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 作者:石头羊 文案 1.自攻自受 2.年下,西皮为小梁声×大梁声 3.BUG多到死的鸡汤文,雷者误入 梁声是个坏胚。 十七八岁的时候,他就开始跟着当时吉庆街的大哥混街头帮派。他没读过多少书,也没什么本事,成天浑浑噩噩的混着,偷鸡摸狗,为虎作伥,尽做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 认识他的人都说这货坏的没救了,他这种人的下场,最后一定是不得好死。 然后……坏胚梁声就这么死了。 提问:我们该怎样把神仙都救不了的坏胚改造成好青年呢? 回答:除了他自己能救自己……这事,谁都帮不上忙。 重生回到过去,把幼年版的自己教成未来好青年的故事。 ----- “因为,我的名字也叫梁生,只不过那个生,是新生的生。” 内容标签: 重生 年代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梁声,梁生 ┃ 配角:曹茂才,陈慧芳,瞿朝 ┃ 其它:自攻自受 第一卷 生 第1章 一   梁声是个坏胚。   十七八岁的时候,他就开始跟着当时吉庆街的大哥开始混街头帮派。   他没读过多少书,也没什么本事,成天浑浑噩噩的混着,偷鸡摸狗,为虎作伥,尽做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   认识他的人都说这货真是坏的没救了,他这种人的下场,最后一定是不得好死。   然后……坏胚梁声就真的死了。   三个月前的那个晚上看到的事,梁声他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被那三只仗着爹妈有几个臭钱就兴风作浪的狗崽子用打电话叫出来的时候,梁声就知道这回准没好事。   可没办法,他天生就是个没前途的混混,除了一条不值钱的贱命,他什么都没有。   只要他梁声还想在这块地皮上混下去,就要挤着笑弯着腰叫那几只狗崽子一声大爷。   所以梁声唯一的兄弟林小二老说,活成梁声这样,还不如活成一条狗。   虽然这位林小二他自己也老和别人说,他妈养在老家门口的那只看门狗都瞧不起他,可不管这俩难兄难弟究竟是不是只狗,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梁声却始终忘不掉。   那天的夜色很黑,三更半夜的,整条吉庆街上连个鬼影都没有。   在路边给自己慢悠悠地点了一支烟,被一个电话叫过来开车接人的梁声抬脚一迈进那家废弃工厂,在第一时间便看到了让他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情景。   一个看上去最多十四五岁,还穿着校服的女孩无知无觉地躺在地上,而她的身上则充斥着被侮辱,虐待过的鲜血和伤口,现场更是已经到了血腥到不堪入目的境地。   那三个狗杂种显然今天估计不止喝了酒,还来了点助兴的药物,眼下酒劲上来,一个没把持住就把这个还未成年的女孩给糟蹋的快断气了。   “啊……妈……爸……救命……我疼……”   小女孩凄惨的哭声直到现在都在他的耳边不散,梁声一低头,仿佛就能看见从指缝里渗出来的鲜血十四五岁的年纪,放在寻常人家里,本应该还是个抱在怀里的心疼的小女儿。   牙齿一阵阵地发抖,梁声一时间脑子里乱糟糟的,只觉得他自己的心口像是破了一个大洞一样,直往外涌着脏乎乎的血水。   而一直到四五分钟后那三个人渣走了,他才哆哆嗦嗦地跑到路边的电话亭报了个警又把那个浑身是血的女孩抱着送去了医院。   女孩没死,勉强捡回了一条命,却什么都毁了。   她念书的那所学校里不断地传出难听的流言蜚语,好事的街坊邻居也成天拿这件事议论纷纷。   成年人总是乐意将别人的不幸当做笑谈去传播,特别是当这种不幸牵扯上某些隐晦的东西,这些人就会愈加的兴奋。   只要受苦的不是自己,他们永远都有说不完的闲话,可是当这些闲话传到原本就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叶家夫妻耳朵里,便成了真正的诛心之言。   叶家两口子四十岁才有这个女儿,平时就宝贝的要命。   女儿每天上下学都是夫妻俩轮流接送,可是偏偏那天孩子的妈妈就晚去了十分钟,独生女儿就被坏人害成了这样。   女孩的父母哭天哭地,悲痛欲绝,却茫然地完全不知道究竟该找谁来为这事负责。匆匆忙忙地报了警,备了案,地方警察局闭着眼睛也知道是哪几个祖宗干的,可他们却宁愿当什么都不知道。   眼看着一个家庭就要这么毁在自己的眼前,梁声活这么大,头一次觉得自己真是个人渣。   以前干再多缺德事,他都不觉得羞愧,可这一次,他真的比被别人捅了一刀还要难受。即使他并不是那三个亲手害了女孩的人……   他依然觉得自己该死。   漠视比作恶往往更让人更让人心寒,因为受害者往往对以为这是最后的一点希望,而你的冷酷很可能就会毁掉一个人的一生。   梁声用三个月的时间做了一个他这辈子都不后悔的决定。   而现在,时隔三个月,梁声正等待着为那个叫叶初秋的女孩出庭作证。   偌大的法庭,寥寥的几位旁听人。   女孩的父母早就被这场飞来横祸气垮了身体,可却还是支撑着病体上了法庭。那个叫叶初秋的小女孩则像是一个畏寒的雏鸟一样蜷缩在被害人席位上,看上去执拗又可怜。   她和她的家人所做的一切……其实不过是想为自己讨回一点基本的尊严。   那些几个月前还在各大微博下底下高呼着公平正义的网友们早已忘却了这可怜的一家三口,那些有着自己生活的普通人即使记得也不太乐意亲自来趟这趟浑水。   这个世界上这么大,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来听听这女孩道一声心底的冤屈,除了……得了失心疯的梁声。   那个晚上之后,梁声把那件事在心里憋了整整三个月。   每个清楚这件事来龙去脉的人,甚至是林小二都劝他当做不知道这件事,风头过去了也就没事了。   可是,他就是想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他梁声就算只能活成一只悲哀的狗,他梁声就算干过那么多缺德事……他也不能眼看着一个好端端的家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被毁了。   “哟,这不是梁哥吗?还出庭作证?何必呢?那小婊子不过是哥几个玩烂的破鞋……您这是准备英雄救美了吗?”   开庭的前几分钟,被那几只狗崽子的打手拖到厕所里挨了一顿黑棍,头破血流的梁声咽下自己一嘴的血沫子,低笑着回道,   “呵,老子就爱多管闲事,你们这些狗杂种管得着吗……”   “你这孙子再说一遍!”   抡起棍子恶狠狠地在梁声的背上抽了几下,那三个人渣中带头的公子哥将咳着血的梁声从地上拽起来,上下打量了一圈,接着便怪异地笑了起来。   “呵哈哈,以前我们哥三和梁哥出去找乐子的时候还没注意,今天我这么仔细一瞧,哟,梁哥你居然也有张好脸蛋……啧啧,可惜了,早知道梁哥你这么好用,那天晚上我们何必去招惹那小破鞋呢?不过现在也不晚!梁哥你不是要替那矫情的小娘们伸冤吗?我告诉你个事啊,那小娘们被哥几个操了,其实心里不知道多开心呢……梁哥你现在不明白,我让你试试看这滋味,你就知道了……”   话音落下,衬衫就被用力地撕开,暴露在空气中的身体被那几个不要脸的狗崽子用下流的视线上下打量着,彻底被气笑了的梁声在心里好好体会了一下叶初秋当初的心情,然后抬手就将自己手机中录好的音频文件给等在法庭外的律师发了过去。   这个……也算是自己为那个女孩和她父母尽的最后一点力吧?   下辈子若还能投胎为人……也要投个好胎,挺直腰杆,做个好人。   对,一生一世,都要做个好人。   作者有话要说:   ①这是一篇最初诞生在2013年的自攻自受文,这也是我第三次准备填坑,一句话,无论如何,这次我都会写到大结局。   ②因为年代久远,前二十章和我如今的写法和思路可能会有点出入,所以不要抱太大的希望,狗尾续貂的事本身就很多,大家保持平常心,我也不给你们太多一定能写的质量很好的保证,只希望能让这个故事和文中人物都迎来一个完整的结局,不要让他们在坑掉的故事里就这样彻底死亡,被人遗忘。 第2章 二   “素菜包子,包菜馅的,青菜馅的,雪菜馅的,五毛一个,便宜实惠——”   推着塑料小车,系着大白围裙,身材圆润的中年女人站在路边小声地叫卖着,时不时有蹬着自行车的上班族停下来买些早点,不多时女人便卖出笼屉中大半的包子。   “张嫂,早啊,声声快和阿姨说早。”   带着黑框眼镜的斯文中年人带着个背着书包的孩子从早点摊前走过,看见这女人忙礼貌地道了声好。   “张校长,声声,你们早啊,早饭吃了吗?”隔着清晨的薄雾眯了了眼,看清来人之后,卖早点的女人也回了个笑容。   “嗯,吃了,我爱人起早做的。”   中年男人闻言笑着点了点头,可他身边的那个瘦小的孩子却始终板着张小脸,一声不吭,连这女人的问好也不理,只看着自己的脚尖一言不发。   “声声今天不开心啊?”   见这孩子连人都不叫,这胖大嫂的脸色便是一拉,等照顾着街坊四邻的面子挤笑从自己的笼屉里拿出一个被压坏了的素馅包子,用纸包好递到孩子的手边,才佯装温和地开口道,   “声声吃包子吗?早点要多吃点,才能长得高啊……”   话没说完,那个叫声声的孩子就一闪身躲开了她的触碰,女人一时间没拿住,圆滚滚的包子便一路滚到地上,白白的包子皮上都沾上了黑色的脏水。   “这,声声,你怎么这么没礼貌!快和阿姨说对不起!”   被这孩子脾气古怪的样子弄得尴尬的要命,阴沉着脸的男人一面和女人道歉,一面抬起手就朝孩子的后脑勺来了一巴掌。   而被打得整个人往前一踉跄,埋着头的孩子还是一声不吭,只背着自己的书包站在原地,倔强又可怜。   “张校长,这别打孩子啊,好好说好好说……”   胖女人被这场面弄得吓了一跳,可是语气中却不自觉地带上了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要我说,你和刘老师也不容易,这孩子不听话的确是要好好教育……可这毕竟不是亲生的孩子,唉,还是自己的骨肉好哟……”   这般说着惋惜地摇头叹了口气,那个被称呼张校长的男人闻言脸色变了变,好半响,才冲这胖女人勉强地笑了笑,接着口气不耐烦地对站在原地的小孩大声道,   “今天你就给我站在这儿好好想想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怎么会把你教育成这样样子!学校你今天也别去了,就给我站在这儿!站到墙边上去!不准挡着别人!中午我下班回来!听见没有!”   说完,男人也不顾周围几个早起的邻居议论纷纷的样子,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出巷子,可就在他拐出巷口的的时候,却差点不小心踩到睡在巷口的一个人。   “诶!这人怎么睡这儿呢?”   愕然地推了推眼镜,男人皱着眉上下打量了一圈这个侧躺在巷子口看不清面容,只用一张报纸盖在身上,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男人,又捂着鼻子难掩厌恶地开口道,   “哪来的无业人员,就睡到这儿来,周边居委会不管管?”   “哦哦,早上我过来开摊的时候他就在了,估计是昨晚喝醉了找不到家就在这儿趴着了吧,张校长你快去上班吧,声声这边有我看着呢……”   胖大嫂压低了的声音地响了起来,男人一听,脸上不认同的情绪更多了几分,转头看了看就那么站在早餐摊前不动的孩子,他沉默着抿了抿唇,接着转身走远了。   此时正是一天最早的时候,上早班的工人,赶早课的学生不断地在巷口来往,每个街坊都用怪异的眼神在那个被罚站的孩子身上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带着低低的议论的声音缓缓地消失。   “哟,张家捡来的那拖油瓶怎么站在这儿?”   有个出门买菜的女人在早点摊前停下,用有几分轻蔑的语气对站在那不说话的孩子开口道,   “声声,今天怎么不去上学啊?”   孩子也不说话,背着书包干站在原地,看上去就像是已经被抽去魂魄的空壳,外界的一切都影响不了他。   “不听话被张老师罚了呗,所以说啊这种野货怎么养的熟……也不想想他亲生爹妈是什么好东西……”   早点摊的那个女摊主用有些鄙夷的眼神看着面前这个孩子,嗓门大的刺耳,刻薄的言语完全不似刚才那副面对张校长时候的温柔好说话的样子。   “呵,是呀,就是这个道理,下什么种生什么娃,下三滥的货色那还养的出什么好东西……”   语气奚落的女人附和了一句,立马得到了女摊主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两人这般说笑着又扯了几句家常,话来话往不过就是将那点关于张家的破事掰开来揉碎,消磨了好一会儿吐沫星子还没扯完,完全没有避开那个此时正站在她们身边的孩子的意思。   “啪——”   一滴小小的水渍无声地落在了地上,满脸泪痕的孩子耳朵里听着那两个女人刺耳的话,一脸麻木地将落在地上形成的水痕用鞋底踩干了。   “陈慧芳那个贱货啊,说起来我就恨得牙痒痒……当初我们家门口那一大块地啊!最后就被这贱货抢了!难怪他男人要被判死刑呢!这就是报应!”   “唔……”   咬着牙发出一声声微弱压抑的哽咽,孩子没有让任何人发现自己此刻的异状,睁大着眼睛死死地看着自己的地面,垂在身侧的手掌都握成了拳状。   “彭——”   忽的一声不小的动静传来,瞬间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原本在路边正说得起劲的女人和女摊主被吓了一跳,抬头仔细一瞧,便发现早点摊子的桌上被扔了一个脏兮兮的素馅包子,一笼屉的包子被脏包子砸翻在地上,提溜的滚了一地。   “啊哟!这是那个杀千刀的干的!我的包子哟!”   胖乎乎的女摊主的脸色一下子黑了下来,快步回到自己的摊前,看着一地的脏兮兮的包子,心疼的连脸都扭曲了起来。   “……”   站在一边的孩子听见动静也抬起了头下意识地看过去,见那个嘴坏刻薄,一向爱嘲讽自己身世的女人气的直跳脚的样子,孩子呆呆的还没回过神,一道刻意压低的,不太正经的声音就在耳边响了起来,紧接着他脸上的泪就被人轻轻地擦了个干净。   “喂,小孩,哭什么哭,你的眼泪就这么不值钱?” 第3章 三   时间回到两天前的石榴巷。   对着老天爷发完最后那个关于来生的誓言之后,重伤失血状态下的梁声就陷入了沉睡。   梦境沉沉浮浮,一切关于过往的记忆仿佛都并不真切。   朦胧中,他像是隐约看见了年少时候的自己。   有时候是他刚成为孤儿天天吃不上饱饭只能一个人躲起来哭的时候,有时候则是他后来彻底破罐子破摔,跟人出来打架偷窃做小混混的时候。   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照理来说,梁声自己都已经快差不多都忘光了。   可不知为何,因为这个奇怪的梦,他居然一点点地看清楚了自己到底是怎么完全抛弃曾经的一切,又变成今后那个彻底抛弃自尊心,丑陋自私到不得不屈从于狼狈糟糕命运的自己的。   【梁声,你真觉得自己以后能有出息?】   【对。】   【要是长大了的那个你学坏了呢?】   【我要骂他,让他学好。】   【为什么呢?】   【以前都是那些坏人对我不好,要是我以后也成了坏人,我就和那些人变得一样了,我不要和他们一样,所以我要一辈子都做个好人。】   那个用力地握着小拳头,低头也看不清楚脸的小身影固执又坚定的心声,梦境之外的梁声自己都听的一清二楚的。   也不知为何,先前心安理得地做了大半辈子人渣,直到最后一刻才良心发现的他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也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但那一瞬间,已经成年很久的梁声还是忽然有了那么一点想亲自走过去看看那个小时候的自己究竟长什么样子。   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本来已经走在鬼门关的他居然凭着一股强烈的求生欲向着声音的方向就这么原路走了过来。   他走啊,走,心里就仿佛那么一个念头。   我想回去,亲眼见一见曾经的那个虽然还很弱小却很坚定勇敢的自己。   然后告诉他一声,嘿,梁声,咱哥俩其实到死都能算个好人,虽然离咱们小时候的共同目标是差了不少,但好歹还算主动伸张了一回正义。   这个想法乍一听上去有点离奇,但不知为何得了失心疯的梁声却像是冥冥中受到了什么指引般沿着那个梦走了很久。   这个过程中,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朝前走了多少时间。   但等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战胜了死亡的他再次苏醒过来的时候,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死亡,却并没有真正死去的梁声就这样离奇地发现自己竟然真的从老天爷手里捡回了一条命,回到了属于他自己的过去。   而这一年,居然还刚好是2002年。   也就是记忆中他才十一岁,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重大变故的那一年。   这样完全无法用科学来解释的奇遇放在任何一个从前并不相信鬼神的人眼里或许都显得有些离奇。   但好在经历了一场上辈子的生死,从前还习惯在人间装疯卖傻的梁声反而忽然之间看明白了许多。   尽管那天最开始像个落魄的乞丐一样出现在十五年前的石榴巷外,并且晕晕乎乎地醒过来的时候,他自己明显也有些回不过神来。   但好歹经历了那最初两天时间的缓冲过后,大难不死的他也总算是了解和理清了自己如今的处境,又稍稍地对自己接下来想做的事有了一些最基本的构想。   他死了,又活过来了。   Y市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也注定是他这一生从头开始的地方。   老天爷既然开恩多给了他一条命,那他也要尽力兑现自己上辈子临死前的诺言。   他要找到曾经的自己,然后好好教他挺直腰杆,一生一世做个好人。   对,做个好人。   “不过,十五年前?哎,我这可回来的不彻底,怎么着我也要从娘胎里开始教育我自己才有用啊……”   “哎,算了,其实也没事,目前还是先找到我自己顺利回合比较重要……就是待会儿见了面该怎么自我介绍呢……”   “而且我正好也没带个手机之类的,要不然还能合个影留个念……可惜了可惜了……”   这么在心里自言自语着,虽然心中已经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较之从前稍显明确的人生目标,但短时间还是难以改掉自己这一身小流氓习气的混混梁同志显然还有点没适应自己目前的这个角色。   恰好也是在这时,石榴巷内的各种充满着他童年回忆的声音也从巷口陆陆续续传了过来。   “包子,素菜包子——好吃又便宜——”   “哎哟,老刘,您早!今天晚上有空吗?哥几个出来聚聚?”   “我们一起上学去吧,你昨晚的作业做好了吗?第一题我就不会……”   耳边传来各种各样属于小巷居民清晨活动的声音,从两天前就徘徊在这儿附近,以至于有些无聊的梁声打了个哈欠,接着缓缓摊开自己的四肢,眨着眼睛望了望巷子口上的那块熟悉的不能在熟悉的铜制门牌子,将原本盖在自己胸口的那张报纸盖在了脸上。   Y市的石榴巷16号,一条巷子绵延过小半个南区,就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家。   在这里走过去的每个小巷居民肯定都不会记得,曾经有个孩子足足在这里被罚站了一上午。   忍着中午的火辣辣的大日头,忍着来往的街坊异样的目光,站到后来脚底和肩膀都麻了,浑身没有一个关节是不疼的。   那种年代可谁也没心疼过那是个才只有十一岁的,刚没亲生了爹妈一个月的孩子,就因为大家都理所当然的认为这是个……坏孩子。   想到这儿,枕着手懒洋洋扯扯嘴角躺在地上的梁声便觉得有些荒唐可笑。   毕竟他曾以为这些事自己早就忘了,可是真要是回想起来,那种感觉还像是一根已经长在他肉里的鱼刺一样,哽的他难受。   本来就不属于他的家庭,那些在幼年时期无比在意的言行,在逐渐的长大,逐渐的受伤的过程中,对于现在的梁声而言,早已经微不足道了。   毕竟十五年前的事情他早就忘了,谁还会记得那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声声,你怎么这么没礼貌!快和阿姨说对不起!”   一个脏兮兮的菜包子滚到梁声的脚边,一个男人的暴喝忽然响起,引得梁声一下子转头看了过去。   “今天你就给我站在这儿好好想想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怎么会把你教育成这样样子!学校你今天也别去了,就给我站在这儿!站到中午我下班回来!听见没有!”   视线所及,一个斯文的中年人正站在早点摊子边怒气冲冲地指责着一个不大的孩子,而当梁声的视线移到那个男人的熟悉的脸上时,他的表情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张程远,张程远。   在嘴里将这个名字反复地琢磨了几遍,心里一阵阵涌上来的冷意让梁声的整个人都陷入了古怪的情绪中。   而接下来就这样维持着冷凝的表情看着那个道貌岸然的男人一巴掌打上那孩子的脸颊,当着邻居的面大声地教训了几句,接着怒气冲冲地抬脚朝巷口走来。   “诶!这人怎么睡这儿呢?”   感受着那个男人在自己的身边停下,梁声放在身侧的拳头一下子握紧,连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可在这个无声对峙的过程中,他的身体却始终一动不动,一直到男人离开了,他还是像个喝醉了的流浪汉一样睡倒在冰凉的地上默不作声。   “张家的拖油瓶……那个野货……下贱胚子……陈慧芳那个贱货啊……”   耳朵里听着那些断断续续的骂声,梁声面无表情地听着那些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已经毫无感觉的话。   一直到他感觉到四周围的声音终于静了下来,他才从地上慢吞吞地爬起来,接着将滚落在自己脚边的那只脏兮兮的菜包子用手捡起来,恶狠狠地朝那个女摊主的早点摊子上扔了过去。   “彭”的一声,摆在摊子上的竹篓子翻了,白花花的包子滚了一地。   站在那儿的小孩傻了,那个先前还在碎嘴的女人也傻了。   而干了坏事的梁声和个没事的人一样大摇大摆地走到那呆呆的小孩身边蹲下,等对上面前哭红的一双小兔子眼,他这才伸手擦了擦他的脸,接着才仿佛与他初次见面般直接开口道,   “喂……小孩,哭什么?你的眼泪就这么不值钱?”   那小孩听了这话就是一愣,一直低着的小脑袋猛地一抬起来正对上梁声的眼。   也是那一瞬间,那张漂亮的像是画出来一样的小脸上满是泪痕地抬起来,看的文盲梁声脑子里当时就只闪过一个特俗特俗的成语。   ——梨花带雨。 第4章 四   梁声的长相不赖,这一点他自己一直清楚。   从前给人四处点头哈腰当跟班和马仔的时候,他就没少被各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大姐头亲昵地掐着腰调笑,偶尔还会得到一句,声仔真是生的靓又招人爱,身材这么年轻有料,真像条玉面小飞龙哟的评价。   因为这个缘故,‘玉面小飞龙’这个一听就小白脸的不行的肉麻绰号曾经跟随着他前半生的混混生涯许久。   可是,他却从来不知道透过旁观者的视角看小时候的自己居然是这种神奇的感觉。   细致的眉眼,精致的五官,高鼻梁,薄嘴唇,鼻尖上还不知道随了谁长了一颗小黑痣,看上去是要多花哨就有多花哨,要多妖孽有多妖孽。   小时候的不少事他大多记不大清了,但还是隐约记得自己的亲爹亲妈那可都是淳朴的劳动人民,粗糙的长相质朴的心,这一张招人的桃花脸难不成是他自个基因忽然变异了不成?   没忍住就在心里这般有些臭美地胡思乱想着,先前故意出手砸了那巷子口的包子摊之后,就脚底一滑带上这小家伙躲到这儿来的梁声一方面有些还未完全褪去的兴奋,一方面只觉得自己心口暖烘烘的。   这种心情,哎,该怎么形容呢?   大概像是忽然见了什么许久没见面的亲人似的,有些新奇,有些亲切。   就是那种想要伸手和他友好地说一声“梁声,你好,你知道我是谁吗?”的奇妙感觉。   虽说,眼前这正一个人缩在墙角的小孩自打被梁声这疑似‘坏蛋’的家伙单独带到这儿后,就一直用小眼神瞪着他,脸上那警惕的表情就好像梁声他是个会口吐人言的菜包子一样。   但不可否认的是,刚刚猛地一对上眼的刹那,就冥冥中各自感觉到对方好像哪里有些熟悉的一大一小都没有表现的太过反应激烈。   因为那一瞬间,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遥遥对视着两人好像同时感觉到了心口都一块剧烈跳动了一下的奇妙感觉。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呀。】   【不然……他的眼睛怎么……怎么会这么闪闪发光地像是朝阳看着我看呢?】   这样奇妙的想法来的突然,却充斥在尚还年幼,此刻也万分茫然不解的孩子的脑海里。   而仅仅只僵持了一秒,一道夹杂着怒火的咆哮就打断了这两人之间当时的那片刻的沉默。   “包子——哎呀——我的包子——杀千刀的啊——”   被愤怒的女摊主的尖叫硬生生打破了胡思乱想,怔怔对视着的一大一小整个人一顿,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不远处的早点摊女摊主。   见她已经将夹杂着复仇火焰的目光转到他这个方向,干完缺德事就打算直接走人的混混梁一挑眉,接着也没顾得上去询问一下面前这小孩的意愿,捂着他的嘴往自己胳肢窝里一夹,抬脚便朝巷子外跑了出去。   “呜——”   见状,整个人一僵的孩子嘴里短促地发出一声惊呼,却什么都没来得及喊便被梁声夹着往外面跑。   这个过程中,两人像是一大一小两只小雀子似的,自由自在地迎着巷子口的自行车流,飞了快有整整两条胡同。   不少赶着上班疯狂摁车铃的六厂工人用本地话叫骂着,却没有阻挡一块闯祸了的两个人在清晨阳光下逃命的步伐。   等彻底确认把那个险些要气疯了的早点摊女人已经被自己给远远甩开了,梁声这马大哈跑出巷子才发现不对劲,一低头便见这脸都白了的孩子身上的小书包被挂在腰上,小脸被自己脏乎乎的手捂得差点晕了过去。   这一幕落在一贯缺心眼的梁声见状自然是歪嘴一乐,一个没忍不住倒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而那埋着头的腼腆孩子也是满脸涨红地死命挣脱,之后即便两人都已经脱险了,却还是躲在墙角里闹别扭再也不肯吭声了。   不过挺有趣的是,这一场乌龙倒是没有妨碍之后这初次见面的一大一小隔着半面写着硕大的‘计划生育’Y市老职工宿舍的粉刷墙面面相觑地对视着,顺带悄悄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这样奇怪又微妙的气氛,不得不说,还真有两个 ‘陌生人’第一次见面的感觉。   再加上这满脸写着受虐小可怜样的小子半挂在身上的卡通破书包,一双几乎快露出前边脚趾的回力鞋,和流浪汉一样挨着墙没个正形的梁声站在一起,还真有点难兄难弟的味道。   而本以为他被自己这么半拐带着强迫着带到这儿来,至少也应该和正常孩子一样哭两嗓子。   梁声在一旁的等了半天,都并没有等到这个小一号的自己的任何哭声。   不仅如此,这小子除开最开始的那点惊愕和轻微挣扎后,之后就表现的安静古怪的过分。   “……”   这样奇怪又不合常理的反应,暗自摸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儿,也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梁声显然之前并没有料到。   毕竟他这么个来历不明的怪人,贸贸然出现在过去的自己面前总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没道理这才那么大点的小子就会立刻相信他,又一点不怕他。   而这两天徘徊在这附近多日来,原本就是想着无论如何都得和这个过去的自己都先打个像模像样的招呼再说。   可话到嘴边,做惯了地痞流氓,肚子里根本没一点墨水的某人面对着自己心心念念要找到的人又开始有点词穷了。   等憋了半天,实在想不到该说什么的他刚准备从水泥墙边上拍拍裤子站起来,再装作不经意地来一句属于两人之间第一次的正式开场白。   他就见先前那一直和哑巴似的的小号般自己忽地反应有点大地抬头瞪着他,又在默默攥紧手掌后,这才一脸害怕紧张地结巴道,   “你,你要……干什么呀。”   他这种食草小动物生怕野兽大口吃了自己的可爱语气,把本来真还没想主动干嘛的梁声莫名给弄乐了。   因为他忽然发现,这个幼年版的自己或许不是根本不怕自己这个陌生人。   而是刚经历了家庭重大变故的他一直在努力压抑着自己的真实情绪,不想让别人轻易发现,再嘲笑自己。   这么一想,不由得就想起他先前一个人背着书包,站在巷子口伤心到悄悄哭鼻子的事了。   光瞧这个子小小的小家伙吓得手都偷偷藏在身后打摆,却还是死撑着不肯和自己说一句话的样子,歪嘴一乐的梁声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莫名有了那么点想逗逗他的心思。   “你说我要干什么?”   “……”   “你刚刚一个人站在那里哭的那么伤心,哥站在旁边实在看不下去,就干脆见义勇为了呗,怎么样,那个卖包子的现在抓不住咱们了吧?我是不是很厉害?”   “……”   “我这人啊平时就喜欢见义勇为,绰号玉面小飞龙说的就是你哥我了,这在Y市的名气可都是响当当的,今天碰上我算你好运了,我平时啊专门就负责这行侠仗义,飞檐走壁的事,一般谁家里的遇上点困难了,只要在心里大喊一声,小飞龙快出来,我就嗖一下出现了,就和刚刚那样,你都亲眼看见了对吧,我可没骗你,不然我怎么出现这么巧呢……”   嬉皮笑脸的梁声这一副故意骗小孩的样子是个正常人都不会把他的瞎话当真。   偏偏站在他面前就是个不懂事的半大孩子,所以被他这么鬼话连篇地一吓唬,居然还真瞪圆了眼睛有些信了。   “小……小飞龙?”   “对啊。”   “……是你?”   “那当然!”   “你是……你是听到我刚刚悄悄地哭才来专门救我的?”   “对啊!”   “你听到……你听到我说什么了?”   “嗯……让我猜一猜……你说,我讨厌那个卖包子的……我也不想住在那个坏蛋张叔叔的家……我好想我的爸爸妈妈对不对?”   “……!!”   而一看这因为心头莫大的惊喜而说话都磕绊了的小子居然这么好骗,一张嘴就开始瞎编故事的梁声这心里也怪好笑的。   但仔细想想自己小时候要是真有个什么小飞龙大恐龙的冒出来好心骗骗自己,自己后来好歹也不会那么破罐子破摔,当下拿手照着这小子的后脑勺亲昵地揉了下的梁声也挑挑眉笑眯眯地对他道,   “没骗你,真的,下次只要有人再敢不怕死地欺负你,我一定第一个出来帮你打跑他们,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以后都不许哭鼻子,要好好学习,不许和人学坏,遇到事还得像男子汉一样……”   “……”   “还有你飞龙哥我今天既然救了你,咱俩以后可就是哥俩了,听话点下次等哥有钱了,就带你去吃东街那家的面窝和汤粉行吗?你不是最喜欢吃那个嘛。”   一听见这话就瞪大了眼睛,本还吓得抱着头哆嗦的小孩吃惊地看着面前这个脏兮兮看上去像个人口贩子一样的男人,艰难地仰一脸佩服地小声地问道,   “你居……居然还知道我喜欢那个的呀?”   “嘿,别给老子娇滴滴的像个小姑娘似的说话。”   用手掌拍了拍小孩的脑门,梁声有些懒洋洋地仰头看了看早上晃眼的大日头,在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他随口胡说八道地开口道,   “老子喜欢吃!所以你也得喜欢!不准给我开口说话,难听死了……你乖一点,待会儿我就把你卖的贵一点好不好?”   “你刚刚不是说你不是坏人嘛…小飞龙……”   被梁声不怎么良善的言行吓了一跳,本就因为个人经历原因而性格内向的小孩乖乖蜷着身子由着他夹着自己往前走,可好半天后,他还是用委屈地小声道,   “可是我,我卖不了多少钱的,根本没人要买我的啊……”   “嘿,你怎么不值钱啊?人家乡下都要买小男孩呢,特别是你这种漂漂亮亮的城里小孩……”   低垂着眼嘴角含着笑,流里流气的梁声像是逗小狗一样和小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却在下一秒因为小孩带着哭腔的话而停在了无人的巷口。   “谁养我都会倒霉的,我爸爸妈妈都是杀千刀的坏蛋,我是他们的坏种,所以我也坏,阿姨因为养了我,所以养不出弟弟了……这也是我害的,就是因为我是坏种。”   这话说着,两滴眼泪又顺着小孩的眼眶里落下,又好似滑进了梁声的心里。   “嗤,谁和你说这些狗屁不通的话的。”   从沉默中忽然笑了一声,又将哭哭啼啼的小孩放在地上,心里窜着股邪火的梁声面无表情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小脸,等用自己的手背擦了擦他软乎乎的脸颊后,这才冷冷地开口道,   “你爸妈就算对不起这世上的所有人,也没对不起你……他们把你生的很好,身体健康,智力健全,没病没灾,你还有什么好哭哭啼啼的?那些碎嘴说的屁话你也当真……你是傻逼吗,梁声?”   “呜……”   像是受伤的小动物一般低低的呜咽着,小梁声想控制自己眼眶里怎么也淌不完的眼泪,可是心里头一直压抑着的委屈却因为梁声的话一阵阵地往上涌,这段时间积攒的负面情绪在此刻一下子爆发了出来,让这个可怜的孩子一个没忍住就哭嚎了起来。   “我想我爸爸妈妈……可是他们都不见了,呜,他们说我爸爸被枪毙了……我不相信,可是刘秀阿姨也和我说我爸爸没了,我不能哭,因为张叔叔说家里晦气……他们都说我爸爸妈妈死了活该!他们不坏,他们真的不坏,我好讨厌那个卖包子的,她老是说背地里我妈妈的坏话……她才是坏人,大坏人,我都听见了……”   哭泣的小孩越说越来劲,成串的眼泪顺着他的脸缓缓淌下,看在梁声眼里就好像是看着一面清晰的镜子一样,将他心里那点关于过去的隐晦不能说的东西全都扒了出来。   可是相比起多年前的伤心绝望,如今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那么久的他早已经忘了眼泪水是甜的还是咸的,所以当下他便扶着额头没好气地开口道,   “诶诶诶,有点出息,别哭了,别哭了,再哭鼻涕水都要流出来了啊……”   这般说着从小孩的脖子上简单粗暴地拆下那根鲜红的红领巾,头一回照顾孩子的梁声一边轻轻地哄着,一边用长长的红布条擦着布满泪痕的脸,然而对于眼前的这个状况他实在是有点手足无措。   而且说实话他其实并不大喜欢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作为一个随性粗糙惯了的年轻男人也实在是缺乏点先天的耐心。   可是这到底是他自己,他回来就是想尽可能对他,也对这个幼年时候的自己好点的。   而这般想着,心头略有些感慨的梁声最终还是张开自己的臂膀,又将这瘦小的孩子揽进了自己的怀抱里才干巴巴地在脑子里琢磨安慰人的话道,   “……比起相信你的耳朵,你应该更相信你眼睛所看到的,你好好想想,以前,带你出去玩是谁?以前,给你亲手做好吃的是谁?这个世上谁都能说你父母是坏人,只有你不能,因为他们对你才是毫无保留的好……”   压低着声音着在小孩的耳边轻轻地说着,梁声一下下抚弄着小孩的后背,就像个在路边哄着自己弟弟的哥哥,他做这些动作时候的样子很笨拙,但是却每一下都发自真心。   而在感觉到小孩的情绪总算是缓和点了之后,他刮了刮这孩子的鼻子,接着带着点坏心眼的笑意开口道,   “还有,男人的眼泪可是在有用的时候流的,留给我看顶个屁用啊。”   “恩,你说的对……”   好半响才抽搭着点了点头,像只小奶猫一样的小孩仰起头看着面前凑得很近的梁声,认真地用有些傻气的土话,轻轻的开口道,   “呢个,谢谢泥啦,小飞龙……”   “诶,怎么又和个小姑娘一样了啊?”   被自己小时候这傻不拉几的样儿彻底弄得无奈了,梁声没忍住笑了起来,心情倒是不错。   而在用手捏了捏他软乎乎的脸蛋后,这个活了大半辈子都活的浑浑噩噩的小混混这才略显感慨地歪嘴笑着道,   “我用十五年才想明白的道理,现在先告诉你,你可占大便宜了啊,声声小同学……记住,人活一辈子,你自己都看不上你自己了,你还指望着别人尊重你?”   “诶,你哪个……知道我叫声声的?”   一板一眼地听着梁声的话,小孩听到自己的名字从梁声嘴里说出来也是一惊,他睁大眼睛茫然地看着梁声,脸上满是疑惑,而见此情形梁声又忍住笑了。   “你叫梁声嘛!小名声声!我当然知道!”   神秘的眨眨眼,梁声说着牵起小孩的手掌,他的心里有着太多的复杂的情绪,然而更多的是一种一切即将重新开始的紧张和期待。   而这般想着,他便略显狡猾地弯起自己脸上那双与面前这个孩子相似的漂亮眼尾,接着才笑着冲眼前的伸出手并一脸开心地开口道,   “因为啊,我有个朋友也叫梁声……不过呢,他那个声,是新生的生。” 第5章 五   前有张程远不分青红皂白的责罚,后又被某位自称‘小飞龙’的热心大侠这么一捣乱。   小声声同学原本应该去学校正常上课的事就这么被今早这一堆乱七八糟的给搅和了。   按常理,人生中第一次缺课迟到,还闯了祸的他是该为接下来的某些烂摊子而感到恐惧和害怕的。   毕竟张程远平时在家里一个不顺心,就动不动要发火对他来上一顿耳光加皮带出气的。   今天早上这种性质明显恶劣了许多的事一弄,待会儿回去之后,他肯定也是免不了要被恶狠狠的管教一番。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被迫经历了一场神奇历险的小梁声反而觉得自己的胆子好像忽然间大了点,整个人也有点开始变勇敢了。   这究其原因,或许还是因为某个油腔滑调的‘小飞龙’好心地安慰了他半天,并第一次对他说了那些话的缘故。   至少在此之前,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告诉他,他不是坏种,做错事的也根本不是他,他不应该去因为成年人对他的无端的指责而感到自卑和难过。   也正因为这番来之不易的话,才让他从失去父母和原有健全家庭的噩梦中感觉到一丝阳光悄悄地照了进来,把他整颗心都照的暖洋洋的。   “我有个朋友,也叫梁生,但他的那个生……是新生的生。”   “下次有人再欺负你,你就直接报上我的名字,我保证把他们都给打的落花流水。”   “对啊,咱俩不是结拜弟兄嘛,我大你小,要不,你就暂且和江湖上的兄弟们一样叫我一声飞龙哥吧。”   刚刚两人躲在巷子尾巴那儿进行的那番里外都冒着傻气,却也十分温暖好笑的对话仿佛还在耳边。   但不得不说,还真的挺有电视上演的那种不拘小节的江湖大侠头一次见面,就立马跪下来喝酒结拜做兄弟的英雄气概的。   而出于这个年纪的小男孩大多有点头脑简单热血的缘故,本该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保持警惕的小梁声想了想还是捏着小拳头,并暗自默认了自己忽然间多了个这么人虽然有点爱吹牛,但似乎还挺可靠的‘带头大哥’的事实。   等回忆着自己曾经看过的那些古早香港武侠片,帮派片的情节,这一脸奶气,背着卡通小书包的小崽子这才屁颠颠努力地跟上前面这领着他大清早不务正业,就在巷子口飞快穿梭的男人,并难掩紧张地仰头道,   “飞,飞龙哥,你说你会功夫,还会飞檐走壁,那我们俩现在是不是就要去街上行侠仗义呀?”   “啊?行侠仗义?大清早的街上都根本没人,行什么侠仗什么义……”   走在前面插着裤兜,根本没个正形的某人一张口就立刻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   “啊,那不行侠仗义……咱们接下来要是去哪里呀……”   “……这个点当然是先找地方①过早啊,你刚刚不是说你还饿着肚子吗?今天就先由我我来请客,想吃什么随便说,吃完我再送你去上学,反正去六小我正好也顺路,第一二两堂不是你最喜欢的英语和语文课吗……”   “……!”   虽然已经知道了自家飞龙哥神通广大,但是乍一听他居然连自己在六小读书,还最喜欢英语和语文课的事都知道,整个人瘦瘦小小的小梁声还是一惊。   而早猜到这没断奶的小崽子接下来肯定又要用这种崇拜激动的不了的眼神看着自己,没忍住又是一乐的梁生仔细琢磨了一下,还是用胳膊肘夹着他一边往前走,一边神秘兮兮地继续往下面道,   “早都告诉你了啊,我知道的事情那可多了去了,你上星期小测英语考了满分,但数学却只得了七十五,拉了你不少分对不对?我可和你说啊,这语数外三科从今天开始,你可千万不能再给我随便把哪一门拉下啊,作业要按时完成,上课也得好好听,这可关系到你以后考大学的啊,你还想不想考大学啊,没文化将来那可是要被新社会淘汰的知道吗……”   “……”   “而且你去年冬天那会儿你没在家看电视啊,北京,咱们的首都,那都在联合国申奥成功了,再过几年,满大街乌泱泱的都是外国人,咱们国家以后可那是发达的不行,都和国际接轨了知道吗……到时候咱们也有钱了,哥就供你上最好的大学,念博士,再搞个那什么博士后……”   虽然一张嘴还是一副不学无术,瞎说八道的小流氓作风,但关于这小孩子学习上的事,重新活了一回,又回到过去一趟的混混梁自个还是心里挺雄心勃勃的。   毕竟他再不济,曾几何时在学校里也是被老师叫一声但凡看过书,就能过目不忘的小神童的。   虽说因为偏科又辍学早,后面整天吃喝玩乐基本荒废还给原先的老师了,但这个时期的自己肯定还是个班里那种比较机灵,各方面也有点小优秀的聪明孩子。   而被他这么天花乱坠地一顿吹,整个人有点懵的小梁声也是莫名傻眼,半天才有点不自信地小声嘀咕道,   “啊,考……大学?还,还要念博士呀……可,可张叔叔说不准我去上学了……而且你之前不是说……你被少林寺和武当派一起从光明顶上赶出来之后,身份证什么的都丢了,现在身上根本没钱……还饿着肚子睡了两天大马路吗?我们以后哪里来的钱啊……读那么多的书啊……”   听了他一路这么吹牛扯皮的小崽子听到这里明显又有些疑惑不解了。   结果咱们回到过去已经两天了,身上加起来也就只能紧巴巴地凑出今天这一顿早饭钱的大梁生同志闻言居然还挺自信,直接挑挑眉一笑,又把他的小脑袋呼噜了一把才抱着他切了一声道,   “……现在没钱!咱们可以想办法挣啊!办法是人想出来的!这满世界的钱那么多,人一辈子根本也挣不完!凭什么穷人就想不到方法挣大钱!咱们不怕那些人!只要自己努力活着,不干亏心事,踏踏实实一步步来,就不怕那钱会自己逃跑,再说了,男子汉嘛,为这种小事愁什么愁!满世界的精彩可都等着咱们闯呢!你还不相信你哥我的话么?”   “……”   这话听着嬉皮笑脸不太靠谱,但却莫名地居然有点激励和感染人。   至少对比这世上大多陷在自己困境里就索性开始自暴自弃的人,首先能有这一份打不死,打不怕的精神,其实已经算是走在光明无比的人生路上的第一步了。   而虽然暂时还是无法深刻理解梁生这个人为什么总是能这么奇怪地保持着这种,像是灼伤人眼睛的太阳般积极乐观的不行的生活态度。   被他莫名感染了情绪的小梁声却也跟着用力地点点头,又奶声奶气地皱着眉举起拳头和梁生保持了一个叉腰姿势大声大誓道,   “当,当然信啦!飞龙哥你以后……一定能挣大钱!我,我也要好好读书!努力考大学!行侠仗义!”   这么一句幼稚却也激昂的不得了的誓言落下,默契地抬手击了个掌的一大一小顿时又一起大笑着傻乐了起来。   之后,他们更是像两个明明才刚见面,却已经认识了好多年的好哥俩一样默契地都把那些关于卖包子,张程远,还有迟到回去肯定要被老师骂的不开心都一股脑地暂时抛弃在后脑,傻兮兮就一起开开心心地往胡同外飞快地跑了起来。   过程中,这俩在巷子口比赛跑比的来劲了的幼稚鬼貌似都挺兴奋,一路上都叽叽哇哇的。   过路不少并不太眼熟他俩的老厂房住户看在眼里,还真当这笑的嘴巴咧到耳朵根一大一小是哪家人家要好亲热不得了的亲兄弟。   而越过六厂前盖了有五六十年的大厂房,又中途穿过一片厂职工宿舍,这一大清早的日头也可算是跟着这两边说话,边牵着手往前走的家伙的步伐一起照在老街旁热热闹闹过早的过早人群上头了。   “哥!我要吃汤粉!吃面窝!”   “好!还要什么!”   “还……还要……好大碗好大碗的豆腐脑!”   “可以!尽管点!”   一路上两个热乎乎的脑袋挨得近的家伙都一脸难掩兴奋地在人群中说悄悄话。   Y市本就是个不大的二线城市,两个‘声声’曾经都在这里生在这里长,成长的痕迹伴随着衣食住行都留在了家乡,记忆也就遍布在大街小巷的点点滴滴。   大的这个小时候过得苦,没爹没妈地四处闯荡讨生活,所以半辈子也没吃过什么好点的东西。   固然长大了之后不像小孩子那样贪嘴了,可是时不时地想起这些巷子口的老味道也觉得心里怪惦记的。   而像小声声同学心心念念挂在嘴边的面窝,汤粉还有豆腐脑就是梁生到现在都时常记挂着的东西。   虽说这一碗一块五的豆腐脑也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但是以前短吃短喝的也吃不上什么好东西,加上那开在东街的张老太豆腐脑和炸面窝的确滋味不错,难免就记忆犹新。   所以这回到十五年前的第一顿,自己也还饿着肚子的梁生就直接带着他新认识的小哥们儿小梁同学来吃这充满着怀旧滋味的豆腐脑了。   说到这儿,倒是不得不说说这张老太家的豆腐脑了。   因为Y市地属南方,所以他们这儿吃的是撒着辣子油,榨菜末和油渣的咸豆腐脑。   东街张老太家的这家豆腐花,只出早摊,一天仅供两锅。   每天清晨刚过五点,白发苍苍的张老太就会推着自家小车出现在闹市口的菜场边上。   待她停好车,一掀起锅盖,那醇香的黄豆味便悠悠在这半大不大的市场门口弥漫开来。   但凡是长了鼻子的只要一嗅到这味儿,就再难挪开脚步,只想捧着这一碗热腾腾的豆花先填个肚子再心满意足地去上班上学。   要说这手艺这么好这生意肯定也不错,但是这张老太每天就供应这么多,价钱又十几年都没变,所以盈利自然也少。   梁生长大了之后曾经有次路过这儿,也想来吃碗豆腐脑。   可是等来了之后才知道这老太太早几年就走了,因为没有子女摊子自然也早没了,张老太的手艺至此也失了传。   当时听说这事他这心里只觉得自己运气实在是不好,如今回来了,看着一路上这熟悉的老街风光,却觉得哪儿哪儿都是记忆,哪儿哪儿都像是梦。   而等梁生带着小孩来到这菜市场门口的时候,正好就赶上排队的高峰刚散,抬眼一看便见那神采奕奕的张老太太在那儿弯着腰擦边上的小圆桌子呢。   “张阿姨啊,来两碗豆花,再炸两个面窝,在这儿吃,香菜要的呀。”   “好的呀,先坐先坐,等一等哈。”   熟门熟路地就开了口,笑眯眯的张老太太听到这话拿围裙擦擦手就忙活了起来。   闻言道了句谢,坐下来的梁生随手拽了把身边这小子的书包带就把他给摁自己边上的小椅子上。   而没吃早饭饿的肚子难受得的小孩儿也跟着特别乖地端凳子飞快坐下。   见状的梁生歪着头眯起眼睛看了看这虽然有点傻,但还是蛮听自己话的小子,一时间倒是越看自己越觉得顺眼。   连带着这心里也开始忍不住盘算着,该怎样把这还小的自己给留在自己的身边了,以及自己究竟该如何兑现他刚刚和这傻小子许下的承诺的问题了。   毕竟十五年前的这时候,他亲爹梁沛刚因为替熟人担保欠下的巨额债务的事吃上官司。   他亲妈陈慧芳见此情形居然就这么带着家里所剩无几的东西就此人间蒸发。   他老子那边的亲戚抢了房子铺面,他妈这边八竿子打不着,家里也正好没孩子的远方亲戚刘秀和张程远夫妇这才收留了他。   可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家庭原本就充斥着诸多问题的张程远夫妻俩实在也拿不出亲爹亲妈的那份心思去对待。   一两个月还好,时间稍微长了,竟也跟着琢磨起能不能把这孩子随便送回哪家去的心思。   加上左右邻里总因为听说他的出身议论纷纷,所以每过半年,这一年刚好十一岁的梁声就被像踢皮球一样地赶走了。   从此学没得上,家没得回。   而石榴巷16号这年夏天。   其实也就是他的命运彻底走向完全不同的那条歪路的开始。   梁生他刚刚之所以违心去劝这小子别去埋怨父母和任何人,其实正是因为他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小时候有多厌恶自己的出身。   那时候没人能安慰开解他,大人们也都把对他父母的怨气撒到他身上。   很多时候梁生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但就是要受到各种针对他的言行辱骂。   于是在无家可归,寄人篱下的他就这样度过了这样一段最难熬的日子之后,他毫无意外地从一个原本淳朴腼腆的孩子成了另一番模样。   这也恰恰说明了有时候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真的不需要太多东西,一件小事就足以改变许多。   所幸这次他赶在一切开始前阻止了这一切,这株小树苗还长的好好的,和他这个歪脖树一点都不像,梁生还有很多机会去努力让他变成一个两人心中最理想中的人。   而这一次,他也必须倾注一切地去赌一赌自己和另一个自己的将来是不是真的能被老天爷再次眷顾。   只是仔细在想一想这2002年,距离2017年还有整整十五个年头。   不得不说,这其实又是一个对于自己这种从另一个时间来的外来者来说异常有利的年头。   长江以南,恰逢九十年代后刚刚蓬勃兴起的沿海工业城市改建。   日后十年,二十年即将坐落于城市各个角落的现代化商圈尚未具备雏形,但国企工人集体下海创业之潮还是隐约有席卷整个零一年开端的趋势。   敏锐嗅到资本香气的时代弄潮儿们都在盘算着该如何在这个新旧交替迅速的十年间迅速地发一笔烫呼呼的财。   但是该如何利用手头并不多的本金和发财那又是另一门学问了。   毕竟一夜暴富这种好事谁都曾经想过,但已经亲身经历过一次这个时代的梁生自己同时也很清楚,发家致富,白手起家这事不在于急,而在于眼光要准和稳。   如空手套白狼的事,他从前也从狐朋狗友嘴里听过,什么走私贩烟,偷卖电器,拆卖电线之类,在更早些的时候他也跟着人曾经做过。   那会儿他四处挖空心思跑马挣黑心钱,压根就不在乎到最后手的那份钱脏不脏。   只想着赚够了钱就孑然一身拍拍屁股走人,过自己潇洒快活的下辈子,也不会良心不安什么。   可谁知道,钱最后没挣着多少。   他自个却也彻底迷了眼在那种荒唐堕落的日子里越陷越深。   底线没了,良知也没了,最后落得那么个天打雷劈,活该挨报应的下场。   哎,仔细想想好像也是怪丢人的。   所以现在他好不容易浪子回头了,不说为了面前这眼睛干净明亮,心思单纯直白到可怜的小子。   就算是为了他自己这堂堂正正的新生活,也是要曾经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彻底划清界限,说再见了。   因此这挣钱维持生计的事,他总得好好合计合计。   至少短时间内,他还是不能太过操之过急地把面前这小子从张程远那道貌岸然的王八犊子家里带出来,和自己一起闯荡这复杂错乱的社会。   毕竟这吃了一顿没下顿的日子,他一个过来人过过是没事,可万不能让他的小哥们再跟着自己过一次了。   可这2002年,2002年……   到底有什么正经出路能让没身份证明,也没本金的自己暂时能一下子摆脱眼前的困境呢?   因着这个缘故,一想到自己待会儿又得让小孩和自己分开,可能还短时间没办法正常见面的梁生也怪费脑筋的。   可就在他正这般在脑海中没边没际地瞎琢磨着,那头张老太太已经和善地把两碗豆腐花放他们俩面前。   而肚子就差没放声歌唱的小梁声当下没忍住就吞了口口水,同时还不忘抬头略有些不安地看了面前的梁生一眼。   “吃啊,看我干什么,吃不饱再给你炸两根油条,再不饱咱们就去吃两套面窝,可不许饿着肚子啊,想吃多少吃多少……”   这么随口招呼着,梁生自己便忍不住在心里有些感慨起来,他心想这回来一趟真是好啊,虽然这日子暂时还是有点穷酸相,但至少也能给自己买点好吃的了。   以前吃颗糖都吃不起的那种苦日子以后可不能让他家小声声再过了。   不说什么顿顿山珍海味吧,将来总得想办法把这半年来一点没跟上的营养给赶紧跟上来。   而一听到梁生这话,当下又感动的不得了的小孩儿也是红了眼睛,低头瞧了眼碗里雪白的豆腐花便赶紧迫不及待地低下头尝了一口。   “好吃……呜呜!!哥你,你也快吃!不然凉了!”   嘴里被烫的不断地哈着气,小梁声的眉眼周正,唇红齿白的,就连粗鲁的吃东西的样子都看着让人心疼。   闻言又有点想笑的梁生在一旁看着这小孩吃的香甜也是不想去打断,只把自己面前的面窝拆了大半个又丢给填进这小崽子的胃里。   恰也在这时,一向耳朵挺尖,又长着同一对耳朵的大小哥俩却是忽然一块听到旁边那桌有两个也坐下过早的本地工人开始边大口吃早点边唠起嗑来。   也是接下来这一番说来时机也巧的对话,把打从刚刚起就一直在琢磨着自接下来究竟该何去何从的大梁生的双眼给一下子悄悄点亮了。   ——因为,他如同狐狸一样狡诈灵敏的鼻子尖,好像已经轻轻嗅到了自己也许马上就要幸运地发上一笔小财的美妙味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意:   ①这章开始,本文的主线基本已经全部变了,主角和上一个版本的配角还是会出场,但是剧情就是完全不一样了。   ②因为相当于完全重写一个版本,所以强迫症的我写的速度会时快时满,但放心,尽量不坑。   ③再强调一遍,这是篇自攻自受文,自攻自受的意思就是两个主角要谈恋爱,不喜欢的没关系哈,咱们下篇再约么么。 第6章 六   梁生的亲生父亲梁沛,五十年代末生人的地道Y市人。   八九十年代,他和妻子陈慧芳经当时共同的工厂车间主任介绍相识,完婚,婚后两年生了梁声。   梁沛性格憨厚,为人老实沉默。   和大多数本地男人一样,虽说在外头挣钱的本事不能讲有多大了去,却也懂得心疼和维护家人。   在被熟人坑害不得已入狱之前,基本也算得上那个年代的顾家好男人一枚了。   可和性格保守温吞的丈夫截然不同,梁生的亲妈陈慧芳还未出嫁时,便是个厂里不少人都知道的泼辣厉害姑娘。   听说,她最开始与梁沛处对象的时候,其实是不太受婆家喜欢的。   当年梁家的亲戚摆明了不想找个家里不富裕,只有农村户口的姑娘,还明确表示梁沛要是执意要娶陈慧芳,就不要再进梁家的门了。   那会儿陈慧芳知道这事,竟也没当面上门扯头发撒泼找事,只让娘家人赶紧张罗着帮自己找木匠打了三口樟木带锁的大箱子,又专门托那会儿的介绍人给梁家那边的亲戚带了这么一句话。   她说,我家虽然穷,又是乡下户口,但我手有脚,我和老三一定能过得好,这三口大箱子就是我全部嫁妆,别看它现在里头空着,可早晚我和老三会用黄金和钞票把它填满,娶了我便是他梁沛三世修来的福气,不信你们都擦亮眼睛等着看吧。   因着这句话,这位远近闻名的泼辣姑娘陈慧芳日后真就赌着这一口气,带着这三口大木箱子大摇大摆地嫁给了老实人梁沛。   婚后两人一个继续在厂里上班,一个辞工在家做小卖部和农副产品批发。   没两年,还真就赶上八十年代沿江城市贸易开始成熟,让两口子的小日子都跟着上了一个档次。   那会儿梁沛因表现良好,接了老师傅的班升了车间干部,再加上属于技术工种,端的就是那只稳稳的铁饭碗。   陈慧芳脑子灵,算账快,性格豪爽,攒了不少人脉,在外头做什么小生意基本都是不带亏的。   搞得当时不少眼红的不行的街坊四邻都私下议论,三棍子打不出闷屁的梁老三真还娶了个万分厉害的‘陈熙凤’回家,眼下日子是风光的不行,可也不知道以后这日子究竟是福是祸哟。   左邻右舍口中这话当时听是着有点酸,但结合之后陆陆续续发生的某些事其实也不无道理。   至少这男主内女主外,分工也并不明确的家庭,在民风淳朴保守的上个世纪其实并不多见。   后来性格脾气方面不太合适,家庭理念也天差地别的梁沛和陈慧芳确实也没能恩爱融洽地将这段短暂的婚姻走到白头。   头脑简单,一喝酒就容易相信人鬼话的梁沛为了所谓的‘哥们义气’锒铛入狱,最后在牢里死的不明不白。   为自己拼了一辈子的陈慧芳见此情形干脆心一横,将唯一的儿子一丢就这么只顾自己地跑了。   而这个大多数时候,在外人眼里确实对所有人也挺心狠的女人最后留给年幼的梁生的,就是这么一句绝情到和他干脆撇清一切的话。   “妈生了你,就不欠你的了,养大你这条命是你自己的事,其余的人都再也管不着了,你小的时候我不养你,我老了也不要你养,不管以后你是吃香的还是喝辣的,咱们的母子缘分今天就到这儿,小白眼狼,往后你可要好好活下去啊,妈,这可就走了。”   这种话,一般当爹当妈的,还真不一定能对自己的孩子说的出口。   可他亲妈陈慧芳愣是能做到头也不回地真就这么走了,后半生竟也再也没回家乡看过他一次。   所以后来梁生闲着无聊也琢磨过,自己刚学坏那会儿一次性展露出来的那副狼心狗肺,又躁动不安分的性格是不是从某种程度上还就是遗传了他那个亲妈的。   不过甭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到底是不是来自于他妈陈慧芳的遗传。   走南闯北跑社会那么多年的梁生倒是一直都有着自己独一套的,甚至敏锐于常人的观察力。   至少,就拿刚刚他和小梁声身后的那两个六厂工人随口发生的那段对话的这事来说,他的鼻尖边上还是第一时间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了。   “诶,听说没有,早上新闻里刚讲的事,咱们隔壁的四个县包括昌平渔村都要被整体取消,马上要合并整改成一个大的昌州区……”   “听说是听说……可这事又和我们这帮小老百姓有什么关系?”   取消四县和合并昌州区?   原来这两件事,竟也是02年这时候发生的?   不过昌平渔村这地方怎么听着那么耳熟……自己是不是在哪儿听说过?好像就是在……那时候?   脑子里模模糊糊地起了这么个念头,不动声色竖起耳朵的梁生一方面对这事真的有那么一点印象,另一方面也撇了眼他家埋头苦吃的小贪吃鬼,才往后挪了挪菜市场早点铺的凳子。   他能看出这两个工人其中有一个似乎并非本地,打扮也大体就是在这附近一带厂里帮忙跑业务,会放在嘴上随口聊的肯定都是最近这两天的见闻。   而身后那位端着碗烫手的白粥酱菜在埋头喝的工人大哥似乎也没察觉,只抹抹油腻腻的嘴,就提高点声音继续先前的话题并开始大方地科普道,   “怎么没关系,昌平靠江,听说为了今后能顺利往咱们这儿吸收移民,现在沿江地带村子旁的野滩上都在陆陆续续炸坝呢,大部分渔民们拿了政府的钱早举家搬走了,现在四面封起来的村子没几个人了,野滩上还炸满了水抽干之后跳上来的‘海肺’,我听我昌平那边的老表说,现在正是六月份,那炸上岸的‘海肺’死了之后味道又大,丢在岸上真是难闻死了……”   “‘海肺’,那‘海肺’又是个……什么东西?”   “就是一种鱼,离这儿更南方点的人特别爱吃这口,价格也卖的很贵,样子看着倒是肥美,倒算正经江鲜,血里却是有剧毒的,早几年吃死过咱们这儿的渔民,所以咱们本地除了昌平渔村的人都不敢吃这个东西,拿上来也没人要。”   “……”   “可现在只能几百上千只野生的都趴在那儿活活等死发臭啊,摆在昌平本地的摊上一两块一斤的卖啊都卖不出去,那边沿江打渔的可都要急死了啊,但现在旁边大路都炸坝呢,路两边根本找不到正经鱼贩愿意冒险开车过去,只能这么一条条活活臭在岸上,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啦……”   “……哦,那倒是,但这也没法呀,”   你说说,这事麻不麻烦……”   这无奈抱怨的工人大哥这么一说,暗自偷听的梁生的脸上也是飞快一挑眉,更因‘海肺’二字而表情一瞬间面露思索。   因为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多少年前的某段记忆里,的确有关于昌平渔村因为合并区县,而彻底没了的这么一茬。   而如果说旁人不知道如今的昌平渔村里头究竟是什么情况,自己这么个从未来再次回到过去的人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02年,02年中旬,昌平区正式成立后,Y市‘海肺’高价风波。   原来等在他面前的是这个,他刚刚居然忘了这个?   可……这谁又能提前想到,老天爷给自己回到过去之后第一件礼物竟在这里等着他呢?   这么一想,明明一切都八字没一撇,脑子里却已经彻底活络开的混混梁同志心里也是一热,就差没拍桌子给自己这好运气立马喝个彩鼓个掌了。   等好不容易压住胸腔里的些许兴奋往外呼了口气,梁生这脸上的表情也是挺藏不住的,就差没立刻抱起自家小声声抛两下,一起先提前庆祝一下了。   而并不清楚自家奇怪的‘带头大哥’这是在憋着口气瞎高兴什么,只跟着听到了先前那两个工人的对话。   背着卡通书包蹲在一旁的小声声同学刚要疑惑地问上一句,飞龙哥你没事吧,什么事让你这么开心啊。   他就见自家‘带头大哥’先是起身去和旁边那卖豆腐脑的张老太太礼貌借了个算账用的计算器回来,又在招手示意他从书包找只纸笔出来才坐下来笑着搓搓手道,   “嘿,宝贝儿,坐过来一点,让哥来先考考你道数学题,你把作业本后面撕张纸下来给我……”   “出题?”   “对!交给你个重要任务!给哥算算账!”   自家飞龙哥都这么说了,表情怯生生的小梁声虽然明显有点不自信,之后还是当下就答应了。   可他数学不好,对出题这事先天性就有点紧张,心里也有点怕在自家小飞龙面前算错了,等会儿再被看出来会丢脸了。   他不知道自家飞龙哥的数学其实打小也不好,更不知道他俩的数学基本是差的一模一样,简直可以说是和双胞胎似的了。   结果这俩数学贼差,刚刚通过砸包子铺和一起吃早点等行为,而建立了崭新的‘兄弟情义’的一大一小眼下这么凑在一块,竟也像模像样的就随着接下来的对话,在那作业本后面就涂涂改改了起来。   这个过程中,小流氓梁生先生完全展现了他日后时常无理由‘剥削’小孩子的天赋。   老实孩子声声被他使唤的一愣一愣的,还得认真又仔细地给他一点点算着纸上对孩子来说复杂的不行的数学题。   不过一板一眼的小声声同学皱眉埋头算账的样子还真有点小知识分子的感觉,梁生在一旁看着怪有意思的,一边偷乐一边还抽空给他加油鼓劲。   等两人差不多算花了半张纸,累的额头上都有点汗的小梁声才勉强呼了口气,又摁了下手里写秃了的自动铅笔有点犯嘀咕地开口道,   “诶,这题出的好奇怪啊,我们平时书本上都是些往池子里放水,还有小明和小红比赛跑的题……这个题居然是买鱼和卖鱼,还要算那么多成本费,人力费,什么什么费,但我们老师教过我们用过这个计算方法的,我上课听的很认真,都给一一记下来了……”   “哦,那你算的怎么样?你觉得咱们这笔买卖有大赚头吗?”   梁生没忍住笑着又问。   “有好像是有……额,不过,飞龙哥,原来你是要跟人出去做买卖呀,那,那你现在身上究竟……有多少本金呀?我们老师说了,在这个括号前面还是得加上本金的呀……”   “嗯?哥没有本金,你就先在那个地方给我画个圈吧。”   “哦……没有本金,画个圈圈……啊?没有本金?那,那你飞龙哥……到时候要怎么做买卖呀?”   “嘿,声声,这世上最快发大财,你知道是什么人吗?”   “我不,不知道……”   即便是压根没长大,也没什么社会经验的孩子,这一秒茫然地抬起头小梁声却还是觉得年轻男人口中的话有点疑惑古怪甚至不可思议。   偏偏放浪形骸惯了的梁生同志本人却并不以为意,只神秘兮兮地拿手指刮了下他的鼻子,又冲自己可爱的小哥们眨了下眼睛这才翘起嘴角缓缓开口道,   “……是能原本把根本不值钱的东西忽然一下子都变成值钱东西的人。” 第7章 七   梁生这神秘兮兮的一嘚瑟又一保密。   除了他自己,显然没人能清楚他接下来究竟想做些什么,脑子又在算计什么小九九了。   关于02年‘海肺’风潮和昌平渔村合并接下来具体会如何的秘密都被他暂时压下。   只等装神弄鬼地将自家小孩作业本后面那张涂花了的纸撕下来反复看了,他的嘴边才暗自露出了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痕迹。   皱着眉的小梁声见状心里其实也是有点犯嘀咕的。   但仔细想想自家飞龙哥既然本事这么大,没道理会担心这点小问题,之后也就无条件地跟着傻乎乎支持他了。   梁生见状也挺开心的,毕竟以前他甭管想做什么,都从没人肯相信他是出于善意。   在狐朋狗友眼里,他早就是块烂泥了,就算想使劲爬也根本难以爬出圈去。   在外人眼里,他是垃圾,他是混混,他是社会底层最无可救药的渣滓。   所以无论他说什么,或是想干些什么,总是会被人当成是他卑鄙下作到只想自保的手段。   可谁想到回到过去来之后,自己的身后却是多了一个自己不管干嘛,都能被全身心崇拜和信任,还愿意相信他是个好人的小家伙。   这不得不说,很让他那颗从小到大也蛮缺爱的内心得到不少温暖和鼓励。   再一想,自己往后的一切原本也都是要朝着养大,养胖这小家伙的美好目标迈去的。   本来自信心还没打的梁生这心里也莫名多了不少干劲。   而考虑到他眼下在心里盘算这事在真正的得到落实之前,本来也不适合四处和人大肆宣扬。   所以最终他只心情不错地又和自家小声声联络几句感情,就打算先把这和自己一道吃饱喝足的小子,给送回去好好上学,一切等下次兄弟二人碰头再说。   可谁料到,他这还没带着自家乖乖牵着他手不放的小孩起身从早点摊上站起来,那头却是忽然因为一桩芝麻大点的小事闹了起来。   伴着张老太的呼救,梁生一转过头便见边上一桌有两个小年轻在那儿大喊大叫着什么,说着说着还一副撒野的样子要把四周围的桌子都掀掉的样子了。   “老太!你看看!你快来看看!!你们家这豆花里面有死苍蝇啊!!我哥们儿刚刚都吃到了啊!你说说这怎么办吧!这肯定是要进医院了啊!你说说怎么办吧!!准备赔偿多少钱啊!!”   “这……这不可能的啊……”   “怎么不可能!!你他妈这是不承认是吧!是不想赔钱是吧?你今天不赔个十万块钱给我们拍片子看病我们就掀了你这摊子!”   一副小流氓标准的口吻,这两小子大呼小叫地指着豆腐花里漂着的那只也不知道哪来的死苍蝇端的是一脸的无赖下三滥,张老太太一见这情形就愣住了。   尽管心里清楚自己怕是遇上讹钱的了,却只能低着头惨白着脸什么也不好说。   边上的各种小摊主见状也大多都不敢吭声。   毕竟大家以后都要开门做生意了,得罪了这种混混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也要来一回这样的死苍蝇赔偿的闹剧。   而仗着自己年轻力壮这俩光天化日就出来勒索老年人的小混混也是皮厚。   先是把想拦着他们的张老太太给恶狠狠推开了,接着把豆腐花摊子的小车给踹倒了,脚踩着凳子就叫骂上了。   “来啊!都来看看啊!这豆腐花里可是有死苍蝇的!这老太婆是成心要吃死大家啊!!大家下次可千万别来这家了啊,吃完准没命——啊!我的妈!!烫死我了!”   话没说完就被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花给浇了一头一脸,那叫骂着的小混混当时就像杀猪似的惨叫了一声,痛的捂着自己的脸就哀嚎了起来。   他的同伙见状一愣,眉毛一立便想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孙子敢上来找事。   可是还没等他转头,他的后背便挨了堪称凶残的一脚。   接着,就见有个人把他的脑袋摁在桌子上和砸核桃似的撞了一下,随后便有只手劲很大的手死揪住他的头皮,用一种和他们方才讹人时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无赖语调慢条斯理开口道,   “哟,这是哪条道上的兄弟啊,死苍蝇在哪儿我怎么没看到啊,不过这年轻人补充点胶原蛋白这不是挺好嘛,人家大妈一片好意你们怎么不懂呢呢?还敢动手,呵,人老大妈经得起你们推吗?要不就先赔个五万让我们去医院拍个片子吧,好不好啊?”   ……   当了半辈子小流氓的流氓祖宗梁生人生头一次充当了回正面人物。   虽然用的方法有些欠缺妥当,但还是成功把张老太太这经济损失给降到最小了。   毕竟这借个由头就开始装疯卖傻地勒索人,曾几何时都是他的拿手绝活之一。   这种只敢在菜市场附近欺负欺负老年人的缺德玩意儿他还真不怕,他有胆子敢再上门报复。   加上梁生这一出手就差点没把这小混混的脑袋给直接开了瓢,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小混混求饶都来不及,就差没跪在地上喊一声大哥。   对于这种水准的小弟,梁生自然是不屑于收的。   以前吉庆街拜大哥那都是看身手讲江湖道义的,哪会要这种不入流的瘪三。   再说他这趟可是回来好好做人的,可不能再走之前的老路,所以当下便一人给了一嘴巴以作警告,又眯眼记了下他俩的特征就挥挥手就让这两人滚了。   张老太太得了梁生这帮助自然是感激的都快哭出来了。   她年纪大了又没个孩子自然对这种事是害怕的很,对于刚刚这小伙子乐意帮助自己的行为,于老太太而言已经是别样的恩情。   而闻言的梁生倒是挺淡定地一乐,随手指了指身边的小孩又指了指自己道,   “别客气啊老姨,我们哥俩都是吃您的豆花长这么大呢,这都是您的功劳啊,您现在身体好吗?可别怕这些的乱七八糟,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我,我叫梁,额不,我叫飞龙,就住这儿附近……”   “诶,好,还能做好多年了,尽管来吃,谢谢,谢谢你啊孩子……”   老太太攥着他的手道了半天谢,前资深流氓梁生同志活这么大头一回被人民群众这么爱戴倒是有些不自在了。   可他所不知道的是,刚刚他一时兴起见义勇为的一幕已经深深地震撼了在一旁的小梁声同学。   毕竟在这个半大孩子看来,能轻而易举地将两个大坏人打倒在地的梁生已经是他生平所及最了不起,最值得他尊敬的男人。   而这种情绪一旦在年幼的心里扎根,这以后要再拔除似乎就有些难了。   “飞……飞龙哥!”   “嗯,怎么了?”   没想到忽然会被叫一声,所以挑挑眉的梁生一顿,一低下头他便看到这幼年的自己正用一种发着光的眼神盯着自己。   那眼神没由来的让梁生有些愣神,让他不由自主地感觉到小孩似乎比刚刚要亲近些他了。   他没搞明白这忽如其来的飞速情感进展是怎么回事。   而很快一,头雾水的梁生便感觉到自己的手掌被另一双小手给轻轻握住了,同时来了这么一句让他差点没笑喷的话。   “你……你真厉害!你居然又行侠仗义了!我就知道,你果然是大侠中的大侠!”   嚯,看来刚刚这见义勇为还真值了,哈哈。   ……   梁生和小孩儿正在外头吃早点的那会儿功夫,小巷里却是因为他们而炸开了锅。   原来,那早点摊的胖大嫂好不容易收拾好了自家的烂摊子。   回过头一看,才恍惚地想起来本该有个孩子站在那儿,此刻却是真的没了踪影。   她原本以为是小孩自己贪玩出去耍了,因此也没在意,可是一直等到中午十一点多,她快收摊了回家吃午饭时,孩子还没回来。   这下,这叽叽喳喳的女人也有点急了,连忙托人就去把收养着梁声的张家人给找了过来。   “声声丢了?怎么就丢了?”   惊讶地反问了一句,身材纤细,一身柳条绿荷叶裙的苗条女人脸色苍白地拽住面前的早点摊主,一边说着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嫂子,你给我好好想想,声声究竟到哪儿去了?那孩子连话都不和人多说。怎么就不见了呢?你好好想想成吗……老张不是说让你看着的吗?您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刘秀啊,这事我也没办法啊!张校长是让我看着声声的,可是我这不还有自己的事要忙吗?我还要做生意,难不成还替你们看着孩子?”   像是生怕沾染上麻烦似的猛地挣脱开女人的手,早点摊的胖女人用手指着自己被砸的乱七八糟的摊位,一脸头大地瞪着眼睛开口道,   “现在外头拐子多,谁知道会怎么着呢!刘秀你也别急了,先报个警,真要是那小子没了也就没了,你们家照顾着他也不是义务,何必这么伤心难过呢……”   “是呀,秀啊,您家里也不容易,张校长和你现在都没孩子,何必为了别人家的孩子操心受罪呢……”   “对呀,你别急了,说不定一会儿小孩自己就回来了,多大的事啊……”   见刘秀的脸色难看,周围的街坊邻居纷纷出言安慰。   可是说来说去不过是些刺耳的刻薄话,明面上在说这件事,话里面都在讽刺刘秀到现在都生不出孩子,只能把别人的野种领回家养。   沉默着握紧手掌,脸皮薄,性子软的刘秀低着头听着那些七嘴八舌的议论,心里头的苦涩味道越来越重。   可眼看着,她的眼睛泛红就要淌下泪来,一个街坊的惊呼却引得所有人朝巷口看了过去。   “诶,这不是声声吗?声声你跑去哪儿啦?”   一听见这话下意识地抬起头,刘秀一对上那从人堆里钻出来的小孩,脸色迅速阴沉下来,上去将他拽住,发怒看了他好久,才哑着声音地问道,   “你到哪里去了……声声!”   闻言一愣,自顾自跑去上学,这会儿才下课回来吃午饭的小孩想起梁声先前对自己的有些话,一时间低着头没吭声,好半响,他才吞吞吐吐道,   “……是我不对,我错了。”   “你知道错了?你哪里错了?”   “我也不知道我哪里错了……”   被这不像样的回答气的揪起眉,刘秀阴着脸抬起手,停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放下手掌语气很冷地道,   “我不是你妈妈,所以我没资格打你!你明白自己错处就好!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里!不然,你只能和你的父母一样,做一个品格恶劣的人,被所有人笑话看不……”   “坏人的种就只能做坏事吗?”   垂着肩头,瘦瘦小小的孩子低着头打断刘秀的话,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巷子里的所有人的听见。   小巷里站着的看热闹的大多没想到这平日里都闷葫芦样儿孩子会忽然蹦出这么一句话,一个个反而有些傻眼。   而显然,刘秀也没想到他这次居然会回嘴。   所以顿感自己又丢了一次打人的女人当时便是一怒,在更用力地拉住小孩的手后,面露恼火,脸都气红了的女人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   “你说什么……你这个孩子给我再说一遍!”   “……你们每个人都和我这么说,说的我自己都快觉得我一定会变成一个坏人了,可我既没有杀人也没有放火,我明明什么也没做,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要这么说我……”   眼睛红红,看皱着眉的小孩这般说着,声音却意外地很执着很坚定。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小巷里里外外的人都用各形各色的异样眼神暗暗地朝这里看。   这些人,每一个他曾经都记着他们暗地里羞辱嘲笑自己时候的语气和嘴脸。   而这么想着,不自觉咬了咬牙,待将猛然间愤怒起来的眼神对准那些看热闹的人后。   与此同时,怒而握着拳头,大声张口喊叫起来的孩子的脑海中却也不断地回想着之前他家飞龙哥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我……我的名字叫梁声!我不叫劳改犯儿子!也不叫是贱货的儿子!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们看看!我一定会比你们所有人都过得好!你们!都等着瞧!” 第8章 八   小梁声与积怨已久的老街坊们之间闹出的这一场风波,作为始作俑者,早已溜之大吉的大梁生这边却是不大清楚了。   临分开时,他和自家声声小同学拉钩约定好了下次一起‘行侠仗义’的时间。   之后便翘着嘴角抛了下收起破裤兜里仅剩的几个钢镚儿,又吊儿郎当地往Y市六小的另一边方向去了。   他并没有对这小子交代自己接下来要去干嘛,或是两人具体碰头的地点和时间。   就好像他本人真如先前许下的那个故意吹牛般的诺言一样,只要往后这小家伙什么时候需要自己了,一直暗中保护着他的自己就会随时随刻再次出现。   而说是让小梁声先乖乖听自个话回家去,咱们难得做人也学会了点责任心的梁飞龙同志暂时却也没舍得离这儿太远。   这一是因为他还是想在这附近进一步打听下四区合并和昌平渔村的消息,再决定自己下一步的去向。   二也是因为万一这两天再有哪个没长眼的随便敢欺负小时候的自个,他也好及时出现,再打他个满地找牙。   与此同时,梁生这家伙心里隐约也有这么个预感。   或许这样的日子再过不了不久,他就真的有那个能力,给这个幼年时候的自己带去更多意想不到的惊喜了。   “飞龙哥!你……你可真厉害!你居然又行侠仗义了!我就知道,你果然是大侠中的大侠!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变得和你一样厉害!”   因着这句最单纯,也最打动人内心不过的话。   重回过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来见见这位对自己而言,最重要不过的——‘命中注定’的他在了却内心这一桩心愿的同时,整个人也对接下来的一切莫名地添了不少干劲。   不过既然坚定了这辈子一定不走歪门邪道的决心,梁生要想以最快的捷径落实点什么实际的,就得仔细花比平时更多的工夫。   同时,他自己心里也很明白——一个人只有真的拿出自己身体里十二分的劲儿来。   或许才会如俗话所说,一块烂木头,只要脸皮厚,吃也不愁,穿也不愁。   这句仿佛并不那么出名的俗话,是他上辈子到死,都没能好好交代句遗言的好哥们儿林小二时常挂在嘴里的。   但其实更早的时候,应该是出自他那个天天叨叨他亲妈那个骚货那么爱偷男人,将来一定会被车活活撞死的疯子亲奶林桂花之口。   在梁生记忆中,这永远怒气冲冲地翻着一对白眼的老太似乎一直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   整天三天好两天坏的,发起火来就在家里砸东西,骂人,病的严重时更是能把她半辈子心里讨厌记恨的人都一个个地指名道姓从祖坟里扒出来咒骂三百遍。   这么个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的疯老太太,照理来说,是该蛮横不明事理的。   偏偏她疯都疯了,却仿佛还能分辨的出自己瘫了的儿子和林小二那个孙子。   每每骂人也是骂外人,打人也从不打家人,偶尔还能冷不丁蹦出句仿佛有几分神叨叨意味的话来。   如上面那句烂木头吃不愁的话就是这嘴巴比刀子还厉害的疯老太太的名言之一。   此外她还说过林小二在外面交的朋友都是狗屎,丢在路边狗都不吃——只有梁生人还算可以,但他面相阳气不足阴气重,一看就短命——梁生这辈子爹妈算是白养活一场了,下辈子投好胎说不定管用,能活一百岁。   这些语无伦次的鬼话放在那会儿肯定是没人肯信的,加之林小二从小到大都被他凶神恶煞,比虎姑婆还凶的亲奶折磨的两边耳朵生茧子。   所以搞得当时见状心里压根没当回事的梁生之后这也就一并当做玩笑了乐一乐了事。   现在想来,这些疯言疯语虽然乍一听粗鄙又毫无章法的。   可再怎么说,这也算是由人家老太太用毕生咒人经验所总结出来,足够他这个确实后来成了爹妈白养的短命鬼的小辈当做受用终生的至理名言了。   这么想着,胡思乱想顺带刚分开一会儿就挺惦记自家小哥们儿的梁生也忽然有点感慨。   但说来也怪,此刻的他心里也其实没有觉得有太多违和别扭的感觉,只有一种前方一切确实有了新奔头的冲劲。   一旦内心确定了这样的想法,接下来的三天,心里头彻底盘算好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梁生也就没时间再继续四处浪荡着,或是蹲在巷口那边继续暗中保护小声声同学上下学了。   这让他略有点小遗憾,毕竟,这两天躲在一旁的他很明显感觉到自家小声声似乎一直有在眼巴巴地寻找他。   每每找不到他后才会略显失望地一个人背着书包回家。   有好几次跟在他身后梁生其实心里也想出去见见他,哪怕和他随便说两句话逗逗这小家伙。   可没办法,先前从工人口中得知,又回忆起关于昌平渔村那头‘海肺’积压的那事,他内心还真没断过念头。   那些暂时销路似乎不行的‘海肺’在未来三个月到两年的时间内,将会因为暴涨至少十倍的价值。   真任由这么个存在巨大潜力的商机在自己眼前一步步溜走,那他才是真脑筋不太对了。   可明白是一回事,急急忙忙就不带脑子一个人冲到昌平那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和那些对外地人本就有所排斥的本地渔民谈自己心目中的买卖也不是万全之策。   尽管他早年曾四处和人走南闯北讨生活,其实也去过类似粤西,圳城之类的地方见识过真正的十几万人打工淘金狂潮,也不乏有见过他人当面谈大买卖的经验。   但是于他个人,他还是需要先将眼前的一切稳定下来,再好好考虑将来的更多。   而既然想清楚这些,横在梁生心中的,最后就只剩下一个十分令他感到思考和在意的问题。   那就是,撇开四区合并这还没由政府彻底落实的事不谈,2002年这时候城市基本物价水平究竟是怎样的?   至少在很多八九十年代后生人的眼里,关于这个年代的概念也许在脑子里还是有些模糊的。   物价,房价,生活成本这些衡量普通人生活水平和质量存在的复杂因素也很多。   所以同样,从未来回到过去,初来乍到的梁生面对着眼前这个熟悉又全新的世界,满眼自然也都是陌生和新鲜感。   他有专门留意农贸市场门口的小提板上每天都会更新菜价。   对比现如今大多数家庭基本工资在千元左右,Y市的新鲜蔬菜和肉食的价格倒也不算离谱。   而就他所知,02年之前的Y市一共就只有这一个大型农贸市场,位于这城西工人村周围,主搞农副产品批发,主要就是为了方便老城区人民的一应生活基本需求。   可他印象里三四年后,会开在城北那片如今还荒芜着的空地上的则会是一家正经的国营菜市场。   新鲜大棚蔬菜鱼虾较多,工人家庭少,菜价价格也偏向于昂贵——而那里,最终也成了08年之后Y市第一批天价房迅速炒起来的地方,此后十多年都居高不下   这事不得不说,还真是个令人万分激动亢奋的好消息。   哪怕梁生努力压着,却也一瞬间仿佛看到了关于自己和小孩未来更多的一丝可能。   而这么仔细在心里琢磨之后,暂时还是个无身份无业者的他干脆就趁热打铁地在六厂旁边的老菜市场里,先找了个给人来回蹬三轮车运鲜鱼鲜虾的短工活儿。   这个四处在市场找工的过程,起初说起来还并不算顺利,甚至是有些坎坷。   因为暂时还拿不出合法的身份证件,所以梁生只能有所保留和人老板两口子扯了个谎,又补充解释说自己从老家出来后就把证件丢了,这才弄得现在只能四处打短工混口饭吃。   市场的鱼贩老板曾茂才祖籍是粤西人,方头圆脸,五官窄小,四十一二出头,一看就是典型的南方男人。   他平时主要负责出货,他爱人金萍则主管账目,恰好下半个月金萍回娘家,市场里缺个人手。   见梁生年纪轻轻,眉眼带笑,性格豪爽,很会说话。   虽然不是他的同乡,一口广东话说得不错便将他当做了半个朋友,这位曹老板就板破例给了他这么一个混口饭吃的机会。   于是乎就这么按照市场的规矩按天数开时薪,包顿午饭和住宿。   每天早上五点往返于工人村和六厂附近的各大饭店,送三十箱冰虾和白江条,梁生这两天最基本的衣食算是暂时有了着落。   而且这种活干起来对年轻男人不重,有余力的情况下在外头忙活上一整天的梁生也并不吃力。   只是自打回来,他一直都是和路边要饭似的吃了上顿没下顿的。   别说是一般肉菜了,就连热腾腾的大米饭都没吃过一碗。   所以头一天在曹茂才那儿送完鱼虾回来晚了,没赶上晚饭的梁生一脸餍足地就着一碟卖相不佳的剩菜,竟也有滋有味地吃了两大碗米饭,还差点没把面前油腻腻的碟子给生啃下去。   “阿,阿生,你今晚饱乜?”   “乜啊,老板娘,味道好好,吃不够哦哈哈。”   他这么饿死鬼投胎般的一搞,彻底惊了的曹茂才金萍两口子私底下这才确定这时常新招来的帮手肯定是个一个人闯荡社会的苦出身了。   不然这全中国都改革开放多少年了,这正常家庭长大的孩子,怎么会连一碗普普通通的米饭都吃的这么兴高采烈呢?   这天大的误会弄得这一直以来心底不坏,本分踏实的老板两口子一晚上都有些皱着眉在暗自自责。   再一想起梁生这两天明明各方面手脚勤快,表现的不错,自己却还让他饿着肚子吃剩饭剩菜更是万分的过意不去。   所以隔日,大早起来老板娘金萍就在家里烧了条石斑,又特意趁着梁生在的时候夹了大半条给他放在铁饭盒里装走,自己和丈夫则吃了碗里剩下的半条。   这半条放在这个年代都价值不菲的石斑可把梁生给弄得有些诧异。   再等他仔细想起上次那件事,一直以来都没怎么好好体会过这种真来自他人挚又温暖的善意,以至于向来没心没肺的梁生反而觉得有点陌生,奇妙甚至是不可思议起来。   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活到这个年纪其实还是挺没出息的。   虽然早就自诩是个无可救药的混混,却还是会因为这种偶尔得到一丝善意事而说不出话,以至于刚刚连句谢谢都没说。   而默默地端着底下还发烫,里头油汪汪的铁饭盒坐了会儿,许久一口没舍得动,就这么一个人眼巴巴看了半天的梁生才将饭盒盖盖上,又径直端起来笑着自言自语道,   “算了,正好没事做,去悄悄看看我家声声,声声小同学,今天算你有口福,哈哈。” 第9章 九   刘秀又在哭了,梁声听得很清楚。   压低着,断断续续的,女人独自呜咽着,听上去有些压抑,有些悲凉。   前几天把他从小巷众人的面前拉回家又骂了一顿之后,女人就把自己锁在了屋子里,一直在生他的气。   她脸皮薄,心眼小,最受不来他人的议论,所以惯会去计较和在意外人对自己的看法。   可自打去年因为备孕一直在家,各种中药偏方也抓了吃了,试管怀孕也做了几次,却都使不上任何用处。   好事的邻里为此刮起了不少难听的风言风语,连丈夫也是渐渐在外头不回家了。   她每日不开口和小孩说话,只沉浸在自己糟糕的情绪里,想着想着就默默落下泪来。   中午回家,也没口热饭吃的小梁声在窗外垫着脚看着屋里哭泣的女人,一时间有些沉默。   想了想,其实已经习惯这样子有一顿没一顿的他最终默默走到院子外面,找了块干净的台阶坐了下来。   自从几个月前他来到这个陌生的家庭后,小梁声似乎每天都能听到刘秀的哭声。   有时候是晚上他睡在屋子外面的时候听到的,有时候是一家人吃着饭的时候,刘秀就会好好的忽然放下碗大哭起来。   那个看上去是个斯文人的张叔叔每每在她伤心落泪的时候,从来都不会开口安慰。   他只会很不耐烦地说一些小孩根本听不懂的话,然后态度冷酷地站起来摔碗走人。   尽管直到现在,梁声也不太清楚这因为互相爱面子,总喜欢关起门来吵的两口子究竟每天都在无止境争执些什么。   可是这也丝毫不妨碍他对那个道貌岸然,表里不一的男人的讨厌。   “局长,嘿嘿,对,对,我是小张,上次咱们还在饭局上见过不是……您上回说,年初评优秀,会给我们学校小董一个位置吧,所以……下周末,您在家吧?对,我从朋友那儿碰巧得了条老虎斑,听说您平时爱吃,就先养着了,还有两条进口香烟顺带也给您捎过去,哈哈……成,那您周末有空就再好不过了……”   昨天傍晚放学的时候,小梁声就听着张程远在屋里用座机和人边谈笑边大声打着电话。   男人其实少有对人这般发自内心恭敬小心的时候。   毕竟平时他对巷子里的街坊虽是表面说话客气,但转过身就能不屑地撇撇嘴来上一句,一群没读过书的下等阶级。   梁声不清楚电话里那个想在学校评选优秀的小董是谁,那个电话里的局长又是谁。   但总之没过一会儿,挂上电话的张程远就在屋里头又和卧床了一天的刘秀大吵了起来。   刘秀边哭边闹,一会儿说着你为了外头那个贱货居然这么敢对我,一会儿又嚷着说好的这条石斑是我娘家买了来给我补身的,你这样拿去做好事送人,那我还吃什么养身体。   可无论独自哭了半宿的女人再怎么对着自己的丈夫吵和闹。   今天天没亮,大清早起来就将厨房里那条养了有半年的大石斑自私装走的张程远还是就这么抬脚走人了。   刘秀阿姨不幸福,就和自己一样。   这个想法来的有些突然。   但坐在台阶上的小梁声这般想着,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出现了一张永远笑眯眯,仿佛没有一丝烦恼的脸。   “真是个……好奇怪的人啊……”   而尽管对于对方的来路依旧一无所知,可是出于某种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好感和亲切。   一点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自己内心藏着这个宝贵小秘密的小孩还是细声细气地和小大人般皱眉道,   “不,不过,对我好的,就是好人……所,所以,飞龙哥他也一定是好人……”   这么言之凿凿的,像小蚊子一样埋头说完,自己就躲起来害羞了的小梁声也悄悄地红了耳朵。   他很少有这么完全超越亲人感觉的真心崇拜,这么喜欢过另一个人过。   但是,那天对方像大英雄一样浑身发光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又真的是那么的让他心生震撼。   毕竟过去的无数个晚上,他曾经梦到过很多次。   他妈妈,他爸爸或是任何一个能够解救他的人会回到石榴巷来接他,然后去把那些欺负他,嘲笑他的人都统统打跑。   他在梦里每每大哭,然后再一个人满眼恐惧地醒过来,发现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小猫咪对乌云说,乌云乌云,你知道我爸爸妈妈去哪儿了吗?”——“乌云说,傻孩子,为什么你永远要去软弱地去依靠你的爸爸妈妈,你为什么不去试着自己长大呢?”   “长大?什么是长大?”——“长大就是像狼一样贪婪,像蛇一样残忍,初生的孩子变成心狠的大人,天真化为险恶,只有将原来的自己彻底在心底杀死,弱小的猫咪才会不再需要你的爸爸妈妈的保护呀。”   梦境里,总有一个冷酷的声音在一句句教着他,讲着这个令人浑身发抖的故事。   梁声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还是会有一个人发自内心地为眼前的一切感到害怕。   因为他曾经真的,几乎要以为……那就只是一个他妄想的,不可能实现的梦,他必须要以这样的方式舍弃一切孤独地长大了。   “妈,我想离婚……你知道张程远……昨天是怎么对我的吗……”“他在外头早就养着女人了,我们早就过不下去了……”“对,对,你们永远就只会拿这种话劝我,我离婚给你们老两口丢脸了,可是这还比不上你们女儿的幸福吗……”   刘秀今天的哭声似乎特别的大。   哭的屋子外头独自发呆的小孩自己的心口都有些揪心难受了起来。   他忽然有些明白,猫咪和乌云的故事里关于长大的定义是什么了。   因为他身边的大人们每个看上去都过的比贪心的狼和冰冷的蛇还要黑暗,迷茫和狼狈。   可一直以来他其实都是有些感激刘秀的。   尽管在很多时候刘秀也会和那些人一样对他说些伤人的话。   但是相比起那些原本满怀着恶意的人,这个女人已经对他足够的宽容。   这对于在困境中显得格外无助的梁声来说是特别的,所以当亲眼目睹这个女人不幸的婚姻时,他也是同情和难过的。   然而小孩子的力量总是有限,刘秀心里的绝望,梁声也丝毫无法改变,而就在他忍不住走近些房间,又小声而胆怯地开口道,   “阿姨……”   在房门口犹豫地不敢上去,小梁声试探着从窗外小声喊了她一声。   他其实是想问问刘秀想吃什么东西,要是自己够得到厨房煤气就去给做一点的,却在下一秒,被女人扔在地板上搪瓷杯子发出来的动静吓了一跳。   “走开!你别和我说话成吗!你就不能让我安静一点吗!你们还嫌我现在不够惨!”   低着头,咬着牙,刘秀已经完全顾不得自己是否迁怒了这个无辜的孩子,只有满心对自己命运的伤心绝望。   她恨自己的丈夫,也恨自己这怀不上孕的肚子。   是这些世俗的,快要活活逼死她的东西,把她弄成了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   而这般想着,她赶紧隐忍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又扭曲着脸朝着房门口一脸茫然的孩子大吼道,   “你给我出去!用桌上的电话打个电话给你张叔叔!问问他今天是不是还要留在那个骚货那里吃饭!快去!”   “我,晓得了……”   退后一步地跑出房间,知道她再一次选择了对这段婚姻妥协的小梁声低头着自己脚上的破球鞋,耳朵里却尽是女人越哭越可怜的声音。   而好半响他才跑向了外面的座机旁边的电话,又拨打出了那个小心抄写在旁边电话簿上的短号号码。   这一串短号是张程远的,和大多数在这个时代还没有装上有线电话的普通家庭相比。   收入稳定的张家不仅有每月按时需要缴费的电话座机,男主人张程远还有一台年前刚刚购置的夏新手机随身带在身上的小皮包里。   每逢出门在外交际时,这样一台虽然个头小,却十足气派的新型通讯工具便能给一个出门在外的男人带去无数暗自羡慕的眼神。   只可惜,张程远对自己和外头是挺大方的,对发妻和样子却是斤斤计较惯了。   每月不说在家吃几顿像样的荤菜,就是刘秀之前为了做输卵管疏通手术,痛的压根没法沾脚下地的那段时间,小气的不行的他也是万不愿拿出一分自己的工资去给老婆补身体的。   “喂,哪位?什么事啊?”   电话一接通,那头的张程远的口气倒是好的出奇。   小梁声一听见他的声音就不太舒服,顿了顿后才皱眉细声开口道,   “你回不回来吃饭啊……”   “哦,声声啊?我今天回去不吃了,学校里这几天都有事,可能还要出差,你就这么和刘秀说吧,让她有事没事别耽误我工作,拿出点自己家庭妇女的样子来……”   男人显然已经忘了前几天还当众罚了梁声这件事,说话间颇有些硬拗出来的态度良好。   加上他对于妻子的态度一贯是这样随便,说到底其实也早不在乎这份感情了。   于是当此刻明知道刘秀这几天的情绪一直很不稳定,他还是选择不回到那个令人生厌的家去,而是随口扯了个理由将这事糊弄了过去。   “……嗯,我晓得了。”   电话那头小孩的声音听上去很乖,不过张程远本人对这小子一向没什么好感,因此也不大乐意和他多说几句话。   知道他会准确地转达自己的意思后,明明哪儿也没去,还推着自行车悠闲地走在巷子口的男人敷衍地应了一声便将自己手上的手机塞进了手边的皮包里。   而这举动也令一旁那挽着他胳膊,一块刚从前头菜市场里出来的年轻女人一下子就喷笑了起来。   “谁啊,你儿子啊?”   眯着眼睛嘲笑般的开口,走在张程远身边的女人细眉凤眼,烫卷发,细高跟,加上一身短裙子却是十足摩登新潮了。   而打量着这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女人见他对自己一副讨好的嘴脸,还忙要帮自己拎着菜先是得意的笑了笑,接着才不依不饶地拍开口道,   “哎,这可真好,儿子还能白捡呢,这种好事咱们怎么碰不上呢……”   “诶,你怎么说话呢!”   打断这明显不中听的话,张程远闻言便皱了皱眉,却也没真和女人动气。   毕竟他还指望着女人这里找回第二春,总不好和小情人置气。   这般想着将手上买来的熟菜往自行车龙头上一挂的他用手摸了把女人光洁的脸蛋,见她欲拒还迎地瞄了自己一眼,便乐呵呵地笑着解释道,   “我哪儿来的什么来路不明的儿子,我这辈子可就你一个老婆,这不都指望着你给我生吗?买好了菜,晚上就去你那儿吃了,你平时就身子骨弱,说说还想吃点什么,反正前面有江鲜市场咱们顺路去买,家里要给局长的石斑送了人,总要买条江鲢给你,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给我生小子的……”   “嗤,谁给你生小子,你个流氓。”   “对,我臭流氓,可读书人哪个不流氓不喜欢红粉佳人,便是志摩先生,达夫先生也是藏着这样的雅好的……”   “哼,满口胡说八道,张校长可真把自己当做风流才子啊……”   嘴里这般骂了一句,心里彻底被哄好了,又坐上他自行车后座抱了抱他腰的女人娇笑便瞪了张程远一眼。   平时为人师表的张校长见状顿时受用的不行,一瞬间三魂七魄都险些被一股脑勾了过去。   女人脸一红刚要继续凑近他的耳朵说话。   骑着自行车堵在巷子口,光顾着打情骂俏也没看路的两人却是被前头巷子窗来的一辆老式三轮的响铃声给吓了一跳。   而伴着市场门口一阵腥臭的不行的泥水贱在身上,等这俩郎情妾意的狗男女一受惊,又一块惨叫着狼狈抱头蹦下车。   有个懒洋洋倾下身趴在三轮车前头,车后头还载着一箱水货的‘刺头儿’却是忽然对上他俩的眼,又仿佛成心般笑了笑,并忽然就指着傻眼了的张程远的鼻子扯着嗓子大惊小怪起来。   “嚯,这青天白日的,走路都不带眼睛啊,瞧瞧这在大马路上腻腻歪歪,哟!这,这不是张校长吗!张校长!张校长!您怎么在这儿啊!” 第10章 十   方圆百里敢这么当众扯着嗓子不给咱们张校长面子的。   除了今天刚好带着爱心午餐路过来看自己小声声的梁混混本人也是没谁了。   借着午饭时间人悄悄溜过来前,他自个也没想到能在这再次遇见这位‘老熟人’。   他只是看着时间还早,就准备先照例绕路去上回市场里那一个人做豆腐脑的张老太那儿一趟。   张老太摊子附近有七八只个头不大的野猫,都是脚残腿断的,有一只还没了眼睛。   梁生上次偶然见到过一回,后来就老喜欢拿市场里那些大妈大嫂们不要剩下的鱼肠子来喂。   这些鱼肠子不贵重,但都是被他先提前处理好的,切了碎了,揉了点面粉进去,看不出是鱼肠,也不脏。   梁生每每看着这帮无家可归的小东西就想到某个小呆子和曾经的他自己,所以便喜欢没事发发善心。   也因他这些天常来,旁边张老太就跟着眼熟他,每每笑着叫他下次把小声声也一起再叫来吃豆腐脑。   梁生见状都笑眯眯地应了,今天当然也不例外。   等拿这免费的鱼肠子鱼泡喂了半天野猫,又转过来远远瞧见巷子前面有个背影都写着春风得意的男的屁颠颠载着个女的,自行车龙头上还拎着那么多好酒好菜。   眼珠子一提溜的梁生内心就直觉,自己前头这俩他暂时还没看清楚脸的男女,关系估计不太好说。   毕竟他们这种城市的男人嘛,尤其是这个岁数身形,这个穿着打扮的。   哪一个在外头会对自己的老婆那么小心体己,能在这种场合下都忍不住这么这么腻歪肉麻的,肯定就是捧在手心里小情人才比较合理了。   再看那妞儿无论是裙子下面偷偷没摘下的吊牌,脖子带的珍珠项链都是牌子货。   结合这两人眉来眼去的肢体语言和眼神,明眼人自然是能一眼看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只是我们梁生同志自个本身也是比较肤浅,没什么层次的小年轻。   所以光看那亲热地蹦上男人后座的妞儿确实腰细腿长,哪怕在十五年前打扮比较过时的时候,也是个靓女了。   就吹吹口哨想打个拐顺路跟上去,也趁着去去看自家小孩前跟着饱饱眼福。   而谁想他弯着嘴角一使劲蹬着三轮凑近,又从一旁看清这对紧挨在一块的姘头的脸,原本还吊儿郎当拿眼捎偷看那美女的梁生这表情立马就不一样了。   张,张程远,原来是这孙子?   那后面坐着这妞……草,这王八羔子。   心里当下蹦出一句脏话来,踩着三轮车跟着他的梁生不用细想便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毕竟他前世活到二十六岁。   算算那荒唐的半辈子,其实遇上过不少令他印象深刻的人和事。   他没读过书,总羡慕人家文化人有知识,有内涵,但在这之中他却唯独讨厌一个存在。   那就是他曾经的养父,张程远。   张程远和刘秀两口子都是读过不少书的正经教师出身,名义上也都算是他的半路亲人。   供过他几天的吃穿,给他出过大半年的学费。   可长大了的梁生却和他们没一点所谓的亲情可言,更别说多年来主动联系过一次。   这其中他对刘秀还稍微能态度好点。   毕竟一个处境本就糟糕难堪的上世纪女性,自己过得不好的情况下,也压根没工夫管他这么个来路不明的拖油瓶了。   梁生对她提不起对母亲那样的爱,也谈不上对仇人的恨。   只有一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和对这个到可怜成这样了,还是不敢用力挣脱命运的女人的同情。   但张程远这人在梁生心里,却真的就是个和他看过的那些金庸武侠小说里一样,如岳不群那般实打实的小人加伪君子了。   之所以会管他叫‘岳不群’,肯定也是有理由。   一肯定是因为梁生心里不喜欢他,觉得他虚伪,二就是因为梁生多年后,才偶然想起来这一心求子,以至于对发妻不闻不问的张程远或许有个和那传说中的‘岳不群’一般的隐疾。   这事他从没和旁人提起过,但小时候寄住在他和刘秀家时。   梁生不止一次记得,自己曾见过张程远半夜起来偷偷拿盆洗床单,床单上隐约还有奇奇怪怪的黄痕留下。   那会儿他还小,不懂一正常男性大半夜起床洗自己小便弄脏了的床单和内裤是个什么意思。   可后来他自个大了也明白人事了,便知道这把自己的面子当做天大的王八蛋为什么对所有人甚至是刘秀,藏着掖着自己那难以启齿的秘密了。   “我哪儿来的什么来路不明的儿子,我这辈子可就你一个老婆,这不都指望着你给我生吗?买好了菜,晚上就去你那儿吃了,你平时就身子骨弱,说说还想吃点什么,反正前面有江鲜市场咱们顺路去买,家里要给局长的石斑送了人,总要买条江鲢给你,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给我生小子的……”   “嗤,谁给你生小子,你个流氓。”   “对,我臭流氓,可读书人哪个不流氓不喜欢红粉佳人,便是志摩先生,达夫先生也是藏着这样的雅好的……”   “哼,满口胡说八道,张校长可真把自己当做风流才子啊……”   光听这明明根本不能人道,脸皮厚度却十分可观的色胚对自家相好说出的调情话,咱们后头竖着耳朵暗自偷听着的‘梁狐冲’就有点想乐。   他不自觉回想起上次在石榴巷巷口第一次撞见张程远和小孩的时候。   有那么一瞬间,小时候没少被这王八羔子骂没出息小瘪三的梁生还真想爬起来,抬腿给这如今还给他洋洋得意的老小子几脚。   当时因为他内心还顾虑着自己这长相是不是会被某些曾经的熟人认出来,所以才没着急在张程远班这帮人正面露面。   谁想后来见过小时候的自己,又终于稳定下来后,梁生这才发现自己这句重新活过来的身体,其实是和原先那具有挺大长相差距的。   不过收拾干净站人堆里肯定还是不算难看。   就是有点瘦白病气在脸上,也没了原先的小白脸之气,眉骨旁边上还多了道应该是上辈子出事那会儿才留下的旧疤。   这疤又红又大,歪歪扭扭的像条蜈蚣,勉强盖在头发底下才不算显眼。   好在梁生也不是大姑娘家,这么点破相的小问题能换回一条宝贵的命来,在他眼里还是挺值的。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老天爷为了把他这么格格不入的存在单独送回过去来,所留下的一道第二手准备。   毕竟往后自己真要是想长久留在小孩身边照顾他。   顶着张完全一模一样的脸,时间长了总会引起些不必要的麻烦。   而这般在心里想着,今天算是第二次正面对上张程远的梁生却也没了上回因为怕被认出来,所以躲躲藏藏的心思。   正好狭路相逢,又瞧见这王八蛋大中午有家家不回,还在这儿对着外头的女人瞎献殷勤。   有心想整整他的‘梁狐冲’干脆望着自家三轮车后头那些喂猫剩下的鱼肠一合计琢磨出好计来,又蔫坏地踩着自己的小三轮,就掉了个头从巷口重新迎面朝张程远装疯卖傻地骑了过去。   “嚯,这青天白日的,走路都不带眼睛啊,瞧瞧这在大马路上腻腻歪歪,哟!这,这不是张校长吗!张校长!张校长!您怎么在这儿啊!”   论倒打一耙的功力,这世上梁生敢称第二,却也没人敢拿第一。   眼瞧对面那两被他溅的一头一脸都是泥水的狗男女面面相觑地瞪着自己,竟也不敢吱声。   仗着自己脸生,就随便胡来的梁生一方面心里给乐坏了,另一方面赶紧装作‘大惊小怪’地跳下三轮车,又嬉皮笑脸地拿自己车座底下的抹布往张程远脸脖子上瞎抹才开口招呼道,   “嘿,对不住对不住啊,张校长!那边的靓女!刚刚啊!是我有眼不识泰山!眼瞎了!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我可真没想到能在这儿撞见您呢!”   “你,你到底是谁!给我小声点!在这儿给我胡说八道什么!”   “诶,我是小龙啊!校长您给忘了!就上次,那个过节的时候,我还给您家座机上打过电话打听过,我弟弟明年上学名额的事情啊,多亏了您啊,后头事办的不错……”   “……”   这骤然压低了的话一时间还真让人有些不好分辨是真是假。   急忙嫌恶往旁边躲抹布的张程远一边处于被梁生添油加醋的叙述的记忆混乱中,另一边又真有点怕在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被单位的其他熟人和领导给认出来。   毕竟他在学校的职位,本就是紧缺,一旦沾上作风问题,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他平时和小情儿小董偷人都是挑市中心那边的茶座和快餐店,也是因为今天中午恰好没事,才会选择在家附近转悠。   谁想都这么低调小心了,竟还让人这么巧的认出来,这,这可真是白日见鬼。   可逢年过节往他家座机上打电话的人不要太多,他脑子里根本就不记得是不是有个叫小龙的卖鱼的是否曾经来找他办过事。   但既然梁生这么说,还提到了他家装了座机这点,瞬间明白自己不用怕了,所以颇为卖弄地扬扬眉毛的张程远一时间面上却也拿出自己惯常打官腔的姿态来。   “哦……原来是你?”   并不知道自己这一故意装腔,便是已经落入了眼前这眉眼带笑,却和狐狸一样不安好心的小子的计了。   假模假样的梁生装的和孙子似的冲张程远一乐,又点头哈腰地就凑近狗男女就开始帮他俩弯下腰扶车拿菜。   等见那娇滴滴的女的一脸不高兴地捂着鼻子小声嘀咕‘程远,这走路没长眼的小子是谁啊,你怎么认识他’。   转转眼珠的梁生也大大方方地一乐,又拿手笑着指了指自己三轮车上的那堆水货道,   “哟,美姐,真对不住,刚刚就顾着和张校长打招呼了……先前那事真是对不起,我猜您就是张校长的夫人吧,嗨,长的是真美,穿的也和电影明星似的,我送鱼过来远远瞧见啊,还当是那电视上的张青霞林曼玉呢,这不眼睛一花就冲撞了您和张校长嘛,张校长有福气哈哈……”   “呵,算你识货,你人是在前面的市场卖鱼?白条和江鲢现在多钱一斤呀?”   这种奉承话,但凡是个有虚荣心的女人都喜欢听。   因梁生这装疯卖傻的家伙故意着重了自己张校长夫人这头衔,可把两颊被夸红了的小董给心里美的不行。   梁生见状也是暗暗憋着笑,待将前面的那些没营养的铺垫都给一股脑丢出来,他这才仿佛受宠若惊地站起来搓搓手大声接话道,   “诶,美姐您原来喜欢吃白条和江鲢啊?您早说啊,下回让张校长去市场里直接提就成,咱们也都认识,这也不是什么贵重货,一般人家逢年过节都吃得起……不过啊,现在外头啊早不行吃什么江鲢石斑啦,那种东西营养价值不够,说是补,其实啊省城里的大饭店现在都不要货,也就只有咱们这种乡下地方才当做稀奇玩意儿咯……”   “……不流行了?那外头流行吃什么?”   “流行吃‘龙肠’啊!您二位难道都没听说这好东西?这不应该啊,张校长肯定吃过吧?外面稍微有名气点的大酒店可都卖疯了!这可是北京香山饭店,南京紫金山饭店的招牌菜!听说补的不得了,①去年,美国总统小布什访华的时候在北京吃完这道菜,那可都是啧啧称奇,后来上飞机都硬是要中南海的大厨给自己爆炒了一盘带走呢……”   “‘龙……龙肠’?”   “对呀,被誉为这‘男人的加油站,女人的美容院’,就是价位有点贵,不过也就和石斑比,一般啊一斤五六百块钱也能拿下了吧……”   便是张程远平时经常在外应酬,也见过不少酒桌上的世面,这回也是头一次听说有这么个稀奇玩意儿。   不过这‘男人的加油站‘,‘女人的美容院’几个字还是成功吸引了常年热衷于男性养生的他的注意。   但这令人咋舌的价格还是让人心生退意,只是想到奇货可居这点,张程远心里又觉得有些合理了。   可梁生这疯狂吹嘘的语气又太过逼真吸引人,更因先前故意放在话语前面的那番‘吹捧’。   令死爱面子的张校长怎么也不能当着自己小情儿的面丢脸地说出,他在外头其实没什么能耐,连这种眼下正流行的好东西都没吃过的话来。   所以想了想,背着手推着自行车车,装模作样地朝旁边皱了皱眉的张程远索性一拍手,又长长地‘哦’了一声道,   “哦,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今年外头确实很流行,年前,嗯,刚在省里的饭局和局长他们吃过一次,味道是很不错……”   他这话一说,算是勉强保住了自己作为男人在外头的面子。   谁料想旁边一直没吭声的小董忽然掐了他一把,又压低着嗓子凑在自己男人的耳边一脸愠怒地笑着质问道,   “哟,真的?你吃过……哼,那你怎么先前也不带我下馆子尝尝呢……是不是都拿工资给家里那个几年下不了蛋的去了,让我跟着你在吃这些糠咽菜呢……”   “……你别胡说!这,这都是什么话,我怎么可能那么做呢,你还不明白我对你的心吗……”   “那我不管,你也去给我买点那什么‘龙肠’来,我身子虚,可就差这点补品呢……诶,正好小龙人不在这儿嘛,大伙又是熟人,小龙啊,那要是我们现在想买‘龙肠’得去市场的哪儿买呀……’”   这话一出,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落入一场圈套中的狗男女二人却是一起看向了面前竖着耳朵偷听了半天的梁生。   而一对上两人的眼,佯装爽快地拍手大笑起来梁骗子同志却是一抬手指向自己三轮车后座,又转悠着眼珠子笑眯眯地开口道,   “这可巧了!张校长!美姐!我这现成的就有呢!看在咱们是好朋友的份上!半斤去个零头就算您二位二百五十块钱!您二位看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①2001年小布什访华,这是真事,其他乱七八糟的都是混混梁个人的发挥。   大家可能觉得他这个骗术很低级,张程远和小董好像没长什么脑子似的,虽然他俩没脑子这是事实,但联系下当时的社会环境就更能理解这件事了。   这一年是2002年,Y市又不大,保健品,电信诈骗还没有在全国大范围普及,张程远这人又要面子,想在自己女人面前装特别有能耐,本身对骗术的甄别能力也就下降了。   那时候我清楚记得我外公就在家门口给两个唱双簧的骗了两万多块钱,还是在他脑子很清醒,也不可能有什么迷魂药存在的状况下,他回来气了半年,天天蹬自行车上门发誓抓人,后来没办法也放弃了。   所以说这种事真和平时智商没关系,我外公还是个照理来说上过不少学的老教师,就是当时陷进对方的话语陷阱里了,脑子根本转不过圈。   放到这儿这事就算以恶制恶了,不过这种事可千万不能学啊哈哈,嗯,这笔严重非法所得我会记得帮大梁同志下章用来充公的,不然小声声知道他在外头也做坏事可是要生气的哈哈。 第11章 十一   梁生这招骗术在十五年后,也许是大伙都司空见惯了的蒙人小伎俩。   在眼下却是实打实令被他活活给忽悠傻了的张程远和小董二人彻底入了圈套。   在这个人均家庭工资基本都不超过千元的二零零年年初,两三百块就是一个城市家庭一个月肉菜的来源。   十几二十块钱可以请单位心仪已久的女孩看去一场电影,百货公司里一件像样的家用电器置办起来两百元铁定能搞定,若是有条件送家里一个独生子女去学乐器也就差不多这样一笔开支。   偏偏今个张程远为了讨好眼下这打的火热的小情儿,还真就硬着头皮被迫掏了这笔买‘龙肠’的钱。   这消费能力不得不说,还真是领先于现如今不少收支还严重不平衡的城市家庭。   虽说当时被逼着掏出钱包付账时,咱们张校长脸上那表情明显是肉痛恼恨的不行。   连把那皮包夹层里零零碎碎的二百五十块钱凑出来的时候,都是一副分分钟要抽回手后悔的样子。   可不管怎么说,伴着那叫小董的大美妞儿美滋滋地接过那袋子‘龙肠’和张程远咬牙硬撑中略微夹杂着点心疼钱的复杂表情。   这笔‘不义之财’最终还是这么进了咱们拿上钱,转身就一个人踩着三轮车飞快逃离犯罪现场的梁某人口袋里。   “……今天这‘龙肠’就拿去你那儿收拾,晚上下厨亲自烧一盘好菜,别给浪费,我去买瓶好一点的白酒和熟菜,咱们两个悄悄开回小灶,记得,可谁也不能告诉。”   “好,程远,就是,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啊。”   “这是说的什么话,男为天,女为地,咱俩现在这样,这世上不对你好,我还能会对谁好去?”   “嗯,程远,你说得对,你说得什么都对,我以后呀,里里外外什么都听你的,你就是我的天……”   再等一旁一本正经跟着装了半天的梁生抹脚开溜,又憋着笑停下自己三轮车来仔细回味起先前那两人面颊泛红,眉来眼去地一块咬着耳朵离去时的陶醉表情。   刚刚主动出手逗了回傻子玩的梁混混想想,还是一个没忍住弯下腰抱着肚子喷笑了出来。   不过,要不怎么都说现在什么不值钱的破烂儿都得先弄个噱头才会显得值钱呢。   明明是菜市场里平时丢在水沟子里都没人要的鱼肠鱼泡,被梁生刚刚这么故意闭眼一吹,又胡乱包装了一番,竟也摇身一变成了这‘千金难求’的贵价菜。   可话说回来,梁生那番瞎话其实也没什么错,鱼肠鱼泡本来也不和那些假药似的能吃死人,本身还有其丰富的营养价值。   张程远这么个脾虚,肾虚加多年功能性遗尿的半太监身子,少学人碰点烟酒和女人,多在家积德行善,吃点高蛋白的东西提高自身精子成活率,说不定才有几率抱上他一心想要的儿子。   而梁生心里其实门清儿的是,张程远和小董,或者说大部分会乐意掏大价钱买这类货不对盘东西的人。   其实压根不在乎这玩意儿是不是真能补身,又是否能到达商家口中的功效。   只是享受商品高昂的价格和夸大的效果分别带给他俩心理上的虚荣感和往后对人的吹嘘资本罢了。   一吹十,十再卖百,百获千利,这才是未来那帮热衷于炒作商品价值的商家的手段。   想完这些,这件半路上发生的小插曲对梁生本人来说也就基本到此为止了。   不管之后张程远这个‘岳不群’是不是会后知后觉今天这事他其实是上当受骗了。   很显然,以他的脾气和为人,都不会再好意思来市场这儿同梁生这个骗子大张旗鼓地追究和理论了。   毕竟,如他这般死好面子的男人,就是发现了事有蹊跷,也不会对自己的女人或者其他人暴露自己智商不行,还吹牛臭显摆的事实。   还不如将计就计,就当用这笔钱买美人一笑,也给自己挣回一点面子,一切当做无事发生。   只是对于一早就料到这点,所以心安理得耍滑头蒙人,甚至这会儿都有点美的快飘起来的梁生来说。   这一笔红通通的二百五十块钱的‘非法所得’,却实打实是能让他乐上一整天,在抱着自己小声声兴奋地抛两下的好彩头了。   大梁生那头的发生的事,小梁声这边倒是一无所知。   帮忙打完给张程远的那通电话后,小家伙就自己溜回了屋子里,又找了个小板凳在屁股下面垫着,开始写中午老师留堂的作业了。   因为没吃上午饭,他的肚子好像有点咕咕的在叫。   但以前他爸爸妈妈刚没的时候,他就经常这样有一顿没一顿的。   所以此刻胃里好像有开水在咕嘟的感觉,稍微皱着眉忍一忍后好像也不是太明显了。   他身后那口大柜子里其实放着不少逢年过节别人上门送的麦乳精和饼干,可懂事又聪明的小梁声却一次都不敢去主动开那个柜子。   因为他知道,这个家里的东西没有一件是他能随随便便伸手乱碰的。   万一他哪天调皮捣蛋给碰坏了一个,他不仅赔不起,张叔叔和刘秀阿姨一生气,说不定还要把他给拎出去像小猫小狗丢掉。   而相比起饿肚子来说,再一次被收留他的家庭赶出去或是丢掉,对于他而言,或许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可怕的事情。   “请赐予我力量吧,我是希瑞!”——“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除天知晓……”——“小神龙俱乐部,每天中午十二点,和好朋友们不见不散……”   隔着一扇纱窗门,刘秀家隔壁的那个街坊家的后门窗户边不断地泄露出噪杂的电视机声响。   放的是地方电视台买的部分港台剧和动画片,但为了能让更多年龄段人听懂给配了普通话。   感觉上仿佛觉有点不伦不类,但对梁声这个年纪的小孩子的吸引力却莫名很大。   这家邻居和刘秀家平时走的并不算近,男主人姓薛,女主人姓曹,都是在附近自来水场上班。   这夫妻俩还有个在读初二的儿子,生的高高大大,爱踢足球,但这一家子却明显都看张家不太顺眼。   这一是因为张程远家收入明显高,一到过节家里进进出出的人不断,二也是因为刘秀性子冷,所以总不能和邻里打好关系。   而因为到底不敢得罪张程远和刘秀这样的成年人,所以这家子从大到小的,就特别爱刁难每天放学都要从他们家门口背着书包经过的小梁声。   两个大人见着梁声总是拉着个脸不搭理不说,连这户人家的那个男孩子有几次私下见着他,都是一副恨不得嫌恶地往他脸上啐一口的样子。   “嗨!你!就你!你要是下次再从旁边窗户边偷看我家的电视机!我就让我爸爸我妈妈找公安局来抓你这个贼!听到了没有!把你们全家都关到牢里去枪毙!”   因为这句特别警告他的话,梁声自那次之后,再没有主动靠近过邻居家的后窗户。   这家人见此也仿佛得到了某种精神上的胜利,天天变着法的把自家电视机在中午放的很大声。   恨不得一边吃饭都要使劲咂咂嘴让隔壁的刘秀一家听听,自家的日子过得富裕,肯定比他们一家要强。   “妈!我刚刚看到隔壁那个小孩又在窗户边上饿肚子了,那个刘阿姨还在家砸东西和哭哈哈!”“嘘,小声点,妈给你夹鸡翅膀吃,这种人家都是这样,乱七八糟的,哪有你爸爸这么老实……”   “妈,不嘛,不嘛,我不吃鸡翅膀,我要吃大鸡腿,还要喝鱼汤!”“好好好,小讨债鬼,给你去锅里夹鸡腿,油花花的大鸡腿……”   这些一点都不藏着掖着的‘悄悄话’,一字不漏地都让屋这边的梁声听着了。   身体不舒服的刘秀在里屋关着门,什么都没听见,所以这家人也就越发有恃无恐了。   放在之前,小梁声肯定心里也会有点难受。   但不知为何,经历了上回的事之后,这些摆明了说给他听的话,他就开始有点不那么当真了。   “别搭理那些人,你给我好好读书,将来才能出人头地,有红烧肉吃,也有大龙虾吃,小声声,咱们往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哈哈,以后啊,有那帮人使劲对咱们眼红的!”   这一番来自他家飞龙哥的‘警世名言’这会儿还在他的耳朵边回响。   虽然目前他还是不知道他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带头大哥’在那儿,但是单纯又固执的小孩却仿佛坚信。   ——飞龙哥这句话肯定是对的,绝对绝对错不了。   于是乎,此刻一边留心着屋里刘秀的情况,一边认真铺开作业本低头在写的小声声就这么逼着自己沉浸在课堂作业的世界里。   甚至因为太过专注,短暂地忘却了自己还饿着肚子,既没有红烧肉吃,也没有大龙虾吃,更没有隔壁的大鸡腿吃的事实。   我要好好读书,出人头地。   将来,我一定……一定要把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这个属于石榴巷16号的夏天,十一岁的他对自己的未来依旧一无所知。   但是他的心底,却仿佛已经因为一个男人的出现,而默默地改变了原有的那场注定要到来的命运了。   而很忽然的,边挠头边纠结地埋头琢磨算术题的小梁声就察觉到外头有人拿石子一下下砸他家窗户。   与此同时,还有阵莫名蹊跷的怪叫声一道跟着钻了进来。   “啾——啾——啾啾——”   后窗户下面听着隐约像是有‘小麻雀’在叽喳着的声音。   小梁声闻声有点奇怪地抬起头来,想了想放下手里的橡皮擦,又站起来小步打开窗子探出头来往外看了看。   打开窗的那刹那,他一片空白的小脑瓜里什么也没想。   可下一秒,他就眼睁睁看着一个熟悉又流气的影子从窗台底下双手拎着堆东西故意蹦出来,又插着腰对着他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嘿!宝贝儿声声小同学!看看我是谁!”   而半趴在窗户上的小梁声也在明显惊喜地大张开嘴,又像个小呆子似的张开手就开心的要死地张开手扑了过去。   “飞,飞龙哥!!真的是你!我好想你呜呜!!我真的,真的好想你!!” 第12章 十二   这快好几天都没能碰上面的兄弟俩一对上,场面自然是无比亲热起来。   眼看自家小声声和见着祖国亲人和党似的朝着窗户下边的自己就飞扑了过来。   手里还拎着东西的的梁生忙哎哟一声先赶紧把人给接住,又抢在他开口前就挑挑眉朝里嘘了一下。   见状,刚刚因为见着人,所以太开心了的小梁声也懂了,忙拿手捂上嘴,也不敢去惊动里屋的刘秀了。   而看他这么上道,深感他俩这默契就是好的梁混混同志也拎上自家轻的和小奶猫似的声声小同学,又索性带着他就这么趁四面没人偷溜出来了。   因为上辈子其实也是在这大院子里生活了好一段时间。   所以梁生刚刚拿上半道上买的东西,又在后门口藏好自己的三轮车后,就一点没压力地就给直接翻后门从院子围墙那边给进来了。   踩着墙爬进来时,正好见隔壁的那家人还是那样整天大中午的开着窗户放节目。   这会儿心情特别好的他居然不觉得烦人,只隐约觉得有点过往的记忆涌上。   因为路上才遇着张程远和那小董的缘故,所以梁生用猜也知道刘秀这会儿在家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而出于自己这个养母好歹和他相处过一年半载的情谊,他想想干脆就在这附近,用从张程远那儿骗来的钱买了点东西就给拎了过来。   要不怎么说这一朝重回过去就是有这点好处呢。   不仅物价低了,消费少了,连攥在手里的人民币也显得更值钱了。   像这白糖,活鸭子,牛奶和罐装肉松。   护手霜,丝袜,还有好几大包拿卷纸裹着塞在最底下,但包装还挺花哨的卫生巾,总共加起来也才花了六十三块八毛钱。   而且这都是咱们日常生活上常用的,刘秀平时肯定也舍不得拿这么多钱去买这些好牌子的东西。   但梁生心想,按以往刘秀的脾气和性格,就是今天自己把这笔钱都完完整整地还给了她。   她转头还是得补贴家里或者娘家,甚至是继续去忍受张程远和最亲的亲人给她的窝囊气。   所以他干脆就把这部分‘不义之财’给折了个现,又换算成最实际的东西都给刘秀悄悄送来了。   至于这剩下来的,梁生也不打算沾手贪这点小便宜,只先留在手头,等以后刘秀和小孩这边再需要了,他再悄悄过来。   而好不容易拎着这么一大堆一旦被人发现,铁定会被当成变态的妇女用品小心翻墙进来。   再一转过头来,梁生的视线就正好对上了对面那自家正在认真写作业,嘴里还悄悄念叨上自己的小声声了。   说来也怪,明明才几天没看到人,这小家伙好像隐约又变化了不少。   虽然个头还是有点营养不良的感觉,但那眉眼真是漂亮的和电视剧里的小明星似的。   梁生自己是越看越得意,蹲在墙头下面饶有兴致地偷看了好一会儿,才恍惚间想起自己下午还要尽快赶回另一边的市场去。   等一拍头又赶紧用‘接头暗号’把屋里的小家伙给引出来,这多日不见的两人这才算是正式会合了。   这个溜出来的过程,他俩生怕碰着院子里堆放的那些煤球,炉子和废品之类的东西,所以一举一动都显得格外小心。   而好不容易确认周围警戒全部消失,躲到刘秀家后窗户底下的一大一小先是没忍住扑哧一乐,随之脸都给激动红了的小梁声才小声结巴道,   “飞,飞龙哥!真的是你吗?我……我现在不是在做梦吧,你今天……真的是来找我的吗!”   这话听着可让人有点心疼了。   明明他俩作为陌生人才认识没几天,这内心缺爱到不行的小子俨然就把他当成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而一个人在外头闯荡惯了,从没被人这么惦记过的梁生心里明明也有所触动,当下却没表现出什么,只捏了下他的小鼻子,又故意弯下腰开口逗他玩道,   “嘿,你说呢,来这儿不找你,我还能找谁?”   “……对,对哦,飞龙哥你肯定就是来找我的,嘿嘿。”   这话令小梁声仿佛一下子安心了,一直都有点紧张情绪的小脸都跟着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梁生见这小子在那儿一个人不知道挠头傻乐什么,也有点忍俊不禁。   可就在他刚准备笑着抬手揉揉小孩的脑袋,又开口问问他中午吃没吃的时候。   一阵从小孩肚子里再次偷溜出来的古怪动静,却是把两人的对话给一下子打断了。   弄得原本谈话气氛不错的两人面面相觑之余,小梁声的脸也跟着红了。   “都这会儿了,你不会告诉我你中午还什么东西也没吃吧?”   梁生觉察不对挑挑眉地追问了他。   “……嗯,还没,没有呢。”   肚子里空荡荡的难受,所以说话好似也没什么力气的小孩小声地咬着嘴唇答。   “怎么又没吃?再过一会儿不是还要回学校上课吗?”   “因为,刘秀阿姨和张叔叔昨天又吵架了,刘秀阿姨哭了好久,所以就……没心情做饭给我吃,我刚刚想自己去做着试试,但是手怎么也够不到灶台,也不太会用电烧开水。”   “……”   “而且家里也没有太多煮饭的大米和炒菜的油了,张叔叔每回发了工资都不肯按时给刘秀阿姨生活费,可能再过几天,我们就只能在家饿着肚子……”   这样的答案仿佛有点意料之中。   梁生眼看这因为饿着肚子,所以眼神都和路边小狗般可怜的小家伙闪躲着自己的模样,心里也仿佛一瞬间百感交集。   他在想,如果今天,自己没有一时兴起刚好来刘秀家看看他。   如果自己刚刚没有正好开口问问他到底吃没吃饭。   幼年的自己是不是还是会一如往常地饿着肚子去上学,然后眼巴巴地看着周围别的小孩在家吃完了父母亲手做的饭菜,再开开心心地去上课。   心里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满心充满着这个对自己没一点善意的世界的茫然和不解,终有一天开始怨天尤人,自暴自弃,就和曾经的那个他一样。   “小猫咪对乌云说,乌云乌云,你知道我爸爸妈妈去哪儿了吗?”——“乌云说,傻孩子,为什么你永远要去软弱地去依靠你的爸爸妈妈,你为什么不去试着自己长大呢?”   “长大?什么是长大?”——“长大就是像狼一样贪婪,像蛇一样残忍,初生的孩子变成心狠的大人,天真化为险恶,只有将原来的自己彻底在心底杀死,弱小的猫咪才会不再需要你的爸爸妈妈的保护呀。”   曾经脑子里那些冷酷的声音仿佛都是历历在目的。   而片刻后,懒得再去回忆那些有的没的的梁生只佯装出平时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又干脆对眼前的孩子笑着眨眨眼岔开这个话题道,   “哈哈,那看来我今天来的正好嘛,来,现在给你个机会猜猜,猜猜我今天给你带什么了?”   “我猜不着……你都给我带什么啦飞龙哥?”   “嗯?你都给忘了啊?咱俩之前不是都拉钩说好了吗?从此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我一口就有你一口,所以我这不一有好事就来找你了吗?看看!这里头装的是什么!”   这话说着,今天过来就是为了给他补充些身体营养的梁生也将怀里那油水香味飘出来的铁饭盒给顺手拿了出来。   饭盒盖子那么一打开,那条蒸的喷香,差点没把小梁声惊的口水都流出来的烧鱼尾也暴露了出来。   而梁生眼见面前这饿的肚子咕咕叫的小馋鬼都快忍不住了。   今天累死累活过来一趟,自己也顾不上吃一口热饭的他忙先给这小子拨开那油沥沥的鱼肚上的几根大刺,又心把那块最肥最嫩的鱼肉给一股脑都塞进了傻乎乎的小孩嘴里。   “好吃吗?”   梁生笑问。   “嗯……好,好吃,真香真好吃啊呜呜,飞龙哥……我以前从来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呜呜……”   “成,好吃那就下回哥再给你买。”   “啊?还有下次?可,可这个鱼是不是价钱特别贵啊?”   “也还好吧,怎么了?”   “没,没什么,就是我昨天晚上听张叔叔和刘秀阿姨在卧室吵架,好像就是为了一条什么鱼……而且,而且刘秀阿姨午饭也没吃呢……”   “不用你瞎操心,我给刘秀阿姨留了别的好东西。”   “诶,真的呀,那好吧,可飞,飞龙哥,你也吃吧,别我一个人吃,咱们俩一块吃!”   大概是这么长时间以来,真没人给买过什么像样的好吃的。   彻底放下心来的小梁声好吃的小脸都透出红了,一边和鼓着腮帮子飞快埋头咀嚼着,一边还是和上回一样死活拉扯着要梁生和自己一起吃。   而显然,相比起自己吃,其实更乐意在一旁看他能吃的这么香。   蹲在他身边的梁生见这小家伙虽然每回自己都饿的前胸后背,却从不贪心,还知道和自己还有刘秀分享,心里也怪感动的。   毕竟这说明他重新活一次回来的至少还是有用处的。   属于这个年纪的梁声还是个好孩子。   不记仇,有原则,比自己这种坏胚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这是梁生心里所乐意看到的,对于这个承载了他所有希望的孩子他也是打心眼里的在乎。   想到这儿,梁生悄悄地勾了勾嘴角,攥着这双软软的,小小的手掌,心里一时间却不大平静。   他自己都这么大岁数了,可以不在乎自己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   但是这小子这才这么点大,之后的很长一段日子可能他都需要自己来为他负责。   读书,吃用,如果可以,梁生真希望把一切最好的东西都给了这个孩子。   给他吃最好吃的东西,穿最好看的衣服,读最优秀的学校,做最了不起的人才。   即使以后这孩子再不把他当回事了。   即使这孩子最后还是和他一样成了个不成事的废物,梁生都觉得自己无法割舍对他的好。   因为,这孩子似乎就像是梁生生命中的一面镜子,把他干净的一生都展现在了梁生的眼前。就算自己今后活得再窝囊,再辛苦,但只要这孩子活的好好的,梁生都可以很开心地告诉他自己……   ——他的人生,本应该就是这样。   这般想着,心里也挺感慨的梁生只揉了揉小孩的脑袋笑着点点头,又干脆就和他躲在这左右无人的墙根子旁边,就你一口我一口把这铁饭盒里这大半条香喷喷的鱼尾巴给吃光了。   而这一顿让人后来一回想起来就忍不住胸膛暖洋洋的午饭。   后来再过了好多年,无论是哪个‘声声’都再也没能忘。   嗯,没能忘。   ……   这一顿‘哥俩碰头饭’一直吃到小梁声下午回学校之前才算结束。   临走前,再一次送走小孩的梁生把要给刘秀的日用品之类的都塞在了她家厨房窗户底下。   随后额外又写了张纸条进去,署名只含糊地留了个‘慧芳’二字。   他知道刘秀看到这张纸条铁定会联想到谁,所以把纸条和东西放完后他就一个人慢悠悠踩着三轮车回了市场。   回去的路上他碰巧又看到张老太摊子上的几只耳聋眼瞎的野猫了。   这是这一次这几只野猫不是在争抢小吃摊附近的残余垃圾,而是围着个卖腌菜的小摊在转悠。   那摊子前挂着个油漆笔写的小牌,上面赫然地写着‘南乳’和‘虾下水’两个奇怪。   ‘南乳’顾名思义就是豆腐乳,可这‘虾下水’就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但别说,那缸‘虾下水’的味道光是闻着就觉得味道好。   别说是嘴馋的野猫,就是从旁边走过的人都有点鼻子犯馋。   而原本只是过路随意往这边打量一眼的梁生眼见那脏兮兮的腌菜缸封的死死的,周围酸水冒着,里头的东西却是味道一点没变质竟忽然脸色一变。   半天,表情瞬间一喜的他方意识到,自己这整天耐不住的脑子可能又无意中蹦出一条……奇妙的商机了。 第13章 十三   菜市场小摊前那一口写着‘虾下水’的腌菜缸到底给了梁生什么样的启发呢?   关于这点,首先还得要说回之前关于昌平村‘海肺’浪潮的事去。   众所周知,Y市周边四个分区合并在即,这会儿沿江大坝上堵的寻常运输车都难走,更别说还有其他来往进货的渔民能随便进去。   普通鲜鱼鲜虾的质量无法得到保证,就是昌平本地的那些渔民都不知道该拿那些炸在河滩上的死鱼烂虾怎么办。   自己吃吧,肯定也吃不完那么多,想往外找合适的经销商卖吧,又找不到更为保鲜的途径卖。   毕竟这日后红火一时的互联网电商之类这会儿可还没发展起来,快递业生鲜业更是毫无崭露头角的余地。   所以要想去昌平地头搞这笔烫手买卖除了这之前就提到过的诸多问题。   首先要解决的一个难关就是,到底该怎么把那些暂时还无人问津的鱼以尽可能新鲜的方法尽快运输出来。   可成本,人力,什么事都绕不开那两个残酷的字眼,钞票,这才令他在内心思考之余,也难免有些举棋不定。   后来梁生自己想出了个招儿,就是干脆反客为主,不整天想着怎么租车或是借车把鲜鱼运输出去。   而是琢磨个办法将昌平村那些如今还廉价的‘海肺’炒出名气来,再主动吸引如张程远小董这样富裕了之后喜欢尝鲜,容易追赶热度的人去本地尝。   可这个法子,却唯独欠缺个像样的名头,就是该用什么样的主打商品把‘海肺’的名堂给彻底打出去。   最开始他想过鱼生,因为旧时渔民们大多吃生鱼片,虽然江边的东西不比海上含盐分高,但这‘海肺’按以后市面上最时兴的吃法,也是拿刀片了生鱼片吃最为鲜美。   可这会儿昌平江滩上最多的其实不是鲜‘海肺’,而是被炸的四零八落,可能连鱼肚子和鱼肠都破了的‘海肺’,这第一批产品的卖相和口感问题又该怎么办呢?   关于这点,梁生之前自己闲着没事也在心底瞎琢磨过。   可这年头相比日后什么东西都能弄个冰箱冷柜保鲜之类的,一般人家其实很少会一年四季用到冰箱。   就是家里宽裕买了台冰柜之类摆在家里,也不会整天开着白费那些电。   如曹茂平和金萍两口子这样正经在家做江鲜生意的,都是贵价的进口冻鱼放在大冰柜。   其余平价的则用冰块和棉被裹着,一大抽屉一大抽屉的放在里头的仓库大桶里降温保鲜。   可眼下正是六七月份的酷暑,这法子虽然短时间内还算管用,但是却也着实费钱和麻烦。   加上,这每天仓库里来回消耗的冰块本身带来的成本也不低。   曹茂平光是起早贪黑和老婆翻冰柜就累的快要腰肌劳损了,还是有了梁生这个年轻力壮的这些天来店里帮衬着,日常的生意和生活才算是有了平衡和起色。   “七八百条的冷冻马头鱼放在库里都快要臭了,今年市场亏的人那么多,再卖鱼要饿死人哦,老关他们都敲敲算盘准备转行了,卖五金还是往北方下海,你想过今后搞乜了啊……”   “在这边卖惯了鱼,哪里还和人去卖五金哦,你唔好劝我哦,亏就亏吧,是我当时进货脑筋糊涂了,哎,算了,我的阿萍一块总有办法想的……”   前两天晚上,满面愁容的曹茂平和相熟的饭店老板也就是这么站在门口边抽烟边聊的。   事情的起因是因为仓库里有批马头鱼快要不新鲜了,而曹茂平正思索着是不是要往周边的饭店里低于成本价的索性贱卖。   毕竟这继续为此付大量的冷冻费肯定是不太划算了,马头鱼本身又不是贵价江鲜,所以无论是砸在手头还是贱卖都显得有点鸡肋。   曹茂平又是有些年头的商人了,不会不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便想拖一拖,看看之后会不会有好销路。   谁想一拖,鲜马头鱼的市场价格这两天又跌了,所以这才会和妻子陷入了这莫名有点两难的境地。   梁生之前也正是因为这事,才会一直抱着想替这两口子解忧的心思,并暗自思索着这运鱼和保鲜的流程问题。   可生马头鱼他也尝过,一做熟透肉质容易老不说,刺还特别多。   不说类比‘海肺’了,就是稍微放的时间长点不新鲜了,口感都未必能如其他品种的鱼了。   谁想今天从市场门口经过,又碰巧瞧见这市场大嫂自己做的‘虾下水’的事,却是把他整个人一下子从原本常规思路的僵局中给敲醒了。   因为梁生忽然意识到,其实如曹茂平家,或是这会儿昌平村那边的情况,如果真是连神仙都办不到能让那些鱼起死回生保持最新鲜的状态被购置。   倒不如一次性首先发挥起已经不新鲜的鱼的剩余价值,初期成本和利润先压缩到最高,打通销售那个环节一次性先赚个本钱回来,再继续思索往后那些有的没的。   但究竟有什么法子能为那些一条条翻着白眼,眼看就要发臭亏本的鱼再一次续命呢?   他当然有个办法,而且这个办法,还真就……眼看着要出现在他眼前了。   这么一想,一股无名的喜悦从心头涌上的梁生这家伙的脑子仿佛又忽然活络开了。   原本在外头晒了一中午,头上都是咸汗的他没忍住蹬着脚下的三轮就飞快地回了市场。   等趁着下午基本没货要送,他就在这闷的人窒息的后仓库里一个人干脆翻找了些东西出来,躲着用手头的计算器算了一笔账。   这次这笔账,他的身边并没有他家聪明伶俐的小声声的热心帮忙。   但这些天在店里来来回回地送货,梁生其实也暗地里和一直管账的金萍接触学习了不少。   因为他心里其实很明白,自己要是往后真要学别人做生意,迟早是要学会自己算账的。   不然哪怕哪天真走了运发财做了小老板,这没文化也还是会容易在账本上吃暗亏。   而且他总要给自家小声声做个榜样,别嘴上说着希望他去考大学,做人才,自己却一点不吃苦,不上进。   可类似打算盘珠子这种技术含量比较充足的活儿,短时间内,在学习上荒废了多年的他肯定用眼睛光看是学不会的。   所以每晚在仓库里头架起铁丝床躺下歇着的时候,有心想给自己多个技能的梁生就默默地一个人练起了看账目。   像这前两年的流水账本输出因为不涉及店里的利润,曹茂平和金萍都是不介意给他随便看和学的。   晚上仓库里蚊子多,手头没存款的梁生为了省点开销,都是关着窗户在床底下点半盘蚊香。   有时候仓库里头闷热的的,后半夜累的勉强睡下时连背心裤衩都半潮湿了。   而每到这时候,上辈子根本没念过高中和大学,更别提接触什么基础书本知识的他就会在开始做梦想起以前和那帮狐朋狗友的逍遥日子。   什么大皇宫ktv,什么公主小姐之类的,这些乌七八糟的荒唐日子,好像真的就这么离他越来越远了。   可不知为何,他心里非但没觉得惦记和怀念,只觉得抛开这一切后,崭新而充实的生活就要在眼前一幕幕拉开了。   也因这个缘故,曹茂平和金萍才会都喜欢他,觉得他踏实又聪明,出门在外懂得为自己谋正经出路。   可显然今天这笔账和往常的却是有点不同,梁生一路躲在仓库里算到了下午五六点多。   期间他仔细对比了下自己平时悄悄记录的市场食盐和鲜鱼价格,写的三四根手指头上都是圆珠笔上深蓝色的墨迹,却也没工夫歇脚。   再等老板娘金萍在家烧好了鸡蛋丝瓜汤和红烧猪脚,又来叫他和曹茂平回家吃晚饭。   热的一脑门子汗的梁生也没来得及在两口子面前坐下喝一碗丝瓜汤,而是拿起自己一下午算好的账本擦擦汗就笑呵呵和他们划拉起了一笔账。   “……阿,阿生,你讲乜?让我们把仓库里的马头鱼解冻拿盐腌起来,再抽真空做鱼酱罐头?可好像从前就听过以前拿金枪和鲮鱼做罐头,好像唔听过外头有什么马头鱼罐头哦?”   面前摆着散开的碗筷和白酒,可餐桌旁坐着的曹茂平和金萍两口子的眼神却有点茫然不解。   看他们的样子像是这辈子都没听说过有马头鱼罐头这回事,因此哪怕亲自问出口后都有点一头雾水。   在这两夫妻脑海中极其有限的认知里,仓库里的鱼快坏了就只能找关系贱卖。   除此之外,他们也根本想不到用其他办法来解决进货成本过大而注定迎来亏本的问题。   拿卖不掉的马头鱼二次加工在放出去做罐头销售,这就不是他们该想到的事。   固有的老派经营思维模式下,变化出这些多余的花样来对他们来说,仿佛就是笔压根承担不起的巨大风险了。   偏偏梁生今天会主动对他们开口说这些,便说明他心里已经有点了主意了。   所以想了想,知道自己作为伙计本不该多嘴的他还是挑挑眉,又喝了点白酒润润嗓子,才拿手敲敲桌子就把自己的想法给耐心地给这对自己有恩的两口子说了说。   “老关阿嫂,外头现在没有这个罐头,我们才有做的空间嘢,要是外头遍地都是,我们还怎么卖好钱?”   “卖,卖好钱?那这马头眼看着价钱要跌,本来就卖不出好钱啊……”   说着,到底心里还是没什么底气的曹茂才就一脸愁容。   谁想梁生一听这话就笑了起来,接着又开始给他俩头头是道,里里外外分析道,   “诶,怎么就卖不了?从前鲜鱼贵的时候不是卖的好?我们真要是做了罐头,鱼肉的保存时间就长了,我今天路过看市场门口在卖‘南乳’和‘虾下水’,豆腐和虾平时不也是吃新鲜的吗?可南乳做出来照样滋味好,销路也好,还能把卖相不好的虾给一道处理出去,放在平时,这丢头掉脚一点不新鲜的虾都是压根没人要的是吧……”   “……”   梁生的话像是有点启发了曹茂才和金萍,他俩不由自主地皱眉对视了一眼,半响却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而这会儿已经开始逐渐展露多年后奸商尾巴的梁混混同志见状也勾起嘴角,又按耐住性子笑眯眯地继续开口补充道,   “而且现在机关单位走关系,除了奶粉麦乳精和保健品,送的最好的就是罐头了吧?什么水果罐头,肉罐头首都那边也正流行,咱们仓库的那些马头鱼亏在手上也是亏在手上,找个小一点,卫生条件过关的罐头厂合作,咱们提供鲜盐和鱼,尽量降低成本,做个贴标马头鱼罐头在市场卖不是正当好?”   “……可,可这味道问题怎么解决呢?”   “这马头虽然一熟肉质就容特别易老,但是这浑身可都是宝,鱼鳞炸一炸鲜脆,鱼肠和鱼泡也是可以做鱼酱的,鱼肉整条做红烧或是豆豉的,味道不会差,要是卖出销路,往周边饭店和农贸市场这么推一推,名气不就打出去了嘛,而且现在卖产品,都讲究个推广介绍,我们到时候可以送两罐给街坊尝尝,再在周边的农贸市场门口搞个诸如新品品尝之类的小活动,家里面整天来不及做饭的工人,自然就会想买一罐回家放着……”   这般说着,梁生这油嘴滑舌的家伙眼看着就要把曹茂才和金萍给说动心了。   而心想着是时候得下个猛药了,这眼珠子一转的家伙这才笑眯眯地补充上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句道,   “而且,就算退一万步,我们的罐头今年卖不好,可这罐头和生鱼不一样,它明年放在仓库里还能卖啊,咱们把它彻底封死在罐头里跑不掉,还愁它发臭变质甚至是亏本吗?老关阿嫂!这可都是跑不掉的钞票!这可都是绝对不会亏本的宝啊!” 第14章 十四   2002年6月21号的这一晚,大概是曹茂才和金萍半辈子以来睡得最不踏实的一晚了。   做了多年小生意,到头来只能勉强混个温饱的两口子一朝被外人给点醒,脑子都是半懵的。   但夜里夫妻俩躺在床上睡不着时,却怎么想都觉得今天这事其实有点意思。   以至于大半宿后,脑子里反反复复的竟都是那名叫梁生的小子的那番话。   找厂子做马头鱼罐头,或许……还真是条好出路。   不仅利用了他们手头最大的资源,也缓冲了仓库大量滞销生鲜类需要冷冻带来的成本。   无论是从短期还是长远的眼光来看,都是大大的有赚头的。   可这到底是做,还是不做呢?   后来好多年之后,他俩回想起这一切不可思议的事情最开始发生的晚上都觉得有些奇妙。   从前只听家乡的老人们讲人有命这一说,一念之间或许就能彻底成就或是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可真轮到了自己头上,他们这些没经历过太多大风大浪的小人物却也会有茫然,迟疑和难以抉择的时候。   万幸的是,他们接下来将会在还不知道运气已经开始轮到自己的头上时,就做出了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而此刻,明明这会儿市场外边的电闸都早被断掉了,穿着大裤衩背心的曹茂才还是略显迟疑地爬起来,又摸黑靠在床头对妻子来了一句。   “阿萍,阿生今天说的那个话……”   他这含糊不清的话落下,一直背对着他闭眼装睡的金萍也是没吭声。   这个时候,梁生已经吃完晚饭差不多回仓库睡了,卷帘门拉下来的店里只躺着他们夫妻二人。   店里的大小事情惯常是他们夫妻俩一块决定的,所以曹茂才这话显然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可仅靠这一句话,金萍作为一个顾家算账的女人,这心里的某些顾虑和忧虑仿佛还消散不去。   而共患难多年,肯定也理解和尊重自己爱人的想法,曹茂才既然想做做她的思想工作,只能绞尽脑汁又小声补充一句道,   “……我知道你在想乜,可找厂子做罐头再有风险,也比继续把那批马头放在仓库里不停地赔好……桌上做的账本我也看见了,成本算算确实不会亏,仔细动动脑筋,阿生这次做的确实是真仗义,他虽然来的时间不长,也没个身份证件,但手脚干净勤快,那双眼睛就不像是心眼坏的,这次这事,他愿意给我们想办法出主意不说,放在一般人身上,哪里会乐意蹚自己关系还不熟的老关家的浑水,到时候我们赔了第一个怪罪的不就是他,他也犯不上……”   “说起来,我们俩在南方卖了那么久的鱼,好像真是没发过多少财,同乡里那么多人里头也就混个不上不下,总也抓不住好机遇,多少次人家说那个买卖有赚头,我们就想着不敢不敢怕赔怕亏,白让机会溜走,可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国家对经商的政策好了,多少人从国企脱离出来下海做买卖,难道我们还不能试一试吗?”   这番出自自家男人的话像是勾起了一丝金萍关于过往生活不易的回忆。   也许是明白继续装睡也没什么意思,身子侧着的金萍穿着身碎花睡裙就转过身无奈地睁开眼。   她其实已经不年轻了,身材四肢和丈夫一样开始微微发胖,脸上和肚子上也是多年操持生意累出来的赘肉和皱纹。   她不爱打扮,也没那个心思和现在时下的女同志们一样烫发染头,买款式时髦的衣服。   因为没受过太多教育,对于生意和账目一直以来金萍都在依靠着自己多年来的经验去领悟。   他们的两个孩子前几年就已经分别被送回了粤西老家托亲人照看。   不留在身边照顾和抚养的理由其实也很简单,因为他们手头并没有更多的钱,店里的房租和生活两人勉强还能应付,孩子却读不起本地更好的学校。   加上外来人口户口难办的问题,所以只能让老家的父母帮忙带着孩子,每逢过年再寄些钱回家。   这么多年,为了在外挣钱,他们两口子只能和两个孩子聚少离多。   到头来,心心念念的钞票和衣锦还乡的期盼还是离他们越来越远。   但谁当初出来拼死拼活地做买卖,不是想着日后发财,然后彻底摆脱穷苦人热饭都吃不上的命运,给家人带来更好的生活呢?   挣钱,挣钱,那可是他们一代人心中最了不得的美梦啊。   这般想着,脸上没一点睡意的金萍却也没着急回应丈夫,只将两人身下的床单拉上来些盖住心口,才侧过身显得不太自信地皱眉叹了口气道,   “阿才。”   “诶,怎么了?”   “你说,人家梁生的脑筋怎么就这么灵……我们这么些年怎么就想不出这种好办法呢?”   “啊?”   “这么个好法子,要是早两年我们心里就主动有了这种念头,是不是南边的门市,90年之后我们就能买下来了,自己的鱼店也早有了,老大老二也不用跟公爹他们回老家上学了吧……”   妻子这默默在口中惊叹感慨的模样令心里还七上八着下的曹茂才一愣。   半天才反应过来金萍先前一直装睡不吭声原来不是想反对自己的意见,而是在心里一直费解这个。   而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该叹息还是说些别的了,无奈地摸摸后脑勺的曹老板只思索了下才无解地笑笑回答道,   “哎,脑筋这个东西是天生的,咱们这种普通人贪图不来,不然外头不早满地都是发大财的了?不过,梁生这小子的主意确实又多又好,要是罐头这次的事真办得成,咱们是得好好谢他,这次这个伙计找的实在值啊……”   “是啊,是值啊,阿生确实也是仗义,这主意也确实好……可,可你觉得咱们真的成得了事?”   问出这句话时,金萍的语气仿佛还是有些犹豫的。   因为眼前的一切,似乎都预示着她和老实本分了一辈子丈夫眼看着就要踏出一条他们可能并不清楚能不能挣钱的路去了。   而曹茂才听到这话也是沉默,半天望着漆黑屋顶的他才躺下轻拍了下妻子苍白而细软的女人家手掌,又长叹了口气起了个话头道,   “你刚刚说起门市的事,那你还记得三年前的事吗,阿萍?你二堂兄家找我们一块出钱买一个南边的门市,我们手头明明有钱却不敢拿出来,怕露财,结果后来那么好的一个门市啊,人流大,市口好,就这么错过了,都是因为咱们当初胆小啊……”   “……”   “人胆小一次可以说咱们是欠缺机会,可每一次都这样,只能说我们这辈子确实没有发财的福气和勇气了啊,可你想一想,我们再继续这样下去,老大和老小往后读书娶妻的钱我们还拿得出嘛,总不能我们自己在粤西穷了半辈子,再让孩子在粤西穷半辈子,在泥地里淌水过河,吃坏米给人做工为生,你说呢?”   这一句话落下,气氛莫名紧张中的夫妻俩之间也是静了几秒。   半天捏紧了手掌的金萍才带着一丝妥协地在丈夫身旁轻轻点了点头。   他们俩谁都没再开口。   但有些关于他们各自心底惦记的那桩事,好像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被理解和说服了。   第二天一早,七点多不到。   梁生来曹茂才和金萍的店里准备送货时,就发现市场外头卷帘门已经拉开了。   他起初有些惊讶,随后挑挑眉在门口停下三轮走进来才发现,原本后头空间不够的仓库竟已经被腾出了大半位置,连里头大冰柜的位置都给充分调动了出来。   这一幕不用细说,他也能大概猜到是这两口子在关于找厂子做罐头那事给他的答复了。   一切仿佛冥冥之中向着一个积极而有奔头的方向发展着。   甚至就连梁生自个都没想到,这原先就他有恩的夫妻俩竟会在这件事上真的这么相信他。   这让他有些不自觉地动容。   很久没有找到归属感的内心也因为这夫妻俩的举动仿佛再一次找到了为之朝前奋斗的冲劲。   所以接下来,被金萍照常招呼着先坐下吃些早点的梁生也没再冒冒失失,就这么笑眯眯地诶了一声,便找小凳子在门口挨着曹茂才两口子一块边吃边说了。   白粥,炸油条和自家腌的甜洋姜。   这一顿很有他们当地人特色的早点吃的梁生额头上都出了汗。   他作为南方人很爱吃洋姜,尤其是这做成酸甜口成块装在自家腌菜瓶里的,味道更是一绝。   老话常说早上吃姜是人参,晚上吃姜是毒药。   以前梁生做混混的时候饿的整天没饭吃都记着这条,所以这大清早甜滋滋的一口洋生姜在他心里一直是比人参还好吃的东西。   不过嘴上自己吃着,他脑子又惦记起他家生生了。   也不知道那小子今天早上吃的好不好,有没有这好吃的洋生姜吃。   而一早上收拾了半天仓库,自己肚子里也空着的曹茂才见他发着呆,也赶忙拿筷子比划了下让他多吃点,随后停顿了下才举着筷子干巴巴地紧张问询起道,   “额,阿生,我想单独问你个事情,你看看早上清空的仓库都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店里一直有卫生许可证所以也不发愁,这谈罐头生产的前期准备我和你阿嫂也不太懂,那个上午……我们到底是先去加工厂看看?还是先去打听打听零售点啊……?”   被曹茂才这么一问,梁生这原本差点飘散出去的注意力也跟着回来了。   他一早就猜到这两口子除了卖鱼没什么和外头人正经做买卖,谈合同的经验,这头一回出马难免怯场,甚至是没自信。   毕竟这九十年代末期二零年初,真说起发家致富,信息还没开拓到那个程度的小大家其实还都缺乏个概念。   昨晚对曹茂才两口子也许是半辈子最艰难的时刻,但他们既然信了自己,他也不打算辜负。   所以昨晚就给他俩谋划好一切的梁生此刻听见这话也只是不慌不忙地笑笑,又如此摇摇手指回答道,   “对,这些我早都想好了,咱们今天早上是得先去合适的加工厂附近走访一下,这货比货才容易对比出合适的价位,南区这边能做肉制品罐头的食品厂不多,粗略算算也就三家,美兰,东东还有光光香,这三家都是只有小流水线,平时啊就给小作坊做做水果罐头的,经验肯定是有,但味道和价格肯定是各有千秋……”   嘴上这么说着,但其实梁生心里已经把这家的价格和成本给悄悄比对过了,但此刻他却没着急把所有的事都告诉给曹茂才,只接着往下道,   “等咱们具体上门考察了个遍,真要是有合心意的您可以到时候暗示下我,您卖了这么多年鱼,鱼味究竟做的好不好啊,老关你肯定是老江湖了,我今天啊就做您的司机,马仔和谈判员,一切都跟在您后头听您指挥,至于零售点啊之类的,这得咱们手头有了样品之后,才方便和人推广介绍啊,不过这各个厂子拿样肯定都是免费的,这可以尽管放心。”   “……好好,这我还能搞定,但这司机,马仔……谈,谈判员?可,可咱们认不得人家厂子的人,人家能让我们随便进吗?”   “哈哈,怎么不让咱们进啊老关?是咱们兜着大坝的钞票要找他们做买卖,那些厂子还能赶我们走不是?而且您这块头气派一看就是老板,我看啊,就只差一点点像样的行头和最关键的一个东西了!”   “……”   这话可把曹茂才都给弄傻眼了,正好金萍进去收拾早上洗漱的脸盆去了,他也没敢大声。   可他和妻子在市场卖了那么久的鱼,只有不修边幅被人嫌脏嫌腥的时候,怎么一转身还多出什么老板的派头来了。   但这好听顺耳的奉承话任凭说都爱听,所以哪怕有点露怯,头回被这么夸赞的曹老板还是挠挠头淳朴地一笑道,   “你啊你又瞎说了阿生,我哪会是乜大老板,我也就比你长个几岁,体格比常人胖一点……不过,你说这像样的行头和最关键的东西是什么意思啊?”   这问题听着可就有点令人好奇了,曹茂才自个也想知道这所谓的行头和关键东西是什么。   而贼兮兮转了转眼珠子的梁生闻言却是哈哈一笑,随后干脆一拍腿冲自家老大哥悄悄眨眨眼睛道,   “老板出门在外谈生意嘛,有了司机,马仔和谈判员,就缺一个漂漂亮亮的随行秘书了,至于这最关键的东西,那当然是,得让您和阿嫂给咱们的第一口待出生的罐头起一个响当当名字了!您说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爱吃生姜爱抠脚的大骗子梁生同志也算是我写过的那么多受里面的一股泥石流了……毕竟蒋叔叔和舅妈之类的都是很注重外表和身材的精致男孩哈哈。   话说,昨天看有评论里姑娘说这是第一次看我写这种题材,对哇,确实是第一次,而且很可能也是写文生涯的唯一一次。   因为以前更多的是写奇幻和灵异,所以我也习惯了架空世界观,但这篇更多的是想写出一点我自己心里的旧时代情怀吧。   写一写熟悉的人,城和生活方式,就好像在回顾自己过去的二十多年一样,当然了,可能恋爱就不会那么快了。   毕竟,一个人豁出一条命去回到过去寻找过去的自己,怎么可能会光顾着想谈恋爱呢是吧,肯定有太多太多心里想完成的缺憾和想要诉说的爱啦。   而且爱是一个很大的词,不局限于男女或是个人,希望我能把我最终想表达的都传递给大家吧,这也是一次突破我自我局限性的尝试了,当然了,也许很有可能是一次无比失败的尝试,但还是会加油的,哈哈。 第15章 十五   这第一口罐头的名字,最终还是在三四天后才被想出来。   为了听上去更好听,也为了能让人叫起来觉得响亮,这夫妻俩开始是凑在一起左思右想了好几宿,却硬是拿不定主意。   后来还是一旁的梁生看不过去给拿了个主意,干脆就决定以曹茂才的‘茂’和金萍的‘金’字组合,给他们这第一口尚未正式出生的罐头起名为‘茂金’牌马头鱼罐头。   茂金,冒金,不得不说这名字光是一听上去就是个好兆头了。   本来还犹豫不决的曹茂才一想也觉得这名字很是妥帖,忙眉开眼笑地便点头同意了。   于是就这样,日后将会一路伴随着梁生和曹茂才发家史上的第一个知名食品注册品牌,就这样在Y市农贸市场的一个五十二平不到的小租赁房里被决定了下来。   2002年6月25日这天。   天没亮,起了个大早的曹茂才就将后仓库里停放的一辆红色四轮拉货车给加好油,又擦干净给直接开了出来。   这辆四轮拉货车平时店里上下都不常用,但考虑到今天要上午正式去和人罐头厂谈第一次出货的问题,所以他这才给自己做了些充足的准备。   店堂里摆的关公像他已经早早烧了香,出门前,他还特地给自己梳了油油的偏分,换了外贸进口的蓝衬衫和黑西裤。   衬衫下摆是学人用皮带紧紧扎在裤子里的,衬得肚子显得相当大腹便便,再往胳膊肘里夹个棕色的真皮拉链包仿佛就齐活了。   据梁生说这是时下机关里最流行的穿法,看上去会让事业有成的男人在外应酬时显得很有派头。   完全不懂这些的金萍在一旁只看也不说话,半天才点头有点无奈地笑评了一句哪里有什么派头,看着倒像个粉头。   ‘粉头’在他们过去的家乡话里是唱戏的净角的意思。   人曹老板气量大,一通精心打扮得了妻子这挤兑也不气,反倒和旁边看热闹不怕事大的梁生一块一拍腿就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之所以大家心里都会这么按耐不住的兴奋,还是因为这些天,梁生和他基本已经把几个厂需要的书面材料都找复印店印好,私下也给三厂的对外负责人都通过电话。   前两家在电话里给的成本价格几乎没什么太大的出入,唯独第三家要的开机器价格稍微要偏高,在电话里的口气也很硬。   原因是因为三厂据说技术更优,能保证肉质品在完全抽真空下的口感和水分,不干不柴,完全最新鲜的味道。   这板上钉钉的承诺不得不说,听上去很是吸引人。   毕竟价格成本是一回事,这优越产品的质量又是另一回事了,市面上现在就是有不少罐头只注重外包装,不讲究质量,空抬成本,所以才搞的当下市场混乱不堪的。   而有关于罐头的外包装问题的咨询,还有本身鱼罐头口味问题的商议。   最终梁生和他经过多日来的研究和比对,初步决定下来的方案是,先尝试找生产线做豆豉和油淋两种口味的样品,制作方法,马头鱼和鲜盐就由他们出。   外包装就一切先从简,只选用时下最便宜的包材,罐身打‘茂金’和“精美马头鱼罐头”两行大红字和相关产品信息,卫生许可证明之类的就差不多够了。   如这第一批要是一切都谈的顺利,每个口味就各出一百八十罐,按每罐成本加三块五的价格对外出售,算算也就是加起来一共三百六十罐。   这三百六十罐的首批生产数量放在已经成名量产的那些国内大牌子那里肯定是不够看的。   但是对于如今才刚刚小作坊起家,先前一直在做市场最累人的批发生意的曹茂才来说却是不小的一步了。   尤其曹茂才自个,却是对他们这豆豉和油淋两种口味的马头鱼罐头很有自信。   因为这远的不说,他自己却是一天天在店里都尝着妻子金萍的手艺的。   这两种从他老家带出来的传统做法不说有多特别,但就是汁水咸鲜,别具风味,很适合做腌制下饭的罐头鱼。   再试想一下放到外头卖了之后,能让更多人尝到这种来自他家乡的古朴味道,也了解和见识到他们家乡具有历史文化气息的饮食文化,这倒不得不说是件一举两得的好事。   “阿,阿生,你觉得我这腰上皮带扣……歪不歪?”   “诶,老关,你就别慌啦,今天这个啊只是个流水线上的负责人,人家姓庞,你就叫他老庞就成,不过,咱们今天是真的不要女秘书了吗?我可都找市场外那家发廊店的潮州妹海霞讲好了……”   “别,别,你快放过我,什么海霞王霞,你阿嫂知道了可要发火的,不要不要有你过来我就放一百个心了……”   “哈哈,我就开开玩笑你别急别急……”   一块在人家食品厂门口的门卫那儿登记姓名时,额头上出着汗的曹茂才看上去都有些紧张。   今天同样捯饬了一下的梁生笑嘻嘻地趴在窗户那儿写着自己的大名,手上还不忘帮自家老板提着等下要给人家负责人的香烟,白酒和砂糖橘。   为了干好自己今天这秘书,司机和马仔的活,他把平日里乱糟糟的头发今天都给归到耳朵后边去了。   露出因为日常送货暴晒而小麦色的额头和的一双积淀了不少的眼睛不说,倒是一瞬间冲淡了他之前不修边幅的流里流气感。   尤其他个头高,五官英气,这段时间里里外外干了不少重活,胳膊上肉都多了,虽额头有道红红的怪疤。   但穿的里外干干净净的,倒真是彻底摆脱从前街头混混的阴影,像个正气稳重,四肢有料的大好青年起来。   虽然来之前,曹茂才一再强调他们俩其实不必对外把关系讲的那么生分,但是梁生自个却还是很懂的这人与人之间的交际和分寸的。   所以接下来摸进人家厂子里,又拐弯进了那架着铁丝网的厂房旁边的办公大楼。   梁生却是没着急和曹茂才一块进去和那经理谈买卖,而是自个就在楼下往人家厂子里溜达了一圈看了看初步规模。   不过02年初的厂子,其实一个尚未具备大型生产线能有这样的规模却也不错了。   看得出来,这厂长负责人还是有些原则性,连车间找的女工大姐都是带着这个年代少有的消毒一次性手套,内部也显得格外干净卫生。   等再被里头明显应付的有些吃力的曹茂才表情略带暗示地挥手叫进去的时候,在楼底下晃悠半天的梁生才拎着烟酒礼物之类的,连忙应了一声就赶紧笑着跟着进去了。   前面就有说过,三厂的对外负责人是个姓庞的中年男人。   这位庞负责人在电话里听就是个难啃的硬骨头,说话倒是挺粗犷豪爽,但态度也是相当强硬。   因为他一再强调如果第一批罐头选择在他们厂做,那必须在拿样后,加收比寻常罐头多两块八毛钱的成本费,如长期合作,再决定适当降低成本,签署进一步合同。   两块八毛钱,听上去好像是不多,但几乎是要把他们这边的那点利润给压缩到最低了。   要是不了解情况的,还真当他们厂这是要狮子大开口了。   可梁生却明白,一项无人问津的新技术有时候确实要承担比寻常人更昂贵的价格,没钱总是寸步难行的,这位老庞从某种程度上也是对他们实话实说。   但既然都要谈合作了,第一步就不能把什么话给说死了,合作嘛总是要一步步谈的。   所以梁生这狐狸精附体,生来一张巧嘴的家伙一坐下也没有和人家硬谈他们手头紧,降低成本的事。   而是笑眯眯地首先和那位庞负责人亲热地握握手,散散烟,接着就开始就着办公室的茶水东南西北地扯曹茂才当年和金萍一块出来创业的事。   什么粤西山村走出来的客家夫妻,什么十五年坚持做江鲜生意一朝面临资产危机,却发誓要让人品尝这人间独一份的美味。   当然了,这些丰富多彩的‘产品和企业灵魂故事’有一大半肯定都是被梁生自己艺术加工过的,虽然掺杂着大量夸大成分,但就是听着令人潸然泪下,分外感动起来。   ‘故事的主人公’曹茂才自个坐在旁边听着都觉得和做大头梦似的,只干笑着摸着额头连连附和,其实后背的汗都快心虚地冒出来了。   而说来也巧,这庞负责人老家祖籍恰好也是广东,虽后来居家迁居往北方,但是根差不多还是连着南方。   八岁以前和家里兄弟姊妹也是吃海味长大的,内心对这海边人才做出来的豆豉和油淋鱼罐头也是有情怀的。   所以这起初没急于对梁生的话表态的他越听却也越有些触动,到后头只夹着手上的香烟就无奈而好笑地敲了下才对曹茂才用家乡话开口道,   “曹老关,你这个小弟倒是找的不错嘛!在生意场上这么能说会道,光是这张嘴就是能把死人说话的啊,好好培养,留住他,以后是要帮你发大财的啊!”   “……”   “……不过这成本问题嘛,我先前是真没对你说谎,这锁鲜技术按目前的清醒确实难弄,要不这样,你再给我两天时间,我去和厂里的其他负责人谈谈,你们那边也别送烟送酒了,咱们既然要合作,就是朋友了,送礼总显得生分,改天厂里领导打牌,你就和阿生再来一次,我们再在牌桌上好好谈谈这如何压缩成本的问题,好不好啊哈哈?”   这话像是表明了老庞的某种态度,看得出来他很欣赏梁生这油嘴滑舌的小子,也对曹茂才能选择自己的厂子,并坚定合作关系很有好感。   尤其他是个爽快人,不爱在这种事上讲些虚的,所以既然今天给了承诺,便就是真答应下愿意在其中周旋这件事。   而就算之前再没在买卖上经验,却也看出接下来该争胜追击了,一瞬间喜色涌上的曹茂才只和身旁的梁生特别激动地对视了一眼,方才动容地点头开口回答道,   “诶,其实也不算小弟,都是家里人,一样一样……好好好,我们下次一定过来,这买卖啊我们做,我们一定做!”   就这样,伴着这一句最关键性的话的落下。   一个新兴品牌‘茂金’牌马头鱼罐头的头批生产就这么在老庞的厂子里下了历史上的第一笔订单。   又是一个三四天后,也就是2002年6月29日下午。   梁生和曹茂才再次被老庞的电话叫着驱车来到三厂,而这一次,他们俩的晚餐是作为合作方在三厂的员工食堂吃的。   这个年代的员工食堂和往后的单位食堂餐还略有些不同,因为保留了部分公社集体生活习惯,所以厂子这里经大厨烹饪的大锅饭往往做的异常香。   米是上好的东北米,鸡蛋也是本地的土鸡蛋,拿香油随便炒一炒就好吃的不得了。   加上今天本来是来看罐头样品的,所以席间大伙肯定是要尝尝这第一口‘茂金’牌马头鱼罐头的味道了。   负责介绍的梁生笑眯眯拿开罐器开罐头盖子的一刹那,那原本密封住的豆豉的浓郁香气就飘散了出来。   负责人老庞和今天特意赶到的厂长弯腰拿筷子夹了一大块松软的鱼肉尝了,瞬间表情都惊了,之后就只会比大拇指不停地表扬了。   而食堂旁边原本就有不少正在等待开饭的厂里员工,一看这边居然这么热闹,又好像有什么油水特别足的东西特别香,纷纷都好奇地拿着餐盘嘴馋地朝这里张望。   “喂,老张,那是个什么东西……”   “不知道,像是个什么新型罐头……听说叫什么马头鱼罐头?”   “诶?马头鱼还能做罐头呢?这倒是新奇啊,不过确实香啊……要不等这叫‘茂金’的产品具体出了,咱们也去买一罐尝尝……”   “好呀,反正也是本厂出品的哈哈,咱们也去市场买一罐尝尝鲜……”   就这么着,咱们‘茂金’牌马头鱼罐头的第一波知名度就这么在群众中悄悄散播开了。   梁生和曹茂才接下来开始没日没夜地忙碌于在厂里二次看样,调查零售点和台面上的应酬。   一礼拜竟也没能赶回店里去,和金萍三个人好好坐下吃一顿团圆饭。   也因为这个缘故,小声声和刘秀那边的历史遗留问题也被梁生给暂时落下了。   他专注而狂热地沉浸在挣钱,发财,等有了大把的钞票就可以尽早改变生活现状,然后把小梁声给接走的执念和梦想中,完全忘了自己上次离开前对有个傻小子许诺下一定会隔几天去看他的事。   而等他暂时忙完手头的活,再打算高高兴兴地去找自己小孩碰头时,这段时间忙的什么也没顾上的梁生便被眼前忽然砸过来,却也让他后悔了好久的一件事彻底弄懵了。 第16章 十六   2002年7月11日。   清晨八点,Y市第一农贸市场内,脸上还带着丝困倦的金萍正将自家的卷帘门推上去。   这将近一个多月,她和自家老曹为了家里的事都没能好好休息,连带着梁生也是为了那罐头的事起早贪黑,忙前忙后。   一个多礼拜前,他家那第一批‘茂金’牌马头鱼罐头就已经正式出厂了。   那一箱箱包装漂亮,书写着金边大红字的鱼肉罐头被家里两个男人第一次搬进自家仓库填满的时候,金萍这心里可是跟着激动了一下。   毕竟,这可是他们人生中的第一个正式食品品牌,虽然起步点并不高,但无论是从产品意义还是个人意义上来说,都是一个重大而喜人的转折点了。   尽管菜市场里来往的人对他们一家怎么好端端做起这罐头买卖这事大多持观望态度。   就是相熟的鱼店肉铺和饭店老板也都等着看笑话,甚至在背地里议论他们两口子是不务正业,脑子坏了才尽想着做发财梦。   但下定决心暂时不理会外界这些声音的金萍和曹茂才还是硬着头皮坚持了下来,并拿出半辈子从没有过的热情和冲劲就这么在家和他家梁生兄弟一块忙活了起来。   看到这里也许有人心里会奇怪,咦,之前你们不还是萍水相逢吗?怎么忽然就这么亲热地叫上梁生兄弟了?   这其实啊,还是得说回梁生原先他一没户口二也没有一个详细身份证明的问题。   原先咱们就说过,梁生是个彻头彻尾的黑户,回到过去来之后一直没有明确的身份证明。   可这没户口又身份证的,对中国至少是大陆地区的公民来说就注定面临着很多麻烦。   首先,这内地每个城市自五十年代开始就都是有联防办要定期来市场查外来人口的暂住证的。   就是在这个刚从九十年代迈出步来的两千年初,无论是租房,买房,外出住招待所,车票购买还是出门做买卖,必须都得有这个证明。   为此金萍和她家那口子也是为梁生操心了不少回,就怕哪天上头的政策放严,严查城市居民户口,他这没户口没身份证明的事会惹上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可谁想,就在他们这里里外外忙活罐头的事的空档,梁生这脑子一刻闲不住的小子自个却是悄悄地托人找到了个解决办法。   原来,六厂隔壁有对看门的本地老人家多年前死过一个傻瓜的儿子。   八几年初被厂房外的两只疯狗咬死之后,想儿子的老头老太太就没有舍得消掉那傻小子的户口,要是活到现在年龄和现在的梁生正当好。   因为这会儿街道办政策还不严,所以梁生就准备给那老太点钱打点下买下了这个黑户口改个名,用他现在这个名字登记上去,对外就说是金萍老家的远方兄弟。   即便往后人口档案需要有所变动,他也是可以正常地使用‘梁生’这个名字,在这个户口上娶妻生子,安家立业的。   这主意,不得不说又一次曹茂才和金萍刮目相看了。   虽说是有点故意耍小聪明钻法律空子的嫌疑,但梁生一不准备违法乱纪,二又不害人伤人,想有个正正当当活下去的户口和身份,所以便也能让人能理解和接受他的想法多了。   尤其金萍其实时常听他说起,他其实有个弟弟,也是无家可归。   他现在这么拼,这么累,就是想尽快地挣大钱把那孩子从不属于他的家庭给接出来。   而每每看梁生干完活一个人蹲在门口休息的时候,自个连一瓶一块钱解渴的橘子水都舍不得喝,五毛一块的都要放在裤兜里喜滋滋地攒起来的心酸样子。   这就更让她有点心生感慨,也更愿意从心底接纳心善又乐观可爱的梁生了。   好人总会有好报的,好运气也总会有一天真正光临他们家的,国家越来越富裕,大伙这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女人的心里时常会这么想着,也这么坚信着,仿佛预看了多年后国家的繁荣昌盛,也仿佛为当下全身心地努力着,祝愿着。   于是就这么搞定一桩心事后,大伙就又开始为了罐头的事凑在一块的签单子,打封条,给熟人一通通的打电话。   金萍两口子按照先前梁生给他们详细规划好的那样拿着最新的样品跑了不少周边合适的零售点。   这其中有的对他们是直接地厌烦的不得了赶走,有的则在说好要留电话看看样品后干脆音讯全无了。   仅剩的三家态度委婉点的也是一副似乎不太看好的样子,其中一个姓王名贵生,自家小卖部就开在机关和学校周边的中年老板更是无奈地在她面前直言道,   “大嫂,你别怪我和你说实话,你们家这鱼罐头稀奇是稀奇,好味也是好味,但这价格相比较寻常罐头可还是有些太高了,我们这小店虽然位置就开在机关单位后边,但平时啊也就那帮跟着领导们出差,手头宽裕的机关内司机们会来经常买些方便面,矿泉水和罐头吃……”   “……”   “可你想想,除了这波人,这罐头啊,方便面,矿泉水是寻常人消费得起的吗?一般人家可都还没见识过几回吧,就是前两年,还经常有人头一次买了瓶装矿泉水说这开水怎么是苦的,怕是自来水灌进去的,要来找我退钱呢……”   “……”   “这种东西啊要全面推广,让所有人都能接受本来就是难呀,不过,看在我和老曹是同乡的份上,我帮你们放在店里代卖个两天也没事,先往我这儿拿三十罐吧,多了我也负担不起了,毕竟东西也是有保质期,反正啊,这做生意也是互相帮助嘛是吧……”   这话听着有些泄气,但不得不说,人王贵生老板说的也是实话。   况且这三十多罐的批发量虽说不多,但也真是人王老板为人仗义肯给面子,所以面露动容的金萍当时也是千恩万谢地谢过了。   但眼看一礼拜多都快过去了,仓库里剩下的这三百多罐却似乎暂时还是无人问津。   一时间,眼前的一切竟像是真被那些不清楚情况的外人都说准了一般,让人不免心慌了起来。   而眼看着这情况,还是梁生和他家老曹干脆决定用自家的三轮车拉了将近一百一十罐‘茂金’牌罐头出去,说是准备找一条合适的销路。   其余剩下的就放在店里打好的陈列柜上,对外的做个简单的试吃和产品介绍。   金萍开始也不清楚他们用车拉出来的这些罐头这两天在外面的具体销路,又究竟拿没拿到合适的订单。   但后来她才知道,这两个傻子为了每天都能跑更多的订单,竟一块商量踩着三轮就去郊区公路的收费站边上每天站着卖罐头去了。   因为这收费站旁边时常有跑长途的司机下来给自己买熬夜开大车吃的,所以相对来说,他们是最容易接受这种吃得饱,吃得好的新型罐头的群体。   尤其大车司机吃的多,饭量大,出手阔绰,加上现在四区合并,昌平渔村拆坝修路的事也一天天地推进,司机们晚上一开车带货,正好也把这产品的名气带出省城那边也是好事一件。   可这一早一晚来回往公路就是三十多公里,这每天硬是起早贪黑往那去,老曹和梁生不说为此究竟暴瘦了多少斤,那脚底板上黄脓直流的水泡肿的都让人有些看不下去了。   金萍自从知道了他们究竟去那儿之后就天天在家给他们炖甲鱼吃,连袜子都不让他们沾手下水洗,生怕把两个青壮年的男人给好端端的累坏了。   而固然,这一辈子活的都小心懦弱的女人发自内心地心疼他俩为自家这生意这么辛苦遭罪。   可她自个,却也没急着在那些看不起他们家的人前露怯。   毕竟,梁生一早就和她还有老曹交代好了底,买卖这事得放长线,鱼肉罐头这东西保质期不长,不怕积累库存,就是这短期内砸在手里卖不掉,他们这次也不会亏。   而且不知为何,她这心里总有种预感,只要有梁生板上钉钉给他们的那些承诺在,他们这买卖早晚都是能看到触底反弹的希望的。   “哎,买卖总有吃亏,人也千万不能贪心做梦,老曹和阿生这几天也忙坏了,中饭还是得烧条甲鱼给他们好好补一补……”   这天清早临要开门做生意之前,被这几天的逐日惨淡给打回现实的金萍心里仿佛都是这么略带着叹息的想的。   她没想到几分钟之后,她将被眼前的一幕给彻底震惊。   因为就在她拉开自家卷帘门往外看去时,金萍竟依稀看见门口蹲着几个正在匆忙捧着东西吃早饭,低头抽烟唠嗑的中年生意人。   而在门口等了快一小时,一见她终于开张了,那些个腰上挂着拉链包,明显是开着自家拉货的车来的老板们也是一拥而上,打头的那王贵生老板更是面带喜色地就和她拱手道起喜来。   “阿嫂!大清早的你让我可好等啊!今天我得先恭喜恭喜你啊!”   “……喜,这是外头出,出什么事了啊?”   “哟,阿嫂,你还不知道啊?!这是大好事啊!”   “知,知道什么?”   金萍看上去明显更茫然了。   “你们家这‘茂金’牌马头鱼罐头出名了!昨晚电视台去省高速采访四区合并修路的事!有个镜头扫到你们家的罐头了!那记者姑娘是个外头来,先前没见过马头鱼罐头!就问了句,谁想那司机就乐呵呵地给介绍了!还说味道好得不得了,是咱们粤西老乡的牌子,现在啊,外头半个市场的人都知道你家的罐头上电视了!你说说,这是不是好事一件啊?是不是你们的好运气就要来了!!”   说着拍掌大笑起来的王贵生老板这番话一说出来,可把一脸懵地站在门边上的金萍给吓傻了。   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偏偏每一句这老板都不像是骗人的,而半天才红着眼睛带着哭腔地擦擦眼睛,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的金萍只慌慌张张地就扒着门框朝里哭笑不得地喊道,   “老曹!!阿生!你,你们都快出来!!王老板上门了!咱们家的罐头,这下终于能卖的出去了!!”   ……   金萍面对着自家事业大起大落的喜悦,恐怕是无法及时分享给为她和丈夫出谋划策了那么久的梁生本人了。   事实上,今天一大早梁生一个人就摸黑从仓库起床出了门,又去了趟先前说的六厂门卫老人家。   ‘茂金’牌马头鱼无意中罐头竟上电视的事他这边暂时还不知道,他今天啊,其实主要是去拿自己等了有小半个月才发下来的新户口本和身份证的。   因为路不远,所以他也没有骑三轮车过去,但一路上拎着水果和保健品过去感谢那对老两口的他这嘴边兴奋的笑容就没下去过。   虽说之前为了这来之不易的小本他是跑了不少地方,又托曹茂才和金萍帮自己联络了熟人。   可眼看着,他就要有新身份证了,有户口本,也许将有新的人生了,这怎么不让人觉得心里高兴呢?   “跟我走吧,天亮就出发,梦已经醒来心不会害怕,有一个地方,那是快乐老家,它近在心灵,却远在天涯……”   嘴里一没忍住就小声哼起了歌,以前梁生还活着的时候,和人说自己从小就喜欢这位女歌手,还觉得人家时髦漂亮长大想娶总有人笑他土。   可一朝回了过去,这首朴实动听的电子歌曲也改头换面成了这个年代男女之间最受追捧的一首黄金华语歌了。   而为了拿到身份证这事而心情这么舒畅高兴之余,另一件能让梁生这么真心实意地开心的,肯定还是和某个与他息息相关的臭小子有关了。   算起来,他俩自打上回送完那顿午饭分开后,也快一个多月没见面了。   这会儿Y市的各大中小学正是快期末考试放暑假的时候,所以先前因为罐头的事梁生手头忙,也就没工夫过来时常看他。   他心想着学校一忙,张程远肯定也就不会在家,家里就一个天天躺着养着病的刘秀,总不会还有心情为难他家小奶狗。   而且他家小奶狗这么乖,又这么聪明,肯定是特别听话地天天在家复习,考试,再等着下次自己去偷偷看他,接他,然后两人再偷溜着一块出来玩的。   这可不嘛,他现在有空了,也有点积蓄了,如果多了身份证,过来也再用穿的那么穷酸,要是这回小孩的试卷成绩过得去,他肯定是好好奖励一番的。   可奖励什么好呢?是找个馆子大吃一顿好?还是干脆去游泳馆带他游一礼拜泳?要不就咬咬牙把手头的积蓄都给他买辆自行车?自己小时候不也一直想骑辆威风的小自行车上学的吗?   满脑子装的都是怎么把小梁声的童年给装点的更多姿多彩,嘴角含笑的梁生这边美滋滋地在心里想着,脚下的步伐却也渐渐加快了。   正巧转个弯前面就是石榴巷十六号了,所以这次穿的干干净净,连鞋子和袜子都是全新的他也下意识地给自己挺了挺背。   他不想再让任何人把自己随便当做路边的要饭的了,就是面对任何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他也想把腰杆给挺直了好好做人。   而可巧的是,因为这会儿离上班和上学的时间其实还在,远远的梁生竟又看见那巷子口推车卖包子的胖大嫂和另两个出门买早点的妇女了。   别说,一个半月不见,这门口破烂成堆的小巷子还是和以前一点没变。   这嘴上不积德,素质也堪忧的卖包子胖嫂依旧成天把公共用地当做自家的,随便倒自家油污污染环境不说,还一非法占用就心安理得地非法占用了这条巷子人最多的地方好多年。   尤其这地方其实照理来说应该归上头的区政府所有,可这卖包子的愣是能靠着厚脸皮多年免费占用多年。   可真要是哪天上头有哪个有钱人下狠手买了这块地,那到时候这断了财路的卖包子的可就只能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了。   这般想着,吊儿郎当走过的梁生面上也懒得理会,只挑挑眉就拐个弯,想绕开这几个进水不犯河水的碎嘴子悄悄往巷子里头的张家后门去。   可偏在这时,他的耳朵里却听到了来自身后那几个中年女人压低了的谈笑声。   也是这几句谈笑把原本事不关己的他给弄得一下子愣住了,半天一股发自内心的寒意却是从头到脚涌了上来,把他的魂都差点给一下子吓没了。   “……诶,张嫂,怎么好几天都没在巷子口见张家那拖油瓶了,放暑假了不去学校考试了啊?”   “还考什么试啊?你没看张校长把家里的小床和旧衣服都当旧家具卖了啊,家里现在早没孩子了……”   “没,没孩子?那,那原先的那孩子呢?不上个月还在吗?”   “哦,那个啊,早送走了,听说是不听话给人送去河西乡下养了,张校长托人问的要不要,人家那边就要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呢,说是能干活能传宗接代,那小子走的时候还不停地哭呢,拽着刘老师的裙子死活不肯松,要等他哥哥来,张校长直接给拉扯着丢给人家带走了,别说,这事还真不亏,不是自家的种最后还换了八百块钱,你说这买卖……值不值呀?” 第17章 十七   那几个街坊碎嘴子的谈笑声一在耳边炸开,梁生这从头到脚乃至后背就差点凉了。   背对着巷子口站着的他整个人暂时没动,但耳朵里却源源不断地传来那些个刺耳又可怕的字眼。   送,送走了?河西乡下?八百块钱?   那一刻说不清楚身上是寒意多点还是另一种胡乱涌动的糟糕情绪多一点。   但是一瞬间,清楚这种事这帮人绝不会在这种事上说谎,所以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弄得眼前一黑的梁生还是隐约听到了自己牙齿下面都在死咬着咯咯作响的声音。   他搞不明白明明这都是些自己根本没印象的事,怎么会忽然间就在眼前发生了?什么时候他的身上又多出了桩把人送去河西的事,难道说,难道说……?   脑子里有一个刹那像是忽然划过了什么。   先前自己故意用鱼肠子做局骗张程远和小董的钱,还有自作主张找上小梁声瞎认什么兄弟的记忆都一块涌了上来。   而当下想明白了什么,就开始和发了疯似的干脆咬着牙就往巷子里疯跑,等找到巷子深处如那几个女人所说的张家小院后门口。   勉强站稳的梁生一低下头,就看到刘秀家后门口真乱七八糟地堆着些孩子的小床,旧球鞋还有诸如书本,作业,铅笔盒之类的东西。   尤其那些上头都积了好几天灰的书本,一看就是某个傻小子的。   作业本上一笔一划都工工整整,字迹干净端正的让他一个今年二十好几的人都看着惭愧。   更让梁生身形一僵的是,待他原地蹲下,并疯狂地开始在垃圾站前翻找那堆被当做破烂一样丢在后门口的东西。   他竟看到里头那已经被摔坏了的铅笔盒上还小心翼翼地贴着不少贴纸,而每一个都是花里胡哨的,也不知道从那儿扣下来辛苦收集起来的金色小龙人造型。   “飞龙哥!嘿嘿!你下次可要早点来找我玩!我等着你!”   “我,我以后一定好好学习,以后考大学,不让张叔叔和刘秀阿姨讨厌,不让他们丢了我……”   “那小子走的时候还不停地哭呢,拽着刘老师的裙子死活不肯松,说要等他哥哥来,张校长直接给拉扯着丢给人家带走了,别说,这事还真不亏,不是自家的种最后还换了八百块呢……”   那脑海中飞快闪过的一幕幕,真像小孩子的软拳头似的把梁生的人和心都给疼惨了。   活了都两辈子他还从没像这一刻这么憋闷,难受和悔恨过,只觉得头里有什么和岩浆似滚烫的东西一下子迸裂开来,快把他整个人都给炸的血肉模糊了。   他一时也不知道是怪自己的得意忘形好,还是怨自己的粗心大意好。   再一想到自己这大半个月以来竟和个傻子似的任凭着这事情在眼前发生,却对小孩遭遇的险恶一点不知情更是脑子都乱了。   而稍微理清点思绪后,此刻唯一还能充斥在脑海的,就只有对眼前这仅仅隔着两三步远,却硬生生把他心中憧憬的美好一切都打散了的畜生一家的恨意了。   “张,张程远……我他妈……要活扒了你的皮……”   当下就想从垃圾堆旁边跌撞着站了起来,气急了因此眼眶都红了的梁生这会儿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只想从地上随便弄块板砖就狠狠砸碎这家虚伪恶心的一家人的窗户大门,再将那伤天害理的两口子一块当众揪出来打的头破血流才好。   而心里怎么想的,竟也准备怎么做了。   重回过去这么久,一直强压着自己作为前地痞流氓那身恶习的他抄起地上的零散家伙就准备当门冲上去找这家人的麻烦。   可临要迈开脚,紧咬着牙的他却又被地上那堆四散开来的书包,课本和铅笔盒给绊了一下。   弄得情绪混乱气急的他整个人差点往前一踉跄之余,像是被什么给强行安抚下来的脑子里也好像涌出了一个孩子的声音。   【梁声,你真觉得自己以后能有出息?】   【……对。】   【要是长大了的那个你学坏了呢?】   【我要骂他,让他学好。】   【为什么呢?】   【以前都是那些坏人对我不好,要是我以后也成了坏人,我就和那些人变得一样了,我不要和他们一样,所以我要一辈子……都做个好人。】   那些曾经促使着他一定要回来重新开始的天真话语又一次出现了,可这一次眼睛周围都气红了的梁生却再也嬉皮笑脸地笑不起来了。   而好半天,身体和四肢开始恢复思考和行动能力的他才埋着头像条被逼急了恨极了的狼狗似的一步步艰难爬起来,又先顾不上别的,只埋下半张脸就把地上属于小梁声的东西飞快捡起来,才一个人往巷子跑出去了。   梁生这是一个人打算去哪儿?或许有人心里得这么问。   其实他压根没走多远,只是阴着脸就拐了个弯儿在街角的晃晃麻将店后面,找了两个曾经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人打听张家这两天发生的事。   而一看来人面色不善,开始还以为是主动来找茬的,结果对上眼后,那俩今天似乎赢了钱的哥们儿也是诚惶诚恐地干笑着赶紧招呼起他来了。   “诶诶诶,生哥!生哥您么来了?上次,上次豆腐摊的事咱们不都说好,给老人家道完歉就一笑名恩仇了嘛……问事?哦哦石榴巷16号的事,这我们肯定知道啊!您要问的是哪家街坊的事?哥几个立刻给你去周围打听打听?”   江湖绰号小五小六,真说起这两人的具体名讳,大伙肯定也不记得这一对面生到不行的哥们儿究竟是谁了。   但要说回梁生第一次在豆腐脑张老太太那儿见义勇为,拳打流氓的事,那两个惨遭梁生出手教训的难兄难弟的形象和面容也就清晰多了。   自打上回在梁生手底下倒过一次霉后,这俩平时靠勒索敲诈为生的兄弟做人就老实多了。   虽说手脚还是不太干净,尽和某人以前似的干着些小偷小摸的,但好在,倒也不会没品到去菜市场欺负人家孤寡老人了。   而隔了那么久再次见到梁生,这俩小混混于言谈举止上当然还是尽可能保持尊重的。   所以一旦被问起那听说在外边做校长的张家的事,他俩也是一愣,随后先对视了眼才一脸嫌恶不耻地和他说道了起来。   “生,生哥,您别说,这事咱们兄弟俩还真知道点……或者换句话说,这半个胡同现在几乎没人不知道这张家出干的好事了……”   “……好事?”   “是啊,就那当在外头当小学校长,其实根本不是好东西的的货色呗,半个月前在家喝多了发疯打孩子,他老婆兴许是看不过去想管管,结果他就把老婆肚子里一个多月大点的孩子给打没了……这两口子,眼看都快三十多了,老没孩子,结果送去医院后知道这事后,这老小子就气疯了,先是回家拿他家里的东西出气,后来又拿家里那可怜的小拖油瓶撒气……”   “……”   “活活用烧火棍子和藤条打了半宿啊,听他们隔壁那在自来水厂上班的两口子和别人说,家里电视机都开到三十八了,都能听到那孩子扒在窗户边上一边哭一边躲的惨叫,那哭声是盖都盖不住,可愣是没人敢管,就听着那孩子不停地喊,爹妈哥哥求求他们快来救他……”   “……”   “后来啊第二天,这姓张的就托人想把孩子送走了,结果他在外头养的那个小情儿的哥哥给介绍了个朋友,可说是送人其实不就是卖嘛,也就看咱们这片局子暂时不管这事……可河西那边生不出儿子往外面的多了,一送走那孩子可就这辈子再也回不来了……”   “……”   “那张校长拿了八百块钱转头就给小情儿去市里的整形所换了对烤瓷牙,那小妞也在六小当老师上班呢,最近见人就嘚瑟她那口雪白漂亮发着光的牙,其实啊这都是拿那可怜孩子的命换来的,你说这家人这心眼黑不黑啊,生哥?”   这话说到这儿,挨着墙根独自靠着的梁生其实已经听不怎么的见外头的声音了。   他的脸阴森森的,那凶狠的眼神光是他面前的小五小六看着都有点害怕。   而就在他俩心里正犹豫着自己刚刚是不是又无意中说错什么时。   面前那上次一个人把他两都打得半死的混混王就一副杀红了眼的模样抬头看了他们俩一眼,又从兜里掏了二百块散钱默默丢给他们,一字一句地冷冷开口问道,   “再问你们一句,那个姓董的小妞的人贩子哥哥,你们知道叫什么吗?”   “啊?好像是叫王自强?听说也是个混子,吃喝嫖赌样样俱全,不过也就是个欺软怕硬的怂蛋,除了在外头成天拿他那校长干妹夫吹牛皮也没什么大本事了,   “那他那个收孩子的河西朋友,你们认识吗?”   “额,不认识,但估计抓到那王自强估计就能找到那江西人了……生哥,您现在这是想……?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亲口问出这话时,一直在这片儿混的小五小六心里也怪没底的。   毕竟刚刚都说这么多了,他们俩要是还没看出来梁生这是和那张校长家甚至是王自强结上什么仇了,他们也是白在社会上飘荡那么久了。   而摸摸裤兜就把先前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那个摔坏了的铁铅笔盒给扔地上了。   额发挡着凶神恶煞的眼睛,眉梢那道活过来后就一直在的红疤都显得狰狞了几分的梁生只咬着牙冷笑一声,又一脚踹翻面前一个旧垃圾桶就如此开口道,   “老子唯一的弟弟让这帮畜生八百块钱卖了!!你说我怎么了!现在去给我找几个人把那姓董的臭娘们的那嘴牙给敲了!再帮我张程远和那个狗屁王自强给我抓到石榴巷16号的分局派出所门口来,我他妈今天不活扒了这王八蛋的内裤外裤,把他吊在城墙上让大家看看他是什么半夜尿床的货色,我他妈就不姓梁!” 第18章 十八   2002年7月11日。   在石榴巷住了有二十多个年头的老街坊们头一次亲眼见证了一桩奇闻。   大清早天还没完全亮的,他们先是听外头巷子里像是有什么人在发疯争执吵闹什么,随后隐隐约约就有一对男的女的在大叫着打起来了,杀人了杀人了,救命之类的话。   可这世道,大伙早看明白了,就这瞎胡闹的动静八成又是哪家两口子因为男人出轨,外头有破鞋之类的小事打起来了。   像前几天晚上张校长家不就出了类似这种事嘛,又是打老婆又是打孩子的,大伙当时没一个人敢出头管,这会儿自然也就装糊涂地任凭窗户外面的动静继续往下闹。   期间那个嗓子比母鸡还尖的女的率先没了声,后来,那个开头还挺会咆哮骂人的男的也怂的不敢出声,只敢嗷呜嗷呜的求救了。   而就在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大伙心想着,咦,这到底是哪家出了事啊,这又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时,外头紧跟着就响起了女人的尖叫和疑似警察出面的声音了。   “张程远!张程远!!你这是在外头犯什么事了,要让混混和警察一块上门来找你!你倒是说啊!还害得我和你一起吃苦!我要和你撇清关系!你这辈子还是个人吗!”   这熟名熟姓的一喊出来,还躲在家里不出来的街坊四邻们顿时就沸腾了。   原本事不关己地在家里水池子旁淡定地刷牙洗脸的老爷们,老娘们都瞪圆了眼睛跑出来,边抹着嘴边的牙膏沫子还边不敢相信地喃喃道,   “哎哟我的妈?外头那不会是张校长在喊吧?怎么,怎么回事啊?这警车怎么还忽然开进咱们巷子里来了?快出去看看,他家这是又出什么事了?”   这个疑问显然大家心里都是有的。   毕竟张程远家前几天刚闹出过事,人刘老师流了孩子这会儿还住在娘家,怎么又出事了,大伙也都是好奇的。   所以等集体跑出来看热闹之后,人挤人的大家就只远远地见,他们熟悉的那位为人师表的张校长涨红着脸,光着个屁股正在那儿愤怒地大喊大叫。   他身后站着个脸色纸白,披头散发,眼睛红肿地和对核桃似的苗条女人,旁边隐约立着两个面容无奈却很严肃的绿制服警察,另有一个背对着众人依靠着墙站着的陌生年轻人。   只是凑在前边的大伙都低着头看不清楚表情,但看那气氛紧张僵持的样子就知道绝不会是什么好事了。   而相比起这些完全和自己不相关的旁人,私心里还是比较喜欢看热闹的街坊四邻在愣了下后,又在一瞬间之后就被地上那堆皮带,长裤和内裤吸引了。   因为视线所及,那明明该是成年人的内裤裆部竟小心地缝了个明黄色小袋,下头还特别封建迷信地写了个多子多孙。   尤其让人忍不住啧啧称奇的是,这张家的当家的张校长照理来说今年明明都有三十好几了,   可除了那稀奇古怪的求子符,这裤裆下面愣还是和三四岁小男孩似的垫着块尿布似的东西。   偏偏那尿布下边看着还怪令人害臊的,黄褐色的浊物和尿液残留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一股骚味,这可真就是大奇闻,大笑话一桩了。   “唷,快看看,这张校长不会是有什么隐疾吧……难怪家里面先前……闹成那样……”   一时间大伙也顾不上去想警察为什么找上门了。   但凡沾上点黄色暴力性知识方面的东西,各种好奇的议论声不绝于耳,就是死人也该听见这些难听又刺耳的话了。   而前面还在那儿抓着警察使劲解释的眼镜男子一听这话也急了,先是从地上拿起自己外裤挡住下盘就对着人群破口大骂道,   “看什么!都看什么!还懂不懂王法了!小心我也报警抓你们!一群法盲!没见过冤假错案啊!快滚回家去!别看了!”   这话一出,街坊们赶紧做鸟兽状散开了些。   但其实,一个个也没走远,还是守在一旁派出所门口看着热闹,就看着张校长领着自己疑似二奶的女人在里面和警察一个劲儿闹。   而要仔细说起来,作为当事人的张程远现在这心情也是怪糟心的。   毕竟任凭哪个人大清早的正从在外头出租房出来准备去学校上班,却被人一棍子打蒙了拖到这儿来都得骂娘。   再加上家里最近几乎没一件好事,刘秀这个臭女人怀了孕又流了,还跑回娘家去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大胖儿子没了,他正愁没地撒气呢。   还是前两天他那小情人小董的干哥哥王自强帮他解决了一桩一直以来心事,他这才心里才稍微舒坦了点。   不过说起这件事,他手头其实还有个历史遗患问题,就是他扔了‘包袱’拿了钱还没和刘秀支过声,只说那被他丢掉的‘包袱’是送走了没说是卖钱,难道说……   这么一想,这会儿已经被带进局子里来的张程远这心里便是一激灵。   他心想今天这遭,莫不是自己在外头包二奶的事败露了,这才弄得惹祸上身的?   可不对啊,自己在外头包二奶的事藏得这么严实,刘秀这娘们又一贯胆小好面子,没道理会败露啊……   这么想着想着,张程远不自觉就有点心虚,但被人扒了裤子这事还是刺激了他的自尊心。   他心里琢磨着,自己一定得揪出这个幕后黑手,让他吃官司,吃牢饭,还得找王自强再出来收拾这帮瘪三一回出出气。   可谁知道还没等他发火报警找人收拾罪魁祸首呢,这帮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混混就把他,还有出租屋里还穿着睡裙没起的情人小董给抓到他们家分局派出所门口来了。   而最令他感到目瞪口呆的是,这帮平时尽吃干饭,其实根本没上过几年学的本地流氓警察亲眼看见自己被羞辱折磨的这一幕,居然不过问他作为受害人的感受。   反倒直接和另一边站在人后那个他暂时还没看清楚脸,但铁定就是最大指使者的小子说起话来了。   石榴巷16号分局内,负责带人回来问话的两个警察同志也是尽可能地维持现场的秩序。   审讯室外,那个差点真被铅笔盒砸坏一口烤瓷牙的女同志已经被带到一旁的另一间屋子休息去了,所以这里目前就只剩下两个主要当事人了。   基本案情是怎么回事他们已经问的差不多了,现在就是等双方都冷静下来进一步问清楚的时候了。   而照顾到有一方这心情目前比较激烈冲动的缘故,这两个办案经验丰富的警察想了想,也就先安抚一旁情绪比较糟糕的报案人了。   “报案人梁飞龙?这两个是你刚刚说要找的犯罪嫌疑人吗?”   关闭了四面窗户,所以逛下有些昏暗的审讯室里头,一人拿着本小本在皱眉记着的警察问道。   “……”   可闻言,面无表情挨着墙蹲着的梁生只情绪混乱地低着头也不说话。   “报案人梁飞龙,现在和你说话呢,好好回答。”   “……是我。”   “成,那你要今天举报的是张程远,董芬和王自强涉嫌对吗?”   “对。”   筋疲力尽,连手都抬不起来地闭着眼睛的梁生又有点反应迟钝地答。   “好,是他们那就对了,那你先发火也先别闹了,我们待会儿帮你好好看看,外边现在看热闹的人太多,我们啊……理解你作为孩子亲属的心情,但这取证报案不能心急,也不能自己先触犯法律,这有些东西究竟是不是他们的非法所得我们会进一步调查的,你能第一时间选择报案这就很好,我们一定会尽可能帮你找回你弟弟的……”   警察同志会这么苦口婆心地说和做也是出于对案情的考虑,可他们这做法却把竖着耳朵在隔壁呆着的张程远鼻子都给气歪了   他不禁脸色难看地心想着自己好端端的怎么就成犯罪嫌疑人,怎么这个打人的倒躲在人后头装起受害人来了。   但一听到孩子和弟弟这两个字眼,坐在隔壁的张程远这心里还是没由来地紧张了一下。   随之侥幸地想着被送走的那小子不可能还会有家人来找,他又鬼祟地探头往那边那个所谓的报案人‘梁飞龙’看了一眼。   可这一眼,就把身形猥琐半蹲在地上的张程远给弄懵了,连带着嗓子眼里的声音都给吓变了。   “你……你……你不是之前那个……你……”   问出这话时,面色煞白的张程远像是有点记不得人具体叫什么了。   毕竟先前那在菜市场和他装熟人买‘龙肠’的事已经过了好久了,他一个白天工作忙碌的正经人也没道理会记得一个街边买菜的的名字   偏偏那听到他的声音就像条恶狼似的狠狠盯着的年轻人却是红着眼睛一声不吭,半天才忽然往前凑近了他点又讽刺地掀了掀嘴角道,   “怎么,认不得我了?”   “……”   “先前咱们不还是‘好朋友’吗,您不是还想吃‘龙肠’吗,张校长?您恐怕是不知道吧,老子也姓梁……我也有个爸叫梁沛,有个妈叫陈慧芳,我还有个弟弟,说是被好人家收养了,我心想着他在您这样的家里能过上好日子……可谁知道啊……”   “你……你……”   “告诉我,王自强在哪儿?!你们把那孩子给弄去哪儿!!”   这些话都是这眼神凶狠吓人的小子忽然凑过来语速很快在他跟前说的。   心虚又害怕的张程远惨白着脸就要往后大叫着躲,可是还没等他叫出声,他的衬衫领口就被一把狠狠揪出,随之他那如同鸡脖子似的被吊起来的喉咙里也发出了一阵惨叫声。   见此情形,那两个负责民事调解这事的警察也是一愣,又赶忙上来准备拦住就炸的梁生。   而打从刚刚起就憋着一股气的梁生手上虽然松了,却还是忽然暴怒地抬起脚,又这么当众就给了张程远胸口一记狠踹!   “诶!梁飞龙!你够了没有!有什么事好好说!你自己也想蹲号子坐牢是不是!”   伴着众人的惊呼,这一下,差点没把本就身体素质本就和弱鸡似的张程远给活活踢晕过去。   而明白遇上这种事,家属心里肯定最生气的民警当下也顾不得询问两个当事人案情相关,赶紧又给找了个地方就把梁生和张程远给分开,这下眼前场面才勉强控制起来。   可这份平静,在十点之后张程远的老婆刘秀来了之后就又打破了。   尤其是这个自己才刚流了孩子的女人苍白着脸听说自己的丈夫竟然涉嫌伙同其他人把家里的那个养子给卖了的时候。   “不,不可能吧……警察同志,那孩子半个月前还在我家的……我丈夫说,说把他送到乡下去了,他是我远方表姐家的儿子,我是亲眼看着他长大的,这怎么可能呢……”   “哎,刘秀同志,这事你得问问您爱人啊,您和他好歹都是读书人,还在学校教学生呢,怎么能眼看着他做出这种糊涂事呢?你们俩啊虽然是那个小孩的法定收养人,可这任何收取费用的转收养那都是违法的啊,这可不是七八十年代农村孩子随便更换收养人,国家还坐视不管的时候了!就是读过书,懂得法,所以他现在这行为我们可都好好追究……”   “……”   “尤其是啊,这首犯之一王自强那根本就是个社会盲流子,说是帮忙带那孩子其实也没给你们留个详细地址,现在啊这孩子一丢,他人又跑了,可没人知道他被送去哪儿了,别说是一般人,就是我们警察撒网下去估计一时半会儿都找不回来孩子了,你说说这该怎么办吧?”   这最后一句话石榴巷分局负责人也是说的无奈,可一朝知道真相的刘秀却是忽然凄厉地大哭起来,又抱着肚子就彻底晕了。   于是接下来又是一顿鸡飞狗跳,再到中午十二点,还一头雾水着的曹茂才金萍那边各自都得到电话赶到派出所来的时候。   一拎着还热乎的铁饭盒跑进来,心急如焚,连家里的事情都顾不上的金萍两口子就看着梁生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埋头靠在派出所的门口,脚边还放着一堆属于孩子的旧文具,书包和衣服。   “阿生?阿生?”   “……”   “你中午吃饭没有?我们……我们都听警察同志说了,你千万别急,咱们一起想办法,那帮黑心肝的抓到没有啊……”   “……”   “老曹,你快看看他啊,他到底怎么了?”   “诶,好好好,阿生啊,你听见我们说话没有?你要不要紧啊?是我和你阿嫂啊……”   “……我,我没事。”   “……”   “老关,阿嫂,我弟弟丢了……”   “……”   “他们把他卖了,快一个月了我都不知道……我就……顾着挣钱,自私自利,只想着我自己……他挨打,被送人,可我什么都不知道……”   光是听梁生亲口说出这些话时,和丈夫一起蹲在派出所门口扶着梁生的金萍都快哭了。   明明早上家里才多了桩天大的好事,怎么转头他们本应该好好感谢的梁生这边就出这么大的事呢。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是什么样的人家才会把一个那么小的孩子给卖了啊,八百块钱一条命那都是多恨的心啊,他们怎么就做得出来啊。   可眼下这人海茫茫,全国各地谁知道那孩子究竟被卖哪儿了啊,要是梁生的弟弟真的再也找不回来了,那又该,那又该……怎么办啊?   这般想着,善良的曹茂才和金萍这心都快碎了。   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劝眼前这苦命的年轻人如何振作,仿佛此刻多说一句都是在往他受伤的心口狠狠地捅刀子。   而偏就在这时,这夫妻俩却忽然眼看着两滴眼泪落在那放在梁生脚边的铁饭盒上。   许久,长久沉默着没出声,额头上那道疤也显露出来的年轻人才狼狈地颤抖着抬起头来,又拿手抹了抹自己通红的眼眶才咬着牙一字一句开口道,   “……我得去……把他找回来,他在等着我,别说是河苏河西,无论什么地方,我都得去把他找回来,我,我一定得把他找回来,我答应了他……我一定要说到做到……” 第19章 十九   梁生一心要去把那被送人了的孩子找回来的事可把金萍夫妻俩给急坏了。   一方面那河西离本市实在是不近,隔着大半个赣南和长江,在2002初就是坐绿皮火车,再来回转几趟长途客车都得至少三四个晚上才能到。   尤其听说那边地头并不太平,做小买卖的过年回家都说有些人排斥外地的很,加上鱼龙混杂的,地方警察都难管,所以这两年在外头的名声总不是太好。   另一方面,这要去当地找孩子肯定得找关系和花钱吧,那这车票,路费,饭费,住招待所的钱一笔笔花起来都是根本没有底的。   可现在派出所那边还没抓到那首犯之一王自强,暂时拘留着接受警察批评教育的张程远和董芬又是一问三不知的。   这一没详细地址二没个线人帮忙的,仅凭一个穷得叮当响,连身份证和户口都是刚拿到手的梁生自己,那是谁也不敢相信他能把那个小孩给真的找回来。   关于这些,梁生自己心里显然也清楚,对于这夫妻俩的各方面顾虑和担忧他也明白。   可他这回仿佛就是铁了心,即便回去后,被曹茂才和金萍两口子拉扯着苦口婆心地劝了一晚上。   第二天,他还是闷声不吭一个人收拾了行装,留了个说明自己具体去向的条子,随后就先去了趟派出所开了个证明,又去找了趟刘秀。   他没准备去找刘秀麻烦,当然了,也不想大张旗鼓的,弄得金萍夫妻俩帮忙承担来往昂贵的吃钱饭和路费。   他只是觉得无论如何得去亲口对这个女人说两句话,给某些他在意了两辈子的事留个交代,也画个句号。   而大清早脸色苍白地给他开了门的刘秀眼瞧着这背着一个破行李袋,手里还用塑料网装了饭盆,罐头,饼干和四五个大苹果的年轻人奇怪地蹲在自家门口,也是有点措手不及。   随之这家里出了事,肚子里刚流了孩子的可怜女人就眼睁睁地见他从口袋里掏了一百多块散钱放在地上,又低着头说了这么一番话。   “那天厨房窗户下面的东西是我买的,可花的不是我的钱,这些都还给你。”   “……”   “鸭子和牛奶都早点吃了吧,对刚出月子的身体好。”   “……”   “你们丢在后门口的那些垃圾我都捡回去了,谢谢你曾经照顾了梁声五个月,这次之后,你身上就什么麻烦都没有,我走了。”   “……”   “还有,我可能一直忘了告诉你一句话了,从小到大,我都觉得你穿荷叶裙最漂亮,比电视机里的女明星还漂亮有气质,所以你以前怎么样,我都不爱生你的气,还想像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一样保护你,因为你好漂亮,是个男人都该对你好的,是张程远那样的男人根本配不上你。”   这话说完,一直低头看不清楚表情的梁生就拎上自己的破饭盆,行李和干粮抬脚离开了。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自我介绍,但他知道,女人心里该明白他的意思,也该明白他的来意。   满脸泪痕,忽然瞪大眼睛的刘秀见状也像是被吓到一样急忙伸手想追上来,但刚迈开步好像又莫名地退缩了。   而仿佛预料到什么的梁生心里好像也没什么波动,就这么脚步顿了最后一下,然后走了。   他走的飞快,心中好像再没有任何关于石榴巷16号的这样那样回忆了。   就像是生吞了颗武侠小说里总提的断爱绝情丹。   这次终于彻彻底底把童年时期最后的那点伤心,愤怒,埋怨给丢在脑后,再也不会恋旧地回头偶尔惦记着看看了。   2002年7月12日,早上七八点天刚亮。   瞒着所有人,独自前往河西寻找孩子的梁生带着自己的行李,拿着本地派出所提供的线索和证明打了去赣南当天的火车票。   票是当天下午一点的,他随身的旧行李袋子则装着一条体校裤,一个手电筒,三双袜子,十七八罐‘茂金’牌马头鱼罐头,一桶子万年青饼干,四五个苹果,还有买火车票剩下来的一百三十六块七毛钱。   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了,除此之外,他身上就还带着一张旧照片。   这张照片是他从派出所那儿特别调出来的档案,上面是他爹妈和他自己,同样也是小梁声当年出生时候留下的证明。   这可以间接证明他们的亲属身份,也算是目前唯一能找到的寻人的证物了。   梁生上辈子从没见过这张照片,但现在看来,他一时间竟舍得撒开手。   等拿手指反复摩挲上头那个傻乎乎的孩子的脸,又在火车站用饭盆打了点热水漱完口上了车。   接下来这三晚,怀里藏着这张宝贵的照片,一躺下就倒头不动的他便在颠簸和转站中陆陆续续度过。   说起来,口袋里这一百三十六块还是他前段时间省吃俭用积攒下来唯一的积蓄。   但除了基本花销他并不打算着急花,因为这笔钱对于接下来寻找小梁声的行程远远不够。   就算是随便出趟远门,他也得吃,也得住,也得不停地托人问路,这些东西都是要处处花钱的。   可曹茂才的鱼罐头生意这边刚有了点起色,投入的大批罐头工厂的初期成本还没收回,大伙都还没有拿到现成钞票回本的档口,他也开不了口去问人家两口子借钱。   也因此,这趟离开前,他除了留下条子里特别和曹茂才金萍叮嘱了让家里先继续进货,提高各个销售点鱼罐头供货量的事就没再说别的。   至于他自己究竟该如何靠着手头这点可怜的路费顺利去千里之外的河西,又如何顺着王自强留下的线索找寻小梁声的下落,他却压根在留下的条子里只字未提。   这倒不是说梁生心里根本没一点主意和办法。   相反,从他带的这些奇怪又笨重的行李上就能发现他此行其实应该有所准备。   至少除了这苹果和饼干,那十七八个‘茂金’牌鱼肉罐头就多余累赘的很,可梁生似乎明知道这点,却还是选择要这样做,这就显得有点令人费解了。   而果然如金萍他们心中之前所料的是,当火车靠近赣南北,梁生又带着行李在本地转了四五趟下乡的车之后。   他首先遇上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身上的路费也跟着开始所剩无几了。   网兜子当做干粮带出来的苹果和一整包万年青饼干早就被他在车上给吃了,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本来饭量就大,一路上把饼干掰碎就着水泡着吃,却也根本根本没顶几顿。   一般人若是遇到这情形估计也该打退堂鼓了,毕竟接下来这一路人生地不熟的,就是再脑子不灵活的人也该明白前面的路肯定不好走了。   可梁生倒是也没退缩,只拿出之前就死沉死沉还被他背了一路的鱼肉罐头就在他最早到达的站点乌市下车。   他想干什么呢?其实也没干什么。   他只是就近把这行李袋子里最沉的东西拿出部分来找了个本地小卖部,按照同等价值就换了两包香烟,两把拖把,五袋方便面和四个大水桶。   因为这些东西相较于他包里原本的那十七八个沉甸甸的鱼肉罐头肯定是轻了不少。   尤其乌市本地小商品加工城特别多,所以梁生也是和人打听了之后才特意在这里下车兑换东西。   加上这个年代外出做买卖的人大多也愿意接受这种以货换货,方便大家的方式。   特别是有些外地人带来的新鲜东西,更是特别受欢迎,所以善于和人打交道的梁生也没遇到什么太大的阻碍。   等带着手上这些拖把方便面水桶等杂货继续上车往接下面的车站赶,他又在接下来的几天在沿途的几个车站分别用香烟换了皮鞋,用拖把换了面包,用水桶换了毛巾。   皮鞋是和两个温县人那边换的。   这会儿全国正四处流行着穿这种假牛皮鞋,梁生随便换了两双后到下一站就给顺利转手卖了。   再到赣南本地,梁生背上的破行李袋里已经靠着这种神奇的以货换货的方式,陆陆续续攒齐了沿途火车站的不少特产。   有麻糕,有小打气筒,有打火机还有通过抬高两地特产差价赚取的一大包零钱。   不仅没花光所有的钱,还小赚了一笔,算是彻头彻尾地不花一分钱就赚够了一路寻人的路费和食宿费。   2002年7月15日,他从Y市出来后的第四天,他背着行李和沿途换来的特产到达赣南北。   照理来说,这该是件令人高兴也隐约看到点希望的事,   可让人感到无比丧气的是,明明当初买火车票来之前,Y市本地分局的人对他说的是王自强在赣南有家。   但等梁生好不容易亲自来了之后,又找了当地派出所询问,却发现本地那帮办事不牢靠的警察给的居然是四五年前的旧档。   人家的家早不在了,连瓦片和地基都没了,更别说还能找到一个知道事情的活人,询问派出所这边也是一句万金油般的话。   “对,对不起啊同志,你看看这事给弄得,对不起对不起,要不这样,你要不先买个票回家等消息?我们一个月后仔细调查过王自强的人际关系再给你答复?毕竟啊这调查取证需要时间,我们两地保持好联系,你也要相信政府,相信我们,你弟弟啊肯定早晚会被我们找回来的……”   “……”   这一番和Y市分局几乎如出一辙的话,拿着行李蹲在赣南派出所门口的梁生最后没找到合适的词回答。   他不想告诉这些事不关己的人民警察自己为了能过来赣南找王自强,身上最后的十五块钱今天也已经没了,连这两天吃饭的钱都是一路买身上收来的小商品换来的。   而且这还是在他这两天沿途根本没敢住招待所,只是饥一顿饱一顿拼着一口气赶过来的前提下。   可到头来,一句你先回家吧,等一个月说不定人就有消息了呢,却又把一个苦苦找到这儿的人给轻易地打发了。   但他没办法回家啊,因为他的家根本都不在这儿啊。   找不到他的家,他又该怎么一个人回家呢?   “所以,王自强哥们儿的老家在哪儿?”   派出所的长凳上,那个奇怪的,蓬头垢面的年轻人如此开口问道。   “什,什么?”   赣南北这边负责办案的地方警察像是没想到这小子会这么问,所以一个个有点愕然。   “赣南这肯定有区档案,我不麻烦你们,我自己拿到了线索去乡下挨家挨户的找,我弟弟等不了一个月,任何一个活人都等不了一个月。”   “额,可,可把档案告诉了你,你又找不回人这该怎么办?”   警察同志又问。   “你们给我开个证明吧,这趟找到了人就算我自己的,找不到也不拖累不埋怨国家,我心里有数。”   梁生回答。   2002年7月17日。   除了一个模糊的村民地址,依旧没有从警察那里得到任何有用线索的梁生再次坐火车离开赣南北,前往他最后的一点希望河西茅村。   此时他身上只有不到五十元。   他把沿途的做小买卖换来的麻糕,打气筒和打火机等各地特产在赣南本地全部兑换成了现金,凑齐了六百八十块钱才踏上了这最后一丝希望的寻找之路。   离开前,他在赣南派出所门口的居民小吃摊吃了碗酸辣粉干加了一个卤鸡蛋。   这是他这么多天来吃的最好的一顿,吃完他觉得先前被抽空的了四肢和手脚都仿佛有了力气,满足的连最后一点汤都给喝光了。   他没去想自己自己到底能不能找到已经被送走快二十天的小梁声。   但他心里明白,这就是他的最后一线生机,要是失败了,那他真的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而大概是这一次寻人的经历实在是深刻。   后来好多年后,梁生真的兜里有大把的钱了,成了人人敬重,一呼百应的梁大老板时,他也会时常想起这事来。   他心想,自己当年到底哪儿的那种自信和固执呢?   明明警察和其他人都和他说算了,人肯定找不回来了,可他还是想找。   后来他也明白了,因为这人和东西不一样,东西丢了可以说有钱了再买,可人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在这种情形下,他靠不了任何人,只有靠他自己。   所以他不怕失望,也不怕困难,有他一条命,他就会继续找下去,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第20章 二十   下定了最后那点决心,胸中硬是提着一口气的梁生就这么继续一人坐火车南下了。   这时候,他出来已经快七八天了。   这个过程中他没给留在Y市的金萍他们打电话报个平安,只想着一切等找到人再说,其余便什么也不想去多想。   他这次的目的地是河西茅村,传言中远近闻名的贫困县,因本地人酷爱生小孩,往往一家有七八个闺女还都叫招娣盼睇想睇闻名全国。   而这个由七八个大队共同组成的村委会的实际情况也是梁生亲自找到这儿之后,才发现远比他想象中要大和复杂的多。   首先,这里的村子并不是和大多数地方一样按祖上姓氏划分的,因为有两个村子是有私人煤窑的,所以几年前便涌现了不少外地户口的来这定居。   赣南警察当初给他的就只是一张证明和一个模糊地名,其余的关于王自强哥们儿家的线索则还是需要他一个人挨家挨户的找。   梁生不确定那个和王自强关系听说不错的人到底是不是本地人,更无法从这些少到可怜的线索中推测出他的人际关系。   可这种大海捞针式的寻人找法,不仅浪费他本就紧巴巴的时间,而且很有可能会再次错过此刻也许还停留在本地,还在一直等着自己去救他的小梁声。   关于这点,梁生自己赶火车来的路上显然也想到了。   尤其他在火车上也听一位了解到他目前情况的湖州老乡说,这里的本地人其实信用不好。   家里条件不好就爱贪小便宜,要是贸贸然找上门说不定人找不到,还得被敲一笔竹杠,这绝不是上策。   加上这里不少人家都有那种非法转卖和收养的男孩子女孩子,外人上门来找从来没有承认过的,得先找到究竟是哪户人家最近真的多了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才好方便下手找人。   所以这次吸取教训的梁生没再一昧地先去找派出所或是政府部门苦等,亦或是一户户拿着照片去找到本地人家庭询问是不是有孩子被送到这儿来了。   而是根据那名湖州老乡描述的情况在镇子上租了辆三轮车,自己写了个‘盖手印收鸡蛋’的牌子放在车后头,又买了个扩音器就绕着被他初步锁定目标的七八个村子附近开始转悠。   “‘盖手印——收鸡蛋——’!家里一口人的手印就帮忙收五个鸡蛋!两块钱一个,包赚不赔!拿自家户口本核对后,立刻结算——”   这句录在三轮车前大喇叭里的声音被梁生故意放到了最大音量,一遍遍地天天在这几个可疑的村子前循环播放。   两块钱天价收一个鸡蛋,盖一个家里人手印,拿上自家户口本核对后就能立刻拿到钱。   这样说出去都让人以为是在开玩笑做美梦的‘好事’就这样一时间在河西几个条件贫困的不得了村子间都疯传开来了。   开始本地人还有些不相信,只当这是哪来的傻瓜骗子弄出来的让人笑掉大牙的骗局。   可后来,好多各村胆子大,先去拿鸡蛋换过钱的人回来都说,没错的,这就是真事。   这两天真有个外地年轻人在踩着三轮车收鸡蛋,两块钱一个,拿户口本和手印去换就对了,再不去就来不及了,大伙立马也就激动了。   于是乎一时间,半个河西茅村的人都把家里的鸡蛋和户口本抱出来换这天上掉下来的真金白银了。   那些家里孩子养了四五个的更是笑的合不拢嘴,只兴高采烈地在那帮先前笑自个家猪猡生一窝的同乡们面前,就好好地炫耀了一下自己盖在白纸上的红手印。   “八块,我家今天换了八块呢!”   “哈哈我家也换了十二块!六个鸡蛋十二个!真是发了发了!”   “我家也是!要不是得查拿手印户口本,真想和我媳妇再生一个!这可都是活生生的钞票啊!”   来自金钱和利益上的莫大刺激把这些多少年靠种地为生的河西村民们一个个给高兴坏了。   鸡蛋和手印换现金钞票的事越传越广,整个当地几乎就没有人不知道这件奇闻了。   这个讨巧的方法显然比一个人单枪匹马,挨家挨户的去每个村子里被动的找人要效率快了许多。   而与此同时,梁生也通过这种高价收鸡蛋的行为将这些原本零散的不得了的本地户口信息给一一收集了起来。   并硬是在三天后,从这将近八个村四百多户人家中真的找出了一户他觉得万分可疑的,并本身就存在着很多疑点的人家。   之所以说这家人可疑,是因为梁生曾亲眼见过这家的一个亲自抱着大盆鸡蛋过来的女孩子。   看着像是十五六岁的,小眼,大脸,长辫子,没带户口本却硬是拿了张印着七八个手印的白纸。   梁生让她拿自家户口本出来,她就撇撇嘴说她家有孩子没户口,政府不给上。   而梁生再多问几句吧,这膀大腰圆的野丫头就立马瞪圆了眼睛又拿家乡话对他破口大骂了起来。   “啊,你说的是这河西村北村的孙虎闺女吧……哦,确实听说当年是外地来的,以前是在省城打工的,他家有三个闺女吧,但没听说有什么男孩子啊……他老婆前两年死了,他就一个人带着三个姑娘过呢,给隔壁村的煤窑烧煤,其余的就不知道了……”   “……”   “一个月前有没有见他自个出门过?好像是没有,但他家像是来过什么人吧?开着那种大摩托车来的,说是外头打狗队的,车后头还放着几个的麻袋子呢,说是从外地的偷来的小猫小狗,但也听着没什么瞎叫唤的动静……”   这就是后来觉察出这事不对的梁生自个从本地人那里亲口问到的线索。   因为这两天他一直在村子外面收鸡蛋的缘故,所以有些当地人得了他的好处也就顺口把有些事告诉他了。   而打从听到打狗队,麻袋子,嘴巴不会叫唤的小狗这几个关键字开始脑子就开始一片空白了。   再等急的额头上都是汗珠子的梁生飞快地拿着自己的证明联系上本地分局的警察,又一块连夜带着人找上这具有重大嫌疑的孙虎家,时间已经是他来到河西的第四天了。   2002年7月23日凌晨三点。   孙虎的家被根据线索连夜驱车赶到的河西分局干警一举捣毁。   梁生作为线人没法跟着出警,到到差不多五点多,他终于接到了警察那边的电话。   说是在他家反锁上的小厨房里警方找到了一个被拴着脚的十一岁男孩子,和另外两个已经空了的铁笼子。   而据孙虎的大女儿说,一个月前,他爸爸的朋友王叔叔把三只小狗送到了家,两个已经便宜送人了,就剩一个瘦巴巴不好卖才留着。   哦,对了,那个孩子还说自己叫声声,要等着他哥哥来。   警察最后在电话里这样对梁生说着。   瘦巴巴坐在派出所长凳上的男孩子没穿裤子和拖鞋,光着两条小腿套着条卡通三角裤,头发,脑袋,脸蛋和两只手没有一处不是乌黑乌黑的。   一整宿没睡的梁生在看着他,可是他竟不敢开口说话。   热心跟过来帮忙的民警小孙同志隐约在担心地询问他什么,但急的后背额头都是汗水的梁生却什么也听不见。   可眼看着那孩子鼻子下挂着邋遢的鼻水,肢体动作也透着股僵硬和怯弱。   一双本该亮晶晶的眸子也和镇子上的其他孩子似的愣像是被活活养傻了,他竟也不敢开口随便认自己了。   “……声声?”   手上拎着大堆东西的梁生紧张地开口叫了一声。   二十五天了,整整二十五天了。   明明两人之间没差着几步,那脸颊和脖子黑的和煤球似的,脸上表情也有点麻木呆滞的孩子听见了却低头没应。   风尘仆仆拎着行李袋子的梁生见状心里一凉,加上有点怕认错人家孩子,赶紧有点着急地就拉住他又想再问上一句。   可他的手才轻轻一触碰到那埋着头小的孩的手,两滴滚烫的眼泪就滴在他的手背上。   滴答,滴答。   眼泪顺着那小孩从娘胎里带出来点着小痣的鼻子往下滑落。   半天,一阵和小蚊子似的听着让人心酸的动静才在他耳边带着茫然害怕地响了起来。   “……你为什么才来啊……”   这一句像是轻轻埋怨着大人般的话,可把发疯找了那么多天的梁生的心都给喊酸了。   但他按着人家地方派出所的警察给的线索坐大车熬了个四五个晚上,带着那么一点行李和干粮从Y市跑到赣南,又从赣南亲自赶到河西茅村就是为了这一刻。   他的嗓子,眼眶甚至是心里此刻只有一种酸胀的,愤怒的,却又释然欢喜的情绪在蔓延。   那就是眼前的这个孩子。   他的灵魂,他的童年,他的另一条生命,终于,终于被他拼尽一切地给侥幸找回来了,没被他给弄丢在这个荒唐糟糕的世道。   那这世上,便再没有比这更好,更开心,更值得……他跪下来磕头感激老天爷垂怜的事了。   “声声……?”   “……”   “……声声,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   “哥错了……我应该早点来……哥在路上买了烤鸭,熟菜,买了大苹果,买了汽水,都给你拎着来了……你看看,都是你爱吃的?你还认得我吗?声声,你还认得我吗?哥一路找了你好多天了,哥哥来找你了……”   这一字一句的,梁生快憋了快一个月了。   他每天都想着找不到人他得疯,可他从不知道找到人他也能疯成这样。   他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这受伤的小家伙看看,看看自己对他那份真心实意的歉意,   而原本还略有些防备地躲着他,可眼看着梁生瘦的下巴都尖了,两只眼睛都血红血红的狼狈样,实在忍不了心里对他的想念,所以扁扁嘴忽然也红了眼圈的孩子却是呜咽着就开了口。   “……呜呜,飞,飞龙哥,呜呜,我真的好想你……”   “……”   “我好想去找去你呜呜,可是找不到,那些天你一直都没来,我好担心你,也好害怕,张叔叔和刘秀阿姨要把我送给别人家做小孩了,可……可我走了,就再也不认得回家的路,我走了就再也找不回去了,我就在那个坏人的家门口用粉笔和石头画圈圈……画小鱼……你为什么还不来救我啊飞龙哥,你不是说你一定会来的吗……是因为我不听话吗……”   “……”   “对不起呜呜,飞龙哥……我真的错了,是不是,是不是连你也不要我了……你为什么现在才来呀……”   “……”   抱着他死活不肯撒手的小孩子情绪失控下的放声大哭把跪在他面前的梁生的眼睛都弄湿润了。   这一刹那,他顾不上男人的骨气,成年人的尊严,就这么一伸手把这自己找了上千公里的孩子给死死扣在怀里,一大一小埋着头一起哭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难受伤心和愤怒什么,可每听到被送走了那么天的小梁声说一句话,他都想打死自己。   他半辈子没为谁掉过眼泪,真的。   爹妈丢了无家可归他没哭,别人骂他坏胚的时候他没哭,坚持着自己最后的良知和底线丢了命的时候,他也没哭。   他以为自己的心脏已经足够强大,现实,坚强,足以挺直腰杆面对这个社会的黑暗,漠然,冰冷和种种未知险恶了。   可他真的害怕,害怕辜负了这样的等待,这样的感情,以及这样来自另一条鲜活的生命对自己的相信和无条件的深爱。   而这般想着,竟也顾不上别的了,情绪激烈的梁生抹着眼角的眼泪把兜里的身份证和照片拿出来,又抱着他就低吼起来道,   “我来到这世上无依无靠!我只会管你!这辈子我他妈不管你还能管谁!”   “呜呜,飞龙哥……飞龙哥……”   “我根本就不叫……什么飞龙哥,你这小傻瓜……”   “……”   “我的名字也叫梁生,不过我那个生是新生的生,我不是早就和你说过了吗。”   “……新生的生……梁……生?”   “对!新生的生!这才是我的名字!我们俩生来就是要做兄弟的……我就是不管……我自己了,也不可能不要你……走,现在就跟哥回家去,曹大伯和金阿姨都在等我们回家呢……好不好?”   “……好,呜呜……好!我想回家,我好想回家……呜呜……我跟你回家……梁生哥……我别哭,你也别哭……我们回家……”   2002年7月25日。   这大概是自打梁生离开家后,守在Y市担惊受怕了那么多天的曹茂才和金萍最开心的一天。   因为才刚吃过晚饭的,正在家里看节目的他们就在家接到了一通来自千里之外的河西分局的电话。   当时电视里隐约在放昌平渔村终于迎来四区合并的事,大坝一拆,江水便可造福四方。   几家欢喜几家愁,政府的每一项新举措都让时代洪流下的小人物连这些天忙于买卖的曹茂才也是摸不准下一步该怎么办。   正巧这时,电话来了,站起来接电话的是金萍,可开始她有些茫然,后面却越听越眼睛越红。   而在丈夫的焦急询问和注视下捂着嘴就又啜泣起来,许久,眼睛里含满了激动和欣喜的泪花的女人才如此泣不成声地开口道,   “老曹!阿生的电话……他说人已经在火车上了,咱们的Y市和昌平终于要合并了!咱们的买卖有希望了……他还说,孩,孩子也真的给找回来了!孩子和阿生都要回家了!老曹!他们要回家了!他们要……一起回家了!”   ……   ‘人的脆弱和坚强都超乎自己的想象。’   ‘有时,我可能脆弱得一句话就泪流满面,有时,也发现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   ——《一生》莫泊桑   ——生·篇end 第二卷 死 第21章 一   时间:2002年8月31日,Y市中小学开学前夕,城北新农贸市场招标大会前一晚   地点:Y市第一农贸市场。   人物:梁生,梁声   事件:菜市场摆摊的张老太说市场后面女公厕的灯泡坏了,半年了没人来给修。   “阿嚏!”   三十多天后的Y市第一市场后,供附近居民使用的公共厕所外正亮着一点点忽明忽暗的灯。   后墙上用红油漆写的‘禁止随地大小便’尤为醒目,可挡不住周围总有些素质堪忧的男同志就这么跑到墙根子来解决问题。   因为正值夏季的缘故,这平时就人来人往的公厕周围自然而然也就蚊子和苍蝇特别多。   伴着令人躁动不安的酷暑高温,本地许多卫生习惯不好的居民也造成了这附近终年徘徊着一股十分不妙的臭味。   此刻黑灯瞎火的公厕里头,隐约也有水管子滴水和冲水嘈杂的声音,间或还有这样来自某一大一小的对话传出来。   “你好了没有啊?”   “啊,还没有呢,你给我看着外头,别让人进来啊,哎哟,声声,你给我哥快被蚊子给活吃了,快给我照着……”   “嗯,我给你照着。”   这含含糊糊的对话听着给人的感觉就挺奇怪的。   但结合女公共厕所旁边的路灯下这一幕大平头踩着砖头修灯泡,小平头在外头打手电的奇景倒让人容易理解多了。   等伴着开头的那两声压低了的喷嚏声,半天,那公厕里头又传出来了这样令人好笑的对话声。   “我刚刚打了个喷嚏之后,手电筒就好像掉进水里了……”   原本拎着手电筒的小梁声那隐约有些困惑焦虑的声音传来,他个子小,腿迈不开,进来这种老式蹲坑想要摸黑站稳本来就是不太方便。   多日前,他刚跟着梁生从千里之外的河西回来。   又带着那些曾一度被某对两口子丢了的书包文具和衣服,住到这个虽然简陋却也比他从前好上太多的‘家里’来。   期间,刘秀和张程远都没再来找过他。   这个真名其实也叫梁生的年轻男人则除了带着他换户口,换房子,之后也没在和他提过关于原来那个家庭的任何事。   小梁声知道,自己大概真的被养父母一家彻底地抛弃了。   可这一次,经历过之前一个月的他倒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只默默地跟着年轻男人身后就这么来到了这个新家。   这个暂时属于他和梁生的‘家’在菜市场里的某个狭小拥挤的后仓库里。   里面的‘家具’和‘摆设’原本只有一个铁丝床,一个暖水壶,一个脚盆,后来因为他来了,就又加了一张小床和小桌子。   小梁声把自己的课本和作业都放在这上面了,每次趴在桌子上做题可他的个子不够高的时候,年轻男人就给他找了个水桶倒扣在地上,这样就能当做一张现成的板凳。   看着出来,这个和他拥有一样的名字,曾经骗他说自己叫‘小飞龙’的男人真的过的很穷。   可就是这么一个穷到连袜子都凑不出完整一对的人,却硬是能跑到那么远的地方真的来拯救了他的人生。   “小梁啊,我知道你快走了,但我有句话得和你说说。”   “……”   “我明白这回能找回人你心里最高兴,但我在公安系统干了那么多年了,虽说不能讲有十足的把握,但好多被拐的孩子啊,再被送回原生家庭后都有个通病,就是没有安全感,或者连性格都变得没以前活泼了。”   “……”   “这是因为他们或多或少脑海中都保留了那时候被卖的阴影,所以一时间就很难忘记,而很多家长呢,也因为这事,心中长久地留下了内疚或者觉得对不起孩子的伤疤……”   “……”   “这是你们两个人共同要面对的问题,可能很长一段时间,你和他心里都会留下疙瘩,你们都想让对方努力忘记这件事,但是过程就会比较难,所以你这次要是带小声回家,最好啊得慢慢的引到让他的情绪好转起来。”   “……”   “开始的时候他可能会不爱和人说话,那都是正常反应,你作为家人要好好陪陪他,一家人在一起,不开心的总会忘记,开心的总会多起来的,没有什么比亲人更宝贵了,你说对吗?”   那天离开河西分局派出所前,小梁声隐约就听到屋子里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警察在和年轻男人说这个事。   年轻男人当时的反应很平淡,笑嘻嘻的,有点装疯卖傻,一副没受过文化教育的样子,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听懂对方的话。   小梁声不明白什么心理阴影,共同面对之类的深奥的话。   但他脑海中隐约有个概念,那就是这次回家后,变得不再和以前那样可爱活泼的他也许会是个麻烦,而且是个对梁生来说并不轻松的麻烦。   “还记得哥当时和你说的吗?这次回家过完假期,哥就给你找个最好的学校和老师,咱们不急,就拿出一点点实力参加个入学考试就成了,过完年你就是初中生了,往后高中大学哥都一点点供着你上,好不好?”   这话是当初在回来的火车上,心情看上去明显不错的男人对他笑眯眯地说的。   小梁声当时低着头暂时没应,半天才轻轻点了点头。   而自打为了考初中的事住在菜市场附近后,每天早上四五点不到,他就能模模糊糊地能听到年轻男人自己爬起来出去拉货干活。   这让他意识到对方也许是真的想拼命赚钱养活他的,所以往往在那个时候之后,他也会起床然后开始默默地看书,做算术题,背英语。   到中午十二点,在外头不知道干什么但确实忙了一上午的对方则又准时地回来给他烧饭做饭。   吃的不会是最好的,但永远是梁声不说他也能猜到的那种比较喜欢的。   有香喷喷的米饭,还有各种好吃肉菜,蔬菜,偶尔还会有水果和零食。   然后到晚上,他俩就会去他的老板老板娘家吃一顿丰盛的晚饭。   这个所谓的老板和老板娘和梁生的关系明显相处的不错。   看得出来,他们夫妻俩很敬重很信任对方,任何关于那些‘买卖’上的事都会和他打商量。   跟过去吃饭的小梁声就不止一次听到他们在吃饭的时候偶尔聊些生意上的事。   而说来也奇怪,每次梁生谈起怎么做买卖的事,好像都会和平时油腔滑调的样子不太一样,有种神采风扬,充满自信,浑身的光芒都快挡不住的感觉。   “老关,阿嫂,我和你们讲,‘茂金’这个商标咱们必须在月底之前马上注册下来,现阶段生意是好做,可是这品牌对我们而言太重要了,我们必须尽快拥有自己的品牌……”   “保险?是王家兄弟又给你们打电话了吧?说实话,保险这东西现阶段来讲是能防将来,可咱们这帮穷人,连面前的日子都过不好,真能等到那保险金未来保障咱们权益的那天?这把人民币大把地现在送给别人,那就是活生生的坐等它贬值啊,咱们有这笔钱,干嘛要存着留着等到几十年后,钱生钱,钱只会越来越不值钱,只有把利益扩大化这才是咱们这些人的目标啊……”   “而且,既然咱们现在是要奔着昌平的投标计划去了,就得约法三章了,一,在买卖真正最大前,绝对不能讲熟人低价这套,第二,在规模还没形成时候绝对不能搞家族企业,尤其这第三,咱们有财在身但不能露财,您二位说对不对?”   这些话小梁声一个字都听不懂,但埋头吃饭的他却隐约觉得年轻男人说的很有道理,而且是那种很有远见,很有见识的‘有道理’。   而回来哪怕很晚要睡觉了,对方还会给他讲好多武侠小说里的神奇故事,什么雪山飞狐,什么碧血剑,还有鹿鼎记之类的,日子过得简直幸福的有点像做梦了。   回来前,被拐了好多天的他在本地的理发店剃了个小平头,这会儿正是头发还没完全长出来的时候。   之所以会剃平头,是因为被警察救出来时,他那头头发实在脏乱可怕的可以。   用皂角粉和洗洁精洗使劲搓洗也是洗不干净了,所以梁生才和人剃头师傅说干脆剃了吧重新长,又给自己也剃了个毛寸,干脆陪着他一块慢慢长。   所以眼下,不管是大的这个梁生还是小的这个,都是一头短毛寸,凑在一块倒真像对亲兄弟了。   “……什么?手电筒怎么还进去了?!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我的祖宗,先站在那儿别给我动,快,快点把手伸过来,小心点,看着脚下,别掉进人家粪坑里,到时候我可不捞你……哎哟!”   踩着塑料拖鞋,蹲在公厕门口给老人家好心修了半晚上灯泡的年轻男人本来还吊儿郎当地有点抱怨,可刚站起来没走两步忽的就惨叫了一声。   而听到他奇怪又凄惨的惨叫,里头原本因为在想心事而默默蹲着的小梁声也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掩不住担心地道,   “可我,我真的看不见……周围好黑,你怎么了!”   “……”   “你去哪儿了?”   “……”   外头静悄悄的,像是根本就没人在附近。   这让小梁声原本就怪没底的心忽然害怕起来,半天才敢咬着牙迈出一步去。   而想到这个女厕所本来就因为灯泡坏了,经常有人摔得很惨,他更是格外担心起来。   可就在他和小动物似的猫着腰,举着个小棍子试图拯救某个疑似掉进粪坑的家伙时。   黑暗中,忽然就传来一阵小麻雀似的‘啾啾啾’,接着有个蹲在女厕所窗户下面的人来疯就这么哈哈大笑着蹦出来,又在女厕所前面喊了句。   “嘿!我在这儿呢哈哈哈!声声小宝贝!刚刚害不害怕!哈哈!”   小梁声:“……”   公厕外头某个明明二十多岁却还不正常的家伙那欠揍的不得了的表情把小梁声这肚子里的怒意都弄起来了。   可想到对方到底是自己的收养人,即使是大半夜故意作妖也不能乱怪罪。   所以他只能忍着心里那点说不出来的感觉,板着脸任由对方在吓唬自己完开心了一下,才这么心满意足地拉扯着他出来准备回家。   偏偏两兄弟令人啼笑皆非的对话才刚进行到这里,另一道从仓库前头传来的女人声音也插了进来。   “阿生,小声,你们俩要不要紧啊,这大半夜的,我怎么听到你们俩在那儿闹,你明天不还要和老曹去工商局的吗……”   这声音小梁声听得出来是谁,是梁生的那个姓金的老板娘,家就住在前面。   回来那么久了,这个面相温柔宽厚的女人倒是一直都对他很好,很友善,时不时就给他送西红柿和大苹果吃,可小梁声就是做不到好好叫他一句阿姨之类的。   他知道,这肯定又是自己的问题。   是他不懂礼貌,古里古怪,像个坏孩子,可是内心,除了身旁死死拉住他的梁生,他却怎么也跨不出对未知陌生人的那一步。   “哎,别了别了阿嫂,我们俩真没事……就,就我刚刚胡来闹了声声一下,你先回家睡去吧……”   “真的没事吗?可你们俩都去了快半小时了吧?”   “真没事真没事,您快回去吧……声声都让您快点回家休息呢,对不对声声,快点让金阿姨回家休息吧?”   意识到身旁的年轻男人又在替他撒谎了,小梁声低着头也没吭声,而对方似乎也觉得自己这样怪没趣的,又笑了笑就把他给干脆带回家了。   这一晚临要睡觉前,两兄弟挨在一块的小床都仿佛没什么交集,明天一早,梁生和梁声都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所以都需要好好休息。   月亮挂在当空,谁也没和谁说晚安,一夜无眠,八月的一天便如此匆匆过去。   而一夜过后,让全中国中小学生闻风丧胆的——九月一日开学日也终于是来了。 第22章 二   第二天一早,清晨不到七点多。   昨晚修了半宿公厕灯泡,到后半夜才回家睡觉的某人就把今天还要赶去新学校报道的小梁声给叫醒了。   这新学期的头一天,相对于大多数还在一心记挂着假期生活的孩子们来说,内心紧张又难掩激动的肯定还是那些家长了。   尤其如梁生同志这样自身没什么文化,却老希望自家孩子能使劲给自己争口气的家长,又是这其中最最容易情绪激动过头的。   以至于今天这一大清早的,两人也就一块出门在菜市场里推个三轮车,吃个早点的工夫。   背着书包默默跟在他后面的小梁声就听着他至少得和二十个人吹嘘了自己这次考上一中的事。   “唷,王哥,早上鱼好不好卖啊!今天的河虾新鲜吗?嗯?我现在去哪儿?我待会儿还得回来,但现在得去送声声上学啊?”   “上什么学?刘姐你不知道啊,我们家声声啊考上一中啦!对,就那个名气响当当的一中!一般人都考不进的,厉不厉害哈哈?”   “诶,海霞!海霞!吃早点了吗?哥你请你吃啊,你听别人讲没有?我家声声考上一中啦!”   小梁声:“……”   要不是清楚自己今年才十一岁,按身旁人此刻眉开眼笑的开心程度,小梁声还真以为自己今天这是要去出席什么重大的场合了。   不过因为性格开朗爱说笑,又在菜市场里格外吃得开,加上时常喜欢帮别人些大忙小忙的。   所以梁生同志这瞎嘚瑟的行为倒也没有引起群众们的反感,相反那些菜市场里的过路大姑大姐们闻言还都特别配合开心地拍手惊叹了起来。   “呀,声声怎么这么聪明啊,真好真好,比我们家的崽崽好太多了,以后考上好大学,要让你哥哥包喜糖果果给我们吃的呀哈哈……”“对啊,小声声真是聪明啊……以后长大了一定能做状元哈哈,到时候要记得教教婶婶家的小弟弟小妹妹啊……”   这些话低头沉默着吃早点的小梁声都给从耳边过滤了。   从头到尾他都只拉着梁生的手跟着他在人堆里晃悠,偶尔会给点嗯或者好回应,对于其余的陌生人,哪怕明明听见了,他也压根没准备好好回答。   好在本身和他们也不是特别熟的街坊们看上去倒也不在乎这些,只当他是小孩子腼腆怕生不爱说话,之后也就笑笑又随便聊了一句走人了。   而见状,时隔那么久却还是习惯性躲避着人群的小梁声也仿佛得到了解脱,许久才如释负重地展开眉头悄悄松了口气。   “快点走吧,要迟到了。”   小梁声拉拉身旁的家伙如此小声道。   “哦哦,好,好嘞,走,上来,哥送你去上学!马上就到哈哈,绝对不迟到!”   对方闻言也笑着应了。   而之后果不其然,踩着三轮车把他抱上后座的梁生也再没有拖拖拉拉的,倒是一门心思地一句废话没有的送他上学去了。   反而是蹲在三轮车里看着他还没长出发根的后脑勺的小梁声自己一个人抱着膝盖低头想了点事。   ——嗯,关于他自己的事。   说起来,考一中这事对他而言仿佛还真的没过去多久。   刚从河西回来那会儿,照顾到他情绪上可能还有些没缓过来的缘故,大的这个一直没怎么催着孩子在家看书做题。   可后来眼看着离家最近的那所市一中的入学考试要来了,反倒是小梁声自己陆陆续续地开始自觉地准备起了入学考试。   因为这个年代大多有根据地区进行择校考试的习惯。   所以一般入学考试也大致会诸如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和生物等科目。   这其中,梁声自己的数学和物理都不算特别突出,在数学上更是到了一种即便上课认真听,都很难听得懂,差的都有点天怒人怨的地步。   这一是因为他在数学上仿佛就是天生缺少了点天赋。   二是因为以前张程远和刘秀老在家吵架打架,所以每次放学他都不能好好地在家完成课堂作业。   可这语文和英语好歹还能能用天赋应付一下,这需要联系巩固基础知识点的数学就这么一点点落下。   而针对这点,他的复习和练习方法很简单,因为一直以来偏科数学不好的缘故,他这次主要就专供数学。   所以那段在家的时间,呆在家也不出门的小梁声几乎把五六年级最后四学期书上的黄金题型都重新刷了一遍,还为此单独专心准备了将近两个礼拜的奥数题。   毕竟2002年这会儿,全国各地正流行着各式各样所谓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考题。   所以但凡是各地中小学生要是想经过小升初考试,大多都得提前通过一场这样的考试,一中更是不例外。   而之所以被叫做地方一中,那肯定就是各方面在市里都算是拔尖的学校了。   所以这Y市一中也不例外,从各方面师资力量上来说算是全市中小学生升学考上一中高等学部的必经之路。   听说学校里不仅给学生配了单独的小食堂,每周三还有专门的乐器课和外教,年纪优秀的学生可以申请每月二百块的奖学金制度。   加上这才是2002年,就有如此雄厚的教学背景,所以这对于一所公立中学来说更是显得格外吸引人起来。   也因此,很多本地家长之间甚至流传着如‘苏南不算大,上一中稳南大,一本不愁,奔小清华’这样的神奇说法。   足可见,这所老牌第一中学在本地人心中的重要地位了。   而一旦想考进一中,首先要面对的就是这奥数题,所以这便成了那段时间,梁声一心要攻克的难关。   可这种考题涉猎千奇百怪,题型更是刁钻,对于数学基础平时就比较差的孩子来说,确实也是一场比较比较可怕的灾难了。   尤其小梁声的数学一直也是某人上辈子心头难以言说的短处和头痛所在,所以一开始,连大的那个自己都没敢相信,小梁声这次真的会通过一中的入学考试。   “嘿,宝贝儿,咱们不着急,真的,你就慢慢来,这次真考得上是运气,考不上大不了就起早点去二中三中,哥不怕麻烦的,大清早地踩三轮车送你去上学还锻炼身体呢……”   那段时间,在小书桌前每天给他扇扇子赶蚊子的梁生每次都是这么吊儿郎当地安慰他的。   认真低头做题的小梁声听了往往不会吭声,但等晚上两人睡觉洗脚前,躺着床上偷看到对方那双茧子长的比指甲还厚的脚,他又有点沉默。   这其实明明应该是双很年轻的脚的。   皮肤白白净净,带着和吃什么仿佛都能活的某个人完全不一样的娇气,可为了早早地挣钱养家,现在这双脚,这个人看上去都有点可怜。   尤其他额头上还有一道很不好看的红疤,也让小梁声内心很在意,也正因为越来越在意,所以他才不自觉地想让自己越发努力一点。   他穿不起好衣服,吃不起好东西,还长得不好看,性格也很奇怪。   可他真的很爱自己,是除了他爸爸妈妈之外,最爱最爱自己的人。   他还说他叫梁生。   “我会加油的。”   那次去一中参加考试的前一晚,躺在梁生身边闭着眼睛的小梁声就是这么在心里默默想的。   隔天一早,准备好一切的他拿着铅笔,橡皮和尺子这唯三样拥有的简陋文具,和全市两千多个中小学生一起人挤人地参加了那场关乎他学生时代第一场至关重要的考试。   这个过程中差不多耗时了四个小时。   这四个小时中,小梁声几乎没有心思上厕所,就这么保持着一种焦虑而急迫的心情不断地答着题。   到最后那两道加分四十分的奥数题时,他连旁边的监考老师一声声提醒大家注意时间都没有注意到,一直写在铃声敲响才气喘吁吁地放下自己的笔。   可谁知道,回家后将近一个月的突击,每天六百多道数学题反复练习,还真把就让——小梁声危险地擦着一中的分数线给通过了这次至关重要的考试。   搞得最后从一中门口的红色告示栏上看到那一行名字的时候的两兄弟也是大眼瞪小眼。   还是因为这会儿已经距离放榜过了好多天,所以梁生刚刚才能以那样得意洋洋的心态和别人吹牛。   “声,声声!你太棒了!你真的考上一中了!哎哟……哎哟我的宝贝儿你怎么聪明!你也太给哥长脸了吧!”   当时梁生的笑容大概是多日来除了在河西找到他那次最发自内心的了。   小梁声悄悄看着没说话,但他心里好像同样也感觉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情绪划过。   而好在自此开始,一切都在他给自己当初制订的目标一一实现。   所以内心即便对上初中的事情没有梁生那么激动又兴奋的情绪外露,他自己其实还是蛮对接下来的上学抱有一定期待的。   抱着这样的想法,这新学期第一天来一中的报道,小梁声肯定也不会迟到。   人来人往的学校门口到处都是满面红光的家长,还有不少刚刚摆脱少先队员的红领巾,但看上去还是小萝卜头样子的孩子。   在门口停号了三轮车的梁生原本是想和大多数家长一样把他亲自送到教室门口的。   可却被背着书包,埋着头的小梁声以一句无比严肃的‘快点去挣钱’给弄得笑了起来。   而宠溺地揉了下他的小脑袋,想想还是和他挥挥手告别离开了。   再等小梁声目送着他离开又准备背着新学期的书去自己找教室。   还没来得及转身,他就感觉到自己被有双调皮的手特别没轻没重地拍了一下后背。   等他疑惑地转过头来,他就见一个自己隐约有点印象的小调皮蛋托着两行清水鼻涕,挎着个包在他身后惊喜地瞪圆眼睛道,   “诶!六小八班的梁声!是你啊!真的是你啊?你这次也考到一中啦!!太,太巧了吧!!果然是我奶奶说得对!我今天早上出门要撞大运了!原来就是撞到你啊!” 第23章 三   小梁声头天开学就在校门口遇上个‘鼻涕包’的事,梁生也是后来过了好些日子才从他口中得知的。   九月开头,全市的中小学生都一次性返校去了。   为自家孩子头疼上火了一个假期的父母们该在家在家,该上班上班。   梁生自己也是白天把人送到学校去上课,转头就和曹茂才两口子没日没夜地继续忙活‘茂金’罐头厂和昌平投标方案的事了。   他没过多地过问小孩在学校的学习生活究竟适不适应,和老师同学能不能相处的来。   毕竟有些话多说了,对他对小孩其实也是无形的压力,这个道理他自己是再清楚不过了。   在他心里,他其实更希望小梁声能做他真心喜欢做的事。   有个发自内心感兴趣的爱好,认识些喜欢的老师同学,每天能一起上下学说笑,下课了在走廊打打闹闹。   不要和他小时候一样,像个废物一样糊里糊涂的荒废了半辈子。   即便现在和他一块的日子可能是苦了一点,但至少天性自由,那才是一个孩子本身应该享受的,幸福美丽的童年。   不过有上回河西的那笔旧账在,吸取了经验教训,也从中成长了不少的梁生这次也再没敢随便掉以轻心。   而是尽可能两边兼顾着给刚上初中的小梁声多点时间陪陪。   另一边呢,则还是把主要的剩余精力都投入到了‘茂金’罐头注册商标和和投标方案修改的事上。   说起这‘茂金’罐头和土地投标的事,自然还得说回上次省城采访大车司机顺带给他们也宣传了一把的事。   后续因为那档七点多的新闻节目在省卫视和地方电视台又重播了好几次。   这在小城市极为罕见的事又持续发酵了两天,不仅街坊四邻都知道了他家的‘茂金’牌马头鱼罐头被记者报道上了电视轰动一时的事。   搞得不少想趁机借一波东风的本地供销商都有来私下联系过他们,私心想谈谈这增加零售点还有这参股投资,扩大生产产值的事。   这其中有当初他们刚准备联系罐头厂创业时,当面回绝过的一些‘老熟人’,也有见风向不对就想先来探探底的‘新朋友’。   总之各个嘴里开出来价都异常不错,把两边合作前景吹得那是天花乱坠,光是听着都令他们这些小老百姓动心不已。   也因为梁生的先见之明,他们这次也趁着手头宽裕了不少,赶紧先把‘茂金’这个商标给注册了。   避免了国内这会儿正盛行的商标非法抢注,被迫惹上侵权官司的恶劣风气。   结果他们这边刚拿到工商局那边的注册文件,没几天工商局那边的熟人就给梁生打电话说。   果不其然,这两天真有来路不明的人打算也去注册‘茂金’这个牌子,幸好上头没批下来,这才避免了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   尤其令梁生有些没想到的是,伴着商标彻底拿下来的喜讯,他们品牌初期的这点名气也陆续传打出去了。   这其中不仅引起了不少本地企业的关注,还有两家从外地赶来的企业特意找上了他们。   两家之中,一家之前主要在沿海做进出口食品生意,规模看样子是不大,连过来谈生意的项目负责人都很年轻的模样,操着一口首都口音。   听说是人家老板目前是在省城那边,这会儿都在外地出差没回来,当初是碰巧看了省城卫视的节目才相中‘茂金’的。   另一家则在本地乃至省城赫赫有名,据说是有外国公司注资,是这个时代不折不扣的沿海霸权企业。   可唯独有个缺点,就是觉得‘茂金’这牌子小,合作前景不大,更倾向于直接买商标,但也不排斥和他们继续磨一磨。   这两家的条件放在一块,但凡是个人都更想争取一下后家,尤其前一家听起来名不见传的,公司注册时间也不长,总给人一种庙太小施展不开的感觉。   可说到底,无论是有多年生意经验的曹茂才,还是初出茅庐的梁生心里都格外清楚。   ‘茂金’如今还是个刚起步的小品牌,短期内吸收可靠的资金来源,巩固在消费者心目中的产品质量和扩大知名度才是眼下第一要紧的。   所以仔细参考了老庞和三厂厂长他们关于罐头锁鲜和流水线加固的技术性建议之后。   当时才刚从河西回来和曹茂才他们回合,手头已经吸纳了一定原始资金的梁生仔细琢磨了两天,还是冒着得罪人的风险把后一家大企业回了,给了前面那家小一点的一个准话。   而一听说梁生这边同意投资案,这名为‘啸天’公司负责人代表的小青年倒也爽快。   直接给他家神秘兮兮的老板快速地去了个电话,又给双方找了个公证人律师,就把这第一笔投资给敲定了。   过程中,那位幕后的大老板从头到尾没有出现,但听小负责人和他们讲,他家目前就是小企业,正经员工现在都没几个,以前就做些进出口食品。   加上刚办起来,所以两个老板平时忙得很,这也让梁生略微理解了些这小企业创业的心酸。   而之后转眼到了八月份,偶尔也会和小负责人见个面,打个电话的他也没有着急地加大市里的销售点。   反而先决定和曹茂才将流水线产值干脆控制在一个合理的范围,搞稳定和可持续生产。   后续根据投资加大增加流水线,在原材料使用上绝对不降低成本打马虎眼,一条流水线一条流水线的加。   至于这二三代流水线的选择,则初步就确定在了他一早就摩拳擦掌看中了的昌平和城北新农贸市场两处。   “昌平?城北新农贸市场?这算什么好地皮?你和老曹就这么决定了?可我倒奇了怪了,你们怎么会刚好就相看上这两处的啊?”   “……”   “这一个穷山恶水,一个郊区附近,郊区那边我尚且还能理解,毕竟流水线需要的地方是要宽裕安静些,但你倒是给咱们分析分析选在这穷得连饭都吃不起的昌平村的好处呢?”   或许是因为这事实在来的有些急,当时三厂那边的负责人老庞对于梁生的决定就是这么直截了当地提出质疑的。   因为那段时间为了调适新技术大伙基本都吃住在三厂里头,久而久之的彼此之间说话也没什么忌讳。   所以即便被这么质疑,梁生也是没急眼,反而想了下就这么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了说。   “海肺?白鹭?就是那种有毒的江鲜和那种水边抓鱼的白色的鸟?可这白鹭又顶什么用?以前乡下不到处都是吗?而且曾经家里有炮的时候都是随便抓着吃,那肉又柴又干,难不成还能拿来做罐头?”   像是不太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老庞和周围的各位技术员也闻言奇怪地反问了梁生。   而一听自己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们却还没听懂,在旁边一直引导众人思路的梁生也没吭声,只以玩笑的口吻挥挥手就往下道,   “诶,说这话大家伙可就有偏见了啊,白鹭鸟怎么没用,以前是以前,现在可是新社会了,咱们天天在家看新闻不都早知道了吗?白鹭现在可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每年外头评湿地都得把它作为一项重要指标,而且昌平水质好是出了名的,不仅每年水里有海肺从长江游进来产卵,还有白鹭每年来湿地边筑巢下蛋,这么个好地方,难道还不值得花钱买吗?”   “湿地?”   “对,湿地,老庞,嫂子家就在南方,你应该也听说过咱们浙省南边也有个5A湿地吧?”   “哦哦,知,知道啊,好像是叫溪村吧,听说以前也是个穷得不行的村子,年产值那是低的……”   话说到一半,老庞就顿住了。   他像是忽然有点恍然大悟,只略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年纪轻轻却没想到胃口这么大的梁生。   而早早地因为‘海肺’的关系在昌平埋下自家野心的梁生见状也没露怯,而是干脆指了指他先前演示时给大伙画的昌平厂区图就挺自信地笑了笑继续道,   “城北和昌平都是咱们市的老区了,一朝合并大家心里也是有喜有忧,市里的人仿佛都不太接受这事,觉得农村户口忽然并到城里不是什么好事,可说实话,那边穷确实是穷了很多年了,可有时候前边日子苦一点的地方倒也不意味着一辈子起不来,咱们把流水线现在建在那儿,未来真要是昌平周边的生态圈好了,造福的不仅是本地人,也有咱们这些人。”   “……”   “那么清水绿水,有鸟有鱼的好地方,怎么会一辈子不值钱呢?就是五年内周围盖上房子不值钱,十年内能不值钱?十五年前内还能不值钱?好地方都是能源源不断地吸投资的,这一点放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   “当然了,我也不是一定能猜到将来会发生什么的神仙,现在心里也没十成十的把握,就是和老关一起手头有了些本钱,所以有了点初步规划,流水线选在昌平和城北新农贸是咱们‘茂金’的第一步,也是明年后年咱们的主要奋斗目标,大伙要是不信,也可以等等看第三批流水线落实后的商品产值,大家伙看怎么样?”   梁生这一句话彻底把老庞弄得不吱声了。   也许是从骨子里有点信梁生这个人在做买卖方面远见和眼光。   所以三厂后面也就继续保持着和他们的稳固合作,把新的流水线给顺利地做了起来。   而流水线一旦做起来,‘茂金’的主打产品马头鱼罐头的成本也就迅速压低了,梁生和曹茂才又趁热打铁,和供货商那边一起翻新推出了两款新的产品。   一款是炸鱼肺,用的就是昌平地头上产的鲜海肺;一款是卤水虾,味道也是粤西当地的原汁原味。   只是这一次,两款新产品都是各出了八千多罐,而且是在罐头尚未正式出厂的时候,就被早早地被各路供货商下好了订单一扫而光。   而不得不说,这个举措确实从长远地解决了当时困扰着他们的新产品供货问题。   因为仓库的囤货量和支出一直持平,他和曹茂才又连同三厂那边一块承担股份继续加大了罐头生产量。   一时间,本市的不少小卖部门面里一夜之间都买起了‘茂金’牌的系列江鲜产品。   单位上班的,工厂下班的,要是家里媳妇老娘今天正好没来得及做饭,首选的就是在食堂打盒饭,再加上这一罐浇在米饭上的‘茂金’牌锁鲜罐头。   所以光是小梁声在家准备考一中的那短短一个半月,当年第三和第四批‘茂金’马头鱼罐头的纯利润就达到了惊人的三万元和九万四千元。   这三万元和九万四千元的账目是管账的金萍给一笔一笔地算出来的。   去除了前期投入和三厂那边的劳务费,成本费,算是彻头彻尾的让头一次下定决心做买卖的他们赚了个盆满钵满。   也是因为这利润和效益实在太过惊人,所以一辈子没经手过这么大笔钞票的三人内心一时间都有些不可思议。   但仔细想想,下半年本就是罐头食品囤货出货最大的季节,加上之前残留的电视台和消费者效应。   趁着眼下的风头,他们能一举从中获得这么高的利润回报也就能理解多了。   可即便明白,曹茂才夫妻俩还是看着自家账本上的后几位数字都只会红着眼圈双手发抖,半天才对着梁生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阿生……咱,咱们真的挣钱了?这真的是咱们的钱,没,没有算错?”   这包含多年心酸的一句话可真是道尽了穷惯了的两口子心中对于财富的憧憬和向往。   因为贫穷,他们两口子半辈子都过的紧巴巴的,吃不敢吃,穿不敢穿,连给两个孩子买过年衣服都是尽量挑便宜的买。   可一朝触碰到真正的财富边缘,沉浸在莫大喜悦的他们却又显得那么的难以置信。   以至于明明先前是和梁生有过约法三章,即使真正地赚了大钱也不能着急对外人随便露财。   平时老实巴交的曹茂才和金萍还是花了半辈子的克制力,才忍下了给家里老人孩子打个报喜电话,并把实情全部告诉他们的冲动。   然而听着家里老人和孩子的声音,那一刻他们其实真的很想在电话里大声地告诉自己的家人和孩子。   自己在外奋斗了那么多年终于有钱了。   而且不是一万两万这样的小钱,是整整十万元的人民币正躺在他们的兜里,或许以后很有可能会越来越多。   可一想起梁生先前的劝告,再转念一想到自家那帮老家亲戚们本就嘴巴碎的很。   早年他们出来一块做生意都是看不起的态度,真要是到时候做买卖做大了的事传了回家,到最后吃亏为难,说不定要被借钱借的追不回来的肯定还是他们自己。   加上对于曹茂才和金萍而言,他们也清楚。   这十万多块钱,其实有很大一部分的功劳还是来自于梁生一路的出谋划策,并非完全是他们自己的功劳。   所以激动欣喜的直往下掉眼泪之余,这性格朴实的两口子也是十分诚恳地和梁生提出了,应该把这一次大部分产品利润都和分红划到他名下来供他调动和支配的建议。   对于这两口子的好意,梁生这边其实还是很明白的。可最后,他却又不假思索地拒绝了这十万块钱。   毕竟,从相识最初,他就看出来曹茂才和金萍两口子是难得的好人。   也正因为如此,这笔三人共同辛苦所得的钱在他看来才不显得必须一定要归自己所有。   而尽管一方面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他确实都很想多挣点钱,可另一方面在他眼里,人与人之间情谊这回事有时候又比钞票之类的要来的分量更重些。   因此,即便心里明白他俩是为自己考虑,梁生还是硬是没收下金萍夫妻俩包给他的这个‘大红包’。   而是在三人共同的几番商议下,在2002年9月20日,也就是小梁声正式开学后的三周后。   去那会儿农工商银行以‘茂金’的名义用五万元正式注册了他们企业的账户,又用剩下的不到七万块钱托人在省城买下了02年产国产一汽轿车,并在车子正式到货后,悄悄地藏在了离这儿附近的昌平厂区,除他们三人外谁也没告诉。   梁生会这么做,当然还是有点出于为曹茂才和金萍考虑的意味在。   毕竟这个年代里,无论是买车和七万块钱对普通家庭都不是小数目。   梁生上辈子又是什么乌七八糟的险恶之事都见识过的,如今更是寻思着万一让有些有心人悄悄惦记上了这刚起步的买卖,对这夫妻俩来说本也不是好事一件。   而仔细说起这辆人生头一辆的轿车来,其实也是老曹和梁生亲自自个抽空去省城挑了的。   那会儿的一汽大众车厂在全国范围内还不具备规模,国内有闲钱买车的也大多数会选择买进口的德国产轿车。   可2002年这会儿德产轿车一是被炒的价格过于昂贵,二是一旦车前杠和其余零部件损坏,就极其难寻找原厂保修。   所以梁生这笔笔账都要在心里过一遍的铁算盘仔细思索之下,为了往后能让他能方便来往省城和昌平几个流水线,就商议把这车给干脆买下了。   恰好他坐大巴去省城车厂顺带看车的那天又是周末,小梁声这两天上下学都有金萍在家看着,倒也不需要他操心。   所以仿佛乡下人头回进城的他就用了一天往返的工夫和老曹在省城的几家外贸商场逛了逛。   去之前,想到这辈子头一次来省城,自己要不要拜访下自家投资人的梁生还给小负责人打了个电话。   结果人家小负责人还真挺忙的,电话都是完全忙音的状态。   还是后来到下午才无比抱歉地说了句,白天他和老板在外头应酬,没来得及接,还问他要不要过来哪儿哪儿的什么地方玩。   而梁生闻言倒也没介意,直接挺识趣地笑着回了句别了别了,下次有机会再好好渐渐老板吧,然后就该去哪儿照去,自己自得其乐地就玩了趟省城。   毕竟嘛腰包鼓了,这随意进出这里里外外气派的不得了的外贸商场倒也显得不心虚了。   加上这进出口的衣服鞋子确实新潮漂亮,款式新颖。   梁生干脆和乡巴佬似的自掏腰包给金萍,曹茂才,他们老家的老人孩子,还有自己小声声各买了七八套春夏装,运动鞋,西服还有这个年代才刚流行起来的羽绒服。   尤其是他家小声声同学,梁生一个激动就给多买了好几双名牌运动鞋。   就想着回家后让他去学校好好穿穿在同学跟前显摆显摆,以此奖励他开学以来一直很乖的良好表现。   可谁料到,等梁生心情挺好地拉着大半车衣服鞋子回Y市的当天,他回了家却还没来得及坐稳就被一脸为难不知道该是好的金萍告知了他不在家时发生的一件事。   也是这件事,才让他知道,其实开学快三四周了,有个小家伙其实每天回家都变着法的糊弄他,基本也就把他当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二傻子耍了。   “什么?阿嫂?你说……声声的老师昨天给家里来电话?说他和同学在班里吵起来了,还在教室里就打架了?” 第24章 四   上章说到,梁生在外头忙活着给‘茂金’商标注册的那些天,小梁声这边其实也已经早早地开始正式上课了。   九月一号,全国中小学生统一开学日。   门口就由本市多为名人书法打造,内里有独立图书馆,环形操场等多项硬件设施的一中也迎来了新的一批学子。   新学期的生活,对每个刚步入崭新学习环境的孩子来说,也或多或少都有点陌生和紧张。   尤其是,要以一个初中生的身份融入一个以班级为单位的新集体,那对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来说必然又是需要一个漫长时间去习惯的过程。   像这能不能在新学校迅速结交上几个玩得来的同学——或是在班级和老师心目中凭个人能力争取到一个班干部之类的位置,本身就是考验许多孩子能不能好好适应新环境的一个大问题了。   毕竟一个班上那么多人,要想成为一个班集体中真正的一员本就件难事一件。   更别说,一中本身还是个有许多地方小学升上来的尖子生扎堆的地方,要在这里面出类拔萃只能说是难上加难。   因为按通常情况来说,这种学校但凡拿过各种中小学生奥赛冠亚军的,光是这一个班就得有好几个。   诸如此类还有什么拿过英语歌曲比赛冠军的,什么拿过意林杯作文大奖的。   明明都是一样的米饭,却偏偏养出了完全不一样的人。   自然一比,就把放在里面怎么也算不上突出的,如梁声这样的天赋寻常的给衬托的没那么突出了。   因为从前在普通小学中的优秀,实际放在这种学校里来看就是有点不值一提,这所学校的每一个人单独拿出来又都要比你优秀几百倍。   这也间接造成了我国自八九十年代后,就有位著名的中国儿童教育学家目睹国内的教育情况说过类似这样的一句话。   ‘九年义务教育是分水岭,学校是第一个人类小社会,国家强制的九年学习生涯会让青少年时期的孩子充分体会自己究竟在语数外,物生化中占据哪一门天赋,中国人口与生存竞争之间关系从不止步于成年社会,学校和考试才是证明你是否足够优秀的第一道关卡。”   而这句话且不论究竟靠不靠谱,是不是一句真正能够诠释国内教育事业的话。   倒也确实是把当时在外人眼中,是因为比别人优秀才能考进一中的小梁声给一下子打回了残酷的现实了。   “学号39,现在上来拿一下你的课本和校服。”   开学头一天,他的女班主任老师就是这么站在讲台上头用学号直接代替称呼班上所有人的名字的。   她的语气还算勉强保持着温和,但打着结的眉间似乎就是有一种说不出的严肃和厉害。   而如果硬是要找点形容词来具体形容这种厉害,大概只有曾经在全国电视台风靡,也给无数小孩们造成无数心理阴影的‘容嬷嬷’这一经典电视形象可以与之媲美了。   “我姓万,叫我万老师可以,我上的是你们周四下午的思想品德和语文,这学期也负责做你们的班导,大家今年都上初一了,肯定也不是不懂事的小孩了,日常就自己遵守课堂纪律,好好完成作业。”   “来的时候,你们的家长应该也告诉了你们,这究竟是一所什么样的学校,但我要说的是,任何人的个人命运都不会完全依靠老师或是学校,能否成为一个群体中最优秀的人永远在于你个人,成绩,考试,作业,这些词汇在当下听上去很可怕,但是用你们的脑子好好想一想,失去了这条正常的升学途径,你们这个年纪出去这个校门还能做什么。”   “最后,给我翻开你们的课堂笔记本把这句话给好好记下来,一中的考试规律是,一月一考,一周一小测,小测通常随堂,一般没有具体时间,任何一门课的成绩但凡那次跌出班级二十五名之外,就去问问你们的任课老师还有没有脸留在一中,下面开正式始点名,报一个学号,就喊一声到。”   从头到尾,这位眼镜片反着光的‘容嬷嬷’都没有注视看任何人,她对自己的学生也始终保持着一种令人后背发寒发毛的距离感。   可不知为何,所有坐在教室新来报道的孩子们都感觉到了她恐怖到聚焦在一块的注视。   尤其这个试验班总共快有五十几个学生了,梁声这个成绩勉强算是中等偏下,自然引起不了这位相对他们而言还比较的老师太多的注意。   可显然,相比起入学成绩并不足够优秀,而被班主任忽视甚至是迅速泯灭于众人的感觉。   眼前这种紧张残酷到,分分钟就要把不够认真努力的学生踢出整个学习氛围的感觉才是最令人不自觉就开始紧张的。   而对于本身就性格偏内向沉默的小梁声来说,这开始正式上课后的三四周,对于他才是真正的精神磨炼了。   首先,作为一所学习强度和学习压力很大的初中,一中的课程就排的很满。   这种‘满’不单单是指的单纯课程上的密集。   而是很多时候,来上课的老师根本连喘息和上厕所的机会都不给这帮根本就只有小萝卜头大的学生留。   有时候往往前一堂课的老师刚抬脚走,后一堂课的老师就迅速进来开始上课,然后就是一堂接着一堂的课开始车轮战的上。   从周一到周五,语文一周有五节,英语,物理和生物是八节,数学加周末的奥赛补课则是十二节。   中午二十分钟去食堂吃饭,回来后半小时趴在桌上午休,然后就开始下午的学习。   这个过程中,坐在后一排的梁声几乎没时间休息,只能像个精神麻木的小机器人似的不停地往脑子里塞东西,不停地记笔记。   可这种情况下,往往一整堂课下去,零零碎碎的笔记他是记了不少,真正能理解下去的内容却根本没有多少,脑子混混沌沌地简直像是塞满了浆糊。   【周一,周五,5:00起床,朗读课文,练钢笔字。】   【11:30,食堂午饭,五毛钱米饭,家里带的榨菜和汤免费,不点炒菜,可节省两块五毛。】   【周三,体育课,不在小卖部买汽水喝,自己带暖瓶装白开,可节省1块。】   【每周一百道代数题,提前三天预习下周新功课,坚持做课堂笔记,小片段摘抄。】   【目标:物理小测达到85分,数学小测达到90分,学期末总平均分不低于班级前十六。】   这些叠的整齐的小纸条上一条条列出来的内容,都是开学三四周后,小梁声对自己无比严格和苛刻的要求。   他觉得很烦躁不安,也发自内心地为自己的表现感到羞耻。   曾经依靠自己的认真和努力,顶着另一个拯救了他生命的人对自己的莫大期望来到这所优秀学校的初衷被击垮的粉碎的情况下。   他一点都不想告诉梁生他在新学校的实际情况,也没透露给家里的金萍和曹茂才有关他的真实想法。   而是以一种对这个年龄段孩子来说有点偏执的态度,就这么一个人默默硬是扛着这种陌生环境下的焦虑坚持了下来。   “这个函数方程大家要记住,这是这一次的重点考点,大家一定要记下来……”“并路电路的图我已经画在黑板上,快点,好好记,好好听,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听到没有?”   老师们的督促显然也是出于他们多年来丰富的教育经验。   可令人感到无奈的是,当连续一周的好几节课小梁声都在通过不停地死板的记笔记,复习,预习来迫切试图赶上同班同学的进度时。   他终于发现自己渐渐开始好像听不懂讲台上的老师究竟在讲什么了。   “这堂课大家都理解了吗?如果有哪里不太理解,可以举手示意一下。”   每堂课下课,站在讲台上的老师们都会这么朝下对所有人问。   因为班上人数到底太多,所以他们有时候有无法兼顾到每个孩子的学习进度。   可是承受着全班注视的压力,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的小梁声却彻底陷入了一种封闭情绪循环中。   “今天这堂课相比较真是好简单啊……哈哈,根本没什么压力啊,这道奥赛题我早就在以前的题库做过了……”   “晚上放学我要去音乐老师家练钢琴,对呀,我爸爸给我找的钢琴老师,数学题?刚刚都听懂了应该也还好吧……”   “月考呀,我觉得我应该能考到至少班里前五吧,不然容嬷嬷肯定要打我手心,还要叫我爸爸妈妈过来了嘻嘻……”   班上每个人都会,如果一个人说不会,那就是拖大家的后腿。   光是想到这一点,仿佛陷入只属于他一个人困境的小梁声就知道自己根本开不了口去鼓起勇气去站起来问老师,说一句自己根本不会了。   而因为本身和班上其他孩子拉开的差距越来越大,所以平时为了不让别人发现自己根本上课听不懂。   他就干脆这么古怪地埋着头整天除了上课就是缩在角落里,搞得其他班上的同学也都开始纷纷有点不敢靠近他了。   “话说,那个梁声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们开学以后听到他和别人讲一句话吗?”   “额,不知道啊,好像开学之后就没怎么见他和别人说过话了,他是不是哑巴啊……”   “喂,林侗,要不你去问问他,你不是说你和他开学第一天就在校门口打过招呼吗?你帮我问问他,他昨晚的数学作业到底做没做好,我还得去给老师交作业呢……”   “啊?可我……可我那天就在校门口和他说了一句话,他根本连理都没理我就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回事……算,算了,要不我试试看去问问他数学作业的事?”   这些对话,都发生在梁声的几步之外。   说来也巧,其中有一个说话的,正是开学头一天,小梁声在学校门口遇上的那个‘小熟人’。   只是很可惜,这位‘小熟人’当时除了给梁声留下了一个‘鼻涕包’的印象后。   后来两个人哪怕是曾经小学的时候班级是挨着一块的,竟也好几个没礼拜产生任何交集。   而此刻,作为班里数学课代表派出的代表,这位名叫林侗的‘小熟人’倒也有些无奈,只能一步步来到趴在课桌上的梁声身边,又有点没精打采地拿手推推他问了一句。   “梁声?梁声?”   “……”   “嘿,你到底怎么回事啊,这都开学几天了,大家都是同学,你别不理人呀,我奶奶说了,做人一定得懂礼貌,这样才会有好运气啊……”   “……”   “算了算了,你不理我可以,但你总得把昨天的数学作业本交了啊,人家课代表还要交作业去呢,你别告诉我一个字没写啊,我才不信呢,你以前可是六小出来的啊,总不可能这么丢人现眼吧,而且昨天老师布置的数学题目可简单了,就是三岁小孩都会……”   这些林侗随口说着,殊不知已经严重刺伤到人的话,浑身上下都气息有点怪异的梁声从始至终都埋着头听着。   可他的反应很奇怪,愣是保持着一种压抑的沉默和古怪,死活不肯回林侗一句话。   见状似乎也有点莫名其妙,小‘鼻涕包’林侗撇撇嘴来了句算了算了,我来拿吧就想去抽出梁声压在胳膊下面死死压着的作业本。   可也不知道怎么了,伴着他这一个明明不经意的动作,一直像兔子似的不爱吭声的梁声却是忽然红着眼圈急了眼使劲推了他手一下。   而伴着课桌被推倒的声音,和周围也不知道是哪个孩子夸张的一声‘妈呀老师老师梁声和林侗打起来了’的叫喊,某个鼻涕包和某个暴躁声瞬间激烈的扭打声也跟着一道响了起来。   “我靠!!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啊!!你居然敢打我!!你居然敢打我!!啊啊啊!!!老师老师!!快来救我!!梁声疯掉了!救命啊!!” 第25章 五   小梁声和同学闹矛盾,还在班级里打了一架的事被金萍这么一说,刚从外地回来的梁生也大致是听懂了。   最开始听的时候,他还以为是小梁声因为性格问题在学校被人排挤了,结果搞到后来,他才知道这次反而是他家这个有点反应过激了。   这听上去似乎有点不合常理,毕竟按小梁声平时的脾气怎么也不可能对人这样。   但听金萍额外提了句班主任老师说,这段时间他的成绩下滑幅度很大,两次小测都不太理想,这次还和同学忽然闹出这样的矛盾,他又仿佛明白了什么。   而学校的班主任老师那边或许也是照顾到影响,真不太想在一开学的时候就把事给闹大。   所以只负责帮忙联系了各自的家长,当下也没硬是揪着两个孩子不放,非要弄出个什么矛盾的关键来。   不过该说的话还是说了,只是字里行间还是希望家长方面能多了解一些情况,别继续弄出更多影响学校和班集体的风波来。   眼下,两个当众打起来,又被班上同学拖开了的小家伙听说目前还都老老实实地留在学校上课。   一个当时叫嚷的挺凶,但后来挺奇怪的,居然事后也没找自家家长跑来学校后续追究。   另一个推人的因为死活不肯开口解释,于是这弄得还挺尴尬的事就也这么暂且搁置了下来。   但是据金萍说,自家那个昨晚连饭都没吃多少,转头就古怪的躲回家一个人写作业了,到现在也没让人弄明白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不是新学校还不习惯……声声不开心了啊?现在学校的有些孩子是有点调皮,仗着个子高点就瞎胡闹,估计这次是受委屈了,我昨天去后面叫他过来吃饭,他都不给我开门……”   “他为什么不肯给您开门?”   “我也不知道,但听着动静像在里面一个人不知道干嘛,叮叮咚咚的还有小榔头在响的声音,后来到半夜我出来看屋里电灯还亮着呢,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声声不会一个人憋坏了吧?”   “嗯?不会不会,您千万别多想,他平时也这样,喜欢一个人呆着,待会儿放学我去接他,然后再回来好好问问他吧。”   像是看出了金萍脸上的自责和担忧,刚刚因为在想事,所以有点走神的梁生也赶紧解释了这么一句,而金萍听了似乎也不放心想了想还是复又道,   “这种事是该好好问问,毕竟先前那事总会有点影响,声声又一直比较内向……不过你不是刚从省城坐长途车回来吗?累不累呀?晚上给你做点猪心汤好不好?那位省里老是不肯对咱们露面的大老板见到了吗?”   听她这么在耳边念叨着,梁生才想起来之前其实还有这么一出。   而回忆着之前你是名叫‘啸天’公司的那个小负责人在电话里说的内容,他琢磨了下还是摇摇手开口答道。   “不累不累,阿嫂,我今年才二十多,可还没娶老婆呢,您就别想着给我天天炖白果猪心天天补身体了,多浪费是吧,这回是车厂那边给开的招待所,环境挺不错的,也不用我掏钱。”   “……”   “至于省城的那个老板这次还是说没空,小秘书也说下次有空再说,估计就和我们猜的那样差不多,人家心里是真不想和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多说什么,但下半年的投资肯定还是基本没问题的,您也别担心了……”   听他这么给自己详细地交代着,先前就暗自疑惑着为什么那个奇怪的老板总是单独派个秘书来,却从不肯亲自露面的金萍也理解地点点头,随之才一脸无奈地开口道,   “嗯,也是,人家当初虽然明面上告诉我们说是沿海的食品小企业,可也比咱们这种做小买卖的厉害多了,这种大老板估计人就是比较难见的,咱们也不用上赶着招别人不喜欢了,本本分分把自家买卖做好就成了,不过你怎么又给我们买东西了?这省城的衣服可贵吧,你还挑牌子货买,小孩子不能穿这么好这么贵的,你也该留点钱给声声买点吃的用的……”   “没事,也有他的份,但小婷小宝也就和声声差不多,这种运动鞋和羽绒服的样子不过时,小孩子都会喜欢的,等这次过年你和老关回家,总得带点东西回粤西去送送人,所以我还买了点参和药材,放在包里都一点不重的,您也别提我操心了,我待会儿就直接去学校接声声放学。”   大概是又一次被梁生这表面看着油嘴滑舌,其实内里性格好懂得照顾人的性格给弄得没办法了。   和他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这些天发生的事的金萍望着他带回来的大包小包也面露感慨,之后又没再一味地推辞了。   而梁生和平时一样嬉皮笑脸地安抚了她几句,转头坐下随便吃了口白水泡饭,这才看看时间差不多,就急匆匆往一中去学校门口接小孩放学去了。   下午五点多,里面刚打铃的一中的校门口还是如往常那般人来人往。   门口小卖部有卖四驱车和拍拍卡的,有卖各种袋装板鸭爆炸糖小零食的,加上不少家长孩子的身影自然就显得异常热闹。   梁生因为去省城有事的关系其实已经好几天没来,但是按往常的习惯,他其实也是习惯在前一个路口等着小梁声自己主动跑过来的。   这是小的那个自己主动要求的,说让他别把三轮车挺着堵在校门口的斑马线上,不仅不遵守交通规则,到时候弄不好会被交警抓到罚款的。   当时梁生也没在意,只当这闷不吭声,但心里想法很多的小子是真替自己担心便也同意了。   可今天头一回真站在学校的大门口等他出来,梁生自个看着看着,却是意识到了为什么那小子先前总不让他来这儿等他了。   因为这帮在学校上了一天课的孩子们一个个背着书包跑出来,大多都是身旁有着同学的,极少数的人没那么多,也大多有个玩伴跟在一旁,两人打打闹闹的出来。   而且这都开学快三四周了,真要是说原本关系还不太熟,其实一个班里也差不多快混熟了。   可远远的轮到他家那个,站在马路对面故意躲起来的梁生竟就看到他一个人孤零零背着书包就走了出来。   身边既没有个说说笑笑的朋友,也没个一起放学的同学,就和已经被整个世界抛弃和排斥在外了似的,透着股说不出的冰冷和心酸。   尤其是当他一个人沉默看着自己的同学一个个往家里人笑着怀里扑时候的表情,更是把马路对面的梁生直接给弄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诶,那不是你们班的梁声吗?他怎么一个人站那儿啊?”   “嘘,你可千万别惹他,他这人脾气坏得很,昨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把我们一同学给推倒在地上了,最后还把别人的文具盒给摔坏了,后来我们老师让他和班上同学道歉他也不肯,文具盒摔了他也不说一句话,真没礼貌,早上早自习的时候,我去收作业还看他有几个手指头上都是血,用布包着不让人看到,估计是又跑去干什么奇怪的事了,也不知道他这人到底回事……”   “那他爸爸妈妈呢?没人接他回家吗?”   “谁知道啊,从来没见过人来接他,估计是他爸爸妈妈也不喜欢他吧,不想来接他吧哈哈……”   恰好从身旁路过的两个孩子似乎就在谈论昨天班上打架那事,说的内容不多,但也差不多反映了昨天究竟是什么情况。   而默默听着的梁生一时间看着对面这小子这段时间隐约蹿高了不少的个子,和脸上依稀褪去孩子模样的青涩棱角也没吭声,半天才忽然开腔打破沉默道,   “声声。”   他这么提高嗓音一喊,马路对面那正准备自己自己找斑马线过来的小子却是一愣,又忽然发现了他。   而那原本在他身边窃窃私语的两个毛孩子也是吓坏了,瞪大眼睛就直愣愣地盯着梁生。   又眼看这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奇怪大人自己主动抬脚过了马路,并忽然蹲下来,就把还呆在原地的梁声像抱小奶狗似的单手给一把抱了起来。   “等哥好久了吧?今天老师早下课了吗?怎么这么早才出来?饿不饿?”   “……”   “下次放学早点告诉哥,哥就是在外头和人干仗也马上过来啊,晚上想吃什么?今天学习累不累?”   这个肉麻又感性的不得了的当众拥抱,不得不说还真是蛮考验今年已经作为初中生的小梁声的羞耻度的。   所以当下本还心情有点消极低落的小孩也瞬间脸色涨红,僵硬地被自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亲哥和抱小狗似的就一把抱了个满怀,一对耳朵根子都快涨红了。   可说来也怪,虽然梁生的这个忽如其来的拥抱夸张是夸张了点。   但确实把他自打开学以来一直藏在心里的那些孤独,茫然和自卑给冲淡了点,以至于下意识任由梁生抱着他的他的耳边竟敏感地留意到了远处那两个呆掉的同学留下来的对话。   “那原来是梁声的哥哥啊,长的好高,力气好大的样子,你不是说他家里人不喜欢他吗,都不来接他放学吗?”   “……我怎么知道啦,哎呀别说了别说了,咱们快点走吧,万一他哥哥待会儿冲过来找我们报仇,我们就跑不掉了,你没听说他在外面整天和人干仗了嘛,快点走快点走……”   这话说完,两个明显被吓坏了的小同学就灰溜溜地背着书包跑远了。   刚刚故意那么无聊吓唬人家毛孩子的梁生见状有点想笑,随之也轻轻松开自己毛孩子蹲着冲他勾勾嘴角。   总是油嘴滑舌的青年这一笑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   以往故意装出来的流里流气被冲淡了不少,显得整个人很可靠,很温柔,也格外地帅气。   而心里讲不清楚是什么滋味,小梁声只能低着头不说话,又在一刹那脸色好像明显顿了一下,接着就下意识把自己的一只确实有点古怪的手给藏在身后头了。   这举动顿时把梁生弄得更想知道他这小脑袋里最近究竟在想什么。   但想想有些关乎小孩自尊心的事最好还是得回家慢慢说,所以接下来这一大一小的倒也没僵持太久,反而直接一块从一中放学回家了。   说起来,这段回家的路其实并不远。   出了城南那条三岔路口,绕过六厂前面的那段早就烂熟于心的路,尽头还是那间他和小梁声前段时间住了有快两个多月的一间半装箱旧租屋。   胡乱垒着各种纸箱子的门口用电线做的简易晾衣绳上隐约挂着他的三四双袜子。   那都是他出门前一时偷懒给丢在盆里,想着回来让金萍有空帮忙洗。   毕竟他一个四体常年不勤,还不爱做家务的单身男人也没有个对象之类地在身边,这种生活习惯上的事自然就比较地随性洒脱了。   可眼下这一幕一看,竟像是他这两天不在家的时候,有什么人溜进他家里给他偷偷把袜子洗掉了。   见状,帮忙拎着书包,站在自家门口的混混梁同志一时也有点匪夷所思。   等发现身旁这小子低头也不说话也不解释,他像是明白了什么。   等下意识把这晒了一天都差不多干了的袜子给随手扯下来收回家,又用兜里的钥匙开门进了自家屋里。   可等进去后,他一眼就看到家里从暖瓶到桌上都明显被什么人给狂风扫落叶似的仔细收拾过。   仿佛是有个什么挖空心思想努力想在他面前表现的好点,向他无声地请求着原谅,还生怕他不接受般哪儿哪儿都充满着一种紧张和内疚感。   “……”   这一幕落在梁生眼里,一时间竟有些觉得好玩和想笑。   一瞬间,他不知道该好好夸夸某个虽然今年才十二,但比‘田螺姑娘’还贤惠聪明的‘小田螺’求生意志真的很强大好。   还是该继续反思自己这段时间确实在上一种这事无形中给了他不少压力这件事好。   “晚上是小黄鱼饺子吃不吃?”   凭良心说,当亲哥做到他这份上也是够的。   不仅平时打不得,骂不得,还得不分冬天夏天的,天天照顾着自家‘小田螺’的情绪问题搂在怀里给他嘘寒问暖。   这个过程中,放下书包埋头坐到简陋的小矮凳和小桌板前面的他就和梁生总共说了两句话,而且大体都是平时他们俩会说的那些极为日常的对话。   装着自己什么也不知道的梁生没主动提学校里昨天发生的那件事,明显有心事的小梁声也没主动针对这件事对他自首。   等他俩在这种说不清哪儿不太对的气氛中随便吃了两口热乎乎的饺子。   挺忽然的,前面一直没开口说什么的梁生却注意到了后面小床底下那堆已经字迹密密麻麻,垒的很高的那堆废旧草稿纸。   这些废弃的草稿纸都是考一中那段时间,小梁声在家做的奥赛题和物理题,上面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公式,方程,曾经是小孩每天起床都必须要做的。   看的出来,他真的花了很多心思,也明显全身心地沉浸在学习中,所以才能把这一条条复杂难懂的数学和物理规律和定理研究的那么透彻。   也是因为这份已经不能用单纯的毅力解释的用心,让梁生没忍住就随便起了个话头。   可就是是这个听上去还挺吓人的话题,把本就沉默的可怕的小梁声弄得背脊明显变化了一下。   “声声,哥想问你一句话,你觉得考试,读书和上学是一件给你带来负担的事吗?”   这直戳重点的问题,把打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有点躲藏着的小孩弄得情绪上仿佛有点紧张。   梁生见状也知道不能继续再刺激他了,只能在脑子里回忆了一下自己那点多年前早还给老师的那些书本内容,又设身处地地为眼前这个根本没长大的孩子想了想。   他思考的方向其实很简单,但是他更希望他能真正地和梁声哪怕聊一些真心话,所以当下思索了片刻,他还是如此开口问道,   “你真心喜欢读书吗?喜欢学校吗?或者换个说法,咱们一块很认真地想想,你现在读书究竟是为了别人还是为了你自己?”   “……”   “如果你今天说不喜欢,想做别的事,或者说去别的学校,或者干脆说不读了,哥都不会觉得是怎么样,真的,哥这个人的追求其实很小,能吃饱穿暖在我眼里就是特别幸福的事了,所以打从咱们俩相依为命开始,我就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一直做些自己真心喜欢的事,读书从来不是一个人唯一的出路。”   “……”   这话说着,不自觉看了眼面前一语不发的小孩的梁生自己也像是陷入了点回忆。   摆上饺子和小木板桌子集装箱屋里给人的感觉有点挤,冬冷夏热的,门口摆着小梁声的书包和小拖鞋,可眼前的一切是很简陋却也很温馨的。   所以之前一直不想再提上辈子那些事的他反而放松了些,又挺坦然地就把目光放在小梁声身上,才自己也有点嫌丢人地笑了一下道,   “哥可能没告诉你,我根本不是什么厉害的大侠,以前也混得很糟,进过少管所,做过不少丢人现眼的坏事,十五六岁的时候我就被人教着偷东西,拿撬棍偷别人自行车,那时候自行车还很值钱呢,哥就去和别人偷,运气好偷到了一辆重新上点油漆,卖给下家能凑合半个月。”   “……”   “运气不好被人抓住了,那接下来可就惨了,派出所里的关的最看上的就是小偷和色狼,色狼偷人,我偷东西,所以进去就是被打的头破血流,满鼻子流血,比野狗过的还差劲,完事别人还得骂你一句自己不想学好的坏胚,你说这能比学习不好还不丢人?”   “……”   “你平时说的那些数学题,英语题,哥活了二十多年都一点不会,真的不骗你,真的就是一个字都看不懂,但是看到你学的那么用功,哥心里还是很高兴,不是因为指望你考个第一第二回 来我有面子,是因为我这个人记忆一直很差,很多对我好过,差过的人我转个头都能忘记,但你要问哥活了这么多年,印象最深刻,怎么也忘不了的事情是什么,哥一定得老老实实告诉你。”   “……”   “有一年,好像是夏天,哥那会儿十一二岁,偷偷跑去人家初中学校乱逛,那时候学校窗户经常不关,当时只听到了里面有个上了年纪的老教师在上课,第一堂上的好像是物理课,凸透镜凹透镜,说的是咱们中国伟大的先人墨子在几千年前就发现了小孔成像原理,他用蜡烛作为光源,在木板上钻上小孔,发现光线透过小孔在墙壁上形成一个倒立的图像,那时候我心里就忽然有了那么一个奇怪的念头,能坐在那间教室里读书和上学好像……真的是件很幸福的事。”   这句话像是一把开关,让打从新学期开学以来一直就被各种无名的压力笼罩着的小梁声的心口都忽然跳动了一下。   他一片空荡荡的脑海中有种奇怪而说不出的力量。   不仅是因为面前年轻的男人这番生动而充满画面感的话,也因为他仿佛想起了自己头一次坐在课堂上,像一颗刚发芽的小草一般吸取养料般,从老师口中获取那些丰富多彩的知识的情景。   *【“节前上我家去补考的,都给我站起来!”】   【一个脸皮松弛的胖神父,身上穿着法衣,脖子上挂着沉甸甸的十字架,气势汹汹地瞪着全班的学生。】   【神父两只小眼睛闪着凶光,像要把他们一口吞下去似的。孩子们惊恐不安地望着他。你们俩坐下神父朝女孩子挥挥手说。】   【她们急忙坐下,松了一口气。瓦西里神父那对小眼睛死盯在四个男孩子身上。】   【“过来吧,宝贝们!”】   【瓦西里神甫站起来,推开椅子,走到挤作一团的四个孩子跟前。】   【“你们这几个小无赖,谁抽烟?”】   【这段话是出自哪儿的,梁声?】   【保……保尔·柯察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那些过去的,曾经的勾起他回想起课本里那些内容的回忆让死死埋着头的小梁声的眼睛一点点红了。   他咬着牙,闭着眼睛,没有很软弱地哭出声,只是眼泪还是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他年幼的,尚未强大到可以和成年人一样坚毅的心脏没办法去形容自己的具体感觉。   但是他却知道,他应该把自己的感受,自己的心声诚实地告诉自己的哥哥,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至少也该让他知道,他有多想,多想去为了他们两个人做好,他有多么多么喜欢上学,喜欢学校。   “……我可以的,我真的可以的……做到的……你要相信我,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做到的……”   “我喜欢上学……很喜欢……上课……我很想留在学校里……”   “为什么……一样的米饭偏偏生出一样的人,我一点……都不相信这句话……”   “因为做不好就不去做,我不想那样……我一点都不想那样……我是可以的……我是可以的……”   ……   “求你相信我,就算是世上只有一个人相信我,我也一定能为你做到……” 第26章 六   因为这个小插曲的缘故,兄弟俩这一晚的交谈一直到后半夜才结束。   说起来,自打回家以来,两个人真还是头一次当着彼此的面倾诉那么的真心话。   头顶亮着刺眼白炽灯的小屋里,大的这个默默听着,小的这个轻轻说着,一时间这互相交流的气氛倒也不算差。   可这八九月底的天到底是热的让人呆不住,加上四周围蚊子虫子也多。   所以这一大一小两个坦诚相见的男子汉到最后还是先用家里的水龙头冲了个凉,之后才以一种还蛮默契的姿态,在屋里的小铁丝床上舒服地躺下相互挨着谈起了心。   这里面有关于小梁声学习方面的,也有关于和老师同学相处方面的,基本上都是些这个年龄段孩子都会遇到的问题。   大的这个也时不时态度稍微正经地给他出谋划策了一番,算是用自己的人生经验小小地帮助了这个幼年版的自己。   不过关于上学读书和提高成绩上的事,梁生这个基本没一点经验的半文盲能给的建议的本也有限。   所以他也和面前的小梁声认认真真地商量着,要是等接下来昌平那边生意的事暂时结束了,自己就托人在附近大学城之类的给自家小声找个合适的补课老师。   虽然照理来说,这今年才上刚初中就找专门的补习老师提高学习成绩怎么说都有点为时过早了。   可小梁声本就不是一般孩子,他在学习和读书上这回事上本身是有强烈且主动的诉求的。   这不说百年难遇吧,在任何一个同龄人身上也可以说是很少见了,所以神情略显无奈的梁生自然也不得不满足他这个要求。   “要是接下来真给你找了个周末专门上课的补习老师,周六周日你就没有太多休息时间了,初中高中这几年,别的孩子都可以有时间在外面随便疯随便玩,但你就得老老实实地在家坐着天天准备考试,做练习题,没一点空余休息的时间,你真愿意?”   “嗯,愿意。”   “不去游泳馆玩?不和同学出去玩?不能看动画片?就只是每天关在家里埋头看书学习,这些你都受得了?”   “嗯,受得了。”   这么斩钉截铁的回答和坚定固执的眼神,一时间还真让梁生心疼的不行。   一方面他觉得自己现在这么满足了他的要求,彻底剥夺了小梁声正常童年的行为实在是挺心狠,一方面他又觉得如果不满足他此刻认真的要求或许才是真正的残忍。   【……我可以的,我真的可以的……做到的……你要相信我,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做到的……】   【我喜欢上学……很喜欢……上课……我很想留在学校里……】   【为什么……一样的米饭偏偏生出一样的人,我一点……都不相信这句话……】   【因为做不好就不去做,我不想那样……我一点都不想那样……我是可以的……我是可以的……】   【求你相信我,就是世上只有一个人相信我,我也一定能为你做到……】   这些本不该从一个孩子嘴里说出来的话就是再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估计都得跟着一块难受,伤心。   这世上总有人过着好日子还整日荒唐地不知道珍惜,也总有人日思夜想地都希望着从泥潭中努力地挣脱出来。   而心想着或许这世上真是个人有个人的命运,闭了闭眼睛内心彻底释然了的梁生想了想还是侧身抱住身旁浑身上下软乎乎,还带着股奶气的小孩,又显得既欣慰又感慨地刮了刮他的鼻子笑笑道,   “成,我家声声喜欢上学读书,那就再好不过了,哥这回一定不省钱,不小气,给你找咱们市最好的老师,别说是二百块一节课,就是三百四百一节课咱们也得你的成绩彻底提高上去,咱们就不和其他喜欢瞎胡闹的孩子一样,咱们就在家专心学习,但咱们说好啊,这次这事后,你也得答应我,以后什么事都不许憋在心里了,有什么都和哥实话实说说,好不好?”   “……”   脸上笑眯眯的年轻男人这话把小梁声弄得沉默。   他幼小敏感还未长大的心里有点酸涩憋闷,但更多的是一种温暖和坚定的安全感。   他知道男人理解他,明白他,也深深地纵容着他。   也是这种亲人般融于骨血的爱才让他可以这么任性地躲在他的身后,做一个无所畏惧的孩子。   永远支撑着他,保护着他,像一棵已经长成的茂密大树一样挡在他的头顶,爱着他。   “……谢谢你……哥。”   “喂喂,臭小子,兄弟俩说什么谢,你又忘了我也叫梁声了吗?”   这么一番玩笑般的交谈过后,两个人自河西那件事之后的心结仿佛就这么被彻底瓦解了。   小声声同学像个郁闷的小奶狗似的躲在自家哥哥的怀里一股脑地倾诉着这些天的不开心,顺带还提了下那天自家在班里和同学犯错误打架的事。   而与一般孩子又有点不太一样的是,他家小声同学在这种事上的思考方式似乎也透着股比牛还可怕的倔强劲头。   搞得今晚和他聊开心了的梁生一边听他趴在自己旁边和小唐僧似的地念叨一边都有点忍不住偷乐起来。   “所以,搞了半天,昨晚你在家一个人折腾那么久还把手给砸了,就是想把这个摔坏了的文具盒给修好,然后还给和你闹矛盾的那个同学是吗?”   “……嗯。”   身子往他这边亲昵地侧着,小手指还被自家哥哥重新包扎了一番的小孩皱着眉别别扭扭地点点头答。   “为什么想和他道歉?你以前不是不喜欢和别人多说什么吗?”   “……”   “难道,这个小同学对你来说,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这个问题令小梁声一下子沉默了,大概是这真的是个令他有点纠结的问题,所以他明显思索了一下。   “哈哈,你可别告诉我,那个和你打起来的同学其实还是个小女生吧?长的是不是特漂亮?”   脑子里忽然就窜出来个想法,梁生这个死不正经的说着说着就忽然笑了起来。   “……才不是。”   一听他又开始胡闹逗自己开心了,赶紧出声否认了一句小梁声顿时也有点不开心。   但看自家臭流氓亲哥明显不信,还哈哈大笑起来他也有点无可奈何,随后才干巴巴,但还蛮心事重重地皱眉解释起来。   “其实开学那天,就只有他一个人和我主动打招呼。”   “……”   “他问我是不是六小八班的,我当时不知道该怎么回他,因为回答了,就说明彼此是要做朋友了,但我不确定我能不能和一个人做朋友。”   “……”   “我以前没有朋友,六小的老师同学都知道我爸爸被枪毙的事,所以都不愿意和我做朋友,我也不知道怎么交朋友,可能交朋友是件很难的事吧,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做好。”   “……”   “那天我自己心情不好,和他打了架,但后来我看出来了,他很在乎这个文具盒,我不能随便把人家的东西弄坏了还不道歉,这跟我和他之间原来的那些矛盾没关系。”   “……”   “明知道自己做的不对,还闯了祸不承认,这样我会觉得自己很卑鄙,也很可耻。”   这番话还真不像这个最近越发性格深沉早熟了不少小家伙平时会主动和自己说的。   但梁生再仔细想想,自己这个年纪的时候确实也是这么倔得很。   总是坚持着小孩子般的原则,总是坚持着不知道哪里来的正义,就像个小傻瓜似的,心里满载着人间最光明最无畏的东西。   不过……这感觉倒也不坏。   而再一想,既然自家宝贝儿现在都觉得对不住人家,他眼下也都和那打架的小子这么有缘分了。   梁生心里便琢磨着,还不如就趁着这次这个事找个机会,让这两个原本就在一个班上的孩子干脆一笑名恩仇,做个平时一块玩的好朋友算了。   毕竟当年他自己这个年纪的时候,不是心里也特别渴望能交个玩得来的朋友吗?   像他上辈子玩的最铁最铁的铁子林小二其实就是这个年纪和他意外结识,从此一块成为祸害八方的新四害的。   只可惜,上辈子他作为小屁孩第一次遇上林小二同志的具体时间点,他如今的脑子里已经不大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不然早些时候,他也不会人都重新活过来了,都不去找自己这位命里最关系不错的难兄难弟叙叙旧。   眼下他一朝回来终于改变了自己曾经的命运的轨迹,也不知道那半辈子都不学好的小子还哪儿儿过苦日子呢。   不过林小二,林小二。   诶,说起来,自己叫了他那么多年小二,他叫了自己那么年的铁子,这王八蛋的真名到底叫什么来着?   林……林,诶,好像还是个文绉绉的生僻字,可到底叫林……林,林什么来着?   这么一想,梁生这脑子里就使劲琢磨开了,但有时候人这记性也怪奇怪的,越是有些事就在脑袋边上的事,越是死活想不起来。   可结果,他这边念头刚冒出来,下一秒好死不死的,他家小声声同学就在他旁边很凑巧地皱眉嘀咕了一句。   “而且如果林侗是个女生,也是那种很邋遢很心理变态的女生,这两天他每次看见我,都翻着白眼故意冲我吐口水,我准备明天早上把修好的文具盒一次性还给他,就这辈子再也不和这种人说话了。”   “……”   这一句话就和个炸雷似的,可把梁生这家伙沉睡许久的记忆都给彻底唤醒了。   他目瞪口呆地心想着,对啊,林侗,林侗,这他妈就不是自己那……那那那个谁吗!?   林侗,何许人也?   真要是说起来,那梁生同志可真是能说上三天三夜。   因为上辈子他和这王八蛋的孽缘真要是追溯起来,差不多还真就是从这个年纪说起的。   当初在这个时候的梁生已经是个苦逼的辍学儿童,而他上辈子遇到的那个大傻逼林侗,当时也明显正和他处于差不多的境遇中。   梁生现在只隐约记得那仿佛是个夏天,他爬墙跑到一中去偷看别人上课,然后就遇到了个这么个借着上厕所,准备一个人逃学出来看录像的祸害。   这祸害当时自称自己是一中的,但从头到脚却愣是没有一点一中学子的优秀风范。   不仅十几岁就会和成年人一样在外面抽烟逃课了,还和梁生一样是个彻头彻尾的小流氓。   因为当时还算投缘,他俩便学着江湖上的规矩勉强认彼此做了个朋友。   后来两三年里,梁生每次在有机会见到这货,他都在仿佛地离一个标准的好学生越来越远。   这听上去好像有点可悲,但有时候现实生活里恰恰也是如此。   老人家都说,学坏容易学好难,才三年没到的工夫,一个好端端的正常小孩就能变成一个吃喝嫖赌样样都成的小垃圾。   而或许是心里也明白自己的人生其实有一大半算是毁在了自己手上,所以后来两人一块成了坑爹的成年人整天闯社会之后,林小二这苦逼的家伙最多在他耳边醉醺醺地反复嚎的也就是这么一番话。   “铁子,我告诉你啊,你别看我现在过的荒唐,天天花天酒地,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其实……其实哥们儿心里我可后悔了,我小时候读书也聪明,一点都不笨的,门门都是九十分上面啊,老师也是见着我爹妈的面都夸我啊,你家林侗,了不得,以后一定能成个大学生,可为什么我现在就成这样了呢……”   “我也羡慕人家读好大学,做堂堂正正的人啊,毕竟谁会想天生做个垃圾了你说是吧,可这就是老天爷给我的命啊……生不逢时,自己又不争气,人啊就是这么倒霉,多少次我做梦,躺在那儿我都在想要是我这辈子能再给我一次选择该多好……”   “要是我妈没那么心狠改嫁该多好,要是我爸不做那个傻好人被火车撞成那样该多好,要是那时候我哭着求我奶奶,让她让我留在学校好好读书该多好……说不定后来,我这辈子就不一样了吧?但人生有几次机会可以容人后悔呢……可我真的好后悔啊,铁子,我心里好后悔啊……为什么偏偏咱们的命就倒霉成这样呢?”   爹瘫了,妈改嫁,唯一的一个神经病奶奶给了他一个风雨飘零的家。   因为相似而又同样不幸的家庭状况,所以那个时候的他们当即就一拍即合。   一起偷东西,一起拜大哥,一起泡小妞,一起下馆子,从十六七岁到二十几岁,他们一直都是关系铁的要命的好哥们。   只可惜后来梁生运气不好死的早,林侗除了能给他收个尸想来也做不了更多了。   而想到事后那猴精铁定要哭的断气的模样梁生就乐的不行,可这么想着想着,梁生的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给轻轻扎了一下。   这么想想也是啊,自己是还活着。   可是还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好友却是真的再也见不到面了。   即使时光倒退,现在这个世界上有个和小梁声相遇了的孩子也叫林侗,可是那也不是自己的那个好哥们,会陪着他一起挨打犯二的林小二了。   曾经说好要做一辈子的兄弟,一起生一起死,可是这许在少年时的承诺到底是自己先走一步了。   “你他妈疯了啊!!和他们作对你就是在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啊!那小丫头一家是可怜,可我们又算是什么东西?”   “呸!就你是英雄,老子是狗熊,少看不起人了,梁声,你给我记着,不管是什么事你都不许瞒着我!!就算是找死老子也陪你一起找!!你要是有一天先我一步死了!老子就再不认你这个兄弟!听见了没有!”   “铁子……铁子!别死……我求求你医生!救救我兄弟……救救他……求求你们救救他吧……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哪怕把我林侗的命拿走,救救我的好兄弟梁声吧……”   “哥?你怎么了?”   “嗯?”   “我刚刚说完林侗的事之后,你好像就忽然不吭声了……而且好像有点难过……”   被身旁的小梁声有点敏锐地皱眉一问,刚刚仿佛有点鼻酸的梁生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发   呆好久了。   内心的那点关于往事的记忆被冲淡,留下的只有今生自己确实还活在2002年的那份刻骨却又恍惚的不真实感。   而强行压了压心底以这种神奇的方式再次知道某个‘鼻涕包’近况的感慨和好笑,半天梁混混同志才眼珠子一转,又心血来潮地冲自家小声声来了这么一句道,   “没有,哥不难过,哥就是一下子有点开心过头了,要是我们家声声能好心帮哥个忙,哥肯定就更开心了……”   “什么忙?”   “从明天开始,和这个林侗小同学努努力争取个做哥们儿,以后他有难,你就帮他,你有难,就让他帮你,他要是死活不乐意和你做朋友,你就悄悄在他耳边说一句话……”   “……什么话?”   一听他这话,本来心里就有点不乐意和那个‘鼻涕包’讲和的小梁声顿时更茫然了,结果梁生这缺德货直接眨眨眼就哈哈大笑起来道,   “你就和他说,林侗,你要是不肯和我做哥们儿,我就把你妈当初其实想生个二胎闺女,所以你小名叫林小二的事情告诉所有人!小二其实是个给小丫头的名字!你三岁以前被你奶奶天天带着上女厕所,五岁还穿学人裙子,你愿不愿意和我做朋友,一句话咱们看着办吧!” 第27章 七   小梁声和小林侗的这场发生在班级内部的小矛盾,最终还是被梁生这个家伙以这样奇怪的方式化解了。   后续他没再更多地以成年人的身份干涉自家这个和林小二同学今生的友情进展。   毕竟交朋友这事有时候其实也讲究个顺其自然,自己一个大把岁数的大人插在中间多过问两个小孩子的事反而不太好。   尤其他也依稀记得这会儿林侗家究竟是个怎么样家庭状况。   他奶奶林桂花的身体各方面虽然目前刚健着,但人瘫在床上的爸爸林爱华对他的整个家庭来说,却是个不小的麻烦。   这种麻烦不仅仅是指这个性格古怪的男人身体上的不便于照顾,还有心理上的各种脆弱暴躁易怒,稍有不适就是一番大折腾。   所以长大了的林侗后来就常和他说起,当年他爹每每大小便失禁在床上,他奶奶给换裤子的时候,这个男人就会忽然叫的和三岁似的小孩,还在家拼命发疯撞墙,最后在某年大年夜一个人爬到人家汽车底下被轧死的事情。   “他为什么要哭?”   “因为觉得羞耻啊。”   “羞耻?”   “哎,铁子,你想想啊,我爸当年都快三十多了,一个本来很正常的男人忽然瘫了,还得让我奶这么大年纪给他天天换裤子,洗尿布,他一个成年人心理上承受的来吗?那肯定不能啊,我以前也想不明白,老觉得他是不是恨我们,天天动不动就拉裤子,还鬼叫鬼叫折磨我和我奶,可后来他大过年钻了人家汽车底,我想想又觉得他这一辈子真的挺可怜的。”   “……”   “谁没有个做人最基本的自尊心啊,能活下去为什么还不好好活呢?他想给自己个了断其实就是怕拖累我和我奶,他的老娘年纪大了,儿子也还小,他活着仿佛就是给家人添麻烦的,那他还有什么理由好好活下去的呢,穷人的命被车轮这么随便一碾也就没了,我最后看见他的时候,他被压断了的脖子和脸都是扁的,可说到底,是什么把他逼成这样的呢?”   “……”   “要是他还活着,我好歹可以告诉他一声,爸,咱们为什么偏要死呢,人好死不如赖活着,奶奶就是哪天走了,我也能给您换一辈子裤子,洗一辈子尿布,咱们姓林的都是有骨气的人,不依靠别人也能活着,可想一想,我又不是个躺在床上什么都不能做的瘫子,我怎么能理解我爹他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呢,死了也许对他来说才是真的能轻松点,他早就没有活下去的劲头了……”   这番话梁生真的是记忆犹新了很多年。   他上辈子从没见过自己寻死之前的林爱华,但却清楚地记得林侗说起这段往事时,谈及一个男人失去宝贵的自尊和彻底丧失生活勇气的事。   也因为有这段记忆,这辈子重新回来一次的梁生才觉得自己或许才更应该好好帮帮林侗一家。   帮帮上辈子对他有恩的林奶奶,帮帮他最好兄弟的林侗的老爸林爱华,也帮帮他们走出这生活的重重困境。   即便只是从个人角度出发帮着他们能走出那心灵上的荒芜和困境,重新寻找生活下去的勇气,这也是很好的。   只是这个具体帮忙的方式和方法,相当了解这老林家人脾气的他私心又觉得自己该更仔细琢磨一下,不能操之过急。   所以,当下他只从迂回的角度先给了自家这个对于小孩子来说已经足够多的零用钱,让他时不时就在学校贿赂贿赂林侗那臭小子。   多亲近亲近人家,多赞美赞美人家,也尽量别让他浪的太过,能起到一个互相监督,共同进步的作用就更好了。   两个人要是有空呢,就一块放学做做作业,喝瓶汽水吃点零食之类的,要是往后能混得更熟一点,把这个关于小孩子之间的友情继续延续下去那就更好了。   对于自家亲哥的这个想法,小梁声虽然起初觉得有点别扭,但最后还是点点头答应了。   他没主动问梁生这是因为什么,又为什么非得是林侗,但心里又隐约觉得对方也许是真心希望他在念书的这几年,能有个真正的朋友才会这样的。   所以后来回学校正常上课后,梁声虽然依旧被某个顶着小丫头名字的无聊家伙隔三差五地挑衅。   但他倒也不会主动和对方发生任何冲突,反而是一直默默地谦让起这个很多时候烦的要命的家伙起来。   “哟,这不是我们威震四方的梁拳王吗!拳王!你今天数学作业交了吗!”   “……”   “哇哇哇,梁拳王还故意不理我哈哈,脾气很大嘛,一中第一酷哥就是你吧,人家好怕怕啊,哈哈!”   “……”   这种无聊又吵闹的话,坐在自己座位上低头看书的梁声同学从来不主动搭理他。   林侗这个幼稚的小鬼头几番故意激怒他都没成功,也觉得自己这样的怪没意思的,后来也就讪讪地在心里随便骂了他几句,就收手干脆不玩这套了。   小梁声见他终于玩累了也没吭声,干脆趁着这段时间好好地观察了一下这个和他打过一次架的家伙。   可这不观察倒还好,一仔细起来,小梁声倒觉得自己先前对他那样有点过分了。   因为他发现相比起自己来,林侗这看上去整天很乐观开心的家伙其实也没好到哪儿去。   如他的草稿纸和文具之类的,梁声就发现他很少会换新的。   铅笔都是两头一块用,用的只剩下一个铅笔头,草稿纸也是一张恨不得写满了才会舍得丢。   平时老师让大家去书店买个练习题回家做,他似乎也经常地买不起,都是鬼鬼祟祟溜去学校门口的书店拿笔抄写下来,再自己拿题回家做。   且不论跑人家书店抄题这个行为本身是不是不太正当,但在这样的情况下,林侗还是和这个班上的许多人一样考到一样的学校,拥有了相似的起步点。   这排除掉一个人生下来就有的天赋,肯定也是有很多寻常人看不见的努力和刻苦在的。   这让梁声不由得对他了解的深入了些后,甚至是莫名地对他改观了不少。   而他这种态度上的变化放在林侗那边的唯一感觉就是,先前开学的时候,还和他故意装自闭的某个臭小子,好像开始和他有意无意地和他拉关系了。   不仅去食堂吃饭时会端着餐盘忽然一声不吭地坐他对面,体育课跑完步会奇怪地买汽水放他桌上。   有时候两节课下课了,居然还会忽然莫名其妙地主动走到他翘着腿的课桌旁边,对他说出这种诡异的话。   “下课了,你要我下去给你带什么东西吗?”   遵守着自家亲哥指使,所以难得很主动的小梁声开口问。   “诶,不用了,而且您想干嘛,又想猫哭耗子假慈悲找我麻烦啦。”   因为心里发憷,所以有点警惕地退后了点的小林侗答。   “哈哈林妹妹,你别害羞呀,人家梁声也是心里过意不去想关心一下你啊……”   前排的两个班上的小同学听到他们的话瞎起哄了一句,而林侗闻言立马翻了白眼怒骂了一句。   “林妹妹你祖宗,再给我胡说八道我就连你们一块打的满地找牙信不信!”   他这一恼羞成怒,前排两个故意的同学立马转过去一起扑哧一声哈哈大笑了起来。   读书时候这种班级里爱给人取外号的风气也不知道怎么就传起来的,但作为直接受害者,自诩是个老爷们的林侗本人还是有点气的不行。   结果林侗同学不知道的是,做人只有更倒霉没有最倒霉,这不上午才被梁声这个家伙还害的被班里人笑话了。   下午他就遇到了桩更糟心的麻烦,原来,他中午回家帮他奶奶烧午饭的时候,竟然忘了拿了样东西。   这东西说大不小,却是对他而言十分重要的鼻炎药。   也是这件他平常都不离身的东西,把他一下午上课都弄得魂不舍守的,又是鼻酸又是烦躁,捂着那死活喘不上来气的鼻子连课都快听不进去了。   他心想着自己肯定得回家去拿去,不然得找奶奶送过来,可再一想自家奶奶那个样子要是跑来学校,那待会儿自己还得找人给专门送回去,否则肯定得走丢。   而且这种身体万分不自在的情况下,他的嗓子眼还特别想喝口水。   但好死不死的,他唯一的一个放在学校的杯子今天也给掉家里了,让他厚着脸皮问班上同学借,人家肯定也觉得自己很不卫生。   结果他下完一节课后,他正小可怜似的整个人蜷缩着发着愁呢。   恍惚间他就感觉到有人在后面疑惑地问了句你怎么了,他闭着眼睛也没听清楚是谁,还当是班上的其他同学,所以就病恹恹地回了句,我杯子没带想喝水。   而没过一会儿,那开头问他的身影就跑开了。   再等林侗回过神来,他就感觉有个家伙把一个装满开水,边缘还带着水珠子的杯子给轻轻地放在他桌子上了。   “你先喝我的杯子吧。”   说话的人是梁声,他的表情看上去很淡,也似乎是真不介意。   林侗见状有点傻眼,但看到那放在桌子的那个干干净净的杯子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想拒绝。   可他没来得及开口,好像知道他心里在担心和紧张什么的梁声就先稍微放小声点打断了他。   “我听别人说,鼻炎是不会传染给人的,所以你现在喝我的杯子也不会不卫生,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和别人说的,我也不渴,你先用着。”   林侗因为小时候生病有很严重的鼻炎,所以才老是流鼻水这事他从没和别人说过。   往常在班里正常上课的时候,他鼻子难受的要死都是举手躲去厕所的,就是怕别人注意到自己,然后歧视自己这个问题。   虽然给他看鼻子的老大夫也和他奶奶说过,鼻炎这种毛病不会通过飞沫之类的传染。   可说到底,会在意这个问题甚至觉得他这个人很不卫生的还是很多的。   而且这鼻炎发作一是不美观,二也是容易被人笑话,尤其鼻炎要开个刀就挺贵的,他家那个条件拿不起这个钱。   加上他这孩子的自尊心比较强,以前还被人因为这个问题被笑话因此自卑过,所以贸贸然一听梁声这么关心他,他整个人都手足无措了。   林侗不知道这个家伙是什么时候注意到自己其实得了鼻炎的,但左右想想都觉得这事很奇怪还不符合常理。   可这活到这么大头一回被人关心的感觉还是把他弄得结巴了,半天都涨红着脸没吭哧出一一句话,一直到下堂课上课才转过头小声吱了一句,一时间倒真像个羞答答的林妹妹了。   “……谢谢。”   “不用,朋友之间就是要互相帮助,这是我哥哥和我说的。”   因为这一句话,彻底解开先前那场矛盾惹下的怨气的小林侗和小梁声之间好像不知不觉就起了些奇妙的变化。   两个小孩开始时不时会一起放学,上学,课间一块做做作业,关系仿佛也在一天天变好了。   再到梁生十月中旬又一次要因为款项投资的事,准备和曹茂才一起去省城再次见见那位神秘的大老板的时候,他家这个已经时不时要接到来自某个奶声奶气的小崽子的电话了。   “声声!嘿嘿!是我!咱们周末一起去踢球啊,对啊,我奶奶今天不在家,她和我爸爸最近都被社区招聘去给一个罐头厂做小工了,对啊,工资特高,八十多块一天,一天只要做两个小时,还给帮忙检查身体,听说是个钱多了没处花的大老板开的,我们这但凡家里吃低保的阿姨奶奶家的瘸子傻子都被一次性招聘去了。”   “……”   “去了也不用做什么特别重的活,就只是帮忙在厂子里回收和处理下空罐头,说是罐头乱丢会造成污染,我爸爸有了固定的工作最近也不鬼叫了,我奶奶也省了不少心,我家昨天晚上还炖了一条特别特别香的大青鱼哈哈,我奶奶特意还让我们踢完球就来家里吃鱼呢……”   这些话梁生都是后来听小梁声和自己说的,当时闻言的他只勾起嘴角摸摸他的他也没说话,既没有和小梁声说那家厂就是自己的,也没说自己是特意去帮林侗一家的。   不过但凡小梁声主动上林侗家做客吃饭或者是留宿,他还是会从同学家长的角度,买一些适合的保健品,水果还有羊毛衫之类的让孩子带去给林家人,算作自己的一片心意。   而再到十一月初的时候,梁生给自家小孩在大学城附近千挑万选了一个多月才找到的补习老师也终于是开始开课了。   这位老师姓彭,叫彭安良,早年在浙省大学深造几何和书序相关,是九十年代国内第一批提出几何学革新的人物,因为前几年于学术上十分繁忙,他几乎不回Y市来。   还是这几年算是半退休了,才独自回了老家开始教育周边夜校和成人大学的几个学生。   他给别人上课平均收费不高,主要针对部分竞赛学生和准备专升本的学生,讲的东西也是很有针对性。   但同时,对于自己学生的日常管理也是十分的严格苛刻的,尤其是一般学校的初高中孩子,即便是听说过他的名声,也极少会愿意去上这个凶老头彭老师的补习班。   毕竟平时在班里上课学习的压力本就巨大了,好不容易周六周日能休息一下再被这么个补习老师抓着天天劈头盖脸地骂,任凭哪个正常孩子心里都会不乐意。   可小梁声偏偏愿意,而且在上补习班的这件事上,他一直表现得比梁生这个大人还是上心,甚至在第一次见面,面对这老头故意为之的刁难时都沉着地不像个孩子。   “梁声?你哥哥每天骑三轮车过来送你的那个?”   “……”   “你知道你在一中那种地方,成绩为什么还这么长时间都提高不上去吗?”   “……”   “死读书,和现在好多被家长关在家里的书呆子一样,没一点数学逻辑架构,光凭死记硬背,坐在底下上课听讲的过程中你动脑了吗?两个眼珠子就盯着黑板发呆了吧,学习要讲方式方法,再说了,你觉得,读书这事光靠老师就行了?”   “……”   “一个班四五十多个学生,老师就是你亲爹亲妈也不可能照顾到每个孩子的情绪,你想想,就是至圣先师孔子,人也一辈子就带出那么几个最优秀的门徒,你当咱们当教师的,真有那个本事把自己每一年每一个学期教出来的所有孩子都是小神童,小天才啊?”   “……”   “我做教书匠快二十多年了,七几年中途去乡下放了几年牛才回来的,一中的老师都年轻,讲究分段式教学,虽然可能方式有点欠缺经验,但也算的上是新时代的老师,所以你怎么胡闹的,都对你们才这么和颜悦色的。”   “……”   “可我不一样,我当年是挨批斗的臭老九出身,学生学的不好我是直接小棍子上手打手掌心,打的你疼的叫爹妈的,你要是真不怕苦就留在我这儿,周六周日不准睡懒觉,六点半点就得给我来这儿,反正我自己家也没人等我吃饭做饭,闲着也是闲着,家长那边我也给你提前打好招呼,行不行?”   这要求别说是一般孩子,就是胆子大点的都给这老顽童吓哭了。   但小梁声硬是给点点头坚定地回了句行,后来即便是刮风下雪,就是04年Y市大雪灾那会儿他都骑着车没耽误上彭老师一节课。   也因此彭安良老师好多年后,再和别人回忆起自己教过的这位年纪最小,却也在将来拥有最大成就的学生,都会发自内心地觉得心里既感慨又好笑。   “他?他可不是光靠脑子就行的,他上学那会儿就用功的很哦,是那种真正能把所有的身体器官都调动起来专注于学习上的孩子吧,他哥哥当年刚送他来我这儿,我给他每次发十套卷子做,一张小板凳放在那儿,他能一动不动地坐在我家的小书房里就这么一下午。”   “……”   “过程中,铅笔橡皮掉了他都不会抬一下头,我在旁边看书他也一点不东张西望,非得认认真真地做好最后一道,才会拿卷子主动过来给我批,批卷子的时候,我给他批一道,就让他说说自己的解题思路,然后他就会给我一点点地说,说错一个步骤我就多罚一张卷子,他从来也不吭声,安安静静的什么时候做完所有的卷子什么时候走,第二天再照常来。”   “……”   “那会儿我书房的架子上放着两本书,一本讲高斯和欧几里得,一本是将陈省身先生的数学成就的,他说借去看看,后来他就把两本书看了一学期,我以为他也就是随便看两眼,或许看不进这种太深的书,可04年寒假那时候,他和我说,他觉得自己在初等矩阵和最小二乘法方面有瓶颈了,再后来,你们也知道了,首都大学两次冬令营这小子都撞大运去参观过,后来就越发了不得了……”   “……”   “头三年是我教他,后三年就基本是他自学了,你说说这样进步飞快的孩子少不少见?当时我就说了,他这小子以后就是天生读书的材料,他这一生注定不会太寻常,这不是因为他这脑子比别人聪明,而是他一辈子都愿意去主动继续学东西,不把学习作为考学的简单踏板,不荒废自己打下的这种优秀的思维基础,这啊才是咱们孔子老先生说的……真正的会学会思的人呀。” 第28章 八   2002年11月3日。   11月初的省城,初冬刚入。   Y市三天前的地上才刚起了霜,全国的中小学生也开始陆陆续续地准备忙碌的期末考试了。   当穿着大军棉袄的梁生和曹茂才带着大包小包,还有一堆土特产出现在汽车站门口时,正赶上年底一场大会将要在省城正式召开。   满街的省领导专车浩浩荡荡地开在了柏油马路上,迎接上级视察的大红色横幅也是挂满了城市所有角落。   算起来,这其实是梁生和曹茂才他俩半年内第二回 上省城来了。   都说这一回生二回熟,可这一次,论个人资产已经算地方小富之家的两人还是手忙脚乱地和打仗似的,就差没被家里的母老虎揪着耳朵把家里的锅碗瓢盆煤球炉子都给一一带上了。   离家前,最近在家脾气见涨的金萍又是担心他俩这次住的招待所不干净,又是担心外面的炒菜馆子不卫生。   硬是唠唠叨叨地和在一旁认真帮忙的小梁声一块给他们的旅行袋子里塞了一堆毛袜子毛裤衩,还有水果和真空榨菜萝卜干之类的小菜才放心。   加上这次他们这次又是在办各种乱七八糟的正事的同时,正式第一次来拜访人家‘啸天’的老板的。   所以为了能让自家的两个男人在外头礼数和场面上稍微过得去,心里尤其感激人家老板的金萍又给提前在菜市场里张罗着采办了不少丰盛的年货。   这之中光是十月底就早早腌好暴晒的猪排骨就有差不多五斤。   其他还有袋装腊肠,猪头肉,米酒和他们自家老厂里腌的不少‘海肺’‘马头’和‘虾下水’鲜货,务必得让他们给人家大老板带去全家老小一起过年吃。   而对此,难得在这种事上强势了一回的金萍也好好地对这两个不懂人情世故的男人上了一回课。   她说,人家和你们两个可不一样,这么个规模的公司,背后肯定得有个至少中年以上的老板管着吧?   那中年的老板今年都这个岁数了肯定得成家了吧?那成家了之后,家里肯定就有老人妻子孩子?   虽然人家大城市的人未必吃得惯他们这种小城里上不得台面的年货。   但无论这东西值不值钱到底是一番心意,重要的是让人家知道他们‘茂金’特别有诚意,小声,你说婶婶说的有没有道理?   这最后一句话,金萍是特地看向一边低头默默吃饭的小梁声的。   小梁声闻言也看了眼他哥,随后才盯着自己碗里的婶婶牌红烧肉特别坑哥地淡淡来了句,嗯,有道理。   因为这个,心里哪怕有点哭笑不得。   梁生和曹茂才还是谨遵家里皇后娘娘和小宝贝心肝的懿旨给哼哼哧哧地拎着这堆重的要命的年货上省城来了。   一路上更是为此费了不少力气,刚刚差点还因为省城开大会要严查安检的事,被人汽车站的人给拦下来了。   等好不容易到了地方,那每回上省城来都负责接待他们的小江秘书这次人竟还到,搞得他俩只能站在汽车站门口就边抽烟边四处找起人来了。   “诶,阿生,咱们这次找的招待所离这儿近不近啊,小江秘书打电话说他人在哪儿了没有……这汽车站来来往往的人可真多啊……哎,咱们手上还拎着这么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女人啊女人,麻烦……”   站在人潮拥挤的汽车站门口,一头大汗望着人群的曹茂才都忍不住心累地感慨着。   “咳,没事没事哈哈,说到底这都是嫂子的心意,咱们人都到了就别抱怨了,明天早上咱们还得去证券所一趟,招待所应该不远,老关,你先站在这儿等等我啊,我来先打个电话给小江秘书,这趟正好还有些业务得和他交代交代,咱们上两个月实在耽误太长时间了……”   闻言从兜里往外掏自己刚买的摩托罗拉手机,随手摁出去一个号码的梁生说着也不自觉笑了。   可这电话拨出去,却是暂时没人接。   梁生心想着这小江秘书那边八成又是有什么走不开的应酬,所以倒也没有着急。   先给人小秘书留了个电话信箱交代了他们的大概方位,之后才和曹茂才自行在汽车站门口就找了个羊肉明炉店,点了个两个硬菜吃了碗热汤面。   而两人才刚坐下来,小江秘书那儿也来短信了,内容倒是言简意赅,就这么一句话。   【半小时司机就到,老板说,您二位先吃着,账咱们这边报销,随便吃,晚上我在做回东道主,咱们一块吃顿好的。】   这口气还真不像那斯文秀气的小青年会说出来的,梁生收到短信默默笑了笑,之后就干脆和曹茂才开始解决午饭问题了。   还别说,这省城的一斤羊肉都比他们小城市要贵七八块钱的。   可这大冬天的,梁生和曹茂才累死累活地做了一天的长途车,都想吃口烫呼呼的炖羊排骨了。   所以他俩这次也没为了省钱瞎抠门,一人给加了瓶北冰洋啤酒就在这小馆子里吃了顿下午饭,顺便在这等人的过程中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儿天。   之前还在家的那两个月,他俩主要忙活的就是给他们刚注册的那个公司往内招人和股权分配的那点事。   这个弄得十分正式的股权分配主要是曹茂才两口子提出来的,梁生在认真思索后也没拒绝。   毕竟他和曹茂才的合伙人关系维持了快大半年了,虽然两边关系一直都是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但其实按照如今的情形,也是时候该彻底地将他们共同经营起来的小作坊规模化,企业化了。   尤其老话说亲兄弟都得明算账,放在他们这种关系的身上同样也是这个道理。   所以当下他俩也没避嫌,直接就找了之前注册商标时熟悉的律所开了条子,把各方面的事情认真筹地备下,然后就正式签署了一式两份合伙人协议。   曹茂才和金萍作为‘茂金’品牌的股权持有人夫妻联名的主要股份,梁生作为合伙人则享有企业管理权和每年百分之五十的分红。   这张双方签字的合同不仅保障了梁生的劳动付出是有回报的,也将‘茂金’彻底推向了一个正规企业应该的一步。   而既然搞定了股权分配的问题,后续就是扩大公司规模的事项了,因此两个人为了招人的事也是忙活了好久。   这其中,光是新厂那边需要的会计,出纳,司机和仓库里的点货员的就是绝对不能少的。   尤其他们先前就已经约法三章过绝对不用两边的熟人,也为此梁生和曹茂才都是跑前跑后了忙了两个多月。   所以一直拖到这快年底,才把‘茂金’这个企业初期内部的人手给基本找齐了,又有空往省城来。   不过凭良心说,他们给的员工开的工资其实不算低,按的是本市平均工资以上的标准,一人一月一千,每个员工还有额外的保险和医疗保障。   可梁生这小子招聘挑人的标准偏偏还挺奇怪,就是不爱挑那些太年轻长的太出挑的,这才弄得过程有些复杂起来。   特别是某些打扮时髦,相比起找工作明显对他本人更有意思的年轻小姑娘,有的明明学历和样貌都还不错。   但他每次都是眯着眼睛和狐狸似的随便过过眼瘾就算了,从不主动沾手,一点歪心思没有,搞得同为正常男人的曹茂才心里都暗自佩服起这小子的定力来。   “阿生,咱们都是男人,你嫂子也不在,你就和我说个实话,你这回还真不挑个年轻漂亮点的大专生秘书带在身边去省城给你帮帮忙啊?先前咱们刚从厂子白手起家做买卖时,不是你说男人出门在外,得弄点派头,你一个年轻男人,和我这样已经结婚的不一样,其实不必……咳咳……”   说实话,曹茂才此刻这特意打探他想法的话也是好心,   毕竟梁生一个年纪轻轻的男人,模样端正,头脑睿智,手段潇洒精明不说,光是这男性魅力放在社会上也是很足的了。   可他偏偏相比起女色,这小子就是更喜欢钱财。   硬生生把一众明里暗里对他暗送秋波的小姑娘拒之门外,搞得曹茂才有时候都觉得他这小子是不是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是心心念念的惦记着钞票,这辈子根本不打算娶老婆的了。   对于自家老哥这个话,梁生每次都装疯卖傻地哈哈大笑从来也不正面回应。   因为就他现在这个阶段来说,相比起安安分分地在小城市娶妻生子,他还真的是更喜欢这种挣钱挣的着了魔的爽快感觉。   这世上有比挣钱更能够给人带来精神快感的事吗?   那显然没有了,性爱女人和其他肉体上的享受东西在梁生心里的地位都比不上钱财给他带来的满足感大。   也许他以后有了足够多,多到几辈子花不完的钱的时候他会思考这些事,他会买舒适豪华的大房子车子,会给他家小声置办各种未来娶老婆上大学的资本。   但目前来说,他还真就是准备和尚似的一门心思和满世界那些他还没挣到手的钞票硬抗到底了。   不过,他不往自己身边随便塞人之类的,本身也有照顾到公司内部管理的问题。   所以最后他给‘茂金’找的会计也只是四十五岁上面的老会计王霞,中专学历,经验很足,为人也和气不爱惹事。   出纳和司机找的则都是三十五岁到四十岁的北方男性,公司给负责租房包食宿,如果工期满三年,未来还可以帮忙选择孩子的教育问题。   这么一来,哪怕他和曹茂才现在一块因为公事跑到省城来商谈投资项目的事,金萍那边的公司里头也可以一切正常运转,算是省去了不少经营中的麻烦。   这么想着,这会儿人正坐在小馆子里,刚喝了半杯白酒暖暖身子的梁生也若有所思地抬起了眸。   视线所及,外头的车站里来来往往都是人,这两天开大会的事,平时就吵吵闹闹的小老百姓的生活倒是没怎么被影响。   依旧该上班上班,该上学上学,但左右大伙心里还是怀着丝关心时事的心理,通过自家的新老电视观看了好几天面向普通大众的时政和金融新闻。   尤其这种最上头的领导班子那几个的重要发言,电视中的镜头肯定还是会多少带到一点的。   此外还重点提了提省城今年的重点招标项目,依次出来了好几个省里面杰出的老干部和新干部   这一切按理来说,原本应该和他们这种普通人的生活应该关系是不太大的。   只是令梁生有点没想到的是,他和曹茂才这会儿正聊着天等小江秘书来的工夫,竟偶然在这小馆子的破电视上从一位上头领导的嘴里听到了一句关于自家‘茂金’的新闻。   虽然一句话立刻带过,中间还夹杂着一大堆五花八门的今年本地新兴的企业的名字,却也把当时压根没反应过来的他和曹茂才两个人都给惊喜坏了。   “2002年,经济改革的春风正在拂过神州大地,无论是省级单位还是市级单位,都应进一步推动本地产业链发展,将政府和企业帮扶措施落实,踏踏实实,将紧急发展落实到根本……”“而需要表扬的是,过去的半年间,有一些新兴的产业也在祖国各地破土而生,像谷明漪同志上次报告中提到的我们省的本土品牌‘东升’‘卫岗’,‘茂金’,囊括了食品业的多项新技术……”“好,让我们谢谢书记的发言……”   这位当众发言并表扬了‘茂金’的省里领导,梁生不看脸光听着名字就觉得怪耳熟的。   仔细一想,似乎上辈子就是个在地方就极为关心民生,以清廉反腐著称的好干部。   这老领导这会儿在各省市的新闻里虽然不常出现,但依稀记得最后好像还成功地参与到下一届去了。   尤其03到04年间,这位作风强硬刚毅的领导仿佛还因为一桩惊动国内外的事一下子出了个大名。   不仅席卷了那会儿的外国纸媒,还在普通的民众之中掀起一场舆论的轩然大波。   只是上辈子这时候也才十二三岁的梁生试图细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却好像被一块鱼骨头奇怪地梗着原本的记忆一般,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奇怪,到底是什么骇人听闻的事让自己看这位老领导这么眼熟呢……为什么自己就是想不起来呢?   而没由来地就觉得这堵在自己脑子里出不来的模糊记忆仿佛是件并不那么好的事。   莫名有些后背发毛发冷地摁着太阳穴的梁生刚有些疑惑地沉默了会儿,曹茂才对面惊喜的声音和一记拍在他背上的拐子就把他给惊醒了。   “嗨,两位等着急了吧哈哈!午饭吃的不错啊哈哈,嚯,还带那么多东西来,你们俩可太客气了啊……”   小江秘书的调侃声就和一棍子似的把梁生先前差点快要想起什么的脑子都拉回来了。   没忍住一顿,记忆里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也烟消云散了,半天又头晕又郁闷的梁生只能揉揉鼻梁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又和人家热情的不得了小秘书唠了几句。   而可巧,接他们的小轿车这时也停在门口了。   所以梁生和曹茂才当下也准备先去招待所安顿一下,收拾下带来的行李,一切等明天休整好再进一步谈他们的生意买卖。   上车前,他最后表情疑惑地看了眼那小馆子里的电视机,老领导的面孔已经消失了,他那段模糊的记忆也消失了。   不过他梁生一介升斗小民,本身也不敢随便妄谈国事。   脑海中隐约有这么个模糊模糊的印象划过,之后便也不再敢细想,还是把注意力放回自己本身的衣食住行和小买卖上。   他不知道,这一次的省城之行,将成为了他人生中的又一个重要开端。   省城之貌,万象更新,此时一切宛若长江之水打开他生命的闸口,改变的不仅仅只是他一个人的命运。   而此刻唯一留在他脑子里的,就只有前座把音响开的最大的小江秘书那当被他问起明天行程时,那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的一句话。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老板是干什么的,明天早上七点,省城金融证券所最上面那间屋子,老板亲自请你喝茶,小梁老板,你千万可不许迟到啊!” 第29章 九   因为那来去匆匆的小江秘书最后留下的这句话。   这一晚,梁生和累的倒头就睡的曹茂才一块挤在省城招待所里时,都在暗自寻思着这神秘的老板明早要见他的事。   此前,他从没想过那一直稳坐幕后,仿佛不爱对外人轻易露面的老板具体会是什么来头。   但眼下,他这一贯灵敏的鼻子边上却总觉得自己好像隐约嗅到了一丝奇妙的味道。   明早七点?省城……金融证券所?   那种地方,自己一个根本不懂炒股,更别提能和金融行业搭上什么边的人跑去干嘛?   先前在车上的时候,就明显揣着不少的疑问,梁生当时没主动问,那小江秘书看样子也并不算和他明说。   不过不明说不意味着梁生自己不会去主动观察。   至少这一次他就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相比起三个月前的过来那次,待遇仿佛忽然好了许多。   不说别的,来接他和曹茂才的小轿车是德产的,就连先前一直穿的朴素低调的小秘书都忽然换了身西装和名表在身。   住的不再是那种车站附近最低档的招待所,反而是有意选了靠近市区地段的小型宾馆。   而且无论怎么想,这02年但凡炒得起股,还能在省城这种地方有一席之地的想也知道恐怕也不会是泛泛之辈。   那在之前,他怎么就一点没看出来这小小的一家进出口公司背后会有什么大来头呢?   这番思索把之前一直将自己定位成一个无名之辈的梁生弄得莫名有点睡不着,左思右想似乎都有点猜不透那行事古怪的老板的真正用意。   而这一来一回,他这一整宿竟就这么伴着些原本就不怎么浓的睡意随便凑合过去了。   梦里纷纷扰扰,恍惚间他好像又梦到了些上辈子发生过的事,这让他睡得不太踏实,中间还好几次差点被那奇怪的梦惊醒过来。   隔天早上五点多不到,他就被床头柜上的手机上里的闹铃给吵醒了。   旁边整晚因为怕冷穿着毛背心没脱的曹茂才打着呵欠翻了个身,又模模糊糊地拍拍床沿叫了他一声。   “阿生……起了起了……”   听到这动静,草草睁开眼睛,身上还卷着宾馆被子的梁生也有点犯困爬起来去了洗手间。   等在洗手间的马桶里头大清早地放了通水,又拿宾馆里洗手台上的定型水之类的把自己的头发随便倒腾了一下后。   往衣柜里扫了眼,思索着取了套灰棕色夹克,开司米毛衣加一条漂色牛仔裤出来的他这才给坐在床边的镜子前利索地换上了。   说起来,这一身从头到脚的还是梁生上回来省城时在外贸商场里买的。   他品味向来一般,又没什么耐心去自己挑款式,就是看人家外贸那边的塑料模特身上的一套套现成的,觉得挺好看就给直接给买回了家。   金萍似乎是觉得他这样大手大脚花钱的消费观不太好,但这些外贸上的衣服基本都是的直接出口,从价格上其实也还好说。   有些衣服的吊牌上虽然挂着一两千,三四千的,但仔细想想这全羊毛,全鸭绒的衣服到底和一般合成的料子不一样,穿在身上那舒适度明显也有很大的差距。   尤其梁生上辈子游手好闲的时候,就跟人做过几天批发,打板之类的活,清楚这服装业上从上世纪开始就水分大,自然砍起价来也不手软。   像这羽绒服,夹克,全羊毛袜子之类的他当时都给直接照去一个零的砍,最后竟也让他捡了回大便宜。   所以上次回去后,一个人就足足拉了大半车东西回家的他也没什么时间好好整理和归置一下这堆仿佛被一次性批发回去的好衣服好鞋子。   就把他自己看着还挺顺眼的毛衣,衬衫,夹克衫,西装之类的给自己单独地留了十几套,其他的基本用来送人,这次出门又顺带给带了几身穿的比较合心意过来。   像这一个款的毛衣他觉得穿着舒服,就给自己单独留了好几件,牛仔裤也是,有的连吊牌都没来得及拆。   不过他个子高,宽肩窄腰,穿这种款式新潮的夹克和毛衣也显得高大帅气,一点不突兀。   尤其是那裤腿漂白牛仔裤把他的腿和身材都给衬的好看极了,搞得一旁同样上完厕所出来的曹茂才一抬头看他忽然和换了个人似的,瞬间都有点眼睛一亮甚至是对他刮目相看了。   “诶,要说这牌子货就是牌子货,料子好的衣服穿在人身上都精神不少啊,阿生,你看你裤子的裁剪的可真不错,夹克衫也特别好看,真不错真不错……”   听出一旁啧啧称奇的曹茂才这话不无羡慕,知道这男人有时候也挺在乎自己这穿着体面的梁生也没忍住乐了。   不过都是自家老哥自家人,他也断不会在这种日常小事方面小气什么。   直接从行李袋子里又拿了条没摘牌的牛仔裤出来给扔过去,又笑眯眯地看着曹茂才脸上瞬间稀罕不得不得了的表情来了句。   “我带了好几条呢,都放在床底下行李里了,在省城这两天咱俩就随便换着穿,裤子和毛衣都是我的码数,不过您也应该能穿的上,这次给人家老板把该交代的事交代完,到过年的时候,咱们就可以带着嫂子还有小孩子们一块去鹭江转转,听说那儿的外贸服装也做得不错……”   “成,哈哈,不过,还,还是先得办好正事,你上午去那证券所的时候,我还得抽空去税务局把咱们今年的税单给报了,再想办法请老孙和干事他们吃个饭……哎哟,你看看我这不争气的肚子,真是老了又胖了,没有你们这帮后生仔穿的好看了……”   挺着个大肚子对着镜子叹气的曹茂才这郁闷的不行的样子把梁生弄得又哈哈大笑了。   两人接下来在招待所前台领了免费的早餐券,又简单地就着些楼上自助的大饼豆浆油条就把早已经饿的不行的肚子给塞满了。   因为这趟他们要在省城呆一礼拜,所以小江秘书给他们安排的那间房,也是订了差不多这个天数。   前台会每天早上都替他们去主动打扫房间,这一点倒是比先前住的招待所都人性化了不少。   吃过早点,梁生按照先前的安排一个人站在下面等着人秘书来接自己去省城金融证券所。   因为没吃饱,手上还拎着半套煎饼果子的曹茂才自行在门口叫了辆三轮,就先走一步去税务局办事去了。   期间前台的小姑娘还嗲嗲地冲梁生主动要电话号码来着。   梁生闻言笑了一下,低头拿起柜台上的圆珠笔就默默写了串自己房间的短号号码。   而就在他背影看着挺悠闲地和人前台小妹妹天南地北地瞎胡扯的时候。   和昨天下午一模一样的一拐子就忽然打在他腰上了,把正在听人家女孩讲话的梁生弄得整个人往前一顿的同时,直接就了然地转头看了眼身后某个笑着打量他的小青年。   “哟,今天穿的确实挺盘靓条顺啊梁老板,都有小姑娘找你搭讪了……”   “还成,吃早点了吗?”   被这么当面调侃也没觉得有什么,梁生说着也挑挑眉地和他打了个招呼。   “没有,梁老板想请我?”   “可以,你想吃什么?”   “想吃什么都可以?”   “当然,就是我兜里没带够钱,江秘书想吃什么也照样得请。”   “哈哈,那我可记着你这句话了,不过今天不行,我还有老板交代的正事要办,但下次我一定得让你好好请我一回……”   因为两个人半年来经常在电话里联系也算熟悉了。   所以梁生眼下也没和对方瞎客套,两人气氛还算可以地笑着聊了几句,随后就坐上车一道往省城金融证券所去了。   路上,伴着和小江秘书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坐在车后头的梁生难得亲身体会了下真正的省城风貌。   “上次你上省城这来的时候,老板手头刚好有个项目,公司现在人太少,我一个人得干好久几个个人的活,加上司机老崔我们也就四个人手,不然那天本来是该把你一块叫过去的……不过还好,这回你可算是来了……”   这话听着好似有点暗示的意味在,梁生闻言没着急回应,只笑笑就侧着头默默听着。   车窗之外,满眼望去,十几年后中国沿海城市的繁华鼎盛在此刻已经渐渐开始初具规模。   天桥建筑,移动通讯塔,高架桥,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商贸大厦。   这座古老却又被赋予年轻化的大城市之下仿佛正蓄积着某种特殊的,关于发展中的力量,令人着迷,也引人向往。   不过很遗憾,因为今早行程实在匆忙,没等梁生仔细看,那些上辈子他根本不敢想,也没胆子靠近一步的高楼建筑就飞快地划了过去。   等车子正式到气派巍峨的金融证券所门口的时候,一路陪同的小江秘书也并没有跟他下车,反而是看了下自己的表,又仿佛想起来什么似的,单独凑过来同他悄悄说了这么一番话。   “进去之后,你去二楼大厅自己找台能开机的电脑先坐着吧,距离今早开盘还有差不多半小时左右,过会儿里头就热闹了,老板差不多二十分钟后就来,我现在得先回公司去了。”   “……”   “你要是觉得无聊三楼四楼有早茶喝,会比外面稍微消费贵一点,但味道还不错,省城的各大散户们这会儿肯定都带着小凳子和茶壶在楼上楼下死死蹲着呢,人多嘴杂但也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你正好也可以趁着今天头一次来四处参观一下……话说,你会看大盘和K线图吗,梁老板?”   “知道一点……但基本算是一窍不通,不过开盘?散户?这些都是什么?”   后面这两个陌生的词把不由自主跟着侧耳的梁生弄得有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他没想明白自己今天不是来见那位投资人的么,怎么好像忽然就被半推半就地给塞到这股票证券所里来参观取经了。   而一听他这么挑挑眉问自己,人小江秘书也是乐了,等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后这小青年才笑眯眯地开口道,   “现在不会没关系,进去以后你就自然会了……不过要见咱们老板,你今天肯定就只能来这儿了,他一天二十四个小时能有一半时间都耗在这儿,其余时间也基本不见外人,看电脑,盯着大盘,还有炒作股票就是他的日常工作。”   “……”   “哦,对了,顺带忘了告诉你了,咱们的老板姓瞿,叫瞿朝,‘啸天’这个外贸公司是他半年前出于私人原因注册的一个小公司,当时你和曹老板的事正好上电视了,老板无意中看到了觉得还挺有趣的,就让我单独去Y市找上你们了,在这之前,我们老板的主业其实根本不是外贸……”   “那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他啊,哈哈,他平时基本只做两件事,教人发财,替人炒股,而他自己则只有一个被人熟知外号……”   ——“就叫……滨江最牛散户。” 第30章 十   滨江最牛散户这六个字恰似一道炸雷,把梁生整个人的表情都给空白了一下。   他一瞬间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什么,但看小江秘书脸上不似说谎的坦然模样,反而让他有点愕然的说不出话。   此前他曾经想象过无数次这小公司和江秘书后的这尊大佛究竟是谁。   可无论他怎么想来想去,都万不敢联想到自己这回有幸撞上的,居然是这么位即便在多年后也依旧赫赫有名的人物。   因为相比起小秘书刚刚口中所说的,瞿朝这个寻常普通甚至是有点安静到不起眼的名字。   ‘滨江最牛散户’这个名号今后十多年间在Y市乃至全国范围内那可都是令人如雷贯耳的。   至少每一个尝试炒过股或是短暂涉猎于此的中国第二三代小股民,最初都是被这位活神仙的事迹十多年前创下的可怕事迹震撼过,折服过。   梁生上辈子根本没炒过股,但他走南闯北朋友多,在外面听说过的事自然也多。   所以就或多或少地听说过这位内地炒股传奇多年间活跃,最后又云淡风轻地独自一个人消失在全国各大金融证券中心的传说。   点石成金,一夜暴富,风投之王。   这一个个令人咋舌的标签都是曾经属于这个头上顶着滨江最牛称号的神秘散户身上的。   以至于说起04年人人幻想炒股,人人梦想能化作中国股神一般从股市上如他那样发大财,赚他几个亿,大多就是被这位滨江最牛散户一生的传奇故事给最先折服的。   “04年,04年真是个让人活生生以为自己在做梦一样的好年头啊,龙江飞腾,龙江飞腾,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只后来活活能让人做噩梦,发癔症的传奇股票叫什么,可那明明是支已经停牌三个月的烂股啊,谁都知道,偏就只有那一个人不信邪……”   ……   “年初有消息的大家都说快把手上的有色金属股抛了吧,新闻里国家都说有色金属价格要大跌了,不然砸手里就是倾家荡产的事了啊,唯独那个人站在巨田证券交易所里和其他信任他的散户们说了一句话,他说龙江飞腾绝不会跌,触底反弹只需要多等十三天,继续买进绝不会吃亏,炒A股也能带着大家挣大钱……”   ……   “十三天,我到现在都记得那人亲口说出这个数字的那种一点不慌张的语气,就好像这个时间就是他从脑子里预测出来的,从他脑子里出来的预测出来的日子就不会错一样,谁听了都觉得这人狂的很,傲得很,最后肯定也会从高处摔得惨得很……”   “可谁料到不多不少就是那正当好的十三天,04年的8月25号早上8点多,谁也没预料到的,国家金属整改调令忽然下来,贵价有色金属一夜翻身做主人,龙江飞腾股价踩着一众当初急忙抛出股票的人的头上扶摇直上,不到六天,就给那人的个人银行户头亲自带来了1.6亿的入账!”   ……   “1.6亿啊,那可是04年!中国那时候加入世界贸易组织才多少年啊!他就以一人之力一跃成为龙江飞腾绝对的最大散户股东,那一年中国股市的最大幕后赢家,赚了无数人几辈子都赚不到的钱!好多先前急忙抛出手头股票的小股民坐在交易所门口就只能后悔地跪下来嚎啕大哭了着钞票我的钞票,大伙想一想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画面啊,那就是一个厉害,一个牛逼啊……”   这个多版本的故事,梁生后来至少从不下八个平时喜欢炒股的朋友和老乡嘴里听说过。   每个人都津津乐道着十五年前‘滨江最牛散户’当日创下的亿万元人生飞升传奇,但关于他的真实面目却从未被大众所知晓。   有人说他其实是个双鬓白发苍苍的老先生,一生参悟中国传统玄学就是专门用来炒股的。   每次运功看大盘和K线图都是用一双祖传阴阳眼加罗盘透视过的,所以才如此百分百中,点石成金。   有人说他是个出门都要豪车飞机接送的中年隐形富豪,每次出现在各大证券所必然是香车宝马,美女保镖,奢侈淫靡堪比古代君王出行,最后成功退出证券交易的这片江湖,还在美国娶了三个貌美如花的老婆过上亿万富豪的潇洒人生。   但无论后来关于的市井传说究竟还有多少.   这位据说老家就在咱们本省滨江市的一个小县级市,连真名都没被外界多少人所知晓的传奇散户还是留下了不少玄的不能再玄的言行示范。   如他喜欢在每天开盘前吃一碗早起垫垫胃的清汤面,还有喜欢来证券所的时候穿白鞋黑袜,以及总喜欢在收盘跌停时忽然下手补仓,酷爱创业板和重组股这些鲜明特点。   后来都成了那时为了能一夜暴富,脑子已经有点神叨叨不正常的散户们争相模仿的地方。   仿佛只要学学人家的派头,在大盘前那么有如神助地走一走,就也能创下一夜之间赚他1.6个亿的牛逼事迹,成为一代股民心中列土封疆的开国皇帝了。   这么一想,活一辈子小市民的梁生同志即便是再没见过世面,都觉得有点腿肚子有点给这位传奇大佬先软下来了。   毕竟眼下虽然距离未来还有两年多的时间,这位‘活神仙’目前也没有真的踏上那座遥不可及的神坛。   可是光看他现在这个趋势,人家这事业估计也早已经领先他们这些小人物在这行混得风神水起了。   偏偏就是这么个空前绝后的神仙级人物,竟然觉得他们家的那个随便做做鱼虾罐头的小作坊有商业前景,还千里迢迢地特意派人跑去Y市投资了,这不得不说令梁生感到万分受宠若惊。   等他禁不住开始想着这座大佛到底为何要找上自己,这辈子见什么都眼不开,唯独见钱眼开的梁生脸上也尽力压抑着激动情绪,压低声音连忙追问了身边的小江秘书。   “……小江秘书,您现在方便能透露给我个事吗?”   “嗯?什么事啊,你说。”   一听他和自己说话,一直对他还挺热心的小江秘书也是地配合着点点头。   “额,就是关于老板,就,就他是我偶像啊,哈哈,你和我说说呗。”   “偶像?这倒是个新鲜词,嘿,不过奇了,老板什么时候名气这么大了,我以为只有省城圈子里的这帮散户们才认识他呢,不过你想问什么啊……”   “咱们老板他今年到底多大?五十五?还是六十多?他之前去过茅山修过道吗?老板的太太真的是美国人吗?”   “啊?啊?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些事都外面传的吗?这都开的什么美国玩笑呢,去茅山是和娶美国人老婆什么意思……”   被眼睛贼亮简直发着光的梁生这么一问,一脸莫名其妙的小江秘书就差没满脸问号了。   他搞不懂这些听着和烂俗电视剧似的情节都是对方从什么地方听来的,但不妨碍他在好不容易地憋住笑地看了眼对方后,才拍拍他的肩膀开口道,   “那个啊,我是不清楚你说的这些都是从哪儿传的,但你说的这些……我是真没一个字听说过,而且你要是真好奇他是怎么样的人,待会儿进去就知道了,是骡子是马还是得你自己辨别,另外,恕我提前提醒下你啊梁大帅哥,到时候觉得心里失望了千万别找我,我这就给你稍微留点悬念……”   这还是像在和他开玩笑打趣的话可把梁生的好奇心都给一下子吊起来了。   他有点不信地心想着这小秘书今天绝对是和他故意谦虚了,自己接下来要见的可是滨江风投大鳄,未来内地的第一代投资高人。   这种级别的牛人,肯定是有其独特气质的。   即便是简简单单地就这么站在人堆里那肯定也是鹤立鸡群,绝非凡品,自己光一眼就能把他看出来的啊。   而怀揣着这种想法,心里真有点想尽快见见这位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大咖,哪怕是瞻仰下他人的风采的梁生也没再和小江秘书多磨牙闲聊。   直接拿上先前就收好的东西下了车,就激动地深吸一口气大步朝眼前这他上辈子从没有涉足过的证券所迈了进去。   ……   攒动的人群,一张张塑胶红凳,开水瓶和搪瓷壶。   Windows97经典开机屏幕的台式电脑,人手一部的新式大哥大和头顶尚未开启的滚动大屏幕。   耳边,邓丽君经典曲目的《北国之春》正从楼顶广播大喇叭里不断传出,那靡靡之音勾的人仿佛置身在祖国的新春天里。   这就是梁生后来许多年后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走进这个地方的初印象。   众所周知的省城金融证券交易所大楼,最早创立于我国进出口贸易兴起的1988年。   它的全名是巨田证券交易公司,虽在上世纪创办最初曾面临过多次资金缺口问题,后因为新资本加入整改重新面市,便陆续繁盛至今。   在梁生有限的模糊记忆里,关于它未来的鼎盛时期一直延续到未来的2016年6月,最终被证监会正式停牌的日期则大概在同年的10月。   正式停牌的当日,这座曾经省城中心地带独一栋的十八楼建筑一夜之间人去楼口。   全国各地的债主涌进大楼把里头的塑胶水管子都拆光抵债,可依旧无法挽回那一笔笔砸在这个曾经的梦幻之所的资金缺口。   那件事当时上了首都新闻,很多人眼看着新闻里股票市场的惨淡当时感慨巨田证券的倒闭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但无论它今后的命运即将如何,此后的多年间,无数内行和外行还是把这里当做了后来中国二十年间顶级投资人和梦幻级富豪最初诞生的地方。   此刻大厅上方的空调机暖气正飞快运作着,却抵不过大冬天早早赶在开盘前来到证券所门口的众位散户股民的热情。   他们或穿着考究,像是退休的大学老先生,或是不修边幅,如同普通单位里生活不易的中年人。   但无一例外,这些来自省城各个县市的普通股民们都对眼前这即将到来的八点正式开盘感到一丝焦虑,紧张和紧迫感。   这是一种很难以形容的火热和紧迫感,但梁生心里却知道,这里的每一个看模样不起眼的人或许都可能是一个隐藏着大本事的操盘牛人。   眼下上方的数字滚动牌上依稀有一支支名字陌生的股票的名字闪过,勾的人心痒难忍的同时也万分期待着今早的开盘。   而每伴随着那个头顶的指使红灯亮了一下,这座现代化的金融交易圣地,包括圣地里的人的心脏便好像跟着跳动了一下。   “曹先生,噢哟,楼上早起喝茶了没有,先坐先坐,昨天听说您收盘前最后补仓了一把?”   “哎,都怪我沉不住气啊,辽东大股,那么吃香的一支好股啊,怪我就爱买重组股,不爱买别的,错过了错过了……”   “是哦,这三个月来,手头还买的跌停了不少,看看今天停牌的那几只会怎么样吧,哎,就怕这K线波动太大,搅和的我整个人心慌……”   这尚且是梁生第一次正式踏足这样对他而言上辈子根本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可即便是头一次进入这里,他却依旧清晰地感觉到中国股民这个特殊群体,对财富和金钱的着迷和狂热。   曾经他出生在社会的底层,因为缺乏正当的教育和机遇,他从没有真正地触及过财富的一角。   可如今一切重头开始,当他重新以一个崭新独立的人格和身份站在这里。   一时间从这些人口中冒出来的关于K线,开盘价,收盘价,周K这些陌生而新鲜的词汇都一股脑地钻进他的耳朵里。   他不自觉地对这种独属于资本和财富的香气有点艳羡狂热以及着迷。   那是一种只有真正向往金钱和财富的人才能够体会过的感觉,不同于平凡人普普通通的过一辈子的那点微薄工资,钞票在一点点地把人的精神和灵魂点燃,是一种腐朽芬芳却带着十足诱惑力的味道。   这种感觉,明显不是他之前在Y市菜市场的小后仓库里一夜夜算着那些不过几千块钱,几万块钱的简单账目,扣扣索索地想着过年时能让自家小声吃一顿像样的肉菜可以带来的。   他的骨子里就向往着一步步站在更高的地方,用自己的手腕,魄力和头脑去疯狂征服更多的财富,地位和声名。   而那一刹那,略微泛红的眼底有一丝疯狂感闪过的梁生几乎觉得自己成了一块被人忽然丢进了养料丰富的水池子的烂海绵。   伴着内心不断被吸收新知识的兴奋,澎湃和不可思议等心情万分高涨地尽情行走在这里。   不仅把他最初进入这里时的那点紧张感给冲淡了,也让他莫名地有点被这种火热紧张的交谈气氛给感染了。   ‘叮——叮——’   头顶的时间大钟又一次敲响,预示着今日的大盘即将正式开始。   站在大厅中央被猛然间惊醒的梁生也回过神来,又有点情绪难以平复地揉了揉自己的鼻梁。   等左右看了看确定这会儿还有十分钟左右今天才正式开盘,他这才拎着小江秘书以前给他的牛皮纸文件袋在大厅找了空出来的塑料凳坐下等人了。   可他才这边刚一放下东西坐下,耳边就传来两个年纪约三四十岁上下的小散户的交头接耳声,也是这阵内容奇怪的交谈声把他的注意力给短暂地吸引了过去。   “诶,听说昨天二楼上面有人好像在收盘前拿了个彩头?”   “嗯,是听说有,都好几天了,连续周三都一个人出现在楼上,回回都是急买急出,但每次都是看样子……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高手?在省城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谁敢自称自己是高手?而且,我怎么听说还是个没什么大来头的瘸子?”   “对,看模样就是个戴眼镜,瘦巴巴的瘸子,长的一点不起眼,打扮也不像有钱人,一副病病歪歪的德行整天坐在那儿看盘,听说举止古怪离奇的很,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儿来的,小丁他们昨天见着了一样,说是那人手和脸白的像女人似的,看年纪应该是还不超过三十多,像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可昨天张老师王会计在上头都和他故意交了回手……”   “结果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输了呗,张老师王会计这次可当众丢了回大人,还自称帮人家上课的专家呢,不过也就是靠着那点人脉和内部消息装神弄鬼,昨个两点多还在楼上专门摆了龙门阵等着看人笑话,可人家三点多买进五点多抛出,六点最后买入忽然爆涨了一波,一个回马枪杀的二楼的满堂都鸦雀无声……”   这熟悉又诡异的描述可把梁生的注意力都给勾过去了,他心想着这旁人口中的事迹怎么听怎么都有点耳熟。   一时竟有点想主动上去问问这两个散户他们口中说的那个奇怪的瘸子这会儿人究竟在哪儿,还有他的具体底细。   可没等他抬脚上前详细询问这事呢,忽的一阵开水瓶爆裂的尖锐声音就在二楼上头突兀地响了起来。   而先是听到一阵身旁人的惊呼,接着眼看着一双又白又嫩的真和漂亮大姑娘似的的手,轻轻扶着根拐杖一步步地出现在了楼梯口。   下一秒站立于下方的人群的梁生先是一愣,随之便亲耳听着有个脾气一听就不太好的老头子暴怒阴狠的声音伴着一个熟悉的名字响彻在了二楼。   “瞿朝!你他妈别给我给脸不要脸!这里可是省城!是庄家的天下!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得在这巨田证券里头做个籍籍无名的散户一辈子像过街老鼠似的混下去!要是你再不识好歹!成天和我们对着干!可别怪我的人对你不客气!你给我听懂了没有!” 第31章 十一   2002年11月4日。   早上7点57,距离今早正式开盘还有最后三分钟。   四五分钟前,二楼上发生的那场风波才刚刚惊动了整个楼上楼下的散户们。   也是那之后大伙才得冲旁人口中得知名叫张朝升的老头那骤然怒起的一嗓子,使得众人看清楚对峙的双方,和他们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气氛。   后来的好多年里,当时站在交易所一楼的梁生的脑子里都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一天在自己眼前究竟了什么。   那是他头一回从不知名的小地方来到省城巨田证券开始正式涉足风投业的日子。   也是他重获新生后第一次真正全方面地见识到,这世上原来还有无数比他要厉害一千倍一万倍的高人屹立于行业中的日子。   此前,他一直都在尽可能地靠着自己上辈子的生存经验和他那点娘胎里带出来的小聪明向上爬着。   无论是在提前预知并承包了昌平区合并从而买下地皮的事情上,还是在和曹茂才夫妻一起创办‘茂金’这个鱼罐头品牌的事情上。   由于他曾经亲身经历过这些特殊时期,目睹过他人失败或是成功的经验。   所以他才可以利用自己上一世的记忆来作为捷径,以此更为轻松地达成这样类似考试作弊的效果。   这就如同一个大伙都是一个考场准备考试决定人生的孩子,他却是提前知晓重要加分项的那个人,所以他才可以总是比一般人要容易窥探到发财的时机。   可说到底,他这半年多来自己在事业上的无数次抢得的先机,并没有太多是因为梁生这个新名字原本的实力所带来的。   骨子里他是个投机主义的作弊者,借着重获新生的机会就踩着与他同一起步点的平凡人往上爬。   所以先前一次次的,他才想用个人的挣扎,努力和不服输去冲淡和弥补这种因为走捷径带来的精挫败和心虚感。   可如今,一个真正的天才,一个与生俱来的实力强悍者就站在他的头顶上与他人正面交锋着。   这让他一方面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锐气都仿佛在这一刻被强行压住了,另一方面野心一直蛰伏着的内心反而升起了一种难以形容对人生的亢奋,狂热和崇拜感。   滨江……最牛散户!现在就在上面!   真正的人上人!今后全中国之后都少有再见的牛人!   这就是他的人生追求!唯一的目标……和最大的敌手啊!   这样的想法把一刹那脑海中亢奋澎湃的无以复加的梁生都给冲的越发清醒了,   他迫不及待地站起来透过上方半拉开的塑料窗看,却只能隐约瞧见一个年纪约三十一二的男的有点孤僻地站在上头。   那人很瘦,有点驼背,手上执着拐杖,面相不老也不年轻,就是一副随便淹没在人群的寻常人模样。   他的头发理的很短,露出比一般人大点的下耳垂,薄嘴唇,细长眼睛,眉目浅淡稀疏,一时看过去有些寡淡乏味,是常见的南方人长相。   若说浑身上下有什么亮点,就是这白到发光的皮肤和那双一看就不常干粗活的手了。   除此之外,这人还真就是个满大街都随处可见,也压根引不起人注意的普通人。   再加上身上这灰色劳动服和茶几上那个黑色皮拉链包,看着实在像是什么有钱人出身,也难怪那猖狂叫嚣的老头也会当众对他出言不逊。   只是……瞿朝,这就是那个瞿朝?   那个未来传说中一夜赚了几亿的瞿朝?小江秘书……之前真的没和自己开玩笑?   这个有点出乎意料的想法出现在梁生脑海中的一瞬间,他骤然缩紧了的视线就立刻抬起来锁定在了二楼。   刚刚从外头带来的那个牛皮纸袋被匆忙间搁在一旁,与此同时随着人群一起仰头的他的心里也有点跟着跳了一下。   他私心想溜上去上面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但那姓张的老头居然找了几个凶神恶煞的人抢先把楼梯口给堵着了。   搞得梁生这家伙只能佯装着嬉皮笑脸就挥挥手暂时先退回人群中,又赶紧思索了下,就给和司机刚离去不久的小江秘书去了个短信让他快回来。   【证券所老板有事,快来!】   这条通风报信的短信发出去,暂时也没得到任何回音。   但不出意外,对面的人应该得到消息后就会立刻赶过来救驾。   只是眼下这四面紧张兮兮的情况,结合两边各自的情势,梁生怎么看都觉得有点不对劲。   因为不说别的,光是被上门找事的这位就有点冷静的过分了些。   这才促使他没有故意急着帮人而强出头,而是默默躲在一边就想看看今日这场风波的起因到底是什么。   此刻四周围静悄悄的,一眼望去只能看到那把抵在楼梯边的金属拐杖还停留在原处。   上方塑料拉窗遮掩住了楼下部分人的视线,那刚刚发怒的老头子也还在指着鼻子对着眼前人破口大骂着什么。   可争执中一方的那双和大姑娘般白的手却还是搁在扶手上,带着某种特殊节奏拿拐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面前的脚下的楼梯,如他那消瘦的肩头般给人一种古怪之感。   “哒——”   “怎么……不敢说话了……昨个……你是还当着众人的面狂妄的很嘛……”   “哒——”   “我可告诉你……在六楼开班邀请你入伙这事……我只是给你个面子,王长明是我的徒弟,这巨田内部我们可都是认识人的……一切可由不得你……你若是不服气,今天就和我们当众再比一次……”   “哒——”   “只是咱们,今天得换个规矩来,不能让你继续欺上瞒下……装神弄鬼……趁着今天开盘还有三分钟,你倒是当着大伙的面给咱们演示演示,你昨天……是怎么预测出辽东大股在五点暴涨的!”   “哒——”   “要是今天当众演示不出来,预测不出上午两轮那几只创业板的基本走势,你就是板上钉钉的非法纵股者,当众作弊,我放过你……八楼那边的证监所也肯定不会饶过你……”   当日预测,辽东大股,非法纵股。   这些断断续续的争执之声一时间都从二楼的窗户后面不断泄露出来。   梁生大多都听不太懂,但他还是隐约听懂了一点,那就是这帮人似乎都觉得瞿朝昨日的发挥有水分,这才集体找上门来理论。   可这无礼的老头今天明摆着就是仗着自己是本地大户在当众欺负人,提的各种要求是十分的荒唐可笑。   而被一帮地痞无赖盯上的瞿朝看上去似乎并不愿意如此当众高调行事,因此始终保持着一副脾气好的出奇的样子,站在楼上任凭那老头使劲对自己叫嚣也不回嘴。   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他这么个明明身体很不怎么样的残疾人还能这么保持这样一点不输人的姿态来,也是相当少见。   这让站在楼下,不由得心生钦佩的梁生越发想看看这瞿朝究竟是何方人物,不管是关于他的真实面目,还是出于对他能力方面的某种敬畏和崇拜好。   而因为先前那开水瓶砸在地上和那老头子持续不断的叫骂声,整个巨田交易所内的气氛一时间呈现出一种白热化的紧张。   这之中有交头接耳者,有暗自偷笑者,大多还是梁生这样立场不明,所以暂时选择在一楼坐山观虎斗的。   直到所有人都以为这全程和聋了般的瘸子是打算对那疯老头子认怂的时候。   那把一直停着不动的黑色拐杖倒是忽然动了一下,随之就是这么一个带点南方口音的男人在二楼上没什么情绪地开了腔。   “可以。   “——!”   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倒是意外地掷地有声,一下子惊起底下又一片低呼,就连梁生都感觉到现场的气氛瞬间有点不对了。   他急忙低头问向身边的人这句话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而随后听周围那些同样看热闹的散户们这么一解释,门外汉如他的瞬间也明白瞿朝当众应下这句话到底为什么会引起所有人这么大的反应。   原来,在炒股这行里,这隔日预测下一个交易日涨跌指数的事大伙虽然平时或多或少地都会做。   但这世上其实少有人能做的真的准到能够当众来演示,甚至是精确自信到哪一个时段那一支股自己都能够一一押准结果的。   这不仅需要长久的持股经验,需要强悍的计算能力,需要观察力和操盘的职业度。   非二十年三十年难以练成,有些老股民尚且不能做到,更别说是眼前瞿朝这个年纪。   可他这半年来每周三来一次巨田,却次次都能将涨跌摸得如此准确,实在是非同寻常。   张朝升那个老头他们不信世上真有人有这样了不得的本事,所以才几次三番出面试探挑衅,今天更提出这么个要求。   然而今天这种临时提出来还带有强烈针对性的比试,明摆着是瞿朝这边十分吃亏。   敢这么应下的,不是真艺高人胆大,就是发疯不怕死——结合眼下的情况,倒是后者看着更实际些。   而那名叫张朝升的老头似乎也没想到瞿朝本人会这么不心虚地答应,当下瞪着他就冷笑着反问了一句。   “当真?瞿朝?你真愿意和我们再来一次?”   “还有两分钟正式开盘,八点到十二点,可以陪你们再来一次,只不过今天我不选辽东大股,我选最上面的那支。”   “……”   “我如果输了,你就去楼上证监所尽管告我,尽管将我赶出巨田,但如果你输了,你得和王长田把该有的补偿给我,我只认钱,不认人,只要给钱,我一切奉陪。”   面无表情地陈述着事实的瞿朝这番话不得不说,很是能刻薄狂妄能刺激人,至少那当众叫嚣了半天的张老头和王会计的脸都被这死瘸子给气绿了。   尤其是这认钱不认人的架势,把本还有点跟着紧张的梁生这心里也是没忍住一乐,随之莫名地倒有点琢磨出这与他素未蒙面的瞿老板为人的有趣来。   而话都说到这份上,张王二人也是不得不表态了,不仅应了这挑衅,当下还恶狠狠地大声嚷嚷道,   “哈哈!好!好!当着大伙的面!我倒要看看你今天你还能翻出什么天来!长田!去把电脑给我开了!我今天就来好好和瞿先生来过过招!要是输了!别说四十万!我账户里九十万多凑个一百万整都一律奉陪给瞿先生!就当开仓割回肉请咱们瞿先生吃几碗面的钱了!”   一百万!2002年的一百万!   老头子张朝升这话一出,别说是惊呼连连的现场,就是从没有见过那么多钱的梁生都激动了。   四周围的散户们显然都不再把心思放在别处了,而是专心地就盯着楼上这两个高手准备看一整天热闹了。   毕竟一百万,这可是一百万!就是放在平时,也是一笔很不小的数目了!   只是话说回来,这当众预估大盘涨跌的操作,梁生这心里倒是并不和其他看热闹的散户们一样觉得瞿朝这方必输无疑。   相反莫名有点躁动疼痛的耳朵里听着上面这大钟敲打的一声声,站在大盘底下的梁生的手心和思维中都仿佛被扎下了一根针。   促使他逐渐浑浊凝固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即将亮起的大盘的同时,落在膝盖上的两根手指也好像和二楼瞿朝手上的那根奇怪的拐杖一样同步地打起了节奏。   预测未来的数据一切变动?这真的是一件完全不可能被活人办到的事吗?   如果有人能真的办到呢?那这个人又究竟怎么是办到的?!   他上辈子没读过太多书,所以他不知道该有个什么样的具体努力方向,但他心里仿佛知道自己或许是在走一条常人并没有走过的路。   因为明明他那么真心向往金钱,但是在如何获取更多金钱上他却是个初级的不能再初级的淘金者。   即便他借着机会重新活过一次,他的天资和努力在有些人眼前注定是不够看的。   这是他的短板,也是他一辈子也许注定无法真正地追上有些人的问题所在。   所以他会在菜市场拼命和金萍学算账——每天起早贪黑地记录菜价,鱼肉价格的变化,一点点地计算出物价走势,从而创造出最详尽的表格图像数据,以此节约成本,提高商品利润。   因为缺乏系统而有组织的教育,对金融和经济学一无所知,他其实并不了解股票的运作。   可他知道一旦巨额的资本注入,并具体定价注入到下级产品市场中,被量化后的大数据便从此充满了各种规律性的变量。   这种神奇的变量是有迹可循的,就像是证券所里的这一支支虚拟的股票,就像是梁生曾经在菜市场门口的小黑板上每天认真记录的菜价和肉价一样。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小黑板上用粉笔书写的数字模模糊糊间仿佛连接成一个个数字,汇聚成一条条K线。   Y市菜市场门口的张老太知道明天自己大概要卖掉多少碗豆腐脑,因为周末附近的小学没有学生过来,所以这是一个可以被预测出来的数据走势。   粤西出身的鱼贩夫妻金萍和曹茂才永远能够提前知道自己的仓库永远应该定多少成本量,这也是可以被预测出来的数据走势。   市场里做小买卖的生意人懂这个道理,证券所里喝着茶看着盘的散户们同样也懂得这个道理。   但是他们显然都缺乏更多理论和能力去运用。   因为那个浩瀚如烟,即使用计算机预测都难以完成的数据真的是太庞大,太庞大了,连梁生自己都觉得如今尚还生疏着的他未必能做到。   可如果,世上真的有一个这样的人能做到呢?   那他又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是人?亦或是神?   这样的想法令置身于一楼证券交易大厅,此刻身形却渺小只能和一众寻常人一样仰望着楼上那个在将来的不久,即将一战封神的身影的梁生莫名地绷紧了自己的全身。   死死盯着上方的他感觉到他的十根手指好像从这一刻开始被赋予了新的生命力,他的野心,他的血液,他都在这一瞬间完全沸腾了起来。   他感觉到了未来的某一种强大的吸引力在他的眼前一幕幕拉开,人生长河,光芒万丈。   直到头顶的大盘先是一阵数字的跳动,随后瞿朝口中那第一支发着刺目红光的股票名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打头的赫然就是——   龙江飞腾!   【叮——叮——】   2002年11月4日整8点,巨田证券交易中心正式开盘。   12点,A股龙江飞腾一路走高。   3点,A股龙江飞腾飞升暴涨2400点。   6点,A股龙江飞腾于今日收盘前暴涨101.8%,升至涨停。   ……   ‘贪婪,抱歉我找不到更好的词。’   ‘贪婪是好的,贪婪是对的,贪婪是有用的,贪婪是可以清理一切的。’   ‘贪婪是不断进化和进步的精华所在,贪婪是一切形式所在,对于生活,对于爱情,对于知识人一定要贪婪,贪婪就是人们的动力。’   ‘贪婪,你们记住我的话,不仅能换就泰达纸业,更能挽救机制失调的美国。’   ——盖葛《华尔街》 第32章 十二   ‘巨田大庄’张朝升与未来即将创下亿万战绩的‘股场神话’瞿朝之间的百万赌约,到底是在交易所当天收盘的响铃声中彻底落下帷幕了。   虽然胜负早在最后一小时内就已经注定,收盘前几分钟的各项走势通常也不会变化太大。   但不得不说,这一天的精彩和跌宕程度还是把整个巨田的老股民们,包括梁生本人在内给震撼的不轻。   瞿朝。   这个名字对于2002年11月4日这一天后的巨田证券交易所来说,或许注定都是要载入史册了。   毕竟这一整个白天,楼上楼下那几千双眼睛可都同一时间都盯着二楼上的一举一动呢。   直升两千四百点,暴涨101.8%那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更是大家一起共同见证着发生的。   那人在那种形势紧张的情况下根本做不得任何假,更不可能有中途找熟人暗中做股之类的事情的发生。   所以即便心里觉得这事不可思议,被眼前这一切惊得压根说不出话来的大伙,却还是不得不在心里和最终狼狈认输的张朝升师徒一起承认,原来世上真有人能做到这点,原来……   这世上还真有如此本事了得的牛人在啊!   那一刻,这个荒唐却又无比真实的想法不约而同地充斥在所有人的脑海里。   不管今天自己买的小只单股是不是赚了,每个人却都发自内心地觉得这一天耗在这儿没亏,也算是跟着大家伙一块涨了回真正的大见识了。   而因为先前路上有事,接到短信原路回来的小江秘书差不多是也在十点才进交易所大门的。   那会儿上午的大半个战局已经彻底拉开,整个巨田证券所的场面简直亢奋激情的不得了。   底下的一众小股民们被楼上两人的一举一动牵动着心弦。   就连一上午连厕所都没舍得去一回的梁生也是找了台台式电脑,连午饭都没吃,就和一大票人寸步不离地围观起现场的局势来。   期间楼上的瞿朝和张朝升但凡有什么小动作,大伙都能从巨田的总体交易系统中大致看出。   死死盯着电脑上每一只单股变化的梁生更是被完全被电脑中显示的宏观大数据给吸引住了。   他头一次领略到了什么叫做金钱巨大吸引力,体会到了这种用头脑操纵资本的快感,见识到了自己骨子里难以压抑的对财富的贪婪和野心。   搞得后来人小江秘书都已经站他身后了,埋头在电脑前疯狂跟进中的他开始竟也没发现。   而好不容易进来找到人,又看清楚这楼上楼下目前的情况,联系了下巨田内部的熟人,提前找人先过来清场的小江秘书也是莫名松了口气。   可随后他却发现梁生和楼上的自家老板似乎都在排斥着外人地靠近,楼下这位更是人和魂都仿佛被深深吸进去似的根本顾不上旁边人了。   “龙,龙江飞腾又涨了!”   “什么!又涨了!?涨了多少?!”   “两千多点!飘红了飘红了!快跟快跟!发了!咱们这次真的发了!”   “这,这简直神了啊!我……我不是在做梦吧!”   八点到十二点,再到六点最终收盘。   这个过程中,张朝升的那个徒弟王长田首先身体和心理上有点撑不住了,才三点不到就脸色惨白地晕过去,还被人给架到一旁的休息室去拼命灌凉茶去了。   之后张朝升这老头也有点露出明显的状态失常,好几次都在上头暴躁地抽烟,骂徒弟,连最初死死盯盘的眼神都开始花了。   期间,连眼神都没给对面这些落水狗一下的瞿朝没在自己的电脑前随便走动一次,楼下仿佛被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操控着的梁生亦是如此。   他的身体和心理在努力地模仿并跟上瞿朝那奇特又充满流畅感的节奏,即便他还只是个新手,但是他的节奏和控制力从始至终却没有乱过一下。   以至于最终收盘众人散去后,梁生始终保持着精神高度集中的脑子都在因为这一整天的所见所闻而亢奋着,激动着,运作着。   他不敢很绝对地说今天具体从这场比试中忽然开窍或是领悟了什么,但究竟收获了什么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可能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才能清楚。   而起初他还有些没法从先前那种头脑高度集中和兴奋的精神状态中走出来。   直到,位于一楼最边上的他听到耳边的一阵骚动,又眼看着某位‘大佬’越过那些有点怕他的人群,一瘸一拐地领着迎上去的小江秘书从自己面前走过——   “诶!老板!老板!您等等我!”   “……”   “瞿老板!嘿嘿!您好您好,我是小梁啊,就是先前在Y市和我哥我嫂子一块做茂金罐头的那个,谢谢您之前乐意投资我们的厂子,这半年的效益可是蒸蒸日上啊,今天我来这儿本来是想来专程谢谢您,果不其然,刚刚在人堆里一眼就看见您了……”   脑子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就已经飞快和马仔似的先凑上去主动打招呼了。   匆忙追上去的梁生笑嘻嘻地一张口开始和人套近乎,字里行间都是对眼前这位被自己喊的停下脚步的大佬满满的钦佩和敬意。   不过说实话,今天这马屁他拍的可真是一点都不心虚。   事实上经历了今天这遭,他的内心已经无比坚定地认定这男人啊,必须得是人瞿朝瞿大佬这样的才叫真正的帅惨了。   毕竟,电视上那些油头粉面的明星歌星就是再精心捯饬,他们能比得上人瞿大佬这样的人吗?   那显然不啊,这真正有人格魅力的人就和武侠小说里形容的绝世高手一样,就是外表长的再貌不惊人,也能让人在一刹那感觉到这了不得英雄气概。   因为人家那就是靠自己的真本事赢得他人的尊重和敬畏的,这也是梁生这家伙打从心底佩服这种人的地方。   而且,咳,人瞿大佬全身上下也不是一点令人记忆深刻的点都没有,至少这双大姑娘似的小手就挺好看的。   加上这气质赛过童安格,能力拳打姜大卫,不说是个一百分的美男子,起码……也得是个八十分的了吧!   而离了证券所之外的地方,就迅速变得又和寻常人一般不起眼的的瞿大佬见这小子激动追上自己,竟也没说什么,反而认真思索着他到底是谁就停下来,又随和地主动招呼了他一句。   “嗯,我想起来了,抱歉,让你今天白等了很久。”   “……”   “都在这一天了,吃过没?”   诶?所以,大,大佬现在是主动和自己说话了?还这么客气,他没听错吧?   一瞬间几乎没反应过来,梁生这油腔滑调的家伙一向对谁都自来熟得很。   但因为眼前这位无论是心机还是手段都远在他之上,他反而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听错了什么。   但他知道,这会儿不学的稍微机灵识趣点就是当众不给人面子了,所以当下他也没怯,反而挺配合地哈哈大笑道,   “哦,哦哦!还没呢,不过倒是一点都不饿,哈哈,主要今天您上午和下午的这手操作可太精彩了,大伙都说吃什么都没有这有滋有味,我就没上楼吃饭光顾着看,亏了小江秘书和我提前说好了,所以我就在下边等着了,好在也没耽误事……”   他这话无形中又主动给了面前的瞿朝和小江秘书不少面子。   加上大伙到底都是在社会上各自闯荡有些年头的老油条了,觉得一个人是不是真的投缘,又或者是不是对自己胃口其实也就是一两眼的事情。   而显然,梁生这种虽然鸡贼却讨喜的不行的性格,恰恰又正好对到了眼前这位令人捉摸不定的瞿大佬胃口。   联系起自己先前选中茂金这个刚起步的罐头厂,本身也有看中这幕后办厂的人眼光独到,又从事前瞻性风险投资的某种特殊天赋在。   所以当下,这有点赞赏地打量了下他的眼镜男人也是放下了自己一贯对他人摆的架子,接着点点头就对身旁的小江秘书淡淡道,   “嗯,没耽误你的事就好,上次你来没招待好你,那今天晚上就我来做东定个地方一块吃个饭吧,回来我让江清泉开车送你回去,曹先生那边我会帮你交代好的,不过,你平时喝酒抽烟吗?”   “偶尔在家喝点,但我弟弟还小,所以抽烟不多哈哈。”   梁生说着也忍不住笑了。   “一般能喝几两?”   “四五两白的差不多,其余的啤的红的杂的就都成!”   “嗯,那到时候就一起喝点,我平时也不怎么抽烟,吃完饭有时间,可以去市区挑个气氛合适的会所消费一会儿,难得你来省城,正好大家一起玩玩。”   “……”   “还有,不用专门叫我老板,和清泉一样叫我瞿哥就可以了,往后总是还得在省城一块做买卖,不用那么生分。”   这一句一起玩玩虽然说的很淡,但从瞿朝这种人口中亲口说出,基本就是把他当做自己人的意思了。   心里门清的梁生听出这句话的深意,又眼看着偷笑的小江秘书在后面对他眨眨眼,脸上也是瞬间心领神会地笑了。   于是乎接下来他也没瞎客气,大大方方地和头回见面的瞿朝,还有这回他终于知道叫什么的小秘书一块上车就奔着市区享受这胜利后的消费和放松去了。   ……   省城的梅园饭店,这会儿人已经因为有些事,而提前走了的小江秘书点的菜才刚刚差不多上齐。   梁生这家伙开始几次挽留,但小江秘书都是笑嘻嘻地给推了,言下之意似乎是晚上还有别的安排。   待他人走了,一旁的瞿朝才轻飘飘的来了句,他最近处的朋友在附近体校上课,这个点体校差不多结束训练了。   而一听这个梁生也是一愣,心想这小江秘书看着和弱鸡似的,没想到居然找了个强悍的运动员女朋友啊。   可谁想看清楚他的表情,下一句老神在在地淡淡瞄了眼他的瞿朝就挑挑眉来了句,那是他男朋友。   把正在吊儿郎当地倒茶水喝梁生给吓得猛地咳嗽了一下不说,脸色也是瞬间和见了鬼似的。   “他喜欢男人,私生活也很随意,你要是还准备娶妻生子就尽量离他远点,他貌似挺喜欢你这个类型的,上回你来省城,他和我至少说了八次你身材很好,还特意单独留了你号码,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吗?”   梁生:“……”   这话吓得一脑门子汗的梁生莫名不赶接,但哭笑不得的他总算知道为什么上午在招待所门口那会。   江清泉这个家伙会笑的那么‘淫荡’,还一路夸了他至少十遍今天穿的很帅了。   而难得做好人提醒了一回,私下性格其实蛮闷的瞿老板本人便也不再多说什么闲话了,慢悠悠地拿打火机点了只芙蓉王夹在手指上抖了下,就和他把两人之间的话题往其余话题上走了。   要说他俩这年纪,其实也没差多大,瞿朝是今年三十有一,和梁生刚好差着半轮。   因为年龄相差不大,各自又都有在社会上闯荡的各种经验,所以这饭桌上天南地北的胡侃倒也不缺乏谈资,相反几句话之后他们还在彼此身上找到了不少私下的共同点来。   如他们俩居然都十分喜欢金庸和以前的翡翠台武侠剧,这其中梁生作为资深武侠痴,主动提了句自己最喜欢的人物是令狐冲和乔峰这两个人物,又笑问瞿朝最喜欢哪本。   而闻言,低头倒茶的瞿朝倒也默默地撇了一眼,随后才眯着眼睛似是若有所思地回了一句。   “1959年写的那本雪山飞狐,我最欣赏胡斐。”   “胡斐?”   “嗯,我记得里头有一段,主角胡斐去佛山,当地恶霸欺压一名叫钟四嫂的寡妇,那寡妇带着两个孩子,恶霸便诋毁那小孩子偷了自己的鹅,要寡妇拿地来抵押,钟四嫂为了证明幼子没吃鹅肉,绝望之下便只能拿刀抛开亲子的肚子,肚子里空空入也只有未消化的螺肉,根本没有鹅肉,这便也成了一桩冤案,后来胡斐去了那儿,出手治了那恶霸,所以……我小时候一直觉得胡斐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或许没有令狐冲和乔峰有盖世侠气,但他最先救了一家普通人,所以该是个好心人。”   说起这个故事时,瞿朝脸上平淡的表情好似有一瞬间有那么点变化,但梁生和他不熟,所以也无法更多地触及。   除此之外,巨田的原身,今天的那场众目睽睽之下的赌局,这半年来茂金的成长之路,还有明年开年他准备和曹茂才一块在昌平搞得那些大动作。   这些也都是期间两人会涉及的话题,加上梁生这趟赶在过年前上省城来,本身就有向瞿朝这个投资人争取下半年新投资的计划。   眼下自然是得好好抓紧了这个机会,边凑在一块吃着饭,边和这瞿大佬就把自家‘茂金’的前景和未来布局给说了说。   而因瞿朝本人是滨江人,滨江地处云省,所以这一桌子菜的口味也基本是云南那边的特色菜。   这其中有这个季节稀有无比的贵价菌子,也有代表当地特色红三剁和鬼鸡,味道确实也是一流。   加上那边人爱喝酒,这饭桌上摆着的白酒洋酒和农家自酿酒也是没少,搞得梁生倒对这看着斯文人模样,却一杯接着一杯没停的瞿大佬的具体酒量有点好奇起来。   不过算上昨天那顿羊排骨火锅和今天早上那顿自助早餐,眼前这顿算是梁生今天头一顿饭。   虽肚子里有点饥肠辘辘的,他这人向来没什么口腹之欲方面的追求,随便给口热饭吃就能凑合吃饱。   早几年穷得叮当响的时候,要是能来碗酱油豆老咸菜下饭之类的,他都得跪下来磕头感谢老天爷是自己活祖宗了。   他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自然就不懂这饭桌上的有些礼仪学问。   偏偏瞿朝看样子就是个地地道道的讲究人,虽然平时穿着不显,但不说每个人的消费观不同吧,他这举手投足之间的那种气派确实看着就一般人精细,当泥腿子出身的梁生莫名地也不想在人身家显赫的大佬面前丢份。   可接下来的有一幕却是彻底打消了梁生原先对于瞿朝出身的某些猜测。   因为他发现瞿朝的手虽然特别白,也不经常干粗活的样子,但是总是用半边袖子刻意掩着的手掌上面却布满了皱缩泛白的旧疤。   这些早已被时间冲淡的疤像是被那种老式烙铁烫的,又像是被那种厨房很钝的刀子刮的,一道道完全抹不去,总之样子光是看上去凄惨狼狈的很。   偏偏老人们都说,人手心是人身上最柔软的地方,稍微烫着点都是连着心肝的剧痛。   除非是真正的苦出身,不然哪家都不舍得让自己亲生的骨肉伤一点皮肉。   所以一时间,不经意看到这可疑的一幕的梁生也是赶紧调转自己的视线佯装不知,但与此同时,他的心底确实对瞿朝这个人过往的经历越发好奇了些。   “‘茂金’这个品牌的影响力这半年确实是被你做的很好,后续关于昌平区‘海肺’转化为生鲜和养殖的投资我也觉得可行,尤其你和曹老板一直配合的不错,资金方面应该是没问题的,不过我能问你个问题吗,梁生?”   “什么?”   被猛然间问了这么语意不明的一句话,梁生面上也是一顿,他有点疑惑地迅速看向面前的瞿朝,却对上眼神冰冷的瞿大佬冷不丁抛给他的这么一句话。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现在就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在回到家乡平凡一生和抛弃‘茂金’,曹茂才一家,还有你那个没血缘关系的弟弟成为‘啸天’和我唯一的合伙人之间选一个,你会怎么做?” 第33章 十三   瞿大佬这话音一落,梁生本还摆在明面上的嬉皮笑脸也跟着停顿了一下。   他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但等神情稍微收敛些后,随之一下子清醒的脑子里反而迅速地活络开了。   他不禁在心里想着,瞿大佬这话的时机好像听着不太对啊。   怎么这前几分钟,还好酒好菜的和自己尽情畅谈这商场风云,人生理想呢,忽然就话风一变打探起自己的老底来了。   梁生会这么想,也是因为他和瞿朝实在是不熟悉。   虽然知道瞿大佬这人十分牛逼,但他既不了解瞿朝的为人,也不清楚他们这类人面对底层人士时的具体态度,因此在明年投资这事上还有求于人的他也难免七上八下。   见状,还在边上拿筷子给梁生夹菜倒酒的瞿朝倒是八风不动。   过程中,他喝酒较多,吃菜较少,云南本地人大多酒量相当可以,瞿朝显然也是如此,所以先前这一连串的红酒白酒下肚,话依旧不多的瞿大佬的脸色却还是一点没变化。   但即便酒过三巡,他那张和泥菩萨般让人压根摸不着底的面容,却像是在似有若无地观察着梁生因为自己这一句话而引起的一连串细微的面部反应.   “……瞿,瞿哥,您这话可就和我说笑了,这到底投不投资下阶段的’茂金’流水线开发……和我一家老小怎么还扯上关系呢……而且曹大哥一家对我有,有恩,我弟弟也是我的心头宝丢不得,这种事我可……”   大抵是真的不敢乱说话,开罪了瞿朝这样自己完全惹不起的大人物。   把姿态尽量放低的梁生脑子里一转,还是先嬉皮笑脸地扯开嘴角连连讨饶,嘴上却也在努力活跃着彼此之间僵持不下的气氛。   奈何他这试图圆场的话这边还没说完,仿佛就是存心般的瞿朝却已经不咸不淡地再次打断了他的话。   “梁生。”   明明只是这么不轻不重的唤了一句,手掌都捏紧了的梁生这心里却立马就跟着紧张地‘咯噔’了一下。   因为他发现瞿朝的眼角余光并不像是开玩笑,更甚至他的每一步举动其实都是在实打实地洞悉他的内心想法。   这般想着,后背有点发毛的梁生卡紧了的嗓子眼里像是吞了块大石头,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就等着瞿朝还想往下说什么,而果不其然,人大佬压根就不是和他在这儿说笑,反而是表情平淡就继续往下说道,   “在你眼里,今天证券所看到那一个个你看不懂的数字是什么?”   “数字?”   听到这话,梁生就是一愣。   作为一个今天之前还对一切投资经营学一窍不通的门外汉,这个十分高阶的问题,显然不是他的文化程度能够回答得了的。   “在西方的市场投资学中,一切数字变量都代表了商品和货币的原始价值。”   “价,价值?”   “嗯,商品的价值,货币的价值,如你所见,那些大板块上数字都是浮动的,甚至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做着改变,这就和市场大格局内每天变化的物品价值一样,但数字是可变化和可操控的,那种规律完全可以因人为改变,而有能力去掌握这样操控能力的人,就是具有真正操盘能力的人。   “……”   “梁生,就你之前在初期经营‘茂金’时所表现出来的天赋,我有理由相信,你的思维模式并不保守,或者说你的性格天生就适合从事具有一切风险性质的职业,在你眼里,你知道如何用正确又省力的方式实现事物的最大化价值,那你觉得相比起你的价值,曹老板一家人和你弟弟这些人本身又存在多少价值呢?   “……”   这话说的可有点冷酷残忍不近人情了。   但从瞿朝这种一切遵从绝对务实主义,并将所有事物都能转换为最大价值的人来说,他此刻会对梁生问出这样的问题也能够预见。   “万事都讲究个分辨和取舍,你是个聪明人,咱们做生意的半生拼搏无非就是想在这世道闯出自己的一片疆土来,你还年轻,往后就会明白在绝对的金钱利益面前,有些东西,其实很是不值一提。”   “……”   “曹老板夫妻对你有恩,但也不需要像你现在这样拉扯着他们一大家子的施舍,你们厂子里的业务目前是还没完全铺开,工商局那边的开厂文书也还没批下来,所以有些小企业的共有股份制弊端就也还没跟着显露出来。”   “……”   “但早晚你会明白的,一个企业,或是任何一种经营模式在逐渐扩大规模之后,最直接不过利益冲突之下,家人,朋友这些关系在金钱面前都是极为脆弱不可靠的,比起和外人不停耍心眼,要和自己曾经最信得过的人翻脸才是最伤人的,他们是你的恩人,却也是未来极可能会绊住你手脚,让你施展不开的人。”   “……”   这话说着,算是今晚屈尊一场,帮他分析这一切利害得失的瞿朝也将手里的那只芙蓉王,搁在烟灰缸顺势落下了一点点烟灰。   那手指轻轻按下烟灰的样子像碾过一只弱小可怜到不具备反抗能力的蚂蚁般随意。   果不其然,那粉身碎骨的烟灰才一彻底飘进去,就被旁边墙上空调机带起的风给吹散了,连灰都没剩下。   其实以两人的能力,地位和财力,不说今后究竟会怎么样。   就是现在,瞿朝能对他说出这么一番‘难听’又‘刺耳’的大实话也是难得了。   而听完这话梁生不得不承认,有些说话有水平的人在与他人对话和谈判的过程中,似乎就是有其天生独到的语言技巧。   不仅听上去极具说服力简直能把死的都说成活的。   还能从各方面,轻轻松松就把他这试图开口微弱反驳的气势给压得荡然无存。   尤其是他还活过两辈子,这些成年人稍微经历过人情世故,都该明白的粗浅道理他也不是不明白。   这也导致了一向反应极快善于狡辩,此刻却干巴巴低头坐着的梁生面对着瞿朝一时竟陷入了某种紧张窒闷,或是煎熬沉默之中。   “至于,你那个还在读书也没什么生存能力的弟弟,就更一目了然了,你其实完全可以另外给他找一个合适的本地寄养家庭生活,让一个健全的家庭去照顾他,教育他,而不是自己去分心担负起他的人生,因为,你的文化程度也使你并不具备教育一个孩子的能力。”   “……”   “这些利害得失你明显都清楚,但却依旧选择了这样的生活,倒让我有点好奇你的意图了,可我也想让你明白,我现在亲口问你这话也不是让你自由地选,打从一开始,我看中‘茂金’的目的就和当时与我们竞争的对手一样,我看中的是品牌和有能力的你,而不是整个‘茂金’,我知道,你现在需要这个机会,而我愿意给……那么,你现在给我的答案呢?”   这自灵魂深处而来,却也和大石头一样死死压在人头顶上的问题就这么毫无心理准备地落下来了。   一时间,额头上都是密密麻麻汗的梁生也不知道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   汗津津黏糊在一块的五根手指好像有点抖,两只耳朵有点堵的难受,嗓子里沙哑的声音也莫名有点发不出来。   但他仿佛知道,自己这根没骨气的脊梁骨,好像在瞿朝施加在他身上的这种无名的压力下有点怯了,像是反驳也反驳不出什么像样的话。   有点怕,有点慌。   有点好不容易直起来的背,又要不自觉收到诱惑,往下弯做别人孙子般的屈辱和憋闷。   可他既不敢直视瞿朝那久经名利场,所以纯粹理性到有点残酷的眼睛,又心虚到说不出自己真的一点不在乎,哪一天真的卷着铺盖滚回去变为一穷二白的苦日子。   这么想着,头顶高级饭店的天花板吊灯依旧金碧辉煌,空调机的风灌得人脖子依稀发寒,冷汗也不由自主地往外冒。   可这一桌子起初说是给他‘接风洗尘’的山珍海味,却让屁股底下的那张凳子都有点扎的梁生忽然不太敢随便下筷子了。   “……你好,两位先森,你们刚刚点的宫廷佛跳墙好啦,要现在就趁热端进来乜?”   恰在这时,外头操着口广州口音的女服务员也态度极为礼貌地笑眯眯敲敲门。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本来如坐针毡都快认输的梁生有片刻的分神。   他之所以会分心,理由其实还有点不合时宜地滑稽。   因为这碗饭店菜单上标注价格最昂贵的‘佛跳墙’——其实是刚刚他厚着脸皮点的。   瞿朝先前点菜时问他想吃什么,他这人没什么见识,又不懂什么菜品好坏就舔着脸仗着人大佬脾气不错点了这一大份补的不能再补的好东西。   因为梁生以前听人说‘佛跳墙’里有鱼翅,他之前两辈子还从来没见过真的鱼翅就想亲眼看一次。   而此时此刻,寻常人遇到这种情况估计再看见这锅热气腾腾的‘佛跳墙’也基本没什么胃口了。   偏偏梁生这个上辈子当惯了小流氓的‘奇葩’竟有这份脸皮给自己壮胆先盛了一冒着热气的大碗,又管不得烫就张大嘴,冒着一股‘仙气’就狼吞虎咽地皱眉给统统倒进了自己的胃里。   海参,花胶,鱼翅。   这一大碗好东西,稀里糊涂就这么吃下去的梁生这辈子算是第一次全见识齐了。   旁边端坐着的瞿朝默默看着他这被自己搞的‘失心疯’般了的举动,一时倒也没吭声,就想看这小子接下来到底还打算干什么。   而灌完那碗‘佛跳墙’后就和补了元气般的一抹嘴,先前跟着瞿朝上饭店来蹭晚饭时,把有些东西随身带着的梁生这才从自己的夹克兜里瞎摸出一打摁了自己红手印的合同纸,又猛地拍在了桌上。   “彭——”   这一下,还挺响。   桌上的餐具和酒杯都跟着梁生这家伙冒冒失失的举动而跟着一震。   而视线所及,只见这被折的皱皱巴巴的合同纸上赫然写着“‘啸天’风险投资批准方案”,下面是用铅笔手绘的城北新农贸市场和昌平渔村两处的平面设计图,底下则是这一年多来厂子里各方面绩效和利润的直观表格数据图。   这份合同计划书上的所有内容都是梁生一笔一划自己手写出来的。   有的字和专业词汇他不认识,还特意请教了自家小声声和会计王霞大姐,这才认认真真地在自家出租屋里,熬了几个晚上把自己对来年‘茂金’或是整个企业的总体发展规划给列了出来。   这个过程中,自己也没读过几年书,却帮他整理了历年来厂子里效益的曹大哥金萍夫妇俩给他提供了好几次修改意见,三厂的技术员工们也和他一起加班开了几次小卉。   他原本是想很正式地将这份凝聚了大家伙过去一年成果的计划书交到他的合作人手里,让这位在最困难时候帮助了大家的合作人看到自己,包括所有帮助‘茂金’走到这一步的大家伙的努力的。   可是……可是现在……   “……瞿哥……其实在我眼里,今天在证券交易所里最初看到的那些数字,并不代表您说的意思……”   挺突然地就打开了话匣,低头脸色不明的梁生的话也让瞿朝似是终于有点兴趣地看了一眼。   “哦?那在你眼里,那些数字代表着什么?”   “代表了钱,钞票,看到那个大盘上跳出‘1’我就想到一块钱,‘2’我就只能两块钱,数字越大,我就好像越来越多的钞票在往我的手里冒出来,纸币,硬币,看到您当时在上面操作着那些数字,我就能想象那是一笔很多很多的钱,所以我今天才会觉得……那种感觉非常的逼真……让我身临其境……”   似是觉得梁生的这个‘粗鄙’‘直接‘到不行观点好像也极为有趣。   长年累月都呆在巨田证券交易中心,面对着那满屏幕的枯燥数字的瞿朝也不动声色地淡淡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您说……数字是物品的价值,我觉得您说的没错,任何商品,货币,包括人都有他自身的价值,这很深奥,但我也听得懂,也正因为此,我才不想否认……曹大哥大嫂,还有我弟弟这些陪着我一块苦日子的价值……”   坐在饭店包房里热的抹了把脸,把自己今天白天在巨田时那番感受如实地就和面前这位说了起来。   脑子现在热得很,顾不上其他的梁生也不知道自己说的对不对,就只是语气激烈地这的把自己当时心里的那些激荡和不可思议大致地讲了讲。   “瞿……瞿哥,其实咱们这都是新社会了,难不成和旧社会戏文里唱的似的,陈世美要娶公主就一定要抛弃发妻?要我说啊,这也太傻了吧哈……哈,当然,我不是说您,您的话我都明白,可发大财和好名声是人都想要啊,干嘛要在最开始的时候就给自己一个坏的暗示,一定会在未来的有一天,要在两者之间有所取舍呢?”   “那你的意思是?”   瞿朝问他。   “我也不和您藏着掖着,敢一穷二白就开始蹚浑水下海发疯做买卖,就说明我是个骨子里贪心又看重财的人,小财咱们看不上,只有真正的大财才入得了我的眼,这也侧面证明了我是个很贪心的人。”   “……”   “大房子,好车子,名表,名酒,这些东西,我这辈子加上我上辈子都没有见识过,没见识的人就没了底气,就像这‘佛跳墙’吧,我刚刚和喝粥似的喝完,也就只能填饱肚子,品不出个具体滋味,我不知道有钱的人都是怎么有钱,但我太清楚穷的人是怎么穷的了,穷的日子真的太糟糕了,是那种一般人都想象不了的糟糕,穷读不起书,负担不起孩子的教育,这间接导致了一个人的眼界和见识也许就仅限于此了,穷让人生病,因为穷人看不起病,小病看不起拖成大病,这就是穷……”   “……”   “您或许不知道,对于真正贪心的人来说,我们从不做二选一选择,事实上,面对这样简直就是在难为我们自己的选择,我只会说,这两个我哪个都要!凭什么有了钱,我就要丢掉那些我在意的东西?又或者我有了这些就只能在乡下穷一辈子呢?这个道理我怎么也不相信……”   “……”   “既然要决定去抛开一切的闯了,咱们就不选择,大大方方地把两样都兼顾好,这样哪怕有朝一日,我真的败了一无所有了,我也不会后悔,不会觉得心里对不起任何人,因为这也是因为我贪,我敢,可要是我赢了,我也就拥有了一切,这才是真正勇敢的人会去做的选择,这也是……我自己心里的选择了,您觉得呢?”   这一番分外不怕死的话说完,闭眼一通胡说的梁生自己都觉得自己差不多也就‘游戏结束’了。   奈何就在他四肢乃至双腿都开始因为有点心虚而发软时,一直默不作声听着他这番话说到结束的瞿朝却语气很平地问了他这么一个分外奇怪的问题。   “‘佛跳墙’的味道好吗?”   “啊,啊?还不错,就是一股……一股老火汤加梅花味精的味道……”   “那给我盛一碗,让我也尝尝。”   “……”   “其实我活这么大,也没吃过‘佛跳墙’,前半辈子都是馒头稀饭吃的比较多,难得花次自己的钱出来见见世面。”   梁生:“……”   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和他开玩笑还是说真的。   但总之,瞿朝接下来真的像模像样地给自己盛了一碗,又吃相很好地慢慢给拿瓷勺给吃完了。   等顶着梁生这内心家伙忐忑紧张的注视消了消食,人性子天生就是这么慢条斯理的瞿大佬才拿手敲了下桌淡淡地给了他这么句话。   “嗯,那就把你手里的那份手写计划书留下。”   “……您?您刚刚说什么?”   “让我先看一晚上,我仔仔细细地看完里面的内容,明天再让江清泉在电话回复你我的决定。”   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最终从瞿朝嘴里冒出来的是这么一句话。   梁生险些激动晕过去了的样子让对面的大佬的嘴角罕也见的像是露出了一丝微笑。   但很快貌似为人不苟言笑的瞿大佬就又开始正常地像是招待客人般同梁生吃饭喝酒了,可这一波下去,欣喜若狂都快失去思考能力的梁生哪里还有心情吃饭。   瞿朝给他倒酒的时候,他是晕着的。   瞿朝给他夹菜的时候,他是晕着的。   等两人吃完这顿晚饭,结完账去楼底下,瞿朝的司机亲自来接他,腿脚不便的瞿朝拄着拐杖一步步走进车里,并打开车窗挥手示意他过来时,他还是晕着的。   “梁生,金庸的小说人物,你不该最喜欢乔峰和令狐冲。”   “啊?那,那大佬……您说我该喜欢谁?”   脑子短路地趴在车窗边上的梁生开始傻笑了。   “韦爵爷,韦小宝那样的人或许更适合你。”   “……”   “在这世道要想好好生存下去,一个人学的贪和奸一点都不是坏事,加油,我很看好你的未来,小梁老板。”   对外头还拎着‘佛跳桥’打包盒的梁生撂下这么一句话,人瞿大佬就抬手示意司机关上车窗走人了。   喝了不少酒,脑子有点晕乎乎,但说实话心情也有点不太平静的梁生默默地抹了把脸逼自己冷静点,半天才蹲在马路牙子上,吭哧吭哧地露出了一点精疲力尽之后的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晚风之中,省城的夜空都被这得意,放肆,再也压抑不住的笑声惊动。一夜如此匆匆过去,直至天明。   ……   那一晚和瞿朝之间一番谈话。   算是彻底把梁生多日来奔着省城来求投资的忐忑给彻底烟消云散了。   隔天一早,他的摩托罗拉小手机上就收到了来自小江秘书的‘神秘’简讯,简讯的内容除他俩外暂时无人知晓,但有些‘结果’却也已经注定。   接下来的几天,老曹在工商局那边的报税和来年厂子执照已经落实下来。   瞿朝托江清泉那边帮他们找了关系,做买卖和机关打交道总是要吃饭的,所以这一顿顿的好酒好菜,加上送出去烟酒虽然说到底钱是花出去的,但确实各个环节也以最快的渠道帮他们给办成事了。   至于他们带上来的腊肠,羊排骨咸菜各种土特产,只要不故意吓唬人,为人还是很随和的瞿老板最终是客气地收下了。   他们的下一步,就是结束这省城之行先回Y市和他家小声声,和一家人过一个个舒舒坦坦的新年。   其余关于扩大‘茂金’品牌企业规模,开始新融资的一切则等来年再说了。   而这之中,最令他惊喜也最振奋人心不过的就是离开前一天晚上,由小江秘书亲自送到梁生手里的那份一式两份的公章合同了。   ‘啸天’风险投资批准方案。   初步投资数定为一年九百八十万流动资金额,时限八年,甲方瞿朝,乙方梁生。   这一份合同,把梁生这趟来省城所有的辛苦,折腾都给一次性抵消了。   瞿大佬说到做到,真的将他的计划书仔仔细细地看了,并在最大程度上给了梁生绝对丰厚的资金后盾和技术支持。   这是一个真正具有前瞻性投资眼光的风投家对他最好的鼓励和帮助,也让梁生心里除了感激和佩服再难说出其他对瞿朝的感谢。   【“梁生,你有信心吗?”】   【“老板,你指的有信心是……?”】   【“给你八年,把这南区的一半地皮给我一口口吞下来,有信心吗?”】   【“……”】   【“老板,你真是小看我了。”】   【“……”】   【“给我八年,我把整个省城南区都打下来送到您手里,您看怎么样?”】   离开前,梁生一个人坐船去看了一次长江。   这一次,他没让瞿朝公司的司机送他,正好曹大哥也去给老家亲戚逛外贸买东西了也就没和他一块。   于是乎,穿着身从家里带出来的皮夹克牛仔裤,拎着打包好的行李自己买了张过江轮船的票,又怀着一丝莫名的心情来到了对岸江边。   从船上下来经过渡码头时,他在那种老式的冰棍饮料三轮车上买了只冬天里少见的盐水老冰棍。   老大的一根冰棍,五毛钱一根,比糖汽水要解渴,卖冰棍的老汉还是湖北人,听说早上他就会去江的另一边卖热干面了。   说起来,他是土生土长的Y市人,却长到这么大,从来没亲眼见过长江。   所以这一次十分心血来潮的,在即将离开省城之时,他却选择了哪儿也没去,而是一个人来到这里,在江边坐一坐,看了会儿夕阳下的长江。   热闹无比的汉口江滩边,有卖气球塑料溜溜球的小贩。   有卖烧烤小黄鱼的小摊,有饭后出来冬泳强身健体的附近市民,也有在礁石边尽显潇洒之风耍太极剑的长须老人。   渔船,货船,港口,还有即将建立起来的长江大桥一刹那给人的视觉体验都极为震撼,以至于梁生在大桥上走过好一段路转头,才发现太阳都快完全没过江了。   “长江丽,长江水,琼浆玉液天作美……”   渔船经过江滩上,正在船旁洗菜准备炒一炒的船上大姑娘依稀在风里用方言悠悠地笑唱。   耳朵都被唱酥了,跟着笑了笑的梁生蹲下来和小孩子般抓了把沙子默默地玩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任其在手指缝里淅淅沥沥地落下了。   此刻江边的风很大,却也吹得人脑子格外的清晰,透彻。远处,江边正在退潮,夕阳的余晖正在没过地平线。   他第一次知道了,晚霞中被江边人潮所覆盖的长江原来可以这么美。   也第一次了解了,沿江地带的轻工业贸易发展其实已经达到了这个令人欣喜雀跃,振奋人心的程度。   长江,在他眼里是中国自古以来就充满生机和财富的河流。   这连绵无尽的江水连接起南京,武汉,宜昌所有三角洲地区的经济繁荣,江水养肥了‘海肺’,养出了‘马头鱼’,养出了滋润几代人的肥沃土壤,同时是未来即将逐渐成长的梁生想要一点点去触及更多天地的一个起始点。   【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   这依稀是梁生小学时代人教三年级课本上的一首诗了。   十几年了,他入了社会,做过小混混,干过大买卖,甚至大难不死侥幸地重生过一次,曾经把好多从书本里学到的东西都给抛在脑后,却还记得这首伟人领袖描写长江的诗歌。   可如今,他却仿佛依稀明白了这首领袖之诗中真正的气概与豪情。   而当一小时后,伴随着一个人站立了许久并最终离去的梁生方才所站立的大桥栏杆下传来拍打浪花的声音。   依稀只见在太阳即将落下时,呈现出三种颜色的江水滚滚南下。   长三角洲沿岸的云货船满载着江鲜货物,往前推移十年,中国沿江贸易都尚未有如此让人望尘莫及的高度。   远去白色的激流和浪潮化作这个时代的弄潮儿奔赴于斗场,钱场,权利场,没人知道下一个时局未定的跨时代,中国即将又一次迎来什么样的新天地。   但好在开天辟地,钟鸣回响,新时代的钟声已经在冥冥之中敲响。   这一天是2002年12月3日,也恰恰是……属于梁生这个名字半生传奇真正即将掀开小小一页的崭新一年。 第34章 十四   时间回到大半个月前,Y市。   自打梁生和老曹为了争取明年新投资案的事去了省城之后。   留在家的小梁声就把自己的课余时间都用在了上课,补习和帮金萍看看店,干干力所能及的杂活之类的分配上。   【周一,周五,5:00起床,朗读课文,练钢笔字。】   【11:30,食堂午饭,五毛钱米饭,家里带的榨菜和汤免费,不点炒菜,可节省两块五毛。】   【周三,体育课,不在小卖部买汽水喝,自己带暖瓶装白开,可节省1块。】   【目标:物理小测达到85分,数学小测达到90分,学期末总平均分不低于班级前十六。】   这依稀是他在这个学期开学之初,正式成为一名初中生时给自己定下的每日作息安排。   这三四个月来,他几乎每天都对自己严格执行着这个军训般的标准作息时间,哪怕梁生不在,没人监督他了,他却依旧表现得十分认真和自觉。   现在他每天早上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赶忙刷牙洗脸,再跑从老菜场后面的家跑去牵头去帮金萍开店。   因为金萍以前伤病太多留下了腰肌劳损的毛病,所以往常这种事都是老曹和梁生在家做的。   现在他们不在,小梁声就自己担负起了家里唯一一个男性的责任。   他个子还在长,力气却已经不小,往常梁生在家帮忙做的拉卷帘门,搬冰冻货,收拾冰柜的活儿他也能有样学样地踮着脚,学着做。   干完这些大人们平常在家也会干的的那些杂活儿,他就吃完早点自己背着书包去上学。   放学回家吃顿晚饭就自觉去上补习班,也从不让金萍为此担心,有时候看着,真和他家那个能干的不得了的哥哥简直一模一样。   “大生家那个小声啊,不仅长得和他哥一样越来越神气,脑子还一样聪明,里里外外帮你那么多,和一般小孩看着一点不一样,真不愧是兄弟俩……”   平常总听菜市场的街坊他们这么对自己私下里说。   同样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金萍对于这孩子身上表现出来的这种完全超出正常年龄段的早熟,一时也是又喜又忧。   一方面,她自己也是当妈的,也有两个还在老家上学读书的孩子。   可她家那两个别说是先做完作业才出门玩,就是平时让帮忙做点家务活都偷懒,小梁声能这样绝对是同年龄里少有的。   可另一方面,她又有点操心这小孩自小就这么闷,会不会也不太好,不利于这个童年的正常成长。   尤其梁生接下来几年估计得常不在家,小声这一个半大孩子没了哥哥的日常照顾,会不会孤僻叛逆之类的,也让她有点伤心。   对于金萍的这些想法,梁声似乎也清楚。   但他虽然年纪小,却也明白相比起有学上,还可以无忧无虑和同龄人读书的自己,大人们肩膀上挑的的担子其实比自己想象的要重很多。   正是因为明白,他才不想自己成为某种拖累和麻烦,让已经赚钱的很累的大人们去为自己而担心。   他知道,梁生这趟大费周章地带着所有人的希望去省城,肯定又是去做那些他没日没夜写出来的投资计划书里写到的‘大买卖’去了。   毕竟金萍这段时间,天天恨不得在家烧香拜佛地保佑男人们在外头能把家里事业搞得顺顺利利。   尤其,他哥也是起早贪黑地去厂子里和家里一次次来回走动地折腾那份投标书,搞得小梁声看着也跟着有点小担心。   “……要是这次这事不成,工商局那边也走动不了,‘茂金’明年恐怕就得发愁啊。”   “那你可得多帮帮阿生,我也在家好好地照看着小声,咱们可千万不能成为他的拖累。”   “那肯定的,大伙都是一家人,就算往后不行,大不了也是从头开始,只是无论如何都是不能随便分开的。”   他曾听曹叔叔夫妻俩这样私下聊起这些事来,看得出来,他们心里真的是把他和哥哥当做一家人的。   而相比起其他人或多或少还在担心着梁生最终能不能带回投资案顺利通过的好消息。   小梁声却隐约觉得以对方在做生意上的本事,其实并不用自己一个小毛孩子或是其他任何人去为他担心什么。   因为在他眼里,那个人一直都是他心里最最厉害,最最聪明的‘小飞龙’。   最开始两个人摆小摊的时候他是这么觉得,后来大家一起卖罐头的时候他是这么觉得,现在整个场子的人一块做买卖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觉得的。   那个人在他眼里,无论发生任何事,一直都是早晚有一天,能带着他一起飞去更高更远的大英雄。   “小猫咪对乌云说,乌云乌云,你知道我爸爸妈妈去哪儿了吗——乌云说,傻孩子,为什么你永远都要去软弱地依靠自己的爸爸妈妈,你为什么不试着自己长大呢?”   “长大?什么是长大?——长大就是像狼一样贪婪,像蛇一样残忍,初生的孩子变成心狠的大人,天真化为险恶,只有将原来的自己彻底在心底杀死,弱小的猫咪才会不再需要你的爸爸妈妈的保护呀。”   那时刚失去双亲时,经常困扰他的那个关于‘长大’的噩梦,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有对方陪伴的夜晚了。   他的梦中里好像不再有恐怖的乌云和弱小的猫咪。   只有一条金光闪闪的‘龙’在每次他遇到危险时出现,并带领着手举着宝剑的他在天上遨游。   【“有一天,小猫咪不再害怕乌云和打雷声,他终于长大了,可他既没有变得和故事中说的那样,像狼一样贪婪,也没有像蛇一样残忍,而是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   离开家的前一晚,依旧是那间位于菜市场厕所旁边,拥挤潮湿的集装箱出租房。   屋檐下亮起一盏老式大灯泡的瓦楞底下内,铺着一床棉被的铁丝床下有一大一小两双卡通拖鞋。   床下面是两个人洗脚的大花盆和一只开水壶,处处流露着一个大人和一个孩子共同生活的温暖痕迹。   等伴随着‘咯吱咯吱’的挣扎和打闹声,小梁声的小脑袋和大梁生的大脑袋先是从被窝里一块钻出来。   然后,只有在这种时候会表现出小孩天性的某个小的,才会趴在自家哥哥的背上一边听故事一边给他卖力地敲背起来。   【“……变,变成了什么!你快告诉我!”】   【“哦?声声很想知道吗,哈哈?”】   【“哥,哥,快,快告诉我——”】   【“他真正地长大了!不再一个人哭鼻子了!不会做恶梦害怕了!可以自己独立打倒那些坏人!勇敢地闯到外面的世界去!善良,勇敢,自信,甚至变成了一条能把乌云都吓得躲起来的龙!你说厉不厉害哈哈?”】   年轻男人那张总是玩世不恭的脸上当时挂着满满温暖的笑容,他的额头上带着一点难看的红疤,一双眼睛却无比闪闪发亮,让人看着就能看到里头像星星一样的动人光亮。   小梁声很喜欢看他笑。   只要对方望着他笑了,他就也觉得内心充满了对生活的满足和幸福感,处处都是光明与希望。   ——我要让我的哥哥永远这么开心,为我自豪,以后被长大了的我保护着。   内心在这样一个夜晚涌上的想法并不是心血来潮,似乎多年后都始终如一。   而被他像只小蜗牛一样背在背上的小梁声听完也吭哧吭哧地不说话,半天才捂着汗津津的头和自己的哥哥一起抿嘴偷乐了起来。   【……嗯!你要相信他!他也相信你,我们一定……一定都会好好努力的!】   ……   【“还有,你一定要早点回家!我,我等着你!】   ……   “小声,来,多吃点鸡蛋黄,阿生走之前,可让我天天监督你喝牛奶,以后个头就能争取超过你哥哥啦,到时候,你哥哥可就要哭鼻子咯……”   此刻,结束了先前的大段回忆。   大清早起床来菜市场开了铺子,还煮了稀饭叫他来吃的金萍正在给小梁声剥煮鸡蛋。   今天是11月24日,星期三。   距离梁生和曹茂才出门则已经经过了大半个月了。   这段时间,厂子里和家里一切运作基本都正常。   梁生出门前就招聘回来,并安排好上岗培训的会计王霞大姐,和出纳经理等人都帮了厂子里不少,连带着三厂的老庞也夸了好几次梁生眼光好,这次招的人很不错。   金萍从最开始的焦虑不安,开始逐渐转换为对老曹和梁生怎么还没回家,男人们一出门就忘了家的惦记和小埋怨。   而对于小梁声自己而言,除了日常等待着他哥能早日回家,则另还有一件对他而言十分重要的事即将来到。   因为差不多18天的倒计时,他就要正式迎来这一学期的期末考试和紧随其后的寒假了。   ——期末考试。   这四个血红又硕大无比的字,不得不说,让梁声绷紧了许久神经都跟着莫名有点再次紧张起来了。   毕竟经过前面刚开学那几次小型月考的‘滑铁卢’。   任何涉及正式排名的大小考试在他的心里,已经是排在史前霸王龙,班主任万老师前面的绝对第一名的恐怖存在   了。   可排名,分数,成绩这回事,又总是和学生时代的一场场考试脱不了干系。   梁声之所以会再一次感到巨大的压力。   无非也是因为他还在因为先前的几次排名不好的缘故,而感到分外不自信的缘故。   加上这段时间梁生不在家,晚上就他一个人做完作业,睡菜市场后头的小屋里。   他甚至为此做了好几次噩梦,梦到自己这次又没复习好书上的重点,漏做了试卷的某道大题,然后再次考了班级倒数的事。   “小声,你最近怎么老发呆?是不是昨晚又看书复习晚了?最近快期末考试了你是不是太紧张了呀?”   “没,没有,我昨天很早就睡了,谢,谢谢你,阿姨,没事的……”   顶着金萍关切询问自己的温和眼神,脸上有点臊的慌的小梁声也不好意思直说自己昨天半夜又做噩梦的事,只摇摇头就把这个话题给赶紧带了过去。   可他实际藏在桌底的手掌心有点悄悄发虚汗。   耳朵底下也因为睡得不好腮腺也有点小浮肿,两只眼睛也有点模糊发花。   这段时间只要一想到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这件事他就会突然开始这样,这显然并不是因为身体原因,更多的反而是来自于他的心理因素。   仿佛是因为之前的事情落下了某种难以羞耻的‘病根’,内心深处始终笼罩着一层对于考试这回事的恐惧和紧张。   而眼下摆着早点的二人小木桌前,他和金萍的碗旁边放着酱瓜,豆腐乳和一瓶纯牛奶,这瓶还表面摸上去还是温的鲜牛奶,自然还是他那个老妈子亲哥走之前给他订的。   关于一定要让他在青春期补好营养这件事,小梁声一度觉得自家亲哥有种谜一样,常人难以想象的执着。   因为,某种程度上已经‘走火入魔’的对方有时候,可就差没买点补品炖一锅都灌进他的肚子里来强行拔苗助长了。   他是不懂一个身高一辈子都1.79,且已经停止二次发育的苦逼成年人对自己当初没有补好营养的‘懊悔’和‘执念’。   但好在,小梁声一直都是个听哥哥话的好孩子,所以这每天早上固定一瓶的鲜牛奶他也从没浪费。   此外离开前,他哥还专门给他在彭安良老师那边,提前交好了半个学期,外加寒假一共两千四百块钱的补习费。   对于上补习班,并找老师一对一辅导这事,兄弟俩之前就已经早早在家商量好并达成共识了。   先前也有介绍过,这位彭安良老师是浙大几何学教授出生,如今退休在本市某所成人夜校给初高中生授课,论多年教学水平肯定是不容置疑的。   刚开始去彭老师家上补课班的这段时间,逼着自己刚下定决心的小梁声的心情还是害怕,紧张中夹杂着一丝不安的。   在此之前,他只被大梁生带着近距离见过一次彭安良老师。   这位老教师给他的头一两次印象非常的可怕。   脸比旁边的黑板擦拉的还长,手旁边还常年放着一根长直尺,听说是专门用来罚不听话开小差的学生的。   他显然有着自己教学的一套独到而硬性的规矩。   不遵守课堂纪律,随便抄正确答案应付他,不按照他的课后指导回家预习再来上课的学生,他大多都是连单独辅导的机会都不会给的。   而一中那边的老师们固然教学的时也比较严厉,可现在都是新时代了,却也少有真正像彭老师这样上手对学生们发火动手的。   尤其彭老师那一双和老猫头鹰般的眼睛,还整天老大不高兴地瞪着人,那不苟言笑的样子几乎可以和旧社会电视剧那些满口之乎者也的老夫子有的一拼了。   可心里即便害怕,小梁声却还是逐渐克服了这些原本困扰他的困难和问题。   因为他的目标就是一定要在彭老师这里把自己的学习成绩提上去。   为了这个结果,他愿意牺牲课余时间,愿意花费大量小孩子的精力,他的骨子里就是有恒心和毅力。   因此每周六周日和放学后,小梁声都会首先背着书包去彭老师家,在这位年迈的补习老师的监督和批改下,做完当天所有功课才回家。   这个过程通常会持续到晚上八九点。   彭老师的单位老房在城北新区,梁生为了方便来往做买卖租住的出租屋则在城南。   后来为了能准时赶上去上辅导课的时间,不让彭老师在家等太久,梁声有好几次学校拖堂都没来得及回家吃饭,就先跑去了彭老师家上补习课。   起初,他们只是按照常规补习班的那张流程每周六周日,外加平日三小时,一对一上课。   彭老师会给他尽量耐心地讲解题目,小梁声每天上课有不懂的也会问。   可不知为何,当为期两周的第一轮补习下来后,下一次的一中月考来临时,梁声的进步却依旧不是很明显。   班级三十一名,年级三百一十五名,数学低于班级平均分十六分。   对此,彭老师内心不得不说其实是有疑惑的。   到底他也是做了教师多年的老教育工作者了,能看得出来,这交梁声孩子平时相当用功刻苦,自己讲的重点也都有认真听进耳朵里。   没道理,会一直原地踏步,没一点像样的进步啊。   关键他作为一个老教师,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的同时,也得想办法拉这明明十分上进努力的孩子一把。   而怀揣着这样的疑问,某天,正好在家给自己辅导的其他高年级学生出卷子的彭安良老师顺手就给梁声也发了一张卷子,叮嘱他让他在自己面前的那张小板凳上做完。   那次临时决定的第一次抽堂考试试卷其实并不难。   都是初中课本里最基础也最常见的题型,学校里的老师在上课时也都讲到过,彭老师当时想来也只是想再摸摸他的底,看看他在哪方面具体有什么短板。   可这一次,他却真正地了解了梁声长久以来为什么成绩始终上不去的症结所在。   因为明明这张随手出出来的试卷程度非常的基础。   过程中,埋头做题,紧张的汗都快滴下来的小梁声却莫名始终做的很艰难。   在他眼里,看到眼前这一张熟悉的试卷,他就会想到先前的一次次考试。   想到那些令他不安的成绩和排名,这让他无法用正常的得失心去看待眼前的这张其实很普通的卷子,平时脑子里十分有条理的解题思路也一并被打乱了。   所以最后果不其然,这场抽堂测验的结果也很糟糕,以至于拿着红笔试图批改,却批到最后完全下不了笔的老教师看着那张整个字迹都在发抖起飘的卷面眉头都快解不开了。   “梁声,你是很害怕做题和考试吗?”   当时,已经给他补习了快一个多月的彭老师问他的第一句话好像就是一句。   可闻言的小梁声明显吓坏了,鼻子上的汗都在不断往下滑,平时就和闷葫芦一样闭的紧紧的嘴半天也吭哧不出一句话。   见状,隔着老花眼镜的彭安良老师的样子看上去像是更‘不满意’了。   但最终他也没说这个自己教到现在为止最小的‘奶娃娃’初中生什么,而是默默地皱起眉,又语气严肃地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你往后还想继续升学,往更优秀的学校发展,就得从内心先接受一个学生必须心态正常地面对考试这件事。”   “……”   “我教过很多学生,他们有的是因为偏科成绩上不去,有的是因为学习方法不对,你和我先前预估的很不一样,从下个礼拜开始,咱们这个一对一补习就改一改模式,以后来上课,我都不给你出题了,改成你来给我出题。”   “……我,我来出题?”   “对,你去书店买模拟题也好,去借高年级的教科书,总之下次上课前,你给我带十份完整的卷面过来,题型不许重复,你做老师,我做学生,你来给我出试卷考考我,考倒了我,咱们再继续下一阶段的学习。”   一听到彭安良老师这石破天惊的话,小梁声明显都快吓懵了。   他完全不明白自己怎么糊里糊涂地成了彭老师的‘老师’了,但是因为自己的补习老师什么也没说,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去照做了。   可他一个还在上学读书的孩子,对于出试卷这种事完全是两眼一抹黑,更别说是整整十套试卷了。   他不知道一个类型题中要掺杂多少分值的大题,每种题型本身所占的比值又是多少,哪些是必考题,那些又是加分题。   因此那几天,连林侗那个神经大条的小家伙都看出来,焦头烂额,趴在课桌上拿笔疯狂哗啦试卷的梁声显然是被他的补习‘老魔头’老师给折腾惨了。   “声声!声声!我们放学去小操场踢足球吧嗷嗷!我奶奶今天蒸了好大一个南瓜!特别甜!就等你过去吃呢!”   缠人精‘林妹妹’又开始像跟屁虫一样不停地烦他了。   “不去,我有事。”   虽然有点心动,但小梁声无奈地拒绝了他。   “啊!!为什么?你又要去那个老头家里做卷子了?”   “没有,我这次……是去出卷子的。”   “啊?这是什么意思?你?出卷子?”   大概是在一般人,让一个小孩‘出卷子’给大人这事还是比较难理解的。   也因为这个,孤立无援的梁声不得已只能周末抽空去了趟学校附近的新华书店,把彭老师嘴里从前提到过的必备书单模拟题都给一口气扫了一个遍。   像什么《奥赛三千套》,《初中基础物理五百套》,《北京市化学模拟六百卷》,这类参考书课,梁声都一本本地去研究了。   但像这这人教版的初二,初三上下学期的旧课本还是有点难找的。   后来没办法,还是梁声自己脸红得跑去找高年级,如初二初三生那里借了旧课本过来,并用两本塑料书皮一本本包好,想着上完辅导课再得给人完完整整还回去,才解决了这眼前一切麻烦。   而当下一个恐怖却又必须要正面应对的礼拜六来临。   当内心忐忑不安的梁声背着小书包,带着自己用圆珠笔书七拼八凑出来的那张幼稚的‘试卷’敲响了彭安良老师单元房的铁门时。   这位给他出了一个‘大难题’,却十分心安理得的老教师在轻轻戴上自己的老花眼镜,仔仔细细地坐在餐桌前,看过并拿过笔做过这张学生出给自己的‘试卷’后,这才缓缓地问了他一个奇怪的问题。   “怎么样?现在是觉得出试卷比较难,还是考试卷比较难了?”   乍一听到这个问题,梁声起初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但彭安良老师显然没有给他太多的思考时间,而是弯下腰,像是老爷爷对待小孙子一样拉着他在桌子边上坐下,又用自己手上的那只钢笔,抽出一张卷子就划了一道题目出来缓缓张嘴道,   “老师出试卷,和学生做试卷从出发点和各自的角度都是完全不一样的,老师呢设置难关,学生们,则用自己的才智去解决难关。一张卷子摆在面前,第一,就是你不能怕他,你要把它当做一个个小怪物一样打倒他……”   “……”   “像这选择题,总共四个答案,有三个那就是纸老虎,你得和孙悟空一样用自己炼丹炉里练出来的火眼金睛看出哪个才是真正的小怪物……再比如这填空题,它让你给这个数字开个根,你就想着我手里有个二郎神桃山救母的斧子,对着这小怪物的头顶就来这么一下——豁——这不就成了——”   人生体会这样的上课过程,听着彭老师风趣又耐心地讲解着的小梁声只觉得最初后背还有些冒汗。   渐渐的,渐渐的,他却真的开始听的入神了。   他好像不再和以前把考试和做题当做一种完全的负担,相反,他能从彭安良老师这一句话一句话中感受到解题的思考性,过程性和趣味性。   “你相信吗,孩子?咱们市作为一个准三线城市,竟然在时隔高考恢复的三十多年后,依旧还没有一数学专业性质大学。”   “这说明什么你知道吗?说明我们市的升学率不足以留住这些逐年增多的好苗子,说明高等数学依旧在中国缺乏更好的新一代人才,说明我们这个地方的教育土壤依旧是匮乏的。”   “教育局说是派发资金支持建设学校,但截止今年里头就只有一个邮电技术大学,和一所计算机成人学校,多年来毫无建树,就和我这个骨子里也已经不中用的糟老头子一样,说是一生都在教书育人,其实一辈子都没有教出几个像样的,为我争点气的学生。”   “……”   “当年,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咱们中国还没解放呢,我家在浙江,一个世世代代种地的村子里,整个村里识字的孩子还没有几个,我头一次知道数学,是从我的私塾先生口中得知的,他姓王,他祖上是前朝的秀才,会打算盘,就自己编教材,教我们这些中国底层农民的孩子。   “……”   “那时候中国人普遍不懂数学,只知道基础算数,没有人试图了解过高等数学,更谈不上科学进步,工业和科学不发达的情况下,连在同胞对抗外敌的战争中我们的国家都是吃亏的,而我第一次知道圆周率和几何这两个词就是在他给我上的那堂课上的。”   “……”   “他给我们讲数学国王高斯,欧根的故事,说如果有一天中国的战争结束,未来我们也会有优秀的学子和数学家生长的土壤,我们的先生如此优秀,他给我讲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学习是一辈子的事,永远别因为眼前的一点点困难就放弃学习的脚步,你和这世界上任何一个吃白米饭长大的孩子一样聪明优秀,明白了吗?”   这一天,以另一种全然不一样的陌生心态,做完那十套卷子的小梁声直到很晚,才从彭老师家背着自己的小书包离开。   这一次,给他上了快两个小时课的彭老师主动留他在家里吃了顿晚饭。   早前梁声就知道彭老师退休多年却并没有妻子子女,日常都是一个人开伙做饭,三餐起居贫寒无比,一个菜一碗汤凑活一天足矣。   可今天,明明独居已久,像是并不喜欢小孩子的老教师却特意给自己和他的奶娃娃学生做了三个菜,有炸茄盒,溜丸子,炒菜心,还有一个素烧冬瓜汤,另给自己倒了半杯白酒,香喷喷的摆满了老单元房阳台的小方桌上。   “你哥哥是不是去外地了还没回家?”   嘴上这话问着,彭安良老师也给梁声夹了一筷子菜。   “嗯,好像还要几天才能回来。”   在彭老师面前,和小猫似的埋头乖乖吃饭的梁声也不敢瞎说,老老实实地就对他点点头。   “哦?最近买卖做的不错?”   “不,不知道,他和我说这些,我也听不太懂。”   “嗯,那以后放学就直接来我家吃晚饭,我这儿随便添双筷子的事,这样也不用你来回跑着回家吃饭,弄得不好消化,还影响你做卷子的效率。”   “……”   听到彭老师这么语气故意摆的很严厉地虎着脸说,端着大饭碗在吃的小梁声一瞬间有点愣住了。   此前他一直觉得彭老师并不满意的自己比一般人还要差上一些的资质,是看在他哥交的那些昂贵的补习费上才勉为其难教他功课的。   可这一次,他却觉得眼前这位今天特意耐心给他讲了好多好多道理的老教师给他的感觉有些不一样。   彭老师其实……也是个人很好,很认真负责又可爱的好老师吧。   饭后,彭老师照例是给他在收拾干净的小餐桌前补习功课。   梁声有不会的,彭老师依旧就先给他讲一遍方法,再出几道相似题型让他继续做,   虽然对方还是和往常那样那么严肃,刻板,不苟言笑,像个旧社会的老夫子一样可怕,但头一次的,师生俩之间的一直比较闷的补习氛围却仿佛好了许多。   这一晚回家,梁声没再做那些关于奇怪的,关于考试的梦。   但人生头一次,做完作业,练完两套练习题的安安心心,躺在小床上的他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想哥哥了。   “哥……你怎么还没回家啊……我,我梦到我这次考了一百分了……你……你看见了吗……”   孩子迷迷糊糊的梦话声里藏着对远方至亲的思念。   而两个星期,也就是12月3日。   那场令全市初高中生喜忧参半,也缓缓拉开寒假钟声的学期期末考试第一场到底还是来了—— 第35章 十五   2002年12月4日。   伴着小梁声耳边不知不觉就划过的时间,一年一度的全市初高中生期末考试到底还是如火如荼地准时拉开了。   这两天,学校那边因为临近期末,也没有多余课后作业布置下来,所以梁声每晚都睡得很早。   往常,晚上九点半之后,他还会一个人温书或是复习个把小时,有时候还得披着衣服的金萍过来敲门提醒才会去睡觉。   但这段时间,他却真正地做到了作息规律,躺到就睡,各方面心态简直都可以说和过去那段时间形成了鲜明对比。   毕竟,只有真正类似经历过这种大考的人才会清楚。   相比起考前最后几天才开始通宵熬夜,活活搞垮身体的‘临时抱佛脚’。   在这种时候,能保证自己充足的睡眠和休息时间,做到身体和大脑中最后能不带一丝疲惫,精力充沛地上考场,往往对考生来说显得更为重要。   而前段时间,彭安良老师的那番正确的考前心理疏导,对一直很难克服心中那些障碍的梁声而言,不得不说,也是起了一番大作用。   “你要想成为一个真正优秀的人,首先应该学会做到的第一点就是,自律。”   “良好的生活习惯,正确的学习方法,在该学习的时间正常学习,在该休息的时间好好地休息,从没有人说过只有熬夜辛苦不停地背书做题才是真正爱学习的好学生,真正会学习的人,首先就该学会把自己的力气用在该使的地方。”   这番话,让一直以来确实有点没抓到要领的梁声,冥冥之中,仿佛对读书上学以及考试这三回事,又多了一丝完全不一样的体会感悟。   这一整个学期,他每天都在上课下课,预习复习以及一次次大小考中中沉闷枯燥地度过。   他用掉了很多很多的铅笔,橡皮,草稿纸,全然专注,聚精会神,不敢有一丝一毫地分心。   眼下到了真正验收成果的时候,他却像是一只头一次站在悬崖边等待跃下,却不知那头到底是天空还是悬崖的幼鹰般,头一次感受到了崖边的风起来。   “跟我走吧……天亮就出发……梦已经醒来,心不再害怕……”   隔日早八点,电视广播里的早新闻前面的那首《快乐老家》还在播,街上上班的还都在堵着。   今早一起来,一中后门口聚众违建的那一整条街的早点摊都明显热闹了不少。   小吃店,煎饼摊,平常家长们未必都舍得在外头吃一顿像样的早点,赶上这一年一回的大考都趁早带着自家孩子来考前加油了。   因为前一天,高年级的语文和政治就已经先一步考完了,所以今天上午就只有这初中部的半场数学。   可说是只有这小半场考试,这校门口一个个等待着八点半,准时进入考场的孩子们却依旧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有的在皱眉咬着苍白嘴唇,捏着笔记本上的公式试图考前快速突击,有的则低头对着一旁默默逼自己镇定,但额头上的汗还是挺明显的。   期末考试。   第二场——数学。   某种程度上,这血红的几个大字不仅牵动着小梁声绷了快有整整一个学期的神经,也影响着所有孩子和家长们心中接下来寒暑假的质量问题。   ‘期末考不好,小命就难保’。   不知从何时起,学校之间流传着这样的口头禅,仿佛预示着接下来一旦那张烫手的一学期成绩单到手,家长们是喜是忧也就听天由命了。   “3号,4号这两天,咱们班分配到的各个考场号码我都已经在小黑板上标好了,记住,考试过程中,语文作文绝对不能使用胶带涂改,数学一定要带好2B铅笔,橡皮,三角尺,圆规,每张答题卡都不能漏写,要反复检查自己的考试工具,还有,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能给我提前交卷或是发生作弊现象……”   考前还有一周左右的时候,他们班主任万老师就已经在班级内部一遍遍强调过各考场的纪律问题了。   听说,今年本市教育部为了严格响应国家高考规范化监考的新政策。   也为了在省里领导那边树立一个‘焕然一新’的新考风出来,特意开会安排了比往年多一倍的监考老师,就是要严查这下级生初高中或多或少还存在的班级舞弊现象。   尤其这一个学期以来,这位‘容嬷嬷’女班主任固然脾气一直不太好,却少有像这回这么态度正式表过态,搞得这帮才升上初中第一年,没见过太大考试阵仗的毛孩子们也是莫名紧张起来。   所以一时间别说是梁声这类除了开学那次同学之间的‘小摩擦’,平时在班里还算安分守己的‘乖乖仔’。   连林侗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猴子’都不敢造次,只在心里默默祈祷赶紧结束这两天的地狱式‘期末大测验’,领完最后的成绩单开开心心的开始过寒假才好了。   “……唉,声声,我和你郑重发誓啊,今天这场考完再出来,我绝对绝对不和人对答案了……”   上完这场数学考试的最后半小时。   胳膊里夹着一次性答题袋子,把校服拉链笔直拉到下巴底下的林侗正和梁声一前一后地站在预备考场外说小话。   这俩自开学以来就腻在一块,连他们班主任万老师都感到百思不得其解的死党刚一起去厕所解完手。   这会儿刚擦干净手的梁声正在边和他说话边蹲着系自己的鞋带,吊儿郎当揣着兜的小林侗地在他旁边撑着下巴小声嘀咕。   因为今天是第二天期末大考,所以他们身上都穿着一模一样的一中校服。   Y因为南方学校又普遍没有供暖的缘故,入冬前,一中就给统一给各个年级的学生们发放了这种白底黑条纹,裤腿肥肥大大的冬季运动校服。   这种只有国内学校才特有的运动校服,因为设计极为不走心,还在发育期也没什么身材可言的小男孩小女孩一穿上,基本也就告别美观之类的名词了。   但这其中显然也有例外。   至少小林侗和小梁声这种在一般初中生里,个子都十分瘦瘦高高的男孩子,穿上就显得挺精神的。   也因为这个,尽管这俩臭小子在开学初就有破坏班级内部团结的嫌疑。   但随着新班级之间同学关系的逐渐熟悉,大家也都一视同仁地接受了梁声,谁也没去真正地嘲笑或是记住他曾经跟不上学习进度或是脾气奇怪的事。   关于这一点,梁声自己显然也没想到。   因为以前还在上小学的时候,他有很长时间都很难走出班级同学排斥和歧视他家庭破裂的阴影,也是因为这一点,最开始,他在班上成绩始终提高不上去的时候,他才会那么焦虑和孤独。   他没想过自己能在初中这个新环境中真正地找到所谓集体环境下的归属感。   但偏偏这一个学期以来,班级里其他孩子虽说也没有和他刻意走得太近,倒也不知不觉地和平相处了起来。   去老师那儿交作业,上课主动举手回答问题,体育课集体课外活动。   曾经以为河西的那次噩梦班的被拐经历也许会给他带来一生难以抹平的伤痛。   他害怕和陌生人说话,也不喜欢太多人的陌生环境,但愈发充实的学习环境确实有让他一步步走出以往那些恐怖的记忆。   这里面,显然有林侗这个天生乐天派的家伙最开始的功劳,也有梁声自己正在一步步地通过家长,学校和老师的帮助,打开年幼的心扉接受外面世界的缘故。   而此时听到他这话,和林侗一样默默把校服拉链拉到顶的小梁声倒也没太多表态,放下看了一半,叠着小角的备考复习题才开口道,   “有个人昨天也是这么对我说的,后来考完一出来就撇下我,和隔壁班的女生对答案去了。”   林侗:“……”   这勇于直接揭穿事情真相的话可就有点直击心灵了。   一贯秉持着和好兄弟讲义气,林侗一听果不其然就有点尴尬了,摸摸鼻子就小声凑到他跟前又笑嘻嘻地来了一句道,   “嘿嘿,声声,可,可我这不已经和你虚心承认过错误了嘛,昨天啊刚出考场,隔壁班就有人找我对答案了!我名义上算是咱们班的政治课代表,就和咱们老邓开大会说的那样,这班干部在这个年级内部嘛,还是稍微要起到一点带头作用的嘛……”   这么胆大包天地模仿着他们一中校长老邓的经典口吻,我们‘林妹妹’林侗同学如此吹着牛,面上竟也没有一丝惭愧。   因为谁都知道,他当这一学期的政治课代表,除了帮他们班政治老师蒋老师下课后擦擦黑板,基本不可能具备任何威信可言。   当初蒋老师会选他,也是因为我们的林侗同学本人的脸皮和这张嘴实在太厉害。   自己忽然抽风跑去和人蒋老师的办公室悄悄说特别想做个班干部。   还胡说八道说什么他奶奶日日夜夜盼着他们八代能出个班干部,要是他以后光宗耀祖做了班干部,保证再也不延迟交人家蒋老师作业,而且,全班一整年的黑板都由他来擦。   这话一出,班里顿时没人敢和林侗同学竞争了。   虽然实际背地里咬牙切齿骂这小子卑鄙的也不在少数了。   但就这,人林侗同学在顺利当选政治课代表的当天,还敢得意洋洋地背着书包跑回家,告诉他那个神经不正常多年的奶奶,他这是被老师钦点当上的‘人民班干部’!   可把这什么真实情况都不知道的疯老太太给开心坏了,撇下家务急忙在家烧菜做饭,搞得具体清楚怎么回事小梁声顿时也不好再说别的了。   “好……好……我们家阿侗就是脑子灵光,像你爸爸当年考大专的时候,可比你妈那种在外头偷人的鸡养的野种强多了……那种破鞋要是知道,咱们阿侗现在这么好,保管得后悔,我们家阿侗越好,她这辈子就得越后悔……多吃都点多吃点,长得壮壮,脑瓜聪明,上大学,这辈子就能一起长命百岁,也不用和上辈子一样遭罪了……”   每次发神经诅咒人的时候嘴都很刻薄,但同时对他们又真的很好很好。   像个老疯婆子一般披着白发,生活也不具备什么自理能力坐在小院子里的林奶奶如此拍手傻笑着,好像真的已经隐约看到自家大孙子和梁声往后真正长大了的情景了。   通常这种情况下,林侗都会无奈对梁声地摊手来一句,你别介意啊,我奶这是又犯病说胡话了,估计是电视剧看多了。   她总是在说着希望林侗和梁声都长命百岁,还有什么这辈子上辈子的疯话,而通常情况下,也没什么人会信她。   可前世今生这种事,连大人都压根不信更别说孩子们了,所以梁声每每听完就算有所疑问也就忘了。   而此刻位于他和林侗身后人来人往的走廊上,站着不少其他班级到这个教室来考试的孩子。   每个考场内部,则已经提前有两个拎着考卷袋子和茶水杯进去的老师在低头核对桌子上贴的学号和姓名等信息了。   这两个看着就十分面生的老师,通常不会是本校老师,完全陌生的监考环境下,这样也避免了到时学生引起的某些考场纪律难以控制和维护的问题。   等视线往走廊上的另一边扫,依稀只见那张挂着列宁座右铭的大画像下。   有几个扎着辫子的小女生正在扎堆抽背数学公式,其中一个被围在最当中的马尾辫小女生更是引得林侗这小子鬼鬼祟祟就伸手推了推身边的梁声。   “你当时又还没出来,然后我就……我就有点革命意志不坚定了呗……你也知道,隔壁班那帮小女生特别爱对答案,老蛊惑我,你瞧,他们班那课代表那满脸得意样儿,每次跑我们班跑腿送作业都故意冲我翻个大白眼,昨天找我对答案也是她,就是那个叫程什么什么玉的小丫头……”   “你自找的,没事找事。”   “哇,声声,你还是不是我最好的朋友啊,呜呜你这个负心汉怎么就这么狠心,完全都不向着我呢……”   大概是因为关系熟了之后,说话也开始没什么忌讳了。   开学初刚认识时,还有点小拘谨的两个臭小子这会儿再私下聊天,已经初步开始有未来十几年老友之间那种互相挤兑彼此的风格了。   而见平时和只蜗牛一样小梁声果然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拿他彻底没办法的林侗只能无可奈何地举手投降,又搓搓手一脸讨好地凑上来嘻嘻哈哈道,   “是是是,我错了我错了……不过话说回来,你今天的感觉怎么样啊?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一考试就特别紧张难受,睡不着觉了啊?”   “……”   “还有,怎么大生哥怎么久都没回家啊,你期末考诶,他都不会来吗?”   这哪壶不开提哪壶话一时倒让脸色都变化了一下的小梁声落在复习资料上的目光稍微停了一下。   林侗这小子见状眨巴眨巴眼,一脸白痴到家的样子,倒让默默盯着他看的小梁声终于是有点不想理他地无奈转过了脸去。   ……是啊,那个人为什么还不回家?   自己都期末考第二天了,那个说好了一定会早点回来给他加油的人怎么还不回家呢?   这些小梁声以前心中从没有过的烦闷,难过和不开心,他此刻并没有立刻放在脸上。   毕竟再过半小时,他就要亲自走进考场考这一场他准备很久的重要考试了,这种时候他其实一点都不想分心。   可是在这一瞬间,他还是想起了一些让他在意了快整整好几个晚上的事。   因为虽然考前的好几天夜里,小梁声都有在心里再三默念,希望大的那个到时候能早点回家。   哪怕——只是能赶在这场考试结束前能回来,亲口对他说两句无关紧要,加油鼓劲的话。   这对他个人来说,都是一种比金萍,彭老师,林侗这些旁人亲友加起来给予任励都要来的不一样的特殊力量。   但奈何,正式考试开始的前一晚,明明梁生和曹茂才早就说好了两天之内一定能到家,金萍和他却左等右等等不到人吃晚饭。   还是到了快后半夜,家里沉寂许久的座机上,才姗姗来迟地接到了那两个外出许久的人临时在路上打过来的一通电话。   “阿生?是你们吗?怎么了?不是说好五号才回家吗?路上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诶,嫂!嫂子,没事没事,就是小堵车,曹哥在前面和其他司机协商帮忙拖车找人呢,我们……我们从省城出来就堵上了,小事小事,就声声呢?声声睡了吗?你能帮我转达点话吗,就让他明天好好……额,算了,嫂子,我这有点乱,讲不清楚,他……他现在方便接我电话吗?”   听得出来,那边电话信号不太好的梁生语气明显有点急。   那会儿他人似乎还正站在省城通往Y市公路某个收费站旁找着通话信号。   周围可以明显感觉到有不少过往追尾车辆的司机,所以这大晚上的,他身边的动静还乱糟糟的,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程度的事故。   而从头到尾除了堵车和他俩没事,其余什么也没听清楚的金萍一听到这话,也赶忙唉了一声,又急忙跑着出去就去把小梁声给叫醒了。   彼时,家里墙上的钟已过快十一点了。   今天傍晚吃过晚饭,就在门口眼巴巴等了几小时的小梁声为了明早的期末考已经提前睡下了。   他从睡梦中惊醒,第一时间听到金萍说是梁生打来的电话本来是很高兴的。   第二天还要考试的孩子几乎是欣喜若狂地从床上跳起来,连床底的卡通拖鞋都没穿上就跑了出去。   可等他和金萍再急忙回到前面市场的家里,又拿起手中座机的那一刻,小梁声却只听到了……一连串好像已经因为什么糟糕的事,而等不及挂断的盲音。   ——那头竟然提前就挂掉了他的电话。 第36章 十六   “叮铃——”   早上八点半,一中的课间铃声准时敲响。   教室外等候了一早上的考生们在听到头顶考场提示铃的一刹那,气氛也跟着躁动了起来。   一时间,找地方飞快放复习资料的,往门口课桌底下死命塞课本的,走廊两边也站满了攒动拥挤的人头。   见状,开考前在门口说了几句话的小梁声和小林侗当下顾不上其他的了。   两个孩子赶忙先拿上了手中的答题袋,又打算在监考老师的注视下,就跟着前面的人群挨个进入了自己那边的考场。   可临了,林侗这小子却像是忽然什么似的扭过头来,并远远地伸出手就叫住了身后的梁声。   “诶!对了!声声!今天考完记得还是底下食堂碰头啊,中午我奶让我在学校吃!到时候我出来了,先去给咱俩排队买饭!”   “……”   大概是怕小梁声万一真把自己的话给当真了,脑子里一心烦一紧张又耽误了考试。   林侗这嘴油却心不坏的小子仔细想想还是有些放不下心他,并硬是从另一边的人群挤过来,冲着自己的好哥们儿使劲挥挥手打了打气。   “还有!考试的时候,你就先别想你哥的事了!我奶都说了你福星高照!什么天灾人祸都统统会远离咱们!说不定等咱们考完,你哥也平平安安回家了!而且什么事都没有,就是咱们多想了!”   “……”   “这段时间为了复习,你都好久没去踢球了!放在以前我一定气你不理我!但现在我知道!你心里真的很想上进想变好!所以我才从来不去瞎胡闹影响你,因为我知道……你!梁声!是可以的!所以!相比起我们其他人!你也不应该先辜负还是你自己那么久的努力!听到了没有!”   视线所及,瘦巴巴像个小猴子的小男孩从人堆里费劲地扎出脑袋来。   他的额头和校服领子边上都是汗,有的地方还沾着明显的泥点子,但努力又认真地鼓励着自己好朋友的表情却是无比卖力的。   而先前,确实因为两人不经意提及大梁生从省城到现在也没回家的事而分神了好久。   当这会儿一边进考场,一边还在低头想事的小梁声亲耳听到那句‘一定不能先辜负自己的努力’神情也跟着愣了一下。   接着,回过神来注视着对面的他眼神也清醒了许多,又隔着面前的考生堆就对不远处的小林侗点点头。   “嗯!我知道了,你也快进去吧!”   说这话时,先前那块一直哽住他嗓子眼的‘大石头’好像也被小梁声给使劲咽了下去。   不管林侗这次口中所说的这些‘林奶奶名言’,究竟又会不会具备某种可信度,至少此刻,倒是确实有让他之前一直都紧绷的神经得到了安慰和舒缓。   尽管,他的内心还是会对眼前的未知感到紧张,迟疑。   就像是过去的无数次考试那样中,会被长久以来自卑惯了的情绪左右而下意识怀疑自己的能力。   但同时他好像也明白,相比起这会儿去为大梁生没赶上他考试回家的事,而感到失去了长久以来支撑自己力量的中心。   他其实心里更希望能看到等那个人匆忙回家时,自己已经像个小大人一样自主独立地解决了眼前一切困境,并交出了今年最好的这张漂亮的答卷。   因为在他的心里,他从来都更希望自己让那个人为自己的努力而自豪骄傲。   而不是作为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活在成年人的庇护之下,一辈子长不出丰满的羽翼,也飞不出那片拘束着他长大的悬崖。   就像林侗说的那样,如果你还没勇敢尝试就已经认输,认定自己会失败,相比起你心中在意的亲人,老师,同学,其实到头来你最对不起的那个人,真的还是你自己。   “……还有!这次别再提前交卷了!考完了记得好好检查一下!不要和别人对答案!”   等见林小二这家伙冲他眉开眼笑的一乐又再次挥挥手喊了句好嘞,匆忙叮嘱了他几句的小梁声也跟着对他挥挥手。   接着,暂时都对彼此放下心来的两个臭小子才这么兵分两路,各考各的去了。   说起来,因为上午这场数学预计会持续一个半小时,所以考前大多数人就已经自行去去接过手了。   按照一般考场规则,过程中,要上厕所或是有其他需要,都必须要向两位场外监考老师申请,并向外头的巡考主任告知。   巡考主任多是教育局那边找来的省里的老师,时常也不熟悉本校学生的面孔。   一旦遇上刻意压分一点的卷子就会比较浪费本就比较紧的时间,因此一般也没人会主动找这种麻烦。   如今天梁声他们这场监考老师给人的感觉就都十分面生。   先前林侗也有和他悄悄在门口讨论过,说这回学校找来的老师据说是省里附中的老师,以前都是带省队去北京上海参加数学金牌联赛的。   因为这两天教育局集中开会人才会过来,所以相对的,也会对这帮并非本校的学生们越发的严厉不留情。   而此刻背对着外面考场排队的学生们,两位来自外校,正在核对考生名单的监考老师也是简单的碰了头。   其中这位中年女老师在眼见来人后,更是讶异地拿手指推推眼镜,就望向了另一边那一身姜黄色西装,个子高大,比起老师更像体育教练的中年男子。   “哎哟,薛峰老师,你今天也来了?滨江附中省队这个寒假不办夏令营训练了?”   叫出这个名字时,这位也是省城中学来的女老师的语气明显是格外尊敬的。   毕竟在她们这个圈子里,各个学校教相同科目的教师之中每年也会有职称考试,评级教学之类的活动,见的次数多了彼此之间就会格外眼熟。   而这其中,升学率长居华中地区榜首,向北大清华输送过无数优秀学习的滨江附中又是这其中数一数二的王牌高中。   该校更以校内训练的那支每年都会在全国竞争国家数学金牌联赛名额的省队闻名。   听说训练这帮孩子的老师姓薛,是滨江附中的数学教研组主任,更是如今放眼全国都闻名的省队金牌教练。   所以毫无疑问的,此刻那身份一目了然,被对方称呼为薛峰老师的中年男子一时倒也笑了,等拿起手上封号口字的牛皮纸袋示意了下他才爽朗地回答道,   “训练,但时间不算紧张,正好邓校长找我来帮忙监考两天,我就给答应了,还可以顺带在初中部这里给咱们省队挑挑好苗子,长江中学,上海附中这两年势头很旺啊,等我手上这批学生明年夏天考到大学去,我这可就彻底断层了。”   “啊?来初一初二挑人这也太早了吧?一中这帮毛孩子夏天的时候才刚小升初了,真在数学上有天赋这会儿也看不出来啊。”   对于这个令人感到出人意料的回答,女老师一时倒有些惊讶。   然而那做派十分新潮年轻,一点没有教师严肃感的薛峰老师却只是摇头晃脑地大笑着回答道,   “哈哈,我挑人和一般人标准可不太一样,而且初一算起来也不早了,奥赛这东西竞赛周期就这两年,三年初中一栽培,等上高中往省队一领,就可以上场比赛拿真正国际金牌了,嗯,等这回几个综合考场卷面收上来再说吧,到时候真有合心意,先留在你们第一中学看两年,我让邓校长给我留好人……”   “哎哟,那我可要看看薛老师您这回到底会在一中看中什么样的学生了,说不定再过个三五年,咱们身后的这帮孩子之中,也能出个下一个国际数学联赛小金牌,小银牌得主咯……”   这一男一女,都非一中本校的两位监考老师的这番话题独特地对话冥冥之中似乎暗示了些什么。   但很可惜,这间考场之外连带着小梁声在内的,这帮小小年纪还被期末考试困扰着一中考生却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而当这第二场考试正式开始,带上考试用具的小梁声准时在门口检查过随身携带的东西,又按顺序进来找到自己的那张考试座位。   一进入考场,人就彻底融入了严肃考试氛围中的他这边才一坐下,耳边就听到喇叭里传来了一阵统一的考场规则广播声。   “——!——!”   Bandari《安妮的仙境》   ——自1994年之后,全国中学生通用考场应试音乐。   这阵伴着嘈杂电流声的纯音对于大多数经历过考试的人来说都无比熟悉。   不得不说,也把此刻低头不语的小梁声的注意力都仿佛一下子集中到了考场气氛浓重沉闷的眼前。   他因为坐下之后逐渐冷静下来,而汗液逐渐干燥的手底心镇定地搁在桌面上。   这一次,他没有再情绪紧张地发抖或是发呆,相反他今天,无论是精神面貌还是考前状态都出奇地良好。   桌角上削好铅笔,橡皮,答题卡和圆规都整齐地排列着,也令小梁声习惯绷紧了的大脑将周围一切纷扰,嘈杂的声音都仿佛隔绝在了另一个只属于个人考场的世界。   而与此同时,此前无数次他一个人挑灯夜读,坐在简易小书桌前奋战在复习前夜的读题声都开始依稀徘徊在耳边。   【“……下一道题,几何计算中的二次根式运算和化简,“】   【“若一个矩形的周长为Y,一边长为X,求另一边长和此矩形面积。”】   【“根据矩形的周长可以先求出两临边的和(即长与宽的和为Z),再用两临边的和减去已知的一边长,根据矩形的面积公式可求得矩形面积……”】   ……   【“……如图,在方格纸中的小正方形面积为1,三角形ABC的三个顶点都在小正方形的格点上,小刚通过观察探究得出如下结果:”】   【“①,三角形ABC的形状是等腰三角形,②,三角形ABC的周长是2根号10加根号2,”】   【“③三角形ABC的面积是5,④点C到AB边的距离是4/5根号10”】   【“⑤直线ef是线段BC的垂直平分线。”】   【“——你认为刚刚观察的结论正确的序号有……”】   这显然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奇妙又神秘的数学世界,将一动不动坐在考场上的小梁声冥冥中都和周围其他人隔绝了开来。   眼前,用订书针装订,又反面盖着预防考生提前阅卷的试卷和草稿纸则在手边,但还有十分钟他才能真正地去翻开那一面的考题。   他暂时还看不见试卷的正面。   但不知为何,他微微闭上的眼睛和略微皱起的眉头,都像是染上了整间教室里这种即便此刻粉笔灰落下,都发不出一丝一毫多余声音的静谧气氛。   “滴答——滴答——”   后桌有个考生带进来的电子表正在课桌上发出微弱的跳动声音。   “哗啦——”   讲台上,其中一位盘着头发,戴着细框眼镜的女老师正在抿着唇最后翻阅着备用的监考卷面。   “——刺啦——”   右前方捏着手面色苍白埋头发抖的考生在撕着桌角的草稿纸一角试图地缓解情绪。   周围这些乱七八糟的噪音明明近在咫尺,但好像都梁声自此无关了。   明明进考场前,他的脑子里还装着些不少令他心烦意乱,左右他正常情绪的东西。   但是等双脚和身心一进入这真正考试,容不得他有一丝为其他事而扰乱心神的地方。   他已经调动出充分应试能力的大脑就像是自动上了轴的机械一样,再难有超出他身体和脑部的其他多余的杂念,只留下了那些烂熟于心的几何图形,函数公式,数学定理,唯有一条光明无比的道路在他眼前徐徐拉开。   “哥……为我加油吧。”   这最后一句发自内心的祈求,为了保持专注,不自觉闭上眼睛的小梁声默念完手也缓缓地握紧了自己的圆珠笔。   ——直至,前方的考场铃声再次伴着刺啦啦的电流声同时响起!   “好,同学们,现在是八点四十五,本场考试将持续一个半小时,请大家抓紧时间,开始答题——”   教室的正中央,那位身着姜黄色西装,口音似乎带点省城味道的中年男老师话音才刚落下。   眼前齐刷刷的一张张雪白的试卷就被埋头开始动笔的考生们‘哗啦——’一下翻过,又低头开始速度地答起了题。   这一道道纸张划过半空,如同叠起的千纸鹤的白色风景线一时让整个一中里里外外都陷入了静谧之中。   自此,上午整场数学考试,都再没有任何人敢打破这份弥漫在整个学校上空安静。   夹杂在这一间间考场中的孩子专注面孔,被考场内一波波掀起的浪花所裹住翻滚着,渲染着,激昂着。   连带着中国这个自古就‘考试’这两个字情有独钟的古老文明国家上方响起的滴答钟声,漫长的一个半小时就这样不知不觉过去——   而就在一中上空结束考试的铃声响起的一刹那,另一头,城南菜市场大门口却是远远驶来一辆明显从外地回来,开的还有点着急的国产轿车。   等伴着市场门口金萍听到动静走出来的一句惊喜又激动的‘阿生,你怎么着急赶着回来了!’,下一秒,从车窗里猛地探出头,先前了无音讯了一个晚上的梁生才又是心急又是无奈地招招手道,   “哎,对!回家了!我没事!老关也没事!阿嫂!声声呢?声声在哪儿呢!” 第37章 十七   上午的这场期末考,到底是在一个半小时后彻底落下帷幕。   早上十点半,走廊上挤满了各种刚结束考试,兴冲冲下楼跑去食堂和小卖部的孩子。   考场里,监考老师这边还没有完全离开,另一头,这帮知道已经彻底解放了的毛孩子就纷纷冲到楼下了。   他们边跑边大吼大叫,快活的笑声响彻走廊,有几个好动些的孩子更是把校服一脱,直接扎在腰上就从楼梯边往下蹦了。   也因此,一眼望去,只见乱糟糟的走廊此刻满地都是遗留下来的考场垃圾。   卷子上撕下来的装订针,一张张废弃的草稿纸,还有没水了的蓝色笔芯一时都被人兴奋又随便丢在地上,四周围也是充满了考试结束后,欢快无比的气氛。   “哦哦!终于可以考完放假了!诶,你爸这次带你去哪儿啊?是坐火车吗?我长到这么大还没坐过火车呢,听我叔叔说火车上有免费的开水喝,还有方便面吃,晚上能睡卧铺,一路上一定特别好玩……”   伴着一阵嘈杂的笑闹声,身边跑过几个别班的同学。   耳朵里听着他们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寒假的安排,人也从考场出来的小梁声正好听到了一句,之后倒也没留神听。   他正在找扫帚和簸箕,一般教室门口拐角处都会放着,而他拿手揣着的校服裤袋里则依稀塞着一大团自己用过的废弃笔芯和草稿纸。   因为不想把考试垃圾都丢在考场里,增加人家班级里值日生的麻烦,所以他刚刚都给随身带了出来。   等到了门口的时候,他先是把草稿纸之类的都给一股脑扔到旁边的簸箕里。   接着看看四周围没人,一整场考试都绷着的小梁声这才缓缓松考的都快麻了的神经,又和其他表现的很兴奋的孩子完全不同的,对着无人的走廊就默默松了口气。   复习了那么多天,今天总算是解放了,之前担惊受怕了那么久的期末考也好歹是圆满结束了。   论心情,这会儿他肯定也是十分兴奋的。   交卷的那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像是在把这一学期最重要的答卷都人老师交了出去。   当下内心既想和走廊上的其他开心的要命的同学一样疯喊疯叫一下,或是用力地朝着外面喊几声,但最终,明白自己在拿到成绩单之前都得先沉得住气的小梁声还是压下心头的躁动不安,一时也没有太外露。   不过话说回来,今天这场考试,他确实发挥的还算不错。   整个过程中,他都没浪费一分一秒,而是将自己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了眼前的这场时间格外紧张的考试上,堪称是投入了全部的脑细胞。   此前,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调动起全身心投入到一场考试中。   以至于第一次感受这种大脑和身体步调绝对一致,思维和知识碰撞出刺目火花的感觉,他都有点难以相信,这是他个人能发挥出的真正实力。   或许也因为这样,今天反复检查过卷面的他算是比较晚才站起来交卷的。   那两个考场里的监考老师为此还稍微等了他和另外几个孩子一下,直到最后一次打铃提醒骤然响起,反应过来的小梁声才飞快地和其他人一起站起来交卷。   而似是注意到坐在考场后排的小梁声在最后一道图形题上明显花费了比较多的时间。   等到他交完卷子又准备走的时候,那位姜黄色西装的男老师先是扫了眼他胸前的学生证,接着又有点出人意料地叫住了他。   “诶,等等,同学,问个问题,今天的试卷感觉难不难?”   这面相陌生,语气却很亲和的男老师如此笑眯眯地问他,像是对这张卷子的内容和梁声口中的评价还挺感兴趣的。   “……还,挺好的,前面的题型老师都有讲……但最后的大题很有难度。”   大概是没想到这位监考老师会这么问他这样一个问题,表情顿了顿的小梁声转头想了想也如实回答了。   “哦?所以前面难度对你来说不大?不过,我好像看你最后一题写了很久?最后做出来了吗?”   那老师又好奇地笑着问他。   “嗯,做出来了。”   小梁声回。   “做出几种解法了?”   “两,两种半,第三种没写完。”   “两种半?那是不错哈哈,这题一般人可做不出多种解法,不过今天时间是还挺紧张,那最后来得及检查试卷了吗?”   “嗯,检查了,检查了两遍,老师和我说,交卷前一定要检查,五十九分和六十分,九十九分和一百分就是这么区分开的,所以一定要检查。”   “……这话有道理,以后不管什么大考小考都要好好检查,别紧张,不会的也没关系,说不定大伙也都不会,把不该丢的分丢了就可惜了,行,你也快去找同学吃饭吧,坐在这儿考试一上午肯定都饿了,祝你这次能最终考出好成绩,不辜负你的努力,下次有机会再和你讨论讨论这数学题……”   说话很幽默,人也很和气的姜黄色西装男老师这么说着就和身旁的女老师对视着笑了一下。   那位闻言也跟着笑了一下的女老师从头到尾看着他俩在那儿交流也没插嘴。   只顺势把那些已经装订好名字的试卷装入牛皮纸袋彻底封起来,这才站起身和那位似乎比较关注梁声的男老师一起离开了。   因为这个小插曲,小梁声这才慢了其他人一步才走出考场。   他并不知道这位监考老师具体是谁,更没有注意到这次这场一中数学卷A卷的总出卷人之一就赫然写着薛峰两个字。   而等此刻还未预见未来将会发生什么的他今天终于交完卷子从里头出来时,远远地并没有看到和他提前约好的小林侗站在考场外等他。   见状,小梁声的第一反应是想起来林侗说会先去食堂门口等他,接着从校服裤兜里往外掏了掏自己的饭票,又准备往楼下食堂去找人。   结果他这边才一抬起脚,身后就又冒出来个小女生的声音扯着嗓子地叫住他,一转头,却见另一边考场门口依稀站着个有点眼熟的马尾辫小姑娘。   待他再仔细想想,便记起这好像是林侗之前指给他看过的那个隔壁班的课代表程什么玉,而另一边,那小姑娘见他也不理自己,倒是自己小跑过来就不大开心地开了口。   “诶,隔壁班的梁声是吗?我刚刚叫你,你怎么都不回我一句!我妈妈刚在办公室里让我带话给你,你考完试赶紧回家去,今天别在学校吃饭了。”   “你妈妈?你妈妈是谁?我认识你妈妈?”   一听到这没头没尾的人物关系,一时没听懂的小梁声也是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他平时和林侗可不同,除了埋头读书考试基本很少和外班人打交道,也不太参加学校里的课外活动,自然不明白自己怎么好好地就认识这女生的妈妈了。   结果这脾气不太好的小姑娘一听更气了,插着腰就站在走廊上瞪着他大声道,   “哎,你怎么这么啊笨,你们万老师就是我妈妈,我妈妈就是你们班主任!她刚刚去市场买菜了!说你哥哥好像从外地回家了!所以让你赶紧回家吃饭!”   “我,我哥回家了?这是真的?万老师真的亲眼看见了?”   “对啊,到底还要我重复多少遍,你考试考傻了,你哥哥回家了,还撞见我妈妈了,所以我妈妈让我来告诉你,听懂了没有,快点回家,你们班的男生怎么都和那个林侗一样笨啊……”   “……”   特意过来跑腿的万老师女儿这么小声嘀咕着,还一脸嫌弃地对着梁声这个一无是处的臭男生撇撇嘴。   这年头初中小女生和小男生之间大多处于彼此看不顺眼的关系,因为性别对立意识刚刚萌发,所以这小姑娘一时也是把对林小二同学的鄙视情绪带到了小梁声身上。   而才一出考场,就从别人得知了这么个天大的好消息。   万没有想到自己等了那么久的人会在这时候回家,小梁声一时都顾不上其他,整个人一回神,再反应过来时也顾不得回答女孩,转身着急地迈开双脚飞快往楼下跑。   他跑的飞快,就和人还在魂儿已经不在了的似的,两条腿一迈开就和艘火箭似的就一下子窜了出去。   而那个他们班主任‘万嬷嬷’的家的女儿见这么个闷葫芦似的小男生忽然转身给她跑了也是一惊,生气地喊了句‘梁声突然跑这么快干什么连句谢谢都不说’。   可没等她从楼梯口探出头去责怪人,从楼底下就对着她的人扔上来两张饭票,随之小梁声边跑边大喊的气人声音才远远地响了起来。   “……谢谢你!也帮我谢谢万老师!我先回家了!麻烦你去和林侗说一声,他在食堂等我!我先回家了!再见!麻烦你了!”   ……   “什,什么!又让我帮忙带话!我才不要去和讨厌的林侗讲话!梁声!你这个坏蛋!你给我回来!快回来!”   ……   梁声一路从学校赶回家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菜市场门口停着的那辆拉风的国产轿车。   那车挡风玻璃上依稀挂着新上好的牌照,车门边上挂着串红布条,雨刷和轮胎上看样子是从外地着急回来的,因此不可避免都沾了不少雨水泥点。   可就是这样,却依旧难以掩盖这是辆这个年代少见,并非每个家庭都供得起汽油的小轿车的事实。   梁声以前只是在电视上看过这样气派的小轿车。   据说一般只有那种外国人还有大城市里的人才开得起,挂牌照和油钱就不少,他们这种小地方总是不多见的。   所以头一次,这辆小轿车也带给了他很大的惊奇,以至于他一瞬间都被吓住了,心里也升起了这样疑惑不已的想法。   这是谁家的小轿车?怎么会停在金阿姨家门口?   难道我哥这次真在外面挣大钱了?所以大老板也开车送他回家了?   小孩这么满腹天真地想着,显然还没有从心底接受自家亲哥已经从菜市场踩三轮车的泥腿子小混混转变为一名地方小富的事实。   而伴着些周围的不少议论,金萍家连带着这不大的农贸市场也围着不少人,远远看着都些是菜市场里四面看热闹,对着这车啧啧称奇的街坊四邻。   见状,背着书包的小梁声气喘吁吁地停下撑着膝盖在门口才歇了会儿,就听着不少人都在讨论曹叔叔和他哥回家的事。   人堆里更是因此隐隐约约传出某个青年站在家门口那辆车子旁边,边搬东西边提高声音回答周围人一个个问题的谈笑声。   “王哥!诶,对!刚回家呢!上个月去省城了,这车?对,这车新买的,这趟顺便开回来了哈哈……”   “做买卖?对,和我老哥一块去的,买卖还不错,顺道带了些白酒香烟回家,您要不待会儿也拿两条烟回去抽呗,都是这趟一块带回来的,别客气别客气都是熟人了哈哈……”   这口气,一听就知道是他那个总爱和人油腔滑调开玩笑的亲哥没别人了,加上这懒洋洋,却给人很舒服感觉的成熟嗓音,他怎么听也不可能听错。   而刚刚撒腿跑回家,校服里捂着一身汗的小梁声一时脸上堆满了激动和喜悦,涨红着小脸弯腰从人群里飞快地钻出来,又准确无比地跳出来,对着那日思夜想的人扑过去大喊了一句。   “……哥!哥!你回来了!”   他这和眼巴巴见着亲人的跳起来,挥手又高声一喊。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一时都给弄得自动散开了,附近做买卖买菜的人家一看见小梁声放学了更是跟着笑着起哄着说道,   “哎哟快看是你家小高材生回家啦?这么懂事自己放学都不用接就回家了啊。”   而原本正在后车座里弯腰搬出那一整箱一整箱的箱白酒,想着要空出座位待会儿开车去学校接人的梁生听到这声音也一惊。   等嘴里那支香烟匆忙一掉地,又瞬间眉开眼笑地丢了手上的东西,一身熬夜赶回家,所以略有些皱的休闲卡灰色西装,毛衬里外加耐克球鞋的他这才蹲下张开手臂同样大喊了一句。   “哎哟哎哟!我们高材生居然这么早回家了!快来让我来抱抱!这一路上真是想我人了!还说待会儿开车去学校接你,你怎么自己跑这么快……”   “……”   “嚯,真都一个月没见着人了!这趟可千万别怪你哥啊,哥这次有特别惊喜!专门带回来给咱们高材生的!可不许生气!饶了哥……”   嘴上这么扯下脸使劲哄着自己小孩,笑的眼不见牙的大梁生同志也把自己怀里的小梁声给双手举了起来。   和个傻小子似的小梁声一听这话,顿时什么气,什么忧都没了,就满心满眼地看着他哥和看着蜜罐子里的糖似的。   再一听有惊喜,刚结束期末考还没缓过神的他顿时用力点点头,就欢欢喜喜地回抱住自己哥哥的脖子,接着头顶着头蹭了对方一脖子的汗的兄弟俩顿时又在车旁边打闹了起来。   而在里头远远听到吵闹的动静,赶紧端着塑料菜篮出来,腰上还扎着大围裙,在拿手收拾一篮子野冬笋的金萍见着人也是哦哟了一声,接着才无奈叹气道,   “呀,声声回家了?多亏万老师刚刚来菜市场帮我带话了,快,和你哥哥都先进来!我炒了两个菜,你们凑活凑活先坐下赶紧吃了,张嫂王姐吃了没?啊,别呀,今天家里人多,这就都走了啊……”   一边往里赶人一边抬头看外面的金萍这么站在门口一招呼。   其他菜市场里的来专门看小轿车的人也不好多留,纷纷摇摇手客气地笑着就回家去了。   两个兄弟俩见状也是一边打闹着一边提着快掉下来的书包往家里跑,惹得金萍无奈地跟在后边追着喊了一句,快洗手快洗手别给我闹了才跟着进去。   而再一转头,菜市场门口拉上的卷帘门,两边撑起的小饭桌。   腰上系着大围裙的金萍急匆匆拿抹布擦干净手,又端着两盘刚炒好的热菜出来时,门口那辆先前径直开到门口的小轿车已经在一边停好,并盖上挡灰的大红布。   旁边仓库里堆着十几箱梁生和老曹从省城带回来的茅台酒,香烟和野山货,都用红色塑料袋紧紧扎着打着结,看样子就知道这些东西透着价值不菲。   那些成箱的瓶装茅台酒上都有着显眼的五星牌——这是茅台酒厂自1975之后所有天价珍藏白酒的统一包装。   一眼望去,包装十分简约大气,看样子知道是贵州联合酒厂出的,只是不知道从省城那种寸土寸金高消费的大城市一次性批发这么多回家,具体又得花多少钱。   至于面前小饭桌上依稀摆着几大盆素炒飞龙菜,呛茄子,野冬笋炒腊肉还有一大碗冬瓜蹄花。   那香喷喷的热气弄得好不容易回家,已经洗漱完刮好脸的老曹和梁生一时眼热,和脱了校服,坐在小凳子上的小梁声一块守在桌子就狼吞虎咽地先开吃了起来。   “嫂子!快别做菜了!咱们四个人这么多个菜都够吃了!您快过来吧!”   “是啊,快来快来,你这个女人,咱们又不是不回家了,一高兴就烧这么多菜干什么,阿生和小声都是自家人……“   “行行行,知道了!我来了,你们开瓶白酒,我给声声去小卖部拿瓶雪碧来……”   听见吃的一脸香的自家老曹和梁生都在招手赶紧让自己坐下吃饭。   这一个中午自打他们回家,就忙的脚不沾地的金萍也是难掩喜悦地忙应了一声,与此同时,嘴角带笑的她这悬了有快一个月的心到此也终于是落下了。   真好啊,这一家人可算是都回来了。   人都说出门在外,家里人也跟着担心受怕,这一个多月睡不了踏实觉,今晚好歹是能安心睡下了,真好啊,真好。   心里越发这么宽慰地想着,跑出去先就近在小卖部拿了瓶一升装雪碧回家的金萍也是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喜悦笑容。   再等她踏着门槛跑回家拉上门,快有二十多天没在一张饭桌上吃过饭的四人这才算是彻底团聚了。   不过话说回来,金萍刚刚乍一见到这两人,看上去都是蓬头垢面,估计是这两天急着往家里赶,牙没刷脸也没洗不说。   衣服裤子皱的也和人家咸菜缸里捞出来似的,还幽幽地朝外散发出一股几宿没换被迫闷了好些汗味的怪和酸。   明明出发去省城谈投资的时候,这两个出门做买卖的人还捯饬的像模像,这会儿再风尘仆仆地一块赶到家时,就变成了这番情景。   只是说出去么能谁也无法相信,他们俩这回原本是能好好的回家,到底在半路上遭遇了什么事情。   “……什么?12.4省城特大高速连环追尾事故?”   摆满了杯子饭碗和雪碧的小饭桌前,金萍和小梁声都用同一种不可思议的语气看着面前的梁生和老曹。   金萍和小梁声本就因为梁生忽然挂掉电话的事,昨晚都在家担心一宿,这会儿再听到这其中的故事,更是觉得出人意料。   尤其是小梁声,他本来就因为昨天考试前没来得及和大梁生说上话而郁闷了很久,一时间更是出于小孩对这类车祸事故畏惧的心里就心急地追问了句。   “那哥……你们,你们最后都没事吧?”   问这话时,小梁声那还没发育完全的声带都默默收紧了。   而坐在边上,闻言拿筷子给自家小孩夹了块蹄筋梁生这才心挺大笑着叹了口气,这才拍拍膝盖又就着小杯子的那点白酒继续往下道,   “别怕哈哈,你哥我命大着呢,而且啊这回咱们还干了件好事,我们俩这回不是从省城出来不就上主干道了吗?昨晚开始想给你们打电话说回家吃晚饭的,正好也赶你考试,结果谁知道啊,还没到昌平收费站,前面几辆就连环事故,搞得我们还没到地方的大巴车也跟着堵了……”   “……”   “听说,先好像是一辆广州中山市的医疗车和人对撞给翻了,有几个不知道得了什么病的病人要临时转移去河源市加护病房,车上医务人员都带着白口罩和防护员,玻璃碎了,病人的担架也抬下来堵了一路,搞得后面的其他车也过不去,中山医院临时要联系河源的车来接这些病人,但是路况太差,所以整条道就因为这事故堵了一宿……”   “那后来了?”   一听这话,仿佛已经看到公路上乱作一团情形的小梁声越发紧张地蹲在小椅子盯着他哥。   “后来啊,还是我们临时联系了老庞把轿车开到收费站外,这才提前赶回家了呗,挂掉电话那会儿,我们正帮那几个医护人员抬担架呢,那几个病人和医生都撞得很严重,地上设上到处都是血,最后这事也不知道到底处理结果怎么样……话说老关,后来咱们和那个一直臭骂韩国佬踢球脏的老哥一块走的时候,交警和河源市医疗车到底来没来?”   这么说着,回忆着昨晚他和老曹一块在高速上和一帮热心人救人抬担架的画面,已经回了家的梁生还是明显有些记忆犹新。   毕竟活到这么大,一直是个小混混的他可还没和这么多人一块干过这么热心肠到有点让人胸膛发烫的好人好事。   深夜不见底的夜空,整条亮起车灯的公路上,大伙都在路边或坐着或站着焦虑地等着省城交警过来疏通道路。   直到某一阵车灯点亮前方医疗车前痛苦哀嚎着的病人和一位一头是血的护士,大伙才意识到在追尾发生的第一时,有一位年轻的护士为了保护自己的病人而头部严重撞伤了。   “我是中山医院……中山医院的护士,请有手机的大家帮忙联系一下河源市120可以吗!我的病人……我的病人也受了伤,目前身上还有未确诊的疾病,我们必须协助转移,也请大家不要贸贸然靠近……谢谢大家了,求大家帮个忙联系一下我们总医院吧……”   额头上都是血的女护士一边脸色苍白地伸出手,一边还在从白色的口罩里尽可能地提示大家注意自己安全,不要靠近携带疾病的病人。   事故是无心发生的,车祸和堵车中的人们所做的确实完全自发的。   凭借人内心的一腔善意的,社会中不同职业组成的一群中年人,青年人就开始下来帮忙推车,救人。   那一串点亮的车灯照亮了夜色中的昌平收费站,也照亮了人的心。   担架上的病人为此获得了更快速的转院和抢救时间,公路上的路况秩序也一直由过往的热心司机帮忙维护。   旁边开货车,挡风玻璃上还挂着广足联赛冠军旗帜的广东籍司机还把后车厢的一项红牛饮料搬下来送给了参与救人的大家伙。   明明大家伙都素不相识,但是这一晚,这公路上发生的一切还是让人心生暖意,也难怪,曹茂才这会儿想起,也是既无奈又想笑地回答道,   “来了来了,那哥们还给咱俩留了他中山市的电话,不过人明明伤的那么重的大夫和护士走之前还特意给咱们留了消毒液,说接触了病人回家十二小时之内的记得消消毒,有事去打中山医院电话什么的……诶,说来也奇怪啊,那一车上的人到底都是什么病啊?阿生你听清楚没?”   “不知道啊,我当时走在前面,没听清楚,但消毒液咱们不都在进家门前就按照那护士的提醒洗过手了么,估计不是什么大事吧,看那帮医生护士的口气也都还好,到时候晚上要不要看看新闻联播?”   一向马大哈的梁生这么摸摸头说着,似乎是真没上心。   这一路上从省城回家,他又是为了赶上小梁声的考试,又是赶上追尾事故救人,早没有那个脑子去想这小小的一个医疗车背后的事情,自然也就没有把这件事和未来即将发生的任何事联系起来。   反倒是金萍作为一个女人,到底还是有点不放心地看着这两个男人,又摇摇头无奈地责怪了一句道,   “哎,你们俩还是要当点心,这人家会这么说也是好心,医院里有什么病到底严不严重都不好说,这两天我给你们多买点消毒液洗洗手,这有病菌啊估计洗一洗也没了……不过这出门做好事肯定也是好的,老人们都说,菩萨们都是保佑好心人的,对不对,声声?”   “嗯嗯!对!见义勇为!我哥和曹叔叔都是活雷锋!”   早已含着笑的小梁声也一脸佩服地给他哥比了两个大拇指。   “哈哈,说得对,行了行了,这事既然过去了,大家快吃快吃,祝贺声声考试结束,也祝贺咱们家的另外两位成员,咱们这一家人啊终于团聚了——”   伴着这一句话,菜市场前的小店面里头也是爆发出一阵笑声,一时忧愁,离别,烦恼都被抛在脑后。   无忧无虑,生活美好,家人能够回家团聚,真是件开心的事,不是吗? 第38章 十八   接下来这一个多月,这一大家子的日子过的可以说是平凡中透着忙碌。   梁生和老曹两人既然已经从省城安全回家了,肯定还是得先赶在过年前,把公司和厂子那边年底出货的事给忙完。   为此,先前梁生去省城前就招聘回来的王会计,马出纳,外加三厂的部分核心技术人员等人,这两天也是天天和他们凑在一块开小会,看图纸。   小会议室里每天香烟不断,烟屁股丢满烟灰缸,茶水也是供应充足。   金萍作为公司的一员也是跟着加入了其中。   菜市场的买卖如今他们已经彻底停了,铺子转租给人。   他们准备另外安家在一中附近,这一方面方便小梁声上学,另一方面也好让两个人这儿一门心思地专心搞公司。   虽然她受文化程度相对低,但是半年来这企业经营上也在一步步地努力学,所以一时间,十几个能喘气的大活人每天累的半死不活还得吊起精神在公司拼命打单子加班。   也因为他们这小公司刚起步,各方面还进展的不算稳定。   这帮后来说起来算是‘茂金’第一批元老级员工嘴上虽然一个个喊着累,但真被梁生那边布置通宵赶任务的时候,倒也一个个拿出‘拼命三郎三娘’的劲头来。   “昌平村月底的三千笔订单!小马!小马你快先去做一下!人来电话催了!”   “行!我这座机上还有个外面客户来的电话,来个人先给我转接过去一下,是找梁总的,你帮我核对一下信息……”   “好,我马上啊金姐,我先去会议室再让王姐过来做一笔订单,这新来的传真机怎么还卡了……”   这种忙碌焦急的对话声几乎每天都在这小公司里伴着电话机的动静回响着。   而早早卷着自家铺盖,歇在这儿已经有三个晚上的梁生和老曹一时也是天天刚打开公司门就得先见过了这个客户,就得见那个厂长。   整个铺开的办公桌上更是堆满了各种加急打印出来的合同,从各方投来的订单一笔笔都要他俩亲自开会过目核对签字。   此外,他们还得和手下的人商量着这规模日渐大起来的公司明年的年产值配比,讨论这接下来如何提高省外供货商的问题的。   额外还有关于过节企业要给各个公司员工,工商局税务局,还有各方关系户之间的发放礼品人情的走动。   这一笔笔关乎于企业的出账入账,都和钱有关。   尽管他们手上拿着瞿朝从那儿来的得来的大笔投资,但人家投资本就是冲着回报来的,没有回报这投资也只是一时,所以这每一笔在用之前却也得仔细掂量掂量,把钱都用在利于公司发展走上正轨的明道上。   因此仅仅光凭王霞大姐和金萍两个公司里主要担任会计职务的员工,抢在过年前加紧整理企业账目肯定是来不及的。   所以梁生作为‘茂金’这个小企业如今正式的小老总兼股权公司所有人,也是想尽办法利用自己的关系在各个环节之间尽快疏通。   说起来,这趟从省城,曹茂才硬是扯着脸皮装疯卖傻地在省工商局那边陪吃陪喝拉了不少人脉。   临走前,和他论关系已经算是挺熟的江清泉那头也给梁生笑眯眯递了半打五花八门的名片,说是他自己那头的关系,不是他老板的,让梁生有需要就尽管使,以后来省城找他玩。   这话明里暗里还是有点悄悄想勾搭他的意思。   要不是知道这会儿他就爱和男人胡搞,今天是体校生,明天是公务员什么的,三天两头换男朋友,梁生这次还真是没品出他这话里的味道。   只是两辈子都没他这爱好的梁生想起瞿朝上次吃饭时给他的忠告,一时间倒也没想好怎么回应江清泉这‘热情似火’的。   但左右想想他俩都是成年人,他在这儿自作多情地想东想西也没意思,万一人就是逗逗他呢,所以他也就装的和听不懂似的笑着回了句,好,下次过来请你吃饭,也就回来了。   而果不其然,回老家后,新鲜劲过了的江清泉也没发几次短信给他,搞得差点真以为他和自己玩真的梁生也是默默松了口气。   所以既然解除了这危机,梁生这对男人,对女人都比不上对钞票着迷的家伙也是一门心思地继续把自己的身家都扑到了这公司上。   他开始正式学习到公司间的应酬,学习到酒桌上的说话艺术,学会经营管理。   他学习到了面对各个阶层时该摆出笑脸,该如何打太极,跟着老曹在外头一天天跑厂子的这段时间,他的酒量也为此见涨。   他甚至为了能搞懂每次有些进出口公司来时发的那些外文订单,不用每次都麻烦那位出纳小马帮自己翻译大量云里雾里的单词才能看懂,两辈子没好好摸过书本的小混混梁生同志还在家正正经经地翻起了自家小声的英语字典。   “L……log in?计算机登入系统?windows?互联网窗口?”   这些和和苍蝇腿似的生死纠缠在一起的外语单词他开始是不明白的。   到底脱离课堂多年了,这已经成年的人的学习能力也堪忧。   结果还是小声趁着考完试在家一天天地给他耐心讲他们学校老师说的那些英文语文,这才把梁生这烂的不能不烂的水平给稍微拉回了一点。   从理论上说,他俩几乎拥有一个配置完全相同的大脑。   虽然小梁声看上去好像是比他聪明不少,但这就是他的缩小版啊,没道理他多活个十几年反而退化了,所以梁生这天生乐观的家伙也是默默地准备给自己上劲。   这一个多月,打小不爱学习的他甚至开始时不时在办公室里拿小本背几个实用的单词。   也是这个契机,他这才知道现在外头不少好的出口公司里为了能提高业务效率,都是用一台台的台式电脑导入Excel表格打单子,这样出来的账目订单表格也会比较清晰,   而email,即电子邮箱之类的存在更是已经开始把全中国办公内部的文件传输从传真机时代解放出来了。   所以,作为一个从未来回到过去,知晓将来时代潮流的人——梁生琢磨了下就特意找了市里的初级电脑培训班给王霞,马出纳等公司员工一起上了两个星期的上机培训课,还花钱在整个公司外加自己的办公室里都按了电话和电脑。   那个时候,Y市电信局开户还需要备案个人信息——上网费则是网络服务付费每分钟五毛外加电话费一毛四每三分钟。   每天上网才十几分钟,一个月就要200多元费用。   每天上一个小时,一个月上网费就接近620元,如他们这样的企业用户更夸张,64K的专线就要每个月2万元。   可咱们的小梁总愣是一点没小气,风风火火地拉网线,装电脑将公司内部的整体办公效率都提高到了另一个和时代完全接轨的高效率上来。   而头天学会该怎么联网上网时,在自己办公室和乡巴佬一样捣鼓了半天,最后只能打开搜索引擎翻译了几个单词的梁生自己都觉得有点哭笑不得。   毕竟任凭谁都不相信他一个从未来来的人反而败在了这2002年的新兴网络科技。   这个时代没有qlq,只有聊天软件的前身CFIDO BBS——中国惠多网,没有百度。只有外国人创立的雅虎。   当他以一个活在两个时代,依旧拥有完整生命的奇迹者双手敲击在那一个个凸起的键盘上,内心无比震动的他感觉到自己的人生好像真的随着眼界,知识,经历的拓宽在发生着一些奇妙的变化。   Knowledge upgrades one\'s life。   见闻提升人生。   这句他头一次在雅虎公共网上得知应该如何正确翻译的一句格言,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把梁生写在了自己的私人日记上。   此后的五年,十年,他的人生走向了更广阔的舞台,却也从未忘记。   而也因他们先前去外地前,公司那边的牌照和经营许可证因为某些环节问题具体还没办下来。   所以当时梁生也就没把他们在市工人文化中心旁边选址开公司的事讲出来,而是一面找了律师继续帮忙弄,一面先赶去省城把瞿朝那边的投资计划给搞定了。   可这趟回家,趁着家里大大小小都回来了,他们的公司地址确定,公司名字也正式在元旦节前注册成功。   他和曹茂才特意给金萍,小梁声在商场买了新衣服,联系了车队礼仪队,买了花篮鞭炮,热热闹闹地站在自家新企业的门口,就一块揭下了铜金色的公司名称。   “噼里啪啦——”   2003年1月2日,元旦节后。   一阵吓得人直捂起耳朵的鞭炮声在上空四起,大红旗袍的礼仪小姐微笑着站一排的热闹场面,不得不说还是挺气派,挺具有大公司的规模的。   这个年代,市里还少有人会搞出这样吸引人眼球的花样来,这一搞自然也就使得原六厂厂房宿舍的不少老住户,工人文化中心,糖烟酒公司附近的人过来都纷纷看热闹。   今天这些场地安排,都是他一手包办的。   马出纳这小子帮忙联系的礼仪队,梁生这个脑子转的速度一向异于常人的家伙还临时想了一招。   他特意花大价钱把第一次在省城高速上无意中采访了‘茂金’罐头的电视台人员给好烟好酒地请了来,又以二次宣传的目的让人记者和摄像用无比激动人心的语言就录下了这么一段,并最终剪辑时长为20秒的特殊广告内容。   “恭喜,恭喜!才短短不到一年时间!我们的本市新兴企业茂金食品终于于今日正式成立!众所周知,这一年全国食品经济迈向了一个新台阶,中国与国际世贸组织正式接轨,各地政府也将企业热潮完全带动了起来,在这其中,我们市的‘茂金’正是这样走在时代前沿的进步企业,未来将无限可期,在此也恭喜我们曹总经理和梁副总经理能接受本台的采访,接下来就让我们谈谈他们的是罐头致富之路……”   “哦哦,好,大家好,观众朋友大家好,我是‘茂金’公司的总经理曹茂才,这一位则是我们的副总经理梁生先生,下面,我就给大家介绍一下我们的产品……”   这段煞有阵势的,发生在女记者和老曹之间的伪新闻采访。   后来被本地电视台放到了当晚全国热播电视剧《孽债》的晚间新闻时段后。   伴着小演员演唱的‘美丽的西双版纳,留不住爸爸妈妈’的片尾曲声,画面里的白色雪花一跳,一身西装打红色领带略显局促紧张的老曹就透过电视机将‘茂金’这响亮的名字大声传到了千家万户。   而他的话音这边才落,电视当中就有一个硕大的金标马头鱼罐头旋转着在画面中出现,紧接着,一个女广告明星再次告诉了所有人这个知名罐头名叫茂金罐头,并在之后的整个电视剧播放中都再次插入了两遍。   这个绝妙的植入式广告点子,不得不说十分地超前了。   至少这一晚过后,Y市,或者说整个省收看本台的普通电视观众都因此知道并记住了有一个知名罐头品牌——茂金。   事后,就连当时远在深圳,一向不爱主动找他的瞿朝都亲自打电话和他提及了一句,说在机场外面看到了这个广告,还夸他这回脑子动的很快。   而当晚,为了庆祝这次公司正式成立,和两个生生,还有曹家稍微关系好点的老朋友也都来他新家吃了顿便饭。   如今,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梁生穿着身西装,笑着给在座的大伙都开了瓶茅台,今天穿戴整洁的林奶奶和林侗爸爸林爱华也来参加了。   这是两辈子过后,梁生头回再正式见到林家人。   盘起一头白发,穿着毛褂子的林奶奶看上去呆呆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怪怪地停留了一会儿,却也没什么聚焦。   行动不便哆哆嗦嗦的林爸爸看上去很沉默老实,但还是强撑着从桌子边晃悠站起,来发自内心地冲他举杯红着眼感激地敬酒。   “小……小梁,还有……声声……谢谢里……一眼来照顾……关照窝的……家人……阿侗这孩子……谢谢你一直对他好……他没妈……窝这个爸也是废物……没有这半年……他这书可能也读不下去了……”   “……”   这话,一大一小两个生生在旁边默默听着也没敢回。   反而是小林侗在旁边嘻嘻哈哈地笑笑来了句,我爸是替你和大生哥开心呢,赶紧喝吧喝吧,终于没那么心情沉重的这一家子才算是坐下来气氛不错地继续吃饭了。   当晚,除了一天黑就和小孩一样要哭闹吵着回家的林奶奶一家,其他人都正式睡在了新家。   这个新家就安在曾经的石榴巷16号的旁边。   ——之所以说是曾经,是因为原本的石榴巷16号已经在正月里正式确定明年会拆迁。   听说当初政府消息下来时,附近的街坊闹了一大场,有个开早餐店的胖大嫂还哭的在家差点上吊。   结果政府拆迁办人员一鉴定,那块基本都是当年的违章房,不仅赔不得钱,还要无条件服从拆迁安排,所以这会儿那老巷子,包括他和小梁声童年生活的那个小院子也是彻底被拆光了。   这事,梁生自己有听说,但最终他也没告诉那个小的。   有些成年人必须要操心,难受,伤感的事,他真的一辈子都不想让那个童年时的他知道。   能让他的声声快快乐乐长大,就是他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其余的他……也别无他求了。   “声声……你一定要好好长大,哥一辈子都保护你……你千万别怕……”   ……   2003年1月15日,一中正式开始放寒假,并给各个年级返校的学生都准时发放了本学期的成绩报告单。   小梁声这次考的相当出人意料。   事实上,他这回出来的期末各项成绩排名进步究竟有多大,连他们班主任万老师亲眼看见时都差点没敢相信这是他能考出来的。   正式回学校拿成绩单之前,他一度都曾经陷入了一定的紧张中,还是他没正形,天天拿他开心的哥哥看他每天都闷闷不乐,嬉皮笑脸地打趣了一句。   “哟,既然你这么想知道考试成绩,要不你哥我今天晚上就去给你去学校偷卷子出来吧?”   “偷?偷卷子?可,可那是我们学校啊,哥,你一个人去学校偷卷子会不会犯法啊……”   一听他哥这么说,知法懂法的守法小公民小梁声也面露紧张了。   “犯啊,你没看电视上法制节目上次说啊,刑法第那个一百二十二条吧,年满十八周岁去学校偷卷子那是要关进去判刑的,但不怕,为了咱们声声!坐牢也值了啊!以后你就一边上学一边给哥我去牢里送饭,行,我这就去找点作案工具,今天晚上就爬上去帮你去……帮你去,哈哈哈……”   前面还说的一本正经,到最后看自己家小孩面色迟疑地真的当真了,梁生这个欠揍找打的坏家伙又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而一看他笑了,顿时也明白过来自己又被耍了,气的红着脸大叫的小梁声一面恼羞成怒地追着他身后打,一面却也被自家这个坏大哥逗得嘴角忍不住憋起笑了。   而也因为这样,之后那段在家等成绩的日子他好歹是没太焦虑,到正式回学校那天,他和林侗一起在早上挺早地去的自己班级。   结果等拿到属于自己的成绩单的那一刻,小梁声顿时也惊呆了。   班级第九,年纪三十一。   本来最差的数学竟然排了班级第二,仅仅比他们班数学课代表低了两分,超出班级平均分二十一分。   发成绩单的那天,他们万老师还专门当着全班的面,叫他上去给他颁发了一个本学期学习进步分子的奖状。   那张红色大奖状被发到自己手上时,根本没想到这一出的小梁声脸都白了,还是被被前座的林侗转过头笑嘻嘻地起哄了下,才上去拿了。   “梁声,祝贺你这学期获得这么好的成绩。”   “谢谢……谢谢你,万老师。”   这是这学期他们班主任万老师第一次语气很温和地叫他的名字。   被底下同学们的鼓掌声弄得耳朵和脸都红了的梁声措手不及之余,倒也很懂礼貌地赶紧接过奖状。   而追溯起这次的原因,则还要回到期末成绩正式出来之前。   原来,当天在报告单那栏准备誊抄学生们的数学成绩时,他们班那位教三个班数学的王老师也在,当时几个老师都在猜这次数学卷子这么难,考的最好的那几个都有谁班上的。   这自打开学就对一班孩子的数学课表现印象还不太好的女老师还撇撇嘴轻声来了一句。   好的她猜不着,估计就是那几个平时表现很好的数学课代表,但垫底的几个肯定有一班那个叫梁声的还I。   那个小孩啊,明明样子看着挺灵的,结果上课不仅一天到晚埋着头,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她讲的课,刚开学那会儿数学作业还经常完成不了,这次估计还是垫底了。   结果等这回送到省里去统一批的卷子上的装订针往一拆,赫然排在这位女老师口中几位得意门生之后的就是,梁声这个名字。   梁声?他?   那个最开始上数学课都听不懂的孩子?这……这怎么可能?   而和办公室其他几位数学组的老师一起面色惊诧地反复核对了卷面字迹,又确定这就是梁声本人的试卷无疑,一时间就连在旁边刚刚没有主动发表意见的万老师都惊呆了。   毕竟,如果这是一个整学期都学习成绩优异的学生,万老师本人或许也不会像如今意外。   但偏偏这是梁声,一个所有老师口中基础并不好,一个靠后天努力都很难,一个当初开学甚至连数学课都经常跟不上的孩子,那这其中代表的某种被她忽略的东西,就有点让这位任教一中初一班主任多年的女老师一时说不出话了。   而为此,这位自觉自己这一学期过来,也不算关心和了解这位学生的女老师还特意找了个机会,找来蒋老师这里交政治作业林侗问了问梁声这一学期的学习情况。   结果一手捧着作业本跑进来想打探打探成绩的林小二同学倒也挺上道,眼珠子一转就嘴巴很大地把自己好朋友学习方面的‘优秀事迹’故意都给告诉人万老师了。   “万老师!你不知道啊!梁声他啊,简直就是个书呆子啊!这一个学期,他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学习基本就不干什么了!刚开学那会儿,他成绩不好,他自己心里不好受,就特别特别想进步,可他这个小子又脸皮薄,所以就老在心里憋着,不和人说,这整个半年,他为了学习真的吃太多太多苦了,每次考试完他都舍不得玩一会儿,回家就又是复习预习做卷子,把整个人都扑在上面,是我,我一定委屈地哭死,可他就能坚持下来!唉!我真是佩服死他了!这世上怎么能有这样的人呢!”   挤眉弄眼的林小二同学这么浮夸地一‘歌颂’自己的好朋友,心头复杂的万老师顿时也有些动容了。   她在学校教书那么多年了,出于所有负责任的老师共有的爱惜学生心理,都会比较喜欢家境一般,刻苦努力的学生,眼下这么一个辛苦读书的孩子就在她自己班上,她自然也得为他这一学期努力给出一些鼓励。   就这样,多亏了林侗,再加上这实打实的成绩单,一学期都算是班级落后分子的梁声才得以受到班主任的奖励拿到了一张学习进步奖状。   他一时间即开心又喜悦,内心长久压抑之后的那种心酸,委屈,面对学习困境时的无助都好像瞬间不重要了。   而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就在当晚他兴冲冲地将成绩单告诉他家大哥时,另一个对方早已酝酿已久的惊喜又落在了他头上,把他一下子砸的小脑子晕晕,一句完整的话都差点说不出来了。   “什,什么?哥,你说,你说……你要奖励我,所以我们一起坐火车去北京旅游!你还给彭老师那边请好假了!去爬长城……去看天l安l门升旗……这是,这是真的吗!这!!这是真的吗!” 第39章 十九   找个时间,带小梁声一块去北京旅趟游。   这个一直以来,梁生都没透露给第二个人的想法,不得不说,已经早早藏在他自己的个人计划上挺久了。   首先,这年头出门旅游,对一般人家来说,肯定还是件十分稀奇的事。   和一个人最基本的衣食住行等温饱需求不同。   2002年初,随便哪个人好端端的去外地,都不会说是自己去专门玩的。   一是这种事平常单位不可能因为这种事给假,二也是万一讲出去,估计要被人议论这一家人好吃懒做,不好好上班。   所以但凡一个人有机会出趟远门。   要么是去出公差办正经事,要么就是一家人正好走亲戚,总之都不会好端端地花那个火车票的钱,特地跑到外地去吃喝玩乐旅游去。   也是这个缘故,最开始,梁生把自己打算春节去北京的事告诉曹茂才夫妻俩时,这两口子也是万没想到的。   最初,他们都以为梁生今年一定会带着小梁声跟他们一起回粤西老家过年的。   因为平常俩兄弟除了他们,和走的关系近点的林家也没什么别的亲人了,过年这种时候也根本没地方去。   为此,他们还给老家亲戚那边早早打好了招呼,让家里人好好办点年货招待梁生,务必得帮他和小梁声当成自己人那样。   可谁知道,就在去省城之前,也就是小梁声正好期末考试那时候,有一天,单独找他们商量事的梁生这家伙就这么出人意料地告诉他们俩。   他们这回可能不跟着去粤西,而是去北京过年,明年有机会再和他们一起过春节。   此外他还希望这段时间能帮自己对小梁声保密,等回家再给小孩一个惊喜,这就让曹茂才和金萍有点欲言又止了。   一方面,他和自己老婆是真心觉得首都这地方有点远,小梁声一个半大孩子被梁生这么带着上火车或许会不安全。   像之前小梁声被人带着拐到外地的时候,他们也是跟着着急了一个多月,所以这会儿难免还对以前的事记忆犹新。   另一方面,也是他们不由得猜测梁生是不是还是觉得他们到底不是一家人,大家伙只是非亲非故一场,所以心里不想跟着去他们老家过年,因此今年找了这么个借口。   对于夫妻俩的这种想法,梁生这家伙似乎也早早地料到了。   因为大家伙到底都靠着缘分聚在在一块快一年了,从陌生人到如今这种没有血缘却也胜似亲人的关系,相处时间长了,有些想法做法也都能彼此也都更好地理解。   所以当下坐在身后关上门的里屋,选择避开小梁声和两口子仔细商量事的他也头一次真心实意地把自己的想法给说了说。   “诶,没有没有!您和嫂子这次真想多了……今年不去过年,不是说我不把您和嫂子当一家子,就是因为我真的想和声声趁着过年去趟北京,也让他看看外面的世界,本来呢,我是想给你和嫂子也各自买张票,把小婷小宝一起接过来的,有机会大家一块去首都散散心的,但老家老家爷爷奶奶年纪都大了,这事我也知道……”   “……”   “所以这次回家,你们就把家里的轿车开回去吧,东西多挤火车也不方便,正好开年也可以把爷爷奶奶接到这边来检查检查身体,也带孩子来市里玩一次,还有就是,我先前买那么多东西和新衣服给小婷小宝也是这个缘故,当时我不和你们直说,也是这个原因……”   “……”   “说实话,我和您还有嫂子认识一趟算是不容易,你们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了我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我重新活在这世上吃的第一顿好的是你们给的,是你们把我从一穷二白活生生捞起来,所以你们俩就是我梁生的亲人,可咱们不是说今年不一起回老家,过年以后就没机会了,一家人在一块肯定还有往后的好多年,所以这趟,您和嫂子就让我带声声去北京玩一次,也让小孩好不容易考完试,能好好开心一下怎么样?”   这话,再配上梁生这一脸痞气,却也真诚笑起来的样子让人不动容也难。   去年初次见面时,梁生那副穷困潦倒,没有身份证没有行李,连吃一碗泡饭都恨不得吞了碗的心酸样子,他们可是没忘掉。   如今梁生帮着他们一家摆脱了最开始贫困的生活,这一整年大家也都通过自己的实际努力获得了回报,这其中掺杂的远远超越普通亲人的情谊可是万分难得了。   而听着梁生哪怕在这种前提下,依旧先忙里忙外地帮他们想家乡的老人和孩子的问题的良苦用心。   曹茂才和金萍一时也是心里暖意涌了上来,只能无可奈何就点点头,暂且接受他这要求他们先对小梁声保密,等回家再一块给他惊喜的安排了。   只不过,同意对小梁声一起保密是一回事,两口子之后却也提出,两人去北京玩是可以。   但路上梁生可千万不能对孩子小气抠门,小孩子有时候是也要出去见见世面,想吃什么玩什么他们来报销,还自己掏腰包主动拿出了两千块钱,硬是让梁生给带在路上用了。   这两千块钱,放在平时,省吃俭用了一辈子的老曹口子绝对是不舍得花在自己身上的。   所以了解他们这份心意可贵的梁生当下也没拒绝,自己先谢过替小孩收下,后来真动身去了北京,也都实打实用了给小梁声买过年的新衣服和新鞋子了。   而对梁生个人而言,之所以会下定决心一定带小梁声去一次北京的真正的意义。   其实是在于,多少年前,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的时候,能坐火车去北京那种地方,看看真正的天安门城楼升旗仪式,完全是件梦里才能想想到的事。   还记得,小时候他刚学会偷东西,老悄悄趴在人家窗边偷看电视的时候,每回看到天安门前军人升旗都觉得那真的特别特别厉害。   天蒙蒙亮,若隐若现的朝阳浮现在首都的金山上。   早晨的旗杆底下远远地站满了人,鲜红的五星红旗在众人的注目礼下缓缓升起在祖国的中央。   大的一眼望不到边的广场上,一排排身着军装的军人敬着礼一步步走过。   那种让人不自觉崇敬庄起来严的气氛,或许对于每个没长大的小孩来说都是值得一生铭记的。   “北京的金山上光茫照四方……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多么温暖,多么慈祥……把翻身农奴的心儿照亮……”   因为这首当年席卷大江南北的歌,梁生自己小时候最佩服的就是那些对祖国建设做出贡献,日夜守卫着边疆的军人。   哪怕他自己后来偷鸡摸狗的净干些丢人事,他也从来没有去改变这最开始的想法,从始至终都对那些真正对社会和国家有贡献的人保持着尊敬。   在那时候的他眼里,能一个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像电视上那些升旗的解放军叔叔一样,就是这世上最了不起的事了。   所以他知道,对于还处于年龄段的幼年版自己——在小梁声心底某一个深藏的小角落,肯定也有一个和他一模一样去往外面世界的梦。   也因为这件事,上回出发去省城谈投资之前,梁生就有私下和人打听过春节前后去首都的火车票好不好买。   正好他们厂子老庞的老婆就在火车站窗口上班。   听说他过年想带着弟弟去北京,要提前买火车票,就出于熟人的交情给他专门留心了一下。   这次他回家,一直在忙公司注册的事,前几天也没来得及找老庞问问火车票,结果隔天,倒是老庞自己就拎着两对羊排骨和火车票亲自上门来找他了。   “给!两张票!软卧!正好春节那两天去过完年回来!上下两张床都靠窗边的,你和小声晚上爬下来睡一个铺,路上保管舒服安全的很,这么好的票平时可不好买,就是他们火车站内部员工拿票都怪吃紧的,别别,什么烟和酒就不用了,小孩子高兴最重要,改天带着来家里尝尝你嫂子的手艺亲自谢谢她就成了哈哈……”   帮了他大忙的老庞这么大笑着说着把两张贵重的火车票塞给他。   顺带也将那对说是给小梁声考试补身体的羊排骨给梁生留下了。   他没仔细说梁生之后怎么谢他,但是听说他头年生意做得不错,想带弟弟去玩的打算倒也没说什么,二话不说就帮了忙。   这年头干什么事其实都还是讲究个人情往来。   双方有好处互惠互利的事大伙都爱干,说是大伙都重视利益,其实也有感情在,而这也算是人际关系中十分重要的一环。   而这之后大家又这么在家里忙活了几天。   因为不经意听说去过哪儿的人说,北京那地儿冬天比较冷,南方人过去打工都抗不住,大街上随便刮个北风,大多人都得弄一脸冻疮回家。   所以金萍之后还特意在家叮嘱着梁生收拾了好些两人的羽绒服,毛袜子还有出来,都给一股脑塞到了行李袋里。   八百年不舍得自己掏钱买东西的老曹为此还悄悄趁着他们出发前帮忙买了苹果,汽水,夹心饼干,果肉果冻之类的小孩爱吃的都收拾个塑料袋里,就想着到时候一大一小那兄弟俩能带在火车上吃。   可后来十二月底,小梁声在家天天忙着复习,期末压力倍增。   搞得家里其他三个一心一意准备给他个惊喜的大人们,一时也不好把这种事提前讲出来,继续增加他的心理压力。   所以琢磨了下,梁生这家伙一拍巴掌果断和老曹两口子决定,大家伙干脆都先把这事给藏下来不说,等小梁声这次彻底考完再说。   不管这学期考得好不好,回来后一定都带小梁声去一次北京,看一次两人都想看的天安门广场升旗仪式。   至于到时候给出的理由嘛,考好了就说是给他的特别奖励。   考不好就说是放松心情,积攒力气下次再战,总之就是要让小孩把这一个学期的学习压力给缓解开来,好好地出门玩一圈放松一下,过个好年再回家。   而从学校拿完成绩报告单的当天,当亲耳听到他哥已经帮他给彭老师那边请好了假,过年去北京玩,平时性子偏静的小梁声脸上那一刻完全懵了反应也是说明了一切了。   “……哥,你是说,你说……你要我们一起坐火车去北京旅游!你还给彭老师那边请好假了!去爬长城……去看天l安l门升旗……这是,这是真的吗!这!!这是真的吗!”   “臭小子,想什么呢,当然是真的,这种话哥还能编故事骗你?诶,不信你问叔叔婶婶……”   “婶……婶婶,叔叔,我哥老骗我……是真的吗!”   “诶,当然是真的,声声这次成绩考的那么好,哥哥和我们肯定要好好奖励的呀,怎么会骗你呢,去了北京以后,要记多得给叔叔婶婶打电话,还要在天安门广场上多拍点照片给我们看看啊……”   “对,让哥哥穿着军大衣抱着声声在广场上拍,到时候咱们回家找个照相馆洗出来,两个大小帅哥站在一起,场面一定特别和电视上演的似的……”   “我可不抱着他拍,他都已经是小大人了,万一到时候人家照相师傅把我拍的没我家声声帅怎么办哈哈,你说是吧,咱们家的高材生,哈哈……”   这些一家人凑在一块努力让他开心的玩笑话,把表情一时间都有点傻的小梁声年幼的心脏给彻底融化了。   这辈子从来没有被任何人这么用心善待,包容过的孩子一时也不知道自己红通通的眼眶这是在开心,感激和伤感什么。   总之,那一天,他就是这么恍惚着被自己的哥哥,叔叔和婶婶疼着,爱着,吃完了这一整年里最幸福的一顿晚饭。   晚上一个人躺在新家里的小床上蒙在被子里,他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就要和他哥坐火车去北京了。   毕竟,那可是北京。   是有长城,有故宫,有天安门升旗仪式,有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听电视上未来还会举办世界奥运会的北京。   他以前只在书本和电视上观看过关于北京的一切。   曾经只有在梦里,他才会梦到那个遥远的北京,那个伸手也触不到的天安门。   它就像是祖国最强大的心脏一样,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天生有着区别于全国其他省市地区的截然不同的意义,是个只有了不起的人才能取去到的地方。   而这么想着,和小猫一样爬起来留心了一下卧室外家人的动静,穿着裤衩小背心的小男孩也小心翼翼在被窝里捏了捏自己的胳膊腿。   等埋头嘶了一声又确定真的疼,他才终于终于确定下来,这一切一切发生在眼前真的都不是梦。   他这学期真的通过自己的努力第一次考了班级第九,数学考了第二。   他真的有了人生中第一个支持他,理解他的好朋友——林侗,有了一起上学读书的同学,有了关心和终于认可他能力的老师。   他真的如此就幸运拥有人最好的婶婶,叔叔,林奶奶,林爸爸,老庞叔叔这些这家人,他的人生终于自此开始走出被抛弃的阴霾,走向了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他还有了一个世界上对他最好,最爱他的哥哥——梁生。   “北京的金山上光茫照四方……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多么温暖,多么慈祥……把翻身农奴的心儿照亮……”   就这样,伴着这一晚窗户外面老式收音机里若隐若现飘走的歌声。   趁着春节将至,老曹金萍回老家,彭老师也给小梁声放了补习班小寒假,公司和工厂这边正好放年假了,梁生就这么带小梁声去北京了。   离开家之前,他家这傻小子不仅自觉地在家收拾了自己的衣服行李。   还去和寒假也要去他妈家过年的林侗约好了回家一起踢球的时间,甚至额外带上了两套自己的复习资料和一本周记本准备路上坐火车的时候看。   小孩的打算是在火车上也不能放弃自己寒假原本复习做题的计划。   最好是一边坐火车的时候,一边也能做做题,不然万一开学前彭老师抽查发现他没在家复习那就可糟了。   加上这学期寒假作业本来就有布置写一个假期周记的事。   所以哪怕被他哥笑话了半天书呆子,倔的要死的小梁声还是十分固执地硬是把自己的寒假周记本子和文具盒之类的给带上了。   而之前就知道他们的火车票就买在这天下午,中午吃过饭就得立马动身去火车站了,林侗这小子还特意来他家门口体贴送了送他们了。   “声声!你回来的时候,可要记得给我带烤鸭,我还没吃过大烤鸭呢!”   “烤鸭大不大啊,会不会带回来都不能吃了啊?”   “不能吃我也给你吃了!你记得一定要给我带回来啊!带最大最大比天鹅还大的烤鸭!而且我从我妈回家之后你肯定也回来了嘿嘿……”   “好吧好吧,我一定给你带一只最大的最大的烤鸭回家,拉钩拉钩……”   两个傻小子在家门口这么一本正经地讨论了半天,最终小林侗还是心满意足地带着自己的‘烤鸭梦’屁颠屁颠地和他们告别了。   ……   2003年1月25日,即中国传统节日之一——农历小年。   也是从这一天开始,被自己哥哥梁生带着,背着自己小行李的小梁声一路从Y市火车站出发,期间途径昌平,茂源,徐州等多地转车,并在那之后的多日,终于是成功地一路到达了北京。   期间,他和大梁生一共在火车上呆了整整三个晚上。   这是小梁声作为一个小孩子,人生第一次以这样全新的视角去认识外面那未知真实又险恶的世界。   一路上,他见到了火车上来自各个地方的各种各样人。   他们有的是春节返乡的工人,有的是举家前往北方过年的家人,有的脸上充斥着即将全家团聚的喜悦,有的则双眼麻木,疲惫困倦地呆呆靠在火车过道上,望着远处具体不知该去往何方。   而这其中,留给他最深刻印象的,还是他们在途经茂源站停下来休息时,一个与他们坐在同一节车厢,却没有双眼,身边只带着一张挂在胸口的残疾人证,一把二胡和一个饭盆的中年人了。   【我叫姜明达,55岁,河北唐山人,因少年时双目失明走失,多年流浪在街边与人学习二胡。】   【如今四十多年想要归家,身上的积蓄只够坐到徐州,入不了家门,寻不了母亲,愿好心人士能捐我一毛,二毛,将送您一首曲,赠与有缘人,大恩必将终生难报。】   这就是这个拿着二胡的中年人胸口的纸牌子用钢笔墨水一笔一划书写的内容。   这年头,虽然距离之后梁生那种人情冷漠,隔阂较重的当代社会还早。   但大家通过读报,看书和电视节目之类的也已经渐渐了解到这类火车上乞讨的,大多是牢里放出来的假瞎子和诈骗犯之类的。   这类人大伙都明显知道是不值得同情的,而因为出门在外在火车上受骗被偷的几率也大,所以大家也不具备什么甄别意识,就想着看见拉二胡,打快板的瞎子尽力能躲开就是了。   所以一时间,这个双目明显真的失明的中年人脚边的饭盆中并没有多少钱,除了少数的那几个一毛,两毛,热热闹闹的火车过道上无人搭理他。   偏偏当耳朵里听到那一两毛掉进碗里后,这一直表现的木讷呆滞的中年盲人也都尽职地拿起了自己的二胡,而他从头到尾在车上反反复复手上拉的也都只有那一首曲子。   ——《世上只有妈妈好》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妈妈……妈妈……”   后车厢里有个在牙牙学语的小女孩笑眯眯趴在自己妈妈的怀里跟着唱。   她妈妈抱着她听到一身小红棉裤的女儿唱得好眉开眼笑地夸了几句,却始终对身后不远处那二胡嘶哑的声音充耳不闻,只顾着逗弄自己的女儿。   这一幕不知为何有点难以言喻的沉重。   也有点让和他哥正坐在拥挤的车厢里,正低头吃着盒饭的小梁声有点难以形容。   他还不太了解大人们的世界中为什么都要躲着那个拉二胡的中年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从对方灰蒙蒙的眼睛里第一次看到了某种奇怪的来自成人世界的东西。   耳边,《世上只有妈妈好》还在用一种悲苦婉转的调子唱。   也因为这个缘故,小梁声忽然有那么一瞬间就很想站起来,去把自己小裤兜里今天买饭的钱都给这个盲人叔叔。   而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家一向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亲哥当时发现他打算这么做居然同意了,还大方地从自己兜里额外掏了两张百元大钞让他在下车拿给了那个拉二胡的艺人。   所以后来两个人拎着大包小包转另外一趟火车时,这两个一大一小的哥俩儿也因为这件事发生了这样一段对话。   “哥。”   “嗯?怎么了?”   “……你说,刚刚那个火车上拉二胡叔叔真的是骗子吗?”   “哈哈,不知道,你哥我又不是警察叔叔还能辨认一眼骗子,但有时候,声声,你长大之后,也得要明白一个道理。”   “……什么?”   “人活在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穷苦人,今天你帮别人,明天也帮你,哥自己也不是一个什么钱使不完的大善人,大英雄,要是今天还是以前兜里一毛钱都没有的时候,你哥我这种自私自利的小气鬼也一定躲的远远的,但有时候吧,人活久了自然就会明白了,一个人真要是因为怕被别人骗,就对身边每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表现的完全不相信,不帮不救,冷眼旁观,说这世道也未免有点太惨了点,对吧……”   嘴角含着笑,说着还摸摸他后脑勺的梁生说这些话还是有点油腔滑调。   但不知道为什么,本还懵懂的小梁声听了却觉得格外有道理。   以至于他头一次觉得自家亲哥的个人形象都莫名拔高了,还为此偷偷把自己哥哥梁生在火车上的这件‘好人好事’给记在了周记本上。   此后,两人一路继续往北京去,颠簸晃动的火车,就像是一趟遥远又充满意义的人生旅途,也把不同目的地的人送往他们家乡,故土,而小梁声的周记也就这么跟着继续写了一路。   【2003年1月27日,晴。】   【我哥和我正式从家里出发,坐火车到达北京。】   【头天,我们入住了一家我哥他就早早订好的饭店,还去了一个餐馆吃了一次大烤鸭。】   【我吃的很饱,烤鸭很好吃,我们买了带回去给林奶奶还有叔叔婶婶的礼物。】   【这一天,我心里其实对北京还是有点怕的,但是我很开心,北京真的很大,和家里完全不一样。】   ……   【2003年1月28日,阴。】   【今天,我哥带着我去爬了八达岭长城,我们还看到了那里里好多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也来爬长城。】   【长城真的和它的名字一样很长很长,我爬不动,后来我哥就只能背着我下去,最后把他也给累死了。】   ……   【2003年1月29日,晴】   【我们终于起早四点去北京天安门看升旗仪式。】   【这是我来北京之后一直最想去的一个地方。】   【去天安门之前的安检非常复杂,有很多叔叔阿姨在耐心地检查我们的的包,前面还有好多带着鲜花过来的老爷爷老奶奶。】   【那里还有很多很多和我们一样从全国其他地方来旅游的人,但还最后我们还是找到了照相师傅租了一台相机,然后开开心心地拍了很多照片,我还和那里的站岗军人叔叔敬礼合影了。】   ……   【2003年1月30日,晴】   【今天我们去了清华大学。】   【本来我是不打算去的,因为我还在上初中呢。】   【但昨天从天安门看完升旗走的时候,我和我哥不小心捡到了一张学生证明和一张写着水木清华的饭卡。】   【我不知道水木清华是什么意思。】   【我哥也好像不知道,想了半天才和我瞎说了一个,说好像是个唱歌的,里面还有个人叫李健。】   【我不认识这个李健叔叔,但我觉得我哥说的不对。】   【后来我们通过询问那里的站岗军人叔叔,才知道这原来是一名清华大学工程系,名叫张娟的女大学生遗留的,所以我们临时就决定去归还。】   【可等我们去了之后,发现今天清华大学正好在举办寒假前最后的全国大学生数学邀请赛。】   【这是门口大红报纸贴着的,我和我哥哥看到的时候也觉得这个比赛一定很厉害,就想进去看看。】   【这是我人生头一次来到清华大学里面,我知道这是有很多厉害的哥哥姐姐上学的地方,但我这辈子从来没来过,我哥背着越过礼堂人群,我从外面远远看到了有很多大哥哥,大姐姐在里面考试。】   【听说他们之中有清华大学的,有北京大学的,还有中科大的,总之都很厉害,我将来能有机会来这里上学吗?】   【我也不知道,听我哥说要来这里上学,就要考全省第一,我觉得我这种成绩有点悬,如果我能考上,林侗肯定也能考上。】   【对了,还完了那个清华姐姐的饭卡准备离开的时候,我还在那个叫做应用数学科学系的走廊上看到了两句话。】   【我看了觉得很有意义,就和彭老师以前和我说过的那个关于高斯上学时候的数学故事一样,所以我决定也一起和这些周记内容记下来。】   ——“数学是现代科学的语言。”   ——“欢迎所有热爱数学与科学的学子,将来通过自己的努力报考清华大学应用数学科学系。” 第40章 二十   北京这一行,一大一小最终都玩的十分尽兴。   趁着过节到处放假,他们总共呆了快有五六天。   过程中,北京当地稍微有名气点的地方,诸如故宫,天安门等名胜古迹都被他俩高高兴兴逛了一遍,之后还挑着当时拿相机拍的底片,洗了不少游客照出来。   照片里,穿着军大衣,眉心点着红点的小梁声或是涨红着一张小脸,被梁生大笑着抱过头顶,或又是两人一起在国旗下摆姿势敬礼,看着远处的站岗军人,总之每张都拍的十分童趣可爱。   这些一张张都洗出来的相片,后来也都被梁生给他俩给带回家去了。   因为小时候过得苦,连饭都吃不上也惦记不上别的,他上辈子基本都没什么童年照留下。   上回去河西寻人之前,他从派出所户籍档案调出来的那张照片是一次,这次勉强算是第二次。   如今人生能再有一个机会和自己的童年时代合影,这对他的感觉确实很不一般,因此为了能好好留些照片纪念一下的前提下,这些天他也就四处带着小梁声在北京拍个不停了。   “哥!哥!你快看!那个楼好大!还高,我们拍一个吧带回家给林奶奶和林侗看吧!”   “诶,行行行,那个楼是吗……”   “哥!哥!那边有飞机!刚刚有飞机从上面飞过去了!后面还拖了好长的尾巴,哥你拍到了没有!!”   “诶?哪儿呢?哪儿呢?你快指给我看看!”   耳边传来小梁声兴奋的呼喊,春节的天安门前到处都是人,四处挤挤攘攘让人压根都走不出去,闻言也跟着笑起来的梁生拿上脖子上租的相机,就绕过前面的游客和小孩子快速跑了起来。   也因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声,四周围不少外地游客一转头听到说,头顶有没见过的大飞机过去也抬起头跟着开始指指点点。   几个年纪看着比小梁声还小点的娃娃也在自己父母的怀中高兴地拍起手,举着手中的彩色旋转小风车好奇地往天上瞧。   而果不其然,下一秒,云层中一架小小的飞机的影子紧跟着就快速地划了过去。   蓝色底的天空,被机翼分开的云层,整条长安街上的热闹繁华从俯瞰的角度看来仿佛都一目了然了。   底下,见状快速举起手中相机1的梁生的快门‘咔嚓’一声,接着,一张飞机从一脸开心笑起来的小梁声头顶划过的照片,就这么时机相当巧妙地被定格了下来。   这张头顶的飞机和小梁声那张灿烂笑脸加在一起的合照,最后也被梁生和去年重办的那张身份证放在了一起。   那只破破烂烂的皮夹里原本除了些杂物还有钱之外的什么也没有。   但如今塞了这张场景十分宝贵的照片进去,令之后每每再拿出来看都觉得分外好笑的梁生仿佛忽然有了丝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被放在自己心尖上的喜悦和安心。   “哥!你别笑了……我们快去前面吧,前面还有别的大楼!好多好多!我们快去看!”   “哈哈,好,走着,咱们继续去前面逛逛……走咯!”   两人这一逛,自然又是过得相当快的整整两天时间。   回家前,两兄弟还专程去了趟牛街附近的各种老北京特产店。   不仅给亲朋好友们买了好些牛舌饼封口糖葫芦奶制品等点心,另还给林奶奶单独找了个好的工艺品厂挑了只景泰蓝镯子,以及买了带给林侗的抽真空大烤鸭。   这堆沉的要命的土特产,外加那只‘大天鹅’后来带上火车的时候,可把除了行李,手上还得牵着个活蹦乱跳的小家伙的梁生这家伙给累惨了。   因为哪怕小梁声平时在家再这么听话懂事。   一旦出了门,也就变得和全天下第一次有机会出去玩的小孩子一样,在外头见着个什么都一脸跃跃欲试地想要。   那种每次一觉得什么东西新鲜好奇就在旁边拽着你的衣角,眼巴巴看着你的小眼神。   看得他脑子本就容易发热的亲哥嘴里哪儿还说的出一个‘不’字,什么也不想就都满足小孩一切要求,搞得最后上火车那天,差点没把他这把年纪轻轻的腰给活活压垮了。   不过大概是天底下远游的人都一样,无论到哪儿都会不由自主地惦记着家。   尽管出门玩之前,梁生和小梁声无一例外都表现的十分兴奋,但在北京旅游了有四五天之后,他们也开始不由自主地想念Y市的家人,朋友,公司以及一切了。   毕竟,北京的东西再好吃,再新鲜。   到底比不了他家婶婶每天大清早在家里亲手做的一碗西红柿鸡蛋面。   北京的楼房再高大,再气派。   可还是比不上他们在一中附近的买的那个小院来的舒坦像自己真正的家。   所以去北京火车站正式回家那天早上,即将结束这段春节这段愉快的旅游的一大一小倒也没有贪恋这大城市里的一切,反而怀着一丝终于完成人生梦想之一的神圣感,以及一分往后一定有机会能再来的心情就也这么上火车返回家乡了。   “嘟——”   耳旁边,伴着车轮轰隆隆作响的绿皮车上方发出的一阵阵汽笛声。   2003年2月4日。   手上拎着大包小包的梁生一早带着小梁声坐着准点发车的火车离开了北京。   因为中途换票改了火车班次,这回他们没再经过徐州站和茂源站,反而是拖延了大半天时间才转了一班火车终于到家。   回家的火车上,这回也不随便乱跑,或是图新鲜四处去找热水龙头打开水玩的小梁声还抽空给自己整理了一下小书包里已经基本在火车上就完成的周记和寒假作业。   这一段颠簸忙碌的旅程中,他虽然每天都玩的十分开心,却也丝毫没有懈怠下来落下自己该复习该预习的功课。   不仅晚上坐火车的途中,每天都有趴在软卧上面练十页彭老师布置的数学练习册,有时候在拥挤吵闹的车厢中他都能特别能静下心地看自己手上的参考书。   他这回总共带了有五套参考书。   到从北京离开回家之前,基本都被他用记号笔和蓝色水笔预习完,又将每个学习进度的都折好角了。   对此,连他哥这个向来没正形的家伙都觉得自家小孩这完全后天锻炼出来,不会被任何人的注意力和专心简直是绝了,一时也是啧啧称奇。   但一直以来把学习任务这回事逐渐看的轻松起来的小梁声自己反而是觉得这样还好。   因为像以前,他还能说自己是因为一心想升学,想考出一个让优异的学习成绩的才认真学习。   但也许是久而久之,全身心投入学习这回事他自己也渐渐了解到了学习本身的趣味性,所以以往那些艰涩难懂的知识,在他眼里反而摆脱了最开始的枯燥乏味,变得格外生动有意思起来。   “哥,我真的特别特别喜欢数学。”   “……真的?你以前不是说数学对你来说特别难,你都不想学,还很害怕考试吗?”   “嗯,但那是我以前太笨了。”   “哈哈,所以你是觉得自己变聪明了?”   “其实……也没有,就是我开始……真的喜欢数学了,那天我们在清华大学的时候,我真的能感觉到自己也很喜欢数学,想和那些哥哥姐姐们一样……我以后都要一直好好学数学,像彭老师说的那样,把它……真的……当做我的目标……”   “行,目标,我们声声以后继续加油,喜欢数学就把数学当做一辈子的目标……”   其中某一晚,在火车上枕着梁生的胳膊准备睡觉前,怀里捧着本数学习题的小梁声就是这么在嘴里犯困地嘟囔的。   当时梁生听了笑了,只觉得有趣,转头哄了一句看脸热的红扑扑小孩像个小猫咪似的背身睡着了,给小孩盖好被子的他自己却十分感慨又得瑟地盯着床板缓缓勾起了嘴角。   目标啊,听上去可真不错。自己当年十二岁那会儿有什么人生目标吗?   好像没有,从来都没有那种。   自己当年还叫梁声的时候,没爹没妈的他尚且还没有解决温饱问题,命运从没给过孩子时的他机会去寻找一个目标,所以他这半辈子也这么荒唐放荡地得过且过了。   可原来人生依旧充满了目标,理想,不再庸庸碌碌,自暴自弃地活着是这个感觉?   这感觉太奇妙了,也太好了。   老天爷,真的,真的感谢你了。   ……   此后在火车上度过的三天,小梁声依旧在家怎么样,在外面也是怎么样。   该玩的时候玩,该静下来学习的时候也能一秒就静下来,那惊人的自制力看着倒是比许多人成年人都优秀厉害多了。   梁生也不拿他学习上的事随便开玩笑逗他了。   事实上,他也挺高兴他俩能通过这次去北京的旅游,让一直没什么自信,性子也害羞内向的小梁声能够真正成长起来,也多接触一下外面的世界。   而好巧不巧的是,当他俩终于赶在大年初七那天提着大堆行李回到Y市时,这边大的才带着小的下火车,春节在外面这段时间,梁生兜里一直没响的小摩托罗拉,倒是也跟着突然响了。   “哟,怎么刚回家就有个电话,声声,帮哥拿下烤鸭,咱们找个小店先接下人家的电话。”“哦,好,哥,我帮你拎着……”   两兄弟这么在火车站门口坐小三轮的地方对着话,把小书包背在前面的小梁声也乖巧地举起手接过东西答应了。   等一接起来,那头依稀传来他在昌平区新建的分厂那位中年负责人的声音。   这位负责人是他去年十月里在昌平增加流水线时找的人。   一直以来分开两地的两人都靠电话联系,之前每隔两个月梁生或是老曹也会开车过去那边检查厂房。   厂房内部都是按照他们这边三厂当初的卫生条件来的,女工穿防护服和手套上工,厂房内也有真空消毒除菌设备,整条流水线都按照锁鲜标准来,算是这时代加工食品行业中十分技术领先的了。   先前每次两人通过电话联系时,多是厂子里有新业务,丁厂长那边要梁生过去拿帮忙主意了。   所以明白这回也不例外的梁生先是匆忙提着行李在火车站里的小卖部前站好,又给小梁声掏钱买了个装小在塑料袋里,冒着热气的煮玉米让他啃着,再接起手机。   两人先是在春运返乡嘈杂热闹无比的火车站内,客气地笑着大声互道一道新年好,接着对面那位负责人倒是迅速传来了个让梁生一时觉得出人意料的好消息。   “哎,梁总梁总!新年好啊,大吉大利,可算是等到您从北京回Y市了,这么多天我才敢给您打电话了啊……”   “诶,丁厂长?什么事?您说您说,有什么事找我?”   “是喜事喜事啊,您还记得先前咱们去年刚招商引资那时候找过我们,但后来只想买品牌没和我们谈成买卖的那家海外大企业吗?”   “哦,记得记得!麦德龙超市中国分部是吗?那个只在广州和北京有开大超市的,怎么?他们改变主意,重新找咱们来谈进货的事了?”   一听这丁厂长说起这么个事,眼睛不由得转了转的梁生脑子里也想起了最早去年谈投资时,那家和瞿朝一块向他抛出橄榄枝的大企业了。   “不是进货!是正式的品牌联合合作!一笔只要谈成,咱们明年一年都能够做梦笑醒的打单子啊梁总!听他们那边临时代理介绍,说是他们今年新上任的中华区负责人看到您先前的广告创意,觉得很有意思,这才让回头拿出诚意来重新谈的,他们要把咱们的罐头正式往超市统一货架上推!彻底推往全国和海外大超市去,这会儿电话都刚挂!就等你有时间回个传真或是当面谈合同呢!”   “……真,真的!等等,这是真的?算了算了,你等我下啊老丁,等我从火车站先回家,不对,等我先公司,你把那边发来的传真给我来一份,我先自己好好研究研究行不行……”   这么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可把之前完全始料未及的梁生砸的差点没晕头转向了。   他压根没想到今年这边才开年了,公司里就迎来了这么个千载难逢,或许这次错过了就再难碰上的好机会。   ——麦德龙中华区负责人向他抛来的橄榄枝。   这种机会这次要是真的抓在手里了,他何尝还会愁以后没办法把‘茂金’这个品牌推广到全国的各大连锁,推广到海外华人甚至更遥远的国家去。   那是他一直以来心中的目标。   就和小梁声也有了自己关于人生与未来的目标一样,如今的他同样也有着把他一手创立经营起来的‘茂金’从籍籍无名的小罐头加工厂真正做到食品业龙头的野心去。   而这么想着,一时也顾不上别的,内心激动的额头上汗都快冒出来的梁生这头先匆忙和丁厂长交代好把传真发过来的事就带着小梁声回了家。   正好曹茂才金萍两口子之前有和他们说过要初八才一起回家。   小梁声就被他嘱咐先在林侗和林奶奶家住一晚,他自己则先去忙活着联络马出纳开公司那边的用车,把他从省高速一路先送到昌平的厂子去商量合作的事。   小梁声对此也没什么意见。   反正他哥先前会带着他坐火车赶着回家,其实也有过两天学校也差不多就要正式开学的原因。   正好万老师布置的那些寒假作业,他保不准林侗过两天有没有全部写完,所以被他哥留在家这两天他也没事做,他也可以帮忙检查下。   而梁生看自家小孩显然能照顾好自己,身边又有关系一直不错的林奶奶和林爸爸一家照看着倒也放心了。   于是乎,就这么着,从北京那么远的地方才一回家,玩了一大圈的梁生和小梁声这边还没来得及歇几天,就这么各自因为某些原因,而一个留在Y市的家中,一个又出发去了昌平。   2月11日,老曹金萍准时从老家返乡。   这一整个春节,夫妻俩的气色明显不错,从老家回来提到老人和孩子也是兴高采烈,还给小梁声和周围街坊都带了不少粤西土特产。   2月13日,林侗从隔壁市的他妈妈和继父家过春节回来。   小梁声把之前千里迢迢和他哥一起带回家的真空大烤鸭终于给了他,可把林小二给高兴坏了,两个分别一个寒假的小家伙这天都格外的开心。   2月19日,梁生在中山市终于见到了麦德龙中华区的负责人。   当晚,他又一次给家里回了电话报了平安,并笑着说,这次这合同稳妥了,还有一周就能回去了。   与此同时,这一天晚上7点,广州新闻频道这天很偶然地播报了关于去年12月4日省高速医疗车连环事故的处理后续。   当时那场连环事故全责,依旧由当时追尾的部分社会车辆负全责。   但其中零星提到,当时在医疗车上接受转院治疗的两位病人,四位医护人员已有三名,因为目前未知的急性上呼吸道疾病去世,两名发病住院接受治疗。   只是可惜,这一夜,忙的分身乏术的梁生都和对方公司的几位公司代表在中山市的一家大酒店通宵喝酒应酬,没有看见这条平常中透出丝怪异的新闻。   所有人此刻都没想到,这一天,日后将会在中国急性传染性疾病史上,留下那个令人畏惧名字的一场无名风暴也悄然袭来。   它将从广州,香港,河源,北京一路疯狂波及至全国。   以短短四个月不到的时间,让无数前线医疗工作者,三甲医院,疾病防治中心为止震惊围困于这场前期被一次次忽视的灾难之中。   而就在同年2月26日,早上8点。   北京卫视于一早在早间新闻中,正式通报了一条面向全国观众保护自身安全的紧急消息,称去年最早在河源市发生了肺炎热,一位叫黄杏初的市民因此得上了一种浑身发热,伴有头痛的怪病,并在新闻最后将这个已有海外专家证实定名的疾病称为……   ——“SARS,非典。” 第41章 二十一   2003年2月24日 G省   海边城市的暖风伴着冬日里的些许降温,将这座沿海都市的外部也笼罩了一层朦胧的薄霜。   未来即将竣工的城郊机场外,一步步搭建的大型建筑工地发出剧烈的轰鸣声,大路上运载着各类货物的重型大货车来往频繁。   伴着高架桥上下的车流,一些早几年还不多见的私家车已经开始悄然进驻城市的一角。   这里是G省——中国金融贸易之都。   全国放眼望去,未来无数外资企业,重工业工厂,电子科技公司都即将在这里破土孵化的最肥沃不过的一块土壤。   政府连年来的经济年产值都在这里得到了一次次历史性的突破。   海对岸的华人,侨胞,外商也因此纷纷看重了这块土地,使近两年的这里愈发地受商圈瞩目起来。   人们来到这里,谋取金钱,寻找商机,洽谈买卖便是第一要务。   而大清早的,透过喜来登大酒店的透明落地窗,远处,隐约有从大气层中徐徐飞过的飞机映入人的眼帘,另有依稀的对话声闯入人的耳朵里。   “诶,喂,OK,您找哪位?诶,您好您好,我是梁总的助手小毛。”   “……”   “噢噢,麦克乔先生,前天一起在珠江大饭店吃饭的那个,我当然还记得哈哈,关于昨天的那份投资案您想要个电子文件,行,我马上就用酒店这边的传真机给您去一份……”   “……”   “对,梁总这会儿人是不在,东区咱们不是弄了个临时地基准备看一看?他这两天去现场看规划图安排工人去了,是,等他回来我一定让他给您去个电话……”   凌乱铺满了文件的地毯旁,两个临时拼凑在一起的办公桌旁正有个被电话惊醒而匆忙爬起来接电话的男助手。   他看岁数差不多像是三十来岁。   带方框眼睛,略胖,会讲熟练的英语,看掏出钢笔飞快落在便签上留下的字迹也很利落。   虽然身底下的衬衫被胳膊和订书机压的皱巴巴的,但看口才和能力还是很有专业助手的风范的。   至于这间酒店高级套房,从他话语中的意思,应该就是这位助手和他口中的梁总——梁生同志临时办公的地方无疑了。   说起咱们的老朋友,梁生。   其实距离他本人被麦德龙卖场的投资方邀请到G省的省会城市来洽谈这笔未来的‘shopping mall’,工期投资建设也已经快十多天了。   年前他和自家小声声自打从北京旅游回来,就一个人跑来这省城,热火朝天地投身到了这开年新局面的事业中。   都说他这人注定闲不住,成天想发大财。   但其实关于他此刻脑海中盘旋着这‘shopping mall’的宏伟蓝图构想,最早还要追溯到他上辈子。   那时候他自己还是个不懂事的毛孩子。   十几岁辍学后他没再继续读书,就在社会上乱混,大世面没见过几次,飞机汽车之类的更是只存在于想象中。   但有一回却很凑巧的,让他在一本挂在一家发廊的风景挂历上看到了十分陌生神奇的一幕。   那是一本生产于2003年的风景画挂历,对应梁生自己的上辈子,恰好也就是现在这个时间点。   挂历上画着一座十几层的玻璃高楼,里面有很多摆放着蔬果商品的商铺,看上去特别气派,底下有停车场,外面有天桥长廊,咖啡厅,快餐店等。   这样的存在,放在当时还处于经济实力各方面刚刚与国际接轨的中国人眼里肯定是十分陌生的,新奇的。   而也是通过这一次机会,那时的梁生才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shopping mall’即后来每座大中小城市都必定会有的商场,购物中心的前身。   毕竟在零售业中,shopping mall是一种高级的商业业态形式。   在西方国家,shoppingmall与百货店一超市一样是一种常见的业态形式,属于一种新兴的复合商业零售业态,具有规模庞大,功能齐全的特征,它集购物、休闲、娱乐、饮食于一体,是包括全力百货店、大卖场以及众多专卖店、娱乐中心,连锁店,餐厅在内的超级商业中心。   于是乎,从那时起,拥有一个完美的,能够满足人一切需求的大型连锁超市的理想就埋在了他的心底。   直至这辈子他从头来过,从菜市场的一辆三轮车小贩做起,一步步走到现在,能够带着完整市场进货渠道和充足的底气去联系接洽人真正的国外超市,将其引入中国。   这一切,不得不说听起来真像是一场美梦,亦或是一则天方夜谭了。   “梁生,你给我说说,咱们到底为什么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搞这个……超,超市大卖场?”   “……”   “这年头大家连基本消费水平都没和国际接轨,咱们这帮卖罐头起家的人真的能做到吗?你就和我说说你到底要干什么吧!”   “哈哈,我啊,要等着咱们市开起大商场,全国连锁大超市,然后把咱们的罐头都统统塞满里面的货架,要把咱们的产品买到美国,卖到加拿大,卖到世界上任何有华人居住的地方,让那些留学生,华侨都吃到哈哈!我啊,做咱们市,咱们省,全国都知道的‘超市大王’!”   “我靠,梁生,你这是痴心妄想跑去非洲卖拖鞋,找死啊!”   “找死就找死呗,向死而生,西部淘金潮的美国牛仔也想不到在那样一个荒芜的地方底下真的存在金矿,我梁生天生就是这样的孤胆英雄啊嘿!   这是一段他在出发前对昌平厂房,包括老庞这帮老伙计拍案定下来省城计划时,亲口笑着许下的承诺。   可梁生离开Y市前,春节假期眼看着还没过完。   结果这一番折腾,正月十五眼看着都被他给糊里糊涂地忙过去了。   期间他忙的脚不沾地,也没工夫和家里边多联系,仅有的几次通电话,却也没和金萍小梁声说上几句话。   不过不得不说,这一次,也的确是他这二十几年上下辈子加起来,到目前为止碰到的最大,最不容许错过的一次机遇。   抓住了,那他就是亲手拿下这00年后,内地大型连锁超市合作商的中国第一人。   抓不住,那即便是如他这样的乐天派,怕是也会难免也因为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而遗憾终生。   也因此,这段日子,匆忙带着几件西装,一台电脑,外加一个外聘来的助手就上了省城的梁生每日都基本在酒店房间里办公度过。   酒店每天送三顿饭,拿小推车专门送上来都是些卖相不错的西式简餐。   可他这种米饭养大的中国胃,愣是一口都吃不惯。   为此还搞得免疫力都下降了,又是低烧又是头疼的,弄得助手小毛还去药店给他买止痛药。   但为了这买卖进行的顺利,身体隐约觉得哪个环节好像是有点不舒服的梁生也只能硬生生熬着。   守着这块商场的战地焦头烂额地和各路投资人耗,搞得一嘴巴都是泡,天天还只能使劲地灌洋咖啡提神。   而这头五天,他基本就是带着人聚会吃饭见各路外宾。   期间,各种大胡子蓝眼睛的外国人他是见了一波又一波,西装夹层里的塞进去名片那也是一波波地见涨。   好在他的英语水平吧,虽然自学了那么久还是个半吊子,但各种涉及商业合同上的专业性词汇倒是熟悉的差不多,加上还有小毛这个助手从旁协助。   于是乎,承载着昌平,Y市两厂几十人乃至百人的希望,咱们的小梁总这回也就作为这企业独当一面的老板,好好在谈判桌上和对方派来的各路人员正式交手了起来。   ……   2003年2月26日 Y市   (广播内播报内容)   “26日早,本市中医院疾病科再度引来挂号高峰,传染病高发期,公共环境下请注意卫生安全,因坊间传闻四散,及部分不良商贩恶意引导,近日市场内物价再次上升,各区居民大量采购蔬果,口罩,84消毒液,特在此辟谣,请市民朋友切勿相信社会不实谣言……”   连栋居民楼之间用锁头死死扣住的钢筋窗户外,楼下电线杆大喇叭下方正断断续续传出播报声。   市广播电台一大清早就面向全市连续转播了数遍内容,但具体有多少人听进去内容却也是完全未知的。   此刻,外头来往路上行走的车辆其实很少。   结束春节假期的天不算特别冷,可偏偏头顶的空气云层都是黑压压的,显得怪窒闷的。   空荡荡的城市马路上显得格外的静的,以往满大街热闹的活人好像一瞬间人间蒸发了,连个路边摆摊卖菜的乡下老人都没有。   而头顶没装声控灯的楼道里,偶有几声楼下防盗铁门开合的动静传来。   但伴着不知名邻居凌乱单调的脚步,和人手上拎着塑料袋的哗啦声,很快整个底下就又什么多余的动静都没有了。   “咣当——”   铁门不知道是被风刮上了,还是被人给重重推上了,发出好大一声响。   被惊动了的小梁声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听到动静跑到自家窗户旁边看的。   在此之前,他早上起来打了点水洗脸刷牙,又在家里做了两套题之后,就踮脚趴在自家铁窗户外一动不动听了一早上广播。   今天已经是26号了,距离热热闹闹春节已经过去快两周了。   说好了一个礼拜就从广州谈买卖回来的梁生目前还没回家,他们学校那边,班主任万老师竟然到现在也没开学。   这事放在往年肯定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   他书包里这会儿还塞着成堆做好却没交上去的假期周记和寒假作业,原本这时候他已经在学校上了小一个礼拜的课了。   可现在,不仅仅是他。   整个区,整个市如梁声这样的初中生,高中生大多都还在家里焦灼地等着学校那边时间未知的开学通知。   金萍今天一早上就又脸上蒙着个大口罩,另带着几件换洗衣服和一个装着生姜母鸡汤的保温桶出门去了。   临走前她给小梁声做好了早饭,并叮嘱他下午记得把锅里的醋再里外烧一烧,以及千万别开窗户别下楼玩就走了。   烧醋,别开窗户,不准随便下楼玩——这就是这两天小梁声从金萍嘴里听到的最频繁也最密集的叮嘱了。   小梁声不知道她这两天时不时地这都是悄悄去哪儿。   但他隐约还记得,曹叔叔自打前天接了个居委会的通知,又被上门检查了圈身体后,大半夜就也被一辆120给接走暂时性隔离了。   ——暂时性隔离。   这个词也是小梁声从居委会那帮带着袖章的工作人员嘴里听说的,期间,他作为小孩子也被特别询问了一下春节期间的外出动向。   “小朋友过年去过外地没有?”   “……”   “去过北京?哎哟,那大致是什么时候?期间去过什么流动性场所吗?比如医院,网吧?火车的时候靠近过什么流鼻涕打喷嚏的人没有?”   “……”   “哦,正月之前回家的?那还好,那就先拿两板退烧药和咳嗽药水,最近注意保暖,提高下免疫力,一有不舒服记得要早点联系我们,我们好安排暂时隔离,没多大事,就是流感,这两天得流感的人特别多。”   上门来的那些工作人员说到关于隔离的原因时,口气似乎没有太多紧张感。   无论是传单派发,还是义务科普都做的相对流程化。   似乎除了说要把有‘流感嫌疑’的人集中先安置在一块观察两天,也没有散播太多不安和恐惧。   可与此同时,小梁声也是后来才知道,被陆续带走暂时隔离不止有他们这一家。   还有半个区这个春节去过外省外市走动亲戚,做买卖的人,包括梁声的小哥们儿林侗。   居委会说这是区医院下的通知,区医院则说这是区政府给安排的大型体检,而所有上门负责检查的医务人员也都口径一致。   ——这事不大,就是流感,人先隔离两天,过几天就回来了。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给的说法是政府给安排地方先住一段时间,天天有医生护士检查身体,但是就是不能四处走动。   关于自己的好哥们儿林侗为什么也会出现被暂时隔离的人群其中。   究其原因,就是现在外面已经持续多日的市民广播里提到的那场至今没有被定名的‘流行性感冒’。   以及,他刚好在春节的那段时间去过他妈妈和继父家,也就是邻市Z市。   “诶,声声,我悄悄告诉你,我过年那段时间不是去我妈和后爸家住了几天,然后又提前回来了么,他们那边不知道为什么过年街上都没人,一点都不热闹,特别奇怪。”   “怎么没人?他们不出门玩吗?”   “对啊,我也纳闷呢,过年大家怎么都不出来玩呢,后来我就问我妈了,我妈不是护士吗?那段时间她也天天呆在医院整天不回家,也不和我一块吃饭,有一次加班到很晚,刚进院子她就突然咳嗽地摔在地上了,鼻子里还有消毒棉球塞着淌出来的血。”   “……”   “我和我妈从小也不太亲,她抛下我爸和我改嫁那么多年,我就见过她几次,但我看她那个样子我也吓死了,可我妈非和我说她只是上班累着了,不小心感冒了,后来每过两天,他们就赶紧先把我送回我奶奶这儿了。”   “……”   这个之前从林侗口中偶然听说的关于邻市的奇怪见闻,这会儿小梁声其实心里还是存着疑问的。   后来林侗被隔离的时候他俩没再有机会见着面。   但通过金萍之口,小梁声还是得知,林侗目前没什么事,他奶奶去给他送过好几次饭了,这小子活蹦乱跳的,   可在一个普通青少年的认知里,咳嗽到倒地不起,还有连日来市内悄悄扩散的‘流感’风波其实给人的感觉都不太好。   即便所有人目前都没当回事,但这种恐惧又反常的气氛还是像结了冰的湖面下渐渐扩大的某种细小裂缝一般让小梁声内心隐约不安了起来。   可现在一是金萍不准他随便出门乱走动,搞得他既不能上学又不能去彭老师家补课,二也是他哥暂时又没回家。   因此小梁声思索之下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一边利用起时间也没敢耽误自己的学习进度,另一边就悄悄留意起外边这些广播来了。   他有每天从公共广播中记录防疫站变化的隔离患者增加人数。   大概是出于对数字的敏感程度,在家除了做数学题也没别的事可做的小梁声还列了个表格,算了下周边几个区的患者数量的增长趋势。   因为以前上卫生课,他有听老师说,传染病等级其实是可以通过区域密度划分的,一旦一种疾病达到了危险值,那就意味着一场灾难即将爆发。   此刻尚还年幼的小梁声并没有想到,他这样完全出于巧合的数学计算,将在接下来的一场巨大疾病风暴的边缘,拯救包括他至亲在内的数条无辜者的性命。   而此刻,年幼的孩子只是又一次拿起自己手中的笔,又在铁窗隔着的广播中一字一句地写下了一段这样的话。   【今天早上起来,我哥还是没回家。】   【广播里说最近生病咳嗽的人好像多了,可是我其实并没有在路上见到这样的人。】   【金萍阿姨说,这两天市场里所有的蔬菜和猪肉都突然涨价了,大家都开始往不在意的价格往家里买菜,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吃得完。】   【这一天是26日,我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但我希望我哥哥早点回家,曹叔叔和林侗也能早点平安地回家。】   【——梁声】 第42章 二十二   2003年2月27日   G省。   “诶,那个都让让啊!都让让!挂号别挤!三床?三床?在吗?换床了,家属在吗?”   “……”   “同志,挂号不在这儿!对,先去验血拍片子再上楼来!对,挂号窗口在那边,顺便报一下您的姓名,您姓梁?哦哦,王主任先前说的就是您对吗?”   清晨,天亮起来,马路两旁喧嚣的车流滚过,空气中带着湿冷空气的风正呼呼的响。   一排红旗飘扬的中山医院门口,一辆出租车开着前窗户在放着英文广播,穿夹克衫的哥师傅则在不远处戴大口罩买烟。   这里是早上9:23分,G省中心医院。   整个医院一眼看过去看上去像是正在打仗似的,所有人的语气带着火药味,焦急,烦躁,也让人无比地烦闷不安。   住院部内,一位拿着病人登记板的急症室护士语气有点急地站在走廊上招呼人。   她的白色大褂后背上已经都是汗了,佩戴的胶皮手套也有点手掌心打滑,时不时有护工帮忙扶着担架从她旁边快速经过,神色中皆是焦灼之色。   梁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来到中山医院挂号处的。   今天他穿的难得厚,两件毛线衫和一件绒背心,外加一件夹克外套套着三层穿,浑身捂得仿佛和这气温都有些格格不入。   在此之前,他在下级的生鲜工厂和一群人,为了这次超级市场的采买流程问题熬了整整一个礼拜的夜。   这段时间,他没来得及联系金萍老曹,连和自家声声时不时打电话关心下学习的时间都一点都腾出来了。   过程中,梁生作为‘茂金’的股份所有人和海外投资商那边一直谈的不算拢。   因为麦德龙那边这次洽谈的负责人是个地地道道的美国人。   在生意经上就比较讲究美国人的商业规则,他认为梁生这头既然现在要与他们合作,那么基础的供货商就应该从海外走,并另外付给他们高昂的合作商代理费。   这笔事关最终合作的代理费,梁生一开始和老曹金萍心中就有讨论过详细的预算。   毕竟如今要做中国第一家的‘SHOPPING MALL’了,一开始他也肯定有充足的经费准备。   但这事放到现在,始终没谈拢的原因就在于——对方开出的价格和梁生的预算是有出入的。   一旦答应了,那梁生他们前五年的经营必然就要付出全部的营业额才能继续维持合作,这对他而言无疑是十分不利的。   也因此,原本定好的合作加盟费和生鲜采买流程因为双方意见不一致,而充满了浓浓的火药味。   梁生自己一边想办法对付这帮出尔反尔的外国人,一边还在那儿使劲和对面磨,可谈了整整三天,这事现在还是没个着落。   他心里想着自己这次一定要稳,千万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掉以轻心,坏了大事。   得好好想想自己当初第一次上省城时,对着大桥下长江亲口发下的那句誓言;   也得想想那时候他站在证券交易中下一楼,眼看着瞿朝那样的存在而激昂不已的心情,更应该好好想想属于自己和小梁声那无限可能的将来。   但这事除了他本人出面上人总部继续摊底牌地列举双方现有问题的谈,目前也没别的能够突破眼前困局的途径了。   尤其他手底下现在还养着那么多嘴。   光是昌平几个厂房,还有Y市总公司的人就都在等着这次的买卖是否有着落,这就让他更不能在这种危急关头掉链子。   可就在他前天晚上和人谈完事回了酒店,又想着要不要再订一张机票跑北京去进一步谈判时,他就这么突然不太对劲了。   低烧,咳嗽。   喉咙里好像粘着什么奇怪的东西似的,大腿根和腮腺下面的淋巴还莫名其妙地肿了起来,浑身上下是哪儿哪儿都不痛快。   那段时间,外面关于全国性高发‘流感’的传闻他忙碌间隙也有从身边人嘴里听说。   但他这么个一米八的高个子,又是一向身体素质不错的青壮年,没道理会被一场‘流感’轻易打倒,就也没放在心上   加上他又是个粗人,自小到大都是萝卜咸菜长大的苦出身。   从前别说是感冒发烧,就是病的再猛,吃点好的蒙头睡一晚上也就过去了,偏偏这次就是不太一样。   他不仅身体上,这种容易让人一不留神就掉以轻心的‘肺炎热’的前期症状还在不停加重。   脑子里还整日天旋地转,被人扶着都有吃力,身体使劲倒汗,一嘴巴里还都是炎症引起的口腔溃疡。   ——也是到这里,这段时间都在忙着卖场的事,以至于失了平日里小心谨慎的梁生才惊觉自己这情况有点不对劲。   毕竟,他虽然爱钱,却也格外惜命。   作为重活一辈子的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一个人,只有好好拥有健康才能够发挥个人生命的最大价值和意义。   可现在他自己身体状态上这个情形,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一件‘小事’。   偏偏自打年前回家之后,他就好像渐渐在失去对上辈子的有些记忆,也就是那一直帮助他的‘前世记忆’。   因此即便努力想,关于2002年是否还有什么特别的大事,他的脑子里还是模模糊糊的一片。   【“原定于2月18日的罗大佑全国巡回演唱会前日顺利召开,‘流感’肆虐时期,不少歌迷朋友依旧赶到现场支持,   “26日首都快讯,席卷中国多日的流感再度扩散至新地区,一名常驻上海的美国商人前日在途经中国香港,并到达越南河内后突然发热病倒,目前已确认染病,这是首例由中国肺炎传播至越南的特殊病例……”   “今早,中山大学一位教授在途径香港入住一家酒店时,再度被发现有低烧症状,目前港城政府正在就此事展开调查……”】   这一段段从电视机里响起的字正腔圆的广播让梁生心里莫名地有点发毛。   他总觉得自己身上目前发生的症状,和电视里说的这个让他觉得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流感’有什么关系,而且是很糟糕很恐怖的相似。   那一晚,他做了个让他醒过来后背都吓湿了的梦。   梦到上辈子,他还像小梁声那么小的时候,似乎也有那么一段模模糊糊的记忆。   记忆里,有很刺鼻的消毒水和陈醋味道,大家突然有一天都开始很害怕感冒,出门都天天带着口罩,还要定期量体温。   自来水厂的老街上整整几个月没有任何人,大伙都不上学也不上班,电视上还老放有人得了病,或是多少人死了。   得病?死了?那这些到底是得了什么病呢?   “非典……电视上的人说了,他们得了非典,所以学校才停课了,据说现在外面有好多人都得了非典……”   “……非,非典?”   那两个在梦中才被迫让梁生想起来的词,惊醒了他作为一个普通人灵魂深处最可怕的关于时代记忆的噩梦。   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赶在了这种时候。   不仅真的亲自直面了这场曾一度让半个中国掀起巨大风浪的可怕传染病,更有可能已经身处于疾病最严重的中央。   可非典,非典,这是要让人命的病……如果此刻的他真的得了这要了人命的可怕瘟疫。   作为一个普通人,他又该怎么办呢?他的声声将来又该怎么办呢?   因为这场梦和这个内心深处最恐惧的问题。   赶上自己人在外地的梁生一时间也没法子,他没敢先惊动家里和小梁声,而是先压下恐惧一个电话打到北京,自己目前比较信得过的人那里。   “梁生,你怎么会突然给我打电话了?什么?你怎么了?”   多日不见的瞿朝,手机那头响起的声音倒还是那么平静缓和,在这种时候反倒透露出一股亲切感。   他和自己秘书江清泉年前就在首都为了一单买卖出差公干。   这段时间偶有和梁生发邮件联系,但是基本也是一本正经地聊得彼此工作经营上的事。   梁生一直以来都比较敬重对方,因此赶在这个节骨眼,已然半条命搭在有些结果上他也不敢再开玩笑,而是当时就拿着电话把这事给说了。   可他才一说出自己的情形,那头一贯不怎么生气的瞿朝语气就乱了,更甚至下一句,他就立刻急匆匆地把一个电话号码丢过来斥责道,   “你真是聪明惯了这回反倒糊涂了!这种事为什么早一个礼拜前不说?你是真当自己是神仙转世,连自己的命都不重要了吗?”   “……”   “给我听着,现在,立刻就去医院检查,别拖!拿着这个电话,找这个大夫马上检查清楚!你要还想好好回家见你弟弟,想好好打你的天下,千万别拖!立刻去医院!”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今天一大清早,梁生立刻就带上身份证和医保卡,又上中山医院门诊部来挂号了。   这段时间一直跟着他的小毛刚刚一路给他开车送过来,现在去旁边小吃店先吃顿早点,待会儿再上来给他带早饭。   医生由于是瞿朝介绍的,所以各方面效率肯定是很快的,加上本人是呼吸道科的专家,因此各方面比较方便。   于是与验血,拍胸片。   该走的流程,本身半个脑子都有点烧糊涂的梁生自己一个人都里里外外夹在一堆科室里走了个遍。   一路上,没脱下口罩,只解开过两次毛衣的他没有怎么敢和医生护士说话。   ——事实上,他已经有点怕了。   其实说实话,他并不是一个真的胆小到轻易贪生怕死的人。   平常惯于无法无天闯荡天下,想着搏命挣大钱,上辈子还是冒着生死救下他人的孤胆英雄,他本不该这一次这么害怕那虚幻未知的死亡的。   可是如果是放在从前,他觉得自己一定能撑着,但现在,他却觉得偏偏自己怕了。   因为只要想到还有那么一个压根没长大的小家伙还在家里等着他,他就觉得打心眼里地怕。   怕自家声声伤心,怕自家声声难受。   怕他知道自己不在了会哭,还怕将来没人能照顾他,这些来自于心头最深处的恐惧,比挣不到钱,发不了财还让梁生害怕。   因为在真正生死面前,他压根就担不起这样沉甸甸的责任。   而比较巧的是,这会儿他的钱包口袋里还揣着上次去北京旅游时和小梁声的合影,可在这个关头,手心地全是恐怖汗珠子的梁生却也一眼不敢掏出来看。   “哥!哥!你快看!那个楼好大!还高,我们拍一个吧带回家给林奶奶和林侗看吧!”   “诶,行行行,那个楼是吗……”   “哥!哥!那边有飞机!刚刚有飞机从上面飞过去了!后面还拖了好长的尾巴,哥你拍到了没有!!”   “诶?哪儿呢?哪儿呢?你快指给我看看!”   那段在北京时快活无比的记忆此刻仿佛还历历在目这。   但他此刻却觉得,自己正在等待的就是一份悬在他脑袋上的砍头刀,是一份决定他命运的死亡通知书。   于是乎再等半小时后拿到结果,在外头急症室里等候着梁生穿在加绒背心里保暖的毛衣都有点被汗水浸透了。   他忍不住一只手背略微地发着抖皱眉看着自己的报告,另一只手捂着嘴里过于急躁滚烫的呼吸。   白血球4000,还勉强维持在正常值中。   肺部有小块的水滴状淤积,需要等主任医师亲自看过他的胸片,才好进一步断定他目前到底是发烧还是其他特殊原因。   关乎于他到底是不是目前广义上的‘肺炎热’,也就是是不是那两个字的病毒已有携带者,目前还需要他先住院隔离进一步的等待结果才能确定。   在这个节骨眼,他必须等。   也不得不等。   而这一等,就是刚好整整三天。 第43章 二十三   好多年后,梁生再回过头想想,都会觉得这段日子,可以称得上是他生命中最孤立无援的时刻。   那三天里,他被困在中山医院的一间不到十五平米的隔离病房里哪儿也去不了。   每天早上醒过来,鼻子边上都是消毒水的味道。   那时候他对面病房里,集中还住着近六名目前还未确诊的‘肺炎热’病人。   但考虑到交叉传染性问题,临时在这里设置传染科的病房与病房间都用加固的真空玻璃隔着,还死死地拉着窗帘,看不到一点外头的阳光。   他为此每天都难受到干呕不止,身体和灵魂也接受着来自外界的双重打击和考验。   而与此同时,外头‘非典’已经彻底爆发。   工厂那边原本洽谈中的运输去到也因为国家疾控部门暂时限制人员出入境而搁置。   香港,越南河内多地也陆续被波及,各地确诊上报的死亡人数也不断增加。   因此世界卫生组织也正式地将‘非典’即“SARS”这种疾病划入了全球性健康警告中,并着手组织专人来到中国本土展开配合调查。   这些事看上去和咱们这些普通人虽然也有一定联系。   但说到底,还是更多地出现在各类社会新闻和广播上,和小老百姓的生活有些距离感。   可在这样的前提下,梁生这些时间在中国本土‘SHOPPING MALL’上投入进去的大量时间金钱非但没有得到回报,他重金押下的这块宝,还因此面临跳楼悬崖式的资金链断层风险。   他的事业那会儿才刚刚起步,一切也步入正轨不久。   一旦资金链断裂,生鲜供货渠道因为‘非典’暂时锁死,加上国家疫病引起的金融风暴,导致股市资金回转困难将摧毁他到目前为止的所有努力。   我这次是真的要重新……一无所有了吗?又变回一个穷光蛋?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那段日子,被困在广州隔离病房的梁生总在心里这么想的。   因为他固然有幸重活一生,但说到底,他就是个普通人。   老话都说,好运气不会永远眷顾在一个人的身上。   身体上的疾病,事业上的失败这些每个人命中都会有的挫折,磨难,坎坷,梁生这次也算一次性尝了够。   他甚至开始觉得老天爷其实很是公平的,在曾经给予他一次普通人难以碰到的重生机会的同时,也把同样的可怕的‘非典’放到了他的面前。   可命运,命运这次又真的要待他如此吗?   而在因为疾病折磨而难免开始胡思乱想过程中,他的低烧症状竟然又一次开始了。   肺部开始小面积水肿,身体检查显示的白血球的数量也还在不断减少。   住院部内,负责看护他的医生和护士虽然没有和他明说什么,但从眼神中就可以看出已经是非常糟糕了。   可一生下来过惯了苦日子,天生就是一副硬骨头的梁生对此似乎并不想轻易放弃。   因此,虽然目前他的情况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控制,可是他还是通过病房内唯一安装的一步电话机一边和外头广州分厂的人保持着联络,另一方面天天咬着牙吃起了药。   而大夫护士大概也是这辈子第一次见这么‘怕死’,这么想活下去的病人,积极治疗之余,也就时常会说一些医学相关的文字内容给他听。   “‘SARS’,是一种偶发性的上呼吸感染病,它的前期发病征兆和我们熟知的‘病毒性肺炎’很像,因此才会被人忽略,因为单凭胸片和血相常常看不出来其中的区别,但前者所造成肺部感染的速度极快,血相低于4000,血液中能查找到抗体就可以确诊……”   “……”   “但需要纠正的一个大众错误是,‘SARS’并非是绝症,即便真的确诊被感染后,只要及时且正确地就医也是具有被治疗的可能性的,这完全建立在病人在治疗过程的配合度和现有医学的发展程度上。”   “……”   “而最重要的是,我们需要从现有的确证病例中寻找出‘非典;病人的接触史,这才能够判断出疾病目前扩散的地区,造成的危害,从而以最快的速度切断这场疾病的蔓延速度,将损失降低到最小……”   这些大夫口断断续续得知中的话无形中也说明了现在情况本身的严重性。   在这种情形下,梁生压根无路可退。   除了不断地坚持等待生的可能,就连自己在这场全国性的疾病风暴中能否最终逃脱都无法确定。   而在这一场接着一场的风暴中,唯一让他觉得有一丝庆幸的,大概就是他此刻生活着的这个世界上,即便他这次挺不过去,却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名字,也叫作……梁声了。   【“2003年3月1日。”】   【“我不知道我明天早上起来还能不能活。”】   【“但我想现在写一些东西,记下来,万一我之后有个好歹,至少……至少让声声知道我去哪儿,知道他不是被和曾经我们的父母那样被不负责任地抛弃了。”】   【“声声……你,你可能还不知道,哥,哥的身体好像……有一定可能是害病了。”】   【“以前有一句话,叫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老人的话……果然有时候是说对了。”】   【“哥以前做祸害的时候,一直无忧无虑,这辈子决心一定做好人了,却……却老是碰壁,不过即便是这样……哥真的也不后悔……做好人,真的感觉挺好的,所以……你长大,也要做个好人。”】   【“声声……哥昨天晚上做梦……梦到你终于长大了……”】   【“咱们俩一起长大的那种,不是让你一个人,不是留一个人孤孤单单在世上的那种……没人要咱们了,哥要你,无论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这是一段梁生自己后来亲笔写在病房里那本住院簿上的话。   他文化程度低,所以字字句句都不带虚假,全都都是说的肺腑之言,是最真最真的真心话。   加上他的手掌上都是以前过苦日子送货时积累下来的老茧,为了能攥住笔,还发着低烧也没办法和外面人接触的他得特别费劲地趴在小桌板上一笔一划地写这些东西。   唰——唰——唰。   每写下一个字,拧着自己这身被病菌折磨摧毁的骨头,脸色差的像失去了生气一般的梁生就觉得自己的气都快上不来了。   可即便是这样,他依旧坚持着,坚持着。   只等待着灾难过去。   只等待着那一个让他在夹缝中活下去的机会。   即便那时候的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等不等得到到。   “声声……求你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   ……   关于Y市的家,也就是和小梁声和金萍那边——这两天还算平安度过。   虽然‘非典’初期爆发的几天中,Y市周边不少区县也有被波及到。   但总体上来说,Y市作为一个人口并不密集的三四线城市,与各个设有流动港口,飞机场的沿海大都市目前水深火热的情况还是有一定区别的。   可小城市也有小城市的问题,有时候信息闭塞起来,在这种大灾大难面前就会显得愈发慌乱。   而这些天,各地板蓝根和84消毒液地价格也是一次次的暴涨。   不少商贩借此机会大面积哄抬物价,五倍,十倍,二十倍的高价下,都挡不住外头那帮怕死的普通人疯抢囤积这类药品的心。   外头每天都有认人心惶惶地谈论着。   谁谁喝了哪种新厂生产出来的板哪种蓝根,就管用,那病菌就不敢轻易上身了。   记挂家里人安危的金萍为此甚至托熟人奔走几个区县才高价买到了几箱,又抢在板蓝根‘高价潮’进一步扩散前,赶紧把这当时价值万元的板蓝根,给自家老曹和熟人朋友送了去。   原本,在这种情形下,大家都是一药难求。   在不清楚具体药效管不管用,以及所有人对未知传染病的恐惧下,任何一个普通人难免会有些自私的心理。   但金萍两口子半辈子都是真正内心善良的实诚人。   即便遇上这次‘非典’席卷全国搞得人心惶惶,这平凡却也朴实的夫妻俩也真心实意地拿出全部对待着各位老街坊老邻居。   过程中,老庞家,会计二花姐家,出纳家,几个厂的员工们,还有林奶奶家都分别拿到了这来之不易才买到的‘板蓝根’。   这笔卖药钱放在这个时代几乎相当于是一栋50平房子的价值了。   因此这于危难时刻的感慨解囊也让老街坊们感激不已,许多那会儿压根卖不到板蓝根,只能干着急的家庭都忍不住哭了。   而在保证周边人都拿到了药的前提下,即便不清楚这板蓝根究竟有没有用,又能起多大的预防作用,可大家的心起码是稍微定了一些。   刚好等到28号早上,林侗和暂时并无任何发热迹象的曹茂才也都拿到第一次身体检查的报告。   林侗和曹茂才虽然一个在春节期间去过隔壁市,另一个曾在途中遭遇过中山医院的疾病救护车。   但在经过一周的暂时性隔离后,无论是体温,还是身体各方面指数都趋向于平稳状态。   这无疑是一件大好事,眼瞧着紧张了数日的林奶奶一家和金萍小梁声这边都为了这事而长舒了一口气。   可偏偏就在这时候,另一边,却又有坏消息突然传来。   原来林侗那个早已和他父亲离婚改嫁的母亲,因为本身从事的是护士相关工作,所以第一时间反倒出现了疾病症状,并已经被隔离了起来。   据说,她是因为春节期间,接触了一位携带了‘非典’的农村孕妇,并在亲自替她输液后的八小时出现了咳嗽等问题。   在此之后的数日,她作为一名急症室护士,一位平凡岗位上的白衣天使。   在接受医院方安排连续性加班,甚至没办法回家和亲人过年,这才拖延了最佳的检查确诊时间。   事后,她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身体方面的异常,因此第一时间将自己的儿子送回了Y市来,也是这之后开始,‘非典’爆发,陆陆续续的更多病例才开始被确诊。   而至1日,身处于邻市生死不明的林侗妈妈听说已经被隔离了。   她现在的丈夫也不知从哪儿听说他们这会儿可能有药,还特意提着水果,营养品和一包钱转大车跪在林家的门口哭着求。   可板蓝根这种东西,说到底只是一个预防作用。   就连大夫也说这压根救不了人的命,偏偏这男人硬是和疯了似的不肯走,只说哪怕让老婆能有一丝活下去的机会都给他们一家当牛做马一辈子。   林侗一家为此是闹腾了好多天,搞得他那个瘫痪的爸和他奶奶在家一时间也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诚然,多年前,林侗的母亲抛下丈夫和儿子去了隔壁市改嫁。   但在这种关头,即便刻薄疯癫如林奶奶,在得知那个她嘴里诅咒了半辈子的‘破鞋’要死了也是头一次讲不出诅咒的话。   因为谁都知道,死亡这种事,活着这种事,真的一辈子只有一次。   谁生下来都都有亲人儿女,在真正的死亡面前,即便是疯子,其实也狠不下那份心肠。   “……声声,你可能觉得我这么想很坏,我自己都觉得我坏,但我妈当初把我扔了,我是真的恨她,恨透了她这个坏女人……”   “……”   “我想过她老了没人照顾,我那个后爹以后也不要她,她变成没人要的老太太回来哭着求着我这个儿子赡养她的那天,还想过我到时候要不给她钱,让她流落街头像我们一家这么倒霉可怜的一天……”   “……”   “我真的……恨过她,也怪过她,到现在都恨,都怪,觉得她不是好妈妈,但我也真的……不希望她死……不是因为我对她还有什么不舍得,就是因为她救了人,让她以一个好人的身份死掉我不忍心,就像我奶奶说的那样,好人怎么应该死呢,祸害才应该死呢,即便,她是个坏妈妈,是个坏女人,只要她是个好人,她就不该死……”   这尚且还是小梁声第一次从林侗的口中得知他对自己母亲的看法。   可这明明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对抛弃自己的生母全无保留的恨,但是此刻听来却不知为何有一种心酸和无奈感。   而隔日,就在小梁声都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林奶奶一家竟托人将先前原本得来不易的十袋板蓝根,另还有三百块钱给了那女人现在的丈夫,又让他就这样走了。   林奶奶和林爸爸到最后也没有要那个男人的买药钱。   而这三百块,按照平日里林奶奶一家的生活情况,该是老太太和瘫痪的林爸爸在罐头厂帮忙两个月省吃俭用才攒下来的。   但这一次,疯了一辈子的林奶奶拿的很干脆,也很沉默。   还头一次像一个正常老太太对着空荡荡的院子,门口的老炉子说了这么一番话。   “哪个好人家的女儿都不该一辈子守着一个瘫痪……走吧……都走吧,我的儿子,我的孙子,我们老林家再也不欠谁的了……”   这一番话像是轻飘飘的,把过往的林家关于这一场爱与恨的纠葛全部一笔勾销了。   骂了半辈子儿媳妇的林奶奶从那天之后再没有骂过一句,反而是跟着老巷子的周边其他人静静地等候着这场疾病的真正过去了。   此后的数日,‘非典’在电视上集中出现报道的新闻越来越密集。   全国上下,无人不知‘SARS’,就连这个时期的牙牙学语的孩子心中怕是都留下了关于这场疾病潮和这个时代最惨痛的记忆。   小梁声的学校和外边单位不少依旧在停课中。   班主任万老师好几次有打电话过来,还特意关心了一下他寒假在家的自习情况。   得知他这段日子里一点没落下功课,万老师语气明显挺欣慰的。   还在电话里叮嘱对他说,让他不要紧张,等‘非典’过去,就会开学,让大家一块回到教室里去好好上课。   对此,小梁声虽然没有明说什么。   但其实在他心里,一直也很期盼着眼前的所有事都早点恢复正常,学校,外面,包括他心里一直在惦记着的那个人能早点回家。   不过,唯一让他有点放心不下的是。   自打三天前起,他就再没打通过他哥的电话。   放在以前,虽然他哥有时候在忙接不到,也会在事后笑嘻嘻地补一个电话给他,再好好哄一哄他。   可这一次,竟是彻底地打不通了。   小梁声不想在这个每个人都手忙脚乱的节骨眼麻烦其他人,现在这种疾病爆发的大环境,所有通往省外的高速公路都暂时停止了运行,要去省城找人更是万分危险。   但他真的很担心他哥,也很紧张他在外面过的好不好。   而说来也巧,就在当晚,他还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在梦里,小梁声梦到了一段十五年之后的事。   他梦到了一个人,梦里有一个和他长的一模一样的人活的失败窝囊,浑浑噩噩地惨笑着躺在被几个人殴打的血泊中。   他看着那个人那么绝望,那么痛苦。   那么像困兽一样在这糟糕的世上活着,最后还死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很难受地哭了。   【哟,这不是梁哥吗?还出庭作证?何必呢?那小婊子不过是哥几个玩烂的破鞋……您这是准备英雄救美了吗?】   【呵,老子就爱多管闲事,你们这些狗杂种管得着吗……】   【你这孙子再说一遍!】   就是这个梦,让懵懵懂懂的小梁声第二天早上醒过来都觉得不安稳。   于是乎左思右想之后,隔日还是个孩子的他便干脆壮着胆子自己用家里的座机按照记忆里的印象,给G省疾控中心那边小心翼翼地打了个电话。   ——之所以小梁声会知道G省疾控中心的电话。   其实还要归功于他这段时间一直有留意外头那段全国性的广播。   从‘非典’爆发的最初开始,每天早上他就都有留意疾控中心的人数增长,他听到广播里说市民可通过热线电话将周边情况及时反馈。   【按9转2再转人工台,G省,市中心,二级传染科。】   他通过自己有限的,作为孩子的知识和见闻记住了在这场灾难面前的所有大人们都未知能记住细节,并通过自己的办法竭尽所能地寻找着已经失踪半个月的梁生的下落。   而当对方那位工作人员热线亲自接起这个电话时,这年还只有十四岁的小梁声即便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却还是悄悄地因为内心的焦虑紧张带上了哭腔。   “喂,您好?这里是G省疾控中心,请问您有什么事?”   “阿姨,您,您好,我想……我想查询一下,G省市中心有几家设有二级传染病房的医院呢……”   “啊,小朋友?请问你查询这个是有什么原因呢?”   “……因为,我想找我哥哥……我想知道我哥哥现在人在哪里……”   “额,我这边是可以帮你查询,但你哥哥的名字和身份证号你记得吗?”   “我,我记得……”   “……”   “他,他的身份证号是320XXXXXXXXXXXX……他叫梁生,新生的生……”   2003年3月2日。   就是这一通救命的电话,唤醒了原本已经在隔离病房肺部水肿一夜,也睁着眼睛等到天亮的梁生。   彼时,他已经快十个小时没有睡着了。   这两天,被关在病房里哪儿也去不了的他开始疯狂地想念家,想念还在家乡的亲人,朋友们。   但是这个节骨眼,他知道自己就算是打电话回去,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用处。   上辈子他在Y市出生,后来闯荡江湖都是在G省,没想到这辈子兜兜转转竟也回到了这块地方,等候着命运的拷问。   他不知道该如何和小梁声亲口说出并解释清楚自己现在的情况,更害怕作为至亲死亡这件事,对于一个此时没长大的孩子来说会不会过于残忍。   所以梁生干脆像个全天下最不负责的人那样逃避了起来,并暂时切断了和Y市那边所有有可能的联系。   “哥……哥……呜呜……”   这几天的梦里,他老梦到自己声声。   可醒过来,眼前却又什么看不到。   此刻,头顶的灯,惨白的墙,旁边的点滴和呼吸机一点点摧毁着梁生曾经坚定的求生意志。   他开始自我怀疑起自己到底有没有可能走出这间疾病隔离病房。   他也开始认真地想自己这次是不是真的会死。   身体里的病毒肆无忌惮地侵蚀着他的身体,大脑,思想,让他从一个硬骨头变得开始软弱,胆怯。   梁生开始疯狂地害怕着死,却又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会死。   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毫无预兆的,他冷不丁看到走廊上有个带着大口罩的护士有点匆忙地跑进来。   起初梁生以为她是来给自己换药的,但这位这段日子一直坚守在传染病科的护士在进来后,却只是情绪怪,红着眼圈擦擦眼睛后才开始地对梁生说,   “23号床,你来感染室接一下电话,有你的电话。”   “……我的……电话?”   “对,你弟弟,还有你的家人,梁生,你家里人从Y市打电话给你了。”   “……”   后来再想起那一刻,梁生都觉得护士亲口告诉他Y市打电话过来的时候,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可当里三层外三层穿着防护服他被护士推着从感染室递过那通电话,又亲耳听到曹老哥和金萍责怪和忍不住啜泣的声音时,这头的他还是一下子就清醒了。   因为电话的那头,就是家人传来的声音,也只有家人,才会在这种时候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你,你这个人,你真是糊涂了呜呜……怎么能和你大哥一个样!这种事都不打电话回家说……阿生……要不是声声找到医院的电话,我们又通过瞿先生还有小江秘书和毛助理那里联系到医院,我们真的错过了……你这是想做什么啊……”   “……”   “阿生,咱们可千万别钻牛角尖,就,就是咱们这回真重头再来了,咱们还年轻,咱们还有家在,累死累活,刮风下雨,咱们一家人都在一块,咱们能度过难关的,我们相信你……”   “……”   “你想不想吃点什么……病房里现在能送东西去吗?我们已经在家里收拾东西了,也和那边的医生说好了,换洗衣服,吃的喝的都带够了,明天早上就过去,一块陪你把病看好,阿生,你听见了吗……”   明明就是一些再简单不过的,每家每户都常见的体己话。   但毫不夸张的说,梁生坚强了半辈子,从没有对什么人软下来的心肠都一下子酸胀了。   他一言不发的埋着头,发着抖,生怕自己这么一个大男人就这么在家人们的面前突然丢人现眼地大哭起来。   可下一秒,当听到那个对而他而言熟悉的,属于世界上另一个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的时候,梁生还是一下子没绷住,眼泪直接就掉下来了。   “哥……”   这是声声的声音。   梁生知道自己没有听错,也不可能会听错。   可此刻面对着这个对自己而言世界上最宝贵,最珍惜的人。   他话到嘴边,却一句像样的,像个大哥一般顶天立地的话都说不出来,半天才哆嗦着,发抖着,像个世界上最软弱的懦夫一般弯下腰缓缓吐出了这么几个字。   “声声,我……不想死……哥,真的不想死……”   “……哥,呜……哥……”   “声声……声声……”   “哥……”   就是这一句话,打开了分开数日来两人内心担惊受怕和恐惧的情绪闸口。   两兄弟在电话里嚎啕大哭。   小梁声甚至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和对方的哭声。   他们都哭的好大声。   像是要把这两个一直以来相依为命的孤儿要把在这世上的委屈,伤心,难过都一下子发泄出来。   而两人紧紧维系在一起的灵魂和意志仿佛再一次相互融合,再难分开。   ——哥,死真是这世界上可怕的事。   我很害怕,很害怕。   所以,请你以后千万不要死好不好,求你不要死。   ——上一次,是你千里迢迢拯救我的人生。   ——这一次,就由我来留住你的生命。   “……哥……求你一定坚持下去,你一定会活下去,相信……我……哥……”   “……”   “因为是你告诉我的……咱们两个……都叫生生……新生的……你忘了吗?”   ……   2003年3月3日   金萍,曹茂才带着小梁声从Y市赶到广州中山医院,决心与梁生共度难关。   与此同时,伴随着中国疾病防治中心的《非典型肺炎防治技术方案》的发布,后世记录中轰轰烈烈的‘SARS’潮也正式拉开。   据后来的医学相关记载,这是整个中国自建国来最大的一场传染病突发疫情。   短短数月,非权威统计就有将近百名医患人员就此倒在了最前线,再没有醒来。   首都医院,广州医院,川大附属医院的门口挂着红条幅,将‘医学精神贯彻到底,与非典疾病’抗争到底。   可其实,大多数在前线感染的生命并没有等到那一刻。   社会各界都太恐慌了,心里也实在太害怕了,经历过那一年的人都会那么说。   孩子们不能上学,工人们不能上班,整个城空荡荡的,商场,马路上根本没有人,谁也不知道疫病究竟已经波及到了什么程度。   陈醋,消毒液,温度计和紫光灯成了每个家庭的必备品,外头更是被商人们炒的疯抢。   疾控室外头躺着的人没半刻就发着高烧没了。   医生们,护士们累的几天几夜睡不着,有的苍白着脸说着让我睡五分钟,然后就再真的靠着手术室外的枪毙也没有爬起来。   医生护士们不敢回家面对亲人,有的实在想,就得全身消毒三次以上,然后眼泪巴巴地隔着疾控室的窗户见一次。   明明人还活着,却好像是在提前经历一场生离死别。   没人再想着在国家与人民危难的时刻赚钱。   大家只想着,能让更多人活下去,熬过这场仿佛过不去的难关,熬过压在国家头顶的灾难。   哪怕是如林奶奶这样平凡了一辈子的老人,如依旧等在Y市的小梁声的一样拥有无限将来的孩子。   多一个人活下去,便可让亲人安心,父老安定,生活永不丧失希望。   说来也怪,在中国人的家庭文化和价值观中,大家似乎从不惧怕灾难与死亡。   无数次近现代的天灾人祸前,只有国家和人民需要,总有那样一个个愿意为更多人幸福生活做出努力的中国人愿意主动站出来。   仿佛天生就有一种民族血液里的大无畏,既勇敢又赤忱。   仿佛为国,为家,为人,只要沾上了那情与义二字,死亡便不再是可怕的事。   自古英雄,不分男女老幼。   抛头颅,洒热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   “2003年4月16日,世界卫生组织正式宣布SARS的致病原为一种新的冠状病毒,并命名为SARS病毒。”   “2003年4月21日,在抗击非典第一线被传染的中山大学附属第三医院传染病科党支部书记邓某殉职,北京确定首批6家非典定点医院。”   “2003年5月21日,北京最后一名非典病例张某从北京地坛医院出院。截至5月23日,北京市747名密切接触者全部解除隔离,北京地区非典患者的救治工作已经结束。”   “2003年5月30日,中国政府认定,非典传播链在本土完全切断。”   ……   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全国性疾病灾难,就这样在半年席卷世界之后,于这一年的年底落下了尾声。   2004年,这一年时任的最高领导人,也就是梁生头一次去往省城追求人生梦想时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位老领导亲自下达批文,认定‘非典’这种疾病已在本地完全切断。   这一年,‘非典’不仅影响了社会各个阶级,也极大程度限制了中国本土商业贸易,沿海运输等经济方面的发展。   好在,一切最终及时止损。   经历了一年半的消沉,中国金融业历史性的一刻也终于来到!   ——04年8月25日早上8点20分   龙江飞腾暴涨,传奇商人瞿朝拍卖行亿元成交的散户传奇!成为了真正万人敬仰的滨江最牛散户!   “恭喜恭喜!小江秘书!瞿哥!来,为了庆祝下个月中国第一家‘SHOPPINGMALL’即将在Z市落户,也庆祝下咱们家小声声中考结束,入选省队,大家一起举杯庆祝一下好吗哈哈?”   “行!也庆祝下梁老板大难不死三周年哈哈!对,还有,梁老板可是吹过牛早晚要比我老板有钱的,这次服不服气?”   “服气!服气!瞿哥一辈子都是我梁生的偶像!我发财追梦路上的第一人啊!”   “快快快,大伙都别说话了!赶紧吃饭!老曹,大生,小声,小江,瞿老板都坐下来一起吃吧……”   还是熟悉的懒洋洋腔调,还是那群记忆中的老街坊,还是那个Y市石榴巷16号的小院子。   时光冉冉,此时已经是‘非典’正式结束三年。   林侗和梁声中考结束,今天大家一起在新屋子里为乔迁新居而庆祝   林爸爸林侗一家都来吃饭,而原本在省城忙工作的瞿朝,江清泉等也被梁生顺道请过来正式来新家做客了。   因为是小年夜。   所以白天,大伙一块在家里包饺子,还用炉子烘地瓜和板栗吃,板栗是金萍老家寄来的山里毛栗子,很香很甜。   瞿朝头一次见小梁声,就大方地送了梁生三箱五星茅台酒作为见面礼,让江清泉给直接送上门了   小梁声这会儿已经不能叫小梁声了,算是个彻彻底底的少年人了。   赶上今天家里客人特别多,面容轮廓已经显出青葱少年人模样的他一边帮忙在家招待客人,之后就一直在楼上认真赶自己的作业。   他话不多,是个高高瘦瘦的男孩。   一双眼睛倒也和他长久以来的生活环境不同,显得十分干干净净。不过一转眼,这像个闷葫芦一样的孩子就跑楼上去了,搞得其他人也没怎么见到他开口说话。   因为他亲哥梁生方才在楼下和众人吹嘘了好几遍了,所以大家已经都知道了。   梁声今年的中考成绩非常优异。   不仅没有辜负他那位浙大名师多年来每周六的栽培,这次还以Y市第一名的成绩被省内最好的奥数队伍,金牌教练薛峰老师的队伍选中了。   这放在普通孩子身上,无疑是通过自身努力踏出人生最精彩的一步了,也难怪他家亲哥这么高兴。   而热热闹闹过了大半天,到晚上,大伙吃过年夜饭,梁生也和瞿朝喝了几杯,就出来门口喝酒聊天。   这三年,‘茂金’的企业效益日益增加。   当年梁生承诺地给瞿朝挣出省城半片天的那句话也早就实现了。   他们从投资人和被投资人的身份转变成了商业合作上的伙伴,梁生自己也从一个籍籍无名的菜市场小工真正地闯出了一片天。   正好今晚小年夜,两人坐在门口聊着明年的投资案。   对门隔壁人家的电视机里在放传奇女歌手邓丽君生前的一段电视访谈节目,中间穿插了她的一首老歌。   烫着时髦卷发,一身白色长裙装的邓丽君那音容笑貌依依在人眼前,传奇女歌手那明丽的容貌如百灵鸟般点亮人的双眼,软糯甜美的酒窝在电视机里依稀闪烁着。   瞿朝不由得看入神了,而梁生这家伙见状也乐了,流里流气地打趣了对方一句。   “说实话,瞿哥,你也羡慕这歌里唱的那种的小日子吧。”   “嗯,羡慕。”   “诶诶,难得见你也这么诚实啊。”   难得照着机会损这位一向喜怒不行于色的大佬,梁生这家伙也笑了。   “梁生,你是不是觉得我这辈子就是生下来这么顺风顺水的?你知不知道,我这条腿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到底怎么得到人生第一桶金的?”   “……不,不知道。”   突然被这么反问了,梁生也愣了。   “其实,我一生下来就是个弃婴。”   “……”   “梁生,你见过那些被父母遗弃在路边而死去的弃婴吗?七几年那时候,全国各种菜市场,收费站门口总会有时不时出现那么一个水果筐,筐上盖着碎花布,但这种筐子没人敢随便捡,因为里边装着一般就是一个刚出生没多久就被抛弃掉的孩子。”   “……”   “新生的孩子被随便丢弃,大多一夜过去就会死去,而我出生不到二十天,就因为先天性残疾被我的父母丢在了这样一个筐子里扔了。”   “……”   这个故事对梁生的思维冲击性可太大了。   他曾经一千次,一万次去想象过瞿朝过往的故事,但从未想到如他这样的人,会是一个弃婴,还最终靠着自己走向了一条大多数都难以想象的道路。   所以憋了半天,自小也是苦日子泡大的梁生也不敢说些什么别的来刺激别人的伤心事,而是难得有一丝感同身受问了身边的瞿朝一句道,   “那你还想过……去原来的地方找你的家人吗?”   “……不了,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有些事经过那么多年,现在也没必要去打扰了,他们应该也早忘了有过这样一个残缺的孩子了。”   “……”   “我快十年没有回过老家了,这两年,江清泉一直在帮我来回跑,我在那边修了路,还资助了些家里上不起学的学生,但从来没回去过,我有想过生我的那个女人会是什么样子,应该很美吧,嗯,也许就像电视里的邓丽君一样。”   “生死无常,所以,咱们大家都得好好活着。”   拄着拐杖的瞿朝这么淡淡地回答着,也似是有所感慨的默默看了眼巷子外吵吵闹闹的电视机。   再过一会儿,小江秘书就会来接他了。   今天来梁生家做客的行程对于一年到头都在忙生意的他来说格外少见。   从前在梁生的印象里,他这么一个大忙人似乎从不需要休息,除了投资和那些忙不完事业基本也没有什么家庭观念和人情味。   可此刻,眼看瞿大佬,再次和人聊起自己少年时的往事,意外地有几分少年人的单纯。   “我该走了,明天上午的飞机去北京,有事电话再聊吧。”   “嗯,出去当心点,晚上巷子里黑,要不?我让小江秘书把车开进来?”   “不用了,我自己出去,开进巷子里喇叭太吵了,而且,以前就靠着这把拐杖,我一个人也过了那么多年了。”   “……”   “你的家,你的家人还有你曾经站在我面前坚持着说一定要好好守着的弟弟我都见到了,我承认,他们确实像你说的那样,比有些财富看上去更吸引人,所以,好好珍惜眼前的生活吧,梁生。”   说着,轻轻摇摇手拒绝他的瞿朝喝完最后一口啤酒就这么走了,江清泉和司机在巷子外头按了喇叭,来接他。   目送着他离开的梁生坐在台阶原地,看着两个空啤酒罐一个人走神。   背后是家家户户的爆竹声,电视机声,吃晚饭声。   他想起了瞿朝刚刚的背影和两人之间的那番话,他忽然觉得那个和他差不了几岁,却和他的人生阅历完全不同的人可真是孤独啊。   这么想着,心情复杂地抬起头,又攥了攥自己裤兜的梁生看到了巷子口卖面窝和豆腐花的张老太。   张老太这么多年了也还在继续摆摊卖豆腐花。   从2002年到2004年,关于梁生身边的一切好像变了好多,又好像什么都没变,这么想着,梁生也笑呵呵地走上去招呼了老人家一句。   “张姨,这是回家吃饭了啊?”   “是啊,哈哈,是大生,对,今天最后一锅了,卖完回家家里人还在家等吃饭呢……”   “行,那都给我吧,小声爱吃,您也好早点回家……”   “哎哟,好嘞好嘞,当心烫啊孩子,回家和小声一块吃……”   而再等这位不靠谱的大哥拎着豆腐花和面窝回来,又冲小楼上喊了一句后,就得到了他家小少年的这么一句话。   “我们家宝贝下学期明年就是高一生!看书累不累?吃自家亲哥的爱心炸面窝和豆腐脑吗!”   “不吃,我要看书复习,明天还要去薛老师那儿参加训练。”   屋子里,十六岁的梁声的声音明显开始变声了,沙哑成熟稍微有点粗的青少年嗓音从小书房里传了出来。   楼下的梁生听到小孩一本正经回答后笑了,接着才摇摇头回灯火通明,热热闹闹的屋里去了。   真好啊,2004啊,就要过去了。   2005终于要来啦!   ……   【2006年4月3日晴】   我叫梁声,今年17岁。   明天是我第一次代表我的母校参加全国金牌联赛,在过去的五年时间里,我的老师,我的家人和我自己都曾经想象过我亲自站上这个赛场的那一刻。   而明天早上,他们所有人都将站在台下看着我走上那里。   我曾经没有任何自信,因为家庭,父母的关系,我一度认为我会走上一条歧路,但很幸运,我在12岁那年,遇见了一个人,从而改变了我的命运。   我热爱数学,热爱科学。   是数学点燃了我少年时关于梦想,学业全部的热爱,让我从一个自卑怯弱的孩子走到了这一步。   而现在,希望我能够用自己的全部努力去实现他,不仅仅是为了我在乎的人,也是为了我的家人,为了我自己。   ……   【2007年10月27日阴】   我叫梁声,今年18岁。   今天是我第三次作为G省的数学金牌联赛冠军得主来参加清华大学筹办的冬令营。   这一个冬天,我可能不会回家过年。   冬令营里的训练很紧张,我有时候也会担心我目前的状态能不能走上全国更好的竞赛舞台,会不会辜负彭老师,薛教练他们对我的期待。   而且我有点想家,想我哥,想家里的亲人,也想林侗林奶奶他们,但今晚和我哥打过电话后,我又突然坚定了很多。   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未来而努力。   活着,是停下,亦或是奔跑,我应该好好想想清楚。   ……   【2008年5月28日晴】   我叫梁声,今年19岁。   今年中国北京即将举办世界级别的奥运会赛事,而有幸,我也将在这一年完成我生命最重要的时刻。   高考。   可就在16天前,在中国的一块众所周知的土壤——汶川,却发生了特大级别的地震。   我没想到,作为一个普通人会直面这一场灾难,我也从新闻中看到了许许多多受灾地区的同龄人遭受着何等的苦难。   这让我想起了曾经发生在我和我哥身上的那件事,那时候,我们也是如此地害怕死亡,希望生机能降临到我们身上。   而大概是因为这件事的影响,我哥他也在这个节骨眼放下了一切去往了汶川参与了为期多日的救援。   他从来是个好人,即便我快高考了,他又一次‘很不靠谱’没有在我身边,但我知道,我一直在,他也一直在。   我们都在为成为更好的自己努力着。   这一篇篇来自于少年人地的日记就这样记录下漫长的人生,记录下流转的光阴,无人知道,时间究竟过去多久。   直至——   那一个炎热聒噪的夏天,林爸爸,还有彭老师一起在家中紧张地陪着孩子们在家里电话里前熬夜等着放榜,回忆三个月前的种种,直到教育局统一电话铃一声响,所有人呼吸屏住。   再紧接着,就听到深夜通宵亮着等捷报的小院子里传来一声兴奋激动的高呼。   “什,什么,两个分数线都上了……考到首都去了,声声还成功保送了,清,清什么……我的天啊!大伙都听见没!咱们老街道出了两个状元郎啊!两个活生生的状元郎!”   ……   “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   “一个人的生命是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   ——奥斯特洛夫斯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死篇end   作者有话要说:   在此之前,我写故事总喜欢用死亡来衬托生死这个命题   但其实,死亡和新生本来就是相辅相成的,随着我自己的年纪增长,我其实渐渐也开始明白,有时候关于生死这个命题,不妨用生来更多多展现一下,这也会让我们这些普通人的命运有时候在显得更有希望,更有力量。   毕竟,活着是多最美好的事。 第三卷 爱 第44章 一   时间:2012年   地点:首都,清华园   六七月的夜,人声嘈杂也喧闹。   立着铁栅栏的绿化带前停着两三排电瓶自行车,紫荆路的标志性路牌旁,偶有兜里彩铃声作响的校友踩着单车下自习课。   不远处,紫7公寓楼内,十几个五颜六色的暖水瓶子排在楼道口。   一眼望去,男生的鞋子,袜子,被拧干水就一排晾在拉着格子窗帘布的半拉公寓窗户上。   而赶上这栋汇聚着大批08级理工男的公寓楼里时不时有穿着高校学生下来打水的工夫,这个点也就成了本科部这边人流量最大的时候。   “……哟!师兄!可日子没见,这两天给自家老板交完作业,怎么没见你上咱们宿舍玩啊!”   这咋咋呼呼的招呼声是从一楼清泉洗衣房门口传来的。   彼时,瘦巴巴的脖子上挂着只取水脸盆,踩着大拖鞋下来的鸡窝头眼镜男孩正勾肩搭背地和自家电工系的师兄嬉皮笑脸地说话。   他俩这身后,走廊上时不时举着水瓶狂奔的裤衩小伙,或是戴着眼镜抱着工具书下来的斯文青年经过,这么看过去,还挺有这当代五道口男子技校的生活气息的。   这里是清华大学——07,08级本科宿舍楼。   中国最知名的高等学府,被誉为‘世界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   它的前身是1938年创立的西南联合大学,自枪炮纷飞的战争时期就为我国培养了一代又一代工程师,学者,教育家,革命进步家,也孕育了中国早期最优秀的一批人才。   在国人心中,累积百年名校底蕴的清华大学就是当前中国应试教育下筛选出来的,成绩最优异顶尖的学生人才方能汇聚的神圣求知之地。   无数人将它作为高考的目标,人生的顶峰,这也使得这所顶尖高校内的学子们的学习生活变得令人好奇和向往起来。   可显然,相比起在过去知识分子般成日在学堂上吸取知识感受灵魂的洗涤,眼前这帮新时代的高校才子们与课余生活中的调剂和放松也十分丰富多彩。   虽然学是照上,科研是照搞,一个个也都是从各省凭成绩和本事考上来的,但论这精神文明就明显与现代化科技,网络接轨更多了。   毕竟自打上世纪初,‘水木清华’bbs论坛的兴起就已经是清华学子们与互联网的第一次接轨了。   现如今往中关村那边的大楼里走一圈,零零总总咱们中国最先有意识走出小世界奔向大世界的基本也都是这帮‘清华人’了。   而要论起眼前这造型颇有‘新潮’‘现代化’才子,则正是这清华园紫7电子工程本科大三的‘小聪明’贾思凯同学本人了。   “哟,我说是谁,原来是你啊贾思凯,你一直在宿舍呢?”   “哈哈,天天都在!倒是我们宿舍老大老三老四这两天都不在,我就一人忙专利呢,哎,像我这种学渣只能挂在老板的名字后面讨生活,比不上师兄你们这帮大神天天拿奖富裕嘿嘿,话说师兄你晚上干嘛呢,饭卡在不在,借我吃个饭呗,咱俩再去食堂聊聊……”   这么厚颜无耻的要求,一听就是咱们‘小聪明’贾同学才能笑嘻嘻讲出来的屁话没跑了。   要不是他当年是电工系里年纪最小保送上来的师弟,就凭他这成天蹭饭讨打的样子早被师兄们给乱棍叉出实验室没跑了。   可话说回来,他这一周确实基本都在宿舍专心搞自家的专利没出去。   曾几何时,他自己也是地方中学一顶一的好成绩。   但自打高考结束拎着行李上了这首都又进了这每天还是学习学习,科研科研的园子,他就算见识到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那三个和他同寝却不同专业的混蛋个个都比他脑子好用。   不说竞赛奖金,老板那儿的实验补贴了,光是随随便便一个特奖就能把全年饭卡冲到下辈子去。   尤其他们宿舍还有个全校知名的,在五道口男子技校这种地方,能用理科大奖七年金牌吊打隔壁文理学院的一帮正经理科尖子的‘大神’。   虽然这位‘大神’脾气比较怪,性子比较呆,年纪轻轻还没娶老婆就有‘应用数学系唐长老’的美名在外。   但看在此大神永远饭卡奖学金最多,且人冷快话也不多的份上,如贾同学这样自封的‘小聪明’也就心安理得平时靠室友,出门靠师兄了。   只是这会儿另外三个,包括和他平时关系最好的那位‘唐长老’因为有些关系人都不在。   赶上期末了他在搞材料和人一块申请专利,热饭也没吃上一口这才拖到这会儿才下楼打水,顺便投靠亲师兄了。   而他家同系大师兄别看五大三粗,体魄惊人,有东三省男性普遍的威武雄壮,倒还挺脾气随和的,被他这么搭讪借卡也没脾气,操着口大碴子普通话就直白回答道,   “哎,师弟,饭卡能给你,但我人没空,期末忙完今晚在宿舍和兄弟通宵双排!就不出去了霍霍了,诶,你专利搞完了没有啊,今天来不来啊,电工系紫禁之巅决战,咱们园子和隔壁文理学院那帮抓瞎龟孙打血拼一夜呢!”   “哇靠,师兄你不早说!来啊来啊!谁不来谁是孙子!此等光荣之师!本中关村LOL狂魔定不缺席!等会儿打到水吃到饭,我立马拎着开水瓶直接上五楼报道,哈哈!”   “别!不用你饿肚子陪我们打,我宿舍床底下还一箱我妈寄过来的拉皮呢,你上来咱们一块吃!顺便给你宿舍那三个留点!”   “好好好!师兄我太爱你了!嘿嘿,行!您先上去!我送完水就来!师弟我今晚就陪您战通宵!”   要不怎么说男生之间的友谊有时候就是来的这么纯粹呢。   饭可以不吃,双排是一定要打的。   所以当下被自家师兄成功勾了魂的贾思凯同学也顾不上其他的,一拍大腿喜气洋洋地就先和师兄约好时间,又以最快的速度屁颠颠就想去开水房打水了。   “嘿……嘿嘿……”   因为今晚有口福又有双排打,接下来下楼的时候,嘴里哼着歌的贾思凯这脚步明显和飞似的。   擦着人来人往的楼梯口和只春天里的燕子似的就飘下来,脖子上还挂着他那和‘叮叮咣咣’直响的大接水盆。   可咱们‘小聪明’这本来好好寻思着赶紧打完水回宿舍的计划,愣是在往清泉洗衣服经过的时候,被公寓楼门口一帮人若有若无的议嘈杂之声给搞得停下脚步。   “诶,这,这怎么回事……”   “谁知道啊,站这儿快半小时了……这是招生册上经常出来那谁吧……”   “咳,就这脸蛋谁能认错,不就是那位大美女么……”   这么几声不算响的议论,一听就知道此刻外头肯定是有八卦瞧了。   加上这偌大的园子里普遍还是招人嫌弃的男性生物多。   平日里一个系能有个位数的女生在校园里走动,就够吸引人了,现在外头被当做八卦中心的还是个美女,这谁能不爱看了啊。   可等向来爱看热闹的贾同学像只马猴儿似的在人群外蹦跶着往外瞧了一眼,又想着全校还能有他不认识的美女,他原本还欣欣然挂脸上的笑脸立刻就僵了。   正好这时,外头看热闹的男同胞们也给他空了个位儿出来。   那宿舍楼草坪前,拎着个小皮包,一头直溜溜的黑发别在耳边,白裙子粉高跟鞋的长发美人也泪眼朦胧地皱眉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陈安娜,靠,怎么是她。   不得不说,这个名字,当下看清楚人心里就蹦出一句脏话的贾思凯还是如雷贯耳的。   ‘如雷贯耳’的原因不止是因为这位目前在美院三年级就读的知名美女经常出现在各种校刊,招生手册上。   另有一个原因,是她和某一个与贾思凯熟知的人的关系。   这段关系,自三年前,就被誉为园子里一桩难得的‘才子与佳人’的佳话。   但其实只有少数如贾思凯这样的内部知情人才知道,所谓的‘佳话’,一开始就是由这位看似柔弱清纯的陈安娜小姐一路热情似火地主动反追促成的。   三年间,她将自己化作春风,柳条。   嘘寒问暖,柔情解语,终于,在旁人包括她自己的一次次‘力的作用是相互’下,这段后知后觉的佳话才在上学期过半的时候得以修成正果。   可眼瞧半年还没过去,就在前几天,一桩惊动学校里不少人的晴天霹雳就这么传来了。   说佳人其实已经和别人跑了,但才子目前还被蒙在鼓里。   6号那天后校门亲眼有人目睹的佳人挽着手一脸幸福坐上了别人的车,这曾经让人羡慕的童话故事里眼瞧着就要以荒唐闹剧收场了。   这三天里,这事在学校闹的一时间传的什么风言风语都有。   可两个男女主人公却都没有在人前怎么露过面,而这会儿倒好,一贯低调,也不参加什么校园活动的男主人公不露面,女主人公倒是自己堵在人男生宿舍门口了。   ……   “她现在站这儿干嘛呢……她不都和……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相对于旁人的议论和目光,这会儿顶着大晚上的寒风站在这儿的陈安娜小姐的内心其实也是煎熬,尴尬的。   自打6号开始,她在自己系里就天天被人指指点点。   她读的是美院,从实际人际关系上来说,那个让她半年来能骄傲地顶着第一名女朋友名号,保持了极大自尊心的人并不可能来伸手管她的事。   但奈何,她和对方都因为彼此的原因太出名了,所有的私人关系也就被随随便便地放大了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   因为长得漂亮,气质好,她自小就受人瞩目。   学艺术的时候就被身边人夸赞,连父母都将她视作掌上明珠。   她的人生自生下来就因为出色的外表而方便了许多,因此高考后的艺术加分保送,进而进入这所全国最优秀的学府也就来的顺理成章了。   而不可否认,最开始入学一心促成这段关系,甚至于主动花费那么多时间接近对方,本身也是有在这样的环境下,渴望说让自己在其他普通女生中脱颖而出的想法在的。   毕竟,对方的身上有种上世纪知识分子的文气,一种清俊沉稳的书卷味道。   明明他也是九十年代末出生的同龄人,二十多岁出头的年纪,是个本应该极莽撞而青涩的年轻人,但在这偌大清华园的这批08级的大学生中,陈安娜真的第一眼就会为这样气质独特的男孩吸引。   ——厚德载物,这四个出自于清华校训的字,在他身上简直展现的淋漓尽致。   光是他坐在自习室的某一排低头沉默看书的样子,就会有无数同系,不同系别的女生被这位寒门学子那干净的手指,优秀的内在所吸引,能吸引这样一位才子本身就让人羡慕骄傲。   因为这个,陈安娜那时候花空了心思。   她从学生会的人口中知道对方的户籍资料上写着,无父无母,家境贫寒,唯一的亲人也是在小城市供他读书,便给自己扮演了一个嘘寒问暖,单纯无害的形象,更用两年终于让沉默寡言的对方相信了这一切。   只可惜,如今这份她曾经为止骄傲自负,更甚至一遍遍与人炫耀的恋爱关系也到此为止了。   一年来,因为对方的关系,系院的老师和同学都对她的为人和能力另眼相看不少。   可眼看着毕业还有不到一年,她的人生不再需要书卷里走出来,优秀到让人倾慕的数学系男神。   她需要就业,需要工作,需要有走出一年后走出校园的大好前程,所以,那一天,她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尽管一开始被别人发现自己的行为时,她心里也是慌张,惭愧的。   因为她也很担心,自好不容易确定关系后,一直对她很包容的对方会不遗余力地来通过校园内的舆论来发泄怒火。   尤其对方是初次恋爱,头一次和人认真确定一段恋爱关系,可她并不是。   一直以来,她觉得自己是很能摸清楚那个人心底的想法的。   可实际,对方只是古里古怪地默认了一切外在传闻,甚至自那天起,就连一通电话都没有打给过她。   这让陈安娜有些不安。   因为原本她是想要让自己更为体面,或者说更为美化自己的形象地去结束这段不到半年,但她已经获益够多的。   可现在,那头冷冷清清像一块让人无法揣测的幽静深潭,以至于她作为女生再好面子,也只能大晚上亲自来宿舍门口等人了。   七点到八点,再到八点半。   不得不说,自成年后,一直受男性目光和眼神追捧的陈安娜还是头一次这么等另一个人。   期间她心里憋火,脸上又害臊。   再加上一直被周围人议论几次想直接发脾气走人,可想到今天她是来正式通知对方某件事,眼圈都已经委屈红了的她还是咬咬牙忍了下来。   她在想,等会儿,就算是对方再怎么不同意,再怎么低三下四求她她也不会心软的,这是她作为女生的骄傲。   可实际真的等到二十分钟后,那个姗姗来迟,也不知道去哪儿的高瘦身影终于出现在紫7宿舍楼前,陈安娜还是下意识地做出了平日里清纯而柔软的样子。   她私心想让对方惭愧,内疚,因为这两个小时已经是她生平对于一个普通男生难得的放下架子了。   更何况,这段感情还一直是自己在单方面施舍——褪去校园的这层光环,对方不过是又穷又木,丝毫不值钱的数学系‘才子’罢了。   可偏偏就在那人真正地踱着步来到自己面前时,陈安娜还是在对方缓缓走近,又面无表情无视周围人侧目的冷淡眼神中渐渐开始怯了起来。   “……”   这真的是一个第一眼看上去没那么起眼,甚至沉默到有点无趣的男生。   对比外面花花世界的那位这段时间一直为他挥金如土的公子哥。   他清瘦文弱的脸,和老师一块做惯了研究有点轻微散光的眼睛,身上不值钱的衬衣校裤,包括他修理的干净而冷淡的手指甲都是显得那么单调乏味。   或许他的内在真的很优秀,但现如今他的优秀与他的无趣的外在搭配在一起却也让陈安娜觉得有些讨厌。   而就如同陈安娜所想到的那样,对方当下看见她也没说什么,皱皱眉走过来,也不开口,眼神中依旧是一种沉默僵持的情绪。   “……”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是因为身后人很多并没有当即开口,这也使得这位原本就不善与人交际,沉默呆板的过分的数学系才子的面容更让人心中多了一丝不耐。   可该断的还是要断,因此抢在对方有可能会先指责质问她的前提下。   顶着前方紫7宿舍楼一整栋围观群众目光的陈安娜还是赶紧掐了下自己的掌心,又泪眼婆娑地无奈苦求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的,我不想伤害你,但有些话我想今天一次性和你说明白。” “……”   “对不起,我是个普通女孩,三年了,什么事都是我还厚着脸皮主动的,当初是我死活给你塞情书,是我一次次对你说将来就算和你在一起,也不会嫌弃你贫寒的出身,不嫌弃你无父无母是个孤儿,不嫌弃你老家在小城市……”   “……”   “但现在,我也真的后悔,我并不想和一个小城市出身的普通人讨论将来,也不可能和无父无母的人……长久地谈感情问题,所以很对不起,我确定,当初对你的感觉只是同情,不是爱情,而我现在的歉意是真的,但我是见过外头大世界的人,可你还局限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等咱们真正走出这扇校门,我真的难以想象你这样的性格脾气会如何在社会上生存下去。”   “……”   “所以,当着今天这么多校友的面,我无比坦诚负责地告诉你……——我们分手吧,梁声同学。” 第45章 二   【XXX系-小X:】   【特大消息!特大消息!今晚紫7宿舍楼前,数百名校友亲眼见证下!数学系第一才子梁声和美院之花的世纪之恋终于是彻底凉啦!【鞭炮】【鞭炮】】   【美院之花当众说出,‘对不起梁声同学!在校友的见证下我们分手吧!’然后就和朵娇花似的捂着脸哭着跑了!才子本人从头到尾沉默背对群众,表情不明!事件一时引人深思!可这究竟是命运还是必然!这场世纪之恋又真的到此为止了吗!本期五道口技校里的那些事继续与你不见不散!】   ——这一晚,这段内容相当无厘头,真实度也令人怀疑的八卦消息都在各系院QQ群内疯狂传播群发。   2012年,网络时代早已经正式到来。   中国高校作为互联网最早开始,也是普及度最全面的地方,几乎也使这帮大学生们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现如今网络上最活跃的第一代网民。   每个人的电脑的右下角都安装着QQ,人人账号更是大多数人都拥有。   源源不断的网络信息,是闲暇的消遣,课余的调剂,一个未来科研者,工程师智慧大脑的补给品。   在搜狗中文,bbs灌水社区,部落格等纷纷开始因为用户体验问题,逐渐退出历史性舞台的今日,大学生们习惯于以更快捷,现代的聊天软件感知时代讯息。   于是乎华灯初上的清华园内,亮着灯的宿舍床上,安静的自习室,亦或是嘈杂的校外网吧。   今晚凡是有这声‘滴滴滴’的消息提示音的地方,几乎每个人都从自己在校内的社交圈,知道了八点半发生在紫7宿舍楼下的那场轰轰烈烈的分手事件。   毕竟清华说大不大,校友粗略计算也有五六万,加起来的老乡群,社会实践群,科研小组群更是数不胜数。   加上两个男女主人公原本就在校内校外颇有知名度。   各自平日里还都有不少追求者,赶上期末了大家都忙的差不多了,这讨论度也就蹭蹭蹭跟着上去了。   而这场原本只能算是校园内一桩男女恋爱的小八卦。   因为这方方面面的因素,就这样被当晚一众围观群众添油加醋,没半小时以可怕的速度发上了校内网络,掀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呵!我说你们两个今天回来的晚可都没看见啊!我可真没想到,陈安娜这个女人这一手真是绝了!心机啊!简直太心机了!”   “嚯,她又作什么妖了?黄都黄了还打算找上门来示威啊,真当自己是抢手大白菜是吧……”   “可不怎么!今天在楼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愣是没让咱们老三说一句话!就这么自己厚着脸皮喊了句分手然后就这么跑了!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老三在西北门挽着别人的手上了那辆破车呢!这周芷若的名头给她真是不亏!这一手九阴白骨爪!阴险!太,太太阴险了……”   “哈?亏她想得出来?滑稽!相当滑稽!要我说,咱们老三根本愁找姑娘,这要什么又什么的还愁人喜欢么……”   晚上9点10分,挂着金属门牌和几张凌乱学生电费缴费单子的3009。   端着空脸盆,没打着水的贾思凯正关上自己宿舍的门,又义愤填膺地隔绝了走廊上不少试图和他打听消息的群众的声音。   他身后的屋里亮着灯,四张床,四张桌子。   加上整整一墙壁摞的比人还高的专业书,红色奖状和金色奖杯,就这样组成了这么一间简陋却还挺有学术氛围的工科大学男生宿舍。   众所周知,3009是整个08届紫7宿舍楼平均拿奖学金最高的一个宿舍。   电子工程系的贾思凯,五项专利达人,平时爱蹦跶交际,但光从高中时代各种奖项就拿了无数。   物理系的庄姚,身处于清华最好的专业之一,年年都参与学校特等奖学金竞争,此外清华传统老牌专业——土木工程系大三的雍杰也是连拿数年大奖。   最后再加上一个应用数学系的‘活宝贝’‘活招牌’——梁声,堪称园子内学霸中的究极学霸队伍,因此这3009即便在卧虎藏龙的清华园里也是享有广泛知名度。   要说大学时代,男生宿舍一般关系都还挺一般。   但放在这3009,这四个从五湖四海来的三年来却一直相处的挺不错的,甚至颇为投缘。   而此刻这宿舍内,本科四人寝的灯散发着光亮。   挨着窗的那深蓝色的格子床和旁边桌上依稀可见,放着几本刚撂下的数学刊物和一个洗的干干净净,带回来的空饭盒。   旁边的洗手间里有人在‘哗哗’地发出洗什么东西的声响。   另有两张正好面对面的床上盘坐着两个端着热粽子和鸭蛋在当晚饭吃的大男生。   一个四脚八叉,五大三粗,带个方框,颇有北方男子的气概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和贾思凯高声对着空气一唱一和,这就是庄姚。   另一个长相老实些,身材高大,寸头背心的雍杰,听到自己这俩同寝室兄弟这么咋呼,也挺无奈地看看厕所门插嘴道,   “哎,我说……你们俩也别这么说,老三现在心里肯定也不好受啊,而,而且这也没办法啊,再怎么样,两人都谈半年了,她又是个女生,成天娇滴滴的,碰到这种事咱们总不能当众怎么她吧?这也显得咱们挺没风度啊……”   “风度?”   大概是作为二货愤青一向没什么风度,‘贾聪明’和‘庄大嗓门’当下就瞪圆眼睛,又异口同声地冷哼了起来。   加之长久以来,他们两个都对某位所谓‘校花’莫名没什么好感。   这一晚上都和只弹簧一样气的直蹦,连师兄那儿的双排都没打的贾思凯同学更是怒而指着窗户下面并不存在的‘陈安娜’空气,和机关枪似的就开始嚷嚷道。   “她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时候,怎么没讲究讲究当代女性的风度呢!这风度什么时候光指着我们男同胞了!我还心疼我们的傻老三呢!姚教授每年就给这么多补贴!这学期老三拿了之后除了自己的生活费,就都给她考虑她那些不着边际的就业理想吧!   “……”   “还有,上回,师母在实验室给老三做的那些饭菜,老三自己都没吃呢!看她没吃饭跑过来找自己,就让她吃了,结果她转头带出实验室没几步就都倒了!还被师母正好看到了,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呢!是真当自己是当代潘金莲,把我们老三当好骗的武大——”   ‘武大郎’这三个字还没说完,厕所里刚一直在认真洗东西没吭声的那道声音顿时停了下。   对面床上坐着的庄姚和雍杰一起脸色一变,又嘴角抽搐地举手比了个‘嘘’。   贾思凯这货见状也知道自己说秃噜嘴了,奈何,里面搪瓷脸盆还是发出了一声迟缓的拖动,接着才有慢吞吞的脚步声从里边传来。   而伴着老木门‘吱呀’一响,外间一片寂静的前提下,已经换下自己那身老头衬衣校裤的数学系才子,咱们‘分手门’事件男主角梁声同学本人也走了出来。   这么看过去,他的样子比方才站在楼下和陈安娜说话的时候看上去还来得斯文话少些。   和宿舍里其他三个各有各身材优势的北方人不同,今年已经二十多岁的梁声天生有种说不出来的清瘦书卷气。   “……”   这个走出来的过程,外面那三个缩在自己床上小心吞口水的二货明显都有点紧张。   毕竟,他们平时哪怕在其他地方兴风作浪,也不好意思在这种时候乱作妖,往自己兄弟心上插刀。   等将脸盆和洗干净的衣裤都搁在边上,又顶着自己对面那三个家伙提心吊胆的眼神抬起头,一直没开口的梁声只是顿了下,又明显思索了下才道,   “我没事。”   这语气听上去实在平常的过了头。   就和梁声本人一样,总给人一种骨子里好像没什么脾气,温吞的过分的感觉。   可任凭谁又都知道,平白无故没了谈了半年的女朋友,又平白无故当着那么多人面被丢下一番‘你穷你无父无母我一直以来只是同情你’这种话都不会心情好。   于是乎,认真查看了他脸上的表情,心里还是因为今晚这事而暗自火大的庄姚,贾思凯他们忍不住有点担心地小心询问道,   “……你,你真没事,梁声?”   “嗯,没事。”   闻言,梁声也显得挺耐心地又认真回了一遍。   “额,老三,那你可也把我刚刚的话放在心上……我就一文盲,随便乱说的……你要不吃点我煮的鸭蛋和粽子,或者我去楼上找师兄要点拉皮咱们一块再煮着吃点夜宵……这一个礼拜,咱们都没好好坐一块……”   “不用了,师兄他们估计已经锁门了,你妈又寄东西了?”   “对啊,本来还想说等你们三个回宿舍再说呢,结果,算了算了不说……那我再往电饭锅里下两个鸭蛋啊!我和你说,这海鸭蛋味道可太好了,吃完你们这帮人就得感叹我妈真是人间最伟大的母亲……”   “行了吧,你就吹吧!前两天你还说你妈催你找对象诋毁老人家呢……就别给我这装好儿子……”   这番吵吵闹闹的对话在狭窄的宿舍环境下显得很吵人。   但明明已经在实验室吃过晚饭,现在也不饿的梁声听完还是把自己的脸盆放下,又和他们一块坐回旁边的书桌了。   贾思凯庄姚他们一见他貌似真没什么事也开心了。   四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赶紧围在一块赶在熄灯前,又往贾思凯床底下常年藏着的电饭锅里新下了热气腾腾的鸭蛋和粽子。   “咕嘟,咕嘟——”   大晚上的,这一口暖洋洋的小电饭锅还真撑起了四个人的胃。   不过这大热天的,故意关上门半夜煮夜宵偷偷吃肯定还挺热的。   所以没一会儿,热的只撩衣服扇风的贾思凯先把屋里煮着一电饭锅粽子鸭蛋的改装三线插座拔了,又随手从自己床底捞了换了个插座插上了公寓内的小电扇。   这么看,咱们贾同学这手还挺巧的。   因为从大二就开始跟着师兄们做专利申请,所以即便宿管那头明确不允许私拉乱接,咱们这位祖国未来的优秀工程师还是把自己的小聪明尽情地使在了怎么更安全更方便地改装宿舍插头上。   而就在四人围着锅痛痛快快吃夜宵的过程中,赶上今天晚上陈安娜上门来谈分手的事,梁声也没怎么避讳,就这么边吃,边把八点多楼下发生的事在脑海里回忆了下。   ……   要说,陈安娜今天突然来找自己谈分手这件事——梁声本人事先还真不知道。   虽然早在6号那天,全校都已经知道了倒追了他三年,和他正式在一块半年的女朋友在西门上了别人的车,但其实,梁声自己反而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最开始,他是有点反应过来。   因为,在此之前,他和陈安娜虽然一直处的比较平淡,甚少有其他情侣那样比较公开高调的举止,但一直也是默认彼此的存在的。   他们牵过手,一起看过电影。   半年不长不短,但梁声自问,并没有任何逾越过分,或是不尊重对方是个女生的举动。   他脾气从小就很淡,并不是活泼外向的人。   而因为部分成长环境的关系,他考上清华,来北京读本科的这三年,大部分课余时间都给了无止境的实验室和对外人而言枯燥无比的数学研究。   外人对他的感觉是沉默,优秀,不食烟火的数学系著名寒门才子,陈安娜最开始会对他抱有好感,甚至于是狂热追求,也是因为他的这份和其他男生不一样的清冷。   他不太爱和人主动搭话,但凡别人主动,梁声也不会给太多的回应。   他的心就像是幽深不着底的古怪深潭,关于人世间的纷扰,爱欲都不怎么能打扰到他,或是勾起他内心的波澜。   这样的脾气性格就如陈安娜刚刚在楼下说的那样,其实很少有人会一直坚持下去,也因此她曾经长达三年的坚持,也让梁声觉得,或许对方是能够忍受自己的那种人。   “梁,梁声同学……这是我写给你的信,我昨天在教室后面看见你了……你真的很优秀,咱们能交个朋友吗?”   “……”   “梁声,我相信你的优秀,这个世界上从没有说贫寒就该让人看不起的规矩在,你的未来会有很多可能,甚至,如果明年,后年你愿意给我个机会,我也可以陪你回到你的家乡去……”   “……”   “梁声,只要,只要你给我个机会,我觉得你一定会爱上我的,只要你给个机会,我们试一试,我会让你知道爱是什么感觉的,好吗?”   现在想想,这三年来,陈安娜对他说的每一句话其实都很动听。   梁声这口冷冰冰的深潭即便从不回应,但还是在半年前的学期末选择了相信,并且真的给了他们彼此一个机会。   关乎于爱这个字,还很年轻的他确实不懂。   爱究竟是什么呢?他三年来每天都在学习的专业书里没有,那些繁琐的数学公式方程里肯定也没有。   因此当有一个主动热情的年轻女性出现,表达出当下全部的真心与热忱,告诉他自己对他有爱时,他也并没有那么决绝地把一切可能打消。   可说到底,假的还是假的。   在真相来临的当下,梁声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那就是陈安娜或许从没有爱过他。   对方口中所谓的爱,也许只是建立在他是数学系的才子,而在现实大环境下,褪去这层校园的身份,他本人这个名字,包括他的一切在对方眼里或许都是一文不值的。   “哎,所以我说,我还是不想现在谈什么恋爱……爱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前人那么多痴男怨女都说不清楚,我这么一穷二白的一个俗人更是说不清楚了。”   “……”   “可要说这满世界都是只在乎名利的女孩我真不信,这世上还是有好姑娘,但仔细想想,我连名利都没有,当下有资格去要求别人什么,我老家还有父母辛辛苦苦地供着我这么个全县城唯一考上清华的儿子,除了眼前的我什么都不敢相信……还是书里富贵那句话说的好,活着,先好好活着吧,比什么都强……”   “哎,老大说的对,咱们都还年轻,爱这回事太难懂了,老三能早点跟陈安娜说清楚也挺好……生活,学业,现实,这些事真是一桩桩让人心烦啊……”   这一晚,3009因为今晚的事而发生的这场交谈进行到很晚。   期间作为今天‘被分手’的主角梁声很少主动说话,大多数时候反倒是没喝就有点半醉的庄姚贾思凯雍杰躺在各自床上晕晕乎乎地哼唧的。   已经熄灯的黑暗环境下,梁声默默地听着,枕着手臂安静地望着床板似乎在思索什么,而另一头床铺的贾思凯看他老不说话,也突然打破沉默开腔道,   “哼哼,什么学业,现实啊,说到底不就是嫌老三家里没钱而那人有钱吗?咱们宿舍四个包括老三都是小城市人,家里也都没钱没车,将来毕业了也未必能一步登天,可当初能通过自己的实力考到这儿,咱们就有志气将来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去。”   “……”   “而且你们想想,那些现在在中关村长安街占着十几个四合院的房产证,开着几十家互联网公司的大老板有几个是真的生下来就是有钱人啊?还不都是白手起家嘛,最出名的例子我给你们举一个啊,你们知道我们系那个东北来的,一直对我不错的师兄吧?”   这个话题来得有点突然,但一直以来都知道贾思凯很受他们系一位师兄关注的庄姚还是在黑暗中顺势搭腔道,   “知道啊,你们电子的那个嘛,他怎么了,听说lol打的不错?”   “啧,谁和你说lol的事了……是这么回事,我师兄他兄弟上礼拜带着一东西去一企业卖项目了,这项目我师兄他们做了好几年了,但因为原材料问题,一直没落实下去,是关于轮船底部压力零部件方面的,结果就这学期,他们小组都快撑不下去的时候,有个企业突然找上他们,还买下来了,你们猜,是哪个?”   “哪个啊?”   “哼哼,你们猜啊,就往牛逼的方面想的嘛,庄姚你肯定知道,你还管人家初代创始人叫过偶像呢……给你们三次机会,说出来保证把你们吓一跳!”   “靠,你说这么含糊这哪儿猜的找,你快说你快说,不然让老三现在起来给你立刻出道数学题弄死你了啊……”   被贾思凯这么故弄玄虚地一说,庄姚和雍杰顿时都好奇起来,就连闭目养声始终没吭声的梁声一时间都疑惑睁开了眼睛。   而下一秒,就在他的耳朵边上,咱们的梁声同学就这么亲耳听着自己的二货室友得意洋洋地哼唧了一声,又躺在他对面的床铺如此开口道,   “哈哈!龙江飞腾!就是那个传奇富豪梁飞龙的龙江飞腾,惊不惊喜,羡不羡慕啊!” 第46章 三   隔天,3009宿舍全体赶了个早,去食堂吃了个早点就又各自上自己老板那儿去了。   ——老板,是本科时大伙对系里亲自带自己的教授的一种戏称。   现如今的他们还不比将来研究生忙到一天到晚能呆在实验室,课业上的事,大多还是建立在日常下完课,有事没事给教授找机会帮忙打打下手。   如庄姚这样因为家庭条件关系,年年要争取特奖的需要去学生会或是系里其他地方应酬,雍杰和贾思凯这俩更多地是在忙专利认证上的事,因此一天都闲不住。   清华,是当今中国最优秀的顶级学府。   正因为它是最顶级的,最优秀的,所以这就意味着你身边的每一个同学都不可能是普通人,这无形中也就会给在这样环境下读书学习的人造成一种正面推进力。   学无止境,挑战权威。   这是很多在读清华的校友即便未来毕业后多年后,内心深处也最深刻,最实际的感悟。   你将来会毕业于清华大学,这就是一种学术上的信仰,一种不可磨灭的骄傲。   也正因为这样基本的信仰支撑,拿奖,考学,交换生,竞赛,身处于清华的每个人的课余生活生活都是充实的,是充满激情的,是尽情地燃烧着。   而梁声作为四人中专业最为特别,好像不怎么需要动手操作的数学系,大多数时间也不可能会完全闲着。   这与他就读的专业其实有一定关系。   毕竟在普罗大众眼里,数学系这门专业本身就不过是一个只需要动动笔算算数的专业,毕业后能够选择的空间也不过是做一名老师或是继续求学深造。   但实际真正的应用数学系,和进而需要更漫长学术生命投入钻研的纯数研究又是不同的。   梁声作为一个本科在读生现如今也只能说亲身领略了很小的一部分。只是关于其中真正的区别和他未来要走的路,那就是咱们这个故事的后话了。   “老三,我说你将来毕业到底是打算深造还是毕业后直接就业啊?其实说实话,数学这个专业如果要一直深造下去,不仅是枯燥和漫长以及前途未知,对你的家庭经济方面也是一种考验……”   “……”   “因为你读研还可以说将就一下在国内,但是你要说你把自己的将来都压在这纯数上,你就只能想办法出国或是往更高的方向走,考个工程系之类的PHD对你这样的脑子来说肯定不难,但难就难在你过不了自己这关,可偏偏纯数研究真的是一条一般人根本不敢往里走的路啊……”   昨晚的男寝通宵座谈会,四个人针对各自的未来就业问题莫名聊到很晚。   期间主要是贾思凯这个侃大山在开口,庄姚和雍杰两个人在旁边时不时插嘴,梁声则从头到尾地听着他们仨闹,不太吭声。   关于自己的前途和未来,其实在踏入大学之初,他并没有一个清晰的构想,而直至今日,若说他想依旧一辈子困在学校这座象牙塔里,好像也不太现实。   因为陈安娜说的那些话,固然有她自身找的借口在,可从某种程度,也反映了一部分人眼中梁声这样的人身上将来出入社会会面临的一些问题。   而原本前半段,梁声的小伙伴们还在因为陈安娜和他分手的时间而感叹人生与爱情。挺突然的,因为后来贾思凯的一句话,这话题就莫名地跑偏到了一个陌生人名的身上。   梁飞龙。   说实话,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梁声自己脸上的神情是变化了下。   幸好当时宿舍大晚上黑灯瞎火的,也没人看的清楚他的脸,所以一两秒后,咱们自小少年老成的数学系才子本人就恢复如常,又很镇定地听着自己三个舍友继续往下说。   结果,他没想到,这一跑偏。   后半段,梁声就再没有听到这三个家伙安慰今晚惨遭分手的自己几句,只顾着在那儿不停地讨论那位仿佛来头很大的‘传奇富豪’了。   什么传奇富豪,中国GDP半片天。   轻工巨头,超市大王,今年XX市人大代表候选人,优秀的21世纪互联网电商开拓者各类令人咋舌的名头简直让人数不胜数。   而针对贾思凯师兄他们这次项目被有幸选上这事,暂时作为初生牛犊只能仰望此等‘成功人士’的梁声也从室友们的对话中听了大概。   “思凯,你师兄他们小组真这么牛啊……那,那可是龙江飞腾啊?什么有含金量的项目啊,会被这样的公司看上的啊……你确定,真是那个……本人啊?你确定?”   “当然确定啊,就是那个!听说好像和什么海运工程有关?反正是正在争取中的国家级别的大项目,我师兄的兄弟他们还是学生,肯定不可能有机会直接参与,这次这个也只是买了一个小零部件的专利。”   “……”   “这个专利原本是用在其他机器上的,但听说这个零部件经过改进,会涉及和大型运输船的底部船舱压力,有够在某种程度上解决吃水深度,确保现在我国大东海那边不少海运轮船的安全性,总之是个大好事,不过听说现在遇到了一些技术上的难关,总之吧,我也知道的不多,就这么些……”   “哇,了不得了不得,那这真的直接就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真正往实业报效祖国的方向走了啊,诶,不过话说你师兄他们这回签合同亲眼见过梁飞龙了吗?真人感觉怎么样啊?他今年到底多大来着……”   “额,这我哪里知道,我也只从财经频道看到过人长什么样啊……年纪,可能30多?40多?这种一般我们都不知道吧……”   ——“35,属虎。”   这凭空冒出来,还莫名挺斩钉截铁的回答,一下子把当时宿舍里讨论的热火朝天其他三个人都弄得一愣。   等反应过来,贾思凯他们三个迅速就把目光集中在了某位冷不丁开就口吓人一跳的梁才子身上。   因为这事诡异就诡异在往常关于这类事。   梁声向来都是不喜欢插嘴的,如他这样的书呆子,要让他有心关心一下子外面的花花世界还是比较难的。   什么新闻时事,国际争端,他都未必会知道,结果这事他倒一下子反应忒快了。   而一下子顶着其他三个人狐疑的目光,面无表情躺在自己铺上刚刚也只是顺嘴一说的梁声一时间也不说话,随后尴尬地沉默了下,才故作‘沉着冷静’地给自己找了个借口道,   “以前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么说。”   “……”   “有可能是电视上。”   “哦——难怪了——”   这个回答,算是比较让人接受的。   梁声看其他三个人也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也在心中默默地松了口气,把方才关于那个‘梁飞龙’和那个传说中的轮船项目的话题大致在心里记了一下,也就将随着其他三个人将这件事揭过去了。   ……   这一夜,清华园内荷塘与月色依旧。   立夏之后的荷花,有着当年朱自清先生笔下的神韵。   熄灭灯火的学生公寓内悄无声息,大诗人泰戈尔的雕像屹立于某处,映照着整座大学校园的安静与神圣。   隔日,梁声准时起了个大早,又去食堂吃了个早点。   他大学呆了三年了都没买电瓶车,因为钻不到空子找地方充电,所以只有辆日常停在宿舍楼下的自行车,往常去校外他都是骑这辆自行车,今天也不例外。   路上,时不时有人好像认不出他来了,还表情怪异地在那儿窃窃私语。   梁声从食堂出来就推着车自己走自己的,一副表情清高冷漠的样子,反倒没什么人敢上来招惹他这个‘分手绯闻’悲惨男主。   他确定陈安娜和他分手这事,还得持续在学校里发酵几天。   在别人眼中,或许他这次真的有点惨,还有点倒霉,不仅被单方面甩还被二次分手,但说到底,梁声还真不在乎这些。   在他的处事原则上,既然一件事已经参考对方意愿结束了,那么,这件事就像是一道数学题目一样已经进行到等号之后的结果了。   他不会说当下再去无止境,纠缠,将来他也不可能再因此回头,这对他来说不可能成立,因此现如今这个结果便就是这道题的答案。   而等他大清早停好自行车又上了系院办公室里头,远远的,一盆翠绿的吊兰正挂在外头露水很重的窗前。   数学系本科教授们本就不多,梁声的‘老板’姚教授身居本科这边的年纪主任一职,同时还管着研究生那边的好几个小组。   恰逢今天上午,北大,清华,北科大等首都院校有一个联合的数学小组座谈会。   梁声是清华这边派出的三年级学生代表,而这会儿他也得亲自上办公室给教授最后检查自己的报告材料。   他今日主讲的材料涉及这两年数学界非常知名的一位学者的论文——《素数间的有界距离》。   这位数学界天才人物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曾就读于北大数学系,是当今国内外都享有盛誉的研究老学者,也是梁声个人十分崇拜和尊敬的一位老师。   可本来两人今天正说着正事,端坐在一旁原本正准备弯腰从抽屉拿材料的姚教授还没讲两句话,就抬头突然问了自己这么一个问题。   “听说……昨天,美院的那个小丫头和你谈分手了?”   彼时,梁声正站他面前,听到这话也冷不丁愣了下,随后才平淡地皱眉回了句。   “嗯。”   而姚教授听到得意门生的回答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之大概也从系里的风言风语中,听到了些什么的老教授也笑笑道,   “现在的年轻男女可选择余地很多,总会不经意挑花眼,殊不知最好的或许就在眼前,不过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她是你的有限区间,你却有自己的无限区间,我这个糟老头子不懂年轻人的事,不过好好的小伙子可不能因为私事上的打击影响学业,蹉跎了学术上的意志。”   “……”   “尤其,男女之事最容易招惹外界琐事麻烦,你这样的处理没什么问题,坦荡自在些,不容易出错,要知纠缠徒惹烦恼,一来二去怨恨就留在心里了,你若怨恨了就是伤了自己,对方若怨恨了也会增添事端。”   “……”   “今天这个学术研讨会要来些校外人士,企业,学者都有,是一个很好的历练机会,尤其有位知名的企业家要来做客,你可得千万好好表现一下,晚些时候等结束了,你来北园吃个晚饭,你好久没给我看你那些‘小研究’的新进度了,也让你师母在家给你煎几条带鱼,你最喜欢的。”   这话说的有点良苦用心,但想想整个数学系上下都当做宝贝的梁声昨天当众吃了这么大一个哑巴亏。   姚教授这位老学究字里行间难得的偏袒开解之意就来得容易理解多了。   加上老爷子今年年事已高,和自己的发妻,也就是梁声他们口中经常提到的那位师母独自住在北园景区白腊梅树后的宿舍楼。   现如今夫妻俩不仅是清华的高级教授,还是首都高等数学协会的终生荣誉会长。   多年来,他们膝下无子,来往多年在清华园多年授业传教,为教育事业奉献了一辈子,自然而然也就把自己的学生们当做了孩子。   梁声个人的家庭状况,他们夫妻俩也是自当年他入学后就一直知道,所以往常姚教授的妻子才会时不时地做点饭,再关照一下这位出身寒门的门生。   这让梁声一直铭记于心,更因为老两口对他的善意想起了自己人生中的另一位老师。   所以即便他性子淡,不太和其他同龄人一样活泼,日常也会与姚教授夫妻俩时不时走动。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面对姚教授此刻的邀请,梁声就也没拒绝,想了想今天这场报告会后,应该有空去后门买几个熟菜再过去吃饭后,便也就干脆应下了。   9:30   梁声拿完材料从姚教授的办公室出来,骑着车去往清华报告厅。   9:45   到门口,梁声找地方停好自行车,又从礼堂后面一个人入了场。   10:00   清华,北大,北科的这次首都大学生数学研讨会在三校师生的见证下正式开始,席间各校学生代表纷纷上台,反响热烈。   11:30   报告结束,主讲教授上台与学生们做最后的陈词,与此同时,这次三小研讨会隆重邀请,甚至作为赞助方挂在礼堂门口那块公告栏上做介绍的‘特别嘉宾’也亲自上台讲话了。   而伴着台下的惊呼与掌声,一个穿着男士休闲衬衫,黑色西装裤,三十出头却颇有成功人士派头的高瘦男人也轻松地从台下上来,又在主席台上亲切地对底下的所有大学生,包括梁声在内微笑开口道,   “清华,北大,北科的同学们大家好,自我介绍下,我是梁飞龙。” 第47章 四   挂着红条幅的清华大礼堂,三所知名高校将近二三百人的研讨会现场。   伴着前排咔嚓的拍照声,背后大屏幕投影上时不时闪现的画面,一个吸引着在场所有人注意力的身影正在主席台上讲话。   一眼望去,台上的这人不过三十多岁,身材高瘦。   面相虽不是人群中最引人注目的,但却不显岁数,还很成熟男性的感觉,带着笑容转头解说着身后ppt上的内容也给人亲切随和之感。   再仔细看,他身上穿着的也不过是相当常规的男士休闲衬衫和西装裤,但气场却又明显极不普通。   此刻,这个男人身后大屏幕上依稀是一组不断切换的企业校招广告,恰逢期末和毕业季,这支广告会挑在三校研讨会上特意放出的目的也就很明显了。   而这个人的身份,但凡报出名号,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说不认识他。   因为当今中国,要说没听说过眼前这位的尊姓大名的人还真是屈指可数。   甚至如果你硬要说自己平时并不太关心这些,没听说过这位这位,但你一定不能否认,你曾经使用过眼前这位名下企业生产的二代网络产品。   尖峰网创始人,龙江飞腾现任CEO   ——这两个响亮又吓人的名号光是摆在一起,这带给人的强烈冲击感都是十足的。   毕竟按现如今金融市场占有比重而言,这位就是主流商圈之中,当之无愧的已经站在巨人肩膀上窥探的顶尖人物。   而自互联网时代正式拉开,尖峰网的出现就成为了网络电商市场最有利的竞争者之一。   龙江飞腾在梁飞龙的主导下自2008年开始就参股尖峰网,并注入大批量原始资金,使其成为名副其实的电商行业竞争者,中国当今最火爆的电商平台,这一切的功劳都应该归功于他。   更别说,他这些年不仅是开拓原有市场格局,还有计划地有向外部市场拓宽的打算,与此同时,还以四十岁没到的年纪,就身兼国家金融峰会荣誉成员等数个要职。   而细数他的过往生平往事,连续创业者,基金会联合投资,一线基金会,VC投资人这些关键字也伴随着一桩桩传奇事迹变得各位打眼起来。   也难怪,国内主流媒体这近几年来,才会一直以‘正值壮年的创业农民’‘梁村长’这样的打趣称号来指代他的个人成就。   “清华,北大,北科的同学们大家好,自我介绍下,我是梁飞龙。”   “……”   “今天受清华大学的甘院士邀请,很荣幸能来到这里与各位在做的同学们见面交谈,数年来,我名下的基金会一直都有关注三校包括数学,物理在内的数项科研成果的研究,但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到校园感受这份学术气氛,我刚刚坐在底下,有幸听了好几位同学的论文,甘院士也和我介绍了很多,我这才了解到近年来我国的学术发展已经到了这个程度……”   这番话,是上台和同学们打完照面之后,梁飞龙本人望着讲台下亲口笑着讲出来的。   这种场合下,各位主席台上端坐的领导都对他的态度都十分尊重的,更别说是这帮还没走出校园的学生了。   而从一个成功人士的角度,这些极具亲和力的鼓励和赞扬,无疑是拉近了与这些学子们的距离,也让原本气氛相对严肃紧绷的研讨会现场仿佛被注入了一些别样的生机。   见状,前排的不少今天拿着笔记本或是电脑专程来听报告会的学生们也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那讨论的声音‘嗡嗡’的,带着明显的兴奋和紧张。   一时间,就连方才从后门进来,现在只能坐的相对靠后听演讲的梁声坐在人堆里都感觉到了身边人的激动,又抬起了头。   “诶,同学,你是清华数学本科系的对吗?你怎么都不吭声,这是你们本校邀请的客人吧,你都不激动吗??”   “……”   “大老板诶!梁飞龙诶?学生提问诶?你都没兴趣吗?”   “……”   大概是发现后排一个人呆着的梁声一直没动静,前排有个从北科来听课的学生也语气好奇地转头问了梁声一句。   梁声闻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副木着脸的呆瓜样子也让那位学生一哽,顿时失去了和这个奇怪的‘书呆子’继续交谈的兴趣,赶紧转过头去了。   而在此之前,梁声其实已经坐在台下专注沉默地听了快有一个多小时的研讨会。   可从始至终,他都没怎么注意这场研讨会具体的赞助人究竟是谁。   期间,他把自己的旧电脑开着放在旁边,一边用电脑右下角自带的数学计算程序做公式检验。   足足一个多小时,他一边听报告会,一边把电脑文档里的公式程序重新计算,算是把‘一心二用’发挥到了极致。   过程中,但凡是台上有人上去做报告梁声都有在用耳朵听,但这显然,也并没有影响他手上的动作和脑海中快速而缜密的数学逻辑运算。   ——孪生素数问题   这是此刻他标注在电脑word文档上方的一排极小的黑色四号字体。   旁边的电脑光标显示着一个差距非常大的奇怪数字,更甚至电脑上密密麻麻显示的都是梁声连日来不断精简却依旧困难重重的计算结果。   而就在这一次计算机减少误差后的结果依旧和过去的两个月的结果一样不尽人意,他心里有点难免地僵持,偏就在这时,礼堂里突然热闹了起来。   什么学术,什么提问,总之给人的感觉就是乱糟糟的。   而当下,不得已抬起头来,又看清楚台上站着的人,之前并不是从正门进来,所以也就不清楚今天这场研讨会是谁赞助的梁声顿时又沉默了。   “……”   他在认真思考着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什么,一直搁在自己那头旧电脑键盘上的左手也下意识停下了。   前排那位北科校友和他说话时他都没注意听,导致还被人莫名其妙当成了没礼貌的‘书呆子’。   而反应过来的当下,整个礼堂的气氛也已经因为台上那位‘客人’即将要接受学生提问这件事,一下子被推到了高潮。   学生们反响热烈,各个都希望能有幸提问上一句。   见状,主席台上的各学院院士们赶紧维持了一下现场过于高涨的气氛。   但效果却不佳,而作为今天这场研讨主席的甘院士本人在来回望了眼台下,又好不容易找到后排梁声的踪迹后,顿时看了过来。   在此之前,甘院士明显也是对梁声这个本科系的尖子生有所印象的。   数学系的独苗苗,他老朋友姚教授的得意门生,当初高考省状元加双保送名额,结果最后没去隔壁上他们清华了,放在甘院士这边,也是对这样的学生过目难忘的。   但能一心专注于学术的学生固然是好事,像这个梁声,又显得有点过于呆板了。   而肉眼可见,相对于周围其他人那边传来的骚动,此刻像根木头一样‘木讷’地端坐在礼堂后排的梁声表情看上去实在是有点格格不入。   对比其他人而言,他这副样子确实给人的感觉就是很怯场,很不懂变通。   而远远地感觉到最前方的甘院士在看自己这个方向努力暗示着什么,仿佛要将自己‘书呆子’的形象进行到底的梁声也干脆坐着没动。   直到甘院士几番暗示索性放弃他,又最终一脸失望地转过去寻找其他院系更靠谱的学生,有心不想在这种场合多出风头的梁声这才默默地收回了视线。   他这种行为,不得不说透露出点古怪。   但奈何,现在这种场合,也没人会去注意他这样除了读书其他方面都平平无奇,压根不会表现自己的穷学生的想法。   而不可否认,台上那位含笑接受学生提问的成功男人举手投足间很会调动气氛,气度非凡的样子确实很让人心生崇拜。   只是在这种各校学生精英齐聚的场合,显然也轮不到梁声这种三棍子打不出闷屁的来获得成功企业家的垂青。   所以很快的,一位明显是隔壁院校,姿态和神情却都很自信的女生就被举手选中,又顶着礼堂里所有人的目光勇敢地站起来笑着开口道,   “……梁村长!请允许我叫您这个更为亲切的名字,谢谢您今天的意外出现!这实在让我们感到非常惊喜,同样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北大的一名学子,一直以来都有关注您在实业方面的贡献,听说您的家乡也在G省,第一家工厂就开在我外婆的家昌平,我想您一定也听过这首‘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担柴上街卖,阿嫂出街着花鞋’……”   这一位比很多男生都还有勇气,率先自己举手站起来的女生来自隔壁学校。   可无论是从口齿清晰程度还是反应能力来说,都是相当不错的。   尤其是与他人交谈的语气不卑不亢,但眼神和表情却又是有年轻学子的朝气,自信。   再加上临场反应绝佳能力地唱了几句带着乡音的童谣拉近了距离,所以她的歌声落下,也引得身边露出佩服神情的校友们和一下子笑起来的梁飞龙一起为她鼓掌了起来。   “哈哈,唱的非常好听,不过我以为《落雨大》是我这个岁数的中年人才听过的歌,原来现在的年轻人也保留了这份童年记忆,谢谢这位来自北大的同学,昌平确实是我走上实业的第一个地方,我对它的感情很深,那是个好山好水,至今生态环境被保留的很完整的小渔村,未来也会有更好的可能。”   这番回答不得不说也是很随和很接地气,那个很有勇气站起来提问的女生闻言也笑了,紧接着又抓住机会继续往下问了一句道,   “谢谢您!您这些年对昌平村做出的努力大家都有目共睹,我想这也是您也被尊称为昌平梁村长的原因,而趁着今天这个机会,我也想替大家问一个问题,在今天最后的演讲之余,您有什么好的经验可以分享给在座即将走上社会的同学们吗?可以具体从创业和使命感具体谈谈吗?在您心目中,在座的三校学子哪一个更让您觉得优秀呢?”   这一个问题抛出,不得不说是真的有点高手切磋的意思了。   无论怎么回答,三个名校的学生都在底下,总会不经意在意起旁人口中这种每所学校之间的学术比较。   而显然,这样暗暗带着刁钻的小问题也并不会难倒主席台上久经商场,已经如同老狐狸般的男人。   所以闻言只是露出笑容,知道在这种场合下该如何掰回局面的他只在思考了几秒后就顶着所有学生的目光认真笑着回答道,   “这个问题当然无妨,我是2002年开始第一次创业,05年开始涉足互联网的,04年我最初创办的三家视频工厂被并购,我当时手上开着广东最早的一个自选大商场,每年就算靠海外纯利润也可以支撑我的企业运转。”   “……”   “但是,人如果贪图安逸,总看不清楚局势总是危险的,因此当时手握资金的我决定二次入行,用整整五年的时间进行再次创业。”   “……”   “创业需要什么?现在的年轻人可能大多都很现实,觉得有钱就可以了。但其实手捧着再多钞票,没有技术,没有稳定的服务器,没有大数据支撑一切依旧是不成立的,是短命的创业,而最重要的是,当你最初为自己的人生定下一个目标时,最好同时也为你自己寻找一些必须为这世界而负责的‘使命感’。”   “……”   “大学是国之重器,你们就是这所‘器’中的零部件,是未来的飞机,火车,轮船,而在我眼里,北科是飞机,北大是火车,清华就是轮船,同样是行千里路,飞机火车轮船都可住人通往未来更辽阔的道路,所以三校在我眼里并无谁更优秀之区别,只在于你们如今是否清楚自己身上到底肩负着怎样重要的‘使命感’,那在座的各位的优秀便有了具体的量化……”   不得不说,这是个几乎可以被成为完美的回答了。   一时间,礼堂内安静了一下,紧接着,包括那个提问的女生在内的所有学生都忍不住一起为台上的这位真正的企业家大声地鼓起了掌。   而接下来,这场原本于中午12点之前的研讨会,也在这样反响极为热烈的气氛下继续进行了十来分钟。   席间,又有两名学生代表起来问了些其他问题。   之后院领导上来讲话总结,会议才正式结束,那位明显只是抽出很少的时间来大学做客一会儿的企业家也才下场匆匆离开了。   从头到尾,梁声都没什么机会举手。   那位台上的企业家自然也不可能有功夫注意他。   再到咱们从小到大都这么木的梁声同学逆着人群再从后门口一个人出来找自己的自行车,礼堂外面的人已经四散而去,基本上食堂吃饭去了。   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了。   下午庄姚贾思凯他们都有课,所以如无意外,梁声也不会回宿舍,只会去图书馆继续呆着,然后晚上再去买两个菜师母家吃饭。   只是就在他背着电脑准备从旁边刷着漆的白腊梅树下推自己的破自行车时。   先一步,他就看到了放在自己自行车把手上挂着的两大袋零食。   而见状一顿,又下意识往旁边一看,梁声还没来得及出声,就有双手落在他的车铃上拨了一下,接着,有个这么多年了,还喜欢乱给他制造惊喜的声音才带着笑响了起来。   “准备去哪儿,带叔叔一段吧,同学。”   “……”   “你们学校食堂在哪儿啊?要不您带我去美女比较多的看看吧?”   这死不正经的语气和先前在台上一副正经成功人士模样的家伙还是差别蛮大的。   咱们少年老成的梁声同学一时间皱眉看向面前也不知道在自己停自行车的地方等了多久的自家‘亲哥',眼神里也有点无奈。   而被自家宝贝弟弟给无声责备了,赶紧保持个人素质的先哈哈大笑着把踩着人家隔壁自行车的脚给挪开。   和个大型障碍物一般在停车处站着的梁飞龙,或者说梁生先生本人低头收住笑的同时,先难掩激动地给了自家弟弟一个久未见面的熊抱,又在松开手拍拍他肩膀的同时才开口招呼道,   “半年没见着你亲哥了,怎么连一句招呼都没有的,怎么着,下午有课没有,一起吃个饭,我让助理把车给开回去了,咱俩聊聊。不过要是你教授那边要是有事就算了,不耽误你学习,我来看看你就走,下次肯定还有机会上你们学校来。”   这些话听着还挺耳熟。   自打上大学后,不管隔多久,总能等到自家这个亲哥这么准时准点的关心的梁声一时间也无言,待顶着对方含笑的眼神先撇了眼他今天确实身后没带助理,也没车能立刻走的状态才怀疑地开口来了句。   “你午饭真没吃?教授他们没请你吃饭?”   “没有,真没有,从刚刚就一直在这儿等你呢,兜里就带了二百,都给你刚刚在校门口超市买了点零食了。”   一把年纪了脸皮还挺厚的梁飞龙先生也笑嘻嘻地也盯着自家弟弟开始使劲耍赖。   而自小就不怎么爱吃零食,也不懂为什么自己都这么大了,他为什么每回来都要买这么多零食的梁声同学闻言顿时更无言以对了,沉默了下才皱着眉来了句。   “那走吧,先去吃饭。”   “诶,行。”   这话又让男人忍不住笑了,看自己从小带大的小朋友二十来岁了开始和自己装成熟,他也没揭穿。   两兄弟反而是兴致盎然,或者说有点鬼鬼祟祟地绕了条道,紧接着,又出了西门就跑校外解决午饭问题去了。 第48章 五   众所周知,清华大学一共有三个校门。   正门即东门,是供老师和学生们正常进出的,要进去就得由门口的门卫师傅查相关证件才可以通过。   西门是近两年开设出来给一些外来参观人员进入的,往常节假日总是会排着长队,附近还聚集着不少住在校外的学生合租的小区房。   另还剩下个北门,后面就连着著名的清华附中。   也因此,这周边大学和中学的学生一多,自然而然也就会多了不少诸如炒饭,面馆,麻辣烫之类的小餐馆。   这类小餐馆,卫生条件总是一般。   却往往生意都不错,口味方面倒也不一定真的特别地道好吃,但就是一个让人有一个优点——实惠。   毕竟这一帮帮大学生们但凡日常宿舍兄弟聚餐,谈朋友处对象。   每个周末跑出来约会吃个饭也不可能真的挑什么山珍海味。   一碗简单的肚丝面,牛肉面或是口味更丰富点的麻辣烫,再在后校门骑车遛个弯看个月亮,制造个浪漫点的小惊喜也就差不多。   而放在梁声身上,即便是今天有意避开学校里的人,也难保才刚听完研讨会,不有人会认出他们俩来。   所以对于这会儿已经错过了清华内部的食堂饭点,还半年没见过面的某对亲哥俩而言,来这北门后面找个地方吃饭无疑就是今天中午最好的选择了。   “你这学期忙不忙?看你假期都没回去的意思,林侗那小子还知道一放假就回家看他爸和奶奶呢,就你一点不惦记家里,二十多了,不是十二,逢年过节也来个电话,发个短信啊。”   “……”   路上,他俩一边商量着待会儿出去吃什么,还一边聊了几句别的。   咱们只有这种时候,才会化身操心老妈子的大梁老板难得有空上趟学校来看人,就差没对着比他个都高的梁声耳朵唠叨八百遍了。   因为这两年事业真的做大了,眼前一身衬衫西裤的男人的口气里明显是有点变化了,神情上也更老练了许多。   他的面上没太多岁月痕迹,面容和笑意是梁声印象里的样子,甚至比多少年前那个苦日子里挣扎折腾的模样还要显得年轻许多。   可在这看似平静年长的面貌之下,一种积淀着走过无数风浪的味道又巧妙地融合在了这个各方面城府,思想也都很深的男人身上。   也因此即便是这会儿笑着好好和自己弟弟说家常,但这幅样子放在一般人身上,估计带来的心理压力依旧是不小的。   只是梁老板是不知道,在他没空亲自盯着自己弟弟的这一年里。   他家才子其实已经长能耐私下瞒着他不少事了,还包括他这个人问题方面的事,可眼下这难得见面的情形,两人好像也没个机会正式讨论下这些事。   可即便这样,两人之间的谈话气氛倒也不差。   这么多年了,梁生显很了解自家弟弟的性子,不是心里真一点不惦记家里人或是别的,而是就是这脾气,就是喜欢独立,自主。   所以此刻同身边的大小伙子一块走在出校门路上笑眯眯地念叨着却也不当真,反而更像是找几个话题想和他趁机多说几句话。   什么金萍一家在国外的事,什么甘院士这回找他来讲课,其实是想找他投项目盖实验楼的事。   之后还很让梁声无言以对地说起了些关于他发小林侗今年回家谈了女朋友,还正好是他俩初中班主任万老师亲闺女的事。   这些事,梁声其实都知道。   毕竟他也不是真不和人联系,或是和学校其他人以为的那样家里穷的连张回家过年的火车票都没不起。   只是自打上大学后,就不太经常见到他哥,他俩平时又都挺忙,就也没怎么有空一块回老家。   而后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两人还很偶然地说起了关于贾思凯他师兄那个船运项目的事。   关于这个乍一听还挺神秘的项目,梁声上次听贾思凯他们大半夜在宿舍说就记在了心上。   但当时他们明显也都了解的不多,更因为涉及专利项目的隐私,所以他也没多问,而此刻,面对着梁飞龙本人,两人这么说着对方也没避讳,反而是笑着就挺直接地回答道,   “是有这么个项目,16500DWT化学品船,载重吨约16,500吨,算算目前的投入我个人投下去快有几千万了,但就是在吃水深度上有难以攻克的重大问题,实业技术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你哥我也不怕最后压根收不回回报,就跟刚刚我在你们学校礼堂里说的那样,学生们是宝贵的零部件,一艘轮船离不开任何一位有价值的人才,因此我现在也在愁着搞定技术方面的问题。”   “……”   “这回来见过你之后,我就得带人去大东海再呆大半年了,刚刚让你给我经常记得打个电话也是这个意思,你要忙毕业,要思考未来都行,这些事你估摸着自己办,我不会管你,但要是真有什么问题也可以找我商量商量,这是你自己的路,没人会替你走,但你要是想我替你帮忙把把关,也行……”   “……”   这些东西,显然是两兄弟私下才会交流的。   不过见他哥这样,咱们平日里还在学校里还挺不爱搭理人的梁声同学也明显习惯了。   只推着自己的自行车默默听他这么说,竟也没什么十分抗拒的意思,不过在心里,关乎于数字运算和测算方面的专业问题,他又总是特别敏感,所以思索了下,先天对数字十分在意的他还是皱眉问道,   “你现在那边测算上误差数字遇到的主要问题是什么?设计吃水时出水量还是结构出水?”   “设计吃水出水量,还有主机输出,误差怎么控制却还在增大,安全性难以提高,怎么?你对这个也感兴趣?”   “没有,我明年毕业论文还没开始写。”   这一口拒绝的态度和之前主动询问的样子还是相差的蛮大的,但紧接着,面无表情的年轻人却又补充了一句。   “但是你如果需要,我可以去找姚教授问问。”   这话回答着,梁声的表情似乎有一丝冷淡和试探,似乎看出什么男人闻言笑了,随之也点点头回了行,那你抽空问问。   等一路熟门熟路地领着他先出了北校门,咱们的梁声同学也没真怠慢了这位放在外头人人都不敢得罪的梁大老板,只等到校门口才想起什么回头问了一句,   “你想吃饭还是吃鱼?”   “哦,所以你哥我来一趟,现在就这俩选择啊?”   他哥又笑了。   “你刚刚不是说今天都听我的么?”   “哎,对,那就都听你的,哈哈。”   ——从这番对话,看得出来,这俩兄弟的关系虽然时不时有点别扭,还是挺不错的。   因为往常遇到这种问题,如今已经顶着梁飞龙这个名字的男人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和人妥协。   而已经长大了的梁声作为一个天天独来独往,性格也比较冷的人其实都不爱和人商量,更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去征求别人的意见。   但可能是眼前这个人到底不一样,因此明明不大擅长这事,咱们小梁同学还是沉吟下后,又皱着眉替他们俩下决定道,   “那咱们就去吃鱼。”   这个语气,乍一听,还挺一本正经地可爱。   但说实话,往常咱们梁才子作为一个清华本校的学生,就是平时也不太会一个人跑出校门来外头专程下馆子。   一是他的饭卡一般都是学校给的奖学金直接给划上去的,他一个人搭上宿舍里三个兄弟一学期都未必吃不完。   二就是陈安娜之前和他在谈的时候也总不爱和他一块吃饭,不是说食堂里饭难吃就是嫌他实验室带的饭简陋,就是难得在一块吃了,也是和大小姐似的挑剔这儿挑剔哪儿。   像之前贾思凯有提的师母给他送饭的那次,其实也是他们俩最后分手的导火索之一。   那次陈安娜从梁声的实验室拿了他的饭盒出来,转头就把姚教授夫人烧的两个菜给倒了,最后还让人师母给看见了。   师母脾气好,当时什么也没说。   只回头叮嘱梁声下次还是带女孩子出去吃点好的,小年轻谈恋爱不该老埋头在实验室里,这样不好。   可也就因为这事,梁声头一次开口说了陈安娜。   两人为此冷战了几天,后来陈安娜就愈发不爱来找梁声。   就连往常天天说要来他们数学系和他一块上课,让其他人都认识认识她的事也这么搁置了,后来更是彻底不了了之了。   而既然都说到这儿了,就又不得不提起,梁声今天正准备自家大哥出来吃鱼的这家学校外面的小餐馆了。   因为这家麻辣鱼最早还是他刚和陈安娜谈那会儿,他舍友贾思凯和他热情推荐了好多次的。   说是这家的招牌菜麻辣鱼味道那是相当不错。   不是周末外头的排队的人都特别厉害,进去也基本是满座,还特别适合他这种刚有了对象的男同胞带姑娘来吃,而咱们‘贾聪明’当时的原话大致上是这样的:   “老三!你要是信我!就带你对象去吃一次!我这可还是听我那帮师兄们说的,说是这家麻辣鱼不仅味道好,价格公道,还有个特别妙的地方,去了你就知道了嘿嘿,保管啊,最适合你们这些有对象的男同胞带着姑娘去!”   “……”   这种话,梁声作为一个标准书呆子那会儿听了,心里也没什么太大感觉。   因为不懂什么叫特别适合他这种刚有了对象的男同胞带姑娘来,后面即使有了姑娘,他也从没有找到机会带人来过,反而今天凑巧把他哥给带来了。   他脑子里只记得贾思凯那会儿说这家店味道很不错,完全选择性忽略忘了另外那一茬。   可也就是因为这难得的一次,平时根本见不着的疏忽,就这样酿成了一件梁声人生中极为少见的乌龙,一场他事后怎么想都觉得糟糕透顶的乌龙——   ……   清华园,后北门。   柏油马路对面,挤在一堆花花绿绿兰州拉面,炒饭快餐店的招牌中间,停着几辆破电瓶车和单车的地方正有个不起眼的小招牌立着。   招牌不大,装修也相对比较简单,一眼看过去,就见这店的大名大咧咧地在头顶挂着,叫——情人麻辣鱼。   这名字乍一听还挺新鲜,和时下各种炒菜饭馆都有点不同。   而大中午刚过去一点的,又赶上今天正好是工作日,这家‘情人麻辣鱼‘的生意竟也意外地火爆,以至于门口除了几张供人坐着的红色塑胶凳和一群排队的人就什么也没有了。   “几个人啊?”   “两个,少辣。”   “哦,两个正好,来得都是两个人,两个人点一大份就够了,凉茶和米饭免费送,麻辣鱼不好吃保证退款。”   “……”   梁声他们两人一块过来的时候,已经快一点多了,店里却还明显有不少人。   他俩在门口找川妹子口音的老板娘领了桌号,又在门口稍微等了下才进去找到位置,老板娘大概是忙,从头到尾也没抬头看他们。   可等真的进了店又坐下,梁声这边才放下东西刚一坐下,他就隐约觉得这店好像有哪里给人的感觉不对。   要说这吃饭氛围倒是还不错。   隔壁每桌也都坐满了其他吃饭的人,看菜色挺有胃口的,四周围卫生条件也不差。   可这怪就怪在,这大中午的,除了他们这桌吧,这整家店愣是没有一对不是男女组合来吃的,竟然每桌都是成双成对的。   而在他们这桌上,无论是摆着的一次性餐具,还是其他的东西,也都基本只留了玫瑰花花纹的两套。   这感觉竟像是专门为什么特殊环境和氛围下而准备的一样,更显得他们俩这种专门跑来吃饭的大男人格格不入起来。   尤其这周围那么些黏糊糊的要命的小情侣,怎么看都显得这家店不像是一家普通的,跑来吃鱼的店。   再集合这外头麻辣鱼招牌上特意标注的‘情人麻辣鱼’这几个大字,更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而坐他对面,转头问老板娘要了凉茶坐下的他亲哥似乎也察觉到了。   等先是循着自家弟弟的视线往旁边看了几眼,又在不经意接触到他们俩面前摊开的塑胶菜单,本来还没什么心理准备的梁飞龙先生也是一下子就给逗笑了。   “情人麻辣鱼?辣到……想热吻的鱼?”   不得不说,这句专门写在菜单上作为招牌噱头的土味情话一瞬间带给人的感觉真是太微妙了。   要不是这会儿他们俩人已经坐在店里,还已经各自点上菜了。   周围还有其他不少你一筷子我一筷子的小情侣不能影响别人做生意,咱们的梁大老板本人估计已经没形象拍桌子哈哈大笑了起来。   但显然,作为一个三十多岁,稳重且成熟的成年人。   他还不至于在这种情况下还给自家脸色已经有点难看僵硬的弟弟难堪,因此憋着笑的男人在年轻人面前也难得保持了一会儿正经,没取笑人。   而相对于他哥勉强还能保持的姿态,压根不知道自己就这么被舍友给坑了的梁声也是脸色格外地有温度。   因为他可算是知道贾思凯那个坑人的家伙之前一遍遍和自己强调这家店有多好多好是什么原因了。   情人麻辣鱼,辣到想接吻   ——带女孩过来可不就是男性同胞梦寐以求的事么。   可这种低俗又臭流氓的诉求不说咱们为人端正的梁声同学平时不太可能干吧,放在现在这种情形上,更是怎么想都无比滑稽乌龙吧。   而等强行压下那份快烧坏他面颊的烫,又深呼吸一口气,脸皮薄,话也少的年轻人这边还没皱着眉开口解释,他哥就已经很给面子地笑着替他回答了。   “行了,就是随便吃顿饭的事,哈哈,下次找你同学问问清楚再来,或者带个女孩来,你要款待你哥我不用这么热情……就是这店是真的挺特别的,现在的年轻人还是很会哈哈哈……“   这不太正经的句尾调侃,咱们努力木着脸保持淡定的梁才子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哥了。   他心想着回去决不能放过贾思凯这家伙,脸色更是沉了不少。   而好在这店两人虽然是不小心进错了,但接下来这端上来的菜的问题倒是不大,其他人一看他们俩这样过来正常吃饭也不可能想多,兄弟俩反而是正正经经吃了顿饭。   只是就在中途,他哥不知道因为事突然接了个公事方面的电话,又在看了眼后,就抬手示意他自己去外面打完才回来。   而等他哥暂时走出去去打电话,只留下梁声一个人在店里继续吃饭的同时,这好巧不巧的,店门口却愣是又停下了一辆牌照数字挺特别的车,并一块下来了一对年轻男女。   再待这对情侣一块走进来打算进来,那拎着名牌包,一脸羞涩青春的白裙子女孩却是率先注意到了店里面的梁声,又在脸色一变后就提着嗓子来了一句。   “梁,梁……你,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第49章 六   自打那天分手之后,这还是陈安娜头一次在学校外的地方看见梁声。   刚刚从车上下来,又挽着身旁人的胳膊走进这家最近在情侣中还挺火的麻辣鱼前,她的脸色还挺自然。   可就在进店时,她的余光却不经意撇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她本以为自己看错了人,但实际等和店里那个人抬头对上眼之后,她才敢确定下来,居然真的就是梁声。   说起来,这两天,她压根都没怎么回过学校。   清华这边放在其他学校,已经算很不错的本科四人宿舍条件在她看来一直是难以忍受的。   公用的洗手间,狭窄的宿舍床,其余三个来自小地方,素质也比较一般的室友更是从来不被性格骄傲的她看在眼里。   往常她买了个新化妆品或是收到其他男生送的东西都会特意锁在柜子里。   更别说,这次这种她彻底摆脱贫穷家庭的前男友的大新闻了,想也知道那三个成天眼红她的丑女会在背后怎么议论她。   尤其这会儿也快大四了,学校后勤那边也不怎么管一般学生在外留宿的事了。   因此这次彻底了结桩烦恼,咱们陈安娜小姐的心情自然是十分不错,这几天,索性便和她的新男友住在了外头的小区,彻底也不回学校了。   要讲起她的新男友,就是此刻正在她身边,还帮她拎着包的这个了。   匡杰威,26岁,首都户口。   虽然不是什么校园才子,但身高一米八六,长相英俊,花样颇多,不仅能说会道擅长讨女孩欢心,平时对她更是出手相当大方,频繁能带她出入高档消费场所。   他的父母皆是在外头颇有关系的政府行政人员。   父亲匡国邦听说更是因为早些年沾着战友的光给一位老领导开过几年车,有回给人老领导送过一回急救而被当做了救命恩人。   这些年也多亏老领导儿子女儿家扶持。   匡家两口子一直才都在油水高的紧俏单位供职,逢年过节全家还次次都能被邀请上人家大院吃年夜饭,多年也没断过往来。   这放在其他地方或许不算什么的关系。   放在首都这种实打实需要根基的地方,那绝对是令人艳羡不已的铁关系了。   匡杰威的亲老子匡国邦因此在外头极有面子,各种打着老领导一家的旗号当免死金牌,旁人拍车号买房子,走关系想送礼,别人请他去各个环节帮忙打点他一律去说一句话基本都能管用。   但凡酒桌上请客吃饭也从没有人敢要他来买单付钱的,完了人还得小心翼翼地赔着笑尊称他一句,匡主任。   而陈安娜也是看在有这层关系在,才从众多之前就暗暗追求她的男生中一眼选中了这位匡主任的独生子——匡杰威。   因为她长得漂亮,气质好,又有大学学历傍身。   从前自诩风流公子哥的匡杰威一度都将她视作女神,不仅百依百顺,更早早地就承诺一定把她带回家见父母,他们二老就喜欢她这样干净又优秀的女孩。   陈安娜私心里狂喜,一想到往后自己不仅能名正言顺留在繁华的首都生活。   未来还能因此有超越一般毕业生的工作,吃穿,房子车子,她这颗曾经被所谓校园男神光环迷惑的芳心瞬间就被外面的花花世界俘获了。   于是乎,干脆分手,撇清关系,昭告天下。   她用天底下最聪明最现实,却也是每个人都会选择的方式为自己那段无知少女的恋情做了终结,并毅然决然地一头扎进了另一端被金钱和物质包裹的完美爱情里。   可她没想到,这才两天,她居然又一次阴魂不散地撞见了被她随便舍弃的人,还是在眼前尤其这种不尴不尬的情况下。   “梁,梁……你,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脱口而出这句话时,立在餐馆门口,右手下意识拽紧自己包链的陈安娜的表情是有点小心虚的。   虽然饭馆之类公共场合,也没有明令禁止其他人不能来。   但你要说这天底下有些事竟然会这么巧,她也实在不相信。   差不多的时间,同样的地点,怎么她今天回学校到这儿来了,对方就立刻跟着过来了,这也未免跟她跟的太紧了吧。   她开始私心想着,对方不会是还想傻乎乎地继续纠缠自己吧?难不成是还想制造什么见面复合的机会?可这何必呢,自己不是都说了,他们俩已经不可能了么。   而就在陈安娜小姐正这么在心里不上不下纠结着时,她那人高马大,有钱多金的男友就已经流里流气地扭头看着她开了口。   “哟,安娜,这人他妈谁啊?”   要说匡杰威什么都好,唯独有点缺点就是在社会上闯惯了。   各种不良习气太重,平时喝酒抽烟特别凶不说,还因为结识了些场面上的兄弟,所以一讲话就和人大老粗似的。   “……他,他是我同学……”   面上不自觉有点红的陈安娜吞吞吐吐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愈发娇弱起来。   “哈?是同学怎么都不打个招呼?都一个学校的这么客气啊?”   “因为,并不是一个系的……他是数学系……阿威你小声点……”   “哦,数学系?你怎么突然认识数学系的?等等,不会这就是你那个家里条件不太好的才子前任吧?我说怎么你都不打招呼……”   “阿威,你别……你别这样……”   一米八几,胳膊比铁钳还可怕的匡杰威单手拎着西装被自己女朋友阻止着,还有点嬉皮笑脸地问出这个问题时,上下打量人的眼神是明显就是有点瞧不上的。   彼时,坐在旁边小桌低头正在安静吃饭的梁声其实也刚发现他俩的出现。   他哥刚刚因为一通公事电话暂时起身出去了,这会儿就他一个人在。   这顿午饭原本是两兄弟之间难得一次的见面,过程中,梁声原本是想和他好好谈谈自己的事的,但看得出来,他哥明显很忙,是特意抽出时间过来的。   这让咱们闷葫芦惯了的梁声同学有点郁闷。   因为他到底都二十来岁了,有些学业或者说生活上的困惑,即便他哥明着说不妨来找他聊聊,他也那个心理准备能当即开口。   而这会儿他哥出去了,又赶上此刻这种他一向不太擅长应付的场面。   本来这两天就心里挺烦的他见陈安娜眼泪巴巴地看着他,旁边还站着个他压根不认识的男的,已经停下筷子的梁声顿时也皱起了眉。   他知道,一旦撞上陈安娜,就是他想装作没看见,有些麻烦估计也得自个找上门。   可这里好歹是清华,两边大门都有保安,他倒也不怕真的闹大出什么大事,只是男女之间的事,有时候就和姚教授说的那样,他不想惹事却往往会惹出事来了。   因此正说着,他面前的桌面果不其然就应声被一巴掌粗鲁地拍响。   “碰——”   “我怎么了!什么叫我他妈别这样!”   旁边几桌的顾客都被吓了一跳,就连门口那位管着结账的老板娘都被这和高衙内一般的匡杰威惊吓的不敢过来。   陈安娜见状更臊的慌了,赶上这是她学校附近她就更怕被学校里其他人看见,因此脸皮更是火辣辣一片的。   而目睹这一切,完全就是无妄之灾的梁声也面无表情地看着。   好在他哥这会儿人不在,因此向来不太爱在这种没意义的事上的梁声也没打算针对他们的这一出给出什么反应。   但和陈安娜在学校外面狭路相逢这事还是没在他今天的计划之内,所以下意识的梁声就想避开这种不必要的麻烦,于是思索了下,他干脆就这么站了起来。   “吱——”   梁声推开了面前椅子。   “买单。”   他说道。   可偏偏他不主动上去打招呼,那头那两个却没完没了。   那陈安娜的新男友匡杰威见他被挑衅了不吭声,女朋友还一副‘余情未了’的样子,心里一不爽反而更要上赶着找他麻烦了。   毕竟他自己是一身名牌从上到下,开着豪车成天满首都乱晃,女朋友还是出了名的美院校花。   在他眼里,坐在这种卫生不行的麻辣鱼馆子里像个书呆子一样低头吃饭的梁声就是他生平最看不起的那种人。   而且光看梁声这身行头他其实也能看出来。   一看就是穷酸,低贱,要死命学习靠什么狗屁奖学金才能上得起学的那种外地人。   这种人明面上怎么打发肯定也无所谓,因此脑子里火气一上来,我们在外头场面上向来吃得开的匡主任家独子也没客气,摆明了要给点下马威般就伸手往梁声面前的桌子上居高临下地敲了两下。   “喂!才子,你还挺傲啊,这就准备跑了?好歹和你打招呼也吱个声是吧,怎么?瞧不起人啊?”   “……”   “以前啊,就光听安娜说读书好,对,还有家里条件挺差的,想想确实让人佩服,我知道,这小城市里出一个大学生也不容易……但我也诚心劝告你一句,没钱就别学人耍帅追女孩,一脸清高的样儿说到底不还是个穷鬼么哈哈哈,你说兜里有几个钱啊就在这儿装模作样,家里拿着低保还敢和校花谈恋爱,这说出去多让人笑话啊?”   “……”   “我这可是诚心劝告,你要是觉得难听我只能说对不住了兄弟,哈哈,要不这样,今个这顿饭我看安娜面子给清了,也请你以后别痴心妄想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死要面子的穷学生就好好读书,女人,你还真玩不起懂吗?”   这一番话,不得不说,讲的十分讽刺无礼又侮辱人。   匡杰威头一回见梁声,却恨不得从言语和行动上把这种他最看不起的书呆子踩在泥土里。   一时间,还有好几桌客人的麻辣鱼店里面有不少人都注意到了这边仿佛在‘争风’吃醋的两男一女,更有些侧目的视线不停往这儿扫。   而不经意又成了回众人眼中的‘焦点’,眼神冷漠,嘴唇抿着的梁声倒也没有开口回应。   可偏偏他这举动又一次引得匡杰威来劲了,只当这心比天高的穷小子是怕了自己,伸手就想拦住他。   而这一来二去间,旁边那桌上的一锅刚上来滚烫的麻辣鱼就被匡杰威差点给掀了。   好在梁声虽然看着像个迟钝温吞的闷葫芦,反应却很快,一皱眉抬手就先帮人把人桌子给赶紧一把推开了点,又一把用力地制住还打算继续发疯的匡杰威的一只手,这才避免了场无妄之灾。   “轰——”   滚烫的红油擦着梁声干净的衬衫衣袖就撒了一地,还发出好大一声响。   “……哎哟哎哟!谢!谢了!同学!”   见状吓坏了的老板娘和旁边那桌的那对吓得汗都快出来的小情侣见状纷纷道谢。   “草你妈的!!你!你他妈!松开!”   “梁,梁声……你快先松开吧……”   大概是没想到梁声看着瘦巴巴但发起火来还挺吓人,手上的劲儿竟然还这么大,原本想当众撒泼的匡杰威和赶紧上来劝架的陈安娜都开了口。   平时从来不动手,但不代表真是个软蛋的梁声闻言也冷冷地望了眼他俩,随之才一把撒开了那被怒火憋得脸通红的匡杰威的胳膊。   他这一松开,先前还打算狗急跳墙的匡杰威顿时就给重心不稳地摔了。   陈安娜见状脸羞红一片地就想蹲下来扶人,但反手就被暴怒的男友给推开了,而看到这一幕,想到下午还要去姚教授那儿的梁声心里也真的不太想继续在这儿浪费时间,冷着脸就开口来了句道,   “我有钱没钱,有没有资格追求任何人任何事都是我自己的事,我和她前天就分手了,今天也不是故意堵这儿等你们,少自作多情。”   “……”   “读书求学究竟有没有用我不知道,但不读书具体会产生什么后果我已经看到了,这里是清华大学,警卫处和五道口派出所离得很近,如果你想继续闹,可以继续,我不介意,首都治安严也不是一天了,在大学校园附近闹事具体蹲几天你自己清楚。”   “……”   “言尽于此,先失陪了,还有朋友另外等着我,再见。”   这尚且还是陈安娜头一次见梁声这么冷地和人说话。   但每一句都和巴掌似的打的她一句话都反驳不了。   而转头看到先前他坐的那个位置面前真的还摆着另一幅也用过的碗筷。   梁声的碗里甚至都没动,仿佛尽是给对面另一个她还没看见的人贴心地留着,明显今天是两个人一块来的她反而愣住了。   两个人?对方是和别人一块来的?   这不知为何有点扎眼,自己之前哪怕一次都没享受过的一幕,促使之前内心活动还挺丰富的陈安娜脸上一瞬间有点挂不住。   要不是自己这会儿还得抓着另一个气的哇哇乱叫的男人的手,她的脸肯定得因为自己心底的尴尬而红红白白十分不好看。   然而可惜的是,梁声也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继续说些什么,讲完这番话就径直走人了,只留下店里还在发狂怒吼,却又忌惮着他先前那句话的匡杰威。   此刻,梁声和陈安娜都没有想到,这件看似寻常的‘吃醋’风波会在后续还带来一件反响极大的坏事,而当下,只有那疯狂阴狠的咆哮声留在了所有人的耳边。   “草你妈!什么东西!梁声是吧!我记住了!清华是吧!老子都记住了!你给我尽管等着吧!” 第50章 七   因为之前在那麻辣鱼店里发生的那场闹剧,梁声一直到这头独自买完单出来,脸上的表情都有点冷。   路上的人稀稀拉拉,旁边马路上时不时有首都本地牌照的车辆路过。   外头现在快下午一点多了,再过会儿他就得回学校。   他哥人看来并不在附近,想来是在另一边校门那边找个僻静地方继续打他的电话,还不知道他已经买完单出来了。   想到这儿,下意识伸手往裤兜里掏了半天,却只摸到十几块钱惨兮兮的找零的梁声也是无言,一时神情也变得沉默了起来。   他上大学三年了,到今年为止都还没买手机。   电脑用的是二手的,日常吃穿更是一切从简,贾思凯庄姚他们都当他是家里困难,所以样样过得和人特困生一样,搞得后来,连陈安娜都觉得梁声是真穷。   搞数学的,还一门心思搞学术方面的数学的,十个有九个将来都是穷鬼,就和数学系那个梁声一样。   ——不知道何时,大学里好像或多或少都有这么个说法。   但其实究其原因,反而是梁声自己的一些原因,加上往常没什么十分必要要联系的人,才造成眼前这种局面。   他性子冷,打小都是那种上学都不会惹事的好学生,但长到这么大也不是一点没脾气,不然刚刚也不会当众给匡杰威那种人一点教训。   想起当初他十来岁的时候,他哥就已经靠着在省城的买卖发家了。   他们相依为命,一块在Y市的集装箱屋子里睡铁丝床的穷日子,被他哥一个人给活生生撑起来,度过了最艰难,最倒霉的时期。   2006年到2009年,是他哥梁生事业上最飞黄腾达的时期。   那些年,房子,车子,数不尽的财富,那些上赶着找上门巴结,把讨好写在脸上的外人,他都见过。   忙着升学那几年,还是个小孩的他眼看着自己的亲哥用梁飞龙这个身份证上才会出现的名字,硬生生从小城市里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去,连带着让曾经有恩与他的曹茂才金萍一家都得以出国,过上截然不同的人生。   在少年时代的梁声心中,很早他就已经明白了金钱这东西能让人忘却很多外在的东西,十分快捷地赢得他人对自己的尊重。   旁人甚至不需要知道梁声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长相如何,内在如何,仅仅凭一句他就是那个梁飞龙梁老板的弟弟,就可以把他用最浮夸最不走心的言语捧到最高处。   这种日子,一般人一定觉得满足。   因为自己本身不需要付出太大,天生还比其他人起点高了太多,真是比别人娘胎里带出来的运气都要让人得意。   毕竟,能被人天天捧着,还能做实业大王的弟弟又有谁会不喜欢呢?   但偏偏自打考上大学之后,打小少年老成的梁声就干脆改了学籍处那边的家庭联系人,又毅然决然地和头倔驴似的选择了这么一种放在普通人身上很正常,放在他身上就有点奇怪的上大学方式。   他和贾思凯,庄姚他们很少提自己家在哪儿,家庭环境又如何。   宿舍的兄弟们只知道他虽然没有爹妈,但有个打小收养他的哥在老家,不过也只有逢年过节他们才难得见梁声给家里打个电话。   穷小子梁声,他知道这三年来,系里有人总这么背地里叫他。   大伙都觉得他一个寒门子弟,哪怕现在在大学里学习再好,学术上的趁机再优秀,往后出了校门也混不出什么太大的名堂。   可说实在的,一开始他也并没有故意去撇清和关系,或者想用这样幼稚的方式来证明自己能够在没有他哥的情况下过得很好。   他没有什么这样那样的青春期才会产生的叛逆情绪,也并没有觉得财富,金钱这些东西有任何不好的地方。   他只是觉得,在经历过某些足以一辈子被铭记的苦日子后,自己该更头脑清醒,或者说用一种更正确的心态地去看待财富和出身于自己人生中带来的影响。   毕竟,他哥的钱也不是风随随便便刮来的。   他还记得在Y市那些年,他们俩一顿饭都吃不了三块五块的日子。   看不起病,上不起学,两个人穷的只能在电话中抱头大哭,还要被人成天欺负看不起人的日子那都仿佛还在眼前的。   本质上,他没有任何资格去挥霍,炫耀或是把这一切胡乱花费在一些眼前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况且,这世上大把的真心,从不需要刻意去收买,无论是穷小子梁声还是另一个身份下的梁声,那都是他自己的其中一面,本身也不存在任何冲突。   因为这个固执的想法,大学三年来,梁声这才选择了这样的方式在大学里隐姓埋名的求学。   他哥起初似乎想参与些什么,但后来看他明显就是有自己的主意,就也什么都不发表意见,只偶尔顺道来首都有事公干的时候,才想办法来找他了。   这么多年了,他俩之间总有种奇怪的默契。   仿佛什么都不需要说,也和共同拥有着一个灵魂似的莫名很懂彼此。   而当下陷入某种回忆的梁声这边低头正望着一旁白腊梅树下,时不时有人进进出出的校门出神。   那头终于打完电话的他哥也刚好回来了,只是见自家推着自行车梁声同学不仅没等自己就吃完买单出来,衣袖子上还脏了一大块,他哥顿时也觉得奇了怪了。   “哟,你衣服这是怎么了?”   “……”   “吃完了?怎么买了单不在店里等我?等着急了?老毛这人真是,尽挑这种时候找我,还是之前那个轮船的事,搞不好明天早上又得离开首都了,这次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处理……”   一脸状况外的走过来的梁大老板单手插着兜问出这些话时,显然并不知道先前才发生了些什么。   见自家年轻人袖子不知道怎么回事脏了,他第一反应是询问了句,又准备从兜里找东西顺手给他擦擦。   他自己的西装兜里揣着不久之前刚放下的手机,其余的,他也没习惯带现金在身上。   先前在麻辣鱼店里的时候,他和梁声说是坐一块吃顿饭,但其实也没认真吃上几口,虽说鱼的味道确实是不错,但时间仓促,话也真的没说上几句。   眼前这一通想也知道是他公司里又有什么着急事,才打来找顶头老板回去的电话耗费的时间也未免过于长了,搞得摸摸鼻子的他面对自家年轻人也怪无奈的。   而见对方这两天确实是公事有繁忙,想来真没什么空在首都停留。   想起之前在大礼堂里他说的那些演讲,本想趁着今天这个机会和他说些什么的梁声一时也没有出声。   等从自行车上把买单前还顺带打包的一份热红糖糍粑先递给他哥,压根没准备在他面前提这些事的梁声先看着他哥接过,这才挺照顾人似的开口道,   “嗯,那你这段时间先忙吧,等下次见面再说,我也要忙着最后一年的毕业论文和社会实践了。”   “……”   “你爱吃的糍粑,等会儿带回公司路上正好,我下午有课,还要找姚教授,先回学校了。”   “……行,今天这饭没吃上你给我记着这一顿吧,等下回回首都我再来学校看你,你也早点把个人问题解决解决,别成天不解风情,给你哥我丢脸……”   “赶紧忙着赚你的钱去吧,梁村长。”   “怎么说话呢,梁同学,这么没大没小哈哈……”   这么故意装的冷淡,却又这么贴心,想也知道是自家弟弟也没跑了。   过会儿司机就要来接自己,咱们时间匆忙没时间的梁飞龙老板一时间嘴角染上丝狐狸似的笑意。   哪怕没怎么搞懂宝贝弟弟这奇奇怪怪地到底是怎么了,却也没去深究先前他跑出去打电话之后到底发生什么,就这么尤其放心的走了。   2012年7月24号。   夏。   这一场清华之行,他来得匆忙。   可十多年来,他早就习惯了在首都,广州,国外各地之间因事业上的往返,因此这一次的见面,并没有被他放在心上。   临走前,听说他还拒绝了甘院士的投资邀请。   因为建筑系那边的工程设计图不太安全,贸贸然修建楼房会对学生产生一定程度的居住风险性,所以传说中的梁飞龙最终也并没有看在任何人的面子上,而是客气地回绝了这场投资。   最后这事具体怎么办了也没说,只听说并不直属于清华大学的教工处额外拉了一笔社会上的赞助,可以将这栋楼走其他途径盖起来。   这是他俩在梁声三年级下学期的最后一次见面。   时间刚好是七月,没几天之后清华大学就正式开始了正式的暑假。   梁声今年照例是留校在实验室里帮忙,顺带准备下学期的论文开题,庄姚贾思凯他们则每天忙着在宿舍里收拾行李,准备回家过暑假。   期间,他再没有见过陈安娜和那个匡杰威。   那一天麻辣鱼店里发生的那场争执被他几天之后也忘在了脑后   姚教授和师母又一次让梁声假期就搬去职工宿舍那边住,不仅可以省些住宿费,还能给他在课余多一些时间参加学校安排的社会实践活动。   而说起这类社会实践活动,一般是由学校安排的,大多是在大兴之类靠近首都的周边地区,一是方便学生们做研究,二是平时方便坐车来回。   梁声见此也没有拒绝,而是答应下来又着手开始准备自己这下学期注定繁忙无比的毕业。   一切都和往年没什么两样,连带着梁声电脑里那个关于‘孪生素数问题’的开题论文,以及右下角QQ上每到夏天放假才会跳动的假期群都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可就在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前提下,一桩从天而降的大麻烦就这么冷不丁地找上梁声。   甚至于当教工处的那个面相陌生又冰冷的外聘教职工老师就这么带着一份突然结果找上他时,他自己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协助他人期末作弊,并换取金钱报酬。   不得不说,当这个罪名像口黑锅一样砸在自己脑袋上时,梁声一瞬间是真有些没想到。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忙着自己的假期安排,不说和其他系的人联系了,就是自己同宿舍的人他都有好几天没见着面了。   可偏偏教工处找他的时候,就是这么理直气壮,不仅没说一个字就先把他人叫过去了,没几句话,那办公室的几个外聘的学管老师就开始言辞严厉粗暴地教训他。   什么联系家人要开除他的学籍,什么他家里条件不好该自己识趣一点,什么最好现在就承认他帮忙给其他系的人提供答案了,说的话那叫一个刺耳难听。   而事关自己的毕业和学籍问题,这种不明不白的事,冷着脸的梁声自然是不可能轻易承认的。   他提出要找姚教授,或是同系的同学证明,但教工处却以其他理由拒绝了他的要求,并且让他现在立刻停止一切学校内活动,等待学校这边的具体处理结果。   可辗转之下,再到心急如焚的贾思凯他们找上姚教授过来帮忙时,教工处这边却直接就以另一种奇怪的态度应对了。   “王,王老师,这一定是弄错了什么!我自己一手带的学生我怎么不清楚……这学期末的考试他年年都是系里第一,怎么可能参与作弊事件,还给人提供卷子呢……您这是侮辱我还是质疑我学生的品格,我需要你给我一个说法……”   光线昏暗的教职工办公室,几个事件责任方都已经到齐了。   白发苍苍,脸色很差的姚教授一把年纪了坐在最旁边的椅子上,桌面上还摆着一杯半凉了的茶。   从方才起,他就一直在为梁声据理力争,但一是他常年从事教学工作,并不擅长和教工处打交道,二也是这教工处的人过于咄咄逼人,弄得上了岁数的姚教授也有点吃力。   对此,另一边,甘院士是被单独请过来的,大概是听说系里竟出了这么桩事,所以脸上怒气横生,只口中怒骂着‘不争气,不争气。’   毕竟,梁声这个学生,整个系上上下下都认识。   出了名的家里条件不好,但人刻苦好学,因此这三年来,学校各方面才给予了许多帮助和鼓励。   可没想到,临要毕业了,一个原本出了名的好学生竟然闹出了这样的事,为了三千块钱,丢了百年清华的声誉。   这让人愤怒的同时,也真的是痛心无比。   而那位单独受聘于教职工办公室,平时也不参与教学的王老师在将自己之前搜集到了的一切的所谓‘证据’缓缓道出之时,也将这次事件一定要给梁声一个处分结果的态度给彻底表露了出来。   “姚教授,您是管学生的,这么多年德高望重,我肯定不敢冒犯你,我理解你现在的情绪激动,但我们教工处是有证据的,在考场抓着的两个作弊的学生已经自己承认了,说是他们利用互联网论坛联系到了大三数学系的第一名梁声给他们提供了三门必修课的标准答案,还提出了用金钱换取同等回报的方式。”   “……”   “现在那两个学生那边我们已经先行处理了,他们俩个不仅能完整报出梁声的学籍证明后四位数字,还知道他的奖学金平时是打在哪张卡上的,而我们刚刚已经查了,这张卡这两天确实又凭空多了三千多块钱。”   “……”   “这三千块钱,我们已经亲自问过梁声了,他和我们说,他并不知道是谁打进来的,但与此同时,他也没有任何其他途径可以证明这笔钱不是他靠帮助他人作弊而得来的,我们有让他自行联系他的亲人,但他却说自己暂时无法联系上任何亲人,态度非常不配合,我们就只能先找姚教授您来商量一下处理结果。”   “……”   “他今年大三了,还有一年的学业就此荒废肯定是惋惜的,但这种事又是关乎到学校的大事,而这种种证据确凿下,其他的理由也都不好说了,因此梁声同学这边,我们也要严肃追究责任,毕竟咱们是什么样的百年名校,您心里应该清楚,出了这么严重的又性质恶劣的考场事故必然是要给大家一个严肃公正的结果的。”   “……”   ——“但看在这么多年,他在竞赛数学上屡屡获奖,为学校赢得了不少荣誉的份上,因此教工处妥善商量之后,决定先保留他的学籍,但延迟毕业,让他去咱们早些年给工程系学生做暑期社会实践的杭州港,舟山下属村镇里的那个瓯江船厂做一年的实习,如果过程中,他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那么一年后,学历照样给他,荣誉我们还他,您说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先说下免得大伙急啊,这个剧情是个长线。   这件事是梁声人生的一个转折点,瓯江是肯定要去,但,也不是他一个人去,等他到了你们就知道谁还在那儿了,嘿嘿。   梁声是个成年人,不是小朋友了,就像他自己说的,很多问题他自己有办法解决哒,下章开始转大生视角,关于遥远又特别的瓯江之行就要开始了—— 第51章 八   2012年8月3日   港城   享有国际顶尖知名度的奕居酒店门口,着正装的门童正为前台刚刚致电,而要求他们出来迎接的那辆低调的黑色轿车小心开门。   从车里下来依稀的是两个人。   走在前面的男人约三十多岁,一身极简单的灰色衬衫西裤,面容成熟,会讲港城话,一下车便被大堂内跑出来的经理赶紧迎接上去。   后面紧跟着的中年男子随行的像是贴身秘书的,身边不仅携带着两只装着行李箱,另还有一些重要公文相关的文件装在手提袋中。   这样的组合,一看就是来港城公干的商务人士。   虽然着装十分朴素,并不奢侈,走在路上都有点普通的过分,身边也没有带特别多的人。   但是从方才大堂经理已经早早接到顶楼电话,又特意迎接在门口的架势,应该是位从内地过来,来大也真的非常大的先生了。   而果不其然,一路将人送进前方的电梯之后。   转身他们的大堂经理就又回来了,并三令五申的,就开始用自己不熟练的普通话对人训话,言辞之间,更是给人一种对方身份不一般,必须小心敬慎的感觉。   “刚刚上去顶楼的这位客人入住的这两天,一切贵宾房相关都停止办理check in,这两天房间里要打扫好,浴袍餐点准备妥当再送上去,不要打扰别人休息,这位客人一年才过来两次我们酒店,客房服务方面一定要做到顶尖,给他最优越的服务,千万,千万不要留下任何坏印象,都OK吗?”   “OK。”   底下的客房部人员齐齐回。   “那就都去忙吧,晚间7:00办公结束后再让罗伊斯主厨送一份标准餐点和一壶大红袍上去,餐点做中式的,把之前后厨就预留好的八宝鸭子,羊蹄,竹荪,松茸等材料都用上,早午餐也一样,明早记得让礼宾部早点备车,客人一天的工作行程不能耽误,其余时间都不用上去打扰了。”   这些事无巨细的叮嘱,均是按照奕君酒店目前最优质的服务要求去提的。   说完,这面朝维多利亚港最完整的海景,宛若一栋米白色的私人海景房般屹立在港湾旁的酒店内部才开始了晚间的正常工作。   客房部的,礼宾部的,还有酒店内部配备的顶级厨师也井井有条地开始了晚上的工作。   再到酒店的主厨摇铃出餐,将已经准备好的高级中餐摆放在专门的餐车让人送上楼去,时间已经不知不觉过去了两个多小时。   而另一边,打从上了楼,又进了顶楼这间固定预留自己给的房间,浑身骨头才松弛了些的神秘先生也才刚和秘书进去放下东西。   “梁总,既然都到香港了,那明天就先去见谷老,再给您买后天的机票?”   “嗯,在这儿呆一两天就行,不能耽误太长时间,后天就去萧山。”   “好,那您就住这儿,这两天随行我都找人跟着,就是不知道杭州港那边目前的情况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龙宫号’现在还像艘废船一样根本下不了水,海军部那边带着人急的在嵊泗县就快直接跳海了,这种技术难题,不是我们这边能够轻易解决的,我们作为企业,只能说给予资金援助,技术人员我们真的解决不了,其他的还得看国家那边真的能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找出这么个技术方面的救星来……”   这些对话,是两人一块走出酒店电梯时匆忙说的。   事关什么海军部的技术难题,‘龙宫号’轮船之类的比较涉及敏感度的话题,因此两人也只是大致地说了几句,没有深入。   而入目所及,这间主色调比较单调冷感的高级客房相对于一家酒店,更像是一个单身男人固定的日常居所。   柜子里还放着半年前留下的两三件清洗好的居家衬衫。   床头柜上是一些大额港币,充电器,水杯,龙虎膏药和吃了一大半的护肝药,惯用的拖鞋摆在浴室门口,洗手台上也是他自己的牙刷和剃须刀。   这些东西,都是上一次他来港城时留下的。   他年纪到底不轻了,早年出身底层,体力劳动负荷,落下点有点腰肌劳损的毛病,日常身上都是龙虎膏药不离身,转身外出到这港城来这些常用药品。   酒店这边帮他保留了一部分他的东西,另还添置了些别的需要每月更换生活必需品。   只是哪怕这里布置地再像一个人的家,对于他这样一年到头四处跑的人也没什么回家的感觉。   十年了。   一晃眼,真的都整整十年了。   光这么一想,梁生自己都觉得有时候这人生际遇真是奇妙。   有的时候,午夜梦回,连他自己都会恍惚间这像是一场梦境,但偏偏这梦境里的一切,又都是他一点点地用自己的双手踩着泥坑挣来的。   从2002年重生回到过去,到2004年的人生转折,再到眼前他所拥有的这一切。   梁生把自己上辈子敢想,不敢想的,都牢牢地抓在了手里,现如今,40不到的他不仅是龙江飞腾最大的纵股人,更拥有着包括轻工,日化,电商方面的多项资产分布和跨度。   他把有效利益化身为自己投资实业的一部分,凡是别人因为自身原因抓不住的机遇,他总能靠着敏锐到和狐狸似的的嗅觉先于旁人领先一步斩获商机。   这不仅依靠的是他上辈子积攒下来的经验和阅历,更有他这一世再一次次挫折,苦难中成长为一个真正的企业家的缘故在。   而套用一句现有企业家圈子里对他的评价。   便是,梁飞龙梁老板的人生,完全可以这样说,这么多年了,他除了没结婚生子,其余的人生版图都只能用一个词形容就是,逆天。   逆天的贪婪,逆天的聪明,还有逆天的商业敏锐度。   35岁的男人,黄金般的年纪,往后他至少还有大半辈子可以驰骋在自己的商业帝国,大展拳脚,而未来对于他而言,也绝对不可能是短短的一个十年就可以完全展示他的成就的。   也因此,有人曾大胆预言,他或许会是下一个有机会能在世界商圈堂堂正正留下自己的名字的华人企业家。   只是,大概是这两年真的岁数上去了。   放在十年前,一身小市民习气,早就膨胀的恨不得飞上天去的梁飞龙也已经完成了一个人最真实的灵魂质变,学会了休养生息,懂得了内敛低调。   他把自己全部的精力更多地放在了未来二十年最有可能再次迎来一个高峰的实业建设上。   房子车子在家乡留了几套当做了将来哪年退休之后的去处。   其余基本的日常生活却也没有和其他富豪一样过度地追求生活质量上的奢侈,而是放在了更遥远,更充满无限可能的将来。   而可能也是因为这种一门心思,只想着挣钱的心态。   他这么多年了,也没有结婚,更不可能有子女,倒真应了多年前那句调侃他知遇之恩的‘钻石王老五’的玩笑了。   “阿生,有时间你也该操心操心自己的事了,小声现在都多大了,你也年纪不小了,娶妻生子一点不耽误你自己的事,家里添口人,也能从各方面照顾你,你一个人这么过,方方面面总是不如一个女人来的好……”   前两年,目前移居海外的金萍就给他不止一次地在电话里操心说过这方面的问题。   那会儿正一门心思想着怎么整合资产,二次创业的梁生大多以事业忙为理由,可这么拖着拖着,还真就让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   幸好的是,他这人一辈子就一个毛病,就是爱财不爱女色,加上打小就是半大孤儿也没什么家庭观念,因此这孤家寡人的日子实际于他也影响不大,更不可能说羡慕人家有儿有女之类的。   现如今,首都,上海,广州,港城。   这十年来,每个地方除了繁忙,高强度的工作与他而言也真的没任何太大的区别。   因此,此刻见跟着自己多年的秘书毛成栋首先帮他把公文放下,又开始收拾他们箱子里唯一带着的几身换洗西装。   咱们离开首都已经有数日的梁老板也没闲着,走到旁边的公文桌上先是用密码解锁了上面的电脑,又朝着外头染上夜色的落地窗就若有所思地捏了捏鼻梁。   “话说,这趟过来,我的内地的那个手机你是不是没给我带过来?”   这个问题来的有些突然,来的飞机上,自家大老板也一直没提过这件事,现在问倒让人有些措手不及了。   “诶,对,放在首都了,您不是说来香港都不用那只行动电话吗?”一边站着帮他用衣撑往柜子里挂西装的毛秘书也转头回了句。   “啧,该提醒我带着的,之前是说不用,但就怕人突然找,那傻小子快毕业了,上次见我就闷不吭声的,搞不好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呢……”   这种话,一旦忙起来谁都没功夫搭理的梁老板也就只有遇上自己的弟弟的事的时候才会说了。   毛秘书这么多年跟着他,也就见他对这么一个人单独上过心,因此也有点紧张地赶紧说了声抱歉。   不过本身他们这趟从首都转香港,最后再往萧山去的私人行程。   因为中途要来港城当地见某位重要人士的缘故,就谁都没有对外透露,真要是有什么事,那头还真不太能找到他的人。   尤其他一旦来港城,因为出入境的问题总会换个卡使用。   这次光从首都过来,就已经快两个礼拜了,再加上去杭州港呆的时间,想也知道下面他们俩要互相联系上有多困难了。   不过转念一想,这么多年了,那个凡事自己都很清醒冷静的傻小子也没让自己操过太多心。   他俩虽然是上下辈子,实打实的同一个灵魂,但因为成长过程中截然不同的经历,除了少数还留下来的口味,记忆和小习惯,已经完全看不出来有太多相似的地方。   现如今唯一留下的关乎于他们之间最深刻联系的,或许就是那个连接起两世记忆的名字。   梁声。   这既是上辈子属于那个梁生的名字。亦是属于这辈子这个梁声的名字。   就像是天生的兄弟,却分不清具体对方谁是自己的附庸,是一种胜过血缘,融合了更多复杂感情的东西。   而这么在心里琢磨着,刚来酒店屁股还没坐热的梁大老板也陷入了些思索,想想还是转过身对秘书来了这么一句道,   “订完机票你先帮我想办法去买张内地卡吧,去了杭州港有事肯定还要联系的。”   “……”   “十五天,去了杭州港还得至少三个月,虽然不一定会有什么大事,但总不好一直找不到人,就麻烦你了。”   “哦哦,好的,梁总。”   这么交代下去,这件临时多出来的事暂时也就只能这么办了。   当晚,时隔半年再度来到港城的梁生并没有太早休息,毛秘书并不和他住一层,反而是一个人在卧室书房办了好几个小时的公。   晚餐他吃的不多,还硬是拖到很晚。   因为临时插了些其他工作进来,过程中,还和他自己安排在内地那边的人打了几个电话。   窗户外面,月亮很暗。   夜深的情况下,港口的海水声从远处传来,电脑这一头也照亮了梁生办公桌上摆放略有些凌乱的资料,和上面依稀投射的一个地名。   他在和人打着电话,这么晚了,两个人聊得话题也有些奇怪。   ——舟山群岛,嵊泗船厂。   这个陌生的地名对于一般人来说,肯定听上去是有些陌生的。   毕竟当今全国县市众多,舟山地处浙省,四周围除了有数不尽的海岛资源,更有那无穷无尽的石油埋藏在海底。   在普通人眼里,这就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渔村。   但实际这些年,就梁生自己这边资料上可以查到的多项国家大数据,浙省本地最大的港口杭州港的港口吞吐量达到1.0071吨,同比增长6.8%。   这个数字对比多年前梁生在昌平的投入肯定是翻了无数倍的,而这也是我国自港口开放以来,杭州港首次实现‘亿吨’突破,正式迈入亿吨港口俱乐部。   同时也使杭州港作为国内28个内河的主要港口之一,连接三大水系——京杭大运河,钱塘江,杭甬运河。   目前梁生自己已知的情况下,杭州港共有9个港区,覆盖了杭州市区和五个县市,拥有950个码头,1303个生产用码头泊位,其中有152个码头泊位可以停泊500吨级别以上的船舶。   而作为京杭大运河大宗物资运输的集散地,发挥杭州港在杭嘉湖水运网中的优势,为石化,能源,重工建设和集装箱的发展业务。   这意味着这里的未来不仅仅是作为大宗物资的港口,更有无限可能成为国家背后的一支焕然一新的港口力量。   最关键的是,在这偌大繁华的杭州港的背后,更有一块天然的,凝聚了四方灵韵风水宝地,而这个地方的名字,就叫做——   “……瓯江口是我国列长江口,黄河口,珠江口,钱塘江口之后的一大主要河口,航运业发达,瓯江上游是重要的水力发电站,丽水市被水利部授予‘中国水电第一市’,还有著名的紧水滩电站,这个关键的地方如果把握住了,未来二十年本地经济确实能飞升。”   “……”   “不过风险和机遇并存,弄不好还真是件要一头撞上险滩的事,像你并不熟悉那边的实际情况,所以之前的顾虑也不是不存在,不过,看你现在话里的意思,你这回是真一门心思看中这里不改变主意了,梁老板?”   “……”   而此刻夜深人静,听着电话里传来的那道熟悉的,属于自己多年老友的声音,这次从首都回来,仿佛便已经下定决心的梁老板也笑了,随之才看了眼电脑开口道,   “多年前从长江边出发,多年后长江口回家,长江就是我的大运气,命从不由天定,就看这次能不能一举拿下这瓯江,再赢一回彩头当一回赢家了。”   ——“而这“龙宫号”,我也是势在必行了。” 第52章 九   在港城的这两日,最终还是没能闲着。   因为原本过来的目的,就是在这次出发去杭州港之前过来看望一位老人的,所以第二天,梁生就独自去了趟位于半山的一所英国人开设的圣约翰疗养中心。   这家疗养中心外部占地面积并不大。   本身就是提供给一些进行过心脏搭桥手术的中老年人用作日常康复修养的处所。   所以这周围安静无比,没有太多现代噪音污染的三层小楼也将内部设计最合理化了,算上最底下的会客室也只有不到十多个房间。   梁生早上上山的时候,一路上山路上都没人。   等到达山顶,才远远见疗养中心这边依稀已经有人在外面等候着他的车了。   而拎着带来的参酒和其他东西下了车,他先是被问过详细的姓名,又在一名菲律宾籍的护士的引导下就走上二楼最东边的那间有着单扇窗户的病房。   这么看,这里的日照环境确实不错。   风景宜人,温度适宜,套用一句港城年轻人喜欢用的时髦词汇,就是空气中都带着充足的芬多精,多闻几口仿佛能帮人延年益寿。   待几步跨过整体纯白色,还挂着当年白求恩和毛主席画像的走廊,又转身走近了那朴素的小病房,梁生这边才一停下准备敲门,里头就有个老者的声音缓缓传来了。   “进来吧,别敲门了,都半年没见了,以前也没见你客气。”   这话听着倒是和他挺熟络的样子。   梁生闻言手上也顿了下,随后也没有真的摆的一点不客气,直接推门大声闯进去。   而是控制着音量先是轻轻推开病房,这才对着已经坐在落地阳台上喝茶,看样子是早知道他会来的病号服老人笑了笑。   “碰巧路过港城,所以又来打扰您了,最近身体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又让你破费了,赶紧进来坐一坐吧。”   老爷子老神在在干脆也没转过身来。   “这两年,也就只有你会有事没事跑这么大老远的地方来看看我了,我家里的闺女小子都没你这份心,更别说那帮早些年天天跟着我的人了,快,进来和我坐坐,喝杯茶。”   “……”   这带着些许回忆的话说着,两鬓斑白的老者也态度挺随和地抬起胳膊冲梁生招招手示意他进来,又给他顺手斟了杯紫砂壶里茶。   他的口音并不是港城本地的,也像是内地人士。   一双未显丝毫老态的手很有力道地伏在桌面上,神色言辞间更有种长居某种特殊位置所以自然就带着的威严感。   梁生见状先走进了这病房,等把特意带来的参酒之类的中老年补品放下,又在拿出一把似乎是人工制作的鹤头拐杖放在一边后,这才落座之那老者继续坐下说话。   这把拐杖是上一次见面时,老者无意中与他聊起的。   他说自己最近想选购一把合适的拐杖,但他掌纹少,寻常木头他年纪大了压根握不住,就会容易重心不稳,踉跄摔倒,谁想梁生居然真的记住了。   而那老人家见他这次次来,次次都给自己带些需要东西的样子倒也没说其他的,反而是顺着些岁数大了的人都会念叨的话题两人就这么挺放松地聊上了。   “你这次打哪儿来啊?”   “哦,首都,去办了点事,又看了看弟弟。”   梁生笑着答。   “嗯,你那个读书很用功的弟弟是吧,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了清华大学,他明年都快毕业了吧?”   老爷子岁数大了,一直一个人呆在这儿,记性居然不错——时隔那么久了,居然还记得上两次梁生与他聊天时说过的话。   “对,快毕业了,不过毕业了才是人生的开始,这种事我也帮不了他,他打小就好学又聪明,他自己看着办。”   一向心大的梁老板只要一聊起自己宝贝弟弟,仿佛永远都是这么骄傲自信又放心。   “嗯,这话也不好这么说,大学这个环境还是挺复杂的,虽说是供人读书上学,求知深造的地方,但又和真的纯粹给孩子们考学的中学时代有些区别,算是个小社会。   “……”   “里面真正的成年人多,小孩子少,但偏偏又顶着学校这个名号,那么真遇上什么事,自然也会套用上成年人世界的规则,那这种时候,真正没经验的小后生们就要吃些亏了哟。”   这话说的颇有些深意,望着远处饮了口茶的老者其实只是在当下随口一提。   但因为两人今天都没什么着急的正事要聊。   梁生也难得来这种地方看他,拿手拍了拍自己膝盖骨的他就也干脆顺着这个彼此之间都息息相关的话题往下多展开了两句。   “你创业的时候就习惯了单打独斗,这么多年了功成名就底气也足了,自然没人敢来你面前放肆,但你不懂得在这种封闭,有阶级之分的环境里的处事学问,这种学问放在机关,放在学校之类,任何有上下级位置的地方都是一样。”   “……”   “有时候,你不能轻易地说存在这样阶级之分的机关,学校就是骨子里开始烂了,因为这和地方无关,地方是没有黑白对错的,那就是个死物,往往是里头来来去去的人在默默主导着内里的规则。”   “……哦?您这话怎么说?”   听他句尾暗含的意思,这些年每每过来,也都爱来向他请教些生意之道的梁生挑挑眉,看样子也有些好奇了。   “我当年初入那样复杂的环境,因为怀揣着一些较为天真,大胆的想法,就也碰过壁,最令我错愕的一点就是,我发现,明明我才能做出很多出色的成绩,我的上级依旧讨厌我,甚至会转而更喜欢,提拔那些比我平庸的人。”   “……”   “我那时候经历过一些困难时期,后来与我一同的一位同志便和我讲,你要想,为何雍正爷那么贤明还选那无赖李卫做官,为何乾隆爷明知和珅贪腐却又多年重用,这世上哪来那么多非黑即白的道理,那时我才知道,我的上级也并非是真的糊涂,他们往往有自己的考量,那就是究竟什么样的人,才最是适合一个位置的人,而这个人又是不是自己能掌控的人,不能掌控的利剑,那到底是容易划手的利剑。”   “……”   “有些时候有些发生的错误大伙明明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但偏偏,就是没人会替你站出来主持那份公道,上头的人有自己的顾虑就也默认其发生,只让那些真的资历尚浅,没有任何根基的来承受这份委屈,绝不会说随意站出来主持任何正义,后来我学聪明了,渐渐明白了这些规则,也就渐渐地被同化成了差不多的人……只是,也是年纪大了才会觉得,到底是敢一直说出真话来的那些人最令人佩服啊……”   这一席话讲的极有深意。   到最后摇摇手指只做笑谈一番的老爷子反而是在自顾自地做人生感叹,而不像是在分享什么宝贵的个人经验了。   梁生一路默默听着,开始还没吭声。   最后倒觉得这老人家还是老人家,真的字字句句都正好切在题上了,堪称是一番问人出事大学问了。   而既然来到来了,接下来这一个下午,随性聊了会儿的两人用过茶,又在疗养院内下了两盘棋后,才一块用了个午餐。   席间,梁生开了那瓶自己带来的参酒,老爷子从年轻到岁数了都没贪过杯,这次却还是和他这位忘年交极有默契地喝了一杯。   到吃过饭,梁生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签字笔,登记完前台给他的固定探望卡之后就想离开了。   算算一年多之前,他来这里时,还时不时能见有些人打着过往的旗号千里迢迢来寻老者办事,又是畅谈革命往事,又是聊起多年旧情,没想到这半年,这里倒是真的冷清了。   而那一辈子了什么大场面都见过了的老爷子对此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反而是在他这次临走之前,才像是不经意地问了他这么一句。   “从我这儿走之后,是不是就又要回去了?”   “嗯,对,接下来就往舟山了。”   梁生和他这么多年关系亲近,好多事又都是老爷子亲自传授的,就也什么都不避讳了,还有点故意似的厚着脸皮干脆笑着承认了。   明摆着什么都清楚的老爷子听到这话‘嗯’了一声,转而眯起眼睛和只老狐狸似的回头看看他思索了下,才一副对待儿子似的态度无奈挥挥手道,   “知道了,就知道你来看我不会是什么好事,又是好酒又是好东西,还陪着我聊那么久。”   “……”   “放心去吧,转头去了舟山,有什么事都去找邓凌峰那小子商量,你们当下要做的都是有利于国家的大好事,早点忙完,下次也把你那弟弟,也带来给我看看。”   这一句话,就算是将梁生这一次来的最主要的心头大事给彻底解决了。   他嘴角不自觉露出丝感激的笑容,离去前最后给老爷子认真斟了杯功夫茶,会说了句‘诶,下次有空带他来,您多锻炼’,这才一门心思出了安静疗养中心又径直下山去了。   2012年8月5日   梁生坐飞机从港城离开。   起飞前,他用自己购买的内地新卡给梁声大学宿舍那边打了个电话,但可能是因为这两天那头的学生已经放假了,所以并没有任何人接听。   对此,梁生也有些无可奈何,加上公事缠身,便只能先将联系人这事搁置,动身离开了香港。   他这一次随身携带着的不仅有这一次港口贸易的大批重要公文,另还有之前由龙江飞腾参与投资的一个轮船底部压力零件。   这个技术尚且不算成熟的零件,一旦试用,具体效果还是未知的,只是现在舟山那边估计也等不了更多时间了,一切机会都要抓的牢牢地。   因此他这次的首个目的地是杭州港,而真正等他从萧山机场出来时,先一步已经抵达的毛成栋秘书便已经派车过来接他了。   “三堡码头,先去找邓凌峰邓大校,他这会儿人在那儿吗?”   “在,不过听说昨天还在电话里对着咱们的人发了好大一场火……我们,真的要这种时候主动送上门去吗,您可和他关系一直不太好啊……”   毛秘书这话说着,似乎是之前那两天已经亲自体验过了传说中的‘邓大校’那恐怖如炸药般的脾气,言谈之间颇有些对着自己老板才敢瑟瑟发抖的架势。   而早些年无数次,其实也就差没和某个老小子当众拍桌子互骂对方老娘了,想象了一下待会儿可能发生的场景,咱们的梁飞龙‘梁狐狸’老板也老神在在地笑着开口道,   “没事,我保证这趟过去,肯定什么状况都出不了,开车,咱们就先去三堡码头。”   这一句话,促使伴着停在机场外的黑色轿车引擎声就这样发动了。   默默合上窗户的车轮碾过斑马线与前方车流,径直便向市区外的某一处封闭式港口前行。   此时车中的梁生并没有注意到,就在他的车窗合上的那一霎那,马路对面另有一辆类似校车的紫色大巴正与他擦肩而过,在那窗口边,依稀坐着个青年的身影,另有一排红色横幅挂在那校车的最前方。   ‘首都-嵊泗县’   ‘清华工程系暑期农村社会与服务实践小组’   ‘下一站,李柱山码头。’ 第53章 十   “去!给我把吊车弄起来!这么大个人堵在这儿是打算干嘛!这又不是尊如来佛你们怕它干什么!挪!赶紧往旁边挪!”   杭州港,咸涩的海水味道正弥漫在现代化的港口之上。   海鸥盘旋在海面,划出一道道黑与白的弧线,也将这偌大而繁华的物资港湾的全貌一一展现在眼前。   四面都是玻璃的三堡码头工业指挥中心内。   一身海军便服,平头高个的中年男子正虎着脸通过指挥处的对讲机,大声地对前方海域下风口处的那辆重型钓台进行指挥。   而肉眼可见的是,今天的杭州港内部,也确实从上到下弥漫着一股与往日十分不同的严肃紧张之气。   今天是‘龙宫号’作为国家重点军事项目,底部船舱结构于杭州港第四次入水实验的日子。   眼前的这位则是杭州港‘龙宫计划’的官方负责人邓凌峰邓大校。   他身后站着的,依稀是这一次现场负责测试的技术人员,虽然有些因为工作原因并未到场,但零零总总加起来也快有二十多人了。   作为这个项目的总负责人,邓大校今天的整个心也是都几乎都悬在了外头那这会儿还吊在空中的模拟船舱上,更甚至语气里都难得带上了丝紧绷。   “对,对!就是这样!驾驶座里人的手千万别给我现在抖!往旁边点!诶!小心着点!让东西入水前线看看深浅!诶,别怕!小张!对!大胆地放!”   这么看,这确实是位一看就在军营里呆了大半辈子的中国军人。   年约四十,皮肤黝黑,身形不仅十分硬朗高大,整个人的气质还有种极其悍勇严肃的架势。   加上嗓门还特别地大,又是拍桌子又是咆哮的,弄得身后几个技术人员也是无奈又头疼地堵着耳朵就听着他在对讲机大吼。   而众所周知的是,上一次关于这艘重型轮船的入水测试还是在大约四个月前。   那一次,因为实际入水压力失衡的问题,实验模拟船舱在末入海水的那一刻就出现了左侧金属盖被挤压变形的严重问题。   近半年来,杭州港全体技术人员为这艘‘龙宫号’的又一次技术改进地都付出了无数心力。   从最早流产数百次的设计图在首都终于得以幸运诞生。   到选定船舱设计和测试地点,再到实际安排人员真正地在这里开始进入入水测试阶段,都耗费了太多的人力和物力。   所有人的内心其实都在紧张而焦虑地等待着一个明确的结果。   那就是曾经只存在于图纸上的这艘‘龙宫号’,究竟能不能有机会通过技术走出那张苍白的图纸,成为一艘行驶在东海,黄海,承载中国士兵继续远航的大船。   此刻底下依稀可见,港口处蔚蓝色的海水若隐若现,用场地内所有卡车赶紧清理完所有障碍物的仓库前,依稀有几个在下方协助的小兵。   不远处,更有一台如同海中猛兽般的吨级别升降吊车,在一点点地将一架并未彻底组装起来的金属舱底投入实验水域中进行测试。   “嗡——”   升降台运作的声音闷闷的,似乎是实际操作不顺利。   吊台上的重物被钢丝勒的很紧,还在高处开始来回晃动,把在场的人的心脏也跟着弄得揪了起来。   但这一次实验的各方面计算数据已经是经过缜密计算过得。   包括说前期实验船舱材质的质量,体积,承受压力,这都是一次次经过专家计算的,原则上,眼前的一切就是完美的,是不该存在任何误差的。   但待那底部吊着的小铅块没入水中的那一刻,海面上快速泛起的涟漪还是令人一下子心惊胆战了起来。   见状,指挥中心内的所有技术人员包括那脾气暴躁的邓大校一时都紧张盯着远处屏住了呼吸。   但一秒的视觉误差后,伴随着上方的实验红灯‘嘀——嘀——嘀”亮了三下后,象征船舱第四入水技术测试再次失败的黄灯还是亮了起来。   “滴——”   这一亮起来,无疑是说明前四个月大伙的努力再次成为了泡影。   水平台上的专业测试仪器上显示出水深度再次出现了十分微小却又奇怪的计算误差。   可也正是这肉眼甚至难以辨别,却能使水底压力一瞬间摧毁船身的误差造成了眼前这场实验的又一次失败。   而一时间,所有人的脸上不可避免地用上了希望再一次落空的莫大失望。   那守在这儿一早上神经紧张的哪儿都没敢去的邓大校更是脸色憋得爆红,又甩手就咬着牙重重地拍了下眼前的桌子。   “碰——!”   这一下,把指挥室里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窒息般的紧张,焦虑和不安充斥在这空间不大的屋子里,更将连续一年来所有人日日夜夜的崩溃与压力都增加到了一个可怕的临界点。   可但凡是多年专门搞这类技术科研的人大多又都懂这种心情。   那就是有时候在真正充满着各种各样艰难的技术研究面前,付出真的与回报并不对等,失败,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真的能把正常人都活活逼疯。   等好不容易才从那再一次惨遭失败,更难以和上级交代的糟糕情绪中挣脱出来,抹了抹脸的邓凌峰大校还是虎着脸一字一句地低头问身边的技术人员道,   “……这次,到底又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还是吃水深度的问题,我们调整了那么多次船舱底部的压力计算公式的,但是还是有误差。”   “……”   “这个误差数字在此之前我们用最精确的电脑计算已经尝试着缩小到了小数点后十六位,但是一旦进入压强完全不同的海洋环境,数万倍的压力还是会将体积本身大于一般轮船的‘龙宫号’挤压成一堆废铁……”   “所以说,这他娘的误差都在小数点后十六位了还是不行?”   那邓大校又勉强压着火气往下问。   “……对,目前看来,可能还是不行,只要存在误差,无论多小,都会产生对于压力,都会影响水下压强,这是一个无解的命题,连最精确的电脑可能都无法解决……”   这个答案,不得不说,还真是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因为上几次的船模拟舱现场实验,若说有什么始终无法解决的关键技术性问题,也就是这个‘倒霉’的吃水深度问题。   可眼下快一年了,这个即便是电脑测算也很难做到精确误差的压力问题,眼看着还是积压在所有杭州港军部的心头无法得到实质性的解决。   偏偏就在这气氛尤其烦躁紧张的时刻,外头指挥室的门却被轻轻敲响了,随之才有个外头站岗小兵的声音若隐若现地响了起来。   “大校,您现在有空吗?有您认识的客人来了……现在在楼下。”   这一句话,算是勉强打破了这一室的沉默。   里头站着的邓大校原本今天心情就正烦着呢,一听说这种时候还有人过来没事找事,更是粗着嗓子就烦躁地吼了句。   “谁?哪个认识我的!都这种时候了还跑来添乱!”   而一被吼,吓得立马不敢吱声了,过半天,那装着胆子的小兵疙瘩才敢结结巴巴地继续开口道,   “……是,是梁先生,说是带着什么东西来的,说要找您,这会儿就在食堂那边等着您呢。”   梁先生这三个字不说还好,一说那邓大校的脸就更黑了。   等像个一点就着的炮仗似的脱口而出了句‘这个货色这时候跑来做什么!你们先去吃饭!吃完饭再回来开会’,又蹬蹬蹬就立马摔门跑下去,像是要和人打架似的走了。   而指挥中心里面的其他技术人员见状也是顿时松了一口气,这才各自一脸了然地目送着自己上级这就去和他那位‘老仇人’叙旧去了。   ……   楼下,杭州港内部的厂工食堂。   此刻那位远道而来的梁先生,也就是咱们的梁飞龙老板倒是一路从萧山机场过来,又正赶上这里的饭点。   因为‘龙宫号’这一年多来持续在此地进行的测试实验。   这里如今四处可见年纪还挺轻,拿着饭盒满地跑的小兵蛋子。   远远地见这么个一看就和这里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男人突兀地出现在这里,眼神中难免有些好奇。   对此,快有半年多没来的梁老板也没觉得自己大中午跑这儿来专门蹭饭有什么不对。   和只铁公鸡似的一毛钱没花就给人食堂窗口的大妈报了这最大的官的名字,又心安理得地打了这满满当当的一顿饭。   眼下,他的面前是一小份红烧萝卜,一碟黄鱼,二两米饭,另还有一大碗海螺炖蛋。   卖相看着还不错,不愧是我国海军的基本待遇,又地处富饶的浙省,荤素搭配也是相当合理。   正好现在食堂里人不多,梁生一边思索这一边就给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又在心里寻思着某个脾气比驴还大的大炮什么时候能知道他人已经到这儿来了。   而正好这边他才刚一坐下,大老远的,那头食堂门口就传来声一阵喧哗。   待咱们的梁老板这边察觉到什么又慢腾腾往来人的方向看,一双风风火火,端着个大饭盆的冷酷铁手就‘碰’一下砸他面前,又挺吓唬人地粗着嗓子开了口。   “梁飞龙,你这骚包又摇头摆尾地跑这儿来显摆什么?你还真当杭州港是菜园子,你有钱就可以随便往这儿来是不是?”   “……”   “我再郑重告诉你一遍,这里是是专心搞国家技术科研的地方!没你们这帮人心里一天到晚盘算的哪点东西!你个半只脚早晚要踏足美利坚的!再来不安好心的成天找事就趁早给我滚蛋!”   “……”   这话一听上去知道就是老熟人了。   这么些年了,他和这位邓大校就算再看对方不顺眼,因为龙江飞腾与政府间多年的合作也实打实是老交情了。   只是这老交情吧,大多还是建立在梁生更多地是在谋取企业与个人利益,而眼前的这位则一心系在政府和国家利益,所以就谁也不太能瞧不上谁的基础上的。   所以脱了西装,挽上衬衫袖口坐下吃饭的梁生一见眼前这大嗓门又一看见自己就在这儿大呼小叫的也没动气,看着还挺随和地笑笑,又张口道,   “邓大校,您有话完全可以坐下来好好说,这‘龙宫号’的项目,本身也和龙江飞腾,还有我个人的切身利益相关,我怎么可能完全不关心。”   “……”   “而且,我觉得您可能对我有什么误解,打我从娘胎里出来,我就是个中国人。我的家乡是Y市,在我人生中最倒霉的时刻,也是这个国家的政府,医院,想办法挽救了我作为一个普通中国人的性命,所以我始终明白,我脚下站着的地方,就是生我养我的故土。   “……”   “前半辈子,我不可能改变我是一个中国人的事实,往后的半生里,我想我也压根不会动摇这点。”   “……”   这话,收敛起嘴角笑意的梁生难得说的挺一本正经的。   像他这个岁数的,顶级商圈里有不少人其实多年来都是一边心安理得吃着国家给的红利,一边寻思着海外移民。   这十年来,他发了家之后,也曾经不止一次被人询问过是否将来会移民或是选择为了将来子女后代考虑而移民,他从来都没给出什么正面答案,这倒是头一次这么正式地回答了。   而那位脾气一直以来都很糟,人倒是不坏的邓大校闻言语塞,一时反倒有些不知道该往下说什么了。   不过好在他俩也向来没什么客气不客气,礼貌不礼貌的,因此一瞬间的尴尬后,原本也只是想当面呛他一次的梁生就自觉转移话题开口道,   “听说早上‘龙宫号’的第四次入水模拟测试再次失败了?”   这个话题,算是目前为止,两人之间唯一能够坐下来和和气气商量的正常话题了。   那邓大校一听就又想起来先前在指挥室的事了,一时间脸色也不太好,而看到这一幕顿时也明白了大概是怎么回事,这趟大老远过来就是想着解决这个问题的梁生想想还是先招呼他坐下又说道,   “所以,现在还是吃水深度的问题?”   “……嗯。”   一想到这点,盯着面前的饭盆,却一点胃口的没有的邓大校就愁的饭快吃不下去了。   “那个新配上去的组装零件呢,上次不是说装上实验后,压力误差已经缩小到了很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了吗?”   同样很清楚这件事当前的严重性,梁生又问。   “不行,还是不行,就现在这个情况,这误差还得继续减小,组件改良是一回事,但实际入水压强的误差不可能局限于小数点之后十六位,还需要更精密的误差计算。”   “……”   “谁都知道,那船不是一辈子只在我们的工厂里用来实验的,那往后是要装上海军物资,装上咱们的人正式出航的,只要误差存在,就说明安全性的问题还没有得到根本性的解决,一条不具备安全性的船,哪怕是当前实验成功了,国家方面也不可能不负责任地任其出海,因此,只有我们继续磨这技术性的问题,现在要解决的也是这计算误差的问题,别的,什么办法都不好使。”   这一席话,算是道尽了这一年多来杭州港军备工厂面临的诸多问题。   资金方面,上级压力方面诸多问题汇总在一起,如邓凌峰这样有较高军衔的都面领着说难以向国家交出一份满意答卷的问题,更别说是其他底下负责各环节的寻常技术人员的。   而来到这里之前,便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也清楚这是场硬仗,梁生一时沉吟之下,想想还是问了句。   “技术性解决数学误差的问题是要解决,但我要是没记错,除了杭州港,舟山列岛附近应该还是有不少资历丰富的民间船厂,你有没有考虑过从周边再调一些船体测算人员过来?”   “民间船厂?”   “对。”   “这个办法……”   “怎么样?”   这个办法,邓凌峰之前倒是从没考虑过。   一直以来他手上的人都是首都直接配备的工程院研究人员。   因为测算问题并不是技术核心,属于测试环节的问题,他们更多地是依赖现代化电脑计算,而实际的人工测算流程却直接忽略了。   而当下见他露出考虑的表情,习惯了说一旦有方案就立即去想办法解决的梁生倒也没有拖拉,单手落在两人之间的食堂桌面上又那手指敲了敲才开口道,   “你要是信我,这件事就交给我,舟山附近的运输船厂不多,一个礼拜也能想办法翻了个遍了,误差,数字这些东西再怎么难解决,那都是死的,可人却是活的,我不相信这世上有人的脑子想办法算不出来的误差,就是有,也要等咱们真的见识了,放弃了,我才相信。” 第54章 十一   2012年8月11日   舟山   海浪卷起沙滩上的小海螺,也吹散了洒满一整个潮汐的海面。   海滩上远远可见晒着大量的网子,另有一排支起来的架子上挂满了晒干了的墨鱼,黄鱼,还有各类不认识的丰富海货。   这里是舟山群岛。   自古因靠东海和黄海,物资丰富,盛产海鱼,海菜,石油,水晶矿,花岗石,以及各类海洋资源而闻名。   但少有人知,这还有个临近海边的小县城,叫做嵊泗县。   当地位于杭州港以东,位居长江口东南,是浙省最东部,舟山群岛最北部的一个海岛县。   人口不算多,总共加起来也就百十来户,家家户户的男人女人不是在市里的海产品加工厂工作,就是私人经营些水晶手串的小生意。   剩下的那些则大多去了县城里最大生产的船厂,而本地占着靠海的光,这些年渔村的实际经济效益倒是发展的还不错。   每年最炎热的夏季,这里规模最大的嵊泗船厂便会对外暂时关厂至少两个月。   这两个月里,船厂工人只生产不出口,一切复杂的流程工序都为了流水线上的那一个个轮船机轮制造的产量更大化。   而听说早在更久远的7,80年代,嵊泗船厂当时的前身。   也曾因为诞生了一款运输轮船上第一代的机动组件而在科研界轰动一时。   这项发明成为了半世纪以来轮船业最大的奇迹,发明人更是因此被当时的领导人和中科院接见过,是实打实地走出过小渔村的奇人。   所以这么多年了,国内不少高校依旧有看在这里过往的盛名,暑假时不时送些学生来考察实习的习惯。   一是这小渔村相比起外头的大都市能起码起到些锻炼身心的作用;二就是这个把月在船厂的历练,或多或少能让这把没出社会的毛头小子在环境艰苦的船厂里学到点东西。   像大前天就听人说,有辆紫色的校车一路从县境立柱山码头至马关的这段海岛环城公路开下来,进了他们村口。   这辆校车自杭州市内开过来,一路送了有两三拨学生去舟山其他大学生实习地点。   中途,车上的人是越来越少,而到达此地前,更是差不多只剩下了零星个把个人影了。   本地人大多都没仔细注意究竟下来的是什么样的人,但大概也听说了,是首都那边,突然又有什么个名牌大学的大学生来他们当地船厂实习了。   只是,大学生这个词,放在这个大学生早就满地爬的2012年,似乎也有些不值钱了。   大学生会打渔吗?大学生会造船吗?诶?那大学生有什么用?   送到他们这种四面封闭的小地方来,还不是天天要三顿好菜好饭,什么都不会干还得让他们和大爷似的伺候着,最后再大摇大摆地拿个暑期实践成绩回学校凑活交差。   ——这个想法,不得不说并不占少数。   因此想也知道,没什么人会真的去抽空有心情关心这么个‘金贵’却只会吃白饭的大学生,只会当做个热闹看看就算了,而针对船厂突然来外头的学生干暑假实习这事,村里也时不时有些人去打听几句,大致都是这样的。   “大洋,听说你们船厂来了个首都的大学生,怎么着?会不会干活啊?没给吓得哭鼻子然后要回去吧哈哈?”   “……”   “贵财!诶,贵财!那个大学生!怎么到现在都没见着人!怎么样了!闯没闯祸啊哈哈!老蒋肯定该骂人了吧!”   “……”   这些个好奇心浓重的当地人口中的问题。   或多或少也反映了大家嘴上说着不关心,但其实还是想看看热闹的心情。   毕竟现如今,这嵊泗船厂除了本身在造船业快半个世纪的名气,还有个挺出名的,就是他们厂里目前的厂长,蒋新文。   这蒋厂长其人,没别的大的人品方面问题。   就是生来就是个老书呆子,以前听说也考过外面的大学,读过数学博士,可这脾气却没一点读书人的涵养,那是相当之差。   年轻时候,听说他也是个搞过两三天学问的人,后来屈就回嵊泗接任这船厂,娶了本地媳妇。   这么多年没混出个名堂,就开始憋得慌又愤世嫉俗了,老喜欢没事找事地在厂子里瞎琢磨些旁人不懂的‘新技术’,还喜欢乱教训人,冲着员工乱发火。   他老婆上半年就因为受不了他这倒霉脾气和他分居了,又带着儿子女儿举家带口地回温州娘家去了。   剩下咱们蒋厂长一个孤家寡人,也就越发疯魔了。   这回刚进六七月里,就不顾各方面效益问题把厂子干脆对外关了,又开始闭门搞所谓的技术了。   这么个‘龙潭虎穴’,想也知道这愣头青似的大学生进了这瞎老鬼蒋新文的手里,会是怎么番鸡飞狗跳的闹剧。   可这回说来也怪,虽然里里外外都有人打听情况。   但打听来打听去,众人也只知道,这次来船厂暑假实习的貌似是个二十多岁,模样还挺斯文的小伙子。   来了快有三天,没听说有闯祸,也没吵着说要回去。   只听说是个闷葫芦,不怎么爱和人说话。   当时背着个破破旧旧的大包,拎着个暖水瓶就从校车上下来了。   这会儿就和其他人一样住在嵊泗船厂最破最热的厂工宿舍通铺上。   不仅不爱打游戏,更不好吃懒做,每天早起早睡,四五点天没亮就起来一个人锻炼,人都已经在厂里干了两三天的活了呢。   这么个神奇的答案,倒让人有些大跌眼镜了。   都说首都的大学生最是金贵吃不了苦,往往一有点事就要厂子里联系学校回去看病回家,怎么这次倒来了个像是一门心思跑来西天取经来的呢。   这不由得让人思索起来,这打大城市来的大学生到底是个何方神圣起来。   而针对这些问题,旁人所不知道的完全封闭的嵊泗船厂内,倒是有另一番不为人知的情景,只是这发言权大概就要落到咱们真正的故事主角身上了。   ……   “嗡嗡——”   外头是酷暑的夏季,火辣辣的太阳晒正在厂子园区内的水泥地上。   室内里悬挂着头顶的大电扇在响,巨大的动静扰得人心里烦躁,而这里也正是这家对外生产船运设备的船厂内唯一的一间办公楼。   一眼望去,楼底下唯一没堆放东西的就是要应对上面检查的紧急消防通道,其余的地方,该堆满的全给堆满了。   只是这大热天的,里面却并没有装什么空调,就连唯一算得上有实权的厂长办公室里都没享受到这个待遇。   此时,楼上正传来他们厂长蒋新文大声打电话的声音。   话语间,像是在与人商谈着什么杭州港要来什么大老板过来视察的问题,但他们厂长明显不乐意,还上赶着让人滚蛋,这里暂时不接待外人。   而底下格外闷热的技术员办公室内,两个穿着工作服,面上还罩着个大口罩的工程师正在低头调整设计图。   在他们俩这身后一点的位置,另有个年轻清瘦点,埋头认真做事的身影面前也摆着张偌大的工作台和四五只铅笔。   这身影,自然就是他人口中那位从首都来嵊泗实习的大学生——梁声了。   明明是来做社会实习的梁声为什么此刻会能堂堂正正坐在人工程师的办公室里,显然令人有点疑惑。   但算起来,距离当初离开首都的时间,他确实也已经拎着行李来当地快进行这所谓的‘暑期实习’有一俩个礼拜了。   离开前,他头顶上那口不明不白的‘黑锅’的事也没解决。   他宿舍那三个和他的恩师姚教授师母两口子为了他这事就差没疯了,天天堵人教工处门口又是求情又是讲理,可这事愣是还这么押着没被解决。   可整整一个多礼拜,如果说一开始梁声还只是个比较单纯没见过世面的学生,没看清楚出这件事的问题所在。   那么到后来,面对那几个所谓的‘外聘老师’一次次上赶着要把他弄得直接退学的名誉诋毁式谈话,他就已经大概明白自己这是真惹上什么人或者事了。   而细究一下这世上除了他的至亲,朋友,到底还有谁能这么了解他。   不仅能准确知晓他的学籍信息和奖学金银行卡的一些琐事,还把他的家庭情况摸得一清二楚,便也只有那一个唯一打着‘爱的名义’,短暂和他在一起过的人了。   可也就是这么个他唯一从象牙塔中走出,尝试着回应过感情的对象,硬生生毁掉他心目中关于‘爱情’这个词的所有神圣与美好想象。   不仅因为一件男女之间‘争风吃醋’的小事,背地里闹的这么大一番动静,现在居然还上赶着帮着另外一个人上赶着给他一个教训,毁了他的前途。   【“他今年大三了,还有一年的学业就此荒废肯定是惋惜的,但这种事又是关乎到学校的大事,而这种种证据确凿下,其他的理由也都不好说了,因此梁声同学这边,我们也要严肃追究责任,毕竟咱们是什么样的百年名校,您心里应该清楚,出了这么严重的又性质恶劣的考场事故必然是要给大家一个严肃公正的结果的。”】   【“……”】   【“但看在这么多年,他在竞赛数学上屡屡获奖,为学校赢得了不少荣誉的份上,因此教工处妥善商量之后,决定先保留他的学籍,但延迟毕业,让他去咱们早些年给工程系学生做暑期社会实践的杭州港,舟山下属村镇里的那个瓯江船厂做一年的实习,如果过程中,他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那么一年后,学历照样给他,荣誉我们还他,您说怎么样?”】   现在想来,这一番可笑又毫无逻辑,还针对性极强的‘宽大处理言论’,都是冲着要让他这个所谓的才子身败名裂的结果来的。   姚教授夫妻多年来专注教学,在院里并无太大实权。   甘院士一直不太喜欢他的死板,在明显这番具有说服力的证据和教工处的双重压力面前,就也不会太过深究其中存在的某些疑点,反容易被蒙蔽视线,想着尽可能保全学校的声誉更重要。   至于他自己,年轻气盛,思想单纯,想也知道一旦受了这样平白无故的委屈,具体会多么怨恨这所曾经付出过那么多理想和热忱的学校。   这么一番天衣无缝的算计下来,他就是不被教工处后面的那个人赶走,估计自己也得心灰意冷地直接滚蛋。   可这事要落在别人身上,最终搞不好还真就是这么个结果,落在梁声头上,反倒整出了另一番完全不一样的局面。   最开始事情发生的那一刻,他确实发自心底地愤怒过。   打从他十二岁那年,第一次作为一个小孩子机缘巧合来到清华参观了那场数学竞赛,在他的心里,这所学校就是他人生实现理想的一个圣地。   可如果说孩童的信念还是纯粹的,那么放到成年人身上,这种来自于基本信仰的打击,才是最可怕的。   以至于那一晚,当年轻人自己一个人承受下所有眼前的挫折,冤屈,不白时,他都是难以反应过来。   那个晚上,贾思凯庄姚雍杰他们都不在宿舍。   手脚冰冷,连带着心底也寒冷一片的梁声一个人望着床板上上一届学生留下的物理公式,望着书桌上的那一座座金色奖杯,久久地都没有回过神来。   他不太明白,为什么一旦一个真正出身不高的寒门子弟,遭遇这样不明不白的事,只能面临现在这样的局面。   这就是现实吗?亦或是成年人世界的规则?   可这一切,又真的就是只有权势,财富,或是软弱地承受不该有的冤屈,并向他人的权威低头才能因此而解决的吗?   这个二十多年第一次正面涌上心头的人生大命题,令梁声沉默了。   这一晚,在清华园内熟悉的荷塘月色和泰戈尔大诗人的雕像下,他第一次睁着眼睛想到了天亮。   天一亮,他就得做出自己的选择。   这个选择不仅事关他个人的前途,学业和命运,弄不好还要牵连一直带着他的姚教授夫妻多年的名誉,这样的结果,本就该是郑重思考过后的。   第二天,他就起了个大早又去了教工处。   他没真和教工处那边死杠到底,也没打算让姚教授一把岁数继续为他奔波。   事实上,自打背黑锅的第四天,他自己清楚教工处就是等着他态度强硬之下不接受一开始的结果,再打算给他实际处分之后,梁声的心里就定下了一个主意。   他找每年都固定留校的贾思凯帮他想办法留意着学校这边的动静,看看后续是否还有人找他没完没了地报复,并尽量不打算给姚教授两口子后续添任何麻烦。   自己则将实验室里原本就打算明年开题用,已经写了一大半的《孪生素数问题》论文都打了个包,又回宿舍收拾了自己那极少的行李,就自己去教工处领了暑期实践的报表。   赶上暑假学校留校的人本就很少,这事除了几个具体一开始知情的人闹的也不大,他面子上同意的干干脆脆,拎上自己的东西就直接走人了。   “不用一年,我会想办法回来,堂堂正正回来的。”   这句话,是那年才23岁的梁声留给3009宿舍另外三个相知,相交三年的同寝好友最后一句赠言。   离开前,他还用学校宿舍里的座机想给有个人打个电话。   但那头的号码没接通,还显示不在服务区,也不知道人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   于是乎,活到这么大,第一次胆子这么大直接自己给自己的学业,前途,将来就这么拿主意的梁声就也干脆什么人的意见都没再管,径直离开了清华,往这前途未知的舟山船厂来了。   一路上,送他来的校车足足有开了十多个小时。   入目所及,先开始是山,再后来是平原地区特有的田地,又一点点地露出淡蓝色的海平面的样子,倒像是跨过大半个中国,真把他送到一个与世隔绝,要注定历一番大劫数的地方来了。   幸好,梁声上初中之前,也就是苦日子泡大的普通家庭出身。   上学的时候虽然一直都是围着书本考试打转的理科生吧。   但这身体素质也不是一般人看来的真书呆子型,高中长跑篮球之类的基本体侧不仅拿过全优秀,平时哪怕在大学里也是日常各方面锻炼没落下过。   而一路颠簸好不容易到舟山的第一天。   面对陌生环境下,一切都破旧还狭窄封闭的小县城,和眼前这座未知的小船厂实习环境。   咱们初来乍到,却自小就头脑聪明的梁同学倒也没表现得真和愣头青似的不懂规矩,反而是人生头一次算是从校园那座象牙塔中走出,自己领悟起了一个寻常人踏上未知道路的规则。   一个破破旧旧并不起眼的行囊,一把从学校宿舍带来的暖水壶。   四五条牌子勉强不错的香烟,两瓶首都买了带过来的好酒,还有提前从个人卡里取出来的,之前三年里一次次竞赛后省吃俭用下来的奖学金。   他在来舟山本地开始这次前途未知的实习前,就似乎已经做好了说,要在离开这个地方前正常扎根下来,不让自己再一次陷入上一次困局中的打算。   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心里到底怎么盘算这一切,又是什么时候就想好这一切的。   但显然,能有当年考上清华的那种脑子的,就注定不会是一个被眼前困境所轻易锁住脚步的傻书呆子。   而果不其然,到地方的第一天,他包里揣着的烟和酒就派上了用场。   厂子里安排给住宿的一直是个老厂房上了岁数的本地混子。   原本见有个首都来的名牌大学生还想趁机立一下下马威,结果一照面,人小伙子还挺上道。   一通客客气气的烟酒砸下来,即便这小子看着呆,这混子模样的厂工也不好意思找他麻烦,头一天就把厂长安排正常的宿舍就给分了给他,还额外说送了他一卷铁丝床上用的席子,和晚上自己烧水洗澡的脸盆。   梁声拿了这些东西,第一天晚上就安安心心就住下了。   赶巧,嵊泗船厂其他人七月份都为了赶工住在这栋拥挤的宿舍楼,他还给挺礼貌地赶在大伙睡觉前,按个敲门和这帮技术员以学徒的身份打个招呼。   搞得当晚全厂子上下就都知道了打首都来了个为人特聪明,还挺懂事的学生,这第一面的良好印象竟就这么成功打下了。   而之后的数日,一方面梁声作为实习的大学生要在嵊泗船厂开始自己学东西上手的过程,另一方面,他也没在这种小县城的落后环境下,因为之前学校里还没解决的‘黑锅’问题就消沉怠慢自己的个人生活。   早上5:30。   他就已经起床了。   楼下厂房水泥地上安着几个单杠,他早起刷完牙就在那地方前面一个人锻炼,闷不吭声的,却天天都风雨无阻坚持着。   到上午8:00   早上厂子里开始陆陆续续有人吃饭。   因为大伙没有公共食堂,都是自家带自家的。   因此梁声初来乍到,都是自己在楼底下用工厂的灶子烧,有时候是很简单菜油炒个菜,有时候是其余技术员看在他是学生,给他带一点午饭,无形中,这关系也就走的更近了。   再到晚上7:00-8:00之间。   其余技术员都从船厂下班了,他一个人呆在宿舍里往往会把先前从学校带过来的论文和数学刊物拿出来。   来之前,他那篇《孪生素数问题》的论文还卡在一个精确误差小数点后多少位的问题上,这一次,来到这周围无任何人的环境下,他反而是能够拿出更多地专注去集中攻克这个问题了。   也因为他这一天天晚上打着灯在宿舍做题,照亮了对面办公楼窗户的举动。   新来的实习大学生,每天晚上都好用功专心地看书的事也陆陆续续传遍了这原本还对他这个新来的有些隔阂的嵊泗船厂,而就这之后的某天,先前一直没怎么和他正面说过话的一个人也终于是找上了他。   这人,就是传说中那位这嵊泗船厂决定所有人命运的数学博士,厂长蒋新文。   作者有话要说:   某种程度上来说,两个生生最大的相似之处,就是无论他们的性格因为过往成长环境变得如何不一样,他们都懂得怎么适应环境,而且有一个善于学习的大脑。   聪明的人,无论遇到什么问题,都有办法自己闯过难关,这么大了还成天想着依赖于他人,甚至无法直立行走这书估计也是白读了,而这也就不会是梁生(声)了。   个人命运,个人主宰,即便他们是一体的,但也应该走自己的路,就是这个道理。 第55章 十二   关于蒋新文这个人,嵊泗县本地多年来不外乎那几个大伙都早已熟知的传闻。   本地船厂的实际经营者,脾气很犟还天天和他老婆吵架的老鳖孙,一辈子书白读了的穷酸秀才之类的,夹杂在褒贬不一的评价中都算是好听的了。   不过不可否认,自打他成为嵊泗船厂的厂长,这些年厂里的技术性,实用性和连年效益就一直在增长。   更将嵊泗当地多年来的实体经济效益都提升到了比隔壁不少市级单位都高的程度,着实算个闷不吭声干大事,还挺让人信服的人才。   梁声目前算是初来乍到,又是个各方面还都并未有机会展露,实力不算起眼的实习大学生。   照理来说,这一天天对外业务还挺繁忙的嵊泗县船厂的厂长是没工夫注意他这么个存在的。   但有时候这老天爷也怪凑巧的,因为这事偏偏就巧在,就在梁声来的前两天,嵊泗船厂这边其实刚遇上个组件发动机测算方面的难题。   这个难题涉及他们年产值方面的一个出口零件。   需要有长期数据计算经验的专业人士进行实验运算,而这难就难在,现阶段船厂本科学历的技术工满打满算就只有两个。   加之这门测算课需要实际运用到的理论是大学统计学课上的内容。   一般上了岁数,学习能力实在的技术工还真不懂怎么上手,因此要在短时间内完成这样技术方面的公式运算,怕是找不到临时找不到合适的人。   为了这事,厂长蒋新文本人那段时间是天天上火。   他一个五十大几的男人,多年来操持船厂的事还落下点血糖血压方面的问题。   往常在办公室连坐下好好吃口降压药的功夫都没有,为了这机轮测算的事愣是大热天开着自己那辆破轿车,连着两三天跑去邻县邻厂找会做测算的技术工种。   可这一圈找下来,人是没找到,油箱里的柴油倒是烧了不少。   赶巧他憋着劲儿回厂子,准备继续想办法解决现阶段技术难题的当口,另一边厂子里的下属就通知他说,今天暑假他这儿还得来个大学生。   而原本的第一反应也是想着自己这破庙压根装不下什么大学生来了,他也没工夫接待。   但转头再一听说,这次撞在枪口上过来的竟然恰好是个数学系的,还是个以前年年都在学校拿过奖的学生。   这当年自己也是在外头正经拿过学位的蒋新文一张成天拉的老长的臭脸顿时给僵硬了,连带着已经准备拿起来打电话给校方准备回绝赶人走的手也停了。   “你确定?……来的真是个数学系的?”   “诶,对,正经数学系的好苗子呢,听说在校成绩也非常不错,竞赛大奖拿了不少,是个好材料。”   厂里一直以来负责联系校方的员工回答。   “本科生成绩好又有什么用,具体上手怕是就傻了眼了,实际操作太差……不过,既然成绩好是尖子生怎么又会跑咱们这儿来实习?”   嘴上质疑着自己往常最不相信的本科生,但其实心里还是有点放不下,可问着问着,觉得这事还挺奇怪的蒋厂长又将信将疑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听说是犯了什么错误?让学校给抓着了,让他专门过来做思想检讨呢……”   “犯错误?做检讨?”   不得不说,犯了错误被送来做检讨,人品方面还疑似有什么问题这几个词听上去还真挺败人好感的。   读了十多年圣贤书,最后考上清华竟然还被自己母校抓到这种道德上的问题,光是想一想就觉得这年纪轻轻的小子绝对不是什么将来会有大出息的材料。   所以,如果说一开始,这位蒋厂长心里还是抱着些想了解了解这个即将要来的小子想法的话,一听说竟是个这样的人,他顿时是兴趣全无了。   可这世上的事,有时候要说起来也真是上天注定的。   两天后,不管他心里到底欢不欢迎,那大老远从清华过来实习的大学生到底还是坐着校车来了。   头天,蒋新文压根没功夫去注意他。   因为手头还有大量的工作在忙,他连分配宿舍这些环节都是随便交代给出厂里员工做的。   加上这两天除了厂子里原本的活,杭州港那边不知道为什么硬有些人要过来找他们这种民间船厂办事,搞得蒋新文更是忙上加忙。   可眼看着又过了两天吧,明明厂子里应该多了个人的,蒋新文却总觉得这耳边有点安静的过分了。   那些惯会欺负人的老员工一个跑来和他唠叨抱怨的都没有,新来的那个好像除了每天正常实习,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静。   可巧,那天晚上,端着个饭盆的他正一个人坐在厂房办公楼这边开着电脑准备发邮件呢。   多日来心里始终都泛着嘀咕的蒋厂长就见吧,这外头好像有什么光亮,再仔细往下一看,才发现那是厂工宿舍楼下面有盏不太显眼,和夜色里的孤星似的的灯亮着。   这是谁大晚上不睡还在这儿亮着灯呢?当时蒋新文是发自内心地有点奇怪。   当下这老家伙放下手里盛着青菜烂焐面的饭盆,不禁从办公楼这边的窗户好奇地往那边底下瞧。   就看见一个岁数不大的年轻人身影在打着灯埋头看书还是算什么东西的,桌子上是好几本摊开的书,旁边还有好些铅笔,橡皮,保温杯之类的东西。   那种状态,不说别的吧,起码一看就是是真习惯了长年累月苦读钻研学术的人。   那么热的员工宿舍里,他估计是怕影响别人睡觉也每开自己屋子的窗户。   全身上下只穿了件T恤衫牛仔裤,就给憋在窄小的屋子里安安静静地大晚上看书复习,身后那块估计是用来验算的小黑板上还给画满了密密麻麻的公式图。   这真个搞数学的,还是天生就适合搞数学的。当时蒋新文心里就恍然间明白了。   之后连着几天,但凡老光棍一条的蒋新文晚上没回家。   他从自己办公室的窗户里往下随便看,铁定能看到这个三棍子打不出闷屁的小子在大晚上地在那儿一个人看书算题。   至此,蒋厂长就算是再揣着明白装糊涂,也觉得自己该正式认识一下这位跑他们嵊泗县来实习的大学生了。   梁声。   这名字就是从蒋新文从暑期社会实践表格中找到的。   最开始他有点迟疑,大体是不太信一个学问还没搞好,人品还遭人怀疑本科生能有什么大本事,抑或是翻出什么风浪,所以行动上他就也想了很久。   而他俩这头一次正式接触的场景,后来想想,其实还挺戏剧化的。   ——因为把人第一次给叫来又一打照面,咱们的蒋新文厂长就习惯性拿笔出来,又给人当面就做了一件特别奇怪的事。   “您有事吗?”   面无表情,一身厂里每个人一套的夏季实习服,长得意外还挺帅的年轻人站在他面前看着他。   眉头打结的蒋新文左看看右看看都觉得心里不太放心,好半天,这老家伙才拿笔往自己面前的签字本上‘唰唰’写了好几行公式。   “你坐下,做一做这个,做完了给我看看。”   蒋新文开了口。   “……”   梁声见状却像是有些不明白。   “二十分钟,就二十分钟,看看行不行,不行就算了,下去接着实习。”   有点急躁地挥挥手,对人好像还是没什么耐心的蒋新文想想又补充了一句。   “……”   这么个没头没尾,愣是一见面就给人出了道数学公式题的行为。   但凡是其他任何人,估计都得觉得这端坐在这间拥挤的县城船厂办公室里,和个老书呆子似的的厂长怕是个怪人。   但偏偏蒋新文这次遇上的这位年纪轻轻却也是个出了名的‘书呆子’。   人被大老远从楼下工厂实习车间叫上来,又不由分说就要考考他竟也没怯,皱皱眉看了眼眼前这题,就拿上纸笔缓缓坐下,然后就这么坐下了。   而令一辈子狂傲瞧不起人的蒋新文怎么也没想到的是。   这个放在一般本科生身上估计得磨至少四十分钟以上的公式开根运算,这小子居然不到十二分钟就把一套完整的验证方法给他算出来了。   “你,你……这不止大三的水平啊,你们教授平时都怎么给你上的课?”   蒋新文捏着手里那张纸上书写的那套结构精巧,逻辑完整,还工整无比的运算方法,是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心动,一秃噜嘴就给直接问上了。   “清华不讲究具体上课上到那儿,教授教到哪儿自己觉得会了就可以往下继续学。”   “……”   “况且上大学也不是为了光跟着书本学的,要看书我可以在家看,反正书上什么东西都看的明白。”   “……”   大体是这件事对自己真没什么难度,梁声的回话态度也是很平淡。   毕竟他一个清华出来的,要说平时对待尊重人和事保持一个谦逊的态度那都没问题。   但在学术上,骨子里这帮清华人就每一个不狂的。   越是对自己学术方面的能力有自信的,才会有这番底气狂,即便是正人君子,谦和风度,从不与人争执,说到底也该有这番狂气,这就是做学问的人的态度。   结果他这狂的不行地一回了,倒把蒋新文给逗笑了,头一次保持着正经态度地上上下下打量这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子,又在忍笑着摇摇头才来了句道,   “行,这模样倒有点像是清华出来的,有点意思。”   “……”   “那从明天起,你就不用做厂里那些没意思的手工劳动了,来技术员办公室,有两个老师傅带着你,教你点真才实学的东西。”   “……”   “话说,你以前算过关于咱们身后这片大海的数学问题吗?”   “……”   这一个问题,倒把一直以来都没有真正走出过校园,一天社会都没接触过的梁声给有些问住了。   他不懂眼前的蒋新文话里的内容具体是什么意思。   但那之后的将近大半个月里,他却是实打实地从自身出发,实践了一会儿什么叫做把数学运算运用到实际生产中,什么叫做算一算身后这片大海的深度。   “你看啊,这船舶靠码头,进出浅水航道或锚泊时都需要精确地掌握当时船舶的吃水,水尺标志是绘在船首,尾及船中两侧船壳上的吃水数值,俗称六面水尺……”   “……”   “国际上目前有两种表示形式,一种称为公制,也有称米制,用阿拉伯数字标绘,每个数字的高度为10cm,上下两数字的间距也是10cm,并以数字下缘为准。另一种称为英制,可以用阿拉伯数字,也可以用罗马数标绘,每个数字高度为6in,数字与数字的间距也是6in,读数时仍以下缘为准,按比例增加……”   “……”   “而咱们这个实际运算中要代入的甲板线,为一条长300mm、宽25mm的水平线,它勘划于船中的每侧,其上边缘一般应经过干舷甲板上表面向外延伸与船壳板外表面相交。如果干舷甲板经过相应的修正,甲板线也可以参照船上某一固定点来划定,参考点的定位和干舷甲板的标定,在任何情况下均应在国际船舶载重线上标写清楚……”   “……”   这些都是与他在一个办公室里,负责给他普及常识,同时共同参与船厂目前船舶实验的技术员老丁师傅给他讲的内容。   老丁师傅为人很和气,看梁声态度好,上手高。   不仅把技术员工作台上的两台用于数学公式模拟计算的台式机的密码都给了他,每每大伙一块在里头一整夜地测算结果,这位本科毕业于我国大学统计学专业的他也都会给梁声很好的建议和看法。   这些东西与梁声以往书本上所能接触到的数学问题其实出入很多。   甚至可以说,因为现实中的一切的数学变量是灵活的,变化的,更是远比书本中死板的内容要情况多样化的。   梁声作为一个计算方面经历过无数次大型竞赛的天才,以往大脑中所掌握的那套数学运算方法,在这样规模庞大的人力运算中头一次也遇上了现实中的难题。   可这样的难题,或者说挑战,对于眼前年轻的他来说恰恰又是无比需要的。   首都,嵊泗,这片海岛之外的那个他短暂告别的繁华现实世界。   冥冥中,被挑起了真正胜负心的他好似明白了自己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的背后,碰上的究竟是一个多么大的机遇或是人生考验。   于是就这样,原本只是被学校那边作为单独个人检讨,才被赶到这儿来的梁声竟意外地成了这蒋新文看中的人。   不仅把他身上还担着的处分给忘得一干二净。   还给了他独立的办公室,用于数学公式模拟和台式计算机和正经测算人员才有的充分研究空间和实际运算锻炼机会。   赶巧,2012年8月27号这天。   蒋新文要找个人和自己一块去温州市参加某个与浙江省某个大学一块举办的船舶底部压力测算的小会议。   这段日子对他这小子是越看越喜欢的蒋厂长一琢磨索性就把这个机会给了梁声,开上自己的车就热情地说要让他歇一天,自己准备带他上温州市见见世面。   对此,一直闷头呆在厂里没出去的梁声是没什么意见。   毕竟他暑假都来舟山快一个月了,无论是学校那边还是本地的其余地方,他到目前为止还一次都没去过。   他没想到的是,就在这一天,他和蒋新文一块上温州听那个报告会的当天,嵊泗船厂门口竟打杭州港另开来了辆黑色轿车。   等这轿车在厂房门口一停下,后座隐约有个男人挥挥手,前座玻璃先是拉下来,接着,咱们毛成栋秘书那亲切随和的大胖脸也挤出一个笑容对着门卫道,   “诶,您好,这儿就是嵊泗船厂对吗,请问,蒋新文博士在吗?” 第56章 十三   能在这个节骨眼,从杭州港跑来这舟山最北边的嵊泗县城专程找蒋新文的,这个人到底会是谁,想必大家心里也肯定都猜到了。   明明是这个月6号就到的萧山。   这会儿都大半个月过去了才有空来嵊泗县,想也知道这梁大老板平时到底有多忙了。   而事实上,这次在和秘书毛成栋找来的路上。   并不知道眼前这的小船厂里,其实还有着另一个和他关系过密的人在的梁生就已经在心里大致盘算好了——等具体到了地方,该如何和那位传说中的老博士谈判喝酒聊技术的事了。   说起这一个月来,他算是走访了舟山群岛大半的民间船厂。   关于技术人员配备,关于新技术方面的投入,零零总总考察下来,梁生才最终锁定了嵊泗船厂和这个叫蒋新文的老厂长。   五十万?一百万?或是其他同类竞争下对比之下,显得更有分量些的筹码?   他这在商场上和人谈惯了买卖的脑子忍不住在盘算着到底一个怎么样吉利好听点的数字,才能请得动这位据说家里几十年都没盖得起楼房的专家和他一块去见邓凌峰。   毕竟,按照以往生意上的规则,用他人现阶段最缺的东西来和人谈交情总是最显得有诚意。   这在多年玩惯了各种套路的梁生看来并不是什么金钱收买。   纯粹各取所需,尤其实用新技术这门东西,用多少钱来买来请都不算贵,也因此,他事先也并没有觉得这趟请人过去,会有什么太大难度。   而且说实话,杭州港目前的确急需要有能力更全面的,擅长船舱底部压力的技术人员加入。   蒋新文人虽远在嵊泗,多年来看似只专注于经营着自己的私人船厂,但在国内外,关乎于中国造船技术测算等技术传播上,他的名字一直贡献和影响力很大。   这样隐藏在海边小县城的老江湖,真人才。   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能被成功说服参与‘龙宫号’的水底压力实验测试,愿意为这实打实的国家事业做出自己的贡献,那么邓凌峰他们手上这个‘龙宫计划’的成功率或许也会大大增加。   不过他也听说了,蒋新文这人在嵊泗县当地名气大,脾气也大。   先前如邓凌峰这样手头有实权的官,几次打电话过来请人也都拒绝了,所以一早过来前,他也对此人的家庭底细之类的做了些基本的了解。   他有了解到蒋新文的妻子儿女现在都和他分居并不在本地。   这种情况下,这老头要么是个真高人,要么是个老疯子,但无论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他身上也总得有些弱点能让别人能抓住。   可该了解的都了解了,等咱们的梁大老板浩浩荡荡地领着秘书之类的下属来到这嵊泗准备拜访一下时,他这还没下车呢,倒先吃了个闭门羹。   “我们厂长不在,带着实习生出远门去了。”   “……不在?先前打电话蒋厂长不说他就今天有空吗?”   “不在就是不在,他还说了,杭州那边要是今天来人,还是那种整天高高在上那拿鼻子看人的官僚主义,就都让人回去,今年明年他都没空,不去。”   “……”   厂子门口的老门卫一口地地道道的本地话。   见有人上门主动打听事却一副挺不耐烦的,挥挥手就把他家老鬼厂长走之前,要传达的基本主旨给一股脑又抛给了梁生。   坐在前座,刚刚一脸客气和这老头好心打听人的毛秘书一听这话就尴尬了。   欲言又止回头看看自家端坐在后头暂时没出声的‘官僚主义’,却见自家大老板勾了下嘴角,又不以为意地冲他轻招了下手。   见状,毛成栋顿时心领神会地凑过去。   而两人随后这低声耳语几句之后,得知自己老板肚子里打着什么主意的毛秘书才又挤出笑容,并再一次探出车窗询问道,   “诶,师傅,对不住,再打听个事,您是舟山本地的吗?”   “是,怎么着?”   见这车后头始终拉着黑色车窗也不见有人下来,门卫明显有点提防着前面这一身人模狗样的胖子。   “那嵊泗周边哪儿能买着好的水晶原矿厂,您知道吗?”   “水晶原矿?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哦,是这样,我老板的老婆,平时啊最喜欢水晶饰品,既然大老远来了舟山,肯定要看看有没有附近的好厂子买点特产,劳烦向您打听打听,也好让我别白跑一趟啊……”   一肚子坏水,这么大岁数压根也没老婆的梁大老板这么教自己下属一通对外胡说。   那人其实不坏,还挺淳朴的老大爷顿时迟疑了,左思右想寻思着他们老舟山人做人也不能太过分,都已经动手赶人走了,这点小忙还是得帮的,便也耐心思索了一番才回道,   “你把车往县城方向再开开,庄家市场就在前面,里头好几个好厂子,小军,大光明这几个厂子,都是上好的水晶石,不给你掺水的……”   “什么样式的都有吗?家里摆的那种工艺品之类的也有?”   毛秘书又问。   “都有,都有。”   “成色怎么样?价格贵不贵?外地人过来能不能直接和人讲讲价?”   “都好的都好的!你这人怎么事这么多!不会自己想办法去看啊!”   大约是觉得毛成栋问的多了,这舟山本地老大爷的暴脾气不知怎么的又上来了。   “哦哦,这可真是谢谢你,那……最后麻烦再多问一句,蒋博士具体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不知道,可能要开完会就从温州回来,他走之前也没具体说。”   门卫老爷大概是耳朵和嘴没跟上大脑的节奏。   被眼前这人一大通东拉西扯地绕了进去,加上脑子一糊涂就随口给把实话都说了,而我们正中下怀的毛大秘书闻言顿时也乐了,笑着就从车窗外赶紧撤回来又加了一句道,   “哦!这样啊,原来蒋博士是去温州开会?那地方可不算远,路上再忙估计也一两天就回了吧,我们等得起等得起,谢谢您了,您这次可帮我和我老板大忙了!师傅!”   “……”   这么一搞,这船厂门口老头瞬间崩塌,以至于差点恼羞成怒追上来骂人的表情也就可想而知了。   而坐在前座差点没憋住笑的毛秘书见势不妙,赶紧让身边的司机发动车子又先往县城那边继续开。   但路上,他还是忍不住回头对自家老板这多年来,上至大爷大妈,下至妇女儿童,见着谁都敢下手使劲坑的狡诈劲儿表达了回佩服。   “哈哈,这么多年了,您真是每次都喜欢用这招,难怪邓大校次次见着你,就想起自己先前被戏弄的事然后生闷气,连瞿董上次也说您这本事别人学不来……”   而听到这话,此刻含笑盯着窗外,想到刚刚发生的那一幕也没说什么的梁生也拍拍自己的膝盖骨,收起上翘的嘴角挺平常地开口道,   “方法没什么高低,我们也没坑蒙拐骗,只要管用就行。”   “是,这肯定是的,您每次都压的最准,结果也都是好的。”前座的毛成栋看他心情不错,也笑着赶紧接上去回道。   “这也不一定,我也不是神仙,总有一朝失手没想到有些事会发生的时候,不过蒋新文不想见我们这事肯定还得想想办法,杭州港那儿可等不了太久,咱们今天找上门来这事既然他已经知道了,搞不好还得在外地再躲我们两天。”   “……那,那怎么办?邓大校可还等着呢……”   “不着急,来都来了……总之,事还没解决之前就不说闲话了,到前面市场,你先给我放下,然后把车自己开去嵊泗县县委,我派人和他们领导之前联系过,这回正好过来,你去给我想办法谈谈舟山发展方案的事。”   “诶,您不亲自去吗?”   一听说他居然不去,毛成栋也奇了。   “嗯,我人不去,你去就成,他们领导以前见过我,知道我本人来了肯定这次又要兴师动众的,我先在附近转转,看看舟山本地有什么的特产,我之前和你说的那份开发案你都带了吧?”   梁生又问。   “……带是带来了,我现在人直接过去谈也可以,但您真想好了要在这儿干等两天?可这县城里也稍微偏僻了点吧?而且……您真不用人跟着?”   大体是不大放心,先前再怎么出来谈生意好歹都是大酒店保镖什么的跟着,这随行的毛成栋忍不住补充了一句。   “不用,本来就是过来考察的,我就自己逛逛吧,而且这种环境要是算差,你怕是没见过我们一代厂刚开那时候的样子,不说了,你赶紧去忙吧。”   这么说完,发自内心没觉得这里和首都,广州那些以往谈生意的繁华大都市有什么地方的梁生也挺随意地挥挥手。   而自家大老板都这么说了,毛秘书也不好说什么了。   先随便在前面路上找个方便停车的岔口先各自分开,这才带上司机和手头这份目前来说还颇有神秘气息的开发案就先去县委那边了。   而咱们梁老板这边呢,不带上秘书司机一个人就来了这海岛渔村倒也挺自在的,径直就离了人群,连路都不用问就又自个先上那船厂老头说的县里买水晶和海产品的大宗集市上转了圈。   ……   嵊泗县,庄家市场。   十几个放满梭子蟹,黄鱼,虾姑的红色脸盆正摆在地面用水桶冲的湿淋淋的大路上,两边有腰上扎着防水布的渔民夫妻在做着兜售。   一眼望去,市场里都是人头,还怪热闹的。   要说这种海边挨着不少渔村的小县城里有什么好逛的,就得说这种汇聚了舟山当地特色的本土物产市场了。   一眼望去,货架子上摆着诸如东海长寿菜,干带鱼,干海带这样外地人不常吃的好东西,零零总总的门面上海挂着各类紫的,红的,黄的之类的水晶加工饰品。   而相较于外地平时想吃个海鲜还挺困难的情景,在舟山周边的各个县城,十块到十五块,你就可以拿着盆自己装一只到两只的梭子蟹,或者倒一满盆花蛤痛快走人。   那个头颇大的梭子蟹的肉不仅肥美且饱满,蟹脚蟹身里的肉就没有注水后空心的。   碰上那种全家都能吃蟹子爱吃蟹子的海边人,回家上开水锅一蒸,拿上嘴一咬一抿,那白花花的蟹肉就都一丝丝地被吃出来了。   这样内容丰富多彩,也很能看出当地生活水准的地方集市,自己当年也是底层出身的梁生自然也喜欢逛逛。   所以才进了这集市没一眨眼的功夫,他一个人就在这市场里买了诸如梭子蟹,虾姑还有其余的一些当地特产给拎在了手上。   尤其,他爱和人聊天,也很擅长和人聊天。   但凡是周边市场的阿姨打扫与他搭话,一身外地人打扮,却挺客气随和的他也笑眯眯地回了,顺带还能打听些自己感兴趣的问题。   诸如这前年的梭子蟹海菜和今年的在价格上有没有涨啊。   市场现在的租金政府是通过什么方式来征收的呢,往后准备去市里买房还是留在县城盖房这些很体现民生的,他都会喜欢和人随便聊聊。   而等逛完集市,又带着这些顺手斩获来的物产出来,转头咱们的梁老板也没去想办法找毛成栋和司机,而是自己又另外在当地找了个开摩的的司机就在附近逛了逛。   要说这摩的,也是这南方县城里挺常见的一种交通工具了。   早十多年,这种交通工具在全国一概都叫黑摩的,现在有的能按个牌照,按了牌照那就基本可以正常上路了。   放在大城市,这一跑起来就带起尘土飞扬的车轮子是不太安全,也不太美观,但在这种地方,一辆噪音极大的摩的就可以绕着海岛小县城转一大圈了。   而且这种开摩的的师傅,一般家里拿海砂砌的砖房子还多。   你但凡花十几块钱坐一会儿车,再和他打听打听晚上方便住哪儿,一准热情的当地人就得邀请你去住个一两晚。   八百十块,顿顿管饭——这种水准放其他城市那真是做梦都没有的好事了。   而果不其然,梁生自个在庄家市场门口那帮扎堆的摩的师傅里随便找了一个,就真是个家里有好几间砖头大房子的。   尤其听说他是来船厂找人办事的,这方脸高个,皮肤带着丝黝黑,还敞着怀穿着花纹衬衫的师傅还乐了,直接哈哈大笑着就来了这么一句道,   “那可凑巧,蒋新文嘛,我肯定熟里,县里人不多,还都是亲戚,他老婆和我老婆当年生孩子都在隔壁产房呢,您要是想找他谈生意,可以来我家住,我家一个小子一个闺女,老人都住楼上,房子管住,您尽管在这儿等人回来就成。”   “……”   这么一说,这在原地等人的事立刻就显得好办了。   梁生心想着这满打满算,一心想躲着事的蒋新文在温州开完两三天会那也得回家了,所以他这一合计也就没拒绝,当晚就和这嵊泗当地的大哥上他家去了。   赶巧,他下午这刚在庄家市场买了些特产,就都又送给了这大哥的一家。   那大嫂子见状也怪不好意思的,赶紧给他这么个来嵊泗县做生意的客人晚上烧鱼蒸蟹,一家老小气氛挺不错地吃了顿饭。   “您是哪儿人啊?看口音像北方的?平常是做大买卖的吧?”   这家的老丈似乎是觉得梁生这样儿就不像一般人,挺好奇地就问了一句。   “小买卖,不挣钱,图个温饱,以前家也在南方,后来为了来回方便,就跑首都那边了,过年都没空回老家了。”   梁生嘴上这么说,也含着笑喝了口桌上小杯里的白酒。   “首都好啊,新文厂里最近不也来了个首都的大学生吗?新文可喜欢这小子了,成天见人就夸,这次还给带出去温州了,听说脑光灵的哟,算那些写起来密密麻麻,一般人根本看不懂的数字一算就出来了,是个了不得的数学天才……”   “数学天才?”   大概是觉得这嵊泗船厂里还有个首都来的大学生,还是什么数学天才这事挺稀奇的,本来只是饭后随便聊聊的梁生一听说这事也好奇地挑挑眉。   而那的哥师傅家的老人听到他这么问也挺骄傲,一副上赶着要帮人家宣传似的就如数家珍地大声开口道,   “对啊,挺不错一小伙儿,虽然闷不吭声的,但看着干干净净的,将来一定是块大材料,这首都培养人才肯定还是有一套的,往后咱们家这两个小娃也得好好供着上首都读书去……”   这话说着,倒有些勾起梁生内心对着‘素昧平生’的小伙儿的兴趣了。   只可惜,听老人家话里的意思,这来历还挺神奇地年轻人目前也并不在嵊泗,想来要看见也得等蒋新文从温州回来了。   而到此,针对这事,完全没想太多的梁生也算是在这舟山暂时找到了落脚暂住的地方。   接下来三天,他也没去别的地方。   就在这小县城里一边继续了解些当地实用经济状况,一边想办法继续等人,到晚上,他会给首都那边打几个电话,大致就是关于舟山这边情况进度的反馈的。   可头两天,蒋新文人都没回来。   梁生抽空去船厂附近看了看,见没动静才继续回来。   正好那天,那让他住下的大哥家的孩子在门口做作业。   他回来的时候,远远瞧着这俩孩子挨在一张拼在一块的凳子上埋头写算术题的样子,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有个人小的时候。   而一没忍住,咱们被勾起记忆深处某些事情的梁老板就给从旁边端了张凳子在旁边坐下,又兴致盎然地低头看了起来。   这家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头天见陌生人来家里住还有些怕生。   这么两天了,对梁生这人大概也算是熟悉了,抬头见这叔叔坐他们俩旁边盯着他们写作业的样子,顿时还有点不好意思了。   “叔叔,您看什么呢?”   那住在舟山旁边,大名听说就叫海洋的小男孩奶声奶气地问道。   “叔叔看见你们做作业,突然就有点想起我弟弟了。”   “梁生笑眯眯地答。   “诶,叔叔,你弟弟呢?”   那个大一点的小女孩又拧着头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问。   “不知道,估计现在正在学校上学呢吧,他长大了,早就不用叔叔天天都陪着他了。”   “那也不一定,我要是长大了,以后出去上学了,我肯定还想和我爸爸妈妈在一块,我离不开我爸爸妈妈,哪怕我去了别的地方,我都会回家的,多大了都是这样的,因为有我的爸爸妈妈的地方才是我的家啊……”   那小海洋这么说着,一脸机灵样的小脑瓜还转了转。   梁生一听就笑了,拿手摸了摸着小子的后脑勺,却也没再说什么。   不过这一大两小的对话莫名还挺投缘,搞得梁生原本心头这干等了两天的无聊也稍微下去了。   可巧,这天下午,这俩孩子又一块踩着夕阳出门玩去了。   听他们妈妈和爷爷说,这俩孩子很喜欢上海边摸沙蟹,因为水性好,又有大姐姐带着,一般情况下,大人们也不去费心管他。   可就在这天天色暗下来好些的时候,梁生正在这大哥一家好好呆着等开饭呢。   突然他就听外头传来一阵凌乱的敲门声,先是海洋的妈妈去开门。   随后就听门外一个人说着什么让水里的东西给蛰了脚背,两个孩子估计是准备一个拉一个全给沉下去了,现在救上来已经一个都没气了。   而当下只听女人一声疯了般的大哭,夹杂着大量听不懂的本地方言。   脸色一变的梁生这边听到话也跟着跑出来看时,门口只见一堆人围着地上一大滩水,而那下午还在和自己在门口有说有笑的一对孩子正一动不动,浑身湿透地被大人们抱在怀里。   “海洋!!!小汐!!”   海洋的妈妈怕是已经崩溃了,当下除了抱头大哭竟也没了魂儿般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孩子们的爸爸,也就是那开摩的的大哥这会儿还没收工回家,家里乱作一团的情况下竟也没个人能出出主意了。   见此情形,一看见那对孩子都不动了,心都凉了一半的梁生也顾不上太多了。   大步上去先赶紧把人软作一团的大嫂给搀起来,加上他一个男人到底力气够,当下便皱眉抱上这两个已经做过人工呼吸的孩子就站了起来。   “您别急,现在没气可能是肺里还呛着水,我马上电话叫辆车,咱们现在上县里正规医院去救……”   “呜呜……谢谢,谢谢你……梁先生……谢谢你……”   这连恩带谢的,哭的和泪人似的孩子妈妈也就跟着梁生赶紧出来了。   这小县城里,几公里外车一会儿就开过来了。   所以没一会儿本来也就在这附近的毛成栋就和司机一起来了,梁生见状也没废话,脸色凝重地和孩子妈妈把两个孩子背着抱着就上了车往县里开。   路上,天是越来越黑。   嵊泗县周边就一个医院,但是离得距离却有些远,加上司机一个外地人只能靠导航开,这救人的当口谁都等不起。   而就在这万分焦急,开上立柱山码头的位置上,远远的,车上的梁生就见对面公路上面,他们的反方向也开来了一辆本地牌照的车。   待他心中一动,又赶紧提醒司机先开左边灯示意了一下他们,迎着灯光,所以看不清楚车上具体有什么的人才招收示意了下。   “你好!麻烦问一句,现在车上有两个溺水的孩子,得马上送去县医院急救,请问你们是嵊泗县的吗?能麻烦送这两个孩子去医院一趟吗?”   “……”   来帮忙的司机这稍微提高嗓音一喊,对面那辆车里恍惚间灯也停了一下。   大晚上的,这从外地大半夜赶回来的车里好像坐了不止一个人,但因为双方隔着些距离,所以谁也没看清楚谁,只听说有溺水的孩子要去急救,对面立刻就停下来了。   夜色中,两辆车都靠边停。   黑漆漆一片的情况下,把外套都脱了给人身底下垫着的梁生这边先帮大嫂把两个孩子抱上对面的车,也没工夫注意具体对方车里都是什么样的人。   一通兵荒马乱把两个孩子好不容易送去医院。   等到后半夜,两边都参与救人的都有功夫坐下时,一个让梁生压根没想到会撞见的人竟就这么出现了他的面前。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家那个该在首都好好上大学,还准备毕业深造,开始自己光明人生的国之栋梁竟会出现在这里,不仅穿的和些小地方打工的青年似的,还一身船厂实习厂工的旧衣服,两只手上都是些不知道干了什么的老茧。   ——而这人,竟也就是先前从那本地老人口中曾经提到的那位打首都来的年轻数学天才,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联系——梁声。 第57章 十四   晚十一点。   嵊泗县,城镇医院住院部。   年久失修的灯泡挂在整体药水味很重的一楼走廊上头摇晃,不远处坑坑洼洼的墙上,还有一台普及农村生理卫生的安全套一元机。   一眼看去,那一元机上书写着一行红色的大字‘男女生理健康,全民共同维护’。   但实际上,这种机器早两年当地根本没有,还是这几年浙省城镇经济上去了,才开始从全国,陆陆续续在医院,小宾馆,农村敬老院之类性卫生比较混乱的地方常见起来。   听说,当地正经人平时都不怎么好意思靠近这类机子,往往就是那些社会关系比较混乱的流动人员才会趁着大晚上的花个一块钱买个再找桑拿房过夜。   而这大半夜,从楼上缴费处拿了单子,还不知道自己正被人四处找的梁声也是一路穿过乡镇医院走廊,从二楼病房处下来。   等他再下楼,就见有个仿佛正好在此处等着他的身影正一动不动站在不远处,眼神似乎还不偏不倚就落在楼下那台安全套机上。   “……”   这一幕,让手里还拿着单子的年轻人一顿,随之先前下来时,还在一本正经思考着什么的表情也跟着古怪了起来。   但看背对着他站在那儿的那个男人的身旁此时也并没有熟悉的秘书和司机跟着。   想来是今晚救人这一件事情已经解决了,另外的一件事情还没完,所以他自己才把人都给先赶回去了。   而望着他明显肩膀放松着单手插兜,兜里的那台手机露出一角,明显是已经打过电话给他某些远在外地的关系询问过什么,搞不好已经什么事情都清楚的样子。   站在走廊里的月色中显得年纪尚轻,却也已经有了成年人该有的一切棱角的青年也没有说什么。   但与此同时,他一向内敛深沉的内心却也跟着变得莫名沉默下来。   就在方才,他在楼上缴费时,那大夫还问他这一身风尘仆仆的是不是从温州回来的。   算起来,这两天,梁声自己也确实一直在和蒋新文在温州忙着些事,所以没来得及赶回嵊泗县城。   过程中,他的主要任务就是和蒋新文一块参与推广和介绍船厂目前最重要的一个技术点——吃水深度稳定性机轮,因为梁声先前有大半个月几乎都在通过自己个人的数学运算方法帮助这个零件做基本测算。   所以即便他的样子还年轻,名义上也只是个暑假过来这边的业余实习生,但蒋新文还是十分信任地将他带了过来,又在一堆老技术员,老教授当中听了两三天课。   这帮舟山各地的老工程师大多岁数挺大的了,但关于测算方面的各类经验却都是积累了几十年才下来的。   所以他们的方法自然是非常效率,也非常实用,抓住这次机会的梁声为此特意在这场交流的基础上请教了不少关于实用运算的问题。   因此这一趟下来,着实对他是受益匪浅。   而赶上这趟正好来温州,自离校一个月来,一直也没有和学校的任何同学老师们联系的梁声还借着机会找了个小卖部旁边电话亭,给清华那边的宿舍楼打了个电话。   正好那天贾思凯和雍杰都有事不在,还是留在宿舍庄姚接的电话。   结果一听到对面那个他不认识的陌生电话竟然是梁声打来的,这三年来铁打的兄弟顿时心理上就垮了,情绪一上来就差没在电话里哭嚎着喊上几嗓子老三了。   对此,梁声也没说什么。   他知道自己这一落难,还留在学校宿舍里那三个铁定要为此内疚,难受,觉得做兄弟的到头来什么也帮不上他。   ——这份情他很明白,所以他心里也从来不怪任何人。   而且说实在的,就他所知,庄姚家还是拿低保的。   贾思凯他爸多年前工伤退休,雍杰家里还有两个上学的弟弟妹妹,谁辛辛苦苦考上名牌大学后的日子都不好过,更别提要在那种情形下,还要为他站出来伸张什么所谓的正义了。   所以这难得他这种人居然还会大老远地主动联系人,人在温州,却显然没忘了自己在首都那些烂摊子的梁声也没浪费太多口舌。   赶在双方挂电话之前,就简单地把自己为什么要把今天这通电话的目的给说了下。   而那头本来还没搞明白梁声想做什么,结果听他这么一说,那头庄姚也顿时惊了,半天才压着丝紧张在电话里问了句道,   “什么……老三,你说你想问问之前……那两个人怎么样了?”   “嗯,就是之前处理结果说作弊买我答案的那两个,你最近在学校还见过他们吗?”   梁声回。   “这都快一个月了……你怎么突然又提起这事了,我和你说吧,这俩人贼得很,明明是自己一肚子坏水干这种事坑人,现在反而还赖在学校里逍遥快活的很,他们今年暑假也没回去。”   “……”   “听贾思凯师兄他们说,这两人现在不仅天天有钱下网吧,还动不动请一群人包夜阔气的很,我还听说教工处是看在他们认错态度好,你认错态度不行,所以他们只挨处分不用离校,这他妈不就是胡说八道明摆着就是针对你吗……”   庄姚这说着说着,火气就又上来的一席话让梁声一时间也没发表看法。   但听到说那俩他实质上都没见过面,却害得他沦落到这番境地的人不仅留校了,还一夜之间仿佛变得各方面阔绰起来了,他还是眼神有点冰地看了眼小卖部外头的马路,又低头没吭声。   等从兜里掏出纸笔,又在路旁卖香烟的那个玻璃柜子就若有所思地写下一串数字,一直单手拿着座机电话的梁声才放缓声音对那头的庄姚开口道,   “就你所知,王师兄他们和这两个人熟吗?”   “……应该,应该也不熟吧,但王师兄他们一个宿舍不是经常去学校后面的网吧通宵打lol嘛,所以总是会看到……”   “那你让贾思凯抽空帮我和王师兄他们说一声,想办法在暑假里留意着点这两个人,方便的话,时不时请他们两个喝个酒,下个馆子之类的,钱我来出,就说只是想和学弟交个朋友。”   “……”   “如果能捎带了解和打听下他们的具体家庭状况,还有最近的一些交友状况就更好,不能的话,就先帮我盯着这两个人,我现在不在学校里,但是有些事总该搞个清楚。”   “……好,好,等他回来我就和他说!那下回王师兄那边有消息了,我该怎么找你呢老三……”   这种再简单不过的要求,庄姚肯定不可能拒绝,加之他们这一宿舍剩下来的三个原本就想帮上点忙,这种时候铁定是一句话的事。   “还是我找你们吧,我会定期打电话的,你们别找我,学校那边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梁声回答。   “好!那你可得一切好好的啊!照顾好自己听到没!”   这一通电话到此算是结束了。   之后梁声跟着蒋新文又在温州呆了一天。   期间蒋厂长曾偷偷摸摸去看过一次老婆孩子,但被住在娘家的老婆无情轰出来之后,这又一次复婚计划落空的蒋厂长才可怜巴巴地带着自己的实习生回嵊泗了,路上还忍不住骂骂咧咧了一路。   “你往后记得,可千万随随便便别结婚!看看这男人年纪轻轻就结婚能落着什么好!孩子都让女的给抢走了!结婚!狗屁!狗屁!”   “……”   这一番狗屁不通的千万别结婚理论,咱们现在别说考虑结婚,连合适的对象都没有梁声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至于这回来的路上被车大灯提醒,停下来救那两个小孩这事,对于今晚的梁声而言,也真的纯属意外和巧合。   而此刻,不远处那原本老神在在站着,同时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前方的高瘦男人似乎也注意到身后有人过来了。   等一转头,见是对方。   这俩名义上,一个月前都各自自作主张跑到这种地方来,还拖到今晚才意外撞上的哥俩儿这才隔着好些远就这么对视了一眼。   这一眼,不得不说,着实是有点微妙。   事实上,方才他们俩在急救室门口冷不丁认出对方的那一刻,才是真的一瞬间谁心里都没想到。   当下两人都面面相觑,差点连话都说不出来,但因为当时还急着救两个孩子,所以即便是每个人看上去都兵荒马乱的,他们也没耽误正事。   不过说起这一个多月来,大的一直认为自小都不叛逆的弟弟在学校好好读书,年轻的这个也一直以为他在他省工作还没回来,谁想竟是一直都在彼此不远的地方,却不完全不知情。   “都忙完了?”   到底是多年来的亲哥俩,不可能说这种情况下海故意装不认识。   方才一个人站在住院部楼下就已经兀自往首都打了好几个电话的梁老板也口气挺平地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这人自打十年前开始做买卖以来,不管是做大做小,都是见人带笑,一副总在心里盘算着的狡诈样子,但这会儿,他是真一点都笑不出来。   都快一个月了,清华那边发生的事他竟然刚刚才知道。   休学,处分,因为帮助他人作弊才被一个单独管学生的破外聘单位赶走的。   这些乱七八糟,听上去简直是用来故意糟蹋人格的词放在他这里,他肯定是一个字都不相信的,但偏偏这意外听上去还挺魔幻现实主义的事就这么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刚刚自己的秘书在电话里大致把这件事的处理结果复述给他听的时,他有一瞬间多年不显的火气都直接窜上来了,一肚子脏话都差点没直接脱口而出。   但一想到这还是在千里之外的嵊泗县,自己暂时也没空回首都去收拾有些人。   加上有个人这会儿也没下来,咱们太阳穴依旧跳个不跳的梁大老板这才回头看了眼楼上依旧不见人下来的住院部,又压着自己胸口的浊气缓缓来了句。   “……你先去忙,我来问问他。”   “……”   “另外,你先别挑明白是我让你问的,就先去教育局打听打听,那个还能管着学生学籍的外聘单位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一个大学里什么时候多了这种单位,帮我好好问清楚,谁是管事的,上头又有谁,是谁这么大面子,把自己直接当警察了,什么都没问就让一个没毕业的随随便便离校的,都给问清楚,快去。”   “……”   这番话说到后面,梁生心里还是不太舒坦。   但显然,他现在心里这火气也不是冲着别人的,就是完全冲着自己的。   毕竟一个人跑去香港又断了联系这事首先是他自己先干出来的,之后那些乌七八糟的找上门也就怪不了其他人。   所以左思右想之后,心里既心烦,又解不开的梁老板还是没把这情绪扩散的很大,而是一边在住院部楼下琢磨着这一个月事情发生后梁声到底是怎么过的,一边和墙上那个安全套机大眼瞪小眼。   而就在这个当口,身后突然有动静了。   他一转身,刚好又看见了一次对面站着的青年身上此刻那身破破旧旧,口袋里还揣着缴费单子的夏季厂工实习服。   见状,顿时心里头给堵得差点没话说了。   十多年前就已经热衷于借着做小买卖,买外贸服装赶时髦的梁老板都已经一把岁数了,竟然还要看人这么糟蹋人还真是有气没处撒,可许久,他还是努力放缓语气来了句。   ——“都忙完了?”   这话,不得不说,问的他自己都觉得肝疼。   偏偏对面那个年轻的倒还挺沉着淡定的,见着他问话也没慌,沉默着点点头,就一本正经上他跟前,两人又这么在住院部楼下站着了。   这让向来没去主动干涉过他人生的梁生顿时就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往下继续说有些事,但这时,倒是身旁的那个自己主动开口了。   “司机都走了,你待会儿晚上怎么回市里去?”   “我这两天本来就住嵊泗,除了这儿哪儿都不去,倒是你,来了有一个月了,你这段时间住哪儿?”   看他和自己在这儿试图避开某些问题,到底比他岁数大好多的梁生也压着原本的有些话不主动挑明。   “船厂,集体宿舍,一边实习一边顺道学点别的,暑假社会实践活动,平时就吃大锅饭,大伙人都不错。”   梁声回答。   “那你一直以来最在乎的清华那边呢?”   “……”   这个问题问的还挺直接,年轻人听完男人这话又一次没吭声。   他俩其实都清楚,有些事一旦让梁生知道,他就肯定会管,一旦他管了,一切都会变得异常的简单。   可这种简单,如果一开始就是他自己想要的,那他肯定会主动去求助,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就莫名掺杂了许许多多复杂的东西。   但事实上,梁声一个月前离开学校,又试图用自己目前微薄的力量反抗学校真的是在和他自己的自尊心较劲吗?   那显然不是,从始至终,他的情绪都很平稳。   也因此,尽管此刻面对着眼前这个早已功成名就,某种程度比他理性太多的男人。   尽管在之前离开学校前,就已经想过一旦事情被发现了,他们俩之间早晚也会发生这一番对话。   打小就很固执,固执到从来没人能拧的过他,固执到就这样靠着自己这份固执一路考上高中,参加全国赛,甚至上了全国最好学府的青年还是态度诚实地开口道,   “现在不准备回去,之后事情了了再回去。”   “……”   “虽然可能时间上不一定会太快,因为我现在留在这里,其实也有一些另外的打算。”   “……”   “彭老师以前就和我说,外头的世界要活着得自己想办法,小时候他上课给我发练习册,从来不撕掉后面的答案,他说真的想自己解决问题的人,明知道有答案不会去自己看答案,这是原则问题,这句话我一直都记得,到现在也都没忘。”   “……”   这话可把半辈子在教育问题上其实没怎么帮到对方的梁生弄得顿时没声了。   他原本其实已经想好了,待会儿该怎么游说,怎么分析利害得失,进而该怎么通知毛成栋过来,哪怕是连哄带骗也要把这到底没出校门的年轻人给骗回去别耽误时间的说辞。   但话到嘴边,注意到他脸上这双固然年轻,却也冷静透彻,明显很有自己主意的眼睛的梁生又突然有点卡住了。   而长久以来,哪怕是再怎么忙,再怎么东北西跑,说到底最关心也不过是求一个安稳的,能被他人尊重一回的日子。   这种尊重,在他上辈子下贱又浑浑噩噩的人生里,从来没有一个人堂堂正正给过他。   他人总认为他一个底层的垃圾就该这样过,所以这辈子,梁生才会说,一直以来都在最大限度地向上爬,以寻求他人对梁声这个被赋予两个生命的个体人格上尊重。   而大概是,这大晚上的,忙着救人,意外重逢这一系列的事也牵动了两人之间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面的一些复杂情绪。   想了想事关他的学业和将来所以没往下说,梁生这个给人当哥当了十年的兀自望着旁边,又捏捏自己的眉骨起了个话头道,   “你看见那边墙上那个东西没?”   这话说着,一身衬衫西裤的他也抽出手指着对面墙上那个破旧的一元机。   “你刚刚下来之前我就在想这件事,我在想,一块钱就能兑换一个保险套,看上去价格是不贵,但按在这种地方,后续产生的实际经济作用很大,首都,广州的经济比这儿好,但是这个机器在外头现在根本看不到,时代进步了,可大家多少可能还是有点性羞耻意识,大街上突然看到这样的机器肯定也会躲着,觉得伤风败俗,但说到底,这种不起眼东西背后隐藏着的是好多商机,搞不好能可以投点钱下去。”   “……”   “而且就这么个不大的机器,上面也不一定就都空着,可以带上些广告,等最基本的招商流程走完,我就可以一边挣钱一边赚广告费,算是彻彻底底地双赢,所以我不仅想把它弄到首都,广州,我觉得这东西还能在全国每个地方都弄个几百台,等它满大街都是了,自然也没人觉得这是个挺别扭,挺低俗的东西了。”   “……”   “这么想想,嵊泗这地方不仅你能留下,我这种生意人好像也有其他理由能留在这个地方更长时间了,那么在这个过程中,你也得让我,或者说其他原本等着看你在这儿活不下去的人看看,你自己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   “其余的,不管咱们俩本质上是什么关系,是不是亲人,我都不去管你,咱们俩在这儿就各忙各的,等到时间到了,再等一个分晓,你觉得怎么样,梁声同学,同意当哥哥的现在这个办法吗?” 第58章 十五(上)   2012年8月31日   嵊泗   梁生和梁声之间的这场距离上次清华一别,已经时隔一个多月的谈话,到底是伴着头顶月光的逐渐黯淡下去结束了。   因为从时间上来说这会儿已经接近凌晨了,接下来首要考虑的还是先回县城里去。   因此方才那一席话,说的堪比人企业老板慷慨激昂给员工开团建会般的梁大老板之后便也没再多废话什么,只一副今天压根没看见任何人的样子,撂下一句自己接下来也留在舟山,就这么先一步上楼了。   “……”   见状,站在住院部楼下,一身破旧实习制服的梁声亲眼看着男人就这么走了也没拦他,自己站在原地默默又消化了会儿两人的谈话内容,这才也一块上了楼。   等拿上缴费单一跑上二楼,刚刚已经快把医院上下都翻了个底朝天的蒋新文立马就虎着脸跑过来了。   梁声作为他目前还蛮看重的半个徒弟,少不了又是被这心不坏的老博士本人一顿数落,连声问他这么大晚上的瞎跑什么。   闻言,梁声也明白对方是免不了在操心他了,所以当下,他也赶紧先把之前的缴费单拿出来认真地说明了情况。   正好这时,急症室的那头,小海洋姐弟俩的爸爸,也就是最初搭载了梁生的那位本地摩的大哥也终于是过来了。   因为两个孩子的事,两口子一见面少不了在人医院的地方一顿吵。   女人忍不住大声责怪着自家男人,在外头挣钱的男人心里一方面自责内疚,另一方面也着急两个孩子,说着说着两个人就嗓门大了起来。   一时间,旁边的蒋新文,先前就已经提前上楼来的梁生都赶紧作为成年人上去好心相劝。   虽然看在外人都还在,小孩也都救回来的面子上。   之后没吵几句就被大伙一块劝住的这夫妻俩的气就不得已消下去了,但今晚这事,还是让小海洋的爸爸对在场的几个人好一顿感谢。   这之中,梁声和蒋新文自然是要被义不容辞感激的。   明明是个外地人,却选择仗义出手的梁飞龙老板也被人本地大哥死死拉着手好一顿感谢,还直说改天要摆一桌,请他们所有人都去自家喝酒吃蟹。   应对这种情况,一向得心应手的梁老板本人顶着这两口子动容的眼神,也是赶紧摇摇手表示不用过于客气。   但今晚这件事,无形中也是树立起了他作为一个外乡人挺热心肠的形象,所以一时间,就连方才一直没看见他人的蒋新文都带着丝疑惑地注视了一眼这个陌生人。   而当下也注意到蒋新文看了自己一眼,原本这些天就是在当地等着他回来的梁生也没有因为其他事就耽误杭州港这边的事。   看到走廊上其他人都还在,他就先直截了当上去来了个自我介绍,又一副商场人士惯有的模式就伸出手来,两人先客气地握了个手。   “蒋博士,刚刚路上过来的匆忙都没来得及打招呼,久闻不如一见,等了两天这次终于是见到您了。”   估计是觉得这回蒋新文肯定也不会再找机会跑了,梁生一上来就先打了个招呼。   “……您是哪位?找我有什么事?”   被这么一说,心里泛起嘀咕的蒋新文顿时就有点不太好的预感。   “我是‘龙宫计划’的这边的项目参与人,龙江飞腾那边的。”   “……”   “邓大校的人之前有联系过您,但可能没把我们一定要找您的原因给说清楚,所以我这趟干脆就亲自过来了,正好大伙待会儿要路上一块回去,请问,您现在有兴趣和我聊聊关于那停在杭州港的那辆军用轮的事吗?”   “……”   梁生的介绍刻意先隐去了自己的真实姓名。   但这番话在冷不丁被逮了个正着的蒋新文自己看来,却是千躲万躲的,没想到最后还是被这帮人给亲自找上门来了。   一时间,呆在温州两三天,死活不敢提前回来的他甚至脸色就难看了起来,原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事给成功地推了而勉强松了口气的心情也是瞬间给沉了下来。   尤其是杭州港,军用轮,这几个怎么听,怎么都是个大坑的词想来要让他继续装聋作哑也不太容易。   再加上龙江飞腾这么个如雷贯耳,一说出来也能直接吓退大多数人的巨额资本的名字。   所以即便当下就想用力地甩开这人的手,这位脾气向来古怪的老博士也没有当众在医院对着其他人里发作,而是先压下心里的慌张,就这么难掩有些情绪和大伙一起开车回县城去了。   “……”   这一切,落在一旁暂时没吭声的梁声眼中,瞬间也明白了有个人明明一天到晚这么忙,为什么又会从香港来了这遥远的舟山来的原因。   ——原来竟还是关于那条神秘的‘龙宫号’,关于那艘所有人仿佛冥冥中都在围绕起展开,他却至今没见过全貌的军用轮船身上的问题。   但以梁声个人这段时间对蒋新文的了解,这位上了岁数的老博士在个人船厂的事情上明显乐意付出的心力更多,对于外界的事,他向来是一万个不乐意买账,更不愿意一把年纪了还跑到家乡以外的地方去。   只是看男人在应对蒋博士的时候明显就是十分游刃有余的样子,想来也用不着旁人在这时候随便掺和这件事。   因此,接下来,大半夜几个人一块挤在一辆蒋新文那辆破轿车上回嵊泗的路上。   这今晚到目前为止,其实都在各忙各的两兄弟也没有打破先前在医院时给对方的那场‘规则’。   一副压根不认识的样子就这么坐在车上的一前一后,甚至之后到县城下车的时候,他们俩都没主动在外人面前再说过一句话。   “年轻人就坐后面吧,前排我和蒋博士来坐。”   这是上车前男人唯一开口带到他的一句话,对此,坐在后车窗边上,眼看着梁大老板在那儿很熟练地装不认识的梁声什么也没说。   他的余光能撇到上车后,对方一路上坐在副驾驶座上,都在用触屏笔对着自己手机上的工作邮箱快速浏览着什么东西。   他的穿着还是那么简单平常,除了细瘦到能看到血管的单边手腕上带着只不算昂贵的表,处处显现出来的成熟气度与其说是多年积攒的财富所带来的,更像是个人阅历的增加所造就的。   此刻,金属触屏的细细笔尖快速划过手机屏幕,内容则大致包含了财务报表和合同之类的东西,还时不时留下一连串夹杂部分回复下属邮件的字迹。   成年男人对自己眼下所掌控把握的一切始终都是一副成熟自如且极有计划的样子。   关于今晚他们再相遇的事,以及梁声对自己人生选择,对清华处分那件事上恶劣后果本该产生的一些分歧,对方都没有再多过问一句。   而此刻这大晚上的,立柱山码头公路上只剩下那刮不完的海风。   远处,有海浪声若隐若现传来,还有轮船的声音,相较之下,这两人再次相遇于舟山的夜,竟如此地沉默,沉默到简直不可思议。   “……最早的一件衣裳,最早的一片呼唤,最早的一个故乡,最早的一件往事,是太平洋的风徐徐吹来……”①   老式车载电台里,一位台湾老者所唱的宝岛民谣若有若无传来,在这样的气氛中,他们这一行就这样一块先回了嵊泗县城。   男人半道上就自己主动下了车,说是今晚先回那位大哥家拿自己的东西,明天再来厂子里找蒋新文谈事,蒋博士对此死死皱着眉没吭声,但似乎也清楚这事躲不过去了。   留下还在车上梁声亲眼看着他一直走远,心里不知为什么想起他小时候。   如果是他小时候,这时候他一定会跟着蹦跳下车,然后什么也不用说就牵住那个比他高好多好多的人的手,两个人开开心心地傻闹着一起回家。   可是他已经不是小孩了,那个人的肩膀上也有着自己的职责所在。   因此直到那个小的看不见的影子都在县城的小路上不见了之后,最终什么话也没说的梁声这才默默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   这一晚,嵊泗的小县城里依旧一切如往常。   除了船厂门口门卫养的那条小黄狗偶尔吠两声,天阶夜色,凉淡入水,还没消去的暑气卷着海边的热潮也冲沸了每个人心头的某种顾虑。   大半夜的,梁声进了厂,一下了车首先就想借着楼下的大灯泡的光,再往自己的那间实习生宿舍那边走。   但他这才刚抬脚,似乎没打算让他就这么直接回去睡大觉的蒋新文就从身后出声叫住了他。   闻声,不明白都这么晚了,蒋新文找自己还有什么事。   梁声赶紧停下转头看了他一眼,却见那身形瘦小,总伴着张脸的中年人抬手就先把后车厢里的大手电筒拿出来开着对着小操场,又招招手示意他过来后,两人这才在亮着厂房灯的楼底下就坐一会儿。   “在这儿坐会儿,过会儿咱爷俩再去食堂炒两个鸡蛋,下碗面吃,大小伙子饿着肚子回去睡怎么睡得着。”   “……嗯。”   没想到蒋新文叫住他就是为了这事,梁声起初有点意外,之后明白他是好心却还是点了点头答应了,而既然都坐下了,这一场半夜三更的谈话也在所难免了。   “你来嵊泗都一个月了,也没见你联系过你家里人,没准备和家里说说你现在的情况,还有学校那边的事情?”   蒋新文问。   “没告诉,但他现在也差不多都知道了。”   联系了下今晚的实际情况,并不打算透露太多的梁声也这么回答。   “嗯?既然家里人知道了,那就没因为学校那边的处分批评你?”   “没有。”   “一句都没有?”   “嗯。”   “……哦,那你家里人倒是不错,一般人家遇到这种事,肯定先不管不顾地批评孩子,你来之前我也有过这种怀疑,但现在倒是不太相信了……”   “……”   “不过你家人既然不去因为外界的原因误会你,转而指责你本来就受到的不公平,而是选择尊重你,放在让你在这儿自己看着办,看来是真的相信你的品格和你的个人能力,这倒是少见却也很明智的,是能教的出你这样的小子的家庭,也是好事一件。”   这话可真是脾气糟糕如蒋新文这样的人难得说的一句中听的话了。   一双眼睛平静注视着前方,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的梁声对此没发表什么看法——但显然,他也清楚这话说的并没有错。   就如同许多人曾经都有过的成长阶段一样。   如果说孩童时期需要陪伴,少年时期需要鼓励,那么步入青年之后,一个人内心最渴望得到的,也许还是理解和尊重这几个字。   “……最早的一件衣裳,最早的一片呼唤,最早的一个故乡,最早的一件往事,是太平洋的风徐徐吹来……”   不知为何,刚刚路上回来的时候,那首放了一路的宝岛民谣隐隐约约地又开始在耳边回响了。   梁声听着风里的歌声,脑子里却不知在想什么,但模模糊糊的,仿佛是些关于以前他还小的时候与那个背影之间共同的记忆的。   而见状,与他闲聊坐在这儿了两句,却似乎一直没提到什么重点的蒋新文又是一阵沉默,许久这到今晚才突然起了一个话题道,   “说起来,你以前听说过‘龙宫号’吗?” 第59章 十五(下)   “说起来,你以前听说过‘龙宫号’吗?”   大半夜的,蒋新文这个问题,令下意识身形一顿,也从某些记忆中抽离出来的梁声明显有点没想到。   在此之前,他其实只从上次还在清华大学时,梁生所透露的只言片语中了解过,这艘未来在国家军事方面占有重要地位的军用轮船的名字,其余的东西他还真的不太了解。   但大概是之前几次三番都与这’龙宫号’有过邂逅,他身边的人也仿佛一直在围绕这件事展开,所以想了想,梁声也只这般实话实说道,   “听说过,但了解的不多。”   “嗯,这是艘到目前为止,还没结束出厂试验的国家级巨型轮船,但你不知道,当下这艘船技术困难点就是咱们厂子里一直以来都在试图解决的那个问题吃水深度。”   “……”   “这一个月来,你和老丁老丈他们两个算是分享和了解了我这些年来最核心关于底舱机动轮组的研究内容,从科研角度而言,我心里把你当半个自己人,所以现在事关严肃的科学技术研究问题,我也想问问你,如果是你遇到我现在面临的问题,你会怎么办。”   而蒋新文虽然目前不知道他的真实家庭背景和与梁生的实质关系。   但猜想他以前就读的专业也不太可能关注到这方面后,所以这老博士当下只皱着眉拍了拍自己的膝盖骨,又缓缓将自己一路上回来心头淤积的烦恼道来道,   “你来了都快一个月了,我看你年轻,总对你大呼小叫的,你心里估计也怪怨我,但有时看到你这小子,我又老想起我年轻的时候,我当年上大学的时候,差不多就是你这个样子,一门心思只想着纯数研究和学业深造,到头来四处碰壁,搞得被人嘲讽书都白读了,而嵊泗县,就是那时候我失意不得志时重新接纳我的地方。”   “……”   这话说着,一副陷入回忆当中的中年人的手缓缓举了起来。   他手指向的方向,就是不远处的舟山群岛。   夜晚,天边入目所及都是灰蓝色的,唯有那海水洗涤的地平线的地方带着不同于以往其他地方的深蓝,橙黄,烟青。   可这一切又都因大自然这个天然造物的恩赐而奇妙地交融在一起。   这就是他的家乡,在他的心中远有比外面世界的人还要重要而深刻的意义。   那里有礁石,有矿产,有大海,有轮船,同样也有一代人始终难以企及的梦,而一时间不由得望着这隐没于夜色中的舟山,双眼依稀映照出海洋的蒋新文这才往下继续道,   “就像你现在看到的这样,这里几十年了,都还是这个样子,县城地方小,环境破,无论是你眼前的船厂,还是厂里的人都比不上外头那些动辄百万千万堆起来的国家研发中心。”   “……”   “从国家角度出发,每个中国人都该在这时候为这海军事业付出自己的心力,我要是年轻个二十多岁,是个刚毕业的年轻学子,我也一定有你如今这样的自信担当,有满腔热血赤忱,有了不起的宏图壮志。”   “……”   “可我已经岁数大了,我的手再握住笔的时候,脑子都可能已经控制不了具体的误差失误,我现在于科研所能贡献的只是杯水车薪,这些年也一直是闭门造车,没成得了什么气候,我现在别说是为国家,就是为了我的家乡,眼前的这座小县城都都太多……那边一次次来请,我都装的十分傲气总说不愿意过去,其实说到底我是心里有愧,觉得以我这点能耐,难成大任,有负于咱们的国家……”   这一席话,在这夜深人静之时,就差没拍胸膛保证的蒋新文说的显然发自肺腑。   他素来不是个脾气好的人,发起脾气骂起人来来更是没半分道理,要不然也不会落到都这个岁数了,老婆孩子的关系还能和他闹僵成这样的地步。   但与此同时,这样一个在从人格上或许并不道德完满的人,在心底却也对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家乡,甚至于祖国建设有着丰富的考量和感情。   这放在一个经历过上世纪高考,中国经济快速崛起,对国家和人民发展有着太多感悟的人身上无疑是矛盾却又莫名合理的。   而一时也不知道,具体该怎么从自己的角度开解这位这段时间对自己照顾有加的老前辈。   年轻到尚未完全脱离校园,却已经透过这一个月的舟山之行体悟了太多的梁声沉默了许久,眼见两人脚边的那个大手电照亮着水泥地前的一块空地。   他作为年轻人那挺拔高瘦的影子,和蒋新文已经显出年迈疲惫却依旧腰板挺得很直的影子的影子,各自在这黑夜中丈量出舟山地面的宽度与高度,许久,他还是缓缓张口用平淡的声音如是道,   “我其实也一直有一个问题,您当年读书的时候,选择学数学是为了什么?”   “……你问这个干什么?”   被他这么一问,蒋新文顿时也是一愣。   “一直都觉得有点好奇,所以想现在亲自问一问。”   一副一本正经提问的冷静样子,咱们这位年轻的书呆子也没给老书呆子任何逃避问题的机会。   “学数学……是为了什么,自然是因为喜欢数学,喜欢计算了,不然当初也不会像个傻小子一样一次次从农村跑去读书,参加那一场场竞猜,最终因难而上考上大学,背井离乡……当然就是因为发自内心地喜欢数学,热爱数学了……”   “那现在呢?”   梁声又追问道。   “现在?”   “嗯,那您觉得,过去的情况有比眼前这一切还要难吗?”   “……”   听青年这么问自己,蒋新文这本来内心还无比沮丧的老家伙也是突然沉默了,这显然是个有点扎心的问题,也不太好回答,而并不打算就此放弃的梁声见状也是酝酿了下语言才继续往下去道,   “您比我年长,好的不好的都已经看过太多,这些话我本不该说,但过去能因难困难也要坚持学数学,现在没有太大的难关,却也会还没尝试之前就选择退缩,我觉得还全心热爱着数学的人不太有这样的想法。”   “……”   “这一个月来,我从您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您是前辈,不同于我过往的恩师们,您教的东西更像是学术钻研方面的,更实质性地能为实业做出贡献的事,而您可能不知道,就在我一个月前离开校园之前,我的心里也曾经对自己未来是否要继续数学的学习产生过怀疑。”   这话,梁声并没有撒谎。   关乎于个人未来,他一度曾经有过迷茫期,尽管在外人看来,他的优秀不足以匹配这样的问题,但是这种顾虑显然也是真实存在的。   如果不是舟山,不是眼前的嵊泗。   不是这一次大难临头下他不得已做出的这番选择,他不会说有时间静下来思考这个问题的机会,更不可能说现在站在蒋新文面前说出接下来这番话。   “我以前就听说过一句话,数学是最硬的学科,博士是最高的学位,哲学,数学,艺术类专业拔尖的人才最终往往能成为科技贡献方面的创造者。   “……”   “理论提炼到最后最终都会成为数学模型,学数学的人就是有办法能插队快速成长而且快速有力,能到产业界做预研算法,能将自己脑子里这份大智慧变为最拔尖的人才。”   “……”   “因为人类,思考方式和思维状态是相同的,数学逻辑,基础架构,这世上的所有问题在最清晰清楚的上层逻辑中都可以迎刃而解,而科研的关键,或者核心问题常常可以归纳或者归结为数学疑难问题,一旦被数学方法攻克,则成功的可能性大幅度提升,小难关难不住高人,数学深奥问题能攻克的人极少,数学博士就是什么都会干,什么都敢去干。”   年轻人这一句‘数学博士什么都会干,什么敢去干’就和把火似的。   活生生把蒋新文这个半辈子都郁郁不得志,早已忘了年轻时候自己那番人生追求和理想的胸膛都给点燃了。   因为他知道这话并不假。   从古至今,数学就是有这个能耐,是无论处于何时何地都相当拿得出手,该生来承载历史使命的一门学问。   无数前人都因此而在他的脑海中振臂高呼。   而他也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年,一个二十出头的穷学生背着行囊从舟山带着两块饼出发。   没人能相信他蒋新文真的考出家乡几十年唯一的一个博士,让学校的红字大榜和锣鼓亲自迎上了家门口。   他曾满腔壮志,要在中国数学界闯出自己这个贫寒学子的一条路来,却堪堪走过半生,就不得不面对现实世界的残酷,挣扎被困在了自己一层层建立起的数学理想世界的枷锁上。   可他才五十出头,他真的已经老了吗?   他又真的如自己所说的那样已经拿不动笔,算不了这大千世界他所痴迷在乎的那些数字,公式与运算了吗?   不,他明明就不甘心,他有这船厂,有手下这百十来号人,有最好的本科生工程师,有一批优秀的专科技术员,测算员们,他怎么就突然怯了呢。   光是这么一想,这身体和心灵早已狼狈不堪的老家伙一刹那甚至有些鼻酸。   他并不想丢脸地在小辈面前情绪失控,他自打数日前就一直困在心头无解的那个答案却已经自己解开了。   而许久,这一晚确实也需要一个人来拉自己一把,哪怕是给他这把腐朽的老骨头里给加一把火的老头才动容地抖着声音笑着开口道,   “行……就凭你这句话,我明天都要……见见那人……不管成不成,我不躲了!咱们舟山人都不躲了……”   “……”   “不过,你这小子,哈哈……我今天也记住你这句话了,看来早晚我这小船厂里还得等到另一个数学博士,我就等着看你这小子哪天给我什么时候堂堂正正也拿一个数学博士回来了!听到了没有!” 第60章 十六(上)   蒋厂长与梁声之间的这场‘一诺千金’,具体将来会如何发展,又会在梁声身上发生另一番怎样精彩的故事,此刻还无人知晓。   可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   果不其然,如之前所预料的那样,刚一大清早的,厂子外头就有人不请自来了。   昨晚回来的晚,所以依旧住在自己那间办公室里的蒋新文一大早就被外头的喇叭声吵醒。   等从办公楼上远远看见是昨晚那辆车找上门来了之后,他那张不得已才爬起来,接待这位‘贵宾’的老脸具体能臭成什么样也是可想而知了。   而厂房外,相较于蒋厂长所感觉到的最直观的困扰,今早特意除了司机没带其他人,天还没亮就这么过来的老板对于这位小县城里老博士的态度也是摆的极其友好,尊重。   光是上门拜访带的香烟白酒和其他东西就是他自己手把手亲自拎着过来的。   等从厂房前略带参观性质地绕了一圈,又在楼底下望着大部分厂工都没睡醒的宿舍楼的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梁生像是很随意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见尽头并有任何人出来,他这才收回视线,又上楼进了楼上蒋新文的办公室。   “……”   昨晚回去后,他有通宵打电话,给杭州港那边准备商量一下现在那头的情况。   这是他的固定个人习惯。   毕竟那么一大帮人留守于杭州港也不是一件轻松惬意的事,他作为项目参与者之一也应该了解下进度问题。   可也是这通电话,竟让梁生意外得知,就在他又一次离开的这两天,邓凌峰手头那边的入水实验又再一次遇到了困难,还差点在实测过程中出现了人员受伤事故。   两个岁数不大,才十八九岁的小兵被悬挂铅块上骤然间因压力过大的铁绳差点直接切掉了手指,还是当时站在模拟夹板上的邓凌峰和另一位技术员及时拉住人,这才避免了一场重大测试安全事故。   事后他们赶紧去检查底舱旁边的机轮,却发现这一次别说是能扛得住水底压力了,其中一台价值数百万的实验船舱居然因此被活生生压变形了。   这造成的巨大经济损失不说别的,放在杭州港这样的国家科研机构也是极其重大的一项技术损失了。   对此,从电话里都能听出对方语气中那份懊悔,后怕的梁生一时间也沉默了。   要光说经济损失,他倒是没那么心疼——可他实在心疼的,反而是这份付出一年多的技术心血竟就这样被摧毁了的不甘心。   “我他娘的是怕真对不起老领导当初对我的信任,他人已经退休了,身体还不好,还得为这种事操心,我也于心不忍……尤其国家那么多年的钱都已经投下去了,这两年东海形势又不好,这个节骨眼我们该拿出国防储备的气度来,堂堂正正地震慑外头那帮狼子野心的人,但这船造不出来,其他的又该怎么办呢……”   这是邓凌峰的肺腑之言,他与目前还在港城的那位老人原是上下级的关系,也因此,这么多年,梁生才与他多有接触。   等在舟山奔波数日,又赶上今晚这种事,身体上也有一些疲惫感的他挪动着身体往后靠了一些。   接着,单手拿着手机,走了一天路,膝盖骨酸麻都有点没知觉的梁生才尽可能保持语气上常态,语气十分肯定地对自己的老对头道,   “咱们认识多年,我不和你说虚的,我自己是底层爬上来的,见惯了各种寻常不寻常的困难,所以我从不怕有些事情不好办,坏的后头总跟着好的,这事弄到现在,就是不成也得成,你和你的人尽管在那儿再等我两天,我会想办法解决的,无论是从时间上还是人员上。”   “……”   “你要相信我们所有人,也要相信你自己。”   而话既然都已经说到这儿了,关于要把蒋新文找过去支援‘龙宫号’的事,也已经默默被梁生放到了当前扫清一切障碍都要完成的首要事宜上。   也是这个原因,原本就因为心里操心着的事太多,加上身上没贴膏药,而有点睡不着的他这才天一亮,就起了个大早过来了。   此刻,窗帘四面拉开的嵊泗船厂三楼厂长办公室。   再一次登门拜访的梁生正与蒋新文分别位于两个方向和摆龙门阵似的对坐着。   两盆蔫不拉几的发财树挡在办公室的大门口,那要精气神没精气神,脖子上还挂着一张‘恭喜发财’的滑稽样儿,还真与这蒋老鬼本人有几分相似之处。   而这么一眼看过去,这办公室里的摆设不仅四处邋遢地像个仓库一般,还压根没有一个成功企业家该有的范儿。   凌乱的老式办公桌上除了些设计图纸,测算仪,就是一台牌子大约是联想的老式电脑。   背面的墙上贴着不少裱框挂起来的先进科技单位奖状,先进技术改造大奖,还挂着琳琅满目的红色锦旗,旁边小沙发上是一卷凉席薄被和两条还没来得及拿走的换洗衣服。   一般人看见这一幕,估计都得对嵊泗船厂内部的实际经营状况产生莫大怀疑。   然而眼前这俩到底一个两个都不是一般人,所以才一见着面,明明昨天晚上还大眼瞪小眼,今天他们就给直接正常聊上了。   “劳烦你一大清早又过来了,喝什么茶?”   大约是知道这事怕是躲不过去,梁生这个人光从面相上看也不太好对付,语气不太好的蒋新文也破罐破摔地臭着脸来了这么一句。   这边已经坐下,正在默默打量周围的梁生闻言抬起头,随之才客气地笑笑又摆摆手来了一句。   “哦,您随意吧,什么都行,我不挑茶叶。”   而话音落下,梁生眼见蒋新文这老家伙真的就这么给自己极其敷衍地冲了杯柜子里的陈茶,简直是不走心到了极点,幸好也没什么讲究的他想想还是将一只手搁在桌上沉默了下,这才抬眸思索着笑着开口道,   “蒋博士您这办公室好像单调了点,下次我该让我的秘书给您搬两盘新鲜的发财竹过来。发财竹这东西最开运,但不适合久放,最适合做生意的人了……”   “……”   “不过话说回来,都已经过了一晚了,您现在手头有想法看看我手里带来的这张‘龙宫号’的图纸吗?”   这话中夹杂着些许微妙的暗示。   名义上是再次客客气气地请他看图纸,但其实也是两人要正正经经,开门见山谈条件的时候了。   可一听到这话,经过了一晚上,仿佛也已经做好了应对策略的蒋新文却并无任何波动,甚至于一开口,这半辈子窝在县城里的老家伙也懒得做任何伪装了,直接板着脸就语气硬邦邦地回道。   “所以,你现在这是要代表杭州港和我正式开口谈买卖谈钱了?”   “……”   “你觉得我的技术值多少钱?我厂里的三个本科学历,五个专科学历的工程师,那么一帮具有十年测算经验以上的老师傅值多少钱?”   “……”   而即便先前已经有所心理准备,亲眼看到蒋新文就是眼前这态度,梁生也是一时间沉默了。   毕竟,要说服一个愿意和自己认真谈条件,本身心中有筹码的人本身可远比要说服眼前这种人容易多了。   那样的人好歹有明确地可以请得动地为自己做事的价钱。   一切都从钱发出的话,等价交换,银钱两易,各方面谈好条件的双方也不至于太尴尬。   但偏偏他撞见的就是眼前这样刻板固执的老书呆子,一句话说的好或不好他都能品出不一样的意思,性格还特别容易被激怒,确实实实在是什么威逼利诱都对他不太好使。   不过好在,这放在其他人身上估计也就这样到此为止的一桩艰难谈判——放在一早就有所准备的梁生身上却是并不容易那么被打发的。   事实上,在来到嵊泗县之前他就已经对蒋新文这个人从各方面做了最充分的了解,因此眼下听到这话,梁生也只是稍微一下,又重新勾起一个在生意场上才会露出的笑容道,   “不,我从来不觉得和有学问的人之间该动不动谈买卖谈钱,您这样的人要是骨子里爱钱,想让自己的生活方面过得更好,就不该现在留在这种地方。”   “……”   “您可能不知道,我在来之前就了解了您过往很多事迹,曾听闻上世纪本该有一个可以出国去普渡大学继续深造的机会,但就在当时,您后来的岳父,也就是那时候嵊泗船厂的老厂长患上了重病,这位老先生是舟山船运协会的会长,年轻时资助过不少学生,一心想让更多年轻人才出现把浙江的经济搞上去,而您就是他资助的学生中的其中一位。”   “……”   “为了感念老厂长对您的栽培,您当年拒绝了普渡大学的入学就这样回了嵊泗,这些年,蒋厂长您一门心思扑在这要把嵊泗,要把舟山的各方面科研技术拉到全国,乃至全世界都知晓的事业上,这些事我都很清楚,正因为如此,我才坚信,您绝不会对杭州港眼前的一切困境感到无动于衷,因为您骨子里把有些事要看的比钱更重要。”   不得不说,梁生这一席话说的可是太有水准了。   不仅将蒋新文的为人一下子给推到了一个高度,字里行间也是透露出浓浓的赞赏和褒奖。   这对于一个长久以来都没有受到外界尊重,一直以来都封闭着高技术的老博士的心里无疑是讲到他的心坎里去了。   而这么多年了,当初嵊泗船厂的前身就是他蒋新文的亲岳父,他自己曾经还被美国普渡大学录取过的人早已经没什么人知道了。   现如今旧事重提,一切往事都历历在目,仿佛连拿舟山海上的轮船远处的声音都变得模糊不真切起来了。   一时间,就连这方才还臭着脸,向来表现得铁石心肠的老家伙也是有些说不出话了。   毕竟他从不后悔当初的选择,现在就是让他重新回到过去,他也还是会坚持说回到嵊泗,用实际行动报答养育他的这座小县城。   可说到底,他在乎自己的家乡好不好,在乎他那半个亲爹般的老岳父留给他的嵊泗船厂有一天能不能真正地凭借着技术走出国门。   而梁生见此情形,也清楚该抓住时机拿出自己手上目前为止最有‘优势’和‘说服力’的筹码了。   正好这时发将自己方才提着上楼的那只手提箱拿出来,又在开箱后拿出自己先前同样也给了毛成栋一份,带去嵊泗县委的开发合同轻轻放在桌面上后方才再次笑着开口道,   “您不妨看一看这份开发案,这是我在来到瓯江口之前的一个简单的设想,关乎于舟山群岛和嵊泗县未来的发展,不局限于技术层面,还囊括旅游业,人文业,总之,是一个长久的,能给嵊泗带来实际效益的方案。”   “……”   “县委那边现在就有同样的一份,您看过如果觉得合理,合意,那么龙江飞腾在接下来的五年就将为这份合同投入资金,里面的所有设想,条件从这一刻就开始兑现,一直到五年后,无论嵊泗那时发展如何,咱们都到那时再见一个分校。”   这话说的可太诱人,也实实在在的太有魄力了。   用财力摆出条件,用诚意诱惑人心,这世上的主意要说谁脑子里想的最多,怕是非眼前的梁飞龙老板本人莫属了。   而一时不知该摆出怎么样的表情,已经被震住了的蒋新文呆呆地拿起眼前的那份一页页装订好的合同,又低头看了一眼。   却第一眼,就被写在第一页的那个神秘的开发案给吓住了,等他瞪大着眼睛指着那行打头的字,半天,被自己的没失眠讲不出话的他结结巴巴地吭哧出一句。   “这,这可了不得,这,这种从天上掉下来的好事……还能轮得到咱们这种破……破……破县城?你确定?而,而且,你都说了半天龙江飞腾,你到底是谁,你真的能……在这么大的事情上拿主意,我可听说,你们那个什么创始人梁飞龙是个大来头的……?”   这个问题,一下子就让梁生笑了。   大约是这两年外头已经没什么人会再来问他是谁了。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倒是都忘了真的介绍一下自己,而这般想着,隐约听到外头已经有车子和鞭炮声,想来是他提前叮嘱好的毛成栋这会儿终于是来了。   他只从兜里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签字笔,又于旁边的工程废图上缓缓写下三个字,这才将纸正对着蒋新文笑起来道,   “这是当然,蒋博士,如果我都拿不了主意,怕是这世上没有人能为眼前这件事拿主意了。”   “……”   “因为,我就是梁飞龙。”   ……   这一天,直到七点多外头的天彻底亮起来,大清早就去了海边一个人跑步的梁声才回来。   早上厂门一开的时候,他和门卫师傅打了招呼,就独自向嵊泗县城旁边的那条公路上去了。   一早上,他在雾蒙蒙的海边湿气中,绕着那儿一声不吭地跑了大约四五公里,一直到额头,后背都是汗这才回来。   此刻他的脖子上挂着晨练用的毛巾。   路上,路过县城的小卖部门口的临时快递点,他还单独停了下来。   这是附近县城所有集中收纳到这里的快递,这两年日子富裕了,各类互联网电商也开始陆陆续续经营起来,即便是嵊泗,也会有人时不时通过网络平台来购买东西。   而在这一堆镇上其他人买的快递中,随意翻找了两下后的梁声也找终于是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包裹。   这个包裹来自国内一个离舟山并不算远的集货中心。   里面的东西则是昨晚和蒋新文聊完天又吃完那碗面后,梁声回宿舍用厂里的网上网买的,谁想一夜不到,这东西就已经送到村口了。   眼下这不大的长方形盒子上有着一个明显的logo加‘尖峰网’这样的明显标识,冥冥之中还挺有未来科技感的,而等他一拆开,里面那只单独配置着一只细细的触屏笔的黑色手机也露出了一角。   “哟,首都的高材生,这么早出来锻炼啊,还买新手机了,老蒋发实习工资了?”   小卖部前,正端着一碗白水泡饭在吃的本地大哥笑呵呵地就和他打了个招呼,梁声闻言也客气地回了下,之后才拿着快递往回走。   可就在他按照原本的路正要走到厂房的时候,远远的,他却见平时不怎么热闹的厂子里今天居然意外围了一大圈人,像是还有县政府来的。   而见状,梁声还没来得及凑近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就听人堆里传来这么声惊呼。   “哈哈,恭喜啊恭喜!没想到咱们嵊泗也能迎来这大导演,大剧组的垂青!感谢龙江飞腾!感谢梁总!接下来作为这取景地,咱们嵊泗当地一定好好接待!务必把这电影好好地拍出来!走出国内!走向国际!” 第61章 十六(下)   出钱投资,还专程请人来这小县城来取景拍电影,这显然又是个非一般人才能想到的主意了。   但为了兑现与蒋新文关于技术经济联合发展的开发合同,也为了让这个固执的老头彻底地相信自己的诚意。   某位梁大老板当初一到当地,就让毛成栋给嵊泗县委送去的开发案中,第一行打头写的恰恰就是这部此刻还未真正露出庐山真面的电影。   毕竟,嵊泗县无论是人口还是地理位置来说,目前放在全国来都说并非大型城镇。   从实际角度出发,要让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有机会赢得外界的关注,首要要做的就是先将这里的地域风貌,或者说这个给人的感觉还有些陌生的地名先为人所知。   一旦嵊泗这两个字打响,这样的话,下一步,当地事关旅游业,科学技术,物产资源之类的才有可能说一起被推广到更多地方,造成更大的知名度,后续才会产生更多连锁反应,催生出一条完整的地区开发经济链条来。   可这种事说的容易,大伙心里也都懂。   具体实施起来却又困难重重,不然县政府宣传部每年也不会顶着上头那么大的压力,却想破头想不出对策始终没有成效了。   ——而为此专门投资一笔钱,并以舟山当地为蓝本拍一部电影,恰恰就是当下能解决这个问题的最好的办法。   一来这样做宣传了当地人文,符合现在国家大背景下要求强调基本人文的基本章程,二来一旦这部电影未来上映,无论是参与国外竞奖,还是国内公映都会给嵊泗当地带来后续的受益。   加上龙江飞腾倾尽力投资,国内新生代导演执导,一帮虽不特别知名,但都是正经科班出身的演员的加入,共同拍摄这部纪录片电影。   首都电影制片厂全程参与服化道,村子里还可以帮忙出群众演员,一切以伪纪录片为线索展开的这个故事就放在上世纪的舟山小渔村,这就是关于那份开发案设想中的全部了。   “我可真是服气……要不是刚刚亲耳听到,亲眼看见,我也不信这种事居然是真的,这么个做大买卖的人居然跑到这儿亲自请我了,光凭这份天大的面子我也拒绝不了……哎,不过那梁飞龙可真有点意思,你小子要是刚刚来,我该再好好给你介绍介绍的,这可是你有幸认识了之后绝对不亏的大人物……”   这是这天早上,梁声晨练完以后回到厂子里以后,拉上他夸赞了半天这事蒋新文亲口对他说的。   在此之前,梁声可还从来没听着老头嘴里对其他人带过一句佩服的,可就因为今早这件事,他愣是在自己耳朵边上夸了有半小时梁飞龙这人如何如何不错,以及自己今天这波在县城领导面前面子上的光彩。   而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恭喜这位晕晕乎乎被传说中的‘梁飞龙’给骗着要去帮杭州港干活的蒋博士了,相比起其他人在电影这件事的激动,事关真正的科研技术的问题,接下来显然也参与其中的梁声还是不免提问了一句。   “接下来如果要去杭州港,他们那边作为专业国家机构对人员年纪和学历有具体要求吗?”   “哦,对对对,说到这个,我差点都忘了,是有明确要求……要进杭州港军事中心,必须要是非在校毕业生,这件事我也有点心烦,照理来说,咱们这一个月在船舱技术上的测算工作有一半都是你独立完成的,少了你就相当于少了一大半的帮手,但这是那地方的规定,所以我也难开口。”   “……”   “因此最后我就和那边的专业团队争取了一下,那里的技术员总顾问看了你先前做的那些基本测算,就说可以让你先进去做一个月测算,如果你的大宗测算量达标,那么将允许你正式加入此次‘龙宫计划’的工作当中,你也将正式成为这次‘龙宫号’开发中最年轻的一位国家特别邀请的技术员。”   “……”   “接下来这段时间,我会帮你对清华那边隐瞒你的实习进度和你的去向,但前提是,你接下来得拿出自己的真本事,堂堂正正地向其他人证明你自己的实力,怎么样,小子?”   蒋新文的这一番事无巨细的考量,不仅帮能力被他一路肯定地梁声将接下来的后路想好了,还硬生生为他争取来了一个寻常人做梦都想不到的踏入杭州港军事基地的机会。   这样的机会,不说年纪轻轻的梁声,就是放在其他任何人一个身上都得开心地当即晕过去。   而当下,咱们一贯沉着冷静的梁同学脸上的表情一时间也是变化了。   等难掩情绪上的变化地当即谢过这位从学术上一次次肯定了自己的老前辈,事关接下来杭州港一行,他也再难说从心理上轻易懈怠,而是全神贯注地就将这件事完全放在了心上,一心便想着那个令他又一次陷入梦想和憧憬的地方而着手准备了。   2012年9月5日   在杭州港全体翘首以盼等待了半月的情况下,蒋新文带着梁声,与另两名上了岁数的技术员一起前往了萧山。   走之前,因为其他要事还要在舟山呆几天的梁飞龙老板请嵊泗船厂,包括县政府众人一起吃了顿饭。   这顿饭是在那对先前溺水的小海洋小姐弟家的。   过程中,一行有幸在此地结识的人热热闹闹地道了个别,也算为蒋新文他们正式送行,临走之前,那位传说中的梁飞龙挨个给各位敬酒。   轮到梁声时,他看似寻常地望了面前的青年一眼,接着特意倒了一杯白酒的男人这才举杯又笑着对他来了这样的一句。   “国家面前,不辱使命,路上也要一切小心,保重自己。”   2012年9月13日   蒋新文和梁声正式通过政治审查,进入了军事基地内部,并着手开始了‘龙宫号’的测算工作。   2012年9月21日   梁声第一次参与直接的船舱底部压力的直接运算,与此同时,他计算机上的那套在学校时就一直被他搁置的《孪生素数研究》运算公式也被成功地套用进了这次实验,并让他无意中发现了上一次技术失误时造成误差的一个小数点变化规律。   这是一次可喜的成果进步,蒋新文包括杭州港当时的全体技术人员一时都陷入狂喜,更难以相信这看似寻常,其实跨越了技术核心部分的关键性成功竟会最终诞生在这样一个年轻人身上。   再到2012年10月,一直留在舟山,因为公事没有着急走的梁生这边也迎来了另一件喜事。   因为先前自打定下拍摄计划,就一直还在筹备中的那个剧组终于是姗姗来迟地领着浩浩荡荡的一大波人来到此地了。   而这部在本地当时拍摄了五个月,后续也将在国际上大放异彩,此时还未被所有人知晓的电影,就叫做——《愚公移海》。   ……   《愚公移海》的剧本取材于舟山,由首都制片厂的一位资深编剧花多年时间取材完成。   电影讲述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故事围绕肇庆一家展开,跨越了舟山几十年的时光与岁月,实打实是一部很有文化深度与内涵的电影。   说上世纪八十年代,正值国家经济发展的时代,各地人员纷纷下岗,城镇农村都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   那时候舟山因为开采水晶矿,需要有大量外来务工人员流入从生活上相对富裕的当地,外地的姑娘看上本地小伙,本地姑娘看中了貌相,招了个上门入赘的新郎都是常有的事。   这就是舟山矿上因为异地男女结合而诞生出来的故事。   主人公原名叫肇庆,在当地经营采矿生意,他日子过得不错,虽平平常常,但总能应付温饱,娶了个妻子生了对儿女,日子相较于他人算是十分不错的。   这样的一个故事中的人,原是幸福的,但奈何上天不愿成全寻常人这来之不易的好日子。   某天,肇庆开卡车路过石头厂,他十六岁就已经来矿上工作的儿子平常都与他一起回家,但这天,儿子说先回家帮妈妈收衣服,先走了一步,因此做父亲的便落下了。   肇庆开车回家,一心想着儿女妻子在家,他该早点回家开饭。   可谁知,在路上,他却远远见前方路上像是砸伤人,还听见有人说脑壳都被砸开了,若不有车送去医院怕是要死了。   因为着急回家也怕惹事,开着车明明从道上经过的肇庆选择了见死不救,这与他本该是见极小的事,他本不认识这随便倒在过路的人,也没什么道理上去救。   可他竟没想到,那几步之外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那孝顺的男孩子原本是为了帮妈妈先回去收衣服才走的,可才走到半道,采矿机塌了,他就这么被脑壳砸开瘫在了地上。   旁边厂里的工人围上去的时候,他痛的哭喊,只说自己爸爸等下就开车过来,让大家喊一喊,他爸爸听见他一准就停下,可谁知,旁人喊了,他的爸爸却没来。   而这擦肩一过,这苦命的,万没想到会自己的爸爸就这样走了的孩子就这么躺在道路上,让血活活给流干了。   这是一桩活生生的惨剧。   故事里的主人公肇庆得知事情发生时,也是半个天都塌了。   他跑到医院时,亲生孩子的脸上正盖上白布,这男人疯了似的上前拉扯,但捂着脸痛苦哭嚎之后却也只能跪下来给这孩子磕头谢罪了。   而因为这事,他的妻子,这本就是那从外地过来,与他结合的女子也带着年幼女儿离家出走了。   这一天之后,邻里都说肇庆疯了,因为他儿子被他给害死了,他的家也没了。   镇上的人也说肇庆怕是脑子出问题了,成天也见不到人了,听说某天拎着一个袋子就在县城口小时了。   而自从这天开始,这男人便真的关了自己的矿厂,开始在海边拾荒为生,一边寻找自己据说去了海那一边的妻子和女儿,一边在全国四处走。   路上他做了许多好事,因为他老说自己要填了这害死他儿子的海,本地人便叫他愚公。   加上穿插在其中的现实中演员的演绎,纪录片导演的采访,所造成的潸然泪下的效果,而这部电影整体围绕的就是愚公肇庆在这一路上花费二十年寻亲的故事。   梁生当初有兴趣买下这个剧本时,就觉得这个故事十分的特别。   虽说里面的每个主人公都很常见,无论是从性格,外貌,生活经历像是日常生活中都可以见到的普通人,但恰恰就是这样一个故事,透过电影镜头的手法拍摄出来,才能显示出其中反映出来的世俗世界的不寻常。   而针对此,那位最早与梁大老板就一直在电话中联系,直到来了这嵊泗县城开始第一场的正式拍摄才和他见面的青年也是十分自豪地与他介绍了自己的心路历程。   “梁老板,您可能觉得咱们这帮搞艺术拍电影的小众,估计拍来拍去拍的都是那些无病呻吟的东西,但说实话,这个故事,我打心眼里喜欢,因为这是一个寻人的故事,也是一个寻家的故事。”   “……”   “只有丢失过至亲的人方能懂得这种心情,人不在了,家也不在了,根丢了,这就是高楼大厦一刻之间倾倒,能摧毁人心底最坚强意志的人间悲剧。”   “……”   “这种人间的悲剧,仿佛太过寻常,寻常到它甚至作为一个剧本的内容都有些单薄,可正因为它是如此的寻常,在这人世间每时每刻都好像在发生,它的力量才会勾起人最心底的痛楚。”   “……”   “这就是电影艺术,这就是戏剧创作,镜头里演员演绎这场的悲剧竟就是咱们自己的人生,这可太惨了,而且惨的还不是主人公,就是咱们自己这一个个还苦苦挣扎或者的大活人啊。”   这位年轻却远道而来的导演坐在县城的矮墙下,攥着手里一页页亲笔书写的剧本望着远处的天空如是说着。   梁生过程中也没插嘴,但从一个生意人角度而言,他却也觉得这口才思想和深度意外还挺不错的导演是个极为有才华的人。   他甚至能从这个剧本中看出点自己的人生轨迹来,关于寻亲,关于寻人,关于那个他心里许久不见,还挺惦记的存在,这一切都是很清晰深刻的。   “说的不错,人不在了,根也没了,家是永远的。”   所以没忍住,梁生最后也笑着来了这么一句。   而拍摄那倒数第三场场戏的时候,扮演老人肇庆女儿成年之后的那名青年女演员在现场几次情绪失控到蹲地大哭。   在剧本中,此时她已经与自己的父亲快有将近二十年没有见过面。   她早已结了婚,生了孩子,是个日子过得不算苦也不算幸福的寻常小女人,柴米油盐的世俗生活融入她的日常之中,她不再是那个天真的小女孩,不可能说抛下家庭随着父亲回去。   ——因此这一场寻亲,到底是没有结果的寻亲。   这也就正应了导演最开始的那句话,没有结果是咱们每个人的人生里最寻常的事,却也是最悲惨的事,因为人在命运前只能妥协,与命妥协,这就是贯穿每个人生命里的悲剧。   而当片场唯一的一台长焦摄像机对准着女演员淳朴粗糙,震撼而浑浊的眼睛,从各个角度将这对至亲父女跨越山河的重逢拍摄于这一卷卷关于电影胶片之中。   也不知道怎么的,围在片场外的几个本地找过来客串女演员孩子的娃娃也跟着哭了,他们像是真的目睹了自己剧中‘母亲’的哀伤和痛苦,一同融入了其中,情不自禁地大哭了起来。   最后这真实发生的一幕,也就一起被拍进了正片之中。   电影的最后一幕,就拍摄于舟山本地人都熟悉的一处礁石岸边的落日。   那是一个即便撇去在场其他多余的场景,人物,也依旧美的有点过分了的长镜头。   在这个静止的,总时长一分二十秒的长镜头里。   跨越了二十年人生经纬度的愚公肇庆寻回了妻子,女儿,虽然妻子早已过世,女儿也已经有了自己的人生,但旁人眼中曾经于他不可撼动的海最终还是被他给跨过去了。   影片的最后一个定格,夕阳照在老人的面孔上。   他举起手,高过头顶。   海的交界处被他年轻时强大的手掌托举起,他仿佛成了这天与地之间最高大的一尊巨人,将万物生灵的柔情都融于了那一刻。   他是人间的夸父,因为他比大多数世俗世界里的凡人要来的坚持,他从不服命。   如同神话里的结局一般,强大,悲剧,而充满浪漫的诗性。   这时,那首贯穿了全片的《匆匆》与已经年老了的肇庆的内心独白又一次在众人的耳边响起了。   【“我要跨过这山,移开这海。”】   【“我今晚做梦了,梦里总觉得我的娃娃就在那边等着我,等着爸爸去拉起他的手。”】   【“这是我的终生遗憾。”】   【中国人信仰的是世俗的生活,这是这个民族骨子里最坚韧的力量。】   【正如宝岛著名的民谣歌手,年迈的胡德夫先生那首《匆匆》中所唱,“初看春花红,转眼已成冬,匆匆,匆匆,一年容易又到冬,韶光逝去无影踪。”】   全片到这里就结束了。   这部电影,梁生最后只投了一百四十万的极小成本就让这位挺有才气的年轻导演在舟山周边拍了个底朝天。   专业演员除了肇庆一家三口,其余都是在嵊泗县各个周边找的本地老乡。   但实景却全都是取材于舟山的每寸土地,期间更是将本地方言,风俗习惯之类的也完美地融入了其中,过程中耗费了近三四个月。   因为还要另外补拍一些前面的镜头,所以剧组在拍摄完最后几场也没有离开,而就在这时,距离之前离开嵊泗已有数月的另一个人——也就是咱们梁老板已经隐隐在心里开始惦记的人快要结束那个传说中工程的时间也终于到来了。 第62章 十七(上)   2012年12月21日   杭州港   入冬后的海面上,灰白色的浪花在礁石上拍打。   几只海鸥擦着地平线从军事基地上方的瞭望台上方就这么轻快地擦了过去,一路还在站岗军人身后的高倍望远镜中留下尾翼那抹黑色。   这里是告别了夏季,已经正式进入冬天的杭州港。   距离半年多前,离开清华,又走出嵊泗的梁声有幸来到这里,加入和参与到‘龙宫号’秘密工程进度也已经过去快一百多天了。   从进入这间由63名我国高级技术人才组成的技术工程部的那一刻起,他作为一个年仅二十多岁的技术人员,箭头便已经承载了十分不一样的使命。   实业,国防。   这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或许是人生开端中还比较难以直接接触到或是感受的东西,在这个充斥着军人和严格军事化管理的地方拿真是再直观不过了。   此刻,用水泥高墙围起的现代基地中心内部。   小操场前的路上,正有四五辆挂着特殊牌照的吉普车来回运输着一些集装箱,后头副驾驶探出头挥着手的那位中校嘴里依稀是这样的话。   “哟!都慢着点!给我小心点开!这可都是些上级拍下来的物资!没几天就快元旦了!咱们杭州港就算放假也要先把本职工作做好!谁要是这两天给我皮,我就拿他来包饺子馅!”   这话引起了周围一阵欢笑,底下操练的水泥地本就难得热闹,等装着过冬物资的箱子卸下来之后更是喧哗了许多,   顺着这股咸涩海风吹拂的地方,瞭望台下方三楼的一间透明落地窗户后面,正有个对大家而言,早已熟悉的身影在用仪器在电脑上完成着今天固定的测算工作。   在他身后,这会儿挂着一块巨型高清显示屏的墙上。   海军布防和象征港口大部分大型船只走向的卫星图正在实时发生着变化,每时每刻关于萧山附近的气温温差以蓝,黄,红三种云层颜色变化。   因为是专业而封闭的国家机构,杭州港给每位技术人员都配备了最高的科研环境,但与此同时,伴随着这样数一数二的技术氛围中,生活条件方面就来得远远没有那么方便了。   技术人员可以携带手机,但不能再军事基地的任何一处地方拍照,录音,窃取文本信息。   各种外部通讯软件禁止使用,网络只能用内部的局域网,而在与外界的联系上,也是每个月才可以用自己或是基地的电话和外面的人联络。   技术员们一日三餐都在杭州港,生活,工作上无比枯燥不说,有一些本身就有妻子儿女的那如果算算的话真是两年多都没好好回家过年了。   加上过程中,‘龙宫号’的研发一直困难重重,搞科研问题的人一旦遇到这类测算难题,暂时自我封闭起来几天不见人都是正常的。   也因此,他在初加入这里,又认识了一批上了岁数的技术员后才愈发感知到杭州港这个地方和这群人为了我国国防建设所作出的辛苦付出。   像梁声所知道的,工程指挥中心就有一位工程师快整整两年没回家了。   这是位四十多,身材宽胖,性格和善的工程师,平日里见谁都笑眯眯的,有时看见人还会从兜里掏个糖或者巧克力给别人。   梁声会和他认识,还是因为某一次要进行到很晚的双人测算实验。   这位工程师虽是正经的工科硕士,但人却很细心。   因为担心后半夜梁声一个年轻人怕冷,不仅带了他们能在实验室临时睡下的毛毯子,还热情洋溢地推荐给了小窍门,说他要是困,可以站起来运动十分钟,再看几分钟小说。   他随身带着一本《子午山孩》,讲的是晚清诗人郑珍的传记,后来那天晚上,梁声真的觉得开始犯困撑不住之后,便是借由这本传记小说和这个窍门打发了一点大脑神经的困倦。   此外,梁声还听说工程师有个小女儿,那小姑娘极爱吃糖,吃的门牙都坏了,还每次打电话都在那头问爸爸爸爸什么时候回家给自己买糖。   而因为基地有一半建造在海上,不习惯海边环境的人初来乍到是会有窒息胸闷的感觉,糖果的甜度能让口腔黏膜分泌唾液,使大脑短暂地忘却眩晕感,所以大伙有时候开玩笑,就管这位工程师叫‘糖果爸爸’。   如‘糖果爸爸’这样有孩子,却常年见不到的,在杭州港肯定还有不少,其中不仅有男性也有女性。   在国家这个大家面前,有时候小家那边总是不得不做出妥协。   大伙虽然心里时而也会有对不住心中记挂之人的情绪,但当初既然踏上科研这条路了,方方面面也只能接受这种现状。   而如果说最开始还是借由蒋新文对他在实力上的肯定和推荐,才得到这个机会来到这个科研大家庭。   那么后续的这段日子,便是梁声自己一点点地通过对于数字计算的极高敏锐度,和在船舱底部压力测试上的熟练程度,而得到了全体工程师们的认可了。   ——实际测水深度,以及环境压力导向公式的正式实验成功。   这就是这七个月以来,梁声为‘龙宫号’一整个工程进度中拿出的最好的那份成绩单。   前人留下的记录不仅因此他而被打破,他还用自己罕见难得天赋和惊人领悟力,协助蒋新文将已经困扰了杭州港全体数月的一个小数点后十六位的技术问题得到了根本性解决。   而细究这曾经一度令所有人都陷入狂喜和震惊的重大技术突破,还说追溯回几个月前梁声初到基地的时候。   那段日子,现在想来真是杭州港全体人员最艰难的日子。   因为第五次入水实验的失败,大伙一度在精神上和意志上都被打击不小,加上先前那次的铅块压力事故,更是将这一切的情况都雪上加霜了。   在这样的前提下,要么进,要么退。   可不到万不得已,这数年来的付出大家还真是不舍得浪费。   而针对眼前技术上的困难,本身在船舱实验上有丰富经验的蒋新文也一力开始了测算工作,也是在这时,梁声某天偶然间的一个建议或者说提醒却让事情出现了某种程度上的转机。   “您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船下水后,咱们计算的吃水深度和实际浮力有将近两位数的出入?”   “……什么?”   “舟山之外的海早就大不如前了,底下的微生物剥夺了过多的氧气,让技术方面的精确计算一次次败给了咱们眼前的大自然,如果想拯救‘9龙宫号’,就先要拯救这片承载它的海,所以我们现在应该用数字计算的不是这艘巨大的轮船本身承载的数字,而是这片海洋能够承载的数字。”   “……这,你这小子说的有道理啊!”   梁声这般说着,顿时在之前那番技术困难上恍然大悟的蒋新文也一下子给惊醒了。   这本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细节之处,却真真正正改变了这一切的局面。   而因为后续测试涉及大宗运算,那么梁声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一个人做更多,将有效运算发挥到极致,不给整个技术实验过程增添任何不良误差。   可人工验证不比电脑校对,不仅消耗脑子,长久坐直,投入大量精神注意力,对脊椎等身体健康方面也是考验极大。   那段时间里,一般没人会去打扰梁声,但每天晚饭,但楼下食堂都会给他留饭。   到后来,实验室晚上饭放冷了,食堂会专门楼下专门起来给他热两三次,这些事最开始梁声都没注意,但是久而久之,他才知道那都是蒋新文拿了自己的补贴,让食堂给他多做几份好备着当宵夜的。   正是这份坚持,或者说来自外部的外部支撑力,使得关于船舱底部压力测试这件事的前期误差最终得到了关键性解决。   后来回想,这的确是一段对于每个人都难得的,于人生意义上彻底翻天覆地的时光。   水质改良,技术变革。   梁声在东海海边条件相对困苦简陋困苦的军事基地里解决了自己本科一直难解的孪生素数问题,并最终通过自己的努力使‘龙宫号’的工程进度也一度有了突破。   关于他的背景和来历具体到底如何,杭州港的人至今无人去深刻挖掘过。   但他却用自己的实力和坚持赢得了这一次所有目睹他努力过程的杭州港技术人员的尊重,不仅捍卫了自己五届全国数学奖竞赛金奖的荣誉,更没有抹去身上从清华短暂离开时的那份傲气和尊严。   因此,就连向来脾气差劲,不爱夸人的邓凌峰大校就几次公开赞赏过他,话里话外都直言等不急他从清华正式毕业,就想自己开一封介绍信把他往自己手底下吸收了。   对此,梁声并未立刻就表示出愿意。   事实上,清华那边的历史遗留问题始终是他的一件心头隐患,那些当初在背后加害过过他的人,他不可能说完全不去处理和了解问题,也因此,此刻他也并未完全展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这时,时间不知不觉也迎来了2013年元旦的前一天。   赶上第六次实验就在年后,整个杭州港上下暂时都还算心情放松地等待节日的来临。   可这天早上,正当熬夜在工程室值班的梁声起来,却听见外头有车喇叭声,还像是从基地门口就传来一阵喧闹声。   这车喇叭,放在正值元旦前一天大清早的杭州港来说有些不寻常。   等套上技术员制服的梁声从楼上熬夜控制室出来的时候正赶上有两个小军官在下面练习开车,见是他,这大半年互相早就认识的对方还冲他打了个招呼。   见状的梁声也回了下,再等他顺着旁边的旋转楼梯下了瞭望台,这一次,他终于发现了为什么今天外头这么热闹了。   ——原来,竟是杭州港时隔半年又在这元旦佳节来了贵客了。   ……   从海南空运的水果和海鲜高档礼盒。   拿自热饭盒单独分开汤水的海参和三鲜饺子,每人都能拿一箱的高档红酒,以及即便过年不回家也一定用得着的超市购物卡,名牌羽绒服。   当这些装载在一辆辆挂着眼熟无比的‘尖峰网’logo的生鲜货车里的元旦礼物被运进杭州港的那一刻——来人具体是谁,想来大家也很清楚了。   毕竟要说当今国内,还有谁能在这大冬天的把这些贵的要死的水果礼物有本事大老远地空运过来,想来也只有咱们这十年来,一直在竞争激烈的电商方面也做得风生水起的梁大老板了。   集中货源,采买生鲜,大约六七年前他的华人shopping mall就已经开到了洛杉矶和澳洲。   那时候国内开始在超市买进口生蚝和波龙便是他头一个干的,后来这两天沿海海鲜养殖质量也上去了之后,他的货仓就更密集方便了太多,直接就因此跟上了后来的电商潮。   赶上这次他手底下的有个大型货仓就在金山,这份赶在这种时候带给驻港军人和技术人员的元旦礼物也着实令人惊喜了一把。   而因为半年多前就有来到不少次,加上龙江飞腾一直投资参与‘龙宫号’工程的关系,杭州港不少军官和技术人员都认识他。   所以这趟过来,一身夹克衫,戴副墨镜,手里夹着个包就下了车的梁飞龙本人虽然一看就是风尘仆仆,连秘书都没带一个,但还是莫名受到了大伙的一致欢迎。   “哎哟,梁,梁总!您怎么元旦还抽空过来了!欢迎欢迎啊,热烈欢迎,这些东西是……”   大概是没想到这种时候他会过来,蒋新文这个老家伙作为驻地目前的技术顾问,还难得显得挺热情地出来打招呼了。他们俩上次见面还是在嵊泗,没想到一转眼半年过去,竟是在杭州港再见了。   “蒋博士,好久不见了,这不是赶上元旦了,给杭州港也送点年货,我听说第六次实验快开始了对吗?大家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了……”   见状,随手将脸上墨镜随手摘下的男人也笑着上前和蒋新文握了握手。   相较于半年前,他的脸看上去瘦削了一些,肤色也因为下半年都在海边城市而深了一些,打从年轻时就不太显岁数的面颊,少了份以往作为作为成功人士的讲究和精致,更多了份潇洒和力量感。   这段日子里,这位年后将快步入36岁大关,却至今未婚的知名富豪在嵊泗那座小渔村里天天和农民钻研着织网,捞藕,下泥地,还在嵊泗滩上圈了块地一心搞海产养殖,一点没闲着。   期间他还资助一剧组拍了部电影的这间奇事也是流传于坊间,还差点引得附近十几个小岛的当地人都过来看演员们拍电影。   而近一两个月来,嵊泗县城当地也算是已经正式入冬。   明明个把月前大伙还记得才刚入夏,一转眼,这会儿家家户户也都换上冬装开始准备过年了。   本地镇子上的老乡和庄家市场里的各种做买卖的都开始腌制咸菜,磨面粉准备在家做菜果子年糕,听说在靠宁波那边,自家磨水磨面粉做艾叶粑粑的日子更早,他们这儿还算是比较晚得了。   眼下,《愚公移海》剧组那边因为一些镜头补拍问题还没走。   梁生大方地请他们导演和一些剧务去了宁波游玩之后,自己倒是一个人大老远从嵊泗县城过来了,而具体说起这次过来杭州港的原因,他和蒋新文也只说是过来慰问大家,并未提及更多的。   赶上邓凌峰这次因为去南京开会了这会儿不在,也没人冲他大呼小叫的梁老板自己一个人进了基地中心,先和留下的技术人员们打了个招呼,又熟门熟路地就找到了食堂。   他要找谁?   这个答案显然是显而易见的。   这七个月以来,他人虽然从头到尾都没有过来过一次,但要说和这边的联系,除却公事上的,倒是另一个陌生号码每个月都会固定给他发两句话。   这个号码他打从第一次就知道是谁。   杭州港不让内部人员和外人经常联系,但能过审的短信肯定也都是审查过得。   他们俩都没挑明什么,就这么不多废话地你来我往地一条条发,有时候是大半夜的,有时候是大清早,基本都是用来报个平安,赶上双方最近心情都不错,有时候还能收到一段貌似有点不太好懂的古诗文。   【139XXXXXXX】:   “闲庭贪久坐,风色静沉沉。”   “明月来深夜,低星阁远林。”   “鱼龙吹雾影,猫犬共花阴。”   “兴惬尘嚣外,凭柯起浩吟。”   这种高雅的东西,如梁飞龙老板这样粗俗的一开始还真没懂。   后来他在网上查了查才知道这是本书里的选段,叫《子午山孩》。   大意就是一个清朝诗人某日作诗感叹道,外头的日子可真不怎么样,还是家好,家里有树有猫,有狗有龙,样样都有,只要回了家,怎么样都好。   这种只有他们文化人才懂得含蓄式,还有点闷骚式的幽默。   可把咱们梁老板本人都逗乐了。   想到上次在县城医院门口有个家伙怎么和自己死倔的,现在这种情形,倒是冲淡了那时候两个人之间争锋相对,隐约谁也不想让着谁的意见隔阂和氛围。   而这趟过来,他的本意也是说在这元旦旁人都团圆的日子里,哪怕两个人能在这杭州港再见个面也好。   正好这会儿,所有人也都在忙着去领门口‘尖峰网’快递车上那一箱箱丰盛的元旦礼物,没人来这儿安静的小食堂吃饭。   所以很顺利的,梁生就这么找到了这会儿在楼下食堂一个人坐着,身边也没有其他人的青年。   这么看过去,这个曾经在他眼里一直还是小孩的青年身上的变化也着实不小。   对比大半年前,那个请他在清华后门吃午饭,看上去多少还有些呆板木讷不通事故的大学生。   眼下的青年看上去不仅气质变得愈发突出,身形挺拔宛若山泉水灌溉后的松柏,肩头也有种终于能自己担得起责任,挑得起大梁的稳重感。   这样满身风采,冷漠清贵的人,再一个人坐在那儿。   即便他安安静静不开口主动说话,也能让人感觉到他周遭散发着的优秀和风采,这是比内在本身更吸引人的外在气度,因为精气神这种东西,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养成的。   而之前哪怕多少有听闻他在这儿的情况,亲眼看见也还是觉得这着实焕然一新的。   远远在食堂门口,插兜站定的男人不自觉有些有点陌生地眯了眯眼睛,一双早见惯了各种商场上各种新鲜人物的眼睛落在那帅的他简直认不出来的侧脸时都有些挪不开。   当下,没觉察出自己这想法上有任何问题的男人思索了下也抬起手准备叫他一声。   赶巧这时,那边的青年也如同察觉到什么般眼神平静地抬起了头。   下一秒,两人这么一对视,一切过往埋藏在心底关于个人理想,成长的思绪,矛盾,挣扎,惦记一瞬间烟消云散,便只剩下这头的你我,望不到边了。 第63章 十七(中)   “这段时间在这儿的感觉怎么样?”   “还行。”   “挺充实的?”   “嗯,挺好的。”   “邓凌峰没冲你发火?”   “没有,邓大校对技术人员挺客气的。”   “那倒是……搞技术的是活宝贝,谅他也不敢随便瞎吼人。”   两个现成在窗口打的食堂菜,一瓶已经起开了倒出半瓶的红酒和一盒热气腾腾的双拼饺子。   当这些临时带过来,却还有着余温的饭菜摆上食堂的简易小桌时,食堂墙上挂钟的时间上已经快是12点出头了。   外头的车辆卸货和引擎声这会儿听上去已经小了不少。   梁生和梁声一左一右地对坐着,一个埋头在吃饭,另一个因为是路上早已经吃了来的,因此眼下就这么坐着也偶尔吃一口,嘴里还时不时地同他聊两句。   要说这时隔大半年的再次见面,这伙食较之和谈话气氛以往也是丝毫不差的。   这饺子又是梁声打小最爱吃的三鲜的,赶上出了学校的事和来了这儿之后,他也快一整年都没吃上一口正经的饺子了,所以向来吃什么都无所谓的他眼下看上去也是胃口不错,一看就是真的挺爱吃的。   对此,算是这世上最了解他们俩彼此的梁老板也没说什么,就这么兴致盎然地陪着他坐了会儿,中途还谈及了几句‘龙宫号’目前的进度情况。   当听说第五次入水实验时遇到的困难目前已经基本实现技术层面的初步解决。   只等外头海上的大型吊机年前修理检查完成后,便可以趁热打铁进行第六次实验,一开始打从心底,也没想到这件事会进度这么快的梁生注视着青年明显因为辛苦而清瘦了的脸也是发自内心的有种不一样升起。   要说这种不一样,但却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情绪,他前半辈子哪怕自己通过奋斗最终成功了都没眼下这么强烈。   明明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但一想到,这就是他曾经一心想回到过去争取的一切,这些也都是梁声通过努力为自己争取来的。   这种感觉,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心头为彼此骄傲而复杂的感觉。   而因为明天就是元旦了,食堂窗口上也贴着点有节日色彩的小窗户花,杭州港作为一个封闭式军事基地,内部每逢节日的文娱活动倒是还挺丰富的。   眼看着食堂里的那帮烧菜的阿姨师傅们,也给军官和工程师们准备了不少饭菜和热汤的热闹场景,看来是真在为节日的来临做准备了。   这么久没见他了,总觉得看梁声身上的变化哪儿哪儿都挺吸引人眼球的梁飞龙老板也望了圈周围,接着才似笑非笑地眯起眼睛,又敲了敲桌面才对正在吃饭的他来了个问题道,   “明天就是元旦,你们这儿放假吗?”   “下个月还要做水底测试,但如果有事一天来回假应该也能请,就是我现在就提前把自己值班的测算做完,怎么了?”   没看出男人眼底藏着那份更深一点更狡诈一点的笑,只一本正经地回了句。   明明才二十多岁,却很少年老成的梁声这副无论怎么变化,到底还是有点书呆子气的样儿也把他哥给又逗乐了。   但想想今天自己赶那么远的路过来,又是送饺子送红酒又是陪吃饭的,想来就是要当面把他这人给拐走的,于是乎停顿了下,咱们的梁总还是神秘兮兮地翘起嘴角道,   “那不如下午收拾收拾东西跟我去趟台州吧,来得及的话,后天早上咱俩就能一块回来,不耽误‘龙宫号’进度,很快来回。”   “去台州?”   “对,去不去?”   “去哪儿做什么?”   “现在先留点悬念,不会把你给卖了的,现在只管跟我走就行了,到时候去了那儿你就知道了。”   这么个来的无比突然的邀请,一下子令已经在杭州港呆了大半年,期间一直在这儿哪儿也没去过的梁声愣住了。   此前,他来当地那么久,也还没从来没去过台州这个地方。   不说这原本就隔着不少距离,他更不想明白的是赶上这元旦佳节,别人都想着其他过节能放假休息方面的事,男人怎么大老远地跑到这儿来还非说要和他一块去台州呢。   但是眼看着,梁老板这话现在既然亲口说了。   虽然听上去是有点疯狂,心血来潮和完全不切实际,但不知为何,身上并不像有任何冒险精神的青年还是鬼使神差地在答应了。   他就像和天生拒绝不了眼前这个男人一样。   即便明白自己从小到大,他好像都是这么时而心血来潮时而任性疯狂的,他这么在脑子里冷静思考了半秒,还是答应了又回了句。   好。   这个斩钉截铁到,一点不怀疑他到底想干什么奇怪的事的回答,一时让梁老板满意地笑了。   看到自己这趟过来不仅见证了他身上的成长,还能成功把人拐走,他这来回摇晃上下的尾巴也是差点就和狐狸似的翘上了天。   于是乎,急匆匆吃饭,打报告请假,打包行李,这听上去简直不可思议的一切,居然接下来就这么在某位大老板的促成下一小时内完成了。   而对于徒弟亲自跑上来主动找自己请元旦假这事,起初蒋新文还没信。   但亲眼看到那张字迹工整严谨的请假条,和底下那句匪夷所思的和人去台州的理由,咱们当时正在工程室里,准备下午开会的蒋博士一下子就目瞪口呆了。   “你……你这小子这是怎么回事?你这是被谁拐卖了还是洗脑了!你这还有一天就元旦了,好端端地要去台州干嘛!你给我说清楚,说清楚,诶,你这小子不说清楚就跑什么……”   蒋博士的怒吼最终也没能挽留住自己的宝贝徒弟梁声。   因为第六次入水实验安排在下个月,梁声在此之前也从没有请过一天事假,所以杭州港边一路畅通无阻地就让载着他俩的行李和人的车一路出了萧山码头。   萧山,宁波,台州。   这一路,两个人虽然行程定的是有点匆忙。   但好在路上因为这两年应对节假日公开辟了数条公路也没有堵,加之从萧山出来车窗外所到之处便都是一圈圈蓝色的环海公路。   他们俩开出来的又是辆梁老板自己私家越野车,配上这一路车载电台里放的那首《蓝莲花》,还真莫名有一种经典公路电影里那般野性的亡命天涯感。   海水,群山,汽车和摇滚歌手的歌儿。   要说男人骨子里的浪漫和致死不休,大抵就是这样两个人一身便装疾驰在公路上,一日跨越山河大海的自由和畅快感了。   而一路上,经过了大约俩个小时的短暂车程,又从台州市区途径两个收费站后。   等他们一人拎着个行李下了车,又到了那作为目的地而言,十分偏僻的环形宝塔型建筑外,亲眼看着这个建筑内部,已经有教练等专人在等着他们——梁声这才意识到这里是什么地方。   台州……路桥民用私人机场?   “就是这儿,这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个地方,前两年,我就在这儿买了架私人飞机,后来又找教练专门考了民用机驾驶执照,以前有时候有空,就会过来开一次。”   “……”   “之前有想过也把你带来看看,但是看你不太喜欢这种,我就一直没说,这一次,正好这次距离离得近,想着要不两个人过来一次,要不要待会儿一起上去试一试?”   这话是他们俩在进入这家内部略有些荒芜,唯有水泥停机坪上那四五架民用客机后,梁生站在那着实引人注目的机场内部说的。   肉眼可见,这里的每家私人飞机都造价高昂,不仅外观看上去非常地有现代感,各种飞行配置包括机场停机坪的建立都是明显多年来有专人规划下才一点点促成的。   而如果说,梁声一开始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他在台州居然一声不吭有个私人飞机场,还神奇地考了驾驶执照的事实。   但眼看着男人随后就这么熟练换了驾驶员服,并带上墨镜头盔冲自己潇洒地招手示意他跟上的样子,他从行动上,或者说完全下意识地还是这么跟了上去。   后来想想,这真的是他人生第一次体验这样冒险的精神和纯粹追求刺激。   陡峭的起飞颠簸过程,骤然升空时的失控感。   以及飞机渐渐进入空中后,眼前一切事物都从视野中变得一点点渺小,直至感觉到整个人已经离地几千米,飞翔于空中的感觉实在来得过于奇妙。   地面上,房屋,山峦,海水都在离他们很远。   唯有耳边不真切的风和云才是唤醒他作为飞鸟的梦境的唯一真实。   视野中,洁白的雾气划过视网膜,肾上腺素随着起飞过程高度的不断增加而愈发向上俯冲,这里就是能一眼看尽世界精彩的最高处,也因此,无人能拒绝这样真正飞翔在天空上的方式。   “嘿,现在感觉怎么样!”   耳畔,男人的笑声来的十分清晰。   彼时,梁声也已经在最初的冲击中缓过来换上了副驾驶服。   因为选择的是一台半无人驾驶的,所以即便教练因为担心打扰他们,没有跟着一起上飞机,但两人还是很有体验感地完成了这次精彩的尝试。   梁声第一次坐在专业配置的副驾驶上,起飞前也只经过了最简单,最基本的操作教学。   但他天生学习和领悟能力出色,任何事都能举一反三,上手极快,因此他俩从台州路桥民用机场上方的固定轨道出发按照导航路程总共飞行了两个小时,之后也无比顺利地返航了。   这对于一般人无比可怕危险的高空,对于第一次飞上这个高度的梁声既是刺激,也是挑战,但不得不说,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体验了。   “这里是最寒冷,最刺激,最危险的高处。”   “……”   “但却能时刻提醒人该如何在自己的位置自处,因为一旦心浮气躁,即便你手中握的是飞机的驾驶杆,也会引来从高处坠落的命运,这也是在提醒自己,无论将来到何种高度,都不要忘记自己脚下踩着的是什么东西。”   “……”   “现在,有没有感觉到驾驶飞机是一种绝佳的解压方式?”   “……”   脸上虽然带着驾驶员的墨镜,略带调侃意味的笑意却透过那双眼睛传达给对方的男人这么说着也笑了。   他的年纪已经不再年轻,但是他身上的一切特质,似乎已经跨越了年轻时那份感觉迈向了更成熟充满个人魅力的阶段。   梁声当下没有回答他,但是他们俩都清楚,这一次的经历于两个人而言都很特别,或者说一下子使长久没有直接心灵交集的他们多了丝不一样的感觉。   到晚上,结束了下午一块在私人机场的活动。   因为当晚已经来不及赶回作为中转的宁波了,所以他俩便在路桥郊区的村庄附近,找了个规模一般的酒店就住了一晚,加上这酒店的后山上正好设有人造温泉,晚上两人便干脆在村里正在营业的汤池子中舒服地泡了个澡,又吃了顿农家菜这才回了住的地方。   这一天一夜,梁声难得的一天假期都被安排的很充实。   以前有一句不算名言的名言,叫男人永远最了解男人的内心。   所以即便两个人上一次这样有机会抛开外边世界一起跑出来,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这一回,他们还是很难得拥有了一点共同的私人时间。   乡下的温泉旁,各方面都挺简陋的小民宿,耳边却依旧是那些金庸古老武侠小说里的熟悉的故事。   就和小时候一样,梁声印象里那个永远有伟大英雄梦的‘小飞龙’仿佛还活在身旁这个与他撑着下巴笑着侃侃而谈的男人的身体里。   “七个月前我就说过,我尊重你的一切选择,关于理想的追求在你看来是最重要的,所以不管别人是怎么想的,但继续坚持吧,根本没去尝试过的人,没资格说别人当下所追求的是不是过于理想了,这本来就是个众人眼中理想不过的世界,不是吗?”   男人最后这样说道。   而到晚上跑完澡回来睡觉前,他们俩抽空商量了下也决定下来既然明天就是元旦,不如路上抽空回嵊泗县城一趟。   因为Y市有元旦一定要过去祖上亲人烧纸祭祖的习惯,以往即便他们元旦之前都各自有事,不在一块,也会抽空回一次Y市一起祭祖。   今年地方离得远看来是回不去了,那么既然选择在外地了,还是得把该做的都做的了,哪怕是个兆头也指望说他们俩的祖宗八代好歹能保佑来年顺顺利利。   因此第二天,天未亮。   前一晚虽然没住一块,但作息一向都很早的两个人就各自醒了。   等大的那个在楼上房间里起床前发了个短信,祝他今年元旦快乐的同时,提醒他待会儿七点两个人就继续上路,过了会儿,准时在楼下回合的两人这才一块收拾好行李继续出发了。   返程回去的路上,这一次换做了梁声来开车,另一个坐在了副驾驶。   因为大二那,年就已经在学校的驾校考了驾照,只是一直没有正式上过路,所以,眼下他这头一次上路行驶还收到了身旁那位梁先生的万分关注。   而因为昨晚睡得不算早,一直懒洋洋仰靠在副驾驶座上不动,带着墨镜补眠的梁飞龙本人还抽空用手机给各个生意上往来的朋友,老熟人都发了短信。   等做完手头这一切,从意识上有点困的男人侧个身没一会儿还是没撑住睡着了。   而一旁开车等候前方收费站排队的梁声从前视镜里看到这一切,他先是平淡地注视了眼男人睡着了的样子,随后才抽出手从后排轻轻地取了件羽绒外套,又盖在了他的肩头上。 第64章 十七(下)   车上发生的这一切,当时侧过身已经睡着了的梁老板本人并没有察觉。   但他们这一趟驾车回嵊泗县的的过程中,第一次正式体验双人自驾,却很快就上手的梁声还是仅靠着导航就正常上了路,中途也没出任何差错。   一路上,天气开始一点点转晴。   明明出发的那天略有些灰蒙蒙,看不见前方的天空,今天那轮金色的太阳倒是始终在海平面的另一头若影若现。   这使得公路那头的海洋上方跟着沾上一层亮片般特殊的金色。   如同传说中居住在龙宫的神龙身上的鳞片,映照出大地赋予自然风光的美丽,也使得地上的人儿不由得就为此心神向往。   而在更远一点的海岸线交接处,可以看到有渔民常年生活的民用轮船,还有一些沿路布开,但在禁渔期并未使用的人工养殖网。   “嘟——嘟——”   船上发动机的声音依稀传来,元旦节这天的养殖网陆续被收起,连过海的鱼儿怕是都能安全地淌水去下一个水域过年。   这些再寻常不过的海边景色,梁声也是在离开首都来了舟山之后才看到的,海边的生活伴随着船和海,渔民的梦想就是海,而船则更像是承载着人梦想的一种工具。   这也正是蒋新文这一代人为何愿意带着那么高的学历,放弃那么多外在的东西也要回到这里琢磨技术造那一艘艘小船,大船,再早出轮船的原因。   舟山的梦在海上,那是日出的地方,也是一代人的理想。   “从北边的收费站进去,不然还得绕路,你累不累,要不要换我来开会儿?”   这是临要进入舟山前一个收费站时,旁边的男人才睁开眼说。   他像是一路上都睡过去了,一直到这会儿了才醒过来。   不过以往,他在别的地方未必能睡这么踏实,可能是这次旁边开车的是梁声,所以常年都习惯于保持紧绷状态的他才能得到这片刻的合理休息。   而睁开眼醒了后的第一件事,首先就是看了看已经彻底亮了的窗户外面,见公路上的景色依稀已经快到舟山周边,他也先和梁声说了下待会儿交换开车的事。   闻言,开着车的青年也摇摇头示意不用,以往在杭州港他的精力也是数一数二地好,熬一整晚都没什么关系。男人见状也没和他客气,见他确实没有一丝困的样子,两人也就继续先把车往前面开了。   等差不多快到靠近中午的时候,两个人的车一路经停数个收费站,进入熟悉的立柱山码头,又最终下了高速就停在了那对于他们而言,印象深刻的嵊泗县庄家市场门口。   因为原本是想买点逢年过节用的宝塔纸钱就找个地方凑活下祭个祖的。   所以这种小市场附近肯定是要走一走,运气不错的话,他俩不仅能在明早之前回到萧山,怕是还能另外去些别的地方。   只是这一次,相较于大半年前,这个不大的庄家市场内部倒是也沾上了元旦佳节的色彩愈发热闹了几分。   外头不仅张灯结彩的,四处可见人头攒动,肉眼可见,市场里各种小摊上最多见的就是糯米制品,各类糕团还有新鲜腌菜。   那些鲜腌菜和北方不同,大多是些切得碎碎的的雪菜毛豆,泡菜萝卜和榨菜。   那圆圆的榨菜像是地里鲜挖的整颗就下缸里腌,光是闻着就有股食盐和新鲜蔬菜交融在一起的特有的腌渍香气。   而再往市场里走些,夏天还四处可见的海鲜已经肉眼可见少了许多,快过节了,案板上挂着的鲜羊肉,鲜牛排多了起来,更里头些,还有些直接出售熟食咸鸡鸭的小店。   正好他们早上出门离开台州前都没来得及好好吃顿早餐。   这会儿下车了想四处逛逛也是手冷脚冷面颊冻的的厉害,于是在市场门口的早点摊停下后,他俩索性就一起先吃了个热腾腾的嵌糕。   “大嫂,嵌糕多少钱一个啊?”   “不加肉的三块,加红烧肉六块,肉汤免费加,这可是这附近最好吃的嵌糕啦……”   “那来两个,都加红烧肉的。”   这对话依稀发生在梁生和市场摊子上的当地妇女之间。   要说这嵌糕听上去是有点陌生,听说算是温岭那边点的特产,但他们这边也会吃。   外头这白色的面皮是年糕擀的,糯糯的还很有嚼劲。   里头则夹着粉丝豆芽红烧肉和肉汤,小市场门口一般都有手艺不错的阿姨们摆摊,拿塑料袋给你装一个,大口咬下去那肉汤滋出来别提有多好吃了。   嘴里冷的哈着热气,有点爱干净地拎着塑料袋的男人看样子是挺爱吃这个的,还歪歪头示意青年也一块尝尝。   而这头他刚杵在摊子前张嘴吃上一口热的,另一边,和他一块走进市场的青年就已经先掏了二十块钱和两块零钱,给他把嵌糕钱给默默付了。   “哎!谢谢啊小伙子,零头扣掉正好找你十块,是过来玩的一起吃早饭嘛,要不要再来点肉汤还是搭个五毛钱的豆浆……”   这主动掏钱的举动看着还挺自然,他哥见状只继续笑着吃早点也不说话。   大约是看出来他们俩穿成这样就像从哪儿结伴过路玩的,那市场门口扎着大白围裙的大嫂子也热情地招呼了一句自家的生意。   闻言,嘴角弧度顿时更上扬了一些,没在这种事上较真的梁老板心想着难得能蹭顿早饭就也没客气,索性擦擦手,又从早点摊拿了个热豆浆捂在手心,又指指身后的梁声道,   “行,那我就听大嫂的再来个豆浆,反正之前有人也说要请我吃早饭。”   这么说着,心安理得蹭了这顿早点的梁老板也示意身旁人又挑挑眉,不太擅长主动和人打招呼的梁声在旁边听着也没反驳。   等在那早餐店老板娘笑着的一句‘你们兄弟俩感情可真好’的话中,又一次掏了豆浆钱,两人这才一边吃着一边继续往市场里面走去了。   2013年1月1日。   元旦。   梁生和梁声选择一块结伴回到舟山,又在就近庄家市场里头的逛了一中午。   期间,他们在里头的陈年香烛店买到了要用的宝塔纸钱,之后又找人店主特意要了个黑色塑料袋装好了,才一起拿上了停在市场外面的车。   这些用纸叠的宝塔纸钱不算重,但拿在手上,要找个合适的地方烧了还是挺麻烦的。   而昨天晚上商量了下,还是决定在回杭州港前再去之前曾经的小海洋家看看,再出于礼貌拜访下人家。   谁想他们这边正准备买点东西再上人家家去。   路上他们俩这才拎着大大小小的东西从市场门口出来,就正好撞上今天居然也开了三轮车出来做生意,眼瞅着在门口插兜转悠等生意的小海洋爸爸。   “唉!梁,梁先生!梁先生我没看错吧!您,您不是去杭州了吗?怎么会在这儿,唉,还有大学生,你们怎么都会回来了?那老蒋老蒋回来没,老蒋!老蒋!……哎哟,你快看我这脑子,一着急都忘了说了最重要的,元旦快乐!祝你们都元旦快乐啊哈哈!”   相较于大半年前的样子,小海洋的爸爸不仅剃了精神了许多的平头,还换了新三轮车,只是人还是那么热情好客,还有着一副天生的大嗓门,大老远听见这声音肯定就错过不了。   他今天原本是出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在市场门口接一两个生意,这才一大早从家吃了早饭就守在这儿的,谁想这一出门竟是碰巧遇到了曾经的贵人。   因为并不清楚他俩的之间的实际关系。   此刻的小海洋爸爸也只当他们是因为杭州港那边放假了才会跑到嵊泗来,还心说蒋新文那个老家伙怎么没跟着一道回来过元旦。   而对此,一时间也不知道从何解释的两人想了想也干脆选择跳过了这个有些复杂的话题。   只大致和他说了下蒋新文那边暂时还有事,他们是正好有事结伴才选择一起过来的,还顺带提了句自己想找个地方过会儿把手上这堆东西给烧了的事。   这可让小海洋的爸爸一下子就了解了他这趟的来意。   因为当地也有每逢大节日要些烧纸钱给土地公的习俗,即便是人远在外地也会注意一下,通常还会夹张纸条和两张额外的以此聊表心意。   虽说现在日子好了,好多旧习俗也不会讲究那么多了,但这到底是个老一辈的习惯问题,但凡有点岁数的都会在乎,像梁生这种在外头常年做生意的就更是会讲究了。   因此知道梁生来这儿就是打算找个地方做这个的,小海洋的爸爸立刻提出可以去县城旁边点的那个小渔场后头。   那地方他家有包了两块养鱼场,四周围都是水,平时也没什么人会过去打扰。   加上因为之前他家那两个孩子也在海边溺过水,按照孩子妈妈老家的风俗到了年底,也要在海边烧点纸钱感谢老天爷不收。   正好这天过节他们没事所以要是他觉得合适,过会儿请他们俩去他家吃完饭后,他就让小海洋和小汐姐弟俩带他们过去,路上来回也方便。   这个建议,男人和青年思索了下觉得还挺合适的也就采纳了。   因为都是熟人了,小海洋爸爸死活都不准他们买东西再上自家的门,硬是一路上生拉硬拽地就把他们给一块拉到家里去吃饭去了。   而赶上这一家老小今天都在,一听说他们俩又有事回来了也是好一阵欢迎,那两个先前咱们梁老板有事才住在这儿时,就天天围着他的小家伙也是一下子惊喜地跑了出来。   “叔叔!叔叔!你又来了!”“叔叔!叔叔!你来我家吃饭吗!”“叔叔!你不是说你去宁波要好久回来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相比起半年过去,越发文静成熟些的姐姐,这个叫小海洋的孩子看上去不仅长高了许多,还看上去更活泼了。   男人看样子挺喜欢这家的两个小孩的,笑眯眯地任由两个孩子在自己身边团团转也没说什么,反而之后准备进去吃饭的时候,也是一副很有兴致陪他们玩的样子。   他这种面对小孩子的耐心,在已经很久没见过他这一面的梁声看来是有点陌生的。   但随后等小海洋注意到后面还有个人也立刻好奇地赶紧跑过来,又在左看看右看看他们俩的脸后,才突然哦了一声道,   “哦——我知道了,这就是叔叔上次说的哥哥——姐姐,你快看,叔叔和哥哥长得好像——”   “……你这傻小子瞎说什么呢!”   “就是很像啊!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就像同一个人一样!”   “你再给我胡说!再给我胡说!”   这些小孩子的胡话,让旁边当爹当妈一下子怪不好意思地虎着脸出来拉扯人了。   因为但凡长眼睛的都看的出来,梁生和梁声长得从五官到外貌上并无相似之处,更别说是哪里有一丝一毫的像了,这肯定都是这个不懂事的小孩自己瞎说的。   而冷不丁听到这话,两个站在门口的人也都是不约而同地一顿,随之梁声注意到男人收敛起那片刻的神色,淡然地说了句没事没事小孩子的玩笑,也没当回事地继续进去吃饭去了。   这是件小到谁也都没有因此而引起注意的小事。   小海洋被他妈妈拉到厨房教训了几句之后就不瞎说了,一副蹦蹦跳跳闲不住的样子在他爷爷和姐姐旁边吃了午饭,之后还听了大人们的话,和自己姐姐领着他们就去后面的自家渔场烧宝塔纸钱去了。   一路上,因为之前梁声基本都在船厂也没怎么见过彼此,所以小海洋对这个清瘦斯文,个子还很高的大哥哥表现出了极大的好奇。   梁声性格比较闷,自小就不太爱说话,更不擅长应付小孩。   但听到这孩子在自己耳朵旁边也会面无表情地低头拉住他的手,再提醒他一句小心点别往旁边走,和小汐一块走在前面的男人见状回头看着他们笑笑,同时招招手示意他们快一点。   等就这么一前一后拎着东西到了后面村口的那沙滩上,按照各地习俗不同,他们就这么趁着天还没黑,就在背风处用打火机垫着报纸点燃了眼前的宝塔纸钱。   “哒——”   打火机内火苗被点燃的那一刻,在这节日当中,烧给逝去故人的纸钱一下子在火光中变黑蜷缩了起来。   梁声的记忆中,除了自己童年就死在狱中的父亲梁沛还没有更多离去的亲人,但他却注意到身旁蹲着的男人的眼神远比他要来的复杂沉默许多。   就像是看透了许多人和事似的,在他过往的生命中,想来所遭遇的亲人朋友的逝去和离别一直要比自己要多。   而就这么互相陪伴着,映照着背后橘黄色夕阳和沙滩,又任由这些散发着烧焦味道的纸灰零零散散吹进不远处的海里。   不知不觉中海水已经涨过了两人的裤脚,为了不让鞋被打湿待会儿走不回家里去,他们俩都把鞋和袜子脱了赤脚踩在沙子上。   等看出来男人明显还想在这儿多待会儿的梁声一个人拿着他们俩的东西走回一旁。   在渔场铁丝网旁边拿着个小兜子在玩的小海洋先是眨巴眨巴眼睛看看远处站在沙滩上抽烟的男人,又突然小声地对着他嘀咕了一句道,   “声声哥哥,你看,叔叔的脚好白。”   “……”   “比我姐姐的还白,脚趾头像嫩嫩的菱角一样白,一样好看。”   “……”   这话,让一直以来清心寡欲,连上次初恋都只仅限于握手阶段的单纯青年突然就愣住了。   他当下没敢回头去看,但片刻过后,被刺骨的海风给瞬间将脑子刮清醒的梁声还是一把将这人小鬼大的小孩的嘴捂住,又冷着脸抓着他去旁边玩去了。   这一天,他们就这样安静地烧完宝塔之前一块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男人已经恢复了往常那副淡定从容的样子,先前在沙滩边上的那份不一样的感情完全离开了他的身体,像是飘进海里的纸钱灰一般不再留下丝毫。   而到了晚上,明天一早还要回杭州港报道的梁声也选择了早早睡下。   只是吃过晚饭后,他和男人在这小县城的砖瓦房后面最后说了几句话,而对比上一次,这一次他们的谈话要来得简单了许多,平和了许多。   “话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上一次……我为什么会在走之前拒绝了你们甘院士关于清华大学教学楼的投资方案?”   “没有。”   回忆了一下这件事,确实不记得他和自己有说过的梁声也回答。   “嗯?你就没好奇过我的理由,当时我可是一点没看你的面子啊?”   面对着远处的沙滩,男人笑着对他挑挑眉。   “你总有你的理由。”   “哈,这话说的。”   “……”   “不过确实也是这样。”   男人这么想想,也放松下紧了有太紧的肩膀眯起眼睛看了看头顶的月亮,这才缓缓对他说起下面的话道,   “那个投资方案,谁做都得亏损,上面的账目列的不对,以前去省城开卖场之前这种走账我比谁都熟悉,只一眼,我就能看出你们学校有环节上的人想吃油水,这个人不会是甘院士这样的老教授,因为他在乎学校名誉比在于自己的命还重要,那么就只有一些涉及账目人士上的单位了。”   “……”   “可我是个外人,管不了你们学校内部的事,而且学校也相当于是一种体制,在一件事闹大之前,所有的潜规则都是维持在一个不爆发的阶段,因此我当时没有去说任何题外话,只是建议甘院士等一等不着急今年就要盖这个楼,可他显然没有听懂我的意思。”   “……”   “我这么说,你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吧?”   男人说完这话就对他笑笑也走了,他言尽于此,却也算是履行了两个人之前自己绝对不去管他想做什么的约定。   梁声一路站在原地看着他走了,想想明天两人这一场从萧山出发的旅程就到底结束了,心底竟然还有一丝奇怪的感觉。   只是无论他怎么觉得自己现在有点奇怪,今晚还是得回去安心睡觉,可就在临睡前,他一直带在身边的手机却是响了。   这是一条短信。   发件人赫然来自首都,而一打开,那短信框框的内容也一下子跳了出来。   【“师弟,你睡了吗?我和王军他们蹲点了几个月,这次赶在他们元旦准备回家终于在网吧门口逮到人了!】   “……”   【那两个王八蛋把之前的钱都挥霍了还不够还问我们借钱,这次彻底走投无路了!那张当初陷害了你的银行卡流水我已经打出来了,你没料错,这回事情真的闹大了!我看教工处这次全体都得跟着一块倒大霉!】   这一番话,令梁声在黑暗中打开的一瞬间就肉眼可见地清醒了。   片刻后一字一句重新看清楚上面的那些内容后,这半年来或多或少,和那边保持着联络的他还是在片刻后,默不作声地保持冷静回复了几句话,这才缓缓关上了手机。   他的脑子无比地冷静。   因为他知道,这一次,自己在舟山停留的时间就快要结束了。   虽然他从不觉得这一切过得有多快,但是眼看着一切冤屈即将一次性解开,他还是感觉到这段笼罩在自己头顶的被困在这里的日子来的比想象中要早。   此刻,夜晚的舟山,尚且透露出小村庄的宁静。   远处,海水在陆续涨着潮,那海浪声呼啸着,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袭来,又像是离这儿很近。   偏偏就在那远在首都清华大学的某一处网吧的后门,却是伴着酒瓶砸碎,车辆喇叭的声音,和两个醉醺醺的大学生模样的男孩慌慌张张摔倒在一堆自行车里。   而当下面对着眼前一群‘口音粗狂’,‘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的步步紧逼,这俩肚子里灌满了黄汤,连路都快站不稳的废物只哭丧着脸抱头痛哭起来,又终于是忍不住地扯着嗓子大喊了起来。   “别别!大哥!大哥!我们冤枉啊!当初那事,那事可真不怪我们!是那个匡主任的儿子和王老师找我们干的!三千块钱!故意作弊!可都是他们的主意!这可都是他们逼我们干的啊!” 第65章 十八   2013年1月29日   首都,清华园   不知不觉,时间距离元旦已一转眼过去快一个月。   眼前的清华园还是当初那个园子,池子里的荷花黄了谢了只等来年,立在正中央大诗人的雕像一如往昔。   但此时已经是数月之后,此刻回忆起引发最初梁声和清华之间发生的那场矛盾也已经是过去大半年之久。   这大半年,身背处分的他一次都没有回过学校,或是主动联系过校方提供给自己任何帮助。   临近毕业却被处分休学,这放在其他人挺难以想象的一件事居然就这么真实地发生了,想想还真是挺不可思议的。   而学校这边,只陆续有人听说数学系那个梁声奇奇怪怪地就办了休学,从学校人间蒸发了,却没人具体清楚他这整整七个月究竟身处于何地。   关于他这么久了人到底去了哪儿,几乎成了一个谜。   不仅学校这边的教授老师们说不太清楚,也找不到他人,就连以往学校里的认识他的人都不知道他这一朝离开清华大学后,究竟一个人去了什么地方。   很多人好奇他这样一个没什么背景的穷小子究竟会去哪儿。   毕竟无故休学前,他也是数学系一顶一的才子,连续十年间全国金牌竞赛的得主,本科在读期间他就有尝试着发表过论文。   不光是清华,北大北科这帮邻校也曾经等着说一旦有机会能想办法吸收这么个好苗子,未来在学术上不说别的,一句前程似锦总是担得起的。   可眼下他这么不明不白地一人间蒸发,又一走就是整整八个月。   不单是曾经与他朝夕相处,知道他为人和性格的老师同学很想知道他的近况,就连一开始为了照顾那件事影响,做出处罚的清华校方心里也有点急起来。   这帮暗暗开始急的,主要是当初亲自做主下达处分的甘院士他们。   这一是因为学校的开题答辩在即,哪怕是一开始想着要处罚做错事的梁声,如甘院士这样的教授们也没真想剥夺他参加毕业答辩,获得正当学历的权利。   二就是说是他当初人领了处分人走了后,其实清华教工处和院里的矛盾这边也没能消停,甚至在元旦节后,还接二连三地闹出了好几件影响极为恶劣的事端。   原来,春节到来的前夕,首都各大高校开始陆续张罗着新老生调整宿舍的事宜,拖延了一整个冬天供暖问题也终于是开始正常进行了。   因为地处北方,清华园里往年一贯也是有暖气有热水的,各方面在首都这些学校中都是能条件不错的了。   可就在今年,临要轮到市区这边开始供暖的节骨眼,却是接二连三地突然闹出了几桩事。   这些事,放在往常也只能算是后勤方面的纰漏问题,但怪就怪在,今年不仅偏偏都赶在了这个时候一块来了。   这其中,头一件,也就是引起一切事件导火索的,赫然就是一件看似不起眼的学生半夜出去上网的事。   这赶上学期末,总有学生大半夜地出去开黑打游戏,这种放在清华是算少的,但偶尔抓到一两个自然就成了典型。   可这谁知这次这两个被保安一抓到竟是身上古怪带着大量的现金。   这钱具体也不知道是哪儿弄来的,都被这俩学生拿报纸死死包着了,而仔细一调查,学校才发现这俩看似家庭条件一般的学生,居然就还是两个半年前就因为舞弊事件被通报过的。   不得不说,这看似不大不小的事背后着实令人觉得蹊跷起来,而涉及大宗财务,学校这边为此还去立了案,想着说元旦后就把这事给查清楚。   可就在这时候,另一件事关学校一栋新楼的事却是又无缘无故地在学校闹了起来。   这楼仔细说起来还是是下半年刚起,当时是教工处给学校拉的外包投资,据说还有首都市政那边的帮忙,保守估计因为投下去也得超过百万了。   建成之初,其他院那边着实都好好羡慕了一把能首先入住的这帮师兄师姐们。   结果这眼看着元旦还没过呢,这让一零下七八度的天,楼里一夜之间突然就没有了电。   电工系那帮以大四贾思凯为首的学生据说自己大晚上冻得受不了,就干脆自作主张拆了楼里的电箱准备修一修,这才发现整栋建筑里的初期房屋结构就不对,水管子和电箱都被冻上了,又一块举报到了院里。   更离奇的是,也不知外包的建筑公司当初是为了缩短工期还是怎么节省材料费,竟然故意没有按照初期图纸在其中安装北方城市普遍都有的供暖设施。   甘院士为此在院里发了好大一场火。   因为盖实验楼这事最初就是教工处给他提的建议,说是明年大四学生忙毕业,有栋新楼总是好事一件,他当时因此四处奔走,却在企业那边碰了不少壁。   而如果说当初他还不明白为什么人家会婉言拒绝,甚至是劝他回来再看看情况别一意孤行,那么这会儿手心都凉了,胸口也是一口怒火窜上来的甘院士却是什么都仿佛明白了。   “查,元旦节后人都回来了就给我立刻开始查!里里外外的,都一定要给我查清楚,咱们学校怎么会从内部出了这样的事……这是让这百年的名声都……跟着蒙羞啊!”   这一句话,伴着冬季供暖的开始算是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元旦后,清华校园内的一场重大人事大调动。   不止是后勤,学管等一干并不在于教学的外聘人员,连外包食堂老板之类的都一个不落地被学校找来一点点清算之前教工处方面的情况了。   作为一个形同小社会般的体制内,大学内的各项人事交际关系向来是盘根错节,眼下这一查,自然是牵扯出不少复杂交错的关系来了。   可让甘院士这边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如果说这栋新楼出问题的事只是一个导火索,那么后续出的这些问题才是真正地让人瞠目结舌了。   原来,教工处正经管账的几位老师大半年前原来就已经离职了。   现在安排在重要岗位上的是处里王老师家的几个远方亲戚,可大过节的这几位人事人员也不在,学校打个电话去家里找他人居然还在麻将桌上。   找王老师本人吧,王老师人竟也不在,听说是带着老婆和小姑子一块去三亚度假了,这会儿还没回来。   偏就在这时,前几天大半夜出去上网的那俩学生那边竟然也出结果了,具体的细节,警察那边帮忙总结出来就是两句话。   一,两个学生已经什么都哭着说清楚了;二,半年前那场事关事关数学系学生梁声的舞弊案有隐情,是有社会上的人授意教工处找这俩学生这么做的。   当时一听闻这事,前前后后被蒙在鼓里快大半年了的校方顿时是气的脑子都快不清楚了。   因为当初处分梁声是校方一致决定的,眼下那么久过去了才说是有隐情,他们却连学生的人都找不到了,这哪里还得了,校方心一横也誓不甘休了,干脆就亲自找了教育局那边就过来查账。   而这专人下来后不查不知道,一查竟是将这事彻底从一个小雪球滚成了大雪球,甚至一路就烧到了当初教工处亲自拉来的那笔不清不楚的赞助身上。   原来,这笔活生生坑死人不偿命的赞助,背后竟站着一位在市政部门多年来颇有门路的匡姓主任。   听闻他之所以他会搭上清华这笔赞助,还是因为他的独生子现在就和清华美院的女学生谈着,而这笔由市政帮忙提供赞助,当初也正是在这样各方合作的契机下谈成的。   当初双方定下的约定是,总共上头拨一二百万的教学投资,王老师这边拿三,匡公子他爹拿六。   外部由匡公子出面找王老师帮忙走账,顺带也给自己如花似玉的清华校花女友一个面子,好让拿了好处的教工处帮自己好好地给有个得罪了他的那个臭小子一个教训。   至于这剩下的一成兜兜转转,经历千难万险好不容易到了甘院士这儿,就盖出了现在校区旁边那栋彻底报废了的破楼。   甘院士在这个过程中对此一无所知,还心说教工处解了学校的燃眉之急,没想到竟是落入了这一帮人的圈套之中。   事后,教育局和纪检亲自取证又因为此事找上门的时候。   这位匡主任还在办公室张罗着给元旦放假的事,一听说事关廉政问题,他还显得不慌不忙,只挺大气地说回头去局里见见他们领导就什么误会都接触了。   可结果这一趟走了,这位被自己亲生儿子给坑了的主任直到节过完都没从局子里出来,听说他一度要求给老领导的子女打个电话,却遭到了拒绝。   结果15号这天,他人没被想办法托关系捞出来,却是意外接了一通来自香港那边一家疗养院的电话。   电话里依稀是个老者,这匡领导一听到那声音就给吓白了脸,之前在看守所整日气定神闲也没见有一丝怕的身形一下子就抖了起来。   他没那么胆子,也万不敢那么放肆。   哪怕对方已经毫无实权,只能在那么个地方退休养老了,这位老者依旧不是任何人能惹得起的。   而那电话里的老人见他不敢往下吭声倒也没打破这份沉默,过了半天才很平静的,或者说不掺杂太大情感地凑在电话里来了这么一句道,   “小匡,还记得多年之前你进机关以前和我说过的话吗?你说你爹妈当年是开小卖部出身的,你是小卖部家的儿子,因此什么事情都见过,你爸爸以前被人玩双簧上门说要批发花炮仗,转头就被人骗了一千块钱和十几瓶白酒,你最知道贪心的坏处,所以你肯定能在体制内熬得住,我让我的子女帮帮你,也是因为如此,可我没想到……你你最后还是没能熬得住。”   这一番话说的匡主任心都凉了,他一把岁数了在这个位置干过太多事了,关于年轻时候对老领导的那点承诺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而果不其然,三天后,上头的紧急处理结果就下来了。   匡主任头上这顶帽子第一个就被摘了,他儿子匡杰威和教工处涉及受贿,洗钱,还有结识社会人士贪污也一并给大过节地逮了。   清华大学的这起由一起舞弊事件引发的小雪球一路滚到这儿,彻底变成了一个事关市政多年作风的大雪球。   这其中涉及人员近十多名,除却本身并没有参与直接受贿案件的三名本校学生,即那两个参与舞弊的学生和因个人争风吃醋,而引得男友打击报复的美院女生陈某,其余的一律都被移送检查机关了。   事已至此,最初引发这一系列后续事件,且当初作为直接受害者的梁声如今到底在哪儿也成了清华校方最关心的一点了。   一时间,系里,院里每个人都在找梁声。   大伙想知道在这大半年里,这样一个蒙受不白之冤,大好前程几乎被毁掉的穷小子究竟一个人去了哪里,现在过得怎么样。   可就在这时,一则令人震惊的重大新闻却突然在首都学术界上空诞生了——与此同时……那个所有人一夜之间都在寻找的梁声竟然也就这样回来了。   ……   离开首都大半年的梁声终于又出现了。   不得不说,这真的是一件谁也没想到的大消息。   在此之前的一个月,陷害他参与舞弊事件的几个主要涉案人员都已经被一一收到了处罚,学校内大致把这件事处理的很干净,该澄清的澄清,该处理的处理,基本没留下任何纰漏。   普通学生那边固然对这次事件一开始中校方最初表现的处理态度有意见。   但这大半年,包括电子系,数学系物理系与梁声熟识的教授同学都有替他一直奔走,从没有信过那些诋毁人的话一句,也算是应了当初入校坚守的那句学无止境,挑战权威。   除了梁声人到底在哪儿,又该怎么把他好好地找回来,学校这边把半年前一干烂账都还算解决的还算清楚。   而就在这时,清华之外的地方或者说整个首都学术界,一则与全国科研学术界有重大关联的新闻也开始陆陆续续在电视,报纸上流传开来。   先是1月19号就有个消息传开,说是在我国东海,黄海交界的军港一直秘密进行试验的一艘重型军事轮船在元旦后终于是成功完成了入水实验。   光是前期动用的专家团队,新型技术就有一百多项,如今一朝实验成功,‘龙宫号’这三个字不仅响彻科研界,还引得国内外媒体都一起涌向萧山争着进行了报道。   而最先到达当地的央广电视台用无人机实拍了部分海域上空的入水镜头,并将其送回了首都电视台进行了转播。   一时间,杭州港“龙宫号”的正式面世的消息传遍全国,《首都日报》,《新京报》,《军事周刊》的记者纷纷用头版头条对此次事件进行了采访。   这些采访陆续传遍首都天津广州,堪称举国庆祝的一件大好事,相对于航天事业,我国航海事业这些年的蓬勃发展获得如此骄人成绩自然是引人注意的。   主流报刊媒体们不仅将这艘军事轮船的前身和各种经历写了出来,还无意中透过驻扎在此地的带到了这其中幕后的一些研发细节。   就在此时,一个年轻,陌生,或者说放在这帮大多上了岁数的科研人员名单当中都有些扎眼的名字赫然也跟着出现了其中。   梁声。   清华大学08级应用数学系在读,杭州港‘龙宫计划’杰出技术贡献者之一。   可一个满打满算,今年夏天才毕业的本科学生?竟意外且幸运地参与到了这样一个国家大工程之中,他到底是何方人士?又是怎么做到的?   这无数充斥着在心头的疑问引起了社会各界包括权威学术界的好奇,也是这时候,梁声作为一名年轻的清华学子竟幸运参与这项国家工程的事迹在新闻媒体的传播下传开。   关于他之前在舟山实习时候意外被海军部用一场考试破格录取的事迹,关于他在‘龙宫号’入水实验中参与的一百多次大型测算,以及过往的各种竞赛经历和家庭状况也被人找出。   这时才有人发现这位三年来看似在学校谦逊朴实,低调无比的普通学子,竟是国内著名实业家,轻工页巨头某梁姓创始人的亲弟弟,而这一切,同样也震惊了对此事曾经也一度不知晓此事的清华校园。   “梁声……是梁飞龙的弟弟?他们俩,是,是是亲兄弟……可梁声他怎,怎么会是他弟弟呢?他亲哥要是梁飞龙?!他怎么可能说之前那三年……之后又一个人跑到舟山去……我去,那他这也太牛逼了吧!”   这些把满园子里和这位实业家一代,正宗高富帅一个食堂打过饭,一个澡堂冲过澡的同学们都给活生生吓死了的感言,显然也反映了大多数曾经在清华与他有过接触的老师同学的心声。   这样一个曾经所有人都以为的寒门子弟,竟然真的最终依靠自己的实力和优秀证明了先天条件并不足以改变一切,这不得不让人撇去他身上原本的一切发自内心地感到倾佩。   而就在这个节骨眼,春节放假前清华园的第一次公开开题答辩会准时到来,那个所有人口中已经热议了快大半个月的风云人物——梁声也是在所有人的共同关注下如期回到了学校。   他回学校的那天是坐学校的大巴风尘仆仆就回来的。   走的时候他带了一个暖水瓶,一个行李袋和两件衣服,这一次从舟山大老远回学校,那个原本就归属于3099宿舍全体的暖瓶不仅被原封不动地带回,其余的连多余的衣服行李好像都没多带。   杭州港完全封闭的八个月,像是并没有改变太多他身上原本就有的东西。   除却体格好像因为军事基地的集体生活而硬朗了一些,更高更瘦了,那份清俊,冷漠,谦逊以及浓浓的学术气息依旧完美地保留在了这个人的身上。   而校门口来接他的除了院里原本带他的老师,还有被姚教授两口子特意透露过他回来事件的3099宿舍剩余三位。   只是要说着这大巴车缓缓停下来之前,这三个今天特意逃课,也要一起过来接自家老三的难兄难弟还有一丝即将面对好兄弟崭新面目的紧张感。   那么眼看着那个印象里的青年慢吞吞地背着自己那个傻透了的包和旧电脑,拎着那个叮叮咣咣的破暖水瓶下来,又在后校门口一看见他们就停下了,这三个活宝的眼眶顿时就一起红了。   “靠!老三!老三!梁声!这儿呢!”   “……”   这一句大男孩之间集体爆发的呼喊,彻底勾起了见面前,因为这段时间的变化而各自心中的那些忐忑,惦记,愧疚和四年来数不清道不明的情谊。   大老远回学校,参加第一次开题答辩的梁声也没想到他们会特意等在这里接自己,一时间他的心底埋藏着的情绪也被勾了起来。   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一贯不善言辞的他除了干巴巴地杵在原地,竟也想不出什么特别感性到能打破沉默的话,半天才放下东西,又点点头来了句。   “嗯。”   而下一秒,一个见他这书呆子又开始天生反应慢半拍,就已经自动跑上来的拥抱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朝他袭来,紧接着,这帮只有一个宿舍呆过,才有这番感情的小子们才集体哀嚎道,   “……嗯什么嗯,你这个呆子!等了你那么多天了,你可算回来了!我们可真是想死你!老三!你可他妈算是回来了!”   这一天,3099宿舍全体,庄姚,贾思凯,梁声,雍杰,这四个名字到底是重新聚在了一块,聚在了这清华校园。   贾思凯藏在床底下的小电饭锅再一次派上了用场,电工系以王师兄为首的师兄们毕业之前,把剩下的最后半箱拉皮送给了他,而眼下这顿四人之间的晚饭也因此而增色了不少。   啤酒,拉皮,下了速冻水饺的火锅——这大学校园即将引来正式毕业最后半年的时光仿佛就是来的如此简单,精彩。   大伙如今都知道了梁声这大半年在舟山到底做了什么。   又依靠自己的努力获得了什么样的了不起的成绩,还有他到底是谁的弟弟,但这些放在他们这帮兄弟,同窗之间的重聚面前又是那么微不足道的。   梁声这个名字具体是谁的弟弟,他又到底是穷小子,还是真有钱其实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他们的老三洗刷了一身冤屈,堂堂正正地回来了,这眼前便再没有更值得庆祝的事了。   不过说是不在乎,无所谓他到底谁。   不可避免的是关于梁飞龙这个名字,关于梁飞龙到底有多钱,以及梁飞龙这么有钱他为什么这么穷的各种八卦还是在这一晚的3099提及了。   而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去年夏天。他第一次失恋被分手时的宿舍座谈会情景。   大半夜顶着其他三个人如同好奇宝宝般一连串的八卦提问,手枕着胳膊,闭眼躺在床上,明天还要准时起早参加开题答辩的梁才子也略有些无可奈何地皱眉来了一句。   “没有十几套四合院,没有几百家公司,也没长三头六臂,他就是个普通人,每天正常吃饭睡觉和我们都一样。”   “啊?普通人?可你哥他可,可是……大名鼎鼎的梁飞龙啊,他总不可能和我们这些升斗小民一样吧,老三,你可别自己喜欢谦虚,还硬拉着你哥和你一起低调啊……”   “对啊!我也觉得,老三他哥可是我的人生偶像!我可不信,这堂堂龙江飞腾创始人和咱们这帮小年轻一样,那必须得是久经沧桑,商场沉浮的前辈啊,不过难怪呢,你小子之前一张嘴就这么熟练,感情这是你亲哥,你还和咱们装傻客气呢!我们又不让你哥给我们找工作!要个名片也不行嘛这臭小子……”   “我也没他名片,他出门从来不带名片。”   听他们这么来劲,梁声在下铺也不得不打断了一句。   “嚯,那他一般出门带什么?”   “……前几年出门做生意会因为舍不得自己花钱带榨菜,这两年经常有人请他吃饭凑饭局了,他就连钱都不带了。”   回忆着自己离开舟山前最后一次和对方的见面,不知为何又想起当时在沙滩上望着对方背影的那一幕。   心中奇怪地一动,好像被沾染上了一份陌生情绪的梁声沉默了一下,半天还是压下那份古怪故作冷静如实地回答。   “……你这说的是铁公鸡还是你哥呢,梁声同学,你觉得我们大家会信你这些诋毁咱们梁大哥的话吗!”   “唉,没事,听他瞎说呢,反正咱们现在已经成功挟持了梁才子,下次他要是再和咱们故意装傻,咱们就把他大学时候干的傻事也一块捅出去,比方说咱们梁才子半夜还说过梦话啊,比如咱们梁才子到单纯到现在连女孩的嘴都没亲过……”   “唉!你们俩够了啊够了啊,梁声才刚回来,适可而止适可而止,而且别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还有明天可还要开题答辩呢……   庄姚贾思凯雍杰他们这一番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最后持续到这一晚断电后的深夜才结束。   第二天,也就是2月4日一早,清华的第一次毕业开题答辩时间正式开始。   这是梁声回到学校后第一件首要要做的事,事关他积压了大半年的毕业论文。   相比起之前被他人陷害,被冤枉的诸多事端,从始至终,促使他坚持回来的原因很大程度还是因为他想要说完成自己四年来最重要不过的学业。   这一次开题答辩,他正式地将自己四年来的本科论文成果初步展示给了校方的各位老师教授。   而时隔那么久,重新看到这位数学系最出色的学生如同脱胎换骨般自信,沉稳地一步步走上讲台最高处,一时间就连曾经觉得他过于呆板沉闷的甘院士都差点认不出他来了。   梁声依旧是那个梁声。   但仿佛他已不再是那个沉闷,平庸只是被困在象牙塔里的学生,而成了另一番焕发着别样光彩的个体。   “昨天睡前,我突然产生了一个伟大的理想。”   “要从明天开始,做一个勇敢,自信,为自己感到骄傲的人。”   “实现理想的第一步,是在摔倒时,先不哭泣,即便疼痛,也要从地上独自学会站立起来。”   “这一刻,我战胜了疼痛,我开始成为一个为自己骄傲的人。”   “实现理想的第二步,是在获得成绩时,先不自满,即便得意,也要看一看身旁与自己并肩的他人。”   “这一刻,我战胜了自负,我开始成为一个真正自信的人。”   “实现理想的第三步,是在获得荣誉时,先不停下,即便疲惫,也要看一看前方是否还有更多的风景。”   “这一刻,我战胜了人生,我开始成为了一个真正勇敢的人。”   这是所有学生开始答辩之前,主持人队的一男一女两个师弟上台发表的一番诗朗诵,显眼的红绸布挂在偌大且明亮的礼堂之上,每个即将从清华大学毕业的学子都将走上人生的另一番舞台。   这首诗中所写,正是这所百年名校骨子里所弘扬的那份对专业学术的赤忱,热爱,对学子品格的一段锻炼和塑造,如梁声这样的一批清华学子,未来便是国之栋梁,国之希望。   而说来也巧,因为今天这一场性质范围面向全校师生的开题答辩。   梁声的这一番不可避免在众人面前大出风头的开题答辩,也一点不咯地落入了今天同样也来到礼堂进行观礼的美院师生眼中。   台上,那个男孩终于打破了人生,梦想的枷锁,走上了另一番新的道路。   台下,无人所知晓的地方,一个白裙子的女孩却是突然就在不时爆发出赞叹与掌声人群中埋头开始泣不成声起来。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哭,更不知道她曾经因此放弃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而最后,当女孩终于忍不住一个人厕所里大哭的时候,外头的礼堂刚好传来了百年清华,厚德载物的那首熟悉的校歌,以及一首熟悉的老歌。   “那天,黄昏,开始飘起了白雪……忧伤,开满山岗,当青春散场……午夜的电影,写满古老的恋情,在黑暗中,位年轻歌唱,走吧,去看红色的朝霞……带上,我的恋歌,你迎风吟唱……”   她的心头再没有那么多汹涌到足以支撑她人生意志的骄傲,便只有耳边那首情歌和脸庞躺下来的泪水还留在了眼底。   原来,她错过的是从来不是初恋,不是一段可有可无,被丢弃在青春里的爱情。   ……是她这辈子最可望不可即的全部,是我梦寐以求的美梦人生啊。 第66章 十九   2013年,最终成为了对23岁的梁声而言,十分忙碌充实而又特别的一年。   一整个上半年,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学校忙着毕业,还有自己留校考研的事。   3月初,曾经的‘龙宫计划’科研组全体,包括蒋新文,还有糖果爸爸贾工程师这些技术人员们来到人民大会堂接受这一年中科院授予的年度技术大奖。   事情办完后,这些来首都开会的工程师前辈们还专门找他出来一块私下聚过一次,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吃过一顿饭。   当得知梁声目前在清华大学的学业一切都好,且已经在认真准备论文中。   大家还特地好好地鼓励了他一番,让他先把研究生考瓦,并且欢迎他将来随时回到杭州港这个大家庭中来。   尤其,后来团队全体临行前,蒋新文自己还带着些一路带上京的舟山土特产,又单独来清华看过了他一次。   回想,大半年前这对亦师亦友的忘年交有幸在舟山那座小海岛上结识。   如今蒋博士即将动身回老家,与那好不容易因这次事情而重新和解的妻儿团聚,自然是要来再见见他,而走之前这左右有些舍不得他的老家伙也不忘对他唠叨了些话。   “23了,从大学毕业出去,就再不是曾经的毛头小子而是真正需要担得起责任的成年人了,凡事先思而后行。”   “……”   “另外,也给我好好地记住你当初在舟山海边立下的誓,我就等着,下次见你也改口称呼你一声梁博士了。”   这番话不止是两人当初的一句玩笑,显然也有蒋新文真心实意希望说梁声能够始终坚定学术方面的恒心和意志,继续好好深造下去的叮咛。   而鉴于他过往优秀的专业课成绩和这一次在杭州港特别贡献,时间再到4月中旬,学校这边也主动考虑说给他留校的保研名额,并且单独分配一间研究生宿舍给他。   此外,他接下来四年的学杂费,每年的奖学金补助也会根据他研究生在读阶段的情况升两个档次,未来也将根据他的在读研究进度做出进一步合理化的调整。   这是姚教授和师母一块向学校提出来的。   甘院士这边找其他系里老师们认真开会考虑了一下也同意了。   因为数学系在清华的特殊性,梁声很大概率会在研究生阶段继续跟着他在实验室学习深造,学校方面给予这些留校研究生一些优先政策也是常有的事。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梁声在完成最后一次答辩前,也同意并向院里提交了研究生申请,但与此同时,他却拒绝了学校给的公寓还有奖学金等方面的优待政策。   关于这件事,姚教授夫妇有找他到家里私下求证过原因,但梁声被自己的恩师认真询问过原因后,给出的理由也很简单。   因为从下学期读研开始,他就不会再继续在学校这边住学生公寓里的集体宿舍了,不同于庄姚贾思凯他们毕业后有的准备回老家,有的是准备留在北京才需要找房子。   他虽然是留校读研,却大致在院方联系他之前的四月初,就已经在首都自行找好了中介和租房的地方。   房子他已经看过了,是综合一起看了几家对比出来的,和房东那边也已经初步谈过了租住合同。   地方就选在他们北四环外,学村一带的普通小区房。   装修一般,楼下有个不算小的公用洗手间,周边有菜市场有小饭店,现在圆明园那儿通了地铁公交,也有很多包括北大的研究生博士在读的高校学子都在那附近合租。   梁声之所以会在选择在外头一个人单独租房子住,一是因为地方离学校不远,能让他将来一个人每天即使下完课,也来得及赶回去。   二也是因为这旁边就是各种中小型的创业公司扎堆的学村,比较适合说他在在读期间,在没什么外界干扰的前提下继续半工半读找些专业内外的活儿干维持自己的学业。   毕竟,他本科学的是应用数学,他最擅长的也一直是是数字和运算这一类的工作。   曾经他也觉得以自己一直以来的性格,应该倾向于说一辈子更多地往纯数研究的方向走。   但之前在杭州港的一趟历练,他也明白了数字和测算本身不止步于说书面研究,于国家实业和革新技术方面能做一些自己的贡献也是可行的。   尤其这两年,不少国内电子公司陆续推出手机通信业务,并为此吸收了大量测算方面的数学方面人才。   像去年下半年,也就是12年7月,几家相关主流软件公司便已经陆续推出了说在通讯软件试用3G视频通话,也就是一种名为WAVE的多媒体应用引擎的技术。   肉眼可见,眼前已经到来的3G时代,以及未来即将到来的4G通讯时代,将会引来这个行业内巨大的革新。   数学人才就是这个互联网时代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梁声作为一个就快要从本科毕业的学生,不能说就有把握在这项新技术中一定能插上一脚,但他却也想在读研的这四年间更多地开拓出自己的人生道路。   因为这个,内心显然已经想好了的他这才在学村附近自己找了房子,又花了点钱装了台配置各方面好很多新电脑,做了个独立的个人工作室出来。   正好隔壁学校有两个同届的北大数学系学子也在他们以前的冬令营的大学生论坛上找人一块创业。   梁声和他们主动联系上,得知他们俩今年上半年也有说一块搞这方面测算技术革新的打算当即就一拍即合。   所以他们三个这几个月这才会通过网上一直保持联络,又拉了一个北科的师弟四个人一块在首都工商局注册了个创业公司的执照。   这个执照的原始起步资金是四个人一块出的。   梁声并不是里面最大的,但其他三个大多有点理工科男生的腼腆,内向或是不擅长和人沟通,所以就让他作为第一股东,最终搞出了这个流量通讯技术的小公司。   公司的名字暂时还没想好,只挂名在营业执照下面。   不过这年头外头打算创业的大学生在社会上多如牛毛,他们几个也没有说真就准备立马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业,而是说想在读研阶段也把自己在技术方面的兴趣能够继续下去。   对此,姚教授一开始也表现得有些在自己意料之外。   因为照理来说,如果一个普通人能有梁声这样特殊的家庭背景和优秀成绩,怎么也不可能说无端放弃去从家里人那儿获得的捷径,转而去选择一条常人才会说去走的路。   但显然,在此之前,梁声已经做好了充足的个人打算。   他有那个信心,或者说以他的实力和性格足以对接下来脑海中所设想的蓝图,付出自己的实际行动和最令人放心的计划来。   也因此,姚教授之后也并没有自己学生的这番个人选择产生任何质疑,反而是难得欣慰且真诚地鼓励了一番,才任其自行做打算不多做干涉了。   而赶上毕业季,因为刚起步创业,就为了拿执照的事找了过去在学生会,现在已经上工作的几个师兄帮忙,梁声还被上届的王师兄他们拉去聚过两次餐。   这种人又多又杂,搞不好还得喝挺多酒的聚餐,以往读书的时候,梁声从来都不会去,庄姚找他时也觉得他不会去,但梁声最后却意外地答应了。   以前那个他或许更喜欢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沉默寡言,不与任何人发生太多交集,   但通过舟山一行,他也懂得了,外面的大世界从来不拒绝任何人追求自己的梦想,只要堂堂正正拿出自己的勇气来,便可创造出真正属于的人生价值来。   而且最关键的是他后来不仅答应了,最后真去了之后竟也没冷场,席间一帮师兄弟喝酒谈事的时候,他虽然性子淡不怎么主动开口,但人在中间看起来完全不比那帮师兄们差,倒真是一副成年人正常走上社会该有的稳重样儿。   不过梁才子人长得帅,又高瘦斯文天生自带一股淡漠清高的学霸气质,即便是和一帮粗糙抠脚的大老爷们儿喝大酒倒也没折损他曾经的校园男神的形象。   而之后凑在一块谈事的时候,大伙也不可避免了讨论了起未来读研考博的事。   王师兄知道他将来肯定还有继续考博的打算,所以结账续摊前,他还和梁声单独喝了一杯,梁声充其量算个酒量方面的新手,王师兄就陪他一块喝了杯啤的,还给了他不少关于将来sci论文的建议。   他说,清华是他们大伙的母校,将来哪怕毕业,继续深造也依旧是所有人最开始入学时候最理想的出路。   虽然如他们这些俗人大多因为现实的因素而选择了其他的道路,但祖国优秀的学子无数,大伙也即将踏上未来的路,一定要彼此郑重,为了国家更好的明天。   这话说的不无感性,梁声听完心底也起了一丝感触,这么长久以来作为一个清华人的共鸣,大伙总是同样的。   而到了这天晚上,梁声和一个宿舍的三个兄弟,还有请客的师兄他们喝了酒晚上各自回宿舍之后。   赶上今天这个有点闷热的晚上,他冲了个凉就躺在床上,可今晚喝的稍微有些多的他突然有点睡不着了。   这是他大学四年来第一次有点喝醉了。   长久以来,他清心寡欲的内心世界,除了一直专心对待的学业对外界的事物和干扰几乎一无所知。   对于那些五光十色的世俗世界的肖像和渴望,他并不具备完整的认知,以至于当有些陌生的东西不知不觉来到时,他其实也不太能感觉到了。   只是仔细想想,距离他人从舟山回来真的已经快三个月了。   这段时间,他在个人生活上并没有什么太大变化。   偶尔回想起那段时间发生的有些事来,也只有舟山海边那一片像是被烧着了的云霞和与其接壤模模糊糊的灰蓝色地平线,并无太多其他更为清晰的画面。   偏偏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就有点想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候给一个人打电话。   那个人的号码其实现在就存在他的手机里。   他们俩已经又快两个多月没主动联系了,这放在以前其实是很常见的事,放在眼前好像也是一样。   偏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现在立刻就可以伸手办到去拨通那个电话。   但转念一想,这会儿其实已经快凌晨了,外头世界的大多数人肯定都睡了,就连他们宿舍那三个,也已经醉醺醺地倒在床上发出了鼾声,一切又显得不合时宜了起来。   可他也知道,自己现在是真的很想打这个电话。   有一丝前所未有的迫切,有一丝不同以往的茫然,还有一丝内心深处,小心压抑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在意。   这种在意,明显到能他能听到宿舍里的吊钟声,明显到他能听见头顶小风扇的细微转动声。   甚至,能明显到恍恍惚惚间他好像想起了上个星期,他在图书馆用学生证归还自己借的最后一套期刊读物时,意外在某一个书架夹层看到的一本小说背面写的一行话。   ①——【“有一种东西,它会在一个夏天的夜晚,像风一样袭来。”】   “嗯……老三,这都几点了……你怎么还没睡呢……你不是也喝了不少吗……”   大约是要下来起夜,就在这个当口,从铁丝床上方打了个手电准备醉醺醺下来的贾聪明同学这时突然在梁声的上头发出了声音。   微弱的手电筒打在狭窄的宿舍里,也照亮了一片属于不知属于谁的内心深处的晦暗。   这让表情始终沉默,打从刚刚起就没吭声的梁声不由自主地往上看了一眼。   而片刻之后,眼看着自己的室友摸黑抠着腰,踩着拖鞋和个大傻子似的晃回来爬上床,还躺在自己床上保持着清醒的他才突然石破天惊地缓缓来了这么一句。   “贾思凯。”   “嗯?干嘛?”   不明白他怎么就叫自己一声,喝大了的贾思凯也应了一声。   “你还记得我去舟山之前,有天晚上我们一起在宿舍里讨论过的一个问题吗?”   梁声语气一本正经地问他。   “啊?什,什么问题?”   贾思凯一脸酒没醒的样儿挂在上铺大着舌头问了一句。   “这世上,到底两个人之间什么样的感情才算是爱?”   “……”   这个问题可真是有点难为今天喝了不少,这会儿脑子还晕乎着,以至于连阿拉伯数字都未必分得清的贾同学了。   但这大晚上的,这小子也有点上头。   加上今晚八百年不见和他聊这种的梁声居然和他说这样的话题了,他脑子一晕当即就七荤八素地开始张嘴胡言乱语道,   “什……什么是爱……嗝,这你可问对人了,但在我回答你之前,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问题啊?”   来自醉鬼室友的这个问题,梁声好似有些不想回答。   但眼下他的身边并无其他可以提供参考意见的人选,而他又很想立刻得到一些来自他人的对自己反常行为看法,所以认真斟酌后,有点不自在的青年还是语气干巴巴望着头顶,皱眉来了这么一句。   “因为我发现,我最近开始不停想他。”   “……想她?”   “嗯。”诚实如梁声同学含蓄且认真地回答。   “哦,那是有……有多想啊?”   贾思凯又醉醺醺地问。   “……”   “你不老实交代……我可就倒头睡觉了啊。”   “很想。”   “……”   “甚至,一闭上眼睛就会开始想。”   不得已的,有些事关自己底线问题的细节就这样暴露了。   虽然梁声自己也觉得和贾思凯像探讨学术问题一样说这种事会有一丝诡异,但是回答完之后他还是很理性地等待着自己朋友的分析。   “哈,哈……难怪了……我说你怎么突然问这个……什么……是爱,嗯,爱嘛,爱可不就就是当你爱上一个人,你就会疯狂想一个人……白天也想,夜里也想,不是我爱你,是我想你……每时每刻都想……无时无刻不想……”   “爱就这么简单?”   “不,不然呢……哎,咱们的大才子,傻老三啊,你这个脑子这么聪明怎么还不懂呢……爱情不是拍电影……我爸我妈那种……你和他们说什么爱啊他们懂吗?”   “……”   “现实生活的爱情……就是这么简单,有时候……也许就是因为对方一句我想一直照顾你,我想一直对你好而带来的感动,爱就这样发生了,结婚生子,携手走过一生,多少人的爱……不就是这样,没有人会说这样的爱情不真挚,这就是人世间寻常而温暖的爱……也就是传说中的,真爱,哈,哈!”   “……”   “等你心里面装了这样的人之后啊……你就会开始犹豫……犹豫电话该不该打,不打你会自我怀疑……打了你就会暗自窃喜……这电话不管最后到底打没打呢……你的这颗心啊,都已经被那个人带走了……”   这一番醉话,虽然说的有些杂乱无章,爱情哲学家本人讲完就倒头睡了。   但不得不说,让本就心里一直缺少一丝真正的答案的梁声瞬间沉默了。   他本该至少有一丝意料之外或者最起码的震惊的。   但很奇怪,在被来自他人的言语就这样点破后,梁声反而没有自己想象的来的那么慌乱,或者换一句话说,这么久了,他其实一直在等的好像就是这样一句来自别人的肯定。   他没觉得有多羞愧,至少这一刻,他好像是终于能好好正视一下自己的内心了。   ①——【“让你猝不及防,无法安宁,与你形影相随,挥之不去,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也不明白那是什么。”】   这一晚,这首书中所写到的短诗都在睡不着的青年的脑海中化作夏夜的光景反复回响。   手机那头这一夜都并没有接到任何电话的人并不可能知道这段时间,自己又已经许久没见的青年身上具体都发生了什么。   毕竟这还是2013年,大多数这个阶段的人手上的手机还无法窥探到更多与自己相隔千里的人的面貌,是一种这个时代尚且保留的揣测和未知。   一切只在此刻画上一个预留着太多未知的逗号,其余的,只藏在这诗里,这夜里再无人有意提起。   ①——【“这就是爱情。”】 第67章 二十   6月初,清华的最后一次毕业答辩会终于是准时到来。   这一年,不止是他们08级全体即将告别大学校园,选择走上社会或是继续深造,也有一批即将从全国各地参加高考的年轻学子们进入这所梦之学府开始自的求学之路。   回想四年来众人在清华度过的日子,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都是令人难忘的。   于是,为了感激母校这四年来的栽培,08级的有几个系,还有庄姚这帮学生会的还给一块出钱在梁思成先生故居后面捐了块纪念石。   梁思成先生与夫人林徽因生前就居住在这新林院后头,他们是那个时代里清华人中的杰出代表人物,即便是多年后那段尘封的历史故事依旧被反复提起。   这块专程刻上了校训的石头未来的某一年校庆时,又被一个有心的校友自己出钱重新翻修过一次。   但此时却是实打实承载了08级全体的记忆,欢送了这一段美好的青春,永远地代替他们留在了这积攒百年沧桑的校园内。   接下来这段日子,系院里拍毕业照,同学之间大大小小聚餐,在图书馆上传最后的论文。   在楼下宿管大爷的再三催促下才开始清空宿舍,打包行李,这些每个人大学时代都经历的事都在梁声的生命中一一来临。   他有条不紊地迎接着自己即将到来的崭新人生,就像是所有处于他这个年纪的毕业生一样,既有会觉得累的时候,也觉得很充实的时候。   尤其赶在毕业典礼到来的前夕,之前动不动就几个月不见人的梁飞龙老板这次还特地打电话过来祝贺了他。   关于他当下的行踪问题,貌似人此刻是还呆在延吉一处林场里。   上次杭州港的事情结束后,他就马不停蹄地被自己的几个生意上的伙伴找了又跑到那儿去来了,也是这两天才有空联系梁声。   因为早些年他曾和自己几个多年前的老朋友在这里投过一个人工林场。   这两年林场周边的环境陆续改善后,按照地区环境差异,为了不浪费现有的土地资源,他就准备找人在里头人工养殖些雪蛤。   雪蛤这种东西药用和食用价值十分地高。   人工养殖的延吉这边只有生态系统良好,没有被破坏的最干净的泉水中才能供其生存,未来如果能在当地发展起来也是好事一件。   只是这种事情,前期的一些该有的实地考察还是要有的,所以这回他过去,倒是正经正经地在忙些明后年的新项目了。   可林场那边交通不便,往往天气好下山都需要一两天。   他公司在那边选择下榻的酒店外头也只有雪地摩托车之类的,所以这次梁老板也很不凑巧的并没办法及时赶回来,而本来设想地说在梁声大学毕业前,一定要请他们宿舍几个一块吃顿饭的计划也没能实现。   不过除了考虑到父母都在老家,所以打算回家乡的庄姚。他们宿舍其他两个接下来也会留在北京继续工作,所以来日方长,梁老板将来也多的是机会再见见这帮为人仗义,人也挺有趣的祖国大好青年。   对于这些,梁声也没有发表任何的意见。   他最近一直也都在首都忙着一个人搬宿舍,还有找人拿执照的事,除此以外的其他事,也由不得他当下去分心太多。   而那一天晚上后来醒了之后,梁声自己其实并没有忘掉前一天夜里发生的那些事和他说的那些话。   只是正是因为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每一个细节,所以以他这的性格,才会说并没有冲动地急于表露或者做些什么,而是自己另外地去思考了一些事。   关乎于理智和情感,关乎于个人未来问题,还有关乎于一个成年人应该负起的责任方面的那些事,他真的之后冷静下来想了很多。   毕竟,他也很明白,随着年纪的增长,人的想法一直都是在变的,自己当下的眼睛所能看到的东西也非常的有限。   就像一个人小时候喜欢一件事物,甚至视若珍宝。   未来某个阶段见到了更多其他的事物就有可能不那么珍惜了,这种喜欢的感觉一度是真实发生过的,只是谁也不能一定保证,自己未来是不是一直能做到意志坚定,始终如一。   可人终究不是物品,不是你今天言之凿凿地说自己喜欢,明天说不喜欢了也还是一样,也不会对他人存在任何影响。   选择踏出那一步的先决条件,首先还是他是否思考清楚了,自己是不是真的要为有些事而义无反顾地抛开一切,对抗外界的压力,也是否要和那个人好好坦白内心一切想法。   在认真考虑清楚自己能不能承担得起责任之前,梁声并不打算做其他多余的事情。   也因此,他才会将所有情绪藏起来,又理性而克制的管理很好,几乎不露出丝毫真实地迹象。   甚至好到并没有察觉到这头的青年对自己有任何相处上变化的男人这一次只和他正常聊了些事,两个人又大致在电话里讨论了些回来后有空再见面的事。   只不过临要挂电话时,对面的男人还和他单独提到了件事,说下个月也就是八月末九月初的时候,金萍两口子会回国一趟,让他记得提前订好票到时候和他一块回老家。   关于这点,梁声一开始是真有点没想到。   因为在此之前,金萍两口子因为两个子女读书问题已经多少年没回过国了,眼下突然就这么回来,看样子还像是要在国内呆一段时间确实是有点突然。   可对于这件事,好像也就是这么顺带通知他一下的那个男人也没有多做解释。   就像上次他们俩临时决定去台州机场那次一样对梁声保持神秘地笑笑,又语气有点奇怪地对他留下一句,你记得到时候准时订票回老家,还有最近电话一直开着机就行了,就这么对他干脆挂上了电话。   为什么要下个月一定要准时回老家,又要记得保持电话开机状态。   成了一个对他而言当下令人疑惑的悬念,梁声暂时也不清楚其中的原因,所以这事就只能先这么把这事放下了。   也终于,那个最特别的日子到底是伴着轻快而自由的脚步如期来临了。   2013年7月8日,清华大学08级全体本科学子在本校大礼堂内举行了毕业典礼暨学位授予仪式。   前一个晚上,一个人呆在宿舍,行李打包的也差不多的梁声接到了一条对于他而言久违了的短信。   他起初以为是他那两个合伙创业的朋友有什么事才大晚上打电话找他。   因为这两天,他们几个人一直都在一块弄一个数字软件的技术案,准备计划着暑假往外头有些公司投,为此还赶在毕业前夕,加班加点了赶一个月工。   结果就在这天晚上,这个奇怪的号码突然就出现了。   原本处于忙碌中的梁声当下放下电脑上的工作低头看了眼自己手机,这才发现是个有点陌生的手机号码。   梁声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不是之前有存过这个号码。   但等他拿起手机又打开这条陌生短信,看到第一句话和那个熟悉的儿时称呼之后,他的脸上神情顿时就顿住了。   【130XXXXXXX】:   嘿,声声,最近怎么样?这会儿人还忙不忙啊。   这两天想找你聊点事,但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空,有空的话,你抽空回我个电话就行。   【130XXXXXXX】:   哦,对了,是不是还没想起来我是谁啊,哈哈,我是林侗,你这个号还是大生哥告诉我,记得赶紧给我存个新号码啊。   林侗这两个字,一下子令梁声那段藏在最深处的记忆被唤醒了。   Y市的厂工小巷子,石榴巷16号的夏天,一中后面的那个有好多炸串烧烤摊的破足球场,还有两个打打闹闹的傻小子一起每天上下学,或是被班主任一块留下来擦黑板的记忆都统统一股脑涌了上来。   而如果说是因为时间实在隔得太久远了,所以一开始陷入回忆的梁声才有些没反应过来。   但紧接着,他却是难得动作有些凌乱地一下推开身后的椅子,又从除了他空无一人,只挤了一堆行李箱子袋子的宿舍站起来,一路走到宿舍走廊上后,这才平复了下情绪才重新拨通了这个号码。   “嘟——嘟——”   最开始,那头是一两秒的忙音。   梁声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外头站着,望着走廊上的灯,难得渗透出一点情绪里的眼睛也有着等待中的蔓延开来。   正好此时底下宿舍有人在大半夜拖动行李箱,所以整个楼道里因此而变得有点吵,于是乎,他又单独往楼梯口这边又走了点。   片刻之后,那头好像就是在等着他专门回过去的对方也很快地接通了电话。   一瞬间,笼罩在电话这两头,彼此之间的气氛似乎有点陌生。   两个自打打上了大学,就已经断断续续几年没怎么有机会联系上的儿时伙伴一时间都沉默着,紧接着,还是对方尽可能地保持着平静,也有点控制不住紧张地缓缓来了句道,   “……声声,是你吗?”   这其实是一句很简单的,属于好朋友之间打招呼的问话。   但时隔太久,长大了林侗的声音和梁声记忆里那个每天无忧无忧的小孩子也已经听上去完全不一样了,完全保留下来的就是这样一份既陌生,又熟悉的奇特感觉。   可他们明明曾一起长大,是彼此在这世界上最要好,最分不开的朋友。   虽然过往上大学的四年间,他们能真正的单独联系上,又认真地找个机会好好说上几句话的时间其实很少,而细究起来,一切只是因为好多事情在彼此的成长中也被这样耽误了。   现在回想起来,一开始的那年夏天,因为离家太远没来北京,而选择去华北念书的林侗还会经常在网上想办法找梁声说话。   虽然已经不在一个学校了,他们却还会像以前那样无所顾忌地聊天,想办法约着暑假有空出去玩,甚至还好多次地还往对方学校的收发室寄过今年邮票。   但渐渐地,因为各自愈发忙碌的学业,个人生活问题,还有大学里越来越繁忙,需要每天处理的人际关系的他们也就没那么多时间联系彼此了。   一次两次,后来又这样渐渐变成了很多次。   在谁也没有特别注意到的情况下,长大了的梁声和林侗就好像都不再是彼此唯一且最要好的朋友了。   他们一个在北京读自己一直喜欢的数学,一个在华北读自己还算喜欢的医药,各自走上渐渐步入正轨的人生,身边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可以信任和陪伴的好友。   能再努力地从记忆中想起对方的身影,并主动联系下关心下彼此的近况成了一种好像有点需要勇气的事。   因为谁也不知道,时隔那么久了,对方是不是最近一定都有空,自己现在再贸贸然地打电话过去,又到底算不算是一种打扰。   如果不是今晚这条主动发过来的短信,梁声或许也不会说找到机会就这么立刻回拨过去。   “……”   而此刻,梁声听到对面这声音传来的一刹那也沉默了。   他的手不自觉缓缓落在眼前的扶手梯上沉默了一下,又在片刻后一点点弯下腰,独自席地坐在大学宿舍的楼梯口附近才嗓子有点淡,有点哑地皱眉回答了一句。   “嗯。”   “……”   “是我。”   这个是我,他回答的很平,也很需要勇气。   他从来不是个对他人表现的很依赖的人,也没有说那么绝对离不开一些人和人,但这份关于这份少年时的友情对于他而言一直都是生命中十分宝贵,珍惜的一部分。   而像是察觉到了他语气中和他自己一模一样的触动,那头明显也有点情绪波动的林侗也在轻轻深呼吸了一口气,才有些艰难,却听得出很开心地张口笑了笑道,   “……喂,你干嘛,你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那么闷,还有啊,之前旧电脑坏了也不和我说一声,搞得我在网上发消息给你,你老不回还以为你不想回我,要不是大生哥之前过年一直有抽空回老家看我奶奶,我连你的近况都不清楚了……”   “……”   “哦,对了,这么晚,你在宿舍吃饭了吗?听说你前两天也顺利交论文了,恭喜啊,本来想早点打电话给你的,但是白天的时候我自己有点事,哎,这年头毕业真是烦啊……”   林侗这些话听上去都是朋友之间极其寻常的琐碎聊天。   但很奇怪,当梁声亲耳听到的时候还是觉得发自内心地感觉到了一种许久不曾有过的安心和动容。   而听着他在自己耳边还像小时候一样左一个他奶奶又一个大生哥后,他也没有说始终保持沉默,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坐在两面空无一人的楼梯口,两个人又像是好朋友那样说了些彼此的近况。   这期间,大部分时候是林侗在说。   但这头梁声也会认真回答他一些自己最近的情况,而也是通过接下来两人的这些对话,梁声才彻底知道他今晚为什么会打电话过来。   原来,下个月二十八号,林侗和他交往了快有三年多的女朋友就要在Y市领证结婚了。   在此之前,林侗是先通知了大的那个那边,又给金萍一家发了喜帖也请他们回国来参加喜事的。   他本想着说,想绕过梁声本人问问对方有没有空过来参加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   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次是可以顺道把喜帖转交给他的对方却选择了说,让林侗来单独找他,让他们俩自己有什么事都亲口问。   也因此,今晚这场时隔多年的电话才会来的这么突然。   “大生哥当时好像挺忙的,但听说是我想找你,但又不好意思打电话给你,还特意停下来给我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他和我说,你其实也一直惦记着我们,但你从小就是这样,不是不在意,是不愿说,所以他说希望可以,还是想让我们两个自己聊聊,因为有些话藏在心里是没有用的,只有当面说了对方才有可能知道……”   当听到林侗亲口说出是男人让他来打这个电话找自己的,本来还在和他聊天的梁声很突然地就停下了。   等林侗疑惑地连喊了‘声声?声声?’这段时间始终尽力克制着自己心底的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但此刻表情不知为何变得有些挣扎的梁声才淡淡地回了句我没事,又重新继续起了两个人之间的对话。   而对此,林侗也没有察觉有什么问题,接着就给他继续往下说了。   因为他和准新娘子都是今年大学本科毕业,一个学的医药,一个上的师范。   眼下各自毕业都已经在家乡找好了工作,加上之前就已经见过双方家长了,所以便决定定在今年一毕业就把婚事给确定下来。   虽说这年头,二十多岁就选择结婚成家的男男女女也不算少。   但像林侗这样才一出校门,就决定领证结婚的还真的少算数的,尤其他口中的那位马上就要成为他老婆的女朋友,对于梁声而言还不算陌生人,因为对方刚好是他们初中和高中的同届,他们俩初中班主任的女儿。   而当亲耳听说这事的时候,内心顿时也涌上了一丝不真实感,如梁声这样的都反复疑惑地求证了下自己有没有听错,而林侗这家伙似乎也挺坦荡,挺厚脸皮地就这么笑着回答了他。   “哈哈,就是程玉啊,你没记错,就是咱们以前隔壁班上的小班长,那个以前总之羊角辫的小姑娘,最漂亮也最凶的那个,你肯定还记得吧?”   “……”   “我和她啊,是大一下半年在一块的,是我追的她,去年过年那会儿,我就拎着东西上咱们万老师家把什么事都说了,现在女婿的考察期一年到了,程玉也早见过我爸和我奶奶了,我们俩彼此知根知底没什么好忌讳的,半年前我也找师兄他们找好了工作,提前在家门口装修了新房子,我想趁着我和她毕业,把我们俩之间的未来给先定好,我觉得这时间刚刚好,对我对她也都是一个开始吧。”   “……”   “所以,我今天特意打电话给你,除了想把原本的喜帖的事告诉你,还有一件事,也就是我想认真问问你……声声,梁声,梁声同学,你有空帮你再这世上最好最好的兄弟做一回伴郎吗?”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中间的时候其实有点感慨。   可能有姑娘会说,怎么可能呢,两个人小时候玩的那么好,怎么会就因为上了大学渐渐不再联系了呢,其实现实有时候也是这样的。   不是真的不想联系,只是渐渐地长大,各自都有了每天忙不完的烦心的事,有时候隔着那么的远的距离,也不知道该怎么拿起那通打给对方的电话了。   好在林侗和梁声的友情是坚定的,他们能够时隔那么久重新地找回朋友之间的感情也很难得,毕竟友情这回事,其实只要一句最简单的问好,知道自己最好的朋友还好不好,就足够了。 第68章 大结局(上)   发小林侗要和女朋友程玉在老家结婚了,自己还是他心中唯一能想到的伴郎人选——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对于梁声来说还真是个不算小的考验。   因为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说给人做伴郎。   虽然这事也不像新郎那样具体有什么次数限制,但一方面他肯定不可能说推辞,可另一方面梁声也不太清楚自己到底该怎么做好这件事。   对此,林侗这个做新郎官的倒是表现的心挺大的,当下在电话中痛快地笑着表示,只要他答应了就一切好说,到时候提前一礼拜准时回老家,其他的都让他这当哥们儿来搞定就行了。   听他这么一句话撂下,梁声自然也不能再说别的。   只能也跟着应下了这回老家给朋友做伴郎的邀请,又一边在首都继续着手上的事,一边当即就上网订了张下月回家的火车票。   这是自大二那年后,他又一次在非假日繁忙的时候突然决定踏上回家乡的路。   关于那座叫Y市的小城市,和曾经那片老厂工宿舍房的一切陈旧质朴的景象,却仿佛还在记忆里历历在目着。   花白了头发的林奶奶,多年未见的班主任万老师,以及在彭老师那里每周六周日补课的这些人和事都贯穿了他的少年时代。   尽管如今他在大城市中刚刚开始打拼生活,未来即便是研究生博士毕业后也很难再有时间好好回去了,但这一切都始终是他人生的一部分。   接下来这一个多月,梁声在北京忙着搬地方和继续弄公司的执照,又是好一顿忙活。   北大的那两个创业伙伴陆续都赶在研究生报道时间到来前回家过暑假了,眼下就只有梁声一个人继续留在首都,又抽空应付些日常公司上的事。   期间,除却要赶紧将起步资金和技术方向的初步敲定外,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梁声得首先将公司的正式名字给落实下来。   对此,另外两个主要合伙人认真商量了下后都表示这项权利应该交给他。   一是因为这初步创业方向一直是梁声出的力气最大,二也是因为这一次技术创新对于梁声的专业纪念意义要来的更大些,他们不想随便剥夺。   而关于这家目前正处于未来展翅高飞第一步的年轻创业公司的名字。   梁声一时间也很难下草率地下决定,所以在回老家前他都没有及时想好,中间还因为一些别的工作上的事情而耽误了。   【张思达】:   “各位,其实吧,我觉得这第一家注册创业公司的名字就按自己的专利技术编号来就行了啊,干嘛搞那么麻烦呢。”   【程鹏】:   “那么多没纪念意义啊,也不彰显学术价值啊,人暴雪还知道动不动开服弄个特殊的地名人名表现点玩家情怀来呢,嗯……我看不如就用个知名科学家的名字表达下对前人的敬仰之情?”   【张思达】:   “你这也不怎么样啊,听上去忒俗了,哎,要我说这事还是让梁声自己来吧,人想法肯定比咱多,梁声,你慢慢想啊不急,甭听程鹏和我的,这个是留给你自己专利技术上最有纪念价值的东西,可不能对自己草率,到时候你决定好了,从老家给我报个电话直接定了就行。”   这是某天晚上,他们四人在线拉群谈公事的时候提及的。   几个骨子里就天生没有浪漫细胞的工科男叽叽喳喳地辩论了半小时都没结果,梁声自己当时也没下定论,在这边电脑上打了几个字回复了下,这事也就暂时搁置了下来。   而他的合伙人程鹏和他那位的王师兄一样同时还是个深度的游戏玩家,一边和他们在线联网聊正事,一边视频里还伴着嘈杂的魔兽公会大喇叭和键盘敲击声没完。   他们现在几个人手机和电脑上一块用的这个通讯视频器就是接下来要去谈合作的那个特殊引擎,这个技术目前还在被北大那两位的持续测试中,但看之前陆续投出去得到的反响来说还是不错的。   ——【‘21世纪的通讯,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相隔千里,也能在夜深人静想起你时,立刻看你一眼。”】   这就是梁声个人主张的给自己的数字引擎技术冠以的研发核心内容,其他两个人都觉得很有创意,是当下人心中所最需要的。   其中蕴含的内在市场价值就是,当下3G到4G时代过度中,至今无法普及手机自带的视频通话功能因为流量资费而不流通这一弊端问题。   他们有意说想让其他软件公司看到这一点,然后将这项引擎技术替换到原本的二代聊天软件上去,这样一旦实现,未来无论是亲人朋友,相隔多远都能够说实现说时时刻刻与彼此见面。   至于另一个同样早就说好,下个月也要和他一样回老家的人那边。   梁声只知道对方准备这次先直接从延吉飞去加拿大一趟,一方面是打算亲自探望下久未见面的金萍一家,另一方面好到时候直接和他们一块回国参加婚礼。   这个过程中,人提前到达加拿大的梁飞龙老板还曾给他发来过一段远隔万里,在加拿大家中聚餐吃饭时的录像。   这段录像看样子是男人拿手机临时录下的。   清晰度可以的镜头里依稀可见餐桌上是猪脚炖黄豆,炒潮州芹,还有卤味拼盘这些很有家乡味道的中国菜,印象里,他记得男人最喜欢吃金萍自己做的卤味,看样子这次去加拿大享受的款待很不错。   而画面转换了一下,几个目测已经吃过晚饭的人当时都坐在家里屋子的小客厅,中间还有个男孩在拿吉他表演英文歌。   梁声认出来这是金萍夫妻俩的小儿子曹成宝,如今15岁,听说在当地双语高中读书,他们的女儿曹成婷22岁,今年也已经和当地的一位年轻华裔订婚。   金萍两口子现如今的面貌和穿着谈吐肯定是与当初不同了,岁月积攒下来的不变的也许还是他们这两家人之间长年累月的感情。   “哦!哦!好久不见……快来给声声哥哥也一起打个招呼……”   而眼见那男孩在表演完后家里人都鼓掌起哄了起来,拿着手机拍摄,从头到尾并没有露出正脸的男人随即也跟着发出了笑声。   “下次可以有机会一起过来,加拿大这边天气还不错,成婷小和宝说都很想再见见声声哥哥。”   这段像素不太高的小录像,梁声后来莫名又存在自己手机里的看了好几遍,不是因为别的原因,就是因为最后那一小段压得很低,却很有男人魅力的成熟嗓音。   只是当下游离在这之外的许多现实问题,总让人陷入年轻炙热,就差一步就要无所顾忌冲破情感的大脑和胸膛紧跟着就变得清醒。   好多事,也从来没有想象中来得那么简单,那么容易,他总该再想想办法,更明确更坚定自己的心,坚定自己那颗无限奔向未来的心。   “嗯,下次咱们一起再去。”   梁声回答。   他也同样很有信心。   ……   2013年8月11日,梁声从北京带着少许的行李就一个人先一步动身返回了Y市老家。   他当年第一次坐火车来到北京旅游的时候,刚好是他上中学的那一年。   那个时候的首都南站,在还是个外地过来的少年人的他看来远没有如今这么大规模的车站,结果后一年非典到来,全国各地的车站也面临了全面的公共环境整改。   当时站台楼底下没有正规的出租车停靠点,外头到处都是黑车流窜,车站里也四处涌着席地而坐的外乡人,很少有正常的可以供人坐下来喝杯茶水倒一会儿的地方。   如今时代变了,面向全国各地的铁路交通方方面面发展起来后,返乡归家对于寻常人来说也变得相对便利起来,而穿梭在人群中,又打了车票就上了这一趟火车。   一路从首都出发,经通州,天津多地后,大约一整个白天的功夫,路上还在火车上用笔记本电脑办了会儿公的梁声也顺利地到了老家。   他本以为说自己怎么说,也得先打车回曾经的家附近才能和林侗一家正式见上面。   结果他这才拎着自己的电脑和行李出火车站,他这位发小就十分急性子地打电话给他,还和他说自己已经把车开过来了,让他到了站赶紧下来。   等梁声一个人出了站,果不其然,一辆看样子款式还挺新,挺不错的黑色家庭款轿车就停在了眼前。   心里有点不确定的他见状先上前抬手敲了下车窗,车里的人听到动静先将前车玻璃快速拉下来后,接着一张长大版的林侗这家伙的脸就这么笑嘻嘻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嘿!嘿!说你呢,还傻站着呢,上不上来啊,赶紧回家吃饭,一桌人烧了好菜就等你一个回家呢,哦,对了,介绍下,旁边这傻妞你还认不出来,这就是你哥们儿顺利拐到的准媳妇……”   这咋咋呼呼的口气听着还真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林侗这么一说,梁声这才看到男孩身边的副驾驶座上,除了他还亲昵地紧挨着个长发飘飘的年轻女孩。   一眼望去,女孩身着一身很俏丽的水红,脸蛋圆圆看模样就很有福气的样子,一双和小时候基本没变化的大眼睛也是装满了娇俏可人的灵动。   而一张口就被自家这位给张嘴就损了,那女孩也有点没好气地使劲打了下男朋友的胳膊,接着才显得友好又大方地笑着对窗外的梁声招招手道。   “梁声,好久不见,我妈和奶奶叔叔他们今天都在家呢,听说你回家大家都开心坏了,你赶紧上车别搭理这人,咱们回去一块吃饭吧……”   “嗯,好久不见,恭喜。”   见状,梁声自然也是首先主动打了和对方招呼,结果话音刚落,旁边就有个家伙煞风景地插嘴了。   “好了好了,都别再这儿假客气了,你们俩以前上学还吵过架呢,是谁初二期末考那次,拿着我的饭票跑到食堂里气鼓鼓说,你们男生都太坏了,你最坏,还有你那个兄弟梁声都一个样儿……”   “喂!林小二,这是在梁声面前呢,你给我赶紧住嘴吧你!”   这互相不给对方面子,还一个劲当着他这个外人互损的小两口,看模样还不像就快要结婚登记的人。   但肉眼可见,两个人眼神肢体间流露的满满的爱意和喜欢却是骗不了人的。   而自打上大学后,确实也已经快四五年见过彼此了。   眼下这三个自小都住六厂后面长大的老同学之间一朝见面,梁声倒也没有特别生分的感觉,上车和坐后头和他们正常打招呼,一行人才热热闹闹开车往家去。   路上,梁声一路都有注意到车窗外面Y市现如今焕然一新的风貌。   林侗和程玉看样子对人也挺热情的,几个人聊着天,气氛一直挺不错的,因为再过大半个月他们俩就得办喜事了,所以眼前过来一块接梁声还是他们挤了下午试婚纱的时间来的。   此前,家里面那帮老人大人们主要都是在忙着挑电器,看家具,找菜色相对合适的饭店还有张罗酒水单子,他们这两个年轻的则是在挑婚纱,请各地的亲戚同学朋友还有置办些婚前用品。   像这给家里挑桌子,挑椅子,还有未来给小孩的子孙凳长命锁都是一门讲究。   更别说是其他的事关人生大事的习俗了,因此坐在驾驶座一边熟练地转动着方向盘,林侗一边还和自己发小说着自己这段时间关于准新郎的种种心得体会。   不过话说回来,林侗家这两年条件是早已经上去了。   他爸自己四五年前,就开始自己搞了个厂子配合政府政策,帮着附近的残疾人家庭减轻家庭负担,林奶奶身体状况良好,身子骨也是看着挺硬朗的。   这桩婚事放在其他准备结婚的双方家庭也许会引起不小的争议。   因为林奶奶和林爸爸的情况无论怎么改变,那着实都不是一般女孩家能够贸贸然就接受的。   可他们俩一方面是因为万老师是眼看着他们一起长大的,所以相信这俩孩子之间本身的感情,二就是程玉自己在此之前就已经做好了说和林侗一块负担他家庭和亲人的打算。   这在常人看来也许是需要有一定心理准备的事。   但显然,在副驾驶上那个说什么都带着笑的漂亮女孩看来并不是那回事。   相反,她的心柔软地默默接纳着属于身边这个男孩家庭因素方面的这一切,连此刻即将出嫁之时,字里行间提起来都是语气很温暖的。   “我妈之前还说我,说以前不希望我嫁出去之后受苦,所以从来不让我在家做家务,但现在,看我什么都不会,她又有点急了,她这两天一直在家要教包饺子呢,结果奶奶还不准我包,说怕我沾手,其实我还是想说,以后要住在一起,要帮叔叔和奶奶好好分担一些,不是说结了婚就完全抛弃自己原本的个人生活,而是既然决定要和一个人在一块,那么我们一起就为了对方而做出点努力……”   “……”   “听说你接下来准备留在北京继续深造了,其实我今年结完婚年底也准备继续考公来着,我妈他们都都让我结了婚就别考了,但林侗这家伙支持我,还说无论怎么样,只要我喜欢让我继续考他支持,所以我才准备鼓起勇气加油接着试试。”   “……”   “哦,对了,还有,昨天晚上,她在那儿给我们做结婚用的床面子的时候还在家念叨说,小声要回家了,以前看着长大的那些孩子都要回来看她了她开心,所以,大伙是真的很欢迎你回家的,梁声……”   女孩这话令梁声一时间也是全程都默默听着。   他觉得程玉这些年变化不少,不是说长大了外貌身材上像个成熟女性了,而是说思想上完全地蜕变了,不再是个小姑娘,有了一个新时代女孩该有的一切自信,美丽又很独立的样子。   这样真正有自己思想的女孩,在清华校园里他的同届中同样也有很多。   因为接受了这个时代的最好的高校教育,中国的普通女性们,也不再说止步于上世纪的那种结了婚就什么都不能做的陈旧思想,而是随着时代的变化,进而更加坚定了在社会上自我打拼,努力实现价值的信心。   也因此,当一向话不多的梁声听说对方准备继续参加国考倒也没有说别的,而是挺少见地从自己的角度主动给了些建议,又在身上随即翻找了张名片出来。   “考公是好事,想继续上学深造什么时候都不算晚,这是我大学时候的同届同学,她和你同岁,当年是我们学校国考第一,现在在承安国考网络教育工作,这是全国现在最专业的机构之一,你可以去参考着询问下她当初的经验,报我的名字就可以。”   “诶,这,这怎么好意思,梁声,谢谢你啊……林侗,你还傻愣着干什么,你帮我也一块谢谢人家……”   “对,对啊,声声,这有点不好意思啊……”   没想到他会突然帮忙的林侗也有点意外地说。   “没什么,大家都是认识的,你就先联系一下试试看吧。”   本身风度极佳,身上还有着一股高知人士特有的斯文稳重感的青年语气很平和地点点头就如此回答了。   而因为下午还要赶着去自己实习的早教中心,今天上午请了假出来的程玉也没和他们俩一块拿着东西回家,而是中途就先下车回单位去了。   临走前,林侗把媳妇送到路边,又不放心地看着她拎着包下去还下去买了杯珍珠奶茶送上去。   两个人在马路边亲密地道了个别,转头喜滋滋跑回来,接着开车接发小回家去的林侗看着后座盯着他的梁声才有点藏不住笑了笑。   “好了,这下就剩下咱俩,嘿,你下午和我吃完饭喝杯酒之后都是有空的是吧,亲爱的伴郎?”   “嗯,接下来要去哪儿?”   “当然是……这两天好好陪我去置办彩礼,鞭炮,水果,席面还有床上用品呀,还有你那身西装,我也给你订好了,你回去可都先试试,保准帅的到时候满场都单独夸夸你这个伴郎啊哈哈,接下来这些事都得咱们男同胞操心,可不能让老婆大人累着,我老婆那么漂亮,当然得漂漂亮亮,体体面面地嫁给我哈哈,兄弟我就指望你回来帮我好好参谋下咯!”   这话一出,这世上哪个做好兄弟的肯定都拒绝不了的。   十多年的好朋友,眼看着要携手祝福着他走上婚姻殿堂,迎娶这世上他最心爱的姑娘,这事怎么着梁声也要帮到底。   于是乎接下来几天,好久没回家乡的梁声除了在林家偶尔见些以前的同学街坊,就是和林侗一块开着他那辆车,为了这即将到来的婚礼喜宴而满市地忙活奔走了起来。   家具城,建材城,还有大大小小的电器城。   光这几个市内的地方,他们俩这大小伙子就足足走了四五遭,林奶奶这边想说小两口将来都要上班工作,要出钱买台全自动洗衣机给他们放在新房,免得玉玉嫁到他们家还要着累给洗衣服。   万老师这边则希望说多添置些实用点的东西将来给下一代的,比如说电脑啊空调按在书房里之类的。   而这两年国产电器和进口电器的价格察觉也明显降下来了,林侗跟梁声一趟走走,一个礼拜为了这结婚一圈四处逛下来,揣在兜里为了结婚的小七八万就花出去了。   这七八万放在大城市给下新人置办彩礼肯定是不够的,但因为Y市地方不大,消费水平也不高,所以满满当当地给装了两三车东西回家。   至于去逛席面和床上用品那天,梁声当天也是开车跟着一块去的。   结果眼看着林侗这家伙买完正常的家具用品后,另外在导购的推荐下就挑起了大红色的内衣内裤,嘴里还不忘贼兮兮地笑着给自己这位目前还单着的发小认真科普了起来。   “兄弟,这你就不懂了吧?结婚哪有不穿大红的,穿在里头又不丢人,晚上还有两口子自己的情趣呢,不过我强烈建议你现在也给自己准备一套,万一将来哪天,你就得感谢我了……”   “……”   这属于男性兄弟之间的话题,令咱们思想上还是比较单纯保守,连上一段恋爱都止步于牵手的梁声顿时沉默了。   刚好说完这话之后,林侗帮忙租结婚场地的朋友给他来电话他去一边了,所以左右就留他一个人站在那轮廓很深刻的男女塑料模特面前的青年好半天想了想,也走上前和那导购说了两句话。   “先生,您也想和那位先生一样买两套吗?”   “嗯,有两个男人的尺码吗,一个一米八三,一个一米七九左右?”   梁声这么问道。   “两,两个男人的码?您是准备另外送人的吗?”   “嗯,有的话单独帮我包一下吧。”   关于这件事,到最后打完电话回来的林侗也不知情。   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总之就是鬼使神差买了别人结婚两口子才用的东西的梁声之后回去的路上也没表露什么,一副表情冷淡的样子,就只这么正常地就和发小继续往下趟走了。   而之后接了林侗朋友的电话开车去市场里租那天结婚要用的租大喇叭时,他们俩还额外撞上了意见事。   原来,他们正在市场里找人那会儿,后头突然就有个男孩子偷梁声钱包,因为包里还装着其他刚买的东西,他当下就赶紧和林侗追上去一把抓住了人。   那男孩子见状大哭,赶紧把包还给他们,旁边的人见状也一块帮忙围了上来,却这小孩愣是不肯把已经扯出来的那张属于梁声的研究生证还他。   “我不要钱……呜呜我不要钱……我就要这个……我就要这个……我一开始就想要这个,这个我不还给你们……我就要这个……”   听他这么说,梁声才知道,男孩子死活想要的就是学生证上的清华大学四个字。   这一幕让梁声沉默了,这让他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曾经的自己,只是无关其他的,偷东西这种行为总是最不对的。   所以想了想后,他后来还是先把这小孩送去了彭老师现如今开设的教育中心,临走时,把这本研究生证夹在书包和练习册里送给了这个小孩。   回去的路上,林侗问他为什么这么做,梁声想了想,半天才说了句那小孩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在火车和他哥在火车上看到眼盲的乞讨者。   谁都不是人格完美到不带瑕疵的善人,但是谁也都有落难的时候,能帮的一把就帮一把,即便那只是素昧平生的过路人,这就是寻常人的人生啊。 第69章 大结局(中)   2013年8月27日   Y市   林家热热闹闹布置了三四个月的婚房里头,终于是眼看着就要迎来一对被所有人真心祝福着的新人了。   办喜事的前几天,市里包括整个省内外都突然开始有些降温,虽说这个月份,气温稍微低了那么两度也不影响新娘子穿婚纱,但有些北方城市的火车和航班还是因此收到了一些影响。   眼看家里光是包装红通通的喜糖喜包各类坚果就热闹地摆了整整一桌一地,过来帮忙的街坊,朋友还有两家各自的亲戚都有不少。   这两天一直在忙里忙外的万老师就想着说,要不明天中午在订好的大酒店里排个十几桌。   到晚上等迎亲队伍,还有婚庆公司临时租来的车队回了家,再请有些没赶上中午这顿饭的亲戚朋友上老院子这边吃露天席面。   这些正好没赶上中午酒店这顿的,有程玉的几个大学宿舍里玩的不错的姑娘,还有正好从国外赶航班回来的梁老板。   尤其不凑巧的是,原本他应该和先一步已经到家的金萍是一起到家的,但临时,路上延吉那块林场那边又出了点事,他这才不得已转机,并又一次缺席了。   而这一次,人虽然因为眼前的公事没来得及及时回来祝贺,凡事在礼数心意上,却想来做的很周到的梁老板还是托在Y市的下属赶在婚礼的前一天送来了四五百个名贵花篮。   这四五百多个高级花篮当时是‘尖峰网’的快递车亲自送到小院子门口的,送来的时候还把林家一家都给吓了一跳,车上一眼望过去还都是当季最新鲜的,从云南直接空运过来的高山玫瑰。   这些放在这2013年的新鲜花材市场,平均价格都要到达骇人的两三百块一朵,再配上大朵大朵的鲜红色永生花之类的高级装饰这一个个婚庆花篮瞬间妆点了整个陈旧朴实的小巷子。   每个花篮上挂着一个同心结,上书‘祝林侗先生和程玉小姐今生婚姻美满,如鲜花般灿烂盛开,幸福一生’。   这一幕,就连后天当天过来喝喜酒的一帮程家,林家的亲戚都直说这一排和人家嫁公主似的高级花篮真是映衬得满堂红火,真是洋气得很,漂亮的很。   至于其他的,就是婚礼当日的一些细节了。   一身新郎西装的林侗当天果不其然很帅,一副从头到尾笑的眼不见牙的样子堪称他这辈子傻得冒泡之最。   他身旁的程玉则像是全天下所有出嫁的新娘子一样,一身白纱,面颊娇媚,美的动人,美的可爱,美到全场没有一个女孩不羡慕她的。   因为这次他们家找的婚庆公司是一位南方口音的司仪。   他们这帮亲戚朋友在酒店一块吃饭的时候,这位司仪还当众让新郎新娘在台上合唱,唱的刚好是一首邓丽君的老歌《甜蜜蜜》,搞得底下的大伙都鼓掌尖叫。   而到最基本的敬酒环节结束,双方家人包括今天被搀扶着过来的林奶奶都已经上台讲过话后,司仪这才让底下的人把一段录像当众给来参加婚礼的大伙放了。   这是段林侗找家里人,还有几个自己的朋友提前录好的录像带。   本意是想说在今天结婚这个日子,说些对新人的祝福之类,或者谈谈自己关于爱情婚姻的看法,还有对喜欢的人的表白也行。   这其中,有关于林奶奶,林爸爸,远在加拿大的老曹金萍两口子,万老师彭老师,还有林侗对自己对新娘程玉的表白,可不知道为什么,临要拿上台播放的时候才发现唯独少了伴郎梁声的那一段。   不过说来也奇怪,梁声这个伴郎今天自打中午陪新郎新娘迎完亲,敬完酒后也一直也在酒店找不到人。   搞得林侗匆忙之下,只能先让人帮忙把这段唯独没了梁声的录像带给放了,而也许是气氛使然,勾起了过往的许多回忆,这段明明也不算长的录像却愣是酒席上不少人都忍不住哭了。   “我和我第一任妻子,也就是林侗的妈妈相遇在她21岁那年,那时候是她第一次考上护士,我有记得她来我们部队做宣传工作看我的样子,后来我千里迢迢从部队转业回家开车,第一个去见的就是她……”   ……   “我和玉玉的爸爸相识于上个世纪……当时是经人介绍认识的的,两边都是没经验的青年男女难免不太好意思,玉玉的爸爸第一次见我也是这样,我们俩去看戏,两个人笨笨的,从戏院出来就只知道老老实实各自回家,再被家里着急的爸爸妈妈问今天这个小伙子小姑娘好不好啊。”   “他是世上最笨的男人,我是世上最笨的女人,但他和我谈的那几年,大半夜给我妈妈老家里修过电风扇,陪我爸爸喝过酒下过棋连周末要加班都不耽误,这个男人即便不说,他心里也有多爱我,我有多爱他,有这份心在,我们俩就一辈子能走下去。”   ……   “程玉,当你看到这段的时候,咱们俩可能已经站在亲朋好友的面前准备宣誓了,但这一刻,我还是有些心里话想对你说。”   “你可能不知道吧,咱们俩上中学那会儿,一不小心就考的分班了,你在我楼下,我在你楼上,除了放学我就再没有机会看见你了……我当时每回课间在楼上趴着看你在下面,我心里就难受,后来为了多看你几眼,我就每天故意装着没事去楼下小卖部,然后硬是去你教室门口随便胡说八道逗你两句。”   “有时候,我想和你说一句话……我就回故意去买一包糖或一包零食,假装大方去送给好多好多人,然后再把最后一口一定留给你,其实我现在老老实实告诉你吧,我心里唯一想给的就是你,但我不好意思,所以我只能送给所有人,然后把我唯一想送的那个人藏在那么多人里,最后再郑重地送给我最喜欢的人。”   “我和你认识十多年……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咱俩眼看着从臭小子死丫头变成了成年人,从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到终于决定接受彼此的家庭共同度过余生,真的一起经历了好多事,而这些点点滴滴的事,也让我知道了这个女孩到底有多好,有多善良,有多值得我去爱,去对她好。”   ——“所以……真的,谢谢你,愿意嫁给我,我爱你,程玉。”   ……   这最重要的一天,到底是这么在众人的有笑有泪地中就这样度过去了。   在六厂所有老街坊的见证下,林侗和程玉因为对彼此的爱情决定共同走向了婚姻殿堂,从此成为夫妻,共度一生。   当晚酒席散了,林侗和老婆要开车送完老人回六厂再回自己的新房住。   中途有个老街坊拎着包喜糖出来也和他们顺道说了声,说刚刚看见梁声好像不知道为什么提前就穿着伴郎服先一步走了,但他走之前记得把其中一辆车留下了方便他们一块回去。   对此,大伙虽然不知道梁声今天这么晚了一个人还有什么事,但因为眼前家里的亲戚,还都在就只能先想着送人回去了。   而就在当晚,谁也提前没预料到的情况下,本来说是要留在北京再想办法转机的梁生竟然也大半夜地一个人飞回来了。   关于他半夜赶回家乡这件事,在这之前他其实谁也没告诉过。   此前,他和毛成栋在延吉又呆了两三天忙公事。   期间他真的挺忙的,忙到以往那些年很少会觉得累的梁大老板这一次竟然难得觉得很累,累到急于说想缓口气回来,一个人找个地方休息个一两天。   家乡这边,他要是没记错,金萍曹茂才还有林家他们肯定都在婚礼上热热闹闹的了。   他这边却还有好多事没忙完,按照以往,这种时候,有一个人好歹也会记得给他发个短信,或是打个电话给他的,但这一次,竟然也从头到尾什么都没有。   这让咱们讲究自我惯了,也被他人优待惯了的梁飞龙老板本人莫名地就有点不习惯了。   想想在舟山的时候,即便是大半夜有个人也会给他报个平安一下。   后来哪怕他们一个回了北京一个去了延吉,中途自己还在加拿大呆了那么一段时间,他们俩也还是始终保持联系的。   最关键的是,要是今天是个寻常日子也就罢了。   可这赶上林侗程玉的终身大事,今天还不仅仅只是这个上辈子于梁生而言同样很重要的朋友的婚礼,还是个恰好与他息息相关的日子。   农历6月7,也就是林侗他们办完婚礼第二天8月28号。   这是梁飞龙的本名——梁生这张身份证上唯一留下的身份信息。   这是他来到这世上重获新生的日子,因此,他将这天当做了自己这辈子的生日。   这个特别而又复杂的日子从梁生又一次活过来之后,他就一次都没和人提过,而且男人似乎从来不喜欢过一切和自己身世的日子,所以这么多年来也就只有他一个人记住又偶尔想想。   他不提,显然是不太希望自己再回头去看当初那份软弱糟糕和失败   但另一方面,一个人越是这样刻意地把有些事藏起来的,就越代表着那一天与他的生命而言承载的负担,或者说内心深处某种始终难以释怀的过往伤疤。   仔细想想,过完今晚这最后一天,他就要36岁了。   过去十多年间,他无法说自己活得不够成功。   事实上,物质金钱数不尽的财富这些该有的一切他都早就有了,他战胜了命运,生死,数不尽的难关赢得了崭新的人生,可是偶尔,他依旧会觉得人生孤独,而且是一种永远无法被其余人彻底接纳的孤独。   名字,年纪,生日,过往。   明明有时候已经想尽办法说,用自己的双手去填补这辈子注定会有的有些空白,但年纪渐长的他依旧会时不时觉得当下他的人生好像有一丝说不出的寂寥,或者说骨子里无法融入世的那种孤单感。   【“小猫咪对乌云说,乌云乌云,你知道我爸爸妈妈去哪儿了吗?”——“乌云说,傻孩子,为什么你永远要去软弱地去依靠你的爸爸妈妈,你为什么不去试着自己长大呢?”】   【“长大?什么是长大?”——“长大就是像狼一样贪婪,像蛇一样残忍,初生的孩子变成心狠的大人,天真化为险恶,只有将原来的自己彻底在心底杀死,弱小的猫咪才会不再需要你的爸爸妈妈的保护呀。”】   这种突如其来的想法,在他午夜梦回间睡醒的时候时常会有。   可他似乎天生不属于任何家庭和正常伴侣,上辈子的有些事已经植入了他的骨髓,很难说再有人去主动揭开他那层层层累积见不得光的心结了。   “阿生,你是真的打算这一辈子都不结婚了?可这世上这么大,总能有机会碰到一个真正理解你,能够照顾你对你好的人吧?为什么不先试试看,就首先觉得一切完全不成立呢……爱从来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啊……”   这番话,依稀是在加拿大那两天,金萍有些心疼也有些无奈地对梁生亲口说的。   而他今天,之所以特地会大半夜坐飞机回Y市来也是这个原因。   虽然他也知道林侗这辈子的婚礼肯定是赶不上了,其他人肯定也一家人拖家带口地高高兴兴回家去了。   但是今年36岁的梁生还是想说在这没什么人会为他而在乎,也不可能有人注意到的日子里,回一趟自己曾经在石榴巷16号的家。   哪怕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小时候的巷子口,带着自己人生中最大的秘密静静地坐一晚,也好歹要在自己曾经出生,长大,发家的地方过完这个属于自己的36岁生日。   可让过去十年间都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有今天一天难得有点不开心的梁老板怎么也没想到的是。   就在他今晚被司机从机场里头接了,又摸着黑独自回到老家门口的那一刻,他居然会意外看到一个已经提前等在那儿一会儿的人。   后来他想想,这一晚真是一场对他而言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巧合。   因为巧合,他真的在这一天回家来了,因为巧合,有个人大半夜傻乎乎地不睡硬是在这里等他,因为巧合,他们也没有因此而擦肩而过。   眼前,将近十一点的路灯闪闪烁烁。   路灯下的小道上却是一片很美,很静的月光。   在路的尽头,有一个一身伴郎装,高瘦淡漠的青年身影,手上依稀除了些从酒店打包过来,还带着最后一丝丝热气的吃的喝的,手上好像拎着几个装着不少东西的超市袋,看样子是真的在这儿一个人等了很久了。   这让巷子尽头,一身风尘仆仆赶回家乡的男人一下子脚步停下了。   他几乎当下以为自己看错了什么,因为这一切真的很奇怪,如果在这之前他一定会首先怀疑,但大概是今天情况特殊,他连当下去质疑的心情都没有了。   而很快,另一边尽头的青年也意识到了身后的人的存在,又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这一幕,几乎与舟山那次再相遇重合了,只是这一次,站在月光下等待着对方的却是另一个人。   “你怎么在这儿,怎么没回林侗家?”   “嗯,婚礼结束了,所以想过来等等看,看看你会不会今天晚上还来得及回家,或者一定来这里。”   “……”   “上次在杭州港的时候,在内部人员出入登记簿上曾经见过你的身份证,也是那一次,我第一次知道你到底是哪天生日。”   面无表情,语气中有一种特殊的平静感的青年看着他如此认真回答着男人眼神中的疑问,面容上却是沾染了一丝难以形容的味道。   如果硬要说的话,大概是一种不容人拒绝躲避的强势与关怀,可这种强势与关怀又偏偏融合着一丝奇怪的让人内心柔软下来的温柔。   只是既然这会儿已经深夜了,对方又大半夜等在这儿接了他。   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的两个人只能干巴巴地在这夜晚先在巷子口找了个地方坐下,又想办法把手上的这些吃的给解决了。   面窝,油条,豆腐脑。   要不是石榴巷炸油饼的老摊子早就不在了,曾经亲眼看着他们长大的张老太前两年也已经走了,梁生在这一瞬间估计真会觉得自己又一次回到了十多年前。   但这暖和又熟悉的味道又完全不像是假的,以至于在这36岁生日的晚上,他才吃了一口就不由得停顿了好久。   “你从哪儿买到这个的?”   还是觉得很稀奇的梁生忍不住问。   “以前的老摊子不在了,我就一个人去北城区找了一圈,那边还有个老师傅在每天晚上做这个,但过两年也不做了,因为房子也快拆了。”   这话说的不无感伤,只是有些人和事就是这样,如果当下不抓紧,那么未来早晚有一天会消失,所以大家才应该珍惜当下。   而因为生来相似的性格,他们俩就这么很冷静,或者很理性就坐在彼此的身边。   直到已经隐约察觉到今晚有些特殊的男人听着青年有点突然,又有点吓人地在他耳边来了这么一句。   “我今天去参加林侗程玉他们的婚礼了,他让我提前录个关于自己喜欢的人的录像,但是要录的时候,我却好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为什么?”   有个后背发毛,天生狡诈的家伙明明坐下前就已经充满危机感地意识到什么,但这时候开始表现出成年人惯有的明知故问了。   “因为我好像喜欢上了个人,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好像喜欢上他的时候,是在一片很高很高望不到脚下的空中,第二次,是在一片海边,看着他一个人站在那儿很不开心的时候,第三次,就是一个月前的一个晚上。”   “……”   “我足足等了一个月,在此之前,把一切后果,问题,还有可能遭遇的状况都想清楚了,现在我只想认真,坦诚,负责地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不管他接下来具体准备回答我什么。”   这一句话说到这儿,要是梁生还不清楚这么久以来,自己身旁这个相依为命,彼此当做最重要存在的这个人想对自己说什么,那他也是白活到三十六岁了。   可似乎是算准了他今晚不可能说现在再大半夜地离开这儿。   者说今晚这个地方就是只属于他们的,能够把一切过往的问题都说清楚的最佳角落,也因此,接下来两个人之间的对话才就这样顺利进行了下去。   “你为什么不结婚?家庭,在你看来真的就是这么不可信任的东西吗。”   “……是,不管是怎么样因为爱而结合的家庭,生下了怎么样的孩子,说不定哪天一觉醒过来,这对不负责任的夫妻就又会把这个无辜的孩子抛弃。”   没想到他会问自己这个,梁生一方面觉得这些很难启齿,可另外一方面,大概是明白长大了的青年也不再是个以前的那个小孩了,所以干脆选在今天,男人也望着两人眼前空荡荡的老巷子沉默了下才有点自嘲地眯着眼睛开口道,   “这么多年了,你就从没想过我到底从哪儿来吗?或许……你相信人有上辈子吗?或许那是个梦,但在那个关于咱们上辈子的梦里,我被人踩在过泥土里,没读过书,做过真正的废物,到死我都是没人爱的垃圾,你说我这辈子还怎么相信自己的人生可以得到真正的幸福呢?”   “……”   “我品格不高尚,不具备美好品质,自私又贪心,不是个好人,从骨子里,我不信任也不打算接纳任何人,女人,男人我都没办法去付出实际的爱情,这样的人,说实在的真的不适合去拥有家庭,更不可能给别人一个家。”   “……那你自己呢?”   “什么?”   “你自己的感受就不重要,你想要的就不需要考虑?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什么时候开心,什么时候不开心,这些就不重要了吗?”   一直表情很理智的梁声的情绪上像是有点难得地有了起伏,认真往下说既像是对嘴里复述着的话的明显不赞同,又像是一贯沉默不善于表达,所以在生自己的闷气。   “有一个人总和别人说,自己品格不高,不具备美好品质,自私又贪心不是个好人。”   “……”   “在他眼里,自己好像总是那么差劲,是那么不值得拥有一切好的东西,可他是在所有人丢下我的时候找到我的那个人,是我在被送到那么遥远的地方的时候,还一定要去千里迢迢找到我的人,是为了供我读书为了让我有正常的人生付出了那么多的人。   “……”   “他对自己身边的所有人都很好,尊重别人,有同情心,即便出身低也愿意去改变现状,努力,积极,从不去看低他人,不把自己过往的痛苦施加到任何人身上。”   “……”   “我不明白他在他自己的眼里到底是有多不堪……我只知道,这样的人,在我眼里就是世上品格最高尚,具有美好品质,值得别人去珍惜,去尊重,去一辈子爱他的人。”   这些天寒地冻,彼此呼吸都会飘出寒气的话,谁听了心里要说一句不感动那都是假的。   梁生自问没心没肺在社会上闯荡那么多年,什么心机什么算计什么人心险恶他都有,可他唯独没有得到过这样来自另一个人全无保留的真心。   真的,骨子里,他也缺爱,从没人好好爱过他。   说到底,他上下两辈子内心深处一直最想要的无非是什么,是家,是一个属于自己和另一个愿意爱他的人的家,也是一个真正理解他,拥抱他,接纳他全部差劲糟糕的人。   他甚至一瞬间觉得胸膛里酸胀奇怪的厉害。   不止是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莫名奇妙地就迎来了他活到现在最出乎意料的一场热烈示爱,还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像是憋了,藏了,躲了那么多年,积压在心头上的伤和痂终于被青年鼓起勇气用手撕开,又亲手伸出手掌一点点抚平的。   那些过往的难看狼狈到不行的伤口,没有人能替他去撕开。   可现在,一个他期待中的人好像就这样出现了。   而这个人,就活生生站在他的面前,以他生命的另一种形式出现了。   视线所及,青年的眼睛那么执着勇敢,还于冰冷中开始一点点融化,他像幽深潭水一般的心终于春暖花开,迎来了自己的春天,而这样的第一次,却也那么真挚令人欢喜。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让你相信我现在嘴里所说的。”   “……”   “但不管是物质,家庭还是情感,我都有去认真地为彼此打算过,即便是你现在觉得我说的没那么可信,我也可以等,但我也只想告诉你……要是梁声自己这辈子觉得后悔了,就让他下辈子都再没办法再拥有有这样的好运吧。”   “……”   “随便他成为什么样无家可归的孤儿,随便他被丢弃在路边任何无人知道的地方,随便他有没有任何人去在乎他,去保护他,只要他将来有一丝一毫辜负了那个和他有着一样名字的人,就让他随便遭受怎样的报应,但是,你也要先给别人一个机会。”   “……”   ——“……因为,有你的一生,才会是我的一生。”   小巷子外头是看不见尽头的黑夜。   林家今天办喜事,象征新郎新娘喜悦幸福的红彩头挂满了外头排成一排的奥迪车灯把上,这满眼的红色,让人不相信这对新人未来会幸福都难。   说来奇怪,以往Y市的这一幕幕熟悉的景色,他们俩过去从没好好正眼看过。   因为一个人,再怎么看,景都是景,没有人一块看着的景其实也没什么新鲜的。   但这一次,他却觉得这一年的家乡真让人觉得发自内心地怀念。   远处,长江依稀在另一头的城市尽头,小工厂工人家的煤炉点燃了手心的凉,一栋栋装了暖气的楼房砌在这曾经的工业化土地上。   这里曾经贫穷落后,在经济萎靡,工人集体下岗的那个困难年代,但那些属于人民的苦日子随着笼罩在国家头上的阴影消去到底是一点点熬过去了。   一个十年,第二个十年,往后也会更好的一个三年。   想一想,经济复苏下的长江边的冬天或许真是另一番好春天。   直到远处汽车喇叭在巷子外头响起,远处传来鞭炮炸裂的声音,头顶不锈钢屋顶的水滴下来,两个人生头一次有点紧张,却终于得以轻轻地抓住彼此双手的身影却显得那么真挚,真切。   他相信他,他也只依靠他。   家人,亲人,他们分享彼此的人生,分享自己人生中的一切,仿佛如同生来灵魂宛若一体,是连接起彼此前世与今生的两个生命共同体。   这就是这一年的春。   也是属于梁生心里的,他人生中最美丽,最灿烂的一场春。 第70章 大结局(下)   隔天早上,当老房子里留宿的其他人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昨夜谁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先前没能赶上婚礼的梁老板竟然就一个人这么回来了。   因为人是梁声亲自去接的,后来回来时,照顾到那个点其他人都已经休息了。   他也就没惊动任何人,拿上之前就给对方在超市买好的洗漱用品拖鞋,又从自家房子这边抱了两床被子过来,就这么将就着一人一屋先睡了一晚。   林侗他爸早上在门口洗漱的时候,先看见的是从对门走出来的梁声。   过了会儿见另一个眼熟的不得了也跟着从身后屋里过来了,还挺客气站在院子里笑着和他打招呼问他吃没吃早点,他顿时也给惊了一下。   不过两户人家本来就是挨在一起,赶上这两天在办喜事,家里屋子住一个可以,住两个更热闹,梁生能回来住他们家肯定是更好的。   也因昨天家里刚摆桌招待亲戚朋友吃过喜酒,各种从酒店打包好带回来的净菜都有不少。   所以一大清早看他们俩都没吃早点的样子,今天还得在家好好收拾一下喜酒桌的林奶奶也赶忙亲自下厨,先给他们在自家老房后头里烧了鸡蛋糖水和早饭。   见状,今早天一亮就醒了,或者昨晚压根没怎么睡着的梁老板顿时也觉得自己这是有点沾人今天回门的小两口的光了。   从屋里穿了件平常的衣服走出来,又端着碗就在林家院子里没什么讲究吃起了这顿早饭,中途还和林爸爸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几句。   期间,昨晚和他一块半夜到家的青年也在院子里一切如常地吃早点。   两个人一人坐一边各吃各的,偶尔林爸爸突然说到什么一旁的梁声听见还会回一句,双方看上去好像也没什么相处不自然的地方。   昨晚那件事结束又回来后,他们就各自找了个屋睡了。   青年从头到尾都没什么越矩的地方,规规矩矩说完话,又把提前买好了的洗漱用品之类的都给他,就自己转身进另一间屋里了。   梁生这边倒是思索了半宿关于自己昨晚被莫名其妙就被感动地一塌糊涂的事的。   但左右想想,这次这一切要是不是这个人,是另一个二十多岁,年轻又长得不错的人那么真心诚意就和自己示爱,他估计当下也觉得会迟疑一下。   毕竟,他的审美这么多年一直也挺固定的。   这种性格上一丝不苟,还有这一身禁.欲气质的长相和类型又尤其是他符合他的口味。   上辈子他喜欢的女明星,女歌手无一例外都是些清冷漂亮的清纯玉女,放到这辈子来,贸贸然的碰上这种类型他肯定还是会下意识地去比较。   虽说他这个人多年来一直忙于应酬,外头的东西见识多了,也很少说有心情去细想这些东西,但一朝迎来这一切不得不说,他在认真反省之后,除了那点最初的不适应倒也没有更多地觉得特别抵触的地方。   可这种事总归需要一个度过最开始尴尬的过程。   也因此,大清早起来后他们俩也没有刻意去表露出什么,就一副以前什么样现在也什么样的状况这么处着,正好他们这边正说着话呢,大清早回门的林侗程玉也回来了。   “嘟嘟——”   耳朵边,熟悉的车喇叭在后门口响了两声。   里屋的金萍和万老师她们听到这动静都赶紧出来给这对新人开大门,还把暖水瓶啊喜糖喜果都重新端了出来。   等把车停好,林侗喜气洋洋地牵住老婆的手和一堆浩浩荡荡的保健品从门外进来,一看见门口正好在吃早点的除了自己发小还有梁生,这小子顿时就高兴又紧张地提起嗓门喊了起来。   “诶!大生哥!你回来了啊!嗨,这,这昨个婚礼都没赶上你还送那么客气送那么花篮过来,赶紧赶紧,喜糖一定要吃啊!程玉,叫人!这,这就是……声声他哥!”   “哦哦哦!大,大生哥,你好!我是程玉……哎,妈,爸,奶奶呢?奶奶她们吃早点呢?我们来的路上还买了点水果……”   经过昨天的那场婚礼,程玉眼下算是正经的老林家儿媳妇了。   因此这一早上就进门改口叫爸,顿时也把林爸爸给哄得开心的不得了。   大概是没想到这辈子自己还能亲眼见证儿子娶妻生子,前半生过得十分辛苦的林爸爸有点木讷,又难掩感动地先是点点头,接着从口袋里拿了个早早准备好的红包出来,一边结巴着张嘴道,   “在,在里屋,叫爸好,叫爸好,玉玉和阿侗也赶紧坐下,吃早饭。”   “嗯,好,爸,那我先去里屋看看奶奶和我妈啊……林侗!你别只顾着自己坐下来吃啊,赶紧招呼客人听见没!”   这么说着,今天回门穿了大红的程玉抬手拍了下老公的肩膀,又有点难为情地就推门进屋里。   见她进去了,林侗这家伙也对自己亲爸以及发小梁生这帮院子里默默围观的群众嘿嘿一笑,这才在门口先吃了口糖水,才和他们唠起了嗑。   “我和你们说啊,昨天晚上,我都压根没睡好,光是在床上点红包和礼金我和程玉就差点数了一晚上……到现在我们还没点清楚到底有多少呢,这来了那么多亲戚朋友,每人给一个都差点没把我们数死……”   “……”   “这么一大笔人情啊,我和程玉以后可得一笔笔还到老,这么想想咱们中国人结婚可真麻烦……而且这不现钞摆在家太多也不安全嘛,所以下午我们俩还得请假去趟银行先存掉一部分,换成存条也更安心,声声,大生哥,你们下午都有空吗?不如咱们到时候一块出去,晚上在外头找个地方正好吃个饭?”   这主意倒是来的不算突然。   因为按照Y市这边的风俗习惯,喜事第二天家里摆完酒肯定是要花一整天收拾喜桌的,到时候年轻的留在家基本就一个任务,就是洗碗。   这些放在喜事台上的碗有的都是完全干净没用的,但只要沾了一点灰,老人们就觉得必须要全拿出来,放到院子里的大红澡盆里拿洗洁精水洗了一遍又一遍。   这种情况下,他们这帮平时都怎么会不干活的小辈们要么是被抓在家里干活,要么就是被有些不想旁边有人添乱的老人们赶走,而他们家的这帮这些女性长辈,就刚好是后一种。   “哦,对啊,今天还要下午还要收拾喜桌的……”   “……”   “声声啊,要不你就和你哥哥,还有林侗程玉他们出去吃晚饭别在家里了,家里下午忙的很,没有人有空再给你们做午饭吃的,还有,晚上来不及,你们俩今天也别回来住了,咱们的老房子太小霉味太重,昨晚你就该和你哥哥在外头找个宾馆的,反正就这几天,两个人住宾馆里洗澡也方便一些啊……”   这番话是还在里屋的金萍听到林侗说话后开口附和地一句。   梁声和梁生两个人昨天大半夜就靠两床被子挤在老房子里这事让她觉得不太合适,所以今天找着空她当下就这么给说了。   结果一听到两人在外头自己住宾馆这几个字。   本来一整个早上都佯装着自然地在门口的某两个人都表情有点怪,半天还是被自家金阿姨主动要求的青年看了眼对方,又淡定地回了句。   “嗯,知道了,阿姨。”   而既然几个年轻的已经决定好了等下要出去了,已经吃好了的林侗一拍手当即就决定出去把自己的车给开到门前来点。   再到里屋的程玉也收拾好东西出来。   四个人,正好坐的一前一后的先是在车上商量着了几句,去附近那家建行把包里现在的一半礼金给存了的事,而既然是涉及到个人投资方面的,这就是车上另一位的强项了。   “林侗,我是觉得,如果下半年你们俩还有买房买车或是置办资产的打算,就先别着急存定期了。”   “啊?为什么啊,大生哥?可这定期不是一直说利息高嘛,放在银行吃利息总保险点啊……“   像是不明白男人话里的意思,所以林侗也赶紧主动讨教了一下。   “保险是保险,但今年下半年定期的利息就要降了,你与其存定期,不如随便在那家银行找他们的金融经理问问有没有合适的理财项目,保底还有稳定回报的那种比较适合你们当下的婚姻状况,而且如果现在打算预留教育基金,也可以再开一张亲子卡,平时家里划流水的时候总会用得着。”   “……流水?”   旁边的程玉一听这话也觉得有些好奇了。   “嗯,往后出国贷款都需要详细的流水单,这几年国家政策一直都在变,但个人资产状况一定要管理好,不过我还是那句,你们现在岁数都不大,当前的职业无论是进口药品公司和考公的发展前景都大,所以其实不急于说为了吃利息而选择固定存款,如果是为了老人可以预留一部分,但趁着年轻应该更考虑说给自己做个人投资。”   “……”   “二十多岁,不是说一辈子就已经到头了,很多事往往就是从这个阶段开始的,现在外头消费水平每年都在变,电子产品还有车子之类的买了可能两三个月后就不值钱了,不动产还有植被资源这一类最容易转换资源,不过钱在手上如何具体规划最关键的还是看你们自己,但最重要的是,别让它就此变成一笔死钱就行了。”   这一番话,可把这今年刚决定结婚,在花钱用度上其实还有点懵懂的小两口当下给说的佩服得不得了。   毕竟在一般人看来,下辈子能有一笔固定存款总是最保险的。   可转念一想,要是二十多岁就把自己这辈子框死,那即便往后将来银行里有这笔存款,那这到底是死钱更不上时代的消费节奏变化。   当下表现的受益匪浅地就赶紧先谢过后座的男人。   这俩都有点冒失,但性格却都很好的小两口一方面默默庆幸今天好在叫了他们一起过来,另一方面还针对一个话题就不由得感叹了起来。   “哈哈,话说回来,大生哥,之前我还没怎么觉得过,我刚刚突然发现,你有时候说起话来的口气真的和梁声一模一样,不愧是亲兄弟哈哈……”   “你这又是什么废话,人家是兄弟,当然会有点像啊……”   “也是,我就是刚刚一瞬间觉得你们俩很像,虽然性格说话乍一看不太一样,但是有时候呢,又在有些地方的想法做法特别一致……不过声声,我突然又想起来啊,你怎么自打上大学,好像都不怎么叫大生哥一声哥哥了,以前咱们小时候你可天天挂在嘴边哈哈……果然是长大了人脸皮就会开始薄了……”   这个话题一下子令车上的气氛变得反常极了。   车后排冷不丁被林侗给提醒了一下的梁老板一听也是一顿,用余光打量了眼身旁一声不吭的人也才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年,自从几年前开始,他好像就很少再听到对方亲口管自己叫哥哥了。   不过既然是一句随口提起的玩笑,之后大家也都没有当真,随便又聊了些别的这话就这么揭了过去。   ……   可就在这天下午他们四个去完银行,又在外头吃了顿晚饭后。   考虑到老房那边现在确实不适合住人,所以后来就在家附近找了个宾馆住的两人洗完澡后,这个关于哥哥的话题居然又鬼使神差地再次被提起了。   在此之前,他们一个在浴室里头洗澡,一个在外面卧室办公,谁也没打扰到谁。   这次回老家,他们俩一个是常年给别人做老板,所以可以随时随地给自己放个假,另一个人生和事业才刚刚开始,因此抽空也得把自己手头的这些事给先做完。   而男人洗了澡一身浴袍地走出来,就看见最近一直在忙于首都那边工作的青年正一个人对着台笔记本在大半夜地做技术测算。   拿起床上专门给他叠整齐的那条浴巾,擦了下头发的梁飞龙老板绕过床走过对方的桌子,又在他们俩身后的那张白色的宾馆床上坐下,才看了眼对方正在做的测算图的电脑屏幕。   “你饿了吗,过会儿要一起出去吃夜宵吗?”   “……”   “再等我半小时,我这里还有一会儿马上就好。”   大概是以为他有什么事,眼神平静地望着电脑的年轻人一边在继续着工作,还不忘一边很知道关心人地主动询问了一句。   他身后靠在床上的男人默默听了这话也没回答。   等眯了眯眼睛想想白天的事之后,他这才突然懒洋洋地往后仰了一点靠着床头,又像只爱逗人玩的老狐狸似的若有所思地笑着来了这么一句。   “白天林侗说的那话你听了就没什么想法?”   “……”   “你好像是挺久都没主动叫我一声大哥了,明明小时候天天挂在嘴边,后来就不怎么叫了,林侗程玉他们和你年纪差不多也管我叫一声大哥,你要不现在也考虑考虑再叫一声?”   这种话,放在平时梁老板还真不一定能说出口。   但他们俩眼下既然难得有机会在一起独处着,有些话私下里开个玩笑逗逗这一本正经的小年轻好像也挺有意思的。   而白天在车上好不容易把这事躲过去了,眼下居然又被重新提起了。   确实做不到和小时候那样,随便就能在所有人没心没肺喊出那个肉麻称呼的青年先是沉默了下,又在放下手上的工作后就转过头慢吞吞认真地询问了一句。   “你真的还想再听一次?”   “对,想听,最好还是态度认真一点的那种。”   狐狸尾巴已经兴奋地露出来的某人也如此回答了。   “……”   尤其从这个角度看,他浴袍过于敞开的领口和白到让人不得不去在意的脚背和脚趾都吸引着他人的注意。   所以看到这一幕,一时不知道也该说什么话,在这种事情上,往往只能莫名其妙选择惯着这个人的青年面无表情地迟疑了半天后,最终还是选择缓缓站了起来。   这个过程中,一开始主动逗他的男人就这么洗过澡,穿着浴袍坐在床上。   没人意识到他们之间气氛有点反常,两个人中间就点着一盏暖色的台灯,其余的房间什么多余的光线也没有。   而就这么在这种独属于两人的狭窄又缠绵的气氛中走到床头,又在抬手将台灯弄得更暗了些后。   面容平淡却很专注的青年先是将自己膝盖轻轻地压在洁白的床沿上和对方的双腿之间,同时一只手就这样牵起男人的手慢慢翻过来,又将嘴唇落在对方的掌心轻轻地烙下了一个吻。   “……生哥。”   这两个酥酥麻麻,就差没把梁老板一只耳朵给叫麻了的奇妙字眼。   尚且还是性格清冷的青年第一次这么称呼他,不同于少年时天真单纯,对于兄长的呼唤,反而掺杂着许多成年记事以后交融在彼此灵魂之间的情谊。   他的掌心被触碰的发烫,心脏也开始因为青年这不经意却高明无比的手段都随着一股奇怪而微妙的感觉而涌上不可思议的冲动。   而那之后别说是再一起出去正常吃宵夜了,最开始只是想和他随便开个玩笑的梁老板后来都不敢再随便惹这位无论在任何方面都无师自通的清华才子了。   反倒是主动将了他一军之后,又自觉在干完公事出去,给他买了夜宵的青年回来后主动地在睡前最后地和他道了个晚安。   这一晚,他们俩好像都有点心怀鬼胎。   年轻的那个在不动声色地一点点靠近着两人之间的底线。   岁数大的那个则或多或少地从成年的男人的角度,感觉到了拥有一个合心意的固定伴侣,或许比用不完物质本身给人能给人带来更多精神上的愉悦。   可就在第二天,两人本该心情都还算不错地继续在老家的这段难得的假期。   昨晚在家数完算完后一笔礼金的林侗却找到他。   说昨天他和他媳妇点后半部分的礼金发现不对,仔细想想,才想起来好像是当天有个没拿喜糖,也没留下吃饭的女人留了一份奇怪的礼金就走了。   当时门口的程玉家亲戚都以为是那种上门要饭的尼姑。   因为那个女人打扮地就像是那种四处化缘的,为此他们还给了这个女人一碗饭和一包喜糖,女人见状跪下来把东西都放下,这才走了。   结果现在他们翻出东西,才发现那个看着薄薄,垫在最底下的红包里竟然装着十万银行存条和一张户口簿上的照片,照片上的赫然是幼年时候的梁声一家和一张纸条,赠给梁声。   “……”   关于这事,梁声亲耳听说的时候也完全没想到。   但显然关于这个特意选在林侗结婚这天上门来,又趁着人多把钱放在这儿就走了的女人的身份,一定和他息息相关。   而当下在林家门口就接过了那个据说留给自己的信封,等亲眼看见那张旧照片时,不说是梁声了,就连一旁的男人都瞬间呆住了。   “林侗……这个女人是大概是几点来婚礼的?她身上带什么行李没?大概长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   “对,对不起,大生哥……当时人太多了,我真不记得了,就记得她穿的像个路边乞讨化缘的,而且她也什么都没说,就站在门口看了会儿就走了……而且她都已经走了两天了,咱们现在要找——诶!声声!”   没等林侗嘴里的话说完,打从刚刚起就一声不吭死死攥着那照片在看的青年就跑了出去。   他身后的梁生立刻想追上去,但眼见小巷子外车流一下子涌入,青年的情绪又很不对,心里跟着着急的男人也只能脸色同样十分难看地先找了林侗去开车了。   而另一边,梁声像是十二岁那年第一次被那个女人抛弃时,赶紧推开门追了出去,却一时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找人。   毕竟就像林侗说的那样,人都已经走了两天了。   此刻的马路,街头,无论哪里,他好像都找不到那个明明前一刻还再抱着自己,最终却消失不见的女人。   他不禁茫然地抬头看向眼前的车流,前方黑压压一片,整个城市都像是在他的瞳孔里快速旋转,眼前好像有过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留下。   他好像再一次被那个女人给抛弃了。   她最终说到做到,再没有回头主动找过他这个儿子,即便是十多年后,偶然路过自己的家乡,却依旧不肯露面像是陌路人一样在那场婚礼上和他擦肩而过。   而这时候,身后本来留在家里,这会儿开了车跟上来的梁生也赶紧跑出来找他了。   就像是十年前熟悉的那一幕幕一样,那个和记忆里一样的孩子站在小巷子口,被整个世界抛弃,唯有世上的另一半来牵住他的手。   那时候,孩子的手是那么冰。   眼前,这个青年的手就有多么冰。   “声声。”   “……”   记忆中,男人对年幼的孩子张开怀抱。   “咱们回家吧。”   “……”   眼前,男人也对青年轻轻伸出手说。   家这个地方到底在哪儿啊,原来答案早就多年前就已经有了。   有他的地方本来就是自己的家。   除此之外,这世上哪里还有他们的家呢。   “嗯,回家。”   终于有勇气回握住那只无论何时都会出现的手,整个冻僵了的身体像是注入活人温度的梁声闭上眼睛轻轻回答。   那一晚回去后,因为已经来不及回宾馆了,两个人只能因为林侗家新人回门铺盖不够,加上回来晚就只能挤着睡在了一个房间。   起初梁声没准备和对方一块挤,但大晚上的再去打搅林奶奶他们休息也不太好。   这是他们这一年来,第一次和对方靠的这么近过,就连昨晚睡在宾馆的时候,他们也都是洗完澡各睡各的。   梁声本来想正常躺下睡觉,但左右有点睡不着,男人似乎察觉到了他情绪上的问题,事实上打从刚刚起一起回来时,青年就还在难过。   他到底没忘记十一岁,那年属于他们共同的被唯一的亲人遗弃在这世上的伤心。   可他是已经重活过一次,有些过往的记忆早已经被其余的事情一点点填补,反而是他身旁的青年远要比他来的难过。   而就这时,本想着说无论如何也该说些什么,哪怕是今晚安慰一下人的梁老板就这么不经意地发现了一个被放在枕头底下的包裹。   他起初以为这是梁声带回来的其他正经行李,但随身一抽,里面那套男士红色全套内衣裤也掉了出来,并瞬间将原本还挺沉重的气氛弄得尴尬了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   男人问。   “……”   “你买的?”   “……”   到这个节骨眼了,一向聪明,这次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梁声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开这个口了。   而作为一个上了岁数,所以肯定脸皮更厚点的老男人,男人头一次窥探到这一切,竟然也没有什么立刻抵触厌恶他的反应,反而是在两人这沉默的片刻之后,突然就做了一件让青年怎么也没想到的事。   待手掌越过年轻男人的肩膀,把两人之间的台灯给开了,又把自己原本睡前在外边看电视时套的那身羊毛线衣给缓缓脱了。   等再准备单手从上往下解自己衬衫衣扣,又开始往皮带上落的时候,一直面无表情没吭声的梁声却握住了他的手。   “怎么了?”   大概是年轻人的手心实在是有点情绪暴露般开始变得的滚烫,男人停下自己动作时还笑了。   他这一笑,更有点非比寻常。   衬托着此时明显有点明知故问的气氛和两人之间朦胧缠绵的灯光,更有丝说不出的勾引人的味道。   成年人之间的那份理所当然,或者说长久以来,梁声都刻意没提起的那个问题,竟就这么被男人给轻易地挑开了。   “你真要穿?”   梁声忍不住抬眸看他,嗓子却有点沙哑。   “你想看就穿。”   “……”   “我已经三十多了,不是什么都没经历过,该明白的我都明白,该有的需求我也都有,所以不用在我面前有所顾忌,我放的开。”   “……”   “再过会儿,可能外头的天都要亮了。”   这一句句尾带着丝不明意味的话,就这么把年轻人心底一直以来揣着的那些正人君子的想法都给一下子掀翻了。   那男士衬衫上最后一颗系扣稍微有点紧了的扣子究竟是谁解下的。   那两人压在身底下胡乱揉成一团的衣服又是怎么都掉到地上的没人知道,但总之你来我往交托一切之间,这夹杂着太多复杂爱火一晚上,到底是谁也没能休息好。   第二天早上起床,还在担心昨天发生那事的林侗来敲门。   昨晚不知道干了什么的两人挤在一张暖烘烘的床上,自然是一块瞬间都给醒了。   昨晚临睡前,终于是如愿以偿的青年亲耳听着对方在自己的耳边把关于他们俩身世的最大一个秘密告诉了他。   眼下大的那个翻了个身就仿佛没动静,好一会儿,还是自觉穿上上衣起早的梁声出去给两人拿了早点,还说了声谢了。   明明自己才是新郎官的林小二见自己发小昨天还冷冷清清的,今天就怎么看怎么神清气爽的样子,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左右想,也没找出原因也就作罢了。   这一天,是他们一块回家乡Y市参加婚礼的第七天。   至此之后,那个奇怪的外地女人也没有再出现过,两兄弟等了一个礼拜,最终带着那些钱去了一家市里接受捐款市妇幼保健院,之后又一块返回首都了。   这一年,是他们在自己家乡月市呆的最久的日子。   那之后,梁声继续在北京读研究生,他的第一项测算引擎专利最终是英文单词life定名,他的合伙人程鹏都不清楚这个代表着‘生’的词语具体对梁声有什么含义,但总之故事就这样继续了下去。   2016年4月。   梁声正式被录取普渡大学数学系博士。   期间另外一个继续着作为梁飞龙这个名字的人生,在外头走南闯北,只是谁也没告诉的,他们俩就自己在北京另外留了一个家,并且时而就会一起住一段时间。   而时间就这样一转眼到了2017末。   就在两个人一直默默地在网络上关注的情况下,一件原本只存在于梁生上辈子记忆里的案子也踏着他曾经的回忆发生了。   ——319三人团伙猥亵幼女案。   在此之前,这个案子曾经一度令梁生苦苦寻找当时那些时间人的下落。   但因为他的记忆早就因为过程中的很多因素而淡去了,所以找遍了很多地方,他依旧不记得自己当初到底是在什么准确的时间,作为目击证人遭遇了这件案件。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当命运主动来临时,竟然会让又在一次出公差的夜里意外再次撞见了这件事。   这一次,他依旧是梁生。   但临时夜里过来考察,听到厂房后头第一时间有呼救声的毛成栋和司机已经直接上去救人了。   而万幸赶在一切恶行发生前,将那三名歹徒打倒,又救下了这个身上衣服都已经破了,只大哭着穿着着儿童内裤的小女孩。   当时就不顾一切上去,先赶紧用自己西装抱住那个小女孩身体的梁生许久才抖着声音,以一种他自己都没想到的语气回了一句。   “别怕……别怕,咱们已经去找警察叔叔……丫头,你先告诉叔叔一句,你的名字叫什么?”   “呜呜……我好害怕……警察叔叔……爸爸妈妈……快来救我……我,我叫叶初秋……”   时隔两世,梁生再一次选择出庭为叶初秋作证。   三人强奸团伙告破,两世轮回,此前累累罪行全被公之于众之时,他甚至已经无法认出面前丑陋到形同走兽,不堪一击的三个人。   这就是上辈子在他记忆里的那些象征权利,金钱,以至于他作为底层不敢做出一丝反抗,最后还赔上性命的加害者们吗?   可这三个人明明看上去那么……那么不令人惧怕。   他们犯下罪行,站在审判台上等待法官宣判罪行的样子,那一双双眼睛充满血丝,既惊恐又猥琐的样子,到底有哪里值得人去惧怕?   这偌大的法庭上,最可耻,最卑微的就是这三个人,无数双赤裸裸的眼睛落在他们的身上,将他们的丑陋一点点撕开,受害者的谴责便足以将这三个人的全部人格打垮在原地。   他突然觉得这个世道十分现实,却也现实的让人不得不为更多地事做出改变。   那就是当你的双手软弱到没有力量时,不提去保护别人,你根本连保护自己不被他人伤害的权利都没有。   心灵的强大,肉体的完整,才足以支撑一个人去做心中任何想做的事。   捍卫这个社会本该存在的公平,正义,从来需要用更强大的力量去守护。   这也许才是人活着,不断超前奔跑的意义吧。   接下来的这几年,是梁声作为博士在读几年,他走上了和另一个梁生完全不同的路。   本硕连读,去美国深造,同时他将当时在嵊泗船厂和蒋新文联合发表的水压动力测算公式申请了专利,获得了包括中科院在内的十六项科技大奖。   用这笔钱办了属于自己的科技子公司,在中国和加拿大两地批量生产这个零部件,同时在这个基础上,把这个公式继续优化。名义上,他是一名国家工程师和测算师,实际他所获得专利成就却已经在国家的范畴上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而在这一年里,另一个人也将沿海船运业的事业如火如荼地展开着,舟山群岛这几年的经济越发繁荣,下一站,他的着眼点将会是葫芦岛。   曾经那个结局里,连接起上辈子记忆中的2018年又一次到来。   两个梁声一同回到舟山渔村,这一次他们将要见证‘西王母号’第二次下水,这是他们当初定情的地方,到此咱们的这个故事迎来真正的大结局。   “其实,我心里也一直有一个很简单的愿望,我又没有告诉你。”   “是什么?”   “愿我爱之人,如树扎根,长于肥沃土壤,岁月安好,生生不息。”   “……”   “这下辈子真的还想和你呆在一块,我的声声。”   “好巧,我也是。”   ……   “梁声,让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   “……”   “那是关于一个走到人生尽头,又回到一切开端的人最终拯救了他自己的故事。有点长,却也很美,我知道你会喜欢的,对吗?”   ……   ‘什么是灵魂伴侣?’   What\'s a soulmate   ‘就像是你最好的朋友,但是又不只是这样。’   it\'s like a best friend but more   ‘他是这个世界上比任何人都要懂你的人,他是那个让你想要变得更好的人。’   It\'s the one person in the world who knows you better than anyone else.It’s someone who makes you a better person.   ‘事实上让你变得更好的人,是你自己。’   Actually, they don\'t make you a better person you do that yourself.   ‘但因为有他一直支持你,他是一个把你永远挂念在心上的人。’   Because they inspire you,A soulmate is someone who you carry with you forever.   ‘他是那个懂你,接受你,并且相信你,在其他人相信你之前,在没有人相信你时就已经做到的人,’   the one person who knew you and accepted you and,believe in you before anyone else did or when no one else would.   ‘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永远爱着他,什么都无法改变这一点。’   And no matter what happens, you\'ll always love them.Nothing can ever change that.   ——《What’s a soulmate(什么是灵魂伴侣?)》   ——全文end   写在最后的话:   2019年2月22日,历时漫长六年时间连载的《生生》终于完结。   爱篇结束,整个故事也到此画上句号,感谢所有读者朋友们。   因为来来回回拖了那么久,除了每天固定一二百多个捧场的读者点和文下的十多条评论,我也不确定到底有没有其他人看,但这篇文到此终于是写到了最后一个字,我自己也是长舒一口气。   说起来有些朋友可能并不知道,这篇文的雏形其实诞生于2013年初,我专栏里那篇唯一解V的就是这篇文的前身。   因为那时候,我还无法真正写出自己想要传达的一些东西,所以整整六年反复尝试,我都没有真正写完,后来还解V退还了读者们全文收入的113块钱。   那113块的事情我一直都没忘记,但有时候填坑这回事,逼着自己凑个差不多的结尾容易,写的让自己感到真的打从心底满意却很难。   写文在我看来一直都是讲究过程性的事,不止是说写眼前的这个故事,也是一种自己当下状态心情的记录吧。因此即便失败重头来无数次,不入V没收入也没什么人在乎,我也还是想把它在某个时间点真正意义上的写完,用我自己的方式写完。   写到最后一个字时,又一个平常的夜晚刚好又即将过去,内心十分感慨和激荡,像是忽然回忆起了很多关于自己少年时的事情。   嗯,也谨以此文献给世界上永远最了解自己的那个——“自己”。   梁生也曾经是梁声,但最终他们也都通过自己个人的努力,将梁生和梁声这两个名字活出了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所以不要有犹豫,趁着年轻想去做就去做吧,即便这一次失败了,但人生路长,咱们压根就不怕,对吧。   也愿每一个努力,积极,即便此刻陷入困境的人能够站起来面对崭新的人生,爱惜自己,强大自己,最终变为最好的自己。   最后,依旧还是一句千山万水总相逢,祝所有坚持到这里,喜欢与支持这篇文的各位都能如文中的两个生生那样一直安好幸福,生生不息。   那咱们就下篇文再会了,谢谢你们每一位这么久以来的陪伴,再会^ ^   ——石头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