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记 作者:莲兮莲兮 文案 宅男穿越到一个全是男人的世界——丈夫国 于是被迫掰弯, 被迫进了全是美男的后宫,被迫卷入争斗, 还被迫喜欢上了一个比自己小一大截儿的小皇帝…… 杨钧天总以为自个儿已经够倒霉了,可他想不到事情的发展总是能比他想象得更狗血…… 穿越宫斗年下…… 内容标签: 虐恋情深 年下 搜索关键字:主角:杨钧天 楔子 丈夫国在大荒北,其为人衣冠带剑。 在大荒的北边大海外,很远的地方,有两片广袤的大陆,隔海相望。两片大陆各有名字:一名丈夫国,一名女儿国。 说是“国”,其实是大荒人的叫法,原本不是国,而是另一个世界。这两片大陆皆无边无垠,分成了大大小小数十个国家,这些国家被称为子国。而丈夫国中,最大的子国名为晏,势力也最为庞大,周边的五个小国都是他的附属国。 丈夫国中无女子,女儿国中无男子。 若有女子擅入丈夫国,格杀勿论,这是从上古时代便流传下来的规矩,被记录在丈夫国中每一个子国的法典之中。 关于这两片大陆,有这样一个传说:天地的最初,有一对兄妹流亡到这里,他们是一个被灭族部落的幸存者。妹妹为了给部落留下后人,欲与其兄行鱼水之欢,却被哥哥拒绝。于是她便在晚上趁着哥哥睡觉,取出哥哥的精华,放在一个冰玉瓶中,置入自己体内,不日后便有了身孕,诞下一男一女。这种没有肌肤之亲的乱伦被天神原谅了。但哥哥担心两人继续在一起,早晚会把持不住,连忙带着男婴离开,去了另外一边的大陆。两国就这样渐渐形成,相互扶持着繁衍至今。但两国男女决不可有肌肤之亲夫妻之爱,否则便是乱伦,这是从两国的始祖那里传下来的规矩,天地可灭,规矩不可破。 因此,男人不可进入女儿国,女人也不可进入男儿国。 每年一月,丈夫国想要孩子的男子便将自己的精华放入冰玉瓶中,并在瓶上系一块玉坠,玉上刻了为将来的儿子取好的姓名,由特使护送至女儿国。这些特使均是阉人,且被割去舌头,不能说话。女儿国想要受孕的女子便领取一只冰玉瓶,置入体内。十月后,若所生孩子为女婴,便留在女儿国,若是男婴,便系上随瓶的玉坠,送回男儿国,由其父认养。 虽然是这样相互扶持着繁衍后代,大部分的丈夫国人却从不知道女儿国,女儿国也从未听闻丈夫国。 丈夫国,是一个只有男人的世界。 第1章 2011年8月20日星期六,是我人生发生重大转折的一天。 这天早上我照旧拿着六十块钱去报摊买魔兽的充值卡。自从公司不景气而被裁员之后,我一个文科生拿着不甚辉煌的简历在人才市场挤了半年也没有找到新的工作。每年都有那么多的大学生毕业,我又不是从什么名牌大学毕业的,哪里轮得到我。到后来自暴自弃,每天闷在家里玩玩魔兽,闲来无事画画一直仅仅当成爱好的油画,看看yy小说,然后便是睡觉吃饭,活得像猪一样。 哎…人生在世,大概还不如猪幸福呢吧?起码猪不用为了自己的前途担忧是吧? 言归正传,我穿过马路,哼着小曲儿沿着那排居民楼往报摊慢悠悠地溜达。虽然前途渺茫,但是头顶绿树成荫,遮挡住夏日的骄阳,碧绿的桂树叶间跳动的金色光点令得人觉得心情开朗许多。 由于我一直仰着头走路,所以我没看到前方那缺少了井盖的井。 妈妈说,偷井盖的贼都缺德缺到姥姥家去了。这句话说得真是太正确了。 何止是缺德,简直就是操他祖宗一百零八代! 这是我掉进井里时脑中最后闪过的想法。 我记得我只觉得全身都剧烈地和地面撞击,然后就七荤八素地没意识了。我希望自己不要残得太厉害,最好只是骨折什么的。运气好点,可以在医院疗伤的时候认识一个可爱温柔胸大的护士mm,然后从此永结同好白头偕老,生活性福美满。 但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是现在这个状况? “天人,吃点东西吧。”说话的少年穿着一身颇有民族特色的短衫,头上的头发梳成很多小辫子,额头上缠着一圈银绳编成的额饰,看起来不太像汉族人… 不仅他,我一醒来,就发现自己被铁链锁住了手脚,正躺在一块硬邦邦的大石头上。而四周是嶙峋诡异的石壁,头顶上倒立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石笋,宛如融化了一般,幻化成各种妖魔般的样貌。唯一的光源来自墙壁上钉着的火把,火苗毕毕拨拨地作响,阴暗的光线在石笋和墙壁的凸起间晃动着。 当时这洞里有很多很多的人,他们都穿着跟少年类似的怪异服装,跪坐着围在我身下的大石头周围,还有一个头上戴着巨大而繁复的银帽子的老头正站在我跟前,手里拿着一只长长的手杖,杖头上还有一只羊头的骷髅,跟个巫婆似的,正神情激动地看着我。 我一定是在做梦,我只是掉到井盖里了…又不是爱丽丝梦游仙境…这一定是梦…一定是… 我把自己的胳膊都掐紫了,再睁开眼睛,眼前还是那一帮人。他们都安安静静睁着一双双的眼睛看着我,看得我全身每一根汗毛都立得直挺挺。 什么情况?下水道里的世界?! 当时那个老头说了一大堆的话,虽然是中文,可是我一句也听不懂。他不停地在那里感谢什么神什么仙的,然后居然对我跪下了。 我就问他们,“劳驾…这是哪儿啊…” 老头说得是,“启禀天人,这是巫谢族。” 天人?说我? 我一看自己的手脚各自被一条连接在石头上的长索锁住了,连忙往后蹭了蹭,盯着下面那一群来历不明的人,“你们是谁?我怎么在这儿?” “天人莫怕,我们是巫谢族的族人。现在巫谢族大难当头,天神将大人赐给我族,大人是我族的希望!” …他在说什么啊??? 不论我怎么跟他说我只是掉进了井盖里这一个事实,他们似乎都完全不管我在说什么,自顾自地又念了半天经就都散了,留我一个在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在吃饭的时候会派人进来。 难道我被邪教绑架了?!我只是掉进了井里啊!!! 送饭进来的少年把食物留下就走了。奇怪的玉米面饼和一些口味有点诡异的菜…我这两天一直没敢吃东西,怕里面有毒…可是事到如今我再不吃就真的要被饿死了… 哎…毒死总比饿死好… 我抓起一块面饼大口大口咽下去,这辈子还没有用这么快的速度吃过饭,几乎是连嚼都懒得嚼就吞掉,也顾不得形象什么的。我想要是现在有人看见我,肯定以为我是饿死鬼投胎。 不到三分钟,所有食物就被我消灭干净了。我连碗边都舔了一遍,最后还是觉得意犹未尽… 放下碗打了个嗝。眼见自己还活着,顿时有种劫后余生的沧桑之感。 我躺回石头上,琢磨着这帮邪教徒到底要怎么整治我… 是生煎还是油炸? 想我杨钧天没有因为找不到工作而饿死,居然是死在这么离奇的地方…真是太猎奇了…如果有幸逃了出去,我一定得写本传记什么的…就叫如何从邪教逃生… 徒劳地拽了拽链子,听着它哗啦哗啦地响着。 忽然,有脚步声接近,我一打滚坐起来,看到那个第一天看见过的戴着银帽子的老头走了进来。看他脸上的皱纹,怎么也得有百十来岁了吧?这么老了怎么不退休还在这儿搞邪教崇拜啊? 老头走到我跟前,又跪下了,“见过天人。” 我赶紧也趴下了,“那个…我名字里确实有个天字,但是我真不叫天人…大爷您先起来成么,咱有话好好说…” 老头却纹丝不动,跟个碉堡似的,“天人,如今天下大乱,我巫谢一族偏安一隅,不料如今遭此横祸。还请天人救巫谢族一命啊!”说完,大大的一个响头磕在我面前,吓得我一惊一乍的。 “您等会儿…您先慢点说…什么天下大乱?” “如今晏国、祈国、元国还有夏国四国混战,其它小国也纷纷跟着参战,战火如今已经烧到了巫谢……” “您等一下!”我赶紧打断他,“我怎么听不懂您说什么呀?什么夏国秋国的?” 老头抬起头瞪着一双干擦擦的眼睛看着我,“晏祈元夏这四国啊,最强大的四个国家呀。” 我想我一定是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大概是天人刚刚降临我们这个世界,还不了解吧。我们这个世界分成许多个国家,其中最大最强盛的有四个,分别是晏国、祈国、元国和夏国。这四个国家一直在开战,弄得是民不聊生啊…” 他们的…世界?? 我有点懵了… “你们这儿…不是北京的下水道?” 这回换他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了。 “你们这儿不是2011年的中国北京?” “天人…恕小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他很自责一般看着我。 我愣了大概有一分钟,脑子里闪过了很多东西,但是最后停留在我脑海中的,是血淋淋的四个大字:我穿越了? 第2章 我…通过某个没井盖的下水道…穿越了?! 我一定是这几天yy小说看多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不可能是真的吧?这怎么可能呢?太扯淡了! “天人莫要惊慌。我们巫谢一族世代相传的巫典里有记载,前日子时大荒与另一世界的通道即将开启,会有天人降临,拯救面临灭族危机的巫谢族。我就是按照巫典里写得,在两天前的子时做法,打开了那个通道,天人才会降临在这里。”他谦卑地说着,不安地看了眼锁着我的锁链,“因为害怕天人会飞走,所以才用这锁链困住大人…请大人不要生气…” 时……时空隧道?! 可我只是走路没看路而已啊…? 我抱着脑袋冷静了一会儿,深呼气,慢吸气…阿弥陀佛…让我快点醒过来吧醒过来吧… “大人…近日晏国正和夏国开战,我们巫谢族的领土就被夹在这两国中间,夏国不断从我们族里抓壮丁去充军,死伤惨重,再这样下去,巫谢族真的要被灭了……请大人设法救救我们!!!”老人说着,又开始磕头。我慌忙伸手向阻止他,奈何锁链不够长,根本够不到… “大爷!您先等会儿!我真的就是一普通人啊!我根本不是您要找的天人啊!” “如果您不是天人的话,怎么会出现在这圣坛上?是小民亲眼看见您从混沌之门里掉出来的!” 馄饨之门?我还水饺之门呢…救命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大爷…你别玩我了…我真的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呀…” 老人看着我,脸上的狂热却丝毫没有消减,“天人,没有关系,神会引导您的!” 我无语地看着他…当你遇到一宗教狂热分子,你真的没办法跟他讲理… “大爷…我真的不是您要找的人啊…您说让我救您的人民,我都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啊?” 老头又一个大头磕下去,“只要您同意解救我们就行了!” 我此刻的心情十分复杂。我承认,在我小时候也曾经幻想自己是圣斗士星矢穿着黄金圣衣拯救世界,可问题是你现在真的让我这么一宅男当救世主,我压力很大的啊… 怎么办?只要同意就行了…可是同意以后呢…他们不会让我杀人放火吧? 不同意的话,他们会不会把我在这儿锁一辈子? 权衡再三…我还是决定,先想办法离开这个山洞再说。 “好…我答应你…只要你告诉我该干什么…” 老头霎时泣涕横流,一副获得救赎了一般的高|潮表情,双手高举道,“巫谢族有救啦!” 有救了吗…我怎么觉得是离末日不远了… 我拉拉自己手腕上的锁链,“大爷…现在能把这手铐拆了吗…?” “现在还不行。”大爷回答得斩钉截铁,“巫书上说,召唤到的天人一定要先用五色精钢打造的铁链困住,否则天人就会趁机逃跑,再也不回来了。” 这什么巫书啊…为什么它会知道我的打算… 忍着想要破口大骂的冲动,我继续笑得和蔼可亲,“你不解开我,我怎么拯救你的族民啊?” “巫书上说……” “别管你那个什么破巫书了!快给老子解开!” 就在此时,山洞外忽然变得越发嘈杂,宛如在自远及近似的,乱七八糟的叫喊声在山洞中无数次碰撞回荡,当中甚至有着某种凄厉的惨叫,以及冰冷的铁器碰撞的声音。那种既虚幻又真实的噪音不断撞击我的耳膜,连心肺都在跟着颤抖。 “族长!不好了!晏国的人打进来了!”给我送饭的那名少年跑了进来,他的脸上脏兮兮的,衣服也破掉了,满身都是狼狈。 我一听就傻了眼,打进来了?什么打进来了? 晏国?那个正在搞侵略的国家?不是吧?一来就赶上大屠杀? 好像喊杀声更近一些了,我焦急地冲那老头大吼,“快解开我的锁链!!” 老人似乎也慌了神,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一把银钥匙,那幅惊恐的样子看上去有些可怜。但是此刻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只是急切地看着那把钥匙。 忽然,只听嗖的一声,一道冰冷的银光闪过眼前。老人惊叫一声,只见一支长箭杵在他面前的地面上,阻住他的来路。箭端的翎羽还在摇晃着,可见射箭人力度之大。 我和老头,以及那名巫谢族少年,都僵住了。 站在洞口的是一名高高的男人,黑色长发高高束起,看起来有些微的凌乱,五官深邃,眉宇间一股凛然的英气,身上银色的铠甲反射着熹微的光明,白色的长斗篷被山洞中的幽风吹得轻轻翻舞。他如松柏一般站立着,遥遥看向我们,令人动弹不得。 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比他更爷们的人…不是说长相魁梧什么的…而是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度… 这…就是古代的将军? 他大步向前,从腰间抽出一柄银色宝剑,一下子压到老族长肩头,“你就是巫谢族的族长?” 老头全身颤抖,只能连连点头。 “只要你投降,我保证你全族无事。”他声音沉稳,听起来很有力度,很令人信服。 老头已经完全慌了神,他竟然转过头来看我。 跟随着他的视线,那男人也将目光投放在我身上。 我咽了口口水…看我干什么…我只是打酱油得啊… “他是什么人?”银甲男人冷声问道。 我很想让那老头别说话,可惜还是晚了,“他是将会拯救我族,带来和平的天人…” “和平?”男人轻哼一声,带着几分不屑以及麻木,“他连小小的铁链都挣不断,自顾不暇,能保佑个屁!” 他说得是实话…但是他能不能把我放开先…只要不杀我,想怎么埋汰我都行啊…我如此祈祷着… 见我不说话,那男人反倒来劲了似的,越过族长,径直向我走来。我心里一害怕,连忙用手撑着往后退,直到铁链已经绷得紧紧的,退无可退了,才心惊胆战地停下来看着他。 他一把抓住我的下颚,凛冽的目光审视着我,声音低低的,“你就是他们的神?为什么如此普通?” 我有点发抖地看着他手里那把看起来非常锋利的宝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哼。”他冷笑一声,“你降不降?” 降?投降么? “不投降的话…你会杀了我么?” “会。” 好简洁的答案啊… 我俩眼一闭,“我……降!”虽然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降什么…我根本就和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男人没有笑,也没有鄙视。他放开我,转身向着洞口走去。 “来人!把他们都捆起来!” 我看到族长悲伤地低下头,满是皱纹的面上纵横着绝望的泪痕,他跪坐在那里,已经有些佝偻的身躯萎顿着,嘴唇微微颤抖。 我忽然很有负罪感。他那么相信我,结果我却只顾着自保… 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啊?就算我不应该走路不看道,也不至于就活该掉到这么一个奇怪的世界里来被人砍吧? 要怎么样才能回去? 有两个人高马大的士兵打扮的人走进来,一刀就砍断了我手脚上的锁链。我还纳闷,不是说是用什么五色精钢打造的么…怎么这么容易就被弄断了…难道是族长他们被假冒伪劣产品坑骗,所以才没招来真的天神,反而招来了我这么一个废柴? 他们粗鲁地扭住我的手臂,疼得我龇牙咧嘴。随即有粗糙的麻绳将我困得动弹不得,被人放在肩膀扛了出去。胃部被硬邦邦的甲胄硌着,难受得我都快吐出来了。 原来我所在的石窟外面是错综复杂的通路,高度大约有数十米,宽也有二十米左右,遥遥的洞顶,令人顿生渺小之感。洞壁上到处都是怪异的突起,偶尔有水滴顺着石缝滴淌下来,把石面冲刷得十分光滑。这通路大约是深入大山腹地的,不然不会这么长。两遍石壁上较为平整的地方,偶尔会有一些样子奇怪的图案,好像是很久以前就被刻画在石壁上的一样。仔细看时,貌似画得都是一个故事,但是还不等我看得明白,就已经被带了出去。 此时洞中来往的都是手持火把的士兵,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脱离现实的场景。 我真的穿越了? 洞口的光明远远地照射过来,白花花得一片,伴随着清新的风扑面而来。在沐入阳光中的那一霎那,强烈的光线瞬间刺入瞳孔,针扎一般得痛感。我连忙闭起眼睛皱起眉头,等待着自己慢慢适应这灼热的阳光。 渐渐地,终于觉得眼睛不那么疼了,我才将眼皮掀开一条缝,就被人一把扔到了地上,摔得五脏六腑都移位了。 亲娘啊…我觉得自己的牙齿都差点被磕下来… 这群野蛮人啊… 地面上粗糙的触感,布满了石砺和尘土。我从地上爬起,直起上身向四面望。围在我身边的,是许多穿着铁甲的士兵,他们冰冷而带着杀气的眼神,令我动弹不得。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那些穿着少数民族服装的巫谢族人一个个被捆得结结实实,垂着头跪在那里,大约都做了俘虏。在他们身后,是高耸陡峭的青灰色山岩,那样巍峨,仿佛随时会当头压下一般,天空在头顶被夹成一条长长的线,遥遥的有苍鹰翱翔而过,留下一地苍凉的鸣叫。 这一刻…我终于百分之百确定,自己不在原来的世界了… 不过…那些巫谢族的族民里,怎么一个女的都没有啊?还是他们只抓男俘虏啊? 老族长也被推搡出来,被丢在我身边。 那名银甲将军大概是这里的老大吧?他出来的时候,所有士兵都垂下头,满面恭敬。另外一名比将军还要高大的军官走上前来,眼睛看向我这边,“那个人是谁?穿着怎么这么奇怪?” 我低头看看我的T恤和长裤,大概对于他们来说是怪了点… “这些族人的神。”银甲将军漫不经心地说着,“把他们都看好,不要伤到他们。” “是。”部下抱拳应道,“不过,刚刚接到消息,陛下他现在在营地里…” “什么?!”将军脸色骤变,猛然转身,“什么时候的事!” “陛下关心前线战事,所以亲自来了…” “怎么也没人拦着他,太胡闹了!”将军急冲冲就要走,忽然又转过身来,对部下说,“你带他们慢慢回营地!我先回去!” “是!” 第3章 就这样,不明所以的我被和其他族民锁在一起,像一串蚂蚱似的,向前缓慢移动。那些士兵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我们的两边,不时地催促着。 我转头看了看后面的族民。他们都满面麻木,有种已经绝望了的茫然。但是在感觉到我的目光时,还是会虔诚敬畏地垂下头去,像是在对我行礼似的。 他们真是死脑筋啊…没看我这个“天人”就是个废柴吗…我要是真那么厉害,早就一记天马流星拳杀出重围了… 时空隧道…不知道那族长还能不能再打开一次啊?我能在死掉之前回去吗?虽然我一事无成,但是我还不想死啊… 长长的峡谷,刀削斧刻般得山峰,气势磅礴地夹出弯弯的峡道,前方明明似乎已经没有路了,转过一道峡弯便又向前曲折而去,似乎永远也走不完似的。人从这些山峰下面经过,就犹如一串不值一提的蚂蚁,根本无法与这些亘古以来就立在这里的巨兽匹敌,宛如蜉蝣,朝生夕死。 脚下粗糙的石砺磕磕绊绊的,这么贫瘠荒凉的地方,那些巫谢族人是怎么生存下来的? 这样走了很久很久,估计怎么也得有两三个小时了,我觉得自己的脚都快走断了的时候,两边的山峰终于渐渐地低矮下来,不多时便渐渐走出了山区。面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草原,半人高的荒草葱茏地随着清风渐次摇晃,青碧、金黄和赤红几种颜色辉映渐变着,犹如一幅印象派油画一般。在最远的地方与飘着几朵白云的天空相接,云团在草原上投下硕大的阴影,看起来广袤而壮丽。远处有一片蓝绿色的湖泊,翡翠般得色彩,那水面上仿若冒着一层寒气似的,还有几片茂密的树林,深沉的绿色相互交错,静静地沉睡着。阳光普照大地,给起伏的树冠和草原打上如波涛般的阴影。 这么原生态的自然景象…真是太美好了…我不禁暗暗叹息。 虽然现在根本不是欣赏景色的时机吧… 在一片林地旁,驻扎着晏国的八十万大军。我从来没有看过那么多穿着盔甲拿着长戟的人,还有绵延数里地的营帐,这是任何一部电视剧都拍不出来的壮观场面。穿过临时搭建起来的防范偷袭的木头城墙,后面便是一片喧闹场景。一些士兵正围坐在帐前的篝火边吃饭,一些正在搬运东西,还有一些伤员头上包着染了血的纱布。掀起的帐帘,可以看到里面躺着或聊天的人,简陋的床榻。一边的空地上还有人在操练,他们挥舞着手里的刀,卖力地跟随着教头的动作,口里喝然有声。 多希望这只是在拍电影啊… 我默默地跟着走着,直到走到一片比较宽敞的空地才停下。有人让我们都跪下来。 头顶烈日曝晒,我有些口干舌燥,但是又不敢贸然开口要水喝,只得暗自忍着。我现在真的是对自己的处境毫无头绪,当了俘虏之后会被送到哪里去?我被那些族民天人天人的叫,他们会不会为了恐吓族民而杀掉我? 心里紧张得不行,对自己的前途毫无把握。 如果我告诉他们我只是不小心掉进没井盖的井穿越过来的…他们会信么… 过了一会儿,有士兵小跑着过来,跟看着我们的将领说了句什么。那将领脸色骤变,冲我们喝道,“都趴下!不得到允许不得起身!” 我赶紧遵照他的吩咐。为今之计只有服从一切命令,尽量表现自己的柔顺无害了… 有很多脚步声在逐渐接近。我听到盔甲齐刷刷跪地时发出的声响,溅起的滚滚烟尘扑到脸上,忍不住低咳了两声。 希望没被听到啊… “末将参见陛下!参见骠骑将军!” 陛下?难道是那什么晏国的皇帝? 卧槽啊…不是吧…这也太符合穿越定律了…一穿过来就遇到boss啊!!! “请起。”不得不说是十分好听的声音,不过…怎么听起来这么小啊… 随即,那个声音又说道,“这就是巫谢族的人?” “回陛下,正是。”是之前抓住我的那名银甲将军的声音。 “巫谢族的人,不是说他们的巫术很强大么?怎么这么容易就被抓住了?” “回陛下,近年来夏国一直在从他们族里抓壮丁,村里有些能力的都已经被抓走了,只剩下这些老幼病残。” “哦?”我看到一双银缎子的靴子,上面用青蓝丝线秀出缠枝牡丹花样,看起来精美非常。那双鞋在我们面前走了几个来回,最后停在我附近。我吓得全身一阵微颤。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这个人穿的衣服怎么这么怪?” “启禀陛下,此人乃是巫谢族敬奉的天人…大概这是天人特有的服饰吧?” “天人?”微微挑起的语气,好像是来了兴趣,我暗道大事不妙! 皇帝大哥啊…小的真的不是圣斗士啊…求求您忽略了我吧… “你就是他们的天人?抬头回话。” 这会儿装聋作哑也没用了。我暗自捏了把冷汗,然后抬头看向面前的人。 不得不说…这人长得也太好看了。雪白的面庞,修长的墨眉有着优美的弧度,一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正微微眯着看着我,那幅神情,有点像狐狸。他一头乌黑的发用玉冠束起,余下的披散在肩头,一袭精美的白色长袍,边沿用青蓝的丝线绣着相似的缠枝牡丹花纹。阳光从他的头头顶照射而下,恍惚中他竟好似周身焕发着一层朦朦的光辉。 只不过,以他的年纪,应该只有十七八岁吧… 原来Boss是个小屁孩… “呵呵,倒是很年轻啊?他们为什么当你是他们的神?”他将戴了碧玉扳指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摩擦着自己的嘴唇,表情倒是挺老成的。 就算再年轻也是个皇帝,万一一发脾气把我砍了就不好了… 我避开与他对视的视线,尽量显得谦卑,“我……我也不知道……” 短暂的沉默,随即是他带着疑问的声音,“你不知道?” “我醒来的时候就被他们叫天人了…” “呵呵,竟有这等好事?朕倒也想朕一觉醒来就已经是皇帝了。”带着笑意的声音,还有几分孩子气似的。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他话里有话。 皇帝转了下身,好像看了看他身后的将领们,但是什么也没说,然后他又转回身来,接着就蹲下来,与我平视了… 我赶紧垂下视线。这帮皇帝自尊心应该是很高的吧…我可不想一不小心触怒他啊… “怎么不看朕?知不知道很多人一辈子都见不到朕一面的。” 朕来朕去的…就算是被一个小屁孩说出来,听着果然就是比“我”有派头啊… 我是不是应该自称贱民什么的? “贱民…怕冒犯到陛下…” “呵呵,你倒是懂事。”他说着,视线不住在我脸上逡巡。我不明白他怎么对我这么大兴趣…他不会是个gay吧… 不对…古代都不叫gay…好像是叫断袖什么的? 心里一紧…你哥哥我可是直的啊… “长得也不错,我要带上他回宫。” 回……回宫?!! 我一下子懵了… 他为什么要带我回宫啊?不会真的是后宫吧?这也太囧了啊,穿越过来的男主角不是应该一下子被皇帝看重去当大官什么的?为什么到了我这就变成了进后宫当男宠啊?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皇帝是一小屁孩啊!!! “是。末将这就去安排。” 怎么这帮将领的反应也这么淡定啊!!! “等一下等一下!”我一激动,一下子就把自己现在正在装孙子这件事给忘了,“为什么要带我回宫?我……我不是断袖!” “大胆刁民!竟敢如此和陛下说话!”立刻就有将领呵斥我了,我也一瞬间有些后悔起来。 进后宫总比丢了小命强啊… 可是那小皇帝不见丝毫生气的神色,反而歪着头看着我,“什么叫断袖啊?” 啊?他们这儿不是断袖这种叫法? 我已经没了气势,只得低下头来,小声说,“就是……就是……我其实是喜欢女人的……” “……女人?什么女人?你伴人的名字么?” 我睁大了眼睛,抬头,“你……您不知道什么叫女人?” 皇帝用手托着下巴,一脸好奇,等着我给他解释似的。 他不会是在玩我吧? 我咽了口唾沫,“你知道的…就是那种…跟我们男人不一样的…胸部…比较大的…那种…”我说着,还把手放在胸前比了比。 皇帝看了我一会儿,“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随即他又转头询问身后的几名将军,“你们知道他在说什么么?” 几名将领很快回答,“启禀陛下,臣不知。” 什么?他们都不知道女人? 难道是叫法不一样?可是自从到了这边,我感觉他们说话的方式和原来的世界相比并没有多少区别,对物体的称呼也几乎一致,如果其它的称呼都一样,不应该只有这一种不一样啊… 我突然有了一个很不好的猜想…不会是他们这个世界没有女人吧? 我被我自己这个猜测吓到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瞬间,一个我同事曾经开玩笑问过我的问题闯进我的脑海:如果全世界的女的都死绝了,你会去当gay吗? 不是吧… “你脸上的表情变得好快啊,”小皇帝呵呵一笑,弯起眼睛的样子越发的像狐狸了,几分狡黠,几分天真,“你叫什么名字?” “……杨钧天……”我小声报上自己的名字,脑子里仍然因为自己刚刚的推论而被惊得基本处于脑残状态。 “你很有意思,就随朕回宫吧。” 第4章 当天晚上,月明星稀,我却被两个士兵拖到一片空地,被扒掉了衣服。我被吓傻了,他们要干嘛?不会是要这样那样我吧?!! 一时间是要贞操还是要命的选择同时出现在脑海里,我环抱着自己近期因缺乏锻炼因而有点单薄了的胸膛瑟瑟发抖。尼玛这大草原一到了晚上怎么冷成这个样子? 结果扒掉衣服后,好几大桶水就被浇到了我头上。我还没反应过来,就狼狈地喝了好几大口水,难受得够呛。 他们还在不停往我身上浇水,直到确定我身上已经完全干净了,才罢手。 风吹到赤裸的皮肤上,越发寒冷了,我感觉自己的上下牙齿在不断碰撞… 我有些不自在地想要遮掩自己赤裸的身体,不过他们很快扔了一件单薄的白袍子。我连忙裹在身上,可是怎么没给我裤子呢… “快走!”我被推搡着,光着脚茫然地往前走,磕磕绊绊的,十分扎脚。此时月上中天,天空中一条银河徜徉至草原尽头,看起来分外明晰美丽,好像一条迷蒙的宝纱,遮掩着月亮害羞的面容。 我真是佩服我自己这功夫还有心思注意星星月亮… 他们将我带到了一片十分开阔的场地。这里只有一座大帐,比之前看到过的所有帐篷都要宽敞,还描画着精美的朱雀花纹。紧闭的帐帘,里面隐约传出明媚的火光。 “启禀陛下,杨钧天已经带到!” 原来……这是那皇帝的营帐…… 那小屁孩……是他叫人把我洗个干净……不会是要“临幸”我吧?!!我全身一阵恶寒…… 这简直是双重打击,既要被爆菊,还是要被一个比自己小将近六七岁的孩子爆菊…死了算了… “恩,让他进来吧。”熟悉的动听声线,此时在我耳中却犹如撒旦的声音一般… 难道我杨钧天注定要在今晚被掰弯?!! 怀着某种悲壮的心情,我被一把推进了大帐。 果然是给皇帝准备的总统套间,只是个帐篷,却连书桌长榻书架古玩都有,角落里那是一盆君子兰么…怎么连花都有啊… 他是来督战还是度假啊… 笼了红纱的宫灯将帐内打出了几分暧昧的颜色,一道红缎制成的帘幕分出了一个隔间,不见皇帝人影,大概是在那隔间里?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那,死死抓住自己的衣服,严肃地考虑一会儿要不要用武力把小屁孩放倒… 不多时,一只修长的手从红帘中伸出,莹白如玉,漂亮得难以形容。那只手轻轻掀开红帘,随即皇帝缓缓步出。他一头青丝只松散地挽起了上半部分,身上穿着白色里衣,外面披了件水红色的外衣,衬得整个人越发面若桃花,眼含秋水,叫人看得都呆了。 为什么老天这么不公…这小孩都已经是皇帝了,还能长得这么好看!! 他看着我,带着几分懒洋洋的笑,“饿不饿?” 耶? 看来他是打算喂饱了再下手? 我实在是不明白啊…这小皇帝到底看上我哪点了…虽说我长得算是中上,但是他一个阅尽美人无数的皇帝,就算这世界真的没有女人的话,美男也有很多啊,为毛会看上这个比他岁数大这么多的我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要怎样回答才不会被……那什么啊? 可惜,我的肚子很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他弯起嘴角轻笑,笑得简直是如梦亦幻。看得我心跳加快了一阵… 我要镇定…要冷静…他无论如何都是男人…再好看都是个比我小的男人…我…我要坚定我身为七尺男儿的立场! “来人!传些宵夜来!” “是!”帐外立刻有人应声道。 他缓步走向大帐一侧的床榻。榻上摆着一张做工精致的小木桌,摆了一副红琉璃茶具。小皇帝坐在一侧,抬眼看我,冲我招了下手,“过来坐。” 我觉得腿像灌了铅,踌躇了好一阵,才慢慢地挪过去。 他看着我接近,似笑非笑,“你很怕我?” “陛下气度逼人,令人心生敬畏…”反正…只要奉承就对了…小孩子最喜欢奉承的话。 “没想到穷乡僻壤,还有你这么会说话的人。你可真是一点不像巫谢族的人。”他拿起雕刻着夏蝉的茶壶,往晶莹剔透的红琉璃杯里倒了些热茶,放到唇边抿了一口。 我已经走到长榻边,小心翼翼坐下来,“其实…我不是巫谢族的人。” “哦?那你是哪里人?” “我说了,陛下恐怕会不信。” “你不妨说说看?”他的目光闪烁着,像天上的星子。 我抿抿嘴唇,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告诉他实话呢? 不如…试一下吧?看他现在眼睛一直盯着我,眨眼次数减少,是很有兴趣的表现,说出来就算不信,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我其实是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的人,是巫谢族的族长打开一扇连接两个世界的门,我才不慎掉到这个世界来的。” 他微微一愣,随即呵呵呵地笑起来。他的笑声也很好听,像是山泉落入一汪潭水时会迸溅出的清冽声响。 “你还挺会逗人。”他笑着说,转开了视线。 看来他完全没有相信。 我暗叹一口气,这个结果在意料之内,正常人都不会相信的吧? 此时帐外有人禀报说宵夜送来了,小皇帝便让人进来将吃的摆在桌上。烧鸡香喷喷的味道已经率先钻入我的鼻孔,刺激着我蠢蠢欲动的食欲。刚才因为焦虑害怕等等原因,还没觉得自己有多饿,直到此刻我才觉得自己已经快要饿到前心贴后背了。看到那金黄的色泽,我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人退下去后,小皇帝说,“吃吧。” 我立刻就伸出手将那只鸡分尸,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哇塞好香啊!鲜嫩的鸡汁滑入唇间,酥脆的鸡皮,香嫩的鸡肉,我从来不知道原来鸡是可以好吃到这种地步的!我吃得昏天黑地,完全忘记了自己对面正坐着个皇帝这件事。 “要不要喝口水?” “谢谢!”我接过红色的茶杯一口饮尽,然后才反应过来这茶杯是谁递给我的。 我赶紧把茶杯放回桌上,低下头,“谢陛下…” “呵呵,现在没有外人,不必拘礼了。”他忽然将手伸向我,我吓得往后一躲,他的动作也随之一顿。 “别怕,我只是想擦掉你唇边的一颗饭粒。”他温柔地笑着,宛如红莲绽放。 我便有些呆呆地,感觉他的手指在脸颊边轻盈拂过,继而落在我耳畔的头发上。 “你的头发好短,将来留长吧。” “是……” 他满意地笑笑,然后收回自己的手,“吃饱了?” 事到如今,我也不好意思再继续吃了,用袖子抹抹嘴,默默点点头。 “跟我过来吧。”他轻声说着,柔软的语调,宛如催眠一般。我只得跟着站起身来,缓步随着他往前走。可是当他掀开那红帐子的时候,我还是却步了… 这种事…我实在是做不到呀… 他回身看着我,“怎么了?” “我……我做不到……”我说得声如蚊蚋,生怕他一个震怒把我给砍了。 “你不愿意?”他说着,倒像是有些惊讶似的,“你可知道很多人做梦想要上朕的龙床,还没有这个机会。” “陛下…我长得不好看…人也挺老的…您要不要再好好考虑一下…”知道你有权有钱有貌,但是你是个男的,还这么年轻,让我一个老处男情何以堪啊… 他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也不敢直视他的面容,无法判断他此时的心境。 不过按照他目前表现出来的性格,是一个比较老成而且温和的人,应该不会把我拉出去砍了… “很少有人敢这样拒绝朕。”慢悠悠的声音,不见怒意。 “……对……对不起啊……” “你可知你族民的性命还在你的肩膀上?” 我一愣,他竟然跟我提巫谢族的人…… 我其实跟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不是吗,我只是运气不太好不小心被他们那个什么水饺之门给拉过来的可怜虫而已… 为什么那些人的性命在我的肩膀上啊…我无语问苍天。 “你可知你若跟了朕,你的人民就会过上更好的生活,不用去当奴隶。”小皇帝还在逐字逐句地说着,表情很严肃,“你知道奴隶的下场有多么惨么?他们没有任何的自由,比狗还要卑贱,没人会把他们的人命当回事。” ……他在威胁我么? 小小年纪居然就会威胁大哥哥了…长大了可怎么得了… 问题是我跟那群人半丁点儿关系都没有啊…… 头疼啊…谁来告诉我对着一个想要临幸你的小皇帝该如何逃生…他说一句话我和那帮巫谢族人就都死定了。我该继续拒绝吗?该任由巫谢族的人民成为奴隶么? 如果那个老族长死掉了,我不就永远都没有机会回去原来的世界了? 为什么我会面临这种事情啊…怎么想,这种事也不应该发生在我身上啊… 我只是个在家打魔兽的宅男啊…难道说打魔兽已经天怒人怨到要被爆菊的地步? 见我没了回应,他走过来,轻轻拉住我的手臂,将我带入红色的帷幕中间。里面是一张看起来宽大舒适的床,外面的床架上雕刻着精美的龙飞凤舞纹路,绛色的丝帘垂挂在两边。床边的铜兽中升起袅娜的香雾,清淡却带着丝丝甜意的香气盈了满室。 难道说我真的就要在这里被掰弯了?不要啊…我还没有交过女朋友啊… 我吓得大脑一片空白,动弹不得地看着那张床,感觉两腿都有点打颤。 那只好看的手轻轻落到我的衣襟上时,我才注意到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跟前。明明是消瘦的身形,却比我还高出一点。他一下子拉开我单薄的袍子,冰凉的手指触碰着我的胸膛。我全身一阵战栗,直想落荒而逃。 “呵呵,怕成这样?” 我咽了口唾沫,快速地扫了他一眼。他正在笑,眼睛微微弯起,嘴角也微微弯起,“你就那么不愿意么?” “太突然了…你能不能给我点时间啊…”我小心翼翼地讨价还价。 他有一阵没有说话,但是我知道他的视线一直游移在我身上。我的手悄悄攥成拳。 他忽然转了身,走向床榻,“来睡觉吧。” 我一动不动,心中悲壮。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我,咯咯地笑了两声,这两声笑倒是有几分稚气存留,“过来吧,朕今晚不碰你便是。” 我抬头看他,“真的?” “朕答应了你,就会遵守承诺。” …“那我出去睡就好……” “你是傻子么?朕已经召你入了帐,你还出去,让朕的面子往哪放?”他一副无奈的样子,微微撇了撇嘴唇,“你我就做做样子,事后你和我回宫,也算是救了你的族民,怎么样?” “……回宫……去干什么?” “呵呵呵……”他发出一连串好听的笑声,宛如珠玉迸溅,落在白玉盘上,“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不知道皇帝是有后宫三千的?” 后宫……当一个小男孩的后宫…… 我是不是世界上最倒霉的穿越宅男?不仅拯救不了世界,没有美女投怀送抱,居然还要给一小屁孩当男宠?! 可是如果不和他回宫,我就只是一名没有人权的俘虏,别说回到原来的世界了,就连保命都是个问题… 我左思右想,只要还能见到老族长,就能让他再打开一次那个时空之门,送我回去…如此情况下,我必须要保住自己的命和老族长的命才行。 回宫…真的要和他回宫? 虽然他真的比我见过的所有女孩都要好看…可是…我不想被掰弯啊… 我吞了口口水,“我还能见到巫谢族的人么?” “自然有机会。”他点头微笑。 我纠结半晌,最后把心一横,反正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保命比什么都要紧。他这么一个条件优秀的皇帝,没两天就会把我这个老男人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吧…我俩眼一闭,应了声,“好,我跟你回去。” 第5章 接下来的日子我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地被推上一辆马车,莫名其妙地坐了好久好久的车,莫名其妙地在一些看起来非常豪华的古代庄园里休息。沿途我一直撩着帘子看着外面的景象,大草原的风光无限美好,草叶宛如波涛般起伏,渐次摇晃着。空气里有种旷远的味道,那是在被汽车尾气污染了的大城市里体会不到的味道,好像从天地诞生开始就在这里,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渐渐地,树木开始多了起来,地势也逐渐有了起伏。村镇也越发密集了,我看到了更多的人。 恩…都是古代人,衣着似乎和汉唐接近,平常百姓一般都是粗布短衫,一些看起来有些知识文化的通常会穿着阔袖掐腰的长衫,再罩一件外衣什么的,头上或挽髻或戴冠。而有钱的人就是一身绫罗绸缎,艳丽的颜色趁着精致的织绣图纹,腰间佩戴着各式玉佩,甚至还外套着华丽非凡的大袖纱罗衫,好看得紧。 不过,这些并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我真的没有看见半个女人的影子…有几次好不容易燃起了希望,可再仔细一看,只不过是长相比较秀丽穿着比较华美的男人罢了… 而且…我看到了很多出双入对的…基友… 太可怕了…简直太可怕了…天下大同说得就是这里么… 没有女人…没有软软的胸部…白白的大腿…嗲嗲的声音… 也没有萝莉御姐女仆护士…… 天哪…让我切腹吧… 这几天我郁闷得直想以头抢地,数次严肃考虑寻短见的问题,但是贪生怕死的性格自然是不允许我做如此刚烈之举,最后也只能趴在床上哀叹自己歹命。 为今之计,只有尽快想办法见到巫谢族的老族长,让他再给我打开一次水饺之门… 真是个诡异的世界…没有女人,他们要怎么繁殖后代啊??? 还是说…他们男人也会生孩子? 我不禁一阵恶寒… 此时有人叩门,随即一只手轻轻推开门扉,进来的人一身水蓝色窄袖长衫,微微低垂着头颅,将朱漆纹花的精美食盒放在桌上,一道道拿出里面的饭菜。馨香的味道立时弥散开来,看得我食指大动,肚子也配合着咕咕作响。 自从答应跟小皇帝回宫,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但是每天都这样好吃好喝伺候着,生活惬意无比。 在这样下去我要长胖了… “杨少爷,可以用膳了。”毫不张扬的沉静声音,甚至有点唯唯诺诺的。这个长相平凡身材瘦小的侍者是小皇帝派遣给我的,据说原来是小皇帝身边伺候的人,现在被派来照顾我,算是被降级了吧…想来也挺倒霉的。 他叫什么来着?貌似是……杜若? 真娘们的名字啊… 不过他倒不是太监,据我分析,这个世界好像是没有太监这种职业的,大约是因为没有女人,所以也不用担心太监让妃子怀上野种以至于被当成龙种养大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我一屁股坐到圆凳上,举起筷子就夹了一大块鱼肉放进嘴里。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得,外面裹着一层酥脆的皮,里面香嫩得似乎能滴出水来一样,真是极品美味… 小皇帝真幸福,天天吃满汉全席… 我吃了一会儿,看了眼站在旁边默不作声的杜若,“你也来吃饭吧?” “奴才不敢。”他垂着头说。 “不敢个屁,我又不会说出去。”我冲他招招手,“快过来,这么多我也吃不完啊。”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一副惶恐的样子,“奴才在这里就好。” 自从他跟在我身边就一直是这副样子,看得人心里这个火大… “让你过来吃就过来!那么多废话!”我一拍桌子,结果他吓得抖了一下,低低应了一声,连忙快步走过来,小心翼翼坐在我对面的圆凳上。 我递给他一幅筷子,看着他双手接过去,诚惶诚恐地从一个盘子里夹了一根笋放进嘴里… 这人胆子到底是有多小啊… 我也不管他了,径自狼吞虎咽起来。袖子长长的很烦人,我干脆把外面那件葱绿色的大袖衫脱下来,随手扔到床上,然后挽起袖子,一只脚蜷起来蹬在凳子上,用一种颇为豪放的姿势迅速扫荡完了面前的饭菜。 吃完了用手背抹了抹嘴,却看到杜若震惊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 “没……没什么……”他赶紧低下头去把自己碗里那点饭吃完。 大概是被我的吃相吓着了?这些在深宫里生活惯了的人,应该规矩一大堆的吧?看他那秀气的吃相就知道… 哎…像他那样一粒米一粒米的吃,在大学食堂早就被人把饭抢光了… 真恨不得帮他吃了… “杜若…我问你啊,你们陛下今年到底几岁啊?” 他又是用那种受惊吓的表情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毕恭毕敬地说,“陛下还有一年就可以行冠礼了。” 冠礼,那不就是虚岁二十?那这小皇帝果真才十八岁吗? 压力好大…人家十八岁就是个皇帝,我二十四了还是个无业游民… 回去原来的世界以后得赶紧找工作啊… “那你几岁?”我又问他。 “奴才今年已经二十五了。” 虚岁二十五的话,不就是跟我同龄?怎么看起来比我要老一些的样子… “你一直伺候陛下的吗?” 他微微点了一下头,“奴才八年前进宫,一直跟着陛下。” “这么说你很了解他?” 他又把头埋低了一些,“奴才不敢妄言…” “你别一口一个奴才的了,这儿又没外人,咱好好说话行不行?” “是……” “咱陛下性格怎么样?是不是很暴躁那种?”我问他。 “陛下为人和善,礼贤下士,是很亲切的人。”他背书一样回答。 我翻了个白眼,问他这种问题简直是白费口舌。 算了,还是先了解一下我将要去的地方比较好。 “杜若,我对那个皇宫一点都不了解,你给我讲讲吧?” 他仿佛松了口气的样子,好像是终于说到他比较擅长的话题了一样,“您想知道什么?” “恩……后宫有多少……像我这样的人?”我实在是说不出“嫔妃”这俩字…太耻辱了… 杜若想了一会儿,缓声说,“奴才还是大约给您说一下后宫的编制,您就明白了。” 编制…我需要拿个本本记下来么… “陛下的后宫由除皇后外,由四公子,九宾,二十六夫人,和八十一御少组成。四公子分别为贵公子、惠公子、德公子和贤公子。除皇后陛下外,他们四人身份地位最高,相当于亲王。在他们之下有九宾,按照阶位来排得话,顺序是:昭仪、昭容、昭缘、修仪、修容、修缘、充仪、充容、充缘。在九宾之下的二十六夫人有捷豫、美人、才人各九人,最后的八十一御少则由宝林、御子、采子各二十六人组成。再往下,就是我们这些宫侍。宫侍的位阶就更为复杂,等以后您进了宫,时间长了,就明白了。” 我长大嘴巴看着他,眼睛大概瞪得快要掉出来了… 早听说皇帝有后宫三千,原来大同世界的皇帝后宫也可以庞大到这种地步啊… “那那那那小皇帝他行不行啊…这么多人…” 看着我震惊的样子,杜若也没顾得上我言谈里对皇帝的不敬,竟然有点忍俊不禁的笑意,“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真正见到陛下的,很多御少一辈子也见不到陛下一面。所以,您是非常幸运的。” 幸运吗…如果你知道在我原来的世界是有女人这种生物的,你就知道我现在是有多么“幸运”了… 大概是我表情太忧郁太蛋疼,他静静地看着我,露出几分类似同情的神色,“少爷您不必担心,就算后宫美人很多,毕竟现在陛下很喜欢您,回去也至少能封到夫人的地位,吃穿用度都是不用愁的。” 他竟然以为我在为了争宠忧郁… 哎…算了…这些从来不知道女人这种生物的人,怎么能理解我这颗已经被惊吓得千疮百孔的心… 我要回去…尽快… “杜若啊……”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满面虔诚地看着他,“让我见见巫谢族的老族长行不行啊?” 他讶异地看着我,“巫谢族的人?” “对呀,就是跟我一起被抓来的那些人啊。” “他们没有跟我们在一起。他们是战俘,会被留在前线当劳役。” 当……劳役?! 我脑子里哄得一声。 不是说只要我答应回宫就可以保证他们平安么?为什么还是被留在前线了?! 前线那么危险,万一老头死掉了怎么办?! 我一把抓住杜若的肩膀,“当劳役是什么意思?!会不会死人啊?!” 杜若被我得一惊一乍吓了一跳,“……按理说不会……但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兵荒马乱的,生存条件也很恶劣……” 我傻了。这个小皇帝怎么说话不算话…… 万一……万一老族长死了……我不是要一辈子留在这个世界了?! 那我还是切腹吧… 杜若有些担忧地看着我,像是怕刺激到我似的,小心翼翼地说,“少爷您没事吧……” “我要见陛下。”我跟他说。 “陛下可不是我们想见就能见到的。”杜若叹了口气,“只有他传召我们,我们不可以主动要求见他的。” “可是他答应过我的!他这人怎么能说话当放屁啊!” 杜若吓得赶紧捂住我的嘴,一脸大惊失色的样子,低着声音急促地说,“嘘!少爷……入了宫可不能乱说话啊!” 我扯下他的手,满心的气愤,“为什么不能说!这小屁孩这么小就说话当放屁,将来怎么治理国家啊!!” “你说得对啊。”伴随着突如其来的清澈声线,以及门扉被推开的声音。 我的小心肝儿狠狠地颤了一下…… 虽然人影还未从分割内外厅的帷幕后现身,但是我和杜若都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了。 真是情不自禁地想要指着苍天大骂一句:草泥马啊!!! 第6章 “你说得对啊。”伴随着突如其来的清澈声线,以及门扉被推开的声音。虽然人影还未从分割内外厅的帷幕后现身,但是我和杜若都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了。 真是情不自禁地想要指着苍天大骂一句:草泥马啊!!! 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说他坏话的时候来!!!坑爹么这不是!!! 完了…… 彻底完了…… 被听了个正着……这下死定了…… 我和杜若连忙趴倒在地,头砰地一声磕到地上,“参见陛下。” 不多时一双紫缎宝相花纹锦靴映入视野,不紧不慢的步调,让人猜不透心绪。 世界上最杯具的事,莫过于在说皇帝坏话的时候还被皇帝听见了吧…我该怎么解释?会不会小命不保? 我很少背后说人坏话的,怎么就落得这个下场?? 现在我脑子里几乎处于空白状态,只是心脏紧张得狂跳不已… “怎么在发抖的样子?刚才说话的时候底气很足啊?”小皇帝站在我面前,声音轻松,听不出怒意。 我则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草民嘴贱……草民该死……请陛下恕罪……” “你说你自己该死,又要朕恕罪,你还真是个矛盾的人啊。”那双脚移开了,慢悠悠走到旁边的一张圆凳上坐下来,半晌才终于说了句,“行了,你们俩起来吧。” 我此时才觉得自己刚才被吓得手脚冰凉,都有点麻木了,动作笨拙地爬起来,还觉得脚有些发软,差点又趴回地上。 很想抬头看他现在的表情,可是又不敢…… 为毛我会在一个十八岁的毛孩子面前孬种成这样啊……这就是天生的皇家气场吗…… 他的下一句不会是“拖出去砍了”吧…… 我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一直提在嗓子眼上,好像下一秒就要蹦出来了。 “放心吧,朕不会因为你说朕说话像放屁一样,就砍了你的。” 结果他刚一重复完我刚才说他的话,我就腿一软又跪回去了,“小人该死!!!” “呵呵,原来你这么怕我这个‘小屁孩’?” “我……我……”我急得头上冒汗,“我说我自己呢!” “噢~~”他意味深长一样拉长声线,然后忽然蹲了下来,歪着头看着我。我闪避不及,一下子与他对上了眼。 这孩子还是这么俊啊…… 呿……杨钧天你精虫上脑了吧……这会儿还有心思关心人家俊不俊…… “行了,别害怕了。朕说了不怪你就不怪你。这回可不是在放屁。”他一双乌黑的眼瞳看着我,清澈得像是水面上漾着波光的倒影。 真的……不怪我……? 真的不会杀我? 我仔细瞧着他看了一会儿,貌似他是认真的…… 霎时我身上紧绷的劲儿都卸了下去,差点就软成一滩泥瘫在地上……亲娘啊……再被这样惊吓几次,我这老命可就要去掉三分之二了…… 我还以为这次死定了……毕竟按照封建社会的等级制度,我这种行为大概就相当于一只臭虫辱骂天上的神仙,几乎逃脱不了将被一脚踩扁的命运。看来这小皇帝,还是个心胸挺宽广的人……将来一定是明君…… “至于朕答应过你不会让巫谢族的人有性命之虞,朕并没有骗你。现在是因为大军需要搬运草料的人手,所以才将他们留在了营地,但是朕已经吩咐杜将军照看好他们,只让他们在后方劳作,不会让他们去冲锋陷阵的。” 他解释得很认真,我听着听着,似乎也真的被他那清泉般得嗓音蛊惑了,心神逐渐平静下来。原来他没有骗我么?可是心里还是有些担心,那些族人虽然不分青红皂白把我关在石洞里好几天,但是人都还是不错的,也没有亏待过我,还那么相信我会救他们。虽说这事儿本来跟我没什么关系,但是不知不觉好像就不忍心看到他们失望的样子… 哎…我果然太善良了啊… 正自我感觉良好地陶醉了一下,却听见对面的小皇帝又咯咯地笑起来,“你脸上的表情变得好快啊,这么一会儿已经变了好几种样子了。” ……好吧……我果然想得太投入了……“谢陛下恩典!” “现在你可以起来了吧?”他直起身体,打量了一下我暂住的屋子。这里听说是小皇帝的叔叔北川王的封地,这座行宫是北川王为避暑而建的,背山面水,冬暖夏凉,比北川王自己的府邸还要舒适奢华。而我这间屋子也是极尽精美幽雅,一进门便是一扇精美绝伦的苏绣屏风,上面一批健硕的白色骏马奔驰在金黄的草原上,鬃毛如烟般飞旋,远处孤烟一缕,映着如血落日,一派雄浑壮丽之景。转过屏风是几张圈椅莲花和深绿色流苏装饰的座椅,茶案上摆放着碧玉茶杯,一旁的净瓷花盆里几朵雪白的水仙正在葱茏绿叶中盛开着。两侧的内间一边是书房,另一边是卧房,都用雕刻着镂空竹叶纹的月门分隔开来,并且垂挂着深绿锦缎。清淡的烟云从桌上雕刻着夏蝉的熏香笼里袅袅弥散,映着夕阳投射在青石地砖上的斑驳窗花影。 总体来说,是一间让人非常舒服的屋子。清雅又不失明快,我是没想到古人的屋子可以布置得这么有感觉。 小皇帝四下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这屋子挺适合你。” 这算是在夸我么…… 此时杜若已经奉上两杯茶。小皇帝接过碧玉茶杯,掀起茶盖刮了刮,放到唇边啜饮一口。茶水的烟气凝结在他长而翘的睫毛上,好像一呼扇就会簌簌落下。 我不知道怎么的,咽了口唾沫…… “这些日子也没来看你,你过得怎么样?”小皇帝放下茶杯,冲我甜甜地一笑。 我怎么觉得有些头昏呢?我一定是疯了……自从来到这个大同世界自己也跟着有点弯了…… 不行不行……我得出淤泥而不染……保持中通外直!! “回陛下,我过得挺好的。”我老实回答。 “我还担心你会因为担忧你的族人茶饭不思,现在看来是不用了?”他用手托着自己的脸看着我。 我怎么觉得动作都僵硬了……“其实我真的跟巫谢族没什么关系……我也不知道他们干吗叫我天人……” “可是他们的命可是被你救了,说不定,你还真的就是他们的救星。”他说着,眼神忽然一转,落在一旁侍候的杜若身上,“杜若伺候得还满意么?” 我赶紧点头,“他很好。” “他要是哪里伺候得不好,我可以再派人给你。” “不用不用,他真的挺不错的!”我连连摆手。这小皇帝怎么对我这么亲切啊?而且一点排场也没有。他是不是对他的臣子也这么好啊?这样的话臣子们会服他吗? 而且,他这回来怎么连个传报的人都没有? 忽然想起来,之前刚刚被那个将军抓到的时候,好像听他们说过小皇帝是自己跑到前线去的。他原本只是要来北川王的封地督战,结果却来了兴致一定要亲自去大营。堂堂一国之主,却不顾自身安危去那么危险的地方,这么看来,他是个不按理出牌的任性孩子嘛。 这种小孩,内心一般应该都叛逆得紧,越是不应该做的事,就越是要做的那种。所以他对我的亲切,说不定也是他故意做出来给什么人看的? 就算他才十八岁,从小接受帝王的教育,应该不是什么单纯之辈。 我不能太轻易相信啊……不然我又不是什么大美男,他干嘛一见面就一定要带我回宫?这里面,大概有着什么内幕…… 警惕心一起,我便更加小心起来。 “陛下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为了转变一下自己一直被动的不利地位,我试探着用谦卑的语气问了一句。 “想起你了,所以就过来看看你。”他看起来非常轻松,笑容带着几分阳光的味道,像个单纯的高中生。 “能得陛下惦记小人深感荣幸。”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就觉得很放松。”他说着,双眼微微垂下,终于显露出少许疲态。这么年纪轻轻的就露出这样的倦容,看着还让人挺怜惜的。 我十八九岁的时候貌似还跟着几个哥们在网吧打dota呢…… “陛下,您怎么也不出去玩玩啊?”我问他。 他却仿佛听到了很好笑的话一样,“出去玩?去哪啊?” “随便啊,你去问问你叔叔不就知道哪里好玩了?” “哪里还不是一样,有什么好玩的。”他轻叹一声,看不清他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带着几分落寞。 皇帝要想出去一次,大概很困难吧?哎…这就叫有失必有得,得到了荣华富贵,可是失去了自由。 “那您想玩点什么?我陪您玩。”我想了想古代人能玩什么,可是一时半会儿还真的想不出…… 他却说,“不用了,我从来不玩的。” “哪有您这么大的孩子不喜欢玩的啊?”我看他露出了几分少年人的样子,也就胆子大了些,不再假装谦卑,让杜若去把我前几天找人帮忙订做的东西拿来。 杜若不多时就捧着一个白色的,类似篮球的东西走了过来。那是我之前仿照现代的篮球画了一张图请人去做,据说那些匠人研究了好久才用羊皮和猪尿泡制出了一个类似的,弹性竟然跟真正的篮球没多少区别,手感甚至比篮球还舒服,着实令我惊叹。 拿着球在手里抛了两下,冲小皇帝咧嘴一笑,“走,我教你打篮球~” 小皇帝有些茫然地看着我手里的东西,“篮球?” “跟我来吧!”我率先走出门去,回头看了眼,小皇帝也站起身跟了过来,眼睛里带着几分新奇。 我的院子里种了一颗十分高大的银杏树,现在是初夏时节,青碧的扇形树叶刚刚发出来,在碧蓝天空的映衬下婆娑地晃动着枝条,摇了满地葱茏的影子。 我之前把一只竹筐拴在了树身上,恰好这树也比较高,正好是篮筐应有的高度。我左右看了看,拿了跟树枝在大概三分线的地方画了一条线,然后举起篮球跟小皇帝说,“这东西叫篮球,游戏规则就是……想办法把这球扔到那个筐里面。” 小皇帝看看我手里的球,又看看筐,“就这么简单?” “当然不是,其他规则我再慢慢教你。不过第一步是先学怎么拍球。”我说着,把球往地上用力一弹,然后弯着腰用两只手交互着拍了几下,把球扔给小皇帝,“你来试试。” 他带着一脸讶异,手忙脚乱地接住球,似乎是没想到我会把球直接扔给他。 旁边的杜若看得一脸紧张,甚至倒抽了一口冷气。 坏了…我忘了他是皇帝了…我怎么能直接扔球给皇帝呢… 不过他似乎没有介意,而是认真地举起手中的球,试探性地看着我,“这样……扔下去?” 我点点头,“没错儿!使劲儿砸!” 他听了我的话,狠狠地把球扔下去。结果球飞起来老高,吓得我俩赶紧抱着头抛开,看着那球落在地上又弹了好几次,才终于砸在一丛芍药花里,砸断了好几棵…… 我看着他一脸困惑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哪是拍球啊,这球跟你有深仇大恨啊?” 他看着我扬起眉毛,露出几分不服气的神情,“是你让我使劲砸得!” “我也没让您使这么大劲儿啊。”我说着跑过去捡起球,“力度要适中,让球弹回你的手里,像这样。”我单手拍着球,尽量放慢动作,“一下一下的,手得跟着球的走势,弹起来,再压回去,弹起来,再压回去……” 他一副好学的样子仔细看着我的动作,然后跑过来,“我来试试。” 他挽起袖子,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抱起球,试探性地把球扔向地面,略嫌笨拙地拍了几下,球就滚到别的地方去了。他哎哎哎地叫着跟着球到处跑,看得我笑得肚子疼。 他捡了球回来还恶狠狠瞪着我,“笑什么笑,闭嘴!” “好好……我不笑了……”我做了个把嘴拉上的姿势,保证自己绝对不笑了。 他又练了起来,失败了几次后,终于渐渐地找到了点感觉。他在连着拍了十下以后似乎终于找着了手感,兴奋地大叫起来,“喂!你看!是不是这样的!” 我走过去拍拍他肩膀,颇为欣慰,“终于学会了。就是这么拍!” 此时他已经把华丽的外袍丢给了杜若,额头上挂着一层晶莹的汗珠,可是笑得却分外开心单纯,“一点儿也不难嘛!” 不难你还学这么久?本想嘲笑他,不过想起来小学时候班里拍球拍得最差的男生就是我自个儿,所以也不太好意思笑他了… 不过,这小孩真是挺可爱的,“不难吧?后头还有更好玩的,回头我再接着教你。” 他抹抹头上的汗,那一刻真的有几分高中生般得阳光帅气,“你这游戏是从哪学来的?” “我们家乡那,所有男……所有人都会打。” “你家乡?巫谢族?” “当然不是巫谢族,是很远的一个地方。”我说着,接过杜若奉上来的两条白手巾,自己用一条,另一条递给他。 一边擦着汗一边走回屋子,此时天色已经不早,该到用晚膳的时间了。我看了看小皇帝,他是不是不打算走了? “陛下,要在我这儿吃饭么?”我问他。 他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时间似的,眼神飘向落在银杏树梢的夕阳,还有天边如火般燃烧的晚霞,轻轻叹了口气,“不了,朕还要和北川王一起用晚膳。”怎么愁眉苦脸的,看来他不太喜欢他这个叔叔? “钧天。”他忽然唤我的名字,我差点没反应过来,“啊?” “恩,朕以后就这样叫你吧。”他还未经我同意就自己决定了,“明天朕再来找你打篮球。” 我冲他咧着嘴巴一笑,“尽管来”。 差点就顺口加了句“哥教你”,好在及时打住了… 第7章 一连好几天,小皇帝天天来找我学篮球。这孩子还挺有天分的,从一开始连拍球都不会到现在三分十个有六七个能投中,真是神一般的进步速度啊… 是不是聪明的人学什么都快啊?然后像我这样的废柴,干什么都只能是个半吊子。 其实说不定不是我太废柴,而是我有一副吸引牛逼人群的体质…从小到大我的哥们发小一个个的不是神马奥数冠军就是足球小将,大学在篮球队打球时认识的一个哥们结果后来成了学生会长,最气人的是还都一个比一个帅,尼玛一个个的都在那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在这种惨绝人寰的环境里我能不自卑吗?能不鸭梨大吗??能不当老处男吗??? 哎…每次有美女让我帮忙给哥们递情书的时候,我心里都是在滴血的啊!!! 结果到现在,女朋友还没有交到一个,就穿越到了这么一个天下大同的社会……我要是心灵脆弱点,早就抹脖子了…… 这样想想,我的生命力还真是顽强到一定地步啊… “你在想什么?”一只手忽然在我眼前晃了晃,我才恍然回神。看来是发呆太久了,小皇帝都醒了… 吃过午饭后他来找我打篮球,后来说是困了想睡会儿,我就让他睡在我床上了。我倒是不太困,就坐在旁边看了会儿书。 他们这个世界也是有小说这种东西,虽然用得是清代白话小说那种类型的文风,而且是繁体字,不过对于我这个文科生来说倒都是看的懂的。不过内容有些枯燥,都是什么英雄传记什么的,不像网络yy小说那么扯淡看起来就比较没激情… “在看书?”他一屁股坐到圆桌对面那张凳子上,一把拿过我的书。 “啊…其实是在发呆…”我老实回答。 “飞将军传?这个写得是杜谦杜将军的故事啊。”小皇帝随意地翻了几页,“原来已经有人给他著书立说了?” “……您认识这个飞将军?” “他不就是杜若的爷爷吗。” 随意的一句话,却把我彻底惊到了… 杜……杜若的爷爷?! 飞将军?! 我张大嘴,看了眼静静侯在外厅,身形看起来有些佝偻的杜若。 开玩笑吧…… “他他他是将军的孙子?!”我压低了声音瞪着小皇帝问。 “对呀,不过他家现在已经有些没落了,不然也不用把杜若送到宫里来。”小皇帝从盘子里捻起一块点心放到嘴里,“干什么这么吃惊?你想想,服侍我的宫人,自然是有一定背景的。” 这背景还真是相当大啊… 书里描写得飞将军可是个传奇的不得了的人。当时的晏国可以算是个贫穷弱国,原本祈国只要联合南方的夏国一同进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晏国拿下的,可是一个杜谦带着几千骑兵采用奇袭战术,竟然在短短一月内将祈国各路大军杀得落花流水,最后由于损失超过预计太多不得不暂时退兵。 虽然小说有夸张之嫌,不过看样子该是个闻名天下的名将吧? 和杜若实在是联系不起来啊… “杜若胆子小,大概是像他爸爸,也就是杜谦的儿子。不过他哥哥杜冷可是像极了他爷爷,骁勇善战,又精通琴棋书画,是很多世子的梦中情人呢。”小皇帝继续说道。 “他还有哥哥?” “他哥哥你见过,就是抓住你的骠骑将军。” 我再一次把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来了。就是那个特别特别爷们的银甲将军?! 亲了个爹……果然是龙生九子,一个爹真是能生出来完全不同的儿子啊…… 不过说起来,我还是很好奇这儿的孩子都是怎么出来的呢?该不会是由男人生出来的吧… “钧天,朕决定后天回京。”小皇帝突然说。 “回京?这么快?你不是在督战?” 京城,就是说要回皇宫了吗? 回了皇宫的话,要再出来会不会很难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老族长?我有些担心。 “祈国突然同意和谈了。太亚皇已经同意了。”他说着,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太亚皇指得是小皇帝父亲的“老婆”。他们这个国家似乎管自己的爱人叫伴人,毕竟是没有女性的,所以也没有娘子啊妻子啊这些称谓。唯一相同的只有对皇帝妻子的称呼,和原来的世界一样称为“皇后”。但是若是皇帝死了,新皇即位,那么原本的皇后就变成了“皇亚父”。 这些都是听杜若说得。虽然他没有告诉我更多,不过我隐约觉得,这个小皇帝手里是没有实权的。 毕竟一般来说,以皇帝万金之躯,是绝对不可能到北川这么偏僻的封地来督战的。据说小皇帝这次出行,是他皇亚父的意思。 如果是真正疼爱他的亚父,会把他送到这种地方来吗? 这回听他这么说,看来果然他皇亚父才是掌握晏国大权的人呐。是战还是和,听得都是他皇亚父的一句话。 想到这里,看着面前的小皇帝,又开始觉得有点心疼了。 这么聪明的孩子,却只是个傀儡皇帝。 哎……既然无论如何都要进宫了,也是没有办法的,我相信小皇帝肯定会想办法让我见到老族长。毕竟他答应我了不是么。 莫名其妙地相信着这个半大孩子。 我故作轻松地伸了个懒腰,“那太好了,我迫不及待地想看看皇宫是什么样~” “钧天。”他却有点老成地叹了口气,“等回了京,朕希望你不要变。” 变?变什么? 我有点莫名其妙的看着他,觉得他这话说得着实有点儿虚无缥缈。 不只是这句话,就连他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像漂浮在水面上的夕照,有些迷离不定,看不清明。 虽然很美,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令人有些心慌。 他又坐了一小会儿便起身离开了。然后,一直到后天我们动身回京,我都再也没有见过他。 . . . 回京的路途虽然遥远,但我光顾着看外面的山明水秀,倒也没觉得有多难熬。说起来古代的环境真是好得没话说,天空就算是阴起来的时候,那云层之间都有种疏密有致的清透感觉,不似现代的阴沉天空就像棉被一样,裹得人透不过气来。原野的绿色中间有着不同颜色的变换,广袤得仿佛连接着天地的尽头,远方的山峦上圣洁的白色是云团中撒下的糖霜,被天光辉映出蓝色紫色金黄嫣红等等不同的色彩。还有那些古朴的街道,一座座紧密相连的古代房屋,斜飞入苍穹的优美檐角,精美逼真的门窗木雕,就算让我看上一天都不会觉得腻烦。 可惜我没有什么机会出去,每一次下了车就进了行馆,连吃饭也不能出屋子。 要是能好好地在外面玩一玩就有意思了。 这样走了大约有将近一月,我发现道路越来越平坦宽整,两旁的景致也逐渐变成了相连的田野,农户零散地分布着,田间偶尔还能看见拉着犁的老黄牛。远处两三缕轻缓升起的炊烟,衬得整个世界一派宁静安详。 浩浩荡荡的皇家仪仗有些打乱了这些宁静,我看到所有村名都跪在两旁,头磕在地上,向着他们至高无上的天子行礼。 似乎是快要到京城了,我不知道为何变得有些紧张。 皇城……皇帝住的地方…… 我好像是刚刚意识到似的,那个小屁孩是个皇帝啊,这些日子以来我看到的所有东西,包括那些农田,那些山川,那些草原,都是属于他的…… 这样一个至高无上的人……我竟然教他打篮球……还和他那样没大没小的说话…… 似乎越是接近权利的中心,我越发感觉到四下有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过来似的。所有人都变得更加谨慎了。杜若在北川的时候有时候还是会笑,他笑起来是很好看的,可是自从进了京城的范围,他便变得愈发沉默寡言,越发地恭谨谦卑。不止他,所有的宫人似乎都垂下了头,弯折了背脊,不再敢高声谈笑,明明是那么浩荡的车队,行进起来的时候除了车轮碾压石子的声响,竟然再无其他声息。 感觉整个氛围都变了,原先在草原时感受到的那种渗透在空气里雨滴间的,仿佛拓展到天地尽头的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气息逐渐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张,一种小心翼翼。 然后,在某一个清晨,我见到了晏国的都城——鹿京。 那是一座城墙,一座高大到似乎可以一直通入青云中的城墙,左右延展开来看不到尽头。巨大的花岗岩一块叠摞着一块,冰冷的色调,看起来坚固无比,就算用大炮也轰不开。高达数十丈的城门一共有五扇,中间一座最高,两旁各有两个稍矮的,但即便是那四个矮门也是巍峨无比。那些守在城门两侧的士兵就像是山岳下一颗颗细小的草叶,衬托着皇城的魁伟壮丽。 城楼上三层檐顶的建筑,映着东方升起的朝阳仿佛是一位正逐渐苏醒的巨人。金黄的琉璃瓦顶熠熠夺目,檐角的瑞兽扬起头颅仰望着天空。 这座巨城孤傲地耸立在平原之上,傲视着天涯海角,围绕着他的所有城镇全都渺小得仿若尘沙。一条长河从大地尽头蜿蜒而至,缓缓地绕过京城,水流平缓宽广,灌溉了这片肥沃的土地,也为这巨人的威严肃穆增添了几许温柔。 我看到城门外迎接的、由大臣和兵士组成的依仗。大臣身上穿着不同颜色的官袍,有红色,蓝色,深绿色,绛紫色之分,大概是按照等级区别开来的,头上的官帽由乌纱制成,后面伸出两根长长的铁翅,和宋朝的官帽有些相似,不过似乎比宋朝的稍微短一些。 浩浩荡荡的仪仗在城门前铺展开来,组成一片色彩斑斓的人海,官员们如潮水一般下拜,高呼吾皇万岁。他们的声音惊醒了寂静的天地,在城门上空经久不灭地回荡着。 车队停了一会儿才继续前行。在经过那如苍穹般高广的城门时,我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浓重的怯意。 这样厚重的城墙,要逃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吧? 感觉就像是进了一个再也出不去的地方。 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了。车轮正一往无前地碾过平整的白色地砖,眼前宽阔整洁的街道正一路向前铺展,宛如一条平直的白玉带,分毫不差地将人引向遥遥无际的远方。两旁的楼阁店铺全都比以往看到的更加高大,更加精美,层层叠叠,高矮相间,宛如无穷无尽的森林在大地上铺展。碧绿的琉璃瓦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亮眼的朱漆柱,描绘着艳丽牡丹、绝色佳人的灯笼,以及墙壁上颜色鲜艳的彩绘,琳琅有致地静立在道路两侧。而民众们同样安静地趴伏在地面上,被士兵组成的人墙隔绝开来。 车队经过之处,民众们高喊吾皇万岁,他们的声音里有着尊崇和卑微,那连气息都被控制住了的紧张感觉,令人觉得胸口微微发闷。 小皇帝对于这些人民来说是高不可攀,宛如神一般的存在,可是他们不知道他只是个半大孩子而已。为什么要这么怕一个孩子呢? 我从车帘的缝隙里偷偷望着外面,更加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和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 在这个世界,人是被分为三六九等的……我这个废柴在原来的世界都混得不像样,在这样一个等级森严的世界,真的能存活下来吗…… 万一成了被一脚踩扁的蝼蚁可怎么办? 这条宽广平整的大路贯通了方正对称的鹿京,一直通向尽头的皇城——庄严宫。 我已经听杜若给我描述过庄严宫这座城中之城。作为大晏的皇宫,庄严宫是最为神圣尊贵的所在。这座宫殿占地大约一千二百多亩,比紫禁城还要大,里面有八十一座主宫,中小型宫殿以及楼阁园林不计其数,如果没有人引路的话,新进宫的宫人时常会在其中迷路。有些人在皇宫里生活一辈子,都无法看尽宫中之景。 听他说得这么神,我现在倒是开始期待起来了。 车马浩浩荡荡驶过一座座高大的朱红色门楼,我数了数,大约一共有九重。越是往里,街道两边的景致也在逐渐变化。从原本店铺林立的繁华热闹之景,逐渐演变成人烟稀少的景象,但是两侧的建筑却越发的高大精美,到处可见三四层的楼阁,精美的画壁连绵,雕刻着镂空花纹的阑干似乎等着美人来倚靠,还有高塔远远近近地分布着,重叠的塔檐相互掩映交错。植物也逐渐多起来,大道两侧簇拥得尽是合欢树,浅粉色的绒花宛如烟霞一般轻点在树梢,带着甜味的香气弥散在空气里。 驶过最后一道城门后,我不由得惊叹了一声。 即使生长在北京,每一次从景山山顶的亭子里眺望紫禁城的时候,仍然会从心底深处涌出无限惊叹。那样广袤的一片宫殿宛如人工建造出的丛林,工整庄严中极尽奢华,让人想象不出这世上还能有更宏伟的宫殿。 可是即便是紫禁城,也无法拥有面前这样宏伟的一座城门吧? 庄严宫的城门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高,高得即使离得数百米之遥还要仰起脖颈才能看尽。这样压倒性的高度,令得她脚下的一切都变作尘沙,就算我们这一条浩荡的车队,恐怕也只如一根头发丝一般。九道几乎一般大小的城门,只有中间一道较其它的更加高大宽敞,每一座都巍峨到令人心生敬畏。朱砂红的城门向着两侧伸展,每隔一段便有一座突出的高大城楼,远处的两座角楼看起来也颇为高耸,即使离得这么远却仍然清晰可见那三层的飞檐。面前的主城楼上,碧绿的三层琉璃瓦顶被复杂的斗拱撑起,下面装饰着朴素大方的花纹挡板,巨大的匾额上用苍劲有力的笔体书写着三个大字,“九鸾门”。 在九鸾门后,庄严宫安静地坐落在这一座喧嚣城市的正前方,宛如经历了无数岁月洗礼的美丽女皇,带着一丝轻蔑的笑意,俯瞰着面前铺展的无限关山。 我还在这被震慑住的感觉中没回过神来,车子忽然偏离了原本的车队,沿着城楼向着左侧驶去。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小皇帝的皇辇已经进了九鸾门,为什么我的车却往别的地方跑? 半晌后我才反应过来,貌似古代人的正门不是谁都能走的… 意识到自己的地位,我一下子有种从高处跌落下来的感觉。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和小皇帝是平等的,直到现在才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了差别。 车马一路往前,无穷无尽的城墙终于结束,拐过了刚才还远在天涯一般的角楼。在皇城的西侧也有一座高高的城楼,虽然无法和九鸾门相提并论,却也颇为相似。三座城门中只有左侧的门开着,我的马车就驶入了这道们。两侧的朱门上镶满铜钉,长长的门洞,阳光白花花的一片从尽头照射过来。地面似乎不那么平整了,车身稍微有些摇晃。 出了城门,后面是一条长长的宽巷。两侧都是高高的朱砂红墙壁,上面覆盖着碧绿的琉璃瓦,底部砌着雪白的砖石。天空也被这两道高墙切割成了长长的一条,出了一片寂静的天蓝,看不见墙后面的景象。 无穷无尽的长巷,不知道要通往何处去…我不知道为什么感到一股浓重的压抑。 车子忽然停了,我听到杜若在外面说道,“杨少爷,该下车了。” 车帘被掀开,我拢了拢身上深绿色的大袖衫,从车上爬下来。 一下车,就看到眼前站着一名身穿暗花素底红绲边直裾长衫的宫人,手中拿着一把缀着长长红流苏的折扇。他的长相非常精致,有点像做出来的西洋人偶,头发在头山挽了一个发髻,两条长长的红丝绦从发髻上垂下。他身后的宫人都是类似的装束,只不过衣料似乎没有他的好,绲边也是较为暗淡的颜色。 看来这是侍者的统一装束? “你是杨钧天?”宫人面无表情的看着我,语气也颇为冷淡。 看着他的样子我怎么就想起了我那学生会主席死党…他也是一副死人脸的样子… “啊对……我是……” “我是永巷的总管红药,在你被册封之前由我安排你的衣食住行,并且负责教你宫中的规矩。”他的语速不紧不慢,但是缺少感情语气,听起来颇具威慑力。我老老实实听着,不知不觉地就感觉自己的脑袋在往下低,到最后下巴基本都贴到领子上了… “是……” “你跟我来。杜若,你先去内务司报道。” “是。”杜若顺从地应了一声,看了我一眼,然后便离开了。 “你们也都去做事吧。”他又把其他人遣散,然后便径自向前走去。我赶紧快步跟上,身后托在地面上的大袖衫令得我的行动十分受限制,我只好把长袍下摆抱在怀里跟在红药身后一路小跑。 “听说你是北疆出来的,不知道你们那里习俗如何,但是既然进了宫,就要事事依照宫里的规矩。这宫里和你们的穷乡僻壤可是大大不同,稍有差池……”他说着,微微侧过头来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些许威胁,同时用手里的折扇在喉间划了一下,“掉得可是脑袋。” 我不知怎么的就打了个冷战…… 掉……掉脑袋……这么严重…… 第一次找到工作,刚刚进公司的时候,有前辈警告我如果出了差错就饭碗不保,可这回被威胁的直接是性命……这压力真的不是一般的大…… 我连饭碗都保不住……脑袋的话…… 我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一定不能出错啊! “看你样子还算老实,我送你三个词。”他不再看我,双目直直盯视着前方,“不听,不看,不说。” 不听不看不说?那不就成了海伦凯勒了… “这宫里,死过多少人,数都数不过来。”他说着,微微扬起头,似乎是在向北宫墙围住的天空,语气微微有些叹息的成分,“他们都是因为没做到这三条。” ……好吧……我现在已经不止是打冷战,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不听不看不说……一定要做到! 忽然,红药的脚步一顿。我随着他的视线转头,看到长长的宫墙一侧出现一道小巧的门,不知从哪里长出的藤蔓缠绕在白色门柱上,葱茏的绿色几乎将门扉上那块小匾遮盖住了。匾上绿叶簇拥中有“永巷”二字,伴随着叶片漫不经心的摇晃,看起来也似乎在随之改变形状一般。 第8章 忽然,红药的脚步一顿。我随着他的视线转头,看到长长的宫墙一侧出现一道小巧的门,不知从哪里长出的藤蔓缠绕在白色门柱上,葱茏的绿色几乎将门扉上那块小匾遮盖住了。匾上绿叶簇拥中有“永巷”二字,伴随着叶片漫不经心的摇晃,看起来也似乎在随之改变形状一般。 小门后面是一道长长的巷子,明显不如外面被宫墙夹出的长路那样宽敞,但是也不算狭窄。巷子的一面是缺少色彩的石墙,上面蜿蜒着一些碧绿的藤蔓,另一面是一长排的房屋,每座屋子的檐角下面都挂着一只铜铃,一长排的铜铃随着清风的捉弄零丁作响,轻盈的铃声伴着渐次摇曳的景象,另巷子显得格外幽长。 红药迈步而入,此时我才发现,房子不止一排。从刚进门的地方左转的话,可以通往后面的很多排房屋。所有小屋都是一个样子,挂着相同的铃铛。 巷子靠墙的地方摆放着盛满水的水缸,寂静地倒映着天上无心游弋而过的流云。还有一些衣架,上面晾晒着许多不同颜色不同款式的衣服,或鲜艳或素净的布料跳舞一样被飘摆着。 巷子里虽然安静,但是其实有很多三三两两的人。有些正在木盆前洗衣服,有些正在往桶里加水,有些正坐在小屋前的阑干上聊天。 这些都是男人么…怎么都这么文静啊…男人住的地方怎么可能这么干净整洁?怎么可能这么安静? 而且…怎么都一个个长得这么帅?不对……很多人不能用帅来形容……应该说……好看? 这就是传说中的小皇帝的后宫?不对……我记得在中国古代,永巷好像是宫女和低级别的嫔妃什么的住的地方啊…… 那这里住的,是不是都是普通的侍者和不受宠的……妃子? 小皇帝怎么直接就把我给发配到“冷宫”来了? 心里忽然一阵不舒服。 我一踏进巷子,便有很多人停下手里的动作,看过来。这么多的视线一下子集中过来,令得我有些手足无措。 “这第一巷是八十一位御少居住的地方,后几排是我们宫侍的居所。”红药边走边说。我只好在扎人的视线里低着头跟在他后面往前走。 “虽然还没有正式听封,不过既然你已经被陛下宠幸过,至少能位列御少,所以在你被册封之前就先居住在这里。”他一说宠幸这个词,我立马觉得浑身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加上四面八方射来的顿时敌意了许多的视线,着实是鸭梨山大… 红药却完全不管,继续说着,“永巷的规矩是每日卯时起身,五刻点卯,辰时早膳,辰时五刻寻常御少会到各自任职的司报道,不过你还没有被册封,所以我会让人在从辰时五刻到午时这段时间教你宫中规矩。午时午膳,下午未时仍然是学习规矩,申时你可以做一些自己的事,不过不可以出永巷。晚膳是在酉时,戌时和其他所有人到巷外听训,如果陛下要召见的话,也是在那个时辰,亥时五刻熄烛。有什么不明白得地方么?” 他这一通说下来我几乎没记住几句,但是此刻四下气氛非常压抑,我也不敢问,只好硬着头皮答,“没有……” “很好。”他忽然停下步子,我差一点就撞到他身上了,还好刹得够快…… 长长的巷子终于到了尽头。最后的一间屋子,和前面几间一样的外观,朴素的瓦顶,摇晃的铜铃,朱漆柱上和栏杆上的颜色稍微有些剥落,门上上了锁,台阶上布满了青苔,看起来很久没有人住过了。 他从腰间一排钥匙里取出一把,将门锁打开。吱呀的刺耳声响,雕刻着竹叶图案的木门被推开,一股浓重的被尘封的味道扑面而来,我一时没忍住,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听到四周几声窃笑,我捂着鼻子抬起头,却见红药微微皱着眉头看着我,眼神里几分嫌弃。 靠……打喷嚏都不行啊? 但是红药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指了指屋内,“你可以进去了。明早我会让教你规矩的宫侍来接你。” 他一副要离开的样子,我赶紧问了句,“那个……杜若什么时候回来?” 他回头,眼神有些轻蔑地瞟了我一眼,“杜若身为陛下身边的侍者,怎么能来侍候一个御少?” 说完,他就走了。 我被撩在原处,感觉自己又被扇了个大嘴巴似的…… 我怎么感觉我的地位越来越低了……敢情我在这宫里的位置连杜若这个宫侍都不如啊…… 四下看看,那些不太友善的视线已经各自转开了,所有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只有我一个无所适从。我晃悠两下,只好进屋去看看自己暂时的居所。 一个外间,一个睡觉的里间,空间虽然不大,不过一个人生活的话总是够了。虽然不似我在北川居住的那间屋子那么奢华,不过也不算寒酸。 不过,桌上地上很多灰尘哪…到底是有多久没住过人了? 这屋子以前是谁住的?为什么空了? 忽然想到红药刚才说的,很多人死在了宫里,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四下阴风阵阵的…… 希望这屋子以前的主人没有死掉…… 脱了外面的大袖衫,我打了点水回来把屋子稍微打扫了一下。虽然我不是一个爱干净的人,不过也不想睡在一堆灰尘中间。 一通收拾后,我累得浑身大汗灰头土脸,但是屋子总算是干净了。一屁股躺倒在床榻上,看着头顶豆绿色的帐子,脑子里很多东西纷纷扰扰闪过。 像做梦一样,几个月前我还在因为找不到工作自暴自弃,可是现在我居然进了一个小屁孩的后宫?! 这是什么样的人生转变啊… 四下一片寂静,我几乎能听到时间从耳边流逝的声音。 小皇帝为什么把我扔到这儿来了呢?之前看他那么照顾我,还以为他会给我封个大点的官什么的… 不过,说不定以后册封了就会好了吧? 只要还能见到他就行…我还得问他老族长的情况呢…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外面一阵敲锣的声音惊醒。天色才刚刚变浅了一些,夜色还未尽,可是永巷里已经热闹起来了。 我匆匆忙忙从衣柜里翻出一套衣服穿上,断了木盆去外面打水洗脸。初春的寒气铺面而至,我缩了缩脖子,吸了吸被冻出来的鼻涕。 我和隔壁的一个看起来比我要小一些的青年共用一个水缸,我出来的时候,他也正好从屋里出来。他长得很是帅气,和别的那些小男孩们秀气样子截然不同,没什么女气。 我冲他咧嘴笑,冲他一扬下巴打了声招呼,“嘿,你好。” 他看了我一眼,点了下头,就径自去打水了。 啧,这儿的人怎么都这么冷漠啊? 我也学着他拿起水瓢往盆里舀水,又试探着问了句,“那个,我叫杨钧天。” 他又看了我一眼,又往四下里看了几眼,然后低声回答说,“段熙和。” 他干嘛跟做贼似的… 我只好也压低声音,“你干嘛这么说话啊…” “你是新来的…他们要孤立你…我跟你说话的话就犯了禁…” 孤立我?干嘛孤立我?我跟他们熟吗? 莫名其妙啊… 他打了水就赶紧回屋去了。我碰一鼻子灰,抬头看了看其他人,都安安静静的,只有走动和舀水时发出的淅沥声响,除此之外连鸟鸣声都欠缺。 真是死水一潭…在这儿住久了我不会疯掉吧… 吃早饭的时候,御少的饭食似乎都是送到屋里来的。我打开食盒一看,有红豆粥,包子,小菜,还有一碟点心,倒真是挺丰盛的。狼吞虎咽完了,我就听见巷子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跑到门口一看,就见所有御少都穿上不同颜色花式的大袖衫,结队往巷外走去。 他们好像还有工作什么的? 我还以为宫里的人就是成天在那儿吃闲饭呢… 红药跟我说让我等着来教我规矩的人,所以我也就百无聊赖地托着腮帮子看着门口,不知不觉就有点犯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开始打盹。 突然脑袋被人重重地推了一下,我一下子给吓醒了。 “这他妈谁……”话还没说完就被我咽回去了…才想起来自己在哪儿…… 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大概三四十岁的大哥,沧桑但是颇具男人味的脸,正居高临下看着我。 我赶紧站起来赔笑,“那个,您好…刚才没注意睡着了……” “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他劈头就问。 我没反应过来,“啊?头发?” “怎么这么短?你们北疆的习俗?” 我摸摸自己这几个月已经长长许多的头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我一直就这么短……” “以后不许再剪。”他说了一句,然后眼睛一扫,看向我床上那被揉成一团的被子,眼神一凛,“那是什么?” “被……被子……” “你管那个叫被子?还不快去叠好!” “噢!”我像得了命令的小兵似的冲过去叠被子。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扎在我背上,真叫人紧张… 叠好了以后,他走过来看了两眼,严声说了句,“重叠!” 神马?这不叠得挺好的吗? 但是在这种杀气逼人的目光下,我也只好怂怂地重新叠一遍。其实不只一遍,我后来又重叠了至少五六遍,把被子叠成了豆腐块他才终于勉强点了下头。 靠……为毛连我叠被子他都要管啊……有人会进屋来特意看我的被子吗…… 他端起茶碗抿了口茶,看着我,“我是永巷的副总管,你可以叫我瑾叔。” 我赶紧点头哈腰,“瑾叔好!” 似乎是满意于我洪亮的声音,他这才满意地笑了笑,可是拿笑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 “你是陛下从南疆带回来的,你可知道你为什么进宫?”他问。 “……伺候小皇……陛下?” “挺聪明。”他微微颔首,“不过你要知道,这永巷里有很多人,一辈子也见不了陛下一面。” 一辈子……应该不会这么糟吧?小皇帝会见我的吧? “你希望在这永巷里呆一辈子,直到你头发也白了眼睛也看不清了,再被扔到大街上么?” “……不想。” “不想就好。”他似乎嫌坐得不太舒服,挪动了一下身体,“不想,就懂得努力。” 努力?在后宫要努力什么啊? “要见到陛下,光坐在屋里等是等不到的。你要想办法让自己有出现在陛下眼里的机会。” 想办法…我要怎么想办法啊?连屋都不让出… “这个宫里有很多人,人多了,是非就多,关系就多。”他语气一变,抬起审视的双眼,直直望进我的眼睛里,“我问你,你是打算保命,还是打算拼一把?” 保命,还是拼一把? 当然是保命了…我又不是真的想当小皇帝的小老婆… 但是不待我回答,他却自顾自说道,“我知道你进宫的时候红药那个家伙肯定跟你说过不听不看不说吧?” 我点头。 “我告诉你,那是放屁。”瑾叔不屑一顾一样嗤了一声,“不听不看不说,你就只能衣食无忧地在宫里待一辈子,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如果你想真的在这皇宫里占有一席之地,就要学会听学会说学会看。听该听的,说该说的,看该看的。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搞不好可能会丢了小命,所以,你自己最好选一条路来走。” 丢小命?那我必须不能选第二条啊… 我只想平平安安活到回家的时候…… “我……我还是保命吧……”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能看出那双眼睛里有某种失望的情绪。 他失望个什么劲儿……他要是这么牛逼,他怎么没去当个夫人公子什么的… “好吧。”他叹了口气,“如你所愿。” 第9章 之前看电视就知道皇宫里面规矩多,可是真正学起来,才发现那可不是一般的多。大到出席皇宴,小到睡觉走路,全都有规矩有要求。什么走路的时候两脚之间距离不能超过一尺半,吃饭的时候夹了一筷子菜之后要默数十下再夹第二筷,睡觉的时候一定要向右侧着身,还有什么样的日子要穿什么样的衣服做什么样的打扮。我只觉得每天打一睁眼就全身上下都被限制着,连喘气儿都不敢大意。一不留神,瑾叔的那根竹棍子就抽过来了。 这帮男人是怎么在这么压抑的地方生活了这么多年得… 尼玛要教训人怎么就不能上拳头上脚结结实实的打,总比这样拿着小竹棍抽出来那种麻痒的哪儿哪儿都不对劲的疼要让人舒服… 我扶扶头上装满水的瓷碗,只觉得脖子像大理石一样僵硬。尼玛我就不相信这副抻着脖子的德行能好看到哪去,这些古代人都是怎么想的啊… “头不要扬太高,好,继续走。”瑾叔在后面拿着小竹条看着,时不时发号施令。 我梗着脖子,小心翼翼地迈动脚步,脚跟着地,随后缓缓将整只脚贴下去,抬脚的时候动作要和缓,不可以太急,不能发出一点声音,连摆臂的时候手的位置都有要求,最重要的是要掌握好平衡,绝对不能让碗里的水洒出来…真憋屈… 还记得第一次练习的那一天,我摔了至少五只碗,结果被罚那天没有晚饭吃… 走了大概得有一两个小时了,我只觉得全身那里都像是被锁上了枷锁,额头上直冒汗。 “恩,这一遍走得还不错。”瑾叔终于开恩了,发话道,“休息一会儿吧。” 我差点就瘫倒在地了,赶紧把头上的碗拿下来,用力活动一下脖子,嘎巴嘎巴的响声像是快要断了一样。 “瑾叔……你们每天都是这么走路的?” “当然。” “您进宫多久了?” “二十多年了。” 我惊悚地看着他,这人颈椎病一定挺严重的…… 要是我,在这儿待一年估计就要疯了……一天到晚连鸟叫声都听不见,每一个人都板着脸不说话也不笑,晚上也没人聚在一起打牌喝酒,每日只能看到打扮艳丽的男人们来去匆匆宛如幽灵一般。 一直生活在这阳光都找不到的巷子深处,时间久了只怕整个人都会腐烂掉。 这儿简直比高考前得生活还要压抑啊…… 我一屁股坐到瑾叔对面端起茶杯咕噜咕噜喝下去,“好好的干嘛一定要这么走路啊?” “这样走,是最好看的走法,也最安静。”他有点嫌弃地看着我豪迈的牛饮方式,“我教你的饮茶的规矩全都忘了?” “哎呀,又没人看。”我翻了个白眼,“这人天天被这些条条框框限制着,怎么能过得快活啊。” “本来进宫就不是为了要过得快活。”瑾叔继续鄙视我。 “那干什么还进宫啊?” “你为什么进宫?” “我不进宫他们就要杀了巫谢族的人啊。” “那你还不明白呢?” 啊?难道他们全都是被强迫入宫的少数民族? “瞧你那缺心眼的德行。”瑾叔啧啧两声,“虽然跟你进宫的理由不同,但是都有各自的考量。有些是因为家道中落,所以冀望进宫待上一段日子再出宫,身价就能抬高些,给家里长长脸,将来也能找个好伴人,若是能被陛下看重,那就是天大的荣耀,整个家族都能沾光,从此衣食无忧都不是问题。”瑾叔说着,叹了口气,“这些宫里的人,肩上背的都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幸福。” 说得这么沉重……我怎么突然觉得自个儿好伟大…… 不过我真正的目的只是想回原来的世界而已。当然这个我不能告诉他…… “瑾叔,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陛下啊?”进宫也这么些日子了,将近半个月了吧?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啊?不是说要册封我的吗? 瑾叔瞄我一眼,嗤笑一声,“想什么呢,你这辈子还能不能见着,都是未知数咯!” 我一听,脑子里哄地一声。 什么?! 一辈子?! 怎么可能?! “什么意思啊?”我一下子站起来,也忘了之前学的礼仪什么的,“一辈子也见不着?!” 见不着,我还怎么见老族长啊?! 瑾叔脸上露出某种类似幸灾乐祸的表情,“原本以为你是陛下新带回来的人,应该是正在得宠的吧?但是这已经十多天了还没给你册封,估计你也就是陛下一时兴起带回来的,这会儿啊,早就被忘到脑后咯~” 忘了?!我这么一大活人他怎么能忘了?!老子能不能回去全都靠他啊!!! “你以为陛下宠幸过你,就是真的对你感兴趣吗?宫里有四大公子九大宾主二十八夫人八十一御少,哪一个不是要模样有模样要才华有才华的倾世人物,你一个相貌平平还不懂规矩的山野粗人,你以为你算得了什么?” 他的话听得分外刺耳,我有种头脑一懵的惘然感。 我算得了什么…… 我还以为……他对我的时候是不太一样的…… 明明……银杏树下笑得那么开心的……不是说跟我在一起很放松吗? 跟我玩的时候那么尽兴,我还以为小皇帝已经把我当哥们了……结果我在人家心里什么都不是啊…… 难道不是他喜欢我才非要带我回宫的,还用巫谢族威胁我……不然的话我一个直男跟他跑到这种阴暗压抑的地方来干什么? 靠……难道又是我自作多情? 心里一阵泛堵,喉咙里面也像是梗了东西一样。这种怪异的难受感觉连我自己都觉得诧异。 按理说,我不应该有这么强烈的反应吧……?就算是愤怒,也不应该是这种不上不下,好像整个人被当头一棒的阴郁感觉,闷疼闷疼的。 我不舒服地咽了口唾沫,重新坐下来,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才终于觉得胸口舒服了点。 “……那……那他还会记起来吗?你能见到他吗?” “呵呵,我就是一个永巷副总管,我算什么啊?偶尔陛下大晏后宫的时候能有机会一睹圣颜,除此之外,连跟头发丝都见不着。”瑾叔说得语气倒是颇为轻松,丝毫没有悲苦惆怅的感觉,“不过你也不要难受,反正你也不想争斗,在这永巷里平平安安不愁吃不愁穿,是外边多少忍饥挨饿的老百姓做梦也想过的日子咧。” “老子才不要在这里呆一辈子!”我声音突然一高,似乎把瑾叔吓得一激灵,“你叫什么啊!没大没小!” “我不是为了享福才进宫的!我要见巫谢族的人!” “那是你想见就能见得吗?你以为进了宫的人还能自己给自己做主吗?”他仍旧是那幅带着几分嘲弄的神情,好像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小孩子幼稚的玩笑话。 什么啊,老子受够了这些条条框框的规矩…… 可是,我也只能说说而已,虽然身处异世界,但是皇宫是多么难进难出的地方我还是知道的。 难道真的走投无路了吗?我真的要在这个世界待一辈子吗? 我真的见不到小皇帝了? “所以我第一次见你就问你,是打算安宁度日,还是在这皇宫里争得一席之地。”我正郁闷着,却又听瑾叔说道,“可是你说你想安宁度日,那就得认命,老老实实呆在这永巷里,别妄想面见圣颜。” 安宁吗? 我想要安宁,是因为我以为我只要能见到老族长就可以回去了。 可是如果见不到老族长,安宁有什么用? 我可受不了在这条悠长狭窄的连阳光都欠缺的巷子里过一辈子。 我抬头看瑾叔,用认真的声音说,“瑾叔,我不要安宁,我要见陛下。” 瑾叔也看着我,看得仔细,似乎是要从我的眼睛里看出我有没有撒谎,亦或是有没有足够的勇气,“你想好了?这条路可不好走啊。” 我抿抿嘴唇,手在桌子底下攥成拳,然后确定地微微点一下头,“恩,我想好了。” 他看着我,然后突然笑了,成熟英俊的面容上露出几分赞赏的欣慰,“这就对了,看来我没有看错人。” 没看错人?他什么时候看上我了? “你进宫的时候我就看见过你了,你跟以前进来的新人不太一样,虽然表面柔顺听话,可是眼睛里一点谦卑的意思都没有,也不怎么害怕。我就知道你这人是个可造之材。” “……您没事儿找什么学生啊?”在这种情况下被夸奖我怎么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呢…… 他耸耸肩膀,一副无奈的样子,“你要知道,我们这些宫侍如果不能侍奉些个得势的妃嫔,将来的日子也不会有什么好。我可不想七老八十了被扔到大街上冻死,所以,你得给我争气才行!” 第10章 入宫已经一个月了,期间我从未踏出永巷一步,每天除了跟着瑾叔学规矩外还恶补了一下这个国家的历史,总算是有了大致的了解。 晏国曾经是这片大陆上最强盛的国度,地大物博,资源丰富,但是也因此变得日渐骄傲自大,又因为鲜少与别国来往,越发的因循守旧,尚文轻武。而祈国则没有晏国那么悠长的历史,而且地处晏国西北,土地贫瘠,国土狭小。然而这个年轻的国度却积极派出使臣与元国夏国以及一些其他的小国来往学习,在短短时间内通过贸易的手段与许多国家建立了稳定的关系,愈发的强盛起来。 既然强盛了,他们也就愈发意识到自己国家贫瘠的资源是阻碍自身发展的最大弊端,为了得到更多资源,他们把注意力放到了晏国这块肥肉上。晏国闭关锁国多年,曾经的辉煌早已在尘埃中黯淡,徒留堂皇的名声,却早已是外强中干。于是祈国故意示弱,派出进贡的使臣,谁想到使臣在晏国境内被杀,虽然很明显这是祈国人自己干的,不过却是一个绝好的出兵借口。两国打了三年的仗,晏国领土屡屡失陷,好在后来出现了很多名将,杜若的爷爷就是其中之一,将晏国死死地守住了。结果后来祈国的皇帝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突然同意缔结和平契约,于是两国的战争终于告一段落,换来十数年的和平,直到近两年,祈国也不知道是以什么原因突然开始进犯晏国,两国僵持了许久,各自都有兵力的损耗。在这样的背景下,晏国的老皇帝病逝,小皇帝赵雁书即位。 当然晏国的历史书自然是不可能写自己国家的不是,更不可能夸奖自己的敌人,这些都是我看了史书后加上了点自己的yy后的猜测。 恩…看史书另一个最大的收获,是我终于知道了小皇帝的名字。 雁书,鸿雁传书么?这起名的人是在怀念谁啊? 已经入夏了,窗外有螟蛉在断断续续地鸣叫着,竹叶雕花的窗扇微微泄开一条缝隙,对着外面爬着藤蔓的高墙,和墙顶那一线布满星子的夜空。夜风如灵魄,推着纸窗轻轻摇晃着,撒了一地寂寞斑驳。 戌时快要到了吧?我得开始收拾一下了,听瑾叔说,册封的圣旨终于下来了,今晚庭训就会有宫侍来传旨。 听封原来就是接个旨,我原来还以为有什么特别繁复的仪式呢。结果瑾叔埋汰地嘲笑我,说是只有四公子和九宾主听封才会举行隆重的仪式。 看来我最多也就是个“夫人”了。真是,还以为小皇帝会让我走走后门,给我个高点的段数… 真是要怀疑在宫外他流露出来的那些属于少年人的活泼和天真是不是装出来的… 然而不论有没有仪式,接圣旨前一定要沐浴净身,穿上正装。我提早去了御少们每天洗澡的水容斋把自己从头到脚搓了个遍,然后回到屋里换上了正式的深衣。这件衣服还是前几日几名宫侍来为我量了身材后做好了送来的,宽大的袖口,深绿的颜色,领口和衣缘都绣着精美的莲花图纹,后面的领口微微向后立起,穿上后会露出后颈,总是让我感觉脖子后面凉飕飕的…腰带很宽,上面镶着几枚绿玉,长长的带子会垂在曲转缠绕的下襟前。 头发虽然长长了些,不过要梳成发髻还是太短了,所以瑾叔要我戴上一顶黑纱制成的帽子,上面嵌着一枚祖母绿宝石,帽子后面还垂着长长两条飘带,大概是这里的男人在较为正式的场合会戴的头冠吧? 穿完这一身后我在不甚清晰的铜镜里照了照,还真挺像古代人的。 眼看时辰要到了,我推门出屋,便看到其他屋子里的御少也都出来了,自动排成一列往永巷最后一排走去。每天的庭训都是在那里的绘松阁进行,所有的御少都要在那里听一名名叫蔡喜的捷豫训话。据说他是负责管理所有御少的夫人,算是二十六名夫人里地位最高的了。 永巷的最后一排房屋中间最大的那一间是一座两层的楼阁,整齐的黑色檐瓦,栏板上描绘着彩色的凤鸟图案,两根粉刷一新的朱红色廊柱上挂着一幅对联:绿树岩前疏复密,白云窗外卷还舒。正中的牌匾上写着绘松阁三个字,秀丽的字体,大约是这儿的哪个娘娘腔提的字吧… 我跟着所有御少迈步而入,所有人都静悄悄的,用最轻盈的步子迈过门槛,不发出一丝声息。 一进门便有四张太师椅,但是御少们是不许坐的,各自向着两边拐开,排在椅子后面的空堂中。正前方还有两张太师椅,墙上挂着一幅国画,画得是一颗长在悬崖边的松树,一幅摇摇欲坠的样子。 瑾叔还有红药都站在最前面的两张太师椅旁边,一左一右。不多时有六名穿着不同颜色花纹的大袖纱罗衫的男子走进来,各个墨发高绾,戴着华丽的发饰收拾,面容都好看到雌雄莫辩的地步,貌似是有擦脂抹粉的样子,奇怪的是看起来到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恶心,除了有些像女人之外,其实挺漂亮的…… 哎……我怎么感觉自己越来越弯了…… 走在最前面的两人便是蔡喜和洪酌这两名捷豫,中间的是两名美人,最后的是两名才人。根据我这两天学到的知识,二十六名夫人分外三等,最高的是捷豫,中等的是美人,最末等的是才人。每一等中有九人,但这九人中只有最有地位的两人可以掌管御少。 美人和才人各自在那四张太师椅上落座,而两名捷豫则径直走到最前面的太师椅上坐下,旁边的宫侍立刻奉上茶水。 此时我则按照礼仪跟着所有御少一起微微向前欠身行礼,“见过两位捷豫,见过四夫人。” 此时坐在右首身穿深蓝蝴蝶锦袍的捷豫说道,“诸位免礼。”这位捷豫总是笑嘻嘻的,看起来比较温和,他便是蔡喜。而左边的洪酌据说是非常严厉的,凡是有违反了规矩的御少,常常会被他教训的很惨。 一个月来我每天都会看到这六个人,但是我十分怀疑他们到底知不知道有我这个人……即使是第一天我参加庭训时他们都没有多看我这个新人一眼。 不是据说后宫明争暗斗神马的很严重的吗?为毛这帮人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 是说我一看就没有竞争力么…… 这样被小看,我还是小小的不爽了一下的……但是仔细一想,我不爽个什么劲儿啊……我又不是真的相当小皇帝的妃子…… 我一定是最近角色扮演太久,导致入戏太深…… “今日尹宫侍要过来,要册封一位新入宫的同僚。”蔡喜微笑着说道,目光忽然一转,准确地落在站在队伍最末的我的头上,“恭喜你,杨少。” 看来他是知道我的存在的…… 我赶紧往右迈了一步出列,双手抱拳躬身行礼,“谢捷豫,在下必当尽心尽力服饰陛下和诸位夫人。” 这一套回话的方法都是瑾叔交给我的,说完我朝他看了一眼,他冲我不着痕迹地点了一下头。 可是于此同时,我看到洪酌微微皱了一下那双修剪得十分整洁的眉毛,不悦之色一闪而逝。 ……为毛要不悦啊……我有说错什么吗…… 蔡喜说完便不再看我,开始像往常那样训话。过了大约一刻,忽然听到一名宫侍回报,说是尹宫侍已经到了。 尹宫侍全名尹端青,是专门在小皇帝身边伺候的老宫侍,算是这偌大后宫的总管,貌似就连四公子都要敬畏他三分。 果然一瞬间所有夫人都站起身来,垂下头颅。御少们也都微微弯折了背脊,整个绘松阁鸦雀无声。 我忽然开始紧张起来,连手心都在渗出冷汗…… 虽然接旨的动作我已经跟着瑾叔练了无数遍,但是仍然怕哪里做错了,得罪了这位老总管。毕竟他是唯一能够直接接触到小皇帝的人,我要向见到小皇帝,一定不能给他留下坏的印象。 此时三道人影从外面进入,都穿着宫侍的服装。为首的一人穿着紫色绲边的直裾,大约五十来岁的面容尽显被岁月雕琢的痕迹,但是卓然的气质仍然令他尽显高贵沉稳。他右手庄重地托着一卷明黄色锦缎,另一只手拿着与红药相似的垂着长长紫色流苏的折扇,不急不缓的步子一路向前,双目也平平直视前方,仿佛世间一切都入不了他的眼。 这就是掌握了后宫大权之一的人呐……看起来果然和我平时见过的宫侍不太一样…… 这气场,说他是王爷我都信呐…… 蔡喜和洪酌等人都向他行礼致意,所有御少也齐声道,“见过尹宫侍。” 他向所有人微微点了一下头,然后忽然高声说道,“杨钧天接旨——” 我深吸一口气,平稳自己的心绪,然后迈步出列,垂着头走到他身前大约五步远的地方,上身直立着跪下,然后打开手臂,让宽大的衣袖向着两边甩开展平,随即俯身叩首在地面上。 他似乎缓缓展开了圣旨的卷轴,用抑扬顿挫的声音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巫谢族杨氏钧天,端合慈悯,常存大义,且心性真良,竟此战乱疾苦之中实难得见,特册为才人,赐居翠微院。尔其常怀初心,温检恭敬,莫失上训。钦此——” 第11章 我一字一句听着,但是由于紧张,有好几句反倒没有听清,好在最主要的意思都听明白了。他一读完,我就尽量稳着声音大声回答,“谢主隆恩!”然后直起身体,头却得保持着低垂的姿势,举起双手。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丝绸微微冰凉却柔软顺滑的触感,是尹宫侍把圣旨放到我手里了。 我把圣旨捧在胸前,然后先立起右脚,缓缓起身。这一套动作明明不难,但是不知道为何在尹宫侍那一双虽然略嫌苍老但是丝毫不浑浊的目光笼罩下,竟然紧张到出了一头虚汗。 “杨才人,恭喜。”他看着我,露出一个完美的微笑。只是那笑意并没有蔓延到眼部,看起来也便有些虚伪。 但是在他面前我必须得继续装孙子,我微微前倾身体行礼,“以后还要仰仗公叔的提拔。” 在这个世界,对地位高的宫侍的尊称是公叔,我这样叫他应该算是合礼吧? 他上下打量我一番,那笑容看不出情绪,然后便向另外两名捷豫施礼告辞,说是小皇帝还有事吩咐他去办,便带着那两名随从离开了。 尹宫侍离开后,我转过身来,就见蔡喜已经站了起来,笑得跟一朵花似的,“看来自此以后你我就是‘同僚’了。” 我受封的才人,其实是二十六夫人中最低的一品,我又是刚刚被封上的,其实和御少的地位没有多少分别,唯一的区别是可以离开永巷,有自己单独的院子了。虽然之前瑾叔给我分析过,以我进宫来所受待遇来推敲,我最多也就能被封到美人,所以现在这个结果是在意料之中,可是心里还是一阵不痛快。 尼玛本来以为能走个后门,结果还是得从基层做起…… 尤其一想到还得跟那一大堆男不男女不女的妃嫔争宠,我就觉得自己一定是不小心得罪了哪路神佛,才把我发配到这么一个人间地狱里来…… 现在我虽然名义上和捷豫同被称为夫人,但是我仍然在他们的管辖之下。这种时候我怎么也得讨好上司一下才行…… 所以我也咧开嘴冲蔡喜笑,也冲他一福身,“日后,还要请哥哥多多提携关照。” 哥哥俩字一出口我自己就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可是对方听着却很正常,他们这里似乎一直都是哥哥长哥哥短的……蔡喜笑得更high了,“提携说不上,日后大家时常来往走动,相互关照就是了。” 我想着应该给另外一名捷豫洪酌也行个礼,谁知我笑呵呵地向他走过去的时候,他居然一皱眉,露出几分不屑之色,就这么站起来率先向大门走出去了。 我一张热脸贴了个大冷屁股,僵在那里下不来台。 蔡喜连忙叫他,可是洪酌头也不回的就出去了。他没办法,只好转过脸来安抚地笑笑,“不必担心,他就是这般性子,直来直去,你别往心里去。” 我只好接着往两边扯自个儿的嘴角,“哪儿的事儿,在下理解。” 之后我又给两名美人行了礼,同那两名才人行了抱拳礼。等到六人都离开后,其他御少也依次出门,此时红药忽然从后面走过来叫住我。 “杨才人。”他仍然是先前那幅不苟言笑的样子,明明很可爱的一张娃娃脸,愣是被他绷得跟皮筋儿似的,“今晚请回去收拾细软,明日辰时五刻我会来接才人入住翠微院。” 在他面前我可不敢跟在瑾叔面前一样嬉皮笑脸,连忙回道,“是。” 说完他便也目不斜视地离开了。此时瑾叔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还不错了,最起码能出了这永巷。看看其他那些御少,那才叫可怜。” 听他一副安慰我的语气,我倒是有点纳闷了,才人虽然不是个高位,可好歹也算是升了一个档次,怎么听他说出来反而好像被发配了一样…… “你不知道?”他扬起眉毛问,随即又自言自语道,“也难怪,你刚来,他们都孤立你,也没人跟你讲讲这翠微院的故事。” 我一听就毛了,“怎么这翠微院还有问题?” “两年前吧,有一个才刚刚被册封了的名叫越途的捷豫死在里头了,说是上吊自杀,舌头都吐出来了这么长。”他说着,还拿手在胸口比划了一下。我听着头皮发麻,基本已经能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故事,果不其然就听他说道,“那里面遍种竹子,最是积阴气的,据说他的魂魄散不去,到现在还在那院子里游荡呢。” 我现在真的恨不得冲入小皇帝的雍华宫揪着他的领子暴打一顿,尼玛不想封就别封!他娘的把哥丢到一闹鬼的宫殿里算怎么回事儿?他上辈子跟我有仇啊?!! 不知道老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有点儿怕鬼么…… 瑾叔这么一说,当年给我留下心理阴影的那些咒怨啊鬼影啊贞子啊的东西一股脑儿地从记忆深处涌现出来,我立时就打了个寒颤。 “呵呵,你胆儿也忒小了,我这还没说什么呢,你脸都吓白了。”瑾叔在那哈哈哈的笑,我可是连哭的心都有了。 “叔……我能不能跟红药商量商量,接着住在永巷里啊……” “呿!没出息!”他一巴掌就糊在我脑门儿上,“这点儿困难都克服不了,你还想见陛下?别做梦了你。” 擦……他说得倒是轻巧……他怎么不去住一住啊…… 晚上我回屋子里后开始收拾自己的衣物。好在我进宫以后不受重视,裁缝也没给我做几件衣服,收拾起来也不繁琐。不过晚饭后倒是有几个先前得儿都不得儿我的御少来串门,意图很明显,看了封了才人想来套套近乎吧……他们也不看看我这个才人都被发配到闹鬼的宫殿里了,地位只怕比御少还不如呢,这和被正式打入冷宫了几乎没有分别啊…… 我招谁惹谁了我……没听说哪个新进宫的妃子就被打入冷宫的啊…… 等好不容易把所有人都打发走了,我看到住在我隔壁的段熙和在门口张望着,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敲门进来。 这一个月来唯一和我聊天说话的人也就是他了,虽然都是偷偷摸摸的,不过这一长排的房子里住的这么些人中,也只有他是比较真的人了吧? 我就说,“站那儿干嘛?进来啊。” 他以前从来没有进过我的屋子,为了避嫌。现在也不用再避了,他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走进来,手里还抱着一只木盒。 “明天你就要搬出去了,送你个礼物。”他憨憨地笑,把那木盒放到我的圆桌上。我赶紧凑过去看,那是一只大约一尺见方的樱桃木盒,盒盖上雕刻着一只梅花鹿,虽然没有镶什么金银珠宝,但是看上去十分古朴精致。 “怎么这么好心眼儿啊你?”有人送礼物我当然高兴,马上就过去接到手里。这一接之下手竟然往下一沉,娘的,还挺重。 “这里边儿是金还是银啊?”我两眼放光。 他唾弃地呿了我一下,“你怎么满脑子就知道钱,真俗!” “行行行,我俗我俗,就您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大神仙行了吧~”我一边废着话,一边掀开盒盖。 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一长排粗细不一的毛笔,还有十几个圆圆的青花小瓷盒,我打开小瓷盒的盖子,一股清淡而特殊的香味便立时弥散出来。 如火一般的朱砂红,这竟然是颜料! 我瞪大眼睛赶紧把所有小瓷盖都打开,群青,赭石,湖绿,齐齐整整的国画颜料,这种东西,颜色纯正,闻起来还有这一股子若隐若现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这东西在古时候应该算是慢珍贵的东西吧? 我抬眼看着段熙和,感激之情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你……你从哪弄来这些东西的?” 他还是那样,笑得有几分憨厚爽朗的帅气,“那次听你说你喜欢画画,我这儿正好有一套这个,别人送的,自己又不喜欢,干脆送你玩去。” 虽然我平时喜欢画的是油画,不过对于国画倒是一直很感兴趣,现如今有人送了这么一套好东西给我,真让我激动万分。我当即就把前些日子发下来的那壶一直舍不得喝的酒给拿了出来,打算跟他畅饮一番。这古人的酒闻起来有一股子稻子的香味,含在嘴里温纯绵远,一路滑入胃里,带起一阵酥人的暖意,着实迷人。据说是小皇帝前些日子大宴群臣时的宴酒,因为和祈国的一战算是胜利了,所以干脆将这好酒也赏给后宫。 大晏群臣,应该是非常奢华热闹的场景吧,可是我在这幽深的永巷里呆着,只能看到天上寂寞得像眼泪一样的星子,连半丝的笙歌醉梦都察觉不到。 这永巷里的生活如此寂寞,段熙和他们时怎么忍下来的? 这么想着我就看着对面正美滋滋品着酒的小段同志,一副神经大条的样子,乐得眼睛都找不见了。 “我说,你进宫这么久了,怎么还是个御少啊?”据他说得,他从三年前就被选上御少,一直在这巷子里住着。 “我人笨,相貌也一般,能有什么出息啊?”他也丝毫不见伤感之色,没心没肺地说着。 靠,他这样也叫相貌一般……这要是搁在我们那现代,他绝对是风靡万千少女的校草一棵,我那个学生会主席死党都大大地不是对手……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过一天是一天呗。” “你就不想往上爬一爬?” 他啧了一声,放下手里的小酒杯,抬起已经染上几分微醺的眸子,里面却闪烁着如北极星一般熠熠夺目的光,“上面又没有我要的东西,费那么大劲上去做什么?有那力气,不如去做点别的。” 我一听,倒是有些发愣。 在这么一个几乎可以算是冷宫的地方,所有人都想着要努力爬上去,这几乎是这个地方唯一的价值观。如果不想往上爬,也不过是为了安宁度日,是不要惹麻烦的避世思想。而他这种想法却和别人不同,他不往上爬,只是因为那不是他的目标。 总觉得这种能横眉冷对千夫指的独树一帜的人都是内心很强大的人呐……像我,已经被四周的氛围影响,走上“争宠”这条很有前途的道路了…… 胡乱地又聊了一番,我便打算睡下了,明天还要起一个大早收拾自己,准备跟着红药去那间闹鬼的翠微院…… 段熙和临走的时候又回身,拍了拍我的肩膀,跟我说了句,“千万别真的爱上咱陛下。” 说完他就出去了。 我一听就乐了,爱上那小屁孩?老子就是真的弯了,看上的也不能够是那没良心的小兔崽子啊? . . . 次日我提早了半刻起床,跑去把自己涮洗干净了,穿上大袖纱罗衫等着。头发不知不觉已经长到肩膀了,刘海垂下来有些挡眼,但是又不敢修剪。 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留长头发,感觉好怪异…… 点卯的时刻我和往常一样站在眼角的铃铛下,等着点卯的宫侍一个一个从面前走过,在手里的名册上画下一个红色的勾。不过今天的宫侍在我面前还特意请了个安,狗腿地问了个早。我一下儿就纳罕了,平时这小子连白眼儿都懒得赏我一个,这果然是升了官就变vip级待遇了? 果不其然,送来的早餐也从家常的豆粥升级到了奶羹,鲜美异常,我心想我这只是升个才人就已经这样特殊待遇了,这公子神马的吃的还不得是龙肉啊? 美美地填饱肚子,眼看着时辰越来越近,我却又开始犯愁了。那闹鬼的翠微院也不知道邪门成什么样子,是贞子那样的鬼么?不对不对……贞子再怎么也是一闺女,这儿要是闹鬼还是个带把儿的……要真打起来,我不一定打得过他…… 越想越闹心,最后我干脆催眠自个儿是一无产阶级大好青年,才不信这些神啊鬼啊的…… 辰时五刻,红药准时来接我。他身后还跟了六名宫侍,专门来帮我搬运行李。其实我原本就是空手进宫来的,根本没有什么行李,六名宫侍只要俩人就能帮我拿完了。我跟红药笑着打招呼,谁知道他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搞得我又碰了一鼻子灰。 不过大概是碰多了,我已经习惯了……这儿的人都太深沉,咱实在是理解不了。 默默跟在他身后走出永巷的大门。迈出门槛的时候我又回头看了那牌坊一眼,那隐藏在碧绿叶片中的两个字,显得越发寂寥了。 遥遥的,我看到段熙和站在檐角下冲我挥了挥手。我心里暖了暖,这儿终究还是有点人情味的,住了一个半月的地方,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最好是别见,见了就说明被贬了…… 一个半月,将近五十天,我第一次踏出了永巷。外面还是那道被高高的朱红碧瓦宫墙夹出的长道,一直延伸向里。我跟在红药身后走着恍惚又回到了第一天进宫似的。不过那时候我想的还很简单,以为只是要进来住几天,和小皇帝一说,跟老族长一见,就可以走人了。 不过现在看来,我这是要开始打持久战了……也不知道这升了才人以后的日子,是不是还能像在永巷里那么轻松,却也寂寞如死。 走了大概有十多分钟吧,前方的天空中却远远地飘起一只风筝,画得是一只青色的大燕子,在碧蓝如洗的空中摇晃着,为这由朱砂红和浅蓝组成的单调世界中添入几许灵动。我好奇地顺着那风筝线往下看,却没注意到红药一下子停住了脚步,便一头撞在他背上。 他却没有回头责备我,只是恭顺而略带慌张地垂下头去,竟然跪下了。 我赶紧往前一看。 耶?这不小皇帝么? 第12章 前面朱砂红的墙边,小皇帝穿着一身红色常服,正和另外一个人一起放着风筝。他抬着头望着远处的青燕,修长的颈项白得仿佛是用羊脂玉雕出来的。 红药下跪,我也赶忙跟着跪下。但是我心里一阵激动。 太好了!见到小皇帝了!他总不至于装看不见我吧~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眼巴巴地抬着头看着他,不断向他发射五十万伏特的电波。可还真是奇了,这倒霉孩子还就真的看都不看我一眼!他就那么一直静静地看着天上的风筝,而他旁边的人还在开心地笑着,笑声天真无邪得让我一股子邪火儿往上冒。 笑tm屁啊笑!你倒是看老子一眼啊! 此时跟在小皇帝身边伺候的一名看起来地位很高的宫侍已经冲红药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可以起身离开了,小皇帝正在兴头上,似乎不想被打扰。 我一听就慌了,进宫快俩月了才终于跟他照了个面,要是错过这次机会,等下次还要多久? 不是说战争已经算是结束了,要和谈的么,老族长他们到底怎么样了,我一点头绪都没有。如果小皇帝真的把我忘了,那他也必定不会记得对我的许诺,老族长他们不就死定了? 怎么办?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跳起来揪住他的领子挟持他,逼他交出老族长? ……算了,估计禁卫军一箭我就嗝儿屁着凉了…… 或者叫他的名字,吸引他的注意?可是这样是大不敬啊,向来只有小皇帝叫别人的分,哪有别人叫他的? 怎么办?现在冲过去? 不行……我不能冲动……要镇定…… 古人的社会等级森严,现在我也不太肯定小皇帝的态度,万一搞出什么事端来,凭现在的我是根本解决不了的…… 这熊孩子一回宫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我都要怀疑他身体里住着俩魂魄了。如果我这一次冒冒失失闹出大动静来,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我还是先稳住,另找机会的好。 手在袖子里紧紧攥成拳,我毫无办法,只得重新垂下头,跟着红药继续前行。我用眼角的余光一直看着他,期待着他能够转过头来看到我。 我不相信他没有看见我。 此刻我也注意到了他身边放着风筝的人。那是一个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年纪的人,身上穿着刺绣着百蝶穿花图案的靛蓝大袖纱罗衫,头上黑色的长发挽成一个发髻,装饰了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发饰,由于是从后侧面看,所以看不到他的脸,不过皮肤倒是白白嫩嫩的样子,好像能掐出水来。 这也是小皇帝的妃子吧?却不知道是哪个级别的……看着挺嫩…… 果然同龄人还是得找同龄人啊……我这么一老男人,还没得宠就失宠了,真是让人憋一肚子火儿…… 不对啊……我憋什么火儿啊……我最近这脑子是越来越不正常了…… 说起来,小皇帝跑到这条偏僻的宫道上来做什么呢?难道就是为了放风筝? 无论如何,我和小皇帝还是渐行渐远了,长长的宫道还在延续,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一样。忽然宫道在前面与另外一条横亘过来的宫道相接,形成一道丁字路口。我们转向了北面,又行了一阵,便看到前方出现一座高大的牌楼,简直像一座小城门一样,仍然是碧绿的琉璃顶,两侧的立柱上雕刻着精美的鸾鸟花纹,每一根翎羽都分毫毕现,而牌坊上则写着“铜雀门”三个字。 红药在这牌楼下停了一下,对我说道,“之前的永巷严格来说,不能算是真正的后宫。从夫人开始才有资格进入这铜雀门。进了这道门,你才算是真正进了后宫。” 我抬头看了一下那笔力刚劲的三个字,心想原来这俩月来我连后宫的门槛儿还没进呢……还好现在总算是稍微提高了点…… 进入铜雀门,后面的园子似乎多了起来,走不了多远便能看到一道凹进宫墙的宫门,都是两边的宫墙微微向内倾斜,连着一座小小的门楼,墙壁上通常会雕画着一些精致的吉祥图案,门楼前都守卫着禁卫军。 红药说,从这里开始,便都是夫人们得宅院了。虽然夫人们有捷豫美人才人之分,但是在宅院的划分上却并不分明,刚才看到的宅院有些是美人的,有些是才人的,还有一两座是捷豫的。 行至一座青绿的门楼前时,红药停下脚步,说了声,“到了”。 我一看,跟刚才看到过的门楼差不多,两侧宫墙到了这里微微向内斜去,墙顶也变作起伏的波浪形状,后面有繁茂的竹枝拥挤出来,看起来分外蓊郁葱茏。斜壁上雕刻着仙鹤漫步在莲花间的图案,与中间的门楼相连。门楼两侧有漆成翠竹色的柱子,挂着一幅对联:流水今日,明月前身。廊柱边悬挂着两盏枣子形状的红灯笼,碧绿的檐顶下有一块牌匾,写着“翠微院”三个字。 这就是那间闹鬼的宅子了?看起来没有觉得很寒酸啊?还以为是跟兰若寺一样阴森的地方…… 楼前有两名禁卫军,还有大约十来个宫侍,被两名穿着赤红色绲边直裾的宫人领着,见我来了齐齐向我下跪行礼,“参见才人。” 我靠,终于有人给我跪下了…来了这么久我也终于当了一次被跪的主子……颇有成就感…… 不过成就感之后就是各种不好意思和尴尬,赶紧说,“大家赶紧起来……”不过我这么说的时候红药咳了一声,大约是嫌我用词太随便了,不够庄重…… 两名宫人起来后,红药指着一名高高瘦瘦的领头宫侍说,“这是问枫”,随即又指着另外一名眼睛大大的说,“这是迁易,他们两个以后就是服侍才人的宫侍了。” 我噢了一声,看看这俩人,感觉都比我年纪小一些似的。这宫里的人怎么岁数都那么小?那些年纪大的宫侍都跑到哪去了?难道真的像瑾叔说得那样,被扔到大街上冻死了? 我只好冲他们笑,“你好你好。” 他们愣了一下,大概是没听过哪个夫人说话这么随便的,随即再次谦卑地向我行了礼。红药带我走到沉绿色的大门前,由两名地位似乎更低一些的宫侍打开。我迈步进去,前面是一道影壁,上面雕刻着一只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梅花鹿的人卧坐在一块岩石上,微微低垂着美丽的长着鹿角的头颅,似乎是在沉思什么,貌似是一只辟邪。影壁挡住了后面的景色,不过两侧的翠竹已经簇拥过来,一阵竹叶的香气在鼻间弥散。 果然好多竹子啊……我忽然想起瑾叔的话:竹子最是积阴气的…… 我暗暗打了个冷战,随即跟着红药绕过影壁。后面是一条被竹林夹出的羊肠小道,连天空都被左右倾斜过来的竹枝挡住了,形成一条幽静婉转的通道。我们走在鹅卵石铺就的道路上,曲曲折折,时常看到有分叉出去的小路,通向林中的小亭,还有一条小溪蜿蜒而过,里面游了几条金红色的鲤鱼,上面搭着一座木桥,古色古香的,颇有感觉。又转了一个弯,便看到前面出现一座两层的素色小楼,左右都有回廊,连着另外两间小屋。 擦……我都快以为这是红楼梦里的潇湘馆了……尼玛老子可不是林黛玉啊,要当也得当王熙凤啊是不是…… 有宫侍为我开了门,一进去仍然是一扇屏风,描画得是跟影壁上相似的辟邪,屋里四处都垂挂着青纱帐,阳光带着竹影蔓延进来。主厅里仍然是平常的格局,四张太师椅相对而放,最前面也放着两张,墙上挂着一副工笔描画的美人春睡图。左侧似乎是书房,一圈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正中还有一张书桌。右侧的隔间里摆了一张雕花圆桌,似乎是吃饭的地方。从最前方挂着美人春睡图的墙转过去,有一道通向二楼的阶梯,一直通向睡觉的二楼。 此时帮我拿东西的两名宫侍已经鱼贯而入,开始帮我安置东西。 “杨才人,这里若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请告知奴下,奴下会尽力周全。”红药微微一颔首,对我说道。 我一看,基本要什么有什么了,哪里还用添置东西……我的宗旨一向是有吃的就行…… “那个,需要倒是没有什么……不过当这个才人要干些什么啊?” “您什么也不用做”,红药毫无感情地说道,“但通常来说才人若是感兴趣,可以向蔡捷豫谋一份管事的职务。” 职务?哪里的职务?我知道他们这儿有这个司那个司的,是说到那里去管事么? “才人若是没有其他要求,奴下就先告退了。” 虽然红药一直是谦逊的样子,但是我能感觉出来他已经很不耐烦了,于是赶紧摆摆手,“没有了,您快去忙吧。” 他又福了一下身体,随即带着那他的那六名宫侍出去了。他们走后,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那两个名叫问枫和迁易的宫侍带着所有侍者静静地等待着我的吩咐,我跟他们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哎……自从来了这个世界,总是有这种无所适从的感觉,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真正习惯啊? “那个,我叫杨钧天,额……以后大家相互照应吧?”我憋了半天最后憋出来这么一句话。 那些人顺从地答道,“是。” 然后呢?我是不是应该给个让他们散了的指示? “你们要干什么都去忙吧,我这儿没事儿了。” 他们又是了一声,随即鱼贯出屋。只余下了问枫他们两个,静静地侍候着。 我环视四周,这间屋子比永巷里那间大出一倍不止,各项器皿摆设也都十分精美,实在是看不出闹鬼的样子。而且有这么多的人在,闹鬼什么的,不会是瑾叔在吓我吧? 但是看那两个宫侍脸上的神色,好像都带着几分忧郁和慌张,这又令我有些提心吊胆起来。 要不要让人去准备一桶狗血什么的? 一日无事,日头逐渐西斜了,我看着地上一点点移动位置的竹影,心里也越发紧张。要闹鬼,估计也就是晚上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儿啊…… 迁易点上了灯,我有些烦躁,于是干脆拿出了段熙和送给我的画笔和颜料,让问枫帮我找出宣纸,打算随便画点东西解闷。 说是要画,可是我从来没有学过国画,对于国画颜料的性质了解得也不够清楚,不过反正也是自己画着玩,不怕丢人。 既然国画颜料覆盖性比较差,那就用话水彩的画法好了……不知道行得通行不通…… 挑了只最细的笔描出大概的轮廓,然后开始仔细地勾勒画中人的发际,眉眼,衣纹。画着画着倒是忘了闹鬼的事儿,全副精神地投入进去。 正在此时,忽然我觉得四周有点不对劲。 说是觉得不对劲,可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原因来,只是突然觉得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很是怪异。我停了笔定了神,仔细的感觉了一下,想找到这阵怪异感觉的源头。 突然,我感觉到了,并且一阵令人全身发麻的战栗从脚跟传至全身。 我听到了唱歌的声音…… 那声音并不算十分清楚,和着外面风吹动竹叶发出的潇潇声,就像是一缕断断续续的烟雾一样朦胧,连歌词也听不清楚,只能听出来一些调子,还有那带着几分飘忽的诡异声线,和在这夜风里宛如在哭泣一般,叫人连心肺都跟着颤抖起来。 我一下子就毛了,全身僵硬得动弹不得。我赶紧看向问枫和迁易,却见他俩也是一副僵硬的样子,反射性地瞪着大门口。 看来他们果然是知道这里闹鬼的事儿的…… 我翕动两下嘴唇,终于勉强开口问了句,“你们听见了什么没……” 问枫猛地回神,惨白着一张脸还在假装平常,“没有啊,什么也没听见。” “没听见你抖什么……”我看着他端茶的手抖得都快把茶盖抖下去了。 他咽了口口水,“我……我穿的少了,冷……” “才人……您就别问了……”一边的迁易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咱们就假装听不见吧……” 他越是这么说,我却越是无法忽略那声音。 外间伺候的侍者们也都是一副害怕的样子缩在那里,屋子里的气氛一时变得诡异起来,就连那微微飘扬着的帷幔也仿佛是有人在里面一样。 不行……越是什么都不知道越是容易瞎想…… 还不如问个清楚,说说话转移注意力…… “这院子之前住过的那个捷豫……是怎么死的?” 我这么一问,他俩都不约而同地打了个抖。 正在此时,我忽然发现歌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刚刚准备松一口气,忽然听见门外有动静,窸窸窣窣的…… 是脚步声! 擦!怎么这鬼还打算晚上进屋睡吗?!! 第13章 敲门声响起的一瞬间,我和另外两人不约而同打了个激灵。 开还是不开……这是个问题…… 这么晚了,皇宫有规矩,晚饭之后便不应该四处走动了,这个点哪里有人会来? 扣扣扣,不紧不慢的敲门声还在继续着。我一攥拳,把心一横,就算是鬼我也跟它拼了!大不了我冲着它念阿弥陀佛! 我给问枫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应门。他咽了口唾沫,抖着声音问了句,“谁啊?““回才人,吴瑾宫侍求见。” 我差点就瘫在椅子上了,心里憋着的一口气总算是呼了出来…… 原来是瑾叔啊…… 搞什么飞机!这么晚了他还跑过来干啥?! 问枫把门打开,然后让到一边,向着门外的人行礼,“公叔。” 紧接着我就看见瑾叔那张苦大仇深的脸出现在门后。他很有派头地点了下头,然后像模像样地走过来冲我行了个倾身礼,“见过才人。” 见你妹啊……装得跟真的一样…… 我在他看见之前把画的画用另一张宣纸盖了起来,看了看一旁侍候的宫侍们,清了清嗓子,站起身,“哎呀,原来是瑾公叔,来人,看座!” 我俩装模作样地寒暄着,等他坐下了,我就让大部分的宫侍都退出屋去,只留了问枫和迁易奉上茶,在外间候着。 看他这么晚来找我,估计是想避人耳目吧?虽然对这宫里很多潜在的规则还不甚了解,不过我猜测他在避讳些什么。 所以迁易放下分割书房和外间的帷幕后,我就压低声音跟他说,“啥事儿?” “我就是来给你提个醒。”他喝了一口茶,也低着声音,“不然我怕你连陛下的面还没见着小命就没了。” “……有这么严重?” “在这宫里谁不是如履薄冰的?”他说完这话,又转头看了一下四周,再次确定了一遍没人能听到他的话,这才凑到我跟前,比刚才更加谨慎小心的耳语道,“我得到消息,祈国已经派出和谈的使臣,大概两个月后就可以入京,而这一回得使臣非常特殊,是祈国皇帝的次子朱染。到时陛下必定为他开设宏图宴,不止满朝文武,就连后宫眷属也需出席。” 我一听就愣了。这宏图宴貌似是他们晏国最盛大的宴会,一般只在接见极为尊贵的客人时才会举办。由于这是为数不多的后宫眷属可以参加的正式宴会,所以很多平日里见不到陛下的妃子们都会借此机会想点儿幺蛾子吸引皇帝的注意。因此后宫的那些不老实的宫侍给这种宴会起了个外号叫发春宴…… 虽然我极其怀疑这名字其实就是瑾叔起得…… 不过我刚进宫俩月居然就能赶上这种大场面,真是太“幸运”了…… 说起来这个使臣还挺有两把刷子的,看起来是个对祈国来说很重要的人吧?不然瑾叔不会这么肯定会用宏图宴来招待。 “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吧?”他微微抬起一点头,“这对你来说是个绝好的机会!” 我嗤笑一声,“得了吧,那种宴会咱陛下的心思必然不在看谁穿得好看这种事儿上啊,他肯定一门心思想着怎么对付那个祈国皇子,我就算裸奔我看他都发现不了…” 刚说完脑门上就挨了一下,操……都当上才人了他还敢打我…… “你知不知道把你放在这翠微院就跟放在冷宫里了没啥区别啊?!这儿是什么地方?这儿是死过人闹过鬼的地方啊!平时宫侍们经过都是要绕着走的,现在你给搁进来了,你说以后谁还理你?!” 他虽然施压着声音骂得,不过我还是被他的唾沫喷了一脸……我赶紧用袖子挡着,连声讨饶,“好好好我错了还不行么……我是傻逼好了吧……?” “我怎么就找了你这么个糊不上墙的烂泥……”他又埋汰了我一下儿,这才作罢,喝了口水润润嗓子,“总之这俩月你好好想想,怎么才能引起陛下的注意。你要知道有多少人都等着这一次呢,你要是想不出什么好招,根本就没人能看见你!” 这我可傻了眼,谁知道怎么才能吸引小皇帝注意啊? 我这么问他,却又被他骂了一通,说我不动脑子。我心想咱从小到大又没人教过我怎么勾引男人……跟勾引美女一样吗?如果是的话就糟了,我在这方面来说从来没成功过…… 实在不行……就把小皇帝想象成一小美女试试? 这还真是挺容易的……毕竟那小子长得跟朵花似的…… 此时瑾叔又开口了,“另外,你要和这里的一个名叫关尚翊的美人多接触接触,他虽然只是个美人,不过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就连惠公子都对他赞赏有加。他上面的人脉很广,你多跟他接触,有好处。” 关美人,貌似那天听封的时候他就是参加庭训的那两名美人之一吧,不过印象已经很模糊了。 我点头,“就是说要跟他套近乎?” “是要套近乎,不过。”他的表情严肃起来,“你自己要把握好分寸,在这皇宫里,有一件事你绝对不能做,那就是跟人交心。” 他说得高深莫测,但是我大概能明白的意思。 是说人心隔肚皮什么的吧?反正就是谁都不说实话就对了…… 突然觉得小皇帝挺可怜的,生活在这么一个由谎言架构的世界里,那些拼了命也想得到他的宠幸的妃嫔,有几个对他真心? 如果我是他的话,肯定听谁说话都像在扯谎。 “最后一件事,我要提醒你。这个关美人算是惠公子的人,而惠公子和贵公子之间关系一向微妙,所以你接近关美人,等于与贵公子为敌。虽然惠公子比贵公子得宠,但是他毕竟是后宫地位仅次于皇后的人,以后你行事说话,要更加小心,不要引起贵公子那一派的注意。” 进宫这些日子,关于四公子之间的事我也听说了不少。当今皇后原是祈国王子,本就是为了和亲的目的才和小皇帝成婚,后来战争爆发后,他的地位也随之一落千丈。现在的后宫权力最大的当属贵公子欧阳琪,他是皇亚父的侄子,欧阳家权倾天下,就连小皇帝貌似都比较忌惮,因此他的地位几乎与皇后无异。而另外一位惠公子连陌上虽然背景不如欧阳琪那么硬,不过也是当今太尉的儿子,而且据说这位惠公子长得倾国倾城的,非常得宠。如果说后宫有谁能与贵公子抗衡的话,也便只有他了。德公子赵非是北川王的儿子,和小皇帝是表兄弟的关系,他像个隐士一样,似乎不怎么参与贵公子和惠公子之间的那些较量,也好在他有皇家血统,所以地位够硬,才使得他有资格过这种与世无争的日子。而最后一位贤公子据说两年前病死了,这个位子也因此空缺着,下面的九宾一个个的望着那位子流口水。贵公子和惠公子也一直想要把自己的人提拔上来,这样四公子中刨去德公子不算,如果能多一个人在自己的阵营,胜算也便大一些。 我想着这俩公子估计是盯着皇后的位子呢。毕竟当时开战后皇后的地位岌岌可危。不过现在已经休战了,我看这俩公子估计气得胡子都要翘起来了…… 现在这么一听,看来瑾叔是想让我加入惠公子的阵营。我一听有点儿心虚,这贵公子后台这么硬权力这么大,我跟他对着来还有活路? “那个,为什么是惠公子?我跟着贵公子混的话不是更有活路一点……?” 瑾叔看着我摇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样子,“你动动脑子想想,如果你是贵公子那边的人,陛下会喜欢你么?” 我听他这么一说才豁然开朗起来。小皇帝是皇亚父的傀儡,而贵公子就像是被皇亚父安排在小皇帝身边的监视器似的。小皇帝虽然也十分宠贵公子,但想必心里也不会那么舒坦。 我心中暗暗一惊,小皇帝这么宠惠公子的话,不会是为了利用惠公子跟贵公子对着干吧? 随即我又摇摇头,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而且笑得那么天真,怎么会有这么复杂心机……一定是我想多了…… “不过你也不要担心,你这种小角色,目前为止不会引起贵公子的注意的。”瑾叔一副完全不担心的样子,再次喝了一口茶。 又被看扁了…… “行吧,反正就是想办法勾引那小屁孩就对了……”瑾叔也不是迂腐的人,所以我也敢在他面前用“小屁孩”来形容小皇帝。 结果他瞪了我一眼,好像在说我是白痴,“你以为勾引皇帝是这么容易的事么,原来住在你屋子里的那位是怎么死的?告诉你,你要是勾引不好,跟他一个下场。”说完他就拍拍屁股起身,打算离开了。 我让问枫送他出去,然后就自己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掀开画上的宣纸,望着画里的人发呆。 要吸引小皇帝的注意……该怎么吸引呢?这儿的男人一个个要么玉树临风要么如花似玉,我这么一根狗尾巴草再怎么欢腾的摇晃也吸引不了人家的兴趣啊…… 要不干脆裸奔?这样肯定能吸引注意…… 还有那个关尚翊,要想办法接近他啊……最好不能意图太明显,虽然如瑾叔所说,我现在根本不会被贵公子放在眼里,不过即使是被贵公子那一派的成员注意到了,将来总归是个隐患。 我烦心地挠挠头,我职场都混不好,不知道这后宫能混得怎么样…… 此时迁易进来为我换茶,我看他眼睛大大的,挺机灵的样子,就跟他说,“迁易啊,我刚刚搬进来,明天想去拜访一下其他的夫人,你大概跟我说一下夫人们都住在哪个院子吧?” 迁易立马天花乱坠地说起来,带着几分卖弄自己知识的成分,顺带着也让我得知了除了人名以外一些其他的情报。而最关键的人关尚翊住在离我这里大概三四座宅院的锦鲤阁。提到这个人的时候,迁易用了很多夸张的形容词来称赞,说是此人待人亲切柔和,又颇具才德,是不可多得的人物,早该被提拔入宾主的行列的。我一听就知道了,看样子瑾叔说得不假,这个关尚翊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 但越是这样的人,越是难以接近。他对谁都是一样的好,不可能简简单单地就帮到我什么。 所以我就说,“听你说他这么好,到底是为什么他还是一个夫人呢?” “听说原本陛下是打算将他升为宾主的,不过这次祈国提出和谈后送来了几个少爷,其中一个陛下十分喜欢,就直接升为宾主了。关美人的事也就这么被压了下来。不过看着关美人也不急,还像以前一样,真是个心大量大的人啊~” 恩……自己的位子被顶替了却不生气,他不是不爱小皇帝就是在装样子…… “不过,才人您要是有不明白得地方都可以去问关美人,他对人很好的。但是您要小心不要被洪捷豫看到,他最讨厌关美人了。”迁易压低声音说着。 洪捷豫,不就是那个成天一张大便脸的洪酌? 这么说如果关尚翊有敌人的话,不管是不是单方面的,大概就是这个洪酌了吧?不然迁易不会第一个想到提醒我关于他的事。 恩……人都讨厌自己的敌人,或许我可以从这里入手。 只是不知道洪酌是不是贵公子的人。 不管了,只有赌一把。 第14章 洪酌是辅助蔡喜管理八十一御少的副管事,每天早上用过早膳后会先去永巷巡查一圈,点查名谱,之后会去各个司中巡视一圈,再去向蔡喜回报巡查结果。这个人总是一副清高的样子,为人十分严厉,不止御少,就连夫人们都是十分怕他的。 不过我必须得去拔一下老虎须了…… 从迁易那里打听到,关尚翊在文书司任职。那个司的人专门负责临描一些对联书帖画卷之类,正好很对我的胃口。所以我让问枫拿了点宫里刚刚发下来的月钱,去御膳房换了点新奇的小点心装在食盒里,吃过午饭后拎着点心就去拜访蔡喜。蔡喜这个人总是笑呵呵的样子,虽然我总觉得他那笑容背后不知道都在琢磨些什么吧。 蔡喜住的吟风苑是比任何夫人都要豪华的宅院。足比我的院子大出一半去。院子里种了许多我叫不出名字来的花木,色彩斑斓绚丽得像是用华丽的点彩涂抹出的油画。暑气已经渐渐地上来了,当时蔡喜正在一个用花藤编搭出来的凉亭里乘凉,见我来了便叫我也进去喝点冰镇酸梅汤。 我跟他施了礼,说是给他送点心来的,然后就进到凉亭中。宫侍把我的点心送到他面前看了看,他似乎十分喜欢,“真是难为你还惦记着我,原本你是新进来的夫人,我应该先去看你才是。” 听他们古人用这种口气说话听久了,自己也就会说了,“菜捷豫莫要客气,论理我是后辈,这是应当的。” 他扇了扇手里的折扇,精致的眉眼间挂着几滴汗珠,洗得他愈发眉目如画。但是他却有些烦闷一样看了看花叶间的天空,“最近这几日天热得紧,让人全身都犯懒。我已经两天不曾出院子了。” “捷豫一直尽心尽力,休息几天也是应该的。况且还有洪捷豫。” “是啊,这几天劳烦他了。”他忽然转了头看着我,“这两天住得还顺心么?” 我冲他笑,“一切安好。就是整个人闲的慌。” “呵呵,在这宫里不愁吃不愁穿,寂寞是寂寞了些。”他端起羊脂白玉杯,轻轻啜饮了一口里面的酸梅汤,“不过,你要是实在闲不住,我可以帮你找份差事做做,打发打发时间。” 等得就是这句话,“若是果真能如此就太好了。” 他笑着说,“你有什么拿手的活计么?” “在下是从山里出来的,为人粗鄙,只略懂丹青,说不上拿手。” “不打紧,会一点就够了,这里也不用你去当大画家。”他懒懒地直起身体,换来宫侍,让他去取什么牌子来。吩咐完后,他看着我,“你就去文书司帮忙临摹一些画帖吧,就当是打发时间做着玩的。” 此时宫侍取来了蔡喜吩咐的东西,那是一小块鲤鱼形状的玉牌,通透的玉质,在鱼头的地方有一点点红色,宛如滴入水中的朱砂一般晕染着,上面刻了“文书”二字,“这是文书司的腰牌,我今天先给你,不过你要过两天才可以去上工,因为我还要知会一下关美人,给你记个名。” 我赶紧站起身双手接过,做出一副万分欣喜的样子,“多谢蔡捷豫!” 这样一来计划的第一步就完成了,比想象中顺利许多。 不过真是要命啊,打人际关系什么的是最烦人的。我之前就是因为太懒得在这方面下功夫,才会那么轻易得丢了工作。 这两天我又听问枫和迁易给我渲染了几次洪捷豫有多么可怕。听说他也曾有一阵很是得宠,但是后来陛下渐渐就腻了似的,宠上了新册封上来的名叫越途的捷豫。我一听这名字心里狠狠一跳,这不是原来住在这院子里的那个捷豫的名字?变鬼了的那个? 迁易说洪酌是个妒意很强的人,凡是新进的御少夫人都被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没少挨过他的刁难。他们还说现在私下里都有传言,说越途根本不是自杀,而是被洪酌逼死的。 我心想原来这人不只是大便脸这么简单,原来还是个夜叉…… 不过我听他们这么一说,倒不怎么怕这个人了。他如此刻薄倒说明他是个简单到不懂隐藏的人,而且他对小皇帝,应该是真心的,否则那些新进的御少夫人又威胁不到他的地位,他干嘛要以牺牲自己的名声为代价来折腾人家? 况且没有爱,哪来的嫉妒? 只不过,看他如此肆无忌惮,只怕是有后台的,就不知这后台是不是贵公子。 昨天蔡捷豫遣人来通知我可以去文书司报道了。所以今天我起了个大早,找出一件朴素大方的纱罗衫套在直裾外面,问枫将我耳际的头发挑起来在脑后绾了个发髻,架了根样式简约的碧玉发簪。我惊觉自己的头发已经长长了这么多,铜镜里一身古代打扮,倒真是没有多少委和感了。 问枫为人比较大方内敛,我就让他陪我去文书司。迁易临出门时还像个老妈子一样叮嘱我一堆,我也没记住他都说了啥,反正一一应下来就是了。 相处了这几日,我发现我这两个宫侍倒都是心性单纯的人,问枫傻乎乎的,迁易虽然机灵,不过也不是什么首鼠两端的人,应该是可以信任的。 出了翠微院的大门,天色有些阴沉晦暗,空气也愈发闷热了。古代人大热天的还有穿这么多层,真是折磨死我了。 从铜雀门一直到夫人们住着的这条宫道名为鸾尾道,围绕着后宫占地面积最大的紫寰园而建,据说那园子大得跟一座城一样,里面不仅种满了了奇花异草,而且还建造了许多美轮美奂的宫殿,四大公子的宫殿就在其中,围绕着紫寰园正中的太液池而建。而在园子外围的九座宫殿中住得便是九位宾主。 问枫两人形容这园子的时候说得跟仙境一样,可其实他俩谁都没进去过。那里是整个后宫的中心,唯有有地位的妃嫔以及他们的侍者才有资格入内。 而我现在就走在它外面,高高的红色宫墙把所有传说中的仙山丽景都隔绝在后面,不给我等凡夫俗子瞻仰。 沿着鸾尾道,一直绕到紫寰园后部。长道的尽头是一片高矮不一的建筑,各个精美玲珑,有高有矮,如雀翼般扬起的檐角相互交错,檐下的铜铃静默着,纹丝不动。大约三四座楼宇被划归在一处,四下种植着灌木花卉,现在这个时节许多颜色艳丽的花正怒放着,远远看去好像花丛都在燃烧一样。这每一处由游廊相连的几座楼便是一司,不同的司之间有曲折的回桥相连,朱红的桥栏,下面的水塘上漂着浮萍,萍下有成群的鱼儿游弋而过。 这里很是热闹,许多宫侍来来往往,有说话谈笑的声音。我大概看了看,貌似有人正在一道道的竹架子上晾晒刚刚染好的花布,有人在还未干的瓷器上描画图案,有人在竹编的簸箕里晾晒草药一样的东西,来了后宫这么久,这是我见过的最热闹的地方了。 总算是有点回到人间的感觉…… 瑾叔说过,后宫共有十二司,分别为:织造司、纹绣司、制衣司、御膳司、巧作司、文书司、御药司、制香司、舞乐司、林园司、外务司、内务司,几乎包罗了后宫生活的各个方面。其中最大的一司为御膳司,但是地位最高的却是内务司,因为它掌管着宫中所有宫侍的调派发配以及月钱发放,就连妃嫔的月钱也是从这里派发。除此之外,若是有宫侍甚至妃嫔犯了宫规,也是由这一司审理处罚。这一司里面似乎又分了几个部,有专管调配的,专管账目的,专管审理刑囚的。而蔡喜便是内务司的总管,所以即便他只是个捷豫,大部分的宾主都会对他礼敬三分。 不过我跟这一司没什么关系,跟我有关系的是文书司。说是文书,其实宫里关系到纸张的活计全都归在这一司下。凡是皇宫里一些对联啊牌匾之类的都是由这里书写,那些画卷之类的也都是由这里绘制。文书司也有随意进出并且管理添香馆的权利,那里是后宫的藏书库,据说收藏了十几万本书籍。 经过纹绣司和制衣司便是文书司了。共由三座楼阁组成,南向是一座三层的楼阁,素色的墙壁上描满华丽非凡的壁画,仔细看来,是无数天人正在举行宴会的场景,仙袂和流云纠缠在一起,姿态容貌各有不同,非常生动逼真,色彩也十分跳脱大胆。我一看就被迷住了。 而另两座二层的楼阁一座在西一座在东,同中间的楼围城一座院子。这两座楼上也都绘制着精美的壁画,虽不如中间那一座壮观华丽,也是十分动人的。东边的楼绘着仙鹤在水塘中舞蹈的情景,而西边的楼画得则是孔雀在花树间休憩,相映成辉,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青黑的屋檐下立着朱红的立柱,游廊之中人来人往,手中大都捧着一卷卷的帛书。院子里有几张石桌石椅,种了一棵高大的银杏树。 看到银杏那扇形的叶子,我忽然就想起了小皇帝在晚霞的光线里一边擦汗一边冲我笑的样子。 那么单纯的笑容呢,说不定他就真的是个单纯的小孩,所以才会这么快把我忘了。 小孩子都是喜新厌旧的吧?咱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能跟他计较? 我叹了口气,抬步走向南面那座最高的楼。一名坐在门口的阑干上的宫侍看到我,走过来草草地行了个礼说道,“见过才人,奴下这就去禀报关美人,请才人稍后。” 我见他语气之间没有多少恭敬之色,口气也有几分随便,估计是知道我就是那个从山里出来的还没得宠就被扔到闹鬼的房子里的倒霉蛋,所以不上心吧? 靠,现在看不起哥的人,哥将来都让你们后悔…… 不多时,便有人让我进去。一进门照例是先看到一扇屏风,转过去便看到里面空间相当大,到处都摆着长桌,桌上放满了散落的纸张书本,还有笔墨颜料。一些不知是宫侍还是御少的人正执笔在纸上描摹。很多人走来走去的,但是听不到什么说话的声音,似乎所有人都在专心工作的样子。 我被宫侍引着上楼,在二楼里面的一间屋子里见到了关尚翊。 他大约也是二十三四的样子,眉目看上去十分柔和,果真是让人心生愉悦的长相。用个成语来形容那种感觉大概就是温文尔雅吧。头发大都盘在左侧,戴着简单的发饰,只留一缕垂于胸前。他坐在榻上,雪青色的大袖衫雍容地铺在身侧,修长的手指执着笔,正专心地往宣纸上描画着什么。 见我进来,他便即刻起身,走过来冲我拱手施礼,“杨才人,原本打算去探望你的,近来可好?” 他的笑看起来非常真诚,不像蔡喜的笑那样,给人一种浮在表面上的感觉。 果然高手啊…… 我也深深地一揖,“承蒙惦记”,然后把蔡喜给我的牌子递上去,“这是我的玉牌。” 他接过来看了下,然后便双手还给我,礼数做得分外周全,我都有点受宠若惊了…… “杨才人愿意来这里工作真是再好不过了,若是有什么需要或是不懂得地方,请务必来找我。” “一定,一定。” “今日你刚来,我原本应该亲自带你熟悉这里的事务,不过手下有一张百鸟朝凤图急要,所以就只好让宫侍代劳,希望才人不要怪罪。”他说着,侧过身让我看到他身后案几上的画作。虽然只看了个大概,不过看那张纸的长度,确实是个大工程…… 其实他本不用向我解释,毕竟他是我的上司。听他这样笑着细说,我不知不觉就对他产生好感。 果真是个亲切的人啊,如果一定要形容他给人的感觉,大约就像热茶一样…… 我赶紧说,“捷豫千万别这么说,既然你还有事,我就不烦你了。” “实在抱歉。但是你若有什么不清楚的,请尽管来问。”他微微颔首,然后转向一边对刚才领我进来的宫侍说,“曲宫侍,就劳烦你带杨才人熟悉一下文书司吧。” 我跟在宫侍后面,听他用有些不耐烦的声音讲解文书司各个部负责的工作。我只会画画,所以自然被派到善画部。 正跟着曲宫侍熟悉文书司的环境,忽然听到门口有人喊道,“洪捷豫来巡察了!” 这话一出,大家突然都停了一下,然后下一秒所有人都像是上了发条似的加快手里的动作。我看着这幅场景有点儿想笑,怎么感觉跟听到“老板来了”一样。 不过,重头戏要到了……我得做好准备…… 其实洪酌长得也是非常好看的,本来这后宫就没有难看的人,他比一般的好看还要再高一级。只不过他那双眼睛看人总是跟刀子一样锋利,还没进门我就感觉到一股杀气…… 操……他还真是个当老板的料…… 他一进门,所有经过他身边的人就都自发地躬身行礼,“见过捷豫”,然后迅速离开。他连头都不点一下,径直往前走,巡视过一张张桌子,走到我附近的时候微微停顿了一下,瞟了我一眼,神色冰冷而不屑,随即便经过我身边。 此时关尚翊已经从楼上下来了,微微笑着迎上洪酌,“洪捷豫,早上好。” 洪酌似乎是漫不经心地看他一眼,连礼都没有行,“贵公子要的图画好了么?” 关尚翊虽然仍然保持着微笑,但是眉间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由于宏图宴举行在即,陛下命我在一月之内完成百鸟朝凤图,所以贵公子的图……就耽搁了……” 洪酌冷笑一声,“哼,看来,凭贵公子还请不动您这尊大驾。又不是多大的一幅画,是不是要公子亲自前来才能劳动您动一下手?” 这话说得已经非常重了。即使他是捷豫,但大家同为夫人,这样的口吻简直像在训斥宫侍了。 关美人惶恐地垂下头,“捷豫言重了,我怎么敢不遵从公子的吩咐,只是陛下这副图太大,又不敢交给别的人画,在下实在无法……还请公子和捷豫体谅则个。” 此时整个文书司都安静下来,关注着这边的事态。我注意到很多人都担心地看着关尚翊,面上现出几分焦急。看来他人缘果然很好,这么多人都在为他担心。 我趁着空低声问身边的一个御少打扮的人,“贵公子要什么图啊?” “听说贵公子最近新得了一张水玉画架,所以想要关美人画一张大荒神画像来摆上去。” 为了个画架来要画,这人真是闲的蛋疼…… “这画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么?” “就是希望画得别致一些……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了。原本是难不住关美人的,可是正赶上陛下给了他那么大一张图……哎……关美人真可怜……” 嗯……的确很可怜,看样子这关美人还挺受小皇帝赏识,不然怎么就被贵公子盯上了呢? 不过,看来洪酌的确是贵公子的人了。这贵公子难不成也是个张扬跋扈的主,怎么找了这么个手下啊…… 洪酌哼笑一声,“没时间,昨天你不是还在紫寰园里消遣了半天么?依我看,你不是没时间,只是不愿意画而已。” “在下万万不敢!昨日是陛下要我进园观景,好把园中之景入画……” “好了,你不必狡辩,公子希望你明天就把画给他,你自己看着办吧。” “这……” 我看饶是关尚翊再会处理人际关系,对上洪捷豫这样不讲理的人也是半点辄都没有,额角已经隐隐渗出汗来了。 这是个机会! 我攥了攥拳,给自己壮了壮胆。 “洪捷豫,关美人,可否听在下一言?” 我一说完话,他们俩便转头来看我。此时司中其他人也似乎才发现我这个人似的,惊奇地看过来,只不过那眼神没了担心,倒是多了几分看好戏一般的神情。 果不其然,洪酌微微眯起眼睛,“你是……那个名叫杨钧天的才人?” 我冲他笑,并且拱手施礼,“正是在下。” “不愧是从荒蛮之地出来的,这么不懂规矩。”他语气尖锐,的确是梃扎人的。 哎呦呵,小辣椒啊,让哥哥来教育教育你~ 当然这话我是不敢直说的,我继续笑得狗腿,“是,在下愚钝,不懂什么规矩礼仪,只是看这境况,怕两位哥哥伤了和气,所以才斗胆插嘴。希望捷豫大人大量,别跟在下计较了。” 关尚翊也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杨才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我说,“百鸟朝凤图是陛下的旨意,自然是最尊贵的圣旨,是不得违抗马虎的,贵公子的旨意也是尊贵非常,马虎不得,这两样旨意捧在一起,按理说定是以陛下的旨意优先,但是贵公子似乎又急需,这叫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是在难以权衡。” “哼,这些废话还用你说?”洪酌一脸不耐烦。 “不如,还请关美人继续专心完成陛下交代的任务,若贵公子不嫌弃的话,另一幅画,在下愿为代劳。” 我一说完,关尚翊一下便愣住了,似乎是被我的胆大包天给吓住了似的…… 而洪酌则看笑话一样看着我,“你?你一个北疆人,会画画?这是皇宫!不是你那个野人村!” “贵公子不是想要看些别致的东西么?说不定会喜欢我的画也不一定啊?”我冲他一咧嘴,模仿着小皇帝那天真无邪的笑容。 “我看你是不知天高地厚!”洪酌眉目间有怒气浮上来,大约是没想到我这个后生这么大胆子,刚来就敢帮着关尚翊和他对着干。这么一来他要刁难关美人的计划肯定就进行不下去了,因为我给他出了个难题。 如果不让我画,摆明了就是他和他的贵公子故意刁难关美人,并且胆敢跟陛下的旨意作对。若是让我画,便是给关美人解了围,又不知道我画出来的东西能不能令贵公子满意,毕竟他并不了解我。 我想,贵公子能在这一位子上坐这么久,应该不至于是个冲动善妒之人,至少不会表现得明显。这种刁难人的事儿,多半不是他吩咐,而是这个洪酌自己搞出来的。 干脆给他个台阶下吧,“不如这样吧。时间紧迫,我先画一幅给公子过目,公子要是实在不喜欢,再由关美人亲自动笔,这样可好?” 我是完全地豁出去了,反正就算画出来这帮古代人不喜欢,总不至于为这么点事儿把我砍了…… 爱拼才会赢嘛! 洪酌用凌厉而冰冷的眼神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看得我不寒而栗。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分钟,在我觉得自个儿快要在他那浓重的杀气下卧倒投降的时候,他老人家终于冷笑一声,“好啊,既然你这么孝顺,就替关美人画一幅吧。明天我命人来取。” 说完他便一甩袍袖,离开了文书司。 我可算是松了口气,这瘟神终于走了……尼玛这才刚刚开始我就这样,以后的日子还怎么混啊…… 此时关美人走上前来,端端正正冲我行了一礼,“多谢杨才人相助,尚翊铭记于心。” 我赶紧把他扶起来,冲他嘿嘿一笑,低声说,“别呀,我只是看他蹬鼻子上脸的看不顺眼罢了。到时候我要是画不好,还是得劳烦你亲自出马。” 听了我对洪酌的形容关尚翊低笑两声,这一下倒是露出了几分狡黠的神态。 果然啊,这人骨子里就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其实他刚才故意让着洪酌的,就算没有我,他也一定有办法摆平。我只不过是插空卖了个人情罢了。 “贵公子要的画虽然不大,题材也是简单的大荒神像,但是想要些新颖的风格,不知道钧天你心里有没有打算了?” 嗯……称呼改了,看来这老虎须拔对了…… 我说,“有是有,不过需要一些特殊的材料来制作颜料,还有画布,我要亚麻布,不要宣纸。” “布?你要在布上画么?” “恩,然后还要碾锤、亚麻仁油、松油和蜡,除此之外还要玫瑰、紫罗兰、随便什么能弄出赤橙黄绿青蓝紫这些颜色的材料就可以。” 关尚翊赶紧命人把这些都记下来,马上就去外务司采办。他仍然一头雾水的样子,这些材料估计听起来跟画画没啥关系似的。 我让他放心去画他的百鸟朝凤,我明天一早就把画给他。 看来今晚不能睡觉咯… 最后我还得找一个模特才行。他们这里的大荒神信仰貌似是从这片大陆以外的很远很远的另一个地方传来的,说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我在一些绘本上看到过这位神明的形象,一般都画得跟佛啊菩萨啊一样,脑袋后面有团光,衣袂飘飘。由于国画注重写意,所以想从中看出他到底长什么样基本是扯淡,为了画得逼真,我还是找一个长得好看的人当参照物比较好。 不过这儿长得好看的太多了,我一时间还真想不出来…… 忽然我脑子里一亮,现出一个人的面貌来,心里便打定了主意。此时我需要的材料已经都准备齐全了,我将花瓣矿石之类的物件都捣成粉末或者直接捣烂,往里面添加不同比例的亚麻仁油、松脂和蜡,这样就做成了油画颜料。其他宫侍看我做了一遍后马上就学会了,开始帮我调弄剩下的颜色,之前还对我爱答不理的宫侍现在用崇敬的眼神看着我,为我忙前跑后的。 好在当初学油画学到入迷的时候连带着对制作颜料的方法也有所涉猎,不然我就得拿国画颜料来画油画了…出来的效果肯定惨不忍睹…… 虽然面貌有了定则,但是身体的姿势还是需要一个模特。问枫瘦瘦高高的,看起来很有型,就让他摆了个pose让我定稿用。 他一站站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喊腰酸背疼。我一边骂着他没出息一边让他去休息。他却到我身边帮我掌灯弄墨。狼毫毛笔被我当成油画刷子用,用得惨不忍睹,手上胳膊上还有衣服袖子上也尽是不同颜色的颜料,估计脸上也有不少。这样一直忙活了一个白天一个下午加一整个晚上,直到天边隐隐泛白,一夜将央未央的时刻,我放下画笔退远了看了看,确定没有什么需要再往上添的了,这才让问枫去打两个鸡蛋来,把蛋黄去了,单用蛋清在画的最外面刷了一层。 问枫张大嘴巴在一旁看着,跟我说这画太神奇了,听得我很有成就感。 不过我心里知道,那是这些古代土包子没见过世面才会觉得神奇……就我这水平,这画搁现代也就当当装饰画吧…… 过了一会儿,大约到了卯时,我看到关尚翊正被人扶着从文书司二楼走下来,估计也是忙了一夜,眼睛有些红肿的样子。他看见我,噗地一声笑了,“你倒像只大花猫。” 我一看自个儿原来素净的直裾都快成彩色的了,只能无奈地笑笑,“太投入,顾不上了~” “你第一天来文书司就要你陪我熬了一晚上,真是对不住你。早膳和我一起在这儿用吧?” “行啊。” 他吩咐身边的人去传早膳,然后便好奇地走向我的画。 第15章 由于时间有限,这张画我用得是一次性平涂的画法,而且这种画法对古人来说应该也比较好接受。大荒神据记载是白衣白发蓝眼,跟观音似的……我也就将画里的人画成这副样子。 画中题材取自他们信仰大荒教的人的“圣经”——大荒经,里面有关大荒神创造第一位天帝伏羲的故事。据说伏羲是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美人,美到那种程度我可想象不出来,所以干脆把他画成一个小孩的样子。 画里,白衣白发的男人是背对着画面站着的,但是头颅侧过来,露出线条优美的侧面。冰蚕丝般得头发在晨曦中微微飞扬。他的眼睛看向自己后背上背着的红衣孩子,带着笑意,那孩子正酣甜地趴在他背上熟睡着,小手扶着他的肩膀,长及肩膀的黑发编成一条小辫子。四下是颜色清淡的原野,在破晓时分泛着一层静谧的深蓝,唯有天际残留的几颗星子辉映着地上即将熄灭的萤火。 既然大荒神是伏羲的创造者,应该像他的父亲一样吧?我还记得我小时候我爸背着我从游乐园回家的情形,就把那种感觉画进了画里。 关尚翊愣愣地看了我的画看了好久,半晌说了句,“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画……这是……大荒神和伏羲天帝么?” 我说,“是呀。” “你是怎么把这人画得这么逼真?几乎看不出来是画得了……”他凑近了想仔细研究我的笔触,随即又退远了,满眼闪烁着惊奇的光,“找不到线条,全是用颜色涂出来的。”说完,他似乎想要伸手摸一摸,被我阻止了。 “蛋清还没有干,最好先别碰。”我说。 他抱歉地看看我,随即又将视线移回画上。 “从来没见过有人这样画大荒神。就像……活生生的一样。”他犹豫了一会儿,似乎是想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最后才想出“活生生”这个形容。 这对我来说无疑是极高的肯定,虽然这份肯定多半得益于对于新鲜事物的新奇吧…… 我心里挺美,有点儿小得瑟,“这画给贵公子,能交差吧?” 谁知道关尚翊的面色却仍然带着几分凝重,他轻叹一声,“按理说应该是没问题,只不过这不是我所画,不知道会不会惹出什么事端。” 耶?他不是有惠公子撑腰,还怕什么? 不多时早膳已经来了,我狼吞虎咽了几块点心,喝了一大碗燕窝粥。这不愧是给关美人这种比较得宠的妃嫔送的食物,果然比我往常吃的还要美味。 哎……为了好吃的也得努力挣地位…… 刚刚吃完早饭洪酌派的人就来拿画。我已经用布把画蒙上,让他们小心抬走。 这幅画摆在贵公子那里,小皇帝一定会看到的吧?他如果能感到新奇,一定会问贵公子是谁所画,到时候他就能想起我了。 希望这个办法能够奏效……就算他没有注意到,至少我已经赢得了关尚翊的信任。 我回去自己的翠微院补了个觉,一睡就睡到了下午,然后便被一名来传口谕的宫侍给惊醒了。 是贵公子传口谕,要我前去觐见。 我赶紧洗了把脸穿戴整齐,跟着宫侍匆匆出门。我看到问枫迁易他们有些不安的眼神,便安慰他们不会有事。 其实我心里也没底,没想到贵公子会直接召见我。是不满意么?还是有些关于画的问题?还是说要探探我的底? 我虽然只是小小的才人,但不论如何也是小皇帝刚带进宫来的,虽说是被遗忘了,对于这些“前辈“们来说仍然是个可能的隐患吧? 不过,既然贵公子和惠公子之间在暗自较劲,我还没见惠公子就见了贵公子,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惠公子将来对我的印象? 担心着这些有的没得,面前又到了之前见过的丁字路口。这一回宫侍带着我向南边的路走去。这一段路途和北向的路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我发现守卫似乎更加森严了些,每隔不远就有一名禁卫军,同时空气中弥漫得某种气息也令人愈发紧张起来。 这座皇宫座北朝南,往南向走,是走向权利的中心去了。 听了那么久关于紫寰园的传说,我终于能亲眼看一看这个天下最大最美得园子,心里不免有些激动。 行了不久,前方不远处出现一道宫门。高高的门阙,铺了两层琉璃瓦,一层是金黄一层是碧绿。两侧的门墙上各雕刻着一只翻舞的凤凰。凤是晏国最尊贵的图腾,而这里的凤凰眼睛上竟然各镶嵌着一大块蓝宝石,代表着这宫门后是一个绝对高贵神圣的所在。 真是太有钱了啊晏国,居然有一阵会被祈国打得落花流水,真是不可思议。 这里应该不是紫寰园的正门,毕竟以我的地位是没资格走正门的。进入宫门,里面是一个转折,正面对着的宫墙上彩绘着大朵大朵盛开的牡丹花,上面扑朔着几只彩蝶。转过一道弯,面前出现得是一道被翠竹掩映的波浪形宫墙,以和缓的弧度转了进去,一时仍然看不到园内的样子。直到转过这道宫墙,沿着一道被两侧的卧竹簇拥而成的石阶往上攀爬,一直爬到小山的山顶,眼前的视野才豁然开朗,我一时看愣了,好久才发出一声不由自主的惊叹。 都说紫寰园如同仙境一般,我还不以为然,现在看来要找出一个恰当的形容词,那果然就只有仙境一词了。 站在这小山的山顶上,虽然远处些还有更高的山丘,但是大部分的景色已经能一览无余。这园子简直不能说是一个园子,因为实在太大了,大到连山峦江河都能包含其中。近处绿荫如梦,宛如波涛般起伏向下,沿着小山的山体蔓延开来,因为夕阳光线的缘故,这碧绿上弥漫着一层麦穗般得金黄,仔细看时,原来这些都是枫树,料想等到秋天的时候一定是姹紫嫣红的一片。树木间掩映着朱墙青瓦,高高低低的横竖相间,间或有楼阁林立,檐角的铜铃不时碰撞出似有似无的轻响。 远处,大约是园子的最中心,有一片广阔非常的湖泊,呈现不规则的形状,但仔细看时有些像展翅翱翔的凤鸟。那湖泊宛如一块孔雀蓝宝石,熠熠夺目地在阳光下焕发光彩,一面似乎是被莲花荷叶覆盖,湖中有四五座岛屿,大小不一,岛上都建着高高低低的楼阁画栋,被淡淡的水雾缭绕着,如同虚无缥缈的蓬莱仙境,还有画舫缓缓游移而过,在水面上拉出长长的几条白线。湖畔垂柳成片,宛如烟雾一般朦胧飘摆。这大约就是紫寰园中心的太液池了。从这湖,又蜿蜒出了众多水道,宽的宛如江河,窄小的犹如溪流,宛如一张宝网覆盖了整片园子。水道所经之处有密林覆盖,有山峦连绵,有芳洲婉转,大大小小不同样式的拱桥石桥横跨各个水道,连着蜿蜒曲折的小径。 除此之外,宫殿楼阁分片成群,于分散间仍见秩序,各自朝向不同,飞檐交织,广厦千万,中间游廊宛如凤尾上的翎羽般曲折相连。其中围绕着太液池有四片最为显眼的建筑群,最高的宫殿有四五层楼阁之高,间或耸立着浮屠高塔,林林幢幢铺展开来。我猜测那里便是四位公子的居所了,否则不会建得这么奢华。 此时夕阳西下,层云流转,紫霞化作几缕硕大的光柱投射在这片宝地上,升腾起淡淡的紫烟,将一切都笼上一层清幽神秘的色彩。加上远处几座山峦如同水墨中淡淡渲染开的剪影,更衬得一切如梦如幻,教人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清醒。 大概是看到我的呆样,领路的宫人低笑一声,“才人,贵公子还等着呢。” 我赶紧噢了一声,跟着他沿着石阶往下走去。 从远看和身处其中的感觉又是不同。道路两侧一丛丛的牡丹胜放着,枫林中的楼阁宛如隐士一般时隐时现,光点斑驳地洒落在雪白的石阶上,连空气里似乎都散发着不同于园外的清淡芬芳。 这么好的地方,怪不得人人都想进来啊…… 下了山后,有一辆精巧的车辇正等着我,大约是这园子太大了,来来去去的必须得乘坐车辇才可以。一路上虽然美景不绝,每走一步都是一片新景致,我却由于有些心神不宁,顾不上细心欣赏。 贵公子的太煜宫便是四片宫殿群里最大的一片,正中一座五层檐顶的大红楼阁,用金色的线条勾勒出大片的鸾鸟壁画。楼阁与楼阁之间都有半空中的廊桥相连,掩映着一片片的梧桐树,紫色的落花洒落在地面上或是池水中,随着缓缓的水流汇入到太液池中去。 我在这片高大的宫殿面前,越发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抬头仰望便觉得自己如蜉蝣面对着一颗大树一样,心中越发升起一股不安,手心有点出汗。 希望一切都能顺利啊…… 跟着宫侍进入最高那座宫殿左面得一座二层的宫殿,沿着汉白玉台阶上到高台上。一排高高的朱漆柱巍峨而立,门口守着四名宫侍。 领路的宫侍走到门口,躬身回报到,“杨才人到——”不多时,门扉缓缓向内开启。 一开门我便听到一阵悠远的琴音,绵绵脉脉,曲水流觞一般。 我回忆着瑾叔教给我的礼仪,双手拢在袖中,低着头走到门槛前停顿一下,然后先迈右脚再迈左脚,往前走了五步以后停步,抬眼看了一下。前方是一张绣着麒麟的屏风,屏风前有一张比地面高出几公分的竹榻,上面摆放着案几和坐垫。不过现在这里是空的,公子看来在里面。 左边垂着紫纱的帘幕后走出一位宫侍,穿着绛红绲边。宫侍最高地位的穿紫色绲边直裾,而其次的便是绛红绲边,看样子这位看起来大约四十岁左右的宫侍就是贵公子身边的贴身侍者了。 这宫里这些阶位的侍者虽然名义上不如御少高,但实际上手中的权利可以比宾主还大。我向他施了一礼。他也还礼道,“杨才人里面请。” 我跟着他走进去,琴声便愈发清晰了。转过内殿的屏风,便看到拢起的紫色绣金纱帘后,一个大约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正坐在榻上抚琴。 那是一个看起来非常雍容华贵的男人,这个形容词不止是用来描述他的衣着打扮,更适用于他的长相。他的眼睛很大,而且明亮如星,眉毛颜色很深,虽然不是剑眉,但也别有一番英气。高挺的鼻梁,饱满的嘴唇,麦色的皮肤,英俊之中也不失细腻。他的头上装饰着金银发饰,金黄色的大袖纱罗衫上绣着色彩艳丽的牡丹,长而宽大的下摆堆叠在身体四周,整个人仿佛是由金玉雕琢出来的。 不愧是后宫之主…我都不知道男人真的可以长出这种效果的… “公子,杨才人到了。”引路的宫侍轻声回道。 他琴声一停,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这一眼明耀无比,晃得我都快头晕了…… 我赶紧下跪行礼,有点儿紧张,“杨……杨钧天叩见公子。” “免礼。”温醇的声线,好像红酒一样的声音,“给杨才人看座。” 有两名宫侍搬来了一张红木扶椅,服侍我坐下来。我拘谨地坐在椅子靠前的地方,屁股和坐垫就沾了一点边。 他到底找我什么事啊… “杨才人的画,本公已经看到了。”他说着,冲我微微扬起嘴角一笑,“真是一张别致的画,本公实在喜欢得紧,就想见一见作画之人。” 我赶紧站起来作了一揖,“承蒙公子夸奖,只是雕虫小技而已,不足挂齿……” “才人千万别这么说。这幅画不仅画得逼真,而且画中的大荒神就像一个平常的父亲一样,看得人心里发暖。这样画大荒神的人,你还是第一个。”他顿了一下,手闲闲地拨了一下琴弦,继续说道,“杨才人真是个大胆的人啊。” 我一听心里却紧张起来。他最后这一句别有深意。 为什么要说我大胆……果然我帮关美人这件事招惹他了?他一定是猜到我打算往惠公子那边靠,所以把我找来恐吓我? 我一紧张,额头上就开始冒冷汗。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怕他,明明他一直是微微笑着有礼有节的样子,给我的感觉却比洪酌恐怖十倍。 我只得深深地躬身,“公子过誉了。在下是从山里出来的,不懂什么规矩,也不知道怎么画正统的大荒神像,是听闻公子想看些新鲜玩意儿,自己本以为能讨得公子欢心,这才斗胆画了这些。公子要是觉得不妥,在下这就拿回去重画……” “杨才人莫要紧张,本公不是说了,我很喜欢那幅画么。”他接过宫侍奉上的茶,闻了闻茶香,微微合上眼帘,一副享受的样子,“好茶,给杨才人也上一杯。” 他这话说得不上不下,实在让我摸不透底细。我将在原处,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不多时宫侍给我也奉上茶盏,我便双手接过,连连道谢。这会儿我除了道谢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果然还是太嫩了啊,人家一句话我就慌了阵脚… “关美人得了你这么一个能干的帮手,着实是十分幸运。”他忽然又说道,“想必若是陛下见了这幅画也会喜欢的。” 这是试探么?看我有没有野心?他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啊…… “杨钧天技艺粗鄙,不敢玷污陛下双目……” “呵呵呵,你不敢玷污陛下双目,就敢玷污本公的?” “在下不敢!”我一紧张,赶紧又跪下了…… 妈的……怎么怎么说都不对……好被动啊…… “你怎么又紧张了。本公有那么可怕?”他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传来,听在我耳朵里早就失了初时的美妙,犹如魔鬼的声音一样…… “我……” 正在此时,忽然遥遥听到门外有人高声传报,“尹宫侍到——” 尹宫侍……尹端青?小皇帝身边的第一宫侍? 他来了,难道小皇帝也正好…… 正想着,一道熟悉的人影已经迈步进屋。贵公子立时从琴榻上起身,几步走下来向尹端青微微倾身,“尹公叔。” 而尹端青则一甩阔袖,给贵公子跪地行礼,“奴下见过公子。” “公叔快请起。”贵公子双手将人扶起,便有些急切地问道,“公叔突然前来,莫不是……” “陛下马上就要到了,公子你快准备迎驾吧。” 小皇帝要来了? 我脑子还木木的,一时反应不过来。 这个时候尹端青似乎才发现站在一边的我,眼睛里露出惊奇之色,“咦?杨才人,原来你也在?” 我赶紧行礼,“杨钧天见过公叔。” 尹端青微微皱了下眉,又看了看贵公子,但是最终什么也没说,只让贵公子快些整理一下仪容,陛下今晚要在太煜宫用膳。 我看到贵公子眼睛中焕发出一种较之前截然不同的光彩,如果说他之前的眼睛宛如两点寒星,现在的便是一双骄阳。 现在打发我走也来不及了,所以我就跟在他后面,到外殿去迎驾。 雕刻着梅花喜鹊的朱红宫门缓缓开启,门后的人抬步而入。一身朱砂红阔袖掐腰罗衫,墨发如瀑,眉眼含情,正是已经数月不见的小皇帝。他弯着一双狐狸一样的眼睛,笑吟吟地走进来,宛如一团热烈的晚霞翩然而至,“阿琪,近来可好?” 他似乎长高了些?但是看起来仍然是初见时的样子,笑得单纯,却又带着几点似有似无的魅惑。 贵公子忙率领众宫侍叩首见驾,我也连忙跟着磕头,“臣下参见陛下!” “诸位平身。”小皇帝一边说着,一边向着里面走来,却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脚步一顿。 我心里微微地颤抖了一下。那一瞬间我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想要抬头看他,对上那双有情还似无情的眼睛,问他还记不记得我。 幸好我控制住了…… 问什么问……人家忘了又怎么样,小皇帝日理万机每天要见那么多的人忘那么个把个平庸一点儿的不是很正常,难道真的要一把鼻涕一把泪抽抽搭搭幽幽怨怨问一句:“皇上你还记得大明湖畔的杨钧天么”? 那我还是抽死自己算了…… “杨……钧天?”他的声音带着几分不确定,垂头望着还未来得及起身的我。 第16章 “杨……钧天?”小皇帝的声音带着几分不确定,垂头望着还未来得及起身的我。 我站起来躬着身,“是,陛下。”心里却松了口气,他原来还记得我。 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居然就这样碰到了。这次一定要把握住机会。我暗暗握拳,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贵公子。 “你怎么在这里?”小皇帝的声音似乎有些讶异。 还不等我回话,一边的贵公子就笑着答道,“回陛下,前几天臣下想向文书司要一副大荒神像回来摆着,关美人正忙着陛下的百鸟朝凤图,所以就由这位杨才人为臣下画了一幅。没想到画得十分特别,臣下喜欢得紧,就请杨才人来这里一叙。” 半晌听不到小皇帝的声音,只是感觉到他的视线逡巡在我身上。我心里有点七上八下的。 “原来如此。”他终于开口了,“朕倒不知道你还有这等本事。” 我继续保持谦恭的姿态,回答道,“雕虫小技,让陛下见笑了。”脑子里各种念头转过去,一时间却想不出可以让他对我更加重视的方法。难道要铤而走险当着贵公子的面勾引他?且别说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勾引……重点是估计我这么干了以后,还不等得宠,就被贵公子弄死了…… 还是得稳住……稳中求胜…… “那幅画在哪?朕倒要看看阿琪你这么挑剔的人都说好的画是什么样子。” “呵呵,陛下说得臣下好像个刻薄鬼一样。”贵公子说着,将小皇帝引致房间左手边角落里一块被大红锦缎遮盖起来的架子旁。旁边的宫侍伸手将锦缎揭开,只见那架子晶莹剔透,阳光照进去的时候,竟然折射出令人目眩的光彩,几次转折间营造出一片迷蒙的光网,网中笼着我那副画,看起来像是在发光一般。 我靠……怪不得他要为了这架子去要画来摆,这架子tm是用水晶做得啊!!! 真是资本主义的腐朽生活……这得剥削了多少民脂民膏啊…… 小皇帝就站在我前方三两步之遥,微微偏着头,脸上带着几分天真的新奇,“果然是副奇特的画,看起来好像伸出手就能碰到画里的人一样,活生生的。” “臣下正是这样觉得,所以才忍不住要见一见这画的作者啊。”贵公子说着,视线又转回我身上。 这贵公子怎么这么配合得把小皇帝的注意力往我身上带啊…正常来说他不是应该想尽办法让小皇帝无视我才对么…… 小皇帝也随着把视线转到我身上。这一次我没来得及低头,一下子就和他的视线撞上了。他黑白分明的瞳仁就像是被刚刚融化的雪水洗过一样,那样干净透彻地望着我,我感觉心脏狠狠地颤抖了一下。 我赶紧低头,“公子过誉了。” “朕倒是觉得阿琪说得很对啊。杨才人,你画得很好,该赏。不过这次朕身上也没带什么东西,阿琪,你说说朕该赏他什么呢?” 不用赏什么,让我见见老族长就好啊!我心里一急,想开口,却找不到机会。 这小皇帝是不是故意的啊……明明是要赏我,应该问我想要什么赏赐才对啊,你问贵公子干神马啊! “依臣下看,文书司副掌司的位子还空着,不如就由他任职吧?” 我一听就慌了。这个提议看起来好像是个天大的赏赐,毕竟副掌司的月钱是很高的,而且可以随意进出添香馆和其他司院,也算是把我微末的才人地位提高了很多。不过我才刚刚进入文书司,这么快就当上副掌司,肯定会令关尚翊产生地位被威胁的感觉。我费了这么大力气是想要接近他,可不是为了和他树敌啊…… 靠……这贵公子一定是故意的…… 看样子小皇帝貌似还真的开始考虑,我一慌,一下子就跪下了,“陛下万万不可!” 我这么一来,贵公子和小皇帝都愣了一下。我这才想起自己的反应似乎大了点,这么明显的拒绝贵公子的“好意”,貌似太胆大包天了点…… 完了……这梁子肯定算是结下了…… 靠……真是玩不过这个大概才二十出头的小子啊……老子明明比他大啊……怎么老子就没有这种魄力呐? “臣下……臣下是说……只是一副画而已,这赏赐太重,臣下惭愧……”我低着头,不敢看贵公子的表情。 “嗯,既然你不想当副掌司的话,那朕就赐你和关美人一同进紫寰园观景入画的权利,如何?以后你若是想画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和关美人一道进园来。朕实在很想知道这园子里的景致用这种方法画出来的话,会是什么效果。”小皇帝的声音似乎带着几分笑意。尼玛他这是在看我笑话么……真不厚道…… 我已经吓得手脚冰凉了,哪还有心思挑剔这赏赐好不好,只有快点叩首谢恩。 等我磕完头后,却听小皇帝说,“行了,杨才人下去休息吧。” 耶?这就下逐客令了? 难道他没打算单独留下我叙叙旧什么的? 之前那次就算是他没看见我,这次我人都送到眼前了,他怎么还是这副“我跟你不熟”的样子啊? 心里一阵无奈的气闷。可是这种情况下我能说什么呢?难道死乞白赖不走吗? 这可是圣旨…… 反正贵公子在,也不能说出什么来。就算了吧。我这么安慰着自己,像他两人再次一叩首,起身倒退着出了隔间,然后低着头出门。 迈步出去的时候我悄悄地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小皇帝正伸手去,轻轻在欧阳琪的鬓角边拂了一下,笑容带着几许温柔,那并不是少年人的笑,而是比任何成熟男人的笑容都要令人心动的柔情。 不知道为什么嘴里有点发苦。我赶紧迈出门槛,朱红色的大门即刻在我身后关闭。 一下子,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小皇帝果真是对我完全失去兴趣了么? 我真的不明白,明明进宫前他还像个半大孩子,虽然见我的次数也不多,可是每次都体贴又黏人的样子,难道说那些表现出来的情感真的能说没就没,真的能一转脸就成陌路人? 到底哪一个他是真的,是在北川的他,还是宫里的他? 虽然不明白自己到底在郁闷些什么,不过我回翠微院的时候,也没怎么掩饰自己的情绪。搞得迁易紧张地跟在我身边,一直想找机会问我发生了什么事的样子。问枫也忙活着端茶倒水,一脸担心。 吃过晚饭之后,我心里的郁结之气才终于消下去了一些。想想自己真够钻牛角尖的,居然因为一个小孩子的喜新厌旧而闹心这么久,这哪是一个大老爷们儿应该做的? 而且,我又不像一些妃子似的喜欢他,这么闹心简直毫无道理。 强迫自个儿不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有的没的,把心思放在前几日没完成的线描上。画了一会儿实在没有心情,干脆早早的上床睡大觉去。 明天还要去文书司,进一步跟关尚翊搞好关系才是…… . . . 在文书司和关尚翊相处了几日,我发现这个人果然是个让人很有好感的人物。对着下面的宫侍从来不摆架子,而且十分细心周到,别人告诉他的一些小事他全都会记在脑子里,包括一名宫侍的父亲过寿辰的事他都记得,还准备了礼物。 难关司里的人都喜欢他了。 大概是由于我帮了他,他对我也分外的好,我便趁机向他要求想跟他学国画,他一口答应下来。这样我就能有更多和他相处的时间。人与人之间接触的多了,交换的秘密多了,关系自然也就硬起来了。相信假以时日,我一定可以赢得他的信任,进一步接触到惠公子。 我得知关尚翊原来是朝中一名将军的儿子,只是从小对习武不感兴趣,一心只喜欢画画。好在家境殷实,令得他年少时有不少游览名山大川的机会,也结识了一些江湖上的人物。我发现他跟我说这些的时候,神色和平时是有微妙的不同的。平时的他笑得亲切完美,一丝不漏,但是却总欠缺几分鲜活之气。可是他一说起来以前在各处游玩的见闻,整个面上都是亮堂堂的,眼睛里也跳跃着光彩,整个人比原来要帅很多。 看来又是一个被这皇宫困住的笼中鸟。 有来就要有往,我也编了一些在巫谢族生活的事。好在他对于巫谢族了解不多,随我怎么编都行,我就似真似假地把现代生活时候的一些趣事讲给他听,他倒是听得很带劲儿,好几次笑得前仰后合。 除此之外,我发现国画是非常好玩的,有时候关尚翊酝酿一笔要酝酿半个时辰,可是一笔下去一张画就成了,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国画追求的意境一说是油画没有的,那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每次听关尚翊讲着这些,我一宿不睡觉都不觉得困。学完了回去院子里就迫不及待地自己尝试新的画法,几番下来,都忘了自己接近人家是有目的的。 直到一天晚上瑾叔来找我。 他是来提醒我,距离祈国使者进京只剩十天左右了。而我却还没有开始筹划宏图宴的事。 瑾叔又数落了我一顿,要我三天之内想好方法,三天后他再来的时候我一定得给他一个交代。他走了以后我才琢磨过味儿来,敢情我这儿费这么大劲儿都是为了他啊……什么叫给他一个交代啊? 随即又有些自暴自弃,小皇帝人对我根本连一根汗毛的兴趣都没有,我能怎么办?我就算当场变成只猴子也没用啊。 然而一想到自己会在这个男人国呆一辈子,再也见不到美女们半露的事业线,就决定还是得硬着头皮上…… 第二天我在观摩关尚翊画百鸟朝凤图的时候,跟他提起这件事。 “好像,那个使者已经快到了吧?你确定你能画完么?”我看着正聚精会神趴在桌案上描画的他。 他抬头看我一眼,轻笑,“画不完我就得洗好脖子等着被砍了。” “陛下才舍不得把你这颗脑袋砍下来,多好的脑袋啊。” “去!你要不好好看我就把你踢出去了。” 我作惶恐状,“哎呦喂关大美人要发怒了大家快出来看奇观!”然后被他一笔扔过来,险些甩了我一身墨。 我笑着凑到他身边,做出一副什么也不懂的样子,“小关啊,这宏图宴到底是什么样啊?有很多好吃的么?” “好吃的自然很多,不过,只怕到时候你没心思吃了。” “为什么啊?” “你想想,能面见圣颜,是多么难得的机会,谁还有心思吃东西啊?” “切……陛下不喜欢,我再怎么花心思也没用啊,还不如安心吃东西。”我打了个哈欠,做出自暴自弃的姿态,“你看,我一进宫就被扔到一间闹鬼的院子,这辈子啊,估计是没指望咯~” 关尚翊听完,手下笔一停,轻轻叹了口气,看了我一眼,“你也不要难过,和其他御少比起来,你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了。在这宫里,要学会知足啊。” 我在他眼中看到积分怜悯和不忍,心里暗喜。看来装可怜是可行的。 “是啊,我就已经很知足了啊。只不过一想到要这么孤零零地在这宫里呆一辈子,就觉得真是一点儿指望也没有。”我也叹气,低头看着他的画,努力在眼睛里酝酿点眼泪出来,虽然成效不够明显,不过应该能营造出一点欲哭无泪的效果…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放在我肩膀上,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 我扯出一个苦笑,侧头看着他,“我没事儿,早就都想明白了。你听听就算了。” 他认真地看着我,“其实,得到陛下的注意也不一定是件好事。你为人单纯,那种生活,不一定是你想要的。” 恩……看样子离成功已经不远了。 “尚翊,我并不是为了虚荣才想这些。”我后退一步,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皱皱眉,“我原本是为了救我的族人才进宫,我是担心,如果我一直这样,我的族人会不会……” 果然,我说完这一番话后,关尚翊的表情就更加凝重了些,眼睛深处也浮现出几抹复杂的心绪。 见好就收,我站起来,笑着跟他说,“时候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小关你也别忙太晚,早点回去休息。” 他重新扬起笑容,冲我点了点头。 我猜想我最后表现出来的圣母玛利亚式忧国忧民应该有打动他的心吧?希望经过这一夜的考虑,他可以选择帮助我。 毕竟这个世界对于我来说仍然是陌生的,宏图宴又是这么隆重的盛事,稍有差池,不仅达不到目的,小命只怕也难保。如果有关尚翊指导我的话,成功的几率就能大很多。 第二天,我特意早一些到司里去。关尚翊的屋里亮着灯,大概又是一晚没有休息。 宫侍指导我最近和关尚翊关系很好,也不用特别通报。我推门进去,却见他正在用早膳。 “哎呀有好吃的!正好我正饿着肚子呢!”我一点也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他对面。他也早已习以为常,让宫侍添了一副碗筷。 “小关,你是不是又一晚没睡啊?”我一边吃着小笼包一边问他。 他点点头,“我想快点画完,就可以彻底放松了。” “那也不能这么拼命啊,回头一放松,反倒容易生病。” “放心,我心里有数。” 随意地聊了几句,饭也吃得差不多了。下人上了热茶,我捧起来喝了一口,只觉唇齿留香,好不舒服。 “钧天。”他忽然叫了我一声。我立时抬头,“啊?” 他放下茶杯,让宫侍们都不用伺候了,下去吃饭就好。等到人都走光了,他才继续说道,“昨天你跟我说过的话,我后来又想了想。” 我继续装傻,“话?什么话?” “行了,我知道你心里急。你就不用装了。”他说着,淡淡一笑,却把我给一惊。 难不成其实他都看出来了…… 靠……那我丢人可就丢大了……还自以为自己演戏演得好…… “不过你担心的关于你族人的事,确实值得考量。”他顿了一顿,然后冲我弯起眼睛,“要想得到陛下的青睐,也不是一点机会也没有。” 第17章 “要想得到陛下的青睐,也不是一点机会也没有。” 眼见话已经说开了,我也就不装了,忙凑上前去低声问,“你有办法吗?” 他嘴角微微一翘,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今晚你来锦鲤阁找我。” . . . 原本按照宫中的规矩,戌时就不可以出门走动了,所以我要出门必须要小心点,别被红药之类的高位宫侍抓到…… 我入夜后换上一身宫侍的衣服,小心翼翼从翠微院摸出来。迁易怕我出事,一定要跟着我去。我俩一路小步疾走,装出一副有事要办的样子,好在这铜雀巷守卫并不像紫寰园侧门附近那样多,这个点巡逻的禁卫军还没有过来,整条宫道静悄悄的,只有每座宅院门前的几名守夜的宫侍。 经过三四座宅院后便是关尚翊的锦鲤阁,夜色中门前的红色宫灯幽幽地亮着,四名宫侍守在门前。见我过来,其中一名宫侍连忙迎过来,带着我就进了院门。院子里堆了很多座假山,高高矮矮的相互错落勾连,山石上似乎垂挂着许多植物,只不过在夜色里看不清明。宅子似乎都是建在高高的山石上的,长长的游廊随着山势起伏,宛如波浪一般,那夜色中的楼阁宛如从波浪中钻出的一尾红鲤鱼,扬着尖尖的脑袋望着空中的一轮明月。此时园中一副华灯初上的样子,一排颜色各不相同的彩灯沿着游廊蔓延开来,随着夜风轻摇浅晃,十分梦幻。 一道短廊沿着山石落下来,宛如虹桥一般。侍者带着我步上阶梯,来到一座精美玲珑的楼阁面前,低声向着门内说道,“杨才人到了。” 门扉立时打开,我一进去,就见关尚翊正迎出来。此时他只穿了一件米白色的单袍,松松散散的,头发也只是松松挽起,看起来跟平时有点不同。 他看见我一身宫侍打扮,笑了两声,“你穿这身衣服倒是挺合适的。” 得,说不定我还真就应该当个宫侍去…要是能混到小皇帝身边的话比现在这个身份要好办得多,直接拿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让我见老族长就好了… “得了你就别埋汰我了。”我一边说着一边打量他的屋子。格局挺别致的,垂落的帷幔和雕花槅门把空间切割开来,一眼望不到底,颇有点儿意思。 不过这屋子失火的时候可不好跑出去…… “把我藏得酒拿出来一些,再备上点小菜点心,其余人不必伺候。”关尚翊如此吩咐,之后便引着我推开一扇槅门,走进一间看来像是画室的屋子。架子上墙上甚至地面上都挂着画,看手笔和用色的习惯大概都是他画的。地上一副半卷的长卷上画的大概是百花图,菊花修长的花瓣正舒展着,笔触精致非常。 我蹲下身把画捡起来看,“干嘛扔在地上。” “桌上不够宽敞,我有时候会在地上画。”他说着走过来,把画从我手里拿走,卷好了放回榻上的案几。 我跟过去坐在坐垫上,他也坐过来,拿起一根银簪拨了拨案几上的香笼,“来的时候,没有被人看见吧?” “没有,我很小心啦。” 他点点头,此时宫侍把酒和几样点心端过来,摆放好后便退下了。屋里只剩我们两人。 我迫不及待地看着他,“快说快说,有什么办法?” 他看了我一眼,冷不丁问我,“钧天,你老实告诉我,陛下有没有宠幸过你?” 我正端起酒杯喝酒,结果就呛着了,差点喷出来,“……这是个人隐私……” 他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看得我浑身发毛,饶是脸皮再厚都有点尴尬的感觉,“你看我干啥?看我我也不能告诉你啊。” 下一秒,他忽然身形一动,我只觉得眼前一黑,便感觉有什么轻盈而柔软的东西印在了我唇上。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连发生了什么事儿都没闹明白。一股力量托住我的头,而嘴上的触感,正尝试着深入…… 卧槽!!!这货是在亲我么?!!! 我挣扎起来,没想到这关尚翊看着瘦不拉几的,劲儿还不小,我正打算干脆一脚踹过去,他却放开我了。 我大口喘着气,惊魂不定,胸口心跳得飞快。 什……什么情况?! 我瞪着他,他却没事儿人一样,轻轻地拭了拭唇角,“这种反应,看来是没有过了。” “你……你tm有病啊?”惊恐过去之后,便有怒气涌上来,我一下子站起来冲他吼了一句。 他仍旧弯起嘴角,笑得很甜,“干嘛发这么大脾气?我吻你你很吃亏么?” “你你你……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啊??”我气得话都不会说了,那是老子的初吻呐!!! 他轻轻叹了口气,摇摇头,“你现在这样,是吸引不了陛下的注意的。” “别转移话题啊你!” “你以为我愿意吻你啊?既然你不想说,我就只好试你一下了。”他还是一副“这根本没什么嘛”的样子,还指指坐垫,声音挺温和,“别这么大动静,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对你做什么了,坐下。” “我不坐了!” “呵呵,你是怕我再吻你么?” “谁怕啊?有你这么试别人的么?!” “亲一下,又不会少块肉。你这么大反应,该不会是对我有意思吧?”他施施然看着我,笑容一如既往的温纯,可惜现在看来比狐狸还奸诈…… 谁对他有意思啊?! 我现在是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总不能就这么出去吧?我今天要来的目的还没达成呢…… 最后没办法,我只能坐下…… 面前的酒杯由于刚才的动作被碰洒了,他拿起白玉酒壶为我重新斟了一杯,双手捧起看着我,“好了,别生气了,我给你赔罪。” 我看着他那张让人讨厌不起来的俊脸,虽然心里还是很不舒服,不过人家都已经低头了,我也不能再胡搅蛮缠。 算了……只是亲了一下而已……如果要勾引小皇帝,将来要干的比这还刺激呢…… 我接过来一口饮尽,“你最好给我说清楚,为什么这么干。” “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有没有侍过寝,我好决定要用什么方法。” “靠,那你问我不就行了!” “我没问么?” ……好吧……那你就不能多问几遍啊?干嘛这么直截了当啊? “总之,你没有侍过寝。说实话,这挺让我吃惊的。”他轻轻托着脸颊,晃着手里的酒杯,“陛下为什么要把你带回来,却又不碰你呢?” “……我年纪又大长得也没这儿其他人这么闭月羞花的,他当然对我没兴趣……” “那当初干嘛要带你回来,还用你的族人们威胁你?” “……我怎么知道……他有病……” “你太胆大包天了,敢这么说陛下。”他轻声斥责我,“即便是在私下,说话也要注意的。” 我耸耸肩膀,“那现在怎么办啊?” “我现在担心的,不止是你能不能引起陛下注意的问题,还有引起后能不能伺候得好的问题。”他看我的表情好像在看一道解不出来的数学题一样。 “行了吧……咱先说第一步,怎么才能让陛下注意一下我?” “这个相对来说比较简单,你的机会还是在宏图宴上。向来宴会的策划筹备都是由弘文馆和礼部负责,不过由于宏图宴是在宫里举行,所以内务司也会参与。我和蔡捷豫的关系还不错,会想办法让他通融通融,给你安排一个献礼给陛下或祈国皇子的机会。” 献礼?“就是递个礼物吗?那能有什么用啊?” “当然不是那么简单的。不过具体要献什么怎么献,我只能给你建议,具体还要你自己去想。” “那你快给我点建议啊。” 他想了想,似乎是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说道,“像陛下这种身份地位的人,即便现在在皇亚父的控制下,自尊心和占有欲也是很强的。你还没有侍寝,虽然名义上是他的人,但是他还没有完全拥有你。只要你能在齐国王子面前出出风头,引起对方的好感或赞美,陛下心里定然不舒服,必然会注意到你,不出意外的话,说不定当晚你就会被传召。” ……听他这么说,虽然有道理……不过好奇怪啊…… 占有欲什么的……对我? 好诡异…… “尤其这回来使的是祈国的王子,据说是很受现在祈国的老皇帝喜爱的孙儿,虽然年纪和陛下相仿,但是手里握着实权,对着这样的对手,陛下的争斗之心很容易就会被挑起来。因此,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你要做的,就是要想办法给祈国王子留下深刻的印象。祈国是个粗野的小国,要吸引祈国王子,应该比吸引陛下容易很多。” 好奇怪啊……我明明是要勾引小皇帝的,怎么又改成齐国王子了? 万一把小皇帝惹生气了,更加不搭理我了怎么办? 可是关尚翊却告诉我不会,说得还挺肯定。 可就算如此,我除了画画什么都不会,怎么给那祈国王子留下深刻印象啊?难道对着他跳钢管舞吗? 关尚翊见我一副苦恼的样子,抿抿嘴唇,说道,“你给贵公子画得画不是得到了陛下的称赞么?不如还是从这方面下手。” 我抬眼看他,“你是说,给祈国王子画一幅画?” “不错。” “画什么啊?” “都说祈国王子朱染能骑善射,是个骁勇善战之人,对于我们晏国的兵法更是十分感兴趣,研究了许多年。我看你不如投其所好,画一些跟战场有关系的东西给他。” 画关于打仗的东西……恩……这倒不是办不到…… “还有不到十日祈国王子就要进京了,这几天你就在文书司专心作画,我会帮你打理献礼的细节。只是这事蔡喜同意了,洪酌自然也会知道,到时候他少不得会来找你的麻烦,你自己小心,别落下什么把柄在他手里。” 我连连点头,近乎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关尚翊,“小关呐,你真是太仗义了!这次要是成功了,我一定天天给你烧香!” “我还没死,香就不用烧了,再说这是为了你那些族人,等你将来得了宠,记得给我点方便就行了,”他笑起来,笑得分外温润好看。 “……得,天色不早,我也该赶紧回去。不然碰上巡查的宫侍就不好交代了。”我拈了块点心放到嘴里,然后就站起身,回头又冲他咧嘴一笑,“赶明儿你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咱给你涌泉相报!” 他仍然那样微笑着,冲我摆摆手,“快去吧。” . . . 我把关尚翊帮我想的办法汇报给瑾叔,本以为他会高兴,可谁知他仍然臭着一张脸,眉头深锁。我就问他还在担心什么。 他却说没什么,只是担心过程中出什么纰漏,要我格外小心些。 大体的计划定下来后,我也就放了一半的心。每天按时到文书司善画部上工,把需要的颜料一一调制齐全,将画布钉在框架上,便开始思考构图。 如果是画整个一个战争场景,似乎很难有非常吸引人的主体,而且时间有限很难画得精细。我决定画一名士兵为主角,面部着重表现风餐露宿的沧桑和疲惫,可以画他正在吃饭的样子,从侧面表现战争带给人们的伤害。我想了,如果是故意迎合着祈国王子的爱好去画一名威武的将军什么的,说不定反而不能引起他的重视,毕竟这些地位尊贵的王子什么马屁没见过啊,说不定把他画成玉皇大帝的都有…… 不如趁此机会呼吁一下和平,表现一下底层士兵的辛苦可怜。这帮吃惯了大鱼大肉的皇家子弟说不定还就觉得老窝瓜新鲜呢… 拿定主意以后就开始打底稿。可是大体形态定好后,我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我没见过古代士兵的样子…… 没见过的话,怎么能传神地表现出他们的神态呢…… 这是个很严峻的问题,直接关系到这幅画的成败。我把这事跟关尚翊说了,他给我的建议是,找个看起来沧桑些的禁卫军当模特。 眼下在这深宫大内里呆着,自然不可能看到真正的刚刚从沙场下来的士兵,看来这是唯一的方法了。 我听瑾叔说禁卫军中有一些人是上过战场,后来由于厌倦战争便托关系调进宫来的。这些人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从瑾叔那里要到了名单,我就让迁易去把这些禁卫军请来。 可谁知到不久迁易就拿着名单哭丧着脸回来了,说是遇上了内务司的巫宫侍,不让他进禁卫军在皇城西南角的营地。 巫宫侍不就是洪酌每次带在身边的那个宫人? 靠……果然让小关说中了,这个洪酌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呐… 一筹莫展,眼见期限越来越近了,我心烦得不行,便从文书司走出来透透气。折桥下有几尾红鱼缓慢游弋在浮萍下,撞得一朵朵小莲花漂来漂去的。 “钧天?” 听到有人叫我名字,我抬头,却见桥对面缓步而来的人,阳光洒在他的微笑里,帅气得一塌糊涂。 我几乎要揉揉眼睛了,这不是段熙和么! 我俩快步走向对方,他拍着我的肩膀,“好久不见啊钧天!” “是啊!你怎么在这儿啊!” “我在御药司供职啊!你呢?” “文书司,画画儿的!” 我俩相视而笑,感觉有点儿像多年不见的老友似的,其实才不过两个月而已。 他身上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中药香味,其实以前也闻过这味道,不过现在知道了他在御药司工作,这感觉就越发明显了。 原来这小子是个大夫啊? 我看他怀里抱着一筐不知道什么植物晒干了的样子,就问他急不急,他让我干脆跟他去御药司串个门。我见到他心情好了许多,干脆就偷偷旷了工跟他溜出文书司。 御药司和文书司中间只隔了个制香司,很快就走到了。那是几座古色古香的木质楼阁,都没有上什么华丽的彩漆,但是门窗上的木雕都十分精致美丽。几座楼阁四周种满了茂盛的海棠树,现在花期似乎已经过了,不过依然十分葳蕤动人。 御药司到处都弥漫着一股药香味,这儿工作的人一个个也都看着挺治愈的,各司其职的样子,一片和谐场景。 段熙和放好了药材后就拉着我到后院的竹亭里去喝凉茶,他往茶里放了些蜜饯,喝起来也不怎么苦涩,十分可口去火。相互聊了聊近况。我和他说了我作画中遇到的难题,不过没有说那画是为祈国王子画得,只说是惠公子要的。我对着他大骂了洪酌几句,连祖宗十八代都捎带上了,他听得直乐,一个劲儿给我顺气儿。 等我骂够了,停下来喝了口茶润润喉咙,却听他说道,“其实你遇上我了就不用急了。他们禁卫军里最近有人弄折了腿骨,我时常要带人去送药的,和那里的管事关系也不错。你把名单给我,我帮你找人。” 第18章 以前常听我老爹说做人要广交朋友,说不定什么地方就用上人了。我当时还鄙视他做人太功利,老想着利用人家。现在我可算是体会到他的意思了。 没想到我闹心了好几天的事儿这么轻而易举的就解决了。段熙和帮我跟禁卫军的总管一说,对方很干脆地同意了,说是趁着戌时换班的时候要我到南宫门附近与那几位士兵见个面。那几名士兵果真都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即便已经在这安宁的皇宫里当了一两年的差,一提到打仗的事仍然会从眼睛深处露出惊恐的神色,说是死也不要再上战场了。 他们跟我描述眼睁睁看着自己军中的好友被好几只长矛刺穿的场面,一顿饭吃完了就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下一顿,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那种压抑绝望的心情我十分难以理解,但是看他们紧张的样子,却也能体会到几分战争的残酷无情。 这些人既然能托关系进宫,就说明他们当初在军中还是有些地位的。有地位的人尚且如此,那最底层的士兵到底得有多悲剧啊…… 和那几人聊了一个时辰左右,然后我就赶在晚膳之前回去了。若是被送饭的宫侍发现我不在院里不知道又会生什么事端。 那天晚上我就开始动手,把对那几名士兵的印象画入画里。我选了一个半侧面的角度,一名士兵手里拿着半块黄面窝窝,眯着眼睛看着画面外的天空,他脸上有粗糙纵横的皱纹,嘴唇皲裂,那是常年在外行军刻下的风霜。头上的头盔已经破烂了,歪歪地带着,手上布满了干涸的纹路。我想表现出他那种有家不能回有今天没明天的带着麻木和疲惫的绝望,就像我从那几名士兵身上感觉到的东西一样。 这幅画我画了四天的时间,没日没夜的,把每一个细节都反复处理。虽然不知道算不算把想要的感觉都表达出来了,但是至少这是我目前来说花费了最多心血也最满意的作品。 彻底完成的时候正是深夜,迁易已经在旁边打起了瞌睡,问枫还在死撑着帮我剪灯芯。我往后退了两步看了看那幅画,然后一甩笔,冲问枫招招手,“快看看,牛逼不?” 问枫一听,困倦的神色一扫,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您画完了?” “总算画完了,累死爷爷了……”我伸了个懒腰,听到自己身上的关节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 问枫跑过来看我的画,显得比我还激动,“才人!您太厉害了!这人跟活的一样!” 听他这么赞美我自然是很有成就感,不过就目前来说,我最大的愿望是倒头就睡,最好睡死过去…… 不过明天祈国的使臣就要到京了,不出意外的话两天后就会举行宏图宴。明天一天宫中戒严,所有人都不准出屋。我必须得今天晚上让人去把画交给小关。 小关已经帮我跟蔡喜打好招呼。说是在宏图宴献礼一节里,我有机会亲自带着礼物进献。但是由于礼物要提前交给内务司,所以要让小关帮我把画带进去。 我把迁易给踹了起来,让他带上几个宫侍把画抬去锦鲤阁。迁易拍着胸脯说让我放心,然后就小心翼翼地把画运出门。我又等了一会儿,等迁易回来了,说关美人已经亲自接了画,我才放下心来。 简单洗漱后,我一头栽倒在床上。疲惫的感觉铺天盖地,我却莫名地睡不着了。 竹影倒影在二楼的窗格间,月色清冷,好像缠绵的溪水一般流淌。我好像又听到那呜呜咽咽的歌声,却一直听不清明,恍恍惚惚的好像是在做梦,又好像还清醒着。 小皇帝有这么多的后宫,他到底爱哪一个呢?为什么洪酌会那么嫉妒?为什么越途会死? 这两个人他都爱过么? 还是说那些人都像我一样,是他一时兴起带回来的? . . . 宏图宴定于酉时,开宴前众臣需先集合在平日上朝面圣的观方殿前,等待礼部主客司的官员将众臣引入凤尾道。而贵戚藩王则由另一位主客司官员直接从观方殿一侧的永遇路引入紫寰园。宴会的举行地点是在紫寰园南面最接近揽政殿的鹿鸣殿,众臣和贵族们会依次进入,按照安排好的座位落座。这一过程看似简单,实际上要花费上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才能全部安顿好。 等到官员和贵戚们都安顿好了,接下来我们这些后宫眷属就可以起行。 今天我一大早就被迁易拉了起来,他和问枫风风火火给我烧好了热水,把我里里外外都给刷干净了。迁易从好几天前就给我琢磨着穿什么衣服做什么打扮好,我也不知道什么样的打扮才能吸引小皇帝的注意,所以干脆把这一艰巨任务交给了他。等洗完了澡,问枫为我披上白绸浴袍,迁易这才神神秘秘地从屏风后面捧出我要穿的衣服来。 衣服一共有三件,最里面一件单衣,中间是一件湖绿色的丝绸直裾,精密的针脚绣满了缠枝莲花暗纹,配着一条月白腰带,上面镶着一颗绿松石,嵌了一圈细小的珍珠。而最外面的大袖纱罗衫着实精美非常,由上好的孔雀蓝锦缎裁剪而成,袖口和敞开的两襟都是孔雀翎羽的样子,仔细看时,发现那居然是真的孔雀翎,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一点点编了进去。长长的后摆绣了一整只孔雀,展翅翱翔的样子,修长的翎羽依然是用真正的羽毛织就,里面还编入一根根金银丝,看起来流光溢彩,华美非常。 不过……为毛是孔雀啊……难道哥不是更衬什么雄鹰啊座山雕啊这一类的鸟? 我抽搐着嘴角看着迁易,“这个……也太夸张了吧……” 迁易却正儿八经告诉我,“您是不知道,别宫的主子们穿得比您不知道夸张多少倍,我这还是考虑到您不喜欢那些东西才找了件素净点的。” 靠……这都能算素净?难道他们其他人都穿成火鸡了? 迁易和问枫俩人把衣服套在我身上,又在我腰间挂上几块环佩,期间前者一直絮叨着今天是个大日子,一定得打扮得像样才行。 合着我平时都不像样似的…… 之后我又被按到铜镜前梳头发戴发饰,迁易还想往我脸上涂东西,被我严词拒绝…… 打扮停当后,他们又捧来玫瑰茶什么的,说是要净口,又拿着熏香在我周围转了好几圈,呛得我差点儿没被熏晕过去。连中午饭都不让吃太多,怕是把衣服弄脏了。 然后整个下午就在那儿待命。 小关已经派人来送过信儿了,说是等到第一轮舞乐表演过后,便是双方相互进献贡礼的仪式。在小皇帝送过礼之后,晏国的官员们会合送一礼,各位贵族也会一一献礼,之后便是几名妃嫔。而我被排在一名据说要表演一段歌舞的美人后面。 终于,有宫侍来宣人了。我手心有点出汗,心里有点紧张。 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只要跟着那幅画一起出去,对着那祈国王子说几句祝词就行了。祝词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不会出问题的。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达到预期勾引小皇帝的效果…… 不对……视要先勾引祈国王子,再间接勾引小皇帝…… 靠……我现在怎么能把勾引这个词用得这么心安理得?? 所有的捷豫,美人,才人按着顺序一一入列,随着引路的内务司宫侍出了铜雀门,沿着凤尾道向着紫寰园侧门走去。果然大家今天都好花哨啊,我一出门差点被晃着眼…… 一片姹紫嫣红里,我居然很轻易就找到了小关,然后就被惊艳了一小下。 平时他就总是穿得素净,今天竟然穿了一件雪白的笼烟大袖衫,墨发垂落在后背上,眉目如画,肌肤胜雪。他看见我时,冲我微微笑了一下,尼玛笑得不食人间烟火啊有没有!!! 我都不知道原来他是个男版小龙女啊…… 然后另外一个让我有点跌破眼镜的是洪酌,他今天一袭大红罗衫,黑发高束,宛如一团烈火一般分外抢眼。只不过他的表情还是那么杀气凛凛…… 大家都这么帅这么好看……真是让人很难不自卑啊…… 鹿鸣殿是一座分外宏伟的双层宫殿,高居在五十多级汉白玉阶梯之上。墙壁上绘满天人散花壁画,门窗上雕刻着繁复无比的众仙夜饮图,十二根高大的朱漆立柱撑起厚重的斗拱,上面托着飞扬的金色檐顶,瑞兽排成长长的一排,瞭望着遥远的天际。此时暮色初上,天际宛如胭脂初晕的一抹云霞灿烂地燃烧在金顶之上,给整座宫殿勾勒上一层迷蒙的彩光,宛如是从云中飞落的仙阁。容貌秀雅的宫侍们沿着阶梯两边而立,正中是九凤翔空的御道,一直通向最上面洞开的大门。 我们分成两队进入大殿。只见两侧十数根巨柱罗列开去,盘绕着凤纹飞翎,一直通向最前方的高台。台上立着一大块翡翠雕琢而成的麒麟屏风,屏风前便是小皇帝的翡翠皇座。皇席两侧各有一张席位,大约是为皇后和皇亚父而设。再往两侧比皇席略微低一些的高台上各设两席,该是为四位公子准备的席位。除此之外,各位已经入座的官员和贵族都渐次坐在大殿两侧立柱前的席位间,每张席位旁都有一位宫侍服侍。此时悠扬祥和的礼乐声弥漫,宴会还未开始,大臣们还在窃窃私语地交谈。 我们从两侧的巨柱后面入场,一直走到大殿最前面离皇族最近的席位前落座。和我同席的是一名没见过的才人,所以也说不上什么话,只好东张西望看看那边的官员。 这是我入宫以来,第一次见到除了宫侍和妃嫔以外的人…… 忽然我在离得不算太远的席位间看见了熟悉的面孔,那不是之前把我从巫谢族抓出来的名叫杜冷的将军么?杜若的哥哥? 他今天一身银甲,看起来仍然那么英姿勃发,在一群大臣中间显眼得很。 等了一会儿,九位宾主也一一入席了。我注意了一下,这九位并不是各个都帅的一塌糊涂,但是的确都各有各的味道,而且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几分优雅高贵的气质似的。 “贵公子,德公子,惠公子,到——”随着一声高喊,我明显感觉整个大厅都安静了一些。 这皇宫里除了皇帝和皇亚父外最有地位的三个人缓步从殿外步入,宛如一片光怪陆离的背景中唯一的主角。走在最前面的就是我见过的贵公子欧阳琪,他一袭金色龙纹大袖纱罗衫,头上精美华丽的发饰,衬得整个人愈发金碧辉煌的感觉,好像画卷出出来的神仙一般。走在他身后右边半步之遥的男人大约二十一二岁得样子,十分俊美的面容,只是眉梢眼角带着几分忧郁之色,一袭水蓝纱罗衫,乌发微扬,别有一番静美,我猜这就是德公子赵非了。 而走在欧阳琪左侧半步之遥的那个人,我呆呆看了半天,唯一能想出的形容词,还是只有倾国倾城这四个字。 我一直认为书里用来描写美人的那些形容词都是夸张,直到我今天看见这个人,才知道原来人真的能好看到超越性别的界限的…… 他穿着一身银红色的纱罗衫,绣着两只翩跹起舞的仙鹤,那泛着流光的红色和白色形成完美的对比,趁着他绝色的容颜。他只是那样静静走着,嘴角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就让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忘记眨眼。 靠……这就是传说中的惠公子连陌上?这也太名不虚传了吧! 怪不得都说他是唯一能和贵公子抗争的人,光靠着这美貌也十足的祸国殃民了…… 我还被震撼得没回过神来,又听宫侍高声道,“皇亚父,及,皇后驾到——” 此话一出,众人立时从惠公子的风华中清醒过来,匆匆起立垂首,迎接真正掌握着这个国家权利的人。 此时很多人从王座后的后殿中涌出,都是手持宫灯香笼的宫侍。众人簇拥中,我看到一个大约六十岁的华服老人缓步登上皇台。一头银发如雪,戴着精美的帽冠,身上黑底绣金的华服,看起来神采奕奕。只是,当他转过身来,眼神向着台下群臣微微一扫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到一股浓重的压力迎头降下,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睛,不敢与他的视线相遇,并且膝盖竟然有些发软。 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怎么一看到他的眼睛,就感觉到一股从心脏深处渗出的惶恐,一时间竟然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这是什么魄力啊…… 顿时整个鹿鸣殿的氛围就不一样了。刚才和缓的气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庄严的压抑,空气间弥漫着小心翼翼的味道。 然后,众人一同下拜叩首,高声道,“皇亚父万福!皇后万福!” 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已经在皇席另一边的侧席入座的男子。他也是一身金衣,相貌清秀,看来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眉目间还有些稚嫩,跟小皇帝差不多的年纪。虽然被一身绫罗绸缎堆砌,却像是被硬加在他身上的。 那就是小皇帝的皇后吧?从前祈国的王子? 那么,今天要来的这个祈国使臣,是不是他哥哥之类的? 正猜测着,却再次听到宫侍报出来人的名号,“祈国使臣,朱染王子,到——” 第19章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立时看向大门的方向,奈何这殿堂实在太大了,大门处遥遥的现出人影来,却模模糊糊看不清明。 逐渐的,在宫灯辉煌灿烂的光线里,一行人缓步走进。为首的两人身穿收紧了袖口的类似胡服的服装。上衣是窄袖束腰的半长衣衫,下身是长裤高靴,那衣料却是上好的段子,样式简洁的腰带上也装饰了玉扣。 在他们两人之后,走着一个身穿银白色胡服的男人。一张俊逸非凡的脸庞,凌厉的剑眉,修长的双眼,只是眼神有些冰冷莫测,身上银白色的半长衫十分修显身材,看起来高挑英挺,窄袖翻起,上面绣着精美的花纹,手指上也戴着镶嵌了大块红色宝石的戒指,腰间墨玉带上装饰着白色的翡翠。一身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却都是名贵之物。 看这打扮和那有些令人不敢逼视的气度,这人大概就是朱染王子了吧? 他走得不急不缓,每一步却都似乎重若千钧。那端正沉稳的仪态中却透着高高在上的疏离冰冷,仿佛整个人都冒着寒气一样。 靠……看起来很可怕的样子……这样的人会好取悦吗…… 我又开始七上八下了,还以为原来见过的红药宫侍就已经够大便脸的了,可是不论是他还是洪酌都比不过这人半分的冷冽啊…… 他目不斜视地从我面前经过,那幅高傲逼人的气度深深地震慑了我……我忽然觉得今晚恐怕是空折腾一场…… 谁说祈国人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的……在这种场景还能用自己的气质压住肠子的人怎么可能是土包子…… 引路的宫侍将朱染以及他的几名侍从引到最高的皇座右手边稍稍矮一些的贵宾席间。那几名侍卫自发在座位后一字排开,而朱染便在案几后落座,黑白分明的眼睛扫过整座大殿,颇有几分君临天下般得傲气。 看样子人都已经到齐了,小皇帝是不是该出来了。 果然,此时礼乐声倏然一变,变得更加庄严盛隆。宫侍行至殿中,甩开大袖,高声道,“恭迎圣驾——” 随着他的喊声,另几声相似的高呼从大殿的内殿中传递开去,宛如回声一般一直扩散入紫寰园中。群臣起身,一同面向皇座的方向,迎接皇帝的驾临。 不多时,我便看到小皇帝熟悉的身影从大殿最前方的彩色画壁后转出,在众宫侍的簇拥下登上皇座。他今天穿了一身大红华服,阔袖如霞,长摆曳地,华丽精致的金色凤纹刺绣遍布周身,头上一排长长的珠帘垂落在眉际,映衬着他如冰雪般白皙的面颊。 啧啧啧,这孩子是不是又变好看了?再这样下去岂不是真的要祸国殃民了? 明明不应该这么大胆的直视圣颜,偏偏我像是不受控制似的移不开眼睛,好在大殿里人够多,没有谁注意到我这个无名小卒。 每一次见他,都觉得离他又远了一分似的……这种感觉,真叫人不安…… 后方有宫侍托着他外袍的后摆,我看到其中之一便是多日不见的杜若。他今日一身绛红绲边直裾,看样子没什么变化。 小皇帝在皇座的玉案后落座后,所有人便齐声高喝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也一边跟着喊,一边跪下来,甩开阔袖,俯身叩首。一瞬间振聋发聩的喊声在大殿中数次回荡,宛如有无数幽冥中的声音在一同朝拜一般,震撼非常。 等到这喊声沉寂下来,便听小皇帝说道,“众人平身——” “谢,陛下——” 站起身来,又按照宫侍传达的旨意落座。小皇帝蜷着手指轻轻托着脸颊,似笑非笑看着殿中的群臣众妃,一副不怎么庄重的样子。我看到皇亚父看他的神情似是有些不满。 “今日大家都聚在一起了,为了迎接我们尊贵的客人。”他说着,看向贵宾席的朱染,一霎那两人视线交汇,也不知道有没有火花四射的效果什么的,“朱染王子,舟车劳顿,今夜就请尽情饮酒观舞,也算是我大晏为王子接风。” 朱染站起身来,双手在身前抱拳,“晏帝之盛情,朱染深表感激。”和他人十分相称的清冷声线,低沉而有力。 “不必不必,只愿祈国能像王子之前所说那样,真的安于和平,我大晏就深表感激了。” 这话说得貌似有些太露骨了,毕竟人家是来和谈的,在接风宴上说这么尖锐的话好吗? 果然,我看到皇亚父看了他一眼,随即自己站起身来,面向朱染。朱染眼见这么个老人亲自起身,便得体地向着皇亚父再行一礼。 皇亚父缓声开口,“这场宴会,是晏国与祈国期待了多少年的盛事。今晚我们不谈政事,只愿王子玩得尽兴就好。” 朱染应道,“这是自然,如此款待,朱染岂能不尽兴?” “如此便好。礼官。”皇亚父说完,便重新落座。此时一名礼部主客司官员便朗诵了一段开宴词,之乎者也的听不大懂。最后当他终于说出“行酒——”时,便有两队宫侍从大殿两侧鱼贯而入,每人手中都捧着一盏景泰蓝描花酒壶,行至每桌旁便有一宫侍停下来,将酒壶交给每桌旁服侍掌灯的宫侍,便又倒退数步转身退下。行膳令下来后,又有数队宫侍一一而至,仍然是由身旁的宫侍将一盘盘的菜摆放的每桌上。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眼见一叠叠珍馐美味落在眼前,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不对不对……我今天的目的不是来吃的…… 照规矩,第一杯酒要敬天地,第二杯酒要敬先祖,所以都是要洒在地上的。我一边跟着撒一边觉得心疼得不行,那酒的香味已经刺激到我的中枢神经了…… 第三杯酒要敬小皇帝,我终于有机会喝上一口,甘甜温纯,虽然没什么劲儿,不过却是很好喝的。 又敬过皇亚父和祈国王子之后,诸臣才终于落座,宏图宴正式开筵。无数舞者歌者穿着别致的衣服在大殿中央载歌载舞,乐师们在一侧用丝竹奏出美妙的天乐。那是很美好的舞蹈,我都不知道男人跳舞也可以如此好看,带着阳刚的力道和优美的姿态,宽袖长摆又衬托出几许飘逸空灵。可惜由于心里面装着事,以至于精神一直集中不起来,时不时地眼睛就往皇座和贵宾席那边瞟。 筵席开始一段时间后,众人便不用都恪守在自己的席位上了。大多数的大臣们都在小范围内走动谈笑,后宫的眷属们也开始三三两两的交谈,还有一些在努力向皇座那边暗送秋波。而小皇帝却不知什么时候把惠公子叫上高台,正把人拥在身边,不知道说了什么笑得跟花一样。皇亚父的脸色并不好看,大概是没想到有客人在场时小皇帝居然还明目张胆地跟自己的宠妃调情。 而另一方的皇后却一直看着贵宾席上静默饮酒的朱染,眼睛里有幽幽的思念。 而贵公子则微微笑着,端起酒杯走向高台,先和皇亚父交谈了几句什么,引得皇亚父原本严肃的脸上也现出几分笑意,随即又向贵宾席上的朱染微微欠身,敬了一杯酒。他的姿态雍容得体,非常有后宫之主的气度。 我看着小皇帝的样子有些奇怪,我认识的他,不是如此耽溺美色的昏庸之人啊?怎么一回宫,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感觉皇座那里暗潮汹涌的,叫人心里不踏实…… 此时身旁的侍者又给我斟了一杯酒,我不知不觉好像已经喝了不少杯了,肚子里暖融融的,非常舒服,连带着脸颊边也有点发热。眼前的景物好像比刚才更加明亮华丽起来,不知道时不时喝得有点多了…… 此时一曲歌罢,乐声也逐渐漂隐而去,舞者们最后收了势,暂时地退了下去。 我脑中徒然一醒,看来关键的时刻到了…… 果不其然,礼官再次走到皇座前得空地上,宣道,“太尉连钰,司徒付问桑以及司空章涵洲率百官向祈国王子进献贺礼。” 我打起精神坐直身体,便看到三名身穿绛紫官服的官员从席间走出。三名官员中为首一人虽然上了年纪,但眉眼间和惠公子非常相似,看起来应该是惠公子的父亲连钰了,他带领另外两人行至殿中,先向着小皇帝和皇亚父叩首,随即面向朱染道,“自景平年间,战祸不断,乃至神州一方无所安平,卒役负重,民不聊生。今祈王子携求和之心远道而来,欲终此祸延,实乃晏祈之幸万民之幸。今臣连钰,付问桑,章涵洲三人,率百官进献此礼,以谢王子心系苍生之慈。礼薄言轻,但聊表心意,望王子笑纳。” 朱染起身还礼道,“三公之情,朱染谨记于心。但愿此回本王来使果真能如太尉所说,终一方战祸。” 随后礼官便开始捧着绢帛报出礼物清单,同时有一队宫侍从殿外鱼贯而入,每两人抬着一只镶嵌了宝玉珍石做工精美的箱子。我一听那单子还真是不得了,除了黄金啊锦缎之类寻常的礼品,还有好多听起来很神奇的东西比如龙脯什么的……难道真的是龙的肉?怎么可能? 小皇帝此时也不再同惠公子玩闹了,坐直身体,笑呵呵地看着朱染,“看大臣们送了这么多东西,朕除了那些平常的东西外,还准备了一样特殊的礼物献给王子。” 小皇帝这么一说,似乎引起了朱染的兴趣。他的声音虽然依旧冷凝,但语调稍微扬起了一些,“哦?不知是什么稀罕之物?” “不能说是稀罕吧。不过朕宫中有一美人,画技天下一绝。朕听说王子对于我大晏的书画一直很感兴趣,就令他画了一幅,王子要是不喜欢,朕再去罚他。” “既是晏国最出色的画师,倒真叫本王好奇了。” 小皇帝便看向对面的席位,“尚翊,把画拿出来吧。” 估计是那副百鸟朝凤图吧?虽然之前一直看小关在画,不过还真没见过成品的样子。 此时我忽然察觉到身后的立柱后似乎有一点骚动,但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我回头一看,竟然是迁易正和一名掌灯的宫侍争执,似乎想要过来。 我连忙给那宫侍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带迁易过来。 迁易脸上神色不太对劲,额头上都带着些冷汗,我心里忽然一紧。 “才人,不好了!刚才内务司的宫侍来问我您的画在哪里,原来他们根本没有收到您的画!” 我愣了几秒,看着他又问了一遍,“你说啥?” “内务司根本没收到您的画,还以为您要自己呈上去!” 没收到我的画?怎么可能?我明明交给关尚翊了啊? 我脑中轰然一声,怔然望向正在大殿中央向小皇帝下拜的关尚翊。他一袭雪衣,宛如从画中走出的仙人,看起来善良温和的面容,此时却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忽然心里隐隐知道了答案。我整个人一片茫然。 怎么办?画现在在哪里?就算现在去找也来不及了。更何况,这画只怕已经不存在了…… 此时关尚翊已经展开了那足有五米长的百鸟朝凤图,引起阵阵惊叹之声。不得不说他确实厉害,那凤凰画得栩栩如生,竟然好像真的一样。我注意到他用了不少油画的画法,用颜色一点一点覆盖住了所有线条,一百多只鸟儿几乎要从纸卷上扬翼而起,似乎能听到它们动人的歌声。 他这么快就学到了我只展示过一两次的画法,不得不说十分厉害。 朱染似乎十分赞赏,小皇帝也笑着在说些什么,我却有些恍恍惚惚的听不清了。我看着站在场中的人,不明白他怎么能一边笑得那么单纯善良,一边却淡淡地将人推入绝境。 “鄙人才疏学浅,若论这笔法的独特,其实在下是跟杨才人学的。”我听到关尚翊的声音遥遥传来,“听说杨才人也为王子准备的一幅画作为两国友好之贺礼,想必与他的画比起来,在下这副只是雕虫小技罢了。” 我一听就懵了。 “这样啊……”小皇帝脸上的笑意似乎变淡了些,第一次将视线落在了我的身上。一霎那,我动弹不得。 “钧天的画朕倒是见过一次,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这样说来,本王就一定要见识一下了。不知这位杨才人是在坐哪一位佳人?”朱染也问道,眼睛扫向这边的席位。 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回答?说画被弄丢了? 在祈国的王子面前丢这么大的人,只怕宴会一结束我就会被打入冷宫了吧? 就算小皇帝不惩治我,皇亚父也绝对不会绕过我… 我看到关尚翊在对我微微的笑着,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平日里看不出来的森冷,令得我寒毛直竖,冷汗直流。 “杨钧天?朕在问你话呢。”小皇帝等了一会儿不见我回答,微微挑起了眉梢,露出些许不耐。 此时整个大殿的视线都集中过来,我觉得自己就快要被这些芒刺一般的目光吞没了。 心脏跳得飞快,指甲死扣进掌心,好不容易才压制住铺天盖地漫涌上来的恐惧。我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迈出席位,走到殿堂中央。四下旷冷的风悠悠吹来,从四面八方向我围剿,我立时便有种四下无着无落的恐慌之感。 眼前高高的皇座,皇亚父逼人的目光迎面逼来。小皇帝和朱染都在看着我,我觉得自个儿简直快要崩溃了…… “回陛下……我……”我垂着头,犹豫着开口,“我的画……出了些问题……” “问题?”这一回问话的竟然是皇亚父,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什么问题?” 我感觉自己手脚冰凉,害怕到极致的时候,竟然突然开始冷静下来了。 我抬起头,看向侧席的朱染,对上他审视的目光,微微一倾身,“原本已经为王子准备了一幅画,但是如今一见王子这般气度,便觉得我那副画太过庸俗,不好污了王子双目。” “放肆!”皇亚父冷声喝道,“此处岂是你拿乔的地方,还不快将画呈上来!” “不碍事。”朱染却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看好戏的嘲弄,“如果才人觉得不想送,也不必勉强。” 我知道此刻我已经在风口浪尖上了,往前一步往后一步都是一个字,死。 只有拼一把了…… 我再行一礼,说道,“王子息怒,在下只是想,关美人已经画了如此卓绝的一副画作,在下再送一幅画,实在无趣。不如在下今日就现场,以一首歌谣为限,为王子作一幅肖像,虽然技艺粗鄙,只求给王子看个新鲜。” “现场作画?这个倒是新鲜。”小皇帝托着下巴,一脸兴致盎然,“还以一首歌谣为限,你真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画完?” “在下自当竭尽全力。” “胡闹。送王子之礼岂能儿戏?”皇亚父冷冷地盯着我,看样子我已经被这个国家最有权力的人讨厌了…… “朕倒觉得值得一看,朱染王子,你看呢?”小皇帝笑着问道。没想到朱染竟然也点了下头,“本王也十分好奇,愿得一观。” 朱染都这样说了,皇亚父也不好说什么。我大着胆子继续说道,“请陛下赐予笔墨纸砚,另外,臣下还斗胆请琴师弹奏一曲。” “都依你。” 笔墨很快被端了上来,一副长长的画卷被挂在架子上,立在我面前。琴师也抱着琴在一侧坐好,准备为我一会儿即将吟念的歌谣配乐。 人物速写什么的,我已经练了十多年了,只不过这回是用毛笔画,而且要一边画一边诵诗,还要注意动作的优美性,着实非常具有挑战性…… 高中的时候校庆时虽然也表演过一次现场作画,不过在皇帝和文武百官面前表演跟在一群毛头孩子面前表演是完全不同的感觉啊…… 阿弥陀佛……我这回要是平平安安活下来了……我一定天天烧香拜佛…… 我闭了会儿眼睛,稳定一下心绪,不断催眠自己忘掉周围的环境,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画纸上。 只不过是一张人物速写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给琴师打了个手势,对方一抬手,素弦轻颤,沉缓的古音荡漾开来。我提笔蘸墨,看了一眼侧席上的朱染,随即高声吟念道,“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一句落,我已经在纸上点下几笔,大致勾勒出他的头型,定出身体各个部位的比例位置。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勾出脸型肩颈的轮廓,他此时的动作是正端着一只酒杯,微微眯起眼睛看过来,我大致记住了他的姿态。 “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这两句间我勾出他身体的外轮廓,大致定出他的动作。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双腿长靴也定了出来,我开始集中精神描绘衣纹和细节。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我一路吟念着,每一笔都尽力精准到位。好在失业后没事儿在家经常画画速写,所以手没有生,一路下来还算顺畅。 我尽力将他衣饰的华丽表现出来,但是只留出了他的五官最后再画。此时采薇已经快要吟诵到结尾了,我开始描摹他的双眼。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细长的双眼,不知道见证过多少的杀戮死亡才会有这样的冰冷。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坚毅的眉梢,不知道承受了多少国家的责任负担。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无情的唇,不知道可曾关心过那些在沙场上拼命的兵员。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最后一笔添在他眉心,立刻曾出几许凝重绸缪。 完成之后我定了一会儿,才缓缓放下笔,慢慢呼出一直梗在胸口的一口气,往后退了三步。 我隐隐听到从百官之中传出不少赞叹的声音,心里的石头才慢慢地从半空中降下来落了地…… 我向朱染再一行礼,“请王子观阅。” 他从座位上站起身,走下贵宾席的高台,一路向这边走来。我退到一边,忐忑不安地看着他上上下下打量我的画。 画上是他一身华服正举酒欲饮的样子,只是眉心纠结,眼中带着几分暗潮汹涌,似有重若千钧的心事隐藏其中,却又森冷无情,嘴角紧紧抿起,看起来整个人都紧绷着,宛如伺机而动的猎豹一般。 他看了许久,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年一样长,我低着头等待他的评价,感觉全身都僵硬着…… 忽然,他抬起手,缓缓拍起来。 一下一下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在安静的大殿中。随即宛如一颗石子激起千层浪,掌声从四面八方的席位间响起来,宛如澎湃的浪潮汹涌而来,瞬间将整个大殿淹没。 我腿一软,差点就坐地上了…… 亲娘啊……貌似又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似的…… 我呼出一口气,忍不住笑起来。这种劫后余生一般的感觉,真是太美好了…… 掌声中,我看到高台上的小皇帝却没有再笑了,他看着我,不知道目光里是什么意味。 还不等我多想,便看到朱染转过身来看着我,问道,“这位才人,可否告知你的名号?” 第20章 还不等我多想,便看到朱染转过身来看着我,问道,“这位才人,可否告知你的名号?” 我愣了一下,反射性地又往小皇帝那瞅了一眼,然后回答,“敝姓杨,名钧天。” “杨钧天,你的歌谣是从哪里学来的?这玁狁又是什么?” 我一听心里暗乐,当时情况紧急也没多想,这个世界是不会称呼“胡人”为“玁狁”的吧?于是只好解释道,“这是我家乡流传的歌谣,幼时常有异族人入侵,大家便习惯称其为玁狁。” 朱染一双冷冽的眸子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我,鸭梨还真是挺大的…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他淡淡地吟诵起采薇结尾的四句,沉稳而带着几丝忧伤般的嗓音,听得人简直要入迷了,“真是一首悲凉的歌谣。杨才人,你这是在怨本王和晏帝么?” 我一听吓坏了,赶紧跪下来,“臣下不敢!臣下只是因思念家乡,才吟诵这首歌谣,并非责怪陛下和王子!” “你这幅画,每一笔都是这悲怨之声。看来本王要好好收藏好这幅画,时时警示自己才是。”他的声音却忽然和缓了些,垂下眸子看着我,“不必紧张,今日你另本王大开眼界,没想到晏国竟有人能在短短一首歌谣内完成如此栩栩如生的画作,相信你们晏帝陛下也不会责难你的。” “这是自然。”小皇帝的声音忽然阴下来,“钧天如此给朕争气,朕打赏还来不及。” 我看向小皇帝,他虽然说是要打赏,可是神色怎么感觉并无多少喜悦之色,甚至带着几分复杂。 难道真如关尚翊说得那样,一旦我赢得了朱染的好感,就可以引起小皇帝的注意? 就不知道这注意是好还是坏啊…… 我行了个礼便退回席间,后面便几乎没我什么事儿了,宴会进行得顺利,小皇帝也没再多看我一眼。但是我感觉贵公子多看了我几眼似的,但也只是看了看,没有发生什么。 今晚就算是有惊无险地平安度过了吧?我心不在焉地吃着东西,就连旁边的才人跟我说话都没听见。 关尚翊似乎没想到我能死里逃生,虽然脸上没露出什么神色,但是看着他默不作声坐在原处我心里就有种出了口恶气的暗爽。我果然还是太嫩了,人家对我和颜悦色两下我就昏了头,全心全意相信人家。 果然在这里是没人能信的么?一个个的都是影帝啊…… 其实我当初接近他的目的纯是为了利用他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和人家掏心掏肺的了,连油画技法都教给他了一些。在这深宫里,绘画几乎可以说是我仅有的筹码,就这么轻易泄露给了对手,现在想想真是心疼。 不过这样一来,我原本打算亲近惠公子的计划似乎泡汤了。关尚翊不曾把我视为朋友,便根本不可能为我引荐惠公子。 如此一来,我是不是只有想办法接近贵公子了?在这深宫里,不选择一方力量的话,到时候落得个两边为难就糟糕了。 宴会散席后,我跟着队伍缓缓退出紫寰园,往翠微院走去。刚刚踏进院门没多久,忽然有一几名身穿绛红绲边宫服的宫侍匆匆赶来,告诉我小皇帝要招我入未央宫侍寝。 我愣了足有一分钟才反应过来,他娘的老子终于被小皇帝记起来!!! 看来关尚翊果然更了解小皇帝一些,这猜得也太准了,我才被朱染夸了一通,当晚就被传召。其实关尚翊是预言帝吧? 我心下高兴得不行,迁易也乐得几乎蹦了起来,问枫连忙吩咐宫人去烧水为我沐浴更衣,做好侍寝的准备。 我还沉浸在终于能见到小皇帝的喜悦中无法自拔,因此没反应过来他们说的“准备”是什么……直到我从满是花瓣的浴桶里站起身,看到问枫捧来一只小玉瓶。 我就问他,“这是什么?” “合欢膏啊。”他回答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听着这淫荡的名字,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什么叫合欢膏?” 他睁大眼睛看着我,“您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知道……” “笨啊你!”迁易一边把白丝单袍披到我身上一边说,“才人还没侍过寝,怎么会知道?” 问枫拍了一下自己的头,“瞧我,连这个都没想到。” “行了行了,说重点,这到底是啥?” 结果问枫脸忽然刷的一下红了,嗫嚅着说得含含糊糊,我也没听懂。什么“就是那个的时候抹在那里的,不会受伤……”,这个那个的搞不明白。 迁易看我一脸茫然的样子,扑哧一下笑了,“才人你别听他说了,我给您讲。两个人在行房的时候啊,为了让彼此都能更舒服些,一般要把这个合欢膏涂抹到您后面。” …… ……这回倒是听明白了,然后我就僵在那了…… 对哦…我光想着见了小皇帝就可以问他老族长的事儿了,忘记还有侍寝这一环节…… 我靠……这……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啊……虽然自从我来到这个大同世界以后貌似被影响的已经有点儿弯了似的,勾引男人什么的都能干了,可问题是勾引跟真的更另外一个男人做|爱完全是两码事儿啊!!! 我跟小皇帝上床?!太惊悚了吧!!! 这事儿我干不了啊!!! 我立马转头问迁易,“能不能跟陛下说我病了伺候不了了?” 迁易一脸便秘的样子看着我,“才人您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怎么能临阵退缩啊?放心,就算是初夜的话,只要做好准备,也不会疼的。” “不是这个问题!!!”我要怎么跟他解释我不是弯的这一点啊!!他们这儿根本就没有直的弯的这么一说啊!! 迁易赶紧过来安抚我,“才人冷静,这圣旨已经下了,您就算爬也得爬去未央宫啊……别怕别怕,有我们呢,一定不会让才人受伤的!” 我抱头哀嚎,这种窘境要我如何面对? 问枫也在旁边说,“才人,只要过了今夜您就是陛下的新宠了。您一定得去啊!” “对呀,而且陛下是很温柔的,才人不用担心的。” 我抬起头欲哭无泪地看着他俩,“你俩能别一唱一和的了么?我是真的不行……” “才人您这么努力想要吸引陛下的注意,现在好不容易达到目的了,您这到底是怎么了啊?”迁易有点儿急了,我明白他们这些跟着我的宫侍都是指望着我的。如果我能得宠,他们的日子自然也就好过些。 可是可是……这个挑战难度也太大了…… 我想我的神色一定非常复杂,以至于迁易抓着我的手臂问,“您到底在害怕什么?您倒是说啊?” 我害怕我真的变弯了……可是这事儿我能解释得清楚么? 我长叹一声,视死如归一般站起身来。妈的……老子豁出去了,不就是菊花被爆一下什么的……反正尽快回去的话,一切就能恢复正常了…… 在这个世界发生什么都不算数! “行了……没事儿了……你们说的那什么准备……那个要怎么做?”我瞪着他俩。 问枫俩人一听都松了口气,连忙殷勤地引我到床榻边,要我趴在床上。问枫点起熏香,清淡的香味一点点舒缓着我的神经。而迁易也周到地为我按摩后背要我放松。在他适中的手劲下,我倒真是有点儿舒服得昏昏欲睡了。 此时忽然听迁易说道,“才人,我奴下要开始涂药了,可能一开始会有点刺痛,感觉有点怪,您忍着点。” 我一下又紧张起来了……把那个药膏抹入……那个地方…… 我实在是……想象不能…… 屁股上一凉,他已经把我裤子拽下去了……我死死抓住被子才终于忍住想要阻止他下一步动作的冲动。 皮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里,鸡皮疙瘩都一颗颗蹦了出来。 忽然我感觉到一股力道轻轻分开了我的臀部,一根纤细的手指开始往那最私密的连我都没看过的地方挤入。强烈的压迫感和推进感令我几乎跳了起来,谁知问枫好像预见到我的反应一样,死死压住我上身。 “才热忍一忍吧!一会儿就好了!”他不断安慰着我,我就在那儿满嘴脏话,什么卧槽法克鱿草泥马都说了一遍才算再次镇定下来。 异物探入的感觉,好像身体深处在被一点点打开着,教人心生惶恐。于此同时还有一股冰凉的触感在身体深处缓缓弥散,诡异的感觉纠结着我的神经,我咬住被子,感觉全身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几乎哼叫出声了。 好奇怪……可是却莫名得舒服…… 迁易的手指很灵巧,一下一下地在里面按着,我没想到这种情况下那里居然是可以慢慢放松下来的,脸上一阵阵发烫。 “好了没有啊……”我催促着。 “马上就好了,再忍一下……”问枫不断安慰我,可是他越说,我就越是紧张。 时间过得分外漫长,在我就要忍无可忍的时候,迁易终于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抽出来。我气还没送完,他们俩又捧来衣服要我换上。显示一件丝绸的青绿色单袍,松松垮垮的,外面罩一件纱罗衫。我发现他俩没给我拿裤子来,结果他俩告诉我去侍寝的时候通常是不需要穿裤子的…… 我只觉下面凉飕飕的,整个人如惊弓之鸟一般不安稳。 紧接着来迎接的宫侍便赶着车辇到了。问枫扶我上了车,又安慰了我一句,“别害怕,陛下是很温柔的。” 我看着他秀气却分外治愈的笑脸,硬着头皮点点头,回给他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赶车的宫侍喝了一声,车轮开始转动。我全身僵直地坐在车座上,缓缓驶向紫寰园的方向。 未央宫在揽政殿的斜对面,由十数座大大小小的宫殿楼阁高塔组成,是小皇帝的寝宫。最中心的清宁殿高居在九十级汉白玉台阶之上,四周环抱着朱红色的立柱,数层金黄的琉璃飞瓦在夜幕中模糊成一片形态优美的剪影,衔着一轮明如玉盘的圆月。宫殿四周都有禁卫军守卫,紧闭的大门前候着六名宫侍。我低着头刚刚上到最上面一层,便有宫侍为我推开那雕刻着华丽凤纹的巨大宫门。 门扉开启得无声无息,后面有大红色的描金地毯向前蔓延在羊脂玉一般洁白的地面上。殿中数尊灯奴的铜像,手中托着的灯笼里闪烁着明耀得光,把殿中一切照得清清楚楚。一进门迎面便是外厅,前方描画着仙人散花图的金丝屏风前是一张矮榻,上面摆放了紫檀木矮桌和坐垫。小皇帝正坐在一侧的坐垫上,侧身倚在矮桌上看着手里的一本书,朱红色的单袍松松的系着,泼墨般的黑发迤逦在肩颈处,一直蔓延到榻上。 我小心地迈过门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怕弄出声音来…… 但是在小皇帝身边掌灯的杜若一下子就发现我了,凑到小皇帝身边低声提醒了一下。 小皇帝微微挑起那带着几分魅气的双眼看向我,不得不说这孩子小小年纪居然就能随随便便给我放出几百万伏特的电力,饶是我本来战战兢兢的还是被他电了一下…… 好在我还记得要磕头行礼,“臣下参见陛下。” 谁知他也不喊平身,就那样看着我,黑黝黝的眸子深处不知道隐藏了什么样的思绪,叫人心中不安。半晌,他才终于懒懒地弯起嘴角,“钧天,你来了。” 第21章 我直起上身却不敢抬起眼睛看他,便只好一直盯着眼前红地毯上绣着的凤凰翅膀看,绞尽脑汁想着该说些什么。明明见他之前有一肚子话要说,真事到临头了,反而脑中空空一片,半个字都蹦不出来…… “我……不知陛下近日是否安好……”这是什么蹩脚的问候啊!!! 他似乎是轻笑了一声,然后忽然就没声了。半晌他赤裸的双脚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被大红的下摆洁净的白玉地面映衬着,好像是用牛奶洗过的。 他走到我跟前,轻轻托着我的手臂把我扶起来。我快速抬头看了他一眼,心口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咚咚咚开始狂跳。 他说,“你头发长长了这么多啊,看来我们已经有段日子没见了。你可怨朕?” 是啊……估计要不是朱染王子来了,您这辈子都不打算见我了吧…… 可是我当然不能指着他鼻子大骂他陈世美喜新厌旧什么的……首先他是皇帝,其次我不算是他的旧……他的旧太多了…… “臣下不敢。陛下日理万机,偶尔忘记一两个人是常事……” “朕没有忘记你。”小皇帝这么说完,便看向四周,“杜若留下伺候就可以,你们都下去吧。” 屋中其他侍候的宫侍齐齐应了声,便鱼贯退出大门去。杜若也像是聋了盲了一般,静静地立在角落里像个影子,跟没人没啥区别。 人都走了,我也稍微轻松了写。但是终归是找不到进宫前对着小皇帝时胆敢表现出来的随意和放肆了。那个时候的我实在太不知天高地厚,但是进了宫后经过这重重等级之间的洗礼,便再也不敢把自己和小皇帝放到平等的地位上了。 虽然理论上来说,把人分为三六九等是封建制度的恶习,但是到了这个世界后,我发现高等级的人群总有一种令你心生惶恐畏惧的魄力,不自觉就把自己的位置降低了。 比如皇亚父,比如贵公子,比如朱染,也比如现在的小皇帝…… “你变了。”他看了我半晌,说出这么一句话。 变了?我哪里变了……明明是你变了好不好…… “你怎么一直不说话?”他又笑起来,“现在没有外人了,你可以放松些。” 我试探着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脸,但还是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我咧开嘴角想要笑得好看点儿,可估计效果是相反的……“陛下……” 他微微一笑,笑出一个浅浅的酒窝,“跟朕来。” 我跟在他身后通过重重帘幕分割出来的中堂和外间,转过一扇镶满珠玉宝石的十二面屏风,便进入了内殿。殿中光线氤氲,那光芒都出自青铜灯奴手中红色的灯笼里,给所有物件都打上一层胭脂般的霞光。地面上铺着雪白的羊皮毯,即便是赤脚踩上去也会温暖舒适非常。一座精美高大的拔步床,看材质竟然也是紫檀木的,外面的挡板围栏上都被精致的木雕覆盖满了,床柱上也盘绕着花藤的雕刻,垂挂着银红丝帐,幽幽的宛如一小节烟纱飘渺的走廊,一直通向里面宽大的铺着锦被的床铺。 我看着那张床,暗暗地咽了口唾沫… 可是小皇帝却走向一边的一个被丝缎盖住的架子,扯开后露出一张画架。上面已经摆好了画板,连亚麻布都已经订好了。 他这是…… 他半回头看着我,“看你把祈王子画得那么好看,朕也想要一副。” 他这语气里不经意地显露出几分小孩子的任性,看着倒真是可爱。 我就笑了,“陛下想要的话,我一定把陛下画得比祈王子还帅~” 帅这个词我在入宫前就给他解释过,所以他是明白这个字的意思的。 “哼,朕本来就比那个朱染‘帅’。”他走到桌子边,从温着酒的瓷瓮中取出酒壶斟了一杯,放到鼻间闻了闻,啜饮一口,“你需要的颜料在旁边,朕要摆个什么姿势?” 他挑着眉毛的样子终于令得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隔阂瓦解了一些,我仿佛又找回入宫前跟他在一起时的感觉,于是也不再低着头了,直直对着他的眼睛,“陛下,您是想要我画油画肖像吗?那可不是一首歌谣的时间能完成的工程啊。” 他转头看我,“那你要多久?” “这么大的话,怎么也要五天左右的时间。” “那朕岂不是天天都得传你来?” 我一听,这是好事儿啊!夜夜传召,外面不得以为我有多得宠,那哥的身份不是一下子就上去了? 就怕这样一来树大招风,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不过我也顾不上想那么多。得宠还不是好事么? “您要是真想要的话,那看来这是避免不了的了……”我冲他咧开嘴笑。 “哈哈哈,你真是越来越狡猾了~” “这不是陛下您想要油画的么?您要是就要一副祈王子那个样子的肖像,臣下不就不用天天往您这儿跑了么?” “合着还是朕的不是了?”他白我一眼,虽说那一眼怎么看怎么像在抛媚眼吧…… 我从画架旁边的小桌上找到了已经调制好的颜料,也不知道小皇帝是怎么知道这调制的方法的,还是说他是让人从文书司拿来的? “你还没说朕要摆个什么姿势呢。”他要求着,脸上还有点儿跃跃欲试的小兴奋。 我看了看四下,竟然看到殿中摆有一张周身绘制着燕乐图的锦瑟。所谓锦瑟其实跟古筝什么的长得有点像,不一样的是它比琴要大上许多,而且有五十根弦,据说弹奏起来是非常复杂的,到了现代演奏的方法几乎失传。 当初学到这门知识,还是在学锦瑟那首诗的时候知道的…… “陛下,你会鼓瑟?” 他看了一眼,点了下头,“闲来无事时会弹一弹。” 靠,这孩子真的是全能啊…… 这倒是给了我一个主意,“您就弹一曲,我今天就先就这您弹的功夫打个底稿,怎么样?” 他倒是非常配合。那锦瑟就摆放在一块矮榻前面,他就盘膝坐于榻上,修长手指在空中扬起一条优美的弧度,落下一串灵动多变的清音,宛如珠玉迸溅一般。我在画架前坐下来,仔仔细细端详着他。乌发垂落,红袖如霞,微微合着的双眸带着几分沉静,随着那抑扬顿挫轻灵飞扬的乐曲,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宛如舞蹈般动人。 我发现越看,眼睛里就越容不下其他东西了,于是赶忙调转视线,开始在画布上定稿。我努力捕捉到他最美的动作,毕竟这没有照相机的年代,这样美丽的场景不留下来实在太可惜了。 红灯微暗,淡香盈盈,锦瑟之声喜中带悲,绵绵不绝地低回着。我用画笔一寸一寸勾勒着他的眉眼,大约是画得太起兴了,额头上竟然隐隐渗出汗来。他的动作越发快了,手指间的按揉勾挑太过复杂,好像是在琴弦上飞一样,令人眼花缭乱。我不知不觉也被带入那阵乐声里,注意力从未如此集中,短短时间内不仅打完了底稿,连第一层的底色都打了出来。 倏然间,琴声一敛,一曲已然终了。我也随之停下画笔,往后靠在椅背上,深深喘了口气。 我看着画,没注意到小皇帝已经走到我身后。一阵淡淡的草药香味倏然笼罩过来,是小皇帝身上的味道…… 我心跳倏然加快,察觉到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他的气息喷在我颈侧,叫我连呼吸都几乎忘记了。 “你这画得是朕么?怎么不像啊?”他声音低哑,是蛊惑的轻笑。 “这才第一天啊,刚刚开始,怎么会像?” “你说说,你和关尚翊,谁画得比较好?”他轻声在我耳边问着,那只在肩膀上的手,却开始往我松垮的衣领里面滑入,微微冰凉的手掌刺激着我的皮肤,我禁不住一阵战栗,连喘气都有点不稳了…… “臣下……臣下技术拙劣……不敢跟关美人相提并论……” “你怎么说话也和他们一样了?朕喜欢你以前说话的方式。”带着几分魅惑般的抱怨,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只是听着就觉得心里燃起一股火焰来,皮肤也变得敏感无比,直感觉着他那只手落在我胸口,轻轻揉弄着那一点,情|色地挑逗着。我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却丝毫不想挣脱…… 我完了……我一定已经弯了……这个死孩子把老子给掰弯了…… 还不等我哀叹,他的吻便如浮羽般轻轻落在我暴露出来的肩颈处,酥麻的感觉沿着接触的皮肤向全身蔓延。我干脆放开了,不再抗拒他对我的吸引,闭上眼睛向后靠在他胸前。他猛地扯开我的腰带,拨开我的衣服,我一回头,便正好迎上他的吻。 虽说初吻已经没有了,可是这一次,我真正体会到了那些小说里写的吻到昏天黑地是怎么样一种感觉。他仿佛察觉得到我的生涩,轻盈地挑开我的嘴唇,探入我口中,勾引逗弄着我的唇舌。我笨拙地想要回应他,鼻息相互碰撞在一起,亲密无间的接触令我忘乎所以,没注意到自己的衣衫已经滑落至手肘,而他的衣服也已经凌乱不堪。 他沿着我的脖子吮吻下去,手抚过我的腰畔臀际,一直滑落到大腿上,反复摩挲挑逗着。我也拥住他那并不瘦弱的美丽身体,忘情地喘息着,感受着手指间丝缎一般的触感。 那一晚,他非常耐心而温柔,耐着性子挑逗着我,忍耐着自己的欲望也要让我适应。虽然确实有些痛楚,不过我无法说自己讨厌这场情|事,因为毕竟到了最后我确实意乱情迷,忘情地大声叫着他的名字,和他一同攀上快乐的极致。 我不知道原来和另一个男性做这种事,不仅不觉得恶心,反而可以如此狂乱投入。我完全忘记了自己是谁,在哪里,唯一能看见的,唯一能记得的,就只有眼前的人。那感觉实在太美妙,美妙的让人有些害怕。 所以第二天早上,当我在小皇帝的龙床上醒来的时候,脑子里恍惚了好一阵。 我还是杨钧天吧?我居然真的和小皇帝上|床了?? 而且还……还那么疯狂…… 我一定是疯了吧??? 心中一阵自暴自弃般的懊恼,我呻吟一声捂住自己的脸,恨不得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是当我一转头,便看到小皇帝侧着身,脑袋靠在我肩膀上,黑黑的睫毛尖点着阳光的光点,微微翘起的嘴唇上仿佛泛着蜜糖般的光泽。 一瞬间,我整颗心都柔软下来,好像昨晚发生什么事都不重要了似的…… 好奇怪啊……这种感觉…… 这种……早上起来一转过头,就可以看到一个人这样依偎着你,睡在你身边的感觉……似乎类似于幸福? 我被自己的这个定义吓傻了…… 我靠…… 我不会真的喜欢上这小子了吧…… 第22章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身旁的人动了动,然后睫毛扑扇两下,眼帘逐渐开启,后面那双大大的黑眼珠蒙着薄薄一层水雾,好像是从清晨深山的晨露中逐渐析出的黑玛瑙。他眨了眨眼睛,然后微微扬起头,看了看我,然后又懒懒地把一只手搭到我身上,用柔软的头发蹭了蹭我的脸颊。 我被他这一系列的动作弄得整个人都快融化了,不由自主地低笑起来。 他掀开一只眼睛看着我,“你笑什么?” “笑你像个小孩儿。” “不是朕太小,而是你太老。” “是啊是啊,臣下年老珠黄,所以陛下您差点儿就把臣忘在冷宫里了。” “哈哈,你果然还是生气了啊?”他微微撑起上身,用手托着脸颊看着我,“好吧,这回算是朕错了,不该忽视你。你说朕该怎么补偿你?” 我也眯起眼睛笑,“那你让我见见我们老族长呗?” “行啊,这个简单。”他一口答应下来,“还有别的吗?”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答应了? 就这么简单?我终于能见到那老头了?我能回家了? 我有点儿愣神儿地看着他,直到他用手在我眼前挥了挥我才反应过来。 “怎么了?发什么呆啊?” 我一下子有点儿不知所措了,心里没有预想中的兴奋快乐,反而有些若有所失的不安。 回去了,不就再也见不到小皇帝了么? 我胡乱地说了句,“没什么就是太高兴了……巫谢族的族人们都还好吗?” “他们都没事,朕已经下令善待巫谢族人,现在战争结束了,朕打算放他们回去原来的居地,只不过那里现在是由大晏控制,所以他们每年要纳一些税,不过我想对于他们来说不算什么难事。” “啊……那就太好了……” 小皇帝歪着头看着我,“可是朕怎么看你一点儿也不高兴啊?” 我赶紧清了清喉咙,坐起身来转移话题,“陛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你是不是还得去上朝啊?” “的确,朕该起床更衣了。”他这么说着,却并不起身,眯着眼睛好像一只贪睡的小狐狸。 “要不……我叫杜若进来帮你更衣?” “不用了……你帮朕吧……让他们进来伺候洗漱就好。” 关于怎么帮小皇帝穿衣服,瑾叔倒是教过,可惜我基本已经忘干净了啊…… 没办法,小祖宗都发话了,我哪能不遵命。隐约记得皇帝的朝服在睡前宫侍就已经准备好了,摆放在外间的衣帽橱里。我披上外袍到外间去找,那衣橱大得离谱,貌似是用金丝楠木制成的,打开后里面摆放了很多套衣物,仔细一看竟然好像全是朝服,衣服上面还配好了各色腰带饰佩…… 我靠……该拿哪一套啊…… 此时杜若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边,冲我行礼,“见过才人。” 我一看见他,心里顿生一股亲切感,“杜若!好久不见了!” 他也低声笑笑,“才人近日可好?” “我还不错,你呢?” “一切安好,承蒙才人惦记。” 他还是那副小心谨慎的样子啊……我赶紧问他,“小皇帝要我伺候他更衣,应该选哪一套啊?” 杜若走过来,选取了一套绯红底子银线绣纹的,交给我,“需要奴下帮忙么?” “不用,你去让外面伺候洗漱的人进来吧。” 不多时一队宫人便端着脸盆毛巾漱口的玉杯等物进来了,服侍着小皇帝漱口洗面。我则按照记忆把几块带着几分药香的熏香放进小香笼里,动作有点儿笨拙地把小皇帝的衣服都熏一遍。这股子药香闻着十分舒服,带着一点点清淡的甜味,却并不浓烈。只是不知道小皇帝为什么一定要熏这香味,难道他身上有什么病么? 等到宫侍们伺候小皇帝洗漱完毕,我就捧着衣服进去。我数了数这一共有六件要往身上招呼,但是每一件都薄的仿佛蝉翼一般,料子摸上去清凉舒滑。我尝试着一件件给小皇帝往身上套,结果中间弄错了好几次,还是小皇帝提醒我的,搞得我囧得都没脸见人了…… 但是小皇帝却没有生气,还觉得好笑似的,一个劲儿在那儿笑。当着这一屋子的宫侍我真是一头黑线,好在他们表情什么的都控制得很好,一个个跟雕塑似的…… 这几件衣服的颜色各有不同,穿上后颜色相互透映,最后竟渲染出一种类似于天边彤云那样的色彩,连那衣纹都好像在发着光似的,好看得不行。我又为他系上银丝腰带,挂上几枚羊脂玉配,一袭大袖掐腰的衣服衬得他越发动人,看得我恨不得狠狠亲他一口…… 他坐到铜镜前,由杜若为他束发。他透过铜镜看着我,说,“你先别走,一会儿陪朕用早膳吧。” 我心里热热的,冲他点头说好。 小皇帝走了以后,我就跑到窗前,推开窗子。外面一树合欢花正盛开着,清甜的花香带着清晨的凉风扑在脸颊上,我深深吸一口气,便觉得那轻灵的气体充满了周身每一条经络,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了一样。 心情分外的好,好像就连外面那片千篇一律的天空也愈发湛蓝了。 身后有宫侍来来往往,收拾着昨夜被弄得乱七八糟的被褥,这时候杜若也走过来,手里捧着一套衣物,“才人,沐浴更衣吗?” 我便跟着他去了小皇帝才会用的碧露池。那哪里是洗澡的地方,简直就是个小型游泳池啊……池水尽头一座大鱼的雕像,从鱼嘴中源源不断流出温热的水来,水汽飘渺在池面上,如同梦境中隔着的一层谜纱。 我舒服地泡在温泉里,感觉从昨天到今天像做梦一样不真实。我怎么一下子就从一个冷宫里的小御少一步登天享受这种vip待遇了呢? 说起来,还是得谢谢关尚翊呐,虽然他是打算害我的,结果却变相帮了我一把…… 昨夜小皇帝很体贴地没有把什么东西留在身体里面,所以清洁起来也十分简单。我闭上眼睛,享受这泉水惬意的温度。此时却恍惚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似乎是在争论些什么。 我考虑了会儿要不要忽略掉,但是那声音越来越高了,便叫来旁边一个宫侍问,“外面出什么事儿了?” 那侍者回答说不知道,问我需不需要他出去看看。 我干脆让他帮我把衣服拿来,自己出去看。反正也泡了半天了,一会儿小皇帝该回来了。 穿好丝袍和大袖衫,我随意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就往外间走,那声音越来越清楚了,貌似是一个人在高声训斥着另外一人。 “这碧露池我们公子一向是任意进出的,陛下亲口下的御召,你一个小小的宫侍胆敢阻拦?!你这是以下犯上之罪!” 嚯,谁这么大脾气啊? 我转过一道内墙,隔着一长排的屏风已经朦胧看到外面的人影,好像是有两个人正站在杜若前面,其中一个貌似宫侍打扮的人正数落着杜若,态度颇为嚣张。 我靠,虽然我跟杜若已经数月未见,但是怎么着也算是朋友,欺负我朋友那就是跟我过不去啊?! 我也没多想,一下子就转出屏风去想帮杜若解围,谁承想一出去我就愣住了。 一袭雪青纱罗衫的绝色美人盈盈伫立在我面前,一双勾魂摄魄的美目却带着几分莫测的寒意看向我。 这这这这是惠公子!!! 我赶忙躬身行礼,“杨钧天见过公子……” 许久却听不见要我平身的声音,一时间碧露殿里寂静无声,气氛却愈发紧张起来。 “呵。”轻忽的一声笑,叫人头皮都紧张起来,“怪不得拦着本公不让进,原来是里面有人了。” 我听到杜若在旁边一下就跪下了,“奴才该死,公子息怒。” “是陛下的意思吧?谅你一个小小的宫侍也不敢私自带人来碧露池。”他说完,冲我冷笑一声,便招呼刚才一直数落杜若的自己的贴身宫侍,“含阳,我们回去吧,脏了的水本公不想碰到。” “是。”叫含阳的宫侍回头狠狠剜了我一眼,跟在惠公子身后离开了。我这才敢抬起头直起身体,看着他们逐渐消失在台阶之下的身影,心里还残留着几分慌乱…… 靠……我貌似得罪了大头了…… “才人你没事吧?”杜若走过来关心地看着我,脸上带着歉意,“我奔向把他拦住,可没想到你出来了……” “我哪知道是他啊……早知道就躲起来了……”我看看他,“他们没为难你吧?” 他笑着摇头,“奴下是陛下身边的,他不敢难为我,最多骂几句罢了。” 我心有余悸,看了看大开的宫门。看来这惠公子果然非常得宠,就连他身边的宫侍也这么狂妄。 也是,长得那么好看,老爹又是当朝太尉,自己又是小皇帝的心上人儿,怎么可能不骄傲跋扈?要是我的话,估计都飞上天去了…… 回到未央宫后,我就坐到昨晚刚刚起了头的画前,往上又添了几笔。此时小皇帝刚好下朝回来,我注意到他眉目间有几分阴郁之色,估计是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吧? 听说现在虽然他已经成年了,皇亚父却还在听政。看样子皇亚父是不准备把大权还回来了。之前瑾叔也给我讲过,先帝共有九子,其中五子是有即位的能力的,可偏偏陛下把皇位传给了第八子,也就是小皇帝。而皇亚父最喜欢的却是五子刘文绰,因此对小皇帝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在这个世界,男人要孩子的方法还真特别,把精|液装入一个小瓶子里送出去,一年后运气好的话就能有个大胖小子回来了……简直跟种土豆一样……不过凡是入了这宫里的人,除非得到陛下的特赏,否则是不可以要孩子的。即便要了也没有即位的权利,帝位继承者必须是皇族一脉,不得外传。因此皇亚父自己是没有孩子的。但这第五子刘文绰从小就由他带着,就跟自己的亲儿子一样。自己的宝贝偏偏得不到父皇的宠爱,帝位就这么落在另一个孩子手里,这么一来他对小皇帝的控制和不喜就可以理解了。 我低声让杜若把早饭摆进来,然后就看着小皇帝有些烦躁地从桌上抓起一杯茶水喝了下去。我没出声,估计现在他正心烦呢,让他静一静也好。 我接着画我的画,用眼角偶尔瞥他一眼。 半晌,他忽然走过来了,忘我椅子的扶手上一坐,看着我的动作,“你怎么不来安慰朕?” 我笑了,这还有人自己过啦求安慰的啊? “看陛下你心烦,就没敢说话。” “别人看见朕烦都想着法的哄朕,偏偏你不搭理朕。” 这是在撒娇么…… 他巨认真地控诉着,搞得我真的好有罪恶感…… 我就只好转过脸来,“那臣下要怎样将功补过呀?” 他看了我半天,忽然坏坏一笑,一把抢过我手里的画笔在我脸上大大地抹了一把。我大叫着跳起来,也从旁边拿起一支沾着颜色的笔往他脸上抹。他灵巧地跳到一边,我怎么追居然还都追不上他。最后我干脆纵身一跃,一把就把他给压在地上了,拿着笔死乞白赖也要在他脸上画只王八。他哈哈笑着,大喊着别闹了,成何体统。 我冲他狞笑,“你叫吧,叫破喉咙也没人会来救你的!” 他笑得喘不上气来,“杨大侠饶过朕吧,朕以后夜夜宠幸你就是了!” “滚!”我正欲发威,一个不留神却叫他一个翻身反压在地,这回又轮到我求人了。 闹得太疯,我彻底忘了自己该有的身份礼仪。直到一声淡淡的咳嗽从身后传来。 我俩一转头,都傻了。 皇亚父正站在内殿的帘幕旁,一双威严的眼眸盯着我们。 第23章 我和小皇帝一转头,立马都傻了眼。 几名宫侍正心惊胆战垂着头站在一边,而分割内堂和外间的帘幕旁,一身紫金长袍的皇亚父正冷冷看着我俩。 刚才闹腾得出来的汗一下子冷却下来,我瞬间经历了从炎夏直接掉入冰窟里的垂直过度。 小皇帝即刻起身,我也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向着皇亚父下跪,“臣下参见皇亚父,皇亚父万福……” 小皇帝在一旁躬身行礼,“亚父。” 皇亚父淡淡地扫了我一眼,然后由身边的宫侍搀扶着,缓步走到一旁的扶手木椅上坐下。其实他的双腿有力,身形笔挺,根本就不需要搀扶的样子。可是他故意走得很慢,那每一步都像是要落在人心上的。 没有让我平身,我不知道应不应该转过身来换个方向跪着…… “陛下三天没来看老夫了,老夫惦记着,就来看看。”他喝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跟小皇帝说。那语气宛如是从地面下传出来的,沉稳有力,听得人心里咯噔咯噔的。 小皇帝回答说,“这两天下面呈上来的文书很多,就没来得及去,给亚夫赔罪。” “哦?这么说陛下这两天都是在看公文?这可真是难得一见的新鲜事啊?”皇亚父语气里带着几分讽刺,眼睛朝我这里瞟了瞟。 小皇帝似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忽然跟我说,“钧天,你起来吧。” “钧天?就是昨天宴会上画画的那个才人吧?”还不等我起身,他的视线便压到我头上,我感觉到一股难言的压力,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起身。 但是仔细思忖,貌似封建社会还是以皇帝的命令为重吧,于是还是按照小皇帝吩咐的起来了。 谁想到我这一起,就见四下的宫侍都用带着几分惊讶的神情看着我,好像在看一个不知好歹胆大包天的人。杜若更是在角落里冲我一个劲儿摇头使眼色。 我一下有点儿发懵,便去看小皇帝,可是他却没看我,只是在回答皇亚父的话,“的确是他,朕昨晚把他找来画画儿,后来太晚了就留下了。” 皇亚父的视线却从未离开过我身上,此刻变得愈发逼人了。我感觉脚都有点发软,额上冷汗直流。 “看着倒是个伶俐的人,听说是陛下从山里带出来的?”他面上每一块肌肉似乎都是固定住的,只有嘴在动,看着有种类似于皮笑肉不笑的森冷。 “啊,他是巫谢族的人。” “巫谢族?”他似乎嗤笑了一声,“没听说过,既然名字里有巫字,是不是信奉巫术的民族啊?” “亚父英明。这一族人生活在我大晏和祈国的交界处,族中由一个大巫来领导,十分尊崇他们的巫典。” “哼,怪力乱神最是荒谬。孤不希望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出现在宫里,听懂了么?” 我意识到这句话是在警告我,连忙点头哈腰,“臣下遵命!” “行了,你下去吧。”他微微一挥袖子,“孤还有话要和陛下说。” 我赶紧倒退着往外间走,临离开时抬头看了小皇帝一眼,心里有些担心。刚才那么荒唐的场景被抓见了,皇亚父不会难为他吧。 但是出了未央宫后我却一下子豁然开朗了。既然皇亚父不想归还大政,那么小皇帝越是荒唐他就越该放心不是么?如果小皇帝天天在那励精图治想着法要推翻他,他才会如坐针毡呢。 这就跟汉武帝和康熙的例子一样。汉武帝是成天去上林苑打猎装浪子,康熙也是成天跟一群小太监玩摔跤闹事,所以才会令得窦太后和鳌拜什么的放松戒心,令得这俩皇帝有机会咸鱼大翻身。这就叫扮猪吃老虎,劲头都憋在心里呢。 这么看来,小皇帝那幅耽溺酒色的样子,还有这暗潮汹涌的庞大后宫,难道都是他摆出来的障眼法么?还是说他是真的放弃了,打算今朝有酒今朝醉,一切听之任之? 直觉小皇帝不是那么轻言放弃的人…… 这样说来,我就不用担心了。就算给皇亚父留下了挺差的印象,不过他是不会真的盯上我的。在他眼里,我估计就是一小皇帝新宠上的“佞幸”吧? 倒是惠公子那边不知道会如何……今天看他的反应,着并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呐…… 靠,当初瑾叔还让我投奔他……怎么事情一步一步发展下来,倒发展到相反的方向去了? . . . 接下来的几天里,小皇帝果然每天都传我去未央宫画画,事后也会在他那里过夜。他好像又恢复成了进宫前那个单纯开朗的小屁孩,我之前心中产生的对他的隔阂也一点一点消融瓦解。每天晚上他都会在那锦瑟前弹上一曲,我就坐在画架后面一笔一笔添上色彩,把他展现出来的与这背景的红霞水乳交融的美尽力表现出来,心中也升起一股难言的快乐。他有时候弹得累了就离开琴座,顺手从桌上拿上一块梨,一边吃着一边凑过来看我画画。最开始他总说我画得不是他,后来一层一层的颜色上下来,他的面容越来越清晰,他这才再也不说话了,就是饶有兴致地看着,有时候又毛手毛脚起来,我便也跟他打闹,最后就打到床上去了。 早上起来一般都是我先醒,他总是八爪鱼一样缠在我身上,额头抵着我的肩膀。我晃晃他,他总要哼唧一阵才会醒过来,然后不情不愿地起身更衣上朝。我通常会留下来和他一起吃早饭,听他抱怨朝会无聊。但我知道他其实听得认真,不然也不会把一些事情记得那么清楚。 说实话我挺好奇他们朝会上会汇报些什么,那个朱染也还没有走,两国的和谈不知道进行的怎么样了。但是又一想,我连这宫里的事儿都还没搞明白呢,关心外面整个国家的事儿干什么…… 今天早上吃饭的时候,小皇帝忽然告诉我说他已经下旨要北川王派人护送老族长进京与我相见。我听了却一下子没了胃口,却还是做出极度高兴的样子。 本来我就应该高兴的,可是谁知道这才几天的功夫,事情又是另外一个光景。 如果回去的话,能带着小皇帝一起么…… 怎么可能啊……他还有这整片江山,还这么有钱有这么多老婆,跟我到那个重度污染的北京去干什么…… 我内心天人交战,不知道自己是该回去还是留下来。但是后来我也想明白了,反正老族长能不能把我送回去还是一回事呢,现在担心这么多也没有用啊。 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不过这些日子,我在文书司的时候明显感觉其他的宫侍御少对我的态度变了。从前我在司里就像个透明人一样,每天到了善画部就闷头画画,之后离开,除了关尚翊没人多看我一眼。现在每次一进门就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一样,迎面过来的所有宫侍都会跟我问好,搞得我都有点小得意了。 最爽的还是在见到关尚翊的时候。虽然次数不多,不过每次我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都特意得瑟两下,还跟他问好,感谢他的“帮忙”。我能看出来他在尽力躲着我,不过狭路相逢的时候倒也没露出过什么尴尬的神色,就好像宏图宴上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照旧对我微微笑着,温暖如春。 虽说我已经不会再被他骗了,但是既然他跟我装傻,我也就跟他装傻。 总之一句话,生活变得惬意无比。 怪不得所有妃子都在争宠,原来被小皇帝宠上有这么多好处,就连送来的饭菜都比以往精致美味许多。 之前得了小皇帝的令,说是可以任意进入紫寰园观景入画,我最近也确实没什么灵感,就抱了画夹子带上问枫从侧门进了园子。我在太液湖边找到一处安静的所在,那里正处在湖中一片凹进去的沙滩,上面铺了细细的白纱,碧绿的湖水一痕一痕漾上岸来,用脚踏上去冰凉舒爽。四下是茂密的杜鹃花丛,此时各色的杜鹃相映成辉,把这隐秘的场所隔绝出来。沿着水面向远处望去,有三两只仙鹤正在湖边漫步,抖动着洁白的羽毛,远处沙洲上高高的塔顶上折射着琉璃色的日光,山影迷蒙,一座叠着一座。 我在一块长了些许青苔的石头上坐下来,脚浸在水里,拿着根前些日子让巧作司帮我制的铅笔在纸上画速写。微风沿着水面吹过来,还带着柳条上温柔的味道,叫人心情前所未有的宁静安详。 不远的地方似乎有些喧哗的声音,我抻头看了看,好像远远的有一队人在游园。问枫问我要不要他去看看,被我制止了。反正我们在这儿安安静静呆着,谁也发现不了,着园子里住得都是身份复杂的人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过了一会儿,远远的竟然有戏曲的声音传来了。看来那边是开了小宴。 这帮宾主啊公子啊的真有闲情逸致,没事儿就摆个筵席啊…… 结果又过了一会儿,竟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接近过来了。我一时囧住,不知道是该出去好还是继续躲着,等那人走过去再说。 结果还不等我做了决定,花丛便被人分开了。 来人一袭靛蓝胡服,头戴貂毛冠,英俊却带着几分冷凝的面容。 朱染? 他一见我也愣住了,转头四下看了看,眉头微微一挑。 “呃……在下见过祈王子……” 他看着我,“你是……前些日子为我画像的人?” “正是在下……” “你怎么在这里?” “陛下特许我进园观景画画……不知道王子今天也游园,否则就不敢进来打扰了……” 他轻轻一扬下颌,眼光落在我的画上,又游移回我脸上,“你一直躲在这里么?” 我冲他咧嘴笑,“啊,我就躲这儿。” “出去那边吧,你们陛下也在。” 我探头看了一眼,眼见那边阵仗不小,赶紧摇摇头,“我就不过去了,那边都是大人物,我一个小小的才人去了不合礼数……” 他哼笑一声,“你们晏人规矩倒真是多。” 我也这么觉得……我耸耸肩膀,想着怎么把这位赶紧请走……毕竟让那边的人发现他在这里呆这么久,我就要暴露了…… 万一那人群里还有皇亚父,那我就更杯具了…… 可谁知他还就真的不打算走了似的,走到我身边,看着远处看了一会儿。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浮现出几丝游移迷茫,也不知道透过这山山水水看到了什么别的东西。 “你选的这个地方倒是不错。清净。”他沉默了半晌,才又给出这么句评价。 我只好硬着头皮啊了一声…… “本王问过你们陛下了,你是巫谢族的人?” 第24章 哎……事到如今,再否认我自己是不是巫谢族的人似乎也没什么意义,我说了真话根本就没人信……于是我回答道,“呃……算是吧……” 他察觉到我语气里的异样,“算是?” “我不是天生的巫谢族人,但是他们奉我为天人,所以也就算是巫谢族人了。” “原来你就是他们一直期待的那个天人?”听朱染的语气,似乎他之前跟巫谢族人还有过来往似的,只见他就像刚刚认识我一样从头到脚又把我看了一遍,然后淡淡地说了句,“跟想象得不太一样。” 我有点儿不爽了,“……王子知道我们巫谢族的事儿?” “毕竟以前是在祈国境内,现在算是在晏国了。”他说着,目光忽然又飘到别处去了。我觉得这个朱染真是个不好琢磨的人,搞不清楚他到底想干嘛。 我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这个时候他似乎打算要走了,那双冷冽如同山中凉泉的眸子再次望向我,入水的视线便泠泠地缠绕过来,“此番前来有幸结识杨才人,希望后会有期。” 我刚刚松了口气,打算还礼的时候,正作势要离开的他忽然又转过身来,冲我微微翘了翘那从未露出过笑颜的嘴角,“另外,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我一愣,然后他的身影就消失在花影之中了,他似乎是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大约是宴会的喧嚣令得他有些烦了,所以想寻个清幽的场所安安静静地看看景色。 但是他最后对我说得话……难道是在挑逗我?! 我靠,公然调戏小皇帝的妃子,他是来和谈还是来找茬的啊?最无厘头的是我居然被调戏了?!难不成我有吸引Gay的体质所以才会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女朋友? 哥都不知道哥原来有这么大魅力啊…… 一旁的问枫此时悄悄凑过来说,“才人,奴下怎么觉得那祈王子对您一见钟情了?” 我嘴角一抽,看来果然不是我多心了啊,不过反正小皇帝不知道,所以这也是无所谓的事儿。毕竟那个祈王子跟我的交集估计也就是宏图宴上那么一点,除此之外我们根本就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我冲问枫耸了耸肩膀,作无奈状,“唉,魅力太大,有啥办法?” 这回就轮到问枫满头黑线了…… 当晚小皇帝又招我去未央宫。这一次我开始作画的时候,忽然听见他弹得曲子跟以往的似乎有些不同。我抬起头来,但见红烛下朱衣美少年素手微扬,在丝弦上划出一串动人的音符,伴着那乐声他朱唇微启,歌唱道,“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那歌声宛如低低的吟唱,悠扬婉转,带着几分悲凉荒芜的沙哑,宛如是夜晚的树木间山林里飘渺而出的耳语。他竟然将采薇谱成了曲,原本就肃杀的一手歌谣,被他唱得又多了几分无奈,思念之意不绝如缕。 我听得入神,都忘了继续画画,直到一曲终了,他一收势,抬眼看着我,“好听么?” 我点头,佩服得五体投地。那诗我就背过一遍,他居然就全都记下来了…… 这孩子其实是神童吧? 他站起身来走到我身后,轻轻环住我的肩膀,“这歌是为你而作,喜欢么?” 我忽然就感到心脏一阵颤抖,仿佛有蝶翼在里面簌簌抖动着,那熹微绵软的感觉顺着血管游遍全身,每一寸皮肤似乎都因为他身上的淡淡药香而幸福地战栗着。 我握住他的手,“喜欢,太好听了。” 他在我耳边低笑,抬眼看了看面前的画,问我,“我有这么好看么?” “你比我画得好看。”我承认我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我比那个朱染帅么?” 我偷笑,“当然了。” 他不满,“你这个回答太模糊了。” “你最帅,你比惠公子都帅~” 他笑得像只小猫,他的头发蹭得我后颈发痒。 “对了”,小皇帝忽然抬起头来,正色说道,“老族长其实今天已经进京了,明天安排你和他见面,如何?” 我被噎了一下,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应该很高兴才对。我赶紧站起来向他谢恩,却无论如何不能笑得自然。 如果老族长有办法送我回去,我该怎么办呢?马上就回去吗?可是如果就这么走了……我…… 回去是一定的……但能不能再过一阵…… 就再过一两个月就好…… . . . 次日,我一整天都在翠微院守着。寻常来说宫外之人是不得入宫的,这回若不是小皇帝特赦,老族长这种俘虏之身的人更是没机会踏入铜雀门半步。 但是既然有小皇帝的恩典,今天午时后会有人带老族长入翠微院来与我相见。 我让迁易他们把翠微院好好打扫了一番,准备上一些上好的糕点水果,酒菜什么的也都预备上了。另外我还让他们把内务司新发放下来的丝绸锦缎什么的都拿出来,月钱也拿出来一些,打算让老族长带回族里去。毕竟经过这一场战乱,就算人员伤亡不大,元气肯定也大有耗损。他们既然尊我为天人,我自然也得照顾着他们点儿。 幸好现在小皇帝这么重视我,以至于内务司送来的东西多得屋子里都摆不下了。否则就按照我原来的穷酸劲儿,想周济他们还办不到呢…… 午时三刻,有宫人前来传报,说是老族长已经在来这里的路上。又过了一刻,翠微院的大门开启,老族长被几名宫侍护送着进到院子里来。我就在膳房等他,面前的酒菜糕点已经都摆好了,热腾腾的冒着香气。 心里不知为何有些紧张,还真有点儿类似被爹娘视察一般的局促和忐忑…… 碧纱帘后,出现了老族长熟悉但是又更加苍老的面容。他仍然穿着巫谢族那种独特的少数民族服饰,头上的牛角银帽子却不见了,只是在额间绑了跟银绳。他一看到我,眼睛里立刻闪烁出了些激动的泪水,高举双手向我跪下,磕了三个大头,“天人!!!” 我赶紧让问枫把他扶起来,他却坚持不肯,最后是我亲自从饭桌后跑出来把他给拉了起来,拽到饭桌前坐下。他的手更加粗糙了,手心起了茧子,大约是在边疆帮大军搬运草料的时候给磨出来的。我心里一阵生气,都这么大岁数的老人了他们居然还要使唤人家去干粗活?有没有点儿尊老爱幼的素质啊? 但是显然老族长觉得能活下来就已经非常幸运了。他一直跟我诉说着族里的变化。当初被祈国抓去冲壮丁的年轻族人几乎都已经战死了,只剩下几个伤残回到族里。现在村子里的房子也正在重建,说是没有全族覆灭多亏了我在这边的照顾。 我心说我哪有真的帮到人家什么……我每天在这儿享福,他们却在边疆受苦。他越是感谢我,我就越是不好意思…… 我给老族长夹菜,让他多吃点。酒过三巡,我终于找到时机问出我最关心的问题。 “老族长,当初你是打开了那个什么什么门才把我弄到这个世界来的,你还能再打开那个门一次,把我弄回去么?” 老族长受惊一般抬起头哎看着我,“天人打算离开?” 我赶紧摆摆手,生怕让他觉得我是要不管他们了,“没有没有,我就是那么一问。” 他却似乎没有了胃口,明明刚才还在狼吞虎咽,现在却将手里的筷子放下了。他嗫嚅了一会儿,终于说道,“此番将天人召唤到这个世界,确实是给天人添了不少麻烦。但若天人走了,巫谢族上上下下百十来口人真的就一点指望也没有了。” 他这一番话说得我挺有愧疚感,可是我真的帮不上他们什么忙啊? 也不知道他们那破巫典是怎么写的,这不是害人呢吗? 我也仔细斟酌着言辞说道,“其实没有我的帮忙你们也做得很好了……现在已经休战了,你们不会再遭难,我也就没什么用啦?而且,我也没有打算马上就走,只是想知道还有没有办法回去。” 老族长叹了口气,似乎还是不怎么相信我的话。半晌他说,“不是老朽不肯帮天人,实在是这混沌之门要想打开,需要在天狗噬月之时,还要赶上春分之日,阴时阴刻,才能够打开,这时机实在是少之又少,运气好的话十年之内能遇到两三次,不好的话百年千年也遇不上一次,老朽也实在是无能为力……” 听他这么一说,我是既悲又喜。喜是因为这样一来我便可以顺理成章留下来,悲却是将来要如何才能回去原来的世界。虽然我在现实里并不成功,但是我老爹还在,我总不能在这儿呆一辈子吧? 见我不说话了,老族长还以为我生气了,立刻站起来就冲我跪下了,说着老朽该死。我吓得赶紧站起来,一旁的迁易也赶紧上来搀扶。我说“我真没生气,您别多想,您就好好吃您的饭吧。” 他仍旧忐忑不安,搞得我愈发心烦意乱。 “那,您有办法算出来下一次那个门开启的时机么?” 这一回他倒是点了点头,“老朽可以尝试着推算,不过这是个花功夫的事,而且老朽需要根据巫典,对照着星盘,所以大概要过上一段时间才能告诉天人结果。” 我点点头,不论如何先知道个时间,也能早点制定计划。如果真的运气不好,下一次的时机是几千年以后的话,那我就得想点儿其它辄了。 把准备好的礼物都交给了老族长,并且安排了人帮忙运出去。等老爷子那稍稍有些佝偻的身影消失在绿竹幽径之中,我靠着廊柱坐在栏杆上,叹了口气。 迁易在旁边帮我扇着风,“才人,您真是神仙吗?” 我瞥他一眼,“你看我像么?” 他犹豫了一会儿,“奴下不知道该不该说……” “……行了……你还是别说了……”我随手摘了片竹叶,试着吹了吹,只吹出撕拉撕拉的噪音,便扔到一旁去了。 心愿了了,可是整个人却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我这回是真的得面对这个异世大陆了,这次和老族长的会面证实了我会在这里待上不短的一段日子。既然是这样的话,就不能再吊儿郎当的对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我得好好的活着。 . . . 小皇帝的画像终于完成了,画上是他穿着一袭红缎锦袍在弹锦瑟的样子。我对于这副画是很满意的,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总算没有白费。 小皇帝也很高兴的样子,站在那幅画前面看了好久,最后总算是给了句评论,“朕现在觉得你才是咱们大晏国的第一画师。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逼真的画。” 我得意洋洋,虽说是占了古人没见过油画的便宜,可咱也算是有一技傍身了吧? 小皇帝一高兴,当天晚上我忽然收到了一道圣旨,说是由于我在宏图宴上立了功,本应晋封为宾主,但由于九位宾主的位置都已经有人了,不宜再添,便赐我移居紫寰园中的扶摇殿,虽然称号不变,但是月钱待遇都按宾主之礼。 听完这圣旨我就在地上愣了好一会儿缓不过神儿来,迁易更是在一旁乐得合不拢嘴。我的妈呀,就靠着一幅画,我就平步青云了?这也太轻易了点儿! 有点儿头昏脑胀地结了圣旨,那水红的缎子好像都更重了些似的。前来宣旨的尹公叔笑着向我道贺,我就多说了句,“宏图宴上居功者非钧天一人,实在愧不敢当。” 尹宫侍似乎听出来我话里想探听的意向,便呵呵笑了两声,回答道,“关美人同样受到了奖赏,但是可没有蒙受这样的隆恩,往后才人要更加尽心的伺候才是啊。” 我心中窃喜不已,晚上睡觉都是抱着那圣旨睡得。迁易和问枫两个人也高兴得就跟被封赏的是他俩一样,兴奋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打发了裁缝来,要用小皇帝新赏赐下来的丝绸给我做几件新衣裳。 我去文书司的时候,觉得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尤其是当路上遇到的美人甚至捷豫都主动向我行礼的时候,那个成就感,简直要得瑟死我了……一路过来听着满耳朵的“杨才人万福”,顿时明白了高人一等的感觉是多么令人暗爽不已。 进了文书司,好巧不巧地正好与关尚翊遇上了。他似乎正要出去,见我进来和顺地垂头行礼,“杨才人早安。” 我看他一眼,轻笑一声,也没回礼就走过他身边,故意把头抬得高高的,背挺得直直的。虽然吧幸灾乐祸是不好的,不过眼下我真是一看见他就忍不住想做点儿装逼的行为~ 迁易也在我身边偷笑,比起平时也更加挺胸抬头了。 这文书司里一下子变成了我的天下的感觉。现在我甚至有了单独的画房,一道圆形的窗子,窗棂上雕刻着缠枝莲花,画架上摆放着各式画笔,甚至有专门为我特制的油画画笔和颜料,以及画布和纸。画架被摆在窗边,猫脚挨几倚墙而立,房间的一个角落放了一只墨色的高颈花瓶,里面插了几枝大丽花。 我在房间里四仰八叉地一坐,要多嚣张有多嚣张,不一会儿就有宫侍把糕点和红豆沙端进来,为我点上熏香,一切都弄得舒适无比。阳光透过窗纸洒落在画布上,好像是水面上折射出来的温暖的粼光。一切都显得这么完美,我觉得这日子已经顺利的不能再顺利了。 临搬入扶摇殿的前一天,瑾叔忽然再次来访了。 我还挺高兴的,有种为他争光了一般的成就感。可是他一进来,眉头仍然锁得紧紧的。 我让问枫把最好的茶叶拿出来给他沏上,本想听他夸我两句,谁想到他只是默默喝茶,一脸凝重的样子。 我就问他,“您这是怎么了?有人招你?” 他看我一眼,摇摇头,“我实在担心你。” 我笑了,“都这会儿了您怎么还在担心啊?前一阵不得宠的时候你担心,现在还担心,您还真是个操心的命。” 他再一次送给我一个招牌式的鄙夷眼神,“你这个人这么头脑简单,将来被人玩死了都不知道。” “我靠我又哪儿说错啦?” “你的确是得宠了,可是这皇宫里除了惠公子,陛下对哪个妃子的热情也没超过过三个月。你有自信能比过人家惠公子吗?宠爱来得快,去得也快,到时候爬得越高摔得越狠,你小子还是小心着点儿吧,不然将来连条退路都没有。” 得,又叫他给数落了一顿。我只好投降,“行行行,我都听您的,您说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哼,什么听我的?当初我要你接近关美人,间接接近惠公子,你可倒好,倒跟人家较上劲了!” “靠,他害我,这事儿能怪我吗?” “人家害你是因为感觉到你的威胁了!你太心急了,怎么能一上来就这么出风头?” “这不是你要我想办法吸引小皇帝注意的吗?” “我是让你想办法,可是你得把握好分寸。现在弄得这么满城风雨的,你这不是把自己竖成靶子了吗?”瑾叔说着,一拍桌子,一霎那整个屋子都安静了一下。 第25章 我被瑾叔的气势给小震了一下儿,愣是梗了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他也不再说话,似乎也觉得自己反应有点过激,喝了一大口茶冷静了一下。随即他又看向我,放轻了声音,“总之日后你要小心,惠公子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这也是为什么我一开始想让你投入他那一派,以为这样他至少不会觉得你是什么问题。不过现在看来这条路还是行不通。” 我没什么可说的了,只好点头。 “行了,明天你还要迁入园子里,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他站起身来告辞,我让人送他出了大门,自己心里却又乱了。 失宠什么的,我还真是从来没想过。 小皇帝现在跟我这么好,我实在是想象不出来有一天他会对我不理不睬。可是一回忆起刚刚进宫时候的境况,又觉得这确实不是没可能的…… 不安的感觉随着瑾叔刚才的话游入脑海中,便萦绕不散了,晚上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也不知道以后究竟会发生些什么。 . . . 扶摇殿在紫寰园南面,倚靠着一座稍稍有些陡峭的小山。那座宫殿用木头承载在半山腰的峭壁上,凤檐飞翘,楼阁俨然,远远看上去竟然如同一座小型的悬空寺一样。整座宫殿由一座主殿两座副殿,外加三座画阁一座塔楼组成。主殿有两层,铺着碧绿的琉璃瓦,斗拱错综复杂,雀替上和檐下的横版上都有彩色浮雕,明丽的色彩相互映衬。朱红色的立柱光可鉴人,之间有栏楯连结。门窗上都用乳白色的罗纱糊上,镂空的木雕窗格上是生动精美的人物山水,好像是一个个相互有关联的故事。楼阁与楼阁,宫殿与宫殿都不在同一个平面上,而是有高有低错落在峭壁上,每座宫殿都由一个厚重的平台托着,平台与平台之间有虹桥相连,宛如一道道的彩虹。在宫殿旁边,一道瀑布越过楼阁飞溅而下,落在宫殿下方碧绿的潭水里,水雾被阳光一照,就真的出现一道蒙蒙的彩霞,把整座宫殿笼罩其中,宛如置身仙境。 我第一眼看扶摇殿,简直不敢相信这里从现在开始就是我的了。我揉揉眼睛,嘴张了好久才舍得闭上。 宫侍说,这座宫殿是紫寰园里地处最高的宫殿了,所以才会起名扶摇。 我拢拢身上水绿色的大袖衫,由两名宫侍引着走向一道沿着峭壁修建的石阶。路上我还看到两只仙鹤站在不远处一块山石上,抖动着洁白的羽毛。渐渐接近扶摇殿了,前方的阶梯两侧都站着宫侍,垂着头静候着我。我一道,他们便如浪潮一般逐个跪下,向我问安。 我从这么多跪着的人中间走过,某种难以形容的满足感油然而生。我想这大概就是高位者看到低位者的服从便会产生的快乐吧,正是这种感觉吸引人想要一步一步爬上更高的位置,去享受被顶礼膜拜的感觉。 沿着虹桥我登上了扶摇殿的平台,宽大的屋顶覆盖过来,倚着栏杆,紫寰园如梦如幻的美景在眼前铺展开来,太液湖,宫殿重重,层林万千,与远处天地间迷茫的霞光交织在一起,好像掉入一个由幻想织就的仙境。而一旁从栏杆外飞跃而下的瀑布清越地歌唱着,水扬起的风吹拂在面颊上,清透心脾。 我内心快乐,快乐的想唱歌,于是我就高歌一曲青藏高原。唱完以后看到迁易和问枫一脸惊吓状看着我,但我还是特高兴。 具体在高兴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不只是有好房子住了这么简单。 伺候我的宫侍一下子多了好几倍,房子更是大了三倍不止。一座座铜质的仙鹤衔着宫灯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照亮,孔雀屏风上镶嵌着蚌壳的圆片和玛瑙,丝绸帷幕和雕花槅门分割出各个房间,淡淡的莲花熏香的味道弥散在空气里。 我新奇地摸着架子上的古玩,一间一间房间看着,直到我推开一扇门后,看到一间完美的画室。矮榻上摆放着天鹅绒的刺绣软垫,一台画案,上面摆放了全套的国画毛笔,以及一罐罐的颜料。而画架则摆放在另一面,前面摆着一张扶手椅,身边的架子上也准备好了所有的油画颜料和画笔,除此之外我之前定做过的所有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铅笔画布各种笔洗,连面包屑都有,被放在一个小罐子里。 “这是陛下特意为才人准备的画室,里面这些东西的摆设都是陛下亲自来布置的。”带我来的宫侍说道。 我心头一热,用手触摸着那青花笔洗,好像能摸到小皇帝遗留在上面的温度一样。 当晚,小皇帝没有传召我,而是直接来扶摇殿了。这是他第一次亲自来到我的寓所,把问枫和迁易两个人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反观其他宫侍倒都比较有经验似的,有条不紊地为各处熏香,准备宵夜糕点,服饰我沐浴更衣。 我出门去迎接的他,单薄的衣衫有点这不出夜晚的微凉,他来了后一看如此就赶紧拉着我进屋,我连礼都没来得及行。 他把我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搓着,想把自己的温度传给我。第一次有人这样对我。 “喜欢这里么?”他抬头冲我甜甜地笑,一边的酒窝深深的。 就是在那一刻我忽然前所未有地确定,自个儿确实爱上这个小鬼头了。 . . . 转眼秋天已经到了,紫寰园里漫山的枫树都被涂染成了火红和金黄着两种相互交融渐变的颜色,山峦好像都燃烧了起来,热烈夺目到刺痛眼球。宫人们忙着在小径间扫着落叶,一片片的落红宛如凋零的残蝶,有种凄艳非凡的美感。 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也是有中秋节的,而且同样是在八月十五。大概是因为不论在哪个世界月亮都是在每月十五最圆吧?而且秋天又是收获的季节,所以才有这样的巧合。他们的中秋同样是团圆的节日,同样要吃类似月饼的糕点。 这样的大节日,宫里自然是要摆宴的。只不过有资格参加宴会的只有宫中所有眷属,亲王以及比较得宠的臣僚。饶是如此,这也是后宫那些平日里难得面圣的夫人御少们少有的机会,所以到时肯定又是一番争奇斗艳。 我却没有特别上心,反正现在小皇帝几乎天天来我这儿,勾引什么的已经不需要了。 这些日子我按照瑾叔交代的,深居简出,连文书司都很少去了。所以也不知道关尚翊啊洪酌啊段熙和啊他们都是怎么个光景。我每天就是在屋子里看看书画画画儿,然后期待着小皇帝晚上来跟他玩闹,听他弹锦瑟。他知道我爱听,便干脆搬了张锦瑟到我屋子里。 中秋那天,我穿上一件刺绣了简单花式的淡绿色纱罗衫,头发已经长得很长了,但也没梳什么复杂的发式,就只是像平时那样将上半部分的头发松松地绾了个髻,用飘带装饰,余下的就披散在肩头,就这么参加宴会去了。 果不其然,所有妃嫔都光彩照人。尤其是惠公子,他今天穿了一身海蓝色华服,眉目间妆也上得清淡,颇有种仙人一般的出尘脱俗。 我的品阶还是才人,所以依旧跟夫人们坐在一起。我反射性地看了看关尚翊洪酌蔡喜等以前认识的人,发现他们还是没怎么变,再往御少的人群里找,一下子就找到了正和人笑着敬酒的段熙和。那股子阳光劲儿还是一模一样。 好像什么都没变啊,我突然有点儿恍惚,之前得宠的一切不会是梦吧…… 酒过三巡,小皇帝心血来潮,要和所有人一起到殿外的花园里赏月。于是大家三三两两地结伴往外走,有说有笑,气氛轻松。一轮银色的月亮当空,毫无缺憾,看起来比平时更大了些。银色的光辉遍撒起伏的花丛,殿中的灯光也透出来,照出枫树的浓艳。 小皇帝和贵公子皇亚父似乎在聊着什么,我也就自己在园子里走着。路上有很多昔日有过几面之缘的才人美人来和我说话,我随便应付几句就躲到一边去了,毕竟实在不擅长这些跟人客套的说辞。 问枫跟在我身后,他担心我着凉,一定要回去拿一件披风给我。我拗不过他,就让他去了。 他临走的时候还冲我笑笑,让我站在远处等他,不然人这么多怕找不到了。他笑得很好看,脸上柔和的线条被月光勾勒得越发温柔宁静。 我左等右等,等了得有一个时辰了,也不见人回来。我有些担心,就琢磨着要不要溜出去找他。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我殿里的小宫侍跑过来,神色慌张,“才人不好了!问枫刚才冲撞了惠公子,陛下大怒,现在人已经被抓了起来,说是要赐死!!!” 第26章 赐死两个字宛如轰雷一般在我耳朵里回荡,我愣愣看着那宫侍,不甘心一样又问了一遍,“赐死?” 小宫侍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问枫待人一向温柔和顺,这些年纪不大的小宫侍最是喜欢他的。 我立马抓住他肩膀,“到底怎么回事儿?!陛下他们现在在哪儿?!” “在点鱼塘那儿,刚才问枫给才人拿了披风,路上遇上惠公子的宫侍刁难,就吵了起来。谁知道惠公子来了,不分青红皂白就要人把问枫抓起来,还要把才人的披风扔到点鱼塘里去。那可是陛下赏赐给才人的,问枫一着急就去抓,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把惠公子碰到水里去了!” 我听得脑子里嗡嗡直响,小宫侍的话似乎远远地飘在天际,“后来陛下来了,惠公子身边的含阳就说……就说才人欺负人……就连才人一个小小的宫侍也敢企图害惠公子……” “放屁!!!问枫那么好欺负的人怎么可能和人争执?!他们明摆了是在找茬儿!”我又急又怒,抓着那小宫侍就说,“快带我过去!” 我也顾不上宫里无事不得乱跑的规矩,拔足狂奔,好几次差点撞在人身上,也顾不上看撞上的是谁,只知道一个劲儿猛跑。 怎么能因为这点事儿就杀人呢?问枫明明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点鱼塘是太液湖蜿蜒过来,在鹿鸣殿附近形成的一个小型的湖泊,里面饲养了无数条金红鲤鱼,每日围绕着莲叶嬉戏,引得宫人们时常带着点心来这里喂鱼,因此得名点鱼塘。而今天这里却是人影憧憧灯火辉煌,惠公子全身都湿透了,黑发愈发如同墨画,贴在白皙如雪的面庞上。他没有哭,只是面含悲色,静静地靠在小皇帝怀里。小皇帝轻轻拥着他,低声安慰着什么。 我拨开人群挤进来,发现贵公子和德公子,还有几位宾主都在。而小皇帝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到来一样,倒是他怀里的连陌上率先发现了我,一双宛如含入一江秋水的眼睛看向我。 我连忙跑过去,跪到小皇帝面前,“陛下,这一定是个误会!问枫是为了给我拿披风……” “住口!!”他忽然沉声一喝,这声音中饱含愤怒,轰隆隆的叫人心颤,震得我一时脑中一空,话也说不下去了。 小皇帝缓缓抬起头来,那一张一向甜美的面容此刻却尽数冷凝,黑黑的眼珠深处盘旋着隐而不发的愤怒。这样的表情是如此陌生,他还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神色。 我喉咙都梗住了,却仍然记得问枫的一条命都在我身上。我硬着头皮开口,“陛下……” “你以为朕让你进了紫寰园,你就可以无法无天了?!你手底下的人连公子都敢冒犯?!” 这是什么话?!怎么会是我?!我不敢相信小皇帝居然会这么认为,“陛下!这完全是误会!问枫只是怕我着凉去帮我拿件披风,是有人先挑衅,要把披风扔到鱼塘里,他才不慎推了惠公子!” “呵呵,你不在场,倒是了解的清楚。”他冷笑道,“是早就想好的说辞么?” 我心下一抖,他居然不相信? 连陌上此时却忽然开口了,声音淡淡的,听起来和顺温柔,隐隐带着几分逆来顺受的悲戚,“陛下,不必如此大动肝火。杨才人是陛下所爱,莫要为臣下伤了和气。” 我靠!!!他居然给老子装可怜!!!我不敢相信这个人竟然不要脸到这个地步!!! 可是小皇帝居然买他的帐,脱下自己的袍子裹在他身上,轻轻拍拍他肩膀,“胡说,你才是朕所爱,朕必会为你讨回公道。”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尖锐,扎得我挺疼。 他为什么不信我?以他对我的了解,他该知道这不是我也不是问枫啊? 我只好狠狠往地上磕头,“求陛下饶恕问枫吧!他真的是无心的!罪不至死啊!!” “哼,若是你刚才诚心忏悔认错,朕或许饶了他,可是你不禁不悔改,还企图把错推到陌上身上,真是太令朕失望了!”他的声音冷淡,听不出丝毫以往和我缱绻时的温柔,好像另外一个人一样。 他就这么毫无感情地看着我,风轻云淡一般说道,“明早,就把那胆大包天的宫侍处死。” 我怔忡地看着他,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话像抽象了的符号飘在上空,我怎么也明白不了。 可是不等我反应过来,他就扶着惠公子站起来,脸上的温柔昨天还是给我的,现在却换了对象,“朕现在就送你回去。” “起驾——”有宫侍高声唤着,身边的人潮逐渐散开,宛如天际时聚时散的云彩。 我看到德公子落下一道怜悯的眼神在我身上,以及连陌上临走时,只对我一人露出的一霎那的冷笑。 此时我脑子里轰然一下,我知道我不能就这么让小皇帝走了,他一走,问枫就真的没救了,于是我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一切追上去,“陛下!!!” 可是还不等我追上,便有几股强悍的力量拉住我的手臂,把我牢牢钳制住。那是两个身材高大的宫侍,大约是得了尹公叔的命令,前来阻拦我。我只能扯开喉咙喊着,“陛下!!!求陛下饶恕!!!求陛下开恩!!!我愿意搬出扶摇殿!!!求你别杀他!!!” 可是那一行人就像听不到我的喊声一样,渐行渐远,我眼睁睁看着他们走远,就如同眼睁睁看着问枫被拉上断头台一样。 这从天而降的祸事让我心如刀绞,绝望铺天盖地。我要怎么做才能保住问枫??? 那两名宫侍一放开我,我就狂奔向惠公子居住的蒹葭宫。那座宫殿坐落在太液湖畔,是一座被木头架在水面上的华美宫殿,此刻禁卫军森严地守在宫外,因为小皇帝今晚要在这里过夜。 我进不去,就在宫殿的大门外跪下来。我不相信他这么绝情,明明昨天还好好的,他怎么会说变就变?? 守在宫门外的宫侍见状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跑进去回报了。可是后来他又慢慢走了出来,有些不忍一样看了我一眼。 我不死心,只要今夜没过就还有希望。我就这么一直跪着,从湖面上吹来的风带上几分肃杀,刺得人心头发冷。 好冷啊,寒意从四面八方拥挤过来,我四肢有些麻木,膝盖也从酸疼到毫无知觉,头脑里也是空空如也的,好像行动迟缓一样。我睁大眼睛看着宫门深处,总觉得过一会儿就会有宫侍出来,又或者是小皇帝亲自出来,就像那天我出门迎接他时一样,温柔地把我拉进屋子里,捂暖我的双手。 中途,那宫侍又进去回报了两次,可是小皇帝始终没出来,也没有颁下任何赦免的旨意。 阳光从远处的山峦后逐渐迸射出来,斜斜地涂染了天际的流云。早起的晨鸟开始呼朋引伴地名叫,叫声缭乱清脆,好像是在唤醒整座沉眠的宫殿。 我就这么怔愣愣地,看着东方那逐渐炙热起来的光团。我麻木地看着,只觉得那光芒像血一样鲜红。 上朝的时辰似乎到了,我看到小皇帝从宫殿深处走出。他仍然那么美,一身红衣,却只让我感觉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我张大眼睛看着他,翕动嘴唇。他却在我能开口前冷冷地说了句,“回去吧,那宫侍这会儿早已死了。” 我运转着迟钝的脑子,逐个消化他的字眼,然后我忽然感觉到一阵眩晕。 我也不知道那时候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只记得自己尝试了几次站起来,终于在最后一次成功了。小皇帝那时早已离开,我环顾四周,忽然觉得那漫山火红的枫叶都是问枫,他们都在问我,为什么。 可是我回答不了。 . . . 问枫是被毒死的,尸体停在外务司。宫中人都认为人死了才可以离开这皇宫,所以死人也自然是由外务司来管理。 我因为伤寒在床上躺了三天。问枫发殡的时候,由于我不能出铜雀门,只好让迁易替我去送他。我一个人在画室里坐了一天,睁大眼睛看着窗外日光缓缓落下。 画架边的瓷罐子里还有问枫调制的朱砂红,他一向是做颜料做得最好的,这点朱砂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我拿起来仔仔细细看着那里面的红色,就像那漫山的枫叶,转瞬间就要凋零殆尽一般的色彩。 问枫是被我害死的。 如果不是我这么天真,以为得了宠就可以舒舒服服过日子,可以无法无天目中无人,问枫不会死。 若不是我一味占着小皇帝,就不会引起惠公子的憎恨,问枫不会死。 如果我当初听了瑾叔的话,想办法接近惠公子,向他示好,问枫不会死。 如果我没有相信小皇帝的温柔缱绻,没有一叶障目,被他的笑颜蒙蔽,问枫也不会死。 我以为我已经胜利了,却不知道我就像个待宰的羔羊,早已成为别人的盘中餐。而我却连自己的好兄弟都救不了。 而那些虚无缥缈的情意…… 哈,怪不得段熙和曾经告诫我,千万不要爱上小皇帝。 自从那件事后,小皇帝便再也没来过扶摇殿,也没有传召过我。听说他夜夜栖宿于蒹葭宫,就和以往一样。宫人们都暗自里说着我已经失了宠,还说这也是可以预见的,除了惠公子外,没有一个妃子能真正抓住小皇帝的心。 于是那些平日里时常来这里走动的宾主也不再出现了,饭菜也恢复到了还在翠微院时的水准,入夜后那瀑布轻灵的水声只让人觉得寒冷,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我一直没哭,眼眶干涩涩的。迁易倒是偷偷哭了好几回,他以为我听不到。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习惯性地喊了句“问枫帮我盛碗汤”,直到听到我声音寂寞的回响,才反应过来问枫已经不在了。迁易红着眼睛走过来,将汤奉给我。 我却掀翻了他手里的汤,一拍桌站起来瞪着他,怒斥道,“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还是不是男人!!!你这么哭有用么?!问枫会回来么!!!” 他被我吓到了,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我。 我继续怒吼,“他已经走了!!!被我给害死了!!!你要是真有出息,就给我好好的该干嘛干嘛,别再让人抓住把柄!!!我发誓,我绝对不会让问枫白死!!!我也绝对不会再让你们任何人出事!!!” 我吼得声嘶力竭,眼睛也在一涨一涨的疼,甚至有些歇斯底里的感觉。迁易连忙冲过来跪在我身前,抱着我的腰身,悲道,“才人,您别这样,您还不如哭一场呢……您别憋着了……” 我却呵呵呵地笑了,一下子推开他,转过身去用双手捂了会儿脸,平静一下心绪。然后我转过身来看着迁易,已经整个殿里被我吓到的宫侍们,我深吸一口气,认真地看着他们每一个人。 “迁易,我们还没输。”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稳,平稳到都有些发冷了,“以前是我傻,可是我不会再继续傻下去了。” 从前的我怎么会以为我可以就这么简简单单在后宫生存下来,我怎么会以为我斗得过这些在皇宫里住了一辈子的人。所有瑾叔的那些告诫,我为什么没有当真? 皇帝的宠爱是能够依仗的么?是能够相信的么? 这华美的亭台楼阁,今天是你的,明天就是别人的了。到时候不仅自己,连自己重要的人都保不住,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欺负,被祸害,被杀死。 笙歌醉梦背面,其实是血淋淋的战场才对吧?可为什么这个道理,要问枫用生命来换,我才明白? 我谁也不恨,我只恨我自己的愚蠢。 我拢了拢身上的衣衫,眼睛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命令道,“哭是只有弱者才会做的,从今以后,这扶摇殿里,谁也不准再哭!” 第27章 整个秋天一片阴霾,枫叶终于一点一点凋零殆尽,寒气像是势头强劲的河流一般奔涌过来,天越发的冷了。 小皇帝传召我的时候我正伏在案几上临摹绘本上的骏马图,现在我只能画些国画了,自从出了问枫的事后,我没有出过门,也没人再定期地送油画颜料过来。 接到诏书后,迁易一脸喜忧参半的样子。 我知道他在喜什么忧什么。小皇帝这么久没有动静,如今似乎终于气消了,但是这次召见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说不定是把我叫去教训一顿。 我放下笔吹熄了一旁的灯烛。以前都是问枫帮我掌灯。 宫侍们开始烧热水为我沐浴更衣。这一套工序我已经很熟了,坐在浴桶里有些昏昏欲睡。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两只残蛾围绕着罩着白色纸糊灯罩的烛光扑朔,一遍遍撞在那灯罩上,发出莎莎莎的响声。我看它们如此锲而不舍,干脆伸手拿开了那罩子,它们便不顾一切地扑向那火焰,最后幻化成两道在空中盛开的火之花,绚丽地扑动两下,便化成了灰烬。 我看着这景象,心里竟然升起几分难过的感觉。 天气冷了,迁易为我披上一件比较厚实的披风。订做的冬衣迟迟不发下来,也只有这样每日裹着披风将就着度日。我跟着四名打着灯笼的宫侍步下一级级的石阶,坐上车辇往未央宫的方向行去。 未央宫仍然那样高傲宏伟,有着俯仰天地般的气魄。高高的楼台上红色的宫灯把入夜黑压压的天空也映成了傍晚的玫瑰红,站在高大的宫门前,我宛如蜉蝣般渺小。 小皇帝正斜卧在铺了一张不知什么动物的毛皮的卧榻上,一手拿着一只沾了朱砂的笔在一张文书上圈圈写写。我见了他,忽然觉得这个人变得像是照虚了的相片一样模糊,变得遥不可及起来。 我跪下磕头,“臣下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快起来吧,地上凉。”他的声音清明,语调舒缓。 我站起来,向他走过去。他微微弯起的眼角,一面脸颊上深深的酒窝,看起来甜美得像罂粟花一样。我不明白为什么在问枫的事后他还能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用这种表情对我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也想不到我自己居然也能这样笑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陛下,这么晚了还要批公文吗?”我一边说着,一边解开披风的带子,杜若过来接过我的披风。我也坐到矮榻上,与他隔着一张小桌。 “幽州正闹着雪灾,派去祈国出使的队伍又整装待发,不忙不行啊。”他说着,摸了摸我的衣袖,眉间微蹙,“怎么穿的这么单薄?” 我依旧是笑,“出来的急。” “急什么?只披一件披风怎么行?”他让杜若把他的手炉拿过来给我捧着。我赶紧谢恩,诚惶诚恐。 接下来,他好一阵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好像第一次见我似的,“你怎么好像憔悴了很多啊?下人们没有尽心伺候么?” 我忙说,“只是臣下这些日子闭门思过,十分后悔,所以看着可能有点儿憔悴,谢陛下挂怀。” “你手下那名宫侍的事儿,也怪朕,对你太残忍了。”他幽幽说着,轻轻握住我的手,“朕向你道歉。” “陛下言重了,那是臣下失了体统,对下人疏于调教,冲撞了惠公子。这两个月来臣下反复思量,这是臣下之错,不该……不该仗着陛下的恩典,骄傲跋扈。臣下有罪。” 小皇帝脸上露出几分惊讶之色,微微扬起眉梢,呵呵笑起来,“你还是钧天么?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我扬起嘴角,“人总是要磕磕碰碰才能活明白。臣下只是反省了一番自身而已。” “说得好。没想到你这么识大体。”小皇帝轻叹了一口气,“朕是最讨厌后宫有人恃宠而骄,或者搞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争这争那。朕已经很累了,不想回到后宫还要面对这些破事儿。” “臣下明白。” 他忽然站起身来,绕到我面前,伸出手托起我的脸,拇指拂过我的眉梢眼角,“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他眼中脉脉的深情,就像是一个不见底的深渊,让人一直一直往下堕落,摔得粉身碎骨。 我随他躺倒在床榻上,回应着他的吻,迎合着他的动作。可是心里却一直很冷,冷得另裸|露出来的皮肤也在战栗,那曾经令我心醉神迷的快乐一直在远处徘徊,以往不值一提的疼痛却被数倍地放大。 我知道这样不行,这样会被他感觉到。于是我闭上眼睛,让自己暂时封住记忆,把思绪追溯到几个月前,问枫还没有死的时候。假装相信小皇帝给我的那些温情,尝试着沉浸在他亲手为我编织的虚幻里。 这个方法是可行的,那个夜晚如同过往的每一夜一样火热。 事后,他躺在我身侧,把玩我的一缕头发。我懒懒地睁着眼睛,忽然很想抽根烟…… 回头应该去找段熙和帮我弄点烟草什么的…… “钧天,现在你身边只有一个贴身的宫侍吧?”小皇帝忽然问。 “是。” “那朕再赐你一个吧?” “谢陛下,但是迁易一个人就够了。” “怎么会够?哪一个夫人不是两个贴身宫侍。”他支着头看着我,有些情|事后的懒散,“这样吧,我把杜若赐给你。他以前就伺候过你,使唤起来也会比较合心。” 我心中打了个突。杜若?这可是他的贴身掌灯宫侍,就这么派给我了? 他应该是看出了我的讶异和不信,唤了声,“杜若。” 不多时那个总是略显佝偻的柔顺人影便出现在放下的朱纱帘后,模模糊糊的,“陛下。” “朕打算让你去伺候杨才人,你可愿意?” “但凭陛下做主。” “好,你今晚收拾一下,明早跟着杨才人去扶摇殿吧。” “是。”他应了一声便又退下了,我有点不确定地看着小皇帝,“这样好么?会不会太委屈他了?” “这有什么?在这儿伺候我在那儿伺候你,不一样是伺候?”小皇帝说得无所谓,“也算是朕对你的补偿。” 我看着他轮廓优美的侧面,心里奇怪这样一个美丽的人怎么会如此冷情?杜若伺候了他这么多年,他说送就送了。 不过,他从小就是作为天子长大的,我无法了解他的世界观。但我猜想,对于这样从小就被放在一个高出所有人一等的地位上的人,要他明白下位者的感受苦痛,是不太可能的吧?可能在他眼里,这个世界上所有这些下层的人民,都是没有思想的蝼蚁,是不会伤心不会难过的。即便伤了心,只要给点补偿就会完好如初。 . . . 第二天清早我服饰他洗漱更衣,送他上了朝,也没有像以前那样留下来等他吃完饭,只带上杜若就回了扶摇殿。一路上我看着走在我身侧的杜若,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些表情,可仍然是平淡淡的一片,无喜无悲的样子。 他还是没变啊,好像可以随意捏圆捏扁的样子…… 小皇帝把他放到我身边,该不会是来监视我的吧?从此以后我生活中的言辞,大概得更加小心些。 回到主殿后,迁易看到我身后的人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出来了,诚惶诚恐地向杜若行礼。杜若赶忙把他扶了起来,声音低柔,跟问枫还真有几分相似。 我心里蓦地升起几分亲切恍惚的感觉,好像是问枫又回来了一样。 “杜若,委屈你了。”我对他说。 他淡笑着摇头,“才人言重了。能伺候才人奴下心里是很高兴的。” “行了,我知道伺候陛下跟伺候我那完全是两个等级。你放心,有机会我会想办法让你回去陛下身边当差的。” “谢才人。” 我又把所有宫侍都召集过来,让他们见过杜若,之后又令迁易带着杜若去偏殿安顿。他说他不介意住问枫以前住过的屋子,我也就随他去住了。 省得留着一间空屋子,好像在祭奠谁似的,落人口实。 从那晚以后,小皇帝又开始隔三差五地来扶摇殿,或是召我去未央宫。而且他把杜若赐给了我这件事,似乎被众人解读成了我又重新得宠,于是以往疏淡了的殷勤又都重新开始升温。 这一回,我不再拒绝参与宾主们夫人们隔三差五的小聚,相反我每日都会去走访几个跟贵公子关系密切的宾主。文书司也是每日去报道,和御少们聊聊天,或是去御药司找段熙和喝茶。生活还真是忙碌起来,连画也没时间画了。 冬天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前夜落下了鹿京今年的第一场雪。半夜的时候我忽然醒过来,听到窗外有一种十分宁静的沙沙声,不像是雨,比雨轻盈许多,扑朔朔落在窗纸上。我披衣下床推开了窗户,一阵凉透身心的夜风便夹着雪花扑在面上,月下雪花纷纷扬扬,漫天漫地,好像天地间没有任何一个角落没有被笼罩其中。 第二天一早,整个紫寰园已经换了模样。这位极尽奢华的宫廷丽人似乎终于褪去了浓重的铅华,满身的雕饰,换上一袭冰雪纱衣。不论是天还是地都是一片荼白,所有色彩都被简化了,好像世界从来没有这么干净,这么安静过。 今天九宾主中的昭仪卫永年,昭缘俞邈,修仪许正卿,还有修容段子默四人说好要在太液湖上的怀月洲赏梅。由于前些日子昭仪做寿的时候我画了一幅画送给他,他很喜欢,最近相互之间走动也比较频繁,便连我也一起叫上了。 我披上貂皮披风,捧着手炉出门。杜若跟在我身后。怀月洲是太液池偏北面的一座小岛,岛的形状有些像弯弯的月亮,上面种了许多梅花树。说来也怪,这梅花好像是跟大雪约好了似的,雪踩一下来,花就开了。 聚会的地点在怀月山顶上的揽星阁,那是一座八角形的楼阁,每个角上都挂着铜铃,风一吹便如天乐演奏一般。我进去的时候,除了昭仪外另外三位宾主已经到了。 “钧天来晚了,请宾主们赎罪。”我笑着走进去。 厅里烧了好几个火盆,倒是挺暖和的,而且他们的大圆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正中还有个类似火锅的东西,热腾腾的冒着烟气。 卫永年比我还小上两岁,五官小巧精致,看着像个小姑娘似的秀气。但是被一身绫罗绸缎一堆砌,加上他眼里不符合年龄的深沉,看上去还是很有几分庄严的。他是宾主中身份最高的了,其次是昭容,可惜昭容跟卫昭仪的关系比较微妙,所以没有参与这次聚会。 卫永年笑着说,“既然晚了,就罚酒三杯吧?” 另外三位宾主也笑,非要让我先干了三杯酒。我假意推脱,最后还是一仰头一杯地把三杯给喝了。酒是上好的万年春,十分暖胃,但是猛地喝三杯还真有点儿上头。 我们五人一边吃着一边随意闲聊。从他们的闲聊中我也偶尔能得到一些信息。比如皇亚父其实很不喜欢惠公子,但碍于连太尉在朝中的地位也不好说什么。贵公子这边的人主要就是我见到的这四人了,九宾之中的另外五人都多多少少更偏向于惠公子那一方。除了惠公子和贵公子明里暗里的较量,这些宾主之间的关系也是错综复杂。 且不说这两个阵营,就这四人中也不是全然的和睦。卫永年自然是四人中最得宠的,但是昭缘俞邈据说擅长舞剑,也很得小皇帝喜欢,所以两人之间也偶尔会有摩擦。但因为大家都是贵公子的人,即便有些疙瘩,也是随结随解。修仪许正卿最近很得贵公子器重,这令卫永年稍稍有些不满,而段子默则趁机想要挑拨许正卿和卫永年的关系,所以总在明里暗里的恭维许正卿有多么受贵公子的喜欢。 “我听说修仪最近又帮贵公子调制了一瓶玫瑰露?修仪真是好本事啊。”段子默淡淡地夸了这么一句。 许正卿也不是傻子,赶紧回答,“毕竟在制香司呆了那么些日子,也就会这点东西了。在座谁想要的话,我也帮你们调一些。” “呵呵,那敢情好,上次你给我那瓶百花膏我就很喜欢。”卫永年向后靠坐在椅子上,慢慢说着,“想必贵公子都喜欢的东西,一定比那百花膏更妙。” “其实玫瑰露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只是贵公子比较喜欢那个味道。” 听着他们三个讨论这种类似的话题能讨论一个多小时,我心里其实是要多烦有多烦。但是我还是笑着听着,偶尔插进去一两句嘴。我不敢说太多,怕一不小心帮了这个损了那个。 “要说本事,我说杨才人才最有本事。”没想到这许正卿有点儿招架不住了,就把话锋往我身上带,“他那一手画画得,连关美人都被比下去了。” “呵呵,的确。我那次过生日他送了我一副画像,看着跟照镜子一样。”卫永年也笑着看向我,“听说你画画的颜料都很特别,竟用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我冲他咧嘴一笑,尽量笑得憨厚些,“哪里哪里,其实我家乡很多人都这么画画,大家也就是看个新鲜。凭真本事的话我哪是关美人的对手。” 正说着,忽然一名宫侍进来禀报,说是贵公子听说我们在这儿聚着,正往这儿来。 第28章 一听说贵公子要来,众人连忙停了筷子站起身来准备迎接。我心下也有些紧张,贵公子是个让人摸不透的人,他高贵却不高傲,亲切却深不可测,相比起惠公子又多了几分难以测度的危险气息。 不多时一道流金溢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欧阳琪披着厚厚的白狐裘,缓步走进来。嘴角仍然噙着那若即若离的笑意。我忙跟着其他四人一同行礼,“见过贵公子。” 欧阳琪微笑点头,“免礼。” “谢公子。” “一听说你们在这儿赏梅,我就来凑个热闹。”此时宫侍已经将座椅摆在了上位,欧阳琪便走过去坐下,“这等好事,怎么都没人叫我啊?” 卫永年答道,“贵公子要打理后宫诸多事宜,臣下这不是怕打搅您么。” “唉,吃顿饭赏个梅的时间还是有的。”他看看桌上的各样美食,又抬头看了看窗外。此时楼阁正面的窗户已经都打开了,正好能望见蔓延在山坡上的成片梅树。那梅花上都还凝结着晶莹的霜雪,颜色却是肆无忌惮的殷红,仿佛能将那雪片都融化掉一般。 我看着这幅情景,却不知为何又想起了漫山遍野血红的枫叶。 “咦?杨才人今天也来了。”不知何时,贵公子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我连忙回神,“是,臣下是个闲人,就也跟着凑热闹来了。” “哈哈,太好了。本公许久没和你见面了,上次的事儿过后,本来还说想找个机会去看看你。” 我一愣,这是自问枫的事情以来第一次有人正面跟我提起,没想到他竟然还挺上心的。原本我以为,这在别人眼里也就是个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谢谢公子挂怀。” “问枫的事,你也不要太伤心了。”贵公子说着,轻轻叹了口气,“进了这深宫大内,你我自身有时候都难保,这种事常有发生,这些跟着我们的宫侍心里也都明白。” 我心里愈发惊讶了,没想到他居然连问枫的名字都知道。这一番话说得坦诚真挚,听得我心里一阵阵发暖。抬眼看他,发现他的眉目熠熠,正凝望着我。 虽然他主动向我示好,但是他真正的意图还不清楚。我还是小心为上的好,“贵公子说的是。这两个多月来臣下已经反省过了,以后一定会对自己屋里的人严加管教。” “好了,伤心的事儿咱就不提了。”贵公子忽然神色一扫,重新挂上带了几分豪气的笑颜,“今天咱们不醉不归!” 接下来我们六人便痛饮一番,席间贵公子再也没有特别问过我什么话。大概两个小时后贵公子说是还要去听内务司掌司蔡喜这一个月各项事务的汇总,便首先离席了。其余人也都各自散了。我和杜若最后才离开,毕竟品级最低的还是要最后走才合礼。 刚刚来到怀月洲的渡头,忽然听见有人唤道,“杨才人请留步。”我一回头,便看见一名穿着绛红绲边直裾的宫侍向我走来,脸上虽然染了岁月的痕迹但依旧眉目清朗,看起来十分面熟。我回忆了一下,想起是之前见过几次的贵公子的贴身宫侍解辞。 我忙微微一欠身,“解公叔。” “杨才人快别如此,折杀解辞了。”他快步走过来,也向我施礼,“贵公子要我在这儿候着才人。” 贵公子?我心下一动,“哦?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也无甚大事,只是前些日子得知杨才人病过一场,就让我把这河阳佩交给公子。这是南方的河阳国进贡的贡品,虽说看上去只是块玉,但如果一直佩戴的话可以滋养身体,延年益寿,是个价值连城的好东西。”他说着,将手中捧着的一方小木匣交给我。 我接过来打开看了眼。只见一块碧绿通透的玉,不含半分瑕玷,仿若是由碧绿的海水凝化而成。它被制成饱满圆润的圆环形状,上面还雕刻了一只蜿蜒的螭龙。 来这里这么久,我知道这个世界的人对玉佩这种东西是非常看重的。因为每个人在出生的时候都会得到父亲赠与的第一块玉佩,他们叫它“出世玉佩”。这玉佩代表着一个人的生命,甚至于他们结婚的时候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互相交换出世玉佩,代表着把自己的一生交到对方手里。而其他的玉佩也因此粘带着有了特殊的意义似的,相互之间如果赠送玉佩的话,总是隐隐包含着某些深意。 欧阳琪给我玉佩,看来是打算要拉拢我了,如果我愿意加入他的阵营的话就接受玉佩。但他同时也给我了拒绝的机会,毕竟解辞特别强调这玉佩是贵重的,如果我不想趟这趟浑水,就可以说“此礼物太贵重钧天不敢收”就行了。 不过我心里盘算了半刻,盖上盒盖,冲解辞笑,“贵公子如此厚待钧天,叫钧天无以为报。日后若有什么吩咐,钧天定当竭力而为。” 解辞听罢露出满意的微笑,向我施了一礼,“奴下一定转达。请杨才人保重,奴下就先告退了。” “公叔请慢走。” 目送他转身去了另一方的渡口,我又低下头仔细看了看那玉佩。看来这一趟赏梅是来对了。 杜若此时忽然低声说了句,“才人,这样好么?” 我转头看他,他少有主动开口的时候,令我有些惊讶。 “陛下最讨厌后宫结党营私的,尤其贵公子那边……”他犹豫着,似乎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这么说。 看着他那平凡但令人舒适的眉眼,我竟有了几分安慰的感觉。他是从一开始就认识我的,而且一直都很帮我,虽然我仍然不确定小皇帝把他派到我身边到底有什么目的,但我想,我是可以把他当朋友的。 我拍拍他肩膀,“放心,我心里有数。” 小皇帝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自然明白,可是我必须要活下来,问枫也不应该就这么白白的死了。既然现在掌权的是皇亚父,这权利便不是一时半刻能够被撼动的。我现在只是个才人,任谁都能轻而易举碾死我,我暂时避在贵公子的羽翼之下,一来可以保住自身,二来可以借机培养自己在这宫里的人脉关系。 至于小皇帝,我看不透他,他也并不对后宫的事十分上心,而且他也从不冷落欧阳琪。所以即便他知道我投靠贵公子,应该也不会有太大反应。 坐着宫船漂过太液池并未结冰的水面,我刚刚踏上对岸的渡头,一点微凉落在我额头上。抬眼望天,雪却又悠悠荡荡地飘下来了。这世界的雪似乎比北京的要更加白皙干净,一片片的好像是云彩正一小块一小块地降落,四下一时又迷蒙起来。 我忽然不想马上就回去,刚才吃了挺多东西,也应该消化一下,不然又要长膘了。这么想着就信步沿着湖畔溜达。堤岸上的柳树已经失掉了叶子,但是万千枝条都被冰霜包裹住了,乍眼看去好像是用白银做的。雪花迎面扑来,细细密密的打湿了头发衣服。杜若在身边说着要我快些回去,我却找了片积了厚厚的雪的草地,一下子躺了上去,把身体摊开成一个大字。 杜若无语地看着我,“才人您这是干什么呢……” “这叫印小人儿。”我闭着眼睛,感觉着雪花落在身体上,好像正在被埋葬的感觉,“等我起来了,地上就是一个大字。” 杜若愈发满头黑线,“才人,咱快回去吧。回头又要感冒了。” “你以为我是你们那位弱不禁风的陛下啊?”我斜眼看他,“我原来住的地方到了冬天,比这儿可冷。” 杜若从来是拿我没办法的,只能干瞪眼干着急。 我睁开一只眼,“其实挺舒服的,真的,不信你试试。” 他摇头。 我啧了一声,“真的!你躺下试试呗!” 他迟疑着,走到我旁边小心翼翼地躺下,我歪着头看他,“手脚都张开,像我这样。” “才人……你不冷么……” “不觉得很舒服?” “我只觉得冷……” 忽然我感觉到四下原本的宁静便一阵涟漪搅乱了,貌似有人正看着我们的感觉。我睁开眼坐起身来,却见不远处一座石桥上,正有一队人缓步走来。那是四名引路的宫侍,后面走着一个身穿青花蓝色华服的男人。 看这阵仗,貌似是个大人物啊?可是九位宾主和三位公子我都已经见过了,没见过这个人啊。 他应该是已经看到我了,因为那队伍下了桥,便径直往我们这边走来。我这会儿躲也躲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站起身来。 此时杜若也看到了那个人,不知道为什么神色有些紧张。 “才人,那是魏王爷刘文绰!”他压低声音说。 刘文绰?熟悉的名字,我仔细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倏然记起瑾叔曾经给我讲过,先皇共有九子,其中皇亚父最疼爱的是由他抚养长大的第五子刘文绰,原本是想要辅佐他当皇帝的,谁想到先皇遗诏中却封了小皇帝,令得众人跌破眼镜。 按照大晏律例,在皇帝还未亲政时,如果小皇帝犯了什么错误,皇亚父是有资格废黜他,并拥戴另一位皇子即位的。也正因为如此小皇帝现在的处境其实很危险,一旦他犯了任何错误,皇亚父都可以以之为借口废掉他。 这么说这个刘文绰就是小皇帝的最大威胁了? 人已经只有十数步之遥,我得以从风雪中看清他的面孔。他眉眼间和小皇帝有几分相似,不过更为成熟英挺些,少了几分华美,多了几分刚毅。 “杜若?本王还说这些日子怎么没看见你,原来你在这儿啊?”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向我们,眼睛一直盯在杜若身上。 我看了杜若一眼,发现他有些惊惶地垂着头,“奴下见过王爷。” 我也跟着杜若一同行礼,但隐隐感觉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奇怪。一般来说迎面来的人第一个会注意到的肯定不会是宫侍,而这个魏王爷一上来第一句话却是对杜若说得。 “还以为是我那皇弟把你藏起来了,谁知道他竟然把你送人。他还真是狠心呐。”刘文绰说着惋惜的话,眼睛里却有着某种深不可测的危险气息,直勾勾盯着杜若。 我有些咋舌,这也太露骨了吧…… 眼看杜若有点招架不住的样子,我觉得我这会儿再不帮他也太不够意思了,就出声道,“臣下早听说魏王盛名,今日得见,果真不凡。” 这么一说就成功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的目光移转过来,似乎才发现我这个人似的,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你莫非就是皇弟从山里带出来的那个才人?” 靠……怎么说话呢啊?我对于他有些不够尊重甚至有几分傲慢的态度十分不满,但是面上仍然得保持微笑,“没错,臣下就是从山里出来的,没见过世面,要是有得罪的地方也请王爷宽恕。” “果然是个俊才。”他如此夸奖着,却只是随口一说的感觉,他的眼神丝毫不加避讳掩饰,好像在评判我身上每一个部分的优劣一样。 哇靠…看来这魏王爷果真不把小皇帝放在眼里… “皇弟会把他的贴身宫侍赏赐给你,想必你很会讨皇弟的欢心吧?”他终于结束那探照灯一样的打量,眼睛里露出几分兴味,“这倒叫本王有些好奇了。连惠公子那样的绝世佳人都没有受到过这般关照。” 这人说话还真是直白,叫人有点儿反感……杜若是怎么招惹上他的啊?我继续谦卑地躬身,只想快点离开这瘟神,“承蒙陛下错爱。钧天不过是山野粗人,什么都不懂。臣下还要回去料理一些事务,就不耽误王爷的时间了。” “才人请。”他状似很君子地一侧身,请我先走。我示意杜若赶紧跟我离开,又行了一礼才快步走远。走出几步后回头,却见他仍然遥遥地看过来,那面孔模糊在一片飞雪中,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第29章 大雪一下就是许多日,整座皇宫都静悄悄的,大家都懒懒的宅在自己的宫殿里不想出去。今天早上我推开门走到二楼的阑干便呼吸新鲜空气,发现越过宫殿一侧屋檐的那道瀑布竟然结了冰,像一条银色的冰川挂在山崖上。伸手还可以触摸到那晶莹剔透的冰凌。 迁易正趴在桌子上打瞌睡,杜若悄悄走到我身后给我披了件衣服。他这动作实在是有点儿像当老婆的干的事儿,我就低声笑起来。 杜若莫名其妙的看着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就开始傻笑了。 “杜若,你真贤惠。”我跟他说。 结果他居然跟我说了句谢谢,完全不知道我这是在挖苦他。 我就不再逗他了,扶着栏杆极目远眺面前铺展的整个紫寰园。白雪似乎吸纳了世间一切喧嚣,掩埋了这华丽宫廷里的血流成河尔虞我诈。看着干净而美好。 “才人,陛下有段日子没来了。你不担心么?”杜若忽然出声问道。 小皇帝确实好久没有传召我了,据说是祈国献了几名美人给他,其中有一个名叫向离的十分十分得宠,当即就封了捷豫,准许入住紫寰园中的玉衡宫,这些日子他几乎夜夜留宿于玉衡,连朝政都疏忽了。 这待遇差别也太大了,当初老子可是在冷宫里呆了足足俩月才见着天日的啊…… 不过杜若说得倒是对,我一点也不急,我笑着看杜若,“这话我也就跟你说说,你可别说给别人知道。” 他一头雾水的样子,点点头。 “我说后宫里这么多人,小皇帝其实哪个都不爱,你信不信?” 他听了一愣,随即就要反驳,“这……怎么会?” “你先听我说完。”我转过身面对着他靠在栏杆上,看看后面宫人们都在宫殿里,只有杜若一人跟在我身边,就放心些,继续说道,“你看小皇帝现在虽然坐在皇位上,其实他的皇位还不稳,他哪有时间考虑这些儿女情长啊?现在皇亚父权倾朝野,就连他的后宫都是由贵公子统领的,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被皇亚父控制着,你说他能安心么?” 杜若思考着,慢慢点了点头,但又说道,“可是陛下一直很宠惠公子啊?大家都说陛下心里其实只有惠公子一个人。” 我嗤笑一声,问他,“你跟在他身边这么久,你应该比我了解他。你觉得他要是真喜欢惠公子,还会理别的人么?” “怎么会……”杜若好像有点难以相信我的理论,但是又找不到什么反驳的证据似的。 “所以,不论他宠谁,我都不会担心。”我这么说着,心里却有着某种淡淡的疼痛,细密绵远,“因为他谁也不爱。我们都只是在被他利用,当他的伪装而已。” 忽然殿内传来一阵嘈杂,旋即就看迁易慌慌张张冲出来,“才人,贵公子来了!!!” What!我一愣,才意识到大人物来了。连更衣也来不及了,只好冲向一楼去迎接。此时欧阳琪才刚刚走进来,解辞还在收伞,其余的宫侍也正帮他解下白狐裘。今天欧阳琪穿得较往常更加朴素些,一袭月白深衣,外面罩了件紫色绣暗纹的纱罗衫,眉眼间也不加修饰,看起来却愈加典雅俊朗了。 我赶紧下跪行礼,“臣下不知公子前来,有失远迎,请公子恕罪。” “杨才人不必多礼。”他神色轻松自得,少了几分平日里见到的端严感觉,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四周,“你这屋子倒真是素净,本公还就比较偏好这种简单的布置。” 也不知道他这回“突然袭击”是想干啥,我只好跟在他身后走着,任他把每间屋子都大概看了看,后来更是上到了二楼。我心想他不会是在这儿熟悉地形好晚上找人把我做了吧……被害妄想症刚发作了一半,欧阳琪却忽然停了脚步,我一头就撞了上去…… “对不起对不起……”我赶紧捂着鼻子道歉…… 欧阳琪已经转过身来,嘴唇弯成一个弧线,“不碍事,没有撞疼吧?” 我去……他怎么突然这么温柔……我赶紧说,“没有……” 他却仍然笑吟吟地看着我,眼睛落在我挂在腰间的他送我的那块玉佩上,露出几分满意的神色,然后才再次开口,“你怎么每次见了本公都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本公有那么可怕?” 他这么说话,看来是想向我示好?我测度着他的心思,心想现在再继续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好像不太合适,如果我想进一步和他建立关系的话,还是顺着他的意思比较好。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的宫侍都远远地伺候着,大概是解辞下的命令?这样也好,我可以用比较随意的语气说话,试试贵公子的态度再说。 “是……有点儿紧张……大概是因为觉得您这个人太高贵了,我就是一个山里出来的……肯定是有些压力……” 他呵呵地低笑两声,转过身去往楼台走去。他看到了那挂在宫殿一侧的冰凌瀑布,啧啧惊叹了两声。 “陛下果真是很喜欢你,这座宫殿空了这么久,最好还是赏给了你。”他平淡地说着,听不出弦外之音,“这几间屋子惠公子可是喜欢了很久呢。” 原来如此,怪不得惠公子对我有这般深仇大恨。我就觉得不止是因为小皇帝那一阵比较“宠我”这么简单。 “陛下对臣下,不过一时兴起而已。”我站在他身后,也看着这仿佛无边无际的皇宫,“一时兴起从山里带出来,一时兴起好上两天,过一阵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说不定再过几天,惠公子跟他一要求,这宫殿还是他的。” 他转过脸来看着我,眉梢微微扬起,“平日里看你虽然总是恭顺小心的样子,不过关键时刻总是做出令人吃惊的事。本公还以为你是个奇人,没想到想法竟然这么悲观。” 我扯着嘴角对他露出苦笑,“我怎么可能是什么奇人,野人还差不多。” 他被我逗乐了,低沉的笑声听起来还挺有魅力的。笑了几声后,他对着这满眼的雪景,轻叹一声,“对于我们来说,眼前能看到的这些就是我们的整个世界了。” 是吗?对于他也许是,对于我却不是。 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回到我原本属于的生活中去。 但是我自然不能这么说,于是我就不说话,而是微微低下头做忧郁状。 “其实我们的生活比外面的人要简单的多不是么,毕竟这个世界就只有这么大而已。要想在这儿活出点名堂,也不是什么完全不可能的事。” “对于贵公子您这样身份的人当然没什么,我这样的无名小卒就只有自求多福了。” “那倒未必。”他仍然看着远方,嘴角噙住一个深不可测的笑。 我看了他一会儿,揣摩着他话里的意思。这未必是指我的前半句还是后半句?如果是前半句就是他向我示弱,需要我的帮助,但这是不太可能的。他毕竟手握后宫大权,朝野里皇亚父的势力也足够给他撑腰,他实在不需要向我示弱。如果是针对后半句,那么他就是在暗示他愿意提供一些帮助给我? 但是我不敢贸然袒露我的想法,毕竟他现在对我示好,一副要帮我的样子,谁知道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万一他跟关尚翊一样我不就惨了? 我还是先退一步吧,“我只求平平安安的就好。” “平安?”微微上扬的声线,他似乎淡淡地冷笑了一声,“在这种地方,没有足够高的地位,怎么能够平安?” 他说着,转过头来,深不见底的眼睛摄住我的视线,“你难道忘了你那名叫问枫的宫侍了么?” 一提到问枫的名字,我胸口像是条件反射一般一阵抽痛。我深呼吸几口,勉力让自己的脸色恢复正常,但是我想他大概已经看出来我情绪的波动了。 他忽然向我走了几步,明明是和我相仿的身高,却给我一种压迫感。我有些想后退,但是他却伸出一只手,轻轻托起我下颚,那双眼睛更是催眠一般盯住我的瞳孔。我感觉像是被施了魔法,整个人动弹不得,只能愣愣地看着他。 “告诉我,你不想给问枫报仇。你只想当别人刀俎上的鱼肉。” 我当然不想,我不想任人欺压,不想连自己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我要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直到混沌之门重新开启。 我紧紧地抿起嘴唇,他看出了我的想法似的,勾起一边的嘴角,笑得有几分魔魅,“这就对了。”他放开我,拢了拢自己的衣衫,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对我招招手,“这儿太冷了,咱们进去吧。也该用午膳了。” 我有些懵懵懂懂地跟着他。他说要在我这里用午膳,让御膳司的人把我们两人的饭一同送过来。吃饭的时候他并不说话,我也只好坐立不安地往嘴里放东西。其实那一顿托他的福,我吃的比往日还要好,但是由于心思不安根本没尝出什么味道来…… 用过午膳,宫侍们又奉上点心和热茶。他动作优雅地掀开茶盖啜饮一口,忽然说了句,“听说黄泽阡黄修缘的病是越来越严重了,御医好像说,连这个冬天都熬不过去了……” 他语气惋惜,我却知道他说这番话令具他意。 修缘是九宾之一,和修仪修容同级,较昭仪昭容昭缘略低一等,却又比充仪充容充缘高上一等,算是后宫里很高的品级了。而现在在位的黄修缘由于身体羸弱,近年来一直病在床,这一场病又加上风寒,据说是凶多吉少。 看来人还没死,贵公子却已经盯住那个位子了。他需要一个他的人占住那个位子。 不过我很惊讶,他居然选择了我?洪酌不都比我强上一些么? 他看我露出惊讶之色,神色未变,只是有些疏懒地用手轻托脸颊,“他真是可怜呐,本公日前去探望过他,瘦得连形都没了。看样子,估计也就是这几日了吧。” 他意图已经很明显了。既然别人把这么一个大好机会摆在我面前,我干嘛不拼一把?? 如果真的能当上修缘,我就能真正在这宫里立足了。那个时候我才有资本去谈报仇。 有欧阳琪的支持的话,这是很有可能的! 我便对杜若说,“你们下去,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别致的糕点之类,帮贵公子选一些吧。”又转头对贵公子道,“我这儿没什么好东西能孝敬公子,请公子勿怪。” 他也看出我的意图是支开身边的人,于是也吩咐其他人退下,在外面候着。 屋中只剩下我和贵公子两人。我站起身向他一掀袍跪下,说道,“钧天愿听公子调遣。” 他冲我笑着,笑容里是某种让人读不懂的志在必得。 第30章 车辇摇晃着驶过太液池畔,我往手里呵了呵气,吹出一片烟雾。太阳已经出来了,天空碧蓝如洗,可化雪的时节比下雪还要冷上许多。 这种天气我多么想窝在被窝里看pps… 我正往玉衡馆的方向走着,目的是去拜访新封上来的捷豫向离。他是祈国人,但是据说母亲是晏国人,所以既会点祈国的骑射功夫,又精通晏国的琴棋书画,还是祈国有名的才子什么的。我原本不想跟这种文艺青年打交道,但是欧阳琪要我去会会他,我也不得不从。 欧阳琪说,现在要取得修缘这个位子,我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这个向离。因为黄修缘将死,而向离又正得宠,保不齐小皇帝一冲动就把这位子给了他。 我一合计,他说得还真挺对的。毕竟一上来这姓向的小子就给封了个捷豫,老子混了将近一年了也还在才人这个位子上挣扎着,着实是让人很有受威胁的感觉。 去了解了解自己的对手也好。不是有句挺著名的洋文,keepyourfriendsclose,yourenemycloser(直译:了解你的朋友,更了解你的敌人,也可以翻译成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玉衡馆位于太液池以西,脚下踩着一片荷花池。若是到了夏季,满池的白莲盛开,清宁的香气便会弥散在檐瓦间的每一条缝隙中。红鲤鱼在浮萍下悠然嬉戏,鸳鸯在水面上酣睡,一派隐者般的宁静氛围。而那座宫殿也是所有宫殿中最朴素高雅的,青瓦白墙,却并不粗陋。窗扇上黑色的窗格都是用黑色的檀香木雕琢而成,花鸟鱼虫栩栩如生。低回的檐廊,在楼阁和楼阁之间勾连着,风铃随着清风细响。 现在虽然是冬日,但是落雪覆盖的结了冰的水面上,越发宁静清幽了。我们绕过荷塘,来到玉衡馆的正门。门口有两名宫侍守着,杜若帮我上前报出身份,便有一名宫侍快步走进去回报。我打量着这正门,竹制的牌楼,看起来像个山中隐者的田园,果然很有风格。 不多时便有宫侍出来为我引路。一进门便有两道回廊,一左一右呈圆环状绕开,眼前则是一条长长的栈桥,通往池塘中心的楼阁。我跟着引路人走上栈桥,不自觉地挺起脊背,想多摆出点儿谱来装装逼。可是大概是平时低三下四的习惯了,一时还真拿不出气势来…… 穿过外堂绕过屏风,便见到传说中的向捷豫已经坐在正厅中等我了。一头松松束起的墨发,一张清秀俊雅的面容,一袭简单的青色丝缎长衫,不添任何修饰,给人的感觉仿若是天际若隐若现的远山,果真有别于我之前见过的任何宫中之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觉得自己矮了一头…… 未战先屈,这可不是好现象…… 他的品阶比我高,我便向他行礼,“杨钧天见过向捷豫。” 他过来将我扶起,“请勿多礼,叫我向离便可。” 他虽然如此说,声音却淡淡的,透着疏离。我直觉他并不欢迎我。 他的难以接近其实我已经有所耳闻,据说是他讨厌这宫里的尔虞我诈,是个喜欢安静的人,所以从来也不和别人走动。 我坐下后,他也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我只觉一阵尴尬,只好想办法找话题,“捷豫入宫后钧天本应该尽早前来拜访,但是一下雪人就懒了,还望捷豫见谅。” 本以为他会跟我客套两句,谁知道他就是淡淡一摇头,“不会。”就不说话了。 我靠……这么清高…… 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冲他咧嘴笑,“不知道捷豫在这宫里住得惯么?” 他淡淡看了我一眼,回答道,“还好,谢谢杨才人关心。” 得……又被厥回来了…… 这么又臭又硬的脾气,小皇帝是怎么看上他的啊……难道小皇帝其实是个受虐狂?越不搭理他他就越上赶着? 谁知这会儿他却终于主动开口了,“才人此番前来,可是有什么事么?” 我就说,“没有什么事,只是想来拜访一下。” 他却轻轻勾起嘴角,那笑容有些冷淡,甚至带着点嘲弄,“这宫里的人做任何事都是有目的的,才人不妨直说来意吧。” 我实在是没想到这人这么直白地揭穿我,这种事自然是一个心照不宣的事实,但是我还真没遇上过这么不加掩饰的……我一时竟然对不出话来了。 “这宫里没有人是干净的,恕在下失礼,但我不想搀和到你们那些纠纷里。”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好像嫌多看一眼都觉得脏似的,“杨才人要是没有什么事,就请便吧。” 就这么一句话,听得我一股子怒气往上窜。 擦,就你最单纯最清高行了吧?你是出淤泥不染的白莲花,我们都是口蜜腹剑老奸巨猾满腹心机的小人行了吧? 大家都是泥堆儿里打滚儿的,装什么逼啊? 我刚想发作,却倏然忆起自己现在的身份,以及这一次来的目的。我怎么能因为他两句话就自乱阵脚? 于是我强行压下那愤怒,反而再次笑了起来。既然他想要当这宫里孤高的君子,那我不妨成全他,先向他示弱吧,“向捷豫你误会了,钧天并无别的意思,只是单纯仰慕捷豫的才华罢了。既然惹得捷豫不快,钧天就先告辞了。” 我这一番话说得四平八稳,毫无怒气嘲讽之意,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 我恭顺地行了一礼,转身便欲走。这一番顺从的态度似乎令得他有些惊讶,我估计他之前这么对其他人的时候,肯定没有我这么听话好打发的。 毕竟能进这园子的都是有背景有地位的人,谁也没当过奴才,谁也没看过别人的脸色,被他如此训斥,再有涵养的估计都忍不住会给他脸色。 可我就不一样了,老子从在原来的世界开始就一直是属于给人陪衬的那种,身边各种强人死党,好不容易找了个工作还给踢了,即便是到了这个世界我也是从后宫一个小御少当起,一步一步挣扎着爬上来的。我骨子里就有点自卑和奴性,所以要我收起所有脾气示弱不是什么难事。 更何况,经过问枫的事以后,我明白有些时候低调和示弱是必要的保护。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向离这么骄傲孤高,完蛋是早晚的事儿。 如果是他当我的对手,恐怕这修缘的位子也不那么难抢。 “杨公子请留步。”他忽然开口。我暗自一笑,转过头去看他。 他眼中有些复杂,微微迟疑了半刻,然后说道,“方才是向离过分了,杨公子好意前来,向离不该恶言相向。” 还真是个单纯的人,而且是属于吃软不吃硬的那种。这样的人,在宫里是活不久的吧? 我安抚地冲他摆摆手,“没关系,皇宫里确实凶险,你这么想也无可厚非。” “才人宽宏大量,是向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往前走了几步,到我刚刚坐的椅子前做了个请的手势,“还请才人落座吧。” 我便又坐了回去。我知道他并没有放松对我的警惕,只不过是见我如此退让,心软了些而已。 宫侍重新给我上了茶,我轻轻抿了一口,借机在脑海里重新组织了一下想要说的话。这时他说道,“方才冒犯之处,还请才人莫怪。” 我摇摇头,做大度状,“怎么会。我知道你是祈国来的,刚刚到这宫里,被这么多规矩圈起来,肯定很想家吧?对我们这些人有些排斥也是正常的。” 他一听,黑黝黝的眼睛深处果然析出点点哀愁,那幅静如水墨的样子,果然是很有味道很有内涵的感觉…… “既然是奉我王之命,能为祈国带来和平,向离无怨亦无悔。”他静静说着,颇有种献祭般的高洁。 真是伟大啊…… 可是他真以为凭他能为两个国家带来和平么? 我倏然发现我心中却没有升起半分同情,甚至竟然有些若有若无的嫉恨。恨他凭什么还可以拥有这般天真的想法,可以这么简单地活在自己的想象里。 这个认知令我有些惊惶。所以我赶紧又喝了口茶,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说了句瑾叔对我说过的话,“进了这宫里的,肩上背得都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幸福。” 这句话却仿佛对他有些触动似的,他抬眼看我,眸色幽幽。 “但是既然已经进来了,这里就是你我以后的全部世界了。”我看进他的眼睛,冲他弯起眼角,“努力活得开心些吧,不然你在晏国的父亲也会惦记的。” 他抿了抿嘴唇,点了点头,半晌对我说,“多谢你的开导。” “谢什么?以后大家相互扶持照应着,好好活着。其实这皇宫也没你想的那么不堪。” 我用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开导”着他,之后又开始聊起他在祈国的家。原来他是祈国一名官员的儿子,从小是当成大少爷养大的,每天只跟一些风雅的诗人啊才子啊的打交道,从没想过会进到皇宫这种污浊的地方。 我看着他干净的眼神,却倏然升起一阵强烈的想要逃开的冲动。 要他相信我是很简单的,但是倒影在那双眼睛中的我,却着实变得让我自己都有些不认识了。 . . . 小皇帝忽然驾临扶摇殿,我像往常那样到殿外去迎接他。 许多日不见了,我看着那从夜色中渐渐清明的红色身影,心里却仍然在隐隐激动着。我努力压抑,冲他下跪行礼。 他也如往常一样把我扶起来,含情的眼睛里是绵绵暖意,“钧天,你又瘦了。” “陛下说笑了,臣下每天好吃好喝,胖了很多。” “朕可没看出来。” “等您看出来的时候就晚了……” 说着这些有的没得话,我却一直在打量着他,想找出他身上一丝丝的变化来。可是他仍然是原来的样子,温柔得好像昨天才见过面一样。 我开始好奇,在他这副温柔的面具下,对我真实的想法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是喜欢还是鄙夷?还是说根本不存在,只是一个虚淡的影子,没有具体的形象? 夜里照旧是一番热火朝天的情|事。我承认这小子技术不错,每次都能让人忘乎所以。那种时刻我几乎连自己的姓名都忘了,眼睛里只能看见他一个人,好像整个世界都是虚幻的,只有他是真实的一样。 可是极致过后,却只剩下无底洞般的空虚。我躺在黑暗里,感觉着他搭在我腰间的手臂,那亲密无间的碰触,却不能给人温暖的错觉。 “听说你去玉衡馆了?”黑暗里,他忽然轻声问道。 我心中狠狠一跳,莫名地有些慌乱,“啊……去看了看向捷豫。” “去看他做什么?”好像是漫不经心,甚至带着几分睡意的问话,却令得我睡意全消。 “他是捷豫,我早就该去拜访。这几天一直下雪就耽误了……” “嗯……”这一声应得若隐若现,叫我心里更加七上八下了。 我心里告诉自己要冷静,又没做什么亏心事,紧张什么,“要是你不想我去,我就不去了。” 他很久都没有回话,我几乎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忐忑地等了一会儿,刚刚要松下气来,却听他懒洋洋地说梦话一般说道,“你去陪陪他也好。” 我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听着他落在我背脊上的,浅浅的呼吸。 他睡熟了吧?听着气息的节奏,该是已经睡熟了。 我却不知为何,胸口某处恍恍惚惚地疼了几下,像被扎了几下似的,也不知道自己在难受些什么。 他在防着我么?防着我对他的新欢做些什么? 不过,他怎么想本来就是无所谓的事,反正我是要离开的,我不在乎。 相反,他越是重视的,我越想要毁了。 想让他尝尝,那种无可奈何的绝望滋味。想让他明白,有些东西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修补好的。 第31章 黄修缘在初春的时节薨了,据说是原本精神还好,小皇帝前一天还去探望他,和他约好第二天一起去看新开的杏花。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宫侍去叫他起床时,发现人已经断了气。 九宾之一没了,这是件大事儿。所有比他品级低的宫人都要为他戴孝。于是雪还没有化尽,众人又都披上白色素衣,褪去繁华色彩。小皇帝赐了谥号,要求按照昭缘之礼厚葬。内务司和外务司都忙得不可开交,要为他筹备身后事,其他的司也没闲着,忙着完成内务司分派的任务。 我也打算为他画一张画像与他陪葬。对于黄修缘我见得次数不多,所以只好请求小皇帝让我把画具搬去灵堂,一边瞻仰他的遗容一边画。小皇帝一看我有这样的心意,也就同意了。 人才死两三天的样子,但是脸上已经失去了活人应有的色彩。他的面容无疑是出众的,只是蒙着一层灰朦朦的死气,看得人心里发冷。 同人的尸体接触的时候,总会从内心深处析出一种摄魂的恐惧。着大概是人天性中对于死亡的恐惧吧?这么孤零零冰冷冷地躺在金丝楠木的棺材里,身上穿着最奢华的寿衣,然后被埋葬入深深的地底,在尘土中独自腐烂。所有的前尘往事,所有的骄傲荣耀爱恨情仇,统统烟消云散。所谓的天长地久,在生死面前也不过是个笑话。 听说他的陵墓早就开始修建了,选了块风水宝地。我真是很难理解在活着的时候就看到自己坟墓的感觉……况且,再华丽的坟墓,到最后还不是要被盗墓贼倒腾个天翻地覆……你要是再遇到个盗墓笔记里边儿的小哥儿那样的,就算变成粽子都得被人家砍个稀巴烂…… 我琢磨着,还是把他画得阳光一点吧。就画了一幅他坐在杏花边微笑的样子。我发现我越来越擅长画帅哥了,这画要是给什么古典小说当个封面什么的得多合适啊? 小皇帝看了也很满意的样子,他久久凝驻在画前,眼睛深处少有地露出了淡淡的哀伤之色。 “朕对他不算好。”半晌,他突然这么说了句。 原来他是会自责的么?我看着他浸沐在夕阳里的侧脸,心有点软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用许久没用过的那种平常的语调说,“别难过了,他不是去的挺安详的?” 他轻轻握住我落在他肩膀上的手,眼帘低垂。那睫毛上浮动的流光,好像未流出的眼泪一样。 他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你看,满宫的人都在给他戴孝,可是有多少人在高兴,在盯着他的位子?” 这话听得我有点心虚。因为我就是那个盯着他位子的人…… 我调整一下自己僵硬的脸,说,“这不是还有陛下你为他难过么。” “宫里的人命,其实最不值钱。”他转过脸来看着我,“你明白么?包括朕的命。” 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他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深处泄露出来的潜流,汹涌着,澎湃着,悲伤着。无边无际,像是暴风雨中黑色的大海,令人窒息。我不知道他究竟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才会有这样的目光。 不过这神情只有一瞬,变又消隐在他往常那带着点戏谑的温柔里了。他轻抚我脸颊,低声说,“答应朕,别离开朕。” 别离开他么? 可是,他真的需要我么? 我迷惑在他的缱绻中,淡淡点一下头。 . . . 黄修缘出殡前,宫里要摆七天七夜的酒筵。不论御少,夫人,宾主还是公子都可以择日前去吊唁一番。七天后灵柩会被黄修缘的父亲户部尚书黄慕云接出,可能还要在家中停灵几日,便要启程运到陵墓中下葬了。 我是在大概第三天的时候去吊唁的,将那幅画摆放在他的灵位旁,又对着他的棺材拜了三拜。他身旁侍候的宫侍在那里哭丧,但是哭得我怎么听怎么假。 从黄修缘的宫殿出来正打算打道回府,却有一个小宫侍跑到我跟前儿来一行礼,“见过才人,贵公子有请。” 我一愣,贵公子?在哪儿呢? 那小宫侍要我跟着他,沿着一道盘桓着怪石而上的石阶上了一座小山。林木掩映间有一座暖阁,前面几株桃花正含苞,点点滴滴点缀在枝桠上,有些已经半开了,甜香清清淡淡。 进了门就见贵公子手里拿着杯酒倚在窗边出神,墨底描金的华服迤逦在身侧,长发松散地披在身后,有些疏懒的样子。 我下跪行礼,“钧天见过贵公子。” 他半侧过脸来看着我笑,微微一扬下颚,“坐。” 我走到暖阁中的圆桌旁坐下。桌上的香笼里正冒着青烟,几样糕点,一只白玉酒壶,一只白玉杯。 “你们退下吧。”他稍稍扬袖,宫侍们便鱼贯而出。 他看向我,“见过向离了么?” “见过了。是个很单纯的人。” “单纯啊……”他好像是叹息好像是呓语,眼睛看着窗外的檐角,“单纯可是个很好的东西。” 我嗤笑,“怎么会是好东西,那么轻易相信别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错了,单纯也可以被当成武器的。”他伸手,从窗外的桃树上摘下一朵半开的桃花,丢在自己的酒杯里,“单纯的人若是做出什么事来,最是残忍。” 好吧……他单不单纯都无所谓,只要想办法抢到修缘的位子就好…… “他相信你么?”贵公子问。 我说,“我已经拜访过他几次。他对我已经很友善了。” “你得确定他相信你。还记得关尚翊是怎么对你的么?这方面你应该向他学习。” 我一愣,他怎么知道关尚翊之前坑我的事儿? 他看出我的疑惑,低低一笑,“本公不是瞎子,宏图宴上发生的事,本公也能看出点端倪来。事后再稍微查一查就清楚了。要不是宏图宴,本公也不会注意到你。” 啥?他在宏图宴上就已经注意到我了?我还以为是因为问枫的事…… “有时候你要想达到一个目的,得走一些弯路兜一些圈子。我今天找你来,就是想给你提个醒。这后宫里谁升谁贬,到最后还是得听陛下的一句命令。所以你要想得到修缘的位子,有三条路可以走。” 我连忙说,“愿闻其详。” “其一,就是想办法让陛下把心思放回你身上。你也是被宠过一段日子的,想想怎么把失去的东西抢回来。这不会很容易,除非你真的了解陛下想要什么。” 好吧,我从来都看不透小皇帝,摸不透他的喜好,不知道他哪一面是真哪一面是假。这个的确是有点难。 “其二,就是让向离失宠。陛下对人的兴趣一向很短,之前对你都算是长的了。现在陛下喜欢他,不过就是喜欢他的单纯。你想办法让陛下腻了他,这位子自然还是你的。” 我仔细听着,心里忖度着,若有所思点点头。 他顿了顿,一口饮尽杯中酒,站起身来走到我旁边,忽然俯下身来。他身上有一股类似玫瑰般的香气,大概是之前听说过的那种玫瑰露熏在衣服上的味道吧? “这其三,就是让陛下不得不废了他。”他在我耳边耳语,却是字字惊雷一般。 不得不?“哪有人能逼陛下……”我话说了一半,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只要借助皇亚父,小皇帝即便千万般不愿,也只有听从安排。也就是说,我要让皇亚父憎恶向离才可以。 但这个方法……十有八九会把人害死的啊……向离和我无冤无仇,甚至还很相信我,我真的要做的这么绝么? 思及此,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他继续低声说着,“其实这第三种方法最为奏效。我是最了解皇亚父的,我可以帮你。” 那仿佛能蛊惑人一般的低沉嗓音,令得我有一瞬间的动摇。但是随即我忽然脑中一阵警醒。 如果真如他说得那么简单,他直接同皇亚父说不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我来除掉向离? 我不能太相信他…… 所以我不着痕迹地往后移了移,回答道,“此事请容钧天考虑考虑。” 他直起身来,笑颜不减,“钧天,你还不够狠。” “毕竟他是无辜的。” “世上没有人是无辜的。若是将来他当上了修缘,他一样会来害你。”欧阳琪的笑容变得有些冷,“既然已经进来了,就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或许他说得是对的,可是……我思忖半刻,还是决定直接问他一个我一直想知道的问题,“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他瞥了我一眼,目光明媚如雪,“因为我很喜欢你。” 我一愣,被吓得不轻。 他哈哈笑起来,好像看到什么很好笑的东西,“别误会,不是那种喜欢。我只是觉得,如果这宫里有一个可以和我比肩的,有可能坐到贤公子的位子上的人,大概就是你了。” 第32章 贤公子的位子么……那是可以和他和惠公子并驾齐驱的宝座啊。如果是刚刚到这宫里的我可能还有妄想,但是自从问枫死后,这种想法早就灰飞烟灭了。 如今贵公子忽然提起,不得不说令我吃惊非常。但是高兴的感觉还没来得及升起就被浓浓的疑云湮灭。 早就听瑾叔说过,贵公子和惠公子之间明里暗里的较量一直没有停,并且两人一直在尝试把自己的人放到贤公子的宝座上去。不过直到现在小皇帝都似乎没有立新公子的打算。可是为什么他要选我?不论从哪方面来看,他都不应该选我啊?论容貌我比不过洪酌,论才华我只会画点画,而且要是论起真枪实弹的国画画技来我根本不是关尚翊的对手。论背景我一个山里出来的“野人”更是连杜若这么个宫侍都比不上,他选我来当潜力股,他是脑子被驴踢了么? 我看着他干笑两声,“贵公子您说笑了吧……” 他却缓慢而肯定地摇了下头。 我摸摸鼻子,“臣下没这个能力……” “你有很大的潜力,只是你自己还没发现而已。”他说着,也不顾礼仪地靠坐在桌沿上,伸出指尖在我眉心一点,“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你在这后宫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随着那一点触碰,我恍惚竟有了种被施了魔法的错觉。好像他说得每一个字都如此令人信服,好像只要跟着他就没有办不到的事一样。 他却没有继续追问我愿不愿意,我觉得他已经默认我愿意了。 随即他又好似漫不经心一样问我,“你知道皇亚父最讨厌什么样的人么?” “什么样的?” “出淤泥而不染的,自命清高的。”他把玩着手里的酒杯,“你知道为什么么?” 我摇头。 “因为先皇曾经有一个终生挚爱,就是这么一个神仙一样的人。”他说着,明媚的双眼向我瞟了一眼,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他说这些话的意思。 皇亚父定然憎恨自己的情敌,所以凡是和那情敌相似的人也一定会一起憎恨吧? 如果是这样,事情就太简单了。向离他本性单纯,人又十分骄傲,和所谓的“自命清高”相差无几。我只要想办法让他在皇亚父面前把这些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一点就是了。如果能让他和那先皇的挚爱相似一些,很快皇亚父就会帮我除掉他。 但是这样未免太缺德了吧…… 我觉得,我还是不要做得这么绝。小皇帝也不是傻子,我跟皇亚父走得那么近的话,他也会不爽的。 于是我站起身来冲贵公子行了一礼,“多谢公子告知,臣下会仔细思量。” “客气。” 我向他告退了,临走时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却见他在二月的阳光里笑得分外迷蒙,越发的看不清明了。 . . . 我仔细思索贵公子和我说过的话,那三条路我不断地权衡,最后还是觉得把第一条和第二条结合起来试试看比较好。第三条太绝了,我实在是做不出来…… 我摆开画架开始信手在纸上画速写,一边画着一边想着。结果等到一个小时以后发现小皇帝带着他那戏谑的笑意出现在画纸上。 小皇帝……要想拉拢他,我得仔细琢磨琢磨他。他到底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他看起来是喜怒无常的,前一刻可能对你柔情万千,下一秒就翻脸不认人。但是只要他不是精神错乱,总会有点儿规律可循…… 除了惠公子外,他专宠过的人有洪酌,宠过越途,我,然后就是现在的向离。我感觉包括惠公子在内,好像这几个人性格什么的都算是比较直接的,没有那么多曲曲折折的,要阴你也阴的比较明显的……所以后来我开始收敛了以后,他反倒不怎么重视我了。 难道……他是比较喜欢那种一眼就能看明白的人? 好像这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现在处在这种如履薄冰的境况里,每日战战兢兢,对任何人都要保留三分。在后宫中若是能有个简单的人另他放松,他自然会比较喜欢。 这么想着,忽然就有点心疼了。无论如何,就算是过了今年的生辰他也才十九岁吧?高中生的年纪,连世界都还没看到,却要承受这么多的东西。他对人的残忍,大约也是因为他不懂,也没心思去懂,因为他自顾不暇。 这样的话,如果我恢复成进宫前那个二百五的样子——虽然这东西不是说恢复就能恢复的,而且我现在也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二百五——他是不是就会对我多一些注意?这样的话,第一个目的就达到了。 至于第二条,离间他和向离的关系……我还得再去接近向离几次。 随着春日的到来,白天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积雪逐渐融化殆尽,园子里的花都渐次地盛开了,整个皇宫好像都在从沉眠中苏醒过来。扶摇殿的瀑布也消解了,重新哗然泠丁地歌唱起来。虽然宫殿是架筑在山壁上,但是每层楼台上都中植着一些灌木小树。主殿前的石台上就种了几棵银杏树,扇形嫩绿的小叶子时而晃动几下。 我把两个简陋的用铁丝弯成的圆环安在两棵银杏树上,中间的场地就当是球场,虽然小了点儿,也勉强可以用。我往后退了几步看了看,忽然想起来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在北川王的行宫里暂住的那座小院子。院子里有一颗又高又浓密的银杏树,当时我也是这样把一个篮筐挂在树上,教小皇帝打篮球。 一转眼已经过去了一年,我怎么觉得已经过去了一辈子似的…… 杜若把巧作司做好的“篮球”递给我。我拍了几下找了找手感,然后就把繁琐的大袖衫脱了扔到一边,把直裾的下摆掖在腰带间,运着球上了几次蓝。好久不打了,稍微有点儿生疏,但是好在没有完全忘了。 我得让小皇帝找回在北川王府的感觉……虽然有点儿难度吧…… 不过我知道干等着小皇帝来找我玩儿是不靠谱的,没准还没等到修缘的位子就已经给了向离同志了。我必须得改变策略,变被动为主动,曲线救国什么…… 所以我就抱着篮球去找向离了。反正小皇帝现在正把向离当心肝宝贝,我要是出现在玉衡馆他肯定会知道,进而就会注意到我。 经过几次拜访,向离已经对我放下了大半戒心,当我是个善良的人了。一听说我上门就亲自跑出来迎接了。他从来也不随大流穿大袖衫,一直就是一袭简单的长衫,头发也是朴素的用发带束起。整个人像一缕清泉,流过这被熏香熏得有些浑浊的紫寰园。 他看见我手里的东西就问,“这是什么?” “篮球啊,我们家乡的人都爱玩的东西。” “篮球?”他困惑地重复着我的话。 我就把打篮球的规则说给他听,听得他倒是分外起劲儿。可是真的开始教他的时候,发现这人运动神经真是差得可以,教他拍球愣是教了俩小时……看来这孩子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型人物,等他学会打篮球恐怕鸡都能飞了…… 后来他就放弃了,说是这些东西他实在是玩不好。于是我们俩就进屋了。虽然只是初春,但是一番折腾下来我们俩都出了满头大汗。我是觉得没什么,他却受不了,要先去洗个澡,我就在他屋子里坐着喝茶。 他的桌案上有几张写满了字迹的纸张,我心里好奇就凑过去看看。字迹清丽,和他的人很像。那似乎是一首长诗,里边有好多我不知道怎么读的怪异字眼。我读了几行也没看明白在说什么,只看到一些悲啊恨啊的字句。 文艺青年啊…果然蛋疼… 看不懂诗,我就开始摆弄他的笔墨纸砚。那方砚台看起来倒是很有意思,是一只熊猫在泡澡的样子,不过做工比较粗糙平常,我看了一会儿,总觉得这砚台哪里不对劲。 所以我就把那砚台拿起来左看右看,忽然在砚台底下看到一行浅浅地刻上去的字迹:丁酉年宇轩赠向离。 我心中一跳。 这砚台原来是个礼物么?宫里有那么多比这砚台更精美可爱的,他偏偏留着这个,而且看年头也有些久远了,看样子是用过了许多年月的。 这礼物对他来说一定很重要吧? 这个宇轩又是谁? 门外忽然有响动,大概是向离洗完澡回来了。我赶紧把砚台放到原处坐回桌边,摆出正喝茶的样子。 “让杨兄久等了。”他的头发还没有完全干,宛如水墨般落在鬓角。 我摆摆手,冲他笑,“没事儿,我也正好歇会儿。” 宫侍给他上了茶,他就在我旁边坐下。我看着他,脑子里却开始编各种故事了…… 难道……他有婚外情? 干脆探探口风吧…… 我就说,“刚刚看了你的诗,怎么看你悲来悲去的?陛下这么喜欢你,别人可都羡慕死你了。” 他一愣,随即缓缓把茶杯放下了,眉目间拢上一层轻愁。 我一看有戏,赶紧追问,“怎么了?难道有人欺负你?” “那倒不是,陛下对我很好。日子过得也挺清净的。” 哇塞,他居然真的能在这宫里过清净日子。看来小皇帝保护的还挺严实的。 “那是为什么?” “陛下对我太好了……”他说着,淡淡的苦笑起来,“他也是一个太好的人,超出了我的预计。” 我却摸不着头脑了,“对你好还不好啊?难道你非得让别人虐待你你才高兴啊?”那口味也太重了吧…… 他欲言又止,抬眼看我,褐色的瞳孔深处藏匿了千言万语一般,“我怕的不是他对我好,我是怕我自己……” 第33章 怕自己?怕自己什么呢? 我越听越知道有问题,而且多半是跟那个名叫宇轩的人有关。 要是能想办法查查他进宫前的生活就好了。 说起来,貌似所有人在进宫前的户籍调查的文书都会由永巷的总管红药来掌管,而瑾叔既然是副总管,肯定能接触到那些资料。从他那里应该能得到蛛丝马迹。然后再从其他祈国来的御少那里打探一下,大概就差不多了。 我从玉衡馆出来后就写了封信,让迁易带给瑾叔,请他帮我查查这件事。 接下来就是要等待消息了。而且小皇帝估计也快要过来了吧。 我都快成怨妇了……成天跟这儿等着。哪天逼急了老子干脆提枪杀上未央宫直接上了那小毛孩子…… 着抱着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神游太虚,忽然听我派出去盯着的宫侍传报,小皇帝正往这儿来。 呦?今儿来的挺早啊? 我一下子就来精神了。赶紧脱了自己的大袖衫,把袖子卷起来,头发撩起来,抱着篮球到外面就开始打。远远的看见一长条队伍正沿着曲折的山路走上来,那朱红色的身影赫然就是小皇帝了。 我算好时间,他上来的时候正好能看到我三步上篮。据我分析这个动作算是比较帅气的动作了,以前我们篮球队队长一灌篮后面就是小女生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就是不知道这招儿对付男人管不管用… 小皇帝已经可以看到我了,我此时已经动出一身的汗,趁着他上来的时机往前迈步,跳起,灌篮。一串动作总算是没有失误,那篮筐被我砸得左右摇晃。我假装没看见他,伸手擦着额头上的汗,大口喘气。 他也没让人传报的样子,我正弯腰捡球的时候,忽然感觉一双手伸过我腰间,然后缓缓收紧。身后一道胸怀拥上来,纤瘦却不羸弱,那淡淡的药香味缭绕上来。 我回头看到他微微弯起的眼,做惊讶状,“陛下?您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来不久。” “怎么也没人通报啊?”我赶紧挣扎着离开,随意地冲他笑,“我身上全是汗,你也不嫌臭。”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睛深处闪现出几点光芒,“怎么突然想起来打篮球了?” “在屋里呆了一个冬天了,这不是出来活动活动筋骨。”我拿着篮球在手指尖上转着,冲他傻乎乎地笑,“你还记得怎么玩儿吗?” “当然记得。”他竟也燃起几分战意一般,“怎么,要不要试试?” “那就来一个呗~”我把球一抛,然后两人几乎同时跳起来去抢球。不过由于是我抛得,所以还是被我抢到了。我转身就往篮筐的地方跑,几个大跨步过去抬手就投。谁想到球飞到半截忽然被另一只手截住了。小皇帝冲我坏坏一笑,便运球冲向另一边的篮筐。我赶紧围追堵截,可是这小子伸手灵活得很,怎么都抢不到。没办法我只好转攻为守,不让他近。他几番想要摆脱我没有成功,居然就站在我面前一记投球。最让我无语的是,居然还进了。 靠……这样的都行……前两天刚刚教导过向离的我感觉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都是一个人教的篮球,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哈哈哈,朕赢了!”他笑得开心无比,我恶狠狠看着他,“那是失误!” “那要不就再来一局?” “再来就再来。” 我俩你来我往,一会儿他抢球一会儿我灌篮的,争斗之激烈竟然出乎我的意料。一开始我还想着要不要让这点他,结果发现完全没这个必要。我许久没有的战意燃烧起来,心脏也在剧烈地跳动着,汗水从额头滑落的感觉却分外美好。 这一打就是两个多时辰,我俩都有些筋疲力竭了。但是谁也不肯认输,都在紧紧盯着对方的动作。现在球在他手里,之间他一个晃身,我扑过去的时候竟然发现是个假动作!尼玛这毛孩子什么时候连假动作都学会了啊?!眼看他就要灌篮,我一冲动就干脆全身扑过去了,一下子就扑到他身上,把他压倒在地。他大声笑着,抱着我就地一滚,我那一瞬间的优势就没有了。 他牢牢压着我,逆着光的面容朦胧成了迷离的轮廓,但是我看得到他那清朗的笑容重新回到他脸上,一霎那心脏又如蝴蝶振翅一般颤抖起来。 “你敢耍赖压朕?”他压着我的双手,眼睛里有坏坏的笑意。 我也咯咯笑着,企图起身,可是他压的我半分都动不了。我只好求饶,“陛下饶命,臣下不敢了。” “哈哈,已经晚了,你冒犯圣体了。” “那怎么办啊?要不陛下您冒犯回来好不好?”我也笑得痞里痞气,干脆也不挣扎了,就躺在那里看着他,“臣下任你处置。” 他的笑容却又析出一点点的柔情来,就像是阳光落在睫毛上那斑斑点点的金黄一样,他这样静静地凝望着我,我也凝望着他。一瞬间蔓延的静默却如此和谐,谁也不忍打破。 他缓缓倾身,在我的眼皮上轻轻一吻。这一吻却比以往的任何一个都要动人。 我觉得睫毛在颤抖着,连呼吸都暂停着,小心翼翼地期待着这一吻的开始到结束。 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好像他和我是这世上唯一的一对人了一样,其他人都不存在了,所有的纷纷扰扰争斗阴谋也都消失了。甚至于我全身的感官都凝聚在这一吻上,每一个细节被无限放大。 他抬起身来,低声说,“你好像又变了。” 我也回望着他,用耳语般的音量,“变好了还是坏了?” “好了,”他说着,弯起嘴角,“太好了。” 我抬手,拂去他眉梢的一颗汗珠,他那柔软细腻的皮肤,让我心醉神迷。 那天我们一同沐浴。在扶摇殿的银河轩,用黑色的山石堆砌而成的温泉里,我们俩相对而坐着。过了一会儿也忘了是谁先开始往对方泼水的,到最后发展成整个池子的水都基本上被我俩泼洒了出去,整个银河轩的地面上全是水,甚至流到了大门外。我们俩闹得全身湿的透透的,也分不清是汗还是水了。 他忽然接近过来,一把把我拉倒。我一个不稳摔到水里,慌乱间呛了好几口水。正难受得紧,却忽然感觉有人靠近,手臂被抓住,嘴唇上一阵柔软,有空气从唇齿间滑入。我贪婪地吮吸着,紧紧抓紧身边的人,甚至主动去掠夺那空气。胸腔剧烈的跳动着,好像外部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一个想法,就是去掠夺面前那双柔软饱满的嘴唇。 其实我早已经被他带离了水中,却像是没感觉到似的。我们吻到天昏地暗,甚至挑起了情|欲。就在这水池里,他一把抬起我的双腿,进入我的身体。大概是借着水的润滑,也由于我已经放松,进入得非常顺利,我瞬间感觉自己被他充满,完完全全地,从里到外,不留一丝缝隙。 我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抱住他的脖颈,摩挲着他光洁的后背。他在我身体中动作着,有力而深入,完美的节奏,令得我仿佛是在海浪中起伏一般。这不同于往日的姿势和地点都令我们兴奋非常,迷乱的气息在水雾中氤氲着。 在恍若声嘶力竭一般的战栗中,我们同时达到高|潮。我看到眼前一闪而逝的天际流云,整个人陷入一片恍惚之中。所有东西都蒙上一层奶白色的雾气,那恍若登入仙境的感觉,令人久久难以回神。 他也在剧烈喘息着,紧紧抱着我。我们维持着这样的姿势,谁都不舍得先动一样。 最后他终于缓缓抽离,放开我。 “好久没这么疯过了。”他低笑着靠在水池边,轻声说着。 我也游过去,把脑袋枕在一块岩石上,“我也是。” “朕又想起了在北川的那些日子。那时候多自在快活。” “对啊,起码走路的时候可以迈大步……” “哈哈,的确。”他轻叹一声,眼神延伸向遥远的水雾当中,“朕有朝一日一定要再去一次北疆的大草原。去那里策马疾驰,一定十分快活。” 我用手臂支着脑袋看着他,“那你一定要带着我去啊。我也喜欢骑马。” “你会吗?” “怎么不会?以前我在北京……北川山里的时候,经常骑着玩儿~”跑马场什么的也是去过几次的。 “好吧。”他说着,转头冲我笑,“我会带你去骑马的。” 我恩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用的好像不是“朕”而是“我”。 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和他的关系又近了一些?我对他来说是不是又重要了一些?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我还是不能完全的知道,但是我想这一次的“勾引”应该是成功了的。 否则他不会笑的那么美。 第二天早上送走了小皇帝,忽然看到一名在永巷的宫侍匆匆来找我,交给我瑾叔的信。原来他已经查好了。向离的父亲是祈国的丞相,祈国诗文界的八杰之一。祈国的都城陇云城中他曾经是风云人物之一,只因秉性高洁,相貌脱俗,诗词方面的造诣也是无人能出其右,令得多少才子英雄心醉。不过他似乎与另一名赫赫有名的才子方宇轩关系最好,常常一同出入各种风雅场所,还一同去游山玩水。原本大家都以为他们两人是一对,没想到向离却忽然进了宫。 宇轩,宇轩,果然是这个名字。 我看完信就把它烧了,心里盘算这下一步的行动。现在第一目标刚刚有所小成,我应该先看看小皇帝的态度。这向离竟然是丞相之子,而向丞相据称是个老谋深算的狡猾之人,他肯乖乖交出自己的宝贝儿子,这后面一定有问题。 而且向离也说过,他怕他自己。 怕什么呢?怕小皇帝太好,对他太好,让他爱上了小皇帝么? 如果他不能爱小皇帝,光凭一个宇轩只怕不够,毕竟一旦进了宫,就应该已经有了此后再也不能出去的觉悟了…… 就不知道那丞相有没有给他什么其他的任务没有…… 不论如何,已经知道这么多了。小皇帝既然讨厌那种有心计的人,那么只要想办法让他露出点马脚就好了吧。 再去探探他才是。不过光靠我自己,要查得那么深恐怕是不可能的。 我需要贵公子的帮助。 第34章 为了不引起其他几位宾主的注意,我让迁易帮我向解辞打探了贵公子这几天的行程。得知他明天要到紫寰园北面的耀武场中去练剑。我惊讶了一小下,练剑,他该不会是会点传说中的武功吧? 第二天我看时辰差不多了,就带上杜若出门,坐上车辇往耀武场走。路上遇见了昭仪,就随便编了点谎话应付,又相互寒暄了几下就散了。有惊无险地到了耀武场外围。那是一块宽广的圆形场地,四面都被高矮不一的楼阁围起,白墙青瓦,厚重而肃穆。从正门进去,是一条平直的石板路。跨过了门槛,除了石板路之外,便是木质的地板顺着两侧圆形的回廊铺展开来。再往里走是一圈石板路,摆放着各式兵器,还有那种木扎的人形。远一些的地方有一块场地摆放着箭靶。而正中高出地面的圆形练武台则是用青白巨石砌成,侧面雕刻了一圈类似于腾蛇大战麒麟,或是白虎戏朱雀这样的充满战意的图腾。而台上,正有一身穿杏黄长衫的人舞着剑。 他手中一轮银光飒沓,在空中虚化成一片迷蒙的星光,那手腕灵巧地变换着角度,简直让人看不清他的动作。他跳跃旋身,仿佛在舞蹈着一般,衣袂宛如蝶翼般飞旋着,荡漾出一片美轮美奂的残影。 我看得目瞪口呆,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看着他在台上舞着,飒飒的寒风携带着逼人的威势,那是完美无缺的动作中暗含的锋芒。如此美妙的舞蹈却是可以致人死地的。 这就是传说中的武功啊……在电视上看了那么多次,都没有亲眼见一次来得震撼…… 倏然间,他身形一晃,竟然如雄鹰一般腾空而起,我只觉眼前一片黄影一晃,下一瞬间一股凛冽的寒芒忽然当面袭来。我直觉要躲,却已经来不及了,一时间脑子里竟一片空白,愣愣看着那剑锋携带着势如破竹的气息飞至我面前。 我额前的头发被逼得飘飞起来,一霎那我闭上了眼睛。 但是下一瞬那几乎致命的气息却消散了,我试探性地掀开眼皮,却见贵公子正微微勾起嘴角,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偷看别人练武,这对于习武之人来说可是大忌。”欧阳琪的剑锋离我的鼻间只有一寸之遥。我给吓出一身冷汗,赶紧踉跄着往后退了好几步…… 靠!!这人疯了吗?!哪有就这样提着剑刺过来的?! 他看我一副惊魂不定的样子,却呵呵呵地笑起来,收了剑转身走向解辞,随手一扔,那剑就像变魔术一般飞回了靠在一张石桌边的剑鞘里。 我定了定神,压下心里头的怒意走过去。他正接过解辞递上来的汗巾擦脸。 “臣下见过公子。”我躬身行礼。 “找本公有什么事吗?” 我看了看左右,他却说,“没事,只有解辞在,有什么话就说吧。” “是关于向离的。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方宇轩这个人?” “不曾听闻。”他回答得干脆。 “此人是祈国有名的才子,据说和向离关系匪浅。” “怎么?你想利用这个消息去扳倒他?”他把汗巾丢还给解辞,转过身来看着我,“身为捷豫心里却想着陛下以外的人,这个罪名似乎不够重啊?” “不用太重,只要让陛下不悦就可以了。” “问题是这会让他不悦吗?”欧阳琪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当然会不悦啊?他宠了半天的人却根本不把他当回事,他能爽么? “这么说吧。如果你很喜欢一个人,你发现他却不喜欢你,你该怎么办?” 他这么一问,倒把我给问住了。 我很喜欢小皇帝,可是小皇帝不喜欢我,但是我最近做得所有事,好像都是在试图让他也喜欢上我似的…… 他耸耸肩膀,“如果自己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你可能放弃,也有可能加倍努力想让对方喜欢上你吧?你觉得以陛下的性格,是那么轻言放弃的人么?” ……当然不是…… 我一时语塞了,难道这条路竟然是行不通的? “除非是他真的和那个方什么的人苟且了,那么你倒是可以利用这一点,可惜那人远在祈国,所以这个方法是没用的。” 他说得确实很有道理,我有点儿失望。看来忙活半天还是瞎忙活…… 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儿怎么这么难搞啊?我能不能直接一点揪着小皇帝的领子让他把修缘的位子给我啊…… “你也不要灰心,别忘了还有第三条路。”他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身侧,伸手拍拍我的肩膀。 第三条路……我实在是不想走。且不说这招损不损,小皇帝他有多么想要摆脱皇亚父的控制,我却帮着皇亚父夺走他喜欢的人,这不是逼着他讨厌我吗? 就算我一时得意了,却是以被他厌恶为代价,将来等他掌握大权的时候,我不就彻底玩儿完了。 更何况,我实在是不想被他讨厌呐…… 贵公子看着我纠结的样子,啧啧地摇摇头,“本公是真的不明白你在犹豫些什么?你是真的那么有同情心么?连自己的敌人都同情?” “也不是同情……我就是觉得,没必要害他性命。” “呵呵,是么。”他说着,忽然凑近过来,凑得那样近,以至于那双眼睛一下子在我面前放大,映出我有些不确定的面容,“要不要我们来打一个赌?” 我咽了口唾沫,“赌什么?” “赌你最后还是会用第三种方法的。” 他这句话说得简直像预言一样,听得我有点儿毛骨悚然的。我皱皱眉,不想再退了,有点想反击一下,“你为什么这么确定?难道你比我还了解我自己?” “你这话说对了。”他轻笑一声,忽然抬手抚过我的眼角,那暧昧的触觉,带着让我有些不安的轻佻,“你不了解你自己,但是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 这么近的距离,我们的气息都搅在一起,意乱情迷般的氤氲着。我心里一慌,赶紧退开一步。 在他面前,我果然是只能退让的…… 他一改刚才的神色,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地转身,向着耀武场的大门处走去了。他背对着我冲我摆了摆手,留下轻盈的一句,“本公会拭目以待的。” 我看着他离开,总觉得自己像个被他玩弄在鼓掌中的猴子…… . . . 小皇帝最近过来的比较勤了,乐得迁易合不拢嘴,跟我说现在除了向离最得宠的就是我。结果我把他骂了一顿,让他收敛点,尤其是在外面的时候,说话更要注意。 既然已经到了风口浪尖上,就更要偃旗息鼓装孙子,一旦被人抓到什么把柄,摔得只会更惨。 我照常跟昭仪他们几人走动,或是到向离那里听他吟诗作对。我背得古诗还记得一些,为了和他找到共同话题就给他背了几篇,他喜欢得不得了,一下子把我引为知己了。我心说老子就会那么几首,哪天肯定会穿帮,所以他再要我作诗什么的时候我就各种想办法转移话题。 哎……也不知道这种日子还得过多久……那个什么天狗食月赶紧再来一次吧……我怕再这样下去我就要疯了…… 我思来想去,还是找不到可以离间小皇帝和向离的方法。只好致力于讨好小皇帝。小皇帝喜欢那种随意自在的感觉,我就在他面前适当地抛掉那些规矩礼数什么的。 一天晚上我们俩在床上躺着,听着外面不知哪里有螟蛉鸣叫着,清幽的月辉洒在床帐外的地面上,寂寞地晃荡着。 我们俩都还没有睡着,我忽然听见他说,“钧天,和你在一起,朕觉得很放松。” 类似的话他在北川王府的时候说过一次。现在再听起来,却总觉有些讽刺。 我看着黑暗中的床顶,想着该怎么回他的话。我决定不回答什么陛下高兴就好这种说了跟没说一样的屁话了,“那是因为你玩儿的太少了。你这样的年纪本来就不应该被关在这笼子里。” “那你说朕应该在哪儿?” “在北川的草原上,或者随便什么地方。想去哪就去哪。” “那么,你是不是也想离开这笼子呢?” 这问题令得我有些慌张,难道他看出了什么。我转过头,正对上他有些不安的目光。也不知道是不是夜色的原因,他那神色带着几分依稀的脆弱,是一个孩子害怕失去什么的样子。 我心一下子就软了,好像有一跟羽毛轻轻地飘落在上面,“臣下跟着陛下呗。上次不是已经答应你了,不离开你。” 他勾起嘴角笑,手臂抱过来,头埋在我胸前。这种时候感觉他真是分外的可爱。 “钧天,要不朕封你当修缘吧?” 第35章 “钧天,要不朕封你当修缘吧?” 我听着小皇帝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自己幻听了。 他他他他说真的? 我靠?这么容易? 但是我很快反应过来我现在的处境其实有点儿危险了。这么敏感的一句问话,我要怎么回答呢? 如果表现的很高兴的话,他会不会看出来我这段日子都是在装天真迎合他?他会不会看出来我的真正意图? 如果拒绝的话,他真的不给我了怎么办? 而且,我的回答必须要符合我这几天给他呈现出来的样貌才可以。要表现出那种开朗随意的态度,然后还得表现出款款深情。这难度真不是一般的高。 见我半晌没有回话,他又轻声问了句,“不愿意?” 我暗自抓紧身下的被褥,感觉手心里冒着汗,却转过脸冲他笑笑,“封我个高官当然好啊~”这样回答虽然可以表现那种直爽的感觉,但是小皇帝也不是傻子,他应该知道要想在宫里好好活着需要付出什么,他又没有像保护向离那样保护我,我不可能真的那么天真无邪,所以我又加了句,“不过黄修缘刚刚过世还不久,会不会太急了?” 他看着我的眼睛弯起眼角,“不会啊,已经过了两个月了,修缘的位子也差不多该补上了。不然这后宫不知道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到时候又闹出什么事端来。” 他说着,我却感觉那笑意中带着几分寒气。 我心里有点不安,便暗暗摸索到他的手,轻轻捏了下,“你累不累?” 他的眼神重又温软下来,“看见你就不累了。” 嗬,这话说得真窝心。他要是交一女朋友,没两天小姑娘就能爱他爱得死心塌地的。 别说小姑娘了,就连大老爷们也逃不出啊… . . . 几天后,小皇帝要立新修缘的传言已经在紫寰园里传开了。迁易兴冲冲地跑进来跟我说大家都在说小皇帝要立我为修缘了,大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 我无奈地看着他,这孩子怎么总是这么咋呼啊? 不过说归说,我这两天也是各种春风得意。去文书司后那些御少,甚至美人捷豫都冲我行礼。看着曾经趾高气昂的人在我面前乖乖俯首称臣的感觉是非常爽的,甚至会让人上瘾。尤其是当看到关尚翊和洪酌也不得不向我躬身的时候。 看来要想不受欺负,要想受人尊敬,权力是多么重要。没有的话,任谁都能欺负你。 关尚翊向我低头的时候,我没有马上叫他平身,而是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移开视线,跟他说,“关美人,以前的事,我已经忘了。” 他抬起头,目光里有些惊讶。 “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我懂。”我说完,重新对上他温润的双眼,“我不怪你。” 他有些怔愣愣地,似乎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随即他微微敛去目光,但一瞬间我看到他眼里融化的一些东西。 “多谢你。”他低声说着,我知道这是他的真心话。 我冲他微微一笑便离开了。多一个同盟总好过多一个敌人。虽然他是惠公子的人,但我并不打算真的和惠公子那边的所有人划清界限。我的敌人只有惠公子一个,如果能想办法瓦解他的势力的话,便可以赢得更漂亮。 虽说现在我还没有能赢他的筹码,但如果真能得到修缘的位子…… “小杨?”熟悉的声音唤着我的名字。远处迎面走来的人一袭靛蓝衣衫,阳光帅气的面容,是段熙和。 他还是没有变,如果说这宫里真的有什么让我一看见就放松的人,大概就是他了。虽然只是一名御少,他却像是这里的一名隐士,真正的隐士,没有权利没有自由却还可以活得这么快乐,我觉得他简直就是个奇迹。 到现在,我都觉得有些羡慕他了。真是奇怪,我才是从现代穿越过来的人啊,为什么我却比他还要更深地卷入这些后宫争斗里?这些尔虞我诈这些层层的等级制度我怎么能这么快地就习惯了呢? 贵公子那带着几分邪魅的笑意的面容不知怎么闪入脑海,还有那句诅咒般的预言,“你不会让我失望的”,让我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小杨,好久不见啦。你最近还好吗?”段熙和怀里抱着个药箱,大概刚刚去给谁送药去了。我锤锤他肩膀,“还不错,你呢?” “老样子,混日子嘛。”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啊!对了!听说陛下要封你当修缘?你小子也太能混了吧!” 我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还没封呢,就是传言而已。你别信啊。” 一边说着,我们俩就开始朝着御药房走。许久不见了,我也没有什么急事,就想和他聊一聊。 “传言也不是空穴来风嘛,肯定八九不离十了。真是羡慕你啊,升的这么快。”他虽然这么说着,语气里却没有丝毫羡慕的影子。阳光沉静地浸沐着他的眉眼,让人看了就觉得有种明亮却宁静的快活。 我们走向御药房后面那惯常去的小亭子。那座亭子因为有些破旧,四周又都覆盖着藤蔓和牵牛花,所以很少有人会去。加上现在正是午饭的时间,后园里静悄悄的。 我让杜若去传点饭食过来,之后就让他自己去吃饭了。我和段熙和就这么一边聊着天一边在亭子里吃午饭。谈话的内容也很随意,就是这些日子的生活近况。 聊着聊着就说到他在永巷里安静平常的日子。 我没忍住好奇,就问他,“凭你的资质,早就应该出了永巷才对啊。你怎么就甘心一直在那破地方呆着啊?” 他看着我无所谓地笑笑,“你忘了?你搬出永巷的时候我就跟你说了,这上面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我还真是不太记得了……不过这句话却越发令我好奇了,“那你到底想要什么啊?” 他露出有些犹豫的神色,似乎有点不想说。他很少露出这种表情,于是我心中好奇的火焰彻底地熊熊燃烧起来了。我说,“告诉我吧,我保证不说出去!” 他耸耸肩膀,“我倒不是担心这个,就怕我说出来你不信。” “信!我肯定信!” 他看着我的表情,一副拿我没办法的样子,“好吧,反正咱俩关系这么好,我一直不告诉你也不太合适。” “就是啊!太不够意思了!” “其实我根本就不叫段熙和,我是冒名顶替进来的。” 他说完,我看了他三秒,然后我就笑了,“你丫当我是傻逼吗?快说实话!” 他无辜地看着我,“这就是实话啊。” “实话你个头。这要是真的,你怎么能告诉我啊?这可是要掉脑袋的罪,你该不会是说完了就要杀我灭口吧?” “恩……你这个主意不错。”他居然真的一副若有所思正在考虑的样子,“可是你是我朋友,我怎么能杀你呢?太不讲道义了。” 我感觉自己的嘴角已经开始抽搐了,这孩子今天怎么突然开始抽风了…没一句正经话啊… 他忽然哈哈一笑,冲我摆摆手,“行了行了,不逗你了。不过我说得是真话,我确实是冒名顶替进来的。我的真名叫闵叶。” 他说得挺认真的,所以这回就轮到我傻逼地看着他了。 难道…… 难道他真的在说实话……? 我不确定地看着他,有点儿结巴地问,“你……你不会是说真的吧?” 他还是那副憨憨的样子,阳光灿烂一笑,“都说了这么多遍了,你怎么就是不信啊?” “你他奶奶的让我怎么信啊??” “你这骂人的话好新奇,奶奶是什么?” “……段熙和……”我抬手止住他的话,理了理脑子里的思路,“你是说,你叫闵叶,冒充了一个名叫段熙和的御少,混在这宫里呆了三年?” “算上今年已经四年了。”他晃晃四根手指纠正我。 我傻呆呆看着他,我觉得我的表情一定像见到鬼一样。 好吧……就算是真的,这种事他怎么能这么轻易地泄露给我知道啊?! “你还是不信吗?”他有些无奈,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牌来。那玉色晶莹润泽,上面写着“谷雨”二字。 “你知道这是什么么?”他拿着玉牌给我看。 我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来,看着好像什么通行令牌或者代表身份的东西一样。 “你知不知道,在这皇宫外的世界,除了官兵外,还有一个地方名叫江湖?” 江湖?这个我当然知道……不过怎么从他嘴里听到这个词,感觉这么奇幻? 难不成,这个世界也有武林江湖这种东西?该不会也有少林寺吧? 我已经被他搞糊涂了,只好木木张张点点头。 “在江湖上,有一个组织是很出名的,但是没人知道它在哪。它的名字叫飘渺宫,里面聚集了江湖上最顶尖的刺客。如果有人想要杀什么人,但是自己又做不到,他可以付钱给飘渺宫,飘渺宫就会帮他完成他的心愿。即使不是杀人,只是要去调查事情,只要雇主愿意出钱,飘渺宫也会接。” 我靠……这是什么情况……我穿越到古龙的小说里了么?杀手组织都出来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确定我是不是能消化他刚刚的爆料,然后继续说道,“这个宫里分成六个殿,分别以春季的六个气节命名。每个殿都有自己的职责,比如说清明殿的人负责岛上的守卫工作,春分殿的人负责暗杀。除了直接受宫主调遣的惊蛰殿外,每一个殿都由殿主领导。其中有一个殿,名叫谷雨殿,专门负责丹药炼制。有毒药,也有救命的药,也有补身体的药,反正只要是涉及到医理的,都归这个殿管。” 我忽然打断他,“等等,你不会想告诉我,你就是这个什么谷雨殿里的吧?” 他竟然很干脆地点了下头,就好像我刚才问的是“你吃饭了没有”这么简单的问题,“不止哦,其实我是谷雨殿殿主。这块牌子,就是我身份的证明。” 一瞬间我俩都静默了,半刻后,我忽然开始狂笑,“哈哈哈哈,你也太有想象力了!这么扯淡的故事你都编的出来!” 可是笑了一会儿,我发现他并没有笑,而是很认真地看着我。一瞬间他惯常阳光帅气的面容,此刻看来却似乎隐隐带上一层阴翳,甚至夹杂着几分血腥之气,令人不寒而栗。 我立马就笑不下去了。那笑容僵硬在嘴角,只留了苟延残喘的几声干笑从唇齿间掉落。 我忽然感觉鸡皮疙瘩迅速顺着手臂蔓延开来,好像四周的光线一瞬间都退却了一样,寒意骤然席卷而来。我察觉到自己好像知道了一个惊天秘密,一个绝对不应该知道的秘密。 他为什么要告诉我??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有点踉跄地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戒备地看着他。 他那令人惊怖的表情只有一瞬,下一秒他却又憨憨地笑起来,还原成原本那个我熟悉的段熙和,“放心,我不会杀你灭口的。” 即使他这么说,我也不能放松,此刻我身边一个侍卫都没有,他要是真的要干什么,我只有死路一条。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这个嘛,是因为和人打了赌。”他镇定自若,还冲我招招手,“回来坐吧,放心,我还是以前的我,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朋友?这朋友还怎么当啊?他简直已经把自己在我心里的印象全部颠覆了!! 刺客?还是殿主?开玩乐呢吧? “你你你你跑到这宫里来做什么?”我仍然全身绷得紧紧的,想找些话来转移他注意力,趁机逃跑什么的。 他却很配合地回答着我的问题,“我们这些江湖人有很多奇怪的嗜好,像我,就很喜欢研究药物。但是这世上流传的很多医书都已经绝迹,只有在这皇宫里才找得到。我为了炼一种药,就混进来了。” 此时我已经差不多退到亭子边上,只要往下一跳就能逃走了。 正当我打算动作的时候,忽然一阵风拂过耳际,我忽然感觉肩膀上多了一只冷冰冰的手,僵硬地转过头去,就看到了段熙和……不,是闵叶阳光的微笑,在我看来却像死神的笑容一样惊心动魄。 我大叫一声就往后倒,被他一把拉了回来。我赶紧挥拳想要自卫,可是手腕竟然被他轻而易举捏住。他甚至只用了两个指头,可是捏的地方很奇怪,我只觉全身一阵酸软,竟然连站立都有些困难了。 这下,想不信都不行了……这功夫……是传说中的葵花点穴手么…… 我动弹不得,只能可怜巴巴看着他,“别杀我……我一定什么都不说……” 他无可奈何看着我,“我本来也没打算杀你,你是在自己吓自己。我虽然是个刺客,但也不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啊。别人不给钱我才不想杀人呢。” 说完,他就放开了我的手腕。一阵鲜明的酸痛瞬时沿着他刚刚捏过的地方蔓延,我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亭子四周的栏凳上。 看样子……他貌似确实没有打算杀我……但是他的能力,和他的身份,还是令我胆寒。 果然宫里是没人能相信的么……我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失望。 事情竟然会发展到这一步。我想,他这个朋友,我已经失去了…… 因为他不再是以前那个简单阳光的段熙和,他多了一个怪异的身份,我不再了解他了…… 他身后肯定还隐藏着其他什么秘密,但是那对我来说,超出了我应该知晓的范畴。跟他再有来往就太危险了。 “小杨,你怕我了么?”他静静问着,甚至有几分期待的目光,“没有吧?我还是原来的我,只不过把真实身份告诉了你而已。这说明我相信你啊。” 我揉揉额头,“你让我冷静一下,想一想……” 他也不再说话了,一时间亭子里重又安静下来。风吹动牵牛花藤上刚刚发出来的叶片,发出莎莎莎的细语。叶影摇动,洒落漫天的静谧。 半晌,我重又抬起头来看他,“你的事,我一定不会说出去……但是请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点点头,“你问吧。” “你会伤害小皇帝么?” 第36章 “你会伤害小皇帝么?”我这么问他。 他却回答得轻易,想都没有想,“只要没人出钱买他的命就不会。” 我松了口气,看来他混入宫里并不是为了害小皇帝的。 那样的话不论他的真实目的是什么,都跟我没关系了。以后我只要和他保持距离就好。 不过那一瞬间我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小皇帝的安危,真让我自己都有点儿惊讶。 他却忽然叹了口气,说道,“看来你还是爱上赵雁书了。” 我一时语塞,忽然想起来当初在离开永巷时他对我说得话。当时我觉得奇怪,这些后宫里的人不是首要任务就是要爱皇帝吗?为什么他却要给我相反的告诫。 现在似乎隐约明白了点他的意思。 在这种暗潮汹涌的地方,一旦对上位者动了情,大概就会被情感蒙蔽了理智的判断吧?如果没有感情,欺骗起来也就会比较没有罪恶感。 可是感情这种东西,还真是很难控制的啊…… 我往后退了几步,打算离开了。我跟他说,“既然答应了你不会说出去,你可以放心。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他并没有露出多少惊讶之色,只是显得有些失望,“果然是这种结果吗?我是什么身份有这么重要?” “我只是不想惹麻烦而已。你别多想。”我快速地说完,然后走出荒亭。我能感觉到他视线还在追随着我,但是我已经不敢回头去看了。 心里很不舒服,就这样失去一个朋友。我在这宫里能相信的人本来就不多了,有一天会不会一个都不剩呢? 我不能想象生活在一个完全没有人能相信的地方。我一定会发疯的…… . . . 我仍旧照常去拜访向离。他似乎也听说了我要被封为修缘的事,不但没有露出半分嫉恨之色,还真心诚意地恭喜我。我心里也很高兴,这么一个单纯的人,如果能在不害他的情况下得到我需要的东西是最好的了。 他给我讲起祈国的风土人情。祈国不像晏国那样地处两条大河流域,土壤肥沃适宜耕种,而且一面临海,贸易方面也十分便利。祈国深处内陆,气候干旱,所以久远以来一直是靠放牧为生,直到近百年才由于与诸国贸易,发展手工业,才逐渐强盛起来。而且相较于尚文的晏国,祈国更崇武,国风也更加豪放开化。 我听他讲得还很有意思。他们有个什么御马大会,在每年开春的时候举行。那个时候城里最擅长骑马的人就会聚集在一起比试骑术,胜出者可以得到各式奖励。向离把那大会的场面形容得要多生动有多生动,赛场有两个,一个是比较小的圆形赛场,为展示花式马术使用。说是小赛场,听着也有半座紫寰园那么大了,观众们都坐在四周的棚子下面,有叫卖面条烧饼小吃的商贩端着一盒盒的货品在人群中叫卖。一家老小都喝着马奶麦茶,过节一样热闹。那些竞技者就骑在马上表演各种高难度动作,如果表演的好就会有人往厂子里投彩头。 另一个赛场则是非常广阔的,往往是绕着山谷一周,为的是比试速度。竞技者们飞驰在原野上,远处有青天白云悠缓变换,天光在远处如轻纱般抖动,非常潇洒自在。 对于祈国人来说,马不仅仅是坐骑,更是家人一般的存在。那些竞技者很多时候比试得不仅仅是个人的技术,更是人和马之间心有灵犀的契合。他给我讲了个故事,说是一个人从小养了一匹马,后来那人因为生病去世了,那匹马就在他的坟前卧着,卧了足足一个多月,风吹雨淋都不走,最后竟然饿死在坟头上了。 我听得有些恍然。这样的情意,就算是人类间最深沉的爱情可能都比不上吧?如果我死了,会有人愿意每年到我坟上去看我,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好想到草原上去,养一匹马,天气晴好的时候就翻身上马,在碧色连天的地方肆意奔走。 小皇帝答应过跟我一块儿去的,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收回兵权,那样我们才有机会去边疆…… 正聊得兴起,忽然向离的侍者匆匆进来回报,说是尹公叔正往这边来。 我们俩赶紧整理仪容,出到正厅去等人。尹公叔轻易是不会离开小皇帝身边的,除非是宣旨。 小皇帝有圣旨……是给我的还是给向离的? 人很快就到了,尹端青单手举着一卷朱砂帛书,迈着端正的步子走进门来,微微一停,眼睛扫过我和向离的脸。 “向离捷豫接旨。” 我和他都恭恭敬敬跪下,只听尹端青沉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向氏归源(向离的字),才高思敏,端静内敛,虽出自祈国,隔乡千里,却能以晏人自居,仁慈和爱,谦而不骄,于诸侍奉顶礼之事尽其所能,深得朕心。今修缘一位尚空,朕为安平社稷,使后宫有序,特册其为才人,于三日后行册封大礼。尔其谨守其责,尊奉皇后之训,及三公子之意,切莫忘乎所以,而使后宫蒙羞。钦此——”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圣旨读完了。 一瞬间我开始质疑自己的耳朵,以及自己的理解能力。是我听错了么?怎么好像在圣旨里被册封修缘的是向离? 是我听错了,还是圣旨写错了? 一旁的向离似乎也有点反应不过来,直到尹端青催促道,“向修缘,还不快接旨谢恩?” 这一句话宛如一道利剑斩断了我自欺欺人的臆想,我怔愣愣看着向离叩首谢恩,然后将那道朱砂锦帛接到手中。那红色那样刺眼,刺到我角膜隐隐作痛。 我仍然反应不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似的,脑子里整个都是木的。 “钧天,要不朕封你当修缘吧?”这是谁在我耳边说的话?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此刻却变得像烟云一般飘渺不定。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尹端青已经离开了,要不是向离有些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我,我还跪在原地。 “钧天……我……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嗫嚅着,有些不敢看我的眼睛似的。 我站起来,我想我脸上的表情是平静的。我说,“恭喜你啊。” “说不定是陛下弄错了……” “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会错?以后你就是修缘了,我见了你得行礼。”我说完,就冲他行了一个礼,还对他笑笑。我本来是想笑的风轻云淡些,但是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估计笑得不太好看。直到现在,我的脑子都是麻木的状态。只有心口某个地方像是梗了一块东西似的。好像有一块木头噎在那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他一脸不忍的歉意,看起来是有些慌乱了,他说,“钧天,这里面一定有误会,我会和陛下说得……” 和陛下说?你以为你是谁?你说一句话就能让小皇帝收回成命?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还保持着平静,“没事啦,原本也只是传言而已,现在你能当上修缘了,我是很替你高兴的。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吧?” 他见我没有生气,似乎也松了口起,重新又笑起来,笑得干净出尘,“这是自然。你是我在这皇宫里最好的朋友。” 我又强忍心中酸楚和他玩笑了几句,然后就匆匆告别,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也顾不上那借口算不算圆满了,我已经快要忍到极限了。 快步走出玉衡馆,我连一刻也不想呆下去。可是出去以后又不想那么快回去,空对着那有些太过美丽繁华的宫殿,只觉得像个大大的讽刺一般。我拒绝乘车辇,也不要人跟着,只让杜若陪着我,沿着那偌大的太液池岸一点点走回去。此时春意已经渐浓了,堤岸上的柳树都抽出了嫩绿的新叶,长长地垂落在如镜的水面上,随着带着暖意的风晃漾出几圈涟漪。几只鸳鸯正浮过翠绿的水面,一切看起来都暖融融的。 可是我心里却像是刮起暴风雪一般,寒冷彻骨。 说不定他那晚只是随口一说吧,我却傻乎乎地当真。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承诺。 就像你的老板说要给你加薪升职,最后却升了别的人一样。其实没什么好埋怨的,这是常有的事儿。 可是我怎么会觉得这么痛苦?就好像这不止是加薪升职这么简单,就好像这难过不仅仅是因为丢掉了到手的修缘之位。 说到底,我只是他后宫众多人之中的一个,对他来说没有半分特别吧? 可是对我来说,他却是特别的。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段熙和告诉我不要爱上皇帝?因为这种不对等的感情,就像是打出去的空拳,无着无落。你谁也不能怪罪,因为根本不知道该怪谁。 赵雁书,他总是给我最美好的温柔,可是却又总在情最浓时狠狠地给我一刀。我回忆起他的笑容,他的撒娇,他流露出的属于少年人的天真和脆弱,却都好像成了面具。我看不懂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知道我到底是哪里让他不高兴了,哪里让他不满意了。 我到底要怎样做,才可以……才可以让他看到我? 我只觉得胸闷气短,恨不得找个地方大吼一声。或是找人打一架。 恍恍惚惚走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杜若好像说着什么,我却没听清。等到我恍然惊醒,意识到杜若正在紧张地低声叫我的时候,已经晚了。 惠公子正站在我面前,一双绝美的双眼却带着危险的气息,微微眯着,看着我。 我心中一紧,连忙躬身行礼,“臣下见过惠公子。” 半晌,才听他慢慢地说,“杨才人好大的架子啊,见了本公却装作没看见?” 他声音不大,却听得我额头上渗出冷汗,“臣下不敢!臣下只是想事情出神,没看见公子……请公子恕罪……” “本公这么大一个人,才人竟然没看见?”他弯起嘴角,笑得有些阴翳,“看来才人眼里是没有本公了?” 我知道,他这是要借故找茬了。心中本来就正郁闷,此刻竟然连解释的心思都淡了,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我于是也不再低着头,抬眼直视他,“我确实没看见你,你要是一定要这么认为,我也没办法。” 此话一出口,便看到惠公子身旁的宫侍都震惊地看着我,大概是没想到这宫里还有敢这么跟贵公子说话的人。杜若也一下子慌了神,立刻就冲惠公子跪下了,“公子息怒!才人这两天身体不大好,人也糊涂了,请公子原谅!”他一边求着,一边拉着我的衣袖要我和他一起跪下。 我此时也有些后悔了。不论如何他现在有着和贵公子平分秋色的势力,我得罪了他就跟得罪了半个皇后一样。他有一百种弄死我的方法。 为了一个修缘的位子丢了小命,我是疯了么? 于是我也跪下了,刚才一瞬间涌起的豪气瞬间烟消云散。 “呵呵,怎么跪下了?刚才的胆识呢?”他尖锐地问着,薄薄的怒色已经侵染了眉梢,“本公身为三公子之一,倒是第一次被一个才人这样说。杨钧天,你不愧是最得陛下宠的。” 他的语调带着浓浓的讽刺,以及风雨欲来的危险。我心跳加快,却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我低着头,低声说了句,“刚才是钧天失言……请公子恕罪……” “呵,恕罪?”他微微弯起朱唇,即便是如此阴险的笑容,看起来竟也是动人心魄的美丽,“含阳,去给本公掌他的嘴。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恃宠而骄的东西!” 第37章 后宫里一般来说,即便是对下人的处置,也多是训斥,或是关禁闭抄写经书,轻易不会动用刑罚。即便是体罚,也仅限于用竹条抽打后背手臂,掌嘴是最具侮辱性质的惩罚,用得少之又少,就连刚刚进宫的宫侍都很少被这样对待。 所以惠公子竟然拿命令含阳来掌我的嘴,我一时也惊了。 他妈的,老子好歹也是个才人,他怎么敢对我用私刑?! 杜若也慌了,连忙向前膝行几步,向惠公子叩首道,“公子息怒!请公子饶恕才人吧!奴下愿代为受罚!” 连陌上露出几分嘲讽的笑意,看着跪在他面前的杜若,“杜若,你原本也是陛下身边伺候的,现在却沦落到伺候这个村野之人。你就不觉得冤枉么?” 杜若头也不抬地回答,“杜若区区一介奴仆,对陛下的安排无怨无悔。” “呵呵,好一个无怨无悔。”连陌上的目光又回到我身上,带着几分看好戏般的恶意,“既然你这么有孝心,本公就准了。” “不用!”我连忙大声说。他既然要侮辱我,我又有什么办法?他是堂堂公子,我却只是一个蝼蚁一般的才人,就算我现在扑上去跟他打一架也是于事无补,只会令他进一步抓住我的把柄,还要连累杜若和迁易一班人。 是我自己闯的货,怎么能让杜若替我承担? 我得冷静,我得忍。 我向前膝行几步,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下,“钧天冒犯公子,罪该万死。钧天愿意领受责罚。” “才人……”杜若想要劝阻我,被我一个眼神横过去,便只得把话吞回肚里,用一种苦涩的目光看着我。 “哈哈,精彩,好一个主仆相护!杨才人,你果然敢作敢当。”惠公子懒懒地拍了两下手,然后看了含阳一眼,“还不快去!” 于是在众目睽睽下,我看着含阳带着轻蔑的神情走过来,扬起手。我还没看清他的动作,便觉得一阵疾风倏然袭来。我只觉左脸被一阵强劲的力道击中,整个身体几乎都要倒向一边,耳中被震得嗡嗡直响,火辣辣的疼痛随后才炸然爆开。我一时头晕目眩,嘴角上有了些腥咸的感觉。 还没反应过来,他反手又打向我的右脸。这一次眩晕的感觉比上次还要厉害,鼻子里似乎也留了血。我从来不知道耳光居然可以打得这么厉害,这比一拳打到脸上的感觉还要难受。甚至有点想吐的感觉。 这功夫估计他练了很久吧?我惊讶于自己还有心思想到这个…… 令我反应不过来的十巴掌如狂风骤雨般当头落下。耳鸣声大如惊雷,鼻子里和嘴里都是血液腥咸的味道。他抽过来最后一巴掌的时候,我已经跪不住了,随着他的力道趴倒在地。脸上已经疼到麻木了,我只觉整个人都有些昏沉,周围人的惊呼都模糊成了遥远的怪响。 估计我现在的脸已经惨不忍睹了吧? 竟然在这么多人面前被打成这副惨样,我以后还能见人吗? 模模糊糊这么想着,我感觉有人正慌张地叫着我的名字试图扶起我。大概是杜若,我的眼睛好一会儿才重新聚焦到他脸上,模糊的视线也一点一点清晰过来,就好像是隔着一层正逐渐散开的雾气。 我转头看四周,发现惠公子已经走了。那些跟在他身后的宫侍还在偷偷回过头来看我。我估计等不到明天,我被掌嘴的惨样就会传遍后宫了吧? 原本就闷闷的胸口,现在更是钝痛起来。说不清是愤怒还是郁结的火焰烈烈燃烧着,我压抑不住,喉间一阵腥甜,俯身竟然吐了一口血。 杜若吓呆了,“钧天!!!” 吐出来,反倒轻松了一些似的,我抬头冲他摆摆手,“没事儿……” 杜若眼睛里竟然含了些晶莹的光点,暗藏着几许心疼。我很少见到有男人能哭得向他这么让人暖心的。 还好还有他在身边。 我冲他咧开嘴笑笑,“真没事儿。” “钧天,别再争什么了。就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吧。”他用自己的袖子擦着我嘴角的血迹,“你玩不过他们的。” 我低头,看着地上那一滩深红,有点不敢置信。我还从来没有过吐血的经历,原来那些电视剧里演的情节真的会发生。当你愤怒心痛到极点的时候,真的是会吐血的。 我忽然低笑起来,笑得杜若表情有些害怕了。 “杜若,如果我不争的话,到最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保不住自己在乎的人,也失去了回家的机会。随时都有被人一脚踩扁的危险。这样的生活,哪里会有安逸? 只有像向离那样被小皇帝放在心上的人,才有资本与世无争吧?我呢,我什么都没有。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的状况。我已经很努力地在适应了,我以为我已经融入进来了,可是到最后我发现我还是一无所有。 我连问枫的仇都报不了,我是个废物。 我扶着杜若的手臂站起来,慢慢地继续往前走。不过就是被扇了一顿耳光而已,不过就是又被小皇帝骗了一次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路还得继续。我不能就这样被打趴下了。 这一场下来,倒是让我明白了。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在袖子下死死攥着拳,用指甲刺痛手心的皮肉。连陌上,你会为你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 . . 向离的册封仪式举行的那天,我脸上的肿还没有消尽,只好让杜若帮我用点东西盖住,虽然看起来有些奇怪,总算没有太过难看。迁易气哼哼地劝我不要去了,但是我知道我一定得去。这戏该做还是得做下去,不去的话,流言蜚语又要多起来了。 我穿上自己最好的那件水绿色纱罗衫,坐着车辇出门。册封的仪式小皇帝不会亲自到场,但是皇亚父,皇后和尹宫侍都会亲自出面。后宫的眷属也大都会去观礼。 仪式举行的地点在鹿鸣殿。我到达的时候,大部分的妃嫔已经都到了,三三两两在殿外聚集着谈天。我注意到贵公子和昭仪等人正在一起说着什么。我正要走过去,却见贵公子的目光与我对上了。然而他只是淡淡扫了我一眼,便像没看见一样转开了视线。 我心中一阵阴郁。看来是我的表现让他失望了吧? 于是往那边的脚步只好停下,我四下看着,却不知道该和谁去打招呼。时不时刺过来的视线都带着几分幸灾乐祸般的敌意,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多余出来的异类一样。 “杨才人。”熟悉的声音。我有些惊讶地转头,看到关尚翊正噙着温润的浅笑走过来,“许久不见。身体无恙否?” 没想到在这种时候,最先跟我说话的竟然是他。 我也笑,“我很好。你看起来也不错?” 他点点头,“还在画画么?” “最近没有了。” “很忙吧?也不见你来文书司了。” “说不上忙,就是懒得出门。” 关尚翊说着,眼睛看向大门紧闭的鹿鸣殿,宛如风轻云淡的表情,低声说道,“你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本想去看你,但你也知道我的立场……” 我点点头,对于他能如此坦诚,我十分感激,“我理解。谢谢你。” “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尽量帮你。”他说完,又冲我弯了弯眼角,然后就走向另一边去和别人打招呼了。我知道即使是这几句话他也是冒着风险的,毕竟现在我已经公然被惠公子一派视为全民公敌,他既然是惠公子的人,就不应该和我有接触。 得罪了惠公子,又失掉了贵公子的后台,我的前途还真是暗淡啊。 此时鹿鸣殿大门开了,我跟着人流走入,立在熟悉的大殿两旁。上一次进来这座宫殿还是在祈国王子来使的时候,那时候我虽然被关尚翊罢了一道,但终究化险为夷。随后便是一段风光至极的日子,搬入紫寰园,问枫也还没有死。转眼间,却落到现在的境地。 我没想到自己可以这么坦然地面对各种尴尬和不堪。大概是打击受多了,就开始习惯开始麻木了? 仪式其实不长,只是尹端青当众再将诏书宣读一遍,向离上来接旨,接过由皇后亲自颁赐的修缘印玺,之后大家再吃喝一顿就差不多了。今天向离照旧穿得一身素净的白底蓝纹锦袍,高洁得像个君子。 我遥遥看着他,心里忽然涌出了恨意。 就是这个人,不动声色地抢走了本应属于我的东西。不论是修缘的位子,还是小皇帝的心。 说不定他才是最有心计的那个人,装出一副出淤泥而不染的样子,好像他是最无辜的人。可最后他什么都得到了。 我们都被他骗了。 我虽然心里这样汹涌着,在他的视线和我对上的时候,却对他咧开嘴笑。我对着镜子练过了,应该是能让人感觉到我的“真心诚意的祝福”的。 从鹿鸣殿回来后,我在扶摇殿里又呆了两三天,然后就开始重新回去文书司。我若无其事地在司里画画,假装看不见四周异样的视线。 这样画了十多天后,一天晚上我得知关尚翊由于要为皇亚父画一张图,所以要熬夜呆在司里。我便没有回去,等到宫侍和御少们都走的差不多了,便悄悄来到关尚翊的门前,敲敲门。 “请进。” 他正趴伏在几案上细心地描绘着什么,看到来人是我,有些惊讶。 我踱步到他身旁,盘腿坐到矮榻上,看看他画的图。是几匹战马立在高崖上的样子,看起来颇为雄壮肃杀。 皇亚父看来很有品味,也很有野心嘛。 “你怎么来了?”他放下画笔。 我说,“那天谢谢你和我说话。” 他一愣,然后笑了,“这有什么可谢的?” 我没回答,就是笑笑。一旁的灯罩上有一只蛾子在扑腾着,莎莎的声音为这夜晚增添了几许寂寥。 “这宫里的事儿真是瞬息万变。我没想到我现在居然坐在这里和你聊天儿。”我说。 他低笑一声,“我也没想到。没想到你居然那么快原谅了我。” “原本你也没有错。如果我是你,说不定会做同样的事。” 他静静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低下头,莫然说了句,“钧天,你也变了。” “真的么?小皇帝跟我说过相同的话。” “那也不是你的错。”他轻轻叹了口气,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在这里,没人会不变的。” 我耸耸肩膀,故作轻松,“小关,我就直说来意吧。我是来和你商量一件事的。” “何事?” “你怎么看向离?” 他想了一会儿,回答,“他确实单纯,但是活不久。” “说的没错,但是估计要等上好久吧?”我对上他的眼睛,“你来宫里已经多久了?” “五年了。” “五年了,你仍然只是一个美人。他来这宫里一年不到,却已经成了修缘。” 关尚翊微微扬起眉头,“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们可以合作。”我笑起来。 他也笑了,好像我说得是笑话,“他和我又没有利益冲突,我为什么要对付他?” “那么你当初又为什么对付我?” “那是因为你也是靠作画来吸引陛下的注意,一山不容二虎,我只有扳倒你才可以保住自己的地位。”他无奈地摇摇头,“不过不还是失败了么?” “虽然他不是画画的,但是有他在上面压着,你永远别想陛下看到你。”我举起一只颜料盒,“光靠这个,陛下只有在需要画的时候才会想到你。” “扳倒向离就可以了么?” “扳倒向离只是第一步。”我站起身来,踱步到那扑棱着飞蛾的宫灯前,“你跟在惠公子身边,也确实不会有什么出头的机会。惠公子是个容易嫉妒的人,就算他暂时给过你一些好处,从长远来看他不会允许有人抢到陛下的目光。你就打算这么一辈子下去,当美人当到七老八十么?” 他仔细听着我的话,半晌没有做声。我知道我的话应该是说到点子上了。 这之前我已经从瑾叔那里打听过了,关尚翊刚来一年就升上了美人,很大原因是惠公子当时总是把他带在身边,向小皇帝引荐他。但是在他升到美人的位子后,惠公子便不再那么亲近他了,小皇帝对他也渐渐淡了。 我侧过身来看着他,“贵公子就很不一样了。现在九宾之中最高的那几个,不全是他一手提上去的?” 他端起身边的茶碗喝了一口,淡淡问了句,“所以?” 我豁出去了,反正今晚的话就算他真的那么愚蠢传了出去,也没人会相信他。谁都知道他是惠公子的人,而我是惠公子的眼中钉,我与他之前又有过节。他要是说出关于我的什么,是很容易引火上身,被我反将一军的。 “反正你我都心知肚明,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向离是我的绊脚石,如果能除掉他,你我都能有好处。而且你在贵公子那边,也能多条路。” 第38章 关尚翊静默地看了我一会儿,忽然用袖子掩着嘴角,淡淡地打了个哈欠,“夜深了,我也该回去就寝了。才人也早些回去吧。” 我猜不透他心里到底有没有主意了。但是现在也不要逼他太快表态比较好,于是我说,“那我就先回去了,刚才说的事……” 不等我说完,他便看向我,微微颔首,“我会好好考虑。” 这个回答让我放了一半的心。他应该是动心了。 他应该早就盘算着离开惠公子的势力,投靠贵公子了吧?毕竟跟着惠公子基本是永无出头之日的。 我和他相视一笑,便离开文书司,坐上车辇回去扶摇殿。 谁知道刚刚沿着石阶走到半山腰的地方,却见迁易慌慌张张地跑下来,“才人!陛下来了!!” “啊?!”我一愣,他怎么突然来了?随即我连忙加快脚步往上跑,边跑边责怪迁易,“你怎么也不去找人通知我?!” 迁易委屈地回答,“是陛下不让报的……” 小皇帝搞什么鬼?半夜三更的来突袭? 心里竟然是隐隐激动的。虽然在发生了那么多事后,听说他来了,我竟然还是会激动。 我这样是不是就叫犯贱了? 我忍不住好奇,他是怀着何种心情面对我的?他怎么能用那样脉脉温情的眼神看着我,对我撒谎? 他打算向我解释么?还是说他根本不屑于跟我解释?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加速,手心也在出汗,这份激动却不是因为喜悦,而是一种连我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带着愤怒,带着怨恨,却也带着些莫名的冀望。 所以但我在那间他为我亲自布置的画室里见到他的时候,手竟然微微有些发抖。 他正坐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着我画架上没画完的画。他还是老样子,一袭红色华服,微微斜卧在矮榻上,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那幅画。 我喉中苦涩,向他下跪,“陛下。” 他抬起头,竟然笑得一如以往,就好像过往这些天从没发生过,我们还停留在之前那温情的一夜一样。 “钧天,你这幅画画得是朕么?” 那幅画的确画得是他。那还是在听向离给我讲的祈国的生活后画得,其实我一开始没有打算画他,只是想画一个在草原上策马奔驰的人。不知道为什么画着画着就成了他的样子。 我却不想说是,于是说,“臣下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你自己画得你还不知道?”他呵呵笑着,带着几分孩子气的任性,“朕说这就是朕!” “陛下说是就是吧。” 他从榻上起身,往前走了几步亲自将我扶起来。我实在不想在被他这份假装的温柔愚弄了,所以往后退了半步,避开他故意亲昵的距离。 他微微敛起笑意,“钧天,你生气了?” “臣下不敢。” “是因为朕没有封你为修缘么?” 我抬头看他,他也正看着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沉静如黑夜里风平浪静的大海,那么的坦然无邪。 他怎么能这么轻松地问出这句话?他难道真的以为这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么? 他知不知道当我听到诏书的时候是什么感觉?!知不知道我是怎么被惠公子羞辱的?! 但是我不能就这么质问他。我的最后一点理智这么告诉我自己。 “不是。”我沉默一会儿,如此回答。 “朕知道委屈你了,不过向离他一个祈国人,在这儿孤苦无依的,朕就想补偿补偿他。”他说着,走过来搂过我的腰,好像小孩子犯了错跟哥哥撒娇一样磨蹭着我的肩膀,“大不了朕再想其他的法子赏你,如何?” 他是背景离乡,难道我就不是了?为什么你只在乎向离?别人的喜怒哀乐你都没考虑过么? 如果要封他,为什么放出要封我的消息?为了转移谁的注意么? 越听越怒,我却什么也无法说出来。他不懂,根本不懂。 这种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的感觉,当真不好受。 我深深吸一口气,压下那几乎要涌出胸口的闷疼,侧过头来冲他一笑,“我真的没生气。他是我的好友,封谁都一样。” 他似乎是相信了,眉开眼笑起来。那微微上翘的眼角就像落在酒液上的桃花,艳丽中带着几分微醺。 他的手伸进我衣服里,暧昧地揉弄着,呵着气在我耳边说,“朕就知道,钧天你不是贪图权势的人。” 这话听得我好像笑啊。贪图权势?原来我当上修缘就是贪图权势了? 这算是警告吗?让我安分守己?不要去害你的心肝宝贝? 我只觉全身发冷,即便他身体上传过来的温度是那么炙热。 他将我推倒在床上,扯开我的衣服,微微有些粗暴地冲入我身体中。我没有半分快感,只是假装迎合着,觉得四下的空气是那么冷,顺着每一个毛孔渗入我的血脉。闷疼的感觉愈演愈烈,我只有用呻吟的声音来掩盖。 事后,他在我身边入睡,我借着窗外透过窗纱的月光,看着他埋在我身边的沉睡的脸。 这么一张纯真的睡颜,掩盖的究竟是怎样的一颗心啊? 我伸手,轻轻贴在他胸口的衣衫上。那跳动和所有人一样,一下一下,温热地跃动着。这样一颗心,却是完全没有感觉的么? 好想撕扯开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些什么… 他把我整个人都给改变了,却就这么爱上别的人。 当我是个冤大头么? 我在黑暗中自己对自己冷笑,看着一地摇晃的阴影,好像妖魔鬼怪一般。 既然是这样,越是你宝贝的东西,我越要摧毁。 . . . 御药司的海棠花已经开了,俏丽的红色点缀在深绿之中,在春日的阳光里簌簌摇曳。掩映在海棠树林中的楼阁愈发静美古雅,淡淡的药香弥散在空气里。 段熙和从司里出来看到我时,并没有露出多少惊讶之色,只是一愣,随即又憨憨地笑出一口爽朗的白牙,“小杨。” 我也冲他笑,“来看看你。” 他挠挠头,“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 “怎么能不看?咱们不是朋友么?”我说着,往后园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我过来。 熟悉的荒亭,才一月不见,牵牛花却也开了花。深紫的色彩,娴雅地沉默在藤蔓间,缠绕着亭柱蔓延上飞起的檐角,缠缠绵绵牵牵绊绊。我坐到亭中的石桌边,并没有让杜若跟着。 他坐到我对面,笑嘻嘻地,“怎么突然改变心意了?” “你们飘渺宫,很会打探情报是么?”我问他。我记得上次他和我说过,他们不仅仅只接人命生意,追踪盗窃都是可以做到的,只要对方出得起价钱。 他回答得颇为骄傲,“这是自然,飘渺宫的情报网是江湖上最广的。” “如果是晏国之外的情报呢?” “飘渺宫不属于任何国家,自然也不受地域的限制。” 我从袖袋里拿出一张纸,上面写了三个名字,递给他,“我想让飘渺宫帮我查查这三个人。” 他接过去看看,又抬头看看我,“你在玩什么把戏啊?” “这个你不用管。我会付钱的。”我说。 他哈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小杨啊,难道你真的要像他们一样吗?” 我对于他这种轻慢的态度十分不满。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我说了,你不用管!” “听着,你这是在自找麻烦。”他微微叹了口气,一瞬间现出几分以前从未见过的沧桑之色,“你是在跟你自己过不去。如果你真的受够了这一切,我可以带你出宫,跟他们斗并不是唯一的路。” 出宫么?的确啊,他可是个刺客头子,他能不动声色在这宫里潜伏六年,要把我弄出去是大概易如反掌的。 可是出去以后呢?到了外面的世界,我就能活得安逸了?忘了在这里面发生过的一切?然后等待着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甚至可能永远都不会来的天狗噬月之日? 那我吃过的那些苦头,难道就白吃了? 我不甘心! 我把挂在腰间的一袋子碎金丢到桌上。虽然没有修缘的位子,但是小皇帝赏了我许多的金银珠宝。我要用这些金银珠宝,去设计他最在乎的人。 “这些当定金够么?” 他看了我半晌,大概是看我不打算改变主意了,便放弃一般摇摇头,拿过钱袋,“你要关于什么的情报?” “任何事。” “好吧。”他将信纸揣进怀里,黄金也收了起来,“三十天后,你再来见我。” 第39章 贵公子已经有段日子没有和我联系了。我知道要想让他对我重拾信心,必须要想办法向他证明我的决心才可以。 我叫人给瑾叔传了话,等到子时一过,便叫迁易去永巷接他进园来。近日天空中总是压着厚厚的一层灰云,即使是夜晚也比平日更加沉重似的。敞开的宫门外只有被皇宫的灯火映射出的如棉絮般连绵起伏的云层,教人心中更添烦躁。 瑾叔看起来又苍老了几分似的。似乎人到了一定年纪后便会加快衰老的速度,时间便如黄金一般珍贵。他向我行礼,神色间多了恭敬。 我仍然把他当成老师,赶紧把他给拉住,“瑾叔,最近还好吧?” “还是老样子。”他说着,却轻轻叹了口气。 能做到永巷副总管其实已经算是比较高的职位了。以他的年纪,要想再进紫寰园是基本不可能的了。如果我再不加把劲,他这辈子余下的时间恐怕也只能在那幽深的巷子里度过。 不知道他对我是不是也很失望? 我跟他到内堂坐下,把所有人都挥退了。 瑾叔四下看看,“这就是那座据说惠公子很喜欢的宫殿,果然够气派!” 现在一听这个,我就觉得讽刺。那个时候我有多风光,现在就摔得有多惨。 “瑾叔,我听说,你以前是在皇亚父身边伺候过的。”我有些犹豫着问他。这个消息还是从杜若那里听说的。当时我惊讶了好一阵。 我还以为瑾叔从来没进过紫寰园,却忘了谁都有过锦绣年华,都有过意气风发的时候。只不过随着时间轰隆隆地奔腾而过,那些东西就渐渐都被洗得苍白,只留下暗淡的现在了。 他神色间也现出几许落寞,随即却又被平日里那带着几分桀骜不驯的样子取代了,“是,我从十五岁开始伺候皇亚父,伺候了十五年。怎么了?” 十五年?!竟然那么长?! 那他应该是在皇亚父还不是皇后的时候就在伺候了吧?这么说来他应该算是皇亚父的心腹才对,怎么被发配到永巷去了? 他看着我的神情,似乎是猜到了什么,“你该不会是想往皇亚父那边靠吧?” 我知道跟他没必要掩饰,于是点点头。 他瞪起眼睛,“你疯了吗?你难道还看不出来陛下的心思?” “我知道如果我巴结皇亚父他会不爽,可是我要是不巴结的话他也不会重视我。”我抿抿嘴唇,“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看你一死就是死透了……”他摇摇头,一脸的不赞同。 “我自己会掌握分寸的。但是我需要多知道一些事。”我已经想好了。贵公子说的对,目前要想除掉向离,只有借助皇亚父的力量。我等不到他失宠,因为我怀疑小皇帝是真的喜欢上他了。 他轻轻摩挲手指,微微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如果你已经下定决心,我也管不了你。反正我之前跟你说得话你没一次听我的……” 我冲他嘿嘿笑,“这不是身不由己嘛。” “这些话我跟你说了,你可得死死守在心里。要是漏了什么风声出去,我这条老命可就不不保了。”他严肃地告诫道。我赶紧连连称是。 他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水清清喉咙,随即开始娓娓诉说。 “我十五岁的时候作为陪嫁童子选进太尉府的。当时皇亚父自然还不是皇后,只是少公子(皇子的‘妻子’的称谓)。那时候他已经三十五岁了,比先皇还大上三岁,当年是鹿京数一数二的美人呐。 皇亚父本名叫欧阳昭钺,是欧阳太尉的长子,不仅容貌出众,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写的一手好字,当时不论文人墨客还是将军侠士都对他倾心不已。可他偏偏对谁都不动心,所以直到三十五岁都没有伴人。原本太尉想要让他成为当时太子的伴人,谁知道一场寿宴却让他对先皇一见钟情。先皇当时只是个不得势的三皇子,也还未结伴,皇亚父就非先皇不可了,后来总算是说服了太尉,如愿成了三皇子的少公子,我也就是那个时候跟着他进了三皇子府。 皇亚父动用欧阳家的权利,又一步一步设计,令得三皇子在之后的几次朝堂上表现出众。当时晏国和祈国正开战,太子一味畏战,令太祖已经很不满了,后来寻了个借口废了他。而三皇子由于一直表现出色,又很得朝野中众臣的支持,所以被立为了太子。 说起来,欧阳昭钺也是个可怜人。他虽然如了愿,与自己爱的人结了伴,辛辛苦苦扶持着先皇争到皇位,结果却发现先皇在与他成亲之前,就已经心有所属。所以即使与他结了亲,也一直是以礼相待,不冷不热。更让他难受的是他发现先皇还和那个人藕断丝连,这就令他更为气愤。可是他又不能表现出来。因为先皇爱着的那个人,就是当时赫赫有名的大将军,杜谦。” 听到这儿,我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杜谦?!飞将军杜谦?!杜若的爷爷??(大家还记得他刚来丈夫国的时候看过的那本书吧…) “等会儿等会儿!”我脑子乱套了,“你说先皇和杜若的爷爷有染?!这俩人都不在一个辈分上啊?!” “杜谦要孩子要得早,其实他比先皇大不了几岁。不过这也是先皇不能和杜谦将军在一起的原因之一吧?毕竟年岁差得还是有点大的。而且杜谦又是朝廷命官,他当时要在太祖面前留下好印象,就只好放弃自己的感情。” 哇靠…这么狗血的剧情都可以出现吗?!我回想着只见过寥寥数次的皇亚父那高傲威严的面容,忽然觉得全身打冷战。 我忽然内心平衡了很多。那样的一个人都会被小皇帝的爹耍,小皇帝必然是继承了他爹的基因,那我被他整好像也就没有什么了… 虽然我不知道这个逻辑是不是有点奇怪…… 瑾叔不耐烦地看着我,“你到底还听不听啊?别老打岔!” 我赶紧举双手投降,“我闭嘴,您继续。” “总之,后来先皇登基,皇亚父就成了皇后,这时候战事也平息了。但是杜谦将军一直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他总觉得是杜谦抢走了先皇。所以就开始动用朝中权利来打压杜家。杜家就是这么渐渐败落下来。先皇虽然竭力想要保他,却终究没保住。杜谦被罢官流放,在边境郁郁而终。他的儿子也不是什么有能力的人,要不是后来他们家出了个杜冷,恐怕一家子现在还在边疆呆着呢。” 虽然是寥寥几句话,我却听出了那么些苍凉。当年叱咤风云纵横战场的飞将军,最后就是这样惨淡的收场,不得不让人心生叹息。 我就问,“那杜谦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瑾叔用手摸着下巴想了想,才开口道,“不知道他战场上的样子,不过平时看到的他一丝武将的杀气也没有,相反,像个高洁清澈的君子。” 这个形容……果然和向离有些相似…… 看来这事儿有戏了。 “那瑾叔你怎么会离开皇亚父身边的?”我继续问。 谁知这回他的神色却微微一改,现出几分拒绝的神色,“这个跟皇亚父没多大关系,你就甭管了。” 一听他这么说我就知道有问题。瑾叔背后肯定有什么劲爆的故事。但是我知道以他的性格,他要是不想说的话我怎么问也没用,只可能激怒他,便暂时作罢。 之后我又向瑾叔询问了一些关于皇亚父的习惯爱好之类的东西。瑾叔知道我是铁了心要往皇亚父身边靠拢,于是也不做隐瞒,把那十五年间伺候皇亚父的经验一五一十讲解给我。我们两个就这么剪烛夜谈了一晚上,直到接近破晓时分,天空已经变成了一种微微有些寂寥凄清的蓝色的时候,瑾叔才提着灯笼匆匆离去。他的背影依旧是挺拔而有力的,也不知道埋藏的又是怎样的过往。 第二天,我让制衣司的人过来为我量身,订做一套习武的人会穿的那种练功服,又脱杜若去帮我从禁卫军里找一个教头来,这样我就可以时常以习武为由去耀武场了。我要重新见到贵公子,那里是最有可能的,毕竟他有去耀武场练剑的习惯。 衣服很快送过来了,按照我的要求十分朴素简洁。我就开始天天往耀武场跑。说是习武,但是那个教头碍于我是个才人,不敢太严厉,只是在断断续续传授我一套拳法。我也只是跟着学学姿势,毕竟以我现在的年纪实在是大了点,也学不出什么来了,除非像段誉那样先吞个蜈蚣再吞个蛤蟆…不过我是打死也不会去干那种事儿… 这样练了三四天后,终于在一天下午遇上了欧阳琪。 那时候我正在和教头练习一招名叫什么“双弓千字拆挂捶双落”的招式。教头的一拳慢慢打过来的时候,我得往右转身,挡住他的攻击什么的。我正有点儿百无聊赖地练着,忽然听到一阵笑声。 一回头,就见欧阳琪正用手扶着他的长剑,笑意盈盈看着我,“刚才就听侍卫们说最近总有个才人跑来练武,原来就是你啊?” 我脸上一热…自个儿这不像样的“习武”场面竟然被他这个大师级的人看到着实丢脸非常,不过要想用这种方法见到他,这也是意料之中… “见过公子。”我只好借着行礼的机会摆脱窘境。 “免礼。”他轻快地说了一声,慢慢走上台来,“你是在习武还是在跳舞啊。你这种学武的方法,恐怕到下辈子也只有被人打趴下的份。” 靠…也不用说得这么直接把…我笑,“只是想强身健体…练武功的话我岁数太大了。” 贵公子看了眼一旁的教头,“你先下去吧。” 那教头看了我一眼,“可是……” “放心,既然杨才人这么想学武功,本公可以教他。” 我看他的神情,却看不出所以然。他今天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我还以为他会假装看不见我呢。 教头又行了一礼就告退了。偌大的练武场,除了我和贵公子,就只有守在远处的杜若和解辞两人了。此时日色微斜,云边被橘红的颜色淡淡晕染了一层,四周圆形的回廊里灯笼懒洋洋地摇晃两下,天与地都显得非常安静。 “说吧。”他忽然开口。 我一愣,“啊?” “你来耀武场,不是为了练武吧?你有什么话要和本公说么?”他明媚如火的双眸带着似笑非笑的灼然凝视着我。 不愧是在这深宫里混了多年的人,我这点儿小心思一下儿就被看穿了。 “我……我想请你向皇亚父引荐我……”我说得有些不够确定,因为我实在紧张。毕竟他之前给我机会的时候,我却错过了。现在不知道他还愿不愿意再继续帮我。 说完后我就紧紧盯着他的表情,结果却没看出什么变化,他风轻云淡地问了句,“你下得了手了?” 我点头。 他微微偏了偏头,露出几分兴味,“是什么让你改变了决定?修缘的位子么?” 我说,“不仅仅是为了那个。” “你嫉妒了,是不是。” 明明是一句问话,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我不想承认,毕竟嫉妒这种东西,从来不是什么光彩的情感。可是从现在的状况看来,我又没什么底气反驳。 “如果你仅仅是因为嫉妒向离,而向我这么要求,你就太令我失望了。”他缓缓踱步经过我身边,我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拒绝,“我不需要一个被嫉妒冲昏头脑的同盟。” 我一听就紧张起来,连忙转身看着他,“我承认我确实不爽他得到了修缘的位子。可是我要除掉他不是为了这个。我已经明白了,要想在这儿混出名堂,就不能对敌人手软。所以我想要补救以前犯得错误。” 他此时正侧身对着我,听完我的话微微侧过头来,下颚微扬,从眼角射过来的目光带着探究,“你要如何令我相信你?” 我一愣,怎么我还要向他证明么决心么? 这可如何证明啊? 我愣了几秒,然后硬着头皮回答,“你要我发誓么?” “不用。誓言这种东西,说出来就是一阵风,散了就散了,怎么能当回事?”欧阳琪将双手抱在胸前,冲我一勾嘴角,“把你的出世玉佩交给我。” 啊?出世玉佩? 那不是他们结亲时才会用的东西吗?而且我根本就没有啊……我又不是生在这个世界的人,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他见我傻愣着不出声,微微挑起眉梢,“怎么,不愿意么?” “不是不愿意……问题是我没有那东西啊……” 他嗤笑,“每个人生来都有的,你想骗我么?” “我是真的没有啊……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家乡在很远的地方,在我们那儿是没有这种习俗的……” 他却哼笑了一声,然后忽然转过身背对着我,淡然道,“你离开吧。” 我一看这情势不好,看来他完全不相信,只当是我在蒙他。这会儿再解释就有些像狡辩,他是必然不会相信的。 这可怎么办啊? 我一着急,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有了个主意。我快步冲向他,跟他说,“可以借你的剑用用么?” 他有些莫名地看着我,“你又想搞什么?” “借剑给我,你马上就知道了。” 他将那把剑递给我。银色的剑鞘上镶嵌着红色和绿色的宝石翡翠,流光溢彩,华美非常。我抽出宝剑,薄如蝉翼的剑锋,上面锋利而冰冷的气息沿着剑身流淌,映照出我的眼睛。我拿着剑,拿起一缕头发用力一削,发丝便齐整地断裂。 他一惊,“你做什么!” “我们那里有句话,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所以对我们来说,头发比玉佩这种东西重要。”我一边胡扯着,一边双手捧着那一缕头发,“如果你不嫌弃,我愿意以此发为誓。从今以后为公子马首是瞻!”说完,我便单膝冲他跪下。 他看着我双手中的头发,微微动容。他接过那一缕头发,轻轻抚摸了一下,然后忽然面对着我蹲下身来。一时间我们两人离得非常近,他身上的玫瑰香气从空气中蔓延过来,宛如藤蔓一般缠绕。 他的面容十分美丽,却没有半丝女气,那明耀逼人的眉眼,好像能够发出光芒来一样。 他忽然伸出手,拂过我的耳际。我一僵,却感觉他的手指落在我的已经被削短的那一缕头发上,轻轻拨弄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感觉到一种类似于怜惜的东西,从他的动作中流露出来。 “看来你果然是被赵雁书伤了心啊。”他那宛如有魔力一般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我有点发愣,有些被蛊惑了的感觉,甚至于一直压抑在心脏深处的某种疼痛也细细密密漏泄出来,一路冲上额头。 我赶紧低下头,镇定自己的心绪,“你想多了……” “别嘴硬了。”他轻轻抬起我的下颚,对上我的眼睛,“我能从你眼睛里看出来你的伤心。人如果不是被伤了心,不会变的这么快。” 我感觉自己好像正被吸入那双星眸的光点之中,一时竟连反驳的话也忘却了。 “有着这么一个又傻又单纯的人在后面追着他,赵雁书却看不见。”他的话语宛如飘落的雪片,迅速地融化,却又如此鲜明,“他真是疯了。” 第40章 我感觉到这份暧昧的气氛有些危险,便想要避开他的接触,可是在我有任何动作之前,他却倏然起身,像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转过身,将我那缕头发收入怀里,“你先回去吧,过几日是采薇节,皇亚父照例是要去大荒神庙祭拜先皇,事后会去神庙附近的烟雨阁用午膳。到时候你跟我去为他奉茶就好。” 我连忙道谢,他却侧过脸来,微微一笑,“别谢的太早。我也只会帮你到这里。能不能让皇亚父喜欢还要看你自己的能耐。”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对他说,也是对着自己说。 这次绝不要再失败! 采薇节是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节日。每年四月,正是薇菜成熟的季节,四月初四这一天,邻里之间会相互赠送采到的薇菜,收到礼物的人便可以得到一年的好运。这个习俗演变到后来,礼物已经不再仅仅局限于薇菜,而是扩展到任何东西都可以。赠送对象的也不一定是邻里,凡是对于自己来说重要的人,都可以收到礼物。 这一天皇宫里不会特意设宴,但是宾主都会自己在紫寰园里摆酒席,大家玩闹对诗,相互赠送礼物。据说皇亚父和先皇是在采薇节那天定的情,所以即使是在先皇死后,每到这一天他也要去大荒神庙去看他的牌位,为他祈福,添香火供品。按照瑾叔说得,先皇曾经负他,害他受了不少寂寞苦楚,可是现在他却仍然忘不了小皇帝的爹,看不出来这皇亚父那么冷酷严厉甚至有些残暴的人,竟然是个痴情种子。 直到现在他还是在为小皇帝他爹守着这片江山不是么。虽然有些独断专权了。 而那风雨阁则是皇城内最为豪华繁荣的酒楼。这份繁荣有一半是得益于皇亚父。据说在先皇还没当上太子的时候,皇亚父最喜欢和他来这里喝酒。所以每次祭拜完后,皇亚父总要故地重游,大概是想找回当年的感觉吧? 当他在烟雨楼用膳的时候,往往不留宫侍在身边,唯有贵公子与他一同用膳,同时负责为他斟茶倒酒。这一次他要把这任务交给我,不得不说是给了我一个绝好的机会。如果我这次再失败,就太说不过去了。 采薇节那天,我穿上一件翡翠色的华丽纱罗衫,上面用银丝绣着缠枝莲花图案。那缕被削短的头发被束进发髻里隐藏起来,戴上了华丽的翡翠发饰。瑾叔说了,皇亚父不喜欢穿的太朴素的人,因为会让他想起杜谦。 清晨时分我便带着杜若和迁易出门,先到大煜宫去面见贵公子,然后跟他坐上同一辆车架。那是一座宽大的描绘着华美龙纹的马车,里面足能容纳十人,前面有四匹骏马拉着。但是宽大的车厢里却只有我和贵公子两人。他坐在最里面的座位上,我则坐在侧面。屁股下面的垫子填满了柔软的鸭绒毛,即使颠簸起来也不会觉得难受。 欧阳琪今天是一袭银鼠描金牡丹大衫,厚重的衣服遮掩了他的身形,但是从在耀武场看到的他的样子,他其实是有些肌肉的,虽然显得消瘦高挑,却充满劲力。他落座后才仔仔细细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微微一颔首,“看起来很诱人。” 诱诱诱诱人??这什么鬼形容啊…… 车架摇晃着驶出紫寰园,沿着长长的宫道向着九鸾门的方向驶去。那是庄严宫的正门,我只有在进宫的时候有过惊鸿一瞥,却从未有资格从那里经过。 宫道的尽头是一扇高高的门楼,铺设着金黄的琉璃瓦,三层飞檐叠摞上去,朱红色的墙上浮雕着汉白玉飞凤图。走过这扇门,眼前倏然开阔起来。简直可以用广袤来形容的广场铺展开来,汉白玉的地面平整得好像是一块蒙在大地上的白绸,随着天际的弧线而弯曲着。远处朱红色的宫墙成了一道粗粗的线,后面楼阁连绵,像是宝塔组合成的森林,塔尖上金黄色的尖顶以及蹲在宫殿楼脚上的瑞兽沉默着,娴静地沐浴着破晓辉煌的天光。 而正北面便是小皇帝每天上朝的归元殿,高居在数百级白玉阶梯之上,一道浮雕凤道随着阶梯的走势一路蔓延向大殿正门。两侧护栏林立,守卫着神色肃穆的禁卫军。大殿有三层,三层琉璃金顶仿佛是用黄金铺就的,一长排巨大的朱漆柱承载着屋檐的重量,所有端严的宫门都紧闭着,还不到上朝的时辰,但已经有官员陆续地到了。 归元殿两侧各有一座翼宫,同样高居白玉台之上,宛如是从主殿上伸延而出的翅膀,桀骜地飞入蓝天之中。每次上朝,官员们就沿着翼宫旁边的长道走向中心的归元殿,在皇宫霸气逼人的气势下,渺小宛如两队缓缓移动的蝼蚁。 我掀着车帘,看着这晏国权利的中心。这座宫殿后面便是小皇帝处理政要的揽政殿,再往后便是未央宫,小皇帝的寝宫。 他现在在睡觉么?还是已经起身了? 看着这四下令人不安的广阔场地,还有那显得分外遥远巨大的归元殿,我便觉得自己不论怎么走,都离这座宫殿后面的人那么遥远。 皇亚父的车架正好也到了,据说是为了按时回来,省去了下车见礼这一步,浩浩荡荡的两个车队直接合并在一起,皇亚父的车队在前,欧阳琪的在后,驶向九鸾门的正门。 我一直掀着车帘,看着车缓缓通过悠长的门洞,外面世界不一样的气息已经扑面而来,好像是一种在太阳的照射下缓缓升腾起的自由味道,那气味这样特殊,令我整个人都有些战栗。 这是我从侧门进入永巷后,第一次走出庄严宫。 一年了,一年来我就在身后那巨大的宫门里生活,挣扎着,想要往上爬,却摔得一次比一次惨。我几乎忘了这宫门外还有一个无边无际的世界。 我近乎贪婪地看着外面,道路两旁的合欢树又开化了,和一年前没有分毫的改变。浅粉色的绒毛缀在叶片间向着我的脸颊伸过来,我伸手摘了一朵,凑到鼻间闻了闻。清淡的芬芳,不同于宫里的浓烈,带着朴素明快的气息。 “第一次出宫吧?”欧阳琪倏然问道。我一回头,他正冲我微笑,笑得有几分温柔。 得,我这副没见过世面的蠢样又被看到了… 在他面前我似乎总是丢脸啊… “是,没想到这么快就一年了……” “才一年而已。”他斜倚在一旁的靠枕上,用手托着腮,神色有几分慵懒,有几分寂寥,“日子还长着呢。”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他这样一个人被锁在深宫里,不也是一只笼中鸟? 他剑术高超,气质尊贵慑人,如果是在外面的世界,只怕已经闯出自己的天下了吧? 我忽然想起段熙和对我说过的话。如果我想,他可以帮我出宫。 当时我拒绝他了,可是现在,却忽然开始怀疑自己决定的正确性。 如果没机会回去的话,难道我真的要在这深宫里呆一辈子么?我真的要去和那些被困住的失了灵魂的人勾心斗角,去争小皇帝的“恩宠”? 然而,心里又确实不甘。我不可能就这么什么都忘了,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一年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我从来就不是一个淡泊的人,我不可能就这么放开了… 我不想就这么逃走…逃走,就说明我认输了。 我该怎么办? 大荒神庙位于鹿京第六重宫墙内,一座通体洁白的美丽庙宇,里面供奉着白衣白发的大荒神塑像。历代晏帝的灵位和画像都被供奉在神祠里,我是没资格进入那里的,便只好在车上等候。大约等了三四个小时,皇亚父和贵公子才缓步走出,欧阳琪上了车,车马再次开始移动。烟雨楼在第五重宫墙内,那里已经是属于市井的范围了,所有有名的字号都聚集在那里,除了繁华热闹的市集,还有有钱人的宅院。 今天由于皇亚父早上要出行,街上已经戒了严,空荡荡的没有人。但是林立的楼阁还在诉说着每日的繁华热闹。我只好对着空荡荡的街道,幻想着人来人往的场景。 烟雨楼是一座非常高的建筑,足足有七层,上到最高的一层,甚至能越过城墙眺望到蜿蜒在鹿京城外的半月河。那一道宽阔而和缓的水面宛如银白色的长缎,从阡陌的尽头迤逦而至,流淌至苍茫的天际。据说在先皇还是三皇子的时候,他和皇亚父两人就坐在临窗的座位上,面对着浩瀚的江面上船只来来往往,落辉沉降在水色远处,祥和宁静到能听见日升月落的绵缓声响。 酒楼的所有伙计都小心翼翼地迎接伺候,将皇亚父迎上最高的一层。他仍然要坐在他和先皇习惯坐的位子,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追回已经逝去的时光。 我被引入一间茶室为皇亚父准备茶水。此时解辞过来告诉我,皇亚父已经入席了,所有人都已经退下,我可以进去了。 我端着两只青瓷茶杯和一壶刚刚沏好的茶,手心隐隐有些出汗。沿着木制楼梯一路上到顶层,发现果然最高层空无一人,只有临着窗的一张平常普通的木桌前坐着欧阳琪和皇亚父。 皇亚父今日一身玄袍,平日里威严的面容却现着几分疲惫之态。但是这样少了戾气的他却依稀有了瑾叔描述中的那华美的风韵,仔细看来,他的轮廓眉眼果然是俊美非常的。 我仍然十分紧张,贵公子已经注意到了我,淡淡地冲我使了个眼色。 我端着茶小心地迈动脚步。在走到距离那一桌大概五步的时候停下来,将托案举高到额头,恭敬地说,“臣下参见皇亚父。皇亚父万福。” 欧阳昭钺那双微合的眼睛睁开了,重又迸射出凛冽的威严,向着我当头压下,“这是谁?” 贵公子回道,“他叫杨钧天,位列才人。我看他是个机灵的人,就带着他出来了。” “杨钧天?是不是在宏图宴上画画的那个,后来进了紫寰园?” “正是他。” “嗯。”皇亚父简单地嗯了声,也看不出什么心绪。我趁此机会走上前去,把两只茶杯分别斟满茶水,先敬献给皇亚父,后进献给贵公子。 皇亚父抿了一口茶,却倏然睁开双眼,一时间面露惊色。 “这……” 我心中一紧,便感觉到那目光重又压向我身上,有种动弹不得的感觉,“这茶是谁泡的?!” 这句问话严厉到逼人。我心里一慌,赶紧跪下,“是臣下泡的。臣下该死!” 贵公子也讶异地看着皇亚父,有些不明所以。 半晌听不到下文,我忐忑不安地抬起头看去。 之间欧阳昭钺怔怔望着眼前的茶杯,原本明澈的目光中显出几分迷离来,好似透过了那浅绿色的茶水,绵延向记忆的深处,“你……你为何要在茶里放合欢花?” 听到这一句问话,我便知道这一招走对了。 之前就听瑾叔说过,先皇刚刚和皇亚父认识,两人曾结伴去赏花。先皇就从树上摘了好几朵合欢花装在袋子里。后来两人去喝茶的时候,先皇就将花洒在茶壶里,与茶叶一起冲泡。皇亚父当时还笑话他往茶里乱扔东西。先皇却说合欢花虽然颜色艳丽,味道却清甜淡雅。用它来泡茶,那沁人的香味便可以和茶香融合,令人喝一口就可以忘记所有烦恼。皇亚父喝了一口后,果然喜欢的不得了。 从此以后,每次两人结伴去喝茶,先皇总会摘下几朵合欢花揣在袖子里。 在离开皇宫的时候,我摘得那几朵合欢花就是为了这个。果然皇亚父忘不了这味道啊。 心里有了底,也就不那么紧张了,我回答道,“合欢花的花香淡雅,与茶香混合有令人闻之忘忧之功效,还可以舒缓疲劳。臣下见皇亚父日夜操劳,便想了这主意。若是皇亚父不喜欢,臣下再去重新泡过。还请皇亚父恕罪。” 第41章 皇亚父似乎并没有听到我的回答一般,那双虽然上了年纪却依然有神的双目此刻少了锐气,薄薄的虹膜上虚染出一层轻愁。一瞬间他的神色是悲伤彻骨的,好像有着什么已经死了的东西似是而非地复活了一霎那。 一时间四下一片寂静,只有远处江面上缓慢游移的船帆。一股傍晚时分的气味从窗外飘进来,温暖地弥漫在木质桌椅间。 我偷偷看了眼贵公子,他眼中露出赞许,满意地对我弯起嘴角。 “杨钧天是吧?”短暂的沉寂后,皇亚父忽然开口道,“果然是个伶俐的人。” 我赶紧回答,“谢亚父夸奖。” “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祖籍在哪里?” “他是从巫谢族来的。”贵公子替我回答道。 “啊,我想起来了。”皇亚父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你怎么知道合欢花有这种功效?” “是臣下家祖传的秘方。”我继续扯淡,“臣下的亚父是个很容易觉得疲劳的人,所以父亲以前总是给他这样泡茶。” 这样说,是把皇亚父和先皇的情形代入进我的背景里,如果能让他产生共鸣,对我也就会更亲近些吧? 听完我的话,他竟微微露出一丝笑意。这还是我第一次切切实实看到他笑,那岁月的皱纹竟也变得十分漂亮,与贵公子的俊美愈发相似了,但是多了一种被岁月酝酿过后的成熟韵味,“你亚父是个很幸福的人吧?” 我笑,“嗯,他们两人十分恩爱。” “现在呢?他们还在北疆么?” “他们已经去世多年了。”我那还在地球上的老爹啊…原谅儿子诅咒你吧…这都是被逼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如果能生同衾死同穴,也算是幸福了。” 生同衾死同穴,这是不是他的愿望呢?和小皇帝他爹一起睡在皇陵里,千万年后化为灰尘? 听起来确实是个很美好的结局,可惜已经不可能实现了。我看着这满头华发的长者,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哪怕他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利,他爱的人爱的从来不是他,而他却只能一次次地在这酒楼上望着远处碎波粼动的江面,对着一碗合欢茶,在无尽的回忆里追思。 “能和一人相伴致死,在寻常人家可能还更容易些吧?”我低着声音,大着胆接了一句。 皇亚父却低声笑起来,“说得好。人人都羡慕宫里荣华富贵,谁知道他们自己拥有的东西有多让人嫉妒?人从来就不知足。”他说着,抬起眼来看我,“你坐下吧。不用一直站着伺候。” 我心中暗喜,能被允许在这烟雨楼与皇亚父和贵公子坐在一起,已经算是无上的荣耀了吧?这样说来,我算不算通过了考验? . . . 从烟雨楼回到宫中的当晚,贵公子宫里的一个小童递给我一封简单的信,只有寥寥两行,“记得按时来耀武场习武。” 看来他是打算以教我武功为借口与我长久接触了么?我终于重新赢得了他的倚重? 虽然已经达成了第一个目标,我却轻松不起来。接下来的路会更艰难,变数还很多。我不可以掉以轻心。 打发迁易去帮我把一些以前被赏的金银细软送去给瑾叔,当做是他为我提供情报的报酬。此时此刻这是我唯一能酬谢他的东西。只有等我得到了更多的时候,才能回报给他更多。 第二天我去耀武场时,却发现贵公子原来不只是要借着习武当幌子见我,而是真的要我跟他学点拳脚功夫……我一去他就开始让我练习扎马步,足足蹲了仨小时,扎得我是东倒西歪腰酸背疼,大腿僵硬得跟石头似的…… 他看着我唉声叹气的可怜样,忍不住笑起来,“行了,起来吧。就你这个样子还敢借口要习武?真是苦了你之前找的那个师父了。” 我如蒙大赦,结果一松劲儿就坐在地上了…我索性不起来了,就地躺在地板上。身下的台子上铺着上好的楠木地板,太阳的光明丽柔和,晒在脸上暖融融一片,“再蹲下去我就要脱肛了…” 脸上的阳光忽然被挡住,是欧阳琪站在我身边,低头望着我,“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我眨眨眼睛,坐起身来,“我还要过几天才能有明确的计划。” “哦?”他似乎是随意地回应了一声,在我身边席地而坐,“陛下这几日有去过扶摇殿么?” 听他忽然问起小皇帝,我觉得有些奇怪,“没有,听说这两天他在惠公子那。” “你不怕你和皇亚父走这么近,会失宠么?” 我干笑了几声,口中苦涩,心中闷疼,“我早就‘失宠’了。不过恕臣下斗胆,贵公子你怎么这么为我着想?” 他似笑非笑,“因为你如果失宠了,谁来坐贤公子的位子?” “贵公子,有句话,臣下不知当不当问。” “但问无妨。” “你一直希望提拔我,是要我为你做什么?对付惠公子么?”我问。 他笑意不减,“你说呢?” “惠公子毕竟是连太尉的儿子,如果要扳倒他,只凭在宫里的小动作只怕做不到吧?我什么背景也没有,又能帮到你什么?” 他淡淡看着天空,“我自然有我想要的东西。怎么?本公都愿意当冤大头白白帮你了,你还疑心本公的企图?” “臣下不敢,只是觉得奇怪而已……” “放心,本公不会害你的。”他说着,忽然一下起身,手中长剑一抖,在空中开起一朵绚丽至极的剑花,杏黄衣袂凌风翩跹而起,整个人化作一团黄蝶,剑光行云流水般围绕飞旋。我羡慕地看着他的身影,以前电视剧里看得那些花里胡哨的武打动作都及不上这场面一半的精彩,他的每一剑都是千锤百炼的灵动,姿态随性却风华绝代,帅气得让人禁不住想叫好。 我要是也有这样的本事就好了,可以像古代大侠一样仗剑江湖,跟古龙小说里的浪子一样,多潇洒? 正想得出神,一剑倏然而至,我吓了一跳,可那剑势却早已收尽了,下巴一凉,他竟然用剑尖挑起我的脸,笑容明媚却有些戏谑,“看呆了?” 我不知怎的脸上忽然一阵发热,赶紧否认,“没有没有我只是在想事儿……” 可他不退反进,勾起我手臂一用力,我就跟着那力道站了起来,他离得我极近,耳语一般的声息,“本公练剑好看么?” 我无法说谎,但他强烈的气场真是让人有点儿招架不住,只好嗫嚅道,“挺……挺好看的……” “想不想试试?” 我没明白,“啊?” 他微微一笑,忽然用拿剑的那只手握住我的右手,将剑柄放到我手心里,然后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也握住我另一只手。我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身体随着他的力量动起来。他拉着我的手点挑刺劈,脚步有技巧地移动,令即使是不知所措的我也能跟上他的步伐,随着他的动作做出各种我自己绝对练不出来的出剑动作,那感觉竟然好像真的是自己在练剑一样。剑气飒飒生风,周围的世界都是模糊旋转的,感觉分外的好。 一招终了,他轻轻放开我,我便立刻从那幻觉中回到现实里来,手里还握着他的剑。 “感觉怎么样?”他问。 “太帅气了!”我忍不住用了个现代词,估计他没听懂,但是我的表情已经很明白地向他传达着我的意思。 他从我手中拿过自己的佩剑,从腰间取出一块锦帕,仔细地擦拭着,“练剑就是这样,可以让人忘了所有烦恼。跟你的合欢花有一样的作用。” “你也有烦恼么?” “谁没有烦恼?我也是人呐。”他呵呵笑起来,好像我问了句很孩子气的话似的。随即他便将剑收回剑鞘,抬步往练武台下走去了。 看来他是打算离开了。我也用袖子擦擦额头上的汗珠,看了看天色。 一个月已到,该去御药司见见段熙和了。 正打算叫杜若过来,贵公子却忽然转过身,又跟我说了句,“你知道你以前住的翠微院,住过一个名叫越途的捷豫么?” 我一愣,这是个好久都没有听过的名字了。 贵公子对我露齿一笑,“你可以去查查这个人。” 说完,他便离开了。 不知道为何,他最后的笑容让我有点不安的感觉。 . . . 我来到以往和段熙和见面的荒亭,四周的海棠花开得正繁茂,凄艳的红色落了满地。亭檐上的紫藤萝开花了,一串流光溢彩的紫色,引来几只蜜蜂嗡嗡地喧哗着。 我坐在栏杆上等了一会儿,便见到熟悉的青衣人影踏着一地碎红而来。阳光在光洁的额头上闪烁着。 “小杨。久等了。” 我站起身来迎接他,“你还好吗?” “我还是老样子,不过……”他已经走近了,才低声笑道,“我的手下们可是累得够呛啊。” 再见到他,我还是会觉得惊奇。这样一个看起来明朗简单的人,竟然是传说中的杀手?居然还是个头子? 这个世界真是太奇怪了啊……人的表面和实际情况怎么差得这么远? 这一回,他没有跟我说太多话,而是把一封鼓鼓囊囊的信封塞到我手里,低声道,“回去再看,看完烧掉。” 他说这句的时候,脸上惯常挂着的那带着几分憨厚的笑容不见了,一瞬间眼神变得利气逼人,神色也严肃起来,让我颇为不习惯。 我知道这是很重要的叮嘱,于是郑重点头,“你放心。” 他又恢复了常态,拍拍我的肩膀,就转身离去了。 我却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便喊他,“剩下那一半的钱……” 他头也不回,只举起手来挥了挥,“最后一并结算吧。反正以后你还会找我帮忙的。” 第42章 杜若在吃过晚饭之后忽然开始呕吐,还咳了几口血。我被吓了个半死,御药房的医师在给杜若看诊的时候我就在一旁团团转,转得那位医师都闹心了,迁易连忙把我给拉了出去。 我在大殿里也坐立不安。今天白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咳血了呢?? “才人你别急了。急也没用。”迁易托着脸颊坐在铺着地毯的台阶上,“他这是老毛病了。您没发现他吃饭吃的特别少吗?” “我还以为他本来吃的就少啊……他到底有什么毛病?” “不知道,他没说过。”迁易耸耸肩膀,“放心啦,他肠胃不太好,这也是偶尔会发生的事儿。” 我用手摸着下巴琢磨着,“他以前也经常咳血?” “那倒没有。只是偶尔吃了刺激的东西就会吐出来。这是他还在陛下身边伺候的时候就有的毛病了,一直有吃药。不用太担心。” 一会儿医师出来了,说是胃出血,已经喂了他一粒凝血丹,又开了一副药方便离去了。我赶紧让迁易拿着药方去御药房拿药,回来熬了喂杜若喝下。原来就显得有些瘦弱的人现在在被子里几乎被挤没了,苍白的脸色几乎能看到皮肤下面的血管。他冲我安抚地笑笑,显得愈发虚弱了。 “钧天,不要担心。”他这么跟我说。 我紧紧皱着眉头,跟他说,“好好睡觉,这两天你不要下床了。” “没有这么严重。” “都胃出血了还不严重?太医来的晚点儿你小命就没了!” 折腾了一下午,日头在不知不觉中隐没入天边高高的城楼下,天色逐渐暗了。 夜晚的扶摇殿,宫侍们大都睡下。瀑布的夜唱似幻似真地回荡在高大的朱漆柱间,烛火在静默地颤抖。 确定杜若已经睡熟后,我走进书房,从怀里拿出段熙和给我的信封,就着烛火打开,细细读起来。 看来段熙和之前跟我说得关于飘渺宫收集情报的能力天下第一的说法并非吹牛,信上不仅写明了我希望知道的信息,还附送了一份令我震惊万分的密函。 我要段熙和查的三个人分别是向离,他的父亲、祈国的丞相向原,以及祈国王子朱染。之所以想要这三个人的消息,是因为根据之前得到的瑾叔提供的情报,向原是个老谋深算的人,他愿意献出自己的儿子,我总怀疑这背后有什么隐情。而朱染这个人,虽然只见过寥寥几面,却总觉得他那一身傲气有些扎眼。他看起来不像是热爱和平的人,却忽然当起了晏国和祈国的和平大使,也是十分奇怪。我就抱着碰碰运气的心理,希望能从这三个人中间查出些关联。 没想到这结果竟然这么劲爆… 整件事叙述得十分复杂,我研究了一晚上才看出点头绪。在这里记录的是经过我整理后的结果。 先从朱染说起。他是祈王的长子,精通兵法骑射,曾经为祈国屡立战功。现在祈王已经年迈,而且重病在身,所以朝政基本上已经交给他处理。他一向认为祈国资源贫瘠,而且由于气候干燥,常有旱灾火灾,拓展疆土已经刻不容缓。但是与晏国多年征战耗损巨大,再这样下去只会令祈国力量进一步削弱。祈国周边又有许多临近的国家,与祈国屡屡冲突,一旦祈国再耗损下去,便面临被瓜分的危险。 于是朱染便找到向原商议。向原向朱染献计,暂时与晏国休兵,并伪装和谈,献上珍宝美人迷惑麻痹晏帝。但与此同时暗中派出使者绕过晏国,向大晏南方的夏国进行邦交往来,并寻机说服夏国与祈国结盟,在出其不意之时南北夹击。晏国虽然表面国力强盛,但欧阳昭钺与当朝连太尉一直明争暗斗,根本没心思注意祈国的动静。而且连年征战,积攒下来的耗损大概也和祈国不相上下,甚至更多,现在早就是外强中干。只要两国同时出兵,拿下晏国只在举手之间。到时候夏国可以得到半月河以南三分之二的土地,这不得不说是一个非常诱人的提议。 于是朱染便亲自携祈国使者来使晏国,便有了一年前的宏图宴。与此同时向原在祈国内遍寻美人,在宫中调教训练半年后,进献晏国。而他的亲儿子向离便是其中之一。 我看到这里,只觉得脑子嗡嗡地响。这向离竟然是个男版西施啊有没有!!!还被训练调教过一年?他那些纯真圣洁得劲儿不会真的是装出来的吧?!!! 靠,小皇帝竟然成了夫差了,真的被迷得团团转了!!! 而那封密函,竟然是飘渺宫的刺客窃取的从夏国送到祈国的文书。里面已经在商讨出兵的事儿了。那文书是向原亲手所写,里面还提及了向离,说是在破城后不会伤他儿子毫发。 额头上出了一层冷汗,这样看来,晏国的处境真的非常危险啊!我必须马上让小皇帝知道才是! 我把信装好,刚打算喊迁易备车,但是脚步走到门口的时候,又顿了下。 如果我就这么把信送过去,他会相信我么? 他那么珍视那个人,我说的话,搞不好会被认为是因为嫉妒而捏造的诬陷。就算他相信我,也必定不忍对付向离,到时候还是功亏一篑。我不能这么冲动,再把事情搞砸一次,我就彻底失去贵公子的信任了。 我重新走回桌边,将那封密函留了下来,其余的几张信纸都放在烛火上。火舌很快地沿着单薄的纸张吞噬了黑色的字迹,跳跃的火焰刺得角膜微微疼痛。 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我把自己收拾整洁,驱车前往文书司。关尚翊没有在房间里,而是坐在银杏树下的石椅上喝茶。晨间凉爽的日光落在他的黑发上,一片恬淡宁静。 我坐到他对面,“难得看到你这么闲。” “最近没有什么节日,也没有什么宴会,我才能得个空。”他惬意地抿了口茶,神色柔和,“好久没见你了,怎么突然过来了?” “你这是怪我来得不勤吗?我这不是怕惠公子知道你见我不高兴?”我笑,然后压低声音,“不过你说的也对,我来的确是有事。” 他微微抬起眼皮,默不作声。 “我们进去说。” 一进入关尚翊的房间,我便将门窗都拴好,然后从怀里拿出那封密函递给他,“你看看这个。” 关尚翊接过来,先看了看我,才慢慢从信封里抽出信函细细看了起来。我注意着他的表情变化,只见他的神色完成了从漫不经心到目瞪口呆的完美渐变,秀气的眉头紧紧纠结在一起,“这……这是……” “你没看错。”我冲他微微一笑,“这是夏国给祈国丞相向原的密函。” 他猛地抬头看我,神色间已经现出几分惊慌,“你是如何得到这东西的!” “我自有我的渠道。但这封文书的真实性不容置疑,不论是用纸还是上面的印都是出自夏国。你是这方面的专家,你应该看得出来。”其实我是不太了解用纸印章这些东西的,但看他的神色,我知道应该不假。 “这是事关整个晏国的大事!”关尚翊神色凝重,“应该立刻呈给陛下才是。” “现在向离正得宠,把这信交上去,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大敌当前,哪能管得了这么多?”他断然道,“如果你不愿意,我去。” “我有更好的办法。”我连忙安抚他,“之前我和你说过的事,难道你都忘了?” 他动作一顿,转脸看我,神色有些不可思议,“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想那些么?” “如果能一箭双雕事半功倍,何乐不为?”我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倚靠在他的矮桌上,从他手里轻轻拿过那份密函,“我今天来见你,是想要你帮我办一件事。事成之后,我保证你能得到贵公子的青睐,甚至……是向离的修缘之位。” 他目光一闪,凝视我半刻,终于问了句,“你要我做什么?” “把这封密函交给你父亲关侍郎,让他将信转给连太尉。” 他一愣,“我父亲?为什么?” “你之所以一进宫就得到惠公子的照顾,不多是因为你父亲是属于连太尉一派么。这对你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吧?其余的,你就不用担心了。” 他不做声了,好像不认识我了一样看着我。我被他看得身上有点发毛,好像我是个妖怪似的。 难道是我表现得太居心叵测了?看来模仿欧阳琪那种高深莫测的感觉不太成功? 我将密函放到他桌上,凑近他,在他耳边低声说,“相信我,我不会害你的。”说完我就转身走出他的房间,但能感觉他的视线一直追随着我的脚步,直到那一扇雕花木门合拢,阻隔了他的目光。 接下来,只要等待就好了。 我仍然每天去耀武场跟着欧阳琪习武。在他的调教下,我扎马步的功力越来越强了…他开始教我一套白鹤拳,说是由于我缺少力量的锻炼,为了弥补力量上的不足,就只好靠以灵巧取胜。我挺认真地跟着他学,晚上回了宫殿还会自己练习。主要是之前他带着我舞的那一套剑法给人的感觉实在太好了,如果我也能有那样的实力,就可以更强了吧? 然而我知道武功并非几天能够成功,我开始的又太晚,这辈子恐怕都不可能达到贵公子的水准了。可是跟着他学武的时候,却莫名觉得很快乐。他算是个严厉的导师,和他过招的时候难免会被打得晕头转向的。但是每次我被打趴下的时候,他会轻柔地拉着我的手臂,扶着我的腰带我站起来。有一次我脸上不小心挨了他一拳,在我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疼痛的时候,眼前一闪,他已经到了我面前。那擅长抚琴的修长手指轻轻抚上我的脸颊,轻如鸿毛般的碰触,明媚如星的双眼仔细地查看着,“怎么不躲?” “……没反应过来……”他离得我太近,那微微点缀着几点汗珠的面容却显得愈发完美,他身上淡淡的玫瑰香气幻化成烟雾一样,令我有些怔忡的感觉。 他扑哧一笑,“真是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人。” “……我才学了几天啊,能到这个水准已经是奇迹了好吧?” “哈哈,好,你整个人就是个奇迹。”他摇摇头,大概是确定我的脸颊没有青肿才退开,拿起摆放在一边的茶壶,也不往茶碗里倒,直接倒入口中。在阳光中幻化成一条金线的水液沿着他的下颚蜿蜒而下,勾勒出那上下移动的喉结,看起来,竟然是分外的性感。 我赶紧移开目光。 “今天就到这里吧。你也累了。”他一口饮尽瓶中水,用袖子拭去唇上的水珠。 我竟然有些恋栈不舍的感觉,这有些奇怪,于是我赶紧点点头,拿起手帕擦擦脸上的汗。 “之前让你查查的那个人,你查了么?”他又问了句。 我点头,“越途嘛。我已经在宫侍中打探过了,说是三年前进宫的,小皇帝很喜欢,却莫名其妙的吞毒自尽在翠微院里了。大多数人都说是惠公子指使洪酌害死的他,因为洪酌当天是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而且两人说过什么之后,越途就魂不守舍地回去了翠微院,之后就被发现死在床上。”我说着,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让我查他。都是三年前的事了,就算要对付惠公子,又没有直接证据,不好翻旧账吧?” 欧阳琪提起佩剑,迈步往台下走去,“如果事情就是表面上这么简单,我干什么还要你去查呢?” 我微微怔忡,那个越途的死,究竟和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一定要我去查? 如果他知道的话,干嘛不直接告诉我? 日子又平静了几天。我在园中偶尔还是会遇到惠公子,不过托向离的福,惠公子只是把我当空气,不再主动找我的麻烦了。 果然偃旗息鼓也是自保的好方法。 大约过了两周之后,我埋下的那颗炸弹终于成功被引爆。连太尉上书皇亚父,说是截获夏国和祈国通信的密函,向离的细作身份被揭露,要求小皇帝费去向离的昭仪身份,并且赐死。霎时朝野震动,整个紫寰园都炸开了锅。 第43章 大约过了两周之后,我埋下的那颗炸弹终于成功被引爆。连太尉上书皇亚父,说是截获夏国和祈国通信的密函,向离的细作身份被揭露,要求小皇帝费去向离的修缘身份,并且赐死。霎时朝野震动,整个紫寰园都炸开了锅。 这是我一直等待的结果,可是真等到的时候,却分外的平静。我日复一日坐在画室里,好像那扇纸门外的世界是不存在的一样,我的心我的眼都只能看到面前那张画纸,不知疲倦地把姹紫嫣红的颜料涂抹上去,一层又一层。 所有关于外面的消息,都是迁易告诉我的。整件事折腾了整整一个月。原本暗暗对峙的皇亚父和连太尉两人在大敌当前之时意见出奇地一致。在看到连太尉的上书之后,欧阳昭钺果断地向小皇帝下令处死向离。小皇帝自然是不同意的,他说这事是有人存心陷害,并且要连太尉重新查明密函出处。在文书司任职的画师和书法家仔细检查了那封密函的纸张,就连用墨的色泽都仔细鉴定了一番,最后一致同意这是出自夏国的信函,信上的印章也的的确确和之前收到的来自夏国的贡品上的印记吻合,他们已经算是整个晏国最出色的专家了,那封密函出自夏国这一点已经无可置疑。 文书司是由关尚翊所管,会得出这种毫无疑义的结论,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而信得来历也几乎查不出来。关尚翊的父亲,中书侍郎关温朗是掌管晏国的密使机构。由于涉及到潜伏在别国的暗桩的身份安全问题,凡是中枢机构呈交的密函都被认定为绝对可靠,不需要提供详细的获取来源。也就是说只要是由关温朗呈交的密函,所得途径便是绝对的机密,就算是连太尉都不能询问。所以我不用担心暴露身份。就算是小皇帝歇斯底里一查到底,最多查到关尚翊,我藏得这么深,几乎没有这种可能。 小皇帝不肯下旨,结果由于两个掌握大权的人决定同仇敌忾了,满朝文武的意见也一致的统一。在如此灭顶般的压力下,他愣是又撑了十多日。直到皇亚父开始以这件事做文章,有意要废他的帝位时,他才终于让步。 一道圣旨废去了向离的修缘之位,将他囚禁在玉衡馆中,三日后或是一杯鸠酒,或是三尺白绫,或是一把匕首,我的目标就会永远消失了。 在行刑前一天,我第一次推开画室的门。外面澎湃而入的阳光伴着瀑布的轰鸣声扑面而至,我被砸得有些头晕目眩,眯起眼睛看着门外那烟霞缭绕的紫寰园。天空中蒙着淡淡的一层轻云,日光却丝毫没有减弱,整片园子浮动着一层淡淡的紫烟,沿着起伏的地面铺展的梧桐树、枫树、古槐树、柳树还有香樟树都静默在那微微熏染的紫气里。 由于杜若的病还没有完全好,我便让他一直静养,外面侍候的只有迁易。他看到我出来了,有些惊讶,“才人,你还好么?脸色看起来怎么这么苍白啊?” 我默默点头,对他说,“备车,我要去玉衡馆。” 迁易脸色一变,“啊?那人都要被处死了您还去干吗啊?!” “好歹他把我当成朋友……”我感觉嘴巴里干瑟瑟的,声音都有点儿沙哑了。 “可是明天就要行刑了,肯定不让进吧?” “别问那么多,让你备车你就备车。” 他无法,只好按照我吩咐的去做。我洗了把脸,穿上一件白衣服,然后就上了车辇。 玉衡馆原本就是清幽之境。此时已经是初夏时节,围绕着宫殿的那一方碧蓝的池塘中已经有浅粉色的花苞在莲叶间若隐若现。正门处绿竹猗猗,在朴素的围墙里悠缓地摇晃着身躯,一如以往的宁静祥和。如果不是门外森严的守卫,简直就和以往的每一次到访一样。 迁易去和门口守卫的军官说,可是对方好像不愿放行。 我掀开车帘下了车,走到那守卫面前。他慌忙冲我下跪行礼。我扶起他,冲他微笑,“将军如此尽忠职守,我十分佩服。不过,我和向修缘是故交。他明天就要上路了,我一定要送他一程。” 那禁卫军官面露难色,“这……” 我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金子,悄悄放到他手里,“我只要一刻就好,拜托了。” 虽然那军官应该不是个贪财的人,但我刚刚放到他手里的银钱足够他们家里好吃好喝一年的了。他踌躇半刻,便放了行。 我没带迁易,自己走进去。 偌大的宫殿里没有人烟,连阳光都被涂染上了忧郁的蓝色,轻纱在无风自舞着,舞出几许悲凉凄清。我在帷幕中行走着,脚步声空空空地响,好像这座宫殿已经被废弃了。 最后我在一张矮榻上找到了他。塌下的地面上散落着很多张写满了字迹的纸。那是一页页的诗歌,在漫天地飞扬着。 我捡起一页看了看,那是一首关于故乡的长诗。 我走向他,他合着双目,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到来。 “向离。”我低声唤他。 长长的睫毛微颤,他睁开墨玉一般的眸子看着我,然后展颜一笑,一如以往的干净高洁,“钧天,你来看我了。” 我忽然就想落荒而逃。那双平静而欣喜的眼眸让我如坐针毡。我仿佛能看到那里面倒映出的自己,扭曲的自己。 “来,坐啊。”他往里挪了挪,给我腾出位置。从他的脸上我看不到将死之人的恐惧,反而平静得让人觉得心碎。 我强忍逃走的冲动坐到他身边,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来做什么呢?跟他坦白是自己害的他,让他恨我,还是继续骗他,让他以为我是他的好友,然后在谎言里死去? 这个问题我已经想了很久很久,可是到现在我都没有想出一个答案。 我是恨他的。我终于做到了自己要做的事,而且不留马脚,但是为什么现在却只觉得害怕? “来了怎么也不说话?”他的头发披散着,却并不显得落魄。 “你……还有什么愿望么?”我发声艰难。 “愿望啊……大概就是再看一眼祈国的草原了吧?”他云淡风轻地说着,“不过在梦里已经看到过了。所以,也算是没有遗憾了。” 我感觉胸口疼痛,把随身携带的那副画拿出来,扯掉外面的布料,“我不知道祈国的样子,这是我根据你的描述想象着画的。”那幅画是一片葱茏苍翠的草原,上面奔驰着一群黄色的骏马,远处白云从地平线上翻滚而起,映衬着浩淼无际的蓝天。 他看了许久,眼底闪烁出了几点晶莹。 “像,太像了……”他说着,声音近似于耳语。他伸出手去触摸着凹凸不平的画面,嘴唇有些颤抖,“我没想到自己还能看到……谢谢你……” 此时我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要告诉他一切!告诉他我是怎么设计他,把他送上死路!告诉他我从来就没把他当朋友,看到他要死了我简直要乐疯了!! 别谢我,恨我才对!!恨我才对!! 谁让你当我的绊脚石?谁让你抢修缘的位子?谁让你抢了小皇帝的心? 都是你自找的!你逼我的!! 我在心中歇斯底里地吼着,可是另一半的自己却冷着眼睛,好像事不关己一般旁观着,甚至带着冷笑。我无法忍受这两种人格在冲撞着,可是不论那冲撞如何暴烈,却都上升不到我的脸上来。我竟然还是像以前一样若无其事地笑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笑着。 他抬头望着我,“来晏国之前,我是痛苦的。可是现在,我一点儿也不难过。” 我看着他,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平静,“为什么?” “我背叛了一个人,也背叛了自己,所以我必须接受惩罚。”他这样说着的时候,那深褐色的瞳孔深处终于析出一丝凄苦,“可陛下是个太好的人,叫我怎么能无动于衷?” 他所说的背叛,是那个名叫宇轩的人么?他的青梅竹马? 他真的爱上小皇帝了吧? 我看到他那凄苦中的幸福,忽然就平静下来了。一瞬间整个头脑冷静到让我自己都有些诧异起来。 他好么?也许吧,在他想要对一个人好的时候,是会叫任何人不顾一切地沉溺进去的。 可是当他收回的时候,却是十倍百倍的残忍。 你何其幸运,还没来得及等到他收回的那一天。 我感觉自己的心已经冷下来了,一个月来炙烤煎熬的感觉倏忽间不见了,甚至有些麻木的感觉。我冲他笑笑,说道,“我该走了。他们不让我呆太久。” 他点点头,抬起手扬了扬,“去吧。” 我起身向着殿外走去,忽然间他又在我身后唤了一声,“钧天。” 我转头,却见他笑容如白莲般纯洁而灿烂,在轻纱的笼衬下,显得有些朦胧了,“很高兴结识你。” 我扯动嘴角,却不知道那笑容有没有那么自然,“我也是。” 我逃也似地离开了,终于我还是没有告诉他,他直到死也不会知道到底是谁害死了他。 我有些恍惚地回到了扶摇殿,上台阶的时候差点摔倒两次。我一整天都是这种梦游般的状态,不论做什么都无法集中精神。迁易说我太累了,要我早点上床睡觉。我像尸体一样躺在床上,看着床顶翠绿色的纱帐,却始终睡意全无。 那样的感觉,就好像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要死去的并不是向离,而是我自己。 第44章 第二天清晨,一层厚实的大雾降落在紫寰园之中,苍茫的烟气吞灭了五步之外的所有景色,就连楼台外的树影也模糊成了森森绰绰的怪形。这雾气似乎连天地间的声音也吞噬了,听不到鸟鸣,一切都安安静静的,安静到好像整个世界都死去了。 我抱着被子赖在床上,一直看着窗外缭绕徘徊的雾气。我希望能听到点什么,却又不确定自己想听到些什么。 倏然间,遥遥的有钟声若即若离响起,那是从大荒神庙传过来的。现在已经是卯时了,正是侍僧们做早课的时辰,是平时小皇帝上早朝的时辰,也是向离被赐死的时辰。 我感觉全身都在战栗,一时手脚冰冷,心脏抽搐着一般。 这样异样的好像要心脏病突发一样的感觉只持续了一瞬,随即便逐渐恢复正常。我照常喊杜若进来帮我找衣服叠被子,早饭是酸奶酪和酥皮枣饼,我吃了很多,然后到殿外去,坐在瀑布旁边晒着那并不存在的太阳。今天我不可以出门,因为不出我所料的话,小皇帝今天晚上会来。如果被他发现我在向离死的当日就出门的话,便会觉得我并没有对向离的死感到和他相似的哀伤。 我要让他觉得我是悲伤非常的,因为向离是我的“朋友”。更重要的是,我大概是这宫里唯一会和他一起哀伤的人。 雾气徘徊了一会儿就散去了。宛如幻梦仙境一般朦胧浩淼的紫寰园逐渐褪去面纱,阳光化作几缕巨大的光柱,从云中的裂缝倾泻到树冠顶和碎银粼动的水面上,仿佛是通往极乐世界的阶梯。不知道在这些阶梯中,是否有一道纯洁的魂灵正轻缓而上,带着无尽的遗憾离去。 我怔怔地,觉得自己心里的某些东西死掉了似的。 从今天起,我真的还能若无其事地回到原来的世界去么?我的肩上已经背负了一条人命,我再也不是以前的自己了。 后悔吗?值得吗?我这样问着自己,却混混沌沌的找不到答案。 当天晚上,有宫侍来传召我去未央宫侍寝。 我穿上一袭白衣,也没有加任何修饰,只在袖子中熏上了一些睡莲香,然后便跟着引路的宫侍出门。深蓝色的夜色中,引路宫侍手中的宫灯散着发红的光芒,飘忽不定在微凉的空气里。一个月来小皇帝终于传召了我,我却丝毫快乐不起来。 今夜的我不过是他悲伤的载体,不过是向离的替身。 未央宫高大如巨兽般的形体从夜幕中浮现,挂在廊檐下的一长排红色宫灯却渲染不出任何喧嚣的色彩,反而内敛到阴翳。我提着长衫的下摆沿着长阶一直走到巨大的宫门前。除了森严的禁卫军,便只有两名宫侍一左一右守在那里。见到我来,便为我打开大门。 琴声伶仃,每一丝尾音中都带着令人心碎的颤音。千丝万缕地缠绕在装饰着彩绘金线的房梁之间,逐渐地缠紧,听得人心口窒息。 我发现殿里除了尹宫侍就没有其他人伺候了,他正站在外殿,见了我微微点了下头。 我向他回了一礼,转向拉起的红色绸缎帷幕。琴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时紧时疏,多变而清冷的音色,似乎在娓娓诉说琴者的无限哀思。 事到临头,我却产生了一丝怯意。 深吸气,我掀开帘幕走进去。氤氲蒸腾的浅红色光线中,他穿着水红色的单袍,长摆迤逦,及腰长发如流水般散落身后,雪白的脸庞显得有些模糊,那原本带着稚气的眉眼却似乎成熟起来,眼角绵延的魅色却愈发浓艳。只是此刻那低垂的睫毛上却似乎承载着一些阴郁的东西,他微垂着眼帘,似乎没有听到我进来。 我默默站在那里看着他。只有一个月而已,他却似乎长大了不少,虽然只是坐在那里,骨骼的轮廓却愈发硬朗挺拔,身形似乎也拔高了,那份美艳却愈发成熟,宛如初绽的罂粟一般,是致命的毒药。 他那双适合弹钢琴的漂亮手指拂过锦瑟银丝泠泠的琴面,复杂地勾动按揉,红袖随着他的动作起落着,散作漫天烟霞。我不忍出声,有些贪婪地看着他。这一眼看得实在太艰难太沉重,一条无辜的性命压在这一眼上,虽然骨头似乎都要断裂了,我却还是贪婪地看着。 他倏然住了手,那迷人而危险的琴音随之戛然而止。他抬起黑夜般的眼眸,看到我的时候仿佛一潭死水,却在看到我的白衣时悄悄融化了什么。 我下跪行礼,“臣下见过陛下。” “怎么也不说话?来了多久了?”他的声音也如他的琴音一样,有些飘忽不定。 “臣下刚刚进来。” “起来吧。”有些疲惫的语气,好像已经不堪重负了似的。我看到他轻轻揉了揉眉心,却并未看到太多哀伤之色。 我缓步走到他身边,跪坐在他的矮榻旁边,轻轻握住他的手。他睁开眼睛,半垂下头望着我。那一瞬我看到他神色中深深的无奈,却仍然没有悲伤。 无奈什么呢?是在无奈即使是自己重视的人也救不了么?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没用?很无力?很绝望? 这就是你曾经带给我的感觉啊,感受到了么? 我心中升起一种混杂着怜悯、快意、自责的复杂情感,这情感突如其来,十分浓烈,以至于我感觉自己在说话时,嘴唇有些颤抖,“陛下,那不是你的错。” 他似乎微微震颤了一下,我手掌下微微有些冰凉的手也瑟缩了一下。 “我昨天去看过他了。他说他爱你,他也不后悔进宫来。”我把头靠在他身上,用低低的声音说,“他没有怪你。这都是没办法的事。”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我能感觉到他体内蠢蠢欲动的情绪。 “总有一天,你会夺回属于你的东西的。到时候就不用再害怕了。”我继续说道。 他忽然抓住我的肩膀,力道很大,微微有点儿疼了。但是我没有动,任凭他紧紧搂着我,令我紧紧靠在他身上。那淡淡的药香味如此熟悉,叫人几乎迷醉了。 “我绝不会让你也离开。”他的声音有些暗哑,这句话听起来分外沉重,好像一句誓言一样。 永远不离开么?这样沉重的一条枷锁,我怎么却有着淡淡的快乐? 下颚被轻柔抬起。我仰面望着他,他垂眸看着我。一霎那四目相接,我深深陷进那黑色的陷阱里。他俯下身,轻轻吻住我的嘴唇。那是十分浅显却缠绵的吻,那是自从进宫后,他给我的最动人的一个吻。宛如琉璃般易碎,饱含浓重的悲伤,几乎要令人落泪了。 在他轻轻离开我的唇时,我低声说,“我不会离开你。” 他微微弯着腰,拥着我,在我耳畔低语着,“对不起钧天…对不起…” 我知道这句对不起并不是对我说得,而是对向离,但是这清楚明白的愈发让我心中钝疼。他还能再看见我么?他还能再认清我不是向离,我和向离截然不同么? 那天晚上我们并没有做|爱,他只是搂着我,紧紧地搂着我。我背对着他,也不知道他可曾入睡过,我的后背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那心脏炙热的温度似乎也顺着我的血脉透入我的心里。这份相互舔舐伤口般的亲昵却仍然令我心醉,甚至于第二天清晨他起身离去的时候,我感到整个人都空荡荡的,再也不完整了。 接下来整件事情的发展,则完全按照我当初的设想。由于那封密函是由连太尉呈给皇亚父,又进一步逼死向离,所以连带着小皇帝对惠公子连陌上的宠爱也完全崩塌瓦解。接下来的一个月中,小皇帝未再踏入蒹葭殿半步,对惠公子不闻不问。惠公子自然着急,想了各种办法,甚至主动去未央宫。这是以往小皇帝给他的特权,只有他可以在未经传召的时候到那座宫殿去。可是这一回他竟然吃了闭门羹,在大门外等了整整一个时辰,最后却只得灰溜溜地回去了。 整个紫寰园的人都知道,惠公子失宠了。 惠公子恐怕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失宠的。这件事中他完全是个局外人,却无辜地当了炮灰。 与此同时,我重新得宠。小皇帝天天都会来扶摇殿,甚至他把他上朝的凤服都放在了我的衣柜里。每天他在书房里批改公文,我就在他旁边画画,有时候给他研墨剪烛,有时候给他端端茶点,累了的时候说点笑话逗他开心,饿了的时候一起吃饭。他似乎把曾经对向离的宠爱全部转加到我身上,瞬间我取代向离成了最令后宫众人嫉妒的对象。 我站在栏杆边,望着那从檐外飞坠而下的银色流瀑,还有那水汽中若隐若现的彩虹,便觉得自己是在梦中。 只是,这美梦付出的代价有些太大了。 肩膀上一暖,是小皇帝给我披上了他的外衣。 “夏天还没到,别贪凉。”他顺势环住我的腰,下巴搁在我肩膀上,“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不是做梦吧?” 他咯咯咯笑起来,“美梦还是恶梦?” “既然看见您了,那肯定是恶梦了。” 他佯装嗔怒,一下子咬在我脖子上。哪里是我非常敏感的地方,他每次一这么干我就全身发软,于是我一边挣扎一边讨饶,“美梦还不行么!我错了我错了陛下!” 他的手又开始不老实地伸进我衣服里,在我的胸前肆意摸索玩弄着。我有点儿窘,迁易和杜若就在后面不远处伺候着呢…于是赶紧隔着衣服抓住他的手,“大白天的…您不是还有文书要看吗?” “朕都看了大半天了,也该放松一下。”他懒洋洋地回答着,鼻音有些浓重。 “这就是你放松的方法啊?” “没错。”他说话的声音带着几分邪魅,“吃你就是朕最好的放松。”他刚一说完,我突然感觉眼前一花,身体陡然失去重力,吓得我大叫一声。 妈的!这小子竟然给老子来了个公主抱!! 他什么时候长出这么大力气的?!! “放我下来!!!”我也顾不上礼节了。这也太丢人了! 他坏坏一笑,快步走进我的画室,把门咣当一关,然后就把我往矮榻上一扔。我被震得眼花了一下,随即就被他一把压住,双手都被按住了,一条腿蛮横地挤入我双腿间。他今天格外的强势,搞得我有点儿害怕,却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 他粗暴地扯开我的腰带,甚至连我的衣服都给撕|裂了。我随着他的动作战栗着,却又无比地期待着。他很快把我的衣服扯得难以蔽体了,随即也扯开自己的衣服,低头咬住我胸前的一颗。我被刺激得惊叫一声,随即就感觉他的手沿着我的腹部一路往下探,迅速而不容拒绝,带着几分野蛮的挑逗。我弓起腰身,在他手下不能自持地呻吟着,强烈的带着几分受虐般的快感冲上脑际,这狂风暴雨般的动作令我完全拜倒在他的力量之下。 不知不觉,小皇帝的胸膛竟然已经变得如此宽阔而坚实。坚韧的肌肉上覆盖着一层乳白色的细腻肌肤,看起来仿佛希腊雕像一般漂亮。他那双深沉如子夜的眸子也变得更加深邃了,那漆黑之中隐约还浮着一层星空般的湛蓝,那张菱形的口也愈发红润欲滴。他美得让我惊心动魄,让我的身心都沦为他的奴隶。 激烈的纠缠,身体之间火热的摩擦,甚至包括疯狂的姿势。我感觉到胸口被挤压,在他面前再也没有任何的隐藏。我羞愧难当,却更加兴奋了,这样的激情令我有些毛骨悚然,却又无法自持。他迅速而直接地充满我,两个人亲密无间地融合,宛如是世界最初天地还未分开之时那混沌成一团的水乳交融。我失去了意志,四下的世界都模糊了,所有的记忆也飞到了九霄云外,痛苦和快乐都被无限放大,一瞬间就连“我”的概念都消失了。 每一次和小皇帝做这种事,总是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从来不知道原来两个男人之间也可以由这种极致的快乐。我感觉自己的心脏是被充满的,那颗永远填补不满的大洞也暂时地消隐了。忘却一切,感觉一切,这样的极致让人全身战栗,完全沦为感官的奴隶。这样的情感无疑是危险的,却让人难以自拔,忍不住想要更多,更多。 同时来临的快乐汹涌澎湃,宛如天际咆哮而来的海啸,席卷了全部理智。我大声叫着,感觉他的热|流在我身体深处扩散开来。那一瞬间脑子中空空如也,所有东西都不记得了。我似乎只剩下了感官,因着他在我身体内的每一丝异动而战栗着。 在熟悉的画室,用这种夸张羞耻的姿势被占满,我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他也似乎兴奋非常,筋疲力竭一般倒在我身上。他身上析出的汗液凉凉的,喘息的声音此起彼伏。 “钧天,你总是让我吃惊。”他在我耳边低语到,气息宛如绣花针一般钻入耳道,搅得我整颗心都痒痒的。 我反手抱住他,低声呢喃着他的名字:雁书……雁书……这两个字翻来覆去,好像一句魔咒似的。 他微微抬起上身,伸手拨开我嘴边的一丝汗湿的鬓发。他的眼神温柔而热烈,看得我目眩神迷。 他用那双黑眼睛静静凝望着我,半晌,倏然道,“钧天,朕觉得,朕已经爱上你了。” 第45章 我看着他醉人的墨瞳,沉醉却只有一霎那。那一霎那中,我感觉整个身体都在战栗着,不可置信和极致的喜悦慑服着我。可是在下一瞬,那突如其来的美妙却尽数烟消云散,宛如烈火肆虐过后逐渐冷却下来的余烬。 他的话,我还能相信么? 现在说的所谓爱,是对我说得,还是对向离?还是只是激|情过后的冲动?在刚刚那样一场欢|爱后,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说出这样的话。这不过是他脑子一热的想法而已。 我不能再被他随口一句的表白唬弄了。 虽然脑子里如此明白,心里却难受得紧。我多希望自个儿还能相信啊… “臣下真是受宠若惊。”我笑。 他微微扬起眉梢,“就这样?” 我眨眨眼睛,“难道陛下要我现在跪下谢恩啊?” 他微微一偏头,脸上露出几分不满,这一霎那便又似乎回到了原本稚气的样子,“你难道不高兴吗?” “高兴,怎么能不高兴。”我轻抚着他的脸颊,“我都心花怒放了,你看不出来?” “朕可是丁点儿都没看出来。”他低笑几声,那声线却愈发的有男人味了。他侧着身躺在我旁边,舒服地在我胸前找了个位置当枕头。我用手指在他铺散的青丝中一下一下捋着,蚕丝般冰凉的感觉滑过指间,温柔而缠绵。 “钧天,大晏要和祈国开战了。”他的声音冷不丁地传来,“祈国的阴谋已经暴露,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要抢在祈国和夏国动手之前先发制人。连太尉支持我的提议开战,皇亚父现在也没办法反对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跟我说朝堂上的事儿。我有点惊讶。 说起来,我一直是希望能多知道一些外面的事的。但是后宫里似乎有不成文的规矩,不得讨论朝廷里的公事,所以我半句话都听不到。 “这么说陛下你早就想开战了?” “这是自然。那些祈国人早就盯着我大晏的土地,一味求和根本是不切实际的妄想。皇亚父岁数大了,已经没有了胆识,他以为和平就能保得住晏国,不过是痴人说梦。”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一样。 小皇帝居然跟我公然批评皇亚父…要知道我现在可是算皇亚父那一边的人啊… 我不相信小皇帝会不知道这一点。这样说来,他是在试探我吗? 脑子里飞转,我笑着说,“皇亚父也是一番苦心,咱们晏国多少年没打过仗了,突然打起来,就不知道那些士兵能不能撑得住崇兵尚武的祈国军队啊。” 小皇帝坐起身来,回头看着我,饶有兴味,“你是第一个敢跟朕质疑晏国兵力的人。” 我猜也是,别的妃嫔肯定赶紧说些晏国战无不胜的话。我这不是故意反其道而行之么… “陛下要是不高兴,臣下不说就是了。” “呵呵,朕是把你惯坏了。”他忽然俯身过来,在我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不过朕喜欢。” 这么一个吻,又撩动得我心口扑棱棱地震颤了两下。 哎…我真恨自己这么没出息… “你说的没错,前景确实不乐观。不过被逼到这个份上,只有拼一把了。”他说着,目光蔓延向云烟缭绕的窗外,嘴角竟隐隐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是生还是死,就看这一步了。” 这一步?哪一步? 我怎么觉得这小子貌似终于要有行动了,在装了这么久的乖儿子之后?如果真是这样,我可要警觉起来。皇亚父如果真的被他扳倒,我必须要保住我自身才可以。 我坐起身来,大着胆子单手捏住他的下颚,让他的脸转向我的方向。我冲他露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不论你做什么,我都站在你这边。” 他目光微闪,微微弯起嘴角。 . . . 我让杜若手下一个小宫侍把之前欠段熙和的酬劳,连带着一封书信,趁着去御药司为杜若取药的机会悄悄交给了段熙和。除了之前他告诉我的佣金,我还多付了一些算是酬谢他的帮主,把小皇帝赐给我的那么多金银花出去了三分之二。 真是贵的跟抢钱一样啊…不过念在他们飘渺宫的服务质量这么高的份上,我忍了… 新交给他的任务是那个名叫越途的捷豫,既然之前贵公子三番两次提到他,说明这个人有特别的意义。虽然现在扫除了向离这个障碍,惠公子也基本失宠了,皇亚父又成了我的靠山,在这园子里我算是已经立稳了脚跟。但我仍然不能掉以轻心,毕竟我仍然只是个才人而已,又没有什么背景,得势失势不过是在一朝一夕之间。 说起来,好久没有见过贵公子了。我虽然时常会去皇亚父那里请安什么的,却很少在他那里见到他了。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也许…我应该去耀武场找找他? 夏季已经到来了,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好在这宫殿前有一道瀑布,清凉的风夹着水汽驱赶了宫殿内的暑气。一只“野猫”几天前突然跑进扶摇殿来,说是野猫,大概是哪个宫人偷着养的宠物跑丢了吧?一只看起来并不名贵的小花猫,大部分的毛皮都是乳白色的,但是背上和左耳上都覆盖着几大块黑色和咖啡色的花斑,很像是用油画颜料涂抹出来的色彩。一双眼睛绿莹莹的,一到了晚上瞳孔放得又圆又大,像玻璃球一样剔透,分外可爱。 不过我却很喜欢折腾这猫,没事儿就用手拨着它在光滑的地面上转圈儿,转得它晕头转向路都走不直。要不就用一块镜子反射外面的阳光在墙上,逗着它满屋子的追着那光点跑,急得喵喵喵的叫。 杜若于是在我“虐猫”的时候摇头叹气,“才人你什么时候能长大一点儿啊…” 我那时候正拉着它的两只前爪教它扭秧歌,“谁长不大了?没看我正和便便培养感情呢?” 便便是我给它起得名儿,因为我觉得它身上的咖啡色和某种有机肥料的颜色很像。 杜若虽然说着这样责备的话,眼睛里笑意却不减。迁易在一边儿说,“杜若你就别管他了,也就是便便来了之后咱才人才恢复了点儿以前的样子。” “什么叫恢复啊?我以前什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样啊?” “以前有点儿二,现在特别二。” “滚!” 生活似乎渐渐平静下来了,我似乎终于可以放松一些。阳光洒在皮肤上,慢慢融入在血脉中,让人身心放松,不久前的那些争斗算计好像一下子很遥远了。 只是不知道这一切会在什么时候结束呢? 倏然,一个小宫侍从外面跑进来,“才人!尹公叔正往这边过来!好像是要宣旨!” 我一愣,宣旨?什么旨啊? 放开便便,我换了身比较正式的衣服,带着所有宫侍到正殿去准备接旨。此时四下翠色纱帘轻扬,阳光幻化成水影荡漾在廊柱之间。宫殿里一片安静,所有人都跪着,包括我在内,只有尹宫侍端严地站着,手中捧着朱红色的圣旨。 我有些莫名其妙的激动和紧张,这一次的圣旨,我完全猜不到是关于什么的。 小皇帝没有跟我说过什么啊? 尹端青缓缓展开圣旨,微微清了清喉咙,随即沉稳的声音便朗朗而起:“巫谢族杨氏钧天,为人平和端检,品行温纯良厚,入宫一载有余,先于宏图宴上建功,后入住紫寰园,安分守己,对上谦恭,对下怀仁,尝助贵公子携礼后宫诸务,鲜有过错,常思自省,实乃后宫之典范。今贤公子一位空缺已久,致使四位不全,宫中多乱。现正值多变之秋,欲攘外必先安内,故册杨氏为贤公子,以安整后宫,令诸人各司其位各安其事,相敬相爱,方为天下之计。钦此——” 一时间整个大殿安静得一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我有些茫然地抬头,看着那在光线中有些表情不明的尹端青。 他似乎微微笑了一下,对我抬了抬捧着圣旨的手,“贤公子,请接旨。” 这时我听见迁易低低地叫了一声,“天哪!”脑子里还有点儿反应不过来,“臣杨钧天谢陛下。” 朱红色的锦缎被放在我手里,凉滑的感觉好像一直沿着脉搏传递。 我……被册为贤公子了? 一阵阵欢呼般的窃窃私语从后面跟着我一起接旨的宫侍们中间爆发出来,那喜悦却又被压抑着不敢表现太明显。不过这即使是对他们来说,也是天大的喜讯。 怎么这么突然?怎么我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小皇帝没有对我说过半个字啊? 我不是在做梦吧?? “贤公子,五日后正逢良辰吉日,将在届时行册封大典。详细的步骤老奴会遣人来向您详细说明。恭喜。” “公叔……这是怎么回事儿?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我仍然有些茫然。 他笑得慈蔼,“陛下的心思,一向难以测度。不过这贤公子的位子已经空缺两年了,说明陛下对您是情深意切啊。而且,就连皇亚父也对您赞赏有加,您的确堪当此位。” 我愣愣看着他,忽然明白那天小皇帝干嘛要试探我了。 贤公子位列四公子之一,这么重要的位子不比修缘昭缘一类是可以由小皇帝自己做主的,因此这件事小皇帝必定要和皇亚父商量。而我最近一直很得皇亚父欢心,所以他一定不会反对小皇帝立我为贤公子。 据说之前皇亚父对于几个可能的贤公子候选人都不满意,才致使这一位空缺至今。所以小皇帝一定会觉得诧异,并且察觉到我和皇亚父之间的关系。他为了测试我的心意,才会在那天试探我。 我当时说不论如何都会站在他那一边,他才敢立我为贤公子吧? 想通了这些,喜悦的感觉也很淡了。不知道是皇亚父先和小皇帝提的我,还是由小皇帝向皇亚父提出?我希望是后者……那样的话,我大概会更开心。 “谢谢尹公叔。喝杯茶再走吧。” “不了,老奴还有事,就不叨扰公子了。告辞。” “公叔请慢走。迁易,替我送送公叔。” 此时已经走到门口的尹端青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笑道,“恕老奴多嘴,不过以后公子要改口自称‘本公’了。” 第46章 从才人一下子升级到贤公子,这么大的转变我直到三天后才逐渐琢磨过味儿来…… 我其实挺想赶紧问问小皇帝是吃错了什么药,但这几天他却一直在和几位将军商议出兵策略,饭也不吃觉也不睡的样子。这些消息也是从尹宫侍那里得知,这两日他往我这里来了很多趟,都是为了一些添补人员的调配、宫殿里各项装潢摆设的添置、带人来为我量身好定做册封大典时要穿的朝服等等。原本尹宫侍说小皇帝想让我搬到太液池畔原本贤公子居住的青阳宫去,那座宫殿与另外三名公子的居所离得比较近,代表着四公子在宫中崇高的地位。可是我实在不想离开这座宫殿。除了因为它确实美轮美奂之外,还因为这里有太多回忆。我不想忘了过去的一年中在这儿发生的一切。 在人员的添补上,我要求让瑾叔来当我宫里的总管。隔了这么久,我终于有机会报答他了。 第二天瑾叔便入住扶摇殿,他已经换上了绛红绲边的衣服,在宫侍之中,他的品阶已经算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他虽然仍然是那副臭屁的样子,不过我知道他是很高兴的,在我带他去看我给他准备的那间足有他原来的屋子五倍大的房间时,他的眼睛里都是亮闪闪的。 除了瑾叔外,杜若和迁易也得到了晋升,作为我宫里仅次于瑾叔的贴身宫侍。其余所有跟随我的宫侍也都得到了大笔赏银,月钱也被提高许多。这几天扶摇殿里就跟过年一样,到处都喜气洋洋的,所有人都眉开眼笑,也听不见争吵的声音了。所有的活动,所有的话题,都笼罩在一种喜悦的大环境下,就连便便也一天到晚上蹿下跳的撒欢儿。 册封大典前两天,我仍然去向皇亚父请安。不过这回我是带着关尚翊一起去的。之前若不是他帮了我那么大的忙,我也不可能除掉向离。既然答应过他要提拔他,就要说到做到。 至于他会不会在利用我之后成为我的又一对手,我并不担心。他不是小皇帝会专宠的那种类型,光讨得皇亚父欢心的话,是没有用的。 当时皇亚父正坐在芙蓉亭中喂鱼。芙蓉亭被架在太液池东面一片种满了垂柳的小湾里,周围还有另外五座华美的八角亭。六座凉亭中间用曲折的廊桥相连,翠绿的瓦顶,朱红的栏杆,映衬着覆盖着荷叶莲花的水面。莲叶下红色金鱼成群游弋,皇亚父信手往水中洒下鱼食,他们便争抢不休,溅起成片的白色水花。 夏日的暖风从池塘上吹来,带着阵阵莲花的清香。我将刚刚煮好的雨水浇在紫砂壶盖上,往壶中撒入几朵合欢花,然后往皇亚父的茶杯里斟满茶。 关尚翊正和皇亚父聊着天。他说话十分得体,看得出来皇亚父很喜欢他。 皇亚父喝了一口茶,微微合起眼睛,似乎是想把合欢花的清香尽数体会,好回到那早已湮灭的过往里去。然后他呵呵笑了两声,“只怕以后本公也只喝得下钧天泡的茶了。这可如何是好?” 我坐到石桌边离他比较近的石凳上,“亚父喜欢那不是正好。臣下多来给您泡茶就是了。” “听说陛下已经下旨封你为贤公子了?”皇亚父状似不经意地问起。 我忙回答道,“蒙陛下恩宠,钧天惭愧。” “何须惭愧。既然陛下封你,这就是你应得的。”他说着,淡淡一笑,“以后更要尽心侍奉。” “臣下自当尽心竭力。” 此时一名宫侍过来低声向皇亚父回报了什么。我清楚地看到他面上升起了几分明媚,融化了微微有些冷峻沧桑的眉梢眼角。 “让他们过来吧。” 沿着曲折的廊桥,两道人影正缓步而来。从微醺的阳光里,贵公子一袭金丝牡丹纱罗衫,富丽逼人的面容比那日光还要明耀。半个月来第一次见到他,他却好像消瘦了些似的? 这些天他都干什么去了? 而走在他身后的人,紫袍金冠,面若冠玉,与小皇帝微微相似的眉眼,却更加深刻刚毅。我想起来,这人是魏王爷赵文绰,皇亚父最宠爱的五皇子。 我反射性地想到杜若,还好今天没有带他在身边… 不过这俩人是怎么跑到一块儿去的? 贵公子走到皇亚父跟前下跪行礼,“欧阳琪见过亚父。亚父万福。” “平身。” 他在站起来的时候,眼睛往我这儿瞟了一下,嘴角轻轻一勾,露出一个极其魅惑的微笑。 我赶紧转开视线。 “文绰见过亚父。”魏王爷也掀袍行礼,动作洒脱帅气。这一回皇亚父亲自将他扶起,原本清冷的目光此刻溢满慈爱,“绰儿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是昨天。这一回围猎,猎了两只麝鹿,回头献一只给亚父。”他比起小皇帝更像个成年男人,声线也比较低沉。看小皇帝和他哥都这么一表人才的,估计他们爹也是个美男子吧?怪不得把皇亚父谜成这样… 此时,他却忽然把视线转到我身上,那一双灼灼的目光却带着某种具有攻击性的气息,令得我有些不安,“咦?这不是新被册封的贤公子?”他的语调微微带着些夸张的惊讶。 我站起来向他揖礼,“臣下见过魏王。” “岂敢岂敢。”他走过来轻轻扶住我的手臂,我闻到他身上和小皇帝截然不同的气息,“之前与公子有过一面之缘,本王印象非常深刻啊。” 总觉得他的眼睛里有一些不明的意味,我直觉不应该和他有太多接触才好,于是往后微微退了半步,“承蒙王爷夸赞。” “你果然是个厉害的人,连惠公子都沦为你的手下败将。真是不简单。不知道你是怎么讨我那皇弟欢心的?” 不紧不慢的语调,怎么却总是有种不太尊重的挑逗意味?我想起他对杜若说话的时候也是这种语气,不过对杜若似乎还多了几分赤裸裸的占有欲似的…… 我重又开始打量他。看他身上是紫锦深衣,上面用五色丝秀满了腾蛇纹路,帽冠上镶嵌着珍珠宝玉,简直比小皇帝的衣着还要华丽。敢比当今圣上穿得还奢华的,多半心里不是个老实的人吧?之前皇亚父本是要扶植他当晏帝的,被个半截杀出来的小皇帝抢了,心里会爽吗? 所以我的结论是…这种挑逗,是他不经意间对小皇帝表露出来的敌意吧?凡是小皇帝有的,他也要有这种心态?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是不可能斗得过小皇帝的。因为他已经不自觉地把自己放在失败者的位子上了。 这样想着,我笑着回答,“臣下是愚钝之人,承蒙皇亚父和贵公子提拔。”先把自己放到他们的阵营,避免再与他针锋相对比较好。 “魏王,你就别难为钧天了。”贵公子忽然出声道,似笑非笑,“前几天打了那么多天的猎,还没把你折腾人的力气消磨干净?” “阿琪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本王一向和蔼可亲。本王这是在关心贤公子呢。” “哈哈,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家的少公子和几位少宾主之间的问题吧。” 听贵公子和他说话的语气,貌似两个人是哥们? “哎,别提了。一提本王就越发想念杜若啊。人又乖,又安静。”魏王说着,夸张地叹了口气,又看过来,“贤公子,方不方便把杜若赐给本王啊?” “不许胡闹!”皇亚父低声呵斥了一句。 这人还真是直接啊…不过我不能退缩,否则他便会认为我是好欺负的软柿子了。到时候万一再保不住杜若,我就永远原谅不了自个儿了。于是我冲他一咧嘴,估计笑得贱贱的,“魏王爷,杜若是臣下好友,若是您愿意封他为少公子,明媒正娶,臣下自然乐得所见,马上就让人把杜若送入府中,如何?” 他一愣,好像本来要说的话被我给堵回去了那种表情。 贵公子哈哈大笑起来,清朗的声音划破晌午的静寂,“赵文绰啊赵文绰,你也有被堵得说不出话来的一天。”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杨钧天。”他也笑了,总算是将注意力从我身上暂时转开。 我怕他一会儿又想出什么幺蛾子来刁难我,于是过了一会儿就借故离席了。我冲关尚翊使了个眼色,让他继续努力,然后就先行离开。 回去的路上,我看着沿途的景致,想着刚才看到的场景。这样说来,贵公子和魏王爷是朋友,那么前几天他是和魏王爷一起出宫围猎去了? 晏国和祈国开战在即,现在出去围猎不是有点奇怪么? . . . 小皇帝终于在册封大典前一个晚上来到扶摇殿,当时我正拎着只假老鼠逗着便便,他竟然也没让人传报,就那么静悄悄进来了。 我当时还撅着屁股趴在地上,一副傻样地看着便便张牙舞爪地试图抢走我手里的老鼠,一边斗还一边念叨着,“你个小二逼,够不着吧?谁让你丫长这么矮的?杯具不?想死不?” 直到身后有人忍不住笑起来,我才意识到自己这副德行全被看去了。 一回头,小皇帝的脸就离我几厘米,吓得我脑子一片空白,“啊!” 他什么也没说,上来就勾着我的下巴来了个法式深吻。我被吻得晕头转向五迷三道的,直到最后我用力挣脱开,才终于有机会喘了口气…… “您想吓死我啊?” 他却转头看着一旁正抱着假老鼠狂咬的便便,一脸新奇,“什么时候弄来的小花猫?” “就大概半个月前,自己跑进来的。” “半个月?朕已经有那么久没来了?”他有点儿惊讶地微微睁大眼睛。 “这不是正忙军国大事呢?吃晚饭了吗?我让杜若去传点来吧?” “也好。”他一边转动着脖子,一边习惯性地走向内室,“朕今晚要好好休息休息,要累死了。” 我喊来杜若,吩咐一番后就随着他走入内室,却发现他已经歪在矮榻上睡着了。 我放轻脚步,走到他旁边,搬了张椅子到他身边坐下,然后就静静看着他。他睡得好熟啊,扇叶一样的睫毛根根挺翘,玉璧般的鼻翼绵长地吐纳着,微微翘起的嘴唇,看起来分外诱人。 虽然已经越来越有男人味了,但是睡起觉来还是像个孩子。 天气似乎有点热,他的额头上冒出汗珠来。我拿了把折扇,打开给他扇着风。细微的风扑到脸上,他舒服地瘪瘪嘴,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 杜若本来让人传了膳,但是他掀帘进来看了一眼,就静静退出去了。整座宫殿静悄悄的,不知道何处的蛐蛐儿正断断续续鸣叫着,夜色宛如深蓝色的水缓慢地从窗边徜徉过来,一切都非常安详。我一下一下给小屁孩儿摇着扇子,扇骨上的竹丝发出几不可闻的吱呀声。这恍如凝滞了一般的场景,就这样长长久久地刻印在我的脑海里,好像一副静止的油画。 那一刻,我心中充盈而满的,是幸福。即使这幸福沾染着血色,背负着罪恶。这一刻我是沉醉的。我忘记了我总有一天是要离开的,也忘记了他从来不属于我一个人。 后来不论发生了多少事,我都清晰得记得这一晚:寂静的夏夜里,他在我面前酣睡仿若婴孩,我给他摇着扇子,一下,一下,又一下。 第47章 清晨,浸沐着清晨的第一缕日光,我穿上了尹端青为我定做好的朝服。朱红的暗纹锦缎,上面用雪白的丝线秀出翩然起舞的白鹤,长长的后摆迤逦在地上,宽而紧致的腰带束在腰间,上面装饰着翡翠环佩。宽大的袖口几乎垂落在地面上,玄色斜襟上用细密的针脚勾勒出莲花图纹。杜若将我耳朵以上的头发挑起,在头顶绾成一个发髻,戴上一枚银色的发冠,上面镶嵌着玛瑙拼合而成的菱花。 我从来没穿过这么富丽堂皇的衣服,看着映在铜镜中的自己晃漾着一层虚幻的珠光宝气,简直都快要认不出自个儿来了…… 迁易提着莲花香笼在我的袖口里熏上香,瑾叔还在一边最后叮嘱我在大典上要注意的事项。说实话我有些紧张,这大典将在上朝的归元殿前举行,文武百官都在场,这么大的阵仗,竟然是为了册封我而设?那要是一不小心摔了个跤什么的,我以后就不用再在宫里混了… 其实按理说过程不算难,只要顺着御凤道一路走上去,到小皇帝面前下个跪,听尹端青再宣读一遍册封诏书,接过小皇帝赐给我的金印就可以了。下午贵公子要为我举行酒宴,不过那时候就之后后宫里的人会参加,也就没有这么正式了。 我就要当上贤公子了啊…可为什么我一点儿都不高兴呢? 我不是好不容易才扫清了障碍,这不是我一直想要的权势和地位么?有了这些,我就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了,也不用担心保不住自己在意的人,更可以随时宣老族长进宫询问关于开启混沌之门的事。 我应该高兴才是,现在的我终于做到了。 时辰到,我沿着峭壁上的石阶走出扶摇殿,登上那比以往更加豪华的车撵。上方朱红色和赤金色的滑盖轮转着,座位上铺着柔软的宝蓝色锦缎。车辇前方是长长的依仗,不同位阶的宫侍们分列两侧,手中持着香笼、宫灯、如意、羽扇等物,乐师在后方吹笙鼓琴。杜若和迁易一左一右跟在我的车架旁边,瑾叔则在右前方伴行。浩浩荡荡的队伍沿着太液池畔蜿蜒而过,姹紫嫣红的花色从两边倒退而开。我逐渐走向权利的中心去,而朝阳正从东面的群山中逐渐爬升而起,刹那间深沉的天幕便被映照成浅蓝,金光色的光芒从云层后面喷薄而出。 归元殿岿然而立在青天白云之下,仿佛是这天地间唯一的建筑,傲视江河湖海。数层琉璃金顶飞入朝阳之中,仿佛凤凰肆意扬起的双翼。此时禁卫军们已经在正中那道一直通向数层白玉台顶端的宽道旁列好,旌旗猎猎而鼓。我下了车,前方的仪仗在两侧分开,而我则走到御凤道正中,面对着那条玉带一般的长路一直往前,然后沿着石阶倾斜而上,沿着一层一层的玉台弯折着,最终通向百级阶梯上那扇天下间最气派的宫门。 钟声响起,古朴地回荡在霄汉之上,好似是在唤醒沉睡的世界一般。 我静静等着传召,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越过遥远的宫墙看向金色的天边。在这广阔的广场正中,头顶的穹庐显得那么庞然浩淼,拥抱着大地上的一切。抬头看的时候,会强烈地感觉自己犹如尘沙一般,所有发生过的事和即将发生的事变得那么微不足道。就连那气派的皇城也变得有些可笑。 这片天空,和地球上的真的不是相同的一片么?看着一模一样,却属于完全不同的世界和生活。 才一年半载而已,我却好像已经在这儿生活了一辈子了似的。 “宣——杨钧天——觐见——” 遥远的喊声,一层一层从宫殿中由不同的传令官高喊而出,宛如回声一般逐渐荡漾开来。我的思绪被瞬间拉回,惊觉自个儿怎么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思走神… 抖擞了精神,我将双手拢在阔袖之中,一步一步沿着御凤道向上。脚下的浮雕鲜明地压迫着皮肤,这只有宫中权利最高的几人有权利走的道路,走起来真是一点儿也不舒服,一点儿也不容易。 到最上面后,有一道朱砂红的长毯从宫殿深处延伸而出,上面刺绣着金色的凤凰图腾。我沿着长毯一路往前,大殿之中,两排高而长的栖凤柱延伸向前,随着视觉的错觉从顶天立地逐渐缩小,文武百官分列两侧,不同颜色的朝服从后往前渐次变化。而最前方的高台上,翡翠玉椅宽大而奢华,高高的椅背上雕刻着九凤翔天图腾。小皇帝就端坐在那凤椅上,璀璨奢华的凤服簇拥着他,熟悉的眉眼被微微摇晃的珍珠串遮挡着,看起来遥不可及。 我抬步走上高台,皇亚父就坐在他的身侧靠后一些的地方,端严的面容正凝视着我。我在小皇帝前十步之遥的地方下跪叩首,“臣杨钧天参见陛下,参见皇亚父,陛下万福,亚父万福。” “平身。”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已经不是记忆中属于少年的声音了。 我直起上身,此时尹端青便双手捧着那份册封诏书向前迈了一步,缓缓展开,大声宣读起来。他的声音抑扬顿挫鲜明有力,在宫殿中高耸的殿柱间荡出几丝回声,偌大的宫殿,每一个角落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等他宣读完毕后,我双手接过圣旨并且高声谢恩。 小皇帝从尹宫侍手里接过一只铺垫着朱红丝绸的银盘,上面放着一块大约有拳头大小的金印。印柄雕刻成一只孔雀的样子,系着一条银丝绳。 那就是我追逐了那么久的东西么?那样小小的一枚,就象征着这皇宫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利? 我忽然想起玉衡馆中向离显得飘渺如烟的笑容,心脏霎时狠狠颤抖了一下。 他站起身走向我,珠帘下的嘴唇轻盈勾起。我将双手举国头顶,接过那银盘。他趁着那相交一瞬的机会低声说了句,“恭喜呦~” 俏皮却有些飘忽的声音,稍稍消减了我的紧张,还有由于刚刚的思绪引起的窒息感。 我仍然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举着金印站起身,转向台下的文武百官。此时他们向我微微躬身,见礼道,“贤公子千福!” 沿着长长的红毯,我望向所有低垂的头颅,一直望向殿外那宽阔的广场,还有那宫墙后无尽蔓延的世界。 我成功了吗? . . . 当晚,贵公子为我摆了庆贺的筵席。小皇帝和皇亚父要与连太尉商议国事,因此不会出席,但除此之外,几乎后宫所有宫人都会出席。 设宴的地点在太液池畔的国色园。那里种植了数百种牡丹,不同的色彩,不同的样貌,大朵大朵的花冠盛开着,千层万层的花瓣如冰绡般精致,无数花冠簇拥在夜色中,被深绿色的叶子托着,富丽堂皇的花香散作满湖。 由于设宴的缘故,满园都挂起了描绘着人物山水的彩灯,园子正中围城一个方圆的长席,正对着前方的戏台。席上摆满了如同工艺品般精美的珍馐美酒,琉璃制成的器皿闪闪发光。不论是御少,夫人还是宾主都穿着华贵的衣服,戴着伶仃作响的环佩,在觥筹交错间言笑晏晏着。 我一去,便一直有人围上来向我敬酒。尤其是以前文书司和我熟识的那些御少们,包括关尚翊在内。我和他们笑闹了一阵,忽然肩膀被人一拍,一回头,便看见段熙和正冲我咧开嘴笑得帅气而灿烂。 我其实是有些怕见他的。虽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小杨,你可算是出息了啊!”他用锤锤我肩膀,就像普通的哥们那样。 我甩掉那些萦绕不去的郁闷感觉,冲他笑起来,“托你的福。” 这可真是实话。若是没有他的帮助,我也不可能爬到这个位子上。 “你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他带着笑意的眼睛,却射出饱含深意的目光,“你现在觉得满足了吗?” 满足了吗? 我回答不出,我好像一低头,就能看到胸口一个深黑色的大洞,在呼呼地刮着风。 他微微敛了些笑意,轻轻叹了口气,“追求自己能追求得到的,别的就不要去痴心妄想了。这是我给朋友的忠告。” 我看看左右,暂时人群已经从我身边散开了些,没有人听到他的话。 我说,“谢谢你,我会记住的。” “对了,之前你让我查的事,已经有眉目了。你今天晚上回去找你们店里一个大眼睛的小宫侍要就行。” “迁易吗?” “啊~好像就是这个名字。”他弯起眼睛,“真是个可爱的小孩儿啊。” 我也被他带着,升起几分笑意。 随即,我的视线忽然被另一个刚刚到场的人吸引了。 贵公子一袭银色拢纱大袖衫,头上簪着银雀簪,瑰丽的眉眼如沐春风,踏着满园的姹紫嫣红款款而至。 我之前就在想着,这满园的牡丹倒是挺衬贵公子的,现在看来,果然一园的国色天香都成了浑然天成的背景,与他那夺人眼目的瑰丽气质完美融合。从来不知道一种花可以这样恰到好处地用来衬托一个男人。 他一到场,啥时就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那些与他熟识的昭仪昭缘都到他身边去行礼攀谈,他得体地回应着,却径直向我走过来。 “钧天。”他说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 我一下笑出来,“什么大喜的日子,说得跟我要跟谁成亲了似的。” “哈哈哈。”他朗声而笑,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就当是为你和陛下补办的婚礼吧。只是可惜陛下不在场。”说完这句话后,他又凑到我耳边低声说了句,“要不,我先来假扮一下陛下把?” 虽然知道他是调笑,不过这话被他用那种低沉沙哑的声音说出来,倒真是勾魂摄魄… 别人大都已经知道我和贵公子关系匪浅,所以一见我们俩说话,都纷纷凑过来,希望能和我们俩进一步攀上关系。看着自己周围围满了人,以及那一张张谄媚的笑脸,还真有种自己颇受欢迎的错觉。 贵公子坐在主席上,我就坐在他右首。我发现就连鲜少露面的德公子也出席了。他一身沉静典雅的深蓝色银丝绣大袖衫,略带忧郁的面容即使是在如此喧嚣的环境里,也仍然如太液池的水一般平静。 真是太给我面子了。这么想着,在开戏之后,我便端了杯酒去向他敬酒。现在既然已经是四公子之一,我还是要和他打好关系才是。 “德公子,今天你能来,在下荣幸之至。”我弯起嘴笑。 他淡淡抬起古井般的眼眸,微微颔首,“贤公子言重了。本公只是不喜喧闹。” “如今有幸受封贤公子,日后还请公子多多提拔指教。” “贤公子如此冰雪聪明之人,赵非怎敢指教。” 总觉得他的话里带着淡淡的讽刺和疏离,我忽然感觉像被针扎了一样难受。 被看透了吗? 他拥有皇室血统,是这宫里唯一的隐士,所以他能冷眼旁观我的挣扎,好像在看小丑的戏耍,然后再这样嘲笑我吗? 我心口一阵气闷,却不好表现出来,只能尽量不让自己的笑容显得太僵,“公子过誉了。既然阁下喜好安静,钧天就不打扰了,改日再登门拜访。” 他微微举起酒杯,“请。” “请。” 可是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后,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来了。对面的德公子好像面平静的镜子,不断地映照着我的狼狈。我心不在焉地接受着敬酒,说着客套的话,却觉得四周的空气越来越稀薄。 到最后,我实在是受不了了,酒也过了三巡,众人都有些微醺了,趁着无人敬酒的空,我悄悄溜了出去。 牡丹园旁边,太液池畔,有一座被梧桐树覆盖的小山。山后有一片小湾,十分隐蔽,岸上长满了芦苇,白花花的芦苇穗伴着夜风轻摇浅晃。从这里往山湾外看,灯火灿烂都在遥远的湖畔,好像另外一个世界一样不真实。远处的山影重重叠叠,从实到虚,安静地沉睡在星空之下。 偶然发现这个地方,清宁得不像是在皇宫里似的。也只有在这儿我才能安下心来,一个人静一静。 我讨厌向离和德公子那样的人。凭什么他们可以随随便便地嘲笑我的努力?我只不过是想要变强而已,我只是不想再被人随意欺压了而已。 我只是,想要小皇帝多注意到我一些而已…… 我错了吗? 我好像不知不觉,变成了我自己以前最鄙视的人呐……为了权力地位不惜欺骗陷害……而这些,不过是为了一个男人的恩宠。 我还算是男人吗?我还是我自己吗? 头疼欲裂,我坐在一块覆盖着青苔的石头上,用手揉着太阳穴。可是这根本缓解不了。 忽然地,一阵玫瑰的淡淡香气笼罩过来,温柔而宽容。随即,一双温柔的手落在我的脸侧,在我的太阳穴上缓慢而力道适中地按揉着,温暖的力量沿着皮肤渗透了疼痛,暂时得到缓解的我有点儿怔愣地抬头。 他怎么会跟着我跑出来? 欧阳琪微微垂着眼睛看着我,嘴角轻勾,“累了吗?” “你怎么……” “你走了,那宴会还有什么意思?”他的笑容在夜色中显得无限温柔,“我有吵到你么?” “没有……我只是来吹吹风……” “头疼还吹风?”他低笑两声,“现在好点了么?” “恩……” 他挨着我坐在同一块石头上,忽然从一旁提起两壶酒,冲我晃了晃,“不喜欢在那边喝,那我们在这边喝吧。” 一看到他,我已经感觉轻松了很多。不知不觉的,我竟然已经这么相信他了。 接过一个酒壶,揭开上面的红封,酒香啥时四溢,与他身上的玫瑰香混合在一起,只是闻着就已经醉了。 “干。” “干!” 两个酒壶对撞了一下,然后我就仰起头咕噜咕噜喝下去几大口。温热的酒液顺着食道滑入肠中,腾起一团温热的火焰,沿着经络流向四肢百骸,整个身体都暖起来。 “好酒!”我学着以前在电视上看过的大侠那种豪爽的说法。 “泸州桂花酿,后劲儿很大的哦~”他的脸颊已经微微有些发红,“照你那么喝,再喝两口就要醉了。” “哈哈,醉就醉了!”我满不在乎地说,“老子已经好久都没醉过了!” “我看你已经有点儿醉了。” “别扯了,刚这么点怎么会醉……” 又碰了下杯,喝下去几大口。全身都热热的,天空中的星月也似乎愈发明亮了。 “不论赵非和你说了什么,你不用理。”欧阳琪低低地说,“他是他,你是你。他没有资格说你。” 我干笑几声,笑得有点儿苦,“他没说什么。就算他真说了什么,也没什么错。” 欧阳琪转头看我,明亮的眼睛中点了两颗星子,“你后悔了么?” “不后悔。后悔有什么用?”我用力一摆手,“反正我已经是贤公子了。当贤公子总比向向离那样被毒死的好。是吧?”说完,我仰头,又倒进一大口酒,“我还要回家呢。” “回家?你要回巫谢族吗?” “不是。我要回北京去……回我原来的世界去……” “呵呵,你醉了。” “我说实话,你却说我醉了。” “为什么想回家?你……不爱陛下了么?” 我感觉自己颤抖了一下,睁大眼睛看着他,却总觉得他的面容像隔了一层轻纱,虽然不似平时那么清明,却愈发美丽了,“谁爱那小屁孩子了?那小鬼自私得要命,说话跟放屁一样,见一个爱一个,比我那老爸还没节操,我就是爱猪也不爱他!” 他被我逗得扑哧一笑,却又在下一瞬柔和了目光。他忽然抬起手,轻轻拂过我的脸颊,“要是不爱的话,你哭什么?” 我一愣,抬手一摸,才发现原来自个儿已经泪流满面了。 心头一阵窒息般的疼痛。 他忽然再次笑了,笑容温柔彷如梦境,“一受伤就想回家,你这么大的人,心里却还是个孩子啊。” 他低沉缱绻的声调,我听在耳朵中,却更加被勾起了心里一直压抑的什么东西。丢人的眼泪一直停不下来,不论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这下糟了,面子丢大了…… 他却捉住我的手,靠近我,另一只手轻盈抚上我面颊,用几近怜惜的动作擦去水珠。我坠入他那双凝视着我的星眸中,好像被蛊惑了似的,所有的思绪都暂停了,呆呆地望着他。 “我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有你这么一个又傻又单纯的人追着他,赵雁书却视而不见。他真是疯了。对吧?” 我隐约记得,于是微微点了下头。 “他疯了,我却没疯。”他眼睑半垂,犹如魅惑的妖魅,吐露出的话语也像是魔咒,“让我来安慰你,好吗?” 我像是被蛊惑了般,再次点了点头。 当他的嘴唇落在我的唇上时,我脑中仍然是一片空白。可是整个世界却倏然间模糊了,我听到从湖面上吹来的风声,就像他突如其来的亲吻一样轻柔地缠绕着。 我从来不知道事情会如此失控,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步一步发展成这样的。 后面发生的事,我不想详述,因为那是一个可怕的错误。 可怕,却甜美得不可置信的错误…… . . . 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睛,一时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头顶的帐幔是浅金色的,绣着精美的龙纹,和我自己的不太一样。 头疼得要命,我低低呻吟着,一边揉着额头,一边用右手肘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 可是倏然间,一阵麻热的钝痛从后面沿着尾椎蔓延上来,令得我全身一僵。 这疼痛,太熟悉了…… 我睡意全消,一下子精神了,连忙转头四顾。 床帐,桌椅,摆设,没一样是我熟悉的,怎么那儿还摆着一张古琴?这是…… 就在此时,分割卧房和内间的帘幕被掀开,走进来的人衣袍宽松,露出蜜色的胸膛,他美丽的面容上扬着早晨慵懒的笑意,看到我微微勾起嘴角。 “早啊,钧天。” 欧……欧……欧……欧阳琪?!!!! 第48章 我目瞪口呆望着他,整个人瞬间石化…… 我怎么会在他的宫殿里?难不成昨晚我和他…… 我了个去…… 不会的吧……不可能的吧……我刚想自我否定,昨晚的记忆却源源不断涌入我脑海中,每一次私密的碰触,那几近焚烧天地的情炎,还有自己忘情的姿态…… 老天爷…… 我做了什么啊…… 他却还站在那里慵懒地笑着,那幅笑吟吟的样子,让我很想把自个儿打昏过去……我张口结舌:“我……我……你……” “没错,你和我睡了。”他随随便便的说了一句,然后便走到床边推开窗扇,乳白色的阳光倾洒进来。 他他他他怎么能说得这么满不在乎?! 我感觉脸上呼地一下子燃烧起来,顿时不敢再看着他了,我清清喉咙,一把抓起旁边摆放着的衣服往身上套,“昨晚是我喝醉了。什么都不算。” 他微微侧过脸来,阳光勾勒着他俊美非凡的轮廓,似笑非笑的样子,该死的性感万分…… “睡过了就翻脸不认人啊。真是太无情了~” 靠!!!老子才是被睡了的那一个好吧!!! 我匆匆披上单袍掀被子下床,股间愈发清晰的麻痒痛让我恨不得一头撞死……我不再看他,迅速地抓起剩下的衣物往身上套,假装不知道这屋里还有一个人。 他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却忽然冲我走来。我立时停住动作满身戒备地瞪着他,结果他却拉拉我的衣襟,微微垂下头,拉起我那皱皱巴巴的衣带重新系好。那幅深情款款的样子,让我完全石化了…… 玫瑰香蒸腾在鼻间,一霎那我又想起了昨晚的干柴烈火…… 救命啊……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忽然轻笑一声,明丽的眼眸晃得人眼花缭乱,红润却显得十分坚韧的嘴唇微微勾起,魅惑人心的色彩,“怎么流鼻血了?大早上的这么激动,对身体可不好啊。” 我一摸…还真的流了…… 我连忙仰起头捏住鼻子,迫切地希望能找到一个地缝钻进去…… 他拿起一条丝巾在脸盆里涮了涮拧干,轻轻放到我的额头上。我也只能呆愣愣地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我竟然背着小皇帝和欧阳琪干出这种事……万一被知道了怎么办?会被杀头吗?小皇帝会生气吗? 怎么觉得,一股强烈的罪恶感从心中升起…… 我之前还怪小皇帝朝三暮四,现在自己这样,和他哪里有什么分别? 越想,心里就越难受,刚才的尴尬羞臊逐渐退却,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悔意和愧疚。 可是…… 可是另一边的自己又在说,小皇帝后宫那么多人,我只是和贵公子发生一夜情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呵呵,想什么呢?脸色时阴时晴的。”欧阳琪忽然出声问道。 我一时语塞。 “该不会在想陛下把?”他挑起一边的眉毛。 我嘴角抽搐…要不要猜得这么准啊… “后悔吗?” “……废话,你难道不后悔?” “我不后悔。” 我愣了。他认真地看着我,眸色深沉。此时宫殿里十分安静,只有清晨带着露水气味的风掀起帘幕间薄薄的轻纱,阳光斜斜地在地面上拉开雕花影子。 怔怔看着他,一瞬间,我感觉心口狠狠地颤抖了一下。 他忽然扶着我的膝盖蹲下来,微微扬起头看着我,一向流光溢彩的面容此刻看起来有些沉静,“钧天,我说过,我愿意安慰你。小皇帝让你受过的苦,我会一一为你抚平。” 不得不说,这是我听过的最动人的告白了……虽然我本来也没听到过多少吧…… 我处于呆滞状态…… 他这么说……难道……难道他看上我了? 我忽然忆起往昔他在耀武场教我打拳的场景,在桃花阁品酒的场景,在皇亚父跟前一起谈笑的场景。这段日子,他似乎确实一直陪在我身边呐…… 可是他这么出色的人,怎么会看上我?他难道不是只想找一个同盟么? “钧天。”他低声念着我的名字,“我知道,你也并不讨厌这样,对吗?” 我想反对,可是却说不出来。我无法反对,我昨晚的反应早就已经把自个儿出卖了。 怎么会这样……我不可能会喜欢他,我喜欢的人只有小皇帝啊,我不可能变心的啊…… 我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我不是。 “别把这件事想的太复杂。”他大概是看出来我脸色越来越差,便忽然轻柔地握住我放在膝盖上的手,“这是很正常的。宫里的生活多么寂寞。我喜欢你,你也不讨厌我,这样偶尔相互安慰一下不是很好么,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没有背叛任何人,也没有犯任何罪。” 他蛊惑一般的话语,似乎真的有某种治愈人心的力量。我小心翼翼地对上他的眼睛,嘴唇颤抖了一会儿,终于问他,“你……喜欢我?” 他微微点了下头,笑得灿烂。 “……你喜欢我什么啊……” “我喜欢你又傻又单纯,还偏偏要装出一副心狠手辣高深莫测的样子。还喜欢你笑起来没心没肺的样子。最喜欢的嘛……就是你伤心欲绝还强颜欢笑的样子,还有满脸挣扎悔恨的样子~” 我靠……这人是个超级大S吗…… “钧天,痛苦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他站起身来,伸出双手,一只手轻轻搭在我肩上,另一只手扶着我的后脑。我随着他的力道微微前倾身体,靠在他身上。淡淡的玫瑰香气驱散了一切,将我温柔地笼罩其中,“以后,你可以放心地做你自己了。”他如此低语着。 做我自己……么? 真的可以么? 我在他的怀抱里,陷入深深的困惑。 . . . 我害怕被人看到会传出闲话,但是欧阳琪说他早就打点好了,所有人都已经知道我昨晚因为太高兴喝醉了,走不回扶摇殿,于是贵公子就留我在他的宫殿里休息了。 收拾停当后赶回扶摇殿。一路上遇到的宫人宾主纷纷向我下跪行礼,毕恭毕敬的态度让我有点儿反应不过来。一回宫,迁易便将段熙和的信交给我,我稍微休息了一会儿,便借着去画室画画的机会,打开信好好看了遍。 他说调查还在继续中,不过越途的身世背景已经查的一清二楚。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是兵部侍郎的长子,为人单纯直爽,擅长兵法骑射,进宫以后很得小皇帝的喜欢,甚至有一段时间连惠公子都被比了下去,夜夜专宠。 单纯的人啊……看起来多么熟悉…… 我忍不住冷笑了声,继续往下看。 后来越途有些恃宠而骄,连惠公子都有些不放在眼里,唯一害怕的人就只有贵公子。惠公子早就看他不爽,多次设计陷害,甚至连皇亚父都已经令小皇帝废了他。这么多的迫害当前,越途都因为仗着小皇帝的宠爱一一化险为夷。 看到这里不禁有些诧异。想到当初惠公子小小地陷害了我一下,就成功让我失宠,怎么在越途这小捷豫的面前就吃了瘪? 看来小皇帝是相当喜欢越途啊? 心里隐隐有些不爽,可是却也成功勾起了我的兴趣。 这个人,怎么越看越蹊跷。照着这信里写的,小皇帝对越途的宠爱绝不亚于对向离的宠爱,甚至更多。如果是照外人传得那样,是惠公子害死了越途,惠公子早就应该失宠了,哪还等得到向离这么一出? 信中说,越途是吞毒死在翠微院中的,尸体是他的贴身宫侍透墨发现的(这一点貌似段熙和派人去开棺验尸了……不得不说他们飘渺宫真不是一般的敬业……)。但是透墨很快就疯了,没多久也死去了,于是越途的死被越穿越离谱,到后来有人说是上吊自杀,有人说是撞墙,有人说是割脉,翠微院闹鬼的传闻也愈演愈烈。 这个叫透墨的人,疯了? 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会这么容易就疯了?单单看到一具死尸会有这么震撼的效果吗? 我合上信,竟然还真有了那么点儿兴奋的感觉…… 不过,在刚才的信中,有一点令我有些在意。越途的父亲是兵部侍郎越啸天,曾经是大将军杜谦手下的将领,也是他的得意弟子之一。 杜谦……杜谦……这件事,会和他有关系吗? 我铺开一张宣纸,拿了根笔开始在上面写写画画,想要把这里面的人际关系理清楚。越途的父亲是越啸天,越啸天是杜谦的徒弟,杜谦是飞将军,也是小皇帝他老爹的地下情人,是皇亚父的情敌,后来被流放到边远地区。杜谦有两个孙子,杜冷和杜若,现在杜冷是很得小皇帝重视的骠骑将军,而杜若则在我身边。杜若伺候过小皇帝,魏王爷刘文绰看上了杜若,刘文绰是皇亚父最喜爱的皇子,而小皇帝是皇亚父最讨厌的皇子,却是先皇最喜欢的皇子。 我看着纸上围城一个圈的名字,开始用线把它们连起来。然后,我便发现整个局面中有三个非常重要的人物:杜谦、皇亚父和先皇。几乎所有的线都会连向杜谦,而所有重要的人物都与皇亚父有关,而皇亚父、杜谦以及小皇帝又都与先皇有关。 我看着这三个人名,再加上小皇帝的名字,一瞬间,一道冷冽的寒流通过我的身体。 为什么皇亚父那么讨厌小皇帝,而先皇却那么喜欢他? 皇亚父那样爱着先皇,什么样的原因才会让他讨厌自己爱人最宠爱的孩子? 只有一种可能…… 当那个孩子……与他最恨的人有关时…… 杜谦…… 小皇帝和杜谦……会有什么样的关系? 我将纸团成一团,重新铺开一张,再次写下这四人的名字。 先皇和杜谦原本相爱,但是先皇为了夺得皇位,便与皇亚父结了伴。可是他心中仍爱着杜谦,于是与他藕断丝连,惹得皇亚父嫉恨非常,设计以拒交兵符之罪企图害他死罪。先皇为护他,便剥夺他的官爵,将他流放。杜谦在边疆待了几年后便郁郁而终。我算了算年份,小皇帝貌似便是在那个阶段出世的…… 赵雁书……鸿雁传书…… 这名字,是先皇在怀念自己的爱人么? 为何一定是小皇帝?为何一定要给小皇帝起这样的名字?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我心头升起。 我连忙展开一张信纸,用有点颤抖的手拿起笔,匆匆写了一封信,出门后让迁易差人去交给段熙和。 迁易前脚刚走,我一转头,就看到了瑾叔正倚在柱子边,目光深沉地看着我。 “吓我一跳。您就不能出点儿声啊?” “那是什么信?” 我耸耸肩膀,“就是普通联络感情的信啊,我和小段关系一直挺好的。” “之前他送给你的那封,我拆开看了。” 我一下就毛了,“操!你他妈怎么能随便看我的信啊?!” 他一脸理所当然的镇静,完全不理会我的指控,“我不管你在查什么,我劝你不要再继续下去了。你已经是贤公子了,好好想想怎么把位子坐稳,比什么都重要。” 阴谋被发现了的感觉令我十分不安,我直觉就想否认,“我哪有在查些什么,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杨钧天。”他忽然连名带姓地叫我,令我有些紧张起来。他神色严肃,甚至已经有点像警告了,“还记得刚进宫的时候,红药跟你说过三句话么?” 我一愣。 是不听,不看,不说么? “那三句话自有其道理。”瑾叔轻轻叹了口气,“皇宫那么大,有些秘密很正常。但总有那么些不自量力的人企图把它们挖出来。”他说着,眼神冷冽地射过来,竟然我有些胆寒了,“小心玩火自焚。” 第49章 自从跟贵公子发生了那次意外后,接下来的两天我都没有再去见他。即使仍然每天去向皇亚父请安,也尽量拣着不会和他遇上的时间。 皇亚父那天心血来潮想让我帮他画一张坐在画舫上的像,现在已经打好草稿。虽说是在画舫上,船并没有离岸。此时暑气微上,荷塘上漂浮着一层薄薄的水雾,高矮相依的荷叶覆盖了整片水域,风一吹就田田地晃动着,间或亭亭净植的荷花舒展着胭脂色的花瓣,有红色的蜻蜓静静停落。 皇亚父斜靠在画舫的阑干上,荼白的发被风微微吹着。他半侧面的脸孔被微醺的阳光勾勒着,模糊了岁月的细纹,一时竟然有种渺然的美。 他年轻时候的风华一定不亚于贵公子,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么牛逼的人物,先皇居然还有心思去惦记杜谦啊…… 难道人都是贱,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想要吗…… 我叹了口气,挑起一点花青继续去描画他身上的衣服。 “已经被册封为贤公子了,你还有什么不顺心的?” 我一愣,却见皇亚父正凝视着我,莫测的目光仿佛能锐利地穿透我的皮肤,直接透视到思想里去。 那目光并不严厉,却仍然具有令人战战兢兢的魄力。 我赶紧说,“臣下没有不顺心的事儿……” “小小年纪,叹起气来倒是老气横秋。”他带上几分笑意,“最近可有见到陛下么?” “这两天还没有,听说每天都在揽政殿处理国事。” “呵,平时也没见他这么勤奋。一听说要打仗了倒是兴奋的不得了。”他冷笑一声,有些倦怠地支着头,“打仗是那么好玩的事么?” 打仗当然不是好玩的事儿。但是如果我也能亲眼去见见古代战场上旌旗黯淡日月无光,战鼓累累杀声震天的景象……一定很刺激…… 以前玩魔兽用兽人战士下战场的时候,砍人砍得那么爽,还颇有一种豪迈的感觉。如果能亲眼看看真正战场的样子就好了。 但是既然皇亚父是反战派的,我自然得顺着点儿他,“生灵涂炭固然不好。不过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吧。” “乳臭未干的孩子都想着上战场立功,这很好理解。当年本公随先皇亲征,也曾亲手斩落祈国一员大将。”他端起茶杯刮了刮飘起的茶叶,“可是等他们真的去了,脑子里就只剩回家的念头了。” “大概人都是不知足的吧……” “是啊,人都是不知足的。”他转过脸来看着我,“你在宏图宴上吟过的那首歌谣,是怎么念的来着?”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对吗?” 突如其来的声音,我听了却背脊一僵。 这……这是欧阳琪的声音…… 我石化半刻,然后僵硬地转过头去。果然便看见欧阳琪噙着惯常那明媚的笑容,正向着皇亚父行礼。 ……他怎么会这个点儿过来啊…… 我赶紧低下头,恨不得赶紧变成隐形人…… “平身。” “谢亚父。”欧阳琪起身后便径直走过来,在我旁边坐下了。 我立马觉得屁股底下长了一堆小刺儿,直想夺路而逃…… “你来的晚了。本公过了晌午还要见大将军,你们两个年轻人自己玩儿去吧。”皇亚父说着,竟然就这么站起身来,打算离开了。 我靠……别呀……我差点儿就想跟皇亚父说您让我跟着一块儿去吧……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这种时候皇亚父要见大将军,肯定是关于出兵的事儿。这一回虽然小皇帝十分积极筹,但真正带兵的人选还是皇亚父定的。大将军祝阑一直是欧阳家最强有力的盟友之一,他一直是皇亚父最坚固的后盾。欧阳家之所以能权倾朝野,他的归附是主要原因之一。 我和贵公子都站起身恭送皇亚父离开。随着一众侍者鱼贯而出,我发觉画舫里竟然只剩下我们俩和三名专门伺候在画舫里的宫侍了。 杜若这两天精神都不太好,所以我也没让他跟着我。而贵公子似乎也没有带他的那位名叫解辞的宫侍。 我和他尴尬半刻,然后赶紧说,“那个……我……我还有事儿……” “急什么?”他微笑着向画舫里的宫侍说,“开船吧,今天天气好,我和贤公子要在水上逛一会儿。” “……啊?”还不等我反对,就感觉到画舫轻摇着,缓缓离开岸边,拨开摇摆的莲蓬,驶入莲叶丛中。 我靠……这下我连逃都逃不了了…… 他转头看着我,微微弯起眼角,“反正今天你躲也躲不掉了,既来之则安之吧。” ……被揭穿的感觉,真是好囧啊…… 他指指靠着阑干的长椅,说了句,“坐啊。” 我抿抿嘴唇,最后还是依言坐下来。但是屁股底下像长了毛似的,随时都想跑的感觉。 他则随意地走到我旁边,倚靠着阑干望着外面接天连绵的莲叶,漫不经心地问我,“今天我要是不来,你打算躲我到什么时候?” “……没有躲你……这不是一直没碰上么……” “哈哈,你再不说实话,我可就要在这儿把你……”他已有所指一般没有说完这句话,一缕魅色横生的眼波送过来。 我立马感觉脸上哄地一下点着了,赶紧大声咳嗽一下,转移话题,“那个……之前你让我去查那个名叫越途的捷豫,我已经查过了。原来他父亲是兵部侍郎,而且和杜谦将军是旧识?不,应该说是比旧识更亲密一些?” 他似笑非笑,似乎是在取笑我转移话题的笨拙方法,不过却没有揭穿我,而是接着我的话说下去,“的确,越啸天当初是被杜谦提拔上来的。” “……如果我问你为什么要让我查越途,你会回答我么……?” 还是那副表情,“你说呢?” 我打量了一下左右,此时船舱里只有我们两人,“……他的死,和陛下有关系吗?” 他转过身来,带着几分赞许地看着我,但是嘴上却说,“这个我可不知道,所以才让你去查啊,不是么?” 要借我的手去查么?为什么? 是不是怕被小皇帝察觉到?毕竟小皇帝对他和皇亚父的戒心很强。 果然他当初接近我提拔我不是免费的啊。 那……那那天的事儿……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吗……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上面,更不明白怎么有一股突如其来的强烈的失落感。我失落个屁啊?那不过是个意外而已。 于是我说,“我明白了,我会尽快查好。” “你明白?”他微微挑起眉梢。 “无论如何我会帮你查清楚。毕竟要不是你我也不会有今天的地位。” “我不否认当初选择提拔你,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看你没有什么背景,有些事做起来反而会更方便。但是……”他微微弯下身,认真地凝视着我的双眼,“我确实是很喜欢你。” 喜欢? 我怎么每次听他说这两个字,都有种十分虚幻的感觉啊…… 他真的不是在逗着我玩儿么…… “……别开玩笑了……你是贵公子,我是贤公子……” “那又如何?陛下不会知道。” “可是……” “钧天。”他倏然打断我的话,一下子凑近过来,双手扶住我的肩膀。我紧张地绷直身体,一动也不敢动,任由他的那双星眸将我的魂魄摄住,“你敢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对我一点感觉也没有么?” 我翕动嘴唇,喉咙滑动,却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等了半刻,然后满意地弯起嘴角。接着,他忽然轻轻靠过来,在我额头上印下一吻。 夕阳玫瑰色的光线包围在我们四周,那一刻四下一片寂静,只有船桨拨水时发出的淡淡喧然。 . . . 小皇帝在我被册封后第一次驾临扶摇殿。我却一点也不想见他。 白天在画舫里,贵公子留在我额头上的触感还如此鲜明。我实在是不敢见到小皇帝。 感觉像背叛他了一样。不,应该说,我已经背叛过他了…… 虽然他也确实有着那么多的妃嫔,但是我背叛了自己对他的感情。我不能否认我确实对欧阳琪有感觉,虽然还谈不上爱情。 我其实,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专一呢…… 小皇帝已经出现在视线里,熟悉的夜一般漆黑的眉眼间点染着丝丝疲惫,晚风掀起他鬓角的碎发,身后随侍的宫侍手中的宫灯托起一片灿烂辉煌,却映出他身边的几分孤寂。 我向他下拜,“见过陛下。” 他轻轻扶住我的手,将我拉起来。他的目光温柔一如空中明月,却少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成熟。 不知不觉,他已经长大了这么多了。那沉稳如水的黑眸中,有着隐而不发的锐气。 “钧天,隔了这么久才来看你,对不起。”他微笑着,仍然带着几分天真,“不要生朕的气啊。” “臣下不敢。”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却也不敢移开视线。 他率先进入宫殿中,熟稔地进入内堂,一下子在矮榻上倒下,靠着方形的靠枕,半支着脸颊看着我,“这几天真是累死朕了,今晚朕要好好放松一下。” 杜若已经端来了茶,我接过来摆到他身边,“那就早点睡觉吧。” 他忽然将身体翻转过来,趴在榻上看着我,微微侧着头,“钧天,你今天怎么好像很紧张的样子?” 我心里一颤,赶紧扯开嘴角笑,“有吗?大概是你太久不来吧……” “呵呵,你果然还是生气了啊~” “没有,真没有。”我说着,将茶水倒入茶杯中,正想端给他,却突然被他一把握住了手,结果手像被烫到了一样的感觉,险些把茶杯摔了。幸亏终于还是稳住了,可茶水仍然溅了出来,落在他手上。 我赶紧稳住心绪,忙用衣袖擦干他的手,“对不起对不起!” 一抬头,心中却一下子颤抖起来。他静静凝视我的目光,好像已经看透了我的虚伪。 我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 “钧天。”他好像并没有感觉到茶水的热度,反手握住我的手,紧紧的,“朕做了什么令你生气的事,还是有谁在为难你?” “没有,没有谁为难臣下,陛下对臣下也只有恩典。” “你今晚有些不一样。” “大概是太久没见陛下,有些紧张吧。” “是么。”他淡淡地问了句,却并不期待我的答复。他收回手,却复又微笑起来,“看来以后朕应该来得勤一点啊。” 我心中苦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我站起身想去重新倒一杯茶过来,却被他扯住了衣袖。 “别忙了,朕就想让你陪陪朕。”他柔声说道。 我点点头,坐到他身边。 他仰面看着我,忽然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我的面颊。微红的光焰里,他的面容像是笼着一层谜纱,带着几分深情。 一霎那,我忽然有些确定,我感觉到了他对我的情意。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这之前,他对我的温柔就像是飘渺在天边的一块雾气,捉摸不透,若隐若现。让我分不清他的虚实,也探不清他的真意。 可是这一次,在我成为贤公子后的这一次相见,那篇雾气倏忽散去了,某种明明白白的东西倾淌而出,源源不断从他的眉眼间,他的动作间传递出来。 我心中升起一股甜意,可随即又被如影随形的罪恶感包裹。 为何偏偏是现在让我感觉到啊…… “钧天,就快了。”他轻声说着,轻忽的语调,“你会一直在朕身边的,对么?” 就快了?什么就快了? 果然他正计划着什么么? 不过我并没有多问,我只是像以前那样握住他的手,点点头,“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他有些满足地翘起嘴角,露出一边酒窝,“从前,朕让你受了不少苦。朕知道你恨朕,恨朕杀了那个名叫问枫的宫侍。” 我心中一惊,没想到他竟然记得…… 我以为,那段往事从来未曾在他心上画下痕迹。 原来他知道吗? “钧天,朕的父皇对朕说过一句话,”他微微低垂眼帘,望着斜前方那衔着灯烛的铜鹤,“身为帝王,越是喜爱的,就越要放到自己够不着的地方。否则那便会成为我的弱点,不仅不能保护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东西,就连自身都难保。”他抬起眼睛,那里面盘桓着几许深沉的无奈,“你明白是为什么吗?” 我有些怔然,恍惚地摇摇头。 “朕小时候有个最喜欢的亚父。他不是皇亚父,只是一名普通的宫侍。他和尹端青两人是从小一直带着我的。不过他比尹宫侍还要温和慈爱。每次我读书没读好,或是犯了什么错,被父皇责罚不准吃饭关禁闭的时候,他会冒着被杖责的危险偷偷给我送饭。那个时候我并不受父皇重视,到了冬日连御寒的衣服也没有几件,他把自己的新衣服给我,宁愿自己受冻。对我来说,他就是我的父亲。” 我注意到这段叙述到了后来,他已经不再使用朕这个自称。他全然地沉浸在回忆里,嘴角还噙着几分温暖的笑容,“可是,后来他死了。因为我而死。” 我感觉到即使是现在,在提起这段过往的时候,他还是会感觉到疼痛。 “那时候我与赵文绰因为一件小事打起架来。我比赵文绰个头小,力气也不够大。他当时为了保护我,不慎弄伤了赵文错。皇亚父盛怒之下,也为了给我一个教训,把他斩首了。” 我身上微微一颤,觉得这个故事和我当时的 情景何其相似。 可是他竟然笑起来,看不出丝毫苦涩,“后来父皇临终的时候叫我到他身边,告诉我为什么他一直冷落我。他是想保护我,如果他把我放在身边,我的下场早就和我的那位宫侍一样了。直到他咽气,才终于将我立为新皇。他早就想将自己的一切给我,只是不能表露自己的情感。生在帝王之家,最痛苦的事大概就是这样了。永远不能放心去宠爱自己喜爱的人,永远得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我听着他的叙述,似乎能够感觉到他身上蔓延的无尽悲哀,还有他父亲的无尽悲哀。 他父亲之所以会如此告诉他,是因为杜谦的事么?他为了保护杜谦,不再进一步遭受皇亚父的迫害,只好将他远远流放,终生不再相见。 我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暗哑,但还是低声问道,“你是想说,你杀问枫冷落我,是为了保护我?” “我跟父皇不一样。我不认命,不相信一个帝王真的不能放心去表露自己的喜爱并且同时保护自己珍惜的人。”他坐直了身体,认真地看着我,“我知道你对我有怨,我接受你的怨恨。但是需要伪装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已经安排好了。只要你相信我,我会给你最美好的生活。” 低密的私语,听得我如在梦中。我几乎要质疑现在的真实性了。 我可以相信他吗? 我可以忘记对他的怨恨和无法控制的感情么? 放心的相信他……我曾经确实是如此的啊。但是到头来一切不还是要靠自己步步为营…… 可是今晚的他,又确实有些不同…… 他轻轻捧起我的脸,在我的唇上轻轻一吻,无限缱绻。他微微掀开眼皮,用有些沙哑的声线问,“你愿意再相信我一次吗?” 第50章 再相信一次么……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做不出任何答复。但是身体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虽然有些迟疑,但还是点了点头。 他一下子将我抱在怀里,紧致的力道,令我感觉他真的十分需要我一样。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要我不要离开他。他是真的动情,还是只是暂时的“宠爱”? 忽然想起贵公子夕阳里笑意盈盈的面容,心口又是一阵慌乱。 如果小皇帝已经下定决心要对付皇亚父,那么他和欧阳琪很快便是敌人了。即使在人前,他们仍然是相敬如宾的恩爱“夫妇”。 我该站在哪一边? . . . 那天过后不久,小皇帝便将关尚翊封为了修缘。关尚翊自然是十分高兴的,特意来我扶摇殿里答谢我。 我心里却隐约觉得,小皇帝这是在做给我看得,好像是为了自己许下的诺言立的保证书一般。他应该是知道我像皇亚父引荐关尚翊的事,因此猜到关尚翊是我这边的人。 当晚小皇帝来的时候,果然问起我对于关尚翊被册封的事是否高兴。我跟他说,“他是我的朋友,看他升官我当然高兴了~” 他孩子气地笑起来,头枕在我腿上,往嘴里放了颗葡萄,“只要你高兴就好,以后你在这宫里,也不算形单影只了。” 原来是在帮我培植势力啊? 虽然原本他也对我不赖,但是忽然这样为我着想,确实是令我有点儿不习惯。 但心里却也盈满了快乐。 然而另一方面,欧阳琪时常邀我到耀武场去,教我一些简单的防身技能。我现在已经把白鹤拳的招式学得差不多了,甚至还能和欧阳琪过上两招,不像一开始那样一上来就被打飞了…… 我一边享受着和他在一起时的时光,一边背负着浓浓的负罪感。每次都想着下次他再邀请我我也不能再去了。可每一次一想起他那魔魅的笑意,还有落在我额头上的轻吻,又忍不住想再去见见他。 我感觉自己简直要分裂成了两个人。 夜深人静之时,当独自对着烛火,我心里会浮起一层浓厚的恐慌。我是不是太贪心了?小皇帝对我的好和欧阳琪对我的好,全都不忍割舍。我这样下去,会遭报应的吧? “钧天,你今天已经是第二次走神了。”正在我面前抚琴的欧阳琪似乎刚刚弹完一曲,我却完全没发觉,“听别人鼓琴却走神,这可是很不礼貌的哦。” 我冲他傻笑,“我错了我错了~你弹得太好,我就听得入神了。” “说得倒是好听,该不会是在想陛下把?”他调笑着,站起来走向我。我脸上一红,被他说中心事,面子上过不去了。为了反击我便也笑道,“你不会是在吃醋吧?” “吃谁的醋?你的还是陛下的?”他应对自如。 我一下子语塞了……都快忘了他也是小皇帝的妃子这件事儿了…… 现在想想……小皇帝真挺牛逼的……连欧阳琪都压得住啊…… 说起来……貌似自从被掰弯后我就一直在被压啊……小皇帝就算了,他是皇帝,我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压他……而欧阳琪……气场实在太强啊…… 不过……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偷偷抬眼打量他那完美的侧脸以及充满力度的修长身形,悄悄咽了口口水…… 我怎么越来越猥琐了…… 他正仰头饮下一杯酒,喉结滑动出漂亮的起伏,然后他微微斜看过来,半合的微醺目光,勾魂摄魄。 “干嘛一直盯着我看?” 我一下子回神,赶紧拿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他却不依不饶地凑过来,拿开我挡着脸的手,另一只手捏着下颚抬起我的脸,“说起来,自从那一晚后,我们便再也没有过了啊。你不想我吗?” 我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然后我立马就觉得整个身体都石化了…… 怎……怎么办…… 我该怎么回答啊?!! 他微微挑起一边嘴角,“不想吗?真是太令本公伤心了。” “这……这……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难道是这些天陛下天天去扶摇殿,你就把我忘了吗?”明明是控诉的话,他怎么能说得一点儿幽怨的感觉都没有,反而有点儿威胁的成分似的…… 我寒毛直竖,赶紧摆手连连,“不是……啊……你……你和陛下不一样……” 他挑起眉梢,“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我不知道……” 他却轻笑着凑到我耳边,低声问道,“是不是……我比他技术好一点?” 那样沙哑的声音,真是让人受不了啊…… 于是当他把手探入我衣服里的时候,我一没忍住就呻吟出声了。然后我就恨不得把自个儿的舌头咬下来…… 我们此时是在画舫上,周围只有一张矮榻。可是我们连矮榻都没有用,我居然就趴在这桌子上,由他从身后攻上来了。这么疯狂刺激的举动我还从来没干过,而且还冒着被人听到看到的风险拼命压抑,害怕和激情的感觉同时搅扰过来,我简直要疯掉了。 到最后的时刻,我终于也控制不住了,低叫一声,和他同时攀上顶峰。然后他倒伏到我背上,他的气息带着玫瑰富丽甘甜的香味,落在我的颈侧。我们就这样交叠在一起喘息着,脑海中一片朦胧的空白。 然后,小皇帝那孤寂的身影却突然闯入我脑海。一瞬间身上的热情就冷却下来,如同从暖房落入冰窖。 欧阳琪没有感觉到我那复杂的罪恶感,他微微休息了一下,便缓缓离开我的身体。那鲜明的摩擦感令我的羞耻感觉愈发强烈,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精神分裂了…… 他整了整衣衫,撩起自己散开的黑发,姿态美不可言。我翻过身来看着他,也没有去管自己敞开的衣襟。 “贵公子……” “叫我阿琪吧。”他打断我的话。 我愣了一下,然后试探着叫了句,“阿琪……” “恩,怎么了?” “我们……我们这样……我……” 他却忽然抬起手,止住我的话,然后俯身下来,伸出一根手指按在我的嘴唇上,“嘘……不要说了,我明白。”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 “我说过,你不用有任何的负罪感。你没有背叛任何人。这样的事什么都不代表。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只要开心就好了。” 什么……都不代表么…… 我心中涌起一阵微妙的感觉,说不清是释然还是难受。 和欧阳琪分手后,我一个人沿着湖畔踱步而行。从水面上刮来的风带着莲花的清香,万千垂柳静谧地摆舞着碧丝绦。我不想那么快回去,就一个人站在一棵柳树下望着湖面发了会儿呆。水面上碎光粼动,有成群的红鱼东游西顾,远处山岛渺然,霞光中的亭影若隐若现。 “小杨。” 我被吓了一跳,连忙转头,却见一旁的树丛中转出一个人来。颀长的身形,阳光般绚烂的笑颜,是段熙和。 我赶紧闪进树丛中,四下看了看,低声问,“你怎么跑进来的!” “我可是谷雨殿殿主啊,这点儿本事都没有怎么行?”他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膀。 我真是满头黑线……这些传说中的江湖人士其实都是bug吧?这深宫大内都能这么来去自如,小皇帝能活到现在真是奇迹啊…… “你来找我?” 他点点头,“是啊,你之前让我查的事已经有眉目了。” “交给迁易就好了,何必跑进来,让人发现了怎么办?” “放心,我很小心。不会连累贤公子你的。”他一脸“你在看不起我吗”的表情,“这个消息太有意思了,忍不住想亲口告诉你。” 有意思的消息?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我于是收起责备,赶紧问他,“杜谦在隐州果然有要过孩子吗?” 他点了一下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猜到的这件事,不过还真被你料中了。他当时举家流放隐州,由于心情抑郁,生活也并不宽裕,大概两年后身体就渐渐垮了。似乎是想要个孩子来沾沾喜气,不过据说只来得及将冰玉瓶送出,还没等到第二年开春就过世了。不过他这一次似乎并没有成功地要到孩子,因为后来并没有婴孩送回来。” 没有婴孩送回来么…… 我知道按照丈夫国的习俗,每年将冰玉瓶送出后,运气好的话便会有一个婴孩带着父亲赠与的出世玉佩被送还到父亲身边。但大概会有一半的人没有这个运气,于是只好等来年再试。(详情请见楔子) 原来没有成功……如果是这样的话或许就能稍稍放心…… 可是段熙和紧接着却说,“不过,巧的是第二年先皇却得到了他的第八个儿子,也就是咱们现今的陛下哦~” 他这一句话,听得我顿时僵住了。 而段熙和还在兴奋地继续说着,“没想到这件事这么好玩。你要是不让我查的话,我打死都想不到……” “想不到什么?!”我打断他的话,沉声问着。 他微微一笑,现出几分狡黠,“你突然让我查杜谦的事,我好奇之下就连带着把这个人彻底查了一遍,然后就发现了他和先皇的关系。不过这个我想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我扶额长叹,“你这么好奇做什么……” “哎,我就这点缺点,永远改不了。”他无所谓地一扬手,“不过,作为先皇的情人,杜谦死后第二年,本来要了孩子的他没有得到孩子,而一直没听说有要过孩子的先皇却突然多了个孩子,这不是太巧了吗~” 我赶紧捂住他的嘴,“你疯了吗!这种话也敢乱说!” 他拨开我的手,“放心,没有人会听到的。而且,你早就有这个猜测了吧?” “没有证据之前,单凭猜测什么也证明不了。” “你想要证据吗?我可以想办法拿到。” 我心里揪得紧紧的。 证据么……如果真的找到了……小皇帝将处于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 一旦……一旦他真的是杜谦的孩子……皇亚父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废掉他……那么他到目前为之费尽心思筹划的一切便都付之东流了。到时候,只怕连性命都难保。皇亚父绝不会留自己最恨的人的孩子在这世上。 而那把摧毁他的钥匙,就掌握在我手里…… 我看着段熙和,摇摇头,并且严肃地看着他,“这件事你对谁也不能说,你的酬劳,我会三倍给你。” 他并没有很开心,却也没有很失望,只是简单地笑着,“好,我答应你,永远也不会说。” 我相信他们飘渺宫的人既然干这行干了这么久,保密的本事应该是有的。所以也稍稍放下些心来。 不过,既然他说能找到证据,就说明证据确实有可能存在。 我不能让除我以外的任何人看到它…… “小杨,你果然非常爱他吧?”段熙和突然问道。 “爱谁?” “还能有谁,当然是陛下咯。” “……” “哎……看来不论我怎么劝你,你还是越陷越深了。”他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样子摇摇头。 我看着他,忽然有些感动。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利用他,他却还用这种对朋友一般的语气和我说话。 这个刺客,貌似并不冷血呢…… “小段,这段日子真是多谢你了。”我认真地看着他。 他却抓抓头,一如以往有些憨厚地笑着,“谢什么啊?我们不是好哥们么~” 好哥们,多久没有听过的一个词了。我也拍拍他肩膀,打算离开了。 他却忽然又叫住我,四下嫩绿的叶子趁着他那看起来简单而帅气的面容,“小杨,如果有一天你想离开这皇宫的话,还是随时可以来找我的~” 我沉默半刻,然后冲他笑笑,点了下头。 回去的一路上我都在想,难道这就是越途死去的真相?或许越途是从他父亲那里得知了关于杜谦的什么事,然后又掌握了什么不该掌握的东西,所以才会连性命都丢了。 难道……真的是小皇帝下的手么? 越途……不是他当时最宠爱的妃子么? 思及此,我身上有点发冷。 不过,越途深居宫中,若想得到什么证据,也只能从宫中找。这说明线索还是在宫里。 我要如何才能在不被别人察觉的情况下调查这件事?要尽快找到才可以,毕竟欧阳琪让我调查越途的死,就说明他已经有了一些猜测。我必须在他之前得到证据。 虽然……虽然我与他确实有情,但我不能让小屁孩死掉。尤其不能死在我手里。 第51章 凡是入了宫的人,除非得到皇帝的特许才可以要孩子,除此之外便只有皇帝可以有孩子了。这一法令即使是皇后也不可违背。自从大晏建国以来,所有宫中求子的记录都被保存在添香馆里,那里是庄严宫的藏书馆,同时封藏着宫中一些机要文件。如果能把小皇帝出生前一年和他出生那一年的求子记录弄到手,说不定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文书司的人由于负责宫中所有的文书工作,所以有随意进出添香馆的权利。求子记录的工作也是由文书司负责的。因此只要去找关尚翊便可以了。 可是,要如何才能不让关尚翊看出我的意图? . . .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我便叫人备车去文书司。一下车我就傻了,整个文书司的人似乎都出来了,列在文书司三座楼当中的花园前,看见我便一同躬身,齐声行礼,“贤公子千福!” 这颇为壮观的场面把我给镇住了,我反应了两秒,然后一股子强烈的虚荣感油然而生。 哇靠我可算找着点儿小皇帝接受万臣朝拜的感觉了,真tmd爽啊… 我学着欧阳琪的样子,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微微一抬,“平身。” “谢公子!”他们再次齐声道,然后才纷纷直起身体,但头颅仍旧低垂着,尽显谦卑恭敬之色。 我有些惊讶地看到洪酌竟然也在,他大概是刚刚来巡视,结果就撞上我了。昔日对我横眉冷眼的他今日也向所有人一般垂下他那骄傲的头颅,收敛了气焰,看得我身心愉悦非常。 果然权利这东西是非常动人的啊……就算是昔日的仇敌,也会对你奴颜媚骨,所有的是是非非似乎都被握在你手里,随你挥洒。 一旦抓住权利的人,估计是很难放手的。这大概就是皇亚父为何一直独揽大权的原因吧? 关尚翊站在队列之前,在行过礼之后便迎上来,“贤公子驾临,不知有何示下?”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儿,就是回来转一转,然后有件小事想找你帮个忙。”我说着,抬起头对所有人说,“大家不必拘礼,本公以前也是在这一司任职的,这回只是回来看看。诸位各自忙去吧。关修缘留下就可以了。” “是。”他们柔顺地应答,然后便恭谨地纷纷散开。 洪酌也走过来向我告退。我冲他笑笑,“许久不见了洪捷豫。近来可好。” “甚好。谢公子挂念。” “本公也有一阵没见着蔡捷豫了,改日定邀二位入园叙旧。” “谢公子。臣下会向蔡捷豫转达公子盛情。” 洪酌似乎十分不自在的样子,一直也没有对上我的视线,回答也都简略,没有分毫的巴结之意。 他果然是个率真的人呐。说起来他也算是欧阳琪那一方的人,我本不用与他对立的。 待他走后,我就和关尚翊上了二楼,进了他的房间。这屋子我来过许多次了,也不等他招呼就自顾自地往他的画案前一坐,看着他最近的作品。 是一副山水画,层峦兀起,怪石嶙峋,有些宛如无数尖利的犬牙直刺清空,有些却优美而温婉,连绵迤逦数百里,映着一团猩红的日轮,长峡间一道长河蜿蜒而过,小舟如桑叶漂零,颇有苍凉壮丽之感。我看着,顺口就念了句伟大领袖的诗,“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好诗句!”他赞了一句,“我正愁不知用什么诗文来配,不如就用这句吧。” 我满头黑线,这画也不知道是要被挂在哪儿的,回头一不小心不就跟中南海一样了…… 此时宫侍已经奉好了茶,纷纷退了出去。 关尚翊看看左右,诧异道,“怎么也不见你带随侍?越是当了公子反倒越朴素了?” “懒得带那么多人。”我耸耸肩膀,喝了口茶。茉莉的清香停留在唇齿间,沁人非常,“最近怎么样?当上修缘以后有没有觉得行事更方便了?” 他站起身向我揖礼道,“这是自然的。公子之恩臣下没齿难忘。” “客套话就不必说了。我们本来就是互惠互利。你是个聪明人,本公才不信你会搞什么忠心耿耿这一套。” 他也哈哈一笑,“此言差矣。臣下虽不是大忠大义的贤才,却也是知恩图报的。公子如此待臣下,臣下也必当涌泉相报。” “哈哈,好吧,就相信你一次。” 他在我右首边的锦垫上坐下来,“你说有事要我帮忙?是什么事?”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放下茶杯,故意摆出一副放松的姿态,“就是觉得这宫里生活太单调寂寞。有些想要一个子嗣。但是本公也知道这种事得要陛下愿意恩赐才可以,所以想去添香馆查阅一下以往赐子的记录,参考参考。” 他用袖子掩着嘴唇扑哧笑了出来,“公子你果然是个闲不下来的人啊。眼下就要和祈国开战了,陛下恐怕不会有心思想这些吧?况且陛下都还没有子嗣,哪有宫人比陛下先有子嗣的道理。” “这个好办啊。不论是我要孩子还是陛下要都可以。如果是陛下有了子嗣,由我来抚养不是一样?而且这也是天下之幸啊。”我捏了块红枣放进嘴里,“更何况我也只是想参考参考,这事儿肯定还是得一步一步来,从长计议。” 他便点点头,很干脆地说,“这事也好办。有关的记录都藏在添香馆里。如果公子不嫌劳累的话,臣下现在就可以带您进去。” “劳烦你了。” 添香馆在文书司以南,由四五座高矮不一的楼阁组成。最高的楼阁有五层,最矮的也有三层。每座楼阁都铺着碧绿的琉璃檐瓦,朱砂漆成的立柱和雪白的大理石柱基。窗格上镂雕着几何形的图案,大门上描绘着金色的蜿蜒花纹。关尚翊拿出钥匙打开门锁,里面一股浓重的陈年纸卷味道和墨味扑面而来,那种厚重的书香气竟然意外的好闻。 里面到处都是四五层楼阁高的书架,上面堆放满各式书籍卷宗。灰尘在阳光几何形的光柱中飞扬着,时光好像都在这栋建筑里静止下来。 关尚翊带我一路往里走,在楼阁尽头靠墙的地方有一排黑檀木制成的木柜,他用另一把钥匙打开铜锁,里面有一卷卷的红绸卷。 他指着那些绸卷说,“这些就是记录历年宫中被赐子的人的名单,小历,赏赐的原因,还有冰玉瓶出宫的日期。一年后如果有子嗣回来,也会记载详细的日期和姓名。但是这些中只有最右面这一排是宫人的记录,其他便都是历代陛下的记录了。” “啊,谢谢你了。” “举手之劳而已。这是不过根据规定,公子你只能在此停留一个时辰。如果公子看完了,就让外面的宫侍去唤臣下便可。” “好。” 见他一走,我便立刻开始翻找最近期的卷宗。很快就从最上面的一排中找到了先皇的卷轴,打开看,上面写着景帝赵雪竭之卷。赵雪竭便是先皇的名字了,我用手比着那一排排的字开始仔细阅读。 看来先皇一共求了七次子,每次都会送出去两个冰玉瓶。这大概是皇帝的特权吧,毕竟普通的民众甚至是亲王每次都只能送出去一个冰玉瓶。总之他的第一次一个孩子都没有回来,第二次求便有了大皇子和二皇子,第三次有三个孩子回来,其中三皇子和四皇子是双胞胎,另一个便是五皇子赵文绰。第四次是六皇子,第五次是七皇子和八皇子,第六次只有小皇帝一个人,第七次便是最后一位九皇子。不过九皇子被送回来没多久便早夭了。 从记录上看,倒是每次都十分齐全,没有缺漏。不过这里的记录自然要完整才可以。 然而我发现一点可疑的地方。我发现第六次冰玉瓶的记载中,字迹看起来比其它的字迹要小上一些,似乎是挤在有限的空间里才勉强写完的,记录相较于其他皇子来说也比较简单。 这些记录应该都是相同的人书写,没有道理到了小皇帝这里突然改变字体的大小。除非……这记录是后加上去的。由于空间有限,为了看起来尽量自然,才缩小了字号。 记录中并未提及几皇子这样的称谓,而是直接标明王号和姓名。所以即便往其中增添一项纪录,也是看不出来的。 我心中越发沉重了。看来我的猜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我合上卷宗,把它放回原处。这还不是证据,毕竟这份纪录看起来是非常正常的。 不过,当初是谁书写的这份卷宗呢?这个人一定知道真相。 还有越途是知道了什么才被灭口的?证据会不会就在他手里,还有那个疯了的宫侍。 小皇帝又为什么会和先皇长得那么相似? 如果他是杜谦的儿子的话……那他不就是杜若的舅舅? 我靠……这关系实在是太乱了…… 现在想起来,小皇帝的五官,确实和杜若有某些相似之处似的……尤其是……尤其是笑起来的样子…… 我走出添香馆,差人去请关尚翊。很快他便赶来了,重新把柜门和大门都锁好。回去的路上,他问起来我有没有什么收获,我说,“收获有很多,还要感谢记录的人写得这么仔细。这些都是我们文书司的人负责记录的么?” “是啊,善书部里有专人负责记录求子。现在负责这个的人是一个名叫海原的御少。” 海原吗? 第二天,我借口有一件许久不戴的玉佩找不到了,想到以前居住的翠微院去看看是不是落下了,便重新进入那凤尾森森的院子。深绿色的大门,里面有斑驳的竹影从两侧拥挤过来。在夏天是十分清凉幽静的。 按照之前查过的事实,越途是死在自己的卧房里的地上,貌似是在床边。 不知道他手里究竟有没有证物。如果有的话,在他被毒害后有没有被人取走。 我走进卧房,一想到这里原来也是我的卧房,身上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个人如果得到了什么能够翻天覆地的筹码,会把它放在哪里呢? 我在地板上踏了一圈,又在墙上敲了一圈,全部都是实心的,不像有暗格什么的…… 不过,他应该不会有机会为了这个特意制作一个暗格出来,那样的话动静太大了,会被人发现。所以应该是藏在一个天然的空心的东西里…… 我环视了一圈,然后忽然瞄准了那张拔步床。 这床有这么多层的廊柱挡板,看起来是非常私密的,平时估计除了早上铺床的宫侍,便只会有一个人使用。而且它虽然看似密封的很好,但其实床体是空心的。 我便赶紧过去把被褥都掀开,露出了深棕色的床板。我沿着边缘抠弄着,却连个缝隙都看不到。 看样子是没有了…… 正想放弃的时候,忽然发现床头靠里面的木板翘起了一点点。 那缝隙实在太小,我就把头上的发簪取下来,尝试着把那块板子撬开了一点。我爬过去仔细地往缝隙里面瞧,隐约看到一张纸的样子。 心里一阵紧张,连手都有点抖。我取下另一根更细的簪子,费了好大劲把那张纸挑了出来,然后匆匆收进怀里,铺好了床便离开了翠微院。 回到扶摇殿之后,我跑去画室关上门,迫不及待地展开那张纸,浏览了一遍,然后便呆住了。 那是一封遗书,越途的遗书。 越途是武将之子,所以用词并不考究,却十分真挚。我一个字一个字看下来,越看越惊心。 那封遗书,是越途写给小皇帝的。大致内容用白话说出来是如此:亲爱的陛下: 当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臣下已经按照您的意愿死去了。请不必自责,因为这是臣下自己的选择。 在入宫之前,臣下是仇视皇宫的。臣下以为入了宫后便被斩断了自由,宛如苍鹰失去了翅膀。但是承蒙陛下恩宠,臣下在深宫之中并未受到以前所想象的折磨。陛下对臣之情,让臣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臣从不知道人是可以如此幸福的。感谢您赐予的宠爱。 现在,臣下知道了不应该知道的事,成为了您身边的隐患。臣爱您,便不愿您有任何受到威胁的机会。所以即便您希望臣死,臣也无怨无悔。 这封信臣下藏在只有您会知道的地方,但愿您能够找到。 最后,臣下要提醒陛下,并不是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已经消失了。方子冀仍然活着。 臣下祝愿陛下福寿安康,长乐万年。 越途绝笔 只有小皇帝会知道的地方么…… 只可惜,他并没有去看过呢…… 我仿佛看到一个穿着绿衣的男子在一个安静的夜晚独自伏案书写着,旁边摆着一杯鸠酒。他签上自己的名字,小心而仔细地把信折好,用发簪翘着床板,把这张简短的遗书塞进去。他神色平静,平静到冷酷,然后走到桌边,毅然决然地喝下毒酒。 是他自己的选择吗?可是小皇帝仍然想让他死。说不定那毒酒是小皇帝赐给他的,他心里清楚,却还是选择死亡。 原来他可以爱小皇帝爱到这个地步么? 我把遗书放在烛火上烧了,让后另外写了一封信,叫迁易进来,叮嘱他亲自把信送到段熙和手上。 这个方子冀,究竟是何许人呢?想必一定不是宫里的人,因为宫里的人一定早就被清理干净了。但他一定是个关键人物。 我果然还是需要江湖上的力量。 我需要飘渺宫把这个方子冀抓住,保护起来,决不能落到任何人手里。 . . . 这边查着,贵公子那边我也不能怠慢了。欧阳琪不是一个好蒙骗的人,我只能给他半真半假的信息。 我去大煜宫找他,却从他的宫侍那里听说,他已经出去了。 是去耀武场了么? 我又去耀武场找了一圈,还是没有人。 大概是去看皇亚父了吧?或者跟昭仪他们聚会去了? 我也没多想,看今天天气不错,就信步沿着太液池往回走。途中经过国色园,又经过了那座我和欧阳琪发生那场意外的小山。 已经过这个地方,我就忍不住脸上发热,心跳加速…… 不过这个地方,白天看起来和晚上看起来真是完全不同。临着水的那一片芦苇丛白花花的,好像落了一层雪一样。宁静的风吹拂着,水面上平静的褶皱蔓延过来。 相同的是,这里仍然这么安静。 不……也不是全然的安静…… 从山湾里,有隐约的人声传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驻足了,大约是因为那声音有些像是争吵。 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压低了身形放轻了脚步,往前走了几步。争吵声越发清晰了,我身体一僵,分辨出其中一个貌似是欧阳琪的声音。 他怎么会在这里?另一个人又是谁? “你难道还没看明白么?他根本就不在乎你。你对他来说,不过是用来牵制我的棋子。” 转过一块巨大的岩石,我探头往山湾里看过去,然后便瞬间睁大了眼睛。 那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自然就是欧阳琪,而另一个人,身着海蓝色纱罗衫,黑发如瀑,倾国倾城的绝色面容,竟然是惠公子连陌上! 第52章 欧阳琪和连陌上?这个组合太奇怪了吧?他们两个不是死对头吗? 我屏住呼吸压低身体。他们的说话声音被山湾里的回音放大,基本可以听得清楚。心脏莫名地紧紧缩起,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似的。 惠公子看着欧阳琪,讽刺地笑起来,“牵制你的棋子?若不是你在背后指使杨钧天陷害我,我又如何会到现在这步田地?你今天找我来就是说这些废话么?” “我承认我利用杨钧天打压你。但若是赵雁书心中哪怕有一丝一毫你的位置,也不会这么简单就放开你。他只是在顺势而为之。连太尉手中握着的权利虽然是对付我欧阳家的武器,但长此以往对他来说是不得不除的威胁。你的失宠,是你连家即将蒙劫的预兆。这么简单的道理,就算我不说你也该明白不是么?”欧阳琪语气平缓,不似连陌上那般激烈,“你不过是在骗你自己罢了。” 利用我啊……听到他亲口说出来还真不太好受。但是转念一想也没什么不好受的。他最初不就很直接地告诉过我这一点了么?虽然没用利用这么难听的词。 但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和连陌上说这些? 难道他想拉拢连家?他真的要和小皇帝对上了么? 连陌上沉默了半晌,微微垂着头,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是看他的肢体似乎有些微的僵硬。想必他是非常痛苦的吧?从他之前的种种行为,我可以确定他是真的爱着小皇帝的。被喜欢的人利用就算了,到头来还成了弃子。 欧阳琪步步朝连陌上逼近,“我之所以提拔杨钧天,支持他打压你,不过是想让你看清真相。赵雁书并不是值得你动情的人。” “呵……别假惺惺的了……” “我不曾骗过你,陌上。”欧阳琪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下来,一如我时常会听到的那种落在耳边的柔软而和煦的语调,“我做了这么多,不过为了让你对他死心,然后,回头看我一眼。” 什么? 我有一瞬间好像完全失去了思绪似的,隔了一会儿才逐渐恢复知觉。 欧阳琪……和连陌上? 我听错了吧? 连陌上背对着欧阳琪一动不动,身体却似乎在微微发抖。我看到欧阳琪走到他身后,伸出手,缓缓将他纳入怀里…… 我忘了眨眼,直到干涸的眼眶有些疼痛了。眼前的景象太过虚幻,我无法置信。 “我确实是很喜欢你。”他不是这样对我说得吗? 连陌上挣扎了两下,但是欧阳琪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他便不再挣扎了。只是低垂了曾经高傲而美丽的头颅,任由欧阳琪轻轻握住他的手。 半晌,我听到连陌上幽幽问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么?你和杨钧天那些烂事,以为我不知道么?” 而欧阳琪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刺得我心口微微疼痛。 “陌上,你是吃醋了吗?”欧阳琪的声音带着几分揶揄的笑意。 连陌上抬手想要用手肘反击欧阳琪,却被对方轻盈闪开,飞扬的衣裾映着面上明媚的微笑。那样的笑容,我却是从没见过的。笑得开朗而单纯,竟有些像个孩子。 连陌上旋身而起,一记飞踢,优雅流畅的动作宛如云中白鹤,正是欧阳琪以前教过我的白鹤拳的招式。然而我练得笨拙非常的招式,被他驶出来却如舞蹈一般灵动飞扬,配上他绝丽的面容,就像是梦幻一般的完美。而欧阳琪也轻盈地闪避着他的攻击,间或气定神闲地拨开他的攻击,两人之间的打抖,竟宛如一场令人眼花缭乱的双人舞一般。 可这舞映在我眼中,却尖锐得连瞳孔都隐隐作痛了。 怪不得他要教我那套白鹤拳……明明是那样难的拳法,不适合初学者的不是么。 连陌上虽然会些功夫,不过比起欧阳琪来是差得多的。不多时便见欧阳琪微微一偏头,闪过连陌上袭向面门的一拳,然后就势单手轻轻一捏,便扣住了对方的脉门,带着他一个旋身,便将连陌上制在怀里。连陌上面现不甘,低喝道,“放开本公!” “你承认你吃醋了么?” “放屁!” “啧啧,堂堂晏国第一美人说脏话,真是一大奇观啊。” “……混蛋……我定然不会饶了你!” “好了好了。”欧阳琪放开了连陌上,却一下子扶着他的肩膀将他转过来面向自己,双手捧住连陌上的面颊。如缕的光柱洒在他们的墨发上,微微闪烁着碎金的光点,“我确实挺喜欢杨钧天这个人的,不过……”他微微扬起嘴角,目光深沉缱绻,“爱的人永远只有你一个。” . . . 我其实挺佩服自己的,居然还能控制着自己,用最轻的步伐离开,中途没有采到半截枯枝,也没发出半丝声息。里面的人大概是太专注于对方,所以并没有察觉到我。我安全地悄悄离开,然后回到在远处待命的宫侍们身边,神色如常地告诉他们摆驾回宫。 回去以后,我照常拿着毛球逗着便便玩儿了会儿,迁易帮我摆好了饭菜,杜若也为我添好了茶。像平常一样吃了晚饭。然后我说我要画画儿,让他们自己忙自己的去,不要打扰我,便进了画室,关上门,放好画板点好灯,坐在画板前对着空空如也的画布。 果然啊,太贪心了,就是会遭到点报应。 一面追寻着小皇帝的真心,一面又贪求着欧阳琪的温暖。可最后那温暖是假的,我明明心里应该清楚不能认真,怎么还是这么难受呢? 这种感觉真是讨厌,一不小心又变成了别人在追求更为宝贵的东西时的踏脚石了。还以为自己对人家来说是特殊的,是重要的,终究还是自作多情。 不能怨谁,是我自己太白痴,太贪心。 欧阳琪那样的人,怎么可能看上我这样资质的傻瓜蛋呢?本来想想就明白的事儿,我却愣是给陷进去了。我一定是自我感觉太良好了……需要反省…… 其实没有什么的。我和欧阳琪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现在明白了清楚了,斩断了孽缘什么的,不是挺好的一件事儿么? 我抬起画笔,手却一直在抖,红色的颜料滴溅在白布上,晕染出血一样的痕迹。我深深吸气大口呼气,仍然觉得胸口像被棉絮堵住了,氧气上升不到脑部,整个人都木木张张的。 没事的,没事的,只不过是有点儿失落罢了。 我要冷静,我要控制自己。 只要过了今晚,睡一觉,就什么都忘记了,什么都好起来了。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我还要保护另一个对我十分重要的人,我还要等着那不知什么时候能到来的天狗食月,我还要回家。反正在这儿发生的一切到最后都不过是梦而已。 所以稍微受点儿伤害什么的,根本不算什么。 . . . 晏国正式向北疆出兵了。此回仍然是由大将军祝阑为最高统帅,杜冷为骠骑将军,胡千笑为车骑将军。出征那天小皇帝亲自到城门前为祝阑践行,据说那天场面十分隆重,我却是看不到的,只能看到紫寰园上空低沉压抑的云层缓缓盘绕,四下一片寂静,闷热的天气令人烦躁,知了也嘶哑地鸣叫着,大概是快要下雨了。 与此同时,段熙和传信过来,说是那个叫冯子冀的人已经找到了。他原来是个远近闻名的神医,最拿手的绝活是为人整骨。但是大约十八年前便渐渐销声匿迹了。飘渺宫查了一个月才查出原来他已经改名换姓,连容貌都有了些微改变似的。 所谓整骨术信中也有简单的资料。说是通过对面上小范围的骨骼调整,可以细微地改变人的相貌。以前有些婴儿生出来颅腔有畸形的,时常会因为颅骨的形状压迫脑而致残,甚至危及生命。婴儿的骨头比较柔软容易改变,经过他的整骨,可以令颅腔恢复正常的形状,救了不少险些早夭的婴孩。 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越途会提到这个人。 小皇帝如果是杜谦的孩子,不可能会和赵文绰长得那么相似。现在想起来,其实他们俩的五官形状几乎完全不同,但是脸型和鼻子的轮廓却颇为相似,令人一看就觉得是亲兄弟。 我推测先皇在得知杜谦已死后,本已心灰意冷,但是突然知道了自己的挚爱在临终前留有一个子嗣,便起了补偿的念头,使人将那婴儿换入宫中,在求子红卷上伪造了记录。然而最大的一个问题是杜谦的儿子不可能和他长得相似,这就会使人产生怀疑,就算他将来将帝位传给了这孩子,估计也坐不久。但如果能有一个人,稍稍改变这婴孩的脸型,问题便迎刃而解。 冯子冀大概就是完成这项工作的人吧?事后先皇必定会将所有的知情者灭口,而冯子冀为了活命,就干脆连自己的相貌也给改了,隐姓埋名十多年,这才逃过一劫。 如果真是这样,冯子冀就是这秘密中最重要的一环。一定不能让他落到任何人手里。 我付了大量的酬金给段熙和,要他们飘渺宫保护好冯子冀,不能让任何外人见到他。 后来欧阳琪又约过我见面,但是我推脱说染了风寒没有去。虽然心里清楚应该假装什么都没看见,这样他才不会起疑。但是我实在不能确定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是不是真的那么强,能够毫无破绽地假装,与其冒着露馅的风险去见他,还不如先躲着点。 等到我真正平静下来了,可以面对他的时候再说吧。 可是我没想到,他居然亲自跑过来了…… 我一听下人传报,便连忙跑到寝室里钻到床上,让杜若和迁易告诉欧阳琪我感冒了,怕传染他,让他回去。 他们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但还是按照我说得去做了。结果愣是没把人拦住…… 欧阳琪掀开碧纱帘走进来,一如以往的样子,神色里还写着些担心,“怎么大夏天的也能感冒?你还真是个喜欢创造奇迹的人……” 我从被子里探出头去看他,由于慌乱,倒是来不及去想那些儿女情长乱七八糟的小伤感了,“我……我晚上受了点儿凉……” 他坐到我床边,左看右看,“气色倒是不错。请医师看过了么?” “看过了,药也都吃过了。这都快好了。” 他伸出手来摸摸我额头,然后轻轻松了口气的样子,“没有发烧就好。” 看着他的样子,我心里忽然鲜明地酸疼起来。 如果是演戏的话,有必要演的这么完美吗……如果他只是想利用我控制我,有必要连感情也一起骗过去吗…… 不……其实他是十分聪明的。如果说有什么力量能让一个人死心塌地地追随着另一个人,那除了亲情,便只有爱情了。且不说着爱情能持续到几时,但至少在它熊熊燃烧着的时候,不论是多么离谱的事人都做得出来。 我是他的武器,对付小皇帝和获得连陌上青睐的武器。一个人关心自己的武器是不是还好用,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了。 我扯扯嘴角,争取笑得自然,“我没什么事儿,你放心。你快回去吧,传染上就不好了。” “放心,你这点小病还放不倒我。”他伸过手来,轻轻掀开我落到额前的碎发,“你这些天好好养病,过段日子我可能会比较忙,要有一阵子见不到你了。” “忙?忙什么啊?” “一些琐事。”他笑得完美,眉梢好像有阳光的痕迹,“你只要安心在这儿等我就好了。我很快就回来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默默点点头。 他轻轻抚了抚我的头顶,“乖乖的。”说完便站起身,打算离开了。 “阿琪。” 他应声转头,“嗯?” 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住他,一时间千头万绪涌上心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最后我说,“谢谢你。” 他有些莫名地看着我,最后轻笑一声,便掀开纱帘走了出去。 我坐起身,看着迤逦在青石地面上的惨白日光,忽然觉得四下有些寂冷。 第53章 事变发生的那天,原本是个和以往一样闷热的夜晚。空气似乎变得粘稠胶着,紧紧压抑着人的皮肤,瀑布的水声也染上了几分燥热,暗暗送入室内的风,偶尔能舒缓几分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睡不着觉。趴在床角的便便也一直转动着它的小脑袋,圆圆的黑色瞳孔凝视着黑暗里的一点,一双耳朵也直挺挺地竖起。 实在是无法入睡,我掀开薄被起身,去把窗子推开了。外面的天空中萦绕着一层浓重的云层,缓缓盘绕的样子,好像随时要压下来。 我注意到远处有灿烂的火光染红了天际的云层,那样辉煌的程度有些异样,不像是以往宫灯映照出来的亮度。虽然隔得很远,我却似乎隐隐能听到什么喧哗的声音似的。而且那光线还在不断移动着,逐渐向着近处扩散过来。 那里……似乎是皇亚父的寝殿居月宫…… 飘荡的火光一点点染透了太液池平静的水面,那喧哗的声响越来越明显。不只是我,就连睡在内间的杜若和迁易也起来了。大家都趴到床边往外看着,心神不宁的样子。 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 那火光越来越近,大约一个时辰之后,我看到了一队队举着火把的士兵,正沿着峭壁上的台阶齐步跑上来。沉重的下铠同时落地时发出整齐而雄浑的震响,火光跳跃着染红了高高的山壁,以及下方深绿色的水潭。 这些士兵……这些士兵并不是宫中的禁卫军……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围住扶摇殿? 此时瑾叔忽然出现,他是去找领队的士兵询问的。我听到他在喝问些什么,而那带队的士兵则解释着什么。半晌,我看到瑾叔匆匆忙忙地跑回殿里。不多时便有咚咚咚的脚步声沿着楼梯传上来,瑾叔的神色有些慌张:“出事了!杜冷将军忽然折返,带领大军包围了鹿京!” “什么?杜冷?”我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怎么可能,他不是早就带兵去雁门了?这会儿早就该到了……” 话说到一半,我忽然想到了什么。 这次出兵,大将军带兵五十万出潼关,骠骑将军杜冷带兵三十万出雁门,车骑将军带兵四十万出断门,这样便能同时防范祈国和夏国的夹击。杜冷负责守雁门关八成是皇亚父的安排。雁门关位于断门和北疆中段,说是为了能够有效地支援任何一方,但其实是出于次要的战略位置,相当于后备军一样。这样安排的意图很明显,杜冷是小皇帝栽培出来的,如果在这次战争中立了功,对于皇亚父一派的势力是不小的威胁,因此把他放在这样一个无可发挥的位置,便可以最大限度减小这种可能性。 然而这也意味着,杜冷的动向并不在大将军祝阑的掌握之中了。 瑾叔继续说道,“明明听说大军已经到了雁门关,却不知道杜冷将军怎么会突然回来。陛下也已经下了戒严令,所有宫人不得离开自己的宫殿。” 杜若面露忧色,“是陛下的旨意?不会出什么事吧?” “咱陛下……不会是要趁这会儿……逼……” “闭嘴!”我呵斥迁易,打断了他的话。这傻小子怎么说话还是这么不经大脑啊…… 不过他倒是猜对了。 没想到,小皇帝居然是打算趁着祈国和夏国联手进犯的时机向皇亚父发难。的确,这种时候祝阑和胡千笑都远在千里之外,与敌军对垒,杜冷只需带上数千精兵回返,昼夜兼程,便可以牢牢将皇宫控制于股掌之中。祝阑和胡千笑即便知情,也没有时间赶回来,更别谈前方还有祈国虎视眈眈的大军了。 只是不知道小皇帝到底要做些什么呢?杀了皇亚父吗?虽然和那位老者并没有真正的交情,但听过那么多关于他的故事,心中倒是有些理解他的做法。如果我是他,只怕会做更过分的事儿…… 还有皇亚父一派的官员,难道都已经被控制住了么? 欧阳琪呢?他现在人在哪里?听说他前些日子又出宫和魏王爷围猎去了,不知道回来了吗? 这样的戒严持续了五天,五天中会有宫人按时送膳食过来,只是任何人不得踏出宫殿的范围。即便出来透气,也只能在各个石台上溜达溜达,不可以沿着峭壁上的石阶走下去。我一直倚在窗边看着下面铜墙铁壁一般的守军,他们平日里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宛如兵俑一般站着,只有在换岗的时候才会有些机械般的动作。从他们的举止中能看出每个人都是经过严酷苛刻的训练的,动作整齐划一到宛如一个人做出来的一样,比国庆大阅兵的整齐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着实令人讶异。 五天以后,有兵士快步跑过来,高声传令,说是戒严令取消了。很快台上的士兵一队队撤走,大约一个时辰后,扶摇殿又恢复成了以往的样子。宫侍们面面相觑,有些茫然地走出殿门,眺望远处。沿着太液池蔓延的树林花园,小桥流水,紫烟升腾不休,白鹤成群而舞,紫寰园看起来和往日一样,没有丝毫差别。 我让瑾叔出去稍微打听打听出了什么事。心里七上八下的,连饭也吃不下去。 是小皇帝赢了,还是皇亚父赢了? 瑾叔出去了半天才回来,神色间似乎有些许凝重,看得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让杜若和迁易都出去,关上了门,便慌忙问道,“到底怎么样了?” 瑾叔说,“陛下今早颁了圣旨,说是皇亚父年事已高,前日旧疾复发,被护送入鹿京北面的回鸾宫休养。另外司徒何大人,中书令欧阳大人等人被揭发勾结外邦,有谋反之意,被杜冷将军的铁骑兵抓了起来,连家都抄了。”他说着,轻轻叹了口气,“天已经变了。” 简单来说,就是软禁了皇亚父,并且将欧阳家的势力一鼓作气连根拔起了? 五天之内,竟然已经做完了这么多事?杜冷不愧是小皇帝最看好的帮手。不对……现在说起来,杜将军也算是他侄子呢……他帮小皇帝似乎也挺正常? 而小皇帝为了这一天又准备了多久?所谓谋反的证据,恐怕不是一朝一夕收集的吧?这几千精兵的训练也必定花了大工夫。 “那,陛下怎么样了?” “陛下安好。” 我松了口气,向后靠在床板上。只要人平安就好。 “那……那贵公子呢?” “贵公子和魏王爷外出围猎,至今仍未归。” 没有回来?是逃走了吗?为何偏偏是此时离开,难道他已经猜到了小皇帝的意图? 他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人吗? 然而现在想那么多也没用。小皇帝这一步走得太险了,大敌当前,却生生是利用这个时机发动宫变,一个弄不好就是国破家亡,这筹码赌得也太大了吧? 小屁孩还真是有胆量。我果然是老了,自愧不如…… 就不知道,他打算如何收拾前线的摊子。这事儿过不了几天,不,说不定已经传到祝阑耳朵里了。他会如何反应?是挥军京师营救皇亚父,任由祈国和夏国的军队破门而入,还是忍气吞声,臣服于小皇帝? 接下来的几天,每个人都过得惴惴不安。像是等待审判的犯人一样。 祝阑终于还是决定臣服。只是这一重大变故严重影响了军心,首战尝败,不仅输了士气,还丢了一座城池。这一消息肯定会让晏国上下惊慌失措,小皇帝的声誉恐怕也会受到严重的威胁。 软禁皇亚父已是不孝,现在又置天下于倾危便是不忠不义,如此状况下,即便他夺得了大权,帝位也坐的不稳。 此时皇亚父已经被安置妥当,所有谋逆的官员也被斩首的斩首,发配的发配。铁骑队的手腕迅速果断,朝野的动荡已经被减到最小。那些被小皇帝暗暗提拔上来,一直居于次位的官员们迅速取代了皇亚父曾经的心腹,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小皇帝已经完全控制了朝政。他的身后再也没有人戳着他的脊梁骨了。 就在这时,他又下了一道令人震惊的圣旨。虽说这个月中,他的每一道圣旨带来的震动都是9级以上的,但这一个,实在是出乎所有人意料。 为了鼓舞士气,也为了亲自保卫天下子民,他要御驾亲征。 在这条圣旨被颁布的当天晚上,他忽然来了扶摇殿。这是自从宫变发生以来,我第一次见到他。 他穿着大红色的朝服,金色的凤凰图纹张扬地舞在他身上,朱砂红的长摆宛如血迹一般浓重。他头上戴着冕旒,珠帘垂落在眉梢眼角,遮掩住眉眼间的几缕艳色。 他站在我面前转了个圈,“新衣服好看吗?” 我坐在地上的锦垫上,冲他笑,“好看。” “那天,朕第一次一个人坐在朝堂上接受百官朝拜,穿的就是这件。是不是看起来很威风?” 我冲他竖起大拇指,“各种霸气威武。” 他低声笑着,一下子倒下来,头枕着我的腿。我拨开散乱在他额前的珠链,对上他那秋水寒星般的眼眸。那里面有着跃跃欲试的兴奋和快乐。隐忍了这么久,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就连我这个局外人都觉得开心。 可是……有必要亲自上战场吗?明明是如此危险的战役,万一他有个闪失,先不说晏国会不会从此一蹶不振,我这边要怎么办? 我不能再失去他了。 可是我不能劝他。为了挽回民心士气,这是他唯一的路。况且最能令一个男人兴奋的,莫过于战争了。就连我也盼望着能亲自上战场,更别说从来就不甘平庸的小皇帝。 “你就这样离开了,朝廷里谁来管?” “朕让连太尉和新封的吴司徒一起掌政。” “连太尉?”我忽然想起了山湾里,欧阳琪和连陌上相拥的场景,心中隐隐一痛,“他可靠吗?” “你在担心什么?” “没什么。我怕你出事。毕竟才刚刚尘埃落定,你的政权还不稳固吧?” 小皇帝忽然坐起身来,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这还是你第一次主动提起朝中的事。原来你也一直有关注的么?” 事到如今,我不觉得我有必要再装下去了。贵公子潜逃,惠公子失宠,德公子深居简出。对于我来说,这宫里已经不存在什么威胁了。 小皇帝已经默认了我的地位,我还有什么好忌惮的呢? “这是当然。关于你的事,我都得了解清楚才行。”这句话里多层的含义,只有我自己明白。 小皇帝淡淡笑开,融化在眼角的是宛如蜜糖般的甜意和温暖。他抬手轻抚我的面颊,说着,“钧天,这次等我回来后,一定不会再离开你了。” 我认真地看着他,仔细看着他脸上的每一处起伏,寻找着他神色中一丝一毫的不真诚,可是我什么也找不到。唯一能看到的,只有他如玉的笑颜。 一定不会吗? 听起来多么动人。可是,我已经不知道还能不能相信承诺这种东西。 我害怕,害怕再失去。他是我唯一能抓着的了。 我说,“带我和你一起去吧。” 他一愣,然后哈哈哈笑了,“乱说什么呢。战场可不是好玩的地方,哪是你说去就去的?” “……” 见我默不作声,他忽然将手伸进怀里,拿出了什么东西,又抓住我的手,神秘兮兮地将那东西塞进我手里。微凉的触感,却温润柔和,还浸染着他的体温。 我张开手掌,看到一块水绿色的玉佩,雕刻着一只飞翔的鸿雁,修长的翅膀伸展出优雅的线条,姿态婉转而美好。柔润的色泽在氤氲的烛芒中流转而过,恍若散发着淡淡的莹白色光辉。翻过来,便见到玉佩的背面,刻着“雁书”二字。 这……这是小皇帝的出世玉佩! 第54章 这……这是小皇帝的出世玉佩! 我怔愣愣看着,好一会儿反应不过来。 皇帝的出世玉佩,不是早就应该交给皇后了么? 我抬头看他,他却收敛了笑意,眼神中几缕沉静之色。他看着我说,“钧天,朕不想骗你。此回朕去,不一定真能毫发无损的回来。所以这玉佩,我想趁着今晚给你。” 他的话里带着浓浓的不祥,说得我一阵心惊肉跳。我赶紧打断他的话,“呿,别说这么晦气的话行不行?” 他一愣,然后呵呵的笑,“现在也就你敢这么和我说话了。” “这不是陛下你赐给我的特权么?”我故意说得轻松,想缓和一下逐渐压抑下来的气氛。我举起他的玉佩,故意就着烛火仔细地看了又看,“嗯~看成色不错,应该能卖个好价钱。这么着吧,我帮你先存着这块玉,你出去赶紧办完事儿赶紧回来,不然我可就把你这玉佩卖了换酒喝了。” 结果他一下子扑过来,把我压倒在席子上,佯作狞笑状,“哎呀呀,竟然敢卖了朕的出世玉佩,朕今天晚上一定要好好惩罚你!”说完就要动手动脚去解我的衣带。我趁他不注意,就地抓着他一翻身,就和他换了个位置。这一次轮到我压着他狞笑了,“哼哼哼,还不知道谁惩罚谁呢。今儿晚上就让本公子来疼爱一下陛下如何~” 虽然是嘴上逞能,可是我并没有真的胆敢期待这么多。毕竟他一个九五之尊,怎么可能让我这个公子来压他啊? 可是我没想到,他竟然就那样笑嘻嘻看着我,也不挣扎,反而摊开了手脚。 我一下子就慌了,这这这这孩子是怎么了?怎么这柔情似水的眼神看得我一阵阵慎得慌啊…… 我试探地看着他,“你……没意见?” 他那双黑如子夜般的眼眸里漾着一层盈盈的水光,似乎晃荡着一片若隐若现的涟漪,倒映着我傻呆呆的面容,微微上挑的眼角似乎落了一片落樱瓣,氤氲的灯光映红了他的双颊,桃花一般的颜色,微微敞开的领口中形状完美的锁骨,我看着眼前的美景,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他抬手轻触我的眉际,“今晚上就遂了你的愿,如何?” 我张着嘴看了他半晌,直到他忍俊不禁地笑起来,我才回过神,呿了他一声,“我就知道你是在骗人。” “没有,只是看你刚才傻乎乎的样子太可爱了而已。”他却一把拉住我的衣襟,不让我起身,“喂,朕金口玉言,当然不会骗你。” 我瞬间脸红心跳起来,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竟然连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好了。我结巴着问,“你……你……你……你确定?” “确定。” “可能会有点疼的哦。” “没事,朕可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弱。” “你事后不会发怒砍了我吧?” 他微微挑起眉梢,竟然带上几分挑衅揶揄的神情,“你这么多虑,该不会是不知道怎么做吧?” 靠!老子男人的尊严怎容得如此亵渎。我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立马三下五除二扯开他的衣服提枪上马…… 说起来,这还真的算得上我第一次在上面呢…… 那一晚虽说确实有些笨拙,不过在他的引导下,我体验到了最极致的快乐。那种快乐和往日身在下方的略微不同,是一种带着占有和掠夺般的快感,简直如同肆虐一切的烈火般,燃尽一丝一毫的理智。 原来掠夺的感觉竟是如此畅快,这就是真正身为一个男人的感觉了吧? 似乎还是稍稍弄疼了他,第二天看到枕边的他略微有些疲惫的睡颜,我心里一阵阵的歉疚,却也翻涌上一股子前所未有的疼惜幸福之意。就好像我终于完完全全地拥有了他,如同我属于他一样,他也完全属于我了。 轻灵的晨光落在他的额头上,好像是属于仙人的光晕。他安静的蜷缩在我身边,像一只酣睡小狐狸。我侧着身支着头看着他,手轻轻拨开他额前的发。 我一定会保护好他的,哪怕不计一切代价。 . . . 小皇帝和杜冷带着军队动身去北疆亲征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他走的那一天,我无法出城去送他,只能独自在窗边,看着外面那已经逐渐染上秋意的天空。 紫寰园明明还是一如既往的宁静,但是落在我眼睛里的景致已经完全不同了。一年期前这里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海,步步皆须小心谨慎,否则便会被不知从哪里涌来的暗流吞噬。而现在这里已经是我可以肆意畅游的浅湖,我已经爬上了权利的高处,威胁也已经在那场宫变后被清除殆尽了。这里于我来说,再也不是那么神秘莫测的地方了。 只是这份好不容易得来的胜利和宁静,却被震天的战鼓声撼动。祈国和夏国的联军势如破竹,一连攻下数个城池。晏国刚刚经历了一场严重的政变,朝廷中欧阳一党已经被肃清了,大将军虽然仍然在战场上拼杀,但心已经乱了,数次犯下战略上的错误。而且晏国在被祈国求和平的假象下麻痹了那么久,大军疏于操练,导致晏军节节败退。与此同时元国见晏国势如危卵,也有些蠢蠢欲动的态势。如果是祈元夏三国联攻晏国的话,只怕大事不妙了。 而最令我担心的,却是已经到了北疆的小皇帝。 他以指挥失利为名剥夺了祝阑的帅印,将它交给了杜冷。杜冷也当真不负所托,即刻便一连赢了两场战役,夺回了隐峦城和镇山城。那支由杜冷训练出来的轻骑兵在这场战役中有着不俗的表现,他们如同幽灵一般在敌军不同的据点之间穿梭来去昼夜奔袭,当夜突击,第二天便不知去向,搞得夏国和祈国的几只军队溃散而逃。 听说小皇帝一直居住在北川王的府邸,在那里亲自督战。那里离前线极近,风险是很大的。我却只能每日在这里望着窗外宁静秀丽的亭台楼阁,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我希望能帮帮他,至少看着他,不让他出事…… 可是如果我现在前去,对他会是个负累吧?为何我如此没用?要是我也像段熙和那样会武功的话…… 除了我,杜若也每日担心着他哥哥杜冷。每一次从前线传来战报,他都会坐立不安,原本就不怎么爱吃饭,现在几乎是粒米不进了。 北川王府被祈国一只夜骑兵连夜偷袭,小皇帝不知去向的消息,是在一个清晨传来的。当时我刚刚起床,杜若正在为我束发,忽然见瑾叔有些踉跄地跑进来,神色惊惶无比,“不好了!” 我心口倏然纠紧,看向他,“怎么了?” “祈国大军突袭北川王府,陛下被护送着撤退时与北川王走散,现在下落不明,音信全无!” 哐当一声,是杜若手里的梳子掉落在地上,碎裂成两半的声音。 我怔怔看着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死死抓住他的肩膀,“你说什么?!” 瑾叔神色痛苦地望着我,“陛下……陛下失踪了!” 我看着他的嘴型,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失踪了?失踪了?!失踪了?!! 怎么会这样?!不是有很多人保护着他的么?!他堂堂晏国陛下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失踪了?!! 我脑子里很多声音在嘈嘈杂杂地吵闹着,一时间甚至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瑾叔继续说着,“现在北川王暂时退居颖州,正在积极寻找陛下,相信很快就会找到的,公子你不要太担心……” 这话说得只怕连他自己都吃不准吧?我心乱如麻,头疼欲裂,于是一挥袖子对所有人吩咐道,“你们都退下,让本公静一静。” “是。” 所有人鱼贯而出,寝殿里只剩下瀑布的水声遥遥传来,掀起飘荡的碧纱帘。我怔愣愣望着铜镜里自己模糊的身形,觉得整个人就像那模糊的影像一样,虚幻而漂浮不定,就像一片没着没落的云彩。 在战争中失踪,生还的几率有多少?? 我想起晨光中睡在我身边的小皇帝的面容,那小狐狸一般的神态,安恬地窝在我怀里的样子,只觉得呼吸困难,手脚冰冷。 . . . 已经过去五天了,小皇帝的音信依旧渺茫。虽然北川王仍然在尽力寻找,但是他们的注意力却已经在悄然的转移了。祈国那支奇袭队连夜攻陷了北川,晏国已经是危在旦夕,现在首要的任务自然是抵挡住祈国和夏国的另一波攻势。毕竟皇帝没了可以再立,先皇又不是只有一个孩子,但国家若亡了,才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从理智上来说,这是很正确的抉择,可对于我来说,晏国只是个符号,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所在乎的只有小皇帝的安危。 我知道我不能再等下去了。 我独自坐在画舫上,倚靠着阑干望着碧水中轻摆朱尾的红鲤鱼。莲叶已经在逐渐地凋零了,几只野雁静默地游荡在残叶间,衬托着有些寥落的秋景。 手里水绿色的玉佩已经被捂得温热了,我抿抿嘴唇,指甲陷进手心里。 “小杨。”熟悉的呼唤声悄无声息出现在身后,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你好啊。” “你也好。”他说着,走到我旁边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凑到鼻间闻了闻,“嗯~~这酒好香啊~~是桂花酒吗?” “对啊,你最喜欢的。” “今天怎么想起来请我喝酒?” 我转过身来看着他。他仍然是那副简单阳光的摸样,好像天生就是浸沐在太阳之下的。 “你原来说过,可以带我出宫,还算数吗?” 听了我的问题,他似乎没有特别惊讶,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只是问道,“你要怎么出?出去还打算回来吗?” “我要去北疆。” “啊~我懂了。”他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随即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你还真是个痴情种子。这一去,说不定连性命也会丢掉的,你知道吗?” 性命啊……这个我当然有想到。我当然不想死,死在这个奇奇怪怪的异世界,不是太不值得了吗。 可是一想到小皇帝很可能就这样死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山沟沟里了,我就根本没有办法理智思考。现在的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找到他。 至于其他的,我顾不上了。 “我会小心的。你只要送我到北疆就好,酬劳的话,多少我都出得起。” 他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手指头在桌子上点着,然后忽然一点头,“好吧,作为我们的老主顾,这样吧,这一次我可以免费护送你。” 这倒是让我有点吃惊了,飘渺宫不是一向不做赔本买卖的么? “不要太感谢我,我这次不是已飘渺宫成员的身份帮你,而是以你的朋友的身份帮你。”他冲我摆摆手指头,“而且,买个人情给当今权倾后宫的贤公子,也不是件坏事是吧。” 看他冲我弯起眼睛的样子,我倒是觉得心里面颇有些暖融融的感觉。他虽然是个刺客,不过也只有在对着他的时候,我敢有话直说,不用担心他肚子里有什么计谋。 或许江湖人都是这样的?简单的生活,是朋友就两肋插刀,是敌人就拔剑相向,快意江湖潇洒来去,倒真是挺让人羡慕的。 “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今晚就可以。” “今晚?!” “对啊,怎么?你需要更多时间准备吗?” 我仔细想了想,若是要保守我出宫的秘密,必须事先做一些安排,不过这些在今晚之前应该能够完成。 “好,就今晚!” . . . 我只将我要出宫的决定告诉了杜若,杜若自然竭力劝阻我,不过事到如今,就算有人把刀驾到我脖子上,我也一定要去。我让杜若告诉所有前来探视的人,就说我得了一种极为厉害的传染病,只允许杜若一人在其中侍候,一日三餐也都由杜若接了拿进屋里。等我出宫以后,第二天可以将这个秘密告诉瑾叔,但是尽量不要让迁易知道。他心直口快,我怕他万一说漏了嘴。 后妃私自出宫总归会落人口舌,就算我现在拥有贤公子的地位,却没有什么庞大的家族背景,还是要小心些为好。 我将贤公子的孔雀印也留给了杜若,以防有人起疑的时候,他可以以孔雀印代我发一道懿旨,这样便能多撑几天。又仔细叮咛一些事项以后,我便开始收拾出行的行李。 杜若一边帮我把一些金银细软装好,一边担心地继续劝着,“公子,虽然你出自北疆,但是这两年来也没怎么出过宫,外面的世界是很乱的,你千万要当心……要不……要不你带我跟你一起去吧?” 我冲他笑笑,安抚他,“你放心,路上自然有人保护我。” 他抿抿嘴唇,“可是没有人服侍您,真的可以吗?” “哈哈,你也太小看你家公子我了。我也就进宫两年,进紫寰园也才一年多,在这之前哪有人伺候我啊?”我拍拍他肩膀,“你就放心吧,我定然会完完整整回来的。” 说是这么说,其实我心里真是没底。到现在我都觉得自己的决定有点儿虚幻,还跟在梦里似的呢。 我就这样要出宫了?自从到了这个世界,我几乎一直生活在庄严宫这片方寸天地里,外面的世界是一个多么虚无缥缈的概念,我对它没有丝毫的了解。 就这样冒冒失失地跑到外面去,我真的能达成我的目的么?会不会死在强盗手里什么的…… 但是一想到有段熙和在身边,又多了几分主心骨。毕竟到目前为止,我托他办的所有事他都能完成,简直是无所不能一样。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非常依赖他了。 清晨时分,我换上宫侍的衣服,披上带兜帽的长披风挡住半张脸。好在现在已经快要入秋了,清晨的风已经带上凉意,就算穿成这样也不会很奇怪。此时天色尚早,天空还是一片湖水深处的深蓝,连鸟儿都还没有起床。整个扶摇殿静悄悄的,守殿的宫侍们打着瞌睡。我小心翼翼推开殿门,快步沿着虹桥经过一座又一座的石台,然后沿着修筑在峭壁上的石阶离开扶摇殿。挂在檐顶的那缕瀑布依然不倦地奔流着,在下面祖母绿色的潭水里击打出清凉的水花,水潭边几丛洋水仙仍然盛放着,清幽的晚芳在寂静中低绕回旋。 我回头看了看,便匆匆赶往御药司的方向。药房后穿过那片海棠树林,荒亭下他已经在等我了。但是今晨的他看起来和往日不同,一身深沉的黑衣,墨发高高束起,挺拔而消瘦的背影宛如晨雾中的一道幽灵,虽然毫无杀意,却令人心底生寒。他的背上背着一个长长的用黑绸布包裹起来的东西,看起来像是刀剑一类,而腰间却别着一只短笛。 我走近他,他转过头来,冲我咧嘴一笑,“早上好。” 看到那幅笑颜,我才终于找回点他惯常的感觉…… “准备好了?”他问我。 我拉拉背上的包裹,点头嗯了一声。 他翘起一边嘴角,那一瞬有些憨然的灿然笑颜中,多了几分跃跃欲试的兴奋,“那就出发咯~” 第55章 家门口槐树上的知了叫得人心浮气躁,我趴在电脑前面和公会里的兄弟们一起下副本,额头上大汗淋漓的。家里的空调坏了,只有那台老旧的电风扇还在吱吱扭扭转着。 我口干舌燥,抓起旁边的可乐往嘴里灌了一大口,然后继续快速按着快捷键。外面传来老爹炒菜的声音,今天吃的大概是蒜苗吧?一股子香气已经钻进屋里来了。 靠!一不小心被后面的一个联盟给暗算了!牧师刚刚要复活我,却听到吧嗒一声,随即电脑屏幕一黑,只照出了我傻呆呆的脸。 “草泥马啊!怎么tmd非得这会儿停电啊!!!”我暴跳如雷,可惜不管怎么按开机键都开不了。这下子大条了,再上去非得让公会里的人干死不可…… 干着急也没用,我只好踢沓着拖鞋揉着乱糟糟的头发出屋吃饭。老爹正把最后一道菜装盘,我就赶紧帮忙盛饭拿筷子。不大的两居室显得有些闷热,太阳热辣辣的光线从阳台上一直拖曳到客厅里,拉长的槐树影偶尔摆动一下枝叶。 我和老爹面对面坐着吃饭,和以前一样沉默。我俩聊天不多,主要是俩人性格都有点儿犟,一聊天就开始抬杠,索性就不聊了,省得相互置气。 这个时候门铃忽然响了,老爹瞥我一眼,我只好翻着白眼放下碗筷去开门。 打开门我就傻了。外面这一袭红衣,面若芙蓉春水,笑眯眯得像只狐狸的不是小皇帝么?!!! 这这这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他开心地叫我,“钧天!” “你你你你你怎么跑到我们家来了????”我居然还想着这可不能让我老爹知道我是个Gay,紧张地往屋里看了一眼。 他微微一歪头,那动作却有点奇怪,好像脖子断掉了支撑不住头部的重量了一样,看得我有些糁得慌… “钧天,我好想你。” 他这么说完,倏然间从眼睛鼻子和嘴角都留下数缕嫣红的鲜血!那血蜿蜿蜒蜒地流过他的笑颜,似乎是哭泣的血泪,配上那副表情阴森而凄切。我忽然心痛欲裂,浓烈的恐惧铺天盖地将我吞没。我失控地大叫起来,“雁书!!!!!” “小杨?小杨?醒醒……” 我猛地睁开眼睛,却看到一张带着几分担忧的面容。是段熙和。 我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感觉着视线里残余的朦胧逐渐消散,才总算是回到了现实。原来我并没有回家啊,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不过梦中最后看到的场景依然在我脑海里盘桓,一股浓浓的不安逐渐升起。 “做恶梦啦?”他松了口气的样子,直起身来,“我睡在隔壁都被你给叫醒了。” 我用手揉着眼皮坐起身。此处是晏国西北方向的槐露城,地处半月河上游。我们离开鹿京已经有将近半个月了,一直连夜赶路,甚至露宿荒野了好几个晚上,今天好不容易看见这么一家客栈,本以为能睡个安生觉了,结果竟然做了这么个梦。 “我没事儿,你睡觉去吧。” 他递给我一杯茶水,“梦见你的亲亲心上人儿了?” “别说的那么恶心行不行……” “梦里还撕心裂肺地叫着人家名字,只怕半个客栈都被你给吵醒了。” “有完没完啊你?赶紧滚回去睡觉!” “啧啧啧,自打出了皇宫你就越来越野蛮了~堂堂贤公子怎么能这么没教养啊~” “嘶——你今儿是不是吃饱了撑着了?要不要小爷我给你疏松疏松筋骨?” 他轻盈地闪过我甩过去的枕头,连连摆手,“好了好了,别闹了。既然你醒了,我就和你说个事儿。” 见他神色有些认真起来了,我也正色道,“什么事儿?” “宫主召见我,我必须去见他一面。” 宫主,那岂不是飘渺宫最大的头头,相当于什么魔教教主一类的人物?! 哇塞……听起来好帅啊! 他大概没想到我竟然是一副眼冒红心的激动样子,有点儿莫名其妙的看着我,“你怎么看起来这么兴奋啊?” “天下第一刺客耶,多帅啊~” 他翻了个白眼,一副在看白痴的样子,“我们宫主很吓人的,每天阴着张脸,一个不高兴就要砍人的。” 听起来很符合我想象中的刺客头子嘛。 不过,这样的人,要是真的见到,估计是挺惊悚的经历吧…… 我收起玩笑的心情,跟他说,“你要去哪里见他啊?会耽搁很久吗?““那倒不会,飘渺宫在每个国家都有据点,离这里最近的据点,就在这座城里。宫主现在就在那里。” ……这小子其实早就决定要去见他上司了吧……那还征求我的意见干啥…… “那我是跟你一起去还是你自己去?” “你一个人在外面呆着的话,我不放心,所以我已经征得宫主同意,可以带你同去。只不过你必须蒙住眼睛才可以。” 这么神秘啊?不过我还是点点头,反正又不会耽误很久,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况且,如果有可能动用飘渺宫的力量帮我寻找小皇帝的话,应该会事半功倍吧?“行啊,就照你说的办。什么时候去?” “现在。” 他话音一落,房门忽然开了。我还没反应过来,便有两个身穿黑衣,装束和段熙和非常相似的人快步走进来,先向段熙和下跪行礼,随即向我走过来。我连一句完整的问话还没说完,其中一个人就拿出一块黑布把我眼睛盖住了。 我冷汗直冒,刺客干事儿都是这么雷厉风行的吗……说来就来啊…… 给我帮眼罩的人还挺使劲,勒得我眼睛挺疼。失去了视觉,顿时觉得四下空空荡荡的,好像这个世界都消隐了一样,没着没落,心里一阵阵发慌。我伸出手也不知道自己想抓住什么,紧接着便有一只稍稍冰凉的手掌握住了我的手,段熙和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别担心,我会抱着你的。” “啊?” 我一个啊字刚刚出口,突然感觉背上和膝弯被一把抬起,整个人顿时悬空了。我惊叫一声,赶紧搂住这力量的来源,生怕自己掉下去。耳畔传来段熙和的低笑,“抱这么紧,小心别人会误会哦~” 我赶紧松开,却又不敢完全放手,只能硬着头皮问,“你你你就这么带着我出去?!” “放心吧,半夜三更的,没有人会看见的。” 虽然在电视剧里看到过那些大侠在天上飞来飞去的场景,可是我没想到人真的是可以会轻功的啊!只不过在电视里看起来玉树临风帅气潇洒的动作,对于我这个被用诡异的姿势抱着的人来说,那感觉就像是在飞机起飞和坠机间不断交替,整颗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了。我估计我脸都白了,差一点就吐在段熙和怀里,也顾不上好看不好看,八爪鱼一样扒在他身上。 漫长的路程终于完结,最后一个起落后,他总算是小心地将我放了下来。我一阵反胃,弯着腰干呕了一会儿。段熙和拍着我的后背问着没事儿吧,只是那声音里忍笑的意味让我恨不得给他一拳…… 接下来的路途,他继续牵着我的袖子往前走,路上体贴地告诉我哪里该上台阶哪里该下台阶,饶是如此我还是被绊得连滚带爬的,也不知道周围人多不多,希望没有人……不然真的没脸见人了…… 最后我眼睛上的遮挡被拿下来,我发现我在一间四四方方的屋子里。屋子的墙壁都是用巨石砌成,装饰着一些简单的浮雕,凹凸不平的粗粝表面看起来有种另类幽暗的美感。墙壁上每隔不远便有一处灯龛,龛里摆放着一尊铜人,铜人手里捧着宫灯。那光线有些昏暗,映照着铜人带着锈迹的脸庞,阴晴不定的样子,与这四下诡魅的氛围呼应得格外的好…… 屋子里除了我和段熙和,只有一名刺客打扮的人守在门口,像一缕影子一样,默不作声地看着我们。我被他看得毛骨悚然的,有点儿心神不宁地问段熙和,“这就是你们那据点?” “没错,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我一下子慌了,“你你你不会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吧?” “别怕,这里很安全。”他见我眼睛不停往守在门口那个刺客身上跑,就笑着拍拍我肩膀,“放心吧,他叫闵岚,是我的手下,不会对你怎样的。” 说是这么说,可是那位兄台表情太阴森了,让我鸭梨很大啊…… “我很快就回来,等我。”他说完就拉开门走了出去,只剩下我和那个名叫闵岚的人大眼瞪小眼。 这种环境实在是太诡异了……我怎么觉得自己跟进到游戏里了似的…… 与那人无话可说,我便晃悠到屋内的石桌石椅前坐下来。桌上摆着茶点,但我不敢吃也不敢喝,只好支着脸发呆。 回想着半个月来,跟着段熙和从鹿京一路行来,路上见到了那么多的人。他们不像宫里的人总是穿着绫罗绸缎,就连宫侍的衣服都是锦缎织就的。他们大部分人只有粗布麻衣,长相也大都平凡,在市集间穿梭来去。路边的小摊位上摆着各式小吃,包子馒头上冒着热腾腾的气,吆喝的声音宛如是市井的喧哗中的主旋律,烘托着一片生气勃勃。 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吧,就像我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过得生活一样?简单而琐屑,嘈杂而拥挤,皇宫中虽然锦衣玉食不愁吃穿,可终归不像是在过日子。那种生活是一种寂静无声的拼杀,那偌大的紫寰园,是看不见血的战场。 而现在,那些勾心斗角好像一下子离得很遥远了似的。 刚才做了的梦,让我又开始想家了。也不知道老爹现在怎么样了,我这么久没回家,他是不是很担心呢? 不过以他的性格,恨不得我赶紧消失,他好过逍遥日子呢吧…… 我撇撇嘴,却又想起了小皇帝来。他现在在哪里呢?是否还安全。他从小虽然是在尔虞我诈的皇宫里长大,可是何曾受过外面风餐露宿的苦? 越想就越急,可是急也没有用。我只能沉下心绪慢慢找,不能自乱阵脚。 现在北川已经沦陷了,我必须要进入现在被祈国占领的地区,一个不小心小命就没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如果稳不住,不仅找不到小皇帝,还赔上自己,实在是不划算。 忽然,门扉轻响。我以为是段熙和回来了,抬头看去,却见一个身穿靛蓝锦服的陌生人站在门口正看着我。他身形高大,面容英俊,只是神色阴沉冰冷,一双狼一样的眼睛,看得人心底生寒。我正纳闷他是谁,就见那名叫闵岚的人见了门外的人,连忙恭恭敬敬单膝跪下,垂首道,“属下参见宫主。” 宫宫宫宫主?!!! 我愣了三秒,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可是站了起来以后又不知道该干嘛,只好干瞪着一双眼,半晌憋出来俩字:“……你好……” 说完就恨不得抽我自己一嘴巴…… 他没有搭理我,就那样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微微欠了欠身,“在下闵清平,有幸得见贤公子。” 他那种欠身的方法,丝毫没有向我低头的感觉,这辈子像他这样一身倨傲霸者之气的,我只见过祈国王子朱染一个…… 我也不能太掉链子……这么想着,也赶紧拿出该有的架子来,向他微微颔首,“早听闻清平宫主大名,今日得见,果然不凡。” “公子过奖。”他微微眯了一下眼睛,我就有种被什么食肉动物盯上了一样的感觉…… 他迈步走近,我便看了看他身后,没有看见段熙和。 “公子是在找谷雨殿主么?”闵清平冷不丁地问。 “他说是去拜见你,怎么没和阁下在一起?” 他抬起一边嘴角,“本座让他在厅里候着。公子是我飘渺宫一大主顾,如今前来,本座理应亲自来见。” “啊,说起来这些日子承蒙贵派相助。只可惜这次来的仓促,也没能备上薄礼。” “大可不必。公子每一单生意付的酬劳就已经足够。我飘渺宫不会多拿主顾们一分钱。” 我干笑两声,“不愧是江湖第一情报组织,厉害,厉害……” “公子日前要我飘渺宫保护的人方子冀就在此处,不知公子想见他否?” 方子冀……就是那个唯一知道小皇帝秘密的人么。 见不见他没有多大意义,而且如果让他知道是我在调查他,日后难保不会再出什么纰漏。于是我说,“不必了,本公相信贵派会圆满完成任务。” “呵呵,多谢公子信任。不过……公子打算让我们保护他到几时?” “等时机到了,我自然会告诉阁下。”其实所谓的时机是什么,我也不清楚。按道理现在皇亚父已经被软禁了,小皇帝已经夺得了大权,基本上不会有威胁了,可我还是不能放心。 其实最简单的方法,是杀了那个名叫方子冀的人。 可是我还没有狠到那种地步……明知自己其实就是个为了权势地位不择手段,甚至愿意伤人害命的阴险小人,但是到现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着什么,只知道不到最后一刻,不能就这么杀了这个人。 “这样啊……”他望向我的眼睛里,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让我心中一阵阵地没底。不过,眼下更重要的,是向他们求助,“宫主,其实……本公还有一件事,想拜托贵派帮忙。” “公子请说。” “日前晏国北川城被破,本公希望贵派能调查一下破城那晚的详细情形,还有城里现在的情形。” 我没有直接让他们帮我找小皇帝。他既然知道我是贤公子,便一定能猜到我这回出来是为什么。我已经有太多把柄在他们手上,而这件事关系到当朝皇帝的人身安全,如果再由他们全权代理,总是让人不放心。 小皇帝的行踪,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现在我只需要知道北川城里的情况,然后自己去找,这样比较保险。 “此事,交给飘渺宫就好了。”他答应得倒是痛快,只是那看起来有些阴翳的笑容,让我有些不安。 第56章 段熙和还没有回来。我坐在原地等着他,心里莫名地沉重起来。 刚才与闵清平的会面,总让我感觉到飘渺宫不只是一个中立的组织这么简单。到目前为止,我已经多次认识到飘渺宫的能力。他们的眼线遍布晏国的每一个角落,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他们不知道的秘密。掌握着如此庞大的信息网,这样的能力比世上任何能力都来得强大,如果他们愿意的话,甚至可以任意挑动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操控时局都不是问题。 照现在看来,凡是由他们经手的事,多半都是见不得光的,而见不得光的秘密才是真正惊人的秘密。作为整片大陆上最有声望的刺客组织,说不定所有庞大的势力都有一些这样的秘密在他们手中。这样一个可怕的组织对于任何国家来说都是一个潜在的威胁,然而他们却可以安然存在至今,一定有着严密的教令和信条,保持的绝对的中立和神秘,同时在不同的势力之间巧妙周旋。 然而在有些时候,当时局失衡的时候,他们的位置就会变得十分微妙。比如说现在,三国混战,就连元国也在蠢蠢欲动。闵清平却在这个时候亲自来见身为晏国贤公子的我,甚至主动提供帮助,难道是想偏向晏国吗? 可是晏国现在的情况势如危卵,再怎么样也不应该选我们吧? 段熙和一次次地给予我帮助,真的只是把我当朋友这么简单吗?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啊? 我只觉得心中烦闷得不行。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需要怀疑的东西?什么时候才能简简单单的相信一个人啊? 到现在我才知道,多疑是一件多么痛苦无奈,也是一件多么孤独的事。我现在忽然愈发的嫉妒已经死去的向离了,他即使是在那样尔虞我诈的深宫里,还是能那么简单地相信一个人,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一种感觉。 此时,门扉再次开启,段熙和走进来,眼中含笑,“小杨,等得不耐烦了吧?” 我收敛起纷乱的思绪,冲他挂上笑颜,“啊,没有,刚才见到你老板了。” “我已经听宫主说了,本来还怕你被我们宫主吓晕,没想到你还挺有胆识的嘛~” “切,皇亚父都没吓到我,你们宫主还差得远呢。”此时那个看守我的刺客已经不在了,所以我才敢如此放肆地评论闵清平。 “呵呵……”段熙和摇着头笑笑,“那是你没看见他杀人的样子。” 杀人啊……说起来,我都快忘了段熙和是个杀手这件事儿了……他总是那幅笑嘻嘻的样子,整个一阳光少年,无论怎么想象也想不出他杀人的样子。 难道,他在刺杀目标的时候,也是这样笑着的么? . . . 从槐露城出来,一路往北行去。两侧的景致也在随着旅途逐渐变化着。穿越过一片片的丘陵,地势开始爬升,高大的树木也在逐渐减少,连绵成野的农田景致已经渐渐找不见了。然而视野却逐渐开阔起来,天空宛如一片倾斜的蓝色幕布,毫无褶皱地无尽延伸,从苍蓝逐渐变作海洋般的浩淼的浅蓝。地平线的方向有壮阔起伏的山川,山顶上白色的积雪与空中的浮云模糊在一起,宛如是漂浮在海面上的仙岛,在日轮的光晕里朦胧隐现。 然而路途上的难民却多了起来。我看到很多衣衫褴褛的人拖家带口,拉着破破烂烂的手推车,车上堆着唯一残留下来的家当。他们的面容被尘土覆盖,看起来筋疲力竭,像是失去了灵魂似的在路上慢慢的走着。偶尔会看到饿死在路边的尸体,像是不值一提的牲畜一般在太阳下暴晒着,一辈子就这样黯然收场。甚至有小孩在一旁哭泣着,徒劳而恐惧地喊着“爹”,那情景甚是惨淡。 我掀着车帘看到这些,偶尔会让段熙和停下车,给那些乞丐一些银两。可是这样两三次后段熙和便告诫我最好不要再这么做了。正是战乱的年代,如果钱财外露,很容易被人盯上。为了尽快找到小皇帝,还是尽量不要给自己找麻烦比较好。 一路上行来只遇到过一次打劫的,不过被段熙和收拾掉了。我明白自己现在是在他的保护之下,听他的话总是没有错。 我从包袱里拿出前几天买的干粮,钻出车厢坐到车辕上驾车的段熙和旁边,把水袋和吃的递给他。 “谢谢。”他接过水袋喝了一大口,用袖子擦擦嘴,“再走上几天,就到了北疆的地界了。想好从哪里入手了么?” 我抿抿嘴,“我想先装成难民,混到北川城里去找找线索。” “装成难民啊,倒是个可行的办法。不过可是很危险呐。” “你们宫主说了,会帮我事先打探好城里的情况。现在有消息了吗?” “有是有。”他咬了一口玉米饼,眯着眼睛看着尘沙飞扬的前路,“那一晚突袭北川的是祈王子朱染麾下的一支轻骑兵,名唤贪狼军。这一只队伍只有五千人,但是个个都是祈国骑兵中最拔尖的人物,能够以一当百。加上那一次突袭迅速而狠辣,守将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被弓手们干掉了。当时大军正在外面与祈国大军正面冲突,回转不及,北川王只好暂时弃城。赵雁书当时命令守将先将百姓疏散,随后才开始撤离王府。不过那时候贪狼军已经打进来了。北川王本想将追兵引开,这才和赵雁书分开行动,可没想到事后当他撤到扶木城的时候却失去了赵雁书的消息。” 我努力消化着他告诉我的信息,然后问,“那现在驻守在北川的是贪狼军么?” “不是,贪狼军只是负责突袭,在得手后便由朱染率领的军队接手。不过你放心,朱染并没有下令屠城,反而严禁他军中的士兵伤害城中百姓,所以北川总体上来说还算是平安。” “那他们在突袭成功到后来封城,中间有多少时间的间隔?” “大概六个时辰左右。” 只用了半天时间吗?那么如果小皇帝逃出了城,也就只有这半天的时间。过后北川城就被封了,任何人也出不去。 “那杜冷的军队现在在哪里?” “杜冷率领着大军主力回撤到了潼关附近,打算伺机夺回北川城。但是目前还没有动作,估计是考虑到皇帝失踪可能会影响军心,不敢贸然出战吧。不过他之前连胜三场,倒是把夏国和祈国给唬住了,现在算是在僵持吧。” 也就是说暂时还不会打起来。这样就好,这样就给我争取到了一定的时间。 北川王,也就是小皇帝的叔叔,似乎一直是站在小皇帝这一边的。此次宫变,大将军那一边主要就是因为北川王的军队向其施加压力,祝阑才不得不按兵不动,眼看着小皇帝揽回大权。小皇帝应该是很信任他的,如果他能逃出北川城,没道理不去找他会和。 他多半还是在城里…… 我的心紧紧地揪起来,已经快要两个月了,他真的还没有被祈国抓到吗?这两个月,他究竟要怎样生活啊? “段熙和……”我犹豫着,跟他说,“你……你就不要跟我进北川城了,太危险……” 他斜眼瞥我,“这句话应该是我跟你说才对吧?我可是谷雨殿殿主,武功高强着呢,别看不起我啊。” “我的意思是说,你愿意送我这么远,对我已经仁至义尽了。真的不用跟我一块儿犯险。” 他爽朗一笑,“行了吧,我帮你是把你当朋友。我可是很讲义气的。” “可是……”我把心一横,干脆把话说开了,“你干嘛一直要帮我?我可是什么都没帮过你啊。” “怎么没帮我?这两年来我们谷雨殿赚的钱可是往年的两倍啊,这可多亏了你一直找我做生意。” 看他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我却不知道该不该就这样相信,他就是这么简单地拿我当朋友。 可是仔细想想,我身上有什么值得他图的东西呢?貌似确实没什么啊…… 或许我真的不应该再继续这么多疑下去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 . . 北川城遥遥地出现在视野里了,深灰色的城墙横亘在地平线上,四野一片焦黄,一片被铁骑践踏过的残败景象。上方的天幕一片死寂,连一只飞鸟也不见。除了路上零星的行人,便再也没有其他活物了。 记得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暂居在这里,那个时候明明不是这么荒凉的景象。 北川每天清晨开城半个时辰,要想混进城也只有趁着这个时机。我穿上一件粗布麻衫,披上一件破破烂烂的斗篷,伪装出一幅风尘仆仆的样子。段熙和则装成我的侍从,我们牵着马,慢慢走到城门前。 士兵都是祈国人,皮质的盔甲,帽子上缝着一圈兽毛。他们盘问得十分仔细,还要搜身。不过我们早有准备,段熙和只留了他的那只短笛在身上,其余的兵器都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而我也把值钱的东西都存在之前那座城的当铺里,兑换了几张银票缝在贴身衣服的口袋里。 我谎称是进城去探望亲人,他们见搜不出什么可疑的东西,就放行了。 城里一片萧条景象,很多屋宇都倒塌了,还有被大火烧过的痕迹。路旁趴着很多乞丐,有些一动不动,也看不出是活着还是死了。一队队的祈国士兵在街巷间巡逻着,整齐的步伐在石板路上踏出轰隆隆的声响。 墙上有张贴着小皇帝的画像,但并未说明他的身份,只说若是看见了此人并向官府提供信息者,将有重金奖赏。我看了看金额,然后就倒吸一口冷气,饶是我这在皇宫里混了两年的人也不得不说十分可观。 这样看来,小皇帝还没有被抓住。 我们先找了间客栈住下。客栈的名字叫悦来,据我这些日子的观察,悦来这字号貌似还是个连锁的……已经在好几座城见过他们的分号了,只是没想到这里也有一家。只不过这客栈现在看起来颓败无比,走入大堂,只有一个小二无精打采地趴在柜台上睡觉。 我走上前去拍了拍小二。他一下子跳了起来,看样子刚想抱怨,看到我以后却换了一副谄媚的神情,“哎呦!客官您好您好!”他说着把手巾搭到肩膀上,小跑出了柜台招呼着我们,“来来来里边儿请里边儿请~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啊?” “住店吧。要两间干净的房间。” “行嘞,您要不要先在下边儿吃顿饭再去看房间?” “也行。那就先吃饭吧。”我跟着小二在一张方桌后面坐下,段熙和也坐到我旁边。小二熟练地码开茶碗,拿着茶壶往里面添水,一边添着还一边问,“小的是真没想到这两天还会有客人上门啊。客官您怎么这个时候跑到我们这儿来了?” “我是来寻亲的。”我喝了口茶,想着趁此机会打听点儿消息,“一听说这边出事儿,赶紧就赶过来了。” “哎呦,您这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吗。虽说这祈国的王子算是个讲理的人,可他手下的兵可都是蛮子啊……”他压低了声音,生怕被听到似的,“你不知道,昨天我就眼瞅着他们在我们店门口打死一个乞丐。啧啧啧,可惨啦…” “小哥。不如您给出出主意吧,这人我该怎么找?” “您这还真把我给问住了。我们这北川也算是个大城,您要找一个人,这是大海捞针啊……不过,一般来说那些没了房子无家可归的人都聚集在城西一片临时搭建的营地里,说不定您在那儿能找着。” 难民营啊……确实算得上个藏身的好地方。越是人多,反而越不容易被认出来。 谢过小二,我便低声对段熙和说,“你怎么看?” 他摸着下巴,“我觉得可以一试。就算找不到,但是当晚溃逃的守将肯定有混在里面的。若是能找出来一个逼问逼问也算是一大进展。” 正说着,忽然门口有几个高大的人影一边大声喧哗着,一边走进来。他们穿着祈国军人的衣服,但是似乎不是平常的士兵,因为他们帽子上都装饰着一些珊瑚玛瑙一类的饰品。 “小二!小二!”粗鲁的喊声,颇有些蛮横的意味。 小二忙不迭地跑过来,看得出来有些慌张,“哎呦几位军爷~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啊~快请快请~” 那几个人就在我们桌子附近坐下,点完菜以后就开始高谈阔论,聒噪得不得了。我翻了个白眼,但也只能忍耐。 此时小二端了我们点的菜上来。谁知道这个时候其中一个军士猛地一拍桌子,那人力气极大,感觉木桌子都快要被拍散架了,“喂!小二!我们的菜呢?!” 小二赶紧转向他们,“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凭什么先给他们上菜?!你是不是看不起爷爷!”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实在是他们二位是先来的,所以……” “哼!”那人猛地揪住小二的领子,一脸凶神恶煞,“你是说老子不懂先来后到的规矩?!你他爹的敢讽刺老子!找打!”说完居然真的就扬起拳头。小二吓得都快哭出来了,腿明显的在抖。 虽然明知应该默不作声,可是总觉得小二这番是因为我们才被对方找茬的。大约是出了皇宫以后一直跟段熙和这个江湖人混在一起,也染上了那么点血性气概似的,我抬头看着他们说了句,“几位兄台,心情不好何必拿人家小二出气呢?” 那人慢慢将目光挪到我身上,恶狠狠的样子还真让我有那么点儿退缩了。不过一想到我身边坐着个段熙和,又有了主心骨似的,挺起腰板瞪了回去。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这是从哪来的个小美人啊?!” 小……小……小美人?!!! 他的几个同伴也看着我调笑起来,嘴里不断吐出令我目瞪口呆的话。“唉?还真是啊?没见过这么细皮嫩肉的啊。” “不是这城里的吧?以前没见过啊?” “啧啧啧,哥儿几个今儿运气还真不错啊?” 我靠!这帮人有没有长眼睛啊?!学没学过语文啊?!哥这叫英俊好吧!英俊!! 我也怒了,他妈的老子还是第一次被地痞流氓调戏啊! 那男人还恬不知耻地走到我面前,冲着我的脸伸出脏手来。我一把挥开他的手,也顾不上风度什么的劈头就骂,“你他妈……不对,是你他爹的眼睛长在jj上吗?调戏人也先找对对象行不行?!” 估计是没想到我说话能这么难听,那人也愣了一下,结果居然愈发得寸进尺了,“哎呦,还挺泼辣的啊~”后面那几个人也跟着大笑,听得我青筋直冒。他一把撑在桌上,冲着我压下头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做出一副标准的色迷迷表情贴过来,“来,让哥哥亲一个。” 我刚想冲那张脸挥一拳,结果有人比我更快。我只觉得耳畔一道风飒然而过,但听得一声惨叫,那男人庞大的身躯居然就这样直直飞了出去,在地上一路滚到了大门口。我张大嘴看着刚刚出手的段熙和,后者仍然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看着同样惊呆的另外四人,“不好意思,手抽筋。” “你他爹找打!”那四人一拥而上,阵势颇为吓人。可就在转瞬之间,我只觉眼前一道灰影闪过,下一瞬就见那四人一个接一个哀嚎着,有的从窗户摔了出去,有的撞在墙上,有的飞出大门,简直像变戏法似的。我目瞪口呆看着段熙和拍拍手,连半片尘土都没沾到的潇洒风度。 “你……你……”我佩服得已经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了。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江湖上的人是如何打架的…… 可就在这时,街上起了喧哗。我看到段熙和微微皱了下眉。 “糟糕了。” “什么?” “刚才光顾着出气,好像一不小心造成的动静有些大。满大街巡逻的祈国士兵,看到自己的人被欺负了,估计今天是不会跟咱俩善罢甘休了。”他说着,微微露出苦恼的表情,“怎么办?咱们是投降还是跑?” 果然,他刚一说完话,就听见外面有人大喝一声,“里面的人给我出来!” 第57章 我一下子懵了。 这可怎麽办?本来应该保持低调的,现在怎麽反倒成了全城公敌了?! “咱们……咱们还是跑吧!”我有点儿慌张地低声说。段熙和倒是一点也不紧张的样子,随意地一点头,“行,听你的。” 话音刚落,我就感觉腰上一紧,然後整个人就都给提了起来,重心猛失的感觉像坐过山车一样刺激,我连忙用手捂住嘴才没惨叫出来。段熙和夹著我一踏桌子,又用足尖一点通往二楼的楼梯扶手,就这麽轻而易举地上了楼。二楼空空荡荡的,没有什麽客人,他带著我纵身一跃,从窗户就飞了出去。 由於我们是从客栈後面出去的,下面倒是没有什麽祈国士兵,但是饶是如此还是被发现了,震天的喊声在身後沸沸扬扬,“抓住他们!在那儿呢!!” 段熙和带著我一连飞跃过数座屋顶,然後遁入一条曲折幽深的小巷之中。到了巷子深处,有一处似乎才失过火的房屋,堂屋倒塌了大半,剩下的两间也都一片焦黄,门窗被烧得只剩下一个框架了。段熙和将我放在狼藉一片的院子里,按著我的肩膀让我躲在一只尚且完好的水缸里。水缸虽然够大,但是塞下我一个大男人还是非常拥挤,我抬头,却见段熙和用食指轻轻点了下唇,告诉我说,“别出声哦,我去把他们引开,大概很快就没事了。但如果天黑之前我还没回来的话,你得再换个地方藏身。”他说著,又将腰间那只短笛递给我,“如果有紧急情况,这笛子的一头是松动的,你将它拔开会有一阵迷烟掩护你,同时我也能闻到香味,如果我还活著的话,一定能找到你。” 他说得怎麽这麽悲壮啊?他们飘渺宫刺客不是都是很牛逼的吗?而且他还是个殿主,怎麽能说这麽不吉利的话? 大概是看我一脸受到惊吓的表情,他竟然拍了拍我的头,柔声道,“我只是说万一而已,多半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说完,他笑了一下,便将一块木板盖了上来。我听到他的脚步急速远去,心跳如同擂鼓一般,在这水甕里分外清晰。从前在皇宫里虽然也有遇到过紧急情况,但是像这样面对著真刀真枪命在旦夕的情形还是头一次,免不了手脚冰凉。 我手里握著他的弟子,在水甕里忐忑不安地等待著。时间从来没有过得这麽慢过,在这仿佛凝滞的空间,才发觉原来一分一秒的长度都是十分可观的,只一瞬,头脑中就能闪过无数个纷乱的念头。 就这样一直等到螟蛉的叫声想起,我偷偷掀开木板,便发现外面已经是一片漆黑了。夜幕低垂,天际连绵不断的云层间偶尔裸露出几颗星子,北疆的秋天比鹿京到来得更早,夜风习习而至,竟有些微的刺骨。 荒凉一片的院落里连一侧草都没有,只有满地碎石碎砖,倒塌的横梁模糊成一片巨大的黑影,让人看了心中惴惴。 段熙和上哪去了?难道真的遇上危险了? 我拢了拢身上的衣服,摸索著往园子外走去。推开破败的院门,发出吱呀吱呀刺耳的声响,外面的巷子一片安静,只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 我该往哪里走?满城都是祈国的士兵,虽然他们应该记不住我的相貌,但终归还是有一定风险。现在深入敌营,半点都马虎不得。 我决定先到白天从小二那里听说的城西难民营去。那里多是无家可归之人,偶尔有一两个外乡人混进去,只要说是去寻亲的就应该不会有人过问了。而且段熙和事後如果要找我,也一定能猜到我的去处。 我压著曲折迂回的巷子摸索著往城西走。习惯的地图我之前已经看过,但是这城市设计不像鹿京那样规整,曲折的死巷很多,错综复杂的跟迷宫一样。而且路上还要小心闪避巡逻的士兵,我好几次都差点以为自己要迷路了。 这样跌跌撞撞地找了一晚上,又困又累,到最後眼前一阵阵发花,脚上也被粗硬的鞋底磨得起了泡。我扶著墙壁往前走著,终於在转了一个弯後,看到一片搭满了棚帐的空地。 此时天色将明,空地里一片死寂,但是仍然能看到很多人衣衫破烂的人倚靠著棚子露天睡在外面,大概是难民太多,帐篷已经装不下了。熄灭的篝火上挂著破烂的锅盆,有几缕青烟从营地中升起,零星的几个帐篷还点著灯,除此之外再无声息了。 我把兜帽戴在头上,猫著腰钻入营地之中。一路上不小心踩到几只人脚,被骂了几句。我一边道歉一边往前,最後好不容易找到一块干草堆,看起来还算干净,便挨著另外两个乞丐一样的人坐下,躺在草堆上眯了一觉。 大约过了一两个时辰,人们开始醒过来了,营地里变得吵闹起来,我也被吵醒了。无数的人宛如千万只昆虫一样在有限的空地中蠕动著起身,燃起篝火,在火上烧点热水洗脸。有一些人热著残余的稀饭,我看著直流口水。昨天中午那一顿都没有吃完,到现在肚子早就空空如也,发出一阵阵令人尴尬的叫声。 我听到身边两个人谈论著说要赶紧去工地去,要是去晚了就抢不到发放的口粮了。心下一动,就找他们打听了几句。他们倒也真是热心,告诉我原来是祈国需要人手帮忙修筑之前攻城时被损毁的城墙,还要有人帮忙缝补洗涤战士们换下来的衣物,或是帮忙准备军队的口粮,所以朱染下令,凡是自愿帮忙的城民可以领到晚餐,并且在这片空地上有一个容身的帐篷。 我心说这招真是好啊,就发放点粮食就能征得多少免费劳工。毕竟在饥饿的逼迫下,不论是多不划算的买卖大家也没时间考虑了,甚至还会夸赞朱染是个仁义的将领。至於爱国什麽的,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失了城池失了故国的庇护,唯有活命才是最重要的。 同样为了活命,也顺带著打探消息,我估计也应该去试一试。 征募的地方就在离营地不远的西城门附近,登记的几个士兵摆了张桌子。每天早上难民营的人们就排著队在这里等待分派任务。我从地上抓了两把土抹在脸上,然後便一直排队排到那登记员面前。 就在这时,遥遥的有几个祈国将领打扮的骑著马高头大马走过来,一身光鲜亮丽的铠甲,面无表情的样子。所有排队的人纷纷露出惊恐之色,连忙都跪下了。那些管理登记的士兵也都神色敬畏的站起身。为首的将领相貌威武端严,透著戾气。他用一种看蝼蚁一般的目光检视著队伍里的人。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不远处一个人身上,用手上的马鞭指了指,“你,出列。” 那人哆哆嗦嗦站起来,走出队伍。 下一瞬,一道银光晃疼了我的眼睛,还没反应过来是怎麽回事,就见那具身体上,已经没有了头颅…… 惊恐的尖叫声伴著喷泉一般的红色血液流了满地,黄沙被染成了黑色。 我傻呆呆地看著,反应不过来。这是怎麽回事儿?那是……那…… 身上禁不住地颤抖起来,那骇人的景象,令我头脑中一片空白。 身躯颓然倒下的瞬间,另外一个人哭号著,连滚带爬过去抱住了那人沾染了灰尘的头颅,看样子竟然已经有些癫狂了。大概他是死者的伴人吧?那撕心裂肺的哭号,听得人手脚冰冷。 只见那几个将领竟然开始笑起来,好像看到多好玩的景象似的。他们白色的牙齿仿佛是魔鬼的微笑一样。 为什麽要杀那个人?他没做错任何事吧? 说不定下一个就会是我呢…… 这样想著,从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恐惧感。从来没有这麽迫切地感觉到死亡的逼近,好像死神就站在面前,向前探一探头,就会被锋利的镰刀割下头皮。我慌乱地低下头,不敢再看过去。只希望能让自己无限缩小,隐没在人群里,不要被发现。 长长的一条队伍寂静无声,除了那个哭号的男人,便再也没有人胆敢挪动身体。过了一会儿,那为首的将领似乎烦了,竟然一剑刺入了那哭号的男人的眼睛,剑锋从後脑穿出来,哭声便戛然而止了。 之後,那将领便拿出白手帕擦了擦剑上的血,转身离去了。 我怔愣愣回不过神来,那两具尸体很快被运走了,但是他们死时大睁的双眼仿佛,还有渗透了土地的鲜血还萦绕在眼前。 难道没有任何原因吗?说杀就杀吗?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鲜明地感觉到人命的轻贱。 原来杀戮就是这样……脑浆崩裂,血管横陈,想著想著,我一低头,开始呕吐起来。其实胃里根本没有东西了,只能不停弯著腰干呕。 前面的人转过身看了我一眼,带著几分怜悯的神情。 “他们……他们怎麽能这样……”我喃喃低语。 他苦笑一声,递给我一个水袋,“沦为俘虏的城民,没有被屠城就不错了。” 我感激地接过来,往嘴里灌了几口漱漱嘴,稍稍平静了一些,便又问“……他们经常这样吗?你们为什麽还要来这儿?为什麽不逃出去?” “逃?怎麽逃?这座城只许进不许出。家里人还等著吃饭,不来能怎麽办?”他干笑了一声,看看我,“你是来寻亲的吧?以前从来没见过你。” 听了他的话,我心里难受的很,只能沈默著点点头。 他眨动浑浊干涸的眼睛,叹了口气,“你真是犯傻,进来了,就出不去了。” 出不去了? 不……不行……我一定得出去……一定得找到小皇帝然後一起出去…… 我必须得愈加小心,决不能就这麽死在这座城里了…… 终於排到我了,登记的士兵抬起眼皮看看我,啧了一声,“怎麽这麽细胳膊细腿的?能干得动活儿麽?” 我赶紧赔笑,“没问题,没问题,我身上都是肌肉。” 他审视著我,那目光中不待一丝人类的温情,像是在看牲畜一般,让我心中一阵阵发凉。万一他说一句这人没用,让人把我拖下去砍了可怎麽办…… 朱染不是下令不许滥杀无辜麽……他们怎麽可以如此阳奉阴违? 终於,他问了句,“叫什麽名字?” “杨……小书。” 他提笔在纸上写了名,“你就去帮忙送饭吧。把脸擦干净,不然宰了你。” “是……是……” 我要做的工作,就是把炊事司做好的所有稀饭面饼送去给守城的士兵。我怕再惹到麻烦,於是擦干净脸和手,赶紧换上他们要求的统一短衫,然後和另外三个人每人推著一辆木板车,车上装了几大桶的稀饭和几筐的面饼。这两年来我都没有干过什麽粗活重活,每天也就画画画儿,突然让我推这麽重的车,我还真有点儿吃不消。但是大约是一条小命一直悬著,我算是把潜力里的力气全都给发挥出来了,两三趟下来倒是没有累垮。 等到运送完了,还要帮忙发放。我战战兢兢地将一大勺稀饭放到碗里,分发给每一个士兵。这样干了一天下来,到晚上终於领到一天的食粮,筋疲力竭地回到营地,由於身上穿著制服,被允许进入一间帐篷,和另外大概二十几个人挤在一张通铺上。我狼吞虎咽掉一大张烙饼,然後蜷在角落的床榻上死死地睡了一夜,一个梦都没有做地直到天明。 这样做了四五天,倒也还相安无事。而且从士兵们的闲聊中打探到,这一个月来北川一直只许进不许出,小皇帝似乎从未出过北川王府,也就是说他人可能还在王府里。可是王府现在是由朱染占据著,我不禁有些担心,难道小皇帝已经被抓住了? 可如果真的被抓住了,祈国不是早就应该大张旗鼓的宣传开了麽?而且街上贴著的画像也就毫无意义了。 但北川王府,确实是一个值得怀疑的地方。 我打算著再打探打探,然後就找个僻静的地方试著召唤一下段熙和。自从上次一别後,就再也没有消息了,希望他没有出事…… 这几天虽然过得很累很苦,但是我已经逐渐适应下来,只不过偶尔会遇上一些让人十分尴尬羞耻的情况,比如说现在这样。我刚刚发放完了粮食,正打算把锅收回车上,忽然来了两个满面恶意的士兵。我心里知道不好,就想赶紧推著车走,可是那俩士兵却把我给堵住了。 另外几人一看那架势早就都逃之夭夭了,我看著他们,心里想骂,却也骂不出来。 要是我,估计跑得更快…… 那俩士兵就像前几天遇到过的很多士兵那样说著一些污言秽语。不过我大概是听习惯了,加上最开始那天看到的骇人景象给我留下心理阴影,只敢听著他们说著,不敢反驳,只求他们赶紧闹腾完了让我过去。 谁承想今天这两位不似之前似的只想过过嘴瘾,竟然朝我过来了。我往後退著,结果就觉得腰上一紧,脚一下子离了地。我慌了神,拼命挣扎,之前虽然学过一些拳法,但全都是半调子,现在一动真格的,对方一拳揍到我脸上,一阵头晕目眩,立马就趴下了。头皮一紧,一下子被揪了起来,我感觉有人从後面钳住我的手,然後就要扯我的衣服。我急了,疯狂地挣扎起来,後面那人大概钳制得有点困难了,骂了一句,竟然一拳打到我腰眼上。我只觉一阵剧痛,脾脏就跟破裂了似的,一下子就失了力气。身後的人将我的手臂往後一扳,疼得我额头上青筋直冒。 眼下我真的慌了,现在身边没有任何人能帮我,而我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我害怕起来,连连哀求道,“几位爷,求求您们放了小的吧……小的……小的一定不忘大恩!” 下巴一紧,粗鲁地被一个士兵扳起来,对上他透著恶意的脸孔,“放过你?那爷几个今天找谁乐去啊?” 伴随著刺耳的撕裂声,衣衫被蛮横地扯烂了,我感觉到粗粝如同沙石般的手肆意地滑过皮肤,勾起一阵阵令人恶心的战栗。我拼命地挣扎,可双手被钳制得紧紧的,就只能眼睁睁看著眼前的人扯掉我的腰带和裤子,他那催人欲吐的性器暴露在空气中,我看著,只觉得害怕又绝望。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我不断地连声哀求著,可是我越求,他们却仿佛越兴奋了。他们将我按倒在地上,我还没来得及做好心理准备,一阵凌迟般的剧痛便贯穿了我的身体。 我惨叫出声,身後的人却在大笑。那笑声停在我耳朵里像是魔鬼的嚎叫一般。 好痛啊……原来这种事如果不是自愿,是这麽的疼! 感觉身体被强行打开,蛮横粗暴地侵入,还有耻辱肮脏的东西被灌入身体深处。那滋味果然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大声地叫骂著,骂到後来又成了哀求,也顾不上自己哭得是不是难看是不是没出息。说实话,我就不信我叫得跟杀猪一样那帮人还能感觉到什麽快感,是不是人在战场上呆的久了就全都他妈的心理变态了? 也不知道这酷刑持续了多久,更不知道身上换了几个人,我只是觉得疼,疼到後来甚至有点儿麻木了,神智也跟著昏沈,眼前一阵一阵的发懵。我浑浑噩噩想著,难道就要这麽死在这儿了?这死法也未免太惨太难看了点儿? 我这是得罪了哪路神明,才让能倒霉到这种地步?总以为自己已经够倒霉了,可走到近处总能发现尼玛一山还有一山高…… 不过我自己都佩服自己,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有力气自嘲。 忽然身体里肆虐的凶器被猛然抽出,带出一阵剧痛。我全身抽搐了一下,觉得自己这下大概真的挺不过去了。我恍惚看见小皇帝在虚空中远远低站著,微微带著悲伤的目光看著我,心底一阵抽痛。 我死後,他会为我流泪吗? 四下在一阵嘈杂後忽然非常安静,我趴在沙土地上,奄奄一息。视线就像失去了电源的手电那样忽明忽暗地闪烁著,隐约中似乎有一双银靴走到了我的面前。 然後,一切陷入沈寂。 . . . 意识逐渐清醒过来的时候,我首先感觉到的是弥漫全身上下的疼痛,後面某处尤甚。我禁不住呻吟一声,沈重的眼皮挣扎著打开,面前仿佛笼罩著一层白雾的景象逐渐清明。我眨眨干涩的眼睛,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望著头顶华丽的翡翠色床帐,身上盖著的被褥柔软舒适,空气里漂浮著清冷的香气。 我死了吗?可是死了怎麽可能感觉到疼呢? 看来,我又活下来了啊…… 这样都能活下来,我真的是属蟑螂的麽? 之前发生的事我只草草地想了一下就强迫自己不能再去想了。我尝试著挪动手臂,从被子里伸出来放到眼前看了看。手腕上还残留青紫的瘀痕,没有衣袖的覆盖,身上似乎也是赤裸的,即使盖著被褥,仍然有点没著没落的感觉。 我用手捂住眼睛,想要镇静一下自己的思绪。 如果可以的话很想赶紧把之前发生的事儿从记忆里擦除,能失忆的话最好。不然我就特别希望自个儿一头撞死,可是又贪生怕死的不敢付诸行动,只能任由一股子自我厌恶的情绪愈演愈烈。 为了一个捉摸不透的情人,把自己搞到这步田地,我这都是为了什麽啊? 这麽想著,心头忍不住一阵酸涩。我苦笑著咧咧嘴角,干巴巴地笑了一声。笑声落在飘飘然的帐幔间,显得十分可笑。 就在此时,一道清冷的声线倏然响起,“你终於醒了。” 我一愣,转头看向出声的人。 剑眉星目,墨发银冠,一袭带著冷冽之意的尊贵之气迎面袭来。 这是……朱……朱染?! 第58章 我愣愣看着站在门口的朱染,一时间连怎么反应都忘记了。 为什么他会在这儿?不,更应该问的是,这里是哪儿? 我刚才不是还在兵营附近么? 难道……是朱染救了我? 我艰难地开口,刚刚说了个“你……”他却抬起手止住我的话,“你身体还虚弱,好好休息吧。我会让医师来看你。”说完,他便转身走出了房间。 我怔怔然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然后环视了一下自己所在的屋子。桌椅家具都是晏国的风格,但是装饰摆设都十分考究,这北川城中能保存这么完好的屋子也只有北川王府了。 我感觉身上有了些力气,就想坐起来,可是一动后面就针扎一样疼。我试了半天坐不起来,只好大睁着双眼躺在床上喘气,一股子闷气郁结在胸腔里,让人真想大吼一声。 过了一会儿,有一个军人引着一个晏国打扮的中年男子进来,看他抱着的箱子,应该就是朱染说得医生。医生过来先看了看我的脸色,探了探我的脉,然后就要掀我被子。我赶紧死死抓住,他妈的现在身上什么都没穿,况且那里连老子自己都没看到过,怎么说也不能让一个陌生人看吧?!说什么也不能再丢人了! 较了半天劲,忽然听到有人吩咐道,“他不愿意就算了。身体情况如何?” 我探头一看,果然是朱染又回来了。仍然远远站着,抱着双手,一双清冷的眼睛看不出表情。 医生战战兢兢冲朱染下跪,回答道,“看脉象和气色出了体虚外已无大碍,只是不知伤处愈合得怎样……” “我知道了。你去开方子吧。” “是。” 医生连忙夹起医箱走了出去,那名带他进来的士兵也在朱染一个眼神后离开了。一时间房间里又只剩下我和朱染两人。我顿时紧张起来,一咬牙,抱着被子坐了起来。那一下儿疼得我头晕眼花的,但是咬牙死命忍了一会儿,渐渐的就过去了些。我好不容易喘顺了气儿,才看向朱染,“恕在下失礼。” 他仍然站在原本的位置,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无妨。是本王的士兵害你,此事是本王之责。” 知道他说得什么事,我一下子哑口无言了。看来我最难看的惨样全被他看去了,顿时觉得没有颜面再继续看他的眼睛。我移开视线,假装打量四下的环境,“真没想到再同殿下见面是在这种情况下,真是世事难料。”说完,干笑两声,笑得十分难听。 朱染却忽然往前走了,走到我面前,仔细看了看我的脸。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只能默不作声盯着他的动作。 终于他直起腰,拉了一张椅子到床边来坐下,一只手轻轻撑着自己的脸颊,侧着头看向我,“堂堂晏国公子,为什么会在难民营?” 我动了动干涸的嘴唇,有点儿不确定该不该说实话。此时他却忽然转身,从桌上拿起茶壶倒了一碗茶水递给我。我赶紧接过来一饮而尽,清凉温润的液体滋润了喉咙,整个人好像才渐渐活了过来似的。 “你是来找赵雁书的,对么?”他倏然问道。 果然啊……他猜到了…… 想来也是,这也是很明显的。我来北川还能有什么其他的目的? 我点了点头,“不错。” “本王不知是该赞赏你对赵雁书的痴情,还是该嘲笑你的冲动愚蠢。” …… 这个问题,让我完全无话可说…… 愚蠢吗,确实是。明明等在鹿京就好了,就算来了这儿,凭我一个什么也不会的废柴,怎么可能找到连北川王派出的铁骑队都找不到的人?现在倒好,把自己送到敌人嘴里了,也不知道朱染会不会用我来当人质什么的。 恋爱中的人果然都是没有智商的吧? 我想了想,决定开门见山,“不知王子打算怎样处置在下?” 他静静凝视我一会儿,古井深潭一般的目光虽然冷冽,却并不杀气逼人。他的食指轻轻点着椅子的扶手,半晌淡淡地说,“本王还没有想好。” “你会杀我么?” “本王为何要杀你?你不过是晏帝的情人罢了。”他说着,忽然冷淡地笑了笑,“说不定还不是最得宠的情人。” 是啊,既然向离是他派去小皇帝身边的,小皇帝对他的宠爱对我的冷落他也一定全知道了吧。 他妈的,为什么在这个人面前我就永远抬不起头来呢?貌似我最倒霉的样子基本上全被他看见了啊? “不过你仍然是有价值的。你的价值,本王要好好考虑。”他说着,站起身来,往椅子上放了一只瓷瓶,“这是从那医生那里讨来的,没人的时候,自己涂上吧。” 他人走后,我看着那只瓷瓶,心里十分复杂。 这朱染,真是个让人看不透的人啊…… 我现在的处境已经差到极点。朱染要利用我,一定会把我被俘的消息放出,这样一来我私自离宫的秘密就泄露了,加上现在成了敌国的俘虏,即使将来侥幸逃出去,回到晏国也就算不被废黜,也会被贬入冷宫吧?这一趟险冒得真是太不值了,不仅没有救到人,连自己都搭进去了…… 人还是不能太不自量力。后宫再怎么暗潮汹涌,也比不上外面这世道万分之一的残酷,哪是我这么一个有勇无谋的二货能玩得过的? 我自我鄙视了一会儿,把那椅子上的瓷瓶拿过来。瓶子上还残余着朱染手掌的温度。 第58章 完 下面的内容都不是正文内容,请诸位不要看… 朱……朱……朱……朱染?! 我看着他愣了三秒,然后脑子里就剩下一个念头:完了…… 虽说上一次见的时候我对他百般讨好使得他貌似对我印象不错,可是现在立场对立,我可是小皇帝的公子,他要是抓住我,保不齐要用我当人质什么的引小皇帝现身。 跑是跑不了了,要想不连累小皇帝,只剩下一个办法:用刚才偷到的那把短剑自尽。 可惜……我就是一怂人……没那么大义凛然也没那么痴情…… 所以我赶紧扑通一下子跪下,“见见见见过王子殿下!” 他好一会儿没有做声。此时也有人发现王子殿下亲自驾临了,惊呼起来。原本的喧哗也迅速消散,众人纷纷慌张下跪,凌乱的见礼声荡漾开去,整个场面霎时一片寂静。 我盯着眼前铺满沙砾的地面,心跳如鼓。那双银靴子纹丝不动地凝立在我面前,我仿佛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压在我身上。 半晌,终于听到熟悉的嗓音,声音不大,但是冷凝如同冰浇雪铸,“刚才是谁在闹事。” 仍然是一片寂静,没有人敢回话。 此时他身边一人厉声喝道,“还不回话!” 那声音太过凌厉,震得我全身都抖了一下。 终于,我听到有人战战兢兢地回答,“回……回殿下……是……是我等三人……” “因为何事?” “……因……因为一个……一个晏国的俘虏……” “晏国的俘虏?” 我悄悄抬起一点头,却惊悚地发现他正低头看着我,黑洞洞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让人心口发凉,“就是他么?” “正是……” 我感觉自己身上的汗毛一根接着一根地竖了起来,头发要是像以前那样的短发的话,估计也竖起来了……这三个王八蛋,明明是你们三个找茬在先,怎么现在搞得好像我才是祸首一样?! 但是我吭也不敢吭一声,只能不停念着阿弥陀佛他可千万别认出我来。可是他要是不认出我来,我死的几率不是就更大一些? 妈妈呀……我该怎么办啊…… 他的视线在我身上凝固住了似的,半天好像都没转到别处去。正当我忐忑的快要忍受不了的时候,他说了句,“来人,将他们每人鞭刑三十,三人绑在柱上暴晒一日,以资惩戒。” 那三人哭喊着求饶,但是仍然被朱染身后的士兵拖走了。听他们哭得那么凄惨,看来这三十鞭还挺吓人的…… 那我会被怎么样?不过直接把我给打死吧?我想起之前在路旁看到的肢体残缺不全的尸体,那腐烂发臭的样子,立时就把除了活命之外的一切考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现如今什么都比不上保命重要,也顾不上管朱染会不会用我来当诱饵什么的了。 “至于这个俘虏……” 不等他话说完,我便慌忙抬头,苦逼兮兮地看着他,快速说道,“朱染王子你还记得我么?当年你出使齐国,在下在宫中有幸见过王子数面,还曾送过你一副画像的,你忘了吗?” 他静静凝视着我,深眸是宛如能将人吞噬一般的黑。他淡淡地说,“你叫杨钧天,是晏国皇帝的才人。” “对对对,就是我就是我!”我忙向前膝行两步,卑躬屈膝的拉住他甲袍的下摆,“还请王子看到昔日赠画之情的份上,饶过我这次吧!” 他似乎无动于衷的样子,可是口中却说道,“你起来。” 我抬头看看他,却不知道他到底打着什么盘算。松开他的衣摆,我慢吞吞站起来,心中满满都是忐忑。我低着头,不敢直视他的面容,他逼人的贵气已经迎面袭来,即便我站着,却感觉自己仍然被俯视着一样。 他忽然往前一步,用手抬起我的下颚,逼我与他对视,同时用没有语气的声音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支支吾吾回答,“我……我来找人……” “找人?”他似乎是冷笑了一声,“找你们陛下么?” “……是……” “你的胆子还真是大。”他放开我,往后退了半步,随即转过身去,似乎是打算离开,“把他带上,同我回王府。” “是!” 我立时就被两个高大的男人架了起来,然后被扔上一匹黑马。胃正好咯在马鞍上,难受得我一阵恶心。还不等我反应,身后一个貌似是军官的人翻身上马,高喝一声,黑马顿时撒丫子就跑。我被颠得头晕眼花,好在今天一天还没吃饭,不然铁定要吐一路了。 穿过数条街巷,在城镇中心的北川王府就在眼前。府门前八道朱红立柱气派非凡,御赐金匾上书镇国公府四个大字。左右两侧各蹲着一只巨大的石狮子。院墙迤逦而开,后面楼宇林立画阁相连,琉璃瓦顶上笼罩着蒙蒙一层紫雾,颇有庄严宫紫寰园中的皇家气象。 只不过现在这华丽的宅院前驻满了士兵,成队的齐国士兵来来往往,或搬运东西或结伴而行,全都步履匆匆的。朱染在我前面下了马,潇洒帅气地将马鞭甩给了一旁的侍从,径直从正门进去。他身后的将领们也都跟着他,我也被从马上拉下来,推搡着迈步上了台阶,从辉煌气派的正门走了进去。这宅院我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是见过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可是经过这一场战乱,那些花圃里的奇花异草都被摧残得差不多了,珍禽异兽也早都四散逃窜,只剩下逃不走的雕梁画栋,还能依稀认出以前的样子。 朱染径直走向主屋,不过在进门前他脚步一顿,回头看了我一眼,吩咐道,“把他锁到南院去。” “是。” 被推进一间屋子,大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随即响起落锁的声音。我从地上爬起来,掸掸衣服上的尘土,四下看了看。 是挺宽敞的一间屋子。分为堂屋,书房,外间和内间。家具摆设一应俱全,翡翠绀青色的帷帐,还有高达的拔步床。 看来我这俘虏的待遇暂时还不错……只是不知道,朱染到底打算怎么处置我。 一整个下午都坐立不安,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也不见朱染出现。晚上门锁倒是开了一下,有下人将饭食摆放在门槛内,门便又关上了。我一闻到饭菜的香味,立马端到桌上狼吞虎咽起来。这几天也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也顾不上有没有毒了,况且朱染要害我的话,也不用搞下毒这么大费周章的事儿,直接砍了不就好了。 大口大口往嘴里塞着饭菜,心里却涌上一股子酸涩。这几天挨饿受累的,还经常挨打挨骂,今天还差点就遭了奇耻大辱,以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到鹿京。我这都是为了什么啊…… 我不是惠公子那样的倾城美人,也没有欧阳琪的风华绝代,就连向离的单纯高洁都没有。但是我确实在努力着,努力在后宫里活了下来,努力让他看到了我,我做了那么多努力,他有看到吗? 只希望小皇帝事后看到我这么千辛万苦的份上,可以明白我对他的心意,以后也不要再让我去猜测他的心意……我也不图别的,就希望他能从后宫那么多姹紫嫣红环肥燕瘦中,独独看到我一个就好了…… 填饱了肚子,我开始考虑怎么才能从这里脱身。平日里为了不引起怀疑,我没把段熙和的短笛带在身上,现在真是后悔死了。说起来他也消失这么多天了,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此时门锁忽然响动起来,我蹭地一下站起身,从靴子里摸出白天偷来的短剑。 门开了,门外的人浸沐在月色中,恍惚洒落了一身的银霜。 我紧紧盯着他,往后退了半步。 朱染抬步进门,挥了下手,门便在他身后关上了。我注意到他已经换上了白色的便衣,俊美的面容上一片冰雪之气,看起来遥不可及。 “杨才人。”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忽然出声,搞得我一惊一乍的。 “王子……” “一别经年,如今可好?” “我挺好的……谢谢殿下关心……” 他往前走来,我反射性后退一步。他脚步微顿,打量了一下我隐藏着短剑的右手长袖,“你不用害怕,本王不会伤害你。”说完,他便在饭桌前坐下来,好像看不见被我风卷残云过后的桌面似的。 我也小心翼翼坐到他对面。今晚一定要配合着他,搞清楚他的意图再说。 “杨才人,不,应该叫你贤公子了,对么?” 我有点讶异,“原来王子连这个都知道?”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们晏国的事,只怕我知道的比你们陛下还多。”他如此说着,语气却平淡如说,然而越是这样的神态语气,却越让人觉得他说得不过是事实而已。我愈发紧张了,他既然知道我的身份,一定会利用这一点大做文章。此次我本来就是偷偷跑出来,若是他利用我来威胁小皇帝什么的,我可就成了千古罪人了。先不说能不能活着回去,就算是真的逃回去了,也逃不掉被责罚,甚至废黜的下场… 我这么想着,半垂下头,轻叹一声,“呵呵,殿下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这个公子当得,可不想您想象得那么风光。” 他微微侧头,“为何?” 我作愁苦状,“唉……不提也罢……” 他倒是一点儿也不好奇的样子,也没有继续追问,低头看了看狼藉的桌面,半晌,忽然微微勾起嘴角,依稀是个笑颜。 我发誓,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这个世界没有相机真是太可惜了……不然把他这笑的模样拍下来卖给众花痴少女能赚多少银子啊…… “你在这城里呆了多久了?只怕吃了不少苦头吧?”他再抬起头来,眼睛里竟然多了几分怜惜一样的神色,“看你饿的不轻。” 他这样的神情,不知怎的让我心里原本就有一点的酸涩感觉愈发明显了。 我一扯嘴角,“呵呵,没什么……” “虽然本王下令让他们不得为难镇民,但是本王也知道,上了战场的人,不是那么容易收住杀气的。”他淡淡移开视线,“这场战争拖得太久,所有人都疯了。” “王子你其实也恨晏国人吧?”我忽然问他。 他微微一怔。 我继续说道,“如果你真的想控制你的手下,我看到的那些耸人听闻的东西都不可能发生的。你虽然下了令,但是你其实是在纵容他们的。” 我已经尽量将言辞放得委婉,但是在现在这种情况,这样的话还是太尖锐了。但我还是做不到面对着他这个杀戮的源头能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毕竟这些日子骇人的场景见得太多了。 他静静凝视着我,看得我都有点儿发毛了,“你这是在责怪本王?” “我相信王子你虽然骁勇善战,但也是个学富五车的贤王。靠你这样用杀伐征战,就算征服了晏国的土地,征服不了晏国的人。” “哦?是这样么。”他却冷笑起来,笑意里带着讽刺,“可是本王看现在这北川城里的情况,怎么没有半个人站起来反抗本王?” 他这么一问,倒真把我给堵住了…… “晏国人安逸太久了,就像是草原上被牧草养肥的羊,早就没有骨气这样的东西了。”他眼中射出几簇森冷的光,宛如狼一般的光,“对于他们,用武力征服就够了。” 即便他说得可能有些道理,我却无法接受。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不是说他饱读诗书么?怎么为人竟然这么残忍?! “你人多势众,城里留下的都是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谁敢公然站起来反抗你?!再说,城民反不反抗是他们的事,你滥杀无辜却是你的问题!” 等了半刻,他面无表情地说了句,“你的胆子果然很大。” 这句话却像冷水一样一下子浇到我头上,我突然反应过来,自个儿现在可是阶下囚啊……怎么还在这儿大义凛然的教训掌握着我这条小命的人…… 我真是疯了…… 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俯视着我,“看来你果然还没有完全被晏国的奢靡懦弱污染,看在这一点上,本王决定不杀你了。” 我愣愣看着他…… 这么说……他原来果然打算干掉我的么…… 我这……算是歪打正着么…… 随即他便转身离去,大门轰然关闭,落锁的声音响起。我这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想要站起来,膝盖却发软。 妈妈呀……原来刚才我九死一生来着……这也太险了吧…… 我扶着墙走到床边,一屁股做下去。缎褥柔软的感觉真是久违了,我瘫痪了一样仰面躺倒在床上,长长呼出一口气,伸手摸了摸挂在胸前的玉佩。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一点头绪也没有。我必须要想办法通知段熙和,只有他能带我出去。 不知道如果小皇帝得知我被朱染抓住的事儿,会是什么反应。一定会着急的吧?就算再怎么不确定,他既然已经连出世玉佩都交给我了,我是可以相信他对我的心意的。但是着急以后呢?如果朱染用我的命威胁他现身,他真的会现身么? 多半不会吧……他的志向从来都不在儿女私情上面,再怎么喜欢我,也不会为了我拿自己的性命和江山开玩笑的。 虽然十分理解,但还是不太好受。 我估摸着,朱染肯定会利用我这个筹码,但他也应该明白,我区区一个公子,还没有什么身份背景,其实就是一枚随时可能被晏国丢掉的弃子。他不可能真的把宝压在我身上。所以最有可能的状况,是他会利用我来与晏国做一些不那么过分的交易。而对于晏国来说,无论如何自己国家四大公子之一被敌国虏获是奇耻大辱一桩,若是再被杀了,则愈发打击士气,如果朱染的要求对晏国的利益没有太大的威胁,说不定会同意与之协商。 如果协商失败,朱染会杀了我,协商成功,回到晏国仍然会被治罪。所以我一定得在那之前逃出去…… 一定得想办法弄到段熙和留给我的那只短笛。 第59章 作者有话要说:注意啦童鞋们,本章接的是鲜网上的57章正式版和上一章“作者有话说里”的58章正式版的内容。河蟹期间非常应对,造成的不便请大家原谅… 在北川王府已经被关了好几天,朱染派了几个侍者来照顾我,同时也为了监视我的举动。我的身体渐渐好起来,已经能够下床走动了。只是晚上偶尔会做做噩梦,常常是又哭又叫的,最后还是被侍者摇醒,丢脸非常。 有些事还是要尽快忘了的好……不然以后见到小皇帝,我恐怕都抬不起头来了。 朱染一直没有再出现,我也不知道现在外面的情况如何,尝试着和侍者们打听,他们口风却严得很,半个字都不透露给我。我坐立不安,不知道小皇帝现在到底在哪里,是生还是死。 然后就在昨天,侍者们都开始收拾东西,说是晏国皇帝病危,要朱染尽快回京,而我则将被一同押赴入祈国的都城——华都。 我一听就傻了眼,被送到祈国,那不是永远没有出逃的机会了? 于是当天晚上我就趁着伺候我睡觉的侍者不备,用砚台把他给打晕了,穿上他的衣服打算混出去。原本已经成功地接近了北川王府的大门,结果这会儿身后忽然喧哗起来,有人喊着晏国公子不见了。我一听赶紧就往大门外冲,没两步就被门口的士兵给按倒在地,好几把明晃晃的刀架在了脖子上。最后的结果是被灰溜溜地送回房,撤出全部的侍者,然后把门窗都给锁得紧紧的。 然后今天一早就有人给我戴上手铐脚镣,牵着我登上一辆马车。马车摇摇晃晃地行驶过闹市,前后都是士兵,而朱染则远远地在前面,一袭银色衣裘飞扬而耀眼。 逃无可逃,我彻底地绝望了。看来要找到小皇帝是没戏了,能不能活着还是另外一回事。 越是放弃,我反倒轻松了。几天来辗转不安还老做噩梦,现在精神松懈下来,我竟然在颠簸不停的马车上死死地昏睡过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被人摇醒了。是之前一直服侍我的侍者阿斟。 “公子,扎营了。下车吧。” 由于手脚都受到铁链的束缚,行动起来十分不便。我狼狈的爬下车,然后便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色。 无边无际的草原,被夕阳点染成漂浮着一层黄金的青绿,从眼前起起伏伏地蔓延开来。深深浅浅的葱茏随着晚风宁静地摇摆,汇成一道一道绿浪向着远处的山峦奔驰而去。再远一些的地方有深绿色的树林,远山上沉眠的积雪也被玫瑰色的天光妆点,与天际清淡的流云缠绵相接。这旷然而瑰丽的景色令我黯淡的神智豁然一醒,吸进鼻间的空气也沾染着青草上露水的甜意。 我用手按住乱飞的额发,一时间忘了言语,也忘了自己身为阶下囚的身份。这就是草原吧?小皇帝说得草原。 我们约好要一起在草原上策马奔腾。 直到受伤的锁链被人用力一拉,我才回过神来,跟着前面的人往前走。营地已经扎好了,侍者们已经忙着生火做饭。我被拉入一座看起来十分华丽的大帐,一进去我就傻了眼。 朱染正坐在椅子上擦拭着自己的佩剑,听到我进来的动静,才抬起头来。 “启禀殿下,晏国公子杨钧天带到。” 朱染微微一颔首,“你下去吧。” “是。” 大帐的帘子在身后合拢,我茫然地望着朱染。 半晌他才终于擦好了那柄镶嵌着红色宝石的长剑,铮然一声收回剑鞘中。他再次看向我,用眼神瞥了下旁边的一张简单的卧榻,“坐。” 我按照他的吩咐慢慢走到卧榻边坐下,然后就心惊胆战地发现帐篷的另一边有另一张卧榻。 ……尼玛他不会也睡在这里吧? 我不敢说话,他却也不再理我,只是神色凝重地看着几封公文的样子,然后又长久地凝视着挂在帐子一侧的那张羊皮地图。一会儿有侍者端了饭来,我吃了几口就吃不下去了,只是觉得现在的状况尴尬又诡异。 他仍然一言不发,就好像我不存在似的。 天色渐渐晚了,我也渐渐有些乏了,打了个哈欠。结果朱染这会儿却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说了句,“困就睡吧。” 我觉得我该说点儿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按照他说得,蜷在榻上闭上眼睛。 夜半时分却又做了噩梦。我带着一身冷汗惊醒,大口大口喘着气,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帐篷顶,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在哪。 空气里飘荡着幽咽的二胡声,婉转低回,如泣如诉,合着草原上呼啸而过的夜风,仿佛诉说着演奏者无穷无尽的愁思。我听着,却觉得越听越难受,好像心里那股郁结之气更加顽固地堵塞在胸口。 是谁大半夜不睡觉在那儿拉二胡啊? 转头一看,却发现朱染的卧榻是空的,整个大帐里就我一个人。 我心中一动,怎么会连个侍者都没有? 我当然不会认为这个大帐无人守卫,可是现在这种情况,出去看看貌似也没什么损失。 缓步走到帐门前,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脚镣摩擦的声音太大惊醒了别人。掀开帐帘,却被帐外燃烧的一团篝火晃疼了眼睛。 苍苍暮色低垂在连绵的远山以及无际的草原上,一切都笼罩着一层幽幽的深蓝。天空中星子明灭闪烁,一条璀璨的银河横贯天幕,流光溢彩宛如是梦中场景。而近处的篝火旁,一个孤单的身影静默地坐着,唯有手中拉着二胡的琴弓在随着动作颤动着。夜风掀起他深沉的黑发,俊逸却冷漠的面容被火光映染,却仿佛多了一份悲伤之色。 我看着有些纳闷,这朱染大半夜的,怎么突然拉起二胡来了? 看看左右,竟然都没有侍卫。整个营地静悄悄的,只有远处有一圈宛如影子般沉默的哨兵。 “你出来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我一跳。只见朱染仍然微微闭着双眼,仿佛沉浸在那悲哀的琴声里。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出来透透气……” 琴声戛然而止,搞得我的心脏也跟着一颤。 他半侧过头来,对我说道,“过来坐。” 我带着哗啦哗啦的锁链走过去,在离他大概两米远的地方坐下来。篝火烤的身上暖暖的。 他静静凝望着火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杨钧天,你怕死么?”他忽然问道。 我说,“怕。” “那你为什么要来找赵雁书?” “……一冲动就来了。” “冲动么?”他转过头来看着我,“你可知道你的死期就要到了?” 我一听,脑子一懵。 最后还是难逃一劫吗? 他却继续问道,“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来找他么?” 我只觉得心灰意冷,整个人都木木张张的了。听了他的问题,我也没心思考虑怎么答才合适,就傻呆呆地说,“大概还是会吧……” 他微微皱了下眉头,“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说过一直陪在他身边……” 他深深望着我,好像看不懂我这个人似的。 “杨钧天,你是个很奇怪的人。” “……” “你,我父王,还有你们晏国的前皇帝,还有杜谦,都是很奇怪的人。” 听到杜谦的名字,我已经呆滞了的思绪又活动了一下。 为什么会听到杜谦的名字和祈国皇帝同时出现? 抬头看朱染,他却又拿起了二胡,拉了起来。这一次的曲调比起刚才愈发的苍凉,但是也奇异的动听。拉着拉着,他忽然开口,深沉而动听的歌声幽幽飘扬。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这歌词……不是采薇么? 我讶然地望着他,没想到他竟然谱成了曲子。 听着他那带着些许沙哑的声线,我却愈发觉得悲从中来。曰归曰归,我只怕再也回不去原来的世界,也见不到我老爹了。 甚至,连小皇帝也见不到了。 真的要死在异国他乡了么?不,连异国他乡都不能算,异世界还差不多。 或者说,我其实已经被这个世界同化了?现在的我跟两年前的我已经截然不同,双手沾染了血腥,还经历了那样屈辱的事。这样的我,哪里还有颜面回去原来的世界? 就当这都是一场梦吧,这一生都是一场梦……为了自己爱的人死,不也挺悲壮的么…… 只希望在很多很多年后,小皇帝还能记得,有一个教过他打篮球的傻帽,曾经很认真地喜欢过他…… 我闭上眼睛低下头,忍不住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下去。我强忍着也没有忍住,只求不让朱染看见就好。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伴随着缠绵哀切的尾音,一曲终了,我却还沉浸在那悲伤中回不过神来。 忽然感觉脸颊被捧住,仰起头来却迎上朱染如玉般俊逸的面容。我还没回过神来,就感觉他在我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很轻快的一下,直到他直起身,我都还没反应过来。然后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立刻石化在当场……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他仍然那样静静地凝望着我,深沉的眼眸好像要吸尽一天星光。 “你……你……”我惊得说不成句。 “抓到你的那天,我就已经把你被俘的消息放出,想要引你们晏国皇帝现身。不过他似乎并不在意。”他淡淡地说,“他大概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喜欢你,你不值得为他如此。” 听了这一番话,我心中又是一紧,一阵淡淡的苦涩飘上喉间。其实这种结果早在我预料,不过亲耳听到证实仍然不太好受。 也幸亏如此啊,如果小皇帝因为我被抓,我还不如撞墙算了…… 不过,现在重点似乎不是在这里啊…… “但本王很喜欢你对他的痴情。”朱染继续说道,看着我的神色中,竟然渐渐析出点点柔情,“从宏图宴上,本王就注意到了你。不是因为你送本王的画有多传神,而是因为你看赵雁书的样子。” 我张口结舌,结结巴巴说道,“你……你……你为什么……” “你看他的眼神,很像我父王当年对着一幅画的样子。”他说着,竟然露出淡淡一个微笑,“还有你笑起来的样子,都让本王印象深刻。” “我不明白……” “虽然你是晏国的俘虏,但是本王对你有兴趣。放你回去自然是不可能,不过你也不是非死不可。”他拿起一根枯枝拨了拨篝火,“如果你愿意当我的侧室,本王可以留你性命。” 第60章 他拿起一根枯枝拨了拨篝火,“如果你愿意当我的侧室,本王可以留你性命。”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他由于等不到我的答复,转过头来望向我,问了句,“你的答复?” ……他竟然是认真的?! 我瞠目结舌地瞪着他。这人其实就是个惊奇的化身吧?怎么我感觉他每说一句话都能把我给吓着啊? 我干笑两声,“王子殿下,你在逗我玩儿吗?” 他却没有笑,认真地凝望着我,缓缓地摇了一下头。 我感觉自己的笑容僵在脸上,一瞬间整个人都风化了。 侧室?性命? 什么意思?我不给他当小妾就会死? 这真是一个好不真实的选择啊…… 虽然当初在庄严宫里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他对我态度有些奇怪,不过我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有这个意思?! 怎么办怎么办?我是小皇帝的公子,怎么可能答应这种事啊?成为小皇帝的后宫就已经够丢人了,怎么现在居然被威胁去给别人当小妾?! 我他妈的上辈子是不是干过不少强逼民女的事儿啊? 可是,不答应难道他真的要杀了我?我好歹是晏国的公子,怎么能说杀就杀啊?他该不会是在吓唬我把? 我绞尽脑汁,终于胆战心惊地回答他,“钧天感谢殿下厚爱……不过我已经是晏帝的公子……恕我不能从命……” 他却没有特别的反应,甚至连神色都没有分毫改变。他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我猜到你的答案了。”说完,又拿起自己的二胡,站起身来,向着身后的大帐走去。走了两步,他脚步一顿,背对着我说道,“进来睡觉吧。” 我知道这会儿逃跑是不可能的,于是只好跟着他进了帐篷,重新躺倒在卧榻上。我面对着帐篷背对着他,听着窸窸窣窣好像是脱去外衣的声音,然后便是掀开被褥的声音。没想到他堂堂祈国王子,就寝时身旁却连个侍者都没有,就好像普通的将领一样。 不多时,他的呼吸变得绵长悠远。我猜想他睡熟了,却仍然不敢动弹,也无心入睡。他说我的死期快要到了,现在想想,说不定是真的。现在两军激战正酣,我地位再怎么高不过就是晏国的一个公子,对于这场战争的胜利没有任何益处。失去我晏国就算丢了脸面,不过也不会有什么实质上的损失。如果朱染要利用我去与晏国做什么交易,十之八九会谈判破裂。 况且我被俘这么久,就算回去了,也多半会被问罪。说不定还会被怀疑变节。 这种情况下,我对祈国是无用的,完全可以一杀了事。而且从祈国士兵对待晏民的态度来看,他们大概不会奉行什么以仁义治天下的信条,这样一来,我这条小命就真的如同风中残烛一般了。 看来,要想活命,最稳妥的方法果然还是答应朱染…… 但是…… . . . 一夜无眠,之后上了马车后又是一连数日的奔波。我萎靡在车厢里,仿佛在看着自己一步一步往鬼门关走去,窗外如画般壮阔的景致都没有心情欣赏,只是不停想象着死后会有什么样的感觉,会不会有灵魂,还能不能看到小皇帝和我老爹。 我无法想象自己完全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感觉,我所珍惜的爱的一切都离我远去,连自我都不再存在。那一定是一片空虚混沌,叫人害怕的感觉。 我一面害怕着,又一面安慰着自己不能慌。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可是……如果真的没有的话……我真的要为了给小皇帝“守节”而送掉性命吗? 我为自己产生的迟疑而愧疚自责,甚至自我厌恶。我将自己的脸埋进手掌心里,越发的唾弃没有一点儿傲骨节操的自己。 我这种人,小皇帝怎么会喜欢,朱染又怎么会感兴趣呢?也怪不得之前小皇帝那样喜欢向离,那样出众而高洁的一个人,我连他的万分之一也比不上。如果向离没有死的话,这贤公子的位子一定不可能落到我头上。 逐渐的,城邑变得密集起来。不同于晏国的辉煌壮丽,祈国的城市全部透着一股雄浑的苍劲,那些硕大的巨石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运来的,砌成庞然而岿然的城墙,宛如山峰一般坐落在茫茫草原上。包围着城邑的是数不清的牧人村落,渐渐的也有一些田野连绵出现。羊群宛如白花花的云团降落在覆盖着青草的山坡上,随着云团投落在大地上的阴影迁徙着。马群也在地平线上奔跑着,流水一般滑过起伏的原野。 距离祈国的都城华都已经越来越近了。我也越来越紧张,终日惶惶不安,饭也吃不下去多少。一路上朱染倒是十分照顾我,每次都让我与他睡在同一个大帐里,吃的东西都跟他是一样的。晚上他时常会独自一个人拉着二胡,眉目间总是笼罩着一层悲色。大概是因为他的父王重病缠身,快要辞世的缘故吧? 在进华都前,我们经过的最后一座城是天狼城。用白色巨石和巨大的木梁堆砌而成的城墙,看起来粗粝又壮观。城中建筑都是祈人的风格,省去了华丽的飞檐廊柱,简单质朴却十分整齐耐用。城中的人也没有穿宽袍大袖的,全都是轻便的胡装,街上人来人往,繁华热闹的程度不亚于任何一座晏国的城市。 在朱染进城后,全城并没有戒严,只是他经过的地方民众都自动分列两队向他下跪行礼。看来他在民间也是十分受拥戴的。 我们在一栋临时改建的行馆落脚。那行馆是少见的晏国风格的建筑,四方的庭院,院子中种植着一株高高的银杏树。 经过回廊的时候,我停驻了一会儿脚步,望着那棵树。小皇帝好像就站在树下对我笑似的,金黄的落叶迷蒙了他的笑颜,他对我说,“钧天,等我回来后,一定不会再离开你了。” 是啊,他说过他会回到我身边,再也不会离开我。 我一定要相信他,我要等着他回来。 我被锁进一间干净整洁的屋子,似乎是由于忌惮我的前科,没有再派侍者给我。只是晚饭时候有人送了一顿饭过来。我已经打定主意要尽量活下去,所以也把饭菜吃得一干二净。 不吃饱饭,到时候就算有机会逃跑也跑不动。 吃过晚饭,正望着烛火发呆,却倏然发现雕花门外,一个熟悉的轮廓映在纸格间,看样子像是朱染。 我反射性地站了起来,不知道该不该去拉门。可是门是锁着的,如果他想进来的话,早就进来了。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是半靠在门上,忽然说了句,“明日就要进京了。” 我默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微微垂下头,问道,“你的决定仍然没有变么?” 我看着他的影子,半晌,说道,“我怕死,可我也不能背叛他。” “如果你不跟本王,本王不知该用什么名目保你。”他的语气平淡,仿佛是在说再平凡不过的事,“我们祈国不像你们晏国讲什么仁爱谦和,在我们看来无用的敌人只有一个下场。” 我低头看着手上的锁链,紧紧地攥起拳头,鼓起勇气说道,“祈王病入膏肓,难道也要如此滥杀么?” 我看着他映在窗格间的侧面的轮廓,心跳如鼓。他似乎是轻笑了下,随即又说道,“还是那句话,祈国没有大赦天下的传统,也没有为谁积德行善的信仰。那是你们晏国人相信的东西。” 我越听越绝望,一边却又告诉自己不能绝望,一定还有办法。 他却似乎忽然转过脸来,那视线仿佛能穿过窗纸看透我,“你可以只当我名义上的侧室,在你心甘情愿之前,本王不会碰你。” 名义上的么…… 但是即便是名义上的,这件事要是传到小皇帝耳朵里,他会怎么想? 他一定会认为我背叛他了……那样的话,即便有一天我见到他了,还有机会再回到他身边吗? 我正踌躇犹豫着,却挺朱染继续说道,“其实你也不用再忧虑。本王即将纳你为少公子的消息,本王早已经命人放出去了。” “什么?!”我一激动就要冲过去,他的身影却倏忽离去了。我连忙拉开门,虽然大门被门锁锁着,却也能拉开一条宽宽的缝隙。我看着他的背影大喊,“你他妈的怎么能这样?!” 他脚步略顿,侧过头来,视线低垂,“你是本王的俘虏,本王不想杀你,便不会杀你。” 说完,他就这样离开了。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桌边,在凳子上坐下来。性命之虞虽然解除了,但是我却莫名其妙的成了别人的少公子。 这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事情会一步一步演变成这样?为什么我永远都只能是这样的身份? 还是怪我自己太没用,手无缚鸡之力的。如果我也能像杜冷那样,亲手为小皇帝打下他最想要的江山,该多好…… 他会原谅我的吧?毕竟我不是自愿的啊?而且我也并没有背叛他啊? . . . 睡到半夜时分,忽然身上一个冷战。我一睁开眼睛,便看到一个黑影闪现在床边。我心头一紧,就要大叫,嘴却被人死死按住。一个人低声在我耳边说道,“请公子不要出声,属下是晏帝陛下派来救公子的。” 第61章 一个人低声在我耳边说道,“请公子不要出声,属下是晏帝陛下派来救公子的。” 陛下?小皇帝? 我一怔,立时停止了挣动。那蒙着面的人似乎察觉到我的配合,慢慢地移开自己的手。我紧紧盯着他,全身戒备,“我要怎么相信你?” “陛下让属下给公子带一句话:钧天,等我回来后,一定不会再离开你了。” 这句话,是在小皇帝临出行前那天晚上在扶摇殿里悄悄对我说得。当时窗外月明星稀,暗风浮动碧绿的帘幕,他的笑脸如火焰般明媚。 我掀开被子,小心地露出手上和脚上的锁链,低声对那大概是侍卫的人说,“这个你有办法弄下来么?” 他从腰间摸出一样奇怪的细细的工具,低头在我手上摆弄了一会儿,只听啪嗒一声,禁锢了我一个月的锁链就散落下来。寂夜里突然发出的铃丁脆响吓得我一哆嗦,侍卫安抚道,“外面的人已经被我打昏了,不必担心。我们最好快些离开。” 我跟着他快步出了门,果然见到门前已经瘫软在地上的祈国士兵。他抓着我网上一跃,我只觉眼前一花就上了房顶。之后他又带着我迅速越出行馆。此时围墙里面已经开始喧哗,大概是我走脱的事暴露了。我心中紧张不已,跟在侍卫身后竭力狂奔。在拐入一条小巷后,里面站着一匹黑马,他扶着我爬上马背,自己坐到我身后,低喝一声骏马便如疾风一般冲出小巷,一路冲向城门。 城门处有木栅栏横着,两侧都有很多守卫的士兵。那些士兵已经发现了我们,正举起长戟大声喝问着,我心道不妙,却见马的速度一点儿也没有减下来。围栏已经近在咫尺,眼看着就要撞个人仰马翻,我忍不住大叫起来,却猛然觉得身体一轻,那马竟然跳了起来,一步跨过了栅栏,吓得那些士兵纷纷摔在两侧。我死死抱住马脖子才没有被甩下去,那马儿越过栅栏后向前继续冲着,直到冲到好几里外我狂跳的心脏才渐趋平缓…… 然而现在并不能放松,遥遥的已经有星海般的火光从城内涌出。我知道马匹驮着两个人跑得太慢了,心里正焦急,忽然看到了前面有一片树林,我就冲身后的人喊道,“你把我藏在那个树林里,然后自己先跑!事后再来找我!” 身后的人沉默着,但是立即策马往林子的方向跑去。我们一路行至树林深处,他勒住马,带着我飞身上了一课树冠浓密的银杏树。四下森森绰绰的扇形叶子簇拥过来,一时间所有的视野都被远近重叠的银杏叶遮蔽了。他将我放在一根粗壮的枝干上,低声道,“公子稍等,待属下去把追兵引开。” 我点点头,心里却紧张得不行。他要是跟段熙和一样不回来了可怎么办?我只能等他一天一夜,然后就必须自己想办法逃走。 他安顿好我后,便伶俐地几个下跃沿着树干离开了。我一个人颤巍巍地抱着树干坐着,入秋后的夜风已经十分刺骨,我又由于出来的急什么外衣也没有穿,只有一件单薄的袍子,丝丝缕缕的夜风像是能顺着毛孔直透骨髓一般,过了大概不到一个时辰我就已经全身僵硬牙齿打颤了。 少顷,忽然自远及近的喧哗声熙攘而至,将林中飒飒作响的寂静撕裂殆尽。我透过层层的叶片,隐约看见树下有无数的火影闪过,那一定就是追兵了。我立刻屏住气息,连大气也不敢出。他们似乎在树下搜寻了一番,但是一无所获,过了一会儿便离开了。我稍稍放松了一些,便靠着树干休息一会儿。渐渐的竟然就有睡意涌上来,我裹紧了衣服迷迷糊糊扶着树干打着瞌睡。 大约是凌晨时分,我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周身一暖,随即已经被冻僵的手忽然被收入一双温热的手掌中。我感觉眼皮沉重,很想睁开,却只能微微掀开一条缝。出现在视野里的容颜如玉,眉目如画,一双上挑的狐狸眼温柔地看着我,仿佛收尽一天缱绻。 我眨眨眼,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便又放肆地往他怀里钻了钻,咕哝了一句,“他妈的……冻死老子了……” 拥着我的怀抱愈发紧致了些,紧到不容一丝缝隙,寒冷被完完全全隔绝在外,再也不能侵蚀我。 有人轻吻我的额头,响在耳畔的话语低沉,带着几分心疼,“谁让你到处乱跑?不是让你乖乖等我回去么?” 我将脸埋进他怀里,嗅着他身上那淡淡的药香味,瓮声瓮气地说着,“我怕你死在外面了。” 他似乎是无奈地低笑了几声,然后我便再次睡了过去。 这一次的觉睡得格外香甜,那些恐怖的梦境再也没有来纠缠我。我感觉自己的世界都被那药香味笼罩着,无边无际,温暖如春。 醒来的时候,最先看到的仍然是小皇帝。他当时就坐在我床边拿着本书看着,朱色丝袍披在身上,墨发披散。熏香的烟气模糊了他的侧脸,我傻乎乎看着,一时竟也说不出话来。 原来不是梦啊,我竟然真的找到他了。 不对……明明是被他找到了…… 我低声发笑,他这才发现我醒了,黑白分明的眼眸望过来,“你说,朕该怎么罚你?” 我挑起眉毛,“陛下,你欺负老弱病残。” “你是老了还是残了?” “我四样全占。” 他低笑两声,笑出一边酒窝。他将手伸入被子里摸到我的手,轻轻拢在掌心里,“干什么要跑出来?你真不让人省心。” “谁让你没事儿玩儿失踪的?你知不知道晏国都乱作一团了。” “朕自有朕的考量。”他拨了拨我的头发,沉默地看了我一会儿,倏然柔声问,“吃了不少苦吧?” 我愣愣看着他,直到他的眼神变得愈发柔软哀怜,手也轻拭过我的眼角,我才意识到我貌似又红了眼睛。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在北川城里受过的侮辱似乎全都变得值得了,我握住他的手,用力地闭上眼睛将眼泪吞回去,“不苦。” “饿了吗?我去叫人端饭给你。” “恩……” 他红色的衣角被晃漾如水的帘幕吞没,我复又躺下来,连日来的疲惫终于完全从身体和心里剥离,每一块肌肉都放松了,整个世界似乎都变得明亮了。 不知道他怎么会在祈国境内,他到底打算干什么。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只要找到他就好,找到了,就再也丢不了了。 简单地吃了些东西,他也没有多和我说什么,就是静静地坐在我身边,在桌上写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将那张纸装进信封,交给了一个侍卫。之后,他便吹熄了灯烛,静静地望着窗外轻灵的月光。那银辉荡漾在他的眼睛里,神秘莫测。 他倏然幽幽说了句,“到时候了。” 话说完没多久,我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喧哗的声音,那是令人不安的吵闹,红色的火光遮蔽了清月,人影憧憧都投射在白色的墙壁上。 我披上外衣站起来,“怎么回事?” 此时那个带我逃跑的侍卫进来了,向小皇帝单膝下跪,“陛下,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什么?! 包围?! 我惊慌不已,而小皇帝却气定神闲,甚至还露出几分笑意。 他说,“你告诉朱染,朕更衣后便会出去。” “是。” 侍卫出去后,我劈头就问,“到底怎么回事?!是朱染来了?他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大概是救你的时候被跟踪了吧?”小皇帝双手按住我的肩膀,用淡定得让我抓狂的神态看着我,“钧天,不用担心,一切交给朕。” “都要被抓起来了还不担心?!你快跑!我可以先穿上你的衣服冒充你,咱俩身材也差不了多少,你能跑多远跑多远!” 他却低声笑起来,好像我是个白痴似的,“你就那么不相信你相公我?” 相……相公…… 这人要不要脸啊……这会儿还打情骂俏啊?! “放心啦,来,帮朕更衣。”他说着,指指摆放在一旁的椅子上的正装。 他妈的他怎么提前连衣服都准备好了?难道他知道朱染已经得知他的所在了? 这是唱的哪出啊? 我将那几件华丽的衣袍一件一件为他套上,脑子里却乱糟糟的,心神不宁,好几次衣结都系错了。最后捧起垂帘铃丁的冕旒,小心翼翼地为他簪到头上,又将两侧垂下的丝绦在他下颚系好。他忽然轻轻握住我的手,被珠链遮挡的面容有些模糊,“你信任我么?” “……你这样出去,跟自杀有什么区别?” “放心,朱染他不会杀朕。” “就算他暂时不杀,你被俘的消息传回晏国必定是举国动荡,到时候天下大乱,晏国不就完了?” “朕与你打赌,他不会泄露朕被俘的消息。” 我见他语气笃定,实在是摸不着头脑了,“你怎么知道?” “你忘了,他弟弟是朕的皇后,他可是个很疼弟弟的人。”他语气轻忽,似乎嘴角含笑,“而且,他与朕曾是旧相识。” 原来,他是打算利用皇后来当人质么?可是朱染真的会为了一个弟弟,把唾手可得的江山放弃吗? 而他所说的旧相识似乎还有内情,不过现在已经容不得我多想了。他对我伸出手,“来,随朕出去吧。” 我整理好衣衫和头发,拉住他的手,随着他往外走。这似乎是一所大户人家的宅院,亭台楼阁映对相宜,碧树垂柳堆烟凝碧,游廊迂回,现在却到处驻守着兵甲俨然的祈国士兵。我跟在他身后半步,走得不疾不徐,努力想学着他的样子做出点皇公子的气派来。然而对于现状完全摸不到头绪的感觉实在是让我很难故作镇静。 大门外,我看到朱染锦衣华帽,容颜冷峻地看着小皇帝。雁书走到他面前,两国的统治者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对方,一股子莫名的气氛在空气中静谧蔓延。 小皇帝微微偏了下头,轻笑着说,“恭喜你,终于找到朕了。” 朱染仍然不发一语,一向凛冽的目光此刻却变得微微不同一般。我总觉得他看着小皇帝的眼神很怪,似乎超出了面对自己对手的欣赏,也不是对敌人的愤恨,那种眼神只有一瞬,却不知为何令我有些耿耿于怀。 半晌,朱染忽然抬了一下手,他身后的士兵便围到我和小皇帝身后。“护送晏帝和贤公子上车。”他这样淡淡地吩咐了一声。 小皇帝似乎一点反抗的打算都没有,一辆看起来非常不起眼的马车停在我们面前,他便率先上了车。我无法,也只好跟上去。车架遥遥晃晃行驶向未知的方向,我不安地看着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钧天,可以答应朕一件事么?” “什么?” “这段日子,不论发生什么,都别问。只要相信我,好么?” 什么都不问,只是相信他。这似乎又回到了我刚刚进宫的那段日子,傻子一样坐在永巷那间阴暗的屋子里,等待着他想起我,等待着他解救我。可是到最后救我的却是我自己。 但是这一次我还是选择点了一下头,默默地答应了他的要求。 第62章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和小皇帝一直被软禁在一处行馆之内,与外界几乎完全隔绝,我们可以自由出入行馆中的房间,但是看守极其严密,除了上茅厕不论走到哪里都有人盯着。小皇帝仍然是之前那幅毫不忧心的样子,但是有一日朱染突然出现,我被士兵带到另外一间房间,被圈了整整两个时辰才终于被允许踏出房间。那两个时辰中小皇帝和朱染谈了什么我完全没概念,再见到小皇帝的时候他神色如常地拨弄着房中的古琴,见我进来展眉一笑。 太多的疑点了。小皇帝和朱染之间怪异的气氛,一切一切都不对头。而且朱染之前还那么执着地要我当他的“侧室”,可是这次再见他连看都没有多看过我几眼,更没有亲自与我说过半句话,虽然这对我来说是好事,可是总觉得不太符合常理。 我答应了他不问他,就只好紧紧闭着自己的嘴,拿起画笔随意地在纸上涂抹来发泄心中的焦虑。但是我知道光这样等下去不行,我必须早作打算。并不是说我不相信小皇帝,只是事到如今,如果我手中一点筹码都没有,就好像是悬在刀锋上一般的感觉。 那天朱染派人来问我们有什么需要添补的东西,我就暗自告诉那人,说是我先前在北川的时候弄丢了一把对我来说很重要的笛子,是我从巫谢族带出来的,若是可能的话希望能找回来。然后等了大概六七日,那把笛子竟然真的被送到我手上。笛身已经增添了许多磨损的痕迹,看起来残破不堪。 段熙和说过,只要拔开笛子一头,就会有一阵迷烟,伴着一种奇异的香味。不论多远他都能找到我。但是现在看这笛子的样子,我实在不能确定它里面是不是坏掉了。而且就算没坏,这里离北川十万八千里,他怎么可能闻得到呢? 但是眼下我也没有别的出路,试试总是没有坏处。 我趁着夜晚跑到茅房里,扭了扭笛子的两头,忽然感觉到啪嗒一声,一侧有什么机关松开了一样,随即忽然一阵浓密的烟气远远不断涌出来,不多时就将我给团团包围,隔了大约五分钟才渐渐散了,奇怪的是香味却非常清淡,有些像是檀香,又没有那么浓重,这么淡的味道,只怕风一吹就散了。 于是我失落地将笛子收回怀里,没有报任何希望。 第二天,朱染忽然出现,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却弥漫着令人心惊胆战的阴霾。他冷冷地盯着小皇帝,我甚至能感受到他滔天的怒气。 而反观小皇帝,却仍然气定神闲,美丽的面容上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王子殿下驾临,有何贵干?” “赵雁书,你以为你真的可以赢么?”他忽然冷冷说道,语气中有强自压抑的怒气。 “朕从未想过要赢你。”小皇帝淡然一笑,站起身来,一霎那那双一向带着几分狡黠的双眼却变得无比认真,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色,锋利宛如倏然出鞘的利剑,带着咄咄逼人的霸气,“朕只是太了解你而已。” 朱染死死盯着他,半晌,忽然一声冷笑。随即,他的目光突然转到我身上。 “赵雁书,别忘了,你也有弱点。”他忽然喊了句“来人”,便有士兵鱼贯而入。只见他抬起手指向我,“把他抓起来。” 我还不及反应,那几名士兵便倏然冲向我,一把扭住我的手臂。我吃痛低呼,抬头看向小皇帝,却看到他一片宁静的面容。我心中狠狠一抖,全身一下子冰冷。但是我没有反抗,我想起我答应他要信任他,他这会儿越是表现得在乎我,我就越成了他的弱点,到时候只会对我们不利。 他的反应是正确的。 至少我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我低下头,任由那两个士兵将我双手锁上,推出门去。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等待我的竟然是牢狱之灾。从车上下来的瞬间我就傻了,黑色的高墙厚重到似乎要当头压下,重重把守的士兵神色冷峻,外面无尽蔓延的黄沙地,到处是一片萧索凄凉之景,弥漫着一股死亡的味道。 “这是哪里……”我不知道自己在问谁,但是很快就听到身边的人回答,“南壬城,离华都最近的监狱,专门关押朝中重犯。王子殿下有令,请公子暂居此处。” 竟然是囚牢?!就算我是俘虏,好歹也是个公子,竟然把我扔到这里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朱染到底想干什么?我已经越来越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并且被莫名其妙的越拉越深。 我忍不住想往后退,却猛地被推了个踉跄,险些跌倒。前面的人猛然扯动连着锁住我双手的枷锁的链子,我便只好被拖着往前,迈入那黑色的大门之中。一股仿佛是封尘了千年的腐臭气息当面扑来,黑压压的东西从四面八方包裹,密不透风到令人窒息。 我自从踏进这里就战战兢兢的,而通过一道一道的铁栅之后,那场景就如同到了地狱一般。无数蜷伏在黑暗中的人影都好像鬼怪一样,闪着一双双野兽般的眼睛。更有甚者嘴里喊着污秽不堪的话,趴在铁栏边不怀好意地盯着我走过。虽说以前看过几部监狱题材的电影,心里已经有了一定的准备,但是真走到其中还是觉得全身发冷,尤其是手脚,就好像进了一个永远出不去的炼狱,让我全身僵硬。 没想到他们会把我关到那么深的地方,穿过一道又一道的铁门,里面无尽蔓延的是黑暗和腐臭的气息。阳光被完全隔绝了,触目所及只有黑沉沉的墙壁,耳畔呼响的除了犯人们对着我这个新来的囚徒吵闹的声音,便只有火把的毕剥作响。 最后他们打开了一扇牢门,把我推了进去。里面十分狭小,只有一个木板搭成的卧铺,铺着一层干稻草。铁门咣当一声在我身后上了锁,几名士兵立刻便离去了。少了火把的照明,唯一的光源是数米外挂在墙上的油灯,阴暗潮湿的环境里没有一丝声息,似乎这一段的牢房只有我一个人。 我茫然无措,只好爬到床板上,靠着角落坐着。寒冷的空气穿透层层衣衫,渗入骨髓。 冬天已经到了,早知道应该多穿几件衣服。 朱染到底要把我怎么样呢?他是想用我来威胁小皇帝吗?用我来交换他那个当皇后的弟弟? 可是小皇帝现在就在他手上,这样囚禁我有必要吗? 我瞪着眼睛,却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最后我放弃了,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梦里面很多乱七八糟的片段,我看到了问枫,看到了向离,看到了小皇帝、杜若、还有欧阳琪,他们在梦里冲我笑着,说了很多话,可是我一句也没有记住。我呼喊他们的名字,结果四下就只剩下蓝色的雾气,什么也不见了,什么也没有了。 在囚牢里我渐渐失去时间的概念,唯一能够用来计算天日的是狱卒送饭的时间。三餐一过我就知道过去了一日。我从未觉得时间这样漫长过,似乎无穷无尽的年月都要这样被尘封在铁栏和腐烂的气息之间,永世不得解脱。渐渐的我有些焦躁起来,每天趴在铁栏边期盼着能有个人过来,告诉我到底外面发生了什么,告诉我朱染到底要拿我怎样。每次有送饭的人过来我就慌忙想要抓住他问两句,可是每次都被对方粗鲁地推开。 我简直要怀疑小皇帝和朱染是不是已经遗忘我了。整个世界似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原来孤独真的能把人逼疯。 最后我简直已经绝望了,饭也吃不下去,这两日总是昏昏沉沉的。这几天寒冷的感觉越来越淡,手脚却已经麻木了,全身时冷时热。我怀疑自己发烧了,想和送饭的人要点药,对方却看都不看我一眼,放下吃的就匆匆走了。我强迫着自己吃下去一些,然后就蜷缩到那块木板上,尽量把稻草都埋到身上来保暖。 头脑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一跳一跳地疼,全身都有种钝痛的感觉,困倦的感觉汹涌而来。我又不敢睡过去,怕一睡过去就醒不过来了。 昏沉间,似乎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晃动我的身体。我挣扎着张开眼睛,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明亮的双目,帅气的脸庞,只是原本总是笑得十分阳光灿烂的双眼中现在却写满了震惊和担忧。 段熙和?他竟然真的找到我了? “小杨,小杨!” 我张嘴想回答他,可是嗓子哑的厉害,连个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 “怎么会烧成这样!我要是再晚来几天,你就没命了。” 没命了?有这么严重啊?我木木呆呆地望着他,反应不过来。 “我必须带你离开。”他说着就来扶我,我赶紧抓住他的手,“小……小皇帝……” “你放心,他现在很安全,祈国有他的内应,昨晚已经将他救走,所以我才能在今天趁乱进来救你。” 逃走了吗? 那就好…… 我紧绷的精神一松,竟然再也无法抵挡浓重的睡意。我从来不知道人可以在一秒之内完全睡死,失去意识。 到后来我才明白过来,那不叫睡过去,那叫休克…… 第63章 昏昏沉沉,就好像是在云彩中沉浮飘荡。中途似乎模模糊糊醒来过几次,有人给我喂药。我记得我说了句什么,然后就有人在我耳边说话,要我放心,会带我去见小皇帝,于是我完全放下心来,就像被催眠了似的,一觉昏睡了三天三夜。 终于恢复神智是在一个清晨,窗外的鸟鸣声中荡漾着凉意,微微掀开眼帘,荼白的阳光跳跃在睫毛间,恍惚还以为自己身在宫中,只是又一个平常的早晨。 我眨了眨眼睛,看到头顶的彩丝纹帐,身上盖着织锦双凤被,温暖地包裹着手脚。太阳穴微微有些钝痛,但是意识已经完全清醒了。我转动脑袋,发现自己在一间十分干净整洁的房间里,四下空无一人,只有桌上的熏香笼里冒着烟气。 我张了张嘴,觉得口干舌燥,看到桌上有茶壶,我攒了攒力气坐起来,小心地挪到桌边坐下,也懒得将水倒进茶杯,直接对着壶嘴贪婪地喝着。一气喝完了一整壶的凉茶,这才感觉整个人活过来了。 有了些精神,我开始大量这间屋子,思考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段熙和救了我,现在肯定是已经脱离危险了,这屋子虽然干净整洁,但是摆放的器具摆设都是常见的货色,而且比较模式化,大概是客栈一类的地方吧? 这时有开门的声音,我抬头,看着段熙和走进来。他一见我便瞪大了眼睛,愣了两秒,才说道,“你竟然自己起来了?!” 我冲他笑笑,“小段。” 他似乎刚刚出去,腰间还配着剑,此时他快步走过来,二话不说就把我给拉回床上,“赶紧躺下,你差点儿死了你知不知道?” 差点死了?这么严重吗?我只是觉得有些昏沉而已啊…… 但是此刻我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于是连忙抓着他问道,“现在陛下那边怎么样了?” “不是已经告诉你了么,我救你的时候他已经被救走,我是趁乱才能混入南壬大牢来救你的。之后我原想带你找他,但是又怕人多暴露目标,就先传了封信给他,我先带你离开祈国,出了北川再与他会合。” 他已经没事了么?我松了口气,但是转念间,又隐隐有些失落。 他是在被救之前被救走的,那么他是打算就把我留在那大牢里了吗? 如果我没有要回那支短笛,会不会就这样病死在那座可怕的牢狱里了? 不会的吧……他说要我相信他,他一定是先安排好自己的退路,再叫人去营救我,只不过由于段熙和提前来救我了才没有碰上他派来的人吧?一定是这样的…… 我强行斩断自己的思绪,又继续问他,“那现在祈国那边怎么样了?朱染呢?” “祈国和夏国的盟约已经破裂了。”段熙和轻笑一声,“没想到咱陛下还真是有勇有谋,原本以为是朱染利用你找到了赵雁书,现在看来却是赵雁书故意利用你为饵调到了朱染。” 我一愣,“什么意思?” “在你和赵雁书被朱染关押的前一天赵雁书就秘密令人向夏国放出消息,说是晏国实际上正秘密与祈国和谈,之前与祈国与夏国结盟不过是假象,只是为了先行耗损夏国的兵力,并且放松对方的警戒心,然后等到时机成熟之时祈国和晏国会联手瓜分夏国。正好最近祈国由于老国王病逝,对晏国的攻势也日趋停缓,本来就已经令夏国心生不满,结果这时候夏国又收到晏国皇帝携宠妃暗访祈国,并与未来的祈王密谈的消息,你说夏国会怎么想?” 我一开始听着还云里雾里的,这些信息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渐渐明朗起来。怪不得小皇帝一点反抗都没有,还搞得那么冠冕堂皇的。只要他有办法让朱染不声张他被俘的消息,那么夏国便很可能认为祈国实际上是在和晏国密谋什么,而牵涉其中的他们必定就是首当其冲的目标。再加上现在祈国暂停了攻势,夏国国君本来就多疑,这样下来必定和祈国闹翻了。所以朱染那天才会那样愤怒。我猜想他关押我,原本是想做给夏国看的。 “而且咱陛下应该是早就做好这样的打算了。朱染的朝中竟然有他埋下的暗线,这人从五年前就入了祈朝,完全取得了朱染的信任。也是多亏了他,赵雁书才能顺利脱逃。然后冠冕堂皇地回朝。这样一来夏国和祈国之间的盟约完全破裂,甚至有兵戎相向的趋势。祈国既要应付夏国,又要追捕赵雁书,还要彻查内线,又赶上旧皇驾崩,新皇即位,真是一团乱。”段熙和说着,还啧啧有声地摇摇头,“杜冷那边也配合得很好,紧接着就出兵北川收复失地。搞了半天之前北川王他们那幅慌乱的样子也是在做戏,全都是小皇帝安排好的。若不是这一局已经开始收尾了,就算是飘渺宫也看不透他们这一盘棋啊。” 原来……原来这就是小皇帝的计划…… 铤而走险,以自身为饵,搅乱祈国,摧毁盟约。晏国竟然就这样起死回生了。 我不知道他计划这一切究竟计划了多久。从逼宫开始到这一战收尾,一切都进行得如此精准到位,环环相扣,哪怕有一处出了差错他的性命都将不保。 看来我的参与只不过起了给这个局润色的作用,几乎是多余的,真的完全没必要跑出来,更没必要受那么多罪……感觉完全没有意义啊……本以为自己能够保护他,结果只是在局外添乱而已…… 他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来控制朱染?仅仅是利用皇后么?为什么我总觉得不止如此? 他和朱染之间,一定有着什么渊源吧? 朱染之前又为什么说要收我当他的侧室?是为了引小皇帝出现么? 不论如何,他平安就好。我摇摇头,甩掉这些乱七八糟的猜想,重新看向段熙和,“那你呢?你这些日子跑到哪去了?” “啊……说来话长,不说也罢。”他抓抓头,冲我咧嘴笑。 我瞪他,“有你这样的么?不声不响消失个把歌月,就这么一句来打发我?” 他一摊手,“确实是很无聊啊。那天我跟你分开后就去引追兵,结果没想到被我们飘渺宫的人给救了,之后他们说宫主要召见我,我就跟他们去见宫主了。中间又出了点儿烦人的事儿,都是我们宫内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倒是你……”他说着,却有些欲言又止一般看了我一眼。 我被他这种神态看得发毛,“你看我做什么?我怎么了?” “你在北川发生的事儿……我都知道了……” 我最开始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但紧接着反应过来之后,整个人就僵了一下。 “别说了。”我快速说了句。 他默然,轻轻叹了口气,“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你。” “咱下一话题行么?”我故作轻松,指了指肚子,“有吃的没?老子快饿死了。” 我们不敢在客栈多留,打算当晚就趁夜赶路。为了掩人耳目,段熙和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堆瓶瓶罐罐,说是易容的用具。我仰着脸任他在我脸上涂涂画画半天,再一照镜子就傻了,完全变了另外一个人,就算是我爹估计都认不出来。 原来只是稍微修改一下五官的轮廓能有这么大的变化…… 他找了一辆马车,让我坐在车里,一路颠簸着行驶。虽然到处都有官兵在通缉搜查,但是我们每一次都是顺理过关,一路有惊无险的,除了在过边境线的时候出了点小小的骚乱,不过段熙和动用了些武力,带着我强行闯了过去,之后便进入了涿鹿之野,渐渐接近北川。 现在北川已经被杜冷收复,所以我们已经算是完全脱离了危险。 段熙和说他曾经用飞镖钉了一张字条给小皇帝他们,让他们在北川等我,我有些紧张,不知道小皇帝有没有收到那张字条。 我有很多话想问他,但是又怕知道了答案后,自个儿会受不了。 进城之前我就着一片开满了水仙的水塘洗去了脸上的易容。黄灿灿的水仙上凝结着晨间的朝露,荡漾着一层氤氲的水汽。我看着自己倒影在水里的脸,还有从颈畔垂落的长长头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离两年前的自己那么遥远了,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那张脸看起来憔悴又苍白,已经没有了年轻时候的光彩。 我现在已经是快要三十岁的人了,没什么才华,人也不够善良,这次在北川又经历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用一个矫情点的成语来形容就是“残花败柳”,而小皇帝才刚刚二十出头,长相俊美,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又是这么一个心思缜密的人。身边姹紫嫣红的,哪一个不比我出众? 我好像确实配不上他。可又憧憬着得到一个完完整整的他。 这样会不会太痴心妄想了?之前又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儿,我会不会遭报应呢? “杨钧天你是在洗脸还是在如厕啊?怎么这么久啊??”段熙和在那边大声喊着,成功打散了我的思绪。我发现我最近越来越爱想这些有的没的,大概真的是岁数大了,开始患得患失了吧? 我收拾心情,重新挂上笑脸,登上马车朝着北川城驶去。 第64章 进城前段熙和先进到城中打听了下,听说小皇帝已经班师回朝,但是已经命北川王留下等我,与我一同入京。 听说他没有亲自留下来等我令我有些失落,我一个人被关在牢里那么久,他都不想亲自见我一面么? 一面懊恼着,一面又在宽慰自己,现下战事初定,他已经离开宫中太久,恐会生变。即刻班师也是不得不为。我实在没必要在这儿自怨自艾的像个怨妇。他令北川王亲自留下来等我,已经是格外的重视了。 段熙和却说他不能和我一同进城。直到目前为止他在宫中的身份都是保密的,如果见到了北川王就是自爆身家,断了自己在宫中的路。 我将那只短笛放到他手里,“对不起,我把你笛子弄成这副德行了。” 他拿过来看了看,不在意地别在腰间,“没事儿,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我再做一支就好。” “小段,没有你我真不知道会死得多惨。感觉我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完呐。” “哈哈,有什么可还的。要不是我带你出来,你也遇不上那么多危险。要说起来还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吃苦了。” “本来保护我也不是你的职责……” “好了,咱都认识这么久了,就别说这些了成不?”他双手按住我的肩膀,一时间眼神认真非常,“钧天,虽然知道说了没用,我还是想劝你一句,别陷得太深了。” 他的话令我有些动容,我知道他是真心为我好,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值得他拿我当朋友的,但是此时此刻真的为能在宫中结交到这么一个友人庆幸。 我点点头,“我记下了。” 他微笑着一点头,然后一个回旋飞身上马,他的容颜被阳光模糊,看起来一如初见。 “小杨,宫中见。” “回见。” 与他分别后我便进了北川城。战火燃尽后留下的疮痍满目依然,但是已经没有了上一次到处弥漫的恐惧和绝望。经历了战火洗礼的人们表情麻木,好像已经被杀戮和恐怖抢夺了灵魂,我牵马走过一段段的残垣断壁,两侧都是被摧毁的房屋,人丁零落,已经不见了我最初来到北川时看到过的繁荣。 北川王将我安排进行馆,两天之后便随着浩荡的皇家车队向着鹿京进发。我重新披上华丽的孔雀蓝纱罗衫,将长发绾成宫中人常绾的样式,装饰上金银发饰,之后坐上富丽堂皇的车辇。之前几个月的颠沛流离立刻变得像梦一样不真实,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深入敌国,当过俘虏,还能安然无恙地回去。 一想到即将能见到小皇帝了,心中抑制不住的激动。 翠华摇摇,行了将近一个月,终于到了鹿京之外的郁县,然而此时车队却倏然停滞下来,有人向我禀报,说是京中有变,陛下有旨,说是要我去县城内与他会合。 去县城的路上,我才从前来传召的侍官那里听说了宫中的一系列变动。原来在小皇帝玩失踪的时候,以围猎为名与魏王爷一同离宫数月的欧阳琪忽然回朝,并且宣布小皇帝并无资格继承皇位,因为他并非先皇的亲子! 我听了脑中轰隆一声。 怎么会?这个秘密,不是只有我和那个名叫冯子冀的整骨师知道么?! 小皇帝的军队无法入京,因为魏王爷调动了他封地的驻军,已经将鹿京和皇宫完全占领。加上他们此时搬出小皇帝的身世问题,强行攻城便会被冠上做贼心虚之名。于是小皇帝下令暂时驻守在郁县,再做打算。 现在他人正暂居郁县临时改造的皇家行馆内,大军统统驻守在县城之外静待调遣。我由侍官引路,进入一扇有着朱红色门柱的广亮大门,后面庭院俨然,只不过并无多少皇家的气派。所有的檐瓦都是最近才翻新的样子,抄手游廊上的壁画和柱漆大概都是新漆上的,鲜亮无比。 小皇帝就在堂屋里等我。遥遥地就能看到他身着朱砂长衫的身影,我心跳如鼓,这感觉令我自己都惊异。明明已经两年多了,怎么每一次见到他还是会有初见时的紧张。 我向他行礼,“钧天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钧天。”他叫着我的名字,把我扶起来。我诧异地发现他的眼神中似乎有着几许躲闪。 “钧天,你……还好吗?” “我很好。是我朋友把我救出来的。” “朕原本安排了人去救你,没想到他们没有找到你,说你已经被人救走了……”他似乎有些急切地解释着,“对不起,让你在牢里受了那么久的苦。你受委屈了。” 看来他不知道我差点病死在牢里这件事。我心里有点儿发酸,不过既然事情都过去了,他不知道也好。我笑得没心没肺,“没事儿,正好多睡了几天觉,管睡管饭的,比在外头还舒服。你没事就好。” 他目光微闪,忽然避开了我的视线。我不知道那一瞬在他瞳孔深处闪过的东西,是不是他最真实的情感,不过这一次我确实真真切切感觉到了他的愧疚。 这就说明,他心里还是很在乎我的。我感到一阵近乎救赎般的释然。 当晚,我们极尽缠绵,就好像最初的那一晚一样疯狂。我们忘情地吟哦着,汗水湿透了鬓角,他白皙而美丽的身体在微光中起伏战栗着,完完全全地充满着我。我仰着头,看着他年轻而美丽的面容,感觉到一种安详的幸福。 事后,我侧着身望着他,手指轻轻划过他汗湿的额头。他侧过头来看着我,痴痴地笑,“你盯着朕看什么?看得朕都毛了。” “陛下您好看呗,看得臣下都流口水了。” “哈哈哈,刚刚这么折腾,你还有力气流口水啊?看来是朕不够努力?” “别呀,陛下您已经很努力了。要不,这次换臣下来努力一次?” 他一下子压到我身上,“恶狠狠”地看着我,“门儿都没有。” 笑闹了一阵子,我们都有些乏了。身边没有留人伺候,小皇帝亲自吹熄了灯烛,静静地从背后环住我。他的心跳隔着薄薄的衣料传到我的脊背上,与我的心跳合在一起。 “雁书……” “恩?” 他竟然真的答应了。这是我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这么叫他的名字…… 我暗中扣住他的手指,低声问,“宫里现在的情况……你打算怎么办?” “他们那种无稽之谈,朕倒要陪他们玩玩。” 我默然。他自己难道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么?可是如果他不知道,越途又怎么会死。 他是以为我不知道,所以才假装的吧。 如果他知道我已经得知他身世的真相,他会不会杀了我,就像杀了越途那样? 我继续问道,“他们手上,是否有证据?” 他似乎把头往我背上埋了埋,炙热的鼻息骚动着皮肤表面,“他们手上有个名叫冯子冀的整骨师,说是能证明我不是我父皇的孩子。”说着,他哼笑一声,似乎在表示蔑视,“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一个人。” 我一愣。 冯子冀,我不是已经交给飘渺宫看管么?为什么会到欧阳琪手上? 难道飘渺宫……可是段熙和的态度又不像……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似乎是察觉到我的僵硬,小皇帝微微抬起上身看着我,“钧天,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不明白他们找个整骨师干什么。” “都是无稽之谈,不谈也罢。”他重又躺下,环抱着我的手臂紧了紧,“别说了,睡觉吧。” 他的鼻息渐趋平缓悠长,我却是一夜无眠。 这样看来,欧阳琪一定已经把小皇帝的身世给抖落出来了。我隐约觉得,这秘密的败露,跟我有很大的关系…… 若不是我委托飘渺宫做了太多事,让他们得知了太多秘密,他们也不会有机会与欧阳琪联手…… 到底是怎么回事……段熙和究竟知不知道这件事?我必须要见一见他…… 第65章 之前听段熙和说过,飘渺宫的主要据点都已古董店作为掩护,如果有客人上门都有特殊的暗号。通常是客人说一句“有螭龙双耳珐蓝长颈瓶么?”然后对方会对一句,“双耳的没有。”这时候客人需要再说一句,“单耳的也好,要青铜胎的”,然后古董店的伙计会引着你进入一间封闭的房间,详细了解任务内容。 我遣人问遍了郁县附近的古董店,终于打探到了飘渺宫的据点。侍官按照我吩咐的将任务的迷信交给“收信人”,并且押下大笔的定金,要求那人务必将这任务交给闵叶,也就是段熙和。飘渺宫保密的口碑一向很好,如果雇主指定了刺客,那么其他的刺客绝对不会擅自拆信。不过以防万一,我仍然只写了让段熙和第二天子时到县城外的九里亭去等我。 子夜时分天色晦暗,已经戴上冬日凛冽的夜风刮来一片阴云,不知道第二天会不会下雪。九里坡上一片寂静,孤单的亭子屹立在山头上,只有一盏孤灯,宛如黑暗深处幽咽的萤火。我让随从等在通往亭子的石阶下面,自己一个人走上去。段熙和正坐在亭栏上,一袭黑色长衫,见我来了便站起身。 “原本还说在宫中见,真是世事无常。”他耸耸肩膀,笑起来。 我将手里的灯笼放到亭子中心的石桌上,问他,“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见你。究竟是怎么回事?方子冀怎么会到了贵公子手里?”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要知道,我并不是飘渺宫最有权利的人。虽然飘渺宫一向守诺,但是目前正是动荡时期,飘渺宫如果在晏国的朝廷中没有一定的势力和背景,行事起来是非常不方便的。所以这种攸关存亡的时期,宫主会另作一些打算。” “你是说,是闵清平想要跟贵公子合作,所以把方子冀交给了贵公子?” “你不该把方子冀托付给飘渺宫。这等于是把最大的筹码交给了一个你不熟悉的人。” “可我以为你是我朋友。” “小杨,都已经两年了,你怎么还能这么天真?我该说你蠢吗?”他低笑起来,“我确实是拿你当朋友,可是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谷雨殿殿主,怎能与宫主抗衡?” 是啊,我竟然忽略了,飘渺宫这么庞大的组织,它的立场岂能由段熙和一人来代表… 看来闵清平是打算铤而走险扳倒小皇帝了。我大概能明白,他为何一定要选择贵公子。如果他不交出冯子冀,那么贵公子和魏王爷能篡权的机会几乎是零,他们所有的行为都将是名不正言不顺。但与此同时,小皇帝不会有机会知道是谁帮助他保住了帝位,而我一个在朝中没有什么身份背景的公子,就算与我建立了关系,对他们也没有多少益处。而他们若是选择将冯子冀交给贵公子和魏王爷,那么将来新皇登基,飘渺宫的后台就直接成了晏国的皇帝,这是多么诱人的前景,如果是我的话,我说不定也会选择铤而走险。 现下的情形就十分不妙了。小皇帝的真正身份一旦被揭破,那么就算欧阳琪他们不出兵,小皇帝也必须退位。毕竟他本来就没有即位的资格。 这样一来他这一番逼宫、亲征和离间计的布置就全都白费了。这么多年的隐忍和苦心经营也全都付之东流。帝位对他来说就是一切。我不知道如果逼他放弃,他是否还能活下去。 我无法想象他失败的样子。他似乎从来都不会失败。他总是漫不经心地笑着,好像世上并没有什么难题。然而我还记得在郁县刚刚见到他的那天晚上睡觉时,我悄悄地看着他的睡颜,看到他纠结的眉心,还有从睡梦中泄露出的忧虑和彷徨,我知道这一回他有些失措了。他严守多年的秘密马上就要被揭破,心中该是非常害怕的吧? 为何还要在我面前强装轻松呢,真是傻瓜…… “小杨,事已至此,你对赵雁书也算是仁至义尽,你要早些为自己做打算。”段熙和收敛了笑意,神色变得有些凝重,“这一次,恐怕他是真的要输了,而且一输就是一无所有。魏王如果要登基,不可能留着他。” 我定定地看着亭外一株摇摇欲坠的秋菊,抿了抿嘴唇,“其实,结果如何还不一定。” “你还在抱着什么幻想?人证都已经被掌握了。赵雁书是杜谦的儿子,与先皇根本没有血缘关系。你要如何赢过皇室正统?” “现在这一切不过都是靠着冯子冀这一个证明。要是没有他,谁敢说赵雁书不是先皇的儿子?”这么说的时候,我感觉我自己都有些麻木了。我知道我自己又要背上一条人命了,这条人命同样与我无冤无仇,我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他,但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会像向离一样,永远压在我心坎上,令我不论何时都不可能完完全全地沉浸在幸福美满之中。 段熙和轻笑一声,“你打算刺杀他?可是你别忘了,现在看管他的可是全天下最完美的刺客组织。” “的确,但也不是不可能。”我抬起眼睛盯着他,“只要你肯帮我。” 他愣了几秒,然后笑起来,“你在开玩笑吗?” “这是我给你的任务,事成之后,不论你要多少,我都双倍的给你。” “你这是在要我背叛组织。你可知道我帮你,就是在与宫主为敌。” “我是你的主顾,看管冯子冀是我交给你的任务。现在你们宫主擅自将我要你看管的人交给了我的对手,你认为他真的有把你这个谷雨殿殿主放在眼里?”我冷笑一声,故意带上几分嘲讽的语气,“只怕,你们宫主早就把你视为眼中钉,才会毫不顾忌你的名誉。是你们宫主背叛了你。” 他抱起双臂,好整以暇似的看着我,“你用激将法也没用。我不想与闵清平为敌。” “为什么?” “你可知他的化冥神功已经练到第八层,天下罕逢敌手。我可不想惹他。况且我们宫中刺客体内都有飘渺宫特制的毒蛊,每个月没有解药的话,就会死得很惨。” 我脑中迅速消化着他说得话,然后微微勾起嘴角,“解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谷雨殿管得不就是丹药炼制?你身为谷雨殿的殿主,恐怕早就自己把毒蛊给解了吧?” 他一愣,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找的借口不是很好。 我坐到石椅上,摆出一副放松的姿态看着他,“照你这么说,你们飘渺宫控制宫中刺客的方法,主要就是依赖那个什么毒蛊,而丹药,当然包括解药,向来是由你们谷雨殿炼制。也就是说,这宫里的生杀大权其实是由谷雨殿掌握的。如果我分析的没错的话,历任谷雨殿殿主一定都是由宫主最信任的手下担任,是不是?” 他静静看着我,并没有回话。 “你身为谷雨殿殿主,却长年隐居在皇宫中,醉心于丹药研究。我猜想,你是在躲避什么吧?另外,上一次我见到你们宫主,他虽然言语上对我客气,神色却处处带刺。后来更是在我落难的时候将你召回,拖住你的脚步。这一次又把我托付给你的人交给了贵公子。我猜你们宫主一定很不爽看到你跟我来往这么频繁。这样说来的话,不得不令我猜测,你跟你们宫主之间的关系不是只有主仆这么简单。” 他沉默了很久,忽然叹了一口气,移开了视线。月色清冷,照着他俊逸的侧面,显出几分迷离,“这样都能被你猜出来,算我输给你了。” 我心中暗暗惊讶,原来真的是这样?段熙和和闵清平之间还有着更深一层的关系。 说实话,刚才那番猜测,我是一边分析着一边讲出来的,每吐出一个字,我自己都会愈加惊讶一分。更没想到,竟然真的猜中了。 他索性坐下来,火光映照着他深沉的眼。我知道我已经撕开了他的伪装,此时一定要稳住,一点一点动摇他的意志。 不,应该说,让他自己原本就不是很坚定的意志完全坍塌。 “我是五岁的时候被卖入飘渺宫的,闵清平是当时和我一起进宫的那一批孩子。我们一起接受刺客的训练。刺客的训练是非常残酷的,很多受不了的孩子都死在了宫里,那一批里只有我们两个相互扶持着活了下来。他比较有天分,被当时的宫主收为入室弟子,我们的来往就渐渐少了。后来他成功地刺杀了前任宫主,成了新的宫主,我就被他封为谷雨殿的殿主。” 我问他,“你躲到宫中,是在躲闵清平?” 他垂下眼睛,唇边依稀现出一个苦笑,“算是吧。但也不全是。” “那到底是为什么?真的是为了研究丹药炼制?” “我爱上了一个宫里的人。” 我眉梢一动,有点惊讶。 他笑了,“怎么?你以为刺客就不会有正常人的情情爱爱么?” “没有,只是从来也没听你说过……” “当然不能让你知道。这是只属于我和那个人的秘密。”他说着,露出一丝柔软万分的微笑。我还从来没有见他这样笑过,如同冬雪融化后,第一个展开的婴蕊,闪烁着鲜亮的露珠。一时间我都有些被他的笑容迷住了,那样全然的爱恋,如果也能从小皇帝眼睛里看到…… 但与此同时,我又有点同情闵清平。段熙和对那人的爱恋越浓烈,留给闵清平的也就越加稀少冰冷。 我回忆起闵清平的样子。没想到那样森冷高傲不可一世的人,竟然也会求而不得。 “那你们宫主会允许你一直待在宫里么?” “起初他传唤过我,不过我总是能找借口回来。后来他就不再传唤我了。”他微微一耸肩膀,“我原本以为他已经放弃了。不过在我开始和你接触后,他似乎又开始有动作了。” 我也笑了,“难道他以为我是你的新欢?” 他嗤笑,“大概是吧。这次我也是想来提醒你,大概以后我还是不要与你见面太频繁了。” “你就甘心让他一直这样控制着你的生活和你的感情?你难道不想带着你喜欢的人逍遥自在么?” “我们毕竟是一起长大的。他对我也不错。” 他的辩驳太过苍白,我猜想,他应该早就想要挣脱这个以爱为名的枷锁了。 看来果然是有希望的…… 我有一会儿没有说话,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他也没有说话,似乎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夜色深沉,在我二人之间悠悠酝酿,微微凛冽的风吹动蒿草,空气里已经带上了几分湿意。 “段熙和,如果你愿意帮我一个忙,便是帮大晏皇帝一个大忙。陛下是不会亏待你的。莫说是一个闵清平,整个飘渺宫都将是你掌中之物。另外,不论你爱上的是宫中的谁,陛下都不会吝啬。” 他长睫微颤,抬起眼来看着我。 我冲他一笑,“我现在是大晏的贤公子,我说道做到。” 我知道我给予的是绝对诱人的筹码,他对于闵清平原本就已经很不耐烦了,在如此的诱惑之下,他还会坚守那些所谓的“忠诚”么? 他说,“你不用再说了。我从没想过成为宫主。” “你不必告诉我,而是好好问问你自己。以你的能力,你真的没有想过么?” 他还在挣扎,“没有。” “好,就算你没有想过。”我用手指拨弄着桌上的纸灯笼,“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和自己爱的人厮守终生么?” 他不说话了。 我也不再等他回答,而是站起身来,转身向台阶的方向走去,“你不必急着回答我,三天之内,给我一个答复。” 第66章 不到三天,一张密函便被一只飞镖送入我屋里。当时我正在重读飞将军传,这些日子以来我得知到的秘密中,不论是晏国的皇家机密,还是祈国王子的言辞闪烁中,总能觑到他若隐若现的影子。他似乎是世间所有秘密的核心一样,这样一个人该是怎样精彩的人物,不由得令我好奇非常。 正读到他第三次出兵祈国时一度被俘的地方,忽然听到一阵利器破空的呼啸,转头看时,却见雕花柱上一只飞镖钉着一封书信。当时我已经遣退了所有下人,所以不必担心秘密会泄露。我当即拆开密信,果真是段熙和送来的。 他告诉我,飘渺宫将于三日后护送冯子冀进京。如果要刺杀的话,一定要在路途中进行。另外他还附上一张路线图。 我看完了信便将它就着烛火烧掉了,然后仔细研究了一番路线图。其中几处最适合下手的地点他都已经标了出来。他说当时护送的都是飘渺宫的顶级刺客,若要成功,需要有第三方的力量转移注意力,他才好趁机下手。 小皇帝身边虽然不缺人手,但是飘渺宫刺客个个身怀绝技,而且欧阳琪那一边也一定会加派人手。这个人证对他们来说太重要了,他们不会允许任何意外发生。 为了保险起见,我必须要谨慎的安排。 我将刺杀的地点选在郁县十里外的黛山,到时队伍将从两山之间的一道山谷中穿过,两侧层林密布,很适合偷袭。况且那是通往鹿京的必经之路,即便他们猜测到我们可能会偷袭,也无法改道,除非他们愿意花上两三个月绕过黛山,但是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时间对他们来说同样重要。此外黛山离郁县不算远,三天的时间足够赶到,又足够隐蔽,不至于将这次行动昭显在百姓面前。 另一方面,我将另一件简单的任务交给了段熙和,之后便将全部计划告诉了小皇帝。 他听完以后,惊讶地看着我,好像第一次认识我一样。 “所以,当时把你从祈国的大牢救出来的,也是这个刺客?” “不错。” “只有他一个人,能成功么?” “他手下自然也是有人的,况且我们手下也不缺人。” 他用一根银色细匙缓慢地搅着瓷碗里的红枣,半垂着眼帘,似乎在重新审视着我说过的计划,想要找找有没有什么可能的变数。其实变数可以说到处都是,但是事到如今,只有赌一把了。 他忽然轻轻弹了一下茶碗,“好,就按你说的办。不过,朕要亲自去。” “你就不要去了,这是很危险的。” “不,朕要亲眼看着。”他执拗地说着,语气平淡,却不容反驳。 说实话我预见到了。他大约是想见一见,这世上最后能证明他真正身世的人的样子,也想当面挫败自己的对手。 所以我没有继续劝他,简单地点了下头,“好吧,那我和你一起。” . . . 那一天的黛山十分宁静,太阳才刚刚升入中天不久,天际还飘忽着一点点暮色的深蓝。绵延百里的山峦静静地睁开困顿的眼,在薄薄的雾气里凝聚成淡青色的远影。飞鸟在林中穿梭来去,叫声似乎才刚刚出水。 我和小皇帝坐在林中,山下的兵力都已经埋伏好,刚刚斥候来报,说是欧阳琪本人也亲自到了。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心底仍然会泛出几分酸苦之味,然而想到一会儿竟然要以敌人的身份相向,更隐隐有了几分怯意。我不动声色,偷偷瞥了瞥小皇帝的表情。他们毕竟曾是“夫妻”,如今真要恩断义绝了,不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滋味。 不过看他丝毫不为所动的样子,大概当初举案齐眉的气氛也都是装出来的吧? 远远的,一条黑压压的队伍已经出现在视野里,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缓慢而至。小皇帝紧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当对方一进入埋伏圈,他便立即下令。霎那间箭矢横飞,宛如疾风骤雨尽数奔涌向那架在两山中的队伍。由于我们身居高地,那队伍就宛如磅礴的群山中的一条小虫,看起来脆弱无比。然而这一番箭攻似乎并未取得很好的效果,对方早有准备,立刻用盾牌搭成一道铜墙铁壁,将所有人互在其中。与此同时山下传来骚动,兵刃相接的声音,喊杀的声音此起彼伏,响彻山谷。 下方有人来报,说是护送冯子冀的主要是欧阳琪的人,那些飘渺宫刺客悄无声息地潜入我们的阵营,双方已经开始火并。我心中一紧,看来他们早有准备,在我们打探他们的消息时,他们也得到了我们的情报。 不过以飘渺宫获取情报的能力,我并不意外。 战况十分不妙,飘渺宫刺客神出鬼没,我方的士兵还没来得及抵抗就纷纷倒下。小皇帝神色一凛,一抬手,提早放出下一波的攻势。霎时间林中喊杀声震天响起,无数垂死的惨叫回荡在我耳畔。我恍惚又看见了北川城中尸横遍野的惨状,一阵彻骨的寒意将我团团包裹。 因为我一句话,这一次又葬送了多少条人命? 时机快要到了,小皇帝忽然站起身,向山下的战圈走去。我也立刻下令,让手下带上我最后的筹码,同我一道追随小皇帝而去。 混乱中,另一群刺客穿着护送军的衣服,悄无声息混入欧阳琪的队伍。等到他们察觉时,刺客们已经非常接近冯子冀的车子。我看到段熙和如同鬼魅般的身影,迅速滑向那辆马车,凡是企图阻挡他的人纷纷如同布偶般倒了下去。他的身手快到难以形容,我甚至连他出剑的动作都没有看到。 然而在他企图冲入车厢时,倏然间铿然一声,他的剑势竟然被架住了。车厢在两股强悍剑气的冲击下轰然爆开,一道金煌瑰丽的身影乍然迸入我的视野。数月不见,欧阳琪仍然那样风华绝代,墨发翻飞间,一柄长剑使得如同舞蹈般绚烂。我仿佛又看见,耀武场上他飞扬的身影,还有在教我武功时逆着光的笑容。 却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他同段熙和斗在一处,以段熙和的身手,竟然无法占到多少便宜。此时欧阳琪身后的一个青衣人已经被紧随其后的护卫团团围住,先机已失,刺客们再也找不到突破点。 那个青衣人看起来样貌平常,蓄着两抹胡须,大概就是冯子冀了。 此时忽然有斥候来报,说是魏王率领着一队人马,已经从鹿京方向包抄过来,大约再有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我和小皇帝对望一眼,知道情况非常不妙。为了方便埋伏,我们人力有限,况且现在又死伤惨重。如果与魏王的军队对上,只怕凶多吉少。 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冯子冀必须死! 我冲着还在拼杀的欧阳琪大声叫喊道:“欧阳琪!你看这是谁!” 段熙和听到我的声音,顿时收了剑势,故意退开一些,好让欧阳琪看到我。 欧阳琪先是一愣,似乎认出了我的声音,随即他望过来,目光穿越重重的人影,直直地对上我的双眼。 我觉得心口一痛,立时死死咬牙忍住,然后退到一边,露出我身后的人。 我看着欧阳琪的目光从惊讶一点一点转变成了惊慌。那双一向慵懒而成竹在胸的眼睛变得混乱了,冷静的神色不再。我知道我的计策成功了。 他因为看到我身后被挟持的惠公子连陌上而分了神,在那一瞬段熙和借机,一剑刺向他的咽喉,然后在距离皮肤极其接近的地方停住了剑势,将他完全制住。 当初被我撞到他和连陌上在一起的场景,我只觉得是一场十分残忍的意外。可现在看来,如果不是这场意外,这一局我们说不定会输得很惨。欧阳琪是个冷酷的人,他可以一边吐露最深情的话语,一边在心中算计。然而我知道对于惠公子他是真心的,因为惠公子与他立场对立,不会给他任何利益上的帮助。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没有必要去迷惑连陌上,更不可能完全虚构出那样温柔缱绻的眼神。 所以我要赌欧阳琪的真心。我让段熙和在昨夜深入皇宫,将连陌上绑架过来,作为最后的要挟。而小皇帝对于这样的行动也默许了,甚至于在我告诉他欧阳琪和连陌上的私情时,他的情绪都没有多少起伏。 连陌上在那一霎那惊恐地喊着欧阳琪的名字,绝美的面容全是混乱之色。他连忙看向小皇帝,苦苦哀求着,“陛下,请你绕过他吧!请陛下看在多年来的情分上饶过他吧!臣下愿听凭陛下处置!” 小皇帝看着他,这个他昔日最为宠爱的公子,眼中却没有丝毫的动容。他的冷酷,令我微微胆寒。 众侍卫一看他们的首领已经被擒,立时失了士气,小皇帝冷眼看着他们,洪亮而沉稳的声音响彻四野,“此时弃暗投明者,朕一概不究!” 士兵们面面相觑,未几,有几个人扔掉了手中的兵刃。他们的决定也影响了其他的士兵,兵刃一件一件跌落在地面上,潮水般的声响向四面八方扩散。 “哈哈哈哈……”半跪在地的欧阳琪忽然低声笑起来,沙哑的声音充满着魅惑,此刻却带上了丝丝缕缕的嘲讽。他抬起眼睛,看向我,那一眼中似乎隐含了很多很多未出口的话,令我心生战栗。 我移开了视线。此时山谷中隐隐有轰隆的马蹄声传来,那大概是魏王的人马正逐渐逼近的声音。事不宜迟,我把心一横,带着某种自暴自弃般的心情,我一把抽出身旁侍卫腰间的长剑,快步走到已经被俘的冯子冀面前。他正全身战栗地看着我,眼中含着绝望的恐惧,他颤抖着嘴唇,说了一句,“求……求你……求你不……” 还没等他话说完,我一剑刺入了他的胸口。这是我第一次亲手将兵刃送入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身体,锐器撕开皮肉,穿过骨骼的阻力是那样鲜明,我仿佛能感觉到汩汩的鲜血正顺着我的手指流淌而过,腥甜的气味猛烈地冲击着我的鼻腔。 他睁大了双眼,仿佛困惑一般看着自己的胸膛。 四下寂静无声,所有人都有些被我的行为吓住了似的。我猛然抽出长剑,滚烫的鲜血溅到我的脸颊上,我看着那人剧烈地抽搐了一阵,然后倒了下去,惨然的双眼还来不及闭上。 那血液烧灼着我的披皮肤,我却一阵阵地发冷。我想我的脸上应该是麻木冰冷的神情,因为我感觉自己全身都已经僵冷了。 反正这个人是我害死的,与其躲在幕后让别人代劳,不如由我亲手杀了他。我要让自己永远鲜明地记住杀人的感觉,这样我才不会变得麻木,在我这一生剩下的日子里,我每一天都要背负这些由我造下的杀业。 我转过头,看先小皇帝。他静静地望着我,缓缓漾出一个微笑。 . . . 魏王后来到的时候,眼见冯子冀已死,自知要想名正言顺扳倒小皇帝已经无望,于是企图围剿我们。然而随后杜冷忽然带兵赶到,原来他是小皇帝设下的暗棋,想要等到魏王现身后将反党一举拿下。这样的安排连我都不知道。 魏王和欧阳琪以谋反之罪被下狱,惠公子也因为与贵公子私通,被废去公子之位,投入永巷之中囚禁。 重新见到九鸾门时,它仍然是那样高大宏伟,九个门洞一字排开,下面浩浩荡荡的车队宛如发丝一般渺小。隔了几个月,终于重回庄严宫,却仿佛已经过了半生一般,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 还记得两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九鸾门的时候,哪里会想到在这道高广无边的红墙后面,会发生呢那么多的生离死别,那么多的喜怒哀乐? 然而今天的我已经完全的不同了,我不用再走偏门,而是与小皇帝乘着同一辆车辇,从九鸾门正中的正宫门迤逦而入。悠长的门洞,墙壁和拱顶上都绘满了天人散花图,鲜丽的色彩灼人眼目。通过门洞后,我们一同在后面的栖凤场接受百官的朝拜,我身上穿着金色的凤尾华服,头戴紫金玉冠,望着斜前方半步全身披着火红凤服,冕旒叮铃的小皇帝,看着他张开手,高声令百官平身。我心中忽然一阵满足的欣慰。 这个天下,终于完完全全属于他了。 而他,也终于完完全全属于我了。 当晚,我重回扶摇殿,迁易和杜若还有瑾叔他们都跑出来迎接我。迁易抱着我哭了一大鼻子,说是听说我被朱染俘虏的时候以为我再也回不来了,杜若也跟着流泪。只有瑾叔还是那副凶巴巴的样子,一直说着“胡闹胡闹”,却还是红了眼睛。我一进门,便便就扑到我怀里,它身上似乎又长肉了,抱起来沉得要命。 我抱着便便,坐到饭桌前。桌上摆满了我最爱吃的菜。我招呼着瑾叔他们也坐下来,跟我一起吃。一大桌子人一边吃着一边笑闹着,我看着他们,终于觉得冻僵的手脚一点一点地回暖,那些偏离了正轨的东西,似乎又重新回到正常之中了。 三天后,小皇帝驾临扶摇殿。他刚刚处理完了所有手头上的事就跑了过来,我出门迎了他,一起吃了晚饭,然后他在房间里弹琴,我就坐在他对面画画。他弹了一会儿,忽然悄无声息潜到我身后,轻柔地环住我的肩膀,看着我的画。 “你在画朕?” “恩。” “还没画够啊?” 我笑了两声,“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画着画着就画成你了。我都怀疑,以后是不是只能画你了。” “那样最好。”他咬着我的耳朵低声说着。 那天晚上,我们什么也没做,只是相互依偎着躺在床上,听着窗外还未结冰的瀑布丁灵的水声。夜晚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过,仿佛整个世界都沉睡了,再也不愿醒来。 “雁书……” “恩?” “你打算怎么处置欧阳琪他们?”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处死吧。” “可魏王毕竟是你兄弟。” “魏王的话,朕是打算流放他。但欧阳琪与连陌上私通在先,再加上谋反之罪,朕不杀他,难以服众。” 我心中抽痛,把头往他怀里埋了埋。恍惚中与欧阳琪相处的点滴一丝丝地从记忆深处翻涌上来,我几乎要流泪了。 “你要怎样杀他?” “朕知道他以前和你关系不错。”小皇帝轻抚着我的头发,“他也毕竟曾是朕的贵公子。朕会让他死得有尊严。” “雁书……” “恩?” “你……爱过惠公子么?” 他又沉默了,这一次的沉默比上一次的更长。 半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幽幽叹了一口气。 . . . 欧阳琪被处决前一天,我去了他被囚禁的行宫。那是一座空旷寂冷的宫殿,寒冬的时节,却只有一个火盆。 欧阳琪身上穿着素色的长衫,倚着窗台,遥遥望着窗外一棵梅树。他的手中端着一杯琥珀色的酒,映着头顶惨淡的天光。 我走路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他看向我,懒懒一展眉梢,笑容一如以往的煌然。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看我。”他说。 我走到桌前,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然后静静坐到他对面。我看着他,看着他瑰丽的眉眼,看着他拈着酒杯的手指,看着他懒散的姿态。我知道,过了今天,我就再也看不见他了。 他问我,“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和陌上的事的?” “你出宫之前。” “呵呵,我竟然没有看出来呢。” 我也笑了笑,不过估计笑得不是很好看。 我们相对无言,静静地喝着酒。他忽然伸出手,摸着窗外还未开花的梅树树枝,嘴角笑容恬淡,“还记得去年冬天,我们一起在怀月洲赏梅么?” 我点点头,“记得啊,就是从那天开始,我投入你这一边。” “我送过一块玉佩给你呢……” “恩,是一块螭龙玉佩。” “你有带着么?” “有。”我从腰带上解下那块玉佩,递给他。 他细细地摩挲着,似乎沉浸在了回忆里。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能露出这样温柔的目光,我已经识破他了,不是吗? 我踌躇许久,终于还是问他,“你为什么要选我?”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笑道,“我以为我已经回答过你很多次了。” “那个借口已经不成立了。”我苦笑,“那只是你用来拉拢我的借口。你喜欢的人是连陌上,你只是在利用我。” “不错,我是利用了你。我想要查出赵雁书的秘密,但是他已经对我产生了怀疑,所以我只好利用你帮我查出来。你帮我找到了冯子冀,却也把我逼上死路,我们扯平了,不是么?” “可我没有骗过你。”我觉得自己快要装不下去了。 他微微偏着头,笑容若即若离,“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在骗你呢?” 都到了这个地步,他为什么还是要这样呢?我笑着摇摇头,站起身来,打算离去了。 “钧天,我确实是喜欢你。” 我脚步微顿。 “但我爱的人,永远只有连陌上。” 我本以为自己会很痛苦,但最后,我只是觉得心口抽搐了一下,之后一切便归于平静了。我没有再回头,慢慢地离开了那座行宫。 我听说,小皇帝给了欧阳琪三个选择,欧阳琪选择了毒酒。在欧阳琪被赐死的当天,连陌上也在永巷里上吊自尽了。 冬天的第一场雪下来了,我抱着便便,坐在檐廊之中,望着已经结成冰川的瀑布从头顶飞跃而过,阳光被折射成七彩的冰凌。整个庄严宫再次陷入一片荼白,不论什么色彩,都被这一片素色吞噬。 又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第67章 第一缕春风吹绿了太液池畔的垂柳,扶摇殿旁悬挂的冰川也逐渐溶解,细细的水流逐渐变成了哗然的流瀑,四溅的水珠在空中组成绚丽多姿的彩虹。宫人们逐渐褪去厚重的冬装,穿上轻盈的春衣,满园晃漾的都是鲜亮灵动的色彩,好像整个庄严宫终于从一系列的变故中复活过来了一样。 我后来很久没再见到段熙和。由于他背叛了飘渺宫,闵清平曾亲自带兵围剿他,然而由于他助小皇帝平定魏王之乱有功,小皇帝将杜冷的铁骑队借给了他。凭借着铁骑队的力量,他倒是不必畏惧对方的发难。我听说,他最后与闵清平决斗的时候,其实是处于下风的,然而最后阴差阳错的,闵清平竟然败在了他手下。他们两人的动作实在太快,宛如幻影一般,所以根本没有人看到段熙和究竟是怎样杀掉闵清平的。 然而在一个月色清明如水的夜晚,段熙和忽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的宫殿里。当时我正一个人站在长廊上,看着在月色下奔流不息的瀑布,深蓝色的夜空中一道银河蜿蜒而过,螟蛉的夜唱在忽远忽近地飘荡着。 身后一阵风声,我一转身,就看到了一身白衣的他。 印象中,他几乎从来没有穿过白衣。不过今夜的他,白衣胜雪,俊颜上浮动着一层月光,竟犹如精灵一般出尘,前所未有的好看。 他低垂着眼帘,我看不清他的神色,“有酒么?” 我点点头,唤杜若拿来一坛酒。杜若猛然看到不知何时出现的段熙和,原本吓了一跳。我冲他安抚地点点头,他才犹疑着将手里的酒壶和两只酒杯捧过来。 我和段熙和面对面坐在廊檐下,无声地对饮着,很久都没有说话。酒过三巡,他的面颊微微染上酡颜,那双一直平静的双眼中,隐隐泄露出几分浓烈得令人心惊的悲伤和悔恨。 我没有催他,终于,他缓缓开口,“还记得我告诉过你,我爱上了宫中的一个人么?” 我点点头,“记得。你说你是为了他才一直隐居在宫里的。” 他惨然一笑,我从来不知道,笑容可以比任何的眼泪都哀伤。 “可以给你讲一个故事么?” 我为他斟满了酒,“洗耳恭听。” 他向后靠在椅子上,眼睛遥遥望着那星光璀璨的夜空,好像透过那条银河,穿越去了不知名的时空。 “从前,有两个小孩,一个名叫阿叶,一个叫小亦,他们一起被卖入了江湖上最大的刺客组织。刺客的训练十分艰苦,有时候为了训练敏捷的出手速度,要把手伸入滚烫的开水里去捞一枚铜钱,为了训练轻功,要被吊在树上三天三夜,为了让他们变得冷血无情,把所有的孩子们关在一起,叫他们自相残杀。小亦本来身体不够好,在那场残杀中是不可能活下来的,但是阿叶保护了他,他们两个成了那场屠杀里唯一活下来的,也终于正式成了刺客。小亦一直十分感激阿叶保护他,所以很努力地习武,很努力地完成任务,想要将来也能保护阿叶。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很快得到了宫主的赏识,被收入宫主门中成了唯一的入室弟子。渐渐的,小亦的武功变得越来越高强,成了飘渺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而阿叶却仍然只是个二流的刺客,两个人地位差得越来越远了。小亦并不觉得什么,仍然时常来找阿叶,并且一直关照着他。但是阿叶已经越来越受不了,所有人都说,之所以他能被提拔到隶属宫主管辖的惊蛰殿,全是仰仗着小亦的扶持。阿叶觉得,小亦对他不过是儿时的感激,和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同情,于是逐渐疏远他。 按照飘渺宫的规矩,只有杀掉前任宫主的刺客有资格继任宫主之位。然而小亦却不想杀他的师父。当时的宫主觉得小亦是他非常满意的作品,只是欠缺一点冷酷,为了让小亦变得更完美,他将阿叶抓了起来,用阿叶的性命威胁小亦,小亦终于在阿叶性命垂危的时候对师父下了杀手。自此以后,小亦再也不会笑,人也变得冷血无情,跟以前的他一点也不一样了。他当上宫主以后,将阿叶封为了谷雨殿的殿主,因为他知道阿叶一直很喜欢研究医药,而且谷雨殿殿主的位子,必须交给他最信任的人。 可是阿叶却开始惧怕他,他觉得是自己让小亦变成了现在的样子,而小亦对他那种夹杂着感激的浓烈爱意也让他觉得承受不了。他借着炼药的借口躲入皇宫里,想等小亦对他的情感冷淡下去之后再出宫。谁知道,他在宫里认识了一个人。那个人眉目间总是带着几分忧郁,像是被囚禁在宫中的鸟儿一样。他那样的神情,不知为何和小亦依稀有几分相似似的。阿叶被那个人吸引,却发现对方是皇帝的德公子。” 听他说道此处,我不禁惊讶地抬头看他。他淡淡一笑,似乎沉浸在了回忆里,“没错,就是德公子赵非,北川王的儿子。他与赵雁书的结合不过是为了权势上的利益,却终生都要被困在这个死寂一片的皇宫里。阿叶从心底心疼他,决定要留下来陪着他。这样的心思被小亦知道了,他盛怒非常,几次三番召阿叶回去,每一次都被推脱了。俩个人好不容易相见一次,也是不欢而散。阿叶决定再也不要回宫里,哪怕被冠上叛徒的罪名也无所谓。其实他心里知道,小亦是不会这样对他的,才敢这样肆无忌惮,一边想要与赵非厮守,一边践踏着小亦的真心。 后来,小亦不再传召他了。他心中不安了一阵,却没见到飘渺宫有什么动静,于是也渐渐放下心来。他以为小亦已经对他死心了。后来,他在宫中又认识了一个好朋友,这个人跟他以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说起话来很有意思,人有时候聪明得出人意料,有时候又傻得让人心疼。”他说着,抬起眼来,笑笑地看着我。 我也笑了出来,“你丫才傻呢。” 他眉目流转,似乎忆起一段好玩的日子,“总之,阿叶和这个傻帽在宫里打打闹闹了一阵子,帮着他做过几件事。然而由于两人来往太密切了,似乎又引起了小亦的注意。小亦变得非常愤怒,愤怒到有些不可理喻。阿叶不明白他究竟在气些什么,连赵非他都不在乎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在乎一个朋友。小亦的嫉妒令他害怕,却又产生一种叛逆般的冲动。想要挣脱他的控制,挣脱他的一切,从这个名叫小亦的罗网中完全逃离出去。所以小亦越是不满,他越是和这个人走得近。” 怪不得他总是那么主动地帮我做事,原来是为了反抗另外一个人么? 也许当时的他不知道,其实小亦已经成了他一切行动的原因了吧?不论是爱上赵非,还是接近我,其实都是为了那个叫小亦的人。 人越是想要逃离什么,越是说明那东西是他一生挥之不去的诅咒。 他继续诉说着,“后来那个傻帽要出宫去救自己的爱人,结果在边境的时候陷入危险。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小亦将阿叶困住了,并且威胁阿叶说,要就这样困他一生一世。阿叶费劲心思才逃了出来,救出了被囚禁在祈国的小傻帽。当时他已经非常害怕了,以为这辈子都摆脱不了小亦了,所以在这个小傻帽的撺掇下,决定背叛小亦。他帮助了小亦的敌人,并且成功得到了庇护。 小亦知道了阿叶的背叛,痛苦万分。他亲自带兵离开飘渺宫,来追杀自己最爱的人。他们两个终于到了刀剑相向的时刻。其实那个时候小亦的化冥神功已经练到了很高的境界,阿叶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决斗的时候,阿叶其实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他想,就算死在小亦的剑下,也比一生被困在他股长之中要好。可是他没想到,小亦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在最后那一招的时候,他竟然……他竟然……” 说到此处的时候,段熙和强装的镇定终于尽数崩裂,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刺客的眼泪,无声无息,不绝如缕,却令人肝肠寸断。 “他竟然……撞到我的剑上……他……他宁可死……”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将脸埋入双手之中。 我默默地看着他,他的悲伤却已经蔓延到我身上。然而令我痛的却不止是他的悲伤,还有那个我只见过一面的人。 闵清平,他该是多么痛,多么绝望,才会宁愿选择死亡? 那种痛,是不是就像我当年看到小皇帝对着我冷漠转身的时候,还有看到欧阳琪与连陌上相拥的时候? 不,他该是比我更痛,因为他爱得比我更深。 他泣不成声,在一切明媚的伪装被剥落之后,余下的,不过是一个脆弱的孩子。“你知道么……他……他当时躺在我怀里……一直在笑……他告诉我,他要让我痛苦一辈子,因为其实自从我刚刚认识赵非没多久,他就命人绑架了真正的赵非,自己戴上了面具,代替了赵非的位子。一直一直以来,和我在一起厮守的,其实都是他……我爱上的赵非……其实只是他……他说……现在……现在我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爱人……亲手……” 我愣愣地看着他,这一番话令我震撼不已。 原来……原来……我曾经有过几面之缘的那个德公子赵非,竟然是闵清平伪装的么? 怪不得赵非总是对我有那么大的敌意,我还记得那一次的酒筵上,他那鲜明的带着刺的话也曾扎得我鲜血淋漓的。 没想到,他竟然为段熙和坐到这种地步…… “他是在报复我把?”段熙和抬起头来,已经遍布泪痕的面上,惨淡地扯出一个笑容,“他在报复我,所以要我再也不能与心爱的人厮守。我直到现在,才终于明白自己一直以来逃避的是什么……” 我轻轻扶住他的肩膀,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相爱的两个人,竟然可以这样错过。 他抬起衣袖,看着自己的白衣,“你知道么,他最喜欢看我穿白衣,他说我穿上白衣,就像是仙人一样好看。可是后来我再也没有穿过白衣,我真是个蠢蛋是不是?明明最爱的人就在眼前,我却一直跑一直跑,让他一直追,一直疼……直到最后,他丢下我了,我才后悔……” 我无言以对,他说得是对的,他是个傻瓜,一个看不清自己心意的傻瓜。 可是我们谁又不是呢?明明是很简单的事,似乎我们总是把它搞得很复杂,总是要把一些勾心斗角加进去,让每个人都疲惫不堪。 那一天,他喝光了我宫里的酒,醉得不省人事。我想,醉死对他来说是最仁慈的事,他可以忘记是他亲手杀了自己最爱的人,熟睡宛如婴孩。 然而第二天清早我再去探视他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此后我便没再见过他。听说他回到飘渺宫,成了新任的宫主,并且改名闵千秋。听说他自从那件事后,变得冷酷而不近人情,就像当年的闵清平一样。 我想,这大概就是闵清平给予他的,最可怕的报复。 . . . 这件事过去后,大概又过了一个月,我听说小皇帝已经决定,废掉现在的皇后,将他遣送回祈国。 第68章 小皇帝要废后的传闻还是从关尚翊他们那里得知的。那天我邀请了九宾中几个相处不错的来打篮球。这项运动已经被我和小皇帝联手在宫里发扬光大了。大家脱了厚重的大袖衫,换上轻便的胡服,挽着袖子在小皇帝命人搭建出来的篮球场上对战。现在他们技术都已经很不错了,基本上已经能打一场像模像样的篮球赛。 打完一场之后,我们几个擦着汗瘫在球场边上,大口喝着旁边的宫侍递上来的茶水。 我扯着领子正扇风,关尚翊忽然说了句,“贤公子,今天突然这么有兴致,不会是为了庆祝吧?” 我一愣,脱口就问,“庆祝什么?”结果却发现昭缘他们几个人都一脸“你还装傻啊”的表情冲我“□”。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摊手,“我是真不明白啊。” 关尚翊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确定我又没有装傻,然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是我说你,贤公子,你消息也太不灵通了。” 昭仪卫永年也在一旁说道,“这事儿已经传遍了紫寰园了,公子竟然真的不知道?” 我被他们说得好像落伍的老大爷似的,赶紧一挥手打断他们的话,“哎呀行了行了,什么事儿快点儿说!” 关尚翊微微一笑,眉眼间全是揶揄之色,“某人很快就能当皇后了。” 我一愣。 这个某人是谁,指的再清楚不过了。 我赶紧抓住他问,“到底怎么回事儿?” 昭缘俞邈在一旁解释道,“皇后深居椒房殿,从来也没有打理过后宫诸务,以前都是由贵公子负责,现在则是由公子您来处理。陛下本来就对他不满,加上前一阵与祈国的战事,陛下已经决定废后,将他遣送回祈国。” “此话当真?” “我等都有耳闻。”卫永年肯定了俞邈的话。 怎么这件事从来也没听小皇帝跟我提过呢? 关尚翊继续说道,“现在贵公子和惠公子都出了事,德公子前些日子才被从一个什么刺客组织营救出来,现在正在北川王府休养,如此看来新皇后的人选已经毫无疑义了。” 其余几名宾主也都说着恭喜,言谈间多有谄媚,我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们的笑脸,感觉这个消息虚幻非常。 皇后么?这个国度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与小皇帝比肩的权利…… 我……真的可以么? 晚上刚刚在众宫侍的簇拥下回到扶摇殿,却见迁易慌慌张张跑过来,“公子,不好了,杜若刚刚吐血了!” 我一听脑子里嗡的一声,慌忙跑向里屋。杜若的床一直被安排在我卧房的隔间,此时的他正躺倒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还笼罩着一层黑沉沉的青气。我回头大喊,“叫太医了没?!” “叫了,正在赶来的路上!” 我坐到床边,看着他的眉头痛苦地纠结在一起,身体像是虾米一样蜷缩起来,嘴唇还在隐隐地发抖,看起来很痛的样子。我摸了摸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湿冷黏腻,“杜若?杜若?” 他似乎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但仍然挣扎着睁开眼睛,涣散的目光一点点凝聚在我脸上,“公子……” “哪里在疼?” 此时一旁的瑾叔神色凝重地回答道,“胃疼。他一直就有噎膈反胃的毛病,怎么治都治不好,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这些中医的病名我一直就听不明白,但现在既然都吐血了,不由得让我开始怀疑是不是胃出血什么的…… 总不至于是胃癌吧…… 我被自己的猜测吓出一身冷汗,然后又赶紧稳住心绪。大夫还没有来的,我在这儿瞎猜个屁啊? 太医终于匆匆赶来,是御药司医术最为高明的大夫之一。他先看了看杜若的气色,又为他把了把脉,我仔细盯着他的表情,却看不出什么门道。之后他松开手站起身,我连忙问了句,“怎么样?” 大夫说,“咱们到外面说。” 我忐忑不安地跟随他走出去,便听他说道,“杜若有噎膈之症已经有几年了,不过近几年有愈演愈烈之势。噎膈一证,必因忧愁思虑,积劳积郁,损伤而成,原本我之前给他的方子,都是助他调理阴阳,温养脾胃,疏通郁结之气。但是现在看来症瘕已经积聚成肿,情况恐怕不妙。” 积聚成肿? 是说肿瘤么? 难道……真的是胃癌? 我顿时手脚冰凉,忙问道,“能治好么?” “还是要看情况……要知道杜若的祖父就是死于这种病,臣下不敢妄下担保。” 杜谦……杜谦原来也是死于胃癌,那么这是遗传病了? 我脑中轰然,一时间也没了主意。大夫见我乱了方寸,便安抚道,“公子也不必过于忧心,臣下可以先开几副方子给杜若服着,再看看情况如何吧。” 现在也只能如此了。我让到一边,看着大夫快速地写下两张方子,交给迁易,嘱咐他下午就去御药房抓药,一天煎熬两次。一番折腾下来,暮色也不知不觉渲染了整片天空,到了晚膳的时候,杜若的腹痛才渐渐缓解,沉沉睡了过去。 我松了一口气,正想传膳,却听说小皇帝正往这边过来。看来今晚是打算在扶摇殿过夜了。我担心会吵到杜若,就干脆先迎了出去,告诉他杜若的病情,请他跟我到扶摇殿的海月阁去暂住。 他听了,微微扬起眉梢,“这么严重?需不需要朕将朕的御医借给你?” 小皇帝的御医该是比御药司的大夫更为高明,我连忙点头,“那样最好。” 海月阁算是扶摇殿的偏殿,虽说奢华程度完全不亚于正殿,但让小皇帝这个九五之尊跟我去那里凑合还是非常委屈的。然而他似乎一点也不介意,照样像往常一样和我开开心心吃了晚饭,之后他倚着窗台发了会儿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想起白日里听到的传言,忍不住想要跟他试探一下,“雁书,我最近听说了一件事儿。” 他却没有回话,似乎没听到似的。 我又叫了声,“雁书?” 他猛然回神,望向我,“什么?” “……你在想什么啊……” “没有,只不过最近在忙废后的事。”他淡淡一笑,“大概你已经听说了吧?朕打算把皇后送回祈国。反正他一直想回去,战争也暂时告一段落,晏国也不需要他这个人质了。这样正好,让他和他那刚登基的哥哥团聚去。” 原本还想问呢,结果他竟然自己交代了…… 我笑着跪坐在他旁边,头枕着他的大腿,感觉他轻抚着我的头发,“你倒是挺好心眼的。朱染是你的敌人,你还把他弟弟送还给他。” “他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对手。朕对于他是很尊敬的。”他说着,忽然轻轻抬起我的下颚,语带揶揄,“你看起来很高兴嘛?” 我低笑两声,“你想想,现在四公子就剩我一个了,要是连皇后都没了,我不就独霸后宫了吗?好家伙,多牛逼啊!” 他微微低垂了眼帘,目光中徘徊不去的是浓浓的缱绻温柔,他的手指轻轻划过我的额发,低声叹息了一句,“钧天,朕一直想谢谢你。” “谢我?为什么啊?” “谢谢你教会朕打篮球,谢谢你偷跑出宫去找朕,谢谢你来到我身边。”他慢慢的,一字一句地说着,“宫里这么多的妃嫔,只有你让朕真正快乐过。虽然朕一直对不起你,你却没放弃朕。” “哎呦喂……咱能别这么肉麻额……牙都要酸倒了……”我一边这么说着,心里却浮上一层醇厚的甜意。 相拥而眠的夜晚,我们十指相扣,青丝相结。我在他身下战栗臣服,心甘情愿地接纳他带给我的一切快乐和痛苦。看着窗外星河连绵的天际,我想,大概那些惊涛骇浪终于都过去了。这以后,我是不是可以期待着两个人宁静祥和的相守,再也没有任何的离别、绝望和伤痛? 黑暗中,他咬着我的耳垂,吐气如兰,“谢谢你一直没离开我。” 我反手抱住他,将头埋入他胸口,听着他温热而蓬勃的心跳。 “客气啥?我答应过你嘛。” . . . 然而,我却没有想到,原来即使经过了这么多,这个我好不容易编织起来的幸福,竟然这么容易就跌得粉身碎骨。我原本相信,经历的苦难和障碍越是多,酿成的果实会愈加香甜,却没想到原来一切都只是镜花水月。 皇后被遣送回祈国,后宫不可一日无主。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相信这个位子的人选只可能有一个。 我虽然心中知道,但是有之前的教训在,我并没有张扬。宾主们争先来拜访我的时候,我也故意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但是不论瑾叔,杜若还是迁易都十分开心,每天忙忙碌碌地为我准备新的华服饰物。扶摇殿上上下下一片喜气洋洋,每当我望着檐廊外那楼阁玲珑起伏的紫寰园,还有太液湖上缓慢游移的扁舟,就觉得这里恍惚已经成了自己的家一样。 小皇帝也每天都来我这里过夜。他简直已经将他的未央宫搬来了这里,好像在也没有打算去宠幸别的妃嫔了似的。那段日子我过得非常幸福,幸福到让我以为是在做梦。 当册封的诏书由尹宫侍带着庞大的仪仗队伍,浩浩荡荡来到扶摇殿时,我以为册封的日子终于到了。迁易和杜若服饰我穿上一件沉绿色的大袖纱罗衫,上面以五色金丝线绣着两只相斗的孔雀,镶满了流光溢彩的珍珠宝石,长发被绾成复杂的发髻,用翡翠的发簪装饰起来。镜中的我一身珠光宝气,瑰丽的色彩几乎将铜镜模糊了。 接过圣旨,正式成为小皇帝的伴人,那该是怎样一种幸福。我熬了三年的时间,终于爬上了权利的顶峰,得到了爱人。这不得不说是一种难以置信的幸运。 我比闵清平,比段熙和,比欧阳琪,比向离,比越途,比杜谦和先皇,都要幸福得多。 可是在这幸福中,我的心脏忽然有些抽紧了。一股不祥的预感隐隐压在胸口。我记起了那次册封修缘的经历。那时我也满以为将要被册封的是我,可最后却被当头棒喝。 这一次应该不会发生相同的事吧?毕竟我已经扫除一切障碍了。 我摇摇头,让自己忘掉这毫无理由的担心,带领宫中众人前往正殿接旨。 我在尹宫侍前郑重下跪,身后的所有人也随着我潮水一般跪倒,整个大殿鸦雀无声,等候着那封所有人都已经认定了的诏书。 所以当尹宫侍喊出的是杜若,而不是我的名字时,我呆住了。 “朕惟德协朱裳,道法乾坤,欲安天下于隆治,无不肇自宫闱,达于海宇。而今兵戈初定,大势已成,惟后宫无主,乃至家邦无安,百事难兴。咨尔杜氏若子,乃镇国公杜贺之子,大将军杜冷之弟,系出高闳,祥钟戚里。矢勤俭于兰掖,展诚孝于椒闱,谦和守礼,誉享内廷,实为诸宫之表率。兹承圣祖功德谦明亚父慈命,以册杜若尔为皇后,正位中宫,暨朕父仪天下。尔其躬持大义,资承孝养,德馨宗庙,钦哉——” 第69章 我听着那封诏书,那些字眼一个接着一个地落入我耳中,我反复地拆解着他们,却仍然无法看清他们的意思。杜氏若子?为什么是杜若?不是应该是杨氏钧天吗?是不是诏书写错了?不论怎么想,这册封都毫无道理,就像是凭空生出来的一样。 茫然中,我回头看着跪在我身后的杜若。他也是一脸空白,不可置信的样子。还有我身后那上百个宫侍,他们都睁大了眼睛望着我,好像我能给他们一个答案似的。 我回头看着尹端青。他已经宣读完了诏书,双手捧着,神色恭敬,对杜若说微微一躬身,说道,“恭喜皇后陛下,请接旨。” 我死死盯着那封诏书,然后又盯着尹端青漠然的脸孔,“这封诏书没有写错吗?” 尹宫侍淡然垂眸道,“请贤公子放心,没有任何一字的谬误。” “这没有道理啊?”我站起身来,在震惊过后,汹涌而来的是滔天的愤怒。我几乎要大吼出声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赵雁书……赵雁书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强自压抑着那几乎撕裂我肺腑的剧痛,努力保持声音的沉稳,“我要见陛下。” “公子的愿望,奴下会转达给陛下。” “我现在就要见他!”我几乎已经压抑不住了,四周的空气好像一下子稀薄起来,我无法呼吸,好像有一堵沉甸甸的墙压在我身上,让我永世不得翻身! 尹端青面对着我的愤怒却并没有慌张,就好像他早已料到似的。他的这份平静,却仿佛给了我一耳光一样,让我的愤怒之中又带上羞愧。他们早就知道了我的反应,他们所有人都在看我的笑话! “贤公子请息怒,请皇后陛下接旨。”他仍然不卑不亢地面向杜若,好像我是隐形的一样! 我终于忍不住,冲过去揪着他的领子,大声怒喝着,“他就没有什么话对我说么?!他就连一句解释都没有么?!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迁易和瑾叔慌忙从后面拉住我,我听到瑾叔在我耳边一直低声说着“钧天!冷静!”但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我等了那么久……我受了那么多罪……我以为我终于熬出头了……可最后还是一场骗局! 而且我根本就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输的!!!杜若?为什么是杜若?他只是一个宫侍啊?为何是他?? 瑾叔和迁易以及另外几个宫侍废了好大劲才按住我,尹宫侍微微整了整被我弄乱的衣衫,然后走向杜若,恭敬地将诏书放在他的手里。 “尹宫侍……我……”杜若犹疑着,似乎不敢确定地看了我一眼。 尹端青微微抬起嘴角,笑得竟然有几分慈蔼,“这是陛下亲写的旨意,不必疑虑。” 我眼睁睁地看着杜若谢恩,看着尹端青告诉杜若要带他去椒房殿安顿,看着他们的仪仗浩浩荡荡离开,刚刚支撑着我的愤怒之气似乎突然间全被抽走了。杜若临走时有些担心地看了我一眼,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跟着尹端青离去了。 我忽然感觉天旋地转,整个世界好像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本来日复一日的平静生活,变得这么不真切了呢? . . . 那一天我都过得昏昏沉沉的,我想冲去未央宫问小皇帝到底是怎么了,但是又似乎突然失去了胆量。那样的若隐若现的恐惧好似躲在森林深处的怪物,我虽然看不见也摸不到,却隐隐约约感觉它就在那里蛰伏着。如果我真的跑去了,等待我的很可能是我承受不了的真相…… 但是我又无法就这么什么也不做,任由这莫名其妙的一切发生。好几次我都已经命人备车前往未央宫,但是临出门的时候又犹疑不决起来。瑾叔这个时候就安静地在一旁看着我,忽然冷笑一声,“你现在去有用么?如果陛下不见你,把你晾在宫门外,你就真的成了整个紫寰园的笑柄。” 他说得有道理。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在看着我的笑话了。我不应该再给他们更多笑料。现在我唯一理智的做法,就是什么也不说,安安静静在扶摇殿里等着,等小皇帝来给我一个交代。 可是我这样等了三天,却只等来了杜若的册封大典将在两天后举行的消息。 我再也坐不住了。我也顾不上心中那隐隐涌动的恐惧,顾不上别人的眼光。我喊人备了马车,直奔小皇帝的寝宫。当时正值傍晚,天际的彤云正渐渐收尽霞光,微醺的春风摇动太液池畔的杨柳,空气里到处弥漫着花香。这样好的天气,本该适合快乐幸福的事情发生,不禁让人觉得其实一切噩梦都会醒过来,可以对生活重新燃起希望似的。 说不定,小皇帝有着什么重要的理由,说不定这里面有着什么误会。 他册封杜若不要紧,只要他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理由,我是可以承受的。我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我要的是他这个人,而不是至高无上的地位。皇后的位子什么也代表不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只要他是真心待我,我就可以原谅他…… 高大宏伟的未央宫,那么长的白玉阶,令得那座朱砂红色的宫殿看起来遥不可及。我提着长长的衣摆快步跑向未央宫的正门。门口的宫侍看到我,忙跑进去回报。我忐忑不安地等在门外,脑子里思绪纷乱。 等了许久,我见到尹宫侍带着殿内的所有宫侍走出来,到我面前行了一礼,“陛下请公子进去。” 望着洞开的宫门,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步走进去。这座宫殿我已经进了许多次,两侧是盘绕着鸾凤浮雕的朱红色立柱,前面一张高出地面一尺许的榻台,上面摆放着矮桌和一扇凤翔天舞的精美屏风。小皇帝不在外殿,大概是在内殿吧?忽然,我听到丝丝缕缕的锦瑟声从内殿传出,华丽的丝弦,却拼凑出几许哀思之意。 循着琴音掀开珠帘,我看到他正披散着一头黑发,似乎带着几分慵懒坐在锦瑟之后,信手拨弄着五十根银弦。才几日不见,怎么我却已经有了几分怯意。我不敢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 “你来了。”他状乎平常地说了一句。 他那平淡的态度,终于重新激起我心底隐隐燃烧的怒火。我走到他面前,一下子按住他的琴弦,琴音顿时杳绝。 “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得?”我盯着他的双眼。 他黑白分明的双眼里不见丝毫波澜,就好像死掉了一样。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目光,让人看着竟有几分心疼。 可是我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可笑。都到了这个地步,怎么还在想尽办法为他开脱? 他说,“朕没什么可说的。” 我几乎要不认识他了。明明几天前他还是那样温柔的样子,难道一切都是梦么?我几乎要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怀疑了。 怒极反笑,我对着他干笑几声,嘴唇翕动,却觉得不论怎样质问,力度都不够。最后我只能苍白地问出一句,“为什么是杜若?!” “钧天。”他终于正视着我,那样的神态,带着某种决断的力量,似乎是打算坦白一切了,“你为朕做过的,朕都记着。即使杜若成了皇后,你在宫里的地位也不会有丝毫改变。但是抱歉,皇后,只能是杜若。” 他的话如针一般锋利,刺得我的心口尖锐地疼痛着。原本还抱有的一丝幻想,全被他血淋淋地撕破了。我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锦瑟的琴弦嗡嗡作响。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 小皇帝叹了口气,似乎在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眼神中甚至带着几分令我无法忍受的怜悯,“你应该知道,杜若是与朕一起长大的。从我很小的时候他就一直在朕身边,朕曾经对他许诺,只要他当朕的皇后。但是当时的朕只是一个傀儡皇帝,没有保护他的力量。如果肆无忌惮表露自己对他的感情,只会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上,最后,就是父皇和杜谦那样的结局。还有向离,越途,连陌上,甚至包括你在内,看看被朕放在身边的人,都是什么样的下场?”他淡淡一摇头,“朕不能容忍这样的结局,所以朕决定听从父王的教诲,越是爱一个人,就越要把他放在自己碰不到的地方。” 我听着他诉说的真相,不知为何却似乎并没有太过震惊。大约是我心底深处,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原因么? 杜若伺候小皇帝伺候了那么多年,却只是个普通的宫侍,后来更是突然被送到我身边,这不是太奇怪了么? 我苦笑,“所以,你就把他放到我身边,然后让我来当那个被群起而攻之的人?” 他竟然点了一下头,“不错。朕把所有的恩宠都给你,让你吸引所有人的注意,这样那些曾经对杜若起疑的人便都不再注意他了。而且,把他放到你身边,朕还可以借着来临幸你的机会,见一见他。你一个异族人,在朝中没有什么身份背景,将来即使闹,也不会惹出什么大乱子。所以朕适时的打压你,又适时提拔你,让你一步一步取代欧阳琪的地位。不过,朕倒是没想到你确实很有手段。原本朕还担心将来大权收复,连太尉手中握有的权利太大,不好处置连陌上,结果却被你连带欧阳琪一起一并解决了。原本朕还担心你撑不到最后,要找到其他合适的人选并不容易,却没想到你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我怔怔看着他,整个人好像被扔进了一道无底深渊。我不敢相信这就是真相,那些令我目眩神迷的温柔之下,其实就是这样冷冰冰的真相。 原来他其实是一个非常深情的人,他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层层布计,步步谨慎,只为完成儿时的承诺。只可惜,那个所爱并不是我。 我曾经的撕心裂肺、肝肠寸断,搞了半天却不过是主角们故事中的一段插曲。这从来就不是我的故事,我只是一个局外人而已,不止小皇帝,还包括欧阳琪,包括朱染,包括段熙和,对我的柔情和善意都是利用,我却误以为自己已经身陷其中。 原来,我只不过是一枚棋子,一个随时能够被替代的小兵,从开始就注定被遗弃。 心已经疼到无以复加,我半跪在矮榻上,用手按着胸口,眼眶却干涩的很,耳朵里嗡嗡地鸣着。 他眉间微微蹙了一下,嘴角紧紧抿起,神态间似乎也染上了几分痛楚似的,“其实刚刚遇见你时,朕就是看重了这一点,才决定带你回京。可是路上发现你是个单纯的人,朕于心不忍,才在带你回宫后很长一段时间对你不闻不问。可是朕没想到,你也跟其他人一样,是个会耍心眼会争宠的人。你比朕预想中要更快适应这个宫廷。若不是宏图宴上你那样刻意吸引朕的注意,朕也不会最后决定利用你。” 我听见自己在笑,原来这是我的错吗?怪我不该那么快就喜欢上你,不该那么快就陷得那么深。那么期望能让你多看我一眼,多得到一点你的温柔和美丽?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好不容易走到了最后,走向的却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结局? 我明明那么喜欢他……为了他我做尽了一切…… 这就是上天给我的报应吗? 我抬起头,张开颤抖的嘴唇,“你就没想过我的感受么?你难道以为我是没有感觉的?” “我当然知道会给你造成多大的痛苦。所以朕不想去见你,不想让你知道这一切。只要你乖乖的,其实一切都不会变。可是你一定要问。” “呵呵呵呵……”我笑起来,声音干涩而破碎,“怎么全是我的错呢?为什么我不论怎么做都是错?”我抬起头来,抓住他的肩膀,用力盯着他那漆黑无底的双瞳,期望从里面看出哪怕一丝丝的情感波动,可是那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赵雁书……你太狠了!” 他闭上了眼睛,“对不起。” 对不起么?就是这样的三个字,便了结了我这三年的挣扎么? 我恨他……我从没这样恨过一个人……我看着他,真恨不得将一把刀捅进他心口,将那东西挖出来看看是什么颜色! 我站起来,冷笑几声,狠狠盯着他,“赵雁书,你明明是杜若的叔父,却封他为你的皇后,这种败坏伦常的册封,你就不怕被人耻笑么?!” 他猛地睁开双目,利剑一般的目光射向我。 可是我已经无所谓了,他已经无法伤我更深了。就算是疼,也已经麻木了。 我只想报复他,可是我又无能为力。最后我只能用这样的虚张声势来吓唬他。 但之后我又能做什么呢?真的把真相说出来让他身败名裂?那太夸张了,他只不过是对不起我一个人而已,他是一个明君,也是一个专情的人,他罪不至死…… 我想,我大概只能认了吧?是我活该,一次次的被辜负之后,还是要腆着脸凑上去。为什么我就这么相信他是真的爱着我的呢?为什么我这么自信自己将会是整个故事里的主角呢?其实我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不是……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深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疼痛吸纳到胸腔里,然后转身离开。 第70章 结局 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人在用尽全力去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不是也很容易以为自己在对方心里也是独一无二的,所以没人敢去勇敢地面对和承认一个残忍的可能性。 那些我们心心念念藏在心底深处的珍宝,他们早已遗忘了。 在一次次承受了失望了失落之后,却还是在自己欺骗着自己,直到有一天,当所有的现实都血淋淋的瞪视着,让我们无处可逃,我们才不得不直面苍白到可笑的真实。 之后的两天,我实在酒液的浸泡中度过的。我不是一个嗜酒的人,即使是在最痛苦的时候,也没有借酒消愁过。不过现在看来,酒确实是个好东西,那原本会艰难无比的两天,在酒精的作用下,竟然如弹指一挥间般飞驰而过了。 杜若的册封大典整个后宫都参加了,只有我称病缺席。我想所有人都会原谅我的缺席,毕竟我现在在他们眼中已经是个失了宠的可怜人。 我一个人坐在回廊里,愣愣看着从檐瓦上飞坠而下的流瀑。哗然的水声轰鸣在耳际,荡涤了我纠结成一团的思绪,我看着那条在水汽升腾中跨越过整座宫殿的彩虹,觉得眼睛里一阵肿胀的疼痛。 扶摇殿,这座紫寰园中最令人羡慕的宫殿,此刻看起来是多么的讽刺。我忽然觉得难以忍受,我觉得,我得尽快搬出去才好。 可是在漫天的绝望之后,似乎还残余着一点点微小的希冀。到底在希冀些什么,连我也不知道,难道在等小皇帝顿悟,其实他早已忘记了杜若爱上了我。 其实杜若也是个可怜人不是么,他之所以会得那种胃病,主要就是因为忧思结郁,大概小皇帝并没有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他,才会让他这么痛苦。怪不得他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不过我此时却在恶毒地希望着,他得的确实是胃癌才好,这样他很快就会死去,一个死人是无法和我争的。只要我能等,雁书最后还是我的。 可是另一半的自己又在唾弃着这思想的黑暗,毕竟杜若也跟了我两年,一直尽心服侍关怀着我,算是我很重要的朋友。而我现在却为了小皇帝诅咒他死掉,这不是太丑陋了么。而且就算杜若死后,我取代了他,小皇帝真的会忘了他么?他为了杜若,隐忍了这么多年,就连日日与他同寝的我也没有看出任何蛛丝马迹。他说过,越是深爱一个人,就越是要压抑对他的情感。他为了杜若能忍到这种地步,我真的没有信心还能等到他回心转意的一天。 越想越痛苦,我将脸埋在手里,只想这一切快点结束。不论怎样都好,把我从这炼狱里解救出来。我受不了了。 好累好累……压在记忆中的东西太多了……在宫中受过的侮辱,看着问枫死去却无能为力的绝望,亲手害死向离的罪过,在北川城受过的调教,在南壬大牢里濒临死亡的寒冷和被遗忘的恐惧,害死方子冀、欧阳琪和连陌上的罪过,我原本以为用这些痛苦来换取与小皇帝在一起的幸福是值得的,可是现在…… 现在它们已经幻化成了无数扭曲的鬼怪,对我张牙舞爪,嘲笑着我的愚蠢,要拉我一同下地狱。 到了晚膳的时候,尹端青忽然来了。我努力将自己拼凑到一起,打起精神去迎接他。他一身绛紫宫袍,大约是刚刚从册封的之后的百官大宴上过来。 我隐隐带着一丝希望,向他微微颔首,“尹公叔。” 他的目光柔和了几分,也向我行礼,“奴下见过贤公子。陛下听闻公子身体抱恙,特命奴下来探望公子。” 虽然知道这样的探望多半只是敷衍,但我一直隐隐作痛的胸口还是微微顺畅了些。我行了一礼,“请代我谢谢陛下。” “请公子注意保重身体。”他说着,又命身后一名宫侍碰出一只食盒,“今天是皇后陛下的册封大典,陛下在之后的百官晏上吃到这燕窝,说是不错,又听说公子病了,就命御膳司又专门熬制了一碗,专程给您送来的。” “谢陛下。”我使了个眼色,迁易便赶紧将食盒接了过来。 尹端青完成了任务,也没想久留,便同我拱手告辞了。我让瑾叔代我将他送了出去,然后重新回到房里,对着小皇帝那幅没完成的画像发呆。 迁易将小皇帝赐的燕窝端过来,小心翼翼说道,“公子,您一天没吃东西了。好歹吃一点吧。” 我摇摇头,“不饿。” 迁易脸上也露出几分悲伤之色,眼珠有点儿泛红,“公子,奴下知道您心里苦。可是您就算不吃不喝,陛下心里没有您,也不会心疼的啊……” 我听着他的话,觉得昏昏沉沉的头脑又被刺了一下。但这一刺,却似乎刺得我清醒了几分。我看了看旁边的小桌,说道,“放那吧,我一会儿吃。” 迁易露出几分笑意,将碗和汤匙放在桌上,“一定要趁热啊。”然后便离开了房间。 我又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捧起瓷碗。正要送到嘴里,却见便便蹲在我的脚边,直勾勾盯着我碗里的吃的,喵喵地叫唤着。 我这才想起来,今天自己一天没吃饭,好像也忘了给他吃食了。 我将手里的碗放在地上,带着种报复般的心态。便便很开心地狼吞虎咽着,把碗舔得一干二净。 只有在看到它那娇憨可爱的样子时,我才恍惚有了一点真实的感觉。我扯了扯嘴角,拿起画笔,想在画上再添上几笔。可是怎么看,怎么觉得小皇帝的笑容刺眼。他当时真的是在冲我笑么?还是因为望着我身后的杜若在笑? 所有在这座宫殿里和他的回忆,好像一下子都被一个叫杜若的人玷污了。 就在此时,便便忽然凄厉地叫了起来。我被吓了一跳,看着它缩成一团,在地上打滚。我被吓傻了,赶紧叫着它的名字蹲下身去,想要抱它,却被看起来痛苦非常的它在手上狠狠抓了一下,抓出三道深深的血痕。 “便便!你怎么了!”我吓坏了,赶紧叫迁易进来帮忙。迁易看到这场面也吓呆了,慌忙安排人去御药司找人。我也顾不上被抓,一把将便便抱在怀里,它看起来痛苦非常,嘴角忽然溢出一股股的鲜血。 脚下哐啷一声,我看到了那只空了的燕窝碗,一瞬间一个念头定格在脑海中,我整个人顿时僵硬。 该不会……是那碗燕窝…… 这念头将我整个人都摄住了,我全身颤抖,呢喃着便便的名字。它似乎听懂了,睁大一双晶莹的眼睛看着我,眼角有液体滴下。 它在哭呢……它在求救呢…… 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就只能抱着它…… 还不等他们把大夫找来,便便就停止了挣动。它安静地睡在我的怀里,似乎终于不再疼了。 我抱着它,呆呆地坐在地上。我忽然觉得整个人都不存在了,在这冰冷的空气里融化,什么也不剩了。 迁易哭着,说着什么公子你清醒一点,便便已经死了。他们想要把我怀里的便便抱走,但是我本能地推开着他们。 如果不是那时便便蹭着我的腿撒娇,喝下那碗燕窝的就是我。 我觉得,我抱着的不是便便,而是我自己的尸体。 我忽然打了个寒战,眼前一阵阵发黑。我感觉有东西终于溢出眼眶,喉间泛上一阵阵的腥甜。 在瑾叔和迁易惊恐的目光里,我呕出一口血,昏了过去。 . . . 没想到,我睁开眼睛后,第一个看见的居然是赵雁书。 当时他正坐在床边,侧着身凝视着我。见我醒过来,他仍然静静地凝望着我,脸色苍白如雪。 有一霎那,我似乎有些迷茫,搞不清自己是在记忆里的哪一个节点。然而当我走过一个个的节点,最后停留的却是最可怕的一个噩梦。 此时再见他,我发现自己的心口已经不会疼得那么撕心裂肺了。只有不绝如缕的钝痛,一直一直持续着。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却没想到在下一瞬就感觉有东西溢出眼眶。我尴尬非常,却也来不及掩饰了,干脆就这么看着他。 反正不论我再怎么伪装,他也全都能看透。我早就把自己剖开了,陈放在他眼前了,不是么。 他见我如此,竟也微微动容,眼睛中一霎那泻出深沉浓厚的悲哀之色。但是他很快转过脸去,所以我不知道,那一眼的凄凉,是不是我的臆想。 “给你投毒的厨子,朕已经处决了。”他低声说着。 我却笑了,轻轻地笑了两声,又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于是就不笑了。我说,“我跟厨子无冤无仇,他怎么会毒我呢?” “他曾经是欧阳琪的御厨,大概是为主报仇吧……” “陛下……”我看着头顶织绣的孔雀图案,“我活着,对你已经是最大的威胁了,是么?”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却没有说话。 我坐起身来,想用袖子擦干眼角。然而一只手忽然轻轻抚上来,拭去那几滴湿润。 他的眼眶竟然也红了,自己却似乎根本没有感觉似的,一下一下地擦着我的面颊,到最后却变成了留恋的轻抚。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流泪。 他哭什么呢?是觉得对不起我么? 我不需要他的怜悯,我要的,他永远也无法给我。 我们相互望着对方,不知道为什么连空气都笼上绝望的色彩。 “雁书,哪怕一点点,你爱过我么?”我听到我低声问。 他的眉头皱紧又松开,他冰冷的手有着些微的颤抖。 “没有……”他最后说道。 . . . 之后的几天里,我先写了一封信,让外务司的人为我送去鹿京的一家古董店,之后又清点了一下自己这三年来收到的所有御赐的金银珠宝,以及自己从御少一直到公子的俸禄。之前因为雇佣飘渺宫为我做事,花去了不少,但算下来仍然有一笔可观的财富。 我将这些东西统统计入了内务司的帐里,将五分之二的资产记在瑾叔名下,五分之一记在迁易名下,剩下的均匀分给了宫里众人。当然这一番行动我是暗自进行,就连迁易都不知道。 之后,我又去见了见关尚翊,向他拜托了一些事,然后将自己的几幅画,连带着我惯用的画具都送给了他。 我随便找了个理由,把迁易送给关尚翊的时候,迁易哭得撕心裂肺的,好像被遗弃的小狗一样。我拍了拍他的头,告诉他去了关修缘那里要听话,别再说话不经过大脑了,然后就背过身去,进了内殿,关上了大门。 迁易走后,瑾叔站在门口,微微皱着眉看着我,“我怎么觉得,你小子跟在安排后事似的?” 我嘲笑他,“去,我像会自杀的人么?” 自从杜若被封为皇后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但是我还是抽出时间来写了一封信,让瑾叔帮我带去交给他。 瑾叔去了,应该就不会回来了。因为我拜托杜若给瑾叔在椒房殿里找一个总管的位子。杜若是个善良的人,况且跟瑾叔关系那么好,一定不会出差错。 那一天的夜晚,我遣退了所有的下人,独自一人对着空荡荡的宫殿。碧绿的纱帘在幽蓝的月光中轻柔曼舞,空灵的水声好似一直能流淌到永恒中去。 我最后一次看了看这华美的宫殿,这个我生活了三年的地方。每一个角落,都似乎存留着那么多的回忆,让人不忍割舍。 我对着它们一一道别,然后挥手碰落帘幕边的烛台。跳跃的烈焰刺痛了我的瞳孔,那样明丽的色彩,那样炙热的温度,怪不得飞蛾即使灰飞烟灭,也要不顾一切地扑向它。 我想,这就是结局了吧。 . . . 大晏崇顺帝十年四月,紫寰园扶摇殿走水,贤公子杨钧天薨于火灾之中。崇顺帝悲恸万分,以正宫之礼厚葬其衣冠。 这条消息以皇榜的形式传遍全晏国的时候,我已经被飘渺宫的人护送到了巫谢族。此时的巫谢族已经重新繁荣起来,村落在大山里蔓延,人丁也逐渐兴旺。老族长年纪已经太大了,他们选出了新的族长,每日在山坡上开垦田地,在草原上放牧牛羊。 对于我的到来他们倒是十分开心,每天天人天人的叫我。不管我怎么说,他们都不肯改口,到后来我也就放弃了,随他们叫去。 我一个人住在离巫谢村隔着一条小溪的一间茅草屋里。窗前开了一树的茶花,粉嫩的颜色看起来柔软而精致,淡淡的香气粘连在衣袖之间。偶尔村子里的小孩子们会来找我玩,我教他们打篮球,跟他们一起在草地上打滚,看着头顶游移而过的流云,变换着稀奇古怪的形状。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忘记了,有时候却还是会从梦中惊醒,脸上挂满泪痕。我相信总有一天一切都会过去,总有一天我会等到天狗食月。现在的我,只为了这一个目的而活,不再依靠任何人,不再爱上任何人。只为了我自己一人而活。 即使真的等不到,如果能这样,每天出门种种菜,坐在溪边钓钓鱼,看看天上的流云,无喜无悲地走下去,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到最后,每个人都是孑然一身的。就算有爱人陪在身边,走向生命尽头的,还是只能有自己。 我已经什么也不怕了。 一年后,还是发生了一件小小的波澜。那一日,朱染带着一些侍从在草原上游猎,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巫谢族附近。也不知道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态,竟然突然决定来看一看这个曾经被晏祈两国的战争夹在中间苦不堪言的部落。 于是我和朱染再一次相遇了。他仍然是锦衣貂帽,高高地骑在白马上,俊采无双的样子。 他看见我,吃了一惊,久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我邀请他到我屋里坐了坐,路上他一直盯着我看,好像我是外星人似的。 我给他倒了杯茶,笑着说,“干嘛老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他连忙收回视线,一向冷峻的面上,竟微微现出几分窘迫,“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你对晏国的消息还是这么灵通。”我啧啧地摇摇头,“还在惦记着侵略我们国家呢?” “原本要打下晏国,也是为了圆我父王一个心愿。不过现在他已经走了,我对于战争,并不十分热衷。” 我喝了一口热茶,问他,“你父王是不是也爱上杜谦了?” 他有点惊讶,“你如何得知?” “猜得。”飞将军传里写过,杜谦曾经被祈国先皇俘虏,但是竟然奇迹般的生还了。我想杜家的人似乎都是万人迷的体制,就瞎猜了一番,没想到猜中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父王当年为了杜谦,同意与晏国休兵。没想到后来晏国的皇帝却那样对他的挚爱。所以他一直想要拿下晏国,除了要夺取更多的土地,也是为了给自己的爱人报仇。” 我笑了,“你父皇看来也是个情种。” “情这种东西,害人不浅。” “那你呢?你当初明明俘虏了赵雁书,却怎么会莫名其妙的输了?还有你那时候说要收我当你的侧室,应该不是真心的吧?” 他一愣,紧接着脸颊竟然微微泛红了。 我饶有兴致地托着脸颊,“难不成……你看上的其实是赵雁书?” 结果他却更为窘迫了,故意摆着一副冷脸,状似潇洒地说着,“我幼时曾经在晏国的皇宫住过,学习你们晏国的文化礼仪,当时就与他结识。我承认……我对他有好感……我曾经跟他说……说我会让他当我的王妃……” 我立时大笑出声。小皇帝当他的王妃,我真是想象不能啊…… “结果人家当了皇帝,你就干脆征服人家的国家,好娶他当王妃是不是?” “主要是为了我父王的心愿!” “好好,为了你父王的心愿……”我不断打趣他,他却仍然是那副闷骚的样子。真是奇怪,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他这么有意思呢? 不过,现在看起来,我果然离他们的故事非常遥远,他们自己就是一个完整的圆,我却自始至终只是一个局外人。没有人爱过我,我却错误地爱上了圈中的人,于是最后,只有孤家寡人这一个结局可走。 我想,我大概是棋手在下棋的时候,不小心掉在棋盘上的棋子,只是一个不可能收回的错误,于是为了挽回大局,只好让我成为多余的那一个。 这么想想,心口那一直不断的绵绵细痛又加剧了几分。 那次到访之后,每隔几个月朱染就会来拜访一次,我们渐渐地倒是成了朋友。只是,我们自始至终没有谈及我是如何出现在巫谢族。 在巫谢族的第三年冬天,我忽然开始吐血。族长亲自来给我看病,弄来了一大堆味道难闻的草药,还给我举行什么巫祝仪式,围着我又唱又跳的,折腾了一个溜够。我看着他们忧心忡忡的样子,却觉得好笑,我自己都没怎么急,他们却已经急成这样了。 冬天过去后,春天时病情却更严重了。心痛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有时候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开始往墙上画画,我发现当我画得专注的时候,就忘记疼痛的感觉了,好像整个人都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连这具身体都不存在了一样。 吐血的次数越来越多,睡觉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病。巫谢族的长老说那是心煎之症,大概是忧思一直郁结在心口憋出的病,说得跟忧郁症一样。可是我可一点都不忧郁,该吃吃该喝喝,没事儿跟小屁孩儿们闹,哪像个忧郁症患者的样子。 不过,我想,大概我真的等不到天狗食月了。 奇怪的是,我没有什么害怕或悲伤的感觉。我想我老爹在那边应该也会有我姑姑他们一家照顾,估计比我亲自照顾还要靠谱。而这边的世界,更是已经完好无缺,没有需要我的地方了。 我想,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的话,连一片树叶都不会受到影响。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都会继续日升月落,年复一年。 偶尔我也会畅想,小皇帝在看到银杏树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我系在树上的那个篮筐。这个时候我就会拿出小皇帝送我的那块出世玉佩,仔细地抚摸着上面飞翔的大雁。我不知道这块出世玉佩是杜谦给他的,还是先皇给他的,但他愿意把这两块中的任何一块给我,想来也算是对我那么用力地喜欢他的肯定了吧? 其实,他对我,也算不薄了。 与朱染最后一次相见的时候,我已经站不起来了。当时天气晴好,我正坐在屋子外面的躺椅上晒太阳。 他静静地出现在我身边,带着他的二胡。 “我听说你病了。”他说。 我冲他笑笑,张开嘴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他看着我的眼光充满悲伤,我看到我倒影在他寒眸中的影像,苍白而枯槁,连嘴唇都没有颜色了,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他默默坐在我身边,默默地握住了我露在被子外面的手。 “其实,一年前,赵雁书的皇后已经过世了。你如果想,是可以回到他身边的。何必如此折磨自己?”他低声说着。 杜若过世的消息,我自然是听过的。不过奇怪的,我没有生出任何的想法。 所以,我笑着摇了摇头。 “其实,杜若从我在鹿京学习的时候身体就不好,以我了解的赵雁书,他一定是知道杜若命不久矣,才想在他离开人世之前给他一个名分。他并不是有意背叛你。你为了他,忍受了那么多苦楚,为什么要这么轻易放弃呢?如果你想,我可以派使者,送你回去。只要你回去,一定会好起来的。” 这是我认识他后,他说得最长的一段话了吧?我很感激他,但是他不懂,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我已经连回家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是一团太热的火,我已经承受不了了。 现在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我伤害过那么多的人,这是我应当承受的苦果。 我咧嘴,清了清喉咙,看着他说,“我想听采薇。” 他愣了愣,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悠悠地叹了口气,拿出了自己的二胡。 悠扬的乐声中,我恍惚又回到了当年与小皇帝初见的样子。我匍匐在他脚下,一抬头,就看到他那光芒四射的笑颜,从此便成了那笑容的俘虏,永堕轮回,万劫不复。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冥冥中,银杏树又新发了绿叶,我看到他们都在冲我笑着。问枫,向离,欧阳琪,连陌上。他们在银杏树下奔跑,笑得那样好看,那样幸福,宛如四五月的阳光,不再有任何忧伤。 我想,我终于得到宽恕了吧? 第71章 后记一 赵雁书是在杨钧天死后一年,才得知他的死讯。 其实他早就知道,杨钧天没有死在那场火灾里。他决定不去找他,把他放得远远的,远远的。他以为,这样杨钧天就能变回从前的样子,那个单纯而灿烂的傻瓜,永远不知忧愁为何物。 可是他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天人永诀。 当初那一碗燕窝,其实他并不知情,但他并没有解释。他不想告诉杨钧天,是从小将他照顾到大的尹端青擅自做主,给他端去了那一碗含有剧毒的燕窝。尹端青曾经对他说过很多次,杨钧天不能留,他是世上最后一个知道自己身世秘密的人,若是秘密泄露出去,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安排和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但是赵雁书想都没想过尹端青的提议。 他爱上杨钧天了么?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从小到大,他心里想的只有一个人,他安排一切,只为了与杜若厮守,给杜若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分。他告诉自己,所有的委屈都是暂时的,总有一天,他会拥有绝对的权利,拥有强大的力量,来保护自己所爱的人。 他爱得永远只有杜若,他是如此的肯定这一点。以至于,他决不能容忍自己对杜若以外的人动情。 可是,在与祈国的战乱中,当他看到偷跑出来找他的钧天时,他的心动摇了。 看着他熟睡的脸庞,赵雁书感觉自己的心脏从未这么柔软过。他轻抚着他长长的黑发,在不知不觉间,就将那如婴孩般的睡颜烙进自己心里。 在回宫后,当他提笔写下新皇后的册封诏书时,他忽然打了个冷战。 为什么他在写下杜若的名字时,犹豫了呢? 为什么他写完了诏书后,迟迟不肯颁发出去? 他究竟在害怕些什么? 他知道,杜若已经不能等了。他绝对不可能辜负他。于是,他只好去辜负另一个人,一个已经为他承担了数不清的痛苦的人。 只是他没想到,这辜负的代价,竟然是这么的大。 杜若去世后,他强迫自己从悲伤中解脱出来,专注于朝政上。他无数次从睡梦中惊醒,叫喊着杜若的名字。 可是很偶尔的,也会有另外一个名字从唇边逃逸而出。 他不曾去找过杨钧天,即便是在杜若去世后,他仍然觉得那样的行为,是对忍受了那么多年委屈的杜若的不忠。 然而现在,杨钧天已经死去了。 他再也没有限制自己的理由了。 他星夜兼程,赶往巫谢族。没有杨钧天这三年的生活,真实而又虚幻。甚至直到现在,他都无法真正理解杨钧天的死讯。 印象中的他,总是那么欢蹦乱跳的,离生病这个词很遥远很遥远才对。 直到见到了杨钧天这三年来住的小屋,他才隐隐生出一股真实的感觉。那真实如同刀锋一般冷酷无情,割得他鲜血淋漓。 空气中弥漫的,那茶花间绽放的,屋檐下滴落的,都是杨钧天的气息。 到处都是他的影子,到处都是他的笑颜。他好似已经与这高山树林小溪鲜花融为一体,好似就在那翠绿的叶片间微笑着。 赵雁书抬步,踏上那长满青苔的石阶,推开了已经有些破旧的木门。一缕阳光随着他的动作射入灰尘飞舞的屋内,宛如从天堂中射入的一缕圣光。 一霎那,赵雁书被震慑住了。 整间屋子,不论是地上还是墙上,都画满了精美的油画人物肖像。各式各样的姿态,各式各样的衣着,栩栩如生,逼真到令人产生错觉,仿佛有无数的天人在面前旋舞。那些人像,有的在微光中抚琴,有的在草原上策马,有的在桃树下看书,有的在烛火边沉思。 不论是坐是立,是悲是喜,他画的都是一个人—— ——赵雁书…… 恍惚中,又看到胭脂色的光线里,钧天清浅如风的笑靥,他一双漆黑的眼眸望着自己,懊恼地说着,“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画着画着就画成你了。我都怀疑,以后是不是只能画你了。” 那一刻,赵雁书终于跪在地上,痛哭失声。 他终于明白,他终究还是错过了。 就如同当年错过了杜谦的父皇。 作者有话要说:灭哈哈哈终于在坑了两篇文后完结了一篇超长的有木有!!!虽然写的有点儿二有木有!!!快鼓励俺一下吧~~~~~~~~~ 然后其实明天可能还有个HE的后记二…喜欢悲剧的童鞋们可以不要继续往下看╮(╯▽╰)╭~~~~~ anyway,终于把这篇给苦逼完了…感觉不是很虐…不过都无所谓啦~~~谁让伦家是亲妈啦~~~╮(╯▽╰)╭开新文的话,还要大家多多支持多多鼓励哦~~~买v的童鞋们,俺爱你们!!!啵一个!!!╭(╯3╰)╮然后最后揭晓一下和小二虐法相反的那个谜底,其实很多童鞋都猜到了…小二是看似大家都不待见他,但其实每个人心底都多多少少留有他的影子,钧天是看似大家都争他抢他,其实没有人爱他~就是酱紫啦~~~答对的童鞋每人呗儿一个~~~ 第72章 后记二 作者有话要说:介是HE了吧~~话说喜欢杯具的童鞋请自动停留在上一章… 然后为毛这篇都木有长评啊……T_T 那个…其实真正的结局只到后记一为止,实在是被正文虐得受不了的再往下看吧…其实俺个人认为的结局是到后记一为止的结局…就酱紫… —————————— 杨钧天从画廊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他锁好最外层的铁门,到附近的7-11去买了两个包子当晚餐,然后便慢悠悠地往家溜达。沿路的槐树又葳蕤起来,夏夜的风吹不散白日的炎热,他抬起头看了看叶片间那一轮不甚圆满的月亮,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下。 道路平坦,所有井盖都好好的盖着,再也没有那通往悲欢离合的通道。 五年前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的时候,他才得知自己由于掉到井盖里,磕到了头,颅腔里有轻微的内出血,昏睡了六天才醒过来。他看着老爹给他削着苹果,嘴里不停责备他走路不看道,一时间觉得整个人如在梦中。 只有六天么? 难道在丈夫国的六年,只是一场梦? 可如果是梦的话,为何会如此真实,如此令人撕心裂肺?那么多的悲欢离合,都是那样真真切切,怎么可能都是他的幻觉呢? 面对着这样的转折,他忽然觉得整个人都空了。但是一看到父亲的面容,心底又重新被一点点填满。 这样也好,反正人生本来就像一场大梦不是么…… 过去的就让他过去,这是上天重新给了他一次幸福的机会吧? 从医院出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北京被汽车尾气污染的空气不似丈夫国那般清澈如水,但此时闻起来,竟也生机盎然。 父亲觉得儿子一场事故以来人就变了不少,变得安静沉稳了,也再也没有碰过网络游戏。他一个人静静地搞起了油画创作,然后到网上去卖,没想到卖得还不错。于是在第三年的时候租了一个小店面当做自己的画廊。老爷子挺满意,虽然画师不是什么能赚大钱的工作,但看自己的儿子做得高兴,也就随他去了。唯一惦记的就是儿子今年都二十七了,却连个对象都没有,于是开始张罗着给儿子介绍对象。 结果杨钧天特严肃地看着他爸,“我要是告诉您我是个Gay您会怎样?” 老头子吓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思想斗争了三天后,老爷子想通了。反正是儿子找对象,又不是自己找对象。还是得儿子喜欢才好。不然结了婚又离,日子过得不快活,这不是白瞎么。 于是杨父很委婉地告诉杨钧天,如果媳妇是个男的,他也能接受,但是将来一定得弄个试管婴儿什么的,杨家可不能断了香火。杨钧天被他爸逗得笑个不停,但随即一个熟悉的面容又浮上脑海,心中顿时刺痛一下。 杨钧天吃着包子爬上楼梯,摩挲着开了门。屋里飘出一股子鸡汤的香味,杨父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汤炖好了,在炉子上,自己盛去啊。” “噢。我今儿买了俩包子,您吃不?” “吃过了,甭管我。” 杨钧天就着包子喝鸡汤,看着索然无味的电视剧,他觉得电视剧里那些演员都演得太假了,更何况还没有之前在宫里时见过的人好看。 这个时候,忽然有人按门铃。杨钧天喊着“就来”,放下包子擦擦手,跑过去开了门。门外站着两个警察,“请问您是杨钧天么?” 杨钧天心里一慌,小心翼翼地问,“我是,您有什么事儿么?” 一个警察说道,“抱歉这么晚打扰您。不过您家里有没有人走丢了?” 杨钧天说,“没有啊。” 俩警察对看一眼,神色有点儿纳罕,“可是我们刚刚在您家附近巡逻的时候,看到有一个衣着奇怪的人从井盖里爬出来。问他他也说不出来自己住哪,老说自己是从一个什么馄饨门还是水饺门过来找杨钧天的。” 杨钧天愣住了,心脏狠狠一震,“混沌之门?” “对对,就是那个,您看看您认识他么?” 两个警官说着向后退开,露出他们身后的人。 那一霎那,杨钧天听到漫天的星光盛开一般的声音,熟悉的笑靥,宛如从梦中踏雪而出的梅花。他脑中一片空白,短短的一瞬,竟好似穿越了万年的时光,从他们之间呼啸而过。 “小……小皇……”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一吻封缄。两个警察的惊愕早已成了不值一提的背景,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在他们身旁消亡。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那没有被等到的天狗食月,似乎终于被另一个人等到了。