,仙道的根基,即是南夏在武力上的依仗。   秘籍的原本,是不可以复制的,即使全文默写也毫无意义——只有原本中带有写下秘籍者的灵力真意,也只有阐述了某一部分“道”的原本上携带着莫大的天地气运。   按照梦先生的意思,南夏——无论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大国师的意思,都是绝不会交出四本秘籍。   领土失,仙道在,来日或有东山再起之时。   仙道没落,无渡劫,无各大门派,王朝的覆灭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为了东山再起的这一丝可能,拒北城的几万条命,可以不要——乃至其它几十座大大小小的城池中的百姓,也是可以做出的牺牲。   林疏看向萧韶,看见萧韶触摸着漆黑的结界,不知在想什么。   边境寒风刮起他黑色的袍袖,昏暗天际下成了一个寥落的剪影。   世间有许多条道,且各不相同。   他自己不久前才刚刚做出决定,由出世变为入世,萧韶如今就要在另外两条道中做出抉择。   选王道,权衡利弊,而后韬光养晦以待来日。   抑或侠道,路见不平,拔刀平之,无愧于心。   不知为何,他不想让萧韶去面临这样的选择,这选择过于艰难,而且无论选择哪一个,都要失去一些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   林疏望着萧韶的侧影,忽然想,假如自己没有失去修为就好了。   片刻过后,萧韶转身,右手按在刀柄上。   林疏听见他淡淡道:“你留下,保护好自己。”   林疏:“你要去么?”   萧韶道:“我要去。”   他没有说别的。   只是说,我要去。   林疏便也没有问,他为何要去。   他只是问:“我要做什么?”   萧韶望着他,道:“我亦是‘破道’,且凤凰刀法遇强则强,未必不会有胜算。即便身死,至少可以逼出大巫的真正修为招式……若你能记,便记着,来日有用。”   林疏垂下眼,望着脚下的地面。   萧韶:“嗯?”   林疏道:“你必定会死。”   萧韶:“……”   林疏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但这是事情。   萧韶道:“我总有一天死在战场。”   林疏道:“可你现在去死,来日便……没有人去对付大巫。”   萧韶轻轻道:“你会么?”   林疏想了想。   过去不会,现在,或许是会的。   他还没有说话,就听萧韶放轻了声音,道:“你我二人畏葸不前,道心受阻,余生皆不能到修为巅峰,或我一人去死,你代我活一下,我以为后者要好一些。”   林疏道:“我没有办法代你活。”   萧韶轻描淡写道:“明年此时,在心里缅怀一下韶哥哥,就算是代我活了。”   若不是真的在讨论死不死的问题,林疏都要被他逗笑了。   萧韶道:“我去了。”   林疏下意识道:“不去。”   萧韶:“?”   林疏低下头:“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我们……胜算会大一些。”   他大脑一片空白直到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萧韶静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要和我双修?”   林疏也静了一会儿:“……权宜之计。”   按照书上所说,双修也不过是许多种正常修炼途径的一种。眼下的情况十分严峻,他和萧韶可以暂时抛下前嫌,走一下正常程序,合法地提升一下修为。   萧韶道:“我不想这样逼你。”   林疏:“并不是逼我。”   萧韶:“你不是不愿意与我双修么?”   林疏很窒息:“我克服一下。”   萧韶:“你……让我冷静一下。”   冷静的结果是,外面风沙太大,回青冥洞天冷静一下。   师兄和果子过于聒噪,回房间冷静一下。   卧房只有一把椅子,并肩坐在床上冷静一下。   萧韶似乎没有冷静下来,说:“抱一下。”   林疏就安静地被他从背后抱着,过一会儿,问:“你冷静好了么?”   死或双修二选其一,这应当是一个容易做出的选择才对。   萧韶:“没有。”   林疏:“嗯?”   萧韶道:“我从未想过……会与你这样双修。”   林疏想了想,问:“应该是怎样?”   “我已经想清楚我心悦你,你亦心悦于我。而后,你我之间,可以打算一下往后几十年。”萧韶双臂环住他的腰,在他耳边道:“继而告知师长、亲友,之后典礼,祭拜天地,最后双修。”   林疏:“?”   他说:“这是成亲。”   萧韶:“双修就是成亲。”   林疏:“那我们现在……不能双修了?”   萧韶:“我不知自己到底心仪你几分,亦不知你是否心仪我。”   哦。   在这人详尽的打算里,第一步都还没完成。   林疏破罐子破摔:“可能修完就知道了。”   总之,他不是很想让萧韶死就是了。   但萧韶若是宁愿死都不愿意双修,那他也只能目送,然后每年缅怀一下韶哥哥了。   所幸萧韶还是比较理智的:“……也好。”   林疏道:“那就……修?”   萧韶:“你会么?”   林疏:“背过功法。”   萧韶:“我也是。”   林疏把《参同契》默默回忆一遍:“然后呢?”   萧韶似乎也刚刚回忆完,道:“你不要反抗。”   林疏眨了眨眼睛:“好。”   下一刻,他感觉萧韶抱得紧了一些。   萧韶轻轻亲了一下他的脖子。   林疏感觉自己浑身的毛都炸了,险些要跳起来,但是被萧韶按在了怀里。   “乖,别动。”萧韶道。   林疏有点不能呼吸。   萧韶开始和他聊天:“你原来的境界是什么?”   林疏:“渡劫巅峰。”   萧韶握住他的手,扣起来:“你们剑阁之人……个个冷若冰霜,你也会变成那样么?”   林疏:“或许吧。”   ——他是真的不知道。   他有点犹疑,问萧韶:“若我真的变成那样了呢?”   萧韶说:“我整日哄你就是了。”   似乎可行。   林疏道:“那你会很累么?”   萧韶继续亲了亲他的颈间,并且提前将他按住了,然后道:“你听话一点。”   林疏感觉自己过敏症急性发作,浑身都在发颤,呼吸也不大能够自主控制,颤声道:“我难道还不够听话么?”   萧韶轻轻笑了一声:“小东西。”   笑声轻,带了一点鼻音,是很宠爱的意思,直接钻进耳朵里,林疏觉得自己的脖子和耳根现在一定是红的。   他觉得事态超出了自己的控制。   这个双修的前奏,实在是过于亲密。   他抓住萧韶的手往外推了推,却使不上力气,反而使自己的后背与萧韶的胸膛贴得更紧了。   铛啷一声,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林疏往地面上看,看见了萧韶的银色面具。 第130章 药   银色的面具, 林疏从没见萧韶摘下过。   虽然……他是有点想看的, 但萧韶半真半假地说第一面只给以后的娘子看, 他也就放弃了。   此时面具却落地了。   不知是不小心碰掉,还是萧韶自己摘掉的。   林疏有点小心翼翼,问:“我可以看么?”   萧韶收紧了环住他腰的手, 没有说话。   林疏很是惴惴。   过了一会儿,才听见萧韶轻轻道:“本来便是给你看的。”   萧韶松开手,起身向前走, 然后转头看他。   林疏抬头。   ——他看到了。   那一刻忽然万籁俱寂。   林疏怔了一下, 刹那之间,觉得自己跌落在万丈红尘明月繁华里了。   他看着萧韶的脸, 很久没有说话,直到萧韶走近, 问:“怎么不说话。”   林疏摇了摇头。   萧韶摸了摸他的头,然后微微俯身。   林疏伸手去碰萧韶的脸。   奇异的是, 他没有感到任何陌生。   萧韶就是这个样子的,在他的潜意识里,就是这样的。   林疏的手指碰了碰萧韶的眼角。   是一张轮廓很鲜明的脸, 足以使人过目不忘。修眉凤目, 鼻梁高挺,嘴唇有些薄,但形状很好看。   萧韶的眉眼,很像凌凤箫,但是在具体的轮廓上, 又有许多不同。   也有些像表哥,五官里能找出一些影子,但主要还是像大小姐。   林疏用幻容丹把自己变成“玉素”,只是在原本的五官上做了微调,只要有人见到,就会认为这个女孩子是林疏的姐姐或者妹妹,这种情况换到萧韶和大小姐身上也是一样。   没有大小姐那种盛气凌人的艳丽,而是单纯的,很好看,像天上的月亮,又有些冷淡。   也像他身上似有似无的寒梅香气。   这一刻,林疏忽然分不清萧韶与大小姐了。   他抬眼看见萧韶。   如同踏雪寻梅的夜里,他循着香,在雪地里找,没有寻到,然后一抬头,看见云端的圆月。   萧韶道:“好看么?”   林疏:“好看。”   萧韶便勾唇一笑。   他此时眼里好像有皓月的清辉,是很温柔的一种光,使原本很冷淡、很高高在上的眉眼生动了起来,让林疏不自然地抿了抿唇。   萧韶道:“你也好看。”   他伸手捧住了林疏的脸,蜻蜓点水一样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林疏闭上眼,感觉萧韶微凉的手指尖在描他的嘴唇。   萧韶道:“这里可以么?”   林疏很小声地“嗯”了一声。   萧韶便轻轻碰了碰他的嘴唇。   林疏有点茫然地想,很软。   萧韶放开他。   林疏睁开眼睛,然后被萧韶打横抱了起来,平放在床上。   他没有动,只是看着萧韶。   萧韶道:“你怎么这么乖。”   林疏别过头去。   萧韶开始碰他。   林疏:“!!!!!”   他抓紧了身下水绸质地的被子,发着抖,呼吸困难,说话也困难:“不……行……”   萧韶:“你的反应好大。”   当然。   我对人过敏。   林疏像一只被海浪拍到了岸上的咸鱼,绝望地想,以前没有反应是因为我对你脱敏了,现在不知道怎么又开始过敏了。   他解释道:“我……一直不能被人碰。”   萧韶俯身亲了亲他的脸颊,道:“不是不能被碰,是……”   是什么?   林疏很好奇,但萧韶并没有接着往下说,只是改口又道:“乖,放松一点。”   不存在的。   放松是不可能放松的。   他每被碰一下,就想立刻逃走。   逃出这个房间,或者钻进被子里,远离这个萧韶——然后就在萧韶怀里扑腾,发出一些类似哼哼唧唧的声音,最后被萧韶按住。   萧韶最后也不按了,在他身边躺下,笑。   林疏:“???”   韶哥,你笑得有点变态哦。   他支起身子,问萧韶怎么办。   萧韶道:“除非我强迫你。”   林疏破罐子破摔:“那你强迫吧。”   萧韶道:“你这么可爱,我不舍得强迫。”   林疏:“……”   他看着天花板,感受到了人生的迷茫。   过了好大一会儿,萧韶道:“药,你留着了么?”   林疏:“药?”   “黑市主管给的那些。”   林疏想起来了。   当初他们两个,女装把自己卖掉,为此还威胁了黑市的一位主管,那位主管仿佛送瘟神一样把他们送走,不仅附赠了许多衣裙、钗环首饰、胭脂水粉,还有一些乱七八糟,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的药。   他把那些药从锦囊里拿出来,倒在床上。   萧韶挨个打开,观察,并稍微闻一下。   学宫里有不少辨认植物、丹药的课程,他们也都上过,这些药也不是什么复杂的灵丹,因此很容易就能辨认出来是什么做的、是做什么的。   萧韶在里面挑挑拣拣,用很挑剔的目光把这些药全部过了一遍,最后选定了一瓶最温和的,倒出了一粒。   然后把林疏捞出来,喂下去。   林疏就着萧韶的手把药吃了,不消一会儿,就感觉浑身的血液里蹿上来一种温热的东西,整个人仿佛被打了麻醉,或者封了穴道,浑身发软,不想动弹。   于是,他虽然还是过敏,但没有了扑腾的力气。   萧韶继续。   林疏把手肘横在眼睛上,压住,不去看天花板,也不看萧韶,这样,虽然还是抖,但也可以欺骗自己无事发生。   萧韶把他的胳膊拨开,道:“小爪子拿开。”   林疏就睁着眼睛看他。   然后就把萧韶看笑了,又给他把胳膊放下去:“还是盖着吧。”   林疏:“?”   萧韶道:“你的眼神总让我觉得,我在欺负你。”   林疏想,你可不就是在欺负我么。   于是他放下胳膊继续直勾勾看萧韶,以此增加此人的负罪感。   萧韶就继续笑,眼里有桃花一样,骚气得很。   笑完,道:“你这样,要我怎么办?”   声音有一点沙,尾音上挑,让林疏又抖了一下。   林疏看着萧韶的眼睛。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是知道,这是很宠爱的眼神。   不是轻浮的宠爱,是很爱惜的,像是看着一件很喜欢也很重要的东西。   他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   他伸手又碰了碰萧韶的脸,然后摸了摸他的头发,感到心里很软,还有点想哭。   萧韶看着他,亲了亲他的眼睛,然后道:“我下不了手。”   然后问:“不然,我也吃药?”   继而又自我否定:“不可以。”   林疏:“……” 第131章 宝宝   林疏自暴自弃:“你吃吧。”   萧韶:“不吃。”   林疏:“那怎么办。”   萧韶把他抱起来, 两人靠在床头。   林疏看着萧韶。   由于容貌过于相似, 他几乎要错觉此时抱着自己的是大小姐了。   不, 本来就是,这两个根本就是一个人。   萧韶亲了一下他的嘴唇。   林疏没有着力的地方,只能攀紧萧韶的肩背。   萧韶问:“喜欢我么?”   林疏没说话。   萧韶问:“不喜欢我么?”   林疏摇摇头。   萧韶道:“你喜欢的。”   林疏抬头看他, 对上他的目光,以及目光里很温和宠爱的情意。   他又有些想哭了。   没有人像这样对待他,他也没有想过会有人这样对自己。   上辈子, 这辈子。   萧韶道:“你以后就要一直和我在一起了。”   他的语调很平淡, 不是商量,倒像是告知。   “上战场, 战败也好,战胜也好……都和我一起, ”萧韶轻轻道,“以后找一个漂亮的地方, 隐居也在一起,能飞升,就一起飞升, 不能飞升, 黄泉路上也一起。若你愿意,转生的时候再求一下来生。”   他说着,搂紧了林疏,蜻蜓点水一样,在他头发上、脸颊上落下很轻的吻:“我不欺负你, 对你好。”   说完这句,怔了怔:“你……怎么哭了?”   林疏伸手碰自己的脸颊,触到温凉的眼泪。   他喉头哽了哽,把脸埋进萧韶胸前。   萧韶拍着他的后背:“乖,不哭了。”   说完,又问:“小时候是不是被人欺负过?李鸭毛么?我回去收拾他。”   林疏摇摇头:“不是李鸭毛。”   萧韶:“是谁?”   只这一句,让林疏险些崩溃。   他哭得止不住,闷闷道:“都欺负我……”   “不会有了,”萧韶道,“以后只有我能欺负你。”   林疏:“???”   然后就听萧韶下一句道:“但我不欺负你,所以世上没有人欺负你。”   他把林疏从自己怀里捞出来,手指拭去眼泪,道:“乖,不哭了,双修呢。”   林疏想了想,苍老前辈还在外面被打,他们双修,先是萧韶笑场,又是自己失控哭出来,实在有点不大像话。   萧韶把他压在床上,从额头亲下去。   林疏浑身发软,喘不过气来,抓紧了他。   他仿佛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分不清主动还是被动,任萧韶动作。   熟悉的冷冷香气,在他鼻端缠绕不去,又仿佛变成无处不在的幻觉,将他整个人包裹,淹没。   他仿佛一个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很久的人,天地间下着茫茫大雪,将发梢都冻上了冰,彻骨的冷,每走一步都发疼。   ——可他一直都是这样的,所以不知道什么是冷,什么是疼。   直到后来,漫天的大雪变成雪白轻软的羽毛,凛寒严冬一天天过去,花发枝头,终于知道温暖是何物。   直到方才萧韶说到小时候,他才终于知道,什么叫委屈难过。   身下的水绸很滑,床软得仿佛要让人陷进去,一切都很舒适,可还是比不上萧韶的眼睛。   萧韶拨开他额前的乱发。   林疏仰头轻轻喘,对上萧韶的目光,觉得自己陷入温柔乡。   萧韶声音有一丝低哑,道:“喊哥哥。”   林疏便喊,哥哥。   萧韶说,我还不知怎么喊你。   林疏整个人陷在被子里,虚软地吐一口气,说,随你。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也哑得很,带一点哭腔,和某种虚弱的甜腻。   萧韶便道,你有字么?   林疏摇摇头。   仙道中人大多是没字的,取字是儒道院的规矩。   儒道院的学生到了及冠之年,会请德高望重的先生长辈赐字,而仙道中人修为有成的时候,大部分会给自己取道号,倒是没有取字的讲究。   萧韶说,我给你取一个吧。   林疏说好。   萧韶便在他耳边低声道,宝宝。   宝宝。   林疏觉得脸颊一片冰凉,似乎是又掉了眼泪,但没有忍住,翘了翘嘴角。   他觉得自己此刻的样子该是有点狼狈的。   但是如果是在萧韶面前,似乎也不算什么。   毕竟他是这人的宝宝了。   萧韶道,别哭,我心疼。   林疏就努力克制住,不哭了。   萧韶又道,乖,别忍着。   此人前后矛盾,林疏被他折腾得也不想哭了,甚至有点想笑。   萧韶说,还记得功法么?   林疏点点头。   《参同契》里的句子,在脑海中默念。   是:人所秉躯,体本一无。元精云布,因炁托初。阴阳为度,魂魄所居。阳神日魂,阴神月魄。魂之与魄,互为室宅。   他现在体内没有灵力真气,因此并没有实质的作用,只是清心罢了。倒是萧韶那边,果真有灼热的灵力传了过来。   乾动而直,炁布精流;坤静而翕,为道舍庐……   经脉里传来微微的痛,细微但绵长,像是有一把火在经脉中烧了起来,先是在一个地方点起,继而成燎原之势,行经四肢百骸,奇经八脉。   他闭上眼,默念功法,在身体中感受那团灼热的、仿佛要把碎掉的经脉烧得干干净净的火——然后想象灵力的运行。   刚施而退,柔化以滋。九还七返,八归六居……   无物可烧之时,他身上一片清明干净,经脉的滞涩感奇异地消失了,剩下一片寂静空灵。   萧韶问,疼么。   林疏摇摇头。   萧韶道,那继续。   原本隐明,内照形躯。闭塞其兑,筑固灵株。三光陆沉,温养子珠,视之不见,近而易求……   来自萧韶的灵力,丝丝缕缕,钻进了林疏体内。   仿佛一场春风化雨,万物生发。   凤凰家的血脉,在第一次双修时,是绝世的炉鼎,使与之双修者,涅槃而重生,拥有最世上顶尖最无可挑剔的经脉根骨。   林疏闭上眼,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生根发芽。   督、任、冲、带、阴跷、阳跷、阴维、阳维,奇经既通,八脉自成。   他缓缓呼吸吐纳,纳入身周地天地灵气化为己用。   大小周天,顺利无比。   接下来是剑阁的心法。   他开始默背《长相思》。   功法运行到一半,他忽然感到丝丝缕缕的寒气自丹田中生发,开始向全身蔓延。   他说,萧韶,我冷。   萧韶抱紧他,问,怎么了。   林疏茫然看向上方天花板。   他说,萧韶,我不要修了。   萧韶道,你怎么了?   冷。   这便是冷了。   他从不知道这是冷,直到他知道什么是暖。   可他刚知道什么是暖,就要回到那片冰天雪地中去了。   林疏喃喃重复道,我冷。   萧韶说,我不知道双修会这样,不怕,马上就结束了。   林疏摇了摇头,身体蓦然一阵刺骨剧痛。他闭上眼睛,抓住萧韶的手臂,心中忽然泛上无边无际的惶然。   五音五色五味,顷刻之间,从他身上剥离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功法出处:东汉魏伯阳《参同契》。 第132章 太上忘情   林疏咳出了一口血来。   萧韶给他把血擦掉。   林疏向前凑近了萧韶的颈间。   他闻不到那缕似有似无的冷香了。   不, 不是闻不到, 他还可以闻到, 他知道这里有香。   可他嗅着这清淡的气息,却再也想不到雪夜、梅花和月亮了。   他望着萧韶。   还是那样好看的五官,可他——   他伸手, 描摹着萧韶的五官。   萧韶握住他的手腕,语气有点迟疑,问:“宝宝?”   林疏闭上眼睛。   这个世界忽然安静了。   相触的肢体, 急促的喘息, 在那一刻忽然不复存在,冰面碎裂, 他坠入湖底,缓缓下沉, 天上的星星与月亮愈远愈模糊,耳边一片绵长亘远的寂静。   额上先前出了一层薄汗, 此时没了,微微发着冷。   耳边传来模糊飘渺的声音,是萧韶在喊他。   他努力想回应一声, 想睁开眼睛, 却睁不开,无效的挣扎后,坠入了很多、很多年前的记忆中。   师父说,你该学咱们剑阁的心法了。   师父说,徒儿, 你天赋异禀,乃是千年难得一见之才,寻常心法、剑法,已无大用,今日起,便修习我剑阁镇派功法《长相思》罢。   师父还说,徒儿,这功法即使在我剑阁,也是轻易不能拿出的禁物,你修炼时,千万小心。   那时候他大约快十岁。   好像也正是从十一二岁的时候,他便没觉得自己被人欺负了。   ——也没觉得旁人肮脏可厌了。   只不过是一些会动的躯体。   春夏秋冬,阴晴雨雪,五音六律,全都没有什么意义。   他按部就班地做一个不起眼的凡人,渐渐渐渐,很多东西,都不在意了。   他不委屈了,不难受了,也不想死了。   死或不死,没有大的区别,那就先活着。   原来,都是因为功法么?   这就是剑阁的心法。   这就是剑阁的人。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他上辈子用将近二十年,用这样冰凉薄情的心法修到了渡劫的修为,如今,要把修为拿回来,就要重新回到这样的心法中去。   不可能有第二种选择,这件事情是不能改变的,只是他先前不知道罢了。   师父没有告诉过他,或者是告诉过,但他那时还太小,还不懂得。   现在他终于懂得了,可是已经晚了。   萧韶呢?   他该怎样和萧韶说?   心法不受他控制,在体内疯狂运转,霜雪一样的灵力,已经流遍刚刚被修复好的奇经八脉。   随着灵力一边又一遍冲刷,先前还有些涟漪起伏的心绪,也渐渐平静下来了。   修为恢复小半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与萧韶对上目光。   萧韶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眼里有种林疏无法形容的神色。   林疏也没有说。   就这样对视着,萧韶终于道:“你的手好凉。”   林疏这才发觉,他和萧韶十指相扣。   他看着相扣的手指,有些出神,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在出什么神。   他说,萧韶。   萧韶道,我在。   他说,我的心法是无情道。   萧韶握住他的手收紧了,甚至握得他有些发疼,过了一会儿,才缓缓放松开,道:“……没关系。”   “我不知道。”林疏道,“刚刚……才知道。”   他顿了顿,垂下眼,说:“……对不起。”   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哭了,但是没有丝毫感觉,也没有丝毫情绪,伸手一碰,脸颊一片湿凉。   “别哭,没事。”萧韶捧住他的脸,用拇指擦掉眼泪,然后倾身下来,用自己的额头去碰他的额头:“是我没有想到。”   林疏摇摇头:“不是你。”   他在学宫里上了三年的课,从来没有一位先生教过无情道相关的知识。   它只是个名词,仅仅在人们回顾仙道历史的时候会被一笔带过,没有具体的含义,更没有修炼方法。   而剑阁远在极北之地,隐世已久,没有任何一个组织或势力能探听到它的消息,不会有人知道剑阁具体的功法,更别提是无情道此类东西了。   “桃源君并不是这样。”萧韶道,“所以我没有想到你会这样。”   桃源君……不是这样么?   但桃源君也是剑阁的弟子,按照萧韶的说法,也和他一样,修炼《长相思》功法。   但是,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讨论什么都没有太大的意义。   林疏抬眼看萧韶,看到他的眼眶微微有一点血色。   萧韶道:“我们先出去,,以后再说……乖,不哭了。”   林疏点点头。   在他有限的记忆里,从来只是看别人哭,自己从没有哭过。   可是今天在萧韶面前,却仿佛一碰就能哭出来,怎么都止不住一样。   然而,也是与此同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了。   他怔怔望着萧韶,感到一种超出了情绪的、淡漠的悲哀。   萧韶道:“穿衣服吧。”   林疏点点头。   萧韶拿出了新的衣物。   林疏穿上的时候,看见自己肩膀往下,有一个红色的印记,是萧韶方才留下来的,此刻正在肉眼可见地变淡。   他身上还有好几处。   其实并不是很严重,只是淡红色,萧韶说他并不舍得用力。   但是,此时此刻,它们都在消失了。   灵力运转,气血亦流转无碍,若受了伤,会比凡胎肉体的愈合速度快十几倍。   何况……是这样的痕迹呢。   他望着那片痕迹出神,虽然是愈合,却觉得自己永远、永远地失去了什么东西。   萧韶道:“我去换衣服。”   林疏:“……嗯?”   “多看几眼,”萧韶道,“又要好久见不到萧韶了。”   林疏问:“什么时候会有萧韶?”   萧韶道:“没有人的时候。”   林疏:“南夏的人还是北夏的人?”   萧韶勾唇,似乎是讳莫如深地一笑:“或许都有。”   他此刻衣服穿得很随意,仅只是披了外袍,领口露出大片胸膛,以及好看的肌肉线条,这一笑,显出些许神秘又浪荡的不羁。   林疏点了点头。   萧韶道:“我去了。”   他便去了石刻屏风后。   林疏从床上起身,拿起折竹剑,将灵力注入进去。   恍如隔世。   他眼前闪回无数场景,年少时练剑的石台,剑阁空旷寂静的大殿,十二月里落在松树上的大雪,乃至茫无边际的雪原,雪原里,睡在冰棺中的折竹。   折竹剑本就是出自剑阁的宝剑,自然与剑阁的灵力无比契合。   他挽几个剑花,小时候每天挥剑万次,记忆早就刻进了骨子里,即使来到这个世界后,有三年没有真正用过剑,仍然没有丝毫生疏。   过了约莫一刻钟,萧韶从屏风后转出来。   不,不是萧韶了,是大小姐。   乌黑的头发随意披散,红衣灼眼,面无表情,却艳色惊人。   林疏看着凌凤箫的脸。   和萧韶极为肖似的一张脸。   从始至终,大小姐的脸,都有一种奇异的美丽,它并不来自鲜明好看的五官,而是来自某种颠倒错乱的感觉,仿佛逼近审美的极限。   现在他终于知道,这种漂亮来自两种性别的杂糅,与所有单纯的好看都不同。   凌凤箫朝他走过来,道:“出去吧。”   林疏:“嗯。”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走到大殿的时候,看见果子正在和师兄玩。   果子一转头看见他们,欢快地冲着凌凤箫扑过去,伸手要抱:“你终于穿漂亮衣服了!”   凌凤箫把果子抱起来。   果子在凌凤箫身上蹭来蹭去,然后“呸”了一声:“没有胸。”   果子转向林疏,道:“也想要林疏穿。”   脆生生娇滴滴的声音,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变成:“林疏,你怎么了?”   果子歪了歪脑袋,伸手去碰他的脸:“你看起来好冷哦。”   凌凤箫按住了果子的手:“现在不许闹他。”   果子扁了扁嘴:“好吧。”   凌凤箫把果子放回地上,看着师兄:“我与他出去,若是回不来,烦请前辈照顾无缺。”   师兄说,师弟的女儿,就像我的亲女儿一样,一定会照顾好的。   果子在师兄看不到的地方做了个鬼脸。   出洞天,放好青铜骰,凌凤箫看着林疏,问:“需要多久?”   林疏道:“两刻钟。”   凌凤箫道:“好。”   林疏便在一块岩石上打坐。   青冥洞天是封闭的,与天地灵力不相通。林疏要想完全恢复修为,要在这里才行。   天地灵气如同百川归海,涌入他的身体,在丹田内汇聚。   他需要很多、很多的灵气。   渡劫修为,岂是容易达到。   灵力的涌入越来越疯狂,乃至在此方天地掀起狂暴的龙卷。   这是掩盖不住的。   远处,苍老前辈再次被打落城墙,吐出一口鲜血。   大巫收回手,却是看向他们的方向。   声音遥遥传来:“两位道友隐匿已久,终于愿意现身与在下一晤。”   凌凤箫抽刀出鞘,同悲刀,刀光如水,一袭如血红衣风中猎猎,缓步向前,道:“久闻尊驾大名。”   大巫道:“过奖。”   城墙上的苍老前辈显然看到了凌凤箫,并认出了凌凤箫。   他道:“不可!”   凌凤箫恍若未闻,朗声道:“凉州凌凤箫,前来领教。”   “美人携宝刀前来请教,在下自然不好推脱,”大巫低声一笑:“只是,你身后的那位朋友,怎么不来见我?”   凌凤箫道:“你要见他,须先杀我。”   大巫道:“在下向来怜香惜玉。”   说罢,却是猛然袍袖一翻,凌厉杀机,席卷而来!   毫无一丝一毫“怜香惜玉”的影子。   凌凤箫不退不避,周身气势节节攀升,挥刀迎上!   林疏看着这一幕,闭上眼睛,意识沉入丹田经脉中。   虽是毫无防御打坐在无边旷野之中,他却知道自己不会被大巫伤到一分一毫。   或许是因为,挡在前面的人是凌凤箫,是萧韶,而不是其它什么人。 第133章 刀剑合璧   仙道有丹术。   丹术分两种。   一曰外丹, 二曰内丹。   外丹术即是使用天材地宝, 在丹炉内炼制成灵丹妙药。   内丹术, 则是以自身为炉鼎,丹田为真火,天地灵气为丹液, 再以道心为材料,炼出一颗浑然天成的金丹。   金丹一成,灵力流转生生不息, 吐纳呼吸皆百倍于前, 可以算是真正的修仙人。   此时此刻,林疏体内便流转着无尽的天地灵气。   运行, 凝聚,压缩。   他丹田彻底放开, 江流入海,磅礴的灵气原本并无形体, 此时却渐渐凝结,变成金色的雾气。   林疏以自身对“道”的感悟继续催发这个过程。   天地万物,不过一气所成。   气之所聚, 万物相生。   当所有的灵气化作雾气后, 新的变化又悄然开始。   一滴。   两滴。   三滴。   十滴。   千百滴。   飘渺的雾气,一滴一滴,化作淡金色的液体,由丹田所盛。   林疏默念口诀,以剑阁心法引导。   【】   心法, 如同丹火。   淡金色的液体渐渐收了起来,变成粘稠的固体,颜色也因而产生变化,呈现出耀目的赤金。   丹液愈浓愈精纯,在丹田中缓缓上升,凝成一个浑圆的球,继而光华大盛,自行旋转起来。   金丹境界已成。   接下来是元婴。   金丹虽内含磅礴灵气,吐纳真气,贯通奇经八脉,丹田气海,却终究是有形之物。有形之物,便是凡!   修仙,所修是心,是道,怎可依附于有形之物中?   林疏缓缓呼吸,放空心神。   万物,一气之所生。   人亦属万物。   于是物即是我,我即是物。   于是我与万物同一。   于是我即是天地之间一缕气脉。   于是我即是天地。   他心中口诀未停,丹田中变化亦无一刻停止。   那枚刚刚凝成的、凝实坚硬、色泽耀眼的金丹,竟然逐渐虚幻了起来。   灵力,渐渐渐渐,消散开来。   由金丹,变为淡金色的液体,再变为浅金色的雾气,然后消弭于无形,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只是丹田的虚空之中,仿佛有一个人形若隐若现,最后也彻彻底底消散。   ——消散了么?   没有。   林疏此时仍闭着眼,却能看到外面的一切了。   他仿佛化身为天地间无尽的虚空,在短暂的一个片刻,将天地万物,尽收眼中,   ——这便是元神,因为还在雏形,又叫元婴。   金丹是现实存在的事物,元神则不是,它已经脱离了肉身,在天道中存在了。   所以有的修仙人肉身虽死了,靠着元神,还有一点点活着的机会。   而炼成元婴也意味着一件事——你能够与天道沟通了,天道也认得你了。   当元婴随着修为的增长,对道法领悟的加深,彻彻底底长为成熟的元神的时候,这个人就有了一部分可以和天道抗衡的力量,也在天道那里挂上名字了。   这便是渡劫。   进入渡劫期后,修仙人的实力继续增长,到了某个力量的临界点,即渡劫巅峰的时候,天道便会在此后的某个时间点降下劫雷。劫雷之下,要么打破天道,飞升仙界,要么渡劫失败,下辈子再来。   林疏的境界都还在,所以元婴很快长成完整元神,只是道法的某些感悟,一时半会似乎并不能完全回归,又无法在短暂的时间内几区足够的灵力,因而堪堪到了渡劫巅峰前的一点儿。   但是,也足够了。   到了这样的境地,这样的修为,世间的许多事情,不过一剑而已。   一剑不成,也不过是两剑罢了。   他睁开眼睛。   盘旋在他头顶的灵气龙卷,刹那间轰然散去。   林疏站起身来,向前走去。   他耳目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晰,感知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敏锐,甚至静下心来时,能感受到天道的潮涨潮落,一呼一吸。   正前方,煞气正浓重,刀气正纵横。   黑紫色的是大巫,没有用兵器,纯粹靠巫法,全然是不择手段的打法,招招毒辣,取人性命。   他的刀法煞,凌凤箫的刀,也煞。   惟杀能止杀,惟煞能止煞,能镇得住“无愧”冲天萧杀戾气的人,又岂是温良和善之辈?   只不过大巫的煞气来自诡秘巫术,阴森冷寒,凌凤箫的煞气源自凤凰刀法,酷烈肃杀。   虽是僵持不下的局面,可林疏能看出——凌凤箫,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若向前平递一刀,便能伤到大巫右臂,可若是伤大巫右臂,自己右边身体便是防守薄弱的空门,势必会被击中,   凌凤箫不退,向前一挥刀。   三尺刀,刀光如秋水。   鲜血飞溅。   他身上已大大小小受了许多伤,有的无关大雅,有的是重伤。   林疏想,他安心恢复修为,是因为相信凌凤箫必定会在这段时间内拦住大巫,而凌凤箫与修为深不可测的大巫缠斗,又何尝不是因为相信林疏能够在他被大巫重创乃至杀死之前醒来。   林疏拔剑。   折竹清鸣。   大巫变爪为掌,向这边狠狠拍来!   磅礴压力如同天河倾泻,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林疏手腕一转,挺剑上前,中宫直进。   剑阁剑法的起手式“月出寒涧”。   出剑,直进,这一剑招,几乎在所有剑法秘籍中都有迹可循。   所以,这个剑招,平平无奇。   然而——   若一个人心中只有剑,那么即使是再平平无奇的剑法!   平地起惊雷。   电光撕开乌云天幕,沉沉有如实质的压力被彻底破开,剑尖直指大巫咽喉。   尖锐鬼啸传来,一道巫术咒文朝这边打来。   林疏激发出剑意,以透彻清气破开巫法,然后向左变招“杳杳寒山”斜划下去。   与此同时,凌凤箫横刀,一式“惊鸿”横劈而下。   两面夹击,大巫若不被林疏剑气所伤,便必定会被同悲刀砍在左肩,若护住左半边身体,又无法避免被林疏刺伤右边胸腹。   却见他不闪不避,在空中缓慢折身。   这动作看起来非常的慢,可又确确实实是在片刻之中被完成。   大巫的身体完成一个不可思议的折转,右臂前屈,压下林疏剑尖,左手横扫,正对上凌凤箫刀刃,刹那之后,从两人围攻下脱身,整个人后飘一步。   他身体的质地完全不像活人,与兵刃相击时发出了金石的声音。   刀身与剑身被震得嗡鸣不绝,两人齐齐被逼退一步,然后对视一眼,继续上前。   而大巫以一敌二,居然只是稍落下风!   刀光,剑影,刀剑的鸣声,呼啸的风声,余音尚未消散,就被新的声音所代替。   百招,千招,快极了,由不得人思索。   然而就在这一瞬之间过招千百次,快到令人目不暇接的战斗中,林疏忽然发现了大巫的破绽!   不,不能说是破绽,大巫的身法和法术都趋于完美,没有露出过丝毫的漏洞。   不能称作破绽,那便只能说是——蹊跷!   慢。   他的动作,慢。   慢了那么微妙的零点零零零零一拍。   不是某一招如此,而是招招都如此。   他明明可以做得更好,却偏偏慢了那么千万分之一秒,被剑气划破了紫绸的衣袖。   林疏与凌凤箫对视。   凌凤箫朝他点了点头。   话不必多少。   凌凤箫那边刀光陡然暴起!   林疏亦飞快变招,用起剑阁剑法中最快的一套《贯珠》。   大巫慢,他便快!   他甚至闭上双眼,摒弃一切杂念,心中只有一把无往不胜无坚不摧的剑。   剑招与剑招,飞快变化,没有花哨的技巧,只有流畅到根本不需要思考的变招。   林疏终于知道,当年每天挥剑的那一万次,究竟带给了他什么。   凡间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而剑招演练万遍,已经深入骨髓,永志不灭。   快,再快。   剑快,道也快。   大巫所慢的那零点零零零一拍所带来的弱点,终于在这样狂风急雨般的攻势下出现,然后迅速扩大!   破绽!   不需要任何思考,林疏折身向前,抬剑尖,递剑身,转向下,轻横扫。   正是《长相思》第一式“空谷忘返”。   他眼前刀光一闪,“叮”一声清鸣,剑刃竟是与凌凤箫刀刃相击。   嗡鸣不绝于耳。   他心中一怔,仿佛这把刀与这把剑忽然灵犀相通。   凌凤箫那一招玄奥精妙至极,正是他此前见过一次的,出自凤凰山庄镇派刀法《寂寥》的第一式“悲秋”。   他们两人出招都没什么错误,角度也不可能选错,怎么就偏偏撞在了一起?   然而眼下的情形由不得多做思考,就着刀剑相击一刹那的灵力爆发,他们一同将兵器向前一送!   大巫的脖颈,陡然血流如注。   下一刻,林疏变招《长相思》第二式“不见天河”。   凌凤箫用《寂寥》第二式“飘零”。   合招向前,那灵犀相通的感觉再度上涌。   这一次,大巫退后五步,并咳出一口血来。   他的身影,却是在慢慢虚化。   ——这是为什么?   梦先生说大巫所修的上古典籍中有身外化身的法门,莫非这真的只是他的幻身么?   可也只有“幻身”一事才能解释大巫那蹊跷的缓慢,因为幻身毕竟不如真身灵活迅速。   但幻身功力尚且如此,真身又究竟会是怎样?   “二位刀剑合璧,在下多有不敌,来日相见,定再请教。”大巫朝他们勾了勾唇,露出一个含义莫测的笑。   此时大巫在中间,林疏在他身前,凌凤箫在他身后。   林疏正欲再出手,忽对上大巫的目光。   森冷、奇异的语调,与带着笑意的语声。   大巫一字一句道:“抓、到、你、了。”   下一刻,他身影消失无踪,随行之人亦突然化作飞灰。   天地间干干净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唯有那句话回荡在耳畔。   林疏抬头,看见凌凤箫薄唇紧抿,正死死望着自己,仿佛从那句话里知道了什么。 第134章 落花有意   大巫说, 抓到你了。   何出此言?   抓到他, 抓到了什么?   大巫幻身已经消散, 拒北关的危情便彻底解除,林疏落回地面。   凌凤箫落在他身边。   林疏嗅到了血腥气,凌凤箫受的伤并不轻。   但是, 此人并没有立刻包扎伤口,而是道:“长相思?”   林疏点点头。   他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也没有什么值得人觊觎的地方。若非要说有, 那只能是剑阁的镇派心法《长相思》。   大巫既然想要南夏拥有的四本绝世功法, 又怎会不对《长相思》有心思?   更何况,《长相思》的背后代表着剑阁, 得到它,对北夏或许有非同寻常的意味。   昔日他们混进黑市, 黑市上拍卖绝世功法,萧瑄正是以为被拍卖的功法是流落世间《长相思》, 才花四百万金买下,却未想到是如梦堂的《万物在我》——由此,又引发出了另外的一系列事件, 就是后话了。   而大巫——   林疏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天照会上, 他和凌凤箫杀死大巫的左右二护法,已经显露出一部分武学,虽然他没有使出《长相思》,凌凤箫也没有使出《寂寥》,但剑法刀法的意蕴是藏不住的, 未尝不会有人能看出蛛丝马迹来。   而若是大巫从那时起就盯上了他们——   大巫用拒北城满城人命作为威胁,居心已经叵测,而若是做这一切,只为引他和凌凤箫用出真正压箱底的绝学,从而印证他确实是剑阁的弟子,并且会用《长相思》,其心就更加可诛。   而凌凤箫听到那句话后忽然变化的神情,也是因为他立刻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先不要担心,”凌凤箫道,“若是为了长相思,他路上就该动手。”   林疏点点头。   虽然他知道,这可能只是凌凤箫的安慰,但是大巫的行为确实有许多蹊跷之处。   比如,若怀疑他是长相思的传人,为何不路上就将他捉住,严刑拷打,而是非要等他恢复修为,变得不易控制?   此事还须再参详。   凌凤箫咳了一口血出来。   林疏:“包扎。”   凌凤箫点了点头。   自己恢复修为前的近半个时辰,都是凌凤箫在挡住大巫,他受的伤要比自己重上百倍,更何况受伤之后,又继续与大巫打斗,伤口被扯动,血流如注,也多亏有这一身如血的红衣,才不至于太过明显。   林疏正准备拿出伤药与灵丹,就见城门上乌泱泱下来一堆人。   拒北关的将军道:“两位仙君高义,救满城将士于绝境之中,我等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凌凤箫道,不必。   后一个过来的是苍老前辈,老前辈亦是受了重伤,被童子搀扶过来,将他们两个看了又看,叹息道:“你二人竟有这样的修为底蕴,着实是英雄出少年。”   说罢,又道:“凤凰山庄的大小姐,我早有耳闻,只是不知你身边这位少侠是何方人物?”   凌凤箫道:“是晚辈的夫君。”   “夫君?”老前辈慈祥道:“果真是一对璧人。”   那边的将军耳目敏锐,从他们的交谈中抓到了蛛丝马迹,立刻反应过来凌凤箫就是凤凰山庄的大小姐,而凤凰山庄的大小姐就是王朝的长公主,一行人立刻山呼拜见殿下。   凌凤箫语气有些乏力,让他们起身,要将军安排一个安静的地方。   将军立刻吩咐下去,当即便有人引他们回城养伤。   凌凤箫这个身份何其尊贵,虽是受了重伤,无论是修仙人还是王朝将士,也无人敢上前搀扶照料,唯恐逾矩。   林疏扶住他。   就见凌凤箫往自己这边靠了靠,低声道:“你不抱我么?”   林疏将这人打横抱起来。   有了修为,便脱出了肉身的限制,先前,大小姐昏倒时,他怎么都抱不起来,如今却是轻而易举了。   凌凤箫抓住他的手臂,靠在他胸口,闭上了眼。   深红的宫装,红纱织金线,花纹繁复,衬一张美艳不可方物的脸。   到了住处,他把凌凤箫放到床上,然后调配伤药。   凌凤箫望着他。   一双墨黑的眼瞳,还是那样漂亮。   可是,不高兴。   林疏将药调好,处理了他后背上一处最大也最要命的伤口后,凌凤箫便说,我自己来吧。   剩下的伤,要么在胸口,要么在肩臂,都是不难处理的地方。   林疏便将药给他,自己在一旁递纱布。   上好药后,再喂几颗治内伤的丹药。   房内寂静,一时无话。   当林疏接过下人呈上来的养身粥汤,要喂给凌凤箫时,忽然看见凌凤箫红了眼眶。   并不是明显的红,只是眼底一点微微的血色。   他问:“疼么?”   凌凤箫摇了摇头,接过他手中的碗勺,小口小口极缓慢地喝着,似乎是咽不下去的样子。   到第五口的时候,终于将碗勺在案上一搁,再也不喝了。   林疏问:“难喝么?”   凌凤箫摇了摇头,望着窗外。   他仿佛是望着窗外,又仿佛是望着虚空中的一点,带着些许的茫然和空洞。   林疏从没有在凌凤箫眼中见过这种神情,在他的认知中,萧韶虽然有许多张脸,可无论是哪一个,都是时刻冷静清醒的。   凌凤箫忽然道:“你以后就不喜欢我了。”   林疏看着他。   这是一个他现在无法回答的问题。   甚至,喜欢这个词语,已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想回忆往日和凌凤箫或萧韶相处的一点一滴,回忆那时的心情和思绪,却如同雾里看花,与往事隔了一层厚重的白膜,无论如何都再抓不到吉光片羽,只如做了一场梦一般。   短短一天之间,恍如隔世。   他长了张嘴,想说些安慰的话,最终只出来一句。   “我不走。”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无情道的问题,也不知道日后该怎样和他相处,但是,如果凌凤箫愿意,他便不会走。   一年,两年,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   凌凤箫先是眼里微微有一些笑意,继而却摇了摇头,眼中那一丝笑意也变成无边的怅惘。   他伸手。   林疏将自己的手放上。   凌凤箫握住他的手,抬起来,轻轻亲了一下手背,然后就没有再动。   他的头发滑了下来,落在林疏手上,微凉的触感,和嘴唇一样。   林疏说:“别哭。”   “没哭。”凌凤箫放下他的手,眼下的血色似有加重。   他说:“还给我抱么?”   林疏说:“给。”   他坐到床边,便被凌凤箫抱住。   熟悉的动作和气息。   凌凤箫从后面抱着他,将脸埋在他的颈间。   他听见凌凤箫闷闷道:“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林疏想了想,发觉自己现在的感觉根本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又努力组织了一下措辞,最终说:“只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没有想做之事,没有想见之景,没有想近之人,如同前世重现。   凌凤箫问:“那你该做什么?”   林疏想,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该做的事情,除了一件。   他说:“你想要我做什么,我便该做什么。”   一般来说,一个人有了一个身份,才有该做的事,比如将军应该驻守拒北关,越若鹤应该为如梦堂拿回秘籍。   他无亲无故,两个师父都不在人世,也没有值得一提的朋友,只剩一个与尘世还有联系的身份。   他是大小姐的未婚夫。   还和萧韶有事实的双修关系。   凌凤箫就笑了一下,说:“其实你以前也是这样的。”   以前也是么?   或许。   “我对你之心未改,你修为恢复,从今往后便是渡劫的仙君,是好事,我该高兴才是。”凌凤箫抱着他,道,“只是无情道冰凉寂静,怕你难受。”   林疏道:“还好。”   毕竟上辈子也过了十几年这样的日子。   他顿了顿,又说:“我也……怕你难受。”   凌凤箫就把他往后拉,林疏全依着他,于是两人双双倒在床上。   凌凤箫靠着他,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世间常有之事,并不很难受,毕竟我还能抱你。”   林疏看着他。   诚然,萧韶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但是凌凤箫这个壳子,又是天下第一的美人。   而天下第一的美人正靠在他胸前,温言软语说落花有意。   真正是如花的美眷。   林疏想,自己的人生,也算是十分的传奇了。   不仅修了无情道,还有一个女朋友。   女朋友同时又是男朋友。   还都非常好看。   他伸手回抱住凌凤箫。   凌凤箫便玩他的手指。   日子仿佛真的没有什么变化。   三天之后,他们的伤都好得七七八八,可以动身回学宫了。   虽是说了不必送,将军说殿下万金之体,若自己回学宫,末将恐怕要受罚,执意派出了一队轻骑护送。   南夏似乎比他们来时更加荒凉了,即使行经城镇,也都是荒凉凋敝,一条长街上见不到一家卖点心的铺子。   快要开春,是最缺粮的一段时间,何况去年秋天的收成并不好。   傍晚的时候,恰行至荒野,一队兵马找了一处道观借宿。   兵士自在外围简单扎营安歇,林疏和凌凤箫在观里。   观里有一个约莫八十岁的老道士,年事已高,法力也不剩多少,有些糊涂了,说话上句不连下句,前言不搭后语,但见到他们两个年轻人,还是修仙人,似乎很高兴,说天冷,给两个孩子煮粥暖身。   他们便在观中的天师像前生了火,支起架子,上面吊一个煮粥用的瓦罐。   粥是粗米所制,水一开,便散发出甜香,和着火焰的暖意,照得天师像脸膛发红。   老道士盘坐在蒲草垫上,与他们说话,说我的徒儿没得早,一看见你们,就想起他啦。   又说徒弟,你脾气不好,今天为师看见两个孩子,想收徒,怕你喝醋,还是忍痛不收啦。   凌凤箫静静听,偶尔搭两句话,或是嘴甜一下,老道士极为高兴,几乎要合不拢嘴。   说到兴头上,说我养了两尾好看的鱼,给你们看看。   正要起身,又仿佛想起了什么,说,哎呀,冬天水冷,怕水缸里的水全冻上,把它们俩放回大河里去,看不见啦。   凌凤箫倚着林疏,哄老道士说,开了春,它们两个就回来看您了。   老道士说,哪有这种事情。   他搅着粥,叹了口气,说这人间,就是那条大河啊。我把鱼放进去,鱼就离了我,也离了另一条鱼,再也不回来啦。我徒弟离了我,也像鱼进了大河,回不来啦。你俩明天一走,也是进了大河,老头儿这辈子也见不到你俩的影子啦。   正说着,观门口一阵响动,似乎是黄鼠狼经过。   黄鼠狼不是甚么好动物,凌凤箫抬手,要解决了它。   老道士忙道,别打狐狸,别打狐狸。   他许是眼花了,将黄鼠狼也认作狐狸。   但这一阻止,黄鼠狼已经跑远了。   老道士见它没有被打,眯起眼睛,很惬意的样子,说,阿翠年轻的时候,长得就像个好看的小狐狸。   凌凤箫说,阿翠是您的徒弟吗。   老道士说,阿翠不是,阿翠是个小姑娘,那是我十几岁时候的事情啦。   说罢,又道,阿翠后来嫁人啦,我是全真派的道士,不是正一派的道士,正一派让结亲,全真派不让。阿翠叫我把她忘了,好好修道。我说忘不了,阿翠就说我的修道书上就是这样说的。   说着,老道士拿出随身的《南华经》,借着火光辨认出那一句,给他们两个看。   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   故曰……   凌凤箫喃喃念:“故曰,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   他念的慢,似乎艰难生涩,而握着林疏的那只手,微微有些收紧。   话音落下,一片寂静中,只听老道士长叹一声:“真想我是正一道的道士啊。”   他说罢,略微浑浊的眼转过来,打量着林疏和凌凤箫二人,良久,道:“真好啊。”   然后又看向林疏:“你这个小伙子,怎么回事,怎么都不对你娘子笑一下?”   风水轮流转,桃花源里,萧韶被制裁,现在轮到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句子出自《庄子·大宗师》,《庄子》又称《南华经》。 第135章 嫁鸡随鸡   然后, 老道士便板了板脸, 说:“只见你娘子搂你, 不见你搂娘子,这不像话。年轻人要懂得好好对待娘子 。”   林疏说是,然后伸手搂住凌凤箫肩膀。   凌凤箫帮他开脱:“他性子就是这样的。”   老道士哼了一声, 这才放过他,又看向窗外,叹了一口气, 道:“也不知道阿翠还在不在世上。”   又道:“我进全真教修道, 就不该认得阿翠。我认得阿翠,就不该进全真教修道。可我既修了道, 又认得了阿翠。”   既修了道,又认得了阿翠, 结果会如何呢?   或选择不修道,与阿翠在一起, 或继续修道,和阿翠分开。   选择了什么,老道士没有说, 可他们已经知道了。   没来由的, 林疏看向了凌凤箫。   既是无情道,又和凌凤箫在一起,结果又会如何呢?   凌凤箫道:“粥好了。”   当下分粥,喝粥,又听老道士天南海北说了当年云游四方的事情, 便散去睡觉。   躺下之后,凌凤箫抱着他,闭上眼。   林疏也回抱住他,将手搭在他的腰上。   天地寂静,一时间,耳边只有凌凤箫清清浅浅的呼吸声。   林疏便也闭上了眼。   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上,与老道士辞别。   老道士昨晚说,人在天地间的分离就像鱼游入江河,一旦分开,这辈子便不会再碰面了。   天地阔大,他们与老道士的缘分,或许也就止于昨夜围炉的夜谈,此一生不会再见。   而他与其他人呢?   林疏不知道。   这一路,走得颇为太平,一行人一路向南,南边春早,边境还是北风呼啸的季节,上陵山周围却已经是春回大地的景象了。   到了山脚下,大祭酒上陵简亲自前来迎接。   凌凤箫少不得又将此前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交代给他。   他并没有提林疏乃是剑阁弟子,而只是说他是渡劫修为。   上陵简却在凌凤箫叙述完毕后,对林疏一揖:“道友能与凤阳殿下刀剑合壁,击退大巫,相比非等闲之辈。”   林疏道,过奖。   上陵简又道:“不知道友师承何处?”   林疏道:“师父只传了我剑法,未说门派。”   这是他一天前和凌凤箫商定好的说辞。   那时,凌凤箫道,北夏诚然居心叵测,南夏也并非清净之地,你有《长相思》功法,难保不会招致他人觊觎。   他现在是渡劫的修为,并不怕别人的觊觎,但若是像蝗虫一样咬上来,也有些让人不快。   林疏说,可能瞒不住。   剑阁具体剑法,旁人可能没有见过,一时之间认不出来,但若有人仔细揣摩,未必不能从招式的风格和独一无二的剑意中猜到一二。   凌凤箫说,我知道,只是不想让你卷入纷争之中。若能拖上一时,我便可以多做些布置。   林疏想,他想的还是过于单纯。   诚然,或许会有宵小之辈觊觎绝世功法,但最主要的窥探,应当还是来自大门派,乃至来自王朝。凌凤箫的意思是,他可能会被卷入多方势力的纷争中。   多方势力的纷争,林疏自然是不想卷入的。   但是有一句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以此类推,娶鸡也应当随随鸡,娶狗也应当随狗。   虽然不清楚他和萧韶的关系究竟该定义为嫁还是定义为娶,都是要随的。   他不知道南夏的政局或仙道上有多少暗流汹涌的纷争,但知道大小姐一定处在这些纷争的核心,并直接参与。   ——他不明就里,也不想知道这些人究竟在搞什么,不过,只要配合凌凤箫就好了。   上陵简听了这个“我不知道我的门派”的说辞,也不知道有没有相信,但面上仍然和气有礼:“尊师想必是隐世高人,不知……现在在何处?”   凌凤箫道:“他的师父是不问世事的仙君,与凤凰山庄有些渊源,早在十五年前就已四海云游,不知去向了。”   上陵简道:“原来如此。”   然后,便没有再问林疏师父相关的事情。   林疏觉得,上陵简应当是想拉拢他的师父,也就是桃源君。   毕竟对于南北夏来说,多一个高人,就多一分胜算。   但凌凤箫先是说桃源君不问世事,表明他不会被拉拢,又抬出凤凰山庄来,上陵简即使想再探究这件事,也没有探究的余地了。   与上陵简交谈完毕,两人便回了住处。   碧玉天竹海依旧,甚至冒出了一些早春的新笋,一阵风吹来,竹叶沙沙作响,恍如隔世。   惊风细雨苑的陈设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他们一进来,便看见一条翠绿的影子扑到面前。   “林兄,大小姐!”   乃是越若鹤。   越若鹤十分激动,激动的情绪使这只条理清晰的杠精也说话颠三倒四起来,不过中心意思倒还明确。   当日凌凤箫断后,让林疏和越若鹤先走,后来林疏又留下,让越若鹤先走,越若鹤心知自己要带着血毒和《万物在我》回去,责任重大,当即御风疾奔,一路回了南夏,没有遇到险情。回到学宫后,将血毒样本交给术院,秘籍还回家中,立刻派人潜入北夏暗中探查二人的踪迹,屡寻不得,担心至极。   凌凤箫说:“为何不在梦境中问?”   越若鹤:“你二人在梦境中没有姓名。”   林疏:“……”   在梦境中,他们一个是折竹,一个是萧韶,要是越若鹤能在梦境中找到他们,那才有鬼。   凌凤箫也有点尴尬,转移了话题,问越若鹤秘籍是如何失窃的。   原来那日越老前辈羽化大典,如梦堂上下齐聚大典上,各大门派也都派人祝贺,秘籍所在之处防守略有松懈,便被人用难以想象的高超手段窃走。   如梦堂四处寻找,多方探听,没有找到自家秘籍的下落,却听到了黑市将拍卖一本疑似《长相思》的绝世功法的消息。   绝世功法就那么几本,一本刚失窃,另一本就被卖,哪有这样巧的事情?   然而消息传到如梦堂这边,已经有些滞后,越若鹤赶到黑市的时候,功法已经被卖出——于是他便潜入北夏王都寻找线索,才有了遇见凌凤箫林疏二人的事情。   说罢,越若鹤说:“虽追回了秘籍,但我觉得此事也过于蹊跷。”   凌凤箫:“确实。”   然后他望向林疏:“你怎么想?”   怎么想?   除了蹊跷,还能怎么想?   既然偷窃那人能以高超手段把秘籍偷到手,为什么不自己吞掉,而是放在黑市上卖掉呢?   若是求财,卖也就卖了,怎么还假托《长相思》的名义?   林疏道:“有人想引剑阁出来。”   凌凤箫点点头。   林疏蹙了蹙眉。   先是拿到《万物在我》,绝世功法上都有特殊的气运,能够被辨认出来,如梦堂丢失秘籍的消息又藏得严实,没人知道,所以大家都会认为,这就是《长相思》。   而想买《长相思》的人……除去南夏北夏的各方势力,还有一个,就是剑阁!   而北夏,从好几年前,就对剑阁有想法。   那……他和凌凤箫,算不算被引出来了?   林疏感到事情并不简单。   他看了看凌凤箫,就见这人也微蹙眉头,感觉事情并不简单。   凌凤箫拉他回了自己的房间。   林疏余光看到越若鹤有点目瞪口呆。 第136章 拜见阁主   大小姐的房间, 依然像以前那样暖软华丽。   凌凤箫乍一点上香炉, 窗户里就窜进来一个黑影。   猫迅速地爬到林疏身上。   又沉了。   林疏顺了顺猫毛, 它又跑到凌凤箫怀里,谄媚地叫了几声。   凌凤箫也抱住了它。   下一刻,果子从青冥洞天里出来, 喊:“清圆!”   猫:“喵?”   果子抱起它,开始撸毛。   凌凤箫问:“你认得它?”   果子说:“折竹认得,我有一点点折竹的记忆。”   林疏想, 果子虽然不是折竹, 但化形的时候是借了折竹的躯壳,所以有那么一点来自折竹的模糊意识。   而猫原来住在幻荡山上, 曾经是叶帝的猫,被叶帝养过, 折竹又是叶帝曾经用过的剑,也怪不得果子能喊出猫的名字来了。   果子得道:“我身上一定也有一点点折竹的气息, 你看,它亲近我!”   话音未落,猫就从果子怀里溜开, 重新爬到了林疏身上。   果子:“……”   凌凤箫笑出了声。   果子:“不许笑!”   他过去林疏身边:“猫猫抱。”   猫不理睬。   果子:“……”   气氛正十分尴尬, 越若鹤象征性地敲了敲门,然后推开虚掩的门进来:“苍旻听说你们回来了,也过来看——”   房间内一片死寂。   林疏把目光从猫身上移开,往房门那边看。   越若鹤和苍旻杵在门外,一动不动。   林疏便又顺着他俩的目光往回看。   这两个人在看果子。   精确一点来说, 是在看果子的脸。   林疏便也看果子的脸。   果子长得漂亮,而且漂亮得没有一点创意。   一半像凌凤箫,一半像他。   是那种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铁板钉钉的像。   他又看向苍旻和越若鹤两个。   就见苍旻艰难地开口道:“你俩……的孩子?”   果子正在和猫拉拉扯扯,闻言随意道:“是啊。”   苍旻咽了咽口水。   “你们……这两个月在外面有奇遇?”苍旻两眼无神:“去了那种,外面一天,里面一年的地方?”   越若鹤也两眼无神:“大小姐,你之前闭关,难道是……”   凌凤箫制止了他们的幻想:“并非你们所想。”   越若鹤:“……哦。”   越若鹤难道是认为大小姐闭关的那两年不是闭关,而是去生孩子了吗?   林疏想,两年前凌凤箫才十八,那自己也太不是人了,怪不得刚才越若鹤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再一想,自己今年也还差一点才能到十九,萧韶也挺不是人的。   解释完果子的来历,那两人这才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送走来慰问的两个人,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   ——多亏凤凰山庄的那些女孩子们去外面做委托了,不然场景还会更加热闹。   果子很不高兴。   原因无他,不想和男人说话。   林疏和凌凤箫在学宫中交好的朋友本来就寥寥无几,还大都不是女孩子,这让果子十分难受。   但没有人同情他。   果子绝望地回青冥洞天,顺便把猫也捞走了。   房中又只剩下林疏和凌凤箫。   凌凤箫靠在林疏肩上,说:“想你以后和我一起住。”   林疏没什么想法,但他现在的原则是以凌凤箫的意愿为准,便道:“好。”   凌凤箫说:“那等下去你房里收拾东西。”   林疏想了想,问:“是否对你名声有碍。”   这个世界还是很看重女孩子的名声的。   虽然萧韶并不是个女孩子,但凌凤箫这个壳子毕竟还要遵守一些凡间的礼数。   “我以前名声便好了么?”凌凤箫道,“好事之徒嚼舌根时,往往说凌凤箫守望门寡——如今我可是你三媒六聘,三茶六礼的未婚妻。”   说罢,又道:“不过,还是要寻机会昭告一下天下。”   林疏:“嗯。”   “不想上学。”凌凤箫玩着他的手指:“想回山庄和你成亲。”   林疏想,上辈子,人们说早恋有害学习,果然不假。   连凌凤箫此等学神都不能免俗。   他张了张口,想告诉凌凤箫还是要继续上学,忽然看到凌凤箫的眼神。   明明说着回家成亲,却是很空旷寂寥的眼神。   他便说不出话来了,良久,道:“抱歉。”   “无妨,”凌凤箫道,“你非凡尘中人,若是有情有欲,才是妨碍。”   “倒是你……”他笑了笑,继续道:“仙君,我这样,会不会损你修为?”   林疏:“我不知道。”   凌凤箫道:“但我看你修为颇为稳固。”   林疏:“嗯。”   事实上,他的修为不仅没有损害,甚至因为一直在缓慢吸收着天地灵气而持续增长,大约不出一年,就能回到原来的水准。   说到修为,凌凤箫似是来了兴致:“你那两招《长相思》,玄妙无比。”   林疏道:“你亦是。”   他们二人现下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凌凤箫当即拿出纸笔,要与林疏拆招。   林疏画了《长相思》的前两招“空谷忘返”与“不见天河”,凌凤箫则是《寂寥》的前两招“悲秋”,“观河”。   凌凤箫看着林疏的招式,道:“这两式苍茫寂静,像是你能悟出的。”   又道:“《长相思》开篇两式便已如此,此后的招式,却也果真只有无情之人能够使出了。”   林疏道:“我眼下只能悟出两式。”   凌凤箫便道:“北方多雪原冰川,天地寂寥,很合《长相思》的意境。我陪你去参悟天地,或许会有进境。”   林疏:“多谢。”   凌凤箫便道:“不必谢。”   他们便又讨论了一下《长相思》的第三式“壁立千仞”。   这一式,在原有的苍茫寂静中,又多了无边的孤高。   “此式与前两式相较,多一分居高临下。而你眼下修为,已然可以一览众山小,”凌凤箫拿笔在纸上推演,“练成之日指日可待。”   林疏顺着他的推演想象招式。   前世练第三式,总是不得其法,眼下却果真有了些头绪。   而凌凤箫武学上的造诣与天赋,实在非常惊人。初次接触剑阁功法,便能迅速入门。   推演完三式,各自都有许多收获,这才收起纸张,准备看凌凤箫的刀法。   凌凤箫却突然道:“这样绝情的剑法,为何要叫《长相思》?”   “据说是前辈深意,”林疏回答他:“若弟子心境不够,看到《长相思》此名,便会心思浮动,恰好与剑法映照,可以明了自己心境不足。”   “是这样么。”凌凤箫眼中有思索之色,确是另提了话题,“《寂寥》最后一式名为‘天意如刀’,《长相思》最后一式,叫什么?”   林疏答:“黯然销魂。”   凌凤箫似乎怔了怔,良久才道:“果然。”   林疏:“嗯?”   凌凤箫便说起一段往事来。   说是他小时候凤凰血发作,幸而有桃源君搭救。   “桃源君是很好的人,我那时一天之中,有时会清醒一两个时辰,便总是缠着他,他也从不生气。”凌凤箫靠在他肩上,望着窗外,似乎有些出神:“我听母亲说,桃源君修为绝世,剑法无双,便对他说,要看他的剑法。他总顺着我,便给我看了《长相思》。”   林疏想,怪不得当初萧韶在演武场中与他过了那一次招,便认出了《长相思》,原来是见过的。   “具体剑法招式如何,我已忘了,只记得最后一招。”凌凤箫微微垂下眼,“那一招,使我心动神摇。他舞毕许久,我仍不能回神,只觉怅然若失。后来长大一些,看到‘黯然销魂’四字,觉得仿佛又看到那一式,只是那时,他已杳无音讯了。”   林疏说,待我练成,可以给你看。   凌凤箫就笑,说,那我等着看。   说完了《长相思》,又看《寂寥》。   两相对照,林疏立刻看出了这两个功法的不同。   《长相思》是孤冷高寒,空无一物,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寂寥》却不同。   若用一个字来形容《寂寥》,那就是“悲”。   秋风一起,万叶飘零,而人非金石,百年之后,亦同归尘土,是“悲秋”。   登高而观,江流东去,逝者如斯,不可追溯,是“观河”。   世间繁华美艳,欣欣向荣之物,终归尘土,的确可悲。   而唯有曾钟爱此物之人,才会感到“悲”。   但天行有常,美好之物的消失是不可挽回的过程,这便是“天意如刀”的道理。   在这一刻,林疏突然明白了梦先生的那番话。   梦先生说,宁愿你们一辈子都不能用出这样的招式。   他不由自主看向凌凤箫。   凌凤箫在很专心地画图。   很漂亮。   这人没有不好看的时候。   可林疏觉得,初见时那个目中无人,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漂亮得最耀眼。   但那时的大小姐,也并不是毫无烦忧。   他问:“你何时会的这两招?”   凌凤箫道:“很早便会了。”   他语气平淡,但这并不是平淡的一句话。   很早便会了,便是很早便懂得“悲”为何物了。   林疏想起凌凤箫手上那枚凤凰令。   凤凰令,世上只有一枚,代表凤凰山庄的无上权柄。   而这仅有一枚的凤凰令,不在大庄主手中,却在凌凤箫手中。   所以,凌凤箫虽是凤凰山庄的大小姐,事实上却是山庄的实际掌权人。   大小姐终究不是大小姐。   凌凤箫问他:“在想什么?”   林疏:“没什么。”   只是在想,若大小姐真的只是大小姐,每天都那样骄傲漂亮,横行霸道,百无禁忌,那也不错。   凌凤箫就放下图纸,抱住他。   抱得很紧,仿佛一松开,他就会离开一样。   此后的日子也是这样。   只要可以,凌凤箫没有一刻离开过他身边,甚至与图龙卫议事,都要他陪在身边。   林疏总觉得,凌凤箫在害怕什么,又或者是想抓住什么。   这一天,好不容易凌凤箫有事不在身边,他带猫出去晒太阳。   恢复修为后,他耳聪目明,能听见一里开外的虫叫,也隐隐约约知道了学宫中现在的流言。   大小姐栽在了林疏身上,林疏到底是何方人物?   有人说林疏长得好看,气质也出尘,和大小姐很配。   有人说,传言林疏没有修为,这就和大小姐不大配了。   又有人说你们难道不知道林疏从三年前就是大小姐饲养的小白脸么?   还有人说,呸,你们没见他们的女儿么?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看过不了多少时日,小白脸就不是小白脸了,要登堂入室了。   他觉得挺有意思。   然后又听见有人说,蓝颜祸水,蓝颜祸水,当年大小姐和大殿下还为了此人大打出手,姐弟阋墙来着。   林疏:“……”   小白脸可以,祸水就别了。   而且萧灵阳哪里是为了林疏和大小姐大打出手,那是因为找林疏的事情被大小姐打。   正出着神,被一阵钟声打断。   这是合虚天的大钟,平日里充当下课铃,有时也传递消息。   比如连敲三下是全部弟子到合虚天集合。   而这次,钟响一下后,又继续响了一下,显然不是平常的下课铃。   他在心里数着钟声。   一,二,三,四,五。   钟敲五下,贵客来访。   不过,这就与他没有关系了。   林疏继续发呆,直到视野中出现一个杏金色的身影。   林疏:……   看那只杏金色生物的行动轨迹,是直冲着自己来的。   杏金色生物靠近了,来者不善。   “你!”萧灵阳径直走到他面前,倨傲地朝他抬了抬下巴,开门见山,语气恶劣:“今日,你必须给我解释清楚,你和凌凤箫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疏平平淡淡道:“无事。”   “我听说你们女儿都有了!还住在一起!”萧灵阳看样子生气到窒息,话都说不出来了:“你……你……你,是不是欺负她了!”   林疏继续平平淡淡说道:“没有。”   “我不信!”萧灵阳大声道:“你……无耻之徒!”   林疏:“……”   萧灵阳以扇柄疯狂敲击石桌,气到胸脯起伏,道:“我必不可能允许你娶她!”   林疏道:“嗯。”   萧灵阳更生气了:“你‘嗯’什么?难道我不允许,你很高兴么?你难道想对她始乱终弃么?”   林疏想敲开萧灵阳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多少水,若是倒出来,能不能灌满星罗湖。   萧灵阳跳脚:“你说话!”   “并无始乱终弃,”林疏淡淡道,“你不允许,也无用,所以我‘嗯’。”   萧灵阳看样子快要被气死了。   根据林疏对付萧灵阳的经验,一般这个时候,他会采取物理攻击。   果然,萧灵阳欺身上前,打算动手。   但是今日的林疏,已经不是往日的林疏了,而是渡劫期的林疏。   萧灵阳的动作便被一层无形的灵气墙挡住了,施展不得。   以林疏的经验,物理攻击不成,此人便会开展人身攻击。   果然,萧灵阳道:“你凭什么娶她?小白脸罢了!”   “你有钱么?有势么?凤凰山庄要你么?小白脸罢了!”   “你只是有一张脸罢了!连门派的出身都没有,小白脸罢了!”   林疏慢吞吞喝了一口茶,安静听复读机叫唤“小白脸罢了”。   “南海剑派的少主,我觉得他很好,我建议你去和他比一比,到那时候,你就会知道,自己不过是小白脸罢了!”   林疏想,有点进步,学会举例了。   “安将军的长子也很好,凌风门的少主也不错,”萧灵阳大举一例,“你仔细想想,你有他们有钱么?有他们英俊么?有他们修为高么?有他们出身显赫么?你难道不感到羞愧么?不感到你不适合与凌凤箫在一起么?即使有了女儿,我告诉你,你——”   他喋喋不休,直到林疏抬头,视线越过自己,看向前方。   萧灵阳约莫是以为凌凤箫来了,如同受惊的兔子一样转身。   但并不是凌凤箫。   林疏看见了一行正在向这边走来的白衣人。   为首那个,他认得。   是在幻荡山有过几面之缘的云岚,剑阁弟子。   而他身后十几人,个个身着如雪白衣,气质清寒,也都是剑阁的模样。   云岚在亭前站定。   “剑阁弟子,云岚。”他道。   他右侧一个女孩子道:“弟子灵素。”   左侧一个少年道:“弟子灵枢。”   云岚右手握剑置于身前,剑尖朝地,左手覆于右手手背,微低头,行剑阁的侍剑礼。   其余的弟子也是一样的动作。   只听云岚与其它弟子对着自己,齐声道:“拜见阁主。”   林疏环视了一下这个亭子。   亭子里的活人,只有他自己,和萧灵阳。   剩下那个活物,猫,从他怀里出来,坐在桌上,直视着萧灵阳,趾高气扬叫道:“喵。”   而萧灵阳正僵硬地转头看向他,难以置信道:“你……?”   林疏:“……”   别问我。   我不知道。 第137章 变故   阁主?   其实, 林疏还真的是剑阁的阁主。   但是, 是不知道几千年以后的那个剑阁的阁主了。   他师父在的时候, 自然师父是阁主。   师父没了,整个剑阁上下,就剩下林疏一个活人, 林疏自然是剑阁阁主。   但是,现在显然不是这样的。   剑阁乃是遗世独立,实力超绝, 南夏北夏极其想要拉拢, 却总是不得其门而入的强大势力,弟子甚多, 实力也自然不用多说。   林疏觉得不对。   不,他不可能是剑阁的阁主。   这些人可能是在喊猫。   毕竟, 这猫来历奇特。   他便看向了猫。   猫正在骄傲地挺起胸脯看着萧灵阳。   萧灵阳则满脸僵硬地看着自己。   他又看向云岚,见云岚的目光始终留在自己身上, 并没有看向猫或者萧灵阳。   他警惕了起来。   于是,他问:“你们找谁?”   云岚再行一个侍剑礼:“回禀阁主,我等前来迎您回山。”   他身旁的少女灵素道:“阁主, 两位长老尚在合虚天与上陵先生交谈, 我等见阁主心切,故而贸然前来。”   林疏还没说话,萧灵阳先叫了起来:“他是剑阁的阁主,我怎么不知道?”   林疏心说,我也不知道。   云岚并未因为他是南夏的大殿下而特殊对待, 假以辞色,冷淡道:“此乃我剑阁之事。”   言下之意,外人不要说话。   但萧灵阳岂是这样容易打发,道:“你们认错人了!”   云岚道:“并未认错。”   萧灵阳如丧考妣:“我认为这并不可能。”   云岚道:“此乃既定之事。”   萧灵阳道:“他连修为都没有!”   正当此时,又来一行人,中间是两个白衣男子,一个白发老者,并大祭酒上陵简。   上陵简对林疏道:“林道友,当日你以渡劫修为,与凌凤箫击退大巫,在下还在揣测,你的师门该是隐世的大仙门,未曾想正是剑阁。”   萧灵阳:“……”   林疏则看向那两个白衣男子,看外表,他们约莫在四五十左右,身上气息浑成,俨然是渡劫,另一位白衣老者比起他们来,修为又更加深厚了些。   他们衣服的制式,林疏认得,是剑阁长老的着装。   老者看向林疏,一揖:“老朽见过阁主。”   林疏:“……不敢当。”   云岚对老者道:“回长老,阁主尚不知道他乃是剑阁阁主。”   老者道:“当年事出突然,阁主自然不知。”   林疏问:“我为何是阁主?”   “十五年前,剑阁曾有变故,不便详谈。”长老看着林疏,目光中有一丝丝慈祥,然后道:“阁主眼下只需知道,修炼《长相思》者,即是剑阁阁主即可。此中曲折,老朽将来会交代于您。”   林疏问:“为何知道我修炼《长相思》?”   “回阁主,十日前,剑冢万剑齐鸣,为无情剑意出世之兆,我等立刻下山追寻踪迹,来到拒北城,继而得知您俗世中身份。”云岚道。   十日前,正是他和凌凤箫一起打大巫的日子。   原来《长相思》剑法用出来,剑阁那边是会有感应的。   林疏:“……”   如果以《长相思》而论的话,那他确实是阁主。   他看向几个长老。   长老都慈祥地看着他。   他又看了看年轻弟子们。   年轻弟子都用很敬慕的眼神看着他。   林疏觉得自己需要静一静。   你们不是无情道吗,为什么还能慈祥、敬慕得出来?   再一想,《长相思》是阁主修炼的,其它人可能无情的并不是很彻底,只是比正常人冷清凉薄一些。   而白胡子长老又道:“不知阁主是否需要收拾行装?若不需,我等即刻就可回山。”   不。   不行。   他们是来接他回剑阁的。   凌凤箫呢?   无论如何,林疏都觉得自己要等凌凤箫回来。   凌凤箫往日是一直在他身边的,但昨日晚上收了一封急信,说是都城有变,第二天凌晨便赶往王都,临走前说尽量早日回来。   “我……”他道:“可以考虑一下么?”   上陵简笑了笑,对那位长老说,仙师,此事太过突然,林疏需要接受一下。   长老道,自然。   说罢,便走近上前,端详林疏许久,和蔼道:“阁主一看便是我剑阁中人,绝不会有假。”   猫也谄媚道:“喵。”   长老便道:“可是清圆?”   猫:“喵。”   林疏:“……”   哦,传说中的叶帝,同时也是剑阁的某一任阁主。   都是一家的。   长老更慈祥了。   他是剑阁中人,是没有假。   但是……   林疏不知道自己在“但是”什么,但他知道不能这样猝然作出决定。   长老便开始和林疏交谈,中心内容是剑阁寻阁主已久,阁主乃是剑阁的主心骨,不可缺少,还有甚么只有剑阁所在的雪原适宜《长相思》修炼云云。   等到天色已晚,上陵简说安排剑阁各位仙师住下。   长老依依不舍,并说明日再来与阁主商议回山之事。   萧灵阳一直处于恍惚的状态,离开的脚步有些踉跄。   林疏也有点飘忽。   上陵简说送他回惊风细雨苑。   路上,上陵简道:“道友。”   林疏:“先生。”   上陵简道:“道友似有心事,不妨一说。”   林疏说:“我不知该不该走。”   上陵简道:“道友,你想走么?”   林疏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剑阁是师门,他从小便是剑阁的弟子,在剑阁长大,虽然那时的剑阁只有师父一个人,可他所学的心法、所练的剑法、所用的秘籍与丹药,全都来自剑阁的先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剑阁也算是他的家,他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是很想能回到剑阁的。   而云岚说,剑阁需要阁主。   长老也说,只有你是剑阁的阁主。   他是应该回去的。   但是,南夏还有凌凤箫。   上陵简下一句话便是:“道友可是在南夏有什么牵挂?”   牵挂?   或许是。   林疏点了点头。   “剑阁乃是隐世门派,一心只问剑道,从不插手世间纷争。”上陵简道:“我是南夏之人,自然心向南夏,希望道友能留下,相助南夏。然而,平心而论,江湖纷乱,世道无常,常扰心境,倒不如剑阁适合道友。”   “剑阁……”林疏想了想,问道:“怎么样?”   仙道中人很少提起剑阁,但每次提起,都如同高山仰止——但也没有人真正评论过剑阁的实力或地位。   “剑阁自然极好,”上陵简道,“上陵学宫倾天下之力培养仙道弟子,学宫数万弟子,能成渡劫者,不过寥寥数人,剑阁不过几百人,元婴、渡劫之人,却可与整个学宫相比,乃至胜之。更遑论剑阁心法剑法,自有其独到之处。”   “故而……”上陵简缓缓道,“剑阁向学宫要人,学宫拦不住,亦不能拦。道友要走,亦是如此。”   林疏没有说话。   他看了看上陵简,暮色中,轮廓有些许模糊,使得上陵简与梦先生更像了。   说话的语调,也像,甚至都喊“道友”。   许是知道他难以做出选择,上陵简叹了一口气:“道友愿意听个故事么。”   林疏:“好。”   上陵简缓缓道,“那时在下名为孟简,还未做大国师,也未做学宫的大祭酒,而是驻守南方。十五年前,闵州叛乱时,奉命前往平乱。”   林疏心中忽然一动。   十五年前……闵州叛乱,王朝派兵镇压,将满城人口,尽数屠灭。   这……不就是闵州鬼城的由来么?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李鸭毛一家和小傻子才会在鬼村中被困许多年。   而那屠城之事,竟然是上陵简所做的么?   只听上陵简道:“闵州叛乱,叛军非虎狼之师,故而虽然紧急,却并不严峻。当时只需徐徐图之,消耗叛军兵力,便可逐渐拿下叛军,甚至直接劝降。”   林疏听着他的话,心想,那为何会有屠城一事呢?   就听他下一句道:“只是,就在那几日,北境惊变,北夏大军压境,我兄长……驻守长阳城,北边精锐兵力,尽在此城,仍左右支绌,情形严峻。他那时不知南方叛乱之事,向王都求援,而……我朝兵力有限,若是想要能与北夏正面相抗的军队,唯有我麾下一支。”   上陵简似是云淡风轻一笑,可这笑中又似乎有无边的怅惘:“若向北驰援,南方必乱,若留在闵州,长阳城便凶多吉少。若将兵力一分为二,两边胜算便都不足三成。我那时左右为难,便先以精锐兵力强攻闵州城,意图速战速决,然后向北救援。然而独孤诚亦非等闲之辈,僵持一天一夜后,我决定引动禁术。禁术无法控制,一旦引动,便是屠灭闵州全城人口。”   “闵州之乱就此平定,此后,在下立刻驰援长阳城,然而……”上陵简轻轻道:“大巫亲至,我带援军来到城下那刻,正是他身死之时。”   梦先生的身份,林疏是知道的。   梦先生与上陵简有血缘的关系,他是能猜出的。   梦先生如何身死,他也是知道的,只是,他不知道,原来这背后,还有这样一段造化弄人的往事。   “援军来后,长阳城虽然守住,他却无法复生,闵州上下几万百姓,亦因我而死,化为冤魂厉鬼,”上陵简道,“世事难以两全,终究是我那时当断不断,致使……终生之憾。”   他说罢,自嘲般笑了笑:“此乃风马牛不相及之事,今日提起,全因道友你亦与当日之我一般,须尽快做出抉择。若留便留,不留便不留,若因摇摆不定,思虑时间过久,而使剑阁疑你立场,或是王朝为留你与剑阁冲突,甚至北夏得知消息,趁虚而入,便是得不偿失了。”   林疏点点头:“我知道。”   上陵简道:“道友是在等凤阳殿下么?”   林疏说:“是。”   他只是……需要见一见凌凤箫。   上陵简道:“以在下所见,殿下未必会让你留下。”   林疏:“为何?”   上陵简却没解释,只道:“猜测罢了。”   回到竹舍后,林疏立刻拿出玉符,进入演武场,向萧韶发出了约战。   萧韶许久没有回复。   林疏出梦境,放下玉符,望着窗外发了好一会的呆,玉符这才闪烁起来,萧韶应战。   林疏进入演武场。   萧韶对着他笑了笑:“想我了?”   林疏看着他,不知道该如何提起。   萧韶布了个结界,隔住其它人的目光,对林疏道:“抱一下。”   林疏便给他抱了。   萧韶抱得有些紧。   林疏知道自己是萧韶的一个人形自走情绪安抚机,萧韶想抱他的时候,有时候单纯是想抱,有时候则可能是有点事情。   林疏问:“你怎么了?”   “我今晚便回来,然后带萧灵阳回国都。”萧韶道:“父皇急病,国都大乱,恐怕……很难压住。”   林疏怔了怔。 第138章 一叶孤舟   林疏问:“你父皇……还好么?”   “不好, ”萧韶淡淡道:“以仙药续命, 少则三月, 多则三年,但已不太清醒了。”   说罢,又道:“谢子涉入朝后, 主和派势大,正在攀咬主战派大臣,拒北关之事后, 又有几位大臣转而主和, 朝中亦是一团乱麻。我倾向主战,萧灵阳自然随我, 主和派便不会想让他当皇帝。”   朝堂倾轧,林疏不懂。   但他知道, 萧韶面对着的是非常非常复杂的局面。   涉及到朝堂的事情,都是牵一发动全身, 不能用武力解决。   萧韶支持主战,主和派便会让他很烦。   ——文人没有什么武力,一刀就可以解决, 解决了, 就清净了。   但是以后呢?   这些大臣个个是股肱之臣,都有非同一般的谋略与才学,南夏的民生糟糕成了这个样子,半数的百姓还能勉强维持生计,各个受灾之处的赈灾还能维持, 全靠他们一波又一波的变法革新。没了他们,整个朝廷的运转都会出问题,朝堂立刻乱掉,而朝堂一乱,离天下大乱就不远了。   所以,对付文人,只能权衡利弊,小心制衡。   萧韶这个壳子还比较内敛一点,不太能看出情绪,若是换了大小姐的壳子,林疏估计他早就烦得要命,当场炸成河豚了。   林疏拍了拍萧韶的背安抚。   “我这边还有一点事情。”萧韶亲了亲他额头,道:“半夜才能回来,你先睡。”   他似是想走。   林疏拉住了他的衣袖,开始组织措辞。   但萧韶似乎是以为他在不安,道:“图龙卫和凤凰山庄都在我手里,不会出事情。”   林疏道:“那你……很烦么?”   “迟早有这一天。”萧韶道:“只是现在……很乱,再过些天,仙道也要乱了。”   “我有时想,怎样可以传信剑阁,让剑阁接你回去。”   林疏愣住了。   半响,他问:“……为什么?”   “王朝动荡,”萧韶道:“有些事情,很脏,不想让你看到。大巫也不知在谋划什么,或许与《长相思》有关,你很危险,若回剑阁,他便不敢染指。”   林疏问:“那你呢?”   “我得做该做的事情。”萧韶道。   林疏看着他的眼睛,道:“但他们已经找到我了。”   萧韶:“他们?”   林疏:“剑阁。”   萧韶的动作顿住了。   良久,林疏听见他低声道:“宝宝。”   林疏“嗯”了一声。   萧韶:“你要走么?”   林疏:“……我听你的。”   良久的静默后,萧韶道:“等我回去。”   林疏道:“好。”   萧韶最后碰了碰他的嘴唇,然后下线了。   林疏靠在窗边,等萧韶回来。   他脑中没有什么东西,什么都没有想,只一下一下机械地摸着猫。   早春夜晚,夜凉如水,只有这猫毛还有些温度。   凌凤箫推门进来的时候,正是月上中天。   林疏与他对望,问:“我要走么?”   凌凤箫没有说话。   林疏嗅到他身上的气息。   清寒的,还带着外面的冷气。   他被压在了墙上。   其实是很好反抗的动作,但是他的身体似乎习惯了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并没有做出及时的反应。   凌凤箫开始吻他,很久。   那种很深的吻,仿佛攻城略地,没有什么拒绝的余地。   林疏不知道还能这样。   他喘不过气来,浑身发软,结束的时候,靠在凌凤箫肩头轻轻喘气。   凌凤箫没有说什么,但他已经知道了。   他问:“果子跟谁?”   “跟我,”凌凤箫的声音有些哑,“他太吵,又爱无理取闹,会妨碍你。”   果子在房间里凭空出现,大声道:“不行!”   林疏道:“跟我……也可以的。”   果子眼里好像汪了水,声音也哽了哽:“林疏不走!”   凌凤箫面无表情道:“你跟我。”   果子哇地哭了,自闭状回到青冥洞天,或许是对着师兄撒泼去了。   林疏抱过猫来,放到凌凤箫怀里:“猫跟你。”   他回到剑阁,有那么多渡劫的长老在,无论如何都是不怕大巫了,但凌凤箫这边没有了自己,也会很危险。   有猫在身边,就会好很多了。   猫细声细气叫了一声,想往林疏怀里爬,又被林疏塞了回去。   林疏对它道:“你的因果还没还完,跟着他。”   猫窝进凌凤箫怀里,看样子,似乎也自闭了。   林疏觉得自己也要自闭了。   但是想了想,凌凤箫肯定比他还要自闭。   “我没什么东西可以给你,”凌凤箫道,“只有这个。”   林疏手上被放了一个冰凉的东西,他借着灯光一看,是个殷红如血的令牌。   凤凰令。   林疏问:“你不用么?”   “有凌凤箫的脸就可以。”凌凤箫道:“送你作聘礼。”   林疏收下。   富婆终究还是富婆。   从今以后,凤凰山庄的所有钱庄、铺子、镖局,都任他支取、派遣了。   “北夏之人,不要接触,”凌凤箫道。“南夏亦有用心险恶之徒,不可回应。你到了剑阁,一心修炼即可,天下之事,只当无事发生。”   林疏:“嗯。”   他说:“若打仗呢?”   凌凤箫只道:“你是世外之人。”   林疏没有说话。   凌凤箫也没有。   终于,他轻轻道:“是我不好。”   林疏:“嗯?”   “若王朝安定,或我有护你万全之力,必定不会让你走。”凌凤箫望着窗外皓月,道:“若有那日,我去接你。”   林疏说:“好。”   但他想,凌凤箫已经做得很好了。   论修为,论谋略,换成别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像凌凤箫一样优秀。   凌凤箫今年才二十。   他觉得,凌凤箫来接他的那一天,是会有的。   而他若留在凌凤箫身边,又是添了一个麻烦。   这人要义无反顾跳进王朝纷争的大墨水瓶里了,随身带着一只林疏,还要费心去让这只林疏保持白色。   大巫的阴谋也不知到底是什么,随时随地都要怕自己的仓鼠出事。   林疏努力让自己走出自闭,心想,自己一走,凌凤箫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在大墨水瓶里搅风搅雨了。   他看凌凤箫。   凌凤箫望着窗外,眼中神色沉沉,不知在想什么,总之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许是察觉了他的视线,凌凤箫又俯身下去亲他。   这次比上次要温柔许多,但林疏觉得这温柔里有点悲伤的意思。   凌凤箫把他带到床上,继续压在枕上亲。   他们靠的太近了,林疏觉得他想做点什么,比如双修之类,于是尽量放松了一下身体。   但是也不知亲了多久,凌凤箫松开手,只抱着他,也没什么别的动作。   凌凤箫说:“睡吧。”   又说,明日我先走,你再走,若看着你走,我怕我又想把你留下。   林疏自然依他。   于是便睡了。   但他没有睡着,并且知道凌凤箫也没有睡着。   但尽管如此,第二天早上,凌凤箫起床的时候,他还是假装在睡着。   有微凉的唇亲了亲他的额头,又顺了顺他的头发,继而压了压被角,这才离开。   凌凤箫一离开,林疏就起床悄悄缀上了。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只是暗中看着凌凤箫不顾萧灵阳的反抗把人拎出来,继而不顾萧灵阳的反抗把他塞进马车,空气中久久回荡着萧灵阳的“我不回去”和“凌凤箫你不是人”与零星的“我要让林疏把你领走”。   林疏觉得有点意思,心想这个时候萧灵阳倒是知道谁是姐夫,不再举出南海剑派少主、安将军长子与凌风门少主的例子了。   可等到马车在官道上远去,继而不见踪影,他又觉得挺没意思。   回到学宫,告诉长老要回去。   长老自然很欣慰,很高兴,弟子们也很快乐。   林疏觉得自己面无表情,跟这快乐的氛围着实格格不入,没想到最后还被长老夸“果然是我剑阁阁主的风范”。   便启程了,向北而去,走一段陆路,到望南津的渡口,换水路。   离渡口不远处,有一个小亭,一处露天的酒肆。   这酒肆平平无奇,酒旗也半新不旧,原本引不起任何的注意。   可林疏心神仿佛忽然被牵住,注视着那间酒肆,直到在窗口看见一片红色的衣摆。   他对云岚说:“停下。”   云岚便停了。   林疏下了车驾,来到酒肆前,推开木门。   凌凤箫看着他,桌上摆了一个酒壶,两个空杯。   厅堂内空无一人,只有掌柜在柜台里打盹。   “我想了想,”凌凤箫斟上酒,“还是想来送你。”   林疏走上前。   凌凤箫站起身来,向他一举杯。   林疏拿起桌上另一杯酒,缓缓饮了下去。   从前的时候,凌凤箫不许他喝酒,故而他是第一次喝这样的酒。   酒很辣,顺着喉咙下去,像一团冰冷的火。   凌凤箫将酒一饮而尽,对他道:“珍重。”   林疏:“你也是。”   凌凤箫的眼里仿佛漫上一层雾气,咬了咬嘴唇,持杯的手有些微的颤抖。   这或许是情绪不受控制的表现,林疏想,这人下一刻约莫是像话本中经常描述的场景一样,要将酒盏摔在地上,来作一次干脆利落的诀绝。   但是凌凤箫没有。   他只是轻轻、轻轻将酒盏放回桌上,杯底与桌面触碰,甚至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他道:“我再送你一程。”   外面下了极轻软的雨,像沾衣欲湿的烟。   凌凤箫递给林疏一把竹伞,自己亦撑起了一把。   剑阁一行人在渡口旁等着。   送至渡口前,凌凤箫道:“就此别过。”   林疏道:“保重。”   凌凤箫:“嗯。”   林疏便向前去,由云岚领着,上了船。   船身晃了一晃,便顺流而下了。   南国,三月中。   烟雨起空濛。   隔着浩渺烟波,林疏望向来时路。   凌凤箫一身红衣,撑一把红伞,明明是天地间唯一的亮色,在茫茫柳色中,却艳丽得有些寥落了。   凌凤箫也在望着他。   待到烟雨与江雾彻底模糊了面容,他看见凌凤箫手中伞被风吹落至地面,打了几个转,然后不动了。   凌凤箫则转身回走。   林疏依然看着,直到那一点红影愈小愈淡愈渺远,最后消失在江天一色中。   此一去,天涯路遥。   林疏亦转身,从船尾走至船头。   灵素侍立他身侧,说:“阁主,水路走两天,过风陵津,转向北,自天河溯流而上,便到流雪山下了。”   林疏道:“好。”   灵素问:“阁主,不回舱里么?”   林疏道:“你先回吧。”   灵素道了一声“是”,便退下去,返回船舱中。   船头剩林疏一人。   他望向两岸。   只见碧天无际,江水长流,仅这一叶轻舟乘雾而去,遁迹尘中。   他忽觉天地之大,遥无尽头。   而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一叶孤舟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中卷·风雨如晦,终。 下卷·天意如刀 第139章 日月   江上, 雾色凄迷, 冷寒彻骨。   林疏回了船舱。   灵枢与灵素就在舱门等着, 见他来,道:“阁主,随我来。”   剑阁的船, 很素,虽然外表气派,船身大且结实, 但内部只有一些必要的陈设。   林疏是明白的, 剑阁的祖训里,五色五音五味, 皆是红尘浮埃,除去妨碍心境外, 没有任何意义。   灵素引他来到舱内主室,道:“阁主, 我与灵枢为您更衣。”   林疏:“我自己来。”   灵素道了一声“是”,然后将一应衣物捧上。   在先前与长老的交谈里,林疏知道灵枢与灵素并不算是剑阁真传的弟子。   他们的心性自然是极好的, 但是天赋资质上有些不足, 便做“剑侍”。   剑阁弟子平日沉心修炼,难免不大会打理自己,而日常起居都要耗费一些精力,故而资历高的师叔师祖、长老、阁主,都有随身的“剑侍”, 灵枢与灵素则是阁主的剑侍。   剑侍打理主人的起居饮食乃至一切杂务,主人只需心无旁骛修炼即可。   剑阁这一辈的真传弟子以“云”为首字,例如云岚,剑侍则以“灵”为首字,例如灵枢与灵素。   然而……即使是剑阁弟子中资质较次的剑侍,也都是元婴的修为。   灵素是个清秀漂亮的少女,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但已经是元婴初期,气质清明沉静,目光湛然,若放在外面,已经可以被称为天资出众了。   剑阁其它弟子的水准,可想而知。   林疏收回目光,拿起灵素呈上来的衣物。   这是剑阁阁主的着装。   长衣雪白,以浅银的腰封束起,外面是冷白的广袖长袍,没有多余的花纹或装饰,只有隐隐银光流转。   他在镜前坐下,灵素执起玉梳为他束发。   束发也并不复杂,额前留两缕碎发,其余长发半束半散,最后以一根流云白玉簪固定。   林疏看着镜中自己。   这具身体的五官,向来是好看的。   只是眼里有了冰雪,使他竟有些不认得了。   他只是忽然想,若是凤凰山庄的女孩子在这里,或许又要嘻嘻笑着打趣“好漂亮的仙君!”   又或许打不出趣来——镜中人神情那样寡淡,像极了他前世每一日在镜子里看见的自己。   灵素将东西收起来,递给灵枢,微微有些笑意,眼中是很干净的敬慕,道:“阁主果真是阁主。”   林疏问:“剑阁此前没有阁主么?”   灵素倒是知无不言:“《长相思》没有后,阁主之位便空了,我们一直在等您归山。”   《长相思》。   林疏想,剑阁的镇派功法《长相思》,已经丢失二十年了。   各方势力觊觎《长相思》,也已经二十年了。   他虽会《长相思》,可那是上辈子学的,这辈子并没见过《长相思》的踪影。   长老为何不问他的《长相思》是从哪里学的呢?   又为何不对他的师承、身份有任何怀疑?   他便问:“不找《长相思》么?”   “不找。”灵素道:“鹤长老曾对我们说,怀璧其罪。剑阁乃清净之地,然而但凡有一日《长相思》在,便一日不能脱离俗世纷扰,故而,剑阁假称《长相思》遗失,实则是多年之前剑阁中一位前辈将其带走,将其放在了一个与剑阁无关,但外人也永远无法找到的地方。”   鹤长老,即是那位白胡子长老。   林疏从昨日的交谈中知道,剑阁现下一共有六位渡劫长老,其中鹤长老资历最深,阁主之位空悬时,是他掌管剑阁一应事务。   《长相思》没有丢么?   剑阁中人将《长相思》转移出去,让外人永远无法找到?   那自己的师承岂不是非常可疑,为何又认定他是剑阁阁主,那个与他一样修炼《长相思》的桃源君又是何许人也?   林疏这样想了,便也这样问了:“剑阁中有前辈……称号是‘桃源君’么?”   “回阁主,我并不知晓。”灵素道:“此事,阁主可以询问鹤长老,但此名字不像剑阁中人。”   林疏:“嗯。”   灵素说她不知道,但根据她的话,林疏觉得剑阁八九不离十没有这个人。   桃源君到底身在何处呢?为什么又会《长相思》?   死了么?   可是据凌凤箫所说,这位桃源君,是能从头到尾使出《长相思》的人物,其武学造诣之深,修为之高,可以想见。这样的人,除非飞升了,否则不会死。   那可能就是飞升了吧。   而《长相思》不论怎样丢,都是能找回来的。   ——否则,自己上辈子的师父何以能够掏出一本《长相思》来让他学习?   想明白了这些,林疏便不再想了,反正不论如何想,自己都跑不了要名正言顺地当剑阁阁主了。   木已成舟,他并没有太多的好奇心。   日子就这样过去,林疏深居简出,剑阁并不提倡吃东西,由辟谷丹来解决,也不提倡睡觉,用静坐观冥来代替,他日常的生活便全是修炼,恢复灵力。   船上有法术,行得极稳,若非出了船舱,根本察觉不了自己是坐在船上。   但是,这一日,船忽然停了。   林疏睁开眼睛,看向舱门外。   灵枢灵素原本在一旁静坐冥思,也在这一刻倏然睁开眼睛,拿起各自的长剑。   灵枢道:“我出去看。”   灵素:“好。”   外面传来鹤长老的声音:“阁下江中相候,所为何事?”   另一道声音回答道:“在下仰慕剑阁已久,听闻阁主行经此地,特来相邀,欲与阁主一叙。”   这声音林疏认得。   大巫的声音。   他想了想,自己一行人已经走了两三天,算着日子,确实该到北夏的地界了。   北夏自然有大巫。   但大巫想见他,这却很没有道理——他们不久前还打了一架,并且,大巫还明显别有用心道“抓到你了”。   抓到,是不可能抓到的。   剑阁来接他,排场甚大,来了三位渡劫的长老。而林疏自己,也是渡劫的修为。   这时,出去的灵枢回来,对林疏道:“阁主,鹤长老让我问您,北夏大巫想要见您,您是否想见?”   林疏:“不想。”   灵枢便出去传话。   就听鹤长老遥遥道:“阁主不欲见,阁下请回吧。”   大巫此时的声音十分温文有礼,道:“我有要事与阁主相商。”   灵枢再次传话。   林疏说:“我认为我与他之间,没有要事。”   大巫听完传话,沉默了。   灵素轻轻笑了一声。   林疏面无表情。   这是真的。   剑阁是隐世门派,南夏北夏,都和剑阁毫无关系,剑阁也不必仰仗他们行事,他和大巫之间,能有什么要事?   除非大巫居心不良,又有所图谋,要给他挖甚么陷阱——这就更不能见了。   沉默过后,大巫道:“既如此,在下有一信,烦请阁下转交。”   鹤长老道:“好。”   然后道:“阁下,告辞。”   大巫道:“来日再会。”   灵枢便将信呈了上来。   信是封好的,信封漆黑,似乎是某种动物的薄皮,其上錾着深红色的巫纹。   林疏打开,里面只有一张薄宣。   “三年后,四月廿七,请君遥望诸天星辰。   再三日后,在下于中洲大龙庭静候君。”   大巫倒是字如其人,这字并不难看,甚至颇为美观,但透着一股阴森寒气。   这信的意思,是要他在三年后特定的那一天看星星。   那就三年后再说。   林疏把信折起来。   灵素道:“阁主,我收起来。”   然而,就在交接的一刻,林疏看见这信的背面还有字。   是一句诗。   此时相望不相闻,   愿逐月华流照君。   林疏:“?”   大巫想说什么?   林疏看不懂。   情诗?   对不起。   我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剑修。   暗号?   他和大巫没有什么暗号可对。   林疏便没有再想,将信递给灵素,不再提起。   除去这一段插曲,剩下的路程都一帆风顺,过了风陵津,他们沿天河逆流向上。   天河不是寻常的江河,地脉不同寻常,河的上段灵力奔涌,莫说是凡人,就算是修仙人、巫师都是能避则避,不会轻易渡河。到了天河发源处,剑阁的地界,更是有无比强横的结界保护,将剑阁与外界彻底隔绝开来,也只有剑阁允许之人能够进入了。   穿过结界,激起一片冰雾雪砂,雾气散尽后,呈现在林疏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雪原,与连绵不绝的雪山。   剑阁,就在雪山中最高的一峰上。   流雪山,九千道长阶,拾级而上,便能到达山巅。   山巅有剑阁。   鹤长老道:“阁主,随我来。”   林疏便随鹤长老去了。   但这路,他很熟悉,甚至走过许多遍。   上辈子,他在这里长大,此后,在外面上学,但每年也都要回来这里两次。   冰天雪地里的九千道长阶,若是凡人,身体弱一些的,甚至走不上去,修仙人,也要费些修为。   林疏只是认真地走着。   忽然,面前的长阶上出现了淅淅沥沥的血迹,是新鲜的。   他抬头往上看,见有一个麻衣的少年,正在缓慢地往上走。   一步,一叩首,再走一步,再叩首。   他的额头已经磕破了,膝盖亦是,在每一个台阶上留下血迹,延续向前。   天寒地冻,每磕一次头,便留下三道血迹,寒风中,血很快止住,然后在下一个台阶,再次因为皮肤与粗粝台阶的碰撞涌出血来。   他额上已经血肉模糊。   灵素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轻轻解释道:“阁主,这是求拜师之人,剑阁每隔十年,都有长老到世间亲自挑选弟子,但若是有少年人主动前来,亦不会拒绝。无论资质如何,若能一步一叩首,走完九千长阶,便是我剑阁弟子。”   鹤长老抚了一下雪白胡须,道:“一步一叩首,并非是要弟子尊敬剑阁,而是考验弟子心志。能上九千长阶者,必有坚韧不拔之志,这样的心性,已然是超世之才,无论根骨如何,剑阁都会将其收下。”   林疏:“嗯。”   他们越过那少年。   林疏注意到那少年在看他。   眼睛里,是很灼热的仰望敬慕。   他对那少年轻轻点了点头。   那少年本已经失去力气的、缓慢无比的动作,像是重新被注入生机一般,又快了起来。   前面还有五千道长阶。   林疏走过这五千道,剑阁山门便呈现在眼前了。   山门左侧,有一块巨大青石,上书八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这八字乃是剑阁祖训第一条。   剑阁的日子,是很清苦的。   习剑、问道、冥思,日夜不歇。   然而世间事,修仙事,若是精诚所至,便也好像不是很难了。   剑阁之所以实力超绝,恐怕也有这八字的功劳在里面。   林疏走过上辈子走过无数次的道路。   青松,白雪,石台,空地,恍如隔世。   不同的是,有白衣的练剑弟子,见他来,收剑作礼,道:“见过阁主。”   灵素道:“阁主,您的寝殿在这里。”   这是最高处的一间独殿,据灵素说,是阁主所居之地。   林疏便走进自己上辈子的房间。   白石作桌,寒玉为床,连陈设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从这间殿里出去,过一道铁索,便到了另一座峰头。   ——那是他练剑的地方。   灵素说,剑阁的历代阁主,都是在此处练剑的。   他便就此住下了。   剑阁的阁主,似乎并不需要做什么事情,上辈子如此,这辈子亦是。   他大部分的时间,只是在练剑。   在这雪山绝顶,一切情思杂念尽数沉寂,只余眼前万里江山,手中一柄长剑。   流雪山下忘返谷,一片空茫,使人忘我,继而忘归。   浓雾起时,云海升腾,远方天河失去形迹,滔滔水声亦随心境下沉渐渐消失,万籁俱寂。   问剑峰山高万仞,登临绝顶,居高临下,看见茫茫尘世,不过山下一寸。   长相思第一重。   第一式,空谷忘返。   第二式,不见天河。   第三式,壁立千仞。   而此后,不再看山下,不再看身周,寂然无所思,只觉天地浩大——便至第二重。   第四式,万古云霄。   第五式,天地无情。   第六式,湛然常寂。   天地已尽,又复返归自身,是第三重。   光阴如流水,三年间,他练到第七式,一叶孤舟。   林疏收剑。   他的修为已经全回来了,甚至比上一世更深厚,只是迟迟没有渡劫的动静,在直觉里,也还很远。   大巫所说的四月廿七,似乎快到了,要回去看一看日子。   风声。   天地间,连绵不断的风声。   他就这样站着,到夜晚,山巅离天很近,夜空向下压,星光扑面而来,又在乌云中隐去。   雪渐渐大了,他闭了闭眼,几片雪花拂在脸上,又落下去。   灵素走上前,为他披了羽氅。   其实,他并不冷。   他已经想不起冷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了。   七情五感,前尘往事,也都渐渐渐渐,雾一样消散了。日复一日,就这样过下去,也不觉得有什么。   只是深夜里偶尔觉得,他的寿命随修为无限延长,而他的生命就这样,被寒暑日月渐渐剥夺。   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想,不知凌凤箫睡得好不好。 第140章 清卢   四月廿七。   这一天, 倒是有了别的事情。   灵素说, 阁主, 新近入门的弟子经过了考核,正式拜入我剑阁,众弟子与长老在大殿相候。   剑阁的规矩, 每一个新入门的弟子都是记名弟子,记在某位资历高,修为也深厚的师叔、长老乃至阁主名下。记名之后, 除了学习基础功法和剑招, 他们大部分主动学习记名师父这一脉的武学,日后便有可能成为亲传弟子, 被师父带在身边教导。   ——另有一部分弟子并不想有亲传师父,而是自己悟道, 那就另当别论,藏书阁中典籍浩如烟海, 全是前人心血,也不怕弟子无人引领,最后蹉跎岁月。   今日就是弟子们被分派给记名师父的日子, 称为“入门典礼”, 多数弟子已经在长达三年的考核里选定了要跟随的师父,所以典礼并不长,只是走个形式。   林疏来到大殿,长老们坐在大殿主座下首,新弟子则整齐站在大殿中, 旁边亦有几个师兄师姐带领。   见林疏来,弟子们齐齐行礼道:“拜见阁主。”   六位长老则微笑致意。   许是因为他的年纪小,这几位长老对待他的态度中虽也有对待阁主的恭敬,更多的则是亲切关怀。   林疏在中央主座落座后,入门典礼便开始了。没有什么繁文缛节,只是弟子阐述自己对剑道的认知,三年来武学上的感悟,若有师父想将其收入门下,便针对性提问几句,然后顺理成章收入门中。   这些弟子有的是专门的长老在世间寻访到的绝世天才,有的是硬生生一步一叩首,爬上九千道长阶,心志坚定远超凡人的孩子,都是可造之材,所以一般不会出现没人要的弟子。   林疏就在上面静静看着弟子拜入各自的师门。   上辈子,大约剑阁已经没落了,他没行过这样正式的拜师礼。   但自家的老头,虽然剑法平平,却确实是个称职的好师父。   那时候的大殿,比现在要破败一些,殿中也很冷清,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大殿打坐悟道,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世间的盛衰便也是如此了,剑阁这样的仙门都会逐渐消失没落,遑论山下熙熙攘攘的人世了。   一阵沉默使他回过神来,只见大殿中央直挺挺站着一个少年弟子。   这少年五官端正,但不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林疏只觉得眼熟,想了想,才想起这正是三年前,他回剑阁的路上,见到的那个正在攀登长阶的麻衣少年。   原本,阐释完自己的剑道感悟,便会有师父提问,将他收入门下了。   可却没有人向他提问。   他就那样在中央站着,微微低下头,神情有些许的不安。   大殿中落针可闻,过了许久,才有一个长老问:“你为何而学剑?”   少年道:“我......无处可去。”   长老轻轻叹了口气。   叹气的原因,林疏是知道的。   在剑阁,学剑,可以有很多理由。   可以为求道而学剑,可以为学武而学剑,可以单纯为剑而学剑。   偏偏不能,因为走投无路而学剑。   或者说,在一开始进入剑阁的时候,你可以因为走投无路而学剑,但握了三年的剑,再这样说,就有些不妥了。   ——今日因走投无路而学剑,来日便会因有路可走而弃剑,这样的人,长老们是不喜欢的。   长老这一叹气,几等于放弃了这个弟子。   殿中空空荡荡,只这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微微咬紧了嘴唇,在众人的目光中泄露了几分窘迫和惶然。   这窘迫和惶然不知为何在虚空中忽地触动了林疏的某些回忆,而就在这心念微微一动的瞬间,他与这少年对上了目光。   还是那样单纯的灼热向往,与当时爬九千长阶时如出一辙。   他听见自己问:“为何无处可去?”   那少年开口的语气,比面对长老时不稳了一些,道“回阁主,我当初……没有亲人朋友,也没有想做的事情,不想活,只是想来剑阁……试试。后来……”   他顿了顿,低下头:“我当初在台阶上,已经坚持不下去了,但是阁主您……看了我一眼,还……对我点了头,我便想,若以后,我也能成为阁主这样的人……”   他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恢复正常:“我便不想去别处了。”   听完这话,弟子们有些异动,个个都在看他,使他的头低得更厉害了。   林疏没有想到当初无心插柳,却使这原不该上剑阁的弟子上了剑阁。   而这少年自那以后,便不想去别处了,这也是他的过错。   他便道:“你留下吧。”   弟子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然后声音颤了颤:“多谢师尊!”   林疏一时间有些惘然,心想自己竟也有被喊师尊的一天。   这原是一念之差,但他心想,上辈子没有侍奉师父终老,始终有憾,今日收一徒弟,尽一下做师父的责任,也算因果相偿。   灵素便把那少年领下去了,直到结束典礼,林疏去练剑,然后结束练剑,到了晚上,才又将他带上来。   少年很有些局促。   林疏也只是公事公办,问:“你叫什么?”   少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道:“葫芦。”   林疏的动作顿了顿。   自家的老头,道号就是葫芦道人。   世间因缘,果真冥冥中有些定数么?   但转念一想,凡间起名字,一向很随意,譬如李鸡毛李鸭毛兄弟,而叫“葫芦”的,想必也有不少,或许只是巧合。   但葫芦此名,毕竟不雅,要改名。   剑阁二十年为一辈,这一辈比云岚那一些低一辈,以“清”为首字。   林疏道:“你叫清卢。”   清卢眼中亮了亮,道:“谢师尊赐名。”   林疏目光越过他,看向窗外。   今日四月廿七,是大巫所说的那天。   他望向浩瀚夜空,试图找到些许的幺蛾子,未果,感觉自己被大巫驴了。   清卢问:“师尊?”   灵素轻声说:“阁主常有静心悟道之时,莫要打扰。”   清卢:“哦……”   就在此时,南方七宿,朱雀位,忽然光芒大盛。 第141章 有盈   灵素显然也注意到了, “啊”了一声。   林疏走出大殿, 灵素跟上, 清卢不明就里,但也跟上了。   这一晚没有下雪,星月甚是明亮, 此处又位于群山之巅,一出殿门,四面八方都是夜空。   因此, 星辰的异象也就更加明显。   林疏抬头看南方七宿。   诸天星辰, 分为二十八宿,东西南北四方各七。井、鬼、柳、星、张、翼、轸处于南方, 对应朱雀位。   而此时此刻,这七宿, 明显比其它二十一宿亮了许多,若仔细看去, 甚至发着微微的红光。   观星之术,剑阁并不擅长。   但是,星辰异动, 显然不是好事。   灵素立刻传讯给灵枢, 不消一会儿,灵枢便自藏书阁带了许多星象相关的典籍上来。   灵枢与灵素开始翻找,清卢左看右看,没有自己能做的事情,便也开始帮忙。   过了三四炷香的时间, 灵枢道:“我找到了。”   只见那页书上写着:“朱雀赤辉,凤凰于飞,天下动乱,十年不息。”   对于星象的描述,显然是符合的。   但是它所预示的事物着实不详。   凤凰于飞,这四个字比较中性,看不出什么来,但是“天下动乱”,就是很严肃的问题了。   不过,灵素说出了真相,   她道:“可是,天下本已十分动乱了。”   灵枢道:“或许会更乱。”   灵素说:“南北两夏要开战了么?”   灵枢:“或许。”   他们的语气很寻常——毕竟南夏北夏打起来,与剑阁并没有关系。   林疏继续看天。   他觉得自己还是被大巫驴了。   他非是忧国忧民之人,即使出现了天下大乱的征兆,也不会因为这个去见大巫。   而且,严格来说,他并不太相信这些东西。   与其相信星象,还不如相信现代物理。   而就在此时,南方七宿那异常的闪光,缓缓黯淡了下去。   仿佛一切回归正常。   下一刻,一颗流星划破天际。   两颗。   三颗。   十颗。   千百颗。   夜幕上,划过无数璀璨的流光,整座山巅仿佛置身于绮丽的雨中,而这雨并不是水珠构成的,而是流星。   或者说,陨星。   林疏甚至听到很远的地方,陨星落地的声音。   这成百上颗陨星,将分散落在世间的各处。   林疏看见身边的清卢已经目瞪口呆。   灵素也颤声道:“这……”   与此同时,远处的一座山谷忽然发出剑鸣声!   是剑冢的方向,剑阁历代先辈或身殒、或飞升后,往往把佩剑葬于剑冢。   剑冢有灵,上次林疏用出长相思剑意,就是被剑冢感应到,然后剑阁才寻到了他的踪迹。   而此次剑冢再次长鸣,又是因为什么?   林疏往山下看,看见不远处长老们的独殿也纷纷有了响动,几位长老向这边飞来。   鹤长老拱手道:“阁主,剑冢长鸣,天象有异,恐怕有事发生。”   林疏自然知道有事发生。   另一位松长老道:“依据记载,这样的鸣声意为示警。”   鹤长老道:“此事……与多年前那场变故,恐怕有关。”   林疏道:“何事?”   鹤长老便道,在不可考的,很多很多年前,剑阁出过一场大事。   这事不是人祸,而是天灾。   而这天灾,要从上千年前说起。   鹤长老说,现在的世上,至多有一些巫师,但已经很少有邪道妖魔了。   林疏点头。   鹤长老继续道,但是数百年前,乃至千年前,这世上还是仙魔并立的情形,许多魔修、浊物、大魔为祸人间,剑阁那时也没有完全隐世,而是时常入世斩妖除魔。   斩妖除魔中一些斩不了的妖,除不了的魔,就带回剑阁,在剑冢下面镇压,千百年间,也镇压了许多。   林疏觉得有些耳熟,想了想,自家的师父也讲过类似的故事。   鹤长老继续讲故事,说是千百年后,仙道繁盛,妖魔已经很少出没,剑阁更是逐渐不问世事,再没人提起这桩事了。   但是那一年,忽然有陨星不偏不倚落在剑冢,把剑冢砸开了一道口子,镇压之地,松动了。   那地方已经多年没人注意,甚至以为魔物已经全部被镇化,但没有想到,居然滋养出了一只绝世大魔。   而那绝世大魔,没什么神智,却厉害无比。   说到这里,鹤长老看向林疏:“然而,那魔物却很蹊跷,逃脱镇压之后,直奔藏书阁,意欲取得我剑阁的镇派功法《长相思》。剑阁弟子,自然不能让他得逞。”   鹤长老道,那可是一场恶战,剑阁弟子折损无数,老朽到现在仍心有余悸。   那时剑阁众弟子力战不支,眼看就要全军覆没,没想到,居然绝处逢生。   一位在雪山深渊下隐修的无名剑阁前辈出世,出手与那大魔相斗,以近乎于陆地神仙的修为,战胜大魔,使剑阁逃过一劫。   鹤长老继续道,那一战中,原阁主力战身亡,无名前辈亦是元气大伤,剑阁实力大减。   而尘世间有一条颠扑不破的道理,那便是——怀璧其罪。   往日,无人敢觊觎《长相思》,可剑阁实力大损之时,外界的窥探便渐渐多了。   于是就有了无名前辈携《长相思》离开剑阁的事情。而剑阁也得以全身远祸,继而在接下来的时间中迅速恢复实力,恢复完了,开始找阁主。   林疏:“……”   事情的经过,原来是这样的么。   有人用出《长相思》剑意,好的,无名前辈已经将未来的阁主培养好了,接回来吧。   说完了当年的事情,话题回到现在的事情上。   这两件事有一个共同点——都有陨星降落,都是不详之事。   鹤长老怀疑又有什么大魔打《长相思》的主意。   林疏说,我不知道《长相思》在何处。   鹤长老大喜,说无人知道,才是好事,无名前辈果然安排严密。   林疏:“……”   行吧。   按照鹤长老的说法,那位突然出现的“无名前辈”,以及无名前辈传承下来的《长相思》,或许与桃源君有关?   “桃源君身在何处”与“为何所有人都想要《长相思》”现在并列成为林疏心中两大未解之谜。   而“为何所有人都想要《长相思》”又可以扩展成“为何所有人都想要绝世功法”。   他想,大巫没有驴我。   天下大乱,他或许不会去关心。   但在其位而谋其政,剑阁的事情,他是不能不去管的。   当下便与众长老商议一番,敲定了明日启程,去大巫所说的地方。   而为了定位这个地点,他们又花了一番功夫。   “中洲大龙庭”并不是一个现存的地点,灵素灵枢翻了好久的典籍,才在一个古地图上找到了。   千年来沧海桑田变化,这地方现在位于南北交界处一座大山里。   确定了地点,诸长老这才散去。   灵枢、清卢、灵素依次告退。   林疏在殿中静坐,没来由地,心境有些波动。   他手中握着连通上陵梦境的玉符。   陨星是一回事,可朱雀七宿又是一回事。   朱雀,凤凰。   凤凰,凤凰山庄。   还有那个卜辞,天下大乱。   他便忽然想,不知凌凤箫过得好不好。   握着玉符,沉默许久之后,他将神念沉了进去。   三年没有进来,梦境为了节省大阵运行的灵力,已经把他的角色信息删了。   林疏便重建了一个,没什么遮掩,就用了现在的脸。   他进入演武场。   远处的擂台上围着一群人,弟子们兴高采烈议论着什么。   说是“飞鸾仙子”与“焰公子”的约战,精彩异常。   三年时光如流水,演武场上的名字换了一轮又一轮,大家喜欢的仙子也换了几个,看着全然陌生的名字,难免会有些流光易逝之感。   但这都和他没关系了。   林疏来到石屏前,萧韶这些年都没有与人比试过,名次不知掉到了哪里。他终于在一个犄角旮旯里找到萧韶的名字后,却又静静站了很久,这才发去了约战的请求。   石屏上跳出:“林疏约战萧韶。”   没有人注意到这条消息。   算上闭关的两年,分别的三年,萧韶这个名字想必已经五年没有出现在弟子们的视野中了。   他们总是忘得很快。   而根据名次,这次约战不过是两个排名几千的菜鸡的互啄,也没有看的必要。   于是,林疏得到了一个无人围观的擂台。   下一刻,石屏跳出消息“萧韶应战”。   林疏原以为他很忙,会迟些才来得及回复的。   他默默组织着措辞,眼前忽然红影一闪。   林疏以为是萧韶用大小姐的壳子上线了。   但是,并不是。   站在他对面的是个小姑娘。   一个红衣服的小姑娘,大约五六岁的样子。   小姑娘好奇地打量着他,然后走上前来,继续仰头打量他,目光很清澈。   这绝不是凌凤箫。   重名了?   可是……   可是这姑娘的眉眼,像极了……他自己。   若林疏是个女孩子,五六岁的时候,约莫就是这样了。   他问:“你是?”   小姑娘却摇了摇头,去拉他的手。   林疏:“你不会说话?”   小姑娘点了点头。   林疏把手给她,她开始在林疏手心上写字。   “你和我长得好像呀。”   林疏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低下头,玉琢一样的小手指,指尖泛着晶莹的粉色,在林疏手心一笔一画开始写字。   盈、盈。   林疏怔住了。   他继续问:“你……认得萧无缺么?”   小姑娘点点头,在他手心写:“是哥哥。”   萧无缺,是她的哥哥。   而她的名字,是盈盈。   写完,她仰头望着林疏,漂亮的黑眼瞳里,仿佛有皓月的清辉。   许是见林疏没有回答,她在林疏手心继续写:“你是谁?”   你是谁? 第142章 女儿   他是谁呢?   是林疏。   盈盈不会说话, 林疏便也没有开口, 而是在她的手心上写下“林疏”两个字。   他以为, 盈盈便会知道他是谁了。   但盈盈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示,而是对他笑了笑。   精致的小脸上,眉眼弯弯, 眼里好像有一泓漂亮的清水。   盈盈在他手上写:“林疏哥哥。”   是哥哥么?   林疏看着盈盈的轮廓。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有一次果子过来说萧韶的坏话,说萧韶要它再结一个果子。   果子当初还说, 萧韶坏, 为了气死萧韶,它要多吸林疏的灵气, 好让未来的果子长得只像林疏,不像他。   那现在……是那枚果子结出来了吗?   给同悲用了还给是无愧用了?   但是……盈盈并不认得他。   也不认得林疏这个名字。   她只是像遇到了一个陌生人一样, 喊了一声“林疏哥哥”。   但她,严格来说, 是林疏的女儿。   林疏想,或许是这三年来,萧韶都没有提过“林疏”这个名字, 所以, 盈盈也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正想着,就见盈盈朝他伸了伸胳膊。   这个动作,林疏是熟悉的。   当初果子就喜欢这样要人抱。   他便俯下身,把盈盈抱起来了。   小小软软的一具身子,身上穿的红色衣服, 是凌凤箫常用的那种布料,梦境中没有气味,但林疏鼻端仿佛闻到清清淡淡的奶香。   被抱起来后,盈盈眼里的笑意很满,搂紧了林疏的脖子。   她的发梢扫在林疏肩膀上,像是猫爪在轻轻挠。   林疏在她手上写:“为什么不能说话?”   盈盈回他:“天生。”   天生么?   是果子结的果子出了问题,还是刀出了问题?   提到不能说话的问题,盈盈好像有些黯然了,闷闷地窝进他怀里。   林疏在她手心写:“不可以对陌生人这样。”   盈盈写:“我知道的。”   然后顿了顿,继续写:“但是想让你抱抱。”   林疏看着她的眼睛。   漂亮的,墨黑的眼瞳,清清亮亮,眼里全是无条件的信任依赖。   像果子,盈盈,都是天地间的灵气聚合而成,对很多东西有非同寻常的敏锐感知。   而此时此刻盈盈想被他抱着,或许就是感受到了某些熟悉的气息。   比如果子,有事没事就喜欢赖在他或者萧韶的身上。   抱了一会儿,盈盈写:“我们去水边玩吧。”   林疏写:“好。”   演武场并不是一个单纯的由擂台组成的地方,擂台在一座大湖上星罗棋布,而湖边虽很少有人来,却有许多好看的景色,也坐落着不少小建筑。依稀记得,当初他和凌凤箫偶尔也会在湖边走走。   他便牵着盈盈在水边走,盈盈好奇地看浅滩里的白鹭,或是去折一两根芦苇花。   红色的身影像只小蝴蝶飞来飞去。   玩累了,找一处栈桥,在栈桥边坐下,又安静地窝进了他怀里。   林疏问她:“不睡么?”   虽然梦境里是白天,但外面已经很晚了。   盈盈写:“房间里没有人,睡不着。”   林疏写:“一个人?”   盈盈回:“还有猫猫。”   林疏:“一直一个人住么?”   盈盈:“不是的。”   然后写:“有时候无缺在,有时候……”   写到这里,她停了停,似乎在思考措辞,最后写:“有时候爹爹会陪我。”   林疏心想,也幸好是他在问,换了别人,恐怕盈盈就把自己爹是个男人这件事给卖了。   不过,如果是别人,她恐怕不会这么轻易放下戒心。   他写:“无缺呢?”   盈盈写:“离家出走了。”   林疏:“……”   他问盈盈:“多久了?”   盈盈写:“无缺经常离家出走,过两三天会回来。”   行吧。   林疏想,经常离家出走——这莫非是单亲家庭的孩子会出现的心理障碍么?   但是再一想,造成单亲家庭的,不正是他自己么。   他便有些理亏了,没有再问,而是问:“你爹爹呢?”   盈盈回:“还没有回来。”   ...林疏:“去做什么了?”   盈盈:“他刚走,很忙的。”   林疏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良久,在盈盈手心缓缓写:“他身体好么?”   盈盈写:“还好吧。”   但是,小姑娘的话匣子就此打开了。   她继续写:“但是他经常不睡觉的。”   然后写到了重点:“刚刚好多流星,他咳了一口血,但是咳完就没事了。”   接着写:“还经常出去和人喝酒。”   以及:“也没有好好吃饭。”   持续:“好多人都怕他。”   继续持续:“他有时候好凶的。”   仍然持续:“他上一年去守边关,无缺说那里很冷很冷。”   漫长的控诉几可与当年萧灵阳的煌煌巨著《痛陈凌凤箫十二恶状书》比肩。   盈盈写下了最后一句:“他不高兴的。”   林疏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抱紧了盈盈。   他此次来梦境找萧韶,也不过因着那个“朱雀赤辉”的不详异象,想问一问萧韶是否还好。   据盈盈的回答,还好,但也不好。   而咳血此事,显然与星辰异象有关。   他沉默了很久,在盈盈手心写:“劝一劝他。”   写完,又有些惘然。   盈盈还小,甚至不能说话,又能劝什么呢?   然后又写:“如果再咳血,告诉我。”   盈盈点了点头,继续窝在他怀里看白鹭。   林疏算着时间,觉得实在是深夜了,在盈盈手心写:“该睡了。”   盈盈扁了扁嘴,点点头,又写:“你明天还会来么?”   林疏原本想说不来了,可是对上那双漂亮的眼睛,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盈盈便笑得很开心,在他手心写:“那我明天等你哦。”   写完这句,又写:“爹爹不让我和男孩子玩,我不告诉他。”   林疏摸了摸她的头,送她下线,然后控制自己的神念也离开梦境。   站在窗边,望向外面的夜空,他想着盈盈那句话。   他不高兴的。   有了最想要的盈盈,他还是不高兴的。   他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就此站了一夜,黎明方回。   到了第二天清晨,稍作整理,便下山南行,取道天池岭,向大龙庭而去。   随行的有鹤长老、松长老,并灵素与清卢二人。   清卢习剑很刻苦。   但他的资质也着实很差,悟性不好,这可能就是当初诸位长老都不大愿意要他的原因之一了。   林疏便让他先背剑谱,背熟以后,开始练习基础剑招,每天挥剑三万次。   三万次,这个数目,着实很大,连灵素都有点被吓到了。   清卢问他:“师尊,大家都是这样练么?”   为了维护这个徒弟的自尊心,林疏没有说这是因为你资质太差,而是点头:“是的。”   清卢:“好的,我这就去练。”   他走后,灵素试探地问了一句:“他才习剑,是否有些多?”   林疏:“无妨。”   他小时候,自己的老头就是这样要求他的,说三万次是剑阁的规矩,是基础中的基础。   三万次,很多,他因此吃了许多苦。   但如今在剑阁一看,大家都是挥剑万次,没有三万次的——他竟是被老头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既“我卖我自己”后,林疏同学又达成了成就“我坑我自己”。 第143章 斫龙脉   清卢自去勤奋背剑谱不谈, 两天后, 他们一行人到达大龙庭。   世间有很多凡人不愿踏足的地方, 因为世上有仙、有魔,很多地方,对凡人来说, 都充满了危险。   但是对于修仙人来说,这些危险的地方,往往存活着奇异的妖兽, 或是生长着效用神奇的奇花异草、有助修行的天材地宝, 他们很愿意去这些地方涉险。   林疏年少时所去的万鬼渊就是其中之一。   但还有一种地方,既处处透着古怪和危险, 又没有相应的奇珍异宝,不仅凡人不愿去, 就连修仙人都甚少涉足。   大龙庭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方圆几百里,全部荒无人烟, 本就不会有人来——更何况关于它地址的记载已经消散在历史中,多亏了剑阁有许多陈年典籍才能翻到。   等终于到了,他们看见大龙庭处在群山环抱中, 乃是高山峻岭间的一座深湖。   但与众不同的地方是, 四周的高山岁气势雄浑,巍峨高峻,却全是玄黑色,且寸草不生。   而这座深逾百丈的大湖,却是干涸的, 一眼望下去,有如万丈深渊。   这湖也有名字,叫“潜龙之渊”。   林疏带着灵素走到湖边。   湖底有东西。   在那几不可见的深处,蜿蜒横亘着一具骸骨。   鹤长老抚须道:“这是……龙么?”   若说是龙,很像。   只见这具白骨有数十丈长,十几人合抱那样粗,形状类似蛇骨,蜿蜒盘在湖底,因着光阴侵蚀,呈现微微的灰白色,却又泛着一点金石般的光泽。   若是只有这样,还能解释成蛟,可是再看骸骨顶端那类似龙角的枝杈,他们便不得不怀疑这是传说中才存在的异兽真龙了。   再联想到这地方的名字“大龙庭”……   还真的有那么点儿意思。   为了找到“大龙庭”的所在,林疏翻了不少古籍,其中有一本古籍说,大龙庭,乃是人间君王敇封之所。   人间的君王,确实热衷于以龙自比。   大巫在当年那封信中说,四月廿七看星星,三天后,他在大龙庭等林疏。   今日是第二天。   但是林疏放眼望去,深湖的对岸,似乎有一点青影,像个人。   他便踏风飞过去。   对岸有一方石台。   石台上,设了桌椅,桌上有一个酒壶,两只酒杯,俱斟满了酒,桌前坐着一个青衣人。   那人抬起头来,淡淡道:“你来了。”   他的声音带着低低的嘶哑,是大巫的声音。   但是,他的人,却让林疏险些没有认出来。   简直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一身素淡的青衣不谈,脸上的巫纹也没有了,露出苍白的皮肤,与颇为端正的五官来。   唯一不像个书生的,就是眼瞳的转动间,流转着的那一分似乎若有所思的暗光——使他整个人阴郁了许多,又有那个拒北城外,弹指杀千人而不眨眼的大巫的影子了。   他说,你来了。   若是其它人,林疏便回一句“我来了。”   但他实在不大待见大巫。   就只道:“嗯。”   大巫掀唇一笑。   下一刻,他陡然打翻桌上酒杯!   水珠迸溅!   千百粒水珠化作锋利的箭簇,裹挟风雷之势,齐齐向林疏激射而来!   几乎在同一时刻,林疏拔剑出鞘!   既是要面对杀人不眨眼的大巫,他又怎会不时时绷紧心神!   风声呼啸中,只听一阵叮叮声响,水珠如万箭齐发不可阻挡,而剑气纵横飞掠,与它们直直对上!   叮。   最后一粒水珠撞上了折竹剑的剑尖,落在石桌上。   它很快浸入桌上,先是暗色的一滩,继而不见了踪影。   大巫气定神闲,扶正被打翻的杯子,续上酒水:“阁主剑法卓绝,在下自愧不如。”   林疏收剑:“过奖。”   他落座。   大巫饮一口酒。   或许是被酒水所激,他原先毫无血色的嘴唇,隐隐约约变得鲜红起来,透着一股诡异的邪气。   喝罢,他问林疏:“阁主……为何不喝?”   声音很轻缓,一般说出来,一半似乎含在胸腔里。   林疏淡淡道:“我不喝酒。”   大巫挑了挑眉,将林疏面前的酒杯移开:“是在下忘了。”   林疏并没有说话。   他在等着大巫切入正题。   大巫不说话。   大巫只是喝酒。   终于,一杯酒饮尽,大巫道:“阁主可知大龙庭有甚么讲究?”   林疏道:“君王敇封。”   大巫朝一个方向望去。   他望向的是一条长长的道路。   道路年久失修,已经破损了,两旁有各色的雕像。   “这条路名为捭阖道,一统四海者,走过捭阖道,来到潜龙之渊前,得天道认可,方能册封为人皇。”   他所说的内容,与林疏在典籍中所见相符。   林疏以为,此事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传说。但听大巫的语气,这确有其事。   大巫继续道:“不过,天下欲为人皇者……何其之多。”   林疏在思考。   思考大巫是不是就是其中之一。   然后,大巫说:“不过,只有一人能被天道认可罢了。”   嗯。   然后呢?   大巫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继续道:“后来,便有人斩断龙脉,废弃龙庭,使人间与天道不再相接,使天下人,有壮志者,任意割地称王。”   林疏:“然后呢?”   大巫道:“虽意在斩断龙脉,不过,一旦人间与天道不再相连,仙道气脉亦全数断绝。阁主……世间原有很多精妙的法术,上乘的剑招,只不过,现在却使不出来了。”   林疏微微蹙了蹙眉。   大巫所说的,也不是假话。   他见过两座洞天。   一个是猫脖子上挂着的小玉牌,里面装着浮天仙宫。   一个是带在身上的青铜骰,是青冥洞天所化。   当初把猫带回学宫后,他和凌凤箫研究了很久,一座仙宫是怎样装进这面指头大小的白玉牌里的,但是一直没有得到结果。   同理,仙宫里的那些宝藏,全是现在的仙道制造不出来的东西。   不谈其它,只说自己那把冰弦琴,并不是现在世上能做出来的东西。   青冥洞天里的宝物也是如此,那面刻着“分离聚合,莫非前定”的铜镜,无缺说上面有因果的力量,但林疏从来不知道因果还能成为一种力量。   但是,即使这是客观存在的情况,大巫告诉他,又是要做什么呢?   这个消息会和昨夜的星辰异象有关系么?   他面上没有动声色,淡淡道:“那又如何?”   “其实,也不如何。”大巫的手指有节奏地一下一下轻点着,“只是想告知阁主一声,小凤凰要死了。”   小凤凰……要死了?   凤凰这两个字,林疏只能想到萧韶。   他看向大巫:“为何?”   大巫漫不经心一笑,望向“潜龙之渊”湖底。   潜龙之渊里,躺着一具真龙的森森骨骸。   林疏能体会到大巫的意思。   龙已经死了,死了上千年。   那个小凤凰,恐怕也扑腾不了多久。   林疏问:“为何会死?”   “气脉断绝,仙道传承中落,诸多与天道相连之异兽、神君,尽数灭亡……不过凤凰一脉倒是有一样好处,可以涅槃。”大巫道,“血脉融于人世,代代传承,渐渐复苏,可复苏之后,还是没有天地气运的滋养,又能活多久?”   林疏道:“昨日朱雀赤辉,是何意?”   他记得那个卜辞,朱雀赤辉,凤凰于飞。   “此时你倒能与我多说些话了……”大巫勾唇笑了笑,道:“朱雀赤辉,凤凰于飞,乃是凤凰血脉渐渐复苏之兆,然而,气运枷锁挣脱不开,一旦复苏,便离死不远。而凤凰流血,天地齐悲,故而卦象属大凶。”   林疏问:“如何解?”   大巫放在他面前三本书。   一本题目写着《风雷真谱》,一本写着《慈航》,一本写着《春山剑》。   是功法,且功法的名字平平无奇。   可仙道上,有一些众所周知的道理。   愈是名字花里胡哨的功法,愈是胡言乱语,于道无益。   真正的绝世功法,都是大音希声,平平无奇。   而大巫放到他面前的,正是三本身负无上气运的绝世功法!   “大道三千,世间无数功法,每一篇,都可窥见天道一鳞半爪,不过世间八本绝世功法,窥见得格外多些。”大巫笑得很吊诡:“阁主,您的《长相思》,加上南夏四本,并在下这三本,恰恰就是天道立身的基石。劳烦您将其集齐,再上幻荡山,重召天道,那时,小凤凰的性命……自然可以无虞。”   他的说话声越来越小,整个人的身影也越来越透明,最后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天地之间。   林疏便知道,方才与自己说话的那个大巫,也和拒北城外的大巫一样,只是一个幻身而已。   可幻身虽然消散,那三本绝世秘籍,却确确实实地,留在了他面前的桌上。   他将手放上去,便能感受到那磅礴的灵力,与浩瀚的气运。   秘籍是真的。   所以,大巫所说的话,也是真的么?   要确定是否为真,首先要去看萧韶。   林疏茫然地想了想,发觉自己已经快要记不得萧韶的样子了。   而大巫“小凤凰”“小凤凰”地叫着,让他脑海里出现了一个无助的小鸡崽的形象。   林疏:“……”   他忘掉那个形象,将事情简短地告知了鹤长老,便自己御风一路往南去了。   到了南夏皇都的时候,正是深夜。   他问了路,然后掠进皇宫。   ——渡劫巅峰的修为,要避过守卫,进南夏皇宫,还是容易的。   然后,他循着声响,一路到了最热闹的地方,然后隐身在旁边宫殿高大的檐角后,往下望。   是一个大型的宴会,灯红花摇,丝竹声响,觥筹交错,也不知在作甚么。   最上首的地方,他一眼看见凌凤箫。   凌凤箫一身华丽厚重的红衣,还是那样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漂亮,仿佛一枝秾丽的深红牡丹,半倚在金质的高座上,漫不经心看着下方歌舞,偶尔啜一口杯中酒,旁人与他说话,有时“嗯”一声,有时只当做没听见。   一曲终了,一个面目普通略微肥胖的中年华服男子站了出来。   “殿下,微臣寻访四海,得一宝,特于牡丹宴上献予殿下。”   凌凤箫略微抬了抬眼皮,漫不经心道:“哦?”   中年华服男子拍了拍手。   但见影影绰绰的层层牡丹屏风后,转出来一个白衣飘飘,抱着琴的漂亮少年。   很漂亮,很出尘,万里挑一。   尤其是……   林疏想了想,觉得这个男孩子,恐怕和自己长得有一点像。   中年华服男子满意地看了看那个男孩子,又看向凌凤箫:“殿下,这……”   他叭叭叭叭说了一通,林疏懒得听,只打量那个男孩子。   模样和神态,很乖巧,像个可心的仓鼠。   然后他看向凌凤箫。   凌凤箫在看那个男孩子。   林疏冷眼旁观。 第144章 花深处   中年华服男子终于叭叭叭叭完了, 最后说了一句话作为结语:“雪羽极擅弹琴, 殿下可愿一听?”   凌凤箫放下手中的酒杯, 淡淡道:“不用了。”   中年华服男子似乎有些慌了。   凌凤箫又抬眼看了看那个名叫雪羽的男孩子:“你过来。”   中年华服男子喜形于色。   周围的几个另外的中年华服男子也都对他投以羡慕的目光。   林疏继续冷眼旁观,心想,约莫是前面那些人献上来的歌舞、演奏等等节目, 并没有得到凌凤箫的欢心,而只有这个中年华服男子献上来的礼物与众不同,甚至连琴都不用弹, 就被凌凤箫喊过去了。   那些个中年华服男子开始交头接耳, 以林疏的耳力,听见他们交谈的内容大致是:“原来, 殿下喜欢这个。”   “嘶……似乎有传言,殿下前些年, 还在学宫上学的时候,就有养面首的嗜好了。”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殿下一向喜怒无常,未料到还真有喜欢的物件。”   当然, 也有不和谐的声音:“楚兄, 你看,她不论如何掌权,终究还是个女人……哼!”   楚兄道:“陈兄,你说得很是,这女子终究是女子……”   他们说着, 那名叫雪羽的男孩子,抱着琴,怯怯地看了凌凤箫一眼。   凌凤箫又说一遍:“你过来。”   声音的质地是冷冷淡淡的,带一点清寒的沙哑,听不出喜怒。   雪羽咬了咬颜色偏淡的,质地柔嫩的嘴唇,走上前,放下琴,在凌凤箫面前顺从地跪下。   凌凤箫面仍然没有什么表情,从旁边萧灵阳的手边拿了一把描金的折扇,面无表情地挑起了这个男孩子的下巴。   雪羽被迫仰起脸看他。   林疏持续冷眼旁观。   十六七岁的男孩子,身架难免还有点荏弱,再加上那张五官精致的脸,实在很乖巧漂亮。   ——更别提仰起脸的时候,旁边的灯烛光芒在墨黑的眼瞳里跳动,增添一层暖黄的色泽,也助长了那双眼睛里隐隐约约的不安神色,像个受惊的小兔子了。   林疏仍然冷眼旁观。   凌凤箫挑起了男孩子的脸,似乎在上下左右仔细看。   看了一会儿,勾起色泽殷红的薄唇,笑了笑。   这一笑之后,男孩子漂亮的眼里像是化开了一汪水,细细叫唤了一声:“殿下……”   然而下一刻,凌凤箫的脸色陡然变化!   那柄折扇被他狠狠掼在地上!   折扇滚了几滚,在玉台阶上掉下去,声音清脆。   男孩子更像个受惊的小兔子了,瑟瑟发抖。   底下面目普通略微肥胖的中年华服男子也开始瑟瑟发抖。   但是,做出这样举动的凌凤箫,却并没有什么暴怒的表示,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没有抬高。   只是,很冷。   像空谷里不化的寒冰那样冷。   他轻启唇,缓缓道:“你……算什么东西?”   男孩子被吓得不轻,说话都不利索了:“殿…殿下,我……”   一边说,一边还往中年华服男子那里看,向他求救。   林疏看着这个男孩子。   假如是表哥,或者萧韶,兴许不会这样,可惜,这个可爱的男孩子,面对的却是凌凤箫。   凌凤箫的脾气,向来不好。   何止不好,简直是差到了极点。   这个男孩子向中年华服男子求救,恐怕是无效的,甚至连中年华服男子自己,都要自身难保了。   他默默想着,就见男孩子缩成一团,嘴里不住喊着“殿下”。   而凌凤箫原本为了看他,是微微倾身的,此时将上半身收回去,重新半倚在鎏金的高座上,一手支着脑袋,灯影交错间林疏看见他轮廓分明的脸,半垂的眼睫下是毫无波澜的瞳孔,流露出触目惊心的冷漠。   他的声音也如他的眼神一样冷漠,对着已经哭到梨花带雨,抖成了风中的雪梨枝的男孩子,只说了一个字。   “滚。”   男孩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嘤嘤哭泣着。   底下的卫兵却还有眼色,上前把他架了下去。   但凌凤箫的表情没有丝毫的缓解。   又有一个有眼色的卫兵把男孩子先前留下的琴拉走了,小声道:“烧了烧了。”   凌凤箫的表情还是没有缓解。   又有几个卫兵对视一眼,走向了面目灰败的中年华服男子,不顾他的叫喊求饶,把他也拖了下去。   剩下的华服男子们噤若寒蝉。   就见凌凤箫重新拿起玛瑙杯,将里面的酒液轻轻晃了晃,缓缓道:“我……脾气不好,方才一时失了分寸,诸君见谅。”   嘴上说着“一时失了分寸”“诸君见谅”,但是,但凡是长了耳朵的人,都能听出那语气的居高临下与轻慢。   中年华服男子们继续安静如鸡。   凌凤箫啜了一口烈酒,道:“若无事,便……继续吧。”   丝竹声稀稀拉拉地响了起来,然后逐渐恢复正常。   底下的气氛也逐渐恢复活络,大家都假装无视发生过。   林疏审视地看着这一幕。   单单是方才那副情景,就可以看出,现在的凌凤箫,手中到底有怎样的权柄了。   这些中年华服男子及其家眷大约都是都城中的大臣或王亲贵族,宴会上做的都是讨好凌凤箫的事情,而凌凤箫发脾气,他们各个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凌凤箫说无事发生,那就无事发生。   而萧灵阳这只杏金色生物,所做的事情就是——   给凌凤箫布菜。   给凌凤箫倒酒。   给卫兵打眼色。   林疏觉得挺有意思。   他仍然隐身在殿顶檐角的阴影中,伸出一缕飘飘悠悠的灵力,去探凌凤箫的气息。   气息还算平稳,甚至已经到了渡劫的境界,从外表上来看,也没什么不妥。   只是,似乎比三年前清减了一些。   他看见凌凤箫在喝酒。   比起那个男孩子出现之前,他喝酒的频率大了许多,几乎是边喝着,边垂眼看高台下觥筹交错之众人。   一杯,接着一杯。   萧灵阳道:“你别喝了,别死了。”   凌凤箫道:“你管我去死。”   萧灵阳:“那你赶紧去死。”   凌凤箫笑了笑,倒是喝得少了些,小口啜饮着。   只是那双平日里盛气凌人的眼里蒙上了一层雾气,似乎有些微醉了。   美人,醉酒,诚然是好看的。   可这宴会中的人,又有谁敢抬眼去细看?   凌凤箫忽然咳了一声,拿起手旁的丝绢掩口,然后放下。   萧灵阳往这边瞥了一眼:“你唇脂涂的真重。”   凌凤箫面无表情:“滚。”   林疏却一直没有从那方雪白的丝绢上移开目光。   他这个角度看得清楚,那哪里是唇脂?   分明是血。   他微微蹙起眉头。   先前,盈盈就在梦境里同他说过,她爹爹咳过血。   现在看来,这只小凤凰的身体真的有问题。   宴会持续,他看见凌凤箫中间又吐了两次血。   终于,月上中天的时候,这场宴会也结束了,曲终人散。   凌凤箫一言不发,先行往后面走了。   萧灵阳“哎”了一声,想跟上,却被中年华服男子们拦住了。   林疏继续懒得听这些微胖男子叭叭叭叭寻求消息,问凤阳殿下为何如此生气云云,只能听见萧灵阳招架不住,道:“她见不得人弹琴,还见不得人穿白衣服,更见不得人穿白衣服弹琴,你们今天记住了。”   那些人还在继续问,但萧灵阳失去耐心,往后面走,离开了人群,喊了几声“姐”。   但见宫殿空荡,花园里花影动摇,已经没了他姐的影子。   萧灵阳没好气地用鼻子出了一下气,然后径自走了。   林疏把目光从萧灵阳这边移开,继续看向凌凤箫。   凌凤箫离开宴会后,独自一人穿过宫楼,与层叠的花路,来到了花从深处一个小木亭里。   此时,正是牡丹花盛开的时候。   花影重重,夜风中微微摇曳,故而萧灵阳没有瞧见他的踪影。   林疏就这样在高处看着他,看见他因着醉酒,步履微微晃了一下,倚在亭柱上,然后坐下,抬头望着天上的圆月。   他拿出了一管竹箫,似乎是想吹一首曲子,箫管抵到唇边,却又放下了。   月色如水,远处灯火阑珊。   林疏从檐角下来,朝这边走。   他脚步放得很轻,凌凤箫月约莫是没有听见声响,也就一直没有回头。   等林疏也穿过花丛,来到小木亭中,在他身后站定,他才缓缓回过头来。   第一眼看到那雾气弥漫双眼,林疏就确定,这人是真的醉了。   凌凤箫先是抬头看他,定定地看了半晌,继而向他伸了伸手。   那动作,与盈盈要抱抱的动作,竟然有异曲同工之处。   林疏往前走了一步,被凌凤箫抱住腰身,向外一滚。   他便猝不及防和凌凤箫双双跌落在繁密的牡丹花从里了。   凌凤箫支起身子看他,眼里还是不甚清明的神色,痴痴笑了笑,伸手去描他的眉眼。   林疏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任他动作。   描完了,他俯下身,在林疏耳边道:“好久没有梦见你了……”   说完,又笑了笑。   林疏看着他的眼睛。   一双眼里,波光潋滟,化进了此夜溶溶的月色。   他以为这是梦么?   凌凤箫也望着他,轻轻道:“我……”   一声“我”之后,却没了下文,只是林疏看着他,觉得他好像要哭了。   凌凤箫又张了张嘴,最后却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林疏问:“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凌凤箫躺下来,靠在他胸前,右手抓住他衣袖,声音很低:“身体,都好……”   尾音渐渐消失了。   林疏看他,却见这人已经闭上了眼睛。   他去探凌凤箫脉象,发觉脉象凝涩,并不好。   他便不知为何轻轻叹了口气,从牡丹花丛中起身。   凌凤箫虽然已经昏了,但还抓着他不放,便打横抱起来。   抱起来的时候,凌凤箫的头发擦到旁边的花朵。   林疏环视四周,见一片汪洋的牡丹花海,开得馥郁风流。   再看怀里,凌凤箫安静地闭着眼,一身深红宫装,轻纱在夜风中拂荡,许是因着醉酒,眼角还泛着隐隐约约的微红。   他虽是个没有感情的剑修,但还侥幸留存了一分审美。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第145章 凤凰于飞   欣赏完了这人漂亮的脸, 他开始想, 凌凤箫住在哪里。他没来过寝殿, 并不知道凌凤箫的寝殿在何处。而凌凤箫身体状况堪忧,需要好好躺下。   不得已,林疏把人抱在怀里, 回到小亭坐下,拿出玉符,找盈盈。   盈盈看着他, 歪了歪脑袋。   林疏在她手心写:“你住在宫里么?”   盈盈点头。   林疏继续写:“有一个开了很多牡丹花的地方, 里面有一座小木亭,你知道在哪里么?”   盈盈想了一会儿, 继而点头。   林疏道:“到那里去。”   盈盈歪了歪脑袋,在他手心写:“要做什么?”   林疏本来想写来接你昏倒的爹爹, 想了想,还是换成了比较温和的表达:“有东西送你。”   盈盈的眼睛亮了亮, 朝他点了点头,然后迅速地下线了。   林疏也下线回到现实。   凌凤箫仍然没有醒,就那样安静地待在他怀里。   林疏有了修为之后, 要抱着他, 也不算是一件难事。   一阵风吹来,暮春夜晚,风暖香浓,旁边有几朵欲败的牡丹,花瓣被吹散, 纷纷扬扬落了他们一身。   林疏只得伸手将花瓣一片一片摘掉。   凌凤箫的睫毛颤了几颤,但没有醒,长长的睫毛末端有些卷翘,像凤凰欲飞的翅。   此人对待别人的时候,单论脾气,实在是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但凭借着美色,倒让人怎么都生不出厌烦之心。   过大约四柱香的时间,林疏听见了朝这边而来的脚步声。   不知为何,他心里有些紧张。   花丛簌簌,过一会儿,里面绕出来一个红衣的小姑娘。   小姑娘绕出花丛之后,怔怔望着他。   林疏也看他,轻轻道了一声:“盈盈。”   盈盈似乎这时才反应过来,梦境里的林疏哥哥此时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了。   她便笑,眉眼弯弯,落满了星月的清辉。   林疏看着她的笑意,心中想,果然,她在现实里也是不会说话的。   盈盈走上前,扯了扯林疏的袖角,像是在确认他真的是是真人。   确认完之后,她看看他,又看看他怀里的凌凤箫,继而伸出手贴在凌凤箫的额头上。   凌凤箫的体温林疏已经试过了,并无异常。   盈盈也摸出了这一点,又去探凌凤箫的鼻息。眼里是很浓的担忧挂心之色,最后求助地看向了林疏。   林疏道:“带我回他的房间。”   盈盈点点头,在前面带路。   林疏便横抱着这只昏迷的小凤凰穿过重重宫墙,自然也被不少宫人、侍卫看见了。   因为盈盈的关系,倒是没有人阻拦。   不过,他们看林疏的目光,有的是好奇探究,有的则是肃然起敬。   林疏:“……”   走过了一段路,他们来到一处灯火辉煌,极尽华丽的宫苑,苑门上书“梧桐苑”。   凤凰非梧桐不栖,苑名倒是很好。   里面的侍女看着自家的公主被男人抱进来,噤若寒蝉,只有一两个机灵的,提灯笼在前面引路。   林疏把凌凤箫放在华丽温暖的软榻上。   盈盈上去,给凌凤箫把被子盖好,然后在他身边躺下。   林疏先探了凌凤箫的脉象。   学宫里学过的“医术入门”,终究派上了些许用场。   其它地方都没有异常,唯独每跳五下,就会有一下停滞。   这脉象属于消耗太过,有积劳成疾之征,萧灵阳是个扶不上墙的,满眼只有他姐,朝中大小事务都堆到凌凤箫这里,必然会消耗人的心力。   但是修仙之人的身体,比凡人好百倍,单单积劳成疾,不会使人吐血。   林疏便用灵力探入凌凤箫的心脉。   这一探,使他缓缓蹙了眉头。   凤凰血。   积劳成疾,会使凡人的身体出现问题。   而灵力的异常,会使修仙人的身体出现问题。   而凌凤箫的身体内流着的凤凰血,已经不止一次使他的灵力出现异常了。   他看见凌凤箫的身体里,炽热的离火之气缓缓浮动,时刻烧灼着他的经脉。   烧灼的结果是,经脉受损,内腑出血,整个人都会痛,自然也会吐血。   然而,就在这缓慢的受损、自我恢复的过程中,经脉在日复一日地拓宽,凌凤箫的修为也在日复一日不可控制地缓缓增长。   林疏握住凌凤箫的手,将自己的灵力缓缓注进去。   离火之气遇到剑阁的冰霜灵力,顺从地自行消散,灵力在凌凤箫的身体内缓缓走过一圈之后,他的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但是,下一刻,林疏就发现,自己撤回灵力后,离火之气就又有死灰复燃之势,丝丝缕缕地重新弥漫在经脉中。   他反反复复用灵力冲刷了许多次,离火之气的重生速度才放缓了。   朱雀赤辉,凤凰于飞。   若是那天的星象正是凤凰血开始苏醒的预兆,那么现在凌凤箫体内的离火之气正是佐证了这个说法。   经脉在离火之气的冲击中不断被拓宽,如果一直保持这样的势头,凌凤箫的修为将一日千里地增长——不正是所谓的“凤凰于飞”么?   如果……如果这就是凤凰血脉涅槃的过程,那到了哪种程度,算是涅槃成功了呢?   而凤凰涅槃成功之后,果真会像大巫所说的那样,因为得不到天道气运的滋养,再次陨落么?   青冥魔君要他找到两本以上的绝世秘籍,烧掉。   大巫说,集齐八本秘籍,去幻荡山重召天道,小凤凰就可以活。   他们分别要做什么?   林疏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需要更多的信息。   他去了青冥洞天。   师兄飘过来:“师弟!好久不见!”   林疏问:“师兄,怎样可以找到师父?”   师兄说:“仙界和凡间有屏障,师父十年可以下来一次。”   林疏:“……”   他告别师兄,回到凌凤箫床前,陷入思考。   怎么办?   等凌凤箫醒?   凌凤箫会知道一些么?   正想着,外面乱糟糟响了起来。   林疏抬头看外面,见是侍女们在拦几个衣饰华丽的贵公子。   贵公子们坚持要进,一边坚持,一边说着“成何体统!”云云。   林疏:“?”   他看向旁边几个提灯侍女:“他们是何人?”   侍女目光犹疑,似乎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林疏被凌凤箫无意识地抓住了手,一时挣不开,也没有办法去外面看。   这时,盈盈从被子里出来,抱住了林疏的胳膊。   林疏从对面的铜镜里看到自己和盈盈的脸。   果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侍女眼神一变,似乎明白了什么,略微吞吞吐吐地解释道:“月前,朝中上疏,殿下已到了适婚的年龄,该为殿下选婿……太子殿下允了,朝中便送上公子们……待选。”   林疏:“……”   行吧。   他可以想象到了。   凌凤箫掌权,朝中的大臣们有点意见,想赶紧把凌凤箫嫁了,使公主殿下无法名正言顺掌权。   就……把儿子们送进来了?   林疏看着外面那些花里胡哨的公子,觉得他们有点痴心妄想。   而公子们听说公主殿下被别的男人抱着回殿,立刻就像被拔了毛的鸡一样,焦急地赶过来了。   行吧。   焦急也没事,情有可原。只不过他们聚在外面嘎嘎大叫,毕竟妨碍凌凤箫的休息。   林疏轻轻移开凌凤箫的手指,抽出手来,对侍女淡淡道:“带我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是正宫的气场。 第146章 不如不见   侍女便提了雕花的灯笼, 带林疏穿过屏风, 往殿门去了。   殿门口, 鸭子们还在嘎嘎大叫,责备侍女与侍卫,大意是你们我们不能允许外面的男人毁了殿下的清誉, 必须要去了解情况,教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   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走出来了。   林疏站在殿门口,看向他们。   鸭子们有了片刻的噤声。   林疏出门前检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   都是灵素收拾好的, 很妥帖, 没有问题,剑阁阁主出门在外时的装束, 是要比在山上时华贵一些的。   雪白衣,轮廓挺括, 流云广袖,暗纹精致, 很不食人间烟火,很阁主。   他用客观的目光评价了一下当前的形势,觉得自己论外貌是胜过这些嘎嘎大叫的鸭子们的。   一只鸭子扑棱扑棱翅膀, 扬了扬下巴, 问他:“你是何人?”   林疏身边的侍女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他。   林疏点点头。   侍女上前一步:“诸位公子,你们在此处喧哗,扰殿下休息,还请移步回殿。”   那只最先开腔的鸭子梗着脖子,看向林疏, 道:“怎么,我们进不得,他就进得?”   鸭群闻言骚动起来,一个个都在问“他是何人?”   林疏站在殿门口,淡淡问:“你们又是何人?”   鸭子们道:“我们是殿下的待选夫君!你算什么东西?”   看那理直气壮的样子,简直已经自居为殿下的正牌夫君。   侍女上前给林疏解围道:“诸位公子,这位是来给殿下治病的仙长,并非你们所想…………”   鸭子们不信:“治病?治病怎么不让我们进?”   林疏冷眼旁观,看出这些鸭子并没有一点儿关心殿下病情的样子,重点全放在殿下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且不让他们进去这件事。可见,他们所关心的是自己“待选夫君”的身份有没有受到威胁,以后还有没有可能成为殿下的正牌夫君。   凌凤箫是什么人?   是权倾天下的长公主。   眼下老皇帝病重,朝中事务都归太子统领。   而太子,被凌凤箫支配——于是凌凤箫全权摄政,可以说一手遮天。   若是成了凌凤箫的夫君,其中好处,可以想见,不仅自己受益无穷,连带着整个家族都一步登天。   也无怪这些鸭子们得知殿下可能认识别的男人之后,表现得如此激动了。   林疏默默想,他原以为学宫中,大家对富婆的向往已经足够大了,没想到到了都城,这些贵公子们,更是变本加厉。   凤凰山庄的女孩子们还担忧自家大小姐守寡,未来嫁不出去。现在看来,即使是守上成百上千次寡,有“权倾天下长公主”这么一个身份在,都会有源源不断的鸭子冒出来想娶。   当然,凌凤箫并没有守寡。   顶多是守了活寡。   林疏想,凌凤箫一定是不喜欢这些鸭子的,那自己出手驱赶走他们,应该不算逾矩。   侍女在鸭子们的攻势下,张了张嘴,想继续为林疏开脱。   林疏将右手按在侍女的肩膀上,示意她噤声。   侍女很听话,不说话了。   林疏:“待选?”   鸭子理直气壮:“待选。”   看那神情,仿佛“待选”是一个很大的荣誉。   不过想想也是,能待选为凌凤箫的夫君的,必定都是出身显赫的贵公子。   林疏:“哦。”   领头的鸭子大为不悦:“你什么意思?”   林疏移开目光,去看两旁的侍卫。   侍卫也看了看他。   林疏道:“赶出去。”   侍卫听令。   鸭子们不能相信。   驱赶的过程又是一阵吵吵嚷嚷。   就在林疏脑壳痛,已经把手按在剑柄上的时候,一只鸭子喊道:“小殿下来了!”   小殿下?   林疏抬眼望向苑门,想看看这又是何方神圣。   林疏:“……”   果子带着几个美姬,招摇地往这边走过来。   三年不见,他长开了许多,但是还是没有告别女装,穿一身白裙,披着乌墨一般的长发。   与凌凤箫非常肖似,很漂亮的一张脸上,左脸写着“飞扬”,右脸写着“跋扈”。   鸭子簇拥住他,道:“小殿下,有一个大胆的男人,居然打殿下的主意!”   果子大为不满:“大胆!”   群鸭附和,纷纷告状哭诉。   果子道:“带我过去!”   然后就气势汹汹地过来了。   然后就静止了。   春夜的风声,很大。   林疏看着果子。   果子看着他。   林疏面无表情。   但他看见,果子的眼眶,忽然红了。   鸭子们不明就里,持续对果子告状。   果子声音里也带上了点哭腔,对他们说:“住口!”   鸭子们继续不明就里,问:“他是何人?”   果子抹了一把眼睛,跺了跺脚,往殿里跑去。   临走前,对鸭子们甩下一句:“我爹!”   然后,经过林疏的时候,看都没看他,径自进去了。   林疏隐约觉得,果子在生气。   是生自己的气么?   气他当年,突然就扔下凌凤箫、猫、和无缺,去剑阁了?   鸭子们被那句”我爹“震住了,开始交头接耳:“啊?”   “啊???”   “爹???”   “我不同意。”   “大事不好。”   “小殿下不是灵体么?不是没有爹么?”   “你们觉不觉得他俩长得有点像?”   “我觉得小公主和他更像。”   “嘶。”   “恐怕……”   鸭子们的目光逐渐审慎了起来。   林疏重新用冷淡的目光扫了扫侍卫。   侍卫继续驱赶鸭子,这次的动作坚定了许多。   鸭子们这次没有顽抗,四散开来,消失在宫殿群中。   林疏进殿。   凌凤箫还没醒,而萧无缺把自己埋进了旁边的被子里。   他走上前,揭开萧无缺的被子。   萧无缺号啕大哭:“你还有脸回来!”   林疏一时有些招架不住。   盈盈不明就里,抱着林疏的胳膊,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萧无缺把盈盈捞进自己的怀里:“负心人!别碰他!”   盈盈无助地眨了眨眼睛。   林疏试图解释:“我……”   果子不听:“我不听!”   一时之间,殿内鸡飞狗跳,直接跳到家庭伦理剧的频道,林疏察觉到连侍女看他的目光都不对劲了起来。   正在鸡飞狗跳,殿外的侍卫进来,通报了一声:“皇后娘娘驾到。”   一声落下,鸡也不飞了,狗也不跳了,只有萧无缺抱着盈盈嘤嘤哭泣,对着门外道:“祖母……”   林疏也转向门外。   入目的是一袭烟霞烈火一样的凤袍。   目光再往上,看到一张母仪天下的脸孔。   并不年老,约莫在三十五六岁上下,轮廓上和凌凤箫有很多相似,具体却很不相同。完美无瑕的五官中,少了几分锋芒毕露的艳丽,多了几分温柔的秀润,再加上那端方的仪态,简直是“皇后”二字的现实诠释。   她也是当年,能让影无踪惊鸿一瞥之下,一见钟情,继而立下“一生不入锦官城”“盗不可采花,采花必败”重誓的女人。   皇后在看他。   林疏不知该怎样形容她的眼神,因为她似乎怔住了,片刻过后,才调整过来,问他:“你是……林疏?”   林疏道:“是。”   皇后走上前来,看着他的脸,左右端详许久,温声道:“你……居然是男孩子么?”   林疏:“……”   所以当年,桃源君和皇后到底是怎样定下的婚约?   皇后也以为林疏是女孩子!   这也怪不得凌凤箫坚信林疏就是个姑娘了。   林疏只能道:“是。”   皇后轻轻叹一口气:“……原来如此。”   林疏:“?”   怎么就原来如此了。   皇后,你明白了什么?   只见皇后轻轻走到凌凤箫床前,手指抚了抚他的面颊:“许多日没有休息,让他多睡一会儿吧。”   林疏:“嗯。”   皇后道:“你此来锦官城,是否是因知道一些事情?”   林疏:“是。”   皇后继续道:“是否还想知道另一些事情?”   林疏:“是。”   皇后轻轻叹一口气:“随我来吧。”   她起身走向殿外。   萧无缺继续嘤嘤哭泣。   林疏摸了摸他的头,跟上皇后。   他有预感,自己将会知道一些很关键的东西了。   皇后,既是南夏的皇后,又是凤凰山庄的核心人物,必然知道许多山庄和皇室的密辛。   而与此同时,她又认得桃源君,见过桃源君,在当年与桃源君一起订下了两个后辈的婚约。   ——她必定知道许多东西,而林疏也实在是有太多的疑问。   皇后带他走到了整个南夏皇宫的最高处,一座高达百丈的楼台顶端。   这楼台名为“栖凤阁”。   从栖凤阁往下望,能看见皇城之中闪烁着的万家灯火。   而这一切又被隐隐约约的夜雾所笼罩,隔了一层纱,很不真切,如同浮云蔽目。   皇后俯视下方,道:“箫儿并非女子之身,想必你已知道了。”   林疏:“嗯。”   皇后道:“我却未曾想到,你也并非女儿身。”   林疏:“桃源君说我是女孩子?”   皇后深深望了他一眼。   “是,”她道,“当年,桃源君言说自己有一女徒,可许配给箫儿,因箫儿将来会作女装打扮,他也会让自己的徒儿做男装打扮,以此掩人耳目。”   好吧。   是桃源君坑了凌凤箫和皇后。   林疏:“他为何要女装?”   这个问题,他疑惑很久了,怎奈凌凤箫身上有真言咒,不能说。   皇后道:“此事便说来话长了。”   林疏:“请说。”   皇后:“你可知凤凰血脉?”   林疏:“知道。”   皇后:“知道多少?”   林疏道:“千年前有大难,世间异兽、神族等与天道联系之物,纷纷陨落,而凤凰血脉有特殊之处,能够隐于世间,等待涅槃。”   皇后点了点头,道:“你已经知道许多了。”   林疏:“我只知道这些。”   皇后道:“无妨,我说给你听。”   接着,林疏便听皇后讲了一个与大巫所说大同小异的故事。   但是,远比大巫的那个版本详细得多。   说的,便是斫龙脉之事。   “凡人欲册封成为人皇,必先走过大龙庭捭阖道,得天道许可,方可得气运加身,从而享悠远之寿,统御四海之威权,其血脉亦有千秋万代之气运,可以顺理成章走过捭阖道,成为下一代人皇。”皇后缓缓道,“然而世间,从不缺贪婪无厌之徒。贪婪无厌之徒中,又难免有深谋远虑之辈。即使坐拥四海,不得真龙授首,亦不能成为人皇……既如此,便斫龙脉,废道统,使四海之人,割地即可称王,一统天下便可称皇。此后数百年,天下群雄并举,血流成河,最终一统于大夏朝。此后,又有羯族叛乱,皇朝南迁。”   林疏点点头。   这是他所知道的。   “然而,”皇后话锋一转,“起先,得真龙认可后,人皇可得非凡气运,后来斫废龙脉,称王称帝,自然并无气运,除去权势外,并无好处。”   林疏:“嗯。”   皇后一笑:“可气运并未消失,而是藏于八荒四海,群雄割据,据地越愈多者,气运愈盛,故而天下战火不止,如今之北夏,亦觊觎我朝土地。”   她顿了顿,又道:“你可知,为何仙道与王朝不可分?”   林疏:“不知。”   在他的认知里,既然修仙,就该远离尘俗,不理人间事才对。   “若无绝世功法,又无超绝之天赋,若想修到大乘,需非凡之气运,欲得气运……便只能依附于王朝。”   林疏怔了怔。   气运是什么?   是敲门砖。   统领世间万物运行的,是天道。   而气运,就是人与天道沟通的钥匙。   气运强盛者,相当于有天道保驾护航,凡事逢凶化吉,一往无前。民间有占卜之术,可以算人的运势,也是通过窥知人的气运来推测。   若是修仙者,有气运加身,修为便会一日千里,更有无数机会奇遇,即使摔下悬崖,也能从悬崖底发现个甚么绝世秘籍来,从此顺风顺水。   一个人身上有多少气运,是天道决定的,出生的时辰好,天道看你顺眼,气运便比旁人多一点。   而人皇加封,则是天道看你格外顺眼,把普天之下的气运都加诸在你身上了。   但是斫龙脉之后,并不是这个样子。   人间与天道的联系断了。   气运的多寡,不是由天道来决定,而是可以自由竞争。   一个王朝,坐拥多少地域,便有多强盛的气运。修仙之人,若非拥有本就身负非凡气运的绝世秘籍,就只能依附王朝来分得气运,减轻修炼的难度。   于是,便有了世间的纷争,各个王朝相互倾轧争斗,抢夺城池,仙道之人亦被卷入纷争之中,依附王朝,成为王朝的武器。   而这个真相,他们并不知情。几百年来,仙道属于王朝这一认知,已经成了大家都习以为常的事情。   愈是习以为常的事情,愈没有人探究原因。   但是,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   林疏问皇后:“既斩断了人间天道的联系,为何还有气运?”   皇后道:“并非斩断,蒙蔽而已。”   林疏明白了。   原先,天道和人间是密切联系的。   真龙、凤凰,仙山、仙岛……都有着和天道相连的气脉,都可以和天道对话,而它们也得到天道的滋养,拥有超出凡俗的力量。   后来,这气脉被人斩断了。   然后,某个存在,取代了他们,成为了和天道沟通的代言人。   天道便被蒙蔽了。   所以,世间的气运还在,只不过天道不分配了。   林疏:“……”   他正在对此感到窒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斫龙脉,受益最大的,是谁?   ——是王朝。   是那个一统四海的大夏朝。   它由此拥有了世间绝大部分的气运。   若是龙脉未废,大夏朝的主人,未必能当上人皇。   但是,斫龙脉之后,他可以了。   而南北两夏既然是由大夏朝分裂而来,难保不会知道这件秘辛!   那么,他们肯定不会愿意见到天道重新归来。   毕竟,大龙庭一旦恢复,他们可能就当不上皇帝了。   那……皇后又为何要对自己提起这些呢?   他看向皇后。   皇后微微笑了一下,道:“你明白了。”   林疏点了点头,问:“皇帝知道么?”   “他……自然知道,”皇后的语气冷了冷,然后道:“而我之所以知道,是凤凰家在数百年与皇帝的接触中渐渐推测得知。”   “王朝欺我凤凰一族久矣,”皇后的笑容有些惨然的意味,“大夏视凤凰一族为禁脔,一则贪图绝世炉鼎之力,二则时刻掌控凤凰一族血脉状况,不容凤凰血脉苏醒。”   春夜寂静,只有皇后的语声响在林疏耳畔:“五行之中,凤凰属离火,离火为炽阳之气,女子乃至阴之体,并不相融。若是凤凰出世,必定是拥有凤凰血的男孩……”   林疏睁大了眼睛。   所以……   “所以,箫儿只能是女孩子。”皇后望着无边夜空,声音微微沙哑:“当年,我怀箫儿时,腹中夜夜灼痛难忍,已然有所感应,临生产时,便做好万全布置。那时,承司马右丞之恩,滇地大灾,他游说陛下南行,故而我生下箫儿时,陛下并不在身边。我杀掉宫中许多人,换为山庄嫡脉,而后诞下箫儿,普天之下,知道箫儿真正身份者,独我、凤凰庄主、桃源君与箫儿本人,眼下,又多你一个。”   林疏问:“他自己……知道原因么?”   皇后摇头。   他不知道。   不知道王朝真正的意图。   林疏忽然有些不敢想了。   他只能问:“凤凰血脉苏醒后,他会死么?”   皇后道:“凤凰血脉依赖天道滋养,若无,便渐渐枯竭而亡,按照如今情形,血脉彻底苏醒后,箫儿会死。”   林疏道:“北夏大巫告知我,集齐八本秘籍,于幻荡山重召天道,凌凤箫可以活。”   皇后道:“大巫其人,若非有利,从不做善事。”   林疏所担忧的,也正是这样。   大巫并非什么好人,而且与他们非亲非故,甚至是死敌。大巫要他去上幻荡山重召天道,其中必然有什么大的谋划,他不能轻举妄动。   他问:“那要如何?”   皇后望着天边圆月,缓缓道:“若他拥有四海……”   林疏怔了怔。   原来,皇后是这样想的么?   “皇帝唯有萧灵阳一嗣,而萧灵阳养在我膝下,自幼时,我便对他其加磋磨,使其软弱无用,不堪大任,”皇后身上的温柔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睥睨的冷锐,“皇帝重病已久,残喘不了几时,故而箫儿身份尚不能暴露。待他崩殁,太子便任我拿捏,来日收复北夏,箫儿登基为人皇,身具天下气运,何惧没有天道滋养?”   皇后话锋一转:“此事,我来做。而仙君你……”   她顿了顿,望向林疏:“箫儿掌政后,主战派势大。只盼我朝与北夏兵戎相对之日,仙君——你能助他一臂之力!”   她目光恳切。   而林疏,从来不擅长拒绝。   更何况……凌凤箫,于他,终究是不同的。   他张了张嘴,发觉自己喉咙不知为何有些发涩。   “剑阁避世,不入人间,我不能令他们参与。”他道:“但……若有那日,我会来。”   皇后转身向他,无比正式地行了一礼:“谢过仙君。”   高台上,皇后对他又说了许多。   关于凌凤箫。   凌凤箫的小时候。   还有南北两夏的局势。   回到凌凤箫房里的时候,他还没有醒。   林疏就知道,他是真的倦了。   若是往日,凌凤箫哪里这样沉地睡着过?   果子的嘤嘤哭泣还没有结束:“你……男人……黑乌鸦!猪蹄子!等他醒了,你……抱抱他。”   夜风入窗,林疏忽然觉得这风冷得彻骨。   果子说的对。   自己是该抱一下凌凤箫,使他心中能有所安慰的。   可他却修了无情道。   他给不了。   他可以抱凌凤箫,可以一直抱着。   但他的目光,比不上皇后那样款款温柔。   甚至比不上今夜被献到凌凤箫面前的那个男孩子一样温顺乖巧。   他眼前一阵恍惚,想起多年前,面对无情道的自己时,凌凤箫看似平静,但其实已经濒临崩溃的眼神,以及凌凤箫抱住他的时候,微微颤了一下的手臂。他不想让那样的眼神,那样的动作……再出现在凌凤箫的眼里。   凌凤箫身上,已经有足够沉重的东西了。   而他此刻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只会让凌凤箫更难过。   他望着凌凤箫的睡颜,最终转身走向门外。   不如不见。   就当他……没有来过。   园中,牡丹摇落。   旧日好景,前尘往事,忽然浮上心头。   他跨过宫门。 第147章 狼烟已起   一只手拉住了他。   林疏低头。   是盈盈。   盈盈拉着他的手, 抬起头来, 眼眶有点红, 鼻尖也是,乌黑漂亮的眼睛里蓄了眼泪。   林疏微俯身,摸了摸她的头发。   盈盈拽住他的手, 在他手心写了几个字。   林疏的脚步顿住了。   那几个字是:“刚才,你进来的时候,爹爹就醒了。”   林疏回头, 定定看着重重屏风之后凌凤箫模糊的睡颜。   原来已经醒了么?   他也不愿见自己么?   林疏想, 确实是这样的。   相见不如不见。   与其……相互折磨,不如现在这样。   走了也好。   他已答应了皇后, 来日南夏北夏开战,会站在凌凤箫这边, 那么现在应做之事便是会山巩固修为心境。待来日,战场之上, 能够多些胜算。   再然后……凌凤箫加封为人皇,天下太平之时。   到那时——   到那时……   他又当如何?   林疏望着天上无边星月,心中一片空茫。   盈盈重新扯了扯他的袖角。   他望着盈盈, 想着她之前那些控诉, 在她手心轻轻写字。   “告诉你爹爹。”   “不要……过分劳累。”   “不必为萧灵阳生气。”   “早睡。”   “多加餐食。”   “保重。”   盈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然后滑落下来了。林疏伸手给她拭去,然后写:“你也是。”   盈盈咬住嘴唇,点了点头。   她写:“我以后还能去梦里找你么?”   林疏写:“好。”   盈盈就那样望着他,然后缓缓松开了手。   林疏知道, 盈盈一向是很乖顺的,并不像萧无缺那样执拗。   松开了手,他继续往前,走出宫门。   出去一段路,他回头望向楼台掩映之间,花木扶疏的梧桐苑。   苑里的灯火,一点一点熄了,仿佛开始安睡。   他心中有什么东西缓缓崩落。   他忽然之间,很想回去,然而终究没有再回头。   他走出宫门,走出杨柳依依的御街。   街尽头有个供人赏玩的莲池,四月里,莲叶未展,池面平滑如镜。   林疏走进,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觉得这张面无表情的脸,还是和上辈子,和多年前一样乏善可陈,一样面目可憎。   但又是挣脱不得的。   这仿佛是他的命。   一阵衣料的窸窣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林疏抬头往声音的源头看去,看见池边踉踉跄跄走来一个人,那人走到一棵柳树旁,扶着树干,肩头颤抖,似乎在干呕。   过一会儿,又走到池边,也像先前的他一样,怔怔望着水面倒影。   这时,林疏终于看清,眼前这一个,是个熟人。   谢子涉。   林疏看向她来时的方向。   见一座宽敞府邸,隐有繁灯之光,丝竹管弦之声,可以想见里面是怎样觥筹交错的热闹景象了。   他正看着,就见谢子涉走近,因着微醺而有些飘忽的声音道:“小林疏?”   但见她穿一身广袖黑缎长袍,绣银纹,是很华贵正式的款样,但是,是男人的制式。   她一头青丝也未像寻常女儿那样精心梳理,而是简单一挽。昏暗中,只能隐约看见她的面容,仍像当年学宫中一样清秀,只是也憔悴许多了。   当年大雪纷飞之中,儒道院的大师姐一身旧青袍,提灯踏雪而来时,眉梢眼角的意气,似乎磨损许多。   林疏:“嗯。”   谢子涉确实有些醉了,打量他半天:“仙君呐……”   说罢又微微弓腰,掩口,是想吐又吐不出来的模样,很是难受。   林疏递给她一枚解毒丹药。   在仙道的理论里,酒,亦是毒。   谢子涉接过来,吃了下去,过一会,似乎好了许多:“多谢。”   林疏:“不谢。”   谢子涉倚着柳树,望向池面,道:“我是出来躲酒的。”   林疏没有答话。   他不知道该怎么答,而想来谢子涉也未必需要他答。   果然,谢子涉不以为意,继续以一种类似自言自语的语气说道:“现下的风气,以宴饮为乐。各个派系又自成一家,若我不与他们一道应酬唱和,朝堂之上,恐怕无援。”   她低低笑了一声:“今晚,我原想写奏疏的,再不济,也能读些书。”   显然,她的愿望并没有实现。   谢子涉道:“只是现在人心惶惶,殿下行事又果决狠厉,过几天,只怕主和派仅余的这些人……也要散了。”   夜风里,她那原本清亮的声音,有些发哑。   林疏问:“为何主和?”   “安天下者……”谢子涉的声音像叹息:“在德,不在险。”   她摘下一枚柳叶,怔怔望着,道:“儒学正道,尽在我南朝,北夏与蛮子沆瀣一气,纵然现下兵强马壮,然而,无有圣人神韵,百年后……终究不值一提。若我朝能将养生息,韬光养晦……”   她扶着柳树,低低笑了笑,又叹了口气:“不谈。”   林疏:“若北夏进犯,又当如何?”   谢子涉道:“割地求和。”   说罢,她又自嘲般笑了笑:“只是,却无人同意我,我亦……不敢说。”   她摇摇晃晃向前走了几步,望向天上的明月:“天下将乱。”   林疏知道,她或许永远都实现不了自己的愿望了。   凌凤箫倾向主战派,而皇后……更是这样。   林疏:“若打起来,你怎么办?”   “月有阴晴圆缺……”谢子涉却没正面答他,而是醉眼望月,喃喃自语:“与其说,天不遂人愿,不如说,世人所愿往往与天意相悖。毕竟,世人所求,不过安乐圆满,而此事……自古难全!”   她笑了几声,看向林疏:“若真到避无可避之日,我便没学过兵法么?”   夜风递过来那边庭院里的喧嚣,隐约传来几句“谢大人去哪儿了?”   谢子涉道:“我走啦。”   她步伐还有些踉跄,脊背却挺得笔直,一边走,一边似唱似读地哼起了诗。   “君不见……君不见白骨蔽野纷如雪。”   “君不见……君不见高树悲风声飒飒。”   “君不见稚儿犹在抱,谩语阿爷早还乡。”   “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林疏目送她离开。   她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春夜,寂静。   风声。   城外的马蹄声。   马蹄疾踏。   而放眼望向北方!   远处,远山之中,火光点起,映着一道巨大的烟柱熊熊腾起!   而又有数道流光划过天际,是修仙之人的身影,疾掠向皇宫。   夏朝以狼烟为信,五十里一座烽火台。   若某处遇敌袭,立刻点起狼烟,其余烽火台辨明它位置,亦会接起狼烟,朝最近的军营或都城求救!   狼烟起,战乱已至!   眼下情形,只有一种可能,北夏进犯!   谢子涉放声大笑。   笑完,她弯下腰不断咳嗽,听声音,几乎要咳出血。   终于平静下来,她望向林疏:“带我去皇宫?”   林疏没再说话,运气带起她,向皇宫飞掠而去。   并且,直奔凌凤箫的寝宫。   一路上,箫管声停,但见皇城中骑兵飞踏!   铁蹄踏碎春花秋月,儿女情长。   林疏在梧桐苑宫门落下。   先前熄了灯火的梧桐苑,此刻灯火通明。   谢子涉跪于凌凤箫座前:“殿下。”   “你来了。”凌凤箫这话,似是说给谢子涉,却望向林疏。   他的目光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什么都有。   然后,凌凤箫闭了闭眼,缓缓道:“北夏与西疆、滇国勾结,二十万兵马由西南滇地北下,直取锦官城。”   林疏纵使不了解局势,也知道,这可以说是惊变了。   北夏是南夏的大敌,可西疆、滇国早在之前的几场大战中俯首成为南夏的属国。   而如今……竟然反叛。   锦官城离西南边境不远,而兵马从滇地来,很快便可以抵达锦官城下!   然而,与此同时,南夏的精锐兵马,却几乎全部集中在北境!   要调动,至少需要十天!   这样一来,锦官城可以说是孤立无援,四面楚歌。   谢子涉道:“最近可从岁城调兵,五万。”   殿中一片寂静。   凌凤箫道:“传令上陵学宫守城。”   有人领命下去。   但是在场之人都知道,仙道的力量,只是一部分,北夏必然派遣了无数精锐巫师过来。   而且修仙之人,杀凡人,有很多禁忌。   兵马。   需要兵马。   可是从哪里来?   众人都看着凌凤箫。   凌凤箫看着林疏。   下一刻,凌凤箫起身,红衣飞荡,走下台阶。   “京中兵马调动事宜,全听谢子涉号令,”他淡淡道,“上陵学宫由大国师全权安排。”   有人道:“这……”   凌凤箫与林疏擦肩而过。   林疏听见凌凤箫对他说:“等我回来。”   然后,凌凤箫越过他,径直往殿外走去。   照夜疾奔而来。   凌凤箫翻身上马,朝宫外疾驰而去!   红衣白马,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没有人知道他去做什么,连谢子涉都望向殿外,目带疑问。   林疏看向锦官城高大的城楼。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运气飞了过去。   过一刻钟,都城守兵,仙道诸人,陆陆续续开始被调动。   锦官城的城门楼乃是防御的重点。   林疏站在城墙之上,上陵简落在他身边。   他对林疏郑重其事道:“多谢阁主相助。”   林疏道:“不谢。”   无关南夏北夏,仙道魔道。   凌凤箫要他等。   那便等。   ·   作者有话要说:  巍巍宫阙接天长,九阍帝子欲开疆。   东城健儿备鞍马,西城健儿市刀枪。   家家裁征衣,户户舂军粮。   稚儿犹在抱,漫语阿爷早还乡。   君不见白骨蔽野纷如雪,高树悲风声飒飒。   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出自燕垒生《天行健》。 第148章 静夜   站在城楼, 放眼望去, 黑黢黢的远山一片寂静。   谢子涉已经安排完锦官城诸项防备事宜, 此时,她面前展开一幅详细的地图,正执一枚棋子在其上不停推演。   “锦官城易守难攻, 敌军由滇国方向来……”她喃喃道:“调椽、越、吴……八城守军北来。”   她旁边一位老臣睁大了眼睛,先是愕然,继而拍案而起, 道:“你……要弃去这八座大城?”   “不然?”谢子涉道:“敌军由滇国方向一路北来, 此八座城,孤立无援, 既无天险雄关,又无防备工事, 要破,只在顷刻间!然而若调集八城守军, 锦官城便多二万防守兵力,胜负还未可知!”   那老臣吹胡子瞪眼:“你……大逆不道!此举,无异于将半壁河山, 拱手让人!”   谢子涉道:“您执意要阻拦?”   老臣道:“我执意要阻拦!”   谢子涉眸光冷淡。   “卫胄。”她道, “将郭大人带下去。”   自凌凤箫安排下锦官城一切兵力由她全权调动,她身边便有了两名图龙卫。   图龙卫直属凌凤箫,令行禁止,此时自然也无条件听从谢子涉的命令。   那老臣被架下去的时候,大骂道:“无知妇人!”   谢子涉充耳不闻, 只收起地图,道:“传令八城。”   待到一切清净,上陵简道:“谢姑娘,此乃孤注一掷之举。”   谢子涉道:“若有他法能使锦官城守住,我岂会如此?”   林疏不发表意见。   都城,确实是要死守的,整个王朝的核心都在锦官城,它不能被破。   谢子涉望着远方,道:“殿下此去……必定带援军回来,我等要做之事,便是死守锦官城,其余之事,一概……不论!”   林疏想,谢子涉虽然不主战,但真的打起来,也确实是个狠人。   “更何况,敌军不会太多。”谢子涉低声道:“我朝并不是孱弱之国,西疆、滇国兵力,又被削过数次,北夏即使能瞒天过海,与滇国、西疆遥相呼应,将军队运到滇国,又能渡来多少?”   她顿了顿,继续道:“相隔千里,他们如何能渡来军队?我实在想不通。”   天底下,能让谢师姐想不通的事情,并不多。   确实,由滇国方向进攻锦官城,最劲,也最容易。但是北夏在北,滇国在南,二十万人的军队,怎么能横跨过整个南夏疆域来到滇国而不会被人发现呢?   即使这是一个修仙的世界,也不可行。   林疏心中忽然一跳。   世上没有不能解释的事情,除非缺少已知的条件。   而恰恰有一件事,谢子涉不知道。   他望向谢子涉。   谢子涉察觉到他的目光,挑了挑眉。   林疏道:“北夏有一种血毒。”   谢子涉:“什么血毒?”   “使活人变为尸人,受巫师操纵,并可以……以人传人。”   谢子涉的目光陡然变化。   林疏将手按在剑柄上,望向滇国方向,问:“滇国有多少人?”   谢子涉久久没有回答。   月色如水。   城内万家灯火。   夜,寂静。   作者有话要说:   副本《丧尸围城》loadng 第149章 旧友   夜固然寂静。   但是杀机已经像今晚的月色那样蔓了上来, 爬上每个人的背后。   谢子涉的声音发涩:“滇国……有三十余万人。“   假如果真如林疏所想的那样, 北夏通过操纵尸人来进攻的话……那敌人的数量就非常的客观, 甚至,战斗力非常、非常可怖。   而北夏制造出二十万大军,并不需要大费周章地运送军队, 甚至……只需要一瓶血毒!   至于滇国为何会同意这样的自毁之策,大约是北夏与滇国的皇室达成了什么协议——比如攻克南夏后分多少土地给他们。   凡人贪欲无尽,只要有足够的好处, 便会冒险一搏, 决定与北夏合作,尽管这无异于与虎谋皮。   上陵简道:“术院已一年前已研制出此血毒的防御之药, 并制出不少。”   谢子涉陡然望向他,一连串问:“可供多少人使用?怎样使用?若已经染毒, 能否救治?”   上陵简目光沉重,摇了摇头:“只能用于事前预防, 一旦染毒,轻易不能救治。药的数量足够……但只对修仙人有效。凡人可用之药,还在研制中。”   谢子涉目光沉了沉:“此毒, 若接触凡人, 多久起效?”   上陵简道:“六个时辰。”   谢子涉立刻向下传令:“请赵尚书,辛仆射。”   上陵简道:“我去学宫。”   谢子涉点点头。   林疏独倚城楼,无事可做,只默默背剑谱。   凌凤箫给了谢子涉莫大的权力,大国师也对谢子涉十分信任, 可见,大师姐果然有其过人之处。   但见她一条一条命令飞快地传下去,得知了血毒此事后,不仅要撤兵,还要疏散百姓——绝不能让这八城的百姓也沦为被北夏控制的尸人!   兵部尚书道:“两天之内,敌军将至,而我等一面死守锦官城,一面调动北境守军,或可等到援军前来,而北边三座关卡,各有一名渡劫仙长,若能邀他们前来……”   “不可!”谢子涉拧眉:“北境守军绝不可动!”   兵部尚书:“何出此言?眼前情况紧急……”   “若北夏声东击西,北境防守薄弱,你该当何罪?”谢子涉微微提高了声音:“不仅不可动,还要传令北境三关严阵以待,北夏军队时刻会进犯!”   说罢,她声音稍放松了些:“北夏但凡有一点远见,都不会拿自己的军队制成尸人,北境应当能够挡住。”   又是一阵传令,城门几经开阖,飞马向四面八方传讯。   谢子涉这边也终于结束,只等消息反馈。   她离开桌案,朝林疏这边走来。   “你是渡劫?”谢子涉道。   林疏:“嗯。”   “仙门之事,我不算了解。而听大国师的意思,此次敌军来犯,唯有修仙人有一战之力。”谢子涉望向远方,道:“所幸蜀州仙门林立,九大门派有四门在蜀……加上上陵学宫,情形或许不坏。”   林疏淡淡“嗯”了一声。   的确,蜀地的兵力,比不上北境,但论起修仙人,还是蜀地最多。   而凤凰山庄地处凉州,离蜀州,却也不算很远。   上陵简此去给学宫、众门派传讯,能聚集起来的元婴修为之人,应该有数百,而渡劫,也许能有三人以上。   挡住尸人洪流,或许可行。   怕只怕大巫。   谢子涉着他神情,道:“你觉得很糟糕么?”   林疏:“或许。”   谢子涉声音清寒,斩钉截铁道:“唯死战尔。”   她继续道:“敌军并非正规军队,并不携带辎重武器,若仙道能将尸人拦住,锦官城有火炮、投石车等诸多重器,或可有些许胜算。”   她说罢,按了按眉头。   夜风吹过她宽大的袍袖,使她整个人显得有些单薄。   城楼上一时寂静,直到传来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喵。”   一团球状黑影爬上了林疏的身体。   猫试图在林疏肩膀上落座,但这一举动对它的体型来说有少许难度。   猫试图在林疏头顶落座,而这一举动则更加具有挑战性。   猫跳了下来,在林疏脚边焦急地打转:“喵。”   林疏:“……”   谢子涉倒是“呀”了一声,蹲下身来,和猫对视:“有些眼熟。”   猫谄媚地朝她走过去,然后被抱在了怀里。   谢子涉的神情柔和了不少。   一只如此肥胖的黑猫,居然凭借脸皮,无往而不利,连谢子涉都能俘获,实在让林疏百思不得其解。   谢子涉:“它在害怕么?”   林疏仔细看,发现它果然怂成一团,焦虑地喵喵叫,把脑袋埋在谢子涉的胸口,身子不易察觉地发着颤。   谢子涉挠了挠它的耳朵,温声道:“乖,不怕的,很多仙长都会来。”   林疏:“……”   大师姐,你知道么,这是个陆地神仙。   即使全南夏的渡劫仙长聚在一起,恐怕都奈何不了它。   若是大巫……   若是大巫前来,有了猫在,也不必太过忧心了。   只是不知道,到底猫为他们这些人做到什么程度,才算是偿清了因果。   因果一旦还完,它就会立刻飞升,不在人间了。   猫在谢子涉怀里越扎越深,它倒是理所当然,谢子涉过了一会儿却道:“你……好重。”   猫细声细气地“喵”了一声。   林疏想,谢子涉并非修仙之人,乃是个文人,还是个女子,纤纤弱质,如何能够长久抱着这只胖猫。   谢子涉作势要把它放下去。   猫拼命谄媚,拒不下去。   林疏本想把它接过去,但那个名为卫胄的图龙卫先行一步,道:“谢大人,我来吧。”   谢子涉把猫给他。   卫胄一身黑衣,身形挺直,面无表情,抱着猫,目不斜视望着前方,只有手指小幅度地给猫顺毛,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反差。   陆地神仙在卫胄怀里继续瑟瑟发抖。   过半个时辰,前方传来消息。   敌军的行军速度远远快过预期,而且果真大部分都由尸人组成。   谢子涉下令,放弃八城之中三城,命他们死守,拖延时间,而在这段时间内全力疏散其余五城,务必在今夜天亮之前,使那五座城池,成为空城!   这个决定,客观来说,是有些残酷的。   谢子涉两个时辰前还说着“韬光养晦”之语,此刻,终究还是毫不犹豫做了“杀万人以救十万人”之事。   星月皎洁,而人心惶惶。   飞马入都,报前线消息,三城俱破。   疏散那五城后,敌军一路畅行无阻,行军速度继续加快,天亮之时,恐怕就是敌军来犯之刻。   明月西沉,天光破晓。   林疏身边忽然落下一人:“林兄!”   林疏转头看,是苍旻。   三年过去,苍旻长高了一些,不过一张清清秀秀的娃娃脸却没变,正朝他有些傻兮兮地笑着。   “林兄,好久不见啦!”苍旻道,“学宫中都说你其实是剑阁的阁主……我想,林兄向来是和别人不同的,倒是很适合当剑阁阁主。”   林疏望着他,一时之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苍旻却不以为意,道:“竹杠马上也到了!除去年龄小的弟子和修为不到元婴的弟子,大家都过来了。”   正说着,越若鹤的身影在他背后的空气中渐渐出现,道:“你这话太不讲究,年龄小的弟子中,有修为不到元婴的弟子,修为不到元婴的弟子中,也有年龄小的弟子,两者互相重叠,不分你我,不能相提并举。”   “滚滚滚,”苍旻道:“那依你的歪理,该怎么说?”   越若鹤一时语塞。   下一刻,越若云用同样的方式出现在他们俩旁边,笑嘻嘻道:“应该说‘年龄小且修为不到元婴的弟子、年龄大但不到元婴的弟子,与到了元婴但年龄小的弟子’!”   苍旻道:“你这一句话说完,北夏就该打过来了。”   他们这边说着话,学宫的更多弟子陆续前来,在城墙上散开,其中有不少林疏熟悉的面孔。   过一会儿,一艘飞舟前来,一片绿色在城墙上散开,是如梦堂的弟子们。   上陵简对越堂主一礼:“多谢谢兄高义。”   越堂主道:“本该如此,国师不必谢。”   南海剑派、幻海楼、惊涛山庄也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   日头在东边露出一角的时候,凌宝尘拍了拍林疏的肩膀:“小仙君,你长高啦!”   宝清、宝镜几个女孩子依旧像三年前那样,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   但是,她们的刀都拭得很干净,清晨雾气里,寒光闪烁。   这几个女孩子,对凌凤箫“大小姐”“大小姐”地喊着,总有人以为她们是凌凤箫的侍女,但其实不然。   她们是凤凰山庄大庄主的亲传弟子,在山庄中的地位仅次于大庄主、大小姐和几位师叔,相应地,修为也绝对不低。   凌宝尘对林疏道:“等一会儿,我们大庄主就来了,大小姐一直养在大庄主膝下,你可是要见丈母娘了!”   宝镜道:“小林疏,你见过皇后娘娘了么?”   宝尘拍手笑道:“世人都只有一个丈母娘,你却有两个!”   林疏一时语塞,默默道:“此时,你们应当正经一些。”   凌宝清道:“我们好心给你排解心情,你却不领情!”   苍旻道:“林兄,三年不见,你怎么更不爱说话了?”   越若鹤道:“林兄似乎确实有些变化。”   凌宝尘似乎很骄傲,道:“剑阁的少年阁主,当然要比你们这些小弟子气派一些!”   林疏想,他们并不知道自己修了无情道。   然而此时此刻,看着身边环绕着自己的这些昔日旧友,他却忽然想,无情道,到底是什么? 第150章 挽剑花   林疏开始思考。   首先, 比起之前毫无修为的时候, 他的改变是很明显的, 明显到了苍旻、越若鹤能够看出来的程度。   他问:“哪里变了。”   “感觉吧……”苍旻咕哝了一声:“林兄,你似乎不喜欢我了。”   林疏:“?”   凌宝尘“呸”了他一声:“你想得美!”   “不,眼神不一样了, ”苍旻拿手比划了比划,“林兄,以前我说话的时候, 你看我, 是看的我的眼睛,现在你看我, 我觉得你在看我前面一点的地方。”   他在身前指了指:“就是这里。”   这个时代的人没有“空气”这个说法,林疏觉得, 苍旻想表达的意思就是自己看的是他面前的空气。   这话似乎也没错。   林疏回忆了一下,觉得自己现在看任何东西, 都像隔了一层厚重的白膜,不管在做什么事,都仿佛置身事外。   他只是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比如, 看到一个不认识的人, 他便该不做任何表示。   看到苍旻,会想,这是我三年前的同窗,我们曾一起做过很多事情,他朝我说话, 我应该回应。   他仿佛变成了一台设有固定程序的机器,外界发生什么事情,先判断一下,再做出来正确的事情。   又仿佛变成了一个一学期没有听课,只在期末考试前复习了一晚上的学生,面对试卷上的题目,感觉很生疏。   无情道就是让人失去确切的感觉,然后在这样的环境中,渐渐脱出凡俗么?他觉得迟早有一天,他会连自己的存在也忘记掉。   而苍旻说完,越若鹤接着说道:“林兄,你原来还会笑的,现在就没有了。”   林疏想越若鹤说的也有些道理,他也已经渐渐忘记喜怒哀乐是什么感觉了——虽然之前也不大常有这些情绪。   这时候,越若云补充:“我却觉得你更加好看了!师姐师妹们最喜欢这样冷冷清清的仙君了!”   凌宝尘道:“小林疏,你以前那么乖乖巧巧,也很好玩,不过,若是现在和大小姐站在一起,便更像一对璧人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气氛很快活,但很快被上陵简制裁了。   上陵简道:“专心备战。”   被校长批评了的弟子们瞬间安静如鸡。   然后,上陵简走到了林疏身边:“阁主对战局怎么看?”   林疏道:“尸人难死,先杀北夏巫师。”   谢子涉转过头来:“仙道诸友人分做两种,其一诛杀北夏巫师,其二拦住尸人,城头守兵以火器、滚石防守,兼警戒全城,不可使一只尸人进城。”   上陵简道:“在下亦是这样想。”   说罢,他向下环视。   锦官城楼,是锦官城外围防御的一道重要工事,锦官城被群山环抱,易守难攻,而城楼所在的这面城墙,乃是群山唯一的缺口,可以说,守住了这里,就相当于守住了锦官城。   上陵简道:“我已命术院在全城设下结界,必要时,皇城大阵亦可以启动。”   谢子涉道:“殿下回城之前,不可追击,只可死守。”   上陵简点头,缓缓道:“眼下情形,凡人军队,并无大用,若殿下是去带援军前来,似乎不妥。”   说罢,他看向林疏:“阁主可知殿下去往何处?能否传讯?”   谢子涉也看向林疏。   这意思是,我们知道你与殿下关系非凡,你一定知道殿下的去处。   但林疏是真的不知道,也联系不上凌凤箫——玉符在盈盈手里。   不过,他能确定一点。   凌凤箫不会带着凡人援军回来。   毕竟,凌凤箫此人,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掉了链子,他也还是靠谱的。都城这些人能想到的,他也会想到,不会做无益之事。   所以,林疏道:“他不会做无用之事。”   那两人便没有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而是望向远方,不知在想什么。   过一会儿,谢子涉道:“先生,你是渡劫修为?”   “勉强渡劫,”上陵简缓缓道:“当年之事过后,境界跌落,此后二十年不能寸进。”   林疏知道,他说的是梦先生那件事。   上陵简道:“我常想,若那日与他同在长阳城,即使同死,也胜过今日独活。”   “不如意事常八九,”谢子涉淡淡道,“世间之事,或许无愧,却常有憾。”   上陵简道:“但愿今日无憾。”   谢子涉道:“借国师吉言。”   又过一会儿,上陵简转身去接凤凰庄主,谢子涉亦去处理事务。   苍旻捣了捣越若鹤,说:“竹杠,你看,我们还是学宫弟子,林兄却可以与大国师平辈相称了。”   越若鹤道:“来日你当了横练宗的掌门,也可以与大国师平辈相称一下。”   苍旻道:“那就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和你何日当上如梦堂掌门一样。”   越若鹤道:“当务之急,还是今日活下来。”   苍旻道:“也是。”   日头渐渐大起来,气氛如同绷紧的弓弦。   远方山林,忽然有鸟群惊飞。   上陵简沉声道:“起阵!”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道灵力涟漪自城楼荡开!   空气仿佛寂静了一刹,然后,浑厚的灵力结界如同一道城墙那样,矗立在城墙向外十里处!   仙道众人拔出兵刃。   城墙上的士兵,也开始加热火炮。   南夏修仙之风盛行,因着有炼丹、炼器之术,这些辎重武器十分发达,而北夏则因为巫师们精研巫毒,擅长施用毒雾。   这恐怕就是热武器和生化武器的区别。   就在下一刻,远方地平线上,漫上来大片黑影!   仙道诸人飞身而下,根据各自的武学风格,或选择守,或选择攻。   如同苍旻这样的,便在结界前防守,防止有尸人突破结界,将血毒传到城内,也避免护城结界因为被攻击过多而过早破裂!   而如梦堂的的武学,隐于万物之中,神出鬼没,又有“自在飞花”“无边丝雨”两个大规模杀伤的招数,他们全部飞出结界,选择攻击后方操纵尸人的巫师!   第一只尸人扑到了结界前,被一个蓝衣弟子斩去头颅!   然而,没了头颅之后,它血红色的身躯继续如同一只大蜘蛛一样,往结界弹去!   凌宝尘反手一刀,刀芒上裹着炙热的红色灵力,将尸人残躯从中间竖劈成两半!   裂口之上,犹带嘶嘶灼烧之音。   两半躯体虽还能动,但速度已经迟缓无比,被其它人乱剑一刺,彻底不再动作。   这只是第一只。   而放眼望去,前方天地,竟被尸人充满!   二十万活尸,如同血红色的洪流,或铺天盖地而来的蝗灾,冲向锦官城紧闭的城门!   而南夏这边的修仙之人,满打满算,也只有两千!   数量的对比悬殊得可怕,然而,并无人畏缩不前。   但愿今日无憾。   林疏拔剑。 第151章 易伤   三尺剑, 寒光飒飒。   剑, 用以问道, 但,也可杀人。   林疏横剑于身前,并指抹过剑刃。   剑身清鸣, 无形的剑意被寸寸激发,而他也再一次探清折竹剑所有的脉络,与它合一。   他身边的上陵简道:“好剑!”   上陵简的佩剑亦出鞘, 那是一把通体清明的银色长剑, 剑光如满月之辉。   若梦先生用剑,必是这样清朗的剑, 换成上陵简,倒也合适。   上陵简道:“我在前方掠阵。”   说罢, 飞身而起,向结界边缘而去。   密密麻麻的活尸, 已经全涌了上来,爬在结界上,撕咬撞击结界, 消耗着结界的灵力。   修仙人之结界, 便如同凡人之城墙,必不能被破!   刀光,剑光,符箓道法之光,雷霆轰鸣之声, 在结界上不断炸开,一片活尸被法术砸下去,又有新的活尸爬上来,遮天蔽日,骇人至极。   林疏在等。   等如梦堂弟子回来,带回北夏巫师的具体方位、实力的消息。   大约两刻钟过去,绿衣弟子陆续回来。   越若鹤蹙眉道:“找不到巫师踪迹。”   越堂主道:“此二十万大军,全由活尸组成,中央与最后皆不见巫师踪影,在下猜测,北夏巫师或分散隐于活尸群中,或藏身周边山林内,一时之间,难以找出。”   谢子涉拱手道:“请越堂主率弟子继续探查。”   越堂主道:“自然,只是,若一直找不出,不知如何是好。”   谢子涉道:“眼下活尸有二十万之众,层层叠叠,若巫师藏身其中,确实难以找出。待我等将大半活尸消灭,再从中寻找,便易如反掌。”   越堂主道:“如此便好。”   如梦堂便继续探查前方,而其余的仙道弟子,全部投身与守护结界上。   上陵简的意思是,让林疏不要下去,先在城墙等待,保存实力,待到要与北夏巫师对抗时,再出手。   因此林疏所做的,只是观察结界不同地方的战况,若哪里遭遇险境,以剑气相助。   总体看来,凤凰山庄的刀法内含离火之气,最克阴邪,门派的整体实力最强悍,又有渡劫修为的凤凰庄主为她们掠阵,所以山庄所防守的正面,明明遭受的压力最大,却还游刃有余,牢牢守住了结界的最关键处,甚至能派人援助其他地方。   而结界的西北角,由小门派弟子混合组成,原本实力便略有薄弱,又兼配合不好,频频出现危情,是林疏相助最多的区域。   这个守城结界依托于防守力最强的阵法“诸天星斗大阵”,能防御外界一切形式的攻击,也能挡住敌军的视线,使他们看不清结界内场景,从而无法得知结界内的布置。   这场守城之战,最好的结果便是,仙道众弟子将活尸拦截在结界之外!   但是……仍然太难!   这一两千的修仙人,实力弱一点的,一人同时扛住几个活尸已经左右支绌,到了元婴的后期,才能以一敌几十。   而活尸大军,却有二十余万!   一个人纵然长十几只手,也无法将它们全部拦住,总有源源不绝的活尸附在结界之上,对其疯狂撕咬攻击。结界的灵力,就这样被不断消耗,消耗,再消耗。   这是一场注定不会大获全胜的战争,而结界也不可能长久地支撑下去,他们所能做的,唯有死战而已!   多杀死一只活尸,结界就减轻一份压力,减轻一份压力,便能多支撑片刻,多支撑片刻——城内的其它布置,就能完善一分!   日头渐渐大了起来,照在人脸上,有灼热之意。城中遥遥传来渺远的鸡叫声,似乎已近正午。   也就是说,距离活尸开始攻城,已经过了三个时辰!   仙道弟子,伤亡惨重,不断有身上染血的弟子从半空坠落。   术院的弟子、长老们立刻对其救治,有的可以救回来,有的被命中要害,无力回天,而有的……从落下那一刻起,就已经没了呼吸。   日光愈发灼热。   又过一个时辰。   弟子们已经力战不支,坠落的人越来越多,即使还能继续战斗,灵力也几乎耗尽,身上又有伤,战力大不如前。   结界亦受到极大损耗,从一开始的流光溢彩,气息浑厚,变得单薄而摇摇欲坠。   此时,距离最开始,已经过去了四个时辰。   已经……足够久。   谢子涉闭上眼,道:“退。”   一声落下,仙道诸人撤离,落回城头,而满目疮痍的结界开始向城墙缓缓收拢。   在战场上,退,往往意味着,败。   活尸群中,一片嚎叫。   那嚎叫大概是因胜利而喜悦呼喊,但落到南夏人耳朵里,便全部变成恶意的狂欢,尖锐的叫声刺入耳膜,血红的海洋铺天盖地往上涌,明明身在人间,却仿佛修罗地狱,此情此景,使人背后发寒。   有人传信道,谢大人,某某王、某某侯、某某大人已经携家眷往凉州方向逃了,是否派一队兵马前往拦截?   谢子涉冷笑:“让他们走。”   笑罢,道:“太平盛世,若要辨清忠奸,还要费些功夫,如今倒是不费吹灰之力!”   传信人溜须拍马:“谢大人英明。”   谢子涉冷眼望向前方。   但见结界一层又一层缩小,逐渐往城墙靠拢,活尸大军缓缓往这边移动——明眼人都能看出,结界撑不住了。   而结界一旦撑不住,锦官城被破就在旦夕之间,也怨不得那些心思浮动的高官贵胄仓皇北逃。   然而……!   上陵简落在城墙之上,道:“收阵!”   守护结界陡然破灭!   锦官城门户大开,只剩一座小型结界,勉强守卫着城墙!   活尸齐声嚎叫,向前奔去!   而等待着它们的,却不是一马平川的坦途,而是南夏花费一夜,再加上方才仙道之人争取来的四个时辰时间,为它们准备好的葬身之地!   但见平地之上,赫然横亘着几十道数百米长,近百米深的壕沟!   壕沟底则是数不清的尖锐铁蒺,长刺!   铁刺上加持了仙家的法术,无坚不摧,活尸不懂得跳跃退避,一旦掉入壕沟,便被尖锐铁刺直直扎穿!   浩浩荡荡的活尸如同血红色的水流,遇到这样的壕沟,就如同河道突然陷落,它们纷纷陷了进去!   一时之间,尖锐凄惨的呼号此起彼伏!   上陵简道:“谢大人好计谋。”   “不敢居功。”谢子涉道:“昔日在学宫上课时,兵法课上,曾有一日的功课是做十条守城之策,这是凤阳殿下所制十条中一条。”   活尸大军顿了顿,约莫是后面指挥的巫师也发现不对,命令他们停下了。   但是,很快,几乎就在停止的下一刻,它们重新动了起来!不仅如此,甚至速度都比之前快了许多!   第一道壕沟被填满了,与地面齐平。   活尸大军踩着被填满的壕沟,继续向前。   第二道。   第三道。   ……第十七道。   巫师给它们的指令,竟然是作为炮灰,填平壕沟!   数不尽的活尸,填满了深不见底的壕沟,整个活尸军队的数量也减少近半。   修仙人的力量,诚然超过凡人,但也不过一人对抗数十活尸而已。而这样的计谋布置,却可以在半个时辰之内,坑杀数万活尸。可见战场之上,两军对垒,修仙人的力量,很多时候只是锦上添花,真正的战争成败,还要看凡人的兵力与统帅的头脑。   但是,尽管活尸军队大大折损,它们却没有活人的恐惧情绪,仍然聚成一片,仍向前涌去!   这次……前方是真正的一马平川了。   但见它们一涌而上,直奔锦官城城墙!   谢子涉道:“……放箭。”   传令兵得令,号角声起,城墙上的弓箭兵架好弓弩,再等一声号角响后,弓成满月,万箭齐发!   一轮射毕,补上箭镞,继续齐射。   箭雨落在活尸群中,但是,仅仅是稍稍阻挡了它们的速度。   凡人的血肉之躯在这样的箭雨下,若无盾牌防护,恐怕早已血肉模糊,可活尸不同,射箭给它们带来的伤害,恐怕只是挠痒痒而已。   南夏这边的人,已经能想到北夏巫师看到这一幕时嘴角的冷笑了。   不过……谁说这几轮齐射的目的,是为了刺伤尸人呢?   锦官城守军副将对谢子涉道:“大人,火油弹已用尽。”   谢子涉望着下方的尸海,嘴角勾起一丝笑,道:“点火吧。”   副将大声道:“换火炮!”   但见机括声响,城头已经架设好,也加热完毕的火筒口喷发出热气,几声轰隆巨响,向下喷射出灼热的火团!   弓箭兵们亦是换箭,箭头绑了正熊熊燃烧的火把,射向城下。   火团落到地上,立刻轰然炸开!   战场上,烟气弥漫,而滔天的大火,迅速漫开!   ——原来最开始的那几轮齐射,箭头都绑了火油包,箭头命中活尸后,火油包破裂,火油便泼在活尸身上,几轮射箭下来,已有不少活尸身上淋淋漓漓沾了火油。此时,再以火炮、火把引燃,火势便立刻起来,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谢子涉道:“殿下既精通兵法,又熟习仙道法术,故而能有这样的办法。当初我看到此法时,曾以为此法条件苛刻,又只能在孤城险隘使用,虽然很妙,却无法实施……未想到,真有用上一日。”   她并未居功,而是说出了这是前些年凌凤箫在兵法课上的一个作业。   林疏想,凌凤箫自然是靠谱的,他的方法是靠谱的,所选的人也很合适。   若非是谢子涉,而换成别的老臣,恐怕只是一味死守,不会用出这样的计策。   但见城下方圆十里,烧成了一片血红色的火海。   那火油并不是普通的火油,而是加入了仙道丹方,比寻常之火猛烈百倍!   而活尸这种阴邪之物,最怕火烧!   它们不再能够前进,而是在火中打滚、哀嚎。一旦打起滚来,便免不了碰撞到自己的同伴,于是,那些没有沾上火油,在火海中勉强偷生的活尸,也被自己的同伴所波及,沾上了火,开始和它们一起打滚哀嚎,无一幸免。   活尸惨叫之声,震耳欲聋。   上陵简挥手落下一道小结界,隔住了刺耳的声音。   火焰继续燃烧,在风中发出猎猎之声,火焰色泽鲜红,宛如大地上盛开万朵红莲,没有衰败之时。   一旁,凤凰山庄的几个女孩子互相处理伤口,一边打坐恢复修为,一边交谈。   “庄主说,此次守城,我们必有所得,你们可有感受?”   “果然是有的,我们往日切磋、练武,竟都像是纸上谈兵了。方才生死厮杀,我终是明白了许多招式的深意!”   “不仅如此,”凌宝尘道:“你们有没有发现,每到力竭之时,运转心法,都能恢复一些?而生死关头,我们凤凰山庄的刀法,似乎都会比寻常时候厉害一些。”   年级最长的凌宝清道:“凤凰心法原本就有涅槃之意,遇强则强,绝处逢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表现出来。”   女孩子们点头称是,不再言语,专心体悟。   其余各人,尤其是那些还没有离开学宫,没有真正与人搏斗过的弟子,也都静坐冥思,有所收获。   火海仍在燃烧,活尸的脚步不再往前,城头上的氛围暂时放松了下来。   谢子涉轻舒一口气。   她问上陵简:“我们……挡住了。”   上陵简摇了摇头:“并未。”   谢子涉:“为何?”   上陵简道:“守城死战,从火灭始。”   谢子涉道:“火灭之时,活尸应当死绝。”   上陵简道:“谢大人有所不知,北夏炼尸之术中,有一术名为‘火炼’,火炼之法,乃是将身中血毒之活尸,投入烈火中,活尸原本畏火,烈火烧灼一个时辰,便会彻底身死,然而约十个普通活尸中,便会有一个被烈火所炼,却天赋异禀,未死。”   谢子涉道:“这样说来,城下诸多活尸,亦会有许多未死?”   “正是,”上陵简看向城下火海,“烈火烧灼,‘火炼’之后,普通活尸死绝,存活者,体质已变,北夏称为‘火炼尸’。普通活尸不过是寻常怪物,可以以力克之,火炼尸却相当于金丹修为之人。”   谢子涉眉头紧锁:“一万。”   原本还活着的活尸,约有十万,那么火炼之后,便会催生大约一万的“火炼尸”!   一万火炼尸,就是一万金丹修为之人。   这一场火烧,有利有弊。   十万减成一万,守城压力骤减,但这一万火炼尸实力大大增强,又是新的险境。   谢子涉道:“为今之计……”   上陵简道:“力战,拖延时间。”   谢子涉点头。   术院给仙道众人分发疗伤丹药,使他们能尽快恢复。   林疏望着火海,估计这场火将燃烧多久时,身边忽然落了两个人下来。   灵素道:“阁主!”   清卢在灵素身后试试探探地伸出一个脑袋:“师尊。”   林疏:“怎么来了?”   灵素道:“阁主自龙庭前往锦官城后,我等便回剑阁,但清卢对阁主甚是思念,意欲跟随阁主,鹤长老允了,我便带他来此。”   清卢的模样,很是委屈,似乎怕被责罚。   灵素环视四周:“阁主,这是……”   林疏道:“战乱。”   灵素道:“阁主将出手?”   “嗯。”林疏道。   想了想,灵素属于剑阁,是出世之人,不该参与,他道:“你回去吧。”   灵素道:“我乃阁主剑侍,自当跟随阁主左右。”   清卢道:“我乃师尊弟子……”   林疏想,也罢。   灵素修为很高,足以自保,清卢修为浅薄,但锦官城只要守住,他就没事,即使守不住,也可以把人收进青冥洞天中,总归出不了事。   他便道:“护好自己。”   灵素道了一声“是”,便不在说话,侍立林疏身侧。   越若云对越若鹤说:“好气派的仙女姐姐。”   一时之前,众人看林疏的目光都有些不同了。   知道他是剑阁阁主是一回事,真正看到又是一回事。   灵素这样修为高强,出尘拔俗的仙子,都恭敬称他为“阁主”,甚至说自己只是他的侍女,可见剑阁阁主地位之高了。   时间渐渐过去。   火,渐渐小了。   火中活尸哀嚎之声,也渐渐小了。   但是,声音的质地,似乎有所变化。   火灭了。   城外土地,一片焦黑。   而漆黑的土地上,横躺无数被火烧焦的干枯尸体。   大多数都不再动弹了,然而,有的活尸颤了颤,自同伴尸体中爬了起来!   它们的颜色已经变了,不论头、身子、四肢还是面孔,都变成黄铜一般的暗金色,乍眼一看,简直像是寺庙中的金身罗汉,可再定睛望去,又因其扭曲的姿态而显得极为可怖。   第一个火炼尸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许多个火炼尸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上陵简忽然道:“不对!”   林疏同样感觉到了不对。   这些火炼尸身上透出的气息,哪里是金丹境界?   明明已经到了元婴初期的地步!   一万个金丹,虽然难,但也可以对付!   一万个……元婴?   谢子涉似乎预感到了什么,面色苍白:“方才的消息有误?”   上陵简深吸一口气:“恐怕……它们都是元婴境界。”   谢子涉失声道:“什么?”   即使是出身儒道院的人,在学宫中度过七年,也知道修仙人的等级划分。   一万个元婴活尸。   要知道……此时此刻在城头上的元婴期修仙人,也才只有一千!而且,还都在方才的战斗中身负重伤!   上陵简道:“北夏血毒,比起我等所知,又有变化……”   谢子涉道:“这……如何能赢?”   众人望向城下尸群,面上尽是惶惶之色。   第一只火炼尸自地面上一跃而起,直冲城墙!   城墙的砖头,被它砸碎数块!   它开始迅速往上攀爬。   清卢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当即怂了,“啊”了一声,往灵素身后躲。   猫更是惨叫一声,死死往图龙卫怀里扎,力道之大,使那个无辜的图龙卫都往后踉跄了几步。   林疏:“……”   你们两个抱在一起发抖吧。   他出剑,一式“有时飘零”隔空挥出剑气,将那只火炼尸斩落。   上陵简道:“我与凤凰庄主分守两边。”   林疏点点头。   原本,他们渡劫的修为,是留给北夏巫师的。   北夏既然进犯,岂会不派遣几位渡劫修为的巫师前来?   但现在,却用在了对付这万只火炼尸身上——将修为耗尽后,再对上北夏渡劫巫师,又该怎么办?   一个渡劫巫师,又相当于一个活尸军团,那时,南夏已无人,该怎样对付?   山穷水绝,不外如此。   林疏望了望上陵简。   上陵简对他遥遥点了点头,目光凝重。   林疏便知道,他也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最坏的准备……城毁,人亡。   或是这锦官城中数万百姓,皆化为活尸厉鬼。   他静了静心,横剑,打算开始用《长相思》。   《长相思》心法运转起来之后,天地间一切声响远去,万籁俱寂。   在这空茫的寂静中,他忽然听到西方地面,微微的颤动。   他望向西方!   此时,天已薄暮,一轮如血残阳挂在天幕,被地平线吞没一半。   一线黑色的潮水,自地平线向这边涌来!   新的活尸军队么?林疏想。   他身边的谢子涉也注意到了,望向那里,脸色愈加苍白。   而北夏巫师也发现了此事,火炼尸们的动作停止了。   不,不是。   林疏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看见,那巨大的血色残阳下,一人红衣飞荡,策白马而来!   凌,凤,箫。   他在心里,这样一字一句想。   照夜是世间罕有的神骏,不消一刻,便近了。   他们也看清,凌凤箫身后,到底是什么!   是一支军队。   一支黑色的军队。   骑兵身着黑色重甲,肤色铁青,身上黑气缠绕,不似活人!   而战马个个高大骇人,漆黑皮毛,血红双眼,如同妖物!   为首那个,骑着一匹最高的战马,身形魁梧,朝城墙沉声道:“孟简!别来无恙!”   上陵简道:“独孤将军……好久不见。”   独孤将军。   闽州城里的独孤将军?   当年闽州叛乱,上陵简前往平乱,同时,北方长阳城告急。上陵简为了迅速驰援梦先生,以禁术斩杀闽州城满城。   ——闽州就此化为鬼城,当年枉死之人,尽数变成修罗厉鬼,度化不得。   而凌凤箫,竟然请得他们相助。   林疏想,鬼城和自己,也有些渊源。   他来到这个世界,就是自鬼城始。   遇到凌凤箫,也是在鬼城。   但见烈马声嘶,数万黑色骑兵,由高处奔下,疾冲向火炼尸群!   一方是厉鬼,一方是活尸。   林疏遥遥望向凌凤箫。   见如血残阳下,千军万马之中,凌凤箫勒马停住,亦仰头望他。   四目相接,一时无话。   凌凤箫的眼里,好像也有一轮如血的残阳。   在林疏的意识里,凌凤箫是永远、永远不会低头,也不会落败的。   无论怎样的危局,怎样的险境,即使是方才那样山穷水尽的境地,都可被此人以一己之力逆转。   可此时此刻,望着凌凤箫,看着他的眼神,林疏却忽然觉得,这样一个不可摧折,不可战胜,骄傲漂亮的人,在望向自己的这一刻,却是易折,也易伤的。   无关家国,胜负,成败。   凌凤箫在用眼神问他。   ——你愿见我么? 第152章 兴师问罪   这神色稍纵即逝, 让林疏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下一刻, 凌凤箫还是那个凌凤箫, 那样肃杀又漂亮,他勒马立于高地,居高临下, 血衣猎猎,身形削拔挺直,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剪影。   若凌凤箫真的问了。   林疏想, 我并没有, 并没有不愿见你。   只是不愿见你这样的神色。   凌凤箫该是永远骄傲,不会为任何东西所摧折的。在皇宫之中, 他之所以离开梧桐苑,也是因为这个。   那样失落而易伤的神情, 不该在凌凤箫眼中出现。   回过神,他往下看, 看见鬼城铁骑踏入火炼尸群,铁骑数量既远远超过尸群,厉鬼骑兵的实力又高过火炼尸, 一时之间, 所向披靡。   林疏也正是借此找到了巫师的所在。   能操纵活尸的巫师,大都修炼法术,不擅长近身搏斗,因此,只需要看骑兵冲踏下, 火炼尸们聚集,仿佛保护着什么东西的地方,大约就是北夏巫师的所在了。   他运起剑阁轻身步法“踏雪”飘下城头,一式“月出寒涧”,刺入尸堆!   渡劫修为的一式下,元婴初期的火炼尸们无从阻挡,只听“嗤——”一声轻响,火炼尸们所保护的那个空间逸散出漆黑雾气,一个黑斗篷中的巫师术法被破,现出身形。   林疏变招“天云回雪”,剑光纷落,封住他退路。   既不可退,只能迎战,巫师出手如电,一道阴邪紫光自他袖中飞出,向林疏激射而来。   这术法林疏在典籍上见过,一旦沾了人身,立刻如附骨之蛆一般在经脉中游走,阻断修仙人的灵力流动!   他横剑回挡,以剑意击散那术法紫光,继而振剑连弹,灵力涟漪以折竹剑为中心飞快散开,荡开周身毒瘴。   趁着这片刻的机会,那巫师意欲向后逃窜,却被一柄暗色长刀封住去路!   凌凤箫勾唇一笑,刀光暴涨!   那巫师虽是渡劫修为,奈何被他们两个前后夹击,渐落下风。   林疏余光看到那独孤将军原欲往这边来,加入战局,却控马陡然一转,长枪刺入另一尸堆中!   果然,一阵黑雾散去,又一个黑袍巫师露出行迹。   独孤将军胸腔中发出一声笑,与那巫师斗起来。而上陵简飘然落下,出手相助独孤将军。   独孤将军乃是万千厉鬼之首,实力极其强悍,又不怕北夏巫法,一边与巫师缠斗,一边还有余裕对上陵简道:“孟简!你当初灭我闽州满城时,可想过有今日!”   上陵简道:“天意弄人,我未想到。”   独孤将军道:“你南夏王朝,多行不必自毙,我早想到有天下大乱之日!”   这两边正在打斗,另一道金红身影也自城头落下,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乃是凤凰庄主!   凤凰庄主亦一刀挑出一个巫师,与那巫师单打独斗!   越若鹤的身影在尸群中隐现,对这边遥遥点了点头,意思是,场上没有别的巫师了。   南夏这边有五个渡劫期,北夏却只有三个,高下立判,又兼厉鬼骑兵战斗力卓绝,已经掌控全场,大局已定。   又经过一个时辰的打斗,巫师死亡两个,生擒一个,其余火炼尸亦败于鬼城骑兵铁蹄下,这场突发的战争,终是以南夏胜利告终,锦官城也终于守住。   一切平息后,开始打扫战场,不过,这就不是林疏的事情了。   林疏落回城头。   灵素接过他的剑,将折竹剑上的污血拭净,还于鞘中,又以术法除去林疏白衣上的烟灰。   这是剑侍的职责所在。   而清卢看着灵素的动作,很是跃跃欲试,似乎想分一杯羹。   没来由地,林疏的目光越过他们,看向凌凤箫。   凌凤箫倚在一根城柱上,低头擦刀,凤凰庄主在他身边,不知在说些什么。   休整毕,他们重又聚在一处。   凌凤箫道:“多谢独孤将军高义。”   声音清寒,很郑重。   独孤将军道:“只要殿下莫忘记答应我之事。”   凌凤箫道:“永志不忘。”   独孤将军长笑几声:“其余人么,我只当他们说鬼话,不过却有点信你。”   凌凤箫:“定不辜负将军所期。”   独孤将军道:“那本将军以后便听你调遣。”   半晌,这将军仿佛想起什么:“你的声音,我很熟悉,我是不是听过?”   凌凤箫沉默了一会儿,道:“五年前我曾叩响闽州城门,向将军要一人。”   “原来是你,”独孤将军道:“你当初是去寻自己夫君的?节哀顺变。”   凌凤箫没说话。   独孤将军话锋一转:“孟简!你何故不发一言?”   这将军,总是找上陵简的事情。   上陵简道:“在下负尽闽州满城,自知有愧,无颜与将军攀谈。”   独孤将军道:“你知道便好,我闽州上下,可是恨你恨得咬牙切齿。”   谢子涉却要为上陵简说话:“然而若大国师没有迅速驰援长阳城,我朝山河早已被北夏逆贼攻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到那时,亦无闽州城立足之地。”   独孤将军却是冷冷一笑:“我管你南夏去死?照你这样说,若当初本将军造反成功,这天下早就是独孤家的太平天下了。”   他们自去扯皮,总之打不起来,林疏无心去听。   灵素轻轻问:“阁主,此间事了,可要回去?”   林疏觉得还不是时候。   首先,北夏要打仗,必不可能只简简单单地来进攻一次,就此撤退。   其次……凌凤箫听到这句话后,看了他一眼,继而看了灵素一眼。   实际上,早在灵素给他擦剑、整衣服的时候,凌凤箫就看了看他,继而看了看灵素,继而又看了看清卢。   并且,看灵素的时间比看他的时间长。   林疏觉得凌凤箫看灵素的目光有点审慎。   他对灵素道:“暂时不走。”   灵素道:“是。”   借着和灵素说话哄了哄凌凤箫后,林疏感觉这只小凤凰的目光这才收了回去。   那边的人扯完皮,话题又转到现在的局势上,总而言之,北夏不知有何居心,要做好一切准备。   林疏面无表情,不参与任何讨论,别人知道他的脾性,也没人主动与他搭话。   只是那位爱找事情的独孤将军,将目光转向了他。   想来这独孤将军在世时是个凡人,还是个粗人,和仙道没什么关系,只是因为化身厉鬼才有了如今的修为,故而并不知道甚么剑阁,甚么剑阁阁主。   “这位仙君,”独孤将军挑挑眉,道:“你怎的一言不发?”   林疏看了看他,没什么话想说。   凌凤箫道:“将军,他并非我朝中人。”   “哦,”将军饶有兴致道:“也是你请来的?”   凌凤箫道:“……不是。”   “哦?”将军看着凌凤箫,道:“那怎么帮了你们?”   林疏觉得这个将军有那么点无事生非的意思,道:“我为殿下而来。”   “啧,”将军道:“殿下,你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位仙君一表人材,和你正好般配……”   林疏觉得凌凤箫的表情有点僵硬。   终于,他们散了。   暮色苍茫,天际有几颗闪烁不定的星子。   城中万家灯火,和平。   凌凤箫走到林疏身边。   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半晌,看着清卢,道:“这是……”   林疏道:“徒弟。”   凌凤箫便笑了笑:“都有徒弟了。”   清卢有些犹疑地看了凌凤箫,又看了看林疏,道:“师尊……”   林疏道:“你们先下去吧。”   灵素道一声:“是”,把清卢拉走了。   遥遥听见清卢问灵素:“是不是师娘?是不是师娘?”   似乎……是?   他和凌凤箫并没有明确的分手,只是三年没有见。   但是,也可能算是分了。   在林疏来到这个世界前所居住的现代,分居连续满两年,就能判定感情破裂,可以离婚了。   此时和凌凤箫一起站在城楼上,结合之前所做的种种事情,林疏客观推断自己相当于一个抛妻弃子的渣男,马上要被兴师问罪了。   但凌凤箫并没有问什么。   他说:“我打算去北境。”   然后补充道:“锦官城由独孤将军镇守,可以放心。但北境……我总觉得,将有北夏来犯。”   林疏道:“你给了独孤将军什么?”   轻独孤将军出城,必然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凌凤箫:“其实,没有什么。”   他拿出一方寒玉匣。   打开玉匣,乃是一朵淡金色的千瓣莲花,夜色里发出微光。   正是当年他们在万鬼渊所得的“还阳”。   “还阳”沟通生死,怨气、戾气所化之物,若是得到“还阳”的滋养,便能逐渐生出血肉,最后成为常人。   “我许诺独孤将军,战事平定后,便将还阳植在闽州城中,所有枉死之人,尽可渐渐复生,”凌凤箫道:“除此之外,还有一物。”   林疏:“何物?”   凌凤箫轻轻道:“天下海清河晏。”   林疏静静听他。   “二十年前,天灾人祸,其中亦有王朝许多过错,闽州百姓民不聊生,独孤诚出身草野,率众揭竿而起,言说南夏不仁,要替天行道,一呼百应,众人称他为‘将军’。”凌凤箫轻抚着莲花,道:“他所行虽是叛乱之事,却一腔赤诚,并非是觊觎皇座之人,只是不满王朝行事,想要百姓安居乐业,不再为苛政所苦。我知他为人,故而与他讲了些道理。说苛政之源,在于南北分立,北夏虎视眈眈,故而我朝须厉兵秣马以待,而兵者为凶器,最耗民生。我朝要备战,扩充兵马,修筑工事,便必定要加重赋税、傜役。民不聊生,便由此始。”   林疏:“嗯。”   苛政猛于虎,滋生民怨,自古以来,一向如此。可朝堂上的那些人,采用这样的“苛政”,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凌凤箫继续道:“南夏固然没有做到让百姓安居乐业,但北夏则更加不仁。若二选其一,独孤将军还是倾向南夏。我答应他,若能收复北夏,便收拾山河,重现太平盛世,他这才答应率兵马出城,相助我朝。”   林疏说:“你要做皇帝么?”   凌凤箫道:“我不做。”   林疏原想问他为什么,但是没有问。   凌凤箫从来不想做皇帝,他知道的。   “萧灵阳没有什么大的能耐,但是,毕竟还听我的话,也听大臣们的话。”凌凤箫道:“他至少不是昏君。我想,只要有贤臣提点,他也能做一个好皇帝。”   林疏道:“谢子涉么?”   “谢子涉主和,我不同意。但我这三年来,从未打压,而是将她一路提拔,”凌凤箫道:“她有经世之略,是治世良臣,而……她又是女子之身,即便有滔天权柄,我不怕她篡权夺位。”   似乎也是。   谢子涉来辅佐萧灵阳,既不用怕萧灵阳搞出什么荒唐事情来,又不用怕谢子涉生出二心,很合适,凌凤箫可以说是为这个不靠谱的弟弟铺平了所有的路,萧灵阳以后躺着也能做成明君,一不小心还能流芳百世。   可这不是皇后想要的。   皇后想要凌凤箫做人皇。   他看向凌凤箫,凌凤箫望着万家灯火。   方才,这人把自己这三年来做了什么,交代了一通。   林疏想,自己是不是也要交代一下。   但他的生活过于乏善可陈了。   正想着,就听凌凤箫道:“你昨日......为何不见我?”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该来的,总是要来。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一个抛妻弃子的渣男,必要受到盘问。   林疏说:“你见了我,会难受。”   凌凤箫望着远方,轻轻道:“若不见,也未必好受。”   林疏问:“你醒了,为何装睡?”   凌凤箫道:“你不愿见我,我也是要些面子的,为何要醒。”   林疏:“并非不愿。”   凌凤箫道:“你走后第一年,我去过许多次梦境,却无回应,想来你已经不想要我。”   林疏:“……那时我闭关了。”   凌凤箫挑了挑眉,看向他,过一会儿,勾唇笑了笑,却又垂下眼,看不清神色,道:“我去北境,你要去么?”   林疏:“嗯。”   凌凤箫似乎想说什么,却蹙了蹙眉,又吐了一口血。   凤凰血又开始作怪,凌凤箫脸色有些苍白。   林疏想,自己走的时候,这还是好好的一个人,三年不见,却成了病怏怏的一只小凤凰,吐血不说,情绪也不大好。   他虽是个没有感情的剑修,却没有失去理智,对事态进行一番客观的判断后,得出一个客观的结论。   我有罪。   作者有话要说:  他自以为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剑修。 第153章 重叙离衷   凌凤箫擦去唇上血迹。   远处, 春山如黛, 满城灯辉。   春夜里, 夜风都是静的。   寂静里,凌凤箫问:“你见过盈盈了?”   林疏:“嗯。”   凌凤箫道:“你走前,我让无缺结了果子, 后来你虽走了,果子仍结了出来。”   林疏:“她不能说话,是因为这个么?”   凌凤箫没有说话。   良久, 他道:“走吧。”   便下城楼, 回城中。   锦官城在方才那一场战斗后,分毫无损, 百姓在最初的恐慌过后也平静下来,甚至因为一切进犯都被阻挡在了城外, 大多数人其实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走过一处坊市,又有丝竹弦歌之声, 隐约荡起。   遥遥地,林疏依稀听见唱词。   似乎是“又谁知一片痴情付流水”,唱毕, 换一道男声“她如怨如慕我心有愧”。   林疏:“……”   再走近些, 唱词更清楚了,唱的是甚么“公主啊,请容我倾尽肺腑表衷怀”,甚么“你本是冰肌玉骨神仙态,我岂能顽如木石不生爱”, 甚么“我岂忍负情再使芳心碎”。   走到近前的时候,换了一道女声,音色极美,缠绵低回。   唱的是:   劝君子,临行更尽酒一盅。   愿与你,再向人间陌路逢。   重叙离衷,重叙离衷。   凌凤箫停住了脚步,望向那处红灯高照的楼台。   夜色里,一声“重叙离衷”余音将散未散之时,又换了声音。   见公主展愁容,柳毅欣然接玉盅。   倾觞一尽酬知音。   从今后。   天涯长忆月明中。   原来是《柳毅传书》中,书生柳毅辞别龙女那一出。   一折戏毕,满座轰然叫好。   人间的离别或许大同小异,三年前,凌凤箫渡口送别,与戏中之景,何其相似,只是没有那样花哨的用词。   林疏想,三年前渡口一别,便再没相见,而今日相见,是不是便如那戏中所唱一般,“再向人间陌路逢”了?是否又要“重叙离衷”?   他忽然感到自己的手被碰了碰。   他没有动。   凌凤箫继而轻轻牵了他的手指。   林疏回牵。   便并肩缓缓行去,过宫门,入深殿。   林疏望着“梧桐苑”三个大字,心想,自己怎么稀里糊涂又被凌凤箫拐了回来。   却没进去,因为有卫兵接引,道,殿下,敌首已经押入大狱,是否要审。   自然要审。   当即便去了大牢,石室之中,那名巫师被数道铁链缚身,听见声响,抬头看他们。   巫师大都长得阴鸷苍白,这个也不例外。   凌凤箫既来,便开始正式审讯。对待敌方高手,无所顾忌,当即便下重刑,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终于吐露消息。   说此次进攻锦官城,不过试验而已,胜固然好,败亦不足为惜。   这巫师不识得凌凤箫身份,只知道他便是现下南夏的掌权人,喘了一口气,说陛下,您好自为之。   再拷问,已问不出什么来。   凌凤箫一刀对穿了这巫师的胸膛。   巫师咳出几口带着白沫的血,弥留之际又开了口,声音像是被拉破的风箱。   他说,我忘了,陛下,尊主有话要带给你。   尊主,便是大巫。   凌凤箫道,何话。   巫师诡秘一笑:“尊主说,你身上流的是凤凰血,该是天上人,大可弃世而去,就此逍遥自得,何苦搅这趟浑水。”   凌凤箫道:“诛灭北夏,我自然逍遥自得。”   巫师缓慢道:“那就莫怪……天意如刀,世人负你。”   说罢这最后一句,他便闭眼了,再无生机。   凌凤箫道:“尸体,烧了。”   一路无话,回了梧桐苑,盈盈先到了林疏身前,伸手要抱。   果子还在生气,干脆不以人形出现了,变成了美人恩的本体,待在桌子上。   盈盈抱着林疏不撒手。   凌凤箫道,那你们两个睡?   然后他就要去偏殿。   盈盈又伸手拉住他袖子,不让走。   凌凤箫就笑,刮了一下盈盈的鼻子。   盈盈躲进林疏怀里不让他刮。   小小软软的身子,林疏根本不敢用力碰,怕化了,只能轻轻搂着。   盈盈却不怕,伸出手去一点一点摸林疏的脸。   林疏抬头看凌凤箫。   见他倚在床前玉柱上,看着自己和盈盈,眼里一泓静水,藏了一点微微的笑意。   最终,凌凤箫还是没能走成,林疏自然也没有被盈盈放开,他们还是睡在了一张床上。   盈盈在他们中间,她很快便睡着了,睡颜很安静。   果子突然出现。   他把盈盈抱走了。   然后进了青冥洞天。   最后留给林疏了一个“我必不可能让妹妹与你这个黑乌鸦为伍”的眼神。   房间里,便又只剩他与凌凤箫两个。   他余光忽然看见,床头桌上,摆着一面镜子。   还是那面神秘的铜镜。   凌凤箫道:“无缺这三年一直在琢磨它。”   林疏问:“有结果么?”   凌凤箫说:“他说,镜中有因果之线,造化之功。”   林疏拿了镜子过来。   这面镜子,第一次照的时候,他看见自己身着剑阁的衣服,面无表情,立在雪山之巅。   这次的场景,却变了。   他怔了怔,向镜中看去。   红的。   昏暗中,一支红烛燃至一半,旁边是一座雕花的大床,床上垂落红色的轻纱软帐。   似乎是有风,床帐的红纱被轻轻吹起。   帐子里,隐隐绰绰,似乎躺着一个人。   林疏等着。   终于,一个片刻,红帐在风中被掀开一个缝隙,噼啪一声,烛火猛地亮了一刻,令他在电光火石间,看清了帐子里的人。   那人也缓缓转过脸来看他。   是他自己。   是林疏。   依然是熟悉的五官,没有表情的脸,在烛光下,无端端有些清明温和的意思。   但这不是重点。   这人的左胸上,心脏位置,深深插着一柄似剑非剑,黑色,锥状的长长兵器。乍眼望去,倒像是他被死死钉在了这高床软帐之中。   转瞬后,风停,红帐恢复原状,再窥不清帐中情形。   林疏将目光移开。   他问凌凤箫:“你看到的是什么?”   凌凤箫:“未曾变化。”   未曾变化,也就是说,还是血。   可他的却变了。   凌凤箫问:“你呢?”   林疏想了想,道:“我也是。”   欺瞒的原因无他,那场景仔细想来,是有些不祥的。   林疏觉得,这面镜子,应当是映照着未来。因为在他回归剑阁之前,镜子就映出了他站在雪山之巅的景象。   那么现在镜中的情形,又是预示着什么呢?   他不知道,也懒得想。   他听到的预言与警告已经很多了。   包括今天,那个巫师对凌凤箫说的那番话。   “天意如刀,世人负你……”他放下镜子,重复了那番话,看向凌凤箫:“你如何想?”   “我不如何,”凌凤箫眼中有一点全不在意的笑,然后淡淡道:“世人负我又如何,不负我又如何。我……一生行事,又何须他人置喙。”   林疏望着他,想,三年来,凌凤箫并没有变。   无论有什么不祥的预示,他要做的事情,还是会做。   既如此,又何必在意镜中之景,或巫师之言。   凌凤箫指尖轻轻碰着他的脸颊:“你以后都跟着我么?”   林疏:“跟着。”   凌凤箫道:“大巫极为危险。”   林疏道:“我已经渡劫巅峰。”   凌凤箫便笑:“嗯。”   林疏想,昔日他们分离,是因为自己修为尚未完全恢复,大巫又不知有什么打算。   而如今,三年清修,他已经完全恢复所有修为,甚至更进一步,不再需要任何形式的保护。   而他们与大巫之间,最坏,不过是生死一战。   凌凤箫靠近了他,一个极轻的吻,轻轻落在他额头。   林疏任凌凤箫一下一下轻轻吻下去,继而被噙住嘴唇。   微微有些凉,但很柔软的。   这个姿势让他有些不舒服,他将手放在了凌凤箫的肩膀上。   凌凤箫则加深这个吻。   林疏闭上眼睛前,看见了窗外的月亮。   他忽然想,月圆如何,月缺又如何。   战胜如何,战败又如何。   有情如何,无情又如何。   他来到此世,一路顺遂,全靠凌凤箫相护,连这一身修为,都是凤凰血所赐。   凌凤箫想要什么,他所能给的,便给。   小凤凰要护着南夏众生,他一条咸鱼,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只能退而求其次,护着这只小凤凰。   虽然……   虽然他现在觉得有点不妙。   凌凤箫的动作,有点想解他衣服的趋势。   作者有话要说:  唱词出自越剧《柳毅传书》。 第154章 红烛昏罗帐   虽感觉不妙, 但林疏还是决定再观察一下, 视观察结果而确定是否反抗,   观察结果是,凌凤箫这个动作很轻,不是很坚定, 或者更像是无意识的一个动作。   林疏便随他去了,然后被亲得大脑缺氧,昏昏沉沉, 一时之间, 忘了继续审时度势。   这一个疏忽,肩头的衣服就被拉下来了。   凌凤箫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 目光有些发沉。   当即林疏就觉得这人恐怕有点变态了。   半晌,听得凌凤箫道:“瘦了。”   显然, 有个人觉得他的仓鼠的皮毛没有以前那么油光水滑了,很不满。   剑阁上没什么饮食之说, 一粒辟谷丹,就此不沾人间烟火,顶多饮一些雪莲冰露。   但辟谷丹是能满足身体的需要的, 故而林疏自忖他还是正常的体格, 并没有明显变瘦。   甚至因为每天练剑,渐渐没有那么孱弱易病了了,长了些不甚明显的薄薄肌肉。   比如,三年前,这具身体的皮肤, 既软且薄,掐一下就会留很久的痕迹。   现在再掐,明显有些弹性了,也不是那么衣红了。   林疏想,男孩子和女孩子终究有些不同,凌凤箫不会是不大喜欢吧。   但是看到凌凤箫愈加变态的目光,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而凌凤箫此时,又是披着天下第一美人的壳子,端的是艳色泼天,还很有压迫感。   林疏觉得他有点遭不住,把眼闭上了。   凌凤箫慢慢靠在他肩头,手在绸被里摸索,去牵他的手:“宝宝。”   林疏:“嗯?”   凌凤箫的声音有点沙,很低,说:“我疼。”   林疏将真气送进他经脉,不出所料地发现,又是凤凰血。   他便把自己的灵力送到凌凤箫的全身,缓缓运转,持续压制着凤凰血的离火之气。   凌凤箫还是有点委屈说:“我疼。”   林疏觉得他应该不疼了,问:“还疼?”   凌凤箫道:“现在是骨头疼。”   林疏聚了真气,一时之间,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   不给他输真气,凤凰血就又泛起来,侵蚀经脉,若是输真气,凌凤箫的骨头,因为那个“玄绝化骨功”,很怕寒,剑阁的真气正是极寒之物,又会骨头痛。   凌凤箫说:“我想……吃药。”   林疏:“什么药?”   凌凤箫说:“幻容丹解药。”   然后道:“让萧韶陪你玩。”   林疏想了想,凌凤箫换回萧韶的壳子,就不用运“玄绝化骨功”,自然不会因为剑阁真气而疼了。   他就允许了。   他就后悔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林疏望着宫殿的琉璃顶,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萧韶把他裹在被子里,喊了好几声“宝宝”,嘘寒问暖,全无昨晚的虚弱之状。   林疏慢吞吞起床,又被此人揉捏了一番。   林疏探了探他经脉,发现凤凰血消停了许多。   这凤凰血竟如此叵测。   一遍一遍用灵力冲刷,也只能暂缓,起不了什么效,而双修一下,自己给萧韶当一下炉鼎,当即就平息了很长时间。   他继续面无表情地被萧韶从背后抱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不是很虚了,才彻底穿好衣服,佩好剑,然后等凌凤箫化妆。   化完妆出门。   凌凤箫须得先向母后请安,再摆脱弟弟的胡搅蛮缠,再拜别父皇,最后才能出门。   林疏跟着,由此见了南夏的皇帝。   皇帝的寝殿,守卫森严,黑衣的图龙卫,层层守着这位不省人事已久的老皇帝。   药味,浓郁得几乎要凝成实体。   凌凤箫站在床头,先总结昨夜的战事,又交代自己的去向,儿臣此去北境,或许有数年不得侍奉父皇身边,请父皇恕罪。   皇帝还是不省人事着。   离开的时候,林疏没来由地回望一眼殿中。   屏风后,影影绰绰,一个仪态万方的侧影,是皇后。   她低头,轻抚着一个镂雕的香炉,香烟袅袅流散。   走出大殿的时候,凌凤箫道:“我小时候,不常见父皇,长大后才在宫中住了些日子,他待我很好。”   这话来的突兀,结束的也突然,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林疏想,凌凤箫,或许是希望自己的父亲好起来的。然而南夏倾举国之力,竟无法挽回皇帝的病情。   他眼前忽然一阵恍惚,想起殿中浓郁得使人闻不见任何气息的药味,还有皇后手下炉中袅袅而散的香烟。   一路无话,半时辰后,凌凤箫领了五千人的兵马,向北而去。   果子,盈盈,灵素和清卢跟着。   萧无缺一看见冷若冰霜,面容美丽的灵素,立刻去献殷勤,左一个“姐姐”,右一个“仙子”,浑然不顾自己白衣飘飘,纤腰束素,眉目郁丽,也是个漂亮的少女形象。   清卢就和盈盈玩,很合拍。   到了凉州地界,凌凤箫说,我带你看个东西。   便离开军队,策马而去,到一处高山下。   虽然有些不适宜,但林疏还是想到一句古人诗。   九天阊阖开宫殿。   但见恢弘宫殿,绵延不绝,飞檐画栋,气势非凡。   宫殿以墨、朱二色为主,威势沉重。   山体被削平了一片,上面用朱红大笔写了四字。   凤凰山庄。   铁画银钩,杀气凛冽!   他与凌凤箫共乘一骑,策马而上,直入主殿。   然后下马,被凌凤箫牵着,在宫殿群中七绕八绕,最终推开一扇凤纹檀木门。   凌凤箫说:“到了。”   红的。   红,与金。   雕梁,玉柱,牡丹,凤凰。   卷起一层珠帘,便看见这房间的全貌。   林疏看着房中央的鎏金大床,床上垂数重软红罗帐。   凌凤箫道:“早些年,山庄为你我备下的婚房。”   林疏看床头的烛台。   其上有一支未燃的红烛。   他再看房中的陈设,感到冥冥中的熟悉。   他寻思那面镜子的意思,不会是说自己要死在萧韶床上吧。   他觉得萧韶也还没变态到那个地步。   即使到了那个地步,那也不对,萧韶要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往他心口插刀,他想不到。   萧韶毕竟是个好人。   正想着,忽然听一声门响,   凌凤箫把门关上了。   又一声响。   ——还上了门栓。   林疏:“……” 第155章 良辰   林疏当即就警惕了一下。   但凌凤箫关上门后, 倒是没有别的动作, 只是去换了装, 变成萧韶状态,回到他身边。   林疏察觉,没有外人在的时候, 除非沉迷凌凤箫的美貌,此人还是喜欢用萧韶的形态活动。   林疏环视这间婚房。   重重屏风,绣着百鸟朝凤, 墙壁饰以明珠, 凤凰山庄富有四海,陈设的精美自不必说。   从窗户往外望, 见一湖似火的红莲,湖心红莲掩映间有一座小庭。   “现在不好看。”萧韶道:“到晚上, 屋子里很暖,点起灯烛, 躺进床上,便不想起来。”   他也望向窗外,继续道:“有时候夜中醒来, 下半夜的时候, 会看到月亮挂在亭角,仿佛伸手可摘,极漂亮。我那时候就会想,若这间房子的另一个主人来了,我一定要告诉他, 下半夜要记得看月亮。”   林疏被他拉到了床边,坐下。   萧韶从背后环着他,继续说:“后来又想,下半夜是要睡的,我必定又不舍得喊醒他,最终还是看不见月亮的,可我又很想让他看到。”   林疏试图知道他想表达什么,问:“所以?”   “所以我带你来这里住一晚,你想象一下,假装自己看到了,也算是圆了我多年的心愿。”   林疏:“……”   竟然很有道理。   他说:“我可以不睡。”   萧韶:“不行。”   林疏说:“我冥思到下半夜……”   萧韶打断:“不准。”   林疏辩解:“我在剑阁的时候习惯常年不睡——”   萧韶:“剑阁欺人太甚!”   林疏想了想,该如何反击,最终慢吞吞道:“你难道就每夜好好睡觉了么。”   萧韶消音了。   协商不成功,最终还是要睡觉。   林疏算是发现了。   一直以来,此人都有两个爱好。   一个是看他吃东西。   一个是看他睡觉。   在学宫的时候,林疏就对这种情况进行过归纳总结。   当这人进入河豚状态,把身边人都炸了一个遍,就会靠看他吃东西或睡觉来平静下来。   这时候,他的态度,就像春风一样和善。   林疏认为,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是,此人需要看一只仓鼠缓慢进食,安详睡觉来中和掉多余的暴躁,以此获得平静。   平静的萧韶亲了亲他的耳朵。   平静的萧韶捏了捏他的手指。   平静的萧韶玩了玩他的剑穗。   林疏改变定义,将其定义为多动的萧韶。   多动的萧韶把脸埋在他肩上,不动了。   林疏再次改变定义,定义为安静的萧韶。   安静的萧韶道:“小时候,不想待在外面,我就会到这里来,然后锁上门。”   原来锁门是习惯举动。   林疏感觉自己错怪了萧韶,有点愧疚。   “小时候,要练刀,要背很多功法,还有学兵法韬略……”萧韶把他抱得紧了一些,说起小时候的事情,“没有时间睡觉,慢慢习惯了,在自己房间的时候,就睡不着,要到这里来睡。”   林疏侧头看萧韶。   夕阳斜晖从窗子里透出来,莲池的水波闪着细碎的金光,而这金色的微光也细碎地缀在了萧韶的眼睫上,恰如他眼中温柔安静的神色。   林疏便听他慢慢讲。   讲小时候怎样读书,怎样练武,在莲池的旁的石头上磕碰过。   又讲凤凰庄主如何严厉而不言苟笑,山庄的女孩子们都怕她。买了太过娇艳的脂粉首饰,怕庄主看见责罚,统统拜托大小姐收着,到现在还是满满一柜。   又说其实过得不好,不开心。   身边都是女孩子,他想和男孩子一起玩,萧灵阳每次看到他,却又很怕。   女孩子们咋咋呼呼,他其实是很喜欢安静的,有时候有些吵了,他又想,自己那个乖乖巧巧安安静静的未婚妻,什么时候才会来呢。   说到这里,林疏就被他轻轻亲了亲。   说现在自己既有了安安静静的未婚妻,又有了可以一起玩的男孩子。   林疏先是想这人什么时候口中噙了蜜糖,说得这么款款温情的。   又想当年相互丧妻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最后想,我小时候,也想和别的男孩子一起玩。   但他不会玩,也不敢上前去靠近。   比如五六岁时他们的纸飞机与变形金刚,十五六岁时他们的篮球与电脑游戏。   而萧韶这个男孩子好像不需要玩什么游戏,和他相处的时候,或是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起,或是研究一下刀剑,这恰好是自己唯二的长项。   他就这样听萧韶说着没有遇到他之前那十几年的岁月,时光仿佛淌得很慢,可一抬头,窗外竟已星子漫天了。   萧韶点上了房中红烛。   灯红帐暖,一时间如梦似幻。   萧韶把他拉了下去,两人躺在床上。   然后这人拉了红色的软纱过来,覆在他脸上。   “仙君,”萧韶说:“你嫁我么。”   林疏不说话,只隔着一层红纱,看着他。   仿佛看着镜花水月之外的人。   萧韶继续问:“你嫁我么。”   又说,你不嫁,我怕来日死在战场上,到了黄泉路口,想求孟婆不要给我喝汤,却没有说得出口的理由。   林疏觉得眼前隔了一层雾。   漫漫的雾气里,他说,我早嫁了。   他回想三年前的自己。   想他一介孤魂野鬼,就算是南夏要亡,那也不大可能随随便便就去和什么人双修。   萧韶就缓缓掀了红纱,俯下身去和他说话。   说若没有拒北关那次,今天才是他想要的日子。   林疏说那昨晚呢。   萧韶说昨晚也没想。   但你那么乖,就那么不推不拒的被抱着,一时之间,忘了今夕何夕。   林疏提醒自己他是个没有了感情的剑修,花言巧语入耳,不过胡言乱语,鸦言鸦语罢了。   萧韶微微哑了声音说那仙君今晚还允不允了。   林疏就推了推他。   萧韶就笑。   说仙君连真气都没动,不是真心要推。   林疏终于被鸦言鸦语所击溃,偏了头不去看萧韶。   萧韶俯下身去亲他脖颈,另一只手压住他手臂。   林疏想萧韶喜欢玩的的也不是只有安安静静待着和研究刀剑两样。   他还喜欢玩林疏。   窗外是满天的星子。   林疏觉得自己可以看见下半夜的月亮了。 第156章 孽镜台   月亮是好看的, 一轮明亮的月亮。   但林疏有些失神了, 看东西的时候, 也因为眼里含着水雾而有些模糊,缓了许久,这才看清了。   便看见一轮上弦月, 挂在湖心小亭的檐角上。   亭上一轮月。   湖中一轮月。   红莲摇曳。   萧韶放缓了动作,问,仙君, 好看么。   林疏虚软地吐一口气, 伏在他肩头,只喘, 说不出话来。   萧韶再把他按下去。   终于结束的时候,萧韶从背后抱着他。   林疏看窗外的湖, 亭,与月。   室内燃着暖香, 白烟从香炉口丝丝缕缕散出来,缠绵悱恻地浮动着。   云白的烟色也像月色。   仿佛那浩渺无垠的天地,一下子小了。   仅剩这一方红烛高照的婚房, 一帘随风拂动的幔帐, 一湖永不凋谢的红莲,与一轮清辉无限的弦月。   萧韶有一下没一下地理着他的头发,顺毛一样。   顺完,再亲一下。   “宝宝。”他听见萧韶道。   林疏:“嗯?”   他发觉自己的声音软而哑,很虚弱。   萧韶继续道:“宝宝。”   林疏:“……嗯。”   双修的时候喊仙君, 不双修的时候喊宝宝,他发现了。   萧韶问:“你在剑阁过得怎么样?”   林疏道:“还好。”   萧韶问:“每天都不停修炼么?”   林疏答:“嗯。”   萧韶继续问:“有人对你不好么?”   林疏:“没有。”   萧韶将手臂拢紧了:“嗯。”   林疏问:“你呢。”   “我……也还好,”萧韶道:“盈盈是第二年出生的。”   林疏想着盈盈。   他知道萧韶这三年一定不好的。   皇帝不省人事,萧灵阳不管事,朝中的大臣又分作几派,吵成一团,家国天下,全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也还好有盈盈在。   那么可爱的小姑娘,任谁见了,都会开心的。   萧韶忽然道:“我不敢让盈盈穿白衣服。”   林疏:“嗯?”   萧韶轻轻道:“她长得像你。”   林疏歪了歪脑袋。   萧韶道:“若穿了,便更像,我就想起你了。”   林疏忽然想起他隐身在宫殿檐角后看宴会那一晚,宴席散去后,几个微胖中年华服男子问萧灵阳,殿下为何发这么大的脾气。   萧灵阳说,她看不得人穿白衣服,也看不得人弹琴,更看不得穿白衣服的人弹琴,你们记住了。   他便有些惘然了。   萧韶继续道:“小时候,我养过一只猫。”   话题转变得太快,林疏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只听萧韶道:“小黑猫,很小的一团。后来,它走丢了。”   “我找了很久,终究没有找到。那以后的很多天,我都在想,外面那么大,它那么小,什么都不会,该会吃多少苦头,能不能活下来,活得好不好。”   萧韶的手指轻轻抚过他脸颊,声音微微低哑:“后来,我的宝宝丢了,也去外面了。我想他那么好骗,那么不爱说话,被欺负了,也不会反抗,我就这么……看着他走了。”   林疏垂下眼。   萧韶的手指划过他的睫毛,微微有些痒,很好看的一只手。   “他在我身边的时候,吹了一点凉风,我都要怕他受凉,他却要在雪山上住下了。天地之大,或许毕生都不会见到他了。”萧韶的手滑到他腰间,把他抱紧:“我开始那一年,常梦见他,后来少了。”   说到这里,萧韶笑了笑:“过年的时候,宫里有年戏,太热闹,我便出去走了走,未想到坊间也搭了许多戏台,偶尔听见甚么‘自古来巫山曾入襄王梦,我何以欲梦卿时梦不成’,一时间没有忍住,想赐死整个戏班。”   林疏问:“最后赐死了么?”   萧韶道:“没有,唱得不错,赏了些金银。”   林疏想,他不在的时候,这人的脾气还是这么坏。   便听得萧韶压低了声音:“宝宝,以后不走了,我好难受。”   林疏道:“不走。”   萧韶便开始无理取闹:“可我若走了,不在人世了,你怎么办?”   林疏想了想,提出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案:“……我也死?”   萧韶道:“你不死。”   林疏:“那你也不死。”   萧韶:“那我们都不死。”   林疏:“嗯。”   达成一致。   只是这对话,林疏想了想,觉得有点像幼儿园小朋友。   他转身面对着萧韶,摸了摸他的侧脸,以示安抚。   萧韶道:“不准看我。”   林疏看着他,疑惑地歪了歪头:“?”   萧韶捏了捏他的耳朵,轻轻笑:“你不想睡觉了?”   行吧。   睡觉。   林疏闭上眼,被萧韶往怀里拢了拢。   他便靠在了萧韶胸膛上,听见这人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   一下,一下……   然后他几乎立刻失去了意识。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还在为自己这极端快的入睡速度而惊讶。   是萧韶折腾得过于过分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快要中午。   修仙之人的身体,恢复速度很快,一觉醒来已经没什么不妥了,只是骨头缝里散发出一些懒意,使他有点不大想起床。   萧韶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的,松松披了衣服,倚在床头看他。   ——然后就是艰难的起床过程,萧韶持阻止状态,但林疏必不可能让自己养成起不了床的习惯。   这一点都不剑阁。   终于起来的时候,萧韶说我去换衣服,等会带你去见母亲。   他便去屏风后易容易骨换装化妆了。   林疏没事做,从锦囊里又把那面镜子拿出来了。   他现在对这面镜子有些耿耿于怀,故而从果子手中要来了。   镜子里的场景没变。   还是那张床,那截烧到一半的红烛,那个被锐器插在心脏上的他。   而且,现在他确认,这个房间,确凿就是自己现在所处的婚房。   ——不,也不能说没有变。   第一次看到这个场景时,整个房间是模糊的,看不清细节,而现在,这些细节都一清二楚,俨然全是这间婚房的景象。   林疏觉得不行。   他进了青冥洞天。   师兄正无聊地在洞天内飘来飘去。   “师弟,好久不见!”师兄惊喜地飘过来,“你修为又精进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恭喜师弟!”、   ——师兄昔年便因为报喜而被青冥魔君拍死,但看来如今也没有改变贺喜的习惯。   但林疏此来不是要听师兄道喜的。   “师兄。”他拿出那面镜子:“这是何物,你认得么?”   镜子出自青冥洞天,那师兄或许认得。   “我自然认得!”师兄一脸晦气:“这晦气的狗东西!”   林疏:“此话怎讲?”   师兄道:“当年师尊与月华仙君大打一架,被那月华贼子废去全身经脉,就是因为此物!”   林疏:“怎么说?”   师兄便义愤填膺地说了起来。   说,此物名为“孽镜台”。   而这东西的来源非常不凡,是魔君在幻荡山上拿到的。   师兄一脸骄傲,说师尊有通天彻地之能,幻荡山一个神奇的,传说有大造化,大气运的甚么“生生造化台”被不知甚么人毁掉后,剩下一堆残渣,师尊觉得暴殄天物,便拿来炼器,最后炼成了这东西。   说到这里,师兄的情绪由骄傲而愤怒,说那月华贼子,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他原本就看师尊不顺眼,如今更是找到了好借口,攻讦师尊逆天行事,说自己要替天行道,就此开始和师尊打来打去。   师兄耸了耸肩,说后来他俩搞得你死我活,又哭又笑,还搞了甚么死而复生的戏码,也不大打架了,师兄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总之月华贼子从师尊手里抢来了孽镜台。但此人也算良心未泯,最后封印了镜子两面中的一面,又还给师尊了。   林疏听师兄扯了这么一堆有的没的,怎么也分析不出来重点,只得再问:“那此镜有何作用?”   师兄道:“师父说,世间万物,因果相生,孽镜台就记着世间万物的因果,它有两面,一面可以追溯往事之因,一面可以窥探来日之果,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宝物。”   林疏感觉心口有点疼。   他问:“准么?”   师兄道:“我不知,反正师尊说不准,月华贼子说准,我自己看着,觉得也算八九不离十。”   林疏离开青冥洞天,觉得自己的心脏真有点疼。   但他转念一想,镜子里的自己,虽然心口被捅了一下,但还没死,眼神也很温和,所以他应当是不会死的。   不死就好。   就算是萧韶插的刀——他爱插刀那就随意吧。   一切照常,美艳的大小姐也从屏风后走出来,该去见家长。   他们想推门的时候,忽然有什么东西一头扎在了门上。   然后那东西“咚”一声落地了。   凌凤箫打开门,见门槛前躺了一只蓝色的异鸟,鸟脚上有个竹筒。   鸟脚上的竹筒一般用来送信,这个也不例外。   他们从竹筒中取出一个塞得无比糟糕,充满折痕的宣纸,然后展开。   丹朱,玉素,见信如面。   林疏:???   丹朱,玉素,这是他们在北夏时候的化名。   他接着往下看,看见两个硕大无比的字。   救我。   然后是一行潦草的小字。   我快死了。   南夏亦活不成。   三日内,有良机。   找我,我欲杀大巫。   翻到背面,是一个极端丑陋,显然是匆匆涂成的地图,标注了几个地点。   按照林疏对北夏的了解,这些地点都在北夏王城的心脏位置。   凌凤箫沉默了。   林疏也沉默了。   他们再次把信纸翻到正面。   落款,萧瑄。   北夏的那个太子?   当初他们易容成两个美人,能潜入北夏,多亏这位买下他们,来伺候美人恩。   可萧瑄怎么能找到他们的所在?   会不会是大巫钓鱼?   信,还是不信? 第157章 庄主   假如这是真的。   那萧瑄想杀大巫, 并且已经有了些许的眉目。   萧瑄身为北夏的皇子乃至太子, 怎么会想杀大巫呢?   大巫统御巫师, 与南夏为敌,是北夏皇室的一大助力,北夏若想要一统天下, 绝不能离开大巫的帮助。   虽然……这两者可能有一点点不对付,毕竟一山不容二虎,一国不能二主。   若是这样的话, 萧瑄想要杀大巫, 那也情有可原。   但萧瑄为什么要找上他们,又为什么能找到他们呢?   凌凤箫从地上捡起了那只蓝绿色的异鸟, 这鸟长了一个长且扁的鸟嘴,但看头部, 像极了一只大鸭子。   被凌凤箫这么一提,它从昏迷中醒来, 大叫:“嘎——”   林疏:“……”   他想起来了。   凌凤箫也想起来了,说:“寻香。”   他们在学宫上课的时候,学过《灵兽辨识》这一门, 上课的内容就是八荒海内种种神异的飞禽走兽。   这“寻香”就是其中一种, 《大荒异志》上有记载,说其色多变,其喙如鸭,其声如鹅,能寻千里之香踪。   凌凤箫道:“我身上熏香, 因身份不同,换过数次,但为使凤凰蝶能找到,有几味香料一直未变。”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萧瑄能找到他们了,当年,他们在北夏,和这位皇子殿下共处过很长一段时间,他若是有心,完全能够采集一点凌凤箫身上的香气,继而在未来可以用这只“寻香”来找到他们。   而天照会上,越若鹤遇险,他和凌凤箫出手相助,两个人都展现出了渡劫的实力,萧瑄便由此知道丹朱和玉素两人和北夏不对付,并且实力极其高强,若是此时真如信上所说“我快死了”,并且孤立无援,情急之下孤注一掷向他们求救,确实是可能的。   这是可能的。   而且,若真如此,可能就是解决大巫的天赐良机!   而萧瑄此人……   此人固然没有凌凤箫那样靠谱,但也没有萧灵阳那样不成才,是个有谋略的人。   但也有点风险——若是有人布下的陷阱呢?   林疏看了看凌凤箫。   就见凌凤箫道:“不太可能是大巫。大巫此人……有幻身可来往于天地之间,若想杀我们,当面杀便是。”   林疏点了点头。   幻身,是大巫最让人忌惮的地方。   他总共见过大巫两次,估计此人至少也是渡劫巅峰的修为。而且……呈现出渡劫巅峰修为的,不是他的真身,而是幻身。传说大巫得上古大魔的传承,可以化身千万——也就是说,杀了幻身,真身不会有大的损伤。而他们从始至终……都没有见识过大巫的真身,与大巫真正的实力。   他问:“去么?”   凌凤箫道:“先去拒北城,而后去北夏王都。”   林疏点了点头。   他们本就是要去拒北城戍边的,恰好顺路。   凌凤箫领的这五千人的队伍都是精锐的轻骑兵,行军速度异常之快,若是加快速度,昼夜行军,不到两天,即可抵达拒北城,然后他们再从拒北城出发,用法术直奔北夏王城,用不了多长时间。   而且……当初他们在北夏的时候,萧瑄给丹朱玉素二人办好了全套的身份证明,二人可以在北夏畅行无阻。   敲定计划之后,仍是要去见家长。   路过殿外的莲池的时候,林疏特意往水里又看了一下,确认自己的外表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一路上,他被许多凤凰山庄的女孩子们注视。   有欣赏仰慕的目光,有打量的目光,还有敌视的目光,大抵是觉得他这个外面来的男人拐走了自家的大小姐。   林疏觉得不行。   昨晚被鸦言鸦语欺骗,然后被翻来覆去折腾的人是他,今天面对谴责目光的也是他。   承受“见丈母娘”这一沉重心理压力的人也是他。   凌凤箫轻轻咳了一声,牵住了他的手。   两人一起步入凤凰庄主所在的大殿。   前些日子那场死战里,形势危急,林疏和凤凰庄主并没有什么接触,此时才算近距离见到了庄主的真容。   凤凰山庄的血脉,长相自然是无可挑剔的,即使已经年过四十,仍不显任何老态,而只添威势。   凤凰庄主,就是这样一个威势沉重的女人。   据萧韶所说,庄主为人也非常严苛。   凌凤箫规规矩矩地上前一拜:“母亲。”   林疏也按照他们之前商定好,还演练了一遍的流程,对庄主一礼:“庄主。”   庄主身后的几个女孩子窃窃私语,隐约听见甚么“姑爷”之类的字眼。   庄主屏退了她们,女孩子们下去了。   林疏看着庄主,看见庄主眼中的神色。   庄主在看他,这毫无疑问——而且是那种非常、非常仔细的看,并且若有所思,和皇后初次见他时的神情如出一辙。   这种感觉,林疏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若非要形容,那就是,庄主仿佛见过他,而此时正在回忆。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女装or双女装play(收声! 第158章 故地重游   凤凰庄主缓步走了下来, 看着林疏。   林疏本该集中注意力, 和丈母娘对视, 但他的思绪有点不受控制,飘到了另外的方面。   皇后已经知道他的真实性别了,凤凰庄主知道不知道?   假如知道他是男孩子, 会不会也像山庄的其它女孩子一样,觉得是他欺负了凌凤箫?   假如不知道……   但林疏看凤凰庄主的神色,既没有从中找出对儿媳妇的疼爱, 也没有找到对黑乌鸦的谴责。   凤凰庄主还在回忆, 还在深思。   最终还是凌凤箫打破沉默:“母亲?”   凤凰庄主终是回到正题,道:“林仙君。”   又淡淡笑了笑:“箫儿与我的书信往来中, 常提起你。那日锦官城匆匆一见,未与你正式相见, 原是我的过错。”   林疏思考。   思考怎样进行面子交谈。   凌凤箫轻咳了一声解围:“一家人,不必客套。”   凤凰庄主便询问他们此行欲往何处去, 然后一并嘱咐许多,最后对林疏道:“箫儿性子不好,这些年有劳仙君照顾。”   凌凤箫立刻附和:“这些年我心境平稳, 全是疏儿的功劳。”   凤凰庄主含笑点头。   疏儿。   林疏:“……”   点罢头, 又道:“你心境平稳,自然是好事,但平日还须多加注意。尤其是你现在所用之刀,虽是不世神兵,却也是千百年的邪物, 万勿被其所控。”   凌凤箫应了一声是,说母亲尽管放心。   他现在用的是无愧刀。   此刀在武器谱中,大名鼎鼎。   早在五年前,在幻境的演武场之中,萧韶拿出无愧刀的时候,就引起了围观弟子们的惊叹:“妖刀无愧!”   世间的刀剑,都有其各自的脾性,愈是鼎鼎大名的神兵,其脾性就越加凛冽,此时,若是主人压不住自己的兵器,就会反过来被兵器所控。   比如林疏所用的折竹剑。   多年来,学宫中的弟子都没有人能用它,因为这剑的寒气过于深重,压不住它的人,一旦用了,便受其影响,走火入魔,无愧也是这样。   千年前,天下大乱,中州大地,血流成河。无数枭雄割地而称雄,战乱百年不止。   其中有一帝,闻说天下第一名匠欧冶子锻打的兵器,携带无穷的气运,便要求欧冶子为他锻造一柄王道之剑,助他一统天下。   欧冶子说这位帝王并无能一统天下的心胸气度,拒绝为他锻剑。   帝王大怒,杀欧冶子全家,逼迫他锻造。   欧冶子无法,答应了他。   说这把王道之剑,要采集九种异铁,三种天外陨石,用极南之地的狱炎烈火锻造,还要用天下十四州中人战乱中所流鲜血淬炼,再在万人坑中埋藏十年,方能夺天地之造化,对世间万物有生杀予夺的大权。   帝大喜,允之,连年征战以采鲜血,连屠十城以造万人坑。五年后,集齐材料。   欧冶子开始锻造,三年,兵器成,埋入万人坑,再十年,欧冶子取出兵器,献予帝王。   帝视之,却是一把刀,大怒,赐死欧冶子,与家人同葬,欧冶子大笑而死。   虽不是剑,帝王将信将疑,却还是将它佩在身侧。   第二日,七窍流血,暴毙而死。   再后来,凡有接触此刀者,下场皆极其惨烈,后世有修为的修仙人,持有此刀,也逐渐走火入魔,爆体而亡。   无愧刀便成了闻名于世的“妖刀”,身具无穷的煞气血气,寻常人不能驾驭。   林疏想别人不行,凌凤箫还是可以的。   这人冷静果决,不会轻易被外物迷惑神智,为人又光明正大,没有一点妖邪之念,他压不住妖刀,世间便没人能压住妖刀了。   叮嘱完,凌凤箫说时候不早,母亲,我与疏儿先走了。   凤凰庄主道,稍等,你先出去,我与疏儿说几句话。   凌凤箫犹疑地顿了顿。   庄主便说,我又不会吃了他。   凌凤箫道:“母亲,疏儿不善说话,您……”   庄主说你且放心。   凌凤箫这才出去了。   殿里只剩下林疏和凤凰庄主。   林疏就看见凤凰庄主又露出那种似乎在回忆的神色,对他道:“箫儿说,你忘记了十五岁前之事。”   林疏道:“是。”   凤凰庄主道:“那你自然也不记得自己师父的模样。”   林疏:“嗯。”   凤凰庄主轻轻叹了口气,却是另起一个话题:“那你身上,可有什么关乎气运、造化……或是其它效用神奇的上古宝物?   林疏摇了摇头。   “也罢。”凤凰庄主道。   林疏问:“为何这样问?”   “若我所猜不错,终有一日,你将知晓。”庄主如是道:“只是不知那时又是怎样一番磋磨了。”   她语焉不详,又是一副不愿意细说的样子,林疏就没再纠缠,只“嗯”了一声。   他问起了凌凤箫身上的凤凰血。   凤凰庄主的说法,和皇后大同小异,都是要凌凤箫去做人皇。   林疏问:“若他不想呢?”   凤凰庄主只一笑,道:“箫儿从小所学……百家兵法,治世识人之策,三韬五略,全是人皇根基,到那时,其岂会有不想做的道理。”   林疏没有说话。   便告辞,走出大殿。   凌凤箫问他庄主说了什么。   林疏说,嘱咐我好好照顾你。   凌凤箫就笑,说,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是一动不动等我照顾罢。   当下便向北行去,与军队会合。   进了马车里面,正和清卢一起玩耍的盈盈一见到林疏,就伸手要抱。   林疏就把女儿抱了起来。   盈盈倚在他胸口,还是那么小小软软,安安静静的一只。   果子也往这边坐了坐。   果子和盈盈,都是靠着他们两人的气息结出来的,因此有一种天性,那就是喜欢待在他们两个身边,这一点在盈盈身上体现得最多。   至于果子,仍然在灵素身边献殷勤,喊了无数个“姐姐”。   但灵素是什么人。   那是雪山绝顶上长大的仙子,比雪莲花还要高洁,心如止水,冰清玉洁,任他姐姐妹妹美人仙女喊来喊去,不为所动。   清卢说:“师尊,这位无缺妹妹的嘴好甜。”   凌凤箫道:“他生性如此,至少有三十位姐姐,五十位妹妹。”   清卢:“……”   林疏自诩为一只雪白的乌鸦,却没想到,世上最黑的两只乌鸦,就在他的身边。   那他也可以说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了。   献了一番殷勤未果,果子兴致缺缺地去了马车一角闭目养神。   他正在结第三个果子。   ——并不是要再弄出一个弟弟或者妹妹来,而是当年折竹没有成功化形,让他耿耿于怀,感觉自己很没有面子。   他就打算不停地结果子,不停地用到折竹上,不信没有足够的灵力能让折竹化出形来。   虽然,林疏觉得,有果子和盈盈两个,已经够了。   凌凤箫更是有了盈盈就已经够了。   但果子振振有词。   说,折竹已经被我点化了,如果我现在不加快速度,让他快点出生,那他缓慢地吸收天地灵气,就得等到上千年后,才能混混沌沌地化成人形,那时,我们都该死的死,该飞升的飞升了,他没有人养,也没有人教,独自一个人,岂不是会很孤单?   凌凤箫认为他说的有理,也就允了。   一天半的路途过后,一行人抵达拒北关。   这座雄关仍是那样威严牢固,仿佛永远固若金汤,永远不会被敌人攻破——但林疏永远记得大巫那一弹指杀数百人的诡奇法术。   萧瑄定然对大巫有所了解,若是这人能站在他们这边,或许有所帮助。   凌凤箫为拒北关重新布防、制了巡逻的路线,将其扩大数十里,此后便要动身往萧瑄所给的地点去了。   边城小客栈里。   林疏面无表情地对着镜子,改造自己的脸。   萧瑄约的人是丹朱玉素,不是萧韶林疏,所以,还是要象征性地女装一下。   一身绯衣的丹朱姑娘从背后抱住了他,妩媚妖冶,倾国倾城。   丹朱姑娘在他耳朵旁吹了一口气。   呈现在镜子里,就是一个美人正在调戏另一个美人,纤纤玉指搭在另一人的腰上,气氛非常旖旎。   林疏处理完五官,就要化妆,但他不大会化,最终还是凌凤箫接过眉笔,细细勾勒眉角。   勾完,他把眉黛一放,林疏就被拉到了床上。   丹朱姑娘很漂亮,动作很温柔,殷红的嘴唇很软,香气也很好闻。   他被亲得喘不过气来,终于暂停,侧了侧头,看见镜子里的景象。   看了三秒,他默默把头转回去。   ……实在是不大像话。   丹朱姑娘就笑。   泼天的艳色扑面而来,林疏有点招架不住,只得把目光移向既不是镜子,又不是凌凤箫的那一边,墙。   丹朱姑娘一边按着他的腰,一边软声道:“仙女姐姐,我想亲一亲你的芳泽。”   林疏悚然而惊。   这个萧韶,如今是愈发的变态了。   他说:“你自己就有很多芳泽,不需要我的。”   丹朱姑娘伏在他肩头笑,笑得很青楼女子:“仙女姐姐的芳泽才是真的芳泽。”   但是,形势毕竟很紧急,这个青楼最终没有开下去,林疏只被揉捏了几下,两人就继续往北去了。   但林疏心中有些慌张,他觉得总有一天,某个女装的人,会想对女装的他做点什么。   一路往北,很快便到王城脚下,昔日,他们一个是元婴修为,一个没有修为,无法混进守卫森严的北夏王都,但今日两人都是渡劫,很轻易便越过了守城结界,混进了哈奢城。   城内景象,却让人大吃一惊。   故地重游,本该一切如旧,但现在却是大相径庭。   ——街上没有人,或者说,没有凡人。   街市、店铺,全都关着门,道路上,偶尔有黑袍的巫师牵着活尸走过。   整座城安静的可怕,没有一点声音。   萧瑄给的地点,是北夏的皇宫,一处大殿。   殿里,传来丝竹之声。   林疏和凌凤箫对视一眼,觉得有点蹊跷。   萧瑄不是说他快死了么?   他们推开殿门,看见萧瑄正在醉眼朦胧地看美人歌舞。   凌凤箫面无表情,拉着林疏走上前。林疏旁观,觉得这人一进殿中,那些唱歌跳舞的美人仿佛是小野花开在了牡丹花下,一个个全都失了颜色。   凌凤箫踹了踹萧瑄躺着的琉璃榻:“你怎么回事?”   萧瑄看了看他们两个牵着的手:“三年不见,两位美人还是一样的要好。”   凌凤箫说:“那是自然。”   萧瑄道:“我不大好。”   凌凤箫道:“看出来了。”   只见原本俊秀风流,一表人才的萧瑄,五官虽还俊秀着,眼里却布满血丝,眼下一片青黑,似乎很久没有睡过好觉。   萧瑄挥退殿中美人。   “你们是南夏的人?”萧瑄道。   凌凤箫:“嗯。”   萧瑄轻轻吐了一口气,说:“我觉得大巫疯了。”   凌凤箫:“怎么说?”   萧瑄摇了摇头:“此事太过血腥,我不忍对两位美人说。但我想,南夏是北夏的敌人,对于大巫,自然欲除之而后快,你我合作,先杀死大巫,再互下战书,以胜负来论定谁主天下,未尝不可。”   林疏:“?”   南夏北夏的两个太子,一个不问朝政,游手好闲,只关心他姐,一个看起来一切正常,实际上则想把自己这边的最强战力大巫弄死,莫非是脑子都有问题?   凌凤箫提出了和他一样的疑问:“何出此言?”   萧瑄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大巫实力高强,能助我朝一统天下。”   凌凤箫点头。   萧瑄按了按眉心:“但他……但……”   凌凤箫说:“嗯?”   萧瑄道:“对你我来说,天下城池,皆归一朝所有,算是一统天下。”   凌凤箫:“嗯。”   萧瑄继续道:“但……对大巫来说,天下人都变成活尸,那也算是他一统天下。” 第159章 圣人不死   话音一落, 房间中就陷入了沉默。   萧瑄耸了耸肩:“大巫此人, 行事不能以常理揣度……他也并不受王朝辖制。”   凌凤箫微微蹙眉:“前些日子, 尸人军队进攻锦官城。”   “嗯哼,”萧瑄“唰”一下展开一面扇子,一边摇, 一边回答凌凤箫的话:“滇地,地势高,日头极盛, 故而滇人体质特殊, 比常人阳气稍重一些……”   凌凤箫沉吟一下:“故而大巫将血毒散布于滇地,是为了……得知血毒的传染能力?”   “正是。”萧瑄咧嘴笑了笑:“若是在滇地, 血毒都能够传播顺利,那换成其它地方, 自然不在话下。大巫想没想攻打锦官城,我不知道。不过既然滇地满城活尸……前往散播病毒的巫师必定按捺不住去攻打一番南夏。”   这人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然后又看看凌凤箫和林疏,将心理压力转移给了其它人,就轻松了许多, 很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 懒洋洋道:“我实在是想不通,他为何要这样做。诚然,天下人全变成活尸,他就成了天下的共主,可那样也太没有意思。这世上若是没有美人, 那还成何体统。”   凌凤箫没管这人的胡言乱语,问他:“你可知大巫的生平。”   萧瑄便讲了。   “那时候我也还小,前任大巫和父皇关系还好,时常一起议事,巫师们也听命于我朝……那天父皇正在考校我读书,有人通传,说尊主来了。我一转头,就看见前任的大巫,牵了一个青衣的少年过来——就是咱们现在的大巫。”萧瑄微闭上眼:“……那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   他说罢,道:“我第一眼,差一点被他吓到。”   萧瑄笑了笑,说:“很邪性。”   凌凤箫:“怎么说。”   萧瑄道:“第一眼,我就觉得邪性。他的眼睛,像血那样红,他看你的时候,你会觉得,他不像个人,像个……”   他疲惫地吐了一口气:“我也说不上来。”   他顿了顿,继续讲。   说前任的大巫告诉他父皇,这是他的亲传徒弟。   他父皇就让他和那邪性的家伙认识一下。   他知道这是父皇有事要和大巫商量,便拉了拉那家伙的手,说,哥哥,我们去后殿玩。   那人就任他拉着,去了。   到了后殿的莲花池旁边,萧瑄问他名字,他不说,问他年龄,也不答。   萧瑄说到这里的时候,打了个寒噤,说:“我那时候,只当他不爱说话,就自己喂锦鲤,他只坐在一旁……我就招呼他,说哥哥过来一起喂鱼。只记得那时候,他一走过来,满池的锦鲤,全都逃命一样散了。我被吓了一跳,就看他。他就看着我,笑了笑,回头走远了。再后来,过三天,我又到父皇殿里,听见宫女说,好端端的,一池锦鲤,怎的全死了。”   他脸色有点白:“从那时候,我就知道,这人,绝非善类。我便各方打听他的来历,像我老师,向父皇,乃至向当年的大巫……却谁都说不出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大巫也只说,偶遇一有缘之人。后来,前任的大巫死了,他便接过位子,成了新的大巫。他境界高,能服众——不服的也被杀了,总之不出一年,那些巫师,全成了他忠心耿耿的手下,也渐渐与王朝离心了。”   凌凤箫道:“还有么?”   萧瑄点了点头:“还有一事,我觉得颇为重要。”   按照林疏的观察,萧瑄确实比萧灵阳能拎得清轻重。   便听萧瑄道:“我及冠那天,按照规矩,太子要由大巫加冠……我便由他加冠,加完冠,要说些赞美之词,他没说,却问了我一些话。”   说是大巫问他,殿下,来日登基为帝,你待如何。   萧瑄说了些面子话,我来日勤勉云云。   说完,又有些战战兢兢,觉得自己说得不好,需得结合一下实事。   便补充了一下,大意是收复南夏,一统河山,使天下百姓从此免于战乱饥馑,安居乐业。   说完,自觉说得不错,引颈待夸奖。   但大巫淡淡说了一句话。   一句让他当时就毛骨悚然,后来更是愈思愈恐的话。   大巫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萧瑄说完这句话,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如同一条死鱼一样,说:“那时候我就知道,这个人,绝对有问题。自那以后,便派人对其暗中监视,监视到如今……他果然,果然打的就是让天下人都变成活尸的念头。前些日子,巫师们大批制造活尸,城中人心惶惶,甚至没人敢出门,我怕他彻底丧心病狂,不得已,向你们两人传了信,若你们不回,我恐怕就要将信递到南夏皇宫了——不过想来你们两个与那里也关系匪浅。”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凌凤箫轻轻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萧瑄用袖子掩住了自己的脸,没有说话,更像一条死鱼了。   这句话林疏倒是知道,是《南华经》中的一句,学宫要学的。   圣人乃是制定礼法的先王,贤者。   而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大盗则指“窃国”之人。   这句话的本意很是直白易懂,若是没有圣人制定国家法度,三纲五常,那也就没有国家,没有国家,也就没有争斗。   但大巫的意思,肯定不止于这个本意。   凌凤箫道:“世间有圣人,故而有大盗。人心有贪欲,故而数千年来战乱不止。战乱中,百姓皆苦。即便太平盛世,世间亦无桃源……”   林疏看他,见他微微笑了笑,语气飘渺诡异:“若天下无人,或人皆化为无知无觉之活尸,确实天下清静。”   萧瑄惊恐道:“你也????”   凌凤箫恢复了正常表情:“没有,我与大巫有血海深仇。”   萧瑄大出一口气。   凌凤箫道:“你在信中说,有法对付大巫。”   萧瑄点头。   凌凤箫道:“说。”   萧瑄这人也有点变态——反正他们萧家整体都有点不正常,林疏就静静看着被美人支配的萧瑄痛并快乐地把事情一股脑交代出来。   “大巫身体不好。”萧瑄首先这样说。   林疏觉得不错。   大巫那次约他在大龙庭相见,没披斗篷,只穿一身青衣,看身形居然有些单薄。而且还没开口,先咳嗽了几声。   萧瑄继续道:“我便查了他的药,到如今,已经十年。”   林疏肃然起敬。   光这一点,萧瑄就不知比萧灵阳高到哪里去了。   失敬,失敬。   下一刻,萧瑄说出了惊人之语:“我怀疑他不是人。”   作者有话要说: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庄子·胠箧》 第160章 何罪之有   不是人?   那这确实是一个意外的消息。   萧瑄“哼”了一声:“我就说, 一个好端端的活人, 怎会像他一样古怪?”   凌凤箫问:“为何不是人?”   “他用的那些药, 很古怪,不是普通伤病之药,察觉不对之后, 我便多方查阅典籍,三年前,更是向见多识广的黑市商人询问了其中的几味药, 结果发现, 那些药,全都是稳固神魂, 加固形体之用。人生天地间,三魂七魄与肉身乃是一体, 何须加固?”   凌凤箫道:“你说得也有些道理。”   萧瑄得到了认可,说得更加起劲:“发现了此事之后, 我又多方证实,甚至遣人捉来了一只道行很浅的兔子精,那兔子精的术法学的稀松平常, 每月只有月圆之时, 才能化成人形——化完形长得也很难看。我照着大巫的药方,给兔子精灌了一碗下去,结果,这兔子精竟维持了三月有余的人形,对我感激涕零——可见那药的药性之烈。”   凌凤箫:“然而天地间有规矩, 精怪化人,法力比人要略低一筹。”   而大巫的修为么……可能比平均水准略高九筹吧。   萧瑄点头:“所以,这人肯定不是寻常的精怪,而很有可能是非常厉害的魔物。”   凌凤箫姑且同意了他的观点,点了点头:“知道他非人后,你待如何?”   萧瑄说:“我自然不会束手待毙。”   凌凤箫:“嗯。”   林疏觉得凌凤箫还是很欣慰的。   萧灵阳游手好闲,凌凤箫没有一个聪敏上进的弟弟,时常为此烦忧,而这位萧瑄殿下,远房表弟,可以说是填补了这个空缺。   萧瑄道:“大巫来历成谜,又修为高深,我和他斗,无异于以卵击石,然而我想,任他如何可怖,总会有一二弱点,我必揪出。”   凌凤箫:“你揪出了?”   萧瑄骄傲挺胸:“我自然揪出了。”   凌凤箫:“嗯?”   萧瑄:“每月十五前三天,后三天,他所居之处,防守便无比严密,而他本人也在府邸中不出一步。每当这七天过去,他才会重新出来走动,而此时,他的气息,就会比往日虚弱许多。我观察多年,终于确定,每月十五,必然是他最虚弱之时,若此时下手,胜算便大大提高。”   林疏看见凌凤箫蹙了蹙眉头,眼中有思索之色。   他便也想了想。   说来也是,拒北关、大龙庭,他每次见到大巫,都不是在十五前后,而多是在月末、月初。   天照会的时候,他和凌凤箫两人与北夏的巫师打成一团,城中的动静无比之大,大巫的左右两个护法都被废了,也没见他出面——现在一想,那年的天照会,正是在十五的前后。   所以说,月圆的时候,大巫会出现一些状况。   那么这个大巫,不仅是个狠人,还是个狼人。   “眼下,十五将近,”凌凤箫看着萧瑄:“故你邀我二人前来,乃是想要借我们之手,除掉大巫。”   萧瑄道:“我没有其它信得过的人了,看谁都像大巫的耳目,只能求助南夏。”   “而用南夏之人,即使出事,你也可以置身事外。”凌凤箫淡淡道。   萧瑄咧嘴一笑:“在下会倾尽全力相助。”   “免了。”   凌凤箫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卸了萧瑄的下颌,塞进一枚紫黑色的药丸!   然后把卸掉的骨头合回去。   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修为的萧瑄,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吞了一枚什么东西。   按照正常的逻辑,这是一枚剧毒无比的丹药,而且只有凌凤箫身上有解药,若是凌凤箫在对付大巫的过程中死了,萧瑄也活不成。   林疏默默围观这一幕。   这个表弟,还是过于天真了一些。   凌凤箫的为人,绝不或让自己陷入被动,萧瑄想要友好合作还有点可能,但如果打的是把他们当枪使,而自己毫发无损的主意的话,是绝对不会行通的。   萧瑄绝望地咳了几下,发现咳之不出,也只能接受安排。   他们当即便开始商议相关的事宜。   今日是十四,明日是十五,明晚这个时候,夜探大巫居处。   时间不等人,过了这个月,就只能等下个月,而中间一个月的时间,说不定大巫就把血毒散出去了。   见面结束,萧瑄给他们安排了住所,还是原来那个房间。   萧瑄说:“两位美人那么要好,想必三年过去,仍是住一个房间的,故而我没有安排别的——不知妥不妥善。”   凌凤箫:“妥善。”   萧瑄便眯着眼睛笑了笑,转身走了。   月将圆。   没来由的,林疏想起那句大巫给他的信,信背后那句诗。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以他浅薄的知识,能判断出这诗句的意思暧昧不清,求生欲发作,他没有告诉凌凤箫。   两人拆了拆招,讨论了一下大巫那诡奇的武功路数,猜测了一下大巫的来历,不知不觉便深夜了。   好巧不巧,这间寝殿,床的对面也是一面硕大的落地铜镜。   林疏就看着丹朱姑娘对玉素姑娘这样那样一番,再那样这样一番,最后又对着床蹙了蹙眉。   这人嫌弃不熟悉的床。   林疏被动抱着丹朱姑娘的纤腰,既觉得逃过一劫,又觉得自己早晚难逃一死。   一晃,便到了第二天的晚上。   大巫所住的地方,乃是一座高塔。   这高塔原是羯族人为祭“班纳毗卢神”所设,后来逐渐成为历代大巫起居之地。   该神是个恶神,羯族传说中说,上古,人们皆会受到毗卢神的拷问,但凡有一点恶行,都会被毗卢神生吃。   而毗卢神行走世间,发现竟无一人全善,饱食而死,化为阴灵。人死之后,皆受其审判,根据恶行的轻重,有不同的刑罚,刑罚无一例外都很可怖——若被毗卢神吃掉眼睛,下辈子便是目盲之人,被吃掉舌头,便是哑巴,若被吃掉全身,下辈子便是草木猪狗。   为了使毗卢神早日吃饱,羯族人每年都要以三百人活祭。   林疏望向塔顶。   塔身漆黑,塔顶有一盏飘摇的灯光。   他又望向凌凤箫。   凌凤箫在擦刀。   暗色的刀身,煞气环绕。   他开口问:“你同意大巫的想法么?”   凌凤箫说话,什么时候是真的,什么时候是开玩笑,他自觉还能分得清楚。   讨论大巫的想法时,这人说:“若天下无人,或人皆化为无知无觉之活尸,确实天下清静。”   这句话把萧瑄吓了一跳。   而在林疏看来,凌凤箫说这句话的神色,并不似作伪。   恰此时凌凤箫擦好了刀。   收刀归鞘,煞气隐去。   “嗯哼。”他点了点头。   林疏用一句没什么含义的语气词应了一声。   他转回头,接着看塔,想怎样上去才能万无一失。   就听见凌凤箫声音清寒,语气仿佛叹息,在他身后淡淡道:“不过,世人又何罪之有。” 第161章 问心   他说, 世人又何罪之有。   林疏想, 这可能就是凌凤箫和大巫的区别?   正想着, 这人抱住他,把下巴搁在他肩上,问:“我若是同意大巫呢?你还要不要我了?”   林疏想了想。   我和你妈掉进河里, 你救谁?   原来,即使没有女朋友,而换成男朋友, 他也没能逃过这个终极问题。   凌凤箫:“嗯?”   林疏说:“要吧。”   “嗯……”凌凤箫道:“我做什么你都要?”   林疏:“……嗯。”   凌凤箫就亲亲他。   林疏面无表情地接受了这个亲亲。   凌凤箫问道:“因为我长得好看么?”   继而自我否定:“你修了无情道, 恐怕分不清美丑。”   林疏认真思考:“你还是美的。”   凌凤箫:“你道心不坚定。”   林疏反驳:“颇为坚定。”   凌凤箫:“那你的五感也没有迟钝?”   林疏:“略有平淡。”   他自觉现在眼中的世界比往日平淡许多,色彩不再强烈, 声音逐渐飘渺混沌,触觉、痛觉都有些消退了。   凌凤箫睁大了眼睛。   林疏:“?”   凌凤箫说:“那……那……”   此人说话, 甚少吞吞吐吐,眼下实在有些反常。   林疏:“嗯?”   凌凤箫说:“那你前两天, 晚上……还被我弄哭了。”   林疏:“……”   凌凤箫继续说:“假如没有无情道,你岂不是要从头哭到尾。”   林疏眼前一黑。   我必坚持无情道。   凌凤箫咳了一声。   话题回到正常的轨道。   “防御法阵很严密,要从一楼进去, 从里面到顶楼。”凌凤箫的手指在萧瑄提供的图纸上划来划去, 确定路线,然后道:“若不惊动大巫就能看到他,自然很好,若惊动,我们立即进青冥洞天, 亦不会有伤亡。”   林疏“嗯”了一声以示同意。   和凌凤箫一起做事的时候,别人可以完全放弃脑子,任凭他事无巨细安排好。   凌凤箫取笔在图纸上勾勾画画。   林疏就看着他确定了八条上塔方案,七条下塔方案,以及三套应急逃脱预案。   一切记妥,开始进塔。   塔底下的防守并不是很严密——对于渡劫期的人来说。   他们两人靠着小有所成的身法,顺利避开所有监视,飘进了一层的窗子里。   第一层是空旷且高大的。   巨大的毗卢神像,立在这层空间的中央,微微前倾。   这尊神像有百只眼睛,千条手臂,长在身体各处,无法形容的诡奇纹路遍布雕像全身。   最大的一只眼睛长在毗卢神的正面,大概在脖根到肚脐的位置。   虽此前见过了图纸,身临其境时,还是能感到那种疯狂、诡谲、难以形容和充满压力的窒息感。   他们昨天曾谈论过毗卢神。   谈论的结果是,毗卢神之于羯族人,就像天道之于修仙人。   毗卢神有百只眼睛,千只手臂,用以察觉人行之恶,裁决有罪之人,而天道,在仙道的理论里,也知晓世间一切,对罪大恶极之人降下天雷刑罚。   然后凌凤箫若有所思举例,说滇国信奉“苗神”,西疆也有所信奉的“萨诃神”,乃至于其他种种异族、种种修行流派,乃至最出世的佛道,都有类似于毗卢神、天道、苗神、萨诃神这样至高无上的神明。   仿佛天地间真有一套不可触碰的铁律,有一个无所不能的执律之神。   萧瑄抚掌赞叹,听卿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林疏则不敢吱声。   实话说,他虽然修仙,但其实是个无神论者,甚至还经常在唯物主义与现代物理的边缘试探。   不过,话说回来,无论是否真有这样的存在,看着这尊毗卢神像毫无灰尘,显然得到妥善养护的表面,就能推测出,大巫可能真的自诩为毗卢神、天道之类的神明,看不惯污浊的世间,想要彻底净化一番。   他们绕过神像,来到背面,从左侧木梯上塔。   二层空无一人,只有一些奇异雕塑,和毗卢神同出一脉,不成人形。   三层空无一人,只有一些奇异壁画,画上的东西也和毗卢神同出一脉,一些黑色的形体,以癫狂的形态在深褐色的墙壁上疯狂乱舞,看久了,甚至觉得它们会动。   四层依然空无一人,却没有雕塑,也没有壁画,空空荡荡,唯独最南边的墙壁上,挂了一幅美人图,美人没有脸,没有形体,乃至没有性别,只是陈旧的画纸上,一团模糊的红影,但林疏觉得,应该挺美。   这些楼层全部寂静得可怕,没有一个人走动,林疏怀疑其中是否有诈的时候,他在五层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冰棺。   冰棺里有水。   不会结冰的水,唯有南海之底,归墟之中的无尽之水。   水里有一只巨大的,外壳雪白的大蛤蜊,贝壳之大,需数十人环抱。这蛤闭着壳子,正在睡觉,只有浅淡的白雾从缝隙中逸散出来,发出某种甜美迷乱的气息。   显然这白雾不是寒气,而是致幻的蜃气。所以,这不是一只大蛤,而是一只蜃,海市蜃楼的蜃。   南海中,年年有船只翻覆,大多数都是船上之人被蜃气迷住了心神,死在了驶往海市蜃楼的路上。   眼下,它在睡觉,但是当这东西醒来,蜃气弥漫至满层,踏入此处之人,就会完完全全陷入幻境。   但是这样小缕小缕的蜃气弥漫,也会对神智造成一定的扰乱。   不过,凤凰山庄心法中的炽阳之气,正是蜃气的天生克星。   林疏想拉一拉凌凤箫的袖子,却冷不防拉了一个空。   他回头看身边,却只看见空空荡荡的一间房。   林疏深呼吸了几口,回忆自己是什么时候和凌凤箫失散的。   ——却发现自入塔以来,他的记忆都十分模糊,似乎根本没有和凌凤箫说过话。而原本握得很紧的手,也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   幻境?   林疏看着眼前的蜃。   或许,这只蜃并不是实景。   或许在刚刚踏入塔中的时候,他们就被不易察觉的蜃气所迷惑,陷入了半真半假的幻境中。   塔中一片寂静,林疏不敢弹琴清心,只默默念着心法口诀,试图脱离幻境。   没有用。   眼前的场景始终是一个空荡的大房间,一只雪白的蜃。   再看,他来时的那条楼梯,已经消失不见了,而往上去的那条楼梯,也遍寻不见。   唯独在房间的角落里,有一道黑黢黢的门洞,似乎连接着一条走廊。   林疏别无选择,向那里走去。   踏进去的一瞬间,他忽然一阵恍惚,又置身第二层,身处无数奇异可怖的雕像中。   他从此起彼伏的肢体中穿过,同样的位置,仍是那道黑黢黢的门洞,再进去,到了第三层,壁画。   墙壁、天花板、墙柱,全是扭曲的形体,他穿过去,仿佛在海藻丛中穿行。同样的位置,同样的门洞,他进了第四层,有美人图的那一层。   再走,又是养了蜃的第五层。   一个死循环。   林疏最终停在了第四层,美人图前。   美人图。   美人。   红色。   凌凤箫。   他看着陈旧的纸张上一团晕开的红色。   无论如何,这种颜色使他感到安全。   可就在他注视着这幅图的时候,那朱砂般的红色,竟渐渐消退了。   一张空纸。   他有些喘不过气来,靠在墙壁上,思索破解之法。   假如这是他在蜃气中的幻境,那么幻境中的事物,应该与他自己有关。   再假如……这张美人图代表着凌凤箫,那么二层与三层那些诡谲,扭曲,层层叠叠的雕塑、壁画,又代表着什么?   虽然胸口发闷,他的心神却异常清晰。   他想起了前世行走在街道上,迎面遇到翻涌的人潮,阳光下,水泥地面上是纷乱的影子。   他忽然想。   那些诡谲、扭曲、密密麻麻、不可形容的,或许是他眼中世人。   这念头闪过的同时,仿佛有脚步声从门洞中传来。   林疏望向那里。   仿佛只是错觉,刹那间,脚步又消失了。   他继续看美人图。   美人图象征凌凤箫。   可现在,图画上的红影已经消退了。   这又是什么?   关于幻境的知识,他学过不少,幻境往往与心境相关,你必须想清楚这里面的一草一木都有什么样的含义,才有可能找到幻境的破绽。   消退……无情道么?   他触摸着斑驳的画纸,心中略有茫然。   那脚步声又响起来了。   林疏再次转头。   这次,他看见一身黑衣的萧韶倚在门洞旁,缓缓拭着无愧刀。   他脸上带着那枚银色的面具,林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面具下有一道殷红的血,似乎是从眼底落下来。   林疏没有上前,他知道幻境里一切都不可信。   一片寂静里,有碎屑簌簌落下的声音。   是那幅画碎掉了。   墙壁空无一物。   他移开目光看着萧韶。   萧韶却看着那幅画原本在的地方。   良久,他听见萧韶道:“林疏。”   林疏:“嗯。”   萧韶问:“喜欢我么?”   林疏:“……喜欢。”   萧韶说:“不喜欢。”   林疏:“没有不喜欢。”   “不喜欢。”萧韶的声音微微有些哑,与此同时,那道血痕缓缓滑落,滴答一声落在了地面上。   “修道修心,修仙人守无情道,如僧人持戒,要淡薄七情六欲,不动心不动情,一旦动情动欲,无情道顷刻坍塌。独你还是……”   房间空荡,微有回声。   萧韶似乎笑了一笑:“……好高的修为。”   林疏怔了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萧韶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近前。   浓重的血气里,他抬起了林疏的下巴,手指冰凉。   “无论修不修无情道,你从来没有动过情……”冰凉的刀鞘抵在了林疏胸前,然后逐渐上移,移到脖颈,脸颊,耳侧。   使人颤栗的冰凉触感里,他听见萧韶低声问:“是不是?” 第162章 亦真亦幻   语气是凉的, 吐息也是凉的, 像他的手和刀鞘那样凉。   暗色的刀鞘最后压在了他嘴唇上, 不动了。   彻骨的凉。   林疏抬手握住刀鞘,把它拿开。   滴答。   有血接连不断地从萧韶眼下流下来,落在地面上。   林疏看着萧韶。   萧韶的刀鞘有一点微微的颤抖。   面具覆住了大半张脸, 看不清神色,那种想要靠近,却克制自己不要上前的姿态, 林疏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林疏再抬手, 想拿掉萧韶的面具。   他想,面前的萧韶, 是什么?   是自己内心衍生出来的幻象,还是萧韶本人?   如果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那……代表他对自己和萧韶的关系一直心存疑虑。   而如果这是萧韶,或者说是被幻境影响的萧韶, 就说明他平日里没有任何表现,但在心中对这件事耿耿于怀,甚至为此感到……痛苦。   林疏微微蹙了眉。   对面的萧韶微微倾了身, 离他更近一点, 低声道:“不说话了?”   林疏往后退了一步。   萧韶便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   极轻的一段气音,甚至更像一声自嘲的叹息,让林疏觉得,眼前这个人,仿佛被伤了心。   他没有再上前。   他们就这样在昏暗的房间中僵持。   半炷香时间后, 林疏陡然拔剑!   他没有用什么别的招式,直接一招《长相思》中的“空谷忘返”向那人刺去!   剑光萧飒,剑意充盈,带起呼啸风声,是全然不留余地的招式。   “叮。”   无愧刀出鞘,一式“悲秋”,挡住了“空谷忘返”。   林疏一怔。   就在他这一个愣怔的电光火石间,“悲秋”变招“天河”,封住了他所有退路!   林疏被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掼在了墙壁上,吐了一口血。   那人将他按在墙壁上,殷红的嘴角带笑。   林疏咳了几下,胸口灼痛。   他想,这人不是萧韶。   因为认为这人不是萧韶,他才出剑,但……对面这人居然使出了“悲秋”与“观河”,这两招都是《寂寥》中的刀法,普天之下只有萧韶会。   所以真的是自己的幻觉么?   他不觉得是。   那就只剩下一个离谱的可能。   林疏道:“……你不是萧韶。”   那人轻声道:“那我是谁?”   林疏决定孤注一掷,说:“你是大巫。”   那人却笑了。   “阁主……”入耳的声音渐渐变了音色:“原来你也算聪明。”   林疏艰难地喘了几口气,抬头看他,见眼前的萧韶已经消失不见了,变成一身青衣的大巫。   大巫的眼睛是深红色的,五官的轮廓因着苍白的脸色,其实失于寡淡,殷红的嘴唇却挽回了这一点。那一刻,林疏明白了萧瑄口中那句“不像人”。   大巫问:“不像么?”   林疏摇了摇头。   不大像。   大巫道:“哪里不像?”   其实……也很像了。   语气,动作,都很像,天衣无缝。   尤其是那两招“悲秋”“观河”,正宗无比。   大约是见林疏没说话,大巫扼住他脖颈的手又紧了紧,语气带着些偏执:“……哪里不像?”   林疏呼吸困难,有点窒息地想,我总不能说,这是猜的吧?   也总不能说,是因为你没喊我宝宝。   更不能说,我觉得萧韶不会打我。   这话说出来,实在有些恃宠而骄的意味在,林疏有点不大好意思。   诚然,大巫的表现没什么问题。   但是,萧韶不是这样的人——不是会质问他“你不喜欢我”的人。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   但大巫的手劲也不算很大,短时间内掐不死他,林疏也就有了那么点儿余裕去回想。   其实,一直以来,他在和人打交道这一方面,都没什么长进。但萧韶,以及披上各种壳子的萧韶,是唯一一个他可以没有任何压力地去相处的人。   诚然,这人喜怒无常,脾气很坏,他也很怕大小姐。   但是,怕归怕,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人是个很磊落坦荡的人。   你做了什么惹他生气的事情,这人就会炸成河豚。   重点是,炸成河豚的时候,他会告诉你他是为什么炸的。   然后,只要改了,河豚就会恢复。   所以他不觉得和萧韶相处是一件很难的事——不需要揣测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人不高兴,也不需要费力去想自己到底是哪里不招人喜欢。   比如最开始,鬼村里初相遇的时候,大小姐想把这只脏兮兮的小傻子丢出去。   然后小傻子变干净了,也就没有被丢出去。   再比如,他对婚书一无所知,让大小姐气到差点拔刀,最后承认完错误,还是重归于好。   他觉得,萧韶假如真的对无情道这件事,心里有个坎,早就化身那只虚弱小凤凰,哼哼唧唧说出来了。   或者,即使萧韶不说,选择悄悄生气,那他……恐怕早就因为从头哭到尾,而脱水死在凤凰山庄了。   但萧韶为什么不在意这件事呢?   林疏忽然有点害怕,思来想去,得不到一个结果,然后把自己绕晕了。   他闭了闭眼,决定不想,然后重新睁开眼睛面对大巫。   大巫这人,果然有点偏执的。   大巫继续问:“哪里不像?”   林疏说:“你不是他。”   大巫面无表情松开了手。   林疏本来就窒息很久了,陡然被放开,四肢脱力,沿着墙壁滑到地上,费力地咳嗽。   砰。   门洞那边的墙壁碎了,显然是被人破开。   随后响起了脚步声。   然后有人从后面抱住了他。   “宝宝?”   林疏倚在背后那人怀里。   他觉得这个是真的萧韶。   他又咳了几下,向萧韶说明情况:“大巫……”   因着先前被大巫扼住了咽喉,他声音有些哑。   “乖,先不说话。”萧韶顺了顺他的后背,“我都听见了。”   林疏就不说了,任他抱着。   只是有点绝望。   都听见了?   这个幻境到底是什么构造?   萧韶语速很快,对他低声解释道:“凤凰血百毒不侵,幻境对我的影响很小。方才我在探查,此处是一个以蜃为核心的阵法,其实类似梦境。但受大巫控制,故而我来迟了。”   林疏点了点头。   然后他就开始旁观大巫和萧韶对视。   萧韶道:“阁下那样问他,意欲何为?”   大巫淡淡道:“一时好奇。”   林疏:“?”   一时好奇?   一时好奇你扮成萧韶问我喜不喜欢他?   他缓了一会儿,感觉可以顺利喘气了,便扯了扯萧韶的衣服。   萧韶会意,放开了他,然后拔刀出鞘,刀尖斜斜抬起,指向大巫。   林疏提醒他:“他会《寂寥》。”   萧韶微微蹙了眉。   大巫的笑容泛着一丝诡秘:“我无意与你动手。”   萧韶:“我有意与你动手。”   大巫咳了几下,脸色是某种病态的苍白,缓缓道:“在下是陆地神仙境。”   萧韶似笑非笑:“在下也是。”   林疏:“……”   涅槃生息。   凤凰功法的最大底牌,可以让人生生拔高一个境界。   萧韶现在是渡劫期,那他就可以到陆地神仙境界。   大巫也似笑非笑:“你,小凤凰……羽翼未丰,不该来。”   萧韶:“你在幻境中现身,而非现实,又意欲扰乱我二人心境,不战而胜……想必真身虚弱已极,今日便是你葬身之日。”   林疏就静静听他们两个说话。   萧韶说的话,是经过了学习的。   当初学宫有很多偏门的课程,其中有一门,教弟子怎样和敌人说话。   大巫道:“若能以幻境取胜,我何须动手。”   林疏觉得大巫也学习过这门课。   他们又说了一阵子车轱辘话。   林疏默默观看,忽然觉得从某个角度看,这两人的轮廓有点相似。   再一看,差别又很大。   他正想再仔细看,这两个人已经话不投机,也不知谁先动了手,又或许是同时动手——不再你来我往车轱辘话,各自出刀。   两把都是无愧刀。   煞气,血气,刹那间充斥整个房间。   妖刀铮鸣,黑气缠绕。   萧韶用“观河”。   大巫以“观河”回挡。   萧韶用“伤春”。   大巫以“伤春”回挡。   一模一样的招式,都出自《寂寥》,只是风格很不相同。萧韶的路子萧飒孤绝,大巫则非常邪煞,戾气极重。   大巫为什么会这些刀法?   林疏确定,《寂寥》的后面几招,连他都没有看过。   电光火石间,他忽然看到萧韶变招!   这一招的轨迹极难形容,无迹可寻,却又圆融玄妙,神完气足,如百川归海,倦鸟归巢。   激烈的打斗中,这凌波一刀好似神来之笔,直直挑向大巫面门。   林疏认得它。   这一式叫“归舟”,不是《寂寥》中的刀法,也不是凤凰山庄的传承。   这是萧韶多年前自创的一套招式。   还是……因为他而创的,说是林疏此人安静,又乖,使他心境平和不少,偶有所感,创出一套刀法。   大巫斜收刀,划一道诡奇的轨迹,挡住这一式。   萧韶刀芒惊鸿一转,刀气纷落,如同漫天大雪,刮向前方,封住大巫周身退路。   大巫右手一划,半空中仿佛出现无数刀影,与萧韶的刀芒相撞、相抵!   这一招,林疏也知道,名为“雪夜”,灵感来自多年前他们雪夜烤鼠的时候。   而大巫的招式,就不得而知了。   他轻轻舒了一口气。   随着萧韶不再用《寂寥》和其它凤凰山庄的高级刀法,转而用早些年的杂学和自创,这两人的路子终于不像是同一个人了。   虽说胜负仍未可知,但至少不像先前那样……诡异。   针锋相对了一刻钟,两人已过了几千招,一个僵持后,萧韶无懈可击的身法忽然出现一个破绽。   林疏刚想出声,却又生生咽了下去。   普天之下,恐怕他除了自己,最了解的武功路数就是萧韶的了。   这人是故意的。   只见萧韶刀气忽然横斩向右,携风雷之势,通过了先前他从墙壁上破开的那个口气,往隔壁去了。   隔壁是那只蜃。   蜃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叫,整个塔忽然颤抖摇动起来。   林疏会意,立刻出剑,剑气劈开墙壁,露出一个巨大的洞。   然后,他继续把蜃打死了。   塔的摇动更加剧烈,幻境将破。   大巫的身形也开始虚幻波动起来。   萧韶:“你是谁?”   大巫:“你执意杀我?”   萧韶:“我执意杀你。”   大巫一笑:“那……在下只好也执意杀你。”   话音落下,环境彻底破灭,林疏眼前天旋地转,再睁眼,已经站在了塔中第五层,旁边是一只死蜃。   他身边的萧韶却还是萧韶,不是现实中的丹朱姑娘。   林疏:“还是幻境?”   萧韶:“不像。”   原本消失了的楼梯口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木质阶梯很长,曲折向上,通向一道幽深的石门。   这座塔原本就只有六层——再上一层,应当就是大巫真身所在之地。   根据萧韶方才的推测,大巫试图用幻境来击退他们……意味着这人的真身可能真的比较虚弱。   林疏拿出青铜骰来,真身进入了一下,确认了一下青冥洞天可以正常进入。   师兄还是在大殿中飘荡,见他来,打招呼:“师弟!”   林疏应了一声“师兄”,打算出去时,却被叫住了:“师弟别走!”   林疏:“嗯?”   师兄指了指角落:“你的猫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进来啦!在那里发抖,是不是病了!”   林疏看向角落。   黑漆漆的角落里,亮着两只绿莹莹的眼睛,响起了一声细弱的猫叫:“喵。”   然后猫一步一停,迟疑地走了出来。   林疏:“你要跟着?”   猫声音颤抖:“喵。”   林疏抱起这只正在发怂的黑猫,回到现实。   萧韶看了看猫:“不怕。”   猫把头埋进林疏胸前,很怕。   他们继续向前攀登阶梯。   阶梯很长,长无尽头。   萧韶忽然道:“大巫问你无情道,大约是故意使我听到,以此扰我心境。”   林疏想了想,问:“你在意么?”   萧韶停了脚步。   林疏抬头看他。   萧韶道:“此事,你自然不知道。”   林疏歪了歪头。   萧韶眼里有微微的笑意:“宝宝其实很喜欢我。”   林疏:“为何?”   萧韶说:“过来。”   林疏往他那边靠了靠。   萧韶把正在瑟瑟发抖的猫从他怀里抱起来,放置在楼梯扶手上,然后拉了他的手:“若是喜欢一个人,你知道该怎么做么?”   林疏摇了摇头。   “我还没有来的时候,很多年里,”萧韶轻轻道,“没有人喜欢你,故而……宝宝不知道喜欢一个人,要怎么做。”   林疏望着萧韶。   萧韶声音有些哑,把他抱进怀里,说:“不知道怎么做,就只会听话,所以才会那么乖。”   林疏安静倚在萧韶胸前,手无处安放,轻轻抓着萧韶的衣角。   他心下一片空茫,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猫:? 第163章 永登极乐   等发抖的猫快要把自己抖下扶手, 萧韶才重新抱起来了它。   猫恶声恶气:“喵!”   萧韶挠它后脑勺:“前辈, 你陆地神仙不需要害怕。”   猫置之不理。   林疏:“大巫是陆地神仙, 但没有飞升。”   理论上,世上不可能有陆地神仙境界存在——因为该飞升的都飞升了,像猫这样没还清因果的除外。   萧韶道:“据萧瑄所说, 他怀疑大巫非人。”   林疏“嗯”了一声。   大巫,邪性。   但是妖物精怪之属,天赋所限, 并不能拥有大巫那样精深的、神鬼莫测的功法。   比如猫, 它的实力是毋庸置疑的,平时布个结界, 吐一下灵气,都是手到擒来, 但是要让它去布一个精密的大阵,就很不现实了——毕竟还只是一只猫, 没有那样高的灵智。   更让人如鲠在喉的一点是,大巫为什么会《寂寥》。   寂静的阶梯上,他听见萧韶的声音淡淡道:“方才的幻境已破开, 但现下……也并不像是真实。”   比如说, 如果现在是现实,那他身边应该是丹朱姑娘,而不是男装状态的萧韶。   这座塔,和幻境脱不开关系。   那么大巫本人,也就有可能与幻境关系匪浅。   林疏接上了萧韶的脑回路:“大巫以幻身出现在世间……若我们见到的他都是幻影, 那他的真身或许确实不是人。”   现在的问题是,大巫是什么东西?   以前的每次相见,大巫离开的方式,都是身影在空气中直接消散。   先前,林疏一直觉得,大巫的幻身,是因为他练成了某种身外化身的法术。但是,若是他所见的大巫,本来就是一个幻境呢?   那大巫的真身,到底是什么?   一只巨蜃?   林疏:“……”   萧韶继续道:“他以幻身穿梭世间,世间便无处不可去。”   林疏点了点头。   便听萧韶道:“方才与他过招,我想,大巫为何会凤凰刀法。随后便试,发现早年间我学过的刀法,他并不会。”   林疏说:“确实。”   萧韶道:“你是否还记得三年前,与大巫出相遇,他道‘找到你了’。”   林疏:“记得。”   “拒北关一战后,我平日习练的刀法……他使得分毫不差,而‘归舟’‘雪夜’之类,除去在梦境给你看,我从未使出过。早年间一些刀法,亦是如此。”   林疏想,他大概知道萧韶的意思了。   大巫会用凤凰刀法。   而会用一种刀法的前提是,看过这个刀法。   假设大巫看过萧韶使用那些刀法,那么,最合理的一个猜测是,他曾经观察过萧韶。   从什么时候开始观察的呢?   大约是三年前,拒北关一战后,得知世上有他们两人存在。   如果以上假设成立的话,大巫的幻身就可以无拘无束,往来于天地间。   所以大巫应该是什么东西呢?   他的目的又到底是什么?   不过,林疏无暇去再细想,因为楼梯到头了。   而大巫究竟是什么物种,打开这道门,大约就可以得知。   石门是漆黑的,很沉重,但并不难推开。   事实上,萧韶将右手按在石门的下一刻,它就自发轻轻颤动起来,轰然一声响,向两边打开。   林疏被突然而来的光刺了一下眼,但是恢复得非常快,因为这是很柔和的一种光芒,仿佛暮春傍晚,夕日轻柔的晖光。   他眼前世界重新恢复清晰。   这不是一个房间或殿堂,也不是一个有边界的塔顶。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仿佛无边无际的世界。   天穹是暖黄色,丰满的白云缓缓舒展。   地面上,他们所在之处,是一座繁华的城镇,空气中有种庄严静默的异香。   他与萧韶对视一眼,向前走去。   这座城镇,道路平直,人群往来不息,林立的房屋每一栋都整洁如新,琉璃瓦飞光溢彩,墙壁漆得发亮,没有一点斑驳。   人们走动,交谈,每个人都嘴角带笑,眼中有很祥和的神色。   林疏与萧韶在街道上一路穿行,人们见了生人,微笑见礼,让出道路。   一切不真实到了像梦的地步,使得林疏怀疑自己是否还清醒。   萧韶道:“滇人。”   林疏点了点头。   滇地,地势高,日头极盛,因此滇人皮肤偏黑,外貌上,也有些独特之处。除此之外,街上行人们衣饰、所行的礼节都符合滇地的风俗。   猫从萧韶怀里探出头来,往四处张望,迎面走过来的一个少女脸上挂着笑,摸了摸它的脑袋。   他们在繁华街市愈行愈深入,再回头,恍然自己已经迷失在这座宏大的城市中了。   南夏的都城诚然繁华,可终究不能到这种人人衣饰如新,家家雕梁画栋的田地。更何况,出了锦官城三百里,便是满目乱世景象,荒烟漫地,路有白骨,萧瑟无比。   ——眼前这繁华的气象竟让林疏想起前世的现代世界里,人群川流不息的繁华都市了。   可现代世界的人们,神态又远不如这里的人们那样祥和。   这样的景象,与他所经历过的世界截然不同。   只有一点没有变。   猫仍在怂着,发抖的幅度小了一些,但还是在抖。   猫怂,说明这里仍是危险。   危险必定来自大巫。   那么这个和乐安宁的繁华世界,是大巫为他们营造的另一个幻境么?   萧韶叫住了一个老伯。   他语气温雅有礼:“老伯,你可知城主在何处?”   老伯只是笑:“没有城主。”   萧韶问:“可有管事之人?”   老伯仍是笑:“没有管事之人。”   萧韶:“只有城中众生?”   老伯点了点头,与他错肩而去,边走,边用古滇语哼着奇异的曲子。   林疏看见萧韶驻足回望。   梦境一样的地方,时空有微微的错乱,地面没有影子,林疏看着不知何处来的微风吹起他黑色衣袂,一刹那光华流转,仿佛过去了很多年。   他想,萧韶身为一个要治理国家的人,会不会对自己的国家有所期望。   他的期望,会不会就是这座城市的样子。   良久,他听见萧韶道:“走吧。”   林疏记不得走了多久,也许是一刹那,也许是一两年。   他们穿过小巷与长街,搭过几个姑娘载歌载舞的花车,被街头的老婆婆送过糖葫芦,最后乘一艘宝船来到了城市的边缘。   他们来到一处高地,俯视这座宏大的奇异城市。   萧韶忽然道,此城,有没有三十万人。   滇国,三十万活尸。   但这不是目测就可以得出的,林疏望着它,只知道,是很多、很多的人。   城市边缘延伸向外,是无边无际,金黄色的麦田,微风中起起伏伏,有微微的光亮。   整个世界仿佛被蒙了一层滤镜,不真实,但不可否认,它很美。   有脚步声在他们身后响了起来,猫“喵”了一声。   来者毫无疑问是大巫。   大巫的身体似乎还是不好,这样轻暖的风里,仍咳了几声。   萧韶右手轻轻按在刀柄上,回身看他,目光仍是很冷,道“舍利佛……彼土何故名为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   大巫道:“众生闻者……应当发愿,愿生彼国。”   他们两人的对话出自同一部旨在讲述极乐之国的佛经。   萧韶:“城中是滇国众生?”   “若是,殿下意下如何?”大巫的声音仍是那种奇异机械的沙哑,血红色的眼珠缓缓转了转,望向城中:“世间众生,不必诵佛,不必发愿,皆可脱离苦海……永登极乐。”   萧韶:“众生来此,现世该当如何?”   大巫轻拢双袖:“现世肮脏,弃去也罢。”   萧韶望着天际,久久不言。   大巫缓缓说:“我与殿下,从无仇恨隔阂。”   说罢,他缓拂袖,无边无际的旷野中,一阵微风拂过。   田间出现一个麻衣少年郎的身影,在追着一只灰狗子跑动。   他们愈跑愈远,天边逐渐浮现一片梅林,梅林后是一座安详的村庄,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渐有炊烟袅袅,间有人声。   “大娘!”那少年郎回了村里,道:“你怎地一直站在门口?”   大娘说:“前些年走了的那对孩子,怎地也不见回来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佛经取自《佛说阿弥陀佛经》。 第164章 血债血偿   这是桃花源。   还有桃花源里的大娘, 邻居家的少年郎和灰狗子。   桃花源还像昔日那样安宁, 祥和。   像他们眼前的那座城一样安宁, 祥和。   这座城,和这座桃花源。   ——他们都是被大巫杀死的人。   或是以法术直接杀死,或是死于血毒。   若这个世界并非幻境, 而是真实,那么他们死于大巫之手后,以某种方式, 以灵魂, 或是别的什么,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大巫为他们准备好的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没有风霜雨雪, 没有战乱饥馑,人人和蔼可亲, 他们一路走来,没有见过哪怕一张哭泣、发怒、忧伤的面孔。林疏想, 不知道他们还是不是死前的那个人,还记不记得生前的事情。   而另外一个问题是,假如这个世界果真是真的, 那么大巫是想要世间所有人都死在他手中, 然后将世人引至这座“极乐世界”么?   是一个有理想的大巫。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听见萧韶问:“这是陆地神仙境界么?”   大巫道:“是。”   萧韶:“脱离天道束缚,另创一界?”   大巫缓缓道:“人间世亦不过混沌中一片浮苇。既已修行圆满,脱离人间世,飞升仙界, 为何不可自行开辟天地。”   林疏不想说话,只是听着他们的对话,得到新的理论知识。   原本,修仙人的飞升,就是对自身之“道”的感悟彻底圆融完满,可以不依附于天道而独存,此时经过破界劫雷,便可以飞升仙界,到更广阔的上界去。   而此时,这个人已经有一套足以自洽的“道”了,依托天道,有人间世,那么依托此人的道,也未必不能开创出另外一个可以自洽的世界。   毕竟,自古以来流传着的盘古开天辟地的传说,也是一个人,于混沌中开出一片天地来。   佛家说娑婆三千世界,刹那为生灭,连现代物理中,也有人提出甚么“平行宇宙”的假说。   林疏觉得这套理论他可以接受。   他继续听。   萧韶:“你为何没有飞升?”   大巫一笑:“尚有余事未了。”   萧韶神色淡淡,没有看大巫,而只是看着城中众生:“余事便是使天下之人,永登极乐么。”   大巫仿佛传销:“你若愿意,南北两夏即可言和。”   萧韶一脸冷漠:“在这里言和么?”   大巫:“不然?”   林疏居然莫名其妙觉得大巫对萧韶挺好。   态度甚至很和蔼,像个长辈,一点都不像对他那样阴阳怪气暧昧不清。   但是,大巫话里的意思,一点都不和蔼。   南北夏握手言和,大家一起在人间世变成活尸,然后在这个世界和平生活。   不言和也可以,强行传染血毒,大家一起在人间世变成活尸,然后在这个世界和平生活。   林疏:“……”   行吧。   萧韶道:“不能苟同。”   大巫:“为何。”   萧韶俯瞰整座城:“他们过得好么?”   大巫:“好。”   “心中再无仇恨怨怼?”   大巫:“他们皆已摒去恶欲。”   “其实阁下要达成所愿,也无需去祸害苍生。”萧韶转向大巫:“只需将自己变成城中众生之一,便可再无仇恨怨怼,永登极乐,得偿所愿。”   大巫一时语塞。   林疏想,韶哥还是韶哥。   但大巫也不是等闲之辈:“我为众生抱薪于风雪,岂可先行一步。”   萧韶:“恐怕只是你一厢情愿。”   大巫却幽幽笑了。   他笑的时候,眼里的血色仿佛在流淌,森冷又诡秘。   “殿下。”大巫缓缓道:“你又怎知他们并不想这样?”   萧韶没有说话。   林疏看着大巫,觉得他眼中的血色又加深了。   只听大巫道:“世间凡人颠沛流离,或苦于苛政,或苦于饥荒,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已到极苦处,不信来日,只求解脱……我渡他们来此,有何不可?”   萧韶:“众生疾苦,是我等的过错。你……既有此愿,为何不与南夏停战乱,养民生?”   大巫殷红的嘴角继续勾出一丝飘忽的笑意:“由不得我……愿或不愿。”   萧韶:“哦?”   大巫略低下头,嘴角还是带笑。   他眼里的血色微微跳动,像一潭流动的血,几乎要破开眼珠的束缚,往下流出来。   林疏打量大巫。   他觉得大巫此刻的神色很疯狂,疯狂之中又很压抑,而他垂在身侧的、青色的衣袖里,露出的那只毫无血色,形如枯槁的手,微微颤抖着,仿佛在压制着什么。   大巫的声音嘶哑而断断续续,仿佛一半含在喉咙里,说:“殿下,你不与我……苟同么?”   萧韶:“不与。”   大巫笑了笑。   他双手合在一起,然后缓缓分开,两手中间忽然有什么东西被拉长,然后凭空出现。   ——是一枚破旧的铜镜,边缘带着绿色铜锈。   “道不同,不相为谋。”大巫道:“赠此镜予殿下,聊以解闷。恕在下失陪了。”   说罢,他的身影缓缓消散,化为无数漆黑飞灰,弥散在天地间。   林疏与萧韶身前只剩下那枚悬浮着的铜镜。   萧韶拿住铜镜,铜锈簌簌地落下来。   林疏和萧韶对视一眼。   林疏道:“他还会回来么。”   萧韶:“不会。”   林疏:“哦。”   萧韶:“走?”   林疏:“嗯。”   他心中还是颇为清楚的。   大巫一走,他们两个人就被困在这个世界了。   至于要怎么出去,还须自己寻找破解之法。   萧韶道:“去村子吧。”   林疏:“嗯。”   无论如何,桃花源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他们便离开这个高地,往北边走去。桃花源的一切映入眼帘,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象。甚至田埂、小溪,都是他们曾走过的地方,小溪里时不时游过去的,一看就十分肥美的鱼,也是他们曾捞起来的那一种。   村民们在田地锄地干活,见他们来,脸上露出和善笑意,和他们打招呼,有几个甚至喊出他们名字,说好几年不见,你俩又回来啦。   脸上笑意,和城中众人几乎一模一样。但是这种表情出现在他们脸上,除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几乎一样,有些怪异之外,竟然并不违和。   林疏思索其中原因,想,桃花源中的村民,生活状态其实本来就和那座城里的人非常接近——没有战乱,没有饥馑,食物取之不竭,生活井然有序且无忧无虑。   桃花源,算不算一个小型的极乐之国呢?   他们走到了大娘家所在的小巷子里。   灰狗子不知从那里跑出来,坐在路边,以固定的频率摇晃着尾巴,嘴张开,露出小半截舌头,居然也仿佛在笑。   倚在门框边的大娘也笑:“孩子来啦。”   她在麻布围裙上擦了擦手,转过身,带着两个人往里走:“被子晒好啦,睡得舒服,熬鱼汤,给孩子补补身……”   雪白的鱼汤被端上桌,上面漂浮着鲜嫩翠绿的葱花,绵长鲜香的味道还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大娘坐在他们对面,脸上带着笑。   林疏和萧韶规规矩矩喝了,大娘便笑得更深。   萧韶引起话题来,和大娘闲谈,大娘便也和他们攀谈起来,对话竟然进行得十分顺利。   若不是之前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林疏几乎要以为自己又回到三年前。   而通过对话,在大娘的记忆里,根本没有被大巫杀害一事,她的生活风平浪静,只是三年前那一对孩子走了,三年后又回来看他。   林疏看到萧韶眉头轻蹙,问大娘:“大娘,村里还有地动么?”   “地动?”大娘露出不解神情:“地动是甚么?”   萧韶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然后对大娘道:“无事……我记错了,这是外面的词。”   他轻轻叹了口气,转移话题:“大娘,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和疏儿,掉了的那个孩子。”   掉了的那个孩子?   林疏回想。   想起来当年他和萧韶发现彼此性别都是男,相互质问把没出生的盈盈丢了,大娘误以为是滑胎。   大娘却又露出不解神情:“你们两个去外面三年,怎的多了这么多我听不懂的话。”   “掉了,就是……疏儿原本怀了身孕,却一时不慎,滑胎……”萧韶面不改色。   大娘更加不解:“揣在肚子里的孩子,怎么会掉呢?我从未听过这等稀奇之事。”   林疏就听见萧韶又诡异地转变了话题,带到不相关的事情上去了。   鱼汤喝完,话也谈完,他们便被大娘塞进卧室,说远道而来,赶快休息一下。   等房间中就剩他们两个人,萧韶道:“大娘的神智比城中人清楚许多。”   林疏:“嗯。”   他们与城中人说话,那里的人往往语焉不详,说两句话就开始机械重复,可大娘却能与他们完整对话。   萧韶轻轻吐了一口气,道:“我知道大巫怎样创出极乐之国了。”   林疏用眼神表示自己愿闻其详。   “人有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极乐之国中人,只知喜乐,不知其他。是因大巫抹去与哀惧有关之记忆……或魂魄中与其相关之物,故而人人皆和善喜乐,忘记一切与忧惧相关之物。故而大娘明明记得你我爱喝鱼汤,记得你我所睡房间,亦记得你我离开三年之久,却不知何为地动,何为滑胎。”   林疏觉得萧韶说得有理,点了点头。   萧韶继续道:“而桃花源中人,原本就天性淳朴,又避世而居,并没有多少与忧惧相关的情绪,故而……被大巫剥离之物较少,神智偏向正常。而滇地民生多苦,被大巫剥离之物……便多,故而神智不清。”   很合理的一个解释。   林疏望向窗外这个山清水秀的村庄。   村庄还是那个村庄,大娘还是那个大娘,她的魂魄还在……还是原来的一个,只是,有什么东西,被永久地抹去了。   而大巫将人心中负面之物尽皆抹去……他们就会永远、永远活在这样安乐祥和的氛围当中,极乐之国也就这样无限地运转下去。永远和平,永远宁静。   毕竟,没有人知道“苦”为何物。   这是一个自洽的世界,理论上来说,是确实可以存在的。   若无外力,大巫的这个世界永远不会被破坏。   那么,他们也就找不到这里的漏洞。   找不到漏洞,就无法出去。   他看着萧韶也望向窗外,眼神中有些许迷惘神色。   林疏想,这恐怕是一个难关。   若不找出破绽,恐怕要永无止境地在这里待下去。   他看见萧韶笑了一下。   林疏:“嗯?”   “无事……”萧韶道:“三年前,我曾想,永久与你在桃花源居留,便是我平生心愿。今日得大巫所赐,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林疏说:“那……留下?”   他是个没有感情的剑修,没什么原则,对外面的世界也无甚么留恋牵挂,假如萧韶突然改变主意想留下,那也无不可,反正对他来说,怎样过都是一辈子。   他继续道:“那……不找漏洞了?”   “找。”萧韶勾唇笑了笑,这人生得好看无比,眼角有一点微微的上挑,这一笑,好看之中,又带一点戾气,仿佛牡丹沾血,桃花结霜:“桃花源血债,必以血偿。”   作为一个没有感情的剑修,林疏没有主观倾向,只附和一下:“好。”   就听萧韶道:“极乐之国,其实有一个惊天漏洞。”   作者有话要说:  疏言疏语:我是一个…… 第165章 众生   惊天的漏洞?   林疏刚刚还在想大巫通过抹去人心中的负面因素, 构建了一个完美自洽的世界, 很能自圆其说——萧韶就说有一个惊天的漏洞, 这让他不得不再次怀疑自己的脑回路比起萧韶是否有些许的简化。   但他能做什么呢?   他什么都不能。   他只能发问:“什么漏洞?”   “说来话长。”萧韶手指抚过枣木的桌面,轻轻叩了一下它。   恰逢其时大娘院子里的公鸡引吭高啼,而两只母鸡发出咕咕之声。   “大娘家里有两只母鸡, 每日清晨下蛋,大娘原本每天拾了鸡蛋,拿给巷尽头两个儿子家。”萧韶道, “后来, 我们来了,每日的两枚鸡蛋便不再往那处送, 而是留给你补身。”   林疏点点头。   大娘的两个儿子分家出去,和自己的媳妇去过日子, 但他们经常来串门,大娘也经常往那里送吃食和一些物品——但他们两个来到这里后, 大娘的喜爱发生转移,两个儿子便失去了每天的鸡蛋供应。   萧韶道:“开始几天,那两位兄弟其实有点不高兴。”   林疏歪了歪脑袋。   萧韶继续:“后来隔着窗户看见你……你那时还穿着女孩子的衣服, 也还有易容在, 他们恐怕是见你美丽,就不再为两个鸡蛋嫉妒了。”   林疏:“?”   萧韶轻轻“咳”了一声:“你毕竟那样好看,他们是时常喜欢往你身上乱瞟的——后来被我略施惩戒,还被各自的妻子拧了耳朵,便不大看你了。再后来你换成男装, 大家都相安无事。”   林疏:“……”   原来他瞎的那段时间内,还发生过这种事情。   那萧韶说这件事情的用意在哪里呢?   萧韶仿佛知道他心中迷惑,继续解释:“不患寡而患不均,桃花源已经是世上罕有的清静淳朴之地,他们两个却也会因为两枚鸡蛋喝醋。”   顿了顿,萧韶继续道:“后来那几天,我看着整座村子,便想,桃花源有这些人,已经足够,不要再多了。”   林疏蹙了蹙眉头:“嗯?”   随即,他反应过来,眉头舒展开,觉得自己理解了萧韶的用意:“嗯。”   萧韶看着他笑了一下。   林疏觉得自己被嘲笑了。   桃花源地处群山环抱之间,四面皆是峭壁,无法出去,可以说是一个封闭的世界。   也就是说,这片土地的面积是固定的。   土地面积固定,所能生产的资源也是固定的……而若是村子不断、不断繁衍,从现在的二百余人,到四百,到八百,乃至到两千呢?   若是有限的土地不能供给足够的粮食,桃花源会怎样?会有争抢么?会有动乱么?   ——到那时,它或许就不是一个桃花源了。   萧韶以指尖蘸水,在桌上画了一个圈。   他说:“这是一个鸡蛋。”   林疏觉得萧韶现在对待他的态度仿佛在对待一个幼儿园弱智儿童。   可他能做什么呢?   只能像一个幼儿园儿童那样像萧老师点点头罢了。   萧老师说:“假定为赵鸡脖与赵鸭脖喜爱之物,且仅此一个。”   林疏继续点头。   赵鸡脖和赵鸭脖是桃花源大娘的两个儿子。   萧韶继续道:“大娘将此物给你,赵鸡脖与赵鸭脖便会不悦。”   林疏:“嗯。”   “若你并非一个白衣仙子,而是一个面目普通的男孩子,赵鸡脖与赵鸭脖便会找你麻烦。然后两方发生冲突,乃至开始打架。”   林疏点头。   虽然萧韶的论证有点奇怪,但是还是很有道理的。   萧韶便极轻极淡地一笑,指尖又划一道,将那个鸡蛋一分为二。   一分为二还不够,继续二分为四,四分为八,最后整个鸡蛋惨不忍睹,变成一滩什么都看不出来的杂乱水迹。   只听萧韶淡淡道:“天下之事,战乱纷争,皆出于此。”   林疏:“似乎是。”   天下的疆域有限,百姓的繁衍却没有止息,没有一个国家能放弃开疆拓土之欲,如同赵鸡脖与赵鸭脖希望得到鸡蛋。战乱便由此而起,民生疾苦,也因此生发。   林疏便道:“所以……”   “所以桃花源之所以是桃花源,是因为村民可以自给自足,而那座城……之所以永久宁静祥和,是因为城外取之无尽的粮食。”萧韶道。   林疏点点头。   他们观察过城中人的生活。   水、食物、衣料、房屋,全都可以凭空而生,没有穷尽。   而大家所拥有的东西都一样,故而没有攀比,也没有争斗。   每一天,都有漂亮的少女去汲取河中清澈甜香之水,灌满琉璃杯。城中居民,渴时随意去饮,饮时闭目细品,放下琉璃杯时,满脸陶醉笑意。   “因其不寡,故而可均,因其均,故而生民怡然自乐……圣人道‘不患寡而患不均’,实则有寡便必有不均,因人心不足,欲壑难填。而赵鸡脖与赵鸭脖有对鸡蛋之喜爱,才有失鸡蛋之嫉妒。”萧韶淡淡道。   林疏便想起城中居民饮水时那幸福的神情。   他们一定很喜欢,大巫没有剥夺喜欢这一正面的情感。   但若是,全城中人尽皆口渴难耐,而河水断流,城中只剩一杯水呢?   他们会怎样?   会哄抢么?   毕竟……他们都很喜欢。   喜欢,就会想要得到。   都想要得到,便会争执冲突。   一旦他们争先恐后,都伸出手去争那杯水,毫无疑问城中便大乱。   那么此时的城,就不是大巫想要的那座极乐之城了。   萧韶最后道:“他痛恨世间污浊,众生皆苦,可世人……就是这样。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相生相成,喜可生欲,爱可生恶。他自以为抹去世间肮脏,便可永远清静,却不知春风吹又生,永无干净之日。”   萧韶给自己讲解了这么多,林疏给他倒了一杯水,推过去,然后附和之:“所以……大巫的极乐之国,其实是空中楼阁。若无无限的资源供给,也会迟早沦落,和他抹不抹去人的情绪无关。”   萧韶揉了揉他的头发:“聪明。”   林疏:“但这个世界是大巫所创造,他想要这里有无穷无尽的资源,便会有。”   萧韶道:“我不信这个世界不会消耗大巫自身。”   这话使林疏一下子清醒了。   大巫的身体,很差。   据萧瑄所说,每个月还会虚弱七天。   会不会就是为了维持着个世界?   假如,假如这个假设是成立的,这座城的供给看似无限,其实却是有限,取决于大巫的力量。   那么极乐之国,是有尽头的。   再假如,极乐之国有尽头,那么找到了尽头,他们就能返回,而不会被大巫困死在这里。   要怎样才能走到尽头呢?   萧韶忽然戳了戳黑猫的脑壳。   猫正在专心致志发抖,冷不防被他一戳,怒目而视,甚至竖起了尾巴。   “前辈。”萧韶十分有礼:“前辈身为陆地神仙,难道除了灵力深厚外,便没什么特殊之处么?”   猫的气焰一下子弱了,连尾巴都垂下去了。   萧韶很失望。   林疏很失望。   但萧韶没有放弃:“阵有阵眼,此处应当也有一个中枢,前辈感知比我们敏锐许多,难道这个世界便没什么气脉特殊的地方么?”   猫钻到了林疏怀里,不看,也不想听。   萧韶冷漠了起来,拎起了猫的后脖颈。   “我一路抱你,你发抖的频率,分明有强有弱。”萧韶冷漠无比:“带我们去你最怕的地方。”   猫虚弱地挣了几下,无法,妥协地“喵”了一声。   萧韶把它放在桌子上。   它跳下去,往门外走。   林疏和萧韶跟上。   猫虽怂,可萧韶一旦冷漠起来,周身的气势也很冰冷,这让猫屈服了。   猫带着他们重新回到城中,穿街走巷,愈来愈深入这座城。   最后,它一步一停,一步一抖地,在一个佛寺前,停下了脚步。   滇地尚佛,古来便有“妙香佛国”之称,故而这里出现佛寺,并不稀奇。   萧韶态度软化,重新抱起猫来,安抚地摸着它。   猫生无可恋地把脸埋在身体里。   他们走入这座佛寺。   佛寺寂静无比,连一个洒扫僧人的身影都不见,大雄宝殿里空空荡荡,只有几个蒲垫与斑驳的佛像作伴。   斑驳的。   林疏看向四壁,四壁墙皮脱落,陈旧。   这是整座崭新鲜艳的极乐之城里,唯一一个破旧的地方。   ——猫果然没有带错路。   大巫的意思是把他们困死在极乐之国,永生不能出来,却不知他们还随身携带了一只陆地神仙。   猫常有,而陆地神仙不常有。   纵然是大巫,也不能想到。   他们看向高大的佛像。   昏暗的佛寺里,外面的光线透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荡的浮世尘埃,高大的佛像静静矗立,微微前倾,下视众生,一掌前推,掌心向外。   佛像的形制,佛衣上的花纹,与寻常佛寺很不一样,最骇人之处是,它只有一只眼睛,位于脸的正中,微微下视,仿佛俯瞰众生。   林疏:“过去佛?”   萧韶激发出灵力,无形气劲推着佛像缓缓转动,露出背面。   背面却不是背,而是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佛像,同样的姿势,也是一只眼睛,不同的是,这只眼睛是微微往上看的。   这是一个双面佛。   方才那一面,象征过去佛。   现在这一面,名为未来佛。   佛香无火自燃,幽沉香火气,弥漫在整座大雄宝殿,不知何处传来唱经声,并着这座微微前倾的佛像,空气中仿佛有很沉重的压力。   他们正仰视佛像,忽闻身后传来脚步声。   是个老年僧人,看衣服,还有可能是这里的住持。   住持面目和蔼,对他们一礼:“施主。”   桃花源里的人们,因为心中负面情绪很少,所以神智大多正常。   僧人的负面情绪,向来也不会很多,可以推知,住持神智也颇为清醒。   萧韶道:“我有一惑。”   住持微笑一躬道:“施主请讲。”   另林疏没有想到的是,萧韶再次问了那个问题。   “此国之主在何处?”   住持道:“无处不在。”   萧韶:“是一人,是众人?”   住持:“是一人。”   萧韶直视住持:“无处不在之人,是何人?”   住持捻动手中念珠,眉目和蔼如菩萨低眉:“是众生。”   作者有话要说:   猫:呵。 第166章 河   极乐之国的城主, 是一人。   那么这位老住持为何又要说, 是众生?   萧韶的目光若有所思, 说:“多谢方丈。”   老住持躬身一礼:“施主,客气了。”   萧韶道:“方丈,为何供奉两面佛?”   方丈没有说话, 神情依旧慈祥。   林疏便知道,这个问题,又超出了方丈所能回答的范围。   先前他们拦住路上的老者, 问极乐之国的主人是谁, 老者没有给出任何有意义的回答,而方丈给出了, 说明方丈的神智比较清晰,对这个世界也有所了解。   而问到“为何供奉双面佛”, 方丈却无法回答了。   为何供奉双面佛,是比“极乐之国的主人是谁”更难回答的问题么?   方丈不回答, 事情便再次陷入僵局,萧韶用灵力催动佛像,使它缓缓旋转。   过去佛与未来佛在旋转中交替出现, 庄严沉默的神情, 向前推出的手掌,与那脸部正中横亘着的眼睛,无一不透露出某种难以言说的诡秘。   过程中,萧韶忽然开口。   “方丈,”他道, “现在佛在何处?”   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是佛家的“三佛”,在佛经中往往一同出现,这座庙宇却只供奉了过去佛与未来佛合一的双面佛,或许会有些问题。   方丈语调依旧慈和:“现在佛在众生之间,无需供奉。”   萧韶便蹙了眉,似乎在思索这句话中有何玄机。   他停了下来。   佛像恰好转到过去佛这一面,眼瞳中的眼珠下视,仿佛直直看着殿堂里的三人。   萧韶与它对视。   奇异的寂静在殿堂中流淌。   一声颤抖着的猫叫打破了寂静。   林疏和萧韶看向缩在角落里,死也不出来的猫。   显然,猫害怕佛像。   故而可以佐证,佛像是这个世界的核心之物。   “前辈。”萧韶已诱哄的语气道:“若我们无法离开这个世界,你便再也吃不到外面的食物。”   猫歪了歪脑袋。   萧韶继续道:“不仅如此,还无法飞升。”   猫的耳朵动了动。   它的身体虽仍然诚实地蜷缩在角落,但微微转动的绿色瞳孔已经泄露了心中的动摇。   萧韶的声音放缓:“乖,出去给你烤竹鼠。”   猫的耳朵又动了动。   林疏想,甜言蜜语,果然有用。   猫站了起来。   猫迈出了前爪。   猫颤颤巍巍向佛像走去,走到了佛像的底座。   但它没有停住,而是轻轻一跃,落在了佛像所坐的莲台里。   九瓣金莲中,猫又发了一会儿抖。   然后它再次往上爬,爬上了未来佛的膝盖,继而跳上了佛像的手臂。   手臂平直向前伸,掌心外推。   然后,一只黑色的,毛茸茸的猫爪,搭在了佛像那只向外推的手掌上。   这动作似乎是在结一种神秘的佛印,而看猫的动作,似乎又是在暗示这只手掌上有玄机。   萧韶走上前,观察着佛像的掌心,眼中有思索之色。   林疏也看佛手心。   手心有一枚浅淡的印记,依稀也是一只往下看的眼睛的形状。   眼睛,其实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只有成对出现在人脸上的时候,才不恐怖。   其余的任何情境下,单独的一只眼睛的形状,都有些神秘,乃至不详。   萧韶轻轻碰了一下那手心上的眼睛。   放下手,他微蹙眉。   林疏:“怎么了?”   萧韶道:“有一种……很特殊的感觉。”   说罢,他缓缓展开右手,将自己的手心,与佛像的手心相抵!   林疏睁大了眼睛。   那一刻,他感到空气中,泛过一丝无法言喻的涟漪!   是非常、非常特殊的一种感觉。   仿佛整个世界的内部,出现了一丝变化,如同一座巨大的机器,齿轮开始往不同的方向运转。   萧韶闭着眼,林疏喊了他几声,都没有反应。   猫扒在佛像的手臂上,也在密切关注着萧韶,自林疏遇到它以来,这只懒惰的动物第一次亮出了小弯月一样锋利的爪钩,似乎准备随时把萧韶挠醒。   林疏看向香插中的一支线香。   香燃尽之时,萧韶猛地睁开眼睛!   他此时的眼瞳墨黑一片,很深,仿佛含着无尽的混沌,过一会儿,这种感觉才渐渐散去,一切恢复正常。   林疏:“有什么?”   萧韶道:“我看到了一个……场景。”   说罢,他似乎理了理思绪,寻找合适的措辞,却未果,对林疏道:“你也来吧。”   林疏走上前,也像方才的萧韶一样,将手心贴在了佛像的手心上。   浩瀚却无形的吸力从掌心传来,他的整个神魂仿佛被抽离出躯壳,坠入无尽深渊。   难以忍受,充斥整个脑子的眩晕过后,林疏发现自己能看见了。   灰色。   一片灰色。   往上、往下,都是一样的情景。   晕眩里,他没有看到自己的形体,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处何方,灰茫茫的世界里,寂静毫无声息。   又过一会儿,似乎是适应了这里的环境,他不大晕了,与此同时,无边的灰色虚空里,忽然布满了密密麻麻,若隐若现的金色线条。   一眼望去,数之不尽,而且相互纠结缠绕,以难以言喻的姿态缠在一起,线条中流转着隐隐约约的光芒。   虽是纠缠不清,但是,仔细观察后,却有一个总体的趋势,它们仿佛在流动。   仿佛一条往前流淌的光河,断在了林疏这里。   再往前,就是虚空,所以林疏选择溯流而上。   他不知道这到底是怎样漫长的一段路途,只知道,纠缠不断的,金色的丝线,一直在不断地减少,丝线之间的关系也愈加简单,不再复杂到使人恶心。   这条金色的光河,在虚空中愈收愈窄,只有原来的一半宽度,然后,戛然而止。   它收拢于一点。   这到底是什么?   林疏在那虚空中的金色光点处徘徊。   作为一个有现代物理的素养的人,他脑海中闪过许多专业而科学的名词。   比如很简单的概念质点和原点,再比如奇点。   观察没有结果,他又朝着河流顺流而下,不断往前,不断往前。   仿佛走过了一辈子那么长,终于到了河流的尽头。尽头戛然而止,那些在虚空中缠绕的金色丝线,仿佛猛地被一个截面切断!   林疏在横截面上徘徊,试图看清这里的全貌。   徘徊。   他努力调整角度。   忽然,在某一个特殊的位置,他忽然一个激灵!   在这个位置,他看到了真正的横截面,因着视角有限,金色丝线的来龙去脉全部被隐在后面,他看见铺天盖地,全是金色的光点。   金色光点隐约闪烁,背景是无尽的虚空,整个场景如同盛夏之夜,抬头所见的那片星空。   下一刻,一阵天旋地转,再恢复清醒的时候,他又回到了佛寺之中。   萧韶扶了一把,稳住他身形:“你看到了么?”   林疏:“看到了。”   然后,他从眩晕中缓了缓,喘了几口气:“一条河,很多线在流……但我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萧韶:“我亦没有想通。”   这林疏就放心了。   韶哥都没有想通,那他想不明白,也不是什么丢脸之事。   萧韶转动佛像,面对未来佛那一面,道:“再试?”   林疏点点头。   佛像很大,故而手也很大,他们两个可以同时将掌心贴在上面。   同样的眩晕过后,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片星空。   但林疏已经是有经验的人了,他往旁边飘了飘,场景立即变化,又变成纠结缠绕不清的金色丝线所组成的河流。   与此同时,另一个金色的光点在他眼前飘了飘。   这个世界是只有线,没有点的,所以林疏估计,这是萧韶。   而自己现在的形态,也应当是一个光点。   他看见那个光点朝自己画了个圆。   于是他也飞了一个圆。   那个光点很亲昵地飞到了他的旁边。   他们一起沿着河流的方向飞。   飞。   不停地飞。   在方才的那个空间里,丝线越来越少,河流越来越窄,可现在,他们往前飞,纠缠的金色丝线中,有的丝线断了,但也在不断地生出新的线,河流以缓慢地速度愈来愈宽,线条纠缠的方式也越来越复杂。   整个世界,都被望不到边缘的金色河流充斥。   整条河流,仿佛永远、永远没有尽头。   萧韶停下了。   林疏也停下了。   萧韶仿佛打消了继续往前的念头,开始围着他绕圈圈。   林疏就也围着萧韶绕圈圈。   绕着绕着,他发现代表萧韶的那个光点,拖曳着一条淡淡的金色轨迹。   他往回看,发现自己也因为飞动,在虚空中留下一道痕迹。   两条痕迹相互缠绕,然后很快消失。   他忽然顿住了,脑海中平炸起一道惊雷!   脑中嗡嗡作响,仿佛窥知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若他有形体,此时必微微颤抖。   他想起了一句话。   点动成线。   点动成线!   这不是现代物理,这是数学。   他望向那些金色的线。   人,独立的人,在这个空间内,是一个金色的光点。   当这个光点缓缓移动,往前走,就是一条线。   两个光点相遇,相互吸引,或排斥,他们的线便相互纠缠,不再平行。   而许多、许多,不可计数的光点在一起,向前移动,就成了一道金色的河流。   假如,假如说,每个光点是一个人,或一个动物,或一株草,一棵树。   所有的光点在一起,就是整个大千世界,在虚空中的投影。   而时间往前流淌,光点不断前进,光河奔流不息。   佛像的名字,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正与时间有关。   那么河流的每一个横截面,那片浩瀚的光点组成的星空,就是一个具体的时间点上,这个世界的样子。   比如说他们来到此地的时候,面前那个横断面,就象征着现在。   光河自过去流淌而来,流向未来,所有丝线相互纠缠向前的形态,就是他们所处的这个世界随光阴的变迁。   那么这条光河,是……时间的河流。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有点抽象?   大概类似四维空间吧。   一个点在一个平面上移动,它只能看到自己是一个点。   但从更高维度往下看,它画了一条线。   人在时间中也是类似。   我唯物主义修仙,沙雕,但硬核!   留个预习题。   两面佛和林疏的镜子。 第167章 平生心事   林疏心中惊雷久久不息。   他在想很多东西, 想过去, 想未来, 想那条河,主要是想现代物理。   通过过去佛,可以从时间河流逆流回到源头。   通过未来佛, 可以往前,去往不可知的未来。   佛寺中没有现在佛,因为他们所处的时间就是现在。   他和代表萧韶的光点在虚空中静静悬停, 然后再某一个时间点, 突然眩晕,回到现实世界。   萧韶将自己的手从佛像手心上移开, 望向他。   他和萧韶对视。   萧韶问他:“你怎么想?”   林疏摇了摇头。   和萧韶去讲现代物理,毕竟是行不通的, 他需要组织一下语言,所以他想先听听萧韶的看法。   于是他问:“我先听你说。”   萧韶道:“你我在虚空中是光点, 与金线材质相似。”   林疏点点头。   萧韶继续道:“金线数之不清,有生有灭,我想, 或许是世上的人, 或是生灵。”   林疏道:“我也这样想。”   萧韶望着佛像,道:“那面镜子。”   林疏:“嗯?”   “世间万物,因果相生。”萧韶复述了他们那面奇怪的铜镜后面镌刻的题词,然后道:“我想,金线相互缠绕, 是不同生灵间的因果。所有金线都向前移动,相互之间不断影响,假如它们原本不是互相缠绕的,而是渐渐缠绕向前走……”   萧韶蹙了眉,似乎是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过一会儿,才道:“虚空中,我接近你的时候,会有一种……感觉,似乎有力量在推挤。”   林疏点点头。   相互作用力。   “丝线向前走,相互推挤,此刻的走向,由上一刻决定,上一刻的走向,由上上刻决定,如同今日之果,昨日之因,今日之因,明日之果,桃源君为你我定下婚约是因,你我如今情深意重是果,世间万事,其实都由之前所有事情种下的的因所确定之果,而现在发生之事,又是来日即将发生之事之果。”   林疏明白萧韶的意思。   那些金线相互的缠绕,就是世间万物的因果纠缠。   萧韶继续道:“那条河流,我想,是整个大千世界之流变。”   林疏看他的目光已经发生变化。   萧韶继续道:“圣人立于川上,曾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想,因果之河,亦可以说是光阴变迁。”   林疏:“!”   韶哥,请你穿越现代,学习物理。   想必当我考上大学,出现在教室里的时候,一抬头,你已经是教授了。   再一想,现代世界没有桃源君,估计他和萧韶不会产生任何交集。   萧老师必然是不会注意到总是在教室角落里的他的。   虽然……他学得其实还不错。   林疏拽回自己的思绪。   萧韶问他:“你怎样想?”   林疏在窗台的香炉中拔了一支香,在窗台铺一层薄薄的香灰,在香灰里开始作图。   他画了一条直线,然后再画两条竖线,将直线截断。   萧韶:“嗯?”   林疏道:“光点移动,成了线,但是,假如我将线截出一段……”   萧韶:“是一段时间。”   林疏继续道:“假如这一段,非常小,或者无限小……”   萧韶微微蹙了眉。   林疏道:“——到它不能再小的时候,我就截出了一个点。”   随后,他在直线旁边添数道波浪线,示意这是那道光河,又画一条直线,将其拦腰斩断。   “此时我截出了无数不动的点。”林疏道:“这就是在某一个……时刻,一个静止的世界。”   萧韶看着那幅图,眼中略有思索之色,然后眉头舒展,道:“确实如此。”   没等林疏继续往下解释,他道:“进入未来佛时,河流从某一处开始流动,便是你我进入佛像的那一刻。”   他从林疏手中拿到那根线香,在河流中截了一道:“你我那时进入时,在这里。”   然后,他在河流旁边不远处又截一道:“若现在进,便在这里。”   林疏点点头。   萧韶亲了亲他的侧脸:“宝宝,你好聪明。”   林疏脸上有点发烫。   萧韶又拿线香在香灰上拨了几下,然后道:“这样说来,由过去佛,可以追溯往日,由未来佛,可以预知未来……而世间发生之事,因果相生,其实早已注定。”   林疏蹙了蹙眉,道:“或许可以这样说。”   无数光线,彼此之间有不同的相互作用,它们互相推挤,互相改变,在命运河流中缠绕向前……如果有一台运算力足够强大的计算机的话,所有光线的轨迹,其实是可以模拟和预测的。   换成通俗的话来讲,前因已经确定,那么后果也已经确定,所有的未来,都是……已经注定的。   这就有点不太唯物主义,但事实已经摆在面前。   林疏将线香重新插回去,清理掉窗台上的香灰。   清理完,他看见萧韶望着两面佛,目光深深。   他走到萧韶身边。   萧韶:“我有一个危险的想法。”   林疏:“……?”   萧韶:“此佛像,为极乐之国核心。”   林疏点了点头。   ——就见萧韶上前,指尖与佛像的指尖相触。   然后,他猛然发力!   磅礴灵力在那一个刹那激起,压缩到难以想象的强度,直冲佛像而去!   啪嗒。   未来佛的指尖,出现了一道裂痕。   与此同时,一直慈眉善目的老方丈,眼睛忽然失去所有神采,变成两个黯淡无光的黑洞!   下一刻,他变指为爪,飞速向萧韶袭去!   折竹出鞘,林疏横剑前扫,一道冷光挡住方丈攻势!   事发在电光火石间,猝然出剑,林疏并没有留下任何后手,方丈立刻被强横的剑气击飞。   渡劫期的剑气,击在凡人身上,不死也要重伤!   却见方丈被剑气携带的力道重重推在了墙上,吐出一口血来,身形竟渐渐散了!   也对……极乐之国的人们,原本就不是真实的人。   他听到了脚步声。   密集的脚步声。   仿佛地面都在震颤。   先来的是灰袍的几个僧人,目光也如同方才的方丈一样漆黑无神,直直撞上来,攻击萧韶。   林疏把他们全部解决。   脚步声轰鸣,仍然未停,墙壁簌簌落下灰尘。   林疏知道,整个世界的人,都要往这里来了。   这不是坏事——至少证明萧韶正在做的事情,会动摇这个世界的根基!   所以才有源源不断的人去攻击他,以保护极乐之国。   他看了一看萧韶。   萧韶转过头来,对他点了点头。   裂痕已经从指尖蔓延到了佛像的整条手臂。   林疏转回头,面对寺门外汹涌而来的众生。   他们似乎全部被什么东西控制,不像众生,倒像成百上万的活尸。   林疏没有杀过生,没有沾过血。   但他现在是个没有感情的剑修。   而这些人,根本不能算是人。   折竹剑,锋芒闪烁。   无情剑意如万古云霄。   极乐之国的人们如潮水涌来,而林疏剑锋所到之处,他们成片成片倒下,消失。   终于,在某一个时刻,所有人都静止了。   他们缓缓分开一个道路。   青衣的大巫朝这里走来。   林疏闭了闭眼,平静心神,然后缓拭剑。   大巫是陆地神仙,比他高出一个境界,未有死战而已。   昔日他在拒北关外打坐恢复修为,是凌凤箫为他牵制大巫护法,如今,也该他为萧韶守一次。   大巫停在了庙门前,目光直接越过他,对萧韶冷冷道:“停下。”   萧韶没有任何停下来的意思。   大巫振袖上前,身形中,煞气深浓。   林疏不退不避,荡剑迎上。   《长相思》第五式,天地无情。   大巫手中出现一把漆黑兵刃,与剑锋相击,随后迅速上扫,直取林疏咽喉!   这一式,极快,也极凶!   林疏仿佛听见兵刃的破空声中,夹杂着万千道痛苦嘶吼,嚎叫。   他定下心神。   折竹剑清鸣。   嘶吼嚎叫声转瞬远去。   高山之巅,雪花飘落。   掩埋一切尘世声响。   第六式,湛然常寂。   大巫冷冷勾唇,锋刃再度迎上。   他的招式有种混乱邪恶的气息,血气扑面而来,仿佛来自修罗地狱。   那一刻,林疏眼前世界仿佛被血色浸透。   他刹那变招。   雪停了。   山川里,冰原上,白茫茫一片。   一切色彩远去,血色,风声都停了,天地一色,只余他一个人,一把剑。   第七式,一叶孤舟。   这必死的招式,竟被他以攻为守,接住了。   下一刻大巫手中刀光暴起。   林疏收剑回挡!   却不防,大巫身形鬼魅一闪,竟直接越过他,往萧韶方向去了!   漆黑刀尖,直取萧韶的后心!   林疏脑中一片空茫,但他的身体比他的直觉更快。   大巫的身法固然很快。   但是,剑阁的千年传承,亦毫不逊色。   他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样挡住的那一招。   不知道手臂和剑刃怎样动作,不知剑法的奥义和轨迹。   一切仿佛在直觉中完成。   他挡在萧韶背后,大巫的刀尖穿透了他的左边肩膀,微微向下,与心脏相差无几的一个位置。   而他削掉了大巫的右半手臂。   血流如注。   林疏却没感到疼。   学《长相思》时,他一直在想。   剑阁的剑招,孤寂荒芜,一往无前,从没有这样的剑招,这样以自伤来伤人的剑招。   这一招式,毫无自保的余地,当用剑之人对敌方造成致命伤害的时候,对方的刀剑,必然已经贯穿了他的心脏。   这是《长相思》第八式,平生心事。   大巫的刀没有穿进他的心脏。   最后一刻,他似乎收了一下刀,幅度太小,林疏不知道究竟是不是。   大巫冷笑,但他看着林疏的目光,很复杂。   很疯狂的一种眼神,也很痛苦,像光河中缠绕不清的线。   他右手执刀,从林疏左胸抽出,鲜血喷溅。   刀锋再次指向萧韶——只在毫厘之间!   时空却仿佛静止了。   一刹那的寂静。   佛像摇动,颤抖,片片崩落,轰然坍塌!   坍塌的碎块,全部化为黑色飞灰消失,而佛象原来所在的地方,出现一个暗金色的光点。   萧韶缓缓将光点握入手中,一字一句道:“你晚了。”   下一刻,他右手猛地一握!   光点消失在他手中。   林疏看着萧韶,觉得那一刻他眼中有暗金色的河流在淌。   下一刻,他接住林疏,带着他向外飞掠,然后飞到整座城市的上空。   “疼么?”萧韶左手抱住林疏的腰,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   林疏摇摇头。   萧韶道:“给你看好玩的东西。”   下一刻,这个世界忽然恢复正常。   人们欢声笑语走在街道上。   在下一刻,他们走动的速度快了许多!   再下一刻……所有人都变成快动作,身形快得仿佛幻影。   林疏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知道了。   佛像里面,是这个世界的核心。   而拿到了这个世界的核心,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操控这个世界!   那么萧韶现在,就是在飞快地加速这个世界的时间!   一代人死去了。   新的一代又出生。   越来越多的人,极乐之城飞快向外蔓延。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韶道:“好慢。”   他说:“宝宝,我带你直接去两千年后吧。”   两千年后,城市一眼望不到尽头。   萧韶就又快进。   三千年后,极乐之城填满了整个世界。   没有稻田的位置了。   萧韶嘴角噙着一点笑意,继续加速这个世界的时间。   城市里,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拥挤,摩肩接踵。   分食物的时候,饥饿出现了,随后,争抢出现了。   两人各拿着馒头的一边,互不相让。   混乱就此开始。   哄抢,踩踏,攻击。   尖叫,嘶吼,挣扎。   整个世界开始颤抖,摇摇欲坠。   萧韶最后一次将时间流速拨快。   鲜血染红了整片土地,这个安宁,美丽的极乐国度轰然倾塌,仿佛走向早已注定的尽头。 第168章 苍生夜哭   沾血的尘埃飞扬中, 天空、土地、风, 全都分崩离析, 化作一片片碎块砸落。   林疏嗅到了夜晚干燥,冰冷的空气。   他望向外面,见整个世界的外缘轰然倾塌。   场景变换。   他发现自己和丹朱姑娘并肩躺在一个蜃壳内, 身下是柔软的蜃肉,蜃肉缠绕在他们身上,几乎要结成一个蛹。   迷乱的气息。   千年之蜃, 是天地间一种可怖的妖物, 海上商人闻之色变。   海上航行之时,此物释放蜃气, 使过往船只上的人们陷入幻境,逐渐癫狂, 发疯。   船只倾覆,海员落水, 成为蜃的食物。   蜃不杀人,只是将人含在自己的蜃肉中,逐渐侵蚀。   传说, 那人还是会活着, 甚至形体也会保留,只不过所有的记忆、意识都成了蜃的一部分。   在他们陷入幻镜的时间里,大巫没有杀他们,而是把他们的身体喂了蜃,然后将他们的神魂接引入极乐之国, 意在将他们永生永世困在那里。   他却打错了算盘,萧韶发现了极乐之国的漏洞,又有陆地神仙的猫帮助,他们找到了整个极乐之国的核心,将其击溃。   林疏激发灵力,切割自己和凌凤箫身上缠绕的雪白蜃肉。   丹朱姑娘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一件事情,是检查林疏身上的伤口。   没有伤口,看来极乐之国中发生的事情并没有作用在实体上。   林疏被凌凤箫拉起来,以炽阳灵力去除身上水汽。   夜幕低垂,漫天星子,微微发红。   他们在大巫所居之塔的塔顶。   一声咳嗽。   浓重夜幕中,大巫缓缓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们。   他咳了血,脸色惨白,唯有眼瞳和沾了血的薄唇是红的。   凌凤箫抽刀,向前几步。   他们对峙。   林疏感受着大巫身上气息。   萧韶说得没错,极乐之国的存在是在消耗大巫自身。   而方才萧韶将极乐之国的时间拨快,使极乐之城飞快扩张,人们填满了整个空间,最后整个世界终于支撑不住他们的消耗,分崩离析。而大巫因此受到重创,身上气息,比之方才又虚弱许多。   夜雾泛起,愈发浓重,林疏只能看见他们两人相对而立的轮廓。   他有两件不解的事情。   第一,大巫在能杀他们的时候,为何没有杀。   第二,血毒早已研制出来,而一大巫的实力,也可以血洗天下,他若动手,早已能够将整个人间世界屠灭,使世人全部升入极乐之国,但却一直未有大动作。这或许是因为以他现在的实力还不能维持一个那样庞大的极乐之国。而早年间他便听说大巫一直在找《长相思》,同样,此人还喜欢其它绝世秘籍。一开始,他们皆以为大巫是要要壮大北夏实力,现在看来,大巫别有想做之事,北夏并不入他眼。那么他此前种种举动,会不会与极乐之国有关?找齐八本秘籍,是否会有事发生?此事,是否有利于极乐之国长存?   大巫曾告诉他说,集齐八本秘籍,可以去幻荡山,重召天道,凤凰庄主也这样说。   青冥魔君也要秘籍,不过,是要他毁掉秘籍。   凌凤箫开口了。   他说:“极乐之国,不过空中楼阁,你……仍然执迷不悟么。”   寒风吹起大巫衣袖,只听他缓缓道:“你自诩清醒,世道又何尝因此变好一分。”   凌凤箫:“自然比不上你屠戮百姓,血债累累。”   大巫似乎叹了一口气,漆黑色的烟雾在他右手出现,盘旋,凝聚,成一柄漆黑的刀状兵刃。   可他的气息,却像风中的残烛那样,已经摇摇欲坠了。   林疏知道,凌凤箫和大巫,是绝对势不两立的。   于公,凌凤箫不杀大巫,南夏就绝无生机,大巫不杀凌凤箫,他在世上就一直有这样一个威胁。   于私,大巫亲手毁掉了凌凤箫的桃花源,而作为报答,凌凤箫把大巫的桃花源也毁掉了。   但他们两人之间的氛围,却并没有剑拔弩张,有种奇异的缓和。   月光清澈。   大巫垂着眼。   林疏忽然发现,他的年纪,从外貌看来,也不是很大,二十五六的模样。   敛去深浓的戾气后,是清清秀秀的一张脸,半垂的眼睫盖住眼中神情,一眼望去,好像很悲伤。   半晌,他在安静中开口:“小凤凰。”   语调很轻,甚至有些温和。   凌凤箫沉默看他,终于回道:“我与阁下是否曾经相识?”   大巫勾了勾唇角:“我有句话,一直想要告诫你。”   他说罢,那阴邪的戾气就又从笑意里漫上来,继续道:“不过,想来你也不会听。”   凌凤箫:“请讲。”   大巫道:“我不说。”   林疏:“……”   “哦,”凌凤箫淡淡道:“我也并不想听。”   大巫右手在刀柄处缓缓收紧:“其实,我一直是不想杀,也不愿杀你的。”   说得像真的一样。   林疏冷漠地看着他话音落下,说着“不愿杀你”身后却在转瞬间爆发出滔天的杀意血气,一柄漆黑刀刃宛如幽魂厉鬼,整个人向凌凤箫的方向掠去!   凌凤箫亦一直绷紧心神,立刻做出反应,抽刀迎上。   转瞬之间,已过了数百招,不分胜负。   大巫声音缥缈。   “与你兵刃相见,非我所愿,然而我……”   林疏心头微微一跳,抬头看天,看见满天的星子红光更盛,是一种不详的深红,天幕愈压愈低,扑面而来。   他睁大了眼睛。   下一刻,星空,仿佛变成一片滔天血海!   一阵尖锐的轰鸣刺入他的脑中,久久不去……仿佛整片天地,在嘶声痛哭。   天上血芒愈来愈盛,而大巫原本风中残烛一样的力量,仿佛得到水分的滋养,疯狂壮大,他的刀身上缠绕着血雾,一招一式的破风声里,仿佛有万千道哀哭之声。   这悲声无处不在,如魔音贯耳,而其中悲恸仇恨之意又是那样强烈到了摄人心魄的地步。   林疏收折竹剑,拿冰弦琴,以极致灵力催动,弹《清疏破障曲》,琴声清越,穿云裂石。   却没有用。   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作用。   哭声。   千万道哭声。   有吞声哽咽,有放声痛哭,有女子抽泣,孩童夜啼。   圆月染血。   林疏已经用上自己所有的灵力。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搭上了他的肩膀。   “没用的。”大巫沙哑的声音响起来:“你如今,离尘离世,弹出的琴音,怎能止住……苍生夜哭?”   林疏猛折身,抽剑挡开大巫的手臂,一袭红影闪动,凌凤箫也迅速往这边掠来。   大巫只是笑。   浑厚到诡异可怖的契机将林疏压在原地,不能动弹一分一毫,大巫抬起刀尖,抵着他的咽喉。   一道鲜红的血从他右眼眶里流下来。   “小凤凰,我不大想杀,但杀你……我已经想了二十年,只是,总是有点舍不得。”他声音有点抖,眼中的神情偏执又疯狂,似哭似笑:“你……好狠的心。”   林疏不知他在说什么。   叮一声兵刃相撞声响,大巫的刀被凌凤箫挑开。   他护在林疏身前,冷冷道:“你我之事,与他无干。”   “不怕。”大巫眼中仍落着血,语调像是在安慰:“……我让你们死在一起,一起烧成灰,一起撒在桃花源里。”   天上,星辰震动。   一道血色流星划破天幕。   下一刻,星坠四野。   林疏不知道,大巫到底是什么东西——什么东西能有使满天星辰血染,然后尽数坠落的力量?   天地间所有的灵力,在那一刻,仿佛被抽干了。   然后,全部——一滴不留地灌注到了大巫的身体上。   他向凌凤箫抬起刀尖。   夜雾尽数变成血雾,哭声尖利,不绝于耳。   这是必死的一刀。   无论是林疏还是凌凤箫,渡劫境界还是陆地神仙境界,面对这样如同天地威压一般的灵力,都如同山川倾倒时的一条虫豸,一粒微尘。   此时那种恐怖的感觉……居然比林疏当年渡劫直面天雷时还要更胜一筹。   凌凤箫挡在林疏身前。   林疏按下他的手,向前了一步,和他并肩在一起。   凌凤箫将左手轻轻按在林疏肩头上。   人之将死,是会有些生理反应的。   比如林疏虽然感觉自己情绪上毫无波动,心跳却着实快了几拍。   而凌凤箫这安抚性的一个动作后,竟渐渐又平复下来。   实话说,他没有想到自己会死得这么快。   不过,好像也没有什么遗憾。   只是有点可惜凌凤箫。   他开始想,无情剑意不受灵力的影响,是否可以护住凌凤箫。   大巫笑得吊诡,很疯,仿佛多年夙愿,一朝得偿。   刀芒像是寂静的雷霆,极快,也极慢。   林疏将右手按在剑柄上。   下一刻,他忽然被肩头的一股力道往前推!   这角度刁钻无比,他擦着大巫的刀芒被推开,踉跄了几步,毫发无伤地停在大巫的背后!   于是强劲的招式,愈是无法收回来,大巫的刀芒只能向前刺向凌凤箫。   林疏眼前忽然蒙上一层血色,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漆黑的刀芒缓缓、缓缓碾向凌凤箫的胸膛。   寂静。   寂静之中,忽然响起一道细弱的声音。   “喵。” 第169章 极乐之愿   随着那一声“喵”, 天地之间出现另一股浑厚精纯的混沌灵力, 直直撞上大巫的刀芒!   猫原本被林疏收回了青冥洞天, 却没有想到此时主动出来,蹿进了凌凤箫怀里。   它是千年修为的灵兽,也是陆地神仙的境界。   ——只是, 仍然不敌!   混沌灵力与血煞之气相撞,先是僵持了一瞬,继而显露出颓势, 被血煞之气压着缓缓往后。   大巫冷笑一声, 猛地加重力道!   猫在凌凤箫怀里发着抖,但向来那么胆小怕事的一只猫, 此刻纵然抖如筛糠,却仍然努力释放着灵力与大巫相抗。   凌凤箫抿了抿嘴唇, 把它抱起来,准备放到地上:“乖, 回去。”   猫毕竟是无辜的。   却没想到,下一刻,电光火石之间, 猫居然挣脱凌凤箫双手, 猛地向前一扑!   这一扑,正把它自己送到了大巫的刀口上。   大巫猛然发力!   猫小声叫了一下。   很短,很急促,是那种小动物被狠狠摔在地上时会有的声响。   但与此同时,塔脖颈里一只挂着的那枚白玉铃铛忽然光芒大盛, 另一股苍茫寂寥的灵力如排山倒海,滔天大浪,向大巫席卷而去!   两相对抗,两股灵力碰撞,然后刹那间全部消散,大巫吐出一口血来。   但他身形仍然屹立不倒。   白玉铃铛光芒散去,不知还能不能酝酿下一击。   林疏知道那是什么。   猫是幻荡山浮天仙宫的主人,跟随他们离开幻荡山时,整个浮天仙宫化成白玉铃铛,一直戴在它的脖子上,方才那白光应该就是浮天仙宫的护山大阵。   无论白玉铃铛能不能酝酿下一击,大巫总之还有余裕!   只见他青衣在血雾中飞荡,对着猫,下一刻,刀芒再起!   晚了。   林疏在他的身后。   他手持折竹剑,从背后洞穿了大巫的胸膛。   没有什么阻碍,剑锋穿透血肉,仿佛他刺向的不是陆地神仙境界的大巫,而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可林疏分明记得,凌凤箫先前每次与大巫打斗,兵刃刺到他身体时,两相碰撞,都会发出金石之音,大巫的身体仿佛铜墙铁壁,不会被任何兵器伤到。   或许大巫大意轻敌,没有用灵力护身。   又或许折竹剑,或是无情剑意有其特异之处,可以破开大巫的周身防御。   他想到,在极乐之国里,自己也是那样轻而易举地用长相思第七式“平生心事”削去了大巫的一条手臂,没有受到一点阻碍。   但是,无论如何……   剑,刺进了大巫的胸膛。   这个角度无可挑剔,手下的感觉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林疏能够确定,折竹剑洞穿了大巫的心脏。   心脏被刺穿后,没有人可以活。   陆地神仙也不可以。   因为一日没有升入仙界,就一日仍是半仙半凡之躯。   大巫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了血沫。   下一刻,凌凤箫的刀气,隔空震破他的丹田!   他身形如一片风中的落叶,被无形的力道所激,抛起来,落下去,重重摔在地上。   塔顶的血雾仍是那样浓,但大巫看起来已经失去了活动的能力。来自猫的混沌灵力再次困住了他,令他动弹不得。   他的呼吸声沉重起来。   凌凤箫抱起了猫的身体:“清圆。”   没有回应。   林疏往那边看,看见猫的身体仿佛软了下去,两只胖乎乎的手爪,也无力地锤在一边。   猫的眼睛还睁着,但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雾气。   凌凤箫把它放在地上,拿出丹药,掰开它的下颌,一颗一颗地喂进去。   喂不进去。   全部被吐了出来。   他又换成疗伤的丹液,灌进清圆口中,但仍然没有丝毫效果,反而呛了它的嗓子。   猫虚弱地咳了几下,眼睛将闭未必,满是倦意。   “别睡,”凌凤箫捏捏它的耳朵,“听话,先别睡,吃药。”   猫细弱地“喵”了一声,脑袋蹭了蹭他的手。   林疏走过来,握住它的一只前爪。   它经脉全碎了。   可没有人知道猫的灵力是怎样在经脉中流淌的,也没有人有和猫同出一源的混沌灵力。   旁边倒在地上的大巫,侧头看着这边,流着血的嘴角,仍挂着一丝吊诡的笑。   他声音更哑了,拉破的风箱一样,道:“林疏,过来。”   猫经脉全废,大巫何尝不是,更何况他还被刺穿了心脏,震碎了丹田。这人此刻失去所有能动用的力量,没有了任何威胁,林疏走过去。   他其实想知道,大巫说的那些话,到底有什么含义。   他能确定,自己此前和这人毫无交集。   他走到大巫前面。   大巫咳了几声,望着夜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有件事,你要听话。”   林疏:“什么事?”   “八本秘籍。”大巫道:“留着……不出三年,你必会用上。”   林疏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他看着大巫,道:“我认得你么?”   大巫笑。   很绝望,又很凄切的一种笑。   他说:“这是你第二次杀我。”   林疏:“第一次是何时?”   大巫说:“二十年前。”   林疏:“二十年前,我刚出生。”   大巫咳了几声,说:“世事并不如你眼中那样简单。”   林疏:“你是谁?”   大巫:“无路之人。”   林疏无话可说。   “去看你家小凤凰吧,”那种疯狂又吊诡的神色再次出现在大巫脸上:“今夜过后,就不是……”   他剧烈地咳了起来,止不住,苍白的脸色浮现灰青,是即将死去的样子了。   可塔顶的血雾却像是一片血海,愈来愈浓,天上的星月,也已经殷红欲滴。   千百道哭声没有停,无孔不入。   凌凤箫托着猫的脑袋。   林疏轻轻拨了拨它的耳朵。   凉。   猫费力地睁了睁眼睛,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林疏的手指。   蹭了一下后,它失去全部的力气,软在凌凤箫怀里。   碧绿的眼睛即将闭上,而这一闭,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如同仰面倒在地上的大巫,也缓缓、缓缓阖上了眼睛。   但当他眼睛彻底阖上的那一刻,夜空忽然缓缓张开一个口子。   莹白色的光芒很温暖,恰恰照在猫的身上。   林疏和凌凤箫抬头看,见那道白色的裂缝后,仿佛有无尽的虚空。   而原本垂垂欲死奄奄一息的猫,居然再次张开了那双圆圆的绿眼睛。   消失的神采逐渐回来。   无法形容的柔软白光笼罩了他们的视野。白光里,一个人影渐渐出现。   熟人。   一个锦衣公子,一手持描金扇,眉目俊秀风流,眼里有温隽的笑意。   林疏在幻荡山上见过这位公子,与他下过棋,还听他演说过天道——他不知这公子确切的身份,只知道是仙界中人。   “黑圆,你怎地落到这般田地?”公子笑眯眯道。   清圆恶声恶气地“喵”了一声。   公子从凌凤箫手中接过它,然后看了看凌凤箫:“我道你怎么这么久也不见飞升,原来和美人一起,乐不思蜀。”   清圆懒得理他。   公子朝凌凤箫道:“多谢阁下助清圆渡劫,眼下因果已了,我引它去往仙界。”   凌凤箫:“它的伤怎么样?”   公子道:“不碍事,天上有我照料,还有它另外几位旧主人,三日即可痊愈。”   凌凤箫道:“多谢。”   公子转眼又看见林疏:“原来是你。”   继而看了看周边血雾滔天的景象,微微蹙眉:“你们在做什么?”   林疏颇有些不好意思:“打架。”   “这不对……”公子声音沉了沉,望向天上血色的星月:“血涂于野,北斗逆折……谁做的?”   凌凤箫碰了碰大巫的呼吸,然后对公子道:“他。还没有死透。”   公子蹙眉走到了这边,欲探查,莹白裂缝里遥遥传来一道清脆声音:“陈公子!你快回来!青冥和月华又打起来了!”   陈公子没好气道:“关到池岭山补天。”   他的身形隐隐有些虚幻。   只听这位陈公子语速极快,道:“我幻身无法维持太长时间,你们听着。”   林疏:“嗯。”   陈公子道:“此人非人,已经化身灵体,故而我不知他原身是何物,但他以众生之怨力为食,死前又引动天地异象以积聚力量……人间将乱。”   凌凤箫:“为何会乱?”   公子问:“现今是乱世?是盛世?”   凌凤箫:“乱世。”   公子:“已乱多少年?”   凌凤箫:“三百年。”   “盛世生人,乱世生鬼。”公子望着天上殷血之星:“乱世之中,生灵涂炭,众生怨气已积聚三百年,又被他收拢聚集,已无法消解……待他彻底死去那刻,生灵怨气便流散世间,世间妖魔横行……不可遏止。”   说完这句,公子又似乎很是无奈:“我只不过几年没有往下看,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乱子?”   凌凤箫道:“怎样解?”   公子:“我亦从未见过此事——”   他的身形愈发飘渺虚幻。   仙界和人间有不可跨越的屏障,仙人幻身,无法在凡间久留。   公子道:“你们只能见机行事。”   凌凤箫:“……”   凌凤箫已经无话可说,但林疏有一问。   他对公子道:“八本秘籍……”   “八本秘籍事关天下苍生,”公子仿佛知道他想问什么:“能毁则毁,万不可使八本秘籍在心术不正之徒手中集齐……”   他声音愈来愈小,逐渐消失,身影也消散在天地间。   猫从公子的肩膀后探出脑袋,最后对他们“喵”了一声。   随后,天上的白色裂口缓缓阖上,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而这座塔顶,仍然血雾弥漫。   林疏听着风中的哭声。   公子说,这是众生的怨气。   一个人的怨气,不算什么。至多是横死之后,化为幽魂厉鬼,被仙道降伏——就像闽州鬼城周围的爬尸、怨鬼。   乱世中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妻离子散,怨天地,怨王朝,怨自身……   这普天之下,所有人的怨气,若聚在一起……   “我知道大巫为何建立极乐之国了。”林疏听见凌凤箫缓缓道:“并非他执迷不悟,不知极乐之国是空中楼阁……而是天下百姓,离乱之中,希望有一座极乐之国。”   凌凤箫的声音很低:“公子说,他以苍生的怨气为力量之源,那他就要去做苍生想做之事。要创出一个无忧、无虑的幻境,使天下之人,皆可安居乐业,衣食无忧。”   “所以他才会说,此事,由不得他愿或不愿。”凌凤箫走近大巫的尸身,似乎是说给林疏听,又似乎是说给自己:“他亦知道,若是议和,停战,养民生,百年之后,百姓便能好过。可普天之下亿万百姓,生于乱世,长于乱世,未通教化,天灾人祸,重税压身,谁会信……王朝会使事情变好呢?”   或许,一开始,百姓是相信王朝的。   可王朝只会练兵,征税,苛政猛于虎,百年来,他们早已视王朝如视虎,怨王朝如怨虎。   由失望而绝望,王朝不可相信,今日之苦已到极致,明日亦不可期,他们只能转而相信虚无缥缈的来世,希望死后转生,生在一个富足、安宁、没有饥馑战乱,没有王朝管辖的极乐之国。   这是众生的怨力,是大巫那诡异力量的来源。   ——这也是众生的愿力。   至于大巫到底是什么东西,又为何能掌握这样的力量,他们还不知道。   而当务之急,是大巫死后,怨气就会逸散。按照公子所说,这几百年间的生民怨气,会直接化为怨魂厉鬼,天地间妖魔横行,不可遏止。   他看见大巫的身体在逐渐消散。   从身体的边缘开始,化作飞灰,散在天地间。   天上,地下,血气越来越浓。   他也看见凌凤箫注视着大巫的尸身,沉默不发一言。   血红色的光,从大巫身体中透出来。   当大巫的尸体彻底消解的时候,这东西露出了全貌。   一个血红色的,结晶状的东西,像是天上地下的血色,凝聚压缩而成的核心。   大巫之所以能凝聚,操纵众生的怨气,大概率与它有关。   它微微跳动着,像心脏,颜色不详又怨毒,随着它的跳动,血雾流淌的节奏也在变化。   林疏看见,它的边缘,开始一点点融化!   一滴血水落下,天边划下一道妖邪无比的血色流星。   明眼人都能猜出,这枚心脏彻底融化之时,就是漫天妖星全数坠落之时,而结合公子的说法,世间即将怨气滋生,妖魔横行。   一只手握住了那枚心脏。   修长的手指,冷白的颜色。   凌凤箫的手。   “宝宝。”凌凤箫看着他。   眼神很温柔,又似乎很落寞。   他说得极慢:“宝宝,我要变脏了。”   下一刻,他将这枚血红的心脏,生生按进了自己的胸膛。 第170章 凤凰浴火   漫天血色, 刹那间为之一顿。   凌凤箫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的神色很平静, 仿佛在做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像吃一枚丹药, 喝一杯水……这样寻常的事情。   血雾忽然猛地翻涌起来!   凌凤箫眉头微蹙,似乎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林疏握住他的手,试图输些灵力进去。   凌凤箫反握住他, 力道很大,手指微微颤抖。   手很凉,彻骨的凉。   林疏探进他身体的灵气却刹那间就被翻腾的怨气弹了出来!   那是一股纯粹至极的阴邪怨气, 乍一触碰, 耳边便响起千万厉鬼的嘶叫。   这是天下苍生,三百年来, 战乱饥馑之中,悲恸绝望之下积累的怨气戾气。   聚沙可以成塔, 集腋可以成裘,众生的怨气一旦聚集在一起, 便是使整个天下都为之动荡的力量。   正如那位陈公子所说……这样的怨气一旦散落在凡间大地,便又是一个妖魔横行的乱世开端。   那时,林疏还在想, 大巫已死, 萧瑄看起来又不大爱打仗,到妖魔横行之时,阵营便划分为人魔两边,就又是绵延战事。他想,凌凤箫会做什么。   大抵是先与北夏议和, 再开始着手布置战事,最后运筹帷幄,战无不胜,名垂青史。   但凌凤箫没有这样做。   他主动将那枚怨气的核心,融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后果会怎样,林疏不知道。   是会走火入魔,失去神智,还是被怨气所操控,变成另一个大巫?   他做不了什么,只能伸出右手,轻轻拨开凌凤箫额角微微汗湿的头发。   凌凤箫眼角落下一滴血红色的眼泪,缓缓往下滑。   他伸手缓缓拭去,鲜艳绮丽的血色来自眼角,在凌凤箫微微苍白的脸颊上晕开,艳色触目惊心。   周围的血雾,似乎又浓了一些,这些不详的雾气含着明显的恶意,在他们周围缓缓盘旋回荡,成了一个血红色的漩涡。   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右手手腕。   他听见凌凤箫的声音在耳边道:“宝宝,我好疼。”   林疏就抱了抱他,轻轻拍着他的背。   凌凤箫死死抱着他,将脸埋在他肩上。   他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林疏知道,只有一个人在忍受极度的痛苦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天地间的所有怨气在侵蚀他的身体,神智,乃至整个神魂。   这不是一个人所能承受的东西,也不是一个单独的人该去承受的东西。   没有人要凌凤箫这样做,也没有人会因为凌凤箫没有这样做而去责备他——他本可以不这样做。   但与此同时,林疏又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这就是凌凤箫会做的事情。   若杀一人可以救十人,杀万人可以救十万人,为君主者,必果断杀之。   但若为救那十人,十万人,百万人,要牺牲的,是他自己呢?   说是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然而……   林疏心中胡乱想着些什么,轻轻抚着凌凤箫散开的长发,偶然一转眼,看见自己肩头上已经被鲜血洇透大半。   鲜血作泪,流之不尽,是凌凤箫在哭,还是天下苍生在绝望中恸哭?   他想起以前凌凤箫安慰自己时的样子,也学着那样,对凌凤箫道:“不哭了。”   凌凤箫回报他以咬住他的肩头。   林疏:“……”   行吧。   他就继续给凌凤箫顺毛。   顺着顺着,想起极乐之国里,自己给凌凤箫挡那一刀时,忽然使出的《长相思》第八式“平生心事”。   在剑阁,他领悟第七式“一叶孤舟”后,第八式便再无进境,而使出时候,才领悟到,这一招,有一个刁钻的条件。   这不是一个全然进攻的招式,也不是全然防守,亦谈不上甚么以攻为守,甚至使出来的时候,身上会露出许多破绽,面对强敌的时候,极可能身受重伤。   这一招并不是精湛完美的招式。   可却有一个地方,是很完美的。   身后。   使出这一招的人,身后是绝对的安全。   所以这一招的意味,不在于攻,亦不在于守,而是要护着身后之物,或是身后之人。   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这一招能被使出来。   一个修炼《长相思》的,没有感情的剑修应该是没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要护的。   但假如这人是凌凤箫,他还是可以去做的。   连《长相思》都允许了。   林疏颇有些释然,顺毛的动作都轻了许多。   小凤凰么,还是可爱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血雾还是那样浓,但那种尖锐的恶意,竟渐渐淡了一些。   而与此同时,这些血雾——缓缓注入到了凌凤箫的身体中。   无穷无尽的血雾环绕他的身体如层层叠叠的红莲,又似乎是冰冷的火焰。   林疏看到他的身体在自己怀里渐渐虚化,内部仿佛在发生什么变化,片刻后又变回来,明明灭灭,仿佛已不是人世中该有之物。   地狱烈火舔舐,眼前色彩逐渐浓烈,他发觉自己已经看不清凌凤箫的样子,只能看见一片模糊的血雾。   他想,变成什么样子都好。   通过两面佛进入的那个虚空里,他们两个变成了两个光点,也还能相互绕来绕去,玩得不错。   只要还是凌凤箫。   只要那只小凤凰还能回来。   他觉得自己心跳逐渐在加快,一下一下,朦胧里听得真切。   “凌凤箫,”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凌凤箫,萧韶……”   他一遍遍喊着这人的名字。   一边不断地喊,一边想,你不要走丢了。   他声音不大,也没怎么用力,但最后,嗓子还是有些哑了。   血雾在减少,他清晰地看见了这一趋势。   天上的星辰上,那凶煞无比的血红光芒,也在渐渐减弱。   而消失的血色,全部汇入了凌凤箫身上。   林疏眼前的世界清楚了一些。   他现在不是抱着丹朱姑娘的细腰的那个姿态了。   是被什么不明生物抱着。   不明生物似乎长了一张萧韶的脸。   林疏冷漠地伸手戳了戳,是人的皮肤,温度也有点回升。   眼前的世界又清楚了一点。   他仿佛一个观看凤凰涅槃的人,迫切地想知道这场涅槃有没有成功,产生了一只凤凰还是一只烤鸡。   于是他揉了揉眼睛。   还没揉两下,手腕就被按住了。   林疏抬头,对上萧韶的眼睛。   被血色刺激过度的视觉缓缓恢复正常。   他看见了一双墨黑色的眼瞳。   形状还是那个好看的形状,只是暗沉无光,无端端有些漠然的意味。   他便看见此时的萧韶,一身华美黑袍,衣服的暗纹中有深浓血色流淌,腰间一把无愧刀,仍是煞气产生的那个模样。   身后红莲业火,血海无涯,映着他眼角未褪的血迹。   这一刻,若有人告诉林疏,他并非身处人间,而是修罗地狱,或阴间黄泉,林疏也是信的。   毕竟他现在被这么一个不知还是不是人的妖孽先是按住了手腕,继而又被迫抬起脸来,与他对视。   萧韶的脸,无论看过多少次,审美都要被刷洗一番,更遑论此刻气氛阴森诡异,别有一番风味。   林疏:“萧韶?”   他便看见萧韶微微迷惘了神色,似乎回想什么,半晌才答:“是我。”   声音的质地仿佛烈酒,烈酒里拌了冰块,清冷冷的质地。   答罢,他半阖了眼,微蹙眉,又似乎是忍痛的模样。   林疏进行关怀:“还疼么?”   萧韶摇了摇头。   林疏看他神色中隐约透出来的偏执与淡漠,与往日不同,并不能放心:“你……还好么?”   萧韶道:“很多人在哭。”   林疏:“嗯?”   血海里的哭声,不知何时已经消退了,他现在听不到。   萧韶指尖在他脸上缓缓游走,边描摹着轮廓,边道:“我的魂魄里。”   林疏被他描得有些发痒,往旁边侧了侧头,却不知怎么招到了萧韶。   萧韶强制把他的脸扳回来,要他看自己的眼睛,然后道:“靠近你的时候,会好一些。”   边说,便要继续碰他的脸,指尖按了按他的嘴唇,然后面无表情地低头亲了一下。   这人有点变态了,恐怕已经丧失了人性,林疏意识到。   他怕萧韶的神智出现问题,问:“你还记得我么?”   “记得。”萧韶淡淡道:“宝宝……喊我,我才回来了。”   似乎是清醒的。   而且还会喊“宝宝”,证明仍然是萧韶,而不是其它什么奇怪的东西。   林疏安心了一些。   这时,血雾以比先前快了许多倍的速度淡下去,天上的星辰也几乎恢复正常。   与此同时,萧韶周身隐隐约约的气势则缓缓攀升。   一切恢复正常的时候,外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很多北夏巫师在往这边来。   林疏自然知道,他们方才和大巫打斗,闹出了非常大的动静,巫师们必然有所察觉,因着血海的阻隔,之前进不来,现在则可以进来了。   夜长梦多,他见萧韶没什么表示,就也没有征求意见,拉着人回了青冥洞天。   和师兄打了招呼,便回房间里去。   魔君的卧房自然给魔君留着,他们两个在洞天里住的是另外收拾出来的一间客房。   乍一关门,林疏就有点不祥的预感,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锁住了。   他整个人都有点炸毛,转头看萧韶。   萧韶正在看着他。   “你......还好么?”林疏再次问了一句。   萧韶:“尚可。”   林疏:“......要不要喝点热水?”   萧韶看他的目光里似乎带上一点疑惑,然后摇了摇头:“不必。”   林疏有不少话想问,一时之间,又不知从何问起。   他思虑再三,在这许多问题里挑挑拣拣,终于得出一个比较有代表性的———你还是人么?   不料,他张口刚要问,就被此人按到了床上。   萧韶居高临下,面无表情,但还在沉迷一点一点摸他的脸。   从额头,到脸颊,到唇角。   “你......”林疏刚说出一个字,就没有办法说话了。   因为萧韶的指尖分开了他的嘴唇,并且因为他一时没有防备,已经穿过唇齿,进去了很多,抵在舌尖上。   萧韶目光沉沉,看着他,然后又添了一指进去。   林疏有话要问,于是试图推那两指出去,可这动作怎么看都像是他主动去舔咬那两根修长手指。   他就看着萧韶目光愈发不对,心中逐渐慌张。   萧韶俯下身,另一只手按住他肩膀。   “仙君,”林疏听见萧韶用略微沙哑的声音缓缓道,“你好干净啊。”   林疏不问了。   他早该知道答案。   萧韶从来就不是一个人。 第171章 用情浅   仙君, 你好干净啊。   林疏一时间不能断定这话是褒是贬, 唯一能确定的是萧韶的眼神并不正常。   是很偏执又着迷的一种眼神, 分明说着干净,可眼神传达出来的意思却是我想把你弄脏。   他被按着,动不了, 有些脱力,微微喘了几口气。   萧韶抽出手指来,俯下身去吻他。   林疏被他牢牢禁锢住, 动弹不得, 加上被吻得极深,无法喘气, 浑身都软下来。   萧韶的手指是凉的,唇齿也是凉的, 仿佛夜深露重的深秋。   林疏平日里的体温是不大高的,往往是萧韶握着他的手, 一点点暖热。   现在此人从血海里走了个来回,却变成他去暖萧韶了。   他一边环住萧韶,让自己和他贴得紧一些, 一边暂停了剑阁心法的运转, 尽量让自己的体温回升。   等萧韶的体温终于有了一点正常人的样子,他的头发衣服也散得差不多了。   但萧韶并没有停下来的趋势,仍是将林疏按在床上,牙齿磨咬着他的耳垂。   “萧韶……”   林疏试图和他说话,但语声却因方才的脱力而格外虚软和沙哑。   萧韶很清醒, 林疏能感觉出来。   但他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林疏不知道。   他挣了几下,却挣不开,吸收了那枚怨气心脏后,萧韶的修为高到了一个恐怖的地步,面对这样的萧韶,林疏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任意支配把玩的小动物。   他只能一声声喊着“萧韶”。   萧韶终于回了一声:“我在。”   “萧韶……”林疏心中不知为何有些害怕,声音微微抖:“你怎么了?”   不知为何,现在的萧韶,比方才多了那么一丝活人的气息。   ——虽然只有一丝。   他看着萧韶,萧韶眼里映着自己。   这人眼中的神色微微迷惘:“我……”   林疏身后碰了碰他的脸:“你怎么了。”   萧韶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缓缓往下带。   最后按在他的左边胸膛上。   林疏怔住了。   明明是心脏的位置,却没有心跳。   他数着秒,也不知过了多久,手心终于传来一下微微的震动。   接着又是许久的沉寂,沉寂过后,再有一声心跳。   萧韶道:“他们还在哭。”   林疏便想起他在血海中听到的嘶吼嚎哭之声。   那声音自无边血海发出,尖锐,痛苦,撕心裂肺,层层叠叠。   而萧韶将整座血海,并血海中翻腾的怨气,全部,收入体内,那些哭声从世间消失,却开始在萧韶的三魂七魄神魂识海内,日夜呼号。   林疏看见萧韶勾了勾唇角。   他的笑仿佛沾了血,仿佛来自无边无际的幽冥。   不像人,像千年的妖魔。   “我看不清外面。”萧韶道。   林疏:“……嗯?”   萧韶放开他的手腕,指尖滑在他颈侧:“我只能看见世如血海,无舟可渡,众生为褴褛怨鬼……日夜号哭。”   他侧了头,往房间周围看:“这里也是。”   林疏尝试理解萧韶话中的意思。   就听萧韶缓缓继续道:“众生在唤我。”   林疏:“怎样唤你?”   萧韶右手压住了他咽喉:“他们有数亿之众,既哭又笑,在血海中沉浮,邀我归去,唤我入魔。说世间肮脏,不可久留。”   林疏尝试想象萧韶眼中的景象。   他顺着萧韶的话,想一片汪洋的血海,滔天血海上血雾翻腾,血腥气狰狞可怖。   佛门说苦海无边,这片血海就是整个苦难的世间,是众生浮浮沉沉的苦海。   众生的怨气,众生的仇恨,早已化成幽冥厉鬼,仇恨王朝,仇恨整个红尘世间。   他们想要什么?   想要萧韶与他们同化,要他也恨世间,杀世人。   于是这数亿的褴褛怨鬼,一齐哭笑,要让萧韶出凡入魔,弃世而去。   后果会怎样?   萧韶不再是镇压怨气的人,而是成为这些幽魂厉鬼的首领,或他彻底失去神智,禁锢不住怨气,怨气重出世间,乱世就此开始。   萧韶在他脖颈上的手缓缓收紧。   林疏有微微的窒息。   他看着萧韶的眼睛。   漆黑,无光与冷漠的一双眼睛。   可他的动作,又有些执迷在里面。   林疏意识到他既不能为萧韶分担,亦不知该如何安慰。   他张了张嘴,最后只说出来一句:“……我在。”   “我知道。”萧韶俯身。   压迫感,和窒息感,使林疏微微眩晕。   他推了推萧韶。   明明是往外推的动作,却因并不坚定的立场,和虚软无力的手臂,既推不动一丝一毫,又像是欲迎还拒。   “世间如血海……”他听见萧韶微哑的嗓音:“只有仙君这里干净。”   林疏:“是么。”   “是。”萧韶低声道:“因仙君对万物……用情太浅,故而无恨无怨。纵然世间为肮脏苦海,仙君也一身清净,有如桃源。”   林疏已经喘不过气来了,眼前蒙上了一层雾。   他说:“我不知道……”   恍惚间,天上地下,全部化为虚无,他只能听见萧韶的声音:“我为怨气所缠,为七情所苦,还须……仙君点化。”   林疏:“如何点化?”   “渡我。”萧韶的声音沙哑惑人。   “仙君……渡我。”   林疏艰难地喘一口气,声音虚弱到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我……渡你……”   他的脖颈被缓缓放开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过于混乱,他不知道怎样描述。   因为就连他的记忆,都出现了数度空白。   只记得自己仿佛死了很多次,也哭了很多次,眼前一片迷离的白光。   嗓子完全哑了,发不出声音,或许是因为哭得太多,脱水一般,整个人失去所有的力气。   萧韶把他抱在身上,喂水。   雪白的玉净瓶,盛着五莲山的仙露,使他终于恢复些许清醒。   萧韶按住了他的手,不许他自己去喝,只能被喂,林疏便只能费力吮着薄薄的杯沿,喝到一半,余光就见萧韶又渐渐变了神色,似乎又想要他去吃别的什么东西。   他也不记得到底过了多久。   到后来,仿佛已经形成某种固定的反应,鼻端嗅到萧韶身上的冷香,就会浑身发软,而萧韶的手指一旦碰到他皮肤,整个人就会完全不能控制地微微发颤。   萧韶何时放过了他,也记不得了。   或许根本没有放过。   他应该是在某一个时间点失去了意识,然后在另一个时间点昏昏沉沉地醒来。   渡劫期的身体,毕竟与凡人不同,纵然是见骨的伤,也能两天之内自己痊愈。   不过林疏一觉醒来,身上还有淡淡的痕迹。   肉体倒是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但灵魂上有挥之不去的懒。   他睁眼,对上萧韶的目光。   然后,他选择用被子重新盖住脸。   萧韶隔着被子拢住他的肩膀:“……宝宝。”   林疏不想说话。   他伸手在被子里摸索了几下,按上萧韶的胸膛。   隔一层绸子,温热的,并不算冷。   有心跳,颇为平稳,一下一下,只比常人有一点慢,可以忽略不计。   他脑子转不起来,缓慢回想,觉得就是在他被萧韶这般那般的时候,这人的体温的心跳在缓慢回升。   他想了想,决定还是看看萧韶。   若是体温回升代表萧韶的神智回来了,那他应该能看到此人羞愧的神情。   他把被子往下拽了一点,露出眼睛。   萧韶把他整个人抱住:“宝宝。”   林疏审视萧韶。   还是有点不正常,缺乏表情。   但也正常了不少,眼神有点温柔的意味在。   林疏面无表情地被他亲了亲。   萧韶:“你还好么?”   林疏:“不好。”   萧韶又亲了亲他眼角。   亲多少下都不会好的。   林疏重新缓慢回到被子里,对随之而来的鸦言鸦语充耳不闻。   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被花言巧语所迷惑了。   能让他从被子里出来的只有他自己。   他最后还是出来了。   顺带从床头摸到了自己的芥子锦囊,把那面因缘镜子拿了出来,怼到萧韶眼前。   然后问萧韶:“现在是什么?”   萧韶:“还是血。”   这就有些奇怪。   镜子有一些预知未来的功能。   最开始,萧韶在青冥洞天里第一次看到这面镜子时,就说,看到了血。   后来桃花源被大巫屠灭,他以为那时桃花源的血就是萧韶所见的血。   但在那之后,萧韶说,还是血。   于是到大巫的塔顶,看见翻腾的血海。   他认为这就该是萧韶镜中所见的血。   但现在,萧韶说,还是血。   林疏把镜子转回来,看。   还是婚房。   还是胸口被插了什么东西的自己。   那东西的形状,却看得有些清楚了,尖锐的,像荆棘的尖刺。   而镜中的自己的目光,依然是那样清明温和的。   这人像是自愿的。   罢了。   林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他有点不争气。   但再想想镜子外的自己,也并没有比这人争气。   萧韶要什么,就给了。   也许确实有一天,在凤凰山庄的那张床上,萧韶想要他的命。   那他大约也是会给的。   萧韶问他:“你看到了什么?”   林疏一直没有对萧韶说过这件事。   但他昨夜实在是被欺负得狠了,觉得有点委屈,便鬼迷心窍一般,说了出来。   “看到你在我心口插了一刀。”   萧韶似乎微微怔了一下。   然后道:“……我不会。”   林疏用事实说话:“昨晚你还掐了我的脖子。”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昨夜,青冥洞天里看不出日夜,他总觉得其实已经过了很久。   萧韶直勾勾看着他,半晌,道:“那时你想逃。我想把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这是什么变态言论。   林疏并不想搭理他。   萧韶继续进行一些变态发言:“天下之大,全是肮脏血海……我想长久住在你身边。”   林疏报之以起床,穿衣,洗漱。   穿好流雪白衣,扣上素银宽束带,镜子里俨然是一个得体的正经剑修。   昨晚被萧韶弄到崩溃,萧韶要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的人是谁,他不知道。   林疏转身回去,见萧韶也已经起身。   他散着乌墨长发,华美外袍半束,坐在床边,半倚床柱。   乌沉沉的眼睛,望着自己,又有些不正常。   林疏走近。   萧韶道:“又慢了。”   林疏知道他在说心跳。   心跳彻底停住的那天,就是萧韶离开俗世,与血海同化的那一天。   而让他回归活人的方式,大概就是,和林疏在一起,如影随形那种在一起,或是更加密不可分的那种在一起。   他说林疏无恨无怨,是世间唯一一处清净之地。   林疏又走近了一些。   萧韶抬头看他,说:“仙君,不能走。”   林疏眼前再次雾气泛起。   对萧韶,他是无法不予取予求的。   萧韶说他对世间万物用情太浅。   但世间万物,二十年来,又何尝对他假以辞色。   直到有萧韶待他好。   他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被人放在心尖。   现在萧韶以身饲血海,想要仙君的垂怜。   他便又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被人信慕。   鬼使神差地,他朝萧韶伸出手。   萧韶接住他的手,送到唇边,轻轻一触。   然后仰头看。   ——那样执迷不悟的眼神。   仿佛信众索要神眷,众生等待恩典。   林疏俯下身抱他,然后被萧韶带到床上。   没有做什么,只抱着,也没有说话,光阴好似静止。   只是相互之间愈抱愈紧,仿佛相依为命。 第172章 邪性   也不知抱了多久, 终于分开, 又拉拉扯扯了一会儿。   最后还是林疏先从床上起来, 睨着萧韶。   萧韶衣衫不整地起来,倚在床柱上,懒懒整着衣领。   他这身黑袍极为华美, 暗纹里隐隐流淌着深红,衣袂铺开来,邪性四溢。   林疏离萧韶近了一点儿, 看他的眼睛——眼睛的轮廓还是那样, 眼尾微微上挑,面无表情时是很凌厉的线条, 笑起来,微微弯一下, 又像有桃花在流转。而原本墨黑的眼瞳,此时看去, 竟也像之前的大巫一样,在深处有一丝殷红的血色在涌动。   只不过,论起长相来, 萧韶就要比大巫华丽张扬得多了。林疏心说幸好这个世界只有仙道, 不然萧韶这么一张脸和一身打扮,可以直接去魔界登基。   他正想着,就见萧韶走到他面前,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然后伸手扣住他下巴, 将他按在了床柱上。   林疏心想你不好好去魔界登基,非要来针对我。   萧韶低头看他。   林疏面无表情地回看。   良久,萧韶问他:“在想什么?”   林疏:“没有什么。”   萧韶:“我不信。”   林疏:“你要信。”   萧韶就勾唇笑了笑。   那么一丝危险的笑,仿佛要吃了他一般,让林疏有点想后退,但后面是柱子,他并不能退。想溜走,现在修为不如人,也无法溜走。   他心想世事实在是过于无常,自己能打过萧韶的时候,此人是个虚弱的小凤凰,没舍得下手打,现在小凤凰羽翼已丰,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乌鸦,眼看是打不过了。   萧韶抬起他的下巴,声音很低:“……还在想。”   林疏心想糟了,自己这么多年练就的面上一言不发,心里自言自语的功能,终究还是要被发现么。   正想着,就眼睁睁看着萧韶的神色愈发不悦,听着萧韶的声音愈发危险:“你一直喜欢和自己说话。”   确凿是被发现了。   似乎还是早就被发现了。   林疏有点心虚。   就见萧韶勾了勾薄唇:“想撬开你的脑袋。”   林疏:“?”   萧韶继续道:“或者挖出你的心脏。”   林疏:“我觉得不妥。”   萧韶低下头,俯身在他耳边,声音里像含着雪:“我想了……很久了。”   林疏:“!”   他早该知道这人变态的。   他尽力往后缩了缩。   萧韶在他耳边笑。   林疏辩解:“我没有想什么。”   “嗯?”萧韶慢条斯理道:“你分明在想我好看。”   林疏:“……”   他问:“为何能看出来?”   萧韶:“猜的。”   林疏:“然后你就因此要撬开我的脑袋。”   萧韶:“只是逗你。”   恶劣。   恶劣至极。   林疏决定不与他说话。   萧韶也没再说话,靠在他肩上,仿佛不想起来的样子。   林疏缓慢拍了拍他的后背,以示顺毛之意,又摸了摸他左边胸膛试心跳。   一切仿佛正常。   林疏:“什么时候出去?”   萧韶:“不想出去。”   林疏:“不找萧瑄么”   萧韶:“萧瑄……恐怕自身难保。”   林疏:“嗯?”   就听萧韶道:“大巫已死,消息传出,北夏皇帝必然已经得知。若萧瑄与我们的事情暴露,他此刻正在受罚,若未暴露,他此刻正被他父皇拉着议事。”   林疏想了想,觉得很对。   萧瑄恐怕没空搭理他们两个了。   而这人身为北夏皇室唯一一根独苗,即使被罚,也没有性命之忧。   他又想了想,觉得南北夏的后代,有点凋零。   北夏这边,正经的皇子只有萧瑄一个。   南夏有萧韶,但萧韶并不是名义上的皇子。算起来,也只有萧灵阳一个继承人。   至于到最后谁当皇帝,就让这三个人随意折腾吧。   过一会儿,萧韶终于打算出去了。   林疏问他:“你不穿裙子了么?”   萧韶:“穿。”   就见一片血雾泛起,他眼前萧韶的身影模糊了一个片刻,血雾散去,就变作了大小姐的模样。   云鬓高挽,斜插三对金步摇。深红华衣迤逦,衣摆泼了洒金的牡丹,和步摇交相辉映。   林疏看完了衣着,又看妆容,见此人眼角点了一颗鲜红泪痣,唇脂比惯常用的深了一个色号。   他问凌凤箫:“可以直接变了?”   凌凤箫就给他解释了一下原理。   他现在不是凡人的血肉之躯了,被那枚怨气结晶直接重塑了身体,从此依托于天地间怨恨戾气而存在,也就没有了固定的形体,无处不在,可以随意变幻。   这人真的不是人了。   两人离开房间。   走到大殿,师兄飘出来:“师弟!你终于出来!这么久没动静,我以为你要死在房间里!”   再一转眼看见凌凤箫,整个鬼静止在半空中:“……怎么还换人了?”   林疏:“一个人。”   师兄往后退了几尺:“那到底是男是女?”   林疏:“都可以。”   “嘶。”师兄沉默了一会儿,最后道:“师弟真是……艳福不浅!”   林疏想了想。   萧韶的仪容气质,世间的男人恐怕无人能及。凌凤箫,也是天下第一的美人。   也行吧。   只是有点腰疼。   告别师兄,他们离开了青冥洞天。   凌凤箫忽然又转换成萧韶。   林疏看了看他。   萧韶道:“到南夏境内再变。”   南夏的长公主出现在北夏境内,确实有点麻烦。   外面也不知已经过去了几天,此时正值清晨,北夏皇城一片荒凉模样。   萧韶向前走了几步,站在塔顶。   晨风吹起他鬓边几缕墨发。   林疏站在他身侧。   忽听他道:“若我此时屠北夏全城,也无不可。”   他缓缓张开手。   手心浮现一簇血红色火焰,其中蕴涵无尽血气煞气。   林疏知道,他现在的实力,和大巫相差无几。   大巫能够翻手之间屠灭一城,那么现在的凌凤箫也可以。而他现在身处无间地狱,滔天血海之中,万民怨气缠身,使他早已不复往日的性情。   或许此时此刻,那些怨恨戾气正在他神魂中呼号,要他去毁掉整个肮脏的世间,   林疏:“你要屠么?”   萧韶没有说话。   林疏转头看他,见东方红日自地平线缓缓而出,黎明辉煌,是很恢弘的一种光。   而自己身边的这个人,已经有了转瞬间倾覆河山的力量,或许一念之间,便可屠尽敌城,去成为天下的共主,人间的君王。   他就这样静静看着萧韶。   看萧韶缓缓、缓缓,一根根收拢手指。   很好看的手指。   而那团血红色的火焰就这样消失在他掌间,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第173章 如花美眷   萧韶拢了手指, 然后轻轻放下, 道:“我不屠。”   林疏:“嗯。”   他继续看萧韶。   良久, 听得萧韶淡淡道:“我虽成怨气之身,然而,只愿能……一世为人。”   顿了顿, 他望着远方,继续道:“今日立誓,从今往后, 不论修魔修仙, 是敌是友,萧韶绝不会以此法力, 伤世间任何一人。若违此誓,天降紫雷, 元神俱灭。”   他语声轻缓,语调平淡, 但林疏知道,这个人,他这样说了, 就会这样去做。   曦光里, 萧韶仿佛放下一桩心事。   林疏望着他。   无论如何,萧韶的为人,似乎始终没变。   又或许变了一些,但底线还是底线,没有丝毫的动摇。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血洗北夏皇城,一统南北两夏,此时此刻,并不是一件难事。   但萧韶,从来不是不择手段之人。   萧韶回身,看向他:“现在回去?”   林疏点点头,过片刻,又有些疑问,问他:“你现在是什么境界?”   萧韶蹙了蹙眉,说,我也不知。   林疏探究地试了试他体内气息,但见经脉之内,真气浑厚,深不可测,气势摄人如渊渟岳峙,已不能用渡劫的境界来形容。   萧韶控制着自己手臂化成血雾,又变回来,道:“似乎不死不灭,亦不会被兵器法术所伤。”   他看了看林疏身上挂着的折竹剑:“试一试?”   林疏抽剑出鞘。   萧韶露出手腕给他。   林疏面无表情地往他手腕划去。   萧韶:“你竟毫不心疼。”   林疏:“毕竟我是一个修无情道的剑修。”   他就划了下去。   先是如同碰到铜墙铁壁,不能有丝毫深入,随即,萧韶说,我撤掉防守,你再试。   接下来倒是很顺利,剑尖毫无阻碍就刺进了萧韶的皮肤,但见剑锋所触之处,那皮肤、骨骼化为血雾。剑锋轻飘飘就划了个对穿,然后血雾弥合,手腕毫发无伤。   兵器可以刺破血肉,但就算是再不世的神兵,也没办法对一片雾气做出什么。   那么问题就出现了。   大巫之死,死于林疏把他的心脏捅了一个对穿,并且,那人确凿死透了。   既然怨气之身,不会被任何兵器法术所伤,那他是怎么杀死大巫的呢?   萧韶道:“或许你出其不意,他没有来得及防守。”   然后自己反驳了自己:“血雾之身,不必防守。”   林疏提出想法:“剑阁心法诛邪破魔,或许无情剑意有特殊之处。”   然后也自己反驳了自己:“但刚才我也是用折竹剑刺了你。”   讨论未果,萧韶道:“罢了,逝者已矣。”   又似乎有些许怅然:“他并非极恶之人,只是心有迷障。说来蹊跷,我有时觉得他气息并不陌生,似是一个旧相识,但并不记得曾认识过。”   林疏认真为萧韶开解:“总之他已经死了,想不想得起来,都是这个样子了。”   萧韶一脸正经:“宝宝言之有理。”   林疏:“……”   这个插曲过了,便起身回拒北关。   趁着晨光熹微,天未大亮,萧韶带他从塔顶凌波跃起,飞身掠过整座北夏皇城,继而向南去。   过一个时辰,但见荒原之上,高山之间,横亘一道关卡,便是拒北关了。   萧韶不知何时已经把自己变回凌凤箫的样子,一身迤逦红衣,落在城头之时,将士山呼“叩见凤阳殿下”。   凤阳殿下倨傲冷淡,说,起来吧。   立即有将领请殿下移步大营,安排防守事宜。   殿下就去了,临走还有点不舍,对林疏说很快就回来。   林疏觉得大巫已死,南夏的心头大患已经没了,大小姐从今往后也不必花费太多精力,还是可喜可贺的。   他就回了居所。   “师尊!”清卢迎上来。   林疏:“清阳剑诀会背了么?”   清卢提着剑就溜了:“我去背了!”   好吧。   林疏继续往里走。   灵素在庭院一棵梅花树下练剑,一招一式干脆利落,很是好看,见他来,行礼道:“阁主。”   再继续往里走,房里点着暖炉,果子在教盈盈下棋。   见他来,盈盈伸手要抱。   抱着软暖的小女儿,林疏看棋盘,盈盈棋艺不精,年纪又还太小,棋盘上未免露了颓势。   果子炫耀完他即将成功结出三个果子后,一双和凌凤箫极像的眼朝林疏挑了挑,又看看棋盘,意思是要和他下——林疏就执起棋子来和他对弈。   时间过得倒也很快,没下几盘,日头就几乎走到了半空。   门口忽然一阵兵荒马乱,一个传信兵飞跑进来,被灵素一剑拦在门外:“不得无礼。”   果子拉着林疏循声出去,那传信兵就跪在林疏面前,似乎有点紧张,不知如何称呼:“这位,这位公子…仙君,阁主,千万救救我们!”   林疏微蹙眉:“何事?”   传信兵说:“殿下忽然大发雷霆,重罚了十几位校尉,现下召了众将军,挨个拷问,大帐里人心惶惶,老将军实在别无他法,说阁主......阁主是殿下的夫君,或许能劝住。还请阁主走一趟,劝说殿下,不然这几十位校尉、将军,恐怕要人头落地!”   林疏蹙了蹙眉:“殿下为何大发雷霆?”   “这……”传令兵面有难色:“小人也不知,就无缘无故,凤阳殿下忽然性情大变……”   林疏示意他不必再说了:“带我过去。”   传令兵欣喜带路。   多少人要人头落地,林疏倒是不大在意,凌凤箫要罚他们,必定有个中缘由。他过去,只不过有点害怕凌凤箫体内怨气作祟,自己把自己气死。   大营里一片肃穆,前面齐齐跪了一排将士,各个大气不敢出。   地面上被拂落了一片纸笔,还有打碎的砚台。   传令兵引着林疏从后面来,故而他现在看不见凌凤箫的神色,只能听见结了霜一样的冷淡声音:“十七禁令,五十四斩,累犯三条,罪上加罪,拖出去……”   林疏从木屏风后走出来,见凌凤箫眸色冷淡,面无表情,而下首那位虎贲校尉已经抖如筛糠。   看那面如死灰的神色,凌凤箫应该是要说,拖出去斩了。   林疏看见凌凤箫余光往自己这边瞟了一下。   然后语气有所缓和:“……拖出去,打一百军棍,充入火头军。”   那名虎贲校尉仿佛得到大赦,软倒在地,不住地发着抖,被两个甲兵拖了下去。   此时,凌凤箫右边侍立的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将军也看了他,轻吁了一口气,仿佛看见救星一般。   林疏又看了看凌凤箫脸色。   没有真的生气。   真的,正常情况。   大小姐盛气凌人了二十年,区区发一顿脾气,没什么大不了。   这些将士长久在边关,对凤阳殿下无甚了解,以为“公主”都是温言软语的闺秀,这一下子落差太大,又被凌凤箫身上那几近于陆地神仙的气势一压,这才会轻易被吓作一团,以至于病急乱投医,找他来救场。   林疏走了过去。   凌凤箫拉了拉他的手,似乎要他坐下。   不过林疏没有选择和大小姐共座,只站在了右侧。   大小姐初来拒北关,只带了些精兵,又是女子之身,这些将士恐怕心中有所不服,凌凤箫显然是要杀鸡儆猴。   既然是杀鸡儆猴,那他就不能去大小姐身边坐下——这就有损大小姐的威严。   老将军看到了他不仅没有阻止,还侍立凌凤箫身边的举动,露出绝望神情。   林疏不为所动,看着底下将士们吓得大气不敢出的样子,甚至还觉得有点意思——实话说,他的审美这些年间逐渐发生了变化,觉得大小姐盛气凌人,大权在握,生杀予夺的样子是很好看的。   大小姐继续处理军务。   林疏旁听,听出了三件事情。   一为聚众赌钱,二为克扣士兵军饷,三为搜刮民脂。最后斩了九人,革职三十余人,其余处罚不一而足,总共罚了一百余人。   散场的时候,在场军士个个噤若寒蝉,垂头丧气——这一垂头丧气,又被大小姐看到把柄,训斥数句。   最后,大帐里只余凌凤箫,林疏,与老将军。   老将军走的时候看了林疏一眼。   那是恨铁不成钢的眼神,说的是:我以为你身为殿下的夫君,能镇得住场子,谁料是个为虎作伥的小白脸!   这使林疏有点想笑。   大小姐起身,拉了林疏的手,说出去走走。   穿过校场,到了城墙上,满目黄沙,天色苍茫。   凌凤箫坐在城头,靠在了林疏肩上。   林疏怕那些簪子硌着大小姐,一根根取下来,收在手里。   大小姐虽然没生气,但烦得很,他能感觉到。   过一会儿,果然听凌凤箫道:“拒北关松懈已久,周老将军又过于宽和,一月内我必将重新整肃。”   拒北关的风气,早在三年前他和凌凤箫扮作丹朱玉素混入红帐的时候就领教了,客观来讲,确实应该整肃。   没想到,凌凤箫又说:“不过,你没在我身边,我心性有所浮动,似乎过于凶了。”   林疏想了想,回一句:“不凶。”   凌凤箫就笑。   美人一笑如牡丹开落,又兼眼角一点朱砂妩媚肃杀,着实惊心动魄。   林疏问,你的心跳没事么。   说着,想伸手去探一下,却又顿住了。   以前,凌凤箫这具壳子,是靠化骨和易容,可现在是靠幻化。   既然是幻化,那大小姐现在,有没有胸?   林疏尝试目测。   目测失败,开口问了一句:“你现在……是真的女身么?”   凌凤箫道:“我又不知真的女身是什么样子,幻化不出。”   然后神情一动,眼里闪着诡异的光:“胸倒是可以大致变得出来。”   说着,血雾一闪,凌凤箫就捉了林疏的手,往胸脯上按。   林疏一时不防,竟被他得手,只觉得手下鼓起来一片陌生的软。   他像碰到了火一样,反射性地往回收手。   这人却正变态着,不让他收。   林疏按也不是,不按也不是,整个人都僵住了,血液几要停止流动。   气氛正诡异着,后边传来一阵脚步声,原来是老将军正在上来,看那样子,似乎有事要与凌凤箫说道。   然而,凤阳殿下此时此刻正在轻薄人,把别人的手按在自己胸脯上,还笑得花枝乱颤。   老将军的脸都要绿了,当即转身下城楼,假装自己没有来过。   ——按照正常情况,林疏和凌凤箫这个角度确实看不见老将军,可他们两人现在一个是渡劫修为,一个近乎于陆地神仙,哪能不知。   林疏僵硬地咳了一声,话都说不连贯了:“你……注意一下。”   大小姐挑挑眉:“南夏江山都是我的,我要什么名声?”   “我……”林疏难以呼吸,继续试图收手:“我……不习惯。”   大小姐若有所思地按了按自己另一边胸脯:“是很奇怪。”   林疏终于被放开。   大小姐也选择继续平着。   林疏还没有缓过来,呼吸很不顺畅。   凌凤箫笑得止不住,又玩闹一阵,最后才安静躺他怀里,散了满头的墨发,眼尾微微泛着红,身上冷香幽淡,是在学宫里时常熏的那一种。   林疏抱着他,鼻端嗅着熟悉香气,忽觉前尘往事,恍如梦境。   他初识凤凰山庄坏脾气的大小姐时,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有这样一天的。   而怀中如花美眷,眼前似水流年,恍惚间觉得只过了一瞬,可最初相识,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他将目光从凌凤箫身上移开,望着远处苍茫天地一色,过一会儿,又忍不住把目光收回来,低头看凌凤箫的眼睛。   凌凤箫对他笑了笑。   这一笑之间,林疏又觉得,自己似乎不像个没有感情的剑修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汤显祖《牡丹亭》 第174章 速归   两人静静待了好一会儿, 凌凤箫望着远方, 不知在想什么。   林疏道:“你的心脏无碍了么?”   凌凤箫:“其实有碍。”   林疏:“怎么说。”   “在人多的地方, 怨气甚重,就会不舒服些,”凌凤箫淡淡道, “今日在大营发脾气,也有这个原因。日后我恐怕要多待在你身边。”   待在身边,也无妨。   林疏道:“那就待。”   凌凤箫就抱着他:“我怎么觉得去北夏一趟, 你倒是对我好了许多。”   林疏歪歪头, 他自己倒是没有什么感觉。   说到北夏,便不免要提起大巫, 提起大巫,便不免要提起那八本绝世秘籍。   林疏道:“青冥魔尊要我烧掉, 那日仙界陈公子亦说不可使八本秘籍在居心不良之人手上集齐,但大巫死前却要我不要烧, 留着他,并说……来日终会有用上一日。”   他拿出了大巫给他的三本秘籍。   略有残破的古籍之上,气运流转, 隐隐有天地之威。   “八本秘籍各自窥破一部分天道奥秘, 合在一起,便是整个天道,若当真集齐,或许确实能倾覆天地。”凌凤箫道:“若确实如此,终究是祸患, 不若听你师父的话,全烧了,永绝后患。”   林疏道:“嗯。”   他留着这三本秘籍没有烧,实际上还有一个原因。   当初大巫要他集齐八本秘籍,理由是凌凤箫身上流着凤凰血,凤凰乃是先天的神兽,要天道气运的滋养,如今气脉断绝,人间与天道割裂,凤凰得不到天道回哺,就会渐渐衰亡,而八本秘籍集齐,可以救他一命。   凤凰血此事倒是真的,皇后也说了,除非凌凤箫当上人皇,才能免于衰亡。   那时他没有选择烧秘籍,而是留了下来,就是因为,若是南北夏大战,南夏落败,凌凤箫当不得人皇,那他集齐八本秘籍,或许还能挽回。   但现在大巫已死,北夏大势已去,这八本秘籍许是不会再用上了。   ——至于大巫说的那番话,甚么将来定有用上一日,不能轻信。   他思忖一番,最后和凌凤箫打成了一致,烧。   三本秘籍摆在身前,点起灵火。   灵火是白色的,看起来并不起眼,实则温度极高,纵然是冰湖底万年寒髓,也能一瞬间化为灰烬。   但这三本秘籍被火舌舔着,竟然纹丝不动,一点烧焦痕迹都没有留下。   凌凤箫轻咦一声,接过秘籍,以真火灼烧。   凤凰家的真火,炽热凌厉,比林疏的灵火又要厉害上许多,可不论如何灼烧,三本秘籍仍自岿然不动,仿佛只是被微风轻轻吹拂了几下。   凌凤箫微蹙眉,思索一会儿,道:“莫非是气运?”   林疏:“嗯?”   凌凤箫道:“绝世秘籍之上,有非凡的气运,与天道一脉相承,而你我修为虽高,在气运上却仍无法与天道相比,故而毁之不掉。”   林疏觉得他说得有理。   那该怎么办?   他便说:“这样说来,世上并无可以损毁秘籍的方法。”   “也不然。”凌凤箫道:“凤凰后山,锻刀台下,中有先天之火。我小时候听山庄的长辈谈起上古传说,说凉州一带,莽荒时名为‘沃野’,山庄所在之山,正是上古时凤凰栖居之地,而锻刀台下的先天之火,是新凤涅槃所用之火。”   凤凰是先天的神兽,与天道密切相关,那么新凤涅槃之火,确实有可能与众不同。   凌凤箫继续道:“虽然只是传说,但凤凰山庄的血脉确实与常人有异,那簇火焰又的确特殊,我想,或许会有效果。”   林疏点了点头:“那我们择日去山庄?”   “嗯。”凌凤箫道:“锻刀台乃是山庄三禁地之一,只有历代凤凰庄主可以进入,我先传书予母亲。”   林疏:“嗯。”   凌凤箫倒也不拘什么,当即取出纸笔,铺在城墙砖石上,开始写信——倒没说要去烧秘籍,只说手中有一件邪物,奈何不得,恐怕只有锻刀台先天之火可以制伏,恳望母亲准许。   写罢,召出灵鸽,灵鸽振翅向南飞去,不消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凌凤箫道:“虽禁地不可轻易进入,但母亲深明大义,定会准许。”   林疏“嗯”了一声。   凤凰山庄因着收容天下孤女的义举,在江湖上声望甚高,是以凤凰庄主虽然严厉,不苟言笑,大家却都知道她是慈善之人。   了却了这桩心事,心下便又轻松一些。   林疏眼看着凌凤箫又玩起自己的胸来了。   ——好在这人还要些脸,在周围布了一个隔绝别人视线的结界。   然后,他就从芥子锦囊中弄出一块半人高的铜镜,开始对镜捏造自己的身体。   但见那血雾时隐时现,大小姐的胸也随之变大变小,有时变化的幅度很大,有时是微调。   凌凤箫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若有所思:“的确比一马平川时顺眼一些。”   又蹙了蹙眉:“但是感觉有些奇怪。”   林疏面无表情看天。   非礼勿视,他是一个正经人。   然后就听见凌凤箫道:“不知会不会妨碍出刀的速度。”   林疏道:“你出刀时可以把胸收起来。”   “很对。”凌凤箫道。   然后,这人开始揣摩大小问题。   大小姐站在了林疏面前:“你看着,是这样好看,还是……”   血雾一变,大小姐继续道:“还是这样好看?”   林疏:“?”   他的眼睛是显微镜么?   有什么变化么?   他诚实道:“我看不出。”   凌凤箫大为不满:“世上女子或多或少都是不平坦的,不平坦的程度又有高有低,外观上自然有区别,气韵也有所不同,你素日里难道没注意过么?”   “没有。”林疏道:“我不会无事去看姑娘的胸脯。”   “那你是讥讽我平时看姑娘的胸脯?”凌凤箫为自己辩护:“我是正人君子,素日里从未看过……”   说到一半,气焰倒灭了:“只是在山庄里,身边皆是女孩子,耳濡目染,知道一些。”   说罢,垂了垂眼,胸也不变了,回到原来平板的样子,然后看了看镜子,又变回萧韶,试探地走到他身边,拉他的手:“我只喜欢看你的。”   林疏就静静看着他演戏。   仿佛是在现代,他师父藏在殿里的一台电视机,成天演甚么浮夸的恋爱戏码。   对视半晌,萧韶没有坚持住,先笑了。   林疏歪了歪头。   他说:“萧韶的脾气为何比大小姐好?”   萧韶从背后搂着他,反问:“你猜不出么?”   林疏摇摇头。   “大小姐在你面前时,对你发过脾气么?”   “发过。”林疏不假思索。   萧韶沉默了。   林疏迅速改口:“我记错了,没有。”   萧韶似乎看破一切,恶意地勒了勒他的腰,然后道:“萧韶若是出现在外人面前,脾气大约也不会很好。”   林疏想了想。   萧韶从不在外人眼中出现,只有在和自己独处,并且确保没有旁人会看见的时候才会出没。   和自己独处的时候,不论是大小姐,还是萧韶,确实都是很心平气和的。   这件事情,林疏是知道根由的,咸鱼可以传染,任他修为再精深的河豚,最终也会被染上心平气和的气息。   不过,只听萧韶话锋一转:“但凌凤箫是男孩子,却要从小作姑娘打扮,自然有些不舒服,久而久之,脾气便有些坏了。”   林疏:“也对。”   萧韶忽然不说话了。   林疏有些疑惑,转身回去。   看见萧韶有些怔怔。   林疏:“怎么了?”   “我……”萧韶蹙了蹙眉,微有些迟疑,复述了一遍方才的话:“凌凤箫……实为男子,只是从小作姑娘打扮……”   这下,连林疏都意识到问题的所在了。   萧韶居然可以说出这件事了。   女装的事情,不是被真言咒封住,永世不能说出么?   萧韶手指划开左腹处衣物,那衣物也并非实体,断口处血雾淡淡。   而断口之下,裸露出的皮肤上,竟然空无一物!   林疏清楚地记得,这个地方,原有一枚真言咒的烙印。   什么时候没有的呢?   萧韶:“我身体被怨气重塑,摆脱了咒印么?”   片刻后,又道:“但真言咒是刻在神魂之上,不该如此。”   无论如何,这咒印现在是没了。   而咒印消失,也就意味着,那些原本永远都不能说出的秘密,可以说出了。   “它……是怎么来的?”林疏问道。   “是母后所刻。”萧韶淡淡道,“此事说来话长。”   虽说说来话长,但他显然将长话短说了。   “昔日……我八九岁时,还曾以为是母后偏爱萧灵阳,不欲我继承大统,但年岁渐长后,知母后端庄贤德,待我之心,与待萧灵阳之心,绝无相异。因此便只剩一种解释,凤凰山庄势大,然而立于朝堂江湖之间,亦如履薄冰,凤凰嫡脉这一代更无所出。故而我猜测,为使山庄绵延昌盛,只得将我充作女儿。”   他顿了顿,道:“年幼孩童,恐怕不能保守秘密,自出生起,母后便亲手为我刻下真言咒,然后交给母亲教养,从此以后,世间便只母亲、母后与我自己知我真身。”   林疏没有说话。   萧韶亦微蹙了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韶到底为何女装,林疏却是知道。   只是这世间的事情,有时不知比知道要更好些。   他们各有心事,一时无话,静默间,忽听马蹄疾踏声,自城门遥遥传来。   萧韶重新变为凌凤箫幻身,撤了结界,往南面看。   但见一队兵士飞马前来,铠甲之下,却着白色麻衣。   为首那个跪于大营前,道,求见凤阳殿下。   凌凤箫下城楼,出大营,来到他面前。   林疏感觉到,凌凤箫握着自己的手,很凉,微微有些用力,仿佛……有些不安。   但见那甲士手捧一素绫凤纹锦书,呈予凌凤箫。   凌凤箫展书。   锦书上,只有短短两行字。   字迹婉丽端庄,然而暗含凌厉肃杀之气。   白纸黑字,素绫本就是并不喜庆之物,而其上的内容,则更加不祥。   陛下病危。   速归!   作者有话要说:  女装原因在146。 第175章 来日可期   皇帝病危?   林疏看向凌凤箫, 见他拧了眉, 望着传信甲士甲胄下透出的白色麻衣。   信已经由素白锦写成, 盔甲里更是穿了素,他想,皇帝恐怕并不是病危这么简单。   他记得, 自己与凌凤箫离开锦官城时,老皇帝已经人事不省三年有余,虽还有命在, 却只是日日躺在床上, 所有权力名义上由太子萧灵阳代管,皇后摄政, 而实际上萧灵阳游手好闲,皇后深居宫中, 朝政全部被凌凤箫把持。   挥退了传令兵及一干卫兵,凌凤箫布下隔音的结界:“父皇情况应当不好。”   林疏点了点头。   凌凤箫继续道:“母后压住消息, 只说父皇病危,想是京中情况不好。若父皇果真......萧灵阳登基,还要我去护持。”   林疏道:“现在便回锦官城?”   凌凤箫道:“现在便回。”   林疏便“嗯”了一声, 道:“我跟你去。”   凌凤箫:“多谢。”   林疏望着凌凤箫。   新帝登基, 皇权更替,朝中不会很太平,但凌凤箫手中既有兵权,又有朝中谢子涉以及谢子涉背后所代表的世家势力支持,他去护持萧灵阳登基, 是万全之策,而且手到擒来。   但是......林疏却知道,事情恐怕不会这样简单——因为凌凤箫的母后曾经找他长谈过一番。   皇后想的是什么?   她是凌凤箫的亲生母亲,心中所想是让凌凤箫成为人皇。   而凌凤箫当了人皇,萧灵阳又被置于何地?   皇后还说过,她为给凌凤箫铺路,将萧灵阳养在膝下,日日磋磨,使他成了不成器的性子。   凌凤箫以为回京是去帮萧灵阳稳住局势......实际上,却并不好说。   所以林疏是一定会跟着凌凤箫的。   谈妥了,即刻便上路。   凌凤箫牵出照夜来,照夜一如最初那样神骏漂亮,行险川如履平地,千里夜奔,速度甚至比御风而行还要快一些。   不消三个时辰,便到了凉州地界。   前方有人拦路。   如血残阳下,一袭红衣猎猎。   凤凰庄主。   凌凤箫勒住照夜,翻身下马。   “母亲。”   林疏也跟着下马,规矩道了一声:“庄主。”   “林阁主。”凤凰庄主先是与他招呼一下,随即转向凌凤箫:“箫儿,随我来。”   凌凤箫没说什么,牵着林疏,跟凤凰庄主去了。   林疏原把皇后陛下视为这趟皇都之行的最大障碍,没想到半路先被凤凰庄主拦下。   凤凰庄主和皇后是亲生的姐妹,想凤凰庄主的意思就是皇后的意思,凤凰庄主的说法就是皇后的说法。   他警惕起来。   凤凰庄主带着他们二人,走到了临近的一座高山之上。   暮色四合,飞鸟归巢,从高山往下望,隐隐看见凉州城。   凤凰庄主没有说话,凌凤箫便也没有说。   林疏记得萧韶变为怨气化身的那一天,和他说话时,提起过凤凰血脉之事。   说是虽然整个人都可以随意变幻,身上流的还是凤凰的血脉。   因为幻身变化是随心而动,他心中潜意识,根深蒂固知道自己是凤凰山庄之人,那么他身上的血脉,便永久是凤凰山庄的传承。   良久,听得凤凰庄主道:“前日,北夏王都大乱,虽未有消息传出,然山庄安插在王都的探子来报,似与大巫有关。”   “大巫已死。”凌凤箫道:“是我与疏儿所为,事出蹊跷,线索尚未厘清,故而不曾上报。”   “原来如此......”凤凰庄主深深看他一眼:“我竟未想到,你直接除去大巫......此事做得漂亮。”   凌凤箫道:“母亲谬赞。”   片刻后,他看向凤凰庄主:“母亲,京中情况如何?”   “我此行正是与你商议此事。”凤凰庄主缓缓道:“此去锦官城,你可想好了?”   凌凤箫微蹙眉:“母亲......这是何意?”   “陛下命在旦夕,太子殿下即将临危受命。”凤凰庄主望着远方,却是话锋一转,继续道:“你以女身示人,至今已有二十二年,可曾想过何日能回复本来面目?”   “诚然想过。”凌凤箫道:“但此乃母亲与母后之意,不可违背。”   “终身如此,也无怨言?”   凌凤箫:“无。”   “你终究是男子之身......”凤凰庄主话中有叹息之意,“我身为庄主,无法不顾及山庄未来,然而抚育你长大,心中又时常有愧。”   “落子无悔。”凌凤箫道:“往日母亲已做下决定,今日便不必再为此介怀。”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凤凰庄主一贯严厉的神情,此时此刻经流露出些许的温和,“乱世之中,凤凰山庄需尽全力保全自身,如今大巫已死,乱世平定,只在顷刻间,我亦不必再担忧何日命丧敌手,山庄无人可支撑。”   凌凤箫道:“母亲之意,是想让我回复男子之身?”   “锦妹想必已撤了你身上的真言咒,”凤凰庄主道:“此事,我与她一样,决心还是让你恢复本来面目。”   凌凤箫望着她:“然而世人只知南夏有长公主,凤凰山庄有大小姐,世上并无萧韶其人,如何恢复?”   “宫闱秘事,不为外人所知,箫儿,你知道多少?”   林疏就静静听他们打哑谜。   凌凤箫望向山下人间城池,面有思索之色,稍后,忽然看向凤凰庄主,道:“我在宫中时,曾听年长侍女谈起,母后早年间曾诞下长子,只是意外夭亡。我听见后,将她们罚进了洗衣房。”   “妄议贵人,确实该罚。”凤凰庄主缓缓道:“不过,她们所议之事,却并非虚妄。早在你出生前,锦妹就为陛下诞下一子,可惜那孩子与人世无缘,尚未足岁便意外夭亡,锦妹伤心欲绝,生了一场大病。为免她触景伤情,陛下将所有与那孩子有关之人尽皆遣散,又下令从此以后,宫中上下不得提及那孩子一句。故而,到如今,知道那孩子的人已经没有了。”   “母亲是要萧韶做那孩子?”凌凤箫道。   “别人虽不知情,陛下却心知那孩子确实已离开人世,而凤凰山庄瞒你真身,若轻易揭露,亦是欺君之罪。”   “如今父皇命在旦夕,故而可以考虑?”凌凤箫道。   凤凰庄主道:“当年那孩子,众人皆以为夭亡,实则,被方外仙人所救,收养二十余年,如今方回。”   说到这里,她望向林疏:“你身上凤凰血脉作不得假,皇室血脉更是千真万确,若又有剑阁阁主作证,世上便立刻多出萧韶此人......若你愿意为我我即刻告知锦妹,立刻准备。”   “我......”凌凤箫蹙了眉,罕见地,有些迟疑:“我想再考虑一番。”   “不急。”凤凰庄主眼中似有温和之色,“先前你传讯之事,我已看了。若八本秘籍集齐,果真会被有心人利用,酿成祸事,不若就依你所说,以锻刀台天火灼之。只是天道气运不可小觑,即使是锻刀台,恐怕也只有七月天火最盛时能将秘籍烧毁,还需等些时日。”   凌凤箫道:“多谢母亲高义。”   “无妨,”凤凰庄主道:“那今日便将三本秘籍交予我,我将其封入密室,七月时,入锻刀台将其烧毁。”   林疏便将三本秘籍交付予凤凰庄主。   凤凰庄主将秘籍收入袖中,道:“阁主放心。”   林疏道:“多谢。”   凤凰庄主朝他点点头,又道:“箫儿从小到大,受了不少委屈,承蒙阁主不弃,凤凰山庄铭感五内。”   “不必。”林疏还是不大习惯与凌凤箫之外的人交流,只道:“我......也承蒙他不弃。“   庄主笑了笑:“倒也确实是一段奇缘。”   这话说得极轻,倒像自言自语,片刻后,她话锋一转,又对凌凤箫道:“母亲自知有愧于你,如今只望你早日想通。”   “多谢母亲,”凌凤箫道:“我......会给您答复。”   “好。”凤凰庄主深深看他一眼:“时候不早,去见你母后吧。”   凌凤箫答了一声“是”,带林疏辞别庄主,两人再次向北行去。   路上,凌凤箫显然心事重重。   林疏问他:“你不想恢复男身么?”   他觉得其实有可能。   毕竟一个能分清胭脂红妃红绛红小绛红檀红朱砂红......的人,绝对不是等闲之辈,你要说他不热爱女装,那是有点不可能的。   凌凤箫从背后搂着他,闷闷道:“我先前,从未想过此事。”   林疏:“嗯?”   “我虽是凤凰山庄大小姐,锦衣玉食,父皇母后皆十分宠爱,然而心知自己命如浮萍,又兼战事一触即发,我想自己终有一日折戟沙场,至多活不过二十五年。”似是自嘲,凌凤箫笑了笑:“既如此,何必在意用什么样子的皮囊。”   “只是......遇到你之后,觉得世间也算有所寄托,想活得长些了,但又觉得,命危于晨露,即使想,也只不过是空想。而你修了无情道,却也正好,来日我离世,你也不会伤怀。”   林疏冷漠回应:“哦。”   就听凌凤箫接着道:“不过,确实今时不同往日,大巫已死,我又有了如今绝世修为,这些天,竟渐渐觉得来日可期了。母亲要我恢复男身,亦有些意动。”   还好,意动了。   林疏想,这人虽然沉迷胭脂红妃红绛红小绛红檀红朱砂红,但也不算没救。   他问:“那你为何犹豫?”   “一则此事有蹊跷,母亲二十年来从未流露后悔之意,如今却猝然要我恢复男身,我想不通。”凌凤箫声音逐渐不善:“二则,若我恢复男身,便是嫡长子,岂不是要继承帝位?萧灵阳岂不是要如愿做一个富贵闲王?我必不可能让他有机会偷奸耍滑。”   林疏:“......”   这人宁愿自己女装,也要让弟弟去做一个勤劳的皇帝,殷殷关切之情,感天动地。   弟弟,你自求多福。   作者有话要说:  请想要当皇帝的同学举手。   萧灵阳:我不想当。   萧韶:我也不想当。   萧瑄:别看我,我最大内鬼,刚为我朝除掉大巫。   这个国家似乎没有救了的样子。 第176章 丧钟   林疏觉得萧灵阳迟早因为有凌凤箫的鞭策, 成为名垂青史的大明君。   至于萧灵阳会不会因此而高兴……这就有待商榷了。   林疏:“那……等他登基你再恢复。”   “不。”凌凤箫在他耳边道:“假冒别人身份, 有失光明磊落, 我并不想要这样的为人。”   这人事太多,林疏打算不理他。   照夜继续往前行去。   林疏没有理睬凌凤箫,过一会儿, 这人就主动来找他。   “宝宝。”   林疏:“嗯?”   “你近日会说很多话了。”   林疏:“?”   他问:“什么?”   凌凤箫道:“你没有发现么。”   林疏:“我没有发现。”   凌凤箫道:“你近日来会问我很多东西了。诸如方才‘要恢复男身么’,‘要回王都么’。”   林疏想了想:“嗯。”   凌凤箫继续道:“似乎说的话也多了一些。”   林疏拽着照夜的马鬃:“似乎如此。”   凌凤箫:“的确如此。”   林疏回想,自己确实和凌凤箫的说话数量远远超过和其他人的说话数量, 也超过前些日子乃至前些年与凌凤箫的说话数量。   至于原因, 他想,大约是逐渐知道, 他是可以和凌凤箫正常对话的。   他若说话,凌凤箫便会接下去, 他若发问,凌凤箫便必定会回答。   久而久之, 便习惯了,潜意识里觉得,和凌凤箫说话是很安全的。不必担心冷场, 也不用考虑说的话合不合时宜。   他正如此这般想着, 就听凌凤箫问:“你到底还是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剑修了?”   林疏并指,抹出一道剑意。   湛然,清寒,孤高,如同山巅之雪, 寒渊之云。   整个人,面对着这道剑意,都仿佛变成万古云霄中一粒渺渺之尘。   林疏道:“是。”   凌凤箫:“我不信。”   林疏:“你要信。”   凌凤箫:“姑且相信。”   插科打诨就此打住,照夜继续疾奔向南。   城门由士兵严密把守,凤凰令一出,畅通无阻。   到了皇宫,但见宫城肃穆,墙边行走的侍女各个谨小慎微,大气不敢出。   皇帝的居所仍是那处,还未进殿,就闻到浓郁的药味,混着为中和药味之苦而燃的香。   一路畅行无阻的凌凤箫,到这里,竟被图龙卫拦住了。   “殿下留步,”一位黑衣的图龙卫道:“陛下传召太子殿下,吩咐任何人不准入内。”   凌凤箫:“父皇醒了?”   “正是。”图龙卫终究都是凌凤箫的多年下属,并没有隐瞒任何事情:“陛下原本脉象断绝,但一刻钟前,突然清醒,召太子殿下入内。”   “醒了便好。”凌凤箫放松了一些:“我在此处等候,你继续看守吧。”   图龙卫道:“是。”   往后退了一些,凌凤箫立在殿门一侧。   “父皇必定会安排妥当,说不得还会拟诏,”凌凤箫道:“这样一来,萧灵阳即位便会顺利很多。”   林疏:“若他不愿意……”   凌凤箫:“我必不可能使他知道我是男身。”   好吧。   假如萧灵阳心知自己是唯一的继承人,再不情愿,也要硬着头皮坐上皇位。   但假使他知道自己的姐姐并不是姐姐,而是兄长,那定然要和萧韶互相推诿,谁都不愿意当皇帝,留下朝臣、诸侯们各自茫然。   后位空悬,尚且可以向皇帝上书,若是帝位空悬,大臣们恐怕就要呆若木鸡了。   林疏腹诽罢凌凤箫和萧灵阳,注意力回到凌凤箫身上。   见他望着殿门,眼中似有怅惘。   许是注意到了林疏的目光,凌凤箫淡淡道:“从小到大,我住在凤凰山庄,虽与他只见过几面,但父皇待我很好。”   林疏:“……嗯。”   他没有爹,不知道有爹的人怎样想。   凌凤箫虽然和皇帝只见过几面,但还是有一些感情在的,算是亲人。   但是亲人生命垂危,终归不是一件会使人高兴的事情吧。   大约过了一刻钟,殿门大开,萧灵阳走了出来,但竟没注意到他们,扶着殿门旁的柱子,喘了几口气。   他面色有些苍白,脚步也有些踉跄,林疏觉得可能是即将继承皇位,有点绝望。   凌凤箫咳了一声。   萧灵阳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看了看这边,看到凌凤箫,有点不自然地垂下眼:“姐。”   凌凤箫走过去:“父皇还好么?”   “父皇……还好,”萧灵阳道:“刚才很有精神,现在有点不行了,我觉得是回光返……”   凌凤箫冷冷看了他一眼:“慎言。”   萧灵阳没说话。   林疏看到他的手指正有一下没一下刮着柱子,是很焦虑的一种动作。   凌凤箫显然也注意到了:“你怎么了?”   萧灵阳摇头,逃一样地溜了,溜得飞快。   林疏:“……”   凌凤箫:“该打。”   他走进殿里。   皇帝躺在床上,面色衰败,呼吸浊重。   方才他不许任何人入内,现在萧灵阳已经出殿,禁令解除,侍女们鱼贯进来,皇后也站在了屏风后,绰约的一个影子。   这可能就是性别上的不同了,林疏想。   凌凤箫穿着女装,固然可以拥有与皇后相差无几的样貌,但却终究只能是霸道凌厉的大小姐,不会有这样端庄丰润的仪态。   萧韶随时可以去魔界登基,而皇后只需一个屏风后珠帘下影子,就是母仪天下的模板。   她就那样站着,不动,只看着。   皇帝的眼睛睁开了,浑浊的眼神望向凌凤箫,咳了几声,声音像拉坏的风箱:“……凤儿?”   凌凤箫走近,跪在他床头:“父皇。”   皇帝颤颤巍巍伸出朽木一样的手,似乎在比划凌凤箫的轮廓。   “你……这么大了。”皇帝道:“像阿锦……年轻时的样子。”   说到“阿锦”这么一个字眼,皇帝忽然梗了一下,艰难地向四处望,然后整个人的神态都混乱起来:“阿锦……阿锦呢?”   锦,这个字,林疏听过的。就在三个时辰前,凤凰庄主说了一个人,“锦妹”,按照语境,这个“锦”,只得就是皇后。   可皇帝喃喃地念着“阿锦”,皇后却始终就站在那里,不动,亦不上前。暗香袅袅流动,白色的烟淌过她身边,缠绵地绕一会儿,继而轻轻散了。   直到凌凤箫望向那里,轻轻道:“母后?”   皇后缓缓步出屏风后。   她衣服质地如同西天的烟霞,随着步履,凤冠的流苏轻轻晃动,华衣曳地,像夕晖中的云,或凤凰尾羽最末端的流金。   却看不清神情,仿佛隔了一层雾。   皇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的方向,流露出如痴如狂的神色。   凌凤箫退后。   颤颤巍巍地,皇帝握住了皇后的手。   从神情和语调来看,他已经非常不清醒。   皇后低头看他,神色似乎只是淡淡。   这样的情形,无论如何,不是后辈所能看的场景。   凌凤箫带林疏退出殿门,将其轻轻掩上。   掩上的那一瞬间,他听得一句。   “阿锦,我……对不住——”   对不住?   对不住什么?   声音戛然而止。   过半炷香的时间,忽听得殿后丧钟连敲九声。   另有令官一声唱叹。   “陛下驾崩——” 第177章 凤凰来仪   钟声落下。   宫人黑压压跪了一地。   林疏没有跪。他身是方外之人, 不必跪, 凌凤箫也没有要他跪。   他便站在宫苑的桃树下, 看凌凤箫带着萧灵阳跪在最前方。   肃穆的氛围里,时间仿佛静止。只是,突然听人惊呼一声。   原本跪了一地的宫人、臣子, 越来越多的人抬起头来。   现在正值正午,原本是日头当空的大好晴天,西方天际却忽然蔓上一层红云。   红霞满天, 如同煌煌锦绣, 云中隐隐有乐声传出。   不知哪一个宫女“呀”了一声出来。   只见红云之中,隐隐约约有个东西在动, 是个飞鸟的形状,随着它的运动, 那漫天的红云也随之舒卷——终于,半刻钟之后, 人们看清了那是什么。   一只颜色赤金的凤凰。   云海中,不知远近,只觉得那凤凰身形极大, 身姿优雅, 在红云中悠然穿行。   倏然间,一声清澈长鸣响彻云霄——   没有人听过这叫声,但那神异的感觉贯穿了每个人的脑海,谁都不会怀疑这是上古传说中的神兽凤凰。   下一刻,那美丽的凤凰自西边天际缓缓振翅起飞, 向着这边而来,愈来愈低,愈来愈近,它的翼翅振动间落下流星一样的火花,缓缓落在宫苑的、红墙上,继而像是虚幻的光芒一样,缓缓散了。   一个巨大的凤凰虚影,缓缓落在帝后所居的宸极殿上,驯服地低下头,再发出一声长鸣后,渐渐消散。   众人哗然。   一片哗然声中,只听负责扶乩、占星、历法的礼官道:“天降异象,凤凰为上天之使,此番必定有所喻示!”   也有人说:“吉兆!我大夏之幸!”   亦有担忧之声:“这异象,出在这……之际,不知究竟是何意味啊。”   林疏没什么感觉,只觉得有点不科学。   他看向凌凤箫,却见凌凤箫蹙了眉,振袖起身,快步走入了大殿中。   但见他身形挺拔,行走间红衣飞荡,姿仪不凡,倒是和那幻象凤凰有几分相似。   凤凰,凤凰。   和凤凰山庄又会有什么关系?   林疏来不及多做他想,只知道凌凤箫这人自从身承怨气后,情绪不稳,离不得他。他便稍施法术,踏起凌波步法,也飘入殿中,隐身在大殿顶端的梁柱上。   只见凌凤箫快步走至皇帝的床前:“母后!”   皇后坐在先皇的床边,宽大的裙裾流霞一样铺开,手中一柄鲜红色的血玉箫,看动作,似乎正要收起来。   见他来,皇后望着他,眼中神色很温柔,全然没有丈夫死去该有的悲伤。   “箫儿。”   “母后,”凌凤箫的神情却是有些严肃的,“您吹奏凤凰箫,引来天地异象,是何意?”   皇后手指缓缓抚过这柄殷红的玉箫,萧的形制很美,纹路古朴,似有上古遗风。   “箫韶九成,凤凰来仪。”她缓缓念了一句古书上的辞句,声音柔和,像山间的醴泉,温和道:“我还小时,你祖母便交给我凤凰箫,说……以凤凰箫吹奏《箫韶》之乐,可引来天地间一缕凤凰残魄。方才我吹奏后,果如母亲所说。原来凤凰血脉,确有上古传承,并非妄言。”   “儿臣不解,”凌凤箫垂眸:“凤凰血脉确与常人不同,但母后为何要在此时验证?”   “来国都时,你母亲所说之事,可还记得?”皇后收起玉箫,问。   凌凤箫道:“记得。”   皇后看着凌凤箫,轻轻叹一口气:“箫儿,你过来。”   凌凤箫便到了皇后的身边。   皇后伸手去抚他的脸颊与头发:“一转眼,你已这么大了。”   凌凤箫没有说话。   “我虽久居宫中,却也知道,凤凰山庄历代以来,你是最出挑的一个。”皇后款款道。   凌凤箫道:“母亲谬赞。”   “数百年来,山庄有过无数漂亮出众的女儿,埋在这宫墙之中。”皇后的眼睫微微垂了下去,“凤凰之血乃绝世炉鼎,正因为此,凤凰家世代为皇家玩物。母后侥幸生一副好皮相,才得你父皇恩爱,三十年独宠。而新帝即位,又是……”   凌凤箫道:“灵阳非浪荡之人,一旦收心,可以托付。”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凤凰血脉,即是灾祸之始。皇家纳凤凰家女儿为后、为妃、为嫔,向来不拘个数,纵灵阳能善待凤凰山庄,百年之后,谁又能料到新帝如何?”   凌凤箫望向皇后,道:“凤凰山庄嫡系女儿,贡予天家,天家亦报山庄以权势富贵,使山庄可以广纳天下失路孤女,为商为武,亦可凭借天恩屹立江湖,远离纷争。儿臣一直以为,母后与历代凤凰山庄前辈,虽有不忍,却无怨怼。”   皇后轻轻道:“怎会毫无怨怼?凤凰乃天命玄鸟,上古神裔,却世代拘于人间帝皇之手,任人摆布,如何能不怨怼?”   “上古神族,不过飘渺传说,母后不必执念于心。”凌凤箫淡淡道:“母后之意,是想废止皇室立凤凰为后的规矩么?”   皇后点头:“不错。”   凌凤箫道:“萧灵阳秉性纯善,我立即转告予他。”   “箫儿。”皇后声音却是冷了冷:“你这二十年来,虽在山庄长大,以女身示人,却因功法缘故,并未沾染阴柔之气,仍是男儿之身,你还不明白男人的秉性么?”   凌凤箫道:“儿臣不明。”   暗中观察的林疏心想,这人是一只彻头彻尾的黑乌鸦,但却一直自诩为白乌鸦,原来到了他母后面前,也是这样——看来是自我催眠进行得太过成功。   在他看来,这只小凤凰无论怎样标榜自己的雪白,终究都是谎言,任他好到天上去,也至多是个皮毛为白的乌骨鸡。   皇后微笑摇了摇头,眼神中似有感伤:“凤凰炉鼎,使用之后,延年益寿,百病全消——世间又有几人可以抵挡得住?我年少时,与你父皇山盟海誓,也信过他口中情爱。然而人心易变,数年之后,我才明白,他心中所求,也不过是寿命之长,皇位之固罢了。”   林疏想,凌凤箫这种皇家的后嗣,家庭成分也着实复杂,听皇后的意思,她与先皇帝貌合神离已经很久了,而且心中还对先帝很是怨怼。   正想着,就听凌凤箫道:“母后以为萧灵阳会经受不住诱惑么?”   皇后道:“他如今年纪尚轻,你可以管教得住,二十年后,他大权在握,你还能管得住么?四十年后,人寿将尽,他还能不起意么?纵然他一世都是好的,下一代的皇帝,却又未可知。”   凌凤箫沉默了一会儿。   由他沉默时略微怅然的目光,林疏便知道他明白了些什么。   只听大殿之中,响起他淡淡的声音。   “母亲与母后,终究想让我去当皇帝么?”   “今日既有异象,母后又已备好陈年往事之证据,箫儿,只需你点头,这南夏皇位,即是你囊中之物。此后皇帝,便皆是我凤凰血脉,山庄亦可从中解脱。”   说罢,她目光殷殷,看着凌凤箫。   凌凤箫这次沉默的时间,比上一次更长,长到皇后轻轻问一句:“箫儿?”   “回母后。”凌凤箫淡声道:“母后生我,母亲养我,凤凰山庄护持我长大,又给我财势权柄,此恩无以为报。儿臣……自小,亦仰慕敬爱母后,母后吩咐之事,无一悖逆。若……此乃母后心愿,我便依母亲之命行事,未尝不可,只是——”   皇后听闻这一个“只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温柔,目不转睛看着他,问:“只是什么?”   “只是,为帝为皇,从来非我所愿。”凌凤箫放缓了语速,道:“儿臣平生所愿,不过是为山庄、母后、父皇做完应做之事,而后远离江湖朝堂,或做一逍遥游侠,或成为山间隐者,或游历天下,江河湖海,了寄余生。人间权势诚然可贵,然儿臣志不在此,二十年间,从无窥视皇座,觊觎神器之思,还望……母后三思。”   “你本是我朝嫡长子,理应继承大统,何来窥视皇座,觊觎神器一说?”皇后缓摇头:“箫儿,莫非你已过惯身为臣子的日子?”   “萧灵阳并非不通情理,凤凰山庄亦已有自保之力,若徐徐图之,十年后,山庄必能脱离桎梏,”凌凤箫看着皇后:“母后还是要儿臣去做皇帝么?”   林疏从上面望着凌凤箫的眼,觉得他仿佛被伤了心。   他冷眼旁观皇后一举一动。   无双的颜容,绝代的风华,但凡是一个有眼睛的人,都会迷了眼睛,为之心折。   可他虽也有眼睛,却修无情之道,再美丽的皮相,也不过尘世皮囊,与旁人一视同仁。   他得以摒弃皇后款款的温柔,只看她的举动。   他料得没错,皇后的意思,从一开始,就是要凌凤箫去做皇帝——又兼皇室血脉稀薄,这样一来,凤凰山庄就悄然变成南夏皇室,不仅摆脱原皇室的钳制,还可以坐拥天下,千秋万代。   她口口声声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说男人对权势寿命的渴望如欲壑难填,可她所求,不也是凤凰一脉的兴盛繁荣么?   为此,她必要让凌凤箫去到皇位之上,纵然凌凤箫说,他并不愿意。   他继续看凌凤箫看向皇后的眼神,那是很软的一种眼神,带着隐约的期望和请求。   他想,这只小凤凰今年二十三岁,他真的还只是一只毛绒绒的小鸡崽。   他看着自己一直敬慕的母后,想从她口中听到一些温柔的讯息,他或许觉得母后足够宠爱他,不会勉强他去做他非常不愿做之事,不会用他一辈子的命运去做争权夺利的棋子或工具。   然而皇后只是神色温柔,轻启朱唇。   她说:“箫儿,你需识得大体。”   似是有某种光芒黯淡了下去,他微垂了眼:“儿臣知道了。”   血雾隐约在他周身浮现,缭绕片刻,随后颤了几颤,似乎是他在极力压制。   林疏送出一缕冰霜灵力到他身边,在他周身绕了几绕。   凌凤箫微蹙的眉头略微舒展,血雾被压下。   皇后上前,似是要抚他的脸颊:“是母后眼花了么?方才怎么了?”   即将触到的那刻,凌凤箫后退一步,皇后的手落了空。   “儿臣无事,”但听他语声淡淡,“母后无须挂怀。”   “无事便好。”皇后轻轻道。   随后,她便道:“此事还须周全准备,今日你我便从长计议……”   林疏心头竟隐隐约约浮现一丝从未出现过的烦躁。   他想让皇后赶紧住口。   您儿子心里已经很烦,并且很委屈,心跳还在慢慢变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彻底失控,我想把他赶紧领回去了。   况且他那么疼爱弟弟,也不一定真会听您的。   他无心听皇后口中那些瞒天过海的弯弯绕绕,目光在殿中四处望,想制造个什么意外打断他们。   这一看不要紧,就见不远处的墙壁上,正常视角看不见的地方,贴了个黑色的扁圆灵石。   他瞳孔陡然缩了一下。   这东西他认得!   和留影珠一样,都是上陵学宫藏宝阁里一些奇淫技巧的小东西,留影珠可以记录影像,而这东西名叫顺风耳,一式两个,是个窃听器,这只耳朵所听到的,会传到另一个耳朵里。   有人在监听这座大殿?   何况……还是皇后和凌凤箫在商议这种事情的时候。   他立刻以灵力击碎顺风耳,然后放出神念,探查方圆一里之地——顺风耳的有效距离有限,故而那人不会很远。   几乎是下一刻,他猛地顿住了搜寻。   宫墙里僻静的一角,落花纷纷的海棠树下,站着一个失魂落魄的萧灵阳。   他手里拿着一枚几乎一模一样的扁圆灵石,下一刻,这石头从他无力的右手中跌落,掉进斑斓的树影中,满地的落红里。 第178章 惘然   萧灵阳听到了。   听到了多少?   谁指使他来窃听这座大殿?   林疏一边注意着萧灵阳的一举一动, 一边飞快想着这些问题。   他不相信以萧灵阳的心思, 会想到监视皇后, 这不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   只见萧灵阳倚在棠花树下,魂不守舍地望着草丛里的落花,他眼中的神色很复杂, 复杂到了林疏没有办法形容的地步,他拳头微微收紧,发着抖, 嘴唇抿紧, 脸色苍白。   知道母后不想让自己当皇帝,而是想让别人去当, 和姐姐其实是哥哥……这两件事,哪个的冲击力大一些?   又或者, 从来万事不管的萧灵阳,突然意识到了这个世界并不是他以为的那个样子?   林疏在心里默默给弟弟点了一根蜡, 分出注意力转回大殿里。   皇后让凌凤箫走到了她面前,握着他的手,已经将具体的计划交代完了。   凌凤箫微微垂下眼:“是。”   皇后抚了抚他的头发:“你能明白母后的苦心便好。”   “但儿臣有一请求。”凌凤箫道。   皇后:“嗯?”   凌凤箫道:“眼下, 大巫身亡, 北夏大乱,战机正好。儿臣自请领兵出征,踏平北夏。收复四海之日,再登基为帝。”   皇后问:“胜算有几成?”   凌凤箫道:“九成。”   皇后沉思一会儿,道:“也好。”   又道:“不知箫儿想以女身还是男身领兵?”   凌凤箫道:“先以女身领兵, 战场上若有机会,便使凌凤箫战死沙场,萧韶力挽狂澜,其余种种,全凭母后安排。”   皇后点了点头:“此举倒是周密,我自会安排妥当。”   凌凤箫:“多谢母后。”   这厢商议停当,皇后涂着丹蔻的纤纤玉指,握在了案上的诏书上。   皇帝死前立下的诏书,自然是安排即位的事宜。   只见她眼中不见喜怒,将那诏书放在宫中长置的永明灯上。诏书是绢制,遇火即燃,火舌猛地窜起,不消片刻便将那形制庄重的遗诏焚成灰烬。   灰烬在香炉的白烟中袅袅而落。   凌凤箫道:“儿臣有一事不明。”   皇后的眼睛转向他这边,平淡无波的神色中添上几分温度,温声道:“何事?”   “儿臣少年时,为女身一事,多有怨言,母后与母亲却毫无动摇,如今我早已不再执着此事,母后却忽然要我以本来面目示人。”凌凤箫淡淡道:“是因为此事不能被父皇知道么?”   停顿片刻,他又道:“但山庄武力如此高强,若果真对皇室不满,脱离便是,又畏惧何事呢?”   皇后定定看着他,眼里盈了一泓悲不能抑的秋水,半晌,将他搂进怀里:“母后自然有自己的苦衷,莫要问了。”   凌凤箫亦沉默了一会儿,最终道:“冒犯母后,儿臣知罪。”   “无妨……”皇后的情绪似乎有些失控,收回手,静默片刻,才恢复过来,最后道:“好好待灵阳。”   凌凤箫道:“我会的。”   皇后点了点头,随后说起皇帝的葬礼各项事宜,大部分时间是她在说,一切流程仿佛早已准备好了一样,只需要过上一遍,凌凤箫时不时“嗯”一声。   交代完毕,皇后道:“你似乎有些乏了,早些回去梧桐苑歇息吧,宫里一应事务俱有母后操办,不必担忧。”   凌凤箫道:“儿臣想与父皇待一会儿。”   皇后叹了一口气:“那母后先回后殿料理丧具。”   凌凤箫应了一声是。   皇后理了理流霞一样的衣襟,便起身往后殿去了,林疏望着那个仪态万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重重珠帷帘帐后,最后拐过一个弯,彻底消失。   皇帝床前的凌凤箫望向了他所在的方位。   林疏心知凌凤箫现在的修为,要察觉自己的存在实在易如反掌,便也就落了下来,走到凌凤箫身边。   凌凤箫握了林疏的手。   林疏体会了一下这双手的温度,又看看凌凤箫眼底隐约流动的血色,知道这人的状态又不大好了。   皇后只知道自己是在明亮温暖的大殿里与儿子推心置腹款款而谈,哪里知道凌凤箫眼中的世界就是一片血海,他身处满是尸骸的血海之中,耳边充塞着万千怨鬼哀嚎,神智时时刻刻都有可能被世间万民的怨气所吞噬——还要在临界点一边维持清醒的神智,温良的仪态,一边听皇后计划着怎样偷天换日。   爱洁者,往往陷足于泥沼,欲逍遥者,往往被缚于尘网。人在江湖,命不由己,换成朝堂宫廷,也是一样。   凌凤箫轻轻靠在他肩上,他把这人往怀中搂了搂,有规律地顺着毛。   十五六岁时,他们相识未深,有人说他这一生不过身不由己四字。   那时候,林疏以为这不过是偶发感伤,无凭无据的自嘲,现在想来,这句身不由己,确实就是这样从始至终地贯穿了他的一生。   凌凤箫并不喜欢这个世界,林疏是知道的。   方才在梁上时,他想,皇后为何要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呢?   直接告诉他,人间的皇朝夺走了天道的气运,容不得凤凰这样的先天血脉存在,凤凰嫡脉的男孩子不允许活在世上,或者再告诉他,凤凰血脉需要气运的滋养,若不做人皇,不去获取人皇的滔天气运,凤凰血脉觉醒之日便是枯涸之时,岂不是比方才那样的劝说更奏效些么?   可那时,看见凌凤箫的眼神,他就又明白了。   凌凤箫这样的人,他不是为了自己活着的,他对这个人世没有留恋,对世上的人没有眷爱,假若要么当人皇,要么死,这人可能也不会去当皇帝,而是逍遥几天,安静等死。   最近他变成了世间怨气的化身,有些地方已经不大像人了,更加厌世。   皇后约莫是太了解自己的孩子了,知道想要让他乖乖当皇帝,只能想方设法去绊住他。   对此,林疏又能说什么呢?   他将自己的手覆上凌凤箫的手。   凌凤箫抬起脸看他。   眼睛好了一些,血色消退了,留下一对乌墨一样的眼瞳。   林疏揉了揉小鸡崽的头。   凌凤箫哼唧了几声,坐直身体,看样子状态稳定了不少。   那几声哼唧在林疏脑海里自动转化成了小鸡崽的“啾啾啾啾”。   看他状态好了不少,林疏开口道:“萧灵阳在此处装了‘顺风耳’。”   凌凤箫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他听到了什么”。   ——而是问:“他哪儿来这么大的能耐?”   林疏:“……”   他将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出来。   萧灵阳听到的是凌凤箫与皇后的前半段对话,主要是商议皇位的归属。   但要说性别,也是模棱两可,并没有直言凌凤箫其实是男身,能不能猜出,就要看萧灵阳的脑子是否好使了。   凌凤箫极端不满:“终究还是让他逃过一劫。”   林疏:“他看起来并不高兴。”   凌凤箫:“或许是对母后失望。”   林疏觉得有些道理。   一手抚养自己长大的母后,最后却满心里都是凌凤箫,萧灵阳或许心中不大平衡。   “不过也不尽然。父皇与母后之间,必有蹊跷。”凌凤箫缓缓道:“若有机会,我会查清。”   林疏“嗯”了一声。   此时,宫人陆陆续续从后殿走进来。   皇帝的遗体,总不能不处理。   一切都有条不紊进行,一个皇帝,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没有掀起哪怕一丝一毫的风浪,甚至最后的遗诏都被皇后轻描淡写焚烧殆尽。   凌凤箫问林疏萧灵阳现在在哪里。   林疏分了一缕神念,一直关注着萧灵阳的举动。   弟弟在海棠花树下失魂落魄一番后,突然暴躁,踹了一下树,弄了满头满身的落花,清理了好一会儿才干净,故而更加闹心。   然后,他收拾好自己的表情,温良恭谨地继续跪回了大殿门口。   凌凤箫听完,勾唇笑了笑:“能耐了。”   又道:“背后必有人指使,意在离间他、母后与我,出去后,我盘问他。”   林疏点了点头。   说完了这些事,凌凤箫拉起林疏,绕到屏风后。   屏风后的香炉还在袅袅而燃,白烟流淌,与药味混在一起,难以区分。   他拿了一块烧到一半的香炭,弄熄,然后收了起来。   又里里外外看了一遍这座大殿,确认没有别的顺风耳或留影珠一类物品。   前殿与后殿连接的走廊,挂满层层轻纱,缀了小颗的明珠,风一吹,白纱就在水流一样的白烟里轻轻拂动。   凌凤箫望着纱幕,对林疏轻轻道:“原以为此间事将毕,却还要拖你在尘世多蹉跎不少时日。”   林疏说,无妨的。   又说,你还可以么。   凌凤箫深吸了一口气,道:“来到人多之处,血海翻腾便愈加剧烈,宫中血气本就浓重,以至于我神魂更加不稳。”   又道:“若非在你身边可以暂时清净,此刻恐怕已然入魔。”   林疏只看着他。   小鸡崽。   毛茸茸的小鸡崽。   叽叽叽叽啾啾啾啾地说着一些撒娇言语。   凌凤箫却仿佛看见了什么珍奇的东西一般,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睛,半晌,说:“这位仙君,你是不是笑了。”   林疏:“嗯?”   他笑了么?   没有感觉。   凌凤箫伸手碰他的眉眼,又碰了碰嘴唇:“似乎笑了,好看……”   林疏既茫然又无辜,适当地露出一个没有感情的剑修此时应该流露出的疑惑。   凌凤箫和他玩了一会儿,收手,望着重重宫门,眼中有隐约的怅惘。   林疏陪他望着。   凤凰血脉,不做人皇,就会死。   可做了人皇,他会不高兴。   一时之间,他心中竟也惘然了。   过一会儿,凌凤箫收回目光,整理好表情,冷淡道:“去收拾萧灵阳。”   作者有话要说:  弟弟:下面我将用我的实力…… 第179章 羿日神箭   哀悼的仪式进行得很顺利。   而那原本消失的凤凰虚影再度出现, 彻夜彻夜在宫殿上空盘旋。林疏知道这是皇后引来的凤凰残魂, 制造异常的天象, 可以给将来会发生的大事造势,自古以来玩弄人心者,对此法用得都很纯熟。   哀礼结束, 众人退去,萧灵阳见没有自己的事情,望四周瞅了瞅, 也想告辞。   凌凤箫冷冷道:“你留下。”   萧灵阳立马像个被拎住了脖子的鹌鹑, 不动了,但梗起了脖子:“我不留。”   凌凤箫道:“跟我回去。”   萧灵阳低着头, 但抬眼看他,目光又怂又恨, 还带着三分探究,回道:“我不去。”   “哦?”凌凤箫道:“你要去做什么?”   萧灵阳:“你管我?”   凌凤箫看着他, 声音很阴森:“管的就是你。”   萧灵阳:“……”   他站在原地不动。   凌凤箫:“你听不懂人话么?”   萧灵阳:“……哦。”   然后跟上。   凌凤箫冷冷看他一眼,拂袖前去,红衣拂地, 华丽雍容到了极点。   林疏就眼睁睁地看着萧灵阳缀着凌凤箫, 想去踩他的衣摆,将其绊倒。   一脚还没下去,凌凤箫背后仿佛长了眼睛,振袖一挥,无形气劲荡出来, 先把萧灵阳弄了个趔趄。   林疏:“……”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姐弟情吗。   真是感天动地。   到了梧桐苑,凌凤箫在大殿主座坐下。   萧灵阳站在他下首,微低着头,眼睛不住地往林疏那边瞟,似有求助之意。   林疏往后退了两步,以示爱莫能助之意,然后被凌凤箫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凌凤箫看着萧灵阳,稍施术法,萧灵阳藏在身上的那枚顺风耳便被勾出来,漂浮在空中。   萧灵阳见这东西败露,咬了咬嘴唇。   凌凤箫道:“你想说点什么?”   萧灵阳:“不想。”   眼看河豚要炸,萧灵阳要作死,林疏赶紧轻轻咳了一声。   凌凤箫呼吸了几口气,声音勉强平静:“听到了什么?”   萧灵阳没有好气:“听到你和母后商议要谋朝篡位!”   “好,”凌凤箫淡淡道:“有什么想法?”   萧灵阳蓦然抬头看他,眼眶泛红,声音忽然有些拔高了:“你们想当皇帝,和我说一声就是了!我……又不是,又不是不会给,你们,你们何必……”   话未说完,被凌凤箫打断。   凌凤箫冷冷道:“跪下。”   萧灵阳恨恨看他一眼,跪下了。   凌凤箫:“错在哪里?”   萧灵阳大声顶嘴:“我没错!”   凌凤箫垂眼看着他,半晌,道:“没有长进。”   萧灵阳:“有长进又怎样?你们逼我白白学了那么多东西,最后不也是不要我当皇帝?”   凌凤箫把那枚顺风耳拿在手中,声音放轻了些:“你以为我要和你说皇位的事情么?”   萧灵阳眼眶更红了,似乎有些想哭,声音也有些微变哑:“不然呢?”   凌凤箫握着那枚东西:“谁让你放了这东西?”   萧灵阳:“我自己放的。”   “嗯?”凌凤箫反倒笑了:“你有几斤几两,我不知道么?”   “我……”萧灵阳词穷:“反正说了你也不信。”   凌凤箫道:“说来听听——若你真能想到这个,倒是我小看你了。”   萧灵阳道:“我做梦梦见的。”   林疏:“……”   凌凤箫:“?”   他勾唇,笑意深深:“来,说给我听,怎么梦见的?什么时候梦见的?”   萧灵阳道:“三天前,我睡觉时,听见有一道声音对我说,凤凰山庄包藏祸心,打得是自己称皇称霸的主意意,还要……还要把有凤凰血的凤阳殿下当枪使,我说我不信,那个声音就说,如若不信,他教我一个阵法,用蛇血画在顺风耳上,可以让它气息隐匿,不被人发现,把它放在皇宫里,尤其是帝后所居之处,然后我就……”   凌凤箫:“然后你就去做了?”   萧灵阳声音居然还很委屈:“嗯。”   林疏心想完了,这下弟弟的命估计是保不住了。   没想到凌凤箫居然还很平静,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大概,他的心,累了,林疏想。   就见凌凤箫画了个法印,凤凰真火在那枚顺风耳上灼烧,不多时,便有一丝尖锐的嚎叫从里面逸出,再过片刻,一缕紫黑色的烟雾被逼出来,遇到炽热的凤凰真火,嗤一下散了。   这雾气一看颜色,就知道与北夏巫术有关。   萧灵阳即使再不懂谋略,此时也察觉了不对,脸色一下子白了。   “梦中?”凌凤箫问他:“如此拙劣的离间之计,如此浅显的北夏巫术,你都看不出来?遇到此事,不先来问我,自作主张……你还真是能耐了。”   萧灵阳一下子怂了:“……我错了。”   “施咒之人教你这样的符咒,必然不只是隐匿此物灵力波动,而是对其改造……”凌凤箫道:“或许,传入你耳中的消息,北夏也知道了。”   萧灵阳的脸色顷刻间煞白,额角甚至渗出了汗来。   凌凤箫看他神色不对,也沉了声音:“怎么了?”   萧灵阳睁大了眼睛,似乎说不出话来。   “无妨,”凌凤箫道:“不过是我要登基而已,北夏即使知道,也无大碍。”   “不是。”萧灵阳猛抬头,看向他:“那父皇,父皇对我说的话……也被他们听走了?”   凌凤箫:“你何时放了这东西?”   萧灵阳:“三天前。”   凌凤箫:“父皇对你说了什么?”   萧灵阳抿了抿唇,似乎不愿说。   凌凤箫看着他,似乎在批评,又似乎在教导:“该说不该说,此时都要说了,你也要拎得清轻重。”   萧灵阳道:“我说了,你不能打我。”   凌凤箫:“我不打。”   萧灵阳:“我不信。”   萧灵阳又看向林疏。   林疏:“他打你,我拦着。”   萧灵阳这才稍稍定下心来,开口道:“父皇说,要我即位之后,按照祖宗惯例,娶凤凰山庄嫡脉的女子,与其双修,长命百岁。”   凌凤箫:“嗯。”   萧灵阳继续道:“他又说,凤凰血脉,包含大祸。凤凰嫡脉,极难生出男子,即使生下,也九成九活不下来。但……若真有那么一点可能,凤凰家生出了男孩子,必不择手段诛之,否则……龙脉被扰,大夏气运危厄,江山难挽,天下生灵涂炭,这是历代先皇口口相传的……铁律。”   林疏:“。”   皇后没有说出的东西,倒让萧灵阳给卖了。   他看向凌凤箫,见此人垂着眼眸,眼中有深思之色,声音也沉了不少:“还有么?”   “还有……”萧灵阳咽了一下口水,不安地瞧着他的脸色:“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若果真有凤凰嫡脉的儿子长成,必然……修为盖世,难以克制,这时,我大夏皇室,还有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地宫深处,天字五号密室墙后,有一道只有不掺凤凰血的萧家血脉才能打开的机关,里面……封着一把上古之器,名为羿日神箭,乃是世间罕有的神兵。此箭,箭无虚发,威力强大,只是不为世人所知,尤其是……当射向凤凰血脉之时,如后羿之射日,持有此箭,不拘男女老少,修为高低,只要身有凤凰血,被此箭洞穿心脏后,都会立刻神魂俱散,灰飞……”   凌凤箫右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带我过去,立刻。”   萧灵阳自觉闭嘴,带路。   皇室地宫,防守严密,封存无数宝物,天字五号密室,只是其中非常不起眼的一间,若不是萧灵阳从老皇帝口中听见,任谁都不会知道这里面居然会藏有上古神器。   来到密室墙边,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桌案上,一堆平平无奇的宝物中,有一个平平无奇的灯台。   灯台下陷,呈碗状,若往其中灌注鲛油,并一根烛芯,便可成为长明之灯。   凌凤箫捏了萧灵阳的手腕,割开放血,不一会儿便灌满了灯盏。   墙壁发出“吱呀”的机括转动之声,天花板上簌簌落尘,半刻钟后,墙壁向两边分开,另外露出一间密室。   空的。   没有一样东西。   只中央一座落满灰尘的高台,上面有一道新鲜的痕迹。   这道痕迹,前端尖,中间笔直,尾有羽,是一柄极长的箭的形状。   但是,也只剩下一道痕迹了。   凌凤箫伸手抹了一下这道痕迹上近乎于无的落尘,道:“两个时辰前。”   意思就是,萧灵阳在大殿里,听他父皇说这柄神器的时候,另一边,就有人按照他们谈话中的地点,把这东西取走了。   萧灵阳:“可只有我的血能打开……”   凌凤箫凉凉看了他一眼,然后说了四个字:“萧瑄也能。”   萧灵阳:“啊?”   见凌凤箫不答,他追问:“萧瑄是谁?”   “你的一个远房表哥。”凌凤箫不咸不淡道:“也算我的远房表弟。”   萧灵阳不可置信地后退了几步:“你还有别的弟弟?”   凌凤箫:“北夏的。”   萧灵阳:“……哦。”   所以说,萧灵阳被不知何时混进来的萧瑄下套窃听了,能杀凤凰嫡脉的羿日神箭,被萧瑄拿走了。   萧瑄拿走它干什么?   当然是杀凤凰山庄的人,尤其是凌凤箫。   凤凰山庄的武力几可以说是南夏的最高战力,南夏没有凤凰山庄,就如同北夏失去了大巫。   凌凤箫冷冷看着萧灵阳:“长见识了么?”   萧灵阳:“……长了。”   “知道错了么?”   萧灵阳:“……知道了。”   “如此拙劣之计策,居然有脸使出……而竟然真有人中计。”凌凤箫道:“滑天下之大稽。”   林疏想笑。   他韶哥一世英名,谁料有两个不着调的弟弟争相添乱。   萧灵阳小心翼翼:“你……会有危险么。”   “会。”凌凤箫道。   萧灵阳吓得一缩。   凌凤箫向外面走去,淡淡道:“兵来将挡,算不得什么。”   萧灵阳小心翼翼地跟上。   凌凤箫带着林疏走出密室门,萧灵阳刚想抬脚。   哐当。   厚重的铁门猛地关上了。   萧灵阳呆滞了。   凌凤箫慢条斯理将门锁上,又落了一道结界:“但放你在外面生事,我便当真会有危险了。”   萧灵阳绝望拍打房门:“姐!”   凌凤箫不为所动,转身欲走。   萧灵阳很急,道:“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凌凤箫回头:“何事?”   萧灵阳扒拉着房门上的铁栅:“你到底是男是女?”   凌凤箫:“你说呢?”   “我没大听清……”萧灵阳道:“我觉得不大可能,母后是不是糊涂了,说一些甚么胡话……”   凌凤箫定定看了他一会,拿出那枚顺风耳,隔着铁栅栏扔进去:“用你的血画小返符,可以重播。”   然后,不再理会拍门的萧灵阳,一袭红衣施施然离去。   萧灵阳放弃对凌凤箫呼救,转而向林疏:“林疏救我!林疏……姐夫!”   没有用的。   他无助的喊叫声随着两人的远去渐渐变小。   地宫守卫面面相觑。   林疏已经能想象这些守卫心中在想什么了。   陛下尸骨未寒,凤阳殿下软禁太子为哪般?   风云变幻,勾心斗角,南夏皇位花落谁家?   看到了不该看的,我们是否即将被处死?   太子殿下哀嚎不断,是该效忠太子,将他解救,获取从龙之功,还是应该去堵住他的嘴,以献媚于凤阳殿下?   但凌凤箫并没理他们,一路径直从地宫出去。   刚出地宫,就被一只蓝色的鸟撞在身上。   乃一只熟悉的“寻香”。   这鸟,是萧瑄和他们联络的手段,它能分辨凌凤箫身上熏的香,上一次,萧瑄就是这样联系到了他们二人,把他们邀来南夏,创造了一个能够杀死大巫的机会。   凌凤箫从鸟腿上取下信筒,展开信,就看见萧瑄的笔迹。   “丹朱,玉素,见信如面。   十五一夜过后,不见芳踪,不知两位美人是否安在,在下日思夜想,无一刻不挂怀。   两位姑娘定是方外之人,我在南夏多方打听消息,却不见世间有这样两个绝世美人。两位美人出于正义,助我铲除大巫,感激不尽,必将报答。但父皇意下已决,要与南夏势不两立,在下也只能忍痛与两位姑娘暂时划清界限。战场相见,刀剑无眼,两位姑娘千万保全自身,莫要投身刀光剑影中。来日天下大定,无处可去,二位美人可来投奔在下,太平盛世中,你我三人再花前厮守,月下……”   还没等林疏看清萧瑄在叨叨些什么没脸没皮的东西,凌凤箫就把这信撕了。   “战场相见,刀剑无眼?”只见凌凤箫勾了勾唇,笑得很危险:“不若我明日便整兵向北,把他抓来给萧灵阳作伴。”   林疏觉得可行。   作者有话要说:  萧瑄:下面我将用我的实力…… 第180章 战书   母后安静去搞自己的事情, 玩自己的凤凰。   弟弟被关了禁闭。   另一个弟弟拿了羿日神箭, 已经逃之夭夭。   世界清静。   由于世界清静, 凌凤箫就也很平和。   林疏陪着他皮毛顺滑,心情平和的小鸡崽回了梧桐苑。   但这个鸡崽虽然心情平和,却还是心事重重。   一回到梧桐苑, 他就拿起从皇帝寝殿香炉里拿来的那块香炭,琢磨起来。   林疏知道他在怀疑什么。   “一个问题。”凌凤箫以玉器将那枚香炭碾碎,道:“与凤凰血脉双修, 延年益寿, 百病皆消,那父皇为何缠绵病榻, 不省人事三年有余?”   林疏给他摆好一应器具。   学宫里的课程还是很有用的,通过对香气的辨识和一些小实验, 可以判断出这枚香料用了什么药材。   他们一边试着,一边说着话。   屏退了侍女与众宫人, 凌凤箫恢复了萧韶的状态。   “烛尾草。”林疏递给他一把灰白色的小草。   萧韶接过来,继续道:“还有一事,萧瑄为何可以混进皇宫。”   林疏:“皇宫没有防御结界么?”   “有。”萧韶沉了声音:“九层结界, 不轨之徒难以进入……尤其来自北夏者。”   林疏:“北夏有了新巫术。”   凌凤箫摇了摇头:“有一事, 我耿耿于怀。”   林疏又递给他一盒流金沙,然后:“嗯?”   “皇宫防御的枢纽……因为父皇不省人事,这三年来,一直是母后在把持。”   林疏道:“皇后并不像……心有歹意之人。”   皇后的动机他知道,皇后曾亲口对他说过, 一切都是为了让萧韶活下去。   “我亦想不出母后有何理由会做下这种事。”萧韶道:“但从今往后,我恐怕不能信其它任何人。”   林疏点了点头。   局势波诡云谲,很多谜题都使人没有头绪,他们能做的也只有无比谨慎了。   总之……无论有什么阴谋诡计,他们现在都是修为极高的人了。   想到这里,林疏又问:“萧灵阳说羿日神箭,可以使身怀凤凰血脉者灰飞烟灭,会伤到你么?”   “听他的说辞,似乎确有此物。”萧韶想了想,回道:“但萧瑄取得羿日神箭,也不过是想取我性命……但是有弓箭射来,我焉能不察觉。”   林疏想了想:“也是。”   平常人察觉到弓箭,往往已经失去了反应的时间,但修为一旦到了渡劫期,能感应到身周数里之内的微末变化,一草一木的动静,都逃不过感知,躲开一道弓箭简直易如反掌,就算是对于他自己来说,他也不信会被人以弓箭偷袭。而萧韶又不一样,寻常修为高之人察觉到有人暗袭,可以用出神入化的身法瞬间化解,而萧韶连身法都不必用,心神一动,全身都化成血雾,瞬息变幻,岂有被射中之理。   林疏放下心来,安心给萧韶递着材料,香炭的粉末分散在大大小小几十个玉容器里,进行着化学反应,有一些所需的时间很长,大约要到明天才能出结果。   林疏把东西整理了一下,放好。   他看着萧韶,又想到一件事:“萧灵阳会被饿死吗?”   萧韶说不会,说扔顺风耳进去的时候顺便扔了一瓶辟谷丹,他可以存活很久。   可怜。   萧灵阳,可怜。   连饭都没得吃,只能靠着辟谷丹苟且。   他问:“什么时候放出来?”   萧韶:“我高兴的时候。”   说罢,挑了挑眉:“心疼他了?”   林疏矢口否认,道:“怕影响你们的感情。”   “嗯?”萧韶捏了他的下巴:“花言巧语,你倒是会一些了。”   林疏面无表情。   这次换成萧韶问:“怎么想起来悄悄进大殿?”   林疏:“怕你突然失控。”   萧韶刮了刮他的鼻子:“能发现顺风耳,还会看着萧灵阳,宝宝,你懂得很多了。”   林疏想了想,自己好像确实增长了不少江湖经验。   他道:“近墨者黑。”   萧韶就笑,捏住他的鼻子:“给我母亲的那三本秘籍,你是不是还下了一个自己的小法术,嗯?”   林疏拿开他的手,带着点鼻音,闷闷道:“毕竟是魔君吩咐的东西,我想还是要谨慎一点……”   “嗯。”萧韶似乎并没有不高兴:“来日你一个人,想必也不会轻易被骗了。”   林疏:“你在夸我么?”   萧韶:“夸你。”   林疏甚至还有点不好意思。   他就给萧韶汇报情况:“庄主把三本秘籍放在了一个地方,很黑,我的神念探不到别的东西。”   “大概是山庄的地宫。”萧韶回答他:“凤凰地宫有上古的秘法,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林疏:“那就好。”   “早睡。”萧韶把他放在床上:“明日回拒北关。”   林疏点了点头。   然后他就被埋在被子里,露一双眼睛,看着萧韶坐在案前处理事务,兼与人传讯。   夜色渐深沉,点起红烛,映亮了萧韶轮廓好看的侧脸。   他乌墨样的发丝在烛光照耀下映着微光,使整个人都柔和不少。   林疏没有事情做,就一直看着,最后被萧韶以妨碍他做事为由,彻底被塞进了被子里,不许露出眼睛。   林疏想我只不过是看一看,哪里妨碍了,态度很消极。   被彻底埋进去没一会儿,又被萧韶拨开,说怕你在里面憋死。   林疏态度依旧很消极,被放出来之后,更加直勾勾地看着萧韶。   被萧韶压着亲了一会儿,并威胁现在不睡今晚就不要睡了之后,他终于屈服,态度也不再消极,不再盯着萧韶的脸看,而是自动自发蠕动去了床的最里面,背对萧韶睡了。   他久不做梦了,可渐渐睡着之后,居然陷入纷乱的梦里。   梦很多,理不清头绪,有些不安的预感,喘不过气来,挣扎醒过来,发现自己被萧韶从背后抱着,是很珍惜的,护着的姿态。   或许因着做了噩梦的缘故,他心跳有点快,转过身来,把脑袋埋在萧韶胸前,才渐渐又睡过去了。   他睡得稍微踏实了一些,但始终算不上沉眠,日光方照到窗棂,便醒了。   他一醒,萧韶便也醒了。   抱了一会儿,起来洗漱,一切收拾完毕,看见昨夜那些瓶瓶罐罐。   凭着香气,能判断出其中有沉香、侧柏、龙脑、茱萸子、茉莉与丁香,都不是稀有的香料,但是有个共同点,味道颇大。   一旦味道大了,就嗅不出其它的东西。   而瓶瓶罐罐里的化学反应的结果,显示这块香炭里,还有无定竹、玄霜露、青阳藤等一些温和的仙家丹料,有安神之效。   没有什么问题,确实是一块安神用的好香料。   皇帝的饮食、用药全部都会经过图龙卫的检视,验毒——图龙卫全部直接听命于凌凤箫,不会效忠于其它任何人,这个环节定然没有问题。   可见皇帝确实是病得突然,昏得自然。   但凌凤箫没有就此不再追究,而是传令了图龙卫,命他们呈上陛下这些年来饮食的记录和药方。   拿到之后,一一检视。   这一检视,还真的出了问题。   凌凤箫的目光停留在药方上。   皇帝的药方中有一味虹华白羽丹,乃是吊命用的神药,日日服用。   但这丹药里,有一味碧炎龙参,长于南海的岛屿中,是性极烈之物,不能与香料中的玄霜露并存,若长久并存,变成了慢性的毒。   凌凤箫召来图龙卫问询,图龙卫道宫中的香料一向是皇后指定,他们检验过香的来源,确认无毒后,便没有再过问。   林疏看见凌凤箫沉默了许久。   到正午,皇后懿令,昭告天下,凤阳殿下领虎符,出征北夏。   凌凤箫一袭艳烈红衣,身骑白马,出城门,众人山呼凤阳殿下。   凤阳殿下勒马回首,望城中熙攘百姓,展颜一笑,恍若天人临世。   到了拒北关,凌凤箫去整兵,林疏留在了他们的住处。   自从收了清卢,他便跟着凌凤箫四处奔波,没有好好教导,自觉没有尽到为人师表的责任,这几天,便看着清卢练剑。   这个徒弟哪里都好,只是有点笨。   别人练三遍可以会的剑法,他要练三十遍。   好在秉性纯正,不会走火入魔,只要坚持不懈,总能有所成就。   清卢一遍一遍练着,他没有事情做,也练了几下长相思。   结果清卢双眼发亮,道,师尊,好玄妙的剑法!   林疏就教了他前两招。   然后,徒弟听都听不懂,两眼发直,道,师尊,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徒弟愚钝,先去练基础剑法一百零八式了。   果子呸了他一声,抱住林疏,和他玩了一会,然后拿走了折竹,说去给折竹喂果子。   这些时日他结了不少果子,为给折竹后,整把剑又清亮通透不少,果子十分满意,说再来几枚果子,或百年光阴,折竹就可以成人了。   林疏制止了他又想结果的举动。   一个果子,一个盈盈,还有一个徒弟,他觉得已经够了,不需要更多了。   果子哼唧一番,去找盈盈玩了。   结果盈盈专心修炼,不和他玩。   果子脱掉白衣,换一身华丽张扬的红衣,说你们都无聊的很,我去找小和尚玩。   林疏问哪里的小和尚。   果子说最近一个老和尚带着一个小和尚云游到了拒北关,那小和尚眉清目秀,听他讲经倒比其他秃驴讲得好玩。   林疏问你不是不与男人玩么。   果子转了转眼珠说,和尚么,倒没有男人身上的浊气。   林疏说见和尚要穿得素一些。   说完,觉得自己像个操心的老父亲。   果子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和尚佛法都很精深,我穿红穿白都一个样。   说罢,蹦蹦跳跳出去了,像个红蝴蝶。   行吧。   听和尚讲经,希望他也能认识到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的道理,正视自己的性别。   日子就这样流水一般过去,十天以后,整兵完毕,凌凤箫亲写战书。   两国交战,若是讲些颜面,便提前下了战书,派使者送去,写明师出之名,战时,战地,若是不讲颜面的,便到兵临城下时,再意思意思,把战书射到别人的城门上。   至于深夜突袭,就属于不要脸的范畴了,若再被写进史书里,后世是要嘲笑的。   从这一点上来说,凌凤箫战书下得堂堂正正,君子之战,士气也因此很高涨。   而凤阳殿下又不是普通的将领,而是掌握着整个王朝权柄之人,掌握了王朝的权柄,那也就直接掌管了国库。   他昭告这五十万精兵,杀一敌,赏二十两银,杀十敌,赏十两金,杀二十敌,荣归故里。   战死者,家人由王朝赡养,必安乐至终。   此条规矩的激励下,士兵战意空前,凌凤箫在军中的威望更是攀升至顶点。提起凤阳殿下,无人不敬慕称赞,乃至边城百姓口耳相传,皆将其奉若神灵。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又五天后,使者带着北夏应战的书信回到拒北关,林疏展信一看,恰就是萧瑄的笔迹,这人既已经迫不及待要和萧灵阳一起关小黑屋,那也由不得他们即刻出兵。   战书已约好,六月二十,战于洧川。 第181章 二百一十三   洧川。   天高云淡。   四五轻骑越过山岭, 居高临下俯视此片河原。   谢子涉环顾四周:“四野平旷, 无地利, 还须多下功夫。”   越若鹤道:“有修仙人和巫师在,即使有地势之利,也占不了便宜, 不如硬碰硬。”   说罢,胳膊肘捣了捣身边人:“白云兄,你们横练宗来了多少人?”   苍旻道:“我横练宗一向忠于王朝, 老门主守了一辈子拒北关, 我想金丹期以上的,都会来的。”   越若鹤道:“其实咱们这几家门派, 论起对王朝的贡献,几可以封侯拜相了。”   “怪哉。”谢子涉道:“当年雪夜谈心, 你们一个个都要走侠道,如今年岁渐长, 却想起封侯拜相,要往功名利禄里去了。”   “谢师姐,你有所不知。”越若鹤道:“前几日我与白云兄喝酒, 有些醉了, 深谈至半夜,就是说的此事。”   “哦?”谢子涉挑了挑眉。   苍旻接过了越若鹤的话头:“我们想,游侠游于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但终其一生,纵然成为一方大侠,享有江湖美名,一生也不过能救百十人,至多几千人。可若是为王朝效力,出将入相,却可以救苍生——譬如我们这一战,假如胜了,天下一统,万民得以安居乐业——这是一世为侠也做不到的事情。”   “也有道理。”谢子涉点了点头:“你们俨然已由‘私剑之侠’,长成‘大义之侠’了。”   “这就有些不好意思了。”越若鹤对着谢师姐,居然难得不再抬杠,而是有了羞耻之心。   “既此意已决,刀剑无眼,我不在前线,你们就好生保重罢。”谢子涉一笑。   苍旻道:“谢师姐,不瞒你说,到这个时候,反没以前那般怕死了。”   “红颜由来易老,侠者终须殉道。”谢子涉道:“你们有你们愿殉之道,我亦有我愿殉之道,有道之人,都是不怕死的。”   说到这,她洒然一笑,对着林疏挑了挑眉:“倒是不理凡尘的仙人也会来战场,我就想之不通了。”   越若鹤道:“咳,这个,这个……自古来,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个……仙君嘛,有时也会难过美人关的。”   苍旻添油加醋:“林兄的家眷毕竟是大小姐……”   林疏听他们打趣的内容,俨然要给自己扣上一顶“色令智昏”的帽子。   也行吧。   他们自去不正经,但大小姐还是正经的。   凌凤箫道:“若无异议,就在此处高地扎营。”   谢子涉也回到正经人的状态:“北夏骑兵者众,战马骁悍,两军对冲之时,身处高地,可中和我方骑兵劣势,甚妥。”   大师姐既然同意,其它人就更无异议。   “洧川之战,关乎士气,关键在扛住北夏骑兵冲锋。”凌凤箫环视高地,淡淡道:“中阵要厚,铠甲需重,两翼再以持枪轻骑策应。”   他身旁一位年轻将领道:“殿下,安宁城郑将军麾下,有一支重骑,纵横北疆,从无败绩,可以调来。”   “安宁城重骑不可动,安宁、镇远二城,需随时防备北夏奇袭。”   苍旻道:“殿下,我横练宗愿以术法相助。横练内功长于守御,区区骑兵冲锋,想必不在话下。”   凌凤箫:“多谢。”   苍旻道:“本应如此。”   “北夏骑兵,固然可惧,但北夏巫术,比之我朝正统仙道,又多有不及。”越若鹤道。   谢子涉道:“此乃大幸。”   林疏想,越若鹤虽然平日里有自己的一套歪理,但这句话却是很有道理的。   北夏纵然有千万种诡奇巫术,也不过由一脉异族邪术衍变而来,无非是毒、咒、蛊、尸这些阴邪的攻击之术,但南夏所继承的正统仙道,却是数千年的传承,大大小小的门派,有正有邪,各自有各自的绝学。   诸如苍旻所在的横练宗,精绝于防守一道,堪称铜墙铁壁。   再比如能够化身万物,隐匿气息的如梦堂,用于侦测,奇袭,有如神助。   再譬如最擅长正面对敌的南海剑派,能够惑人心智的幻海楼,妙手回春的南山医谷……数不胜数。   这些门派若是能各自与军队相辅相成,南夏的战斗力,恐怕会翻上几番。   当然,最关键的一点是,北夏没有大巫了。   林疏正想到这里,就听苍旻道:“但北夏巫师狡诈,防不胜防,实在难办。”   “交给我,”凌凤箫道:“你们专心对敌即可。”   苍旻道了一声是。   林疏继续想,而掌握大巫的那种恐怖力量的人,现在变成了凌凤箫。   关键是,这件事情,北夏不知道。   若是知道,萧瑄送来的就不会是应战书,而是投降书了。   “仙道弟子对敌之时,倒还有一层顾虑……修仙人沾染过多血腥,据说会天地不容,被紫雷销去神魂……就此灰飞烟灭,不得转生。”越若鹤这般说道。   “战事由我挑起,一应因果,我一人受之,与众无干。”凌凤箫勾了勾唇,淡淡道:“开战前我自会拜祭天地,言明此事,你们不必担忧。”   越若鹤道:“谢过殿下。”   凌凤箫望向远处无垠江山,问谢子涉:“大夏离乱,已有多少年?”   谢子涉道:“二百一十三年。”   但见凌凤箫微微垂了眼,道:“也是时候了。” 第182章 止戈为武   过几日, 留在洧川的探子来报, 说是北夏的骑兵, 也探查过了洧川的地形。   第一场战争选在洧川,其实是个颇为君子的行为。   诚然,南夏占据高地, 能够缓解骑兵冲锋的压力,然而此处毕竟是开阔的平原,比起崎岖不平, 最伤马蹄的山地来说, 又非常有利于北夏的进攻,两相抵消, 谁都没有吃亏。   而洧川,又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   当年南北夏的大战中, 北夏将战线层层推进,最终止于长阳城, 鸣金收兵。   而洧川,就在拒北关外五里——据说从洧川的地面往下挖,不出十尺, 就能看见乌黑的血迹, 那是当年南北夏之战,血流漂杵的遗迹。   无论结果如何,此君子一战后,南北夏都将彻底撕破脸皮。战场上,一鼓作气大胜而归是常事, 置之死地而后生却是罕有,故而洧川一战,只能胜,不可败。   大军于拒北城内扎营。   黄沙大漠,尘埃漫天,落日之际,寥廓无极。拒北城十万铁甲军,至此再不闻一声嬉闹声。   城外阻挡骑兵的沟渠,城墙犬牙差互的蒺藜,以及城头可望到十里开外景象的瞭望台,都已经过妥善的修整。   南北边境的其余镇远、安宁二关,也全部进入备战状态,砺兵秣马以待北夏铁骑。   整座城里,唯一轻松的,可能就是灵素和清卢两个人了。   清卢正因为姿态不端,不符合剑阁弟子的仪表而被灵素罚站,头上顶了一方青铜爵,两肩各顶一方,手心也各托了一方,爵里倒满清水,三个时辰内,清水不能漏出一滴。   剑阁认为修剑的最高境界是剑如人,人如剑,人的仪态身形也要像手中剑那样削拔笔直,才算合格,林疏小时候就被他师父这样练过仪态,只不过他的身形从来就没有轻浮过,所以并没有为此痛苦,也没有洒过一滴水,师父左看右看,啧啧称奇,从此就没再要求过这一方面。   本着师尊对徒弟的关怀,林疏出门时,看到清卢痛不欲生的一幕,原想解救,一想这乃是剑阁规矩,也就没有实施,让清卢继续罚站了。   黄昏,林疏立于城墙。   身周被下了一层结界,萧韶走过来,黑色华袍血色流转,近于妖魔。   林疏望他眉目,还是那样无可挑剔的好看五官,原本面无表情时高华冷淡如云巅积雪,温柔时如暮春里铺天盖地漫漫落花,此时却因着那双不见一点光泽的漆黑的眼瞳,凛冽肃杀,周身的戾气几乎要化为实体。   林疏轻轻牵住了他的手。   他知道,拒北关这种地方,城墙上泼满血迹,护城河里填满尸体,因过去饱经战乱,又死伤太多,积累的怨气浓郁到了一定的境界,更别提还内含兵戈杀伐之气。向来只爱圣人典籍,不爱诗词歌赋的谢子涉今日立在墙头,凝望黄沙旷野,断戟折剑,都吟出了“又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这样的前人词句,萧韶被影响更是在所难免。   萧韶望着远方:“有时我觉得,怨气之体,恨世,恨人,迟早以杀戮为快意,必定有失控一日。不知那时谁能杀我以平祸事。”   “无人能杀你。”林疏道。   “嗯?”萧韶挑挑眉:“那怎么办?”   没等林疏说话,他取出一枚刺绣锦囊,问林疏:“你的呢?”   林疏歪了歪头,想起多年前他们两人在北夏结了发,剪下来的头发分在了两个锦囊里。   他便拿出自己那枚。   萧韶从他手上拿走,有把自己的换给他。   然后拿着那枚林疏的锦囊,贴身放好:“留个念想,快要失控的时候,就想你。”   林疏默默把原本属于萧韶的那枚也放好。   萧韶恐怕是觉得他的动作过于轻描淡写,口头上也没有表达关心,道:“仙君对我并无一点担忧么?”   别喊仙君。   林疏现在几乎形成了条件反射,一听到仙君两个字,脑子就有点不清明。   最近萧韶在床下也偶尔会喊他仙君了,据这人自己说,这是时时刻刻都想要靠近仙君的表现。   果然,萧韶右手抚上了他的侧脸,意味不明地勾起了他一缕头发,放在手中打量。   目光很沉,有些不悦,不知在想什么。   林疏辩白:“有担忧。”   萧韶将那缕头发在修长的手指上缠了一圈:“我未看出。”   林疏垂下眼,过很久,道:“……但并不是很担忧。”   萧韶:“……嗯?”   “我觉得……”林疏斟酌着词句:“你不会失控。”   萧韶轻轻笑了一声:“怎么说?”   “我不知怎么说。”这人过于妖孽的外貌,和周身过于强大的存在感形成了某种压迫,让林疏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将目光移开,望着拒北关城头猎猎飘扬的战旗,感到些许迷惘。   良久,他道:“我知道……世人欲壑难填。他人征战,是为开疆拓土,而后坐拥天下。但你并不像他们。”   萧韶歪了歪脑袋。   林疏轻轻触了触他的手背,以安抚这个时刻在炸毛边缘的鸡崽。   “我看到古书中说‘始知兵者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林疏缓慢道,“我想,你必定也知道这个。”   “你身受天地怨气,又有天下间无人可比的修为,来日战场上,因杀戮而快意时,要记得……”   他说着,将萧韶的手转过来,在他手心写了四个字。   止、戈、为、武。   “我知道萧韶挑起此战,是为使天下自此无战。萧韶在此战中杀人,是为使更多人免于被杀。”林疏说着,喉头有些发涩:“他若是被怨气、被杀戮所迷,背弃初衷,林疏会以毕生之力,寻得其法,将他杀死。”   萧韶没有说话。   顿了顿,林疏继续道:“杀他,并非因为林疏不能容忍他所作所为,而是……萧韶自己不愿成为那样的人。”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萧韶:“而之所以并不担忧,是因为林疏认得萧韶很多年了,这个人,决定不做的,向来永远不会去做,想做的,也全部会去做到,从无例外。”   他和萧韶对上了目光。   萧韶在看着他,直勾勾地看着,很专注地看着。   他觉得有些脱力,方才那番话可以说是他有生以来说过的最长的句子了,也用上了他这辈子全部的修辞能力。   他的那一缕头发,被萧韶缠在指间的那缕,被轻轻抬起来。   萧韶低头,轻轻吻了吻它。   林疏伸手,想去抚萧韶的脸颊。   下一刻,他被萧韶整个人抱在怀里。   紧紧抱着。   谁都没有说话。   林疏能感受得到他的心跳。   萧韶比他高一些,手臂和胸膛都结实有力,他却常因这人的气息和动作中带有的侵略性而略微发软。   这种感觉往往使他觉得自己如同依附树木的藤蔓——其实也确实如此,无论是萧韶,还是凌凤箫,他都是被饲养的那一个。   但有时,他又觉得,自己是树木绵延至地下的根系,他要通过自己才能汲取某些活下去所必须的养料。   比如现在。   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萧韶是这样地需要他。   他眼前有些模糊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外面的所有人都不懂得真正的萧韶。   明明,这是一个很好懂的人。   甚至是一个还没有长大的人。   他有了天下第一的修为,陆地神仙的境界,宏图霸业,触手可及,可他只是在想,会不会失控,会不会迷路,会不会为祸人间。   他没有什么欲求,只是想收拾好这片于他有恩的旧山河,而后归去,归于山川湖海。   可别人想要他去筑千秋功业。   林疏伸手环住了萧韶的肩背。   他问自己。   那你呢?   你是要他从心所欲,还是要他活着?   他想了很多,最后告诉自己,萧韶自己想要就好。   其它的,没有什么。   “我……”他听到萧韶的声音:“其实没有想过那么多。”   “我知道。”林疏道:“我也没有想过那么多。”   萧韶“嗯”了一声。   “两军交战,对垒厮杀,算是胜得磊落。若能这样全胜,我朝一统天下,算是名正言顺。”萧韶道:“但我想,这样一来,不知要花多少时日……若我一人对千军万马,又会如何。”   林疏道:“你愿意就好。”   就听萧韶笑了一声,抱着他,不再说话了。   也不知抱了多久,分开时,林疏抬头看萧韶,恍惚间见他眉目温柔,依稀回到当年桃花源里的模样了。   一个晃神间,萧韶微微蹙了眉。   “你哭了。”他说。   林疏心下茫然,去摸自己的脸颊,碰到两行正往下滑落的眼泪,尚有余温。   他自觉心中无甚波澜,不知这眼泪是因何而落。   萧韶又说了些啾言啾语:“见你落泪,我也好疼。”   对于这种话,林疏是左耳进,右耳出,不打算理他的。他转身不看萧韶,看远处洧川,心说你那个什么的时候也不知道把我弄哭了多少次,怎么不见有一点疼,反而以此为乐?   身后红影一晃,步摇声响,大小姐现身,从背后把他抱住了。   此人狡猾至极,知道用大小姐的身体会更加美艳动人,撒娇示弱也更加方便而无所顾忌。   林疏和大小姐打打闹闹哼哼唧唧玩了一会儿,然后一起看着远方发呆。   看着看着,就见远处天际黑压压漫上了一条线。   城楼号角齐响,肃重音调摄人心魄。   大小姐带林疏翩然跃起,几个起落,来到洧川帅帐前。   探子一批批飞马来报。   说北夏二十万人马,十万骑兵云云。   又说以雁行阵奔驰前来,半个时辰内骑兵必至前线。   又说北夏太子亲征,士气大振。   久经沙场的老将军横眉竖目,火速下令,洧川守军成飞龙翼轸阵,与北夏骑兵对冲,即刻结阵,不得延误!   传信校尉道:“是!”   随即撩开帅帐,欲往下传令,再以行军号角号令全军。   但见凌凤箫上前一步:“且慢。”   老将军步出帅帐:“殿下,情势紧急,不可拖延!”   凌凤箫恍若未闻:“传我令,按兵不动。”   老将军:“这……万万不可!速结飞龙翼轸阵!”   凌凤箫将虎符猛地拍落案上:“虎符在此,三军听令。”   老将军目眦欲裂:“……殿下!”   传令兵纵使有千般难受,也只得按照凤阳殿下的命令,传令三军,按兵不动。   而此时北夏大军压境,远远望去,如同黑云压城。   数万士兵骚动。   马蹄疾踏,大地震动。   天地苍茫,四野六合之间,只见一袭红衣缓缓而前。   黑雾弥散,无愧刀出现在凌凤箫手中。   这些天来,林疏每次看见无愧,它就要比上一次妖异一分。到如今,通体漆黑,缠绕血雾,血光流转间,邪气宛若实体,整把刀仿佛深渊中的上古邪兽,使人震怖。   但凡修仙之人看到它,都会害怕自己因这邪气走火入魔。   但日夜与它在一起的凌凤箫,却仍然一切如常。   在今日,林疏也终于明白,凌凤箫之所以能镇得住这把妖刀“无愧”,是因他一生行事,确确实实——问心无愧。   马蹄声愈来愈重。   黑压压二十万兵马,另有无数巫师、活尸,宛如漆黑的洪流,浩荡奔腾。   后方还有一个牢不可破的方阵护卫着北夏的主帅萧瑄。   而凌凤箫一袭红衣猎猎,于这万古荒原中孑然独立。   林疏听到老将军瞠目结舌道:“这……螳臂当车!”   老将军又看向林疏:“阁主,你快些将她拦下!”   林疏没有回应。   他只是看着这一幕,眼中也只有这一幕。   这一日,千军万马避红袍。   作者有话要说:  萧瑄:我操。   最后一句化用自南北朝一句查不到确切出处的话“名师大将莫自劳,千军万马避白袍”。 第183章 太子殿下   十万铁蹄朝凌凤箫碾去。   他一身艳烈红衣, 在黄沙荒原上尤其显眼, 亦与黑色的骑兵洪流对比强烈, 如同天际一抹如血的残阳。   但是,一个人的身形是渺小的。   林疏能听见北夏骑兵那里传来的号角声,整个前锋部队都向凌凤箫踏过去。   修仙之人耳目灵敏, 他甚至看到前方有些骑兵的面甲下,露出了略微残酷的笑容。   也是。   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也只是不可能实现的传说。修仙之人, 无论修为如何高深,终究双拳难敌四手, 修为耗尽之日,就是落败任人掌控之时。   此时此刻, 恐怕北夏的将领、骑兵,心中也满是不屑与嘲讽之意。   或许他们正在想, 这南夏的凤阳殿下,听说修为确实高深,可惜脑子却坏了, 要跑到这里来螳臂当车——任她再绝世的修为, 再美丽的容颜,今日过后,也要在铁蹄下零落成泥碾作尘,尸骨难全了。   林疏就默默看着他们带着这样的表情踏向凌凤箫,甚至还想了想此时此刻的萧瑄是什么样的神情。   越来越近了。   千丈, 百丈,十丈,五丈。   他听见身旁的老将军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焦急又心痛。   五丈,四丈,三丈。   生死之际,忽然平地起惊雷!   一缕袅袅血色,如同飘零的落花,从凌凤箫身上升起。也正是在此一刻,天地都寂。   天地间似乎有某种变化发生了,但谁都察觉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直觉驱使着最前方的骑兵猛然勒马,后面的士兵来不及勒出骏马,撞在前面的骑兵身上,引起了不小的骚乱。   骑兵们面面相觑,都不只方才那奇异的感觉到底从何而来。所幸将军即时作出反应,下一刻,表示“冲锋”的号角声响,骑兵们同时双腿猛夹马腹,离弦之箭一般地向前疾射出去。   风里,凌凤箫的一缕额发被吹动,拂过他脸前,面对着仿佛自九天之上垂落的漆黑铁骑洪流,他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是缓缓、缓缓将刀拔了出来。   无愧刀,刀身也是漆黑的,不仅暗沉无光,而且仿佛黑洞,能吞噬这世间的一切光亮。   刀锋彻底离鞘的那一瞬间,万鬼齐哭!   林疏知道,古时战乱动荡之时,有人想出“四面楚歌”之计,遣人在敌军驻扎的营地以他们的乡音唱起思乡之谣,敌方将士离家征战已久,闻此歌不由泪沾衣襟,悲苦难以自抑,从此士气大衰。   思乡之谣,尚且能使万千将士共情落泪,那么这原本就从世间所有人心中生出的怨恨哀哭,又如何?   乱世之中,命如飘萍,谁没有怨恨过?   林疏看到,就连南夏这边的将士,都被万鬼哀哭之声所控制,眼神迷惘缭乱——更别提直接被声音影响的北夏兵马了。   就连那些膘肥体壮,筋肉健硕的骏马,都流露出焦虑的神态,不停打响鼻、甩尾巴,拳头大小的眼珠子都要红得滴血了。   可能是没有吃好,或者被主人虐待了?林疏心想。   又或者骑兵要日日训练,马也要日日训练,它们原本可以在青山绿水间,做一只无忧无虑的野马,却因为这个马种的神骏,硬生生被捕捉到军营,套上龙头、马鞍,成了被人驱使的战马,或者负重拉车,运送辎重的货马。   可见人有恨,马有恨,世间万物,但凡有灵者,无一物没有恨。   也正因为此,凌凤箫所能动用的力量,永无穷尽之时。   冲锋号角声断断续续,在天地间的哀哭声里艰难传出,不过吹它的士兵状况也不大好,有气无力,还跑了调,极端难听。   听到冲锋命令的骑兵们强打精神,握紧缰绳,驱使战马向前,北夏的军队经历了第二次疾停,终于又艰难地动了起来——之所以艰难,是因为战马们大都不太配合。   再下一刻,异变又陡生!   血雾从地面上升起,悄无声息地弥漫开了,每一个被怨气所影响的人,他们的脚下,乃至身上,都开始逸散触丝丝缕缕的血色或黑色雾气。当他们察觉到的时候,已经身处一片洸洋的血海。   这场景实在过于诡谲可怕,有的士兵已经双腿抖如筛糠,另有上百匹战马因此受惊,不约而同地发了狂,在骑兵阵中左冲右突,东倒西歪撞散了一大堆人马。   不论到底发生了什么,北夏这边的士气,总之是近乎于无了。   不过,好歹北夏的军队,不只有凡人骑兵和普通战马,还有修为深厚的巫师。   只听一道恍若洪钟的声音从后方传来,震耳欲聋。   “装神弄鬼!无耻之尤!”那老巫师道:“这便是你们南夏的君子之风么?”   他的声音用上了法力,整个战场都能听见,凌凤箫回应他,自然也给声音加持了法力,不过特效不大一样,声音也不如老巫师那样洪亮,只是冷冷淡淡飘飘渺渺地自半空落下来。   “哦?”只听他道:“本殿装神弄鬼之无耻,比之贵国将数十万百姓变为活尸,夜袭我朝国都,又如何?”   老巫师显然被噎了一下,但并不示弱,道:“沙场刀兵相见,浴血拼杀,你这般玩弄伎俩,有何意义?”   “有何意义?”凌凤箫似乎是叹了口气:“阁下要刀兵相见,在下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得罪。”   一声“得罪”落下,他左手轻抹过“无愧”的刀刃。   无愧跟随他的这些年,已渐渐有了灵性,此时此刻,随着他指尖的动作,刀身微微颤动起来,发出低沉鸣声。   大片大片的黑色煞气在血雾中腾起,聚合,分开,又凝结。   时间似乎只过去了半炷香,又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那黑色的、诡谲可怖的煞气,在半空中,凝成了数以万计密密麻麻,刀尖向下的刀!   每一把刀都是无愧的模样,都带有无愧身上的无尽血煞戾气。   但凡是北夏士兵,只要抬起头来,都会战战兢兢地发现,自己头顶正上方悬挂着一把凶恶无比,开过刃的长刀,这刀仿佛下一刻就会直直掉下来,将自己刺成两半。   除去骑兵们,巫师也不能幸免,而且无论是修为多么高超的巫师,此时此刻都被无愧所散发出的强大邪气戾气所压制,连身体都不能挪动,更遑论祭出法器,念动咒语了。   此时此刻,再无人说凌凤箫是装神弄鬼、虚张声势。   万鬼的嚎哭可以是幻境,血雾也可以是障眼法,可这头顶上悬挂着的刀尖,生死之间的直觉,是绝对做不了假的。所有人心中都明白,凌凤箫假如要取他们的姓名,只在顷刻之间。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修为?   看着他们的表情,林疏能想象到,这些人对于这个世界产生了怀疑,甚至在想,我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   不过,没有办法,现在的小凤凰就是这样厉害。   凌凤箫收刀归鞘,轻描淡写一挥袍袖。   血海之间,分开一条通路,骑兵和战马们的身体已经不受他们自己控制,被迫往两边去,形成一道宽阔的通路。   此刻,连天际都被映的殷红,凌凤箫一袭红衣缓缓向前行去,走在翻涌的血海之中,仿佛是修罗鬼狱里爬出来的邪魔,又像是自遥远之国而来的,这漫天血海的君王。   总而言之,这一幕将长长久久地留在在场所有人心中,成为终生难忘的回忆,或终生缠绕的梦魇。   尤其,对于萧瑄来说。   走到一半,凌凤箫似乎有点不耐烦,不想往前走了。   ——又或者,他觉得现在离林疏有点太远了。   只见他往前方缓缓伸出手。   大小姐纤纤的玉指,在空中虚虚一抓。   北夏军队最核心处萧瑄的车辇就腾空而起,在半空中飞了几个滚儿,最后重重落在凌凤箫眼前的地面上。   里面的人没出来,似乎是一种沉默的抵抗。   不过,沉默的抵抗,只有在双方实力相当的时候才有用。   只见凌凤箫轻轻挑了挑眉,这架结实的、黄铜乌木打制的战辇,就向一边缓缓倾倒。   萧瑄和一众卫兵连滚带爬地从车门掉出来。   这人今天穿了杏金色的衣服,林疏远远瞧着,觉得像个加强版的萧灵阳。   加强版的萧灵阳对凌凤箫道:“殿下!殿下有话好说!”   凌凤箫:“嗯。”   萧瑄:“……啊?”   凌凤箫道:“今日商量一下议和之事?”   萧瑄连连点头:“是,殿下。”   “既无异议,殿下便命北夏全境投降吧。”   “好好好……”萧瑄先是一叠声地应着,然后猛然一个激灵,察觉到不对:“……不可!洧川一战,我们尚未分出……”   然后,他环视四周,看着密密麻麻的刀雨下,战战兢兢的己方将士,“尚未分出胜负”几个字,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不过,太子殿下还是要些面子的,就此投降,未免太没有排面——虽然他本来也已经没什么牌面可言了。   萧瑄颤颤巍巍道:“此事……太过重大,我不过是一个……监国太子,还须禀明父皇,才能……才能决断。”   “也好。”令众人都十分吃惊的是,凌凤箫的态度居然很温和。   萧瑄大舒一口气。   “那就请太子殿下随我回去,做客几日吧。”凌凤箫淡淡道。   萧瑄:“……”   林疏有点想笑。   事实证明,无论是萧灵阳,还是萧瑄,在凌凤箫面前,都是一样的弱小和无助。   他继续看萧瑄。   萧瑄看看自己的卫兵。   卫兵面色衰败。   萧瑄看看自己的将军。   将军爱莫能助。   萧瑄看看自己的几十万大军。   大军大气不敢出。   萧瑄只得转而看看凌凤箫。   凌凤箫轻描淡写转身,红衣飘飞。   萧瑄无助、绝望、垂头丧气地跟上,时不时抬头瞅一眼凌凤箫的背影。   卫兵们面面相觑,最后选择留在原地,放弃自家的太子殿下。   凌凤箫领着一只半死不活的北夏太子,朝南夏这边走来。   南夏这边也是大气不敢出。   走的近了,林疏看见萧瑄期期艾艾地问凌凤箫:“殿下,美人殿下,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殿下回头嫣然一笑:“太子殿下,不妨好好想想。”   作者有话要说:  萧瑄:我操。 第184章 己所不欲   萧瑄就这样被请到南夏做客了。   凌凤箫坐在帅帐的高座上, 请他喝了一杯茶, 漫无边际聊了两句天, 请他下令给自己的大军,鸣金收兵。   萧瑄的命捏在凌凤箫手里,不得不从, 而那几十万大军——自己国家唯一的太子都被别人押在手里了,不退兵也不可能。   北夏就这样撤军了,当然, 撤军的时候, 凌凤箫的血雾还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们,直到这些人彻底班师回朝, 血雾才渐渐散去,兵士们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一场战争, 结束得如此突然。   从时间上来说,没有用多久, 原本大家预计的是,以洧川之战开始,烽火长期绵延, 五年左右, 南夏彻底打败北夏,或者北夏彻底打败南夏。谁承想,一天之内,北夏的军队就灰溜溜回去了,还落下一个太子在这里。   而说起伤亡, 更是……一个人都没有死——如果不谈萧瑄的话。   毕竟萧瑄现在虽生犹死。   他正在凌凤箫的注视下,给自己爹写信。   大意是,爹,我被擒了,您来投降仪式上签个字吧。   写完之后,搁笔,注视信纸,如丧考妣。   凌凤箫不急不慢,以好看的、优雅的动作将信纸折起来,遣使者送往北夏王庭去。   信送罢,萧瑄又抬头,问凌凤箫:“美人殿下,我们是不是在哪里……”   凌凤箫执起茶盏,啜了一口,放下,眼神冷冷淡淡:“美人殿下?成何体统。”   “那……”萧瑄想了想:“凤阳殿下,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凌凤箫做了个手势,除林疏外的其它人都退下了。   根本无须留人保护,也没人害怕萧瑄会趁机逃走,说实话——凌凤箫的实力,现在就连南夏自己的人都是心有余悸。   而林疏一直在后面看着他们,只是萧瑄情绪大起大落,估计无暇注意到他。   房里没了别人,萧瑄故态复萌,谄媚道:“美人,我觉得你好生面善。”   “嗯。”凌凤箫笑了笑。   林疏静静看萧瑄被美人迷了眼,神志不清地说些溢美之词。   然后,只见凌凤箫倚着靠背,懒懒道了一句:“夫君,有人调戏我。”   萧瑄:“……”   身为夫君的林疏,自然是要上前去配合自家小凤凰突然出现的演戏恶趣味了。   他走到凌凤箫背后。   凌凤箫一脸恃宠而骄,眯了眯眼。   林疏得到暗号,乖乖给他按肩膀,然后温声道:“何人调戏?”   凌凤箫凉凉往萧瑄的方向看了看。   萧瑄还未从美人已经婚配的悲伤中走出,就抬眼对上了林疏的目光。   所以,他也就看见了林疏的脸。   当初,林疏和凌凤箫用女身行走北夏,用的是玉素、丹朱的名字和脸。   丹朱的脸,与凌凤箫的脸,并不是同一张脸,萧瑄一时认不出,也是情有可原,但玉素的脸完完全全就是林疏的脸经过了一些可有可无的微调,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相似。   萧瑄睁大了眼睛。   他呆滞地望着林疏,望了很久,然后将目光下移,又看凌凤箫。   凌凤箫的脸,其实和丹朱也有一点相似之处。   当初丹朱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妩媚形象,为了增加效果,凌凤箫在右眼角点了一颗潋滟的朱砂痣,更衬得一双眼睛波光流转,万种销魂。   自此以后,这人就体会到了朱砂泪痣的好处,给凌凤箫也点上了。   同样的朱砂泪痣出现在凌凤箫眼下,就是肃杀凛冽,美艳不可方物。   林疏相信,对于萧瑄这种爱好美人的人,一颗泪痣,足以让他联想到该联想到的东西了。   只见萧瑄一脸呆滞,嘴唇动了动,什么都没说出来,然后深呼吸几口气,问:“殿下,殿下有个妹妹……叫丹朱?”   然后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又看向林疏:“这位仙君,则有个双生的妹妹,叫……玉素?”   看萧瑄的表情,就知道他自己也不信自己的推测。   凌凤箫不置可否,只是慢悠悠饮着茶,间或喂给林疏一口,动作极端香艳。   萧瑄显然已经猜出了那个离奇的真相,由惊疑而震惊,由震惊而震怖,由震怖而出离愤怒,由出离愤怒而悲伤欲绝。   悲伤欲绝的萧韶道:“殿下,你,你,你……欺骗了在下的感情……”   “情势所迫,不得已,太子殿下见谅。”凌凤箫给萧瑄倒了一杯茶。   萧瑄抬起头来,望着林疏,对着男人,他的态度就显而易见地恶劣了许多:“你……我还以为你是出尘好看的仙子!谁料……谁料你竟然……!”   林疏不为所动。   凌凤箫玩着林疏的右手,道:“他现在便不出尘,不好看了么?”   “呸。”萧瑄道:“男人!”   这只萧瑄似乎濒临崩溃了。   林疏想,原来萧瑄和果子是一家的。   凌凤箫没再纠结于这个问题,而是转而换了话题,道:“原本该将你关入牢狱,或就地……”   萧瑄惊恐:“不可!”   凌凤箫便笑了笑:“但三年前萍水相逢,是你我三人的缘分。”   “不,”萧瑄睨了一眼林疏:“美人殿下,我只与你有缘分。”   林疏:“……”   来日凌凤箫真身出现之时,是否是萧瑄彻底崩溃之日?   是。   凌凤箫不置可否:“当初北夏之行,殿下助我良多。留给我二人一株‘美人恩’,于我来说,更是有赠女之恩。”   萧瑄眨了眨眼睛,似乎没怎么听懂。   然后,凌凤箫继续道:“后来太子殿下出于大义,传讯,邀我二人前往北夏,诛杀大巫,本殿很是感佩。更遑论因着与大巫的交手,我得了大巫的全部功力,修为一日千里,这才有了今日一人逼退千军万马之举。”   凌凤箫语气和善。   萧瑄整个人却都僵硬了。   林疏同情地看着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今日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擒,是因为不久前自己亲手把大巫的功力送到了凌凤箫手里。   他,身为北夏唯一的皇子,也是北夏最大的内贼。   萧瑄以袖掩面,悲痛欲绝,整个人精神涣散,着实使人生怜。   但林疏知道凌凤箫没有生怜,凌凤箫很冷静,还很满意攻破了萧瑄的所有防线。   攻破防线后,就是发问。   “前事你已知晓,我却有事要问你。”凌凤箫道。   萧瑄语气飘忽:“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妥。”凌凤箫道:“羿日神箭在何处?你如何得知世间有此物?是否打算用它来解决我?”   “啊,羿日神箭……”萧瑄语气继续飘忽:“不是被你们截下了么?”   凌凤箫猛地蹙起了眉头:“截下?”   “是啊……”萧瑄语气虚弱,“我安插在凤凰山庄的探子传讯,说南夏皇宫之中有一个能杀死凤凰血脉的宝物,只有历代的皇帝才知道地点,我就去你们宫里,骗了殿下的弟弟……”   说到这,他笑了笑:“……弟弟真好骗。”   凌凤箫:“……”   林疏:“……”   萧瑄接着道:“我拿到了那把神箭,想着凤凰山庄有数个渡劫,战场上,若能杀死,我朝的胜算就大大增加……正打算离开皇宫,被一群地宫守军围住,好不容易才脱身,溜到宫墙上,又被,被……皇后截住了。我用了一个绝世法器才侥幸逃脱,神箭却是保不住了。”   萧瑄说到这里,更加悲伤:“回去之后,挨了我爹的骂,他要我带兵亲征,拿下洧川才能抵罪。”   萧瑄痛哭:“爹,我对不起你……”   但他俨然是有些不正常了,悲伤中,又露出一个恍恍惚惚的笑来:“不过,弟弟真好骗。”   凌凤箫的手,握紧了刀柄。   林疏顺了顺他的背。   果然萧瑄和萧灵阳,才像是亲兄弟,他们萧家所有的脑子,仿佛都长在了萧韶一个人身上。   凌凤箫深呼吸了一口,声音还算冷静:“凤凰山庄的人,告诉你有羿日神箭。你取了羿日神箭,然后被凤凰山庄拿走。”   萧瑄的动作顿了顿,望着凌凤箫的眼睛,不可置信道:“所以我……也被人骗了?”   凌凤箫:“不然?”   萧瑄:“……”   他愣了愣,吐出四个字:“世人欺我!”   凌凤箫叹了一口气,道:“萧灵阳被我关入地牢了。”   萧瑄:“弟弟如此天真可爱,美人殿下,你未免有些残忍。”   “很对,”凌凤箫道:“我送你去给他作伴,如何?”   萧瑄:“……”   大军班师回朝。   萧瑄宛如一个死人,被凌凤箫拎着,进入地宫。   地宫里面的萧灵阳听到声音,拍打铁栅栏:“凌凤箫……!你还知道回来!你……没有良心!你不是人。”   凌凤箫隔着栅栏看他,道:“我不仅来了,还给你带了礼物。”   萧灵阳:“什么?快给我看。”   凌凤箫打开铁门,扔东西进去,关上,一气呵成,萧灵阳连趁机扒门逃出的机会都没有。   扔进去的那团东西道:“美人,你扔疼我了!”   然后,林疏就听见萧灵阳的声音:“是你?”   萧瑄:“是我。”   萧灵阳:“是你!”   萧瑄心虚道:“是我……”   凌凤箫隔着铁门,道:“血浓于水,你们兄弟重逢,可以尽情叙旧,也可商议一下谁来即位。”   萧灵阳:“我不即位!”   萧瑄:“我也不即位!”   凌凤箫挑眉:“你怎么也不即位?”   这次换成萧瑄扒着门框:“因为我不想娶妻,而当皇帝后会被逼娶妻生子。”   凌凤箫:“你为何不想娶妻?”   萧瑄道:“我喜欢漂亮的美人,却不想染指她们。美人冰清玉洁,应该独自住在花丛里,或是和另一个美人一起玩,不应当沾染男人的气息。”   凌凤箫:“也算有理。”   萧灵阳:“他喜欢美人有理,我喜欢玩便无理了么?”   凌凤箫:“不算无理。”   “不过呢,不如意事常八-九,”凌凤箫声音阴森,在到处都是回声的地宫走廊内更显压抑,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你们……不妨掂量一下。”   两个弟弟安静了。   圣人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但是,显然凌凤箫违背在圣人之言,将己所不欲施加于人后,得到了快乐。   他带林疏施施然走出地宫,全然不管身后的小黑屋在短暂安静过后,传来一片乒乒乓乓之声。   两个弟弟似乎开始打架斗殴。   但是他是不会管的。   林疏就更不会管了。   走出地宫。   此时正值夜晚,夏夜里,星月生辉,蟋蟀的鸣声遥遥传来。   凌凤箫望着星空,缓缓道:“我想去面见母后……她究竟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皇位:照目前这个情形来看,我应该是失宠了。 第185章 出世入世   根据萧瑄的口供, 事情已经明朗了。   首先, 萧瑄往凤凰山庄安插过探子。   两国敌对已久, 北夏往南夏安插探子,或是南夏往北夏安插探子,都是寻常无比的事情, 是正常操作。   要往凤凰山庄安插探子,那着实是很容易,凤凰山庄收容天下的孤女, 不问来处, 有修仙天赋者学武,无天赋者安排到下面的钱庄、铺子。北夏只需安排一个有修仙天赋的“孤女”, 凤凰山庄的本庄中就有了他们的眼线。   不过呢,凤凰山庄屹立多年, 既然敢不问来处收容孤女,就一定有手段保证这些孤女的清白, 不知什么时候,萧瑄安插进来的眼线,已经或主动或被动地成为了凤凰山庄对北夏的传话筒。   萧瑄通过眼线知道的消息, 是凤凰山庄想让他知道的消息。   而皇后知道皇室藏有一件能杀灭凤凰血脉的宝物, 想要得到——或许是出于安全的考虑,毕竟能左右自己性命的一件神器,握在别人手中,岂能使人安心。   但是,皇帝又不会将羿日神箭的位置告诉别人, 除非他要死了,才会告诉继承人。   而继承人得到了神箭的位置,有需要有萧家的血脉才能开启。   按理说,开启机关,取出神箭,这件事情应该由萧灵阳来完成,然后凤凰山庄螳螂捕蝉,将神箭拿到。   但问题是,萧灵阳会去取神箭么?   林疏想,恐怕不会。   萧灵阳在本质上,是个好孩子。   他被皇后养大,对皇后还是存了亲情的——更别提他那么向着姐姐。   所以说,让萧灵阳去取神箭,是不可行的。   ——那该怎么办呢?   自然是北夏,北夏也是萧家的血脉,而且对于凤凰山庄,欲除之而后快。   ——这就有了眼线告诉萧瑄羿日神箭一事,也就有了萧瑄骗取羿日神箭之事。然后皇后出手再在萧瑄手下截住神箭,这样一来,神箭就到了凤凰山庄手里。   这件事情本身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但是它透露出了一个信号。   皇室,和凤凰山庄,从来都是面和心不和的。   皇室在戒备凤凰山庄,凤凰山庄也在提防皇室。   甚至,老皇帝的死,背后少不了皇后的推波助澜。   再结合林疏先前对凤凰山庄的了解……   凤凰乃是承载天道的先天神兽,威胁人皇的地位,所以皇帝不愿看到凤凰血脉的觉醒。   但是,凤凰家的绝世炉鼎,又是皇帝所不能舍弃的。   ——于是就有了如今的状况。   林疏想了想,对凌凤箫道:“皇后算是为你以后登基,消除隐患?”   凌凤箫:“可她为何对我只字不提?”   林疏不知道。   凌凤箫抱着他的腰,带他飞到了一颗高大花树上。   两人坐在一棵枝桠上。   花木扶疏,依稀有幽淡暗香递来。   凌凤箫不知在想些什么,变回了萧韶的状态。   近日来他变成萧韶的时间直线增长,林疏觉得可能是萧韶的身材比凌凤箫高大一些,抱林疏比较省事。   ——至于是男是女,这人倒是根本不大在意,就在前几天,大小姐还和果子神神秘秘在一间屋子里待了很久,不知在捣鼓些什么,最后炮制出一盒唇脂,说是往朱红的唇脂里掺研细的金粉,有晚霞的光泽。   林疏用他的审美看了又看,也没看出甚么“晚霞的光泽”,只觉得多了些亮闪闪。   腹诽完“晚霞的光泽”后,林疏被萧韶从背后抱着,对最近发生的事情左思右想。   皇后或许是真的疼爱凌凤箫的。   她想要凌凤箫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林疏自己,其实也是希望萧韶能一直活着。   但是,他想,有些事情……还是由萧韶自己决定比较好。   不过,自己也不能挑拨皇后和他的关系就是了。   又想了想,他开口道:“三年前,大巫曾告诉我一件事。”   萧韶:“嗯?”   “八本秘籍聚在一起,可以影响天道,有无上的气运。”   “我猜也是如此。”萧韶道,“仙界人意欲毁掉八本秘籍,使其不能聚集,免于人间有人拥有过于强大的力量。”   “嗯。”林疏道,“但还有一种方式,假如一个人成为人皇,人间四海为他所有,他就……也有很强大的气运。”   萧韶注视着他,仿佛已经嗅出某种不同寻常的气息,温声问他:“然后呢?”   “然后,你身上有凤凰血脉,凤凰血完全觉醒的时候……”   萧韶:“我就类似上古凤凰?”   林疏点点头。   萧韶似乎笑了一下,不知是何意,总之不是欣喜的笑。   “但是,凤凰的生长需要气运的滋养,但你是人,没有那样的气运,凤凰血已经觉醒,却得不到气运,就会枯竭消散。”   “嗯……”萧韶道:“然后我就要集齐八本秘籍,或成为人皇。”   林疏:“嗯。”   萧韶没有说话,只是把林疏抱得越来越紧了。   然后在他耳边道:“宝宝……”   声音仿佛浸了桃花酒,明明很轻,却因故意压低而余味悠长,烈酒烧灼过后,又有温柔的余甜,牵连不去。   每次萧韶用这种声音对他说话,林疏就会微微打一个颤,有一种被浸在酒里,即将溺死的错觉。   只听萧韶继续道:“……你被骗啦。”   林疏:“???”   他转过头,看萧韶。   萧韶把他搂进怀里,林疏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的微微震动。   “我猜,集齐八本秘籍,是大巫的说辞,要我去做人皇,却是母后告诉你的。”   行吧。   不知哪里出了破绽。   这只凤凰心思过于缜密,骗是骗不过的。   “母后并不知我的修为,在她心中,我还是渡劫初期,尚可以控制。而剑阁阁主是渡劫的巅峰,只要愿意,可以纵横天地间,做任何想做之事。”萧韶淡声道:“若我不想做皇帝,阁主便会带我远离尘世,远走高飞,谁都阻拦不住……故而母后知道世上有你存在后,便要将你稳住。恰好我身上有凤凰血……便诓你说,不做人皇,我就会死。”   林疏:“?”   他也被骗了?   那他岂不是和萧瑄、萧灵阳的智商到了同一水平线?   这不可能。   他是不信的。   他便道:“若你真的会死呢?”   萧韶煞有介事:“嗯……也有可能。”   林疏:“那你岂不是还是要做人皇。”   “ 若不做人皇,便会死,那即便做人皇,有生之年,每一日都要做人皇……我不大想做。”   林疏想,那你的意思,还是想死咯。   萧韶又继续道:“若说凤凰血脉会渐渐觉醒,可我和你双修之后,凤凰血早已消停了。我与凤凰血相伴二十余年,心知它只是过于炽烈的离火之气,烧灼经脉,平时练武、用刀也会流露出,离火炽盛,显得天赋过人。”   说到这里,萧韶笑了笑,道:“他们皆说我,因生来天赋过人,才自小有高强修为……实则我想,此事,血脉只是锦上添花,关乎心性,纵使给我一具凡人躯体,我亦不会泯然众人。”   这只小凤凰膨胀了。   浑身的羽毛都蓬松了。   林疏拍拍他的手背,顺着蓬松的毛摸,附和:“很对。”   萧韶继续道:“或许我身上的凤凰血脉,确有蹊跷,但我现在以天地怨气为根源,岂会死去。即使有东西能够诛杀我,那也只有天道。”   林疏:“可是……”   万一呢?   以前,在学宫里的时候,大小姐是常要和他在一处的。   说辞是,万一你摔倒了,万一你被人欺负了,万一你遇到魔物了,云云。   他那时候是不解的,世上哪有那么多万一。   但是现在却觉得,万一这两个字,确实是使人害怕的。   “虽有可能,却有蹊跷。”萧韶道:“只怕母后、大巫对你说的东西,都是半真半假。”   林疏:“那何为真,何为假?”   萧韶:“何为假,我不知道,但有两件事为真。”   林疏:“嗯?”   萧韶:“大巫想要集齐八本秘籍,母后想要我成为人皇,这两件事为真,而这两件事若实现,一定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   林疏:“你要怎么做?”   “见招拆招。”萧韶双手环着他的腰:“但……”   林疏现在听不得“但”字。   但萧韶说了下去。   “母后向来是很温柔的人。”他声音缓缓:“但她……想要做的事,没有一件不会实现。”   “小时候,若我不好好修炼,母亲会责罚我,但母后不会。”   “母后把我抱进怀里,然后哭。”萧韶的声音有点发涩:“但她的眼泪……是比责罚更让我害怕的东西。”   林疏不知道他话中想要表达的东西。   只知道皇后的形象是那样温柔又美丽,她风华正胜时,一笑就可以使一个陌生的男人痴迷半生。   那她的一滴眼泪,或许能使人为之心碎。   他说:“我没有过母亲。”   萧韶让他面对着自己,与他额头抵着额头:“如今世上,唯独两人可使我伤损。”   林疏明白了他想说什么。   他伸出手,去抚萧韶的脸颊,萧韶俯下身来,浅浅尝他的嘴唇。   落花簌簌,沾了满身,萧韶抱住他的腰,吻得深了一点,过一会儿,才放开,把人抱下来,落回地面上。   一落地,就变回了凌凤箫的样子。   凌凤箫道:“我去见母后。”   林疏点点头,问:“你自己可以么。”   凌凤箫道:“我有分寸。”   林疏:“好。”   凌凤箫抱着他,在他脖颈一侧亲了亲。   林疏想凤阳殿下这个壳子今天涂着传说中有“晚霞的光泽”的唇脂,想必也在他脖子上留下了一个有“晚霞的光泽”的唇印。   殿下放开他,往皇后宫中走了,红袍迤逦的一个背影,被宫苑的重重花木遮去。   林疏望着他的背影,用手指碰了碰脖子上的唇印,心下似乎有什么变化,但捉摸不透。   待凌凤箫背影消失,他也转身,往梧桐苑的方向去了。   半路上遥遥听见一声:“阁主留步。”   林疏停下,看见谢子涉从一侧的宫墙里转出来,朝自己这边走。   隔着这么远,难为她能认出来。   谢子涉到了近前,笑道:“遥遥看见你身影,想来这宫中只有阁主有这样如雪如玉的仙仪,果然没有认错。”   林疏想自己仍是素日里的那副打扮,权当谢子涉在客套,道:“师姐谬赞。”   谢子涉道:“我今日喊你,却有正事。”   林疏:“请讲。”   谢子涉:“凤阳殿下的命令,我每日晚上要去给太子殿下讲一个时辰课,教他治国安民之道,这三年来,日日如此。今日班师回朝,想着太子殿下想必落了很多功课,便提早过去,落凤宫中却不见殿下踪影,问宫人,个个言辞闪烁,此事是否与大小姐有关?”   林疏思考措辞:“太子殿下……正在思过。”   谢子涉挑眉:“莫非已经被软禁?”   说罢,叹了一口气:“也罢,我早猜到了。如今朝野上下议论纷纷,说是凤凰山庄欲改天换日——我心中觉得大小姐并无此意,不过,却也觉得此事不算坏事。”   只听她继续道:“无论如何,我总是站在大小姐一边。不过太子殿下么……倒也算聪慧,我却颇有些惋惜。”   林疏听出了她话中不同寻常的意味,问:“怎么说?”   “太子殿下天资不差,只是少年时底子没有打好,初开蒙便学《六略》那样艰深晦涩的典籍,稍长大后却又学甚么《诸林》之类言之无物的玄论,十几年间既没有学得真才实学,还因此对读书厌恶至极,即便后来陛下请大国师为他亲讲《帝策》,也难以弥补了。”她笑了笑:“不过,据说太子殿下一直由皇后陛下一手抚养,我亦不好置喙。”   林疏:“师姐慎言。”   “旁人面前自然慎言,不过在阁主面前么,倒是可以说一说。”谢子涉意有所指地看着他的脖颈,一笑。   林疏自然知道谢子涉话里有话,乃是通过他来传递消息,或许,皇后之心,连谢子涉都看出了端倪,故而前来知会一句。   毕竟当年在学宫里,就有流言,说儒道院大师姐谢子涉不喜欢男人,却对大小姐很是倾慕云云……   而说是大师姐倾慕大小姐,谢子涉却对凌凤箫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倒是喜欢口头调戏林疏,所以林疏觉得她一直态度成谜。   说罢了正事,谢子涉却也没走,而是看着他:“说起来,我心中倒有一惑。”   林疏:“请讲。”   “我听闻剑阁的功法乃是不入尘世的无情功法,却不知阁主为何重又入世来了。”谢子涉道。   林疏道:“有情或无情之道……我尚不能解。出世入世,只是随心。”   谢子涉抿唇一笑:“那子涉便预祝阁主与大小姐白首偕老了。”   林疏:“多谢。”   送走谢子涉,林疏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谢子涉问得没错。   他的答案也是真的。   红尘万丈于他,一直有如迷津,不可横渡。   修为恢复后,世间千形百色都平淡如水,世人的面孔亦变得千篇一律,可小凤凰却一直是很好看的。   他不大明白。   不大明白为何《长相思》前七式都是那样孤高凛冽的招式,到第八招“平生心事”,却变成了自伤以护持身后人的一招剑法。   也不大明白方才萧韶俯下身去碰他嘴唇的时候,为何天地都静了,却独独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夜风徐徐,他望着梧桐苑中重重灯影,略微迷惘。   说是不大明白,可其实也有些明白了。   古书上说,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若遗忘之者。可他的无情道,如今却偏偏在一片空茫寂静中,照见何为有情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上忘情相关引自《世说新语·伤逝》,有变动,原句“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第186章 我意已决   林疏在梧桐苑里陪盈盈看书, 陪了一个时辰, 才听见外面凌凤箫的脚步声。   安顿盈盈睡下, 房间里剩他们二人,林疏问:“怎么样?”   “并无变化。”凌凤箫道:“母后依旧是向我历数历代皇帝对凤凰山庄的禁锢。我说我不想,她便柔声对我说, 这关乎凤凰山庄此后千百年的繁盛绵延。”   林疏:“有无特殊之处?”   凌凤箫微蹙了眉:“母后着实不喜父皇,亦着实在乎山庄的兴盛。”   说到这里,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其实每个山庄弟子, 都热衷使山庄兴盛。”   林疏:“……嗯?”   凌凤箫笑了笑:“山庄里, 都是无家的女子,亲如姐妹家人, 无一点隔阂,自然同心为山庄做事。但凡嫁出去的师姐师妹在外面受了委屈, 整个山庄都会为她报仇。”   说到这里,他垂了垂眼:“唯独历代皇后, 在宫里受了苦,是不能说的。”   林疏想,皇后或许确实有她的苦衷。   他和凌凤箫无法理解皇后, 是因为谁都没有经历过皇后那样的生活——受制于人, 深宫之中度过三十年,与皇帝名为夫妻,实则相互提防戒备。   凌凤箫继续道:“我小时候,听年长的师叔讲故事。说千年之前,凤凰生于沃野凤巢。沃野方圆千里, 都是凤凰族人的属地……凤凰族人亲如一家,食竹实,住桐林,饮澧酒,寿命终时,涅槃重生,绵延不息。每年六月,众族前来朝拜。”   林疏想,人间帝王斫龙脉后,天道崩坏,神兽殒殁,凌凤箫所描绘之事,或许确实存在。   凌凤箫剪了灯花,继续道:“我先前不信,以为是无稽之谈。直到后来母后吹起引凤箫,在隐蔽处引来凤凰残魄予我观赏,才信了。母亲的血脉,在凤凰山庄嫡系中殊为特异,众人吹奏引凤箫,皆全无反应,唯有她吹奏时能引来凤凰。”   林疏道:“故而由皇后陛下所生的你,血脉更加精纯。”   凌凤箫:“可以这样说。母后曾说,她自小便预定要成为王朝皇后,所受的教导也都是因此制定……并无朋友,萧索寂寞时,便与凤凰残魄作伴。”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我小时候,母亲格外严厉,习武、读书,每日只能歇息一两个时辰,常觉得难受。难受时,便想,母后年轻时也是一个人这样度过,就不大难过了。有时候又想,或许我的未婚妻也在世上某个地方日日读书练剑……这样想以后,日子就快了许多。”   林疏只是无辜地眨眨眼。   凌凤箫亲了亲他的眼睛。   他问:“所以,你究竟是否要做人皇。”   “我恐怕要让母后失望了。”凌凤箫淡淡道:“但我已将为人子,为人臣者,一切能做之事……全部履行。即使不登帝位,也已许给她凤凰山庄百代之昌盛,山庄弟子永不为血脉体质所束缚。我自己亦已拥有无尽修为,永生不死之身。我不知她还想要什么。”   “南北夏彻底议和,母后将地点定在凤凰山庄,这恐怕是给我的最后机会。北夏投降后,国不可一日无君,我若不在那几日让萧韶现世,继承皇位,就要做好与她母子情分全尽,老死不相往来的准备。”   林疏摸摸他。   凌凤箫抓住了他的手:“不过……我意已决。”   我意已决。   既如此——   林疏:“也好。”   凌凤箫望着跳动的烛光,眼神微微迷惘。   林疏静静被他抱着。   他知道世事难以两全,有时候必须去放弃一些东西,即使可能难以割舍。   这件事无法逃避,因为红尘世间的所有人,都在经受这种苦难。   他在想,自己应该履行一下夫君的职责,让大小姐不要那么难受。   他就道:“你若当了人皇,我就要终生居留深宫之中,嗯……你假装自己是为了我,才不做皇帝的。”   这样,凌凤箫以后若是后悔“不做人皇”这个决定,就会怪林疏,而不是怪自己。   凌凤箫:“我定然不会使你久留深宫之中。但你以前常说‘我没关系的’。”   林疏道:“有关系。”   然后调动自己所有的词汇储备,添油加醋道:“即使我不在乎自己在哪里,也必定不愿意看你……日日上朝下朝,政务缠身,嗯……奏折堆积成山,殚精竭虑……焚膏继晷,夜以继日……埋首于……劳形之案牍,中原之蝗灾,异族之叛乱,西方之地动,南方之洪涝,北方之旱灾,东方之……”   卡壳了。   凌凤箫挑挑眉:“东方之?”   林疏:“东方之……飓风?”   凌凤箫怜爱地亲亲他,说:“宝宝真好。”   林疏还想说些什么,就被突然变身的萧韶堵住了唇舌,继而整一夜都说不出什么来了。   他韶哥最近良心发现,没有玩得那么过分了,是很温柔绵长的一种,像是失落在三月里桃花深处。   他觉得自己仿佛一叶误入桃溪深处的小舟,失了船篙,只能随起伏的水流晃动。   林疏微微颤着,虚软地吐出一口气来,看着萧韶的脸,觉得自己有些意乱神迷了。   他的手指也是颤着的,没什么力气,想抓住萧韶的肩头,却够不着,往下滑了一些。   萧韶的胸膛与腰腹,肌理分明,温热而结实的。   碰到的刹那,他又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林疏闭上了眼睛,觉得自己愧对剑阁列祖列宗。   但……他又是没有办法拒绝的。   他想,或许只有待到百年后,泉下相逢,再向师父,以及剑阁的先祖谢罪。   剑阁的长辈或许斥责他轻浮放纵,或许厌弃他道心不恒。   那时,他要说什么呢?   他想,自己会说,并非出于轻浮,也并非出于放纵,他曾叩问过道心,也并非没有尝试过无情。   除去这四句,他没有什么可说。   不是因为萧韶对他很好。   是因为萧韶是很好的人。   他是全然自愿的。   结束之后,他睡得昏沉。   到早晨,觉渐渐浅了,缭乱的梦纷至沓来,在最后,他梦见了一只凤凰。   是那只曾经在皇宫出现过的凤凰残魄,它正驯服地低下头来,向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流霞一样的广袖华衣,仪态万方,一张倾倒众生的脸庞,是皇后。   皇后似乎是很年轻时的样子,一个纤弱的少女。她抱住凤凰的长喙,闭上眼,无尽的落寞。   林疏猛地醒了,睁眼看到萧韶,才安心一些。   被子没有盖好,萧韶又没有好好穿衣服,领口露了大片的胸膛。   这人脸长得好看,身上其它地方也好看,林疏觉得眼前场景有点过于香艳,若是在现代,被女孩子们看见了,恐怕要招来疯狂的迷恋。   左边有几道红痕,可能是被他无意中抓出来的。   林疏刚思忖了一番这种痕迹是否会疼,随即反应过来,此鸦拥有的乃是幻身,不仅不疼,还能随心消去痕迹,如今留着它,不知有什么别样的用心。   他坐起来,拉了拉被角,特意把萧韶裹了个严实,才打算继续躺下。   要躺下时,余光忽然看到什么东西,他转头,蓦地感觉背后发凉。   那面镜子。   那面古怪的镜子兀自幽幽浮在窗边,正面对着他们。   林疏确定,这东西一直好好地待在他随身的芥子锦囊中,从未拿出来过。   他聚起真气,把镜子收到手里。   镜子里的景象没什么变化,只是像素又清晰了一些,他看见自己胸膛上插着的那枚东西体积并不大,不是刀剑之属,但很细很尖。   看完正面,翻到背面时,他又怔了一下。   背面裂了一道缝,就在“世间万物,因果相生”两行字中间,有些丑陋。   林疏有些不安,把这不祥的东西丢回了青冥洞天。   这下,睡是睡不着了。   所幸快到了萧韶醒来的时候。   然后一如往日,起床,被萧韶支配,穿好衣服,由梧桐苑中侍女伺候漱洗,虽说嗑了无尘丹辟谷丹,无需这些,但多年习惯,还是做了。   接下来几天,处理的就是北夏投降之事。   不投降也没有办法,皇室的独苗被凌凤箫扣在手里——就算没有扣,以凌凤箫的实力,大家心知肚明,踏平北夏不过是弹指间的事情。   正式去凤凰山庄那天,到了马车已备好,即刻要启程的时候,凌凤箫才把萧瑄与萧灵阳从不见天日的地宫里拎出来。   这两人在地牢里先是发生了肢体冲突。   几轮打架斗殴过后,发现彼此都是没有修为且四体不勤的菜鸡,仙家法宝又被凌凤箫尽数收走,一时竟难分胜负。   ——然后演变成言语的攻讦。   直到凌凤箫把他们拎出来,两个弟弟还在孜孜不倦地踢皮球。   萧灵阳说:“你不当,至少可以让你爹当!”   “我爹都八十了!”萧瑄道:“他早就不想当了,八十!你还有良心么?”   萧灵阳道:“老当益壮!”   萧瑄道:“那你怎的不让你姐当?”   “我姐又不是男人!”萧灵阳说到这,偷偷觑了凌凤箫一眼,似乎心事重重。   “你既有脸说老当益壮,我便有脸说巾帼不让须眉。”   凌凤箫大为不耐,一人扔了一个禁言咒,消停了。   林疏:“北夏的陛下这么老了么?”   凌凤箫收回敲萧瑄狗头的手,回道:“不是老来得子,他也不会这么傻。”   萧瑄被禁言,说不出话来,呜呜叫了几声。   凌凤箫似乎好奇他想说什么,解了禁言咒。   萧瑄:“你弟弟便不傻了么!”   凌凤箫面无表情又把禁言咒落下了。 第187章 箭   两只弟弟被丢进马车。   凌凤箫先上了一步, 然后护着林疏进马车。   林疏身为渡劫期的剑修, 日常中接受的却还是生活不能自理之人的待遇, 他一抬眼,就看见那两兄弟嫉恨的目光。   自古以来,弟弟都仿佛对姐夫抱有敌意, 即使是远房堂弟萧瑄也是如此。   林疏不仅没有因此感到难过,还感到些许的期待。   姐姐被姐夫抢走,和姐姐根本就不是姐姐, 还是后者带来的痛苦会大一些。   马车辚辚向前, 往南,进入凉州地界, 继而上凤凰山,停在凤凰山庄的界碑前。   凤凰山庄还是那样巍峨美丽, 红与黑的建筑基调,苍郁庄重, 倒比南夏王都还肃穆几分。   凌凤箫玩着林疏的手指,道:“许久未见宝清几个了,颇为想念。”   林疏想起凤凰山庄那几个活泼的姑娘来, 也感到许久未有她们的消息了。   她们几个是凤凰庄主的亲传弟子, 是出身四海的孤女,与凌凤箫没有血缘关系,但从小一起长大,更胜血脉亲人。   下马车,入山门。   凤凰山庄大殿前的空地是石质的, 通体沉黑色,其上雕刻着朱红的凤凰图腾。   图腾里是一只凤凰振翅游于九天,周身缠绕云霞烈火。据凌凤箫说,这样的图腾遍布凤凰山庄的殿中、梁上、墙壁,山庄建筑绵延数十里,每三丈之内必有一个。   一眼看去,图腾朱红的色泽仿佛在流淌,像流动的鲜血或丹砂。   凌凤箫微蹙了眉,俯身在图腾纹路上划了一下,指尖便沾了红色的液体。   他制止萧瑄与萧灵阳也想观察的傻孢子行为,把手指给林疏看。林疏用指尖挑了一点,朱红的颜色,闻不出是什么,很古怪,或许是颜料。   他们带侍从继续向前方行进,宫阙巍峨,给人沉沉的压迫。   凌凤箫微蹙了眉,对林疏道,有些不详预感。   修仙人的预感,尤其是到了凌凤箫这种境界,不得不重视。林疏便与他一起列举在凤凰山庄内,可能遇到什么危险。   北夏暴起攻击?不可能。   皇后与凌凤箫决裂,这倒是有可能的。   凌凤箫沉吟一会儿,对林疏道:“若在山庄内,有人欲以羿日神箭攻击我……”   羿日神箭现在在皇后的手里,凌凤箫这样说,就是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林疏:“……嗯?”   “到那时……神箭射来,你……万不可以下意识去挡。”凌凤箫道:“我自会保全自身,不会死。”   林疏想了想,点头。   他最近一直在体悟“平生心事”,知道有些时候,护着一个人,或救一个人,会成为本能,成为一种下意识的举动……即使这举动会给自身带来毁灭性的后果。   他不知护凌凤箫有没有成为自己的本能,但知道,在这种时候,自己不能给凌凤箫添乱或拖后腿。他得谨记时刻相信凌凤箫。   说完了这个,凌凤箫才似乎稍稍安心了些,他们继续往前。   几个凤凰山庄的弟子行礼,道了一声“大小姐”,接引他们——只是林疏瞧着山庄的建筑和建筑里的红衣弟子们,总觉得今日的山庄比他上次来空荡了许多,弟子也少了许多。   北夏的老皇帝已近天年,行动不便,又兼有病缠身,不能亲自前往,故而是使者捧文书、玉玺前来。   南北对峙这么多年,从没有想过议和投降,归为一体的时刻,会来得这样快——正如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一个人的力量,竟然能左右一场战争的成败。   与北夏使者见面的地点是山庄中央区域的祭天台,凤凰庄主已经等候多时,南夏重臣、几个仙宗的宗主也俱已到位。   北夏使者的阵容亦是给足了南夏面子,有北夏的股肱大臣,甚至还有原大巫的护法。   繁复的虚礼过后,宣读降书。   林疏的文言文水平不算低,但根据领域的不同有很大的起伏。仙家晦涩典籍,他读得通,而这些政治文书就一头雾水了。   只听使者读些甚么“开示门户,大义炳然”,甚么“而否德暗弱,窃贪遗绪,俯仰累纪,未率大教”,他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东西,直到“天威既震,人鬼归能之数,怖骇王师”与“神武所次,敢不革面,顺以从命”之类的言语,才直观体会到中心思想。   他努力听懂文言,却见身边的凌凤箫挑了挑眉,传音过来:“宝宝。”   林疏也面无表情传音:“嗯?”   凌凤箫道:“宝宝,你说……西疆听从北夏,今日北夏投降,玉玺交接,天下大统,算不算气运归一?”   林疏:“我觉得算。”   凌凤箫:“我本已代持南夏御笔,今日再接过北夏传国玉玺,岂不是要短暂当一遭人皇?”   林疏:“你恰好可以看看人皇气运是否会对凤凰血脉产生影响。”   凌凤箫:“也可。”   投降书冗长无比,北夏官员面对着凌凤箫,读得战战兢兢。   然而,谁都不知道,一人可横挡百万之师,令人闻之色变的凤阳殿下,正和只在传说中出现的,神秘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剑阁阁主用传音叨叨叨叨叨叨叨叨。   凌凤箫说,要强迫萧灵阳去当皇帝。   林疏说那萧瑄呢。   凌凤箫觉得萧瑄不行,不想娶妻,当了皇帝亦没有用,下一代还是没有继承人。   林疏想了想,萧灵阳的性取向好像较之萧瑄正常一些。   但凌凤箫说,亦不能让萧瑄闲着——给他封一个王,萧灵阳被皇后抚养长大,在处理前朝事务上有所欠缺,萧瑄却时常跟着他爹出入朝堂,正可以帮上忙。   怎么样让萧瑄心甘情愿给萧灵阳打下手呢?不能告诉他这是原本就打算好的,要让他以为,自己不这样做,就只能去当皇帝了。   林疏为此人的一肚子坏水所震惊,暗暗腹诽。   却没想到他们现在正在神念传音,心神所想都会被传过去。   凌凤箫:“???”   林疏轻咳一声,移开目光,去看别处。   可怜那个正宣读文书的北夏官员还以为是自己哪里说得不对,更加战战兢兢了几分。   投降书终于念完,接下来是仪式。   庄严的乐曲奏起来,原北夏的丞相在凌凤箫面前跪下,手捧白玉盘,玉盘中乃是一尊铜玺,上刻游龙。   登基的仪式上,新帝往往要从德高望重的老臣手中接过传国玉玺,然后接受百官朝贺,换成投降仪式,也是如此,这一方传国之玺,代表的却是一个国家的威权。   北夏丞相道:“忝据神器,愧矣。”   凤阳殿下冷白色的纤纤玉指接过玉盘,简单的交接动作,没什么刻意出奇之处——却是,江山易主。   但听他道:“敢不敬承。”   话音虽轻,其意却有千钧之重。   光阴似箭,人事如水,江河改道,天下分合,竟在顷刻间。   百官齐贺。   祭坛上已摆诸类祭天之品。   凌凤箫捧玉盘,林疏在他右侧,大国师在左,百官随侧。   但见一袭红衣缓步上高台,面向五色土之祭坛,道:“尚飨,永吉。”   众人伏地叩之。   “尚飨,永吉。”   他们毕恭毕敬的神色,仰望敬慕的目光,让林疏觉得,即使凌凤箫是女身,在这一刻,要继承大统,也是没人会反对的。   叩毕,西方忽传来一声清越鸟鸣。   林疏惊觉,此刻西方漫天的云霞,光亮无比,照得半边天空都流转金红的色泽。   忽地,大片的鸟群自西边山里飞出。   不见麻雀、喜鹊、乌鸦之类寻常的禽鸟,都是羽毛鲜艳,体型中等,姿态优美的珍禽,细数来,种类竟有近百种。   百鸟盘旋至天空,一一种近乎首尾相衔的姿态缓缓飞动,在天上形成一个色泽绮丽的漩涡。   古人云百鸟朝凤,莫非如此?   人群议论声起,纷纷说此乃吉兆。   凌凤箫亦望着天空,一言不发。   林疏想,此情此景,此时此刻,若凤凰再飞来,对着凌凤箫乖顺俯首——那么不论是萧韶还是凌凤箫,不论究竟是男是女是人是鬼,立刻就可以宣称自己是承天景命的帝王,国不可一日无君,天命不可违,立地登基。   前提是这人想当。   林疏想得不错。   下一刻,那只尾羽像晚霞一样艳丽,色泽像朱砂一样鲜红的凤凰残破,果然带着飘渺的光晕,自西边天际徐徐飞出了。   众人惊叹。   唯独林疏知道,这并非甚么天兆,而是皇后在凤凰山庄的某处,吹动了引凤箫,引来了它。   凌凤箫却面无表情。   礼官接过了传国玉玺的玉盘,凌凤箫则面无表情牵了林疏,欲往祭台下走去。   态度很明显,此时与我无关,我不合作。   那凤凰果不其然地朝他飞过来了,看似飞的极缓,实则俯冲得极快,几乎是片刻间,就悬在了凌凤箫的正上方。   它的眼睛是黑色的,有些温润的光泽,注视着凌凤箫,愈飞愈低,然后朝他温驯地低头,递出鸟喙。   林疏能感受到凌凤箫身体的紧绷。   凌凤箫本该伸手抚上鸟喙,接受它的顺从,可他却没有动,只是与凤凰冷漠对视。   凤凰低低叫了一声,似乎在催促。   众人已经看呆了,连大国师都不能免俗:“这……”   林疏忽然心神一动。   他蹙眉,伸手,青冥洞天所化的那枚青铜骰出现在手中,疯狂乱颤。   林疏不知这东西抽了什么风,神念探进去,看见那面因果镜子在洞天内激烈地左冲右突,撞上墙壁,将青金石的墙面都撞出深深的裂缝,似乎极力想要出去,师兄则飞快追赶,试图制住它。   ——这令林疏想起昨夜这镜子幽幽出现在他眼前的一幕,心神极其不安,握住青铜骰,看向身侧极近处的凌凤箫,思索是否该告知他此事。   ——就在这一刻,他心中的不安猛地放大!   那一刻,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呼吸也无以为继,他心脏停跳一拍后,忽然狂跳起来!   他瞳孔缩了缩,一股强横的天地威压锁住了自己,令他不能移动半分,而这感觉无限放大,他眼前甚至出现五彩缤纷的杂乱虚影,像是濒死之时的幻觉!   远方,似乎有一道飞光朝自己射来,如白虹之贯日,不可阻挡。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切的发生,就在顷刻间。   他眼前红影一晃。   一声沉闷的声响。   五音五色五味,刹那间仿佛都离林疏而去了。   下一刻,他意识渐渐回笼。   凌凤箫站在他前面。   一个险恶的,苍白色,仿佛骨质的箭尖,从凌凤箫左边背上,穿了出来。   ——意味着有一枚箭,穿透了凌凤箫的左胸,心脏的位置。   是什么箭?   自然是……羿日神箭。   凌凤箫的身形有些不稳,林疏抱住他,看见一枚细而长的骨质长箭,死死钉在凌凤箫的左胸上。   凌凤箫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低头去看自己的胸口,左手缓缓握上箭尾。   林疏在那一刹那忽然窥见了这枚箭背后的险恶用心。   若它朝着凌凤箫而去,或许会奏效,或许不会。   但若是朝着林疏去,凌凤箫会去挡。   不是用术法防御,不是抽刀出鞘与之相挡。   生死关头那弹指的一刻,下意识里,他会挡在林疏的前面。   不是幻身,不是虚无缥缈的血雾,那一刻,他或许什么都忘了。只有直觉中一具血肉之躯,可以挡住刀光与剑影。   林疏手指微微颤着,去试凌凤箫的脉。   他们上山时约好的,箭朝着凌凤箫去,林疏不要去挡。   却没有提及,当这必死之箭朝着林疏而去的时候……凌凤箫下意识里,会怎样?   全错了。 第188章 非人   凌凤箫握住那支箭, 似乎是使力要拔出来。   但那苍白的骨质仿佛和他的胸膛连在了一起, 无论如何也拔不出。   林疏便想起那句话, 说羿日神箭,洞穿有凤凰血脉之人时,那人魂飞魄散, 灰飞烟灭——   他心下一片茫然,右手即将摸到凌凤箫脉象的时候,凌凤箫放开那支箭, 反握住他的手腕。   他的手很凉, 但动作不容抗拒。   林疏一个愣怔,不知他要做什么。   他看见一滴鲜红的血沿着骨箭流下, 血是红的,箭身是白的, 触目惊心。那滴血缓缓淌到箭尾,然后跌落在漆黑的祭坛上。   一滴血的落地, 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林疏却清清楚楚听到一声“啪嗒”的声响,似乎是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又仿佛天地之间发生了什么肉眼不能察觉的变化。   这变化必定非同寻常, 使林疏心神为之一颤。   第一滴, 第二滴,凌凤箫心口的血愈淌愈多,落到地上,成一滩深红的痕迹。   他看凌凤箫。   凌凤箫望着他,嘴角似乎有一点血迹, 他微微喘了一口气,然后借林疏的手臂站稳了身形。   下一刻,他猛地变指为掌!   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道击中林疏胸口,陆地神仙的修为,林疏无法与之相抗,被生生逼退一丈!   他猝然望凌凤箫,不知他此举是何意。   凌凤箫以袖掩口,咳了几声,内腑受伤,他咳出了血,华丽红衣,凄恻刺目。   而几乎在林疏稳住身形的下一刻,整个祭台忽然微微颤动起来!   人们先是被凌凤箫中箭的一幕骇得说不出话来,又被这突如其来的晃动大吓一跳,一时间,骚动恐慌的情绪蔓延在整个祭坛上。   凌凤箫的声音很低,也很哑,但用了法力,清清楚楚响在每个人耳畔。   “走!”   人们在电光火石间尚来不及反应这字是什么意思,祭坛上,一张血红的凤凰图腾,就以凌凤箫为中心疯狂蔓延开来!   却有一股凝实到恐怖,仿佛来自千万年前亘古荒原的气机,压住了每一个人,使他们不能动弹一步!   而林疏因着被凌凤箫凌空拍了一掌,此时所站的地方堪堪在凤凰图腾的边缘,没有受到影响。   他便看着,看着血红的凤凰图腾肆意铺张,仿佛潮湿之处疯狂生长的苔藓藤蔓,每一道纹路上都燃起了同色的火焰,火舌仿佛摇曳的红莲,吞噬了每一个人,也吞噬了中央的凌凤箫。   他刹那间拔剑出鞘,无情剑意湛然荡出,一式“万古云霄”直指这诡谲的血色火焰。   火焰被剑意所激,有些黯淡下来,然而这道剑意在抵达火海中央的凌凤箫时,却奇异地消弭了。   对凌凤箫没有效果。   在这样的关头,他惊人地冷静,变招“湛然常寂”扫向火海中其它地方。   剑气激荡,上陵简身上缠缚的火焰减弱些许,他剑刃上清光一现,扫灭其它火焰,终于挣脱出来,落到林疏身边:“多谢。”   林疏没说话,纵起轻身功法踏入火海。   他有分寸,没有深入火海中央,剑意护体,几度进出,带出了正在瑟瑟发抖的萧瑄和萧灵阳,最后带出了一脸惊骇之色的凤凰庄主。   此时凤凰山庄已经受了重伤。   其余人,纵使他想救,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那些人本身修为不够,或者干脆是凡胎肉体,即使有他相助,也挣脱不出来。   ——萧瑄与萧灵阳则是因为身份尊贵不可出半点纰漏,各自身上都带了护命的神器。   上陵简已是渡劫的境界,凤凰庄主离渡劫巅峰也只有一步之遥,连他们都要借助林疏的帮助才能脱身,可见这图腾的诡异可怖。   那血色的火焰舔舐着他们的身体,陷身火海的人们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几乎响彻云霄。更可怖的是,他们被灼烧的肢体,没有被灼烧成焦黑的枯骸,而是逐渐变了形状,变成一团血红色的粘稠之物,淌下去,成为血火的一部分。   若真有人间地狱,那大抵就是现在的景象。   无处座正在缓缓往下流淌、不成形状的血红色雕像中,唯独凌凤箫还完好,一身红衣似乎与这火海化为一体。   凤凰庄主喊道:“箫儿!”   林疏猝然转头,气机锁住凤凰庄主,冷冷道:“你们在做什么?”   羿日神箭被皇后拿到,凌凤箫受伤后,又浮现这么一座诡异的凤凰图腾,显然只能是凤凰山庄的手笔。   ——她们必定有所谋划,只是竟不顾凌凤箫的死活么?   凤凰庄主仍望着血海中央的凌凤箫,目光中是从未有过的焦灼:“……不应如此!箫儿……”   下一刻她眉头猛蹙,望向西方天际,喃喃道:“锦妹骗我?”   火势迅猛,很快,所有人都没了声息,也没了形体,只剩一座图腾,一片火海,以及中央的凌凤箫。   还有……   还有天上的凤凰。   它在凌凤箫头顶盘旋不去。   凌凤箫没有看它,而是看着祭台的西面。   西面,缓缓落了一辆四只珍禽所拉的羽饰华辇,俨然是皇后的凤驾。   林疏一边时刻注意着凌凤箫的状态,一边将手按在了折竹剑柄上,时刻戒备。   皇后缓缓下车,徐徐攀登台阶,流霞一样的裙裾,轻掠过九百漆黑石阶,来到图腾前方。   随着她的步子,西方天际的霞光更盛,而凤凰山庄的多处都亮起了不详的血红色光泽。   林疏想起山庄内无处不在的凤凰图腾,想起仪式开始前凌凤箫在图腾纹路中发现的诡异红色液体,愈想愈觉得触目惊心。   凤凰清鸣一声,落在地面上,低头温驯地蹭了蹭皇后的手。   皇后笑了笑,喊它:“凤儿。”   “锦妹!”凤凰庄主紧蹙了眉头,看向她:“你……这是何意?”   皇后却没有回答她,而是缓缓走进了火海。   奇异的是,这火焰并不伤她分毫。   她仪态仍是那样端庄,一步一步走到凌凤箫面前,那只凤凰也跟着她走进,长长的尾羽拖了丈余之长。   凌凤箫低着头,墨发散了下来,林疏看不清他神色。   他淡声道:“母后。”   皇后声音怜爱:“我儿。”   “母后生我,使儿臣有人身,行世间,恩泽……无以为报,今日想要收回,亦无怨言。”凌凤箫道:“只是想知道,母后这般算计于我,乃至将疏儿也牵扯在内,究竟所为何事?”   皇后伸手触了触他的脸颊,是温情款款的动作,语气中却带着一丝责备:“今日大好良机,你视而不见,母后先前与你说凤凰山庄千秋万代的繁盛,便都毫不在意么?”   “山庄之事,我已允了你。”凌凤箫道:“山庄自此不受王朝管辖,何须母后再挂怀。”   “你明知母后想要的不是那样的繁盛。”皇后轻轻嗔怪。   “山庄滔天权势,泼天富贵,比之皇家,又有何异。”   “凤凰血脉,怀璧其罪。如此这般,百代之后,岂不仍是任人欺压。”皇后道:“上古凤凰神族,居于西方,食竹实,居桐林,饮澧泉,三百年一涅槃,生生不息,万邦朝拜,岂非更加使人神往。”   凌凤箫终于缓缓抬起头来:“母后竟是这样想么。”   皇后右手握住羿日神箭的箭尾:“凤凰乃是万古洪荒中承天载命之神灵,世上岂有能杀灭它之物,除非凤凰自伤……这乃是上古凤凰心头之骨制成的一枚箭。箫儿,你原本就是至精纯的凤凰血,如今又有了凤凰骨为引,更有人皇的滔天气运,若再有了凤凰的精魄入体,涅槃重生,凤凰神族即刻重现人间,永世绵延——箫儿,你不愿么?”   林疏听着她口中之语,终于知道她一直以来究竟所图何物。   挣脱皇室的束缚——远远不止,她要复生上古凤凰,使传说中的凤凰神族重现于世,凌驾于世人之上。   凌凤箫似乎笑了一声:“母后运筹帷幄,我……自愧不如。”   皇后轻轻道:“你知错便好。”   凌凤箫缓缓低下头去,似乎顺伏,声音也轻了:“入山庄后,我觉得少了许多女孩子,母后知道她们在哪里么?”   皇后道:“她们修炼凤凰心法,血脉中有炽阳离火之气,已作了引子,就在你身下凤凰图腾之中。”   凌凤箫低低笑起来,又咳了起来。   声音已哑了,含着血,林疏望着他,却无法靠近一步,什么都做不了。   林疏想那些活泼的女孩子。   她们或刁钻泼辣,或温柔活泼,时常爱打趣,是很好的。   ……却没了么?   整座山庄,只剩那些年龄幼小,还没有学好心法的女孩子了么?   宝清、宝尘他们几个呢?   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世上了么?   她们会不会反抗挣扎,会不会……哭了呢。   他蓦地想起山庄那些凤凰图腾纹路里,流淌着的深红。   他又看凌凤箫所处的火海。   鲜红色的火焰依傍鲜血而生,凌凤箫的,火海中死去的其他人的。   再听凌凤箫哑了的,含着血的笑声。   血。   因缘镜里的血。   桃花源的血。   北夏,塔顶的血。   凤凰山庄的血。   一个人的命格就这样浸在血里。   凌凤箫又咳了几声,胸口血流如注,脸色苍白,声音断续:“羿日神箭……神魂俱散。母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儿臣活。”   皇后道:“与凤凰共生,永生不灭。”   “我魂飞魄散,它却有精魄,”凌凤箫看凤凰:“母后很喜欢它罢。”   皇后没有说话。   凌凤箫自嘲般笑了笑:“我曾也很喜欢母后。”   他语声淡淡,声音很低,听不出情绪:“我幼时给自己取名萧韶,‘《箫韶》九成,凤凰来仪’,是母后常吹的曲子。”   皇后微微笑了笑,后退几步,与他拉开距离:“箫儿,你意志非比寻常,或可保留一二神念,莫再伤心。”   凌凤箫身上的生气一直在流逝,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逸散而去了,是魂魄么?   折竹剑嗡鸣,剑气不断撞着血海,却始终被压住,毫无效果。   皇后说着要凌凤箫“莫再伤心”,却看向了凤凰。   凤凰低鸣一声,低下头,向凌凤箫靠近。   它缓缓走入了凌凤箫身体里。   凌凤箫的身体剧烈颤抖,仿佛在承受脱胎换骨之痛,却又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仿佛已经在极度的失望中认命。   林疏心下一片空白,要往火海中去,却被上陵简死死按住。   连那尾羽也消失的时候,火海渐渐熄灭,凌凤箫身后浮现出悬空的金红色凤凰虚影。   由西方天际而始,整个天穹一片金红,辉煌无比,恍若梦中。百鸟飞舞,遥遥有仙乐自云中传来。   纵使是仙人飞升,也没有这样宏阔盛大,天地万物为之齐贺的景象。   凤凰涅槃,便是这样的涅槃,这样的重生么?   皇后再次走近凌凤箫,抚过他的头发,将他额前乱发别在耳后,轻轻唤:“凤儿。”   凌凤箫缓缓抬起头。   林疏看见了他的眼。   漆黑空洞的,没有一丝光泽,毫无感情。   皇后猛地怔了怔。   下一刻,凌凤箫勾了勾唇。   再下一刻,整个金红辉煌的天穹,尽数化为漆黑!   仿佛置身万古长夜里,只血雾幽幽浮起,幽微的血光照亮这片区域。   滔天血海里,万鬼嚎哭。   凌凤箫身形虚幻中隐隐变化,属于大小姐的皮相悄然隐去,华衣染墨。   萧韶将胸口的长箭猛地拔下!   没有血,连伤口都立刻弥合。   皇后不可置信地后退几步:“你……你是谁?”   林疏这才想起,皇后是萧韶的母亲,但自始至终不知萧韶的真容。   “忘记告知母后。”萧韶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我早已不是活人。”   作者有话要说:  箫韶九成,凤凰来仪。——《尚书·益稷》 第189章 捕捉   天地间, 没有风。   尚未入秋, 天却在此时此刻迅速寒了下来。   万鬼齐哭, 声音癫狂绝望,挥之不去的血雾里,寒冷从皮肤表面向内渗透, 终至刺骨。   望着萧韶,皇后本能地后退几步。   她的眼睛睁大了,喃喃道:“凤儿……我的凤儿呢?”   她丰润的脸色在那一刹那似乎变得苍白, 嘴唇微微颤动, 不可置信地望着萧韶。   若不是看到这一幕,林疏还不知道, 人真的可以在一刹那老去。   萧韶没有说话,他就那样站着, 血雾涌动,却不近他的身, 天幕是浓黑的,只因他一人,他仿佛是这修罗地狱里高高在上的君王。   沉沉的压迫, 仿佛空气中有什么东西, 压着每一个人。   皇后猛地睁大了眼睛,对萧韶道:“你不是凤儿……!”   凤儿。   皇后身边的那只凤凰残魄么。   林疏听见身边的凤凰庄主道:“锦妹,你竟然……”   他问凤凰庄主:“你们做了什么?”   凤凰庄主道:“事已至此,亦无可隐瞒。”   林疏只听着,听凤凰庄主说起一桩往事。   说是一桩, 其实这故事很长。   皇后是凤凰山庄嫡脉的女儿,凤凰血脉,多生女儿,而极少有男孩子,这件事情众所周知。   故而,历代的皇后没有生过一个皇子,这件事没有引起过任何人的怀疑。   凤凰庄主说,锦妹自小温柔解意,因着一出生就预订了是将来母仪天下的皇后,亦只修习了心法,没有着意锻炼武学——实则是皇室本就喜温婉贤德的妃子,并不欲皇后的修为武学过高,因此,锦妹都是偷偷看她习武。   不习武,而是习琴棋书画,女德女红,在凤凰山庄里,便有些格格不入了,凤凰庄主又多数时间都在练刀练枪,不大有时间陪她,她便没有玩伴,整日和那凤凰残魄玩耍,喊它“凤儿”。   与此同时,她又因着知道自己终将是皇帝的妻子,女儿家的情愫,自幼时便一直存在,十七岁时大婚,与皇帝更是浓情蜜意,恩爱甚笃。   两年后,她怀了孩子,值得一提的是,某一天她梦见凤凰飞舞——便觉得这孩子和她的凤儿定有关系,更是百般呵护,爱逾珍宝,生下来后,是个男孩,乃是皇帝的嫡长子。   她打小没有什么朋友玩伴,那一腔温柔,先是全都给了皇帝,后是全部给了这个孩子。   再后来,不足一岁时,那孩子竟死了。   凤凰庄主道:“我听闻消息,心想,锦妹对那孩子,像眼珠子一样地护着,寸步不离,怎么会出了事?”   当即皇后便生了一场大病。   这病来得蹊跷,药石无医,天底下所有的神医都束手无策,皇后昏了三月,皇帝心急如焚,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是她心疼,抛下山庄的事务,衣不解带照顾着皇后,日日与她说话,也不管她到底能不能听见。   说儿时的趣事,说世间的美景,说山庄的事务,也说那只凤儿。   一日复一日,某一日深夜,皇后忽冷汗涔涔,叫一声:“凤儿!”然后神色惊惶,拉着她说了许多胡话。   说甚么,她的孩子就是这世间最金贵的宝贝,她万不会让他有一丝闪失,宫女、宫仆,粗手笨脚,孩子那样娇嫩,每次假手于人,她都要心惊胆战。   又发起抖来,说她为此在宫殿各处的隐蔽之处,都放置了留影珠。   凤凰庄主听着她的胡话,想自己的锦妹如此呵护的孩子夭折,令她伤心至此,也不由心如刀割。   她只能安慰,你好好醒来,养好身子,来年与陛下再诞子嗣。   皇后那一刻却仿佛听到什么极恐惧之词,整个人发着抖,说,我看见了,他杀了我的凤儿,他杀了我的凤儿。   又笑,说世人原是如此肮脏,他为何要对自己的儿子痛下狠手呢。   凤凰庄主心中大骇。   又说了一阵子胡话,皇后再次昏过去,这次发了高烧,高烧退后,整个人悠悠醒转,根本记不得先前说过一次胡话,渐渐恢复正常,性子还是温柔端庄的,只是沉默了许多。   这是前情,凤凰庄主叹一口气,道,我想,她自那时起,或许就有些疯了。   后来呢?   此事又和羿日神箭有什么关联?   凤凰庄主道,她自那件事后,就一直郁郁,常和自己提起,我凤凰山庄的女儿,何时才能不受王朝的制辖。   那时凤凰庄主说,山庄与皇室联姻,各有所得,此乃祖宗惯例。   皇后恍惚中说,那何时山庄会有天下间说一不二的权势呢。   话是这样说,她却还记得皇后昏迷中所说的那番话。   到后来,皇后又怀孕了。   这一次她梦见天上烈日入怀,冥冥中有所直觉,想这恐怕又是一个男孩子。   此后种种,不必赘述,便是她们瞒天过海,将凌凤箫扮成女孩,放在凤凰山庄教养的故事了。   皇后面对这个孩子时有些执拗的意思,要庄主把他教成这世上最完美无缺之人,要他有这世上绝无仅有的修为。   庄主对自己的妹妹何其了解,加之皇后说过,当即就隐隐猜出了她的意思,文韬武略,读书用刀,但凡是用得上的,尽数教给了这孩子,自己教不了的,便请人来教,凌凤箫学不会的,便逼他学会。   及至两年前,皇后对她说了羿日神箭之事。   说南海归墟深处打捞上来的沉船古籍中有记载,如何可以复苏上古凤凰的血脉,说,要凌凤箫身承这气运与血脉,成为统御天下,说一不二的凤凰神王。   凌凤箫有怎样惊才绝艳的实力,凤凰庄主自然知晓,她教养凌凤箫长大,又对他寄予厚望,自然愿意。   凌凤箫也如她们所愿,一路扫平北夏,天时地利俱已齐备,只差一味人和,但无论凌凤箫愿或不愿,都是行得通的。   为此,她甚至默许皇后亲手将凤凰山庄的女孩子们推入祭台,启动阵法,让她们身体中的炽阳离火之气,作为唤醒凤凰血脉的引子。   可直到今日——她直到今日才知道,并不是她和皇后瞒天过海,做下了一切,而是皇后瞒过所有人,甚至她,做下了这一切。   她不是想要凌凤箫做人皇,她是要她的凤儿做真正的神兽凤凰。   她要凌凤箫成为这样优秀的一个人,一则是让他一统天下,获得人皇气运,为凤凰复活做铺垫,二是为使他神魂强大精纯,能够承载得住凤凰的残魄。   至于凌凤箫的心愿,乃至凌凤箫的命,并不在她的考虑之中。   凤凰庄主是爱凌凤箫的,可皇后没有。   她心中或许只有凤儿,只有死去的那个孩子,以及对皇帝,乃至对整个王朝的仇恨,对无力抗拒的命运的不甘,皇帝杀死她的孩子,她从此之后,似乎便只信自己的凤儿了。   为此,她决定反抗。   而凌凤箫,和凤凰庄主,乃至萧灵阳,乃至皇帝,都是她所需的工具而已。   那场三个月的昏迷中,她失去的似乎不仅是一个孩子。   事情的来龙去脉便已然清楚。   林疏和凤凰庄主是用神念传音交流,虽然说了不少,实际上也不过是瞬息之间。   说罢这些,凤凰庄主似乎也颓然了,她本就在火中受了重伤,此时更是吐出一大口黑血来,面如金纸。   而祭台之上,短暂的沉默过后,皇后拿出了引凤箫。   她将其放在唇边,吹动。曲声低咽,幽幽响起。   往常,她用这柄玉箫,吹起这首曲子的时候,那缕凤凰残魄就会从天际而来,与她亲昵。   可如今,却只换来一片沉默。   她的曲声逐渐急促零落,到最后,一声刺耳的破音后,再也无以为继。   她失魂落魄,玉箫滑落在地,发出清脆响声,然后碎为三截。   她抱住头,跌坐在地,声音似是尖叫,又似嘶吼:“——凤儿!”   金钗坠地,华衣黯淡,但见仪态尽失的她猛地抬头望向萧韶,笑得癫狂:“你们萧家——萧家的男人……果然……”   她眼中神情愈加狂乱,甚至似乎作势要往萧韶那里扑过去:“你身上流着凤凰血,你为何……你为何……”   萧韶只是居高临下看着她,神情漠然。   他的眼瞳依旧那样漆黑无光,不似活人,甚至使人不能看出,他到底有没有在看皇后。   他因潜意识中觉得自己属于凤凰山庄而可以被羿日神箭所伤。   那么现在他毫发无损,是否证明皇后与庄主的举动,凤凰山庄那些女孩子们的血,彻彻底底使他对这一切失望?   林疏不知道。   只见皇后愈加癫狂,扑向他:“把凤儿还给我!”   凤儿在哪里呢?   林疏望着萧韶背后巨大的凤凰虚影。   那原本应该是辉煌灿烂的金色影像,彻彻底底变成浓黑与深红交织的邪异画面。   恐怕,那只上古凤凰的残魄,已经被萧韶所吸收,成了他力量的一部分。   这个结局,恐怕是所有结局中,皇后最不能接受的。   但见她扑向萧韶。   萧韶只是站着,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   那冰冷而空无一物的眼神显示,在这修罗地狱中,对着昔日生身母亲,他已经毫无感情。   果然,还没来得及碰到萧韶的一丝衣角,皇后便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阻隔住——但这是她更加癫狂痛苦:“你不得好死——”   随着这怨毒的语气,癫狂的动作,她身上有丝丝缕缕的血雾渗出来,愈渗愈多,浓郁粘稠,仿佛血液,可这血量又比一个人身上能流淌出来的多得多——林疏知道这是她经年积累下来的怨气,在这一天终于爆发出来。   可惜,她的最可悲之处,就是自始至终都没有意识到萧韶的实力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是修仙修魔之人,穷尽所有想象,都无法想象得到的境界,就连她此时释放出来的怨毒戾气,最终都只能化作萧韶力量中的一部分。   怨气流淌而出,变成血雾的一部分,似乎也抽走了皇后的所有精气,她形容枯槁,没有一点力气,仍然执着地想要抓住萧韶:“凤儿,我的凤儿……”   萧韶微微蹙了蹙眉。   林疏清楚他一切微小的表情,觉得萧韶估计已经不认得任何人了,但皇后伏在他脚边哭喊,让他觉得很聒噪。   下一刻,萧韶朝皇后伸出手来。   修长好看的手指,冷白的颜色,骨节分明。   皇后眼睛中迸射出光亮:“凤儿,是你么?”   她伸手向萧韶的手。   两手即将相触的时候,萧韶五指轻描淡写一握。   皇后睁大眼睛。   她母仪天下,一生被人爱慕仰望,但这一刻她眼中的错愕绝望,迷茫不解,与撕心裂肺的癫狂痛苦,就像世间任何一个含恨而死的人一样。   因为下一刻,她就身化齑粉,飘飞在无边血雾之中,茫茫天地,再不见踪影。   林疏望着这一幕,觉得她有些可悲。   到最后,她也没能明白为什么事情走到了这一步。   她也不知道,她并不放在心中的那个孩子,在过去的二十几年,是怎样殷殷地敬慕着她。   不过,多说也无益,她已挫骨扬灰。   倒是凤凰庄主喊了一声“锦妹!”失了魂魄一样,望着她消失的方向。   末了,又撕心裂肺地咳起来。   林疏能看出,她在方才的烈火中受了太重的伤,即使能救回来,恐怕也修为尽散,再拿不起倒了。   他没有动。   只上陵简扶了扶凤凰庄主,给她喂了护命的丹药。   林疏再看旁边。   两个弟弟你拉着我,我扯着你,目光呆滞地看着这一幕,连瑟瑟发抖都忘了,仿佛变成两座相依为命的雕像。   今天一天,死了太多的人。   这又是过于残酷的场面,萧瑄还好一些,萧灵阳估计心神巨震。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倾国倾城的姐姐,变成了一个男人。   萧瑄:“他……他是谁?”   他恍恍惚惚:“怎么和美人殿下,长得有点像呢?”   林疏:“是凌凤箫。”   萧瑄:“……啊?”   萧灵阳却似乎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此时并不像萧瑄那样呆,甚至还对着萧韶喊了几句。   “凌凤箫?凌凤箫?你怎么了?”   萧韶缓缓转过头来。   那一眼,所有人都仿佛被泼了一桶冰水,置身无底寒渊。   萧灵阳颤了一颤,看向林疏:“他……”   “情况不好。”上陵简道:“他似乎走火入魔,神智尽失。”   林疏只看着他,然后对上陵简道:“国师大人……劳烦,带萧瑄与灵阳回国都。”   缓了缓,他继续道:“国事暂且交给你与谢大人,即位之事,由他们两人自行决定。”   上陵简看着他,目光深深:“阁主,你不走么?”   林疏摇了摇头。   萧灵阳看看萧韶,又看看他:“他好像要杀我们。”   原因无他,萧韶的眼神实在太过冷漠和空洞,周身的气势又是那样冰冷骇人。   林疏道:“现在就走吧。”   晚一步,就多一分危险。   上陵简道:“我现在就将他们带回,阁主放心。”   林疏点了点头。   但见上陵简袍袖一挥,学宫的飞舟出现在天上,他送了两个弟弟上去,最后看了凤凰庄主一眼,也将她带上。   最后,他望着林疏,道:“阁主,保重。”   林疏:“后会有期。”   声音都是压低的,似乎害怕萧韶也觉得他们聒噪,刹那间把他们变成飞灰。   上陵简最后望了林疏一眼,登上飞舟。   飞舟缓缓而去,消失在浓黑的天际。   林疏看着他们安全离开,转头向萧韶。   今日在萧韶身上发生的事情,实在过于……残酷。   不谈皇后,凤凰山庄的血案,那些美丽活泼的女孩子的死去,即使未曾亲眼看到,也使人心惊。林疏与她们并无太深交情,尚觉得惋惜,更何况是在凤凰山庄长大,与这些女孩子朝夕为伴的萧韶了。   杀死她们的,却又是母后。   林疏不敢想象,这只皮毛暖软的小凤凰,心中该是多么的失望乃至绝望。   而若是从前的萧韶,或许不会走火入魔,迷失神智……可现在的萧韶,即使没有发生这些事,因着身承世间怨气,他的神智都一直在崩溃的边缘游走,哪怕是一丝一毫负面情绪,都会把他往彻底化身成魔的方向推一把。   所以,发生了今天的剧变后,萧韶会变成这个样子,林疏毫不意外。   至于能不能恢复,他心中也实在没底。   萧韶甚至不会认得他,也或许下一刻就会像杀掉皇后那样杀掉他。   但林疏知道自己不能走。   萧韶就算真的彻底不再是人,为怨气所控,变成横行世间,掀起怨鬼之世的大魔,他也就当自己养了一只黑鸡崽了。   他往前走了几步。   萧韶没有动,只站在这万古长夜滔天血海中,看着他。   眼神之冰冷,无法言说。   林疏走到离他极近处,伸手按上他的左胸。   今日上午还像正常人那样跳动的心脏,此时已经彻彻底底停了。   他抬头望萧韶,轻声喊:“萧韶?”   没反应。   再喊凌凤箫,喊大小姐,喊殿下,喊韶哥,连表哥、哥哥都喊了,都没有反应,萧韶甚至又感到聒噪,不悦地蹙了眉。   这人不悦,那是要把人挫骨扬灰的。   林疏只得后退了几步。   下一刻,萧韶化身雾气,消散了。   幻身只能幻走自己的本身,身外之物当啷一声落地。   萧韶只有一个身外之物,那就是无愧刀。   林疏:“……”   走了?   他有一丝窒息。   刀都不要了,这次是真的危险了。   危甚。   他捡起无愧刀,又看见落在一旁的羿日神箭,想了想,也带上。   还是要找萧韶,去哪里找呢?   他茫然回头望,见来路已经被无边的血海填充,连路都看不见了。   他又放出神念,观察方圆千里的情况。   凤凰山庄被血雾之海淹没,而这方圆千里之地,则被漆黑长夜覆盖。   或许更远处,乃至整个世间都是如此,但他神念也有限,看不到了。   当务之急还是找到萧韶,至于能不能哄回来,另说。   林疏茫然地抱着刀在山庄穿行,可是血雾之浓,只能看得清身边一尺的东西,无异于盲人摸象,大海捞针——甚至有几次险些撞墙。   林疏对着血雾喊了几声“萧韶”,也没有任何回应。   陷入绝望之际,无愧忽然颤了颤。   似乎是吸饱了血,这柄刀的血煞之气浓到了几乎要滴下来的程度,比之最初的那把无愧,已经有了巨大的变化。   果子也曾说,折竹可以变人,同悲可以变人,天底下所有的兵器都可以变人,但无愧,对不起,他一个果子都不会给无愧吃的,因为这刀杀伐太重,血气太浓,又是上古的神兵,会变成怎么样的残暴之人,可以想象。   但是此时,林疏却顾不得这么多了,无愧实力增强,也就意味着刀的灵性增强,兵器和主人之间精魄相连,它或许能感知萧韶的位置。   当即便问无愧:“你知道他在何处么?”   无愧又颤了颤。   似乎是知道。   林疏道:“带我去。”   当即便感受到手中无愧刀身出现一股牵引力,冥冥中引着他往某个方向去。   他跟着无愧的指引前进,也不知绕了多少方向,终于依稀认出了身边的景色。这地方他来过。   是大小姐的房间。   房间抽屉里塞着很多金银首饰,珠钗衣裙。   庄主管教得严,山庄的女孩子们买了过于鲜艳的东西,不敢自己拿着,都是委托大小姐代为藏着。   房间的正殿,他看见萧韶。   他就走过去,继续喊名字,试心跳。   萧韶被他叨叨得不耐烦,又瞬移走了。   林疏继续找。   于凤凰山庄大殿再次捕捉鸡崽。   鸡崽再次瞬移。   于练刀厅再次捕捉。   再次逃走。   ……   林疏已经不记得自己找过了多少地方,简直是疲于奔命,而无愧想必也很累。   这个萧韶也不杀自己,就那么看着自己,然后瞬移。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再次找到萧韶,发现这地方,他很熟悉。   湖中,红莲摇曳。   是那间婚房外的景色,他跟着无愧的指引,来到了湖心亭。   萧韶黑衣华丽,墨发半束,身形挺拔,气质高华的一个背影,背对着他,单看背影似乎萧索落寞。   林疏也没有别的法子,上前继续:“萧韶?韶哥?哥?”   萧韶这次连看也不看他了,直接蹙了眉,然后面无表情抓了林疏的肩膀。   森寒之气笼罩全身,林疏立刻感受到了濒临死亡的恐惧。   他还不能死,于是挣了挣:“你不能杀我,我是你——”   话未说完,就被萧韶往前带,动作极端粗暴,但并不是下手要杀。   林疏闭了嘴。   他被萧韶丢进了房间里。   哦,不是房间,是房间的床上。   林疏悚然而惊,寻思着那我看你也没忘什么。   但是下一刻,萧韶转身,走了。   走后,还关上了门。   林疏:“?”   他都做好以身饲魔的准备了,就走了?   鸡崽的逻辑,怪哉。   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门边,准备推开门,继续捕捉。   指尖堪堪碰到门框的那一刻,他陡然顿住了。   丝丝缕缕的黑气,从指尖开始,缠在了他的手上,继而如同一条藤蔓般,缠住了他的手臂和腰,还分出一根在他的脖子上缠了一圈,将他往回拽。   这气息明明白白,来自萧韶,而且很纯正,不同于血雾是由怨气凝成,这是萧韶自己的灵力。   既然来自萧韶,那就不是林疏的修为能抵抗得了的。   果然,反抗失败。   林疏:“?”   这架势是不让他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解锁场景:韶哥の小黑屋 第190章 清净   他被那灵气藤蔓按了回去。   按回之后, 那些黑色藤蔓便消弭了, 只是右手手腕上, 缠了一圈黑色灵力,无论怎样都弄不下去。   林疏觉得不行。   他再次起身,这次还没等往门口去, 就被灵气又缠住了,原来那灵气藤蔓并没有从他身上消失,而是隐在了衣下——虽说质地柔软, 可以随意变化形状, 像是锁链,但其坚韧之处, 不可挣脱,简直是锁链。   萧韶和他捉迷藏, 有把他扔进来,锁在屋里, 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人又究竟存了几分清明在?   林疏不得其解,但却知道萧韶现在极端危险,说不得哪一刻就会维持不住人身, 彻底化为怨气厉鬼。而依照往日的经验, 唯一能让萧韶好一点的,就是他在身边。   他就盯着那灵力藤蔓的走向。   萧韶武学上的造诣自然是深厚的,灵力流转生生不息,难以寻到破绽。   但林疏自忖,虽说萧韶因着有了怨气之力能完全压制他, 但若只是灵力,他在武学上的学养也未必就比萧韶低。   当即仔细观察那手腕上那道黑气的流动交替,过一刻钟,果然寻到破绽,猛地一道剑气就是斩了过去。   虚空仿佛激起涟漪,发出金石相撞之声,结果却不如林疏所想,那黑气只是被斩了一道豁口,并没有完全断裂,他一想,这萧韶吸了凤凰残魄的力量,恐怕又有所提高。   思及此,他又想自己剑阁源远流长的数千年传承,未必便不如那只上古凤凰,当即默念心法,剑气,剑意齐出,一往无前,即刻将那黑气斩断。   没了束缚,他又拿起无愧,要无愧给自己引路。   无愧这次却没声息了。   林疏没有别的办法,还是往门口走去。   却未想一步迈出,猛地被一股大力再次按倒,几股比先前更加坚硬柔韧的灵力藤蔓,再次把他束缚在了床上。   而且,这次将他束缚在床上之后,这些诡异的东西也不消失了,就那么与这张红绸软幔的婚床融为一体,将他牢牢地制住。   分别有四条藤蔓束缚住了他的手脚,另有一条缠在腰间,还有一条细软些的,扼住了他的咽喉。   林疏不断尝试挣开,自觉将毕生的修为都用在了上面,也不过是让那些藤蔓上多了一些无足轻重的裂痕。   却招得那藤蔓在他身上愈缚愈紧,紧紧勒住一般——而且还在缓缓游走,而且因着在衣下,又是无形之物,外观上看不出。   若是别的东西,在他身上这样碰,他早就犯了过敏的症状,头昏欲呕,浑身僵硬,但是这是萧韶的灵力和气息,简直和平时萧韶的真人无异,这一番挣动下来,他居然被这藤蔓逼得微微气喘,身上那些被藤蔓勒住的地方更是细细颤栗,不可抑制。   他身上有许多地方经不得触碰,被萧韶郁闷嘀咕过几次“你实在过于敏感”之后,除非这人存了作弄的心思,一心要把他弄哭的时候,否则也是不大碰的。但这些与萧韶气息无异的藤蔓,不管三七二十一在他身上游走,单单是腰上的一条,就让他死去活来,更遑论其他。   林疏不敢再动一下,但呼吸还是急促着,停不住喘。   一时间眼前恍惚,看着天花板上垂下的大红软纱,心想萧韶莫非要把自己困死在这里。   然而想着萧韶情形堪忧,又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便又运起功法去挣脱藤蔓。   藤蔓陡然变本加厉,在他身上各处游走,他浑身发软发颤,眼前都模糊了,根本聚不起灵力来与藤蔓抗争,被生生逼出了眼泪来。   既落了第一颗泪,就有些莫名的委屈,一边想着萧韶神色冷漠的一张脸,一边又想自己明明修了无情道,为何不能断绝一切知觉,好过被区区几株藤蔓折磨成这个样子。   委屈着,又想起生死不知的萧韶,觉得心下一片茫然。   他使不上力气,死死抓住了手下的床单,闭上眼,假装自己是一条死鱼。   但是再怎么假装也没有用,藤蔓变本加厉在他身上缠绕刮挠,他浑身都在抖,死死咬了嘴唇,不发出声音,挣扎不出来,只能有限地移动。   喘不过气来,不免因为过于剧烈的刺激流了些生理性的眼泪,到后来,时间渐久,那一点被人欺负了的委屈也渐浓,倒是哭喘得有些真心实意了。   但他是不可能不加以反抗的。   通过一点一点移动手指,他终于摸到了自己存放东西的锦囊。   神念一动,将青铜骰拿出。   他要回青冥洞天考虑应对之法,决不能再在这间房中多待。   握住青铜骰,即将进入的那一刻,一股冰寒的力道将东西击落。   青铜骰落到了地上,因着这间房里地面上铺着的是极厚的绒毯,连声音都没能发出。   林疏循着这灵力的方向看去,看见窗下高座上,黑雾丝丝缕缕缠绕,一个人影显现出来。   萧韶。   他坐在镂雕凤凰的华丽木椅上,抱臂看着自己,眼睫微垂。   还是那样冷漠的神色,空无一物的眼神,额际滑落一缕乌墨长发,消失在同样墨黑的长袍领口中。   这样的姿态何其高高在上,窗外的天是漆黑阴沉的,他身处半明半暗间,仿佛不属于人世,乃是修罗地狱,无边苦海之上冷漠暴虐的君王,垂眼看众生。   随着他的出现,林疏身上藤蔓的动作也发生改变。   身下有什么东西隆起来,将他上半身抬高,变成了微微仰着头的姿势。   一条原本缠在他腰腹处的藤蔓游了上来,于脖颈处绕了一圈后,去碰他的嘴唇。   不过它意不在此,乃是想要启开他的唇齿,继而进入口中喉间。   而这灵力藤蔓上的气息又完全属于萧韶,就好像,是萧韶的手指在这样做一样。   林疏闭了闭眼睛。   他知道这乃是最富撩拨意味的一种狎昵,其中某种暗示,浓重得要滴出来。   可萧韶却只是那样面无表情高高在上看着,明明是这些藤蔓的主人,却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林疏忽然明白了。   他还小时,师父教他清净,教他远红尘。   说五色令人目盲,六音令人耳聋,七情使人神失。   因此,色泽鲜艳之物,靡靡美丽之音,无干之凡人,乃至酒色财气,全都不要去碰。   尤其是受了凡尘诱惑,沾染肉欲,便是永堕红尘,永失大道,绝不可取。   他那时听得懵懂。   然后老头说,这些话的意思是,徒儿啊,你这明明白白的神魂,清清静静的六根,千万不能让那些个东西给脏了。   脏了。   这话他也听萧韶说过。   萧韶说众生都是肮脏怨鬼,只有仙君干净。   只是那时萧韶的一线理智尚存,是要用仙君的干净来渡他自己。   现在的萧韶却不一样了,恐怕是注意到了这么一点干净,要去彻彻底底的弄脏。   而他没有什么可以被弄脏的地方。   仅余一具使用权早归了萧韶的身体,可以任意揉捏。   或许先前萧韶也没想去弄脏。   只是换位思考,在这人的眼中,这肮脏世界,出现一点白色,实在碍眼。   所以最开始自己找他,他就走了。   找到的次数多了,干脆锁在房里。与其白着碍眼,不若一并都弄脏了。   所以不允许走,不允许出房间,甚至不允许离开这张床。   而他好整以暇,居高临下,只需释放些许灵力,甚至不必动一根手指。   行吧。   都给。 第191章 灯再红   窗外没有日月, 因此不知过了多久。   上一次在青冥洞天也是这样, 但此次比上次更加混乱与激烈, 到了根本不能承受的地步。   他的皮肤会因为被藤蔓摩擦而细细颤栗,而当所有碰不得的地方都在藤蔓掌控之下时,整个人已经沉浮在起伏的惊涛骇浪中, 不知今夕何夕。   若换成是凡人的身体,恐怕早已昏了。   但渡劫的境界,一则神魂强大, 不易昏, 二则身体有一些自行恢复的能力,这两个因素让他一直维持着清明, 并由是周而复始被长久折磨。   虽则急促的呼吸和喘气声已经足够失仪,但他还是咬住下唇, 努力不发出声音。   那一条藤蔓不满地将自己送到他口中,他没有力气, 只由得它们作弄,喉头哽了哽,噎住了, 有些难受。   若是之前, 早又哭出来了,此时却只是眼前朦胧泛上一丝水光。   他想,他怕是浑身上下都没有什么东西了可以流出来了。   他被藤蔓翻了个儿,换了个姿势。藤蔓在衣下游走,因此衣物尚存, 只不过是将脱不脱的光景。本就是流云一样轻的料子,此时浸了薄汗,连他自己都无颜去看。   原是怕的,这是过于激烈的一种感觉,他不想碰,也怕去碰。   但明白萧韶的意图后,虽怕,但也由他去。   说不得等自己彻底沉沦在这红尘欲海,萧韶满意了,就能听他说上几句话了。   可已经被作弄到了现在的地步,在生死间也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却还是神思清明——他眼看着萧韶的神色,亦愈发地沉冷了。   恐怕还是行不通。   终于,萧韶起身,朝他这边走来。   婚房里红烛由鲛人百炼之油制出,长年不熄,他便看见影绰的雾幔中,摇曳的红烛后,走来一人。   依稀是熟悉的身形,却怎么都不敢认了。   萧韶的手指放在他右边脸颊。   凉的,倒让他又清醒不少。   指尖游走,移至耳畔,只是动作冰冷机械,一如这人眼中的无情。   林疏看着,仿佛又回到当年,在他身边当仓鼠的日子。   那时他心中惶恐,总避着饲主,然后再被捉回来。如今终是你情我愿和平共处,却还是被丢下了。   先前泛在眼眶里的那一汪水便化了两行泪,忽然就止不住了。   他心想自己纵然在世间走了一遭,有了渡劫的修为,做了剑阁的阁主,原来本性还是一只惶惶然的仓鼠。   出息这种东西,原是从没有过的。   真心实意落了这么两滴眼泪,倒是招来了萧韶。   萧韶的指尖触他眼下,拭掉泪迹。   林疏挣扎了一下,发现有萧韶站在这里,那些灵力藤蔓倒没有再对他严加束缚了。   他勉强用手臂撑着床,坐起身来,身子虚浮得很,晃了一晃,一下子又栽进身前萧韶的怀里,不得不抓住他衣襟来稳住。   林疏也不知自己被藤蔓弄了多久,现在浑身上下既软且热,碰在萧韶冷且结实的身上,整个人都是一个激灵。   但他没有离开,而是就那样靠在萧韶身上,喘了几口气,并一手抓着他的右臂,脸贴近他的脖颈。   仿佛投怀送抱的一个姿态,萧韶象征性地回抱了他——将手虚虚搭在他腰上。   藤蔓缓缓动着,林疏微颤,抓着萧韶右臂的手也愈抓愈紧,不住喘息,若是一对有情人,想必是旖旎绮艳的光景。   只是,萧韶无情无意,林疏也知道再这样下去毫无意义。   借这靠着萧韶胸膛的姿势,他右手幽芒一闪,一枚长一尺半,通体漆黑,气息诡异的锐器便出现在手中。   当年他习得青冥魔君《寂灭》秘籍,凌凤箫按照其中记载,搜罗天下奇珍,制成三枚寂灭针,北夏境内用掉一根,叩青冥洞天大门时又用掉一根,还剩一根,却是要用在萧韶的身上。   他身上这一片清净,竟是怎么也无法弄脏,床上的折磨毫无意义,林疏自忖不能再这样受制于萧韶。   萧韶以怨气为根源,故而不死不灭,但他操控这灵力藤蔓,仍是用灵力。   恰好,寂灭针,废的就是灵力与灵力的根源。   这一针下去,就再没有那些可厌的藤蔓缠扰。   针尖对准萧韶心脏,逐渐靠近。   许是萧韶没有发现,进行得颇为顺利。   而他拿着寂灭针,却在将触而未触萧韶胸膛的那一刻,顿住了。   他心下有些恍惚。   会疼么?   他原本已不算是人,如今再失去灵力,会难过么?   刹那间数个念头闪现,连自己都未细思,可体现在动作上,确凿是在那一刻,顿了一顿。   这一顿,他就知道,瞒不住萧韶了。   他仿佛一个被天敌盯住的小动物,缓缓抬起头,去看萧韶,然后做好准备迎接死亡。   看到萧韶神情的时候,却又是愣了一愣。   萧韶还是那样,看不清神色喜怒。   只是略垂了眼,微微抿了薄唇,烛光映着他眼睫,投下影子。   他好像伤了心,林疏忽然想。   而明明看到了林疏的动作,他却也没有阻止,倒像沉默的纵容。   前尘往事刹那间浮上心头,他记起萧韶曾说过一句话。   说如今世上,只有两人可使我伤损。   其中一人是皇后,另一人……亦是不言自明。   可以使他伤损,不是因为实力有多么强大,而是爱恨痴缠,牵绊太深,若对方执意要伤他,也只能生受了,无处可躲,亦不想躲。   而自己此时所行的……不也正是伤损他之举。   皇后已伤他那样深,自己又怎能……   他不躲也不避,究竟是不是心中还存了一点清明,记得些许前尘往事?   林疏握住寂灭针的手指微微发了颤,闭上眼,心想,林疏此人,就是这样的没有出息。   这一针,是无论如何都刺不下去了。   他陡然失了力,甚至差一点握不住寂灭针。   他缓缓放下手。   原先静止的藤蔓,又开始缓缓游移起来。   而他望着手中的寂灭针,鬼使神差地,拿起来,放在眼前看。   想着功亏一篑,因着心中疼惜,还是没有刺到小凤凰。   他终究没有办法去伤害萧韶。   浑身上下的藤蔓变本加厉,身体的反应是控制不住的,丢盔弃甲,乃至于溃不成军,喘息与呜咽也压不住,嗓子已经哑了,一望无际的汪洋欲海中,神思却是真的清清明明。   忽地,他痴痴笑了。   动作缓,却不容置疑。   他抬头,看萧韶。   萧韶也看着他,似乎怔了那么一瞬。   只这一瞬,他猛地使力,将寂灭针穿进了自己的心脏!   他脑海中刹那间雷霆轰响,惊觉这一幕与那镜子里何其相似。   原来冥冥之中,命格果然注定么?   寂灭者,虚无也。   这一针,往日的修为,灵力,道法,便尽皆烟消云散了。   前世鸡鸣即起,夜半方歇,晨悟天地,夜感阴阳,周而复始,日复一日。水滴而石穿,聚沙以成塔,修得超拔修为,无双境界,重要么?   很重要。   可又似乎不是那么重要了。   远红尘,近红尘,出红尘,入红尘,祖宗教诲,师友劝诫,喋喋不休。   剑阁的心法,精绝的剑招,无情的道途,若想清楚了,其实也无用。   借了寂灭针之力,自毁经脉,自废修为,自弃道心。胸口血流如注,但其实也没有什么痛楚,只是有什么东西在体内寂灭消弭,继而烟消云散无影无踪。   冰雪气息,寒梅香气,忽然扑面而来。   前尘往事,贪痴嗔怨,蓦然浮上心头。   月夜里踏雪寻梅,灯火阑珊处,疏影横斜里,终是寻到那一枝。   他伸手,攀了萧韶的肩背,继而捧了他的脸,将自己的唇舌送上去。   藤蔓惹出来的余韵还在,衣服已然滑落一半,露出半边的肩背。昔日情热之时,他也曾被萧韶半是哄骗半是强迫抱到铜镜前,因此能想象出自己现在是怎样的模样与姿态,又是在做着怎样的事情。   意乱情迷,乃是先有意乱,而后情迷。   若要意乱,又须心动。   今日有情之林疏,对着心系之萧韶,想必会心动而意乱,意乱而情迷,情迷而神失,继而永堕红尘,与那纷扰肮脏的世间融为一体。   萧韶倒像是有些无措了,空洞冷漠的一双眼睛里,似乎流露迷茫。   林疏用指尖碰了碰他的眼睛,看他什么都记不起来的空茫神色,一时觉得可爱,想哄一哄,便笑。笑罢,却又是心中疼痛酸涩,不可抑止,落了眼泪下来。   落着泪,余光看见床头红烛摇曳不定,伶仃飞蛾兀自扑火,竟又轻而淡地笑了。   体内空空落落,经脉碎得漂亮,再也拼不起来,灵力一丝也无,想自己辗转世间,叩问大道,修二十余载,几经起落,最后修成一具肉体凡胎。   乡人粗鄙之语,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也有道理。万丈的红尘,偌大的世间,他就这样栽了。   但他也认栽了。   “你不醒么,”他将自己的额头与萧韶的额头相贴,低低道:“我……回来陪你玩了,你还……不醒么。”   作者有话要说:  “但愿那月落重生灯再红。”   章节名取自这一句,出自汤显祖《牡丹亭》。 第192章 不可   话未说完, 猛地被压了下去。   他喉头涌出一股腥甜的血, 生生又咽了下去, 但终究还是没有止住那一声闷哼。   眼前猛地发黑,他整个人栽进萧韶怀里。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下一刻, 四肢百骸,全身上下仿佛被数以万计一尺长、无比锋利的细针扎进去,然后狠狠搅动。   他浑身都抖了起来。   被藤蔓缠住的时候, 他也在抖, 但这次不同——是出于极致的痛苦。   林疏反射性地紧紧抓住萧韶的衣襟,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寂灭针, 不只是青冥魔君耗费毕生之力研究出来的独门武器,还是他准备用来折磨多年宿敌月华仙君的东西, 怎么可能会手下留情?不仅不会在如何减免痛苦上下工夫,而且会专研如何让痛苦更加剧烈, 让人生不如死。   寂灭针所需的材料,那么多剧毒的圣物,恐怕有一半是为了让人去疼的。   多余的, 他已经想不出了, 他的身体蜷了起来,似乎被切成无数碎块摊在烈火上炙烤,下一刻又被扔进万丈寒渊,下一刻又变了新的疼法……浑身的痛苦似乎超过了世间一切疼痛的总和,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终于脑中一空,昏死过去。   彻底失去意识前,似乎是被萧韶抱着,萧韶抓住自己手臂的那只手似乎在微微颤动——究竟有没有抖,他不知道,太疼了。   而昏过去之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噩梦纷至沓来,种种奇形怪状的梦境,一会儿身游十八层地狱,听恶鬼的诡谲怪笑,一时又陷入尸山血海,无法呼吸,绝不是正常的梦境,而是有迷幻的影响。   林疏想,他的便宜师父,对月华仙君还真是恨之入骨——却被他这个徒弟给体验了一番。   他将魔君腹诽一番,又撑过诸多诡奇可怖光怪陆离的梦境,终于感到自己现实中的身体头痛欲裂,抓住那一线天光,醒转过来。   睁开眼,身上倒是不疼了,只是头昏目眩,好一会儿才看清了眼前东西。   他躺在床上,身上盖了被子,唇齿间有丹药的芬芳。   这黑鸡崽看样尚存一分良心。   想到黑鸡崽,林疏抬头。   然后对上黑鸡崽的目光。   萧韶就站在他床头,对上目光后,不闪也不避,伸手按了一丸丹药进他嘴里。   林疏吃了,觉得身上又轻快了几分。   他坐起来,拥着锦被,打量萧韶的眉目。   ——那熟悉的,华美又冷冽的五官,明明已习惯了,此时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这一眼,大小姐、表哥、萧韶,学宫里、北夏境内、皇城中……前尘旧事扑面而来。   他从来规律跳动的心脏,陡然快了几分。   而眼前房间,虽因为天空漆黑而昏暗,却比修无情道时,色彩鲜活了千百倍。   红烛摇曳,灯光轻暖,四周墙壁裱着薄纱红绸,闪着细细的金色光泽。   与长明之烛火一起终年不熄的,还有房中的地龙。   现在无甚知觉,现在才知道这婚房的打造实在是精心已极。   那时萧韶说这是他花了好几年陆陆续续铺设好的。   林疏没什么可挑剔的。   只能挑剔房间里的这个人了。   他看萧韶。   萧韶看他。   还是不大像以前的萧韶,但也像个人了。   林疏:“萧韶?”   萧韶歪了歪脑袋,似乎在说:“?”   林疏:“你是萧韶么?”   萧韶淡淡道:“不知。”   林疏:“你是萧韶。”   萧韶:“哦。”   林疏:“我是林疏。”   萧韶:“知道。”   林疏:“什么时候知道的?”   萧韶:“你未醒之时。”   林疏:“怎么知道了?”   萧韶:“知道便知道了。”   林疏:“那我与你是什么关系?”   萧韶:“你是我的人。”   林疏想了想,也对。   林疏:“如何得知。”   萧韶仍然是那样立在床边,面无表情,冷冷淡淡道:“你昏了。”   林疏:“然后?”   萧韶:“你很疼。”   林疏:“再然后?”   萧韶:“我心口剧痛,依稀想起一些。”   不知怎地,他说自己心口疼,林疏听了,心口也有点疼了。   他道:“你过来。”   萧韶就过来了。   林疏拉了拉他的手:“还记得什么?”   萧韶:“不知。”   这么一戳一蹦跶,一问一答,倒让林疏笑了一下。   萧韶面无表情:“你笑甚么?”   林疏:“无事。”   虽说着无事,但他还是有点想笑,就继续道:“以前你也是这样待我的。”   萧韶:“哦。”   林疏伸手去碰他的脸。   萧韶没动,由他去碰。   林疏触他形状漂亮的眉峰,再往后,尾端微微斜了一点儿,若飞若扬,在大小姐的脸上,就是盛气凌人的美艳,在萧韶的脸上,便是略微锋利的俊美。   再触他睫毛,高挺的鼻梁与凉而软的薄唇。   人是真的,好看也是真的。   他忽然抱住萧韶,把脸埋在他肩上。   然后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把萧韶的肩膀哭湿了。   林疏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这么多眼泪要流,也不是因为受了委屈,纯粹是因为萧韶。   萧韶:“不哭了。”   林疏闷闷“嗯”了一声,但还是控制不住。   萧韶:“不疼了。”   林疏:“没疼。”   “那你在哭什么?”萧韶似乎不解:“我先前欺负了你,然后你要用使我心脏疼痛来报复么?”   林疏:“……”   他换了个位置埋,把眼泪在萧韶胸口蹭干,然后抬起头来——幸好只是流眼泪,没有太过失态。   “没有报复。”他声音还哑着,对萧韶低低道:“只是想……你这些年受了许多的苦,我却为自己的修为,一直走无情道,你已真心待我,我却无真心待你,让你受了许多委屈,自觉……负你良多。”   萧韶看着他,似乎在想着什么,过一会儿道:“未觉你负我。”   林疏:“是你忘了。”   “我即使忘记,心中却没数么?”萧韶语气不悦:“即使记起,你也未曾负我。”   林疏:“好吧。”   他先前虽被那个毫无人性的萧韶折腾了许久,心中多有腹诽,但,总觉得萧韶既然没有彻底化身天地怨气,就还有一份神智存着。   而且……以萧韶的为人,大约也并不会就此彻底失智。   所以,或许不是萧韶醒不了,而是他喊不醒。   为什么喊不醒呢?   萧韶要弄脏他。   那他就让他弄脏。   光是玩弄身体不行,那就废了无情道,重回凡人身。   满足愿望之后,这人大概就会稍安勿躁,他也有余地去思考进一步对策。   却未曾想到,让萧韶清醒了一些的,却是他的疼。   他们两个相视无言。   林疏默默往床里面蠕动了一下。   意思是要萧韶上来。   萧韶居然也能会意,上来了。   他靠着萧韶,仔细思考应该提出什么话题,用语言的交流来唤起萧韶的记忆。   又想起以前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时候,大小姐是怎么哄他的。   思考完毕,他觉得应该从这人感兴趣的领域下手。   最后道:“你记得那个……唇脂么?”   萧韶:“什么?”   话题结束。   林疏:“那……无愧?”   萧韶:“不知。”   话题结束。   林疏:“那……萧灵阳?”   萧韶蹙眉:“什么东西?”   行吧。   林疏继续思考。   思考着思考着,他感觉自己被萧韶捞进了怀里。   继续思考。   无法思考。   萧韶开始玩他了。   林疏颤了颤:“不可。”   萧韶:“可。”   林疏:“不妥。”   萧韶:“妥。”   林疏被此鸦之黑震惊了。   萧韶开始面无表情研究他的身体。   林疏觉得他没有活路了。   废掉无情道之后,感官又敏锐了许多。   导致他被萧韶一碰,就疯狂想逃,然后被按住。   萧韶研究了一会儿:“我有些许熟悉。”   林疏:“……”   下一刻,他陡然一惊。   细小的藤蔓,又缠上了他的四肢。   林疏:“藤蔓不可以。”   萧韶:“先前可以的。”   林疏:“以后都不可以。”   萧韶:“那我可以?”   林疏喘了几口气,道:“姑且……可以。”   萧韶撤了藤蔓,把他翻过来覆过去玩弄了一番。   最后还是停在他躺在床上的这个姿势,从耳侧亲了下去,但手上也没有停。   林疏发现他是真的格外喜欢去碰那些碰不得的,一碰就要发颤想逃,乃至会因为过分失控而哭出来的地方。   但是两只手,又不大能兼顾。   不能兼顾最好。   一想起那满床的藤蔓,林疏就头皮发麻。   这一出神,就得到了萧韶的不满:“你在想什么?”   林疏脑中一片迷离白光,连气都喘不过来,自然没有理他。   萧韶于是变本加厉,甚么轻拢慢捻抹复挑,动作极其过分。   过分就过分吧。   谅你两只手,一副唇舌,总比藤蔓善良些。   林疏正为萧韶勉力开脱着,忽然一个激灵,觉得身上手的数目不对。   多了。   他瞬间清醒了。   身前有一个萧韶。   身后,为何……还靠着一个萧韶?   “你……”林疏正要说什么,腰侧一软,险些轻哼出声,又缓了一会儿,才虚软道:“不行……”   前面那个萧韶抬起头来,似乎勾了勾唇,声音很低,像浸了酒,:“仙君方才说了,藤蔓不允,而我可以。”   “你……两个……”   话还未说完,背后那个牢牢禁锢住他的,低头去咬他的脖颈。   林疏受不住,往一侧偏头,又被强制按回来。   他挣扎了几下,小腿又被前面那个拿住,动弹不得,失去身体的一切控制权。   这人疯了,真的。   然而林疏除了认栽,顺从,也没什么可以做的。   万一反抗过于剧烈,这人又幻化出一个幻身,他就真的不能活着走出凤凰山庄了。   万幸萧韶虽然过于变态,但还是并不粗暴——其实他向来是虽强势但温柔的。   但尽管如此,两个人,和一个人比起来,还是受不住的。   终于,在他即将昏迷的时候,萧韶见好就收,又变回了一个。   林疏靠在他怀里,被他从背后抱着,但此时只想手刃鸡崽。   “我似乎想起一些。”萧韶道:“想与仙君归隐山林,再……”   林疏听他语气,心说:“?”   因为想起了一些,所以你想要表扬?   两个幻身一起,你先前做的是人事么?居然试图得到表扬?   他有气无力:“再怎样?”   萧韶慢慢揉他平坦的小腹:“仙君给我生个女儿罢。”   话音落下,林疏忽然感觉肚子上那只手顿住了。   林疏:“……”   他拿开那只手,转身,与萧韶四目相对。   萧韶:“……”   两厢对望。   久久无言。   也不知这令人沉默的气氛持续了多久,终于听萧韶开口,语气颇为艰难:“……盈盈呢?”   林疏一言不发,把枕头拍在了他脸上,自己把自己紧紧埋进被窝,不再理睬萧韶。   萧韶隔着被子抱他,说些甚么仙君、宝宝、我知错了、我以后不欺负你云云。   林疏直到差不多能控制住自己情绪了,才从被子里出来,语气恶劣:“我去寻你前已给盈盈与果子飞了信,让他们留在皇宫,不许来山庄。”   萧韶眼眶有点红,去抱他:“宝宝……”   林疏被他抱着,心中百感交集,本想拍拍他的背以示安抚,却未想忽然咳了一口鲜血出来。   血是红的,但缠绕着丝丝缕缕不详的黑色。   他看见萧韶蹙了眉。 第193章 红尘如梦   林疏也蹙了蹙眉。   他并没受什么伤, 寂灭针只是碎了他的经脉, 但也没有在他体内留下足以吐血的暗伤。   而萧韶至多是留下了一些皮肉伤——实际上连“伤”字都称不上。   但萧韶的表情说明, 他知道是怎么回事。   林疏被他裹了外袍,试了试额头温度,又抱在怀里, 被探查经脉神魂。   萧韶道:“你伤在神魂,是我的缘故。”   林疏:“嗯?”   “我非凡人之躯,先前失控, 已经回不到原来状态。”萧韶道:“故而我周身全是天地煞气, 而你是凡人之躯,只要待在我身边, 魂魄便会有所损伤……即使有修为也无用,暂缓罢了。”   萧韶把他放在床上, 离他远了些,目光沉沉, 不知在想什么。   林疏:“无法解么?”   萧韶:“无法。”   林疏想了想,问:“那……能撑多久?”   萧韶沉吟一会儿,道:“大约三天。”   三天?   林疏觉得有些迷茫。   他又问:“那……要离你多远, 才不会死?”   萧韶给出了一个数字:“五丈。”   五丈?   林疏更迷茫了。   那和永不见面有什么区别?   他缓缓蠕动到萧韶身边, 靠着他。   萧韶又要把他打包扔到床的另一边。   林疏:“也不急在这一时。”   萧韶似乎被说动,手指梳着他头发,过一会,蹙着的眉似乎松开了,道:“或许有办法。”   林疏:“嗯?”   萧韶把他打横抱起来:“带你去个地方。”   林疏就被他带出去了。   他被折腾了那么久, 浑身没有力气,站不起来,全程靠在萧韶肩上,感觉倒也很舒服。   ——上辈子不和任何人近距离接触,被碰一下就要反胃半天,因而他很不解,街头巷尾那些毛茸茸的小猫,为什么喜欢蜷在一起玩,现在倒是有了几分理解。   萧韶抱着他穿行于血雾之中,半路上,忍不住说了一句:“你好乖。”   林疏原本很乖觉顺从地挂在他身上,听到这句话,就有点不大乐意。   他道:“乖又没有用。”   萧韶低低笑:“怎么说。”   林疏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一点子微弱委屈:“我站你面前,说了许多,你也不见想起什么,一提盈盈,你便全想起来了。”   话一说出,就有点后悔,怎么想,怎么觉得方才的发言透着一股子恃宠而骄骄横无礼的气息。   “你怎能凭空冤枉我。”萧韶竟也还委屈上了。   林疏在空中晃荡了一下小腿,等着听他如何狡辩。   “林疏是谁,我早已想起得差不多了,只是尘世中之事还不记得,”萧韶语声很温柔:“你是我心中挚爱,与其余一切凡俗琐事都无甚干系,不需如何唤醒便渐渐想起来,而你提到盈盈,我才想起世间其余的牵挂了。”   这鸦言鸦语说得也当真动听。   只是林疏乃是被藤蔓和萧韶两个幻身折腾过,早已领教了此鸦的狡猾,断不会轻易被感动得痛哭流涕。   就听萧韶道:“我必要快些解决怨气对你情绪的影响,不然过一会还不知要被你挑剔甚么。”   林疏就笑。   萧韶见他笑,怔了怔,却是将他抱得极紧:“我……”   “我”了一会儿,却没下文了。   这凤凰哪里有过这样欲言又止的时候,林疏颇好奇:“嗯?”   萧韶珍而重之地亲了亲他额头,是极心疼的光景:“能见你展颜一笑,我也算此生无憾……只是你因我而废去无情道,受撕心裂肺之痛,我不知该如何……”   他话未说完,却被林疏打断了一下:“其实无妨。”   他嗓子是哑的,说话时也使不上力气,因此声音缓,又慢吞吞,还带着软不拉几的鼻音,连自己都不好意思去听了。   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因此继续道:“反正世人眼中……林疏不过是大小姐养的小白脸,小白脸么,也不需要有多么高的修为。”   萧韶轻轻笑,但眼中神情还是很复杂,林疏推了推他:“是你无事生非,走路要紧。”   萧韶“啧”了一声,道:“这怨气也有好处,你竟会顶嘴了。”   语气简直像个慈爱的老父亲。   林疏有些懊恼,心说自己居然也有这么凶的时候,不妥。   当下不再说话,萧韶抱着他再凤凰山庄的亭台楼阁间飞跃,最后在一个气机浩瀚的大阵中以特定步伐穿梭,走进了一条幽深的长长地下走廊,迷宫一般七拐八绕后,在一堵墙的小凹洞前停下。   林疏打量了一下这凹洞的形状,自觉把先前萧韶给他的凤凰令拿出。凤凰令严丝合缝嵌入凹洞,墙壁轰然开裂,一个地下藏宝阁打开。   萧韶带他深入其中,道:“这是山庄的秘库,有上古之法守护,号称世上最安全之处。”   正说着,停在一处多宝格前,拿起一瓶丹药。丹药瓶身书写几个字,却与寻常丹药的命名方式不同,乃是一对颇有感伤之意的短句“恍如隔世梦,何处觅芳踪”。   “觅芳踪……”林疏念着这三个字,想起丹药课上真人讲过的一则轶事。   说是某某丹君与某某仙子相爱甚深,奈何仙子因意外魂飞魄散,丹君倾毕生之力研究聚魂之法,成一炉可夺天地造化的奇丹,命名为“寻芳踪”,他将大半炉丹药化为丹水,喂给给爱妻的尸首,试图重聚道侣魂魄——可灰飞烟灭之人,魂魄哪里寻得?爱妻魂魄一丝动静也无,丹君凄怆之下,竟气绝身亡。倒是这炉丹药还剩下成色不好的几颗,成了名垂仙史,天下独一无二能够稳固魂魄的圣药,却没想到在凤凰山庄的手中。   萧韶倒了一枚药送进他空中,丹药化开,林疏果然感觉到周身为之一清,吐血后的虚弱感也立即好了。   “一丸丹药大约能奏效一月。”萧韶说着,将那些珍珠一样的丹药倒在手中,数了数,一共五枚。   加上林疏已吃的一丸,也就是说,能缓得半年。   “我拜托丹道前辈再去制药。”萧韶对林疏道。   林疏点了点头。   但他也明白,魂魄散易聚难,伤易愈难,泱泱仙道数千年也只不过有这么一炉能稳固魂魄的丹药,岂会容易再得?   但朝露由来易散,人生一向苦短,过得一日是一日罢了。   正要回转,他目光却停住了,扯了扯萧韶衣襟。   萧韶转头看。   但见高阁之上,气机强大深厚,变幻莫测,隐隐看去,竟然是几本书册的影子,而且还很熟悉。   他们登上藏宝阁顶端,看到了那几本秘籍。   《春山剑》之类,是大巫给林疏的三本,另有《凤凰刀》乃是凤凰家的绝世秘籍,另外两本,却着实让林疏不解了。   《万物在我》,《幻也真》,《鲸饮吞海》……这分明是如梦堂、幻海楼和横练宗的三本绝世秘籍!   为何却在此处?   而这样看来,八本秘籍,凤凰山庄已经拥有了其中之七,只差一本《长相思》。   萧韶蹙眉沉思许久,道:“母亲曾提过一句,如梦堂秘籍失窃后,仙道门派人人自危,与山庄交好之幻海楼托山庄暂为保管秘籍。”   算算日子,七月初天火最盛,可以将身负天地气运的秘籍烧毁,但近日又是战争,又是凤凰山庄惊变,竟生生将时机蹉跎过了,而凤凰庄主,并未像她所答应的那样,将秘籍焚毁,反之,甚至还立刻就要集齐。   若是往日之萧韶,必定向凤凰庄主问个明白,但如今他恐怕已不相信任何人。   但见他将秘籍收起,道:“事有蹊跷,从长计议。”   林疏点了点头:“嗯。”   随后,又想,八本秘籍,七本已经见过了,而《长相思》又到底在何处?桃源君呢?   这桩悬案,自始至终都无法解得。   萧韶听他说了疑惑,说桃源君那般人物,若没有飞升,不可能横死,若有缘时,必定能相见。   林疏又问他桃源君的外貌特征。   萧韶说那时太小,五官记不得了,桃源君总着一身青衣,其人气质清隽温柔,不染纤尘,恍若天上谪仙,却又世情通透,仿佛见遍红尘,总之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而他自己那时候病重,无法出门,日日郁郁,桃源君便在床前陪他,温声给他讲世间的名山大川,四海的奇闻轶事……   这一连串的溢美之辞听下来,林疏头昏脑涨。   萧韶笑刮了他的鼻梁:“有这么好的师父,我都要嫉妒了。你却全忘了,现在还昏昏欲睡,实在没有良心。”   林疏心说我实在是无从忆起。   但他也是真的困了,真的。   他,一个凡人,实在招架不住萧韶的折腾。   萧韶显然也知道自己先前做下的事情多么不是人,将他抱回房后,便妥善安置在被子里,抱住,道:“睡吧。”   林疏几乎是立刻就昏迷了过去,昏迷前最后一幕,看见萧韶目光越过自己,看窗外漆黑天空。   是了,萧韶虽恢复了神智,可那些释放在外的怨气戾气,却是再收不回来,方圆千里一片漆黑晦暗,不知又当如何收场。   随后的日子十分悠闲。   没有王朝,没有山庄,没有任何凡尘琐事,萧韶本性毕露。   林疏把靠在自己身上打盹的萧韶拨开,给他垫一个枕头,心说原先以为你是个勤奋刻苦的河豚,没有想到,一旦没有约束,也是条不折不扣的咸鱼。   彻底化身咸鱼的萧韶这些日子除了拉他行双修之事,其余时间都是在玩耍和睡觉。   哦,还有一件,督促他学习《寂灭》。   林疏在督促下,竟慢慢也读懂了一些,俨然可以入门了。   但他勤奋学习的时候,萧韶在做什么?   在他身边睡觉,或是看一些毫无意义的话本子与民间传闻、地方志异,甚么千年狐狸与书生的爱恨痴缠,甚么某某大匪屠杀数千无辜百姓,招致天谴,五雷轰顶云云。   如此这般过了半个月,林疏开始给一些古旧的剑法典籍写注解,他虽没了修为,悟性还在,写起来倒也得心应手。萧韶总算有了事情做,那就是陪他写,一同探讨疑义,或是查阅典籍。   这一天,萧韶突发奇想,搂着他道:“宝宝,你天资如此卓绝,按照记忆,加上你的领悟,默写一本《长相思》,说不定也能引动天地气机,再造出一本《长相思》。”   林疏心知自己的水平,尚没有把最后一招融会贯通,谈何重现绝世秘籍。   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萧韶似乎又有点郁郁,说:“你原该是云中的仙君,因我的拖累,却又变回一介凡人,我始终无法原谅自己。   “当年我经脉闭塞,也是因你才能恢复,也算因果相偿。”林疏望着桌上的红烛,淡淡道:“更何况,你又怎知……”   萧韶:“嗯。”   “你又怎知……”林疏声音放轻了,仿佛在说给他听,又仿佛在说给自己:“做一寻常凡人,非我所愿呢?”   说罢这话,他自己也惘然了。   修了一辈子仙,若说想求什么,却也真的没有,无非从小便修,长大也就顺理成章修了。   做这红尘中一介凡人,似乎未尝不可。   林疏看萧韶的眼神。   那么深浓的喜欢和宠溺,一眼就知道。   萧韶……是很好的人,无论是其外表,还是为人。   这么好的人,竟然会这么喜欢他,那他……是否也不算很糟糕?   如果现在的自己,回到小时候,是不是也能和别人好好相处,能……做一回他曾经在角落里暗暗羡慕的,那样的人?   他恍然知道,自己已经不怕人了,说话也不再僵硬了,昔日难以回首的那些事情,不堪的情绪,竟好似随风散去,再掀不起心中波澜了。   是因为遇到了萧韶么?   他望着萧韶,竟渐渐有些痴了,并在那一刻觉得,就这样与这人咸在一处,在此处消磨一生,也是好的。   萧韶亲亲他,问他在想什么。   林疏揉了揉眼睛,没说话,靠他肩上。   萧韶接过笔替他写注释。   腻了半晌,林疏突然神念一动,听见师兄声嘶力竭的呼喊:“师弟,师弟!”   他惊觉自己因着变了凡人,神魂强度下降,也不知师兄到底喊了多久,花了多大的力气,才终于让他听到了。   他意念沉入青冥洞天。   师兄哭嚎:“师弟,你终于来了!这镜子疯了!它要出去!整座大殿几被它撞破!”   林疏:“……”   他从师兄手中接过颤动不已的镜子,将它带出去。   一出去,镜子便乖了。   林疏左右端详,看见镜子背后的裂缝又多了数道,是快要彻底裂开的光景。   但他和萧韶谁都解不开这镜子的疑团,做不了什么,只能再照一下。   林疏的婚房被戳心口已经过了,萧韶的血也应验,林疏拿过镜子,想看看这次又会照出甚么幺蛾。   看到正面的一刹那,他仿佛整个人被镜子吸进去。   是一片如海的桃花林,和风吹拂,桃花纷纷而落,落他满身。   他看眼前有路,便沿着覆满花瓣,也长着青苔的石板小径一路走入桃林深处。   便看见一个青衣的背影。   这衣服是凡间的式样,雨过天青,很温柔清淡的一种颜色。这人乌发随意半束,插了一支式样简单的流云木簪,整个人仿佛很沉静和放松,总体着装像个凡间的闲散游客。   他想看正面,却转不过去,只能看那个漫山落花中孑然独立的背影。   收回神念,萧韶问他,他说似乎见着了桃源君,萧韶道那你们确实有缘。   林疏问他看见了什么,萧韶但笑不言,只说,并非违愿之事。   那就还好。   两人仍旧过咸鱼的生活。   其实,有时候,过于咸,也会让人有点乏。   这天的早上,萧韶对他道,仙君,已经在山庄待了一月,我们出去玩么。   林疏:“去哪里?”   萧韶缓缓拭着手中无愧刀,勾唇道:“为仙为儒为王,皆非我所愿。往日因此做下许多不愿做之事,如今了无牵挂,欲再入江湖,做一快意恩仇之浪荡游侠——杀往日不能杀之人,平往日不能平之事,仙君可允?”   他说这话时,微微扬了好看的眉,清风朗月,少年意气,刹那间重回眉梢眼角。   林疏看着他,便想起昔年与表哥游历江湖,那时萧韶,亦是这般张扬不驯,风流从容,意态何其磊落潇洒。   红尘如梦,几经波折变故,恍然竟已是数年前的事情了。   当即便笑了笑,道:“自然。”   “江湖多风波,多色鬼,多贼人,”萧韶靠近他,在他耳边轻吹一口气,作调戏状,“仙君,你可要跟好在下。”   林疏歪了歪脑袋,思忖一会,最后拿出许久不用的冰弦琴。   “那我仍给你弹琴罢。” 第194章 凉州无归客   颍川, 临郊县。   城外十里, 有个百年老庙。   夜黑风高, 萧韶踹开破旧木门。   林疏抱琴跟在后面,进去了,见三座神像, 不知是甚么。   他想起萧韶之前看过的那些个话本子,道:“说是江湖游侠,与山野破庙借宿, 皆要拜过神佛, 你也要拜么。”   萧韶浑不在意地拔了刀:“我何苦要信神佛。”   说罢,勾了勾唇:“若是给你刻一玉像, 供奉庙中,我却要心甘情愿去早晚参拜了。”   林疏拨了一下琴弦, 只是轻轻一笑,没说话。   打定主意出山游历后, 这琴被他和萧韶改了,质地轻薄不少,他作为一个没有功力的凡人随身带着, 也毫不费力, 或站或坐,或平放或斜抱,皆可以弹得出来。   琴音的余韵里,萧韶刀光陡然暴起,直劈向中央最大的神像!   中空的神像轰然倒塌, 露出一个黑魆魆的洞口。   不多时,萧韶便带着林疏直入了横行颍川十数年的恶匪老巢。   那满脸横肉的老大两股颤颤:“侠士,侠士饶命!”   萧韶坐在原本属于这匪首的高座上,漫不经心,吹了一口刀刃,仿佛嫌弃这不见光的地洞脏污了他的宝刀。   然后微微挑眉:“临郊霍家庄一百二十三口人命,颍川府三千两库银,江津渡靳家漕帮灭门……你认是是不认?”   “这……”匪首不住磕头:“侠士,您明鉴,这天降永夜,民不聊生,我与兄弟们也都是上有老下有小,迫于生计,这……”   萧韶看着他,低低一笑。   笑得很温和,但显然,看在匪首老大眼里,就是催命鬼的笑容。   “哦?”萧韶道:“我却不知,这漫漫永夜,是十年前就降了。”   当即不再赘言,无愧刀出鞘,一式“天意如刀”横荡整个匪窝,数百人头,刹那落地。   夜黑风高,这人又把大当家二当家三当家三颗人头,挂在临郊县城门楼上,待天稍亮,即会全县皆知。   这窝恶匪十几年前做下的那些伤天害理之事,也确实死不足惜,城中百姓恐怕要拍手称快。   萧韶拿朱红的笔,在三颗人头悬挂处,写了数个大字。   凉州无归客,杀龙鲸帮上下共四百八十三人,庚戌年八月初七。   血红的颜色,十分触目惊心,一如他墨黑华服上妖冶的红纹,血红色,妖得触目,也煞得惊心。   古人有诗云“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萧韶却没有深藏功与名,反而把事迹广而告之,倒像是让天下人都知晓这个“凉州无归客”。   林疏权当是萧韶以前身不由己,有点意难平,现在触底反弹,又兼前段日子话本看多了,故而突发中二,甚至还觉得他有点可爱,弹首清心的曲子,使他不要沉迷杀戮后,也就由他去了。   道侣已经二十三四岁,突发中二,他能怎么办。   ——除了惯着也没有别的办法。   写完字,当即便缓缓行去。邻县更繁华一些,有凤凰山庄的客栈、酒楼、钱庄等等。   当时惊变,皇后野心败露,凤凰山庄本庄的弟子无一存活,只这些没有修仙天赋,在山庄名下铺子里经营的女子们没有出事,故而铺子都在照常经营着。林疏持有凤凰令,便相当于山庄的半个主人。   二人在客栈雅间歇下。   雅间临窗,映着外面黑沉沉的天空。   不算是漆黑,但也相差无几。   当年林疏来到这个世界,是在闽州城外的鬼村中,鬼村被妖氛怨气所笼罩,不见天日,因而庄稼羸弱,牲畜骨瘦如柴,村民只能艰难度日。   而现在的整个天下,与那时鬼村,何其相似。   幸而萧韶没有完全失去神智,天地间只是晦暗不明,并没有怨鬼滋生,不然,传说中“万鬼横行之世”,恐怕已经到来了。   林疏看着望着窗外出神的萧韶。   眼下的境况,并非他的过错,是皇后筹谋凤凰复活,以山庄女子与萧韶为祭祀,最终未成,萧韶失控,才酿成了如今这弥天大祸。   但林疏知道,萧韶心中,是不会这样为他自己开脱的。   他亦无法劝慰,只能弹奏舒缓清澈之曲,以抚萧韶心怀。   过一会儿,萧韶召来此间客栈的掌柜,询问这些时日来,天下的变故。   掌柜便事无巨细讲了。   那日天降永夜,事情终究还是瞒之不住,只是真相又过于晦涩曲折,传到天下人耳中,再被说书先生一番演绎,已然变了模样。说是这皇后看起来母仪天下,实际欲壑难填,为获得万世权柄,她献祭了自己的亲女儿凤阳公主,复活上古凤凰,没想到过程中出了问题,神兽凤凰没有复活,最终复活的乃是一只从十八层修罗地狱中归来的邪凤。这邪凤乃是天地间最可怕最凶煞的魔物,身具无边法力,故而一现世,世间便迎来万古长夜,凤凰山庄亦沦为血海地狱。如今长夜难明,草木不生,我等平头百姓,能活一日是一日喽。   萧韶:“倒也合情合理。”   又说南北夏合一,西疆亦俯首投降,最后是我南夏的太子登上皇位,先大赦了天下,又削减了赋税,百姓十分爱戴。   萧韶:“也算有些出息。”   便没了,这天下的事情,其余都是一些琐事。   掌柜退下,林疏自发窝进了萧韶怀里。   萧韶有一下没一下抚着他的头发,道:“怨气蔽天,长夜难明,终究是我致使的祸事。”   林疏道:“当年我在鬼城中,也是这般,十余载间,虽然艰难,仍可支撑……世间还有许多高深道法。十余年间,我们必定能够找到解决之法。”   “再不济……”他想了想,继续道:“仙界和凡间的屏障,仙人十年能以幻身出现在凡间一次,到那时,我们问青冥魔君或那位幻荡山主人,定然可以解决的。”   萧韶亲他额头,又极温柔地尝他嘴唇。   林疏终于被放开后,想起今天弹琴,有一处不妥的地方,便拿了琴又弹一遍给萧韶听。   萧韶听罢,道:“三月时清溪发于山间,清凉透澈,你性子安静出尘,自然合适,但曲子后半段,夹岸桃花蘸水,落花随水流去,不复再回,须有一味‘伤春’之意,往日修无情道时,你自然不会,现在却可以悟到了。”   林疏依他所说,再奏一遍,果然比上次顺畅许多,萧韶也道:“现下便对了。”   林疏趁着有所领悟,又弹几遍,萧韶则拿出一管竹箫与他相和。   当下便心念便沉入曲中,仿佛当真在葱翠山间,沿清溪行走,流连而忘返。   一曲毕,林疏看着萧韶手中那管竹箫,想起似乎许久未见萧韶用他了。   自然便想起当年学宫之中,大小姐最爱月下吹箫,且最常奏古曲《西北有高楼》,曲子是: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见他提起那曲子,萧韶只抱着他笑。   笑罢,道:“那时我心绪不畅,常自伤身世,而世上又无知我之人,自然喜欢那首曲子。”   然后捏了捏林疏的鼻子:“而如今,了无牵挂,知音之人,又长伴我身侧,便久已不奏那首曲子了。”   林疏就很好奇:“我算你知音之人么?”   “不然?”萧韶道:“我难道只因为你乖,才喜欢你么?”   林疏:“难道不是吗。”   萧韶:“?”   林疏慢吞吞道:“因为我听话,然后又不惹麻烦,脑子不是很好使,但又比萧灵阳好使一些,你想做什么,亦不拦着你……”   萧韶挑眉:“你还真把自己当小白脸么?”   林疏:“并不,但……”   萧韶道:“非也。”   林疏还想提出论据,但萧韶没给他这个机会,当即就制裁了他。   此后的日子,他游于天下四海,萧韶果真如他所说那样,杀以往不能杀之人,平以往不能平之事,而杀人之后,又会如先前一般,留下消息。   凉州无归客,杀江州府波月山庄二百七十六人,庚戌年八月初九。   凉州无归客,杀锦官城大司徒郭正卿并党羽、小厮、侍卫一百四十二人,庚戌年八月十二。   凉州无归客,杀哈奢城魔巫四十七人,庚戌年八月十六。   ……   他所杀的人,类型很多。   有啸聚山林的匪盗,来无影去无踪的盗贼,鱼肉乡里的士绅,肆意弄权的朝臣,乃至走入邪道的门派,心术不正的巫师。   林疏先前还数着人数,到后来,数目愈来愈大,干脆不数了。   血淋淋的字迹,铁画银钩,背后是血流成河,白骨如山,使闻者战战,见者惊心。   “凉州无归客”之名,很快传遍天下。   因着他所杀之人皆有不小的罪行,铲除之后,一方百姓都感恩戴德,故而人人称颂,甚至编成童谣,在街头巷尾传颂。而那些先前犯下累累恶行之徒,更是成日心惊胆战,收敛了许多。   ——有这位无归客拔出民间毒瘤蠹虫,加之新帝赦天下,减赋税,一时间,虽天地仍在晦暗昏沉中,民间却竟有河清海晏的气象了。   只是三月之后,坊间流传的言论,又有了新的变化。   说这“凉州无归客”,铲除恶人是真,杀人如麻,毫无人性也是真,杀数百人只在眨眼之间,如何让人不害怕?此人手下血债累累,若他杀完了罪大恶极之人,少不得便要找轻罪之人,继而发展到无罪清白之人……此人暴戾恣睢,杀戮成性,若放任下去,长此以往,恐怕是天下之祸。   ——再加上如今这万古长夜,民生也不知还能支撑几年,天下危矣!   也有说法,有人认出了无归客使的那一招“天意如刀”有凤凰山庄的遗风,加上他那深不可测的修为,此人必然就是凤凰山庄从修罗地狱里复活的“邪凤”。铁证便是他身边那个看上去仙气飘渺,实则令人不齿的东西——这人本是凤阳殿下养着的小白脸,凤阳殿下被皇后献祭,死于凤凰山庄祭天台,这人转眼便投了新主子,靠着几分颜色,继续做那小白脸、美娈宠,与那人行为暧昧,眉眼含情,凤阳殿下九泉之下得知,又当作何感想?   林疏只当没听见,倒是萧韶听见后,废了不少议论他是“小白脸”云云的人   而对于那些说萧韶“暴戾恣睢”“杀戮成性”的言语,即便传到了萧韶耳朵里,也没见他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仿佛默认。   世间的肮脏,岂是一时半刻能够澄清,这样杀人,确实太多了。但林疏同时又清楚地知道,萧韶一直神智清明,未有一丝失控之时。   既然如此……或许萧韶自有他的道理。   如此这般,又过了一月,十二月里,传说江州有一处梅花山谷,萧韶带林疏前去赏玩。   天还是黑压压的,梅花虽艰难开出来,但稀稀落落,并不如往年好看,只一片清寒芬芳,尚算怡人。   他们在一座小亭中说着话,面前摆了酒,正浅浅啜饮,却瞧见远处路上遥遥来了三人。   这身形,林疏一眼就认出,有一个是果子,一个是盈盈,还有一个……却是个小和尚。   萧韶亦看见了,却没有上前,   “你去罢。”他道:“他们不可近我身。”   林疏便离开亭中,往那里迎去。   就见盈盈跑了过来,扑到他怀里,花瓣一样的小脸,一见他,眼睛里立刻汪了眼泪。   林疏把盈盈抱起来,盈盈把脸埋在他肩上哭,她还是不会说话,只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不一会儿便湿了他的肩膀。   果子和那个小和尚随后过来了,果子这次倒没女装,穿了一身漂亮的红衣,俨然一个正当年华的漂亮少年郎,只听他道:“你们久没有消息,江湖上……又全是那样的传闻,我们便来寻你们了。”   说罢,又拉过那个小和尚:“这是我朋友,拒北城认识的,你以前知道。”   小和尚朝他行了一个出家人的礼节:“林施主。”   林疏看那小和尚,见他约莫十三四的光景,和果子差不多大,眉清目秀,一双眼清澈沉静,通身的清静灵气,非同一般,也不知是哪位得道高僧的爱徒,怎么被这只果子拐带出来了。   他问果子为何不穿裙子了。   果子嘁一声说,贼和尚不想近女色,一看见我穿裙子就要闭眼入定,我烦得很,这次就没穿。   林疏有点想笑。   他们说话的空档,盈盈也哭完了,红通通的眼睛望向远处的萧韶,扯了扯林疏的衣襟。   果子也道:“不往那边去么?”   “他现在体质有异,你们近他身后,神魂会有损,”林疏道:“先回去罢,此间事了,我们会回去。”   “可流言说……”果子显然有些急了。   林疏摸了摸他的头:“千秋功过,且留待后人评说。”   “我……”果子眼眶有点红,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最后道:“我不知到底发生什么,你们,一定……保重。”   林疏:“好。”   果子又看看盈盈,说:“我也要抱。”   盈盈扁了扁嘴,从他身上下来。   果子在林疏身上蹭了蹭。   林疏叮嘱他要好好习武,照顾妹妹,不要总是出去拈花惹草,也不要平白耽误人家小和尚的修炼。   果子抹了抹眼睛,说我知道了。   他抱回盈盈,对她道:“他们有正事,我们走吧。”   盈盈纵使百般不愿,但还是眼里含着泪,点了点头。   就在林疏要转身走时,却听见一道清澈声音:“施主留步。”   是那小和尚。   林疏脚步顿了顿。   就听他道:“亭中那位施主杀孽太重,已无法洗清,还望施主劝解他放下屠刀,以免来日横遭天谴,永世不得超生。”   说罢,他便退至一旁,垂眸轻捻佛珠,似乎言尽于此。   林疏却呆立当场,脑中晴天霹雳。   杀孽太重,横遭天谴,   横遭天谴。   他眼中场景闪回,想起萧韶先前翻看的那些志异怪谈,写无恶不作之人,五雷轰顶,魂飞魄散……   这世上,已无人能伤萧韶。   还有谁能伤他?谁能破解这万古长夜中天地万物的怨怒?   他仿佛大梦惊醒,刹那间洞见关于萧韶的所有内容,眼前恍惚,几乎要站不住。   他稳住呼吸,对小和尚道:“谢过小师傅。”   小和尚没有说话。   他转身走回萧韶的位置,看着他自斟自饮的好看侧影,短短几百步间,光阴涨落,四季轮转,仿佛已走过一生。   只有萧韶的身影没变。   他想,是了。   萧韶从来都是这样的人。   从没有变过。   他从来……都是这样的。   见他回来,萧韶起身,执起他的手,道:“我们走吧。”   林疏面色如常,语气也如常,轻轻道:“好。”   便向着梅谷的出口缓缓行去。   走了几步,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似有人跑过来,又有争执之声,是无缺把盈盈拉住了。   萧韶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却听见身后不远,忽然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娇软的声音:“爹爹……”   林疏感到萧韶握住自己的那只手,猛地收紧了。   那是很小很小的女孩子的声音。   听到这样的声音,你立刻会想起她小而软的身子,雪白纤细的胳膊,乌黑柔软的头发,漂亮而怯生生的眼睛,身上清清淡淡的香气。   是盈盈。   他们的小女儿。   她是不会说话的。   而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一句悲切近似哭喊的“爹爹”。   许是见他们谁都没有回头,盈盈的声音大了一些,哭腔更加明显,甚至已经喘不过气来。   “爹爹!”   “爹爹!”   “爹爹,别走……”   “爹爹……”   声音在十二月呼啸的寒风里,渐渐远了,散了。   但凡是世上做过父亲的男人,听到这样娇滴滴又撕心裂肺的的哭泣哀求,都会立刻回去把女儿搂在怀里,告诉她,爹爹不走,会永远留在你身边。   但萧韶一次都没有回头。 第195章 侠客行   也不知走出多远, 再回首, 山谷隘口只一大片雪雾冰砂, 小亭已在雾白色远山中悄然隐去,不见来时之路,也不见路上之人。   林疏忽地被萧韶拥进怀里。   他抱得很紧, 几乎要与林疏毫无缝隙。   林疏靠在他胸前,任他这样紧紧抱着。   他们常有这样肌肤相贴呼吸相缠的时刻,萧韶身上飘渺冷淡的寒梅香气会浸在他的身上, 许久不褪。这时候林疏总会有一种错觉, 觉得浩渺的天地间,芸芸的众生里, 只有他们两人。他是萧韶的一部分,萧韶的气息是他的气息, 萧韶的骨血也是他的骨血。   他抬起头来,看萧韶。   萧韶低头看他。   林疏声音有些颤, 努力平静:“你为何不愿看盈盈呢?”   那么喜欢的盈盈。   萧韶沉默了许久。   “今世缘尽于此,”只听他轻轻道:“再相见,徒使她平添伤怀。”   林疏闭上眼, 终究还是忍不住落了两行泪。   此生, 前生,他从没有这样——这样易伤,有限的记忆中仿佛从来没有落过眼泪,可这一年中,却是这般频繁, 仿佛在偿还此前的亏欠。   是了。   萧韶就是这样想的,他也这样告诉自己了。   今生今世的缘分,无论如何,都要到此为止了。   “那我……”他低低道:“我便不会……平添伤怀么。”   萧韶:“是我自私。”   林疏死死把脸埋在萧韶肩膀上。   他怕自己下一刻就会失声痛哭。   萧韶沉默抱住他。   林疏也没有再说话。   待终平静了些,才分开,回到落脚的客栈。   客栈的床上,林疏主动亲了亲萧韶的颈侧。   萧韶按住他肩膀,俯身去吻他。   意乱情迷之际,萧韶把他带到了镜子前。   地板铺着软毯,他衣衫半解,跪在落地的铜镜前,萧韶的手环着他的腰。   他看镜中自己。   往日萧韶也曾强制他对着镜子,他不明白萧韶为何总爱这样,但从来不大愿意看,一则存了几分羞赧,二则觉得实在失仪。   故而这是他第一次仔细端详自己的身体和五官。   质地类似轻纱的白色衣服滑落了一半,露出肩头与半边胳膊。   他看镜中人清秀漂亮的五官,看他泛着薄红的眼尾,看他因肌肤的相触透出粉红的肌肤。   这便是他自己么?   倒也并不可厌。   萧韶右手抚上他光裸的肩头。   “好看么?”他声音压低了,像来自深夜最深处的蛊惑。   鬼使神差地,林疏伸出手,去碰镜子里的自己的脸庞。   “好看么。”萧韶又问。   镜中人,眼神很惘然,迟疑点了点头。   萧韶扼住他咽喉,力道不轻也不重,微微阻滞住呼吸。   “好看么?”还是这一句。   林疏便知道他这是非要逼自己说出来那几个字。   他有些失神了,道:“好看。”   萧韶亲了亲他侧脸:“喜欢自己么?”   林疏更加迷茫,望着镜中同样迷茫的人,不知如何作答。   萧韶道:“萧韶喜欢林疏,林疏喜欢他自己么?”   林疏不知道。   无论喜欢不喜欢,他都是林疏。   结局既然一样,为何又要做出选择?   萧韶却偏执地,一遍又一遍问他:“喜欢他么?”   原先是不喜欢的。   可是既然萧韶喜欢,这人又并不可厌,那他爱屋及乌,是否也可以喜欢一下?   林疏的手指停留在镜中人的侧脸上,怔怔道:“喜欢……”   他看见镜中萧韶微微弯了眉眼,极温柔地在笑,像是偿了终年的夙愿一样。   萧韶道:“再说一遍。”   林疏:“……喜欢。”   萧韶:“第三遍。”   林疏:“喜欢。”   ……   这般被强迫着,一声声说出来,他心中却忽然有什么东西,轰然落下。   或是一道尘封数十年的大门轰然倒塌,露出门外的事物来。   他恍惚置身万道灼热光芒中,几乎被刺伤了眼睛,适应过后,想哭,又想笑。   陈年旧事,过往云烟,角落里腐败的苔藓与朽木,地底最潮湿冰冷的泥土,在这样灼热光亮的照耀下,忽然化作最轻的浮土,一阵风吹过来,便散了,散到天地间,无处寻觅了。   他想起某些从前难以回望的往事,形形色色不怀好意的目光与笑声,拥挤湿热无处可逃的人流,慢慢慢慢,面目竟不再可憎,气味也不再使人作呕了。   他从前常想,会有这样的场景,是他的过错,因他为人一无是处,他因此难过,是在为此受罚。   他仿佛看见时光飞逝,人群散去,剩他一个人,站在一团光芒中。   不是这样。   他现在是喜欢这个人的。   这个人是值得被喜欢的。   谁都没有做错。   他朝着那团光伸出手,回神,发现自己抚触的仍是那面光滑的铜镜,与镜中的自己。   身后的胸膛属于萧韶,温热又坚实。   林疏怔怔低头,张开五指,看自己浅淡杂乱的掌纹。   他师父修仙,故而有点封建迷信,少年时曾带他看手相。   不过师父也知道算命先生们多有花言巧语,威胁那先生只说坏事,不说好事。   那带着一副墨镜的街头神算道,你的命格,犯孤星,多坎坷,多流离,有冤孽,无功德,命不久长,自戕而亡。   师父这下慌了,问先生如何解。   先生神神叨叨,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时也,命也……老夫法力有限,有心救人,无力回天,是否有脱胎换骨之机,只能凭你自身造化。”   他正出神,萧韶握住了那只手,继而覆住他手心。   就这样在萧韶的怀里,在萧韶的手中,他终于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萧韶轻轻咬他耳侧,道:“仙君,你往后再无迷障了。”   他拉下林疏身上袍服。   那雪白的衣服,流云坠地一样,落在朱红的地毯上,铺开。   他拔下林疏发簪。   流水一样的青丝便滑落肩头。   萧韶从他颈侧亲下去,向下轻轻舔咬。   林疏抱住他,手指穿入他头发。   红烛摇曳,他喘一口气,顺着萧韶的动作,微微将自己的胸脯迎上去。   镜子里,他看见自己的腰有一个圆润的弧度,被萧韶掐在手中。   他闭了眼,仿佛陷进一场永不会落幕的经年大梦。   然而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光阴就这样淌过去,一日十二个时辰,不会多一刻,不会少一分。   转眼,又是月余。   他跟着萧韶,几乎走过大半的红尘江山,看他刀下之鬼一天多过一天,有数万之众,无愧刀身上的血气亦一日浓过一日,某天夜里他睁开眼,看见无愧在夜里兀自发着幽暗的红光,触目惊心。   有时,那因果镜子会自己漂浮出来,跟着他们,他也不管了,亦不去探究——无论这镜子是什么东西,是好是坏,事情已经不能比现在更糟了。   直到最后,萧韶身上的浓重杀孽,几乎能用直觉感受出来。   他所处的地方,天上都会响起隐隐约约的雷霆轰鸣声。   而民间的流言亦愈来愈凶,甚嚣尘上,言之凿凿“凉州无归客”乃是那邪凤的化身,是这漫漫永夜的元凶,只是他修为实在不可捉摸,不知何日天下能生出超世之雄,将此獠诛杀。   萧韶依旧只当什么都没有听见。   林疏也看得淡了,仍是那句给果子说过的话,千秋功过,时人无权置喙,留待后世评说。   最后一颗药也吃了二十余天,萧韶本来托了相熟的丹道大师按照上古丹方炮制“觅芳踪”丹药,但那位前辈听过流言之后,弃炉毁丹,不再炼制——其实即使他继续炼制,这上古的圣药,也不是现在的炼丹人能够重现的。   只是这些天,林疏发现,萧韶行进的方向,在向凤凰山庄回归。   二月的某一天,他们回到山庄,此后萧韶没再杀人了。他回到自己昔日房间,取出姑娘们寄存此处的钗环首饰,鲜衣绢帕,为她们在一处幽静山谷立了一座衣冠冢。冢旁埋了花树的种子,浇了水,施上肥,十年以后,她们魂魄归来,便能看到绿木深深,鲜花繁茂。   这一天,林疏陪着他,从凤凰花树下挖出一坛女儿红,拍开封泥,洒于冢上。   天地间似乎起了微风,恍惚间有姑娘的轻纱衣袖拂过身前,幽郁芬芳似乎萦于鼻端,刹那后又消散。   天地间正寂静着,忽然听远处凤凰山庄正门传来喧哗。   沿着山门大阶往下行,看见乌压压的群雄聚首,八大门派一个不少,其余大小门派亦不少,每个门派前都有一位代表,正气凛然,气派十足。   ——连原北夏的巫师都来凑了热闹,仙道群雄与巫师们共同扯了一个白惨惨的巨大幌子,上书四字:替天行道。   萧韶牵着林疏,站在山门最高处。   见着了他们的身影,群雄激愤。   遥遥听见一位壮士进行动员:“今日群雄聚首,我等众心协力,定能诛杀妖孽,涤荡乾坤!”   他们便齐喊:“诛杀妖孽,涤荡乾坤!”   他还看见了苍旻与越若鹤,和三两学宫同窗。   只是这些人在据理力争,力图阻止他们——但反对之声很快淹没在群雄的呼喊里。   众人便躁动起来,向前缓缓行进,杀将上来。   忽听萧韶一声淡笑。   “诸位英雄。”他声音里含着笑意,尾音微微挑起,张扬中带着几分恶劣,如意气风发之少年:“远道而来,想必辛苦,不若在下为你们接风洗尘。”   为首之人高喊:“贼子莫要张狂!来年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这话俗套极了,连林疏都忍不住要发笑。   萧韶更是轻叹一口气:“诸位英雄义薄云天,在下诚然钦佩。”   然后话锋一转:“只是,何去何从,在下早有打算,左右不过今明两日。诸位又何苦来自取其辱。”   “妖孽胡言!”   又是一番慷慨陈词后,几位渡劫修为的义士,与友情相助的两位巫师,也不管甚么以多欺少有违江湖道义,拔剑的拔剑,拔刀的拔刀,一齐飞掠而来,一出手便是最大杀招,气势极盛,如白虹之贯日。   群雄大叫:“好!!!”   只见萧韶墨黑袍袖凌空一拂。   几个大义凛然的义士被定格在半空,动弹不得。   群雄噤声了。   林疏默默看着他们。   这些人只知萧韶杀凡人如割乱麻,轻而易举,并不知他真正的修为,有了极大的低估。   但萧韶只需轻描淡写动一动小指,就能使他们知道究竟何为“自取其辱”。   出头鸟被制裁,剩下的人便都成了乌合之众。   萧韶袖手,转身,轻叹一口气:“得天下英雄相送,萧韶也算不枉此生。”   他往山上拾级而上。   林疏抱琴跟上。   群雄亦步亦趋,跟上来了一部分。   萧韶最后走到了那座祭天台之上。   林疏与他对视一眼。   他右手抚过他额边碎发,在他额头轻轻落一吻。   林疏听见他道:“珍重。”   林疏望着他,道:“你……放心。”   萧韶便笑了笑:“保重身体,勤加修炼……早登仙界,我在下面候你佳音。”   林疏听见自己温声道:“你且去罢。”   萧韶便去了。   林疏手拨琴弦。   想他路上,有琴声相送,亦可排解寂寞。   他走至祭台中央,点起拜祭天地之烛。   群雄肃立,不知他要做甚么。   但见他拔刀出鞘。   血气刹那浓郁如海。   萧韶将无愧竖插祭天之坛中。   似乎有一缕血气飘渺而上,直抵昏暗云天。   天地间原本就隐隐约约的雷霆声,陡然大了。   但见他微抬头,望天际。   “无归客萧韶,血债累累,不容于人间。”   “昔年与道侣游于北夏,引出桃花源数百人兼拒北关众将士惨死之案,此为始。”   “凤凰山庄诸女,因我而亡。七月十五血火灼烧,千余性命,亦因我而死。天下长夜,百姓流离,死者不胜数。”   “此后,萧韶因心魔难捺,屠戮难止,杀世间三万余人,民间怨怒已极,亦自知罪孽深重,死不足惜。”   “昔日所造诸恶业,虽有悔意,然,不可弥偿,唯独一死而已。”   说到这里,他声音似乎和缓了些:“只是诸般杀孽,皆我一人所造,与林疏无关。”   天上雷霆之声盛极,几乎要盖过他的声音。   但听雷霆声中,他缓缓道:“只求天降紫雷,焚我神魂,绝我罪孽。”   他一字一句:“萧韶向天地,自请兵解。”   话音落地。   明亮紫雷,撕开阴沉天幕。   兵戈杀伐之气,比之渡劫雷霆,何止强盛百倍。   狂风骤起。   而萧韶岿然不动。   此时他却不像那世人口中的妖孽了。   无人知他手中兵刃,是无愧刀。   他一生行事,是无愧事。   无愧刀,杀有愧人。   血溅三尺,结冤孽,但不沾身。   林疏手中琴先发铮铮杀伐之音,转而有疏阔潇洒之意。但见长天秋水,鸿雁北去,极目远眺,天地无穷。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此曲名为《侠客行》。   作者有话要说: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李白《侠客行》。 第196章 黯然销魂   雷霆轰响, 仿佛一团极烈的炽盛光芒, 挟无边肃杀凛冽之意, 自九天倾落。   林疏的整个视野被紫与白的强光淹没。   他什么都看不见,但还是不想闭上眼睛。   奇异地,他心中并没有什么波动, 只是曲至尾声,拨错一弦。   他甚至想,萧韶, 你终究求得圆满。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 或许是一瞬间,或许是很多年。   光芒如潮水退去那一刻, 天上笼罩已久的阴云,以山庄祭天台为中心, 渐渐渐渐,向四周散去了。   天光乍现之中, 林疏看向祭坛中央。   空空落落的祭坛,似乎没有人存在过。   他抱琴上前,抽出祭坛上的无愧刀, 还刀归鞘。   无愧刀长鸣。   他手指有些颤抖, 将它佩在身上。   眼前忽然飘落一片红。   他伸手接住,看见乃是一枚与小臂差不多长的,金红色的凤凰羽毛。   是萧韶身上的物件么?天雷没有毁掉。   他不知,只握了这枚隐隐有灼热温度的羽毛,而后收好。   那枚因果镜子, 也飘飘悠悠浮过来,悬在他身侧。   做完这一切,他抱琴转身,欲归去。   却见方才呆立祭台一侧的诸门派侠士,有志一同地上前,而且各自拔出了刀剑,竟对他成围攻之势。   为首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道:“无归客已死!那邪门的法术,定在此人身上。”   众人附和:“若是留此人,必定后患无穷!”   还有人道:“你若识相,就交出法门,发誓与无归客再无关系!”   他们动作便又坚定了些,各自使出神通。   林疏冷眼看这些形形色色人群。   有人斩妖除魔是真,有人浑水摸鱼也是真。   毕竟,无归客身边的小白脸,毫无修为,只会弹琴,是大家亲眼所见。   而他跟随无归客已久,定然知道无归客那诡异可怖的修为从何而来。   怀璧其罪,若那怀璧之人弱小可欺,名声又坏,也怨不得旁人觊觎。   他没有动作,任那些人上前。   却见一把重剑,横在了自己身前。   苍旻随即闪现在他身前,道:“林兄并非心怀歹意之人,你们若想杀他,便先杀我罢。”   越若鹤身形如一缕轻烟浮现:“我也来。”   与他们一同的还有位林疏眼熟但不认识的弟子,依稀记得当初藏宝阁蹲守折竹姑娘,这人是带头那个。   当即有人道:“苍老前辈,越堂主,你家的后生怎的也被这妖人所惑!”   苍老前辈道:“林小友于老朽有恩,秦道友,恕老朽不能从命了。”   越堂主亦是这样说。   林疏知道他们并不想害自己,却碍于各个门派之间的交际,不能出手帮助。   那位“秦道友”便道:“你们也有你们的苦衷,只是这三个后生,既然与妖邪为伍,也留之不得了!”   当下众人便要向他攻去!   苍旻道:“林兄,你放心。”   然后便闭目结守御阵。   但他尚年上,修为怎可与那些已成名的仙道前辈相比。   正当此际,却听半空传来一声清喝:“大胆!”   灵素与鹤长老落地,一同来的还有云岚与清卢。   鹤长老沉声道:“谁敢伤我剑阁阁主?”   灵素半跪林疏身前:“阁主,我等来迟。”   “无妨。”林疏轻轻道。   群雄并没有将这些放在眼中:“此人追随无归客,众所周知!你们既然一力维护,我们亦无话可说,刀剑无眼,诸位,可要小心!”   但见刀光剑影齐齐袭来!   挡在林疏身前的这些人,亦纷纷要出手。   林疏道:“且慢。”   灵素回头:“阁主……”   林疏将琴放在地面上,缓缓拔出折竹剑:“我去罢。”   “可……”   林疏道:“你且放心。”   见他越众而出,“秦道友”眼中闪现贪婪之色,挥刀而至!   林疏握着折竹冰凉剑柄。   没有花哨的招式,也没有灵力,没有气机。   一式只有空架子的“月出寒渊”,与秦道友的刀相撞。   秦道友忽然瞪大了眼睛。   他跌落在地,浑身仿佛失了力气:“你……你……!”   林疏望向其它人。   他原以为自己将就此隐于青山田园,未想到世上之人,并不欲他得到清净。   也是,若无绝顶的修为,便有人趋之若鹜,即使今日有人挡了,他日还会再来。   但萧韶……既然安心离去,又岂会放任他被这些人所欺。   在那人的督促下,他对《寂灭》,已略有些理解了。   其余那些人,看到秦道友落败,原先有些畏惧,但看秦道友似乎并未受很重的伤,便高呼一声,一拥而上。   林疏只站在原地。   那些漫天的人影,在他眼里,全都模糊了,变成形形色色喧嚣吵闹的影子。   萧韶说世人肮脏。   他一生却为世人而活,又为世人而死。   他不知世人肮不肮脏,只知萧韶,永永远远地,不在了。   天地忽然寂静,他和世间一切人一切物全部失去联系,茫茫天地,唯独他一人,   他也仿佛失去感官,眼耳鼻舌身意,全都空茫一片,仿佛虚无。   寂静。   虚无。   寂灭。   当年青冥魔君将自己幽闭入无光无声无感之洞穴数百年悟得寂灭,他那时的感觉,是否与自己现在之感类似?   秋风一起,万叶飘零。   千般繁华,终究梦境。   他恍惚间又闻到寒梅香气,要使人就此迷失其中。   ——大抵浮生若梦,姑且……此处销魂。   面对着一哄而上的众人,他抬剑,出剑,荡剑。   刹那间灵光一现的招式,佐以恍惚间体悟的寂灭虚无,竟电光火石般照亮他的脑海。   他使出这一招的同时,想起这一招的名字。   黯然销魂。   《长相思》最后一式,然而其中又不可缺少青冥魔君《寂灭》的遗风。   众人似被虚空中看不见摸不着之物所冲击,横倒了一地。   林疏收剑归鞘。   其余的人既惊且惧,望着他,不敢再上前,最后撂下几句狠话,灰溜溜退了。   苍旻几人还留着。   林疏道:“多谢。”   他便捡起琴,抱着它,随意选了个方向,朝天涯尽头走去。   阴霾散去,草长莺飞的二月,远山透着淡淡的烟青,又因日光的不足,透着羸弱,像晕染得极淡的山水画卷。   他走在山间,被绊了一下,勉强稳住身形后,冰弦琴因琴身不稳,咔哒一声,不知触动了哪里的机括,一个雪白的纸封飘落下来。   林疏接住了。   是个信封。   也不知何时被放进琴里的,上面写了四个字。   吾爱亲启。   林疏是没有哭的,今日从头到尾,他甚至没有一丝一毫情绪的变化。   可这四字映入眼帘那一瞬间,春日的风沙就迷了他的眼。   作者有话要说:   “大抵浮生若梦,姑且此处销魂。”出自曾国藩写的一副挽联。 终卷·刀剑如梦 第197章 无愧   一张桃花笺, 熟悉的笔锋和字体。   疏儿, 见字如晤:   近日, 心绪纷繁。夜半未眠,见你睡颜如许,万般悲喜, 俱上心头,遂成此书。   萧韶赴死之意已决,仙君展信之时, 我已销人身, 下黄泉,为阴司一孤魂野鬼, 此生不复再见。君知我意,赴死之由, 无须赘述。古语有云“天下有道,以道殉身, 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此身虽承累累罪孽, 然终无愧天下之人, 唯独负你甚深。   思及此,搁笔数次,久不成书。欲诉离愁别绪,又唯恐误你仙途。你本是天上游仙,偶然至此, 赐我一晌之欢。你之无情道法,我曾多番揣摩,贸然断情,恐非《长相思》本意,还须参悟世间相思之意,方可超脱。想来今生一别后,君当彻悟七情,回归大道,成太上忘情之身,萧韶于泉下有感,亦欣悦之。   大道虽近,你却尚须在人间耽搁数年,我知你向来一心修炼,不须再加叮嘱,唯独恐你于衣食住行一道,随意应付,损伤自身。民间有戏说之语:“金丹虽是长生药,若少青蚨难驻颜。”山庄之财物,你需多加支取,吃穿用度,若无特殊偏好,切记择价最高者。此外,你身体质弱,秋日宜多进补,冬月须居南国,不可饮酒,不可饮浓茶,不可食寒物,不可近沼泽,不可晚眠,宜少早起,切记。   虽世间少有清净之地,然三年前,我下江南,访名山,得一灵秀之地,为你手植满山花木。东山种桃,西山植梅,南山栽枫,三山环抱处,开源引渠,成一映日荷塘。一年四季,皆有颜色,你修道倦时,可前往并州一观。算来我赴死之日,应在二三月交接之际,为桃花开时。某日你穿行东山,东风吹落桃花,沾你衣襟,即是我来看你。   方才夜风入窗,你似梦中蹙眉,我欲搁笔回帐中,抚你眉头,又思及此后你孤身之夜,竟再难成句。纵有千言万语,不过“珍重”而已。   庚戌年七月廿七,夜四鼓,萧韶手书。   虽隔生死,欣如晤面。   林疏直到读完,才发觉自己握着信笺的手,过于用力了,在纸面留下了指痕。   他拼命想去抚平,却终究不能。   不知读了多少遍,他怔怔笑了笑,有点想去九泉下找到萧韶,对他嘲笑一番了。   说你这一封手书,前言不搭后语,一半是安排我如何饲养自己,可我若果真饲养不好,你又待怎样。   他就这样胡思乱想,一时想哭,一时又想笑,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最后怕浩荡的春风吹坏纸张,才收了起来。   正欲继续往前走,忽听身后脚步声,苍旻追了上来。   “林兄留步!”   林疏留了步,苍旻说,林兄,方才忘了告诉你,这些人之所以能聚集成众,乃是沆瀣一气,设计软禁了大国师与陛下在皇宫中,我等无力施救,而你刚才显现的实力,我想……   林疏便知道了他的意思,道:“我即刻便去。”   当下便往皇宫去了。   他也不知自己现在境界几何,只知道萧韶死去那万念俱灰的一刻,忽然就悟透了《寂灭》,便得了青冥魔君真正的传承,脱出这天道了。   他终于冷眼旁观这世间万物运转的规律,并有实力在“道”的层面上直接与之相抗。   天道的尽头,他能看到了,破界而飞升,前往仙界,似乎也只在一念之间。   但是无论凡间仙界,都是一样的活法,他倒并不想去了。   正在路上,忽然听见雷霆轰响,天上又黑压压聚了乌云,是天雷将至的光景。   林疏感受气机,看到这回的天雷针对的是无愧刀。   他觉得天道实在有些欺人太甚,刚带走了萧韶,莫非又要带走无愧么?   所幸,此时的雷霆并不如方才那样吓人,   无愧在他怀里颤了颤,身上隐隐约约流转妖邪的红光。   煞气逼人的一把刀,刀下亡魂,少说也有数万之众。   但杀孽是用刀之人才会造下的杀孽,与它何干?   更何况林疏不想再丢了与萧韶有关的唯一一个念想。   因此,天雷终于落下的时候,他出了手。   天雷是天道的意志,但林疏现在俨然已经脱离了天道的掌控。   他挡下了。   一道,两道,三道……足足落了九道,倒不像天谴,而像是渡劫。   苍旻在一旁看他轻描淡写消弭了九道雷劫,目瞪口呆,话也说不流利了:“林兄,你你你你你……”   林疏道:“侥幸。”   苍旻:“小弟佩服。”   林疏便笑了笑。   可纵有这样的修为境界,他也只想回到前日经脉尽损的时候。   正出神想着,无愧刀忽然又鸣了几声。   林疏问它:“你怎么了?”   无愧颤了颤,周身弥漫上一股血雾。   血雾散去后。   林疏:“……”   他和一个孩子大眼瞪小眼。   这孩子看外表,约莫六七岁,穿一身暗沉无光的黑衣,像无愧的刀鞘一样,眼瞳是如同血流涌动的殷红色,和血雾一模一样。   又兼眉目寡淡,神情冷漠,一双眼透着冰冷的妖异邪气,不似活人。   林疏:“……无愧?”   无愧没说话,只是沉默地转身,和他一起走。   苍旻抚掌而叹:“林兄,我总算知道,你和大小姐的孩子,竟都是这样生出来的!”   孩子?   也算是吧。   凭空多了个孩子出来,林疏心中有些复杂。   但先有果子,后有盈盈,他已经是个有经验的人了,知道要和孩子多接触。   无愧没理他,但他要去理无愧。   他去牵无愧的手。   无愧躲开了。   他和无愧说话。   无愧一言不发。   林疏看出,这孩子并不像果子和盈盈那样亲人,而是有些自闭。   无妨,孩子多了,就如同林子大了,自然什么性格都会有。   无愧就这样自闭了三天。   他权当没有林疏这个人,也没有苍旻这个人,但也没有走,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   路途中遇到凡人野兽,林疏觉得无愧眼中总是闪现恶意,似乎想去杀生,并且付诸了几次行动——当然,都被他强行拦住了。   “无愧”本身就是兵器谱上鼎鼎大名的“妖刀”,秉性自然不会善良,林疏倒也可以接受。   他依旧每天尝试和问题儿童无愧说话,尝试去牵一牵那只看起来就很冰凉的小爪子,无一次成功。   而后,行至国都地界,破开了困住大国师一干人等的阵法——原来无缺和盈盈也被拘在了皇宫里。   果子气急,抄起剑就要去取那群人的狗头,可转眼看到无愧,忽地愣住了。   “这是……无愧?”他目光中有惊疑,问林疏。   林疏:“是。”   而无愧依旧不说话,仿佛所有人都是空气。   随后的几天,果子坐立不安,终于,这一天,他拉林疏来到自己房间,摊开一本古籍给他看。   边翻书边道:“你可知,你为无愧挡下了化形劫?”   林疏:“当时并不知是化形劫。”   果子叹一口气:“也无怪你不知道……这事情说来话长。化形劫,乃是生了灵智的兵器,化成人形时需要经历的天劫。我的果子,可以给兵器开灵智,塑人身,故而它们不必经历天劫,但若是自行生了灵智的,就需要经历九重雷劫才能化形——这就是化形劫了。”   说罢,没等林疏回应,他就道:“你可知我为何不给无愧吃果子?”   林疏:“你当初说无愧煞气太重。”   “正是!”果子咬牙切齿:“无愧若化了人形,那就是大麻烦!”   他在古籍上把无愧的来历给林疏看。   这段来历林疏倒是知道,甚至特意查找过。   果子翻到的这本古籍与他之前查阅到的内容大同小异,都说是千年前,天下大乱,无数枭雄割地而称雄。   而这个时代,有一个举世闻名的锻造大家,名号欧冶子,乃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千古第一名匠。   割据称雄的帝王里,又有一位帝王野心尤其勃勃,闻说第一名匠欧冶子锻打的兵器,携带无穷的气运,于是命令欧冶子为他锻造一柄王道之剑,助他一统天下。   欧冶子说这位帝王并无一统天下的心胸气度,拒绝锻剑。帝王便大怒,以残忍手段杀死欧冶子全家,继续逼迫他锻造。欧冶子被强权威逼,只得答应了他。但他声称,此剑需要采集九种异铁,三种天外陨石,用极南之地的狱炎烈火锻造,用天下十四州中人战乱中所流鲜血淬炼,再在万人坑中埋藏十年,方能夺天地之造化,对世间万物有生杀予夺的大权。   帝大喜允之,连年征战以采鲜血,连屠十城以造万人坑。五年后,集齐材料。三年,兵器成,埋入万人坑,再十年,欧冶子取出兵器,献予帝王。却是一把刀,帝大怒,赐死欧冶子,与家人同葬,欧冶子大笑而死。   虽不是剑,但帝王为着那传说中能一统天下的王道气运,却还是将它佩在身侧。   第二日,七窍流血,暴毙而死。   再后来佩此刀者,无一幸免,这无愧刀也成了令人闻之色变的妖物,被束之高阁。   “天下十四州,战乱中血流成河之鲜血淬炼!万人坑中埋了十年!这分明就是欧冶子为报复这个皇帝所锻造的旷世邪物,你想,它身上会有多少煞气怨气?欧冶子是千古第一神匠,他能锻造出绝世神器,自然能锻造出旷世凶器,它难道会是个正常的兵器吗?它变成人后,难道会是一个好人吗?他一看就是恨世间恨世人,立刻就能出去杀人如麻的样子。他眼睛都是血红色的。”果子似乎很难受:“可是事已至此,也塞不回去了,我建议你提早处理掉他。”   林疏翻完古籍,又看了看果子难受的神情:“你应当友爱弟弟。”   果子揪头发:“我很不安,见到他第一眼就很不安,我是先天的灵植,我的直觉一向很准。你知道他为什么会遇到化形天劫么?因为爹爹用他杀了太多的人,他原本就是大煞之身,又在这半年吸饱了血气,他的灵智就是从几万人的血里生出来的。”   林疏思忖了一番。   最后道:“我会管教他。”   果子:“万一你管教不住。”   林疏:“他其实是个颇乖的孩子。”   果子:“你竟然觉得他可爱么?”   林疏:“毕竟他还那么小。”   果子撇撇嘴:“你已经不爱我了,你有了新的儿子。”   林疏也不知这是为何。   他记得那天自己身陷凤凰山庄血海之中,找不到萧韶,是无愧主动引路。   以往和萧韶行走江湖时,无愧也像世间所有有灵性的兵器一样,遇到危险时会主动示警。   所以无愧虽然沉默自闭……它本性或许并不是很坏。   和果子又说了些别的,林疏离开此处,推开门。   直直对上了无愧的眼睛。   无愧抬眼望着他,还是很冷漠的神情,也不知在门外听了多久。   下一刻,他看见无愧微微垂了眼,似乎有点无措。   他没说什么,还像往常一样去牵无愧的手。   盈盈就很喜欢这样被牵着,所以他想,这个应该也喜欢的。   当年他在剑阁,不问世事,萧韶一个人养盈盈。   如今换成他一个人养无愧。   世事仿佛一个轮回。   只是天地之大,却再没有萧韶身影了。   无愧躲了躲,但幅度不是很大,动作也不坚定,这次竟牵住了。   果然是一只冰凉的小爪。   作者有话要说:   林疏,一个莫得感情的单身父亲。   除夕快乐!   他日抗战胜利,你作为抗日名将,乘舰过吴淞口时,如有波涛如山,那就是我来见你了。——郭汝瑰   书信的整体语气参考了情境相似的林觉民《与妻书》。 第198章 啾   他牵着那只小爪。   小爪子的温度很奇异, 仿佛永远也暖不热。   林疏便也没有着意去暖, 松松牵着, 带他回住处,问他:“你要和我一起睡么?”   他其实也是个很负责任的爹爹了。   陪果子睡过,陪盈盈睡过, 简直就是驾轻就熟。   无愧抬头看着他,一双透着邪性的,冰凉的血红色眼睛里, 不知在想什么。   林疏伸手想去摸摸他的脑袋。   正当此时, 盈盈从柱子后面露出身影,娇滴滴喊了一声“爹爹”。   无愧便缓缓摇了摇头, 松开他的手,径自走了。   盈盈走到林疏身前, 伸手要抱,然后被他抱起来。   “爹爹陪我睡。”盈盈靠着她的肩膀道。   林疏道:“好。”   便往寝宫走去, 余光看见花园小径的尽头有个黑影,似乎是无愧在看着。   洗漱,给盈盈换好宽松的袍子, 吹灭灯烛, 便抱着女儿睡下了。   只是盈盈脑袋靠着他的胸膛,忽然问:“爹爹,萧韶爹爹呢?”   她还不知道。   果子已经大了,并且世情通透,早已知道萧韶做了什么, 但盈盈不一样,谁都没有告诉她。   林疏想了想,道:“他去涅槃了。”   盈盈问:“凤凰涅槃吗?”   “嗯,”林疏轻轻拍着她的肩背:“凤凰都会涅槃的。”   盈盈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呀?”   过一会儿,林疏才轻轻道:“上古神兽,寿命悠久,凡人百年,如他一日,或许要很久很久后,才能归来。”   “这样啊。”盈盈许是真的信了,闷闷应了一声,又问:“他不回头看我,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没有。”林疏抱紧她:“他知道自己要离开很久,怕你伤心。他……从来很喜欢你。”   盈盈终于笑了笑,过一会儿,又问:“爹爹真的是大凤凰吗?”   林疏不知怎么答。   所谓涅槃,只是他编造出来让盈盈安心的说辞。萧韶最后已经连人都算不上,更是因为皇后那件事自弃了凤凰血脉,何来凤凰涅槃?   但他又不得不去哄盈盈,于是想起那天在祭坛上捡到的那枚鸟毛。   他便拿了出来,金红色的凤凰羽毛,有金色微光隐隐流动,同时还散发着刚好不会使人灼伤的热度。   或许是凤凰山庄的某件宝物吧,他想。   “他是凤凰,”林疏把羽毛给盈盈:“这是我从他身上拔下来的。”   盈盈显然非常开心,研究了很久,最后把羽毛珍而重之地压在了他们两个的枕头下,才睡了。   借着窗外月光,林疏看了她很久。   他心中一片空无,想着长夜如许,或许以后都再睡不着了。   思及此,脑中却又浮现萧韶留下的那封信,信中要他不可晚眠。   他向来是听话的。   便闭了眼,什么都不去想,慢慢慢慢,竟也睡了。   他做了一个古怪的梦,置身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不辨上下左右东西南北。   远处传来没有节奏的清脆“叩叩”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敲打。   他无处可去,便循着声音往前走。   最后,他眼前出现了一枚圆润的鸡蛋。   虽然,比寻常的鸡蛋大了很多,有小儿合抱那么大,但从形状上看,是个鸡蛋无疑——林疏当年在桃花源里也是喂过鸡的。   清脆的叩叩声就是从鸡蛋里发出来的。   林疏想,或许里面有个正在破壳的鸡崽。   但这个鸡崽可能没有力气,体质不好,有一下没一下地啄着壳,半天下去,不见丝毫成效。   林疏废去无情道,又被萧韶逼着说了那么多句“喜欢自己”后,性格变得平和了许多,又兼现在养着三个孩子,不由自主对这种幼小之物——比如蛋里的鸡崽生出了怜爱之心。   他走到蛋前。   里面的鸡崽又“叩叩”了几下,然后,似乎没力气了。   林疏伸手,曲起指节,以相同的频率在蛋壳上敲了几下。   蛋壳里面果然又有了动静——鸡崽又敲了几下。   林疏也敲。   这样,应该可以鼓励到里面的鸡崽。   果然,鸡崽啄壳的频率快得多了。   林疏继续鼓励。   叩叩扣扣。   叩叩叩叩叩叩。   叩叩叩。   就这样孜孜不倦地敲着。   终于。   咔擦。   蛋壳上出现一道裂痕。   林疏继续敲。   出现第一道裂痕,后面的事情就简单得多了,随着里面鸡崽的敲击,那条裂痕逐渐扩大,然后在某一个片刻,咔哒一下裂成两半。   林疏和鸡崽对上了目光。   一个大号的鸡崽,货真价实,和他以前见过的差不多。   毛绒绒的软毛,淡黄色,身子圆滚滚,一双小翅膀还没有长正经的羽毛,亦是毛茸茸的样子。   鸡崽歪头打量他:“啾。”   林疏把它从壳里抱出来,放在地上。   鸡崽抬爪试图走路,不料爪子还嫩,不会走路,焦急拍打翅膀,可惜无济于事,最后还是“啾”一声跌在地上。   林疏笑了笑,怜爱地摸了摸它的头,抱起来,捏了捏淡粉色的爪子,继续放下,要他走路。   它似乎摔怕了,并不走,只是歪了歪脑袋,看林疏。   林疏把他抱在怀里。   鸡崽窝进他怀里,闭上眼睛:“啾。”   毛茸茸圆滚滚的的一团,散发着暖意,林疏也不知该拿它怎么办,就默默摸着它的毛,环视四周,心想自己这个梦也着实古怪。   周围白茫茫一片,林疏觉得不妥,这不是鸡崽生长所需的环境,应该有草地。   随着这个念头,周围景色忽然一变,变成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原。   行吧。   他就抱着鸡崽在草原上四处游荡。   刚出生的小东西都很嗜睡,这个鸡崽也一样,仿佛要在他怀里睡到天荒地老。   直到林疏意思有点模糊,意识到自己该醒来了,才把鸡崽放回壳里。   鸡崽似乎醒了,看了看他,光滑细嫩的鸟喙蹭了蹭他的手指。   林疏睁眼,天已大亮,神魂上有种说不出的疲惫。   便起身,披上衣服,随意束了头发,书架里翻出来一本《周公解梦》,查阅与鸡相关的内容,满眼“升官”“得财”“大喜”云云无稽之谈,没什么意思,也就不再深想。   合上书,盈盈没在房里,问了宫人,宫人道小殿下去花园玩了。   他无事可做,便往花园去。   宫苑里,梨花似雪,东风一吹,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他忽听一声短促惊呼。   是盈盈的声音。   林疏蹙了眉,心中猛地一沉,往声音处飞掠去。   一个起落后,却见盈盈在池塘边被无愧死死掐着脖子,不住挣扎。   看那力度,无愧是下了死手。   林疏当即出手打退了无愧。   盈盈扑进他怀里,不住地咳嗽,噎了满眼的泪光:“我……只是给、给无愧,打个招呼……”   林疏安抚了她几下,把她放进青冥洞天,托师兄看着,然后看向了无愧。   无愧就那么直勾勾地望着他,没什么被撞破的躲闪。   林疏:“你在做什么?”   无愧不说话。   林疏蹙了眉:“你想杀死她?”   无愧对他笑了一下,伸出殷红的舌头,抵在虎牙的尖尖上,恶意十足地舔了一下。   邪异的气氛几乎凝成实体。   无愧确实是要杀死她,林疏毫不怀疑。   盈盈是同悲刀化形,一化形就是元婴的实力,无愧身为上古的妖兵,甫一化形便是渡劫——若是盈盈仍然不会说话,又或是他往花园来得迟一点,盈盈果真就会死在他手上了。   林疏深呼吸几口气,问无愧:“为何?”   无愧的眼神还是那样邪性,眼里似乎有血要滴下来,他缓缓开口,或许因着刚化成人形,说话还不熟练,语调很僵硬怪异:“因为我坏。”   “宫中之人何其多,你为何偏要杀她?”   无愧歪了歪头:“我不喜欢她。”   林疏:“为何?”   无愧似乎是想了想,开口道:“一个人,不能有两把刀。”   然后道:“也只能,有一个孩子。”   说到这里,他又舔了舔嘴唇,毫不掩饰恶意的目光:“我还是刀的时候,就想杀她了。”   从他还是刀的时候......也就是说,无愧和同悲都是萧韶的刀,那时候,无愧就有些怀恨在心了。   林疏知道按照常人的逻辑,这时候该生气,或者发火。   可他并没有经验,他不会说那种话,也不知道怎么去凶人。   最终道:“你需改了。”   无愧:“我生来就是这样坏。”   他拽住了林疏衣角,抬头看他,威胁的意味十足:“你好自为之呀。”   林疏刚想制住他,他便化身一阵轻烟散了。   这东西是萧韶的刀,把萧韶的那些法门也学了十成。   林疏只得先回了青冥洞天,安抚好盈盈,让她先在里面待着,而后提了剑,在各处寻无愧,一方面是要抓回来,一方面觉得放他自由活动,实在危险。   最终是在梧桐苑一座阁楼里的角落看到了蜷在角落里的无愧。   他抱着一件墨黑的羽氅,把脸埋在里面,林疏认出那是萧韶的旧物。   听见他的脚步声,无愧缓缓从羽氅里抬起脸来,眼下挂了两道血痕。   他似乎是在哭,像受了委屈。   只是他体质特殊——不同的刀剑,各自都有不同寻常的特质,没有眼泪,眼里流出的是血。   林疏是来兴师问罪的,可看到这一幕——无愧抱着萧韶旧物蜷在角落里的一幕,他别无它法,就那样心软了。   他把无愧从角落里拉起来,给他擦掉脸上的血。   无愧任他动作,只诡异地笑了笑。   做完这一切,林疏没再理他。   他也没再理林疏。   这样下去,是不可以的。   林疏甚至想把这个问题儿童送去电一电。   他最后做了个决定,一个人带无愧去江南住些日子,不为别的,让无愧不再有机会惹事,然后和自己多熟悉一下,至少要能够沟通。   烟花三月里,下江南。   并州那座萧韶留下来的山谷里,桃花开得风流。   漫山云霞一样的桃花,随风纷纷而落,落了林疏一身。   他牵着无愧上山,桃花最盛处,竹舍宛然。   他不知自己以什么样的心情看完了竹舍内外的摆设,最后在竹舍后,桃花零落处,发现一处半开的无名空冢。   他知道这是什么。   是萧韶为自己留的墓。   这座桃花山谷是萧韶三年前为他留下的。   那时候,他在剑阁,萧韶在红尘,又恰逢乱世,萧韶心知自己随时有可能战死沙场。   他不想埋在山庄,不想睡在皇家陵园,也不能在剑阁剑冢有一席之地——便为自己在这里留下一座空冢,某日马革裹尸,就长眠在这个打算送给林疏的地方,等某日林疏偶然来此,见到桃花漫山,也算人间重逢。   可……他已灰飞烟灭,无身可葬了。   桃花漫卷,吹入冢中。若无愧没有化人,林疏会把无愧埋进去。   ——但无愧已经是个活人了,不能埋。   他想了想,拿出那枚凤凰羽毛,打算放进去。   放进去的那一刻,神魂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叽——!” 第199章 寂寥平生   鸡叫?   林疏:“?”   他的神魂里发出了鸡叫?   林疏认为是错觉, 继续把羽毛往冢中放。   “叽——!”   林疏:“?”   这次他听清了, 真的是鸡叫, 还是鸡崽叫。   他把那根鸟毛拿出来,重复将它放进冢中这个举动。   放进去,拿出来, 放进去,拿出来。   鸡崽的叫声从惊恐的“叽——”,逐渐有气无力, 最后变成带有祈求意味的“啾”。   这一声“啾”, 倒是让林疏想起昨晚梦中那只毛茸茸圆滚滚的鸡崽了。   他看着这枚羽毛,心中浮现一个离谱的猜测。   这个羽毛的背后, 实际上是一只鸡崽。   也就是说,萧韶在无愧之外, 还留给了自己一只幼崽?   他不能接受,也不想接受。   他才二十一岁, 不应当成为四个孩子的父亲。   正想着,神魂里,那只鸡崽又虚弱地“啾”了一声。   行吧。   林疏把羽毛放在一旁, 另拿出萧韶的那管竹箫埋进去, 封好土。   一转眼,就看见无愧一脸恶毒地释放出一团血雾包裹着羽毛,俨然是要将其吞噬。   他刚想阻止,就见羽毛上泛起一层金红色的光泽,把无愧烫了一下。   无愧悻悻收回手。   也行吧。   你俩可以互相伤害了。   林疏把羽毛从无愧手中抽回来。   神魂中传来一声谄媚的“啾”。   林疏研究此毛。   是凤凰羽毛没错。   可他梦里见到的那个东西, 确凿是一只货真价实的鸡崽,没有一点凤凰的标志。   他收好羽毛,决定静观其变。   处理完鸡毛,重心便转移到无愧身上。   先掐了盈盈,继而试图扼杀羽毛,足见其秉性恶劣。   无愧只拿一双邪性的眼睛看他,油盐不进。   林疏身心疲惫,按了按眉心,打算着在坊间寻访泼辣的大娘,学习训斥人的技巧。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无愧坐在床上,揉了揉眼睛。   孩子还小,林疏也不因白天的事与他计较了,在心中告诉自己,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糟糕的性格也并不是无愧的过错,要往上追溯到千古第一名匠欧冶子。   便道:“睡吧。”   无愧又揉了揉眼睛:“我睡不着。”   林疏:“为何。”   无愧直勾勾看着他,语气里带着一点儿挑衅:“往常,都是和凤凰一起睡。”   也行。   林疏取出萧韶那件乌黑羽氅把他裹住。   无愧埋在羽氅的毛毛里,似乎眯了眯眼睛,但接下来又诡异地笑了笑:“我是凤凰的刀,尚且睡不着。你没了道侣,却还有心情催我睡觉,果然薄情寡义。”   林疏吹熄了蜡烛,面无表情道:“因为我是你爹。”   他这话语气生硬得厉害,尾音却哑了,心中钝刀割过一样痛,就着坐在床边的姿势,久久没有动。   人的崩溃,其实就在顷刻间。   萧韶走后,他似乎变成了两个人。   一个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空茫寂静,万事如常地活着,   只是当脑海中有关萧韶的记忆闪回,刹那间整个世界撕开矫饰,血淋淋一片,风是冷的,直接吹进五脏六腑里,但他无处可以逃。   也不知过了多久,无愧扯了扯他的袖子。   林疏转头。   无愧又把那件羽氅给他盖在身上,然后自己闷声不响地缩进被子里,背对他躺下。   半晌,听他道:“我不是故意。”   林疏就着月色,把羽氅折好,放无愧床头:“没事。”   无愧没说话。   林疏躺下,看着床沿上蜷着的那很小一团,轻轻叹了口气,最后还是往那边靠了靠,伸手轻轻把这小东西揽住了。   无愧的身体僵硬了很久才放松下来。   林疏没有睡着,又或许是潜意识里不想睡。   清醒的半夜里,远方却突然响起一种遥远又奇异的声响,像有波涛拍打耳膜。   他睁开眼睛,看向窗外,感觉身下的土地微微颤抖,稍纵即逝。   无愧也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林疏,说了两个字:“春汛。”   林疏:“然后?”   无愧咧嘴笑了笑,血红的眼睛似乎流转过一丝暗光:“你来的路上,过长江,不是在暴雨么。”   春汛,暴雨。   春洪。   水患。   无愧揉了揉眼睛,似乎又想睡过去,但还是给他说了一句:“堤坝已塌了,晚了。”   林疏蹙眉:“你为何知道?”   无愧浑不在意道:“一千年前,我就埋在江南。”   林疏:“如何解?”   无愧似乎笑了笑,道:“干我何事。”   林疏看着无愧的侧脸。   他的体态很小,六七岁的样子。   但林疏时至今日终于发现,无愧并不像盈盈一样,是个懵懂无知的孩童。   上古的妖兵,由天下十四州人民战乱中所流的鲜血淬炼,万人坑里埋藏多年,不知见过多少血,杀过多少生,世界观确实和常人有所不同。   一夜无话。   他说得没错。   长江水患,情况乃是千年未有的凶恶,波及六州,数十万百姓被困,并州亦不安稳。   国都里,萧灵阳和萧瑄慌了手脚。   萧灵阳本就是个被赶上架的鸭子,做大赦天下减免税收这种常规操作还不至于露怯,要妥善救灾,就强他所难了。   而谢子涉纵然有过人的谋略才华,却也耐不住国库的亏空。   穷兵黩武了这么多年,南夏不富裕,北夏也捉襟见肘,现在两者合并,更是穷上加穷。   连绵的阴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江南的梅雨季节,在每年的四五月份,可眼下刚刚踏入三月,春雨一泼,竟好似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没有做好足够防护,仓里的粮食在潮气侵染下,全都要发霉变质。而大江沿岸被直接淹死的数万百姓、数十万牲畜,尸体无法处理,瘟疫便即刻到来。   雪上加霜,不外如是。   江南危矣。   山上的桃花,一夜之间,尽数被雨打风吹落去,地上凋零残红,铺满山路。   波涛尚汹涌,船只无法横渡,负责赈济灾民的右丞相一行人渡不到对岸,要再往上游走,经峭壁铁索栈桥过去,耗时甚久。   国都里那两个弟弟想起来他在江南,便灵鸽传书,托他与国都派遣的图龙卫汇合,代为统领,查看一下南岸灾情。   便带着无愧又出并州,往沿岸四州而去。   图龙卫中有人还认得他,行礼道:“林公子。”   林疏与他们见过礼,便往长江沿岸去了。   登上此地最高的山后,他俯视下面。   暴雨未歇,昔日肥沃水乡,全部变成一片片沼泽。不论是亭台楼阁,还是村舍瓦房,全部被大水冲垮。   尸体横陈泥泞中,或漂在水面上,触目所及,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这一夜之间,死伤的人口,至少有十万。江南亦元气大伤,不知何日能够恢复。南北夏合并后,方才显现出的清平气象,这一下子,又荡然无存。   身后图龙卫交流情况,将各府各郡的受灾情况整理成书。   林疏撑一把伞立于风中,忽听正说着话的图龙卫中有人道了一句:“人杀人可挡,天杀人却挡不住。”   他们沉默了。   风忽地大了起来。   江面上浮着一个破木板,被水往下冲,破木板上扒着一个赤着上身的人,艰难地抓着东西,试图往岸边靠。   这片土地上还有成千上万和他一样的人,蝼蚁一般挣扎求生,有的求到了,有的没有。   人祸可平,天灾难防,而天意如刀,正如此刻。   沉默中,林疏忽然想。   萧韶死了。   他所做的那些,已经让整个天下,慢慢好起来了。   但一夕之间,如梦幻泡影,情况重又糟糕。   百姓求生,朝廷求治,修仙人求长生,没有人不在挣扎。   然而天地终究无情。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天地无常,这世上之人的挣扎,诚然竭尽全力,却也收效甚微。   生是偶然,死却必然,新生终究短暂,万物终归寂灭。   他忽然想起一句话。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他的记忆便忽然清楚了,想起早已在经年的记忆中模糊的,《长相思》的扉页,正是写着这样一段话。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非悟此道,不能解太上之忘情也。   他便又想起那日万念俱灰之下悟到的“黯然销魂”。   《长相思》的招式,到此为止了,黯然销魂之后,又会是什么?   了悟世事无常,万物终归泯灭,七情黯然销去,而后彻底寂静空茫么?   ——所谓“太上忘情”,是否如此?   刹那的恍惚间,似乎有所明悟。   图龙卫那边,大致的情形已经了解,剩下的,便是与各府郡的官兵一起尽力救人了。   然而,却似乎是个死局,救得了人,活不了命。   无房的百姓,要吃住,要穿衣,要治病。   所需的钱粮,哪里拿得出来?   林疏穿行在难民间。   饥饿中,无数人朝他伸出枯瘦的手。   大街小巷里,先传来孩子的哭声,而后是女人,最后,男人们也呜咽起来。   丝丝缕缕的黑红之气从他们身上逸散出来。   这是怨气,林疏很熟悉。   千百年来,百姓的怨气就这样积聚,愈来愈浓愈来愈深重。   他看着这些怨气的逸散,却发现,绝大部分,都朝着一个方向涌去了。   无愧身上。   他声音又有些冷:“你在做什么?”   无愧:“不能吃么。”   林疏:“你吃它?”   无愧殷红的舌尖舔了舔嘴唇,眼中血色又浓了几分:“我以它为食,你要怪就去怪欧冶子。”   欧冶子早已作古,林疏自然无法追究。   他道:“以后不可。”   无愧兴致缺缺:“哦。”   “诸般事务,我们自会回报朝廷,林公子,时候不早,您回去吧。”图龙卫的首领对林疏道。   林疏看他们这一整天,因着朝廷的命令语焉不详而无头苍蝇一样奔忙——若是萧韶还在,情形或许会不同。   若萧韶还在……   他忽地有些出神了。   图龙卫道:“公子?”   “无事。”林疏回道。   过一会儿,又道:“你……跟我来。”   图龙卫不明所以,但还是跟了他。   林疏记得此城中凤凰山庄的管事在一家布庄。   山庄自诩为凤凰的后人,喜欢择高处而居,因此庄子并未有太大受损。   管事道:“林公子。”   而后一眼看见林疏因走在雨中街头,衣摆上沾染的污迹:“公子要换衣么?庄子里依您尺寸,备着许多衣物。”   ——虽不是为此而来,但似乎确实该换。   萧韶喜欢他穿白衣服,料子越轻越好,形制越飘渺越好,最好是清风一吹,便天边流云一样仙气飘渺地拂动起来。   这样的衣服并不适宜现在的情形,而他穿得再白,再仙气,也没有人爱看了。   林疏便没再选那样的,随意拿了一身烟青的袍子,很简单的式样。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管事笑捧上一支式样简洁的桃木簪:“林公子换上青衣,竟温柔多了,沾了些人间烟火气。”   林疏便也换上。   之后,便谈正事。   林疏的来意很简单。   官库没有钱粮,没有布匹,没有药材。   凤凰山庄有。   富可敌国并不是浪得虚名。   他要山庄开仓,与官府一同救济灾民。   管事起先面有犹豫,看到凤凰令之后才彻底应承。   传讯烟花点起,山庄在各处的行当,全部开启库房,赈济灾民。   图龙卫道:“多谢公子高义!”   林疏没说话。   他看山下挣扎之百姓。   他或许动了恻隐之心,或许没有。   只知道若萧韶在此,会这样做。   自萧韶灰飞烟灭那一日,此身已非他所有,有时候,他得替萧韶活着。   他终究不能忘情。   他做不到寂然无所思。   他只想一个月圆的夜,帐暖灯红。   亭台楼阁,丝竹管弦之间,转头看见凌凤箫,一身大红华服,上面洒满牡丹,从太平盛世的锦绣从里转出来,轻轻勾唇一笑。   他毕生远人群,爱清静,穿白衣,用古剑。寡淡,也无聊,一生所见所念之繁华美艳,似乎就在于此了。   而斯人已逝,影踪难觅,若来日黄泉相见,能把地面上的承平盛世说与他听,想着那一幕,似乎足以慰藉平生寂寥。   他正想着,那边图龙卫又接了国都的命令,因着对地方情况了解不足,与上一条命令自相矛盾,让首领很是头大。   林疏看他头大如斗,进退两难的挠头之状,不由笑了笑。   诸项事宜的安排,其实也不算太难。   萧韶临危时的应对,他见得不少了,另一方面,他自觉条理也算清晰。   手中的凤凰令流转着朱红光泽。   见此令者,于凤凰山庄,如庄主之亲至,于王朝诸人,如皇帝之亲临。   啪嗒。   他将令牌放在桌上,指尖轻按,将它转向图龙卫的首领。   微垂眼,看令牌上凤凰纹路,轻声道:“图龙听令。” 第200章 鸡瘟   图龙卫是听话的。   林疏自忖自己所下的几道命令也没有什么问题。   古往今来, 救水灾的思路都差不多, 止水, 救人,防疫——然后根据具体情况,分出轻重缓急。   当然, 一个重要原因是,有凤凰山庄的物资在,不怕缺钱。   等江南的救灾事宜已经逐渐踏上正轨, 逐渐井井有条——朝廷的钦差队伍也到了。   首领是一脸晦气的萧瑄。   ——此人在与萧灵阳的夺嫡之争中成功得到失败, 正在欢欣鼓舞,不料被怀恨在心的萧灵阳反将一军, 巧立名目,为他凭空创造了一个和摄政王差不多的爵位——要每天上朝下朝, 还要在宫中长居,协同皇帝一同处理政务, 把萧瑄气了个倒仰。   萧瑄原本不情不愿来江南努力收拾烂摊子,如丧考妣,但看到救灾已经有了起色, 大喜过望, 去拜访林疏,高呼表嫂救我于水火,弟弟感激不尽。   林疏:“?”   萧瑄转眼看见无愧,又扑了过去,把无愧抱起来作慈爱状:“林兄, 你和他又生了一个?他去涅槃,你一个人带,岂不是很累?”   林疏:“……唔。”   ——弟弟和女儿一样好骗,现在萧瑄和萧灵阳都以为萧韶是去涅槃了,不知何日回来。   萧瑄大表孝心:“表嫂,不若我来和你一起带孩子,这样,也不用在国都受苦受累……”   林疏:“?”   不过,还没等他作出反应,萧瑄脸上就被无愧瞬息之间挠了一道。   萧瑄:“……”   他悻悻放下无愧,但眼睛还是盯着看。   “林兄,这孩子长得真像你。”   林疏:“嗯?”   无愧长得像他?   ——从没有人说过这种话。   “乍一看是看不出。”萧瑄仔细打量:“但我阅美人无数,这孩子长大后保准与你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林疏:“我不觉得。”   连无愧也歪了歪脑袋,看了看林疏,然后摇摇头。   “是因为你们衣着神态都大不一样。”萧瑄坚持:“你让我小侄换一身白衣试试。”   林疏放着果子早些年穿的衣服,随意拿出一套白色长衣。   无愧脱了厚重华丽的黑袍,换上白衣。   ……还是不像。   萧瑄道:“眼睛太红。”   无愧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再翻回来,血红的眼瞳变了黑色。   依然不像。   林疏继续看文书,打算不再打理这只信口胡言的萧瑄。   “眼神太邪。”只听萧瑄道:“林兄,你再看。”   林疏抬头,见萧瑄用发带遮住了无愧的眼睛。   ——只余下眉毛,鼻子和嘴巴的时候,林疏发现,这只无愧,竟然和盈盈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而盈盈,是照着他自己的样子长的。   根据传递性,无愧真的和他有些像?   林疏蹙了蹙眉,问无愧:“你的外貌是怎样生出?”   “天生地成。”无愧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又不是那些照着别人长的果子。”   ——那这就太过巧合了。   不过无愧皱了皱眉头,又没好气道:“可能是你帮我渡劫,我背因果,呸。”   他睨着林疏,冷漠道:“我早觉得这脸不顺眼了,我不想长成这样。”   林疏面无表情:“哦。”   萧瑄:“那你想长成什么样?”   无愧拿重新变得血红的眼睛瞅他,诡异地笑了笑:“与你何干。”   萧瑄忽然就打了个冷颤,像遇到什么恐怖的事情一般,后退了几步,接下来的时间都变得很不自在。   林疏:“你怎么了?”   “没事……”萧瑄的语气一点都不活泼了,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我只是……想起来一个人。虽然长得不像……也不可能……”   他说话声都有些哆嗦了。   林疏:“是谁?”   “晦气。”萧瑄也不说,飞快溜了。   林疏也没管他到底想起了什么不好的记忆,依旧统筹江南事务。   光阴似箭,几个月下来,他走过了江南的很多地方,做了很多事情,泥泞里救过满身脏污的孩子,也亲手在粥棚里布过粥。   坊间似乎流传着许多对他的溢美之辞,不过他并没有细听。   江南事务逐渐踏上正轨后,林疏又花了近两年的时间,带无愧走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东西,也顺手做下了不少的事情。   两年。   江南水患之后,天下风调雨顺,欣欣向荣。   因着林疏一边带着无愧游历名山大川,一边又经常接到两个弟弟的求助,所以他的事务还是很繁忙,或自发进行,或受人所托。有时去整治某处仙门,有时去解决雄踞一方的妖兽,有时去破贪污腐败的巨案,还有时下山扶贫——再加上大国师在凤凰山庄里受的伤渐渐养好,有余力整治仙道,这两年间,他在凡间和仙道的名声竟渐渐如芝兰之芬芳了。   只是……   “抱歉,这位仙子,在下心有所属,恕不能接。”他温声拒绝一位仙子所送的璎珞。   然后,听见仙子在自己背后嘤嘤咬着手帕,和女伴说:“我父亲乃是南海剑派的掌门,也算是富甲天下,这还不够包养林仙君么?”   仙子的同伴道:“唉,也是。虽说凤凰山庄的大小姐才是这世间最大的富婆,我们和她相比都有些不够看,但林仙君已经不是冰清玉洁的少年郎了,还带了孩子,也应当降低些标准才是。”   仙子继续嘤嘤哭泣:“但林仙君那么好看,还温柔,我不能放过,我要去找我爹,林仙君绝不能被那些虎视眈眈的女人捷足先登。”   林疏听得满头问号。   仙道的风气不正,这是他很多年前就知道的事情。   但是,再不正,也不能这样。   他现在很有钱,可以说是世上最有钱的人,凤凰山庄的财产,青冥洞天的财产,猫飞升后还把浮天仙宫留在了他手里,哦,他也可以支配国库。   他也很有势,可以说是世上最有势的人,大夏的皇帝和瑄亲王,都是他的弟弟,无事不听从他——他甚至还是剑阁的阁主。   他的修为也很高,当今世上没有人可以相比——《长相思》和《寂灭》领悟之后,他的实际境界远超渡劫,只需心念一动,就可引来飞升劫雷。   他长得也还不错,也不矮,清卢经常在顶着酒盏罚站,锻炼仪态的时候嚎哭,师尊,我何时能有你这样的仙仪的。   但为什么,凌凤箫拥有这些条件的时候,是人人想傍的富婆——他就成了人人想包养的小白脸?   林疏百思不得其解,这件事实在令他很苦恼。   令他苦恼的还有另外两件事。   一件是无愧。   无愧真的改不了。   他是天生的邪煞,下意识想去杀人,下意识地吸取怨气,尽管走了这么多地方,看着林疏救了许多许多的人,他仍是那样冷眼阅世。   ——他甚至根本不想跟着林疏,但是,林疏帮他渡了化形劫,这就好比萧韶帮猫渡了飞升雷劫,都是要报恩的,有因果纠缠在里面。   林疏时时看着他,他也不能伤害林疏,倒也还好,相安无事。另一件事,他却是真的不知该怎么做。   这一天的晚上,他睡觉时,将那枚凤凰羽毛又压在了枕下。   ——这两年间,他已经发现,每当睡觉时羽毛在近处,他就会以神魂的形式看到那只鸡崽。   果然,一入梦,就听到一声虚弱的“啾”。   林疏抱起鸡崽。   鸡崽艰难地抬起眼皮,靠着他的胸膛:“啾。”   他轻轻揉着鸡崽:“你究竟怎么了?”   鸡崽似乎很难过,低了低头:“啾。”   怀里的温度,已经是微凉了。   自林疏两年前第一次梦见鸡崽,它就在一日复一日渐渐虚弱下去,从健康到病弱,到今天,已经是奄奄一息的状态了。   林疏一开始怀疑是无愧从中作梗,但又发现无愧并不是很讨厌羽毛,甚至有时还拎着羽毛与它说话,喊它“小凤凰”——他对羽毛的态度甚至比对林疏还要好一分。   他这两年间寻了无数稳固神魂的宝物,也看了无数典籍,连青冥洞天藏书阁中最生僻的神魂法印都学了十成十,仍然无法延缓小鸡崽的虚弱速度。   神魂不成,就找有关凤凰的记载。   然而,仿佛造化弄人,世上所有有关上古凤凰的蛛丝马迹记载,都被二十多年前的皇后收集起来了。   收集之后呢?   林疏遍寻不得,只能推测皇后一直将它们带在身上,然后,萧韶杀皇后时,用的是灰飞烟灭的杀法,皇后随身的东西,也都化作飞灰了。   所以林疏永远不会知道这鸡崽到底是从哪里来,又该怎么治疗鸡瘟,他只能腹诽萧韶自作孽,害了自己的小鸡崽子。   就这样抱着虚弱的小鸡崽过了一夜,临走前,鸡崽虚弱地叼着他的衣袖,仿佛不让他走。   林疏心中一酸,觉得这鸡崽是真的命不长久了。   早上醒来,无愧正不善地看着他:“你又去抱萧无病?”   林疏收起羽毛:“嗯。”   ——自从发现鸡崽逐渐虚弱,林疏就给他取名萧无病,但无济于事。   无愧就不善地笑。   他的态度很奇怪,林疏真的分不清他是在吃自己的醋还是吃鸡崽的醋。   他道:“无病快死了。”   无愧道:“还治么?”   “我不知还能怎样去治。”林疏看无愧:“你向来自诩上古妖兵,也不知上古凤凰的事情么?”   无愧:“我作甚要去管鸡窝里的事情。”   他这话一出,林疏却忽然心头一跳。   无愧不管“鸡窝里的事情”,但以千年前的仙人,或许知道。   比如青冥魔君,比如幻荡山的那位陈公子。   但仙人下凡有屏障,十年只有一次,而且只能是一个飞升前刻下印记的固定地点,一般是自己的洞府,比如陈公子幻身只在幻荡山,魔君只在青冥洞天。   十年只有一次……那公子和魔君短时间内都不能下来了。   但是,还有一个人!   而且,也有一个人,可能知道这人的洞府在何处。   林疏来到了青冥洞天。   师兄飘过来道:“师弟!好久不见!”   林疏:“师兄,你知道月华仙君的洞府在何处么?”   师兄大为嫌弃:“那贼子道貌岸然,为了仙道上的美名,洞府一贫如洗,莫说是法宝,连个铜钱都没有,像月光一样干净,师弟问他作甚。”   林疏:“我欲请仙君下凡,有事相询。”   “下凡,下凡么……”师兄转了转眼珠,“倒也……”   林疏:“怎么说?”   “不瞒你说,师弟,月华贼子的洞府,千年前就被师父拍得粉碎了。”   林疏:“……”   他的小鸡崽注定要死亡了么?   但师兄话锋一转:“不过么,这狗贼子下凡的地点,却也不在他的洞府。”   林疏:“在何处?”   师兄眼珠乱动,很不自在:“师尊打碎了他洞府,他攀咬上来,欠债还钱,欠府还府……这个下凡的魂印么……他……他……就刻在咱们青冥洞天。”   作者有话要说:  月·活在对话里·华。 第201章 相思意   师兄在洞天的一个偏殿里, 找到了一面墙壁。   墙壁上刻着一个淡金色的法印。   因着林疏在试图解决鸡瘟的过程中, 学了神魂法印的刻法, 能看出这是一种特殊的印记,以固定的纹路留下一个神魂的记号——再以某种东西触发,不论在多么遥远的地方, 神魂都能归来。   师兄开始做法,在印记前点了一枚香。边点,边说:“师弟, 等会那狗子就出来了。那狗子的眉毛能看, 眼睛能看,鼻子和嘴巴也看得过去, 但拼在一起,就让人想打了。”   大约过一刻钟, 柔和的光芒笼罩了整个房间,使人如沐春风。   不多时, 光芒中步出一人。   来者穿一身勾勒淡金纹的白衣,玉冠束了墨发,眉目俊逸, 身姿挺拔, 朗朗如日月之入怀。   只不过,脸上一道子仿佛利器划出的血痕,还是新鲜的。   他轻轻一抹,痕迹愈合,仿佛没有存在过。   这人嘴角噙了一点笑意, 原本是很温和的样子,但是看到师兄,瞬间笑意扩大了一分,带了点浪荡逗弄的意思:“徒弟,想我了?”   师兄:“滚。”   然后看林疏:“师弟,这就是那月华狗子。”   月华仙君看向林疏,正正经经与他见了礼:“久闻你名字。”   林疏:“晚辈亦久仰前辈大名。”   久闻名字是真的,只是这名字后面总跟着“狗贼”二字就是了。   月华仙君轻轻笑:“想必不大好听。”   林疏自然不能说出实情,只道:“前辈风姿超然,晚辈钦佩。”   师兄:“呸。”   虽然师兄和青冥魔君口口声声说月华仙君“狗贼”,但现在一看,这位仙君并不狗,相反,这通身的仙家气派,果真如皓月之华,明月之辉。   月华仙君与他在玉桌上对坐。   “前些时日陈公子下凡,说人间恐迎来怨鬼横行之世。如今你唤我前来,可是为此事?”仙君道。   “怨气已被解决。”林疏斟酌措辞:“今日请仙君下凡,是有事相求。”   月华仙君一笑:“你尽管说罢,既是青冥之徒,我自会全力帮你。”   林疏便据实以告,从头说起:“我神魂里住着一只鸡。”   他看见了月华仙君眼中的问号。   为补救,他把那枚羽毛拿了出来。   “此乃凤凰羽。”仙君查看羽毛:“有凤凰神魂的气息。”   林疏便把整件事情,包括鸡崽的出现和鸡崽的虚弱完完整整说了。   仙君沉吟许久:“不瞒你说……”   以林疏的经验,“不瞒你说”四字一旦出来,事情就要糟糕。   果然。   “我与凤凰族结仇甚深,并无机会接触凤凰族的消息。”仙君道:“但我观它气息,似与涅槃有关。”   说罢,他看向林疏:“这羽毛的来历……果真只是凭空出现么?”   林疏心头一跳。   他道:“您也不知如何救么?”   “我确实不知,凤凰的习性,向来是他们族内的隐秘,而依你所说,现存典籍已然不能寻得,此事棘手。”仙君道。   林疏心中很有失落。   正当此时,那枚因果镜子从他芥子锦囊中跳出,幽幽浮在半空。   月华仙君看着那面镜子:“它在你手中么?”   林疏:“嗯。”   月华仙君一招手,那镜子居然顺从地飞到他手中。   仙君一眼就看见了镜子背后遍布的裂纹,“分离聚合,莫非前定”四字已经几乎看不出了。   林疏听得仙君道:“封印摇摇欲坠,八本秘籍……你已集齐七本了。”   林疏:“是。”   他欲解释为何还没有把他们焚毁,却见月华仙君眼里噙了一点笑意,看着镜子的反面:“此镜是青冥所炼……这道封印,是我千年前杀神兽,斫龙脉,取无限气运所成。”   林疏:“?”   神兽是您杀的?   龙脉是您砍的?   不,先不提这个。   他继续听。   但听仙君继续道:“你说凤凰古籍是近年被毁……既如此,此镜可助你一观数年前之典籍。”   林疏:“要怎样做?”   月华仙君却没有正面作答,而是缓缓道:“因缘镜下藏了一个关乎天地造化的秘密,你以八本秘籍聚集之气运开启封印,待正反二面同时现世时,你便会明白该如何做。”   林疏:“您……不是要毁掉八本秘籍么?”   “你已彻悟《寂灭》。悟寂灭者,近于无欲无求,我不怕你心怀歹意。”仙君淡淡道:“只需记住,成事后,即刻烧毁秘籍,不可落入有心人手中。”   林疏:“好。”   说到这里,月华仙君笑了一笑:“恰近日你师父今日心情不好,我助你一次,也可去他那里邀功。”   林疏歪了歪脑袋。   师兄插嘴:“你这疯狗!是否又咬上我师父!”   仙君冷漠道:“重获人身之法,你不想要了么。”   师兄闭嘴了。   “时候已到。”仙君重新看向林疏,身影逐渐变淡,声音也逐渐飘渺:“光阴无限,人力有穷。我已看过你神魂的强度。记住,你有三次机会,且不可久留,否则神魂崩毁,万劫不复。”   光芒渐渐消失。   林疏与月华仙君告别,想着他的话。   仙君的意思就是,要自己集齐八本秘籍,到那时候,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八本秘籍,还剩一本《长相思》。   而鸡崽奄奄一息,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世上,却没有一个人知道《长相思》的踪迹,除了桃源君,而桃源君也已经杳然无踪了。   离开青冥洞天,他便开始寻访。凤凰山庄,剑阁,乃至图龙卫的全部力量都用上,依然毫无进展。   桃源君,似乎只活在萧韶的记忆里,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想象中的人物,从来没有在世上行走过。   询问剑阁长老,他们也只说无有桃源君此人,而《长相思》更是虚无缥缈,千年来,大家都只知道,《长相思》在一个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最后,林疏回到了剑阁。   剑阁终年不歇的雪,依然像他离开时那样飘飞着。   雪山之巅的大殿,点着长明的灯火,他铺开一张纸。   记忆中的那些词句,因为太过久远,已经无法追寻。他在冥冥之中回想当年学剑之时,一笔一划在纸面写下。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非悟此道,不能解太上之忘情也。”   不行。   他换一张纸。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还是不行。   绝世秘籍牵扯气机,而他现在并无感觉,纸上落笔,仿佛只是最庸常的词句。   到月至中天时,他仍然毫无进展。   北风开始呼啸,他望着窗外飞雪,一时间竟惘然了。   夜深之时,前尘往事,总会浮上心头。   他一时间又想起月华仙君那一句“这羽毛果真只是凭空出现么?”   还有那句“似与凤凰涅槃有关”。   那一天,萧韶殒身雷劫中,空中飘落一羽,被他接住。   但那天,除了无愧,萧韶身上并没有带什么东西——他的东西全都给了林疏。   林疏拿出那枚羽毛,握在手中。   空旷的大殿,无边无际的孤冷之中,羽毛兀自散发着融融的暖意红光,仿佛要从手掌流入,暖遍他的全身。   他听见自己低声道:“是你么?”   声音触到冰冷石壁,层层回声,最后消散在窗外的北风中。   没有人回答。   林疏不敢期许,只怕自己失望,他宁愿只当这是一枚寻常的羽毛,住着一只寻常的幼崽。   他将羽毛放在案前,再度提笔,只觉得很灰心。他想自己困囿于相思,已经脱离了《长相思》中无情道的本意,恐怕即使将全本一字不差地默写下来,都不能重现那本能引动天地气机的绝世秘籍了。   但……记载无情道的功法,又为何要叫《长相思》呢?   长相思,又是对谁的相思呢?   他无从得知。   他弃掉又一页写着“天行有常”的纸张,想来自己对道法的感悟尚有不足,决定不书写此页。   他写第一式“空谷忘返”。   他望窗外雪色。   一点孤灯如豆,映遥遥远山,茫茫雪谷。   前生,他的记忆就起自这座大雪纷飞的山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夜里,白天,他的命仿佛与它融为一体。   雪中,他总是忘记回房,闭上眼,默念心法,浑然而忘返。   他便写了。   《长相思》原本中的形容,他已经记不起,只凭着自己的感悟,将这一招式,与招式中内蕴的境界一点点写出,起初艰涩,继而行云流水,仿佛自然由笔尖淌出。   最后顿笔,天际传来隐隐雷声。   林疏想,看来自己对这一招式的领悟还算深刻。   第二式“不见天河”。   那时他远离剑阁,亦远离剑阁山下滔滔天河,置身纷乱人群之中,天地之大,无处可归。   第三式“壁立千仞”……   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的指引,一式复一式,他仿佛置身当初情景之中,将自己二十余年的生命,重新走过一遍,而这重历此生的过程中,诸般心境与感悟自笔端流泻而出,一发而不可收拾。写到最后,他竟有心力为纸上词句所牵引之感,心跳是快的,又仿佛很空。   ——是平生历历往事控着他的笔,他无法停下来,甚至不能稍作停顿。   而光阴似箭,转眼许多年。   那一日,凌凤箫一袭红衣在江岸雾雨中模糊,他立在船头,看碧天无际,江水长流。   离开凌凤箫,他仿佛斩断了此生与尘世仅余的一个牵绊,来到无尘之境——可他站在船上,江风吹动衣襟的时候,又觉得自己很孤单,孤单如这无边水面上的一叶小舟,飘摇如小舟在水波上的晃动。   便是那一式“一叶孤舟”。   若果真无情,是否还会觉得孤单?   林疏不知自己的理解和长相思的本意是否有所偏差,但他已控制不住走笔。   记忆沿往事回溯,到那天,大巫的刀指向萧韶的后心,他直觉之下做出的唯一一个反应,是挡在那刀刃的前面。   因为平生心事都系在身后这一人的身上,那一刻他做不了别的。   而正因有这一点情衷落地生根,当斯人已逝,阴阳相隔——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   往事,愿意回忆的,不愿回忆的,全部揭开,呈现在他面前。他眼前恍惚,仿佛自己不是用墨在写,而是用命。   “黯然销魂”四字落下,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耳边轰隆一声炸雷响,照彻整个房间,狂风吹破窗户,案上纸页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他擦了血,将它们一张一张收拢起来,不管外面如何飞沙走石,狂风呼啸,只将它们拿在桌上装订。   无论《长相思》的本意是什么,他想,他都不管了。   无情,有情,一叶孤舟,黯然销魂。   他生在一片空寂中,无所觉,无所知,故而不知情,也无情。他眼中大雪茫茫,覆可世间万物。   皮囊,颜色,音律,味道,似乎都是寻常。   可就在这满世界的寻常中,当所有的外貌都是皮囊,他还是觉得凌凤箫美丽。当他忘记世间一切美妙的声音与味道,寒梅香气,还是会渺渺入梦而来。   于是这个人就成了他无情中的有情,而这一点相思之情如一药引,他由此又看见世间其它之情。   对林疏来说,这就是《长相思》。   他在封皮上轻轻落笔,珍而重之写下“长相思”三字,意外地,看着封皮,他竟有一丝遥远的熟悉。   窗外寒风呼号,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都静了,一股不可言说的气机,从这本薄薄的书册上升起,充斥整个房间,乃至整座山巅,天地间似乎有异象出现,但他无暇去看了。   他将八本秘籍排开,气机愈来愈盛,肃杀浩然,如天地之威。   那枚因缘镜子自发浮在殿中,最后一本秘籍也摆上书案时,只听咔擦一声,它背后花纹彻底破裂,铜屑纷纷落下。   铜锈之下,是另一个光滑的镜面。   林疏走到殿中,仰视这面镜子。   新的镜面中仿佛有无限的空间和情景,他转瞬之间,似乎又看见自己过往的一生。   ——再想起先前师兄对这枚镜子的描述,一面是过去,一面是将来,从前他在镜中看见的是将来,现在这一面则映照过去。   按照师兄的说法,这因果镜子另有一个正经的名字,叫“孽镜台”。   孽镜台是一座双面镜。   双面。   他蓦然睁大了眼睛,镜面中景物流转,停在三年前的一幕。   在大巫的极乐之国里,有一座佛寺,佛寺中央供奉一座双面佛,一面是过去佛,一面是未来佛,而这佛像确确实实连接了过去与未来,是整座极乐之国的核心。过去佛可以追溯往事,未来佛可以窥知来日。   当一个人掌握了双面佛,整座极乐之国所有因果随时光的流变,便都被他掌控了——当年萧韶正是加速了整座极乐之国的时间流逝,使它崩溃,这才破开大巫布下的迷局。   那么,这座双面镜……   他怔怔伸出手,去触摸镜面。   月华仙君说,光阴无尽,人力有穷,他有三次机会。   若时间溯回二十年,他能否得见凤凰山庄秘籍?   一直默默待在殿里的无愧抓住了他的衣角。   林疏默许了他的举动。   手指触到镜面那一刹那,天旋地转,他置身一个无垠的空间。   亿万计的因果之线相互交缠,缓缓前行,比大巫的极乐之国又扩大万倍。过于宏大和复杂的场景足以震慑所有来者的心魄。   而这也是整个世界的时光河流——他得以从更高的维度俯瞰众生。   林疏闭目推演。   二十四年前,在这条时光河流中,是哪一个节点……   ——他要回到凌凤箫出生之前。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无限轮回,我不喜欢w   我喜欢高维打击。   点动成线线动成面,两面佛相关在166章,如果忘了可以复习一下,啾啾啾。 第202章 一生痴绝处   这个时间节点并不确定, 林疏凭借推演结果大致选定了一个区间, 便带无愧进去了。   场景再度变化, 天旋地转的晕眩中,林疏想——也无怪月华仙君要封印这面镜子,无论是改变过去, 还是窥知未来,一旦落到有心人的手中,确实可以酿成日月倒转那个等级的灾祸。   而这面镜子的来龙去脉, 现在也彻底清楚了。   上古之时, 幻荡山是连接天道的山川,仙道帝君的居所, 更是有神器“生生造化台”,掌控着天下命脉——这种等级的神器, 一旦拥有,就可翻云覆雨掌控天下, 危险至极。或许当年的仙帝就是出于这种考虑,毁掉了它。   又过很多年,青冥魔君出世——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狠人, 又是个天赋卓绝的惊艳之人, 或许是找乐子,或许是有所求,竟用生生造化台的残骸炼制成这面贯通过去未来的“孽镜台”。   而后,正道的月华仙君为防止祸事发生,拔剑而起, 要替天行道诛灭青冥魔君,毁掉孽镜台——这二人的种种纠缠或许就是由此而始。后来,或许是因缘际会,又或是惺惺相惜,总之没有打得你死我活,而是妥协一步,月华仙君封印了这镜子的一面,使它无法发挥作用。   掌控了孽镜台,林疏果然领悟到了时间与因果的脉络,知道了这个世界在更高维度上的构成。   只是,他倒是通过这种方式得知了,多年前的大巫创造极乐之国,原理也是如此——大巫又如何得知呢?   他心中有隐隐约约的不安,但又说不出是什么,稳了稳心神,带无愧落地。   六月的太阳,很盛。   镜子幽幽浮在他身侧。   时间点是他选定的,地点却不知如何选,想来是镜子自己决定的。   这镜子贯通因果,背负气运,既然带自己来到一个特定的地点,那必然是因为这个地方正发生着会影响未来因果的事情。   林疏环视四周高大的屋檐,焕光溢彩的琉璃瓦,还有有序走动的宫人,发现这地方赫然是南夏的皇城。   他牵着无愧,不好走动,好在无愧这时倒也算懂事,自己进了青冥洞天。   林疏掐了一个隐身的术法,逐渐接近皇后居所,并中途从宫女的口中听到了两个消息。   第一,小殿下降生,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小公主。   第二,小殿下重病,危在旦夕,微服下江南的陛下听闻消息,心急如焚,正在赶来。   小公主……那想必就是凌凤箫了。   这是凌凤箫刚刚来到人世的时候。   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漫上林疏心头,他感觉自己心里很柔软,不由自主地,想笑出来,但与此同时,又很悲伤。   他深呼吸了几口气,来到皇后寝殿的外围——以他的修为,出入世间的任何地方,都不会被发现端倪。   皇后与凤凰庄主屏退了众人,正在秘密商议。   庄主的语气很焦急:“虽已瞒住他的真身,滴水不漏,可这凤凰血作乱……孩子眼看就要气绝了。”   皇后的声音犹带产后的虚弱:“天下的名医都没有办法,传闻我山庄的先祖亦身怀凤凰血……又是怎样存活?”   “凤凰血是极阳之气,这孩子是男孩,情形比先祖又要严重许多。前几日你时常腹中剧痛,我已查了典籍,阴阳调和,冰炭相息,若得极寒真气相助,便可以解决凤凰血。先祖与一剑阁仙君结为道侣,故而长命百岁……可剑阁避世,根本不收外界消息,我派出的使者,没有一个能进剑阁的山门。”   皇后似乎叹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些哭腔:“我的凤儿……”   “锦妹,你又糊涂了,这是你新生的儿子,不是凤儿。”   皇后没有搭他的话,只是一味道:“需得在陛下回来之前,找到方法。姐姐,此事还须从剑阁身上入手……”   林疏站在门外,风很大,吹落一地艳红的海棠花瓣。   他看着凋零的残红,回想因果镜子里那个人。   满山的桃花里,一个人,穿青衣,插木簪。   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睹物可以思人,白衣总让他想起爱看白衣的萧韶,两年前,他就改穿淡青的袍子了。   而白衣宜用玉冠,青衣则配木簪。   冥冥之中,他似有所觉。   他轻扣殿门。   庄主声音里满是杀气警惕:“谁?”   林疏道:“剑阁人。”   “剑阁人?”他听见皇后轻唤:“姐姐,快请。”   林疏就被请进去了。   年轻时的皇后,容颜盛极,但林疏是没有心思去看的。   他一眼就看见了重重床幔之中,锦被里一团很小,很小的东西。   眼眶似乎有些湿润,那种不可言说的柔软又撞击了他的灵魂,他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   象征阁主身份的印鉴,剑阁的信物,他都随身带着,足可向皇后证明他的身份。   “阁主,”凤凰庄主眼中是真心实意的激动欣悦:“我们孩儿的凤凰血……”   “阁主,”皇后的声音却打断了凤凰庄主,轻言细语:“您不辞万里远道而来,是有甚么要事么?”   她既给了这个机会,林疏就算再不会说话,也知道此时该怎么说,怎么做了:“在下有求于贵山庄。”   “仙君但讲,我与姐姐必倾尽所能。”皇后轻轻道。   “小殿下之血脉,在下以剑阁真气,可以相助,”林疏开始面无表情睁眼说瞎话:“寻您与凤凰庄主,是因在下感悟剑法,其中有一味‘涅槃’之意,百思不得其解,欲借山庄与上古凤凰有关之典籍一观。”   反正,剑阁人嗜剑如命,众所周知。   他又不能把羽毛拿出来请这两位看,怕她们认出这是自家山庄的东西。   皇后似乎沉吟一下:“这……自然是可以的,只是我孩儿的血脉,仙君果真有办法么?”   林疏:“不妨让在下一试。”   皇后允了。   但公主殿下金尊玉贵,哪怕还是个刚出生没多少天的婴儿,岂能让外人看见全貌,林疏满心的怜爱,最后只看到皇后拨开幔帐,放出来的一截雪白的,带一点胖的小手——也只能听到帐子里面,这小东西微微急促的呼吸声。   手腕上缠了一枚金质的长命锁,衬得皮肤更加莹白。   林疏轻轻握住这只一看就很软的小爪。   他心中很酸楚,手指微颤,想亲一亲这只小爪子,可庄主与皇后就在身边,只能规规矩矩松松握着。   他经脉被自己废了,所幸当年那瓶可以激发灵力的丹药还剩了几颗。   他便嗑了药,将灵力抽成细丝,缓慢送进这小东西的经脉中。   灵力游走,平复翻涌的凤凰血脉,凌凤箫急促的呼吸声更是平稳许多,玉雪般的小爪轻轻回握住林疏的手指,让林疏心尖上有点发痒。   只是,孩子的身体弱,经脉也细,能承受的真气灵力有限,炽阳之气又会不断增长,他粗略估计,这次输灵力,能维持四五年时间。   将情况告知两人后,她们都很忧心,问四五年后,又该如何。   林疏说四五年后他会再来。   ——总之,他有三次机会,不怕多跑一趟,却不能让这只还是幼崽的小凤凰受了委屈。   皇后似乎安心许多,但又提出了新的问题——根据典籍,孩子越长大,凤凰血脉就会越猖狂,单纯输送灵力已经解决不了问题,需要别的手段——她举出了凤凰先祖的例子,然后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期冀:“劳动仙君大驾,我与姐姐感激无比……可二十年后,又当如何是好?小女子恳求仙君,若剑阁有适龄的孩子,可否,可否……”   她声音变得羞赧:“我亦知这是妄想,但为人母者,着实牵挂孩儿。若能和贵阁结下姻缘之好,我儿便可免去血脉之痛,我……亦安心了。若仙君能允我,山庄所有典籍,即便全部送给仙君也无妨,山庄财产与地盘,若仙君需要,也一并给了仙君,山庄上下感恩戴德,永志不忘。”   林疏:“……”   皇后的意思他总算明白了。   中心思想,我要给我儿预定一个能解决血脉问题的道侣,如果你答应,典籍就给你看。   按照寻常的逻辑,剑阁仙君为了剑,要上古凤凰的记载。剑,是剑阁人的命脉,而她掐准了这位仙君的命脉,要挟剑阁分配给她儿子一个双修用的道侣。   林疏的命脉现在不是剑了,是这个病怏怏的小凤凰,还有小凤凰留下来的病弱鸡崽。   所以,纵然有差错,她还是掐准了林疏的命脉。   林疏有什么办法?   没有。   为了能看到涅槃典籍,他只能同意。   他只是感觉很荒唐。   小傻子根本没有什么师父,是他林疏为了几本典籍,自己把自己给卖了。   同意之后,凤凰庄主十分欣喜,并且当机立断,不给林疏任何反悔的机会:“仙君,若您同意,我们即刻便立下婚书罢。”   林疏:“……”   凤凰庄主权当他默许。   当即便眼睁睁看着凤凰庄主把他未来的卖身契准备了个全套。   庄主挥笔就写。   左右是那些套话,甚么“鸡豚同社,桑梓交阴,早缔嘉姻,更申旧好”。   “伏凉州凤凰庄主第一令女,以……”   写到这里,庄主卡壳了,道:“尚未问仙君籍贯与名号。”   林疏已经魂飞天外:“籍贯为闽州。”   “闽州……”庄主抿唇写下,又问:“仙君名号为何?”   林疏:“无有名号。”   “仙道中人,向来以号为名……”皇后的轻声细语传来:“仙君莫不是嫌弃我们,不愿透露……”   林疏赶紧打住她的嘤言嘤语:“并非如此。”   “只是若无名号,婚书总不正规,招致他人非议。仙君故乡何处?或是有心爱之地,常年居所,只需摘出一地名,便可冠以名号。”   林疏就有点惘然了。   他没什么固定的居所,也没有什么归处。   心中喜爱的,倒有几个地方。   昔年在上陵学宫,与大小姐同住的竹苑。北夏境内,深山中误入的桃花源。还有最后被血雾弥漫的凤凰山庄,乃至并州那座萧韶为他留下的桃花山谷。   之所以喜欢,也不过是有萧韶在,与萧韶在此处安稳度过许多时日,又没有世间风雨的侵扰——论其性质,全都是世外桃源,且与一人有关。   ——这也是他对此生归处的所有要求,与遥不可及的盼望。   萧韶说,东风吹落桃花,沾你衣襟,即是我来看你。   他闭上眼睛,知道自己终将被无法更改的因果宿命所支配。   他极力想要避免那两个字,可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有二字。   他便开口轻轻道:“桃源。”   庄主缓缓落笔。   闽州,桃源君。 第203章 琉璃易碎   总之, 事情就是这样无可挽回地发生了。   林疏感到非常飘忽。   立下婚书, 分作两份, 封入圆筒中——一家一份,再分开一枚烟青的玉璜作为信物,这桩婚事就算是成了。   林疏自然知道他们古人一诺千金, 一纸婚书的作用比结婚证的效力强了万倍,从今往后,无论隔着千山还是万水, 凤凰山庄都会把自己的大小姐嫁给剑阁的某个不具名后人。   于凤凰山庄来说, 这桩婚约既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凤凰血的后遗症,又免去了皇帝胡乱指婚可能造成的凌凤箫性别暴露, 简直是求之不得。   而对于林疏来说,他虽然为鸡崽得到了相应的典籍, 但也把自己一辈子都卖给了凤凰山庄——简直是感天动地的父爱,虽然他和鸡崽是什么关系尚未可知。   此时, 夜已深沉,皇后手执一柄琉璃宫灯,华服曳地, 带他走进宫殿深处的藏书阁:“桃源君请看。”   在这一个刹那, 他忽然听见角落一声轻轻的衣料摩擦声。   那声音绝不是来自皇后,也不是他自己。   林疏出剑。   但也不需要他出剑。   皇后款步上前,宫灯照亮了一个窃书的小贼。   那贼抱着书,愣愣看着皇后,已然是痴了。   下一刻, 这人才醒过神来,怀中书散落,与林疏缠斗。   武功上的造诣,他自然不如林疏,可身法诡奇,竟让林疏也不能抓住。   仿佛一缕青烟,他勾着窗外,一只蝙蝠一样飞了出去,无影无踪——或许不是幻觉,最后一刻,林疏见他又望了皇后一眼。   他知道这人是谁。   这是影无踪,当年在北夏,林疏与他有一面之缘,还吃过他用葱花炒过的鸡蛋。   这人乃是天下第一的盗贼,唯一一次失败,是因为看见了一个世间最美的女人,迷了心窍。   所以他在自己的居处悬挂九个大字:“盗不可采花,采花必败。”   林疏对皇后道:“他偷走了么?”   皇后俯身捡起散落的书籍,流苏碰撞,轻轻响。   她道:“即便他偷走了,也会还回来。”   林疏知道她的意思。   因多情二字,最是损伤自身,而世上的人,又常因皮相痴迷。或许她只需轻轻一笑,就有许多人愿意去赴汤蹈火。   她因为过人的美丽与温柔,一生都被别人爱着。   皇帝的爱,凤凰庄主的爱,影无踪的爱……乃至萧韶的爱。   或许,正因为她早已习惯别人的爱慕和真心,当她知道皇帝可以为了皇室万世不绝的荣华与威权亲手杀死他们的孩子那一刻——她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东西能够使人为之痴狂。   便听她轻轻道:“我知阁下并非歹人,不是因为见了你的信物。”   林疏:“那是为何?”   她上前,与林疏离得很近,轻声道:“阁下的眼睛很干净。我从未见有人见我之后,没有见色起意。因此阁下若非一心向道,便是心有所属。若心有所属到了这样的程度,可见也是心思纯一之人。”   林疏微微垂了眼,心说,倒不是因为此。一则你是我的丈母娘,二则我与你有血海深恨。   他开口道:“我少年时也曾遇一人,美艳不可方物。”   皇后似乎颇有兴趣:“哦?”   “只是浮尘若梦,万物皆虚,皮囊易毁,琉璃易碎,”他看着皇后的眼睛,淡淡道:“容颜如此,世间权势富贵亦是如此,终归是过眼云烟。”   皇后便轻笑:“阁下是想要告诫我么?”   “只是……这些东西,于仙君,乃是过眼云烟,于我……”她笑容中有隐约的,凄切的苦涩:“于我……却并非如此。”   她提灯转身,灯辉摇曳,衣摆流光溢彩:“典籍尽在此处,阁下请便罢。”   林疏望着她的背影,气机在半空凝聚,寂灭肃杀之气,直冲皇后而去!   若使皇后的生命提前结束,后来的事情,是否会因此改变?   然而下一刻,他倏然停手。   ——因为皇后身后有隐约的金红色泽亮起,那只上古凤凰的魂魄,就这样每时每刻保护着她。   林疏转身,右手搭在陈旧的书脊上。   即使回到过去,也依然不能改变未来么?   或者说,决定未来的那个过去,本来就有现在的自己的参与。   皇后离开,无愧出来,黑暗里幽幽看着他:“我没有摸到小凤凰。”   林疏:“我也只摸到了手。”   无愧:“真没用。”   林疏:“下次再摸。”   无愧:“行吧。”   方才凝聚了那一击,林疏隐隐感觉到了自己神魂的异常——这个世界正疯狂地消耗着它,若不能及时抽身,恐怕轻则永远被留在这里,重则魂飞魄散。   他飞快查找着书籍,所幸果真有关于凤凰涅槃的记载。   无愧也在翻,但同时冷冷道:“你劝那个女人,无异于对牛弹琴。”   林疏:“若她能明白……”   “她怎么会明白。”无愧舔了舔唇角:“世人都是如此,我吃了很多了。”   “萧无愧,你再食怨气,迟早走火入魔。”林疏没什么好说的,若萧韶的事情在无愧身上重演,他就真的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了。   解决鸡崽的事情后,他必要把无愧关禁闭。   无愧没说话。   林疏的目光,忽然停在一页上。   无愧默默凑了上来。   书上说,凤凰的涅槃,很简单。   死去的凤凰,肉身已是累赘,毁弃之后,将精血、魂魄寄托于一骨、一趾,或一羽。   而后,于沃野,凤巢,天火中涅槃重生。   并且,必须是沃野凤巢那一处特殊的先天之火,若无此火,凤凰魂魄只能白白消磨。   林疏:“……”   无愧看了看书,又看了看他:“就这样?”   林疏没什么话可说,记忆中,萧韶好像说过这个东西,可那时他们以为凤凰只是虚无缥缈的传说,谁都没有真的把它当回事。   原来小鸡崽的生机,就在此处,简单无比。   沃野凤巢?上古时期的这个地址,就是如今的凤凰山庄后山,先天之火也从未熄灭,一直被山庄作锻刀之用。   林疏合上书:“……走吧。”   月华仙君说了,不可久留,林疏即刻引动镜子,天旋地转后,回到原来的时间点。   他们落地。   林疏咳了一口血出来,无愧的情况也不大好。   只在过去待了半天的功夫,他的神魂力量就被消耗了一半,修为直接与神魂挂钩,他现在恐怕只能发挥出渡劫初期的实力。   下一刻,林疏忽然感觉房中气氛有些不对。   有杀机!   他拔剑出鞘,环视房间。   脚步声传来。   面前出现几人。   正是当时在凤凰山庄挑事,欲攻击萧韶,并继而对林疏发难的“秦道友”的几个同党与五六个巫师,至少有三四个是渡劫以上的实力。   只见为首之人道:“大巫手稿所记果然不错,此人正是神魂虚弱之时,不需费力便可诛杀!孽镜台乃是上古神器,解决此人后,我们即可将神器供奉!”   林疏握紧了剑柄。   凤凰山庄的变故后,这几人已经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没想到,还是阴魂不散……并且似乎得知了孽镜台的秘密。   神魂是一个人的根基,神魂受损,莫说是剑招,他连《寂灭》,都只能使出几成了。   但他必须活下来。   一个渡劫期的巫师身形鬼魅般上前,林疏聚力出剑横档。   刀兵相撞,林疏消耗甚多,但这巫师也因此折损了四成功力。   但他竟然丝毫不退,继续与林疏缠斗!   与此同时,其余所有人合力,汹涌杀机如同天罗地网,朝林疏当头落下。   林疏挡在无愧身前,准备生受这一下。   正当此时,他身上忽然红光一闪!   一股炽热沛然的金红色灵力护住林疏全身,竟是生生挡下这必死的一击!   林疏喘了一口气。   皇后有凤凰魂魄护体,而他恰好也有一只鸡崽。   但这只鸡崽原本就奄奄一息,现在又被消耗许多……   林疏尚未想清,就见那些人再次出手!   他咬紧下唇,神魂的力量疯狂消耗,一式“黯然销魂”即将落下!   忽然,为首的那个巫师忽然顿住了。   他身体不自然地抽搐,眼白里爆出血丝!   下一刻,他的指尖,淅淅沥沥地淌出血来!   这一刹,北风吹破门窗,大雪漫卷而来,而此人发出凄厉的嘶吼。   血。   他整个人,生生变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继而完全变成一滩污血,渗入大殿的地面。   凄厉的嚎叫没有停止,其余的那些人,身上或轻或重,也开始流血。   林疏瞳孔骤缩。   眼前这触目惊心的情形,与撕心裂肺的哀嚎,刹那间与多年前的桃花源重合。   他猛地看向身后无愧!   无愧死死看着面前几人,脸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然后,他点起传讯烟火。   烟火激射向窗外,在夜空炸开。   无愧扯了林疏的袖子,另一只手握住孽镜台!   下一刻,两人再次置身高维世界。   林疏脑中一片空白,竭力稳住心神,找到正确的时间节点。   两人再次落地。   这地方是凤凰山庄。   山庄里的气氛一片死寂,从路过的弟子口中可以得知,大小姐昏迷了一月,已经在准备丧事。   无愧面无表情:“他们既然敢来,一定不止这些人,我们先在这里过一段时间,等你们剑阁的长老过来。”   他身上缠绕着黑气,与血气,眸子鲜红欲滴。   林疏恍惚了一刻,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他耳中只能听到自己血液流淌的嗡嗡声音。   隐隐约约地,某种呼之欲出之物,狰狞丑恶,盘旋在他的头顶上空。   许是察觉他脸色不对,无愧血红的眼睛直勾勾看向他:“你怎么了?”   无愧的语调一直和常人不同,是千年前的人们说话的习惯,有时过于平铺直叙,有时又有奇异的顿挫和转折,两年来,他一直改不了。   像一个人。   五年前,有一个人,说话时也有特殊的腔调。   那个人,他还有一双血红的眼睛。   林疏:“你方才杀人……”   “是杀了。”还没等他说完,无愧就打断了他,态度十分消极:“我早和你说了,我就是这样坏。”   “不,”林疏蹙了蹙眉:“你杀人的方法……”   “哦。”无愧冷漠后退了几步:“你嫌脏了?”   “并非。”林疏按了按眉头,发觉自己根本没办法和无愧交流,这孩子的脾气生来就是这样邪僻。   无愧勾了勾唇角,缓慢道:“你觉得脏……我也没有办法。”   说罢,转身就走。   林疏按住了他肩膀:“站住。”   无愧挣开他,远离他身边。   林疏道:“你……记住跟好我,不可单独在外,神魂不够的时候,我们立刻走。”   无愧还是那副厌世的表情,微微挑了挑眉:“你怕我落在这里?”   林疏拿他没有办法,也逐渐失去交流能力:“走吧。”   无愧垂了垂眼,却始终不靠近他,缀在后面默默跟着。   林疏被他搞得心绪杂乱,停了脚步,抓住他的手:“你生气了?”   无愧血红色的眼珠冷冰冰看了他一眼,打开他的手,一言不发进了青冥洞天里。 第204章 那个   凤凰庄主还认得林疏。   她道:“数年不见, 仙君容颜未改。”   这么多年来, 林疏也终于学会了怎样与人正常交流, 他道:“庄主亦然。”   ——便不再客套,大小姐命在旦夕,要立刻去救。   凤凰山庄是江湖门派, 没有皇宫里那么多的规矩,林疏一眼就看见帐子里,床上躺着的那只小凤凰。   房里置着冰块, 床头由寒玉砌成, 可怎么都压不下他体内的灼热灵力。   凌凤箫就这样躺在床上,穿一身大红的纱衣, 玉琢一般的小脸,鸦羽一样的睫毛微微动着, 透露出主人正在承受的痛苦。   林疏道:“烦请屏退众人。”   房中便四下无人了。   林疏坐在床前,握住凌凤箫的手。   这动作他已经做过许多次, 凌凤箫体内经络的走向,他甚至比凌凤箫本人都要清楚。   冰寒的真气轻轻缓缓注入他的经络中,冰炭相息, 狂乱的炽阳灵力就像遇水熄灭的火焰一样, 渐渐渐渐平息了。   凌凤箫的呼吸平稳许多,因疼痛而绷紧的身体也放松下来,唯独被林疏牵着的那只手,仿佛本能,又仿佛溺水者抓住稻草, 紧紧回握住他的手指。   林疏便想起很多年前那天,表哥第一次在他面前昏迷,他输完灵力,就被这人紧紧抓住了手,分之不开,只得被他牵手睡了一夜。   不由自主地,握着凌凤箫的手,他轻轻笑了起来。   原来那牵着人不放的习性,是从这时候就养成的记忆。   他用另一只手去触凌凤箫的额头,抚过那精致漂亮的鼻梁,柔软的、花瓣一样的嘴唇。   眼前的孩子睡得那么沉,只有最无忧无虑的人才会这样。他还没有见过世间的风雨,人心中的风刀霜剑也与他无关。   林疏在这一刻想把他抱起来,抱在怀里,破开那扇雕饰凤凰的厚重木门,他们逃出这座巨大的山庄,如同逃离多年后沉重的命运。   可他不能。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过去,神魂的损耗,使他只有元婴的实力,并且还在飞速衰减。   无愧忽然出现在床头。   他爬上凌凤箫的床,钻进他被子里,并让凌凤箫面对着自己。   林疏心想,对于无愧来说,凌凤箫可能是特殊的。   上古的神器煊赫有名,无数人为这把妖刀走火入魔,但它等了千年之久,也只承认这一个主人。   过了一会儿,许是因为疼痛被祛除,凌凤箫在昏迷中睁开了眼睛。   第一眼对上的是无愧。   林疏就看着这很小又很漂亮的一只凌凤箫对着黑衣服,红眼睛,浑身缠着煞气和怨气的无愧皱起了眉,继而揉了揉眼睛,最后嫌弃地转向自己的方向。   这小东西还不清醒,在神游的状态——好比小孩子发烧后常会出现癔症,是正常的状况。   但是见了林疏,眼睛似乎亮了亮,歪了歪脑袋。   无愧眼看就要被他气死,嗖一下飘回青冥洞天。   林疏对凌凤箫笑了笑。   凌凤箫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林疏握着的手,抽出来,然后仰头看林疏。   ——-这神态简直和盈盈想要被抱的时候如出一辙。   林疏就把这小东西抱了起来。   凌凤箫就笑,要去玩林疏的头发,林疏任他去玩。   可惜不多时,因大小姐苏醒而欣喜无比的凤凰庄主就走了进来,对林疏千恩万谢,并在发觉凌凤箫好像对林疏很喜欢之后,提出让林疏在凤凰山庄小住,并要凌凤箫多和前辈仙君相处。   林疏原该走,但他选择了稍作停留。   虽是温和地、以一个长辈的姿态面对着尚是个懵懂孩童的凌凤箫,但他心中清楚,今生今世,或许是最后一次与这个人相见了。   而恢复清醒后的凌凤箫并不懵懂。   他穿一身大红的衣服,披着及肩的黑发,没有多余的装饰,并未特意作女孩子的打扮——毕竟以他那样精致的五官,在这个年纪里根本辨认不出性别。   大约是凤凰庄主提过,他知道林疏是谁。   “桃源君。”夕日温柔的余晖下,凌凤箫在荡秋千,林疏时不时帮他推一下。   “桃源君,您就叫桃源君么?”   林疏道:“并非本名。”   凌凤箫荡得很高,但维持着非常好的平衡,整个人像一只轻盈的小红鸟,回落的时候,问他:“那您叫什么?”   林疏道:“将来你自然会知道。”   凌凤箫停了下来,站在秋千上,转身,歪了歪脑袋:“那我该喊您什么?”   林疏一时也想不出,但想着自己已经把那个并不存在的徒弟许配给了这小东西,便道:“可以喊我师父。”   小时候的凌凤箫显然比盈盈活泼好动,抱了林疏的脖子要挂在他身上,甜腻腻地喊了好几声师父。   但是过一会儿,又有点失落:“但我用刀,你用剑,你不是我的师父。”   继而似乎灵机一动:“那我喊你仙君罢。”   林疏:“……”   凌凤箫从他身上跳下来,带他去看凤凰山庄的奇花异草。   仙君,你看这个。   仙君,你看那个。   仙君,你怎么不穿白衣服呀?   林疏被这一声声的“仙君”喊得浑身难受,但一看到那双漂亮的,仿佛有星月的清辉的眼睛,又生不起气来,最后认这只小凤凰折腾,根据他的喜好换上了轻飘飘的白衣,给他讲了许多的故事,当然也被这只既香又软的小凤凰主动抱了好几次,他隐隐约约觉得待在洞天里的无愧要嫉妒得双眼滴血。   但是,该难受的还是要难受,“仙君”这个称呼给林疏留下了过于深刻的阴影,这直接导致凤凰庄主找到他们,请阁主给孩子起个小名压命格的时候,林疏给这小东西起名“宝宝”,他由此被凌凤箫挠了一下,但也彻底舒服了。   庄主走后,凌凤箫要看他舞剑,并特意强调,要最厉害的那一套。   林疏折了一支桃花作剑,想着有什么好看又境界高超的剑法,想来想去,竟还是只有《长相思》。   但见此处云霞漫天,层林染着温和的金色,倦鸟归林,一片安宁祥和。红衣的凌凤箫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认真地看着他,身后是郁丽缤纷的花树,落花簌簌,如同大雨。   挽一个剑花,一式“黯然销魂”递出,繁花谢尽,无边好景尽皆寂灭之后,他看见凌凤箫的眼睛。   落花迷了他的眼,他忽然发觉,这样黯然孤冷的一个招式背后,竟藏着无边无际的温柔。   那本《长相思》的书写,终究还是不够完善,但这样的幽微之处,恐怕也写之不出。   他收剑。   凌凤箫说仙君真好看。   林疏牵着他的手,和他漫无边际说着一些话。   林疏忽然想,凤凰山庄就在此处。   他便问凌凤箫,可否带我去锻刀台。   自然可以。   他被这小东西牵着,一路来到了锻刀台中。   这不是一簇天火。   这是一处滔天火海,哪怕是最坚硬的天外陨铁都会融化,让林疏想起横流的熔岩。   灼热炽盛,仿佛连神魂都会被其炙烤消融。凌凤箫说只有凤凰灵力才能进去。   林疏拿出那枚羽毛,交给凌凤箫,对他说,箫儿,找一个你最喜欢的地方,放进去。   凌凤箫应了,抱着那枚羽毛,蹦蹦跳跳地走到火海的深处,他身上的凤凰灵力最精纯,因此能走到火海最核心的深处,并将羽毛放下。   林疏遥遥望着,神魂里似乎传来一声轻轻的“啾”。他想着那只鸡崽,以及一些渺茫的期冀,终于安心。   孽镜台外的时空,他被围攻,凶险无比,不知能否脱身,鸡崽最好的归处,就是这里。   而根据典籍的记载,凤凰涅槃的完成,最短也要二十年的光阴。   他心神摇动,心想,无论你是谁……   萧无病,无论你是谁,无论凤凰涅槃到底要多少年,你要平平安安度过,要活下去。   凌凤箫从火海里出来,要林疏牵着他。   林疏俯身摸了摸他的头,说,我要走了。   小东西就哼哼唧唧了一路,说喜欢仙君,不要仙君走。   林疏告诉他,来日会再相见。   凌凤箫说仙君不许骗我。   林疏说不骗。   小东西这才高兴了些,送林疏到山门,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闷闷道:“仙君,我的那个……”   林疏:“嗯?”   他好像不太好意思,最后吞吞吐吐道:“仙君,你知道我是……么?”   中间的词语消音了,林疏想这恐怕是真言咒的作用。   他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是男孩子。”   凌凤箫弯了眉眼,笑盈盈道:“那就好。”   林疏:“?”   他觉得有点不对劲。   离开之时,他终于醒悟到底是哪里不对劲,转身打算和凌凤箫说清楚未婚妻并不是女孩子的时候,忽然见凌凤箫背后出现了一个白影!   是无愧。   这东西肯定是猜出了之前不受凌凤箫待见的原因,不知从哪里扒拉出来一套白衣服,收敛了浑身的怨恨戾气,眼睛也变回黑色,浑身上下清清净净。   ——甚至乖巧地披散了头发,他本来五官就诡异地和林疏几乎一模一样,又是这个幼小的年纪,清秀漂亮,乍一看像个小姑娘。   他从背后蒙住了凌凤箫的眼,等凌凤箫回头,他又放下手,喊凌凤箫:“小凤凰。”   凌凤箫看了看远处林疏,又看看他,眼中有很欣喜的神色:“是你么?”   无愧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凌凤箫:“我知道的。”   他似乎很想和无愧玩一会儿,但看看林疏,又有点失落道:“可你要跟仙君走了。”   无愧道:“十一年后,我等你接我。”   凌凤箫说:“我会的。”   无愧摸摸他的头发:“我走啦。”   凌凤箫道:“你等我哦。”   无愧:“好。”   直到无愧来到他面前,林疏才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想拎起脖子问无愧为什么要假扮未婚妻说这些鬼话。   片刻后又想明白,无愧并没有假扮。   他穿白衣服是因为敏锐地察觉到凌凤箫不喜欢黑不溜秋。   他说十一年后,等凌凤箫接他——   完全是因为,就是在那一年,凌凤箫不仅从鬼村带回了林疏,还……从浮天仙宫带走了无愧。   当年那桩认错性别的惊天惨案的真相终于浮出水面。   无愧的行为,本身是没有问题的,一把刀和他的主人,本身就有很深的情谊。   但凌凤箫以为这是他的漂亮未婚妻,未婚妻和他立下了来日相见的约定,他因此对林疏的虚假性别深信不疑。   林疏感到了真正的窒息。 第205章 春江花月夜   林疏与凌凤箫告别的理由是, 要去云游四海。   但实际上并不是——也不是回现实世界。   林疏打算去闽州。   一方面, 他确实答应了凌凤箫一个未婚妻没错——可他到哪里去整一个徒弟出来?   另一方面, 趁着神魂还没有被消耗完,他也想弄清楚一件事:小傻子到底从何而来,而当初的自己又为什么穿越到了这个时代。   他对无愧说了。   无愧并没说话, 似乎还生着他的气。   一离开凌凤箫的视野范围,这东西又换上了一身黑衣,血红的眼珠, 面无表情。   林疏去牵他的手。   他便躲。   林疏:“你还在生气?”   无愧没说话, 仰头看着他。   他身上缠绕着黑气,比先前浓了许多。   ——这变化是从他用残忍手法杀掉大殿里的那几人后产生的。   林疏联想起来, 萧韶每次杀了人,无愧就仿佛吸饱了血气, 身上的煞气又浓重几分。   林疏抑制不住将他与当年的大巫对比。   这样偏执的眼神,浑身的戾气, 几乎一致的杀人手法……   却见无愧猛地变了神色,对他冷冷勾唇:“你就是在嫌我脏。”   林疏:“我没有。”   “你有。”无愧舔了舔嘴唇:“你干净呀——你没杀过人吧?”   他眼中有隐隐约约的疯狂:“但欧冶子造我出来,就是为了杀人。”   林疏听他说下去, 他没告诉无愧, 他其实杀过人。   那个人杀死了梦先生,血洗了桃花源,弹指间可以杀死拒北关数千将士,也可以瞬息将滇国二十万百姓变为活尸。   无愧说:“你来。”   他上前,无愧还小, 他半跪下来,和无愧平视。   无愧搂住他的脖子,他以为无愧是要抱。   却听无愧的声音森冷,在他耳畔响起:“你最薄情,你养我……不过是因为我是小凤凰的刀,不然你早就把我杀了。”   他的手抓住林疏肩头,凉气透过衣料传到林疏的皮肤里,甚至深入骨髓。   平铺直叙的语调里,有令林疏遍体生寒的熟悉:“你不想要我,连你一起杀。”   林疏沉默抱紧了他。   手中这一具很小、很凉的身体,在被他抱着的那一瞬间,似乎有轻微的颤抖。   “你今后……不食怨气,不杀无辜之人,我会一直要你。”林疏道。   “方才他们围攻你,以前他们围攻小凤凰,也算无辜么?”   “不算,”林疏轻轻顺着他的脊背:“但不能那样杀死,不能以杀戮为乐。”   “你这两年做了不少好事,便要自诩为正道之人了么?”   林疏的声音有些哑了:“你不记得萧韶为何而死了么?”   无愧直到很久以后才说了话。   “为众人抱薪者,终将溺毙于风雪,”他道:“我如果像小凤凰那样,一定不会自己死。”   林疏:“你要怎么死?”   无愧却没有回答,而是道:“他把怨气带走了,可世人还是那样坏,他们不去死,就永远不会好。”   他挣开林疏,嘴角勾了勾,眼里有隐隐约约的疯狂:“我为很多人陪过葬,我要死,至少要让世人陪葬。”   “你不是想归隐桃花源么?”他道:“全杀了,就会清净了。”   说罢,他也不管林疏,自己往前走。   林疏看着他的背影,回想他方才话中流露出的东西,心脏狂跳。   但是……   他想,但是,时间不对。   这一年,大巫已经在北方边境率军攻打长阳城了。   ——长阳城。   他心中算着日子。   却不料,就在今天!   这一年的二月,月满之时。   来不及的。   林疏深吸一口气,道:“无愧。”   无愧停住脚步。   林疏:“你走错了。”   无愧:“……”   他道:“你要往东南?”   林疏:“嗯。”   就在此时,无愧在一片春光里,望着他,说了一句林疏不解其意的话。   “林疏。”他看着东南方,又看向林疏:“你总有一天会不要我。”   林疏不知如何答,也不知他在说什么,只知现在夕日欲颓,天色将晚,无论是往长阳城,还是闽州城,都来不及。   但他还有一件事情可以做。   当即便拎起无愧,御风向东南方闽州城疾去——也不管神魂在疯狂被消耗。   凭着记忆与“南夏风物考”那门课里学到的地里知识,他终于赶到闽州境内,闽州城的方向却不知道。   林疏在空中往下四顾,看见江边有一个人影。   那人在一处石亭里,也不知在做甚么。   他立刻落下去,到亭子里,问:“这位兄台,请问闽州城——”   那人摇头晃脑,却不理他,而是道:“兄台!有缘相聚,我正品鉴前人遗墨,不如君与我共赏!”   林疏:“闽州城——”   “兄台,你看这天上明月,眼前春江——且看第一句,”那人拉着他看亭壁上的泼墨,声音拖长了,抑扬顿挫:“春江——潮水……连海平。”   “海上……明月——共潮生!”他很是兴奋:“兄台,你可知这诗叫什么名字?”   林疏懒得看上辈子学过的课文,掉头要走,又被纠缠,没好气道:“春江花月夜。”   “正是!”那人抚掌大笑:“兄台必是饱学之人!兄台看这个!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还有这个,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林疏被他拉住袖子,无法走脱,正要运起法术脱身,却听无愧道:“是什么意思?”   那人便有了新目标:“小友学心可嘉!”   无愧不睬他。   那人开始解释:“这千秋诗文,不过‘思念’二字。分隔两地,生死不知,只此月圆之夜,世人尽望空中月轮,那人想必亦是——便化身物外,借此月色,与那望月之人重逢……小友啊,你还要过上十几年,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无愧面无表情:“闽州城在哪里?”   那人被他这血红的眼珠一看,立时愣了,魂魄被摄住一般,往南方一指。   林疏便不再管这个诗痴,往南方而去,起初方向还不甚明朗,直到他看见南方的天,漫上来的半壁血色。   烽火遍地。   一片狼藉。   林疏循着血气来到城门。   看见大军驻扎城外,一片肃穆。   城中,禁术已降,嚎哭声摇山动岳。   这半年,孟简率军平定闽州叛乱,曙光已初现,不出三月,便可徐徐降之。   然而就在这一天,北方边境,长阳城被袭,守军死战不敌,南夏兵弱,惟他麾下军队与北夏精兵有一战之力。   若此时撤兵,闽州必乱,闽州一乱,都城便告急。   若继续平乱,长阳城一破,北夏军队长驱直入,南夏江山不保。   无论怎样选择,都是必死之局,而人生在世,总要面临此种两难抉择。   此时的孟简,来日的大国师上陵简,在此时做出了一个他此后抱憾终生,但也不得不做的决定。   他引动上古禁术,无差别地杀灭了整个闽州城所有活人——闽州叛军便彻底没了作乱的可能。   而后,大军即刻开拔,赶赴北夏战场。   林疏取了一顶白纱斗笠戴在头上,走到了中央的帅帐前。   年轻的孟简立在空地上,他望着城中的血光,血光照亮了他的脸。   林疏道:“将军。”   他眼珠有些迟缓地转向林疏。   林疏没有与他多说话。   他只是拿出了一张泛着紫光的绢纸。   绢上有一个形状复杂的符印。   “魂印。”他道:“可……引聚神魂。”   孟简接住那面紫绢,握紧,深深看了他一眼,他声音略微颤抖:“多谢。”   下一刻,孟简猛地看向身边卫兵:“即刻北上。”   号角吹响。   孟简翻身上马,一骑绝尘,马蹄声轰隆,带着大军如潮水般消失在远方天际。   无愧问他:“你在做什么?”   林疏:“救一个人。”   他现在的神魂强度已经如一张纸那样薄,勉强是金丹的境界,无论如何都不能支撑他赶到边境。   但他可以去闽州。   孟简此时是渡劫的修为,他可以。   而那张魂印……   两年前为了鸡崽的瘟病,他查遍青冥洞天的典籍,没有找到关于凤凰的记载,却学会了这门神魂法术。   那时他想,若他学会操控神魂,是否能带回魂飞魄散的萧韶。   可学成之后,天地之大,那魂魄不知已散到何处,再无踪影了。   但是,至少在今日,它可以救一个人。   根据记载,孟简赶到长阳城的时候,正是他的兄长孟繁被万箭穿心死去之时。   孟繁,也就是后来的梦先生。   上陵梦境里总是笑意温和的系统。   萧韶魂飞魄散已久,魂魄无法再聚,而梦先生并不是,这枚魂印可以保住他的魂魄不散。   而只要魂魄不散就好。   林疏轻轻吐了一口气。   无愧狐疑地看着他:“是谁?”   林疏寻思这个小东西也太没有安全感,心眼也小得可以。当初萧韶有两把刀,另一把是同悲,他就嫉妒得眼睛出血,要掐死盈盈——现在萧韶没了,换成怕林疏不要他,还怕林疏有别人。   他解释:“学宫里的先生。”   无愧没再说话。   只是林疏看着他的脸,微蹙了眉,道:“你的脸……”   无愧摸上了自己的脸颊。   林疏看到他脸上,苍白的皮肤下,有一些暗色的纹路在流窜,很狰狞的样子。   但自己无愧摸不到,林疏拿了一面铜镜给他。   无愧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道:“是我身上的花纹。”   林疏想了想无愧刀刀身上的纹路,勉强可以对得上。   他问:“为何会出现?”   无愧眼中有微微的茫然,看向了血与火燃烧的闽州城,背后是禁术下城中数万人凄厉的叫喊声:“我说过,一千年前,我就埋在……这里。”   他整个人忽然透出微微的红光来!   林疏愣了一下。   无愧整个人在疯狂地虚化,而左边胸膛的红光越来越盛,浓得像血一样。   黑气,四面八方的黑气,闽州枉死的数万人心中的怨怒,如同连通心脏的数千条血管,从各个方向注入到无愧的胸膛!   光芒愈来愈盛,林疏终于看清了他胸膛中那枚东西的外表。   一个跳动着的,血红色的心脏,吞吐着漆黑的怨气,其凄厉可怖,林疏早在多年前,大巫所居的高塔上,就见过一次了。   太多了,闽州城内的怨气太多了,江河倒流一般,注入无愧的胸膛——恐怕也是因为此,无愧灵力失控,呈现出异象来。   林疏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抖:“你的心脏是什么?”   “是我的本体。”无愧的声音很飘忽:“有人为了当人皇,杀了欧冶子全家,欧冶子为了报仇造出我,献给他,然后自杀。那人一碰到我就死了,七窍流血,因为我不是刀。”   他的声音响在林疏耳畔:“我本来就是怨气。”   他忽然抱住头,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   然后,他不受控制地往前踉跄了几步。   “闽州城在喊我……”他急促地喘息着,回头看林疏,眼睛却全部被血充满,似乎什么都看不见,只口中喃喃道:“林疏……林疏救我。”   林疏:“无愧!”   无愧毫无听到的迹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被卷向闽州城。   狂暴的怨气如同巨兽,他们两个人就像龙卷风下的两粒尘埃。   林疏跌跌撞撞拉住无愧的袖子,却被他带着向闽州城而去。   没有修为,没有办法,无论说什么,无愧都看不到,也听不见……   林疏抿紧了唇,握紧手中折竹剑。   仅剩的所有修为灌注剑中,寂灭之气缠绕,他避过心脏的位置,在经络密集之处,将长剑捅入了无愧的胸膛!   只要能废掉无愧的全身灵力……   他心中只剩这一个念头,将长剑继续往前一送。   无愧的动作停住了。   他低头,看着从自己左胸穿出的剑尖,缓缓回头。 第206章 分离聚合   无愧一手抓住剑刃, 鲜血滴下来, 淋漓洒下, 他眼睛褪去血色,死死望着林疏,怨恨戾气, 翻腾而起。   他方才被闽州城的怨气所控制,失去了神智,林疏以为他还没有恢复, 想出言安抚, 却被凶煞无比的气机锁在原地,动弹不得, 也发不了声音。   无愧胸膛中那颗心脏红光大胜,虽被林疏废了全身的经脉, 他的实力却仿佛没有丝毫耗损,怨气成为实体, 惊涛一般拍向林疏。   林疏被他从空中击落,后背重重摔在山石上,心肺剧痛, 不断咳出血来。   沾着血的折竹剑当啷落地。   林疏艰难地支起身体, 看无愧向自己走来。   无愧身后是滔天的血海,此时此景,和当初被怨气所控,失去神智的萧韶何其相似。   他像一个苍白的木偶,右手摸了摸自己的胸膛, 沾了一手血。殷红的舌尖舔了一下手背,他歪了歪脑袋,面无表情道:“我早说过,你干净,你总会不要我的。”   “无愧,我是要——”   他受得伤太重,刚刚开口,心肺剧烈的疼痛就让他整个人痉挛颤抖起来,艰难而断断续续道:“我…只是要你……”   话未说完,心脏好似被人攥住,他眼前发黑,心跳加速,浑身的血液都在鼓动,脑中只有剧烈的耳鸣声。   ——他立刻反应过来,无愧是要用他惯有的那个方式,像杀死外面那些人一样杀死自己。   一句“你不想要我,连你一起杀”言犹在耳,却没想到,今日就要实现。   可他只是想让无愧摆脱怨气的纠缠——这是他那时唯一能采取的方法。   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耳中嗡嗡作响,浑身灼痛,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孩子踏着血海,一步步向自己走过来。   他亲手养的孩子,整整两年朝夕相处,比其它任何一个孩子的时间都长。   想起那些人死亡时,化为血水的惨状,林疏心中没什么波澜,只是拼命想要说话,解释那一剑的缘由——解释他并没有不要无愧。   无愧却又歪了歪脑袋,笑了:“我杀不死你。”   他也咳了几口血,却还是笑:“你不过是……为了小凤凰,给我渡了化形劫,请天道降了一个壳子,凭什么有这么大的因果?”   那枚怨气心脏剧烈跳动了几下,居然渐渐渐渐,从他的胸膛穿出来,漂浮在空中!   黑气缭绕在心脏周围,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形。   而那具躯壳仿佛失去生机,闭上眼,倒在了一旁。   无愧森森冷冷的声音自那个模糊人形传来:“你挡了天雷,壳子就是你的,还给你,脸也还给你。”   林疏艰难地喘着气。   无愧却还是没有杀死他。   林疏猜想,自己帮他渡了劫,在天道那里便欠下了因果,他没有办法杀死自己。   但怨气的挤压已使他几乎失去意识,他想说话,又被口中鲜血呛了,刹那间疼得撕心裂肺,不断咳出血沫来。   那道黑色的人影漂浮起来,他感到半空中有复杂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片刻后,那黑影腾空而起,朝着闽州城直直去了。   闽州城内血光大盛,刹那间,嘶吼哀嚎声强了百倍,妖氛漫天,笼罩四野。   林疏猜想闽州全城成为怨鬼,应当就有无愧的原因在。   他手是抖的,取出几枚疗伤的丹药,吞了下去,终于清明了一些,但还是站不起来,勉强挪动到那具身体旁边,将丹药按在他胸口的伤口上。   他忽然想起很早以前萧韶亲他左边胸口,说这里好像有一道伤疤。   他便笑,笑着笑着,又咳起来,含着血。   光阴易迁,人身难得。甘露降时天地合,黄芽生处坎离交。   世间有形之物,都是阴阳和合,诞生而出,而刀剑之属,本是无命的器物,机缘巧合才能生出神魂,而只有度过化形劫后,天道规则才会为它开一线,以天地灵气为这道神魂塑造一具躯壳。   林疏挡了雷劫,那躯壳便是他的——可他已有人身,神魂不能离体,无愧便可以借机化形,以人身行走世间。   原来,到头来……   丹药的作用发挥得很快,林疏充血的视野也渐渐清晰起来,他看见伤口愈合,手下那具小小的身体,懵懂地睁开了眼睛。   混沌痴滞的一双眼,没有神采,林疏喊他,他也不应。   只是一具无主躯壳而已。   林疏以剑拄地,艰难站起,抱起那孩子。   他修为尽失,蹒跚了几步。   黑雾弥漫,妖气四起,闽州城的异变,已经开始了。   他在山野中跋涉,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终于出现阑珊的灯火。   林疏放下孩子,擦了唇边的血,理好乱掉的衣襟与头发,牵着他,走入了村庄。   大娘住在村头,这时,李鸡毛和李鸭毛还都是孩子,鹅毛还没有出生。   他叩了门。   因着这不同寻常的诡变,整个村子都在恐慌当中,大娘打开门,一脸警惕,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一遍,才略略放松:“这位……?”   林疏轻轻喘了一口气,将那孩子推到大娘面前:“在下桃源君,仙道中人,今日来此,托大娘……帮我照看这孩子十年。”   他环视四周:“闽州已成妖魔聚集之地,我为你们设下结界,保乡亲不被魔气所侵……作为报答。”   大娘狐疑看着他。   他笑了笑,拿出防御的法器,为这村子结下一道坚实无比的清气结界。   刹那间,村子里黑雾尽散,弥漫四野的怨鬼哀嚎也奇迹般消失。   大娘信了,但还是问了他许多,比如这孩子是谁,为何像失了智,要怎样养。   为使大娘能照顾这孩子,林疏只能说,这是他的徒弟。   他时至今日也终于知道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他留下和凌凤箫的婚书、信物,甚至面对大娘“我以后该怎么和这孩子说”的疑问,给这个并不存在的徒弟留了书。   大娘搂住那孩子,终于打消一切疑虑,道:“仙君这就要走么?进来喝杯水罢。”   “不必了。”林疏已经没了力气,低声道:“待有缘时,自会相见。”   待到千年以后,林疏会因为一根避雷针渡劫失败,身体被天道抹去,神魂也即将消散。   不知为何,他穿越去了千年前,而这个时代,正好有一具被天道划分了给林疏的,无主的躯壳。   十年后,林疏会在小傻子的身体里重生。   而就在同年,凤凰山庄的大小姐行经江南,一袭红衣夜带刀,杀入闽州城。   分离聚合,莫非前定。   他终于明白那面镜子背后这四个字。   他笑了笑,看向闽州城的方向,心中难以自抑泛起某种无能为力的悲凉。   他彻底没有修为了,神魂薄得就像一张纸。   他想唤回无愧,可该怎么去唤?   刹那间心念电转,他惊想起那八本秘籍还在剑阁大殿的书案上,贼人虎视眈眈——   眼下之事已无可挽回,但八本秘籍势必不能落入他人之手,他闭了闭眼,神念从此地抽身而出,回到那个因果镜子里的高维世界。   正当他要回归现在时,面前忽然出现一个发光的人形。   光芒代表神魂的强度,而这光芒正在疯狂地逸散,象征这人的神魂在被飞快地耗损。   林疏握住那人影的手,将自己所剩无几的神魂力量输了几缕过去,终于看清了这人的面目:“清卢?”   “师……师尊。”那人影小声道。   林疏看见他怀里还抱着什么东西。   “你怎么来了?”他问:“外面怎么样了?”   “外面……不能去外面。”清卢道:“几位长老看到传讯焰火,立刻前来,和那些人打了起来,我没什么法力,只知道……只知道。”   他说着,捧出了怀里的东西,俨然是那八本秘籍:“我只知道这是很重要的东西,要保住,就趁乱从师父书桌上抱了下来,抱着它们藏在屏风后面。”   林疏:“后来呢?”   “后来……”清卢的声音颤抖了起来:“有个发狂的黑色的东西从镜子里出来,大开杀戒,毁了剑阁大殿,杀了很多人,几个长老也重伤了,灵素姐姐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命。”   林疏闭了闭眼,想那东西应当是无愧。   而千年后那座剑阁大殿,确实有毁后重建的痕迹。   清卢继续道:“那东西闹出了很大的动静,半边天都是血红的,它杀够了,在半空盘旋,又回了镜子里面。我以为……就安全了。”   林疏:“后来怎样?”   清卢抱紧了那八本秘籍,身形明灭不定:“那个发狂的黑东西走了,我从废墟里出来,却没想到,那个秦……姓秦的,纠结了一大批人在山下埋伏,看到山上平静下来,又杀上来——威胁我交出秘籍,长老们都重伤了,我被他们逼到死地,没有地方去,那个镜子……就把我吸了进来。”   林疏:“外面还有多少咱们的人?”   “没了。”清卢摇了摇头,焦急道:“小弟子都躲在了结界里,长老执事有的死,有的伤,师尊,你不能出去!他们有一百人之众,还有两个渡劫带头,姓秦的修炼了邪门的法术,也成了渡劫,你出去就是死。”   林疏:“留在这里,也是死。”   这地方不是普通人可以待的,何况清卢去年才刚刚结了金丹,神魂和普通人也没有什么大异。   “师尊,你在这里已经待了那么久,必定没事,我……我死了不要紧的!”清卢再三强调:“你不能出去!”   “那你呢。”林疏淡淡道。   “我……”清卢恐怕也感受到了神魂的流逝:“我出去也是死,我留在这里陪师尊。长老不是教过么,生死,都是一瞬的事情,师尊,我不怕的。”   林疏眼前有些发酸:“我并未为你做过什么。”   “师尊对我有再造之恩,当初九千长阶上,师尊……看了我一眼,弟子……弟子永志不忘。”清卢直视着他,神魂疯狂明灭,是马上就要消逝的征象。   林疏道:“你进去吧。”   清卢:“啊?”   林疏拎起他的后颈,将他带到时光河流前。   出去,便被众人围攻而死,在这里,便会神魂消散而亡,但有一条路,可以让清卢活——将他留在某一个时间点——永远地。   他却发现了一件令人绝望的事。   回到过去,也需要耗损神魂——所耗神魂的量,足以让这只不学无术,修为平平的清卢一命呜呼。   他茫然地望着这条光河,不断更换着时间点,却发现,越是靠近现在,需要的神魂越少——或许,这也是天道为防止有人在过去作乱,立下的一道规则。   而越过现在这个时间点,往未来而去,所需的就更少。   他拎着不明就里的清卢,以最快的速度一路溯流而上,终于找到了一个时间点,可以支撑住清卢神魂的损耗,让他在落地之后,还是一个神智清楚的活人,而不是一个魂魄不全的傻子。   根据他的推演,这已经是未来的千年后,甚至可能是两千年后。   “你怕死么?不能骗我。”林疏对清卢道。   面对着神魂疯狂的消散,清卢的声音仿佛快要哭出来:“我怕……师父救我。”   林疏又给他输了一缕神魂:“你会去一个很不一样的地方,但能活着,也活得不错。那里或许也有剑阁前辈,你能找到。”   他回想现代的生活,清卢虽然天资平平,却不是愚笨之人——还勉强有一点能腾云驾雾的修为,足可以适应时代的变迁。更何况,而剑阁的传承直到他那一代都没有断,清卢能得到长辈的庇护。   清卢道:“那师尊,我还能回来么?我想回来。”   林疏想了想,咬破自己食指,在他背上画了一道魂印。   清卢道:“好热!”   “这是引魂印,待你神魂足够,可引渡你归来。”   “何时足够?”   “渡劫巅峰。”   “啊?那我岂不是永远回不来?”   林疏:“……”   他把《长相思》塞进清卢怀里:“这个可以修到渡劫。”   “啊?这是什么?”清卢大叫:“师尊,你哪怕给我《长相思》,我也修不到渡劫的!”   林疏把他扔进时间河流中:“你尽力。”   清卢在空中继续大叫:“师尊,我没剑!我剑落外边了!那边有剑吗?啊????”   时间紧急,林疏没有别的办法,把手中折竹往那个方向丢去。   清卢接住:“师尊!我会来见你的!”   声音逐渐变小,清卢化作一个光点,消失在时间河流中。   林疏回到原来的位置,推演着时候,但他神魂已经奄奄一息,推不出确切的时间点了,只能把魂印的接引印记刻在了一个大致属于现在的时间点上,误差控制在三十年内。   假如清卢能在一生之中修到渡劫巅峰,这印记就能把他的神魂从未来带回。   在这一刹那,他忽然愣住了。   久远的、尘封的记忆里,有一个片段在他脑海中闪回。   那是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   他师父刺了血,在他后背刻一个复杂的印记。   他不明就里,问:“这是什么?”   他师父吹了吹那记号,道:“这是我们剑阁的阁主印,你师祖传给了为师,今天为师也把它传给你。”   他便没有再问。   过一会儿,他师父说:“徒儿,你知道你为甚么叫‘林疏’么?”   他道:“疏者远也,你说过,要我远红尘,离人世。”   师父笑呵呵道:“不是。”   林疏又道:“你经常念古文,有一句‘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   师父道:“也不是。”   他便不猜了。   师父却叹了一口气,给他梳着发:“宝贝徒儿……你真像一个人呐。”   想到这里,林疏捂住了嘴,眼泪猝然滑落。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无垠的时光前,他回想自己两世为人,离合悲欢,因缘聚散,又哭又笑,不可自抑。   那枚印记,经师父之手,刻在了他的背上,所以他在天雷下殒身之时,魂魄归来,回到过去。   师父是谁?他又是谁?《长相思》还在师父手中,折竹又在哪里?折竹是谁?   他觉得自己已经疯了,世间万物压向他,扑面而来,挣扎不出。   有些东西不能重复想起,这是太深的一种牵绊,撕扯着他的肺腑。   他看着这条河。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他在那一刻想跳下去,如同寻死者跳入奔流不息的江河,冰凉的河水会淹没一切悲欢,而他获得长久的宁静。   萧韶,无愧,清卢,折竹。   他没有什么不能失去的了,除了自己的生命。   一个光点不知什么时候亮了起来,在他身边徘徊,林疏努力看清,发现正是那面镜子。   这面镜子,一切故事的发端。   “分离聚合,莫非前定”八个字,隐隐约约亮着,悬在镜中。   他抓住那面镜子:“我还有一次机会?”   镜子闪烁了一下,镜面出现一个字:“是。”   林疏看着那条河,似乎是在说给镜子听,又似乎在自言自语:“我想见萧韶。”   他低下头,眼前一片模糊,河流的光芒折射成铺天盖地的金色:“但我推演不出时间了。”   他没有别的念头了。这一辈子的所有事情都被如刀的天意洗去,说万念俱灰也好,万籁俱寂也好,,到最后,他心中只剩一个被疯狂压抑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念头。   他想萧韶,以未亡人的身份,每一天,每一刻,从没有停过,骗得过所有人,也骗过了自己,他再也骗不下去了。   他看到镜子里的字迹变了:“为何不学清卢。”   在未来找一个时间,活下去?   “不想去,”林疏脑海里一片空白,没有办法思考,万籁俱寂里,他情绪终于崩溃,眼泪不断落下来,哭得喘不过气,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我想萧韶……不去没有萧韶的地方。”   他低下头,声音微弱,近乎于无:“我想……再看看他。”   镜面浮现四个字:“去即是死。”   “我知道。”林疏伸手抚上镜面,哑声道:“我想死在……有萧韶的地方。”   镜子里面空白了许久,最后浮现一个字。   “好。” 第207章 沾衣   “好”字落下之后, 镜子沉默许久, 之后又浮现一行字:“我可带你回萧韶尚在之时, 但你尚有一桩因果未清,是否一并前往。”   林疏:“嗯。”   前因后果,如同一个无尽的循环, 他仿佛被宿命锁在一片虚无里,心想,来时无牵无挂, 便让走时也清净。   镜子闪烁起微光, 将林疏笼罩在内。   林疏落地。   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得透明,散发着微光, 而且有无数的光点在向外逸散而去,随着它们的消散, 身体上的光芒也在变暗。   他伸手去触碰自己,直接穿过了, 没有实体。   神魂已经虚弱到不能维持实体了,并且还在消散。   镜子说“去即是死”,果然如此, 第三次回到过去的机会, 会彻底消耗掉他的全部神魂。   他环视四周。   血海。   夜空。   红光闪烁的群星。   ——这是那一年,在北夏,萧瑄说大巫每月的十五左右都会极度虚弱,于是在这次的十五,他和萧韶机缘巧合之下杀死了大巫。   看现在的情形, 是大巫已死,萧韶主动去承受怨气的那个时刻。   他步入血海。   血海中,一袭华美黑袍的萧韶闭着眼,在与怨气融合。   林疏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描过他的眉与眼,鼻梁与嘴唇。   他的脸像记忆中一样好看。   他的肩膀和胸膛,曾经在无数个夜里被他枕着的,还是那样温热又结实。   林疏已经两年没有见过他了。   像一辈子那么长。   他的魂魄愈来愈轻盈,光芒愈来愈暗淡,往上飘,他在萧韶额头轻轻啄了一下。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林疏闭上眼。   就这样离开人世,也似乎有始有终。   不知黄泉地下,是否再逢。   他以为自己会百感交集,失声痛哭,但此时此刻,面对着萧韶,与正在来临的死亡,他忽然得到平静。   宿命轮回往复,但无论如何,始于生,也将终于死。   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相互纠缠的,光阴流转,世事变迁,霎那之间,烟消云散。   或许有前世,或许有来生,但他也不想了。   萧韶在所有需要抉择的时刻,都做了必然会做的那一个,离开人世时,他心中是否也这样平静?   他平静等待自己魂魄的消散,却迟迟没有。   似有所感,林疏睁开眼睛,转头望向一个方向。   有一个人朝他走过来。   ——不应该说是人,是一道虚无的神魂,从不远处大巫的尸身上漂浮而起,向他走过来。   林疏望着他。   他也望着林疏,一身素寡的青衣,一张年轻的脸,接触到林疏的眼神的时候,微微垂下了眼。   林疏朝他走过去。   这是大巫。   也是无愧。   无愧在闽州城失控发狂,最终留在了过去,不知以怎样的手段,最终成为了权倾北夏,以暴戾嗜杀闻名的大巫。   他们共同看着一道白影穿过血海走到萧韶面前,轻轻唤他的名字。   ——那是这个时空里真正的林疏,他什么都不知道,一切危险的和险恶的事情还都没有发生,他在试图喊醒萧韶。   他是活人,看不见空中的神魂,也听不见神魂与神魂间的对话。   大巫咳了几声。   林疏看着他,轻轻道:“为什么会咳嗽?”   在他的记忆里,大巫似乎是一直带病的。   大巫道:“当年你那一剑,伤了我的肺管。”   林疏:“你已经脱离那具身体。”   大巫笑了笑:“伤在我心里,神魂就记住了。你十五那天刺了我,我每月十五,看见圆月,病会凶险一些。”   林疏:“我并非要杀你。你灵力失控,我只想废你经脉。”   “我知道。”血色里,大巫似乎笑了一下,可片刻过后,他又死死咬住了嘴唇,似哭似笑的样子,再开口时,声音已哑了:“我方才……才知道。”   他看向那个小一些的,佩着折竹剑,正在喊萧韶的林疏,道:“他杀了我,我才知道,你当年不想杀我。”   他似乎难以承受,闭了闭眼,喘了一口气,才缓缓道:“你给我人身,我欠你因果,你若想杀我,我在闽州城外,就已经神魂俱散了。”   林疏不知该说什么,望着已经长大的无愧。   他三次穿梭时间,不过是短短一天的光阴。   对于留在了过去的无愧来说,却已是十几年的光阴了。   大巫眼底隐现血色:“我那时……还太小,平白无故……恨了你二十年。”   一滴透明的眼泪,从他眼角滑下来,他望着林疏,眼眶泛红,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   林疏道:“不怪你。”   他转了身,背影孤绝寥落,依稀又有北夏大巫的影子了:“怪我。”   他往塔中央走去:“我本体为怨气,有生以来,汲取万物怨戾,即使无闽州之事,迟早有失控一天。或是你,或是小凤凰,或其他人,终有一人杀我。”   “我小时候,你要我不杀人,不食怨气,我后来却杀人如麻,并非你没有教好。”大巫淡淡道:“杀人是我本性,从欧冶子锻造我那日起……我终生都改不掉。”   大巫走到了萧韶面前。   萧韶的神智似乎被那个林疏唤回来一些,迷茫地睁开了眼睛。   大巫笑了笑,虚虚揉了一下他的头发。   林疏听见大巫道:“你想要死在这里么。”   林疏:“嗯。”   “也好,”大巫继续一边借着活人看不到他的机会又碰了碰萧韶,一边道:“反正从他死了那一天,你就想死了。”   林疏没有说话。   大巫却道:“但你还是回去吧。”   林疏:“为何?”   大巫道:“我还欠你因果,没有机会还了。”   他回过头来,直视林疏:“若我也有魂魄转生,下辈子不做刀了,做一把剑,刀太凶。”   自嘲一般,他接着道:“没有欧冶子,是一把寻常的剑,被一个寻常的小剑修捡走,我常梦见。不过通身还像无愧一样,是黑色的,没有折竹好看。”   林疏笑了笑:“你也像他。”   萧韶那样的身份天赋,心中却一直想着归隐桃源,而无愧一把上古的妖刀,心愿则是做一把平平常常的剑。   大巫自然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勾唇洒然一笑。   是很轻松适意的一种笑,仿佛卸下一切心事——无论是在无愧,还是后来的大巫身上,林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笑意。   大巫走向他,身上白光点点逸散,却又融入林疏身体中,精纯的神魂力量稳固了林疏的身形。   他身形下一刻就要消散,然而眼中带笑,道:“我自知本性难改,杀戮难止,十恶不赦,惟死可以解脱。只是想还清因果,下辈子不再与你们这样纠缠。桃源君……昔日所造恶业,无愧自去悔悟,恩怨就此勾销,今日我再送君一程。”   他并指为掌,青衣飘逸,朝林疏的方向,横臂一拍。   林疏猛地在空中浮起,看见他身形彻底消散于天地间,而自己眼前场景愈来愈远,最后消失不见。   再睁眼,已经有了实体,脚下踩着实地。   他站在剑阁废墟上,神魂尚不稳固,身体极端虚弱,修为荡然无存。   而身前就是秦姓道士和这人所集结的一百余人,见他出现,秦道士眼放精光:“他来了!”   此道率先持剑制住林疏,群雄欢动,刹那后又变成凶恶嘴脸,有人斥责他私自开启神器,试图逆天改命,有人逼问他开启神器之法。   林疏只是笑了一下。   世人有善,也有恶,换到仙道,仍然如此。   有人怀璧其罪,有人欲壑难填,千古以来,都是如此。   只是天行有常,拥有一种力量,就要付出一种代价。   无情道如此,孽镜台也是如此。   一个人拥有神器,可以穿梭光阴,以为能够任意更改一切,到最后却发现世事早已注定,只是缓缓前行——其中失落绝望,不啻于一种酷刑。   若是换了无愧在此,恐怕要将这些人全部丢入神器孽镜台,让他们自生自灭,若是萧韶,也有可能。   但林疏没有想这样。   这一百余人的贪欲,不过世人百态中的一种,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同无愧生来就要杀人一样。孽镜台中的滋味,他自己知道就好,其余人,罪不至此。   他便没有说话。   秦道友狞笑,把他拖到剑阁悬崖畔:“速速交代!”   他看着身下无底深渊,又看身前面目狰狞之众人,心里很坦然,也很平静。   浮生皆是梦境,生死不过一瞬,孽镜台里,他已悟了。   二十一岁的萧韶,在那个时空里,有十九岁的林疏在陪着。   已经离世两年的萧韶,却还在等他去陪。   而今日又是秦道友牵头,也算殊途同归。   秦道友的剑尖抵在胸膛,恍惚间,他嗅见寒梅香气。   怔怔地,他笑了,觉得将死之人,果然出现幻觉。   有什么东西缓缓落在他衣襟上,轻飘飘,软红的一小片,像桃花瓣。   萧韶说,桃花沾你衣襟,是我来看你。   萧韶,萧韶,你来看我了么? 第208章 人间相逢   不是幻觉。   他指尖微颤, 将那片东西从衣襟上摘下, 拿在眼前。   轻红色, 像夕晖,拿在手中,指尖有融融的暖意。   他失血过多, 眼前一片模糊,勉强看出这是一枚很小的羽毛。   可剑阁没有桃花,也不养鸟。   他拿着羽毛茫然四顾, 却见前面的众人变了神色, 看着自己。   他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这些人害怕——便回头,看见自己身后燃起金红火焰, 映亮了半边天空。   一阵风将他卷起,红影一现, 一条胳膊横过了他的腰间,他被打横抱起来。   只听耳畔一道带笑的声音响起, 极好听的音色,像拌了冰块的桃花酒,在山峦间荡起层层回音。   “诸位英雄, 别来无恙。”   众人大惊骇, 秦道友更是蹬蹬瞪后退数步,胸脯剧烈起伏:“你,你……!”   “我?”那人轻轻一笑,烈日如海,火焰顷刻间在人群中央燃起!   这火海炽热明亮, 如煌煌烈日,其中肃杀之气,又似乎暗含浩荡天意,任是渡劫修为,也犹如面对劫雷一般,毫无反抗之力。   林疏经过前面的一番折腾,虚弱已极,扯了扯他的衣袖,道:“你不许……再染杀孽。”   那人轻轻亲一下他额头:“好。”   “诸位英雄为神器鞠躬尽瘁,萧某钦佩已极,每每想起,感激涕零,不知如何报答。”他说:“不过神器乃大凶之物,于世道有碍,如今就遂了诸位的意……”   他特意顿了顿:“诸君便留在此处,投身剑阁深渊,以毕生灵力镇压神器罢——秦兄功劳最大,当为阵眼,百年太短,不若千年。”   秦道友面如死灰,当即双腿发软,扑通跪倒在地。   ——这样的刑罚,恐怕比直接赴死难受百倍。   那人轻笑,笑罢,声音极冷,冰封千里。   “滚。”   烈火大盛,狂风四起,浩荡气机涌起,这一百多个人,下饺子一样,被风与火裹挟,嚎叫着落入剑阁崖下深渊。   林疏笑。   笑完,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失去一切思考能力。   他缓缓转向那人。   不甚清晰的视野里,这人穿着一身红衣。   林疏抚上他脸颊,感到自己被抱得很紧,紧到能听到他的呼吸,感觉到他身体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还未说话,眼泪便先下来了,声音颤抖:“你…怎么……”   那人微颤的指尖抹掉他眼泪,低下头来,与他额头相抵:“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种了什么?”   林疏正掉着眼泪,又笑:“在十五年前,种了……一个鸡崽。”   他死死咬住下唇,把脸埋在他肩上:“萧韶,萧韶……”   “是我。”萧韶哑声道:“宝宝……不哭了,是我。”   他抱着林疏,不断吻他额头和眼睛:“宝宝种了一只鸡崽,现在就有一只凤凰。”   林疏颤声:“你不是……自废了凤凰血么?”   萧韶把他放下来,好让他能抱得更紧,一边顺着他的头发,一边道:“但我也吃掉了那只凤凰的魂魄。”   “乖,不哭了……我再也不走了。”萧韶道:“宝宝,你受苦了。”   他不说还好,这一声落下,林疏是无论如何都忍不住了。   两年,万里山河踏遍,自始至终,他从来不是独当一面的人,也不是想去独当一面的人。   他只是个没了饲主的仓鼠,拼命在永远不会停止的滚轮上徒劳奔跑。   当时他也没觉得委屈。   可在萧韶的怀里,所有的……所有的委屈,无数个夜里被刻意遗忘的难过,全部涌上心头。   “秦……”他喘不过气来。   萧韶轻轻拍他的后背:“被我打下深渊了。”   他埋在萧韶肩膀上,右手死死抓住他衣服:“镜子……”   萧韶:“我去砸掉。”   他似乎割破自己手腕,喂到林疏唇边:“宝宝,乖,喝了。”   林疏看不清这是什么东西,只嗅见血腥气,但萧韶要他喝,他就咬住萧韶手腕,一口一口将涌出来的血喝下去。   血入喉中,在体内灼起来,片刻过后,变成一种熨帖的温暖。他先前所受的伤似乎全在片刻间愈合,不复方才的虚弱,眼前之物也渐渐清晰。   他从萧韶怀里出来,与他怔怔对望。   “宝宝……”萧韶的眼底有些红:“我好想你。”   林疏“嗯”了一声,和他再度抱在一起,在废墟的冷风里,仿佛相依为命。   他道:“我也……想你。”   萧韶擦掉他眼泪,认真看着,眉梢眼角里,像三月桃花那样的温柔。   待林疏情绪终于平静,萧韶牵了他的手,带他走入废墟。   首先被找到的是重伤濒死,昏迷不醒的灵素。   萧韶又在腕上割了一道口子,盛了满玉瓶的血,蘸在她唇上。   林疏看着灵素苍白的脸颊渐渐恢复血色,看了看萧韶腕上的伤口。   “现在是真的凤凰血了,”萧韶笑了笑,道:“活死人,肉白骨。”   林疏和他一起捧了玉瓶在废墟中穿梭,救起了尚未完全死透的剑阁众人。   鹤长老带头,欲向萧韶行大礼,谢恩人。   萧韶扶起他:“长老不必客气,我并非外人。”   鹤长老:“恩人这是哪里的话……”   然后,他面前展开一张婚书。   萧韶眼角带笑:“长老,我是阁主三媒六聘订下的未婚妻。”   长老们眼中的神色先是“我信你个鬼”,但传看完婚书后,立时看萧韶的眼神就从看恩人的眼神变成了审视的眼神。   林疏不知萧韶打了什么算盘,他问鹤长老:“长老,我有一惑。”   鹤长老和蔼道:“是何疑惑?”   林疏道:“剑阁究竟有没有《长相思》?”   鹤长老抚着雪白胡须,再也不见当初讲述大魔故事的严谨神情,而是作神棍状:“正如古话,信则有,不信则无……”   林疏:“原来如此。”   话音刚落,他被萧韶牵了手腕。   萧韶对长老们行一礼:“诸位长老,我且去与阁主商议婚事,顺便周游四海,就此别过。剑阁修缮,全由凤凰山庄代劳……”   边说着,边捞起林疏飞起,远离了长老的攻击范围。   只听鹤长老声如洪钟:“岂有此理!!!”   但萧韶已然挟林疏逃之夭夭,下了山,立刻抱林疏上马,搂住他的腰,一路南下。   林疏回望剑阁雪山,默念长老再见。   天河里,一舟而下。   舱里,萧韶给林疏盖好被子,亲了一下他额头:“睡吧,先睡一觉。”   林疏的精神也确实是疲累已极,抓着萧韶的衣袖,几乎是立时便睡了。   起初是噩梦缠身的,天意,宿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可是耳边似乎有熟悉的声音安抚,他嗅着记忆中的飘渺寒梅香气,渐渐平静,浑身像是浸在温水里,不再如惊弓之鸟那般惴惴不安,睡得安稳。   醒来时,被萧韶抱在怀里。   萧韶道,宝宝,都告诉我吧。   林疏点了点头。   烟花三月里,画舫船上,他靠在萧韶胸前,望着窗外山水,开始从头讲起。   “我生在剑阁……”他闭上了眼睛,记忆中有一点幽微的闪光,如萤火,带他溯流而上。   说年少时。   说无愧。   说桃源君。   说最终死在塔顶的大巫。   这一说,就是一天一夜的光阴。   萧韶抚着他的头发:“为使清卢活着,你把他送到了千年之后,并把折竹和《长相思》给了他。葫芦师父……就是清卢,你小时候学的《长相思》,其实便是你现在亲手写下的《长相思》……”   他笑着亲了亲林疏头顶:“所以,你怀疑……你就是折竹?”   林疏点了点头:“无缺说,他已经点化了折竹,又喂了它许多果子……只差几十年光阴,折竹就可以变人了。”   而清卢在现代几十年后,折竹化人,他便将其收做徒弟,为缅怀故人,又取名“林疏”。   清卢资质不好,一直没有修到渡劫,那枚他刻下的接引魂印,最终在他自己身上发挥了作用。   他便回到这里,回到一切都未发生之前。   萧韶捏他胳膊:“但是宝宝又软又漂亮。”   林疏面无表情看他一眼。   萧韶改口:“折竹也非常漂亮。”   林疏玩他手指:“但我不知道……到底是从哪里开始。我将折竹留给清卢,才有了今日之我,可若无今日之我,又不会有人将折竹留给清卢。”   “像一个圈。”萧韶道:“桃源君收了小林疏做徒弟,小林疏又长成了桃源君。”   林疏望着窗外星星:“所以……从哪里开始呢?”   萧韶道:“从上古,折竹被锻出而始,绕一个圈,又出去,到萧韶与林疏飞升仙界,脱离天道而止。”   林疏看他在空中画了一个时间轨迹的示意图,笑,又看向他:“我在镜子里的时候,觉得像一个死循环。”   “或许时间并不分先后。”萧韶在他们面前的半空中幻化出幻象,时光河流缓缓向前,因果之线相互纠缠。   “我们在光阴中,如船顺流而下,只可随光阴向前,故而觉得先有前事,再有后事。”萧韶轻轻道,“但站在河外,它们其实是同时存在。”   他手拨因果之线,如弹琴弦。   “因果之间,相互纠缠,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扯了一根线,让林疏看整条光河的变化,道:“若改前事,后事随之改换,若改后事,前事亦更改。”   “故而……你以为万事注定,自己徒劳无功,其实是因为你看到的事情,已经改变过,与之前不同了……你已经改变许多了。”萧韶埋头在他肩上,似乎沉迷他身上气息,闷闷道:“宝宝,世上若没有你在,我又怎会还活着?”   林疏抱住他,轻轻顺毛,像安抚一个撒娇的大孩子。   他怔怔看着幻象中时光的河流,看到时间与空间最深处的秘密。   时间只是维度,不分先后。世上本无过去,也无未来。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他听见自己喃喃念道:“这是《长相思》扉页的句子,我刚刚明白,可那句话……是谁写上去的呢?”   萧韶道:“或许是清卢后来所添。”   林疏道:“若他也在光阴中悟到这样的道理……”   萧韶道:“那他境界已可以白日飞升,有朝一日,你还能与他仙界相见。”   林疏道:“……我悟了。”   萧韶亲他脖颈。   林疏道:“你该去学物理。”   萧韶:“万物之理?”   林疏:“嗯。”   “不学。”萧韶扯他衣服:“万物哪里有仙君好玩。”   林疏半是无奈半是纵容看着他,顺着他的动作被压在软塌上。   红烛明灭,萧韶动作却顿住了。   林疏:“?”   就见萧韶道:“我忽然想起,你是桃源君……”   林疏歪了歪脑袋。   萧韶似乎想重新给他把衣服穿好:“我还喊过你师父,也喊过前辈……”   林疏想笑,笑此鸦终于醒悟自己在做什么。   他伸手捧住萧韶脸颊,轻声道:“师父疼你……”   萧韶思考他话中的意味,思考毕,眼神渐渐就变态了,俯下身来,哑声道:“我也疼师父。” 第209章 终·过眼云烟   林疏被徒弟疼完, 靠着他肩膀, 又想睡。   却见又一枚小小的绒羽飘到了他身上。   他拿起那枚羽毛, 问萧韶:“这是什么?”   萧韶:“凤凰羽。”   林疏:“为什么飘出来?”   萧韶声音破天荒带了点委屈的鼻音:“我涅槃了十五年就跑出来找你了……我还在……掉毛呢。”   林疏笑,萧韶不许他笑,但他没忍住。   “小凤凰。”林疏喊萧韶。   “小鸡崽?凌宝宝?”林疏继续喊。   这只还在掉毛的小凤凰彻底把自己埋进被子不理他了。   林疏搂着他顺毛, 顺完毛,当即改了行程,不再周游四海, 继续回凤凰山庄涅槃。   这凤凰涅槃也涅得不专心, 不想再长时间离开他,林疏于是成为一个接送孩子上幼儿园的家长, 早上要把小鸡崽送到火海,傍晚还得接回来。   如此这般又三年, 萧韶才终于换好毛,肯让林疏看自己漂亮的本体了。   而他现在是彻彻底底的凤凰血——本来凤凰山庄血脉稀薄, 那个炉鼎的作用,只有第一次双修才有用,现在则是无论何时都是绝世炉鼎。林疏明明什么仙都没有修, 还是被喂到了渡劫的修为。   恰好在萧韶彻底涅槃的那一月, 他们收到了一份请帖,是如梦堂来的,说是苍旻和越若鹤请他们小聚。   ——便去了,另一位客人是谢子涉,小聚的地址在如梦堂内, 越老堂主曾舌杠群儒的“刀剑如梦”小亭。   旧友重聚,先是叙旧,其后便是交流各自武功的进境。   谢子涉笑对苍旻与越若鹤道:“两位师弟,你们最初武功满是侠情,又过一些年,为家国而挺身时,又内含壮志,到现在,却又飘然出尘了。”   苍旻道:“年岁渐长,看过世间百态,也算有所明悟,我听说谢师姐你也渐渐不再把持朝政大权了。”   谢子涉满上酒,敬萧韶与林疏一盅后,继续对苍旻道:“时人苦把功名恋,只怕功名不到头。天下太平,盛世指日可待,陛下已可掌事,我便要偷闲啦。”   说到这里,她挑挑眉:“昔年雪夜烤鼠,有人问我三词,儒道,侠道,王道,如今我也与你们说三词,可愿意听?”   越若鹤道:“自然愿意。”   谢子涉道:“这三词乃是,游侠,游宦,游仙。”   萧韶问:“何解?”   只听她漫声道:“少年出江湖,结任侠之客,为游乐之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何等快意——是为‘游侠’。”   林疏回想这些人少年时的光景,确实如此。   谢子涉又饮一杯,道:“有言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少年游侠再大一些时,却发现,私剑可救一人,十人,百人,救不得世人——唯有投身王朝,兵营,方能有助江山社稷,太平盛世,成全一腔侠情。便出江湖,入俗尘,虽心怀天下,却不得已投入碌碌尘劳中,此为‘游宦’。”   苍旻似有所悟,点头道:“那年我与如杠相助王朝军,在朝中领了将职,萧兄左右政事,都是‘游宦’之属。”   谢子涉抿唇而笑,饮下第三杯:“此后,天下平定。渐渐发现世间名利富贵如同过眼云烟,终究纷纷逝去,返璞而归真,以绝顶手段超脱尘世,翩然归去——自此逍遥天地间,便是‘游仙’。”   说到这里,她看向林疏:“多年过去,你们终于也如林小疏一般,入此逍遥仙道了。”   苍旻与越若鹤静悟许久,笑道,经师姐点拨,道途又有明悟。   萧韶遥遥对她举一杯:“为侠者,终将隐。你何时归隐?”   谢子涉笑道:“你们隐于天地,在下隐于市井,都是一样。”   她又饮一杯,兴起后,于这“刀剑如梦”小亭亭柱泼墨写下仙道中人自古梦寐以求的十八字。   ——便当遁迹尘中,栖心物外,澄清一气,生死长存。   论道毕,便要进食。   苍旻说,这都是他这几年中,四海云游,检验而出的顶尖美味。   其中有一道河朔的烧鸭,他对这鸭的来历、做工、滋味发表宏论,滔滔不绝,仿佛一只焦香流油的烧鸭与一颗立地飞升的仙丹同时摆在他面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抓住那只烧鸭。   然而在说话间,他终于注意到林疏带笑看自己,再一转眼,惊觉萧韶已然运起银刀,那只烤鸭电光火石间被片好装盘,两条肥美的鸭腿,一只在林疏盘里,另一只在这人自己盘里。   苍旻:“……”   谢子涉与越若鹤大笑。   直到瞥见桌上竟还有另一盘烤鸭,苍旻才重新快乐起来。   宴毕,各自归去。   春光正好,萧韶一袭红衣驾白马,自浅草野花之上走向林疏。   苍旻在高坡上大声问:“萧兄,此番何去?”   萧韶扬声道:“天涯海角。”   他行至林疏身前,在马上朝林疏伸出手,眉梢眼角,笑意温柔:“仙君可愿与我共赴桃源?”   林疏道:“好。”   ——且归去,共赴桃源。   柳絮飘飞,春光扑面,林疏伸手轻轻覆住了萧韶握缰的手背。   他回头,见萧韶眉梢清风朗月少年意气。   前尘往事,刹那间云烟散去。   他心想,游侠也好,游仙也罢,烧鸭固然美味,仙丹也值得一尝,可这世上,还是我媳妇儿的软饭最好吃。   作者有话要说:   “便当遁迹尘中,栖心物外,澄清一气,生死长存。”——唐杨巨源《红线传》   游侠、游宦、游仙引自陈平原先生《千古文人侠客梦》里一个观点:“少年游侠,中年游宦,老年游仙。” 正文完。   三天之内的评论发红包w   接下来可能会微修文,番外随缘写。   新文《C语言修仙》在专栏里,休息一段时间再开~   国际惯例求个预收和作者收藏w   这段时间会总结反省一下写得不好的地方,谢谢你们能陪我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