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君策 作者:扶风琉璃 【文案】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萧珞没有疼爱自己的生母,没有可倚仗的势力,空有抱负却难施展,甚至一个不慎被毒成了傻子,送到靖西王府做了傻男媳,最后大着肚子,在夫君出征时懵懵懂懂地被人下药害死。 重活一世,神智恢复清明,看透了皇室的颓靡,也看清了这世上还有人真正对自己好,将自己放在心尖上珍惜。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战功赫赫的夫君,曾对自己一见钟情、之后又不嫌自己痴傻的两世良人,贺云戟。 这一世,一切尚来得及。有良人如此,不做那登临殿阁的第一人又如何? 【扫雷】 1、重生、男妻、生子、强强、架空历史 2、1V1、HE、双洁、攻宠受、无肉肉、无副CP、无小三、无炮灰 这就是夫夫俩养包子、打天下,顺便增进感情的故事。 内容标签: 强强 生子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萧珞(萧长珩),贺翎(贺云戟) 第1章 中毒殒命 承化一十三年冬,大雪如鹅毛纷飞,覆盖了北方的大片草原,冻死牛羊无数,突利人缺了果腹的食物,寻了个借口就挥着马鞭突袭边境,烧杀抢虐、无恶不作,漫天的大火将半边天烧成了赤红。靖西王次子贺翎率兵前往迎敌,一去便是数月未归。 时近年关,热闹喜气了一整天的靖西王府逐渐恢复宁静,连雪花飘落窗棱的细微声响都能听见。冬青踩着凳子将檐下的灯笼点着,就着烛火搓了搓手,又放在嘴边哈了口气,这才缩着脖子爬下来,刚直起腰,后颈猛地一痛,还没来得及反应就闷哼一声迅速晕了过去,被人托住悄无声息地放倒在地上。 脚步声慢慢向内室靠近:“殿下,该喝药了。” 萧珞恍若未闻,盯着自己刚刚画完的画像,神色憨傻。画中的夫君一身铠甲,手执长枪坐于马上,明明满身煞气,可看向自己时却笑得张扬,这是他出征前的模样,等再过些日子回来时,还会这样看着自己。这么一想,不由轻轻一笑。 “殿下,再不喝,药该凉了。” 萧珞眨眨眼,这才听到身边有人说话,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小厮,疑惑道:“你是谁?” “殿下,我是冬青呐,您说不知道将军哪天会回来,每晚都会吩咐我去外面点灯,怎么又不记得我啦?” 萧珞不知自己被毒傻了,他如今脑子里记不住事,也认不得人,唯一会惦念的就是对自己很好的夫君,唯一拿得出手的本事,就是执笔作画,见小厮将药碗递到面前来,又朝他看了看,这才放下手中的笔,接过碗来皱着眉捏住鼻子一口气喝下。 “好苦……”萧珞皱着脸将碗还给他,好半天才缓过劲来,抬手摸上自己隆起的肚子,站起身在屋子里慢慢踱步,边走边喃喃自语地安慰着肚子里的小东西,“不苦不苦啊……” 寒风从窗缝里钻进来,烛火微微晃动,萧珞走着走着便觉得肚子有些隐痛,连忙扶着床柱子坐下来,歇了半晌却觉得更痛,忍不住将两道修长锋利的黑眉蹙起,身子无力地歪靠着喘气,最后咬着唇闷哼一声滑到了地上。 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人,先前的小厮早已溜了出去。他想喊人过来,却不记得那些人的名字,剧痛中意识逐渐模糊,咬着唇不清不楚地唤着未归的夫君:“云戟……云戟……” 往常在四周保护他的守卫都不见踪影,贴身伺候的几名下人也不知去向。萧珞面色苍白,额头的汗珠大颗大颗地滚下,腹中的绞痛犹如刀割,痛苦得想蜷缩,却又因为挺着肚子不得不瘫在地上,身下微凉的地砖被蔓延的鲜血染成一片赤红。 “长珩……”气息奄奄之际,耳中听到熟悉的声音,萧珞涣散的意识忽然回拢,面色红润起来,睁开被汗水迷住的双眼,盯着顶上的横梁,看着一幕幕画面从眼前飞速闪过,脑中变得一片清明。 成亲当晚,红烛高照,贺翎穿着喜袍,拉着萧珞的手与他喝合卺酒,看向他时,漆黑深沉的眸子里情绪复杂,低声道:“长珩,若是你清醒着,想必是不愿嫁我的吧?那么多皇子中,就属你满腹惊才,你也必定是心怀抱负,如今却要困在这小小的王府做我妻子,必定是委屈了。我已下令着人去寻访名医,找遍大江南北也要将你医好!” 贺翎说完话也不指望有人回应,深深地看着面前那对略带疑惑与痴傻的黑眸,唇角泛起一丝苦笑,笑容未及展开就逐渐转冷,抓紧他的手沉声道:“此仇不报,枉为人夫!你且看着,终有一日,我贺翎必定要将那群乌合之众的脑袋全部砍下!将他们千刀万剐!” 萧珞见到他一脸狠厉的模样,竟丝毫不怕,只是微微笑了笑。贺翎看了不知是喜是悲,捧着他的脸,生着薄茧的拇指在他英挺的眉眼间划过,嗓子里磨出的声音哽咽沙哑:“虽然被害到此等境地,本性倒是没变,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长珩。” 三个月后,萧珞被诊出有了身孕,靖西王高兴得将一屋子的奴仆都打了赏,贺翎初为人父,更是激动得不知所措,坐在床边一把将他抱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等到好不容易开口,却语无伦次,让周围的下人好一通笑话。 肚子一天天变大,贺翎对他的关怀只增不减,饮食起居更是要一一过问,等到这次出征之时,离生产已经越来越近了。翻身上马,贺翎侧头看着一旁的萧珞,见他漆黑的眸子里满满都是自己,忍不住心中喜悦,笑着拉过他的手捏了捏,低声道:“我会尽快将那些突利毛子赶出去,等我回来。” 回光返照之际,所有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萧珞想到年幼时小心翼翼地与皇兄皇弟一同读书习射,想到长大后性子越发的隐忍,开始不动声色地为自己筹谋,想到状似不小心地在父皇面前崭露头角后又迅速敛下锋芒,想到无意间结识了被召进长安的云戟,对饮畅谈后颇觉相识恨晚…… 人之将死,时间竟过得特别慢,痛苦的记忆倏忽而逝,嫁入靖西王府后与云戟相处的点点滴滴却无限延长。萧珞眼中划过神采,当初他是当真不愿意嫁过来的,他与云戟极为投缘,但他有更多的事要做,怎能困在院墙内做别人的男妻?可是如今回想起来,自己竟然已经渐渐喜欢他了。 这世上,他是唯一对自己好、将自己放在心尖上珍惜的人,自己却来不及给他回应。短暂的一生,满满都是痛苦,在靖西王府的一年光景竟过上了最无忧的日子,如今也来不及回味。 若是能让他重活一世,他一定不会拒绝这门亲事。如今的锦王朝气数已尽,以他这种卑微的出生,谋划再多又怎能敌得过那么多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与奸佞小人?即便他侥幸争得皇位,面对一具民心向背的空壳,恐怕也是无力回天,再坚持下去又有何意义? 若是能重来一次…… 萧珞闭了闭眼,深吸口气,唇角渐渐浮起一丝笑容,手颤抖着摸到地上,指尖沾着血迹,费力地挪到脸侧,在地上一笔一划极为艰难地写下四个字:嫁你,我愿。 末笔一顿,手腕无力地搭在了冰凉的地砖上,彻底断了声息。 作者有话要说:  【注意】 本文所处的世界中,男子是可以嫁人的,也是可以生娃娃的。 设定问题不值得讨论,触雷的无须多言,速速戳右上角菊花,拜谢! 另: 萧珞(luo),字长珩(heng) 贺翎(ling),字云戟(ji) 第2章 重生做戏 睁开眼,萧珞怔愣了很长时间,手摸上肚子,竟是平平坦坦,他明明记得自己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为何现在一点事都没有?难道自己没死,只是孩子没了? 闭上眼定了定神,再次睁开时已恢复了冷静,萧珞侧着头将视线在四周转了一圈,心里咯噔一下:这是皇宫!自己曾经的住处! 掀开锦被下床,走到案桌前挪开镇纸,抽出下面那张薄薄的宣纸,见上面只写了一个字:刀。 心字头上一把刀,当忍则忍,可是被逼入了绝境,那把刀便直接朝心窝子捅过来,还要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他记得这个字是接到圣旨之后写的,他捏着那卷赐婚的圣旨静坐了一个晚上,郁结于心不得发作,生生把自己怄晕过去,一醒来就将纸撕成了碎片,告诉自己不能再忍。 想不到竟会看到这张纸,难道说,这是年初?现在他醒了,这张纸该不该撕? 萧珞微微眯起双眸,他不相信在靖西王府的那一年是场梦,云戟待他的点点滴滴都真实无比,早已刻在了心上,试问什么梦能让他这个心肠冷了十八年的人如此认真、如此感慨?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上天待他不薄,他真的重活一世了。 而且,时机刚刚好! 萧珞若有若无地笑了笑,慢慢将手中的纸撕碎,撒了一地,又提笔写了一张字条塞入袖中,接着拾起一旁的青玉茶盏,放在手心里转了转,嘴唇一抿,眼神一厉,将这茶盏狠狠掷在了地上。 砰——! “殿下,殿下,您醒了?!”来顺火急火燎地疾步走进来,看看他又看看地上的碎瓷片,“这……这是……” 萧珞早已收敛了戾气,恢复成往日的温润模样,神色间甚至还添了一丝愤懑不甘与凄凉苦楚,哆嗦着嘴唇喘着粗气:“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我……我要去找父皇评评理去!” 来顺敛下眼皮子,蹲下去捡地上的碎瓷片,边捡边道:“奴婢知道殿下心里不好受,可您昨夜晕了过去,好不容易才醒来,可不能再生气了,当心气坏了身子。” 萧珞冷眼看着他收拾好,转身换了衣裳就出门冲向了永庆殿,不顾侍卫的阻拦硬生生闯了进去,“扑通”一声跪在了皇帝萧启的面前,满面悲愤道:“父皇!儿臣再次恳请父皇收回成命!” 萧启正准备去皇后的凤仪宫,被他打扰了心里有些不耐烦,唉声叹气地坐下,过惯了淫靡的日子,连坐都坐不端正,歪歪靠靠着懒洋洋道:“父皇是为你好,你母亲当年是个小婢女,家中既无父兄又无伯舅,如今你在朝中连个能够倚仗的大树都没有,嫁到靖西王府不愁吃喝不愁穿,更是不用担心被人欺负了去,有什么不好?” 萧珞垂眸,声音低沉了些:“父皇,儿臣最大的倚仗不就是父皇么?哪里还要什么大树?这天下是父皇的天下,满朝文武都该对父皇尽忠才是,儿臣怎可大逆不道地倚仗父皇的臣子?儿臣唯一所求便是对父皇尽忠尽孝,上报国家、下安黎民。恳请父皇收回成命!” 萧启被他一番话说得心情愉悦,点头而笑:“珞儿有心了,不过你嫁去靖西王府是替父皇笼络他们,也是替朝廷尽心出力啊!” 萧珞一时找不到话来辩驳,他也不想继续说下去,可此事与成皇后脱不了干系,他若是不表现出十足的反抗,成皇后必会起疑,万一再让她弄出些幺蛾子来,恐怕这亲事会出意外。萧珞心中迅速思量一番,只好继续与他拉锯:“虽然民间有嫁娶男妻之事,可自古以来天家却从未有过,父皇为何独独要让儿臣……” “天家没有过,可不代表天家不能有。再说,你又不是娶,是嫁。” 萧启这话说得倒也没错,虽然自古以来就有娶男妻之事,可男妻生子较为困难,只有弱冠前后的短短四五年时间能够孕育,而且生产一次就会大耗元气,很难再有二胎,因此古往今来娶男妻的并不多。天家虽然不愁子嗣,可后宫男女混杂终归是不合礼数,再加上男子大多比女子更易野心勃勃,为了防止后宫干政,历史上从未有过男后男妃的先例。不过萧珞并不是娶,而是嫁,是从皇宫出去,皇子嫁人虽没有先例,但并非不可,细细算来,的确不曾违背任何礼法典宗。 萧珞并非真心要让他收回成命,只不过来表个态,做戏给一旁的太监宫女们看看罢了。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人通风报信,成皇后婷婷袅袅地赶了过来,虽然过了芳华正茂的年纪,却因为保养得好依然风韵十足,相貌身段在这后宫里一直是数一数二的。 成皇后是萧启的第二任皇后,第一任为元皇后,待人还算宽厚,曾经对年少时的萧珞也没有过分苛刻,还让他与兄长一同读书学习。可这成皇后就明显不一样了,不谈别的,单是枕边风吹起来就十分了得,将皇帝弄得五迷三道的。 萧启一看成皇后来了,立刻精神起来,坐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朝萧珞挥挥手严肃道:“君无戏言,你当朕是在儿戏吗?快别闹了,给朕回去好好歇着,等着嫁人吧!” 萧珞作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叹息一声,无奈又愤懑地从地上站起来,对成皇后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才离开。 成皇后见他没有将萧启说服,微微松了口气,对着萧启嫣然一笑:“陛下,臣妾让人炖了些好东西,您可要尝尝?” 萧启一听,猜到是些滋补阳气的玩意儿,顿时起了兴致,眼中闪起了光:“哦?朕去尝尝!” 永庆殿的小太监添禄垂首伺立在门边,见萧珞出来赶紧行了一礼:“九皇子殿下,奴婢送您一程!” 萧珞点点头,当先离去,面上是一副烦闷的模样,散心似的绕了几个弯,又行到一处拱桥,在桥头唉声叹气地立了好久,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视一圈,下桥时忽然脚下一滑。 “殿下当心!”添禄极为机灵地伸手去搀扶住他。 萧珞借着他胳膊的力道稳了稳身子,手掌一翻迅速在他手心里塞了一张字条,状似无意地收回手,掸了掸衣裳,温和道:“行了,就送到这里吧。” “是,殿下自己当心些。”添禄将纸条小心翼翼地收好,又匆匆赶了回去。 一直等到第三日,在大臣们走进尚书房议事时,添禄才寻得机会,偷偷朝御史大夫王良功使了个眼色。 王良功出来时比别人慢了几步走到最后,蹙眉沉思之际似乎不曾注意腰间的玉佩掉在了地上。添禄连忙上前替他捡起来,喊了声“大人”,这才将他拉回了神。王良功收回玉佩,手中已然多了一张小纸条。 回去之后,王良功按照纸条上面的意思,派人去了一个叫李家庄的地方,敲开了一户破旧屋子的门。开门的是个衣着朴素的大伯,一见来了几名穿着不一般的人,吓一大跳,瞪直了眼看着他们。 “请问大伯,这里可是李大祥的家?”李大祥是来顺进宫前的本名。 那大伯一听就知道他们来头不小,不由更加紧张,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回官爷的话,这里是李大祥家,我是他爹爹。” 为首之人笑了笑:“大伯不用害怕,李大祥如今在宫内很受重用,我们此次前来并无恶意,只是接你们过去就近照顾,你们简单收拾一番跟我走吧。” —— 凤仪宫内,成皇后给萧启捏着肩,柔弱无骨的手指在他脖颈上轻轻撩拨着,见他哈欠连天地眯着眼,凑过去在他耳侧亲了亲,娇笑道:“陛下,听说今天早朝时有人将臣妾的兄长骂了一通?” 萧启难得上个早朝,此时已经乏的不行,砸吧砸吧嘴点点头:“啊,是。那些老顽固说珞儿不该嫁到靖西王府,争论不下就与你父兄二人吵了起来。” 成皇后冷笑一声:“陛下金口玉言,圣旨都下了,珞儿自己也不闹了,他们怎么还在折腾?简直是不将陛下放在眼里。臣妾的父兄可是一心在为大锦社稷着想,如今藩王势力越来越大,靖西王府更是最大的隐患,只有结下姻亲才能拉拢他们。靖西王府不动,其他藩王也就不敢乱动,这样才能天下太平。” 后宫枉议朝政,萧启不以为怒反以为喜,笑呵呵道:“还是国丈与国舅深谋远虑,有他们坐镇,实乃我大锦之福啊!” 成皇后笑容妩媚,咬着唇犹豫半晌,没有再多说什么,将手臂环在他脖子上,笑道:“陛下,今早累了,歇息一会儿吧。” 翌日,四皇子来给母后请安,摒退下人后往她身边蹭了蹭,撒娇道:“母后,怎么父皇早朝时未曾提起立太子之事?您昨天没跟他说吗?” 成皇后冷哼一声,拍了拍他的手道:“琮儿,这件事暂时不能说,你不记得上回有人提议立太子时,你父皇是怎么发火的了?他别的事都好商量,唯独这件事不行,怎么说他也是一国之君,眼下咱们还是得顺着他一两回。” 成皇后这话说得十分不敬,不过此时没有外人,自然没关系。 立太子一事,一直是萧启心中的一根刺,他自己当年当上太子后,因为想要早日登上皇位,就将老皇帝给害死了。如今轮到他做皇帝,自然生怕旧事重演。上回有朝臣建议立储君,他当场摔了奏折,气恨恨道:“朕还没死呢!你们是不是一个个巴不得朕早死?!”虽然平日里昏庸无道,可发起怒来还是积威余存,吓得朝臣们再不敢提及此事。 萧琮心中不快,抓着成皇后的衣袖期期艾艾道:“母后,虽然如今您是皇后,可我上面还压着三个皇兄呢,二皇兄又是元皇后所出,无论是立长还是立嫡,我都要靠边站呀,母后……” 成皇后被他晃得头晕,好笑地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怕什么?如今朝中哪个皇子的后台有你硬?你那些皇兄皇弟一个比一个不成气候,即便坐上了太子之位咱也能把他拉下来!” 萧琮想了想觉得她说得十分有道理,这才点点头安下心来。 “再说,最具隐患的那个很快就要远嫁西北了,从今往后,看还有谁能在这件事上翻出什么风浪来!”成皇后垂眸抿了口茶,拿帕子在唇边按了按,眼角划过一丝算计的冷笑,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见他一脸恍然的模样,笑着拿手指在他脑袋上戳了戳,“等事成后,靖西王府必定觉得受到羞辱,那还不与你父皇反目成仇?咱们也不用再费什么劲儿了,只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好了!” 萧琮大喜过望,激动道:“母后英明!” —— 自上回在永庆殿求过情之后,萧珞第二天又去那里跪了一天,将自己不愿出嫁的态度表达得淋漓尽致,回去之后便一直闭门不出。皇子大婚自然准备得隆重,即便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也不能损了天家的威仪,因此一通忙碌下来,别人都瘦了一圈,他倒是没瘦,不过整日里萎靡不振的样子做得像极了那么一回事。 来顺如往常一般,端着羹汤走进来,恭恭敬敬道:“殿下,喝了羹汤早些休息吧。此去西北路途遥远,可要养足了精神才好。” 萧珞没有伸手去接,看着他微微一笑:“来顺,你跟着我有几年了?” 来顺心里莫名地有些打鼓,战战兢兢道:“回殿下,奴婢进宫第二年就来伺候殿下了,至今已有八年。” “八年……原来那么久了……”萧珞笑容温和地接过他手中的碗,朝他耷拉着的眼皮子瞥了一眼,碗送到唇边却又停下,“我在这宫中过的什么日子你也知道,没有吃残羹剩饭长大已经实属万幸,你跟着我可觉得委屈?” 来顺心下一惊,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不委屈!能伺候殿下是来顺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怎么会委屈呢?殿下此言真是折煞奴婢了!” 萧珞挑起眉梢,面容转冷,端着碗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将碗递到他面前:“喝了它!” 来顺一抖,霎时面如土色:“殿……殿下……” “不喝?” “这是……是给殿下补……补身子的……奴婢怎么能喝呢?”来顺伺候他时间不短,自然知道他的性子,温润如玉那都是表面功夫,狠起来也是干净利落,当下就惊得腿肚子打起颤来。 “这是我赏你的,你要拒绝?我这九皇子说的话就这么没有份量么?” “不……不是!”来顺额头滚起了汗珠,却不知道怎么应对,事情来得太突然,他实在是措手不及。 萧珞弯下腰,捏着他腮帮子将他头抬起来,手指下狠劲掐得他张开嘴,另一手端着碗送到他嘴边,眼神透着凌厉,一字一句厉声道:“我再问一遍,喝还是不喝?” 来顺让他的眼神戳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脸颊上的疼痛,张着嘴声泪俱下地艰难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奴婢也是迫不得已!求殿下开恩!奴婢什么都说!” 萧珞手一松,直起腰将碗放在床头,冷冷地看着他:“说!” 来顺如一滩烂泥似的软在地上,又连忙跪端正了,战战兢兢道:“是成皇后,她命奴婢在殿下的汤里下药,奴婢也是迫不得已……” “好一个迫不得已!”萧珞冷笑一声,淡淡道“跟着她多久了?” “……五、五年。” 五年时间,可不短。成皇后六年前刚刚得势,没想到第二年就收买了他身边的人,倒是挺有手段的。他这些年也四处安插了不少眼线,甚至连父皇跟前都有,可唯独成皇后那边一直下不了手,这次,倒是给了他一个机会。 来顺回了话半天没听见他吱声,忍不住抬起眼皮子偷觑,见他面露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更加忐忑不安,一颗心吊在喉咙口上上下下滚了数次。 萧珞目光朝他扫过来,猛地抬脚踹到他心窝上,一把将他踹翻在地:“混账!皇后待我如己出,你一个贱奴也敢在此挑拨离间、大放厥词!简直该死!” 来顺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继续跪在他脚边,也没了勇气为自己辩驳,只一个劲磕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萧珞看着他,缓缓道:“皇后待我不薄,我明日就要远嫁西北,那么远的路途,连归宁都免了,从今往后再无相见之日,想要对其尽孝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你将我照顾得很好,皇后必定对你赞赏有加,往后你可要对她尽心尽力。我虽然人在西北,可心里还是会挂念她的,今后我若是遣人来问询她身子安康与否,你一定要如实回答。” 来顺听了他这一席话,心里渐渐安定下来,眼珠子转了转,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磕头:“多谢殿下教诲!奴婢一定对皇后尽心尽力!” 萧珞敛了一身的气势,端起碗走至一旁的搁架,将羹汤倒入富贵竹的盆子里,那些打理得精致的竹叶很快卷成一片焦黄。 来顺看得心惊肉跳,他也不知这毒药究竟厉害到何种程度,忽然有些后怕起来。成皇后让他给九皇子下药,却不说这药性究竟如何,明天就是迎亲的大日子,这药绝对要不了人的命,九皇子若是想逃过此劫,必定要做戏给皇后看,可他怎么知道要如何做戏呢?万一做错了可不就漏了馅儿?自己恐怕也小命不保了吧? 萧珞看着他惊惧不定的神色,微微一笑,朝门口努努嘴:“可以去交差了。” 来顺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 萧珞笑意不减:“你的家人是住在李家庄吧?” 来顺猛地瞪大了双眼,面色苍白如纸。 “放心,我会安排人好好照顾他们。只要……你懂分寸!”萧珞见他冷汗直冒,又补充道,“别人给你许诺的好处,我也可以给。我的为人你该了解,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你不胡来,我自然会保他们一生平安富足。” 来顺定了定心神,若是刚才还有些摇摆不定,这次却只能下死决心了,深吸口气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奴婢愿为殿下上刀山下火海!” “没那么严重。”萧珞嗤笑一声,蹲下去凑近了他,沉着嗓音道,“成皇后不会要你的命,也不见得会重用你,不过你在我身边蛰伏了五年都未曾被我看出端倪,我相信你的本事。” 来顺诚惶诚恐地听着,一句话都不敢说。 萧珞侧眸看着墙上当年被萧启赞扬过的字画,眼中滑过一丝黯然,又迅速让眸光掩去,低声道:“若我父皇有个三长两短,你和家人都别想活了。” 来顺愣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磕头:“奴婢会尽心得到皇后信任,若发现异动,一定及时禀报殿下。” 萧珞这才彻底缓了神色,站起来背过身,淡淡道:“你去交差吧。”说着就举起那只碗朝地上一摔,转身走回床边胡乱躺下。 来顺在碎瓷声中麻溜地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抹脸恢复了正常神色,疾步走出去对院子外面的人小声道:“成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奴婢:宦官自称 【那个,补充几句,表嫌我啰嗦哈】 奴才是清朝用的,虽然俺这个是架空,但是不会架空到辫子戏上去哒~ 虽然大家都知道男为奴女为俾,但是那是词本身的意思,用来自称的话就要另当别论了。 貌似在汉朝开始就有奴才这种说法,但是那是对别人的贱称,不会有人拿来自称的,到了清朝才开始大规模使用的(除了汉臣),而且如果是满人,女官也自称奴才。 有一次无意间看到有人问,为毛太监要自称奴婢,然后有人回答:因为他不是男人= = 这个可能是开玩笑,具体不太清楚,作者这货是个历史盲,因为看到很多人喷电视里到处都在用“奴才”,所以怕被喷,就多查了点儿~ 啰嗦了,勿怪勿怪~OTZ 第3章 迎亲意外 承化一十三年初,锦王朝九皇子萧珞下嫁靖西王府次子贺翎,一个十八岁,德才兼备、风华正茂,一个二十岁,战功显赫、英姿迫人,这件大喜事成了上至权贵下至坊间流传甚久的一段佳话。 车驾次第、羽仪导从、甲盾林列,送嫁的队伍奢华隆重、浩浩荡荡,虽然在皇家待遇中属于次等,可是让百姓看到,必定还是叹为观止。如今的锦王朝颓败不堪,百姓赋税苛重、叫苦不迭,而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出嫁都要如此阵仗,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萧珞一身大红喜服端坐于马车内,手指差点将衣角攥出几个窟窿,这场亲事不知耗费了多少民脂民膏,更不知是用多少人的血汗换来的,他倒是想请旨一切从简,但他现在必须是个傻子,傻子是不会动这些脑筋的。虽然他是锦王朝的皇子,却没有丝毫的骄傲,他比宫中任何人都看得清楚、想得明白,锦王朝气数已尽,与其治标不如治本。 他从摔了那只碗后就开始装傻,好在他记得自己虽然痴傻,却并不疯癫,因此装起来颇为容易。这成皇后考虑得也算周到,赶在临行前一晚动手的确不会被人发现,第二天各种繁文缛节,身边的奴仆对他反应迟钝的模样视若无睹,想必是成皇后安排的人。这药的效力恰到好处,只是降低人的心智,让人懵懵懂懂如幼龄稚儿,除了眼神有些呆滞木讷,表面看与平时并无太大差别,在他遥遥跪拜皇帝、太后时,他们竟无一人看出异常。 各种繁杂的礼节结束,萧珞踩着脚凳上了马车,宫门外就是迎亲的队伍,他却无法见到。虽然身为男子不必着凤冠霞帔,更不用罩红盖头,可成亲前不得见面的礼数还是要遵守。唢呐锣鼓震天,车帘缓缓落下,装了半天的傻子总算是可以休息了,萧珞松了身上的劲,靠在身后的蒲团上,想到贺翎与他仅一道宫墙之隔,闭上眼无声而笑。 宫门外,贺翎一马当先,虽然身无铠甲、手无寸铁,却依然掩不住多年沙场养成的大将之风、肃杀之气,只是挺直腰背静静地坐在马上,就让人心生敬畏、望而却步。有他当头领着,身后长长的迎亲队伍也莫名多了些震慑人心的力量,若不是手执礼乐之器,恐怕会让人误以为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事实上,这的确是一支军队,是贺家军最为精锐的一小部分,是靖西王贺连胜特地安排过来保护他这混蛋儿子的。赐婚的圣旨下得突然且莫名其妙,若不是这混小子心甘情愿,他必定会当场将传旨官轰出去。当朝皇帝软弱无能,他割据一方的堂堂靖西王会稀罕做这皇亲国戚? 贺连胜看着自己最为自豪的儿子捧着圣旨露出一脸花痴笑容,气得胡子都抖了,一只大掌毫不犹豫地朝他招呼过去:“什么样子!给老子出息点儿!” 贺翎在战场上是个煞神,在亲爹面前就完全不够看了,揉着脑袋只顾着笑,已经被惊喜冲昏了头脑,一时顾不上想别的了。 贺连胜是个粗人,却粗中有细,抢过他手中的圣旨又看了一遍,冷哼道:“此事恐怕另有蹊跷!九皇子母家无人,竟能在深宫中安安稳稳活到现在,可不简单!他在清流一派声望极高,若不是有世家大族压着,必定是太子的不二人选。那皇帝老儿将这么一个人送到我们靖西王府来做什么?拉拢我们吗?拿这么大的宝贝来拉拢?” 贺翎收起花痴笑容,正色道:“爹,那皇帝是个不识货不辨才的,长珩在他眼里可不是宝贝。他不要,咱们要!” “混小子!少来这一套!”贺连胜又给了他一巴掌,“你心里那点弯弯绕你老子不知道?去了一趟长安魂都丢那儿了,好意思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 贺翎理直气壮,梗着脖子道:“我也该娶媳妇儿了!” 贺连胜被他气乐了,刚笑了两声又连连摆手,转着圈子琢磨道:“不对!其中必定有诈!迎亲可不比召见,往常咱们父子或兄弟一起还有个照应,这次你孤身一人进京,万一被他们扣押了可怎么办?到时我们想救你也只会投鼠忌器。” “咱们如今与朝廷表面上还是相安无事,谅他们也没那么大胆量主动挑起争端!”贺翎又将圣旨夺回去,宝贝似的卷起来,“那皇帝耳根子软,手腕更软,即便有人唆使,他也没魄力与咱们贺家军叫阵。”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贺连胜因为这件事差点没睡好觉,第二天一早就赶紧吩咐人部署下去,在精兵中挑了些略通礼乐的,又找乐师昼宿不歇地练了半个多月,总算是伪装出了一支能文能武的迎亲队伍。 贺翎一路都在提醒他们收敛气势,可惜收效甚微,战场上厮杀过的人,再怎么掩盖都抹不去骨子里透出来的肃杀,幸好还有一身喜庆的行头遮遮,而他本人这个最大的煞神又能吸引大多人的视线,最后总算是蒙混过关了。 贺翎胸口缀着大团锦花,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欢喜得不行,但是一想到萧珞的性子,又担心他对这门亲事并不情愿,在宫门口等了半会儿功夫只觉得煎熬无比。 终于,在里三层外三层人群的翘首以盼下,宫门缓缓打开。 贺翎精神一震,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手一挥,礼乐奏响,之后迅速抬腿下马,脚步沉稳地步入宫门,走到里面对着高台上的皇帝等人下跪叩首,诸多礼节完毕,终于心满意足地领着萧珞的马车出了皇宫。 沿着长安城的大街行了小半天,一直到安全出了城门,他才确信父亲的确是多虑了,不过他也不傻,自然知道这亲事并非表面这么简单。萧珞各方面都比其他皇子出色,忽然嫁做人妻就等于被斩断了羽翼,此时不知有多少鼠目寸光之辈在暗地里偷着笑呢。 这门亲事,针对的不是靖西王府,而是萧珞。 贺翎转头看着马车,不知里面的人此时是何种心境,定定地看了半晌,转回头深吸口气又慢慢呼出,这才按捺住跳上马车掀开帘子的冲动。 萧珞靠在马车内壁,没有掀开帘子朝外看,这送亲队伍里混着多少眼线已懒得再去想,他只知道现在满鼻子都是那人身上熟悉的气息,曾经近一年的亲密相处都不是梦,是真的发生过。而且,很快还会再发生一件事。 —— 行到正午,经过一片林子时,贺翎下令就地稍事休息,虽然他的部下毫无疲态,可送亲队伍里的人明显体力不支,不是脸色泛白就是气喘吁吁。 他朝马车看了看,里面这半天一点动静都没有,实在是让他坐立难安。他倒是不担心会有人敢偷梁换柱,毕竟靖西王府不是能轻易得罪的,里面必定坐着萧珞。可萧珞又不是女子,总这么一声不吭的,不会是……被气坏了吧? 思来想去,他决定不管那些破规矩了,横竖都是要见面的,早一面晚一面又有什么差别?现在人都已经出了城门,他就算坏了规矩,谁还来管着他不成?就这马车旁边几个奴仆侍从,谁敢多说一句,立刻将他们踹回长安城,不要他们跟着了! 贺翎把心一横,翻身就下了马,正准备朝那边的马车走过去,耳中忽然听到破空之声,大吃一惊,单手迅速扯开胸前的花团扔出去,临空截住一支射来的长箭,掌心红绸一拽一翻,十分利落地将这支箭扔在了地上。 在送亲队伍迷茫之际,林子一侧的山坡上忽然有箭矢如密雨般呼啸而来,贺家军训练有素地护在了马车的周围,纷纷扔了手中的东西,抽出藏在身上的兵器迎敌。一阵铛铛乱响声中,送亲队伍惊叫着乱成一团,敲锣的将铜锣罩在脑袋上,打鼓的躲在大鼓后面,甚至连护卫都举着盾牌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缩得跟乌龟似的。 四匹拉车的白马统统受了惊吓,抬起前蹄一通嘶鸣,忽然就撒开蹄子往林子深处冲去,拖着马车在树丛中磕磕绊绊、横冲直撞。贺翎未带兵器,随手抽出脚边一名护卫的刀,咬着牙气愤地将他踹翻在地,跳上马背就追了过去,只隔空抛下来一句话:“杀上去!” “是!”身后的贺家军喊声震天。送亲队伍里胆子特别小的直接被吓得跌坐到地上。 贺翎挥刀挡着箭雨,很快就追上前面的马车,脚一蹬飞身扑了过去,将手忙脚乱的车夫踹下地,抓住缰绳左右齐收:“吁——” 马车被强行勒停,车内的萧珞扶着一侧的窗框才堪堪坐稳,将还算整齐的衣裳扯出褶子,又拨乱几丝鬓发,眼中划过笑意,抿了抿唇,从容的神色迅速被惊恐代替。 “长珩!”贺翎一脸紧张地掀开帘子,“你没事吧?” 萧珞瞪大眼看着他,眼神有些颤抖,这颤抖不是装的,他自己都没料到,忽然打上照面,临死前诸多纷乱复杂的情绪竟一下子涌上了心头,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到骨子里的人,千言万语吞进肚子,竟有些哽咽。 贺翎冲进来拉过他的手,将他上上下下仔细地检查:“有没有事?哪里伤着了?” 萧珞定定地看着他,原本是想装傻,眼下不用装都显得有些傻了,任他拉着自己问话,连点头摇头都忘了。 贺翎这才发觉到他的不对劲,疑惑地看着他:“长珩,你怎么不说话?” 萧珞眨了眨眼,终于回神,一脸茫然地看着他,继续沉默。 贺翎看着他不同以往的神情,忽然想到他先前在车内一声不吭的表现,神色凝重起来:“长珩,你怎么了?说话!” 萧珞的手让他捏得生疼,忍不住皱了皱眉:“疼……” 贺翎连忙将他的手松开,看着他这一脸带着孩子气的痴傻样子,皱着眉抬手将他凌乱的鬓发往耳后拨了拨,眼中划过一丝厉色,沉默片刻迅速将他打横抱起:“先带你回去!” 说完抱着他跳下马车,吩咐车夫将马车赶回去,转身带着他骑上自己的黑马。 回到先前歇脚的地方,一切都已经结束,地上横七竖八地堆满箭矢,先前吓得差点屁滚尿流的护卫又恢复了原样,只有吹唢呐敲锣打鼓的那些人依旧心有余悸、面色惨白。 贺家军这支临时军队的队正,是贺翎的贴身随从罗擒,罗擒见到他回来连忙上前一步,抱拳道:“将军!那些……” “先不说这个!”贺翎摆手制止了他的话,目光如同淬了毒,冷冷地朝地上那些人扫过去,寒声道:“谁是主事的?滚出来!” 被他视线扫过的人一一打了个寒颤,虽然不知道他这番呵斥究竟为何,可都下意识垂下了脑袋,对于他抱着未过门的妻子一同坐在马上,更是无人敢置一词。接着就有一名身形消瘦的中年男子出列,战战兢兢道:“是、是小的,小的是主事的……” 贺翎微微眯眼,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厉声道:“九皇子怎么了?” 那中年男子吓一大跳,抬起头看向萧珞,见他正瞪大了眼目光迟滞地与自己对视,吓得一哆嗦,震惊道:“九皇子这是怎么了?” “我在问你!”贺翎将手中的刀往地上狠狠一掷,刀锋准确无误地扎在离他足尖不到半寸的地上,刀柄嗡嗡直响。 男子吓得整个身子都僵住了,眼珠子直直盯着震颤的刀柄,腿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小的不知!小的真的不知啊!九皇子先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贺翎面上阴云密布:“先前好好的?先前他坐在马车里,你哪只眼睛瞧见他好好的!” 那男子平时也算是个镇定之人,可此事事关重大,一个不小心就会丧命,再加上贺翎满身的戾气,惊得他只剩下身子打颤的份儿,半句话都吐不出来了。 罗擒一脚将他踹翻在地,踩着他胸口恨声道:“老实交代!” 那人被踩得面色发白,痛苦地咳了两声,虚弱道:“小的真不知,小的虽然是主事的,但从头到尾都没从近处见过九皇子,实在是不知情呐!求将军饶命!” 贺翎看着其他人:“哪些是今天在九皇子跟前伺候的?” 无人应答,那些人的头一个比一个埋得低。 贺翎气得咬牙切齿,垂眼看着胸前的人,轻声道:“长珩,今天是谁伺候你的?” 萧珞抬眼,一脸茫然:“啊?” 贺翎眉头一皱,心里难受得不行,双臂将他搂紧,将声音放得更柔一些:“今天伺候你换喜服、伺候你上马车的,是谁?” 萧珞费力地想了想,摇摇头:“不记得了。” “你看看那些人,再好好想想。” 萧珞听话地转头,侧着脑袋一一打量他们,忽然眼睛一亮,抬手指着其中一个:“是他!” 罗擒立刻将那人拎过来摔到地上。 那人匍匐在马蹄旁边,声泪俱下:“奴婢早晨伺候的时候,九皇子还好好的,怎么走了一趟路就这样了?” 贺翎冷笑:“今天真是稀奇了,我在问你们话,你们怎么一个个反倒问起我来了?” 那人吓得立刻噤声。 “你主子是谁?” 那人战战兢兢回道:“九皇子。” “混账!我问你真正的主子!” 那人被他吼得一抖,抬起头一脸恳切道:“奴婢哪来真主子假主子,奴婢的主子就是九皇子啊,求将军明察!” “将他捆起来,快马送回王府交给我父王!” 罗擒抱拳领命,手脚麻利地扯开这人身上的腰带,将他双手缚在背后,捆了个结结实实,抬头道:“将军,怎么跟王爷说?” “有什么就说什么,还有,给我大刑伺候,狠狠地打!打到这贱奴说实话为止!” 那人听得面如菜色,抖着嘴唇挣扎起来:“你不能这样!我是皇上派来伺候九皇子的!你不能随随便便就对我动刑!” 贺翎听得好笑,唇角的弧度森冷:“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皇上派你来伺候九皇子,你就把人伺候成这样了?别说你犯了错,即便你没犯什么错,也不过是个贱奴罢了,我对你想杀想剐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拎不清自己的身份怎么活到现在的!” 那人知道落到他手里必定不会有好下场,垂死挣扎道:“求将军饶命!奴婢真的没有害九皇子,九皇子出宫前还一直好好的,必定是刚才被惊了驾,吓成这样的……” 罗擒见贺翎气得双目赤红,生怕他暴怒之下将这人杀了,连忙挥掌,一个手刀把人劈晕:“将军,属下这就派人将他送回去。” “等等。”贺翎朝地上一堆弓箭和送亲队里几个死人的尸体指了指,“刚才是什么人?” 罗擒捡起地上一支箭,双手呈上:“将军请看箭羽。” 贺翎接过来,指尖挑着箭转了两圈,又掂了掂,觉得无论从用料还是份量上来看,都极为普通,斜挑着眉才将目光转到箭羽上,没想到上面竟然刻着一个“成”字。 罗擒道:“属下担心中调虎离山之际,没有追远,山坡上有几个被追到的贼人不等我们动作就自行了断了,其他人已经撤逃。贼人尸身查不出特殊之处,看起来像是执行任务的死士,唯一的线索便是这箭羽上的字。” “成氏么?留下如此显眼的痕迹给我们瞧,岂不是蠢到家了?也不知是哪一方在故布疑阵。”贺翎冷笑一声,将手中箭杆一折两段,“收几根带回去慢慢查!” “是!” 贺翎扔下断箭,目光在送亲队的那些护卫身上缓缓扫过,“你们是怎么护主的?有了危险自己躲到盾牌后面,这是谁教你们的?” 这些人平日里也就在京城吆五喝六地欺负欺负百姓,哪里能与这些上过战场的人比,早就让他们的气势给震慑住了,也顾不上好奇迎亲的人怎么一个比一个勇猛,见贺翎问话,连忙乖乖认错:“小的们办事不利,请将军责罚!” 贺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没听刚才那贱奴说么?你们是皇上的人,我能奈你们何?不过……既然你们自己也承认无能,想必被那些贼人杀死也是正常的。” 那些人原本是想以退为进,没想到他根本不吃这一套,当下就愣住了。 贺翎冷笑地看着他们,扬声道:“你们为了保护九皇子,以躯为盾,可歌可泣,待我回去之后禀明父王,给皇上休书一封赞扬你们的功绩,以告慰你们泉下英灵。” 话音未落,盾牌落地的哐啷声一个接着一个,被吓到的人抖如筛糠:“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 贺翎目光阴沉:“罗擒,动手!” 罗擒踌躇片刻,上前一步道:“将军,您大喜日子在即,不宜见血。” 地上那些人顿时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点头如捣蒜,连声应和。 贺翎挑起眉梢:“说的也是,等我完婚,再杀不迟。” 地上顿时没了声音。 整个过程,萧珞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马上,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最后抬起双眼直直看着贺翎,拉拉他衣袖露出一个憨傻的笑容:“你别生气,我饿了。” 贺翎上回见到的还是一个惊才艳艳、七窍玲珑的人,再次相见却成了这幅光景,心中堵着一口恶气无处发泄,又对他心疼至极,咬了半天的牙才将神色缓和下来,连忙吩咐罗擒去后面的马车上取些糕点来。 萧珞接过糕点连忙咬了一口,露出满足的神色,又接过他手中的水喝了点儿,眼睛都笑出了弧度,吃饱喝足后抬起头,见贺翎直直地看着自己,满眼都是疼惜,心底狠狠颤了一下,压抑住突然而来的悸动,再次对他笑了笑。 贺翎替他整了整凌乱的衣裳,一手将他抱紧,另一手拉起马绳,转头看着地上被捆成一串的粽子:“走!想留个全尸的就给我手脚利索点儿,离甘州还远着呢,可别误了我的吉时!” 第4章 拜堂成亲 靖西王府高朋满座,除了王府内臣、封地内的大小官员、乡绅豪士,还有其他封地代表各自藩王前来祝贺的宾客。 虽然历朝历代一直有规定,不准藩王与官员私交,更不准与其他藩王来往,但是正所谓山高皇帝远,再加上如今的皇帝昏庸无能、胆小如鼠,这些人早就不将他放在眼里,你来我往、寒暄招呼,好不热闹。 靖西王表面上乐呵呵地接受众人的道喜,暗地里却已经气得鼻孔喷火、头顶冒烟,自从贺翎派人将那个奴仆押回来之后,他就没睡过一天好觉,每天都臭着一张老脸,谁劝都高兴不起来。 那奴仆经不起敲打,很快就把成皇后给招了出来,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如今朝政十之七八落入外戚手中,而这里面势力最大的就属成氏家族,不是成皇后还能是谁?更何况,他根本就不关心谁是幕后主使,朝中统共那么些人,想要对九皇子下手的,不是皇后就是其他有皇子的贵妃,有什么好查的? 他气的是那个无能皇帝!好端端一个孩子被毁了,还塞到了他们靖西王府,嫁给他最能干的儿子,可是这皇子再傻他也是皇子,总不能因为他傻就让自己儿子再另外纳妾吧?也不知这毒药药性如何,会不会以后生个孙子也是傻的? 贺连胜气得直拍桌,当即写了封书信就打算派人快马加鞭送去长安,言辞激烈地表示靖西王府被戏耍被羞辱了,必须退了这门亲事,结果还没来得及喊人,信就被王妃给截住了。 “老爷,你别这么着急上火的,翎儿难得对人上心,你好歹也等他回来听听他的想法啊。” “听什么听?等他回来这门亲就退不成了!他什么脾性我还不知道?再说了,等他回来,宾客都坐满了,那时候再说退亲,不是让人看笑话吗!” 王妃叹了口气,面上也添了些愁容:“笑话倒是不一定看得成,翎儿这孩子,恐怕是不愿意退亲的,你这封信要是送出去了,皇帝答不答应是一回事,消息必定很快会传开,到时翎儿再闹着要成亲,那才真的是让人看笑话。” 贺连胜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臭小子!也不知道这牛脾气是怎么生出来的!”话音刚落就见王妃朝自己横了一眼,连忙赔笑。 如此纠结又上火地拖了几天,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到了既定的日子,门庭若市。贺连胜只好认了。 王妃悄悄抬手在他后背拧了一把:“笑!” 贺连胜一个激灵,连忙扯出笑脸打着哈哈与客人寒暄。 来人极爱溜须拍马,拱了拱手开口就道:“恭喜恭喜!早就听闻九皇子国士无双,靖西王添了如此了得的儿媳,真是羡煞旁人!普天之下再没有哪家的儿媳能与靖西王府的儿媳相比啦!” 贺连胜瞬间被踩到痛脚,胡子抖了抖,差点呕出一口老血,正暗自气闷时,外面就有下人来报:“王爷,二公子回来了!” 一时间,整个王府都沸腾了,家仆各有分工的迅速动作起来,在座宾朋也全部探着脖子朝门外看。 说起皇子嫁人,其实真是憋屈。皇家子女中,若是皇子,到了年纪就会出宫建府,成亲封王甚至封地,若是公主,出阁时也会兴建公主府,不必与婆家住在一处。萧珞两种都不是,处境极为尴尬,若是嫁给一个普通的世家,倒也可以给他类似公主的待遇,可他嫁的是藩王,让皇帝睡觉都睡不安稳的藩王,那就只好给点嫁妆和俸禄意思意思,等于是让他净身出户。 在座的人心里都亮如明镜,多多少少对这嫁过来的九皇子有些同情或嘲讽,只等着看看他的模样,瞧瞧他是不是真的那么憋屈,没想到二人进来后,他们全都看傻了。 贺翎他们多数人是瞧见过的,龙章凤姿自不必说,九皇子生母是个俾女,想必也是姿色极佳才会得到宠幸,那九皇子相貌必定不俗,等到人进来一看,果然是剑眉凤目、英气逼人。只是这些倒也寻常,让众人吃惊的是,这二人站在一起,竟是天生一对碧人,身量相差无几,气质也极为契合,一个张扬一个内敛,合到一处竟隐隐透着些慑人的气势。 贺翎胸前的花团早就扔了,他半路将萧珞的那只也一并丢掉,此时二人一袭红衣,双手交握,喜庆中透着亲密,一齐朝里面走来。 靖西王夫妇看得愣住,这九皇子不傻啊,面含微笑、进退有度,哪里像个傻子? 二人赶了那么多天的路,都是风尘仆仆,幸好到家前稍微打理了一番,不然站在这里的模样可就没这么光鲜了。贺翎执着萧珞的手一直没放开,拉着他走至正厅的中央,等着拜堂。 靖西王夫妇这才发现不对劲,这未来儿媳从远处看的确不错,但是走近了一瞧,眸色凝滞、浮光漫散,竟然真的透着几分傻气。 贺连胜忍了忍终究没忍住,站起来笑呵呵地朝他们招手:“来来来,这一路辛苦了,先去后面洗洗脸拾掇一番,再出来拜堂。” 贺翎愣了一下:“爹,已经洗过……” “过来!”贺连胜朝他吹胡子瞪眼。 王妃悄声道:“你这是做什么?不合规矩,先拜了堂再说。” “咱们贺家都被人欺负到头上来了,还管什么规矩!”贺连胜喷着鼻火,转身就朝里面走去。 贺翎朝母亲看了一眼,见她挥了挥帕子示意自己进去,只好挠挠头,牵着萧珞跟上去了。 贺连胜这一走,下面的人都有些疑惑,议论纷纷起来。坐在一旁的贺羿,也就是贺翎的大哥,连忙站起来打圆场:“家弟与弟媳一路奔波,先去后面打理一番,免得失礼于人前,烦请各位大人稍候。” 众人想着贺连胜做事向来不喜欢按常理出牌,也就释然了,纷纷点头。 “靖西王贺连胜见过九皇子!”贺连胜走到里面,先是对萧珞行了一礼,见他痴痴傻傻毫无反应,忍不住心里叹息一声,对贺翎道,“你过来。” 贺翎将萧珞按在凳子上坐着,捏了捏他的肩又松开,走到贺连胜身边,低声问道:“爹,您想说什么?” 贺连胜看了看萧珞,见他正安静地打量墙上的字画,一时心里滋味难辨,压低嗓音道:“翎儿,这门亲事,爹本意是想退了……” “不退!” 贺连胜被他拦了话,眼睛一瞪,扇了他一巴掌:“你老子话还没说完呢!” 贺翎摸着后脑勺嘿嘿一笑:“爹,这可是皇上赐的婚,不能退。” “皇上赐的婚又怎样?他们将人弄傻了是他们对不起靖西王府,我想退照样能退!”贺连胜气恨不过,在桌上拍了一掌,“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当真要成这个亲?” “自然。”贺翎收起嬉笑的神色,“爹,长珩我娶定了,他是受人嫉恨才会被害成这样,您若是将他送回长安,那就等于将他往死路上逼。再说,他如今只是有些憨傻,记性不好了,没以往聪明了,除了这些,也不见得差到哪里去。您就当添了个没念过书的笨儿媳好了,说不定有些人家娶的媳妇儿还不如我的长珩呢!” “什么你的长珩?还没成亲呢!” “很快就拜堂了!” 贺连胜见他说着说着就掩不住得意之色,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也知道他是真上了心,拦不住,哼了一声道:“你老子又不是铁石心肠,看着他这幅光景心里也难受,你想娶我不拦你,只是你自己别后悔,将来万一生了个傻儿子,可别跟老子哭。” “只要是长珩生的,傻儿子我也喜欢。” 贺连胜冷哼:“放弃世子之位你也喜欢?” 贺翎愣了一下:“这与世子之位何干?那是大哥的事。” “真这么想?”贺连胜挑着眉看他。 “爹,您不会是打算让我世袭吧?”贺翎吃惊地看着他,“大哥可是嫡长子,我也不会去与他抢这个位子,再说,我都已经被封了镇远大将军,横竖饿不死,您可别给我添这些糟心事。” “混账,怎么跟你老子说话的?”贺连胜气得又是一拍桌,但是想想这事情的确有些糟心,又渐渐消了气,叹道,“不然你说我为何迟迟不立世子?若往前推两代,让你大哥世袭无可厚非,可如今不比太平年,下一任靖西王可直接关系到咱们贺家的命运。你大哥性子偏软,优柔寡断的,这么大的重担交给他,怎么让人放心?我的确是考虑过传给你,可是你如今娶了九皇子……男妻极少有生二胎的,你将来就一个子嗣,还不一定是儿子,即便是儿子,也不知会不会傻……” 贺翎笑了笑:“爹,您快别愁了,让大哥世袭又不是将我逐出家门,我还是贺家人,也担着贺家一份责任,若有什么事,我一定会去扛着,总之不会让咱们贺家无路可走的。” 贺连胜定定地看着他,眼眶有些湿润,沉默很长时间后在他肩上拍了拍:“好儿子,不为难你了。你想娶,就娶吧!我还没老,此事拖上一两年等你儿子生下来再定夺。” 父子俩低声说了会儿话,萧珞坐在远处左右随意地张望,没想到视线一转见到角落的帘子下面竟露出半只脚尖,眼神顿时一凝,想到此刻自己的状态,又连忙放松下来,站起身状若好奇地朝帘子走过去。 贺翎说完话扭头看到他,连忙迎上去拉住他的手:“长珩,怎么了?” “啊?”萧珞抬眼看他,余光扫到帘子下面的脚不见了,只好露出憨笑,“看到一只小狗。” “咱家可没有小狗,你若是喜欢,改天养一只。”贺翎笑得极为开怀,牵着他的手就往外走,“拜堂去!” —— 外面的宾客等了很长时间,见到他们出来后有人笑着起哄:“怎么这么久啊?不会是先去洞房了吧?”一时间哄堂大笑。 带头起哄的是贺翎手下的一员猛将,名叫常有为,此人平日里就大大咧咧的,什么话都说,但是打起仗来却是非常骁勇。贺翎拿他没办法,手指隔空朝他戳了戳,自己也绷不住乐了。 这场亲事极为热闹,他们打从进门起就不按规矩办事,一下子就将气氛活络开来,再加上二人都是男子,别人开起玩笑来也就不怎么顾忌,闹闹哄哄的。贺翎随便他们闹,自己也高兴,唯独拜堂的时候极为认真。众人见他神色严肃,也就纷纷敛了声息,显得礼官的唱诺声尤为洪亮庄严。 与贺翎的郑重相比,萧珞的脸上多一些懵懂,但心里的认真不比他少一丝一毫,礼官每唱一声,心弦跟着颤动一番。下跪叩首时,前世种种从心头滑过,如同饮下一杯苦涩酸甜掺杂的烈酒,原本以为会带着遗憾步入黄泉,不曾想竟时光倒流,又给了他重活一次机会。 心念辗转间,不由自主地将贺翎的手握得更紧。从今往后,他便做一只涅槃重生的凤凰,该放则放、当断则断,今后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九皇子,只有重生的长珩,云戟的妻。 贺翎练武的底子,竟让他握得手指有些疼,疑惑地侧头朝他看了看,以为他是紧张,连忙反抓着他的手安抚地捏了捏。 拜过堂,他们并没有直接入洞房,而是执着手举着酒盅在席间穿梭,与众人饮酒。贺家武将出生,敬佩有才之士,却不屑与酸腐的文人来往,因此在座的基本都不是恪守陈规之人,见他们入了人群顿时笑闹得更加厉害。 可是没多久,就有人发现了萧珞的异样,与他寒暄时他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完全没有传言中九皇子该有的风度,甚至目光都有些发直,总是在贺翎的提醒下行事。这怎么看,都像是一个神智不太正常的人啊!席间诸人纷纷吃惊,却又不好开口相询,只好将疑问憋回了肚子里。 贺翎只当没看到,他娶了萧珞,高兴还来不及,哪里顾得了别人的目光?眼下他只有一个念头:所有不痛快的事都留到明天再想,所有的仇恨,都等到明天再算,这是大喜的日子,他只要带着他的长珩高高兴兴喝酒就行了。 酒酣耳热,终于喝得尽兴,众人心中存了疑虑,也不敢起什么闹洞房的心思,只是在送他们的路上笑闹了一阵,之后便散了。 贺翎将门关上,转身见萧珞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自己,心里像是被锥子锥了一通似的,大步走过去一把将他搂住,埋头在他颈间,蹙着眉峰瓮声道:“长珩,我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有些事,对于一个曾经痴傻的人而言,仅仅凭着记忆是无法真正体会的。萧珞让他身上的气息包裹住,呼吸竟乱了一下,这种亲近于他而言并不陌生,可那时他并不清醒,如今靠着那些记忆完全无法从容以对。 贺翎将他抱得更紧,自顾自道:“你傻了不要紧,我照顾你,那些仇,我替你报。如今你已是我贺家的人,我该高兴!” 萧珞听着他声音里的那股难受劲,鼻端有些酸涩,抿紧唇抬手揽住他的后背。 贺翎身子一僵,猛地抬起头拉开距离,惊喜地看着他:“你竟然愿意……” 萧珞看着他,眼中透出笑意。 贺翎一激动,什么不快都抛到了脑后,拉着他就坐到桌边与他喝了合卺酒,喝完之后又牵着他去床边坐着,直直地盯着他看,看着看着笑容就苦涩起来:“长珩,我这算不算是占了你的便宜?你若是好好的,恐怕会一脚将我踹到床底下去。” 萧珞笑道:“不会。” “现在当然不会,等哪天找到神医将你治好,你可别砍了我。” 萧珞忍不住轻笑出声:“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贺翎抬手摸上他的脸,觉得他笑容变得有些生动,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又道:“你要是清醒着,一定不愿意嫁给我吧?不过不管你愿不愿,我是娶定了!” “愿意。” “唉……你还会安慰……”贺翎话未说完忽然瞪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萧珞抓住脸上的手,手心带着温度覆盖上去,眼神清澈、笑意从容:“我愿意,我很清醒。” 贺翎一脸的不可置信,唇角有些抽搐,似乎是想笑,又怕自己意会错了白高兴一场,愣了很长时间后猛地抓住他的双肩:“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此时的萧珞与他印象中的完全重合,再也找不出半点憨傻的模样,贺翎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深吸口气压抑着激动的情绪低声道:“你是装的?” 萧珞笑着点头。 贺翎不用他回话,只盯着他的神色瞧就能断定这是真的,忍不住嘴角越咧越大,深吸口气紧紧抓着他的手:“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萧珞手指有些疼,却也只好由他捏着,微笑着低声道:“宫里头都对我虎视眈眈,我此次装傻也算将计就计,今后九皇子再也入不得他们眼,我可以安稳睡个好觉了,只是这么一来,连累了靖西王府的名声。” 贺翎听他条理清晰地说了这么多话,再次确定他安然无恙,高兴坏了,大手一挥兴奋道:“名声算个屁!你没事才是最要紧的!” 萧珞听得动容,神色间难掩愧疚:“明日一早,我就去向爹请罪。” 贺翎听他这一声爹唤得极为自然,惊喜之余更加激动:“你方才说,愿意?” 萧珞知道他不在意那些,也就没再多说,只是挑眉看着他笑:“你不信?” “信!”贺翎乐呵呵道,“我想再听一遍!” 萧珞嘴角一扬,搂着他脖子将他拉近,二话不说就在他唇上亲了一口,亲完了才发觉自己心跳有些加速,垂眼缓了缓情绪,又抬眼看着他:“还想听么?” 贺翎收了笑,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唇,瞳孔深处如同着了火。 萧珞在这种目光下有些无处遁形,明明早就已经熟悉了,可自己从未在清醒与他如此对视过,气息都不匀了,终究还是不自在地撇开视线。 贺翎不给他机会,一抬手一翻身迅速将他推倒压在身下,埋头就在他颈间狠狠亲了一口,听着他忽然加重的气息,撑起来看了他片刻,凑过去贴上他的唇亲吻起来。 萧珞感受着他笨拙生涩却愈发野蛮的动作,身体腾地蹿起了火苗,搂着他的腰背开始回应,立刻换来更急切的深吻。 良久,二人喘着粗气松开对彼此的索求,从对方眼中看到明明白白的情欲。萧珞想起上一世那个惨痛的洞房花烛夜,心底一颤,哑声道:“云戟,以前……可曾有丫鬟伺候过你?” 贺翎愣了一下:“没有。” 萧珞怔住,默默念了声“难怪”,不过他有些吃惊,自己是因为从小思虑重,只想着更好地活下去,没有别的念头,再加上没有娘亲无人关怀,名义上的母妃也是不冷不热的,从未有谁替他考虑过这些事,没有经历过也算正常。可贺翎爹疼娘爱,一看就是被宠着长大的,怎么也跟自己一样? 贺翎见他不声不响地发呆,急得恨不得指天发誓:“真的没有!不喜欢的人我碰了做什么?你要信我!” 萧珞憋不住笑,唇角扬起弧度,有些欣喜,又有些胆颤,最后把心一横,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信你,只是……你轻着点儿……” 贺翎得了话,双目噌地亮起,又用直辣辣的目光盯着他看了半晌,兴高采烈地应了一声,抬起手动作粗鲁地将火红锦帐一把扯下。 第5章 兄弟一堂 翌日清晨,贺翎神清气爽地醒来,撑起身子看着熟睡中的人,略带薄茧的指腹在他两道修眉上滑过,眼中张扬出笑意。 这个人是他见了第一眼就认定的,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地惦记上了,他不是一个细腻的人,风花雪月对他而言还不如战场杀敌来得痛快,他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萧珞是他想要的,他就毫不犹豫地将人娶回来,即便没有皇帝的赐婚,他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将人争取到手。 现在心心念念的人终于属于自己了,贺翎高兴得好像打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胜仗,想起昨夜看到的紧实腹部,忍不住手痒心痒,就掀开被子打算再欣赏一番,没想到这一掀,顿时把自己给惊着了。 萧珞浑身上上下下没几处完好的地方,不是嫣红就是青紫,看着就像被施了大刑一般。贺翎脑子嗡嗡直响,极其心虚地将被子又往下扯了扯,凑过去一瞧,彻底傻了,昨晚把他折腾出血来了自己竟然都不曾注意到! 如今还是春寒料峭,萧珞感觉到凉意,很快就醒了,睁开眼一看,罪魁祸首正盯着自己身下看个不停,一时哭笑不得,真是踹他一脚的心思都有了,伸手拉着被子就给自己盖起来。 贺翎一看他醒了,更加心虚:“长……长珩,我昨晚……” “昨晚什么?”萧珞挑眉看着他笑。 贺翎也不知是不是心中作祟,总觉得这一挑眉透着无限风情,竟然看得自己心里一阵荡漾,思绪飘了十万八千里才堪堪收回,轻咳一声无比愧疚地把手伸进被子里,摸到他身上去轻轻揉捏:“你别气我……我下回轻点……” 萧珞看着觉得有趣,他这反应与上一世如出一辙,那时候自己被吓得不轻,让他哄了将近一个月才好,之后他当真说到做到,一次都没有粗鲁过。萧珞当然不想受那份罪,可毕竟自己已不是当时那个傻子,没必要让他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疼着哄着。 贺翎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恼了,手上动作放得更轻:“我带你去沐浴,再上点药。往后我小心些,再把你弄疼了你就踹我!” 萧珞抬手在他胸口的伤疤上轻轻戳了戳,虽然一看就是早已无碍的旧伤,可还是忍不住泛起一丝心疼,轻笑道:“你上阵杀敌都不知受了多少伤,我这点算什么?” “那不一样,我和突利毛子是敌人,你和我是夫妻,战场和洞房哪能相提并论……”贺翎一提“洞房”二字又开始神思飘忽了,见萧珞支着褥子坐起来,与自己越靠越近,目光直直落在他半掩在锦被下紧实的皮肉,忍不住一把将他搂住。 萧珞猝不及防,一抬头对上他赤裸裸的目光,昨夜的情景全都在脑子里炸开来,后知后觉地,脸上竟渐渐有些发烫:“你……你松开些……等我沐浴更衣后与你一起拜见爹娘……” 贺翎看看他一张一合的淡色薄唇,又看看他泛起红晕的脸颊,只觉得心底某个地方被撩拨了一下,忍不住凑过去用牙齿轻轻咬住他的下唇,连鼻息都带上了滚烫的热度,喃喃着说:“时辰还早……” “……”萧珞想说今日本该早起,却让他堵住了口,气息略微粗重了些,毕竟是血气方刚的男子,又刚刚经历了情事,哪里受得了撩拨,脑子一热抬手就勾着他脖颈与他痴缠起来。 —— 一夜时间,消息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二公子娶回来的九皇子是个傻子,这件事如今在靖西王府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以至于萧珞走了一路都被下人在背后偷摸着指指点点。 别人在看他,他也在看别人,目光不经意间从那些人的脚尖处扫过,却看不出丝毫头绪。昨天见到的那只脚,穿着下人的布鞋,只能看出是名男子,至于脚型如何、大小如何,却完全辨别不出来。 靖西王府也不太平,他上一世在这里被人下毒害死,却不知那小厮究竟是谁安排的,是王府里的人,还是外面的人。从昨天入了王府到现在,他一直留意着却没见到那张生面孔。那时候他混沌,有人敢动心思也是正常,这一世他脑清目明,哪能那么容易在同一条阴沟里翻船?不过平日里还是提防着一些才好。 萧珞心里明白,之前能躲过成皇后的阴谋,是仗着有上一世的记忆,一会儿等他拜见了靖西王,全府上下都知道他没傻,那后面的事情就完全无法预料了,与上一世完全不同也是有可能的。 一边思索一边强忍着身子的不适,见贺翎小心翼翼地恨不得将自己抱起来走路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抬手将他的脸扳回去:“好好走路,看哪儿呢。” “屁股……” “咳……”萧珞一下子被穿堂风呛到了,直着眼珠子瞪他,脸上再次烘热。 “疼不疼?” “不……不疼!”萧珞撇开视线,闷着头脚下生风。 贺翎疾步跟上,侧眼偷觑他微红的脸颊,将他现在羞赧的模样与床第间毫不扭捏的姿态一对比,扬着两道剑眉乐起来。 靖西王那边得了消息,知道他们已经起来,早就与王妃坐在主屋等着喝媳妇儿茶了,不过这儿媳毕竟是皇子,他们不好摆谱,见人进来了就站起来首先对着萧珞行礼。 萧珞连忙侧身避过,抬手拦住他们的动作,笑道:“爹娘若是认珞儿这个儿媳,往后就不必如此行礼了,离了京城,我就不再是什么皇子,只是云戟的妻,爹娘的晚辈。” 贺连胜听了这一串话,猛地吃惊,抬起眼直直地看着他。 上一世靖西王夫妇对他极为宽厚,萧珞本就心存感激,再加上一直钦佩靖西王的为人,因此心里面对他们十分尊敬,也不管别人如何想,掀开袍摆就跪了下来,正色道:“爹娘请上座!” 他身份不比寻常,再不受宠也是一名皇子,这么毫不犹豫地跪下来,又把别人给惊着了。不过贺连胜毕竟是久经沙场之人,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只拿锐利的视线在他脸上巡视一番,心里头就有些亮堂了,朝立在一旁的儿子看了一眼,扶着怔愣住的王妃转身坐了回去。 萧珞并未急着切入正题,只是接过下人手中的茶盏,先给二老奉了茶,将礼数过了一遍。 在座的除了靖西王夫妇,还有贺家另外三个儿子,一个是贺翎的亲大哥贺羿,早两年已经成亲,如今有个周岁大的儿子,另外两个是三弟贺翡、四弟贺翦,分别由妾室所出,比贺翎小一些,都未谈婚嫁。 一屋子的主仆看着萧珞敬茶,盯着他与昨日成亲时天差地别的神情,心里早就震惊得翻了天。 贺连胜一边喝茶一边从茶盏的边沿遛着眼珠子打量他,放下茶盏时胡子一抖,笑起来,手指朝他点了点:“装!真会装!” 萧珞略带歉意地笑了笑,复正色道:“珞儿是来向爹娘请罪的,原本是想着让宫里再无人惦记我这条命,这才出此下策,却因为一己之私坏了靖西王府的名声,心中着实有愧。” “哼!做都做了,还谈什么有愧。”一旁忽然响起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萧珞侧目,见三弟贺翡一脸鄙夷的神色,无奈地笑了笑,将视线收回。 “混账!怎么说话的?”贺连胜拍桌吼了他一嗓子,“名声算个屁!我儿媳不傻最好!快给你嫂子赔礼道歉!” 贺翡被他吼得一愣,不情不愿地拖着嗓音道:“嫂子深谋远虑,三弟不知礼数,说错了话,嫂子不要见怪啊!” 萧珞听着“嫂子”二字只觉得别扭,淡淡一笑:“三弟言重,你我年纪相差无几,还是直接唤我长珩好了。” 贺翡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只是答应还是没答应。 “好了,茶喝过了,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珞儿你快起来。”贺连胜伸手将萧珞拉起来,想了想又忍不住笑着拿手指朝他戳了戳,“装!装得还真像!” 萧珞心中苦涩,若不是真的痴傻过,他哪里能装得那么像? 贺翎与他爹性子十分相像,就连“名声算个屁”都能异口同声,对于萧珞的装傻完全不在意,甚至还隐隐透着自豪,美滋滋地拉着他与几个兄弟一一打招呼,虽然昨日成亲时与兄弟几人都已经互相认识了,可今日正式一些,还是要再过一遍礼。 萧珞上一世傻乎乎的,基本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在屋子里养着,和兄弟几个极少接触,这一世到目前为止也尚未作过多交谈,一时也没将他们的性子摸透彻,隐约觉得他们兄弟四人是十分和睦的,不是皇家子女中风起云涌的表面功夫,而是不生疏不戒备的真和睦。甚至贺翎因为方才三弟的出言不逊朝他头上挥了一巴掌,三弟也只是梗着脖子不服气地朝他瞪眼,神色中并未看出真正的怒意。 贺连胜见他们坐下来,想了想道:“珞儿,上次送回来的奴仆已经招供,你可知要害你的,是成皇后?” “的确是她。”萧珞垂眼遮住一闪而逝的厉色,随即苦笑道,“不过不是她也会有别人,宫中想要置我于死地的并非她一人,我知晓与否又如何呢。” 话音刚落,一旁的贺翡哈哈大笑:“成皇后傻了不成?她想除去你,为何不直接取了你的性命?还要绕这么大的圈子?直接毒死你不是更省事?” 这话说得不中听,还带着些挑衅,一旁的四弟贺翦暗中扯了扯他的衣服,示意他不要胡乱说话。贺翡双眉一扬,毫不在意。 萧珞见贺翎黑下了脸色,连忙按住他的手,对贺翡笑了笑:“成皇后没料到会被我识破,她只是算错了这一着而已。若是我不小心真的让她毒傻了,这对她而言可是一石二鸟的好计谋,比直接毒死我高明得多。” 贺翡眯着眼挑眉:“一石二鸟?” “一是除去我这个绊脚石,二是激化靖西王府与朝廷的矛盾,给外戚可趁之机,难道不是一石二鸟么?” 贺翡满脸不屑:“哼!她当我们贺家的人是随便就能让她耍得团团转的蠢驴么?” 差点被耍得团团转的“蠢驴”贺连胜,眼一瞪胡子一抖,胸口剧烈起伏起来,显然是暴脾气又被点着了。 王妃习惯了念经打坐,见他们谈起了正事,也就不准备继续呆着了,拍了拍贺连胜的手以示安慰,对贺翡道:“翡儿,少说两句,别又把你爹给气着了。”接着就起了身,转到后屋去了。 贺翡不服气地抬起腿撑在凳子上,支着肘哼哼:“这怎么气着了,我又没说错。” “错!咱们这次还就是要蠢一回!”贺连胜一拍桌,直接截了他的话,“虽然珞儿安然无恙,可成皇后下毒是真。想要利用贺家?这是明目张胆地骑到咱们贺家头上来拉屎撒尿了!这哑巴亏可不能吃!” 贺翎也是越想越气,手背青筋直跳,阴沉着脸道:“爹,我去替你拟一份奏书,派人送到长安去。此事不宜沉默,如今外人都以为长珩傻了,我们若是不做些什么,岂不是显得软弱可欺?如此也免得别人对长珩起疑。” 贺连胜点点头,默许了他的提议,侧头别有深意地看着萧珞:“珞儿自出了皇宫就算半只脚踏入了我们贺家,无论如何翎儿都会护你周全,宫中也再无人能耐你何,为何要装傻装到现在?” 萧珞知道他看起来粗人一个,实则心思缜密,笑道:“爹慧眼,珞儿就着这次机会在皇后身边按了人,若是她得知我装傻,那我安排的人可就露了馅儿了。” 贺连胜没料到他会毫不犹豫地坦言相告,心底有些错愕,面上却没表现出来,也没有多问他这么做的目的,捋着胡须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旁边一直沉默的大哥贺羿忽然开口:“爹,奏书还是我去拟吧,二弟性子烈、说话冲,万一得罪了皇上,岂不是让弟媳夹在中间为难?” “无妨。”萧珞唇角轻扬,笑得风轻云淡。 他其实想说,他如今只是云戟的妻,不再是九皇子,他可以为贺家的事出力,却不会为皇族的事费神,只是此话暂时说不得,说了显得自己薄情冷心,毕竟皇宫里还住着他亲爹。 没想到,贺翎却将他大哥的话听了进去,点了点头就将事情给推了。 一旁的贺翡再次不阴不阳地笑起来:“嫂子都嫁人了,怎么还在宫里布眼线呐?还惦记着宫里的事呢?” “有备无患罢了。”萧珞说完沉默了片刻,眼神有些晦暗,又道,“也不一定是自己用。” 不得不说,人傻有人傻的好处,至少别人不会防着你。 贺翎的脸色黑得就像抹了一层锅底灰,侧头瞪着三弟跳了半晌的青筋,猛地一脚踹在他凳子上:“臭小子!长珩现如今是贺家的人!总这么阴阳怪气地呛他做什么!” 贺翡让他踹得险些翻下去,刚坐稳身子准备顶他两句,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报——!”人未到声已至,紧接着就见一名盔甲小兵风一般冲进来跪在地上,抱拳后呈上一卷书信,“启禀王爷,突利可汗长子敕烈率一千骑兵突袭边境!” 屋内众人顿时敛声。 “哼!一千!这还没到冬天呢,又来搔痒痒!”贺连胜面色不变,胡子抖了抖,抽出书信展开来迅速扫了一遍,抬头对几个儿子道,“你们谁去?” 四人立刻起身,异口同声道:“我去!” 萧珞这是头一次见识到何为“虎父无犬子”,不免感慨万千,想到京城里那些没什么本事只知道整日钻营权谋的兄弟,心头滋味难辨。 贺连胜沉吟一番,并未多说什么,直接就下令让大哥贺羿过去,其他三人则在家静候消息。 贺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爹,敕烈那小子我和他打过,知己知彼,还是让我去吧!” “你们几个谁去还不是一样?”突利每年都要来侵扰一回,两方对阵都成了家常便饭,贺连胜神色淡然,将信卷起来道,“你新婚燕尔,在家好好呆着,暂时没你什么事。” “啊?”贺翎瞪直了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萧珞朝他瞥了一眼,知道这场战事无甚要紧,见其他人被他的神色逗得哈哈大笑,自己也忍不住跟着莞尔。 事情迅速决定下来,贺羿去领兵迎敌,贺翡接了先前分派给贺羿的任务,回到自己屋子,蘸墨挥笔,给皇帝写了一封气焰十足的奏书。 贺连胜接过他的墨宝一看,肺都气炸了,狠狠拍在桌上:“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这还是臣对君的态度?这是以下犯上!快给我改了!不会改就向你四弟讨教,你比他年长,却比不上他一半的慎重!” “爹您别气,我改还不行么?不过您可得看清了,您把人家当君,人家可不见得把您当臣。”贺翡小心翼翼地去抽他大掌底下的奏书,“皇上对您肯定忌惮着呢,他如今是既缺钱又缺人,说不定做梦都想将咱们削了。” “那是以后的事!现在你给我安分点儿!”贺连胜将手挪开,又道,“各地藩王都还猫着呢,你想让我们当出头椽子早些给他削是不是?” “削也不怕……”贺翡见他脸色臭得可以,连忙闭嘴。 贺连胜恨铁不成钢地指指他:“你这性子得改改!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还有,珞儿哪里让你不痛快了?那么咄咄逼人?” 贺翡撇了撇嘴:“哪里都不痛快,谁让他是皇子呢!爹您想啊,他一来就给咱们整个王府都摆了一道,甚至嫁人了还在皇宫里头布局,一看就是个心机深沉的!指不定想着怎么利用咱们贺家帮他坐上那龙椅呢!等他坐上了再给咱们来个功高盖主,喀嚓!” 贺连胜见他神气活现地比划着砍头的动作,气乐了,在他头上扇了一掌:“你懂个屁!他要心机不深沉还能活到现在?珞儿明明白白告诉我们,他装傻了他布眼线了,那是在给我们示好!” “示好也是装的……” 贺连胜懒得再与他多说,直接拿他自己的话回他:“你不是说,咱们贺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让人耍得团团转的蠢驴么?怕什么?” 贺翡成功被堵住了,憋了半晌不知怎么回答,将自己写的信三下两下撕了,梗着脖子道:“我再去写一封情真意切的!” 作者有话要说:  【贺家四兄弟】 老大:贺羿(yi,第四声,原指鸟张翅旋风而上) 老二:贺翎(ling,第二声,鸟翅和尾上的长而硬的羽毛) 老三:贺翡(fei,第三声,赤羽雀,古书上指一种有红毛的鸟) 老四:贺翦(jian,第三声,初生的羽毛) 读者:所以说,贺家兄弟是……一堆鸟人? 琉璃:=A= 贺翎:(冷笑)是这么个意思? 琉璃:你听我解释!听!我!解!释! 贺翎:(洗耳恭听状)嗯? 琉璃:你就是个毛,连鸟人都算不上的~(抱头蹲下) 贺翎:…… 第6章 朝议削藩 贺翡以贺连胜之名写了一份奏书,经过四弟的润色,终于过了他爹那一关,又从贺翎手中拿了一支伏击途中捡回来的箭,将箭羽卸下来塞入信囊中,令人快马加鞭送往长安,呈到了萧启的手中。 虽然萧珞没事,可明面上他傻了,那天敬茶时周围伺候的都是贴身忠心的奴仆,早就得了吩咐不许泄露消息,虽然下人总有碎嘴的,但靖西王治下极严,愣是没人敢往外透露半点风声,如今整个西北都知道嫁到靖西王府的九皇子是个傻子,随着宾客的陆续离开,这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天下。 皇子傻了此事非同小可,必定要上书原原本本告知皇帝。若是不上奏,皇帝那边早晚会得到消息,到那时可就落人口实了。贺家也知道,奴仆的供词单薄无力,并不能作为证据,因此并未出现任何指摘皇后的言辞,而是条理清晰地讲明了事情的原委。 奏书中言辞恳切,说九殿下才学天下皆知,没想到成亲之际才发现他竟然是个傻子,靖西王府上上下下都甚觉心痛,未及禀明圣上就对送亲的奴仆进行了审问,问出来的结果竟是皇后下毒,而且半路遇到过伏击,箭羽上也明明白白刻着一个“成”字。贺家对此诚惶诚恐,深觉这些贱奴胡说八道,这箭羽恐怕也另有蹊跷,因此将事情表书上奏,恳请圣上查明真相,还皇后娘娘一个清白,也还九殿下一个公道。 萧启先是大吃一惊,越往下看就怒火越盛,拿过箭羽放在眼皮子底下翻来覆去看了半晌,额头筋脉突突狂跳,一气之下将奏书和箭羽统统摔在了案上。 天家无父子,上位无私情,此话一点不假。萧启对这个儿子本来并无多深的感情,每每想到自己逼死老皇帝的事,对儿子们就一个个都视如豺狼虎豹,生怕他们像当年的自己一样弑父篡位,提防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再谈父子亲情?可自从萧珞远嫁西北,他就觉得这儿子对自己构不成威胁了,没了防范,反倒是念起他的好来了,现在又听说他被人下毒,哪里还坐得住,当即就是气怒交加、暴跳如雷。 他倒不相信是皇后所为,可毕竟矛头指着皇后,不管她是真的有错还是被陷害,总归和此事脱不了干系,不过他这皇帝习惯了听皇后的话,昏庸惯了,没有第一时间下令去查,反倒是原地转了几圈之后攥着奏书和箭羽去凤仪宫直接问询了。 成皇后看着他递过去的奏书,惊讶地打开,看了一半时,神色间未见半丝慌乱,可看到后面关于伏击一事,忽然就变了脸色,狠狠压下心中的疑虑,拿着箭羽观察了一番,待恢复从容之色才抬起头来,浅笑道:“陛下,臣妾待珞儿视如己出,怎么可能会害他?臣妾可真是要冤死了!珞儿出嫁前您也是看到的,哪里像个傻子?” 萧启让她说得一愣,顿时冷静下来,仔细回想了一番送亲当日的情景,觉得皇后所言在理。 “这箭羽也着实蹊跷,臣妾的兄长与珞儿并无恩怨,何以会加害于他,仅仅刻一个字可不能证明是我成家所为,若当真是我成家做的,又怎会愚蠢到用如此暴露身份的箭?”成皇后捏着箭羽,言辞间听不出怒意,手却气得有些颤抖。 萧启听得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在一旁的软榻上坐下。 成皇后瞟着他的神色,走到他身后去替他捶背捏肩:“陛下,那伏击是否当真发生过也未可知,珞儿如今远在西北,傻没傻可不是他们三两句话说了算的,胡诌都是有可能的。再说了,万一珞儿真的不幸被下了毒,他临走前还好好的,您说这毒会是何时下的?” 萧启皱着眉沉思片刻,迟疑道:“你是说,在靖西王府?” “臣妾不敢妄下定论,只是胡乱推测罢了。” “皇后所言不无道理。”萧启点点头,眉头又皱了皱,“不过,如此一来,就成了靖西王嫁祸于你了,他这么做又是为何呢?” 成皇后心里一惊,迅速转到他身前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以帕掩面期期艾艾道:“陛下,臣妾也不知,臣妾妇道人家,只能胡乱猜一猜。或许那靖西王狼子野心,生了歹念才会设计陷害臣妾,臣妾一人死不足惜,可如此一来,臣妾的父亲与兄长必定会受到牵连。父兄二人对陛下忠心可鉴、对大锦赤诚可表,陛下可不能因为这一封无凭无据的奏书就让靖西王陷害忠良的奸计得逞啊!” 萧启一看她哭成了泪人,顿时心软,连忙将她扶起来:“朕也是心存疑虑,这才过来找皇后问一问,事情没有真相大白,怎么可能胡乱定罪?” 皇后站起身,拿帕子抹了抹眼角道:“陛下圣明!送亲的礼队与护卫尚未归来,不如等他们回了京城再问问事情是否属实。若他们所言与信中相符,到时再查不迟,若此事仅仅是靖西王的片面之词,恐怕他真的是要陷害忠良。如此割据一方的藩王,陛下不能不防啊!” 一个嫁出去的皇子哪里比得上江山重要,萧启一听她的话,顿时就被转移了心思,想到如今藩王势力隐隐有不受朝廷掌控的趋势,只觉得头痛无比,再一想到西北的百姓早就将靖西王膜拜成了天神,眼中哪里还有自己这个天子,更是觉得坐立难安。 萧启离开后,皇后迅速写了一封信,将有人在送亲途中伏击并嫁祸成家一事告诉了父亲与兄长,说若是查不出来是谁指使的,那就十有八九是靖西王对成家反咬一口。等到书信妥当地送出宫后,成皇后气恨地摔了一只花瓶,这才恢复她往日的雍容气质。 萧启唉声叹气,各地藩王成了他心头的一片阴云,说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毫不为过。而无巧不巧的是,第二日便有几位大臣上书提议削藩,如同商量好了似的,其中就有皇后的父亲成国相与兄长辅国大将军。萧启对此事上了心,难得勤快一回,隔日就上了早朝将事情拿出来与群臣商量。 这一商量,朝堂上立时炸开了锅。 有人站出来说:“皇上,此事万万不可!如今外族蛮夷对我朝虎视眈眈、蠢蠢欲动,多亏了各地藩王镇守才能免于战患。若是突然削藩,这些藩王说不定会反噬一口,届时局势混乱,外族入侵难以抵挡啊!” 萧启皱着眉头一脸阴沉,此人屡屡与自己唱对台戏,真是说什么话都让人不痛快。 又有一人站出来,痛骂道:“胡言乱语!此等荒谬言论简直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唯恐天下不乱!”说着一脸虔诚地朝上位拱了拱手,扬声道,“自我大锦开国以来,励精图治、国运昌盛、以德服人、四夷朝拜,岂容你在此危言耸听、蛊惑朝堂?!” 那人听得嗤之以鼻,不甘示弱:“那突利的连年侵扰又该作何解释?” “那些突利人不过是跳梁小丑,你看他们数年如一日地在边境隔靴搔痒,可曾有胆量入侵过一分一毫?天佑我大锦江山,岂是他们能胡作非为的?再说,正所谓攘外必先安内,若是不能将藩王的财力、兵力收归朝廷,如何统一军力震慑外族?” “哼,你说得倒轻巧,突利人是因为什么一直不敢入侵?就是因为忌惮那些藩王!如果贸然撤藩,后面的局势你能掌控吗?” 萧启本就不是个治国的材料,此时听他们你来我往好一通唇枪舌战,直把自己吵得头晕胸闷,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这时又有人站出来和稀泥:“皇上,老臣觉得他们说的都有道理,不过镇守边疆的不仅仅是藩王,还有我朝数员大将,抵御外族并不是非藩王不可。藩王可以削,但是要一步一步慢慢来。老臣以为,可以先削了那些势单力薄的,剩下的,当徐徐图之。” 这话一出来,闹得更厉害了。本朝藩王中有些是当年给开国功臣封的异姓王,有些则是宗室成员、皇亲国戚,如靖西王这样的异姓王就是他口中“剩下的”那类,而“势单力薄”的往往是镇守江南等地、习惯了养尊处优的宗亲王,这些宗亲王虽然在能耐上确实不行,但势力却盘根错节、牵连甚广,朝堂上就有不少是沾着他们光的,自然要跳出来反对。 萧启听得左右摇摆,以历朝历代的经验教训可知,削藩宜早不宜晚,如今明显是晚了,一下子就令他陷入两难的境地。削,藩王必定不愿,很可能一怒就反了;不削,藩王势力与日俱增,权利熏心之下还是有可能造反。说过来说过去,愁的不是该不该削,而是朝廷兵力不足,万一有人造反,难以抵挡啊! 萧启听他们争执,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最后实在忍无可忍,捏了捏眉心甩袖而起:“此事押后再议,退朝!” —— 靖西王府,贺翎带着一身尘土从校场回来,翻身下马,将爱驹交给下人牵走,自己则在身上掸了掸,去主院跟爹娘问了声好就急匆匆朝自家宅院走去。最近听从了老爹的话不管边塞的事,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校场是每日都要去的,媳妇儿是时刻都要想的,主院到他自己的院子也没多少距离,愣是让他走得脚下生风。 到了门口,大步不停,刚抬腿跨进去,忽然听见一道呼啸之声,尚未来得及反应,眼前一花,胸口就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贺翎低头,看着地上一支裹着棉球的秃头箭,好奇地捡起来打量一番,一抬眼就见萧珞提着把长弓走过来,顿时愣住了。 “云戟,你回来了?”萧珞眼中笑意盎然,走到近前将他手中的箭拿过去。 贺翎一脸惊喜:“长珩,你竟然会箭术?” 其实自大锦开国以来,世家大族的子弟念书之外都会学习射艺,皇子们作为天下学子的典范,更是要学得比别人好,不过随着皇室的越发颓靡,射艺逐渐衰落至没有用处只能观赏的门面功夫,到了最近两代皇帝,更是完全不看重这些了。因此看到萧珞手执长弓,贺翎又惊又喜。 “皮毛罢了,在宫中哪有多少精力学这个。”萧珞拿箭镞一端的棉球朝他胸口戳了戳,笑眯眯道,“不疼吧?” 贺翎抓住他的手将他拉到自己怀中,在他唇上啄了一口,凑到他耳边低声笑道:“这是谋杀亲夫还是给夫君挠痒痒呢?”话音未落就扫到一旁伺候的冬青涨红着脸知趣地离开。 萧珞让耳侧热气一烘,呼吸顿了片刻,横了他一眼:“这是提醒你呢,凭我这上不得台面的箭法都能将你击中,你也太不警惕了,真当靖西王府铜墙铁壁、水泼不进么?” 贺翎本是连入睡都保持警醒的人,只不过最近过得颇为忘形,再加上思归心切,一时还真是什么都抛在脑后了,听他这么说,心里自然是赞同的,又因为他关心自己而笑得更为得意:“夫人所言极是,为夫往后定当注意。” 周围已经散得一个人影都瞧不见了,萧珞光天化日之下被他在院门口抱得紧紧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将他推开,转身就走。 贺翎撵上去从后面将他搂住,踩着他的脚步往前跟,笑得没脸没皮的:“长珩,你若是想学,我来教你。” 萧珞有些惊讶,侧头看着肩上的脑袋:“真的?你不得空吧?” “谁说的?眼下不就闲着么?”贺翎说得带劲起来,将他身子一扭,推着他就朝院子西侧的海棠树走过去。 树旁站定,萧珞看着东边遥遥相对的箭靶,哭笑不得:“有些远了,我的臂力可比不得你,万一脱靶了,你可别嘲笑我。” 贺翎将他松开:“脱靶了就走近些再试嘛,先瞧瞧你这学生资质如何,本将军要因材施教!” 萧珞笑看了他一眼:“好。”说着就抬臂拉弓,凝神对向箭靶,脸上的笑意转眼被认真取代。 贺翎的目光顺着箭身移到他捏着箭羽的手上,只一眼就看出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蓄满力量,微微有些惊讶,再一抬眸看向他的脸,倏地就怔住了。 他与萧珞相识相处至今,每每都是言笑晏晏,还从未见过他如此严肃冷峻的模样,此时见他瞄着箭靶缓缓开弓,盯着他漆黑的眸子,只觉得那里面凝着光,藏着深潭,虽没有看向自己,却能将自己的魂给吸进去。这样的萧珞,他从未见过,有些诧异,更多的是惊喜。 萧珞两道眉并不浓黑,却足够修长锋利,平日里总是清浅地笑着,温润的气质掩盖了眉眼间本来的气质,一旦敛下神色,那股令人招架不住的锋芒就毫无遮掩地显现出来。这种早已融入骨血的隐忍,是在皇宫里生活多年练出来的……贺翎忽然觉得心疼。 萧珞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只是自顾自瞄准了靶心,蓄力的手一松,箭矢携着劲风弹射而出,在靶心发出“咄”一声轻响,随后掉在了地上。 这支箭早已卸了箭簇,自然射不进靶子,可听见那道轻响时他还是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么远的距离竟让自己给射中了,走过去一看,棉球上沾着的印泥果真在箭靶上戳了一个红点,位置稍微有些偏,却离靶心不远。 萧珞看着这超出平时水准的成绩,心中涌起一股喜悦,捡起地上的箭矢朝贺翎走过去,笑道:“我这个学生资质如何?还请将军指点一二。” 贺翎正看着他出神,忽然被他的话惊醒,眨了眨眼:“啊?” 萧珞一愣,复述道:“请将军指点一二。” “噢,脱靶了不要紧,我也是如此过来的,不必失落。来,本将军教你!”贺翎一本正经,大步走到他身后,端起他的双肘,“再来一次!” 萧珞:“……” 贺翎见他身子僵硬,好奇地探头看他:“长珩,你紧张什么?” 萧珞嘴角抽动数次,轻咳一声将笑意压住,再次抬高双臂。 贺翎观察了一番,将他两只手臂的姿势稍作改正,接着托住他的腰,低声道:“站桩要稳,发力从地起,传至腰,再至手。” 萧珞闻言微微调整,抿紧唇角缓缓拉弓。 贺翎的双手却黏在他腰间似的,怎么都舍不得拿开,抬眼看向他的侧脸,见他眉梢眼角再现凌厉,连目光也差点舍不得挪开,连忙握着他双手,侧头到另一边去看他瞄准的方向,替他把关。没想到这一看,眼珠子又不受控制地黏到他颈侧,盯着那里紧绷出的诱人线条暗中吞了吞口水。 萧珞注意力全在箭靶上,手中长弓逐渐拉满。 贺翎却受到蛊惑一般,微微低头,鼻尖凑过去,与他延展劲力的颈项若即若离,堪堪触碰。 萧珞正全神贯注,丝毫不曾注意到身侧传来的暧昧气息,弓已满,蓄势待发。 贺翎正瞧得眼馋,见他脖子处亘出的筋脉拉紧,自己的喉头也跟着一紧,猛地就将人抱住,舌尖抵上去狠狠吮吸了一口。 “唔……”萧珞轻哼一声,手一松,箭离了弦,不仅射偏了,而且在距离箭靶两尺远的地方就失去力道,栽到了地上。 贺翎动作一顿,回过神来。 萧珞因着他的突然袭击有些呼吸不畅,缓了半晌才平复情绪:“这回可是真的脱靶了。” 贺翎正心虚着,听到这话顿时更虚了:“方才……不曾脱靶?” 萧珞唇角卷起笑意,侧眸睨着他:“你说呢?” 贺翎抱着他的手忽然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挣扎片刻干脆死皮赖脸地将他抱得更紧,顾左右而言他:“长珩啊,你方才的模样真是好看极了!” “嗯?什么模样?”萧珞转身诧异地看着他。 “就是……”贺翎不擅长甜言蜜语,见他一脸疑惑地盯着自己,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话在喉咙口滚了数次又落回肚子里,只好清了清嗓子抬头望天,没想到这一望竟望来了一只信鸽,“那不是你的飞奴么!” 萧珞精神一振,连忙抬头,果然见院墙外一只白鸽扑闪着翅膀飞过来,很快落在他抬高的手臂上。 这只信鸽是他目前与王良功联络的唯一途径,也较为隐秘,目前在这王府中只有贺翎与他二人知情,其他人并未刻意隐瞒,却也不曾主动告知。 初嫁王府时,一切都在成皇后的眼皮子底下打点,信鸽自然无法随身携来,幸好王良功随后就暗中派人送来了甘州。这信鸽早就是驯养过的,虽然起初不适应西北的气候,可好生养了一段时间后渐渐就习惯了,如今两地奔波已经极为娴熟。 贺翎见萧珞抽出信笺,就把信鸽唤到自己手中去摸了摸,感慨道:“看来这世间并非人人趋利就吉,你嫁到这里还是有人忠心相待,当真难得。” “个别罢了,树倒猢狲散,更何况我这棵树还从未茂盛过,能留下来的屈指可数。王良功此人心眼死,脾气倔,我于他仅有滴水之恩,他记在心里、付诸言行,却是涌泉相报。”萧珞自嘲地笑了笑,展开信扫了一遍,低声道,“来顺去伺候李贵妃了。” “哦?是成皇后安排的?” 萧珞点头:“成皇后统管后宫,将出嫁皇子留下的奴仆重新安排,合情合理。来顺果真得了她的信任。” 贺翎知道朝中成家独大,李家其次,又听萧珞讲过宫中的形势,知道成皇后与李贵妃受宠程度不相上下,且都育有一名皇子,互相较劲得厉害,此时听他这么讲,猜到他会有些安排,接过他手中的信看了看道,“咱们靖西王府并非密不透风,装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长珩,你要装到何时?” “到铲除成皇后为止。”萧珞声音转冷,侧头见他面露疑惑,解释道,“我生母为她所害,元皇后也命丧她手,此女心肠歹毒、手段很辣,我父皇迟迟不立太子,虽然对各个皇子忌惮有加,却唯独对成皇后毫不设防……” 贺翎见他握拳的双手有些轻颤,连忙伸手抓住:“你在担心你父皇?他如此待你……” 萧珞眸色有些黯淡,闭了闭眼,再次睁开已经恢复冷静,叹道:“他终究是我生父。” 第7章 追查箭矢 冬青端着盛满桑葚的碟子跨进院门,一路低着头眼珠子都快掉进桑葚堆里了,不过作为下人还是知晓分寸的,再眼馋也只能偷摸着看看不敢乱动,暗中吞了吞口水,走进屋将帘子掀开:“殿……” 萧珞坐在案前,单手支着额,眼皮子合着,不知是在闭目养神还是睡着了。 冬青迅速收声,脚底下踩得极轻,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将碟子放在案头,见他纹丝不动,猜他是睡着了,连忙从旁边拿来一件衣裳给他轻轻披上。 这会儿还没到晌午,冬青瞟到他面前摆着的是一张地图,对于上面的勾勾画画完全看不懂,只是心里琢磨着殿下最近时不时犯瞌睡会不会是太累了,该劝他歇一歇才是。 跨出屋门,一抬头见贺翎大步走了进来,冬青连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将军,殿下睡了,您小声些。” 贺翎虽然在家中不怎么摆架子,甚至私下里还嬉皮笑脸的,可不笑的时候却气势慑人,下人们一般不敢对他如此说话,不过但凡关系到萧珞的事情就例外了。如今整个王府上至王爷下至烧火的奴仆,人人都知道他对九皇子好得没话说,九皇子的事永远摆在他自己的前面。 冬青伺候的时间长了,心里门儿清,只要不是突利入侵火烧眉毛的大事,哪怕殿下咳一嗓子都能在他心头震上半天,让他小点儿声简直是天经地义,绝对不会挨骂。 果不其然,贺翎听了他的话立马顿住脚步,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这才放轻了动作走进去。 萧珞仍是方才那个姿势,气息绵长且舒缓,睡得似乎很沉,两扇黑羽似的睫毛一动不动地栖息在眼睑上,如同他的人,沉静中蕴含着令人心惊的力量。贺翎坐在他对面,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看,看着看着就一个人高兴起来,心里时不时就会冒出一种捡到稀世珍宝的感觉。 看了一会儿后觉得有些口渴,正好闻到一股甘甜的气味,侧目一看,原来旁边摆着一盘桑葚,眉梢挑了挑,抓起一把就扔嘴里吃起来,又甜又酸的,滋味相当不错。 萧珞手指动了动,睁开眼,刚睡醒的眸子里透着些迷茫,很快就恢复清明,一抬头就见两只亮如星辰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自己,笑起来:“你回来了?” 贺翎嘴巴里还在吃着东西,捏着他下巴凑过去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等东西下了肚才开口:“累着了?怎么睡那么沉?” “不累,只是闭目休息,没想到就睡着了。”萧珞指指一旁的桑葚,“哪儿来的?” “兴许是佃农供奉的,入了四月,桑葚也该熟了。你尝尝!”贺翎说着就拣起一颗递到他嘴边。 萧珞也不矫情,张开嘴就咬了过去,嘴唇不可避免地从他指尖滑过,让他捉住又亲了一口。 “长珩……”贺翎喊了他一声,却不知自己要说什么,最后只好挠挠头,又抓了几颗桑葚扔自己嘴里。 萧珞明白他的心意,唇角勾起一个弧度,探身还了他一个吻,见他双眼噌地一下亮起,冲他笑了笑:“很甜!” 这桑葚的确很甜。虽然西北这一代风沙大、天燥雨缺,气候比不得江南鱼米之乡,可也有山脉绿洲,水土滋润之处不少,藩王都有耕地,一年四季吃的喝的自然不缺,桑葚原本就是西域传来的,对这里的气候极为适应,量多味美也不足为奇。 如今百姓生活极为困苦,中原有些地方甚至饿殍遍野,而藩地百姓过得也是好坏不一。藩王田多地广却不用纳税,日子极为宽裕,很多农民受不了沉重的苛捐杂税,几近饿死之际不得不向藩王租田借地,做了藩地的佃农。这些佃农就此是缓解生计还是继续水深火热则要看藩王的态度。 萧珞早在年少时就已知道,当朝有些藩王穷奢极欲,当地的佃农也不比外面过得好,有些却颇有良心,合理征纳。而靖西王是这些藩王中做得最为出色的,不仅治理有方从未出现过百姓饿死的劣迹,甚至可以说家家过得都尚不错。 嫁入王府后,他更是看得清楚,这王府里除了几个主子,几乎不养闲人,多余的奴仆从来不要,日子虽过得滋润,却从不奢华,节省的开支大多都用来屯兵养兵了。这是萧珞敬重靖西王的缘由之一,不止敬重,还有敬畏。若是他父皇能如此治国,又哪会落到如此田地? 贺翎看他垂眸吃得认真,知道他又在想心思了,问道:“成皇后那边,你想到什么法子了么?” 萧珞沉吟了一会儿,微微一笑:“暂时让来顺注意着,其他的还需要等待时机。成皇后坏事做多了,自然十分警惕,要想在她眼皮子底下动手脚,单凭来顺一个下人是无法办到的。” “成家权倾朝野,的确很难对付。”贺翎点了点头,随即又愤恨道,“上回送亲队伍里那些乌龟王八全是成家的人,成家还真是无孔不入,真该把那些孙子一个不留地全杀了!” 贺翎当时是看萧珞傻了,怒极攻心才说了要将他们全杀光的话,不过后来知道萧珞安然无恙,也就冷静了下来,经过盘问刑讯才知道,送亲队伍里除了那些敲锣打鼓的,其他几乎都是成家安排的。 他本想下令将那些护卫杀了,没想到萧珞与贺连胜却同时出声阻止。 萧珞道:“杀不得。半途伏击一事瞒不住,既然已经呈上去了,那就更不能由着性子来。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故意陷害,只是手段未免太拙劣了,幕后之人不是极蠢就是极聪明,或许是想故布疑阵搅混水也未可知。成家看到如此低劣的栽赃手段,恐怕也是那么想的,他们若是查不出来,必定会将矛头指向靖西王府。如今的形势,不宜发生冲突。” 贺连胜早就觉得萧珞这个儿媳见识气度均不一般,此时听他话里话外不仅仅在替靖西王府着想,而是考虑得更深,一时又是感激又是欣慰,知道儿子必定会被他说动,自己也就不再参与了,由着他们自行决定。 贺翎性子冲,人却极聪明,三言两语就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他们可以不惧怕任何一方,但是却不得不考虑如今的形势。眼下各方势力还维持着表面的平和,却又剑拔弩张,这样的暗潮汹涌下若是有哪一方突然发难,天下必将大乱,到时突利再趁虚而入,前景可就堪忧了。 最终,那些护卫一个都没杀,手脚齐全地与仪仗队一起被遣回了长安,陪嫁的下人只有寥寥几个,也被一同赶了回去,理由十分恳切:靖西王府家徒四壁,养不起多余的人。 这理由险些让萧珞笑岔了气,笑完之后才发现自己身边一个体己的下人都没有,不免觉得有些凄凉。但是想想,即便那些陪嫁之人底细清白能留下来,也无甚意义,他虽然嫁做人妻没了继承大统的资格,可父皇心里还是忌惮着,连座府邸都不给,他还要这些下人做什么? 好在冬青虽然是王府安排的,但是对自己却照顾得尽心尽力,比皇宫里那些奴仆要贴心不知多少倍。上一世就知道他忠心,这一世自然也不能苛待他。 萧珞瞥了眼一旁的碟子,想着等会儿留一些桑葚给冬青,随口应了贺翎方才的话:“都四月了,那些人也该回到京城了,到时父皇就会相信我是真傻,不过有成皇后从中干扰,估计也查不出什么来。” 贺翎想起成家四处渗透的势力,知道要扳倒他们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沉默了一会儿道:“擒贼先擒王,想不动干戈地对付成家就只能对准成皇后与他父兄二人,他们垮了,所有势力都会土崩瓦解。” 萧珞点点头,盯着地图,手指在江浙一带点了点,轻叹道:“父皇不听劝阻,非要在江南大兴土木,民间怨声载道、积怨成魔,他却尽信谗言、一意孤行。扳倒成皇后的机会不远,只是……这天下也要乱了。” 贺翎定定地看着他眉宇间拢起的细微褶皱,有些着迷,却又有些心疼,抬手将拇指按在他眉心揉了揉,低声道:“长珩,你如今已嫁入我贺家,贺家便是你的后盾,成皇后亦是我贺家想要铲除之人,你若是有什么地方需要人手,只管与我说。” 萧珞抬头,见他神色严肃,想起他前一世也是这般维护自己,只觉得心中像寒冬里揣着一只火炉,抓住他的手指笑眯了眼:“我知道了。” 贺翎喜欢看他认真的模样,也喜欢他这种罕见的与年纪相符的清朗笑容,现在得了他的应承,心中着实高兴,探身在他眼角亲了亲,又坐回去朝地图努努嘴,问道:“先前在做什么?” “原本是想看看突利与我华夏的地势,不过现在可能有了别的发现。” “哦?什么发现?”贺翎见他眉目舒展,顿时来了兴致。 “上回遭遇伏击带回来的箭呢?” 贺翎听了连忙站起来:“你等着,我去拿!” 萧珞也跟着起身,等走到门口时贺翎已经风风火火地进来了,将首尾齐全的一支箭递到他手中:“可是有什么发现?” 萧珞没应声,直直盯着他的嘴巴看。 贺翎诧异地眨眨眼,看着他眼中的笑意愣了半晌,忽然扬眉一笑,颇为得意地将嘴巴凑到他面前:“怎么?想亲我了?” 萧珞双肩一抖,忍了片刻忽然撑着他肩膀大笑起来,边笑边道:“方才出去没见着别人吧?” “见着冬青了……”贺翎难得见他大笑,自己也跟着笑起来,却笑得完全不明所以,“冬青似乎也笑了,怎么了?” “你……”萧珞捏着他下巴将他嘴巴撬开来,再一次大笑,“哈哈哈哈……你快去照照镜子……” 贺翎一头雾水地走到铜镜前,只一眼就注意到,自己的嘴唇竟像中了毒似的紫黑一片,一看就是吃桑葚吃出来的,再一张嘴,更吓人,连血盆大口都要退避三舍。 想到先前冬青见到自己时想笑不敢笑的模样,贺翎顿觉掩面扫地,转身走回来郁卒地打量萧珞,愣是没在他脸上找到半丝吃过桑葚的影子,就连刚才在他眼角亲了一下都因为力道过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忿忿地很是不甘心,试探道:“张嘴我瞧瞧?” 萧珞抿紧唇笑着避开他往里走。 贺翎迅速拦住他的去路,抬起双手捧住他的脸:“我看看!” 萧珞眼中溢满了笑,嘴唇却抿得更紧,摇摇头不吭声,只顾着躲他。 贺翎看着他这副模样有些心猿意马,更加不死心了,一手将他搂紧钳制住,另一手以牙还牙捏着他下颌撬他嘴,看了一眼心满意足地大笑:“彼此彼此!哈哈哈哈!” 两人闹了好半晌才歇下来,又唤冬青打了水来漱口洗脸,这才重新回到正题。 萧珞拿着箭上看下看,问他:“现下查到哪里了?” 贺翎拉着他走到案前,拿手指在滇、黔、巴蜀等地画了一个大圈:“太大了,不好查。庄先生仔细检查过箭杆,见其柔韧却易折,观纹路极有可能为滇柳。滇柳遍布西南一带,范围甚广。” 庄先生为靖西王府上的一名谋士,据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古通今知识渊博。萧珞目前还在装傻,不便与外人接触,因此也不知此人实际如何,闻言点点头将箭杆折成两段,看了看断口,点头道:“的确是滇柳。” 贺翎惊喜地看着他:“你也看得出来?” “看的书多了,总归知道一些。还查到些什么?”萧珞笑了笑,将桌上的蜡烛点了,把箭簇凑到火上去翻转烘烤。 “长珩,你懂得可不比庄先生少啊!他也如此烘烤过,说这箭镞所用之铁为蜀铁,经火烤会隐现淡青色,黔州一带是不产的。”贺翎说着将先前所画地区缩小,去掉黔地,只留了滇地与巴蜀,“其他再查不出什么了,我原本是打算派人兵分两路去找,可是巴蜀与滇地一带地势险峻、多有瘴气,为了这么一桩可大可小的事让下属命丧黄泉可就不值得了。” “的确不值得。”萧珞将箭羽举到他面前,“你仔细看看,箭羽由何种羽毛所制?” 贺翎在羽毛上弹了弹:“显而易见,白鸽。” “不是!我当初第一眼也当它取自普通白鸽,不过后来越想越觉得这羽毛白得有些异常,今日看着地图才忽然记起,多年前宫中曾养过两只什蕃进贡的天山雪鸽。” 什蕃位于锦朝疆域的西南,是锦朝的番邦国,与巴蜀一带毗邻。 贺翎听得诧异,将他手中半支箭接过去,捏了捏尾部的箭羽,又翻来覆去地看了半晌,啧了一声道,“的确是有些不一样,不细看可看不出来。长珩,你确定这是天山雪鸽么?庄先生倒是没瞧出名堂来。” “庄先生看不出来也属正常,天山雪鸽从不在中原出没,皇宫里仅有的两只也是贡品,一般人自然无缘得见。”萧珞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道曲线,“既有雪鸽又有蜀铁的地方,便是巴蜀与什蕃相接之处,循着这条线必能寻到线索。不过依我朝律法,民间不得私藏兵器,这些箭矢若是私人偷偷打造,查起来恐怕不易。” “无妨!把这一带翻遍了也用不了几天,我这就派人去查!”贺翎精神振奋,临走前将萧珞揽在怀中,与他鬓角相蹭,满足地叹息一声,“长珩……” “嗯?”萧珞侧头看他。 贺翎与他四目相对,茶壶里煮饺子,翻滚了半天都吐不出一个字,最后贴上去在他唇上狠狠亲了一口,这才心满意足:“给我留几颗桑葚,我很快回来!” 萧珞忍俊不禁,低头在碟子里拣了几颗大的送入他口中:“剩下的留着给冬青,你想吃再去爹娘那里讨。” 贺翎抹了抹嘴嘿嘿一笑:“好!” —— 甘州离巴蜀边线不近,而且沿途的路都不好走,不过贺家军对于复杂的地形极为适应,快马加鞭夜以继日,若查得顺利的话,约摸二十多天就能回来,不过贺翎为了早些知道真相,吩咐出去的人到了那里后,一旦有了眉目就立刻让信鸽把查到的内容送回来。 四月中旬,天气逐渐炎热,萧珞正在屋子里翻看一些书册,就见贺翎精神振奋地大步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卷不知什么东西,走到桌边铺开:“长珩,你快来猜猜这是谁?” 萧珞放下书,见是一副画像,画中是一名年轻男子,身形消瘦,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虽然面貌清秀,可眼神却透着些阴郁。他盯着这画像看了半晌,心头一动:“与上回的伏击有关?”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猜到了。”贺翎佯装郁闷,心里却美滋滋的,拉着他的手贴到唇边,在他手心亲了亲,接着道,“巴蜀那里查到了对应的铁匠铺和木工作坊,两家铺子比划出来的样貌如出一辙,正是此人。只是不知道他是哪一方的,搅这趟浑水究竟是为什么,我一会儿把画像拿给爹瞧瞧,接着安排人再去查。” “等等!”萧珞蹙着眉将画像拿起来,仔细看了看,眉头皱纹更深,“这人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究竟在哪儿见过。” 贺翎略一思索,猛地来了精神:“长珩,你以前可曾出过皇宫?” “我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怎么敢随便乱跑,自然是安安分分在皇宫里呆着。”萧珞笑了笑,忽然笑容顿住,抬眼看着他。 两人对视片刻,心下都有些了然。此人背后如果不是成家,就一定是朝中的其他势力,不管那次伏击究竟是什么目的,与萧珞打过照面的人在这股势力中地位绝对不低。 萧珞将画像卷起,放到他手中:“靖西王府与京城离得远,鞭长莫及,我在朝中还有些人,等禀明爹之后,我就着人去查。” 萧珞心如明镜,知道靖西王府在京城必定也是有人的,只不过毕竟藏得深,不宜轻举妄动。贺翎想了想,点点头便答应下来。 正在这时,冬青在外面敲了敲半开的门,恭敬道:“将军、殿下,大公子回来了。” 冬青这称呼在贺家也算特例。 萧珞是贺翎的男妻,可世间对男妻一直不曾平等看待过,连合适的称呼都没有,喊“少夫人”又绝对不合适,幸亏萧珞是皇子,理应尊称一声“殿下”,这才免了诸人的烦恼,不过对应的,对贺翎的称呼也要相称才行。 贺连胜至今未立世子,一直不曾分家,因此儿子成了亲也不会独立出去单独建府,下人一直称呼他们为公子。冬青在这小院里都是称呼贺翎为“将军”,出了这院门才会和其他下人一样喊他二公子。 贺翎听了他的话大为高兴,拉着萧珞就往外走,边走边道:“你瞧瞧,突利毛子就是不经打,可每次还是巴巴地赶过来,真是应该狠狠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以后再不敢进犯!” 萧珞听得心口有些热,笑起来:“一定会的!” 刚出院门,贺连胜那边又有一个下人过来传话,躬了躬身道:“随大公子回来的还有突利的两名使者,王爷遣小的过来传话,让二公子与殿下尽快过去。” 萧珞上一辈子虽然傻,可有些事情听在耳中,如今还是能回忆起来,因此一点都不惊讶。倒是贺翎愣了一下,不甚满意地嘀咕了两句,点点头拉着他的手加快脚步赶过去。 第8章 突利使臣 贺羿轻骑铠甲地回来,身旁还带着两名使者,一时倒是看不出这场仗究竟是胜是败。贺翡与贺翦都未成家,光棍儿两条,正巧在院子里切磋武艺,离前厅较近,所以早早就出来迎接大哥了。 贺翡一看到大哥身旁跟着的两名使臣,顿时黑了脸色,胸口起伏着压抑了半天的怒气,却还是控制不住怒火中烧,最后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咬牙切齿道:“大哥,你过来!”说着就不由分说连拖带拽地将人拉到了角落的廊檐下。 贺翦本想跟过去,但是左右看看,爹和二哥还没来,又不好凭空晾着来使,只好走过去不冷不热地将两位使臣请进了前厅,屏退多余的下人,只留了一两个奉茶的。 两名使臣中,一人体格健硕、满脸胡渣,一瞧就是突利人的样貌,但另一位却面皮白净、长得十分文弱,虽然穿着突利的衣服,却掩不住身上那股汉人书生的清高气劲儿。 健硕的那名突利人微微眯着双目在屋子里扫视一圈,皱着眉梗着脖子叽里呱啦一通鸟语,贺翦自然而然看向那个读书人,想着这书生应是投靠突利做了译官,不免心中有些鄙夷,面上却没表现出来。 书生笑了笑,抱拳的动作倒也豪爽:“在下吴修,效命于突利大王子帐下,这位是突利的吐屯大人,吐屯大人方才的意思是,为何没有见到靖西王本人呢?” 贺翦暗自冷笑,那突利人神情十分傲慢,方才一番话虽然自己听得一知半解,可语气上明显是不耐烦与不敬,口口声声要见自己父王,对其他人视而不见,摆明了这靖西王府只父王一人有资格与他交谈,也亏得这书生机灵,三言两语就变成了轻描淡写。 贺翦心中不快,脸上却不显分毫,面带微笑地朝一侧的凳子指了指:“二位使臣稍坐,若贵国来的是可汗或大王子殿下,我父王必定沐浴更衣才会见客,不过既然是吐屯大人,相信我父王不会耽搁太久,随后就到。”说着示意旁边的下人上茶,自己则在另一侧坐下,心满意足地欣赏着那名突利来使难看的脸色。 贺翎与萧珞赶过来的时候,远远看见贺翡在角落处拽着大哥争论着什么,走近了才知道是为了突利来使的事情。 贺翡向来性子耿直不会拐弯,对那些突利人恨得咬牙切齿,现在看到大哥莫名其妙把人带回来自然压不住怒气,也不管什么兄友弟恭了,拉着人就咄咄质问,更顾不上什么斩不斩来使的,恨不得上去两刀直接把人给砍了。 贺羿性子温和,面对他那张臭脸也能笑得如沐春风,拍拍他的肩安抚道:“他们这次是没理也能编出理来,我们若不答应与他们谈谈,说不定会引起更大的战事,你先别急,这件事等爹过来再做定夺,横竖不会让他们占了便宜的。” 这次突利来犯找了个看似正当的借口,说是年初时他们有一个商人在边塞的小镇上让一名个子矮小的汉人三拳两脚就给打死了,于是他们打着为本部族子民讨回公道的旗号举兵进犯,不过在仗打了一半时,他们又突然鸣金收兵,意欲和谈。 贺羿一向性子仁厚,内心并不喜欢战事,仔细斟酌了一番,觉得先听听对方的意图也无妨,如果不合心意,接着再打便是。 贺翎不太满意大哥的做法,但是也知道他一向考虑得多,这会儿见三弟气得跳脚,自己反倒是心里静下来了,拉了拉贺翡道:“三弟,大哥刚回来,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你这么连珠炮的争辩还让不让人喘口气了?反正那两个毛子来都来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先进去看看。” 贺翡也意识到自己过于冲动了,悻悻地挠挠头:“大哥,我不是跟你吵,就是一看到毛子就火大。” 贺羿笑了笑:“我知道,快进去吧。” 几人前后脚地走进正厅,目光齐齐落在两位来使身上,贺翎与萧珞同时视线一顿,彼此对视一眼后都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吴修来,此举并非因为吴修是个汉人,而是吴修此人的相貌与才看到的那副画像中的人竟一模一样,想不到世间竟有这么巧的事。 彼此敷衍地打过了招呼,四兄弟按长幼之序依次落座,萧珞本该坐在贺翎身边,不过这样就表明自己的身份了,因此他只是给贺翎使了个眼神,刻意落后几步,坐在了贺翦的下首,引来对面二人疑惑猜测的目光。 萧珞一直在暗中打量吴修,越看越觉得此人眼熟,先前看画像时印象十分模糊,现在看到本人,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越发强烈,正在心里思索此人来路时,靖西王贺连胜健步走了进来。 贺连胜直接无视两名来使,走到贺羿面前在他肩上捏了捏,笑呵呵道:“回来了?” “是。”贺羿微笑点头。 贺连胜看他不像受了什么伤的,这才满意地转身走到主位坐下,颇有气势地看着来人,却不说话。 突利人略微不满地站起来,神情倨傲,微微躬了躬身,又是一通叽里呱啦的鸟语。 突利是现下北方草原上最大的一个部族,将其他部族征服统一也不过是二十年前的事。草原上部族众多,各有各的语言,突利语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不可能人人学会,更不要说汉人了。 靖西王父子虽然与突利打了无数次的小仗,不过毕竟武将出生,更看重的是兵法谋略,这么多年下来突利语也就听得懂一些最为简单的词句。 大锦朝开国以来震慑四方,汉话早就普及开来了,不过外族学着说汉话的多为来往跑生意的商人,这突利来使身居官职,又如此傲慢,不学汉话倒也正常。 吴修作为投靠突利的汉人,自然而然地充当了译官的角色,站起来朝靖西王拱了拱手,微笑道:“吐屯大人说,他奉乌伽可汗之命前来交涉,希望靖西王给予礼待!” 话音刚落,一旁的萧珞忍不住轻笑出声,见其他人都投来疑惑的目光,就朝吴修瞥去意味深长的一眼,不疾不徐道:“吐屯大人原话的意思是:长生天赐予我们草原民族博大的胸怀,我们面对远方的来客永远都是热情相待,你们汉人却这般心胸狭窄,连起码的礼节都没有,伟大的长生天都不屑与你们佛祖交流,我们草原民族也瞧不起你们汉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吴修已经微微变了脸色,紧接着又迅速恢复镇定,转头朝他打量了一眼,道:“阁下倒是对突利语造诣颇深,不知阁下是?” “承蒙谬赞,在下乃靖西王府的一名客卿。” “哦……”吴修点了点头,也不知信了几分。 贺连胜哈哈大笑:“吐屯大人是来说笑话的吧?你们打仗要倚仗你们的天神,我们汉人打仗凭借的可是真刀真枪的本事,佛祖只需要笑呵呵地看着我们打败猖獗的敌人即可。怎么,吐屯大人觉得我们招待不周了?那还是将你们的兵马赶回大草原再来与我理论的好!” 吴修既已知道这里有人听得懂突利语,也就不好再从中乱作修改,只好一五一十地把这番话转达给那名突利人听。那人脸上的胡须抖了抖,显然颇为不满。 吴修在画像上看起来有些阴郁,可站在这里说话时一直面带微笑,阴郁之气减淡不少,竟透着一股文臣的气质,而且举手投足间颇有大家风范。 萧珞看着他的侧脸,蹙了蹙眉,脑中忽然闪现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与吴修相貌身形极为相似,不过却蓄着略显花白的胡须,比吴修本人年长许多。 那边贺翡早已不耐烦了,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催促道:“你们来这儿就为了争论谁家的天神厉害吗?有什么话就快点直说,别那么多废话!” 吴修下意识朝萧珞看了一眼,这回并没有一五一十地转达,而是换了一种和缓的语气,用突利语道:“吐屯大人,直接说正题吧。” 萧珞微微挑眉,对吴修的态度有些诧异,这书生既然做了走狗,就完全可以凭借着译官的身份在其中添油加醋、煽风点火,而现在碍于自己听得懂突利语不敢乱来,但也没必要刻意缓和气氛,难道他并非真心投靠突利? 那名吐屯大人听了他的话重新落座,用突利语扯高气扬道:“你们汉人打死了我们的一名行商,触怒了我们伟大的长生天,我们这次来是要你们给个说法,如果你们不将那个小矮个儿交出来,乌伽可汗就会奉上苍之命兴兵攻打你们!你们锦王朝的皇帝懦弱无能,一定不允许你们反击,到那时你们可只有挨打的份了。我看靖西王殿下是个聪明人,你还是乖乖把小矮个儿交出来的好!” 贺连胜听着吴修一五一十地转述,不显喜怒,谁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倒是贺翎被气得够呛,脱口道:“放屁!你们的商人可真够厉害啊,做生意做到我们边塞的营帐里去了!” 这件事彼此心知肚明,那个三拳两脚把人打死的是贺羿旗下的一名校尉,被打死的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商人,本来应该靖西王这边发难,但是奈何他们一直受到朝廷的束缚,不允许主动招惹事端,甚至人家找上门来闹,也要以和为贵,多年这么忍着气窝窝囊囊地下来,自然就造成了突利人日复一日的狂妄。 那名校尉是个立过军功的,即便没有军功,他们也不能随随便便因为一个并不算过错的荒唐理由就把人给惩治了,那样不仅会寒了所有将士的心,更会给突利人留下一个缩头乌龟的窝囊形象。 贺连胜冷笑,淡然道:“人是不可能给的,你们这次突袭伤了我们不少百姓,我还没找你们算账呢!” 那位吐屯大人笑得一脸得意,摆明了知道这边的人不能拿他们怎么样,要算账,也得那个软蛋皇帝首肯才行。 萧珞看着他那副嘴脸,被一种深深地无力感袭遍全身,心下黯然,目光不经意落在吴修的脸上,忽然顿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然在吴修的眼中看到一闪而逝的相同的情绪。 那吐屯大人看这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毫不意外,只是很高兴地笑了笑,傲然道:“既然靖西王执意不肯配合,那我们就只有兵戎相见了。” 他口中的兵戎相见自然不是以往那种不痛不痒的侵扰,而是指的大规模进攻。 靖西王眼皮子微微一跳,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两方较劲了这么多年,突利人应该对他的脾气很了解,肯定知道自己不会服软,那今天他们来这里究竟是为什么?就这么三言两语的,只是为了耀武扬威么? 正暗自疑惑时,贺羿却因为对方的叫嚣隐隐起了些担忧,若真的打起来,他们就处于被动了,皱了皱眉道:“我们贺家军可不是吃素的,两军对垒,你们突利也讨不了好果子吃,我看吐屯大人还是收回前话,谨慎决定为好,没必要为了一桩意外祸及更多无辜将士与百姓的性命。” 那突利人眯着眼笑起来:“那我们就不要大动干戈了,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若是靖西王府愿意与我们突利合作,长生天必定不会计较你们之前的那点小错误,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贺翎早就被这突利毛子傲慢的态度激得青筋直跳,这会儿又突然听到这种论调,差点就冲上去一掌把人劈了,双手在扶手上捏了又捏,压着怒火冷哼:“我们没什么好合作的!滚回你的大草原上去!” “你想怎么合作?先说来听听。”贺羿面色不虞,说出的话却极为平静。 贺翎不可置信地瞪向他:“大哥!和他们有什么好谈的!” 贺羿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真想看他们大举进攻么?如今朝廷一盘散沙,我们应战不妥,不应战更不妥……” 二人的对话,贺连胜听了并没有太大的反应,脸上一直十分平静。 突利吐屯想要知道这兄弟二人在争论什么,吴修却只是随便两句无关痛痒地话敷衍了事,显然不打算据实以告。 萧珞再次注意到这个瘦弱的年轻书生,脑中忽然灵光一现,隐隐有了些眉目,心思迅速转了数圈,眼中滑过一抹志在必得的浅笑。 贺连胜打断兄弟二人的争执:“吐屯大人口中的合作是个什么意思?” 突利吐屯顿觉有戏,高兴道:“据我所知,你们的皇帝正在准备削藩大计,靖西王殿下,你真的一点都不着急吗?” 贺连胜不咸不淡:“有话直说。” “我们乌伽可汗表示,只要靖西王殿下答应合作,草原上的战马就是你们贺家军的战马,草原上的勇士就是你们贺家军的勇士,你们起兵攻打长安,我们的长生天会给予最大的祝福和保佑!” “放肆!”贺连胜猛地一拍桌,面色阴沉间迅速朝萧珞扫了一眼,压抑住心口剧烈的狂跳,咬牙道,“我们汉人的事,轮不到你们插手!滚回你们草原去!” 突利吐屯显然没有被他的突然翻脸惊到,继续循循善诱:“世世代代靖西王在这风沙之地苦守边疆,如今那皇帝却要反过来收缴你们的兵力、财力,你真的甘心吗?我们草原民族最敬重勇士,我们的乌伽可汗会以与靖西王合作为荣,你又何必急着拒绝呢?” 贺连胜额头青筋直跳,未及有所表示,那边贺翎与贺翡已经同时从座位上弹起来,一人抓住墙上的一把刀干净利落地卡在突利吐屯的脖子上。 “原来你是来挑拨离间的!”贺翎眼神狠辣地盯着这个猖狂的突利人,阴沉道,“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贺翡顺着二哥的话里的意思,冷哼一声把锃亮的刀刃朝突利吐屯的脖子压下去几分,隐隐渗出一点血丝来。 突利吐屯被这突然而来的阵势吓傻了,直到脖子上传来痛感才堪堪回神,却又因为前后各有一把刀而避无可避,只能梗着脖子颤声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更何况我是来与你们结盟的!你们怎么如此无礼!” “呸!”贺翡松了刀刃,一脚踹到他膝盖窝处,一下子就把他踢得跪在了地上,又反手迅速把刀压在他脖子后面,冷笑道,“挑拨我们自相残杀,你们可汗正好坐收渔翁之利,想的倒是好心思,当我们傻子吗!再多说一句,我立马杀了你!” 那人虽然勇猛,可毕竟是孤身一人在敌营中,哪里还能横得起来,听了吴修的转述后只是色厉内荏地说:“我们可不是坐享好处,只要你们开口,我们可汗一定会借兵给你们!草原人从不说谎!” 一旁的萧珞瞟到贺连胜忽青忽白的脸,知道他是因为自己在场而气愤又尴尬,连忙站起来,经过吴修面前时朝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未作停留,又走到突利吐屯的面前,神色冰冷:“蛮夷之族尔,竟敢站在我大锦皇朝的土地上乱放厥词!来人,把两位使臣请进大牢!好生照应!” 贺连胜正不知要如何向这心思活络的九皇子解释,虽然他是自己的儿媳,可他更是大锦的皇子,如今竟然有外族当着皇子的面挑拨自己造反,要说这一颗老心没有七上八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既然现在九皇子已经自行做出了决定,他自然是一万个赞成,连忙让守在门口的护卫进来把人给拖走了。 突利吐屯见刀刃离了脖子,又硬气起来,咕噜呱啦一通叫骂。 吴修却是异常的镇定,他毕竟只是一名译官,也不曾出什么恶言,心底隐隐觉得自己应该不会遭太大的罪,倒是被带走时一直在思索,这王府的客卿好大的架子,也不知是个什么来头。 萧珞见人被带走,转身走到贺连胜面前:“爹,可否允我单独去见见那位译官?” 贺连胜没料到他会提出这么一个奇怪的要求,愣了一下。 萧珞又补充道:“方才让人把他们抓起来只是作为掩盖,珞儿的本意是想与那位译官谈一谈,至于其中缘由,事后会来向爹解释清楚的。” 贺连胜让他这么一说,顿时觉得自己有些小人了,连忙压下心中的那点尴尬,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和蔼笑道:“好了,珞儿不必见外,快去吧。” 萧珞点点头,转目见贺翎半张着嘴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忍不住笑起来:“你忘了那张画像了?我去去就回来。” “好!”贺翎笑了笑,目送他离开之后,连忙从袖子里掏出方才的画像铺开,“爹、大哥、老三、老四,你们快看!” 几个人凑过去,齐齐面露惊讶,贺翡指指画像,又看看门外:“这……这不是刚刚那个吴修吗?” “正是,此人与上回迎亲途中的伏击有关,十有八九就是他在幕后指使。” 贺翡盯着画像看了一会儿,不屑地撇嘴:“原来九皇子殿下突然发难是因为伏击一事啊,他倒是随时随地都能为自己着想,只是这么一来,突利又要以我们扣押使臣为借口而兴兵了。” “胡说什么!”贺连胜在他脑袋上扇了一掌,面有愠色,“那次伏击让成家与我们贺家剑拔弩张,这是他一个人的事吗!” 贺羿道:“不知弟媳究竟过去谈些什么,不过就这么随便扣押了使臣,确实有些欠妥啊。” 一直不怎么出声的四弟贺翦朝他们看了看,见贺翎神色间不甘又郁卒,显然是压着火气不好发泄,就侧头朝贺羿道:“大哥,你可别冤枉二嫂,方才是二哥与三哥先拿刀押着使臣的,要说扣押使臣,这责任怎么也不能让二嫂一个人担着。” 贺羿这才觉得自己那句话有些过分了,神色间有一丝狼狈。 这兄弟几人自小闹到大,倒也从来没有谁当真恼过谁,所以贺连胜对于他们的这番话并不怎么在意,坐在那里波澜不惊道:“不管怎么说,使臣杀不得,咱们也没必要白养着,等珞儿那边谈完了,就将人放了吧。” 第9章 牢内密谈 吴修与突利吐屯被关押在大牢中两个互不相见的角落,吴修坐在半潮的草褥子上,耳中隐隐约约能听到突利吐屯叫骂的声音,他自己倒是异常平静,一来是因为他早已学会了随遇而安,二来是他不像突利吐屯那么没脑子,稍微想了想就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正暗自琢磨的时候,外面逐渐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没多久就见到先前自称客卿的那位年轻公子站在牢门外,对着自己微微一笑。吴修暗自思量着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枯草,内心的疑惑并没有在面上表露半分。 萧珞让狱卒打开门,负手走进去在吴修面前站定,表面看起来温文尔雅,却又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势,定定地对着吴修打量片刻,低声道:“吴公子,你可知我抓你进来所为何事?” 吴修倒也喜欢这种开门见山的谈话,笑道:“恕在下愚钝,冒昧猜测,难道是因为先生见不得我做突利的走狗,特意来点化我的?”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年长了几岁,不过面前的人自称客卿,他只好以“先生”相称了。 “既然你也觉得是走狗,那又为何要去投靠突利呢?”萧珞顺着他的话随口问道,见另一个角落摆着一张石桌、两只石墩子,就走过去掀开袍摆坐下,顺便指了指另一只石墩子,示意他也过去坐,又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更何况,突利人一向崇敬勇士,即便他们现在看中了你的聪明才智,也不见得真正对你青眼有加,一旦你失去了利用价值,你想过退路么?” 吴修见他锦衣华服、气度不凡,早就猜到他身份不一般,原本以为他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但这会儿又见他毫不介意这牢里的脏乱,就那么大大咧咧地坐下来,大有一番促膝长谈的架势,不免改变了些看法,也跟着走过去坐下,无奈地笑了笑:“若非走投无路,又有谁甘愿背井离乡。先生究竟想说什么?不妨直接道来。” 萧珞点点头,看着墙壁似乎回忆了一番,接着缓缓道:“五年前,京城梁家因贩卖私盐获罪,被满门抄斩。” 吴修心头巨震,脸上瞬间如同打了一层寒霜,僵硬苍白,双唇也陡然失了血色,狠狠咬住才能克制细微的颤抖。 萧珞扫向他如同死灰的双眼,淡淡道:“梁大人性情耿直,声望也一直不错,这罪名却来得仓促突然,恐怕事情另有蹊跷吧。其中内情我倒是不大清楚,不过据我所知,梁大人获罪前曾经多次弹劾过成家父子,而最终也是成家上书的折子,呈递了梁大人贩卖私盐的罪证。我说的可对?” “你……”吴修泛着青白的双唇颤得厉害,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究竟是谁?为何对朝中局势如此了解?” “已经说过了,我是靖西王府的一名客卿,当年也是在京城生活的,知道的自然要多一些。”萧珞笑了笑,又道,“梁家的案子是否有冤情我不知晓……” “当然有冤情!”吴修激动地打断他的话,胸口剧烈起伏着,见他视线转过来,一个激灵猛地惊醒,这才发现自己失言了。 萧珞仿佛没听到他的话,转开视线把被打断的话续上:“梁家的灭门,拜成家一手所赐,这我倒是清楚的。如果梁家当真是忠良惨遭陷害,那他们最大的仇人就是成家,但是在五年前,仅凭成家恐怕也没办法一手遮天,要怪只能怪朝中奸佞当道、朝纲混乱,忠良难以觅得立足之地。” 吴修牙关紧咬,本就消瘦的两腮又凹进去一些,沉默半晌忽然转头盯着萧珞:“先生为何对在下说这些?” 萧珞神色淡然,只是清浅地笑了笑:“我若是告诉你,成家气数将尽,今年必定锒铛入狱,届时朝中会有人翻出梁家旧案,帮助梁家上上下下百余口人沉冤得雪,你还会继续投靠突利么?” 吴修狠狠眨了眨眼,极力克制内心的激动,压低嗓音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萧珞回应他的目光,眼神诚恳。 吴修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抑制内心澎湃的情绪,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必要再掩饰什么了,即便想掩饰也掩饰不了,对方既然将话说到这个地步,自然是早已知晓了自己的身份。 萧珞见他神色恍惚,知道自己的赌注押对了,于是又趁热打铁:“成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日子即将到头,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不过我可以保证,年底前,必定会有大臣联名上书,请求重新审理梁家贩卖私盐一案。一旦翻案,梁公子便可重见天日,到时又何须借着突利人的毡房遮风挡雨?” 吴修听着他的话,思绪难平,心中波澜起伏了半晌才渐渐安定下来,恢复了几分理智,疑惑道:“先生似乎对成氏的败落十分笃定。” “若没有十足把握,我也不会在此与你浪费这么多时间。” 吴修挑了挑眉:“只是不知,我要如何信你?” “信或不信,你心中应该已有了计较。方才那位吐屯大人出言不逊,或是我们有人发怒,你都会从中缓和,若我猜得没错,你很希望促成突利与靖西王府结盟?或者说,你希望推翻那个让你失望的朝廷?” 吴修被他戳破了心机也没什么恼怒的,平静道:“突利横卧北方大片草原,与他们靠得近又实力敦厚的,就是此处的靖西王与东北的北定王,若是与突利结盟,只有靖西王能冷静相待,不至于最后让突利人钻了空子得了好处。” “这么说来,你当真是假意投靠突利了,既然如此,那你与我私下结个盟如何?” 吴修本就是个聪明人,在萧珞提到京城梁家时就已经对他的来意猜到了七八分,此时听了他这个提议自然毫不意外,不过心中的疑虑却只增不减:“在下仅会使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计谋,不知身上有哪一点让先生青眼相看?” “突利忽然意欲结盟,这主意是你出的吧?” 吴修点头,供认不讳。 “突利长子敕烈好大喜功,且目前对你又极为信任。”萧珞站起来身,随意掸了掸衣服,侧头朝他微微一笑,“有这些还不够么?” 吴修怔愣住,好半天才缓缓地了然点头,再次看向萧珞时目光中不经意间多了几份敬畏,本能地觉得面前这年轻公子绝对不是一个小小客卿如此简单。他对朝中局势极为了解,甚至轻而易举就看穿自己的身份,可自己以前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见过自己的父亲。 见过自己父亲,又对当年的案子如此了解的,必定在朝中占据了很重要的地位,但现在这人却不在京城,而在靖西王府。吴修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嫁到靖西王府的九皇子,不过又很快推翻了自己的猜测。九皇子不是傻了么?此事早已天下皆知。 吴修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干脆放下猜测,将心思移到谈论的事情上,笑道:“先生这是在空手套白狼呐,你说的梁家旧案,只是一个不确定能否实现的承诺罢了,而我却要以不同的目的再入突利,可算是将头颅别在了腰间。” 萧珞不由对他的冷静添了几分赞赏,点头道:“说得没错,不过你也不用急着答应我。我只告诉你,再等一个月,对付成家的契机就会出现,到那时你再考虑我的提议。梁公子意下如何?” 吴修明显有些心动,双手忍不住捏出些汗来,深吸口气道:“能否告知是个什么样的契机?我也好提早做些准备。” “中原地区会发生一件大事,我相信突利那边消息也极为灵通,你只需时刻关注着,届时不用我多说,你也能明白。”萧珞给了一个模糊的答案,显然不打算交代太多。 吴修笑了笑:“这所谓的大事,不会是先生一手安排的吧?” “当然不是,我没那个能耐。” “那你是如何预料到的?”吴修疑惑地看着他。 萧珞故作玄乎:“我说我会观星象、知天命,你信么?” 自古以来,大凡能成谋士者,都会一些玄妙的本事,萧珞这么说,吴修虽然觉得他过于年轻,却也不好怀疑什么,再加上翻案对他来说是个极大的诱惑,心里早已倾向于答应他的结盟,略作思量后便点了点头:“先生希望我做些什么?” 牢房的另一个角落,突利吐屯坐在石墩子上骂骂咧咧,却又知道别人十有八九听不懂,心里着实郁闷,最后实在骂得累了也只好住嘴,正垂头丧气时见牢房里进来几名狱卒,看到他们手中的绳索,顿时心生不妙,连忙摆出架势意欲反抗,奈何他手脚带着镣铐,对方人又多,最终还是抵不过,被捆绑了个结实推了出去。 突利吐屯一路骂骂咧咧地被押到了专供刑讯的牢房,一抬头倒吸一口冷气,瞪大双眼惊讶道:“吴先生,你怎么了?!” 第10章 身体不适 牢房内有两具血迹斑驳的刑架,吴修被绑在其中一具刑架上,披头散发、满脸青紫,身上的衣服也裂出一道道鞭痕,模样万分狼狈,听了突利吐屯的话似乎反应了半天,费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虚弱中透着惊恐:“吐屯大人,你怎么也被押来了?” 突利吐屯怒火中烧,他倒不是气的吴修受刑,而是觉得靖西王府的人太过无礼,竟然不将他们突利来使放在眼中,如此虐待使臣,自然要触动他的怒火,被绑到刑架上时对着几名狱卒再次破口大骂。 萧珞在他破锣似的嗓音里走了进来,先用突利语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接着道:“你们乌伽可汗所说的结盟没有诚意,听起来都是我们得了好处,那你们呢?你们在图谋什么?” 事已至此,突利吐屯知道结盟是完全没有可能了,因此说话也不客气,冷哼一声道:“我们乌伽可汗一片诚心,结盟是希望从今往后我们都不要再打仗了,你们小人之心又岂能理解我们可汗的博大胸怀?” 萧珞侧头朝一旁的狱卒示意,又道:“你若是老老实实将谋划的事情交代出来,就可免受皮肉之苦,不要像这位吴先生这么不识抬举。” 那边吴修听到他提起自己,下意识抬眼看了看,在看到狱卒拿着铁鞭放在火上烘烤时,突然激动起来,挣扎着喊道:“你们不能这么对待来使!吐屯大人带着可汗的诚意前来结盟,你们却如此不讲道理!” 萧珞面色平静道:“我已经说过了,只要吐屯大人老实交代,就不会吃什么苦头。” 狱卒将烤得通红的长鞭取出来,一步一步朝突利吐屯走过去,把突利吐屯惊得面无人色。 吴修在一旁大喊:“住手!你可曾想过这么做的后果?” 萧珞摆摆手让狱卒停下动作,看向吴修:“什么?” “乌伽可汗想与你们结盟,你们不答应也就罢了,毒打使臣的事却要三思而后行!吐屯大人与我可不一样,你们打伤了我,可以说是看不起我这个同族,可万一你们打伤了吐屯大人,能用何种借口?乌伽可汗只会认为你们是在挑衅草原民族,这必定会挑起事端,引发一场大战!” 萧珞被他一番激烈的言辞说得面露犹疑。 突利吐屯顿时来了精神,嚷嚷道:“可汗一定会兴兵攻打你们!你们这群无知的人!愚蠢至极!” 吴修看了突利吐屯一眼,等他唾沫横飞地骂完才重新开口:“如今大锦国力微弱,你们贺家军再厉害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朝廷的支持,你们又怎能与突利铁骑抗衡?还望转告靖西王务必三思!” 吴修每说一句,突利吐屯就要助兴似的骂上两声,萧珞蹙着眉听他说完,沉默了很长时间,又出了趟牢房,过了约摸半盏茶的时间才重新进来,最后一脸烦躁地挥挥手让人将突利吐屯松了绑,押回了原先的牢房。 突利吐屯大为得意,觉得是长生天赐予可汗的威名让靖西王的人吓破了胆,至于这莫名其妙的被抓又被放,本该有的疑点也没了。不过被放出牢遣回突利却是数天后的事,在他看来大概就是靖西王犹豫不决导致的拖延,至于放出去后吴修身上的“伤”已经不怎么明显了,那更是情理之中的事。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眼下萧珞放弃对突利吐屯的审问后,出了牢房便去了贺连胜那里。 这番折腾算是与突利来使撕破了脸皮,不过即便没有他在场,以他对靖西王的了解,就算真有什么图谋也不会与突利人为伍,也正因为笃信这一点,他才会毫无顾虑地让人把来使抓起来。 萧珞将自己如何说服吴修、又如何借用吴修打消突利吐屯的疑虑,一五一十地坦诚相告。贺连胜听了大为开怀,对这个儿媳连连称赞,不过也有些疑惑,问道:“你当真有把握让成氏一蹶不振?能有吴修这样一个人安插在突利自然是好,可他能不能为我们所用,关键还是要看梁家能否翻案呐。” “爹放心,珞儿若是没有把握,装傻岂不是白装了?”萧珞上一世虽然傻,但有些消息还是能听到的,当时过耳就忘,现在却能凭着记忆理顺,不过未知的事他没办法毫无顾虑地说出来,观星象这样的借口他也不想随便用,一来是贺连胜不一定相信,二来是他早已将贺连胜视为值得敬重的长辈,不愿胡诌欺瞒。 贺连胜没有多问,点头道:“嗯,有把握就好,那吴修在突利倒的确像是受到重用的。” “没错,上次伏击就是吴修的计谋,他的本意是想将水搅浑,让成家与贺家为敌,甚至为了掩人耳目,特地从巴蜀那里取材制箭,眼下虽然我们清楚事情的内幕,但的确是与成家呈剑拔弩张之势,可见他当真有些聪明才智。不过他是罪臣之子,要成事必定借用突利人之手,大概是以突利可从中获利来煽动大王子敕烈的。敕烈若不是信任他,又怎会让他耍得团团转?” 贺连胜朝萧珞看了一眼,赞赏地笑了笑:“珞儿,你打算让吴修做些什么?” 萧珞顿了一下,道:“不知爹对削藩一事怎么看?” 贺连胜心头一跳,直直看着他,正色道:“削藩只是朝议罢了,皇上并没有明确下旨,即便下了旨,贺家也不会做出举兵造反这等不忠不义之事。” “爹你想到哪里去了?”萧珞笑起来,“珞儿并没有试探的意思,只是想到如今大锦实力不足,万一其他藩王主动挑起事端,贺家恐怕也不能独善其身,再加上虎视眈眈的突利,到时我们怕是要面临腹背受敌的危险。将吴修收归己用的话,可以对突利稍加牵制,不至于让贺家捉襟现肘。” 贺连胜听他这么说,悬着的心总算有了些着落,哭笑不得地在他肩上拍了拍,叹道:“看看你,小小年纪,想得倒是长远又周到,翎儿娶了你也不知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有福气的是我。”萧珞眼中的笑意透出一点温柔,虽然很快垂下眼睫,却依然逃不过贺连胜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 贺翎一进来就看到他亲爹老子乐呵呵捡到金元宝的模样,还没来得及疑惑,眼珠子就迅速黏到萧珞身上了,兴冲冲地大步走过去:“长珩,你回来了?谈得怎么样?” 萧珞刚要开口就被贺连胜打断:“急什么急?这都快开饭了,先吃饭,吃完了你们再回去慢慢说。” 贺家对每日三餐十分看重,只要没有紧急的事情,都必须要人人到齐,准点开席,这种家规在外人看来或许有些苛刻,不过对习惯了治军严谨的贺家父子来说,倒是十分正常。 萧珞对这种三代同堂、共桌而食的习惯极为喜欢,吃饭时没有宫中那些束缚人的规矩,与普通百姓家一样,也不讲究食不言,彼此之间聊些家常,显得异常亲切,即便是偶尔被贺翡挤兑两句,他也完全不放在心上。 贺连胜发了话,饭厅里很快就摆满了一桌菜,老老小小陆续入席,一下子就热闹开来。 贺连胜的正妻于氏为靖西王妃,也就是贺羿与贺翎的娘,妾室杨氏坐在她下首,为贺翡的娘,而贺翦的娘原本是贺连胜的另一个妾室,不过当年因为难产早已过世,所以贺翦自小是由杨氏带大的,与贺翡感情最为亲厚。 贺羿的妻子姓陈,怀里抱着周岁大的娃娃,咿咿呀呀地隔着好几个人朝萧珞伸出两只荷藕似的肉胳膊,一脸兴奋期待地瞪直了眼看他。 也不知是哪里合了眼缘,这孩子每回见到萧珞都是这副模样。萧珞自小在冰冷的皇宫里长大,何曾受过这种待遇,轻而易举就能让这小东西笑得心都化了,连忙拍拍手,笑着说:“小睿儿,过来!” 他原本一点哄小孩的本事都没有,就这拍手的动作还是跟着贺翎学的,现在用起来倒也得心应手。 一丁点大的贺睿是这桌上年纪最小的,自然也是最受宠的,在贺羿、贺翎的保护下从他们腿上精神抖擞地爬过去,开开心心地扑到萧珞的怀中,张开嘴咿咿呀呀就是一通谁都听不懂的儿语,顿时把一屋子人都逗乐了。 小睿儿还吃不了什么东西,萧珞只好用小勺给他舀了一勺汤,怕他被烫到,就先凑到唇边自己吹了吹,没想到这一吹,脸色顿时就变了,一股强烈的酸味从胃里翻涌上来,手一颤,勺子“砰”一声掉进了碗里。幸亏他反应敏捷,另一只手迅速护住了小睿儿肉嘟嘟的脸,及时避开了溅起的热汤。 贺翎听到动静,一扭头就见到萧珞面色苍白地蹙着眉,不由大为紧张:“长珩!你怎么了?!” 萧珞对这反应极为熟悉,还没来得及细想,又让洒在碗里的汤激得胃里翻腾不已,连忙将小睿儿塞到贺翎怀中,站起身快步走了出去,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冲到角落,弯下腰就控制不住干呕起来。 贺翎把小睿儿转交给大哥,紧跟着急慌慌地冲出来,看到他面如蜡纸、神色煎熬,顿时被吓得魂不附体,连声吩咐下人去喊府中的大夫,自己则慌里慌张地将萧珞打横抱起。 萧珞个子不小,哪能这么让他抱着,再一瞥眼见到后面一大家子都跟着出来了,顿时把自己吓一大跳,别别扭扭地挣扎起来:“没事,我就是……” “别动!我带你回去!大夫很快就来!”贺翎从来没见过萧珞虚弱成这样,哪里还听得进他的话,蛮横地将他勒紧,勒得他差点又要呕吐,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回赶。 萧珞哭笑不得,狠狠喘了口气才让自己缓过来,在他胳膊上无力地掐了一下。 第11章 殿下有喜 大夫替萧珞把脉时,贺翎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张布满褶皱的脸,企图从那些褶皱的细微动静里揣摩他的意思。萧珞方才苍白的脸色着实把他给吓着了,这么虚弱的萧珞他可从来没见过,不由心里七上八下的,生怕大夫诊得慢了出什么事,却又不敢开口去催促,一脸纠结地样子弄得外面几个人也跟着紧张起来。 大夫眉头舒展开来,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把贺翎急出了一脑门子的汗,笑呵呵地拱了拱手,慢悠悠道:“恭喜殿下、恭喜二公子,这是喜脉呀!二位即将为人父啦!” “啊?”贺翎一下子傻了,瞪直了眼看着大夫脸上的笑容,狠狠吞了口唾沫,颤着手抓住他骨瘦如柴的胳膊,小心翼翼问道,“你……你说什么?” “哎呦二公子,您这是欢喜傻了吗?殿下怀了身孕,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大夫瘦弱的胳膊被他抓得生疼,脸都快抽筋了,费力地挣脱开他的手转身绕过半人高的屏风,对着外面的人躬身道贺,“恭喜王爷!恭喜王妃!九殿下有了喜脉,来年就能给王府里添个娃娃啦!” 贺连胜方才听到时眼睛就已经瞪成了铜铃,这会儿高兴得满面红光,乐得哈哈大笑起来,挥手朗声道:“快!赏!府里上上下下人人有份!都给我赏!” 一旁的下人抬眼愣愣地看着他:“王爷,怎么个赏法儿啊?” 贺连胜笑容卡住,转过脸看着王妃:“夫人,这个……呃……”他只知道打仗,王府里里外外的开支从不过问,一下子还真给问住了。 王妃笑着在他胳膊上打了一下,嗔道:“就知道你不懂,一会儿我去安排!放心好了!” 这边几个兄弟也跟着高兴起来,正准备过去道贺,脚还没抬开,就听到里面“砰”一声巨响,齐齐吓一大跳,连忙冲了进去。 原来贺翎在里头犯了傻,愣头愣脑地半天都没吭声,就那么咧着嘴看着萧珞,心里如同涨潮似的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直到萧珞坐起身开口喊他才惊醒过来,深吸口气就激动地扑了过去,结果不小心让大夫坐的凳子给磕着了,手忙脚乱地摔了个大马趴,还让脑门儿在床沿上重重磕了一下。 几个兄弟进去时正看到他狼狈又精神抖擞地爬起来,饿虎扑食一般扑到萧珞的身上,直接就把刚刚坐起来的人给扑倒下去,在他唇上狠狠亲了一口,语无伦次地吼:“长珩!长珩!我!你!我……” “哈哈哈哈……”几个兄弟看着他这副熊样,全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就连跟进来只看到半场戏的贺连胜都中气十足地掺和着大笑。 萧珞刚刚听到他磕到脑门儿的那一声可不轻,紧张地推开他,一手摸上他的额头揉起来:“你没事吧?” “没事!长珩!我要当爹了!我要当爹了!”贺翎再次扑过去把人抱住,想了想又补充道,“你要当爹了!你要当爹了!” “哈哈哈哈哈哈……”几个兄弟捂着肚子笑成了一团,笑完了围上来连声道贺,只有萧珞一人回应,贺翎还沉浸在惊喜中拔不出来。 王妃见左右杨氏、陈氏全都在笑,冬青等几个下人也杵在角落偷乐,甚至连小睿儿都不明所以地张着嘴挥着小手跟着瞎乐呵,真是哭笑不得,走上前在毫无形象的贺翎背上轻轻拍了拍:“快起来,成什么样子!珞儿肚子里怀着孩子呢,你轻着点儿!” 贺翎让她连拍了三下才回过神,转头看着她:“啊?” 王妃看着他这副呆样真是好气又好笑:“别压着肚子,快起来。” “噢,对!”贺翎这才彻底清醒,点了点头瞬间就从磕磕碰碰的莽夫变成了小心谨慎的温柔相公,连忙腾起身子与萧珞的肚子保持距离,双手揽着他的肩背慢吞吞把他扶起来,好像他一下子变成了瓷人儿,生怕把他给碰碎了似的。 萧珞让他这样子弄得局促又无奈,拗不过他只好做一回病弱西子,等好不容易坐起来想抬腿下床时,又被他一把按住:“别动!当心!” 萧珞虽然知道他是过于激动又关心自己和孩子,可还是有些无语,笑容无奈中又有些纵容,心道:干脆这会儿就让我真的傻掉得了。 贺羿看出他的窘迫,对自己这个弟弟也是哭笑不得,轻咳一声道:“长珩,你就容他疯一会儿吧,过了这个劲儿就冷静下来了。” 萧珞笑着点了点头,心里默默算了算,这次怀孕比上一世竟提前了一个月,难怪自己最近身体不适也没往那方面想。上一世他脑子里浑浑噩噩的,被洞房吓得不轻,贺翎哄着安慰着,差不过有一个月没敢碰他,这一世每天亲亲热热的,这孩子不提早来才怪。 萧珞心里也十分高兴,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下意识在肚子上摸了摸,对贺翎道:“我又不是女子,方才还走路生风,哪用得着这么紧张。饭还没吃呢,全都因为我跑到这里来了,你快让我起来,我和你们去用饭。” 王妃连忙拦着他:“珞儿,桌上有些菜你闻着不舒服,还是别去了,我去问问周大夫,让下人另外准备饭菜给你送过来。” 萧珞对于自己因怀了身孕忽然变得金贵起来颇不适应,笑道:“娘,不用这么麻烦,我挑着吃就行了。” “你就安心吧!”陈氏忍不住笑起来,在小睿儿脸上捏了捏,“当初我怀着这小子的时候,也是单独用饭的。都说男子害喜比女子要更难受,你方才吐得脸都白了,可要当心身体,就别逞强了。” 萧珞上一世的反应并不强烈,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孩子受到毒药的影响,不怎么闹腾,这一世刚开始就吐得全身发软,的确有些不一样,按照先前干呕时那股难受劲儿来推测,恐怕后面还真是轻松不了。这么一想,他也就没再拒绝,点点头便笑着应了下来。 陈氏又道:“怀了身孕,许多事都要注意,事无巨细。你要是有什么不清楚不明白的,只管来问我,虽然我是女子,和你有些不一样,但好歹是过来人,多少知道一些。” 萧珞笑着点头:“好,那就有劳大嫂了!” “嗷……”站在一旁的贺翡突然嚎了一嗓子,在半傻半癫又一脸得意的贺翎肩上锤了一拳,转身抱住贺翦一脑袋砸在他肩上,嚷嚷起来,“四弟你瞧瞧,这当了爹的就是不一样,要有尾巴估计这会儿都能翘到天上去放鹞子了!咱们也赶紧娶媳妇儿!以后一窝就生上十个八个的,气死他!” 贺翦极其郑重地点头附议:“此计可行!” 贺翎百忙之中回头冲他们咧了咧嘴:“我一个顶你俩十个!” 贺连胜乐呵呵地板起脸,在贺翡脑袋上扇了一巴掌:“胡说八道!产猪仔呢你!” 贺翡不以为意,揉着脑袋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他:“爹,您快找人给我物色物色,我得赶紧娶个媳妇儿!” 说着又转头看着杨氏,“娘,生辰八字什么的您替我准备准备,遇到长得漂亮家世好的就赶紧拿出去跟人家合一合,啊!” 杨氏恨不得抽他,笑骂道:“混小子,你才十七,急什么急!” “也该急了。”王妃交代下人去准备膳食,回来时正巧听到他们说的话,跟着笑起来,“这些呆子平日里不是在校场就是在营地,开窍开的晚,要放在普通世家,十七岁早就成亲了。翡儿、翦儿同岁不同月,差不到哪儿去,干脆就一起给他们张罗,等找到合适的就给他们安排亲事,双喜临门听着就让人高兴。妹妹,你觉得怎么样?” 王妃虽然性子温顺,对外面的大事不怎么关心,但王府里的家事却一直处理得十分妥当,她既然开了口,杨氏自然连声应承,不过贺翡、贺翦都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忍不住要多操心一些,点头笑道:“合了八字再给他们看看画像,只要他们喜欢,怎么都成。” 贺翡听了一脸苦闷:“只能看画像么?看看人不行?” 贺连胜被他这厚脸厚皮地样子弄得没辙,吹胡子瞪眼地吼他:“混账!谁家姑娘不成亲就随便给你看!” “……”贺翡语塞,眨了眨眼望着屋顶沉吟,“像二哥一样娶个男妻,总该可以看看了吧?” 贺羿打趣他:“那你就别指望生十个八个猪仔了。” “……”贺翡愣了半天,拍着脑门愁苦满面地蹲下去了。 萧珞一边忍着笑听他们说话,一边还要应付着贺翎时不时冒出来的紧张兮兮的关切,最后看他们聊得尽兴了才开口:“爹、娘,耽搁了这么久,大家饭还没吃呢,可别因为我饿着肚子了,赶紧去用饭吧。” 王妃从即将添孙子的喜悦中回过神来,连忙催促着众人出去:“怀了身孕需要静养,你们在这里咋咋呼呼地做什么,快去用饭去!” 萧珞推了推身上的人:“云戟,你不去?” 贺翎赖在他身上不起来,乐呵呵道:“我在这儿吃!陪你!” “你陪我做什么?一水儿的清淡口味,你吃不惯。” 贺翎回头见众人都出去了,搂紧了他狠狠亲了一口,满腔的喜悦总算是找到一处发泄的出口,又捧着他的脸在他唇上连啄数次,啄得两人差点情动,这才心满意足地停下来,美滋滋道:“清淡怎么了?只要你一句话,我天天吃素都没问题!” 第12章 听了墙角 萧珞怀了身孕,贺翎对他每日的饮食起居都格外上心,夜里入睡时搂着他都要小心翼翼地,等过了好些天冷静下来后才想起萧珞那天去过大牢的事,紧张道:“长珩,你那天是去了大牢后才开始吐的,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吗?会不会是因为大牢里太阴冷潮湿了?” 萧珞在他凑过来的脸上捏了捏:“巧合罢了,大牢里的确有些湿冷,不过我只在里面待了半天,不碍事的。” “你说不碍事就不碍事?不行!我去喊周大夫过来给你好好瞧瞧!” 萧珞再次无语,迅速伸手将他拉住,好笑道:“你怎么又傻了?周大夫每天都过来,有什么事他早该诊出来了,现在又去喊他做什么?” 贺翎愣了一下,坐回来嘿嘿一笑:“忘了,这不是看你时不时会不舒服么……对了,歇会儿,这书先别看了,给我!” 萧珞让他把书夺过去,手上空落落的,只好捡起一旁砚台里的墨锭,正打算磨点墨作画,又让贺翎劈手夺走,无奈地瞪了他一眼,听话地走到一旁的软榻上半躺下了。 贺翎殷勤地将案头的碟子端过去,捡起一颗酸溜溜的青梅递到他唇边。萧珞张嘴含过去,让酸溜溜的滋味在口中一窜,极为享受地眯了眯眼,边吃边和他聊起当初牢中的事来。 贺翎一开始还当他只是因为那次伏击才去找吴修的,没想到其中竟牵涉到那么多的事,不仅考虑到与成氏的暗潮,还为了靖西王府提前把突利给谋划了去,一时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凑过去极其温柔地在他鼻尖亲了亲,低声道:“长珩,你在宫里那么多年,过得够辛苦了,如今到了这里,一切有我,别把自己累着了。” 萧珞捡起一颗梅子含入口中,笑道:“又不用我去洗衣扫地,哪里累了?如今我入了贺家的族谱,便是贺家的人,我所做的都是分内之事罢了,你这一脸愧疚的样子摆出来做什么?” 贺翎连忙敛了神色,抱住他亲昵地在他脸上蹭了蹭,嘿嘿笑道:“说得也是,总不能让你什么都不做,那也太委屈你了。不过现在你怀了身孕,就好好将养着,什么都别想了,万事交代给为夫去做!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萧珞忍着笑:“眼下的确有件事要让你做。” 贺翎连忙将他松开,精神奕奕地问道:“什么事?” “吃一颗梅子。” “……”贺翎苦了脸,“咱换点别的事吧?” “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这么快就反悔了?”萧珞挑眉对他轻轻一笑,不由分说迅速往他嘴里塞了一颗梅子。 贺翎一瞬间让窜开的酸味刺得眼睛眉毛都快挤掉下来,连忙一手托住萧珞的后颈,俯身霸道地把梅子渡入他口中,连趁机亲吻一下都不敢,迅速撤离,嘶了一口气总算是活过来了。 萧珞看得乐不可支。 贺翎龇了龇牙道:“这梅子真是要我老命了,你倒是能津津有味地吃下去,实在想不通,为何人一旦有了身孕,就会喜欢吃这么酸的东西?” “你问我,我还不知该问谁呢,唔,这梅子都快吃完了。” “大嫂说她那里有陈年的酸果子,葡萄、山楂都有,是当初她怀着小睿儿时,娘让人从西域商人手里买来的,没吃得完就晒成干儿存起来了,要不我去给你讨一些过来?” “我去吧,正好走走。”萧珞每天让他盯着休养,觉得自己都快发霉了,如今又胃口很不好,嘴里时不时要含着点酸的东西才能压住呕吐的冲动,酸果子消耗得极快,爹娘安排的都快供应不上了。 贺翎哪肯让他一个人走来走去的,横竖自己闲着,自然要赖着跟他一起过去,美其名曰:找大哥切磋切磋。 靖西王府是大院套小院的格局,里面看独门独户,外面看还是一大家子,贺羿的院子与贺翎的相邻,离得不远,中间连着一条迂回的长廊,正值夏季,长廊两侧绿树成荫,间或一两声蝉鸣颇有意境。两人慢悠悠踱着步子走过去,到了门口才想起来这会儿是正午,不知大哥大嫂会不会休息,不过小睿儿一定睡得正香呢。 贺翎正要开嗓子喊大哥,萧珞连忙捂住他的嘴,低声道:“这会儿晌午呢,别吵他们休息,还是晚点再来吧。” 贺翎笑嘻嘻地抓住他的手揉了揉:“没事,大哥没那个习惯,就拿些吃的,找大哥也一样,我们小点声就是了。” 萧珞想了想,点点头便随着他进去了。 两人刻意将脚步踩得极轻,显得院子里寂静无声,走了几步没见到一个下人,估计这会儿都窝在角落打盹儿呢。过了石板路走到了廊檐下,屋子里突然传来一声脆响,竟像是茶盏落地摔碎的声音,两人同时愣了一下,紧接着又听到小睿儿响亮的哭声,大概是被吵醒不痛快了。 “我就随便说两句,你生什么气?瞧瞧都把睿儿闹醒了。”陈氏的声音隐约传来,接着就是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和哄小睿儿的轻哼。 贺翎耳力极好,将陈氏话语中的恼怒与贺羿明显压制的呼吸听得清清楚楚,心道莫不是小两口拌嘴了?他还从来没有想过,大哥那么温顺的脾气竟然也会发怒,正疑惑时,被萧珞轻轻拉了一下。 萧珞朝门口努努嘴,意思极为明显,贺翎想着小两口拌嘴乃寻常事,他们还是避一避的好,点点头就跟着他转过身,正要抬脚忽然听到贺羿开口,莫名地又顿住了脚步。 “什么随便说两句?那是我亲弟弟!这些话是随便说的吗!爹怎么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你一个妇道人家,在这里胡乱猜测指手画脚做什么!让爹听见了只会觉得你不懂事!” 贺翎听着大哥的话,怔住了。 陈氏声音里透着些委屈,小声啜道:“我不懂事,我整日里锁在深院中相夫教子,自然比不得人家九皇子,爹原本就偏心二弟,现在又添了那么个聪明能干的儿媳,他眼里哪还有你这大儿子?我替你鸣屈,说说还不行么!” 贺羿见她垂起泪来,心里顿时软了,想到她出嫁前在娘家也是个琴棋书画皆拿得出手的大家闺秀,嫁给自己后所学所知都派不上用场,成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妇人,不免心疼起来,语气也恢复了往日的柔和,叹道:“唉……你看看你哭什么,我说话重了,是我不对,快别哭了。” 陈氏见小睿儿不闹了,就将他放回床上,走到贺羿面前抹抹眼角坐下,正色道:“你是嫡长子,睿儿是嫡长孙,世子之位本就该是你的,爹却在等二弟未出世的孩子,若是个男孩,他便要立二弟为世子。你说这是个什么道理?” 贺羿神色间添了几分愠色:“你听谁说的?” “我还当你不在乎呢。”陈氏见他这个反应,顿时高兴起来,嗓音也上扬了些,“二弟成亲拜堂之际,爹亲口说的。” “当不当这个世子我的确不在乎!”贺羿沉了脸色,“我只问你,爹私下里说的话你是如何知道的?” 陈氏愣愣地看着他,喃喃道:“你傻了不成?不当世子,往后咱们就和那些叔伯一样,守着那么点薄薄的家业度日,别的什么都没有。” 贺羿没答她的话:“我只问你,爹那些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陈氏咬着唇看他。 “你让人去偷听了?”贺羿见她不反驳,顿时胸中郁结,“这不是胡闹么!爹一直希望我们兄弟齐心,最忌彼此猜疑不和,你却做出这种糊涂事来!万一被爹知道了,呵斥你一通算是轻的!” 陈氏因他一番数落委屈得眼眶又红了:“我还不是为你好……” 贺羿见不得她难受的样子,叹口气心疼地抓着她的手捏了捏,温声道:“别整日盯着这些事胡思乱想,谁世袭都不重要,如今贺家岌岌可危,不要自己先出了乱子才好,你明白么?” “大道理谁不明白……”陈氏被他一安慰,不由得添了些撒娇的鼻音,“明白是一回事,接受是另一回事。我也要为睿儿着想啊!” 一直站在外面的贺翎听他们说话的声音小了下去,这才回神,他本无意听壁,一时间愧疚之情掺杂于涌起的复杂情绪中,忍不住抬手在脸上搓了搓,定了定神拉起萧珞的手带着他悄声离开。 萧珞面色无波,只是下意识抬起另一只手轻抚微微显形的肚子,心头疑云笼罩。关于上一世的中毒,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最有可能就是与世子之位有关,按常理必然首先想到大哥大嫂,但相处了这么久,也了解大哥大嫂的性子,那件事不像是他们能做得出来的。 这一趟,酸果子没讨成,却带了一肚子郁闷回去,贺翎抿紧唇神色凝重地在书房杵了很久,之后走到萧珞面前,摸了摸他的肚子,欲言又止。 萧珞唇边扬起笑意:“有什么话就说吧,憋在肚子里做什么?” 贺翎直着眼看他,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开口:“皇上一直催着爹立世子,爹却一拖再拖,这件事早晚还是要定下来,你是怎么想的?希望我世袭么?” 萧珞微微一愣:“当初成亲时,你与爹说的那些话明显是不打算世袭的意思,怎么现在却犹豫起来了?” “我的确是不想要,不过……还是想问问你的意思。” 萧珞竟被他短短一句话在心口熨烫了一下,笑道:“父皇催促爹倒催的勤快,自己却迟迟不立太子,皇宫里一直乌烟瘴气的,把我累得够呛。嫁到这里后,我每天都过得十分舒心,爹治家严谨,这王府里当真是一家人的样子,我不希望看到你们兄弟阋墙。” 贺翎神色动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伸手将他抱紧:“长珩……” “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萧珞笑了笑,想起上一世短促的一生,目光变得有些空远,“不求名利,但求安稳。” 贺翎沉默片刻,双臂紧了紧:“好。” 第13章 突利王帐 入了夏,北方广阔的草原因为降雨的滋润,水源、牧草丰富,吴修跟在敕烈身后沿着月亮湖边的羊群朝王帐走去,放眼皆是一片绿色。 敕烈二十五六的年纪,长得身材魁梧,腰间别着一把弯刀,脚下的步子跨得很大,三两步就与吴修拉开了距离,走了半晌发现吴修在后面快步地赶,连忙停下来笑呵呵地催促他。 吴修凭着两条瘦腿,急匆匆赶上时已经满头大汗,不由后悔年少时只顾着读书,不知道练练身子骨。但是话说回来,那时候如果不多学一点东西,恐怕今时今日也不会得到敕烈的赏识。 当初梁家遭难时,一名下人远房亲戚家的孩子给他做了替死鬼,让他逃出生天,那时候他满腔的仇恨无处发泄,忍饥挨饿地过了一年的亡命生涯,从无数的城门关卡下面险中求生,走投无路之际才逃到突利这边,幸好被一位老牧民收留,才勉强活了下来。 在这里过了四年,得了敕烈的信任,甚至连乌伽可汗都对他另眼相看,但这些都只是表面功夫罢了,说到底他毕竟是个异乡人,至今都得不到真正的礼遇。突利人喜爱勇士,这话一点不假。上回在牢中一番长谈,萧珞的话句句打在他的要害上,如今看来,这地方终究不宜久留。 王帐门口把手的士兵朝敕烈敬礼,敕烈脚下生风,掀开毡包的帘子走了进去,一看自己的叔叔正坐在父亲对面,脸色顿时沉下来,在里面的人转头看过来之时又迅速恢复正常的神色,笑哈哈地走过去说:“原来叔叔也在这里啊!父亲、叔叔,你们在聊什么?” 敕烈的叔叔戈布朝跟在他身后进来的吴修看了一眼,放下酒碗嘿嘿笑起来:“我正在和你父亲谈论结盟的事呢,不知道你派出去的使臣和靖西王谈得怎么样了?结成盟约了吗?” 那位吐屯大人一回来就咋咋呼呼地骂靖西王,消息早就传到王帐了,戈布摆明了是想当着可汗的面明知故问,以此来羞辱敕烈的失利,把敕烈气得牙都咬疼了。 吴修上前两步,单手抚肩,面带微笑,不卑不亢地朝乌伽可汗行了个礼。 乌伽可汗抬手朝一边的座位示意,关切道:“吴先生请坐,听说你在靖西王府受到苛待了?” 吴修笑了笑,暗自感激同行那位吐屯大人的快嘴快舌:“多谢可汗的关心,只是一些小伤罢了,不足挂齿。可惜的是,此行终究是无功而返,那靖西王油盐不进,说什么都不爱听,对于结盟一事极其反感,看来我们要重新想法子了。” 敕烈哼了一声:“吴先生这次可伤得不轻,汉人诡计多端,就连鞭法都能琢磨出满天的花样来,他们有办法将人打得皮开肉绽却造不成太大的痛苦,也有办法将人打得痛到死去活来却在皮肉上看不出多重的痕迹,实在是卑鄙!幸好吴先生能言善辩、巧言化解了危机,才让赫吉吐屯免受皮肉之苦。” 戈布满脸不屑地笑了笑:“汉人就是喜欢内讧,吴先生是他们同族,竟然还会遭受毒打。侄儿啊,那些都是小人,不足与谋,听叔叔一句话,对付汉人,就要拿出我们草原民族的斗志与勇气,和他们实打实地大战一场!鬼鬼祟祟使一些没用的小计谋,怎么显男儿英雄气概!” 敕烈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叔叔,你可别瞧不起汉人的智慧,我读过他们的兵书,他们的聪明才智可是相当令人心惊的。别的不谈,就拿吴先生来说,要是没有吴先生出谋划策,我们也不可能把东边几个存有异心的部族收拾服帖。侄儿说了你可别不高兴,光知道打仗,那是有勇无谋,不会长久的。吴先生这次失利是因为时机不对,汉人的皇帝还没有说要撤藩,那靖西王还没到被逼急的地步,不想造反,不愿和我们结盟也是正常的。我看,可以再等等,等合适的机会一到,我们就再去一趟!” 戈布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讪讪地喝了口酒,顶着一张醉醺醺的红脸冲可汗哈哈一笑:“哥哥,你看我这个大侄子现在是不是嘴皮子功夫越来越厉害了?汉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乌伽可汗原本就因为这次结盟谈崩了有些不高兴,再一听他这么讲,顿时就对儿子不满意了,粗着嗓门说:“敕烈,你可别忘了,你是草原儿女,重要时刻,草原儿女永远靠的是胯下的战马、手中的弓箭与弯刀!” 敕烈脸色僵硬,闷闷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吴修一直在旁边沉默地听他们夹针带刺、你来我往的谈话,眼观鼻鼻观心。 乌伽可汗朝他瞟了一眼,话锋又一转:“不过,汉人的智谋该用时还是要用用,吴先生这次出的点子虽然失利,但并不代表永远失败。对于靖西王的为人,我比你们了解,那老小子脾气倔得很,跟他谈条件难如登天。我们这条路行不通,可以行别的路嘛!东北不是还有个北定王吗?” 吴修眼皮子一跳,虽然按常理来推断,乌伽可汗将想法转到北定王那里是十分合情合理的,但毕竟想法与事实不同,做一个决断要考虑诸多因素,靖西王府的那位客卿却能在千里之外提前预料到这一着,当真让他心惊。 “北定王赵暮云?”敕烈诧异地看着乌伽可汗,“父亲,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要放弃靖西王,转向北定王?那北定王的实力可比不过靖西王啊!” 一旁的戈布听他们父子俩说了半天又转到这些阴谋上了,心里颇为不满,但是一看可汗踌躇满志的样子,就知道不能反驳他,只好一个人在那里闷闷地喝酒。 乌伽可汗捻着唇边的胡须,眼中透着些算计,笑道:“正是因为北定王的实力比不过靖西王,我们才有可趁之机啊!他们实力不够,才更需要与我们结盟,不是吗?” “可我们不需要这样的盟友。”敕烈显然不赞同他的提议,“我们又不会当真借兵给他们,单凭他们赵家军,与朝廷对抗还有些把握,可万一对上贺家军,恐怕就只能吃败仗了。我们与这样的军队结盟可捞不到好处!” 吴修心里对萧珞竖了竖大拇指,抬起头道:“可汗的提议并非不可行。” “哦?”敕烈如今俨然将他当做军师,闻言连忙转头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吴先生有何高见?” 吴修露出一抹自信的笑容,缓缓道:“可汗既然对靖西王有所了解,就该知道他极不喜欢内讧、更不喜欢内乱。” “嗯。”乌伽可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吴修接着道:“我们汉人有句话: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靖西王其人非常看中这一点,不论家事还是国事,他都不愿见到自己人互相冲突,一致对外才是他的原则。可汗如果与北定王顺利结盟,那北定王就一定是存了反心,他要是反了,其他藩王必定也是蠢蠢欲动,这大锦王朝就不可能太平了。到那时,皇上不到万不得已不敢用靖西王的军队,靖西王也不想加入那些内乱中,那么刨除靖西王的威胁,北定王在这其中便是最具实力的,我们还怕捞不到好处吗?” 敕烈听得眉目大开,越想越觉得在理,一高兴狠狠在腿上拍了一掌,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吴先生果然足智多谋!此计可行!” 吴修见乌伽可汗也投来赞许的目光,硬着头皮接受了,心里却默默汗颜。若是没有靖西王府那位客卿的提点,他是没有自信将这番话讲得如此具有说服力与煽动性的。 乌伽可汗与他的长子敕烈都对吴修抱有不同程度的信任,此番一合计,当即就决定转移目标,将结盟对象换成北定王。不过突利王庭的牙帐偏西,要去北定王那里,路程上花的时间就要多一些,再加上一旦过了夏季,天气转冷,路上就会越来越难以行走,这一来一回的恐怕要耽搁很久了。 乌伽可汗捻着胡须沉吟:“此计可行是可行,不过行起来还真要费不少功夫。” 吴修抬眼不动声色地在他们脸上来回巡视一番,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乌伽可汗看到后忍不住问道:“吴先生是不是有什么妙计?不妨说说看。” “妙计倒是谈不上,不过是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吴修神色诚恳道,“大王子殿下学了不少汉人的东西,说到如何与汉人周旋,放眼整个草原,恐怕无人能出其右。可汗不妨将此事全权交由大王子去办,大王子到了东边后在那里支个牙帐,定期派人送消息回来,无甚要紧的事就在那边直接处理,这样可省去不少时间,又能让可汗随时了解那里的情况。不知可汗意下如何?” 敕烈眼皮子一跳,强压下心头忽然涌起的激动情绪,面色镇定地朝乌伽可汗看了一眼。 旁边一直喝闷酒的戈布听了愣了一下,脸色一变,突然将酒碗往案上重重一砸:“可汗,这么做不妥!” “哪里不妥?”乌伽可汗疑惑地朝他看了一眼。 戈布再次愣住,到嘴的话忽然不知道如何出口。 敕烈眼角划过一丝冷笑,侧头看着他:“对啊,叔叔,哪里不妥?” 戈布朝乌伽可汗瞄了一眼,额头的有些冒冷汗,最后支支吾吾道:“侄儿啊,你去那里带多少人马啊?要是带的人少,怕不够用,要是带的多,这里就少了……呃,我的意思是……” “哈哈,叔叔真会开玩笑。”敕烈打断他的话,“我是替父亲去结盟的,又不是去打仗的,带什么人马?只要带着吴先生和几名送信的小兵就可以了。” 吴修轻轻一笑:“戈布将军不会是担心大王子揽了大功吧?要真是这样,恐怕就多此一举了。大王子是可汗的长子,承担的责任重大,要建立的功业自然也更多,不然以后接替可汗之位要如何服众啊?” 在传位问题上,突利与大锦完全不同,大锦对此讳莫如深,突利却是一直可以摆在明面上讲的,而乌伽可汗在很早以前就定下来要让长子即位,因此吴修这番话说出来并不突兀,但在戈布听来却犹如被打了一耳光似的。 乌伽可汗对这个弟弟十分重用,再加上戈布在他面前也一直很忠心,因此他并没有想太多,只当他是在替敕烈操心,想了想道:“还是要带些人马过去才好,北定王也不是个善茬,万一谈不妥起了冲突可就麻烦了。” 敕烈笑道:“父亲,你怎么忘了,那边的几个部族如今都是你的臣子,有需要的话,从他们那里调用即可,哪里还用得着我们自己带兵过去?” 乌伽可汗一听顿觉老怀大慰,点点头哈哈大笑起来:“说的也是!正好你去那边还可以对他们考量一番。” 敕烈提起酒坛子给自己和吴修各自倒了一碗酒,端起酒碗踌躇满志道:“那这一趟必定是不虚此行了。” 商议已定,四人将酒一饮而尽,戈布心里再不痛快,脸上也没有表现半分。 吴修屏着气将这一碗马奶酒喝下,默默叹道:都好几年了,这酒依然喝不惯,真是越来越想念中原了。 第14章 世子之议 京城长安,马蹄踩着青石砖朝宫门方向狂奔而去。 一个时辰后,萧启手中便多了一道传递喜讯的信函:九皇子有了喜脉,怀上孩子了。 萧启不见欣喜,反显忧虑,愁眉不展的样子让成皇后心生疑惑,连着好几次朝他手中的信函瞟过去,最后实在忍不住,开口问道:“陛下,何事如此挂心?怎么瞧起来闷闷不乐的?” 萧启让她一问,回过神来,仰靠在榻上将信递给她,叹口气道:“唉……珞儿有喜了……” “咦?是吗?”成皇后迫不及待地展开信,笑道,“那该高兴啊!臣妾稍后就去筹备贺礼,再给珞儿准备些滋补的好东西,派人快马加鞭送过去。” 萧启手指朝她点了点:“你啊……妇人就是妇人,只会想到什么贺礼、补品。珞儿如今傻了,这事到现在还查不出个名堂来,我没办法给靖西王一个交代啊!” 上回送亲回来的那些人,都十分肯定萧珞是傻了,并且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谎,一个比一个夸张地表示萧珞傻得很是可怜,如何如何全都亲眼所见,说他是在路上突然犯傻的,十有八九是让伏击给惊了驾。如此一来,倒是免去了萧启对靖西王的怀疑,可交到刑部后至今却查不出多余的线索来,反倒是那些被刑讯逼供时将成家供出来的奴仆暗地里遭了秧。 萧珞是萧启的儿子,其次才是靖西王的儿媳,可萧启这话说出口倒变成只有靖西王一个人在为萧珞的事着急上火了,他这个做亲爹的反倒是当成一件案子在应付。 成皇后虽然对此乐见其成,却也免不了一阵心寒,朝萧启瞥了一眼,愧疚又娇嗔地笑起来:“为人父母,孩子添了这么大的喜事,难免高兴得有些过了头,是臣妾考虑不周了。不过靖西王送了这么一份喜报,对那件事却只字不提,恐怕也是理解陛下难处的,陛下不必如此忧心。” “这可说不准,靖西王那老头子最喜欢他二儿子,爱屋及乌,当然也对珞儿尤其看重,如今正四下里派人寻访名医,可见对中毒一事相当在意,他不提可不代表他不怨恨。”萧珞再次叹息,颇有些一筹莫展,“唉……当初将珞儿嫁过去原本是想借着姻亲拉拢他,没想到竟出了这档子事,如今……恐怕是适得其反呐!” 成皇后眨眨眼,瞬间就红了眼眶,期期艾艾道:“都是臣妾的错,臣妾一心想为珞儿谋个好去处,想着那贺翎极为能干,应是个良配,珞儿嫁过去必定能过上好日子,没想到……早知道就将珞儿嫁给贺家别的儿子了,那样的话说不定靖西王还能对中毒一事看得淡一些。” 萧启连忙拉过她的手缓声安慰:“皇后也是好意,不必自责,再说,靖西王的确喜爱这个贺翎,但他对别的儿子也同样喜爱,不管珞儿嫁给谁,都是他的儿媳,中毒一事他总会介意的。” 成皇后略带哽咽地点点头:“陛下说的是。再说,贺家老三、老四比珞儿还小一岁,不一定八字相合呢,贺家老大又娶了妻,珞儿嫁过去委屈。” 萧启神色间添了一丝严肃,摆摆手道:“贺家老大绝对不行!他是要世袭的,珞儿嫁给他将来不就是世子妃了?” 成皇后瞥了他一眼,眼珠子不着痕迹地轻轻一转,轻而易举就能明白他的心思。萧珞在身边时他就忌惮,嫁到贺家的话,背后还有贺家军,可谓有利有弊,但贺翎是次子,虽然封了个将军,却不会有割据一方的势力,萧珞即便有什么心思,也兴不起风浪来,可若是做了世子妃,那可就不好说了。 成皇后心思骨碌碌转了一会儿,突然一阵轻呼:“哎呀,说到这个,陛下可是忘了,靖西王至今还未立世子呢,他不会是有别的打算吧?” 萧启心头猛地一跳,顿时变了脸色,强压下心头的不安,半晌后咬牙道:“自古立长不立幼!他敢?” 成皇后心里咯噔一下,觑着萧启的脸色,轻声道:“这也只是个惯例罢了,陛下不也在考量各位皇子,打算择贤而立吗?” “世子能与太子相提并论?太子是要继承大统的,将来是一国之君,身堪重任,他不过立个世子,世袭王位罢了!”萧珞这番话说得倒是十分有道理,神似他真的是在考量各位皇子似的,成皇后听得冷笑连连,却也只好压下心中的不快。 没过多久,几位心腹大臣陆续敢来,一起进了尚书房,他们是应萧启宣召进来商议削藩一事的。 之前在朝堂上议论纷纷,却得不出半个结果来,萧启退朝后忽然意识到,将此事摆在明面上商议,藩王那里估计会得到风声,总觉得有些不妙,不免冷汗连连,只能万分庆幸自己没有表态,若藩王那里有人发难,他可以将几个闹得厉害又不甚要紧的大臣推出来谢罪以平息风波。 距离上次朝议已经有了一段时间,陆陆续续依然有大臣在上书陈述削藩的利或弊,而各地藩王那里却没有半点动静,萧启的心思又活络开来,再加上靖西王迟迟不立世子的事情,就连带着一起拿出来与几位大臣私下里商议。 有人提议学前人施行推恩令,萧启却觉得那个法子收效甚缓,他是做梦都巴不得立刻将藩王的势力收归己有,多放一天就多一天睡不好觉,哪里还能等到子子孙孙? 成国相最会揣摩皇帝的心思,只是偷觑两次他的神色就明白了七七八八,当即就反驳了那位大臣,说推恩令既有先例,藩王岂会不懂其中奥妙?必定不会妥协,此计行不通。 商议来商议去还是没能拿定主意,最后大家又将话题转移到靖西王世子之位上,虽然说立世子是藩王自家的事,但皇帝想插手还是可以插手的,于是就有人建议,不要和风细雨地催促了,直接下道圣旨逼着他立世子,免得夜长梦多。 成国相看了看萧启的神色,立刻附议:“如此一来,还有一个好处。听说靖西王早年征战沙场多次重伤落下了病根,虽然平日里精神奕奕的,但身子骨终究是不行了,说不定没几年就会让世子来挑大梁,到那时由贺家长子贺羿世袭,或许就不足为惧了。” 萧启蹙眉不解:“成国相,贺羿带兵也是十分厉害的,怎么会不足为惧呢?” 成国相躬身笑道:“陛下,贺羿带兵厉害是厉害,可他颇为仁慈宽厚,不善钻营权谋。可以用来对敌,又不会对朝廷构成太大的威胁,岂不是一举两得?” 萧启沉吟片刻,连连点头,蹙起的眉峰也舒展开来:“成国相所言在理,那就这么办吧,给靖西王府下道圣旨!” —— 靖西王府,萧珞一脸无奈地挺着已经显形的肚子躺在躺椅上,任由周大夫来回交替地捏着他两只腕子把脉。 周大夫年事已高,医术精湛,此时正闭目沉思,另一只手下意识捋着下巴上一撮花白的山羊胡须。贺连胜与贺翎在旁边一站一坐,同时紧张地盯着他那只动来动去的枯手,各自心中期待着不同的结果。 周大夫把脉结束,贺连胜眉心一跳,赶紧上前两步问:“怎么样?可曾诊出来?” 周大夫笑着点了点头:“王爷,老朽虽然诊出来了,却还是要多嘴一句。” “好,请讲。”贺连胜连忙催促他,显然等得有些焦急。 “殿下左右脉象相差不大,较难辨认,老朽虽说诊出了结果,却不保证一定是对的,一切还要等这孩子出世才能作数啊!” 贺连胜听了哈哈一笑,在他肩上拍了拍:“当初你给我大儿媳诊完脉,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如何?还不是诊对了!我知道你们医者说话皆喜欢保留三分,无妨,你就直说吧!” “哎!”周大夫应了一声,“那老朽就直说了,殿下这是个男脉,将来生下的,应是个男娃。” 贺翎正坐在躺椅旁边对萧珞递眼色,一听这结果忍不住哀嚎一声,无比失落地扑在萧珞身上装死,萧珞原本神色淡然,却忍不住被他这样子弄得哭笑不得。 贺连胜却听得大为开怀,高高兴兴地一转脸看到儿子这副德行,顿时拉下了脸色,呵斥道:“嚎什么嚎!生儿子是件天大的喜事!你摆出这么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做什么!” 贺翎垂头丧气,让萧珞暗地里在手臂上掐了一把,这才回过神,站起来转身严肃地看着贺连胜:“爹,您陪我进书房去,我有话说。” 贺连胜虎着脸看他,知道他私下里比较浑,可一旦露出正色,必定是有十分重要的事,于是拿锐利的两道视线朝他脸上戳了戳,点点头便转身朝书房走去。 萧珞见周大夫被晾在那儿,对那父子俩突然严肃的神情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连忙起身走到他面前,笑道:“劳烦周大夫了,不知今后还有没有哪些要注意的地方?” 周大夫连忙对他嘱咐了一番,怕他不记得又一条条列了单子递给他,这才放心,正打算告辞时,里面书房忽然传来一道拍桌的巨响,顿时把他给吓一跳。 萧珞微微一笑:“我记住了,周大夫回去休息吧,我进去瞧瞧。” 周大夫点头应是。 走进书房时,里面父子俩正大眼瞪小眼地煽着鼻孔互相看相,一副谁都不服谁的样子看起来实在是像极了斗场里的两只大公鸡,萧珞忍不住笑起来:“爹,云戟,有话好好说,这么互相瞪着能瞪出什么结果来?” 贺连胜这才稍稍恢复了几分颜色,粗着嗓子不悦道:“跟这混小子说不通!” 贺翎不甘示弱:“我说了那么多,您不也听不进去吗?” 萧珞走到桌边,看桌子一角都被震出了道细细的裂痕,忍不住咋舌,看来爹被气得不轻,连忙倒了杯茶递给他:“爹,消消气,云戟也是为咱们王府着想,您再考虑考虑吧。按规矩,大哥是嫡长子,还生了个嫡长孙,本来就该由他世袭。即便没有这些规矩,以大哥的才能,也是完全可以撑起这个大梁的,爹又何必固执呢?” 贺连胜往嘴里灌了口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站在面前的是位皇子,虽然他如今一言一行都在昭示自己是贺家人,可终归割不断那层血脉,而且他心里也是透亮,说与不说没什么差别。 萧珞又道:“爹不必过于顾忌我的感受,即便父皇不说削藩,也不能保证这天下就一直太平,我身在靖西王府,自然希望靖西王府能安安稳稳。将来由大哥世袭,云戟正好可以将心思都放在军营中,万一王府遇到问题,他不会撒手不管,大哥也不会不听他的意见,兄弟齐心才是最好的。您说呢?” 贺连胜觉得还是这儿媳说话中听,忍不住朝儿子瞪了一眼,叹口气坐了下来,放下茶盏道:“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可惜如今不是太平年,世袭了王位不是吃吃喝喝做些自己喜欢的事就可以的,羿儿他本就志不在此,将这么重的担子交给他我还是不放心。其实,你们不争这个位子,爹心里很是高兴,最怕看到的就是你们为了争名夺利互相反目,如今这局面我看得老怀宽慰,但是又有些无奈。” 贺翎插嘴:“你都老怀宽慰了,那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萧珞见贺连胜脸色又黑了,哭笑不得,赶紧扯了扯贺翎的衣袖,给他使了个眼色,也不知道他平时在自己面前千依百顺的,怎么跑到亲爹面前却总是抚他老人家的逆鳞,爹的脾气本来就是一点就着,他还那么由着性子来,再这么下去,估计面前这桌子都该粉身碎骨了。 贺连胜估计和萧珞想到一块儿去了,看着贺翎在萧珞的眼神下迅速闭嘴的乖巧样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萧珞笑了笑,又道:“之前我也听大哥说过,他此生最大的心愿是游历天下,不爱那些争来夺去、打打杀杀的事,可他毕竟是家里的长子,该担的责任还是会担的。大哥心如明镜,知道如何取舍,他不争这个位子,可也不排斥,一旦世袭,必定是个有担当的世子,爹比珞儿了解他,该相信他才是。” 贺连胜让他这么一说,忍不住有些动容,胡子轻微地颤了颤,看向他的眼神透着些难得一见的慈祥:“你也是深明大义。” 萧珞唇角扬起笑意:“爹过誉,我是在替云戟说服您呢。” 贺翎恢复了精神,凑过来腆着脸道:“爹,您答应啦?” 贺连胜气哼哼地将他脑袋拍开,站起来道:“老子是答应我儿媳了,关你什么事?此事也要你大哥乐意才行,我找个机会去和他说说。” “哎!大哥肯定乐意!”贺翎笑嘻嘻的,心道:有大嫂在,他能不乐意么? 第15章 亲家来人 第二日,贺连胜等几个儿子从校场回来后,正打算找大儿子谈一谈,门房却进来禀报,说陈氏的娘家来人了。贺连胜愣了一下,连忙让人去通报王妃与陈氏,自己则大步走到外面将陈家二老请进了门,令人看座奉茶,十分热络。 陈氏的爹叫陈儒林,为肃州刺史,平时也不清闲,难得有空过来,让随行的下人将带来的礼交给门房,就携着陈夫人跟进来,一路说说笑笑,比靖西王更显热络。 王妃来到厅堂,待彼此见过礼后笑着道:“亲家母,我今日一早就听到门口树上的喜鹊叫个不停,还道这么热的天难道有贵客上门?想不到还真是有。茹儿随后就来,亲家母先过来与我聊聊家常,随他们两个老头子胡吹海侃去。” 陈夫人连忙挪到她身边去坐着,笑道:“今日来得唐突,王妃可不要见怪啊,实在是心里颇有些想念茹儿,忍不住就过来看看她。虽说她在王府里过的是金枝玉叶般的日子,没什么值得牵挂的,可毕竟是养了这么多年的闺女,就那么当水一样泼出去,心里实在是舍不得。嗨……瞧我说的什么胡话,见笑了……” 王妃见她说着说着眼眶有些湿润,连忙宽慰道:“这有什么好笑话的?你我皆为女子,哪会不明白这其中的苦楚?嫁了人,就不能随随便便回娘家,想着爹娘了,只能盼着他们来一遭。我也是过来人,不用猜都知道,茹儿必定也是念你们念得紧。好在你们离得不算太远,可以常走动走动。” 正说着话,门口光线一暗,贺羿与陈氏一起赶了过来,陈氏怀里抱着小睿儿,一脸惊喜地站在那儿:“爹!娘!” 贺羿连忙走进来对二老见礼,抱着小睿儿说:“睿儿,快叫姥爷姥姥。” 小睿儿唆着手指,瞪大眼左边瞧瞧右边看看,呜噜哇啦说了一通儿语,笑裂了嘴巴冲他们伸手,看得一屋子大人齐齐笑起来。 一番热闹过后,王妃对陈夫人道:“亲家母难得过来一趟,你们母女俩久未相见,必定有许多体己话要说,我去让人备些酒菜,你们就回院子去好好聊聊。” 陈儒林夫妇异口同声地客套:“不必如此麻烦,我们小坐片刻就走。” “不麻烦,应该的。”王妃温和地笑了笑,转身出了厅堂。 既然王妃发了话,他们自然也不用过于生分,陈夫人随女儿去了院子,留着另外几人在那儿继续聊。 陈氏看着娘亲逗弄小睿儿,笑容满面,挥挥手让端茶的下人离开,这才依偎着她撒娇地开口:“娘,想不到你们来得这么快,我还以为要再等些时候的呢。” 陈夫人敛起笑容,低声道:“你来个信说得不清不楚的,我们又不知你究竟出了什么事,就觉得你字里行间都是委屈,你说爹娘能不挂心么?” 陈氏笑起来:“偷偷写的信,哪能事无巨细,当时就觉得心里难受,想找个人倾诉都找不着,所以特别地想念爹娘。今天看到你们来,我真高兴。” 陈夫人将乱动的小睿儿抱抱紧,腾出一只手去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怎么了?跟娘说说,可是受了什么委屈?我瞧着羿儿对你很好啊!” “他对谁都好。”陈氏神色间添了几分不满,“对他的弟弟可比对我们娘儿俩好多了。” 陈夫人一脸不解地看着她。 陈氏想想那天的事,气恨地咬了咬了咬唇,抱怨道:“爹打算立二弟为世子,他都不去争取争取,我瞧着气闷,说他两句他还对我恼了。” 陈夫人大吃一惊,直直盯着她:“你说什么?!王爷要立贺翎为世子?羿儿是嫡长子啊!他当真那么说过?” 陈氏撅了撅嘴,点点头:“不然你说为何到现在都没个动静?如今嫡长孙都有了,爹还在那儿拖着呢。” 陈夫人一听急了:“这怎么行!当初我和你爹可是冲着羿儿是嫡长子的身份才将你嫁过来的,万一……万一真是那样……那你不是白嫁了么?” “什么白嫁?”陈氏诧异地抬头看她,“娘,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们结这门姻亲是想利用女儿?” 陈夫人面色一僵,叹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爹娘是想着你嫁过来往后能当上王妃,过上好日子,至于其他的,不是主要原因,但如果能让陈家立足更稳,自然也是一桩美事。” 陈氏眨眨眼看着她娘,脸色有些不好看。 “你可别多想,羿儿一看就是好孩子,爹娘自然也是相中了他的品性,才放心将你嫁过来,别的都是附带的,难道你不希望陈家过得更好?” “当然不是。”陈氏将小睿儿抱到自己怀中,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声音闷闷的,随即想到贺羿对自己到底还是十分用心的,也就不怎么介意这门亲事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了,官宦人家的子女,总免不了这些命运,她也不是不明白。 陈夫人见她神色逐渐恢复,微微放下了心,正要再宽慰她两句,忽然“咦”了一声,疑惑道:“茹儿,你当真没听错?王爷怎么可能立贺翎为世子?他娶的九皇子可是个傻子,还不能休妻不能纳妾,将来生个孩子不一定什么样呢。王爷怎么可能做这种糊涂事?” “娘你有所不知,那九皇子压根就没傻,他……”陈氏话一出口猛地惊醒,迅速咬住了嘴唇,一脸惊慌。 “你说什么?”陈夫人敏锐地捕捉到她话中的关键之处,一下子惊得从椅子上站起来。 陈氏想到贺连胜的一贯作风,吓得脸色惨白,狠狠眨了眨眼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扯出一丝笑容,轻声道:“没什么,对了,娘,睿儿最近长得可快了,我打算让铺子再给他做几件小衣裳,你瞧瞧他身上这件,手脚都露出一截来了。” 陈夫人重新坐下,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看:“这不正好么?哪里差一截了?你别顾左右而言他,跟娘还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陈氏下意识抬眼朝门口看了看,却紧抿着唇不吱声。 陈夫人站起来走到门口四处张望了一番,又走回来重新坐下,凑到她耳边悄声道:“你方才说,九皇子没傻?不是全天下都说他傻了吗?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氏深吸口气,苦着脸拉住她的手哀求:“娘,您别问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好吗?” “那怎么行!”陈夫人脸上攒了些薄怒,“他要是没傻,这世子之位咱们就更不好争了!你看看你,脸都吓白了,究竟怎么回事?难道是王爷下令不准说的?” 陈氏知道瞒也瞒不过,只好认命地点点头,抬眼看着她祈求道:“娘,您可千万千万别说出去,万一出了什么岔子,让爹知道这消息是我这里泄露的,后果不堪设想。” “娘知道,你放心。”陈夫人缓和了脸色,在她手上拍了拍,宽慰道,“王爷的脾气我们都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有数,不会让你为难的。” 陈氏听了她的话,心里仍然惴惴的。 陈夫人看小睿儿在她怀里打起了瞌睡,她却毫无所知,连忙伸手将孩子抱起,送到一旁休息,坐回来时见她仍然脸色不好,不由叹息一声,拉着她的手笑了笑:“茹儿,那九皇子没傻却愣说傻了,难道是装的?” 陈氏一抬眼看见她脸上的笑容,心里咯噔一声:“娘,您怎么还问呢?” “不问了不问了。”陈夫人笑容一顿,摆摆手无奈地在她胳膊上轻轻拍了拍,“你且安心,这件事可大可小,不是闹着玩的,娘答应你,一定守口如瓶,不会传出去的。” 陈氏深吸口气,勉强点了点头。 两人又随意扯了会儿家常,很快就到了用膳的时间,前厅有人过来传话,说饭菜已经备好了,请她们过去。陈氏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铜镜照了照,见脸色已经恢复得差不多,这才放心地出去。 陈氏挺想瞧一瞧九皇子的,一直只是听说,还从未亲眼见过,不知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不过听说九皇子怀了身孕,在他们小院里单独用饭,到临走都没能见成。 回去的路上,陈儒林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随口问道:“夫人,今天茹儿可曾说起她写信回来的原因?” “说了。”陈夫人坐在他身边,缓缓斟了碗茶,“世子之位恐怕有变数。” “嗯?”陈儒林蓦地睁开双眼,好像犯瞌睡的人被针刺了一下似的,猛然坐直了身子,“什么变数?” 陈夫人叹了口气:“怕要落到贺翎的头上。” 陈儒林面皮轻轻颤了颤,一下子紧张起来:“那怎么行!羿儿不能世袭的话,我们陈家往后连个靠山都没有!那这门亲事结的还有什么意思?” 陈夫人凑到他耳边,嘀嘀咕咕一阵耳语,接着道:“我虽答应了茹儿替她保密,可此事关系重大,不可能过耳就忘,想了想,还是告诉老爷比较好。” 陈儒林显然被她的消息震惊到了,半天没说得出话来,回过神后第一句话竟是感慨:“这九皇子……果真不简单!” “是啊,九皇子清醒得很,与贺翎可谓珠联璧合。也不知羿儿为何对此事这么不上心,单凭茹儿一个弱女子怎么与那二人争?” 陈儒林捏了捏眉心:“此事,我们不能袖手旁观。” 第16章 弋阳郡外 陈家二老离开后,贺连胜寻了个机会与贺羿促膝长谈一番,虽然贺羿是无可无不可的随意态度,但父亲既然有意让他世袭,他必定还是要好好挑起这副担子的,贺连胜对他的反应比较满意,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过了数日,京城中忽然来了一道圣旨,命靖西王尽快将贺羿定为世子,着他一个月内呈奏书禀报朝廷记录登册。 贺连胜接过圣旨时心里涌起一股不安的感觉,皇上虽然催促过几次,但态度都比较平和,这次却这么急促地直接下诏,连人选都给自己定好了,恐怕将来是真的要对靖西王府有所动作了。不过他的确是打算让贺羿世袭,也相信自己的几个儿子能够兄弟齐心,所以接圣旨接得毫不犹豫,让传旨官看了大为满意。 消息传到内院,陈氏高兴得直接从椅子上弹起来,原地转了几圈不知该如何压抑激动的情绪,眼睛都笑成了两道月牙。 贺羿无奈又好笑,拉过她的手在桌旁坐下:“这下你高兴了?” “自然!”陈氏笑着点点头,“咱们总算是高枕无忧了,将来也不用再替睿儿发愁!” “其实在接到圣旨之前,爹就已经打算让我世袭了。” 陈氏诧异地看着他:“真的?” “骗你做什么?”贺羿笑了笑,“爹问过我的意思,我想着总要为你和睿儿的将来打算,便没有拒绝。” 陈氏听他这么说,心生喜悦,想着自己果然是没有嫁错人,不由贴着他将他搂住,笑得十分开心,却完全不曾注意到贺羿嘴角泛起的一丝苦涩。 同时,贺翎那边也松了一口气,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萧珞的肚子,显然是一颗大石落了地的轻松感觉。 萧珞看着他一脸期盼地盯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忍不住笑起来:“还早呢,来年才能生下来。” 贺翎嘿嘿一笑,冲着肚子道:“儿子,等你出来,爹带你去骑马!你爹爹长得可好看了,你也出来瞧一瞧!” “胡说八道什么!”萧珞眼中笑意更浓,推了他一下,撑着身子坐起来一些,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贺翎继续摸着他肚子,头也不回道:“五月二十九。” 萧珞顿了顿,精神一震:“云戟,快去找两个得力的人过来,我有件事要交代给他们去办!” 贺翎看了他一眼,迅速敛起嬉闹的神色:“你所说的机会来了?” “嗯,需要让他们去一趟弋阳郡。”萧珞点点头,对于这一世与上一世所发生的事情会不会完全一样,他心里有些没底,但总要搏一搏才不枉他重生一次。 “好,你等着。”贺羿站起来,俯身在他唇上亲了亲,转头快步离去。 —— 六月大暑将至,天上的日头恨不得将人烘烤得皮开肉绽。弋阳郡外三十里地,几名押解犯人的官差骂骂咧咧地在额头抹了把汗,掏出腰间的水囊往嘴里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几大口水,喝完了继续骂:“他娘的热死老子了!这水都被烤热了!” 身后稀稀拉拉地跟着一长串的犯人,蓬头垢面、破衣烂衫,脚底下踉踉跄跄的,听到叫骂声里一个“水”字,齐齐抬头,盯着官差腰间的水囊,舔着干裂的嘴唇,喉咙里上上下下地滚动,显然是干渴得厉害。 其中一个稍微壮实一点的汉子,脸上、胳膊上全都被晒得通红,虽然饿得眼珠子都绿了,双腿走起来也晃荡着直打颤,却还是比别人多一分力气,沙哑着嗓子微弱道:“官爷,给口水喝吧。” “去你娘的!老子自己都快没水喝了!”官差回头踹了他一脚,将他踹得身子一晃,脚跟站不稳直接倒在身后一名瘦子的身上,那瘦子被压着也往后倒过去。这些犯人手铐脚镣的,一个挨一个地串着,很快就全都遭了秧,一时间倒成了一片,连声哀叫、痛苦不堪。 押后的两名官差见状竖起了眉毛,手中的鞭子忽忽生风地就甩下去,一边甩人一边抬脚就踢:“起来!别他妈装死!给老子快点儿赶路!你们死到临头可别指望拉着我们遭罪!赶紧去投胎!老子正好还能喘口气!别在这儿磨磨蹭蹭的!” 这群人都是些犯了命案的,现在正押往京城,准备秋后问斩,原本也是生龙活虎,如今却被折磨得不成人样,饥渴交加、疲惫不堪,又被官差们一顿毒打,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双手铐着枷锁,挣扎了半天才陆续爬起来,再让毒辣辣的日头一照,差点又要栽倒。 官差们完全不顾他们的死活,走到将近日落时分,看到前面林子里有一条小溪流穿过,这才缓和了脸色,把这些犯人捆在一处,自顾自去溪边喝水洗脸,等把一天的燥热都洗掉之后,神清气爽地将水囊灌满,这才心满意足。 刚才讨水喝的壮汉看得眼馋,忍不住再次开口:“官爷,给点水喝吧。” “求官爷行行好,给口水喝吧。”旁边的人连声应和,期期艾艾道,“我们快渴死了,再没水喝,到不了京城,官爷们也没法儿交差啊……” 几名官差顿时脸色难看起来,啐道:“直娘贼!长胆儿了!竟敢威胁老子!” “喝喝喝!喝死你们!”其中一名官差吐掉口中的草叶子,站起身走到溪边,跳着脚脱下一只鞋,弯腰舀了些水,笑嘻嘻地转身走过来,扯高气扬道,“喝水啊,谁来喝?” “我喝!我喝!我!我!”犯人们全都一脸期盼地看着他手中的鞋,盯着鞋口挂下来的水不停干咽,要不是被绳子捆在了树上,恐怕早就一哄而上了。 另外几名官差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嘴里不停地说着难听的话,直催促着拿鞋的这位赶紧过去。 这位官差显然对大家的反应相当满意,嘴角的笑容越咧越大,坡着脚一步三晃地走过去,拿着鞋招猫逗狗似的左右摆了几次,看着他们焦急的样子只觉得心里大为畅快,最后把鞋往前送了送,看靠近的几个人把头凑过来,又迅速将手往后一撤,在他们绝望的目光中把鞋一翻,里面的水哗啦哗啦全倒在了地上。 “哈哈哈哈哈哈!”身后的几名官差看那些人趴下去却怎么都够不到草地上的水,再次笑作一团。 这官差回头对他们看了看,眼珠子一转又生出个主意,走到溪边把袜子一脱,脚伸到水里,极为享受地闭上眼嘶了一声:“真凉快!真痛快!” 之后光着只脚丫子一颠一拐地着走到那群犯人面前,脚往他们面前的草地上一踩,捂着鼻子嘿嘿笑起来。赶了那么多天的路,双脚能干净到哪里去,这会儿没了鞋袜的遮挡,臭味熏得他自己都难受了。 靠的近的几个人却没觉得,他们只看得到他脚上的水珠子,眼睛都直了,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臭不臭的,更不要说颜面了,挣扎着趴跪到地上就舔起他的脚背来,甚至还你推我搡地拥挤着。旁边舔不到的人急红了眼珠子,却突然受到启发,趴到地上咬了一大口草嚼起来,企图从里面吸收一些水分。 官差们显然被他们逗得十分高兴,再加上这会儿太阳即将落山,天气也没那么炎热了,不由心情大好,给他们一人分了一口只够塞牙缝的干粮,看到他们狼吞虎咽,三下两下就解决干净了,再次哈哈大笑。 天色将晚,官差们便决定在林子里休息一夜,将这些犯人们身上的绳子从树上解开,推着着他们走到边上的灌木丛中,呵斥道:“拉屎撒尿的,快解决了!可别夜里鬼叫啊!打扰了大爷休息,大爷就拿刀一个个削你们!” 那些人心里怨愤,脸上却不敢表现出任何不满的情绪,连声答应着就乖乖开始脱裤子,没尿的也硬是要挤出两滴尿来,实在是这一路被欺负怕了,生怕一个不小心又要倒霉。 入夜后,为防止虫兽蛇蚁,几个官差在林子里生起了火堆,把那些犯人们照旧捆在一处,轮流看着他们,看着看着就渐渐打起了盹儿,林子里安静得只剩下几个人打呼噜和犯人们肚子里咕噜咕噜叫的声音。 天上飘来一片黑沉沉的乌云,将月亮缓缓遮住,林子里只有火堆周围一小片地方能够视物。 一名官差从睡梦中被尿憋醒,咂咂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提了提裤子朝林子深处走去,站在那里打了个哈欠又微微醒了会儿神,刚低下头准备脱裤子,身侧的草丛中忽然一阵疾风,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就猛地白光一闪,等他意识到发生何事时,脖子上一凉,血喷三尺,接着就瞪直了眼发不出声来,徒劳地张了张嘴,歪着身子倒在了草丛中。 这边的轻微动静将火堆旁的人惊醒,犯人们本就因为挨饿睡得不熟,这会儿全都睁开了眼,惊讶地瞪着发出声响的方向。剩下的三名官差迷迷糊糊睁开眼,见少了一个同伴也没觉得奇怪,又靠着树干睡着了。 没多久,一名官差的背上忽然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猜测或许是石子,刚准备接着睡,突然又清醒过来,想不通这大半夜怎么突然有石子的,连忙回头看,可惜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也不知道是不是进去解决内急的那个同伴,就站起来用刀拨着草丛走过去。 那些犯人们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进了草丛,接着寒光一闪,就见那身影发出一声惊恐的闷哼,猛然倒地。 此时火堆旁只剩下两名官差,那两人睡得正香,一下子被声音惊醒,左右看了看,见另外两人不见踪影,莫名地产生了几分恐惧,壮着胆子冲林子里喊了两声,见没人应答,一下子就瑟缩起来,连忙提着刀站起身,背挨着背靠在一起,小心谨慎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往林子里走,一边咋咋呼呼地喊:“人呢?出来!快出来!” 刚往里走了几步,其中一人停下了脚步,推了推另外一个:“那些死囚犯还在那儿呢,我回去看着人,你进去找他们。” “凭什么是我进去?不行,我去看人。”另外那个显然不乐意做这份差事,往后退了一步反手推他。 两人你推我搡了半天,最后终于有一个人争执不过,硬着头皮进了林子深处。另一人抹抹冷汗走出来,还没站稳脚跟就听到身后一声惨叫,顿时吓破了胆,转头弓着腰背瞪大眼看着里面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人?!” 另一边,犯人们诧异地看着眼前所发生的匪夷所思的事,一边疑惑着,一边在心里暗暗叫好。 忽然,林子里跳出两个人影,举着大刀就朝那名官差砍过去,那官差大吃一惊,迅速闪身,手里也有两下子,挥着刀且挡且退,奈何对方有两个人,他渐渐体力不支,一直退到囚犯这里,企图拉两个人挡刀,没想到身后的林子里再次跳出一人,举起刀就朝他后背猛刺过去。 “唔……”官差吃痛闷哼,转身瞪大眼看着来人,待看清那人额头上烫出的一个“囚”字时,深知自己是遇到亡命之徒了,不由惊恐万分。对面的人不管他的神色,再次朝他脖子上补了一刀,眼看着他摇摇晃晃地倒地不起,这才把刀一收,反插在背后。 犯人们惊疑不定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三名男子,隐隐有种即将逃出生天的预感。 第17章 揭竿造反 这三人都是魁梧身材,其中两人额头上都烫着字,管另外一人叫“大哥”,那位大哥束发黑衣,把刀往腰间一插,翻过官差的尸体摸出一串钥匙,走过来给他们一个个解锁,边解边道:“各位大哥小弟,我是来救你们的!我杀了人,躲过了官府的通缉,如今算是落草为寇了,你们和我一样,不逃的话就只有死路一条,要是愿意的话,不如往后就跟着我干!怎么样?” 这些人愣了愣,反应了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一下子就精神起来,手脚得了自由的连忙从地上站起来,急切问道:“怎么干?” “当然是造反!把那些良心被狗吃了的贪官全部杀了!再把那个狗娘养的皇帝拉下龙椅!” 一阵沉默过后,顿时群情激奋起来。 另一人站起来道:“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拼一拼,大家说,怎么样?” “好!”众人齐声应和,明明先前饿得话都说不出来,这会儿却一下子好像吃了三大碗饭。 跟着一起过来的另外两个人刚刚离开了一阵,现在又从林子里走了回来,手上拿着从官差身上翻出来的水囊与干粮,分给大家吃喝,又把几颗碎银子交到大哥的手中,四把大刀扔在了地上。 这些囚犯又渴又饿,连忙接过东西围着火堆坐下来,待吃饱喝足后才开口说话,问道:“三位大哥怎么称呼?犯了啥事?” “我叫成良,他叫田富贵,他叫齐山。”成良朝身旁二人指了指,叹口气道,“去年将近年关的时候,县衙里派人挨家挨户地征税,明明几个月前已经征过了,他们却愣是说没征过。这年头家家收成都不好,哪有什么粮食可以交过去?” 周围的显然都是感触颇深,齐齐点头,愤怒道:“是啊!每天吃不饱穿不暖,还得伺候那些官老爷!” “我老娘都跪下来磕响头了,那些衙役却无动于衷,结果也不知是哪个狗娘养的,竟然一眼看中了我小妹,说要拿她去抵。那会儿我在山上,准备打点儿野味回去给她们补补,没想到回家后却一个人影都没看到,问了半天找到县衙,看到我老娘在县衙门口磕头痛哭,身上都被那些衙役给踢伤了。” 成良顿了一下,双眼赤红,两手在脸上抹了抹,接着道:“后来,我小妹被县衙里那个狗日的县令给玷污了,找根绳子上了吊,我老娘没挨到开春也病死了,就剩下我一个。我一怒之下就过去将县令给杀了。” 一堆人各自将自己的遭遇说了,原来都是苦命之人,要不就是被逼着做了犯法的事,要不就是没犯事却蒙了冤,如今都对这个朝廷心生恨意,既然有人挑头,当然是毫不犹豫地就入了伙。 成良往火堆里添了些树枝,捏着拳头站起来,显得器宇轩昂,扬声道:“前面不远处就是弋阳郡,我们还有一些弟兄躲在那里,我查看过,那里的百姓也过得极为困苦,不过官府却肥的流油。干脆我们过去将郡守杀了,占郡为王,反了这朝廷!” 众人被他这激愤的模样勾出了斗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站起来应和:“好!”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这伙人就穿过林子往弋阳郡赶过去,一路上遇到同病相怜之人就拉他们入伙,等走到城门外时,队伍已经壮大了将近一倍,虽然这其中良莠不齐,但都有一颗反朝廷的心,总会起到不同的作用。 其中有两个人尤其受到成良的关注,一个叫刘福,一个叫刘喜,长得有三分相像,说是亲兄弟。这兄弟二人据说身手不错,原本是给富贵人家做护院的,结果刘福遭人陷害入了狱即将做替死鬼,刘喜心有不甘就寻机会杀了狱卒把他救出来,两人逃出后杀了不辨是非的狗官,又将原东家陷害他们的人给杀了,一下子背负了好几条人命,只好做了流民。 成良听了他们的遭遇不禁释然,难怪看他们气色与别人不一样,不像那些饿了很长时间面黄肌瘦的人,原来之前还是有饭吃有衣穿的。 兄弟二人说,他们的爹娘是被官府害死的,他们如今对朝廷也是恨之入骨,只要有用得着的地方,他们一定竭尽所能。 成良自然是不嫌人多,立刻就让他们加入进来,原本看他们身材不够魁梧,还不知他们身手究竟如何,到了晚上一下子就明白了。 这兄弟二人不用假以他手,竟能翻上城墙干净利落地将值夜的守卫悄无声息地全杀了,之后从里面打开城门,迎接成良带领的浩浩荡荡的一拨人。 这拨人如入无人之境,趁着夜色潜入郡守府,刘家兄弟二人割下郡守的头颅,一时间群情激昂,又冲到大牢乒乒乓乓一阵打斗,将里面的刑犯全都救出来。那些听到动静赶过来的官兵看到血淋淋的人头,吓得惨无人色,没了主心骨一下子就形同散沙,身手再好也拼不过这群亡命之徒,很快就被彻底制服了。 经过这一夜的血腥争斗,所有人都对刘家兄弟刮目相看,成良顺利地占郡为王,更是将他们视为得力的左右手。 成良拿出粮仓里的粮食,对那些困苦的百姓小施恩惠,很快就得了民心。 刘家兄弟自称读了点儿书,知道历朝历代的造反都会有一些小计谋,进言道:“光是靠着这些粮食,不可能永远得民心,要想成功推翻朝廷,光这点儿民心是不够的。” 成良本是个粗人,靠着蛮力、勇气和先机才做了如今的老大,听了他们的话自然不明就里,问道:“那还需要什么?” 刘喜凑近了他,抬手比划了一个“天”字,说:“天道!” “天道?”成良更加不解,“什么意思?” 刘福笑道:“成大哥,你需要让天下百姓都明白一件事,咱们揭竿而起,不是造反,而是义举,是顺应天命行事。老天都看不惯这朝廷的所作所为,想要推翻他们另立新主,咱们只是行天道,替天罚锦。” 成良听了觉得颇有道理,点点头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好法子了?” 刘福凑到他耳边这般那般说了一番,最后道:“待这些流言四处兴起,大哥便会成为天下百姓仰望的一杆旗帜,之后一定会有不少才学之士不请自来投靠大哥,到那时,想要成事,必将更添助力!” 成良听了大为振奋,击掌笑道:“好!果然妙计!就这么办!” —— 弋阳郡有一人名曰成良,揭竿而起,一呼百应,造反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京城长安。 朝殿内乌云罩顶,所有人都屏息静气,生怕说错半个字惹来皇帝的迁怒。 萧启双手捏着龙椅的扶手,指节生疼,一甩袖震怒起身,焦躁地在龙椅前踱来踱去,一转身颤着手指着大殿下的王良功,咬牙切齿道:“民间怎么传的,你再说一遍!” “听天命,伐无道,锦朝亡,成氏兴。”王良功低了低身子,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遍,见萧启脸色忽青忽黑,宽慰道,“陛下息怒,不过是些不足为惧的草寇,其中多为流民,有勇无谋。” 萧启气愤地重新坐下,沉声道:“好一个锦朝亡,成氏兴!有勇无谋之士怎么可能想得出这种花招来!这些人一定要尽快擒住!不能再给他们继续壮大的机会!成国相,此事你怎么看?” 成国相忽然眼皮子一跳,觉得那句口号着实不妙,连忙出列,肃容道:“陛下,这些乱党蛊惑民心、扰乱大锦江山社稷,应尽快剿灭!臣以为,可将此事交由兵部,着人带兵即刻赶往弋阳郡平乱!” 萧启压着怒气点点头,视线在大殿下面转了一圈:“杨定安,你认为该派谁去啊?” 兵部尚书杨定安连忙出列,躬身道:“陛下,臣有一个主意,可不费朝廷一兵一卒便能剿灭这群流匪草寇。” “哦?”萧启顿时来了精神,“快讲!” “是。”杨定安道,“弋阳郡靠近淮南王的封地,不如着令淮南王前去平乱。” “此计不妥!”成国相迅速截了他的话,朝萧启拱了拱手道,“陛下,这群乱党一日不除便一日为患,应即刻派兵前往!若是将此事交由淮南王,传旨过去即便快马加鞭也要耗费数日,这么一来,那些乱党又会壮大许多。陛下,兵贵神速,耽搁不得啊!” 萧启听了点点头:“成国相言之有理,杨定安,便依成国相说的去办吧。” “陛下,请听臣一言!”杨定安连忙道,“臣建议令淮南王出兵是有用处的,削藩一事至今未成定论,此次便可借机从淮南王着手。他们若是不愿出兵,就一定是存有异心,削藩一事刻不容缓;他们若是愿意出兵,一来可以剿灭那群草寇,二来可以考察他们的兵力,可谓一举两得。” 萧启听了再次动摇。 这时又有一位大臣出列:“臣附议!那群乱党不过是些没什么大本事的草寇,想要平定并非难事,晚个数日也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倒是各地藩王的忠心程度,这才是重中之重,直接关系到我大锦的江山社稷。这是一个试探藩王的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陛下!” 萧启听了神色舒缓了些,显然有些偏向他们的意见了,又道:“成国相……” 话说一半却忽然顿住,萧启将“成国相”三个字在口中咀嚼了一番,莫名地皱了皱眉头。 殿下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等待他接下来的话,成国相更是冷汗直冒。 萧启顿了一会儿回过神来,重新开口:“成国相,你现在怎么看?” 成国相不敢再多言,躬身附议:“臣以为,杨大人言之有理。” “其他大臣可还有什么异议?”萧启又问了一遍,见无人反对,心情愉悦了几分,站起身道,“那就依杨大人的谏言,退朝!” 作者有话要说:  几点说明: 1、昨天说的砍情节是指在构思大纲时就砍掉的,开始写之后没有砍过任何情节,我不会胡乱改大纲的。 2、萧珞重生后对名利看得淡了,我说他心怀天下指的是一种心境,心里放着更多的东西,不可能去执着什么世子之位,他皇位都不想要了,要世子妃这个身份干嘛? 3、他现在还没想打天下,心怀天下和打天下是两码事。至于以后,命运使然,不是他能全部控制的。 第18章 刘家兄弟 炎夏炙热,萧珞的肚子已经越发明显了,也亏得他身体底子硬朗才不至于难受得太厉害,但身上揣了这么个小东西,每天稍微走两步就能出一身的汗,虽然呕吐的症状已经好些了,却还是一直食欲不振。 贺王妃命厨子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可他什么都只能勉强吃一点,最后大多数都不得不落入贺翎的肚子。贺翎看着他肚子一天天变大,人却一天天变瘦,心里头实在揪得慌,抓着他的手道:“早知道你要受这份罪,咱就不生了。” “说什么傻话?你说不生就能不生?难道还吃那些药不成?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萧珞看看自己明显变瘦的手,又在脸上摸了摸,“的确是瘦了些,不过是害喜害的,没什么大不了,等孩子生完再多吃点就补回来了。” 贺翎最近去校场的时间连续缩短,特地腾出空闲回来陪他,现在见他热得满头大汗,心疼得不行,手里的扇子扇得更勤快了,见冬青拿帕子拧了凉水,连忙劈手夺过来,自己亲自给他擦汗。 萧珞抬眼看着他脸上紧张的神色,心口像这炎夏一样炙热,朝冬青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随即将目光转向凑在跟前的脸上,忍不住勾着贺翎的脖子在他线条刚毅的下巴上亲了一口。 贺翎动作一顿,迅速垂眼与他对视,见他两只漆黑的眸子里全是自己,忍不住喉结动了动,低低唤了一声:“长珩……” “嗯?”萧珞眼中透出笑意,定定地看着他。 贺翎让他看得呼吸都热了几分,帕子一扔,轻揽着他俯身将他吻住,唇齿舌尖早已没了当初的莽撞,剩下的全是温柔,一勾一吮都像羽毛似的在萧珞心口撩拨着,让他忍不住搂紧了迎合。 不知不觉间,吻得动了情,彼此舌间的动作都变得粗重起来,贺翎感觉到体内的燥热,连忙控制住情绪,含着他的舌狠狠吮吸一口,气息不匀地隐忍着将他松开,一抬眼看到他眼角含情的模样,喉头又是一紧,生生压抑住抵着他的额头喘了一会儿。 萧珞松了双臂,抬手摸上他的脸,指尖在他脸颊上摩挲了几下,笑起来:“我问过周大夫了,他说再过半个月,小心一些是不成问题的。” “啊?”贺翎稍稍拉开距离,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什么不成问题?” 萧珞好气又好笑,一手拍向他脑门将他的脸推开:“好话没有二次,你想知道,自己去问。热死了,快给我扇扇!” “噢!”贺翎听话地拿起扇子给他扇风,想了想迅速跑出去又拿了一把过来,两手同时开工,对着他嘿嘿一笑,笑完了一愣,突然激动起来,“长珩,你刚刚说的是行房吧?” 萧珞表情微僵,瞥了他一眼不吱声。 贺翎高兴坏了,手上扇得更起劲:“周大夫真这么说?长珩,说话呀!嗨,做都做了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做的时候也没见你这样!怎么一到白天就不好意思了!” 萧珞再次瞥了他一眼,忽然觉得牙痒。 贺翎自顾自继续高兴:“嘿嘿,想不到你竟然会主动去问周大夫……” 萧珞忍着笑夺过扇子朝他脑袋上一拍:“闭嘴!” 贺翎抓住他的手凑过去轻轻啃了一口,没脸没皮地继续笑:“正午过了,外面的热气也散了些,要不要去凉亭里面吹吹风散散心?” “好。” 话音刚落,贺翎就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搀扶,萧珞把揽在身上的胳膊推开了些,自己站起来,无奈道,“离行动不便还早着呢,你别那么担心,往后有你照顾的时候。” “嘿嘿……”贺翎点点头,手又搭上了他的腰。 萧珞没办法,侧头朝他笑了笑,只好认命。 两人刚刚在凉亭里坐定,就见长廊下罗擒疾步走来,不由精神一震,同时坐直了身子。 罗擒上前抱拳道:“殿下,将军,刘家兄弟回来了!” 贺翎见萧珞眼珠子瞬间亮起,连忙道:“人呢?” “在外面候着呢。” 萧珞笑起来:“快请他们进来!冬青,泡茶!” “是。” 刘喜、刘福跟在罗擒身后走进了凉亭,笑嘻嘻地抱拳行礼:“刘喜、刘福见过殿下!见过将军!” 萧珞抬手示意:“三位请坐!” 那三个人同时愣住,愕然地抬头看向贺翎,见贺翎大手一挥,示意他们坐下,这才恭恭敬敬地坐下了。 贺翎道:“别顾忌长珩的身份,这里不是皇宫,是靖西王府,没那么多规矩,你们就当在营帐里一样,长珩让你们坐你们就坐,来,喝茶!” 那三人这才放松下来,对萧珞道了声谢,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的神色。 萧珞见他们对贺翎马首是瞻,心里颇为高兴,将茶盏推到他们面前,笑道:“你们回来得倒挺快,如何脱身的?” 刘喜嘿嘿一笑:“那些人大多是莽夫,不会想太多,我们兄弟俩装作不懂水性,失足掉进了江里,等他们来救人的时候,我们就偷偷溜了。凭借成良的脑袋瓜子,只会觉得惋惜,不会怀疑我们的来历。” 萧珞点点头:“早些回来的好,时间一长,必定会有一些脑子活络的人以谋士的身份投靠他们,想从那些人眼皮子底下毫无疑点地脱身可就难了。” 刘福露出钦佩的神色:“殿下果然智谋过人,想不到那些流民的力量当真不容小觑,若没有他们,那句口号也不会如此迅速地传遍开来。” 贺翎颇为得意地笑了笑,仿佛被恭维夸赞的是自己一般,旋即又一脸严肃地在桌面上敲了敲,沉声吩咐:“你们给我将嘴巴闭严实了,事情还没结束呢,不能声张!” 刘喜刘福素来敬仰他,虽然不明白这么做的原因,甚至连九皇子没傻也是最近才刚刚知道的,但也清楚不该多问,连忙毫不犹豫地应下,完全将这句话当做了军令。 萧珞明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既然贺翎推荐他们,自然是要相信他们的,也就没有再就此事多说什么,而是对他们进行了一番褒奖,因为听说他们兄弟二人自幼失沽,没别的亲人,猜到他们不稀罕什么金银财宝的赏赐,就转头问贺翎:“这是立了一功吧?” “当然!”贺翎笑起来,对他们道,“回头给你们记一功!” 刘家兄弟不禁大喜过望,连忙激动地站起来,抱拳道:“多谢殿下!多谢将军!” 待所有人都离开后,贺翎又拿起扇子来继续给萧珞扇风,一边扇一边问道:“长珩,你这可算是料事如神了!那边叛乱还没起的时候,你就瞄准了弋阳郡,甚至连这口号都提前想好了,你怎么会知道起事之地在弋阳郡的?而且连主谋姓成都能猜到?” “我是天神下凡啊,自然什么都知道。”萧珞信口胡诌,慢悠悠喝了口茶。 贺翎明显不信,却十分配合地搂住他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嘿嘿笑道:“天神嫁给了我,我这是天大的能耐啊!” 萧珞好笑地斜了他一眼,放下茶盏道:“这些都是推测的,弋阳郡一带民怨最大,若真有流民起事,极大可能就是从那里开始。至于主谋,巧合罢了,他不姓成,我也要想法子让他改姓成。” “嘿嘿,剩下的我替你说完。”贺翎截了他的话,“民怨滔天,一触即发。如今收成一年不如一年,赋税却只增不减,而大暑将至,天气炎热,怨民的脾气必定一天比一天暴躁,掐指算算,也该爆发了。” 萧珞口中的推测十分有道理,但他主要还是仗着有上一世的记忆才能将话说得这么肯定并提前做好准备,没想到贺翎也能条理清晰地分析出这些道道来,不由对他刮目相看:“不笨嘛,还以为你只会打仗呢。” “看看!小瞧为夫了吧?为夫的能耐大着呢!” 萧珞看着他一脸不正经的笑容,唇角扬起弧度,抬起手一把将他的脸推开:“闭嘴!” 说说笑笑地小坐了片刻,长廊那边再次传来脚步声,二人抬头一看,原来是大嫂抱着小睿儿过来了。 贺家武将出声,对后院的女子没那么多规矩,因此大嫂独自前来也没什么,而且自从父亲定立大哥为世子,大嫂对他们明显亲近了许多,虽然之前也十分热络,但现在更显亲热,其中缘由他们自然是心知肚明,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陈氏让身后跟着的丫鬟将带来的罐子放在石桌上,笑道:“这里面是酸梅汤,又开胃又解渴,比直接吃梅子效果还好,这大夏天的喝上一口,保准能多吃一碗饭。殿下一直没什么胃口,不妨试试这个,若是一直吃不下东西,自己挨饿不说,肚子里的孩子也要跟着挨饿。” “让大嫂费心了!”萧珞笑了笑,极其喜爱地在小睿儿脸上摸摸,转头让冬青打开罐子给自己倒一碗。 陈氏见他这么给面子,心里十分高兴,又见贺翎伸手要过来抱孩子玩,连忙将孩子递给他,开玩笑道:“你们现在眼馋着睿儿,等来年自己生了,恐怕眼里就见不到睿儿了,到时睿儿会说话了,天天哭着喊你们。” “哈哈!大嫂这话可就不对了!”贺翎抱着小睿儿让他站在自己腿上转来转去,把他逗得咯咯直笑,“等我们儿子生出来,天天扒着睿儿的衣角,忙死这臭小子!” 小睿儿弯着眼吐着泡泡冲他笑:“咯咯……” 成氏给小睿儿理了理衣角,问道:“我怀着睿儿时害喜也十分厉害,后来去庙里上了柱香,回来就好了。殿下这反应可比我大多了,要不也去上上香?” 萧珞神色顿了顿,朝陈氏深深看了一眼,垂眼喝了口酸梅汤,笑起来:“云戟,你觉得呢?” 贺翎不放心萧珞出门,蹙了蹙眉道:“若是家庙,倒可以考虑,别的地方还是别去了,小心磕着碰着。” “就是家庙。”陈氏笑起来,“殿下如今也不方便去别的地方,再说还大着肚子,去哪儿都不放心。我当时也是在家庙里上香的,心诚则灵嘛,哪里都一样。” 萧珞如今对肚子里的孩子十分看重,每每摸上去都有一种失而复得却依然失落的惆怅滋味,垂眸沉思了片刻,点了点头:“倒也可以,等会儿看看日子,就定在这两天吧。” 贺翎神色不虞,刚要开口,就被他在桌子底下捏了捏手腕子,不由愣住。 萧珞朝他笑了笑:“你陪我一起去,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贺翎见他执意如此,只好点头。 待人一走,萧珞将酸梅汤一饮而尽,随口笑道:“你若实在不放心,就安排几位能干的亲兵护着吧。” 此话正合心意,贺翎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第19章 上香遇刺 到了既定的日子,萧珞一大早起来就沐浴更衣,将自己收拾得妥妥帖帖,待问候过长辈之后,就坐着马车在贺翎的陪同下出门了。 宫中一向对这些祭天、祭地、祭神、祭祖的事十分看重,他自小在那里生活,虽然以前心里并不在意,可耳濡目染地总归受些影响,再加上如今这来之不易的重生,不免就对命运一说添了些郑重。而且再过几天就是中元节,他有孕在身是不能去祠堂的,现在正好提前几天去拜拜,避开那个日子。 家庙与王府离得并不远,马车虽然行得平稳缓慢,却也没多久就到了,萧珞在贺翎的搀扶下踩着脚凳下了马车,又踩着石阶一步一步走上去,身后跟着一众乌衣护卫,沉默的样子莫名添了几分肃穆。 庙里的主持已经早早在门口迎候,待他们走到近前,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恭恭敬敬将他们请了进去。 大殿里早已清了场,除了主持,其他人都退避了,这主持自从还是个小沙弥时就已经待在这里,对贺家人来说十分熟悉,也值得信任,不过谨慎起见,萧珞的事依然不能在他面前表露半分,因此下了马车后,他又恢复成装傻的模样。 洗净了手,萧珞朝贺翎笑了笑,没说什么话。 当着佛祖和主持的面,贺翎不好举止轻浮,只能抬手将他整齐的鬓发又理了理,最后抓着他的手轻轻捏了一下,低声道:“不要跪太久,上完了香许完了愿就起来,我站旁边候着。” 萧珞一脸懵懂地扯扯他袖子:“不行,我记得母妃曾经说过,祈福时要心静,闲杂人等不得在旁干扰。” 贺翎没料到他突然来这么一下,哭笑不得:“我怎么就是闲杂人等了?我可是你夫君。” 萧珞一脸执着地盯着他,不吭声。 贺翎被他这逼真的傻样逗乐了,想想这地方已经清过了场,周围也没什么磕磕绊绊的东西,略微放下了心,捧着他的脸揉了揉:“好,我站在门外,哪里不舒服就立刻喊我。” 萧珞点点头,冲他笑了笑。 贺翎出去之后,萧珞往里走了几步,从主持手中接过香,点燃后对着菩萨拜了拜,插入香炉,退后几步在铺着软褥的蒲团后面站定,盯着软褥看了几眼,抬脚将这蒲团往后面轻轻勾了勾,拉离了原先的位置,这才缓缓跪下。 他如今行动还算方便,要是再晚个把月,估计就很难这么跪下来了,就是现在这样,下跪的时候也是小心翼翼,对肚子里的小东西实在是宝贝得很,生怕碰着了。 待跪稳后,萧珞双手合十,在主持的诵经声中闭上双眼。 他并非像陈氏说的那样,过来上香只为了减轻呕吐的症状,他本就更相信医术,对那些反应也并不在乎。今日过来,是为了确认一件事,解开那道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疑惑,同时,也是为了祈求肚子里的小东西能够平平安安地出生、长大。 上一世临死前的痛苦永远都无法从心头抹去,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就那么死在了他的腹中,他无法不耿耿于怀,那不是一场梦,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他丢过一个孩子,那是事实。如今他活过来了,而肚子里的这个,来的时间有些提前,或许并不是失去的那个,原来的那个可能已经彻彻底底没有了。 如果只是他一个人,死而复生是一桩喜事,但他不是一个人。 萧珞紧闭的双眼有些胀痛,那些痛苦无法对人言,只有在这个大殿中,在佛祖面前才能吐出心中郁结的那口气。 面前的香台下面,挂帘轻微动了动,露出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里面有寒光乍然一闪。 萧珞睁开眼,瞳孔深处的痛苦迅速敛去,又恢复成平日里冷静的模样,接着微微弯腰,磕头。 还没有完全磕下去的时候,面前的帘子猛然掀起,一把利刃以雷霆之速迅疾刺出,直取他隆起的腹部,却在快要刺到时顿了一下,似乎是估算错了距离,瞬息间又加了一把力道更用力地刺过来。 萧珞余光瞄到动静,眼角一跳,迅速闪身朝一旁翻滚,幸亏他反应敏捷,且对方有短暂的停顿,这才及时躲了过去,可因为动作过于剧烈,肚子却一阵难忍的疼痛。 萧珞仰躺在地上一时难以起身,额头上冒起了汗珠,抚着肚子咬牙大喊:“云戟!” 一旁合眼诵经的主持听到声音睁开眼,见有一个人从香台下面钻出来,手中的利刃极为凌厉地朝萧珞刺过去,霎时吓得面色惨白,颤声喊着:“有刺客!”慌里慌张地从地上站起来想要过去拦人。 贺翎听到萧珞声音脑中嗡一声响,立马踹开门当先冲了进来,身后跟着七八个护卫。 这个大殿很大,从门口到里面的香台距离不短,萧珞知道贺翎即便飞奔也来不及挡住这第二刀,连忙咬着牙再次翻身,腹部朝下贴着地,微微弓起身子护住。 贺翎进门后看到里面千钧一发的情形,双眼顿时撑大,极为冷静地大喊一声:“主持闪开!”脚下不停,拔出腰间常配的刀,精准迅速地朝里面掷过去。这一刀不偏不倚且力道适中,一下子就将刺客的胳膊直接砍断,刀锋扎进了地面,刀柄嗡嗡作响。 刺客半截胳膊抓着匕首,顺着先前的攻势朝萧珞刺过去,却只在他肩头无力地擦了一下,哐当掉在地上,另半截胳膊随着身子倒地,直到鲜血喷涌而出,刺客才感觉到疼痛,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长珩!”贺翎双目赤红,飞奔过来将萧珞扶起,顺便一脚将抓着匕首的半截胳膊踢到大殿角落,又紧张地在萧珞脸上擦擦,见那些血迹都是刺客的,这才微微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将他抱起,又慌里慌张地带着他疾奔出去。 在他扶起萧珞的时候,刺客余光扫到那些护卫围上来打算制服自己,连忙起身去拔地上的刀,试了试却拔不出来,咬咬牙跌跌撞撞地朝旁边冲过去,一头磕在大殿的铜柱上,鲜血喷涌而出,染得面目模糊,很快就断了气。 贺翎抱着面色苍白的萧珞进了马车,催促吓了一跳的车夫快点赶回去,低头急切道:“长珩,你忍着点,很快就回去了!” 萧珞虽然面色不好,心里却没他那么紧张,反倒是因为逃离危险大大松了口气,睁开眼冲他笑了笑,见他眼中又是愧疚又是心疼,抬手在他脸上摸了摸:“我没事,别担心。” 贺翎惊吓过后心里十分难受,脸色不比他好到哪里去,抓着他的手在脸上蹭了蹭,另一只手捂住他的伤口,沉声道:“今日是我疏忽,往后若再这么一时大意害你受伤,我就十倍奉还自己!你伤一道口子,我就割自己十刀!你伤两道……” “你胡说什么!”萧珞连忙拦住他的话,“别什么事都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一点小伤你就语无伦次了?” “我……这不是小伤!” 萧珞扭头拨开他的手看了看肩上染着鲜红却不怎么大的口子,笑道:“这算什么伤?擦破了一层皮而已。” “这不是小伤!”贺翎想想刚才的情景就一阵后怕,脸色十分阴沉,“万一淬了毒,那可就是两条命!” “好了好了,不是小伤。”萧珞顺着他的意思,又道,“你觉得我以后还会伤两道口子?” “当然不是!我就是……” 萧珞笑起来,在他嘴角捏捏:“放心吧,我真的没事。” 贺翎一点都笑不出来,紧张问道:“肚子疼么?” “不疼了。”萧珞在肚子上摸了摸,感觉了一下,再次笑起来,“或许是方才动静太大把孩子给惊着了,这会儿又好了,我能感觉到,他没事。” 说话的功夫,马车很快就到了王府的大门口,车夫迅速跳下马车跟守门的下人说了两句话,立刻就有一人飞奔进去。待贺翎抱着萧珞进去后,贺连胜夫妇已经带着周大夫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贺连胜看到萧珞肩上的血渍,面色顿时沉了下来。 贺王妃则是一脸心疼地赶过来对萧珞左看右看,挥挥手道:“快别问了,先进去!周大夫快给珞儿瞧瞧,要不要紧!” 一屋子的人都忙乱了,反倒显得萧珞异常镇定,他是对自己的身子有数,知道没有大碍。而且,今天这一出,他也是有所预料并做足了准备的,不然哪会那么容易躲过那一刀? 上一世被人害死,送药的那名小厮却至今没有见到,而且他暗中将整个王府都查过,根本没有那么一个人存在。 他是傻子的时候,要下手简直易如反掌,这一世他再装傻的话,做起事来会束手束脚,不装傻,却正好可以作为一次试探。 若是外面的人,必定当真以为自己傻了,那使出的手段应该与上一世如出一辙,可他到现在却没有发现一丝可疑的迹象,那只能说明,对方知道他神志清醒,要害他的人,就在这靖西王府内。 这次上香,终于将线索牵出来了,萧珞心情十分不错,忍不住打趣周大夫伤口包得难看。 周大夫知道他是开玩笑,不以为意地呵呵一笑,站起来道:“回王爷、王妃、二公子,殿下受的是皮外伤,没有大碍,另外稍稍动了些胎气,现在脉象平稳,孩子也无碍。我去开一些滋补安胎的方子来,平日里多注意休息,很快就会好周全的。” 周大夫写方子的时候,外面传来嘈杂声,几个兄弟刚从校场回来,听到消息连忙赶过来。接着,留在庙里善后的护卫也全都进了院门,连带着把主持和自尽的刺客一并带了回来。 刺客被扔在了院子里的空地上,脸上的血渍已经擦掉。贺翎当先冲了出去,在看清刺客的脸时,眼底一沉,眉峰顿时蹙到了一起。 其他人赶过来一看,齐齐变了脸色。 贺连胜绕着刺客转了一圈,面色铁青,深吸口气厉声道:“羿儿,你来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多少人对本文女子出嫁后冠夫姓产生疑惑的,我在这里解释一下:以贺家大儿媳为例,理论上应是“贺陈氏”,文里直接用的“陈氏”,琉璃一开始的考虑是,叫“陈氏”比较方便,反正一个院里的都姓贺,没必要每次都“贺陈氏”这么麻烦地叫。 之后查了点资料,大体意思是,在称呼上不一定冠夫姓,冠夫姓一般用在文书里面。比如《九品芝麻官》里称呼“戚秦氏”,那是里面的人这么称呼的,而且在公堂上,较为正式;而在文学作品中,作者、读者是旁观者,对我们来说,两种称呼都可以。比如《北梦琐言》(唐五代笔记小说集)里面有“其内苏氏妒忌,不敢取归”,红楼梦里面有“封氏闻知此信,哭个死去活来”。 其实,琉璃这个是架空历史啦,男人都能生孩子,制度啊社会习俗啊神马的还不是作者一句话的事?嘿嘿~ 第20章 院中对质 屏退无关的下人,院子里还剩十来个人站着,这十来个人一个个沉默得如同木桩,四周寂静得只能听到贺连胜带着怒意的气息声。 贺羿没能回答他的问话,一脸震惊地盯着地上的刺客看了很久,眉头越皱越紧。而站在对面的贺翡与贺翦对视一眼,皆面露疑惑。 横尸的刺客缺了半截胳膊,虽然双眼紧闭,面白唇紫,可站在周围的兄弟几人全都在第一眼就将人认出来了。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贺羿院子里端茶递水的小厮,春生。这春生平日里看着十分老实,不知为何竟突然有胆量做出行刺这种事。 贺翎一直黑着脸,等了半天却等不到大哥的解释,不由面色铁青,扭头蹙着眉看他:“大哥,我没认错吧?这是春生?” 贺羿仍然有些发懵,下意识点了点头:“是春生没错,但是春生怎么会去行刺弟媳呢?我竟然从来不知道他会功夫。” “功夫?”贺翎冷笑一声,“对付一个大着肚子行动不便的人,他需要什么功夫?只要身手敏捷一些,再添一把锋利的匕首,选对合适的时机,要成事又有何难?” 他这话说得有些冲,贺羿知道他是关心萧珞,因此并没有将他不善的语气放在心上,转身对贺连胜道:“爹,这件事我一定会查清楚,给弟媳一个交代。” 贺翎面沉如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大哥,你说错了!不是给长珩交代,而是给爹交代,给贺家交代!咱们贺家一向治下严谨,对家丁家奴也是赏罚分明,从未出过乱子,而现在呢?王府里竟然暗藏刺客!行刺的还是当今皇子!简直胆大包天!这春生可是在你身边待了好几年的,底细你应该很清楚,怎么会突然出这种事?我看,这王府内院需要好好清理清理、整顿整顿才行!” 贺连胜将目光移到贺翎的脸上,又看了看贺羿,想起刚刚拟好的奏书,不免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贺翎不等贺羿有所表态,径自走到家庙主持面前,面色平静,声音里却透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我问你,你要如实回答!” 那主持虽然是方外之人看淡世事,可也不免被他身上的寒气给惊到了,连忙双手合十,恭恭敬敬道:“二公子请问。” “之前我已经差人传信,命你今日清场,你可曾收到这样的信件?” “收到了。”主持肃容垂首,光秃秃的脑袋在烈日底下反着亮光,“信件在贫僧的禅房里。” “收到便好,那这刺客你先前可曾见过?” “见过,他是来送软垫的,说殿下有孕在身,跪久了身子会不舒服,到时可将那软垫铺于蒲团上。”主持说完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蒲团是检查过后见没有问题才用上的,只是没想到他后来竟然躲着不曾出去。” 贺翎先前也见过那垫子,原本以为是庙里自己准备的,想不到竟然还有这茬,不由挑起眉梢,又问:“那你知道,他是奉谁的命令过去的?” 主持想了想,回到:“这贫僧倒是不清楚,当时是无尘接待的他,这些话也是无尘转告贫僧的。” 无尘是他的弟子,庙里一个普通的小沙弥。 贺翎听了他的话,目光直直戳在他脸上半晌,确定他神色中看不出异样才收回视线,转头对边上一名护卫道:“去将无尘带来。” “是!” 萧珞遇刺一事发生了并没有多久,王府里很多人还不知情,此时这里除了寥寥数人,剩下的就是廊檐下的花草、墙根处的兵器架子、一整排的箭靶子,全是些不会喘气的。天气闷热异常,头顶上的日头在云层里时隐时现,看着似乎是大雨将至,沉闷的气氛压得人透不过起来。 贺翎一想到庙里见到的那一幕,就觉得后背汗涔涔的,他从来没有想过万一突然哪一天失去了萧珞,自己会怎么样,即便如今这天下隐隐有风雨飘摇的趋势,他也一直相信自己能与萧珞白头到老。但是如今看来,他真是高估了自己。 贺翎生生压抑着怒气无处发泄,淬了毒的目光朝地上的春生瞪了很久,脑中迅速思索着,思索了半天发现更恨的是自己的大意,今日要不是萧珞自己够敏捷,恐怕早就出了意外了。 他抬手在脸上狠狠搓了一把,原地转了两圈后大步走到院墙边狠狠一脚踹倒了兵器架子,哗啦哗啦的巨大动静将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 贺羿对旁边的护卫吩咐:“去把秦管家喊过来。” “是!” “慢着!”贺翎把人喊住,快步走过来沉声道,“先吩咐秦管家,大门后门统统关严实了,一个人都不准放出去!外边若有人要进来,也必须上报!最近十天,全府严加看守!” “是!” “其他人都该干嘛干嘛去!” “是!”剩下的护卫齐齐应声,很快就离开了。 没多久,先前出去的护卫带着无尘走了进来。 贺翎按捺住急切的心情,站在原地一脸沉静地看着他,一直等他走到跟前行过了礼后才指着春生缓缓开口:“无尘,我问你,地上这人你可曾见过?” 无尘远没有他师父那么有定力,在贺翎凶神恶煞的目光中显得战战兢兢的,仔细看了看春生的脸之后,念了声“阿弥陀佛”,回道:“小僧见过,他今日一早就过来了,说是按大少夫人吩咐,给殿下送一张软垫。” 话音刚落,在场诸人全部愣住。 贺羿神色大变:“你说什么?按谁的吩咐?再说一遍!” 无尘被他突如其来的吼声惊得愣了一下,连忙回答:“大少夫人。” 院子里顿时陷入沉寂,显得秦管家走过来的脚步声异常突兀,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贺连胜突然喝斥了声“混账”,扬声道:“来人!去把大少夫人请过来!” 秦管家看到地上的尸身已经大吃一惊,又突然听他这么一声痛吼,连忙下意识垂首回话:“是,老奴这就去。” 贺羿面色有些发白,低声喃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贺翎再次抹了把脸,叹口气走过来在他肩上拍了拍:“大哥,你先别急,不过是刺客的片面之词罢了,等大嫂来问过之后就清楚了。” 贺羿没想到竟然还要他反过来安慰自己,心里一阵愧疚,想着此事不管真相如何,这小厮是自己院里的没错,终究是自己对不起二弟,一时间脸色落寞又难堪。 屋子里,萧珞早就想出去了,却因为受了小伤、动了胎气,不得不在王妃的盯视下耐着性子等,等到药煎好了,灌入了肚子,这才得了允许,可以出门走动了。 他出去的时候,正看到大嫂脚步匆匆地赶来。等兄弟几人问候过他的伤势后,他慢慢走到春生那里,却在看清那张脸时愣住了。他这一愣,和别人可不是一个意思。 这刺客,与他相像的有出入。 他原本以为会是上一世给自己送毒药的那个人,想不到竟然是春生,之前遇刺时情况紧急并未注意他的长相,现在看人躺在这里心里着实有些诧异。 陈氏略带慌张与委屈,走到贺连胜面前行了个礼,见贺连胜只是点了点头,完全看不出喜怒,不由心里砰砰地打鼓,回头一脸祈求地看向贺羿。 贺羿走过来问:“春生是你派去庙里的?” “没有。”陈氏连忙摇头,一脸惶急地抓着他胳膊问道,“出什么事了?春生怎么死了?” “春生藏匿在庙里,意图行刺弟媳。” 陈氏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等回过神后终于明白自己被喊过来的原因,不由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恳切道:“爹!您要相信我!我真的没有吩咐春生去庙里!” 贺连胜抬了抬手,示意她起来,敛了神色问道:“春生对无尘说,他是奉你的命令前去送那张软垫的,珞儿去上香也是你提议的,怎会有这么巧的事?你该如何解释?” 陈氏吓得惨无人色,哪里敢站起来,急得连连摇头:“真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没有让春生去送东西!上香是我提议的,但我是出于好心啊!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真的一无所知!春生究竟是谁派去的我不知道!爹,您要相信儿媳啊!儿媳真的没有害人!” “那你的意思是,春生是羿儿派过去的?”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陈氏有些语塞,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辩驳,急得眼眶都红了。 贺连胜见她这副模样不似作伪,一时有些心软,叹口气对贺羿摆了摆手:“把她扶起来,跪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贺连胜问话的时候,贺翎一直站在旁边,微微眯着眼不放过陈氏脸上任何一丝表情,最后什么都没发现,蹙了蹙眉对管家沉声吩咐:“把大哥院里所有下人都喊过来,还有前门、偏门、后门今早值守的,统统叫过来。” “是。” 萧珞站在院子中央,将春生从头打量到脚,目光在他深灰布鞋的鞋尖上滞留了片刻,转头看向陈氏,面色沉静、声音和缓,问出的话却让所有人都精神一凛:“大嫂,当初我与云戟拜堂之际,爹喊我们进去说话,我看到帘子后头有人在那里偷听,那人是春生吗?” 陈氏双眼一颤,下意识道:“我不知道!” 萧珞见贺羿面色微变,不由笑了笑:“怎么会不知道呢?大嫂那天不是命人去偷听了吗?你忘了?” 一直旁观的贺翡终于忍不住出声了:“偷听什么?” 萧珞如实道:“关于世袭一事。” 这话一出,在场诸人都再次变了脸色,这件事虽然从没摆到面上说过,可大家都心知肚明,爹迟迟不立世子,必定是在考虑究竟让老大世袭还是老二世袭。如果那天大嫂真的派人去偷听了,那就只能说明她对此事十分介怀,这无疑是给她增加了一条最大的罪证,刺杀一事想要洗清嫌疑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陈氏听了脚有些发软,同时又莫名产生一股怒意,红着眼尖声道:“你是不是那天在我们屋子外面偷听我与你大哥说话了!” “我们是不小心听到的,并非有意。大嫂不必紧张,如今爹已经决定立大哥为世子了,我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要来加害于我,只不过有些事情,终归是问清楚一些比较好。” 贺羿面上有些尴尬,连忙问陈氏:“你那天的确承认过你派人去偷听爹说话的,那人是谁?你快说出来,别惹得大家误会。” 陈氏抬眼朝他看了看,挣扎犹豫了半晌,小声道:“春……春生。” 贺连胜胡子抖了抖,面上顿时阴云密布。 第21章 怒施惩罚 贺羿院子里伺候的几名小厮丫鬟、各个门口值守的家丁,全都被管家带了过来,虽然贺羿说会查清楚给出交代,但此事可大可小,贺翎心里十分看重,并不与大哥多做客气,直接自己审问起来:“你们都说说,最后一次见到春生是什么时候,都说了些什么?” “回二公子,小的今早天还未亮时去了趟茅房,碰到春生从里面出来,就打着哈欠打了声招呼,并未说什么,等我回来继续睡的时候,并没有见到他,当时正迷糊,也没多想。” “回二公子,小的今早起来给大公子和大少夫人准备早膳,见到春生拿着一张垫子出门,我问他做什么去,他说大少夫人吩咐他去庙里送东西,我问是不是送他手里那张垫子,他说了声是就急匆匆走了。” “回二公子,小的这两天值守都没见到过春生。” “回二公子,小的守的是后门,今早见到他了,问他怎么走得这么急天还没亮透彻呢,他怀里抱着那张垫子,说大少夫人吩咐他早去早回。” 被带过来的人一个接一个地交代清楚,陈氏脸上白得如同一张蜡纸,见贺连胜神色越来越凌厉,不由惊得晃了晃身子,神色凄惶地拉着贺羿的袖子,求助地看向他,小声道:“真的不是我……真的不是……” 贺羿见她这样不免心疼,连忙在她手上捏了捏。 贺翎等人全部说完,走到无尘那边将他带来的软垫拿到手中,问道:“你们见过的,可是这张垫子?” “是。”众人异口同声。 “大嫂,这垫子是你的?” 陈氏见他转过来看着自己,想起自己目前这种窘迫的处境拜他夫妻二人所赐,不免心生怨怼,回话的语气便不大好:“是我的又怎样?他们听到的也不过是春生的一面之词!” 贺翎对她的态度毫不介意,又问贺羿:“大哥,若这垫子是春生自己偷了送到庙里的,他来你们屋里你没有听到动静吗?” 贺羿摇头:“的确没听到。” 这时,一旁的丫鬟战战兢兢道:“回二公子,这垫子不是放在大公子与大少夫人房里的,是放在奴婢这里的。垫子是按照大少夫人吩咐缝制的,大少夫人说二公子与殿下那里没有丫鬟,恐怕针线活没人做,让奴婢做一个送过去给殿下入秋以后用。” 贺翎点点头,想了想道:“长珩久居深宫,春生不过是这里一个普通的小厮,与他不会有什么私仇,这次行刺如果不是大嫂安排的,那就是另有人在背后唆使。但是,大嫂既然派他偷听爹的谈话,那这春生必定值得大嫂信任,说是心腹恐怕也不为过。这样的心腹,怎么会再受别人指使呢?” “我怎么知道!”陈氏对他起了些怒气,转身再次跪在贺连胜面前,红通通的眼眶里挂满了泪,凄楚道,“爹,一定是有人想要陷害儿媳!儿媳是冤枉的!” 贺羿被她哭得脑子一团乱麻,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贺翎叹口气:“大嫂,我不过是在推断而已,你别急着哭啊!” 贺家父子在这一点上完全相同,最怕见到女人掉泪,贺连胜也被她哭得头疼,先前早已因为她派人偷听而震怒不已,现在又见她哭哭啼啼的,忍不住脸色更加阴沉,呵斥道:“起来!还没查清楚呢,哭有什么用!你这样子怎么当世子妃?别给贺家丢脸!” 陈氏一下子被噎住,抹抹泪,委委屈屈地哽咽着站了起来。 贺翎挥挥手让那些下人都退了,事情算暂时告一段落。 之后,他命管家翻出春生的卖身契等各种材料,一一详细阅过,并没有发现可疑之处,又审问了平日里与他关系较近的几名下人,都说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嗜好,而且他七岁就卖身王府,家中爹娘早已病故,王府外可以说是了无牵挂。 没有特殊嗜好就不容易被利诱,没有牵挂就不会被外人威胁,这样一个人,要想行刺,除了听从主子的吩咐,还能有什么解释? 一天时间很快过去,贺翎突然想起,还有一把匕首落在了庙里,连忙吩咐人去取,等匕首被送过来呈到贺连胜面前时,贺连胜彻底暴怒,拍桌而起,声如洪钟:“去!把大少夫人给我押过来!” 这一次用的不是“请”,而是“押”,顿时全府震惊。 陈氏被拖过来的时候早已成了泪人,跪在地上哭诉:“我是冤枉的!我真的什么都没做!爹!您要信我!” 贺连胜不为所动,反倒看她这副模样更加来气。陈氏见求他无用,又转向贺王妃,揪着她的裙摆凄惶道:“娘!您也不信我吗?我真的没有做对不起殿下的事!我是冤枉的!” 贺王妃原本有些怜她,可这回也是铁了心了,慈爱神色尽收,拿着帕子的手气得有些颤抖,指着托盘里那把匕首怒道:“这明晃晃的利刃摆在这儿,你还想抵赖?这是睿儿抓周时抓到手里的,可是王爷下重金命能工巧匠打造的匕首,世上独一无二,你作为睿儿的娘亲,难道还认不出来么?” 陈氏见到匕首时彻底呆愣住,颤着青白的双唇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我明明早就把它收起来了……怎么会在春生的手里……” 贺连胜最恨家宅内乱,这次是彻底被气得够呛,一拳头砸在桌上,抚着胸口狠狠咳嗽起来:“忤逆子!真是个忤逆子!咳……” 贺王妃连忙站起来给他顺气:“老爷你别动怒,事情查清楚就好了,别气坏了身子。” 一旁的杨氏连忙倒了杯茶端过来:“老爷,润润嗓子,身子要紧。” 没有任何线索能说明春生是受其他人指使,这匕首摆在这里对陈氏来说更是铁证如山,贺羿的脸上也失了血色,想到陈氏对世子之位那么在意,再一联想萧珞庙中遇刺,不免手脚阵阵冰凉。 贺连胜喝了口茶,好不容易把气喘匀了,沉着脸坐直身子,怒道:“我贺家娶儿媳从来没有门第之见,相貌家室皆为次要,品性才是重中之重!你身为贺家长媳,对名利如此执着,听壁、刺杀,简直无所不用其极!贺家不需要这样的儿媳,念在你对睿儿有养育之恩,家法就免了,待明日羿儿写下一封休书,我会通知陈大人夫妇前来接你回去!” 这一通数落犹如平地惊雷,陈氏听得差点晕过去,整个人瞬间憔悴,双眼瞪大却毫无神采。 贺羿看着着实不忍,咬咬牙终究还是跪了下去,刚要开口求情,突然听到陈氏歇斯底里的哭喊声。 “你们冤枉我!我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休我?!我若是真的让春生去行刺殿下,为何要用这么一把匕首惹人质疑?为什么不用普通的匕首?!” “那就要问你自己了!”贺连胜眼底皆是冷意,“这是睿儿的抓周礼,不是你给春生的难不成是他自己偷的?这么重要的东西都能轻易让他偷到?” “我……是我保管不当……”陈氏辩解得有些苍白无力,抬眼朝四周看了看,觉得所有人都面容冰冷,只有贺羿的眼中还留着几丝温情,一下子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抬手抓住他的胳膊,乞求道,“你信我吗?你信不信我?这真的不是我做的!爹都说要让你世袭了,我做什么还要去害殿下?” 贺羿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没能说得出话来。 贺连胜听了她的话更加不悦:“你的意思是,如果我让翎儿世袭,你就要动手了?” “不是!爹,您误会我了!我是这个意思!” 贺连胜面露烦躁,摆摆手不想再听她解释:“都散了吧,羿儿,你回去写休书。” 贺羿面露踌躇,顿了顿,跪下来恳切道:“爹,茹儿这次是一时糊涂,怎么说她也是睿儿的娘亲,请爹再给她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贺连胜朝他看了看,闭上眼叹口气:“这样的妻子,你还护着她做什么?” 萧珞站出来道:“爹,珞儿并未受到重伤,刺杀一事也没有造成太大的恶果。正所谓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既然大哥求情了,您就网开一面,从轻发落吧。” 贺连胜冷哼一声:“我倒是宁拆一桩婚,不拆一座庙!这门亲事当初是我眼拙,识人不明,拆了好!身为贺家长媳,将来又是世子妃,再往后便是靖西王妃,这样的品性如何胜任?要再留着她,贺家家宅不宁,早晚会毁了!” 萧珞并非同情心泛滥之辈,见劝说无用,也就没有再多言,直接缄口。 贺羿眼瞧着父亲铁了心肠,妻子又失了魂一样跪在地上默默流泪,心里煎熬得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一二,焦急之下口不择言道:“爹,羿儿愿放弃世袭,求爹再给茹儿一次机会!” 贺连胜愣了一下,勃然大怒,拍桌怒吼:“混账!你当这是儿戏吗!” 贺羿神色镇定下来,温声道:“睿儿不能没有娘,爹觉得茹儿不够资格当世子妃,只要我不做这个世子就是了。爹不是奏书还没送出去吗?现在改还来得及。” 贺翎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大哥,爹正在气头上呢,你别火上浇油了!” 贺连胜再次被气得不轻,颤着手指着他:“好!很好!你们一个个就是这么来气我的!为了这么个女人,你连贺家的责任都不想担了!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废物!我怎么生了你这么没用的混账儿子!”说着又在桌上连拍数下,再次咳嗽起来。 贺羿被骂得双眼赤红,语气依然坚定:“羿儿原本就志不在此,爹如今也看到了,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是羿儿治家不严惹的祸,二弟遇事镇定、决策果断,比我更适合这个位子,求爹成全!” 一旁魂游天外的陈氏猛然惊醒,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你说什么?你不做世子了?” 贺羿看了他一眼,叹口气道:“是。” 贺王妃看着大儿子如此模样,不免心疼,劝说道:“老爷,要不你就遂了他的意吧,茹儿看着也怪可怜见的,终究是一时糊涂。” 贺连胜怒意犯顶,一拍桌站起来:“你执意如此,我就成……” “凭什么说我一时糊涂?!”陈氏突然打断他的话,神色间有几丝癫狂,尖声哭喊,“春生是我们院里的没错!但这院里的主子可不是我一个!你们都怀疑我!为什么不怀疑你们的宝贝儿子!就因为我不是血亲,我不是你们贺家的人,出了事你们就把帽子往我头上扣!你们贺家太欺负人了!” 贺王妃脸一沉,起身疾步走来,狠狠一掌掴在她脸上:“闭嘴!枉我还心疼你!真是越来越像个骂街泼妇了!” 贺羿转过脸震惊地看着自己捂着脸哭的妻子,仿佛一夕间再不认识她。 屋子里一时间乌云密布,所有人都诧异地看着陈氏,显然都觉得她疯癫了。 贺连胜脸上再无任何表情,他这样子比发怒更让人胆战心惊,两道锐利的目光直直戳向地上的陈氏,寒声道:“看来,你对名利二字当真执着,羿儿为了你放弃世袭,你就这么撕破脸皮反咬他一口?你以为自己洗清了罪名,就还能当你的世子妃吗?你把罪名推到羿儿头上,他不还是照样不能世袭?” 陈氏一下子惊醒过来,往前跪行两步,抓着他衣摆道:“爹,是我错了!我一时糊涂口不择言!爹不要放在心上!” 贺连胜差点一脚将她踹翻,可她终究是个弱女子,最后只得狠狠将衣摆扯出来,深吸一口气,再次吐出的话字字如铅铜坠地:“今日起,世子之位由翎儿承袭,不得更改!羿儿治家不当,罚你在家庙斋戒一个月,闭门思过!至于这个无理取闹的泼妇,念在你是睿儿生母,暂留贺家,降为侍妾!长媳另选!” 说完再不看任何人,转身怒气冲冲地大步离开。 第22章 山雨欲来 贺连胜经此一事怒得差点背过气去,当天夜里下起了瓢泼大雨,他左腿受过伤的关节处开始隐隐作痛,再加上早年战场上落下了病根,半夜开始咳嗽,恨不得咳掉半条老命,忙得周大夫一宿未睡,几个儿子连带着萧珞想在床边陪着,全都被他挥手赶了出去。 贺翎撑着伞扶着萧珞回去后,让冬青送了些热水过来,接着就挽起袖子拧了帕子开始替他擦身,边擦边低声道:“你当初在皇宫里虽说不受待见,可身上从未受过任何伤,如今嫁给了我,竟然差点连命都没了。你说得对,靖西王府并非铜墙铁壁,我当真是疏忽了。” 萧珞知道他是因为自己肩上的伤口而内疚,笑了笑:“爹一直治家严谨,谁能想到会出这种事,也难怪你放松警惕。别多想了,吃一堑长一智,往后我们小心些就是了。” 贺翎搂着他在他眉心亲了亲,叹口气道:“爹这次可是气坏了,估计要休养个把月才能好。” “这次的事,的确犯了他的忌讳。”萧珞点了点头,“趁着这个机会,正好将府里整顿整顿。”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爹既然让我挑了大梁,我就不能再让他烦心了。” 两人对世袭一事都看得比较淡,并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随意聊了几句后反倒是双双陷入了沉思。 贺翎将他衣服拢拢紧,问道:“长珩,你在想什么?” 萧珞回过神来,沉吟一番,说:“这件事,或许真是冤枉大嫂了。” “你也这么想的?”贺翎扶着他去榻上坐下,“我也对这件事有些疑惑,若真是大嫂做的,唯一的理由恐怕就是世袭了,但爹已经决定让大哥世袭,大嫂这一出完全没有必要。” 萧珞点点头。 贺翎又道:“不过,爹也没逼着大哥休她,正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看她歇斯底里的那番所作所为,当真配不上大哥,将她降为侍妾也不为过。” “嗯。”萧珞想起陈氏最后关头突然对贺羿反咬一口,不由皱了皱眉,有些心生厌恶,“对了,还有一事,我一直想不通。” “什么?” “春生为何自尽?他那样看起来倒像是存了死志。若他当真受大嫂指使,事迹败露后坦白交代或许还可以减轻罪责,完全没有必要如此决绝。而且,不管他受到谁的指使,行刺失败后都没有理由自尽,除非他想隐瞒什么。” 萧珞还有一个理由没有说出来,他一直十分介怀的就是上一世给他送毒药的那个人,那人至今都不曾露过面,而且当时冬青就在外面点灯,他能无声无息地进来,说不定是一下子就将冬青击晕了,或许身手极好,那样的人不像是会听命于大嫂这么一介弱质女流的泛泛之辈。 如果他之前推断得没错,想害他的人就在这王府里,不是大嫂那又会是谁呢?三弟虽然与自己合不来,但他性子莽撞,不像是城府深的,四弟虽然话比较少,但他性子稳重,而且排行最小,害了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大哥就更不用说了,完全看不到任何可疑之处。 府里除了这兄弟几人,剩下的都是女眷与下人,没有谁有那么大的魄力,策划如此阴谋,让人找不到任何可以给大嫂翻案的证据。若换成别人,恐怕不会觉得对方有多厉害,但他经历两世,知道那一直找不到的人或许此刻正被安排在别处做着别的事,要害自己的这位幕后之人,筹谋十分周到缜密。 贺翎心里也存了些疑虑,道:“趁着整顿王府的机会,我再找找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萧珞点了点头,虽然大嫂有可能是被冤枉的,但他也谈不上有多可怜她,只不过真相一日不明,那人就多蛰伏一日,不查清楚了终究是个隐患。 第二日,贺翎借着这次的事情开始清查王府里所有的下人,虽然盘查下人原本该属内院之事,但刺杀一事性质极其严重,不能当做等闲小案处理,贺连胜叮嘱贺翎,必须亲力亲为严格监督,贺翎自然责无旁贷。 第三日,王府里得到消息,淮南王答应出兵平定弋阳郡叛乱,萧启龙颜大悦。 萧珞听了冷笑连连,他自然之道淮南王打的什么算盘,可惜京城里的那位亲爹被众多奸佞蒙蔽了视听,还高枕无忧地乐呵着。 贺翎不像他,没有重生的记忆,却凭借着为将多年历练出来的敏锐直觉,远在千里之外就对淮南王进行了一番大胆推测:“这淮南王,用意绝非如此简单,恐怕另有图谋。” 萧珞盯着他看了半晌,眼底有敬佩,还有比以往更深的情意,轻轻笑了笑:“嗯。” 接着便转身进了书房,提笔写了封密函给京城的王良功,让他尽快想办法让来顺离开李贵妃,回到成皇后身边,意思十分明显,除掉李贵妃。 这些时日以来,他与京城联络的途径多了几种,联络人也不止一个,不过为了赶时间,紧急点的任务还是直接用信鸽传递到王良功手中比较稳妥。 王良功接到密函第一时间焚毁,随即便召人密议此事。 淮南王出兵之时,起义军已经十分壮大,而且接连攻克了弋阳郡周围的其他郡县,一时间社会动乱不安,各地纷纷有人揭竿而起,不成气候的直接被当地官府镇压,稍有气候的最后都汇入了弋阳郡,奉成良为天子,一时间呼声极高,把萧启气得头顶直冒青烟。 淮南王正规军对阵起义的农民军,竟硬生生打了整整一个月。在此期间,各地流言飞窜,不是这里天降预言圣石,就是那里惊现巨龙狂风,每每传得神乎其神,说来说去都离不开那六个字:锦朝亡,成氏兴。 萧启气得够呛,正怒意难平之际又收到靖西王府呈上来的奏书,书言长子贺羿不适合承袭爵位,不得已只能改立贺翎为世子。萧启气得当场摔了满桌的折子,恨道:“给朕拟旨,宣靖西王父子进京!宣贺家所有男丁进京!他们竟敢公然抗旨,朕要治他们的罪!” 拟旨官提起笔,想了想觉得九皇子似乎也算贺家的男丁,问道:“九殿下也要宣进京吗?” “宣!” “但是,九殿下他……” “要朕说几遍!宣!全部给朕宣过来!” 成皇后之前因为没能成功挑拨萧启与靖西王反目,颇为记恨,如今看到他们终于要撕破脸皮,心中大为畅快,连着好几日都气色红润,与萧启被气得病歪歪的样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靖西王接到圣旨时,府里已经整顿一新,那些下人没有什么大的问题,无非就是犯点小错,或者偶尔占些小便宜,即便如此,对于贺连胜来说也是不能忍受的,治家如治军,赏罚分明,有错必纠,查到一个惩治一个,以告诫后来者切勿再犯。虽然府里焕颜新貌,可贺翎查来查去,行刺一事却一直毫无头绪,又接到圣旨,有新的事要面对,只好暂且搁下。 贺连胜当然不放心全部进京,如此一来,家里只剩下些女眷,简直是群龙无首,再说,萧启明显是要兴师问罪,他们去岂不是全部自投罗网?而且萧珞还怀着身孕,哪里能经得住长途奔波? 贺连胜想了半日,最后决定让他们全部留在家中,自己一人进京。几个儿子都放心不下,纷纷开口要求同往。但贺连胜向来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哪里听得进他们半句话,摆摆手让他们闭嘴。 贺羿已经结束斋戒思过,可心里一直十分愧疚,总想着做些弥补,这次难得的一次态度强硬,恳求道:“爹,让我陪您去吧,就当给我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您身子刚刚好,一个人在路上怎么吃得消?到时皇上看您独自赴京,万一怪罪下来,我们寝食难安,还是让我一同去的好,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贺连胜瞪着他:“我怎么就一个人了?咱们贺家那些亲兵不是人?将功补过以后有的是机会!这次进京吉凶难料,你不要去!” 贺羿见他虎着脸,话语中却全是关切,顿时红了双眼,虽然没有再继续争执,可一回屋子就开始收拾行囊,铁了心要一同赴京。 第二日贺连胜一大早出门准备上马时,一抬头见贺羿已经英姿挺拔地骑在马上候着了,当即气得跳脚直骂。贺羿任他骂,就是不为所动,回头让兄弟几人照顾好家里,踢了踢马腹就兀自冲了出去。 贺连胜拿他没办法,却因为难得见到大儿子执拗硬气一回,心里又有几分欢喜,最后摇摇头只好任他去了,对几个儿子与萧珞分别交代了几句,在亲兵的护卫下整装出发。 贺连胜离开没几天,一直郁郁寡欢的陈氏恳请去庙里磕头思过。贺王妃见她认错诚恳,便允了她的请求。 陈氏感激涕零,可心中却十分凄苦,回到屋子后抹抹泪,提笔迅速写了一封书信,之后趁着这难得的一次出门机会,偷偷寻外面的人将信件送到了娘家。 陈家夫妇俩看到女儿送回来的书信,吓一大跳,想不到才短短一个月,竟出了这么大的变故。 陈儒林怒极攻心,差点将手中的信件撕碎。 陈夫人也是一脸怒气:“上回还说接了圣旨打算立羿儿为世子,没想到说变就变!也不知是谁在陷害我们女儿,这贺家竟然坐视不理,让她受那么大的委屈!” 陈儒林想了想,道:“看来贺家是靠不住了,既然他们不仁,那我们就不义。九皇子不是装傻吗?他们全家都在包庇他、蒙蔽圣听,这可是欺君之罪!” 陈夫人愣了一下:“你可别胡来!咱们女儿还在贺家呢!那岂不是要受牵连?” “无妨,想个法子把茹儿接回来就是。” 陈夫人想了想觉得在理,问道:“老爷,那你打算怎么办?” “哼!还能怎么办?自然是将消息传到皇上的耳朵里。咱们虽然远在西北,可也不是京中无人!” 第23章 扭转局势 皇宫上方乌云笼罩,虽然各大臣纷纷报喜不报忧,可弋阳郡叛乱的事一直如同巨石一般沉甸甸压在萧启的心头,他哪里高兴得起来?在这期间,因为无辜遭受迁怒而被杖毙的内侍宫女一个接着一个被抬出了皇宫,所有人进进出出都大气不敢出,生怕下一个就轮到了自己。 成皇后喜笑颜开了几天也逐渐笑不出来了,因为萧启已经连着数日不曾宣她侍寝,每次都是宣的李贵妃,以至于李贵妃势头越来越盛,眼看着都快盖过了她。 成皇后一向聪明,这次也将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她生气的并非被李贵妃压了一头,而是气的民间越来越肆无忌惮的流言,“锦朝亡,成氏兴”,虽然她成家极其无辜,可听在天子的耳中,哪有不多想的道理?如今萧启恐怕每回见到她都要默默念起这六个字,虽然不见得会迁怒到她成家头上,可心情不好是必然的。 成国相父子一直在密谋,想了很多法子都还是没办法阻止这些流言的四处散播,心里对那些造反之徒简直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再加上如今李家因为涨了气焰,屡屡在朝中与自己作对,不由更加烦躁。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弋阳郡终于有捷报传来,淮南王成功平定叛乱,戮尸枭首、振奋军心。至此,乱党全军覆没,一干贼首的头颅在城门上方挂成数串。紧随捷报而来的,还有淮南王奉上的成良血淋淋的脑袋,布帛掀开来时,满朝文武被恶心得几欲作呕。 萧启忍着恶心挥挥手让人将头颅带下去,过了很长时间才缓过神来。 皇城上方终于拨云见日,群臣纷纷道贺,萧启一扫连日以来的阴郁,大为开怀:“淮南王功不可没!这才是我大锦的好臣子!赏!必须要重重地赏!” 李贵妃的父亲李太尉站出来躬了躬身,说了一堆恭维的话,提议道:“如今朝廷的一大隐患终于解决,实在是可喜可贺!陛下最近操劳了,不妨去放松放松,缓缓心绪。” “哦?”萧启心情大好,顿时来了兴致,“太尉有什么好提议?” “如今大战告捷,正是振奋我军士气之时,陛下不妨在御林苑举办一场狩猎大会,让大锦的好男儿比试比试身手,择良才而赏,陛下正好也可以借此机会散散心。” 李太尉刚说完,立马就有不少朝臣附议,连一向与他不对盘的成国相都表示赞成。成国相现在的心情也是极好,成良一群乱党终于被破,连带着那些满天飞的流言也不攻自灭,他成家终于又可以高枕无忧了,岂不快哉? 萧启难得见到朝堂里一片祥和,更加高兴,当即就大手一挥,下了命令。 到了既定的日子,天气晴好,万里无云,朝中武将带着得力的手下,与御林军中精挑细选的所谓佼佼者全部参与了这次狩猎大会。萧启乘着龙辇到了皇城外面的御林苑,高高兴兴地端坐于华盖下,接受了群臣的山呼跪拜,顿觉豪情万丈。 如今已过酷暑,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计时的香被点燃,一群呼喝声响起,各人骑着马、背着箭,纷纷冲了出去。 萧启远远见着那些武夫纵马在草丛中若隐若现,一边享受着左右美人的瓜果伺候,一边极为舒服地眯起了双眼,甚至打着拍子哼起曲子来。 成皇后重新受到宠幸没多久,与李贵妃相持不下,二人一左一右互相较着劲,却又要表现出十足的淡然与雍容,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一个“利”字,并没有多少真正的情分。 武将都出去狩猎了,剩下的除了保护皇帝安全的,就全是些文臣,表面相安无事地吃着喝着互相热络感情。 王良功状若不经意地四处瞟了一番,与李太尉目光微微一触,彼此使了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又迅速离开,接着便安下心来,一切只等着后面的好戏开场。 果然,没多久,远处有一人骑马匆匆赶来,手中并无任何猎物,等到那人策马赶到近前,慌慌张张地滚下马来扑倒在地,颤声道:“启禀陛下,末将在林子里发现了这片龟甲,请陛下过目!”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乌青的龟甲高举过头顶。 萧启愣了一下,睁开眼,示意旁边的内侍去接。 内侍应了一声,连忙走过去将龟甲拿到手中,呈递给他。 萧启原本不甚在意,可不经意间扫了一眼,顿时大惊失色,一把将龟甲夺过去,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双手颤抖起来,只觉得脚底的寒意直冲发顶。 没多久,又有一人急匆匆地策马赶回来,那人裤腿沾了些污泥,同样没有任何猎物。 萧启蹙着眉看他:“你又有何事?” 来人跪地抱拳:“启禀陛下,末将捡到一只龟甲。” 萧启看了他呈上来的龟甲,眼皮子狠狠一跳,待看清上面的字时,再次血液倒流,一时间怒气翻涌,手指捏了捏,将两片龟甲狠狠摔在他身上,怒骂道:“这是狩猎大会!你们一个个不去打猎物,都捡这些没用的东西回来做什么!不要脑袋了是不是!” 那人被他吼得一愣,连忙抱拳起身:“是!末将这就去!” 成皇后看清了那龟甲上的字,面色陡然一变,狠狠压下心中的疑虑,偷觑萧启的神色,试探着掰了一瓣橘子递到他嘴边:“陛下息怒,那些莽夫都练箭练傻了,不必与他们计较。” 萧启怒意未平,斜了她一眼,狠狠撇开她的手:“你还给朕吃这些上火的东西!简直居心叵测!” 成皇后神色一顿,收了笑容,与坐在下首的父亲对视一眼,连忙盈盈拜倒在他脚边:“臣妾伺候不周,还望陛下恕罪。” 萧启呼出一口浊气,闭上眼冲她摆摆手。 没多久,远处又有一马狂奔而来,萧启正在闭目养神,听到声音烦躁地睁开眼,见那人马上似乎横着一头梅花鹿,脸上的不悦顿时一扫而空,高兴道:“总算还有些能干的!” 那人下了马,将梅花鹿拖到地上,抱拳道:“启禀陛下,末将射中的这头梅花鹿有些怪异,鹿角上……有字。” 萧启笑容卡住,脸色逐渐阴沉下来:“什么字?” 那人踌躇片刻,鼓足了勇气才将这句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口:“锦朝亡,成氏兴。” “砰——!”萧启猛地摔掉一只瓷碗,瓷碗在成国相脸色发白之际裂成碎片。 萧启呼吸粗重,嘴唇有些哆嗦,明明心里发虚全身发冷,却仍然义正言辞地怒斥:“混账!成良已经伏罪!还有什么好禀告的?见到就了见到了,何至于如此大惊小怪!” 李太尉状似疑惑道:“陛下,会不会此成非彼成,这成氏其实另有所指?” 萧启眸底一沉,朝成国相扫了一眼,神色顿时晦暗不明起来。 成国相硬着头皮顶着,却又不能出来说一句话为自己辩解,不管说什么,只要开了口,就等于承认了这莫须有的罪名,可不说又无故受到怀疑,心中简直对李太尉恨得咬牙切齿,抬眼朝他投去恶毒的一瞥,又迅速将目光垂下。 狩猎大会不欢而终,萧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自此又接连数日不曾宠幸成皇后。成国相暗觉不妙,事后暗中调查数次都没能将御林苑中的诡异之事查个清楚明白,至此对李太尉恨意更深,每晚回去都会与人密室谋划以图翻身。 萧启再次陷入恐慌,同时却又惊闻另一噩耗:淮南王攻占弋阳郡后拥兵不退,突然竖起了“清君侧”的大旗,朝长安方向一路攻打过来。 淮南王,造反了! 这回,皇城上方彻彻底底变成了乌云密布,淮南王造反与之前的流民造反可完全不一样,淮南王虽然不用镇守边疆,可多年下来实力也不容小觑,再加上民脂民膏搜刮了不少,底下的兵都养得不错,这一下子突然打起了反旗,令萧启措手不及。 成国相终于寻到了机会。 淮南王与李家有些七拐八绕的渊源,算是远方亲戚,虽然来往较少,但他要利用起来简直就是天时地利人和。 成国相秘密上书,言明李太尉一家与淮南王的关系,说淮南王这造反造得极其突然,恐怕是暗地里早有筹谋,京城少不了有他的内应,不然他没那么大的胆子,而京城中地位较高又与他颇有渊源的就是李太尉了,此人不得不防。 萧启虽然最近对他成家有些忌惮,可听了也觉得他说的颇有道理,想到王良功在朝中一直较为中立,就将他召进来商议。 王良功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蹙眉沉思良久,最后在萧启等得心烦意乱时才缓缓开口道:“国家大义面前,宁可错杀,不能放过。臣以为,成国相言之有理,只不过要办他,得有拿得出手的证据才好,不能胡乱定罪。” 萧启点头而笑:“这一点,爱卿不必担心,成国相已经呈递了他搜集来的罪证,虽然不够斩草除根,免去其官职还是足够的。” 第二日,吏部尚书、兵部侍郎、通议大夫等数位大臣突然联名上了一道折子,列明李太尉一家中饱私囊、草菅人命、残害忠良等十八条罪证,这十八条加起来足以令李家满门抄斩。 这一道折子对萧启而言简直如神赐天书,着实令他高兴了很久。 至此,李贵妃被打入冷宫,李太尉锒铛入狱,李家彻底没落。 消息飞鸽传书送到甘州,贺翎看了密函哈哈大笑:“长珩,你这良将可是个妙人!这一记借刀杀人端的是精妙绝伦,实在精彩!” 第24章 权谋阴谋 贺翎对王良功大加赞赏,萧珞却神色清淡,眸中透着几分黯然,叹口气道:“王良功虽然能干,可这次李太尉一家的败落,却不完全是因为他的谋略,关键还在于我父皇的多疑。父皇如今被淮南王造反弄得焦头烂额,铁了心要对付李家,李家势力再大,面对突然而来的形势也只会措手不及,父皇不会给他们任何辩解或行动的机会。” 萧珞是早就知道淮南王要造反的,所以才会给王良功相应的提示,若是没有淮南王这件事,即便满朝文武弹劾李太尉,萧启也有可能会犹豫不决,只要他有半丝踌躇,李太尉就能抓紧机会翻身。 贺翎听了他的话盯着手中的密函看了半晌,神色凝重起来,迅速道:“如今皇上已成了惊弓之鸟,随便谁被扣上造反的帽子,他恐怕都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此人打入大牢。你一定要嘱咐他们多加小心,万万不可与任何一方起口角,以免遭人记恨陷害。还有,太尉、户部尚书二职已经空缺,你打算怎么做?” 李太尉失势,连带着底下一干受他庇护的大小官员统统受到牵连,该升的升,该降的降,短短数日,朝堂上的格局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唯有李太尉的职位还空缺着。太尉是个尊衔,实则没有多大的实权,但李太尉兼任的户部尚书一职却是个实打实的肥鹌鹑,谁都想咬一口。 “还没想好。”萧珞说着走到桌前开始研墨,“我原本是打算让魏长喜推荐户部左侍郎裴靖,裴靖是我手里的人,可再想想又觉得不妥。你有什么看法?” 魏长喜官居吏部尚书,贺翎听了大为诧异,一边替他将纸铺开,一边问道:“魏长喜也是你的人?” “是。”萧珞笑了笑。 “真是没看出来,愿为你所用的人不少。”贺翎高兴道,随即又肃了神色,“不能让裴靖去顶替,暂代也不可以,眼下这个职位明着是捞到了极大的好处,实则不讨巧。户部尚书可是个流油的肥差,大家都盯着呢,谁去了都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萧珞沉思了一会儿,又朝他看了看,眼中笑意加深:“你说得对。”接着便提笔迅速写下一封密函卷起来装入细指大小的信筒中。 信件送到王良功的手里,王良功对于里面的提示有些诧异,沉吟了一番,连忙将已经拟好的奏书撕毁,又重新起了一份,接着在纸上写下一个“林”字,折起来交到心腹手中:“速去把这个送入魏府,小心些。” “是!” 第二日早朝,萧启一如既往的黑着脸,虽然如今因为皇位岌岌可危,上朝比以往勤奋了,可多年的荒淫无度与懒怠早已掏空了他的身子骨,这么早起来实在是难以忍受,可淮南王的军队已经越打越靠近长安,他哪里还能睡得安稳。 各大臣议论纷纷扰人心烦,捷报却一个没有,萧启的脸色越来越黑,一拍龙椅的扶手,怒骂道:“废物!都是一群酒囊饭袋!难道朝廷已经无可用之人了吗!区区一个淮南王都打不过!要你们这群七嘴八舌的有何用!” 其实朝堂上七嘴八舌的都是些文臣,武将一直都保持沉默,除了被派去领兵迎战淮南王的,剩下的武将中就属辅国大将军地位最为尊崇,他不开口,别人也不敢开口。 辅国大将军是成皇后的兄长,虽然多次请战以表忠心,可萧启就是不允,原因无他,因为萧启在忌惮成家。天下流言至今不灭,一个“成”字成了上位者喉咙中的刺,哽在那里食不下咽。 萧启烦躁不已地挥挥手:“好了,战事暂且不提。户部尚书还空缺着呢,众爱卿觉得,由谁接任此职较为妥当?” 大殿内一片寂静,私底下却各自在心里将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又不敢轻易开口做出头椽子。 “怎么?都没有想法?”萧启神色间难掩疲惫,深吸口气道,“魏长喜!” 魏长喜连忙出列:“臣在!” “你统领吏部,负责官员任免事宜,各位大臣的政绩如何你最为清楚,难道你也没有合适的人选?” 魏长喜躬了躬身,略作沉吟道:“臣以为,户部右侍郎林大人可接任此职。” 被点了名的林常青愣了一下,心里顿时涌起一阵狂喜,连忙屏息静气地等待下文。 萧启听魏长喜将林常青夸赞了一番,面色稍霁,又问:“其他人可有什么看法?” 王良功站出来说:“臣附议,林大人虽然较为年轻,但他对户部事宜早已谙熟于心,且为官清正廉明,由他接任最为适合。” 清流一派基本都属于王良功一党,见两个有分量的人出来说话了,自然跟着附议,好话美词说了一大堆。而萧启自始至终没有问过成国相的意见,成氏一党不敢胡乱反对,其他派别即便有反对,也最终淹没在一片赞成的声音里。 萧启治理国家不行,可帝王的权衡之术还是有几分擅长的,如今没了李太尉总不能让成国相一家独大,当然要重新扶持一股势力,听了大臣的意见,当即就拍了板,命林常青接任户部尚书,户部右侍郎的职位则提拔了下面一名官员顶上来,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林常青与王良功、魏长喜原本不算一党,但平日里关系倒还不错,经此一事,彼此间自然就走得亲近了些,林常青显然将他们当做了自己的伯乐,感激之情一言难尽。 当夜,萧启翻了林美人的牌子,第二日就把林美人升为贵妃,圣宠至极。林常青作为林贵妃的亲弟弟,弟凭姐贵。 …… 甘州前往长安的途中,贺连胜下令暂停前行,下马整顿休息。 此时已经夕阳落山,阵阵冷风、凉意侵袭,贺羿从下属的手中接过一瓢溪水,架到火上烤了烤才递给贺连胜,在他身边坐下:“爹,您身子刚好利索就这么奔波,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贺连胜抬手在他脑袋上就是一巴掌,笑骂道:“小瞧我!我能有哪里不舒服?还没到年纪大的时候呢!” 在贺家,二弟、三弟倒是经常被父亲敲打,贺羿与四弟自小就让人省心,很少被这么对待,现在突然来一下子,贺羿有种瞬间回到年少时的感觉,不由也跟着笑起来,眼眶有些发红,低声道:“爹,这次是我任性了,害得您大病一场。虽然我不做世子,可我毕竟是您和娘的儿子,贺家的事,我不会不管的。” 贺连胜知道他心里内疚,长叹口气道:“羿儿啊,爹对你放心。只不过这次的事,我对茹儿的惩罚,你心里有没有怨言?” 贺羿连忙道:“贺家一向家规甚严,这处罚倒是合情合理。只是,我觉得茹儿那句话说得没错。” “什么话?”贺连胜诧异地看向他。 “春来是我们院子里的,大家却独独怀疑她,不怀疑我,这对她的确有些不公。” 贺连胜被气乐了:“你都不爱当这个世子,要说行刺,这罪名怎么也落不到你头上。你与她有夫妻情分,护着她没错,可也要明是非、辩黑白。” 贺羿点头道:“这是自然,只是我对于春生为何要自尽这一点颇为费解。” 贺连胜胡子一抖,哈哈大笑起来:“你当你老爹是傻子?” “啊?”贺羿抬头不解地看着他,被他笑得一脸莫名其妙。 “你也不想想,你二弟这么大费周章地整顿王府做什么,难不成真是在清理门户?还有那些被杖刑的,无非就是手脚不干净了些。哪家没那么一两个小偷小摸的下人,至于这么大动静吗?”贺连胜把水瓢递给他,动作一重,水都晃出来大半,“他在找证据查明真相呢!” “真相?”贺羿神色顿住,“难不成……” “行刺要真是茹儿安排的,我会处罚这么轻?珞儿虽然现在是贺家的人,可他流着萧家的血。行刺皇子是什么罪名?就算行刺失败了,茹儿都该人头落地!降为侍妾算什么?休妻都是轻的。”贺连胜说着说着脸色难看起来,“这些惩罚不过是给她长点教训,哭哭啼啼不成体统,实在是不像话!” 贺羿怔愣了半天:“原来如此……我果真糊涂!” “茹儿是你明媒正娶的,现在突然降为侍妾,理应告知她娘家,这次我们出来得匆忙只能暂且搁下,等回去后你安排一番。” 贺羿点点头:“是。” …… 贺家父子这边商量着,那边陈家却主动找上了门。 这次只有陈夫人只身前来,说是最近总梦到女儿身子不适,眼皮子跳得厉害,就想着过来瞧瞧她。 娘家来人看望女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更何况来的还是亲娘,贺王妃虽然觉得她最近来得频繁了些,可又没有道理不欢迎,只好将她请进了屋,一边命人喊陈氏到前厅,一边酝酿了番措辞,将这次的事情与陈夫人说了,略带歉意道:“我们原本是打算等王爷回来再遣人送信请你们过来的,实在是这次圣旨下得突然,王爷他要赶着进京,只好暂时耽搁一段时间。” 王妃话里话外已经将陈氏不适合做长媳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可面对亲家还是要将话说得客气一点,原本以为陈夫人会发难,没想到她非但没有一点袒护自己女儿的意思,甚至还大为震怒:“这孩子实在是太不像话了!王爷王妃理应直接将她休了!我们好带回家好好管教!” 王妃愣了一下。 陈夫人竖起柳眉,正要再说两句,一抬眼见陈氏进来了,怒气更甚:“茹儿,平时爹娘怎么教你的?你怎么做出这等糊涂事来!还不快给王妃跪下!” 陈氏最近整个人都憔悴不堪,反应有些迟钝地喊了声“娘”,乖乖在王妃面前跪下,脸却转向陈夫人,眼眶含泪:“娘,你也不信我吗?” “不是你做的你怎么拿不出证据来?” 陈氏哑口无言。 陈夫人抚了抚胸口,深吸口气道:“王妃,这孩子死不悔改,我看,还是让羿儿将她休了,我带回去敲打敲打她的脑子。” 王妃蹙了蹙眉,总觉得她的反应有些奇怪,沉吟一番后微微笑了笑:“该罚的已经罚了,羿儿如今也不在家,不必了。再说,王府有王府的规矩,该怎么罚,我们心中有数。” 陈夫人被噎了一下,讪讪地笑了笑,转向陈氏道:“王妃如此宽厚仁慈,你怎么还做那些对不起贺家的事来?” 陈氏没想到自己亲娘这个态度,心里直泛苦水,咬着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顾着哭。 陈夫人又道:“王妃,如今王爷和羿儿都进了京,不如让茹儿也为贺家做点什么,将功补过。” “嗯?亲家母什么意思?”王妃看着她。 “让她去庵里带发修行,做个俗家弟子,给贺家祈福添功德,顺便过一段清贫日子,也好知道人间疾苦,免得以后再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 王妃再次蹙了蹙眉,没有表态。 跪在地上的陈氏却突然止住了哭声,盯着自己膝盖前面的方寸地砖怔怔出神,想着如今自己在贺家遭受如此委屈,早已没了立足之地,娘家竟然也不管自己的死活,心里一阵凄凉,最后张了张嘴,沙哑道:“我愿意去。” 王妃沉默地垂眼看她。 陈氏抬起头:“我自请去带发修行,求娘成全。” 王妃盯着她看了半晌,见她一脸执着,思忖了一会儿叹口气道:“唉……你想去就去吧,等羿儿回来,我让他去接你。” 陈氏默默点了点头,仿佛一下子看淡了悲喜,连一丝表情都没有。 之后,陈夫人与陈氏随意聊了几句体己话,却没有提及陈儒林的打算,她了解自己的女儿,要是让她知道了,保准会出言阻止,说不准会坏事,最后只一再叮嘱:“羿儿去接你,你也不要急着回来,你修行的时间越长,就越有诚意。再过个一年半载的,说不定他直接就将你重新抬为正室了,明白吗?” 至于贺家能不能活到一年半载以后,那就另说了。若是贺家真的出了事,她再将女儿头发剃掉,入了佛门,哪还算什么贺家的人?自然不会受到牵连。 陈氏哪里知道她娘亲心里打的什么算盘,连她的嘱咐都没怎么听得进去,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 萧珞听到消息说陈夫人又来过一趟,大嫂自请去带发修行,惊讶不已,想来想去总觉得陈夫人来得蹊跷,时机也极为凑巧,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多心了。 贺翎从校场回来后提起茶壶灌了两大口茶,问道:“云戟,听说大嫂要去带发修行了?” “嗯。”萧珞点点头,突然眉头一展,脸色顿时变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切问道,“云戟,陈家除了刺史这一官职,还有什么人在任?” 贺翎想了想,摇头道:“远亲或许有,近亲就没了。陈家比较邪门,和咱们家正好相反,咱们家生的全是儿子,想要个女儿都要不到,他们陈家全是女儿,一个儿子都没有。” 萧珞眉心一跳:“没有抱养一个回来?” “抱养的哪有自己亲生的好?早年抱养过一个还夭折了,如今还在想法子自己生呢,家里的妾室不知娶了多少了。” “那……陈家的女儿,嫁的最好的是不是大嫂?” “那是自然。”贺翎话刚说完,突然愣住,“陈家不是之前才来没多久吗?怎么今日又来了?” 萧珞与他对视一眼,神色严肃起来。 陈家没有儿子,那就是说,陈家相当于绝了后了,那他们除了指望女儿,没有别的路走。现在大嫂突然失了地位,陈家在这个节骨眼上过来,没有替大嫂求情,反倒是一个劲地将她往尼姑庵里送…… 萧珞狠狠捏了捏眉心:“云戟,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 贺翎连忙将他的手拿开,给他抚了抚眉心:“恐怕我也多心了,你说陈家会不会在暗地里有什么阴谋?” 萧珞听他也这么猜测,心里顿时不安,抬眼直直看着他。 贺翎突然起身,快速道:“爹和大哥还在半路,随行的亲兵不多,我这就安排大军秘密跟上,快马加鞭应该来得及。” “你亲自去么?” “不行,爹把府中军中一应事务都交到我手上了,我不能随便离开,只能三弟或四弟去。我去找他们!” 萧珞点点头:“事不宜迟!快去!” 第25章 出其不意 贺翡与贺翦刚刚骑在马上切磋了一番,贺翦手中只剩大半截的枪从一个刁钻的角度将贺翡手中的弯刀一把挑开。弯刀落地,贺翡利落地从马上跳下来,笑得十分开心:“突利人的弯刀也不过如此啊!” 贺翡摇摇头,将刚刚被他用弯刀砍掉半截的长枪横到他面前,笑道:“轻敌乃兵家大忌。这弯刀你才练了多久?人家突利人从小就会使了,而且他们马上作战,冲杀得极快时,凭借这弯刀的曲度,割喉枭首依然不减冲势。” 贺翡把弯刀捡起来,临空比划了两下,点了点头,刚想开口,外面突然传来贺翎的声音:“三弟、四弟!” “二哥?”两人看着他一脸焦急的样子,有些诧异,连忙迎上去,贺翡问道,“你走这么急做什么?出什么事了?” “爹和大哥恐怕会有危险,你们俩谁赶紧过去一下,带一路大军秘密跟上!” 贺翡、贺翦同时吓一大跳。 贺翦脑子转得极快,迅速地将事情理了一遍,问道:“爹不是带了一路亲兵吗?但是到京城也是进不了城门的,究竟出什么事了?” “大嫂的娘今日过来得有些蹊跷,我猜测陈家起了歹心。爹与大哥去京城本就凶险,若是再多一个盘算着在暗地里使坏的陈家,真是吉凶难料,万一他们知道长珩是装傻的,将消息泄露出去,那就更糟了。你们先随我去营地,边走边说。” 贺翡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大步跟上,追问道:“陈家知道了?” “极有可能。” “难道是大嫂说的?那怎么可能!说出去对我们贺家谁都没好处啊,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只是这么猜测的,而且大嫂如今被贬为妾室,陈家对咱们贺家说不定记恨上了。人心隔肚皮,还是小心为好。” 贺翡听了觉得有些道理,极其不满地嘀咕起来:“早就说过了,二嫂就知道替自己着想,这下好了,真是给咱们贺家摆上了一道大的。” 贺翡对萧珞的成见从来就没有减少过,贺翎听得耳朵都生老茧了,懒得理他,倒是贺翦在他背上锤了一下:“就你大公无私!” 贺翡回敬他一个肘子,对贺翎道:“二哥,我去吧!” 贺翦连忙道:“我去!” 贺翡扭头瞪着他:“你老小,在家待着!” 贺翦微微一笑:“是吗?但是方才你是我手下败将。” “败给你的不是我,是那把弯刀!” 贺翎在一旁听得好笑,一路就这么听他们争论着到了营地,最后说:“还是四弟去吧,京城可不比别的地方,三弟你这莽撞的性子我真怕你闹出什么事来。” 说着就将贺翦拉到桌前,对着地图仔细研究了一番究竟怎么走才能既缩短时间又不会被人发现,毕竟藩王是不可以随便带兵离开藩地的,这要被有心之人利用了,皇帝那边又多了一条责难的把柄。 贺翡虽然有点不服气,但大事要紧,还是极为认真地跟着一起讨论起来。 最后定下路线,贺翎从怀中掏出一只素色锦囊递到贺翦手中:“把这个交给爹,里面有长珩的信物,万一在京中遇到什么事,就去找田记茶楼的田掌柜,他会替你们联络长珩的人,不过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去,免得那些人暴露身份。” “好。”贺翦点点头将东西收好,扭头走了出去。 不到半柱香时间,大军整顿完毕,挥师前行,又过了些天,出了藩地之后便开始潜行匿踪。 …… 京城,凤仪宫。 来顺跪倒在成皇后面前,恭敬叩首:“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成皇后轻轻“嗯”了一声:“起来罢。” “谢娘娘!” 成皇后抬起眼皮子朝他低垂的脸看了一眼,问道:“来顺啊,这些年,本宫交代你办的事,你都办得极为妥帖,可要什么赏赐?” 来顺连忙垂首:“奴婢不敢求赏。娘娘当年救了奴婢一家老小的性命,已是天大的恩惠,奴婢所做一切都不足以报答娘娘的恩情。再说,李贵妃那里,娘娘交代的事,奴婢未能办好,恳请娘娘恕罪。” 成皇后一听他说李贵妃,顿时高兴地笑起来。 她之前原本是打算让来顺做些手脚陷害李贵妃的,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李家碰上了淮南王造反一事,利用这契机将他们连锅端,岂不是比对付李贵妃一个人要有用得多? 成皇后心情愉悦地抬了抬手:“不关你的事,起来吧。” “谢娘娘!”来顺又老老实实地站起来。 成皇后再次朝来顺看了一眼,心里迅速思量着,斟酌起来。当初萧珞被毒傻,她将那里的奴仆宫女重新编排,安插到李贵妃那里是合情合理的,可如今来顺若是再被安插到别的嫔妃那儿,就明显刻意了,说不定会引人怀疑,看来,这来顺的利用价值也差不多到头了。 可惜培养一个能用之人容易,培养一个不引人怀疑的眼线却是极为费心之事,这来顺用得这么顺手,就这么除掉还觉得怪可惜的。 最后想了想,道:“接下来,你就留在这里伺候本宫吧。” 来顺面露激动,再次跪地,以一副忠奴的模样感激涕零道:“来顺叩谢娘娘!” 成皇后对他的反应极为满意,淡淡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想着再可惜也不能继续用了,还是过两天寻个理由将他惩治了,除掉了事。 如今这宫里适龄的皇子不少,势力上却都不能与成家抗衡,新扶持的林贵妃虽然十分受宠,但她还没有孩子,等她生了皇子养大成人那都是十几年后的事了,谈不上什么威胁。算来算去,后宫暂时没有什么需要急着对付的人。李太尉一家除掉以后,成家算是一家独大,萧琮该是太子的不二人选才对,可萧启最近对成家愈发冷落,往后的事又实在是难说。 成皇后着急,成国相更急,关于民间的流言,他们曾试图用别的流言去转移风向,结果却未能成功。 给李太尉定罪的那天,成国相下朝回去后将成将军喊进书房,道:“流言一日不灭,我们成家就一日危险,以我对皇上的了解,即便立了琮儿为太子,也不是什么稳妥的事。我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成将军眼睛一亮:“爹的意思是?” 成国相在纸上写下两个字:“逼宫!” 父子二人看着这两个字,只觉得全身热血沸腾,成将军一拳砸在桌上:“好!” 接下来一段时日,成国相明面上夹着尾巴做人,在朝堂上也不像以往那么气焰嚣张了,暗地里却在仔细部署,甚至将伪造假虎符与盗取真虎符两条道路都做足了准备。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成家这次算是破釜沉舟。 …… 成皇后沐浴过后换了一身轻软的便装,半倚在软榻上,由宫女跪在脚边替她捶腿,合着眼皮子随口问道:“昨夜皇上翻了谁的牌子?” 来顺福了福身子:“回娘娘的话,是林贵妃。” “嗯。”成皇后颔首,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果真是灯笼易灭、恩宠难寻,唉……” “娘娘不必忧心,皇上与您是结发夫妻,心里头必定念着您的好呢。” “你倒是嘴甜。” “谢娘娘夸奖!” 案几上的香炉青烟袅袅,成皇后昏昏欲睡之际,外面忽然传来内室尖细的通报声:“皇上驾到——” 捶腿的宫女手突然顿住,成皇后倏地睁开眼皮子,一脸惊诧,随即立马挥开宫女焦急地站起来:“皇上怎么突然就怎么来了?快!快伺候本宫更衣!” “是!” 凤仪宫顿时乱成了一团。 来顺迅速朝成皇后瞥了一眼,见她坐在梳妆镜前由宫女伺候梳头,连忙将目光收回,走到里面从宫女手中将衣裳接过来,经过屏风时顿住脚步,左右瞄了两眼,趁着无人注意迅速从自己袖中掏出一样东西,藏入皇后那件衣裳两层领口的夹缝中。 成皇后在外面匆匆忙忙梳了一个简单却不算失礼的发式,问道:“衣裳准备好了吗?” “好了。”来顺双手将衣裳都开,迅速伺候她穿上。 萧启走近凤仪宫时,远远就见到里面灯火通明,不由微微恍惚了一下,想想自己倒真是很久不曾过来了。今日原本是翻的林贵妃的牌子,没想到林贵妃竟突然身子不适,不能侍寝,他独坐了片刻觉得实在无趣,顺着习惯就朝这里走了过来。 林贵妃的性子一向温婉,萧启对她的身子不适完全没有怀疑,此时站在这凤仪宫,想到不久前与皇后恩爱如漆,不由感慨万分。民间的流言、龟甲上的箴言,那些虽然都指向成家,但这天下姓成的又不是成皇后一个,成家要是造反,又怎么会等到现在呢?想到成皇后与自己那么多年的情分,萧启在夜色中站了一会儿,面色缓和下来,抬脚走了进去。 “臣妾拜见陛下!”成皇后迎面而来,眼含泪珠盈盈拜倒。 萧启见她这副光景,顿时心软,疾步上前将她扶起,柔声道:“皇后请起!” 成皇后顺着他的手势起来,笑着抹了抹眼角的泪:“陛下驾临凤仪宫,臣妾好生高兴。” “是朕最近忙得晕头了,忘了来看望皇后。”萧启拉着她去榻上坐下。 两人说了会儿话,似乎又回到了隔阂之前的日子,左右下人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内室只听得到细细语声。 成皇后虽然不再年轻,但其风韵在这后宫一直鲜有人能及,现在她双眼低垂、柔声细语,再加上朦胧光线的映照,不免看得萧启心摇神驰。 耳鬓厮磨,气氛渐浓,萧启抬手将她双肩的衣裳褪下,宽阔的衣领在后背轻垂,一样东西轻飘飘地落在了榻上。 萧启搂着她躺倒,手臂却触到一样东西,触感与身下的丝褥不太一样,不由愣了一下,忍不住侧头看过去:“什么?” “啊?”成皇后被他问得怔住。 萧启手动了动,将那东西拿出来,想不到竟是一张纸片,可待他看清这张纸片时,顿时脸色大变。 这纸片竟做成了一个小人的模样,上面透着一个又一个密密麻麻的针孔,最重要的一点是,小人的胸口写着一个字:萧。 萧启全身血液倒流,脸色一瞬间青白交加,狠狠一把推开懵住的成皇后,迅速给自己披上衣服,怒吼道:“来人!将皇后抓起来!” 第26章 深夜急变 芳华殿内,林贵妃正坐在梳妆镜前由宫女伺候着梳头,忽然有内侍来报:“娘娘,皇上听说您身子不适,着太医过来给您瞧一瞧,现在人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林贵妃一愣,脸色顿时变了:“什么?太医来了?!” 身后梳头的宫女掩嘴轻笑:“娘娘,皇上对您真是上心呢。” 林贵妃一脸焦急,哪里听得进她的恭维话,对皇上称病是弟弟的主意,说是过了今晚就能获得皇上的独宠,她听得云里雾里的,可想想称一次病而已,也没什么损失,便答应了,可现在该怎么办?若是皇上知道自己撒谎,那岂不是……欺君之罪? 传话的内侍见她久不回应,疑惑地抬眼看了看,问道:“娘娘,现在宣太医进来吗?” “不宣,就说我身子好了,不必看了。”林贵妃挥挥手示意他离开,可见他站起身打算要走又连忙出声止住,心里想着自己称病才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哪有说好就好的,倒不如干脆让人进来,他瞧不出来是他医术不精,只要自己坚持说身子不适不就行了? 这么一想,林贵妃连忙站起来朝帘子后面走去,道:“宣他进来吧。” “是。” 太医进来后行了个礼,坐在帘子外面执起细线把脉,见左右只有两名近身宫女立着,小声对林贵妃道:“娘娘希望自己是得的什么病?” 林贵妃蹙了蹙黛眉,觉得这话有些奇怪,想了想道:“这里没有别人,太医不妨有话直说。” “是。”太医松了手中的细线,恭敬道,“臣已经得了林大人的嘱托,娘娘尽管放心。娘娘觉得臣怎么禀报皇上较为妥帖,臣就怎么禀报。” 太医嘴上说是得了林大人的嘱托,实际上却是王良功,虽然林贵妃姐弟如今蒙获圣宠,可林常青的地位哪里比得上御史大夫?更不要说他不过是新提拔的宠臣,底下的人还没有完全驯服呢,哪里有本事支使得动太医? 林贵妃却想不到那么多,听他这么说不由大松一口气,面露欣喜道:“原来如此,那就有劳太医了。” …… 国相府,早已密谋逼宫夺位的成国相父子正在书房中商议,原本打算第二日趁御林军换班的时候行事,只要逼着萧启拟一份传位诏书,将皇位传给萧琮,他们成家就高枕无忧了。但是他们没想到贺连胜竟然来得这么快,都已经抵达京城,明日就要进宫面圣。 这种时候,他们不宜轻举妄动,只能耐着性子再等两日。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们将各个细节都再次推演,正到了关键时刻,忽然听到心腹来报,说外面有人求见。成国相有些诧异,这会儿天都黑了,怎么还会有人过来?父子二人对视一眼,出去一看,来的人是与他们走得十分近的张大人。 张大人一见他们连忙疾步走上前,面露焦急道:“国相大人,下官深夜拜访真是唐突了,实在是事出紧急,下官这里有一条十分不利的消息,需要立刻禀报国相大人。” 成家此时正是神经紧绷的时期,自然不容许出一点意外,见他这么焦急的样子,立刻将他带到了书房,问道:“张大人要说的是什么消息?” 张大人与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知道自从九皇子出嫁后,靖西王府上奏书说成家对九皇子下毒的事,虽然那件事查不出真相不了了之,但成家暗地里与靖西王府不对盘是不争的实事,连带着他如今也对贺家极为忌惮,不由紧张地吞了口唾沫,压低嗓音道:“九皇子没傻!” “什么?!”成国相父子大吃一惊,齐齐瞪着他。 张大人又重复了一遍:“九皇子没傻,他是装的!” 成国相一时还没有联想太多,单是听到这么一则消息就已经觉得后背发凉了,手指下意识在桌面上敲了敲,镇定了一下心神,问道:“哪里来的消息?可靠吗?” “可靠!”张大人道,“下官的夫人与肃州刺史家的陈夫人是远方表亲,那陈儒林与靖西王是亲家,他说九皇子没傻,绝对错不了,这消息有十成把握。” 成国相皱起眉头:“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既然是靖西王的亲家,他说的话怎么能信?” “亲家又如何?听说陈儒林的女儿在贺家差点成下堂妇,这是下官的夫人打听来的消息,具体详情虽然不清楚,但陈儒林对贺家极为不满,这才将消息透露给下官的。” 成将军疑惑道:“他可是要什么好处?不然白白将消息告诉你,岂不是天大的傻子?” “他是希望下官替他在国相大人面前美言几句,想个法子将他调离肃州那片风沙之地。” 陈儒林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最近这些年一直民怨难平,头顶这片天说不定哪天就不姓萧了,他虽然做了刺史,却一直留在肃州那么个荒凉的地方,心中颇有不甘,想着靖西王兵力雄厚,不如就投靠他们,于是削尖脑袋将女儿嫁了过去。 如今女儿靠不住了,天下又闹着起义造反,他莫名就相信了“锦朝亡,成氏兴”这句箴言,看来看去朝廷也只有国相大人姓成,若真能“成氏兴”,贺家如此实力不就是其最大的阻力?成家一定希望除之而后快。 陈儒林想着不如就碰碰运气,卖成国相一个人情,于是遣人带着厚礼到京城来套近乎,这才有了后面的事。 个中细节张大人自然不清楚,也懒得去了解那么多,而成国相听了这则消息后冷汗开始刷刷往外冒。陈儒林脑子不好使,可他不一样,一听说九皇子没傻,他立刻就联想到最近成家遭遇的种种不顺心之事,细细思量后,不由将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成将军捏着拳头砸在桌面上,愤恨道:“爹,您说那些流言会不会是他搞的鬼?” “哼!”成国相面色阴沉,“我说这流言怎么就死活压不下去呢,原来是他在从中作梗!说不定从弋阳郡起事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谋划了!” “不好!”成将军忽然面色大变,“他做了这么多,无非就是要让皇上对我们起疑心,现在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只需要再添一把火,轻而易举就能……” 成国相没料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也会碰到这种“我在明敌在暗”的状况,又惊又怒,苍白着脸色道:“他既然能逃过那碗毒药,必定在宫中有了部署。快!快写一封信,让人秘密送去皇宫,务必尽快交到皇后手里!” 皇上对他们的忌惮与疑心已经快要到极限,萧珞若是想动手,不管用什么手段,都不会等很久了,可皇后在宫里还完全不知情,成家父子越想越觉得心惊,眼皮子开始疯狂地跳动起来,总觉得下一刻就要出大事一样。 张大人离开后,成国相在书房里来来回回极为焦躁地踱步,最后眯了眯眼,把心一横,道:“不能等了,今晚就动手,免得夜长梦多!” 成将军愣了一下:“今晚御林军是左统领伍平执勤,不是宋石。” “等到宋石换班就来不及了!”成国相急得恨不得吼起来,捏捏眉心朝他挥挥手,“我总觉得宫里要出大事!快!你现在就去调兵!” 成将军自己也觉得不安,被他这么一说顿时打了个激灵,连忙应下,转身迅速离开。 虽然他们已经想法子将虎符盗取过来以假换真,调兵不成问题,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真正忠心于成家,能放心用来攻打皇城的也只有两千人马,其他大军又离得远,来不及调动。他们原本是打算悄然进入皇城逼宫,如今看来,恐怕是要硬碰硬地闯进去了,这一下子把事情闹大,成功的几率就相应减少,实在是事出匆忙,不得已而为之。 成将军离开后没多久,外面忽然有下人跌跌撞撞地闯进来,满头大汗道:“老爷!不得了了!皇上说成家造反,将皇后娘娘抓了起来!很快就要派御林军来抓人了!老爷您快避避风头!” 萧启还不至于蠢到大张旗鼓地来拿人,这消息必定是宫里的眼线传出来的。成国相听了大吃一惊,暗道一声“不好”,当即转身吩咐家眷收拾细软,命令道:“不要慌!先躲进密室等我父子二人回来!若是过了今晚还没有消息,你们就从密道逃出去!” 说着就带上护卫匆匆忙忙骑了一匹马出门去与成将军汇合。他是个文臣,根本就不会骑马,还没行出一丈远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顾不上疼痛迅速从地上爬起,不得已只好由一名护卫带着,可毕竟是年纪大了,在马上颠簸了没多久就脸色青白不堪、上气不接下气,嘴里还要不停地催促:“快!快!” 萧启派出来的人终究还是慢了一步,等赶到国相府时只看到一具空壳,翻得鸡飞狗跳也只能绑到些无关紧要的下人,皆是一问三不知,最后喝道:“带回去严刑拷打!” 那些下人全都吓傻了,他们对密道一无所知,对密谋更是完全不知情,如今突然天降横祸,毫无招架之力,一时间吓得全身发软的有,哭爹喊娘的有,四处逃窜的也有,整座府里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萧启得知成家的人逃了,连忙下令各城门口严加看守,不得放他们逃出去,可惜又迟了一步。 虽然入夜后各城门已经关闭,可守卫都有些昏昏欲睡,西城门的守卫全部被成将军的人抹了脖子,城门大开,成将军纵马出城奔向营地,私调两千兵马,浩浩荡荡又冲了进来,没多久就与成国相一行汇合,接着加快速度朝皇宫进发。 不过,他们忘了一件事,靖西王的藩地在西北,进京必定走的是西城门,而靖西王刚到京城,还没有入宫面圣。此时正是月圆之夜,贺家的军队正秘密驻扎在西城门外的密林深处,早已从暗处将他们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昨天成皇后那边的情节,有些妹子貌似觉得太突然太顺利了,其实文里已经写很清楚了哦,我这里再解释一下:来顺那个小纸人,只是压垮皇帝的最后一根稻草,前面已经做了很多铺垫和准备,不管是起义时那句口号,民间的流言,还是后来狩猎时那些龟甲,萧珞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攻心,瓦解萧启对成皇后的信任。这个昏君宁愿相信女人都不愿相信儿子,所以只能让他慢慢起疑、惶恐、然后爆发。不然光凭一个太监是不可能成功哒~ 第27章 皇城之乱 看清城门口带一众兵马进去的是成将军后,贺连胜不由大为惊讶:“成家这大半夜调兵遣将的,是要造反?怎么挑这种时候?” 贺连胜到了京城的消息,有心之人必定十个有九个都知道了,虽然他们的军队隐藏在深处不容易被人抓到把柄,但如今形势特殊,心眼多的稍微动动心思就该猜到他们不可能孤身前来,成家又不傻,怎么会挑这种时候造反?” 贺羿想了想,道:“我看他们走得十分匆忙,说不定是遇到什么突发状况了。爹,咱们要不要跟进去看看?万一真的是造反,我们不妨去救一趟驾,这样也算立了一功,那皇帝再想计较也要看看我们做了什么。” “救驾?救那皇帝?”贺翦神色间有几丝轻蔑,笑道,“救这个昏君做什么?让他们打才好呢。” “你大哥说的有道理,忘了我们这次进京的目的了?可别意气用事。”贺连胜对贺翦道,“若是成家真的顺利逼宫篡位,皇宫里暂时就没我们什么事了,那我们这一趟山高路远的岂不是白跑了?” 贺家父子这次进京,明着是因为抗旨另立世子的事被皇帝怒诏过来的,暗地里却有自己的考量,那就是趁这个机会将皇宫里各处的地形都仔细观察一遍,绘制一份详细的地图带回去。虽然萧珞自小在这里长大,可他毕竟不曾各个地方都去过,即便他愿意画,也不见得画得完整,而且光看图,终究没有亲自考察一番来得有用。不然以他们的性子,明知道来京城是要被问罪的,又怎会自投罗网?既然来了,总要捞点好处才不吃亏。 贺翦点了点头:“嗯,不过也不能便宜他们,晚点再过去。” 贺羿沉吟了一会儿,道:“大军还是在外面驻扎着,少带几个人,够用就可以了,免得那皇帝再给我们扣上一顶造反的帽子。” 贺连胜哈哈大笑,在他们二人肩上都用力拍了拍,神色间颇有几分傲然,乐呵呵地盯着城门口看了一会儿,道:“亏他想得出来,我们贺家还真是用不着造反!现在造反有什么好处?去给他擦屁股?” 虽然军中多为粗人,大大咧咧不讲文雅,可兄弟二人陡然间听到亲爹老子也这么说话,一下子被逗乐了。 靖西王的处境与淮南王有些不同,淮南王不守边疆,闲着也是闲着,而且他们都是油水养肥的脑子,本事不大却极其自信,这次举兵造反,各地悄无声息的,显然是没将他放在眼里。 可如果靖西王举兵攻打长安,兵力上是十拿九稳的事,但各地藩王怎么肯善罢甘休?必定会联合起来对抗。再加上边线一空,突利可汗也会趁乱率铁骑进军中原。到那时,靖西王这龙椅坐着简直就是收拾烂摊子的,不把他愁死才怪。 贺家父子都将形势看得透彻,自然清楚那些道理,所以当初贺连胜在萧珞面前说的“不会造反”是一句大实话。萧珞明白,萧启却不明白。 几人在林子边上又坐了一会儿,贺翦朝明月看了看,道:“爹,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进去吧。” 贺连胜摆摆手:“不能全进去,翦儿,你带大军留在此地,我与你大哥先带些人过去探探,一有情况立马通知你。” 贺翦愣了一下,笑道:“我功夫可不比大哥差,让大哥留下来吧。” “里面状况不明,总要有人在外面接应。让你留下就留下!”贺连胜虎着脸又炸脾气了。 “好好好,我留下。”贺翦连忙安抚他,“你们小心点,我在这里等消息。” …… 城内,成家父子带着两千人马一路从西城门冲向了皇宫,连绵不绝的马蹄声落在青石砖上,将满城寂静惊扰,有不少百姓被惊醒后披衣下床,偷偷从自家院门的门缝里朝外看,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马蹄声接近宫门口时,萧珞才刚刚得到消息,一下子惊得腿都软了,随即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怒气,转身一脚将成皇后踹翻,自己也因为身子虚向后踉跄了两步才在内侍的搀扶下站稳,喘着粗气指着她怒吼道:“你们成家果然是要造反!真是胆大包天!朕要诛你们九族!” 成皇后全身被绳索捆绑着,干脆侧躺在地上不做挣扎,虽然发髻凌乱,神色却不见狼狈,眼神镇定地朝他瞥了一眼,冷笑道:“你不仁我不义。你尽管杀了我,既然我父兄已经来了,就绝不会与你善罢甘休!” 萧启被她气得七窍生烟。 前来禀报消息的人一脸焦急:“陛下,现在该怎么办?” 萧启一愣,吼他:“朕怎么知道!要你们干什么的!” 一旁的御前侍卫首领抱拳道:“陛下,现在去城外调兵还来得及,可以走东门出去!” “好!快派人去!”萧启这才回神,连忙将虎符从存放处取出来递给他。 躺在地上的成皇后露出讥诮的笑容,随即又肃了神色,开始思索那片纸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若是没记错,床上一开始是没有东西的,难道是从衣服上掉下来的?衣服……是来顺拿来的……可来顺一直十分听话,又怎么会?难道他有异心? 成皇后想不明白,却觉得此事十有八九与来顺脱不了干系,一时恨得咬牙切齿,万分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将他杀了。 成国相造反的消息很快传遍皇宫的各个角落,各贵妃美人连带着未束发的年轻皇子躲在自己的寝殿里瑟缩不已,稍稍成气候的一些皇子则开始谋划着趁乱做些什么,内侍宫女惶恐奔走,宫墙外面不时传来打斗声,皇宫内前所未有的混乱。 成国相带来的兵归朝廷所有,论实力其实并不怎么样,但再怎么说也比那些平日里没有多少战斗经验的御林军要强,因此没过多久就将宫门给撞了开来,一时间大军如潮水般涌了进来,御林军且战且退,根本难以抵挡。 萧启到这时候终于觉得害怕了,慌乱间忽然想起自己忽略了一件事,顿时变了脸色,连忙下令:“快将四皇子绑过来!” 成皇后一听瞪大了双眼,愤恨地看着他。 成家带来的两千人马全为骑兵,进了宫门后马不停蹄,直接朝着皇城深处杀伐而来,虽然御林军数目不少,且直接听命于萧启,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拼尽性命,身手好的继续抵抗,身手差的打着打着危急关头就投降了。 萧启此时正站在立足最高的摘星殿,居高临下远看着下面的动静,脸色愈发苍白。 不久就有人来报:“启禀陛下,没有找到四皇子!” 成皇后双目一亮,顿时笑起来。 萧启震怒:“再找!翻遍整个皇宫都要将他找到!” “是!” 打斗声越来越近,鼻端的血腥气味也越来越浓,萧启身子惴惴,扶着栏杆的手极其苍白,内心焦灼间终于等到派出去调兵的人。 没想到那人却只带回来一句话:“陛下,大将军说虎符是假的,认定小的假传圣谕,不肯出兵。” 萧启愣住,慌忙夺过虎符来看,等看清这虎符是假的后,差点生生呕出一口血,面容扭曲地将它狠狠摔在了地上。 一旁倒在地上的成皇后忽然仰天大笑,笑得极为放肆,最后笑容一收,挣扎着坐起来,冷哼道:“萧启,当年你弑父篡位,有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今日?你打算将琮儿抓过来做什么?替你挡箭要挟我父兄吗?简直是痴人做梦!” “你!”萧启气得手指颤抖,恨不得直接戳到她鼻梁上,咬牙道,“你竟然置我们多年夫妻情分于不顾,公然违逆!你简直……” “情分?”成皇后听得好笑,“你防备着众多儿子的时候可曾讲过半点情分?” 萧启身子晃了晃,黑沉着脸原地转圈,一时间成了笼中困兽,孤立无援,焦灼又惶恐。 夜色明媚本该是个宁静的夜晚,皇城里却是血意弥漫、喊杀震天。萧启虽站在高处,目光却盯在正下方,根本不曾注意到重檐叠顶间神出鬼没的贺家亲兵。 没多久,喊杀声近在眼前,左右扈从纷纷举起弓箭、盾牌,剩下的一拨人拔刀抵抗。 萧启吓得面无人色,手脚冰凉,忍不住往角落处躲。 先前贺连胜与贺羿跟在成家军的队尾进了皇宫,觉得这突发情况是个绝佳的机会,因此一直在旁边观战,只派随行的几十名亲兵趁乱在皇宫里四处查探地形,之后带着剩下的一小拨人躲在暗处等待时机。 最后见萧启被围攻到了绝境,贺连胜哈哈一笑,朝贺羿打了个手势。 贺羿举起弓箭,对着西边拉开弓弦,一支令箭发如雷电,呼啸着入了夜空。 这令箭响声传得极远,城门外的贺翦能够听到,近处打斗的人自然就更加听得清楚,所有人的动作都不由顿了一下,面露疑惑惊惶。 成将军蹙了蹙眉,生怕临时出什么意外,连忙挥挥手下令他们继续,不多久就将堵在摘星殿门口抵抗的御前侍卫解决了大半,接着迅速冲进去,一路脚步不停且战且进,最后终于打到了萧启的面前。 面对眼前这阵仗,萧启吓得双唇颤抖,毫无抵抗之力,眼睁睁看着对方的人将成皇后扶起来松绑,又被成将军几步逼到角落,顿生“天要亡我”之感。 成国相阴沉着脸吩咐手下的人快去寻找四皇子,之后走到萧启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即将被废的帝王:“快交出传国玉玺!” “你们!”萧启胸口剧烈起伏,颤着手指着成国相,一脸悲愤。 成将军一挥手,迅速有人上前将他绑住,回头吩咐手下:“去搜!” “是!” 萧启又气又怕,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不多久,搜查的人脚步匆匆地赶回来,双手将传国玉玺和帝印奉上。成国相阴沉的脸终于放晴,志得意满地哈哈大笑,随即从身上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圣旨。 旁边一人连忙在他面前躬身弯腰。 成国相将圣旨展开,铺在他背上,接过大印哈了口气,狠狠盖了上去,笑眯眯道:“贤婿,你这是何苦来哉?皇位传给你亲儿子,又没传给外人,你哭丧着脸做什么?” 说着就将大印放回去,举起圣旨对着天上的明月抖了抖,正准备抒发一下畅快心绪时,耳侧突然有破空之声传来,紧接着双手一震,圣旨竟离弦而出,随着“咄”一声闷响,被莫名而来的一把利箭钉在了廊柱上。 第28章 成家覆灭 “什么人?!”成国相惊疑不定地回头,双手被震得生疼的感觉让他心底涌起一股寒意。 身边顿时出现一阵骚动,亲兵一拥而上将成家三人护在中间,一个个警惕地盯着外面的夜色,却除了黑暗什么都看不清。 周围寂静无声,寻不到一丝风吹草动。 成国相定了定神,狠声道:“恭送先皇殡天!” 被称为“先皇”的萧启面皮一颤,手脚瞬间失去知觉,等看到明晃晃的刀在眼前闪过时,一下子又因为惊怒交加回过神来,挣扎着怒骂道:“你们这群孽贼!朕乃九五之尊,即便死也不能做刀下魂!你们……你们……你们应该给朕一壶鸩酒!” 蹲守在不远处的贺家父子差点笑出声来。 萧启神色间有几分崩溃,见自己再无生还机会,逐渐萎顿,语带恳求地喃喃道:“朕乃一国之君,即便死也不能死在此处……朕要死在龙椅上,你们带我过去……” 贺羿听了直摇头:“权利二字,当真吞噬人心。” 贺连胜冷哼:“他倒是懂得坚守帝王的尊严,只是空有尊严没有骨气,仍旧是个没用的皇帝。” 贺羿叹了口气,见那边的人已经将刀举了起来,精神一禀,连忙拉弓放箭,只听一声惨叫,那人剧痛中手一松,刀落在了地上。 成将军这回再不能容忍,转身对着发箭的方向喊:“什么人躲在暗处鬼鬼祟祟的?少做缩头乌龟!快给我滚出来!” 贺家父子久经沙场,阵前叫骂什么难听的没听过,这点侮辱挠痒痒都不够,听了他的话理都不理,继续在暗处蹲着,料定他们凭借那点本事,根本没办法确定自己的位置。 结果两方一明一暗就这么较起劲来,成家但凡稍有动静,立马就会遭来一支暗箭,气得差点跳脚。 成国相焦急问道:“琮儿呢?还没找到?” “没有。” 正在此时,一片狼藉的皇宫西门处忽然喊杀震天,紧接着便传来整齐的马蹄声,一听就是训练有素的强军。成家父子暗道一声“大事不妙”,慌忙命人应对,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贺翦率贺家军冲杀进来,一声令下,以战场上锐不可挡的气势将成家所有兵马围剿包抄,不降者格杀勿论,最后举着火把赶羊似的将这些人全部围到一处,见他们纷纷丢下兵器,这才下令停止。 贺翦翻身下马,与暗处走出来的父兄二人汇合。贺连胜带着他们上前几步,对着高台跪地抱拳,朗声道:“臣叩见皇上!臣等救驾来迟,望皇上恕罪!” 萧启愣了一下,面露狂喜,一时间简直如同见到了天兵天将,连忙转头朝下面看过去,大声应道:“靖西王来得正好!快将这群反贼给朕抓起来!” 成家父子对视一眼,一下子就明白刚才躲在暗处的是谁了,当即就紧张得心跳加速。他们万万没有料到,原本胜券在握的事,竟忽然间逆转了形势。 成国相咬咬牙,低声迅速下令:“将他推下去!” 押着萧启的两名士兵将人推到栏杆上正待发力,边上又射来两支利箭,再次破坏了他们的计划。 接着就有一群人从暗处冲出来,那些人是先前陪着贺连胜一起埋伏的亲兵,是队伍中的精锐,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潜入了摘星殿,此刻以少敌多,完全得心应手,很快就将这些人统统制住。 成国相父子哪里是他们的对手,转瞬间就因为这突然而来的变化转胜为败,先前的得意土崩瓦解,脸上只余一片灰暗。 没多久,贺连胜带着人匆匆赶了上来,一脸关切地行礼问候,随即大手一挥:“快扶皇上回去休息!” 原先的御前侍卫早已损兵折将,上前搀扶的自然是贺家的人。 身处绝境,成国相反倒恢复了冷静,朝贺连胜微微一笑:“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认了。不过临死之际,我还需要向皇上禀明一件事,九殿下并没有傻,他是装的,靖西王全府上下皆犯欺君之罪,恐怕有不轨之心,理当问斩!” 萧启先前神经紧绷,此时因为获了救而忽然松懈,一时有些昏昏沉沉的,陡然听到这句话,又清醒过来,转头看着成国相:“你说什么?!” 贺连胜对萧启身侧的人使了个眼神,那人心领神会,抬手就是一掌朝萧启颈后劈过去,一下子就将他给劈晕了。 成家的人顿时愣住,连贺羿、贺翦都愣住了,齐齐诧异地看向贺连胜。 贺连胜看着成国相:“你是如何知晓的?” 成国相还处于震惊中,虽然他们刚才也没对萧启客气,甚至数次想将这个皇帝杀了,可他万万没想到贺连胜前一刻还喊着救驾,后一刻就莫名其妙地将人给敲晕过去。 “陈儒林说的?”贺连胜追问。 成国相回过神,笑而不答。 贺连胜之前已经听贺翦将陈家来过的事及贺翎的猜测说了,此时再看成国相的反应,心里顿时亮堂,沉了沉脸色,挥手道:“将他们统统绑起来!” “是!” 正在此时,拐角处又匆匆忙忙赶过来几个人,手中押着一名衣着华贵、神色惊恐的年轻男子,不是众人寻了许久的四皇子是谁? 成皇后脸上的淡漠神色立刻崩塌,挣扎着就要朝萧琮扑过去,挂着泪道:“琮儿,你怎么不好好躲起来!” 成家的谋逆,原本按照计划是预留了退路的,万一失败了还可以逃出生天,可今晚行动得突然,未曾来得及做好万全的准备,萧琮唯一能做的就是缩在某个自认为安全的角落,可惜还是被贺家的人给搜到了。 萧琮面如土色:“我……我躲了……但是……” 成皇后抿紧唇再不言语,却泪流满面。 贺连胜再次下令:“将四皇子也绑起来!” “是!” 贺翦上前小声问道:“爹,您将这皇帝敲晕了做什么?就算成国相说咱们欺君,那也要看看他如今的身份。一个阶下囚的话怎么能随便当真?” 贺连胜等成家的人全部被带走后,哈哈一笑,左右看了看,除了晕厥的皇帝,剩下的全是自己人,于是阔步朝阴影处走过去。 那边站着先前冲上来的亲兵,将成家军制服后就把传国玉玺和帝印夺下来了,此时见贺连胜走过来,连忙将东西双手奉上。 贺连胜看都没看帝印,将传国玉玺拿到了手中,招来一名过目不忘的亲兵,低声吩咐道:“看看这个,记住了?” 那人接过去就着火把仔细看了看,又从身上掏出记录地形多出来的一张薄纸,按在玉玺上比划了一番,点点头:“记住了。” “很好,现在就出去寻玉器铺子仿一个,粗制滥造也无妨,但求迅速,务必在天亮前赶回来!” “是!”那人抱了抱拳,迅速领命而去。 贺羿、贺翦将贺连胜的举动看在眼里,顿时恍然大悟。贺翦激动地上前道:“爹,这就是传国玉玺吗?” 贺连胜点点头,将玉玺拿在手中翻转过来,露出刻在上面的字。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贺翦目光定在这八个字上,不由自主地将它们念出来,压抑不住兴奋道,“想不到咱们这次进京竟然还有这等意外之喜!淮南王眼下就要攻到长安,到时找不到这传国玉玺,还不得气死过去?” 贺羿虽为人淡泊名利,可也希望贺家在这藩王割据的乱世中能活下来,此时不免同样高兴,笑道:“这下好了,让他们争吧,争到鱼死网破也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贼寇皇帝。” 贺连胜将传国玉玺妥善收好,笑呵呵地在他们兄弟二人肩上拍了拍:“的确是意外之喜,这一趟不算白来。翦儿,你带了多少人马进来的?” “一千,还有两千在城外。” “都藏好了吧?” “是。” “嗯,这里再抽调五百人,让他们去成家搜一搜,搜完了把人全部送过来,他们自己去城外守着。这么一场大乱,不可能悄无声息地结束,被惊到的各位大臣应该已经朝皇宫赶过来了,我们再与之周旋两日,等地形绘好之后离开。” “是。” 数个时辰后。 天刚蒙蒙亮,宫门外已经站着一大批朝臣了,正是露浓霜重时,他们却被贺家军拦在了城门外,没多久就站得手脚冰凉。没有人清楚里面的详细情况,只知道是成国相密谋造反,被靖西王随行的五百亲兵给镇压了,现在皇上气得不轻,正在里面发怒,谁都不见。 而事实上,萧启还昏迷着,中途有几次即将转醒,又被敲晕过去。贺连胜还在等那个仿造的传国玉玺,眼看天快亮了,再拖下去不是个办法,不由有些焦急,忍不住皱着眉来来回回踱步。 外面的大臣也各怀心思,没几个人真正关心皇帝的死活,无非就是担心皇帝出意外,却没把后事给交代好。除了部分中立派,他们大多数人都是有各自的权利立场,自然希望自己投靠的主子能够登上皇位。可现在在里面坐镇的却是靖西王,怎能不忧心?昨夜拒绝调兵的将军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另一侧宫门外,寂静的长街上马蹄声终于响起,宫门开了一条缝,来人携着伪造的传国玉玺一路奔进去交到贺连胜手中,下跪抱拳道:“属下来晚了,请王爷责罚!” 一夜的时间根本就找不到这么完整的一块玉石,这玉玺只有外面一层用劣质玉裹着,里面塞的是其他材料,不过不仔细看、不仔细掂量的话,倒真是看不出来。 贺连胜将玉玺接过去,高兴地捋了捋胡须,笑道:“不晚,起来吧。” “是。” 一切准备妥当,又等了片刻,萧启终于转醒,撑起身子来抚着额头皱了皱眉,只觉得脑袋沉沉。 贺连胜带着贺羿、贺翦下跪叩首,并说他是昨晚被惊了驾晕过去了,接着就将传国玉玺和帝印一并呈上。 萧启死里逃生,哪儿还顾得上许多细枝末节,甚至这传国玉玺都没拿到手里摸摸,只看了一眼就放心了。毕竟,要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仿造一只玉玺是极不容易的,更何况贺连胜还救驾有功,不知不觉间就减轻了他的疑虑。 贺连胜道:“成家上下所有人皆已伏法,正等候皇上发落。” 萧启顿时转移精力,眼中恨意闪现,站起来咬牙道:“上朝!朕要治他们的罪!将他们满门抄斩!” 一夕间,成家彻底败落。 成国相一家老小统统人头落地,旁系受牵连者不计其数,成皇后赐三尺白绫,四皇子萧琮赐一壶鸩酒。 有大臣心中不忍,谏言说四皇子毕竟是皇上的亲骨肉,恳求网开一面,将其贬为庶民,好歹也保全一条性命。 萧启大怒,认定他是成氏余党,当即下令将这位大臣拖出去斩首示众,朝堂上再无人敢置一词。 退朝后,萧启仍然坐在龙椅上,望着空无一人的大殿,神色间有几分癫狂,喃喃道:“长生丹就快炼好了……朕不要儿子……不要儿子……” 成家伏诛的消息传到靖西王府,萧珞直着眼将寥寥几句看了一遍又一遍,拿着信笺的手颤抖起来。 贺翎从未见过他这么失控的模样,吓得连忙将他扶住,紧张道:“长珩,你没事吧?” “没事。”萧珞摇了摇头,嘴角扬起一丝微笑,眼眶却渐渐泛红,捏紧手指定定地望着门外的夜色,挣脱他的搀扶缓缓跪到地上,轻声道,“云戟,我总算没有白活。” 贺翎跟着在他身边跪下,抓住他颤抖的手,眼中满是心疼。 “我以为我对付成家,是为了天下百姓,其实成家在这乱世中又算什么?不过是一介跳梁小丑,根本不足畏惧。还有京城那个六亲不认的父皇,你当我真是怜他性命么?要杀他的人不计其数,我哪里管得了许多。” 贺翎握紧他的手没有说话,他看得出来,萧珞对那个爹并不是全无情义。 萧珞转过脸看着他,依旧是那个清浅的笑容,仿佛刚刚一瞬间的失控都是错觉:“说到底,都是私心。我对我娘有多痛惜,就对父皇有多恨。如今由父皇替我娘手刃仇人,我好高兴。” 贺翎听得心里一阵揪痛,连忙将他搂住,轻抚他后背低声道:“都过去了。” 萧珞笑意加深:“嗯,过去了。枉活十八年,我总算可以告慰娘亲在天之灵。” 从今往后,对萧家再无牵挂,重生一世,终于可以痛快恣意地活一场了。 第29章 一丝线索 成家覆灭,吏部尚书魏长喜趁机将当年的梁氏贩卖私盐一案拿出来,说此案的证据都是成家伪造的,请求重新审理以还忠臣一个清白。萧启对成家恨之入骨,自然点头应允。 这次的谋逆一案将朝堂搅得天翻地覆,与成家走得近的官员都纷纷做起了缩头乌龟,却还是因为各派别互相倾轧弹劾难以幸免。成家树大根深,一下子连根拔起,朝堂上竟空了将近一半,萧启又胡乱提拔了些人顶上来,明面上济济一堂,实则内里中空。再加上淮南王一路旗开得胜,已经顺顺利利攻打到了上洛郡,一旦将上洛郡拿下,接下来就是直抵京师,兵临长安。 这一下,皇城内怎一个混乱了得。 也正是因为看准了这次混乱的机会,贺连胜才会答应赴京,以往虽然也曾被宣入京城,却因为把手严密颇受限制,如今萧启顾头不顾腚,哪里还分得出精力盯着他?不过皇帝不盯,却总有一些蠢蠢欲动的大臣盯着。 成家的事情一消停,立马就有人上书参了一本,说靖西王竟公然带兵进京,是对圣上天威与大锦律例的蔑视,虽没有造反之实,却有造反之心,理当问责。 萧启一听“造反”二字就汗毛直立,这才想起自己宣靖西王赴京的缘由,出声质问:“朕已下诏命你立贺羿为世子,你竟然抗旨不遵,私自选立贺翎,你可知罪?” 贺连胜被他气得胡子乱颤,压着怒火朗声道:“历来定立世子都是藩王自家之事,皇上虽然可以过问,却不可以直接干预,这也是大锦律例。” 萧启一下子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想责问他带兵马进京的事,却又因为他救了驾开不了口。 贺连胜却主动提起此事,嘲讽地对参他的大臣看了一眼,笑道:“臣只带了五百亲兵过来,是为了一路保护臣的安全,有何不妥?再说,这五百亲兵,臣原本是打算让他们驻扎在城外的,若不是知道里面有人造反,臣又岂会带他们进来?钱大人的意思,莫非是说皇上连我这区区五百人都要忌惮?” 钱大人一下子变了脸色。 萧启面色也不大好看,那天夜里皇宫里乱成一团,他根本分不清哪些是贺家的人,哪些是成家的,对于五百亲兵一说完全糊里糊涂,可他之前一怒之下把人召进了京城,现在又这么莫名其妙让人回去,总觉得心有不甘,最后脑中灵光一现,想起成国相被擒时所说的一句话,连忙厉声问道:“珞儿是装傻的?” 贺连胜被他气乐了:“臣倒是希望自己的儿媳装傻呢,可惜他喝了成皇后一碗毒酒,如今又要反过来被成家的人反咬一口,何其无辜?反贼的话又怎能当真?不过臣已经寻访到隐居世外的神医,如今正在王府里给珞儿医治,说不定过些时候真的能让他恢复过来。” 萧启见他满面红光,心里越发不得安宁,虽然萧珞在宫里时一向行事低调,可成皇后长年的枕头风吹下来,早已给他种下根深蒂固的怀疑,生怕萧珞与贺翎两相联合将他的皇位给夺了去。 贺家父子最见不得他这种窝里横,外面造反的都快打到城门口了,他对付不了就先想着对付家里这些,实在是该他亡国,连同情都省去了。 萧启听信谗言已不是一两日,最后在有心之人的怂恿下,竟下旨命萧珞进京给御医亲诊。 贺连胜对这个儿媳十分看重,没想到这做亲爹的竟然不顾自己亲儿子有孕在身,做出这种糊涂的决定,实在是令他忍无可忍。 横竖皇城地图已经绘好,再没有必要留下来,而且这里很快会更加混乱,实在不宜久留,贺连胜想了想,最终不告而辞,带着贺羿、贺翦及五百亲兵连夜离开京城,与驻守在外面的两千五百人马汇合,再不隐匿行踪,浩浩荡荡、明目张胆地走官道回去。 萧启听闻消息又惊又怒,连带着一阵灭顶的后怕,好些天没缓过神来,之后再对靖西王府下任何圣旨都石沉大海。贺连胜当真是抗旨不从了。 传给萧珞的圣旨没能送得出去,半路被贺连胜给截下来,顺便撕个粉碎,但消息还是传到了靖西王府。 …… 西北这一带风大,入冬后显得特别的冷,萧珞听说那个亲爹竟然因为奸臣几句话就要宣自己进京,一时间只觉得周遭的冷意直直往骨头里钻,连带着心也彻底寒了。 “不去!”贺翎额头青筋绷起,气得咬牙切齿,“这么远的路,外头又冷,这是要把你给害死!” 萧珞看着他这模样,冷得僵硬的心又渐渐回暖起来,垂眼淡淡地笑了笑:“没什么好气的,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早该清楚。这样也好,抗旨就抗旨吧,以后免得我再烦心了。” 贺翎走到他面前蹲下,在他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摸了摸,抬眼深深地看着他:“你还有我,还有肚子里这小东西。” 萧珞眼中的笑意变得有些明媚:“嗯,爹娘对我也很好。” 贺翎跟着笑起来,起身在他唇上亲了亲。 短短时间,京城带来的不快烟消云散。 “这孩子是三月底来的,等过了年就该生了。”贺翎两只手在他肚子上来回摸,摸得十分过瘾,想想没多久就要过年,心里那个高兴全都摆在了脸上,笑得颇为得意。 二人正说着话,外面忽然传来冬青的声音:“二公子,殿下,罗队正来了!” 话音未落,门口厚重的帘子已经被掀开,一股冷风猛地灌入,罗擒携着寒气匆匆忙忙大步走进来。 屋子里的两个人见他这么焦急的模样不由有些吃惊,贺翎连忙站起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罗擒顾不上多礼,抱了抱拳道:“将军,林子边上出现了一个十分可疑的人影,看起来似乎是春生,我们已经派人跟上去了。” “什么?!”萧珞大吃一惊,扶着腰站起来,“你看清楚了?春生不是死了吗?” 上回春生行刺一事查了很久都没查到线索,贺翎却因为担心萧珞的安全不敢轻易放弃,二人合计了一番,觉得春生当时的表现十分决然,他那样的一个普通小厮不可能给幕后之人当死士,极有可能是因为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被那人握住了把柄。至于这把柄,或许是某件事,或许是某个人,而连命都不要的话,那就极有可能是一个比自己性命还重要的人。 春生虽然犯了错,但毕竟是王府里的下人,贺家对已死之人向来宽容,因此还是让管家简单料理了他的后事,将他埋在了远处的林子边上。之后贺翎从手底下调了十来个人,让他们轮流在林子附近暗中观察,命他们一有动静立刻来报。 只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动静会来的这样惊悚。 罗擒点了点头:“看样貌是春生,不过因为离得还有些距离,属下不敢断定。” 在门口守着的冬青听到他们的话吓得一个激灵,本来就冷,这一下子更觉得阴风阵阵了,左右看了看,哆嗦着在裹着棉袖的胳膊上搓了搓。 贺翎蹙眉沉吟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知道了,注意他的去向,有什么消息再来汇报。” “是!” 罗擒走后,萧珞挺着肚子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几圈,不解道:“那天已经确认过,死的人的确是春生,怎么可能突然在林子那边出现一个大活人?” 正在倒茶的冬青手一抖,吞了口口水,战战兢兢小声道:“不……不会是……诈尸了吧?” “哈哈哈哈!”贺翎忍不住大笑起来,“看把你吓的,要真能诈尸,我战场上杀死的那些人不是该过来找我报仇了?或许是看错了。” 冬青听他这么一说,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上的帽子。 近半天时间过去,罗擒再次过来,这回带来的消息却更让人惊讶:“那人看样貌的的确确是春生,不过我们的人为了看清楚离得有些近,把他给惊动了,一不小心让他给跑掉了。属下办事不力,请将军责罚!” 贺翎不可思议地瞪着他,神色间有些怒气:“跑掉了?你们骑着四条腿的马竟然还跑不过他长着两条腿的人?!” 罗擒面带愧疚:“他是走到半路的时候发现我们的,当时太不凑巧,旁边有一队商人路过,他夺了人家一匹马就狂奔而去。此人衣着褴褛,但身手不错,骑在马上的样子倒是和春生不太相像。我们原本是可以追上他的,但他直往北冲,入了突利的地界。” 贺翎神色一顿:“突利?” “是。” 贺翎一下子火冒三丈:“突利怎么了!突利就不追了?你们真是糊涂!” “但是……”罗擒面露迟疑,“王爷不是吩咐过不要主动与突利起争端吗?” “那是以前!”贺翎急得狠狠抹了把脸,“现在我们不听那个皇帝的了!突利人想打!我们就陪他们打!快去!继续给我找!” “是!” “慢着!”萧珞连忙将罗擒喊住,转头对贺翎道,“别找了,找不到的。现在入了冬,突利人时不时要过来挠一次痒,那里的马蹄印早就踩得乱七八糟了,再去也不过是浪费功夫。” 贺翎深吸一口气,好半天才点了下头:“唉,说的也是。算了算了,不必找了,好歹有了线索,你们继续在林子那里蹲守一段时间,我再想想有没有别的办法。” “是!” 萧珞回到软榻上坐下,想了想道:“云戟,你说这世上究竟有没有易容术或人皮面具?” “那都是话本里的,至少我是没听说过谁有那玩意儿。”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贺翎一愣,抬眼看着他:“你是说,春生还有一个孪生兄弟?” 萧珞点点头。 “这倒不是没有可能,如果这孪生兄弟在尚未记事时就与他分开,我们的确是查不到。但他们二人长得一模一样,倒是可以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相认。” “最重要的一点,他身手不错,身份十分可疑。” “突利……他竟然朝突利跑过去了……”贺翎皱着眉琢磨了一会儿,“我们会不会之前推断错了?对方的最终目的或许并不是取你性命,而是……” “令你们兄弟失和。” 贺翎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想到的?” 萧珞笑了笑:“所有矛头都指向大哥大嫂,若行刺成功,你失去冷静,恐怕就怪罪到大哥头上了,而大哥觉得冤屈,或许也会对你不满。这么一来,你们即便不会反目,心里也总会有些梗着。” 贺翎大步走过去坐到榻边,俯身将他抱住:“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你说,春生那个兄弟会不会真是突利那边的?” “倒也说得通,不过毕竟都是推测。别担心,总会查出来的,我们平日里小心些,不会有事。” “嗯。” 第30章 自请下堂 过了初冬,天气愈发寒冷,甘州一带下了今年第一场雪,将靖西王府里里外外裹上了一层素白。 贺翎早早就起了,正在院子里练功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略带喧嚣的人声,紧接着就见冬青快步走进来,鼻尖冻得红通通的,高兴道:“将军,王爷回来了!” 贺翎精神一震,连忙扔下手中的枪,转身阔步上了台阶,掀开门帘走进去:“长珩,爹回来了!” “嗯,我听到了。”萧珞也是一脸笑意,刚放下手中的书,转身拿起一旁的雪裘准备往身上穿。 贺翎上前两步接过去替他披上,朝他的肚子看了看:“不急,爹还没到家门口呢,我们走慢点。” 萧珞抬眼朝他笑了笑:“好。” 贺连胜这一回来,王府里一下子热闹得好像过年,每个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他这次进京虽说带了不少人,可毕竟那些人不能跟随着一起进入皇宫,皇宫里的情况复杂多变,他们父子三人赤手空拳,万一遇到什么事情,贺家上下怎能不担心?再加上私底下对陈家的猜测,心里越是没底就越是焦急。 现在见他们都安然无恙地归来,萧珞与贺翎大大松了一口气,一起上前与他们打招呼。 贺连胜将马交给前来迎接的下人,笑呵呵地看看大着肚子的萧珞,关切道:“珞儿最近如何?” 萧珞笑答:“吃得好、睡得香,爹尽管放心。” 贺连胜哈哈大笑,十分满意地在他肩上拍了拍,一转头见贺王妃怀里抱着的小睿儿,连忙大步走去将他接过来,一抬手臂将他举起老高,逗得他咯咯直笑,又放下来抱在怀里,虎着脸问道:“睿儿在家乖不乖?” 小睿儿听得似懂非懂,小腿蹬了蹬,捧着他的脸就凑到他胡子旁边吧唧一口,顿时把全家都逗乐了。 贺羿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笑得十分温和。 小睿儿一扭头看到亲爹,嘴巴一咧笑得更开心,朝他张开双手,口齿不清地大声喊:“爹爹!” 贺羿眼中的笑意一瞬间简直能将冰雪融化,扬起唇角将他抱过去,目光不经意间在四周转了一圈,淡淡的黯然一闪而逝,很快又恢复了笑容,凑到睿儿脸上香了一个,笑道:“睿儿在家有没有胡闹?” 小睿儿瞪大眼看着他,咿咿呀呀地一通儿语,也不知究竟说了些什么,脸上懵懂的神色看得每个人都心里软软的。 虽说天气严寒,可这么一高兴,竟完全不觉得冷了,大家有说有笑地进了屋,更是觉得暖和。 稍事休息后,贺王妃将贺羿拉到身边,叹口气道:“羿儿,既然你已经回来了,那就去将茹儿接回来吧,如今天寒地冻,她一个人青灯古佛的,实在是受苦。” 贺羿神色间有几丝茫然,愣了一会儿沉默地点了点头。 贺连胜面露不悦,这次陈家在背后捅了他们一刀子,虽说没能将他们怎么样,甚至还让他们因祸得福把传国玉玺都给顺回来了,可这背后阴招是不争的实事,陈家的的确确是想要置贺家于死地,身为亲家,其心不正,怎能不让人恼恨? 贺王妃瞧见他神色不对,诧异道:“王爷,你怎么了这是?” 贺连胜冷哼一声:“还能怎么了?还不是咱们那个好亲家,竟然将珞儿装傻的消息透露给了成家,若不是成家败落得及时,我们恐怕就要因为欺君之罪折在他们手里了!” 王妃大吃一惊:“这件事陈家竟然知道?” 贺连胜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贺羿眼神黯淡,朝二老看了看,道:“我明早去接茹儿,此事,我会好好问她的。” “那还用问?除了大嫂还能是谁?”贺翡面露不悦,俨然已经将大嫂的自私腹诽多次了,只不过一直碍于大嫂是女子,不好像对待萧珞那样想什么说什么。 贺羿朝坐在贺翎怀中闹腾的小睿儿看了一眼,眉宇间透出一丝疲惫,未再言语。 第二日一早,贺羿就坐着马车出了门。陈氏修行的那座庵就在封地内,而且离王府并不太远,很快就能到。 陈氏素面青衣,与在王府时的富贵装扮相比,显得有些身形消瘦,看到贺羿过来时颇为惊讶,瞪大眼看着他。 贺羿见她比几个月前憔悴了不少,下巴都尖了,忍不住心底泛起一丝酸涩,笑了笑道:“娘让我过来接你,随我回去吧。” 陈氏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眼眶一红,轻声道:“是娘让你来接我的?” 贺羿一愣,点点头:“嗯。” 陈氏双眼低垂,掩去眸中的失落与委屈,转身看着佛像,低声答应:“好。” 贺羿没有骑马过来,待陈氏换好衣服后牵着她一同上了马车,可坐在里面却一时无话可说,想起这次陈家的暗中使计,便开口问道:“弟媳的事,岳父是如何知晓的?” 陈氏一听,脸色顿时大变,双手将佛珠攥紧松开数次,吞吞吐吐道:“我……是我不小心……说漏了嘴……” 贺羿捏了捏眉心长叹一口气,脸上没有丝毫惊讶,显然是早就料到了。陈儒林是他岳父,这消息除了自己的妻子,还有谁会泄露出去? “你可知道,岳父要置贺家于死地?” “什么?!”陈氏大吃一惊,猛地抬眼看向他,颤着唇道,“我爹娘要害贺家?怎么可能?” “不然他们撺掇你带发修行做什么?他们将消息透露给成国相,企图换取仕途高升,若不是我们及时救驾平了成家的叛乱,皇上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我们?” 陈氏听得面色苍白,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那日娘亲再三叮嘱她不要回贺家的话,一时间无所适从,只觉得马车外的寒意直窜入心底,怔愣很长时间后忍不住流下泪来,哽咽道:“是我对不起贺家,我爹娘对不起贺家,我们……” 贺羿觉得心头堵得慌,连忙掀开身侧的帘子吸了口外面的凉气,这才觉得舒服了些,扭头看着她道:“别哭了,你也不是有心的。” 陈氏听了他的话,心里更加难受。 回到王府,陈氏将脸上的泪痕擦干,理了理身上的衣服,难掩憔悴,跟在贺羿身后进入主厅,恭恭敬敬跪在贺连胜夫妇的面前。 贺连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瞧不出喜怒。 贺王妃对陈家积了一肚子怒气,可看她这副模样又莫名的心软了。 当初刺杀一事她受了冤枉,可所言所行实在大失分寸,这回告密是她父母所为,可却是她泄露的消息。说到底,她未曾主动犯下大错,却严重触犯贺家家规。 王妃对她是又怜又恨,最后十分无奈地抬了抬手,淡淡道:"起来吧。" 陈氏咬咬唇,并没有起来,声音哭得有些沙哑,抬起头一脸愧疚地看着他们:"爹,娘,茹儿愧对贺家,无颜再面对贺家上下,恳请……" 贺羿听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陈氏抽噎了片刻终于缓和情绪,眼神变得坚定,似乎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深吸口气道:"恳请爹娘允我自请休书一封,从此永伴佛祖,赎清罪过。" 话音一落,室内顿时陷入寂静,贺羿不可置信地扭头看着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陈氏眼中泪盈盈的,语气却异常坚定:"我与父母本该与贺家同气连枝,却因为一己之私差点害了贺家,实在罪不可恕。我已没有脸面再待在王府,请夫君赐我一封休书,让我自行离去。” 贺连胜脸色沉下来:“这可不是儿戏!” 王妃连忙道:“你这又是何苦,将来若真要青灯古佛,一辈子清贫度日,你可不要胡来!” 陈氏眼眶一红:“我没脸再留在贺家。” 贺羿闭了闭眼,心中的酸涩烦乱怎么都压不下去,哑声道:“你可曾考虑过睿儿?没了娘亲,你让他将来如何是好?” 陈氏神色顿住,眼中再次落泪,狠狠咬了咬唇:“睿儿在贺家不会受委屈,即便没了我,他也可以很好地长大。我是带罪之人,留下来只会给他丢脸。” 贺羿神色黯然,后跌一步坐入椅中,一种无力之感蓦然袭遍全身,不由抿紧双唇,说不出半句话来。他对于这个妻子,如今已不知要以何种态度来面对,夫妻情分不是说断就断的,可她却一次次让自己失望,如今只剩下满腹的矛盾复杂。 陈氏态度坚决,贺连胜夫妇知道再说什么都没用了,他们对陈儒林确实怀着恨意,今后再见到陈氏也无法再像以往那样慈爱,与其将她硬留下来,不如顺了她的意。 贺连胜沉着脸摆摆手:“此事,我们就遂了你的意,不过我们毕竟是长辈,无法替羿儿做决断,还要看看羿儿的意思。” 贺羿坐在那里有些出神,听他提到自己,愣了一下才站起来,叹口气道:“我这就去写一封休书,你若是哪天想回来,我再去接你。” 陈氏心里被震了一下,猛地抬头看向他,张了张嘴,轻声道:“我想看看睿儿。” 小睿儿尚不懂事,见了娘亲仍旧欢欢喜喜地要她抱,可也不知是否天生有些敏锐的直觉,在陈氏松开他准备转身离去时,忽然放开嗓门嚎啕大哭。 陈氏听得心里揪痛,一只手在袖中将休书捏成一团,巍巍颤抖。 陈氏自请下堂,贺羿虽面上未表现出什么,可每每抱起睿儿时,眼底的黯淡怎么都掩不住,不过短短数个月的时间,竟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 贺羿原本对陈氏有些失望,可如今人一走,他再细细思量,不免觉得心疼。说到底,她不过是个弱女子,一时蒙蔽双眼,被家族所累。 第31章 京城之乱 成家覆灭后,萧珞再没有装傻的必要,不管别人猜测他是故意隐瞒还是寻访到神医被治好,他都不必再在乎,虽然挺着大肚子行动不便,却感觉比以往更为放松。 不过王府里的日子惬意自在,京城却已经水深火热,淮南王很快攻占上洛郡,随后进军长安城。平乱的大军节节败退,死的死降的降,剩下的残军败将与留守京城的御林军合并到一处,数量上虽然劣势不大,但全军士气低迷,城墙如同土垒,没能抵抗多久就被攻了城。 在此期间不断有大臣上书,建议皇帝下旨命其他藩王前来营救,萧启说什么都不同意,因为有淮南王平乱不归举旗造反的前例,他不敢再轻易动用其他藩王的任何兵力。按照如今的形势,这么考虑倒也合理,可京中能用之人所剩无几,等到军临城下,即便想冒险搬救兵也来不及了。 皇宫内外一片混乱,淮南军势如破竹,喊杀震天,终于将宫门撞开。萧启惊闻战败的消息,一下子瘫坐在龙椅上,之前所有暴躁的情绪一瞬间消失无踪,剩下的只有绝望之后的失魂落魄,就那么双眼无神地瞪着大殿中龙腾云翔的金柱,对外面的喊杀声与四周期期艾艾的啼哭声充耳不闻。 皇宫里一片狼藉,内侍宫女们卷着值钱的东西藏在衣服里,东跑西窜地寻找可以躲藏或逃命的地方,而皇子、皇妃们也是一片哀戚之色,胆子大的扮作宫人企图往外逃,胆子小的缩在萧启身边,一边哭一边询问有没有什么密道可以通往城外。 萧启愣愣地抬手指了指,发出的声音虚弱无力:“密道在朕的寝殿,你们想走就走吧。” 有一些顾念旧情的皇妃不想就此单独离去,拉着他的衣袖哭道:“陛下,您怎么还不走?再不走,淮南王就要带兵冲进来了!快随臣妾逃命吧!留条命在,比什么都强!” 萧启面如死灰,颤着唇道:“随你们离去做什么?做庶民吗?朕不走!朕是天子,天命所归!朕生是皇帝,死也要做皇帝!” 一旁的人见说不动他,哭泣两声后渐渐放弃了希望,终究还是自己的性命要紧,抹抹泪转身便毅然决然地离去。 顷刻间,大殿内变得死一般寂静,衬得外面的兵刃交接声异常震耳,萧启只觉得从未有过的绝望没顶而来,忍不住全身颤抖。 他不是不怕死,可他更怕做庶民,做了庶民,即便能逃过淮南王的追捕,他也会过得如同行尸走肉。他这一生唯一的执念便是皇位,就算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愿做一无所有的普通百姓,更不用说是朝不保夕的流民。 神思恍惚间,外面的喧闹打杀声渐渐弱了下去,萧启抬起无神的双眼看了看,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情况,可不用细想也知道,御林军不是全军覆没就是已经投降,那么没多久,淮南王就要冲击来了吧? 萧启颤着手探入衣襟里,哆嗦着从怀中取出一只不足巴掌大的酒壶,这酒壶中盛着鸩酒,只一滴便足以取人性命。他将酒壶的塞子拔了,空洞的双眼忽然起了些神采,颇为癫狂地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便眼眶通红,喃喃道:“朕乃九五至尊!朕并非被淮南王夺取皇位!朕乃自尽殉国!亡在这龙椅上!哈哈哈哈……” 说着就瞪直了眼盯着酒壶看,半晌过后狠狠咬一咬牙,闭上眼将满满一壶鸩酒一饮而尽,手一松,酒壶摔在脚边,顺着阶梯滚下去,在寂静的大殿内发出一连串沉闷的声响。 而此时此刻,淮南王并没有冲进来,因为在关键时刻,长安城外突然冒出一路人马,大旗上书写一个硕大的“襄”字,迎风而动。原来在他们互相厮杀之际,位于长安南面的襄阳王早已暗中布兵,如今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最佳时机。 襄阳王与淮南王蒙祖上荫庇,是极为罕见的两位不必驻守边疆的异性藩王,二者势力相当,不过襄阳王比淮南王更沉得住气,一直在暗中窥伺,按兵不动。现在淮南王虽然攻入京城,与御林军想比的确士气大为振作,可他们一路长途跋涉、边行边打,早已累得人疲马乏,与暗中养精蓄锐的襄阳王相比,极有可能处于弱势。 淮南王慌了神,若举全兵反抗,不知何时能将对方击退,若先进入皇宫,那外面的襄阳王就会追过来瓮中捉鳖,一时变得进退两难。 身边的大将抱拳问道:“王爷,您要不要先带一路人马进去?属下在外面替您挡着,只要您顺利登上大统,他襄阳王再厉害也不过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乱党。” 淮南王咬咬牙,沉声道:“不行!眼下如此混乱,我匆匆忙忙坐上那帝位,连朝臣的山呼跪拜都没有,又怎能威慑天下?” 大将顿时迟疑:“这……” “不管了!先拼尽全力与襄阳王打一仗,待将他们击退,我再登帝位不迟!先关闭城门!” “是!” 淮南王匆匆忙忙骑马赶往南城门,刚到那里时就有一员小将上前禀报:“启禀王爷,属下抓到一群行迹可疑之人,怀疑是宫中逃出来的,请王爷示下!” 淮南王精神一震:“快带过来!” 不多时,墙根处便排起了一长溜的队伍,有男有女,年纪都不大,虽然衣着简朴,可浑身上下却是掩不住的富贵之气,年轻男子俱是面色苍白、双目惊恐,女子与幼儿都吓得哭哭啼啼。 这些人都是宫里的贵妃、皇子,刚刚从密道出城,原本以为可以逃出生天,没想到迎面忽然烟尘滚滚,不多时便与襄阳王的大军碰上,哪里还敢继续往前走,慌乱之下又折回来,因为行迹有些鬼鬼祟祟的,很快就让淮南王的人给注意到了。 淮南王眯着眼将他们一个个扫视过去,忽然一马鞭甩下来,狠狠抽到一名年轻皇子的背上,怒喝道:“萧启呢?!” 那皇子下意识痛叫一声,又因为害怕慌忙闭紧嘴巴,刚想摇头说不知道,见对面的马鞭又扬起来,慌忙开口:“父皇不肯出来!还在宫里!” 淮南王听得一愣,哈哈大笑:“原来真是个皇子!大家快来瞧瞧!萧启的儿子就是这副窝囊德行!哈哈哈哈!” 周围的将士顿时哄笑。 淮南王又迅速收起笑容,转头吩咐:“带一小队人马进去!见到萧启就将他杀了!给我搜传国玉玺!” “是!” 淮南王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很快上了城楼,解开披风亲自指挥大军迎战襄阳王。 淮南军与襄阳军的实力相当,虽说淮南军人疲马乏,可他们一路打过来,攻占城池、收缴兵马,甚至还吞食了两位养尊处优的萧姓宗亲王,抢了他们所有财产,这么一来,兵马数目与军饷都只增不减,与一直不曾有所动作的襄阳王相比,倒是难以分出胜负。 打了没多久,就有人来报,说萧启已经服毒自尽。 淮南王愣了一下,显然有些吃惊,随即大为振奋,笑道:“好!真是好极了!传国玉玺呢?” “还在找。” 淮南王虽然有些不耐烦,可想着这才搜了没多久,不由释然,只好耐着性子继续等,没想到这一等竟等到了第二日凌晨。 淮南王见终于有了消息,顿时笑容满面,对前来禀报的小将问道:“找到了?” 小将来不及抹汗,抬起双手将玉玺呈上:“启禀王爷,找到了!” 淮南王哈哈大笑着将玉玺拿到手中,还没来得及细看,忽然笑容卡住,手掂了掂,顿时变了脸色,慌忙将玉玺凑到眼前翻来覆去地转了数圈,两只手颤抖起来,铁青着脸问道:“你们就找到这么个东西?” 小将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可还是点点头老实答道:“是,上面写着八个大字呢,是传国玉玺没错。” 淮南王脸上顿时阴云密布,手一抬,狠狠将玉玺砸在了地上。 玉玺碎成数片,里面掉出来的竟是极为普通的石块,一下子把周围的人给惊住了,震得他们如此冷的天竟硬生生吓出了一后脊的汗。 “你们眼珠子长哪儿去了!瞪大眼给我瞧仔细了!这是赝品!”淮南王狠狠一通咒骂,又问,“真的呢?你们究竟搜仔细了没有?快去把真的给我找过来!快去!” “是!” 外面的襄阳军还在攻城,里面又寻得人仰马翻,淮南王气急败坏地忍受了一整天的煎熬,直等到暮色四合,终于见到皇宫里有人奔出来。 “启禀王爷,整个皇宫都翻遍了,没有找到!” “混账!”淮南王抚了抚额,原地转了两圈,手一指,“去!将那些贵妃皇子全都给我押过来!” 等到那些人全部被押过来后,淮南王手一挥:“将他们的衣服扒了!” 话音未落,地上的人全都吓傻了,紧接着便是贵妃们一通凄厉的惨叫。 淮南王被喊得头疼,轻蔑冷笑:“喊什么喊!萧家已经灭亡了,没将你们充为军妓已经是天大的便宜!” 那些贵妃吓得集体噤声,哆嗦着再不敢开口,全部被野蛮地扒光衣服,在这寒冬的夜里冻得瑟瑟发抖,比冷意更可怕的是如此明目张胆的羞辱,最终还是忍不住护着身子小声啜泣起来。 皇子们虽然没有女子那么可怜,但一向养尊处优的身子骨被这么扒光,也是冻得够呛。 衣服、包裹统统翻遍,一番野蛮的搜查过后,淮南王仍旧没有找到传国玉玺,最后只好狠狠叹了口气,咬牙切齿地挥挥手让人将他们带下去,阴沉的面容在火把的映照下忽明忽暗:“好你个萧启!竟然临死还给本王摆了这么一道!” 身侧的大将一脸担忧:“王爷,眼下该怎么办?” “继续找!” “是!” 消息不胫而走,襄阳王听说传国玉玺下落不明,一时间喜怒交加,喜的是淮南王不能如愿以偿,怒的是自己一旦攻占京城,也会像淮南王一样失去正统。 两军互相对峙,一个都没讨到好处,萧启自尽的消息却已经传遍天下。 靖西王府,贺翎拿着手中的信件,一脸担忧地看着萧珞:“淮南王情急之下,不得已就随便挑了个最为年幼的皇子登基,由他辅佐朝政。” 萧珞点点头,神色淡然:“挟天子以令诸侯……他倒也聪明。” 贺翎抓着他的手,在他冰凉的指尖轻轻揉搓,轻声道:“你父皇他,死得也算有尊严。” “是啊,有尊严,临死都要念着他的皇位,可是要来皇位又有何用?在其位,不谋其政。”萧珞语气淡淡,唇角挂起一丝清浅的笑,可眼眶却泛起了赤红,“死了也好……” 贺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伸手将他抱住,安抚着在他头上摸了摸。 萧珞将下巴支在他肩上,眼角难掩湿润,闭上眼深吸口气,叹道:“死得好……” “将军、殿下。”门口忽然传来冬青的声音,“罗队正来了!” 萧启连忙坐直了身子,眨了眨眼迅速恢复冷静从容。 贺翎拇指他脸上蹭了蹭,见他对自己微微一笑,这才勉强放下心来,扬声道:“进来!” 罗擒应声而入,双手递上一封信函:“王爷那边刚刚得到的一份密报,命属下拿过来给将军、殿下过目。” 贺翎一听“密报”二字,立刻肃了神色,连忙将信函接过来,打开迅速扫视一眼,道:“敕烈与赵暮云过从甚密。” “哦?”萧珞连忙将信函拿过去,“敕烈果真去了东北?” 贺翎略一沉吟,低声道:“看来,他们已经结成盟约了。” 第32章 推心置腹 淮南王攻占京城,未能荣登大宝就被襄阳王围困,传国玉玺下落不明的消息传得飞快,淮南王气得面色铁青,知道自己的军中必定是混入了奸细,不然如此机密的事怎么可能轻易让外人知道?而且他一路收缴了不少人马,难免会有异心之人,现在再追究已经来不及了,为今之计,只有先把皇权握在手中方为上策。 既然传国玉玺遍寻不着,那再坚持帝位的威严已经没有意义,于是淮南王当机立断,从抓来的人群中挑了个还在蹒跚学步的小皇子,抱着他进入皇宫,召集京中躲在家里避难的文武大臣,将先皇驾崩、新帝登基之事宣告天下,抱着小皇子坐在龙椅上,接受群臣的跪拜。底下的大臣不可能人人臣服于他,不过他目前没有多余的精力来清理整顿,只好暂且搁下。 新帝登基,淮南军由乱党摇身一变,成为守护皇城的忠义之师,可新帝虽然是萧启的亲生儿子,毕竟没有了传国玉玺这一代表大统的宝贝,怎么说都是底气不足,招来各路人马的觊觎乃意料之中的事。 攻打京城并不容易,淮南王之所以能顺利攻克下来,完全是因为朝廷外强中干,早已不堪一击,而襄阳王这次来围攻,面临的是与之实力相当的淮南王,想讨到好处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一时间,京城之乱祸及天下,南方一些小藩王为了在这乱世中分一杯羹,纷纷举起正义大旗主动投靠襄阳王,襄阳军很快就士气大振,在两军对垒中明显占了上风,拿下京城简直是胜利在望。 靖西王府虽然远在西北,可消息却极为灵通,贺家父子早已将外面的局势掌握得一清二楚,只是碍于诸多原因一直按兵不动。 虽然萧家仍有一人坐在龙椅上,可锦朝气数已尽是不争的实事,对此,萧珞的心里若说平静无波那必定是假的,但这些是他早就预料到的局面,再不甘心又能如何? 当初在宫里时,步步为营,图的就是那个皇位,可他原本并不喜欢钻营权谋,想要夺得帝位,无非是希望能以己之力挽救这即将倾覆的江山。如今看来,他还是过于高估自己了,手中能用之人多为文臣,自己能在龙潭虎穴似的深宫中活下来已经实属不易,还谈什么抱负? 面对如今的民不聊生、战乱迭起,他除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唯一能做的,就是期待这乱世早日结束。 贺翎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萧珞躺在软榻上蹙着眉头闭目叹息的情景,不由心底一阵酸涩愧疚。这么一个内敛沉稳、胸有丘壑之人,如今却因为嫁给自己、有了身孕,不得不困守于王府的院墙之内,即便他明白萧珞没有怨言,而自己也不会后悔,可这一瞬间,却忽然有些不敢面对他。 冬青正在一旁伺候,见到贺翎进来连忙躬身行礼:“将军。” 萧珞似乎陷入了沉思,听到冬青的声音才回过神,意识到他站在身边,睁开眼看着他笑起来:“云戟,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贺翎在他身边坐下,挥挥手示意冬青出去。 萧珞诧异地看向冬青出门的背影,又将目光移回贺翎的脸上,惊讶道:“出什么事了?” “没事。”贺翎将他的手抓住,深深地看着他,原本想说自己让他受委屈了,可又知道他不需要听这些,踌躇了半晌,话到嘴边怎么都出不了口。 萧珞见他这副模样,愣了愣,心里顿时有些了然,反抓着他的手捏了捏,笑道:“扶我起来走走。” 贺翎连忙将手揽在他腰背后面,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来,从一旁的架子上扯下披风给他系上,又重新将他搂住,搀着他掀开帘子走出去。 雪早就停了,院子里白茫茫的一片,廊檐下有风穿过,却不怎么冷。 萧珞走下台阶,顺着清扫干净的青石小路往前走,笑道:“爹娘给咱们儿子想了那么多名字,我挑得有些头疼,回头你再瞧瞧,哪个最合心意。” 贺翎点头而笑,忍不住再次期盼起来:“好。” 萧珞捏捏他的手:“云戟,我很高兴。” “啊?”贺翎被他忽然而来的话弄得有些懵。 萧珞转头看着他,从容沉静的眸子里透着坚定:“我所选择的,都是心甘情愿之事。” 贺翎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他。 萧珞也跟着停下,轻轻一笑:“就好比生孩子,别人瞧着辛苦,我甘之如饴。” 贺翎抿了抿唇,眼中的情绪蓦然变得复杂,静立良久后忽然一把将他抱住,埋头在他颈间深吸口气:“长珩,我何德何能……” “二,二公子……殿下……”院门外忽然冒出一道磕磕巴巴的声音,一下子将二人静谧的气氛冲散。 萧珞连忙推了推身上的人,侧头看着门口一脸尴尬的小厮。 贺翎被打扰了颇有些郁闷,黑着脸朝小厮看了一眼,见他是老爹那里的,又恢复了正色:“爹让你来的?” 小厮连忙点头:“王爷在书房,请二公子和殿下过去一趟。” 贺翎点点头:“好,这就去。” 二人去了贺连胜那里,贺连胜正在看案上的地图,抬眼见他们进来,连忙招招手:“来来来,珞儿你坐着。” 萧珞也不跟他客气,应了一声就在他手边的软凳上坐下。 贺翎站在一旁,心里微微有些诧异,若是跟贺家有关的事,爹向来都是喊他们兄弟与长珩五个人一起商量,可今日只让他们二人过来,难道是与长珩有关? “爹,什么事?” 贺连胜胡子一抖,笑起来:“今日主要是想喊珞儿过来,你就是个陪同,是为了让你护着他点。” 贺翎朝萧珞看了一眼,笑着点点头没说话。 贺连胜转身将架子上的一只檀木盒子取出来放在案头,坐下来看着萧珞,问道:“珞儿,如今天下已乱,爹与你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心里对贺家可有怨言?” 萧珞先前进来时就已经有所预料,此时听了他的话并不吃惊,笑道:“珞儿对贺家不曾有过任何怨言,爹娘对我很好,我感激还来不及。如果爹指的是京城的萧家,珞儿更不会有怨言,我父皇……他亲佞远贤,算是咎由自取。连儿子都对他灰心,更遑论臣子……” 贺连胜见他神色间有几分黯然,知道他看似清冷,实则是个重情义的,心里不由对他更为喜爱,叹口气在他肩上拍了拍:“好孩子!那你可否说说现在的想法?” 萧珞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哪方面,就没有多问,直接道:“珞儿既入了贺家的门,自然盼着贺家的好,若说如今的想法,那就是希望天下太平,不过那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贺连胜听得频频点头:“既然如此,我先给你看样东西。” 说着,就将手边的檀木盒子打开,取出里面的物件,将盖于其上的缎帛揭开,露出一方质地上乘的玉,上面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正是外界传言中下落不明的传国玉玺。 萧珞之前并不知晓此事,忽然看到这个微微有些吃惊,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的神色,笑道:“原来在爹手里,我早该想到的。” 贺连胜收起笑容,正色道:“珞儿,你毕竟是皇子,这传国玉玺,你可想要?” 萧珞看都不再看那玉玺一眼,叹口气诚恳道:“传国玉玺永远都不可能再姓萧了。” “何以见得?” “这不过是给胜者增加一道天命所归的正统身份,而我却不可能成为那样的胜者,要来何用?”萧珞朝贺连胜笑了笑,“爹是希望与我开诚布公吧?那我就直接说了。” 贺连胜点了点头。 “爹既然将这玉玺带回来,必定是对它心有所系,那么爹是个什么心思,您手下的将士也该了解一二。这么多年来,他们跟随您出生入死,心里只认一个主。我虽然入了贺家的族谱,可终究是个外人,即便这玉玺在我手里,他们也不会真心卖我面子。那我孤身一人,如何斗得过那些藩王?又凭什么承袭大统?” 贺连胜听他语气平静,不由对他刮目相看,点点头道:“你说的,倒的确没错。” 萧珞笑了笑,将目光移向门外,从容道:“如今这天下,各凭本事,谁能笑到最后尚且未知,既已大乱,不互相争斗一番,永远不可能有太平日子。身在贺家,我自然偏心贺家,可若是立于旁观之地,无论是谁,我只希望最后的胜者,能做个好皇帝。” 贺连胜虽然将他的心思猜得七七八八,可亲耳听到这些话还是忍不住觉得动容震撼,沉默了半晌,最后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再次朝他肩上拍了拍。 萧珞对他的坦诚心存感激,笑容恳切道:“我们如今能倚仗的就是那些能征善战的将士,爹还是将这玉玺妥善收好吧,莫要辜负了他们的一片赤胆忠心。” 贺连胜一向是个粗人,这回竟被他三言两语说得有些思绪起伏,最后朗声而笑:“珞儿真是句句在理,我这老头子不服都不行啊!” 他早些年的确不曾想过什么夺取天下,可随着锦朝的愈发颓靡,他不想都不行,只是一贯的自负骄傲不允许他做出造反这种落人口舌之事,但如今天下分崩离析,正所谓乱世出英雄,一切都变得名正言顺,人人都意欲创下一番不世功名。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一旁的贺翎将他们的话全都一字不落地听进去了,心潮翻滚间对萧珞既有心疼又有敬重,走过去蹲在他身边,将他的手握住:“长珩,贺家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萧珞看着他,眼中笑意加深。 贺连胜很快收起情绪,盖上檀木盒子,将地图挪到他们二人面前,问道:“依你们看,如今这形势,我们该如何做?” “等。”二人异口同声。 贺连胜听得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那说说你们各自要等什么?” 萧珞道:“北定王还没有动静,我们不要急着动。” “嗯。”贺翎点点头,“不过这机会应该很快了,北定王与突利结了盟,相信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有所动作。” 正说着话,外面突然有人来报:“启禀王爷,北定王率大军往西而来!据探子密报,他们此次共出十万大军,意欲攻打安平郡。” 贺连胜精神一震:“还真是说来就来了!安平郡可不能让他们随便打!” 贺翎迅速起身:“爹,可要找大哥、三弟、四弟一起过来商议?” “嗯。”贺连胜点点头,“顺便将庄先生也请过来。” 第33章 商议出兵 贺连胜的书房有一处暗格,暗格位于架子后面的墙壁中,不过机关却极为隐蔽。贺连胜对萧珞毫不避讳,转身就将架子挪开,脚踩其中一块青砖,由青砖触动机关,打开另一面墙上的暗格,又走过去将那里面的竹简原处铺开,从另一头重新卷起来,伴着一道轻微的声响,这才将真正的暗格打开。 萧珞原本以为他是将传国玉玺随随便便放在架子上的,觉得有些不妥,现在忽然看到一个这么隐蔽的暗格,又亲眼见他将玉玺妥善收入其中,之后将一切恢复原位,知道是自己多虑,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没过多久,贺家的另外三个儿子与庄先生都陆陆续续赶了过来。 庄晋约摸四十来岁,人长得不高,相貌倒有几分儒雅,一身的书生打扮,动作有些慢吞吞的,进来后首先对贺连胜拱手行了个礼,又对贺家的四个儿子行礼,最后目光落在萧珞身上,略微迟疑了一会儿,慢条斯理道:“想必这位就是九皇子殿下了,庄某不才,见过殿下!” 萧珞对他早已有所耳闻,这还是头一回见到他本人,不由打量了一眼,微笑道:“庄先生不必多礼。” 几人围着案桌各自落座,贺连胜早已恢复成平日里威严的模样,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肃容道:“赵暮云出了十万大军往西而来,准备攻打安平郡,你们可有什么看法?” 安平郡位于京城的北面,处于靖西王与北定王各自藩地的中间,安平郡的安平王吕忠也是个戍边的异性藩王,不过他的藩地小、势利小、兵力也相对较弱。现在北定王赵暮云突然发兵进攻安平,对付那么一小块地方,即便吕忠骁勇善战,恐怕也抵抗不了多久。 几个人对这消息都有些吃惊,一时对赵暮云的目的有些摸不清。 贺翡揉了揉下巴,皱着眉道:“赵暮云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若是想要进军长安,完全可以取直道,若说想吞并一个安平王,那也没必要出动十万大军,难道他是想先吞并安平王再折向南面赶往长安?这么一来,兴师动众得全天下都知道了,长安还有个襄阳王,他也不怕襄阳王忽然与淮南王联手?” 贺翦在地图上安平与甘州之间来回比划了一下,道:“你怎么知道他会折向南面,而不是继续向西来攻打我们?” 贺翡摇摇头,啧了一声:“打我们那还不是精疲力尽?就算吞并了安平,安平王短期内岂能臣服?这赵暮云又不傻,怎么就那么有把握能对付得了我们?” 贺翡这话倒不是自吹自擂,虽然各地藩王互相隐瞒实力,可互相安插眼线也是必然之事,不然他们也不可能知道赵暮云要攻打安平,而最近几年贺家在那里安插的眼线已经将对方探查得大差不差,具体兵力几何尚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对比不上贺家。换句话说,如今战乱初起,各地还没有来得及互相吞并时,靖西王府的势力绝对是最为雄厚的。 贺羿听了他们俩的话觉得都有道理,点头道:“不管他是何种目的,一旦给他机会将势力坐大,与我们互相抗衡,那我们就失去先机了。” 贺连胜沉思了一会儿,转头看了贺翎一眼,问道:“翎儿,你如何看?” 贺翎直直盯着地图,脸上的神色透着严肃,与平日私下里在萧珞面前嬉皮笑脸的模样大相径庭,叩了叩手指十分肯定道:“赵暮云取道安平,一方面是想吞食安平王的兵力,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想进军长安,必须从北方走,不能直接斜着攻打过去。” 贺翡有些不解:“必须从北方走?” 萧珞还没见过贺翎如此正经的模样,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含着淡淡笑意探手朝安平郡地段的长河点了点:“三弟,你可别忘了这道长河天堑,赵暮云想要攻打长安,无论走哪条路都需要先把这天堑给过了,如今已到了寒冬腊月,北方天寒,长河结冰,不是正好给了他们机会吗?” 贺翡一听,顿时心里亮堂,一拍膝盖道:“若是斜着抄近路攻打长安,就不能在北方过长河了,长河水流湍急,也只有北方才能结冰!赵暮云没得选择!” 这么一说,严肃的气氛顿时恢复了几分生气,贺连胜笑着点了点头:“嗯,这就说得通了,看来赵暮云的确是打算去攻打长安。这个人可不简单,心机深沉得很,不能小瞧了。” “虽然二哥说的很有道理,可也不见得一定正确。”贺翦道,“襄阳王可以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贺家也可以,赵暮云既然是个聪明人,就该想到这一点。如今京城就是个软柿子,谁稀罕了都可以过去捏一捏,攻占京城并不急在一时,最为重要的还是先壮大自己的实力。” “嗯。”贺翎点了点头,“他也可以像淮南王那样,一路攻打一路吞并。无论他占了安平之后意欲何为,我们都不能作壁上观,一定要及时阻止他们!” 贺连胜看向他:“你觉得我们应该出兵?” “是!” “你们呢?”贺连胜看向其他儿子。 贺翡嘿嘿一笑:“出兵好啊!我都很久没打仗了,正手痒呢!” 贺连胜一听顿时黑了脸:“胡闹!打仗岂是儿戏!给我个正经的理由!” 贺翡被他吼习惯了,不以为意:“正经理由就是,我觉得二哥说的有道理,嘿嘿!” 贺连胜恨铁不成钢地在他脑门上扇了一巴掌,朝贺羿抬抬下巴:“羿儿,你说。” 贺羿略一沉吟,道:“恐怕贸然出兵有些不妥,赵暮云这一趟十有八九是冲着京城去的,我们没必要与他们正面冲突。他们可以吞并,我们也可以,我们不妨将目标转向通往京城这一路上所有的州郡,而不是直接与他么对阵。” 贺翦摇摇头:“安平郡看似不大,可往北就是京城,虽然称不上兵家必争之地,可对于我们与赵暮云而言,还是有必要争的。安平郡不能落到赵暮云的手中,我们必须出兵!” 贺连胜转头看向庄晋:“庄先生可有什么看法?” 庄晋眯了眯眼,摇摇头慢慢道:“在下觉得,此时出兵实为下策。” 贺连胜听得立刻肃了神色:“哦?愿闻其详。” “王爷上回不是得了消息,说赵暮云与敕烈极有可能立下了盟约?”庄晋见贺连胜点头,接着道,“赵暮云攻打安平郡,必定忌惮着我们,以他的心计,极有可能早已准备好了牵制我们的法子,而这法子,十有八九是与突利有关。” 贺连胜蹙了蹙眉:“嗯,你是担心突利那边?” “正是!一旦我们出兵,甘州这里可就防守薄弱了,到时突利人再扬着马鞭进攻,我们兵力不足难以抵抗,必定会腹背受敌。为今之计,还是不要出兵的好。” 萧珞听了他的话微微一笑:“突利人一直是我们的隐患,难道我们要为了这尚未发生的危险一直按兵不动?” 庄晋朝他看了一眼:“殿下方才可曾听清了?赵暮云已与敕烈结盟,突利为了替他牵制我们,这次极有可能会派大军攻打过来,这危险已经近在眼前了。如果我们抽调人马去安平,突利进军中原,天下岂止是大乱。这些,你想过吗?” 萧珞愣了一下,倒不是因为他所说的话,而是没料到他对自己这么不客气,忍不住抬眼朝他看了看,笑容变得有些清淡:“庄先生多虑了,这次突利不会攻打我们。” 庄晋皱了皱眉,道:“突利打不打,可不是殿下一句空话就能令人信服的。这次王爷若是出兵,就给突利人钻了空子,王爷若是不出兵,最多是失去一些先机,以后还可以挽救。” “一步慢,步步慢。失去了先机,那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赵家势力坐大,如何挽救?而且,突利暂时不会进攻,这并非无凭无据的空话,至于缘由,目前还不能细说罢了。” 庄晋听得摇头叹息:“殿下来西北时日不长,怕是不了解突利人。他们对这里已经虎视眈眈地觊觎了很多年,而且他们都十分骁勇善战,不能小瞧啊!” 庄晋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萧珞不懂装懂,虽然是一脸诚恳,可吐出来的话却绵里藏针,萧珞一早就想到自己不会那么容易被贺家下面的人接受,不过那是对于武夫,他没料到谋士作为文人,竟然也对自己抱有成见,不由抿紧唇再次朝他看了一眼,浅浅地笑了笑,未再言语。 贺连胜也不傻,怎么会听不出庄晋的意思,不过此时正事要紧,也就没有多说什么,最终沉吟一番,点了点头:“赵暮云的目的不是我们就是京城,这次机会怎么都不能错过,正好可以探探他们的底。你们几个,谁同意出兵的?” 庄晋一脸错愕:“王爷!” “不碍事,我有数。”贺连胜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坚持,转头看着几个儿子。 贺翎、贺翡最先点头表示赞同,接着贺翦点了点头,最后贺羿沉思一番,也放弃了自己之前的想法,温声道:“突利人十分狡猾,即便他们与赵暮云合谋,也不见得会真正配合他们,突利人想占便宜捞好处,答应的事不见得会履行。” 贺连胜终于露出笑容,点头道:“好,既然都同意出兵,那我们就出兵!” 第34章 突利来袭 突利人习惯在秋季入关打草谷或是冬季入关抢粮仓,而且每年的时间都不相同,让人摸不出规律,因此靖西王府年年都从春季就开始做战备,时刻准备与他们大干一场。 今年突利或许是因为预谋结盟一直没怎么进攻,倒是给贺连胜省下了不少军需,粮草、盔甲、兵器、棉衣,甚至战马御寒的裹布,样样都十分充足。北定王进攻得突然,他们贺家迎战也毫不仓促。 商议已定,贺连胜一掌按在地图上,目光在几个儿子的面上一扫而过,肃容道:“他们出十万大军,我们只出五万,轻粮草,速行军,务必在他们过长河之前赶到那里。你们可有异议?” “没有!”四人答了话纷纷抱拳请战。 贺连胜摆摆手:“你们不用争,这次老大、老二、老三都别去了,由老四任主帅,领军前往。” 一下子被拒绝掉的三个人都愣了一下。贺翡焦急道:“为什么不让我去?” “你性子太莽撞了!”贺连胜瞪了他一眼,“这次面对的是赵暮云,那是只狐狸,可不是光凭硬功夫就能对付的。就你这笨脑子,去了还不是被人家耍得团团转?” “我……”贺翡被骂得有些郁卒,挠挠头又指指一旁的庄晋,“我可以让庄先生陪同!有他在旁提点绝对没问题!” “胡闹!庄先生又不懂武,万一出个好歹我怎么向酒泉下的庄老先生交代?” 庄晋笑着拱了拱手:“多谢王爷关照,不过贪生怕死非男儿所为,庄某愿一同前往。” 贺连胜冲他摆摆手,又对贺翡瞪了一眼:“什么都仰仗庄先生,要你这主帅有何用?这回过去还要与安平王接触,必须主帅亲自相见,你这冲脾气还是免了。” 贺翡也知道自己不擅长那些谋划心机,听了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闭嘴。 贺连胜目光一转,见贺羿欲言又止的模样,知道他也想问,对他解释道:“安平王性子尚可,但安平王世子据说是个十分不好相与的人,我怕你这性子吃亏,还是交给你二弟、四弟比较好。” 贺羿一向不怎么反驳他的意见,听了他的话只好点点头。 贺连胜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原因没说出来,那就是睿儿。陈氏离开了贺家,睿儿就只有贺羿这个爹最为亲近了,现在眼看着就到年底,他不希望睿儿孤零零的爹娘一个都不在身边,虽然有些私心,但也是人之常情,只不过碍于庄先生这个外人在场,他只好暂且不提,打算过会儿私底下再说。 贺连胜朝站在旁边沉默的贺翎看了一眼:“你也别去了,珞儿快要生了,你在家陪着他。” 贺翎心里倒是没觉得遗憾,毕竟自己也担心萧珞,闻言点点头:“好,我相信四弟!” 主帅一定,贺连胜迅速吩咐人下去准备粮草军需,接着又在书房里仔细商议了一番作战的策略。贺翦虽然心思缜密、做事周到,可毕竟年轻,至今与那些藩王都没怎么正面接触过,贺连胜将北定王、安平王、甚至安平王世子的性子全都交代了一遍才放心让他离开。 贺翦回去后略作整顿,点齐五万大军,明确划定各自分工,选定主将、副将,命粮草军先行一步,又确保将士都有御寒的衣服,最后激励一番士气,一切准备妥当后便带着大军浩浩荡荡往东进发。 大军离开后不过短短数日,萧珞已经行动极为不便了,除了必要的走动,剩下的时间都是躺在榻上休息,连喘气都觉得累。贺翎看他这么辛苦,心疼得厉害,每天都要抓着周大夫询问好几遍,确认他真的没事才敢放心。 男妻生子需要在身上动刀,与女妻相比较为危险,其中为复原伤口所用到的药材都极为昂贵,这也是普通百姓不愿娶男妻的缘由之一。不过贺家家底殷实,萧珞又是个身体底子好的,这些自然不成问题,可全家还是不免为此开始紧张起来。 贺王妃已经早早物色好专为男妻接生的大夫,奶娘也寻了好几个,都是家世清楚且性子温和的,说是这样的奶娘奶出来的孩子才会长得好。 贺翎更是紧张得夜夜睡不踏实,即将为人父的喜悦早已被自己对萧珞的担心冲刷得一干二净,忍不住抓着他的手道:“你别怕,有麻沸散呢,不会痛的,现在寒冬腊月,伤口也不易感染,家里还备了好些珍贵的止血药材,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的!” 萧珞盯着他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笑起来:“我不怕,怕的是你。” 贺翎苦着脸在他肚子上摸了摸:“是啊,我都怕死了,下回咱不生了!你若是嫌一个孩子太少太冷清,那就由我来生!” 萧珞听得愣了一下,反应了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不可遏制地哈哈大笑起来:“那怎么行?万一突利打过来了,你挺着大肚子上战场么?哈哈哈哈!” 贺翎被他这么一说,默默想象了一番那样的场景,顿时把自己给呛着了。 照顾萧珞的这些天,贺翎倒是没闲着,一方面关注着四弟那边的动静,另一方面也时刻注意着京城两位藩王的斗争。 行军作战,一向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淮南王当初答应出兵平定叛乱,是觉得那群流民不堪一击,他们淮南军铁定能迅速攻占曳阳郡,趁着秋收草肥的时节北上攻打京城,占尽天时。 只是他万万没有料到萧珞暗中煽起的那句口号竟会造成如此大的影响力,以至于乱党越来越多,战期越拉越长,等到他攻到京城时已经入了冬,再让战备充足的襄阳王一围攻,一直战到腊月,又由于将士棉衣不足,且对北方的气候不适应,坚持没多久就冻死了不少人。 两方人马斗个你死我活,且都是久居南方,即便棉衣加身也不见得完全适应寒冷,就算适应得了这样的气候,也不见得能适应铠甲下一身厚重的衣服,两军对阵颇有些碍手碍脚。 到了大年二十八的那天,京城终于有消息传来:淮南王守城失利,被襄阳王攻破了长安城门。襄阳军将淮南军打得屁滚尿流,之后为了施加羞辱,将淮南王的人头割下来,沾着秽物挂在了城楼上,以供世人嘲笑。 第二日,又一道消息传来:襄阳王暴行逆施,竟然将被淮南王活捉的那些皇子、皇妃杀得一个不留,甚至纵容手下将士在京城烧杀抢虐、无恶不作,引起民慌骚乱。 在准备庆功宴的当晚,投靠襄阳王的一名萧氏宗亲王,萧启的堂弟萧凉,在酒中下毒,将刚刚取得胜利、尚未来得及享受战果的襄阳王毒杀,竖起了正统的大旗,怒言襄阳王的暴行有违天道,萧氏才是这天下正统所归。 襄阳王的突然身亡导致襄阳军群龙无首,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成了一盘散沙。萧凉在投靠襄阳王时就早有预谋,以有备战无备,凭借着世家大族盘根错节的势力与锦王朝残留的部分将士,将襄阳军中有分量的几员大将都设计斩杀,剩下的那些虾兵蟹将,除了归顺,没有别的路可走。 自此,京城重新落入萧氏手中。 虽然京城的局势变化颇为出人意料,可萧珞对此却反应平平,唇角的笑意透着几丝嘲讽,淡淡道:“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赵暮云早已对京城虎视眈眈,这次特地挑在寒冬发兵,一是横渡长河方便,二是他们更适应寒冷,可谓占据天时地利。至于人和,横竖没了传国玉玺,谁也不比谁好到哪里去。” 贺翎点头而笑:“嗯,让他们狗咬狗,我们暂时只要拿下安平郡就行了。” 虽然贺翦已经带兵出征,但这一仗不管是胜是败,他都必定会安然无恙。没有性命的威胁,作为长辈的贺王妃与杨氏自然高兴,因此过年的准备十分充足,靖西王府里到处都是张灯结彩、喜庆热闹。 萧珞静静地站在大红灯笼下面,想起上一世,也是这个时候,贺翎正领兵迎战突利,而他在这屋子里,被人骗着喝下一碗毒药,就那么被害死了。上一世,他怀孩子怀得晚一些,这一世,他现在都快要生了。不知从何时起,两世所遇到的事都变得不一样,对于他这个上一世没能活过年的人而言,今后会发生什么,他再也无法掌控。 过了这个年,他便与上一世彻底了断,这样,倒也不错。 贺翎陪着他在外面站了片刻,见他眼中透出笑意,忍不住凑过去在他眼角亲了亲,低声道:“站久了会累的,回去吧。” “好。”萧珞点点头。 二人正要转身,忽然见到外面有一人急匆匆跑了进来,走到近前抱拳道:“将军、殿下,突利大军越过雪原攻打过来了!” 贺翎挑了挑眉梢,正要开口,又见门口大步冲进来另一人,竟然是三弟。 “二哥!”贺翡一脸怒气地冲到他们面前,朝萧珞极为不满地瞥了一眼,气狠狠问道,“你们可知这回突利带了多少人马?” 贺翎连忙问:“多少?” “四十万!”贺翡咬牙切齿,“二嫂那么肯定地说突利不会进攻,可眼下这不是打过来了吗?你可知你随便一句信口开河将陷我们贺家于何种境地?如今真应了庄先生的话,我们腹背受敌了!” 萧珞对他的怒火视而不见,淡淡笑了笑,问道:“领兵的是谁?” 贺翡没好气地回道:“二王子扎林。” “他的王叔戈布没有过来?” “没有!”贺翡恶声恶气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一抬眼见他露出笑意,顿时气得跳脚,“有什么好高兴的!扎林比戈布更会打仗!” “来得好。”萧珞侧头朝贺翎笑了笑,“扶我回去休息。” 贺翡差点把肺给气炸:“好个屁!二嫂你跟我们贺家有仇是不是!” 贺翎抬手在他脑门上扇了一掌:“你去向爹请战,我随后就来。” 说着就扶起萧珞的腰进了屋。 第35章 迎战突利 贺翎扶着萧珞进屋后又对他细细嘱咐了一番,吩咐冬青好生照料,这才掀开门帘大步走了出去。 贺羿、贺翡已经在贺连胜的书房里候着了,二人脸上都有些焦急之色,突利二十万大军压境,几乎算是倾巢而出,虽然他们的大军尚在五百里之外,但突利人一向擅长轻骑,没有辎重的束缚,很快就能冲到交界处。 庄晋在一旁站着,垂眼沉默地捻着胡须,心里对萧珞的自负颇有些不以为然,抬眼朝贺连胜看了一眼,却发现他面色十分平静,完全没有听到北定王出兵消息时那种严肃郑重的神色,不由有些诧异。 贺连胜见贺翎脚步匆匆地走进来,朝他招了招手,父子几人围着地图凑到了一起。 “此次突利的主帅是二王子扎林,这厮极其嗜血残暴,绝对不能让他入关!”贺连胜指了指对方行军的方向与即将作战的地点,抬头看向贺翎,问道,“珞儿呢?” “他如今行动不便,我没让他过来,不过他说他有十成的把握,请爹放心。” 贺翎这话说得其他人一头雾水,贺连胜却显然听明白了,点点头道:“嗯,你们记住了,以后还有很多仗要打,此次我们重在防守,尽量减少士兵、弓箭的折损,不要有多余的动作。” 贺羿、贺翡同时愣了一下,贺羿不解道:“这次突利倾巢而动,我们若是不全力以赴,恐怕胜算不大,为何只能防守?” 突利人自小在马背上长大,生得体格强壮,且全部都是骑兵,而贺家这边除了骑兵、还有步兵,再加上负责辎重粮草的后路大军,折算下来至少需要二人才能抗击突利一人。现在突利一下子来了二十万,贺家若想与之抗衡,差不多需要四十万大军,虽然贺家一直在做作战筹备,可一天内迅速集结如此多的军力并不容易,而且贺翦刚刚带走了五万人马,他们这里就捉襟现肘了。 贺连胜捋了捋胡须,笑道:“现在还未到解释的时候,你们先听我的。” 贺翡转头看向贺翎:“二哥,你似乎已经成足在胸了?” 贺翎唇角扬起一丝笑意:“是否成足在胸还要看庄先生。” 庄晋连忙拱手:“愿闻其详。” “庄先生会看天象,那就劳烦庄先生算一算近几日天色如何,是否起雾,或者是否落雪?” 庄晋捻须慢道:“大雾倒是没有,不过正月初二会有一场小雪,仅仅维持一日,天黑便会停歇。” 贺翎听了他的话,双目一亮:“好极了!那就更有把握了!” 几人迅速商议过后,贺连胜命贺翎坐镇中军,贺羿、贺翡各任左右路大军主将,命贺翎帐下常有为任先锋将军,其余人由贺翎自行调配,之后便大手一挥,催他们去了营地。 贺翎迅速集结二十五万人马,主力军中骑兵占十万、步兵占十万、粮草军五万,呈鹤翼阵前行,两翼由轻骑兵组成,张合自如,可左右包抄,亦可合力夹击,可谓攻守兼备。 西北地界开阔,十分适合行军,且他们营地离关塞本就不远,半日时间就到了,到之后及时占据了高处十分有利的地形,严阵以待。 贺翎离开前,萧珞让冬青扶着去王府的大门外送他,这情形倒是与前一世有所相似,只不过这场仗起因不同,结局也会不同。 萧珞抬头看着马上恢复一身肃杀的贺翎,心中忽然有些激荡,忍不住抬手抓住他覆着护甲的手,笑道:“这场仗应该用不了多久,或许我能等到你回来之时再生。” 贺翎心里十分想留下来陪他,可毕竟突利那边非同儿戏,他只有磨着后槽牙将突利可汗狠狠地骂一通算是泄愤,最后反抓住萧珞的手握紧:“长珩,我会及早赶回来!万一突利毛子那边耽误了,你千万别等我!这可不是小事!” “嗯,我心里有数。”萧珞眼中透出暖意,“你快去吧。” 贺翎将他的手重重捏了捏,深深看了他一眼,露出笑容,这才放开,随后扬起马鞭,一声轻喝纵马飞驰而去。 贺翎离开后便是大年三十,王府里多数人都对这场战役不甚了解,只知道突利这回声势极其浩大,兄弟三人全都上阵了,另外再加上贺翦去迎安平郡一战,贺家的儿子没有一个在王府里。 贺王妃与杨氏一边埋怨突利进攻得不是时候,一边替兄弟四人请愿求平安,下人们虽然不懂打仗,可私底下也会随便说两句,如此一来,王府里喜庆的气氛便被冲淡了不少,年夜饭虽吃得温馨,却免不了有几分冷清。 大年初二天刚蒙蒙亮时,贺翎已经早早从营帐里走了出来。 昨日初次与突利人正面交锋,双方都没占到多大的好处。突利人的轻骑灵活善攻,贺家军摆出了圆形阵进行防守。贺氏大旗由旗营军护卫着,在制高点猎猎作响,战鼓擂动,旗语紧随其后,贺家军只防守不进攻,以盾牌挡住箭雨,待到双方人马靠近,迅速收起盾牌迎战,两侧骑兵按旗语灵活行动,圆形阵首尾缺口布以小型方队,手持长矛刺向冲来的敌人战马,将敌人掀翻在地后迅速朝其胸口刺过去。如此与突利骑兵周旋了整整一日,士兵伤亡极少,一直到天色擦黑,突利才收兵休整。 夜里行军极为危险,寒冬的深夜气候恶劣,更是险上加险,即便是突利那些世代居于北方的人在入夜后都只能安营扎寨,更不用说贺翎这边。不过突利人奔波疲累,在营帐里休憩必定是熟睡一晚以养精蓄锐,而贺翎这边的将士并没有行军多久,体力尚有诸多余存,这一夜虽然在营帐里暖暖和和地待着,却是交替休息半夜,偷偷忙碌着为第二日的迎战做好充足的准备。 草草吃过早饭,三军主将各自从营帐里出来,一抬头见空中落下了雪花,顿时精神振奋。 贺翎迅速收起眼底的欣喜,肃了神色扬声道:“传令下去!所有将士做好准备,一炷香后拔营!” “是!”传信兵抱拳领命,迅速离去。 突利那边,扎林看着天上纷纷而落的雪花,神色间透着自傲,高兴道:“长生天助我!我们突利的勇士是草原上的苍狼,而他们汉人是任人宰割的羊!我们趁着下雪时进攻,一定能出其不意,将他们彻底打败!” 扎林身边一名下属连忙出声阻止:“此时正下着雪呢,实在不宜作战,我们还是等雪停了再打吧!” 扎林挥挥手不甚在意道:“怕什么,我们的马儿难行,他们的更难!就是要趁着他们举步维艰时攻打他们才好!” 下属还想再说些什么,可一想到扎林暴虐的脾气就不敢违逆他的意思了,只好点头答应下来。 雪花扬扬洒洒,两军拔了营都开始往前推进,远远看到对方的阵型,逐渐进入彼此的射程范围内。 扎林见贺家军这回竟摆出了方形阵,而且入目皆为步兵,左右两翼连护卫的骑兵都没有,不由哈哈大笑:“贺家那个小子是傻了吗?我们只要从左右包抄,轻而易举就能将他们拿下!” 下属眯着眼朝对面看了看,道:“现在下着雪,有些看不清,我们还是小心为好,说不定他在后面藏了埋伏。” “嗯,先试探一番。”扎林点了点头,觉得他说的颇有道理,随即高举手臂,扬声喊,“弓箭手准备!” 这一边,贺翎一身铠甲负手立于高处,遥遥望着对面的突利大军,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就在他脚下,贺家主力军组成的方形阵中,每一组阵对的前方都排列着数行盾牌步兵,一手持盾牌护住身体,另一手全臂护甲,各抓一只临时扎起的稻草人,雪花纷飞中远远望去与真人无异。方形阵队呈扁平状铺开,与突利大军遥遥对峙,阵队两侧实为骑兵,人马并立,隐匿与队列中,阵队中央为长矛步兵,长矛高高竖起,遥望似是由前排步兵所执。 贺翎一挥手,战鼓如雷鸣而动,随即打了个手势,旗营军迅速按照指示奔跑,沾着雪花的旌旗飞扬前行,传达主帅的命令。 战鼓擂擂,三军士气振奋,方阵动如一人,整齐划一、不松不散,迎着敌人的箭雨稳步前行。呼啸而来的箭矢,部分与盾牌相击,应声而折落到地上,另一部分嗖嗖射入稻草人中,将原本干干净净的稻草人扎得密密麻麻。 又往前推行了一段时间,前排盾牌步兵与突利大军越靠越近,射过来的箭矢眼看着就要攻击到后面的长矛步兵。 贺翎再次打了个手势,旌旗立刻调转方向,盾牌步兵后撤,长矛步兵前冲,两组队列迅速调换位置,盾牌步兵再次进入射程范围迎接箭雨,而长矛步兵位于前段,高举的长矛放平,齐齐对准前方突利大军的战马。 两军越靠越近,扎林忽然发觉了异样之处,连忙命令弓箭手停手,细细观察一番后发现对面的步兵竟然不见减少,大吃一惊:“糟了!我们中计了!” 箭雨一停,贺翎便知道对方有所发觉了,抿紧双唇再次抬手,重重一挥。 战鼓立刻变换节奏,两侧站立的骑兵迅速翻身上马,纵马往外侧驱驰,两侧队形由直变曲,易于进攻的方形阵转眼间变换成易于防守的圆形阵。 在阵型保护中,盾牌步兵一排接着几排朝后转交手中的稻草人,扎满箭矢的稻草人最后统统被后面的粮草军收纳,取下箭矢的小兵一个个喜笑颜开,迅速回到后方将战利得来的箭矢统统收齐以备上缴。 靖西王府内,萧珞正在听取前方传回的消息,忽然腹部剧痛,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蹙着眉额头冷汗直冒。 报信的小兵吓得变色发白,一下子不知该如何是好。冬青慌里慌张地掀开帘子喊:“来人!殿下肚子痛了!快来人!” 萧珞如今到了关键时期,贺王妃早已安排了足够的下人与护卫在这里守着,冬青这一喊,外面伺候的人立刻就行动起来,喊大夫的迅速冲出去喊大夫,通报王爷王妃的也连忙往主院跑。 没过多久,所有人都涌了过来,贺连胜与王妃、杨氏在一旁紧张焦急地看着周大夫把脉。 周大夫迅速替他看了看,站起来道:“王爷、王妃,殿下这是快要生了,应即刻备产。” 贺王妃生怕他出什么意外,一听是快要生了,大松一口气,喜气洋洋地对相关人迅速吩咐道:“快!快去准备!” “等等!”贺翎熬过了那一阵剧痛,脸色稍稍好了一些,喘了口气道,“爹娘让他们先准备着,我暂时不生,等云戟回来。” 女妻生子都是见了红就请接生婆接生,半刻都耽误不得,就算耽误了,再痛苦也会自己努力生下来。可男妻需要剖腹才可产子,相应的,这生子的时间就可早可晚,相差一两日皆可,但一般都是宁早勿晚,到了时辰还要拖延的话,虽然短期内不会出事,可毕竟要自己受苦。 贺王妃听他这么一说顿时就心疼了:“傻孩子,等什么等,等他回来也帮不上什么忙。” 萧珞是死过一回的人,心里自然有自己的执着,可也因为王妃的关心忍不住眼眶热了一下,轻轻笑了笑:“不碍事,我有数的。” “有数个屁!听大夫的!”贺连胜虎着脸瞪他一眼,转头问周大夫,“最多能拖几日?” “照殿下的身子来看,本该两日后生产,若殿下执意要等,那最多也只能再拖两日。” “听到没?翎儿若是三日后还没回来,就别等他了。”贺连胜在他肩上拍了拍,挥挥手吩咐下面的人去准备。 萧珞再次笑起来:“谢谢爹!谢谢娘!我会对自己与孩子的性命慎重的。” 第36章 赶回王府 扎林得知自己中了圈套,竟然将那么多利箭拱手让给了敌人,不由恼羞成怒,阴沉着脸高坐于马背上原地转了一圈,举起弯刀扬声怒道:“他们的步兵行动迟缓,我们铁骑主攻他们正前方,一定要将他们阵型冲散!我要活捉他们的主帅!” 一声令下,突利的大旗应声而动,突利骑兵迅速摆出蛇形纵队,挥着弯刀纵马朝贺家军冲杀过去。 贺家军前排步兵的长矛密密麻麻对准杀过来的敌人,两侧的骑兵如同张开双翼,反向包抄,左右夹击敌人的队伍。 顷刻间,两军对阵变成近身搏斗,贺家的步兵中陆续有人被突利骑兵用弯刀砍断手脚或割了头颅,而突利骑兵也先后有人被夹击的贺家军斩下马来。双方斗得难分胜负,但贺家军的阵型一直不曾被冲散,阵中兵士井然有序地听从旗语的指挥。 战鼓擂动,鼓点声再次发生变化,阵型前军开始后撤,换成中军与突利人交战,没过多久,中军再次后撤,与突利人交战的换成了后军,再战半晌,后军再次后撤,又替换为前军作战。 突利人被夹击也不慌张,见贺家军虽然战姿英勇却节节败退,不由精神振奋,大感胜利在望,手中的弯刀挥得更为凶猛,一路追了过来。 扎林虽然打仗极为勇猛,可他最大的缺点就是狂妄,一个不慎便会轻敌,这次他先是被激起了怒火,又见到对方的撤退,一下子就脑子发晕,中了贺翎诱敌深入的计谋。 此时突利大军在他的命令下乘胜追击,左右两边却传来一片喊杀声,平地里突然冒出两支埋伏已久的骑兵队伍,将突利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 靖西王府。 这两日,萧珞的肚子时不时便会阵痛一次,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阵痛的间隔越来越短,每一次都痛到他额头直冒冷汗、面色发白,看得旁人心惊不已。 挨过了最适宜生产的两日,萧珞明显觉得身子快要承受不住了,每回痛起来都好像那小东西在里面拳打脚踢,恨不得自己从爹爹肚子里蹦出来似的,也不知这小子出来后是个什么模样,会不会是个不省心的。 萧珞在腹部摸了摸,大着肚子等夫君回来才生孩子,这是他十八年来从未预料过的,那时候他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竟然有这么一天,并且心中还如此高兴。靠在床头将内室打量了一番,发现周围已经收拾得妥妥帖帖,一样都不缺,不由对爹娘心存感激。 如今天寒地冻的,到时生产需要将衣裳解开,一个不慎就会受寒,为了避免他被冻着,王妃命人在床榻四周添置了好几只炭炉子用以取暖,又让下人在窗口糊上厚厚一层纸,门口也换了更为厚重的帘子。除此之外,接生所需的干净布帛、清洗的净水、淬过火的薄刀、煎麻沸散所用的药材等都时刻备着,净水每日更换,以防不时之需,大夫与奶娘更是随时听候差遣。 萧珞依然坚持要等贺翎回来,虽然爹娘的担心让他心里有些愧疚,可在此事上,他不想给自己再留下遗憾。大夫说可以再等两日,他就多忍上两日也无妨。 只是这两日却不是那么容易挨过去的,腹部的阵痛已经转为胀痛,肚子里的小东西就如同即将破壳而出的雏鸟,在里面拼命地折腾,不将他亲爹折腾得精疲力竭不肯罢休。 贺连胜也跟着等了几日,眼看着时限将至,贺翎却仍然没有回来的迹象,只好去给萧珞下达命令:“不必等了!稍作准备,让大夫助你将孩子生下来!” 萧珞也知道不能再坚持,只好压下心中的遗憾,笑道:“也好,等他回来时,也算是送了他一份惊喜。” 贺王妃见他点头,连忙吩咐院子里的下人去煎药,药材都是早就已经按照剂量备好的,煎出来的药汤一旦喝下了肚,就会令人失去部分痛觉,生产时才不会受苦。 沉静了一段时间的王府顿时忙碌开来,贺翎院子里的下人们忙得脚不沾地,劈柴的、烧水的、煎药的、送帕子的……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 此时,贺翎正坐在主帐中,与大哥、三弟围坐着盯着沙盘在啃干粮。 他们与突利打了几天,双方各有折损,而他们一直以防守为主,折损得并不多,算是一桩好事,可一直这样两军对峙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 贺羿道:“突利这回在数目上就占了优势,想要将他们击退谈何容易,我们不妨就与他们耗上一段时日。他们都是轻骑,来的时候带的粮草不多,必然是存了心思想要夺取我们的,只要我们将他们拦在关外,他们撑不过去又攻不进来,最后除了掉头离开,别无他法。” 他说的十分有道理,不过贺翎却蹙着眉在想另外一件事。 突利大王子敕烈与北定王赵暮云结盟还没多久,现下北方草原上由东向西必定是大雪覆盖、举步维艰,这种情形下,敕烈自然不可能回王庭,而是滞留在了东北,不然这次乌伽可汗也不会派扎林带兵攻打。 敕烈在东北,扎林就在不远处的突利军帐中,突利的后方只留了个乌伽可汗与他的弟弟戈布。 只是,为什么突利到现在还没有动静? “报——”正在疑惑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贺翎精神为之一振,连忙扔下了手中的干粮:“进来!” 帘门一掀,一名装扮利落的斥候携着寒风快步走进来,抱拳迅速道:“启禀将军,突利大军出了乱子,正准备拔营离去!” 一听这消息,三兄弟全都惊喜得站起来。贺翎哈哈大笑,振奋道:“好极了!大哥、三弟,我们快去瞧瞧!” 三人都难掩激动之色,匆匆忙忙跑出去登高望远,果然遥遥见到突利营帐间大旗的混乱,甚至有两面旌旗已经倒下了,可惜离得远看不清楚,不能亲眼见到敌方将士乱作一团的模样颇有些遗憾。 贺翡不可置信地瞪着那里:“突利出了什么乱子?竟然乱得连旌旗倒了都不管!难道是内讧?” 贺羿面露笑容:“应该是出内讧了,他们这次让扎林领兵,本就有些不对劲,若是扎林与敕烈闹不和,那这矛盾就极有可能是冲着突利可汗的位置去的。” 没了两军对阵的压力,兄弟几人一下子放松了不少,贺翎的笑容中难掩自豪:“想要可汗之位的可不止那兄弟俩,还有他们一个王叔呢,这内讧也不是凑巧,是有意而为之。你们忘了当初那个叫吴修的人了?” 贺翡点点头:“记得,二嫂还去牢里找过他呢。” 贺翎敛了笑容,正色道:“三弟,你总说长珩替他自己谋划、从来不顾贺家。这回你可看清楚了,突利这次内乱是因为有吴修在其中推波助澜,而吴修是早就被长珩说服的,做了突利那边的内应。你可明白?” 贺翡刚刚还在观察远方的敌营,听了这话突然愣住了,回头怔怔地看着他。 贺翎见他一脸傻掉的模样,知道他是听进去了,也就没再管他,抬头看看天色道:“突利这回铁定是要撤退了,余下的事交给你们,我得快点赶回去!” “好。”贺羿冲他挥挥手,“弟媳快要生了,你快走吧。稍后我与三弟带大军回去。” “嗯,那就有劳大哥、三弟了。”贺翎已经归心似箭,点点头转身大步离开。 贺翡愣了一下,连忙疾步跟上:“二哥,我真的误会二嫂了?” 贺翎脚步不停:“岂止是误会,你那些都是成见。长珩现如今除了咱们贺家,可是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他不为贺家着想还能为突利着想不成?你若是再处处呛他,我下回可就真的揍你了。” 贺翡听了下意识想反驳,可一想到这次突利的事竟然是萧珞的功劳,又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突利的内讧可谓极为关键,若没有这内讧,他们就得硬着头皮把这场仗打下去,即便胜,那也是险胜,要以损兵折将为代价。而现在有了这内讧,突利就要动乱一阵子了,贺家正好可以腾出手来对付赵暮云。内讧有吴修的推波助澜,而吴修早在十个月前就与萧珞谈妥了。 贺翡在那边暗自琢磨时,贺翎已经将马牵了出来。 贺翡一看连忙冲过去,一脸尴尬地挠挠头:“二哥,你先代我向二嫂道个歉啊!我回去就去向他赔礼请罪!” 贺翎愣了一下,笑起来:“长珩他不介意这些,介意的是我,你要赔礼就赔给我好了。” 贺翡嘿嘿一笑,挥挥手:“行!快回去吧!” “嗯。”贺翎翻身上马,没有再多说什么,甩下马鞭扬尘而去。 扎营之处距离王府不算太远,快马加鞭小半日就能到,可贺翎这一路简直是心急如焚。他这几天一直被战事所累,根本不知道萧珞究竟如何了,此时离家越来越近,担心紧张之情越发强烈,将他一颗心都揪成了一团。 等好不容易奔到家门口时,贺翎来不及询问下人,扔下马就飞奔进去。 “王爷、王妃,将军回来了!”下人的传话声才刚刚响起,贺翎已经急匆匆大步走进了院门。 刚刚喝了麻沸散躺在床榻上的萧珞听到声音倏地睁开双眼,唇角顿时扬起笑意。 第37章 喜得一子 萧珞硬撑着拖了两日才同意生产,虽然大夫说过不会有大问题,可毕竟是受了不少罪,他那咬牙硬撑的模样落到长辈眼里,哪有不让人担心的道理? 现在亲自照看着他喝下汤药,又看着大夫与下人们做好接生的一切准备之后,贺连胜夫妇才悬着心一同去了外屋,与杨氏一起坐在那里等候消息。贺连胜面上十分平静,可耳朵却朝里屋伸着,时刻关注着那边的动静;王妃则是一脸的焦急与期待,手中的帕子攥得紧紧的。 二人屁股底下的凳子还未坐热,外面就传来贺翎回家的消息。王妃一激动连忙站起身,转头就见贺翎脚步匆匆地跑进了院子,身上还穿着尚未来得及换下的厚重铠甲。 贺连胜见他回来,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不仅仅是因为萧珞在里面待产,更是因为突利那边极有可能已经出了乱子,两桩事都有了着落,他这脸色顿时好看了不少。 王妃高兴道:“你真是说回来就回来了,怎么连个传信的都没有?” “有那传信的功夫,还不如我自己回来跑得快。”贺翎大步穿过院子走上台阶,边走边对贺连胜道,“爹,突利退兵了。” 贺连胜满意地点点头:“嗯,退了就好,这些留着以后再说。” “长珩呢?生了吗?” 王妃道:“等了你两日,正准备生呢,刚把药喝下。”说着就想抬手替他将头上的帽盔摘下来。 贺翎顾不上这些,一脸焦急地就要往里面冲。 王妃将他一把拽住,迅速将他从头打量到脚:“杀人了没?快洗洗干净再进去。” “就几天功夫,哪里用得着我?”贺翎低头朝自己身上看看,想想这几天虽然没有亲自上阵杀敌,可夜里去别的营帐看过受伤的小兵,说不定这铠甲上当真沾了血渍。 一直都说带着血进产房不吉利,贺翎不迷信这些,但萧珞身上要动刀子,屋子里必须干干净净才行,的确马虎不得。 贺翎一把摘下帽盔,又动作麻溜地开始解身上的铠甲,一边解一边朝里面极其小声地喊:“长珩,我回来了!” 萧珞一听就知道他是既想大声又不敢大声,忍不住笑起来,也不知是心情的缘故还是刚喝下的药起了作用,一下子连身上的疼痛都减轻了不少,提高声音应道:“嗯,知道了。” 贺翎听他声音还算有些中气,稍稍放下心来,想着麻沸散需要等小半个时辰才起作用,又转身迅速离去,草草沐浴一番,换了身干干净净的常服才火急火燎地跑回来。 屋子里安静又暖和,贺翎一进去就见到四个角落摆放着的炉子,一下子似乎入了暖春。 萧珞听到动静侧头看向门口,想着这两日的坚持不算白等,忍不住眼中浮起笑意。 贺翎大步走过来,完全无视周围侍立的一干人,俯身就在他唇上重重亲了一口,又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握紧他的手道:“长珩,你受苦了。” 萧珞见他眼中透着紧张,安抚地笑了笑:“不碍事。” 一旁有下人端了凳子送过来,贺翎连忙在他身侧坐下,抿紧唇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生怕他跑了似的。 请过来接生稳产的大夫医术过人,被不少达官贵人请去家里给男妻接生过,也算是什么样的孕夫都见识过了,不过像萧珞这样坚持晚两天再生的还是头一回遇上,不由笑道:“将军不必过于忧心,如殿下这么性子坚韧的实属少见,殿下的身子骨好,不会有事的。” 贺翎听了心疼又自责,点点头“嗯”了一声,将萧珞额角的汗珠擦了擦,之后就静静地坐在一旁等着。 不多久,喝下去的药汤起了作用,萧珞渐渐觉得头脑昏沉,腹部的疼痛逐渐消失,迷迷糊糊间反手握住贺翎的手,无力地稍稍紧了紧,轻声道:“你别走。” 若是清醒着,他可能不会说这种话,可现在脑子里一迷糊,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上辈子的事了,或许心底还是觉得这世上只有贺翎一人值得他的信任,能让他以性命相托,不然他不会在陷入昏迷的一瞬间忽然冒出一些害怕旧事重演的惶恐。 只是简简单单三个字,却是他头一回以弱者的姿态示人,贺翎听得愣了一下,将他的手抓得更紧,一字一句透着坚定:“放心,我不走。” 萧珞唇角现出笑意,很快就昏睡过去。 一直在旁等候的大夫与下人开始忙碌起来,先是将萧珞的衣摆掀开露出挺着的肚子,接着又用特制的药酒在他肚子上擦了数遍,等一切准备妥当后,大夫拿起薄薄的刀片放在火上烘烤。 屋子里摆着炉子、燃着灯,贺翎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手中的所有动作,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额头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他本是久经沙场之人,自己身上的伤口细数下来就有不少,什么样的疗伤没见过,却从来没有哪一次是这么让他心惊胆战的。 平日里沙场上生还的弟兄们用不起珍贵稀有的药材,只能敷一些简单的草药进行包扎,疗伤的过程需要忍受极大的痛苦,就算是贺家四兄弟,只要不是致命的大伤,一般也不会去浪费那个银子。 贺翎每回受伤都不放在心上,再疼也就咬咬牙的事,可眼下换成了萧珞,他就没那么轻松了,虽然萧珞已经服了药,即便醒来也不会有太大的痛觉,可他还是忍不住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与产子无关的下人们在忙完之后都陆续出去了,只留了一个侍从、一个奶娘在屏风另一侧立着,屋子里显得极为安静,贺连胜夫妇不方便进来,只能在外面焦急地等。 大夫的动作极其小心,在贺翎的盯视下镇定稳妥地在腹部割开了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 贺翎屏息静气地看着,目光朝萧珞沉睡的脸上转了转,又移回他的腹部,看着那里的伤口觉得自己浑身都在疼。 不知过了多久,贺翎在煎熬中终于见到大夫从切口里面小心翼翼地将孩子取了出来,割断了脐带,将孩子转交到奶娘手中,又对着切口细致收尾,最后用桑皮线将切口仔仔细细缝合好,敷上早已准备好的草药,最后把伤口包扎起来,总算是做完了一切。 贺翎一口气吊在喉咙口差点上不来下不去,这回终于活了过来,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转头看着依然沉睡的萧珞,双手在他脸上摩挲着,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总觉得自己死千回百回都不足以偿还他这十个月所受的苦,深吸口气喃喃地唤他的名字:“长珩……长珩……” 大夫缝合伤口时,奶娘拿拧过温水的净布将孩子身上的血渍擦干净,裹于襁褓中,因为听不到孩子的哭声,不由有些焦急,连忙腾出一只手在其后背轻轻拍打,对侍从道:“快去禀告王爷、王妃!” 大夫将萧珞这边收拾妥当,洗净了手走到外屋,对面露焦急的贺连胜夫妇道:“恭喜王爷!恭喜王妃!殿下生了个大胖小子!” 说大胖小子纯属恭维话,这孩子刚生下来,还皱巴巴的呢,而且早在八个月前,周大夫就已经诊出了脉象说是个男娃,贺连胜夫妇现在哪里顾得上惊喜,早就轮流把孩子拍了个遍。 王妃一脸焦急:“这孩子怎么不哭啊?!” 大夫将孩子检查了一番,道:“许是殿下拖了两日,孩子在里面时间过久的缘故,先别裹着了,抱出来拍一拍。” 贺翎听到外面的动静有些疑惑,掀开帘子走出来,正见到大夫将裹着孩子的襁褓解开,问道:“怎么了?” 王妃道:“孩子出来这么久了,啼都没啼一声,这可怎么办?” 贺翎听了不免心里咯噔一下,这孩子是萧珞吃尽了苦头换来的,可千万不能出事! 他这心里一紧张,手脚就有些不知轻重,着急慌忙地冲过去把孩子抢到手中。 王妃怕他重手重脚地把孩子弄伤了,急忙出声阻止:“轻着点儿!你轻……” 贺翎在孩子背上拍了拍,心里突突地跳得厉害,情急之下吊着他一只软乎乎的脚丫子就倒提起来,重重一掌拍在他背上。 “哇……”孩子双眼紧闭着,嘴巴一张,嘹亮的啼哭声把一屋子人都给吓了一跳。 王妃瞪大眼,面露惊喜,高兴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哭了!总算是哭出来了!这下好了!” 贺连胜绷着的脸终于缓和,一瞬间高兴得满面红光,哈哈大笑起来:“好!这才像我们贺家的孩子!今天是个大喜日子,全府上下人人有赏!” 贺翎提着孩子,一阵后怕,这会儿也跟着高兴起来。 一时间,屋子里又是笑声,又是婴儿啼哭声,又是恭喜道贺声,好不热闹。 王妃见贺翎倒提着孩子一脸傻笑的模样,“哎呦”一声,心惊胆战地扑过去把孩子抢回来,骂道:“小的不省心,大的也不省心!当心把孩子摔了!” 贺翎看着她把小东西重新裹入襁褓中,脸上的傻笑总算是恢复了正常,嘿嘿嘿地继续乐了几声:“我抓得牢呢,摔不了。” 贺连胜转头问道:“珞儿怎么样了?” “还没醒,应该无大碍。” 王妃抱着孩子高高兴兴地哄着,喜气洋洋地对冬青吩咐道:“快去把煮好的汤端过来,一会儿殿下醒了端给他喝。” “是。”冬青笑嘻嘻地应下,转身走了出去。 贺翎过了最初的紧张,现在剩下的全是欣喜,掀开帘子走进里屋,抱着萧珞在他额角蹭了蹭,乐滋滋道:“长珩,咱们做爹了!” 萧珞身上的药效已经过了小半,刚刚被外面的欢喜声闹醒了神智,现在又听他在耳边说话,更加清醒了几分,迷迷糊糊睁开眼喊道:“云戟。” 贺翎一愣,惊喜地看着他:“你醒了?” 萧珞面露笑容,抓住他的手紧了紧:“孩子怎么样?” “孩子很好,哭得可响亮了。”贺翎一脸初为人父的自豪,“这小子生下来就欠揍!” 第38章 冰释前嫌 萧珞刚醒来时,身上的药效尚未褪净,除了失血过多有些无力,并无其他不适,但是等药效一过,腹部的伤口就开始隐隐作痛了,幸好这疼痛还可以忍受,而且贺家替他准备的都是上等的药材,伤口愈合得快,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痊愈。 贺翎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来,眉梢眼角都是当了爹的喜庆劲儿。 萧珞瞧着他这副德行实在想笑,但是一笑又牵得伤口有些疼,只好硬生生憋着,循着外屋的哭声问道:“铮儿在外面呢?” 刚出生的小公子取名为铮。身为贺家男儿,当铮铮铁骨,这是贺连胜对他的期许。 “在哭呢!”贺翎乐呵呵地拿了件衣裳替他披好,转头就喊外面的人把孩子抱进来。 门帘一掀,哭声直直传进来,顿时变得异常响亮,等到王妃把孩子抱到跟前时,萧珞觉得自己的耳朵都快被震疼了,有些哭笑不得:“这小子这么有劲儿?” “有劲儿好!有劲儿才好啊!”贺连胜乐得红光满面,被王妃嫌弃粗手粗脚,孩子就在怀里过了把瘾就被抢走了,仍然是乐不可支,走过来在萧珞的肩上拍了拍,“珞儿,你受苦了!这伤口还受得住吗?” “谢谢爹,不碍事的。”萧珞冲他笑了笑,见一屋子人都在高高兴兴地逗孩子,忍不住也跟着看过去。 萧珞本是一脸期待,可孩子被送到他怀里时,他却一下子变得不知所措起来,两只手不知该怎么摆才好,横竖不是地方,再一看,这孩子双眼紧闭,瘪瘪的嘴巴一张一合,脸皱成了一团,实在是要多丑有多丑,顿时把他给惊着了。但是不管多难看,那都是自己辛苦十个月生下来的,哪有不喜欢的道理,一时间又是心疼又是高兴,神色间颇有些复杂。 贺翎在旁边将他的反应一一收入眼底,忍不住大笑:“长珩,刚生下来的孩子都是这幅模样。” 萧珞愣了一下,抬眼看他:“真的?” “自然是真的,当初睿儿生下来丑得我都不忍心看,如今还不是粉雕玉琢的。”贺翎凑过去将他一直僵硬着的两只胳膊动了动,给他纠正了一下姿势,“脑袋往上一些,这样抱着他才舒服。” 贺王妃在旁边笑骂:“说得头头是道,方才自己怎么抱孩子的?就差点儿将他扔了。” 贺翎挠挠头:“长珩他不是没抱过吗?我好歹当初抱过睿儿呢,我比他懂,教教他。” 萧珞朝他看了一眼,笑意加深,又把视线转到孩子身上,有样学样地轻轻晃了晃。 皱着一张包子脸闹个不停的小铮儿顿时就不哭了。 萧珞一脸惊奇地看着他,先前还觉得他丑得很,这会儿再仔仔细细一打量,心里只剩下惊叹。 就那么小小的一团,两只小手捏成了拳头,时不时挥舞两下,虽然眼睛还没睁开,可嘴巴却不闲着,不哭的时候也一动一动的,实在是讨喜得很。 萧珞拿手指在铮儿脸上轻轻碰了碰,眼中的笑意更浓。这就是他与贺翎的孩子,从他肚子里出来的,那种割不断的血脉,让他心底添了几分柔软。 …… 之后,萧珞好汤好药地滋补着卧床休养了两日,身上的伤口渐渐不怎么疼了。 铮儿除了喂奶时由奶娘抱着,大多数时候都是由王妃亲自照顾,用不着他费心,不过为了稳妥起见,他特地嘱咐贺翎安排信得过的属下在周围看护,又下了军令,出现任何情况都不得擅离职守,这才勉强放下心来。 待下了地,萧珞命人将铮儿抱过来。如今铮儿与睿儿都在王妃那里,睿儿一见铮儿要被抱走,急得哇哇直哭,王妃好气又好笑,只得命人把睿儿一起送过来。 萧珞正在榻上忙着逗两个小东西的时候,贺羿、贺翡安顿好大军,风尘仆仆地从营地赶了回来,沐浴更衣去掉一身尘土后就一起过来看望他们父子。 萧珞一见他们就连忙站起来,笑道:“大哥,三弟,你们回来了?” 这次突利大乱,探子回来禀报说是乌伽可汗突然病故,将可汗之位传给了弟弟戈布。任谁听了都知道事情并非如此简单,难怪二王子扎林仗都不打了,着急慌忙地掉头回去。 贺翡因为突利的退兵,对萧珞的印象一下子来了个大转弯,彻彻底底把那些成见放下了,这会儿见他这么客气地对自己打招呼,细细一回想才发觉,之前不管自己态度如何,这二嫂一直都没恼过,不由有些汗颜,神色讪讪地走过来喊了声:“二嫂。” 萧珞对他的不自在有些了然,轻轻笑了笑,让冬青给他们泡茶。 贺羿、贺翡都给铮儿塞了见面礼,贺翡又从身后小厮的手里取过来一把剑,挠挠头递到萧珞面前:“二嫂,之前我对你有些误解,言语冲撞还望二嫂不要见怪,这把剑就当赔罪,聊表心意,二嫂你收下吧!” 萧珞微微一愣,目光落在这把剑上,虽没有看到里面的剑刃,但是能从剑鞘与剑柄上看出来,这是一把巧夺天工的利器。 “你的心意我领了。”萧珞笑了笑,抬手将他的剑推回去,“不过我又不是练家子,这么好的剑送给我实在是暴殄天物,还是你留着自己用吧。” 贺翡看他不收,顿时急了,万分诚恳道:“这把剑这么短,我用着也不趁手,给你正好可以拿来防身!你要不收,我还得再想法子寻个别的礼送来,何必那么麻烦!” 萧珞听得觉得好笑,连一旁的贺羿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要不你就收下吧,我瞧着他这两天为了给你赔礼道歉,都快把自己想成秃子了,能拿得出这么个合适的宝贝来也不容易。” 正说着话,贺翎回来了,刚进院门就“咦”了一声:“你们在说什么?这么高兴?” 贺翡苦着脸回头:“二哥,我这跟二嫂道歉呢,他不收我的礼。” 贺翎阔步走来,一眼就看到那把剑,双目噌地亮起,兴奋地坐到萧珞身边,撺掇他:“长珩,快把这礼收了!这把剑我小时候就眼馋,被他耍宝从爹那儿讨过去,我记挂了好几年呢,现在可算是回来了!” 萧珞忍不住笑弯了眼:“真的?宝剑难求,那我就收下了。”说着就抬手把剑接了过来。 贺翡见他收了礼,大为高兴:“多谢二嫂不计前嫌!” “自家兄弟,说这么见外的话做什么?”萧珞笑着把剑拔出来看了看,赞叹道,“虽说我并非兵器行家,可就冲这剑身也能看出来,这的确是把宝物,真是难为三弟费心了。” “不费心!不费心!你不收我才费心!” 萧珞打趣道:“你倒是舍得,往后可别心疼。” “不会!”贺翡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见他把剑郑重地收起来,一下子就觉得心里的大石落了地,笑嘻嘻道,“我真是没想到,二嫂竟然这么深谋远虑,要不是你把那吴修给说服了,现在我们还在跟突利打呢。” “哪里谈得上深谋远虑,不过是凑巧罢了,吴修既然身在突利,总要试试将他拉拢过来才行。”萧珞朝贺翡笑了笑。 其实之前贺翡每回挑他的刺,他都没放在心上,倒不是他宽宏大量,而是他看得出来贺翡是个没有心机的,在宫里过了那么多年,虽说不受宠,却也因为他不是个软柿子,从来没有人当面冲撞过他,都是暗地里放冷箭,像贺翡这样什么都摆在脸上的极为少见,只是三言两语罢了,他又何必放在心上? 不过今日看来,他倒是低估了贺翡,原本只当他是个没心没肺的,有勇无谋成不了气候,没想到他却是个认死理的,只是是非分明过了头,虽然有些愚,可一旦得了他的信任,倒也值得。 贺翡与他冰释前嫌,先前的拘束已经不见了,虽然嘴里喊着他二嫂,脸上却是一副“你是我兄弟”的神色,凑过来好奇问道:“二嫂,吴修究竟做了些什么,竟然挑得突利大乱?” “我只不过是给了他一些提点,至于具体做了些什么,那就要问他本人了。” 贺翡点点头:“那你是如何说服吴修的?那吴修不是给突利当犬牙了吗?” “他并非真心投靠突利,而我又恰恰机缘巧合知道他的身份。”萧珞将当初与吴修谈的条件对他说了,又道,“铲除成家算是我的一点私心,不过也只有除掉他们,替梁家翻案,才能获得他的投诚。” 贺翡恍然点头,之后又讪讪地笑了笑:“二嫂,你这些事早点跟我说不就好了,害得我对你有那么大的误会,现在可愧疚死了。” “早点说你会信吗?”萧珞好笑地看着他,虽然知道以他的性子过两天必会彻底释然,可还是忍不住开解道,“你也别放在心上了,不过是些小事,都是自家兄弟,说清楚就好了。” 贺翡点点头嘿嘿一笑,精神振奋道:“既然如此,那不如我们今天痛饮一杯……” 话没说完就被贺翎敲了一下:“你也不看看长珩现在的身子,伤口还没痊愈呢。” 贺翡愣了一下,顿时觉得自己颇没面子,硬着头皮咳了一声:“那就等伤好了再喝!” 萧珞突然觉得他这脾气有些对胃口,眼中堆笑道:“当然可以!” 第39章 半路奇袭 突利大军撤退,贺家一下子腾出了不少兵力,贺连胜对萧珞大加赞赏,夸他聪慧过人、未雨绸缪,萧珞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倒是贺翎听得大为高兴,夜深人静时搂着他低声叹道:“我一定是上辈子积了德,才会有现在这么大的福气!” 萧珞笑着在他手臂上捏了捏,想起所谓的上辈子,滋味难辨,不过心里的确承认,若没有上辈子,恐怕也就不会有如今的自己,这该算一件幸事,其实自己也是有福气的。 如今天下混乱,各地大小势力都在互相倾轧吞并,除了京城的萧凉凭借世家大族的支持在那里暂时做了个白版皇帝之外,就属赵暮云与贺家最成气候。贺家屯了这么多的兵力,可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旦让赵暮云当上了皇帝,贺家绝对不会有好下场,就算贺家主动投诚,赵暮云也会有所忌惮,更不用说,以贺连胜的性子,又怎么肯向别人低头? 萧珞十分了解这个爹,四个儿子都是带兵打仗的好手,各儿子手底下还分别有数员猛将,不说那么多兵了,单是这些与贺家休戚相关的人就不在少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贺连胜要护着身后这么多将士甚至家眷的身家性命,不在太平年就不能做缩头龟,既有这个争霸天下的实力,自然不能拱手让人。 从边塞回到营地的大军稍事整顿后,贺连胜再次将兄弟几人召到一起议事,问道:“如今暂时解了外患,我们可以将兵力掉头转向中原,你们看,下一步该如何做?” 贺翎手指安平地界:“先去接应四弟,不管他有没有顺利阻止赵暮云的大军渡河,赵暮云都不会善罢甘休,我们一定要将安平郡拿下!” 安平郡是个必争之地,那里临近长河渡口,往北是就是突利,往南直抵长安,一旦他们将安平郡收归己有,就相当于占据了北边的半壁江山。也幸亏安平王封地小,养不起兵来,不然他早就将势力坐大了,哪里还容得了左右两个藩王的觊觎? 正商议着,外面忽然有小兵求见,手中是贺翦遣回来的信鸽:“启禀王爷,安平郡有消息回来了!” 贺连胜眉头舒展,连忙取出信件来看,目光扫到最后,冷哼道:“翦儿将赵暮云的大军击退,却被秦鸣山拦在了城门外!秦鸣山过河拆桥的本事倒是不小!” 贺翎连忙道:“秦鸣山兵力不足一万,四弟带了五万人马,就算强攻也能将他们攻下来,我现在担心的是赵暮云,上游天堑不易过,安平郡这里又行不通,他应该打算从下游渡河了!” “从下游渡河再攻打长安吗?”贺翎思索片刻,摇了摇头,“从下游走可就没这么容易了,以赵暮云的性子,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放弃安平郡,走下下之策。” 贺羿道:“也有可能是回头暗袭四弟。” 贺连胜皱着眉点点头,连忙道:“翎儿,你带八百轻骑,抄近道阻截!” “是!” …… 贺翎点齐人马上路的同时,赵暮云那里正大发雷霆。 他们这次调兵遣将都是机密行事,原本打算在夜里偷渡长河、攻下安平郡,没想到半路杀出了贺家军,安平王秦鸣山后知后觉地得了消息,竟然与贺家军联了手,以至于他们渡河渡了一半就在冰面上遭遇了箭雨的突袭,只好仓皇撤退。 赵暮云气得面色铁青,一剑将凳子劈成了两半,怒道:“给我查!将那个奸细查出来!我倒要看看,是谁那么有本事竟然把如此重要的机密泄露出去!” 手下心腹从未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心里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连忙肃容应了一声“是”,转身匆匆离去。 站在一旁的郑莽是他手下最为智勇双全的大将,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上前抱拳道:“王爷,攻下安平郡势在必得,此计不成可以再生一计,听说那安平王得了好处就反咬一口,把贺翦拦在了城门外,我们不妨从这里入手。” 赵暮云眯着眼不阴不阳地笑了笑:“这怎么算反咬一口?换成我我也关城门!贺家带这么多人马过来,无非就是希望他投降,他好好的王爷当着,做什么投降贺家?” 郑莽完全不理会他这些气头上的话,直接道出重点:“贺翦这五万人马对付安平王绰绰有余,恐怕是要围攻,我们大军渡河过于明显,不妨选两百精兵从下游偷偷潜过去,绕到后方将贺家军带来的粮草给烧了!” 赵暮云精神一震,眯起的双眼睁大了几分,抬起来盯着他道:“烧了他们的粮草?” “正是!只要将他们的粮草烧了,他们就坚持不了几天,而安平王又一直不开城门,他们除了打道回府别无选择。我们可派大军在对岸伺机而动,一旦他们离开,我们可再攻安平!” 赵暮云听了心头恍然一亮,极为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幸好我们与突利结了盟,贺家如今正乱着呢,我们攻下安平之后转道往南,一举攻下长安城!” “王爷所言极是!” 赵暮云越想越觉得可行,脸上密布的阴云悉数散去,刚要下令让他去挑选人马,忽然听到外面有人赶来禀报消息,只好暂时收了情绪把人喊进来,见进来的小将神色慌张,不由面色不虞:“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的?” “不、不好了!王爷!”小将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现在站在这里是上气不接下气,喘道,“乌伽可汗突然病故,突利王庭出了乱子,二王子打道回府,不攻打贺家了!” “什么?!”赵暮云大吃一惊,转头拿锐利的眸子盯着他,“你说什么?突利退兵了?什么时候的事?” “几、几天前,那边离得远,我们也是刚得到的消息!” 赵暮云气得咬牙切齿,一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狠狠收力,眯起眼道:“怎么偏偏挑在这个时候出乱子?这也过于巧合了些!” 郑莽连忙道:“王爷,事不宜迟!不管突利那边如何,我们一定要先去斩断贺翦的粮草,否则只能先南下才能渡河,到那时冰面都化了,可就没有现在这么容易了!” 赵暮云气得来回踱步,原本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可怎么都没料到,意外却一个一个接踵而来,这一切竟衔接得天衣无缝,猛地一看倒像是有人在操控整盘棋局,让他后脊生寒。 这么一想,赵暮云不由吸了口冷气,顿住脚步迅速下令道:“快去挑二百精兵,今晚趁着夜色渡河!另外再派人去靖西王府好好探查探查,一有可疑之处,立刻来报!” “是!” …… 贺翎带着八百轻骑,昼夜不歇地赶往安平郡南面临近渡口的下游段,正在路边整顿休息时,前方回来的斥候禀报说:“启禀将军,前方看到百十来号人,虽然装扮普通,但身下的马却极为强壮,行迹十分可疑!” 贺翎听了连忙站起来,将干粮往怀里一塞,笑道:“也就骗骗无知百姓,这年头谁还有好马骑,不是王侯就是将相。走!随我去将他们一网打尽!” “是!”刚刚还盘膝坐在地上啃粮饮水的贺家军听到命令立刻站起身,东西一收迅速翻身上马。 他们所在的正是赵暮云所派精兵赶往贺翦大军的必经之地,迎面往前行了小半日,估算了一下对方的距离,贺翎抬手示意后面的人停下,扬声道:“不走了,就在此地潜伏!” 再往前走,对方该听到他们的马蹄声了,而旁边正好有一处斜坡,坡上的林子足够他们藏身。 八百人马在贺翎的命令下全都入了林子,因为对方人少,马蹄声也相应没那么大,贺翎原地等了一会儿才将掌心贴到地面上,又趴在地上侧耳倾听,果然感受到了整齐且有规律的震动。若不是训练有素的精兵,不会有如此动静,那就是赵家军无疑了。 贺翎收起笑意,站起来转过身,目光在其他人脸上迅速扫过,肃声道:“他们只有百十来号人,我们以多胜少并非难事,不过他们也不是吃素的,你们要多加小心,以多战少若是还给我挂彩,就别说是我贺家军的人!” 说着迅速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不要出声,几百人用沉默回应了他的话。 快到夕阳落山时,前面忽然尘土飞扬,贺翎再将掌心贴合到地上听了听,确定是先前那一两百人没错,顿时精神振奋,翻身上马,无声地朝前面打了个手势。 赵暮云一向考虑周密,这次竟然又算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贺翎会前来拦截,而且还行军如此迅速,竟然能在半路上将他的人及时拦住。 这两百号人本是信心十足地往前行,不聊半路却忽然冲出一班人马,没有任何喊杀声,只有隆隆马蹄踏尘而来。两方人马以往都未曾交过锋,彼此并不确定身份,赵家军的队正勒停了马,警惕地看着对面的贺翎,暗自揣度他是何人。 贺翎笑了笑,抱拳道:“贺翦带着大军围城,王爷请求在下来向北定王求救,希望北定王引兵前来接应,我们王爷将不胜感激!” 那名队正愣了一下,警惕道:“安平王派你来求救兵?我们刚刚夜袭过,你们也不怕引狼入室?” 贺翎笑意更浓:“哦,果然是北定王的人,失敬失敬。” 说着手一挥,厉声喝道:“抓一个活的,其余统统给我杀了!” “是!”贺翎身后喊声震天,大批人马挥着刀冲杀过来。 对面的两百人大惊失色,再想掉头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着急慌忙地提起兵器迎敌,两方人马顿时混战在一处。 北定王这两百人都是精挑细选的,本事十分了得,奈何对方人数是他们的数倍,根本难以匹敌,很快就落了下风,死的死、伤的伤。 天还没黑,一通混战就干脆利落地结束了,旷野里除了淡淡飘开的血腥味,只剩下贺家军立在刚刚吹起的北风中。 缴获了两百匹壮马,贺翎大为满意,勉强挑了匹最瘦的出来,留给唯一的活口,冲他冷笑了一下,道:“回去告诉北定王,安平郡别打主意了!” 第40章 世子秦玉 赵暮云信心满怀地站在岸边等候渡河进攻的最佳时机,没想到最后等来的却是一对残兵败马,气得拔剑就横在那人的脖子上,沉声怒道:“你们可是我精挑细选的二百精兵!竟然就这么全军覆没了!斥候呢?他们在前面埋伏着,斥候都没发现吗!” 那人留了一条命,却全身是伤,又因为出手失利,说话没了底气,满怀愧疚道:“他们藏匿得极为隐蔽,斥候也未曾发现。属下办事不利,请王爷责罚!” 赵暮云手中的剑狠狠压下去,眼看着将他后脖子压出血来又迅速止住动作,想着一下子折损了最为精干的二百人马,肉痛得脸都皱起来了,收了剑挥挥手道:“下去自领三十军棍!” “是!” 绕道偷袭后方的计谋失算,赵暮云心里是又气又恨,恨不得立刻将贺家老小全都拖到自己面前来砍了,可同时又对贺家有些刮目相看,沉吟道:“这次偷袭被截绝对不可能是有人泄露机密,消息一来一回根本赶不及,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提早算到了!贺连胜那老头子老谋深算,他几个儿子也不弱,我们还真是要时时提防着他们!” 赵暮云如今刚过而立之年,家里倒也生了几个儿子,可惜年纪太小暂时还不成气候,与贺连胜相比,他只能安慰自己旗下的几位将军都十分忠勇,可堪大任,不然他就没有底气与贺家抗衡了。 帐中几位将军都对贺家这次偷袭颇为惊讶,想来想去似乎连续几步棋都被对方堵住了,每一次都让对方抢在前面,失了先机。 其中一名大将王治功抱拳道:“王爷,我们处处受到贺家制肘,并非弱于他们,而是比他们慢了一步,眼下不妨放弃安平,直接南下。贺家目前看重安平郡,不会急着攻打京城,我们可以抢得先机,占领京城,之后再北上征讨贺家。” 贺家攻打安平郡不用过长河天堑,明显比他们占据优势,若是他们再与之硬碰硬,肯定讨不了好。赵暮云想了想,只好点头:“嗯,吩咐下去,即刻拔营南下!” “是!” …… 贺翎解决了赵暮云的的人,领着手下与多出来的二百匹壮马去了贺翦的大营。 贺翦对于他的到来微微有些惊讶,随即又恢复了正常的神色,高兴地迎上去,听明他的来意愣了愣,脸上添了几丝懊恼:“我差点忘了赵暮云是个狐狸,以他的性子必定会声东击西,竟然没有想到派人去后面守着。幸亏二哥来了,不然凭借着尾部那些粮草兵哪里抵抗得了。” “你这里要对付安平王呢,想到了也走不开。”贺翎笑了笑,问道,“怎么样了?说服了没有?安平王还是不肯投降?” 贺翦点头:“这里易守难攻,安平王占着地利一直紧闭城门,死都不肯降。二哥放心,越是这么个好地方,我就越要将它拿下,万不得已时,我会直接攻城。” “攻城消耗巨大,能不攻就不攻,再等等。” “嗯。”贺翦点点头,忽然露出一丝笑容,“或许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不战而降。” 贺翎诧异道:“怎么?他们缺粮?” 贺翦摇摇头,朝远处的城楼上方遥望一眼,笑道:“安平王是个识时务的,看他在城楼上急得跳脚的模样,似乎是想要向我们投诚,如今把着门不开的并非他秦鸣山本人,而是他的儿子,安平王世子秦玉。” 贺翎了然点头,与他一起到阵营前方看了看,果然见到对面高楼上立着一个人,虽然离得远看不清样貌,但从气度上能猜出来,十有八九就是那个安平王世子。 贺翎道:“你与他交过手么?” “不曾。” “可以试试喊他出来迎战,探一探他的底。若他真有过人的本事,那恐怕就是个有心气的,应该很难听从他爹的意愿,若他本事平平,说不定并非真心将我们拒之门外。” 贺翦诧异地看向他:“难道他另有目的?” 贺翎唇角一勾,神色间志在必得:“他们安平郡统共就一万兵马,难道还想争霸天下不成?而且安平王历代驻守北疆,也吃了不少苦,如今这世道绝对不可能还对那屡次易主的朝廷尽忠,头脑清醒点的就该择明主而栖。这秦玉如果不是个傻子,那就一定是在端架子,等着咱们给他开个好的价码。” 贺翦听了若有所思,忽而一笑:“难怪爹一直夸赞二哥,我这就去试试他!” 贺家五万兵马,除去粮草军,其余分批驻扎在四面城门之外,倒没有严防死守,不过是稍微盯着些,因为安平王不可能逃出城去,出去了他就无路可走,也不可能搬救兵,有实力如赵暮云的都恨不得将他收服,怎么可能还帮他? 贺家主力军驻守在东门,秦玉就一直在东门盯着,每回对方有人劝降他都无动于衷,这次远远看到贺翦带着两人纵马出营,知道他是主将,不由提高了警惕,面无表情地盯着下方。 贺翦带领左右两名副将在即将进入射程时勒停了马,抬头遥望着城墙上的人,扬声道:“秦将军,你们打算守着这么一座城池耗到水尽粮绝吗?不妨出来与我较量一场如何?我不伤你性命,你若是能将我击败,我贺翦立刻调兵回去!你若是不能伤我分毫,那就不要妄图以卵击石,还是趁早将城门打开的好,免得你城内百姓惶惶度日!” 秦玉听了精神一震,朝旁边的亲兵挥挥手,那亲兵长得膀粗腰圆,声音浑厚有力,高声应答道:“若我们将军能将你击败,你当真退兵?” “我贺翦向来一言九鼎!” 秦玉双目亮起,抿紧唇想了想,正要答应,胳膊忽然被一把抓住。 秦鸣山瞪着他:“玉儿!你可别犯糊涂!贺家的儿子没一个是好对付的,他说不伤你性命,可没说不伤你分毫!就这么贸贸然下去,万一受伤了可怎么办?” 秦玉朝他笑了笑,眼神坚毅:“爹,总要试一试。我看他言语极有分寸,交手的时候应该也不会趁人之危。” “你试什么试!”秦鸣山急道,“你几斤几两爹知道!横竖打不过,何必出去冒这个险?还不如现在就将城门打开,与他们好好谈一谈。” “爹!您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咱们秦家虽然比不上他们贺家,可毕竟世袭数代,一万兵马是不多,但我们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难道如今就要这么放弃,将好好的封地拱手让人?” 秦鸣山被他堵得面色难看,沉默半晌后长叹一口气:“你就别倔了,往后这天下哪里还姓得了萧,一朝天子一朝臣,到那时咱们还做什么藩王?爹虽然不知道贺连胜有多少胜算,可与他相比,赵暮云是个性格多疑的,显然不是个明主,咱们也该想想退路了……爹实在是,不想拖累你……” 秦玉深吸口气,露出一丝笑容:“爹,我心里有数。” 这边父子二人在城楼上说着话,那边贺翦身旁的两名副将已经提高嗓门叫阵了半天。 左副将喊道:“秦将军怎么答个话还要小兵帮你?现在又这么磨磨唧唧的不出来应战,是想做缩头乌龟吗?” 左副将话音刚落,右副将接着开嗓子吼:“快出来应战!不过是过过招!胆子这么小还守什么城门?” 两名副将算是有些涵养的,结果后面的小兵听得不痛快了,嗡嗡议论了会儿,陆续站起来起哄,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贺翦朝后看了看,一眼就瞧出来是贺翎在撺掇,不然这些小兵哪有这个胆子擅自行动。 城门外叫骂声一片,秦家守城的士兵听不下去了,纷纷侧目看向秦玉,秦玉听得咬牙切齿:“爹您别拦着我!我不出去咽不下这口气!” “他们这是激你呢!” 秦玉本就打算出去迎战,哪管对方是不是激将法,甩开秦鸣山的手就三步并作两步走下了城楼,刚准备上马,迎面忽然冲出来一个人将他拦住,抬眼一看,原来是妹妹秦珠。 秦珠也是一身铠甲,伸展双臂拦住他的马,瞪大眼道:“不许去!要去我去!” 秦玉知道她的脾气,也不与她争,冲她微微一笑:“你的马呢?” 秦珠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太匆忙了,连忙转身跑开,甩下一句话:“等等!我去牵来!” 秦玉憋着笑摇摇头,翻身上马,随即敛了神色对左右吩咐道:“我一出去就关城门!没我的命令不许开!” “是!” 等秦珠骑着马冲过来时,正见到城门被合上,知道自己又被糊弄了,狠狠跺了跺脚。 一直等在外面的贺翦看到秦玉出城应战,示意左右副将离开,取出悬挂于马侧的长枪,朝秦珠抱了抱拳。 秦珠催马上前远远回了一礼,二人处在双方射程之外,算是正儿八经的过招,接着就亮出自己的兵器,竟然是两只短枪,左右各执。 虽然骑兵在马上射箭也是用的双手,但毕竟不是一只用,可如果双手都持兵器,那在冲锋陷阵时就需要完全依靠双腿控制马的方向与自身的平衡,极为少见。 贺翦微微讶异,赞道:“看来秦将军的骑术十分了得,贺某佩服!” 秦玉微微一笑,提起兵器一踢马腹,直直朝他冲过来。 贺翦立刻提枪迎战。 秦玉双手将枪舞得扑朔迷离,或刺或挑,每一下都企图近身直刺对方要害,所使之力都极为巧妙;贺翦虽然枪法不如他这么花哨,却招招劲力,水泼不进。 二人时而狠狠一击擦肩错开,时而近身缠斗,打得干脆利落,让贺翎与两名副将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叹:“这秦玉倒是有两下子!不过他似乎力道不够,一直在使巧劲。” 话音未落,那边秦玉一不小心漏了个破绽,贺翦目光一凌,枪头斜刺,直直朝他的咽喉戳过去。 秦玉面色大变,慌忙俯身侧颈闪避,不料那枪头又横扫而来,避无可避,一下子被他挑开了头上的帽盔,甚至一个不慎,连带着发髻也被挑散。 如此一来,贺翦明显是赢了,也就不再继续,收了长枪抱拳笑道:“承让!”话刚说完,却愣住了。 对面的秦玉身着铠甲,披着一头乌发,抿紧唇朝自己抱了抱拳,俯身拿短枪一挑,捡起了地上的头盔揽在腋下,虽然输了阵,气势上却不让分毫。 贺翦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秦将军既然输了,是否该兑现承诺打开城门?” 秦玉神色顿了一下,笑道:“本将军可什么都没答应!”说着调转马头纵马而去。 贺翦身后的大军离得还有些距离,他知道想趁开城门的机会攻进去来不及,也就没有下命令,原地坐于马上,含着笑意高声道:“自古圣贤诚不欺我,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这话喊得中气十足,传到两边将士的耳朵里,顿时把所有人都给震住了。 贺翦笑容满面地回到营帐旁边,下马扔了缰绳:“安平王撑不了多久了!” 贺翎将他刚才的话听在了耳中,惊讶过后精神一震:“四弟,你确定秦玉是女子?” 贺翦想起秦玉听到自己的话时背影微微有些僵硬,笑道:“原本不确定,喊完话倒是确定了。” 贺翎哈哈大笑:“我说这安平王世子怎么打起来全凭巧劲呢,原来是女扮男装!安平王没有儿子,不会与我们硬扛的!” 左右副将亦是面露喜色。 “四弟,这里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拿下,我先行一步,回去等着你的好消息!”贺翎说完与他们道了别,转身带着旗下八百精兵离开安平。 第41章 小儿出恭 贺翎带着一路风沙回家,却没见到萧珞与儿子,问了冬青才知道是去了爹那里,就让他先准备些热水,待沐浴更衣将自己拾掇干净后再去找人。 萧珞这会儿正坐在贺连胜的书房,铮儿就放在手边的小篮子里,睡得香喷喷的。 他也没管孩子,只是将手搭在篮子边上,说道:“战争贵在速战速决,否则劳民伤财得不偿失。如今北定王虽然南下,但他需要过长河天堑,一旦开了春,那么多兵马不造大船是万万不行的,我们正好趁此机会往中原扩张,等到他攻到京城时,我们应该已经占据了北方的大半疆域,之后就该休生养息,待兵强马壮时再战,否则只会士气低迷、粮尽草绝。” 贺连胜点点头:“珞儿有哪些想法了?” “农桑为生息之本,自然是重中之重,不过北方水少,最要紧的还是水利工事,珞儿并非行家,不过会尽快着手寻找这样的有才之人。另外,我们拥兵三十多万虽然占据优势,但这三十多万将士常年与家人分离并不利于士气,而我们每占领一座城池都会有士兵驻守,有一些属于官府的荒地空着可惜,不如将这些荒地分给立了军功的士兵,让他们家人随军而来。” 贺连胜听了大为惊讶:“随军而来?这法子倒是从未有人提起过!珞儿,你怎么会想到这一点的?” 萧珞笑了笑:“这不难,既然要鼓舞士气,自然要让他们无后顾之忧。他们是家中的儿子、丈夫、父亲,哪有不想家的道理?而且能够如此与家人团聚的,都是立了军功的,所谓论功行赏,他们该懂得这个道理,往后上阵杀敌,自然拼尽全力。” “嗯。”贺连胜点了点头,沉吟道,“不过让他们家人放弃家中耕地,跑来开垦荒地……” “爹,如今可不是太平年,有耕地又如何?还不是任官府压榨,饥民遍野?若是这些人随军来我们的藩地开垦,至少可以有饭吃、有衣穿,谁不愿意?” 贺连胜笑了笑,颇为感慨地叹口气:“久居深宫,竟如此懂得民间疾苦,真是难为你了。” 萧珞愣了一下,眼中的笑意略带晦涩:“不过是几道宫墙,想知道的总会知道,不想知道的,事实摆在眼前也会视而不见。” 贺连胜朝他看了一眼,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威严的神色中添了几分和蔼:“爹明白你的意思。” 萧珞敛起情绪,点头笑了笑,又接着先前的话道:“如今黎民流离失所,已经有不少慕名往西北而来,我们只要再多攻占一些城池,就足够将他们收编,好好整治一番,就是另一番光景。到那时再继续南下,必定民心所向。” 贺连胜点头而笑,想了想,又道:“南下需要过江,你看我们是否需要训练水军?” 萧珞沉思了片刻,点点头:“的确有此必要,不过这样会分掉一些兵力。” “你是担心休养期间忽然开战?” 萧珞点点头:“说了这么多,都是针对内患,可与我们遥遥对峙的突利,始终是个威胁。” “突利三年内不会安稳。” 萧珞诧异地看向他:“爹如此肯定?” “爹与他们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怎么可能不了解他们?突利一统草原也不过几十年的事,其他部族当真心甘情愿俯首称臣?如今突利王庭内乱,其他部族必定会趁火打劫,企图翻身。”贺连胜笑得十分高兴,“我只期望他们越乱越好!” 正说着话,门外忽然传来贺翎的声音:“爹,我回来了!长珩在这儿吗?” 贺连胜胡子一抖,笑起来,神色更加愉悦:“快进来!” 贺翎大步走了进来,一抬眼就见萧珞正目光清亮地看着自己,好些天没见本就念得紧,再让他这么一看,顿时心猿意马,要不是顾忌着爹还在跟前,恐怕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脚了。 贺连胜见他打从进门起就没瞧过自己这个亲爹一眼,不说爹了,恐怕连儿子都没注意到,两只眼珠子恨不得全都长到萧珞身上去,一时真是又好气又好笑,颇为尴尬地板起了脸,清了清嗓子道:“安平郡如何了?” 贺翎喜气洋洋地走到萧珞身边,弯腰抓住他两只手:“长珩,身子好些了吗?” “差不多了。”萧珞忍着笑,“爹问你话呢。” “啊?”贺翎抬头看着那边面色发黑的贺连胜,“爹,您问什么?” 萧珞见贺连胜脸色黑得都快能当炭烧了,更加想笑,连忙打圆场:“爹问你安平郡如何了。” 贺翎这才恢复正常神色,高兴道:“取安平郡如囊中探物,没什么大问题,爹还不知道吧?安平王没有儿子,世袭找不到人就拿他女儿顶替。那秦玉是个女子,女扮男装了十几年!” 贺连胜大为惊诧:“真的?” “四弟说是看清了,应该没错,我瞧着她身手也像。” 这么一说,贺连胜也就放下了大半颗心。若在太平年,安平王可以让女儿假冒男子世袭王位,瞒天过海不成问题,可如今社会动荡不安,他总不可能让女儿一直出征打仗吧?即便他父女都愿意,也不会有什么胜算。 贺翎将事情说完,一低头才发现身边还有个小团子,嘿嘿笑了笑,蹲下去凑到篮子旁边,喜滋滋道:“铮儿,爹回来了!快叫爹!” 当然没有人回应他,铮儿正睡得天昏地暗。 贺翎一脸喜悦地抓着他的小手捏了捏,想不到离开家没多久,铮儿就已经从一个丑不溜丢的娃娃变成一个白白嫩嫩的胖小子,不是自己当爹还真是体会不出这些奇妙,再加上手中软乎乎的小小的一团,一下子感觉心都软了。 这是萧珞给他生的,每每想到这点他都如踩云端,飘飘然的。 萧珞抓住铮儿的另一只小手,忍着笑说:“铮儿将来一定是个活泼胆大的,奶娘说刚生下来小孩子因为心里害怕,都喜欢捏着小拳头,你瞧他这小手心摊的,哪有半分害怕的样子。” 贺翎喜不自胜:“他敢胆小我就揍他!揍到他胆大为止!” 话音刚落,睡得迷迷糊糊的铮儿忽然小手一动,肉嘟嘟的嘴巴一咧,“咯咯”笑起来。 贺翎一脸惊喜:“哎呦!这不是在向我挑衅吧?” 萧珞比他还要惊喜:“竟然会笑了!” 两人还没欢喜结束,鼻端忽然就闻到了一股异样的味道,萧珞毕竟将孩子带在身边的时间比较长,也较为敏感,掀开裹着他的襁褓就凑过去闻了闻,愣了一下,哭笑不得道:“出恭了!” “啊?”贺翎瞪直了眼,随即又是惊喜又是兴奋,扒着篮子边沿道,“哎哎!我还没瞧过这小东西出恭呢!哈哈哈哈!快给我瞧瞧!” 萧珞见他颠颠地伸手来掀,自己也乐不可支:“看来不是向你挑衅,是自己高兴的,出了恭颇觉舒爽,哈哈哈哈!” “什么事这么高兴啊?”门外忽然传来王妃带笑的声音,接着就见她端着一碗羹汤走进来,送到贺连胜的面前。 贺连胜老脸笑成了一朵花,乐呵呵道:“小东西出恭了!还会自己笑!” 王妃愣了一下,顿时变了脸色,一脸焦急地放下碗,绕过来一把将铮儿抱起,骂道:“出了恭怎么还不快唤人过来给铮儿换洗?你们这一个个心大的,真是……不能指望你们带孩子!” 贺连胜被王妃一阵训,立刻收起笑容,清了清嗓子:“来人,快将奶娘喊过来!” 王妃好气又好笑,对着贺翎与萧珞轻声骂道:“你们两个当爹的,也不上点儿心!这要是孩子不舒服了,心疼的还不是你们?” 两个乐得差点东南西北都找不到的爹顿时愧疚。 贺翎讨好地笑了笑:“娘,我们下回注意。” 萧珞也连忙跟着忏悔:“娘,我们下回注意。” 王妃本就没多大脾气,被他们两句话这么一说,更加没脾气了,嗔笑着叹口气抱着孩子急急出去了。 第42章 感恩戴德 虽然贺翦正带着大军围困安平郡,但他们这一路过去是贴着北边的边塞秘密行军的,期间越过了很多小的州郡,那些州郡的官府如今仍然在纸醉金迷贪图享乐,浑然不觉危险从身侧擦肩而过。 安平郡已经势在必得,这些小的州郡自然不能落下,贺连胜随后命贺羿、贺翡带大军出征,沿着北线往东一路攻占。这是贺家首次声势浩大地发兵攻占城池,之前虽然如赵暮云这些嗅觉明锐之人早已觉察到贺家的用意,可普通百姓却是头一回听闻。 因为各地早已战火烽起,大军所过之处如蝗虫过境,有些吃尽了战乱之苦的人哭天抢地,痛骂这世道如魔鬼炼狱,而有些头脑清醒之人则期待这场战乱后的天下一统,却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忍不住摇头叹息。 前方捷报频频传来,贺连胜看着这些消息眉目舒展,正高兴时就见睿儿被王妃搀扶着磕磕绊绊走了进来,不由更加和颜悦色,朗声笑道:“等战事告罄,咱们就给老三老四也择觅佳偶,再多生两个娃娃,咱们贺家可就热闹了!哈哈哈哈!” 王妃牵着睿儿一只小手,眉眼间满是慈爱,笑道:“正给他们物色呢,如今外面乱,也不好找。咱们下回可得睁大眼,家世什么都不重要,品性一定要摸透了,可不能再结那么不仁不义的亲家了。” 贺连胜听了,脸上的笑容缓缓收起,神色不豫地哼了一声:“吃一堑长一智,再说,家世也不过是徒有虚名,朝廷都屡次易主,那些世家大族,谁还能保证一世安享荣华富贵?” 睿儿抬起头看看贺连胜,嘴巴一咧,两条小腿甩得更为带劲,迈过书房的门槛,磕磕绊绊冲过去张开双臂就扑到他腿上,脆生生喊:“祖父!” “哎!”贺连胜一下子又高兴开来,俯身将他抱起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粗糙的大手在他脸上捏捏,乐呵呵道,“睿儿乖!” 虽然已经开春,可乍暖还寒,睿儿仍旧裹得像只小棉球,“咯咯”笑个不停,仰着小脸脆生生问道:“祖父,爹娘几时回来?” 贺连胜笑容一顿,看他两只水汪汪的眼珠子一派懵懂地盯着自己,心里忍不住叹息,挤出笑容道:“打完仗就回来了!睿儿在家乖乖等!” “好!”睿儿双眼一眯,高高兴兴地点了点头。 睿儿在此处玩耍了一会儿就被王妃带着离开了,贺连胜见王妃临走时脸上仍有些怅然,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叹息一声打算出去透透气,刚出书房门外,就见到贺翎走了过来:“爹!” “什么事?”贺连胜转身又走回去坐下。 贺翎走到近前,低声道:“陈儒林将最小的女儿嫁出去了,嫁到了京城单家,如今父凭女贵,升了官,在洛阳任职。” 京城单家世世代代与皇族关系密切,这一代的家主更是与萧凉有着莫逆之交,甚至将萧凉的侄女娶回去做了儿媳,荣宠可见一斑。 贺连胜听到这消息有些吃惊,想了想又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你爹真是瞎了眼了,到现在才看清陈儒林这个老东西,原来是个卖女求荣的主!” 贺翎道:“爹,这消息我也就是告诉您一声,您别往心里去,就他那脑子,也蹦跶不了多久了,不值得咱们恼火。” 贺连胜想起刚刚跑过来的睿儿,阴沉的脸色缓和了些,点点头道:“亏他身为饱读诗书之人,竟是个看不清形势的,投靠谁不好,偏偏投靠萧凉,我们也不用费什么心思了,任他自生自灭罢!” 陈家虽然的确曾处心积虑差点害了贺家,可毕竟没有害成,要说仇恨,在现今这局势下也谈不上有多重要,不过怎么说也是结下了梁子,小人之心不可不防。 贺连胜想了想又道:“他们做小人做惯了,还是要注意着些。” “那是自然。”贺翎又递上一封书信,“爹,四弟那边有捷报传来了,安平王不战而降,四弟正在那里安顿呢,过些时候就带安平王回来见您。” 贺连胜面露笑容,连忙将信件打开来看,随口问道:“粮草还有多少了?若是将你手底下那些兵力再遣往中部,够不够用?” “不够。” 贺连胜顿了顿,叹道:“还是等入了秋,谷物收割的时候再说吧。” “嗯,也只能如此了。” 贺连胜是个坐不住的,虽说年纪大了,可身子骨却依然硬朗,将战报收起来之后,就传话把萧珞喊了过来,交代了藩地内的一应事务,里里外外都分给他与贺翎二人打理,自己则在第二日翻身上马,带着五百轻骑去了前方的军营亲自督战。 …… 春末夏初,几个月大的铮儿已经长得越发讨喜,眼睛瞪得乌溜溜地看人,精神气十足,不仅会主动对着人笑,还会自己翻身。贺翎与萧珞瞧着他一个人在被窝里翻过来又翻过去地玩,实在是觉得有意思,忍不住一人牵起他一只小手逗他。 铮儿仰躺着,瞪大眼左边看看、右边瞧瞧,两只白白嫩嫩的胳膊犹如荷藕,肉呼呼的小手捏成拳,将他们俩的手指捉住,双脚用力一蹬,欢欢喜喜地笑开了。 萧珞试着抽手,没想到竟被他抓得紧紧的,又使了几分力才抽出,忍不住冲他笑:“这么大劲儿,怪不得我当初怀着你的时候总被踢疼了。你先得意些日子,等你长大了爹爹要跟你算账的!” 铮儿好奇地看着他,吧唧吧唧嘴吧,吐出了一个大泡泡算作回应,把贺翎逗得哈哈大笑。 正在这是,有下人来报:“将军,殿下,外面有人求见。” 贺翎连忙站起身:“什么人?” 下人递上名帖,贺翎接过来看了一眼,疑惑道:“梁禹?长珩,此人你听说过吗?” 萧珞摇摇头,凑过去看了看,忽然脑中灵光一现:“姓梁的?莫非是……” 贺翎恍然,连忙对下人吩咐:“快将人请进前厅,我们随后就到!” “是!”下人领命转身匆匆离去。 萧珞吩咐侍立在一旁的冬青:“快去将奶娘请过来。” 两人稍微等了片刻,待把铮儿安顿好就匆匆赶往前厅,走进门一看,果然没有猜错,坐在那里的人正是替他们立了大功的吴修,也就是梁禹。 梁禹正在对斟茶的小厮道谢,听闻动静回头见到他们走进来,露出笑容,起身疾步迎上前,拱手谦逊有礼道:“梁某见过殿下、见过将军!” 萧珞连忙抬手,笑道:“梁公子不必多礼,快请坐!” 一年不见,梁禹仍旧身形消瘦,不过整个人的精神气好了许多,眼中也再没有半丝阴郁,再加上本就出自官宦人家,进退有度,有礼有节,看着令人心生好感。 萧珞赞道:“想不到梁公子竟然猜出了我的身份,果然心思缜密、观察入微。” 梁禹笑起来:“在下也是回到中原后才知道的,听说殿下并未痴傻,再一联想上次与我牢中交谈之人气度不凡,就大致猜出来了。方才见殿下与将军一同进来,形貌契合、极为登对,心里就对之前的猜测更加肯定。” 这番话有恭维之意,但从他口中吐出却带上了十足的诚恳,萧珞听了微微一笑。 因为他立了大功,贺翎对他也颇为看重,问道:“梁公子还回突利吗?” “在下是偷偷溜回来的,不能再回去了。这一走,敕烈必定能猜出是我在从中作梗,或许现在正气得恨不得饮我血啖我肉,我可不能再回去送死。” 贺翎听得哈哈大笑:“草原上的东西吃不惯吧?中原本就是你的故土,回来好!” “的确是吃不惯,那里的日子怎能与中原相比,也难怪他们总是想着入侵掠夺。若不是如今正逢战乱,中原就是一片乐土……”梁禹颇为感慨地笑了笑,接着缓缓恢复正色,站起来走到萧珞面前,“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抱拳道,“恩公,请受我一拜!” 萧珞急忙起身拦住他的动作:“行这么大的礼做什么?快快请起!” 梁禹身子骨瘦,坚持起来倒也力气颇大,硬是跪在地上不愿起身,眼中情不自禁氤氲出泪意,恳切道:“幸得恩公施以援手,梁氏满门上下百余口人才能沉冤得雪,梁某的父亲也终能瞑目九泉之下,梁某亦不用隐姓埋名、苟且偷生!恩公恩德如天,梁某永世不忘,结草衔环,当以为报!请受梁某一拜!” 梁禹这番话字字肺腑,语带哽咽,说完躬身叩首,重重行了一个大礼。 萧珞拦不住,便受了他这一礼,看着他如此郑重地埋下头,也不免心绪难平,随后抬手示意他起来,笑道:“这份大礼,我当之有愧。” 梁禹正色道:“殿下替家父洗清冤情,这份恩德,梁某铭记于心。” 梁禹说完又走到贺翎的面前,掀开袍摆再次跪地。 贺翎愣了一下,连忙侧身避开:“梁公子过于客气了。” 梁禹对他抱拳:“当初京城成氏谋逆一案,梁某有所耳闻。若没有将军与王爷的鼎力相助,梁某亦不会如此顺利得报大仇,也请将军受梁某一拜!” 翻案一事虽然对贺翎与萧珞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可对梁禹来说,的确是天大的恩情。 二人见他执意如此,也就不再多作客气,先后受了他的礼,接着便请他再次入座。 萧珞命小厮换了茶,问道:“梁公子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梁禹已经恢复了冷静镇定之色,微笑道:“虽才疏学浅,却也希望能有所建树,若殿下与将军有用得着的地方,梁某定当竭尽所能!” 贺翎听了大为开怀:“好!既然如此,那我就命人给你安顿一个住处。” 梁禹也不推却,连忙拱手道谢。 第43章 军情紧急 西北地广人稀,练兵场也极为开阔,贺翎站在半山腰的高台上看着山脚下持兵器演练的数千将士,算算时间差不多了就抬手示意他们稍事休息。鼓声一停,紧绷的气氛放松下来,士兵们三三两两席地而坐,说说笑笑起来。 常有为从台阶下面跑上来,捞起袖子随意抹了把汗,毫不客气地接过贺翎手中的水囊灌了一大口,方方正正的脸上全是不满,粗着嗓门道:“将军,外面都打得翻天了,我们怎么还在这儿练兵呐?都快憋出个鸟来了!几时才能出去痛痛快快地打一场?” 贺翎被他逗乐了,笑骂道:“你长得五大三粗的,怎么脾气反倒像只急猴子似的?我们不留下来练兵,别人绕道偷袭后方怎么办?” 常有为嘿嘿一笑:“这不是想冲锋陷阵嘛!” 贺翎一扔手中的枪,在他旁边坐下,耐心解释道:“上回我去安平郡时,大哥、三弟就已经带兵出征,现在四弟也该回来了,等他回来,这里兵力一增加,我们就能腾出空了,再等等。” 常有为认命地点点头。 “将军!王爷回来了,正遣人过来喊您回去!”身后一名小兵匆匆忙忙跑上来抱拳传话。 贺翎精神一震,连忙站起身,在常有为肩上重重拍了拍:“这里交给你了,我回去看看!” 常有为跟着站起来,收起嬉闹的神色对他抱了抱拳:“请将军放心!” 贺翎点点头转身跑下去,牵出自己的战马,翻身而上,很快出了营地。 回到王府后,贺翎去了贺连胜的书房:“爹,您回来了?” 贺连胜点点头:“嗯。” 贺翎在他手侧坐下,道:“爹,眼下即将入暑,天气也越发炎热,那些受伤的士兵极容易伤口溃烂危及性命,再战下去的话恐怕损耗巨大,我们是否该休兵了?” “嗯。”贺连胜点点头,眉头蹙了蹙,似乎有些压抑怒气。 贺翎诧异地朝他看了一眼,因为急着告知最近的情况,也就没有多想,接着道:“我原本算着四弟该回来了,可等了将近半个月,还是没有消息,我与长珩都有些不放心,就遣人送了一封信去安平郡……” 话还没说完,贺连胜突然“砰”一声一拳头狠狠砸在桌上:“混账!” “……”贺翎被震得顿了顿,一头雾水地看着他,“爹,出什么事了?” 贺连胜阴云罩面,站起来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步,最后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重重拍在案头,怒气冲冲道:“翦儿真是太胡闹了!” 贺翎拾起案上的信展开来看,大为惊讶,随即又恍然大悟。 难怪四弟一直没有回来,原来他留了部分兵力驻守安平郡后带着一万人马去夜袭了安平南面的上郡,信件送到贺连胜手中时,他已经杀了郡守顺利攻占城池,并且收兵返回了安平,现在应该正在回来的路上。 贺连胜气得不轻:“真是能耐了!让他安顿好安平郡的事就回来,他竟然一声不吭就跑去打仗!跟老子还玩起了先斩后奏!真是太不像话!” 贺翎蹙眉看着四弟的信,心里对他的行为也有些不赞同,可毕竟他没有失利,想来应该是有十足的把握才会去的,抬头看了看贺连胜,见他气得面色铁青,连忙放下信将他拉回来坐下,朗声笑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这不是把人家给攻占了吗?您消消气。” “将不听君命,那也要分场合!事态紧急、相距甚远、等不及命令,才可自行决断!”贺连胜说着又是一拳锤在案上,狠狠叹了口气,“唉!这混小子!” …… 数日后,有下人来报:“启禀王爷,四公子带着安平王回来了!现在正在外面,快到门口了!” 贺连胜点点头,哼了一声,绷着脸带着贺翎、萧珞去前厅,等到了那里见到安平王时才将脸上不悦的神色收起来,对着安平王笑呵呵地抱拳寒暄:“安平王车马劳顿,贺某有失远迎,失敬!” 秦鸣山既然投诚,自然是态度恭谦诚恳,疾步上前抱拳还礼,笑呵呵道:“王爷实在客气!竟然亲自出来相迎,秦某不胜荣幸!” 秦鸣山虽然也是武将出身,可安平郡地势易守难攻,尤其对于北方的突利,简直是一道天堑,因此突利人入侵中原从不愿意从他那里着手,他这些年没怎么上战场,可算是养尊处优,生得微微有些胖,不过综观还是气度不凡、精神奕奕,笑起来也颇为和蔼可亲。 贺翎携萧珞上前,以晚辈的姿态对他抱拳行礼。 秦鸣山笑呵呵地又与他们寒暄了一番,这才互相请让着落了座。 这次安平郡不战而降,秦鸣山姿态也做足了,贺连胜自然不能亏待他,言明他的那些兵马仍在他麾下,只不过安平郡却换成了贺家军驻守,那秦家这一万人马名义上属于秦鸣山,实际上却要纳入贺家的队伍了。 几番交谈后,贺连胜又命下人备酒备菜,对秦鸣山好生招待过后道:“如今百姓流离失所,京城逆贼残害忠良,天下急需安定一统。秦兄心怀苍生,又为良将世家出身,文韬武略令贺某佩服,贺某得秦兄正是如虎添翼,一旦天下安定,贺某必定报答秦兄相助之恩!” 秦鸣山交兵投降是看清形势,如今听他这番话算是得了承诺,自然心情愉悦,与他痛饮一杯,此事便定下了。 待秦鸣山的事情一了结,周围只剩下家中之人,贺连胜顿时恢复了往日的凌厉与气势,目光朝贺翦扫过去,一掌拍向椅子扶手,呵斥道:“给我跪下!” 贺翦愣住了,抬眼看着他:“爹!” “跪下!” 贺翦正打算提起上郡告捷一事,见他忽然沉了脸,心里咯噔一下,顿了片刻,垂眼恭恭敬敬地跪在了他的面前。 贺连胜本就是个暴脾气,这些天怒火好不容易降下去不少,可今日见到他回来,又蹭蹭往上直窜,手都气得有些颤抖,沉声道:“你说!你可知错!” 贺翦一点就透,顿时明白了他发怒的原因,神色间闪过一丝委屈,恭敬道:“爹,安平郡往京城方向必定经过上郡,我是想,既然我带了那么多兵马,何不顺道将上郡也收服了,那位置正好与大哥、三哥遥遥对应,有必要时就可以与他们联手,左右夹击。” “你想得倒是周到!都发兵了才知道写信回来说一声!如此鲁莽行事就一定能讨到好?你可知如今已经粮草不多,就连你二哥都没带兵出去,你这是着的哪门子急?” “粮草不多了?”贺翦诧异抬头。 “的确不多了。”一旁的贺翎道,“不过再等上三四个月,到了秋收时就好了。” 贺连胜哼了一声:“我这里正打算休战,你倒好,说打就打,打完了才告知你老子!你这是无视军纪还是自视甚高?!” 贺翦咬了咬唇,未再争辩,规规矩矩埋下头抱拳朗声道:“翦儿知错,请爹责罚!” 贺翎见他这样子觉得有些不忍,这个四弟自小就是如此,爹说什么就是什么,从不反抗爹的意思,这回虽说的确有些鲁莽,可身处安平又手中握兵,换成他自己恐怕也想去攻打上郡。 “爹,四弟毕竟将上郡拿下了,您就算他将功补过,免了责罚吧。”贺翎连忙替他求情。 贺连胜面色不悦地看了他一眼:“哼!”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又没有造成什么恶果,贺连胜僵持了一会儿,见贺翎还要求情,最后烦躁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起来吧,回去好好闭门思过三日。” 贺翦面带愧疚:“是,谢谢爹!” 贺连胜拂袖离开后,贺翎将贺翦从地上拽起来,在他肩上拍了拍,笑道:“爹的脾气你也知道,别往心里去。我们兄弟四个,你自小受的惩罚最少,爹就是嘴上说你两句,心里实际上也舍不得教训你。” “这回的确是我思虑不周,谢谢二哥替我求情!” 贺翎哈哈大笑:“都靠得那么近了,换成我也会去打!” 贺翦愣了一下,忍不住也跟着他笑起来。 …… 年后的几个月,贺家军连破数城。 由于赵暮云大军忙着沿东部往南推进,而新登基的皇帝萧凉为了保住自己的皇位竟杀了几员对锦朝忠心耿耿的大将,以至于那些被威胁的城池防守极其薄弱,很快就被贺家攻占下来。 不过萧凉也并非无可用之人,过了最初的慌乱,又接连派了几名将军带兵迎战,而贺家军也渐渐显出疲态,在连攻数座城池后终于啃上了一块硬骨头,于会宁郡与萧凉军队互相对峙,在对方的抗击中久攻不下。 天气渐转酷热,很多士兵因为伤口溃烂而不治身亡,再战实为不利,贺连胜终于下定决心,打算退守偃旗息鼓,以作整顿。 不料命令还没传出去,却忽然收到战鸽传信,信中军情异常紧急:左、右两路大军先后遭到偷袭,被切断了道路无法与中军汇合,亟需王府调兵前去增援。 贺翎看到这封信大吃一惊:“萧凉竟然还有这等本事!他哪来多余的兵力?” 贺连胜沉吟道:“山贼也有可能,如今山贼的势力也不容小觑。” “不管是谁,大哥、三弟现在恐怕有危险了!”贺翎焦急道,“爹,我即刻带兵前去增援!” 贺连胜面色凝重,点了点头:“事不宜迟!你快去安排!” 第44章 书信有诈 左右大军无法与中军汇合,那必定不是偷袭这么简单,极有可能是被围困住了,这么一来,贺家就需要出动较多的人马,兵分三路去支援,贺翎怕自己人手不够,又把老四也喊过来,迅速分配好各自的路线。 事出紧急,贺翎只来得及对萧珞交代一声,就与贺翦匆匆忙忙去了营地。常有为虽然整天嚷嚷着出去打仗,可打仗与救急完全是两码事,如今听说那边兄弟俩与其他同袍都有可能遇到危险,也不由得急红了眼,骂了一声“狗贼”就转身迅速点齐兵马,跟着他们一起奔出了甘州。 萧珞原本正同梁禹商讨制定将士家人随军的新律例,被这忽然而来的消息弄得懵了一下,万分疑惑,将手头的事情扔给梁禹就疾步去了贺连胜那里,虽然心里也在担心,不过神色间倒不见慌乱,问道:“爹,大军遇到危险了?” 贺连胜将信递给他,神色凝重:“左右两路大军都遇到了埋伏,不知究竟是何方人马,竟能瞒过斥候的探查,一定不简单!” 萧珞展开信,目光定在那寥寥数语上,眉峰攒到了一起:“爹,这是大哥写的?” “嗯。”贺连胜点点头,“羿儿坐镇中军,翡儿与郝将军都被人拦住了,如今中军兵力不足,再没有增援的话,恐怕撑不了多久。” 萧珞一直盯着这封信看,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可这的确是大哥的字迹,他想不出究竟是哪里有问题,脑中飞速地思索着,沉吟道:“这也过于巧合了些,偷袭之人究竟是从何而来暂且不论,单是这两路大军行军路线完全不一样,却先后遭到偷袭来看,怎么看都是匪夷所思。 ” 贺连胜听了他的话神色一顿,正所谓关心则乱,这信是有封印的,上面的字迹也没有问题,他只顾着关心信中的内容,的确没有多想。 萧珞蹙着眉将这封信从上到下都细细打量一遍,翻过来又翻过去,眉宇间添了一丝冷厉:“如果这信是真的,两路大军同时遭到围困不是巧合,那就是我们这里混入了奸细。” 贺连胜脸色阴沉:“行军路线如此机密,竟然被别的人知道了,这奸细恐怕地位不低。” “不好!”萧珞抓着信的手忽然攥紧,“这封信不是大哥写的!” “什么?!”贺连胜拍桌而起,急忙将信夺过去,仔细看了看疑惑道,“不可能!这的确是羿儿的笔迹,信取出来时封印也是完好无损。” “若大哥真是在孤军奋战,那形势该十分紧迫,但这封信却字迹工整,不见丝毫凌乱仓促,不合情理。”萧珞越说心里越沉,“这恐怕是特地诱云戟出去,一种可能是对方早已在半路设下了埋伏,另一种可能是调虎离山。” 贺连胜听他语速极快地说完,一颗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顾不上发怒,沉着脸站起来道:“我带两百人马出去寻他们,你留着照看好家里,万一有什么事,你拿着这个!”说着将兵符交到他手中,意义不言而喻。 萧珞手一翻将兵符按回到他手里,沉声道:“爹,我出去找人,您在家看着。” 贺连胜习惯了发号施令,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对他下命令,不由愣了一下,可一想到出去比留在家里危险,又板起了脸:“胡闹!听我的!” 萧珞丝毫不为所动,迅速道:“我没带过兵,这兵符还是您拿着最合适。出去寻他们只不过是报个信将他们拦下来,带的人少,隐秘一些不会有问题,应该由我出去!家里老老少少,还有那么多士兵的性命,不能儿戏!” “谁跟你儿戏!调虎离山的可能性极小,咱们这里就是那么容易让人闯的?”贺连胜沉着脸说完,扔下兵符就要冲出去。 “那更应该由我去找!”萧珞拦住他,神色忽然凌厉,“爹,听我的!我这就去带二百亲兵出发!您再拦着我就要误事了!” 贺连胜平日里见惯了他温润浅笑的模样,突然被他这么一瞪,竟被他骤起的气势给微微震了震,原先是担心他出去有危险,现在却忽然觉得自己多虑了。萧珞虽然是皇子出身,可毕竟不是养尊处优长大的,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带着二百亲兵出去,不见得比他这个老头子弱。 萧珞不给他反驳的机会,笑了笑就转身离去。 贺连胜回过味来,突然被气乐了,在后面跳着脚骂道:“竟然呵斥我这个老头子!等你回来再教训你!”说着就大步跟上去替他挑选精兵壮马。 萧珞自小就与其他皇子一起练过骑术、射艺、剑法等,只不过因为宫廷与教习先生都将这些作为门面功夫,并不看重,所以只教了些皮毛。好在他一向比别人认真,身手虽然与贺翎他们兄弟相比相距甚远,但自保还是足够的,因此贺连胜并没有再拦着他,只是嘱咐他多加小心,又命随行的人好生看顾他周全。 萧珞出发时,贺翎已经带大军离开了甘州,与贺翦、常有为,及三名副将,带着骑兵大军火速前行,赶到既定的路口后按计划兵分三路。贺翦与他手下一名副将带着一路去增援左军,常有为与另一名副将带兵去增援右军,贺翎与罗擒则带领剩下的人,直接往前。 又疾行了两个昼夜,前面不远处需要经过一片山谷,贺翎抬手示意后面的人停下,举目四顾。 山谷两侧草木成荫,谷底一侧有涓涓细流蜿蜒而过,位于此处一点都感受不到酷暑的热意,反倒是凉气阵阵、冷风习习。两侧的峭壁掩在绿茵中看不清形状,仔细聆听能够分辨出四周各种鸟雀的鸣叫声,一片静谧。 罗擒催马上前,低声道:“将军,我们是由此地经过还是绕道而行?” 贺翎双唇紧抿,顺着山谷中的溪流朝前方远远望去,凝神想了想,道:“由此地经过。” 罗擒抬眼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迟疑道:“万一有人埋伏……” “我们这次是救急,绕道的话岂不是延误时机?这山谷虽然适合隐蔽藏身,但绝对不会藏匿大批人马,否则这么狭小的地方施展不开,谁都讨不了好。” 罗擒听了觉得在理,点了点头。 “对方已经围攻两路大军了,不可能再分得出多余的兵力到这里,再说,我们别无选择,只能走这条路。”贺翎轻踢马腹缓缓前行,沉声道,“吩咐大家警惕些。” “是!” 一声令下,大军继续前行,不多久就进入了山谷。 头顶绿荫蔽日,耳侧水声潺潺,大军如一条巨龙,在悬崖峭壁间穿行。 正当大家微微松一口气时,头顶忽然一阵哗啦啦的声响,乌压压一群鸟雀冲天而起,受到惊吓似的振翅而飞。 贺翎心头一禀,急忙抬手:“撤!”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正当大军回身后退时,峭壁上的绿荫丛中轰隆隆滚下巨石,队伍中顿时有人发出惨叫。贺翎心头疑云笼罩,此时却来不及思索这其中的疑点,脚下催动战马避开山上的滚石,厉声呵斥所有人迅速撤离。 他们这次为了轻装上阵,只有极少数人带了盾牌,只能靠着手中的刀与身上的铠甲灵活避开攻击。 短短时间内,由于敌在暗我在明,大军中好一通人仰马翻,幸好贺家军训练有素,这些战马也是久经沙场,撤退中虽然着急却不慌乱,整条队伍秩然有序。 很快,敌人手中的滚石用完了,山谷中一片寂静,紧接着又有箭雨呼啸而来。贺翎拔刀抵挡,渐渐发现有些不对劲,大军中受伤之人全都离他不远,现在的箭雨也是密密麻麻冲着他射过来的。 贺翎来不及细想,一边阻挡箭雨,一边拉扯缰绳狠狠一踢马腹,身下的战马踩着浅溪中的凉水朝着队伍的尾端冲过去。他一扭头,见到罗擒紧跟上来,正要开口说话,忽然一阵剧痛,垂眼一看,想不到竟不慎露出了空档,让上面的人一箭穿透铠甲射中了左肩。 罗擒惊呼:“将军!” “不要紧!”贺翎咬着牙抬手将箭尾折断,回头看了看形势,果然不出所料,那些密密麻麻的箭雨全都紧跟着他转移了地点。箭雨虽密,但明显对方的人数并不多,若猜的没错,这些人并不是冲着大军来的,而是冲着他来的。 一名小兵手举盾牌策马赶上,喊道:“将军!快拿盾牌挡着!” “别过来!”贺翎话音未落,眼睁睁看着一支利箭俯冲而下,直直射入那名小兵的左胸。 普通士兵身上的铠甲远远没有他这个将军所穿的那么厚实,这一箭下去,连带着强大的劲力,一下子将小兵从马上掀翻,小兵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就落入溪水中,溅起一片水花。 这不过是电光石火之间的事,贺翎心头震动,一股怒火腾地升起,挥开射来的利箭,转头对罗擒吩咐:“那些人是冲着我来的,你带着大军继续前行!我引开他们!” “不行!”罗擒大吃一惊,“我掩护将军!” 贺翎一脸怒气:“别废话!快去!” “属下去挑一百精兵……” “这是军令!” 罗擒住了嘴,看了看他肩上的伤,咬紧牙关攥紧缰绳,干脆利落地调转马头:“是!” 贺翎面色微霁,拿刀狠狠一拍马屁股,驾着战马往来时的方向飞奔而去,等他回头往上看时,密林中鸟雀惊起处果然一直追随着自己。 罗擒见贺翎策马远去,这里解除了危机,心中大叫不妙,不顾军令迅速召集一百人,并选出队正,命他带着这一百人即刻增援。 第45章 两路夹击 贺翎将身下的战马催得奔驰如飞,很快就冲出了山谷,而峭壁间疾行的人也紧追不舍,一边放箭一边从山道间冲下来。贺翎完全没有料到这些人竟然在密林中藏着马匹,等他回头再看时,对方已经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了,粗略一算竟然也有百余人之多。 贺翎冲出来主要是为了将他们引开,但此时真正将人引出来后心里又产生了浓重的疑惑。他带着这一众骑兵出来是为了接应前方与敌军对峙的大哥,如果这些人是敌方派来的,那应该阻止他们大军隔断他们的去路,而不是只顾追着他这一个人放箭。 如果这些人不是敌方派来的,不是萧凉那一党,难道是赵暮云?而且这次埋伏明显是冲着他来、想要将他置于死地,那赵暮云又是如何知道他的路线的?现在是贺家与萧凉的军队在对峙,赵暮云想要插手除非是有内应。 情况危急,贺翎骑在马上一时有些理不清楚,干脆就不再去想,后面的人虽然一直在追赶,但是那些马显然比不上他的,与他渐渐拉开了距离。正在他觉得可以就此甩掉这些尾巴的时候,前方忽然尘土漫天、竟然又来了一队人马。 贺翎急忙回头,见后面追赶的人没有丝毫停顿,知道前方的来人与他们是一路的,当下调转马头,抽出马侧的长枪,朝追赶自己的人迎面冲过去,面色冷凝,双唇紧抿,眼中早已收起疑惑与震惊,余下的只有杀意。 后面的人与他的距离一下子拉进,射箭已经不起任何作用,见他忽然一身戾气地杀回来,顿生警惕,急忙收起弓箭抽出身上的刀。 马上作战终究是长枪占据优势,更何况贺翎身法矫健灵活、手中又力道强劲,一杆长枪舞得水泼不进,对方即便人多也难以找到破绽,又都是骑在马上的,很难一哄而上。 贺翎单手忽挑忽刺,将冲到面前的几个人一一掀翻,趁着他们倒在马下尚未来得及爬起来的功夫一个狠戳直直扎进对方的胸口,余光瞟到身侧又有别的人纵马杀过来,右手将长枪收回,左手急忙抽出身上的刀,一刀砍断来人的脖子。对方的人完全没有想到他竟然双手齐动,震惊的同时发现更难下手了,只好围着他寻找破绽。 贺翎左肩受了伤,再加上挥刀砍人,鲜血顺着手臂直往下淌。不过他却顾不上这些,自然就忽略了疼痛,耳中听到身后那一路人马越靠越近,眼神越发凶狠,再次挥动刀枪与周围的人战在一处。 这边一共有百余号人,在一声声闷哼或惨叫中,贺翎先后将二十几人斩下马,短时间内不受伤不成问题,但绝对不可能将他们解决干净。正杀得痛快时,身后喊杀声直震耳鼓,那路人马已经近在眼前,两军相逢,将贺翎夹在了中间。 贺翎回头冷冷地扫视他们,也不知是杀红了眼还是身上溅到的血将双瞳映红了,神色看起来有些嗜血,唇角挂着一丝冷笑:“这么多人,怎么连一面旌旗都没有?赵暮云原来是个胆小鼠辈!你们跟着他真是跟对了,尽做些缩头乌龟的事!” 队伍里立刻有人跳脚,举刀遥指着他怒骂道:“你才是缩头乌龟!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果然是赵暮云! 贺翎微微挑眉,笑意加深:“还是一群笨鸭子!”话音一落,笑容收起,即刻提起长枪催马冲杀过去。 对面人多势众,见他杀过来也不见惊慌,纷纷举起兵器迎敌。 贺翎刚把一个人挑下马,余光不经意间一扫,又猛然定住。 想不到队伍中竟然有一个熟脸,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那人正是他一直在派人寻找的“春生”,也就是当初发现逃往突利后失去踪影的那个人。 想不到,他竟在此处,却不知他原本就是赵暮云的人,还是之后加入了赵家军。不过这次突袭显然十分重要,此人虽然在队伍中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兵,但根据赵暮云多疑的的性格来猜,他绝对不会是才加入不久的新兵。 贺翎脑中转的飞快,动作不免迟滞了片刻,幸好他一向警觉,在斜里砍过来一刀时迅速回神,身子一歪险险避过,又一个回马枪反手将对方手中的刀震飞。 正在酣战时,罗擒派过来的一百精兵追了过来,远远看到他们的将军被众多人马围困,心里大为焦急。队正手势一起,所有人都喊杀起来,声势浩大地冲过去,虽然只有一百人,却造足了五百人的气势,把对方给震住了。 贺翎看到他们,心里将罗擒狠狠骂了一通,急忙迎着他们来的方向冲杀。 两路人马数量悬殊,很快混战到一处,贺翎一边斩杀敌人首级,一边对他们打手势。他们贺家精兵有一套独创的手语,除非有人提点,否则外人根本看不出是哪种命令。 他们一边杀敌,一边聚拢,渐渐靠近一条通往山上的小路,等到时机差不多时,忽然收兵撤退,策马朝山上冲过去。身后的敌军连忙跟上,却因为道路狭窄,无法像先前那样以多对少地混战。 贺翎带着人且战且退,最后山路越来越狭窄,只好弃了马徒步而行。贺翎对着他那匹战马的屁股狠狠踹了一脚,见他飞奔入了旁边的林子才放心,回身杀了一名追过来的敌兵,往另一侧的林子里跑过去。 上了山,入了茂密的丛林,双方的对战无法再进行下去,又因为山里地势险峻、多有迷障,没多久就互相看不到对方了,贺翎身边就一名小兵还紧紧跟着,其余人恐怕也在这里面兜兜转转地走散。 停下来前后左右四处看了一番,又侧耳仔细听了听,知道没有人追过来,贺翎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挥挥手靠在了一棵千年老树上:“歇会儿,不用跑了。” 那小兵没有受伤,只是跑得有些累了,气色倒还不错,脸上热得红扑扑的,可停下来一看贺翎竟然面色苍白,顿时吓一大跳:“将军,你受伤了?!” 贺翎嘶了一声,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疼痛,咬着牙骂道:“赵暮云那个老狐狸真是太阴险了!” 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刀枪塞到小兵的手中,脱了盔甲低头查看肩上的伤势,脱下盔甲的时候免不了扯到余下的那半支箭,痛得他龇了龇牙,又在心里把赵暮云大骂一通。 那小兵虽然与其他士兵一样将他当做战神来敬仰,可又知道他在军中一向平易近人,因此也不怎么局促,凑过来替他看了看,一看他肩头殷红一片,流了一大摊血,又吓了一跳,急急忙忙扔下手中的东西就想撕自己的衣服,可还没下手又停下了动作,有些过意不去地说:“我衣裳都是粗布,又弄脏了。” 贺翎笑了笑:“没事,不必了,箭没拔出来也不好包扎。走,找条路回去!” “是!”小兵立刻将地上的东西全部抱起来,拦在他前面替他探路。 贺翎顿了顿,见他十分积极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也就由他去了,边走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谁手底下的?” 小兵听他这么问,一脸喜气,连忙答道:“我叫徐成才!是顾校尉手底下的!” “嗯。”贺翎点点头,露出一丝笑意,“前线告急,你们本该赶去增援,却不顾我的命令私自折回来,这是违抗军令!” 小兵听了愣了一下,战战兢兢地扭头朝他看了一眼。 贺翎话锋一转:“不过这些罪责都该由罗擒顶着,你们今天救了我,应该记一功。” 小兵听了顿时又兴高采烈,停下脚步站得直直的,高声道:“多谢将军!” 远处忽然传来一道声音:“那里!快去追!” 贺翎眼神一厉,朝那边看了一眼。 小兵反应极为机灵,也顾不上内疚,急忙往旁边开路,小声道:“将军,快走!” 贺翎虽然听出来那边就几个人,但他现在明显感觉左臂有些发麻,一经松懈,全身都提不起劲来,懒得再动干戈,就忍着一口恶气跟着小兵离开。 第46章 入山寻夫 山上密林遮天蔽日,极适合隐藏,贺翎渐渐体力不支,在徐成才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走得他们自己都有些辨不清路了,更不用说外面寻找的人。赵暮云军中那些也都是精兵,不过山林又深又密,搜寻了半日实在搜不到,再耗下去也只不过是徒劳,只好按照先前的命令,在迷路之前及时撤回。 “贺翎中了毒箭,如今又入了这形势不清的密林,一旦入夜,豺狼虎豹都出来觅食,哪还有他活命的机会?”队伍的统领显然信心十足,带着大军原地徘徊了一会儿,最后大手一挥,“我们撤!” “慢着!”旁旁一名副统领策马靠过来,“就这么撤退恐怕不妥吧?王爷说务必取他性命,若能带他首级回去复命,还会重重有赏……” 那名统领斜了他一眼,轻蔑地笑了笑:“赏金重要还是你的小命重要?横竖他已经中了毒,撑不了多久。这山林里面形势不明,贺家也不知何时会派大军过来,你若不怕死,那就进去接着搜!” 他们这一路兵马是赵暮云早先安排在西北的,一直隐藏在暗处,专门执行一些秘密任务,不可轻易暴露。 这次贺翎是死定了,不管提不提人头回去,他们都是立了大功,应该尽快抽身而退。如果他们非要将贺翎搜出来,那就延误了撤退的时机,一旦贺家派调大军过来,他们就孤立无援、求救无门了。 赵暮云的主力军刚过长河没多久,正在东部一带与萧凉的人酣战,根本分不出多余的精力来照应这里。他们这些人名义上是赵暮云的心腹,但在西北这一带却不能指望赵暮云前来搭救,只能先求自保。 副统领一脸犹疑地抬眼朝山上看了看,最后咬咬牙,决定还是听从他的安排。 …… 萧珞带着两百轻骑兵昼夜不停地赶路,与贺翎的大军相比更为机动灵活,很快就与他们拉近了距离。 因为知道贺翎所带兵马一分为三的路线,所以到了既定的路口,同样将手头的精兵分成了三路,只留了八十人在身边。人一少,赶路更快,等到贺翎遇到埋伏的时候,他们已经缀在后面不远了。 又行了数个时辰,在饮马休息的时候,有经验的士兵忽然神色凝重地趴在了地上:“前面有大军!” 萧珞双眉轻敛,立刻从地上站起来:“往哪里行进?” “迎面而来。” “那就必定不是我们的人了。”萧珞眸色黑沉,扬声吩咐,“所有人上马,旁边有树林,速去那里藏身。” “是!” 八十人行动一致,齐齐收起手中的干粮与水囊,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片刻间就奔到了树林那边。 沿途几乎有大半的路程经过树林,这座林子十分普通,没有什么异常之处值得别人怀疑,他们往林子深处走了走,也不怕战马偶尔的响鼻声被人听到。 萧珞示意他们在里面待着,自己则带着两名亲兵悄无声息地藏在了林子的边上,近距离观察路过的军队。 没多久,果然见到远处尘土飞扬,伴着有力的马蹄声渐行渐近,萧珞往草丛下面蹲了蹲,只留两只漆黑冷厉的眸子仔细盯着这些人,一看他们行到近前忽然放慢了马速,顿时精神一禀,时刻准备着往林子深处潜行。 大军没有旌旗,一时瞧不出来路,不过这些人大多生的高大威武,绝对不像是南方来的。 最前面两名统领模样的人勒停了战马,一边说说笑笑,一边下马往这边走来。 身边的亲兵全身紧绷,正准备掩护着萧珞往后退,就见那两人在不远处的路边停了下来,接着就见他们开始宽衣解带,原来是解决内急,不由齐齐松了口气。 萧珞侧耳凝神听着他们的话,一时听不出什么有价值的讯息,不过听他们的口音竟像是东北那一带的,心里大为惊讶。 虽然战乱才起,但因为朝纲混乱、天灾人祸迭起,社会动荡已不是一年两年,各地的流民四处逃难,有些年轻的就被抓了壮丁入了行伍,如今不管是哪里的大军,都是各地人混杂,一个队伍里的小兵可能各种口音都有。但这两人已做了统领,地位看起来不低,既然是东北口音,那一定是在东北待了多年的,而且两人都是东北口音,绝对不是巧合,那极有可能这就是一支东北军。 难道是赵暮云的人?! 萧珞一阵心惊,尚未来得及思忖赵暮云怎么有本事这么快就把大军调往这里,就听那边一个人笑哈哈道:“都说贺翎那小子每回都提着九条命上战场,我看一支毒箭就能将他放倒,此人也不过如此!” 另一人嘘喝一声,笑道:“对上突利那些蠢货,老子也能九条命啊,哈哈哈哈!” “可惜没能取得他的首级啊,唉……” “算了,横竖他是死定了,就算他能熬得住剧毒,那也得有命逃得出狼牙虎口。” 萧珞呼吸一滞,双手撑在地上将草皮捏紧,手背上的青筋根根绷起,控制不住颤抖起来。 云戟中了毒箭……毒箭…… 他现在究竟如何了? 那边的统领整理好衣服重新上马,又回头催促后面解决内急或休息的小兵,接着就浩浩荡荡地继续往前行去。 等他们离开之后,萧珞已经面色惨白,接着迅速收起眼中的惊慌,倏然起身,抿紧唇一言不发地回头去牵马。 等带着众人出了林子,萧珞已然恢复冷静,挑了四名性子稳重的亲兵出来,对他们沉声下令:“跟着前面那路大军,务必小心不能被他们发现,一旦找到他们的栖身之所,即刻回来禀报,不可轻举妄动!” “是!” 萧珞催促他们快去,又挑了四名马速最快的亲兵,命令道:“速速赶回王府,就说将军中毒了,务必将周大夫送过来!越快越好!我会安排人在这里接应!” “是!” 萧珞将一切安置妥当,脸上的焦急担忧之色再也掩不住,赶紧上马带着人往前疾驰。小半个时辰后,他们赶到那片山谷,不用细看就能猜到这里发生过什么。 萧珞纵马沿着一地的残箭、血渍及一些倒地的尸身观察了一番,抬眼朝两侧的山林看了看,想到之前听到的“狼也虎口”一说,猜到贺翎十有八九是进入了山上的丛林,急忙下马,捡起地上一支断箭,看到箭簇上面一片幽蓝光泽,顿时懊恼。 想不到自己竟然慌乱至此,实在糊涂! 萧珞又挑出一人,将断箭递到他手中,急道:“快将它送回王府,请周大夫速速配好解药带过来!” “是!”那人从身上撕下一片衣角,将箭簇裹好,跳上马急急离开。 萧珞这边吩咐的时候,剩下的几十人也没闲着,全都在周围仔细观察地上的脚印、马蹄印与血迹,很快就有了发现:“殿下!此处足印杂乱,正是通往山上的路口!” 这些都是跟随贺翎的亲兵,行军经验丰富,萧珞一听顿时双目一亮,走过去盯着地上的脚印,又沿着深深浅浅的血渍一路往上,压抑着心头的狂跳,脚下越走越快。 …… 贺翎失血过多再加中毒,已经去了半身的力,只能支靠在徐成才的肩上,让他半拖着往前走,不过脑中倒还留着几分清醒,虚弱道:“他们不会追过来的,我们回去。” 徐成才顿时手足无措:“将军,我……我迷路了……” 贺翎一听他这犯了大错似的口吻,忍不住笑起来,要不是现在没力气,真想在他脑袋上敲一下:“地上不是有血渍么?” “我怕被他们追过来,用脚蹭……蹭掉了……” 贺翎一下子被噎住,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最后无奈地叹息一声:“算你机灵,找个地方歇会儿。” 徐成才虽然个子不高,但长得也算结实,本来这么撑着他一点不觉得累,可现在却明显感觉肩头越来越重,黑黑的脸都憋得有些发红,知道他快支撑不住,心里更加着急,点点头应了一声,举目四顾,凭借着直觉带着他往下山的方向走去。 四周都是苍天大树,脚底下积着厚厚的落叶,有些已经腐烂,踩上去软绵绵的,他们这一路走得极为艰难,深一脚浅一脚。天还没黑,但这丛林里的光线已经黯淡下来。 走了一段时间,到了一片较为平缓的坡地,徐成才满脸惊喜:“前面有块草地,可以去那里休息!”说着就加快脚步拖着他过去。 贺翎干裂的双唇渐渐泛起青紫色,蹙着眉半闭着眼,神智有些昏沉。 前面的草地绿油油的一片,看着极为平整,徐成才一脚踩过去,忽然脸色大变。 这里竟是沼泽地!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的一只脚已然陷进去,另一只来不及收回,同样踩进了沼泽,而靠在他身上的贺翎也以为这不过是一片平整的草地,并未多想,跟着迈开了步子。 “将军快退后!”徐成才大喝一声。 贺翎在跨出第一步的时候也意识到不对劲,又听他这一声喝,立刻提高了警惕,但是想收回时,双脚已经拔不出来了。 “别动!”贺翎立刻出声命令。 徐成才也心知沼泽地要人命,全身立时僵硬,不敢再动,左右看了看,竟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 两人正已极其缓慢的速度往下陷,但是他们却不能挣扎,越挣扎只会陷得越快。 贺翎低头看了看他怀里的东西,迅速抽出自己的长枪,回头反手狠狠扎在身后的地上。 第47章 深夜救人 或许是因为这里过于荫蔽潮湿,才会产生这片范围极小的沼泽地,贺翎对它的出现相当意外,却也十分镇定,长枪的枪头有力地深埋入泥土中,由于他用力过大,双腿不免迅速下沉了些。地上堆积着厚厚的落叶,地面有些松软,他又添了几分力道才把长枪扎稳。 徐成才神色严肃,肩膀用力将他往上扛了扛,自己却半截腿陷入了沼泽,一想到怀里还抱着盔甲与刀,连忙抬手将东西扔了出去。刀不像长枪那么长,救不了命,再加上盔甲的重量,放在身上只能让他们下沉得更快。 贺翎一手紧紧握住长枪的枪柄,缓住了下沉的趋势,另一手反过来抓住徐成才的胳膊,企图将他往上拉,没想到这一拉,枪头在土中晃了一下,竟有些不稳了。 徐成才大惊:“将军!快松手!不用管我!” 贺翎虽然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可面对自己军营中的小兵,终究是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出事,忍着肩上的痛楚狠狠地把长枪往下按了按,骂道:“别废话!” 他肩上的伤口原本有些麻木,这会儿一拉扯又恢复了知觉,直将他痛得冷汗直冒。 徐成才硬气的脸上有些感动,眼神更加坚定,狠狠运力,肩膀一沉,又往上一撞,常年练兵练出的身子骨爆发出最大的力量,一下子将贺翎的双脚撞离了沼泽,大喊:“将军快上去!” 贺翎猝不及防,心里被震了一下,十分敏捷地借着这股力道跳到了岸上,又迅速回身拔出长枪探过去:“快抓住!” 出于求生的意识,徐成才立刻抬起双手抓住了长枪的另一端,此时他已经半个身子没入淤泥中,身下这片沼泽仿佛有着巨大的吸力,直将他往下拖,把他黑红的脸憋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别说他了,就连贺翎都觉得吃力。 一旦陷入沼泽,没有借力必死无疑,即便有借力,那也是九死一生。 徐成才虽然抓住了长枪,却仍在往下沉,被贺翎拖着往前划了极小的一段距离,虽然离沼泽边近了,可四周的淤泥挤压着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 贺翎抓着长枪往后拽,却因为全身逐渐麻木越发使不上力,刚刚后退半尺又被往前拖了半尺多,很快就连带着自己也向沼泽靠过去,危在眉睫。拖一个人上来,这在平时是轻而易举的事,可他现在中了毒,手脚都再难受到控制,若不是心智极其顽强,恐怕此刻已经晕厥了。 徐成才的身子一点点往下沉,见贺翎神色昏沉,眼看着就要被自己拖下沼泽,连忙松手。 贺翎手中失了力道,愣了一下,抬眼看过去,见他只剩一颗脑袋与两截胳膊露在外面,脸颊被不畅的呼吸憋得通红,顿时大怒,可骂出来的话却有气无力:“废物!快抓紧!” 徐成才深吸口气,艰难道:“我不能拖累将军……我……” 贺翎试图把长枪往前送,可手却抬不动了,脸上一时更加苍白,死死盯着徐成才,恨声道:“要死也该死在沙场上!死在这里你甘心?!” 徐成才缓缓下沉,眼眶倏地红成一片,哽咽道:“娘……孩儿对不住您……来世再孝敬……” 余下的话没来得及说完便被沼泥堵住。 贺翎全身使不上力,趴在那里眼睁睁看着他一寸一寸下沉,渐渐被沼泽没过了头顶,没过了高举的双臂,咬着牙关,瞳孔逐渐赤红。 这不是第一次看见自己旗下的小兵亡命,可却是第一次产生深深地无力感。没有密如雨的箭矢,没有战马的嘶鸣,更没有敌人拿刀抵着谁的脖子,在如此寂静无声的林子里,他只能有心无力地看着,救不回一条鲜活的性命。 心里有一股怒火无处发泄,他想提起长枪狠狠戳进这沼泽中大骂一通,可憋了半天的劲想将自己撑起来,却双手颤抖得厉害,最后忽然脱力,一头栽倒,彻底晕了过去。 …… 萧珞带着一众亲兵上山,循着血迹寻找,想到这些血迹或许全是贺翎的,他一颗心就越走越沉,神色也愈发凝重,只能狠狠攥紧双拳才能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山路越走越窄,地上的脚印逐渐减少,直至光线晦暗不明,地上的血渍忽然消失,一下子失去了追寻的方向。 萧珞命人做了些火把举在手中,点了火折子将火把点燃,原地仔仔细细搜寻了半日,最后实在没办法,直接蹲在地上,将各个方位都嗅了个遍,勉强可以闻到一些血腥味,大致确定了方向,但这山林太大,一个不慎就会彻底偏差。 所有人分散在四处仔细搜寻辨认,萧珞见天色已晚,命他们不要走散了,想着这会儿天还没黑透,未到猛兽出没的时候,就抬起头大声喊:“云戟——” 其他人见他出声,连忙跟着一起开口:“将军——” 连着数遍后抬手命他们噤声,仔细听了听却听不到任何回应,萧珞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脚印与血迹都消失了,那些人必定在此处停止了搜寻,云戟不会走远,如果听不到我们喊他,或许是……”晕过去了。 萧珞定了定神,让自己冷静,紧接着脑中灵光一闪,连忙蹲到地上观察四周的落叶与泥土,甚至连那些细小的树枝都不放过,最后终于发现,有一个方向的落叶被挪过位,而那里的树枝也有被踩断的折痕。 萧珞精神振奋,一手举着火把,另一手将这些落叶仔细拨开,又一点点查看,终于看到了底下掩埋的血迹。 “殿下!此处有血迹!”前面不远处的一名亲兵激动地喊。 萧珞将目光从自己面前移到他那里,眼底浮起笑意,迅速站起来朝他那边一指:“过去!” “是!” 散落在四周的火把迅速聚成一条长龙,朝着确定的方向走过去。 没多久,前面又有一人兴奋道:“殿下,这里找到将军护甲上的一枚甲片!” 萧珞心里浮浮沉沉的,又是担心又是激动,因为希望越来越大,脚下也越走越快,最后眼前的密林忽然开阔,火光映照下,寒光一闪,再仔细一看,竟是贺翎常佩的那把刀。 萧珞心底狠狠抽紧,压抑着呼吸往前走,身后众人全都赶上来,火光瞬间变得透亮,一下子照见了不远处一道黑色的身影。 “云戟!”萧珞的镇定瞬间不翼而飞,扔下火把大步冲过去,一把将昏迷的贺翎拖起来。 周围的亲兵全都一哄而上,有的抬人,有的捡萧珞扔下来的火把,有的捡贺翎的铠甲与兵器,所有人都在一瞬间活了过来,一边欣喜一边担忧。 “啊!”忽然有一人发出喊声。 萧珞转头一看,这才发现旁边竟是一片沼泽,那名亲兵去拿贺翎的长枪,一不小心踩了进去,迅速下沉半尺,好在这里人多,那名亲兵很快就被拖了上来。 萧珞盯着沼泽看了一眼,再回想到贺翎方才晕倒之处就在这沼泽边上,心里一阵后怕,连忙吩咐大家顺着原路回去。 经过这番折腾,天色早已黑透,虽然他们人多,一路踏出了重重的痕迹,可入夜之后仅凭着火把还是有些摸不清道路。 正在众人费力地下山之时,林中隐约出现窸窸窣窣的声响,没多久,他们就感觉到一阵蚀骨的寒意从足底一路顺着后脊往上爬,转头四顾,竟看到了大半圈绿幽幽、冷森森的光。 狼群!而且为数不少! 狼群不远不近地缀着,死死盯着他们这些猎物,喉咙中发出几声的低吼,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冲过来。 所有亲兵迅速将萧珞与贺翎围在了中间,用不着谁下令,都极有默契地将火把举高,数十人凝聚在一起如同一人,被火光环绕其中,令狼群不敢靠近。 身旁一名亲兵低声道:“殿下不必担心,它们未必有我们人多,即便硬战,我们也不会让它们分毫!” 萧珞往四周巡视一圈,点了点头,心底忍不住阵阵颤抖。 若是他晚来一步,云戟孤身晕在这山腰深林内,被狼群围住……实在不敢再往下想。 一路心惊胆战、小心翼翼地确认下山的方向,一旦见狼群稍有异动,他们就挥着火把吓唬它们,最后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走到了来时那条窄窄的山路上。此时他们距山脚已经很近,树木也不再那么繁茂,那些狼群终究不敢再跟过来,最后悻悻然放弃。 到了山脚,萧珞让亲兵将贺翎扶到马上,接着自己翻身上去坐在他身后,让他靠在自己肩头,这才有机会打量他。 惨淡的月色下,贺翎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唇上早已失了血色,干燥皲裂。萧珞从未见过这样的他,虽然知道他以前也受过伤,可亲眼见到他如此虚弱的模样,心里的疼痛前所未有的强烈。 他固执地没有去探他的呼吸,只是颤着手在他沾了血渍的脸上摸了摸,将他摆到一个较为舒适的位置,下巴在他微凉的额角蹭了蹭,提起缰绳一踢马腹,一言不发地纵马离去。 身后的亲兵也陆续翻身上马,很快跟了上去。一阵清脆有力的马蹄声打破夜的寂静,一众人马在月色下迅疾驰骋。 萧珞抱紧了贺翎的腰,在他耳边低声道:“云戟,撑住!” 第48章 昏迷不醒 萧珞将贺翎紧紧扣在身前,带着昏迷不醒的人一路疾驰,再也顾不得别的,满心满眼都是焦急,心头如擂鼓作响,短短几日的奔波,再不复往日的沉静,恨不得身下的战马化身青龙,载着他们一个腾跃就回到王府。 而此时此刻的王府内,贺连胜暂时还没有接到儿子受伤的消息,正沉着脸为那封书信费神。 萧珞前脚刚出王府,他后脚就开始命人彻查此事,从收到这封信并转交到他手中的亲兵开始,沿着传信的方向倒退着一步一步查,甚至连传信的战鸽、饲喂战鸽的小兵都仔仔细细查过一遍,最后的结果就是没有任何疑点。 战鸽一路过来都是精神抖擞,身上没有任何刻意的痕迹,不存在被人射落换信的可能,而王府这边所有相关的人也都被里外翻遍甚至严格审问,那唯一可能出的问题就在前方军营中。范围缩小还是极好查的,会写字甚至能将贺羿的字迹模仿得如此相像的人,必定是擅于书写甚至对他极为了解之人,而这人此时正在贺羿身边。 贺连胜神色凝重,现在大军远在千里之外,要去军营中彻查还需要再等待一段时间,而且贺羿目前应该尚不知情,也不知会不会有危险,他现在再派人过去已经来不及,只能等着贺翎与贺翦到了那里后给予提醒。 正在书房中踱步时,就有人跌跌撞撞地从外面冲了进来,着急慌忙地禀报贺翎中了毒箭、身陷险境一事。 贺连胜一听顿时如遭雷轰,身子狠狠晃了晃,双手撑在案头沉声问道:“人呢?如何了?” “将军伤得如何尚不清楚,此事是半途遇到了赵家军的人,殿下偷听了他们的话才知道的,殿下现在正带人赶去营救,命属下先行回来禀报,请大夫早作准备。” “赵家军?!赵家军竟然这么快就到了这里!赵暮云这狐狸竟敢耍这么阴险卑鄙的手段!”贺连胜双手握拳,狠狠砸在了案头,压抑着心头的怒火与担忧,迅速走到门外对侍立着的亲兵吩咐,“快去将周大夫请过来!” “是!” 周大夫虽然被请过来了,可是却束手无策,因为不知道贺翎究竟中了什么毒,只好先将银针、药罐等一应器具准备好,统统塞进了马车,又在马车内铺上软软的褥子。 贺王妃听到消息后就一直在马车旁打转,咽着泪水吩咐下人准备这个准备那个,生怕不周全了缺了什么让贺翎有半丝的不舒坦。 将一切准备妥当后,周大夫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认命地自己做了一番猜测,将可能用到的用于清毒疗伤的所有药材都各自取一些出来装入马车。 此时已近深夜,贺连胜见他鬓染霜白还要奔波受苦,心里十分过意不去,本该请他的徒弟独自过去,可贺翎这回性命堪忧,没有师父坐镇又怎么让人放心? 周大夫忠心耿耿,又是看着贺翎长大的,当然也不可能因为年事已高就不管了,匆匆忙忙收拾妥当后,就由徒弟搀扶着登上马车。 正准备带着一堆可能派不上用场的药材离开时,忽然见夜色中有一人策马疾驰而来。那人正是萧珞派回来送毒箭的那位亲兵,跳下马飞奔到贺连胜面前,双手将毒箭呈上:“王爷,毒箭在此!” 周大夫精神一震,急匆匆掀开帘子下了马车:“快!快给我瞧瞧!” 贺连胜也是分外激动,接过毒箭递到他面前,嘱咐道:“当心箭尖的毒!” 周大夫小心却迅速地接过去,转头吩咐身后的弟子:“准备一碗清水,我要验毒!” “是,师父。” 周大夫出身杏林世家,医术是数一数二的,再加上丰富的经验与开阔的眼界,很快就将箭上的毒查了出来,稍稍松了一口气,面对贺连胜焦急疑惑的眼神,连忙站起来道:“此毒七日取人性命,还来得及!” 说着就急急忙忙写了方子命徒弟去拿药,也顾不上道别,匆匆上了马车,在一众亲兵的护送下离开了王府。 贺连胜与王妃俱是心焦如焚,本想一起过去,可王府与藩地不能没有主事之人,最后只好耐着性子在家中等。 “翎儿所中之毒并非即刻要命的剧毒,看来赵暮云这回并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贺连胜沉吟道。 王妃坐在一旁擦了擦眼泪,恢复了几分镇定,虽然一向对那些阴谋阳谋不怎么上心,可她毕竟是个聪明人,心里迅速思忖了一番,道:“这回我们贺家全都中了计,我本以为对方计划周密,一定是早早就做好准备的,现在看来,他们恐怕是临时起意,又因为没找到满意的毒药,才会派大军再去围攻翎儿。” “嗯。”贺连胜点点头,“赵暮云刚刚过江,离我们还远着呢,这次的事如果真是临时起意,那他安排在我们贺家的内应一定十分了得。” 王妃叹口气,想到贺翎有没有找到还不清楚,再次落泪。 贺连胜余怒难消,狠狠将手中的笔杆折断:“待我将那人查出来,定叫他十倍偿还!” …… 萧珞一路都将贺翎好好护在胸前,无法喂他吃干粮,只有偶尔拿帕子蘸水在他唇上点一点,为了赶路害他经受这种颠簸,萧珞心里万分难受。身边的亲兵每回都劝他换个人带着贺翎,他都直接拒绝,只有怕身下的战马受累,与别人换过两次马。 这一路来回都是行色匆匆、马不停蹄,萧珞底子再好也经受不住身心的双重煎熬,神色间十分憔悴,可他却一点都不觉得疲惫,反倒是将贺翎抱得更紧,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速速赶回王府! 终于,到了第四日天际发白时,前方传来一辆马车急速奔驶的声音。 萧珞直觉希望来了,面露欣喜,催促身旁的人道:“快去前面瞧瞧!” “是!” 没多久,前方探路的亲兵一脸喜色地回来,远远就挥着手高声喊道:“殿下,周大夫来了!将军有救了!” 萧珞大喜过望,策马迎了上去。 为了赶路,王府特地派了两名车夫,让他们轮着驾车,片刻都不耽搁,周大夫这一路也是遭了不少的罪,颠簸得一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了,可见到贺翎的时候觉得总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一切都值了。 萧珞一下马,立刻就有两名亲兵过来将贺翎搬到了马车上,车内特地为他准备着厚实的褥子,比在马上要舒适不知多少倍。萧珞见到周大夫就放下了半颗心,可也仅仅是半颗,剩下的半颗依然在喉咙口悬着,见周大夫替贺翎把脉,他就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 马车几乎未做任何停留,掉过头又继续赶路。萧珞倚着车壁静静坐着,贺翎头枕着他的腿躺在褥子上,周大夫一丝不苟地扎针,徒弟在一旁打下手。宽阔的马车内一片寂静,只听到马蹄落地与车轱辘转动的声音。 需要的东西早已准备齐全,徒弟早已按照吩咐在炉子上开始煎药,等到周大夫针灸结束,药也差不多好了。 萧珞将昏迷不醒的贺翎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肩上,把药吹了吹又试了试温度,小心翼翼地灌入他的口中,却又因为他无法吞咽怎么都灌不进去,又从嘴角溢了出来。 “烦请二位回避片刻。”萧珞的嗓音有些沙哑,也透着疲惫。 周大夫自然明白他的用意,带着徒弟掀开帘子去了马车外面,在命悬一线之际,没有人觉得尴尬。 萧珞将药汁灌入自己口中,掰开贺翎的嘴俯身渡入,一口一口直至药碗见底,最后唇贴在他的唇上,半晌没有离去,闭上眼蹙着眉将他抱紧。 云戟,我重活一世,最大的念想就是与你共度一生。你一定要醒过来! …… 贺翎每日按时进药,却依然没有转醒。 周大夫早晚都会替他诊脉,沉吟道:“毒性侵入五内,清除不易,不过好在医治得及时,性命已经无碍。将军一向顽强,必定会早日醒来!” 萧珞听了微微宽心,对他笑了笑:“有劳周大夫,这一路颠簸,真是辛苦你了。” 周大夫朝他打量了一番,叹口气:“殿下气色不大好,还是让老朽替您瞧瞧吧。” 萧珞也不推辞,伸出手让他把脉。好在他除了劳累过度,身体并无大碍,周大夫微微安心,只可惜出来的匆忙,马车上没有合适的滋补药材,只能等回到王府再说。 马车在路上又行了数日,终于赶回了王府,一家人都围了上来,焦急地查看贺翎的伤势。 周大夫回道:“将军已无性命之忧,不过他失血过度、毒入五内,需要慢慢调理,王爷、王妃不必过于忧虑。” 贺连胜平日里对儿子们颇为严厉,可实际上却比任何人都要担心,虽然只是沉着脸,神色依旧镇定,可眼中的紧张却怎么掩不住,等贺翎被安置到榻上,才稍稍缓了脸色。 “珞儿,这一路受苦了。”贺连胜将萧珞按在凳子上坐下,在他肩上拍了拍,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萧珞将自己所见所想原原本本告知于他,又道:“珞儿已经派人暗中跟着了,一旦发现他们的屯兵之处,立刻回来禀报。” 贺连胜点点头,想到贺翦,又是一阵担忧,不知安排出去的精兵有没有追上他们,只能等候消息。 萧珞看出了他的忧虑,宽慰道:“爹放心,赵暮云离得远,没那么大的能耐,他们这一路人既然围攻暗算云戟,就腾不出兵力来对付四弟。” 贺连胜深以为然,赞同地点了点头。 萧珞转身回到贺翎身边,见王妃抱着铮儿,连忙将小东西接过来,将他放到贺翎身边。 铮儿精神抖擞地翻个身,手脚并用地爬到贺翎脸侧,撅着屁股睁大眼看着他,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话,小小的手指在他脸上拍了拍。 萧珞顿时笑起来,俯身抓住贺翎的手,嗓音沙哑中透着柔和:“云戟,铮儿喊你醒来呢。” 第49章 贺翎转醒 暮色四合,靖西王府逐渐归于宁静。已经第三天了,贺翎还是没有醒来。 萧珞将贺连胜与王妃劝回去歇息,自己则脱下了外衫,命冬青送了一盆热水放在榻边,接着挽起袖子,拧干帕子替贺翎擦身。贺翎的气色好了不少,身上的毒已经全部清除,但是这回失血过多,不知还要昏迷多久才能醒来。 铮儿正躺在贺翎身边,四仰八叉香喷喷地睡着,完全不知道自己两位爹爹正在受着怎样的煎熬,再大的动静都打扰不了他的好眠。 萧珞将贺翎翻来覆去擦了个遍,朝旁边呼呼大睡的儿子看了一眼,好气又好笑地俯身过去捏捏他肉呼呼的小脸蛋,低声骂道:“你就是个小没良心的!爹在旁边昏睡了这么久,你每日龇牙咧嘴的做什么?” 铮儿正睡得香甜,被他这么一捏,本该雷打不动地咂咂嘴继续睡,没想到这次竟然被他给捏醒了,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小手一挥打到了他的手背上,力道还不轻,把他亲爹爹给打得愣了一下。 “小没良心!连爹爹也打!看我以后怎么治你!”萧珞嘴上教训着,手里的动作却放轻了,将小被子往他脖子边上压了压,侧头看向贺翎,心里一阵窒闷,苦笑道,“云戟,你快点醒过来!铮儿一天一个样,你不看可别后悔!他整天对着你没心没肺地笑,如今连我都敢打了,也不知长大以后听不听话。你说万一他不听话,咱们该想个什么法子教训他才好?” 贺翎双眼紧闭,唇上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色泽,可惜就是始终不曾开口说话。 萧珞觉得自己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这几天这么啰嗦,总要找一些话从嘴里吐出来才能安心,忍不住弯了弯唇角,拾起他一只手,抓紧了轻轻抵在自己额头上,侧眸看着他的睡脸,神色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更多的是淡淡笑意与坚定的期待。 他坚信,云戟很快就会醒过来! 冬青来催了他好几次让他歇息,他发现冬青这些天也变得啰嗦了,忍不住一通感慨,最后实在是没办法,只好脱鞋上床,在铮儿的另一侧躺下,手依然抓着贺翎的不松开,埋头在铮儿的脸蛋上亲了亲。 “咯咯……”铮儿忽然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 萧珞被他逗乐了,忍不住撑起半个身子,抓着自己的一缕乌发凑到他脖子上挠痒痒。 “咯咯……”铮儿再次裂开嘴笑起来,笑着笑着迷迷糊糊睁开眼,就这么让他亲爹爹给逗醒了。 萧珞低声轻笑,亲昵地在他鼻尖上刮了一把。 铮儿过了最初的迷糊,双眼越睁越大,两只乌黑的眼珠子炯炯有神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再次咯咯发笑,最后把自己给笑精神了,手脚挥舞着就在被窝里翻了个身,一抬头看到爹静默沉睡中棱角分明的脸,抬手去拍了拍他的下巴。 见亲爹被打却一点反应都没有,铮儿口中发出一道他特有的惊叹声,撅着屁股将自己撑起来,不依不饶地又去打他,打了两下还是没有反应,最后直接扑到他胸口,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身上去了。 两个人,一大一小互相对峙着,一个紧闭双眼,一个眼珠子乌溜溜瞪着,一个面无表情,一个好奇之后就开始笑,嘴里咿咿呀呀开始说话。 萧珞虽然听不懂他的儿语,不过心情却好了不少,眼中的笑意加深,看着小家伙趴在爹的胸口撅屁股蹬腿,忍不住在他小屁股上打了一下。 铮儿被打了也毫不在意,蹦跶得更为卖力,又是拍脸又是打嘴巴子,最后安静了片刻,欢欢喜喜地趴在他爹的身上……尿尿了…… 萧珞愣了愣,憋着笑扬声道:“冬青!给我打一盆水来!” “是。”外面的冬青应了一声走出去。 萧珞坐起身,刚刚将闯祸的小家伙抱走,耳中忽然传来一道极轻的声音:“长珩……” 这声音虽然透着虚弱,却熟悉到了骨子里。 小家伙在怀里不满意地手舞足蹈,企图挣扎着爬到床上去,萧珞却仿佛被施了定身术,彻底震住了。 “长珩……” 萧珞猛然惊醒,着急慌忙地将铮儿放下,俯身去捧着贺翎的脸轻轻拍了拍,手指与嗓音都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云戟,你醒了?醒了么?快睁开眼看看我!云戟!” 铮儿听到他的声音,一脸好奇地重新爬到贺翎的身上,瞪大眼咧着嘴乐呵呵地盯着他。 贺翎眼珠子动了动,睫毛轻眨,缓缓掀开。 萧珞大喜过望,一瞬间所有的担忧全都不翼而飞,激动地抓住他的手握紧:“云戟,你总算是醒了!” “长珩……”贺翎下意识喊他,睁开眼缓了片刻才真正清醒,手一紧,一把将他的手反握住,定定地与他对视,黑沉沉的两只深邃眸子里似有千言万语。 萧珞让他这眼神看得心头一酸,俯身吻在他眉心上,紧闭双眼皱着眉抑制着情绪,狠狠将眼角的酸胀压下去,好半晌才恢复镇定,深吸口气拉开距离仔细打量他,笑道:“哪里不舒服?要喝水么?” 贺翎定定地看着他赤红的眼眶、消瘦的脸颊,手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着,唇角扬起笑意:“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想不到我真是命大!” 萧珞听他嗓音有些沙哑,忍不住心疼,更多的是对于他终于苏醒的喜悦,诸多情绪凝聚在眸子中,最后都被明朗的笑容给冲散了。 冬青端着水过来,一看屋内的情形,惊喜地水都差点撒了。 萧珞连忙道:“冬青,快把水放下,去叫林侍卫通知王爷,就说将军醒了!” “是!”冬青满面喜色地放下水盆一溜烟跑了出去。 萧珞迅速下床给贺翎倒了杯水,坐在床头将他小心翼翼地扶起来:“睡了这么久,喉中必定不舒服,先喝些水润一润。” 贺翎刚醒,身子还虚着,刚坐起来时有些头晕,但很快就好了,再定睛一瞧,竟然有个小肉团子趴在自己腿上,仰着小脸瞪大眼看着自己,笑容极其灿烂。 萧珞侧头一看,暗骂自己粗心,将茶盏往贺翎手中一塞,起身抱起小家伙就开始扒他的裤子,边扒边一脸正色地赞道:“铮儿撒一泡尿就把爹叫醒!铮儿最能干!给铮儿记一大功!” 刚刚苏醒还没来得及表达深情的贺翎将目光移到自己身上,一脸郁卒地端着茶盏递到唇边,默默地喝了。 铮儿被扒了裤子,又让萧珞抓着拿干净帕子擦了擦,最后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光着腚在贺翎身边爬来爬去。 贺翎看着他这么精神的小模样,乐呵呵笑起来,一把将他揪到自己怀里,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掌,得意洋洋道:“我的儿子果然了得!撒泡尿就这么威风,这要拉泡屎还得了?” 萧珞忍着笑翻出一条小裤子给铮儿穿上,接着就放任他自己去玩了,随后又给贺翎翻出一身衣服,走过来手脚麻利地开始解他的腰带,边解边问道:“肚子饿不饿?我去叫厨子做些粥端过来?” 贺翎抬眼直直看着他,见他清俊的脸颊在烛火映照下透着如玉的润泽,一向清冷睿智的眸子此刻只剩下脉脉温情,忍不住轻轻唤了声:“长珩……” 接着忽然伸手,一把将他揽入怀中。 萧珞愣了一下,嗓音忽然有些滞涩:“衣裳湿了。” “我醒了,可以自己来。”贺翎低低笑了一声,接着按住他的后脑勺与他缓缓贴近,看着他眸中渐浓的情绪,喉结动了动,狠狠将他吻住。 “唔……”萧珞闭上双眼,双手将他搂紧,连日来所有的担忧与不安一下子全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舌尖与他激烈地纠缠起来。 气息交缠间,唇舌互不相让,彼此都觉得越来越不满足,呼吸也逐渐粗重起来,却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将对方越抱越紧。这是无关情欲的索求,贺翎从鬼门关溜了一圈回来,对二人来说可算生离死别,这至死方休的劲头,将心中所有的想念都释放宣泄出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确定对方的安然无恙,确定他们的重逢。 门外传来凌乱匆忙的脚步声,打破一室旖旎。 萧珞堪堪惊醒,连忙将贺翎松开,见他恋恋不舍一脸幽怨地看着自己,忍不住笑起来,又在他唇上亲了一口,这才站起来取过外衫给自己穿上。 贺连胜带着王妃急匆匆走进来的时候,贺翎已经从床上站了起来,王妃一见他就顿时掉泪,冲过来在他脸上摸摸,胳膊上捏捏,哽咽道:“这才转醒怎么就起来了?快躺下快躺下!” “娘您放宽心!我没事了!”贺翎笑着安慰她,接着又朝贺连胜道,“让爹娘担心了。” 贺连胜明显是松了一口气,点点头连声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王妃正哭着,忽然惊叫一声,盯着贺翎胸前的一大滩:“翎儿,你又流血了?!快!快去找周大夫!” 贺翎连忙按住她的手,笑嘻嘻道:“没流血,是铮儿在我身上撒了泡尿,还没来得及换呢你们就来了。” 萧珞听了这话忽然想起自己刚刚趴在他身上与他亲吻,下意识低头朝自己身上看了看,哭笑不得。 床上的铮儿半天没人理,坐在那儿左看看右看看,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咯咯”笑起来。 王妃看看贺翎的衣服,又扭头看看铮儿,忍不住“噗嗤”一声破涕为笑。 第50章 梁城失利 贺翎并没有卧床休息,只要能苏醒过来,受再重的伤对他而言都是小事,更何况贺家因为一封以假乱真的信件遇到危机,总要彻查清楚才能睡得安稳。 他原本只是觉得事情十分蹊跷,心里存着疑虑,却忙着应付当时的突袭顾不上理清楚,回来后听萧珞一说才终于想明白,他们竟然因为一封短短的书信中计涉险。这封信他苏醒后又拿到手中仔细琢磨了一番,信件确实可疑。 若真是军情紧急,大哥该心急如焚才对,这封信虽然字字句句都显出紧迫之意,但字迹却显得尤为从容。大哥的字一向写得很好,他们三兄弟自小就羡慕,当然能一眼辨认出来,可字迹间透出的心境却不是一般人能看透的。也亏得萧珞擅长丹青,对笔端纸墨的心绪颇能观察,这才识破。 “这次的事幕后主使为赵暮云,那个假的春生如今就在赵暮云麾下,看来上回行刺一事也与姓赵的脱不了干系!”贺翎将信件收好,对贺连胜道,“赵暮云没那么大本事瞒天过海,他偷偷藏在西北的兵力应该就这么多了。这些人既然伏击了我,就不可能再分出精力去对付四弟。至于大哥那里,两路大军都没有遭到伏击,那这场战应该是必胜无疑了。爹不必担心!” 贺连胜点点头没有说话,可眉宇间的忧虑却显然没有散去。 萧珞到底是更善于揣度人心,只看了他一眼就明白他在担心什么,连忙宽慰道:“大哥也不会有事,身旁有亲兵护着呢。我们只需等待大哥凯旋归来的消息就好!” 对方若是想害大哥,能害大哥,这一路征讨多的是机会,早就动手了,又何必等到现在?贺连胜也明白这个道理,听了他的宽慰,神色间稍稍放松:“嗯,梁城乃兵家必争之地,等羿儿将梁城拿下,我们就可以暂时休兵了。珞儿,上回派出去暗中跟着赵家军的几名亲兵还没消息回来?” “尚未收到,或许再等几日就有了。” …… 贺翎虽然没有卧床休养,但毕竟身子正在恢复,也没有去校场练兵,在家中处理了两日的事务,比平时清闲不少,间或把铮儿抱到怀里里逗逗,从没把他逗哭过,每回都逗得他笑个不停,连带着贺连胜与王妃都增添了不少笑容。 这一日,萧珞正与贺翎轮流欺负铮儿,忽然有下人来报,说是派出去的亲兵回来了两位。萧珞精神一震,连忙将铮儿交到奶娘手中,与贺翎一同去了爹那里。 两名亲兵尚未来得及禀报,见到他们进来连忙抱拳行礼。贺连胜觉得贺家早晚都是要交到贺翎手中的,也就不打算直接过问此事了,对亲兵道:“有什么事都禀报给二公子。” “是!” 贺翎拉着萧珞在一旁坐下,问道:“查到赵暮云把兵藏在哪儿了?” “启禀将军,赵家军在叶县五里坡屯兵,我们现在留了两人在那儿守着,请将军示下。” 贺翎稍作沉吟,点点头,又问:“可曾发现他们与何人来往,兵力如何?” “暂时没有看到他们与任何人有往来,他们除了上回出动的一千人马,五里坡还留着近五百人,统共是一千五百兵力。”那人说完,见贺翎陷入沉思,问道,“将军,我们是否要带兵去将他们一举剿灭?” “那是自然!”贺翎眼中透着几分厉色,站起来道,“既然五里坡屯兵一千五百,那我们不能轻敌,也带一千五百人过去,务必将他们一网打尽!还有,统领要抓活的,必须留活口!把那里仔仔细细搜一遍,尤其要看看有没有来往书信!” “是!” 贺翎很快将事情部署下去,正在翘首盼着好消息时,大哥那里却传来一个坏消息,而且是极大的坏消息:梁城失利! 贺连胜气得青筋直跳,阴沉着脸看着回来禀报消息的小兵,愤怒地拍桌吼道:“笑话!我们贺家军竟然败给了萧凉那些虾兵蟹将?这说出来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梁城易守难攻,若换成赵家军来守城,他们的胜算的确不大,但现在是萧凉的军队在守城,虽然攻城的确有些困难,但只要再坚持几日就一定能拿下来。 现在突然传来消息说梁城失利,这一变故直接影响了贺家的所有计划,原本占据梁城,可以今年秋收再继续擂鼓前行,可现在梁城没有顺利地攻占下来,他们就算秋收后再次发兵把梁城给攻下来,也不可能一鼓作气打到长安,必须休生养息以待明年再战。如此一来就是延误了战机,让赵暮云捷足先登。 小兵让他吼得心里发虚,可还是壮着胆子把话说完:“将军曾写过一封信,请求王爷支援粮草,但是等了半个多月都没有粮草运送过去,后来才知道出事了。” 旁边的贺翎听了双眼微微眯起:“你说什么?我大哥确实写过一封信?只不过那封信并不是要人马,而是要粮草?” 小兵点点头:“是。” 贺翎顿时沉了脸色,猛地一拍桌:“胡言乱语!粮草在出征前就已经估算好了,怎么会说少就少?” 小兵被他吓得一跳,抬眼偷觑他的神色,战战兢兢道:“确实是不够用了,将军在那里等不到支援,不得已才……才收兵。” 贺连胜沉声问道:“粮草是谁负责的?” “蔡运司。”贺翎话一出口忍不住皱了皱眉,蔡运司是归他管的,但此人一向正直不阿,怎么会出这么大的纰漏? 贺连胜面色不虞,站起来道:“查!” 第51章 偷梁换柱 被派往叶县攻打五里坡的是顾校尉,贺翎在他临行前将他喊过去,正色叮嘱道:“五里坡的那一千五百士兵虽然是赵暮云的人,但并非大奸大恶之徒,能降能为我所用最好,不降者再杀不迟。” 如今贺家正是用人之际,而且贺家军没有嗜杀残暴的传统,顾校尉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毫不犹豫地抱拳领命。 贺翎又道:“活捉他们的统领,捉回来我要审问,另外,把坡上的寨子仔仔细细翻找一遍,任何值得怀疑的物件都不能放过。” “是!” 贺翎见他转身欲走,急忙出声喊住他,问道:“徐成才是你手下的?” 顾校尉没料到他突然提起一个小兵的名字,诧异了一下,迅速恢复正常神色,点了点头:“是。” “此人如何?你可了解?” 顾校尉再次诧异,如实答道:“属下对徐成才印象颇深,他年纪不大,但是练起功来十分刻苦,据说是当年随着母亲逃饥荒辗转来到了西北,每个月拿到的俸禄都会交到他母亲手中,是个实打实的孝子。” 贺翎垂眼听他说完,点了点头:“这么说,他家中只有母亲一人尚在?” “是。”顾校尉面露不解,“徐成才上回被罗统领挑出来,编入将军增援的那支队伍里了,将军怎么突然问起他了?可是他犯了什么错误?” 贺翎摇摇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为了救我,命丧沼泽之地,你给他记一大功,待你从五里坡回来后就找到他的母亲,好好抚恤一番。” 顾校尉稍稍怔愣,颇为惋惜地叹息一声,抱拳领命:“是。” 安排好五里坡围剿赵家军一事,贺翎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眉头紧锁,陷入沉思。奸细还没有查出来,却又有另一件事在心头压着,那就是梁城失利,而导致梁城失利的原因是粮草不足,为了这个纰漏,他们不得不仓促退兵。 听到这则消息后,萧珞曾面色凝重地对他说:“梁城能否攻下,直接关系到今年的战局,现在突然出了岔子,爹的恼火可想而知。蔡运司是你手下的人,虽然爹信任你,但是你不能插手此事。” 贺翎沉默半晌,又听他道:“你别怪我多心,今非昔比,如今的贺家已经不再简简单单是靖西王府这么简单,爹信任你却不代表贺家军所有人都对你忠心不二,这件事若真是蔡运司做的,爹必定要责罚你用人不当。” 贺翎听了眉头皱得更紧,萧珞的话让他微微心惊,但是却十分有道理。爹听到这消息时怒得恨不得将桌子一掌拍碎,虽然说要查,却让他先安排五里坡的事,并没有将粮草的事交到他的手中,甚至今日一整天提都没提,那么极大的可能就是爹打算亲自过问,或者等兄弟几人回来后交给他们其中一人去查。 这么做十分合乎情理,但是贺翎心里本能地觉得有些不舒服,无论是不是蔡运司做的,他都会秉公处理,但是现在他却不能主动将事情揽过来,免得有徇私包庇之嫌。 当初发兵之前,爹就说过:“梁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非旦夕可下,如今正当用兵之时,粮草辎重至关重要,最少应备足三个月的军饷,以免影响战事。”如今才两个月就退兵,蔡运司难辞其咎。 贺翎皱了皱眉:“蔡运司此人刚正不阿,甚至可以说是正直过了头,绝对不会犯下私吞军饷这样的大罪,应是有人从他手底下钻了空子……不过不管怎样,疏忽也是要承担罪责的。” 萧珞抓住他的手捏了捏,笑道:“总会水落石出的。” 贺翎朝他看了一眼,跟着笑起来,揽着他的腰与他鼻尖相抵,亲昵地蹭了蹭,低声道:“长珩,你总能最先看出事情的关键,我得了你真是福气。” …… 半个月后,伏击一事已经查出了七七八八,正是酷热难当时,贺羿带着三弟、四弟等人回来了。 当初贺翦与常有为兵分两路,却赶了数日都没碰上任何情况,没有追上边路大军,也没有看到大军被人突袭围攻,更不用说他们带着这么多人去救援却落了空,就这么顺顺趟趟一路到了前线。 贺翦见到贺羿时神色十分难看,问道:“大哥,不是说两路大军遭人突袭的吗?怎么都好好地聚在这儿?” 贺羿的脸色也比他好看不到哪里去,焦急隐现:“我写信让你们送粮草,你怎么带这么多人过来了?这么一来,粮草更加不够用,我们撑不过三日了!” 贺翦双眼眯了眯,露出一丝恍然,随即咬牙切齿道:“我们中计了!” 贺翡在一旁听了他俩的话,大叫不好:“那我们这次要失利了?现在再写信回去来不及了!” 贺羿眉头深锁,摇了摇头:“来不及了。” 回来的路上,贺翦一直阴沉着脸,他这幅模样极为少见,不由让贺羿都愣了一下,连忙宽慰道:“此事也不见得全是祸事,正所谓因祸得福,梁城失利我们可以明年再战,若借此机会将奸细抓出来,那就可以解决一大隐患,免得日后再出乱子。” 贺翦听了他的话稍稍缓和了神色,朝他笑了笑:“大哥说的是,这奸细必定要抓出来!那依大哥之见,能够模仿大哥笔迹之人会是谁呢?” 此人首先必须是擅长写字的,贺家军虽然多数将领都是武夫出身,但并非草莽,都会写字,而且字写得好的并不少;不过字写得好又有机会将信件偷梁换柱的人只能是在中军大帐里。 当时在中军大帐议事的一共有四人:贺羿、庄晋、李运、张维。而贺羿之外的这三人都是几代忠于贺家,有什么理由背叛? 贺羿叹口气:“庄先生、李副将、张校尉,目前来看,极有可能就在他们三人中间,而这三人中,张校尉的字要略逊一筹。” 这三人都是世代对贺家有功,现在虽然落了嫌疑,却不可轻待,因此贺羿并没有直接审问他们,而是命人暗中看着,面上一直对他们客气有礼。 贺连胜连日来阴云密布,现在见他们回来了,神色稍微缓了缓,将他们都召集到议事厅中,目光从所有人的脸上缓缓扫过,透着威严与凌厉:“粮草一事暂且不提,翎儿,书信一事查得怎么样了?” 贺翎拍了拍手:“把人带进来。” 话音刚落,立刻就有四名小兵神色恭敬地走了进来,站在中间对贺连胜抱拳行礼,或许是因为地位低下极少有机会与贺家父子面对面,又或许是因为这次的事与他们有关,因此一个个都显得战战兢兢。 贺翎道:“这四人是留在王府的,两名负责喂养战鸽,两名负责收信。我已经审问并检查过,战鸽没有任何问题,而他们收到信后也是立刻呈交到爹的手中,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封信在出梁城之前就被掉了包。现在大家都在这里,我再给你们四人最后一次机会,可曾看到同伴有任何反常举止?” 贺家对于战鸽传信等机密要事一直都是二人一组进行负责,如此有利于他们互相监督、彼此约束,一旦有人手脚不干净,另一人检举告发,那必定是赏罚分明,赏得重罚得也重。 这四人早就被审问过数遍,听了他的话齐齐摇头。 贺翎将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看向贺羿:“大哥,你写信时,可曾有人在身边?” “庄先生、李副将、张校尉都在。”贺羿点点头。 “那你将信交给小兵时呢?” “那时他们都还没走。” “军帐中传信的小兵带回来了么?” 贺羿早已将相关之人全都带了回来,闻言转头叫人将小兵喊进来。 那两名小兵深知这下出了大事,虽不至于吓得面如土色,可手心里却都出了汗。 贺翎沉默地盯着他们,一直盯到他们头皮发麻才缓缓开口:“我大哥将信交到你们二人谁的手中?” 右边的小兵朝左边的看了一眼,左边那名小兵往前走了一步,出了汗的手下意识在身上蹭了蹭,恭敬答道:“是小的将信接过来的。” “接了信之后呢?绑到信鸽脚上了?可曾有人向你讨要过这封信?”贺翎一边问一边将目光转向坐在一旁的庄晋与李运。庄晋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神色泰然,而李运则瞪大眼看着这小兵,眼中仅有疑惑,不见丝毫紧张。 小兵连忙答话:“没有人讨要过信件,不过小的将信筒绑在战鸽脚上时,李副将曾讨要过战鸽。” “什么?”旁边的李运狠狠吃了一惊,随即勃然大怒,“我几时向你讨要过战鸽!” 小兵迅速看了他一眼,对贺翎道:“李副将说这战鸽瞧着不大有精神,不知会不会是天热的缘故,就讨过去看了看,不过很快又还给小的了,而且李副将就站在小的面前不曾走开,此事小六可以作证。” 小六就是与他一起的另一名小兵,听了他的话连忙点头:“李副将只是将战鸽捉过去看了一眼。” 他们俩言辞口吻颇有替李运开脱的味道,可说出来的事又摆明了与李运脱不了干系。李运面色十分难看:“那你们俩的意思,就是这封信是让我给偷梁换柱了?” “自然要人证物证俱在,才可断定。”贺翎朝他看了一眼,扬声道,“把东西带进来!” 很快就有一名亲兵走了进来,一只手拿着托盘走到贺翎面前,另一只手将托盘上覆盖着的红绸一把掀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厚厚一叠写满字的薄纸。 贺翎取出其中一张抖开,敛起神色侧头看着李运,缓缓道:“这些字帖明显是临摹我大哥曾经手抄的经书与兵法,李副将可否解释一下,你的书房为何会有这些东西?” 贺羿皱了皱眉,将目光从这些字帖移向李运。 李运腾地从椅子上站起,又是焦急又是愤怒,抱拳道:“末将从未讨要过战鸽,这些字帖也是见所未见!请王爷与将军明察!” 第52章 当面对质 贺翎笑了笑,笑容中有着明显的笃定,目光不经意间从庄晋的脸上滑过,缓缓道:“此事关系重大,自然要明察!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且都对你不利,你可有什么说法为自己开脱?” 李运胸口起伏,似乎是在压抑怒气,咬牙愤恨道:“必定是有人栽赃陷害!末将虽然拿不出什么证据为自己洗清罪名,但末将若当真存有异心,又怎会把如此招眼的证据留在书房内?” 贺翎挑了挑眉,点点头,转向张维:“张校尉,你当时也在帐中,请如实相告,我大哥将信写完后,你们究竟是谁先离开谁后离开的?” 张校尉面色如常,抱拳答道:“属下与李副将、庄先生一同离开,不过出去后我们三人就即刻分道,各自朝自己的营帐走,属下出去后不曾见到这两名传信兵,之后发生了何事,属下也一概不知。” 张校尉这人言行举止看起来憨厚,但其实心眼不少,贺翎见他如此急于为自己撇清,忍不住笑道:“放心,我知道这件事与你无关,你的字一向不怎么样。” 张校尉愣了一下,嘿嘿笑着摸了摸后脑勺。 贺翎这话一说,李运顿时一脸恍然,帐中除了贺羿、张维,剩下的就是他与庄晋了,这么一想,立刻将目光移向庄晋,眼中浮起的疑惑逐渐化为怒火。 贺翎指着那两名传信兵,问道:“庄先生,你出来后可曾见到他们?” 庄晋依旧是一副慢条斯理的模样,温温吞吞道:“在下不曾见过他们,扎营时各帐错落而置,他们稍微早走几步就会被其他营帐挡住。” 贺翎这番问话其实并不打算从中得到答案,不过两只漆黑的眸子深邃中透着凌厉,一直注意着他们的神色。 李运将目光从庄晋脸上收回,深吸口气压住心底升起的愤怒,转向贺连胜道:“王爷,此事末将当真一无所知,末将自小随家父居住西北,怎会与赵暮云互相勾结?末将是被有心人给陷害了!此人造不出末将与赵暮云互相勾结的证据,就想凭借几张字帖将罪名转嫁到末将头上,末将绝不认同!” 贺连胜沉着脸不置可否,这里面随便哪个背叛了贺家,他心里都不好受。 正在此时,从旁边侧门走进来一名亲兵,俯身凑到贺翎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贺翎听后唇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朝那名亲兵挥了挥手,站起来,将先前搜到的一叠字帖交到萧珞的手中,对他道:“长珩,这里交给你了,我去去就来。” 萧珞了然,冲他笑着点了点头。 贺翎又对贺连胜请示了一下,贺连胜将此事交给他处理,也就不再多问,只是点点头。 在场诸人对于他莫名其妙的离开都有些疑惑,不过在看到萧珞站起身时,都知此事还没了结,于是又被拉回了心神,同时也被萧珞面上从容的神色勾起了一丝好奇心。 萧珞敛目淡淡扫了眼手中的字帖,漫声道:“去打一盆清水过来。” 话音一落,立刻就有侍立的下人转身从侧门出去,没多久就端着一盆清水进来了,走过来恭恭敬敬地送到萧珞的面前。 萧珞随意抽出一张写满字了字的纸,提着纸的一角缓缓浸入水中,待整张纸都泡入水里后又稍等了片刻才重新提起来,双手轻轻将它展开,弯了弯唇角,扫视在座之人:“大家可看清楚了?遇水不化。” 所有人都变了脸色,贺连胜也立即蹙眉朝他手中看过去:“珞儿,你再多试几张!” “是。”萧珞点头应下,又抽出一张纸浸入水中,提起来摊在掌心,另一只手在上面抹了抹,举起来示意给大家看,笑道,“李副将真是好雅兴,竟然用油墨来抄写临摹。” 李运听了他这话,眉峰顿时一松,喜上心头,急切道:“殿下慧眼!油墨一向用来写信传递军情,末将平素写字都是用的极为普通的水墨!请王爷明鉴!” 萧珞看看他,又看看庄晋,笑意加深:“庄先生,我记得王府有规定,油墨只用在重要之处,因此供应极少。对各位将军而言,他们只需偶尔传递军情,油墨用得少,给的也少,用了多少一查就知道了。而庄先生着作等身,又每日都有大量文书要写,似乎你那里用得最多的是油墨。” 庄晋愣了一下,惊疑不定道:“殿下的意思,莫非是说在下写了这些字帖?” 萧珞没有直接答他的话,又抽出一张纸在水中浸了片刻,皱了皱眉道:“看来这些字帖统统是用油墨书写的,我已查过李副将那里的开支账目,上回采买油墨是在年前,至今几乎没有动过,剩下的还是那么多,那就是说李副将一直用的是水墨。” 李运顿生喜色:“殿下明鉴!” 庄晋顿时不悦:“定罪可要讲究真凭实据,殿下总不能因为找不到证明李副将临摹的证据,就将罪责按到在下的头上吧?” 萧珞挑了挑眉,抿唇不语。 自从他参与贺家诸事以来,庄晋每回与他共处一室商议事情时都会有些微词,贺翎有一次差点发作,却被他拦住了,当时他半开玩笑道:“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文人相轻吧,我也算你的半个谋士了,谋士相轻也属正常。” 因此萧珞一直都对庄晋的态度相当无视,现在听他口气不善自然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庄晋站起来走到贺连胜面前拱了拱手,神色黯然、言辞恳切:“王爷,庄家自祖父一代就受王府恩惠,庄家三代能在王府略展手脚实在是一大幸事,庄某对王爷感恩戴德,又怎会做出这等不忠不义之事?还望王爷明察!” 萧珞瞥了他一眼,容色添了几分冷意:“庄先生,此事王爷已经交由云戟与我来处置,你有冤情就对我说,在王爷面前哭诉你庄家三代忠良,是想质疑我的公正么?” 庄晋背脊一僵,就连这里其他几个兄弟与将领都忍不住诧异,似乎谁都没料到萧珞会忽然发难,甚至当着一家之主的面对这个忠心耿耿的谋士甩脸子。 贺连胜倒是一脸平静,转头看向萧珞,问道:“珞儿,除了这油墨,可还查到些别的?” 萧珞寒意尽褪,微微一笑:“暂时还没有。” 庄晋双唇微颤,忽然跪地,眼中不甘、焦急、愤怒掺杂,朗声道:“庄家一心一意辅佐王爷,想不到临了竟如此不明不白地蒙受冤屈,庄某心有不甘。在此,庄某愿自请查账,以证清白!” 萧珞淡淡道:“这些字帖所耗的油墨对庄先生而言根本就是九牛一毛,如何查得出来?” 庄晋抿了抿唇,朝他看了一眼,面有戚戚焉:“庄某平日里言语多有冲撞,殿下大人大量,何苦如此诬陷区区一介书生?庄某虽不才,却尽心尽力,王爷若要治庄某的罪,庄某无话可说!” 萧珞发现的这一证据一下子将矛头转向了庄晋,虽然的确还需要进一步查找铁证,但庄晋已经摊上了极大的嫌疑。 贺连胜心里也信了九成,但庄家毕竟一直都是忠心耿耿,他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不愿意接受这一事实,现在又见庄晋如此模样,忍不住神色缓和了几分,俯身抬手将他拉起来,叹口气道:“庄先生稍安,珞儿心思敏锐,必定会秉公处理的。” 萧珞不再看庄晋,而是将目光转向面前的两名传信兵,眼中透出冷意:“既然油墨一事替李副将洗清了冤情,那你们二人之前的说辞又作何解?” 那两名小兵一下子惊呆了。 萧珞抿了抿唇:“你们招还是不招?” 两人的手心再次冒出冷汗,小六战战兢兢道:“小的没说是李副将把信换了,李副将的确看过信鸽,小的没有撒谎……” 李运此时已有了底气,不由更加愤怒:“胡言乱语,我几时跟你们说过话!” 那两人还想辩解,忽然听见萧珞厉声斥道:“混账!李副将已经洗清了嫌疑,这信难道是你们俩自己换的不成?来人!将他们拖出去杖责!” 立刻有四名亲兵上来,分别抓住脸上血色褪尽的两名小兵,其中一人问道:“殿下,杖责多少?” “不管多少!打到他们老实交代为止!” 一旁几个兄弟都惊讶地看着萧珞,一时没能将这个冷眉厉眼的人与平日里那个轻声浅笑的温润公子联系起来,贺连胜朝萧珞看了一眼,倒是面露赞赏。 那两名小兵眼看就要被拖到门外,其中一人忽然惊慌地大喊:“小的是被逼无奈的!庄先生以家中爹娘作要挟,小的不得不替他隐瞒!小的知错,请王爷与殿下网开一面!” 同时,另一人也哭喊出声:“是庄先生!是他将信件换掉的!” 萧珞挑了挑眉,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走向庄晋。 庄先生转身看着门口的小兵:“血口喷人!那人给了你们多少好处?竟然如此阴险歹毒地诬赖我?” 话音刚落,侧门处忽然多了一道身影:“庄先生……” 数道目光转过去,看向去而复返的贺翎,见他看着庄晋的眼神极为狠厉,心中顿时了然。 贺翎大步走进来,将手中一样东西摆到贺连胜面前:“爹,五里坡的两名统领已经全部招供。” “五里坡”三字一出口,庄晋立时面色煞白。 贺连胜瞟了眼他的反应,面色沉了下来,举起手中的东西,冷冷地看着他:“庄晋,你可觉得此物甚是眼熟?” 第53章 庄晋言恨 贺连胜手中拿着的是一枚十分罕见的琥珀,这枚琥珀晶莹剔透,里面包裹着一只蜜蜂的尸身,琥珀形状是半块太极八卦,浑然天成,未经任何雕琢。琥珀并不贵重,但镶嵌着一只蜜蜂又呈如此形状的实为世间难觅,想要找到第二个一模一样的几乎不可能。 贺连胜手一提,琥珀坠了下来,只留着绳子的另一端扣在手中。他看着庄晋,眼中风云渐起,这是说明他已怒到了极点,相对平日里的拍桌怒骂,这回是真正被触到了底线,沉默远比暴怒更让人心惊。 庄晋挣脱左右钳制他的亲兵,脸上神色变幻莫测,由最初的惊惧到愤怒再到现在的平静,似乎内心深处已经经历了大起大伏,最后竟是昂着首,毫无畏惧甚至是略带挑衅地与贺连胜对视。 贺连胜皱了皱眉,冷声道:“将你身上那块拿出来。” 庄晋见事迹败露,也就不再作无谓的挣扎,依言将佩戴在身上的挂坠取下,让亲兵拿过去递到了贺连胜的手中。 这摘下来的挂坠,同样是一枚琥珀,呈半块八卦状,里面也镶嵌着一只虫子,虽然不是蜜蜂,但看上去也极为精致,不过这枚琥珀的色泽要更深一些,与另外一枚拼凑在一起,正好是一块完整的太极八卦,一块深色、一块浅色。 “这是你父亲的遗物,想不到你竟然用来投靠赵暮云,背叛我贺家。”贺连胜抬眼狠狠地盯着他,说出来的话字字都透着失望与怒气,“用如此重要的东西作为信物,就不怕你父亲泉下有知、怪罪于你吗?” 庄晋嘲讽地笑了笑,说话依旧是慢条斯理,不过却没了平日里书生的气度,反倒是夹带着几分阴沉的味道:“如此重要的东西?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你们贺家就凭借着这么一点小小的恩惠,连着三代让我庄家做牛做马,你觉得我会喜欢这东西?这东西于我而言不过是一堆狗屎!” 贺连胜眼底微沉:“三代做牛做马?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庄晋神色淡淡,不置可否,显然是默认。 贺翎听了他的话、看着他的反应,原先对他的尊敬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掀了袍摆在萧珞身旁坐下,问道:“年前赵暮云偷偷行军准备攻打安平郡,你却一再相劝,企图阻拦我们出兵,我曾经以为你是故意为难长珩,现在看来,你早就在对赵暮云暗中相助了?” 庄晋一脸笑意:“不错!”说着又突然收起笑容朝萧珞瞥了一眼,显然是记恨他当初破坏了自己的计划。 萧珞迎着他的目光报以一笑:“庄先生,我不知你与贺家有何恩怨,我只知道王爷待你不薄。你觉得你是在为贺家做牛做马,那你现在替赵暮云效命,又怎么肯定自己在姓赵的那只狐狸手中,不会牛马不如呢?” 庄晋听着他话中讽刺的意味,一反常态地忽然发怒:“你一个养尊处优的废皇子凭什么指摘我?我父亲为了他所谓的忠心连命都丢了,他是为贺家死的!贺家又为他做了什么?让他的儿子继续为奴为仆?没错!我就是要与贺家为敌,我没有那份愚忠!我觉得我父亲没用,但我依然敬重他!” 庄晋指着贺连胜手中的琥珀挂坠,咬牙切齿:“这劳什子是当年老王爷送的,我爹当块传家宝传给我,我再不喜欢还是留在身上了!总好过你这个不孝子,嫁入了贺家就数典忘祖,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萧珞眉心一紧,胸口顿时被他堵得透不过起来。 庄晋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心情恢复了几分愉悦,甚至重新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缓缓道:“委身于男子,竟以此为傲,真当自己得了王爷的赞赏,处处出谋划策。王爷如今对你信任,也不过因为你是他儿媳,若你如我庄某这般为奴为仆,看他贺家还有谁对你青眼有加?” “放肆!”贺连胜面上阴云笼罩,隐隐起了杀意,沉声斥道,“我贺家父子一向敬你,想不到你竟生的蛇蝎心肠,如此不识好歹!说了这么多,那就是对你自己与赵暮云互相勾结一事供认不讳了!” 庄晋目光轻扫,见贺家四个儿子全都对自己怒目而视,笑了笑:“我不承认也不行,你们不是已经拿到证据了么?庄某自认步步谨慎,想不到却棋差一着,只是不知你们是如何找到五里坡的?说出来也好让我死个瞑目。” “是我发现的。”萧珞面色平静地看着他,双手却握拳捏紧,虽然明知庄晋是故意激怒自己,可还是心头窒闷,仿佛重生后将十八年宫中生活的痛苦包裹埋藏,如今却又被人生生挖了出来。 庄晋说得或许没错,他数典忘祖,他对萧家无情无义。对于萧家,他只有恨。十八年来,他所有的感情都用来缅怀自己的生母;十八年后,他的生命中有了活着的值得珍惜的人。自始至终,他只在听闻萧启死讯时悲恸过,萧家对他而言,不如陌路。 贺翎将他一侧的手抓住,并未说什么,可掌心的暖意却渐渐将他心头的阴霾驱散。 庄晋似是蹙眉想了想,最后长长一声叹息:“上回安平郡一战就被你坏了计划,这次又栽到你的手中。庄某自认计谋不输于你,无非输在身份二字。你是贺家的儿媳,我不过是一条狗,当你我意见相左时,王爷自然听你的,哈哈哈哈!” 萧珞被他气笑了:“你心存歹念,王爷不听你的可是天大的好事。” 贺连胜被庄晋这番黑白颠倒的话气得差点拔刀相向,可想到他父辈祖辈皆为贺家劳心劳力,终于忍住,握紧双拳沉声道:“将这个巧舌如簧、是非不分的小人给我绑起来!投入大牢!” “是!”两名亲兵抱拳领命,立刻将庄晋制住。 庄晋只会动动笔墨、动动嘴皮子,哪能与虎背熊腰的两名亲兵抗衡?当下也不做无谓的挣扎,乖乖就擒,只不过在被拖到大门口时朝屋内众人扫了一眼,似有似无地笑了笑:“王爷不想知道,这次梁城之战为何会粮草不足吗?” 贺翎哼了一声:“粮草不足自然是你……” 萧珞连忙反抓住他的手捏了捏,截住他的话:“粮草一事不管是不是你在从中作梗,至少都与你脱不了干系。五里坡那么多兵马,你总要提早做好部署,若没有粮草的问题,你这偷梁换柱又从何说起?” 贺翎被他截了话原本有些不解,后来一想这事自己手下也难辞其咎,这才明白过来,干脆就闭了嘴。 贺连胜冷冷地看着庄晋,对于他这么一副故弄玄虚的模样大感厌恶,想到他害得自己差点丧失一子,不由怒从心起:“你想招供就快点招了,不想招的话我后面也会想法子让你招!” 庄晋摇头而笑:“庄某人还没吃过牢饭,正好去尝尝,暂时就不招了,也好多活些时日。” 同样的人同样的笑容,当初颇有谋士的高深莫测,如今再看却成了小人的故弄玄虚。贺连胜皱了皱眉,挥挥手示意亲兵将他带下去。 庄晋被带走了,门口还有两名传信兵杵在那儿。 萧珞朝他们看过去,脑中忽然想起了京中的来顺,当初来顺被他以家人性命作要挟,现在庄晋竟然与他用了同样的法子。庄晋是个小人,他自己又能高尚到哪里去?虽然庄晋心术不正,可他们两人都是为了一己之私不择手段。这么一想,不由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 门口的两名亲兵此时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自从将庄晋招出来后就一直在那里站着,冷汗刷刷地往下淌,面上惨无人色。 贺连胜对庄晋到底是念着故交之情,没有立刻下令治他的罪,可这两名亲兵就没那么好过了。 他们虽然是受人胁迫,可因为他们不肯早些上报实情,害得贺翎差点中毒身亡,害得一起中埋伏的部分士兵丧命,害得他们贺家军情延误,失了梁城。用如此大的代价换取他们的一己之私,不得不杀他们以儆效尤,可他们毕竟也是孝子,想到他们家中的爹娘,不免有些于心不忍。 贺连胜对于忠孝仁悌一向看重,可他一向不是心软之人,抬眼盯着那两名小兵看了半晌,最后缓缓问道:“你们的父母被庄晋挟持了?” 那两名小兵攥了攥手指,点点头。 贺连胜对身边的人吩咐道:“去查一查,看看庄晋是否还有余党,顺便将他们二人的父母救出来。” “是!” 贺连胜回头,见那两名小兵一脸惶恐,蹙了蹙眉,正准备下令将他们杀了,可心思一转,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接着沉默下来,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看不出喜怒。 贺连胜不说话,其余人就全部陪着他缄默,厅堂里净得能听到那两名小兵惊恐错乱的呼吸声。 过了没多久,亲兵去而复返,复命道:“启禀王爷,属下刚刚查到,这二人家中父母早已过世,他们未说实话。” 那两名小兵顿时软了腿,他们这些做传信兵的,平素里不上战场杀敌,胆子也相对比别的兵士小一些,这下子直接就惊得两股颤颤起来。 “如此说来,你们是收了他的好处了?”贺连胜先前就发觉他们神色不对,现在见他们白着脸并不反驳,不由大怒,拍桌斥道,“混账,想不到竟是为了银子!来人!” 旁边的亲兵应了一声,立刻将吓瘫的二人拎起来。 “按军法处置,将他们二人杖毙,巡告三军,以示警戒!” “是!” 贺连胜阴沉着脸离开后,贺翎与萧珞去了一趟大牢,见庄晋在角落处盘膝而坐,不免对他的镇定有些感慨,本想问他“春生”一事的前因后果,想不到他竟毫不配合,笑言:“我若现在说了,岂不是现在就要赴死了?省省吧,庄某要多活几日。” 贺翎被他气得不轻,原本打算给他上刑,可又念着他父辈祖辈对贺家忠心,此事还是先去请示一下爹比较好,最后只好将这小人先搁下。 当夜,贺翎牵着萧珞去了贺连胜那里。 贺连胜因为庄晋的事弄得神色倦怠,让他们坐下后半天没开口,最后叹了口气,低声道:“庄晋本可以成为良才。” 贺翎捡起一旁放在桌上的两枚琥珀,对在一起看了看拼成的八卦,疑惑道:“庄晋为何对我们贺家的仇恨如此之深?” 贺连胜叹了口气:“他父亲当初的确是为了贺家命丧黄泉,那时你们尚未出世,庄晋还是个青衫少年。有一次突利暗中派人来行刺,他父亲替我挡了一剑,却是致命的一剑,此后没能救得回来。我也一直心怀愧疚,总想着弥补他,没想到他却因此仇恨深种……说到底,是我亏欠了他。” 这真是一笔糊涂债,贺翎抿抿唇,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贺连胜揉了揉眉心,面露疲惫:“依你看,庄晋该如何处置?” 贺翎沉思了一会儿,正要开口,忽然听到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听到有人禀报:“王爷!” “进来!”贺连胜转身坐在了椅子上。 来人大步走进来:“启禀王爷,庄晋在牢中自尽了!” 第54章 不破不立 庄晋自尽的消息太让人意外,贺连胜瞪眼瞪了半天才相信自己没有听错,连忙带着贺翎、萧珞急匆匆去了牢房。贺羿、贺翡、贺翦也得到了消息,几乎是前脚擦着后脚赶了过去。 阴冷潮湿的牢房一时间容纳了贺家父子数人,牢外是随行保护的亲兵,这阵仗以前在此处从未有过,现在不免让那些狱卒战战兢兢,一个个小心翼翼地跟在旁边垂首不语。 牢内,庄晋斜躺在角落低矮的草垛上,双眼紧闭、面如白纸,嘴唇呈黑紫色,唇角淌着将近凝固的泛了黑色的血渍,一看便知是中了毒。 在贺连胜的指示下,一人上前将庄晋的尸身进行了一番细致的检查,最后从他怀中翻出一只小瓷瓶,呈上来道:“启禀王爷,庄晋的确是中毒身亡,这里也没有查出任何挣扎的迹象,应是自尽。” 贺连胜皱了皱眉,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不管曾经庄家父辈祖辈如何,庄晋这回所作所为的确称得上是罪大恶极,他心里该清楚,早晚都是难逃一死,那又何必急着自尽呢?而且以贺家与庄家的交情,就算他庄晋罪过再大,死也不过是痛快一死,绝对不会受到多重的刑罚,那他也不可能是为了避免遭罪才自尽的。 这次的事,虽然五里坡已经被查明围剿,但还有粮草一案未曾解决。萧珞之前的推测十分有道理,庄晋能够提早作出万全的准备,那粮草短缺必定也与他脱不了干系,难道他是为了此事,想掩盖某些真相,掩藏某个人?若不是有特殊原因,他这莫名其妙的自尽实在有些说不通。 贺连胜转身出了牢房,目光在四个儿子身上扫过去,想了想,决定将此事交给贺翦,于是对他道:“你去寻个仵作来,将庄晋的死因查个清楚。” 贺翦点头:“是。那这瓷瓶中的药是否也要验一下?” “我会去交给周大夫,让他瞧瞧。”贺连胜说完又转身朝牢里看了一眼,“庄晋的家眷目前恐怕还不知道他出了事,你派人去安顿一番,顺便从他家中再入手查一查。另外,这里的狱卒全都给我看好了,别再出什么岔子!” 贺翦恭敬肃穆,抱拳领命:“孩儿谨记!” “嗯。”贺连胜点点头,未再多说什么,转身大步离开。 此时已是后半夜,头顶上只有点点微弱的星光,贺翦抬眼看着他的背影,见他略显疲惫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这才叹口气转身,对着几位兄长道:“这次因为庄晋的事,我们让赵暮云捷足先登了,爹又一向信任庄晋,想不到到头来竟被他反咬一口,这回必定是气得不轻。” 兄弟几人在他肩上拍了拍,皆是一声叹息。 贺连胜回去后拔开瓷瓶的塞子往桌上叩了叩,倒出两粒药丸,看了一眼又装回去,第二日将药丸连带着瓷瓶一并交到周大夫的手中,没多久就得出了结论:这的确是毒药,而且是剧毒。 之后贺翦那里也传来了消息,仵作已经检查过,庄晋确为中毒身亡,而他所中的毒与周大夫查出来的一模一样,也就是说,他身上藏着毒药,后来在牢中服毒自尽了。 这个结果丝毫不让人意外,不过却疑点丛生。 萧珞在入夜休息时扒开贺翎的衣襟,指着他肩上刚刚愈合的伤口,正色道:“你想想,若庄晋身上真藏着那么致命的毒药,为何当初不用在你的身上?” 贺翎抓着他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眉头深锁:“此事的确蹊跷,他们上回伏击我,摆明了是要置我于死地,以庄晋的谨慎以及他对我们的恨意来看,当然是让我即刻毙命最为稳妥。而且,这次若不是你碰巧遇到了五里坡的兵马,庄晋这计谋可谓滴水不漏,就算我们怀疑他也是拿不出证据的。他都成足在胸了,还在身上藏着毒药以备自尽?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第二日,贺翎将心中的疑虑告诉了贺翦,让他注意着些。 贺翦点头:“多谢二哥提点,我也觉得此事透着古怪。庄晋说不定并非自尽,而是被人灭了口,而灭口之人最有可能的就是与他勾结私吞军饷之人。” “嗯,这么说来,是有人潜入了牢房,此事可从狱卒入手去查。” “我也正有此意。”贺翦对他笑了笑,“二哥不必忧心,此外我已经着人在查账目了,相信不久就会水落石出的。” 贺翎赞赏一笑:“我相信你!” …… 庄晋家中有一妻一子,听闻消息后哭得死去活来。庄晋的儿子如今已经束发,也是一派书生之气,不过很少在王府露面,庄晋似乎也从未打算让他在王府里谋差事。想来他因为当年父亲的死,对王府积怨已深,早已打算让他的儿子离王府远远的,以期某一天带着全家抽身而退。 为了避免再次出现儿子因为老子的死而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之事,贺翎提议:“将庄晋的家眷软禁起来,一旦发现任何不轨,立刻将他们杀了。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不可留下任何隐患。” 贺连胜闭眼挥了挥手,允了。 他这回的确是被气得不轻,眼看着打仗打得正顺趟,可谓诸事顺利,没想到却忽然接二连三地出事,现在梁城就像煮熟后飞走的鸭子,吃不成了,而王府内又埋着如此深的奸细,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怎能不让他郁结于心? 贺翦追查粮草一案的同时,外面又传来一道消息,说是赵暮云渡过长河后将萧凉打得节节败退,如今已经顺利攻占了彭城。 彭城位于东部,与西部的梁城极为相似,易守难攻不说,而且都是战争要地,甚至彭城比梁城更为重要,兵家必争。那里可谓中原地区的枢纽,若有大军从北方进攻,首先需要渡过长河天堑,若从南方进攻,则要渡江,赵暮云如今占领此地,可说是坐镇中原宝地,只需再往西行进,就能兵临长安,威慑朝廷。 贺连胜郁结难消,旧病复发,顿时把王府里一干人给惊坏了。 几个儿子轮流宽慰他道:“横竖传国玉玺在我们手中,他赵暮云就算攻占京城,也不过是白忙一场,爹不必跟他计较。” 贺连胜咳嗽不已,缓了口气才稍稍恢复了精神,沉着脸怒道:“传国玉玺能带兵吗?能打仗吗?彭城比梁城距京城远,我们若是这次能攻占梁城,那就可以与他东西对峙,怎么都不会让他姓赵的占便宜!现在倒好,梁城还在萧凉的手中,我们束手无策!就算我们不去争不去夺,我们恭恭敬敬将传国玉玺与兵权双手奉上,他姓赵的能放过我们?我们贺家上下这么多的将士性命,如今都要因为庄晋的一己之私置身险境!庄晋虽然事迹败露,可他倒的确替赵暮云立了一大功!” 贺翎知道他是对庄晋一事耿耿于怀,在他后背拍了拍,给他顺顺气,道:“庄晋的确不仁不义,但赵暮云也过于阴险狡诈,他们二人一拍即合、狼狈为奸,这才让他们钻了空子。不过爹不必忧心,贺家还不至于因此就陷入绝境,让他与萧凉斗一斗伤伤元气也好,待我们休养生息,再与之一战,到那时他们已经乏了,那我们岂不是胜券在握?” 贺连胜这才真正缓过劲来,闭上眼点了点头:“嗯,你说的不无道理。”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有人求见,贺翎出去瞧了瞧,回来说是梁城的探子在那里探到了消息,前来禀报。 贺连胜精神一震,连忙披衣下床,吩咐道:“快让他进来。” 很快,外面的人大步走进来,跪地抱拳朗声道:“启禀王爷,据属下探查,梁城现在几乎成了一座空城。” 贺连胜愣了愣,急忙问道:“怎么回事?” “梁城出了疫情,那里的城守一怕上报朝廷受到责罚,二怕国库空虚支不出银两给他们治理瘟疫,现在正紧闭城门四处抓人,将沾染瘟疫之人统统捆绑活埋,有些没得病的但凡有半丝可疑,官府都是不经诊断就将人一并算进去。如今整个梁城几乎成了屠宰场,已经风声鹤唳、冤魂遍野。” 话音未落,满室阴霾。 贺连胜双拳握紧,气得面色铁青,字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帮畜生!” 贺家父子包括萧珞,在座所有人都被这消息震住了,随即涌上心头的就是难以平息的怒火,室内一瞬间压抑到极点。 梁城的官府如此丧心病狂,说到底还是朝廷的残暴不仁与腐朽,若朝廷以民为天,实施仁政,就算借天大的胆子,官府中这些小人也不敢做出如此丧尽天良、泯灭人道之事。原先萧启在位时已经对天下苍生无闻不问,如今又来了一个萧凉,没有治国的本事,却硬是在争权夺位上插一脚,现在他满心满眼除了夺取江山,哪里还装得下黎民百姓?就算夺来的是一座空壳的江山,他也毫不在乎。他要的,无非是一座龙椅罢了。 萧珞心里比贺家任何一个人都要难受,因为这朝廷是萧家的,如今这混乱的世道都是拜他祖父、父亲所赐,他从没有哪一刻如现在这样以萧家为耻、无地自容。 贺翎与他相伴这么久,哪里不明白他心中所思所想,侧眼朝他看了看,见他面色发白,连忙将他的手握住,掌心透着温暖与坚定。 萧珞很快回过神来,深吸口气将纷乱的思绪摒弃,冷静道:“爹,应尽快通知我们治辖下的各城守,让他们严查城门出入之人,一旦发现疫情立刻将人隔离。万一这瘟疫出了梁城四处扩散,后果不堪设想。” “嗯。”贺连胜面容严肃,点点头对旁边的侍从招手,“快来给我研磨,我即刻修书。” 此事刻不容缓,所有人都屏息静气在旁等候。贺连胜迅速写了几封书信,交给亲兵送出去,随即转头对贺羿吩咐道:“羿儿,你尽快去召集一些医术精湛的大夫,以防不时之需。” 贺羿迅速应下:“是!” “翡儿,你去派人查探水源,一旦出现问题,立刻切断。” “是!” 贺连胜想了想,问道:“翎儿,你觉得还有些什么需要提前做好准备的?” 贺翎道:“峄城与梁城相邻,应即刻在峄城城外支一块营地,但凡有从梁城逃出来的灾民,就将他们引入营地,确定无碍才可入城。若有人染上了瘟疫,还是在那里诊治较为妥当。” “嗯,”贺连胜站起来,“你快去安排。” 几个人都领命而去,只剩下贺翦与萧珞,贺连胜见萧珞面色不大好,知道他是心里不好受,在他肩上拍了拍,转身去躺椅上靠坐着,叹道:“正值炎夏酷暑,天灾在所难免,只能盼着人祸少一些,不过需要时机啊!不破不立,乱世之后才有太平盛世。” “爹所言极是。”萧珞在他身侧坐下,浅笑道,“萧凉已经失了民心,如今我们藩地内的百姓虽谈不上安居乐业,但也勉强算是温饱无忧,两相对比,我们占尽了天道。至于赵暮云,他子嗣年幼,本人又生性多疑,手中的大将未必永远服他,我们只需再想些法子,必定有九成胜算。破而后立,太平日子离得也不会太远。” 贺连胜对他的冷静颇为惊叹,赞赏地笑了笑,先前因为失了梁城导致的气闷一下子缓和了许多,连脸色都好了不少,笑容中颇有些踌躇满志,转头对贺翦道:“翦儿,粮草一事查得如何了?” 贺翦道:“账目已经查得差不多了,的确有人私吞军饷,在我们大军出征之际,粮草就已经出现了短缺,粮草车上摆放得掩人耳目,看起来满满当当,实际上底下却是空的。蔡运司督查不力、押运官发现问题后隐瞒不报,二者都难辞其咎。粮仓囤长目前已经收押,一旦招供,就能将罪魁祸首揪出来!” 贺连胜点点头:“嗯。” 没多久,外面又有人前来禀报:“四公子,查出来了!” 贺连胜精神一震,连忙坐直了身子。 贺翦迅速接过那人手中的册子,定睛一看,皱了皱眉:“何副运?” 贺连胜眼底微沉。 贺翦迅速翻看手中的册子,最后交到贺连胜的手中:“进账与出账对不上的地方已经注明,粮仓囤长招供出了何副运,不过还需要一些物证,我这就派人去营地与他家中搜查。” 何副运与蔡运司共同督查粮运,一个为副长,一个为正长。如果何副运出了问题,那蔡运司的罪责就更大了。 贺连胜冷声道:“何副运出了问题,蔡运司竟然毫不知情?这督运他是怎么做的?!将他们一起收押!查清楚后严惩不贷!” “是!” 第55章 查明真相 粮草一事终于查得水落石出,贺翦前来禀报时,贺连胜正被王妃扶着坐在院子里看睿儿拿着把木剑比划,乐呵呵地笑着。 内部出乱子是他最忌讳的事,但是人心隔肚皮,那么多人想要完全齐心又怎么可能?贺连胜心知这个道理,可事到临头还是气闷,让深深的挫败之感打击得心肺都疼,好在现在过去了几天,又有两个孙子可以逗他开心、替他解闷,总算是缓过来不少。 贺翦走过来,弯下腰凑到他耳边低声道:“爹,您现下身子还没好利索,要不就不去前厅了?我直接把人带到这里来?” 贺连胜是个要强的性子,哪里肯答应,当下就板着脸摆摆手,站起来去屋子里换了身衣裳,走出来也不用他搀扶,虽然脸色依旧发白,可脚下却虎虎生风,吩咐道:“去将你三个兄长都喊过来。” 贺翦无奈,只好在一旁虚扶着:“是。”接着就朝身边的随从挥挥手示意他去传话。 没过多久,前厅就依次坐了一圈人,贺连胜居中高坐,面无表情地看着下面五花大绑着跪在地上的几个人,庄晋的背叛是他心里所不能接受的,毕竟他一直对其信任有加,而底下这些人做了错事不过是一个“贪”字,虽然后果也极为严重,但性质不同,对他的打击倒不至于多大,因此这会儿看着他们时心里颇为平静。 贺翦将最边上三名狱卒往前拎了几步,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淡淡道:“说吧,你们是怎么发现庄晋死在牢中的?” 三人齐齐吞了口唾沫,或许是想等同伴开口,硬着头皮沉默了半晌,最后实在撑不住了,有一人抬眼偷偷瞄了瞄贺连胜的脸色,战战兢兢道:“回禀王爷,那天何副运来过牢房,赏了小的们一壶美酒,小的们没多想,当下就分着喝掉了,但是没料到喝完酒就开始头晕,等我们意识到酒中下了迷药的时候,我们已经爬不起来了……” 贺连胜听了神色微冷:“何副运来牢里做什么?看望庄晋么?你们有没有脑子?这种事情竟然都没多想?!” 另一人焦急辩解道:“不是不是!何副运没说看望庄晋!他说的是看望小远子。小远子是他远房亲戚家的幺子,不久前因为犯了点小错被罚监禁三个月,何副运不久前也来看过他,所以我们就没起疑。” 贺连胜蹙了蹙眉,军中若有人犯了大错都会来给他禀报,至于一些小事,他自然没有必要一一过问,罚三个月监禁,无非就是一点不痛不痒的小错误,他们这么说倒是合情合理。 贺连胜转头看向贺翦:“是否真有小远子这么个人在牢里?你查清楚了么?” “查清楚了,他们所言属实。” “加了迷药的酒呢?” 贺翦拍拍手,很快就有一人端着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一只酒坛子和三只酒碗,酒坛子上面贴着一张大红的“酒”字,酒碗看起来有些陈旧,倒的确像是这三名狱卒用过的。 “酒坛子里残留了一些酒渣,已经请周大夫验过了,确实有迷药在里面。” 贺翦话音一落,周大夫立刻应声:“确实如此。” 这么一来,庄晋的死就基本上可以断定为他杀了。贺连胜蹙着眉点点头,沉声道:“那这剧毒的来历又作何解?” 三名狱卒冷汗涔涔地被拖下去,后背已经湿了一大片,虽然贺连胜没有再多说什么,但他们心里都清楚,即便是失误,也一定受到严惩。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到何副运的身上,何副运在贺连胜颇具威严压迫的目光中仿佛矮了半截,说话倒还算利索,但底气明显不足:“这毒是下官向堂妹夫讨过来的,堂妹夫是个郎中,平时喜爱折腾毒药、解药这些东西。” 何副运口中的堂妹夫究竟何许人也,想必贺翦也是查过的,贺连胜见贺翦朝自己点头表示确定无误,也就没有再多问什么,而是沉着双眼看向何副运,问道:“你讨要这剧毒做什么?如此不入流的东西,你身为一名文官,要来何用?” 何副运听了脸皮一紧,接着就忽然受了刺激一般,脸上忽青忽白的,连眼底都泛起了赤红,最后一咬牙,恶狠狠道:“下官的妻子红杏出墙,下官深受其辱,又不愿休了她让她与那奸夫得逞,所以……才出此下策……只是万万没想到,庄晋却忽然出了事,下官一时冲动,就,就……” 贺连胜黑着脸猛地一拍桌,怒道:“你是如何与庄晋互相勾结的?从实招来!” 何副运倏地抬头,颤着唇道:“下官不愿与他同流合污,下官虽然的确喜爱贪些小便宜,但下官从来没有想过背叛王爷,更不会投靠赵暮云,下官若知道他是赵暮云的人,是死都不愿与他配合的!” “哦?如此说来,你倒是忠心耿耿,我该赏你才对了?” 何副运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沉默了片刻,猛地弯腰磕头,将额头重重抵在地砖上,闷声道:“下官该死!下官没想到会造成如此大的恶果!求王爷饶命!” 贺连胜黑着脸:“我问你,你是如何与庄晋互相勾结的?别说这些废话!快给我一五一十地招来!” “是!”何副运连忙抬起头,打点起十二分精神,“下官原本的确是偷偷吞了些军饷,想着若是哪天需要用到大量的粮草,实在不行就把克扣的再填补回去,以为自己小心一些不会被发现,只是万万没料到,此事竟然被庄晋发现了。他将账册誊抄了一份,以此要挟下官,让下官听从他的,不要填补军饷,而是滥竽充数,用木柴将粮草车下面支撑起来,装作满满一车掩人耳目,下官知道这次军情紧急,怕出岔子事情闹大,但是又怕庄晋拿着账册告发,因此犹豫再三,不得已才听从他的。” “好一个不得已!”贺连胜越听越怒,“庄晋从不过问粮草营的事,他又如何去查你的账册?现在人已经死了,你是否受他胁迫死无对证!” 何副运诺诺不敢多言,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 贺连胜平稳了一下怒气,沉声道:“不管是否受庄晋胁迫,你私吞军饷以致此次粮草短缺、梁城失利,你可知罪?” 何副运身子一颤,缓缓地俯身叩首:“下……下官知罪。” 贺连胜看向贺翦:“翦儿,你可曾查到他与赵暮云勾结的罪证?” “这倒没有。”贺翦摇头,“应该如他所说,只是贪图钱财、私吞军饷。” 贺连胜再不看何副运,将目光投向跪在旁边的蔡运司,问道:“何副运所作所为,你可知情?” 蔡运司摇头:“下官不知情,何副运做了一本假账,下官被他蒙在了鼓里,至今才知道是他私吞了粮草军饷。” 贺翦看着他道:“蔡运司,我这里该有的证据都有了,让你们来面见王爷是希望你们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交代清楚,而不是给你狡辩的机会。你最好以实相告!” “下官真的不知情!”蔡运司一脸焦急,“下官手头的账册没有任何问题,若是有问题,下官一定会早早禀告王爷!” 贺连胜顿了顿,点点头道:“那你手头的账册呢?” 蔡运司脸色一白,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贺翎蹙眉打量着他的神色,原本想在旁听着不开口的,可还是忍不住道:“蔡运司,既然你的账册没有问题,那就是一本正儿八经的假账了,这假账是你自己做的还是何副运给你偷偷换掉的,你就据实相告吧。” “我……”蔡运司看看他,又看看贺连胜,最后将目光落在贺翦身上,口中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贺翦对贺连胜道:“爹,孩儿查到的证据,是蔡运司与何副运共同做了假账,蔡运司对此事必然知情。” 同样是有了证据,何副运已经老实招了,蔡运司却仍在挣扎,贺连胜的目光不由冷了几分,看向何副运:“对于此事,你可有什么说的?” 何副运诚恳道:“请王爷明鉴,下官虽贪图钱财,但并非忠奸不分之人,也不会平白无故陷害他人。蔡运司的确不曾吞没军饷,犯下大错的是下官,蔡运司只是一时不忍,发现了下官的所作所为不曾上报,仅此而已。” 蔡运司倏地转头,一脸诧异地看着他:“何副运,你……” “请王爷明鉴!”何副运深深磕了个头,“蔡运司并非贪图便宜之人,求王爷开恩!” “混账!知情不报难道就没罪了?这是什么道理?!”贺连胜怒斥一声,看向最后一个人,也就是此次粮草的押运官,“还有你,粮草车上做了这么大的手脚你敢说不知情?” 粮草车是摆在明面上的,又是他负责检查的,这件事就算没有证据,他身为押运官也是难辞其咎,哪里还敢有任何狡辩,只能老老实实地低头认错:“下官知罪,请王爷责罚!” “王爷,下官真的不知情!”蔡运司焦急地往前膝行两步,“下官不知何副运为何一口咬定下官徇私,下官是受冤枉的!王爷!” “他冤枉你,难道那些物证也冤枉你吗?”贺连胜面含愠色。 蔡运司吞了口口水,转头看向贺翎:“将军!下官当真没有徇私包庇!” 贺连胜大怒:“人证物证俱在,你这是求二公子来包庇你?” 贺翎一向觉得他为人正直,本想替他说两句,现在听老爹这一吼,只好乖乖闭嘴,叹了口气。 贺连胜沉着脸道:“翦儿稍后将所有物证都呈上来,我会仔细看一遍的。你们谁觉得有冤情,也不要光凭两张嘴皮子!” 话音一落,跪在地上的所有人都如同已经被判了刑,全都白了脸色。 第二日,贺连胜将所有证据都过了目,统统扔到旁边:“蔡运徇私包庇,押运官知情不报,皆罪不至死,将他二人革职;何副运私吞军饷延误军情,按军法处以死刑;另外三名狱卒,按规矩略施惩戒。” 第56章 投奔伯乐 贺翦站在贺连胜的书房外面,很快就见小厮走了出来,垂首恭敬道:“四公子,王爷让您进去。” “好。”贺翦点点头抬脚进了屋,绕过屏风走进里面的书房,书房里除了他们俩,没有别人,显得比往日要安静许多。 “爹,您找我?” 贺连胜脸上的气色比前些日子好了不少,不过还是有些咳嗽,抬眼朝他看了看,招招手让他坐下,将案头的一堆账册文书推到他面前,道:“粮草一案,你是如何看的?觉得可曾彻底了结?” 贺翦只粗略地扫了一眼就知道,这里面全是他当初呈上来的证据,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爹,您这么问可是觉得还有什么疑点?孩儿倒是不曾发觉,还望爹指点一二。” 贺连胜眼神顿了顿,略有失望一闪而过,又捂着嘴咳了一声,道:“看来你平时还是历练得少了些,这次审问何副运等人,我特地将事情摆到明面上说,甚至通告三军,弄得人尽皆知,你就不想想其中的缘由么?” 贺翦眨了眨眼,迟疑道:“孩儿以为,爹是打算杀一儆百,才将事情闹大,难道这其中另有隐情?” 见贺连胜点头,贺翦连忙低头翻看桌上的证据,蹙眉不解道:“人证、物证俱在,不可能审错,除非这些证据里面出了什么岔子……” “证据倒是没有问题,那些人也并没有遭冤枉。三名狱卒一时大意被别人钻了空子是真,何副运私吞军饷是真,押运官知情不报是真,唯一喊过冤的蔡运司,即便他不知情也犯了督查不力之罪,革他的职并没有错。爹的意思是,这案子审得是对的。”贺连胜顿了顿,又道,“但是此事背后恐怕并非如此简单。” 贺翦沉思了一会儿,忽然面现惊色:“爹是说,还有一条大鱼?我们声势浩大地将此案了解,就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好将这大鱼钓出来?” 贺连胜面露笑容,满意地点了点头:“庄晋纵有再大的本事,也不过是一介文官谋士,算是我们王府的家臣,平日里让他做一些文书类的事罢了,即便是打仗,他也只能出谋划策,并无实权。可这次粮草短缺,何副运那里的账出了问题,那是军中之事,庄晋就算有本事插手,那也需军营中有人与他接应才行。” 贺翦立刻坐直了身子,面色严肃道:“这么说来,我们军营中还有人存有异心,此人深藏不漏,而且,地位应该不低。” “嗯,所以爹今日叫你过来,是希望你在这次风波平息之后再秘密调查一番,不要惊动任何人。你可明白?” 贺翦抬眼看他:“不要惊动任何人?三位兄长也不能告知么?” 贺连胜忍不住哈哈一笑:“原本倒也没必要,不过还是谨慎一些的好。他们三个、还有你,算上我自己,我们每人手底下都有几员大将,你知道这大鱼究竟是谁手底下的?你们四兄弟平日里和下属打成一片,总有不小心漏嘴的时候,万一一个不慎显出蛛丝马迹,那大鱼岂不是要藏得更深了?” 贺翦笑了笑,点头应下:“孩儿明白了。” “嗯,这件事我原本打算亲自过问,不过那样太过显眼了,既然前面是你查出来的,那后面还是交给你吧。此事不急在一时,刚刚杀鸡儆猴,对方恐怕正蛰伏着,过两日再查。”贺连胜见他正色点头,再次嘱咐道,“记住,务必要暗中进行,别走漏了风声。” “是!爹放心,孩儿定当尽力!” 贺翦将案上的所有证据都一并收好带了出去,刚走到小院门口就见到贺翎疾步走过来,与自己迎面碰上,连忙停下了脚步:“二哥。” 贺翎抬眼看到他愣了一下,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一堆东西上,笑起来:“四弟,这么巧,你也来找爹?” “是,爹让我来将这些证据拿走放归原处。”贺翦拍了拍手中一堆东西,果真如贺连胜交代的那样,不透露一言半语。 贺翎点点头,又与他随意说了几句后各自分开,等走进院子后忽然顿住了脚步,微锁眉头细细想了想,抬眼朝书房的门口看了一眼,又转身出去,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萧珞刚刚在院子里将铮儿交给奶娘,一抬眼就见他回来了,有些诧异,连忙走过去:“怎么这么快?爹不在么?” “在,不过……爹或许已经留心了,我们没必要再去多说什么。”贺翎拉着他的手走进屋,接着道,“我瞧见四弟了,他说是爹喊他去将物证取走,我想着那些东西应该没必要特地喊他跑一趟,应该是交代了他一些事,比如,我们正在怀疑的。” 萧珞微挑眉梢,了然点头。 这次粮草一事查得也算清清楚楚,该有的证据都有了,该惩罚的惩罚了,该定罪的也定罪了,但总有些雷声大、雨点小的意味。 别人或许察觉不出这其中的不妥,但贺翎自从接管府中、军中大小事务后,看待事情比以往要更全面一些,自然想的也就更多、更深入,与萧珞商议一番后,几乎可以肯定庄晋背后还有人,而且此人与上回行刺萧珞一事说不定也有着牵连,可惜庄晋死得过于突然,这条线索一下子就断了。 而萧珞的想法则非常简单明了,上一辈子有人将他害死,这一辈子又遇行刺,哪有这么巧合的事?这必定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而且此人隐藏极深。虽然那个假的“春生”是赵暮云的人,但赵暮云安插在王府的当真只有庄晋这个文人么? 贺翎道:“你别看爹是个粗人,其实他心思细的很,以往有事都会将我们兄弟四个都召过去,方才却独独见了四弟一人,你说除了交代这次的事,还能有什么?爹既然不打算让我们插手,那我们就静观其变吧。不过还有一条线索,我们不是在五里坡收缴了一群降兵吗?那个真假不明的春生倒是可以审一审。” 他这么一说,萧珞才猛然想起这茬,心头倏地一紧,反手将他的手抓住,抬眼看着他迅速道:“那春生应该多少知道一些,当心幕后之人再将他也灭口了!我们快过去!” 贺翎神色立时凝重了几分,点点头道:“你别急,我让罗擒先去将人看好了。” 萧珞点点头,在他出去吩咐时随意理了理自己身上的常服,因为事出紧急也顾不上换一套出门的,接着就匆匆跨出门槛走了出去。 “殿下,外面有人求见!”冬青急匆匆跑了过来,走到他面前双手递上一张名帖。 萧珞愣了一下,不由疑惑这么热的天怎么会有人来拜访,接过名帖时随口问道:“给将军的还是给我的?” 冬青一五一十答道:“说是专程来拜访殿下的。” 萧珞点点头,打开名帖一看,不禁面露笑意,他怎么都没料到,来人竟是王良功。 贺翎交代完事情很快回来,萧珞将名帖递到他手中,笑道:“想不到王良功竟然不辞辛苦跑到这里来了,也不知他来做什么,我恐怕要先去见见他了。” “王良功?你在京城的那个心腹?”贺翎愣了一下,忽然面露喜色,“这匹千里马不会是来投奔你这个伯乐的吧?” “那就要见了才知道了。春生那里你先审问,我去会会王良功,他若真有那个意思,我就引他去见见爹。” 二人商议已定,贺翎笑着搂紧他在他眉心亲了亲,全然不顾冬青不知该往哪儿摆放才好的眼珠子,满面笑容地转身大步离开。萧珞清咳一声,对冬青道:“去替我准备一身会客的衣裳。” “是。”冬青答了话,一溜烟跑了。 萧珞让下人将王良功引到会客的赏荷亭里坐着,换好衣裳就匆匆赶了过去。 王良功抬眼看到他,立刻激动不已,连忙起身走到他面前,掀起袍摆跪地行了个大礼,朗声道:“草民王良功叩见九殿下!” 萧珞愣了一下,眼底忽然有些酸涩,连忙弯腰将他扶起,笑道:“快别行这么大的礼,如今哪里还有什么九殿下,王大人起来说话吧,快快请坐。” 王良功心底微微叹息,依言起身,在一旁落了座,关切道:“听说殿下年初喜得麟儿,现下身子恢复利索了吧?” “已经恢复了元气,多谢王大人关心。”萧珞点点头,挥挥手将奉茶的下人屏退,小啜一口,放下茶盏后微微笑了笑,开门见山道,“自从京城大乱,我这里也一直没闲下来,倒是极少与你联络,不知你近期如何。怎么突然来西北了,还自称草民?” 王良功长叹一声,道:“十年寒窗、十五年朝堂,如今却落得无用武之地,甚至……唉!王某不妨直说,今日的天子亲佞远贤比往昔更甚,朝堂里已经乌烟瘴气,仅剩不多的贤臣已经人人自危,一个不慎就要全家掉脑袋,更别提如何施展抱负……” 萧珞蹙眉点了点头:“有所耳闻,萧凉屠戮忠良已不是一次两次。” “王某不久前寻了个由头辞官归田,如今已经是一介布衣,倒是落了个一身轻松。”王良功略带苦涩地笑了笑,“之后举家迁徙,带着老小归了故里,今日过来,是希冀殿下不嫌弃王某才疏学浅,给王某一个安身立命、略施薄才以效忠的机会。” 萧珞眼中笑意加深:“你能来,我自然是高兴万分!” 王良功大喜过望,连忙起身再次朝他行了个礼大礼:“多谢殿下!王某定当竭尽全力辅佐殿下!另外,京中还有几位昔日的同僚,也正有此意,不知殿下愿不愿意接纳?” 萧珞笑容顿了顿,抬手示意他起来,目光转向一旁的荷塘,抿了抿唇,沉默半晌后才缓缓开口:“贤才不嫌多,我自然愿意接纳。只不过有句话我要说在前头,这天下,永远都不可能姓萧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王良功顿了顿:“明白。” “你明白,那他们呢?”萧珞回头直直望着他,“当初我在京城时,你们都暗中效命于我,我心存感激。不过今非昔比,我已失了继承大统的资格,更没有能耐去争霸天下,如今这乱世,没有兵力在手,说什么都是空的。你们只须明白一点,你们来西北,可以在我手底下谋事,但这天下不可能是我的,你们要尽忠的,是贺家。” 王良功沉默地听着,面色平静。 萧珞接着道:“我所希冀的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而不是内部的争权夺利。开国皇帝,往往都是上马能杀敌,下马能治国,不见得比我差,争这个皇位很没有必要,明白么?” 萧珞这话中指的是谁,王良功自然是明白的,沉默地听他说完后,面色恭敬道:“王某也是盼着天下太平,只要是为天下百姓谋福祉,王某都会殚精竭虑!” 萧珞看向他,笑了笑:“你明白就好,希望他们也能明白。想得通的就过来,想不通的不必勉强。” 王良功点头而笑。 “我先带你去见见王爷。” 王良功连忙起身:“谢殿下!” 第57章 真假春生 贺家如今正是用人之际,王良功的到来自然受到极大的欢迎。贺连胜以往进京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后来对于他在暗中给萧珞的帮助也知道不少,心里清楚若没有王良功这么一位得力的能臣,萧珞的谋略决计不会那么容易成功。而且,王良功的能耐并非在权谋上,他最为难得的是治世之略与胸襟。 萧珞将王良功引荐给贺连胜,贺连胜大为欣喜,连忙将他请入书房,促膝长谈了很久,两人倒是颇为投缘,之后又是一番款待自不必说。 萧珞忙完了王良功的事,又匆匆忙忙去了军营,那些降兵暂时还没有安置入现有的大军中,需要再过一段时间确定他们是真心归顺才可放心收编,因此被安排在了营地边围,暂时由常有为手底下的一名副尉打理着。 萧珞找过去,并没有见到贺翎,连忙去了主帐,问道:“林副尉,可曾见到将军?” 萧珞虽然极少来军营中,但他深得贺连胜的信任与贺翎的重视,再加上才智机谋早已有口皆碑,因此军中也没有多少人敢怠慢他。尤其经历了上回伏击一事,他仅带了百来号人出去寻找贺翎,遇事镇定果敢,将人救回来不说,甚至还成功将赵暮云安插在五里坡的贼窝给挑了。如今贺翎统领的大军中,人人对他敬重有加。 林副尉见到他来有些吃惊,连忙起身相迎,抱拳恭敬道:“回殿下,将军去了军牢!” “军牢?”萧珞愣了愣。 “没错,将军过来说是找一名降兵,有话要问他,但是问了半天不甚满意,就将人拖到军牢用刑去了。” 萧珞了然点头,笑了笑道:“能否劳烦林副尉遣个人带我过去?” 林副尉笑道:“属下正巧得空,就由属下领您过去吧。” 萧珞点点头,随后便跟着他走出营帐。 军牢设在后山的山洞中,到了牢门口时林副尉极为自觉地抱了抱拳,转身离开。 萧珞道了声谢,与随行保护的亲兵一同走进这略带阴冷潮湿的大牢,一直往里走至最深处,果然见到远远背对自己站着的贺翎与刑架上那名形容憔悴的“春生”,于是挥挥手示意亲兵去外面守着,自己则往里走了几步。 贺翎听到动静回头,紧蹙的眉目顿时舒展,迎上来拉住他的手笑起来:“长珩,你来了!王大人那里安顿好了?” “他与爹谈得投机,用不着我安顿,我就先过来了。” 贺翎看着他眸子里的笑意,心里滋味难辨,感慨之余更多的是对他的感激,忍不住抬手在他脸颊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弯了弯唇角,又重新牵起他的手将他带至“春生”面前,站定后才有些不舍地将他的手松开。 这是一间刑拘齐全的刑讯室,两侧燃着两盆柴火,哔剥作响,将晦暗不明的暗室照亮。“春生”身上遍布伤痕,显然是受过重刑,脸上被湿哒哒的乱发遮着,听到动静后费力地睁开眼朝萧珞看过来,瞳孔深处有些悲戚与无奈,倒是一点倔强都瞧不出来。 萧珞走近几步,仔细打量他的这张脸,虽然春生是贺羿院里的下人,他平时见的也不多,但印象还是有的,现在看着面前这个小兵,大致可以断定二人的确长得有九成相似。 “云戟,我瞧着他不像是宁死不屈的人。”萧珞后退几步凑到贺翎耳边低声道,又问,“你审出些什么来了?难道还有隐情?” 贺翎摇摇头,低声回道:“他与春生的确是孪生兄弟,不过都是被人利用了,他也一问三不知,唯一能交代出来的也就是一个庄晋,审不出别的来。” 萧珞点点头,走过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淡淡问道:“你与春生是何关系?” “一母同胞的兄弟。”“春生”嗓音里透着虚弱,不过吐词倒是清晰。 “你们是原本就一直有联络,还是后来才相认的?” “年幼时约摸有些印象,知道自己有个兄弟,后来我们都被卖给了牙婆子,几经辗转失了音讯。”“春生”或许是不想再受苦,十分配合他的问话,一五一十回答得非常详尽,“后来我入了北定王的军营,与另外几人一起受命前来西北,暗中打探靖西王府的消息,无意间见到出来采买的春生,见他与我长得一模一样,就寻了个机会与他聊了几句,之后便相认了。” 萧珞皱了皱眉:“那春生行刺一事,你可知晓?” “春生”眼神有些黯淡,过了半晌后微微点头:“后来我一个不慎被抓,让人锁在一座破庙里……” 萧珞抓住关键,连忙问:“抓你的是何人?” “我被蒙住了头,抓我的人是谁不清楚,不过后来被关在破庙中时,来过一个人,四十来岁,说话慢吞吞的,一副文人装扮。” 萧珞回头看了贺翎一眼,贺翎冲他点点头:“已经描过画像了,正是庄晋。” 萧珞抿抿唇,原本对庄晋就有些厌恶,现在更是厌恨交加,又问道:“那文人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得不多,只告诉我将我抓过来是为了要挟春生,让他去行刺九皇子,他若不答应,我就要血溅破庙。”“春生”顿了顿,眼中透出些恨意,“我后悔与弟弟相认,置他于不利之境,只能心中期盼他不要答应。我明白,一旦他答应了,无论行刺成功与否,他都是死路一条。” “可他还是答应了。”萧珞笑了笑,“你们倒是兄弟情深。” “春生”苦笑:“他做了十几年的下人,比我命苦,想不到最后却落得死无全尸。” 一直沉默的贺翎忽然开口:“我们贺家还不至于为难一个身不由己的死人,他的断臂在下葬前已经缝上,你大可放心。” “春生”愣了一下,目光朝他转过去,低低说了一声:“多谢!” 萧珞忽然敛起神色,直直盯着他:“你说实话了么?庄晋是赵暮云的犬牙,还与你们五里坡有联络,你们竟然互不相识?他不认识你倒情有可原,你却不知道他是谁?” “春生”十分坦然地回应他的目光:“我确实不认识,或许他来五里坡只与两位统领见面,我在那之前当真从未见过他。” “你既然被庄晋抓了,那后来为何又会出现在春生的坟前?他放你出来的?” “是我自己逃出来的,出来后暗地里打探过才知道,春生已经……” 萧珞眼眸微沉,问了半天,虽然将当初行刺一事了解了大概,却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忍不住皱了皱眉,冷冷道:“我看你不像是个糊涂人,你该清楚,如今你除了配合我们,别无选择。” 春生垂下双眼,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问完话,萧珞与贺翎一起出了大牢,两人在山洞口站了片刻,都是静默不语。 最后萧珞开口:“云戟,我瞧他受的刑法不轻,恐怕真的招不出更多,看来我们今日要无功而返了。” 贺翎转头对门口的守卫低声吩咐:“将人放了,先看好,该如何处置,过段时间再说。” “是!” 贺翎握住萧珞的手,侧头看着他,笑了笑:“怎么能算无功而返?至少将当初春生行刺一事理清楚了。而且,庄晋亲自去见春生这个兄弟,那就说明庄晋只是个跑腿的,他背后必定有人,那人不是赵暮云,赵暮云手再长也不至于事事躬亲。至于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坏事做多了也必定会露出马脚。你说是不是?” 萧珞长出一口气,看着远处山坡下正在操练的将士,点了点头,唇角的笑意透着几分释然:“没错。” “回去吧,忙了一天,都没顾得上逗逗铮儿。” 一想到铮儿,萧珞脸上的神色立刻缓和下来,笑意直达眼底:“嗯。” 两人回去时将近日暮,听说王良功仍在贺连胜的书房与他畅谈,便没有去打搅他们,直接回到自己的小院。 铮儿如今已经有九个月大了,长了两颗粉嫩嫩的小牙齿,正是带劲的时候,逮到什么就咬什么,今早还抓着萧珞的胳膊狠狠啃了一大口,啃得他爹爹大皱眉头,自己却乐呵呵地抬起脸来笑,笑得一脸得意,被爹爹板着脸训斥了两句反倒更加高兴,坐在榻上两手拍得啪啪响,让人头痛不已。 两人沿着青砖小路往屋门口走的时候,萧珞想起这事,哭笑不得地撸起袖子展示给他看:“铮儿才长出来的牙,利得很,要再过一个月长更结实些,估计能给我啃下一块皮来。” 贺翎低头看过去,吓一大跳:“这么深的牙印!”说着连忙抓着他的胳膊,抬手推了推他的衣袖,按在牙印上轻轻按揉。 萧珞抬眼看着他低垂的眉目,看着他脸上不加掩饰的关切,眼角微弯,漆黑的眸子里光晕流转,按住他的手道:“多大的事,不要紧。奶娘已经给他准备了些磨牙的,让他咬个够。” “臭小子!看我一会儿不收拾他!”贺翎凶狠地骂了一句,顿了顿,忽然控制不住俯身亲吻在他手臂上。 萧珞心口骤然一紧,呼吸有些不匀,哑声道:“别闹。” 贺翎抬眼看着他,目光在他清俊的眉眼间来回,一把将他搂住,口中低低唤了一声:“长珩……”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对于萧珞,他最初是喜欢他的出众,有些无可救药的迷恋,如今他们共同生活了这么久,经历了这么多的事,萧珞的才气与品性有目共睹,为他所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们之间,已经远远不能用喜欢爱慕这样的情感来维系,他无法形容自己心中的感受,只知道,“长珩”二字,与他的命牢牢拴在一起,稍有分离便是剔骨剐心的剧痛。 夕阳的余晖洒在互拥的二人身上,将他们的身影拉长,斜斜映照在院墙边的花木上,温暖中透着安定。 萧珞抬手将他回抱住,细细体味这难得的片刻安宁,再次抬眼时,已不知过了多久,见四下无人,便侧头在他耳根处亲了一口。 贺翎身子一颤,倏地抬起头,近距离盯着他,因为过于惊讶,一时竟有些语无论系:“长,长珩……这可是院子里,你竟然……” 萧珞一脸无辜地回看他,笑意隐现:“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不是!”贺翎下意识答道,接着笑容越发张扬起来,捧着他的脸在他唇上重重亲了一口,“是太惊喜了!走,看看那臭小子去!” 贺翎刚刚还因为那牙印说要教训铮儿,一转眼就兴致勃勃地摆出慈父的模样来,嘴里喊着“臭小子”,脸上却笑得比谁都灿烂。 两人对铮儿都是不抱希望,从没期待过他的乖巧模样,心里已经做好了看到他四处乱爬乱折腾的准备,没想到进屋一看,那小子竟然背对他们安安静静坐在榻上,异常罕见。 奶娘正在一旁叠他的小衣服,听到脚步声抬眼看到他们进来,连忙露出微笑,上前两步恭恭敬敬对他们行礼。 萧珞对她抬了抬手,笑道:“你先去歇着吧。” “是。” 两人悄无声息地朝榻边走过去,看着铮儿安安静静垂着头的背影越来越好奇,贺翎胳膊肘捅了捅萧珞,低声道:“这小子中邪了?在想心思?” “噗……”萧珞忍不住笑,加快脚步走过去一看,忽然变了脸色,神情说不上来是哭是笑。 贺翎连忙大步跟过去,探头一看,猛地大吼:“哎呦!我的祖宗!” 他们的儿子,被寄予厚望的贺铮,现在正如一团肉球似的坐在那儿,双手捧着一只举起的脚丫子,塞在嘴巴里津津有味地咬着,听到亲爹的吼声,嘴巴一松,拖着长长的口水抬起头看着他们,眼睛亮晶晶的。 贺翎坐下去抱住他:“祖宗,你啃自己脚丫子做什么?” 铮儿嘴巴一咧,笑起来。 萧珞忍着笑低头在床上找了一遍,发现磨牙的一截小玉米梗被他扔在了角落,连忙捡起来拍拍,重新塞到他嘴里:“咬着!” 铮儿听话地咬住,眨巴眨巴眼看看他,又看看贺翎,也不知是不是半天没见他们,现在特别高兴,嘴巴一张,咿咿呀呀地说起话来。 贺翎抹了把脸,将他抱到腿上,摆出宠溺慈父样,拿手指在他嘴巴上戳戳:“铮儿啊,脚丫子是用来走路的,不能咬,懂不懂?” 铮儿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一张嘴啃在他的手指上。 “啊——祖宗唉!松口!快松口!” 第58章 哒哒得得 炎炎夏日眼看着就到了尾,王府里还剩下最后一拨西瓜没吃,王妃让下人把西瓜各处分分,挑着最好的送到老大和老二的院子里,原因无他,因为这两个院子里住着两个宝贝孙子,虽然铮儿年纪还小不能吃太多冷的,但稍微弄一些解解馋倒是无妨。 睿儿已经长大了不少,每天都会来找铮儿玩耍,铮儿虽然走路还软绵绵的需要人扶着,但俨然已经成了他的小小跟屁虫。睿儿性子没那么野,但也十分活泼,拖着一把小木剑走到东走到西,在铮儿面前显摆,得到铮儿的掌声时就将小胸膛挺起来,颇为骄傲。 最近没了战事,贺翎与萧珞都稍稍清闲了一些,因为贺羿在外面打理瘟疫一事,他们就把睿儿给接手了。贺翎看着自家小子软绵绵的四肢,颇为惋惜地感叹:“再长大一些才敢让你骑到爹脖子上来玩耍,现在你就瞧着睿儿干着急吧,哈哈哈哈!”说着就蹲下来让睿儿骑到他的脖子上,双手将他扶好,被点了炮仗似的从长廊的这头冲到那头。 铮儿坐在萧珞的怀中,黑漆漆的大眼珠子直直盯着趴在贺翎头上笑个不停的睿儿,一开始还咧着嘴傻乐,看他们在面前晃了两次之后,不乐意了,伸出小胳膊隔着大老远就想去够他们。 萧珞将他两只爪子拉下来,安慰道:“你现在还小,再过两个月,爹就让你骑上去。” 铮儿听得似懂非懂,回头看看他的表情,或许明白了个大概,再看看开心不已的睿儿,嘴巴一张,“哇哇”大哭起来,哭声响亮得差点把贺翎震崴了脚。 “小祖宗你哭什么?”贺翎大步走过来,凑到近前盯着他。 睿儿笑眯眯地探过身子去刮他的鼻子,嗓音清脆:“铮儿是个小哭包!铮儿吃醋了!” 贺翎被逗乐了:“你知道什么是吃醋?人小鬼大!” 铮儿听不懂他们的话,见他们说说笑笑的,急得又哭又闹,两只脚丫子在萧珞身上又踢又蹬,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萧珞、贺翎都不会哄孩子,觉得只要不是他身子不舒服,那就随他闹算了。 于是两个毫无良心的爹就那么眼睁睁看着铮儿一个人哭,铮儿哭着哭着觉得无趣,渐渐就止了声,抽抽搭搭眼含泪泡地瞪着睿儿。 正在两个小娃娃一人幽怨一人无辜地互瞪时,冬青将切好的西瓜送了过来,贺翎这才把睿儿放下来,拍拍他的脑袋:“走,吃西瓜去!” 睿儿自小就与他亲近,当下就毫不客气地下了地,撒欢似的跑进了屋,十分乖巧地先举着两片西瓜来孝敬他们二人,又拿着一片凑到铮儿嘴边。 铮儿砸吧砸吧嘴,一笑泯恩仇,眯着眼高高兴兴地啃了一小口。 贺翎在睿儿后脑勺摸摸:“乖,你自己吃,别管他。” “噢!”睿儿乖乖点头。 冬青挑出一块最嫩的,将上面的籽全部剔除,又用刀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盛在精美的小碟子中,双手呈到萧珞面前:“殿下,这是给小公子的。” “好,还有一半你拿过去与他们分了。”萧珞点点头,把铮儿放在桌上,捡起一小块西瓜递到他嘴边,却作势要拿开,笑道,“铮儿,想吃么?” 铮儿非常神奇地听懂了,瞪大眼狠狠点头,着急地想要爬过来,被贺翎从后面一把拖住:“不许抢!给你才能吃!” 萧珞看他一脸焦急的馋样儿,笑意加深,循循善诱道:“叫爹爹。” 铮儿哪里还顾得上他,眼珠子恨不得黏到西瓜上去,伸手就想来接。 萧珞把西瓜藏到身后,捏捏他的脸蛋儿强迫他看着自己:“叫爹爹,看我,爹——爹——看好了,爹——爹——” 铮儿一脸委屈地看着他,嘴巴绷得紧紧的,最后小小哼了一声,摇摇头表达自己的不满和不乐意。 萧珞有些失望,抬头看着贺翎:“可是太早了?还要再等等?” 贺翎挠挠头:“不知道啊,回头去问问娘。” “唉,算了,那再等等。”萧珞认命地将西瓜拿出来,送到铮儿面前。 铮儿一下子就精神起来,嘴巴一张,恨不得将他的手指也咬过去,就那么指甲大的一小块西瓜,愣是用小牙齿磨了半晌,最后心满意足地吞下肚,笑呵呵地张嘴:“哒——哒——” “嗯?”两位爹齐齐愣住,因为这一声听着像是“哒哒”,但细细一回味,倒更像是舌头没摆得好的“爹爹”。 萧珞眨眨眼回过神来,连忙又捡了一块喂他,接着就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的嘴巴和若隐若现的舌尖。 铮儿像是被哄得十分高兴的小狗,坐在桌上摇头摆尾地把西瓜吃下去,再次开口:“哒——哒——得——得——” 这一回更像,顿时把两位爹高兴得找不着北,贺翎哈哈大笑:“臭小子!竟然还要我们讨好他!欠打!” 把小祖宗哄得高兴,两位爹这才心满意足地吃起了西瓜,吃完后将铮儿交给奶娘,又把睿儿送到王妃那里,接着就去忙公务了。 …… 一旦到了夏末,过不了多久就要到收获的季节,届时贺家军的粮草库会再次充盈起来,眼下最为看重的,便是下一季的收割,只要粮草的供应不间断,他们明年进军中原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但是北方与南方有着明显的劣势,北方水少,谷物都是一年两熟,而且有时候收成也不见得如人意,而南方鱼米之乡,谷物是一年三熟,若不是如今正逢战乱,那里的肥沃富裕之程度自不必说。 而且北方地广人稀,相对南方而言,还有很多尚未开垦的荒地,这些都是亟待解决的,就算他们做好了进军中原后不再困守西北的准备,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趁早解决这些问题,造福一方,对将来治理国家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自从竖起了反抗的大旗,贺家就一直注意广纳贤才,如今也聚集了一批文臣,眼下就被贺翎召集到议事厅中商议政事。 贺翎将几位文臣的谏言都看过一遍,与萧珞商议后,觉得最为紧迫之事有两件,一是开坑荒地,二是兴修水利。这两件事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并不容易。 荒地到处都有,但不是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开垦,若是任意行事,稍有大意就会白费功夫,哪些地方是垦得动的,哪些地方是想都不必想的,哪些地方开垦了能短期出效果,哪些地方开垦了还要再等上两三年,这其中大有学问。 贺翎将谏言书放到案上,抬眼朝左右坐着的七八人看过去,最后目光投向王良功,问道:“王大人,你建议的几块地方倒是不错,但这里的百姓就快进入大忙的时节,近期腾不出多少人手,再加上牢中的一些犯人,军中轮流休息的士兵,划下来只能开垦这其中的一半。你再看看,这里面还需精挑细选,把最适合开垦的地方挑出一半来。” 王良功应了一声,蹙眉想了想,道:“京城中倒是有一人对耕种极为熟悉,不过他原本不属于清流一派,与下官交情不大,不知将他请过来可不可行。” 萧珞问道:“你说的可是工部的崔大人?” “正是,下官听闻他颇有才学,当年进京为官之前曾在北方一个小州做刺史,开垦过不少荒地,在这方面应该比下官了解更多。” 萧珞回想了一下,笑道:“此人你大可以将他拉拢过来,他的官阶不高,一直受佞臣打压,恐怕正郁郁不得志呢,虽之前与你不熟,但我瞧着他眉目间有几分清朗之气,一定是希望自己能够大展手脚的。” 王良功一听顿时眉头舒展,同时心里也对萧珞暗自佩服,他与那位崔大人同朝为官,萧珞却极少在明面上关注朝局,想不到比自己了解的还要多,敬佩之下连忙点头:“下官尽快去办!” 贺翎点点头,又拿起另外一道谏书:“梁大人,你这水利之法可真是另辟蹊径,能否再向其他几位详细说说,我也好听听大家的意见。” 梁禹点头:“可否借纸笔一用?” “可以。”贺翎朝身旁的侍从示意了一下,侍从连忙将笔墨纸砚挪到梁禹身侧的案几上,很快替他准备好。 梁禹提起笔来十分迅速地画了一张草图,搁下笔将这张图纸送到贺翎与萧珞的面前,一圈人连忙围上去。 “西北这一带靠近长河的发源之地,这是我们目前最为主要的水利来源,但覆盖之地不大,急需四处铺开,但现在不适合兴师动众地修运河,那样会消耗极大的人力财力,可以留待以后再做。” 其他人听了觉得颇有道理,不由将目光定在图上,面露好奇。 “北方多雪,每年都会有大量积雪融化,最后渗透入地下深处,十分可惜。我们不妨分地开凿地洞,不仅收集雨水,还可以将融化在地下的雪水引流进入蓄水池,再往各个方向修水渠,用水之际就将闸门打开,水流通过沟渠流向耕地,这与修建大运河想比,十分省时省力,而且极为适合我们西北这块地方。” 梁禹一边说,一边将他所构想的蓄水池比划给旁人听,旁人纷纷赞叹,竟没有一人反对,都觉得这个法子十分好用。 众人又商议了一番,最后意见达成一致,贺翎极为满意地笑了笑:“水利一事,就交给你来办,需要多少人,你估算一下报上来。” 梁禹道:“是。” 萧珞想了想,补充道:“王大人,先前说的挑选荒地再加上一条,与水利互补,挑靠的近的地方。” 王良功应声:“是。” 第59章 互相制衡 入了秋,进入大忙的季节,贺家封地内四处都能见到被压弯腰的谷穗和忙碌的佃农,封地之外西北这一片以及与中原接壤的部分地域,目前也统统归了贺家的囊中,用不了多久,军营的粮仓便会再次充盈。 上次议事之后,王良功便偷偷与京中联络,据说现下已经将那位崔大人说动了,估计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多一位精通耕种的务实之才。而梁禹正当年轻,赶上了施展拳脚、建功立业的机会更是全力以赴,没多久就将开采地洞、兴修水渠的详细部署以及需要的人手统统列清楚呈了上来。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贺连胜听着贺翎一条一条向他禀报,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梁城失利带来的阴影早已全部散去,如今他眼中隐现的是胸有成足的笃定目光,接过贺翎手中的文书仔细看过一遍之后,瞥向他呵呵笑起来:“自从将珞儿娶进家门,你那凶性子倒是收敛了不少,如今也能沉得下心将这么多繁杂的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珞儿真是功不可没啊。” “那是自然。”贺翎颇为自豪地笑了笑,又将一封密函递到他手中,“这是赵暮云那里探来的消息,他们的大军如今驻守彭城,打算继续西进,而且他已经得知五里坡被缴一事,气得跳脚,不过他正忙着对付萧凉,无暇顾及我们这里。” 贺连胜听了哈哈大笑,将密函看过一遍,想了想又蹙起眉头,神色凝重道:“赵暮云一贯喜欢耍阴招,我们如今粮草正紧,他必定也是知道的,可不能在此事上让他钻了空子。即刻传令下去,所有城门来往之人务必严加盘查,切不可让赵暮云的探子浑水摸鱼!” “是。” “各农家万一有谁上报说少了粮草,须尽快禀报过来!另外,军中粮草仓库也要严加看守!” 贺翎点点头:“爹放心,我这就去安排。” 又商议了片刻,贺翎出了书房,迎面见大哥正急匆匆从大门口赶来,不由有些诧异。对于这次的瘟疫,不管是梁城官府太缺人性杀人如麻,还是他们这里防范举措做得及时有效,这次的瘟疫并没有造成太大危害,现在突然见大哥行色匆匆,他心里咯噔一声,以为是瘟疫扩散,直到人走近了才发现他脸上神色平静,不像是出了大事的。 贺羿见到他在这里,温和地笑了笑:“二弟,你在这里正好,随我进去一趟,有件事需要商议。” “好。”贺翎连忙转身跟着进去。 贺连胜正打算出门,见到他们进来又重新坐下,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爹,仲父带着堂弟过来了,现在正在前厅喝茶呢。他说堂弟如今也到了替贺家分忧解难的年纪,他想见见您,希望您给堂弟在王府里安排个差事,好让他们也尽一份力。” 贺连胜听了脸色微沉,半晌没有开口。 贺翎愣了一下,很快收起诧异之色,勾了勾唇角,问道:“只有仲父家来人了么?叔父、季父呢?” 贺羿听出他言语中的讽刺意味,无奈一笑,叹口气道:“暂时未曾过来,不过我料想也就在这两日了,应会陆续上门。” 贺翎朝老爹瞥了一眼,知道他是心情不好了,自己虽然挺想说两句,但这毕竟涉及到长辈,他不便开口,只好沉默地拿食指轻叩案桌,与大哥互使眼色表达心底的无奈。 他们贺家祖上身为开国功臣,可谓皇恩浩荡,封王封地后一直驻守西北,此后开枝散叶、人丁兴旺,成了一个大家族。在贺连胜之前,一旦世子承袭王位,其他兄弟按锦朝例律都是没有封地的,但可以在藩地内或在朝廷谋差事,得到相应的俸禄,这俸禄自然也不低。当然随着一代又一代的更迭,旁支越来越多,有些逐渐疏远甚至没落也是必然。 到了贺连胜这一代,贺连胜身为长子又极为能干,自然而然地世袭了王位,他还有三个弟弟,两个是一母同胞嫡出的亲弟弟,另外一个是父亲妾室那里庶出的弟弟。也不知哪里邪了门,这一代除了贺连胜是个要强的,这几个弟弟竟一个比一个不中用,或者说一个比一个好逸恶劳,文臣不做,武将不当,也不知是真做不来还是故意如此。 贺连胜无法,又不能让他们饿死,只好私底下将封地给他们分了一些,足够他们养一家子人。自此以后,这几家都成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之徒,每年靠着佃农的上供过日子,什么都不必做就能舒服滋润,真真是享福的命。 这些事,贺家几个儿子都是知道的,甚至自懂事起就将他们视为反面例子以鞭策自己,虽然有对长辈的敬重,可也免不了有些鄙夷和不满。就拿仲父家来说,那堂弟早就过了束发的年纪,如今只比贺翎小一岁,却才说“到了替贺家分忧解难”的年纪,而贺翎十四岁就已经上阵杀敌,十四岁时他们尚在金窝银窝里坐享其成。 当然,他们同样是贺家的子孙,不能世袭,享受些好处也是无可厚非,贺连胜本就是个粗人,并不爱斤斤计较,不然当初也不会妥协将地分给他们。 可几年前瞧出朝廷苗头不对,担心贺家被削藩时,他希望壮大贺家的实力,曾多次请这些兄弟或侄子来王府或军中帮忙,都被他们找各种借口推脱了,而如今天下大乱,贺家又势头正盛,俨然已经有了争霸天下的气势,他们终于坐不住,这才想起要过来谋差事,怎能不让人气恼? 贺连胜听说人已经来了,心里顿时有一股气在翻腾,谈不上怒火,可就是浑身不畅快,这些兄弟从未替贺家出过一份力,现在倒想到来分一杯羹了。身为大家族之首,一荣俱荣的道理他懂,可如今天下还没安定,他急缺的是真正有用之才,而那些侄子虽然也读过不少书,懂得不少道理,但他们更擅长的却是作一些风花雪月的诗文,不说上阵杀敌了,就是在这书房中议事恐怕都有些勉为其难,平白让外人笑话。 贺羿、贺翎见老爹一副头痛欲裂的模样,也默默跟着头痛起来。最后还是贺羿打破了沉默,道:“爹,既然人已经来了,咱们也不好拒之于门外,总要见一见才行。” “嗯。”贺连胜黑着脸点点头,“唉!终究是贺家的人,拒绝不合适,让他去军营中恐怕他也吃不了那个苦,可王府里如今需要的是真正的有识之士,他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算读再多的书也都是纸上谈兵。” 贺羿道:“那就只能给他挂个闲差了,让他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也算是一个交代。不过消息传出去后,叔父必定也要带着二堂弟过来,季父家的孩子虽然年纪尚幼,但季父还年轻,可能会为他自己谋个差事,总之,一家都少不了。咱们需要提早做好准备,免得厚此薄彼。” 贺连胜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翎儿,你可有什么看法?” 贺翎笑了笑:“爹,这事的确不好推脱,家族中有人居要职,即便不出力也有好处,毕竟是自家人,同气连枝,总要与外人互相制衡,才可维持稳定。而且他们现在起不了什么作用,却难保不经历两年后大有长进。爹可以先给个体面一些的闲职,承诺往后随着功劳给予提升。他们若当真好逸恶劳,必定会欣然接受,若胸怀大志,也算是一种激励。” 互相制衡这一点,贺连胜倒一时没有想到,不由诧异地朝他看了一眼,顿时觉得如此考虑这倒成了一桩好事,不由心情畅快起来,哈哈大笑,往他脑袋上呼了一掌:“与你相比,爹自愧不如!我这个整日只知道打仗的老头子,终究是比不过你们年轻一辈!走,随我去前厅见见他们!”说着将手拍在两个儿子的后背上将他们往前推了推。 贺翎龇牙咧嘴地揉揉脑袋,本想说自己是受了萧珞的熏陶,不过想想大哥还在一旁,只好将那副自豪得意的模样收起来,嘿嘿一笑:“爹,我就不去了,您方才吩咐的事我还没交代下去呢,等我忙完了回头想想我那儿有没有什么合适他们的职位。” 贺羿笑了笑:“那你去忙吧,我正好得空,我陪着爹过去。” 贺连胜心情跑得快恢复得也快,胡子抖了抖,乐呵呵地挥挥手让他离开,接着便与贺羿一同出了书房的门,边走边道:“回头你也看看,手底下有没有体面又无关痛痒的闲职,到时候一并报上来,我再挑一挑。” “好,爹放心。”贺羿笑着点了点头。 贺连胜带着贺羿快步赶去前厅,果然见到弟弟贺奉匀与侄子贺川坐在那里。他们是嫡亲,虽然走动不怎么频繁,但那份情亲还是笃厚的,彼此见了面也不生疏,笑着互相打了招呼,十分自然地落座。 贺奉匀面上有些过意不去,但性子倒也有几分爽朗,并没有吞吞吐吐,聊了几句近况后便开门见山,将自己此行的目的说了出来,同时在贺川肩上按了按,对贺连胜笑道:“如今又不是太平盛世,这小子还自诩风流才子整日莺莺燕燕的,屡教不改,都快把我气死了。大哥若是不嫌弃,就替我管教管教他,随打随骂!” 贺川面色微赧,小声道:“爹,给我留点儿面子……” 贺连胜哈哈大笑:“人不风流枉少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川儿毕竟年轻,若一下子给他太大的职位,我恐怕不好向那些老部下交代。二弟若是不介意,我就暂时替他安排个清闲一些的,待日后川儿熟悉了府中的事务,再给他另外安排。” 贺奉匀面露喜色,显然没有半点意见,连忙拉着贺川站起来道谢:“多谢大哥!” 贺川也面露笑容:“多谢伯父!川儿必定尽心尽力,不负伯父信任!” 贺连胜哈哈笑道:“自家人不必如此客气,既然来了,今日就在这里用饭。羿儿,你快去吩咐下人准备酒菜。” 贺羿微笑点头:“是。” 第60章 秦家姊妹 贺奉匀与贺川来过一次之后,贺翎着实忙碌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紧随而来的还有另外两家,不仅要忙着招待他们,更要尽快筛选出合适的差事,几家要互相均衡,还要不影响大事的决策。 最后经过一番权衡与慎重斟酌,分别将贺羿、贺翡、贺翦手底下的主簿先生调拨到其他地方,把这三处的位子腾出来给这三家坐,平时只需要尽好文书记录之责就可以了,总算是皆大欢喜。 这一日,萧珞原本打算拉着贺翎去外面瞧瞧兴修的水渠,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就听说王府里来人了,据说是安平王秦鸣山带了一个南方的将领过来,打算引荐给王爷。两人原本以为又是一个谋求差事的,但听到“南方”二字时,脑中一个激灵,眼中露出期待之色,连忙放下东西快步赶了过去。 秦鸣山虽然投靠了贺连胜,但毕竟也是占据一方的藩王,贺家一直都是给足了面子,这次见他过来,就将几个儿子全都召到前厅,并且吩咐下人去准备饭菜,打算款待他们。 秦鸣山满面笑容地与贺家父子寒暄,互相请让着跨入高高的门槛,之后便朝身旁的一名中年男子示意,笑道:“王爷,这就是我上回向您提过的段校尉,段茂昌,他祖上原本是北方人,与我家有些渊源,后来他父亲入了行伍,举家迁徙至南方,他长大后也跟着从军,曾在淮南王的军营中担当水军校尉,之后淮南王兵败,他就回了老家种田。听闻王爷有意建立水军营,我就将他请了过来,看看是否合王爷的心意。” 段茂昌长得脸方眉正、容貌粗犷,颇有些北方人的气势,穿一身洁净整齐的普通布衣,透着着十足的精神,听完秦鸣山的介绍后连忙抱拳,不卑不亢地对贺连胜行礼:“草民段茂昌见过王爷!” 贺连胜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虽然目光巡视得极快,可凭借他多年的经验,这短短的巡视足够他作出一个初步的评判。 “不错,段校尉一看就是个可塑的良将之才。”贺连胜胡子抖了抖,颇为满意地笑起来,抬手示意他们入座,“这边请。” 贺连胜刚坐下,一抬眼才注意到秦鸣山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两名眉清目秀的公子,身材纤瘦、俱是一袭蓝衫,不由面露诧异,问道:“这两位是?” 秦鸣山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的贺翎与贺翦同时笑出声来,贺翎凑到萧珞耳边窃窃私语,贺翦则带着笑意朝那两位公子扫视过去。贺羿、贺翡原本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现在突然见他们俩这副打趣的模样,顿时明白过来。 贺翡一脸恍然地“哦哦”两声,看着这两人乐起来:“原来是秦玉世子,不过两位公子长得有五分相似,不知道哪位公子才是啊?” 听他将“公子”二字咬得极重,秦珠心里顿时不痛快,朝他扫了一眼,觉得他这笑容十分欠揍,不由双眼圆瞪,气势汹汹道:“有话好好问,笑什么笑!” 贺翡愣了一下:“哎?你这人……” 秦玉连忙扯了扯秦珠的胳膊,低声训斥道:“不得无礼!”说着将她连拖带拽地扯到贺连胜的面前,“秦玉见过王爷!小妹无意冲撞,望王爷海涵!” 秦珠鼓了鼓腮帮子,心不甘情不愿地将一脸愤愤之色收起,规规矩矩跟着她向贺连胜抱拳行礼:“秦珠见过王爷!王爷见笑了!” 贺连胜被秦珠逗乐,见她们姊妹俩举手投足间颇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不由面露赞赏,笑呵呵点了点头,道:“不必多礼,快请坐。安平王生了这么一对英姿飒爽的女儿,实在是羡煞旁人。” 秦鸣山早年曾因为没有儿子颇为遗憾,但并不影响他对两个女儿的疼爱,闻言十分开怀地笑起来,捋了捋胡须谦虚道:“王爷谬赞!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都被我惯坏了。” 贺连胜哈哈一笑,又略带疑惑地朝秦家姊妹看了一眼,道:“如今锦朝已经名存实亡,秦兄家中这假冒的世子就算大白于天下也不会有什么事,更不会被治罪,怎么两个女儿家还穿着一身男装呢?” 秦鸣山无奈摇头:“随她们去。” 秦玉微微一笑,清朗的嗓音略带女儿家的柔和:“回王爷,我们姊妹俩早已习惯如此,一时改不过来。” 话音一落,贺连胜与秦鸣山再次笑起来,一时间这厅内没了先前的客套,颇有些其乐融融。 闲话完毕,贺连胜将目光重新落到段茂昌的身上,问道:“不知段校尉在南方军营中待了多久?” “回王爷,草民十六岁入行伍,二十二岁任水军校尉,三十岁卸甲归田。”段茂昌回答得一板一眼,却十分对贺连胜的脾气。 贺连胜笑着点了点头:“年纪轻轻实为难得,段校尉在水军营的训练上一定颇有些经验,不知你负责的事务有哪些?” “经验倒谈不上多,与北方军队中的将领相比,的确略有所长。”这话说得毫不客气,但确为实事,北方军多为旱鸭子,在这方面根本无法与南方相比,他又接着道,“草民任水军校尉时,需要督促三方面的事务,一是作战大船的建造,而是兵士水性的训练,三是战船所用兵器的打造,这三者缺一不可。” 贺连胜听他条理清晰,满意地点了点头,插了一句题外话:“你可曾读过书?” “读过,不过都是自己偷偷学的,那时家里穷,入不了私塾。” 贺连胜觉得他就不像是个一根筋的粗人,听他这么一说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心中基本上算是默认了他的才干,笑了笑道:“既然段校尉随安平王过来,想必是乐意加入我贺家军的。水军营一事需要详细部署,不妨待用过饭后,我向你细细讨教一番。” 段茂昌抱了抱拳:“王爷过谦,草民定当尽力!” 接着他们就没再商议水军一事,而是随意地聊了聊,待用过午饭之后,贺连胜将秦鸣山与段茂昌请进书房详谈,其他人则各随其意。 秦鸣山这回原本是不打算带两个女儿过来的,因为没她们什么事,但实在耐不住秦珠左一个爹右一个爹地撒娇,只好硬着头皮把她们捎上,先前在前厅还好一些,现在他要进书房议事,把两个女儿扔在外面一时不知如何安置才好,只能硬着头皮叮嘱:“你们就在附近随意转转,不要乱跑,守些规矩,知道吗?” 秦珠撅了撅唇:“哦……” 秦玉知道她是在家里待着无趣,想来靖西王府瞧瞧新鲜,笑着捏了捏她的脸,对秦鸣山应承道:“爹放心,我一定将她看好。” 秦鸣山点点头放心进去了,而贺连胜在某些方面是个大老粗,也没考虑到她们俩的问题,就在所有人要散去各忙各的时候,拐角处忽然传来嘹亮的哭声。 贺家兄弟全都止住了动作,纷纷回头,秦玉、秦珠也好奇地朝那边望过去,远远就瞧见奶娘一脸焦急地抱着铮儿站在那里轻轻拍着。因为外院有客人,她不方便过来,旁边的一名侍卫急匆匆跑过来禀报:“将军,殿下,小公子一直哭,奶娘瞧不出他哪里不舒服,猜他是想念两位了,所以让小的来传个话。” “这就过去!”贺翎点点头,拉着萧珞就往那边赶。 贺家另外三个儿子最近也忙得头晕脑胀,很久不曾逗弄过铮儿,这回难得的清闲,都打算过去瞧一瞧。贺羿对秦家姊妹道:“二位姑娘可要随意转转?要不在下找个人来给你们领路?” 秦玉正想客套一声,忽然被秦珠拉住手拽了拽:“姐姐,我们也去瞧瞧那娃娃吧!” 秦玉一脸为难:“别闹。” “不碍事。”贺羿温和地笑了笑,“府里没那么多规矩,二位轻便。” 再不多言,秦珠高高兴兴地拉着秦玉跑过去了。 贺翡在后面边走边凑到贺翦耳边低声道:“这两人是一个娘生的么?怎么相差这么多?” 没想到秦珠的耳力特别好,将这句话一字不落地听进去了,转头一脸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就是一个娘生的,少见多怪!” 贺翡被堵得一阵气没上得来,瞪着她遥遥戳了戳手指。 贺翦忍不住笑道:“三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碰到牙尖嘴利的丫头,你还是让让吧。” 那边铮儿正哭得稀里哗啦,被萧珞接过去抱在怀中,立马就安静了,瞪大眼挂着泪泡笑起来,小手乱舞、小腿乱蹬,精神奕奕地喊:“得得!得得!” “哎呀!果真是想念殿下了!”奶娘长长出了一口气,喜笑颜开。 秦珠拉着秦玉过来时,正看到贺翎乐呵呵地揉铮儿的脑袋,连忙凑上来,定睛一看,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这孩子真好看!” 贺翎颇为自豪,不仅贺翎自豪,旁边的贺翡也自豪不已,自从与萧珞化干戈为玉帛,他就常常往这里跑,顺带着也经常抱抱铮儿,对这小子颇为喜爱,听人夸他哪有不高兴的道理。 铮儿趴在萧珞的肩上,一抬头看到秦家姊妹,双眼一下子瞪得滴溜圆,兴奋地伸出双手朝她们够过去,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说话声,虽然谁都听不懂,但每个人都被逗乐了。 秦珠小心翼翼地在铮儿肉呼呼的手背上碰了碰,试探道:“二公子、殿下,我可不可以抱抱他?” 秦玉笑容一顿,没等贺翎、萧珞开口,连忙出声阻止:“别闹,你没抱过孩子,别逞能。” 秦珠殃殃地垂头:“哦。” 第61章 场中过招 贺连胜在意识到即将面临削藩的危险时,就开始设想训练水军了,可惜因藩地受限,造船建营寻不到合适的江河,军中也没有这方面的良才,没办法只能一拖再拖,而自从天下大乱,南征北讨已成必然,水军一事更是迫在眉睫。 好在这回安平王及时给他送来了一个段茂昌,此举明显是卖了他一个人情,贺连胜心知肚明,也愿意承他这个人情,一旦将来有了合适的时机,必会回报。 段茂昌不苟言笑,但议起正事来也算侃侃而谈,三人在书房中相谈甚欢,十分周到地安排好了后面的建营造船与训练计划,接下来就是更为详尽的具体事务。 段茂昌正要再次开口,外面隐约传来一阵喧哗声,紧接着又传来一阵呼天喝地的叫好声,听上去像是贺家几个儿子,颇为热闹。 “嗯?”贺连胜面露疑惑,连忙站起来,“去看看这几个臭小子在闹什么。” 外面的声音有些远,并不在贺连胜的书房旁边,而是在主院与前厅之间的一块空地上。这会儿空地周围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随从与下人,贺家的几个儿子也在其中,甚至连铮儿都坐在贺翎的手臂上咬着手指头瞪大双眼看着场子中央。 被围在中间的不是别人,正是贺家三公子贺翡、秦家二小姐秦珠,这两人正一人执剑,一人执刀,瞪着眼互相对峙着,脚底下七零八落地躺着短枪的几截断杆子,是方才贺翡拿在手中作兵器,被秦珠砍断的,而秦珠身后的兵器架子一片狼藉地倒在地上,是先前被贺翎一不小心踹翻的。 二人这阵仗,源头还在一脸无辜的铮儿身上。 因为秦家姐妹见铮儿实在讨喜,两个人四只眼珠子全都盯着他放光,萧珞见她们如此喜欢,笑了笑,就将孩子给她们抱了。两人一时有些无措,双手不知怎么摆,秦玉习惯一切都让着妹妹,因此只在旁边用双手护着,防止她将孩子磕着摔着。 秦珠虽然被父亲与姐姐宠惯了,有些娇蛮脾气,但心地倒十分纯良,见铮儿被送到自己面前,又是惊喜又是惶恐,哪里还有半点任性的样子,连忙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过来,姐姐在旁边嘱咐,她就一个劲儿点头。 铮儿看她们俩漂亮,圆溜溜的眼睛笑眯成两弯月牙,被抱过去的时候别提多高兴了,但是没一会儿,因为秦珠手势不对,他觉得不舒服,扭了扭身子后嘴巴一扁,嚎啕大哭起来。 贺翡看到铮儿大哭,顿时急了,十分护短地走过来将铮儿抢过去,没好气地冲她道:“这位姑娘,没抱过孩子就不要乱抱,你看看你双手勒的,孩子这么小经得起你勒么?” 秦珠原本想道歉的,被他这么一吼,顿时像被拂了逆鳞,气红了脸,杏眼圆睁:“我又不是故意的!” 秦玉连忙拉住她替她道歉,贺翡忽然笑起来,十分爽朗地摆了摆手:“没事没事,我是心疼我侄子。还是姐姐脾气好,温声细语的,妹妹就需要再修炼修炼了,小心整天凶巴巴的嫁不出去!” 贺家另外三个儿子一个儿媳恨不得集体扶墙,对于这个半斤说八两、五十步笑百步的兄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贺羿连忙拉住他让他闭嘴,无奈道:“来者是客,秦姑娘性情憨直,难能可贵,你别乱说。” 贺翎见秦家姐妹面露尴尬,总觉得有些怠慢她们了,忍不住在贺翡的脑袋上扇了一巴掌,把铮儿抱过来:“没事,铮儿他就是人来疯,平时我与长珩随便折腾他都没事,哪有那么娇贵。”说着把孩子又送到秦珠面前。 秦珠愣了一下,喜笑颜开,狠狠瞪了贺翡一眼,又仔仔细细观察了贺翎的姿势,这才小心翼翼地把铮儿接过来。 这回铮儿没有再闹腾,开开心心地趴在秦珠的肩膀上“咯咯”傻笑。 秦珠在铮儿背上拍拍,笑得一脸得意,冲贺翡做了个鬼脸,以牙还牙:“还是兄长脾气好,不跟小女子一般见识,你嘛,就需要再修炼修炼了,小心整天凶巴巴的娶不到媳妇儿!” “你!”贺翡被他气得恨不得吐血。 结果,两人因此结上了梁子,孩子抱完了,矛盾也升华了,最后斗嘴斗狠愈演愈烈,直接就上全武行跑到场子中间打起来了。 这场子颇为空旷,平时都是贺家兄弟几个不去校场时偶尔在家练练手脚用的,这会儿两个脾气冲的对牛角似的对上了,任谁拉都拉不住,跑到两边的兵器架子上各抽出一样兵器,乒呤乓啷就招呼开来。 一个是上惯了战场的,一个很少上战场,而且自小就是金贵的王府千金,其实不用打,胜负已经见分晓。但是贺翡习惯了嘴上说话不饶人,真正动起手来,哪愿意跟一个女子较真,十招二十招地一直让,让到最后一个不小心连兵器都给砍断了。 贺翡震惊地看着手中剩下的半截枪杆,还没回过神来又被她冲过来砍了一半,顿时气得头顶冒烟,愤恨地把可怜的一小截扔掉,又去抽出一把剑,以雷霆之势向她攻过来。秦珠一时招架不住,节节后退,身后的兵器铺子立马遭殃。 双方打得酣畅淋漓,外围一片叫好声,有些好奇的下人也凑过头来看,尽管看不出门道,但一个个都笑嘻嘻的,心里暗暗觉得,自从开始打仗,王府里已经很久不曾这么热闹了。 贺翡回身的功夫,秦珠已经迅速调整好,摆好架势等着回击,脸上出了些薄汗,透着微微红晕,让日头一照,生机勃勃。贺翡看了她一眼,一时鬼使神差竟然没有继续,两人就这么对峙上了。 秦珠性子好强,见他又不再咄咄逼人地进攻,忍不住就开始挑衅,微微抬起下巴,一脸不屑地看着他:“怎么?怕啦?怕就给姑奶奶认个输!” 贺翡听稀罕似的笑起来:“该认输的是你吧?看你个子矮,我不忍心下重手罢了。” “你!你混蛋!”秦珠一脸怒容,抬脚就朝他踢过来,见他侧身避让,又挥刀横扫攻他下盘。 贺翡一个纵跃轻巧避开,迅速闪身溜到她侧方,趁其不备抬起利剑一挑,将她手中的刀震飞出去,随即冲他挑衅地呲牙笑了笑:“技不如人就别逞能了!” 秦珠经不住他言语相激,目光扫视二人的距离,脑子一热,抬脚就朝他胯下踢过去。 贺翡脸色大变,连忙后退,虽然堪堪避过,却避得万分狼狈,一时间气得恨不得跳脚,抬起头颤着手遥指着她,骂道:“你这女子太恶毒了!竟然出损招!想害我断子绝孙是不是!” 秦珠脸不红气不喘,冲他抬了抬下巴:“你不是有本事吗?有本事自然能躲得过去!” 在旁观战的秦玉大为头疼,连忙走过来将她昂着的脑袋按平,严肃道:“你怎么这么不知轻重?快给三公子陪个不是!” 秦珠一向听她的话,闻言只好乖乖地“哦”了一声,虽然对贺翡一万个看不顺眼,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往前走了一步,别扭半天后,闭着眼大声喊:“对不起!” “噗……”旁边的人看到她这副类似上断头台的神情,齐齐偷笑。 贺翎靠在萧珞身上差点笑趴下,一抬眼见贺翡也在憋笑,顿时觉得自己内伤了,兄弟几人互相看了看,直接哈哈哈地笑成一团。 贺翡朝他们看了看,正了正色清咳一声,大人大量地挥挥手:“算了,不跟小女子一般见识!” “做什么呢?这么热闹?”角落里忽然响起一道沉沉的声音,场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看热闹的下人与随从一看王爷来了,全都收起笑容,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毕恭毕敬地站着。兄弟几个倒是不怎么忌惮他,只笑着说那两人比划比划功夫,感叹王府里难得热闹一回。 贺连胜不明详情,见大家都喜气洋洋的,点点头也就没再多问,倒是秦鸣山板起了脸,呵斥道:“珠儿,过来!” 秦珠瞟了他一眼,规规矩矩蹭到他身边。 “你又胡闹了?”秦鸣山显然颇为了解自己的女儿,只在场中扫了一眼,就猜到了大半。 秦珠撅了撅嘴:“没胡闹……” 秦鸣山明显不信,看她这理亏的神态就知道她在说谎。 “小孩子闹着玩,喜欢闹就随他们去闹,没什么大事我们回去接着商议。”贺连胜呵呵一笑,朝周围挥挥手,恢复了几分严厉,“都这么清闲?该干嘛干嘛去!” 那些早就想溜的下人瞬间作鸟兽散。 “也好。”秦鸣山笑着应了,临走前朝秦珠脸上指了指,警告的意味极其明显,见她乖乖点头这才转身离去。 秦珠在背后冲他作鬼脸,刚开始挤眉弄眼,前厅处就有一人急匆匆走进来,见到贺连胜的背影连忙出声:“王爷!属下有事禀报!” 贺连胜与秦鸣山同时转头,正好对上秦珠没来得及收回的鬼脸,亲爹无奈叹息,旁人看得乐呵。 贺连胜笑完后对来人吩咐道:“来书房。” “是!”那人应了一声,疾步跟上。 入了书房,贺连胜恢复严肃的神情,问道:“什么事?” “启禀王爷,有巡逻的兵士来报,发现一名形迹可疑之人,那人已经连续两日在各处收谷物的田地周围出没,属下怀疑他是赵暮云派来的探子,未曾禀明不敢轻举妄动,就命人先偷偷跟着,现请王爷示下!” 贺连胜眼底一沉,沉默片刻后道:“做得好!将二公子叫过来!” “是!” 没多久,贺翎就急匆匆赶过来:“爹,出什么事了?” “赵暮云上次损兵折将,犹不甘心,这回又遣人过来了,恐怕是要打粮草的主意。你让石护卫将详细情况说一遍,尽快派人去查。”贺连胜沉声吩咐,“以赵暮云的性子,不可能只派一个人过来,必定还有同伙,务必将他们一网打尽!” “爹放心。”贺翎点点头,将前来禀报的石护卫领出去,也来不及再赶去自己的书房,就直接挑了院子里一个空旷的地方停下,详细询问了那人出没的时间、地点,以及观察出的规律,最后点点头,“嗯,我知道了,你先去忙,我随后就安排下去。” 石护卫抱拳:“是!” 第62章 伪装潜入 贺翎命石护卫的人继续跟着,随即将萧珞及兄弟几人喊过来,将事情大致交代一番,蹙着眉道:“赵暮云实在是阴魂不散,这次又派了人来探查农家田地,必定不安好心。如今我们也筹措到部分粮草了,入冬前可以再次东进,不过萧凉的威胁性远远低于赵暮云,我们恐怕要改变计划,先对付赵暮云才是。” 贺羿点点头:“二弟,你的意思是绕过萧凉,攻打赵家军?” “没错,不过这个暂时押后,还是先说说如何对付这些探子。” 贺翡刚刚动过筋骨,这会儿腾腾的气势尚未收起来,闻言将拳头捏得咯吱咯吱响,愤愤道:“还能怎么对付,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把赵暮云那只老狐狸气死!” 萧珞看着他这副被惹毛的样子笑了笑,道:“杀了一个再来一个,杀了一双再来一双,赵暮云不会善罢甘休,他若一直如此,咱们岂不是要疲于应付?如今有那么多事要做,短期内不可在此事上耗费过多精力。” “不杀难道还要供着不成?”贺羿十分不满地嘀咕着挠挠额头。 “长珩的意思是要一绝永患,你动动脑子。”贺翎拿一本册子在他脑门上拍了拍,又道,“你们谁那里有人善于伪装或易容的?借来用用。” 贺翡恍然大悟,点了点手指:“哦!是要派人混进去探听他们的消息!” “嗯。”贺翎勾起嘴角笑了笑。 一时间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几个人都各自想了想,可惜因为平时接触的都是军中地位较高之人,一时也想不起太多,最后只好决定回去问问手下的将军、校尉再说。 临近日暮十分,石护卫回来禀报:“将军,探子在四处溜达之后进入峄城外的病营中。” 贺翎听得愣了一下,懊恼地拍了拍脑门:“哎!真是太疏忽了!” 难怪探子能混进来,如今瘟疫还没彻底结束,峄城外的病营是专门给逃难之人准备的,西北藩地的百姓虽然也因为战乱过得困苦,但好歹没有多少人祸,若论起民心,恐怕没有一处比得上这里,逃难的人自然都要纷纷往此处涌,再加上瘟疫一事,现在峄城外已经成了鱼龙混杂之地。 萧珞将他的手扒拉下来:“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那里就算你按上一千只眼珠子盯着也会出差错。你不是已经打算派人去探听消息了么,鱼龙混杂之地,对他们有利,对我们也同样有利,不见得就是坏事。” 贺翎笑了笑,心里也知道这些是在所难免,想到他们派去监视赵暮云的人至今都没有暴露身份,不由有些安慰。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谁都想打听对方的消息,谁都会安排密探,这时候就看哪一方的防守更为严密了。 没多久,贺羿那里传来了好消息,找到一名善于易容的人,并带着人前来见他,贺翎迅速将早已挑好的十名精兵喊过来,对他们细细嘱咐一番,随即命他们立刻前往峄城外与石护卫的人汇合,并给了他们一个详细的地点。 要说易容,这世上根本没有话本中那类惊天地泣鬼神的易容术,但大致的伪装还是有一些能人擅长的。贺羿带过来的人叫孙得,此人最为拿手的不是拉弓射箭、也不是提刀砍人,而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将自己伪装成另一个人,虽然不能完全一样,但如果配上他多变的嗓音,再结合昏暗的光线,几乎能够以假乱真。 在路边休息时,一名小兵凑过来问道:“孙得,将军说对你最看中的一点,就是你伪装极快,究竟怎么个快法啊?” 这一问,其他人立刻围上来,好奇地等着他的答案。 孙得一边大口啃着干粮,一边腾出手将食指伸出来朝他们比划了一下,边嚼边含混不清道:“一!视难易程度,最快一泡尿的功夫,最慢一泡屎的功夫!” 旁边的人听了哈哈大笑,有一人还不信:“一泡尿的功夫?你吹牛吧!” 孙得颇为自豪地摇了摇头,嘿嘿一笑。 …… 峄城外三十里地,入夜后远远望去黑灯瞎火一片。 这里在以前十分空旷,如今成了逃难流民暂时的避难之所,因为峄城守卫极其严苛,不仅要盘查身份,还要确定他们没有患上瘟疫才准入城,因此每天都有大批人等着大夫给自己探脉,拿到大夫的笔迹并画押,门口核对无误,才可过关。 峄城外流民遍野,早在疫情刚起时就按照靖西王府下达的命令,将此处划了几块地。大夫及巡逻交班后的士兵都安排在最西边的营帐,也就是离城门最近之处;确定得了瘟疫的住在最东边,离城门最远;而病情好转的住在南边,未经诊断的则全部被围赶到北边。如此一来,大大减低了疫情的传染。 在最北边山脚下的林子里,远离人群处正聚集着十来个衣衫褴褛之人,围着火堆席地而坐,这些人看起来扮相与普通流民无异,但每个人都眼神锐利,隐藏在忽明忽暗的光晕中,看不清晰。 他们以为自己的身份未曾暴露,却没料到不远处就蛰伏着贺家派来的精兵,静悄悄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无声无息,不过因为隔着一段距离,这些探子的切切私语声消弭与夜风中,听不分明。 没多久,有一人起身离开火堆,一边解衣带一边往林子边上走来,因为光线晦暗,走得有些慢,到一块石头旁边时将裤子解开,打算解决内急,没想到才解了一半,忽然一阵冷风袭来,未待反应,黑暗中倏地出现一只手,迅速捂住他的嘴巴,在他瞪大眼满面惊恐时,脖子上一凉,鲜血喷涌而出,呼吸逐渐苦难,双眼一闭,很快毙命。 偷袭之人在黑暗中发出一声虫鸣,孙得立刻悄悄赶过来,打起火石迅速扫了一眼,见这名探子与自己身量相差无几,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观察了一番此人的相貌,随即从怀中掏出东西在自己脸上捣鼓起来。 孙得给自己伪装面容的同时,偷袭的那名亲兵开始扒探子身上的衣裤,待他扒完的时候,孙得已经把脸上拾掇好了,接过他手中的衣裤迅速换上。 一切都悄无声息,直到大功告成,当真如他所言,不足一泡屎的时间。 因为此处是坡地,他们身处下方,因此打火石的光亮不容易被人察觉,几名亲兵借着微弱的火光打量了一眼他的面容,不仔细看倒的确挺像,不由纷纷惊叹。 此刻容不得他们耽搁时间,其实只要光线再亮一些,旁人再多看两眼,必定会发现,眉眼、鼻梁、嘴巴,没一处是像的。 孙得往前走了几步,恢复成大摇大摆的淡定模样,低头收拾着身上的衣带走过去,往那名探子原先坐的地方一屁股坐下。 旁边的人也没仔细看,只是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问道:“哎,你怎么去那么久啊?” “拉肚子了。”孙得沙哑着嗓子简短地回了一句。 另一边有人“咦”了一声,转头看他:“你嗓子怎么变粗了?” “大概冻着了,谁想到这儿夜里这么凉。”孙得露出几分懊恼之色,没好气地回了一声,五官在朦胧的火光照耀下忽明忽暗,看不真切。 旁边的人只看到他的侧脸,对面的人隔着火堆,又离得远,更是分不清真假,没人发现异样之处,见他没什么大事,也就不再问他了,继续先前的话题。 “没想到,西北这地方瞧着荒,但田地里的收成还真是不错!”一人啧啧感叹,“也不知道这靖西王怎么治理的,你们还别说,我要不是入了咱们王爷的亲兵营,还真想投奔西北,听说这里的小兵可以将家里的爹娘接过来就近看顾……” “真的?有这种事?”旁边一人顿时来了劲。 “那是当然!” “哎哎!祸从口出!”对面一人面色严肃道,“此话可别落到王爷耳朵里,当心咱们全都脑袋搬家!” 一开始说话的人干笑两声:“这不随便聊聊嘛!” 孙得假装受了凉,捂着唇咳嗽了一声,问道:“我们回去后,王爷会给什么样的奖赏?” “你还想要奖赏?”一人嗤笑道,“你忘了之前来这里的那些人了?咱们能偷偷完成任务,活着回去就不错了!” 孙得这一引,众人迅速转移话题,一人叹了口气:“贺家军的粮草究竟藏在哪里,咱们到现在都没找到,只能等到他们的人来征集粮草后跟过去,不过这么一来,估计要等上十天八天了。” “十天八天后也回不去!”另有人嘿了一声,“等咱们将这儿的粮草烧了,还得去白头山递信物送交给王爷,白头山的那些兵还等着行刺贺翎那小子呢!不把任务全部完成,咱们哪敢回去?” “啧,这山的名儿真是古怪!” “我听人说,是因为山顶上光秃秃的全是石头,看上去就像老人家白了头,这才叫白头山。” 孙得见他们话题眼看着要越扯越远,想了想,觉得这信物必定是隐秘之物,或许多数人都没见过,连忙问道:“王爷让咱们送什么信物?” 旁边的人立马被勾起了兴致,朝一名年纪稍长的人问道:“队正,咱们都没见过信物呢,要不拿出来瞅瞅?” 队正板起了脸:“胡闹!王爷特地吩咐我不得泄露机密!瞅什么瞅?” 孙得借着火光暗中将这名队正的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将他从头扫视到尾,接着就迅速垂下目光,打了个哈欠:“哎!不说了,困了。” 他这一打哈欠,连带着周围的人都跟着泛起困来。 一人嘀嘀咕咕道:“要不是嫌冷,老子他娘的早就睡了。好在这山坡还能避避风,不然哪儿睡得着?”说着就在身后摸了摸,觉得地上够平整,这才倒头躺下。 夜色寂静,孙得闭上眼竖起耳朵听着,确定所有人都躺下后又等了一段时间。 鼾声迭起,孙得悄悄从地上爬起来,听了听动静,凑近火堆,朝黑暗中打了个手势。 第63章 深夜偷袭 潜伏在四周的人见到孙得的暗号,即刻开始行动,迅速敏捷如同暗林深处的豹子,很快靠拢过来,二十几双鞋踩在落叶上发出细微的声响,被火堆的哔剥声掩住。四名精兵悄悄爬上了树,紧随而上的还有手中的猎网,在黑暗中对着这些探子无声张开。 孙得见胜局已定,踩着极轻的步子开始后退,一直到退出猎网的范围,这才站定,朝周围的人挥了挥手。 正在此时,那名队正忽然警觉地惊醒,本能地寒意陡生,倏地睁开双目,随即便看到头顶上一张巨网在火堆映照的微弱光亮中朝他们撒下来。 “小心!有埋伏!”队正大喊一声,就地翻滚数圈,堪堪擦着猎网的边缘逃出去,腾地跃起。 这一声喊虽然凌厉,可惜已经迟了一步,地上的那些探子醒的极快,却快不过四周早有准备的埋伏者,等到他们想逃出去的时候,已经被猎网束缚住。树上的人一跃而下,趁他们尚未来得及拔刀时迅速转跑两圈,收紧猎网将他们团团困住。 孙得眼尖,定睛一看大叫不好:“有一人逃了!快追!” 原来那队正眼见形势不对,知道凭自己一人之力不可能力搏,电光石火间已经做好了取舍,迅速朝山脚下飞奔而去。 贺家埋伏的这些精兵无须多言,立刻有几人冲了过去,其余人则留下来对付这些被捆住的探子。 贺家军最为与众不同的一点就是强调“取长补短”,上至将军,下至普通士兵,一层层一级级,将每个人的长处与短处挖掘出来并登记在册,上面的将军甚至贺家父子不可能全部记在脑中,那就需要每个人都记住自己的与身边同袍的。正因如此,贺家每一次派兵马出去执行军务,队伍中的将士都需要将彼此的特性了解清楚。 现在冲出去的几个人是队伍中最能跑的,不必刻意分配,关键时刻就知道哪些人该追出去,减少了混乱也节省了时间。 那队正也极为精明,回头见后面的人越追越近,知道用不了多久便会被他们擒住,脑中迅速一转,调转方向就往不远处聚集的人群冲过去。 追他的亲兵本想喊他站住,见他冲向人群立刻噤声,没想到那队正自己先喊起来了:“杀人啦!杀人啦!快跑啊!” 顿时,熟睡的流民纷纷惊醒,睡得浅的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惊慌失措地左顾右看,甚至跟着胡乱跑起来,睡得沉的也逐渐转醒,迷茫过后,不知所措地坐起身。 贺家蛰伏在此的精兵这次之所以没有直接围捕那些密探,就是因为四周流民众多,一旦造成混乱就会给对方可趁之机,让对方跑了,没想到现在这唯一的一条漏网之鱼竟然如此狡诈,一下子就将沉寂的黑夜扰得如同沸锅。 “王府办案!无关人等即刻闪开!”追上来的人一边高喊,一边紧盯着前面在人群中东跑西窜的身影,撇开人群追过去。 万幸的是,方才在林子里光线昏暗,此时出了林子后反倒有皎洁的月光洒下来,只要盯紧一些,倒不怕人跑没了。 那队正在人群中乱跑,甚至踩到某些熟睡的人身上,引起一阵哀嚎声,被踩之人爬起来跳脚大骂,却很快找不到人影,一转头又看到几名穿着劲装兵爷扮相的人冲过来,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们推开,踉跄之后更是气闷。 追的人哪里顾得上这些,周围的人有些好奇地涌过来,有些听到命令知趣地闪开,他们不能伤及无辜,不可随意拿兵器扔过去,只好在后面紧撵,眼看着快抓到那队正的衣角,又让他一个挣脱给跑了。 夜色中,人群乱成一团,一个跑数个追,离东面的营帐越来越近,那营帐里虽然都住着得瘟疫之人,但离城门最远,离白头山最近,便于队正逃出生天。不过他并没有绕过营帐跑远,而是冲到某个营帐的门口,掀开帘子一头扎进去。 营帐里面黑黢黢的、悄无声息,倒是个藏匿的绝佳之地,可惜他忘了,这也是瓮中捉鳖的最好时机。 这营帐只开一个口,为以防万一,贺家军追来的几个人迅速将四面看守住,只留一人看住门口,剩下一人即刻去搬救兵。救兵离得不远,正是在外围巡逻的士兵,方才或许正巡逻到另一侧,所以没听到这里的动静。 没多久,那些士兵全部被召了来,很快将营帐团团围住,紧接着燃起一圈火把,将这里照得透亮。 这次没有刻意地大声喧哗,并未造成混乱,黑夜中只闻帐中偶尔传来的咳嗽声,周围的士兵平时都是在外围转圈,现在迫不得已才赶过来,生怕自己染上瘟疫,一手举着火把,另一手掩起袖子捂住口鼻。 追过来的精兵中有一人掀开帘子,举着火把走进去。里面的人被惊醒,纷纷从地上坐起来,三个一堆、五个一伙、蓬头垢面地坐在那儿,掩着破烂的衣裳诧异地看着来人,见他身份似乎不一般,又添了些恐惧。 “都看看身边,有谁是没见过的生面孔?” 兵爷一发话,这些流民全都依言左右瞧了瞧,最后纷纷摇头。也难怪,这里每天都有不同的人进进出出,进来的都是被诊出患了瘟疫的,出去的有些是横着被抬出去,有些是竖着走出去,谁会记得几张面孔? 外面又进来一人,凑到兵爷耳边,压低嗓音道:“我去把孙得叫过来。” “嗯。”此人点点头,捂住口鼻开始在营帐中巡视,锐利的目光在这些人脸上扫视而过,缩在角落的、坐在门口的、躺着的、蹲着的,一个都不放过,找到一些眼神闪躲或神色异样的,就将这些人统统拉到一个角落看好,偶有一两个喘息得厉害的,却分不清是跑太久累着了,还是病重快死了,也不知那队正是不是在这一堆里,一时倒真分辨不出来。 没多久,外面渐渐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原来孙得一开始就跟着追过来了,只不过因为体力比不上他们,逐渐拉开了距离,好在一路问着人找了过来,正好与前去寻他的那人碰上,两人一碰头,大致说了一下,很快就跑了过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营帐中大多数人皆是一脸茫然,沉默地看着这位举着火把的兵爷。 忽然,被捉到一起的这堆人中,有一人毫无预兆地动起来,先前还如同一名即将奔赴黄泉的重病之人,转眼间就身法利落地冲了出去。 举着火把的人眼神一厉,大喊:“站住!抓住他!” 营帐外面一阵兵荒马乱,里面的人好奇地涌到门口想要探头朝外看,忽然斜里横过来一把刀挡在他们面前:“都进去!不许乱动!” 现在逃出去的究竟是不是他们要找的人尚且未知,这营帐里面的人一个都不能放出去,需要严加看管,以防万一。 不过一交手就大致可以断定,那人的确是他们要找的。 这次敌我悬殊,那队正跑了这么多路也确实累了,最后关头冲出来只能是拼死抵抗,不过贺家军这边的精兵再加上巡逻的士兵,人数众多,哪里还有他逃脱的余地,几番较量,很快就被制服。 旁边的几个营帐有人听到动静也摸黑走出来瞧热闹,被巡逻的士兵连声吼着赶回去,周围迅速恢复一片寂静。 孙得走到被钳制住的人面前,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眼,点点头:“没错,就是他!” “你个吃里扒外的王八羔子!我宰了你!”队正气得怒火攻心,挣扎着就想扑上来教训他,被两边的人各一脚踹到膝盖窝,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痛得脸色瞬间惨白。 孙得见营帐周围看守的士兵正要过来,连忙出声提醒:“东西还没找到,把营帐看好了,别让人溜出来。”说完才将目光对上跪在地上的队正,嘿嘿一笑。 那队正听他声音十分陌生,不由愣了一下。 孙得跟别人讨了根火把,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拿着火把将自己的脸照得清清楚楚,笑嘻嘻道:“谁是你王八羔子?看清楚大爷的脸!认识吗?不认识别瞎认亲戚!你们那些王八羔子现在都在网兜里呢,老实点儿!” 队正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这张半熟不熟的面孔,见他抬手把脸上沾着的东西一个个去掉,露出另外完全不一样的脸,愣了半天后愤愤地朝他啐了一口。 孙得闪身避让,气不过在他胸口狠狠踹了一脚:“信物呢?交出来!” 队正一副誓死不屈地模样,冲他哼声笑了一下:“想不到贺家军还真是能人辈出,不仅能耐,还足够阴险,老子都被你蒙过去了!” “是你太蠢!”旁边走来贺家军的另一人,看模样似乎有些分量,正是这次埋伏队伍的首领,来人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挥手道,“把衣服全扒了!仔细搜!” 很快,周围上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这队正扒了个精光,捏着鼻子将他那些破破烂烂的衣服抖了又抖,抖不出东西只好铺在地上一块一块仔仔细细地寻摸。 这队正一身光溜溜的被人拿绳子捆起来,又被三四只脚踩到地上,在秋季的夜风里瑟瑟发抖,抖得全身都快僵了,那边也没找出什么值得怀疑的东西,顶多就翻出一袋子少得可怜的碎银。 首领发话:“将他和剩下那些人绑在一起,送回去给将军定夺!” “是!” 这队正被人从地上拽起来,又被往前推搡了几下,这才回过味来:“喂!你们岂有此理!快把衣服还给我!” 他不喊还好,这一喊,周围的人哄然大笑,营帐里面也传来各种不同的笑声,男女老少皆有,显然是有不少人挤在门帘的缝隙处将外面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这队正年纪也不小了,愣是被取笑得面红耳赤,恼羞成怒地破口大骂。 这边的首领笑够了,随便从地上扯起一件长一些的衣服扔到他脸上:“给这孙子裹起来,带走!” “是!”几名士兵嘻嘻哈哈地将人拖走。 “哎!等等!”首领想了想,又连忙将他们喊住,吩咐道,“让他在这儿待着,先别带走。” 那些士兵也不多言,应了一声又将人跌跌撞撞地拽回来了。 那队正已经没有力气再骂了,这里又恢复到先前的寂静,首领举着火把转身,带着几个人掀开帘子走进营帐,挤在门口的人迅速散开,一旦没了好戏看,就再次想起了各自得的瘟疫,全都笑不出来了,咳嗽了两声各回各位,恢复一脸菜色。 一名士兵贴到首领耳侧低声道:“那人会不会半路就将东西丢了?万一这里找不到怎么办?” “不会。”首领极为肯定地摇了摇头,“既然是信物,必定十分要紧,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丢掉。” 旁边的人觉得言之有理,点了点头未在多言。 首领将目光在营帐里迅速一圈,提高嗓音道:“方才那贼子将一样东西藏在这里,你们快瞧瞧自己身上有没有多出什么来?发现了老实上缴的有赏,私自藏匿的就别想活到天明了!” 营帐太大,一时半刻不可能全部搜查,只能先让他们自己找。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低头寻找起来,有些人嫌光线太暗,爬起来将蜡烛点亮,为了那句口头承诺的奖赏,身上找不到就在四周的地上翻寻起来。 守在门口的几个人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的动静,没多久就有一人激动地大喊:“我找……咳咳……找到了!是不是……咳……这个!” 一人连忙上前将东西取过来,交到首领的手中,首领看了看,竟是一只锦囊。这锦囊一看就知用料十分考究,非富即贵之人哪会有这种东西带在身上?那十有八九就是他们要找的,赵暮云的东西! 这么想着,迅速将锦囊打开,里面藏着的东西有些出乎意料,却在情理之中,是一枚拇指大小的印章,仔细一看,印章头上刻着一个字:封。 封印之意? 首领顾不上细想,这些事情也轮不到他想,看过之后又将印章收好,拿着锦囊走出去,递到那队正的眼皮子底下。 距离太近,队正的两只眼珠子都差点挤到一处,看清之后面色不变,可眼中一闪而逝的惊慌却没隐藏得住。 “看来,正是此物。”首领满意地笑了笑,将锦囊贴身收进怀里,走回去走向营帐门口,见里面找到锦囊的人自己战战兢兢地掀开帘子出来了,正一脸期盼地看着自己,忍不住笑起来,低声道,“我若现在给你银子,你确定别人不会眼红过来抢?” 那人愣住,讷讷地不敢吭声了,心里也明白,如今这世道,只要能活下来,易子而食都有可能,抢些银两算什么。 队正朝身边一人吩咐道:“将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记下来,让他病好了以后自己到城门口去领赏。” “是。” “谢谢官爷!谢谢官爷!”那人激动得连声道谢,原本对自己的病有些自暴自弃,现在虽然不知道能得多少奖赏,但心里总算是燃起了希望,立马精神了许多。到时候一旦他病情好转,就会在士兵的眼皮子底下转移到另一块地方,那些人再眼红也不敢追过去。 这里的事情一解决,贺家派来的人迅速撤离,带着抓到的这名队正与山坡那边的人汇合,数了数人头,确定没有遗漏,这才将他们押送回去。 贺翎见派出去的人都完好无损地回来,大为高兴,连忙命人将这些探子全都关到地牢去,遣手下最为信任的亲兵前去看守,一切吩咐妥当,拉起身边的萧珞转身回到书房。 这次的首领带着孙得跟着走进去,将锦囊双手奉上,恭敬道:“将军,这是他们头目带在身上的信物。” 贺翎接过去,打开来一看,诧异地勾起唇角笑了笑:“赵暮云这信物可真是别出心裁,长珩你看,这封字恐怕不是简单在落款处盖个章,应是封印之意。” 萧珞将印章拿过去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点了点头:“他们若单独把这件信物送过去,只能说明任务完成了,那他们该直接回去复命才是,没必要多此一举。若其实并非传递信物,而是写一封信,盖上这章,那就可以将此地的情况详细说明,并且这些人暂时还要留在西北,另有图谋。” “殿下果真是心思缜密!”旁边的孙得忍不住道,“他们的确暂时不打算回去。” 贺翎神色一禀,抬头看向孙得:“你将探听来的消息仔细说一遍。” “是!”孙得抱了抱拳,一五一十道,“他们此次有两个目的,一是烧毁我们的粮草,二是暗中密谋行刺将军。现在抓来的这些人一直在寻找我们的粮仓草屯,一旦得手,就会去白头山与另一拨人汇合,并且传递消息回去,之后恐怕就是全力以赴寻找机会陷害将军了。” 既然要争这天下,哪一方的性命都是提在刀口上,对于赵暮云要害自己,贺翎一点都不意外,闻言神色淡淡地点了点头,琢磨道:“白头山,若记得没错,应该就在离梁城不远的地方。” 萧珞道:“既然知道他们在何处,那就好办了,眼下就是这印章,该如何处置才能不让赵暮云起疑,究竟是盖在落款处,还是盖在封口处。” 贺翎眉头蹙了蹙:“姓赵的老狐狸太谨慎了,什么花样都能想得出来,还真是不能出岔子!” 萧珞看向面前的二人,问道:“可还有什么其他的消息?” 二人皆摇头:“没有了。” “嗯,那你们先回去歇着吧。” “是!” 待人离开之后,萧珞见贺翎眉头略微舒展,笑了笑:“想到法子了?” “嗯,我在想,这信件他们是通过白头山送出去的,按姓赵的性子,白头山应该算是一道关卡,那里的头目必定比今天抓来的这个队正更有份量,也应该对信物的用法了如指掌。既然如此,我们干脆去敲打敲打那个头目,从他那里套点消息。” 萧珞想了想,弯起唇角:“你是想诓他?那恐怕又要把孙得喊过来了。” “没错!也只能如此了!”贺翎跟着笑起来,“总比直接刑讯审问来得有效。” “嗯,那倒是,这些人既然被派到这里,必然是赵家军中比较谨慎的一类,万一使点心眼,故意给个错误的交待,那就糟了。” 商议已定,贺翎去贺连胜那里将事情详细说了一番,最后把想到的办法拿出来请示,贺连胜听完哈哈大笑,大手一挥:“这法子好!快去!” 贺翎笑起来:“爹,您性子也太急了,咱们粮草还没全部收满,现在去不是送上门引人怀疑吗?” 贺连胜愣了一下,拍了拍脑门:“那就再等上两天,你们先把信给准备好。” “是!”贺翎应了一声,回去后就笔墨纸砚准备上了,可提起笔又有些犹豫起来。 萧珞诧异地看向他:“怎么了?” “啧……长珩,你说这字迹,要不要考虑考虑?” “不必。” “哎?”贺翎抬起头诧异道,“你这么确定?” “这些小兵哪里像是读过书的,还谈什么字迹,即便真有字迹,你认为赵暮云身为一个王爷,会对他们了解多少?”萧珞笑了笑,“更何况,派人去白头山诈他们,先不要把信拿出来,说不定这信是由那里的头目写的。” 贺翎想了想,点点头:“就算写信,这信也不能由我们来写。”说着就扬声将门外一名亲兵喊进来。 “你去军营中随便找个小兵过来,会写字的就行了。” “是!”亲兵领命迅速离去。 贺翎将手中的笔搁下,拉着萧珞去逗弄铮儿,抱着铮儿玩了个够,见他哈欠连天才放下,让他自己睡去了。 又过了些时候,那名亲兵带了个小兵过来,那小兵从没进过王府,一开始还有些战战兢兢的,可见到贺翎之后,立刻就容光焕发,精神奕奕地抱拳行礼:“小的见过将军!” 贺翎招招手:“会写字就过来,我念你写。” 小兵不解又为难:“将军,小的写字不好看。” “让你过来你就过来!”贺翎笑骂道,“要写得好看找你做什么?” 小兵愣了一下,连忙笑嘻嘻点头:“哎!” 第64章 蒙蔽敌方 小兵走到书案前,抬眼朝贺翎看了看,见他冲自己抬了抬下巴,连忙捡起案头的笔握在手中,虽然握笔的姿势一看就是没练过的,但像模像样地蘸了蘸墨,神色倒十分认真。 贺翎见他做好了准备,想了想,道:“粮仓草屯已烧三处,共计半年粮草被毁,敬上。” 小兵挠挠头,笔尖悬在纸的上方过了半晌,颤巍巍写下“粮仓草”三个字,后面就顿住了。 “等等!”萧珞连忙拦住他,对贺翎道,“太多了,赵暮云未必会相信。” 贺翎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对小兵道:“那就改一下,粮仓草屯已烧两处,共计四个月粮草被毁,敬上。” 小兵极其尴尬地挠了挠头:“将军,屯字……小的不会写……” 贺翎愣了一下,发现自己疏忽了,连忙从旁边拿起另一副纸笔,将这句话写下来,推到他面前:“照着这个写。” “是!”小兵应了一声,十分认真地将这封简短的信函写完。 贺翎拿起来看了看,虽然字的确写得不好看,但也不算丑得离谱,字迹生硬中透着些军营中独有的粗犷,看起来并不突兀。 “嗯,不错。”贺翎满意点头,抬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兵听到他的夸赞面露喜色,又见他问及自己的姓名,双目噌地亮起,挺起胸膛朗声道:“回将军,小的姓郑,叫郑石头!” 虽然贺翎不见得过段时间还能记住,但他知道如何用小恩小惠让士兵更加忠诚,这也是每回接触底层小兵时养成的习惯,闻言朝他笑了笑:“嗯,你先下去吧。” “是!”小兵抱了抱拳高高兴兴离去。 信函已经写好,但贺翎却没急着送出去,而是又等了几天,直到粮草都征集完了,分放到各处并检视妥当,这才开始着手准备。 估算着白头山就那么大点地方,不可能藏多少人,因此这回贺家总共调集了五百兵马,连行数个日夜赶往白头山,暗中在山脚蛰伏等候最佳时机。 孙得从队伍中出来,再次将自己打扮成密探中的一人,双手在脸上摸了摸,又往脸上、身上涂了些鸡血,用刀将衣服划破几道口子,确定无误后带上信函与印章,在几位高手的暗中护送下朝山上走去。 孙得这回心中有些忐忑,虽然挑着夜里上来,但不知上面的火光如何,自己这扮相也就只能粗粗瞧个大概,万一被认出了破绽,那这次的任务可就毁了,不过好在他刻意往脸上多抹了点血渍,或许当真能蒙混过关。 一边左思右想,一边暗中擦了擦手心的汗渍,孙得见半山腰有一处破庙,庙中隐约透出些微弱的光亮,心知就是那里了,连忙打点起精神,对着左右的黑暗中发出一声虫鸣,紧接着就开始加快脚步朝破庙奔过去,老远看到有两人在门口放哨,立刻开始喘粗气,一边喘一边往那里跑。 放哨的两人听闻动静,立即站起来,拔刀警觉地盯着前方,吼道:“什么人?!” “我!是我!”孙得气喘吁吁地跑到他们面前,身子一歪差点倒在地上,连忙又双手撑地,费力地站起来,东倒西歪地看着面前的两人,“我……我来……来……” 那两人一看跑上来个血人顿时大惊,把刀往孙得脖子上一架,呵斥道:“哪儿来的?!” “你们……不认识我了?”孙得佯装刚刚把气喘匀的模样,一脸焦急地伸手在脸上抹了抹,迅速道,“我是来报信的!那里粮仓都被毁了,但是队正他们……” “这不是小六吗?”左边的人认出他来,连忙把刀收回,“出什么事了?你怎么这幅模样?” 右边的人急忙道:“快!孟统领还没休息!先进去再说!”接着就不由分说拽着他往里走。 孙得踉踉跄跄跟着他跑进去,这动静可谓不小,很快将里面东倒西歪窝在草垛上休息的人给惊醒,他打眼一瞄,里面并不算亮堂,约摸有近一百号人,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角落处一人脸膛方正,正是这里的头目孟统领,听到动静睁开眼看了看,站起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孙得一副累得直不起腰来的模样,费力地朝他抱了抱拳:“孟统领!” “小六?”孟统领大吃一惊,快步走过来,“你一个人?胡队正呢?你们得手了没?” “算是得手了,但最后关头我们被贺家军发现并围攻,队正与我勉强逃了出来,其他人现在也不知有没有逃出生天。但是,队正他身受重伤,才出城没多久就撑不住了。”孙得喘了口气,从怀中掏出那只锦囊,“这是队正交给我的,让我务必赶到这里,将消息递出去。” 孟统领看到锦囊,面色毫无异常,又将锦囊里的印章取出来,并没有任何多余的神色,显然这信的确是要从他手中送出去的,而且这锦囊与印章他也当真是了如指掌。 孙得暗中偷觑他的神色,见他一脸沉着地看了看印章上的字,接着抬眼看过来,问道:“信呢?” “信……”孙得故意愣了一下。 “没写信么?那你们你究竟烧了几处粮草库?我来写!”孟统领声音里难掩焦急,一连串道,“你来的时候可曾有人跟踪?如今你们暴露了身份,这信要尽早送出去,不可出岔子!” 孙得确定可以将信交出去,这才恍然道:“哦!哦!差点忘了,队正给我塞了一封信,孟统领您看看是不是这个?”说着连忙将怀里早已准备好的信函掏出来。 孟统领接过去一看,点点头:“嗯,四个月粮草,王爷应该会满意的。” 说着将信一叠叠折起来,拿着印章哈了一口气,在折缝处盖上章,又把印章收进锦囊,从袖中摸出一截竹管,取下绕在竹管上的银线将信函系好,最后将信函塞入竹管中,用封泥盖好,朝旁边的人招了招手:“信鸽。” 孙得瞧着他一连串的动作流利迅速,又见他将锦囊收入左袖中,接着角落处有一人从后门出去,没多久便拎着一只鸽子笼进来。 孟统领打开鸽子笼的小门,等鸽子飞出来落到他手臂上之后,就将那截细竹管牢牢绑在鸽子的一只脚上,接着从腰间摸出一点鸽子食稍稍喂了两口,递给身边的人道:“明早天一亮就将它放出去。” “是!” 孟统领忙完这一切,才顾得上看一眼孙得,问道:“你要不要紧?先去上点药。” 孙得皱了皱眉,捂着肚子痛苦道:“我伤得不重,倒是肚子不争气,想去方便一下。” 孟统领并未多想,闻言点了点头。 孙得走到门口,见放哨的两人奇怪地盯着自己,似乎要开口询问,连忙冲他们摆了摆手:“哎呦,憋一天了,去方便一下。”接着往边上走了两步,没多久就隐没在黑暗中。 草丛深处传来一声特有的虫鸣,山坡下埋伏的两人听到动静后即刻开始行动,一人悄无声息地上山,另一人往山下约定的某处射了一支哑箭,哑箭呼啸而过,带起一阵并不明显的哨声。 山脚下等候多时的人精神一震,纷纷下马,放轻动作沿着狭窄的山道鱼贯而上。 一段时间后,他们离山腰的破庙越来越近,在黑暗中四散开来,把这间破庙团团围住。 窸窸窣窣的声响传到孟统领的耳中,他一开始只当是半山腰的山风,可后来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立刻心生警觉,冲周围的人打了个手势,低声道:“外面有人!” 话音未落,前后门口同时闪起数道银光,等他们反应过来想要逃出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忽然冲进来的人将他们团团围住,随即就挥着兵器冲杀过来。 孟统领见对方的人数远远超出自己的数倍,心中警铃大作,连忙命令一众手下迎敌。 破庙中一团混战时,孙得带着几个人赶到后门,四处找了找,终于在极为隐秘的一颗树上找到那只鸽子笼,连忙撸起袖子爬上树,伸手将鸽子笼取下来。 隔了很长一段时间,双方实力悬殊,孟统领受了些轻伤,终于被擒住,其余人则因为这次的机密被贺家军一个不留地灭了口,血腥弥漫。 贺家五百兵马,此行大功告捷。 贺翎早已吩咐过,只需留一个活口以备不时之需,但为了防止赵暮云得到消息,其他人须一个不留全部杀尽,以绝后患,而且这庙中需要打扫干净,不能留下任何疑点。 偷袭结束后,孟统领被捆了个结结实实,贺家军这五百人趁着血渍还没有干,迅速将庙中打扫干净,随后抽出一百人留在此地驻扎一段时间,以防赵暮云再次派人寻过来。 剩下四百人披星戴月赶回去,领头的副尉进了王府,将鸽子笼交到贺翎的手中。 贺翎将信看了看,啧啧称叹:“赵暮云果然谨小慎微,若不是孙得随机应变,我们恐怕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说着便将主簿喊过来,让他给这些人各自记了一功,尤其是孙得,功劳给他多添了一笔。 第二日,秋色明媚,贺翎将鸽子笼提出来,饶有兴味地盯着里面那只花斑信鸽打量,将笼子转来转去,好半晌都没放下来。 萧珞忍不住轻咳一声,取笑道:“你打算将它炖了还是烤了?” “嘿嘿……看到这鸽子,就像亲眼看到赵暮云被我们耍得团团转还自鸣得意的样子。”贺翎朝他笑了笑,手中轻轻颠了两下,把笼子举到他面前,深深地看着他,漆黑的眸子里全是笑意,“长珩,你是我的福星,这一仗的制胜法宝,就由你送出去吧!” 萧珞嘴角一弯,轻轻应了一声:“好。” 说着便抬手将鸽子笼打开,另一只手伸进去把信鸽取出,在信鸽头上摸了摸,举高后,手一松,信鸽带着赵暮云希冀的重要消息,在秋高气爽中冲入万里晴空,越飞越远。 贺翎心情大好,大步赶去贺连胜的书房请战。这一仗,他们在捉拿密探时就开始筹备,现在已经筹备得差不多了。 贺连胜站在地图前对着东北那一带看了片刻,转过身看着他:“想好怎么打了么?” 贺翎抿抿唇,瞳孔深处是坚定不可动摇的信心,沉声道:“声东击西、众叛亲离。” 贺连胜胡子抖了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声东击西必然是你想的,至于众叛亲离,恐怕是珞儿的计划吧?” “真是什么都逃不出爹的慧眼。”贺翎笑容中现出几分自豪,“这一仗,只是众叛亲离的第一步,长珩一向善于长远谋划,要彻底击溃赵暮云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后招还须一步一步来。” “嗯。”贺连胜点了点头,在他肩上重重按下,捏了捏,“这次是我们给赵暮云致命一击的最好机会,只许胜不许败!” “爹放心!”贺翎点点头,“现在粮草已经上路,兵马也已整装待发,秋季干燥少雨,最适宜偷袭。孩儿明日就出发!” 贺连胜花白的胡须底下隐现笑容,轻叹一声道:“爹如今年纪大了,总是要你们兄弟在外奔波劳累……” “应该的,爹别再说这种话。”贺翎笑了笑,“您也到享清福的时候了。” “珞儿去吗?” 贺翎愣了一下,挠挠头:“我本是不放心让他去的,不过他说,他不想坐在家中等候消息,我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了。” “我就猜到会如此!”贺连胜呵呵一笑,“答应了也好,别拘束着他,不过也要注意,路上务必将他护好了。” “爹放心。”贺翎点点头。 贺连胜想了想,觉得没多少东西需要交代的了,最后笑道:“你们近日一个个都忙得不见人影,你娘嘴上不说什么,但念经念得可比以前勤快许多,都快把我折磨出耳茧来了,你临走前去哄哄她。” 贺翎嘿嘿一笑:“我先去牢里把那些探子给审了,回头再去看望娘,爹您先受着。”说着不等他回答,转身就大步走了出去。 贺连胜无奈又好笑地在背后指指他:“臭小子!” 贺翎离开贺连胜的书房,马不停蹄地去了大牢,见罗擒在门口冲自己抱拳行礼,连连摆手:“免了,人呢?” “属下带您过去。”罗擒转身大步走进阴暗潮湿的大牢,贺翎紧随其后。 普通的犯人都由各地官府收押,贺家王府的大牢都是用来临时关押擒获的敌人,仅供审问拷打之用,这些人不是降就是死,不可能永远关在这里面,因此这一路走到里面,除了守卫,几乎没有多少生气。 在连续经过数十道空荡荡的牢门后,他们终于走到最里面几间,这里分别关押着这次抓回来的数名密探。 贺翎走到单独关押队正的那间,站在门口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抬了抬下巴:“开锁。” 罗擒朝旁边招了招手,立马有一人上前将牢门打开。 贺翎听着牢门沉重的响声,缓步走进去,看着坐在草垛上的队正,沉声道:“起来!” 队正睁开眼朝他看了看,沉默地站了起来,寂静的大牢中只听闻手脚镣铐的声响,关押在附近的其他人全都将目光调转过来,屏息静气地观察着这边的动静。 贺翎从怀中掏出锦囊,取出里面的印章,抬眼定定地看着他:“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我们贺家军一向宽待俘虏,只要你表现出足够的诚意,我们就会给你留条生路。” 队正看着这印章,并未说话。 贺翎又道:“你只需告诉我,这印章究竟该如何用,你若老实交代,我就将你们这些人都编入我贺家军,你若不愿交代,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话音一落,一旁其他牢间里的人有部分面现焦急,拖着链锁凑到铁栏边直直看着这里。 这队正却神色淡淡,无波无澜道:“为人在世,当对得起忠义二字,我不会背叛王爷的,你不用白费心思了。” 贺翎原本听人描述了当时的情景,对这名探子的机智颇为赞赏,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微微挑了挑眉,敬佩中流露出失望之色,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再给你一次机会,孟统领已经投诚,这印章的用法他也已交代过,你只需再说一遍,让我确定他不曾说谎。” 队正脸色一变,抬头看着他,见他神色笃定,缓缓转开视线,咬牙愤怒道:“想不到孟统领竟是个小人!我不会与他同流合污的!你死心吧!” 贺翎似有似无地笑了笑:“你一心求死,我自然会成全你,不过你有没有想过跟随你的这些属下?他们可都要陪你赴死。” 队正脸色再变,青白交替间转头朝一旁看过去。 那边的人逐渐骚动起来,有一人沿着铁栏横跨了几步,冲着这里破口大骂:“你这个王八羔子!我们早就跟你讨要过信物,你瞧都不让瞧一眼!这下好了,我们全都要跟着你陪葬!我要是知道这信物的用法,一定会老实交代!这可被你害死了!你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 贺翎侧头看过去,目光在那人脸上扫过,又看了看另外几名跟着骂骂咧咧的人,对罗擒低声道:“将那几个叫嚣得厉害的单独提到远一些的牢间,我要一个一个审问。” 罗擒愣了一下,小声回道:“将军,他们不是不知道信物的用法么?” “你照做就是了。”贺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是!”罗擒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贺翎将印章塞回锦囊,收入怀中,转身跨出牢门,待罗擒将那几个人都押出去之后,淡淡道:“我早就说过,贺家一向宽待俘虏,愿意投诚的,改头换面又是一条生路,不愿意的,只有死!” 这句话虽说得极轻,但在这寂静空旷的大牢中传开,竟字字如同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贺翎沉下脸色,冷声道:“全都给我拖出去杀了!” “是!”一直沉默的守卫齐声答应。 除了队正,其余人悉数白了脸色,如同一片死灰。 贺翎大步离开,拐了个弯,朝罗擒走去。罗擒将他带到先前破口大骂的探子那里,替他打开牢门:“将军请!” 贺翎点点头,走进去,目光落在那人的身上。 那人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会将自己单独拎出来,但是听到他下令将剩下的那些人杀了,心里隐隐生出一些希望,激动地往前走了两步:“我叫陈小六!将军尽管问,只要是知道的,我一定全部照实说!” “还是你识趣。”贺翎满意地笑了笑,“你们被派来进行如此机密的大事,想必不是普通士兵吧?是赵暮云亲兵营的?” “正是!”那人连忙点头。 “这么看来,你们颇受赵暮云的信任……不知你的话能有几分可信……” “十分可信!十分,不,十二分!久闻贺家军的威名,仰慕已久,若是能加入贺家军,是小的三生有幸,绝对不敢有所隐瞒!” 贺翎蹙眉想了想,抬起头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相信他的话,最后朝他走近几步,低声问道:“那你可知,赵暮云这次出兵南征,剩下来镇守后方的,有多少兵力?” 陈小六愣了一下,面露难色:“这……这么机密的事,王爷哪会让小的知道?” “无须太过详细,你只需告诉我,大概有几成兵力。” 陈小六努力想了想,犹豫道:“小的……小的不敢确定,之前听上头校尉提过,似乎是三层……” 贺翎点点头,心知以他的身份不可能知晓太多,又问:“那留守的将军有几位?” 陈小六顿时恢复生气:“这个小的知道,主将有两位!” 贺翎满意地点了点头,再不多说一句话,转身出了牢门。 “哎……将军!”陈小六冲到门口,“小的什么时候能出去?” “等着。”贺翎冷冷回了一句,脚步声越来越远。 之后,贺翎又把另外几人各自审问了一遍,见他们与陈小六所言大致吻合,终于放下了心,待走出大牢时,已经过了小半天。 罗擒问道:“将军,剩余几人该如何处置?” “一个不留!” “是!” 第65章 偷袭在即 数日后,赵暮云刚与手下几员大将商讨完进军洛阳的计划,走出大门时瞥见旁边一名亲兵正恭恭敬敬地侍立着,那亲兵见他出来连忙上前两步:“王爷!” 赵暮云顿住脚步,朝他看过去,沉声道:“什么事?” “有消息了!”亲兵双手将细竹筒奉上,“请王爷过目。” 赵暮云双眼微微眯起,将信筒接过去,定定地看了半晌没有打开,心里琢磨着这消息究竟是好是坏,随口问道:“彭城来的?” 信鸽训得再好也只能在固定两地间来回往返,他问是否从彭城来的,实际就是问是否为西北的信鸽带回来的。 亲兵点头应道:“回王爷,是彭城来的。” 这次从西北飞回来的信鸽停在了彭城的老巢,传信兵收到密函后连夜从彭城赶过来,交到赵暮云亲兵的手中时差点累趴下,这亲兵又急匆匆赶到这里,本以为赵暮云会迫不及待地打开来看,没想到却半天没有动静,不由战战兢兢地抬眼朝他看过去。 赵暮云嘴角挂着一丝满意的微笑,慢悠悠将信筒打开,取出里面的密函,又缓缓解开细线打成的结,轻轻抖了抖,将密函展开,只见上面写着极为简短的一句:粮仓草屯已烧两处,共计四个月粮草被毁,敬上。 “哈哈哈哈!”赵暮云将这条消息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忽然发出一阵畅快之极的大笑声,转身大步走进屋,扬声道:“将几位将军都请过来!” 亲兵听着他声音里掩饰不住的兴高采烈,暗暗嘘了一口气,心道这必定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了,不由默默捏了把冷汗,转身快步离去。 没多久,赵暮云手下的几位主将都赶了过来,在他面前站成一片,全部都恭敬垂首,洗耳恭听。 赵暮云将信函拍在案头,手指在上面点了点,满眼都是计谋得逞的欣喜之色,高兴道:“派出去的密探将贺家的粮草毁掉大半,果然不负众望!” 话音刚落,下面的人齐刷刷抬头惊讶地看着他,又看看他手底下的薄纸,等反应过来后,全都跟着欣喜振奋起来。 一人激动道:“如此说来,贺家这半年都不可能再给我们使绊子了!” “没错!”赵暮云点点头,“看来,我们的计划需要改一改,如今粮足草肥,我们应即刻西进前往洛阳,诸位可有异议?” “这是我们进攻洛阳的绝好时机,末将没有异议!”其中一人兴奋道,“一旦攻占洛阳,我们就离京城不远了,王爷登临大殿的日子即在眼前!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啊!” “嗯。”赵暮云眯着眼微笑点头,显然这话对他而言十分中听。 另一侧的郑莽却皱了皱眉头,内心挣扎了一番,不得不破坏他的好兴致,上前一步道:“王爷,这其中会不会有蹊跷?贺家军一向防范甚密,怎么会如此轻易就被我们的人毁了粮草?” 赵暮云上扬的唇角微微下沉,不悦地看了他一眼:“这是密函,你觉得会有假?王队正做事谨慎果敢且忠心不二,就算他不幸暴露了身份,你认为他会将这密函的用法招出来么?” “呃……”郑莽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卡了半晌才道,“下官只是觉得,事情太过顺利了。” “哎?郑将军这是说的什么话?”旁边一人不满道,“敌在明,我在暗,顺利一点有何不妥?而且,粮草只是第一步,这才仅仅成功了第一步,你就说太顺利,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 说话的人叫鲁正,平日里就看不惯郑莽谨小慎微的模样,这回见王爷面色不虞,不由得嗓音拔高了几分:“郑将军,虽然王爷总夸你智勇双全,但你不能将脑子动得太过了啊!别忘了,咱们可都是打仗的,不能像那些文臣那样畏畏缩缩。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你若思前想后犹豫不决,错失良机岂不是太过可惜?” 郑莽被他这么一说,想了想,也觉得自己过于小心了,抬眼道:“鲁将军说的也有道理,末将以为,王爷可以抓紧时机往洛阳发兵,同时派人前去白头山打探一下,若消息属实,我们计划照旧,若消息是假的,我们攻打洛阳是迟早的事,也没什么太大影响,不过西北那里的计划就要另作安排了。” 赵暮云面色稍霁,点了点头,又朝这些人看了一眼,道:“既然诸位都没有异议,那我们来详细部署一番行军路线。” 待一切商议完毕,几位主将都离开后,赵暮云在披着虎皮的椅子上坐下,手指在额角揉了揉,这才显出些疲态,毕竟这半年以来一直在南征西讨,几乎没有哪一天是好好休息的,正想斜躺下小憩片刻,外面却再次传来脚步声。 “王爷!” 赵暮云搓了搓脸,恢复了几分精神,重新坐直身子:“进来。” 一名亲兵从外面走进来,躬身将一封信函递到他手边:“禀告王爷,这是从北边传回来的信,似乎是突利那边的消息。” 突利老可汗乌伽一死,王庭立刻混乱,大儿子敕烈与二儿子扎林联合起来对付王叔戈布,将戈布杀了之后,这兄弟俩又争起来了,虽然自古以来权力斗争都是常事,但突利之前与赵暮云订立了盟约,现在北方草原上的内乱对赵暮云而言简直就是灾难。 赵暮云已经打了半年的仗,也算是顺利,几乎是对突利不抱什么希望了,接过信函时脸上瞧不出任何神色变化,淡淡地将信打开,看了看,眼睛微微眯起,终究还是忍不住气得将手指攥紧,颤着手把捏成一团的信函狠狠砸在了地上,怒吼道:“滚!” 那名亲兵吓了一跳,看都不敢看他一眼,胆战心惊地退了出去。 赵暮云气得一脚将旁边的屏风踹翻在地,双眼阴蛰地盯着地上那团信纸,咬牙切齿道:“想不到萧启还真是生了个能耐儿子!平白便宜了贺连胜那个老东西!” 这封信是敕烈派人送过来的,说是他已经将弟弟囚禁,自己顺利登上可汗之位,可惜内乱消耗过大,导致周边的部族连连挑衅,再不愿受制于突利的管辖,他写这封信来的目的,是希望赵暮云给他搬救兵,助他重新统一北方草原。 “哼!想得倒是美!这盟约就是狗屁!” 赵暮云想到三个月前密探传回来的消息,说是见到曾经的九皇子、如今靖西王的儿媳,去审视兴修的水利时,身旁跟着一名年轻男子,赫然就是当初随敕烈一同前来的吴先生。事情再明显不过,那吴先生明明是敕烈的心腹,可突利王庭忽然出了乱子,他就莫名其妙跑到萧珞身边去了,这不是奸细又是什么?难怪他当初攻打安平郡时,突利没能把贺家拖住,原来都是那吴修在从中作梗! 赵暮云越想肝火越旺,他与突利结盟纯属临时起意,那萧珞竟然能未卜先知,派人搅他的局,坏他的好事,怎能不让人气愤?除此之外,上回行刺贺翎失败,据查到的消息说,也是因为萧珞的忽然出现,五里坡被剿灭,庄晋身亡,他在西北安插的探子就那么被连根拔起,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 “贺翎……萧珞……”赵暮云拔出腰间的佩剑,手指在剑锋上缓缓扫过,唇角勾起一丝冷笑,“一个一个来,我会让你们尝到后悔的滋味,让你们生不如死!” …… 正在赵暮云信心十足地举兵西进时,贺翎已经带着他的两万精兵壮马赶到了安平郡。 赵暮云曾在这里吃了败仗仓皇撤退,如今的长河冰面早已不见,只余浪涛滚滚,如雷鸣贯耳,而渡口设在长河的狭窄之处,两岸之间相对较近,水势也较为平缓,想要渡河,只能从渡口乘船。好在这渡口一直由安平王把守,安平王投诚后,虽然此处还是他的人马,但实际上已经算是贺家的了。 安平王早已得了消息,自然不会有任何怠慢,一听说他们来了,连忙出城迎接,将他们引到渡口处,指着水面的波涛提议道:“将军,殿下,现在风大浪急不宜渡河,应等入了夜水势平缓之后才好。” 贺翎看着水面点点头,笑道:“我们原本就是打算夜里渡河的,否则太过招摇,容易被赵暮云的人发现。不过两万人马委实有些多,不知王爷要怎么助我们过去?” 安平王哈哈一笑:“你可别忘了,我们秦家几世几代都守着这渡口,还会没有办法吗?”说着抬手朝城墙上面一指。 贺翎、萧珞随着他的手势远远看过去,见城墙上竟然横向贴着一条笔直的索桥,不由惊讶,连忙走近看了看,发现这索桥似乎是个十分厉害的机关,更是大为惊叹。 萧珞笑着赞叹道:“以往只见过从城墙上竖着放下来的吊桥,却从未见过横着的,真是巧夺天工!王爷能否演示一番,好让我们一睹为快?” 安平王哈哈大笑,神色间颇为自豪,连忙着人下去准备,带着他们沿城墙边走边解释道:“城墙就那么高,竖着放下来的吊桥只能用在护城河上,用在这里可就嫌短了,吊桥做长一些,收起来的时候可以沿城墙横着贴上去……” 没过多久,城墙上忽然想起一阵沉重的铁链声,只见紧贴城墙的吊桥在人力下被横着拉出来,发出闷闷的声响,吊桥的一端渐渐远离城墙,靠近长河,吊桥的另一端则做了一个机关,牢牢嵌在城墙里面,并由数道粗链固定住,可以任由吊桥转动。随着吊桥一点点拉离城墙,吊桥末端粗壮的铁链逐渐被拉出来,越拉越长。 看到此处,这吊桥算是看懂了,贺翎连忙抬手,笑道:“王爷,不必继续了,给他们省点力气留着夜里用。” 虽然这里是他们的辖地,但并不能保证没有异心之人,吊桥见识一番便好,要想完全拉到河面上去,还是入了夜比较安全。安平王自然明白这个道理,点点头朝身边的人吩咐道:“让他们收回去。” “是!” 待吊桥重新贴上城墙,萧珞道:“王爷,铁索之力有限,这吊桥恐怕还是不够过河吧?” “是。”安平王带着他们往回走,道,“渡口隐秘处还停着大小船只共计十艘,等夜里风停了,首尾相连并与吊桥相接,便可助大军顺利过河,多少人马都不成问题。” “好极了!”贺翎大为高兴,“幸亏有王爷助我们一臂之力!” 安平王世代居于此地,虽说兵力不够强壮,但是在这一点确实颇值得骄傲,他将这吊桥的用法毫不吝啬地展现出来,也算是再一次表达了自己的诚意。 再过半日,天就要黑下来,贺翎带着如此多的人马,自然不可能随安平王进城,也就拒绝了他款待的好意,打算回营帐中稍事休息,顺便问道:“不知战船的修造进展如何?” 安平王道:“已经找好了能工巧匠,木材也准备妥当,我正打算近几日就让段校尉去王爷那里禀明情况,不知王爷打算命谁来监督此事?” 贺翎想了想:“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最近我与大哥都不得空,此事应该会交给三弟或四弟。” 安平王眼中欣喜之色一闪而逝,笑了笑点点头未在多言。 贺翎却敏锐地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忽然勾起唇角,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令爱实属巾帼豪杰,我曾听家父满口夸赞,说她们若为男儿身,必定能成就不世功勋,即便不是男儿,也非常值得敬佩。” 安平王面露喜色,掩不住自豪:“王爷谬赞。” …… 入了夜,风果然停了。 贺翎去渡口看了看,朝安平王点点头,随即便派人传令回去,命大军拔营,等到两万人马浩浩荡荡行过来时,吊桥已经悬在了风平浪静的河面上,吊桥的末端连着十艘大小不等的船只,最前头一艘正好抵在对面的岸边。 安平王所在的安平郡正靠近渡口,这头看守得极为严密,而赵暮云的北定王府在涿州城,离此处还有不短的距离,因此河对岸只是小城的城郊,虽然算是北定王的地界,但只有几座哨岗立在那里,并无大军把守。 此时将近月底,天上的月牙几乎不见,云层吹拂间,天上的星子暗淡无光,而横卧河面上的吊桥与船只早已涂成了乌漆漆的颜色,远远望去,河面上瞧不出任何异样。 众人早已适应了黑暗,此时按照先前分好的批次,十分有序地跨上了吊桥,扶着两侧的铁链,在轻微的晃悠中小心翼翼地往前行去,一直行到吊桥的末尾,在船工的接应下上了甲板,又从桥的这头走到那头,再上另一艘船,如此一路谨慎,终于到了对面的岸边。 先行过来的,是贺翎精挑细选的二十几名精兵,一上岸就各分几路,悄无声息地摸到不同的哨岗处,凭借着一身轻盈的本事攀爬上去,将坐在里面打盹的小兵脖子拧断,任务完成后又迅速撤离,回到岸边与大军汇合。 虽然萧珞一向也算敏捷,但贺翎对他仍是不放心,一路都紧紧拉着他,生怕他不小心滑了。两人带着先头军与斥候先行上岸,上岸后便命他们按照原先确定好的隐秘路线,前去探路,找到安全地带后再停下来休息。 两万人马在战场上不多,但对于渡河而言,却显得极为笨重,这一番功夫竟花费了大半夜的时间,等到所有人马齐集,贺翎立刻命他们继续前行,不管多累,都要尽快追上先头军,赶去合适的地方藏匿好再作休息。 大军一路贴着最北边前行,因为北边靠近突利,但突利如今正忙着内乱,他们所走的路线几乎不会碰到任何人,可谓万无一失。 如此又行了半个月余,终于绕到涿州城外远离农田的山脚下。 再往前行,就是涿州城的西城门,里面便是北定王赵暮云的大后方,虽然他们看守严密,但毕竟主力军已经南下征战,要找到突破口并非难事。 贺翎勒停了马,抬手示意大军全部停下,沉声道:“传令下去,先在此处安营扎寨,没有我的命令,不可轻举妄动。” “是!” 安了营,脱下铠甲,贺翎立刻将萧珞拉去主帐的屏风后面,将他按在软垫上坐下,蹲到他面前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紧张道:“累着了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腿疼不疼?” “没有。”萧珞笑了笑将他也拉坐下来。 “怎么可能!”贺翎这一路不好当着下属的面徇私,内心早就饱受煎熬了,这会儿好不容易寻到机会,哪肯轻易相信他的话,抬手就伸到他腰间去拽他的衣服,“裤子脱下来我瞧瞧,我第一次出征行远路,可是将大腿内侧磨掉了一层皮的,你别骗我!” 萧珞哭笑不得,连忙按住他的手:“你第一次出征才十四岁,细皮嫩肉当然经不起磨,我如今都这么大人了,哪能和你那时候相提并论?哎哎!你别胡闹,常将军随时都可能进来……” “我给我媳妇儿瞧瞧伤口怎么了?”贺翎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乖,让我瞧瞧。” “等等等等,给你看,入夜再看行么?”萧珞捏捏他的下巴,回敬他,“乖,把他们都喊进来,先谈正事。” 贺翎定定地看着,凑过去在他唇上亲了一口,认命地点点头:“听你的。” 商议正事,便是讨论从哪个突破口进攻,虽然出兵前已经做好了周密的计划,但是战场上瞬息万变,计划赶不上变化,随时都有可能作出必要的调整。 现在他们驻扎在涿州城西门外的隐秘处,斥候回来禀报说,四道城门,北门与东门的防守最为薄弱,城门下来往的人也少,而西门与南门兵力较多,进出城门的人也较多。 贺翎在地图上北定王府的位置点了点:“恐怕要改变计划了,虽然王府离东门近,但东门人太少,人少反而招摇,不容易混进去,我们干脆就选西门,挑早集人最多的时候进去。” 常有为挠挠头,大着嗓门道:“但是,人一多,守卫查得也严,我们这不自己往刀口上撞吗?” 其他几名副将也跟着点头应和:“常将军说的对啊,万一引起守卫的怀疑,我们的计划可就全都泡汤了!” 贺翎将目光转向萧珞:“长珩,你认为呢?” 萧珞这是头一回随军出征,他一向深谙人心,因此一路下来并未过多发表自己的见解,只在私下里对贺翎提意见,不过现在既然贺翎当众问了,他就只好照实回答:“西门最容易混进去,守卫要查,我们就找到合适的身份给他们查,西门人多,他查得再严也有疲惫的时候,尤其是晌午。” 常有为不解地看着他:“为何是晌午?” 萧珞笑了笑:“晌午秋乏,他们都困怏怏的,再加上没多久就要换班,更容易松懈,这便是一天内最好的时机。” 这么一解释,众人都觉得颇有道理,微微点头。 “还有……”萧凉又补充道,“若是按照常将军说的,从东门进,我们要绕过去一来耗费时间,二来,那里本就人少,突然多了十来个人,你说他们不会觉得奇怪么?” 常有为想了想,嘿嘿一笑,拍着脑门道:“要说这人心的事,还是殿下最为擅长,我同意,就从西门进!” 萧珞倒也喜欢他的直接,忍不住打趣道:“我就当是夸奖,收下了。” “本来就是夸奖嘛!”常有为大着嗓门吼了一声,几个大老爷们儿顿时哈哈大笑。 第66章 坏人好事 等众人都笑了个够,贺翎又道:“这次我们带的兵马不多,想要把四个城门都堵起来是不可能了,不过他们若是想弃城逃跑,也只能走西门或是南门,毕竟往北、往东都是异族领地,他们往那儿跑,纯粹给自己找麻烦。到时你们几个给我将西门守好,南门留道口子让他们逃。” 常有为连忙摇头:“不成不成!将军你这不是逗我们玩儿吧?大老远跑过来不把他们一网打尽,竟然还特地放他们跑了?我不同意!” 贺翎笑了笑:“让他们跑自有目的,你照做就是了。” 常有为眉头大皱,嚷嚷道:“敌人都放跑了,我们还打个屁!赵暮云手底下的几个将军都那么能打仗,这次就算吃了败仗那也是因为被我们杀了个措手不及,以后上了战场那可就不一样了,不管是哪一个,放跑了都等于放虎归山!绝对不成!将军你倒是说说,好端端把人放跑了,究竟能有什么目的?” “一切都还未定,现在说为时尚早。” 常有为不满地咕哝了两声,忽然将目光转向萧珞,先前对萧珞的分析心服口服,这会儿忍不住就把说服贺翎的希望寄托到他的身上,连忙问道:“殿下,你觉得呢?” 萧珞好笑地朝贺翎瞥了一眼:“我赞同将军的看法。” 常有为愣了一下,大感不满:“殿下!你可要公私分明啊!要是按将军说的,放他们跑,那我们不就等于是占据了一座空城吗?” “公私分明是一定的,不过,这怎么就是一座空城了?还有那么多百姓与虾兵蟹将呢。” 常有为懊恼地拍了拍脑门:“嗨!早知道就不问你了!” 萧珞笑意不减,说出的话却添了几分严肃:“常将军,你征战沙场这么多年,难道连兵法中的“围师必阙”都没记熟么?” “哎?”贺翎听了这话诧异地看向他,刚想说这与他们原先商量的不是一回事,就被萧珞不着痕迹地碰了碰脚,顺便使了个眼神。 贺翎还没出口的话就这么被他堵住,瞪着他看了一眼,微挑眉梢,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 为将为帅,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轻易让人揣摩出自己在打什么主意,不仅是敌方,还包括属下,有些隐秘的计划不到最后绝对不可以说出来。也正因如此,他才不能对常有为等人解释,但不解释清楚的话,他们会想不明白,会不愿配合,毕竟在战场上没有绝对的权威,他们觉得自己是对的,完全可以据理力争。萧珞这话一出,明显是将他们往另一条路上面引,打算换一个侧面将他们说服。 常有为果然被问得愣住了,瞪着眼想了想,还是摇头:“你可别拿兵法压我,兵法我都能倒背如流了,但此一时彼一时,不能什么都按书上的来。” 萧珞面色不变:“那你想想,单凭我们两万人,能将他们围住么?不给他们留条出城的生路,他们就会誓死抵抗,与我们拼个鱼死网破。而一旦我们留了口子,他们就会从那里逃出去,弃城逃跑会丧失斗志,我们再进行追击一定能大获全胜。” “不成!这不还是在说围师必阙嘛!硬生生照本宣读哪里还是打仗?”常有为眼见说不动他们,有些急了,“我们人多的话倒是不怕他们逃出去,可我们这次带的人少,他们这一逃很可能就真的逃掉了!这太冒险了!殿下,我们都知道你智谋过人,但你毕竟没上过战场没打过仗,纸上谈兵是没用的!” 萧珞无奈地摸了摸眉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他们的计划本来就是要把人放跑,这常有为倒挺有脑子的,死活绕不过他。 贺翎见萧珞被堵得无话可说,好气又好笑,连忙打圆场:“好了,这一条留着慢慢商议,我们还有时间。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混进城再说,常将军,你尽快派人去探查一番,一旦寻到机会蒙混过关,我们就即刻开始准备。” “是!”常有为抱了抱拳,带着几位副将转身大步走出主帐。 人一离开,贺翎立刻走到门口掀开帘子看了看,见只有左右四名亲兵护卫,别的人都各自忙去了,又将帘子放下,走回来抱住萧珞就是一阵哈哈大笑。 “唉,给我留点面子。”萧珞被他笑得一脸无奈。 “长珩……”贺翎枕着他的肩继续乐,“我也没料到常有为那厮竟然这么说不通,我看还是算了,别跟他讲道理了,到时候我直接下一道军令,省得他唧唧歪歪。” “也只能如此了,我看他倒是颇为忠心,再有怨言也还是会遵照你的命令去做。”萧珞想了想,忍不住弯了弯唇,“想不到常有为看着五大三粗的,却能将兵法倒背如流,竟是个粗中有细的猛将。” “嗨!别夸他,他哪是块读书的料?都是我逼的!不背熟了不准吃饭,你看他听不听话。” 萧珞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 贺翎将他松开,拉着他的手将他拖到里面,“对了,过来坐下,快给我瞧瞧。” “瞧什么?”萧珞被他按着坐下来,抬起头一脸莫名地看着他。 贺翎这么居高临下地与他对视,看着他仰起来的脸,盯着他漆黑如墨的眼珠子,忽然有些心神荡漾,连忙把轻飘飘的魂给召回来,暗道一定是路上整天看得见吃不着把自己给勾馋了,笑嘻嘻地在他身边坐下:“别装了,才一小会儿功夫哪可能忘了?来,为夫替你宽衣解带。” 萧珞忍不住再次笑起来,由着他在自己身上乱摸,等他替自己把外衫一层一层脱了之后连忙按住他在腰间流连的手:“你打算怎么看?脱光就没必要了,你不冷我冷。” 贺翎十分正经地把旁边的小暖炉捧过来,摆到他面前,一脸无辜地看着他:“要不我现在把炉子点了?” 萧珞忍着笑,不理他,兀自将炉子搬开,低头开始给自己往上捞裤腿,边捞边道:“还非要给你看看你才死心,我又不是没骑过马,破没破皮我自己还不清楚?” “我来。”贺翎连忙将他的手拿开,提着他裤腿小心翼翼地往上折,折到大腿根处后定睛一看,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顿时面现薄怒,“还说自己有数,你看看!” 萧珞撇着腿一瞧,愣住了:“呃……是没破……” 大腿内侧的皮肉比别的地方都要嫩一些,他这里倒的确是没有明显磨伤,但蹭得也着实厉害,有些泛红,又有些青紫,看着怪渗人的。 贺翎心疼得要命,连忙站起来翻箱倒柜地找药酒,找了半天才找到,一边走回来一边用牙齿将瓶塞咬开,蹲在他身边道:“长珩,你忍着点,会有点疼。” “嗯。”萧珞定定地看着他认真的眉眼,唇角牵起一丝微笑。 “去榻上躺着,这里不方便。” “好。” 贺翎对他忽然变得这么顺从有些讶异,凑过去仔仔细细盯着他的脸瞧,见他一直对自己笑,忍不住抿了抿唇,二话不说抱着他的后脑勺就吻了下去。 萧珞没料到他会突然袭击,两肘撑着床榻,让他吻得气息有些急促,好不容易才松开唇,粗喘道:“当心洒了……” 贺翎听他嗓音低哑,心尖上再次被狠狠撩拨了一下,看了看手中的药酒,恋恋不舍地将他松开,心不甘情不愿道:“先上药。” 萧珞笑了笑,撑着双臂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手中的动作。 贺翎将药酒倒在掌心,放下瓶子后双手搓了搓,抹到他的大腿内侧,俯身认认真真地给他揉起来,每一下都力道十足,听着萧珞的嘶气声又连忙停下,抬头看着他:“很疼?” “没事,你继续。”萧珞摇摇头,“适应一下就好了。” 贺翎见他神色如常,忍不住勾起唇笑了笑,埋下头继续给他揉,略带薄茧的手指覆在他半红半青的肌肤上,指尖的力道虽重,却莫名地让两人觉得心安,连带着整个营帐中都沉静下来。 萧珞看着按在腿上的手,渐渐将目光移到他低垂的眉眼上,一时间有些恍惚,想到上一世自己有孕在身时,他经常端着洗脚盆蹲在地上,认认真真替自己洗脚,热气蒸腾中那张模糊的脸上满是温柔,一直到出征前的那一天,他都坚持这样照顾行动不便的自己,从未间断过。 贺翎又重新倒了些药酒,换到他另一条腿上开始揉搓,抬眼朝他看了看,忽然愣住:“长珩,你怎么了?” 萧珞眨了眨眼,迅速垂下眼睫,笑道:“没什么。” “不对,你到底怎么了?”贺翎紧张地凑近了看他,“真那么疼啊?那我轻点儿?” 萧珞捧着他的脸在他额头亲了一口:“快点抹完,冷。” 贺翎恍然大悟,连忙从旁边将他的外衫拿过来给他披上,又拉开薄被盖在他腿上,只留着大腿根那一截露在外面,双手继续忙活起来。 …… 这边二人正享受着难得的片刻安宁,那边常有为忙完了贺翎交代的事,回到营帐休息时却有些坐立不安起来,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就将几位副将拉到一起,搓了搓手,讪讪道:“哎,你们觉得,我说殿下纸上谈兵,他会不会恼啊?” 旁边的都愣了一下,严副将笑呵呵道:“你什么时候这么细致了?说出去的话还拿回来琢磨,不像你。” “话不能这么说,看什么人说什么话,咱们将军性子直,随便说什么大不了被他削一顿。这殿下据说是肚子里九曲十八弯的,就连王爷都没对他说过一句重话,我竟然还口不择言,这也太……太……”常有为“太”了半天也想不出该用什么词来挤兑自己,挠挠头干脆就“嗨”了一声,不说了。 “殿下不像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你别也放在心上琢磨了。”严副将道,“再说了,你说他纸上谈兵不算错,我也觉得那样引敌出城不妥,实为危险之举。” 常有为来回转了几圈,啧啧两声,又摇了摇头,最后往左右两人肩上一拍,凑过去道:“你们别忘了,当初京城成国相一家可是殿下不动声色间扳倒的,还有,在突利内乱前,你们有谁能料到是他暗中做了手脚?我现在回头一想,他不是个糊涂人,引敌出城恐怕是有别的打算,绝对不是纸上谈兵。” “什么打算?”旁边的人都有些不解。 “那我哪儿知道?”常有为吼了一嗓子,“总之,他要真是个斤斤计较的人,我管他个鸟!可你也觉得他不是那种人,你说我能不内疚吗?” 严副将听了连连点头,嘿嘿乐道:“那可就随你意了,反正殿下不计较,咱们将军也不计较,你自己非要较劲,那你就去陪个不是得了。” 常有为一边寻思着一边敲了敲脑袋,觉得他说的颇有道理,最后大掌一合:“行!我这就过去!”说着就掀开帘子大步走出去了。 这会儿除了派出去打探情况的与营帐间巡逻执勤的,剩下所有人都在养精蓄锐,脚踩在落叶上响起的沙沙声响,衬得四周静悄悄的。 不过主帐里的两个人却完全没有听到这动静,兀自沉浸在二人越发暧昧的氛围中了。 贺翎先前抹药抹得认真,可抹完了之后手下的力道渐渐放轻,却忍不住在萧珞的腿间摩挲起来,结果一个控制不住,这摩挲的动作就变了味,连指腹的薄茧都生出了几分挑逗撩拨的意味。 萧珞虽谈不上养尊处优,但身子上也没吃过多少苦,腿间皮肉紧实,而肌肤的触感却十分润泽,贺翎越摸越爱不释手,指尖描摹着熟悉的线条,凑过去近距离看着面前这张他喜爱之极的面孔,与他气息交缠。 萧珞让他撩拨得眸色渐深,抬眼撞进他翻涌着暗潮的漆黑瞳孔中。 两人就这么互相对视着,不用言语、更不用多余的动作,只是这么目光纠缠,就慢慢地控制不住心绪,气息渐沉。 贺翎凑过去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口,见他微微闭上双眼,忍不住又挪到唇角啄了一口,听着他不匀的呼吸,不禁将唇贴住他的肌肤,一点一点往下滑,一直滑到他的颈侧,又滑向他上下滚动的喉结。 萧珞撑在榻上的双手握成拳,墨黑的眼睫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感觉他腾出一只手托住了自己的腰,连忙抬臂搭在他的肩上,顺势抱住他的后脑勺。 贺翎爱极了这么亲密的姿势,沉沉地笑了笑,咬住他的喉结,重重吮吸一口,同时,游移在他大腿内侧的手往里面探过去。 “嗯……”萧珞闷哼一声,微蹙眉头低低喘道,“云戟……” “将军,殿下!”门口忽然响起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这一声响得极其突兀,如同一道平地惊雷,把差点意乱情迷的两人堪堪从梦境中惊醒。 贺翎正抬起一只膝盖,打算挪到萧珞的腿间撑着,冷不丁被这么惊了一下,腿晾在半空还没来得及放下,身子忽然歪了歪,砰一声巨响,极其狼狈地摔在了床榻脚下。 而萧珞也是因为被吼得震住,手一松,没拉得住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跌下去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也不知是不是方才太过投入,竟半晌没回过味来。 常有为吼了一嗓子没见到人,挠挠头正打算出去时忽然听到屏风后面一声巨响,隐约间似乎还听到将军略带痛苦地闷哼声,吓一大跳,第一反应是怀疑遭遇了刺客,想都不想就大步冲了过去,大声吼道:“将军!” 萧珞猛地回过神,迅速拉着薄被盖在自己腿上,另一只手伸到下面去拉贺翎。 贺翎刚想吼一声“没事,别过来”,常有为就已经火急火燎地冲进来了,随即,被眼前看到的场景给惊得瞪大了双眼。 他进来得无巧不巧,连个刺客的影子都没瞧见,就见到他们将军万分狼狈地跌坐在榻边,而将军夫人,正衣冠不整、一脸尴尬地伸手拉人。 贺翎爬起来迅速挡在萧珞面前,黑着一张脸瞪着常有为,怒气冲冲道:“有事?!” 常有为连忙收起铜铃眼,嘿嘿干笑两声:“没大事……” “没大事你……”贺翎一口气没上得来,差点挥拳相向,手一抬,又有些无力,朝他挥了挥,“没事你来做什么?该干嘛干嘛去!” 常有为愣了愣,被贺翎一掌推出来,最后挠挠头尴尬道:“我是来……道歉的……” “道屁歉!”贺翎从来没觉得这人这么碍眼过,皱着眉又把他一路推到营帐大门口,“有事快说,没事快滚!” 常有为没滚,不怕死地又小声问了一句:“将军,你是不是惹得殿下不高兴了?要不他怎么会把你踹到床底下去啊?” 贺翎听得青筋直跳,差点暴怒,抬脚就朝他踹过去,没想到这一脚竟然落了空。 常有为嘿嘿笑了笑,迅速后撤两步躲开他的攻击,掀开帘子退出去,脚底抹了油似的,迅速遛了。 贺翎一脸郁卒地走回去,见萧珞已经忍笑忍得趴下了,更觉苦闷,扑过去就将他压在身下,死死抱住他:“不许笑!” 萧珞顺毛似的在他后脑勺摸了摸,还是没忍住:“哈哈哈哈!” 贺翎郁卒得捶床。 此时此刻,常有为笑呵呵地回到自己的帐中,见左右两人围上来询问,愣了愣,哀嚎一声抱着头蹲下去:“哎呦……老子明明是去道歉的……这下更糟了……” …… 常有为派出去的两名小兵蹲在距离城门较远的一个角落,这角落有个土坡,极为隐蔽,不容易被人发现,而且还能将城门口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这两人非常耐得住性子,蹲守了半日,一直等到傍晚日落时分才终于寻到机会。 城门口一直是三三两两的人或进或出,这时有一辆牛车驶出来,牛车上坐着约摸八九个人,加上赶车的那位,全都着一身旧衣、衣服上斑斑点点满是污渍,远远瞧过去只觉得脏兮兮的,等牛车驶近了却闻不出多少异味,只有一股淡淡的泥腥气。 他们趁着牛车还没驶过来,沿着他们前行的方向迅速冲出去,赶到前面一片稀疏的林子里,三下两下就爬上了树,蹲在树杈上屏息静气地等。 没多久,牛车赶了过来,车上的人显然累了一天的样子,都不怎么开口说话。两名小兵从顶上往下看,见牛车中间摆放着一些泥板子、瓦刀,再打量一眼他们身上的泥斑,大致猜出了他们的身份。 两人低声商量了一番,跳下树,追着前面的牛车就跑起来,边跑边喊:“哎!等等!前面的牛车!快停下!” 一车的人回头看过来,没多久,牛车就停下了。 两名小兵出来前早已换了行头,看起来有些像富贵人家的家丁,这会儿再结合他们狼狈地追上来大口喘气的模样,顿时就更像了。 一名小兵走到近前,问道:“你们谁是主事的?我们有事相问。” 车上一人走下来,拱了拱手,道:“小的是这里的班头,请问有什么事?” 小兵问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此人点点头,跟着他们往旁边走了两步。 一名小兵不着痕迹地挡住牛车上那些人的视线,另一名小兵说道:“刚刚路过时看到你们觉得眼熟,你们是不是泥瓦匠?我们在……在城里哪家附近见过你们……” “正是,小的们这两天在替城里的叶员外修葺茅屋,或许是在叶员外家的后门处见过。不知二位小爷有何吩咐?” “那你们茅屋修葺好了吗?” “修好了。” 小兵笑道:“那正好,我们老爷最近也要修院子,不过他不喜欢生人进去,我们没办法,就打算自己动手,不过府里没有泥板子和瓦刀,正巧看到你们,就想向你们借来一用。” “这……”班头一脸迟疑。 “怎么?你们还要进城给人修屋子?” “这两日倒没有……” 小兵拍了拍脑袋:“哎呦,我忘了,这是你们谋生的家伙,哪能随便借过来。这样好了,我们将这些家伙买下来如何?”说着从袖中掏出几颗碎银子递到他面前。 班头愣了一下,老老实实道:“泥板子不值几个钱,小爷不用给这么多。” “那你就是答应卖给我们了?” 班头想了想,觉得不吃亏,就点点头。 “那就太好了!你也别推辞,你们把泥板子卖给我们,自己还要重新去买,给你们添麻烦了,多拿一点应该的。”小兵话音一落,不由分说就将银子塞到他的手中。 班头见他们这么热心,渐渐高兴起来:“二位小爷等着,我这就去给你们拿过来!” 班头回到牛车上,将事情说了,并老老实实把碎银拿给他们看了看,显然是打算与他们平摊,之后见大伙儿都点头答应,就把车上一摞泥板子与瓦刀用旧布包起来,送到两名小兵面前。 双方皆大欢喜,小兵道了谢,见牛车渐行渐远,笑容渐大。 其中一人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张纸来,赫然是进出城门的凭证,嘿嘿乐道:“几颗碎银子买这张纸,还是咱们赚到了。” 第67章 兵临城下 两名小兵把买来的泥板子、瓦刀,连带着从人家泥瓦匠身上摸过来的出入城门的公文,一并送到常有为的案桌前,说:“常将军,您交代的事情我们办妥了,那牛车上坐着八九个人,我们就将他们八九副吃饭的家伙全买了来。还有这公文,有了这宝贝,咱们进城绝对没问题!” 常有为看着得来的东西,心情畅快地哈哈大笑,接着又突然把笑脸一收:“你们这俩蠢蛋!怎么没把人家牛车也一并买来?有牛车的话,咱们还可以再偷偷多藏两个人在车板子底下。” 小兵被他吼得懵了一下,歉意地挠挠头:“这……当时没想到那么多……” 常有为不在意地挥挥手:“算了算了,大差不差。”说完将他们赶出去,转身捧起这一堆东西,献宝似地奔去主帐了。 主帐只有萧珞一个人坐在那儿,手肘支着额头看似在闭目休息,其实是在琢磨最近的战事,一听到动静立刻就睁开了双眼,听到常有为的声音,连忙坐直身子,扬声道:“进来吧。” 常有为进来时愣了一下,左右看看没见到贺翎的影子,心中一阵窃喜,连忙走过去将一包裹东西扔地上,又从袖中掏出那张公文递到他面前。 萧珞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笑了笑:“将军带着几个人去营帐周围溜达了,说是看看这里的地势。你要找他?” “不是,不是!找殿下一样的!”常有为嘿嘿一笑,指指手里的公文,“殿下,您看这个能用吗?能用的话,咱们明日晌午就靠着它混进城去。” 萧珞仔细看了看,露出满意的神色:“不错,想不到这么快就将问题给解决了,你速去挑几个身手利落的,让他们一个时辰后来这里,将军会详细给他们交代一番。” “是!”常有为应了一声,脚底下却黏住了似的,半晌没挪,见萧珞奇怪地看过来,连忙挠挠头,有些不自在。 “还有事?” 常有为老老实实点头,嘿嘿一笑:“属下无意间竟然接连两次冒犯殿下,现在是来给殿下道歉的,属下是个粗人,莽莽撞撞的,您别往心里去啊!之前说您纸上谈兵那是一时性急,还有不小心撞破了您和将军的好事……” “咳……”萧珞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拳头抵在唇边连咳数声才缓过劲来,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常将军误会了,将军只是在给我擦药而已,如今正值非常时期,我随军前来是希望对此战有所助益,不是来添乱的。” “属下绝非此意!”常有为哭丧着脸,突然有些后悔自己难得一次的细腻,一开始就不该想着道歉,竟然越描越黑。 “至于之前的商讨一事,你更不必道歉,你对贺家军忠心不二,有这份心最为难得,说什么是次要的,如何打赢这场仗才是重中之重。在军营中,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谋士,在王府,我也只是贺家的儿媳,常将军不必拘泥于身份,以免行事束手束脚。” 常有为挠挠头,再次觉得汗颜,黑黝黝的脸上竟然隐现一丝微红,片刻窘迫之后,心底却因为短短一句话对萧珞更加敬佩,肃了脸色抱拳道:“殿下微言大义,属下受教!属下这就去挑几个身手矫健的人来!” “好。”萧珞笑了笑,冲他点点头。 …… 挑出来的精兵一共有十人,这十人第二日一大早就将身上的衣服全换了,换成破破烂烂、特意甩上泥点子的粗布衣服。 虽然这些普通士兵身上穿的衣服本来也就不是什么好的布料,但毕竟练功、打仗穿的样式和平常老百姓的还是有一些差别,因此他们将贺翎提前准备好的不知从哪里找摸出来的破衣服拿回去换了。而且等他们换完回来,发现营帐门口竟然多了一架板车,板车前头立着一只瘦小的骡子,不由大为惊讶。 贺翎抿着唇,神色冷峻,心底却颇为得意,这骡车是早就混在粮草车里一起带过来的,可是萧珞未雨绸缪提前准备的,他说不管到时用什么计谋进城,十来个人齐溜溜走进城门太扎眼了,总得弄架板车才像个样子。 一切准备妥当,十个人一架骡车,像模像样地往城门赶过去了。 赶到城门口的时候,正是晌午,没多久就要到换班的时辰,左右士兵果然是又乏又累,还透着些懒懒散散的劲儿,吆喝着将来往之人从头搜查到脚,眼皮子却是耷拉的,看起来并不怎么上心,不过该查的也没落下。 这十人里面领头的叫田三,田三扯了扯绳子,吆喝着将骡车拉停,点头哈腰一脸敬畏地下了地,递上公文:“官爷,我们是来给叶员外修墙的泥瓦匠,都是正经手艺人,官府那里记过名的。” 守城小兵看了看公文,没什么异样,而且城里有钱老爷不少,他们也记不清楚要修墙的是叶员外还是李员外、张员外,更不清楚这叶员外家的墙什么时候修好,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点点头塞回他手中,不过该进行的检查一样不少,拿刀对着一车人指指点点:“都下来,过来给我们搜身检查,骡车也牵过来!” 所有人都敛去眼中的精光,像本本分分的老实人,乖乖走过去给他们搜身。 他们把人从头摸到脚,见他们身上没藏刀也没藏剑,满意地点点头,大手一挥示意他们过去,又走到骡车边上,挑起那些泥板子和瓦刀看了看,最后手一提,一送,将刀锋深深地扎进车板子里。 “哎呦!哎呦!”田三一脸心疼地抬手想要拦他,“官爷使不得!咱家就这一辆骡车,坏了可就没得用了!” 旁边一同过来的人都暗自心惊,后背渗出一层冷汗,幸亏他们没有在车底下藏人,谁都没料到这些守城的小兵看起来懒洋洋的,搜查起来竟然如此仔细,那赵暮云倒也的确是个厉害的。 最后,所有人都顺顺利利入了城,又重新坐上骡车,田三鞭子一挥,驾着骡车往前慢悠悠行去,听旁边一名小兵低声笑道:“要我说,查这么仔细有屁用!没带刀就不能杀人了?谁家还没把菜刀,随便偷过来就能派上用场了!” 田三低喝一声,将他的话盖住,随即回头甩了他一鞭子:“别乱说话!” 那小兵也知道自己一时得意忘形了,连忙噤声。 行了小半晌的路,他们把骡车停在城中那条小河的尾端,一个十分不起眼的角落,又将骡子往树上一拴,为了防止别人怀疑,各自散开,往不同的方向走,又花半天时间将城里的路摸了个门儿清。 一直等到后半夜,几乎所有人都沉入梦乡之后,这十人才再次碰头,各自偷了一块磨刀石出来,专门用来磨瓦刀的。因为他们要在这城中晃荡好些天,不可能把自己的刀剑带在身上,更不可能真的去人家偷菜刀,那些都太显眼了,身上没地方藏,极易暴露身份,所以只能用磨刀石将瓦刀磨个一遍又一遍,一直到磨出锋利的刀刃为止,最后将磨刀石扔河边,沉入水底,又往瓦刀的刀锋上涂了些烂泥,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就在他们混进城的时候,贺翎派出去的另外两个人一路远远缀在骡车后面,看到他们顺利过了搜查后又等了一段时间,确定没有任何意外,连忙跑回营地去禀报这个好消息。 几名主副将全都在主帐中,听到消息大为振奋。贺翎唇角勾了勾,站起来沉声道:“他们十人为大军混进了城,现在到了大军替他们打掩护、创造机会的时候了。传令下去,即刻拔营,入夜后绕到南门去,明日扬旗击鼓,壮大声势攻打涿州城!” “是!”几位将军齐声领命,转身离开。 …… 北定王赵暮云留下来镇守后方的两名大将,一人叫郑铎,另一人叫魏庆。 郑铎清晨起身漱口洗脸,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早饭,就收到小兵传来的急报:“报!贺家军突然现身南城门二十里地外!隐约已经听到战鼓声了!” “什么?!”郑铎被这突然而来的消息震懵,将刚刚端起来的饭碗摔在地上,拔腿就冲出了大门,急匆匆往南门赶去。 而与此同时,魏庆正穿着一身中衣在院子里练剑,同样听到这则让他们措手不及的消息,手一松差点将剑尖戳到自己的脚上,口中狠狠骂了一声,匆匆忙忙披了一件衣裳就跑出去了。 郑铎与魏庆都是赵暮云手底下十分忠勇的将军,听到消息时一个比一个着急上火,几乎是前后脚赶到了城门口。 此时城门已经紧紧关闭,城内的百姓暂时不清楚形势,还有些迷茫,等听说是贺家军的人攻打过来后全都慌了神,纷纷跑回去将大门紧闭。一时间,涿州城内人人自危,家家闭门落户,街巷寂静无声。 郑铎大步上了城楼,耳中果然听到了击鼓与马蹄声,放眼一望,远处乌压压一大片,约摸有上万人,整齐的阵型中数面高举的旌旗迎风而动,浩浩荡荡,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 第68章 难以捉摸 郑铎的官阶比魏庆要略高一些,此时遇到这样棘手的情况,自然而然担起了重任,迅速定了定心神,沉着地看向远处,对身边一同跟来的副将命令道:“快去准备弓弩、投石机!” “是!” 魏庆道:“其他城门目前还没有听到消息,看来贺家军就是直接冲着南门来的,他们要来攻打我们,必须横渡长河,不可能带太多人马。” “嗯。”郑铎点点头,看着贺家军的大旗越来越近,不由眉头紧锁,“自王爷带兵南征,涿州的兵力就一拨又一拨地调过去了,现在我们城内的兵力所剩无几,不知能抵挡他们多久。你觉得我们该不该向王爷请搬救兵?” 魏庆有些不满:“郑将军,这仗还没打呢,你就先想着搬救兵,王爷那里正忙着,你就不怕他怪罪我们?” 郑铎对他的话不以为意,摇摇头:“这里是王爷苦心经营多少年的心血,城门不能让他们攻破。你先派人去其他城门,看外面有没有贺家的军队,我不怕他们守着这里攻打,怕就怕他们在别的城门外也藏着人马,那就真是防不胜防了。” 魏庆想着这次贺家军的神出鬼没,后心渗出冷汗来,心里也觉得他说得十分在理,连忙点头:“好,我这就去!” 贺家军的阵列很快就近在眼前,擂鼓声声震得人耳膜微疼。郑铎神色变得凝重,对身旁的副将挥了挥手:“做好准备,一旦他们开始攻城,立刻发射弓弩!” “是!” 话音刚落,城外高举的旌旗一挥,擂鼓声倏地断了,天地间一下子陷入莫名而来的沉寂。 等着迎战敌人攻势的郑铎愣了一下,眉头再次皱起:“他们怎么突然就偃旗息鼓了?” 城墙上里外两排弓弩手面面相觑,又看看中间的郑铎,全都一脸茫然,有些士兵私底下偷偷议论:“怎么回事?贺家军刚刚还声势浩大,怎么突然就不打了?” “不知道啊!不会是主将突然生病了吧?” “放屁!主将生病还有副将呢!” 正在大家议论纷纷时,贺家军的队列中忽然一人一骑冲出人群,手中提着一根青龙戟,身形魁梧,正是贺翎手下的大将常有为。 常有为在射程之外拉紧马绳停了下来,随着马原地转了一圈,高举青龙戟对着城墙上面粗声吼道:“谁是主将,出来应战!” 城墙上再次陷入沉寂。 魏庆脸色铁青,骂道:“他们在搞什么鬼!刚刚造了那么大的势,就为了喊主将出去应战?简直就是在戏弄我们!” “稍安勿躁。”郑铎对他抬手示意,随即冲着远处中气十足地高声答话,“城下何人?” 常有为哈哈大笑,拇指朝自己的脸上指了指,扯着脖子道:“这是你爷爷常有为!爷最喜欢叫阵,不下来应战的都是乌龟王八,爷最瞧不起的就是缩头缩脑的龟孙子!你不出来,爷照样能打你一个落花流水!” 贺翎听了不可遏制地乐起来,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对周围人道:“常有为那蠢货把自己给骂进去了!” “哈哈哈哈!”听到的人哄然大笑,很快,简单的一句话,一传十十传百,整个贺家军爆笑不已。 这笑声传到城墙上,把赵暮云的这两名将军气得再次变了脸色,他们没听到贺翎说的话,只知道常有为吼了那么一嗓子之后,贺家军就开始笑起来,这笑声传入他们耳中,成了十足的讽刺与刺激。 郑铎双拳捏出了青筋,冷哼一声,回道:“我是这里的主将郑铎,让贺连胜的儿子出来应战!你姓常的还不配尝我的刀!” 常有为哈哈大笑:“你个龟孙子不敢下来就算了,那叫你们副将下来!爷爷不跟你打!跟你们副将打!副将人呢?不会连副将也是窝囊废吧?” 魏庆气得眼睛都赤红了,转身就要冲下去。 郑铎神色紧绷,一把将他拦住,厉声喝道:“不能去应战,这是激将法,他们大军离城门已经不远了,一旦打开城门,后果不堪设想!” 魏庆的性子一向比郑铎暴躁,虽然心里也知道是激将法,可还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恶气,让郑铎拉着走又走不了,最后一咬牙,终于硬生生给忍住了。 常有为见城楼上再没有人应自己的话,颇敢无趣,又骂骂咧咧吼了半晌,城墙上的人干脆不作回应了。 常有为一点都不失落,又牵着马奔回大军的阵列,冲贺翎抱了抱拳:“将军,守城的主将叫郑铎,似乎就是郑莽的那个弟弟?” “没错。”贺翎点了点头,“这兄弟二人都极为忠心,可谓赵暮云的左膀右臂,赵暮云特地让他留下来镇守涿州城,也正是因为对他的信任。你记住了,此人一定要活捉,尽量不要伤他,更不能取他性命。” 常有为呵呵一笑:“这人既然对赵暮云忠心不二,活捉也没必要吧?” “这是军令!” 常有为立刻收起嬉笑的神色:“是!末将遵命!” 贺翎点点头:“既然他们不出城迎战,那我们就只有强攻了!”说着朝身后打了个手势。 旌旗再次摇动,战鼓如密雨般敲落下来,贺家军的一众步兵队列立刻上前一步,高举坚盾、喊杀震天,迅速朝城门冲过去,而这一众步兵的中央,是由近百人推着前行的攻城车,车上悬着巨大的攻城桩,虽然笨重,却给城墙上的人带来极大的震撼。 郑铎没料到对方的战术竟然说变就变,前一刻还叫嚣着单枪匹马地对战,后一刻就极其迅速地擂鼓攻城,全军动静一致犹如一人。 魏庆咬牙咒骂了一声,道:“主将一定是贺翎那小子!他最喜欢玩出其不意!” 郑铎点点头,沉声下令:“快放箭!” 立刻,城墙上的箭矢密密麻麻地飞射出来,如锋利的雨势,倾斜向下,攻向城外越来越近的方阵。方阵中每人一只盾牌,顶着箭雨毫无畏惧地往前冲。双方如此对峙着,赵家军的用掉了大量的箭矢,而贺家军也有少数人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很快,这些步兵推着攻城车到了城墙脚下,箭矢失去了用武之地。城墙上的弓弩手迅速撤退,换上去的一批士兵开始搬起石头往下扔。攻城的士兵只占少数,郑铎望向远处,见贺家军大部分人一直原地不动,静静地立在那里,完全看不出贺翎在打什么主意。 下面的人左避右闪,费力地推着车靠近城门,众人齐齐发力,推着攻城桩狠狠朝紧闭的城门撞过去,发出“轰”一声巨响。 郑铎听着一下又一下的撞击声,又看看远处的大军,再次觉得匪夷所思,沉吟道:“他们竟然不架云梯,只撞城门,难道这攻城车有什么特异之处,竟让他们如此自信?” 魏庆哼了一声:“我看这攻城车没什么特别的,咱们的城门可是固若金汤,他们还有大军停在那里没动,或许是打算一会儿来接力,等这些人累了,换第二批接着撞。” 郑铎皱了皱眉,总觉得这法子有些蠢,正在思索时,身后一名小兵急匆匆跑了上来,脸上的汗都来不及抹,微喘了口气,道:“启禀将军,西城门外没有发现贺家军!” 郑铎点了点头,很快又有一名小兵跑上来:“启禀将军,北城门外没有发现贺家军的任何行踪!” 接着,又有一名小兵跑上来:“启禀将军,东城门外没看到贺家军!” 郑铎听完他们的话沉默半晌后,低声沉吟:“看来他们所有兵力都集中在此了,不知这城门能坚守到几时……” …… 与此同时,离西城门不远处的某个角落,早已偷偷潜入的那十个人正极其无聊地蹲在墙角,拿着泥板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别人院墙上装模作样地刮着,刮一会儿就会有个人出去望望风,看看城楼上的形势,见那里没什么变化,只好又走回来继续刮。 这会儿家家户户都躲在屋子里,没人注意到他们这几个躲在巷中墙角处的行迹诡异之人,而赵家军又忙着守城和应付外面的进攻,更是没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其中一人从别人屋顶上望完风跳下来,蹲在墙角极其无聊地挠挠后脖子,小声道:“哎?咱们还得等多久?再等下去,小爷我都可以在这儿卷个铺盖睡一觉了。” 田三捅了他一肘子,笑起来:“瞧你这出息,才一天就受不了了!将军哪回不是料事如神?他说三日内,必定就是三日内!这才一天,你急什么急?” “嗨,这不随便问问嘛!” 几个人蹲角落窃窃私语,一蹲就蹲到入夜,虽然有些冷,可凑成一团缩在角落倒也能捱得过去,犯了困就分成两拨轮流望风睡觉,一熬熬到天亮。 如此过了两日,西城门一如既往地安静,南城门却闹翻了天,贺翎变着花样地攻城,车轮战一样,日夜不休,而赵家守城的士兵远没有他们数量多,硬撑了两日一个个都快撑不住了,又困又乏,熬得眼眶深陷,疲惫不堪。 郑铎敲着额头在城楼上来回踱步,想了想,咬牙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城门再牢固也经不起如此折腾,而且士兵都渐渐倦怠,恐怕都撑不到贺家军粮草尽绝的时候。” “郑将军,不如……”魏庆提议道,“我们从其他城门调拨人手过来,你觉得如何?” 贺家军突然转移攻打其他城门的可能性极小,而且就算真的如此,他们需要绕城,而自己这边却可以抄近道,报信与营救,一来一回都比他们快,完全不必担心会出这种变故。 郑铎想了想,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还有,他们既然兵力全部集中在此,那粮草应该也不会远,我们派人从西城门出去,偷偷绕到他们后方,毁了他们的粮草!一旦他们断了粮,就只能铩羽而归了!” 魏庆精神振奋:“我这就派人去!” 第69章 声东击西 田三等人在角落处蹲得腿都麻了,期间只看到左右人家半夜里开门朝外面张望过,如今城外的百姓进不来,城内的百姓出不去,早上的市集也停了两天,家家户户靠着家中的存粮过日子,也不知能捱到几时,出门张望的时候见城内还算安全,偶尔会与左邻右舍聊两句,没多久就又满面愁容地关门落锁,回家缩着了。 这种时候,谁都不会注意到角落处有没有人,就算有,也顶多看两眼,毕竟城门关得仓促,还有一些住在城外的百姓没来得及出去的,虽然一开始的确有官府的人出面疏导了一下,可后面就没人管了,角落里蹲着人不奇怪。 田三他们把干粮啃掉了一半,互相吹牛打岔也不忘观望城楼,等到第三日入了夜,城楼上果然如贺翎预料的一般,有了动静。望风的人把消息传回来,其余人全都精神大振,拍拍手抹抹嘴,站起来三下两下就上了院墙,爬树的爬树、蹲屋顶的蹲屋顶,屏息静气地眯着眼看向不远处的城楼。 城楼上林立的守卫穿梭如织,没多久就有脚步声与马蹄声响起来,这些人听到魏庆下达的命令,连夜转移阵地,全都火速赶往南门,因为城墙因地而建,南门与西门之间有一座小山,所以两处并不直接相通,需要从城中绕小道过去。 骑兵的马蹄声与步兵的脚步声将涿州城城内的夜色撕裂,被惊醒的百姓点了蜡烛披件衣裳,打开门偷偷望一眼,又关上门回去长吁短叹。对他们而言,这座城池究竟落到谁的手中根本不重要,他们唯一希望的就是战火不要将他们的家给毁了,他们不愿像其他地方的百姓那样流离失所、忍饥挨饿,只能期盼这场战事快些结束。 城墙上的守卫越走越少,田三挥挥手,带着其余九人弯腰踮脚地走过去,接着躲在阴暗处如同狩猎的狼群,一动不动地等待时机,一直等到城墙上再次陷入寂静,城门后面的阴影中也剩不了几个人之后,才缓缓掏出挂在腰间的瓦刀,一步一步地靠近。 因为城门已经关闭,此时剩下的守兵,大多数都在城墙上来回溜达,只有少数几个在下面站着,田三数了数,一人解决一个就差不多了,朝身后看了看,见所有人都在等待自己的命令,又转头看看面前的情形,缓缓抬起手。正要落下时,耳中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田三一惊,手势迅速打了个弯,换了一道命令,示意大家静观其变。 没多久,马蹄声越来越近,细细辨认下来约摸只有五匹,却是直直往他们这个方向跑过来的。 几人敛住声息躲在暗处偷窥,很快见到五个人骑着马冲过来,在城门处下了马,当先一人对守卫抱了抱拳,递上一道令牌:“将军命我们出城,请速将城门打开!” 底下的人看了看令牌,快步跑上城楼询问,确认城外没有异常后,又匆匆跑下来,接着开锁、拔栓,几人合力,将城门打开一条不大不小的缝隙,待五人上马奔出城后,又迅速将门合上,重新落锁。 田三静悄悄地看着,一时有些闹不明白这几人出去是要做什么,不过有些事轮不到他操心,也就不必多想,只是又静静等了一会儿,这才再次带人过去,绕到这几名小兵的身后,手一挥,数把瓦刀的刀锋在夜色中带起了劲风,无声无息间抹上这些守兵的脖子。 闷哼声被忽然伸过来的手掌捂在了口中,守兵身子一僵,喉咙已经被割破,徒劳地挣扎两下,很快就被放倒。他们将这些身亡的守兵拖到阴暗处,丢下瓦刀,捡起他们身上的佩刀,蹑手蹑脚地上了城楼。 城楼上留下来的人也不多,每人在各自的领域内来回踱步,走累了的就原地站一会儿。城墙上有淡淡的月光照着,不利于藏身,田三等人只能贴着墙根一点一点往前挪,如法炮制,趁旁边的人背过身时,迅速将附近的几名守兵割喉。 田三刚将人放倒,见旁边几丈远外的守兵走到另一头,正要转回身朝这里走来,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想都不想迅速摘了地上这名守兵的帽盔戴在头上,站直身子,提着刀斜贴在身侧,装作单手按着刀柄的模样,背对那人踱步。 都是从军的,走起路来不用刻意学就有十成相似,再加上夜色里也看不清身上的衣服,那人只是随意扫了一眼,并没有认出他是个冒牌货,走到这附近又背转身去,继续巡逻。 田三见其他人也是安然无恙,微微松了一口气,不用再作任何示意,所有人都按照计划,迅速将目标转向下一个人。 …… 涿州城南门外,攻城之战一刻都没有停歇。城楼上的火把映红了半边天,郑铎略显疲惫的面孔在火光映照下忽明忽暗,而远处贺家军的营帐却只有点点微弱的火光,看不分明。 夜里攻城,贺家军占尽了优势,因为城门外的地势早已熟悉,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而赵家军想要发射弓箭却不可能看得那么清楚,往下滚油桶也伤不了已经躲在城门底下的人,那些人依然在孜孜不倦地推着攻城桩撞击城门,撞得他心烦意燥。 “将军不必忧心。”魏庆眼神中透着笃定,盯着远处贺家军营帐中星星点点的火光露出一丝笑容,“待咱们将他们的粮草毁了,他们就会自己撤退了!” “嗯,没错。”郑铎面色稍缓,眼底也燃起一丝希望,“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就在他们期待转机时,贺家军的营帐中,贺翎神色严肃地对常有为道:“他们的兵力大多都调来了南门,现在我带一万人马绕道赶去西门,你在这里守着,尽量减少我们的伤亡,只需要拖延时间!” 常有为抱拳:“请将军放心!届时我会与你里应外合!” 贺翎朝身旁的萧珞看了看,见他冲自己露出一个宽心的笑容,不由将他的手握紧:“长珩,你当心些!” 虽然只是短短一句话,可眼神中却闪着诸多言语,所有的关切与担忧都无法掩饰地流露出来。 萧珞轻轻一笑:“不必担心,有常将军与罗护卫在呢,你快去。” 这次绕到南门必须快马加鞭,贺翎不想让萧珞跟着奔波才让他留下来,而且入了城后还有任务,形势不定,而留在此地反倒是没有太大的危险。 常有为呵呵一笑:“将军放心,属下一定护殿下周全!” 贺翎点点头,不再耽搁,在他肩上拍了拍,最后一次强调:“记住,郑铎必须活捉,另外一个,放他走!” 常有为想起之前对于放人还是堵死的争论,犹不甘心,不过既然可以捉一个回来,他也算心里舒坦了些,只好点点头,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贺翎瞧着好笑,朝他肩上锤了一拳:“走了。” 几人刚走到门口,就有副将过来禀报:“将军,人马已经点齐。” “好!”贺翎点点头,翻身上马,临走之际侧头朝萧珞看了看,忽然俯身,毫无预兆地搂住他的脖子在他鬓角亲了一口。 萧珞也不避讳旁边一群大老爷们儿,无视常有为打趣的目光,冲他笑了笑:“自己小心。” “嗯。”贺翎点点头,再不留恋,收起眼中的笑意,“出发!” 所有的马蹄都提早裹上了棉布,踏着夜色,静悄悄离开营帐,一直到距离城门足够远,确定郑铎等人在城墙上听不到后,才催马扬鞭,加快进程,匆匆往涿州城的西门赶去。 而与此同时,从西门出来的五名赵家骑兵正迎面而来,领头一人忽然变了脸色,勒停了马:“你们听,什么动静?” 其余四人齐齐震惊,连忙跟着他翻身下马。 几个人贴着地面听了听,同时皱起眉头,晃晃脑袋又继续听,一人抬起头迟疑道:“这是马蹄声吧?” 贺家军的马蹄声闷在棉布中不再清脆响亮,可如此多的马匹同时落足,不可能完全没有动静,不过这五个人听了半天也无法确定状况,甚至分不清这些马蹄声究竟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一时面面相觑。 正在他们疑惑之际,一人惊恐地盯着前方,手指过去,压低嗓音颤道:“前面有大军!” 原来等他们听到动静之时,大军已经近在眼前。 领头之人迅速下令:“快上马,躲到一边去!” 一阵惊心动魄,五个人借着夜色的掩盖,偷偷将自己藏身于灌木中,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声势浩大奔腾而过的大军,待大军走远,他们的后心已经洇出汗水。 “这似乎是贺家军吧?”其中一人问道。 “一定是!”头领点点头,指指身旁的两人,“你们快去给将军报信!我们三个去烧他们的粮草!” 那两人一脸焦急:“怎么报信?他们这是要去西门吧?西门我们走不了,南门也进不去,难道要走北门?那得绕多远?” “再远也要绕!你还有别的办法吗!”头领吼了他们一声,“快去!” “是!”那两人抹了抹汗,连忙上马,迅速奔出灌木丛。 第70章 攻其不备 贺翎带着一万人马火速赶到西城门时,城楼上的几十个守兵已经倒成一片,田三站在高处远眺,盼了很久终于盼到他们的到来,心里一阵狂喜,转头兴奋道:“将军果然算准了!快去开城门!” 剩下的人一边在心里佩服将军的料事如神,一边脚步匆匆地跑下了城楼,拿出从守兵身上找到的钥匙将一道道沉重的锁打开,又迅速拔下栓子,几人合力拉起城门上的铜环,只听一声悠长厚重的声响,城门在所有人激动的目光中缓缓拉开。 贺翎一马当先,神色尽敛,并未急着进去,直到看见田三几人出来相迎,给了他们一人一匹马,这才挥了挥手,双脚一踢马腹,带着大批骑兵声势浩大地冲进了涿州城。 进去后按照原先已定的计划,一小拨人跟随副将,在田三的带领下赶去北定王府捉拿赵暮云的家眷,剩下的大半人马全都随着他往南城门匆匆赶去,准备与城外的常有为合力夹击赵家军。 涿州城内的百姓再一次被惊醒。 先前在半路发现他们行踪后回来报信的二人二骑也刚刚从北门进了城,他们虽然绕了远路,但毕竟身手灵活,而贺翎带的人马众多,行军自然没有他们的轻骑来得快。双方赶到城门的时间差不多,但大军已经进了城,形势就再难逆转,那两人就算长出翅膀飞到南门去报信,也已经无力回天。 北定王府中,赵暮云的妻妾子女也如城中百姓一样睡不安稳,半夜又隐约听到外面有异常的动静,更是心惊肉跳,分不清是南门处攻城的声音远远就传了过来,还是城内出了什么变故。 正在所有人揣测不安时,外面忽然起了一阵骚乱,紧接着就传来一声大喝:“有人行刺!保护王妃、世子与几位小公子!快去禀告将军!快!” 一道厉吼在沉积的王府炸响,门口传来兵刃相接之声,顿时,北定王府上上下下乱成了一锅沸粥。谁都没有想到,明明贺家军还被拦在城门外,一转眼就突然冒出一拨人来围攻王府,他们认为最安全的地方,如今竟成了被困之地。 赵暮云的几房妾室全都慌了神,衣服胡乱裹在身上,也顾不得礼数了,抱着才几岁大的儿女全都涌到北定王妃这里,如今王爷不在家,王妃俨然就成了主心骨。 十二岁的北定王世子抱着一把剑揽在王妃的面前,一脸愤怒:“娘,孩儿保护你!孩儿去将那些贼人全都杀了!” 王妃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一把将他拖回来紧紧揽在怀中:“混小子不许出去!你才多大!这是在玩命懂不懂?”说着拦住他的腰,也不知哪来的力气,随他双脚乱蹬,一把将他抱起来拖到耳室中塞入衣箱。 几个妾室乱了手脚,也跟着进来,学她那样把自己的孩子寻个地方藏好。 王妃抹了抹脸,恢复了几分镇定,平日里争风吃醋,眼下到了生死关头反倒没那么多计较了,转身对她们道:“想活命的就别吱声,咱们王府的亲兵也不是吃素的,一定能撑到郑将军前来营救。万一刺客真的冲进来,为了保护这几个孩子,我们就出去送到他们刀子底下,明白么?” 几名妾室听得心惊肉跳,怯懦地点点头:“一切都听姐姐的。” …… 南城门,郑铎远眺着贺家军的阵营,一片漆黑中,那里只有微弱的光亮,看起来与前两夜并无差别,可他心里总觉得十分不安,似乎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下面传来士兵费力抵挡城门的呼号声,郑铎已经听得麻木了,看着魏庆在自己眼前踱来踱去,让他晃得有些眼花,正打算下去看看门后的情况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大吼:“将军!大事不好!贺家军冲进来了!” “什么?!”郑铎与魏庆同时发声,“在哪里?!” “西门!西门进来的!” “为何西门看到动静没有人前来禀报!现在人都冲进来了禀报有个屁用!”魏庆破口大骂,一边骂一边急匆匆跑下了城楼,“快传令!准备迎敌!” 郑铎迅速出声将他喊住,神色严肃道:“这里交给我,你快带人去保护王爷家眷!” 魏庆愣了一下,抓着脑袋原地转圈:“他们这帮畜生,不会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吧?” “不一定会杀,可一旦抓到手就是极大的筹码!” 话音未落,远处再次冲过来一人一马,那人气喘吁吁地大吼:“将军!大事不好!王府遭人围攻,形势危急!”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魏庆狠狠啐了一口,咬牙道:“我这就去!快!李校尉给我点齐人马!” “是!” 魏庆上了马,率一众骑兵绕过西门处过来的线路,避开可能已经正在往这里赶的贺家军,匆匆去了王府。而郑铎则带领手下两名校尉,从仅剩的近万兵马中点了大半出来,往西迎着贺翎的大军迎面而去。 …… 南城门外,常有为立在营地的最前方,望着远处摩拳擦掌:“城楼上已经乱套,看来,本爷爷上阵的时机终于到了!” 萧珞笑了笑:“可以了,不过常将军,那个魏庆的确是要放走,但不能做得过于明显,还是要挫挫他锐气,让他以为是自己侥幸逃脱,而不是我们故意放走的。” 常有为隐约觉得这其中有些讲究,不过没太多时间琢磨了,横竖都是军令,没什么好犹豫的,也就点点头:“好!殿下尽管放心!” 贺翎带走了一万人马,剩下的这些基本都是步兵,除了两千人马押运粮草藏在隐秘处,其余人已经全部做好准备,只待常有为一声令下,便要冲向紧闭的城门与贺翎汇合。 常有为看看剩下的最后二十几人,对罗擒道:“罗护卫,殿下的周全就交给你了,务必小心!” 罗擒抱了抱拳:“是!” 这一仗几乎就堵在城门口了,届时场面必将十分混乱,萧珞毕竟没有上过战场,关键时刻自己也不想去添乱,因此只留了这二十人随身保护,并不与大军一同过去,而是打算到后勤营探望攻城车轮战时替换下来的受伤士兵,顺便静候消息。 人一走,营地顿时陷入寂静,一阵冷风吹来,萧珞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竟然已经深秋了,再过些时候便要入冬,他去年这会儿还挺着个大肚子在王府中静养,而现在,劲头十足的铮儿应该已经走路走得虎虎生风了吧? 萧珞望着夜色,眼中透出笑意,转身看向大大小小的营帐,挥了挥手:“这些不必留着了,都收起来吧。” “是!”除了罗擒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身旁,其余人全都迅速动作起来。 没多久,城门处忽然传来激烈的厮杀声,萧珞唇角微微勾了勾,回头望去,果然见城门已经大开,只是不知是被外面的人撞开的,还是里面的人打开的,此时此刻,那里当真是乱成了一团,到处都是燃烧的火把,却看不清究竟是什么样的状况。 “殿下放心,将军身经百战,不会有事。” 罗擒一贯无波无澜的声音传入耳中,萧珞顿了顿,这才发现自己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若不是忽然听到这句安慰,他恐怕会以为自己成足在胸、无所畏惧。 “殿下,所有营帐已经收好。” 萧珞回过神,深吸口气,慢慢将心放回了肚子里,轻轻笑了笑,对面前的侍卫点点头:“去后山。” “是!” 火把的映照下,通往后山的道路并不难走,后山是他们囤房粮草的地方,距离此地不远,萧珞一边走一边听着城门处传过来的越来越模糊的声音,心境渐渐宁静下来,正打算询问还有多远时,忽然听到罗擒顿住了脚步,不由愣了一下。 罗擒只是微微顿了一下,又迅速抬脚继续前行,不过身上的气势却明显与先前不一样了。 萧珞神色一禀,迅速朝他瞥了一眼,目光在四周转了一圈,压低嗓音询问:“怎么了?” “有人跟踪。”罗擒同样压低声音,回答简短,不过紧接着又补充一句,“殿下不必担心,只有三人。” 萧珞微微吃惊,虽然知道罗擒作为贴身护卫,必定功夫了得,但没想到他竟然厉害至此,人少的话本就难以发觉,没想到他连人数都能确定,不得不令人折服。 萧珞想了想,道:“落了一样东西,随我回去取一下。” “是!”众人没有任何疑问,都跟着他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 罗擒侧耳听了听,忽然将火把扔在地上一脚踩灭,趁着夜色取下前面一人背上的弓与箭筒中的箭,迅速上弦拉满,对着右侧的草丛,手一松,利箭穿风而去。 “啊!”一阵低呼,草丛中迅速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 罗擒手一挥,厉声道:“别让他们跑了!” 下完命令,自己则是寸步不离地站在萧珞身边,恪守本职。 很快,草丛中的人就被抓住,齐齐被扔在了萧珞的面前,竟然真的是三个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这三人正是从西城门出来的赵家士兵,翻找了半日都没找到贺家军的粮草,正巧发现了萧珞几人,听别人喊他殿下,一下子便猜到了他的身份,以为尾随他们便能寻到粮草藏匿之处。 他们的算盘原本打得不错,可惜不凑巧碰上了罗擒。罗擒问道:“殿下,如何处置?” 萧珞淡淡一笑:“他们也没什么用处,还能如何处置?杀了。” “是!” 第71章 城内混战 北定王府,赵暮云的几位妻妾缩成一团,听着外面的兵刃交接声,大气都不敢出,可没过多久,保护她们的亲兵就渐渐不敌,还是让贺家军的人给冲了进来。 王府的后院很大,比贺家要奢华数倍,初进去时竟被各种花草树木眯了眼,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家眷,每回帘子一挑或桌子一掀,都是些仆人丫鬟尖叫逃窜。 贺翎早就下了令,不得滥杀无辜,即便是赵暮云的家眷子女,也只是将他们抓起来再说,可现在见这些下人疯了似的到处乱跑,贺家军瞬间觉得自己成了十恶不赦地土匪,头疼至极,只好又冲出去,换一个屋子再找。 不显眼的某间耳室中,北定王妃拨开瑟缩在自己身边的一众妾室,蹑手蹑脚走到窗口拉开一条缝隙往外看,看了半晌后忽然明白了什么,连忙精神振奋地回头对她们小声道:“快!找身丫鬟的衣服换上!” 话音刚落,那些女眷一下子都如梦惊醒,连忙翻箱倒柜地找起来。 “不想死就给我小点儿声!”王妃皱着眉低声呵斥了一句,走过去自己也翻了一身出来,又走到窗口瞄着外面,小心翼翼且迅速地将衣服换上。 她们在焦急慌忙地拆下头上的各种首饰点缀时,打斗声已经越来越近,还没来得及将自己藏好,就听头顶“砰”地一声巨响,瞬间掉下来数片碎瓦,紧接着就有一道人影利落敏捷地从上面跳了下来。 “啊——!”几名妾室慌了神,瞬间被吓得花容失色。 “嘘!别出声!”忽然现身的人竟然是前来搭救的魏庆,他让一部分兵力从正门冲进来,另一部分留在外面接应,自己则带着几名属下在从后花园穿过,跳到屋顶上掀开瓦片一间一间地找。 几位妾室平常都在后院,并没见过他的样貌,可听了他的话还是本能地噤了声,而王妃却是认得他的,当即就长出一口气,定下心来。 “王妃,此地不宜久留,快随末将离开。”魏庆冲王妃抱了抱拳,随即对屋顶的人招了招手。 很快,漏光的屋顶上垂下来一条十分粗壮的绳子。 王妃面露喜色,转头朝外看了看,见外面的局势比先前更加混乱,似乎是魏庆带来的人已经冲了进来,正在阻止贺家军的翻寻,而刚刚近在门前的打斗也已经逐渐远去。 “多谢!有劳魏将军了!”王妃对他点了点头,指着绳索道,“我们从屋顶逃出去吗?” “别的路都被堵住,只有委屈王妃与各位夫人了。还有,世子与几位小公子呢?” 王妃连忙走到角落,打开衣箱将自己的儿子抱出来,见他吓得小脸煞白,眼含泪泡,之前不知天高地厚的气焰已经全部熄灭,不由心疼,连忙在他背上拍了拍:“别哭了,魏将军会带我们逃出去,快过来。” 王妃说着急匆匆地将小世子拉到屋子中央,一声不吭地看着魏庆拿绳子往他身上绕。 …… 贺翎带着大批人马从城中大街小巷穿过,突然而来的变故让城内百姓惊慌失措,原先还想着躲在家中以求安稳,现在却怎么都坐不住了,生怕有人闯进来对他们不利。 西城门大开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听着外面传来的动静,谁还愿意坐在家中等死,纷纷冲到了长街上想要从城门逃出去,却不期与贺家军碰在了一处,顿时混乱不堪。 贺翎蹙眉看向四周,抿了抿唇,拔出腰间的佩刀高举在夜色中,中气十足地大声吼道:“百姓回避!回屋者不杀!不回者杀无赦!” 所有将士都纷纷拔刀,跟着他大声吼叫,惊天动地的喊声一下子将混乱的百姓震慑住,这一道命令从队伍的顶头传到末尾,一声接着一声犹如催命符,把所过之处的半个涿州城都震得瞬间安静下来。 那些百姓回过神,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人头落地,连忙转身丢了魂似的往回跑,也不管有没有进错家门,跌跌撞撞地摸到门就往里钻,再不敢出来。 不过片刻功夫,涿州城再次恢复宁静,街道上除了贺家军外,再没有碍手碍脚的人群,贺翎双脚踢向马腹,带着大军再次前行,没多久就与迎面而来的郑铎碰上。 郑铎上下打量了贺翎一眼,面无表情,声音沉冷:“果真是你!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倒也有两下子!这回若不是我们兵力不足,断不会让你钻了空子!” 贺翎嘴角勾了勾,眼中并无笑意,随着身下的战马在原地动了动,沉着目光往四周扫视一圈,见其他大小街道纷纷露出他们贺家的人马,迅速将对方包围,这才把目光转向郑铎,沉声道:“降者不杀!” 话音一落,包围圈中的小兵微微起了骚动,此时敌我悬殊如此明显,再做抵抗活命的机会微乎其微。 “大丈夫当对得起忠义二字,谁敢投降,我第一个杀了他!”郑铎赤着双目厉声训斥,威严的语气将周围的骚动镇压下来。 “愚忠。”贺翎嘴角一动,轻蔑地吐出两个字,见郑铎对自己怒目而视,面无表情地抽出马侧的长枪,一踢马腹当先朝他冲了过去,“杀!” “杀——!”贺家军齐声应和,纷纷拔出身上的刀,很快与郑铎的人马混战在一处。 两军离得极近,弓箭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此时除了近身相搏,没有其他办法,郑铎手下的小兵一边挥刀相迎,一边在内心做着激烈挣扎,本事再好,能将面前的刀格挡开,却也防不了身后的其他人,以一敌多,只有死路一条。 这里毕竟不是战场,骑马作战根本施展不开,贺翎冲过去一枪被郑铎格挡,必须迅速勒紧马绳回头,重新挑一个刁钻的角度进攻过去,他并非真心要置对方于死地,因此暗中收了几分力,倒也没有被郑铎看出来。 郑铎手中的方戟被他的长枪震得嗡嗡作响,心中微惊,不由更加谨慎相待。 两人正对峙着,远处忽然传来一道略带颤抖的声音:“我投降!” 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又有人跟着投降,紧接着便是一大片小兵将手中的兵器放下。 “混账!”郑铎怒吼一声,不再恋战,忽然调转方向,策马朝另一个方向冲过去,手中的方戟左挑右刺,企图杀出重围。他不是为了逃命,而是为了赶去与魏庆汇合,打算掩护他将赵暮云的家眷送出城外。 贺翎迅速追了过去,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城门“轰”的一声被撞开,外面的贺家军如潮水般涌了进来,城内到处都是燃烧的火把,犹如白昼。 这一下,郑铎手下投降的人更多,只剩一些誓死效忠于他的部下围在他身边替他抵挡贺家军的进攻,且战且退护送他往北定王府赶过去。 贺翎勒停了马,不再追赶,一伸手,迅速道:“弓箭!” 身旁的人很快将弓箭递到他手中,贺翎等郑铎冲出一段距离,抬手拉弓瞄准,箭尖在视线中左右调整,避开混乱的人群,瞅准时机猛然放箭。利箭倏地离弦而出,从人头马匹的缝隙中穿过,直直射向郑铎手中正在挥舞的兵器。 只听“叮”一声脆响,郑铎防不胜防,竟毫无预兆地被他这一箭将方戟震飞出去,手中倏然一空,不由大惊失色。 郑铎咬牙切齿,随手夺过身旁一人的刀,继续厮杀。 城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骚动,贺翎回头将目光转向那里,眼底一沉,想不到竟然是魏庆。这魏庆不知是走得哪条隐秘的道路,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着一路人马现身城门口,企图从这里冲出去。 郑铎见到魏庆面露喜色,立刻调转马头带着手下的精兵朝城门口厮杀。 贺翎抬了抬手,示意底下的人不要去追,扬声笑道:“降兵是认清形势明哲保身,逃兵就让人瞧不起了。” 短短一句话,瞬间打击郑铎一众人马的斗志,仿佛他们已经丢盔弃甲、落魄而逃。 郑铎让贺翎气得咬牙切齿,硬着头皮冲过去,对魏庆大声喝道:“快走,我替你挡着!” 魏庆这一趟走得也十分艰难,按理说他不该走南门,可现在城内到处都是贺家的人马,他好不容易将王爷的家眷带出来,想要走北门或东门逃出去,却怎么都没办法突出重围,最后迫不得已只好转战这里。 此时容不得他废话,自己身前护着小世子,其他几人分别护着另外的家眷,周围还有几千人马没有投降,必须趁此机会尽快杀出城去,于是冲郑铎大声应了一个“好”字,再不多言,提着兵器狠踢马腹。 围城的大军在城外留条口子十分常见,可现在,贺家军明明已经近距离将他们团团包围,却愣是在贺翎的命令下让开一条道,此等行径已经摆明了是有所图谋。 可他们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不跑便只有等死,自己死了微不足惜,可他们多年尽忠于王爷,那份忠心让他们顶着“逃兵”的骂名也要将世子周全地护送出去。 城门外,常有为乐呵呵地等着人出来,看到魏庆时双目一亮,提起兵器大喝一声冲过去:“把人头给你爷爷留下!” 一声呼喝,身边静立不动的小兵全都冲过去,很快将护送魏庆的人马牵制住。魏庆没了护卫,落了单,迫不得已之下只能抽出兵器迎战常有为。 而另一边,掩护魏庆出城的郑铎正要前来搭救,身后忽然马蹄急促,紧接着便有一道套马索兜头而下,很快将他束缚住,不由脸色煞白。 套马索的另一端握在贺翎身侧的一名校尉手中,那校尉早已等候多时。 郑铎知道自己无论怎么抵抗都是无力回天,悲愤地闭了闭眼,再不挣扎。 贺翎策马来到他身侧,轻轻笑了笑:“家父一向敬重忠义之人,特地命我前来相邀。郑将军不妨随我到靖西王府坐坐,喝杯茶如何?” 魏庆忽然顿住,不可置信地回头看过来。 第72章 战事告捷 魏庆短短的惊诧过后,迅速回神,余光瞄到常有为的兵器朝自己戳过来,连忙抱紧小世子侧身躲过,同时反手挥刀一砍,夹紧马腹往前冲。 “孙子别跑!”常有为啰啰嗦嗦一边骂着一边追了出去。 而这边郑铎听了贺翎的话,微微一愣,随即转过头来冷冷地看着他,哼了一声道:“我郑铎对王爷忠心耿耿,你凭借这点离间计就想让我背信弃义,也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贺翎对他的态度毫不介意,笑得分外礼贤下士:“郑将军一时想不明白也是人之常情,不过如今涿州城已经是我贺家的地方了,不妨就让我做一回东道主,请你进城慢慢谈,如何?” 郑铎面露悲愤,想到涿州失利,想到自己辜负了王爷的一番期许与信任,不由长长一声叹息:“不必废话,要杀要剐,随你。” 贺翎保持笑意,片刻后一拉缰绳,调转马头看向停止了打斗的城门口,道:“郑将军,我敬重你才没有将你斩下马,又怎么会杀你呢?来人!将郑将军的马牵进城,请郑将军入王府小坐,不得怠慢!” “是!”应声的是拉着套马绳的那名校尉,竟下了马亲自过来牵郑铎的马。 郑铎坐在马上也懒得再下去,若不是身上还绑着绳子,看起来倒真像是一名受到重视的贵客。 贺翎进了城,登上城楼,看着底下一大片降兵,心底没有任何轻视。这些普通的士兵都没有特别明显的立场,若不是生活所迫、权势所逼,有谁愿意远离爹娘、战死沙场?只要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照样可以对贺家尽忠,贺家自然也没有必要苛待他们。所谓的投降,真正难以接受的只是当权者罢了。 这场仗,准备了几个月的时间,又佯攻了数日,最后终于以一场混战草草收场。 天边微微泛起了一丝霜白,城楼上、王府中,涿州城内所有需要兵力驻守的地方,已经全部换成贺家的人。 涿州城是东北的核心,涿州城变了天,周围其他小的城池哪里还轮得到赵暮云再抢回去,用不了几天,整片东北都将归于贺家旗下,那贺家就算彻底占据了北部的半片江山,地位再难撼动。 贺翎在城楼上站了一会儿,借着微微掀开的晨色朝他们之前扎营的地方望去,那里已经成了一片空地,想必萧珞在半夜就命人将营帐收起来了。 没多久,身后有一人匆匆跑了上来,贺翎转头一看,是常有为,不由露出一丝笑意,打趣道:“怎么?终于打过瘾了?” “嘿嘿……过瘾!”常有为乐呵呵地凑过来,“属下听将军的,将魏庆给放了,那孙子这会儿该火急火燎地跑去给赵暮云传信请罪了,指不定要怎么挨罚呢!” “嗯,做得好!”贺翎点点头,“赵暮云的家眷呢?” “除了魏庆护着的那个小世子,其他所有人都给抓回来了。”常有为啧了一声,头痛道,“那些个婆娘正在墙根下缩着呢,哭哭啼啼的,烦死了!” “烦的话将她们的嘴堵住不就行了!”贺翎笑着在他背上拍了一掌,“这些家眷暂时没什么用处,一会儿把她们都关押起来,命人好好看着。” “是!” “好了,你留下来将降兵安置一下,我去把长珩接过来。” 常有为点点头,冲他挤眉弄眼地嘿嘿一笑:“将军,旁边那些小地方我去打就够了,你最近劳心劳力,正好歇两天。据说北定王府环境清雅,十分不错,估计殿下也会喜欢的,嘿嘿……” 贺翎嘴角一勾,笑得无波无澜:“你眼睛、鼻子再这么挤下去,该残了。” “咳……”常有为抬起大掌搓了搓脸,镇定转身,“那我下去了……” …… 贺翎没让人去粮草营通知战事告捷的消息,而是自己亲自带着几名随从出了城,一路疾驰赶到了后山的隐秘处。 营中的军医正在给伤者清理伤口,其中有一名小兵十分能说会道,除了最初见到萧珞时有些拘谨,随后迅速生龙活虎起来,大部分时间都在与别人斗嘴打趣。萧珞原本只是过来瞧瞧,没想到听他们聊天倒觉得颇有意思,就在一旁坐下了,听他们讲述家乡的趣事。 贺翎本想给萧珞一个惊喜,特意没让人禀报,没想到掀开帘子进来一看,萧珞竟然被一大群粗糙老爷们儿围在中间,有说有笑,顿时把自己的肺给气炸了,脸上一时间黑得能当炭烧。 门口一个伤病小兵很快发现这里多了个人,定睛一看,惊喜地喊起来:“将军来了!” 萧珞笑容顿了顿,一脸惊喜地站起身,直直盯着他的脸:“云戟!”接着就急匆匆走了过来。 贺翎看到他眼中不加掩饰的关切与这种异于平常的反应,颇为受用,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萧珞之前都是在家中等候消息,心里笃定他会打胜仗、顺利归来,虽然免不了担心,可还不至于失控。这回是他头一次随军出征,昨夜遥遥望着城楼处的火光,能想象到里面的混乱,却想象不到贺翎的境况,那种牵肠挂肚的滋味竟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现在看到人突然出现在眼前,竟然生平头一次失去镇定,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你没受伤吧?”萧珞走过来双手扳着他的肩,将他转过来转过去地检查。 贺翎顾不上吃味了,直直看着他。 萧珞见他身上虽然有血渍,可衣服却没破什么口子,终于放下心来,抬眼看着他:“打赢了?” 贺翎盯着他漆黑的双眼,点点头。 听到打胜仗的好消息,营帐中所有人都兴高采烈起来,连忙催促着彼此开始收拾东西走人,喧闹声中,门口的二人却如同跌入另一个寂静无比的世界,短短对视片刻,却仿佛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萧珞见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这才发现自己方才有些失态了,不由笑起来:“走吧。” 贺翎一言不发,抿抿唇,忽然拉起他的手就将他拽出去,匆匆对左右随从吩咐了一声,追命似的拉着他跑到马的旁边,托起他的腰,语带兴奋道:“长珩,上马!” 萧珞没来得及问他跑这么快做什么,就下意识听了他的话,踩着马镫翻身坐了上去。 贺翎紧随其后,一上马就将他紧紧搂在胸前,踢了踢马腹:“驾!” 二人一骑离开营帐,在林间小道奔驰如飞,朝着城门口迅疾而去,马上的萧珞让贺翎勒得腰都快断了,扭过头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云戟,你把他们都扔下了?” 贺翎抬手揽住他的后脑勺,毫无预兆地吻住他的唇,勾住他的舌尖轻轻啃咬一口,低喃道:“他们认得路。” 萧珞心底一颤,连忙伸手搂紧他,回应着在他的吻。 马越跑越慢,二人毫无所觉,竟在山林树木间抱着亲吻起来,并没有多少情欲,紧紧是为了满足心底想要温存的渴求。 松开唇后,萧珞低低笑了一声:“一身的血腥气。” 贺翎抱紧他在他脸上蹭了蹭,故意将自己脸上的血蹭到他的脸上,笑得颇为得意,过了一会儿又忽然板起了脸:“以后不许让那么多男人围着你!” 萧珞愣了一下,“噗”一声笑起来,在他脸上拍了拍:“快回去沐浴更衣,快被你熏死了。” 贺翎抬手将沾着他脸上的血渍擦掉,只觉得怎么看怎么喜欢,又亲了他一口:“好。” 第73章 滞留涿州 如今时至秋末冬初,赵暮云带着他的大军顺利攻占洛阳,让不远之外住在长安的萧凉又气又怕,双方战局胜负已然明了,就连普通老百姓都会猜测,恐怕用不了多久,这天下就该姓赵了。 百姓从不关心天下由谁来坐镇,他们只希望战事快点结束。毕竟,一打仗,他们的粮食就要上缴更多,家中有男丁的,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剩下老弱妇孺种地艰苦,日子更加难熬。 赵暮云有些急功近利,一路将能攻占的城池都攻占了,他急着进驻京城,急着将萧凉拉下龙椅,暂时没有精力去关注百姓的困苦,他觉得自己比萧凉仁慈百倍,百姓应该感恩戴德才是,至于休生养息,那也要等到他做了皇帝、拥有了这江山再说。 萧凉攻占洛阳后,屁股底下的凳子还没坐热乎,忽然就有一道惊天霹雳兜头劈下,东北传来一条毫无预兆的消息:贺翎带两万兵马偷袭涿州城! 赵暮云惊得半晌没说得出话来,过了很久,脸色渐渐苍白,猛地一转头冲进了书房,将上回收到的飞鸽传书拿出来看了一遍又一遍,颤着双唇将牙关咬紧,面目阴狠地将这封信函撕得粉碎:“这封信竟然是假的!假的!谁说贺家没了粮草的?我要杀了他!” 周围的几名大将也都给震住了,纷纷看向郑莽,当初竟然只有郑莽一个人怀疑过这封信的真伪,没想到竟然应验了。 贺家偷袭涿州城的消息还是偷袭当日郑铎安排手下遣信鸽送过来的,赵暮云这里收到信的时候,对于涿州城的失陷尚不知情,发了一通脾气之后就迅速商议起对策来。 正巧他们坐镇洛阳这一重要城池,地位已经十分稳妥,可以暂时休兵,而涿州城内虽然兵少,但是贺家这两万人马也不算太多,只要郑铎与魏庆再坚守一段时间,他们派大军前去接应,应该能及时阻止贺家军的攻占。 只是万万没想到,他们的援军还没来得及出洛阳城,就又有一条消息传来:涿州已经失利,被贺家彻底攻下了。 赵暮云气得双目赤红,挥剑将屋子里能砍的东西全都砍了个粉碎,指着郑莽破口大骂:“废物!两万人就让你们战败了!都是一群废物!” 守城的主将是郑铎,赵暮云指着郑莽大骂,其实是在迁怒于他这个做兄长的。而郑莽一向忠心,此时被他骂得面有愧色,当即就跪了下来,抱拳道:“末将愿意受罚!只是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想想对策!” “还能有什么对策?”赵暮云冷冷一笑,眯着眼看他,“他们都已经攻占了,我们现在还要派兵去抢回来吗?他们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们有几分胜算?” 郑莽愣住,有些无力地垂下头。 旁边一名副将略带迟疑地开口:“王爷,您如今已经坐镇洛阳了,何必再为了那苦寒之地大动肝火?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攻打长安呐!” 赵暮云铁青着脸慢慢呼出一口气,虽然心里十分恼火,可听了他这话倒也的确是稍稍舒缓,心平气和了些。 郑莽却摇摇头,说出来的话字字真心,却说得不是时候:“攻打长安固然重要,可涿州落入贺家手中,他们将更难应付,今后终将成为我们一大劲敌!” 赵暮云气得恨不得跳脚,颤着手指着他:“你!你有时真是实诚地可恨!” 张莽叹了口气,再次无奈地将头垂下,不敢拂他逆鳞了。 赵暮云气得将他们统统都赶出去,想到家中妻小不由坐立不安,又把人喊进来,下了命令,派一小队精兵连夜赶去涿州城探查具体消息。 没想到那些人半路就与带着残兵败将的魏庆遇上,双方一碰头,一起带着小世子回来了。 魏庆自知自己逃不过责罚,交上小世子后连忙负荆请罪:“王爷,末将护城不利,也未能将王妃等人安全带回,请王爷责罚!” 赵暮云阴着脸盯着他看了半晌,缓缓开口:“怎么就你一个人?郑铎呢?” “他……”魏庆愣了一下,面露迟疑,“郑将军被他们抓回去了。” “抓回去了?没杀他?” “似乎……不打算杀他。”魏庆抬有些头皮发麻,忍不住实话实说,“那贺翎似乎想劝他归顺他们贺家。” “贺翎!又是贺翎!”赵暮云额头青筋直跳,双手恨不得将椅子扶手给掰下来,粗喘了一口气,厉声道:“扣除你一年俸禄!自己下去领一百军棍!” 魏庆听得身子一僵,却毫无怨言,连忙抱拳垂首:“是!” …… 贺翎攻占涿州城,第一件事便是立刻送信回去告知父亲。贺连胜收到消息,老怀大慰,总算是不用再藏着掖着装作他们没有粮草了,当即就高高兴兴地开始着手南下攻打梁城。 如今天气已经开始转冷,夏季兴起的瘟疫因为他们采取措施及时,已经控制得差不多了,不过还有一些事情需要收尾,贺羿自然是不得空闲;而安平王那里建造战船一事又派了贺翦去监督,也不得空,能出战的就只有老三贺翡了。 贺翡早就等得摩拳擦掌,这回见兄弟几个没人和他争,大为高兴,恨不得连夜就去点齐兵马。贺连胜虽然总是骂他性子莽撞,但对他带兵的能力倒是认同的,就安排了几位心思细腻的副将随他出征,也算是一种互补。 这年入冬,天下再次兴起战乱,赵暮云攻打萧凉,贺连胜也是攻打萧凉,三足鼎立并不能用来形容眼下的形势,因为萧凉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只能算是赵家与贺家二虎相争。 而远在东北,贺翎与萧珞则暂时留在涿州,那里刚刚易主,自然要好好整顿一番才能离开,少则半个月,多则一个月。 涿州城一战告捷,留下一部分人驻守此地,剩下一部分则跟随常有为征讨其他城池,那些地方官员当初是萧家的臣子,天下大乱之后归顺了赵暮云,如今又来了一个贺翎,哪里还有他们抗争的余地,只剩下乖乖投降的份。甚至有些胆子小一点的地方官,不用常有为去征讨,已经自动自发地带着礼上门拜访示好了。 接连好些天,贺翎被这些人烦得头痛,尤其是文臣,一个个之乎者也地马屁拍下来,他都快把桌子给掀了,等好不容把人给请走,回头搓了搓脸就倒在躺椅上懒得动弹了,最后拉过萧珞的手按在自己嘴唇上,呜呜地说:“全是一群酒囊饭袋,要这些溜须拍马的老家伙有何用!” 萧珞也是一脸无奈,叹口气道:“等天下安定了,一项一项慢慢改,眼下只能先忍着。” 贺翎抬眼盯着他,忽然笑了笑:“长珩……” “嗯?”萧珞凑近了看他,见他直直看着自己却不说话,便在他鼻子上捏了捏,笑道,“想说什么?” 贺翎伸出舌尖在他手心舔了舔,带着笑意欣赏着他神色的变化,忍不住又亲了亲,将他的手握紧,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他想说的太多,萧珞为他所付出的,萧珞心底承受的,总是让他动容到难以表达。虽然两人成亲至今才不足两年,可他总觉得他们应该早就认识了,彼此之间的牵绊应该比他所看到的更深。有时盯着这张令他打心眼里喜欢的面容看,他忍不住就想表达一下自己内心深处涨到满溢的情绪,却总是无法付诸言语。或许是习惯了在战场上厮杀,忽然让他说一些软绵绵的情话,他会觉得浑身别扭,到最后也只能低低地喊一声“长珩”。 萧珞看着他深邃的双眼,促狭一笑:“你不用说什么,我明白。” “你明白?”贺翎愣了一下。 “我是半仙,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一看便知。” 贺翎忍不住乐起来,忽然伸手揽住他的腰,将他拉到自己身上趴着,按着他不让他动:“半仙,能不能告诉我,我现在在想什么?” 萧珞唇角扬了扬,并不说话,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 贺翎原本是在等着他回话,可让他一直这么看着,身上渐渐起了燥意,与他对视眼珠子都变得有些炙热。 “你想……”萧珞忽然低声开口,“亲我。” 话音刚落,贺翎就已经控制不住吻在了他的唇上,随即愣住,瞪大眼看着他。 “噗……”萧珞忍不住喷笑出声。 贺翎回过神来,哈哈大笑,抱紧他猛地一翻身,将他压在自己身下,佯怒道:“竟然给你夫君下套!饶不了你!”说着就低下头在他脖颈狠狠吮吸一口,双手探入他衣中开始胡乱摸起来。 先前忽然而起的燥热因为一通大笑已经下去了大半,他现在这乱七八糟的抚摸纯粹是闹着玩,他知道萧珞身上有几处地方怕痒,双手就拼命地往那些地方探过去,抚摸变成挠痒痒,把萧珞挠得上气不接下气。 贺翎喜欢看他只在自己眼前展现的一面,双手就更加不饶人。 萧珞大呼后悔,却又挣不过他,眼角都笑出泪花来了。 两人正闹得厉害,忽然听到门口“咚”一声响,齐齐愣住,扭头一看,顿时尴尬。 门口的人比他们更尴尬。 “嘿嘿……我来得不是时候……这就走!这就走!”常有为笑嘻嘻的,双眼直勾勾盯着他们,脚下作势往后退,动作却慢吞吞的。 “咳……”贺翎迅速拉着萧珞站起来,冲他吼,“走什么走?有屁快放!” 第74章 晓以利害 常有为半条腿退到了门外,听了贺翎的话又连忙收进来,朝萧珞瞄了一眼,见他略微尴尬地笑了笑,冲自己道:“进来吧。”这才磨磨蹭蹭走回来。 贺翎笑骂:“怎么改行了?不当将军当媳妇儿?” 常有为连忙肃了肃脸色,一本正经道:“就我这粗犷的相貌、魁梧的身形,想当媳妇儿也没人要啊!哪像殿下这么玉树临风……” 贺翎一声冷笑迅速打断他的话,拉着萧珞往椅子上一坐:“说吧,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还不就是那个郑铎!”常有为一点都不见外,跟着在他们旁边坐下,捏了捏拳忍不住就骂骂咧咧抱怨起来,“你说这人是不是榆木脑瓜?咱们好说歹说,以礼相待,形势利害都给他讲得清清楚楚,他怎么就那么一根筋地跟定了赵暮云呢?” “这哪里是榆木脑瓜?人家就是一个忠字。”贺翎不在意道,“要换成你,你被赵暮云抓去了,你愿意投靠他?” “那不成!”常有为微黑的脸顿时更黑,狠狠摇了摇头,“我常有为这辈子就跟定王爷和将军了!你可别瞎说!” 贺翎好笑地看着他:“那你来做什么?” 常有为坐直了身子,一脸严肃:“那郑铎现在不肯吃饭了,说要绝食,宁愿饿死也不搭理我们。将军你看,既然他一心求死,要不咱们就干脆将他杀了得了?反正留着也不能为我所用。” “不能杀。”萧珞忽然站起来,“我再去和他谈一次。” “哎呦殿下,你都跟他谈三次了,他要愿意听,早就听了,哪会等到现在?” 萧珞冲他微微一笑:“不是劝他归降,就去气气他。” “啊?”常有为愣住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 郑铎并没有被关在牢中,而是被软禁在王府的一间厢房内,由重兵把守,每日好吃好喝好住地供着,算是给足了面子。 萧珞让守卫将锁打开,推开门走进去,跟在身后的是罗擒和另外几名贴身护卫,自从见识到罗擒的本事后,萧珞一度认为只需要他一个人跟着就可以了,不过贺翎并不放心,仍是坚持又塞了两个人给他。 光线透进屋子里,照在静静坐着的郑铎身上,明明而立之年,可现在这一心求死的模样看起来倒像老了十岁。 萧珞走过去在另一边坐下,定定地朝他看了一眼,微微扬起唇角:“郑将军,听说你要绝食?” 郑铎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仿佛老僧入定。 萧珞毫不在意,又道:“萧某佩服你的忠勇,不过,忠言逆耳,你听听也无妨。” 郑铎微微蹙了蹙眉,抬眼看他。 “听说,五年前,你有一位关系匪浅的同袍,叫翟丰。”萧珞见郑铎脸色微变,顿了顿,不疾不徐道,“他背叛了赵暮云,做下一些不忠不义之事,最后为赵暮云所杀。” 郑铎眼中起了些愤怒,咬紧腮帮,恨恨道:“你知道什么!这只是起初的传言罢了!翟丰从不曾背叛王爷!他也永远不会做出这等事来!” “嗯,我还没说完。”萧珞又道,“之后的一年,你们兄弟二人替翟丰翻案,查出他是被人所陷害,并将此事禀告了赵暮云,赵暮云这才知道自己错杀了忠良,悔恨之下将那陷害之人给处死了。” 郑铎嘴唇动了动,抬眼看他,沉默了一会儿后冷哼一声:“你知道的不少。” 萧珞微笑地看着他:“那我问你,赵暮云当初杀翟丰之前,可曾仔细调查过?” 郑铎怔住,胸口有些微起伏,生硬地回道:“不曾,王爷他也是被奸人所欺骗。” “被奸人所欺骗?”萧珞嘲讽地笑了笑,“你跟随他这么多年,难道还不了解他的性子?他赵暮云是宁可错杀也绝不能放过,一旦产生怀疑,就是他自己要将翟丰置于死地,而不是被别人蒙蔽了双眼,不然也不至于查都不查一下。” 郑铎身子微微晃了晃,脸色灰白。 “良禽择木而栖,道理我就不多讲了,就算赵暮云一辈子信任你们兄弟二人,以他那多疑的性子,也坐不成江山,你跟着他也不过是死路一条。” 郑铎闭了闭眼,淡淡道:“宁可尽忠而死,绝不苟且偷生。” “这正是你让萧某敬佩之处,也是靖西王父子最看重你的地方,可惜赵暮云不值得你如此尽忠,你要三思。”萧珞站起来,走到门口又顿住,头也不回道,“既然你不愿易主,我们会放你离开。” “什么?”郑铎震惊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背影。 萧珞忽然回头,嘴角的笑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对了,忽然有些好奇,不知道你回去之后,赵暮云还会不会相信你对他的一片赤胆忠心。我记得,你的兄长也十分受他重用……” 郑铎全身一僵,忽然就觉得有一股凉意从脚底缓缓蔓延至全身,直到萧珞离开,大门重新落锁,都没有回过神来。 …… 萧珞回去时,贺翎正在对常有为吩咐一些琐事,听到动静抬眼看到他进来,连忙问道:“怎么样了?” “可以了。”萧珞走过去在旁边的躺椅上坐下。 常有为惊得从凳子上弹起来,万分敬仰地对他抱拳:“殿下果真非同凡人!那姓郑的简直就是茅坑里又臭又硬的石头,竟然就这么让你给说服了?!” 萧珞抬头看着他,眨了眨眼,平静道:“常将军,你误会了。我是说,可以将他放了。” “什……什么?!”常有为顿时变了脸色,看看他又看看贺翎,见贺翎的脸上一点惊讶都没有,不由皱起了脸,“真将他放了?” 贺翎点点头:“没错。”话是对他说的,眼珠子却黏在萧珞的脸上,心里嘿嘿乐着。 常有为顿时炸了脾气,一掌拍在案头,粗着嗓子吼道:“不行!不能将他放了!这种人放回去岂不是要纵虎归山?后面再让他带兵来打我们,你们不嫌累,我累!” 贺翎听得好笑,拿起一本册子扔在他脑袋上:“不放回去做什么?你养着?人家不愿弃暗投明,你倒是想个好法子啊?” “还能有什么法子?”常有为脖子一梗,“要我说,不能为我所用,那就杀了!这可不是讲仁慈道义的时候!哎?我说,这是不是殿下想出来的主意?殿下你不能这么……” “我怎么?”萧珞笑吟吟地看着他。 常有为被他一看,也不知怎么了,明明是张笑脸,愣是被看得汗毛直立,立马就气势弱了,咕咕哝哝道:“圣贤书读多了吧这是?” “噗……”贺翎差点儿把口水笑喷出来,“长珩,你快说说你有没有不圣贤的时候,做了哪些天理难容的坏事,都讲给他听听。” 萧珞哈哈一笑:“常将军说得对,我这辈子没杀过人,圣贤书读到心坎里去了。” 常有为听了半天忽然回过味来:“哎?你们是不是在逗我?” “哈哈哈哈……”贺翎没忍住,一脚踩在桌子腿上,笑得差点把身下的椅子给摔了。 萧珞忍着笑,站起来走到他们旁边坐下,对常有为道:“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吧。郑铎出了这道大门,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就是被赵暮云逼死,要么就是来投靠我们。” 常有为听得愣住,皱着眉头想了想,心里渐渐有些亮堂起来。 “嗯。”贺翎站起身,一抬手把常有为按到凳子上坐下,“那就要看他的榆木脑袋能不能开窍了。” 常有为挠挠头,嘿嘿一乐,说出一句让人忍俊不禁的话:“我觉得我开窍了……” “……哈哈哈哈!”贺翎又抄起一本册子砸到他脑袋上。 …… 第二日,贺翎一声令下,果真将郑铎放了出去。 郑铎被抓后毫发无损,完完整整地去了洛阳,找赵暮云请罪。对于他的忽然出现,除了他亲兄弟郑莽大为惊喜之外,其余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疑惑,至于赵暮云心中所思所想,那就不是他本人可以妄自揣摩的了。 仅仅用了半个月时间,常有为就带着贺家的兵马踏遍整个东北,因为隔着长河下游这道天堑,赵暮云短期内没办法去阻止,只能将咬碎的牙齿合着血往肚子里咽,阴沉的脸色让周围的人敛息噤声,生怕行差踏错惹得他大发雷霆。 贺翎将带来的兵一分为二,一部分先行回去,另一部分则驻守在东北的各个城池,之后又将原属于赵暮云的降兵好好整治了一番,命一名值得信任的副将留下来,对他们进行训练,最后把最大的重担交给了常有为。 常有为平时嘻嘻哈哈的看起来没个正行,关键时刻却十分严肃,对于这份差事毫不推脱,郑重点了点头:“将军放心!有我在,这里不会出乱子!” 贺翎也不与他客气,点点头在他肩上拍了拍:“明日一早,我与长珩就回去了,有什么事及时与我联络。” “是!”常有为心里默默算了算,又道,“只带一百人会不会太少了?我再去给你们挑选二百精兵!” “不必,都是罗擒手底下的,一百足够。” 常有为身处军营,对罗擒这种王府里的亲兵护卫不算太了解,但罗擒的本事倒也一直有所耳闻,遂放下了心,也就没再坚持。 第75章 偷得浮生 贺翎与萧珞带着一百号精兵打道回府,原本东北还是有许多琐事需要处理,但他们必须要尽快赶回去,因为天气越来越冷,再过段时间长河就要结冰。一旦结冰,船只就再难划得动,而起初的冰层很薄,也不便于他们直接踩在上面渡河,除非再等上个把月,那就要耽搁更久了。 来的时候匆忙隐秘,回去的时候就显得悠闲许多,贺翎颇为享受这段路程,甚至完全不顾身后众人的目光,直接赖到萧珞身后,与他共乘一骑,并且笑眯眯地挥挥手,示意罗擒他们保持一段距离。 萧珞有些哭笑不得,但是让他从后面一抱,只觉得周身一暖,心里头顿时就生出涓涓细流,一点都不想将他赶下去了,连身后那些亲兵的打趣之言也全都充耳不闻。 贺翎拉着身上的黑色大氅将他紧紧裹住,双手揽在他的腰际,与他耳鬓厮磨,笑得春风得意:“我抱着自己的媳妇儿,又没抱别人家媳妇儿,有什么好笑的,长珩你说是不是?” “怎么,你还想抱别人家的?”萧珞笑吟吟地看着两侧的枯树,竟觉得它们都长满了绿叶似的,生机勃勃。 贺翎嘿嘿一笑,也不辩解,自顾自继续得意:“笑话我的都是心中泛着酸水的,光棍儿一条,指不定多艳羡啊!” 说着转身朝后看了看,见罗擒一本正经地保持着几丈开外的距离,他身后的一群小兵正朝这边挤眉弄眼,哪些是不苟言笑的,哪些是喜欢玩闹的,一眼就能瞧出来。 萧珞彻底卸了身上的力,放松地靠在他身上,闭上眼随着马的颠簸晃晃悠悠,昏昏欲睡之际,轻声笑道:“云戟,你说我们这算不算偷得浮生半日闲?” “算。”贺翎侧头看着他眼角的倦容,知道他最近累着了,不由心疼地在凑过去亲了亲,感受他墨睫的轻轻颤动,下意识将声音放轻,“最近战事吃紧,赵暮云遭了暗算,必定会大举发兵攻打我们,等我们回去,又要忙得脚不沾地。我倒是希望这段路长一点,可以走得久一点,半日闲哪里够?半月闲还差不多。” 萧珞眼未睁开,只是弯着唇角笑,静静地听着他在耳边低声说话。 …… 这一路时快时慢,原本以为会一帆风顺,没料到最后却让贺翎的乌鸦嘴应了验,在离渡口还有好几日路程的时候,忽然遭遇大雪,被阻在了路上。 这场雪来得又急又猛,扬扬洒洒没多久就将地面全部覆盖住,积了厚厚一层,满目都成了银装素裹的美景,除了停下休息,别无他法,当真是不止半日闲了。 贺翎将大氅脱下来,恨不得将萧珞裹得严严实实,迷蒙着眼在风雪中寻找适合落脚的地方。 萧珞对于他的过分保护有些无奈,挣扎着将脑袋探出来,回头在他脸上捏了捏以示惩罚,问道:“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想寻个落脚的村子都没有,带营帐了么?” “带了。”贺翎抬手挡在他头上,“正在找适合落脚的地方。” 罗擒带着部下赶过来,在风雪中指指斜后方,大着声问道:“将军,要不要靠着那边的山坡扎营?” 贺翎回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又前后左右张望了一番,点点头:“快去,也只有那里了,挨着山坡风小一些。” 萧珞也朝那边看了看,见那座山坡并不太大,山上的林子也极为稀疏,不会碰到雪崩滚石或其他危险,点点头道:“我们也赶紧过去。” 营帐很快搭好,一百号人合用一个大营帐绰绰有余,不过还得将马匹也塞进来,这一下子就显得拥挤了。 贺翎看看这个角落挤成一团的战马,又看看那个角落从马背上卸下来的粮草,再看看中间坐成一圈围着炉子搓手的人,颇为爽朗地哈哈大笑:“嫌冷的话可以将马也牵过来一起挤挤!” “那可不行,中间还得留着夜里打地铺睡觉呢,可不能让他们拉屎撒尿啊!”一人说完,其他人哄然大笑。 萧珞可算是见识到了他们的豁达,不由暗暗敬佩,与他们说笑了几句,转目一看,发现贺翎不见了,四处找了找才发现他正挤在马群中,连忙起身走过去:“在做什么?” 贺翎身旁的正是他的战马,通体乌黑发亮,生的十分健壮,见萧珞过来,伸长脖子凑到他胸前嗅了嗅,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 战马的肚子上裹着一层厚厚的衣服,贺翎将衣服绑好,又在马背上拍了拍,回头对他笑起来:“这家伙陪着我出生入死,说是兄弟也不为过,现在外面风雪交加,营帐里面也暖和不到哪里去,可不能将它冻着了。” 萧珞点头而笑,在马鼻子上摸了摸,回头找了一身衣服走到自己的坐骑旁边,也一丝不苟地将它肚子裹起来。 其他人倒不是没想到,只不过刚刚搭好营帐需要休息,等休息够了,也纷纷跑过来给自己的坐骑防寒保暖,一时间大家有说有笑,冰天雪地里竟闹得热火朝天。 入夜后,营帐中有人轮流值守,其他人则挤成一团和衣而眠,贺翎粗糙日子过惯了,完全不在意与大家挤在一起,也不在意里面又是人又是马的各种味道,他以为萧珞会有些不习惯,没想到萧珞却是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尽管如此,贺翎还是将别人都撇开来一些,把萧珞推到最里面,护犊子似的不让别人碰一下,睡觉时将他一搂,往自己怀里一带,这才心满意足地露出笑容。 萧珞听到门口凑在火炉边值夜的几个人正哼哧哼哧地偷乐,无奈地笑了笑,把贺翎的脸往旁边一扳,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你成心的是不是?一次两次的让人看笑话,我又不是女子,你大方些不行么?” 贺翎让他口中热烘烘的气息一撩,心底顿时荡漾起来,嘴巴一咧,转过头凑到他耳边低声吐出两个字:“不行!” 萧珞忍着笑,抬起眼,在角落的昏暗中与他对视。 外面还在呼呼地刮着风,营帐中偶尔有一些鼾声,却显得分外寂静,炉子里的火光映照在营帐的顶端,洒下来染成柔和昏黄的光晕,将两双漆黑的瞳孔映照出莹莹流光,静默无言中交换着彼此浓重如墨的情绪。 贺翎让他看得心底悸动不已,却碍于没有天时地利人和,只能抬起手,拇指按在他唇上轻轻摩挲,力道渐重,特别想亲吻他,将他按在身下任由自己肆意妄为。 萧珞让他紧紧抱在怀中,与他气息交缠,在如此不合时宜的境况下,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寂静安好,最终什么都没说,闭上眼靠在他颈侧,本想顺便亲一口,却怕勾起更难压抑的情绪,只好作罢,抬手将唇边的手捉住,牢牢握紧,与他渐渐沉入梦乡。 …… 这场忽然而来的风雪,竟接连不断地持续了数日,若不是他们每日在都在四周清理,恐怕会被厚厚的积雪堵住营帐的大门,也幸亏他们带足了一百人马的粮草,没有过多忧虑,每日都说说笑笑、热闹不已。 等到风渐渐停了,雪渐渐小了,所有人都在营帐里憋坏了似的,掀开帘子冒着严寒冲出去,一头扎进雪堆里。 贺翎摩拳擦掌,凑到萧珞耳边道:“猴子撒欢了,我得治治!” “好!”萧珞唇角一勾,不等他反应,弯腰抓起一团雪迅速捏了捏,抬手就朝不远处的一名小兵砸了过去。 “嗷!”那小兵猛然一个激灵,拍着脖子一蹦老高。 萧珞在他凄厉的狼嚎声中一挪步,藏在了贺翎的身后。 那小兵转头看着贺翎,双眼瞪大,忽然兴奋地吼叫:“将军要打雪仗了!兄弟们!咱们一起打!” 贺翎好笑地回头看看始作俑者,萧珞哈哈大笑:“我和你是一个阵营的!” 贺翎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笑容加大,忽然一抬手揽住他的肩,完全不是以往对待媳妇儿的模样,倒像是将他当做自己的兄弟,冲着那边乱成一团的猴子们喊:“给你们一个投奔我的机会!快选好阵营!跟随本将军的,有酒喝!有肉吃!” 话音未落,四处顿时一片狼嚎声,就连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罗擒都跟着凑起热闹来,抬起手号召别人投奔他的怀抱。 人群自动自发地分成了两个阵营,大家乐呵呵倒退着站到两边,对寒冷毫无所觉,手中的雪团抛了抛,做了一番势,忽然就朝着对面砸过去。 混战爆发,雪地中陷入一片欢腾,所有人都将在营地操练的劲头拿了出来,显然是闷了几天手脚痒得厉害了。 贺翎与萧珞并肩作战,几乎是形影不离,恨不得身上长出十七八对手脚,一个接着一个往外扔雪团,扔的酣畅淋漓。 那些小兵平日里都要听指令、受训斥,现在好不容易逮到平反的机会,全都把目标对准了贺翎,以至于打着打着越来越多的人倒戈,没有任何羞耻地做了叛徒,跑到罗擒那个阵营中了。 萧珞站在贺翎身边,不可幸免地挨了几下子,贺翎又是高兴又是心疼,也不耍什么本事,手忙脚乱地替他挡,实在挡不住了就干脆一转身将他抱住,背对那群猴子把他护在胸前。 萧珞哈哈大笑:“云戟,你快让开,我替你报仇!” “不让!”贺翎回头冲那边吼,“临阵倒戈!罗擒那厮是个穷鬼!跟着他哭死你们!哈哈哈哈!” 大家越玩兴致越高,哪里管他吼什么,合起伙来欺负他们俩,嗷嗷直叫。 萧珞挣脱不开,抬脚一扫,看着雪花撒到他们身上,再次大笑,还没笑完,立马就遭到更加猛烈的群攻。 “快跑!”贺翎大喊一声,拉起他撒腿就逃,绕过营帐往不远处的林子冲过去,身后跟着一长串的尾巴,穷追不舍。 贺翎先前是与他们玩闹,现在成心想躲过他们的围攻,哪里还会让他们追到,拉着萧珞在林子里左躲右藏,偶尔一脚踹在树上震下扬扬洒洒的雪花,借着雪花挡住他们的视线,一个闪身就不见了踪影。 那些小兵追得满头大汗,发现他们的将军和将军夫人彻底不见踪影了。 这一仗总算尽兴,罗擒大手一挥,带着人回去了。 贺翎与萧珞趴在雪地中,抬头看到他们掉转头往回走,一把抱紧他就闷在他胸前笑起来。 萧珞跑得体力不支,抬头看着明亮的天空喘气,额角渗着汗,满脸都是笑容,忽然抱着贺翎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与他对视一眼,俯身狠狠将他吻住。 贺翎呼吸陡沉,又是一个翻身将他重新压在,反客为主狠狠吻了回去。 两人在一片莹白的雪地中疯魔似的互相厮磨啃咬,粗重的喘息早已变了味,最后如同困兽一般将彼此紧紧箍在怀中,浑身上下都不满足,可心里却满足地难以言表。 贺翎粗喘着松开钳制,一眨不眨地看着身下的人,又低头细细品尝他脸上每一寸肌肤,只觉得喜爱到骨子里。 萧珞闭着眼慢慢平缓呼吸,低哑道:“云戟,我长这么大,头一次这么玩闹撒风。” 贺翎动作顿住,双手捧着他的脸,唇角贴着他的唇角,低声喃道:“有我在,以后还有机会。” 萧珞睁开眼,看着头顶亮到刺目的银白树枝,看着放晴后一望无际的湛蓝天空,抱紧他,满足地笑了笑:“云戟,我真是三生有幸。” 第76章 横生变故 北方天气冷的早,厚厚的积雪经久不化,这样反倒是一件好事,免得化了雪三步两滑地给大家增加麻烦。 萧珞依旧是坐在贺翎的身前,已经明显感觉到冷意直直往脖子里钻,就毫不客气地将自己的后背紧紧贴在他胸口,捏了捏揽在腰间的手,道:“也不知铮儿现在如何了,你说他会不会几个月不见,就不记得我们了?” “他敢!他不记得我就揍到他记得为止!”贺翎语气凶狠,似乎彻底忘记了每次都是谁嬉皮笑脸地抱着儿子乱蹭、瞎哄的。 萧珞默了片刻,决定不拆穿他了,想了想,又道:“我都差点忘了,你每次出门回来,他都记得你,那这回他也一定记得我。” 贺翎被他这样子逗乐了,笑着捧着他的脸揉了揉:“你这是头一回离开他,难免担心,放心吧,小娃娃都记性好着呢,铮儿更是机灵得很,现在指不定怎么惦记他的爹爹了,保准你一回去,他就粘着你不肯撒手。” 萧珞以前从未与小孩相处过,的确是不了解,听了不由微微惊奇,总算是把心给放进肚子里了。 “应该快到了吧?”萧珞抬头看看周围,虽然大致的路线清楚,可如今下了雪,哪里看起来都是差不多的景致,一时有些分不清走到哪儿了。 “还有大半日就到渡口,过了渡口到了安平郡,我们回去可就快了。”贺翎正说着,忽然下意识手一紧,脸上瞬间变色。 萧珞察觉到他的异样,立刻警觉:“怎么了?” “嘘——”贺翎伸出食指在他唇上贴了贴,转身朝后面看过去,见罗擒亦是面色严肃,不由眼神一厉,凑到萧珞耳边低声道,“周围有埋伏。” 萧珞微微怔住,感觉到他将自己抱得更紧,想到有他在身边,莫名地觉得安心,很快又放松下来,目光在周围转了转,却只看到一堆埋在皑皑白雪中高高低低的树木与土坡。 萧珞微微侧头,将唇贴向他耳边,压低嗓音:“人多吗?” “似乎不少。”贺翎蹙了蹙眉,他先前是隐约见到林子里有寒光一闪,接着再仔细辨别,发现的确有些不易察觉的细微动静,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连忙腾出一只手,缓缓抓住腰间的刀柄。 正在这时,右侧忽然生起一道凌冽的寒风。 贺翎甚至都来不及看一眼,抱着萧珞迅速趴下,还没顾得上喘口气,左边又有一道劲风传来,连忙抽出刀反手挥刀格挡,只听“叮”一声脆响,林中射来的利箭坠落在地。 就在这惊变陡生的眨眼功夫之内,罗擒带着一众亲兵飞速赶过来,将他们二人严密地环护在中间。 似乎一开始只是为了试探,试探过后,林子里射出来的利箭陡然增多,带着呼啸之声,携着冷气,直直朝中间二人的门面招呼过来。周围的亲兵齐齐拔刀抵挡,一部分挡在他们二人的外面,寸步不离,另一部分则呵斥一声,狠夹马腹就朝林子里面冲了过去。 我在明,敌在暗,一时间对付起来颇为头痛。萧珞闪躲之际蹙眉想了想,觉得最大的可能就是赵暮云。 他们与赵暮云早就互相瞪上了眼,这次更是因为涿州一战结下了天大的梁子,赵暮云想要置他们于死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是他没料到赵暮云的人竟然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渡过长河来到这里,而且还如此神速。 几十个人挥着刀冒着箭雨往左右的林子里各自冲过去,很快就发现埋伏在深处的人,当即二话不说,迅速与他们打斗起来。 那些人见这边已经不在射程之内,只好将弓箭收起来,也同样拔出腰间的刀,与贺家亲兵混战在一处。 一时间,周围变得混乱不堪,对方的兵力几乎统统暴露,贺翎略微扫了一眼,暗暗心惊,没想到对方竟然有八九百号人,而他们这边只有一百,以少战多,十分危险。 罗擒匆匆抱了抱拳:“将军,殿下,你们先去渡口,我们断后!” 萧珞心知这种时候没有自己出力的余地,干脆缄口,直接听贺翎的,而贺翎皱了皱眉,冷静道:“先应付他们,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先走。” 罗擒语气有些焦急:“他们人太多了,而且都是轻骑,附近说不定还有押运粮草的其他兵力!” 贺翎眉头轻轻蹙了蹙,知道他说的没错,如果是在平时,他可以不管不顾地冲进去,可自己现在身前坐着萧珞,无论如何都要将他护好,不能让他受一点伤。 两侧突袭的人越战越勇,厮杀喊叫着朝中间冲过来,与挡在贺翎外围的亲兵混战在一处。 “当心!”贺翎忽然瞥见一把锋利的刀刃朝他们腿下砍过来,大喝一声猛地挥刀将那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人手臂砍伤。 萧珞顺着他的提醒低头,又见另一边从人缝中伸出来一把刀,赶紧下意识抬腿,狠狠一踢,“哐当”一声将那把刀踹掉,同时又狠狠一脚踹向那只手,紧接着就听到那人一声剧痛的惨叫。 “好样的!”贺翎忍不住赞叹一句,再不犹豫,踢了踢马腹迅速往前冲,“边打边撤,快!” 所有人都不再恋战,一边保护他们二人,助他们闯出重围,一边掩护他们往渡口方向撤退。 萧珞一言不发,双唇紧抿,心里没有对危险的忧虑,却有着足够的谨慎,时刻注意着旁边的动静,与贺翎互相配合。 这次偷袭之人不算多,但对他们而言,却几乎以一敌九,很快就有些吃不消了,罗擒大喊:“将军,你带着殿下先撤!我们解决了这里就过来!” 贺翎双唇紧抿,低声问了一句:“你觉得这是赵暮云的人吗?” “是。”萧珞斩钉截铁。 事实上,这些的确是赵暮云的人。赵暮云在涿州城被攻下之后气得无法入睡,当即就挑了精兵前来刺杀,人少过长河便捷,再加上贺翎他们被大雪阻路,就这么碰巧的赶上了。 贺翎咬了咬牙,不再犹豫:“好,我们先走!” 第77章 突出重围 赵暮云派来的人目的十分明显,就是刺杀贺翎与萧珞,因此他们一见到贺翎催马离开,连忙朝他追了过去。 先前混战时,萧珞从别人马上抢过来一把弯弓,之后又趁着另一人被一刀毙命时夺了那人背上的箭筒,现在贺翎正急着催马,他连忙取出一支箭搭在弓弦上,转过身从贺翎的肩头越过去,朝后面瞄准。 他的力道比不上贺翎,箭术却在这一两年的练习中有了很大的提高,但是因为骑射的机会较少,这会儿坐在马上颠簸着去瞄后面的人,相当吃力。 “当心点!不行就别射了,他们的马追不上来。”贺翎知道他不擅长这些,连忙出声宽慰。 “我试试。”萧珞深吸口气,看着后面那些追兵被罗擒等人缠住,可还是因为数量悬殊,有一部分人冲了过来,远远缀在后面,不由额角渗出了细汗,箭矢微微调整,越拉越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们所经过的路边,忽然从侧前方冲出来几名骑兵,大声喊叫着迎面杀过来。 萧珞想都没想,下意识转身,拉满的弓箭正对杀过来的人,手指倏地一松,弓箭呼啸着飞射出去。 “嘶……”战马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抬起前脚将马上的人摔下了地。 萧珞愣了一下,他虽然箭术不好,但方才一瞬间还是自信能把人射中的,只是顶多不能射中要害罢了,但是他完全没想到,竟会歪到这等地步,直接把箭射到马腿上了。 贺翎在他耳边低低地笑了一声,趁着他这一箭给自己抢来的时机,迅速抽出长枪,将他往下一压,俯身就朝第二个冲过来的人斜刺过去,紧接着用力一掼,仅两招就将那人挑下了马。 萧珞干脆抱住了马脖子,冲他道:“我不动,你腾手。” “好。”贺翎也不多言,把搂在他腰间的另一只手腾出来,抽出身上的刀,双手齐动,同时与冲上来的两三个人缠斗起来。 这些人应该是刻意埋伏在此处拦路的,贺翎身下的战马极为矫健,他们本来可以很容易就甩掉身后的追兵,没想到却横生枝节,现在这么一耽搁,后面的人很快就会追上来,到时候又要重新落入包围圈了。 萧珞说不动,当真就一直俯身紧紧抱着马脖子,看着贺翎一边左刺右挑,一边踢马前行,围上来的人一个个受了伤摔下马或直接就被杀,他对眼下的形势极有信心,直觉能够突出重围。 他虽没有亲历过战场,却见过贺家军练兵,也看过贺翎在营地操练,知道凭借他的身手,以一敌多不是难事。 正这么想着,后面的追兵却紧赶慢赶地越来越近,萧珞朝四周看了看,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连忙从靴子里抽出一把短剑,单手搂紧了马脖子,探身朝冲过来的人腿上狠狠一割。 这把短剑十分精致,形似匕首,还是当初老三送给他当做赔礼的,他原先收在箱子里,这次出门才带在身上,想不到竟然真的用上了,而且这剑刃十分锋利,生生将那人的腿割得皮开肉绽、深可见骨。 那人全副身心都用来对付贺翎的刀了,冷不丁地被他这么偷袭一下,顿时痛得喊叫出声,又让贺翎抬脚在他马上一踢,身子歪了两下,哀嚎着滚下去了。 贺翎百忙之中忍不住朝萧珞看了看,笑了一声,提醒道:“别摔下去!” “嗯。”萧珞点点头,勒了勒马脖子,看到有人冲过来时,并不急着第二次出手,只瞅准了那人精力集中、专盯贺翎的时候,忽然偷袭,打得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贺翎心里暗赞一声“好”,一手持刀,一手持枪,越战越勇,在后面的追兵快要追上他马屁股时,成功将最后一个人解决掉,喝了一声,加快马速往前飞奔而去。 萧珞微微松了口气,也顾不得短剑上斑斑的血迹,直接往靴子里一插,双手抱着马脖子抹了把汗,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双脚由于一直绷着力都有些发麻了。 贺翎也将兵器收好,单手将他捞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脸在他汗哒哒的额角蹭了蹭,也不多言,一路沉默地往渡口方向疾驰,终于在半个时辰后彻底将那些追兵甩得不见踪影。 贺翎朝后看了看,稍稍放慢马速,长出一口气:“终于把那些虱子甩掉了,赵暮云狐狸还真是块难啃的骨头。” 萧珞忍不住笑起来,头一歪,将脑袋枕在他肩上,抬眼看着他下颌刚毅的线条,抬手捏了捏,道:“恐怕他也正在骂你呢,说你才是块难啃的骨头,刺杀了一次又一次,可就是死不了。再过些天等他得到消息,听说你又逃出生天,估计要气得冒青烟了。” “哈哈哈哈!”贺翎大笑不止,美滋滋地低头与他对视了一眼,凑过去亲在他眼角,低声道,“我有福星庇护,死不了。” 萧珞听着他声音里对自己掩饰不住的喜欢,眼中的笑意变得更浓,安安静静地在他身上靠了一会儿,道:“不知道罗护卫何时才能脱身,你看他们能全身而退么?” 贺翎想了想,点点头:“会,罗擒必定能全身而退,其他人应该也性命无虞,不过不能保证不会受伤。只是这次对方人马不少,他们恐怕要耗上一阵子了。” 听说他们能保住性命,萧珞松了口气:“那就好。” 两人又行了几个时辰,一路都没再遇到偷袭之人,想来是彻底摆脱危险了,等到了渡口时,看到那里泊着几艘船只,下意识朝后面看了看,一个人影都没瞧见,心里也知道罗擒他们没那么快赶过来。 “天都快黑了,我们先渡河,免得再出意外。”贺翎下了马,俯身在地上听了听,没有任何动静,站起来在身上掸了掸灰尘,道,“他们还远着呢。” “好。”萧珞也跟着下来,给累了一路的战马稍稍安抚着拍了几下,牵起绳子往前走去。 渡口的积雪厚厚一层没有化开,让夕阳一照映出几分红艳艳的光泽,再加上水面上风息浪平,闪着波光粼粼的一片金色碎光,相映成趣,看起来颇为赏心悦目。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挪步,不约而同地站在这儿享受了片刻的静谧,也不知是不是感怀,只是看着这景致,想到如今乱糟糟的世道,特别期盼有一日能够结束一切,可以彻底无牵无挂、无忧无虑,面对这大好河山,只需要静静地欣赏。那一日,应该离得不远了。 两人方才皆出了一身的汗,现在虽然没有风,可毕竟寒意袭人,没多久就感觉到冷意刺骨,这才意犹未尽地走向渡口。 他们来的时候人马众多,需要安平王的帮助才能顺利渡河,现在回去,只有一百号人,两三艘船就可以渡河了,因此并没有通知安平王过来接人,现在他们就剩两个人,更是方便得很,于是就随便挑了一艘船,走了过去。 贺翎喊了一嗓子:“船家!” 几艘船上同时有船夫站起来,转头看着他们,大大的斗笠下面,全都是一张喜气洋洋的脸,显然是看到有生意上门了,期望他们能上自己的那艘船。 离他们最近的船夫憨憨地笑着,从船头走了过来,看到他们身上的血渍忽然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朝贺翎瞟了一眼。 萧珞温和地笑了笑:“船家,我们要渡河。” 那船夫回了神,大着声应了两下,弯腰准备放船板。 就在此时,旁边的灌木丛中忽然冒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贺翎神色一凌,一把将萧珞抱紧,转头就见十来个人毫无征兆地冒出来,提着刀朝冲向他们。 想不到赵暮云竟然如此谨慎,安排这么多的埋伏,贺翎皱了皱眉,连忙抽出腰间的刀迎敌。单是这十来个人倒不必担心,但他先前不曾注意,也不知周围还有没有其他人埋伏着,不由暗暗谨慎。 渡口的几位船夫全都吓傻了,生怕波及到自己,连忙解开绳子打算离开岸边。萧珞余光瞟到那里的动静,赶紧出声喊住:“船家,等等!” 先前放船板的船家犹豫了一下,略作挣扎,又重新弯腰把船板放下来,焦急地招手:“快!快上来!” 贺翎护着萧珞,一边隔开围攻的人,一边带着他往那边靠过去,踩上船板,上了船,一脚将跟过来的人远远踹开,随即收刀,朝岸边吹了声口哨。 听到他的哨声,战马甩了甩头,听话地跑了过来。 那些人是来刺杀贺翎与萧珞的,自然不会无缘无故伤一匹马,因此这匹马在人群中穿过,一般情况下倒也不会出什么事,可就在它还没跑到跟前时,船夫却已经把绳子解开,把船板收起,一竿子撑下去,船离了岸。 “哎哎!船家你做什么!马还没上来!”贺翎急忙松开萧珞,走到船尾蹲下身去拿船板与绳子。 “他们、他们!”船夫一脸焦急,又连撑几杆子,加快离开岸边,“他们要杀人!不能让他们上来!赶紧走!” “停下!”贺翎看着他的马在岸边干转悠,不由面色一沉,转头看着船夫,虽然知道他胆小怕事乃人之常情,心里并没有责怪他,可双眼却习惯性迸发出戾气,呵斥道,“听到没有,给我把船停下!靠岸!” 船夫让他这脸色震得眼神闪了一下,很快又直起腰杆:“不行!万一让那些人上来,我这条小命恐怕也活不成了!” 贺翎爱马心切,一下子被他气乐了,笑了一声,劈手就去夺他的船蒿,没想到那船夫却像是长了一根掰不动的死脑筋,竟然紧紧抱着船蒿死不撒手,就跟要了他的命似的。 萧珞见贺翎哭笑不得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正打算上前帮把手时,船忽然轻微地晃了一下。 贺翎仍在与船夫抢夺那根宝贝竹蒿子,并没有注意到什么,可萧珞却直觉有些不对劲,因为这会儿风平浪静,船尾的两人也没挪步,这船虽然一直有些晃动,却没有道理忽然出现这种不同寻常的动静。 或许是刚刚经历过刺杀,萧珞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连忙屏住呼吸,迅速转头,还没来得及看清船舱,就被里面一道亮光刺了双眼,下意识闭上眼睛,脑中想到那似乎是一把刀,下意识又睁开眼,同时喊了一声:“云戟!” 就在这一声喊出口的同时,船又晃了一下,伴着案桌翻倒的声音,一道劲风扫来,萧珞身子往船头一扑,脖颈险险避开横扫的刀刃。 贺翎听到动静,暗叫“不好”,一转头就看到萧珞扑倒下来,连忙冲过去,及时将他接住,抬起腿一脚踹向偷袭之人,顺势搂紧萧珞往后推开一步,紧张道:“没事吧?” “没事!”萧珞惊出一身冷汗,站稳后猛地抬头看向船夫,沉了眸,冷冷道,“你不是船家?” 船夫哪里还有先前那副胆小如鼠的模样,缓缓直起腰、抬起头,颇为得意地笑了笑。 贺翎在冲过来的一瞬间就意识到船夫身上的问题了,此时也转头看他,眼中杀意顿起,余光扫到船舱中的人爬起来又想攻击萧珞,迅速抽出腰间的刀,狠狠朝他砍过去,那人狼狈避开,一不小心踩到先前藏身的案桌,砰一声被绊倒。 此时船离岸边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贺翎朝那边看过去,见之前袭击他们的人都站在岸边,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果然与船夫是一伙的。 船上除了他们二人,只有船夫与那名行刺者,难道他们打算合二人之力把自己给杀了? 贺翎蹙了蹙眉,总觉得有些古怪,看到水边空荡荡的一片时,脑中一激,猛然回头,果然见到其他的船只都从另一边靠了过来,那些船夫全都提着刀跳上了这艘船,同时船舱里也各自走出一人,跟过来。 形势再明显不过,这些人都是早有准备,因为不知道他们会选择哪艘船,所以干脆每艘船都安排了人躲在船舱的案桌底下伺机而动,而船夫则在船头故意转移贺翎的注意力,给里面的人创造机会行刺萧珞,其他船的船夫则借着害怕的缘由,也离开岸边,趁其不备靠过来,从而聚在一起实施围攻。 这一切竟安排得如此周密,每一步都在设计之中,环环相扣,与之前在路上遇到的埋伏相比,不知高明多少,竟不像是一个路数的。 贺翎看着那些人围过来,冷冷一勾唇角,目光直直盯着船夫的脸,道:“赵暮云可真是算无遗策,好计谋!” 船夫依旧是那一脸奸计得逞的笑容,连眼神都没闪一下。 贺翎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心里却不由疑惑:难道真的是赵暮云? 不过此刻容不得他多想,再次陷入被围攻的境地,他右手执刀,左臂紧紧环住萧珞的腰,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他们仅仅十几人而已,你靠紧我就好。” “嗯。” 萧珞刚刚点头,那边的人就围攻过来,每一把明晃晃的刀都朝他攻击,有的对准他的脖颈,有的对准他胸口,还有一些对准他的小腹,几乎都是冲着要害来的。 贺翎完全没想到这些人竟如此卑鄙,知道萧珞不会功夫,全都冲着他去了,不由大怒,手中的刀一抬、一压、一扫,眨眼间就把三个人震开,又抱着萧珞一个闪身避开第四人,一刀狠狠刺过去,对着第五人直戳心窝。 萧珞抬腿,想要拔出靴子里的短剑,却被贺翎狠狠一勒又往旁边拖出去半步,接着眼前一花,只见他一脚踩在倒地那人的手上,趁他痛叫松手的空档脚尖一颠,把掉在船板上的刀踢上来接住,顺便又朝另一人踹了一脚,把抢过来的刀递到萧珞面前:“拿着防身!” 萧珞连忙接住,虽然形势紧迫,却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两人此时站在船舷边,面前围着半圈的人,萧珞转头看了看身后的水面,想想现在的水必定冰冷刺骨,只好打消游回岸边的念头。 贺翎没想到这些人竟然如此难缠,就算角度再刁钻,都是将刀尖对准萧珞,好在萧珞也能稍稍抵挡一二,不然他真的不能保证自己来得及将每一刀都挡回去。 萧珞从未亲手杀过人,但他要想谁的命也来没有心软过,此时一刀戳进对方胸口,完全是面不改色,等到拔刀的时候才头一次皱起眉头,加了一只手狠狠使了把劲才把刀拔出来。 贺翎砍翻一个人,凑到他耳边低声教他:“拔刀费力,能坎就砍,最好直接抹脖子。” 萧珞点了点头:“好。” 两人心有灵犀,彼此配合,耗费了很长时间,直到天色逐渐昏暗才把这些人七七八八地全部解决。 萧珞先前神色镇定,现在看着脚边横七竖八的尸身,想到有几个竟然是自己亲手杀死的,这才后知后觉地白了脸色,毕竟是头一回杀人,这与之前一声令下假以他手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冷风一吹,脑中清醒过来,回想起之前鲜血喷涌的场景,终究还是忍不住胃里一阵翻涌,忍不住弯下腰狠狠喘了口气。 贺翎将一直环在他腰间的手松开,也跟着狠狠松了口气,他想起当初在庙中的行刺,想到那是他曾经说过,以后绝不让萧珞再受任何一点伤,好在到目前为止,都没有破过自己发过的誓。 贺翎心疼地弯下腰看他,捧着他的脸,将他鬓角的湿发拨开,在他脸上轻轻摸了摸,低声道:“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可没你这么镇定,回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让爹抽了几鞭子才消停。” 萧珞扶着他的胳膊,喘了几口之后总算缓过劲来,直起腰抬眼看他,忍不住笑起来:“十四岁?” “……十二。” 萧珞闷着声大笑。 贺翎深深地看着他,低低笑了一声,唇贴上他的眼角,轻轻啄了一口。 萧珞侧眸看他,笑意加深,将手中的刀一扔:“走……”话没说完,忽然脸色一变,直觉身上的衣服一紧,背后蓦地传来一股力道。 贺翎笑容顿住,以为他没站稳,连忙伸手揽他,没想到竟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他以极快的速度向后倒去,只听“噗通”一声,竟毫无预兆地掉入水中。 “长珩!”贺翎大吃一惊,纵身一跃紧跟着跳下去。 萧珞在被人拽下去的一瞬间就意识到他们大意了,之前只顾着对付船上的人,竟忘了岸上还有一拨,此时身后的人紧紧勒着他的脖子,让他喘不过气来,周围的水当真是冷得往骨头里钻,他对潜伏在水里的这人都忍不住有些佩服了,一边咬紧牙关忍着锥心的冷,一边奋力挣扎。 贺翎跳下去只比他慢了小半拍,入水后很快找到人,迅速游过去,眼角觑到那人手中竟拿着一把匕首,心头顿时火起,想要拽萧珞的手连忙转移方向,捉住那人的手腕狠狠一掰,将匕首抢过来反手刺向他的脖子。 在水中一切动作都有些受阻,不那么得心应手,但贺翎现在心急如焚,爆发出的惊人之力,第一刀被那人闪开,又来一刀。 萧珞透不过气,憋得胸口发涨再难忍受时,颈间的手蓦地一松,水中顿时涌起一股血腥之气。 贺翎将那人一刀毙命,心口跳得慌乱,紧张地将萧珞抱紧,搂着他探出水面:“长珩!有没有受伤?” 萧珞满脸是水,费力地咳嗽了两声,边咳边摇头。 贺翎稍稍安心,拉着他就往岸边游去。 岸边还有一些人,他们或许是觉得水中偷袭十拿九稳,又或许是不愿都跳入冰冷的水里,因此只有一人前来埋伏,其他都在岸边观望,此时见船上的、水里的,全都毙命,不由警铃大作,齐齐抽出腰间的刀。 贺翎原本是觉得离岸边不远,打算游回去,现在见此情景,知道在水中不利,连忙拉着萧珞回头,很快上了船,之后迅速拿起船尾的竹蒿,将船撑回了岸边。 剩下的人先前就已经被杀了一部分,现在剩下的也不过四五个,贺翎揽着萧珞,两只落汤鸡似的,可手中的刀却招招狠厉,怒气冲冲地将这些负隅顽抗的人全部杀了。 一声口哨将马唤过来,贺翎扶着萧珞上马,自己也紧随其后:“恐怕不能擅自过河,不知道赵暮云有没有在那头布下埋伏。” 萧珞眉头紧锁:“想不到他行事如此周密,也不知哪条路是安全的,再回东北也不妥,太远了,还不知路上会不会再出状况。” 贺翎想了想,又转头四处看了看:“要不,我们走关外吧,这里离北关不远,赵暮云不可能在那里设下埋伏。” “罗护卫他们要不要紧?” 贺翎笑了笑:“不碍事,没我们在,就算有人埋伏,也没必要对一群护卫动手,那不是白花力气么?” 萧珞想了想,觉得有道理,点头道:“好。” 两人一身是水,坐在马上走一路就淌了一路的水,贺翎将萧珞抱紧:“天快黑了,咱们先找个地方将衣裳烘干。长珩,你冷不冷?” 萧珞苦笑:“冷也得忍着,先找个落脚的地方。” “好。”贺翎加快了马速。 萧珞靠在他身上,闭上眼想了想,再次睁开眼时,漆黑的眸子忽然变得有些沉,低声道:“云戟,那些船夫,恐怕不是赵暮云的人。” 贺翎动作一顿:“我原先也怀疑过。” “我觉得……”萧珞闭了闭眼,将腰间的手抓紧,一字一句说得极轻,“恐怕是,王府里的……” 第78章 夜宿山洞 入了夜,天寒地冻,两人身上的衣服都湿哒哒地裹着,一路走一路冻得恨不得磕牙,即便是贺翎这样练功的底子,也冷得直哆嗦。 越往北,路越不好走,两人又忍耐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找到一处山洞,这山洞外面正好有一片树林,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已经算是十分难得了。 贺翎拉着马,与萧珞一同躲进山洞里,回头还不忘豁达地开玩笑:“咱们现在落了单,除了银子和干粮,什么都没有了,可别再碰上风雪,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总会有办法的,实在不行偷个鸟窝扣在脑袋上,也算是斗笠了。”萧珞说完见贺翎哈哈大笑,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转身从马背上的褡裢中掏出一块干布,将马身上的被浸湿的地方擦擦,“得去找些树枝来生火。” “好,你和我一起去。”贺翎生怕再遇到任何意外,即便外面冷风彻骨,也不放心他一个人在这里,夺过他手中的干布,将他拉了出去,怕他冷,将他紧紧搂着,边走边道,“若是真的下雪了,我就去砍些树枝来给你做个硕大的鸟窝,斗笠蓑衣随你定,好歹也能挡个一二分。” 贺翎在战场上并非一帆风顺,这种逆境对他来说已经不是头一回经历,所以完全没放在心上,萧珞身为死过一回的人,自然也有自己心境开阔的道理,两人这么一路走一路胡七胡八地说话,时不时哈哈大笑,竟像是在游历山川似的,完全没有因这些意外影响到心情。 树林子就在山洞前面,不用走多远就进去了。 贺翎抽出身上的刀,三下两下就砍了一大堆的树枝下来,萧珞身上只有一把短剑,手劲也比不上他,干脆就在旁边打打下手,把树枝上一些尚未全部化掉的积雪抖一抖,堆到一起。 这些树枝都受过潮,也不知能不能烧得旺,不过幸好这两天都有暖阳照着,树上的积雪没有地上的厚,化起来比较容易,现在已经干得七七八八了,再加上贺翎又是特地爬到上面挑的顶端的树枝,想来问题应该不大。 砍了足够份量后,贺翎身上又出了一层汗,这时冷时热的感觉不算太好受,连忙跳下树,与萧珞一起把树枝全都抱回了山洞,从褡裢里翻出打火石,试了几次终于点燃了火堆。 “快!把衣裳脱下来烘干!”贺翎把架子搭好,站在门口用身子挡住了风。 萧珞将衣服脱了一半,抬头看着他的举动愣了一下,走过来拉住他,将他拖到火堆旁边:“风不大,不用挡着,你自己也快些脱下来。” 他们的其他衣服都交给亲兵保管了,现在连换的都没有,只能把身上的脱下来烘干再穿回去,不过形势迫人,也只能如此。 贺翎动作比他快,三下两下就将衣服脱光,又迅速挑了两根长树枝将衣服撑开,挂在山洞口,走回来见萧珞只着一条亵裤,正半裸着往架子上挂衣服,不由眼眶一热:“长珩,你这回跟着我出来,受苦了。” 萧珞不理会他这种感慨,转身抽出另外一条干布扔到他手中:“快别废话!牙都快冻掉了!” 贺翎笑了笑,接过去随意在身上擦擦,擦干后才真正去掉一点寒意,等萧珞擦好后,从身后将他揽在怀里紧紧抱住,面对着火堆抓着他的手替他搓了搓,低声道:“好受些了么?” 这种大冷天,又是在北方,身上脱得光溜溜的即便凑着火堆也还是忍不住打颤,不过贺翎覆上来的瞬间,萧珞明显感觉到他身上的灼烫将自己包裹住,这灼烫一下子渗进了皮肉,连心口都觉得暖了。 贺翎侧头看着他,见他只是笑着却不答话,也不知怎么了,忽然就美滋滋地乐起来,不由将他抱得更紧,在他后颈亲了亲。 两人成亲至今,虽然赤裸相向的次数已经数不胜数,可每次见到还是忍不住有些心猿意马,现在这么前胸贴后背地靠着,只觉得滑腻又契合,彼此身上紧致的线条也透着十足的诱惑,再艰苦的条件都妨碍不了他们既是欣赏又是享受的心情。 贺翎两只干燥的手掌在萧珞的胸口、腹部四处游走,薄茧所过之处都勾起对方的一丝战栗,说出来的话却十足的正经:“这样是不是就不冷了?” “嗯。”萧珞嗓音微哑,靠在他身上,闭着眼,喉结忍不住一阵上下滑动。 夜色更深,连贺翎都觉得有些冷了,萧珞察觉到,连忙拉着他坐下,两人在火堆旁窝成一团,虽然心绪难平,可眼下被袭击一事还是时不时从脑海中跳出来,容不得他们不去细细回想。 贺翎将他半干的头发揉一揉:“长珩,我一开始也怀疑过,那些船夫不是赵暮云的人,虽然赵暮云是只狐狸,但他只是喜欢玩阴招,手段却没那么高明,不过我试探船夫时又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不妥,这才打消了疑虑。你是怎么看出来那人身在王府的?” 萧珞沉吟了一会儿,道:“这一环扣一环的,背后之人想得十分周到,不像赵暮云惯用的伎俩,而且,你不觉得奇怪吗?他们全都是冲着我来的。” “没错……难道不是看中你不会功夫?” 萧珞笑了笑:“赵暮云想要我们俩的命,我这个不会功夫的反而好解决,若真是他派来的人,恐怕更想先杀了你。你想想前面遇到的埋伏,那些人都专门盯着你,我的偷袭才有可趁之机。可船上这些人,与他们明显目的不同。” 贺翎细细一回想,眼底倏地沉了下去,好半天才艰难地开口:“你说的王府里,是指幕后之人在我们贺家这一方,还是仅仅指……家宅中?” 萧珞双唇紧抿,一时没有开口回答他的话。 贺翎在他的沉默中感觉一阵莫名的寒意涌上脊背,心里一慌,下意识将他双手抓紧,深吸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轻声道:“长珩,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不必瞒着我,我们是夫妻,你在我心里比什么都重要。” 萧珞手指一抖,看着火堆彻底怔住。 贺翎的性子他很清楚,从来不会甜言蜜语,更不会将情意说得天花乱坠,这听起来颇为沁人心脾的话一旦说出了口,那必定是十分认真的,当作一件正事来阐述的,掺不得假。 他到现在才发现,他竟然低估了自己在贺翎心目中份量。 贺翎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我不确定究竟是哪一个……但是……”萧珞说了一半忽然刹住,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回犹豫不决,他怀疑这是贺翎的家人,可是在看到贺翎失去镇定的模样时,又开始质疑,自己是不是太过武断了。 他越是犹豫,贺翎心里越是没来由的慌乱,忍不住捧着他的脸将他头转过来,急切地看着他:“但是什么?” 萧珞看着他这样子有些心疼,张张嘴,半晌才道:“我只是推测,你别瞎想。” 贺翎叹口气,抵着他额头,有些无奈地低声道:“我一直隐隐有些感觉,只是心里总不愿意去相信……” 萧珞撑着他的肩膀将他推开一些,诧异地看着他。 贺翎唇角勾起,露出一丝苦笑:“你我夫妻一体,若真有人想害我们,又怎么会厚此薄彼,可今日行刺的人,本事也不小,却从不主动向我动手,恐怕是幕后之人吩咐过了。” 萧珞垂目不语,算是默认了他的猜测,将他的捏紧的双手握住。 贺翎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一直怀疑幕后之人在军营中身居高位,可如果只是哪位大将,他有必要管我的生死么?” 两人几乎是想到一起去了,对方隐藏得极深,或许的确是想要对付贺翎,但又终究下不了狠心,那就只有将萧珞除掉,一旦没了萧珞,贺翎不仅失去一大助力,而且会大受打击,那样对付起来,恐怕就容易多了。 萧珞捏着他的手安慰道:“紧紧是猜测,还没成定论呢,按照那假春生的招供,庄晋背后的人潜伏在王府,可上回庄晋却差点用毒箭害了你的性命,岂不是与今日的事互相矛盾了?” “庄晋与赵暮云勾结……”贺翎眉头深锁,明明有柳暗花明的感觉,却忽然又陷入了迷雾,叹口气道,“不知究竟是两拨人,还是此人也与赵暮云有牵连。” “不管有没有牵连,此人都不可能是军营中的大将。” 贺翎让他如此肯定的语气震住,抬眼看着他:“你是不是还发现了什么?” 萧珞愣住,抿了抿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 上一世的死,他不可能因为重活一次就忘记,那时他无法保护自己,贺翎就在周围安排了亲兵值守。可自己被人下毒时,那些亲兵去了哪里?他们不可能无声无息就全部被人杀了,最有可能的,是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人引开。 能深入贺家家宅,还神不知鬼不觉地引开尽忠职守的亲兵,恐怕没有哪个外姓的大将能够做到吧?那不是贺家的人,又能是谁? 萧珞陷入沉思,想到当时给他下毒的小厮至今都没露过面,不由皱了皱眉头。 两辈子不可能毫无关联,这一世有人想要自己的命,上一世亦如此,如果他的推测没错,背后应该是同一个人。 可这种事,他要如何向贺翎解释清楚?他不怕告诉他重生这件事的始末,可一旦说出来,那种曾经有过的痛苦便要两个人来承受,他不愿意。 贺翎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仔细观察他的每一丝神色变化,抬手在他脸上捏了捏:“长珩,你一定还有什么理由吧?” 第79章 感染风寒 萧珞抬眼与他对视,心里挣扎了半晌,最后笑了笑:“只是直觉罢了,现在还做不得数,别放在心里。” 贺翎了解他,知道不是妄加断论之人,他既然这么猜测了,必定是有他的道理,而他不愿意说,也一定有不能说的道理,最后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好将下巴支在他肩上叹了口气,低低笑了一声:“我相信你,你不说我就不问了。” 萧珞知道他一向看重这个家,现在心里必定不好受,侧头看了看靠在肩上的人,反手将他脑袋抱住揉了揉:“胡乱猜的,别瞎想,等回去之后再好好查一查。” “嗯。”贺翎凑过去在他脖子上亲了一口,“放心,我没事。”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没再说什么话,贺翎依旧是坐在他身后,大大咧咧地叉开双腿张开双臂将他搂在自己怀中,听着树枝燃烧的声响,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心绪渐渐缓和过来,双臂紧了紧,看着山洞外面未被遮住的半片夜色,想到现在的幕天席地,忽然觉得世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竟然一反常态地起了风花雪月的兴致,忍不住将额头抵在萧珞的后脑勺上,沉沉地笑起来。 萧珞诧异地挑了挑眉梢,微微转头:“你笑什么?” “长珩,我忽然在想……”贺翎顿了顿,将他的身子扳过来一些,看着他,“你是什么时候看上我的?” 萧珞让他问得愣住了:“这个……” “嗯?” “有些……说不清……” 贺翎莫名觉得他的表情有些犯傻,让他逗乐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会儿难得无事可做,忽然就对这个问题执着起来,拇指在他眉眼间描摹着,嗓音低沉:“当初迎亲的时候,我心里七上八下的,虽然这赐婚让我高兴得觉都睡不着,可我心里总觉得你不会愿意,你是被迫的。但是万万没料到,你竟然……” “我竟然愿意。” “嗯。”贺翎低低地笑了一声,隐隐透着满足,在他嘴角啄了一口,贴着他的唇道,“当时光顾着高兴了,现在才想起来,我在京城的时候,没看出你对我有这心思啊……” 萧珞没来由让他说得一阵心虚,总不能告诉他自己是做傻子的时候与他日久生情的吧? 贺翎察觉到他气息顿了一下,离开他的唇抬眼看他,见他这神色竟有越来越傻的趋势,笑得肩膀都抖起来了:“长珩,你怎么了?我就是问问,你要不好意思说,那就不说了。” “我是……”萧珞硬着头皮,憋了半天的劲还是不知道怎么把他这个问题给糊弄过去,最后只好掩饰得咳了一声,“总之,是在成亲之前……” 这回答说了等于没说,贺翎心里惋惜地哀叹一声,双腿在他腿上轻轻蹭了蹭,赖皮似的:“你不是风轻云淡地无视我的明示暗示么?难道那是装的?” 萧珞让他蹭得心里有些痒,又忍不住觉得好笑:“你不问清楚誓不罢休么?” “闲着也是闲着,你说不说?快告诉我,之前是装的?还是忽然脑子开窍了?还是……” 萧珞忍着笑,抬起双手搭在他的肩上,与他漆黑的眼珠子对视了一会儿,忽然捧住他的后脑勺,突袭似的吻在他的唇上,将他嘴巴堵住。 贺翎一顿,下意识将他抱紧,掌心下光滑紧致的触感让他呼吸沉了沉,当下就把那些无聊的问题抛到了九霄云外,心思全在怀中光溜溜的人身上了,张开嘴卷入他的舌尖,反被动为主动,滚烫的鼻息罩在他的脸上,含住他的舌在他口中疯狂地掠夺起来。 萧珞顿时被他吻得气息不匀,又让他俯身一压,后背直接枕在了他的腿上,身子舒展开来,感觉到山洞里的一股寒意,可身体里面却渐渐起了一团火,一时间里外冷热交加,说不出来是舒服还是难受。 贺翎察觉到他的身子微微抖了抖,连忙松开他的唇,关切道:“冷?” 萧珞听着他粗重沙哑的嗓音,垂眼瞥见两人双唇间牵出的一丝银线,脑中猛地炸开,脸上一阵烘热,连带着身上也滚烫起来,盯着他的唇摇了摇头,二话不说勾着他的脖子将他拉下来,继续与他纠缠。 贺翎瞬间让他撩拨得失去了理智,明明心里清楚眼下这境况并不适合继续下去,可耐不住身子越来越燥热,似乎忘记了寒冷,翻身将他往下压,却在自己双臂贴到地面时惊醒,又及时将他捞起来,哑声道:“等等!” 说着将他松开,站起来探手从架子上捞下来一件衣裳,迅速往地上一铺。 萧珞被冻得清醒了几分,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的举动:“我的衣裳……” “坏了我给你补!”贺翎一门心思想着与他亲热,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话有多好笑,双臂一揽将他推倒,整个身子都覆了上去,将他压住,看着他两只笑意吟吟的眸子,只觉得喉咙中烈火干烧,迅速吻住他的唇,双手在他身上游走起来。 萧珞重重喘了一声,闭上眼,抬手将他搂住,很快也忘了寒意。 —— 更深露重,罗擒等人将伏击的赵家军解决掉并赶到渡口时,已经到了后半夜,为了赶上贺翎与萧珞,他们这一路都没敢耽搁,现在看到渡口只有一艘船,不由大为诧异。 身旁一人道:“这船看着不算大,我们这么多人马恐怕坐不下啊!” 罗擒面无表情,也没有吱声,将马绳交到他手中,独自上前,借着微弱的月光,抬腿跨到船板上,瞬间感觉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钻入鼻孔中,往前走了两步忽然顿住,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打火。 火光一闪,岸边前排几个人都将船上的景象看得清清楚楚,齐齐倒抽一口冷气,当下就急匆匆跑了过去。 “怎么回事?这么多尸身!” 罗擒摇摇头,弯腰凑近看了看,见是渔夫打扮的陌生面孔,连忙又去看旁边的,接连看了好几个都是没见过的,最后将整艘船上的尸身都检查了一遍,没有见到贺翎与萧珞的影子,不由微微松了口气,站起来道:“不知将军与殿下顺利渡河了没有,这些人恐怕也是来者不善。” “说不定与之前那拨人是一伙的!”一人道,“罗护卫,我们赶紧渡河,看能不能追上将军,万一前面还有埋伏就糟了!” 后面忽然有一人喊:“那边还有船!” 罗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到不远处还停着另外七八艘船,只不过因为天色昏暗,一时没注意到。 “你们等着!”罗擒找到竹蒿,带着几个人将船撑离了岸,吩咐道,“把这些人都扔下去。” “是!” 没多久,所有的船都停靠到岸边,罗擒带着这些人牵着各自的马上去,趁着夜色渡过长河,等到了对面的渡口,上岸之后,又急匆匆往前行了一段路,终于看到看守此处的小兵。 那些小兵远远看到一群人过来,本想拦下来盘问,一看到领头的人有些面熟,又把手收回。 罗擒上前,抱拳问道:“在下是靖西王府的护卫,几位小哥可曾见到我们将军与殿下打此处路过?” 领头的小兵认出了他的身份,摇摇头:“不曾见过,将军与殿下是何时路过的?” “大概是傍晚之后,入夜之前。” “我们是三个时辰前换班的,前面的人或许见过。” 罗擒点点头:“多谢!” 身后一人走上来问道:“罗护卫,将军路过此处不知会不会去拜访安平王,我们要不要再去确认一番?” “不必。”罗擒摇摇头,“将军遇到伏击,必不会再多耽搁,应该是尽快赶回甘州了,我们也别耽误时间,还是快追过去吧。” “是!” —— 晨曦微露,冬日的山林中没有虫鸣鸟叫,显得格外安静。 山洞里的火堆已经熄灭,萧珞睡得极沉,一直到明媚的光线撒入洞口,照在身上,才堪堪醒过来,迷迷糊糊睁开眼,正对上贺翎乌黑深邃的瞳孔,忍不住嘴角一弯,轻轻笑了笑:“醒了?” 贺翎在他眉心啄了一口:“我早就醒了,看你睡得沉就没喊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萧珞从他怀里起来,一看外面已经天光大亮,愣住,“我可真是睡得够久。” 二人夜里折腾了不少时间,好在稍稍注意了些,没将仅剩的衣服弄脏,现在已经穿戴整齐,烘干的衣服贴在身上比昨晚舒服熨帖了许多。 稍稍收拾了一番,吃了些干粮,喝了点水,将马牵出来,重新上路。 贺翎再次将萧珞揽在怀中,在他耳边道:“出北关之前应该会碰到村落的,等出了这片山区,我们找一户农家买些吃的穿的,不然这一路恐怕没办法顺利回去。” 萧珞只觉得全身无力,靠在他身上轻轻应了一句:“嗯,要么饿死,要么冻死。” “你不舒服?”贺翎听出他的异样,顿时紧张,连忙将马速放慢。 萧珞摇了摇头:“没事,不是每回都乏力么,别担心。” 贺翎探头看了看,见他脸上微微透着红润,安下心来,一手在他腰间替他揉了揉,后悔道:“我下回不那么冲动了,还要赶路,我竟然……” 萧珞抬手伸到后面在他脸上拍拍:“没事,我就是有些乏,再睡会儿了。” “好。”贺翎身子稍稍后倾,让他靠得更舒服些,搂着他继续赶路。 这片山区并不大,他们马速放得较慢,也只用了大半天便出来了,看着脚下的路弯弯曲曲通向远方,尽头处蓦然出现几户稀稀落落的农舍,贺翎顿时精神振奋:“长珩!你看!” 萧珞双眼紧闭,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 “长珩?”贺翎低头看他,又唤了一声,还是没有回应,瞬间慌了神,抱紧他晃了晃,“长珩!醒醒!” 萧珞双眼动都不动,脸上泛着微微潮红。 贺翎心头一跳,着急慌忙地把脸贴到他脸上,又抬手摸摸他的额头,被滚烫的温度惊得魂飞魄散,顿时恨得想要扇自己一耳光,把他身子转过来一些,焦急地喊他:“长珩!你醒醒!” 萧珞眼皮子动了动,费力地睁开一点:“唔?” “你再撑一会儿!”贺翎急急忙忙将身上的衣服解开,把他牢牢裹住,重新抱紧,狠狠踢了踢马腹,朝前面的村落飞奔而去。 第80章 神仙大夫 骏马一路疾驰,很快就到了这座临近边关的小村落,贺翎在最近的一户农舍前翻身下马,将萧珞打横紧抱在怀中,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那扇歪歪斜斜的篱笆院落门口,扬声喊:“有人吗?有没有人在家?” 回应他的是无声无息的寂静。 贺翎皱了皱眉,低头看看怀里的人,见他已经昏睡得毫无知觉,整颗心都揪起来了,抬头四处看看,却一个人影都没瞧见。 这户农舍看起来十分破旧,矮矮的篱笆绕着一间土坯房,房屋前面的木门半开着,里面并不亮堂,也看不清楚,院子里打扫得十分整洁,墙上挂着两只筛子,墙根处摆放着一只簸箕,地上支着架子晾晒着几件粗布麻衣,应该是有人居住的。 贺翎匆匆扫了一眼,又喊了两声,依旧是没有人答应,猜测可能主人家出门了,也就不打算再逗留,后退两步往远处看看,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这村庄稀稀落落的,离这里最近的一户人家也要再走一段路才能到。贺翎没办法,只好抱着萧珞回头,正打算重新上马,眼角余光一瞟,忽然发现门缝里探出来一颗圆乎乎的脑袋瓜子,竟然是个三四岁的小男童,正瞪着乌溜溜的眼珠子看着他。 贺翎看看远处的农舍,迅速权衡一番,又抱着萧珞走回去:“小娃娃,你爹娘呢?” 那孩子并不怎么认生,只是好奇地盯着他看,脆生生道:“我爹下地去了,我娘去给他送馍馍,还没回来。” 贺翎松了口气,他没指望在这穷乡僻壤能找到什么大夫,就算有,估计也要走上很远才能请过来,他只是想寻个落脚的地方好好照顾萧珞,不然在路上继续折腾的话,病情肯定会加重。现在见那孩子说了一句话就从门里钻出来,他也就不再犹豫,直接抬脚踢开篱笆门就走了进去。 “小娃娃,你家有水喝吗?我妻子生病了,我带他进去歇歇行不?”贺翎嘴上在征询意见,脚下却半步都不停,一点都没客气。 农家质朴,一般也很少碰到坏人,这偏僻的地方连战乱都没怎么波及到,颇有些世外桃源的味道。小男童毫不见外,点点头就把门给他打开了,说了一句:“你等等!”就甩开腿冲到旁边的厨房里面去了。 贺翎抱着萧珞在屋子里看了看,见左右两间内室,随意抬腿朝左边走过去,结果在门口一瞧,简陋的木板床上竟然躺着一个婴儿,全身都用旧衣服做的襁褓裹着,只有一张小脸露在外面,睡得正香。 走到右边看了看,那里倒是有一张空着的床铺,也是极其简陋,不过收拾得干干净净。贺翎连忙将萧珞放到木板床上,脱下自己的衣服给他盖上,一转头就见到身后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小男童手里端着一大碗水,冒着丝丝热气,眼珠子却好奇地看着萧珞。 “多谢!”贺翎接过碗,又问,“还有吗?” 小男童点点头。 贺翎大步走了出去,从马背上的褡裢中取出一块帕子,又走进厨房,在锅里找到捂着的热水,自给自足地舀了一些在陶盆里,又急匆匆回到萧珞身边,拧着帕子给他擦脸、擦脖子,最后把帕子叠一叠,按在他额头。 贺翎从来没亲自照顾过病人,这会儿虽然面色平静、动作沉稳,但其实心里已经急得火烧火燎,也不知自己做的对不对,心里约摸知道这是受凉了,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最后拿起碗灌了一口水,用身子挡住小男童的视线,以嘴对嘴渡给了萧珞。 小男童一声不吭地在旁边探着脖子看,纯属好奇,心里隐隐约约觉得这两个人是大人物,长得好看,穿的衣服也好看。 贺翎放下碗,转头看他,问道:“小娃娃,这村里有没有大夫?” 小男童眨巴眨巴眼看着他:“什么是大夫?” 贺翎:“……” “云戟……”身边传来一道微弱的声音,如蚊蝇哼哼。 贺翎精神一震,连忙转头,急切地蹲到床边抬手摸上萧珞的脸,紧张地看着他:“长珩,你怎么样?快醒醒!长珩……” 萧珞却只是口中喃喃,并未睁开眼,脸颊上又是潮红又是湿热,显然一时半刻醒不了。 贺翎急得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弯腰抓着小男童的双肩,问道:“你们这里有人生病了会从哪里找大夫?” 小男童一脸懵懂,还是那句话:“什么是大夫?” “大夫就是给人看病的,开药给病人吃,谁身子不舒服了就去找他。” 小男童双目顿时变得亮晶晶的,连嗓音都大了几分:“你是说神仙吗?” “……”贺翎愣了一下,蹲下去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抱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走到床边坐下,重新替萧珞拧帕子,拢拢衣服将他裹紧,心里开始思索,要不要带着他去找找大夫,这样干等着心里没上没下的,慌得很。 正在这时,外面的篱笆院门响了一下,紧接着就传来一名女子中气十足的说话声:“阿牛,这门口哪来那么大的一匹马呀?” 贺翎起身,刚准备出去,就见一名粗衣布钗的妇人走了进来,连忙对那妇人抱了抱拳:“大嫂,叨扰了!在下的妻子生了病,正好路过此地,就想先落个脚歇歇……” “呦!生病了?”贺翎的话还没说完,那妇人就一脸关切地走了过来。 乡间村落里没那么多规矩,女子赶个集或下个地,抛头露面实属常见,这妇人虽然年轻,但毕竟已经为人母,面对陌生的贺翎一点都不扭捏,十分坦然地就绕过他走到床边。 贺翎问道:“大嫂,这里可有大夫?” 妇人看看床上的萧珞:“哎呦!这病得可不轻!你等着啊!我去给你把梅神仙找过来!” 贺翎听得有些傻眼,看看旁边的小男童,有些不可置信,还当这小娃娃胡说八道,原来这里真的有个神仙?这么一想,顿时喜形于色:“大嫂,这梅神仙是个大夫?远不远?要多久才能请过来?” 妇人抬头冲他笑了笑,边往外走边说道:“梅神仙什么病都能治,却偏要说自己不是大夫,我们就只好管他叫神仙了。他跟我屋外头的很熟,这会儿正在地里忙着呢!你等着啊!” 贺翎一直紧绷着的心弦终于放松下来,连呼出的气都顺畅了不少,再次抱了抱拳:“有劳大嫂了!” 妇人离开后,贺翎一直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坐到萧珞身旁,俯身凑到他耳边道:“长珩,你再忍一会儿,很快就有大夫过来了。” 萧珞鼻孔中呼出的气息干燥烘热,脸色不怎么好,也不知有没有听到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贺翎虽然心疼,可好歹一块大石落了地,握紧他的手没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见旁边的小男童依然瞪大眼在旁边看着,忍不住笑了笑,这才有精力与他闲话:“你叫阿牛?” 阿牛点点头,指指旁边的屋子,一脸自豪,响亮道:“我叫阿牛,他叫生生,他是神仙伯伯的儿子!以后长大了也是神仙!” “神仙伯伯的儿子?”贺翎挑了挑眉,想不到那神仙大夫还真是与这家相当的熟悉,竟然直接把孩子寄放到这里。 虽然不知道这神仙究竟本事如何,但如果他真是个大夫,一般风寒发热应该是可以应付的,至少在那位大嫂的口中,此人值得信任。 等了一段时间,外面传来脚步与说话声,贺翎神色一松,连忙放开萧珞的手,疾步走到外面。 走进院子的一共有三人,除了先前那位妇人,还有两名男子,一位长得粗犷、皮肤黝黑,另一位面色白净,虽然穿着粗布短褂,却透着几分书生气,大概就是梅神仙了。 贺翎面露笑容,对他们抱了抱拳:“恕在下冒昧打扰,妻子受了凉,昏迷不醒,所以前来寻一位大夫。不知主家怎么称呼?” 他这话是对着黑脸男子说的,那人哈哈一笑,十分爽朗:“叫我万大哥就行了,这里是万家村,都姓万。” 贺翎笑着冲他点点头,又对旁边的人抱拳道:“这位就是梅神仙吧?想劳烦你现在替我妻子看看,他已经昏睡大半日了。” 万大哥转头催促身边的那名男子:“梅神仙,快帮忙去瞧瞧吧,我看这位兄弟着急得很。” 梅神仙却一动不动,对贺翎上下打量了一眼,嘴角滑过一丝笑痕,语气透着些不耐烦:“我还当是附近的人呢,原来是个富家公子。看你这气度,应该是个将军吧?再不济也是个校尉。” 贺翎是骑着马过来的,虽然没有身着盔甲,可腰间明显佩戴着一把刀,而且与人招呼都是抱拳行礼,一派武将作风,稍有见识的都能猜到他的大致身份与地位。 贺翎对他这一通话感觉莫名其妙,面上却没表现出什么来,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眼,点点头,没有明确回答也没反驳,又道:“梅神仙能否进去瞧瞧?在下心里确实急得很。” 梅神仙却转回身意欲往外走,摆了摆手淡淡道:“梅某不是大夫,不敢替达官贵人看病,万一不小心出了问题,担待不起。” 第81章 说服大夫 贺翎看着梅神仙的背影,眉头深锁,将他的话细细回味了一遍,约摸能猜到他是因为所谓的“达官贵人”,遭了什么变故,才来到这穷乡僻壤隐居的。 他正要上前挽留的时候,那位万大哥首先不乐意了,一把抓住梅神仙的胳膊,粗着嗓门道:“你这是做什么?这位兄弟瞧着可不像坏人,他现在正急着呢,救人如救火,你好好地怎么就要走了?快去给他屋里的看看!” 梅神仙对他倒是语气温和:“万大哥,你别拦着小弟,小弟以前给你们看病都是误打误撞,没什么真本事,可不敢瞎耽误人家,万一误诊惹恼了那位官爷,恐怕小命不保。小弟这条命还得留着种地养孩子呢,你快让我回地里去!” “哎哎!别走!”万大哥紧赶两步再次将他拉住,拽着他就往里拖,“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病重不重,好不好治,你总得看看再说吧?上次万金宝家的孩子,都快死了,还不是你给救回来的?万福全家的老母亲,也是你救回来的!一次两次是误打误撞,这都多少次了,怎么还是误打误撞?” 梅神仙无奈地叹了口气,目光投向贺翎时,脸上温和的神色瞬间就变得有些冷,脚下死都不肯再挪步,就那么与万大哥僵持着,将他的手撇开,还是要转身出去。 贺翎方才一直在思索他这态度的缘由,这会儿猜了个大概,连忙大步走过去站在他面前将他去路拦住,双手抱拳,神色异常诚恳:“梅神仙,在下不知你与哪些达官贵人有过节,只是这世上人与人不尽相同,在下与妻子从未害过忠厚善良之人,并非恶徒。眼下在下的妻子正昏迷不醒,在下也不懂医术,当真是心急如焚,还恳请梅神仙施以援手,在下感激不尽!若梅神仙有什么需要在下报答的,在下义不容辞!”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梅神仙却听得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倒是一旁的万大嫂让他给说得动容了,走过来劝道:“梅神仙,这兄弟看着可是个好人,你这是执拗什么?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贺翎心里感激她的帮助,可听到“见死不救”,尤其是听到“死”这个字的时候,心里狠狠一扯,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梅神仙在同一时间抬眼,正好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看你这样子倒是爱妻心切,只是梅某的原则不能破,梅某从不给达官贵人诊脉看病,这位官爷另请高明吧。” 一旁的万大哥与万大嫂听得又气又急,想不通这梅神仙温温顺顺的性子,平日里那么好说话,今天究竟是出了中了哪门子的邪,竟然变了个人似的。 贺翎也不动气,面色诚恳依旧,挪了两步再次拦在他面前:“恳请梅神仙施以援手!梅神仙的恩情,在下定当铭记于心!” 梅神仙绕过他便要走,却又一次被他拦住,不由冷了脸,哼了一声:“梅某要黄金万两,你也给吗?” 一旁的万大哥万大嫂倒抽几口冷气,让他这狮子大开口给吓傻了,在他们的认知里,别说黄金了,就连白银那都是稀罕物,一年到头也攒不了几两银子,他开口就是“万两黄金”,这不摆明了为难人家,不愿给人家看病吗? 贺翎嘴角勾了勾,淡然道:“如今可不是太平盛世,这万两黄金在下拿不出来,梅神仙真心想要的话,在下可以先赊账,以性命担保,日后必定偿还。不过,梅神仙视金钱如粪土,何必与在下开这种玩笑?” 万大哥连忙点头:“对对,梅神仙这是开玩笑呢!” 梅神仙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贺翎收起恳求的姿态,冷冷地看着他,唇角的笑意带着一丝嘲讽:“梅神仙自诩清高,依在下看,不过如此。” 梅神仙神色一顿,抬眼盯着他。 贺翎比他生得高大,换了一种态度,立刻就生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冷冷道:“梅神仙瞧不起达官贵人,可梅神仙自己的一言一行,却与那些达官贵人如出一辙。” 梅神仙眼神一顿,随即起了些怒气。 那边万大哥瞧着两人的神色有些不对劲,生怕贺翎言语冲撞,让梅神仙拂袖离去,正要出言相劝时,又听贺翎继续道:“梅神仙身为医者,当以救死扶伤为己任,一个真正心怀开阔的医者,应当对病人一视同仁,而不是厚此薄彼,更不该凭自己的偏见与任性,视他人死活于不顾。梅神仙身为医者却对病人视而不见,你扪心自问,如此有违医道,与那些身居官位却鱼肉百姓的恶徒有何区别?” “你!”梅神仙听得眼中冒火,愤恨地看着他,想要反驳,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气得咬牙切齿。 万大哥急得直挠头:“这位兄弟,你快别说了,当心把他给气跑了。” 贺翎笑了笑,又恢复了诚恳之色:“梅神仙,你想想在下说得可对?” 梅神仙让他三言两语激得面色铁青,双手背在身后都有些颤抖了,最后咬咬牙,狠狠一甩袖,转身往屋门口走去。 他这一甩袖,因为穿的不是长衫,倒没甩得起什么来,配上那窄窄的短衫袖口,平添了几分滑稽。 贺翎看得好笑,总算是眉目舒展,连忙快步跟着进去。 别人看不出什么来,他自己却知道,就耽搁了这么一小阵功夫,他那五脏六腑都急得恨不得烧起来,这会儿见梅神仙改变了注意,一下子就如饮甘霖,总算把心里的急火给扑灭了。 门边上一直站着那个叫阿牛的小童,懵懵懂懂地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现在见大人们都前脚跟后脚地走了进去,自己也颠颠地跟进去了。 贺翎疾步走到床边,俯身在萧珞的脸上摸了摸,低声道:“长珩,大夫请过来了,你再等等。” 梅神仙听了面露不悦:“我不是大夫。”说着走到床边,一看萧珞是个男子,不由微微怔了怔,这么一来心里就更加觉得贺翎是高门大户出身了,还是免不了一阵鄙夷。 贺翎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也没注意梅神仙的脸色,他从未伺候过人,这会儿却像是天生就会似的,急巴巴地端着旁边的凳子放到床边:“梅神仙,快请坐!” 梅神仙面无波澜地坐下了,执起萧珞的手替他把脉。 一屋子的人都静静地等着,面色各异。 万大哥与万大嫂先先前看到贺翎时就觉得他仪表不凡,现在看到萧珞更是暗暗称叹,这会儿静下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这两位突然造访的陌生人这么有气度,即便是床上躺着的这位,闭着眼气色不好,也能看出一二来。 想到梅神仙说的什么将军、校尉,两人心里砰砰地敲起鼓来,暗忖道,做将军的不是应该在外面打仗吗,怎么跑到他们这偏僻的地方来了?难道打仗打到这里了?那可不得了! 贺翎双拳握紧,又是焦急又是紧张,说起来风寒并不是什么大病,可这病一旦严重,后果却是无法预料的,现在萧珞一直昏睡,他心里哪有不急的道理? 梅神仙把完脉,神色淡然:“体内寒意侵蚀,病情不算太重,可也不轻。他是不是在冷水里浸了很长时间?” 贺翎点点头:“倒也没浸多久,但湿衣穿了几个时辰。” 梅神仙了然,站起来看向万大嫂:“大嫂,麻烦你先去给他煮碗姜粥,我回去拿些草药过来。” “哎!”万大嫂见他肯医治,高高兴兴地应下了,转身就去了厨房。 “多谢梅神仙,在下感激不尽!”贺翎见梅神仙神色笃定,心中长出一口气,连忙将他送出了屋,一直到出了院子的篱笆门。 梅神仙见他如此态度,不由对他有了几分改观,朝他看了一眼:“你对妻子倒是情真意切。” 贺翎冲他笑了笑:“他值得。” 梅神仙微微一愣,也跟着露出一丝笑意,转身离开。 贺翎回去照顾萧珞时,万大哥在旁边犹豫了半晌,凑过去试探道:“兄弟,你真的是带兵打仗的将军?” 贺翎朝他看了一眼,:“是,在下今日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大哥这里可否留宿一宿?” “可以可以!”万大哥毫不迟疑、满口答应,挠挠头,又问,“那你怎么会来这里?是不是这里要打仗了?” 贺翎这才明白他神色古怪的原因,笑道:“放心吧,打仗打不到这里的。” “那就好那就好!”万大哥顿时高兴不已,也不顾忌他的身份,在他肩上拍了拍,让他不用客气,转头就去厨房打下手了。 等到梅神仙将药带过来的时候,贺翎已经给萧珞擦过了身子,又借了一身粗布衣服替他换上,接过梅神仙的药连声道谢。 梅神仙问:“你会煎药吗?” 贺翎摇头:“不会。” 梅神仙叹了口气,又把药夺回去,转头走到厨房门口喊:“大嫂,药罐在哪里?我替他们把药煎一下。” 贺翎神色微动,坐到床边俯身在萧珞唇上亲了亲,低声笑起来:“长珩,这梅神仙是个刀子嘴豆腐心,我们这回总算是化险为夷。” 第82章 病愈离开 夜里睡在乡间简陋的屋子里,身下的床板又硬又硌人,但这条件与夜宿山洞相比,已经好了不知多少倍,贺翎喂萧珞喝了药,将他紧紧抱在怀中,裹着粗糙的被子,一夜未眠,只是在黑暗中一遍遍摸着他汗湿的鬓角,感受着他身上滚烫的温度。 一直到鸡鸣时分,萧珞身上终于没那么烫了,贺翎心情激动,低低叫了两声他的名字,问道:“长珩,好点了吗?” 萧珞下意识翻了个身将他抱住,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继续昏睡。 这反应已经比昨日好多了,贺翎心弦放松下来,借着微弱的光线,将他脸上冒出的汗擦了擦,亲亲他的挺直的鼻梁,这才搂着他迷迷糊糊补了个眠。 天光大亮,贺翎耳中听到一丝熟悉的声音,警觉地睁开眼朝怀里的人看过去,正对上一张笑意温和的脸,萧珞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平日里清明睿智的双眼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水润幽深,连带着整个人都柔软了几分似的。 贺翎冷冷地看着他这副模样,好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惊喜起来,托着他的后脑勺在他唇上狠狠亲了一口:“你醒了?好受点了吗?身上粘着汗不舒服?” “嗯。”萧珞点点头,难得的柔弱使他连嗓音都变得轻软。 “你等等,我去找身衣裳来给你换上。”贺翎将他松开,掀开被子下床,又手脚利落地把他重新裹紧,外衫都没来得及穿,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萧珞已经恢复了不少,不过昨日病得太厉害,现在一时半会儿还恢复不了力气,全身都松松懒懒的,躺在那儿细细打量这间屋子,不用问也知道,应该是在一户农家。 农家都起得早,按平时的习惯,这会儿万大哥该下地去了,不过家里毕竟有贵客,他就没有出门,而是在院子里陪着万大嫂择菜,见到贺翎出来十分爽朗地与他打了声招呼,笑呵呵道:“大哥家里穷,也就这些野菜能拿得出手,实在过意不去,你可别嫌弃啊!” 说是只有一些野菜,其实还特地捡了两颗大鸡蛋,专门用来招待他们,这对他们来说已是十分奢侈。 贺翎哈哈笑道:“万大哥太客气了,过意不去的是我们。” 万大嫂毕竟心细,见他出来的急,连忙站起来在身上擦擦手,问道:“你妻子醒了吗?我那里还有一套衣裳,洗的干干净净。” “有劳大嫂!” “客气什么。”万大嫂笑笑,很快给他把衣服拿了过来。 萧珞换了衣服,洗漱过后吃了早饭喝了药,又休息了半日才有力气下床,起来第一件事便是去向万家夫妻俩道谢。 两人现在都是穿着一身粗布衣服,异常简朴,就像乡间任何一对寻常夫妻,可即便如此,却依然难掩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来的贵气。 万大哥、万大嫂昨日就见识过贺翎的气度,今日再一见萧珞,当真是愣得不知该如何反应了。好在萧珞在军营里与小兵们也相处了不少时间,从不喜欢摆架子,道谢过后,面带微笑、三言两语,很轻易就让拘谨的夫妻二人回过劲来。 一时间有说有笑,竟然不觉得生疏。 萧珞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让贺翎毫不避嫌地搂着,伸长双腿靠在墙上,晒着冬日的暖阳,心里轻轻叹息一声,不由感慨这世外桃源的静谧美好,一转头见有个小娃娃在墙根下好奇地看着他,笑了笑朝他招招手:“你叫什么名字?” 阿牛仰起脸直勾勾盯着他看,脆生生回答:“我叫阿牛!” 萧珞在他的牛角辫上揉了揉,想起家中即将满周岁的铮儿,弯起唇眯了眯眼,转头看着贺翎:“我们什么时候走?” “你现在身子还虚着,长途跋涉不好,我们恐怕要在此多叨扰两日。”贺翎说完凑到他耳边悄声道,“既然王府里有人要害我们,我们又何必急着赶回去?他不对我动手,应该也不会对铮儿动手。” 万大哥听了他前一句话,腾出手来朝他们摆了摆:“你们不要客气,难得有客人来,热闹热闹也好。” 萧珞听着贺翎的耳语,点头的同时对万大哥笑了笑,问道:“万大哥,怎么没见到昨日替我看病的梅神仙?我还没来得及向他道谢呢。” “谢我?”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声音,紧接着就见被说到的正主推开篱笆门走了进来。 “哎!梅神仙你来得正好!中午留下来吃饭!我和你大嫂进屋忙去了,你先坐会儿。”万大哥说着高高兴兴地站起来,端着择好的野菜与万大嫂进了厨房。 “说多少次了,叫我梅兄弟就行了,什么神仙不神仙的……”梅神仙怀里抱着孩子,笑得有些无奈。 “习惯了,哈哈哈!”万大哥爽朗的小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萧珞站起来,对走到近前的梅神仙拱手行礼:“昨日多亏了梅神仙出手相救,感激不尽!不知能否有幸得知梅神仙的大名?在下也好铭记于心,日后一定偿还救命之恩。” 梅神仙上上下下迅速打量了他一眼,神色间谈不上又多客气,但也不算太过疏离,只是淡然一笑:“救命之恩谈不上,你这病只是来得有些急罢了,喝点药再休息一番,自然就好了。” 萧珞见他不愿透露名字,也就不再追问,只是笑了笑,重新坐下,看向他怀中的孩子,道:“梅神仙看起来颇有耐性,一个人将孩子带得这么乖顺。” 梅神仙脸色顿住,眼中复杂的情绪一闪而逝,侧目看向他:“你还真是慧眼如炬。” “呃……”萧珞挑了挑眉,“这不是很明显么?” 梅神仙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然垂眼摇摇头,自嘲地笑起来。 —— 罗擒带着手下的一百号精兵,昼夜不歇地赶回了甘州,因为一路都没追上贺翎与萧珞,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走得太快,还是没有回来。 贺连胜看到他们回来,原本是笑呵呵的,可目光在人群中转了一圈后,不由沉下了脸色。 罗擒一看他神色不对,大叫不好,跪地抱拳神色严肃:“启禀王爷,我们跟随将军与殿下离开涿州,半路遇到赵暮云的伏击,将军带着殿下先行回来,结果似乎在渡河时又遇到了埋伏。属下赶过去时看到伏击之人全部毙命,便以为将军与殿下已经回来,没想到却估算失误,属下该死,请王爷责罚!” 贺连胜阴沉着脸,手背青筋绷起,压着怒气道:“进来,把当时的情形一五一十都给我说详细了!” “是!”罗擒连忙起身,跟着他走进了书房。 涿州易主的消息早就传遍天下,赵暮云大受羞辱,暗地里派了两拨人出去,一拨人偷袭贺翎与萧珞,另一拨人则去涿州营救他的妻妾子女,而明面上,他已经竖起了对贺家的仇恨,为了尽快腾出兵力对付贺家,下令一个月内攻占京城。 现在京城已经危在旦夕,萧凉正在负隅顽抗,性命岌岌可危。而贺家这边得到了消息,也开始着手应战,老三贺翡已经攻占了梁城,占据了有利的地势,贺连胜正在等贺翎回来,好让他准备迎战赵家军,没想到半路却出了这么大的岔子。 听罗擒将当时的情形讲述了一遍,贺连胜并不清楚船上的斗争究竟如何,便以为两处的埋伏都是赵暮云的人,对赵暮云简直恨得入骨。 罗擒想了想,抱拳道:“将军应该已经顺利脱身,现在没有回来,或许是绕到其他路上去了,请王爷给属下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去将他们二人找回来!” 贺连胜捏了捏拳,强迫自己恢复冷静,闭上眼点点头:“此事不怪你,让他们受了伤的人先回去休养,你另外再挑三百精兵。” 罗擒宠辱不惊,一脸严峻地抱拳领命:“是!” “等等!” 罗擒立刻站住,转身静候命令。 贺连胜对于儿子、儿媳究竟是否安然无恙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沉默了半晌才勉强压下心中的不安,站起来走到地图跟前,在上面比划了三条线路,沉声道:“分南、北、中三个方位去找,务必将人找回来!” “是!” “还有!”贺连胜转头看着他,“秘密进行,不要走漏风声!万一让敌方摸清了线路,比你们先找到人……你们就提着人头回来见我!” 罗擒点点头:“请王爷放心!” “嗯,去安排吧。” “是!” 罗擒回来了,贺翎萧珞却没回来,这消息一下子传到王妃那里,把王妃急得差点掉泪,跌跌撞撞就冲到书房,贺连胜还没来得及将她安抚好,另外三个儿子也急匆匆跑了过来,焦急询问事情的原委。 贺连胜眼底沉着怒气,将事情简单说了一边,道:“赵暮云想的倒是好招!一边着手攻打我们,一边派人行刺翎儿与珞儿!如今他们二人究竟在哪里,谁都不知道,除非他们自己顺利回来,否则,要找到他们简直如大海捞针!” 几个人脸色都十分不好,贺翡皱着眉道:“那二哥、二嫂岂不是生死未卜?” “说的什么浑话?!”贺连胜面现怒容,瞪着他。 “三弟是关心则乱,爹别生气。”贺羿连忙安抚道,“二弟一身的本事,哪会那么容易出事?而且弟媳又机智过人,他们一定有法子脱身,这会儿应该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了。” 贺连胜揉了揉额头:“嗯,已经派人去找了。” 贺翦道:“二哥二嫂只有两个人,若是绕路,恐怕没有三两个月回不来。迎战赵家一事,爹要亲自去吗?” 贺连胜微微沉吟。 王妃在旁边看了面露焦急:“你去做什么?就算你现在带兵打仗没问题,可连着几个月不歇,你这把老骨头怎么吃得消!” 贺羿点点头:“娘说的对,爹,二弟不在,还有我们呢。” 贺连胜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转头对王妃道:“好了,你先回去歇着,他们俩一定能平安回来,别放在心里瞎想。” 王妃抿抿唇,眼角有了几分湿意:“你别逞强,我也免得操心,我这就回去,你们接着商议。” 贺连胜点点头。 王妃看了他一眼,叹口气出去了。 贺连胜重新坐下,再次打量起面前的三个儿子,他对这三个儿子的本事心里清楚得很,要说带兵打仗,他们都是个中翘楚,可若是选一个出来做统帅,不管选哪一个,他都有些不放心。 贺羿性子偏温和,不够狠辣,虽然骑在马上也不手软,可真正坐镇中军运筹帷幄的话,还是欠缺一点;贺翡这个小子暴脾气倒和自己有点相像,可性子极易冲动,三言两语就有可能被敌方激怒,更不适合统帅三军;贺翦看起来没有太大的不妥,但他毕竟年轻,欠缺经验,也不知能不能在全军面前树立威望。 贺连胜又想想自己,颇为烦躁地叹了口气。自己这一把老骨头,与普通人家的老头子相比,的确健朗不少,可他身上留下的陈年伤疾也不少,偶尔出去带兵打仗的确没问题,可长途跋涉再加连续坚持数个月的话,万一身子突然旧病复发,那就影响了全部计划,太冒险了。 “京城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要被赵暮云攻下了,你们认为,谁最适合代替翎儿统帅全军?” 几个儿子齐齐一愣,贺翡眨眨眼,拿手指指贺羿:“当然是大哥,大哥最年长,打的仗也最多。” 贺翦也跟着点头:“没错,这一仗关系重大,大哥更有经验一些,大哥最合适。” 贺羿苦笑摇头:“我不适合,我自己有数。” “你不适合谁适合?”贺翡转头瞪着他,“爹这身子骨可不年轻了,不能去瞎折腾,你不去,难道我们等着二哥回来?那赵暮云都要打到家门口了!” “这……”贺羿愣了一下,想了想,看向贺翦,“四弟吧,四弟处事稳重。” “哦……对!”贺翡恍然点头,“还有四弟!四弟也很适合!爹,那就交给四弟吧!” 贺翦一愣:“我恐怕不够服众啊……” 贺连胜见他们互相推脱,好气又好笑,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瞪着贺翡:“你怎么不说自己?” 贺翡挠着头嘿嘿一乐:“我才几斤几两,我都被您骂到大的,爹您看我有那本事吗?别到时候让人一撩拨,怒火冲天误了大事。” 贺连胜让他逗得露出笑容,探过身子在他脑袋上呼了一巴掌:“你想去我也不放心!” 贺翡一脸苦相:“我已经够抬不起头了,爹您别再刺激我了。” 贺连胜哈哈大笑,坐回去想了一会儿,最后抬眼,将目光定在贺翦身上:“翦儿,你去代替你二哥,坐镇中军。就这么决定!” 贺翦猛地抬头,迟疑道:“爹,这……全军那么多将士,都是身经百战之人,我资历尚浅,万一不能完全服众,恐怕会误事……” 贺连胜摆摆手:“能误什么事?你是统帅,你的命令就是军令,他们敢不听就是不服从我这个老头子!” 贺翦仍是有些犹豫。 贺羿按住他:“放心,爹心里有数。” 贺连胜站起来,绕过一旁的屏风,取下挂在墙上的刀,走出来放到他手中:“这把刀是我年轻时用过的,你带着,万不得已时再拿出来,若当真有人倚老卖老不愿服从你的命令,见刀如见我。” 贺翦连忙站起来双手接过,抬眼看着他,眼神动容:“爹,孩儿定不辜负爹的期望!” 贺连胜点点头,在他肩上拍了拍:“大军出发前,我会去军中提前知会一声,你们先下去准备吧。” 三个儿子齐声领命:“是!”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萧珞这一趟感染风寒,来势汹涌,好得却很慢,在万大哥家连着休息了四五日,才真正算是有了起色。 万家村虽然各家住得远,但偶尔还是会经常走动走动,尤其是有人发现万大哥三天两头不去地里,担心出了什么事,就跑来看看,这才发现,万大哥家里住了两位客人,一看就是大人物,好生养眼。 消息一传开,时不时就会有人借着各种由头来瞧上一眼。 因为穷苦人家喜欢多生孩子,几乎很少有娶男妻的,所以他们听说这是夫妻俩时,眼中的惊叹好奇怎么都掩不住,当然他们也没想过掩饰,都是直来直去的性子,有些甚至问生过孩子了没有?孩子几岁了?你们是来这里做什么的?是不是要像梅神仙一样在这里长住下来? 萧珞被他们问得哭笑不得,抱着前所未有的耐心与他们闲聊,能说的就照实说,不能说的就搪塞过去,虽然感觉有些招架不住,倒也顺顺趟趟应付下来了。 贺翎比他好不到哪里去,自小在王府长大,接触的都是一些糙老爷们儿,从来没在农家住过,不了解农家人的习性,让这些乡邻弄得一愣一愣的,哪里应付过这些闲嘴又没有恶意的三姑六婆,要不是心疼萧珞一个人在那儿应付,早就找借口跑出去遛弯了。 闲暇之际,贺翎会教阿牛两招拳脚功夫,把阿牛高兴得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跑,对他俨然已经由好奇变为仰慕,甚至也不拘谨了,还时常凑到他跟前听他们聊天,听不懂就在旁边一个人比划招式,看得大人们呵呵直乐。 梅神仙一直冷眼旁观,瞧着他们夫妻二人进退有度、待人有礼,也从不嫌弃这里的清贫,彻底放下心中的成见,再与他们坐在一起时,脸上的笑容变得真诚许多,侃侃而谈、顾盼神飞,颇具儒雅气息,就谈吐来看,极像出自底蕴丰厚的大家族,不免勾起了萧珞的好奇之心。 梅神仙一直不曾提起诊金之事,他不提,贺翎却不能不提,见萧珞身子好得差不多了,也该动身回去了,就道:“我们这趟来,花了你不少功夫,药也用掉了不少,不知这诊金该如何算?” 梅神仙已经与他们谈得投缘了,哪里还会收他们的诊金,摆摆手道:“不过是自己采来的一些草药,又不是花钱买的,帮点小忙而已,不必如此客气。” “那怎么行!”萧珞连忙道,“毕竟耽搁你不少功夫了,总该给点补偿,这里天气寒冷,收成也不见得有多好,我们还耽误你下地干活儿,来年收成不够你们吃什么?就算你自己无所谓,你还要养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呢。” “这才几天,耽误不了。”梅神仙说什么都不答应,连连摆手。 萧珞在小婴儿的脸上摸摸,感慨道:“我看你也不是个会种地的,既然懂得医术,为何不出去行医?就你这双手,连茧子都没有,种地得来的那点积蓄,将来想要把孩子抚养长大,恐怕会有些艰苦。” 梅神仙脸上的笑容顿住,眼底的情绪有些难以看懂,很久之后才轻轻叹了口气,摇头道:“我宁愿带着他吃苦,也不想出去了。在乡间种地,也好过出去惶惶度日,我是怕了外面的世道,不想……不希望我的孩子再出什么事……” 萧珞见他眼底有痛楚之色,愣了一下,低声道:“抱歉,人各有志,我不该多言。” 梅神仙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兀自陷入回忆中,脸色渐渐发白,喃喃道:“我师父家世代行医,自问无愧于天地良心,结果却一个个遭奸人所害,你们说这样的世道,我怎么能放心带着孩子出去行医?” “遭奸人所害?”萧珞皱了皱眉头,“什么时候的事?” 梅神仙嘴角噙着一丝苦笑:“什么时候?很多时候。” 萧珞再次蹙眉,不解地看着他。 “我师父的父亲,当年是宫中太医,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无故被卷入争斗中,最后落得死无全尸。我师父悲痛难当,从此远离朝堂在民间开了医馆,最终还是因为得罪了小人,一年前被诬告,落得……满门抄斩。” 萧珞双手攥紧,眸色变得有些幽深。一年前,那时的皇帝正是他父亲,萧启。 梅神仙说着说着眼中有了泪意,却一直隐忍着,咬牙颤声道:“师父本想收我做义子,后来知道我与师兄情投意合,答应了我们的亲事,幸好,幸好还没成亲,我就有了他们虞家的骨肉,也幸好我尚未来得及入虞家的族谱,才能逃过一劫,在这穷乡僻壤将孩子生下来,给虞家留了后。师父待我恩重如山,我怎能带着虞家仅剩的一根独苗,出去冒险?” 梅神仙说完这些,忽然就抿紧了双唇,没有再说任何的话。萧珞看着他这副痛苦的模样,心里的滋味也不好受,一时不知如何宽慰,只好在他肩上拍了拍:“只要孩子能平安开心地长大,比什么都好。” 梅神仙笑了笑,点点头。 第二日,贺翎与萧珞换回自己的衣服,又像万大哥讨了两身换洗的,牵出马来与他们告别。 因为打扰了多日,他们心里都有些过意不去,贺翎从身上翻出为数不多的盘缠,往万大哥手里塞了两锭银子。这一下子就把夫妻二人给惊住了,别说两锭银子,就是一锭他们都没见过,他们一年的积蓄也不过才几两碎银,哪见过这么大手笔的,最后又惊又恐,说什么都不肯收。 贺翎想了想,也意识到自己给多了或许会让他们无所适从,最后从褡裢里取出些碎银子塞给他:“万大哥,这些你一定要收着,我们在这里吃你的住你的,心里过意不去。别的不说,若没有你们施以援手,我妻子的病就没办法及时医好,这是救命之恩,岂是几两银子能还得清的?” 萧珞从身上抠下来一粒扣子,用细绳穿起来带到阿牛的脖子上,在他头上摸摸,笑了笑没说什么。万大哥自然不会想到,仅仅一粒扣子,就比他手中这些推拒不过的碎银要值钱许多。 临走之际,萧珞又从身上取出一块石头递到梅神仙的手中,笑道:“大恩不言谢,救民之恩也不是金银能偿还的,我知道你不会收诊金,那你就收着这块不值钱的石头。往后若有什么难处,可以拿着这块石头来甘州找我们。” 贺翎上马坐在萧珞的身后,调转马头,临走之际又回头道:“说不定你去的时候找不到我们了,那就去京城找。” “慢走。”梅神仙笑了笑,大方收下,对他们挥挥手,待人走了之后才摊开掌心。 手中的石头当真极为普通,与这乡间的任意一块石头没什么太大差别,而唯一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上面刻了两个字,而且似乎是最近才刻上去的,字迹如同本人,内敛却隐现张力。 “长珩……”梅神仙皱了皱眉,想到他们先前的话,又自言自语地沉吟道,“甘州……京城……”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可一时也没想明白,梅神仙摇摇头,将石头搓了搓,塞进孩子的襁褓中,回家去了。 第83章 冰天雪地 赵暮云万万没有想到,他派出去的两拨人都让自己失望透顶,别说无功而返了,到最后竟然就只有零星几个败兵跑回来禀报消息,剩下的人全都折在了半路,当真是把他气得头顶冒烟。 “想不到常有为也是个难对付的!”赵暮云面露恨色,一脚将人踹翻,怒道,“涿州本就是我们的,那么熟悉的地形你们连人关在哪里都查不出来,竟然还暴露了行踪,让常有为那厮给发现了!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那人被踢了,也不敢多言,连忙爬起来,恭恭敬敬跪在了地上,抱拳请罪:“属下该死!请王爷责罚!” 赵暮云阴狠地瞪着他,喘着粗气,又把目光转向另一边的人,想到他们就这么把贺翎与萧珞放跑了,怒火更炽,再次一脚踹过去,骂道:“你们又是怎么回事!一千人竟然能让他们以少胜多!连他们一百人都摆不平!” 地上跪着的小兵,两边站着的大将,没有一个敢吭声,他们也没想到,贺翎竟然那么难对付,只知道他厉害,没料到他的护卫也那么不容小觑,这次失败了,下回再想取他性命谈何容易? 赵暮云一边要忙着攻占京城,一边还要为这些事费神,脸色青白交替,在营帐中来回踱步踱了半天,最后眯了眯双眼,冷笑起来:“贺翎没有回西北,那一定是落了单,他现在没有护卫跟着,身旁还带着个不会功夫的萧珞,我倒要看看他有没有本事以一人之力胜我数百人!” 旁边的大将都疑惑地抬头,一人问道:“王爷您的意思是……再去找他们?” “没错!”赵暮云阴沉的脸色忽然放晴,哼了一声露出笑意,“再派五百人出去,谁能带着他们俩的人头回来,登基以后我给他封个异姓王!” “……”将军们虽然都知道他做梦都想取贺翎的脑袋,可还是让他这句承诺给震到了,半天没说得出话来。 命令传下去,赵家军又调拨了一部分精兵出来,赵暮云这才稍稍恢复些正常的脸色,等着听他们的好消息。 而他身边的一位幕僚,则察言观色,挑着他心情还算愉悦的时候凑到他耳边低声进言:“王爷,据可靠消息,原来的肃州刺史陈儒林,现在正在京城附近任职,这陈儒林是贺连胜的亲家您知道吗?” “唔……知道,你想说什么?”赵暮云皱了皱眉,他一直关注着贺家父子,对这亲家虽然有所耳闻,却了解不多。 那人笑了笑:“这陈儒林据说早就与贺家闹翻了,他的女儿也离开了贺家,代发修行去了。” 赵暮云很快听出了其中的门道,微微睁大双眼,转身看着他:“从陈家入手,能对付贺连胜那老头子?陈家都已经与他们翻了脸,再使什么计谋,贺连胜会信他们?” “王爷您有所不知……”那人将嗓音又压低了几分,“陈儒林的女儿,也就是贺家那下堂的大儿媳,为了脸面一直没回娘家,就留在甘州的一座庵里了,据说偶尔还是会回贺家看看她儿子,与贺家并没有完全断绝联系。陈儒林他又是根墙头草,既然王爷很快就能把京城拿下,那您只要将陈儒林找过来,对他进行威逼利诱,保准他对您唯命是从!” 赵暮云让此人说得眉目舒展、心情大悦,在肚子里来来回回想了一通,很快就拿定了注意,派人将陈儒林给找了过来。 陈儒林这会儿已经因为投靠萧凉悔得肠子都青了,又莫名其妙让赵暮云给找过来,吓得面如土色,不知自己是不是要遭什么难,心里忐忑不安。 赵暮云只不咸不淡地抛给他一句话:“你只要有本事取贺家父子任何一条性命,将来就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若是做不到,那就等着给萧凉陪葬吧!” 陈儒林当即就惊得双腿发软,回到家后愣神愣得茶饭不思,最后将事情对陈夫人说了,颤着唇道:“我真是后悔……真是后悔……” 陈夫人捏着帕子垂泪,哽咽着数落他:“当初就不该与贺家闹翻了脸,你看看如今贺家已经占据半壁江山,赵暮云能不能打得过可真说不准,咱们要是现在投靠他,将来万一他失利了,那我们可怎么办?早知道贺家会有今日,羿儿说不定将来就是个王爷,咱们茹儿就做上了王妃,那又何苦去争什么世子之位!” “好了好了,少说两句!”陈儒林让她哭得心烦意乱,“争世子之位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你当时不说,现在说有什么用!” 陈夫人让他粗声一吼,闭紧嘴巴不说话了,可越想越觉得绝望,就咬着唇继续哭,哭了半晌忍不住又突发奇想:“哎?你说,我们若是将赵暮云的意图告知贺家,他们会不会不计前嫌,将来给咱们留一条生路?” “说的什么胡话!妇人之见!”陈儒林气得甩袖起身,指责道,“将来谁胜谁败还不一定呢!更何况,你将这消息告诉了贺家,对贺家来说有什么差别?他们难道会不知道赵暮云要害他们?茹儿都已经不是贺家的儿媳了,你还指望贺连胜接受我们的好意?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陈夫人听了面色一白,更加绝望。 陈儒林内心烦闷不已,叹着气在屋子里踱步,自言自语道:“赵暮云既然找上了我,他必定会派人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一旦发现我有半丝异心,恐怕等不到战事结束,我们就要脑袋搬家了。他的条件,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是死,答应了还能搏一搏……” 夫妻二人在屋子里叹息了将近一夜,映在窗纸上的影子都显得比一年前伛偻了许多,直到天际隐隐发白,才终于拿定了主意。 没过多少日,赵暮云终于如他所愿,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攻破京城,将萧凉的脑袋割下,成功坐上了龙椅。天下还没有安定,他连传国玉玺都找不到,却依然声势浩大地举办了登基大典,做了皇帝、立了国号。 登基大典办得十分匆忙,刚一结束,他就连夜下了一道圣旨:贺家犯上作乱,其心可诛,朝廷当即刻发兵平定叛乱,以抚民心。 百姓怨声载道,哪管谁是真命天子,谁是异心乱党,他们只知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刚换了一个皇帝,又要打仗了。 如今北方在贺家的统治之下,还算安稳;而南方暂时没人管,依然有不少新的势力崛起,虽然都成不了什么气候,但互相吞并的过程中,严重影响到百姓早就困苦不堪的生活;而境况最为糟糕的,是在中原,几番易主后,赵暮云竖起了讨伐乱党的大旗,大军在西进时与早已准备好迎战的贺家军对峙,大战再次爆发。 —— 北方的塞外草原上,如今已经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域,贺翎与萧珞两人骑着一匹马,并没有往北太远,所以路过之处积雪只是薄薄一层,好在这会儿突利正忙着内乱,无暇顾及中原,他们倒不用担心碰上突利大军,走得还算顺利。 到了腹中空空的时候,贺翎看到不远处有稀稀落落的大树立着,就从马上跳下来,牵着绳子带着萧珞找到一片有岩石遮挡可以避风的地方,砍了树枝堆在一起生火。 萧珞从包裹中取出两只地瓜,用树枝串着架在火上烘烤,盘腿坐在了他的身侧,笑道:“真是多亏了万大哥一家,不然我们这一路就只能啃干粮了,现在还有热食吃,总算有些安慰。” 贺翎抓着他的手捂在掌心,摸到他冰凉的指尖顿时心疼不已,连忙给他搓了搓,又送到嘴边给他哈热气,一边哈一边道:“地瓜剩下没几个了,吃完后又该啃干粮,你说我当初怎么就没带把弓箭在身上呢,好歹还可以去打猎解解馋。” “冰天雪地的,你打猎能打到什么?”萧珞将他的手反握住,“没事,不怎么冷。” “想打,总能找到,实在不行就再往北,偷突利人的羊!” “怎么偷?” “半夜潜入,扛一只就跑。” “哈哈哈哈!”萧珞听着他眉目张扬地胡说八道,忍不住大笑起来。 贺翎抓着他尚未回温的手指,细细摩挲,眯着眼看着他笑,自己的嘴角也满是笑意,接着腾出一只手揽住他的后颈,与他额头相抵,在他鼻尖上亲了亲:“唉……连鼻子都这么凉。长珩,你这回跟着我出来,算是把没吃过的苦都吃上了。” 萧珞笑容不减,抽出手捧着他的脸,抬起来一些在他唇上亲了亲,低声道:“你说错了。” “嗯?”贺翎抬眼看着他。 “这点苦不算什么,难得和你在一起这么久,天光地阔只有我们两个人。” 贺翎听了心头一颤,看向他的目光变得异常认真,漆黑的瞳孔中燃烧起几分痴迷,带着灼人的热度。 萧珞与他对视着,让他深潭似的双目吸引住,天寒地冻的境况下竟觉得四肢百骸都淌起了暖意,失神很长时间才想起自己要说的话,弯起唇角露出笑意,继续道:“这一趟很值,把十八年来未曾享受过的开心都补上了。” 贺翎摩挲他的鬓角:“真的?” “嗯。”萧珞抬手覆上他的手背,与他十指相扣,“难得清清静静,没有俗世纷扰。” “嗯。” “书读万卷,不如足行万里,等天下安定,铮儿长大了,我们就去游历山川,你觉得怎么样?” 贺翎让他说得心动,笑着说了一声“好”,收紧手臂将他搂住。 天地间太过安静,贺翎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雪原,能够听到两人胸腔里的心跳声,难得听到萧珞抒发心意,本以为可以多享受一会儿,没想到最后却被他一句话打断了旖旎。 “糟了!” 贺翎一愣:“怎么了?” “地瓜恐怕半面糊了。” “……” 第84章 郑氏兄弟 梁城,中原以西兵家必争之地,与东边的彭城遥遥相望。赵暮云倾半数兵力围攻梁城,久攻不下,脾气一日比一日焦躁。 因涿州失利受到军法处置的郑铎现在已经伤好痊愈,看到梁城如此境况担忧不已,一连三次请战,却次次被拒,理由倒是十分贴心:“郑爱卿的身子才刚刚恢复利索,不易奔波劳累,还是待在京城好生休养吧。” 郑铎回去之后恼恨得一拳头将桌子砸出一个坑,跌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回想起当日在北定王府,萧珞气定神闲间对他所说的话,忍不住将牙咬得咯吱直响,抬眼看着同样闲得无所事事的兄长郑莽,二人的脸色都十分不好看。 手下的副将与中层将领看他们这幅模样,全都是一脸的忿忿不平,围坐在一起抱怨:“皇上这是怎么个意思?宁愿让咱们闲着也不让郑将军带着咱们上战场!现在梁城正缺人手,为什么不答应?” “还能怎么回事?皇上不信任咱们了呗!”说话的人垂头丧气,他是郑莽的属下。 郑铎当初独自一人被关押在北定王府,随着魏庆逃出城的人数量不多,现在这些部下大多数是跟随郑莽的,不过郑家兄弟一向和睦,没有战事明确分工时,这些部下几乎算是两人共有,而有战事时,他们也时常一个为主将、一个为副将,将两组兵力结合在一起,不分彼此。 郑铎请战被拒,郑莽又再次请战,依然被拒,底下的人越发坐不住了。 “将军对皇上一向忠心耿耿,这次谁都看得出来是贺家故意从中挑唆,皇上竟会不明白?” “那可说不准,皇上是宁可误伤,绝不错信。就算他心里早就想到了这一层,恐怕也还是会谨慎行事,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让咱们出兵。” “说什么呢?”门外忽然传来一道略含愠怒的声音,众人转头一看,原来是郑莽走了进来,郑莽将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皱了皱眉,沉声道,“现在我们跟随的可不是王爷了,而是圣上!妄自揣度圣意,当心你们的脑袋!以后将嘴巴关严实了,别再胡说八道!” 这些手下平日里都是沉稳之人,也是急得很了才会在暗地里编排,现在受他这么一训斥,纷纷肃起了脸色,点点头应了他的话:“是!” —— 天气越发寒冷,塞外的雪下了一场又一场,贺翎与萧珞选的这条路是相较好走一些的,可毕竟不比关内,几场雪一下,脚踩下去半天拔不出来,不免越走越慢,行程上比原先预估的要久一些。 好在他们这回有了斗笠蓑衣,瞧着天色不对了就赶紧找岩石缝隙处躲避风雪,境况倒不至于太过糟糕,不过随着离甘州外的雁西关越来越近,所带的干粮越来越少,这倒成了一大难题。 贺翎把存放干粮的褡裢翻了个身底朝天,仅仅掏出几块干馍馍,仰天长叹:“这是最安全的一条路,却也是最艰难的一条路。就剩两日的口粮了,长珩,你说我们若是饿死在这草原上,是不是也太丢人了?” 萧珞忍不住轻轻一笑:“没让敌军杀死,没被酷寒冻死,最后却阴沟里翻了船,说出去都没人信。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想到法子的,我记得前面不远处再往北是奚族聚居地,若实在不行,真就去偷一只羊回来也未尝不可。突利王庭离这里远得很,居住此处的都是一些普通牧民,凭借你的身手,一定可以全身而退。想他们草原蛮夷入侵中原时,从不带粮草,打到哪里就抢到哪里,我们偷他们一只羊算什么?” 两人说话时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贺翎听了露出笑容,颇觉与有荣焉,忍不住将他的手抓紧,拉住他:“长珩,我现在对你的博闻强识真是不得不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你在宫中住了十八年,来王府也极少出门,出塞更是头一回,竟然那么肯定前面就是奚族牧民的聚居地?” 萧珞拿着他另一只手中的褡裢重新按在马背上,从里面掏出干馍馍一人分了一块,笑了笑:“当年读了前人所著的《塞外风物志》,按照地图对比着一处一处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如今走的这一路,与印象中相差不大,想必与书中是吻合的。而且前方不远处应当有一片翡翠湖,他们蛮人都是逐水草而居,这片湖在方圆百里内算是牧草最肥的地方,那些奚族牧民不大可能迁往别处。” 贺翎越听脸上的笑容越大,见他把水囊拿过去,连忙叮嘱道:“别忙着咽,冷得很。” “嗯。”萧珞点点头,这水是用积雪化出来的,入口刺寒,含在嘴里捂了半晌才咽下去,又道,“我们是身在雪原不问世事,也不知现在战事如何了,到雁西关还需七八日,入了关快马也要两日才能赶回去。” 贺翎顿了顿,单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想起先前遇到行刺的事,嘴唇紧抿,沉默了一会儿道:“应该不会有大问题,有爹在王府坐镇,兄弟三人加手下几员将领,应付赵暮云足矣,而且,赵暮云应该忌惮赵家兄弟了,不会委以重任。” 萧珞看着他眉目间隐现的愁云,想了想,道:“不管上回行刺的是谁,都不会在这节骨眼上误事,若是让赵暮云占了便宜,贺家处于劣势对他而言有害无利,我想他应该不至于那么笨。” 贺翎眉目舒展了些,点点头,不过走了半晌仍陷入沉思,没有再吱声。 “云戟,你看!”萧珞忽然惊讶地拉住他的手,“看那里!” 贺翎受他情绪的感染,连忙抬头,只见左前方有一串隐隐约约的细小足印一直延伸到远处,这足印非常小,一看便知是某种小型动物留下来的。 两人精神一震,连忙牵着马走过去。 走到足印旁边,贺翎蹲下去琢磨了一会儿,眉眼间绽开笑意,欣喜道:“这是松鼠留下的,循着这条足印,兴许能找到它的巢穴!” “真的?那太好了!”萧珞笑起来,“松鼠深冬沉眠,为了醒来后不饿着,必定会藏不少果子,应该够我们支撑几日,那倒省得再想别的法子了。” 二人相视一笑,显然是想到一处去了,当即就不再吱声,一步一步照着足印的方向寻了过去。 足印消失处靠近一棵杨树的树根,旁边有几块被风雪打磨得圆润的岩石,岩石之间有着不易察觉的缝隙,甚至还长着一簇顽强生存的野草,将缝隙密密遮盖住。 贺翎露出一丝笑意,蹲下去摩拳擦掌,左右看了看,确定就是这里了,这才扒开草丛,用刀柄将积雪拨开。 萧珞在一旁屏息静气地看着。 等到积雪全部被拨开,露出岩石缝隙里面的洞穴后,又继续挖底下的冻土,挖了半天,两人眼前一亮,果真见到里面藏着一只灰毛蓬松的小松鼠,这小松鼠将自己养得圆滚滚的,正趴在一大堆果子上,呼呼大睡,浑然不知有人正觊觎它辛苦搬来藏好的储粮。 “幸好这只松鼠睡得迟,不然我们上哪儿看到足印?”萧珞一边说一边将这只肥硕的松鼠抱出来,托在手中翻来覆去也弄不醒它,不由觉得有趣。 贺翎二话不说,收了刀就把褡裢拿过来,毫不客气地就把这些野果子统统掏出来收好,目光一转,发现旁边还有一处可疑的缝隙,连忙又解下佩刀,依样画葫芦,把另外一处的缝隙也挖成了坑,果不其然,又找到一只松鼠。 萧珞愣了一下,笑道:“这两条地洞通往同一处,说不定两只小东西原本就认识,是一伙的。” “管它呢!”贺翎笑容满面,又把新挖出来的果子全部收好,在褡裢上拍了拍,心满意足道,“虽然少了点,不过勉强也能度日。” 萧珞一手托着一只睡得如同死尸的松鼠,修眉黑眸间忽然起了些茫然:“就这么断了它们的生路,总有些于心不忍。你说,若是把它们带回去,铮儿会不会喜欢?” 贺翎动作一顿,回头看过来,眼中涌起笑意:“这倒是两全其美!” 再次上马,忽然就多了两条小生命,一人怀里藏着一只松鼠。贺翎想从后面抱着萧珞,觉得这松鼠有些碍事,又从怀中掏出来,探手拉开萧珞的衣襟,塞到他怀里去了,握住他的手在他耳边低声笑起来:“铮儿的抓周礼快到了,送给他两个小玩伴,当真省心省事!” 萧珞忍不住笑:“我们这爹做的,干脆懒死算了。” —— 二人在冰天雪地里长途跋涉时,贺家正兵分三路寻找他们的踪迹,没有人想到他们会走塞外,因为冬天走塞外十分艰难,万一碰上暴风雪,后果不堪设想,而在关内,随便挑哪条路都比那里容易。 罗擒带着其中一支队伍走的北线,一路寻找到北关,在即将放弃希望时终于打听到消息,知道他们二人安然无恙地从这里出去了,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精神振奋着就想跟出去寻找。 好在振奋过后罗擒迅速恢复了冷静,道:“都这么多天了,等我们追过去,或许他们已经到了甘州。” 旁边一人问道:“那怎么办?” “兵分两路!”罗擒迅速挑出几名身手矫健的,对他们吩咐道,“速去北定王府找常将军,他那里有信鸽,写一封信送回王府,王爷会尽快派兵出雁西关寻找。” “是!” “其余人随我从这里追出去,万一他们在路上耽搁了,我们说不定能追上,也好有个照应。” “是!” 与此同时,赵暮云坐在朝堂上,忽然听到前方传来的一道消息:“围攻梁城的大军忽然遭到安平王背后偷袭,梁城攻势被破,大军退守东面的临城。” 赵暮云听了这条消息半天没回过味来,他一直以为安平王秦鸣山是被迫降了贺家,没想到他竟会为了贺家的战事如此卖力,当真大出所料。 这条消息刚刚在朝堂上传开,紧接着又有一条消息传来:“贺家军趁胜追击,与安平王率领的大军汇合,以牙还牙,把临城给围了。” 大殿一片哗然。 若是临城被攻占,贺家离京城就更近一步了。 郑铎当即就要请战,被郑莽使了一个眼神拦住。郑莽出列道:“陛下,末将恳请率军前去增援!” 赵暮云面目森冷,心中迅速思量了一番,想着郑莽虽然没有与贺家接触过,可他们兄弟一向齐心,做弟弟的不知与贺家谈了些什么,这做兄长的,恐怕心意也无法确定。 大殿中一片寂静,只听赵暮云冰冷的声音在祥云龙腾的梁柱间荡开:“京城乃重中之重,没有你这一良将在此镇守,朕恐怕会睡不安稳。” 第85章 私自调兵 贺家大军将临城围得水泄不通,临城如今是赵暮云的人在守城,倒是明显比萧凉的将士有骨气,在城墙上一排排站着,手中的弓箭、油桶、投石,能用上的全部用上,颇有些玉石俱焚、死战到底的意味。 贺翦与大家商量了一番,决定留一条生路诱敌出城,由贺羿带着人马去必经之路埋伏,等敌军出城后与主力军队来个前后夹击。围城数日后,贺家军佯装放弃,贺羿带麾下一众人马退守至城门以北三十里地外。 退守一事,贺翦原本是不同意让贺羿去的,毕竟他们这一支队伍落了单,万一碰上赵暮云派来的援军,恐怕十分危险。不仅贺翦不放心,其他将领也纷纷恳请代替贺羿领兵。 贺羿只是淡淡一笑:“你们忘了二弟带回来的消息了吗 郑家兄弟二人一定会受到赵暮云的猜忌,现在赵暮云手底下除了郑家兄弟外,最能征善战的将领在临城。其他人,不足为俱。” 众人一想觉得有道理,再加上贺羿之前为了瘟疫之事经常在梁城外围走动,现在要退守的地方就在梁城与临城之间偏北的方位,对此处地势最为了解的,除了他没有第二人选,见他坚持,最后也就没有再阻拦。 贺羿退守扎营,一切都按照计划顺顺利利地进行,只是谁都没有料到,第二日后半夜,营地忽然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喧哗声。 贺羿睡得浅,很快就被惊醒,睁开眼便听到外面有人在喊:“走水了!走水了!”沸腾的人声中夹杂着马匹嘶鸣的声音,似乎已经一片混乱。 迅速起来穿戴好盔甲,正要往外走就见到一名小将冲了进来,慌慌张张道:“将军!不好了!有人袭营!” “知道了!”贺羿点点头,脚步不停,迅速问道,“谁带的兵?约摸多少人?” 小将紧跟着他的步伐,急道:“据说是郑莽的大军,多少人看不清,少则两千,多则四五千,他们趁着夜色纵火,现在已经绕营地烧了大半圈了!” 贺羿忽然顿住脚步,回头看着他:“郑莽?” —— 京城,一名中将磕磕绊绊地冲到赵暮云的跟前,双腿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惨白的脸上大颗大颗的汗珠往下淌,颤着嗓音道:“启……启禀陛下,郑莽、郑铎私自带兵……离开京城,赶往临城去了!” “什么?!”赵暮云惊得一下子站起来,脸上清白交加,胸腔里怒火燃烧,伸手指着他,压抑着怒气,“你再说一遍!” “郑莽、郑铎兄弟二人,带着麾下五千骑兵……”那名中将手心冒汗,缓了缓鼓足勇气把话续上,“他们,他们私自离开京城,赶往临城去了!” 赵暮云胸口剧烈起伏,差点背过气去,盛怒道:“他们去临城做什么!” “哦,对了!他们留下一封书信!”那人连忙从袖中将信掏出,双手递过来,“说是担心临城失陷,绕道去偷袭贺家军。” 私自调兵可是犯了皇帝的大忌,这项罪名要真是落实下来,旁人想想都觉得肝颤。这位中将平素与他们兄弟二人交情不错,此时除了替他们捏一把冷汗之外,只能祈求他们真的能顺利解救临城,这样才有机会将功补过。 赵暮云气得双手发抖,将书信迅速扫了一遍,三下两下撕个粉碎,深吸口气抬手指着大门,对身旁的人吩咐道:“把魏庆给我喊过来!” 魏庆接到传旨,匆匆忙忙赶了过来,看到他难看的脸色顿时心里咯噔一声,变得有些战战兢兢。 赵暮云对他吩咐:“带一万人马赶去临城,一旦发现郑莽、郑铎存有疑心,当场诛杀!” 魏庆惊得抬头:“陛下,他们不可能……” 赵暮云摆摆手止住了他的话,接着道:“若没有发现他们的叛变意图,就与之汇合,增援临城,击退贺家的人马!” 魏庆暗中替那兄弟二人松了一口气,连忙抱拳:“是!” —— 临城以北,大火熏天。 冬季干燥,一旦起了火,火势将借着夜风越烧越旺,而贺羿大军的营地现在所处的地方离水源还有一定的距离,虽然不远,可一个来回总要耽搁时间,根本来不及将火扑灭。 贺羿蹙着眉,他最吃惊的不是敌方有人半夜突袭,而是这突袭之人竟然是郑莽。按赵暮云的性子,郑莽怎么可能有机会过来? 贺羿一边想一边快步走到营帐外翻身上马,高声喊道:“不必救火!先冲出去!” 一声令下,打水的士兵扔下水桶,扑火的士兵将手中的棉衣放在地上踩了踩又重新穿上,所有人都抽出自己的兵器,有马的上马,没马的动腿,朝着尚未来得及闭合的火圈冲过去。 营地已经半数陷入火海,冲天的火光将夜空照亮,也映照出营地外围一圈守株待兔的赵家军。郑莽一声令下,马上的骑兵纷纷举起手中的弓箭,朝火光中冲出来的人射过去。 贺家军举着盾牌冲出来,也有一部分没有盾牌的人躲避不及,被一箭射中了四肢或要害,冲到近处的将士很快与赵家军混战在一处。 贺羿纵马冲过来,一扭头弓箭擦着耳侧飞过,抬眼朝不远处寻找,终于找到对方的将领郑莽,迅速抬手从背后抽出三支箭矢,又一侧身避开另一支迎面射来的箭,同时将三支箭搭在弓弦上。 郑莽眼瞧着贺羿冲出火圈,本以为他会忙着躲开箭雨,冲过来与自己近身搏斗,没想到他竟然完全不顾自身安危,在密密麻麻的箭雨中左躲右闪,同时还要对自己拉弓射箭。 这种以命搏命的架势将他吓了一大跳,未等他及时反应过来,对面已经有三支利箭呼啸着射向自己。这三支利箭虽发自同一根弓弦,可到了近前时俨然已经攻向三个不同的要害。 郑莽惊得瞪大双眼,迅速仰头躲过最上面一支,同时往右侧身避过射向胸口的那支,可右边还有一支似乎算准了他的动作直直对准门面射过来,情急之下只好挥刀格挡,可惜他半个身子缀在马侧,挥刀时估算失误,竟然没能抵挡住第三支箭,只觉得右臂一阵剧痛,竟然让这支箭硬生生射了一个对穿。 郑莽心头巨震,手臂吃痛,力道不受控制,就这么将刀掉在了地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大哥!”身旁的郑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面色苍白,心头怒意冲起,抬起弓箭就朝贺羿射过去。 贺羿没看清阴影处竟然还有一个郑铎,等到利箭冲过来时再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只能以最快的速度俯身护住要害,最后让利箭钉在了右肩上,痛得闷哼一声,驾着马冲过去与他近身对战。 贺羿身旁一直跟着小将与精干骑兵,见他受伤都是大吃一惊,连忙加快马速赶上去从旁照应。 这次偷袭,幸好营地值守的小兵发现得及时,此时火圈将将闭合,绝大多数人都冲了出来,少部分没出来的是半路就被弓箭射中要害的。现在两军里外两圈正面交锋,显然贺家的人多,可惜以无备战有备,终究有些吃亏。 贺羿先前以命搏命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对方来得太过突然,如果不先把对方的主将擒住或斩杀,自己这边将会越战越难,可惜他再次失算,想不到郑家兄弟二人都来了,最后只来得及将丢了兵器的郑莽重伤,紧接着就被郑铎给拦住了。 烈火熊熊燃烧,似乎每个人都在热浪中扭曲了面孔,一场混战,明面上看谁都没有讨得了好,贺羿带着麾下将士突出重围,自己肩上的血流了一大滩,郑家军也受到重创,郑莽被贺羿射中右臂,又被他刺中腹部,最后让郑铎给救了下来。 天际泛白时,营地已经烧成了一片焦灰,处处横尸、血流成河。这场两败俱伤的混战,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贺家对临城的围攻失利,没有贺羿这支部队的阻截,前后夹击成了泡影。 贺翡得知消息时惊得半天没说得出话,一脸的不可置信:“郑家兄弟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不是被赵暮云打入冷宫了吗?!” 贺翦也是眉头深锁,下令道:“快把大哥送回王府疗伤!临城继续围困!请爹速速调兵过来增援!” —— 贺羿由随军的大夫匆匆包扎好伤口,本想留在营中继续作战,奈何失血过多,心有余而力不足,最后无奈之下,只好认命地躺进马车,由一小队亲兵护送回去。 梁城如今是贺家的城池,他们只要顺利进入梁城,就算是安全了,只是没想到才刚刚走了半天,迎面又与魏庆的大军碰上。 贺羿一阵心惊,趁大军还没赶到近前,连忙派人调转马头赶去临城送信,之后左右看了看,发现竟然没有地方可以躲避,只好命护送的亲兵撤掉大半,只留了二十人马,又把身上的锦服脱了反过来穿上,让赶车的小兵与前后的亲兵都往脸上抹些泥,衣服割几道口子,身上的兵器藏起来,最后贴着路边走,装作普通路人由此经过。 没多久,尘土飞扬,魏庆的大军浩浩荡荡奔了过来。 魏庆见到一辆朴实的马车与二十人组成的马队出现在这荒郊野外,心底有些诧异,皱了皱眉将他们拦了下来。 赶车的小兵一脸惶恐,点头哈腰:“官爷……” “马车里是什么人?” “马车里是我家公子,我们路上遇到山贼,被劫了货物,公子也没他们打伤了。” 魏庆又皱了皱眉:“你们是商人?” “是是是!” “帘子掀开,我看看!” 小兵顿时有些犹豫。 “怎么了?掀开我看看!” 魏庆话音未落,帘子就从里面掀开,贺羿用帕子捂着脸咳得撕心裂肺,眼角都咳得泛起了赤色,虚弱道:“官爷……可是我们不小心挡了您的道?我们这就让……” 魏庆上下打量了一眼,摆摆手:“走吧!” “谢谢官爷!”贺羿咳嗽着将帘子放下,小兵谄媚地笑了笑,连忙架起马车离开。 魏庆看着他们与大军擦肩而过,想着这荒郊野岭地藏着山贼还真是有可能,起初的疑惑渐渐消失,踢了踢马腹,继续前行。 只是行了没多久,走到半夜起火的营地那里时,魏庆愣住了,脑中一个激灵,狠狠一拍脑门:“那马车必定从此处经过,若是普通商人,见到如此场景怎么可能维持镇定!快!快追!” 第86章 路遇援手 贺羿失血过多,脑中一直昏昏沉沉的,全身都使不上力,之前为了在魏庆的眼皮子底下蒙混过关,不得已才支起身子说话,为了咳嗽得像模像样,简直把所有的力气都用上了。只是这么小小折腾了一下,伤口就隐隐有崩开的迹象,重新躺下后连喘了几口气才勉强恢复。 “加快马速。”贺羿面无血色,咬了咬干裂的嘴唇,隔着帘子费力地吩咐道,“魏庆不久就会追过来了,我们绕道。” “是!”赶车的小兵鞭子狠狠一甩,远远看见前面似乎有一道岔路,精神振奋。 就在他们离岔路口还有一段距离时,后面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旁边有一名护卫大喊:“不好!后面有追兵!” 贺羿靠在马车内壁的软垫上,默默叹了口气,侧耳听了听,对方似乎只派来了百十号人,可自己这边只有二十人,想要顺利逃脱,谈何容易。 “将军!快上马!”一名亲兵跳上马车,掀开帘子急道,“追兵很快就要过来了,属下用马车引开他们!” 贺羿愣了一下,本能地蹙起眉头:“不行!” “将军!眼下可是生死攸关的时刻,您快上马罢!再不上就来不及了!” 贺羿被劝着临城回王府休养,心里已经十分不好受,现在还要让他独自一人逃命,他只觉得羞愤难当,咬了咬牙:“不必如此,你们快点就是了!” 那亲兵了解他的性子,听他这么说急得脸都皱成了一团:“再快也来不及!我们是马车,哪里有他们单人匹马来得快?” 贺羿闭上眼,抿紧唇不说话了。 亲兵急得很,被赶车的小兵拉了拉袖子,回头看了一眼,大致明白了他眼中的意思,最后深吸口气,看向贺羿:“将军,得罪了!”说着不由分说,钻进马车就把贺羿扶起来。 贺羿让他弄得再次一愣,很快明白了他的意图,皱了皱眉,想挣脱他的双手,奈何自己全身无力,正要开口训斥,马车门口又进来一人。 贺羿一个重伤之人哪有力气挣扎,睁开眼都觉得费神,更不要说动手动脚,最终还是没能摆脱他们的钳制,竟然让他们给强行扶上了马。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贺羿的这支小队正停在岔路口,手底下的亲兵急得满头大汗,把他安顿好之后,在马屁股上面狠狠踹了一脚,把他往另一条岔路上送过去。因为不放心他一个人离开,所以安排了一名身手最好的人在后面护送,其余人则与先前一样,跟随马车继续前行。 贺羿伏在马背上,已经没有力气再与他们争执,只得双手将马脖子抱住,防止自己滑下去,就这么颠簸着疾行了一路,神智越发不清醒。 身后唯一的一名护卫跟着走了小半天,偶尔冲到前面拉过马绳调转方向,如此七拐八拐地,终于把后面的追兵给彻底甩开,正要长出一口气时才猛然发现,他们的将军伤口早已崩开,现在面无血色地伏在马背上,已经彻底昏迷了。 护卫被吓了一大跳,迅速勒停了两匹马,手脚忙乱地跳下去:“将军!将军?” 见贺羿没有任何反应,护卫狠狠擦了擦额角的汗珠,抬头四处看了看,眼见这里是荒郊野外,顿生绝望,只好小心翼翼地把贺羿扶下马让他靠在旁边的大石上,扒开他的衣襟瞧了瞧伤口,也不知究竟要如何做,下意识就开始撕自己身上的衣服,撕了一半忽然想起自己的衣服早就沾了灰,不干净,又把目光移到贺羿的衣服上,准备寻找干净的地方下手。 正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道轻软温和的声音:“他怎么了?” 护卫还未从心惊动魄中回过神,跳起来就拔刀扫了过去,结果刀刃抵在对方的脖子上才看清,竟然是一名女子。 这女子装扮十分朴素,着一身浅白色的麻布长裙,外面穿一袭连罩的素青色长袄,整个人连带着简单的发髻都被罩在里面,只露出一张神色清淡的脸与胸前几缕青丝。 护卫愣愣地看着她,见她面无波澜地看着自己,似乎完全没把横在脖子上的刀当回事,心中大吃一惊,再一细看才发现,这女子虽然神色淡淡,可眉目却生得十分秀丽,再一联想到当下的处境,顿时就惊出了一身的冷汗,磕磕巴巴道:“你……你是哪里来的……这荒山野岭的……你是谁?!” 女子面露诧异,似乎没明白他怎么情绪如此激动,垂眼看了看面前的刀,抬手轻轻推开,淡然道:“我在附近采药,看到你们似乎受了伤,就过来问问。”说着把目光转向贺羿。 护卫傻眼看着自己的刀离开她的脖子,把她的话回味了一遍,脑子终于清醒了:“你是采药的?你是大夫?” “略通一二。”女子随口回了他一句,蹲下去打量了一眼贺羿的右肩,抬手就将被鲜血浸透得失了原色的白布解开,从袖中掏出一只瓷瓶,撒了一些药粉在伤口上。 护卫本想询问清楚这瓶子里是什么,还没来得及阻止就见她已经把药撒好,收回瓶子又抬眼看了看,沉默地抬手把他的刀拿过去,从贺羿的衣服上割下来一片布条,手脚麻利地把伤口重新裹好了。 女子也不问这伤口是哪里来的,更不问受伤的是何人,忙完了站起来,转身就要离开。 “哎哎!请留步!”护卫急忙将她喊住,见她回头疑惑地看着自己,忽然对先前的狐疑有些歉意,伸手朝贺羿指了指,“你看这伤口,再骑马的话,会不会又裂开来?” “会。” “……”护卫愣住,见她要转身离开,再次出声把人喊住,“那你能不能与我们一同回去?正好等主上醒来也可以谢谢姑娘。” “不必了。” “……”护卫急得直挠头,最后把心一横,冲过去拦住她的去路,腆着脸指指她的袖子,“那你能不能把这瓶药卖给我?多少银子都可以!” 护卫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有些没底,他身上只有几文碎银,至于贺羿身上有多少银子,他完全不清楚。 女子听了他的话愣了一下,摇摇头:“药不值钱,但瓶子是我师父留给我的遗物,不能给你。” 护卫觉得脑壳都疼了,连忙说了一句:“你等等!”接着就埋头在身上翻找起来,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可以盛这种宝贵药粉的器具,又跑到贺羿那里,蹲下去在他身上翻找。 贺羿让他没轻没重的动作弄得苏醒过来,费力地睁开眼,看到面前是跟随自己的亲兵护卫,又放心地合上双眼,低声道:“找什么?” “将军,你醒了?!”护卫惊喜地喊了一声,手上的动作却不停,“找个瓶瓶罐罐的,把药给买了。” 贺羿皱了皱眉,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抿抿干涩的唇,没再吱声。 那女子在旁边看了半天,面露踌躇,最后实在有些于心不忍,只好将瓶子取出来,道:“你们拿去吧。” 贺羿听到声音,疑惑地睁开眼,还没来得及疑惑,就见护卫感激不已地站起来去接那只瓶子,愣了一下,心中大致猜到了始末,抬眼看向女子,笑了笑:“多谢姑娘出手相助!这瓶子可是什么重要之物?若是的话,在下日后定当奉还。” 护卫知道他说这些话已经十分吃力,连忙将他未说完的意思补充完整:“请问姑娘,这瓶子要怎么还给你?你家住何处?若是不方便说,你来找我们讨回也可以……” 女子目光落在贺羿低垂的眉眼上,心里不由疑惑他脸色苍白成这样怎么还能清醒过来,听到护卫的话才回过神,摇摇头道:“不必了,师父教过我,救人要紧。”说着再不看他们,转身离去。 护卫看着女子走到不远处山坡上的草丛中,弯腰提起草丛里的一只竹篮,这才明白她为什么会神出鬼没,顿时放下心来,走回去高兴地把瓶子递到贺羿面前:“将军,这药是止血的,您再忍一段时间,等到了前面的小镇,我去给您找一辆马车。” 贺羿听到声音睁开眼,费力地扭头朝脚步声远离的方向看过去,问道:“这瓶子对她很重要?” “她说是她师父留下来的遗物。” 贺羿神色一顿,半晌后,点了点头。 —— 靖西王府,贺连胜收到罗擒的消息,惊喜万分,迅速吩咐人从雁西关出去寻找贺翎与萧珞的踪迹,只是他还没从激动的心绪中回过劲,很快又一道消息传来:贺羿带领的大军受到郑氏兄弟的偷袭,贺羿重伤,临城还在艰难地围困。 贺连胜一下子眉头深锁,所有的欣喜都被击得粉碎,在书房中来回转了两圈,沉声道:“把单将军喊过来!” “是!” 单将军还没赶到,忽然又有下人通报,说是安平王府中的两位郡主来了。 贺连胜一头雾水,不明白这节骨眼上她们跑过来做什么,结果等人进来后一看,大吃一惊,没想到那两个丫头竟然全都一身铁甲,手持兵器,神情严肃地抱拳请战,希望能带兵去增援前线。 贺连胜头都大了一圈,挥挥手:“你们父亲已经过去了,你们就别去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不好向安平王交代。” 秦珠认真道:“爹准许我们上战场的!我们姊妹二人不比男儿差!” 贺连胜哭笑不得:“我知道你们巾帼不让须眉,可毕竟是女儿家,你们爹嘴上不说,心里终究是舍不得的。现在我们贺家还有两位将军闲着,哪里需要你们披挂上阵?” 秦玉咬了咬唇,抬眼道:“王爷既然相信我们的能力,就应该一视同仁。现在贺家的两位将军需要镇守王府,就这么贸贸然离开,万一敌方偷袭怎么办?” 贺连胜顿了顿,知道她说的也有道理,当初贺翎偷袭了涿州,难保赵暮云不以牙还牙。 秦玉又道:“既然赵暮云又派了兵,恐怕会给我们攻占临城带来麻烦,还请王爷给我们一个机会,也好证明我秦家不是无用之人。” 话已至此,贺连胜想要再拒绝都有些说不出口了,更何况她们二人的身手自己也早就见识过,对她们此行确实是有把握的。 俩姐妹见他面露犹豫,心里一阵欢喜,连忙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说服他。 最后贺连胜实在没办法拒绝,颇有些无奈地哈哈一笑,难得面露和蔼,吩咐道:“你们可要万事小心!” 二人一脸欣喜:“是!” 第87章 夫夫归来 在草原上艰难地行走了数日,从松鼠那里找来的果子已经啃得一干二净,好在贺翎对于如何在野外生存下去颇为擅长,总能想法子觅到一些食物,这才不至于让两人饿死,不过那些食物也只能稍微抵抗一下饥饿,并不能完全填饱肚子,没有足够的食物果腹,寒意就变得分外的清晰。 入了夜,寒意更加刺骨,即便有火堆可供取暖,还是冷得人浑身僵硬。贺翎将萧珞紧紧抱住,摸着他冰凉的脸、冻僵的手,心里的滋味十分不好受。萧珞倒是心情平静,想到这一路碰到过数次风雪,更冷的寒夜也顺利熬过来了,如今雁西关近在眼前,当真觉得不可思议。 两人夜里冷得睡不着,想到再过两天就能入关,又精神百倍,正彼此低声说着话时,贺翎忽然将萧珞的手握紧,示意他不要出声。 萧珞心中惊诧,莫名地起了一丝骇意,借着火光,顺着他的目光朝远处看过去,倒抽一口凉气。茫茫白雪笼罩的山丘在月色下连绵起伏,而不远处的一座山头上,正有一双绿幽幽的眼珠子盯着他们这里。 想不到平平安安行走了一路,在最后关头竟然碰到了狼。 山头的绿光渐渐多了起来,萧珞按下心惊,细细数了数,反手将贺翎的手抓紧,低声道:“有十几只狼,不知周围还有没有了……” “应该就这些。”贺翎一边说,一边用另一只手抽出燃烧的木柴,递到他面前,沉声道,“拿好了。” 萧珞连忙接过。 贺翎胸腔里在敲鼓,十几个人他倒是能应付得过来,可面对的是十几匹狼,他现在心里有些没底,毕竟在这寒冬腊月,狼缺少食物,突然看到两个大活人与一匹肥壮的马,难保不流口水、凶性毕露。 山头的狼在头狼的带领下,一步一步靠近,并且十分有秩序地铺散开,打算将他们包围。 贺翎将马朝火堆旁边扯了扯,眼下这种状况,他们跑是绝对跑不掉了,只能靠着火堆,让那些饿狼有所顾忌。 他们为了防寒,生的火堆不小,现在正好派上了用场。两人一边盯着那些狼的动静,一边搬动燃烧的树枝木柴,让这些树枝木柴围城一个不大不小的火圈,把他们护在中间。 双方对峙了很长时间,那些狼的包围圈越来越小,却迟迟不敢上前,只能围着火打转,露出尖利的牙齿,显然正在一步步失去耐性。 贺翎已经将长枪从马上取下来,又抽出身上的刀递给萧珞。萧珞没接,只是从靴子里抽出那柄短剑,低声道:“刀你拿着,我不会用。” 贺翎想了想,拿着刀的手握紧。 就在他们说话的间隙,周围的火已经越烧越弱,旁边的战马已经明显开始焦灼,四蹄不安地动着,若不是习惯了战场上的血性,恐怕早就吓得腿软了。 一匹狼越靠越近,又绕着火堆转了两圈,喉咙中发出低低的威胁声,寻到一处火势最弱的地方,伏了伏身子,忽然一个纵跃,面目凶狠地朝他们冲了过来。 贺翎早就盯着它了,此时双目沉沉、嘴唇紧抿,找准机会忽然起身单手一掷,将手中的长矛直直扔了出去。这一扔几乎是拼劲全力,带着不容忽视的凌厉与精准,趁着那匹狼凌空一跃时,狠狠扎进了它的脖子。 那匹狼痛苦地哀嚎一声,顺着跃起的力道继续朝这边飞扑过来,却又因为失了尾力,重重摔在了他们脚边。 贺翎迅速握住长枪的枪柄,抬脚狠狠一踹,在喷涌的鲜血中将把那匹狼踹出数丈之远,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旁边又有一匹狼飞扑过来,这一次似乎是忌惮贺翎手中的长枪,将目标转向了萧珞。 贺翎一刀横过去,却因为迟了半步,只割到狼的前腿,眼看着它张开血盆大口继续扑下来,心中一惊,眼眶撑大,又迅速提枪刺过去,凭借着突然爆发的力道,将这匹狼从侧面顶出了火圈。 有了两匹狼的试探,周围的狼群一下子沸腾起来,似乎是放弃了对于火光的顾忌,纷纷向前。 一匹狼腾空跃起,凶狠地朝战马扑过来,贺翎站起身一刀砍过去,余光瞄到另一匹狼扑向萧珞,连忙回身,见萧珞敏捷躺倒往旁边一滚,短剑刺入狼的腹部,连忙过去补上一刀,可这些狼几乎是同时行动,而且十分聪明地看准了相对较弱的萧珞,又有一匹狼张着血盆大口扑过来。 萧珞那把短剑还没来得及拔出,贺翎一颗心恨不得从口中蹦出来,低吼了一声:“长珩!”情急之下来不及挥刀,迅速一个纵跃扑到他身上将他护住,紧接着就感觉到后背一阵撕裂的剧痛。 萧珞刚把剑抽出来就听到他痛苦的闷哼,全身血液倒流,因为被他挡住根本看不清他背后,只好下狠力胡乱地刺过去。 伴着一声悲鸣,那匹狼终于松了口,贺翎趁机反手一刀把它砍翻,还没来得及喘气,又见两匹狼同时扑过来。 这两匹狼配合得十分默契,一左一右临空腾起,在月色下如同两道巨大的黑影,朝他们罩了下来。耳边听着战马惊恐的嘶鸣声,贺翎此时还趴在萧珞的身上,根本来不及翻身对抗,短短一瞬间仿佛变得无限漫长,头脑异常清醒,迅速选择了最好的一条路,就是将萧珞的紧紧护在身下。 萧珞也知道来不及了,就算以最快的速度翻身,还是没有两匹狼扑得快,可即便如此,千钧一发之际,他根本就没有任何犹豫,咬紧牙关抱紧贺翎一个翻身,反过来将他压在身下。 “不!”贺翎耳中嗡嗡直响,脑子里听到自己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 连续数声悲鸣狼嚎,萧珞没有等来预料中的剧痛,却听见几道沉闷的落地声,恍惚了一下,连忙睁开眼,侧头看过去。 那两匹狼竟然都中了箭,齐齐倒在他们身旁,再抬头一看,扑向战马的狼也中箭倒地,正挣扎着站起来,紧接着又有几匹狼发出哀嚎声。 这是……有人出手相救了? 萧珞疑惑地看着身下的贺翎,对上他没有收回的惊恐目光,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被他一把抱住,狠狠勒在怀中。 贺翎惊魂未定,手臂收紧:“长珩,太危险了,下次不许胡来!” 远处响起十来个人的脚步声,萧珞心弦一松,将他回抱住,低声道:“好。” “将军!殿下!你们没事吧?” 焦急又熟悉的声音在上方响起,紧抱着的两人顿时惊喜,他们原本以为是碰上了附近的牧民,没想到竟然是自己人? 萧珞连忙挣脱贺翎的怀抱,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抬头看了来人一眼,焦急道:“蒙护卫,你身上带伤药了么?云戟受伤了!”说着弯腰将贺翎扶起来。 贺翎听他这么一说,这才想起自己方才被饿狼咬了一口,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后背的剧痛开始发作,狠狠嘶了一口气。 蒙护卫点点头,急道:“带了!将军伤到哪儿了?” 旁边跟过来的亲兵把被狼扑灭的火重新点燃,萧珞借着火光看向贺翎的后背,心口狠狠一抽,深吸口气把手伸向他血肉模糊的伤口,小心翼翼地把陷在里面的零碎衣料挑出来,低声道:“忍着点。” 贺翎听到他颤抖的嗓音,扭头朝他看了一眼,咧嘴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没事,你尽管来。” “好。”萧珞点点头,把药抹上去,听着贺翎和呵气声,咬着牙加快手中的动作,最后撕下里衣的下摆,把一块块布条打成结练成一长串,将他伤口缠住。 萧珞对医理并不怎么懂,也不清楚这伤口究竟缠得对不对,见血勉强止住,来不及喘气,又催促着赶紧连夜回去,免得伤口恶化。 “幸好蒙护卫及时赶到,不然我们这次恐怕要成狼群的腹中肉了。”萧珞一边将贺翎扶起来,一边对蒙护卫道谢。 蒙护卫抱了抱拳:“王爷得到消息,知道将军与殿下走了关外,就命属下前来接应,想不到竟然碰得这么巧。王爷这些日子也急坏了。” 萧珞点头:“嗯,我们赶紧回去,云戟,我扶你上马。” 贺翎反手将他推到马旁,笑道:“你先上去。” 萧珞想到他伤在后背,点了点头,刚要上马,忽然想起一事,连忙低头摸摸胸口,见那两只松鼠不见了,神色一顿。 “这里竟然有两只松鼠!”旁边忽然传来一名亲兵的声音。 萧珞连忙转头:“快拿来我看看!” 那名亲兵连忙把两只松鼠行雪地中捡起,递到他手中。 贺翎凑过来看了看:“或许是不小心摔出去的,身上没伤的话应该无碍。” 萧珞冲他笑了笑,把两只小家伙重新塞入怀中。 一行人上了马,连夜往雁西关赶去。贺翎坐在萧珞的身后,头一次没有将他紧紧抱住,而是忍着痛枕在他肩背上,双手松松地搭在他腰间。 萧珞一只手牵着马绳,另一只手覆在他手背上,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他的气色。 越靠近雁西关,路也越来越好走,疾行了一个昼夜,他们终于在傍晚时分入了关,紧接着又马不停蹄地赶往王府。 蒙护卫早就命人快马奔回来禀报消息,之后驾着马车前来接人,等到贺翎终于回到王府时,又过了一个昼夜。 贺翎这次虽然伤口看着触目惊心,但好在上药打理及时,并未失血过多,人一直十分清醒,马车一停就自己出来了,目光扫过萧珞沉沉的眸子,才没有跳下去,而是让他扶着规规矩矩蹭下了车。 贺连胜与王妃急匆匆赶过去,见到他们二人憔悴的模样,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先前已经吩咐下人去把吃的端上来、暖炉与换洗的衣服准备好,现在除了一个劲催促他们回去休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贺翎见王妃眼眶含泪,冲他笑了笑:“娘,你别担心,没大事。” 话未说完,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响亮的哭声,贺翎与萧珞心里一阵滚烫,连忙扭头,果然就见到他们日思夜想的宝贝铮儿,正在下人的搀扶下磕磕绊绊走过来。 萧珞连忙上前两步,蹲下去张开双臂冲他露出笑容:“铮儿。” 贺翎不甘示弱,紧跟着蹲下去,嘿嘿一笑:“铮儿。” 小铮儿脚步停下,瞪大泪眼看着他们,忽然嘴巴一咧,嚎得更带劲,一脸委屈地冲过来站到两人面前,左边看看,右边看看,挂着泪抽抽噎噎不知该扑到谁的怀里去才好,最后又是一通狼嚎,呜呜哇哇地喊出了声:“爹爹! 第88章 难兄难弟 铮儿这一声“爹爹”喊得地动山摇,把两位爹彻底震住。他们出门前,铮儿还不会叫人,这趟回来,铮儿竟然把这个最亲切的词给学会了,虽在意料之中,可还是触动心头的那根弦,惊喜交加。 贺翎不顾背上的伤,大掌一收,把满脸委屈的小东西抱起来高高举起,哈哈大笑起来:“铮儿,再叫一声,叫我爹!” 王妃在旁边看得直紧张,笑骂道:“快把孩子放下来!受着伤呢!我瞧着都疼!” 贺翎哪里还听得进去,举着臭小子左右扭、上下晃,一个劲儿逗他。 铮儿眼眶瞪大,把乌溜溜的眼珠子全都显了出来,脸上还挂着泪,嘴巴却大大裂开,咯咯直笑,一边笑一边脆生生喊:“爹!” “哎呦臭小子!你可总算是会唤人了!”贺翎高兴不已,把高举的小东西放下来抗在肩上,在他屁股上拍了拍,回头看着萧珞直傻笑。 萧珞这一路毫不掩饰对铮儿的担心,现在回来看到孩子安然无恙,松口气的同时,眼中的笑意怎么都掩不住,见他趴在贺翎的肩上,小手乱舞,小腿乱蹬,看着这父子俩一个赛一个兴奋,又是吃味又是高兴,一把将孩子抢过去:“你背上伤着呢,别乱动,铮儿给我。” 铮儿坐在他臂弯里,小手抱着他的头,凑过去在他略显憔悴的脸颊上吧唧一大口,扭了扭屁股喊了一声:“爹爹!”响亮的嗓音里带着一丝丝细微的软糯,明显带上了几分撒娇的意味,透着期盼已久总算把人给盼回来的满足感。 王妃在旁边看得直笑,凑到贺连胜耳边道:“人小鬼大,什么都懂,还知道分谁是爹,谁是爹爹,咱们都没教他。” 贺连胜眉毛胡子都轻颤起来,笑得中气十足,见贺翎一脸醋坛子打翻的模样又想去抱孩子,顿时虎了脸,训斥道:“闹够了就快回去给我老老实实趴着!周大夫还等着给你上药呢!” 贺翎讪讪地收回手,被他一提醒,觉得身上又痛了,长长“嘶”了一声,叫苦连天地往里走:“这就回去,这就回去,哎呦痛死了,真该把那几匹狼带回来将皮给扒了!不饮其血啖其肉,真是难消我心头之恨!哎对了,长珩,快把小松鼠给铮儿!” 旁边的人听得一愣:松鼠? 萧珞抱着闹腾得不行的铮儿紧跟上去,笑道:“急什么?还没醒呢。” 铮儿听了他们的话似懂非懂,安静下来搂着他脖子瞪大眼左看看右看看,一脸迷茫。 贺连胜见贺翎与萧珞都乖乖进去了,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朝大门看看,又添愁容,问旁边的护卫道:“派出去接应大公子的人还没消息?” “启禀王爷,还没有。不过从临城回来需要些日子,说不定过两日就有消息了。” “嗯。”贺连胜点点头,在王妃的手上拍了拍,“进去吧。” 王妃叹了口气,点点头。 贺翎、萧珞一路奔波,刚回来时不觉得过于疲惫,可一进自家的小院,跨进熏着暖炉的内室,见到久违的床榻与软绵绵的褥子,顿时就觉得全身从筋骨到皮肉都泛起了倦乏与懒意,热烘烘的气息迎面扑来,人还站着,却已经想要瞌睡了。 周大夫替贺翎上好了药,冬青伺候着两人沐浴更衣,贺连胜见他们一脸倦容,连忙将前来问候的人都挥手赶了出去。 内室变得静悄悄的,暖炉中的青烟袅袅萦绕,两个人一个趴着养伤、一个侧躺着低声说话,没多久就沉沉睡了过去。 冬青蹑手蹑脚地去给他们盖上薄被,见铮儿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床榻的里侧,撑着两只小手,埋着头一脸认真地盯着着熟睡中的松鼠,忍不住偷偷一笑,又悄无声息地退到旁边去守着了。 萧珞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睁开眼见贺翎还在沉睡,就没吵醒他,轻手轻脚地坐起来,没想到一转身竟然看到铮儿在自己旁边趴着,身上盖着薄毯,正撅着屁股呼呼大睡,两只小手还搭在松鼠的旁边,也不知睡了多久。 萧珞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心底软得简直化成了一汪清泉,俯下身去将他嘴角淌出的口水轻轻擦掉,眼中浸染着笑意。 他之前过于疲惫,倒是没注意铮儿在做什么,现在一回想才记起,他似乎就那么静静地坐在两人身边,一点都不闹腾,或许这孩子一直就这么懂事,只是自己未曾发觉而已。 萧珞看看铮儿,又看看贺翎,心里透着十分的满足,重活一世,有这些,就足够了,只希望一家人平平安安。 贺翎醒过来没多久,铮儿也睡得饱饱的清醒过来,睁开懵懵懂懂的双眼,随即就被抱起来,让两个爹一人亲了一口,不由咯咯直笑,笑完了忽然想起那边还有两个奇怪的东西,连忙扭头寻找,找到后小手一指,咿咿呀呀地说起话来。 两只冬眠的小松鼠在温暖的室内待了这么长时间,以为冬去春来,让铮儿小手一指,颇为应景地动了动,有了些苏醒的迹象。 “咦?”铮儿双眼一瞪,诧异地看着动了两下的松鼠,紧接着就兴奋起来,手脚并用地挣脱萧珞的怀抱爬了过去,一张粉嫩嫩的脸凑近了瞧,又拿手指在两只松鼠的身上轮流轻轻戳了戳。 贺翎把脸枕在胳膊上,看着铮儿这副逗趣的模样忍不住闷声笑起来。 萧珞想了想,让冬青去取了一件旧袄子,接过来铺到铮儿的面前,接着把两只小松鼠挪到袄子中间,三下两下地裹起来,仅留了一道透气的缝隙。 没想到这一招果然有用,到第二日清晨,两只松鼠彻底苏醒,窸窸窣窣地从袄子里面钻出了小脑袋,左右看了看,或许是让这陌生的环境吓了一跳,又迅速把脑袋缩了回去。 这一幕正好让铮儿瞧见了,铮儿兴奋不已,爬过去咯咯笑着,毫不犹豫地就往袄子上面一扑,抬头邀功似的看着萧珞脆声喊:“爹爹!” 萧珞哭笑不得,连忙将他拉起来,指了指袄子,低声道:“这是松鼠,以后就是你的玩伴,你不许欺负它们,有好吃的要记得分它们一些,知道吗?” 铮儿也不知听懂了多少,连连点头,伸出小手隔着袄子摸了摸里面的两只小家伙。 或许是小孩子与小动物有着与生俱来的亲近感,只不过用了两天,两只小松鼠就与铮儿熟稔了,因为一整天都有果子吃,很快就喜欢上了这里,整天跟在小家伙屁股后面跑来跳去,连带着也与睿儿成了好玩伴,在王府里横行无阻。 不过外面毕竟严寒,有了萧珞的嘱咐,每回出门,铮儿与睿儿都把他们塞到胸口,捂在小棉袄里面揣着,生怕把它们冻着,到时候呼呼大睡又没得玩了,只有回到温暖的内室,才把小松鼠放出来,与它们追逐嬉闹。 —— 贺翎身上的伤需要将养好些日子才能恢复,听说临城那里兵力足够,不需要自己过去,就正好趁此机会在家中休息个够,不过四肢闲着,脑子却没闲着,卧床趴了几日,一遍遍回味王府中最近两年发生的事情,最后撑着爬起来,去了贺连胜的书房。 “爹,我想来想去,总觉得上回庄晋的死有些蹊跷,而且当初长珩在庙中遇刺一事也与他有关,我审问过春生的孪生胞兄,猜测庄晋的背后还有一个人,此人出入王府十分自由,地位恐怕不低。” 贺连胜听了一点都不惊讶,点点头叹了口气:“此事我也有过疑虑,已经交给你四弟去查了。” 贺翎顿了顿,眉头微皱:“查出来了么?” “没有。背后之人极为谨慎,自那件事后一直不曾有任何异动,你四弟多方查探都没找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贺翎沉默了片刻,眼底滑过一丝踌躇。 贺连胜看在眼里,不由心弦一紧:“怎么了?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贺翎抿抿唇,抬眼看着他,正色道:“爹,我与长珩遇到的两次伏击,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 贺连胜愣了一下,眼底闪过厉色:“难道不是赵暮云?” “有罗擒挡着的那次,是赵暮云派来的人,之后我与长珩上了船准备渡河,再次遇到袭击,那些人从手段上来看,不像是赵暮云安排的。”贺翎说着,见贺连胜神色凝重起来,又补充道,“我怀疑,就是隐藏在王府的幕后主使。” 贺连胜脸色沉沉,陷入沉思。 贺翎渡河时遇到的埋伏只有他们二人知道,罗擒回来所描述的不过是事后见到的场景,他一直以为那些人都是赵暮云派来的,现在细细一想,也觉得不妥了。赵暮云思虑周密是真,狂妄自大也不假,他既然派人刺杀,那就是打定了主意要一击致命,怎么可能还会想着这一招会失败,需要再补上一招? 书房里一时陷入沉寂,两人都敛了神色,正在此时,外面忽然有人敲门,被喊进来后激动道:“王爷,二公子!大公子回来了!” 父子俩皆面露喜色,同时站起身,急匆匆走了出去。 贺羿这一路回来,时而昏迷时而转醒,脸上折腾得早已没了血色,刚下马车就见到贺连胜出来迎接,顿时愧疚得无地自容,垂首道:“爹,孩儿一时大意,让郑家兄弟打乱了计划,以致战事延误先机,请爹责罚!” 贺连胜大手一挥:“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老子都没想到那郑家兄弟竟这么愚忠,简直就是块无法撼动的顽石。算了算了,快回去歇着,让周大夫给你好好瞧瞧!” 贺羿愣了一下,眼底动容,愧疚的情绪化作唇角一丝苦笑,点了点头,往里走了两步,看到贺翎站在身旁,对于他反常的沉默有些诧异,可随即又被惊喜盖住,高兴地笑起来:“二弟,你们回来了?何时回来的?这一路还好吧?” 贺翎听到他回来的消息时发自内心地高兴,可心里又因为那些猜测忍不住对所有人都带上了一分审视的目光,现在见贺羿这么看着自己,忽然产生一丝内疚,连忙冲他露出笑容:“大哥,我与长珩也刚回来没多久,还算平安,你快进屋让周大夫看看死循环[综影]最新章节!” “好!”贺羿笑着点了点头。 两个儿子一回来,王妃又是高兴又是垂泪,贺连胜倒是很快恢复镇定,毕竟两人性命无虞,身上受点伤对他们来说已经司空见惯,不值得大惊小怪。 兄弟俩这回成了名符其实的难兄难弟,全都上不了战场,除了卧床静养还是卧床静养,好在各自还有个贴心的儿子在旁逗乐,心情倒是恢复得很快。 贺羿让周大夫看了看那只瓷瓶里的药粉,问道:“这伤药药效如何?” 周大夫倒出一些仔细琢磨了一番,抚须点头:“这是那些江湖人习惯使用的金疮药,用材倒是十分普通,不过药效却是极好的。” 贺羿点点头,对在旁伺候的下人吩咐道:“去把田护卫喊进来。” 田护卫就是一路护送他回来的那名亲兵,听到传令连忙走了进来。 贺羿正拿着这只细瓷瓶打量,见它外形十分普通,连花纹都看不见,不过却因为体型小而显得异常精致,手指触到瓶底,摸出些温润的痕迹,连忙将瓶子翻转过来,竟然看见底下有着细小的刻痕,待凑近了仔细辨认才看清,写的是一个“栀”字。 贺羿愣了一下,下意识把字念出了声,也不知怎么的,脑子里忽然就闪现出那名女子一袭白衣的身姿相貌,莫名地与这只细白瓷瓶重叠到一起。 田护卫进来见没人搭理自己,疑惑地凑近了看看他又看看他手中的瓶子,挠挠头道:“将军可是有什么吩咐?” 贺羿回过神,朝他看了一眼,把瓶子塞到他手中,道:“路上出手相助的那位姑娘不知姓甚名谁,不过你是见过她样貌的,去那附近找找,兴许能找到,若是找到了,就把这瓶子还给她。” 田护卫点点头:“若是找不到呢?” 贺羿皱了皱眉,似乎没想过这一点,最后轻轻叹息一声,道:“找不到再说吧,你先去试试。” “是!” —— 寒峰山位于甘州最西边偏南一些的角落,山上布满松林,即便寒冬腊月都不掩青绿,由于此山过于偏僻,所以尽管最近战乱迭起,这里却十分平和。 山腰上僻静处有一座静水庵,与成片的农舍良田相毗邻,庵内修行的尼姑并不多,周围的农户也很少过去,对里面住着哪些人并不清楚,更不知道其中之一便是贺家当初的长媳陈茹。 陈茹虽然入庵修行,却始终没有剪断青丝,她说一直惦念着自己的儿子,红尘斩不断,偶尔回去看望一眼,也不希望自己顶着秃头让睿儿瞧见,想着孩子年纪尚幼,免不了有一番掩饰,每次回去都告诉他娘亲是在外祈福,一直不曾说自己已经离开贺家的实事。 贺连胜就这么两个宝贝孙子,一直是放在掌心里呵护着,虽然对陈家颇有计较,可每回看到睿儿乖巧的模样,都不忍心告诉他实情,更不会拒绝他娘亲的看望,经此一拖再拖,直到现在,睿儿都以为自己的娘亲只是因为爹爹、叔伯、祖父在打仗,必须去外面念经祈福,对于自己已经由嫡长孙变为庶长孙,完全懵懂。 这次贺家卷入了更大的战事,陈茹已经很久未曾回去看过儿子,本想安安心心诵经打坐,没想到却忽然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名黑衣女子深夜到访,递给她一封书信,之后便静静地在一旁坐着,没有任何离开的意思。 陈茹常年诵经,性子已经被磨平了不少,只是疑惑地朝她看了一眼,随即将信取出,展开来,这一读,脸色瞬间煞白。 旁边的女子神色冷淡,低声道:“我是陈大人花银子雇来的,既然长途跋涉从京城来到这里,就不会做亏本买卖,定当尽心竭力完成他的嘱托。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师妹。” 陈茹双手颤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我爹让我带你去贺家……行刺?” 女子点点头。 陈茹面含愠怒,心如擂鼓,呼吸有些不畅,颤着手将信举到烛火上,待其燃尽后才稍稍恢复了几分冷静,正色道:“我不会带你去。” 女子面无波澜道:“陈大人应该在信中说清楚了,他也是被逼无奈,当今圣上,也就是之前的北定王,他的命令就是圣旨,你若是抗旨不尊,将害得你陈家满门抄斩。你想想,是贺家一条性命重要,还是你爹娘性命重要?” 陈茹垂目不语,纤细的双手紧紧捏着青袍的下摆,青筋立现,过了半晌忽然抬头,愤怒地瞪着她:“我为何要相信你?我又怎知这封信是真是假?” 女子微微一笑,笑容有些冷意:“陈大人的字迹你会看不出来?你急着把信烧毁,不就是因为相信这封信的来历,怕它泄露出去么?” 陈茹神色怔愣,无力地垂下了头,一时间五脏六腑都如同烈火焚烧,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知道自己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煎熬,万分痛楚,苍白着面容沉默良久,不禁滑下两行清泪,哽咽道:“爹娘竟置我于如此境地,我真是他们的女儿吗?” 陈茹越想越觉得自己命中凄苦,不由有些怨恨老天待自己的不公,可即便她哭得撕心裂肺,旁边的女子也只是神色冷淡地看着她,最后让她哭得有些不耐烦,淡淡道:“这世上命苦的又不止你一个,外面哀民遍野你看不见?现在由不得你选择,你若不答应,皇上必定不会放过陈家老小。” 陈茹愣愣地止了泪,双目有些茫然,低声道:“我不去,你们要刺杀贺家父子,多的是法子,何苦来利用我?我已经青灯古佛相伴,不问世事。” “贺家如今防范甚密,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女子站起身,“你好好想想,明日我会再来。” 陈茹见她消失在门外,让寒风一吹,心里空空荡荡,关上门走回榻边,无力地躺下,心里忽然后悔,当初爹娘劝她回去,自己真不该执拗。 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只是这世上没有后悔良药,她如今已经立在茫茫刀尖上,前后无路。 第二日天还未亮,那名女子又重新出现在她面前,见她神色恍惚、满脸泪痕,顿了顿,也不多言,只是走到案前替她铺纸研墨,道:“你只需修书一封,告诉她们你打算明日回去看看令公子,到时我作为陪同一起过去,他们必不会阻拦。” 陈茹愣愣的看着她,似乎没明白她在说什么。 女子难得露出一丝还算温和的笑容,带着几许循循善诱,将她拉至案前:“快写吧,你当真狠得下心见自己爹娘人头落地?” 陈茹下意识摇摇头,又让她拿着笔往自己手中一塞,只好握住,最后又在她几次催促下,几乎将嘴唇咬破,深吸几口气才能控制住手腕的颤抖,最后流着泪将信写完。 书信送出去的一瞬间,陈茹就后悔了,可是一切已经无法挽回,她坐在佛祖面前怔怔发呆,一整日滴水未进,抬头看着佛祖俯视众生的面容,带着绝望轻轻一笑,自言自语道:“我明日称病不去,爹娘会原谅我么?” —— 陈茹的信送至贺家,由贺连胜递到贺羿的手中,贺羿拿着信,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神色变得有些恍惚。 自从陈茹离开贺家,他就一直在外忙碌,虽然她来过几次,可两人都不曾见面,这回碰巧自己在家养伤,竟忽然生出几分遥远之感,似乎那个人已经变得有几分陌生,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了。 睿儿抱着一只小松鼠走进来,一脸灿烂笑容,倚到他腿边,扬起笑脸脆生生问道:“爹,你怎么啦?” 贺羿回过神,低头看着自己的儿子,朝他笑了笑,单手将他抱起来放到自己的腿上,下巴在他脸上蹭了蹭:“怎么把小松鼠带回来了?” “我说一人一只好不好,铮儿答应了。” “铮儿还不会说话,他怎么答应你的?” “嘿嘿……”睿儿有些不好意思,“他没说不好,就是答应了。” 贺羿让他逗乐,低声笑起来。 睿儿又抬头看着他:“爹,你刚才怎么了?” 贺羿愣了一下,笑道:“明日穿好看些,娘要回来看你了。” “真的?!”睿儿一下子瞪大了双眼,小脸上写满了激动,连连点头,“穿好看些!娘一定很高兴!” 第89章 失信未回 陈茹惶惶不安地煎熬了一天一夜,到鸡鸣时分,她的眼周已经渗染出一圈浓重的墨晕,神色间憔悴不堪。 那名女子再次过来,这回没有黑衣束身,而是换上了一件与陈茹一样的青袍,扮作一名带发修行的尼姑,看着她道:“可以动身了。” 陈茹只是抬头扫了她一眼,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扭头透过半开的窗子,看向山脚下大片大片的农田,目光所投变得有几分空远,轻声道:“我今日身子不适,不去了。” 女子神色陡然变得凌厉:“你不去了?那你哪天过去?” 陈茹思虑一夜,几乎心如死灰,想着亲生爹娘屡次利用自己,想着贺家上下曾经对自己的包容,想着不远处正在王府里慢慢长大的儿子,愧疚之情没顶袭来[综] 雾。她不知道自己对贺羿还留有多少感情,但她知道,睿儿是她在这世上最最重要的牵挂,如果贺家因为自己出了事,谁来保护睿儿? 女子见她一直沉默不语,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厉声道:“你若不去,你爹娘就会命丧黄泉,你可真是狠得下心!” 陈茹笑了笑,眼角有着看透世事的淡然:“要说狠心,这也算承袭了爹娘的性子,他们该高兴才对。我不会去的,哪怕你现在就杀了我,我也不会答应你们。” 女子冷着眸子瞪着她,她是真的拿陈茹没办法,杀杀不得,虐虐不成,等又等不及,如果她强迫陈茹过去,陈茹到了贺家的门口只要说一句话,她就会暴露身份。 不能前功尽弃,她只能等,或是另想办法。 女子耐下性子道:“你若是担心孩子,我可以替你把孩子抢出来,送去你爹娘那里,他们会为你好好照顾。” 陈茹斜瞟了她一眼,嘴角牵出一丝讽刺的笑:“我爹娘都不管我死活,他们会照顾睿儿?你不用白费心思,我说什么都不会去的。” 女子深吸口气,又拿出更多的耐心试图将她说服,只是没想到无论自己说什么,她都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着实令人恼火。 她此趟并非孤身前来,为了稳妥行事,还有几名同伴藏在山上的某片林子里,现在见自己说什么都是徒劳,只好冷眉冷眼地离开,到了那片林子找到人,对他们道:“贺家昨日收到信,今日却见不到人回去,必定会添疑惑,你们去偷偷打探一番,看他们会不会有什么利于我们的举动。” “好!”当先一人点点头,转身便带着其余四五个人大步下山离去。 —— 这一日,睿儿天未亮就从暖呼呼的衾被中钻出来,以往都因为天冷不肯起身,今日却前所未有的勤快,在下人的伺候下穿好漂漂亮亮的衣服,又裹了一身喜庆的绸缎袄子,跑过去搂着贺羿的腿仰起脸冲他笑,两只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熠熠生辉。 贺羿肩上的伤还没有好利索,就弯腰单手将他抱起来,笑道:“睿儿今日打扮得真精神!” 睿儿抱着他的脖子撒娇,嗓音里透着十足的期盼:“睿儿想娘亲了!娘亲为什么不在家里念经?” 贺羿垂眼看着乖巧的儿子,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最近这一年他忙着贺家大大小小的事,几乎分不出闲暇来想其他事,现在即将见到曾经朝夕相对的妻子,心里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似乎有些期待,可这期待中又似乎添了些陌生,心口萦萦绕绕的,最后又化作一丝无奈,抬手摸了摸睿儿的脑袋,低声道:“念经自然要在菩萨面前才显心诚,在家里念怎么行?” 睿儿撅着嘴费力地想了想,也不知想明白没有,不过大体是知道自己的心愿不能实现了,只好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父子俩用过早膳,等了很长时间都没有陈茹的消息,贺羿心中疑惑,低头看了看身边的儿子,见他瞪大双眼,时不时就要扭头看看门外,忍不住眉心拢起。 贺连胜忙得顾不上这些小事,可王妃却是放在心上的,等到都快日上三竿了,终于耐不住性子,走过来道:“羿儿,你再看看那封信,茹儿是说今日回来吗?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贺羿点点头:“是说今日。” 王妃皱着眉疑惑道:“她以往都是早早就过来的,怎么今日到现在还没个消息?” 贺羿听着愣了一下,心里忽然涌起一丝不安,连忙喊了一名亲兵进来,吩咐他速速去净水庵打探问询。 睿儿一张小脸早就没了笑容,也顾不上陪铮儿玩耍了,像个小大人似的待在贺羿的书房,规规矩矩坐在小马扎上,期盼地看着门外,盼着盼着盼到晌午,肚子里咕咕叫起来,扭头看着贺羿,撇着嘴,漆黑的眼珠子闪起了泪光,抽噎道:“爹,娘亲怎么还不回来?” 贺羿按下莫名的不安心绪,走过去在他脸上擦擦,温声道:“娘或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睿儿抽抽噎噎地看着他,又看看门外,越哭越止不住,一扭头扶着门框,跨出高高的门槛,往前院跑去。 “睿儿!”贺羿吓一大跳,连忙追过去将他抱起来,“娘还没回来呢,你去哪儿?跑这么急万一磕着怎么办?” 睿儿这回的确是隔了很久没有见到自己的娘亲了,心里想得厉害,哭道:“我要见娘亲!爹带我去!爹带我去!” 贺羿头一次见睿儿如此执着,心头乱的很,正不知该如何安慰,一抬眼就见派出去的人回来了,顿时精神一震,急忙上前几步道:“问清楚了么?” 那人点点头:“说是生病了……” 贺羿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问道:“病得重不重?” “不重,说是需要卧床静养,就没下山。” 贺羿眼底微微一黯,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失落,看看怀里瞪大眼的睿儿,朝回话的亲兵挥了挥手:“知道了。” 睿儿紧紧搂着他的脖子,眼眶还挂着泪,仰起脸看着他:“娘亲病了?” “嗯。”贺羿将他抱紧。 “我想去看娘亲!”睿儿把头埋在他颈间,嗓音里带着哭腔,湿湿糯糯的,听得贺羿一阵心疼。 睿儿见他不吱声,瘪了瘪嘴,忍不住再次哭起来:“睿儿想见娘亲!爹带睿儿去!” 贺羿叹口气在他脑后摸摸,低声道:“睿儿别闹,外面不太平,爹不放心带你出去。” 睿儿听了默不作声,抽了抽鼻子小声哭,把脑袋顶在他怀中拱了又拱,这幅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任谁看了都会于心不忍。 贺羿想了想,抱着他回去,将他放在榻上,轻声道:“爹去把娘亲接回来,娘亲生病了,正好让周大夫替她瞧瞧,睿儿乖乖在家等着,知道么?” 睿儿听了抬起头看他,眼珠子里闪着亮光,很快破涕为笑,认真地点点头:“嗯!” —— 净水庵的一间禅房里,陈茹与那名来历不明的女子各坐在两个角落,彼此对峙着,寂静中只听到半山腰的呼呼风声。 陈茹不愿面对她,本想去大殿中念经打坐,可自己已经向住持撒谎称病,只能在禅房中休息,现在让她盯得浑身不舒服,只好垂眸坐在角落敲木鱼,可也不知怎么了,越敲越是坐立难安,心口咚咚擂着鼓,思绪一片混乱。 没过多久,余光瞄到那名女子忽然起身,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出去,陈茹下意识心里一惊,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轻轻放下手中的木鱼,按着胸口缓了缓,总觉得那女子走得有些突然,按耐不住起身悄悄走到窗口,见她正朝着不远处林子里的一名男子走去,心口狠狠一跳。 看扮相,那男子与这女子应是一伙人,在此之前,陈茹一直以为她是只身前来,现在看到眼前的情景才知道自己想的太简单了,他们想要行刺贺家的人,怎么可能只派一名女子过来?就算那女子本领高强,也该考虑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如果是一个人,那就是痴人做梦了。 陈茹来不及细想,因为心头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忍不住就迈出了门,悄悄跟了过去,因为知道那女子有些本事,就没敢靠太近,只能远远躲在一块大石后面偷听,断断续续地似乎听到那男子说,贺羿上了马车,马车正是往这个方向来的。 陈茹脸色苍白,攥紧了手指将青袍下摆揪成一团,或许是因为女子的嗓音较细,能够传得远些,她这回听清楚了,只听那女子道:“带了护卫又如何?听说那贺羿受伤了,必定行动不便,你们就埋伏在石桥下面,伺机而动。” 陈茹倒吸一口凉气,手脚顿时冰冷。 那座石桥她是知道的,十分狭窄,只能容一辆马车通行,贺羿虽然带了护卫,可经过石桥时,那些护卫只能在马车的前后,而马车左右却是露了大大的空门。 她知道这女子来是要害贺家父子的性命,只要能取其一,赵暮云就会放过陈家。可贺家父子好几口人,她竟然到现在才惊觉,这祸事竟然落到了贺羿的头上。 她与贺羿夫妻一场,如今即便自己遁入空门,也不忍心见他出事,更何况,贺羿是睿儿最亲最可依靠之人,她无论如何都不能眼睁睁看着贺羿出事。 现在赶过去,或许还来得及出言提醒! 陈茹主意已定,屏息静气地等了片刻,见女子跟着那男子下了山,连忙站起来,绕到另外一条近路,跌跌撞撞地跑下去。 第90章 石桥偷袭 陈茹自小在深闺中长大,几乎从未吃过苦,更不用说跑那么远的路,她心知自己脚程不快,可一颗心却早就飞到石桥上去了,只好拼尽全力地往山下冲。 为了尽快下山,也防止被那些人发现,她特地挑了一条很少有人知道的小路,这条小路算是一条隐秘的近道,可路边荆棘丛生,乱世堆叠,她这一路魂不守舍地跑下去,身上的青袍不知被割破了多少口子,甚至连双臂双腿被划伤了、脚底被磕出血痕,都毫无所觉。 石桥是马车的必经之路,她越想越是心惊,按住砰砰乱跳的心口,下了山之后大口喘息着歇了片刻,想起石桥旁边有一条小土路,若是走那条路应该不会与那拨人撞上,连忙调转方向跑了过去。 生怕迟了半步就会造成无法想象的后果,陈茹有生以来头一回跑这么快,额角挂出一缕青丝,湿哒哒地粘在脸上,等她满头大汗地拐到那条小土路上时,一抬眼当真看到贺羿的马车正缓缓朝桥上行驶而来。 贺羿只带了三名随从,前面一人一马已经上了石桥,贺羿的马车跟在后面,陈茹没看到石桥下有人,以为自己先前听错了,可直到她冲到桥洞附近才发现,低下阴影处竟然有寒光一闪,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只觉得脑子里嗡一声轰鸣,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只知道自己张开了嘴,似乎极为惊恐地喊了一声:“小心!有埋伏!” 话刚出口时,前面的护卫已经骑着马过了桥,而贺羿的马车还在桥上尚未来得及通过,陈茹一边喊一边冲上石桥朝马车扑过去。 前面的护卫惊得连忙调转马头,可惜已经来不及了,一转身就见桥底下忽然甩上来一条带着钩子的铁链,不偏不倚正扣在马车的车壁上,接着狠狠往外一拉。 车内的贺羿一下子就辨认出陈茹的声音,心里咯噔一下,顿生警惕,可是没想到他却慢了半步,先前因为半躺着休息就将佩刀解下来了,现在正要伸手去拿,却听到窗框上“咄”一声闷响,马车瞬间被铁钩勾住,接着车身猛然一个倾斜,将他身侧的刀滑向了一边。 贺羿想要俯身去拿刀,可明显感觉车身腾了空,心里再次一惊,想起这石桥只是石板铺就的简陋短桥,两侧并没有栏杆,当即二话不说,收了手,脚下一蹬,破窗而出。 前后护卫急匆匆奔到桥上,见那辆马车瞬间就被铁链拽得凌空一翻,连车夫带马全都翻到了桥底下的水流中,当即一惊,正要跳下去救人,就见贺羿从车中险险脱身,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又见桥的另一侧再次飞上来一只铁钩,如同长了眼睛似的,直直往贺羿的后心掷过去。 这一切不过是千钧一发,那些护卫根本来不及去阻挡,而贺羿却因为跳下马车过于匆忙,差点被甩到桥下,这会儿才堪堪站直了身子,一扭头就见陈茹满脸惊惧地冲了过来。 “将军快趴下!”护卫情急之下大声喝道。 “云定!”陈茹嗓音凄厉,透着绝望,张开双臂狠狠扑到他的背上。 贺羿只觉得身后蓦地一沉,耳中同时听到这两道喊声,可惜已经来不及了,脑中的弦砰一声断裂,迅速转身将陈茹抱住,紧张地盯着她煞白的脸和绝望的眸子,刚要开口又听到她异常痛苦地闷哼一声,紧接着就见她身后飞出去一只铁钩,随着长长的链条坠入桥下。 偷袭发生在眨眼之间,而陈茹走小路从侧面冲上桥头,比前后的护卫都要离马车近,等到护卫冲过来时已经来不及阻击铁链,只能眼睁睁看着陈茹被银钩刺中后颈,还没来得及震惊,又见桥下跳上来数道人影,连忙挥刀冲过去与他们混战在一处。 贺羿抱着陈茹,只觉得臂弯一沉,连肩部尚未痊愈的伤口再次崩开都不曾察觉,只是紧紧盯着怀里的人,焦急道:“阿茹!你怎么来了!你……”手一摸,一股腥热的鲜血触目惊心。 陈茹见他脸上满满都是夹杂着心疼的惊恐,忽然觉得身上没那么冷了,后颈的痛楚也没那么强烈了,失了血的双唇颤了颤,轻轻一笑,费力道:“我当初真是愚蠢……” “别说话!”贺羿额角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心里一团混乱,急匆匆将她抱起来,冲到桥尾纵身上马,单手将她后颈捂住,另一只手牵起马绳迅速调转马头,颤声道,“你忍着,我带你回去止血!” 桥上的刺客见贺羿上了马,想要追过来,很快又被护卫拦住,一时间缠斗得难解难分。 贺羿没有看身后的人,腾出一只手从身上撕了一块布下来,手忙脚乱地系在陈茹的脖子上,又迅速将伤口处重新按住,抿紧唇一言不发地纵马朝着王府的方向赶回去。 陈茹让铁钩伤到了颈部这最为致命的部位,没多久就渐渐撑不住了,鲜血汩汩地往外冒,将布条浸透,又从贺羿的指缝中溢出来。 她抬眼看着这个曾经朝夕相对、熟悉无比的人,眼眶里渐渐溢满了泪水,心知自己是熬不过此劫了,到这时才算真正看透一切,悔恨交加,虚弱道:“云定,我错得离谱……” “别说了!”贺羿皱着眉将她抱紧,心里透着惊惶,贴着她额角低声道,“错的是我,你快别胡思乱想,我这就带你回去找周大夫,很快就到了!” 身下的马奔驰如飞,可陈茹已经预感到自己撑不过去了,四肢百骸的鲜血都在缓缓流逝,全身冷得颤抖,呼吸也越发艰难,现在重新回到贺羿的怀抱,不知是贪恋多一些,后悔多一些,还是解脱多一些,最终所有的念想都汇聚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上,眼眶里积满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淌了下来,哽咽道:“我想见见……睿儿……” 贺羿眼底沉痛:“很快就到!” —— 贺羿带着奄奄一息的陈茹回到贺家,王府上上下下都被这突然而来的变故惊得倒抽一口凉气,贺连胜闻讯赶来,面色沉沉,急忙吩咐一旁惊呆的下人:“快!快去把周大夫喊过来!” 周大夫与王妃几乎是前脚擦着后脚赶到,贺翎与萧珞也听到消息迅速赶了过来,他们只以为陈茹受了伤,可见到贺羿满手的鲜血与二人苍白的脸色后,顿时知道事情不妙了。 失血过多,又是柔弱的女子,周大夫对此也是一筹莫展,只能徒劳地替她包扎伤口。 陈茹费力地喘着气,睁开眼见到满满一屋子人关切地盯着自己,眼底涌起滚烫的泪意,想到远在京城的父母,将目光投向贺连胜与王妃,看着他们紧张的神色,终于认清,靖西王府才是自己唯一能够安身立命之处。 可惜,一切已经无法挽回。她除了愧疚,不知该对他们表达些什么。 贺羿坐在一旁抓着她的手,任由周大夫的徒弟替自己处理肩上的伤口,一径沉默,见她费力地转开眼看着门外,踌躇了片刻,回头沙哑道:“把睿儿带过来。” 陈茹听了双目一亮,没多久就见睿儿被下人抱了过来,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贺羿连忙将她扶起来,抬头看着一脸喜色的儿子,眼神一阵黯然,强挤出一丝微笑,道:“睿儿,娘亲回来看你了。” 睿儿脆生生喊道:“娘!”紧接着就手脚并用爬到了她的身上。 陈茹发自内心地露出笑容,这是为人之母的天性,尽管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身上又痛又冷,却表现出十足的平和,低声道:“睿儿。” “娘!”睿儿又喊了一声,凑到她怀中想要撒娇。 陈茹费力地抬手抚上他的发顶,摸摸他的小脸,眼角再次湿润。 睿儿惊喜过后,终于发觉出了异样,抬起头看到娘脸上的泪,愣住了,又转头看看这一屋子的人,最后盯着角落处被周大夫扔下的血布,呆呆地喊了一声:“娘……” 贺连胜脸色十分不好看,挥挥手:“把睿儿带回去。” 睿儿正盯着自己的娘亲,忽然就被人抱起来,连忙伸出双手抓着陈茹的衣角:“娘!娘!” 陈茹想将他小手掰开,却使不上力,贺羿抓着睿儿的手,对他道:“娘累了,要歇会儿。” 睿儿虽然还是懵懂的年纪,可他自小对大人的情绪异常敏感,现在一屋子的人都神色不好,他即便想不明白也会受到感染,当即就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让下人抱着出去,隔了老远还能听到他一遍遍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睿儿走了之后,陈茹彻底陷入昏迷,在寂静中躺了不足半个时辰,终究因为失血过多,撒手人寰。 虽然陈茹已经不是贺家的人,可她终究曾经做过贺家的儿媳,永远都是睿儿的母亲,当初即便有些想不开,可毕竟没有亲手做过坏事。 王妃在她身边坐下,看着她这幅模样心中难受不已,抬手将她冰冷的手握住,流着泪长长叹了口气。 贺羿垂头一声不吭地坐着,陷入深深的自责中,直到那三名护卫带着一个拼命挣扎着想要自尽的活口回来,才稍稍回神。 贺连胜沉着脸道:“究竟怎么回事?” 贺羿抬头,看着陈茹寂静紧阖的双眼,过了好半天才开口:“路上遇到行刺,阿茹替我挡住致命一击,自己却受到重伤。” 行刺?贺连胜一听,眼中闪过厉色,现在这节骨眼上,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赵暮云。 之后,贺家再次陷入忙碌。 王妃开始着手准备陈茹的后事,找人替她擦身换衣,贺连胜则命人刑讯刺客,想不到审出来的结果却是陈儒林,想着陈儒林偷鸡不成蚀把米,竟害得自己亲生女儿命丧黄泉,猜到他在赵暮云那里也不会善终,最后什么恨意都没有了,唯有一声叹息。 “只是可怜了茹儿。”王妃叹道,“还有睿儿,那么小的年纪……” 贺连胜将贺羿喊进书房,沉默了一会儿,道:“茹儿是为你而死,她当初自请离去,或许也是一时意气所致,她心里牵挂睿儿,必定不希望睿儿受到任何委屈,我打算让她恢复贺家长媳的身份,予以厚葬,你觉得呢?” 贺羿最近两日形容憔悴,反应都有些迟钝,闻言愣了一会儿才醒过神来,点点头道:“应该的。” 贺连胜点点头,未再说话。 第91章 攻陷临城 陈茹死后重新归入贺家族谱,予以厚葬,按照贺家如今的地位与权势,此举已经完全不需要与其父母做任何商议,全凭贺家做主。 贺连胜这么做,一是感恩陈茹救了自己儿子的命,二是为了自己的宝贝孙子睿儿,这孩子一向乖巧,深得长辈喜爱,贺连胜对他也是寄予厚望,不希望将来看到他在郁郁寡欢中成长。 睿儿现在年岁还小,对许多事情都只有懵懵懂懂的认知,可毕竟与陈茹有着割不断的血脉牵连,看着自己的娘亲穿着端庄隆重的衣服静静躺在棺木中,看着灵堂里随风飘荡的白帷,陡然生出惧怕与伤心,似乎已经知道自己的娘再也回不来了,小手紧紧抓着贺羿的衣角,哭得满脸是泪,口中不停地唤着“娘亲”二字。 王妃看得又是心疼又是怜惜,将睿儿抱在怀中柔声安慰,最后朝贺羿看了一眼,低声道:“当初爹娘眼拙,如今真是害了你……” 贺羿忙道:“娘,您别瞎说,若没有这门亲事,我也不会有睿儿这么乖巧的儿子,凡事有利有弊,您别自责了。” 王妃看看怀中的睿儿,抬手拿帕子将他脸上的泪擦掉,又在他脑后摸了摸,无声叹息。 忙完了丧事,贺连胜开始彻查当日行刺一事。 因为那座石桥下面的水流并不湍急,所以当日翻下去的马车连带着车夫全都被救上了岸,甚至连贺羿丢在马车内的刀都被人从河底下摸了上来。 三名护卫受到不同程度的伤,不过性命无虞,与车夫一道将前前后后的情形都交代了一遍,贺连胜听过之后又与刺客的口供两相对照,确定这件事就是陈家雇来的一批死士所为。 贺翎冷冷地笑了一下:“爹,陈儒林没那么大的胆子,贺家已今非昔比,他没必要再来自寻麻烦,此事十有八九还是受到赵暮云的唆使,这些刺客看着本事不小,手段也够狠辣,陈儒林身为一介文臣,能上哪里找这样一拨人去?横竖还是赵暮云在安排。” 正在贺家对赵暮云与陈儒林恨得咬牙切齿之际,刺客中的漏网之鱼,也就是当初去找陈茹的那名女子,已经连夜逃出甘州,一路趁着战乱,混在人群中奔出西北赶往京城,最后跪到赵暮云面前负荆请罪。 贺翎猜的没错,凭借陈儒林的本事,哪里能找到这么身手利落的刺客,这女子与折在西北的那几名男子,全都是赵暮云年轻时就开始培植的一股暗中势力,专门用于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这次他先把陈儒林威胁了一番,又命手下这些人故意去引陈儒林上钩,这才有了后面的事。 赵暮云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对付贺家,必须用自己的人才放心。 只是他万万没料到,结果竟再次令自己震怒。 此时临城已经岌岌可危,赵暮云面覆三尺寒冰,哪里还有什么好脸色,对于这女子,也就是冷笑着夸了一声她的忠心,随即大手一挥,沉声道:“拖下去砍了。” 第二日,陈儒林被带到了赵暮云的跟前,跪在冰凉的地砖上瑟瑟发抖,对于这次的计划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他还没有得到消息,抬眼偷觑,见赵暮云脸色十分难看,顿时遍体生寒。 赵暮云抬脚抵着他额头,微微施力,见他惊恐交加地晃了晃苍老的身子,微微眯起的双目杀意立显,缓缓道:“你女儿可真是孝顺又能耐,竟敢坏我的事!” 陈儒林一听顿时明了,吓得匍匐在地,涕泪纵横地求饶。 赵暮云嘴角一勾,朝旁边的拟旨官抬了抬下巴:“陈儒林暗中与贺氏乱党勾结,图谋不轨,其罪当诛,即日将其满门抄斩!” 拟旨官听着他阴冷的嗓音,自己这个局外人都免不了一阵胆寒,连忙恭恭敬敬替他将圣旨拟好,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等拟完后已经洇出了一身的冷汗。 陈儒林魂飞魄散,两股颤颤根本就跪不稳,听完后双眼一翻,直接倒地晕死过去。 赵暮云站起来,嫌恶地将他踢到一边,冷哼道:“就这么点出息!” 说着再不看他,大步离开,刚走出门外,就见外面有一名传信兵飞速奔过来,手中托着战报,到了他面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神色惶惶道:“启禀万岁!临城被贺家攻陷了!范将军战死,魏将军与郑将军皆已受伤,败北而归!” 赵暮云脸色蓦然沉了下来。 —— 临城以东,赵家军狼狈地弃城而逃,过了临水后将浮于河面上的索桥一刀砍断,这才勉强松了口气。 魏庆捂着肋下的伤又叹又骂:“想不到我们与范将军里外合击都没能把贺家军击退!贺家那几个龟儿子真他娘的能打!唉!” 郑铎只是手臂上一点点划伤,并无大碍,可毕竟吃了败仗,脸色极为难看,沉默了一会儿,道:“若没有安平王世子带兵前来增援,他们也不见得能胜,看来安平王与贺家是彻底同心了。临城失守,贺家与京城隔水相望,皇上这回恐怕更加恼怒了。” 魏庆看看他,又看看一旁陷入昏迷的郑莽,再次叹了口气。 郑莽在偷袭贺羿大营时就已经受了重伤,但他是偷跑出来的,不把临城守住根本没脸回去见赵暮云,硬是咬着牙硬撑到最后,结果还是吃了败仗,要不是被魏庆拦着,真恨不得与城同亡,最后硬是让人给拽走了,败北的路上怒极攻心,大吐数口鲜血,彻底晕了过去。 郑铎忠,郑莽更忠,这兄弟二人一个赛一个的顽石性子。 魏庆自认自己也是个忠臣,可看到他们俩这样,只能摇头自叹弗如,最后在郑铎的肩上拍了拍,低声道:“我看,你们这次回去恐怕是凶多吉少。” 郑铎双唇紧抿,朝昏迷的兄长看了一眼,垂眼沉默。 魏庆又道:“你们兄弟二人有何打算?难道真的要回去送死?皇上早就对你们起了疑心,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郑铎眼底一片晦暗,点了点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魏庆让他一句话噎了半天,手指恨不得戳到他脸上,恨铁不成钢地盯着他,最后一阵脱力,收了手狠狠搓了把脸,无奈道:“唉……你这话,说得也对。可是……你们明明只有功没有过,就这么白白枉死,那也太不值当了!” 旁边传来一道微弱的声音:“吃了败仗,就是大过。” 郑铎一惊,连忙回头,一看郑莽不知何时醒了,说完一句话正费力地喘气,不由大喜过望:“大哥!你终于醒了!” 郑莽面色灰白,嘴唇青紫,闭了闭眼将颓丧的情绪掩住,苦笑道:“这次是我拖累你了,不该擅自离京。” 郑铎却一脸的无所谓:“身为将者,就该做好马革裹尸的准备,一条命而已,死了就死了罢,没什么。” 魏庆听了直摇头,在他后背拍了拍:“马革裹尸与冤死可是天差地别,这次皇上若是真要对你们问罪,那罪名绝对不是战败,而是通敌,这死法,你当真愿意?” 郑铎听了怔愣半晌,没说话。 郑莽无奈:“你何苦拦着我,我干脆战死倒好。” “这怎的又成了我的错了?”魏庆瞪着眼看他们,“我是不忍心看你们丧命!”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什么也没说,皆是一脸苦笑。 —— 临城一战获胜,消息传回靖西王府,贺连胜高兴得哈哈大笑,即刻命人将消息告知家中的儿子儿媳,又转头问传信之人:“现在大军安置好了吗?” 那人抱了抱拳:“回王爷,几位将军正在临城安置兵力,不日就会回来。” “好!好!”贺连胜高兴得连连点头。 没多久,贺翎疾步赶了过来,高兴道:“爹,听说临城已经攻下了?” 贺连胜一脸笑意,点了点头,将捷报递到他手中。 贺翎迅速扫了一眼,目中露出沉思,最后抬头道:“爹,郑莽、郑铎两兄弟,你觉得如何?” 贺连胜胡子一颤,笑道:“愚忠!” “那如果他们对贺家愚忠呢?” 贺连胜神色一顿,连忙转头看着他:“这样又忠心又能打的将军,只嫌少不嫌多啊!可惜那郑家兄弟宁死不屈,最后还跟着魏庆逃了。翎儿,你可是有什么好法子?” 贺翎眉眼间绽开笑意:“法子是有,不过不见得能成功,就看赵暮云他还保留几分人性了。” “哦?此话怎讲?”贺连胜疑惑地看着他。 贺翎也不卖关子,笑道:“当初在涿州可是将赵暮云的一众妻妾子女都抓起来了,就算女眷没什么价值,但剩下的几个孩子毕竟是他赵家的骨肉,多少可以拿来试一试。赵暮云现在手边就只有一个儿子,剩下的这些,也不知他心疼不心疼。” 这法子说起来有些不道义,但两军对垒,本就不是讲道义的时候,与赵暮云的阴损手段相比,他们这已经算是足够仁慈了。 “至于郑家兄弟,先把人要过来再说,按照他们的性子,绝技不会诈降,愿意弃暗投明的,我们就用,不愿意的话,就把他们杀了,我们也没什么损失。” 贺连胜听了笑意更深,显然对此还是有几分信心的,想了想,又面露焦急之色:“此事不能拖,应即刻去办,可别我们的筹码还没摆出来,人就被砍了。” 贺翎点点头:“爹放心,我这就安排下去。” 第92章 揣章度试探 将近年底,顺利攻下临城的贺家军主力终于回到西北,将王府上下严肃太久的气氛渲染得热烈喜庆,贺连胜面带笑容,终于将之前诸多不顺造成的阴郁情绪撇开,连带着府中的下人都敢嘻嘻哈哈笑闹起来。 此战虽是赵暮云主动挑起,贺家却因为早有准备而顺利攻克,这对于贺家来说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因为临城距离京城已经不远,攻下了临城,连带着把那里整个州郡都划归贺家治辖,下一步渡过临水再稍稍东进,就可直逼长安。 大军回来时已经快接近年底,几个外出打仗的儿子终于带着一众将领回到王府,贺连胜坐在大厅的正中,面露欣慰地乐呵呵笑着,听着贺翦向他禀报战事中的具体细节,时不时抚须点头,最后开口,对军中立了功的诸位将领论功行赏,很是褒奖了一番。 当天,靖西王府照惯例举办了庆功宴,贺连胜将目光转向安平王与他身边两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儿,笑道:“赵暮云手下能征善战的大将倒也不少,尤其是那郑家兄弟与魏庆,都是有胆有识之辈,若不是你们父女及时增援,此战我们想要将临城顺利拿下,恐怕不易啊!来,我敬秦兄一杯,聊表谢意!” 安平王笑得满面红光,连忙举起酒盅,乐道:“王爷此话说得可就见外了,我秦鸣山早就说过,今后与王爷同气连枝,既然上马杀敌是我们的看家本事,哪有不出力的道理?这杯酒应该我敬王爷!” 两人相视一笑,极其豪爽地将酒饮了。 贺连胜放下酒盅,摇头叹道:“你这两个丫头真是太难应付了,对我讲了一大堆道理,我一个大老粗说不过她们,只好让她们出战,好在是平安归来了,我总算可以对你有个交代。” 安平王哈哈大笑,神色间颇有些自豪:“都被我惯坏了,王爷见笑!等她们嫁了人,让婆家约束着,想上马杀敌都没机会,我也就这两年由着她们性子来,往后就可以撂挑子不管了。” “爹!你说什么呢!”秦珠脸颊上微微升起红晕,没了平时娇蛮任性的泼辣样子,娇嗔地别扭起来。 秦玉倒是一如往常的沉稳,只是垂眸盯着面前的茶盏,看着茶水中缓缓沉浮的碧叶出神,唇角抿着淡淡的笑意醉掌玄图最新章节。 两位姑娘家在领兵打仗时颇有大将之风,时常让人忘了她们的身份,现在让长辈拿终身大事说笑,都微微有些羞赧,总算露出几分女儿姿态来。 一阵热闹过后,话题又很快转开,想起赵暮云这回吃了瘪,必定气得心肝肺都疼,他们就一个个都哈哈大笑起来,一场宴席酒酣耳热,很久没有如此尽兴。 贺翎与萧珞紧挨着坐在一起,时不时与他们说说笑笑,面上都是喜悦之色,可桌子底下,两人却将手握着,偶尔互相捏一捏,这细微的动作并非缠绵,而是在沉默中彼此传递心绪,这在两个心有灵犀的人之间早已形成默契。 贺翎眉梢眼角都带着一贯张扬的笑意,两只深邃的黑眸在酒意熏染下如同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水膜,将凌厉审视的目光遮掩得一干二净,只留下含着醉意的目光,看似漫不经心,却又极其认真地在席间众人的脸上一一轻扫而过,打量着他们的神色转变。 随着话题的不停变化,萧珞也同样在打量众人的神色,他虽然与贺家已经相处出了感情,但这感情与贺翎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相比,终究要薄弱许多,此时暗中打量、心底揣度着,心境也比贺翎要平静,只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静静握着他的手,用指腹间熟悉的触感给予他无声的支持。 正所谓十指连心,萧珞捏着贺翎的手,能清晰触摸到他指尖脉搏的震动,能感知到他不甚平稳的心跳,更能明白他不得不面对心底那些疑虑时所产生的厌恶与愤怒的情绪。 宴席结束,众将领纷纷撤离,安平王也带着两位闺女打道回府,最后只剩下父子兄弟几人,贺连胜与他们话了一阵家常,最后被王妃劝着去歇息,没奈何只好摇了摇头乐呵呵地遵夫人命离开。 贺连胜一走,贺翡与贺翦连忙往贺羿、贺翎这里挪了挪,连带着萧珞,五个人挤在一起,颇有些兄弟情深的架势。 萧珞冷眼看着,感觉到贺翎指尖的紧绷,连忙捏了捏他的手。 贺翎带着一脸微醉神色,紧紧盯着面前的酒盅,让他一捏迅速回神,放松下来,抬眼看看他们,轻轻一笑,抬起拳头就朝他们肩上各招呼了一拳:“好样的!赵暮云那厮现在指不定在皇宫里怎么跳脚呢!” 贺翡与贺翦不见任何胜利的喜悦,俱是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贺翡问道:“二哥二嫂,你们在路上遇到埋伏,没受伤吧?” “没。”贺翎无所谓地笑了笑,看着他,“你呢,这次也没事吧?” 贺翡乐呵呵地摇头。 贺翦将他们上上下下打量一眼,松了口气笑道:“没受伤就好,不知二哥二嫂何时回来的?到出征前都一直没见到你们,我们与爹心里都七上八下、很是担心。” “回来有一段日子了,比大哥早几日到家。”贺翎笑着在他肩上拍了拍,“没什么担心的,没事。” 两人点点头,又把目光转到贺羿身上,之前在军营中见过他面无血色的虚弱模样,现在见他气色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知道他的伤养得差不多了,可凑近了之后才发现他眉宇间似乎添了几丝沉重,不由愣住。 贺翡一向都是耐不住性子,这会儿看了他的脸色大吃一惊:“大哥,你怎么了?伤口还没好利索吗?” 贺羿朝他们微微一笑:“你这是小瞧了大哥还是小瞧了周大夫?已经好了。” “那你……”贺翡愣了一下,忽然想起在回来的路上听说陈儒林一家莫名被赵暮云处死,顿时变了脸色,试探道,“大嫂他……” 贺羿眼底黯然:“她替我挡了刺客的致命一击,救了我,她自己却……” 贺翡迅速闭了嘴,眨眨眼沉默点头。 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重,对于这个大嫂,他们起初都是有些微词的,可这次她毕竟是为了救大哥而死,这笔糊涂账怎么都不好算,他们也不好多言,只是看大哥强颜欢笑,连带着自己的笑容也收敛起来。 就在这沉默的当口,贺翎忽然嚎了一嗓子:“哎呦!看我这记性!我受伤了啊!谁说我没受伤的?” 兄弟几人迅速转过头看着他。 贺翎把他们的眼珠子挨个儿瞪了个遍,在他们疑惑、震惊又关切的目光中慢悠悠道:“说起来也够丢人的,就是回来的路上让饿狼给咬了。” 贺羿知道他被狼咬了,另外两个对此不知情,不过他们都以为贺翎说的是中埋伏时被刺客所伤,现在一听是路途中遇到的狼,脸上神色俱是精彩纷呈,让他这卖关子卖得有些哭笑不得。 萧珞淡淡一笑:“差点就把两条小命搭在路上,好在爹派出来寻我们的人及时赶到,不然我们可就要双双赶赴黄泉了。” 贺翦惊讶道:“竟然如此严重?遇到的是狼群?” “对我们二人来说,的确是为数不少。”贺翎一脸苦相地看着他,又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看了看旁边的贺翡与贺羿,捂着脸狠狠搓了一把,摆摆手道,“唉!那一口咬下来,骨头都差点断了!这么丢人的事,不提也罢!走了,回去歇着去!” 此话一出,众人这才发现时候不早了,站起来后感觉到了几分醉意,走到门外让冷风一吹,醉意又消下去几分。 贺翎紧紧拉着萧珞的手,大呼头晕靠在他肩上,也不顾兄弟几人打趣的目光,耍赖似的蹭了蹭:“长珩,抱抱……” 萧珞连忙搂着他的腰将他扶住,朝旁边几个人歉意地笑了笑,低头凑到他耳边:“让你少喝一些,你不听。” 贺翎沉沉地靠在他肩上,笑起来:“高兴,打了胜仗就该多喝!赵暮云那乌龟……” 贺翡也有些醉意,乐道:“那厮怎么就成乌龟了?不是狐狸吗?” 贺翎连连点头:“赵暮云那狐狸,一次次在我们西北安插奸细,就是要挫挫他锐气,让他怒火攻心气死最好!哎?对了……” 贺翎忽然抬头,转过脸看着身边一起走的兄弟几人,皱起眉回忆道:“第一次发现赵暮云安插在我们这儿的奸细是在几年前了吧?那次一共捉到多少人?” 贺翦道:“十一人。” 贺翎直直看着他:“我记得是你发现他们行踪的。” 贺翦点点头,无奈地笑了笑:“那时候年轻气盛,一心想着把这些奸细铲除,就直接命人捉起来交到爹的面前,最后让爹好一通训斥。我原本有些不理解,这回看二哥反利用奸细假传书信,趁机偷袭赵暮云的后方,才知道自己当初打草惊蛇、行事欠妥。” 萧珞听着这突然被挑起的话题,眼底闪过一抹异色,他对最初那一拨奸细没什么印象,也从未听贺翎提起过,现在忽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听到,脑子里突然闪现出那个假春生。 贺翎又把头枕在萧珞的肩上,架在他身上继续走,咕咕哝哝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还不到对付赵暮云的时机,打草惊蛇谈不上。不过上回围剿五里坡捉到一个人,与春生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话未说完,贺翎忽然打了个酒嗝,又在萧珞肩上蹭了蹭,似乎已经一瞬间忘了正在说的话。 一阵短暂的沉默,萧珞借着月色打量旁边几人,见贺羿变了脸色,惊讶道:“春生?!” 贺翎转头看着他们,点点头:“对了,这件事我倒是忘记告诉你们了,那人我已经审问过,他交代说自己就是那时赵暮云派来的奸细。我估摸着,四弟或许是漏抓了一个。” 这回轮到贺翦大吃一惊,怔怔地看着他:“我漏抓了?还有一个人!” 贺翎浑不在意地摆摆手:“都几年前的事了,不提也罢,横竖赵暮云也蹦跶不了多久了。” 萧珞连忙出声:“云戟,铮儿估计在找我们了,你也喝了不少,该回去歇着了。” 贺翎点点头,不等兄弟几人回神,朝他们摆摆手就揽着萧珞转向长廊拐角,朝自家小院走去。 此时已经早已入夜,铮儿由奶娘带着在厢房里睡着,主室里静悄悄的,一抬脚进屋,贺翎立刻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萧珞,眼底有着无法掩饰的痛苦。 萧珞叹口气,轻轻将他拥住,在他脑后摸了摸。 贺翎双臂将他抱紧,埋首在他颈间,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好半晌才平静下来,嗓音里透着疲惫:“长珩……” “嗯?” “我竟然……”贺翎闭着眼,蹙了蹙眉,深吸口气艰难道,“我竟然试探我的亲兄弟……” 第93章 良将难求 夜深人静,冬青听到主屋有脚步声,连忙过去敲门,没想到只是轻轻叩了一下,还没开口就见门从里面打开,贺翎正抱着萧珞,把头枕在他肩上,看不清神色。 萧珞对愣住的冬青笑了笑:“去准备一些热水来。” 冬青连忙点头:“是。”说着转身匆匆离去。 不一会儿,热水就倒入了木桶中,蒸腾的白白雾气在屏风后面缭绕。 贺翎并没有喝醉,只是心中窒闷,将萧珞当成他如今最值得信任的依靠,紧紧赖在他身上不肯撒手。萧珞难得见到他这副模样,叹口气把他扶到里面,伸手给他解开身上的衣裳,又催促了几声才劝得动他迈开腿跨了进去。 贺翎缓缓坐下,仰着头闭着眼靠在脑后的木桶壁上,抬手将他的手拉住:“长珩……你陪着我……” “我不走。”萧珞将手挣脱开,走到旁边去拿了干净帕子过来重新坐在他旁边,看着他身上深深浅浅的新旧伤痕,抿紧唇,眼神温柔,俯身捞起水覆到脖颈处,低声道,“今日虽看得仔细,却还是没瞧出什么端倪来,或许上回是我多心了,猜错了。” 贺翎不置可否,抬手将他的手握住,露出一丝苦笑。 萧珞想了想,问道:“方才在外面,你怎么忽然提起多年前的探子一事来?究竟怎么回事?” 贺翎缓缓睁开眼,盯着烛火摇曳映照下昏暗不明的屋顶,喉结上下动了动,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也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来,大概是疑心病犯了,按照春生那个兄长的口供,他与那一拨探子,一共十二人,可他却莫名被人抓起来了,而他被抓的同时,另外是十一个人被四弟擒住,送到了爹的面前。” “这么巧?”萧珞眉头微蹙。 “就是这么巧……之前没放在心上,如今想得多了,越发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贺翎转头看着他,眼眸深沉,“四弟抓了十一人,却独独漏了那个假的春生,这其中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提前将假春生抓住,私自关押起来;二是别人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把假春生抓住,以至于他发现时以为只有十一人。” 萧珞点点头:“方才你说起此事,四弟颇为震惊,我瞧着他神色不似作伪,要么就是的确不知情,要么就是隐藏得极好。” 这么一说,二人同时感觉后心渗出了冷汗,若当真是四弟,他这城府可着实深得吓人。 萧珞自幼在深宫中长大,自认对于别人面上的伪装几乎都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可他今日在四弟脸上连一丝异样的神色都没瞧见,这究竟是因为自己离开皇宫太久容易失察,还是四弟太过沉着,还是另有其人? 贺翎往下沉了沉,仅仅留着口鼻在外面透气,在水下面呆了很长时间后忽然哗啦啦重新钻出来,抹了把脸,低声道:“四弟自小就乖巧懂事,爹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爹让他耍刀,他绝不耍剑。而且他对我们兄弟几人一向很好,年幼时我犯了错,让爹罚着在外面跪了整整一天一夜,还是他偷偷给我塞的馒头……” 贺翎抬手把水浇在脸上,又重重抹去,沉声道:“我想象不出他做那些事的模样……如果不是他,如果另有其人,换成谁都照样难以接受……” 萧珞听着他嗓音里透出来的疲惫,有些心疼。 贺翎继续道:“庄晋那件案子,爹也怀疑有人隐藏在暗处,他是交给四弟去查的,至今却没有查出什么来……” 萧珞听着抿紧了唇,沉默了一会儿道:“如今看来,最有肯能的是四弟,可我们也只是凭借着这些蛛丝马迹在推断,并没有真凭实据嫡策。为今之计,我们只有暗中把庄晋的案子再查一查。” 贺翎点点头,再没耐性沐浴,当即就站起来抓着干帕子在身上胡乱抹了抹,急匆匆穿上衣服,边穿边迅速道:“我去找罗擒!” 萧珞站起来:“明日再吩咐下去也是一样的,不急在一时。” “不行,不查出来心里堵得慌。” 萧珞没办法,只好应了一声,又问:“对此事,爹是怎么看的?” 贺翎动作一顿:“我没说透彻,只说怀疑贺家有人图谋不轨,爹应该一直以为那人是在军营中,我若是原原本本都说了,他再一多想,估计得气出病来。” “那你注意着些,偷偷调查,别让爹发现。” “知道。”贺翎穿好衣服,走回来一把将他抱住,在他眼角亲了一口,“早些睡,我很快回来。” “好。”萧珞笑着点点头,见他出去,关了门坐到案桌前怔怔出了一会儿神,接着挑了挑烛芯,研磨提笔,在纸上画出一幅人像来。 自从这一世嫁到靖西王府,他已经很久不曾作画,不过他丹青未曾生疏,仅寥寥数笔,纸上的人就如同随时都会活过来一般。 他所画的,正是上一辈子给他送来毒药的那名小厮。 萧珞搁了笔,将画像提起来,神色间有些犹豫。他一早就暗中将王府里的人全都查了个遍,结果自然是什么都没查到,可若是去查军营,那就必须交到贺翎手中,他该如何解释这幅画像的原委?更何况,就算他解释清楚了,军营中的人成千上万,这一查,消息十有八九就会泄露,那可就打草惊蛇了。 而且对方若暗中培植了势力,又怎么会随便安插在军营中让别人发现异端?那样一旦行事,必将束手束脚,岂不是自己把自己给暴露了?就算此人在军营中,让他们查到了,又能如何?这是他上辈子的证据,在贺连胜面前没有任何说服力。 贺翎盯着画像看了一会儿,抬手在眉心揉了揉,最后长叹一声,将它撕了个粉碎。 —— 接下来几天,王府里的气氛依旧热闹,王妃张罗着开始做起过年所需的一应准备,连带着年后铮儿的抓周礼也一并在筹备。 贺翎再没有对几个兄弟做任何的言语试探,只是暗地里将庄晋的家恨不得翻个底朝天,又把与庄晋有关的所有人、所有文书全都查了个遍,甚至派人去安平郡,查中埋伏那天长河附近的异动,结果却无功而返,最后怒极攻心,跑到校场去亲自监督士兵操练,黑沉沉的脸色把一干将士惊得大气都不敢出。 王府藏了奸细,这种事对于贺翎来说原本不值得生气,如今天下还没有太平,有再多的牛鬼蛇神都不足为惧,可他恨的是对方竟然极有可能是自己的血亲兄弟,如果不是兄弟,他又会恨自己对他们产生的疑心。 庄晋效命于赵暮云,却又与王府的幕后之人有关系,若这幕后之人真是贺家自己人,那怎么可能与赵暮云狼狈为奸?既然有那么深的城府,又怎么会做出与虎谋皮这等蠢事? 贺翎让心头缠缠绕绕的线索弄得心烦意乱,这简直成了一桩悬案,比赵暮云那厮更让他坐立难安。赵暮云虽然喜欢暗地里使阴招,目标却早已赤条条昭告天下,那狐狸就是要置贺家于死地,他可以无所畏惧,可暗中藏着的这人,却将利矢对准萧珞,怎能让他安心? 萧珞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自己也是头一回遇到这么棘手难解之事,颇有些无力之感,眼看着大家都高高兴兴地准备过年,不希望贺翎整日被此事困扰,只好抱出铮儿来逗逗他,最后宽慰道:“若真是王府自家人,以他的聪明,现在应该一门心思对付赵暮云,若是外人,你就更不用放在心上了。” 贺翎只有在他面前才能显露出心底情绪,听了他的话脸色依旧不怎么好,只是抓着他的手沉默。 铮儿仰起小脸瞪大眼好奇地看着他,不知他在做什么,就跌跌撞撞往前走了两步,抱着他的腿咧嘴一笑:“爹!” 贺翎一愣,低头看看腿边的小不点,最后无奈地笑了笑,一把将他抱起来扛在肩上,迅速恢复了精神:“铮儿都快满周岁了,爹最近竟然忙得顾不上你,该打!” “打打!”铮儿高兴地拿小手在他脑袋上胡乱拍,让他扛着四处转圈,咯咯笑起来。 父子俩正闹得欢,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萧珞掀开帘子一看,原来是前院的小厮,忙问道:“什么事?” 那小厮行了个礼,说:“王爷让小的过来,给将军、殿下禀报一个好消息,说郑家兄弟来了。” “郑家兄弟?!”贺翎回头瞪直了眼看他,面露喜色,见他点点头,连忙把铮儿放下,喊了奶娘过来接手,拉着萧珞笑嘻嘻道,“长珩,这可是你想出来的好主意,磨了这么久总算是成功了!你又立了一大功!” 萧珞见他心情好了许多,心头放松下来,笑道:“走,去看看。” 二人不急不慢地到了前院,果然见到郑莽、郑铎兄弟俩坐在那里,正与贺连胜说着话,郑莽兴许是重伤未曾痊愈,气色仍然不好,不过二人的神情倒是十分坦然,没有任何别扭。 见他们如此,贺翎会心一笑,连忙与萧珞上前招呼。 郑家兄弟看到他们进来,忙起身抱拳行礼,郑莽道:“多谢将军出手相救!我与家弟感激不尽!” 话音未落,贺翡忽然从外面冲进来,一脸不痛快地盯着他们,又将他们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嘀咕道:“这两人怎么来了?” 贺翎没理会他的疑问,与兄弟俩寒暄了一番,坐下后开门见山问道:“赵暮云竟然就这么将你们放出来了?” 郑莽回道:“我们是……让魏庆偷偷救出来的……” “……”贺翎一脸诧异,想着原来不是自己的威胁起了作用? 郑莽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遂将事情原原本本说道了一番。 他们这次回去,本就吃了败仗,已经做好了请罪的打算,但是赵暮云一口咬定是他们兄弟二人与贺家里外串通,这才导致他们在临城吃了败仗,兄弟俩莫名被扣上这样的罪名,终于感觉到心寒。 之后贺翎安排人给赵暮云传信,让他用这兄弟二人的性命交换赵暮云的家眷,赵暮云恨得咬牙切齿,想着他横竖还有个嫡长子在身边,那些家眷子女不要也罢,无论如何不能把这兄弟俩放了,平白让贺家占了便宜。 郑家兄弟知道了这其中的原委,几乎是从头寒到脚,他们怎么都没料到,赵暮云竟然不惜牺牲自己的妻妾子女,也要置他们于死地,若是因为吃了败仗,他们死不足惜,可赵暮云却给他们按了那么一个冤枉至极的罪名,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赵暮云的疑心是贺家一开始的计谋促成的,郑家兄弟明白这一点,所以起初对贺家完全不会正眼相看,可如今他们落了难,竟然是贺家派人前来相救,他们再不识好歹,也逐渐把脑子给转过来了。 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他们在牢狱中吃尽了白眼,渐渐明白这个道理。而就在他们想明白时,魏庆因为与他们交情颇深,见不得他们枉死,最后做了一番他们自行逃脱的假象,将他们给救出来了。 贺翎听了露出笑容:“贺家求贤若渴,像二位这样的忠义之士,我们必定倾囊相待,只要你们愿意,今后便在贺家军安身立命。” 话刚说完,旁边的贺翡倒吸一口冷气:“原来中间还有这么多事?二哥!他们可是把大哥打成重伤的!还烧了我们的大营,死伤众多!你就这么接受了?” 贺翎朝他瞪了一眼:“各位其主,职责所在,你计较那些做什么?” 贺翡撇撇嘴,挠了挠头。 萧珞笑了笑:“千军易得,良将难求。想不到我们一求就求来两位,这可是一桩大喜事。” 郑家兄弟面露感激,连忙抱拳感谢他们的知遇之恩。 贺连胜见他们说得差不多了,高兴得哈哈大笑,大掌一挥:“快去摆下酒宴,今日要款待两位郑将军。” 第94章 铮儿抓周 郑家兄弟的到来,对于贺家而言,算是如虎添翼,不过将他们安顿一番却费了不少周折,毕竟他们俩曾经是赵暮云的手下,想要获得军中其他将领的信任并非一朝一夕之事,甚至一开始还会遭来明显的抵触与排斥。对此,贺翎该做的都做了,也没必要过于担心,等到后面再打几场仗,也就可以顺利解决。 一转眼就到了年底,靖西王府银装素裹,屋檐草木皆是一片莹白,睿儿与铮儿都穿上了喜庆十足的新缎袄,裹得圆不隆冬,如同两只火红的小圆球,在下人的看护下扑到盈盈白雪中,远看如同一只白湛湛的盘子里缀着两只水嫩樱桃,不安分地滚来滚去。 睿儿虽然一直记挂着自己的娘亲,但是毕竟心性稚嫩,过了这么些天也渐渐缓过来了,又让铮儿一逗,嘻嘻哈哈与他闹作一团。 廊檐下火红的灯笼连成一条长龙,难得清闲的贺翎陪着萧珞静静地站在其中一盏灯笼下面,听到身边的人低低叹了口气,转头看他:“怎么了?” 萧珞笑了笑:“去年此时,我怀着铮儿躺在榻上等你回来,一转眼,铮儿都长这么大,会玩闹了。” 贺翎唇角弯起,凑到他颈间亲了一口。 这个年过得异常热闹,大年三十只有自家人围在一起,倒还好一些,等到了年初一走访拜年的时候,靖西王府顿时变得宾客盈门,为数不多的家丁忙得头晕眼花,恨不得人人长出七八对手脚来。 往年辞旧迎新时,除了宗族内各亲戚的走动,还会有藩地内大小官员及军中将领前来拜年,去年碰上突利来袭,府中人少,年过得冷冷清清,而今年贺家占据了半片江山,早已不是往日气象可比,自然又迎来新的一拨达官贵人。 拜年的人络绎不绝,还没走完过场,又到了铮儿的抓周礼,酒宴早已备好,众人入席,一下子就更加热闹。 抓周须在正午之前进行,铮儿一大早就让奶娘从被窝里抱出来,双眼迷迷瞪瞪还在打着瞌睡,小手小脚只好任人摆布,等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又穿上新衣服了,高兴得双腿直蹦跶。 贺连胜早已带着一家人在主厅候着了,一边笑呵呵地与宾客寒暄,一边频频张望,心里有些期待,不知铮儿会抓什么。 到了时间,下人前来通报一声,萧珞连忙从侧门出去,将精神气十足的小子从奶娘手中接过来,捏捏他的脸,抱着他走回去。 席间众人一个个伸长了脖颈,等看到坐在萧珞臂弯中粉嫩嫩的小娃娃时,全都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若不是顾忌着贺家的身份,真是恨不得冲上去把小娃娃抢过来逗一逗、捏一捏。 铮儿的五官尚未完全长开,但已经可以清晰辨认出眉眼口鼻的继承,他几乎将贺翎与萧珞的长处全都给融合了去,两条黑眉虎虎生威,眼珠子又黑又亮,不笑的时候神似贺翎,笑的时候又像极了萧珞,就那张小嘴粉嫩嫩的,暂时还生不出什么气势来,往桌上一站,俨然一个圆头圆脑、粉雕玉琢的福娃娃。 贺连胜几乎让四周一片赞叹与恭喜声淹没,笑得眼睛都快找不见了,满面红光地看着铮儿,一派慈祥。 贺翡见此情景,在旁边捅了捅贺翎,凑到他耳边笑嘻嘻道:“你快瞧瞧爹,我都差点认不出他来了!” 说完根本无人搭理,贺翡一愣,侧头朝贺翎看过去,这才发现身边这人早就乐傻了,脸上生出的红光比贺连胜有过之而无不及。 贺羿、贺翦全都忍不住乐起来,贺羿在贺翡肩上拍了拍:“三弟,你这话该对我们说,二弟现在顾不上理你,也听不见你说什么,他就瞅着自己儿子瞧呢,都快傻了。” 贺翡嘿嘿乐道:“我记得睿儿抓周的时候,大哥你也挺傻的。难道当了爹都容易这样?” 贺羿冲他笑:“你试试就知道了。” 贺翡难得脸皮薄一次,闻言不知道该怎么接茬,扭过头干咳两声。 铮儿平时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自然是不认生,再加上继承了两位爹的胆识与气度,虽然个子小小的,可站在桌上面对这闹哄哄的热烈场面,一点都不输气势,让人一逗就笑,两只眼珠子滴溜溜地满场看,昂首挺胸神似一个小将军。 没多久,四名家丁抬了一张四四方方的大托盘上来,放到正中的一张檀香木大案上,热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接着便是净手、上香、等一应必须的礼节,待一切准备都做好,贺连胜又对着众人说了几句场面话,看看到了既定的吉时,就笑容满面地抱着铮儿走到大案后头,将铮儿放在托盘的正中,捏捏他的小手,乐呵呵道:“铮儿看看,这里面哪个是你最喜欢的?挑出来。” 铮儿虽然听得似懂非懂,但一下子看到托盘中各种稀奇又好看的物件,不用人吩咐就自己盯上去了,前后左右看看,只觉得眼花缭乱,最后一屁股坐下,慢慢欣赏。 托盘中的物件摆得毫无章法,有贺家大印、短剑、经书、笔、墨、纸、砚、算盘、帐册、金元宝、甚至点心玩物,还有一卷不知是什么的羊皮纸,林林总总将铮儿环绕其间,铮儿却迟迟不动手,勾得大家好奇不已。 贺连胜虽然有着殷殷期待,不过也做好了看开的打算,抓周毕竟是喜庆事,不管铮儿抓到什么,都是好彩头,哪怕抓的是入口即化的点心,那也是值得祝贺的,那样说明这小子将来有口福,日子过得好,这在长辈看来,就是最大的福气。 两位爹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也不催促,萧珞眼角带着清浅而温和的笑,而贺翎则是一脸的兴致盎然。 铮儿撅着屁股在托盘里转了几个圈,似乎这个也觉得好玩,那个也觉得有趣,最后抬起头看看周围的人群,见大家都瞪直了眼看着自己,裂开嘴送上一个灿烂的笑容,又瞄了瞄自己的两位爹,眨巴眨巴眼,最后低下头小手一探,把那张卷起来的羊皮纸抓到手中。 底下一片哗然,开始好奇又兴奋地猜测这一卷神秘之物究竟是什么。 一人悄声道:“还以为小公子会拿那把短剑呢……” “是啊!”另一人点头附和,“将军的儿子,不喜欢刀枪棍棒的可少啊!” 贺连胜看着铮儿的举动愣了一下,随即眉毛胡子狠狠一颤,中气十足地哈哈大笑起来,显然心情颇为愉悦,一下子勾得周围的人更加好奇。 铮儿抓了一样物件,暂时就顾不上别的了,撑着两只小手利落地爬起来,乌溜溜的眼珠子好奇地打量手中的羊皮纸,扯了扯圈在上面的红绳,扯不开,最后仰起小脸,小手举着羊皮纸伸到贺翎的面前,脆生生喊:“爹!” 知子莫若父,贺翎不用细看都知道,这小子纯粹是好奇心发作,希望自己给他打开来让他一探究竟。 贺连胜再次大笑,神色间显出几分自豪:“不愧是我贺家子孙!” 这托盘中的物件都是贺连胜吩咐人准备的,贺翎之前不曾过问,不由也添了几分好奇,朝铮儿看了一眼,见他一脸期待地盯着自己,忍不住扬了扬眉,“噗”一声乐起来,接过羊皮纸,笑道:“乖儿子,你等着!” 萧珞将铮儿抱起来,朝下人示意,命他们将托盘搬走,铮儿坐在他身上,脑袋却探到贺翎那边,讨好地又喊了两声:“爹!爹!” 旁边的人哄然大笑。 贺翎不给他卖关子了,在他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垂眼将红绳解开,展开手中的羊皮纸,愣住了。 想不到这竟是一张地图,东起燕郡,西至塔里木河,南抵南海诸岛,北到五原郡,囊括大江南北几十大州,甚至连北边的突利都绘制在其中,只不过突利那一块只是一笔勾勒,并没有绘制详细。 这幅地图,他从未见过,而且看这羊皮纸,似乎是新的,应该是贺家加入战事以后才绘制出来。贺翎心下了然,自认对爹的心思十分了解,爹原本倒没有执着于争夺江山社稷,只不过后来大势所趋,如今两年光景已过,倒真正显出他的气魄来。 铮儿好奇地去拿他手中的地图,两只小手高高举起,看了半天也看不懂。贺翎眼角染起笑意,把地图拿下来摊在案上。 众人围上来,一看这辽阔的疆域,不由大吃一惊,虽说抓周是为孩子的将来图个吉祥,可看着这张地图,他们竟没有人觉得这仅仅是一个彩头,而是打心眼里觉得,这就是铮儿的未来,冥冥之中已得了上天的预示。 再看这粉雕玉琢的娃娃,他们已经换了一种目光,似乎一瞬间就见到他长大后,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模样。 一片寂静中,铮儿挣脱萧珞的怀抱,稳稳站在案上,低头看了看,出于好奇,抬脚就对着地图踩过去,新绣的云纹锦缎小红鞋踩在这片疆域中,抬起头对着两位爹咯咯直乐。 一时间,满堂哗然,所有人都迅速回过神来,连连拱手道贺,语笑言谈,满是赞叹,有发自内心的恭喜,也有流于表面的恭维。 贺连胜自然知道大家心中所思所想,捋着胡须笑呵呵点头接受祝贺,正热闹时,旁边走来一名亲兵,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话,见他点头朝贺翎示意,又走到贺翎旁边说了一遍。 在场诸位再次好奇,将目光转移到贺翎的身上。 贺翎笑了笑却没有说话,而是将郑家兄弟二人单独喊了出去,过了一段时间后又再次回来。 贺连胜今日兴致颇高,大手一挥宣布开宴,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直到最后宴席结束,还有人在一遍遍夸赞铮儿,听得贺家人人红光满面。 临到最后,贺连胜从主位上站起来,笑道:“今日还有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底下的人纷纷将目光投过来。 “郑莽、郑铎将军给我们贺家带来了一份大礼。”贺连胜顿了顿,笑道,“眼下有五千人马入了甘州,正是他们曾经的旧部,是对他们最忠心的一干将士,这五千人马偷偷离开京城,来到这里,自请跟随二位,从此归入我贺家麾下。” 贺连胜的声音不大,却如同战鼓一般擂在众人的心头,他又接着道:“五千人马不多,但这是一个好兆头,良禽择木而栖,我们贺家虽不敢夸下海口,但的确有十足的信心,终有一日会还天下太平盛世,百姓衣食无忧。” 虽只有寥寥数语,可在座的官员、武将听到后无不为之动容,心怀宽广者想的是天下苍生,独善其身者想的是自己的未来,不论是哪一种,都因为贺连胜的话产生了憧憬。 贺连胜面带笑容,将目光中的锐利掩去,缓缓环顾四周,接着道:“贺家对所有忠心耿耿的将士皆一视同仁,绝不会枉自生疑,每逢战事,论功行赏。两位将军与五千人马携诚意来投贺家,这是对我贺家军的信任,诸位觉得,万民归心之日还会远么?” 群情振奋之际,贺连胜知道说得差不多了,于是缄口沉默,直到大家的附和声渐弱,才把目光重新投到铮儿身上,乐呵呵又恢复成慈祥的长辈,抱起他来拿粗糙的大手在他脸上捏捏:“铮儿是个小福将啊!”顿时引来一片称叹声。 铮儿十分给面子,捧着他的脸在他胡子上吧唧一口。 顿时又是一阵满堂笑声。 第95章 问及亲事 抓周礼结束,宾客各自离开,贺家又一次开始忙着备战,虽然这个季节粮草不足,可赵暮云的储备也不见得丰盛到哪里去,而且他屡屡战败,如今又损兵折将,对贺家而言,正是趁胜追击的最好时候,一旦错失了这次良机,后面就要耗费更大的心血,贺连胜想到这一点,恨不得立刻就开始攻打京城。 不过备战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从临州攻打京城,最近的一条路便是横渡临水,现在那里的桥已经被魏庆毁掉,不论是重新搭桥还是从安平郡把水师战船运过来,都需要一定时间,大军出发至少还要再等一个月。 这一个月,贺家兄弟都忙得见不着人影,王妃就将两个孩子都拉到自己身边照顾,偶尔杨氏过来问候或是闲话家常,看到这两个粉嫩嫩的孩子,总忍不住一脸艳羡,抬手在睿儿头上摸摸,在铮儿脸上捏捏,叹道:“也不知我那两个小子何时才能成家,若是也生这么个大胖小子,不用多,一人生一个我也就知足了。” 两个孩子十分懂得讨大人喜欢,让她摸了两下就立马凑过去,冲她露出天真灿烂的笑容,颇给王妃长脸。 王妃笑了笑,叹道:“如今难得见到他们待在家中,想好好说道说道都寻不见人。前年就说要给他们俩物色好人家,我之前不是挑了一些出来么,他们俩怎么想的?有相中的没有?” 杨氏无奈地摇摇头:“那些早就给他们俩瞧过了,他们说不急着成亲,等战事了结再说。知子莫若母,他们那点小心思我会不知道?哪里是不急着成亲,明明就是不中意。那些姑娘品性、相貌都是出挑的,我真不知他们要什么样的。” 王妃听了她的话,莫名地想到陈氏,想着那个落井下石、暗中使绊子的亲家,温和的神色里闪过一丝厌恶,又想到如今孤孤单单的贺羿,看看身边懵懂却乖巧的睿儿,脸色添了几分黯淡,低落道:“人生大事,让他们慢慢挑也是好的,当初若不是我与王爷心急着抱孙子,一时眼拙让陈家给蒙蔽了视听,也不至于害得羿儿落得如此地步。” 杨氏见她神色不好,知道她又在自责了,连忙劝慰道:“事已至此,姐姐也不必一直往心里去,姻缘天定,这一个不好,说不定下一个就好了。” 王妃朝睿儿看了一眼,见他蹲在门口与铮儿一起玩闹,笑了笑,低声道:“说的也是,羿儿性子好,倒也招人喜欢,不怕找不到中意的。我只是心疼睿儿,这从小在跟前长大的孩子,就是见不得他吃苦,以后再给羿儿物色人家,就得找个心肠好的,不能亏待了睿儿。虽然这孩子有我和王爷护着,可往后时间久了,羿儿终究是要独门独户的,我们照看不了那么多。” “睿儿看着面相就是个福气十足的,姐姐不必过于忧虑。”杨氏道。 王妃想了想,神色缓和了些:“也是,眼下愁这些也没用,现在急的是翡儿与翦儿的亲事,虽说现在忙着打仗,可他们毕竟年纪不小了,总这么拖下去不是个事,还是尽快定下来的好。” 杨氏一听这个就苦了脸,愁道:“真不知他们要什么样的,物色了也不少了,一个都不成。” 王妃想了想,抿唇一笑,垂眼把玩着手中的小暖炉,慢慢道:“我心里倒是有中意的,就看妹妹喜不喜欢了。” “我瞧着都喜欢,就是那两个混小子不喜欢!说再多都没用!” 王妃看她这着急的模样,忍俊不禁,笑道:“眼下不是有两个现成的吗?安平王家的两个闺女你可曾见过?” 杨氏愣了愣,顿时双眼亮起,惊喜道:“哎呀这我倒是忘了,那两个闺女长得可真俊俏,虽然只见过一回,可印象倒是极深。” 杨氏往常都在后院待着,所以见外人的机会少,王妃倒是见过好几次,了解得也多些,见她似乎有意,当即道:“安平王与王爷脾气相投,家世为人也是清楚的,而且这次临城一战他们秦家立了不少功,忠心也可见一斑。虽然安平王如今投靠了咱们贺家,可他毕竟也是个王爷,那两个闺女就是郡主出身,而且性子直爽,巾帼不让须眉,嫁入咱们贺家倒是门当户对。” 杨氏一听大为欣喜:“这么说来,这两个闺女可比我之前物色的那些还要合适!只是不知安平王意下如何,若双方都同意,那就是姊妹变妯娌、兄弟成连襟,可是喜上加喜啊!我这就回去问问他们兄弟俩!” 王妃笑容一顿,连忙将她拉住:“这事还有些需要商榷……” 杨氏正在兴头上,听她这么说不由一愣,想了想,笑着连连点头:“那是自然的,安平王那里还要去问问呢!” 王妃摇头一笑,将她拉下来坐着,又道:“安平王那里自然要问,眼下最要紧的还有一事。上回在庆功宴上,我算是瞧出来了,翦儿对那秦玉有意,秦玉是姐姐,翡儿倒是看不出什么来,我是想提醒你,回头问他们兄弟俩,可别弄混了。” 杨氏面露吃惊,完全没想到那俩孩子已经看对眼了。 王妃又道:“这姐妹俩,模样是万里挑一,不过脾气可不一样,秦珠像个小爆竹,走到哪儿爆到那儿,我私心里倒是有些偏向秦玉,毕竟她身为长姐,识大体、知进退,简直挑不出什么毛病,做儿媳正合适……” 王妃没有将话说完,杨氏却将她的意思听懂了,贺翦已经对秦玉中意,贺翡却什么都没表现出来,他要是看上妹妹秦珠就皆大欢喜,看不上另找也行,怕就怕他也看上秦玉,那就难办了,这么说来,她回去还不能两个人一起问,得私下里分开说道。 杨氏想了想,点点头笑道:“多谢姐姐提醒,我回去会注意着些。翦儿娘亲去得早,自小就跟在我身边,我一直当他是亲生儿子,在亲事上自然也不会亏待他。回头我好好问一问,若他当真对秦玉有意,我就替他向王爷问问提亲的事。” 王妃沉默了片刻,点点头:“也别亏待翡儿,先问问清楚再说。” —— 过了两日,贺羿稍稍得空,想着睿儿到了读书识字的年纪,就打算趁着出征前将教书先生给定下来,当年教他们兄弟几人的老夫子如今年事已高,不适宜再劳累,而在赵暮云的虎视眈眈下把孩子送到宗族的私塾那里也不放心,需要另择人选,让他来家中教习。 正与贺翎商议时,就见贺翡咋咋呼呼一脸贼笑地走了进来。 贺翎抬眼看他,又朝他身后看了看,面露诧异:“三弟,你笑成这样是做什么?偷到什么宝贝了?怎么就你一个人?” 贺翡大大咧咧地往他旁边一坐,清咳一声,压低嗓音道:“四弟让爹喊去书房了,恐怕好事将近!” “好事将近?”另外两人愣了一下,不解地看着他,“什么好事?” 贺翡从盘子里挑了只果子扔进嘴里,悠哉悠哉道:“四弟和秦玉姑娘的亲事!现在还作不得数,只是问问,不过他似乎对秦玉姑娘早就有意了,这事吧,铁定能成。” 这话一说,兄弟俩大吃一惊,他们平日里都粗糙惯了,哪里会关注这些儿女情长的事,现在猛然听到这消息都要愣上半天才回过神,至于贺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中意人家的,那就更加不知情了。 愣了一会儿,贺翎忽然“哎”了一声:“你怎么知道的?这才刚进书房,你就什么都清楚了?” 贺翡嘿嘿乐道:“我当然知道!娘看上秦玉姑娘了,偷摸着把我们俩都问了一遍,还互相瞒着,亏得我英明神武,从娘的嘴巴里把四弟的意思给撬了出来。” “还有你的事?”贺羿笑起来,“那爹怎么没把你喊进去?” 贺翡瞪直了眼,直摇头:“我又没喜欢人家,喊我做什么?” 兄弟间难得聊起这些,一时间起了打趣的兴致,贺翎侧头看着贺翡直笑,问道:“那你喜欢谁?说出来,二哥替你找个媒婆去说道说道。” 贺羿也跟着露出笑容:“对,四弟都快有着落了,就剩你一个,你排行老三呢,可不能拖太久。” 贺翡想了想,摇摇头咧嘴一笑:“娘给我看的那些画像,一个比一个没趣,我就孤家寡人慢慢过吧,你们谁多生一个儿子,到时候借一个给我养着。” “想得美!”贺翎听得直乐,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你不就嫌没见过面吗,那你娶个男子算了。” 贺翡直摇头:“那不行!男子不易生养,我可早就说过了,我得多生几个儿子。” “三弟,你似乎忘了一个人。”贺羿笑道,“秦珠姑娘你不是见过的吗,比那些画像如何?是不是有趣得多?” 贺翡听得愣了一下,就这一愣,看得另外两个人大呼惊奇。 贺翎抬手揽住他的肩,凑过去低声道:“快说,是不是看上人家秦珠姑娘了?” 贺翡一脸惊恐地把他撇开,嚷嚷道:“那泼辣娘们儿有什么好的?没事就打打杀杀,哪里像个女子!简直就是个疯婆子!你们可别瞎说啊!毁我清誉!” 贺翎“噗”一声乐了:“你个大老爷们儿有什么清誉可毁的?这话说出来也不嫌害臊!” 兄弟仨正说说闹闹时,罗擒忽然出现在门口,正色道:“将军!” 贺翎转头看着他,止了笑:“什么事?” 罗擒走进来,双手递上一封信函:“这是常将军的信,属下刚收到的。” 贺翎接过来打开迅速扫了一眼,哭笑不得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旁边两人诧异道:“什么事?” 贺翎一手在信上弹了弹:“上回拿赵暮云的家眷子女作要挟,想逼着他把郑家兄弟给放了,没想到他竟然心狠手辣,完全不吃这一套,我没料到会这样,也就忘记告诉常有为该怎么处置。他现在一头雾水,写信过来询问了。” 罗擒问道:“将军,可要现在回信?” “回,你等等。”贺翎点点头,取出纸笔,大手一挥,十分迅速地把回信写完了。 旁边的人好奇,探过头一看,只见上面就写了两个大字:杀了。 贺翡倒是没什么反应,就在旁边看着他盖上印章后把信折起来,交到罗擒手中,但是贺羿却微微变了脸色,迟疑道:“二弟,这……是否太恨了些?” 贺翎转头看着他:“啊?” 贺羿抿抿唇,犹豫了一下,道:“赵暮云固然可恨,但这些家眷子女都是无辜之人,若是将他们杀了,岂不显得我贺家欺负老幼妇孺、泯灭人性?” 贺翎了解他的性子,听了也不惊讶,轻轻一笑:“这可不是我们贺家泯灭人性,是他赵暮云泯灭人性,我们可是给了他们生路的,赵暮云自己不稀罕。” “这……”贺羿语塞,低低叹了一声。 贺翎又道:“大哥,我们现在可是在打仗,不是讲究仁慈的时候。你想想,赵暮云已经失去了郑家兄弟的信任,甚至连那五千部下都跟着弃暗投明,现在我们在将这些家眷杀了,昭告天下,让天下人都知道,赵暮云为了他所谓的江山,连妻儿都愿意放弃,天下人会怎么看待他?” 贺羿听了只有点头的份,虽明白这道理,可终究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 贺翡倒是一脸的无所谓,在他肩上拍了拍:“大哥,赵暮云几次三番想要杀我们贺家的人,连大嫂都是因为他的计谋而枉死的,若换成赵暮云,他必定不会放过我们贺家老小,那我们又何必对他讲仁义?” 贺羿脸色一白,想起陈茹当时惨死的模样,心口作痛,忽然有些恨自己的优柔寡断。 贺翡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戳到了他的痛处,很过意不去,可他又不会安慰人,只好无奈地挠挠头。 贺翎挥挥手示意罗擒去传信,待他走了,回头看着贺羿道:“这些人必须杀,就算不是为了对付赵暮云,也是为了我们自己好。赵暮云早晚得死,难道还留着他这些家人给他们报仇雪恨的机会不成?赵暮云身边现在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儿子,是他的嫡长子,更加留不得,留了就是祸害。” 贺羿神色缓和了些,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点点头道:“你们说的没错。” 贺翎见他逐渐接受,笑了笑,高兴道:“让他尝尝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滋味。” 第96章 呼之欲出 贺连胜将贺翦喊去书房,这一趟促膝长谈几乎就将贺翦的亲事定下来了,知道贺翦有意,贺连胜抚须而笑,挥挥手让他离开,下一步就是去找安平王询问。 安平王如今与贺家过从甚密,贺家对秦玉极为喜欢,安平王秦鸣山对贺家那就更是一万个满意了,私底下问了秦玉,虽说女儿家终究有些不好意思,但眉眼间那些羞涩倒也正好将她的心思表露无遗,做父亲的又怎会猜不到? 这件事一谈便成了,只不过因为最近战事吃紧,而且贺家眼下不宜操办喜事,便决定先把亲事定下来,等到战事结束或者来年得了空,再把这门亲给结了。 兄弟几人纷纷道贺,贺翦十分沉稳,随便他们怎么打趣,都只是微微一笑、从容应对,一点都不像贺翡那样咋咋呼呼的,颇为镇定。 贺翎最近一直藏着心思,说说笑笑时神色间不见任何不妥,可一转身回到自己的屋子,眉头就蹙了起来,一个人在书案前静静坐了半晌,又站起来推开窗子看着外面枝头上凝结的雪珠,心里渐渐涌上不安的感觉。 要说这不安,他暂时也讲不出个门道来,甚至连证据都寻不着,可就在这大军出征之际、全家和睦之时,他忽然觉得:四弟沉稳得有些过头了。 抬手抓住窗棂上的细框,沉默着走了会儿神,猛地收回手走到外面。 冬青平日里伺候惯了,见到他这急匆匆朝自己走来的模样,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用他开口询问就连忙行了个礼:“将军可是要找殿下?殿下现在正在后厨。” 贺翎点点头,抬脚欲走,又愣住,回头挑眉看着他:“后厨?他去后厨做什么?” 虽然萧珞从来没有“君子远庖厨”这些文人固有的想法,可他毕竟是养尊处优的,完全没有去后厨的必要,贺翎让他这反常的举止弄懵了。 冬青摇摇头:“小的不知。” 贺翎点点头:“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云戟!你回来了?”正在这是,拐角处忽然响起萧珞的声音,贺翎连忙转头,就见他疾步走过来,脸色不怎么好,甚至眉眼间透着几分冷厉,不由愣住。 “长珩,出什么事了?” 萧珞手中握着一只手掌大的木匣子,走过来一把将他拉住,低声道:“快过来。” 贺翎神色一禀,垂眼看看他手中不知哪里来的木匣子,让冬青在外面守着,随即抬脚跟着他进了屋子,反手将门关上。 萧珞抬眼看着他:“之前你在主院,那里人多,不方便说话,我就没有去找你,你先看看这匣子里的东西,是林三带回来的。” 林三是罗擒手底下的一名护卫,贺翎曾经命他暗中看守着那名假春生,一来是防止假春生起什么不好的心思,二来是监视他的一举一动。那假春生跟随五里坡的一干人投诚于贺家,贺翎将所有人收编,对于假春生也只是上回在暗地里审问拷打过,之后又将人放了,明面上对待他与对待其他人没有任何差别。现在看守他的林三忽然带了东西回来,那就是说,假春生那里有了动静。 贺翎紧抿嘴唇,眼中迅速闪过一丝猜测,接过他手中的木匣子,一边打开,一边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王府外不远处的一片林子,从一棵树附近挖出来的。”萧珞道,“人已经被抓起来了,这匣子是春生埋的。” 匣子打开,看着里面的东西,贺翎神色大变,这里面竟然躺着一沓银票,仔细数了数,竟然有十来张,足够一家普通百姓过一辈子,甚至还绰绰有余,而最重要的一点是,银票上有靖西王府的印章。 贺翎将银票取出来,一张一张细看,胸口不受控制地微微起伏,有震惊,有怒气,更有对真相的害怕:“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王府的银票,而账上却没有留下蛛丝马迹,此人果然地位不低。王府所有账目都查过了,做手脚的可能性不大,那就是说,这银票是他自己私有的……” 这再一次印证了他们的猜测,当初要挟春生行刺萧珞的人就在王府内部,这是他们到目前为止唯一找到的实打实可以握在手中的证据,虽然没有确定是哪个人,但至少有了突破口。想不到此人竟然威逼利诱统统用上了,当真是将春生作为一枚十分好用的棋子。 沉默了一会儿,勉强平复了一番心绪,贺翎深吸口气,抬起头看着他:“长珩,你去后厨做什么?” 萧珞道:“你再仔细摸摸,是否觉得这银票有些油腻?” 贺翎蹙了蹙眉,手指轻抚,指尖的触感当真如他所言,心头一动,拿起一张银票凑到鼻子底下闻,蹙眉道:“有荤腥味……” 萧珞点点头:“我去后厨挑了一块生猪肉闻了闻,味道与此一模一样。至于这匣子,我已经从下人口中问出来了,正是春生的匣子,是他早几年前托人从市集上买来的。” 王府里的下人虽然衣食住行都不缺,但并非什么都会替他们打点好,有时缺东少西的让外出的人帮忙采买是常有的事,而且采买之人进出王府都会被仔细检查,有人认出这匣子实属正常。 两人在屋子里对着这些银票仔细琢磨了半晌。 春生是大哥院子里小厮,若这银票与大哥有关,没道理沾上这荤腥之味;若是别的人,无论是用同胞兄弟要挟春生,还是用真金白银对其进行利诱,都需要有一个暗中接触的地方,这么一来,就恰好给银票上的味道一个合理的解释。 “王府里耳目众多,行事不便。”贺翎沉吟道,“给春生下令,或是给他银票,必定都是在外面。” 萧珞神色清冷,斩钉截铁:“猪肉铺子。” 一般人即便偶尔接触荤腥,洗个手也就去掉了,只有猪肉铺子的屠夫,才会常年在手指尖留下这些痕迹,而且猪肉铺子藏于市井中,再隐蔽不过。 贺翎将银票重新放回去,把匣子盖上,递到他手中:“长珩,你先把它收好,我现在就安排人去把附近市集上的猪肉铺子都查一遍。” 萧珞将他拉住,道:“下人出府的时间不长,春生要是出去,为了及时赶回来,必定不会走远,你往近处搜。” 贺翎点点头,大步离去。 —— 过了些天,北方的积雪逐渐融化,依然料峭,南方却已经有了春回转暖的迹象,此时贺家与赵暮云已经彻底剑拔弩张,战事一触即发。 粮草已经准备充足,贺连胜依旧在王府坐镇,将兄弟四人连同萧珞喊到一处,把战事仔细部署了一番,眼中殷殷期待,对他们寄予厚望,沉声道:“这一仗,不论打多久,一定要将京城拿下!赵暮云已经元气大伤,正是我们趁胜追击、一举擒获他的最佳时机。” 这一仗,自然由贺翎坐镇中军,而萧珞已经亲历过战事,再加上谋略过人,不用自动请缨,就已经由贺连胜主动开口,要求他一同前往。而兄弟另外三人,则分别率领其他大军,与中军配合。 贺翎提前给常有为传了信,命他从东北出发,与他们来个两路夹击,将赵暮云的退路堵死,贺连胜见他安排如此妥当,很是高兴,临了在他肩上拍了拍:“儿子,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贺翎面露笑容:“爹放心,当初偷偷绘制的皇宫地图可以派上用场,赵暮云如今已经是砧板上的鱼,任他如何蹦跶也逃不出去了。无论生擒还是杀死,儿子都会给您一个交代!” 贺连胜笑着点头:“好!” 议事结束,贺翎与萧珞回到自家的小院,正吩咐冬青给他们收拾一些贴身衣物,外面忽然传来沉稳的脚步声。这声音十分耳熟,一听便知是罗擒来了。 门外传来禀报声,贺翎走到外室坐下,扬声道:“进来。” 罗擒面无波澜,脚下的步子却添了几分急促,快步进来站在他身侧,低声道:“将军,您让属下派人盯着的猪肉铺子,今日有动静了。” 世人喜欢赶早集,一般猪肉铺子都是在晌午之前就将肉卖光了,如今百姓生活大不如前,能吃上猪肉的人少,猪肉铺子的生意冷清,挂出来的肉也少,当日的生意更是早早就结束。 但是贺翎这次派人去查,却发现有那么一家铺子,从早到晚都有人守着,当即就心生疑虑,未免打草惊蛇,并未下令任何举措,只是命人盯着那里,想不到在大军出征之际,竟然真的发现了异端。 贺翎手一颤,稳了稳心神,沉声道:“什么动静?” “晌午时分见到有一人闪身进了那家铺子,看起来与老板极为熟稔,待那人出来后才看清面目,正是四公子手下的一名护卫。” 贺翎脸色顿时发白,一个不留神,将手中的毛笔折成两半,深吸口气,厉声道:“可曾看清楚了?若是有任何差错,后果不堪设想!” 萧珞走出来,正听到罗擒的话,神色一顿。 罗擒不紧不慢道:“回将军,看清楚了,不会有错。此人姓丁,名凉。” 丁凉,贺翦贴身护卫中颇为受用的一位。 贺翎此时没有任何怒气,只是怔怔地觉得从脚底开始往上窜起寒意,手僵硬地挥了挥:“知道了,你先下去。” 罗擒担忧地朝他看了一眼,恭敬领命:“是。” 贺翎蹙着眉,心口堵得厉害,虽然目前证据还十分薄弱,甚至完全拿不出手,可在他看来,这已经足够摧毁他所有的信任。可手足之情摆在那里,就算证据充分,他当真愿意摆出来么?他能对四弟做什么? 最重要的一点,四弟他想做什么? 正浑浑噩噩间,手突然被抓住,贺翎抬头,见萧珞沉着脸看向自己的手,连忙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原来自己不曾注意,竟然不小心让折断的笔杆将手心戳破了。 萧珞抿抿唇,叹了口气,将他的手腕握紧:“过来洗手。” 贺翎让他重重一捏,终于恢复清明,神色缓和了些,听话地站起来:“好。” 第97章 临河对峙 第二日大军便要出发,可现在却忽然发现了四弟的异端,贺翎这回是无论如何都安不下心了,就连洗手都魂不守舍,还是由萧珞代劳,自己则蹙着眉黑着脸一遍遍回想记忆中的四弟,希望能通过一两次异样的神情,解释他所作所为究竟出于何种目的。 可无论他怎么回想,四弟永远都是沉稳持重、面带微笑的模样,几乎从记事起,他就一直十分听话乖巧,长大后更是从不违逆父亲的意愿,与兄弟几人也相处融洽,可以说,完全挑不出破绽。可越是如此,贺翎现在越觉得脊背生寒,下意识觉得,四弟就像带着一张面具,任谁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四弟与以前没有任何差别,却忽然变得有些陌生…… 萧珞垂着眼,沉着冷静地握着他的手,将他掌心的木刺剔去,又抓着他的手浸入水中,替他洗净擦干。自己也在猜测贺翦的目的,如今看来,这些证据还不够有力,但的的确确都指向了贺翦,那贺翦究竟想做什么? 如果上一世对自己下毒的人也是贺翦安排的,那么他正好挑在贺翎出征攻打突利时,应该不是巧合。如果自己让他毒死了,而贺翎还在战场上,万一得到消息,说不定会影响战事。因为私情对大局造成影响,必为爹所不喜…… 萧珞抿抿唇,没有再继续想下去,现在说什么都是猜测而已,最要紧的还是找到证据,加以防范,于是抬头看了贺翎一眼,轻声道:“你打算怎么做?” 贺翎两道黑眉恨不得拧在一处,嗓音里透着几分无奈:“不管怎样,他是我四弟,事情没有查清楚时,最好先装作什么都没发现。” “若查清楚了呢?” 贺翎顿了顿:“查清楚了……先看看他想做什么……我不会让他再伤你分毫。” “他的目的恐怕不在我。”萧珞摇摇头轻轻一笑,“我与他素无恩怨,当初他利用春生行刺我,明显是一石二鸟之计,若不是我有幸躲开,再加上大嫂的出人意表,说不定最后会让你与大哥心生嫌隙。这次我们出征在即,不知他派人去猪肉铺子做什么,万一又有什么计划,我们防不胜防。” 贺翎道:“此事目前还不能摆到明面上与他对质,更不能让爹知晓,一来免去爹对我们兄弟失和的不满,二来防止战事中军心动摇。我相信四弟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绝对不会误了大事,那样于贺家不利,于他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嗯,这次出征,我们自己小心些。” 贺翎点点头,反手将他的抓住,捏得有些紧,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松开,迅速道:“你先歇着,我去安排一下。” 萧珞知道他是要在出发前部署一番,也就没有详细询问,点点头应了一声,看着他大步走出去。 这次因为有萧珞同行,贺翎依旧让罗擒带一拨人作为贴身扈从,那么自己手下除了出征的大军,还剩下一部分人镇守王府,这些人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贺翎连夜将人叫了过来,来的人是罗擒的左右手之一,姓张,本领不比罗擒差多少,在王府亲兵中也具有一定的威信,此事交给他最为适合。 此刻已经夜深人静,书房里连烛火都没有点亮,只有两道人影伫立在黑暗中,显然是不想被人发现。 贺翎一边警惕地听着周围的动静,一边低声吩咐着,哪里需要暗中盯着,哪里需要小心,出现哪些不妥需要及时把消息传到前线,而且传信的过程又要注意什么。 张护卫听了一一记在心上,点点头:“将军放心!属下一定谨慎行事!” “还有……”贺翎顿了顿,沉声道,“趁大军离开,去搜一搜四公子的书房,把他那里的账目也查一查。” 张护卫与罗擒一样冷静,闻言没有任何诧异,抱拳恭敬领命:“是!” —— 大军开拔,旌旗蔽日,尘土漫天,几路人马合并在一处,显得声势异常浩大。 因为需要过了临水才分开取道,所以这一路上兄弟四人常常都聚在一处,无论商议正事还是说笑玩闹,相处时与都往常无异,似乎全无芥蒂隔阂。 贺翎虽然怀揣着心思,可面上却不显波澜,任谁都没瞧出不对劲来,只有私底下将萧珞照看得很紧,生怕他有任何闪失。 萧珞倒是不认为自己会出事,毕竟眼下正处于非常时期,出现任何差错都有可能对战事造成影响,贺家的儿子还不至于蠢到尚未杀敌就先损自己的地步,不过既然贺翎担心,那小心一些也是应当的。 从甘州到临城,边行军边将沿途早已下令候命的地方士兵收编,这一路花了两个多月时间,而赵暮云身处京城,虽然离临城较近,但因为元气大伤,这次匆匆忙忙抓壮丁、征粮草也耽搁了很久,最终两军在临水对峙时,早已春回转暖。 当初临城一战,魏庆将临水上的索桥斩断,现在贺家已经备好了战船,一旦顺利在对面登岸,渡河就完全不成问题,贺家对此信心十足。 相比之下,对面的魏庆可气得够呛。 两军隔河相望,贺翎有意让郑家兄弟带兵,让他们俩待在队伍的最前面,贺家的大旗下面,两人高头大马,英姿挺拔,十分招眼。 这原本招来一些部下的不满,起初商议时就有人在发牢骚,道:“郑家兄弟虽然的确能征善战,可他们才刚刚投诚贺家,是否忠心还有待考验,怎么能一来就让他们率领先锋?” 贺翎笑了笑:“谁说我要让他们冲锋陷阵了?没看到还隔着一条临水么?” 底下的人愣住,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贺翎转头看着那兄弟俩,吩咐道:“把大氅披上,招摇些。” 郑家兄弟也不问缘由,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抱了抱拳齐声应道:“是!” 第二日,赵家军阵营中走出一个人,正是魏庆。 魏庆一看对面显眼处的两个人,眼睛顿时直了,脸色一变再变,青白交替,最后一阵怒火上涌,差点呛出一口恶血,三步两步冲到渡口,扯开嗓子吼骂:“郑莽郑铎你们兄弟俩怎么回事!竟然投靠了贺家!你们两个龟孙子,竟然是这等卖主求荣之人!枉我当初敬佩你们的忠勇,简直就是瞎了眼!我魏庆真是错看你们了!亏得我……亏得我……” 魏庆颤着手遥遥指着他们俩,面孔扭曲,郁结于心不得发作。 身后的一干将令面面相觑:那俩人竟然真是贺家的走狗?他们早就投靠贺家了?当初从牢里逃出去,难道是贺家做的手脚? 魏庆的怒火,除了郑莽、郑铎,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明白,他知道这兄弟俩绝对不可能是贺家的奸细,一定是最近刚刚投靠了贺家。自己当初劝他们不要回京,那是不希望他们白白送死,后来又想方设法将他们救出大牢,也是出于同袍之谊,希望他们能逃过一劫,自此远离朝堂与战乱。 只是他万万没料到,自己的苦心,竟然造就了他们的易主,这等于是自己也跟着背叛了赵暮云,这口气他如何咽得下去? 周围的人不明就里,虽然觉得他这怒火发得有些过头,可知道他一向性子暴躁,也都能理解。面对昔日同袍的反戈相向,他们也是一肚子气,更何况魏庆与他们素来交好,能不发火吗? 兄弟俩神色肃穆,与魏庆隔河相望,见他暴跳如雷,心里难免产生一丝愧疚,虽无心,但终究算是利用了他,不过他们一向都是死脑筋,只认一个理,那就是“尽忠”二字。 隔着临水,郑莽面无表情地看着魏庆,等他在对面骂过了瘾,才开口回应,高声道:“魏将军,当初是我兄弟二人愚昧,跟错了主、尽错了忠,如今你我敌对,实非得已。既然各为其主,我不会与你客气,抱歉!” “你!你……”魏庆气得说不出话来,虽然离得远,看不清郑莽的神情,可听这理直气壮的声音就知道,他现在当真是只认贺家了。 这么一想,魏庆不由更加恼怒,这一仗万一败了,赵暮云恐怕又会对自己产生猜忌,可他与郑家兄弟可谓知己知彼,想要打胜,谈何容易? 双方就这么对峙了半天,贺家军的诸位将领终于明白了贺翎的用意,心道将军真是好计谋,一来可以激怒敌方,二来又可考验这兄弟二人的忠诚。 就在大家以为要让郑家兄弟率军渡河时,贺翎却忽然下令将他们召了回来,神色间看不出任何情绪,淡淡道:“收兵,今日不渡河了。” 诸将面面相觑。 贺翎唇角勾起一丝笑意:“魏庆恐怕夜里睡不好,说不得要挨到天明前才勉强合眼,咱们到时趁机偷袭。” 入了夜,贺翎与萧珞和衣而卧,才刚刚合上双眼,营帐外就有人低低出声:“将军。” 贺翎倏地睁开双眼,见萧珞黑眸清明看着营帐门,立刻翻身而起,走过去将帘子掀开,低声问道:“什么事?” 外面的小兵并未多言,双手呈上一封密函。 贺翎心领神会,迅速接过,冲他挥了挥手,放下帘子走回帐中。 萧珞已经将蜡烛点亮,他走过去坐下,一看这密函是从王府里传过来的,立刻蹙了眉,很快将密函打开。 萧珞凑过去,只见上面写了一列小字:四公子院内有暗兵把守。 贺翎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将萧珞的手抓住,低声道:“他还没成亲,院子里上无老、下无小,没道理如此谨慎……” 萧珞点了点头,并未说话,只是眼里添了丝清冷。 第98章 临水一战 一边打仗,一边却必须防范着四弟,贺翎觉得这比身陷敌营还要让他疲惫,叹了口气,沉着眼眸将密函凑到烛火上烧掉,又迅速写了一份密函让人送回去,之后便一夜未曾合眼。 天际蒙蒙时,贺翎走出营帐,遥望临水对面,春寒料峭,水面上弥漫着淡淡一层白雾,没多久就听见兄弟几人从身后走过来的脚步声,转头看过去,目光在四弟脸上顿了顿,又不着痕迹地移开,问身侧的副将:“船备好了么?” “回将军,备好了!” 贺翎点点头:“开始吧。” “是!” 这次是偷袭,没有任何号角与鼓声,战船早已准备好,藏在离这里不远不近的隐秘处,抽调出来的都是水性较好的士兵,已经按照部署在战船上做好一应筹备,收到命令后立刻开始划船,在茫茫白雾中往对面行去。 对面的赵家军昨天都做足了迎战的准备,没想到最后却毫无动静,等了整整一天,疲惫不堪,又担心他们夜里偷袭,更是睁大了双眼在旁边盯着,盯到最后困乏得死去活来网游之无敌战神最新章节。 魏庆原本就压了一肚子火,又白白等了那么久,见士兵们一个个显出疲态,心中将郑家兄弟骂了个狗血淋头,一直挨到天快亮时,才微微喘了口气,对身边的副将道:“他们要过河,必定是夜里偷袭,现在天都快亮了,也没见着影子,看来是不打算这么快过来。” 旁边的人点头赞同:“如今我们十分被动,只能与他们博弈,他们故布疑阵拖个七八日也有可能,我们却要时刻提防。” 魏庆闭了闭眼,挥挥手:“都去歇会儿吧。” “是。” 话音刚落,外面忽然传来疾步声,一名士兵掀开帘子,惶急道:“启禀将军!有人听到水声!贺家军开始渡河了!” “什么?这么快就来了!”魏庆眉心一跳,连忙从里面大步走出,“快!快去迎战!” 迎敌的鼓声立刻擂响,赵家军也是训练有素,虽然防不胜防,却丝毫不见慌乱,很快就在临水边严阵以待,一支支泛着冷光的利箭对准水声传来的地方,屏息静候。 可惜此时天还未亮,水面上又弥漫着白雾,雾气中只有战船模模糊糊的身影,根本看不清上面的人,唯一能确定的是,战船一共有五艘。 五艘船,装不了多少人,魏庆心下稍安,沉着下令,河岸边的利箭立刻呈箭雨之势朝中间射过去。 贺家战船上划船的士兵俱是一身铠甲,其余士兵则手持盾牌在船头拼成一道盾墙,只听得咄咄之声不绝于耳,偶尔有一两之利箭从缝隙中穿过来,一人应声倒下,其他人立刻将空档填补。 船行得飞快,按照贺翎的命令,必须在天亮之前攻到对岸,在前行的同时,有一只船的船舷上挂着四条铁链,沉在水底下几乎不见踪影。 很快,船离对岸越来越近,弓箭射过来已经没有任何杀伤力,船上的士兵迅速收起盾牌,抽出身上的兵器。 魏庆眯着眼,看着这些船只破雾而出,脸沉了沉,再次下令。岸边的士兵收起弓箭,另一拨熟悉水性的人替换上来,无声无息地潜入水中。 赵暮云与贺连胜常年居于北方,两方的将士大多都是旱鸭子,没有正规水师,不善水战,可谓半斤八两。现在起了战乱,渡河过江在所难免,赵暮云这边的水军都是收编的淮南王旧部,而贺连胜这边则是段茂昌训练出来的临时水师。 没多久,贺家军就有士兵发现战船底下的动静,大喊:“有人凿船!” 随着一声令下,几十个人“噗通噗通”跳入水中,与赵家军的人在水底下互相撕扯砍杀,拼了命地将对方置于死地。 水面上洇出血红,战船艰难地靠向岸边,又迎来岸上的新一轮冲杀。 每条船上数百号人,杀开一条血路冲上岸,随着上岸的人越来越多,早已疲惫困乏的赵家军竟完全不是对手,不得已只好且战且退。 贺家军全部上岸,其中有几个人拖着沉重的铁链,由其他人护在中间,边战边冲到当初被魏庆砍断索桥的地方,将随船带过来的锁链系上牢固的铁桩。 贺家军这边已经迅速拔营,大军整齐划一,鸦雀无声。 没多久就有人前来禀报:“启禀将军!索桥准备好了!” 贺翎精神一震,勾了勾唇角:“出发!” “是!” 临水上方,重新拉起四条铁链,两条在上,两条在下。 贺家军打头阵的是一队步兵,每人手中都抱着一摞早已准备好的木板,这些木板都已经钉上了卡槽,宽度与链条正合适,此时由这些步兵一边铺一边走,没多久就将索桥修复了大半。 魏庆早在见到链条时就看出了他们的计划,奈何船上过来的这些贺家军一个比一个勇猛,明显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而相形之下,他这边的人一夜未睡,却是落了下风,即便有心把链条重新毁掉,也抵不住贺家一拨又一拨冲过来的人。 魏庆急得跳脚,眼看着贺家军的精锐之师踩着摇摇晃晃的索桥健步如飞,额头大颗大颗的汗珠直往下淌。 这里毕竟不是开阔的战场,纵有千般武艺也施展不开,所有的混战都集中在水边,沿着临水拉成一条长线,而多数人都聚集在索桥附近,一方使出浑身解数攻击索桥,一方则保护索桥不被斩断,如此混战了许久,随着贺家军上岸的人越来越多,终于形成一边倒的趋势。 贺翎打了个手势,身边的旗手开始下达指令,战鼓顿时擂响,隆隆不绝,甚至连水面都被振起了波纹。这么一来,贺家军气势陡升,喊杀震天,又一拨人冲上了索桥,远远望去如同一条卧龙横亘在临水上方。 魏庆双手颤抖,一抬眼看到郑家兄弟也上了岸,顿时气红了双瞳,拔刀就要冲上去,却很快被一左一右两位副将拦住。 “将军三思!我们快退守到邙城去!这里地势不利,不宜久战!” 魏庆顿住脚步,一声不吭地看着前方。现在贺家一鼓作气,而他们自己的士兵却已经显出疲态,再坚持下去的话,确实不利。 旁边一人道:“将军切勿冲动,退一步还有余地,他们想要攻占京城,必须先把邙城攻下,否则只有退回去绕道!我们守着邙城还有转圜的生机,若一直在这里死战到底,必败无疑!” 魏庆额头青筋直跳,怒吼:“废物!什么叫必败无疑?!你们是让贺家的鼓声吓破了胆不成?!邙城一破就等于打开了京城的大门,你们担待得起吗!” 副将知道他是气急了,也不计较他的怒骂,冷静道:“将军,再不撤退就来不及了!趁现在贺家的战马还没过来,我们先退守邙城,他们想要追上来没那么快!不然等到他们的马也赶过来,我们在这地势下,死战恐怕寡不敌众,想跑也来不及啊!” 魏庆胸口起伏,心知他们说的都十分在理,邙城地势独特,一条山脉横亘左右,是京城的一道天然屏障,想要去京城,除非打开邙城的大门,否则不是翻山越岭,就是绕道而行。如今他们除了退回去,别无他法。 这些他都清楚明白,但昔日并肩作战的两兄弟与自己兵戎相见,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 旁边有人看出了他的心思,忙劝道:“将军,切勿意气行事!” 魏庆顿了顿,有些颓然,垂头无力地挥了挥手:“行了,后撤吧。” 一声令下,鸣金收兵。这场混战,以贺家胜利告罄。 贺家军所有人马全部渡过临水时,魏庆已经带着他的部下撤退,而且退得井然有序,贺翎不由有些敬佩,不过知道追是追不上了,只好下令扎营整顿歇息,养精蓄锐以待来日再战。 简单吃了一顿将肚子填饱,贺翎对兄弟几人道:“我去外面转转。” 贺羿点点头:“别走远了。” “嗯,就看看。”贺翎说着拉起萧珞的手,牵着他大步离开,身后自然是罗擒带着一众护卫跟随。 两人当真没有走多远,出了营地就站在田埂上了,身后是一座一座毡包,眼前是一大片绿色,不远处的临水上,索桥依然在轻轻晃动。 临水两岸都有农家,不过这里因为起了战事,早已撤离得不见人影,如今放眼望去,田地一片开阔,与西北景象大大不同,可惜无人打理,长满了荒草。 贺翎长出一口气,道:“只需整顿两年,就会恢复欣欣向荣,再现一片生机。” 一路踩着那么多血肉模糊的尸身过来,萧珞眼底的眸色有些沉,现在让这静谧景象映入眼帘,神色终于缓和了些,举目四处看了看,见周围没有旁人,便低声道:“云戟,你是出来散心的?” 贺翎看着远处,唇角牵起一丝苦笑:“嗯。” 萧珞侧头看着他,将他的手抓紧:“你让他们硬闯进去,就算查到了什么,等我们知道的时候,恐怕四弟也会得到消息。” “不算硬闯,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贺翎勉强笑了笑,“知道了正好,我看看他要作何反应。” “消息一来一回,我们也差不多该把邙城攻下了。”萧珞略沉吟了一会儿,接着道,“攻占京城之前没什么,就怕稳操胜券后,他会有所举动。” “亲兄弟间耍计谋,无非是争名夺利。”贺翎蹲下去,摘了一根草递给他,笑了笑,“我们兄弟之间确实好久不曾聚在一起了,晚上我找他们喝酒。” 萧珞瞥了他一眼,眼角含笑:“这是主帅挑头违抗军纪啊……” 贺翎一把将他拉下来,抱着他亲了一口,笑道:“以茶代酒。” 第99章 以茶代酒 回营时正是炊烟袅袅之际,众人啃了这么久的干粮,难得吃一次热食,脸上的神情十分愉悦,都搓着手嘻嘻哈哈笑闹着等待自己的那一份。 贺翎说到做到,拉着萧珞就去了贺羿那里,又把另外俩兄弟也喊过来,笑道:“难得我们兄弟四人一起出来,等攻下邙城,再想一起吃饭,还不知要等多久呢!” 其他人点头而笑,连忙把案上的文书收走,腾出地方,让小兵把简单的饭菜送进来,之后便围着坐成一圈。 这顿饭吃得十分热闹,说说笑笑间就把饭给吃完了,席间没有提及战事,也不知是贺翎刻意而为之,还是彼此心有灵犀,都在笑谈年少时的趣事,时不时捧腹大笑,一时间似乎又回到了以前一起练功、一起念书的时候。 萧珞虽然与他们相处融洽,但毕竟是个外人,并不打算在这里待多久,只是草草将肚子填饱,就站起来道:“我去外面转转,今日难得忙里偷闲,你们接着热闹。” 贺翎连忙拉住他的手,低声吩咐道:“别走远,让罗擒跟着。”见他点点头,才慢吞吞将手松开,这副依依不舍的模样惹得旁边一阵闷笑。 贺翡乐道:“二哥,既然舍不得,你跟过去不就是了?” 贺翎朝他头上敲了一记,半严肃半玩笑:“行军途中长珩是我的军师,要注意言行举止,切不可扰乱军心!主帅和军师整日黏在一块儿算怎么回事?你也别酸不溜丢地说话,等你自己娶媳妇儿了,你就明白二哥的苦了!” “哈哈哈……”贺翡没心没肺地笑起来,“二哥,真是难为你了……” 贺翎摇摇头,提着茶壶边倒茶边说:“这地方景致倒是不错,可惜田地荒了,咱们现在以茶代酒,先干一杯,做个约定,如何?” 贺翦抬眼看着他,笑道:“二哥要做什么约定?” 贺羿、贺翡也全都露出好奇的神色末世之三国无双最新章节。 贺翎手一顿,笑容不变,将茶壶放下,举起茶碗,看着他们:“等天下安定,这里重新长起了绿苗,那又是另一番光景。到时我们再过来一趟,提上好酒好菜,就在这临水河畔,痛饮一番,不醉不归,如何?” 贺翎说这话时,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贺翦,见他只是微微愣了一下,神情与其他二人差不多,并没有任何异常表现,不由有些怀疑自己的猜测是否错了。 “这提议好!”贺羿温和一笑,也举起了茶碗,“一路走来,就数这地方景致最令人心旷神怡,整顿以后自是一派繁荣,不来看看,岂不可惜?” “没错!”贺翡也提起了兴致,颇有些豪情万丈,举起茶碗道,“赵暮云如今不过是垂死挣扎,这天下终究是要姓贺,如此大好河山,一定要仔细欣赏一番才不枉此生!” 贺翎听他说得激昂,会心一笑,将目光转向贺翦。 贺翦眼中含笑,举起茶碗:“二哥的提议甚好!我们今日以茶代酒,改日不醉不归!” 兄弟四人相视一笑,将茶一饮而尽。 贺翡咋咋呼呼道:“好酒!”引得大家一阵哄笑。 贺翎颇为感慨地叹了一声,道:“爹看到我们兄弟和睦,必定十分欣慰。想想多少王公贵族,家中鸡飞狗跳,永无宁日。再想想长珩,出生皇家,更是有一堆难言之苦。今后夺了京城,爹君临天下,贺家坐拥江山,我们手足之间应当如今日一般,不生嫌隙才好。” 旁边几人愣了一下很快回神,贺羿笑了笑,在他肩上拍了拍:“二弟放心,想这些心思可就多余了!” 贺翦提起茶壶斟茶,再次举起茶碗,笑道:“二哥所言不无道理,不过我们与别家不一样,我们自小一起练武,手足之情又怎是那些淡漠皇族可比的?无论今后如何,血终究浓于水,我们永远是亲兄弟。” 贺翎听得愣住,抬眼定定地看着他,忽然一笑:“没错!” “二哥放心!”贺翡半个身子架在他身上,在他肩上拍了拍,豪爽笑道,“二嫂与他的兄弟们自小就不是一起长大的,皇帝老爹又不讲情义,那皇宫里自然是乌烟瘴气。但咱们贺家可是世代武将,都是直来直去的性子,弄不来那一套。” 贺翎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就这么约定了,我们再喝一碗!” “好!”贺羿举起茶碗,笑道,“下回再来,或许用不了等多久。” 兄弟四人正聊得热络,外面忽然传来吵闹声,贺翎神色一禀,站起来大步走出去,厉声道:“怎么回事?” 一名护卫连忙跑到跟前:“启禀将军,似乎是郑将军的旧部与咱们的人吵起来了,不过殿下已经过去了。” “罗护卫跟着吗?” “跟着。” 贺翎朝那边看了看,知道有萧珞在必定能将那些士兵安抚好,可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略踌躇了一下,转头对营帐里打了声招呼,就大步赶了过去。 此时营地的另一头正热闹着,萧珞先前正在附近转悠,听到动静赶过来一问才知道,原来是琐事争论引起的口舌之战。 一开始只是两名小兵互相抬杠,这两名小兵无巧不巧,一名是贺家的老兵,一名是追随郑家兄弟过来的,算是新兵。两人后来不知怎么说着说着问题就变严重了,老兵骂新兵只认旧主,说他们只是对两位郑将军尽忠,不把贺家的将领放在眼里,新兵则骂老兵倚老卖老,仗着是贺家旧部,欺负他们这些新来的。 这类争吵实属人之常情,萧珞原本并不放在心上,可在旁边站了一会儿,看渐渐有人加入阵营,口角之争快要转化为两派之争,猛然变了脸色,拨开人群走了过去。 有一些见过他的立马就认出来,连忙对他抱拳行礼。还没等他开口,旁边突然响起一道厉喝:“吵什么!” 人群瞬间安静,纷纷扭头。 郑莽大步走了进来,那张偏黑的脸上露出几分尴尬与愠怒,对萧珞抱拳道:“殿下,末将管束不当!末将一定对他们好好教导,给王爷与将军一个交代!” 萧珞沉默了片刻,冲他微微一笑:“逞口舌之利,本不算什么大事,不过我看他们今日所争论的,闹大了可就动摇军心了,恐怕不是教导一番就可以的。” 萧珞声音不大,不过语气却有些冷沉,明明带着笑,却透着不容忽视的威严,顿时让周围陷入寂静。 郑莽神色一禀,恭敬道:“末将失言,但凭殿下处置!” 萧珞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不轻不重道:“我不过是一介文官,无权插手军中事务,只是不希望见到贺家军营里再出现如此泾渭分明的派别之争,郑将军以后的确需要多注意着些,不过眼下,该罚的恐怕也避免不了。” 郑莽抱拳:“是!” 萧珞将目光转向老兵那拨人,冷声道:“你们跟随王爷与将军这么久,就是如此尽忠的?有这个力气,不用在战场上杀敌,窝里斗来斗去做什么?” 被训斥的小兵顿时变得战战兢兢,或许是让萧珞眼里的厉色给震住了,又或许是忌惮着贺翎,总之现在是一个都不敢吭声,纷纷把头低下去。 这一低头,萧珞目光一闪,看到人群后面有一人正一脸严肃地奋笔疾书,眼角一抽,差点笑起来,连忙压了压唇角把笑意按住:“贺主簿,你将这些人都记下,禀明将军,问他该如何处置。” 被点到名的贺主簿,人群中抱着册子提着笔杆子的那位,正是贺翎仲父家的儿子贺川。 贺川闻言愣了一下,抬头看过来,连忙点头:“是!” 贺川把这些人的姓名都问清楚记下来后,走过来把册子递给萧珞,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想不到我躲在人堆里都能被殿下发现。” 贺川理当喊他一声堂嫂,不过这毕竟是在军营里,攀亲带故有些欠妥,所以他从来都是与其他人一样打招呼。 萧珞冲他笑了笑,转身离开此处,边走边道:“想不发现都难,方才在写什么?” 贺川认真回道:“这场争执的始末。” 萧珞忍俊不禁,连忙翻开他的册子找了找,果真见他把事情详详细细记录下来,就连那些士兵骂的污言秽语都没漏下,顿时乐了。 “长珩,你在笑什么?”前面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 萧珞抬头,笑着把册子扔到贺翎手中,打趣道:“堂弟这是不满足于记录战事,打算撰一部野史了。” 贺川上回随自家父亲来谋差事,谁都没指望他上心,贺翎还特意给他在四弟那里挂了个闲职,只是没想到他做事极为认真,虽然偶尔还是免不了风花雪月的本性难移,但手中的文书记录都极其详尽,贺翎见他认真尽职,后来就把他调到军营中,专门记录战事了。 现在贺翎一看到他就后悔,想着当初要是不把他调过来,说不定还可以收买他,让他帮忙盯着四弟那里的动静,不过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贺翎翻开手中的册子,将那些七七八八的心思甩开,盯着贺川记录的东西,“噗”一声也跟着乐起来:“你这是要写话本么?” 贺川轻咳一声,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自己给自己解释道:“行军无趣,空闲的时候只好自己找些乐子。” 贺翎又随意地翻了翻,忽然顿住,惊叹道:“哎?你画罗护卫做什么?” 一直不声不响跟在萧珞身后的罗擒闻言愣了一下。 贺川露出笑容,答道:“但凡是赏心悦目的美景美人,我都喜欢画下来。堂哥堂嫂我也画过,你们要不要看?不过那些在家里呢,回去才看得到。” 贺翎笑着点头:“嗯,回去送我们两幅。” 随意聊了几句,贺翎又翻了翻册子,不用多问,看他的记录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甚至连萧珞的话也一五一十地记在册子里。 贺翎最后敛起神色,拿着册子走向方才争吵的那一拨小兵,冷笑道:“都吵完了?” 无人敢吭声。 贺翎又道:“罚你们一人三十军棍。” 三十军棍算是最轻的军法,可毕竟挨一顿也够呛,小兵们脸色白了白,齐声应道:“是!” “这惩罚并非让你们闭嘴,而是要你们牢牢记住,身在贺家军营,有力气就去打赵暮云!打突利!少给我自己折腾自己,可听明白?!” “是!”这一次应声的,是周围所有将士。 第100章 一张地契 大军短暂歇了一晚,第二日就拔了营声势浩大地往邙城赶去,这场战早就天下皆知,一路所过大小城池,无一不是人去宅空,能逃的都携着细软银钱早早离去,剩下的都是走不动的老者病者,或无处投奔的穷苦人家。 看着一座又一座空城,贺翎的脸色黑得能研磨,心知中原地区是让之前几番易主与战乱给惊怕了,百姓的恐慌与北方相比,简直天上地下。好在贺家军一向治军严谨,一旦发现欺凌百姓者当即斩首,所以那些胆战心惊四处逃窜的百姓最终不过是虚惊一场。 到了中原,雨水逐渐变得多起来,这一趟行军十分不易。都说“春雨贵如油”,可如今田地荒置,连绵不绝的春雨只会阻滞大军的东征,甚至军营中有一部分受伤的士兵因为伤口感染而送命。 如此且停且走,等大军赶赴邙城,已经到了春末夏初。 邙城一战,没有妙计,只能硬攻,好在贺家粮草充足,至于要花多久才能攻下,那就要看赵暮云的将士能死守多久了。 萧珞翻着贺川送过来的簿册,连日的疲惫让他比出征前消瘦了一圈,好在身子健朗,气色倒不见得差,可是一看登记在册的伤亡名单密密麻麻,脸色终究有些难看,最终长长叹了一口气,抬眼道:“云戟,常将军应该离开东北了吧?” “早已动身,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能到洛阳。”站在营帐门边的贺翎应了一声,放下帘子走进来在他身边坐下,看看旁边的贺川,笑了笑,“你们俩都瘦了不少,回去可得好好补补。” 贺川摸了摸下巴,无所谓地轻轻一笑,他这么一副文弱书生的架子,的确经不住折腾,现在气色比萧珞差了许多,不过笑容倒是一直挂在脸上,跟着他们这么久,也学会了些豪爽洒脱之气,悠哉道:“行军艰苦,在所难免,不过苦中作乐也是一种意趣。” 贺翎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 “将军!”帘外传来一道声音,紧接着就见罗擒大步走进来,抱拳道,“城门快要被攻下了!” 这话一出,营帐里的人顿时精神振奋,急忙站起来。 贺翎道:“太好了!我去看看!”说着就掀开帘子疾步出去。 萧珞急急忙忙开始收拾案头的文书地图,贺川见一时半刻收拾不完,就走过去帮了把手,两人十分利落干净地把东西收拾妥当。 萧珞把贺川那几本尚未记录完的册子塞到他手中,道:“堂弟,你身边没人护着,就不必过去了,等城门打开,你再随粮草军一起进城。” 贺川心知他急着走,也就没有多做停留,点点头应了声“好”就转身急匆匆离开,结果走得太急在门口与罗擒撞了一下,也没在意,听着外面的呼号声精神振奋地跑开。 罗擒一低头才发现,地上竟然有一本薄薄的册子,愣了一下连忙俯身捡起来,等他走到外面时已经找不到贺川的身影了,因为要护着萧珞的周全不可擅自离开,只好转头递给萧珞:“殿下,这是贺主簿方才掉落下来的。” 萧珞随意看了一眼,见这册子薄得很,也就懒得再走回去放好,点点头接过来就卷成一卷塞入自己的袖中:“走吧!” —— 邙城易守难攻,这一趟攻城耗费了贺家军极大的心血,士兵伤亡数目比以往任何一场战役都要多,粮草也是损耗极大,好在赵暮云那边撑了太长时间,早已弹尽粮绝,再加上守城的士兵饿得头晕眼花、士气低迷,最后终于让贺家的攻城车撞破城门,冲了进去。 邙城守不住,魏庆不得已之下只好率领残部由东门撤出,极其狼狈地往京城方向败逃。 穷寇莫追,贺翎自然知晓这个道理,而且自己这一方如今也是强弩之末,再追过去的话,让京城中迎出来的赵家兵一埋伏,必定得不偿失,最后只好下令在邙城整顿一番,以期来日再战。 邙城靠近京城,城内酒肆茶楼林立、高门住户鳞次栉比,可以想见当日的纸醉金迷,可惜如今人烟萧索,只剩下街口一排排迎风而动的幡子、角落处惨不忍睹的饿殍、墙根下战战兢兢的饥民与小声哭泣的孩童。 如今的邙城,早已不复当日繁华,俨然成了一座空城。 萧珞看着这番凄惨景象,只觉得胸中凝滞堵塞,呼吸艰难,可他心里明白,即便没有战乱,这里的繁华也不过是虚有其表,如同一具腐朽的躯壳裹上鲜亮的外衣,徒增讥讽。 贺翎拉着他的手,将他揽在怀中紧紧抱着,低声道:“很快就到京城了。” 萧珞轻轻叹息一声,苦笑道:“离京城越近,心里就越不好受,不过只有攻占京城,把赵暮云杀了,才能将这一切了结。” 贺翎明白他的心思,捧着他的脸定定地看着他,露出一个意气风发的笑容:“再过两年,一切都会恢复的。” 萧珞跟着笑起来,不由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心绪放开,可随即又想到另一件事,皱眉道:“今日四弟说要留守邙城?” 以往每攻占一座城池,都会安排人留下来整顿一番,待把后续事务处理妥当再动身与大军汇合,邙城算是军事重地,的确需要挑一个得力的人在此坐镇,但是他们没想到四弟会自己主动提出来,出乎意料之外。 而且一旦京城攻下来,他们就要举家迁徙,围攻京城最多只要需四路大军,除了常有为从东门堵截,他们这里只需要再出三路人马即可,那镇守邙城的就不必再过去汇合了,而是可以直接留下来接应父母等家人。 贺翎想到这件事,也是颇为费解,沉吟道:“眼下缺粮少米,这邙城再整顿也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而攻占京城却可以给自己添上一笔巨大的功劳,换成我,也免不了俗地想要建功立业,四弟却忽然舍本逐末……” “你上回可是与他们说了些什么?” “没说太多,不过是希望以后兄弟和睦。”贺翎顿了顿,忽然挑眉,“难道四弟已经知道我在怀疑他,这是故意向我们表明他的立场?” 萧珞诧异:“你是说,他有心放弃立功的大好机会?他若是知道你怀疑他,为何不来明说?” 贺翎沉默了一会儿,眉头紧锁:“我还没答应他,也不知王府里情况如何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传过来。” 萧珞道:“横竖还要等两日才离开,再等等,说不定那时候就有消息了。” 贺翎只好点点头。 —— 大军在邙城休整了一番,再次恢复高昂的士气,屁股还没坐热乎,很快就要再次出发。 考虑到接下来又会有一段不方便的时间,贺翎在临行前一晚让人烧了些热水送过来,拉着萧珞好好清洗打点了一番。 萧珞换下衣服时忽然想起上回捡到的册子,连忙从袖子里抽出来,笑道:“堂弟怎么丢了东西都不记得过来讨?明日还得让人给他送过去。” “什么?”贺翎好奇地走过来,正打算拿过去翻一翻,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叩门声,连忙又塞回他手中,走过去开门。 没想到门外的人竟然是张护卫,虽然光线昏暗,可还是能一眼看出他脸上的疲惫,不由大吃一惊。 贺翎连忙将他拽进来,示意门口的亲兵看好外面,随即迅速把门关上,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神色冷沉:“你怎么亲自过来了?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张护卫伤在手臂,看样子并无大碍,抱了抱拳,迅速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回将军,四公子的书房内没有发现异样,账簿也查过了,查不出问题,唯一有些古怪的就是这份地契,属下不敢妄下定论,只好把它带过来交给将军亲自过目。” 贺翎看他手中拿的是一张羊皮纸,猜测地契是为了防水裹在里面了,当即沉着眸伸手接过来。 萧珞见他一声不吭的打开羊皮纸,心里涌起不安,忙问道:“张护卫,你身上的伤怎么来的?” 张护卫道:“路上遇着山贼了,不碍事。” “山贼?”萧珞蹙了蹙眉,问道,“那你查四公子的书房,守在那里的亲兵不曾起疑?” “将军的法子很灵,他们一听说是王爷让我进去取东西的,又看了令牌,立刻就让开了,应该没有起疑。” 萧珞点点头,看向贺翎,见他双手捏紧,差点将那张薄薄的地契捏碎,连忙从他手中夺过来。 这一看,不由呆住了。 这地契竟然是邙城的一处宅院! “太巧了……”贺翎深吸口气,他因为四弟自请留城,已经有些怀疑自己的推断了,可现在忽然又见到这么一张地契,心头顿时乱成了一团,抹了把脸道,“你先去罗擒那里歇会儿。” 张护卫这一趟确实累得够呛,也不多言,抱拳应了一声就转身离开。 萧珞将地契重新用羊皮纸裹好,塞到贺翎的怀中:“不管怎样,这个先留着,一定要收好,我觉得那些山贼没那么简单。” 贺翎点点头把地契往里塞了塞,颇为焦躁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闷声道:“不能让四弟留在邙城,明日一早大军开拔,等四弟离开后,我会让人去那座宅院探探底。” 萧珞点点头,毕竟他与贺翎不同,没有骨肉亲情的牵绊,面对这突然而来的状况还算镇定,可终究心里也有些烦乱,视线一转看到旁边的册子,下意识拿过来随意翻了翻,忽然双手顿住。 贺翎听到他倒抽一口冷气,连忙看过来:“怎么了?” 萧珞的脸色瞬间苍白,先前还能维持镇定,现在却觉得从皮肉到骨血都浸透着寒意,颤着唇指指里面一张画像:“快!快把贺川叫过来!” 第101章 暗查宅院 贺川随着大军风餐露宿这么久,劳累自不必说,虽然他懂得给自己找乐子,但毕竟是个文弱书生的身子骨,早就觉得吃不消了,想到明日又要再次出征,早早就把自己拾掇干净,和衣而卧,到梦里吟诗作对去了。 正睡得香沉,忽然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惊醒,打开门的时候还有些迷迷糊糊的,结果就听到一人说:“贺主簿,将军请您尽快过去一趟!” 贺川愣了一下,懵懵地点头:“好!”应完了才认清来人是贺翎身边的亲信,看他一脸焦急的模样,没来由心弦一紧,彻底醒了,连忙跟着他赶过去。 到了那里,门一开就被人拽进去了。 因为萧珞的神色有些让人心惊,贺翎这会儿正焦急万分,也就不顾地客套,直接把那本册子递到贺川的面前,问道:“这是你的吧?” 贺川一看,脸上显出一丝尴尬,这册子不是什么账册也不是用来记录战事的,上面都是自己作的画像,因为不甚重要,丢了也没发觉,现在忽然看到它落入贺翎的手中,顿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笑了笑点点头:“是我的。” 在一旁沉默的萧珞听到他的回答后立刻站起来,沉着脸将画像翻到自己先前看到的那张,手指在上面点了点,抬眼定定地看着他:“此人是谁?你可认得?” 画像中的人按扮相来看应该是一名普通的小兵,不过眉眼长得有几分清秀,倒是容易让人记住。贺翎看看画像,又看看萧珞,一脸狐疑,不过知道萧珞现在有些不对劲,也就忍着一直不曾开口询问。 贺川拿过去看了一眼,想了想,摇摇头:“不认识,不过是一面之缘。” 萧珞呼吸一顿,问道:“在哪里见过?” “我记得是在四公子的书房,那次我正在替四公子整理架子上的典籍,后来就见到此人进来,不过四公子让我回避一下,我很快就出去了。”贺川也是个惯会察言观色的,见萧珞神色严肃,不由自主就忘记了两家的关系,十分郑重地将贺翦称为“四公子”。 萧珞倒是不曾注意他的严谨,只是听了他的话之后眼神变得有些暗沉。而贺翎一听与四弟有关,脸色也有些古怪起来。 贺川看看他们俩,不明所以,迟疑道:“你们就是为了问这个人?” 贺翎先回了神,朝他笑了笑,点点头:“没错,倒是扰你清梦了,你回去继续歇着吧,这画像我们留着。” 贺川也不多问,点点头:“好。”说完放下画像,转身便走。 “等等!”贺翎又将他喊住,想了想,道,“今晚就当你没来过。” 贺川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也知道有些事不该自己多问,笑了笑:“放心!” 贺川一走,贺翎立刻把门关上,走回来盯着萧珞紧抓着桌沿的手看了看,拉过来握在掌心:“长珩,究竟怎么了?你看到这画像之后就开始神色不对,出什么事了?” 萧珞让他干燥温热的手一握,立时回过神来,抬头看着他,眼角透着凌厉郑重,道:“云戟,你信不信我?” 贺翎让他问得一愣,毫不犹豫地点头:“自然信你。” 萧珞想了想,目光落在他胸口,仿佛穿透层层衣料落在那张包裹着羊皮的地契上,沉声道:“不管这张地契如何解释,幕后之人必定是四弟无疑。” 贺翎微微吃惊,他们虽然一直在怀疑四弟,但因为缺少有力的证据,从不敢轻易下定论,现在萧珞却忽然在看了一张画像之后,有了如此肯定的说法,心里不由大感奇怪,下意识再次朝画像看了一眼:“你见过此人?” 萧珞点点头:“见过,如果王府里想要杀我的人只有一个,那就可以肯定,春生行刺是受四弟指使,上回在船上埋伏我们的人是受四弟指使,甚至,与庄晋互相勾结并将庄晋灭口的,也是四弟。” 贺翎知道他没有欺骗自己的理由,听了不由沉下脸色。 萧珞继续道:“我与四弟应该无仇无怨,他几次三番想要害我,恐怕目的还是在你,或为名、或为利,至于更确切的原因恐怕就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贺翎忽然觉得自己的手指比萧珞的还要凉,忍不住将他的手抓紧,可脑中却依然条理清晰,冷静道:“看上回的埋伏,四弟好像并没有打算取我性命,可之前庄晋假传书信,害得我差点中毒而亡……” “此事我也一直想不明白。”萧珞蹙了蹙眉,“不过我可以肯定,四弟一定有所图谋。” “你还没告诉我,这画像究竟是怎么回事。” 萧珞抿抿唇,抬眼看着他:“画像的事,我一定会解释清楚,眼下最要紧的是阻止四弟的计划,你答应他了么?” 贺翎点点头,在他手心捏了捏:“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要留下来,不过让他随大军出城,应该可以有所影响,你先歇着,我去去就回。” “好。”萧珞点点头未再多言。 贺翎离开后先去找了贺羿,因为邙城在此战中极为重要,虽然中原明着看已经没有势力可与贺家匹敌,但还要防着一些暗藏的小势力趁大军离开后钻空子,因此需要一个得力的人在此驻守。 贺羿听到他前来的目的,略有些诧异:“此事不是已经交给四弟了吗?” 贺翎硬着头皮道:“四弟毕竟年轻,这城里眼下简直就是烂摊子,我怕他打理不好,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交给大哥比较放心。大哥,你可愿意?” 贺羿笑起来:“我自然是听主帅的安排,更何况,打仗打了这么久,我也的确是厌烦了。” 贺翎见他答应,高兴道:“那就好,我这就去找四弟。不早了,你先歇着。” 他们眼下落脚的地方,是邙城太守的宅院,这院落大得很,贺家四兄弟分别与各自麾下的将领与亲兵住得靠在一起,所以彼此间离得有些远,贺翎离开贺羿的屋子,又急急忙忙去了贺翦那里,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听到里面没有动静才叩门。 贺翦见到他过来,面露惊讶:“二哥,这么晚了,可是有什么事?” 贺翎让他迎了进去,笑了笑,一脸坦然地落了座,又将方才的一套说辞搬出来,最后道:“你年纪最小,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这么重要的一场战,怎么能独独错过?” 贺翦目光沉静,微微一笑:“二哥说的也有道理,大哥的确比我更适合留下来,而且二哥也是为我着想,那就依二哥的意思。” 到了此时,贺翎都没有从他脸上看出任何破绽,心里的滋味不知该如何形容,而且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贺翦会这么轻易就答应自己,心里竟然隐隐产生一股不安,却不安得有些纳闷,最后只好与他闲谈了两句,在他肩上拍了拍,转身离开。 回去之后,见萧珞依然坐在案前,不知是不是烛火映照的缘故,苍白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见他走过来,连忙抓着他的手摸了摸,看他回了些暖意才放下心来。 萧珞其实一开始是过于震惊,才会反应那么激烈,待冷静下来后,自然就恢复了,冲他笑了笑:“好了?” “好了。” 二人一夜未眠,关于画像,贺翎没有再多问,想着明日还有重要的事做,也没精力去问那么详细,毕竟他一直相信萧珞,萧珞说是四弟,他就确信是四弟。对此,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第二日一早,大军在邙城的东门外整顿待发,贺翎带领中路大军准备直取京城西门,贺翡带领右军绕道取京城南门,贺翦则绕道取北门,另外再加上常有为在东门围堵,除非赵暮云愿意放弃龙椅早早逃生,否则就是插翅也难飞了。 待贺翡与贺翦带着两路人马各自离开后,贺翎就沉默地站在原地,岿然不动。这阵势让身边的副将有些摸不着头脑,探过头来问道:“将军,咱们怎么不走?” 贺翎心里一直揪着,面上却风轻云淡:“再等等,中军走的直道,比他们快,用不着那么赶。” 副将半张着嘴,愣了愣:“话虽如此,但入了夏雷雨多,也不知会耽搁多久,还是早早出发比较稳妥啊!” 贺翎点点头:“嗯,再等等。” 副将欲哭无泪,心里默默道:要等可以回城里边歇边等啊,这么大阵仗列在城门口又不动,这是要做什么?! 贺翎瞧着他这神色就猜到他在想什么,忍不住乐起来,乐得旁边的人更加摸不着头脑,在场也只有萧珞一人明白。 此时城南一隅,贺翎派出去的人早已换上一身普通百姓的行头,在张护卫的带领下找到地契中写明的那处宅院。 根据地契来看,宅院是贺翦在五年前购置的,贺翎派人连夜去衙门翻过公文,查出这宅院之前的户主姓王,是名普通的商人,此人五年前因为生意做大了迁往南方,就把这座宅院给卖了,而这商人身上,没有任何可疑的线索。 因此贺翎最疑惑的就是,四弟买这座宅院做什么? 趁着大军出发,张护卫带人潜入这座宅院,寻了半天一个人影都没瞧见,看起来像是一座无人居住的荒置院落,可院子里一花一木却看起来十分协调,又像是有人经常打理的。 他们将院子里搜了个底朝天,每间厢房都仔仔细细翻找,甚至连茅房都没放过,依旧是一无所获,不过在柴房的角落却发现一只倒扣的铁锅,翻开来一看,底下一堆灰烬,不知是什么烧成的,抬脚一拨才发现,里面竟然冒着丝丝热气。 贺翎听到消息后面沉如墨,如果他猜得没错,四弟恐怕是提早发现,把证据都消灭了。人去宅空,还有匆忙烧成的灰烬,都让他心里变得沉甸甸的。 萧珞看了一眼他的神色,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先出发吧。” 贺翎深吸口气,点点头,翻身上马朝一旁的旗手示意,中路大军终于在大家的迷茫与期待中开始往进城进发。 从邙城到京城,这一路虽然也有一些小的城郭,但都处于无足轻重的地位,在军事上也起不到太大的作用,所以魏庆很明智地没有在这些地方留守,而是直接退守京城,而贺家军这一路过去也算是如履平地,除了偶尔遇雨滞留,几乎是顺风顺水。 眼看快到京城,贺翎却忽然觉得眼皮子跳得异常厉害,从来不信邪的人这回却彻彻底底生出了不详的预感,揉了揉眉心,对萧珞道:“长珩,你说会不会四弟原本就没打算留在邙城?” 萧珞一怔,抓着他的手拍了拍:“不管怎样,京城一战,不会失败。” 就在两人暗中揣测的时候,贺翦也带着大军靠近京城,本该在岔路口往南朝城门方向走,却忽然停下了,转头朝身旁的副将看过去。 那人立刻驱马上前。 贺翦朝他微微一笑:“你带一半人马往东。” “是!” 第102章 京城被破 夜深人静,常有为在营帐中和衣而眠,连续不停地赶了几个月的路,一歇下来就觉得疲惫不堪,斥候探到的消息是另外三路大军才刚刚开始攻城,所以他可以先松一口气,闭上眼扯了扯脸上乱糟糟的头发,很快就打起鼾来。 他从东北带过来的人马并不多,也没有攻城车等辎重,因为这一仗用不着他攻打,贺翎已经计划好从另外三个门进攻,而他只要将这里堵住即可。 贺连胜曾经派人将皇宫与京城的地形探查清楚并绘制了地图,虽然没找到通往宫外的密道,但是根据地形分析,赵暮云最大的可能就是从东边的小门出去,逃往洛阳,常有为在这里严防死守,也算是守株待兔。 不过以赵暮云的性子,不到绝境是不可能弃城而逃的,所以现在营地除了巡逻的士兵,其他人都放心地陷入了沉睡。 到了后半夜,边角后勤营的营帐内钻出一道黑影,借着昏暗的夜色,小心翼翼避开巡逻的士兵,踮着脚步去了临时搭建的马棚。马棚里的马显然对此人早已熟悉,见他过来,并没有显出任何躁动不安。 一阵悉悉索索翻动草料的声响过后,黑影又悄无声息地离开此处,很快回到自己的营帐中,见同伴咂着嘴翻了个身,屏息静气地候了一会儿,确定没有被发现,这才放心重新睡下。 到了凌晨,常有为忽然从睡梦中惊醒,想起梦里自己中箭身亡的场景,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定定神,自嘲一笑,低声咕哝道:“老子年纪大了不成,才行了几个月的路就累得神志不清了……”接着挥挥手将蚊虫赶跑,重新躺下异界之公主鉴赏专家。 “有人袭营!”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惊恐的喊叫声,常有为眼神一厉,再次翻身而起。 随着这一声喊,营地一下子沸腾起来,常有为率先冲出营帐,接着就是副将周荣,之后所有的士兵都从营帐中跑出来,只见最外围的营帐被几支点着火的利箭射中,腾地开始燃烧,火势很快变大。 这附近没有方便取水的水源,想要灭火绝对不可能了,常有为当机立断,骂了声娘怒道:“快把马牵来!我们杀过去!” 副将周荣跑过来急道:“常将军,对方是赵暮云的人!” “他们怎么现在就逃出来了?!”常有为大吃一惊,抬头借着火光的确看到对面隐隐约约竖着一面大旗,虽然字看不清晰,但大旗的形状与大军身上的装束勉强可以辨认出来,的确是赵家军。 周荣一拍大腿:“不好!他们跑了!” 常有为暴跳如雷,拉过自己的马就翻身跳上去,怒道:“追!他们人马不多!” 周荣拦住他:“常将军,小心有诈!万一是调虎离山之际呢?将军让我们守住赵暮云,可赵暮云不见得就在里面。” “万一在呢?”常有为反问。 周荣愣了一下。 常有为迅速下令:“步兵留下来看守,骑兵随我追出去!” 身后的人马已经迅速整顿完毕,听到命令齐声应道:“是!” 常有为这路大军人马少,没办法将东面围堵地水泄不通,只能守着大小城门几处重要地段,常有为想不通这些人马是从哪里逃出来的,不过此刻容不得他细想,只能加快马速朝前面追过去。 此时天还没亮,只能凭借着马蹄声辨认他们逃跑的方向,不过常有为属于沙场老将,很快就发现他们是打算逃往洛阳,这一下更加怀疑赵暮云是不是藏在其中了。 可他跑着跑着却发现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弱,不由心下起疑,回头一看,那些骑兵竟然只有一小半能够跟上来,其他的全部都远远缀在后面。 常有为大骂一声,催促道:“快跟上!” 不过此时,后面的人马显然不听他使唤了,一部分是神色轻松,故意将马骑慢的,另一部分则是惊疑不定地发现自己的马越来越不听话,没过多久竟然腿软停了下来,接着就开始拉稀。 常有为一直受到前面马蹄声的干扰,并没有及时发现这一点,等他发现不对劲时,心里猛然咯噔一下,扭头一看,发现一直跟在身侧的副将周荣竟然不见踪影。 此时,周荣已经落在后面,骑在马上,抽出背后的箭,迅速将弦拉满,箭尖直指常有为的后心,嘴角牵起一丝冷笑。 常有为毫无防备,正要回头,忽然听到背后传来破空之声,尚未来得及闪开就感觉到后颈一阵钻心的剧痛,与以往在战场上中箭的痛完全不一样。 常有为的额头一下子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咬着牙抬手,在脖子前面摸到冰冷的箭尖。他穿着铠甲,脖子是唯一的空门,现在竟然被人从后面射了个对穿,鲜血喷涌而出。 周荣策马赶上来,焦急道:“常将军,你怎么了?!” 常有为呼吸越来越艰难,全身发冷,费力地转身怒瞪着他,咬牙骂道:“你这奸贼!”说着举起手中的刀,朝他狠狠砍过去。 周荣轻松避开,面露笑容地看着他手中的刀沉闷落地,看着他脱力伏倒在马背上,最终睁大眼瞪着自己咽下最后一口气。 周荣下马走过去,将常有为扶起来,把他脖子前面的箭尖折断,箭杆从后面抽出,又从自己背后摸出另一支箭看了看,确认是仿造的赵家箭无疑,接着面无表情地把这支箭从常有为的脖子前面戳进去,最后抬手将他双眼合上,笑了笑:“常将军,对不住了,各为其主。” 后面的骑兵赶上来时,周荣已经换成一副悲戚愤怒的神色,对他们沉声道:“常将军被敌军一箭射中要害,已经战死。” 听到消息,所有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周荣突然黑眉倒竖,怒骂道:“你们怎么跑这么慢?!” 那些骑兵吓得面色发白,小心解释道:“不知怎么了,马跑到半路突然拉稀,腿软跑不动了……” 周荣气得破口大骂:“一定是赵家军偷偷做了手脚!” “那……”一人迟疑问道,“我们还追吗?” “追什么追!你们还追的上吗!” 众人再不敢吭声,看看伏在马背上的常有为,神色悲恸。 —— 皇宫内,赵暮云派人将唯一的儿子送入密道,这条密道是他千辛万苦才找到的,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了用到的时候,以往意气风发,现在却不免生出悲痛凄凉之感。 吩咐亲信将儿子护好,赵暮云自己则身披铠甲,亲自去城楼督战守城。 贺家一直打到皇城脚下,赵暮云的兵力一损再损,如今已经所剩无几,虽然心里也清楚这样守城已经算是被逼上了绝路,可他一向都是不愿屈服的性子,即便到了这个时刻,也要最后搏一搏。 赵暮云对周围的形势非常了解,东面的围堵最为薄弱,其他三面都在想尽办法攻城,想要逃跑,只能往东,而且皇宫里的密道也是往东的。不过他眼下并不想跑,如果走密道,他们父子俩就成了丧家之犬,永无翻身之日,如果带着大军从东面杀出去,说不定不远处就有贺家军的埋伏,同样是死路一条。 不过他觉得奇怪的是,北面贺翦带领的大军原本人马也不算多,不过却很快就增加了一倍,也不知这多出来的人之前藏在哪里,怎么又突然出现了。虽然不明白这是在打什么主意,但对于眼下的形势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他也就懒得琢磨了。 守城的主将是魏庆,赵暮云原本因为邙城失利想要治罪于他,可眼下都快无人可用,他只好忍了。 在他的亲自督战下,京城坚守了近十天,面临即将困窘的局面,赵暮云只觉得头疼,对贺家父子简直恨得牙根直痒。 如此又过了几日,赵暮云连夜里都要去城楼上看着,正盯着对面的营地时,忽然见到一名校尉惊魂失魄地冲过来,不由冷下了脸色:“出什么事了?” 那名校尉喘着气道:“陛下,不好了!西南角被贺家军从城墙底下挖通了!” “什么?!”赵暮云大吃一惊,这些天贺家军一直在撞城门、上云梯,没想到竟然还留了这么一手。 听到消息,旁边的几名将领纷纷围过来:“陛下,您快带着太子从密道逃出去吧!” 赵暮云定了定神,冷哼道:“城墙下面挖个洞又能如何?那角落里面道路狭窄,他们大军挨个排队钻进来也要耗上十天八天的,快去给我堵上!见一个杀一个!” “来不及了!”魏庆急道,“城墙一旦被破,大军进来是早晚的事,陛下还是尽快离开京城的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赵暮云脸色阴沉,正要再次拒绝,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吼:“报——” 另一个方向,又有一名小将冲过来:“陛下,不好了!南面的城门被撞破了!” 赵暮云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微微眯起了双眼。 魏庆大惊,跪地抱拳:“末将恳请陛下先行离开!由单将军带领一部分人马进行护送!末将在此拖住他们!” 旁边的将领也纷纷跪地:“恳请陛下离开!” 魏庆见赵暮云不吱声,不由更加焦急:“陛下!趁现在城门里面堆着沙子,还可以抵挡一阵,他们一时半刻进不来,陛下赶紧走吧!” 旁边的人纷纷恳求:“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赵暮云咬了咬牙关,转头愤恨地瞪着远处贺家军的阵营中的点点烛火,目光在夜色中如同锋利的刀子,恨不得将里面的贺翎与萧珞凌迟。 赵暮云心中开始了激烈的挣扎,可就在此时,又有两道噩耗接连传来,西门与北门竟然也被撞破了! 赵暮云暴躁地在原地转了两圈,深吸口气,恨声道:“走!回宫!” 第103章 贺翎起疑 赵暮云虽然心狠手辣,可他与萧家那些酒囊饭袋似的的皇亲国戚不同,在战事上,他虽然落了下风,但是却输人不输阵,即便最后不得已之下躲进皇城密道往外逃,也在各城门口给贺家增加了极大的阻力。 贺家三路大军都是一样的骁勇善战,几乎是前后脚把城门撞开,甚至贺翎还命人在角落处挖了地道把城墙打通,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没那么快冲进城里。 城门里面,赵暮云早已命人堆积了厚重的沙土,想要将城门彻底打开让大军通行,首先需要将这些沙土解决了,这就会耗费很长一段时间;而城墙角落处的地道十分狭窄,大军就算是鱼贯而入,还要面临城内道路狭小的弯曲的问题,想要声势浩大地赶去皇宫,并非易事。 赵暮云的聪明给贺家军的攻城带来麻烦,也给自己的逃跑争取了时间,在单将军率领的一众精兵护送下迅速冲入皇宫,先是命令余部带着最壮硕的战马从东面的小门出去,接着走进地道后将儿子一把抱起,一路阴沉着脸往城外赶。 赵暮云冷情冷心已经天下皆知,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一个为了权利不折手段,甚至连亲人都可以放弃的败类,他自己也深知这一点,可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如果他输了,他的家人一个都保不住,可如果他赢了,他还有一个儿子在身边。 当初贺翎提出的条件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可郑家兄弟俩能征善战,就那么放出去还给贺翎,自己在这场争霸中就彻底落得下风了鬼王的毒妾最新章节。只是他万万没料到,他放弃了妻儿,最终还是让郑家兄弟逃了,自己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 抱着儿子在黑暗的地道里前行,如同见不得光的老鼠,赵暮云恨得咬牙切齿。如果能逃出生天,他一定要东山再起! 不知在地道里走了多久,最后终于在油灯的微弱映照下找到出口,单将军让赵暮云先在里面候着,自己则小心翼翼地将石板挪开。 此时天还没亮,外面朦朦胧胧地什么都看不清晰。单将军带着几名精兵悄无声息地出去,赵暮云心里产生过一瞬间的犹豫,多疑的性子让他对单将军起了一丝怀疑,生怕他会背叛自己,出去通风报信,可这一点小火苗似的怀疑后来又被他强压下去扑灭了。 幸好他没有看错人,没多久,单将军回来了,并且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这条密道并不太长,仅仅是通到城外而已,而东门处围守的大军这会儿恰恰堵在他们离开的道路上,营地的荧荧烛火离这出口并不太远,甚至他们稍稍把动静弄大一些就有可能被对方警觉的人发现。 不过幸好此处离角落处的偏门也近,他在门外学着草虫发出一声暗号,很快就得到回应,由此可知里面的余部已经准备妥当,只等他一声令下就冲出来。 赵暮云沉着脸色听他说完,低声道:“守在东门的可是常有为?” “正是。” 赵暮云点点头,其实不用问他也知道是常有为,之前就已经打探清楚,常有为在东北涿州待了很长时间,贺家老窝在西北,绕到东门来太麻烦了,必定是让常有为带兵过来。 “常有为虽然不好对付,不过他们带的人马不多。”单将军沉吟了一会儿道,“我带一小队人马冒充陛下引开他们的视线,他们见人少,必定会轻敌,陛下再借此机会迅速脱身。” 赵暮云点点头,也不推辞,很快将身上华贵的衣袍脱下,不过却在脱完后顿了顿,将衣袍扔给旁边的一名小兵,淡淡道:“引开敌军这种事用不着你亲自去,有你在身边,朕才放心。” 单将军稍怔,抱拳道:“是!” 天际已经由昏暗变成灰蒙蒙的一片,再过不久就要天亮,赵暮云这边迅速交代了一番路线,随后便由派出去的百十号人将外面镇守的大军吸引开,自己则在单将军等人的护送下悄悄出了地道,与城内出来的骑兵余部汇合,上了马往东南方向飞奔而去。 外面贺家军的副将周荣本来也是个能干的将领,不过他平日里就嫉恨常有为总是压自己一头,如今终于将人除去,心情畅快下不免就有些大意,甚至因为首领换成了自己,一时有些立功心切,发现有人出来,立刻就率领补众前去围攻。 “周将军!那边的偏门开了!”有人听到了远处的马蹄声,发现了异常,立刻出声。 周荣大惊,调转马头,面色陡然一变:“不好!中计了!” 离得近的人听到他的话全都放慢了速度,面面相觑。 周荣终于从得意忘形中回过神来,沉声道:“快!追过去!” 不过他们此时已经跑出去很远,再回头追,哪里还能追得上?而且赵暮云又是从东面一路朝京城攻打过来的,对逃跑方向的地形了如指掌,最后在天亮前将后面的追兵彻底甩开。 —— 贺家军终于将城门口的沙土推开,贺翎与两位弟弟前后脚冲进了京城,紧接着又与魏庆率领的赵家军进行了一番厮杀,最后几乎是一路踩着尸身、趟着鲜血冲进皇宫的。 一路都没有见到赵暮云的影子,贺翎心里已经隐隐猜到,他一定是逃了,可到现在为止,东面一直没有任何动静,这又是为何?是常有为没发现赵暮云的逃跑还是出了什么事? 皇宫里已经乱成了一团,太监宫女能跑的跑了,能躲的躲了,还剩下一些吓得六神无主的,只能瑟缩在角落发抖,自从萧启亡故,这皇宫里几次易主,就没过过一天太平日子,现在贺家的人又冲进来了,真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所有能抓到的宫女太监都被抓起来,贺翎派人一个个检查审问,自己则带着人冲进皇帝的寝宫搜查了一遍,最后与搜查其他宫殿的贺翡、贺翦碰头,三人俱是摇头表示没有找到。 贺翎当机立断:“我去东门!你们俩带人在城内搜!” “是!” 贺翎带着大军一路往东门赶去,原本以为打开门会见到赵暮云与常有为两方人马的激烈厮杀,正想着去增援一番,没想到大门处毫无动静,转到偏门那里却正巧看到周荣率着大军异常沉默地走进来。 周荣面色十分难看,垂着双目,难掩愧疚与懊恼,听到动静抬头,见贺翎正坐在马上,蹙着眉看着自己,虽然心知事情做得隐秘,却忽然在他这目光中感觉到胆颤心寒,连忙翻身下马冲过去跪在他面前:“末将该死!请将军责罚!” 贺翎心头疑云笼罩,目光在他身后巡视了一圈,沉声道:“常将军呢?” 周荣愣住,接着眼眶一红,哽咽道:“常将军……常将军他……” 贺翎心里咯噔一声,立刻下马冲过去:“常将军怎么了?!” 话音一落,周荣身后传来一阵带着哽咽的啜泣声,在这横尸遍地、血流成河的京城,常有为部下一干将士全部跪地,萧瑟寂静的大街顿时变得肃穆而沉重。 贺翎咬紧腮帮,定了定神,虽然面色平静,可眼底却迸出一丝戾气,怒道:“说!” 周荣眼角湿润:“常将军中了敌人的奸计,不幸战死……” “哐当——”贺翎手中的刀落地,整个人怔住了。 这怎么可能?常有为面对突利铁骑都不曾受过重伤,怎么会轻易就让赵暮云的残兵败将给夺了性命? 贺翎看到他们进城时就知道赵暮云十有八九已经逃跑,因此并没有第一时间问起赵暮云的下落,而是发现常有为不在了,可现在竟听到这么突然的噩耗,他除了悲恸,更多的却是震惊与质疑。 常有为怎么会如此轻易战死? 贺翎弯腰将地上的刀捡起,脸上的悲恸化为沉冷,定了定神,问道:“赵暮云逃了?” 周荣埋下头:“是末将疏忽!请将军责罚!” “离开多久了?逃往哪个方向?” “已经离开一个时辰,逃往东南方向。” 贺翎唇角的线条冷硬,眼底也泛着冷光,半晌后才微微颔首,再次开口道:“你们先起来吧,常将军是如何中计的?给我详细说一说。” 周荣站起来抬眼朝他看了看,见他沉着脸直直盯着自己,不由心头一跳,不过面上却依然悲恸愧疚,道:“十日前,赵家军半夜袭营,射了利箭将营帐点燃,之后却掉头跑了。常将军当即就要去追,末将觉得其中有蹊跷,说可能是调虎离山之计,常将军却担心赵暮云混在其中,不想将他们放跑,最后还是下了命令。当时很不凑巧,不知战马吃了什么,竟然开始拉稀,全都不听使唤,越跑越慢,敌军发现常将军落了单,又杀了个回马枪,一箭射中要害。” 贺翎听得青筋直跳,心头忽然有一丝念头滑过,看向他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你说,十日前?” 周荣点头:“是。” 贺翎大怒,抬起手中的刀压在他颈间:“常将军十日前就死了!为何没有人前来禀报!” 周围的士兵看着这突然而来的变故,全都惊得呆住,完全不明白贺翎为何突然对周荣发难。 周荣让他刀刃一抵,惊恐抬头:“末将派人去西门递消息了,可能因为不凑巧正好碰到将军攻破城门的时候。” 贺翎听了眉头略微松了松,可心头的疑云却半分不减,冷冷道:“常将军的尸身在何处?” “在后面,暂时用草席裹着。” 贺翎心口堵住,想着已经过了十日,不知他的尸身是否已经惨不忍睹,眼底顿时变得赤红,狠狠眨了眨眼,好半天才能开口:“将他带过来。” 命令传下去,立刻有士兵朝队伍的后面走去。 贺翎将刀收起,冷冷看了他一眼,道:“常将军的死,我会查清楚的,先把喂马的人都给我抓起来!” 周荣见刀离了脖子,暗暗松了口气,听到他的话又顿时全身绷紧:“回将军,喂马的人难辞其咎,末将已经将他们杀了,以告慰常将军在天之灵。” 贺翎目光一顿,总算是明白过来,再不多言,转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调转马头:“先回去再说。” 第104章 山头祭奠 贺家攻占京城的捷报传至西北,贺连胜当即下令带着全家东迁,可这一路行来,脸色并不好看,一是因为赵暮云逃了,二是因为常有为死了。赵暮云狡兔三窟,能让他逃了倒是不足为奇,可常有为的死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贺家军将领众多,不仅仅有贺家四兄弟,还有许多异姓将领,而这些将领中除了贺连胜自己手底下的吴将军之外,就属常有为最受重用,常有为虽然平日里看起来粗糙又莽撞,但在打仗时却比谁都生猛,而且忠心耿耿,深得贺翎心意。 常有为的死,对贺翎来说是极大的打击,对贺家而言,也是不小的损失。 常有为的尸身被抬至妥当的地方,所有人得到消息后俱是大吃一惊,常有为在军中威望颇高,与他共甘共苦的将士们震惊过后全都忍不住悲戚痛哭起来。 贺翎命人以最快的速度给他准备棺木、料理后事,自己则跪在他尸身旁边,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如今已是夏季,尸身过了这么些天已经散发出一股难以忍受的恶臭,此刻必定惨不忍睹。贺翎早已见惯了生死,可眼下面对的是常有为,怎么还能冷静?心中窒闷不说,更是有一股怒火,恨不得立刻将罪魁祸首抓来千刀万剐。 “就算是赵暮云的人,我们贺家军中也应该有内应。”贺翎双眼赤红,一拳狠狠砸在地上,埋着头沉默了很久,最后抬手胡乱在自己脸上抹了抹,咬着牙关颤手将草席掀开。 萧珞听闻消息已经赶了过来,现在见他沉着脸检查伤口,立刻就猜到事情有蹊跷,连忙跟着蹲下去仔细查看,这一看不由脸色变了变:“这是把人当傻子么?” 虽然伤口处已经腐烂,但贺翎见惯了箭伤,还是看出了端倪,又听萧珞这么一说,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不由眼底一沉,嚯的起身,厉声道:“将周荣给我叫过来!” “是!” 没多久,周荣过来了,面上依旧是一副沉痛的神色,抱了抱拳:“将军!” 贺翎在一旁坐下,抬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将手捏成拳,紧了紧又松开,最后嗤笑一声:“周荣,你给我解解惑,我观常将军的伤口明明是中了后面射入的箭,你倒是说说,赵家军在常将军的前面,他们是怎么打的回马枪?” 周荣心里咯噔一声,面皮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他怎么都没想到,隔了十日,伤口早就已经开始腐烂,竟然到现在还能被看出来,不由心里敲起了鼓,强作镇定道:“当时天还未亮,末将并没有看清楚,赶过去时就见到常将军已经中了箭。” “是么?”贺翎眼眶中依旧赤红,目光却变得冰冷,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怎么不知道赵暮云手底下有这么厉害的人物,连你都看不清,他竟然能对常将军一箭封喉?” 周荣始终是一问三不知的态度,垂下头道:“末将也不知。” “你也不知?!”贺翎倏地站起身,迅速出手卡住他的咽喉,五指收紧力道,“常将军明明从背后中了箭,那又是谁把箭替换了,还欲盖弥彰地从前面扎进去?” “末将……真不知……”周荣费力地开口,咳了两声,虽然身强体壮,却不敢将贺翎的手掰开,由于呼吸不畅,脸憋得通红,“军中将士……有目共睹……” 贺翎怒极攻心,松了手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满腔怒火无从发泄,阴沉着脸来回转了几圈,最后抬手指着地上爬起来的周荣,沉声道:“给我跪着!” 周荣手脚一凉,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贺翎虽然平素发起威来就让人害怕,但这次却与以往大为不同,难道是到了京城换了身份的缘故? 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周荣终于体会到,贺翎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又狠戾慑人的少年将军了,如今站在这寂静的偏殿中,他俨然已是一名上位者,气势与数年前的王爷十分相似,甚至因为王爷已经年纪大了,如今的贺家无人可以与之抗衡。 在这一瞬间,周荣对于自己的抉择有了后悔,可毕竟事情已经做下,没有退路,他很快又坚定了立场。 此时的大殿中,除了萧珞与作为近身护卫的罗擒在一旁站着,还有贺翡与贺翦两兄弟。 贺翡看了看地上的周荣,又看向贺翎,问道:“二哥,你怀疑周荣害死了常将军?” 周荣仿佛现在才明白贺翎的怒火,惊讶抬头,急道:“将军,你怀疑是末将做的?!末将与常将军情同手足,怎么可能害他!请将军明察!” “明察?怎么察!”贺翎转身看着他,“你把那些喂马的小兵都杀了,你让我从何查起?嗯?” “末将一时气愤……没忍住……” “一时气愤!”贺翎咬牙看着他,“我也一时气愤!我现在杀了你如何!” “末将冤枉!末将气愤是真,那些喂马的小兵失职也不假,他们看守不力,害得战马被人下药,若不是他们的疏忽,常将军就不会中箭身亡!他们罪当致死!” 贺翎冷笑一声,看着他:“你可真是好本事,将证据都毁灭了,我拿你没办法,你以为这样,我就不能治你的罪了?先不谈赵家军为何在十日前就有人马出城,单以常将军的本事,若是他在,绝不会让赵暮云跑了!” 周荣脸色一白:“末将一时大意,甘愿领罪!” “你连赵暮云那些如同丧家之犬的逃兵都没办法抓住,这将军还是别做了。今日先削去你副将之职,留在京中哪里也不准去!” 周荣呼吸一顿,眼中迅速闪过一丝不甘。 贺翎抿了抿唇,深吸口气把怒火压住:“至于你有没有勾结赵暮云害死常将军,待我查出来再向你问罪!” 赵暮云本就狡诈,不管是谁在东门守着,都不至于被治这么重的罪,周荣心里清楚,贺翎这是在泄愤,他已经十分肯定常有为的死与自己有关,只是一时查不出证据,就只好借着这个由头将自己革职。 周荣咬了咬牙,掩饰住愤懑的情绪,抱拳道:“谢将军责罚!” —— 京城的战乱终于结束,在贺翎的安顿下,萧索的城池正在一点点恢复生机,可皇宫上方却始终笼罩着一层厚重的乌云,几乎人人噤若寒蝉。 贺翎一方面派人出去打探赵暮云的藏身之处,另一方面则是将常有为厚葬,并调查他被害死的证据,打算等爹过来以后再请求替他加封。 入夜后,贺翎拉着萧珞登上后山,将罗擒等人挥退,在山头摆上三只酒碗,斟满后往萧珞手里塞了一只,自己则端起另外一只,半晌静默不语。 借着月色,萧珞看到他眼角泛着水光,想起常有为平日里挠头傻呵呵笑着的模样,忍不住一阵喟叹,自己的眼眶也湿了,倾身与地上的碗碰了碰,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与草虫声相和。 贺翎也凑过去碰了碰,将常有为的那碗酒撒入山石中,又将自己碗里的一口饮尽,低声道:“我在人前唤你常将军,其实心里一直当你是我的兄长。兄长,我已将你老娘与妻儿安顿好,今后他们就是我的家人,你与我饮完酒,就安心上路吧。” 话未说完,已经有些哽咽。贺翎顿了顿,又道:“至于周荣,暂时让他逍遥两日罢了,我早晚会治他的罪!” 山头连一丝风头没有,只有草丛中传来几声鸣叫。 贺翎搓了搓脸,把酒碗倒满,再次一饮而尽,拉住萧珞的一只手,道:“我十四岁上战场,那是年少轻狂、好勇斗胜,差点让突利人一刀砍断手臂,是常大哥替我挡下来的。” 萧珞将他的手握紧,静静听着。 “我十五岁那年,死性不改,单枪匹马与敕烈决战,见他被我重伤逃跑,一时轻敌,不听常大哥的劝阻,想要趁胜追击,最后大军被围困,差点就马革裹尸。好在常大哥骁勇,在他的统领型下我们才得以脱身,而他自己却中了两箭,卧床三月。” 贺翎嗓音低沉,将以往的事迹一件件说出来,说着说着,就哽在了喉头,眼神逐渐转冷,又给自己灌了一碗酒。 萧珞陪着他把三碗酒喝完,抬手在他眼角擦了擦,嗓音与眼神同样清冷:“赵暮云不可能在十日之前派兵出城,那时候他还在城楼上,派兵出去做什么?就为了杀常将军么?” 贺翎点点头:“与周荣勾结的恐怕不是赵暮云。” 萧珞诧异地看着他:“那你怎么……” “一口咬定他与赵暮云勾结?”贺翎冷冷笑了一下,“周荣并不聪明,他恐怕也是被利用了,我这么说无非是让他放松警惕。至于利用他的人究竟是谁,就看他今后的动静了。” 贺翎将周荣革职查办,只说不准离开京城,并没有禁他的足,而是一直派人在暗中盯着,没想到他却沉得住气,一直没有异动。 萧珞皱了皱眉:“你觉得会是谁?” 贺翎呼吸一顿,起了怒气,将酒碗狠狠摔在地上,胸口起伏道:“还能是谁!眼下最愁的就是查不出证据!” 萧珞将他砸在石头上的拳头握住。 贺翎忽然抬头,看着他:“长珩,那画像可是证据?你究竟发现了什么?” 萧珞抬眼看着他,与他漆黑深邃的双眼对视良久,最后叹了口气,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淡淡道:“画像一事,即便我说了,也没办法拿出来当做证据。” 贺翎不解地看着他:“那你说说看。” 第105章 兄弟阋墙 萧珞从来没有想过将上辈子的事说出来,虽然最后一年对他而言弥足珍贵,但那结局回忆起来并不美好,他原本以为那一世可以当做是场荒诞的梦,可以一直留在自己心里直到死,最后带入棺木,但现在面临的境况,已经由不得他了。 贺翎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将他的手握紧:“长珩,你与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萧珞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握住的手,轻轻笑了笑:“你相信死而复生吗?” “啊?”贺翎有一瞬间的错愕,见他又抬起头来静静地与自己对视,眨眨眼回过神来,“你说……死而复生?” “死而复生。”萧珞像是要让他确信他听到的话不是幻觉,又着重重复了一遍。 贺翎见他不似在开玩笑,神色间不由添了几分郑重,点点头:“如果你确定有这回事,我信。” 他们这会儿正在山上,远处有亲兵把守,不用担心说出来的话被人听到。 萧珞沉吟了片刻,低声道:“我是死过一回的……”话没说完就感觉手上一痛。 贺翎还没想到重生到一年前这回事,光是听他这么一说,就下意识以为这是他在宫中时发生的事,眼中添了几分冷厉,不由问道:“谁要害你?可是在京城?” “不是,你听我说完。”萧珞安抚地笑了笑,一旦开了口,接下来的话就变得顺畅许多,“此事说来有些荒诞,我活了两世,上一世的确被成皇后毒傻了,嫁入王府仅仅一年时间就再次被人下了毒药。不过意外的是,我在临死前竟然莫名恢复了神智,以为从此就要步入黄泉,没想到再次醒来,却回到了一年前,那时候,父皇刚给我们赐婚。” 贺翎听了他的话震惊得半天没回过神来,抬手捏住他的肩膀,喃喃道:“有这回事?” 萧珞点点头,想起当初肚子里还有一条小生命,眼底闪过一丝黯然,不过这说不说与眼下的状况没有太大的关系,他并不打算据实相告,免得又多一个人伤心难过。 此时仅仅有一点月光,贺翎却没遗漏他神色的任何一丝变化,可所有疑问都被突然涌上来的窒闷与痛楚淹没,他甚至都没有足够的精力把这件事与正在讨论的画像联系起来,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看对面一脸平静的人,最后深吸口气抵住他的额头,痛苦道:“我竟然不能护你周全,我……上一世究竟在做什么?” 萧珞肩膀让他捏得有些疼,抬手在他后脑勺摸了摸:“上一世突利挑起了战事,你那时候还没回来,敌在暗我在明,防不胜防,别自责了。” “敌在暗,我在明……”贺翎重复着他的话,忽然拉开距离盯着他,“长珩,你是在王府里被人毒死的?那人是谁?可是和那张画像有关联?是不是……四弟?” 萧珞看他又是痛又是恨,忽然有些后悔把这些说出来,可泼出去的水想要收回谈何容易,最后无奈地叹口气,点了点头:“想要在王府中下毒,外人是很难办到的。” 贺翎眼底黢黑,从地上站起来,喉结上下滚动,俨然在压抑怒火,见萧珞也跟着起身,一把拉住他的手往山下走去,走了两步又忽然停住:“长珩,你可知道,上回见了那画像之后,我就命人寻找了。” 萧珞猜到他会去查,但是最近战事吃紧,没顾得上询问此事,现在更不清楚他突然说出来是何意,忙问道:“找到了么?” 贺翎顿了顿:“人已经抓回来了,只是我现在有些后悔抓人抓早了。此人不在我们贺家军的军营中,可他却是四弟的人,你说这是为何?” “你是猜测,四弟私自屯兵?” “没错。”贺翎深吸口气,“我应该派人暗中盯着的,现在贸贸然将人抓回来,四弟若果真隐藏了兵力,此刻必定闻风转移了。” 萧珞沉默半晌,道:“他的目的,果真不简单。” 贺翎点点头未再言语,拉着他继续往下走,看到罗擒从阴影处出来,对他吩咐道:“上次抓回来的人,盯紧了,别出岔子。” 罗擒抱了抱拳:“是。” 回去之后,贺翎一夜未眠,脑中时而想象萧珞上一世被人害死的模样,时而回忆起贺翦年少时的乖巧懂事,头痛欲裂。 在攻占京城之前,他都一直希望自己的怀疑猜测是错的,他总是在给四弟寻找理由,可那是因为他还没有感受到痛苦。之前他们从东北回来遭遇埋伏,甚至更早的时候,萧珞在家庙遇到刺杀,因为他们逃过了,没有造成太大的后果,所以他还想要原谅四弟。 可现在,常有为的死却极可能与四弟有关,他不知自己还能忍耐多久…… 他甚至曾在半夜因噩梦惊醒,抱紧萧珞,痛苦道:“四弟若真喜欢那个位子,他伸手向我讨要,我都愿意给,可他竟然把常大哥害死了,甚至把你也害死过,你叫我如何不恨?” —— 炎夏过去,贺连胜带着一家人从西北赶到邙城,又与贺羿一起入了京。如今全京城的达官贵人都在看着他们,甚至有一些明哲保身的,早就开始与贺家的几个儿子套近乎,一听说贺连胜要到了,纷纷喊起了“国不可一日无君”。 虽然赵暮云逃了,但天下大势已定,明眼人都知道,江山易主,从此姓贺。 而剩下的一些老顽固们,则依旧等着看笑话:姓贺?此话言之过早!传国玉玺还不知在哪里,贺家在这龙椅上能坐多久?看看此前的淮南王、萧凉、赵暮云,哪个不是白版皇帝?没有传国玉玺,那就不是天命所归,终究还是要被人赶下去的! 贺连胜进京的前一日,贺翎忽然接到消息:老四的人去了周荣那里! 此话一出,贺翎手中的笔应声而折,这是他最怕听到的消息,却终究还是来了。 萧珞放下手中的事,迅速道:“小心盯紧了,把他们说的话一五一十报上来!” “是!” 周荣一个人闷了这么久,现在却忽然与贺翦的人见面,意义不言而明。 贺翎心头火气,之前因为心底对四弟尚留着一线期待,一直不曾审问那个根据画像抓回来的人,现在连最后一丝期待都被打破,脸色不由泛起了铁青色。 “罗擒!” 罗擒听到贺翎喊他,立刻从门外大步走进来。 “上次抓回来的人,给我用大刑!” “是!” 贺翎如今本是诸事缠身,可眼下因为四弟的事,什么都没心情料理了,在书案前站了半天,脸上阴沉得能滴出墨来。 而此时此刻,一人从周荣那里出来,余光扫视四周,却什么都没发现,眉头微蹙,急匆匆去了贺翦那里,抱了抱拳:“四公子!” 如今他们已经住在皇城,景致与西北大大不同,贺翦坐在后花园的湖边饮酒赏景,神色惬意,抬眼朝他看了看,笑道:“说了些什么?” “按照四公子的吩咐,属下说:周副将请暂时忍耐一番,你将常有为杀了,总要受些委屈,不过好在人证物证俱毁,你的罪过,顶多就是没拦得住赵暮云。四公子一直对你颇为器重,等王爷进了京,他一定替你向王爷求情,让你官复原职。” 贺翦听了笑意加深:“做得好。” “不过……” “嗯?” 亲兵面露犹疑:“属下出来时,并未发现二公子的人在周围。” “那是因为你本事比人家弱。”贺翦淡淡瞟了他一眼,见他面露愧疚,又笑起来,“我既然叫你去了,自然是有把握这话能传到我二哥耳中的。” “是!”亲兵看了他一眼,又道,“不过这么一来,周副将恐怕就保不住了。” “保不住的好,这么蠢的人,要来做什么?赵暮云最后剩下的兵力都不够我们贺家打牙祭的,他还能将人放跑了!” 亲兵后背一凉,点点头:“是。” 贺翦把人打发走,又喝了口茶,自言自语道:“不过,放跑了也不是没有好处。”说着将茶盏放下,又赏了会儿景,这才起身慢悠悠回到前厅。 “四公子!四公子!”一名下人慌慌张张跑进来,急道,“二公子过来了!也不知怎么了,他那模样瞧上去像是要杀人!” 贺翦几不可见地笑了笑,点点头:“知道了,你先下去。” 下人愣了一下,懵懵地点头应了。 贺翦刚跨出门槛,忽然听到破空之声,面色一惊,急忙侧身避过,只听一支利箭擦着他耳际飞过,“咄”一声射入身后的门框,嗡嗡作响。 抬起头,见贺翎阴沉着脸盯着自己,贺翦回头看看身后的箭,又看看他,惊讶道:“二哥,你做什么?” 贺翎双眼迸出血丝,一片赤红,二话不说再次拉开弓弦,又一支利箭朝他飞射过来。 贺翦眼神一顿,拔出腰间的刀迅速抬手抵挡,急道:“二哥,你这是要做什么?!”话未说完,又是一道利箭射来,连忙挥刀格开。 这突然而来的阵势,把周围的人全都惊呆了。 贺翎眼角扫视四周:“下去!” 下人们看看他,又看看贺翦,没见到贺翦做什么反应,但本能地听从了贺翎的命令,纷纷回避。 贺翎并非当真要杀贺翦,虽然连发三箭都是冲着他的脖颈,可心里清楚他一定能避开,这三箭带着怒气,可射出去后,并没有让他心里好受半分,他怎么都没想到会有今日,竟然与自己的亲兄弟刀剑相向。 贺翦面露不解:“二哥,你究竟是做什么?” 贺翎将手里的弓箭扔了,大步上前,眉峰眼角处处透着凌厉,可瞳孔深处却压抑着痛楚,抬手搭在他的肩上,慢慢收紧力道,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四弟,当初在临水,我怎么说的?就算贺家夺了天下,我们手足之间,也永远不能生嫌隙!” 贺翦本身练武的底子,肩头竟让他捏得生疼,看着他,略带疑惑地笑了笑:“二哥,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我们兄弟何时生过嫌隙了?” “你这是装傻?!”贺翎让他脸上的笑容激得怒火更甚,深吸口气,“方才你的人去找周荣,我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四弟,你是我亲兄弟,竟然为了争权夺利设计陷害对我们贺家忠心耿耿的大将,你良心何安?!” 贺翦眨了眨眼,错愕道:“二哥,我不明白你说什么,常将军不是被赵暮云害死的吗?怎么……” “被赵暮云害死的?”贺翎冷笑,“那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周荣是我手底下的副将,你派人去找他做什么?” 贺翦一脸无奈:“二哥,你误会我了。是周荣在军中的一名远方亲戚,听说他被革职了,想要探望他,但是又不敢贸贸然过去,生怕惹你生气,这才求到我这里来的。” 贺翎让他颠倒黑白的话给震住了。 “你若不信,我现在就把人叫过来。” 贺翎狠狠闭了闭眼,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苦笑,抬手想要揍他一拳,那拳头却半天落不下去,最终狠狠砸在他身后的门框上。 贺翦皱了皱眉:“二哥,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贺翎从胸口掏出那张地契,抬手在上面狠狠戳了戳,怒道:“这又是怎么回事?你好端端的怎么会有邙城的地契?嗯?!” 贺翦眼中微微一闪,想要抬手去拿,却抓了个空。 贺翎把地契重新收好,沉声道:“这地契我替你保管,你只管告诉我,你买那座宅院做什么?” “是,那宅院的确是我买的。”贺翦点点头,“不过买座宅院罢了,哪里需要什么理由?喜欢就买下来了。” 贺翎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盯了良久,终究忍不住,狠狠一拳砸在他脸上。 这一拳力道十足,贺翦猝不及防让他撂倒在地,嘴角立刻淌出鲜血,抬手擦了擦,并无波澜的双眼抬起来时却瞬间表露出错愕:“二哥,你究竟是怎么了?如此莫名地跑过来兴师问罪,我可是要冤死了。” “你冤死了?你冤得过常将军?”贺翎见他从地上爬起来,又一拳朝他砸过去,咬牙道,“爹怎么教我们的?有力气去打突利毛子!不许窝里斗!你从小听来的教诲都扔到哪里去了?我今日就替爹教训教训你这个不孝子!” 说着走到旁边捡起那把铜弓,回来狠狠砸在贺翦的背上:“孽子!” 这铜弓分量极重,一般武将臂力不够的话都拉不开,现在重重砸在贺翦的脊梁骨上,当下就把他砸得直冒冷汗。 贺翦从地上爬起来,手忙脚乱地解开刀鞘挡住他手中的弓,却让他又狠狠一砸撞飞出去,肩后重重挨了一下子,不由闷哼一声:“二哥!” “你害死长珩!害死常有为!下一步要害死谁?害死你二哥是不是!”贺翎让怒火烧得理智全失,又一下砸过去,那弓臂指着他,一字一句道,“你想要什么,世子之位,还是以后储君的位置?你想要什么你对我说!我让给你!” 贺翦扶着腰站起来,不明白他为何要说“害死长珩”,只当他他气糊涂了,皱眉看着他道:“二哥,我若是做了错事,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但你无凭无据,就这么指责于我,你让我怎么对你解释?” 贺翎听到“无凭无据”就面色更黑,恨恨道:“你借着查粮草一案,早就把证据毁灭了,如今还问我要证据?” 贺翦揉着腰蹲下去,苦着脸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二哥你何必对我苦苦相逼?” “倒是我的错了?”贺翎让他的颠倒是非气得心口窒闷,在他身边蹲下,缓了语气,“四弟,你此时悔悟还来得及,你想要什么,我让给你。” “我能要什么?”贺翦苦笑,“二哥,莫不是你担心我夺了你的权势地位,故意给我安下这些罪名罢?” 贺翎眼底一沉,神色彻底冷下来,站起身抿紧嘴唇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从来不认识的陌生人。 就在此时,萧珞赶了过来,身边跟着罗擒,押着那名在牢中受过重刑的人。萧珞看到贺翎手中的弓,又看看贺翦嘴角的血渍,心里咯噔一声,连忙上前:“云戟,我把人带过来了。” 被押着的人正是画像中所画的那个人,贺翎转头朝他看了看,又看向贺翦,沉声道:“此人已经招了,你在邙城招兵买马,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 贺翦看着那人,皱了皱眉:“二哥,你从哪里找来的小子?我说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此人我从未见过,谁也不知是不是你自己找来的。” 贺翎气得手都颤抖了,握紧铜弓狠狠抽在他腿上:“跪下!” 贺翦闷哼一声,没撑得住这么大的力道,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二哥、四弟!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闻讯赶来的贺翡急匆匆跑到廊檐下,看着一身是伤的贺翦,大吃一惊,目光在他们兄弟二人之间来回,见贺翎眼眶湿润,竟似哭过了,不由大急,“爹和大哥明日就进京了,你们怎么这个节骨眼闹上了?出什么事了!” 萧珞目光一闪,转头定定地看着贺翦。 贺翎手背上的青筋根根绷起,再次抬起铜弓,怒道:“我要教训教训这个为了争名夺利草菅人命的混账东西!” 萧珞面色一变,迅速抓住他的手臂:“云戟,别打了,有什么事,等爹回来再说。” 贺翎让他捏得有些疼,转过赤红的双眼看着他,这才觉得自己嗓子里火烧火燎地痛:“长珩……” 萧珞把他的手拉过来,看向贺翦:“人已经招了,你不承认不要紧,还有一份地契,白纸黑字。云戟念在兄弟情义,不想将事情告诉爹,只希望你能自己悔过。” 贺翦沉默了半晌,叹息道:“二哥,你何苦给我安上那么多罪名?那张地契,你去问爹吧。” 贺翎愣住。 第106章 势成水火 第二日,贺连胜在贺羿的陪同下一道进京,可谓举国瞩目,虽然贺连胜本人没有多少表示,但京中最不缺的就是专事谄媚的权贵与世家大族,在他们的着意讨好与烘托下,对于本就声望极高的靖西王而言,荣登大宝更是天命所归。 贺连胜对于这个帝位,倒不是太过执着,面临身份的巨大转变,虽然高兴,却不至于急切,不过他一向重视家族振兴,他的称帝意味着整个贺家从此如日中天,登基大典自然是不隆重都不行。 从攻占京城到贺家东迁,共耗费了数个月的时间,到他进京之际,登基大典已经差不多筹备妥当了,只是他没想到,迎接他的那三个儿子却与自己期望中的完全不一样。 虽然三个人仍然站在一起,俱是面露笑容,但是却怎么都掩不住彼此之间的生分,尤其是贺翦,半边脸都有些肿了,姹紫嫣红。而贺翎则神色憔悴、眼底暗沉。 贺连胜看看唯一还算正常的贺翡,又把锐利的目光从另外两个人的脸上扫过,不动声色地进了城门,接受了京城各方势力的谒见,直到入夜后,才私下里把几个儿子叫到跟前来询问。 “怎么回事?”贺连胜看着贺翦脸上的伤,目光威严。 “没事。”贺翦摇摇头,口中说没事,脸上却显出一丝委屈,“战场上不小心受了点轻伤。” “哼!不老实!”贺连胜嗓音微沉,“赵家军谁有这个机会与你近身赤手空拳地打斗?还有本事把你打成这么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贺翦垂着双目,缄口不言。 而站在一旁的贺翎则有些进退两难,他不希望爹知道他们兄弟间出了嫌隙,但贺翦如今心思深沉、做了违背良心之事,他又觉得有必要将此事摆到明面上,更何况贺翦脸上的伤是他一时冲动打出来的,现在爹问了,他不好隐瞒。 就在他踌躇之际,贺连胜再次开腔:“翡儿,你说!” “啊?”贺翡抬头,不知所措,“我……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了……” 贺连胜让他气得一瞪眼,差点就打算把萧珞给喊过来询问了。 贺翎抬头:“爹,是我打的。” 贺连胜看他们神色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闻言并不惊讶,只是气得胡子抖了抖,竖起眉毛看着他们:“究竟所为何事?” 贺翎从怀中掏出那张地契,递到他面前,皱了皱眉将涌起的情绪压下:“爹,四弟私底下招兵买马,此事我本不想多问,但他几次设计刺杀长珩,甚至收买周荣将常将军害死,我忍无可忍才将他打了……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我希望四弟能够悔过,但四弟拒不承认。这张地契,不知爹是否知情?” 贺连胜听他说这番话,脸色越来越黑,最后将地契接过去一看,面色微变,诧异道:“翦儿,你怎么会买这座宅院?” 贺翦闻言面露悲戚,掀开衣摆在他面前跪下,哑声道:“爹,孩儿思母心切,才买下这座宅院,并无他意,更没有二哥口中那样的险恶用心,二哥一定是误会了。” 旁边几个儿子闻言俱是大吃一惊,同时扭头看向他,完全不明白这番话里的“思母心切”究竟是什么意思,而贺翎除了惊讶,还有因为他矢口否认而涌起的失望。 贺连胜把地契折起来,放在一旁,叹口气对几个儿子解释道:“这座宅院,是翦儿生母的故居。” 贺翡大吃一惊:“啊?三娘明明……” 贺连胜摆了摆手:“我知道你们要问,三娘明明是扬州人,怎么会在邙城有故居。如今天下已定,我也没必要再隐瞒。你们三娘并非姓苏,而是姓赵,当年赵大人在京中为官时得罪了小人,后来辞官变卖家宅躲到扬州,不想还是没逃过祸事,被朝廷降罪受了冤狱。赵大人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他与你们祖父有些交情,想着西北山高皇帝远,就偷偷将女儿改名换姓托付给贺家,嫁给了我。此事隔了那么久,又因为当时萧启在位,我就一直没告诉你们。” 贺连胜说完又看向贺翦:“你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我听二娘说的。”贺翦说完见他皱起眉头,连忙道,“是无意间听到的。” “什么时候的事?” “八岁时。” 一般人在年纪幼小时听到这样的消息,必定会跑到父亲面前询问个究竟,贺翦不仅提都没提,甚至还在长大后不声不响地将生母故居买下来,这多多少少让做爹的有些惊讶。不过贺连胜并没有多想,只是目光深沉地朝他看了看:“这宅院你买来做什么?” 贺翦说得坦然且忧伤:“缅怀娘亲。” “唉……是我疏忽了。”贺连胜将地契还给他,在他肩上拍了拍,“起来罢,你们先回去歇着。” 几个儿子愣了愣,不好再逗留,只好点头应下:“是。” —— 第二日,贺连胜将贺翎叫过去,详细询问了事情的缘由,贺翎心底涌起浓重的悲哀,想不到自己竟然有一天要对四弟搜集证据摆到父亲的面前,咬着牙沉默良久,终于将自己何时起疑、如何寻找证据,一五一十和盘托出,可惜能呈上来的只有蛛丝马迹。 贺连胜听了面覆阴云,吩咐他先回去,又把贺翦喊到跟前,手指在案头重重敲了敲,对他进行了一番盘问。 贺翦顶着一张精彩纷呈的脸,眼底满是落寞:“爹,我不明白二哥为何要将罪名强加于我头上。这匣子里的银票他说是春生埋的,您就信以为真了?春生那个胞兄是二哥抓去的,来历如何只有二哥自己清楚,我根本就没见过那人。而且春生是大哥院里的,大哥的小厮哪里来这么多银票,与我何干?我的银子都攒起来买娘亲那座宅院了,剩下的也在账上记得清清楚楚,别说招兵买马的银子没有,就算是这匣子里的,我也拿不出来。” 招兵买马的银子,贺翎怀疑与当初粮草一案被吞没的银子有关,只是那件事爹当时交给贺翦去查,他又对这四弟没有早早起疑,等到再去查探时,已经什么都查不到了,虽然觉得极大的可能是让贺翦把证据毁灭了,可这只是自己的推测,哪里能信口说出来? 贺连胜此时已经让他们兄弟二人气得没心情理会登基大典的事,沉着脸紧紧盯着他,问道:“那你派人去猪肉铺子做什么?家里何时需要你的亲兵去买猪肉了?” 贺翦苦笑:“爹,您这是糊涂了不成?王府的亲兵也是有家有口的,买几斤肉给家中父母或妻儿,实属人之常情。我甚至不清楚二哥所说的是我手下哪个人,我真是要冤死了。” 贺翦自小乖巧懂事,贺连胜本就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做出那些令人心寒之事,现在又听他这么一解释,心头疑云就稍稍去了一些。 至于邙城的宅院,贺翦的解释更加在理,宅院是娘亲的,贺翎派人去搜查时看到的灰烬,那是他去祭拜娘亲烧得纸钱。 贺连胜分别对两个儿子盘问了许久,又把另外两个儿子与萧珞也喊过去加以询问,半生戎马不觉得累,如今面对兄弟不和、家宅不宁,仅仅过了一两日就疲惫不堪,仿佛一下子苍老了数岁。 贺翎让贺翦气得半死,他如今愤怒的不仅仅是常有为的冤死,还有四弟的颠倒黑白、毫无悔意。 “空口白牙,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到头来这些证据都变成我伪造的了?”贺翎怒极攻心,当即向贺连胜提议,把相关之人全部抓起来。 他当初一是不愿相信四弟包藏祸心,二是不想打草惊蛇,所以一直没有动过那些人,可如今事情已经到了这地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装作什么都未曾发生。 猪肉铺子的老板、贺翦的亲兵丁凉、贺翦院中的暗卫、陷害常有为的周荣、甚至去周荣那里传话的亲兵……但凡与线索有关的,统统严刑审问。 贺连胜虽然点了头,脸色却不怎么好看,语重心长道:“翎儿,这是你亲弟弟,他脊梁骨都差点被你打断,你再这么查下去,可是要与他断绝手足之情?” 贺翎眼底沉痛,他无法解释那副画像,假设萧珞的重生是荒诞之言,那画像中的人又怎么会如此巧合地在四弟身边出现?他相信萧珞,也的确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可这种事他要如何对爹解释?四弟连兄嫂都能陷害,甚至两世都不放过,这种事又怎么解释? “爹……”贺翎在他面前跪下,艰难地吞咽,低声道,“我们兄弟四人自小亲厚,我又怎么愿意产生隔阂?但是四弟如今为了一己之私将常将军害死,甚至一点悔意都没有,他一天不知悔改,恐怕就要多蓄谋一天,我是怕他再做出更多无法挽回的错事!” “他做没做,还未成定论。”贺连胜淡淡回了一句,挥手让他离开。 贺翎抬眼看了看他,未再多言,之后亲自去牢中审问,威逼利诱、严刑拷打,就在那屠夫即将支撑不住有了些招供的苗头时,却半夜传来消息说已经自尽身亡。 贺翦急匆匆去了贺连胜那里,急道:“爹,不能再让二哥这么审问下去了,那屠夫不过是名普通百姓,却因此惨遭横祸。难道二哥是担心我威胁到他的地位,打算屈打成招、草菅人命?!” 贺连胜听了大怒,狠狠拍桌:“混账!怎么说话的?!” 贺翦眼底一沉,抿抿唇未再多言。 贺翎的脾气,说到底还是像贺连胜,有着天生的执拗与倔强,四弟越是颠倒黑白,他就越是火大,连萧珞都拉不住。 萧珞早已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一再把他从大牢中拖回去,神色严峻:“云戟,我们着了四弟的道!你不能再去审问了!” 贺翎咬牙切齿:“我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可我是他兄长,我必须拦住他!我可以不与他争,但是他不能一条道走高黑!我怕他做出更出格的事来!” 萧珞见他又要出去,再次将他抱住,拖回来推到榻上死死按住,怒道:“知道你还去!我们早就中了他圈套!他是故意激你将事情挑明,如今他再去爹那里喊冤,你让爹如何看你?眼下你这么急着让他认罪,爹只会觉得你薄情寡义!你没见到爹的脸色?” 贺翎一拳砸在床柱上,额头抵上去,喉咙里发出低哑痛苦的声音:“我明白,可是……” 萧珞在他身边坐下,蹙着眉将他握紧的拳头拉下来:“别审了,把那些人放了,就算他们招了,四弟也有可能拒不承认,说那是屈打成招。” 贺翎抬头看着他,漆黑的瞳孔四周布满血丝,半天说不出话来。 秋末冬初,登基大典筹备妥当,贺连胜本就极具气势,如今龙袍加身,更是不怒自威,可眼看着两个儿子势成水火,他心中的怒气却一日胜似一日,沉沉的脸色让周围的朝臣噤若寒蝉。 而就在登基的前一日,贺连胜听到一个好消息:他们终于探到了赵暮云的下落。 贺连胜打算在登基大典完成后就着手捉拿叛党,总算落下心中一块大石,随后又命贺翎将牢中那些人放了。 贺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贺连胜面露愠色:“当真要将你亲兄弟置于如此不堪的地步么?” “儿臣并非此意!”贺翎眼底一黯,想起萧珞的叮嘱,沉默半晌,最后苦笑,“儿臣遵命!” 贺连面色稍缓,点了点头。 乌压压的皇城这才云开雾散。 黄道吉日,风调雨顺,登基大典举办得异常隆重,礼乐声声、群臣朝拜、山呼万岁、四海归一,贺连胜在最后关头亮出传国玉玺,震惊朝野,那些惊呆的大臣们回过神,老泪纵横地匍匐在地,终于相信贺家称帝乃天命所归。 贺连胜高居庙堂,宣布定国号为乾,大赦天下。 第107章 封王建府 赵暮云逃离京城后顺江而下,正蛰伏在江南一带,起初是躲在暗处偷偷招兵买马,行踪难以捕捉,之后因为银两短缺不够养兵了,不得不与附近的势力互相争斗,这才行迹败露。 眼下传回京城的消息说,赵暮云已经剿灭了民间两股割据势力,虽然都是些没有章法的草寇之流,但满打满算也有了五千人马,再加上他自己的两千人,一共有七千。 贺连胜算了算,按照赵暮云的手段,等他们去剿灭时,对方应该有一万多人马了,虽然这对于贺家而言并不足为惧,但是也不能大意,毕竟赵暮云此人阴险狡诈,不斩草除根后患无穷,一旦将他剿灭,对于其他不成气候的势力,也算起到杀鸡儆猴的震慑作用。 第一次朝议,贺连胜就将此事摆了上来,问道:“众爱卿认为,围剿赵暮云余党,由谁任主将较为合适?” 贺连胜在西北时虽然也会与人商议,但多数时候还是独断独行,现在做了皇帝,事情不紧急的时候,少不得要耐着性子在朝堂上议论议论,不过这件事他其实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主意。 赵暮云的人马并不多,若是以剿灭为目的,只要安排一名得力的将军来领兵即可。但赵暮云与贺家打了这么久,这最后一战,意义非凡,只有将他的势力连根拔除,才算真正的天下太平,从这个着眼点来看,贺连胜觉得还是让自己的儿子亲自带兵比较好。 话一说完,底下立刻就有将领出列,主动请求出征,接着又有人发表见解,觉得挑选一名皇子比较合适,之后便各抒己见、议论纷纷起来。 贺翦忽然出列:“请父皇允许儿臣带兵出征!” 贺翎朝他看了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下意识产生一丝不安。事实上,自从发现四弟的城府与阴谋后,他就没有一日安心过,见四弟一脸坦然、不知悔过,就忍不住揣度,他下一步打算如何谋算自己这个做二哥的。 贺连胜蹙了蹙眉,想不到第一个开口的竟然是老四,这一仗不难打,他原本料想几个儿子都不会主动请战,但现在贺翦却一反常态,那是为什么?贺连胜下意识觉得,老四这是因为自己被二哥冤枉了,想要借此机会证明自己的坦诚与正直。 连日来,老四因为老二的怀疑受了不少委屈,这些贺连胜都看在眼里,如今又见他这么急匆匆请战,不免对身为二哥与储君的贺翎有些不满,目光也就微微沉了几分。 贺翦刚说完,就遭来大臣的反对:“皇上,四皇子身上的伤尚未痊愈,不适宜出征。” 贺翎朝那人看了看,见他是贺翦手底下的将军,心里顿时敞亮,看来四弟本就不打算出征,不过借此机会,让爹对自己不满罢了误入豪门,霸道总裁赖上身。 贺翦身上的伤是贺翎打的,不过大臣并不知情,只以为是在战场上受了伤,这么一来,底下的人纷纷开始劝说,认为四皇子在京城休养比较好,应另外派人去。 贺翎生怕四弟在京城又闹出什么幺蛾子,心里倒是想留下来看着他一点,不过经过一番商议,出征一事最终还是落到了他的头上,毕竟他是太子,建立的功业再多都不嫌多。 最终,贺连胜命贺翎率两万大军出征,两万正规军,对付一万多乌合之众,绰绰有余。 萧珞知道贺翎在担心什么,安慰道:“放心,你不在,还有我看着呢。如今我们的身份不同了,凡事都会照着规矩来,你率大军出征,我必定是要留守京城的。” 两人私底下琢磨了一番,稍稍放下心,只是没想到,第二日却忽然有一道圣旨降下来:命萧珞作为军师,一同随军出征。 贺翎心里一惊,眉峰蹙起,命人去打听了一番才知道,竟然是贺翦的建议。 “爹如今对我有多不满,就对四弟有多心疼,四弟可真是唱的一出好戏!”贺翎冷笑,将圣旨狠狠砸在地上。 萧珞挥挥手示意周围的人退下去,弯腰将圣旨捡起来,勾着唇角抬手在圣旨上轻轻掸了掸,语带讥讽道,“云戟,这四弟可真是不简单,你猜他这回是准备在外面对付我们,还是准备在京中兴风作浪?” 贺翎倏地转头,紧紧盯着他:“你说什么?” “我说……”萧珞将圣旨放在一旁,抬头看着他,敛起笑容,“四弟这回是准备在外面对付我们,还是准备在京中兴风作浪?” 贺翎嘴唇抿出生硬的线条,蹙着眉缓缓坐下,最后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半天没有说话。 三日后,大军出征,贺翎任主将,与萧珞双骑并进,后面分别是右副将裴友亮、左副将郑铎。裴友亮是贺翎的另一名心腹大将,与常有为一样忠心可靠;而郑铎与他兄长郑莽二人都是认死理的,投诚贺家之后,对贺翎更是言出必行。 两万大军浩浩荡荡离开京城,却在离京不远的隐秘处停了下来。 裴友亮一脸不解,驱马上前,抱拳道:“殿下,怎么不走了?” 贺翎调转马头,眯起双眼遥遥望向京城方向,沉声道:“裴将军,粮草分你一半,你率一万大军驻扎在此,时刻紧盯京城。” “什么?!”裴友亮大吃一惊,“这……” 贺翎侧头看着他,眼神冷峻:“听清楚了么?” 裴友亮让他冰冷的眼神看得一个激灵,莫名起了一身寒意,点点头:“末将听清楚了,只是这么一来,殿下只带一万兵马……” 贺翎轻轻一笑:“一万兵马还少么?赵暮云手里真正有用的只有两千,余下的都是乌合之众,那些流民草寇即便再凶悍,短期内也训练不出纪律来,又岂是我们贺家军的对手?” 裴友亮知道他绝对不是轻敌,不由跟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向京城,心头疑云笼罩,想了想,问道:“殿下需要末将怎么做?” 贺翎赞赏地看了他一眼,道:“隐藏好,不要被发现。每日派人打探消息,一旦京中出现异动,立刻与我皇兄联络,你只须告诉他城外有一万兵马可随时调用,他自然会明白。另外,尽快将消息传给我。” 裴友亮听得心惊肉跳,而旁边的郑铎虽然一向内敛,可此时也掩饰不住脸上的震惊。两人瞠目结舌地看看他,又看看旁边泰然处之的萧珞,谁都不敢多问。 贺翎看着裴友亮:“可听清楚了?” 裴友亮迅速回神,抱拳郑重道:“是!末将遵命!” —— 新帝登基,百废待兴。贺连胜如今比在西北时要忙碌许多,再加上近段时间因为兄弟失和而心情不佳,脸色一天都没好过,私下里将贺羿叫到身边,还没说话就先叹了口气。 贺羿抬头看着他:“父皇可是在忧心战事?” 贺连胜大手一挥:“起来,在旁边坐着,私下里还是叫爹,这一声父皇听着着实不舒服。” 贺羿笑了笑,起身落座:“爹!” “哎!”贺连胜高兴地在他肩上拍了拍,沉默了一会儿,道,“有你二弟领兵,战事倒不太担心。爹是在想,如今你们年纪都不小,是时候考虑封王建府的事了。” 贺连胜因为老二与老四的矛盾,心里十分烦躁,想着这皇帝做得终究免不了俗,还没登基就发现儿子们变得疏远了,与其等着将来某一天他们被权利蒙蔽双眼做下错事,还不如将他们早早赶出皇宫,把各自的身份定好。 贺羿一听就明白了他的忧虑,点点头:“但凭爹做主。” 贺连胜点点头,与他闲话了半晌,之后又把贺翡喊过来,道:“老四都把亲事定下了,你也该抓紧了,有中意的就赶紧说,没中意的回头让你娘给你挑。” 贺翡一脸的不自在,连连摇头:“没有!不急!” 贺连胜让他逗乐,心情好了许多,闲话两句挥挥手将他赶了出去,之后又把贺翦喊过来:“你的亲事来年就可以筹备了,该把日子定下来了。” 贺翦回道:“爹,孩儿的亲事不着急,不妨迟一些时候再定日子。” 贺连胜笑起来:“此事会交由礼部操办,由不得你。” 闲话一阵,贺连胜心里舒坦了许多,第二日就下了道圣旨,给三个儿子兴建王府,接着又宣安平王进宫,商议来年的亲事。 随安平王一起过来的还有秦玉、秦珠姊妹俩,按照礼节去谒见皇后、皇妃,出来后一拐弯就与贺翦碰上了。 秦珠嘻嘻一笑,扯扯秦玉的衣袖,凑到她耳边小声道:“我去那边等你!”说着一溜烟迅速跑开。 秦玉见贺翦直直看着自己,忍不住笑起来:“伤好些了?” 贺翦与她对视片刻,唇边笑意盎然,拉着她的手转身,踩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走到不远处一座凉亭中坐下:“好多了。” 秦玉朝他脸上看了看,确定那些青紫的痕迹已经不见踪影,这才稍稍放心,想了想,问道:“听说,太子殿下怀疑常将军的死与你有关,才将你打伤的?” “嗯?你是如何知道的?”贺翦诧异地看着她。 “听三殿下说的,他方才就在皇妃娘娘那里。” 贺翦一脸无奈:“这人嘴巴漏风……” 秦玉“噗”一声笑起来。 贺翦看着她笑道:“没事,已经好多了。” 秦玉垂眼静默了一会儿,迟疑道:“听说你希望亲事迟些日子再定?” “哎?这又是老三说的?” “嗯。” 贺翦凑过去细细观察她的神色,低声道:“父皇已经交由礼部筹备,我本意并不想推迟,只是……不希望委屈你。” 秦玉讶异地看着他。 贺翦清咳一声,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等过些时候出了宫封了王,有了自己的府邸,就不会委屈你了。” 秦玉依旧是一脸不解,不明白作为皇子成亲与作为王爷成亲有何不同,本想说“不委屈”,可终究还是没好意思说得出口。 两人说了会儿话,见时间不早了,贺翦见秦玉要走,连忙跟着站起来:“我送你出去。” “好。” “等等。”贺翦又把她拉回来,盯着她漆黑的眸子看了一眼,将她轻轻拥住,低声道,“来回奔波辛苦,最近三个月就不要进京了,等我忙完了就去看你。” 秦玉脸颊有些烫,笑着点点头,等到被松开后却渐渐敛了笑意,抬头看着他:“为何是三个月?” 贺翦神色一顿,轻轻笑了笑:“随口一说罢了,最近开始兴建王府,我总要去看看,估摸着三个月后才能得空去看你。” 秦玉目光中添了些高坐于马上时才会显出的锐利。 “我送你出去。” 秦玉定定地看着他,见他疑惑挑眉才回过神来,笑了笑:“好。” 第108章 反空营计(一) 贺翎率一万人马赶赴江南,并没有依照原定的路线行军,而是临时换了另一条谁都想不到的路线,这条路线较为隐蔽,也可以更快到达。对此郑铎一开始有些惊讶,不过稍微一想也就明白了,遂没有多问。 他们原本是准备大张旗鼓地讨伐赵暮云,但是贺翎忽然保留了一半人马在京外,神色间颇为郑重,想必是有什么安排,为了防止中途生变,他们剩下的人也不能被人发现行踪才行。 贺翎此战的要求只有两个:一是剿灭赵暮云,二是速战速决。至于为何要速战速决,原因只有他与萧珞二人心知肚明。 一个月后,大军到达江南沥阳镇,只是谁都没有想到,赵暮云虽然在沥阳镇的四头山屯兵,但是他在整个沥阳镇的边边角角都密布了眼线,在贺翎大军靠近时早已得到风声,打算卷铺盖走人。 贺翎坐在马上听着斥候回来禀报的消息,眼角微沉,低头看着他:“赵暮云已经率军离开四头山?那他们眼下在哪里?” “正往南逃跑,前面就是尧林镇。” 萧珞记性十分好,不用再看地图,脑中就已经迅速将这一带的地形勾勒出来,驱马靠近他道:“云戟,尧林镇是他们的必经之地,过了尧林镇就会出现几道大的岔路。” 贺翎点点头:“不能让他们逃出尧林镇,我们快马加鞭,应该能赶到!郑铎,你率五千人马从右边绕过去,我们给他来个左右夹击!” 郑铎抱拳:“是!”接着干脆利落地调转马头,率领一众部下火速离开。 赵暮云想要逃跑,必定是走的直线,没有阻拦的话行军速度会很快,贺翎原本以为要用两日的时间才能将他们追上,没想到才一日不到就在半路发现了赵暮云的大营。 营帐隐藏在茂密的树林子里,若不是贺翎经验丰富,恐怕不会那么轻易就发现,不过斥候探回来的消息却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殿下,林子里的营帐数量众多,属下怀疑可能之前的消息有误,赵暮云的人马远远不止一万。” 贺翎抬眼看过去,因为林子距离有些远,只隐隐约约看到最外面营帐的一角,想了想,问道:“多少?” “按营帐推算,约摸有三万之多。”斥候道,“而且他们似乎并不紧张,属下看到有不少在河边打水的士兵谈笑自如,一点都不像是在逃跑的路上。” 旁边的一名校尉听了大为惊奇:“难道赵暮云并非逃跑,而是他本就有意去尧林镇,不知道我们在后面追?” 另一边有人道:“也不是不可能,不过这么一来,我们想要将赵暮云拿下可就没那么容易了。殿下,我们可要将郑将军那五千人马召回?” 贺翎摆摆手:“不必。” “但是我们眼下只有五千兵力……” 贺翎点点头:“虽说赵暮云的旧部只有两千,但如今在总的人数上占了这么大的优势,我们想要以少胜多,需得从长计议,就算将郑将军召回来,也还是以少敌多,大意不得。” 贺翎下了马,几名将领在旁边坐下,分别想了几种可行的方法,最后一致认为,赵暮云在此扎营必定是打算在此过夜,不妨等入夜后去再去进行偷袭。 贺翎看向萧珞:“长珩,你认为呢?” 萧珞抬头朝林子方向望去:“目前来看,只能如此。不过……他们在此处扎营有些奇怪,你们可曾发觉?” 另一人忙问道:“哪里奇怪?” “赵暮云好端端从四头山离开,如果不是为了躲避我们,那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为了攻打其他割据势力,尧林镇方向并没有这样的匪类,就算从那几个岔路口分出去的东西方向,百里内也没有。那赵暮云此行就有些可疑了。而且,他们才走了一日就扎营休整,似乎也不太妥当。” 贺翎听了他的话,眼角一跳,倏地站起来,在萧珞肩上捏了捏:“长珩,你小心些,我带几个人过去瞧瞧!” 萧珞抓着他的手点头道:“速去速回!当心点!” 贺翎带着几名斥候亲自去了林子那边,小心谨慎地靠近营地边沿,藏身于及膝的草丛中,屏息静气地探查打量前方。 的确如斥候所言,林子里有一条浅河经过,有一些小兵在河边生火做饭,神色泰然,另外有一些则在水中洗脸洗手,看起来当真是准备吃完饭就去歇息了,还有一部分则列成队走来走去地巡视营地,仅仅在这外围来看,就有几百号人。 林子里的树木生得十分高大,贺翎抬头看了看河边的树,没有见到一只鸟雀,想必是让这些人的动静给惊跑了,又朝远处望了望,看到那么多营帐呈包围状护着最中心的主帐,心里开始盘算夜里偷袭的胜算有多大。 贺翎在草丛中蹲了一会儿,忽然目光一闪,全身振奋起来,快速打了个手势,低声道:“后撤!” 旁边的斥候听出他声音里的激动,虽然一时半刻没明白他在想什么,但出于对他的无条件信任,下意识也跟着激动起来,连忙随着他往后退,很快就出了林子。 萧珞见到贺翎回来,立刻站起来,笑道:“发现什么了?这么高兴?” 贺翎从他手中接过水囊咕咚咕咚饮了几大口,抹抹嘴道:“赵暮云跟我们玩空营计!营地中间的林子上方,鸟雀扑棱翅膀飞来飞去的,哪里像是有人的模样?这厮简直太狡猾了!” 萧珞大喜,想了想,道:“这恐怕也是缓兵之计,眼下他应该已经逃出去很远了!” 一旁的两名校尉摩拳擦掌:“将军,我们去追!” 贺翎高兴点头,指指其中一人:“你带五百骑兵杀过去把这营地端了!他们就外面留着些小兵当幌子,统共也就几百人号人。” “是!” “把此处解决后尽快来与我们汇合!” “是!” 贺翎挥挥手示意他们快去,接着自己也翻身上马,带着剩下的大军火速向前追赶赵暮云。 第109章 反空营计(二) 赵暮云正带着他的一万人马得意洋洋地前往尧林镇,虽然由一名藩王沦落到占山为王的匪寇,境况大不如前,却丝毫不显颓败,他是个不认输的性子,相信只要留着一条命在,他就依然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如今他只剩下一个儿子,想起当初那些家眷的死,心里终究是有些后悔,不免对这唯一剩下的亲人更加看重,走到哪儿都要带在身边,就连这次避开贺翎的大军,也是一路让他坐在自己的马上,生怕他有什么闪失。 孩子虽然年少,不过也练了几年的武,又遭逢巨变,心性成熟了许多,不哭也不闹,坐在马上颇具威严,抬头一脸严肃地问道:“爹,我们当真能把他们骗住吗?” “自然。”赵暮云眯着眼轻轻一笑,也不觉得他年少会听不懂,解释道,“他们日盼夜盼,就盼着砍我的脑袋,看到那么多营帐围住中间的主帐,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就算心里起疑,也会打算在天黑后去探一探。” 赵暮云话音刚落,忽然有一人从后面策马狂奔而来,焦急吼道:“不好了!他们追过来了!” “什么?”赵暮云面色大变,急忙勒停战马,侧耳一听,果然听到后面隐约传来隆隆的马蹄声,一时间惊得呆住了。 此时已经天黑,大军两侧有人正举着火把,将整条长龙照得透亮。赵暮云回头看了看,大声道:“快!将火把熄灭!加快马速!赶到尧林镇的岔路口,我们就可安枕无忧了!” 传令官骑着马往后跑,一路将他的命令传下去,很快,赵暮云的大军陷入一片黑暗中。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即便坐在马上都能感觉到大地的震颤,赵暮云这才觉得怕了,稍稍缓了片刻适应黑暗后,借着微弱的月色带领大军急速往前狂奔。 眼下他们所处的位置十分危险,两侧没有可以躲避的地方,只希望能赶到前面的一座山坡,埋伏在那里的山林中,伺机而动。 身后的马蹄声已经隆隆如擂鼓,赵暮云很快镇定下来,可这一万人马中大多都是乌合之众,以前趁着战乱占山为王,顶多也就千号人的阵仗,没打过大仗,更没见识过这么震慑人心的马蹄声,此时除了一门心思跟着队伍往前跑,脑中已经空荡荡一片。 拉拉杂杂一万人马,与正规军的五千精兵相比,根本无以抗衡,等他们赶到山坡时,追兵已经近在眼前。赵暮云别无他法,只好命令大家上山入林,抢先占领高地,等贺家军赶过来时再杀一个回马枪。 很快,燃着火把的贺家军如同一条矫健的火龙,在贺翎一声令下之后,迅速朝林子里钻过去。这座山坡与南方的多数小山一样,并不陡峭,贺家战马攀登上去如履平地,很快就与赵暮云的人混战在一处。 赵暮云带着心腹,在大军的掩护下避开贺翎的耳目,从密林深处逃跑。 贺翎对他已经算是了解透彻,在大军混战时,自己则带着一部分人贴着山脚继续往前,前面不远处就是尧林镇,郑铎所带的人马应该从另一条路上赶过来了。 赵暮云纵马疾奔,过了山头迅速下山,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接着便有箭矢破空而来,心下一惊,连忙俯身。 利箭擦着他发顶飞过,如今他成了穷困潦倒的首领,连件像样的铠甲都没有,差一点就让这一箭射中发髻,若不是躲得快,估计连命都要丢掉了。 “赵暮云!你如今落魄得连盔甲都没有了吗?哈哈哈哈十二大陆最新章节!”贺翎在后面放声大笑,再次搭箭拉弦。 赵暮云气得面色铁青,不过他毕竟不是养尊处优的王爷,即便落魄,身手却依然矫健,回头恶狠狠看了一眼,在惨淡的月色下只见到贺翎模糊的身影,不免对他的箭术暗自心惊。 贺翎三箭连发,一箭直取赵暮云后心,另外两箭位置偏下,以防他再次避开。 赵暮云再次听到呼哨之声,头皮一紧,他的耳力过人,已经分辨出这次射过来的一共有三支箭,电光石火间还没来得闪避,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痛呼声:“王爷快跑!” 一名亲兵替赵暮云挡下了这三箭,立刻痛苦得面部扭曲,调转马头大吼一声,举着刀朝贺翎冲过去。 贺翎朝他露出敬佩的一瞥,并不恋战,一脚踢向他的马腹,顺便挥出长枪将他的刀挑开,接着率众人朝赵暮云追过去。 赵暮云身边还有不少亲兵,掩护着他们父子二人且战且退。如今他们被追上,想要通过岔路口制造迷局已经不可能了,除了死战到底,几乎别无他法。 好在这些亲兵在单将军的带领下十分骁勇善战,拦住贺翎一众人纠缠打斗,给赵暮云争取了逃跑的时间。 “爹!我去打他们!”身前的儿子抽出剑,一脸煞气。 “胡闹!别给我添乱!”赵暮云一掌拍在他脑袋后面,将他按下去,狠踢马腹。 眼看离尧林镇的岔路口越来越近,正待大舒一口气时,右前方忽然传来喊杀声,赵暮云侧头一看,一阵寒意将他从头侵蚀到脚,紧缩瞳孔盯着眼前领着大军冲过来的人:“郑、铎!” 赵暮云这一声低沉且咬牙切齿。 郑铎抬眼冷冷看着他,手一挥,大军迅速将赵暮云等人包围。 赵暮云微微眯起双眼,冷声讥笑:“郑家兄弟乃背信弃义的小人!你们这群无知之徒竟然陪着他卖命,真是不知羞耻为何物!” 这群大军中有一部分是郑铎旧部,闻言纷纷露出愤慨的神色,而另一部分是贺家的兵士,听了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他们所需要做的,只是服从郑将军的命令,而郑将军的命令,则是贺翎的命令,不容抗拒。 就在大军包围的时候,贺翎已经率军从后面追赶过来,隐约听到赵暮云的话,哈哈大笑:“赵王爷!多谢你将这么好的将领送给我们贺家!” 赵暮云单手按着腰间的刀柄,手背上青筋直跳,显然是让他气得不轻。 郑铎面无表情,淡漠地看着赵暮云气红的双眼,想起兄弟二人曾对他一片赤胆忠心,却差点让他逼死,如今他却落到自己的手上,不免感慨万千,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我与兄长原本从未想过背叛你,即便被抓入狱时也不曾动过这个念头,不过你屡屡猜忌,宁愿失去妻儿,也要将我们置于死地,着实令人寒心,那就别怪我们另择明主了。” 赵暮云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很快恢复冷静,嗤笑道:“背信弃义的小人,想不到还口灿莲花,真相如何只有你自己清楚!” “你都快死了,我没必要说谎。”郑铎说完这一句,再不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在看一个已经断气之人。 赵暮云怀中的儿子早已惊呆,回神后扭头扬起脸,眼中燃着怒火:“爹!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娘亲是被你害死的?!” “胡说八道!是让贺家害死的!”赵暮云狠狠瞪了他一眼,却让他怒气冲冲地打了一拳,不由脸色骤黑,连忙按住他不让他乱动,没想到又让他踹了一脚,顿时气得青筋直跳。 贺翎看着好戏,勾了勾唇角:“赵王爷,众叛亲离的滋味如何?” 赵暮云抿唇不语,冰冷的目光在周围扫视一圈,将腰间的刀狠狠拔出,明知已经死路一条,却不愿束手就擒。 贺翎扬声道:“弓箭准备!” 赵暮云呼吸一顿,仰天长笑,调转马头看着贺翎:“以多欺少算什么本事?你有能耐就过来与我打一场!” “赵王爷真是不识数,明明是你们人马多,以多欺少从而谈起?激将法没用,我赶着回京呢。”贺翎原地不动,抬起手,对着他露出惊恐的双眼轻轻一笑,又倏地敛起神色,手一挥,沉声道,“放箭!” 话音一落,周围的箭矢纷纷朝赵暮云射过去,赵暮云听到儿子的一声惊呼,下意识将他护住,另一手挥刀抵挡,可惜周围的箭矢细密如雨,哪里是他一把刀就能挡得住的,没多久就身中数箭。 贺翎对赵暮云要斩草除根,周围的兵士自然不会手软,对于马上年仅十来岁的少年,亦是毫不留情。 一阵惨烈的箭雨过后,赵暮云全身扎满了箭矢,如同垂死挣扎的刺猬,一只手搂着早已断气的儿子,另一只手握着刀,却再也使不出力气,赤红着双眼定定地看着贺翎,从胸腔里发出一声犹不甘心的怒吼。 吼声未尽,身子一歪,父子俩双双摔下马去。 贺翎握紧的双拳半天才松开,缓缓吐出一口气。 从第一次上战场开始,爹的教诲就一直牢牢刻在他脑中:能杀而不嗜杀,方为君子;该杀而不杀,是为懦夫。 贺翎抬起双眼,面无波澜道:“郑将军,地上那孩子,确定是赵暮云的儿子?” 郑铎抱拳道:“回殿下,正是!” 贺翎点点头:“那就好,你将赵暮云的首级割下来,随我带回京城。” “是!” 此战结束,赵暮云这一心头大患终于去除,简单收拾休整一番,贺翎第二日就带着部下火速北上,争取早日赶回京城。 行进到半路时,贺翎发觉萧珞面色发白,不由大吃一惊,连忙靠过去,紧张道:“长珩,你怎么了?” 萧珞摇摇头:“没事。” “可是累着了?”贺翎猜测可能是这一路回去赶得太急了,不由自责,连忙下令停下来歇息,接着迅速翻身下马,走过去搀扶萧珞,“快下来歇会儿!是我不好,行得太快了!” 萧珞深吸口气,脸色舒缓了些,一边下马一边道:“我哪有那么不中用,当初带人出去寻你跑得比这快多了,不也没事?” 贺翎想想觉得颇有道理,可随即又更加担心起来:“那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不会是病了吧?你等着!我叫人去把大夫请过来!” “没事,歇会儿就好了。”萧珞连忙拉住他的手,冲他摇摇头。 贺翎想了想,从马背上取出干粮和水递给他:“吃些东西。” 萧珞点头接过,没想到才刚吃了几口,忽然觉得腹内一阵翻涌,控制不住扭头对着旁边的草地,深吸口气差点干呕出来。 “长珩,你怎么了?!”贺翎惊得站起来,对旁边一名亲兵挥手,“快去后面把大夫请过来!” 萧珞抬手按住胸口,忍了忍,过了半晌后终于渐渐缓过来,一转头对上贺翎紧张的目光,冲他弯起唇角笑了笑,刚想安慰他几句,就见到大夫急匆匆跑过来了。 贺翎连忙将大夫推到跟前:“快替我瞧瞧!” 大夫连忙蹲下来,执起萧珞的手腕,屏息静气替他把脉,就在贺翎急得瞪大眼盯着他时缓缓睁开眼,笑起来:“恭喜太子殿下!恭喜太子妃殿下!” 被恭喜的两人同时愣住,萧珞忽然眼中一亮:“恭喜什么?” 大夫似乎是有意卖关子,顿了顿,才笑呵呵道:“这是有了喜脉啊!太子妃殿下已有两个月身孕,真是可喜可贺!世间男子极少有孕育二胎的,可见太子妃身子健朗,实乃大乾之福啊!” 萧珞瞪大了眼,惊喜交加,连忙看向贺翎。 贺翎则一脸乐傻的表情,对上萧珞的目光,忽然笑容一凝,蹲下去握着他双臂,一脸懊恼:“那岂不是说,你又要受苦了?” 萧珞眼角晕染着笑意:“这算什么?走!既然不是生病,那就早些赶回去。” “不急不急。”贺翎又是乐呵又是自责,脸上的神色颇为纠结,蹲在地上半晌不动,最后还是让萧珞拽起来的。 “殿下!”正在此时,郑铎从后面大步走来,神色严峻地递上一封密函,急道,“这是裴将军的密函!” 贺翎眼神一凝,连忙接过来迅速将密函打开。 上面只有四个字:京中有变。 第110章 京城有变 长安城中繁华如织,即便在入夜后也是人来人往。正值年底,长街上赏灯的人群沉浸在战乱结束、天下安定的喜悦中,夜市里叫卖声、吆喝声不断,角落处正有一名说书人唾沫横飞地讲着话本,身旁围着一群茶客。说书人举起茶碗饮了一口,拿着折扇的手一扬,正欲将折扇打开,忽然被人一撞,折扇落在了地上。 众人一阵惊呼,就见说书人身后的转角阴暗处忽然冲出来一道人影,尚未来得及看清,就见那人朝远处跑去,借着长街上成串的灯火隐约可见那人一身华服,富贵却有些狼狈,而身后跟着冲出来的几人则一身锦缎劲衣,也不知遇到什么事,跑得那么急。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下,巷子里忽然之间马蹄声大作,又有一群骑马的劲衣人飞速冲过去,看方向似乎就是为了追前面那一群人。 京城最不缺的就是热闹,可这突然而来的状况还是将见多识广的茶客与摊贩们看蒙了,纷纷议论起来。 前面狼狈逃跑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大皇子贺羿。 贺羿十分狼狈地从皇宫里逃出来,一身华服早已凌乱,在连跑几条街后终于见到一辆马车,当即眼前一亮,迅速跳上去将马夺过来,不顾身后车主的叫喊声,一刀斩断绳索,刀身往马屁股上狠狠一拍,朝着城门方向飞速跑去。 身后的亲兵见他上了马,冲到岔路口立刻分散开,往不同的方向跑,企图扰乱追兵的视线。 贺羿一向做事稳重,可此时已经顾不得许多,骑着马在热闹的大街上横冲直撞,只希望快些出城搬救兵,回头看了看,想不到还是没有彻底将追兵甩开。 贺羿双唇紧抿,一向温润的黑眸如今只剩下冰冷,他从来没有想过四弟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竟然趁着宫中举办酒宴,派人将禁卫军控制住,甚至将自己的亲生父亲与兄长都抓起来,若不是他身子不适偷偷将酒替换成水,逃过了下在酒中的药,恐怕现在也像爹与三弟一样被钳制住了。 他没有想到四弟会忽然发难,幸好四弟也没想到他能逃出皇宫,现在宫中才刚刚发生巨变,关闭城门的假诏还没来得及发出,只要他尽快出城,就还有一线挽回的生机。但是他身上没有父亲那一半虎符,就算赶到驻守京郊的大营,当真能调动大军前来救援吗? 贺羿越想越急,狠狠踢了踢马腹,奈何身下的马并非战马,根本跑不过那些追兵,他朝后看了看,心中一急,调转马头冲进一条小巷,又拐进另一个巷口,看到有一户人家的后院开着,迅速跳下去朝马屁股上狠狠一踹,将马踹进院门,自己则借着旁边一棵大树上了院墙,又上了屋顶,在夜色下矮着身子前行。 后面的追兵冲入巷子里,见到那院中的马,冲进去四处翻找,领头之人忽然灵光一闪,大喊:“这恐怕是幌子!你们几个快出去追!” 贺羿在屋顶上跑了一段时间,无路可跑时又跳下去,没想到却忽然碰上另一拨追兵,当即转身冲进旁边一座客栈,没有理会客栈中掌柜与小厮的问询,几大步上了二楼,又一折身进了另一条长廊,耳听身后不远处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心中一禀,当即推开旁边的一扇门躲进去,迅速将门合上。 “谁?!”隔着一道屏风,忽然传来一道女子的低喝声。 贺羿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听着外面的脚步声与拍门声,吵吵嚷嚷中抬眼,正欲拔刀威胁里面的人,就见一名素衣女子走出来。 两人四目相对,齐齐愣住,只是一晃眼的功夫就想起来对方在哪里见过。 女子神色清淡,听着外面的动静皱了皱眉,下意识想起贺羿当初靠在路边大石上肩头带血的模样,忙低声道:“里面有后窗。” 贺羿微微一怔,抱了抱拳:“多谢!”当即毫不客气地绕到屏风后面,打开窗,刚跳出去就听到拍门声响起。 贺羿趁着女子开门时将窗子关上,借着后面一棵大树下地,从后门出了客栈,想不到竟成功将那些追兵摆脱,半路又偷了一匹马,一路疾赶,快要到城门时忽然让一人拦住:“殿下!” “你不是……”贺羿见来人竟是贺翎军中的一名斥候,大吃一惊,“大军回来了?” “不曾!”斥候抱了抱拳,“殿下快随小的出城!裴将军离此处不远!” 贺羿知道此人信得过,当即应了一声好,一踢马腹随他冲出城门去。出城十分顺利,一是因为还没有宵禁,二是因为宫里的消息尚未传出。 斥候路上将贺翎交代的话一五一十说了,又道他们方才在城内发现了骚乱,已经派人传消息给裴将军,此时裴将军应该正带着大军朝城门口赶过来,不过若是没有贺羿坐镇,大军恐怕很难进城,即便进了城,想要进入皇宫也十分困难。 贺羿对二弟的安排颇为惊讶,看样子似乎二弟似乎早已有所察觉,这么一来,再联想到前一阵两位兄弟的矛盾,不由茅塞顿开,他一直以为是二弟误会了,现在看来,四弟恐怕一点都没有受冤枉。 贺羿想着想着神色越发难看,很快就与迎面赶来的裴友亮碰上,彼此心照不宣,并未多言,当即拨转马头带着这一万大军往城门赶去。 城楼上的士兵听到隆隆马蹄声,心中大惊,以为还有未被镇压的势力朝京城打过来了,当借着夜色看到远处飘扬的大旗后,才微微松了一口气,随即高兴道:“一定是太子殿下打完胜仗回来了!想不到竟然这么快!” “不对!太子殿下打完胜仗不是应该先带大军回营吗?怎么直接带到城门口来了?”此话一出,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旁边的孟统领听到他们的议论声微微皱眉,看着远处道:“先静观其变。” 贺羿率大军很快赶到离城门不远处,见城门依然开着,不由微微松了口气,只是没想到,还没等他们赶到城门脚下,旁边却忽然马蹄声作,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队骑兵,听动静约摸有近三千人马,马蹄声十分整齐,一看就知训练有素。 裴友亮急忙勒停战马,待看清拦在面前的将领时不由倒吸一口冷气:“秦将军?!” 对面之人竟是秦玉。 贺羿眼底一沉,看着她道:“秦姑娘,你这是何意?” 秦玉的脸在月光下十分苍白,可眼神却异常坚定:“拦住你们!” “你与四弟早就串通好了?” 秦玉顿了顿,抓着缰绳的手捏紧:“不是,是我自己发现的,我知道他做得不对,不过我不能看着他死。” 贺羿听了心中涌起一股怒气:“胡闹!快让开!” “除非你先杀了我!” 贺羿听了狠狠吸一口气,他之前已经因为四弟的举动大冒肝火,现在又让秦玉一激,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难看,越过她的大军朝城门口望去,咬咬牙,下令道:“冲过去!” “是!”裴友亮抱拳应声,迅速朝大军下令。 秦玉即便不曾与贺家定亲,也毕竟是安平王的女儿,贺羿并不希望与她兵戎相见,只好避开她。他们一万人马远远超出对方,胜算十分大。 两方人马就在城门口不远处激战,上面的守兵看得目瞪口呆,完全不知发生了何事,正不知所措时,城楼忽然走上来一个人,大声道:“孟统领何在?” 孟统领闻言回头一看,来人竟是宫中内侍,不由大吃一惊,急忙下跪。 内侍道看了他一眼,道:“传皇上口谕,即刻封闭城门,任何人不得进出!一旦发现大皇子行踪,迅速捉拿归案!” 孟统在西北时为贺家亲兵,虽然不是贺连胜的近身护卫,但地位也不低,对贺家算是十分了解,更是知道贺羿的为人,此时忽然听到这么一道口谕,当即就被震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才堪堪回神,急忙应了一声站起来,挥挥手命人迅速将城门关上。 贺羿听到城门处传来厚重的声响,神色一凝:“来不及了!” 裴友亮已经知道宫中发生的事,此时也不免白了脸色,收回手中的兵器,道:“殿下,眼下如何是好?” 贺羿怔住。 秦玉见城门紧阖,松了一口气,鬓角的发丝已经让汗水浸湿,面色苍白如纸,一瞬间竟如同脱力,坐在马上晃了晃才稳住身子。 她为此已经连着数十天没有睡过安稳觉,即便瞒着父亲带大军前来,最后关头都一直在踌躇,可见到京城出现异动,她终究不能眼睁睁看着,还是将贺羿拦住了。此时她不知会不会后悔,可确确实实松了口气。 双方将领各自下令,混战的两军齐齐停住,就这么静默地对峙上了,一时谁也没有再动。 此时皇宫内的混乱刚刚结束,贺翡坐在冰凉的地砖上,不可置信地看着贺翦,忽然觉得这个四弟十分陌生,半张着嘴半天才发出声音:“四弟……” 贺翦转头看着他,在他面前蹲下,脸上不显喜怒:“三弟,暂时委屈你了,等过了今晚,我就将你放了。” 贺翡嘴巴动了动,倏地扭头看看一旁气得面色铁青的贺连胜,又看看贺翦,心头火气:“你这是要做什么?逼宫吗?爹哪里对不住你!你竟然做出这种不孝之事!” 贺翦让他骂得皱了皱眉头,沉默了一会儿,冷笑一声道:“爹哪里对得住我?以前的世袭如此,现在的即位亦如此,二哥得到便是天经地义,我得到便是不孝!” “孽子!”贺连胜被钳制住,心头气血翻涌,狠狠一拳砸在地上,“真是孽子!咳……” “爹!”贺翡惊怒交加,想要去贺连胜身边,却让一把剑横在颈间,心知自己手脚无力斗他们不过,只好顿住,赤红着眼看着贺连胜。 贺翦见贺翡这幅模样,面色一沉,走到贺连胜面前蹲下:“爹,传国玉玺藏在何处?” “我真是让你这狼子野心的混账东西蒙蔽了双眼!我真是后悔没有相信你二哥的话!”贺连胜怒极攻心,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手指却使不上力道,不由咬牙切齿,“弑父篡位,我倒要看看这龙椅你能坐得有多安心!” 贺翦眼神一暗,苦笑道:“爹,我只是希望你将皇位传于我,从没想过杀你。我不比二哥差,你坐太上皇享受天伦之乐不好吗?” 贺连胜连连点头:“好!好极了!你既已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我又有何话说?只是将来入了黄泉,不知该如何向你娘交代,我竟然养出了这么一个丧尽天良的忤逆子!” “不许提我娘!”贺翦脸色骤黑,再不与他多言,倏地起身,沉眉冷目道,“圣旨拟好了么?” 旁边的拟旨官抖如筛糠,在贺连胜冷厉的目光与贺翦阴云笼罩的神色下,颤颤巍巍将圣旨双手奉上:“拟……拟好了……” “大印呢?” “大……大印……”传旨官苦着脸看向贺连胜,却不敢开口。 贺翦不再多问,对旁边的人道:“还没搜到?” “正在找!应该快了!” 贺连胜胸口起伏,看着这个儿子,连咳数声才歇下来,脸上灰白一片,心中更是窒闷难消。 贺翡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咳嗽,又急又怒:“四弟,你让猪油蒙了心不成!快将我放开!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会与你善罢甘休!” “三弟,你傻了?”贺翦奇怪地看着他,“你我同为庶出,可比不得那两位兄长,爹何时正眼瞧过,你这么孝顺做什么?” “你!你!”贺翡气得手指颤抖,恨不得戳到他脸上去。 贺翦再不搭理他们,信不在大殿走来走去,脸上渐渐显出不耐烦的神色。 “殿下!找到了!”一旁忽然传来惊喜的声音,紧接着就见一名统领手捧大印疾步走过来。 贺翦面色顿时舒缓,轻轻一笑,接过大印看了看,又交代他,抬了抬下巴:“拿去给圣旨盖上。” “是!” 贺连胜喉头一阵腥甜,怒道:“贺家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早晚要被你毁于一旦!” 贺翦侧头看着他,毫无怒色,淡淡道:“我再说一遍,我不比二哥差,他能做到的,我一样可以。” 贺连胜深吸口气,露出一丝苦笑:“你的心境,比不上。是我眼拙,误会了他。” 贺翦嗤笑一声,不予理会,看着拟旨官将大印盖好,唇角微微扬起,正要走过去时,忽然听到大殿的内室传来一声闷哼,面色骤变 第111章 化险为夷 这座大殿目前除了贺翦的亲信与被押的拟旨官,剩下的就只有贺连胜与贺翡父子二人,贺翦之前已经将这里查得清清楚楚,除非有人从外面突破重围闯进来,否则不会出任何岔子。 可里面却忽然传来异响,贺翦不由心头一跳,下意识蹙眉朝贺连胜与贺翡看去,见他们面上没有任何异样,心下稍安,连忙冲旁边的亲兵挥了挥手:“进去看看!” “是!”一名亲兵抱了抱拳,很快就闪身过去,在内门处消失,但是没过多久,里面的脚步声忽然停住,接着就传来重物落地的沉闷声响。 贺翦眼眸深沉,抬眼朝里面看了看,放下手中的圣旨朝里面阔步走去,亲兵们见他如此连忙跟上去护在他身边。 贺翦手底下大部分都在外面镇压,大殿中本就人少,先前的翻找已经结束,更显得寂静无声,再加上那几道声响,莫名地让人有些冒冷汗。 几名亲兵拦在贺翦身前进去,忽然眼前白光一闪,还没来得及躲开,就让阴影处扫过来的刀割断了脖颈,鲜血喷涌而出,洒在贺翦的脸上,一片腥热。 “殿下当心!”身旁的亲兵迅速拔刀迎上去,乒乒乓乓的兵刃交接声响起,惊动了外面的人,不用贺翦吩咐,又有一拨亲兵冲了进来。 贺翦脸色微沉,迅速闪身避开迎面而来的一刀,抹了把脸,将血渍擦掉,终于看清里面的情景,不由大吃一惊。 这么大的内殿,原本是空荡荡的,此时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大堆人,无声无息不说,竟然俱是一身铠甲,这铠甲十分眼熟,正是他们贺家军营里用的。 宫门已经关闭,城门眼下应该也关上了,这大殿里面怎么会出现这么多军营里的士兵?他们就算出现,也应该是从外面冲进来才对,怎么凭空从里面冒出来了? 贺翦虽然不知他们从哪里来的,可看他们这阵仗就知道一定不是自己这边的,当即后退一步,看着里面的混乱,大声喝道:“来人!” 外面一大群人应声蜂拥而入,见贺翦打了个手势,连忙冲进内殿,里面的打斗声变得更为激烈。 这忽然而来的动静,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贺翡面露喜色:“爹!看来这是有人相救!说不定是大哥!” 贺连胜点点头,他已经被贺翦这个忤逆子气得怒血上涌,此时反倒没什么太大的情绪起伏,只是微微叹了口气,脑中开始思索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 “找死!”不远处的贺翦怒斥一声,将冲过来搭救贺连胜的一名小兵抹了脖子。 小兵倒在他脚边,一脸痛苦。 贺翦将他踢开,大步走进去。里面的人已经越来越多,简直是一支军队冒了出来。他倒要看看这些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难不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就算天上掉下来,也还有屋顶挡着! “启禀殿下!”一名亲兵急匆匆跑过来,一脸惊恐,“那那……那花盆旁边有地道!” “什么?!”贺翦面色大变。 贺连胜也听得愣住,皇宫里有密道他们是知道的,不然赵暮云不可能轻易就能逃出去,当初赵暮云几乎将整座宫殿翻遍了才将密道找着,他们贺家进京后也派人寻找过,只不过因为此事不急,没有像赵暮云那样花大力气,见没找着也就暂时搁下了。 他们原本以为密道是在某个隐蔽的角落,没想到竟在这座宫殿的花盆旁边,不论哪个花盆,位置都十分普通,只不过有些因为有屏风或桌椅挡着,遮住了外面的视线,也不知这密道是谁挖的,竟是如此独具匠心。 贺连胜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小兵,看着他身上的铠甲大惑不解,这地道他们父子都不清楚在哪里,怎么会突然有人冒出来?而且还是贺家的人? “难道是珞儿?!”贺连胜忽然精神一震。 贺翡愣了一瞬,摇摇头:“不可能是二嫂!不是早就问过他了吗?他也不知道。” 这边二人正在猜测时,里面已经混战得不可开交,贺翦绕过屏风,果然见到花盆旁边有人撑着洞口跳上来,这地方十分宽敞,他之前已经走过数次,竟然从来没有发现这里有一块地砖下面是空的。 “快!将洞口堵死!”贺翦回过神,沉声下令。 可惜洞口已经围了一圈人,并且人越来越多,没多久,贺翦就见到一个熟悉的人从下面探出头来,不由惊得瞪大双眼:“裴友亮修罗武神!” 贺翦心知大事不妙,立刻回头冲出去,一把将贺连胜拉起来,又冲贺翡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命他拽起贺翡,接着半扶半推着贺连胜往大殿外面走。 “快放开陛下!”裴友亮带着人杀出重围,在后面紧追不舍。 贺连胜气得不停咳嗽,回头见长廊下不停有人阻拦裴友亮,皱眉沉声道:“没有我的虎符,你根本无法调动大军,宫里突然多出来的这些人,是哪里来的?” 贺翦面色沉沉,嘴角却挂着一丝讥笑,边走边道:“爹,我是不入你眼的庶子,想要人马,除了自己想法子,还能怎么着?” 贺连胜大怒:“我原本还奇怪,你怎么可能仅凭着禁军中那点手脚就能兴风作浪,看来你果真是私自屯兵了!”说着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将背后手腕上的粗绳挣断,劈手就要去夺他的刀。 贺翦面色一变,侧身闪过,瞥见裴友亮的大军即将杀出重围,咬了咬牙,反手将刀横在了贺连胜的脖子上。 贺连胜怔住,偏头看着他,当真是不认识这个儿子了。 一时间,打斗声渐消,所有人都被这边的举动震住。 贺翦眼眶洇出血红,看着面露惊恐的裴友亮:“裴将军,知道该如何做么?” 裴友亮大气不敢出,顿了片刻,缓缓下蹲,显然是打算将手中的刀放到地上。 “不许放!”贺连胜青筋直跳,一声怒吼惊得裴友亮再次将刀柄握紧,这才缓了神色,哼了一声道,“我豁出去这条老命了,你不必管我,尽管将这个不孝子给我拿下!” 裴友亮面色犹疑,显然不敢听他的命令。 贺翦看着贺连胜,差点将内腮咬出血来:“爹,你这是在逼我!” “哼,你这么想做皇帝,那就杀了我,我倒要看看你将自己的亲老子杀了,这皇帝还做不做得安心!” “你!”贺翦说不出话来,只是赤红着双眼瞪他,手中的刀有些颤抖。 贺连胜垂眼,看着颈前颤个不停的刀,眼底添了一丝温和,低声叹了口气:“翦儿……你二哥说过他不与你争,你却还是要走上这条绝路……究竟是为什么?” “他不与我争,说得好听,那你愿意给么?” “若他当真要让给你,在今日之前,我不是不会考虑,我一直以为你们兄弟齐心,你的确不比你二哥差……可到了今日,我才知道你走上了歪路,这么大的责任,我怎么放心交给你?” 贺翦语带嘲讽:“看看,果真是说的比唱的好听。” 贺连胜垂眼,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低声道:“裴将军,你只管替我将这个不孝子抓起来,我是生是死,不重要。” “不行!裴将军你不能乱动!”旁边的贺翡急忙出声阻拦,焦急道,“你怎么忽然出现了?是不是二哥回来了?” 贺翦眼角一跳,心里渐渐产生一丝不安,抬眼看了看裴友亮,趁着他怔愣的功夫,押着贺连胜就往宫门口方向疾走。 贺翡还没等到答案就跟着让人拖走,急道:“裴将军,二哥到底回来没有?” 裴友亮深吸口气,点头道:“自然是回来了,太子殿下正带着大军守在城门口,四皇子还是不要去自投罗网了。” 贺翦听到贺翡大松一口气的声音,嗤笑一声,脚步不停:“三哥,就你最笨,二哥若是真的回来了,姓裴的会犹豫这么久才开口?必定是二哥一早就让他留在京城的。” 贺翦带着贺连胜往宫门口走去,身后跟着一大拨人,一边是他自己的亲兵,一边是裴友亮带着大军亦步亦趋,想要上前,却又怕他一时盛怒伤了皇上。 贺翦的刀一刻都不曾离开贺连胜的脖颈,可他下不了手割下去,走了一路,面色已经变得惨白,在快要接近宫门时忽然停下,眼中涌起一丝悲哀的情绪,淡淡道:“爹,你当真宁愿与我玉石俱焚,都不愿将皇位传于我么?” 贺连胜闭了闭眼,压抑着喉咙口的血腥:“你连常将军都要杀,连你二哥二嫂都要谋划,忠奸不分,善恶不辨,如何做皇帝?如何治理天下?” 贺翦皱眉,对一旁的人吩咐:“将马牵过来!” “是!” “四弟!”贺羿沉稳的声音忽然在裴友亮大军后面响起。 所有人纷纷转头,大吃一惊,只见贺羿押着一人从后面走过来,在明亮的月色下面孔清清楚楚,俨然就是安平王的女儿秦玉。 贺翦眼底一颤,又惊又怒:“阿玉!你怎么会在这里?!” 秦玉面色苍白,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贺羿看着这个四弟,看着他对自己的亲生父亲拔刀相向,平日里温润的神色悉数不见,眼神有伤有痛:“四弟,你将爹放了,否则不仅你自己逃不掉,秦玉姑娘也会受到牵连。” 这一切变化来得太快,贺翦措手不及,他原本已经胜券在握,却因为一条密道反胜为败。 贺羿看着他怔愣的神色,心中不忍:“四弟,你快将爹放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只要你肯认错,我们都不会怪你,秦玉姑娘对你用情之深,甚至不惜自身性命带大军前来相助,你当真要辜负她?” 贺翦面色巨变,愣愣地看着秦玉。 贺连胜见脖子前面的刀渐渐不稳,心知自己只要趁机反扣住他的手便可脱身,却在片刻犹豫后叹了口气,任他继续扣着自己,低声道:“翦儿,你若是当真悔改,今晚的事便作罢。” 贺翦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没听到他的话。 双方僵持许久,贺翦的刀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神色越来越灰败,就在此时,身后的宫门忽然轰一声被撞开,将里面的人齐齐震住。 大军蜂拥而入,分两侧包抄,将贺翦等人团团围住。 一人从马上跃下,扑通跪地:“父皇,儿臣救驾来迟!” 这道声音,众人再熟悉不过,正是率军剿灭赵暮云的贺翎。 贺翦低头看着他,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眼底颓败,一把将刀扔在地上。刀落地的瞬间,很快就有人围上来将他制住,救出贺连胜。 贺羿从震惊中回过神,将秦玉交给裴友亮,大步走来:“爹,你没事吧?” 贺连胜转过身,眼底有些湿润,朝后面摆了摆手:“没事……” 贺羿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向贺翎:“二弟,想不到你回来得这么快。” 贺翎这一路赶得精疲力尽,此时跪在地上已经脱了力,半天没有站起来,垂头喘着粗气,费力道:“信收到了?” “嗯。”贺羿点头。他口中的信,正是不久前刚刚收到的飞鸽传书,里面详细交代了密道在城外的入口,若没有这封信,他们也没办法如此顺利地进来。 密道出入口,贺翎与萧珞都不清楚在哪里,好在他们围剿赵暮云时并未赶尽杀绝,有一部分人当初就是从密道逃出去的,受不了拷问如实招供了,想不到竟当真派上了用场。 贺翎缓了缓,从地上站起来,见贺羿朝宫门外看去,朝他摆了摆手:“我先回来的,长珩还在路上。” 说着转头看向贺连胜的背影,也不知是不是看走了眼,竟觉得这背影有些伛偻,再不复当年战场上的英勇,不由鼻头一酸,哑声道:“爹,四弟……如何处置?” 贺连胜抬头看向天际的明月,眼底有些碎光,疲惫地挥了挥手:“押入大牢,让他思过。” 贺翎看向贺翦,贺翦却偏过头,目光落在秦玉身上,抿了抿唇,深吸口气转身抬腿朝大牢方向走去。 身边的士兵执刀架在他脖子上,紧跟着他的步伐。 贺连胜再次开口:“将秦玉也押入大牢,明日将安平王召进宫。” 秦玉面色一变,忙下跪道:“皇上,所有罪责秦玉一人承担,死不足惜,此事家父并不知情!” 贺连胜面色疲惫,侧头看着她:“我有那么昏庸么?” 秦玉一愣,俯首道:“罪臣失言……” 贺连胜收回视线摆摆手,再不言语。 第112章 牢中长谈 贺连胜有意将贺翦逼宫篡位一事压下来,但宫中人多嘴杂,再加上贺家登临大统时间不长,那些太监宫女没来得及一一梳理,便遗漏了一些朝中老臣的眼线,最终这消息还是很快传开来,一时间整个京城都闹得沸沸扬扬。 过了些天,萧珞在一部分大军的陪同下回到京城。贺翎前去接他,对他道:“赵暮云的首级示众三日,不过因为四弟谋反一事,反倒不受关注,如今宫中气氛凝重,爹当真是被四弟气坏了。” 萧珞见他气色不好,抬手在他暗青的眼角轻轻摸了摸:“爹身子还好么?” “旧疾复发,正在调理。”贺翎想起爹那天夜里咳出鲜血的模样,不由心口一紧。 贺连胜早年攻打突利时就在极寒之地落下旧疾,如今年纪大了,虽然平日里看起来依旧健朗,却动不得怒,一动怒就会剧烈咳嗽,咳得人心惊不已。 贺翎拉着萧珞去探望父母,在那里安慰了他们很长时间,之后回到自己的寝殿,迎面就见铮儿瞪大眼一声不响地跑出来。 铮儿原本以为回来的是贺翎,仰起小脸看到萧珞也回来了,很开心地喊了一声“爹爹”,飞扑过来抱住他的腿嘿嘿直笑。 萧珞蹲下去将他抱起来,正要开口就见他小嘴一瘪,艳阳天瞬间变成瓢泼大雨,不由心里一紧,忙问道:“铮儿,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爹爹!铮儿好怕!呜呜……有坏人……”铮儿抱着他的脖子不撒手,眼泪糊在他脸上,越哭越伤心。 萧珞一听就明白了,猜他必定是宫变时受到了惊吓,连忙给他擦擦脸,轻声道:“坏人被打跑了,爹也回来了,不怕。” 铮儿忘性大,很快就止住了眼泪,上回见到贺翎回来时已经嚎哭了一通,过了几天很快就恢复了,现在对着萧珞,那些委屈再次冒出来,不过来得快去得也快。 贺翎把铮儿抱过去,在他背上拍了拍,对萧珞道:“长珩,奔波一路了,你快去歇会儿,我稍后喊太医过来给你瞧瞧。” 萧珞也确实累了,点点头:“好。” —— 贺翦被关在大牢中,连着数日无人问津,天家家务事,皇帝不曾开口,底下的大臣也无人敢吭声,贺连胜被气得几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贺翡更是怒得头顶冒烟聚灵成仙最新章节。 虽说四兄弟一直相处不错,但毕竟他与老四是同一个母亲带大的,感情比旁人要亲厚许多,他也自认为自己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个四弟,却没想到最后竟出了这种事,让他又气又怒又是不解。 贺翡将前前后后所有事情联系起来想了又想,连着几晚睡不着觉,最后顶着乌青的眼圈去了阴冷的大牢,看到四弟沉默地靠在墙边坐着,眼眶一红,命郁卒打开牢门,冲进去抓住他的衣襟就狠狠揍了他一拳。 贺翦虽然面容憔悴,可坐在地上却一点都不狼狈,让他一拳打偏了头,抬手在嘴角擦了擦,对他轻轻一笑:“三哥,你来看我?” “我来揍你!”贺翡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见他这么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更加来气,忍不住把他提起来又揍了一拳,眼中充斥着血丝,又在他背上狠狠砸了数下,卡着他颈项怒道,“爹让你气病了!最近几年爹被气了三次,次次都是你害的!我都想骂你忤逆子!” “三次?”贺翦似乎是想了想,点点头,“看来你也不笨。” 贺翦将他扔开,狠狠喘了几口粗气,抹了把脸将眼角的湿润抹去,一屁股在他对面坐下,怒瞪着他:“春生行刺二嫂也是你指使的?还有粮草那件案子,是不是你在从中作梗?上回二哥二嫂从东北回来,过河遇到埋伏,难道真的也是你?” 贺翦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没错,都是我。” 贺翡震惊地瞪着他,不可置信,完全无法相信这是与自己一同长大的,懂事沉稳的四弟。 “你给我把事情说清楚!” 贺翦抬眼看着他,自嘲地笑了笑:“如今我已成为阶下囚,也没什么好继续隐瞒的,你想听哪件事?” “哪件事都要弄明白!”贺翡看他笑得苦涩,心里一堵,问道,“四弟,你让春生行刺二嫂,当真是为了给大哥、二哥制造嫌隙?” 贺翦供认不讳:“是。” “春生是大哥身边的小厮,你怎么有本事使唤他的?” “威逼,利诱。”贺翦眼神淡然,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你记不记得有一年,我抓了几名赵暮云的探子交到爹面前?” 贺翡点点头。 “他们原本不会暴露,是我无意间在外面一处巷口看见春生与一个人说话,那人与他长得七八分相像,我当时起了疑,便派人盯着,后来发现那人是春生失散多年的孪生胞兄,而且,是赵暮云派来的探子。”贺翦靠在身后冰冷的墙壁上,眼睑微垂,说得十分平淡,“后来,我就找到他们一伙人,命人将他们抓了,独独留了春生那个胞兄,以此要挟春生听命于我。” 贺翡听得双手握拳:“让春生听命于你?你让他探听消息也就罢了,竟然利用他行刺二嫂,那时二嫂肚子里还怀着孩子,你竟然下得去手!” “我为何下不去手?”贺翦瞥了他一眼,丝毫没有愧疚之色,“萧珞姓萧,他是萧家人,我娘亲一家都是被萧启那个昏君害死的,我没有一早杀他已经仁至义尽。至于肚子里的孩子,爹不是说要等孩子出生再决定让谁世袭么?如果对着孩子动手,那不是更容易嫁祸给大哥?” 贺翡气得面色铁青,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来骂他才好,与他对峙半晌后才再次开口:“庄晋那件事呢?你为了争权夺利,竟然与赵暮云狼狈为奸!你想杀二嫂,借口是你娘,那二哥呢?我们是亲兄弟!你竟然对二哥狠下毒手,这又有什么借口?” “你错了。”贺翦面色一沉,之前一直无波无澜的面孔忽然渗透出一股狠厉之色,闭了闭眼才稳定心绪,道,“我从来不曾与赵暮云勾结,我想要得到的东西,想要做成的事,用不着假以他手!庄晋两面三刀,表面投靠我,背地里却是赵暮云的人,那件事是我疏忽,我从未想过谋害二哥性命。庄晋是我毒死的,他竟然反过来利用我,死有余辜。” 贺翡凑到他面前紧紧盯着他的双眼,冷笑:“四弟,你敢说你杀了庄晋只是为了泄愤?我看你是想杀了他灭口,免得被查出粮草短缺是你做的手脚。” “没错,是我做的手脚。”贺翦微微一笑,这笑容与平时并无两样,贺翡到现在才发现他这样的笑如同面具,不由后脊生寒,又坐回去与他拉开距离。 贺翦也不看他,自顾自道:“我以为自己计划得十分周密,私吞军饷,嫁祸给二哥手下的蔡运司,只是没料到这中间竟然被庄晋利用了去,他假传书信引二哥出去,又设计埋伏。二哥受伤的事与我无关,信与不信,随你。” 贺翡咬着牙关,沉默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贺翦朝他看了看,又收回视线看着对面空荡荡的牢房,目光显得有些空远,淡淡道:“你今日来,不就是想问个究竟么?怎么不继续问了?” 贺翡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地悲恸,埋下头抹了把脸,半天没有抬起来,闷声道:“问得越多,我就越想揍你。” “你不问,那我自己说吧。”贺翦抿了抿唇,接着道,“二哥从东北回来,是我设的埋伏,那些人是我私底下养在邙城的兵力,与贺家军营没有任何关联,所以爹一直查不出来。或许二哥正是通过此事开始对我产生怀疑的,因为我嘱咐过,只取萧珞性命。若萧珞死了,二哥必定会因此意志消沉,爹就不放心将攻打梁城的担子交给他,那我不是有了机会在军中建立威望?” 贺翦自嘲地笑了笑,又道:“这次攻打京城,二哥私下里派人去查我的书房,我知道以后思量了很久,想着他既然已经这么明显地怀疑我了,那我干脆将计就计,杀了常有为,激怒他,让他在爹面前说出对我的怀疑。” 贺翡颤着手把拳头捏紧,对于他所交代的事,除了震惊愤懑,已经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贺翦无视他的怒火,继续道:“我盼着爹对二哥失望,如今才知道这想法有多可笑。他怎么可能对二哥失望?那是他的嫡子,脾气又投他所好,我做再多努力都及不上二哥半分。” “为什么?”贺翡定定地看着他,哑声问道,“做个王爷不好么?为什么一定要去争那把龙椅?贺家现今拥有滔天权势,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有些事,不由自己。” “爹这些天老了许多,他说只要你肯认错,便不再追究,往后给你封个闲散王爷,就当这件事不曾发生过。四弟,逼宫篡位是杀头的罪名,爹却想方设法要原谅你,他如此待你,你呢?拿着刀抵着爹的脖子,你就是这么尽孝的?” 贺翦抬眼看着他,与他对视良久,眼底越来越沉:“我只是不甘心,我做得再多,做得再好,仅仅因为我是庶出,就永远比不了嫡出的大哥二哥。” 贺翡皱眉:“你在怨恨爹?” “是。”贺翦眼底浮起冷光,“我年幼时也以为父亲待我们都是一样的,可后来却知道了一件事,就改变了看法。我娘生我难产而死,她临死之际一直念着要见爹最后一面,可那时候爹不在门外,他去了大房,因为二哥生病了。” 贺翡愣住:“你听谁说的?” “府里的张嬷嬷,她以前是侍奉我娘的,有一年忌日,我听到她在我娘的坟头念叨,之后便去问她了。”贺翦冷冷一笑,“看出来了么?我娘不过是个侍妾,侍妾的性命,哪里比得上嫡子生病来得重要?” “恐怕是,有什么误会吧。”贺翡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何同为庶子,他与自己的想法会天差地别,最后闷声道,“爹不是忘情薄义之人。” 贺翦面露嘲讽:“我当初抓到那些探子,爹怎么说的?他说我行事鲁莽。攻下安平郡,我又往北占了一座城池,明明诸事顺利,他又将我教训了一通。这样的事还少吗?若换成二哥,必定是一番父慈子孝的场景。我做什么都比不上二哥,不是因为我比他差,而是因为爹心存偏见!这次逼宫,我并没有想过要害爹性命,不过爹是不会相信我的。” 贺翡见他说的坦然,心头一酸,忍不住抬手握紧他的手臂,艰难道:“四弟,爹没有你说的这么不堪,是你对他心存偏见,你去向他认个错,行么?” “认错?”贺翦任他拽着,却是一动不动,眼中渐渐浮起一层雾气,“我对自己所做的事,没有后悔,我只是……只是没想到会连累到阿玉……” “你怎么这么固执!”贺翡气得一拳砸在他肩上,把他狠狠掼倒在地,颤着手指着他,“你认不认错!” 贺翦闷声笑起来,撑着地重新坐起,再抬起脸时,眼角已经湿润一片,只得扭过去看向另一边,低声道:“我不会认错的,成王败寇,我认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你真是……”贺翡心口直抽,黑着脸颤着手恨不得戳到他脸上,在牢中转了几圈后,怒气冲冲地大喊,“来人!给我开门!” 很快有一名狱卒跑过来,战战兢兢替他将门打开。 贺翡走到门外,又转过来狠狠瞪着里面的人,气得牙根都咬痛了,怒道:“你再给我好好想想!”说完抿紧嘴唇,怒气冲冲地大步离开。 贺翦转回头来,看着狱卒将牢门上锁,神色淡然。 也不知在地上坐了多久,他最后低下头,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瓶子,一动不动地捏在手中,静静地看着。 第113章 父子悲恸 贺翡从大牢出来,没有立刻离开,回头朝里面看了看,只觉得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不只是怒,还有对四弟的深深无奈,抱着头连吸几口气,又朝旁边的千年老树狠狠踹了几脚,过了很久才平复心绪。 贺连胜的身子已经好些了,正和两个儿子在御书房商议着这次的事,见贺翡进来行礼,连忙朝他摆摆手:“快起来,过来坐。” 贺翡在他身边坐下,眉头深锁。 几个兄弟中,他一向是心思最少的,其他几人见他这番变化,心里忍不住再次叹息。 贺连胜看着他,眼中有着殷切:“去看过翦儿了?他可认错?” 贺翡沉默了半晌才艰难开口:“他……似乎对爹有些成见……” 贺连胜眼神一顿:“你说。” “爹,府里张嬷嬷说,三娘临死前想见您一面,您当时去了二哥那里,所以没见得上,这件事可是真的?” 此事较为久远,贺羿、贺翎自然都不知情,闻言不由诧异,齐齐朝贺连胜看过去。 贺连胜蹙眉愣了一会儿,眼中的殷殷期待逐渐化为黯淡愧疚,有些无力地靠向身后的椅背,点点头:“你们三娘生产时,我原本是在外面守着的,后来翎儿忽然发热,大夫说十分危急,我两头都不放心,想着这边生产,我身为男子不便进去,在外面站多久都没用,就决定先去看看翎儿再说。只是没想到我刚离开没多久,就有下人跑过来说你们三娘快撑不住了,等我急急忙忙赶回去时,已经晚了。” 贺翡半张着嘴:“这件事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此事我从未刻意隐瞒过,但是因为心存愧疚,也没有主动提起,怕说出来让翦儿责怪,就一拖再拖。他从未过来问我,我以为他不知情,原来他已经知晓了。”贺连胜深深叹了口气,“看来,他是因为这件事,一直对我心存怨恨。他娘亲临死都不曾合上眼,他怨恨我这个爹,乃人之常情。” 贺翡顿了顿,将贺翦在牢中所说的话拣重要的说了,最后闷声道:“话虽如此,可三娘难产而死事发突然,爹又一直对四弟那么关心,他竟然私底下做出那么多违背良心之事,终究还是他错了。” 贺连胜想了想,叹道:“难怪他对我这个做爹的抱有这么大的成见,我因为心存愧疚,对他的确与对你们三人有些不同。你们犯了错,我想打就打,他犯了错,我却下不了手,只有言语上的责备,或许在他看来,这就是亲疏的差别。说到底,其实是我错了。” 三个儿子谁都没有吭声,听了他的话,不约而同地想起以前的许多事修罗武神最新章节。比如练武,爹对他们三人十分苛刻,对四弟却有些纵容,比如上战场,爹一直不让四弟带兵出征,是四弟再三恳求之后才勉强点头应允的。这些事一件一件加起来,在一个自小就心思较重的孩子看来,恐怕很难不产生误会吧? 贺翎抬起头,在沉默不语的贺翡肩上拍了拍:“三弟,你与四弟感情最为亲厚,如今恐怕也只有你说的话他才能听进去。你再去劝他一下,一家人没有那么多的怨,我们都等着他回头。” 贺翡点点头:“好。” “不,我去。”贺连胜摆摆手,阻止了贺翡的动作。 “爹,大牢中阴寒蚀骨,您身子还没恢复,暂时别去了。”贺羿按住他,“况且,三弟方才也说了,四弟固执得很,再给他点时间,先让三弟去一趟。” 贺连胜颓然地重新坐下:“也罢。”说着朝贺翡挥了挥手。 —— 贺翡再次去了牢中,对贺翦进行了一番劝说,希望他能明白,之前种种都是一层又一层误会。 贺翦听得怔怔的,却半晌都不说话。 贺翡念叨得口干舌燥,他从来就是直爽性子,有什么问题也都喜欢直接用拳头解决,可这回碰上这么冥顽不灵的四弟,真是急得恨不得将头发都抓掉,最后忍不住在他头上扇了一巴掌:“我说了这么多,你听进去没有?看你以前装得稳重听话,没想到你这固执的毛病倒是和爹一模一样!” 贺翦被他打了也没有反应,只是眼眶有些泛红,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依旧不说话。 贺翡暴躁脾气,忍不住就蹲下去,卡着他脖子强迫他抬起头,死死盯着他:“说话!哑巴了不成!” 贺翦转目看了他一眼,终于开口:“我想见见阿玉。” 贺翡愣住。 “是不是我成了阶下囚,连见她一面的资格都没有?她在哪里?” “当然不是……”贺翡有些无力,“她也被关在大牢中,你想见她做什么?” “道歉。” “……”贺翡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颓败地站起来,转身一声不吭地离开,之后去了秦玉那里,将她带出来,送到贺翦这边。 临进去之前,贺翡一再交代,希望秦玉能说服贺翦,至少要让他听得进那些话,希望他能明白爹的苦心。 秦玉穿着一身囚服,容貌依旧,却明显憔悴了许多,点点头。 贺翦见到她进来,抬眼直直看着她,一直到她在自己身边坐下,都没有收回目光,过了很久之后才微微一笑:“三弟有没有交代你来说服我?” “有。”秦玉点点头,看着他,“你瘦了。” 贺翦蹙眉点点头,将她的手握住,紧了紧:“你那么聪明做什么?我没想过将你拖下水。” 秦玉垂眼:“我怕你出事才出手帮你,但我不认为你是对的。世间诸多事的确是不公平,你遗憾自己庶出,做再多努力都得不到想要的地位,可你过于执着地位的认可,便忽略了身边的亲人。你以为我没有遗憾么?舞文弄墨、战场杀敌,我哪一样不如男子?可我终究是女儿身,逃不过嫁人的命运,我不能让爹担心,不想违背他的期盼,解下身上的铠甲,我心甘情愿。” 贺翦垂着头静静听着。 秦玉抬头看他:“你当真不觉得自己有错么?” “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你以为我只是心有不甘,才做那么多事与二哥相争么?”贺翦靠在墙上,闭上眼将眼底一闪而逝的光芒掩住,“年幼时的确是心有不甘,可后来我上了战场,很多事就变了,手中握着兵权,号令千军万马,打了胜仗,有些念头便不由自主冒了出来,不再是那些幼稚的不甘心。在得知爹打算让二哥世袭后,我就想,既然是能者居之,那我为何不可以?再之后陪着爹进京,亲手拿着传国玉玺端详……便心知自己是回不了头了。” 秦玉听得眉头越皱越深。 贺翦自嘲地笑了笑:“你是不是想说,我这是贪念,是野心?” 秦玉抬眼看他,虽然没有开口,可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最后悔的就是把你给连累了。”贺翦握着她的手捏了捏,缓缓松开,看着她道,“你回去吧,爹不是昏君,他不会过分为难秦家的,而且秦家有功,你只需交代是受我逼迫,他必定会对你从轻发落。” 秦玉诧异地看着他:“是我自己……” “好了。”贺翦将她从地上拽起来,“快回去吧,我会向我爹认错。” 秦玉愣了一下,眼中顿时透出惊喜之色。 贺翦笑了笑,将她推到牢门口,见狱卒在不远处看着,连忙又将她往后拉回来,避开外人的视线将她抱住。 沉闷的铁链声哗啦作响,又重新归于平静。 贺翦双手将她勒紧,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抿了抿唇,将她松开,低声道:“回去吧。” —— 贺翡送走了秦玉,又回到贺翦那里,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贺翦淡然回望,神色比之前轻松了许多:“三哥,我想明白了,此事的确是我做得不对,功名利禄皆为过眼云烟,我不该过于执着。” 贺翡听得愣了一下,对于这突然而来的转变有些懵,甚至一瞬间感觉这话平淡得有些怪异,可紧接着就被随之而来的巨大惊喜淹没,在他肩上狠狠拍了拍:“这就对了!” 贺翡几乎是一路飞奔回去的,兴冲冲跑到贺连胜面前,也顾不得那些礼节了,激动道:“爹,四弟想明白了!” 里面的父子三人听了精神一震,齐齐从椅子上弹起来。 贺连胜激动地咳嗽了半晌才恢复过来,脸上变得熠熠生辉:“你说什么?想通了?” “是!” 贺连胜顿了顿,回过神来,高兴道:“快陪我去一趟大牢!” 贺翎连忙从内侍手中接过暖裘替他披上。 父子几人出了大殿没多久,就见远远有一人急匆匆奔来,不由心生疑惑。那人走到近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抖如筛糠:“启禀陛下!四皇子……四皇子他……” 几个人同时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瞪直了眼看着此人额角的汗珠,不知为何,只觉得心跳猛然变得剧烈无比。 贺连胜沉声道:“四皇子怎么了?” “四皇子在大牢中……服毒自尽!” 话音一落,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贺连胜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子狠狠晃了晃,让贺翎在旁边及时扶住才重新站稳。 贺羿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四皇子,在大牢中,服毒自尽!” 几个人眼眶顿时变得通红,贺连胜深吸口气,手脚有些慌乱:“快!马车呢!快去拦住他!” 马车再快都不够快,贺家父子都是上惯了战场的,哪里忍受得了,当即就将绳子斩断,一人一匹马飞速奔到了大牢。 可是,已经晚了。 贺翦靠坐在墙角,双眼紧闭,神色安详,嘴角挂着一丝暗红的血渍,一只手垂在地上,手边倒着一只极小的瓶子。 贺翡扑过去,无声地抓着他的肩狠狠摇了摇,颤抖的手慢慢探到他的鼻下,瞪直的双眼已经变得模糊,张了张嘴,试探道:“四弟?” 贺翦毫无反应。 贺翡眨了眨眼,将眼睛眨清楚些,低头将那只瓶子捡起来。 身后的几人全都看得清清楚楚,这瓶子十分眼熟,就是当初庄晋临死前握在手中的。 瓶子里是剧毒。 贺连胜胸口起伏,连喘几口气,沙哑地喊了一声:“翦儿……” 白发人送黑发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如此。 贺连胜本就旧疾未愈,再加上悲恸过度,连咳数口鲜血,神智逐渐昏沉。 第114章 内乱结束 大雪纷纷扬扬,将整座京城笼罩在阴沉的气息中,贺连胜初登大宝,却紧接着面临儿子逼宫、老年丧子的连番打击,悲恸之色令朝臣动容,一时间所有人都变得沉默。 贺连胜原本就不想惩治贺翦,纵容的态度满朝皆知,但贺翦毕竟是亲儿子,就算他逼宫顺利当上皇帝,这天下还是姓贺,而秦玉是安平王的女儿,虽然只是一时冲动犯下了错,却不能过于纵容,否则就无法震慑天下,震慑那些手握兵权的将领。可秦玉最多只能算是从犯,贺翦这个主犯都能得到原谅,对从犯就不能过于苛责,否则就会落人口舌,让天下人诟病。 正逢大赦天下,贺连胜最后决定将秦玉从牢中放出来,削去安平王所有兵权,只封他一个闲散王爷,念在他开国有功,保他一生衣食无忧,此外则要求他一家人全部留待京城,算是留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被监视起来。 对此,安平王并没有任何异议,此事完全是她女儿自找的,犯了谋逆罪本该砍头抄家,可他们却还留着几条命在,已经算是皇帝仁至义尽,更何况他没有儿子,有无兵权对他而言已经没什么差别。 贺翦下葬时,贺家父子俱是神色憔悴,贺连胜一遍遍自责,后悔没有早些与贺翦坦诚相待,短短数日,添了半头白发,眼眶赤红,眼角含泪。 秦玉追着棺木神色恍惚,她是出了大牢后才得知贺翦自尽的消息,不由怔立当场,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现在她一身素缟,立于茫茫天地间,看着棺木一寸寸消失在视野中,没有失声痛哭,只是睁大眼看着,满脸泪痕。 之后,贺家剩下的兄弟三人兑现了当初的诺言,提着酒去了临水河畔,此时新朝建立、百废待兴,又正值冬季、四野荒芜,田埂间的模样与上回经过时并没有多大变化,可是四弟已经不在了,他们就算等到景致最美的时候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临河而立,贺羿替四弟倒了一杯酒,撒入水中,低声道:“四弟,你当初说,血浓于水,我们永远是亲兄弟,大哥原本听了甚是欣慰,想不到到头来竟是一场美梦。在牢中,你说功名利禄皆为过眼云烟,大哥相信这句是你的肺腑之言,希望来世我们还能做亲兄弟。” 贺翡坐在河边,红着眼眶垂头,半晌没有说话,只是接过大哥手中的酒壶,也给四弟倒了一杯,撒入水中之后忍不住哭起来,狠狠抹了抹泪,又把酒壶递给贺翎。 贺翎倒了酒,怔怔地看着水面,他如今对贺翦的感情极为复杂,因为萧珞上辈子的死、因为他们这辈子几次三番遭遇的暗算、因为常有为的死、甚至最后的逼宫伤了父亲的心,他对这个四弟是有怨恨的,可手足之情终究割舍不断,如今人已经不在了,所有的情绪都被哀痛掩盖,那些怨恨都渐渐化为乌有。 人已经死了,万事皆空。 兄弟三人将酒一饮而尽,贺翎也给四弟倒了一杯,缓缓撒入水中,叹了一声:“四弟……”却很多话堵在喉咙口,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有沉默黑脚。 上回约定了不醉不归,这回少了一个人,他们却依旧喝到酩酊大醉,半夜更深露重时,让守在一旁的护卫服侍着上了马车,昏昏沉沉让他们带回了京城。 回到宫中,萧珞出来迎接他们。 贺翎见萧珞神色有异,愣了一下,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萧珞叹口气,轻声道:“秦玉姑娘自尽了。” “什么?!”贺翡瞪大眼,不可置信。 “她留了一封书信,说自知犯下的错不可饶恕,连累了父亲与妹妹,决定以死谢罪。”萧珞顿了顿,“其实……恐怕是殉情。” 贺翡半张着嘴,深吸口气,紧抓着他的手臂急切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三日前。” 贺羿怔怔地原地站了片刻,转身拔腿就跑,出了宫门一路狂奔到安平王府,看着门匾上挂着的白色布幔,听着里面传来的一片哀哭,顿了顿,跨过门槛缓缓走了进去。 灵柩前,秦鸣山脸色苍白、眼眶凹陷,秦珠早已哭哑了嗓子,两只杏眼红肿得厉害,原本已经渐渐止住了哭声,见到贺翡过来时,愣愣地看着他,再次嚎啕大哭。 贺翡走过去在她身旁跪下,低声道:“是四弟连累了秦玉姑娘,我是来替四弟道歉的。” 秦珠抽噎着擦擦泪,摇了摇头:“不用道歉,阿姊心甘情愿的。” 只是短短一句话,当初刁蛮任性的姑娘却仿佛一夜间长大了,只是这长大的代价着实太沉重,压得人有些喘不过起来。 贺翡递给她一块帕子,转头看着秦鸣山老泪纵横的脸,想起自己的父亲在四弟灵柩前悲恸的模样,心中一片酸楚。 他原本以为,争得天下会是一件大喜事,没想到却事与愿违。他以为贺家与别家不一样,可到头来,依旧脱离不了命运的捉弄。天家的悲剧,便是如此么? —— 过了一个月,在御医的精心调理下,贺连胜的身子总算恢复了许多,只是遭受了沉重的打击,气色依旧不怎么好。 天下江山才刚刚坐稳,有许多事需要料理,容不得他们哀伤。虽然大赦天下,可像周荣这一类人该解决的还是要解决,再加上其他一些大大小小的事务,每日忙得朝中上下头晕眼花。 过了些日子,贺连胜心绪已经平复了许多,选了一个晴好的日子,将贺翎叫去了御花园。 贺翎到那里时,看到贺连胜正低头观赏着水塘中的鲤鱼,面色恢复了几分红润,不由欣慰,连忙上前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贺连胜抬头,笑了笑,挥挥手屏退身边的人:“翎儿你来了,来我身边坐下。” 没有外人在时,他们则摒弃各自的身份,依旧是简简单单的父子。 贺翎连忙在他身边的凳子上坐下,笑道:“爹最近身子看起来好了许多,中原气候也比西北适宜,再好好调养一番,必定能早日痊愈。” 贺连胜将一碗茶推到他面前,自己则端起另一碗喝了一口,瞥了他一眼道:“你与珞儿,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贺翎愣住:“啊?这话从何说起?” “还装。”贺连胜将茶碗放下,抬手在他脑袋上轻轻扇了一掌,“珞儿最近都有些挑食了,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还是以为我老糊涂,看不出来?” 贺翎觉得贺连胜这一掌扇得没有以往重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顿时感觉他老了许多,下意识看看他鬓角的银发,鼻子一酸。 贺连胜一脸不满:“说话。” 贺翎这才反应过来他在在说什么,不由哭笑不得:“爹,您误会了,不是有意瞒着,只是前一阵大家心情都不好,便没有急着说出来。长珩这次并不怎么害喜,肚子还不曾显大,我们又每日忙着,就忽略了,最近便没顾得上告诉您。” 贺连胜这才稍稍满意,又问:“可曾找太医看过?” “看过了,一切安好。” 贺连胜放下心来,点了点头,或许是最近几年很少上战场的缘故,再加上到了京城后经历的种种变故,如今没有外人在场时,他当真如同一个老人,脸上的神色和蔼了许多,笑容也减去几分凌厉,在他手背上拍了拍,低声叹道:“爹老了……” 贺翎抬眼看着他,不知他为什么忽发感慨。 贺连胜看着一旁的常青树,道:“爹准备挑个好日子,将皇位传给你。” “啊?”贺翎诧异,“怎么突然这么急?” 贺连胜哈哈笑道:“年纪大了,就该享受天伦之乐,你如今对社稷之事已经得心应手,早早登基为帝,也省得我再操心,往后我就做个清闲的太上皇,逗逗孩子,赏赏花,不好么?” 贺翎笑了笑:“爹,这些就随您心意了。您在位一日,我们兄弟几人便尽心辅佐一日,您若是倦了,儿子替您分忧也是应当的。” 贺连胜对他这反应极其满意,眼中含笑,可忽然想到已经不在人世的那个儿子,笑容又添了些苦涩,沉默半晌后,再次露出笑容:“珞儿对贺家可是功不可没,封后大典也需要办得隆重,不能委屈了他。往后有他相助,你们二人同心,大乾朝必会迎来太平盛世。我这老头子可要好好养养身体,一定要亲眼见到那番盛景才能瞑目啊!” 贺翎听得动容:“爹放心,那日子若来得早,您就多看几十年,若来得晚,横竖您也是个长寿的命,没什么好担心的。” 贺连胜听得大为开怀,视线一转,见不远处王良功站在长廊下候着,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过来打扰。 王良功如今已经身居丞相之位,不少事务都要经由他手,不过让他在这种时候亲自来跑一趟的,必定不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贺连胜冲附近的内侍示意一番,命他将人带过来。 王良功得了令,恭恭敬敬地上前跪地叩首,呈上一封信函,道:“陛下,北方有消息传来,突利内乱已经趋于稳定,如今敕烈正蠢蠢欲动,恐怕会挑起战事。” 贺连胜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打开信函仔细看了看,点点头道:“嗯,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 待王良功离开后,贺连胜把信函交到贺翎手中,笑道:“珞儿真是有先见之明,亏得他的计谋,才拖得突利到现在都未来得及动手,不然这仗可就难打了。” 贺翎虽然心里也觉得萧珞聪慧过人,甚至因此颇为自豪,可现在让贺连胜一夸奖,忽然想到萧珞是重活了一辈子的人,一时有些汗颜,没好意思表露自豪。 贺连胜自然不知晓这些事,继续道:“敕烈一直盯着中原这块肥肉,虽然他们内乱也消耗不少,但草原上能消耗的无非是些牛羊马,他们又一向惯会抢夺别人的东西,我们还是需要小心应对啊!” 贺翎看完了信函,脸色添了些凝重,点点头:“该备战了。” 作者有话要说:【突利这场仗,不会正面写了】 - 总算告一段落,后面的剧情就没什么虐了。这是琉璃目前为止写得死过最多人的一篇文,心里很不好受,果然写正剧心脏受不了。 - 这里面所有人的想法、结局等都是一开始就设定好的,所以虽然有的妹子看着觉得虐,但是我没想过要改,就这么写下来了,如果大家觉得有什么违和的地方,那应该不是剧情的原因,是蠢作者笔力不够。 - 琉璃其实很想将四弟写得悲壮一点,写出他的悲,而不是可恨,但是很显然失败了,他现在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这是我的不对,我没有把他刻画好。 - 真是无力又悲哀的一件事,写成这样,心里挺难受的,其实在作者看来,所有花了心血的角色都是心头肉,看到妹子们骂他,琉璃自责得不得了。TAT- 后面的剧情算是尾声,可能还有一段时间才会完结,希望妹子们不要抛弃我啊!QAQ琉璃果断还要勤加修炼,在本事不够的时候,还是写写甜宠小萌文好了。TAT- 虎摸被虐到、被气到的妹子们,琉璃向你们道个歉,以后一定多写温馨文!【握拳】 第115章 气晕太傅 突利内乱已经趋于稳定,如今的新可汗敕烈,比老可汗更难对付。“一是因为草原民族本就骁勇善战,而且他们没有中原地大物博,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打起仗来无所顾忌;二是因为敕烈喜欢学习中原文化,对中原了解颇深,在兵法研习上也十分重视。 不过好在中原的皇帝已经今非昔比,不再是那个懦弱无能的萧凉,而是武将出生的贺连胜,贺家世代镇守西北,与突利打了不知多少仗,自然不会让他们吓着,只不过如今内乱损耗巨大,面对强大的草原铁骑,依然要谨慎待之。 贺连胜迅速召集朝臣商议此事,一方面是粮草、兵器、马匹、车辆等的供给,另一方面则是将士的挑选与操练,此事宜早不宜晚,所以几乎是连夜定下来的。 北方已经有几员大将在不同的边关镇守,眼下当务之急是将调运物资的事安排给合适的人去办,安顿好后又挑了几位将领,命他们带大军去边塞增援,以防突利随时来袭。 一切准备妥当,贺连胜算是松了口气,只不过没想到第二日天还未亮,就有消息传来,说敕烈亲自率领大军从雁西关攻打进来。 自此,双方这场大仗在人为干扰延迟两年后,终于还是避无可避地展开了。 边关烽火告急,京中虽然也忙碌着,但是对于贺家父子而言,很多事不必再亲力亲为,已经比在西北时清闲了许多。 不过贺翡对此却颇为不满,一路怒气冲冲地跑到贺羿那里,拎起茶壶也不管里面的茶水已经凉了,直接就往嘴里灌,灌完了砰一声砸在桌上,坐下来就大吐苦水:“我都请战好几回了,父皇就是不让我去,在这么下去,我都快发霉了旧欢新宠,总裁,你好棒!!” 贺翡从进门起就咋咋呼呼的,贺羿却一如既往的风轻云淡,笑道:“如今不比在西北,朝中又不是无人可用,那么多良将留着做摆设么?现在才刚开始,还不到皇子亲自涉险的时候,就算你想去,大臣们也能说上半日。” 贺翡也明白这个道理,可他一向是个坐不住的性子,总忍不住抱怨一番,最后在膝盖上搓了两把,一脸苦相地点点头。 贺羿命人换了些温茶过来,重新给他倒上,推到他面前:“你若是实在觉得沉闷无趣,那就去军营里看看士兵的操练。” 贺翡如今每日的要做的就是去兵部处理一些事务,剩下来的闲暇时间只有自己找事做,现在一听贺羿提醒,顿时来了精神:“这个提议倒是不错!”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忽然走进来一名贴身护卫,垂首恭敬道:“大殿下,您要找的人已经找着了。” 贺羿抬眼看着他:“在哪里找着的?人还在京城么?” “是,那位姑娘如今在京城东南角的一座小宅子落脚,属下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将瓶子还给她了。” “大哥……”贺翡朝旁边的下人看了看,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连忙换了个称呼,“皇兄,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姑娘?什么瓶子?” 贺羿笑了笑:“我之前在临城受了重伤,回去的路上为了躲避魏庆的追兵,把伤口崩裂了,碰巧遇到一位懂医术的姑娘,多亏她出手相助,才能支撑着顺利回到王府。” “啊?都没听你提起过。”贺翡一脸茫然。 “之后一直忙着,也就忘了。”贺羿眼神微微一黯,低声道,“这次四弟逼宫,我能顺利出城,也多亏了这位姑娘施以援手,不然真不知会造成什么后果。” 贺翡想到不在人世的四弟,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道:“这么说来,这姑娘对我们贺家倒是有大恩,可要好好感谢一番。” “嗯。”贺羿点点头,看向那名护卫,问道,“查出来了么?她是何方人士,来京中做什么?” “只查出来她是一名江湖人士,三年前一直跟随师父仗义救人,后来她师父去世了,她便孤身一人四处游历,天下初定后来到京城,一直在挑选店面,似乎是有意开一家药铺。” “药铺……”贺羿略微沉吟,点了点头又问,“她叫什么?” “这个属下倒是未查清楚,只听别人唤她苏姑娘。” 贺羿脑中忽然想起那只瓶子底下的一个“栀”字,微微挑眉,笑了笑:“知道了,你先盯着些,只要人还在京城,就不必特地来告知了,我改日亲自登门道谢。” “是!”护卫抱了抱拳,退了出去。 兄弟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却不知此时的东宫已经闹翻了天,没多久就有人来传话,说太傅大人被两位皇孙气晕过去了。 贺羿听了大吃一惊,连忙带着贺翡赶过去。 两人赶到那里时,萧珞正站在书房门口,身边站着铮儿、睿儿两个罪魁祸首,另一边则是被内侍抬到小榻上的太傅大人。 太傅大人是翰林院最德高望重之人,银须白发、年事已高,被钦定为太傅,专门给两位小皇孙传道授业,不过目前为止主要还是给睿儿授习,铮儿还不到念书的年纪,纯粹就是凑个热闹。 这会儿也不知太傅究竟遭遇了什么,已经晕得不省人事,太医也是刚刚才赶过来,正满头大汗地给他施针,好在问题不大,很快就把人给救醒。 两兄弟先是对萧珞行了礼,之后贺羿转向自己的儿子,神色添了几分严肃:“睿儿,你做什么了,把太傅气成这样?” 睿儿咬着唇偷觑他一眼,往后退了一步,小声道:“没做什么,就是听不懂,问问太傅大人。” “哪里听不懂?” “有虫鱼,有鸟兽。此动物,能飞走。” 贺羿哭笑不得:“太傅是如何讲解的?” 睿儿小脸上的神色极其认真,脆生生道:“太傅说,虫是树上爬的,鱼是水里游的,鸟是天上飞的,兽是地上走的。” 贺羿点点头:“太傅这么说,你听不懂?” 睿儿乖巧点头:“听懂了。” 贺羿面露诧异:“那太傅怎么晕过去了?” 就在他这么问的时候,萧珞余光瞄到铮儿往后面缩了缩,连忙忍住笑,板着脸道:“睿儿一向乖巧,哪会气人?此事恐怕要问问铮儿了。” 铮儿闻言不着痕迹地又往里缩了缩。 一旁的太傅清醒过来,颤巍巍从榻上起身,给萧珞、贺羿、贺翡行了个礼,恭敬道:“没想到会惊动几位殿下,老臣罪该万死!” 萧珞忙将他扶起来,让他在一旁坐下,问道:“太傅大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太傅一脸无奈:“两位小殿下着实勤学好问,把老臣给难住了。睿殿下读了几句之后说不明白,让老臣讲解一番,老臣便讲了,结果正在打瞌睡的铮殿下醒了,听到那些虫鱼鸟兽,十分好奇,问老臣何为虫鱼鸟兽,老臣做了一番释义,不过殿下有些不明白,便要老臣给他找来看看。” 萧珞斜眼朝铮儿看过去,见他正躲在睿儿身后,眼巴巴瞅着老太傅。 老太傅接着道:“铮殿下要老臣即刻就把虫鱼鸟兽给找齐了,老臣无能为力,说花园中可以找到虫子,池塘里也可以找到鱼,天上的飞鸟能看见,老臣却没本事把它射下来,至于走兽,这皇宫里上哪儿找啊?铮殿下有些恼,说老臣若是一个时辰内找不齐这四样,就是在骗他。” 萧珞点点头,心里忽然有些同情这位老迈的太傅大人,连忙宽慰了他一番,让他先回去歇着,之后便转头看向铮儿:“过来!” 铮儿一直缩着脖子躲在睿儿后面,还小心翼翼牵着人家的衣角,现在见自己爹爹开了口,又那么凶巴巴的模样,只好一步一蹭地挪出来,仰起脸极其无辜地看着萧珞。 萧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蚂蚁见过么?” 铮儿忙不迭地点头:“见过。” “蚂蚁就是虫子。”萧珞又问,“上回皇爷爷钓了一条鱼上来,你瞧见没?” “瞧见了。”铮儿再次点头。 “爹曾经给你见过一只花白信鸽,那就是飞鸟。” 继续点头:“哦……” “你的小松鼠呢?” “在屋里睡觉……” “小松鼠便算是小的走兽,还有爹的战马,那是大的。明白么?” 铮儿点头:“明白!” 萧珞蹲下去捏捏他的脸,忽然笑起来:“你是不是故意的?” “嗯!”铮儿似乎点头点习惯了,想都不想就继续点下去,接着就把自己给吓着了,眼珠子一瞪,连忙摇头,“不是不是……” 一直在旁边看好戏的贺翡哈哈大笑,弯腰把胆战心惊的铮儿抱起来颠了颠,乐道:“等你长大些,学会骑射之后就知道什么是走兽了,老虎狮子随你意,喜欢哪个挑哪个!” 铮儿在他怀里蹦跶起来,十分高兴地蹭来蹭去。 萧珞等他闹够了,又把他拉到身边,告诉他何为尊师重道,让他以后切不可再气太傅大人:“太傅年纪大了,经不得你折腾,记住了?” 铮儿自知理亏,连连点头:“哦……” 到了夜里,贺翎与萧珞忙完回到寝殿时,竟出乎意料地见到铮儿在他们的床榻上滚来滚去,不由大为惊讶。 贺翎把他从被窝里拎出来,奇道:“铮儿,你在做什么?” 铮儿瞄了萧珞一眼:“铮儿在温席。” “温习?”贺翎听得云里雾里。 “香九龄,能温席。太傅教的,说给爹爹捂暖被席是孝顺爹爹。”铮儿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凑到贺翎耳边悄悄道,“爹爹今日生气了,铮儿要讨好他!” “噗……”贺翎差点一口口水喷出来,最后实在没得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第116章 怒斥朝臣 贺翎与萧珞对待铮儿的方式有些不同,贺翎在外人面前往往威严又具有气势,可面对家人时总是笑容满面,在铮儿面前几乎很少严厉,甚至偶尔会像个大顽童似的陪着他疯玩。 而萧珞只要不被触及逆鳞,在外人面前都较为温和,对铮儿则摆出一副严父的模样,尽管他心里实际上软成了一滩水,可夫夫二人总不能都一味地纵容。 铮儿很少挨骂,但是他聪明得很,眼珠子骨碌碌转几圈就知道两位父亲哪个心情好,哪个生气了,有的时候特别会来事,兴风作浪,可有的时候又极其乖巧,把萧珞哄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小孩子如同一只小火炉,身子又小,尽管在被窝里折腾得天翻地覆也不会灌入凉风,两人把铮儿送到他的床榻上,再回来歇息时才发现,被窝里当真有些暖呼呼的。 萧珞愣了一下,当即就笑起来盗墓大发现:盘古鬼咒最新章节。 贺翎对于有这样的儿子颇为自豪,揽住萧珞的腰,将下颌抵在他肩上,一脸满足地陶醉道:“长珩,你给我生了这么孝顺的儿子,我睡梦中都要笑醒了。” 皇宫里的寝殿比西北的王府要大上许多,空空荡荡的,萧珞在宫中住了十八年,孤冷了十八年,唯有今时今日才觉得,皇宫里也不是那么冰冷无味。 暖炉里的熏香如同细细的蚕丝,在这宽阔的宫殿里缥缈缠绕,轻柔的帐幔将朦胧的宫灯遮住,只有薄薄的光影映照进来,覆在被衾的锦绣云纹上,拢起如华的光晕。 萧珞侧头看着他脸上硬朗的轮廓在此时此刻变得柔和温暖,忍不住抬手抚摸上去,深深沉沉地看着他,低声笑道:“肚子里这个孩子不知是男是女,就不叫太医看了,不过我猜不会像铮儿那么顽皮胡闹。” 贺翎觉得他的笑容在昏暗的光晕中看不真切,不由贴到他脸上蹭了蹭,细细感受了一番,高兴道:“除了上回在路上害过一次喜,后来就没见你难受过,这孩子说不定比铮儿更贴心。” “嗯。”萧珞点点头,神色有些恍惚,让他在肚子上摸了摸才回过神,靠在他肩上低低笑了一声,“云戟,我忽然觉得,肚子里的孩子给我的感觉十分熟悉。” “嗯?怎么说?” 萧珞闭上眼感受了一下,眼尾的笑意透着几分满足:“与上辈子一样,不踢不闹,安安静静,只有最开始一次呕吐,像是在告诉我他的到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动静了。肚子里虽看不见,但我能感受到他与上辈子极为相像。” 贺翎愣住,偏头静静地看着他。 “说不定,我没有失去这个孩子,他又回来了。”萧珞侧头在他唇角亲了亲,敛起笑容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早知道我可以重活一世,当初就该给你留一封书信,免得你回来后伤心。” 贺翎让他眼底的心疼看得一阵悸动,连忙将他抱紧,埋首在他颈间深吸口气,笑起来:“世间竟有这么神奇的事,难怪你会心甘情愿嫁给我,原来我们早就有缘分了。上回在山洞中,我问你是何时看上我的,现在不用你说,我也知晓答案了。” 萧珞让他这么一打岔,沉闷的心情好了许多,抬手在他头上揉了揉,将他一头披散的乌发揉得乱七八糟,笑吟吟道:“做傻子有做傻子的好处,没了那么多思虑,反倒最能看透人心,也最会遵循本心,这是聪明人学不来的。” “嗯。”贺翎笑了笑,与他鼻尖相抵,在他唇上啄了一口,小心翼翼地将他按倒。 清浅的月色映照在窗棱上,寂静的大殿内只余低低的窃窃私语,间或笑闹与缠绵声夹杂其中,透着无尽的脉脉温情。 —— 贺连胜挑了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在早朝时宣布自己的决定:将皇位传给太子,择日举办登基大典。 一石激起千层浪,退朝后,那些朝臣们私底下议论纷纷,这是天家的家事,太子又德才兼备、威望颇高,自然不会有人提出异议,不过贺连胜身子还算健朗,竟然早早就退位,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所以这些议论中,倒是感慨与赞叹居多。 自古以来,有多少人能抵御权力的诱惑?越是身居高位,越舍不得放弃,贺连胜本就是一方霸主,如今又登了帝位,在许多人看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付出了那么多心血,如今他说退位就退位,提及即将做太上皇,竟是爽朗地哈哈大笑,当真是让人打心眼里敬佩。 登基大典的日子很快定了下来,接着便开始着手筹备,不过就在朝中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边关却忽然传来急报,说敕烈大军势如猛虎,雁西关岌岌可危。 贺连胜眉头紧锁,看来突利经过一番内乱,如今各部族已经同心协力,不然不可能那么难对付,由此可见敕烈此人在草原上已经深得人心。 贺翎见他沉着脸看着急报,知道他在担忧战事,忙道:“我们论兵力不比他们差,但是我们前两年损耗不少,士兵们又接二连三的打仗,歇息的时间都没有,恐怕早就倦乏,如今主要还是因为士气低迷,需要振作一番才好。父皇若是觉得可行,不妨让儿臣去一趟边塞。” 贺连胜将战报仔细琢磨了一番,觉得的确是士气不足的原因,就算他们贺家军习惯了打仗,可眼下军队中还有收编的其他势力,想要再如以前一样势如破竹,总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与操练,可突利进攻得突然,根本不给他们这个时间。 贺羿道:“还是我去吧,我是长兄,理当我先,再说不久以后就要举办登基大典,身为太子怎么能在这种时候离开京城?” “登基大典哪有战事重要?”贺翎哭笑不得。 一旁的贺翡早就耐不住了,此时见他们二人相争,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贺连胜面前十分郑重地跪地抱拳:“父皇,让儿臣去吧!儿臣早就想去了!” 兄弟三人都想去,各自摆出合适的理由来,贺连胜想了想,最终决定交给贺翡。 他知道贺羿是想护着两位弟弟,其实打心眼里并不喜欢打仗,而贺翎则是出于一份责任,至于贺翡,一方面是觉得自己应该去,另一方面则是想去。贺翡如今还年轻,虽然性子有些冲,但经历了这么多事也已经成熟稳重了许多,让他去边关倒是合适。 最后事情便定了下来,贺翡接了圣旨,披挂上阵,以皇子身份亲自去前线督促战事,鼓舞士气。 —— 两个月后,萧珞的肚子已经十分显形了,不过这一胎当真安静得很,虽然有一点挑食,但他整日走来走去倒是一点都不觉得累,与怀着铮儿时完全完全不同。 这次的登基大典准备得更加隆重,因为贺翎要求封后大典同时举办,所以礼部几乎是忙得人仰马翻。萧珞本就受到贺翎的重视,再加上生了铮儿这个机灵活泼的儿子,封后在多数人看来自然是勿容置疑的事。 可总有一些老顽固在关键时刻站出来,义正言辞地说,封男子为皇后十分不妥。 贺翎看了看,贺家旧部以及当初因为萧珞投奔西北的亲信几乎没有一个人反对,此时叫嚣得厉害的几乎都是一些朝中旧臣,尤其是一些老文臣,站在那里颤颤巍巍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可一旦开腔,却比任何人都有精神。 贺翎此时已经代替贺连胜处理政事,心中冷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面上却是不显喜怒,沉声问道:“男子为后,有何不妥?” 一位朝中元老弓腰驼背地出列,拱手道:“萧殿下替太子殿下生了皇孙,自然功不可没,但是历朝历代从未有过男后的先例。后宫佳丽三千,若有皇上以外的男子存在,男女大防可就乱了套了,万一出了些淫乱后宫之事,恐怕……” “混账!”贺翎面色陡沉,一声怒喝把这位老臣吓得一哆嗦。 大殿中的气氛顿时变得冰冷压抑,即便是与贺翎最亲近的臣子都忍不住屏息,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纷纷觉得这位老臣是老糊涂了。 贺翎目光如同两把利剑,直直戳在这位老臣的脸上,缓缓道:“你可知,仅凭你这句辱没太子妃的话,本宫就可以治你杀头之罪?”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而这位老臣也吓得立刻匍匐在地,颤声道:“老臣该死!老臣只是说万一,并没有辱没太子妃之意,老臣这是无心之言!恳请……” “够了!”贺翎出声打断他的话,不再看他伛偻的身影,目光在大殿中巡视一番,对着所有人道,“太子妃乃本宫发妻,封后大典再有人敢置一词,即刻拖出去斩首!今后这后宫中,没有三千佳丽,只有萧长珩一人,你们谁再拿先例说辞,本宫就先把话撂在这里,本朝男后,就是先例!”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却因为底下死一般的寂静变得异常洪亮,在大殿中回荡了数次才慢慢消下去。 所有人都被震得不敢再置一词,即便是贺家的旧部,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而其他的人,虽然有心再劝说一番,却明显感觉到他此刻已经怒火中烧,再三斟酌言辞,最后一抬头,才只看到高阶上的足靴,视线就不敢往上移了,到嘴边的话更是不敢吐出来。 贺翎微垂目光,看着地上抖如筛糠的老臣,心知这些老头子势力盘根错节,目前还不可妄动,只好生生咽下一口恶气,慢慢道:“李大人,本宫敬你李家世代为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不治你的死罪了。不过本宫看你倒真是年事已高,老糊涂了,这点事都能胡言乱语,往后遇到苍生社稷的大事,岂不是要出乱子?不如这样,你先回去歇上一年半载,如何?” 这话对李大人而言简直如当头一棒,他怔怔地盯着自己的膝盖,心道这歇息一年半载,恐怕与丢了乌纱帽也大差不差了吧?可是让他回去歇歇,这样的话他又如何反驳?不过,李家毕竟树大根深,说不定歇个半年,又回来了也说不定…… “怎么?老得耳朵都聋了?” 李大人一震,再不敢多想,连忙俯身将额头抵在地上,颤声道:“老臣……遵旨!” 第117章 新帝登基 新帝登基,昭告天下,告示一路从京城贴到大江南北,上至州郡府,下至县城,可谓喜延千里、举国欢庆。虽然眼下仍有蛮夷外族挑拨战事,但因为守边的将士骁勇,那些突利人至今未曾入侵半分,而且朝廷已经连下几道诏令,包括减轻赋税等多项利于百姓的举措,如今百姓对于新皇帝自然是满心期待。 登基大典与封后大典很快到来。 大典当日,贺翎龙袍加身,冕旒珠玉在额前轻晃,面容冷凝,比往日更显威严庄重,而侧目看向身边的萧珞时,却不自觉带上了一丝笑意。萧珞身着凤袍,自然也是雍容华贵的男子样式,不过与往日相比更添繁重,头上束着金玉高冠,与贺翎的冕旒相得益彰。 一对璧人站在一处,不仅仅是赏心悦目,更有无言的气势,令人不敢多看。 下面有部分大臣是早先在西北时喝过他们喜酒的,此情此景下忽然想起当初见二人身着喜服并肩而立的模样,记得那时候他们就隐隐显现出傲人的气势,忍不住感慨,这或许就是命由天定。 贺翎目光微垂,见萧珞隆起的腹部在厚重礼服的掩盖下几乎看不出形状,微微觉得有些遗憾,不过一看他长身玉立的模样,又忍不住高兴,忙牵起他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中。萧珞感受到他掌心的干燥温暖,回握他的手,收紧力道,侧头朝他看了看,眼底浮起明显的笑意。 吉时一到,二人拾级而上,并肩站在高台之上。贺翎受皇帝印绶,萧珞受金册凤印,二人身形挺拔,俯视群臣,面容威严。 “今朕顺承帝业,始登大宝,必遵父教诲,上顺天命,下合人心,广纳谏言,勤政爱民,尽心治国。今遵父皇为太上皇,母后为皇太后。册封发妻萧长珩为贤逸皇后,免面圣跪拜之礼。” 底下群臣听得愣住。 萧珞神色平静,心口却蓦然跳得有些快。 贺翎目视百官,未作停顿,接着道:“愿众卿尽职恪守,共扶社稷,惟神飨祚于国家,永绥四海,必使朕之江山与天地齐寿,日月同辉!” 话音一落,群臣立时山呼跪拜。 颁布诏令、册封皇后、祭告宗庙,一切都有条不紊而隆重地进行着。 贺翎与萧珞执手,由两侧内侍搀扶着朝龙椅走去,如今即将坐上龙椅的不再是孤家寡人,因为龙椅旁边已经添置了另一张同样大小与制式的凤椅,自然是为萧珞准备的。 萧珞看着面前紧挨在一起的两张宝座,心底微起波澜。 进京之后,他一直居于后宫,刻意没有过问册封一事,更加不曾主动问及政事,并非他不想问,而是觉得册封一事没有必要多问,过问政事则不合时宜。他心知贺翎看重自己,也听闻了他在朝堂上对群臣所说的话,可此时亲眼看到与心里知晓竟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萧珞微垂眼睫,指尖传来轻微的摩挲,将他心尖上的颤动渐渐抚平。贺翎捏了捏他的手,走到御座前缓缓松开。二人转身,长手轻扬,掀袍入座,面容平静地接受四方朝贺。 至此,贺翎正式登基为帝,萧珞则成为史上首位男皇后。 —— 贺翎登基后首次朝议,就是与萧珞共同出现百官面前的,百官听得内侍的声音,原本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一抬头看到上方的凤座依然摆在那儿,终于知道自己的耳朵不曾出问题,不由齐齐愣住,等到贺翎与萧珞坐下才堪堪回神,连忙下跪叩首,心头却疑云顿起。 萧珞一直不曾开口,只是目光淡淡地看着底下众人面色不一的反应,他不需要争夺权力,但也不希望自己被困缚于后宫院墙之内,贺翎的安排隐隐在他预料之中,却还是令他动容不已冷枭首席别爱我最新章节。对此,他选择毫不扭捏地欣然接受。 贺翎命百官平身,也不开口,只是饶有兴味地打量起各人的反应,大殿中一时寂静得落针可闻,莫名地给朝臣增添了无形的威压。原本在前朝就暗中支持萧珞的旧臣倒是暗自欣喜,其余人虽然极力掩饰,却还是藏不住各自不同的神色变化。 贺翎看够了,收回目光,缓缓开腔:“今日起,皇后将与朕一同早朝,共议朝政。” 虽然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可听他这么说出来,百官还是忍不住面色大变。当即就有人站出来,拱手谏言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贺翎想不到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竟然是贺家的人,不过想了想这倒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萧珞的身份摆在那里,不是普通世家大族出来的公子,而是前朝皇子,更不是一名普通的妇人,而是满腹经纶、怀有治世之才的男子。 贺翎明知故问:“为何不可?” “这……”反对的人心里有一套说辞,却碍于萧珞在场,不好当面讲出来,迅速思量斟酌了一番,连忙回道,“后宫不可干涉朝政,这是历朝历代的规矩,皇后殿下本应统管后宫之事,而不是以亲近的身份影响陛下决断,后宫干政于江山社稷恐有不利啊!” 萧珞静静地看着他,嘴角微微勾起一丝笑意,却并不冰冷,他知道自己的身份颇为尴尬,此事不便开口,也就任由贺翎去说了。 贺翎看着此人,并不急着反驳,而是往底下巡视了一圈:“众位爱卿,还有哪些有异议?不妨一起提出来。” 见他态度毫无气恼之象,下面的臣子顿时增添了些底气,很快就有半数人出列,各陈其言,那些理由虽然听起来五花八门,可究其根本都差不多,无非就是后宫干政有弊无利,更有人将历史上的惨痛教训搬出来,言辞恳切,就差涕零当场。 贺翎起先还面无表情地听着,没想到后来竟是越说越夸张,仿佛皇后下一刻便要成为祸国殃民的祸水,忍不住挑不挑了眉梢,手指在龙椅的扶手上轻轻叩击起来。 这声音极其细微,不过朝臣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精明之人,发现他面露不悦,顿时心惊,很快就安静下来。这新皇帝虽然是太上皇禅位的,可太上皇在位不过几个月而已,新皇帝等于是开国皇帝。朝中有些老臣即便树大根深,那也是前朝打下的根基,与贺家毫无关联,一旦翻脸,恐怕就吃不了兜着走了,自然不能像以往新皇登位时那样施下马威。 “都说完了?”贺翎停止了手中的动作,嗓音微沉,“后宫不可干涉朝政的确是历朝历代的规矩,但不是本朝的!以往后宫皆为女子,不懂朝政,让她们胡乱指点,自然会毁了江山社稷。朕的皇后勤学十数载,文能治世,武通经略,岂是那些闺中妇人能比的?” 贺翎将夸奖的话说得直白,别人只听得出他的怒气,可萧珞与位列班首的贺羿却听出他隐隐的自豪感,不由觉得好笑。 贺翎面不改色,继续道:“再者说,后宫干政说到底还是外戚干政,自然容易引起朝纲混乱。但是朕的皇后一无兵权,二无娘家,有什么值得你们忌惮的?” 萧珞眼神微微一暗,随即便被贺翎握住了手,顿了顿,忍不住心中一暖,最终轻轻呼出一口气。那样的娘家,不要也罢,如今有这么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当真是了无遗憾了。 贺翎很快收回手,看着下方:“好了,皇后不会逾矩,朕也并非昏君,此事就这么定了,不必再议。” 诸大臣目瞪口呆,这回算是认清了,这新皇帝肚子里的主意夯得实实的,别人说什么都没用。 下面的人各自琢磨着,本想要再说点什么,可嘴巴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敢,直接在朝堂上起冲突,不如私底下再去劝劝,不然惹恼了皇帝不说,恐怕还会让皇后记在心上。这皇后当初装傻的事情可是天下皆知,万一让他记恨上了,还不知要被他怎么算计呢。 萧珞对于参与朝政其实并不执着,但能议政自然不枉他多年以来的抱负,又怎会拒绝贺翎的好意?不过此事他不便开口,也没必要开口,所以一直清清冷冷地沉默着。 贺翎一番话驳完,见再无人吭声,满意了,点点头就此揭过,之后便提到广纳贤才,决定加恩科,朝堂上沉闷的气氛这才渐渐缓和过来。 下了朝,贺翎屁股还没做热,就有人前来求见,忙对萧珞道:“长珩,你现在怀有身孕,坐了半晌必定累了,赶紧去歇会儿。” 萧珞笑了笑:“好。” 贺翎坐下,冲内侍颔首示意,没多久就见几人走了进来,抬眼一看,都是贺家宗亲,顿时明白了他们的来意。 几人以贺翎的仲父贺奉匀为首,上前行了跪拜礼,又让贺翎离座亲自扶起来,顿时觉得老怀大慰,先是旁敲侧击了几番,见贺翎面露不悦,连忙切入正题:“陛下,臣以为,皇后议政实为不妥,他是前朝皇子,如今朝中又有不少前朝遗老……即便皇后没有那心思,可不代表底下的人不动歪念,也说不准皇后将来会不会动心思……如今的江山是贺家辛辛苦苦打下来的,万一又落入萧氏之手,那不就给了他复辟的机会?枕边人不可不防啊!” 贺翎心中不悦,面上却是微微一笑:“各位叔伯的忧虑,朕明白,不过皇后是什么人,朕了解,此事实为多虑。更何况皇后在前朝的心腹,早就到西北归顺我贺家了,如今朝中的所谓遗老,原本就与他并不亲厚,皇后又怎么会糊涂到被他们利用?”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另一边的叔父也神色忧虑地开了口,“陛下,四皇子的前例摆在那儿呢,四皇子与您血脉相连都有不臣之心,更何况是皇后?” 贺翎沉下脸来,冷冷道:“皇后手中并无实权,更无娘家人在朝中任职,各位叔伯的担心实属多余。更何况,今日贺家坐拥江山,皇后功不可没,你们就这么对待有功之臣的?” “陛下您可不能糊涂啊,您看今日皇后在朝堂上未置一词,显然是早有摄政之心,若陛下今日不防着他,将来万一酿成大祸,追悔莫及……” 贺翎将手中的折子摔在案头,阴沉着脸看向他们,冷笑一声:“诸位叔伯,朕敬你们是长辈,才不与你们计较这些挑拨之言。贺家镇守西北时,你们在做什么?贺家攻城略地时,你们又在做什么?朕唯才是任,不想埋没了皇后的才能,反倒是诸位叔伯,应当将功夫用在社稷上,而不是动这些心思。皇后是什么心,朕比你们清楚!” 这些叔伯毕竟是长辈,本以为他不会翻脸,没想到他竟然如此不留情面,当即面色发白。 “还有什么别的事?” “没……没有了……”几位叔伯寸功未立,让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只好知趣地退下。 贺翎待他们走了,站起身,去了萧珞那里,见他在书案前提笔疾书,心情顿时明媚起来:“长珩,在做什么?怎么不去歇着?” 萧珞抬眼朝他轻轻一笑,搁了笔,拿着手中的折子朝他走过来。 贺翎不悦地拦住他即将行礼的动作,揽着他后颈在他唇上咬了一口以示惩罚,这才接过他手中的折子,看过之后渐渐敛了笑容,再看向他时,目光变得极为深沉:“长珩,你……” 萧珞从善如流,便不再与他多礼,挥挥手将旁边的内侍宫女屏退,这才低声开口:“云戟,这里面列出来的,都是我曾在京中做过调查的,哪些人哪些派系,哪些根基与软肋,都列在上面了。虽然知道你现在不打算动他们,但早晚用得上,先记着,平日里也好注意些。” 贺翎拿着折子的手指攥紧,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幽深如潭。 萧珞迎着他的目光,弯起唇角:“今后有你烦的,我不过是替你稍稍分忧罢了。” 贺翎将他揽紧,想到腹中的孩子又连忙松了松,最后实在抵不住心中想要亲近的念头,揽着他的腰,在他脸上落下一连串细碎的亲吻,听着他愈发粗重的呼吸才堪堪停住,最后抵着他额头,哑声道:“长珩,你让我说什么好?” 萧珞抬手在他下巴上捏了捏,低低笑了一声:“你这是做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这些人早日除去的好,免得将来出乱子。” “我也正有此意。”贺翎点点头,“只不过如今外乱未平,朝中不易有大的变动,一切都要等平息战乱再说,不过这名册倒真是帮了我不少忙,明日就可以着手搜集他们的罪证了,用不了忍耐太久。” “嗯。”一朝天子一朝臣,即便他们没有罪证,贺翎也会想尽办法将这些人剔除,萧珞并不觉得自己帮了多大的忙。不过贺翎在朝臣面前屡屡维护他,他这么做倒更像是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贺翎又凑到他耳侧亲了亲,这才走到一旁将折子收好,走过来执起他的手,在他肚子上摸了摸,满足地笑了笑:“去看看铮儿。 作者有话要说:想要看新帝一登基就大杀四方的妹子切勿抱太大期望,毕竟不是金手指爽文。皇帝不是想惩治谁就能惩治谁的,也要有合适的时机和罪名。为所欲为仅凭朝堂上一两句反对之声就定罪的是昏君。 ---- 琉璃想过了,前世番外就不写了,总之是个悲剧,写出来读者看得堵心,作者被骂也堵心。就不再给大家添堵了,见谅。 第118章 清洗朝堂 萧珞这回怀了胎,却几乎没有任何不适,因此自从贺翎决定让他议政起,他们二人在百官面前就一直同进同出。又过了几个月,萧珞的肚子愈发的大了,坐在朝堂上就渐渐开始觉得吃力,便留在宫中歇息了,只私下里与贺翎商量。 对此,朝中有些人不由暗中舒了口气,原本贺翎往那儿一坐就已经够压迫了,再添一个萧珞,那就更不得了无尽剑界。不少人起初见他极少开口,以为他就是来摆摆架子,没怎么放在心上,可直到夏季汾河决堤,他们才终于领会到萧珞的厉害。 这次汾河决堤是因为连降大雨所致,贺翎即刻派人去修筑堤坝、开仓赈灾,不过如今边关战乱未平,赈灾后很快就会面临国库空虚的大难题。 朝堂上有人提议增加赋税,当场就把萧珞惹怒了,平时不开口的人一开口就将朝臣驳得面色惨白。不仅如此,他还在最后主动提出捐出自己的私人银两,对大臣则是用了一个“借”字。 最后皇帝、皇后两相携手,通过各种软硬兼施,心情愉悦将百官的银两挪到了国库中,至于借据,连明确的归还日期都不曾写上。更有甚者被气得直接下不了床,不仅仅是因为肉疼那些长着翅膀呼啦啦飞走的银票,更因为他们通过一番刺探之后才发现,有的大臣家中皇帝根本就分文未取。 这些人气得浑身哆嗦,气过之后却不停冒冷汗。贺翎特地派人来探病,他们立刻就恢复了精神,哆哆嗦嗦地上朝去了,朝堂上偷偷朝萧珞瞄一眼,总觉得他嘴角淡淡浅笑别有深意。难道说,自家曾经贪的那些银两,都被他查出来了? 经此一事,心中有鬼的大臣都收敛了许多,再不敢轻忽萧珞这个皇后。 与此同时,太上皇的寿辰近在眼前,贺连胜坚持一切从简,贺翎也正是这个意思,不过该办的寿宴还是少不了,早早就命人开始筹备。 到了这一日,宴席摆开,一直在宫中享受天伦之乐、久未露面的太上皇出现在百官面前,待贺翎与萧珞入座,百官叩首祝贺。 贺连胜高高兴兴地挥了挥手,让他们起来,待说了些话之后,寿宴才正式开始。入席的除了文武大臣,还有一些封了诰命的夫人,所以除了酒食之外还是有一些歌舞助兴,免得她们干坐无趣。 贺翎粗糙惯了,哪里会欣赏这些,只是为了陪母后母妃罢了,与大臣喝了些酒之后转头看向萧珞,低声道:“长珩,身子不舒服就告诉我,我扶着你早些回去歇着。” “不碍事。”萧珞抬手在肚子上摸了摸,好笑道,“这孩子怎么这么安静?” 二人靠在一起窃窃私语,倒是忽略了席间的舞蹈,不曾想忽然一阵香风扑鼻,余光里似乎有水袖一甩,接着就有一支牡丹花轻轻落在了贺翎面前。 正在说着话的二人笑容齐齐顿住,抬眼望去,只见面前一群舞姬边舞边转,人人头上都簪着一枝花,也不知是谁掉下来的,而围坐的百官见此情景则纷纷笑起来。 贺翎皱了皱眉,刚要转开目光,就见一名舞姬从中间穿出,踩着舞步越靠越近,冲着他嫣然一笑,又转身一个下腰,将他面前的牡丹拾起,临了又回头冲他露出笑容,没有任何停顿,行云流水般重新戴上花回到中间。 贺翎面无波澜,盯着那名女子看了一眼,端起酒盏慢饮轻酌,不喜不怒。 萧珞眼底微沉,唇角的笑意似有似无,目光淡淡地在席间一扫而过,最后侧头在贺翎耳边低声道:“皇上,我瞧中间那名女子气质从容,不似一般舞姬,你觉得如何?合不合心意?” 贺翎哭笑不得,抓住他的手,一脸正色地点点头:“甚合吾心。” “那就好,回头我给你问问。” “有劳皇后。” 两人一唱一和,声音极低,下面的大臣恐怕想破了脑壳也猜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寿宴结束,萧珞言出必行,当真着人去问了,最后果然不出所料,那名女子并非舞姬,而是户部左侍郎家的闺女,因为舞艺出众,特地编了这支舞来祝寿,至于那支花究竟是不是无一掉落,那就不得而知了,总之不管有意无意,在百官眼里,也就是助兴罢了。 贺翎听着萧珞的话,一把将他搂住,笑道:“原来是邵大人家的闺女,我记得邵大人在你上回的折子里可是列了姓名的。” “是。”萧珞笑了笑,眼底却有些冷。 贺翎手摸上他隆起的肚子,神色添了一丝认真:“长珩,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萧珞哭笑不得:“我何时不信你了?” 贺翎捧着他的脸在他眼角亲了亲,未再多言。 他从一开始就说了不纳后宫,对于此事,朝臣没少劝诫。 底下说:“一国之君当多留子嗣,壮大皇家血脉。” 他当即冷了脸来:“太子已经定了,皇后肚子里还有一个,要那么多做儿子什么?将来长大了与太子争夺皇位么?” 此话一出,吓得大臣跪了一地,可想了想还是不甘心,又道:“陛下多虑,皇后贤德,必会将皇子们管教得很好,将来诸位皇子只会尽心尽力辅佐太子,断不会出那些事。” 一顶大帽子扣在萧珞的头上,贺翎眼神顿时变得凌厉:“怎么?大乾无可用之人了?朕的江山竟然还要倚仗自己越多越好的儿子来打理?那要你们这些臣子有何用?朕干脆摘了你们的乌纱帽,放你们回去放牛耕地如何?!” 见他们哑口无言,贺翎又道:“上回李大人已经说了,后宫男女大防不可乱,你们让朕广纳后宫,那后宫可就不能留男子了,你们这是要逼着朕对皇后做什么?嗯?” 一群人鸦雀无声,贺翎因为这件事大动肝火,当场就给几个人贬了职,此后算是彻底消停了一段时日。 不过他怎么都没想到,有些人表面上消停,暗地里却还是蠢蠢欲动,这次竟然直接就把人送到面前来了,在座百官没看清的都当只是普通舞姬,自不会多想,可他与萧珞就在正面将人瞧得清清楚楚,哪里会不知道是有人动了手脚? 若换成别的皇帝,看不上也就罢了,看上了恐怕还真能入了大臣的意,将女子招入后宫,可惜这些大臣还是没有摸透贺翎的性子。 贺翎将萧珞扶到榻上去歇息,在他耳边道:“他们自己送上门来的,机会难得,我就不等到战事结束了。” 萧珞抬眼定定地看着他,笑起来:“好。” 贺翎很快发难,以“皇后被舞姬身上的香味冲了鼻子,动了胎气”为由,大张旗鼓命人将当日所有女子的身份甚至祖宗八代的身份都如实呈交上来,而邵大人此前知道贺翎已经私下查过了自己的女儿,本是一阵惊喜,现在就算觉察出不对劲,也不敢隐瞒了,只能惊得腿肚子发软。 最后满朝文武都得了消息,知道邵大人将自己的女儿安插在舞姬中,不由纷纷侧目,对于其中目的自然不言而明。 贺翎将折子一扔,垂眼看着百官:“香料没查出来,却查出这么一桩稀罕事,朕怎么不知道,朕的皇宫里竟然还有人能随意出入?这是谁给你们的胆子!” 邵大人匍匐在地:“臣罪该万死!臣原本是想着给太上皇助兴,不知竟冲撞了皇后,是臣考虑不周,请皇上责罚!”说着便已经老泪纵横。 贺翎冷笑:“户部左侍郎好能耐,不过再大的能耐,你这双手也伸不到礼部去!礼部哪些人收了你的好处,允你将女儿带进来的?宫门一道道守卫又有哪些人参与其中?还有那些检查身子的宫女,所有人统统给我查清楚!” 底下除了邵大人,又添了几名朝臣脸色大变。 “这次是香料冲撞了皇后,下次呢?是不是有人要提着剑进来冲撞朕!此事交给刑部去查,必须给查清楚!” 刑部尚书立刻下跪领命:“臣遵旨!” 贺翎在朝堂上大发雷霆,表明对此事极为看重,又命丞相亲自督问,不过半个月时间就将其中大大小小的牵连查出了不少,之后顺带揪着这些人把他们以往贪赃枉法的证据也翻出来,敲敲打打好一阵子,最后降职的降职,流放的流放,砍头的砍头,抄家的抄家,一通惩治下来,朝堂上有了极大的变动。 贺翎知道这些只是冰山一角,不过目前来看,已经起到了极大的震慑作用。朝堂上永远没有干净的一日,到了这一步,暂时算是足够了,以后就看他们安不安分、守不守己。 此事明着是因为有人擅入皇宫,可暗地里谁不知道,起因还是因为纳后宫之事。 之前贺翎不过是口头上表明了不纳后宫之意,他们只以为还有机会攀上皇亲国戚,可这次的风波一过,再也没有人敢动那个脑筋。皇上与皇后感情甚笃,皇上脾气不好,皇后也不是能轻易得罪的,这条路,算是彻底断了。 一通折腾,贺翎终于神清气爽,每日入夜后都是一脸满足地搂着萧珞说话,哪怕一通亲密惹火烧身得不到纾解,他也毫不在乎,只是小心翼翼护着他的肚子,算着还有几日生产,最后酣然入梦。 萧珞半夜醒来,侧头看着他睡得沉沉的模样,眼眶里有些烫,凑过去在他唇上轻轻碰了碰,靠着他闭上眼,眼角有些湿润,却忍不住轻轻笑了笑。 第119章 再得一子 入了深秋,汾河一带的水患已经彻底解决,因为治理得及时,并未造成太大的损失。而紧随着这道好消息,没几日便迎来了萧珞生产的日子。 因为这是第二胎,孩子又一直十分安静,所以萧珞没有第一次那么难受,但是贺翎却一如既往地紧张,当日歇了早朝,从天亮起就没离开过萧珞一步,亲自扶着他躺下,坐在旁边握着他的手没有松开。 他担心的是萧珞身上的伤口,之前已经动过刀,好不容易长全乎了,如今又要再伤一次,生怕这一再受伤的地方不易恢复。不过好在天气凉爽,御医又准备了最好的药材,他也在一旁看着,这才稍稍放心。 男子生产没有女子那么多忌讳,所以这一日设着产房的大殿外几乎一家子人都在候着,除了出征在外的贺翡尚未回来,其他一个都不缺,全都眼巴巴地看着御医进去,接着就坐在外室静静等待。 如今这孩子不仅仅是贺家自孙那么简单,而是大乾朝的皇室血脉,贺翎又坚持不纳后宫,仅仅有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可想而知有多重要。贺连胜把睿儿、铮儿两个小子拢在身边,乐呵呵告诉他们很快就会有一个弟弟了。 铮儿一脸懵懂地仰着小脸看他,又拉着他的胡须把玩了一会儿,浑不在意地点点头,也不知听没听明白神级英雄最新章节。倒是睿儿一脸好奇,瞪大眼珠子凑到他耳边问道:“皇爷爷怎知一定是小皇子?会不会是小公主?” 贺连胜差点就哈哈大笑,不过怕惊扰了里面的御医,只好把笑声抑住,摸摸他的小脑袋乐道:“皇爷爷只是随口说说,若真是小公主,那也很好啊!” 旁边的人全都忍不住露出笑容,说起来贺家也真是奇怪,从祖父一代开始就没出过一个闺女,生下来的全是带把的,贺连胜兄弟几个也都如此。曾有世外高人给贺家卜过一卦,说贺家阳刚之气日盛,等到最盛的那一代,便有了时运大转的机会。 到如今,贺连胜一寻思,就渐渐琢磨出其中的意思来了,贺家一直娶的女妻,唯有他这个二儿子一开始就看上了个男子,虽然贺家几代都是生的儿子,但夫妻之间倒也算阴阳调和,直到贺翎成亲,这平衡才算真正被打破。 萧珞入了贺家的门之后,贺家当真是时运大转,可不就印证了那一卦? 正等得心焦时,里面忽然传来一道嘹亮的婴儿啼哭声,顿时把所有人的心神都拉了过去,没多久就有一名宫人将婴儿抱了出来,满脸喜色地躬身道:“恭喜太上皇!恭喜皇太后!皇后殿下生了位健健康康的小皇子!” 贺连胜高兴得满面红光,连连招手:“快!快抱过来!” 外面一下子热闹起来,人人抢着把小皇子抱过去瞧个过瘾。而产房内却依然安安静静,贺翎心里也是雀跃不已,只来得及匆匆忙忙看了小儿子一眼,因为实在放心不下萧珞,就一直在里面坐着,等到他身上的伤口包扎好才将他的手松开。 虽然饮了麻沸散,但真正动刀子的时候还是会隐隐感觉到疼痛,萧珞这会儿正昏睡着,额角渗着一层薄汗,贺翎俯身捧着他的脸,拇指轻轻摩挲了几下,又在他唇上亲了亲,这才放心地直起身子。他毕竟已经当过一回爹,对于萧珞何时醒过来心里有数,就替他掖了掖被角,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见到贺翎出来,太监宫女呼啦啦跪了一地,连声恭喜道贺。贺翎眼中的笑意怎么都止不住,十分高兴地挥手让他们起来,赏赐自不必说,一时间个个都满面喜色。 贺翎将小儿子接过来抱在怀中,低下头仔仔细细地打量。孩子这会儿已经不哭了,安安静静地睡着,一张皱巴巴的小脸,红通通的,眼睛鼻子嘴巴都凑到一块儿去了,与铮儿小时候一样难看。 贺翎哈哈大笑:“父皇,您这小皇孙的名字还是得您来起!” 贺连胜见他这得瑟的模样,也跟着哈哈大笑,若不是他现在做了皇帝需要端着威仪,自己还真想顺手给他脑袋上招呼一掌,最后捋捋胡须一脸高兴道:“名字早就想好了,男女都备了一个,既然是个小皇子,那就起名为熙,你觉得如何?” 贺翎看着他从袖中摸出一张红纸,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熙”字,忍不住乐道:“熙字甚好,预示我大乾兴盛和乐!多谢父皇!” 贺连胜高兴地点了点头。 贺翎低头把小儿子软乎乎的手捏在手中,乐滋滋地喊他:“熙儿!” 小熙儿睡得香喷喷的,小手微微动了动,不搭理他。 贺翎越看越高兴,把他的小手塞进襁褓中,又抱着来来回回走了一会儿,想想里面睡着的人,整颗心都快化了一般,忙抱着孩子走进内室。 在里面等了半晌,终于盼到萧珞睁眼,贺翎连忙将小儿子放在床边,抬手在他脸上摸了摸,柔声道:“长珩,你醒了,疼不疼?” “还好,快扶我坐起来。” 贺翎小心翼翼将他扶起,生怕他多用半分力把伤口挣疼,等他靠好后,连忙献宝似的把孩子送到他面前:“看,我们的小儿子!爹给起了名字,就叫贺熙。” 萧珞这回有了经验,知道小婴儿应该如何抱,眼中笑意盎然,把儿子接过来盯着看了半晌,感叹道:“熙儿果然很乖!” 二人一道将儿子打量了半晌,其乐融融。等把儿子交给奶娘,贺翎又扶着萧珞重新躺下歇息。 贺家众人热闹了大半日,贺翎却忽然发现少了一道小人影,四处看了看,问道:“太子呢?” 门口的内侍躬身回道:“回陛下,太子殿下方才出去了,正在那边的角落蹲着呢。” 贺翎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微微挑眉,“嗯”了一声,大步走出门,下了台阶朝竹林走去。 铮儿小小的身子蹲在竹林旁边的泥地上,埋着头不知在捣鼓什么,身旁随行伺候保护的小太监看到皇帝来了,连忙下跪行礼。 贺翎摆摆手制止他开口,接着放轻脚步走过去,从后面探头看了看,见铮儿两只白乎乎的小爪子正在地上抠着泥巴,而且还抠得特别带劲,忍不住嘴角扬了扬,憋住笑,忽然一个猛虎扑食从后面将他抱住,乐道:“儿子,泥巴好玩么?” 铮儿扭头看看他,黑白分明的两只眼珠子水汪汪的,嘴巴撅了撅,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扭头不理他了。 “哎?”贺翎一脸诧异,侧头看了看,又捏捏他肉呼呼的脸蛋,把他转过来,疑惑道:“铮儿,谁惹你不高兴了?” 铮儿两只手抱着一只捏得乱七八糟的泥团子,瞪着眼珠子看他,气鼓鼓地喊:“有人欺负铮儿!” 贺翎立刻绷起脸来:“谁欺负你了?告诉爹!” 铮儿又撅了撅嘴巴,一脸委屈地抽抽鼻子:“告诉爹做什么?” “自然是教训他一番。” 铮儿眨巴眨眼:“怎么教训?” 贺翎难得见他这么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心里早就软得一塌糊涂,想着这皇宫里也没有谁敢欺负太子,估计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垂眼看了看他手中的泥团子,道:“告诉爹,爹用泥巴去揍他!” 铮儿脸上委屈的神色立马收起来,眼中隐隐透着一股兴奋劲儿:“真的?” 贺翎十分威严地冲他点点头。 铮儿兴奋得似乎黑眼珠子都撑大了几分,眨了眨眼,小小吸了口气,抬起手就把泥团朝他身上一砸,也不管盖上多大的印子,抬着小下巴就大声喊:“爹欺负铮儿!” “噗嗤……”旁边的小太监忍不住笑出声,又连忙捂住嘴,朝贺翎偷瞄了一眼,小心翼翼往边上挪了挪。 铮儿鼓着腮帮子与惊讶到发呆的贺翎大眼瞪小眼,委屈又生气地喊:“弟弟长得不好看!爹要丑弟弟不要铮儿!” 贺翎让他一吼,总算是明白过来,原来这小子是吃味了,顿时乐得哈哈大笑,一把将他抱起来,捏捏他鼻子:“谁说爹不要你了?嗯?” “哼!”铮儿撇过头不看他,还很大声地抽了抽鼻子,表达自己的愤慨。 贺翎大笑不止,抱着他往回走,乐道:“你以为你长得多好看?像弟弟这么大的时候,你比他还丑!” 铮儿一听顿时不乐意了,气鼓鼓地就在他怀中扭来扭去,不要他抱了。 贺翎死活不放他下去,忍着笑状似苦恼道:“铮儿,你弟弟长这么丑,以后被人笑话了可怎么办?” 铮儿一听更加来气:“谁敢!” “你这做兄长的都不喜欢他,往后可就没人护着他了……” 铮儿双眼一瞪:“我护着他!” “真的?” 铮儿认真点头,拍了拍小胸脯:“爹放心!铮儿护着弟弟!没人敢欺负他!” “哎!真是好儿子!”贺翎一脸欣慰,乐颠颠抱着大儿子去看小儿子。 铮儿被放下了地,颠颠地地跑到弟弟睡着的小摇篮旁边,拉长脖子凑过去,先前只是粗略看了一眼,这次离得近了,更是看得清清楚楚。 萧珞睡得浅,这时候醒过来,见此情景忍不住笑了笑:“铮儿,往后就有人唤你兄长了。” “嗯!”铮儿点点头,先前那股子醋劲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小脸板得极其严肃,抬起肉爪子在熙儿的脸上小心翼翼摸了摸,一脸惋惜道,“真可怜……” “噗……”贺翎坐在床边抱着萧珞,把头埋在他颈间闷笑不已。 “云戟,你笑什么?”萧珞诧异地推了推他的脑袋。 贺翎憋笑憋得厉害,肩膀微微抖动,正要开口,忽然听到大儿子再一次苦恼地嘀咕起来,又乐了半天。 第120章 御驾亲征 皇帝新添龙子,文武百官祝贺,京城热闹了好些日子才渐渐歇下来。如今虽然百废待兴,但经过近一年的治理,民生凋敝的景象已经恢复了许多,再加上朝廷崇尚节俭、严惩贪官污吏,所以国库空虚的危机已经解除。 不过边关战事却一直没有可喜的进展,突利人十分好勇斗胜,就算碰了钉子、吃了败仗,也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进攻,而朝廷这边因为有贺翡守着,两方人马不相上下,这大半年的战事竟成了拉锯战,你进我退,你退我进,突利人没尝到甜头,朝廷这边也没能将人赶跑。 而就在贺翎盼着战事结束的时候,边关却忽然传来一道急报,说贺翡中了敕烈诱敌深入的计谋,受了重伤,一下子士气蹉跎,边关再次变得岌岌可危。 贺翎看得心惊肉跳,将急报丢在案头,蹙着眉一言不发。 贺连胜虽然不再过问朝政,但毕竟儿子受了重伤,又逢形势紧急,心里自然担忧,听到消息后便第一时间赶了过来,拿着急报看了一遍,骂道:“这小子怎么还是这么鲁莽!” 贺翎安抚地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爹,三弟能镇守这么久,可见他如今已经十分沉稳。这次的事不能怪他,是敕烈过于狡诈,之前就听闻敕烈研习我们中原的各种兵法谋略,可见他取长补短的心思,而能让我们中计倒也的确厉害。” 贺连胜点点头,叹口气坐下:“尽快将你三弟召回来,换你大哥过去,打了这么久的战,将士们也乏了,不能在这个当口歇了士气。” “不,不必大哥去。” “嗯?”贺连胜诧异抬头。 “我决定御驾亲征。”贺翎看着他,眼底黢黑,显然是决心已定,镇定道,“战事必须尽快结束,突利人拖得起,我们拖不起,这次必须将他们痛打一顿,打到他们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甚至更长时间不敢再进犯中原,而到那时,我们经过休生养息,必定兵强国盛,就不用再惧怕他们了。” 贺连胜有些犹豫,虽然哪个儿子他都不放心,但贺翎毕竟是皇帝,御驾亲征非同儿戏,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决定的。 贺翎没有再多说什么,很快将一些重要的大臣宣进宫,与他们商议此事生生不灭最新章节。听说要御驾亲征,朝臣们全都大吃一惊,劝谏的有,支持的有,中立的自然也有。 萧珞也在场,见贺翎征询他的意思,想了想,虽然不放心,可最终还是点了头。 见萧珞表示赞成,有一部分朝臣面色大变,当场就情绪激动起来,谏言道:“陛下若是御驾亲征,臣恳请由太上皇代理朝政!” 贺翎挑眉朝他看了一眼:“太上皇年事已高,不宜过度操劳,朝政暂时交由皇后打理。” “这……”谏言的大臣吞吞吐吐,最终咬了咬牙,跪下道,“恳请陛下三思!陛下远赴边关,万万不能由外姓把持朝政啊!陛下龙体金贵,皇后却如此轻易就同意了御驾亲征,恐怕……恐怕……” 萧珞朝那人冷冷看了一眼,在椅子上坐下,淡淡道:“林大人可是分不清事情的轻重缓急?如今突利铁骑已经入了关,欺到你族人头上来了,国难当头,你却在此关心朝中权力之事,担些莫须有的心,可是老糊涂了?” 林大人并不是贺家旧臣,而是当初萧启在位时就已经入朝为官了,而且他一向与萧珞那一流派颇不对付,自从贺翎宣布让萧珞议政,他就一直心里惴惴的,生怕萧珞加以为难,而这次贺翎离开京城,他这心里就更加想着要提防萧珞了。 林大人以为贺翎初入京城,对朝堂上的暗流尚未完全掌握,殊不知萧珞当真与贺翎同心,早就将自己所知道的都一五一十告知了贺翎这个新登基不久的皇帝。 此时贺翎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林大人一眼,自然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沉声道:“朕早就说过,皇后与朕同心治理国家,一心为的是江山社稷。林大人还是将心思放在要事上为好。” 对于如此明显的袒护,底下即便有人也在动心思,却是不敢开口了。好在大部分臣子还是心如明镜的,不再管林大人,而是对于御驾亲征一事开始出谋划策,力求在起到鼓舞士气的同时,保证皇帝的周全。 从收到急报到事情确定,仅仅用了半日时间,底下的人迅速将马车、铠甲、护卫等一应准备做好,贺翎便动身在即了。 萧珞虽然对此事表示赞同,可私底下替贺翎穿戴盔甲时,手指却有些凉,脸色也不大好看。 贺翎握住他的手搓了搓,皱起眉头:“怎么这么凉?长珩,你在担心我?” 萧珞忍不住笑了笑:“你去问问爹娘,问问大哥,看看谁不担心?” “唉……那倒是……” “你自己多加小心,用不着亲自上战场,你只需在那里坐镇,就能给将士们鼓舞士气。”萧珞见他认真地看着自己,忍不住抬手在他脸上摸了摸,“突利终究是心头大患,一日不除,便一日不能安心。敕烈野心昭昭,这次必定是想趁着我们根基未稳的大好时机入侵中原,我们一旦退缩,战乱便会祸及大江南北。” “放心,不会的。”贺翎将他的手握住,嗓音里透着笃定,“这场仗不能再拖了,我必须去。” “嗯,我明白。”萧珞点点头,生怕延误了战机,忙催促着他走。 贺翎这次御驾亲征,身旁还有两位将军带着十万大军随行,一路都有百姓夹道相送,场面极其宏大。皇帝如此镇定,并且为了驱除蛮夷亲临战场,自然给了百姓极大的安抚,尤其是家中有男丁从了军去了边关的,那些孤苦无依的妇人更是涕泪相送。 贺翎去了战场,并将贺翡赶回京城养伤,这一趟就花了数个月的时间,眼看便到了来年开春。 萧珞坐镇朝堂,倒也安安稳稳,一旦有人敢动什么心思,他便扣上一顶“外乱尚未平息,竟企图挑起内乱”的大帽子,再加上王良功为首的一众亲信的支持,连带着贺连胜暗地里的默许,几番打压,便没人敢再对他提出质疑了。 开了春,皇宫里已是一片绿意盎然,池塘边的柳条抽了嫩芽,铮儿也长大了一些,开始正正经经念起书来。他本就聪慧,如今又添了弟弟,自认做了兄长,小小年纪竟沉稳了许多,虽然私底下仍旧顽皮,不过在老太傅面前却不再胡闹,惹得老太傅连连抚须点头。 处理完繁重的政事,萧珞一手将熙儿抱在怀中,另一手牵着铮儿,去看望太上皇与皇太后。 穿廊过巷,到了贺连胜的住处,耳中便听到鹩哥的学舌问安声,逗得铮儿哈哈大笑,人还没走到门口,这脆生生的笑声就将两位老人家引了出来。 萧珞问了安,便从怀中抽出一封信来,笑道:“爹,这是云戟传回来的家信,敕烈已经连吃三回败仗,元气大伤,我们总算是胜利在望了。” 御驾亲征果真能极大地鼓舞士气,贺翎去了之后,捷报频频传来,敕烈已经被驱出关外,节节后退。不过这些都是通过正式的战报传回来的,而贺翎则每隔一段时日就亲自写两封家书送回来,一封给父母,希望他们放宽心,另一封给萧珞,自然少不了一些亲密与想念的言语。 贺连胜看了书信,宽心不少,高高兴兴地抱着小皇孙逗弄了半晌,见大皇孙在旁边睁大眼看着,想起这孩子当初吃味的那件事,心里好笑,故意道:“铮儿,你看小熙儿如今可一点都不丑了,长得白白嫩嫩的。” 铮儿一张小脸顿时自豪,点点头:“嗯!” 贺连胜也是年纪大了,心思少了,偶尔表现得像个老顽童,笑了笑,又故意问道:“铮儿,你看是你长得好看,还是弟弟长得好看?” 铮儿脱口就答:“自然是弟弟!” 萧珞在旁边哈哈大笑:“爹,铮儿早就不吃醋了,如今他可自豪了。” 铮儿嘿嘿一笑,凑过去扒拉着贺连胜的手臂,在弟弟脸上吧唧一口,响亮极了。 祖孙三代说说笑笑时,贺羿与贺翡也进宫来看望父母。 贺翡的伤已经将养得差不多了,虽然吃了些苦头,却得了秦珠的悉心照料,二人原本就心中有意,嘴上却不承认,如今都成熟稳重了许多,便渐渐生出脉脉温情来,也就不再别扭了。如此一来,长辈们便开始琢磨起他们的亲事。 贺翡美滋滋地笑道:“此事不急,等战乱平息后再说。” 老三的亲事已成定论,皇太后看看自家大儿子,却忍不住添了愁容:“羿儿,你年纪不小了,身边总是没个人照顾,这怎么行?茹儿去了那么久,算算日子,你也可以续弦了。如今你是王爷,必定还是有不少好人家愿意结这门亲的,娘给你挑挑?” 贺羿没料到她会忽然说这个,微微愣了愣,笑道:“此事孩儿尚未考虑过,一个人也并无不妥。” 此话说得皇太后微微皱了皱眉,贺连胜这个不怎么过问琐事的都不由侧目朝他看了一眼,想到之前那桩婚事,忍不住叹了口气:“羿儿,上回是爹娘眼拙,这次一定挑个好人家的。” 贺羿没吱声,却微微有些愣神。 贺翡凑到贺连胜旁边,咳了一嗓子,低声问道:“爹,若是家世不好的,您愿意么?” “嗯?”贺连胜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到底是皇太后心思细密,听出些意味来,忙道:“羿儿,你可是看上哪家的姑娘了?” 贺羿笑了笑:“别听三弟的,人家不见得看上我。” “这么说,还真是有了?” 贺羿见贺翡在旁边埋头偷笑,忍不住叹了口气,只好一五一十向父母交代,说那女子名叫苏栀,正是对他两次出手相助之人,如今在京中开了一家药铺,他们二人的确有些往来,不过那女子闲云野鹤惯了,恐怕不会愿意嫁入王府。 而且他们来往并不频繁,贺羿倒是对她渐渐上心,不过那女子一直清清淡淡的,也不知是个什么想法,现在考虑亲事显然为时过早,也太唐突。 贺连胜笑起来:“这就维护起来了?你心里是个有数的,我们也不逼你拿主意,这姑娘对贺家有恩,只要品性端正,家世倒是不重要。既然你们早就认识了,那就一切随缘吧。” 贺羿微微一笑:“孩儿知道了。” 贺羿、贺翡早已封了王,如今都住在京城,每日都会进宫问候长辈,贺连胜此后也派人暗中对那名叫苏栀的女子做过调查,终于放下心来,也就没再多加过问。 倒是贺翎,自从那封家书后,竟连着三个月不曾有消息。 贺连胜忍不住有些担心,而萧珞则更加坐立不安,连夜里都渐渐睡不安稳,每日下了朝都站在宫殿最高处望着远方,眼底隐现忧色。 就在他准备写信去过问时,忽然有一道八百里加急的密函连夜送入皇宫,递到他手中。 萧珞接过密函时,手有些颤抖,定定心神慌忙打开来,待看到上面的内容后,面色一通惨白。 皇上不顾劝阻,亲率五千轻骑深入虏庭,失去音讯。 第121章 各怀鬼胎 萧珞收到密报后,胸口窒闷得差点透不过起来,原本就担心了好些日子,现在更是心下惶惶,好半晌才按下慌乱,连夜将王良功及郑莽等可靠的文武大臣召入宫中,一番商议后迅速派兵出去寻找。 贺翎御驾亲征,只带了五千轻骑,此事可想而知有多严重,他必定早已告知军中几位将领,让他们严守机密,难怪这么久没有消息传回来,可现在既然消息已经传回来了,那就说明贺翎消失有一段时日了,边关将领必定是承受不住这么重的担子才不得已传密报回京的。 经过一番认真考虑,萧珞猜到贺翎必定没有走雁西关,雁西关外面两军对峙,他走那里过于明显,一定是绕到别的关口,与几位大臣在地图前商量了一番,又考虑到突利王庭的位置,最后定了两条线路,不管对不对,却必须要搏一搏。 如今乱党已经清除,萧珞为了稳妥起见,仍然即刻下令封锁消息,不过一众文武大臣还是不可避免地陆续知晓,一时间简直炸开了锅。 太上皇、皇太后以及兄弟几个,全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可这种情况下在担心都无用,只能在宫中静候消息暴力牛魔王。可北方草原辽阔,想要找到人谈何容易?萧珞急得夜不能寐,嘴上都起了泡,却还要瞒着铮儿,装作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一个月后,派出去的人传回消息,说突利王庭空空如也,不知是迁走了还是被洗劫了,却没有找到那五千轻骑的踪迹,不知他们有没有来过,又究竟去了哪里。 萧珞看着这密报,脸色苍白,又加派了几路人马出去寻找,而贺羿、贺翡兄弟二人心焦不已,更是亲自带兵出去。 如此煎熬地又等了半个多月,朝中大臣忧心忡忡,萧珞更是急得恨不得亲自去找,而在这种关键时刻,却忽然有几位大臣上书,提议立太子为幼帝。 萧珞看着他们的折子,气得面色铁青,站起身,狠狠将折子甩到他们面前,怒道:“皇上不过暂且失了踪迹,你们就这么急着立新帝,究竟安的什么心思!谁告诉你们皇上不回来了!简直唯恐天下不乱!” 如今这特殊时期,更能考验大臣的忠心,萧珞见底下的人全部噤声,心头对于贺翎的担忧都让怒火冲淡了许多,深吸口气,迅速恢复冷静,重新坐下,冷冷地扫视群臣。 如今朝廷的兵力只有一部分在他手中临时握着,剩下的不是在边关打仗,就是兵分几路出去找人了,这种时候是万万不能出乱子的,一方面是防止人心不安,另一方面也是担心手中的兵力不足以镇压。 萧珞沉默了一会儿,见底下的人面色各异,嘴角牵起一丝冷笑,神色却恢复了平和,淡淡道:“太子年幼,众卿觉得他要如何料理国事?” 他这一开口,底下的人纷纷偷觑他的脸色,见他十分平静,不由壮了几分胆子,很快就有人站出来谏言,不过站出来的只是少数,这少数人中,一部分提议让太上皇辅政,一部分则坚持由他这个皇后辅政,甚至另有个别人大着胆子建议由内阁辅政。 萧珞心中冷笑,目光转向王良功:“王丞相,你以为呢?” 王良功站出来,声音铿锵有力:“臣以为,陛下不日便会回京,诸位大臣担忧之情可以理解,但大可不必多此一举。皇后代理朝政,政绩斐然,如今正值外乱,朝堂应维持安稳,不作变动。” 萧珞神色缓和了些。 王良功一开口,很快便有大半人出声表示赞成,与起初提议的人成泾渭分明之势。 萧珞心中亮如明镜,又岂会不知那些各怀鬼胎的大臣究竟在想什么。与王良功意见统一的才是真正为社稷着想的忠臣,而那些谏言说新立幼帝的,则是为了各自的利益着想。 提议太上皇辅政的,是想趁机剥夺萧珞手中的权力,提议内阁辅政的,那就更是不安好心了,至于提议萧珞辅政的,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如今本就是萧珞在议政,若立了太子,由他来辅政,看起来并无区别,可在心眼多的人眼里,那就意义不同了。他现在代议朝政,是皇上亲授的权力,是正大光明的,可一旦立了太子,由他辅政,那就变成野心了,届时朝堂恐怕又会搅起一波浑水。 这些他看得清楚,想的明白,自然没什么好气的,可某些大臣急着立新帝,就等于在说皇上凶多吉少,这让他如何不怒。 萧珞按压下怒气,起身缓缓步下台阶,在群臣中慢慢穿行,来回踱步,面无表情地打量着那些提议之人。 几位大臣被他看得如芒在背,先前谏言的勇气一下子不知去了哪里,大气都不敢出,寂静中只听到萧珞袖摆摩挲的细微声响,完全不知道这位心思深沉的皇后究竟在想什么。 萧珞来来回回走了两遍,目光直直地打量着他们,面上一片平静,心中却在迅速思索,一方面是为了把他们的名字牢牢记住,另一方面是在估算他们的实力,考虑此时能不能动他们。 两遍走完,萧珞走到最前面,转身看着一众不敢抬头的大臣,嘴角勾了勾,淡淡道:“谏言太子登基的几位大人,烦劳你们留下来将此事再商议一番,其他人先退朝。” 话音一落,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王良功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下跪叩首,众人也迅速跟着回神,很快就跪了一地。之后王良功为首的一干大臣陆续退了出去,大殿中逐渐恢复寂静,最后只剩下七八人。 这七八人谁都没敢站起来,都是多年练就的老狐狸,此情此景下不用细想就直觉不对劲了,渐渐的,后背开始冒出冷汗来。 萧珞等人都退尽了,转身一步步上了台阶,高高坐在上方,扬声道:“请罗统领带兵进来!” 此话一出,底下的人顿时面色惨白,有一人终于沉不住气,站起来狠狠喘了口气,仰头怒目而视,骂道:“数典忘祖!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可是三朝老臣,当年皇上在位时都对老臣礼让三分!你如今欺凌我等,列祖列宗泉下有知必定不会轻饶!” 萧珞轻轻笑了笑:“周大人,你如此大义凌然缅怀前朝,可是要造反?” “你!你……”周大人气得手指颤抖。 一直守在外面的罗擒听见传召,很快就带兵冲了进来,将中间的人围住,却围得并不明显,因为不明白萧珞的意图,所以与中间的大臣保持距离,纷纷抱拳跪地,静候命令。 “周大人,你身居高位,不转身看着外面的亿兆百姓,却整日盯着朝堂更迭,如此作为,还觉得自己十分大义?”萧珞讽刺地看着他,“本宫是否对得起列祖列宗,还轮不到你来评判,身处朝堂,对得起社稷才是最要紧的,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萧珞话虽说得淡,却把周大人气得差点晕倒。 旁边另一位李大人眼瞧着萧珞把目光转向罗擒,心头一慌,连忙直起腰恭敬道:“殿下,老臣与他们意见相左,老臣是希望殿下辅政,老臣是一心为了殿下着想啊!” “看来李大人的耳朵也不灵光了,方才的话没听清么?你不需要替本宫着想,北方仍在打仗,南方尚有饥民,你不想想这些,却想着算计本宫,朝廷留着你做什么?” 这么一说,底下再无人敢吭声,若放在前朝,他们必定能舌灿莲花,将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白的,可如今的新皇帝,才短短一年就铲除半数异己,他们即便有心辩驳,也没那个胆子了。 萧珞眼底泛起冷意,开口道:“罗统领,几位大臣心系皇上安危,受累了。你带他们各回各府,好生看顾。等皇上回来,再请他们入宫面圣。” 罗擒朗声应下,即刻站起来打了个手势,跪了一地的侍卫很快将中间几人扶起来,明为搀扶,暗地里却是架住了。 被架住的大臣吓得面如土色,他们原本料定萧珞在这种时候为了稳定,必然不敢拿他们怎么样,却没想到他采取了折中的法子,既没有放过他们,也没有惩罚他们,眼下这架势看起来是少不了要软禁一段时日,他们想要求助恐怕都难如登天。 萧珞对上他们惊恐愤怒的目光,关切道:“几位大人回府好生歇着,上朝就免了,想要置办什么,也只须对护卫言语一声即可,切不可劳心伤神。”说完挥挥手,示意罗擒将人遣回去。 几个人被架住了,嘴巴却不闲着,朝堂上文人的力量不容小觑,靠的就是一张嘴皮子,而且门生遍地,势力也不是轻易就能撼动的,他们这会儿被激怒了,自然什么都骂得出来。 萧珞静静听着,面无波澜,眼底却涌起深重的悲哀,双手在袖中握紧。 身边的龙椅,曾坐过他的父亲、祖父、曾祖父……数典忘祖,说的真是一点都没错。 大殿中一片寂静,高耸的门楣外面一片明媚的阳光,而大殿里却仿佛沉寂了无数的岁月,无数历史的痕迹,显得厚重而幽暗。 萧珞面白如纸,神思恍惚,眼前影影憧憧,似乎看到祖祖辈辈的身影在里面飘荡,面目狰狞地绕着他,训斥谩骂声漫天漫地席卷而来,将他淹没。 萧珞皱了皱眉,嘴角却牵起一丝笑,一时有些分不清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耳中似乎听到有人在不停地唤着“殿下”,却不知是有人在唤自己,还是历史遗落在大殿角落处的声音。 萧珞昏昏沉沉中让人抬回寝殿。 闻讯匆忙赶来的贺连胜夫妇面色憔悴,苍白着脸焦急地盯着太医。 太医诊过脉,微微缓了口气,恭声道:“太上皇、皇太后请放心,皇后殿下恐是连日未曾好眠,再加上操劳过度,体虚晕厥,很快就会醒过来,微臣稍后备些汤药。” 贺连胜点点头,忙挥手催促他去。 正心急如焚时,外面忽然有人求见,贺连胜怕惊了萧珞休息,连忙起身走出去。 “启禀太上皇,陛下有消息了!”来人迅速将一封密函呈上来,密函上写着皇后亲启。 贺连胜听了大喜过望,苍白的面孔瞬间恢复了几分生机,连忙接过密函走回内殿,见萧珞没有醒来,也顾不得许多了,忙颤着手打开。 密函上只写了寥寥数语:万家村,一切安好,勿念。 贺连胜安下心来,正打算派人去接,却又愣住。万家村,是哪里? 第122章 班师回朝 万家村外不远处的山坳内驻扎着大批人马,这些都是跟随贺翎深入北方草原的骑兵,经过长途跋涉与数次大战小战,折了近一千兵力,只余四千,虽然损失不小,但对于中原骑兵而言已经实属了得。 这些人马藏匿在山林间,十分隐蔽,即便有普通村民上山砍柴也不会被发现。他们驻扎在此不愁吃喝,马背上有抢来的羊肉与马奶酒,足够维持一两个月,饥饿时谁都顾不了那些腥膻味,大快朵颐不亦乐乎。 如今战事已平,他们就不用再发愁了,虽然都受了些大大小小的伤,但是并无性命之忧,只需在此处静待皇帝伤愈,即可班师回京。 这处山脉正是当初贺翎与萧珞二人一骑路过的山脉,就连山洞中都还保留着他们当初用剩下枯枝与火堆的痕迹,可见此地人烟稀少。 山脚下不远处就是万家村,未受战乱波及,如同世外桃源一般存在着,不过这次却因为贺翎的第二次到访被打破平静。 贺翎受了重伤,此时正借宿在万大哥家中,身上的伤口已经全部包扎,穿着普通的粗布麻衣靠在床头闭目休息,脸上尚未恢复血色,听到脚步声便睁开眼来,见跟随自己的徐校尉正欲叩首,忙抬了抬下巴:“我说过了,在这里不必下跪。” 徐校尉听他声音依旧透着虚弱之气,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是。” “信送回去了?” “是,已经送回去了。”徐校尉算算路程,又道,“皇后殿下若是派人来接应想必会走水路,约摸一个月便能到。” 贺翎原本面无表情,此时听他提起萧珞,眼角添了几分柔和,漆黑的眼珠子也亮了几分,不过瞬间过后又忍不住苦笑起来:“唉……他必定猜到我受伤了。” 徐校尉道:“陛下放心,梅大夫已经说了,再过一个月,您的伤就能彻底痊愈。” 贺翎点点头,振作精神道:“快扶我起来,闷都要闷出病来了,出去透透气。” “是。”徐校尉应了一声,小心翼翼扶着他下地。 万家村村民朴实,贺翎不想过于张扬,只留了徐校尉与四名亲兵随身照应,并且命他们在外人面前一律称呼自己为将军,因此这里的村民并不知他的真实身份,只以为他是朝廷派出去抗击突利的一名大将,恭敬景仰自然是少不了,不过毕竟早就相识,所以并不怎么拘谨。 贺翎在此休养期间,村民们即便住得远,也会时不时过来一趟,送些鸡蛋老母鸡或是青菜菌菇之类的,很是热情,村里的孩童也经常过来玩耍,缠着那四名亲兵教他们功夫,把寂静的村落搅得十分热闹。这四名亲兵也是普通人家出来的,自然不摆架子,又得了贺翎的吩咐,不必紧巴巴守着这院子,只需在附近看着些就可以,所以很快就受到孩子们的欢迎。 贺翎在徐校尉的搀扶下走出屋子时,外面的孩子们正嘻嘻哈哈地笑闹着,不由让他想起京中的家人,苍白的脸色隐隐焕发出几分光泽来。 万大哥正在院子里修理锄头,见他出来大吃一惊,忙扔了手中的家伙跑过来:“将军,你怎么就这么出来了?梅神仙说你还需要静养呐!” “不碍事。”贺翎冲他笑了笑,“万大哥你忙你的,我出来透透气罢了。” 万大哥憨厚地笑了笑,忙搬了一张凳子过来给他坐下,也不与他多作客气,就捡起锄头继续忙碌起来。 贺翎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万大哥,我怎么瞧着梅神仙的气色比两年前差了许多?” 万大哥手中不停,长长叹了口气:“梅神仙身子越来越不好了,这次给你治伤,也是强撑着,他自己不说,我们也能猜到,这是病得重了。” “病得重了?”贺翎虽然隐隐有些预感,可亲耳听到还是不免诧异。 万大哥点点头,又叹了口气:“梅神仙原本就不是吃苦的人,这几年过得很不容易,他又是个心思重的,熬着熬着就熬出病来。” 万大哥是个粗人,自然说不出什么道道来,贺翎虽然不懂医术,却也能从他的三言两语中猜出大概,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思虑成疾,再加上一直都有“医者不自医”的说法,看来这梅神仙的确是得了重病。 正说着,梅神仙就牵着孩子上门来了,贺翎忙与他招呼了一声。 梅神仙微微一愣:“将军怎么起来了?当心伤口崩裂。”说着忙走过来替他检查了一番,又给他诊了诊脉,这才放心下来。 贺翎见他面颊消瘦青白,脚步都有些虚浮,连忙让徐校尉搬了凳子过来给他,待他坐下后笑了笑:“两次得梅兄相助,真不知该如何感谢。” “举手之劳罢了。”梅神仙神色微赧,“若不是上回被将军骂醒,我恐怕至今都不能释怀,也要谢谢将军才是。我虽深居山中,却也并非不知岁月,如今天下已定,我也听了不少传闻,得知当今圣上勤政爱民,惩治了不少贪官污吏,又御驾亲征攻打突利蛮夷。将军为这样的天子打天下,值得敬重,梅某两次相助,也算是略施薄力,实乃幸事。” 旁边的徐校尉听了他的话,想着他夸赞的天子就近在眼前,忍不住扯了扯嘴角,见贺翎瞥过视线来,忙憋住笑。 梅神仙说了长长一段话,忍不住咳嗽起来,而且咳得十分厉害。厨房里的万大嫂听到之后忙倒了一碗水过来递给他,一脸担忧。 梅神仙喝了水缓了许多,又道了谢,一低头见自家儿子正靠在腿间扬起脸瞪大眼看着,小声道:“爹爹,你怎么了?” “没事。”梅神仙笑了笑,在他头上摸摸。 贺翎见他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模样,比自己这个受了重伤的还要虚弱,想了想道:“我们夫妻受了你的救命之恩,却从未有机会报答一二,实在心中有愧。你若不介意,不妨随我去京城,京中不乏名医,也不缺珍稀药材,去试一试总比在此处听天由命的好。” 梅神仙苦笑摇头:“将军的好意,梅某心领了,去京城路途遥远,我这身子骨恐怕没折腾几下就要交代给阎王了,还不如留在此处静静养着,说不定能拖个一年半载。” 贺翎微微挑眉:“这么说,你其实是愿意出去的?” “之前是我有失偏颇,以为偏安一隅便是最好的,不过多亏将军点醒,我已经想开了。如今天下太平,我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小儿着想,若不是身子不好,我倒也希望带着他出去读读书,见识一番。可惜天不遂人愿……” “既然你已经想通,那就好办了。”贺翎笑道,“一个月后我们或许会乘船回京,用不着奔波,你若愿意,不妨带着令郎与我们一同登船,我与长珩也正好借机报答救命之恩。” 梅神仙当初收了萧珞赠的石头,现在听他这么说,自然猜到长珩就是萧珞的表字,忙摆手道:“不过举手之劳,将军严重了,梅某愧不敢受。” “哪里的话,捎你去京城,对我而言也是举手之劳罢了。” 梅神仙听得愣了愣,想想似乎是这个理,但是又担心自己路上万一身体不适给对方造成麻烦,还是想谢绝他的好意。 贺翎不等他开口,又道:“梅兄若是留在此处,恐怕也舍不得令郎长大后辛苦,若是去了京城,将身子养好后可以行医谋生,令郎也能入私塾念书,将来也好有一番作为。” 梅神仙如今唯一挂心的就是儿子,听他这么说不免有些心动,可心动归心动,想着离开此地少不了要麻烦他们,便怎么都开不了口。 贺翎虽然与他相处时日不长,但已经将他的性子摸得透彻了,知道他这人比较见外,且有些别扭,见他犹豫半晌,迟迟不能做决断,又道:“若是梅兄不答应也无妨,你于我有恩,我总不能袖手旁观,不如你将病症告知于我,我回去后给你找些好的药材着人送过来。” 梅神仙听了吓一跳,连连摆手,想了想,与其麻烦别人来回跑,还不如自己跑一趟,最后斟酌道:“那梅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就随将军一道去京城吧,多谢将军如此看重。” 贺翎见他答应,心中舒坦了不少。 这次深入突利腹地凶险万分,他作为将领自然要身先士卒,虽然副将与徐校尉等人拼命相护,可最终还是让其中一个部族的神箭手从背后偷袭了,虽然最终顺利回来,却每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若不是有梅神仙相助,他有没有性命回去见萧珞都未可知。 梅神仙行医救人自认是帮了小忙,他却不能不还这个救命之恩。 贺翎心里舒坦了,也就不再就此多作言语,低头看看他身边的儿子,想起上次来时这孩子尚在襁褓中,估摸着也就比铮儿小半岁多,又见他长得讨喜,便忍不住在他头上摸了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子十分乖巧,虽然在乡间长大,见的人少,却不怎么怕生,瞪大眼好奇地看着他,嗓音软糯:“虞长生!” “好名字!”贺翎赞了一声,见长生眯着眼笑了笑,一下子就想起自己的儿子来,许久没见儿子们,简直父爱泛滥,差点就想把这孩子抱起来揉一揉了,不过想想自己身上的伤,只好无奈放弃。 此时的京城,萧珞正如他猜测的那样,看到信时又气又担心,知道他必定是受了伤,不然不可能无缘无故留在万家村不回来,而且他原本在西北,现在竟然跑到东北去了,真不知他在突利究竟做了些什么。 容不得他细想,他恨不得自己亲自去接应,奈何形势尚未稳定他不能轻易离京,最后只好匆忙派人走水路过去,京城偏西,由西往东顺流而下比走陆路要快上许多。一切安顿好后,他又另外传信给贺羿、贺翡等几路人马,让他们回来,此后便只能耐着性子等。 不过他刚收到贺翎的信,很快就有捷报从西北传来,说突利敌军忽然大乱,被我军趁机攻打,死的死伤的伤,而突利可汗虽然不知所踪,但根据打探恐怕是凶多吉少,因为突利大军的混乱正是因为可汗忽然遭遇变故所致。 这一消息很快在朝堂上传开,人人喜形于色,萧珞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连日阴霾总算散开,脸上也有了笑容。 贺翎在万家村住了一个月,身上的伤终于没有大碍,得了消息说船已经快到渡口,就简单收拾一番与万家村的村民道别致谢,又留了些银两硬塞给他们作为报答。村民与他已经极为熟稔,再加上梅神仙对村子有恩,竟然全都出来相送。 贺翎面对这些淳朴热情的村民很是没辙,最后对他们抱了抱拳以示感谢,转向万大哥一家,道:“多谢万大哥、万大嫂两次照顾,在下铭记于心。已经快到村口了,诸位请回吧。” 万大哥回头笑呵呵挥挥手让大家回去,自己则坚持又往外送了送,路上一直嘱咐梅神仙好好照顾身体,显然已将他当做自家兄弟。 梅神仙较之前更为孱弱,不过却面带笑容将他的嘱咐都仔细听了,连连点头。 几人正说着话时,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接着就见一人一骑很快冲到近前,那人跳下马来,抱拳跪地:“启禀陛下,船已停在最近的渡口,山中大军也已开拔,一路带着俘虏回京,另一路将沿途护送。请陛下移驾登船!” 徐校尉想要阻拦已经来不及,这朗朗的声音传到贺翎身后,将万大哥与梅神仙给震住了。 贺翎点点头:“起来吧,带路。” “是!” 身后的梅神仙迅速回过神,连忙把儿子放下地,又拉了拉万大哥,恭恭敬敬跪到地上:“草民眼拙,恳请陛下恕罪!”说着再次扯了扯万大哥的衣角,又握着儿子的手臂,教他下跪叩首。 贺翎忙转身将他拉起来:“不必多礼。” 一旁万大哥怔愣了半天,见梅神仙被拉起来才猛地惊醒,来不及细想怎么家中接待了两次的竟是如此大的人物,一时间手足无措,扑通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贺翎原本平日在京城被人磕头磕惯了,可最近在万家村这一个月过得舒坦自在,让万大哥这一磕头,竟觉得有些头疼,忙把他拉起来,笑道:“万大哥……” “哎呦使不得!”万大哥听他这么称呼自己,魂都吓飞了,腿一弯又想跪下。 徐校尉怕贺翎崩到好不容易养好的伤,连忙替他将万大哥扶起来。 贺翎依旧是与之前在村子里一样的神色,笑了笑:“叨扰这么久,大恩不言谢,改日定会报答。天色不早,万大哥就送到这里吧。” 万大哥双手不知该往哪里放,只好愣愣地点头应下:“哎!哎!” 贺翎转头看向梅神仙:“梅兄请!” 梅神仙连忙拱手:“折煞草民了,陛下直呼梅青姓名便可。陛下请!” 贺翎见他态度恭敬却不慌张,也没有因此而改变主意不去京城,甚至未显露任何犹疑之色,不由赞赏地笑了笑,想来他也是能成大事的,便不再与他客气,转身朝前走去。 梅神仙顿了顿,微微松了口气,重新将儿子抱起来,转身与万大哥道了别,疾步跟上。 第123章 太平盛世 皇帝陛下打了胜仗班师回京,消息很快传遍大江南北,京中百姓为了一睹天子龙颜,几乎挤满了大街小巷甚至酒肆茶楼的窗口,不过因为有御林军在道路两侧把守,所以只敢偷偷张望。 这一日,萧珞在一众侍卫的护送下带着文武百官亲自登上城楼迎接,远远便见到旌旗蔽日,耳中马蹄轰鸣。萧珞长身玉立,听着身后大臣们略显激动的声音,不由弯起唇角,不过双手却在袖中握成了拳,青筋隐现。 弃船登岸的贺翎高高坐于战马上,带着四千骑兵往城门口行来,等到看清城楼上令自己日思夜想的身影后,眼中终于露出笑意,对身旁的副将抬了抬手。 即便是皇帝亲自带兵,这么多大军也是不可以随意出入京城的,在贺翎的授意下,副将拨转马头对身后的大军下令,命他们暂驻原地,只留一小部分跟着继续往前行。 贺翎轻夹马腹,缓缓靠近城门,心中如同燃起一团火,打了胜仗的豪情与见到萧珞的欣喜掺揉在一处,漆黑的双目变得更加幽邃,笑容中隐现的光芒变得越来越深,最后见到萧珞转身消失在城楼上,忍不住喉头一紧,顿了顿,狠狠甩了马鞭丢下身后一干人朝城门口迅速冲过去。 萧珞带着大臣从城门口鱼贯而出,文武百官分列两侧齐齐下跪叩首,高声道:“恭祝陛下凯旋而归!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贺翎拉了缰绳停在萧珞面前,笑容张扬,高兴道:“免礼!” 萧珞紧紧盯着他的脸,目光迅速打量他的眉眼与全身各处,先前的镇定全部消失无踪,眼底流露出的想念关切之情看得贺翎呼吸都有些沉了。 “长珩!”贺翎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萧珞这才回神,忙躬身欲下跪行礼,却在下一瞬被贺翎俯身抓住了手臂,不由惊讶地抬起头来。 贺翎俯身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中笑意盎然,手顺着他的手臂下滑,将他的手握住,干燥温暖的手指握着他手心紧紧捏了捏,哑声道:“上来!” 萧珞愣了愣,唇角扬起笑,轻轻颔首,见他往后挪了挪,便借着他的力轻松上马,坐在他的身前。 贺翎顿时觉得无比满足,迅速搂住他的腰,让他后背紧紧贴在自己胸口,随即缰绳一扬,对身后百官道了一声“回宫”,便催马缓缓步入城门。 城里城外满满都是人,唯有城墙的门洞下面难得清静,贺翎刻意放缓马速,在一片幽暗中转过萧珞的脸,深深看了他一眼,短促却极尽缠绵地覆在他唇上吻了一通。 入了城,眼前恢复明亮,夹道百姓早已跪了一地,四周显得极其安静,贺翎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长珩,我回来了。” 萧珞心口跳得厉害,好在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下,让贺翎偷偷在后颈又亲了一口,忍不住笑起来,将他揽在自己腰间的手覆住,轻声道:“回去吧。” 贺翎听出他嗓音里的笑意,彻底放松下来:“好!” 贺翎带着萧珞纵马疾驰,将一众大臣远远甩在身后,入了宫又迅速沐浴更衣,换上龙袍,见了家人,待出来之后,群臣也已陆续赶了回来,静静站在大殿中等待面圣。 众人只知道打了胜仗,边关除了留下来镇守的将士,其余半数人也已经在凯旋归来的路上了,可他们却不知这胜仗究竟是怎么打的,自然免不了心中好奇,再加上听闻突利可汗敕烈已经被俘,坐在囚车内被押回京城,现下已经入了大牢,更是议论纷纷。 仗怎么打的,贺翎自然没有必要向群臣交代,不过沐浴时见萧珞冷着脸站在一旁盯着自己,到底还是硬着头皮向他这个皇后招供了。 因为战事胶着,突利铁骑久攻不退,他想着自己对突利地形较为了解,便决定孤军深入,擒贼先擒王。之后他带着五千轻骑偷袭突利王庭,趁其后防空虚,将敕烈抓住,且不敢恋战迅速撤离,不过因为是深入腹地,轻骑兵粮草不够,他担心走不出草原便饿死,没办法只好往东,又偷袭了突利统辖下的一个部族。 如此一来,将士斗志昂扬,纷纷道:“突利蛮夷入侵中原时无恶不作,走一路抢杀一路,我们不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贺翎对突利人恨之入骨,暗赞一声好,不过到底没有失去冷静,只是一路往东南方向行进,在逐渐靠近草原边界的同时,接二连三袭击不同部族,只是抢了些吃的,对于部族首领则是能擒则擒,不能擒则迅速抽身离开。 北方草原部族众多,在老可汗死了之后混乱了两年,又被敕烈收服,这次敕烈可以算是倾全军之力,以为中原人拿草原地势没办法,一时大意便空了后方的兵力,让贺翎钻了空子。 萧珞看时间不早了,也就没再多问,其实不问他也能猜到,打仗哪能事事如意,最后必定是不小心在某个部族那里吃了亏,受了伤,这才迟迟未归。 贺翎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少,脱了衣裳就匆忙步入水中,躲在蒸腾的热气中不让萧珞检查身子。萧珞淡淡瞥了他一眼,也不多说什么,问完话便转身走了。 贺翎看着他的背影,挠了挠下巴,心知他还在生气,只好无奈地叹息一声。 两人来到大殿时,群臣立刻肃了声,再次叩首祝贺皇帝凯旋。 贺翎坐下将战况大致说了一番,重点告诉大臣的是,突利可汗敕烈如今已成阶下囚,正被收押在大牢内,最后问道:“众卿觉得,该如何处置?” 突利男子几乎人人能上马打仗,敕烈更是身手不凡,就算大臣们盼着打胜仗,却也没有谁能想到敕烈会有被俘的一天,这消息简直让朝堂炸开了锅,群情振奋。 朝中有一部分大臣较为激进,很快就有一人出列,言辞中颇有些解恨的味道:“陛下,臣以为,应当将敕烈砍头示众,一来告慰我们的将士英灵,二来安抚屡受蛮夷欺凌的百姓,最重要的是,可以震慑草原上的蛮夷之族!” 此话一出,顿时就有不少人表示赞成,突利人每回入侵关内都是烧杀抢虐,关内百姓却只有挨打的份,之前贺家镇守西北时即便有能力抗击,也要受到软弱朝廷的束缚,如今天下易主,突利很快就被打得溃不成军,怎能不让人激动? 不过很快又有人站出来表示反对,谏言道:“陛下,敕烈万万不可杀!如今朝廷根基未稳,这一仗能打胜,却不见得每回都能胜。一旦将敕烈杀了,必定引起突利人的激愤,他们恐怕会更加团结一心,另举新主再次攻打过来,到那时就更难应付了!臣以为,应当将敕烈遣回去,以此换取两国休战盟约!” 这么一来,朝堂上立时泾渭分明,两方人马互相争执得厉害,激进派骂保守派胆小窝囊,如同乌龟一样缩在壳子里,而保守派则骂激进派目光短浅,不知眼下最重要的是休生养息。 贺翎因为打了胜仗心中高兴,脸上也带着浅浅的笑容,听他们争来争去的并不觉得烦躁,等各抒己见差不多了之后,又询问萧珞的意思。 萧珞淡淡道:“两方所言都不无道理。” 这话听起来像是和稀泥,若换成别人说出来,必定要遭一通鄙夷,不过见识过萧珞厉害的朝臣没有人敢这么想。 贺翎侧头看着他,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笑意:“皇后觉得如何处置较为妥当?” “杀了的确不妥,不过,人是不能放的,休战盟约也是要立的!” 萧珞话音刚落,底下的人立刻起了疑惑之色,不过有一部分持中立见解的,很快就茅塞顿开,纷纷表示赞成。 几番商议,贺翎最终决定,将敕烈好生关押,同时以敕烈本人的名义传信回去,立才十二岁的突利小王,也就是敕烈唯一的儿子为新可汗,并以敕烈作为人质,与他们定立休战盟约。 突利元气大伤,想要卷土重来需要时日,如今除了受此要挟别无他法,盟约一定,贺翎总算是大松一口气。虽然突利人一向不守信用,但敕烈毕竟是他们曾经的可汗,又是新可汗的爹,好歹可以维持几十年安稳,经过几十年休生养息,地大物博的大乾朝又岂会再畏惧突利的侵扰? 而与此同时,敕烈心高气傲,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成了敌国的阶下囚,屈辱程度可想而知,奈何每日被看得紧紧的,想要寻死都没有机会,便只剩下苦苦煎熬的份,简直生不如死。 他更不知道的是,自己儿子即王位后,因为年幼,辅政之位迅速遭到多人觊觎,甚至其他部族再次蠢蠢欲动,突利眼看着又要面临分崩离析的命运,即便有心违背盟约,也不知是多少年之后的事了。 大战结束,贺翎对军中将士论功行赏,又替梅神仙请了名医,之后接连颁布几条律例,处理了大大小小一番事务,总算是暂且歇下了。 贺翎此次一意孤行差点送了命,自知有愧,对着太上皇与皇太后很是讨好了一番,至于蒙在鼓里的儿子,只需逗一逗就能让他展颜一笑,不过最为头痛的还是萧珞这个皇后。 萧珞不像贺连胜那样对他兴师问罪,甚至每日好言好语地对他说话,看起来似乎已经释怀,可每每都在他松口气或是忘了形的时候冷冷投过来一瞥,瞥得他直冒冷汗。 贺翎在私底下已经连受几天冷遇,最后终于撑不住了,凑到他跟前笑了笑:“长珩,你打算何时对我秋后算账?” 萧珞微微一笑,如同煦的春风:“算什么账?” “咳……还在生我的气?不会有下次了,真的!” 萧珞摸摸他的脸,柔声道:“你心虚什么?我又没怪你。” 贺翎见他不接招,心说你没怪我就见鬼了,忙坐在榻边,抬头仰视他,苦着脸:“就算你不怪我,必然也是担心的,我可是后悔死了,不止心里难受,身上也难受,到现在还疼得厉害呢……” 萧珞笑容一顿,眼神立刻紧张起来:“怎么还疼?快给我看看!” 贺翎忙不迭开始拉扯衣襟,边扯边倒吸冷气。 “你轻点!”萧珞拍开他的手,弯腰替他松了腰带,小心翼翼将他的衣服解开,摸到他左胸处两道刚刚痊愈的伤疤上面,紧张道,“里面疼得厉害么?我这就唤御医过来!” “哎哟!哎……嘶……” 萧珞听得心里猛抽一下,急道:“别动!来……” 贺翎迅速捂住他的嘴:“不用喊御医!” 萧珞愣了一下,微露诧异,过了半晌,渐渐回过味来。 贺翎搂着他的腰,掌心移到他背上,一脸可怜相地看着他:“揉一揉就好了……” 萧珞嘴角一抽,哭笑不得,却在这瞬间忽然被他一拉扯,伏在他胸口倒了下去。 贺翎回来后就一直受到冷遇,这会儿将人紧紧抱住了,心中大呼过瘾,一个翻身将人压住,气息渐重,哑声道:“长珩,我来向你赔罪了!” 萧珞原本也不是真的生气,说到底也是因为担心他,这会儿让他一耍赖,哪里还气得起来,一个闪神就让他扯开了衣裳,肌肤相亲,不免眼神有些凌乱了。 贺翎让他这神色勾得胸口一紧,狠狠吻住他的唇,与他纠缠在一处。 呼吸交错间,萧珞担心他的伤口,粗喘着摸到他胸口:“疼不疼?” 贺翎让他摸得身子紧绷,狠狠咽了口唾沫:“不疼!” 萧珞让他这模样逗得低声笑起来,笑声中却难掩情欲,贺翎目光紧紧锁住他,看不够似的,却也跟着笑起来,接着一拉锦被,二人在里面闹作一团。 —— 贺翎登基为帝,自始至终未纳后宫,仅萧珞一位皇后。百废待兴之际,二人携手治理江山,肃清朝堂、颁布新政,不过五年便迎来大乾朝太平盛世。 昭德十二年,年满十四岁的太子贺铮开始议政,其父皇学着皇爷爷,早早就有了退位的打算。对此,贺铮十分不满。 贺翎笑容满面地揽着自家媳妇,在乖巧的二儿子脑袋上摸了摸,对着大儿子安抚道:“铮儿乖,待你对政事得心应手,就可以早早登基,之后麻利点娶妻生子,等儿子长大后,你也可以像父皇这样早早退下来。” 贺铮黑着脸想了想,觉得如此也挺划算的,这才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贺翎一脸欣慰:“我与你爹爹打算出宫去江南游玩,这几日你可不要懈怠啊!” 贺铮脸色又黑了几分,咬着牙乖乖点头:“哦……”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 ---- 啊啊啊!真的要说,感谢大家一路陪伴!太感动了! 这是琉璃第一次尝试剧情流正剧风,有很多不足之处,很庆幸大家还这么包容!挨个儿抱住么么! ---- 后面还有几篇番外会陆续写了发上来,不过因为要分出时间校对准备定制印刷,所以番外将隔日更。 正好明天圣诞节,休息一天!接下来的番外是后天更哦~\(^o^)/---- 在此,祝大家圣诞快乐! 第124章 番外一:子嗣成群 太子贺铮刚满八岁,似乎过了懵懂无知顽劣成性的年纪,如今他走到哪里都挺直着小身板,端着架子让人不敢直视,每每走到太傅面前都要深深揖礼,就连朝臣们偶尔见着了,都不得不感慨太子小小年纪竟然如此沉稳。 不过贺铮那都是装的,没外人在场时,性子顽劣得亲爹都要头疼,若不是有宫人严防死守,再加上他自己身量矮小,估计上房揭瓦这种事也是做得出来的。 实在上不得高高的屋顶,那就往树上爬,爬完了树再蹲到墙角捣蚂蚁洞,自己一个人玩不尽兴,还得拉着贺熙一道,偶尔捉到一只蚯蚓就往皇爷爷后脖子里塞,接着再一脸无辜地把这等好事赖到弟弟贺熙的头上,一本正经地在贺熙的脑袋上摸摸:“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 贺熙满脸委屈地朝贺铮看了一眼,却不反驳,见贺连胜吹胡子瞪眼,连忙上前拉着他粗糙的大手,嗓音清脆道:“皇爷爷别生气,孙儿帮您把虫子捉出来。” 贺连胜笑呵呵点头,忙坐到台阶上,让他站在身后给自己找,顺便抬手拍了拍贺铮的屁股,哼了一声道:“臭小子当我年老昏花么!还想着欺负弟弟!” 贺铮哼哼唧唧:“皇爷爷又不会被骗,才不是欺负弟弟呢。” 贺熙嘿嘿一笑:“皇爷爷,融四岁能让梨,熙儿都六岁了,更要懂得敬重兄长才是。兄长维护铮儿,铮儿当然也要维护兄长啦!” 贺连胜让他们逗得哈哈大笑。 兄弟二人课业繁重,闲下来的时候能玩的名目并不多,亏得贺铮能四处找到有趣的事,玩得不亦乐乎。不过开了春后,贺铮却遇到一件伤心事,那两只陪伴他长大的松鼠过了冬之后再也没能醒过来。 几年没哭过的贺铮抱着两只早就老得走不动路,如今算是寿终正寝的松鼠,跑到萧珞面前放声大哭:“爹爹,它们死了!它们醒不过来了!”一边哭诉一边哽咽,两只漆黑的眼珠子蒙上了雾气,眼泪哗啦啦往下挂,坠在下巴底下啪嗒啪嗒直掉。 萧珞平日里对他严厉,现在看他哭成这幅模样顿时就心疼了,知道这两只松鼠对他而言意义非凡,忙叫一旁的内侍找了锦缎木匣过来将松鼠安置好,摸摸他脑袋宽慰道:“它们算是长寿,活到今日已经很不容易了。” 贺铮点点头,又转头看看一旁的贺熙,贺熙对松鼠的感情自然比不得他,不过见他哭得这么伤心,也忍不住跟着哭起来,只是动静比他小不少,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又同时看看匣子里的松鼠,抽噎得都打嗝了。 萧珞哭笑不得,亲自带着他们俩去后山将松鼠埋了。 第二日贺睿进宫时得知这条噩耗,又是一番伤心,被贺铮带着去后山折了一枝柳条插在松鼠安息之处,两个人闷闷不乐了许久,嘀嘀咕咕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最后算是与昔日的小玩伴道了别,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之后几日,萧珞见儿子情绪低落,想着如今天下太平,京城在天子的眼皮底下,更是闹不出什么事来,便决定带他们出去转悠转悠,而贺翎正好得空,于是一家四口在侍卫的暗中保护下出了皇宫,穿着普通的锦缎长衫,将京城的大街小巷逛了个遍。 京城百姓虽然见过皇帝与皇后,但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而且还是匆匆一瞥,脑海中留下的只是当时所见的气度,对于相貌则印象并不深刻,所以一时也没能将他们认出来,这一趟倒是玩得尽兴。 兄弟俩在宫中被拘束得狠了,出来后简直成了脱缰的野马,随便见到什么新奇的东西都要兴冲冲跑过去买一个来玩,等逛到正午时,一家四口全都戴上了五彩斑斓的面具,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玩到腹中空空时,四人去了贺羿的贤王府蹭了顿饭,顺便看看新添的侄儿。 贺羿在四年前娶了苏栀为妻,一个是能文能武、温润如玉的贤王,一个是清丽出尘、却无任何根基的江湖女子,曾经在京城轰动一时,成就了一段佳话,引得无数年轻男女艳羡扼腕。 时间一晃而过,如今贺羿已经有了三个儿子,次子贺安三岁,三子贺轩才一岁,皆为苏栀所出,苏栀性子恬静温和,对于长子贺睿视如己出,十分难得。 苏栀与寻常人家的女子不同,看起来清清淡淡的,与任何人说话都是不卑不亢,也毫不扭捏作态,却有些令人摸不着心思。 贺羿为了报答她的两次相救,有意对她开药铺一事施以援手,她自知一介女流在京城很难立足,没有故作清高地拒绝他的好意,不过也没有依靠权贵的打算,只是接受了他一些小的帮助,其他则婉然拒绝。 贺羿便由此对她刮目相看,在亲眼目睹她做事的果敢之后,更是钦佩有加,自然就愈发上心了,而也就在多次来往后才渐渐发觉,这女子并非冷情之人,而是随师父闯荡惯了,行事如同男子,极少有女儿家的寻常姿态。 贺羿本就风度翩翩,再加上有了那份情意,举止体贴周到,很难不令人心动,苏栀与他如同水到渠成,渐渐地便互相倾心了。江湖女子敢爱敢恨,对于门第的落差没有任何自惭形秽,也没有高攀的欣喜,只是觉得两情相悦是再好不过的事。 二人成亲之后,苏栀成了王妃,自然不方便再去打理药铺,便请了一名掌柜,自己则做了幕后的东家,好在王府里人少,没有错综复杂的关系,没有鸡飞狗跳的闹心事,日子过得舒坦自在,唯一期盼的便是待儿子稍稍长大一些后,他们夫妻二人携手出去游山玩水,领略湖光山色。 贺翎一家四口是戴着面具进来的,若不是身旁的侍卫眼熟,门口的家丁估计都不敢放他们进门。 贺羿正扶着小儿子贺轩在院子里蹒跚学步,身旁站着苏栀,两人一抬头见到忽然出现的四个人身形极其眼熟,当即就笑起来,忙准备下跪行礼。 贺翎迅速拦住:“大哥大嫂,快别多礼,我们今日可是来讨口饭吃的。” 贺羿忍不住笑道:“这青面獠牙的,想不给饭都没那个胆子。”说着几人同时乐起来。 苏栀清浅地笑了笑,将他们引入正厅,道:“厨房里正准备着呢,很快就好。” 贺铮将面具往脑袋上一掀,凑到摇篮前面对着贺轩扮鬼脸:“轩弟弟,认得我吗?认得我吗?” 贺轩眸如点漆,精神奕奕地看着他,咧嘴咯咯直笑,两只肉肉的小手抬起来,使劲去够他的面具,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贺铮嘿嘿乐着左右晃,就是不给他捉到,把他急得小手乱舞,接着突然把面具拽下来挡住脸。 贺轩一愣,直直看着他,嘴里也不发出声音了,只有两只眼珠子瞪大了些。 贺铮忽然又把面具掀开,冲着他哈哈大笑:“好玩吗?” 贺轩双眼一亮,高兴极了,再次咯咯直笑,这回不仅是手,连腿都兴奋地踢踏起来。 这边堂兄弟二人玩得笑声翻天,那头贺熙则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又翻出两只面具来,一只递给贺睿,一只递给贺安,这三人性子都较为沉稳,一个比一个乖巧,拿着面具爱不释手地把玩了一会儿,也凑到摇篮旁边来寻热闹。 厅堂里正笑闹得欢,外面忽然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大哥大嫂!” 几人转头一看,大呼凑巧,想不到贺翡也带着妻儿来串门子了,贺翎见他们欲行礼,忙出声拦住:“今日不讲规矩,快进来坐。” 贺翡一只臂弯托着刚满两岁的儿子贺晟,另一手牵着秦珠,这一进来,满屋子都是人,竟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秦珠与苏栀脾气相投,一见面就凑到一块儿去了,见小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喊着饿,她们正巧需要说些体己话,便离开正厅亲自去厨房瞧瞧。 贺翎把贺翡手中的奶娃娃抱过去颠了颠,乐道:“三弟可是早就夸下海口,说将来要生十个八个儿子将我们比下去的,如今一瞧,就三弟的娃最少!哈哈哈哈!” 贺翡一听急得恨不得跳脚,梗着脖子死鸭子嘴硬:“我这是厚积薄发!你们后面等着瞧!” 贺羿也忍不住笑起来:“这话可不能让三弟媳听见,若让她知道三弟想要生那么多儿子,回去少不了要一顿家法伺候,三弟可早就说过他也不纳妾的。” 秦珠是个泼辣性子,这是谁都知晓的,当初秦珠因为生了晟儿长胖了一圈,气得把贺翡从床上踹下去,冲他狠狠发了一通脾气,贺翡又厚着脸皮爬上去,花了好些天才把她给哄高兴了,不过若是让秦珠知道她在贺翡那匪夷所思的志向中竟然还有九次生产的任务,不把他的皮扒了才怪。 贺翡让两位兄长一通取笑,莫名打了个寒颤,心里开始默默寻思,似乎也用不着那么多,如今大哥有三个儿子,二哥有两个,他最多生四个就够了。 不过,想到秦珠生产时的痛苦,他又觉得心疼,默默道:还是生一个好了,一个足矣。 很快,饭菜摆上了桌,虽然如今做了皇族,贺家私底下却没那么多规矩,更没有高门望族的各种忌讳,所有人都热热闹闹围坐在一起,和睦融洽,只有几个年纪小的孩子是另外由嬷嬷伺候的。 贺翡一家的到访纯属偶然,贺铮还记挂着少买了一只面具的事,看了看自己脸上摘下来的,又看看才两岁的贺晟,知道这面具过大了,就赶紧从身上掏出之前买的小面人送给他,这才心满意足地去吃饭。 只是谁都没想到,饭吃到一半时,秦珠竟忽然丢下筷子冲了出去,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苏栀是过来人,见她捂着嘴出去,心中便有了几分猜测,待贺翡出去把她扶进来后,忙拉着她的手把脉,之后面露喜色,高兴道:“恭喜三弟、弟媳!这是有了!” 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贺翡怔愣在当场,眨眨眼,惊呆了。 贺羿、贺翎、萧珞同时向他道喜,见他半天没有反应,想到先前的说笑之言,全都大笑起来。 贺翡猛地回神,惊喜交加,抓住秦珠的肩膀,激动道:“我又要做爹了!珠珠你真是太了不起了!哈哈哈哈!” 秦珠横了他一眼:“少废话!吃饭!” 第125章 番外二:新添伴读 在贺羿的王府中吃了顿饭,兄弟三人都想起了已故的四弟,心中不免感慨万千,好在秦珠有了身孕,这一大喜事将起起伏伏的思绪冲淡,大家不免心情愉悦起来,高高兴兴将这顿饭吃完。 饭后逗留了片刻,想着两个儿子难得出来一趟,总要玩尽兴了再回去,便告了辞,带着他们再次出门。 走着走着便到了南街,想起梅青的医馆就在不远处,萧珞提议道,“许久不曾出宫,也不知梅大夫的医馆经营得如何了,不如我们去看看?” 贺翎自然毫无异议,在两个儿子脑袋上拍了拍,问:“你们去吗?” 贺熙点点头:“好。” 贺铮仰起脸看着贺翎:“是不是对爹和爹爹有过救命之恩的那个梅大夫?” “是,你见过的。” “好!我记得的。”贺铮点头答应,想了想,又道,“梅大夫家里还有一个儿子叫虞长生,我记性可好了。” 苏栀的药铺坐落于北街,梅青的医馆在南街,医馆并不仅仅是看病,也会兼营药铺,如今这两家在京城虽是同行,却因为一南一北而互不干扰,名声也不相上下。 梅青与苏栀虽然脾气不同,却有着同样的坚持,都不希望倚仗权势营生,因此虽然贺翎与萧珞都曾表示过愿意出手相助,梅青在经营上都是谢绝他们的好意,不过毕竟万事开头难,他起初倒没有拒绝他们银两上资助,后来又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几年后成功将债还了。 周围的百姓至今都不知晓他竟然是跟当今皇帝借的银子,贺翎与萧珞二人倒是对他的坚持刮目相看。 这会儿正是清闲时候,梅青坐在铺子里算账,旁边有一个伙计在清点药柜,听到脚步声忙走过来招呼,一看来人衣着不凡,便知道是达官贵人,恭敬道:“几位大人是来买药吗?” 贺翎道:“不买药,我们是梅大夫的故人。” 坐在后面的梅青听到声音立刻将人辨认出来,忙丢下账册迎出来,见贺翎冲自己摆了摆手,心领神会,恭敬地拱了拱手,又朝后门示意:“几位大人里面请。” 后面是梅青与儿子的住处,此时他的儿子虞长生正蹲在角落聚精会神地拣药材,梅青将四人引进了正厅,又把儿子拉过来,对他们下跪叩首:“草民梅青与犬子虞长生见过皇上皇后!见过二位皇子殿下!” 虞长生年幼时见过他们,已有些不记得他们的模样了,现在听了爹爹的话立刻明白过来,也恭恭敬敬地行礼:“草民虞长生见过皇上皇后!见过二位皇子殿下!” “免礼。”贺翎朝他们父子抬了抬手,让他们起身在旁边坐着,随意聊了些近况。 梅青虽然自小无父无母,但有个疼爱他的师父,也算是幼承庭训,学识谈吐不俗,就连沏茶都颇有讲究,与他们相谈起来倒是颇为投机。 萧珞与他说了会儿话,又把目光转向一旁的虞长生,考了他一些题目,见他小小年纪却对答如流,不由笑了笑:“你这儿子将来必成大器。” 梅青面露笑容:“承蒙殿下谬赞!” 正厅里一共三个孩子,就属贺铮最为好动,在旁边待了一会儿就有些坐不住了,向萧珞请示了一番,便把自家弟弟和虞长生招呼出了屋子,到院子里玩去了。 贺铮走到院墙角落处,蹲下去好奇地看着那里的一堆药草:“长生弟弟,你方才在做什么?” 虞长生走过去也跟着蹲下:“拣药,晒药。” 贺铮与贺熙都是在皇宫里长大的,就算玩到太医院去,也会被宫人大呼小叫地请出来,生怕他们碰到什么药材出了问题,他们二人自然就对这些东西十分陌生,此时跟看稀罕物似的,死死盯着地上的一堆药草。 三颗小头颅凑到一块儿,没有任何身份的束缚,兄弟俩十分认真地听着虞长生挑起地上的药草,一个一个做解释,这个叫什么名字,那个可以治什么病,听得投入,频频点头。 贺铮好奇地把他手中的药草夺过来,翻来覆去地看:“这和山上的野草长得很像嘛!” 虞长生弯着眼睛笑起来,嘴角两侧露出两只小梨涡:“虽然长得像,但也有许多不同之处可以辨别,不然采错药把人吃坏肚子就不好了。” 贺铮抬头惊奇地看着他,目光盯着他嘴角,突然抬手捏住他脸颊上的软肉:“咦?” 虞长生让他吓一大跳,瞪直了眼看他,让他捏住腮帮子话都说不清楚了,模模糊糊问道:“你做什么?” “你再笑一个!”贺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嘴角,这样子勾得贺熙也跟着好奇起来,挪了挪屁股蹲到贺铮旁边,也跟着看。 虞长生一脸莫名其妙,听从他的话咧嘴露出一个笑容。 贺铮松了手,看到他再次露出两只梨涡,忍不住哈哈大笑:“哪有人酒窝这么小的!酒窝不是应该长在脸上吗?怎么长在嘴角了?” “啊?”虞长生一脸迷茫。 “喏!看好了!”贺铮转头把贺熙的脸扭过来,在他白嫩嫩的脸颊上轻轻一戳,戳出两个大大的酒窝,示意给虞长生看,“你瞧,这才是酒窝,你的酒窝长得好奇怪!” 虞长生一脸懵懂地在自己脸上也戳了戳:“这里吗?” “你的不是长在这里的。”贺熙插嘴,抬手在他嘴角点了点。 正巧这时贺翎好奇地走到门口张望了一下,就见这三个小子跟三只蛤蟆似的蹲在那里,贺铮戳贺熙的脸,贺熙戳虞长生的脸,虞长生双手放在自己膝盖上…… 这三只蛤蟆哪里会注意到那边的皇帝陛下正捂着肚子闷笑着把头缩回去,自顾自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开始钻研起酒窝的学问来。 虞长生一脸不解:“酒窝一定要这么大才可以?” “那是自然。”贺翎又在自己脸上戳了戳,笑给他看,振振有词道,“这么大才能盛酒,你的那么点小,酒早就漏啦!” 贺熙无条件信任兄长,郑重点头:“嗯!” 他们平时读书习字学的东西不少,唯独对于这些小事不甚了解,而且周围有酒窝的人也极少,不怎么听大人提起,只能凭借着自己的一知半解胡乱猜一猜。 虞长生听着觉得他说得十分有道理,点点头:“哦,我的酒窝可能还没长大。” 贺熙咧嘴笑了笑,问道:“我有没有酒窝?” “你没有。”贺铮与他早晚相对,不用看就知道。 虞长生看着贺熙:“你有虎牙。” 贺铮嘿嘿一笑,又捏着自家弟弟的嘴角拉出一个更大的笑容:“你看,我弟弟的牙齿尖尖的,看起来像老虎的一样锋利,所以叫虎牙。那酒窝自然就是像盛酒的小盅一样啦!” 虞长生深以为然,点点头:“一定是。” 贺铮看看自家弟弟,又看看虞长生,觉得他们笑起来都特别讨喜,一时间有些苦恼,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什么讨喜之处,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所以然来,最后终于明白为什么太傅见到贺熙的笑容与见到自己的笑容不一样了。 虞长生见贺铮一脸的不痛快,好奇地碰了碰他的膝盖:“你怎么啦?” 贺铮摇摇头:“没什么,你再给我们讲讲这些药草吧!” “好啊!”虞长生笑了笑,感觉腿有些酸麻,干脆坐在了地上,埋头开始挑之前没讲过的药草。 贺铮看着虞长生嘴角的小梨涡,心底略有些泛酸,抬手在自己逐渐消失肉感的脸上戳了戳,又张开嘴在整齐的牙齿上面敲了敲,不由心生羡慕。 三颗小头颅再次凑到一处,贺铮听得入神,又想起平日里夫子讲的东西,觉得世间万物真是奇妙,眼珠子转了转,捡起一颗药草就要嘴里塞。 虞长生吓一大跳,眼疾手快地夺下来,小脸一板:“不能乱吃的!” 贺铮大笑:“我逗你的,你竟然当真了!哈哈哈哈!” 虞长生松了口气,让他一笑,自己也跟着笑起来,最后三只小蛤蟆全都笑成了一团。贺铮忽然止住笑,脑中灵光一闪,倏地从地上站起来,拉着另外两只蛤蟆站起来,拖着他们就往屋子里走。 里面的人正说笑着,忽然看到他们进来,全都停下来看他们。 贺铮虽然知道家中谁说话最有份量,不过此时有梅大夫在场,还是规规矩矩走到贺翎面前,嘿嘿一笑:“父皇,儿臣有一事相求。” 贺翎看他拉着虞长生不放手,不由好奇:“什么事?” “儿臣想请长生弟弟入宫做伴读,可不可以?” “自然可以。”贺翎笑起来,“不过此事你得先问问梅大夫和长生的意思。” 梅青闻言微微一愣,其实在他刚入京的时候,贺翎与萧珞就曾提议让长生入宫做伴读,不过他一直记得师父的父亲当年是在宫中受到诬陷获罪的,因此对皇宫敬而远之,虽然知道入宫伴读比入私塾更有益于学业,但还是谢绝了他们的好意。他怎么都没想到,今日竟然由太子旧事重提,而且看贺翎与萧珞的神色,他们必然是希望自己答应下来的。 梅青虽然仅仅入宫几次,不过对宫中的情况却是了解的,如今的皇宫与以往历朝历代大为不同,没有各方势力的倾轧争斗,倒像是一个普通人家。他如今对皇宫已经不再那么抵触,而且也知道如果再拒绝便有些不识好歹了,不由动摇了几分心思。 萧珞见他神色似有松动,笑了笑,看向虞长生:“长生,你愿意么?” 虞长生自己还愣着神,听他一说连忙看向爹爹,乖巧道:“长生听爹爹的。” “那你自己呢?” 虞长生歪了歪头,笑出两只小梨涡,点点头:“长生愿意。” 一旁的梅青忍不住摇头而笑,忙起身拉着长生的手,带着他跪下:“草民三生有幸,蒙皇上皇后颇多照拂,感激不尽!” 贺翎见他答应,笑道:“不必多礼,长生入宫伴读,你一个人可就孤寂了。往后每月初一和十五,我们都会派人将长生送回来见你,你若是念他了,也可以随时入宫来探望。” 梅青心中感激,再次叩首:“多谢陛下!” 第126章 番外三:山水之间附定制预览 一缕晨曦从轻纱似的薄雾中透出,静谧的江水闪烁着浅金色波光,禽鸟鸣叫声声,江畔人家日出而作,男丁扛着锄头下地,老翁坐在屋前缝补,妇人端着木盆至水边浣衣,浣衣声与说笑声不绝于耳,时不时有孩童追逐打闹,江水两岸逐渐热闹起来。 江心有一片无人问津的洲岛,岛上前些年一直荒无人烟,野草遍地丛生,却不知从何时起,悄无声息地成了另一副光景。如今的岛上旧貌换新颜,背面阴凉处茂林修竹、逸趣横生,南面则种满了桃树,每到暖春时节,桃花遍地开放,深粉、浅粉色点缀在江中,美不胜收。一阵江风拂过,花香便被清风送至岸边,引来青年男女频频翘首而望。更有意境的是,东西两面的芦苇荡中时不时有白鹤飞出,芦苇轻摇,鹤鸣声响彻天际。仅仅一水之隔,两岸烟火熏然,江中却宛如仙境。 百姓淳朴,不知岛上的主人是何来历,也从未想过去一探究竟,只是有时远远看着,想着能有这么大手笔将一座洲岛改颜换貌,必不是普通人,便自然而然起了些敬畏之心。 岛上的不是别人,正是隐居世外的贺翎与萧珞,二人自从将政事交由儿子贺铮之后,便决意纵情山水,潇洒肆意一回,两年内走南往北,领略了或豪放或婉约的大好风光,才算真正体会到江山之美,而这江山,是他们辛苦打下来的,看着百姓衣食无忧,便有种油然而生的欣慰之感。 如今他们不愿再走马观花,而是选了这座极其喜爱的小岛,早就命人来打理了一番,之后便决定长住两年,细细体味民间的繁华热闹。由于身份特殊,这一路都有人暗中随行保护,所以选择这座岛屿便极为合适,那些护卫只需驻扎在岛的四周暗中看护即可,而他们俩住在中间,出门便是翠竹桃花,权当岛上只有二人了,倒也逍遥自在。 此时正是春暖花开、桃花遍地时,竹叶飒飒轻响,将木质小楼中的二人从酣梦中唤醒。如今不需要婢仆贴身伺候,事事亲力亲为,倒也别有意趣。 拿蘸着青盐的细柳枝净了口,又直接到木楼后面不远处的溪边就着清晨的凉水洗了脸,顿感神清气爽,萧珞放下帕子,见贺翎笑容满面地看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感慨道:“年轻时操劳国事,这个也要想,那个也要愁,如今年纪大了,反倒风雅起来。” 贺翎将帕子随意搭在脑袋上,腾出手来捏捏他紧致光滑的脸,满嘴都是醋味:“谁说我们年纪大了?上回去镇上采买,从街东头走到街西头,偷偷看你的年轻男女多得数不过来。” 萧珞将他头上顶着的帕子取下来,笑道:“这岛上似乎少种了一样东西。” “啊?”贺翎一脸诧异,没明白他怎么忽然说到别的事上了,顺着他的话问道,“少种了什么?” “自然是葡萄啊,酸溜溜的葡萄,好不涩口。”萧珞哈哈大笑,拿着帕子丢进水里搓了搓又拧干,站起来交到面容扭曲的贺翎手中,温声道,“今日该你浣衣了。” 贺翎:“……” 吃过早饭,贺翎拿着木槌坐在江边将衣服砸得梆梆响,先前发现皂角快不够用了,想到过两天又要去市集,心中不免醋意顿生,练武的劲道全使在衣服上了。 “悠着些,万一将衣服敲烂,又得去市集买。” 贺翎咬着牙将动作放轻。 “原来吃醋也是风雅事,不如下回你将戾气收敛些,这样我也有机会酸一次。”萧珞笑着在他身旁的大石上坐下,手中握着一只横笛。 贺翎瞧见他手中的横笛,心中郁气一下子烟消云散,这横笛是他去年亲手为萧珞打磨的,他自小习武,对音律只是略通一二,从他手中做出来的笛子可想而知是个什么水准,不过萧珞十分喜欢,一直带在身边。 贺翎坐直了身子,正色道:“长珩,吹笛之前,还是先来润唇比较好。” 萧珞忍着笑,探身去亲吻他,很快便让他湿漉漉的手揽住后颈。 二人唇舌相交的身影倒映在水面上,江风袭来,桃花簌簌飘落,轻巧的花瓣落在二人身上,又打着卷瓢至水面,如数叶小舟渐行渐远。 悠扬的笛声响起,由于萧珞对音律的造诣极深,弥补了笛子本身的不足,修长有力的手指上下翻飞,意境旷达的曲调迎着朝霞贴着江水绵延悠荡,引得东西两侧的白鹤从芦苇荡中尖啸飞出,如同与笛声迎合,在空中盘旋而下,竟落在二人不远处的浅滩上,引颈长鸣。 贺翎听着笛声将衣服浣洗完,如同普通百姓那样,将干干净净的衣服晾在桃林间架起的竹竿上,动作娴熟,忙完了便擦干净手,从后面将萧珞搂住,等他一曲完毕,高兴地低声道:“想不到我们也能过上闲云野鹤的日子。” 萧珞收了笛子,看着一旁徘徊不去的白鹤,笑着应声:“嗯。” 隐居世外的日子过得惬意宁静,二人每日都是自己煮饭烧菜、浣衣洗漱,虽然一开始手生,做的饭菜难以下咽,洗的衣服皂渍斑斑,但是却愈挫愈勇,甚至觉得别有乐趣,如今已经是样样得心应手,隔三岔五地还将那些护卫喊过来让他们品评谁做的饭菜可口。 至于浣洗衣服,两人则是轮着来,贺翎洗的时候萧珞在一旁吹笛,萧珞洗的时候贺翎则在一旁练拳,这套拳法是某次机缘巧合下由一位世外高人所传授,算是他们云游四海的一大收获。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桃花便谢了,枝桠上结出的桃子竟然不用怎么照料便生的很好,香味逐渐浓郁,俨然是快熟了。 贺翎闻着果肉的香味,口水肆意,便摘了两只下来,一只递给萧珞,另一只在衣服上随意蹭了蹭,放入嘴里一咬,大呼过瘾,含含糊糊道:“长珩,你快吃!” 萧珞也将桃子随意擦了擦,啃了一口,果然是香甜可口、汁水四溢,也顾不上说话了,一边啃着一边在林子里转悠,左边看看,右边看看,最后将桃核一扔,转身看着后面又想吃第二颗的贺翎:“我们二人再加十二名护卫,统共也就十四人,这么多桃子恐怕吃不完,干脆摘了送到江边的农家去,让他们也尝尝鲜。” “嗯。”贺翎点点头,当天先把护卫喊过来吃了个过瘾。 岛上桃树成片,他们先挑了些熟透的桃子送了人,那些质朴的村民感激不已,又回馈了些自家的大米蔬菜,算是礼尚往来,倒省得他们近期再去市集采买了。 第一拨桃子送出去,二人在岛上捣鼓了许久,翻找出不少的蚯蚓,便一人一根鱼竿,去江边垂钓,钓出大鱼便扔进篓子里,钓出小鱼便扔回江中,到了傍晚,竟然攒了满满一篓肥鱼,哪怕顿顿吃鱼,都够他们吃整整三日了。 萧珞将篓子里的鱼用网兜装起来收紧口子,扔进溪水的下游,拍了拍手道:“明日我们不用锅了,换种吃法。” “嗯?”贺翎诧异地看着他,“你想怎么吃?” 萧珞扬唇轻笑:“去江边,烤着吃。” 贺翎听了哈哈大笑,当即就迫不及待地去砍了几根竹子把架子搭好。 第二日清晨,架子上还残留着露水,两人便坐在江边开始忙活着开膛剖肚刮鱼鳞,最后将鱼清洗干净,用细竹棍串起来搭在架子上,底下是从屋子里搬出的柴火,噼里啪啦烧得好不热闹。 二人各执一根细竿,不时地翻烤着,在两面金黄时撒上一些盐与葱花,最后香气四溢时,馋得口水都快下来了,举到鼻子底下一闻,只觉得这是人间极致的美味。 贺翎乐滋滋地咬了一口,被烫得嘴巴不停地砸吧,好在这一口没有鱼刺,就囫囵个地吞了下去,呼呼直喘气,大着舌头说:“有美景作陪,佳人作伴,才能吃出真正的美味。” “这怎么够,还要自己亲自动手,体会其中的乐趣。”萧珞吃着吃着觉得好笑,“我们以前的日子都活到哪里去了?” “自然是活到别人身上去了。”贺翎头也不抬道。 两人齐齐一愣,都大笑起来。萧珞点点头:“这样也好,不然我们哪有闲情逸致在这里春花秋月?” 说着说着便各自吃掉了一条大肥鱼,因为不曾吃饭,没多久就又觉得饿了。 贺翎一个人将事情全捞过来:“我烤给你吃,你吹曲子给我听。” “好。”萧珞笑了笑,将横笛取出来,往江边靠了靠,坐在大石上吹奏起来。 暖风和送,笛音袅袅,萧珞束带翻飞,袍袖轻摆,如同一道剪影镶嵌在浩瀚江波的幕画中,看得贺翎痴痴如醉,等到回过神才发现,鱼烤焦了。 萧珞看看鱼,又看看他,嘴角抿着一丝笑。 “我重新烤。”贺翎清咳一嗓子,抓了一条鱼便开始刮,一边刮一边状似随意道,“长珩,你若是愿意,我们可以在这岛上多住几年。” 萧珞转目看着江水,笑容悠远:“嗯。” 笛音再次响起,没多久竟吸引了江上渐行渐近的一艘游船,贺翎烤鱼的空档抬起头,见到那船头站着几位年轻男子,观衣着装扮应是江南一带的学子,正翘首朝这里看过来。 萧珞吹得入神,又背对着游舫,倒是不曾注意,贺翎担心又将鱼烤糊了,也没多看。 没多久,一曲终了,那船已经离得不远,里面一位中年文士走出来,抚掌赞叹:“想不到此处竟有世外高人,曲声意境悠远似不食人间烟火,身旁却又炊烟袅袅美味袭人,倒是别又一番意趣。” 萧珞放下横笛,站起来转身看过去,冲船上的人点头致意:“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船头一名年龄最小的学子不停地耸鼻子,偷偷咽口水:“好香啊!” 贺翎哈哈大笑,站起来道:“鱼多得是,几位若是不嫌弃,不妨上岸来尝尝我的手艺。” 如今正值太平盛世,文人学士自然也就渐渐多了起来,这船上几人一看便知是附近城中的学子,中年文士或许是教书先生,也可能是这群学子此次游江的领头之人。 乾朝文武并重,又改善了科举制度,近几年的文人学子渐渐摒弃了一些迂腐不化的旧习,也没有了自视甚高的傲慢,不矜不骄,又添了些豪爽之气,落落大方颇引人好感。 船上几人果然洒脱,当即便表示感谢,将船靠近,纷纷上岸来。 这些学子大多十七八岁,年纪小一些的看起来与贺熙差不多大,年纪大一些的估计也才二十出头,上了岸并没有无礼地询问主人身份,也不曾往林子里走,只是围着火堆随意闲聊,颇有些萍水相逢的味道,令人好感顿生。 中年文士对两位主人道了谢,自报了姓名,说自己在城中书院教书,今日见天气晴好,便领着这几名学生前来游江,顺便考考他们的学问,最后笑道:“想不到竟见着此等妙地,多有打扰。” 中年文士见此二人气度不凡,隐隐猜到他们必定是大有来头,又从言谈中听出他们学问过人,下意识便添了几分尊敬,让自己的学生对他们一一见礼。 贺翎与萧珞对他们印象颇佳,招待得也十分热情,最后将钓来的鱼吃得干干净净,见那些学生还在抹嘴回味,忍不住哈哈大笑。 贺翎对他们道:“林子里还有很多桃子,你们去摘些熟透的带回去在船上慢慢吃。” 这些学生连连摆手,显然是不好意思吃人家太多。 “无妨,我们吃不了这么多,剩下的照样送人,今日招待你们也算有缘,不必客气。”萧珞笑了笑,对着笛子吹了声古怪的音律,很快就有一名护卫走过来,把这群师生吓了一跳。 萧珞道:“去采摘一些桃子,送给许先生与这几位学子。” “是。” 许先生见护卫抱了抱拳便转身离去,动作干脆利落,心知他们并非一般人,不过他自己也是见多识广,并无畏惧,反倒是对两位主人的随和钦佩有加,笑道:“容鄙人唐突,方才听阁下吹奏,觉得音律甚是动人,不过有些可惜,若是换一支笛子,或许会更为精进。” 这话一出,萧珞不免对他刮目相看,笑着点头道:“这笛子的确是做工拙劣了些。” 许先生微微一愣,似是没料到他答得如此爽快,随即也笑起来:“鄙人这里倒是有一支更好的笛子,是数年前偶然所得,名曰卧澜笛,阁下若是不嫌弃,鄙人便去船上取了来赠与阁下。都言宝刀配英雄,笛子也当赠于相合之人。” 贺翎听得心中淌血,面色微黑,萧珞却似不知,惊讶道:“卧澜笛可是出自名家谢长秋之手,至今已有一百年了。” 许先生笑着点头:“正是这支卧澜笛。” 萧珞瞥了贺翎一眼,笑起来:“都说文人雅士行事不拘一格,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多谢先生美意。不过这么贵重的笛子,我可不敢收,江山代有人才出,必定会有更合适的人出现。而且,在我眼里,再好的笛子都比不过我手中这支。” 许先生见他不肯收,也不勉强,不过听他如此看重这只音质不佳的笛子,实在是有些诧异。 贺翎喜不自禁,颇有些得意地将萧珞手中的笛子拿过来晃了晃:“先生见笑,这笛子是我做的。” 许先生一愣,顿时大为窘迫,连连拱手:“失礼失礼!”引得旁边的一群学生哈哈大笑。 相谈甚欢,倒也没有特别的尴尬,都是洒脱之人,自不会计较太多,等侍卫拎着几篮桃子过来后,许先生与他的学生们连连道谢,又一番作别,便登船离去。 贺翎待船行远了,握紧萧珞的手将他拉回小木楼,关了门就将他抵在门板后面,一脸喜色地凑近了他,低声道:“长珩,这么好听的话,怎么之前都不说给我听?” 萧珞装傻,在他唇上啄了一口,笑道:“什么话这么好听?” “装傻,再说一遍给我听听。”贺翎一遍低声诱哄,一边替他宽衣解带,将手探入他的衣襟。 萧珞让他一通乱摸,气息渐重,眼神幽深地看着他:“可一不可再,好话听过就该记住。” 贺翎让他看得口干舌燥,感觉到他的手拉开自己的腰带,顿时呼吸一紧,抱着他狠狠亲吻,很快便呼吸交缠着倒在榻上。 二人在小木楼里折腾到傍晚沉沉睡去,醒来时正是半夜,竟听得外面下起来雨来。 贺翎搂着萧珞与他耳鬓厮磨,沉沉笑道:“在西北住了二十年,所见过下雨的次数,恐怕都不如江南这两年的多,江南多雨,多雨多情,人都变得缠绵了。” 萧珞侧头看着他,双眼在幽暗中含着笑意。 两人相拥听了半夜的雨,雨水打在窗棱上淅沥轻响,伴着屋外竹林摆动的沙沙声,衬得这江心小岛的夜越发宁静。 第127章 番外四:终解心结【END】 贺翎与萧珞在外云游两年,又隐居江南过了两年多闲云野鹤的日子,想想出门在外那么久,终究放心不下家人,便决定回京中,临别时立在船尾看着渐行渐远的孤岛上桃林修竹茂盛,依依不舍。 贺翎安慰道,“横竖以后就是闲人两个,想再来还不容易吗,回京看看爹娘、兄弟与铮儿、熙儿,想来时可以再来住上一段日子,爹娘若是觉得京中无趣,也可带他们过来静养。” 萧珞望着岛上振翅高飞、引颈长啸的白鹤,目光悠远,笑着轻轻应了声“好”,心中却有些叹息:可惜母亲走得早,若是她尚在人世,看着这番美景必定会欣喜不已。人活一世,终究有些无法弥补的遗憾。 贺翎与他朝夕相伴,自然猜到他在想什么,便轻轻握住他的手,道:“回去正好路过栖禅寺,听说那里有一位得道高僧,不如我们去那里敬香参佛,布施香火,聊表心意。” 萧珞心中一暖,回握住他的手紧了紧,笑容间的忧思也缓缓散了,点点头转身拉着他坐进船舱中。 栖禅寺在江南一带颇有名望,传闻寺中的高僧已活了一百多岁,却鹤发童颜精神奕奕,也从不对前来敬香的善男信女摆出出世高人的架势,如同寻常人家的老者一般言笑晏晏,甚至每日晨昏两次徒步上山下山,脚步轻快如同年轻男子,堪称奇事。 正因为有此高僧,栖禅寺的香火才数百年未断,哪怕是战乱时民不聊生、食不果腹,哪怕手中没有银钱布施香火,也依然有心诚者上来拜佛,每每都会受到这位高僧的点化,心绪平静而返。 萧珞对此地早就心向往之,便与贺翎一同上山,因为来得极早,天未亮便开始登山,直到登上了山顶,晨曦才堪堪从薄雾中透出,山下也渐渐人多起来。 乾朝信佛,就连京城都有皇族寺院,民间就更是多不胜数,如今民生安定,香火便更加旺盛起来。 二人上到山顶,恭恭敬敬上了香,正欲询问高僧何处,便见一小沙弥上前双手合十道:“二位施主,家师已等候多时,请随贫僧来。” 贺翎诧异地与贺翎对视一眼,想到这高僧的种种传说,也就释然了,相视一笑,便跟随沙弥前行一路去了禅厅,盘膝坐在一旁的蒲团上静静听着里面的诵经声,之后又听上首一位鹤发白须的老僧讲禅,想必就是那位高僧了,一直到众僧散去,他们二人才回过神来。 此时厅中已变得空寂,除了佛祖圣像便剩下他们与高僧三人。 高僧上前对他们双手合十,慈眉善目地道了声佛号,二人起身还礼。 萧珞见高僧笑容满面地打量自己,心中生出微微怪异之感,却不觉得不悦,便笑道:“久仰一叶大师高名,特来倾听大师讲禅。” 一叶大师和蔼一笑,做了个相邀的手势:“二位施主请随贫僧来。”说着便带他们进了一间禅院,净了手,在蒲团上相对而坐。 一叶大师朝他们各看了一眼,笑道:“二位施主乃大成者,竟然到这里来听贫僧讲禅,实乃鄙寺荣幸。” “大师过谦。”贺翎微笑回礼。 贺翎是久经沙场之人,原本戾气甚重,萧珞虽极少亲手沾染鲜血,但也整日做着谋划之事,再加上天下初定,他们为了治理江山颇使了些强硬手段,心绪便极少有平和的时候。不过他们最近几年极少过问朝政,又受了山水的熏陶,如今坐在这禅院中,听着一叶大师用浑厚如钟的声音讲禅,心境是前所未有的安宁。 萧珞早年学习之际也念了不少经书,再加上学识渊博,佛、儒、道、玄竟能信手拈来、融会贯通,听了一会儿见一叶大师略作停顿,便开口与他论禅。 二人一边喝茶边你来我往,旁征博引说得好不投机,越谈越是兴起,奈何贺翎一介粗人在旁边是越听越糊涂,最后竟觉得两人的声音开始左耳进右耳出,颇有些仙音渺渺之感,都快元神出窍了。 一叶大师忽然哈哈大笑,抚须道:“贫僧与施主真是相见恨晚,这一谈便谈了两个多时辰,也该歇歇了。” 萧珞与他谈了这么久,渐渐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心情愉悦之际一扭头发现贺翎似乎被让一叶大师的笑声微微一惊,大概是方才走神了,忍不住笑起来。 贺翎一回神见两人都看着自己笑,自己也忍不住摇头:“惭愧惭愧,一介粗人,更深奥的便听得云里雾里了。” 一叶大师和蔼笑道:“佛祖以慈悲普度众生,英雄以杀伐拯救黎民,听不懂也罢,殊途同归尔。” 贺翎心中大为惊讶,看来这高僧果然实至名归,竟一下子将他们的身份道破,不由对他刮目相看,微微一愣,便双手合十郑重地施了一礼。 萧珞也是十分心惊,再次看向这位高僧的目光便更为敬重,笑道:“在下一直有个心结,不知一叶大师能否化解?” 一叶大师笑眯眯看着他,清瘦的脸颊因笑容变得颧骨突出,缓缓道:“天命不可违,即便是不慎出了差错,也终会扭转,往生逝矣,不必忧思。” 萧珞道:“只有一人缅怀往生,往往疑惑不知身置何处。” 一叶大师微微摇头:“所谓两世,实则一世,错的便是错的,过眼云烟罢了。” 萧珞静静听着,一直盘桓在心头的结,竟如同大师口中的云烟,渐渐化作无形。 一叶大师不再说话,喝了口清茶,笑容和蔼地看着他,陪他静坐。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珞回过神来,微微一笑,对一叶大师恭敬行礼:“一叶大师微言大义,在下受教。” 在禅院中又小坐了片刻,之后一叶大师亲自带着他们二人参观寺院,一路走来梵香扑鼻,黑瓦黄墙、宝塔肃穆,令人心神宁静悠远。 临别之际,二人布施了香火,又对一叶大师表示感谢,这才离去,离去时的心境与来时已迥然不同。 贺翎见萧珞眉宇间郁色全消,不由高兴万分,穿山过河,悠悠而行,京城便近在眼前了。 遥望着巍峨肃穆的城墙,二人下了马,并未急着前行。贺翎执着萧珞的手,笑道:“离开时铮儿与熙儿还是半大孩子,如今年纪不小了,该成亲了,心里恐怕对我们二人颇多怨言。” 萧珞听了他的话也忍不住笑起来:“这回倒是我们任性自私了,这么大的事都抛在了脑后,回去指不定要被他们嫌弃。” “熙儿一向好脾气,封了亲王,担子没那么重,年纪也还小,怨不到哪里去,总归是个孝顺儿子。铮儿这臭小子可就说不准了,当初让他即位,脸沉到了脚底板,黑得扔进煤炉都找不出来,再说今年都已经十九了,迟迟不见我们回来,不知该急成什么样……”贺翎越说笑容越大,最后凑到他耳边道,“要不咱们偷偷溜回去,别让他知晓。” 萧珞哈哈大笑:“丢不丢人?如今整个天下都是铮儿的,更不要说这小小皇宫,你会隐身术还是怎么的,哪里能逃得过他的双眼?” 两人越说越觉得好笑,最终还是牵着马缓缓前行,还未到城门口就见里面轰隆隆奔出来两辆马车,不过片刻便冲到离他们不远处。 马车朴实无华,帘子一掀,出来的人却身份尊贵。这身份尊贵的两名青年,连走带跑疾步而来,袖袍带风,发冠歪斜,完全不顾形象,更不管身后跟得气喘吁吁的仆从,到了近前扑通跪在地上,抬起脸笑容灿烂地看着他们:“爹,爹爹,你们回来啦!” 这情景大大出乎他们意料,一个是年轻皇帝,一个是年轻王爷,这会儿竟像两个孩童,笑得一脸纯真,显然是极其思念两位父亲。 马车旁边的几位仆从偷偷抹泪,连贺翎萧珞都忍不住眼眶热起来,连忙将他们拉起来。 “好儿子。”萧珞看着他们,在二人肩上捏了捏,心中感慨万千。 贺翎给他们整了整衣冠,心情畅快:“走,我们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彻底完结了,谢谢一路支持到这里的妹子们!没有你们,琉璃恐怕坚持不下来。抱住蹭蹭~╭(╯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